《将相》作者:南华公子 文案: 【文案一】 我向来都觉得自己是有些小聪明的,于人情于仕途,都有着旁人所不能及的敏感、分寸与格调。我也始终相信,自己会有位极人臣的那天。 一切都很完美。 【文案二】 大夏新帝登基,扶了一个年轻人做丞相来制衡内阁。 同时也扶起了万千读书人跃跃欲试的心。 既入官场,身不由己。屡遭构陷与诬告,屡见不平不仁不义之事,我虽有心,却无力挣扎,溯行而上,岔路丛生,万分艰险。我只能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如他一般折荆棘而登临高处;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这不见血的厮杀里留一分赤诚。 我叫孟非原,我一心为被称作孟相而奋斗。 【一句话】一个普通人被社会锤(du)炼(da)的全过程 【阅读指南】 第一人称。相应的也有第一人称带来的视角狭隘,或者说是主观偏颇(上帝视角可能会觉得蠢),后期经过磨练会迅速成长。 有未婚妻也会中美人计,但所谓的感情线起的是推动剧情的作用(不会大篇幅描写)。毕竟一切都是为了主角的脱胎换骨做磨刀石,谨记感情线是假的。未婚妻是当时社会他必担的责任,无感情;美人计只是别人用来对付主角的手段,不是主角产生的感情而且后来也没了。 恶趣味之作,架空勿考据。 多存稿,不坑。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非原 ┃ 配角:若白,凤昱廷,明诚之 ┃ 其它:第一人称,权谋,官场,土著 一句话简介:我一心为被称作孟相而奋斗 第1章 我最近好像得了一种不大好的病。 这病来势汹汹,似乎还有着点儿日益沉重的趋势。 只是,说来惭愧,我从未想过我一个仪表堂堂身高八尺且在老家还有着婚约的汉子,会因为另一个虽说长相柔美些但同样性别为男的汉子而生出这样犹豫、纠结又复杂的感情。 说来话长。 那年还是冬天。 而京师的冬天,一向是极冷的…… 那年我自福州来,怀揣着整个西岭村的希望和祝福,当然也有我未婚妻芳芳的希望和祝福,一路奔波,前来参加春试。只是毕竟福州偏远,举我们全村之力,也未曾料到京师的酷寒竟然是这般的寒法。于是,只穿了一件夹衣的我,刚入京师便冻出了一场大病。我吸着鼻子踉跄着进了一家客栈,哆嗦着举着钱袋嘱那店家去帮我买件冬衣后,便直挺挺的晕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我又被冻醒了——那黑心的店家接过了我的钱袋,扒走了我的外衫,还顺手把我给扔了出来,就扔在不远处一条巷子里的台阶上。台阶上的各种泔水结了冰,冰已粘住了我的衣裳,此时那冰寒粘腻正顺着衣料的间隙往我的后背蔓延,我不敢动,怕一动就像老人们常说的冰刑那样扯下一块皮来,但偏偏我又浑身抖个不停,就连牙齿也上下打颤。 在这人心叵测的天寒地冻里我万念俱灰,大概,这发生的所有的一切,究其底里,都因为我终究只是个不会被京师所接纳的外地人罢。 如果只有我这个外地人以京师喜欢的方式死在这里才能真正被京师接纳,那我也…… 大约我也是愿意的。 毕竟福州永宁镇西岭村,我是第一个入了京师的人。 我如是想着。 或许,年仅二十的我就要这样冻死在京师的街头了。 我努力的想要回想起那家黑店的名字,虽说我书生无用,但黄泉路上,总要有个可念叨的东西才不会寂寞。 就是这时我看到了一双手。 由于视角限制,我只看得到那一双手,白净纤长,关节有些粗大,皮肉却格外细腻,散发出一阵又一阵柑橘的香,此刻这香落在我的额上,是这冰天雪地里唯一的暖意。 我拼了命的仰起脖子翻着眼,却依旧只能看见一颗明珠扣住的密密匝匝的白狐毛,一弯下颌抵在其中,线条柔美又流畅。 便是到此时我也不曾料到他会是个汉子。 于是,在这极为短暂的片刻中,我幻想了无数年老色衰的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甘携巨款与之私奔,最后富家女为了穷小子的钱途四处奔波力尽而亡,而穷小子则又拿着大把钱财另娶新欢,虽与新欢举案齐眉却到底也意难平的故事。 然后便传来一道格外好听的男音。 男音…… “公子,你还好么?” “公子又偷懒了。” “公子,公子?” 恍惚里听得几声呼唤,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见青衿正俯身添着灯油,满屋的昏黄让我实在是再看不进去几个字了,于是我将书卷阖在桌上,打着瞌睡道,“怎的又叫我公子,说了多少次了,我不爱听。” “公子尚居五品以下,以《太宗例》,只能称公子,尚称不得老爷和大人。” 青衿是我在中了皇榜、授了官职后买下的,据说曾是什么侯爷的二等书童。而那侯爷因圣上不喜,满门连根被锄,略有些职权的下人们也杀的杀、卖的卖,我使尽了身上所有银两,也才只够买得回一个二等书童来。 只是毕竟曾在侯府里待过的人,章法规矩虽不曾订立但好歹见过许多,因此青衿也在我府上修整出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规矩,从问礼到称呼,从吃饭到睡觉,处处插手,处处细致,大有要掌管我这一府事务的态势。我拗不过他,便只得随他了。 “所以,请公子恕青衿不能从命之罪。” 就现在,我看着直着身子一本正经的青衿,依旧只能妥协。 好吧。 大管家说得对。 我屈指敲了敲桌面,活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 其实青衿说得对。五品以下称公子,五品及以上三品以下称大人,三品及以上称老爷,这是太宗皇帝当初订下的条例。只是我大夏发展到今日,兵强马壮国富民安,今上也确实不再注重这些细枝末节了,只不过耽于政务,一时还想不到去了这般繁冗称呼罢了。 为官之道,无非帝宠。 我虽走上这条路没有多久,但说实在话,已将为官之道揣摩的透彻。 百官就好比嫔妃,不过是位置从后宫挪到了前朝而已。 “安置吧。”我真的是怕极了青衿碎嘴的时候,每天唯有这个时候他才肯闭一闭嘴,于是我起身,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那卷书扫在地上,“最近真的是太容易倦了,每日连一个时辰都看不得便觉眼干眼涩,别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病……哎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可是前朝吴梦子的遗作呢。” “公子只是倦了。” 青衿捡起那书,吹了吹灰放好在桌上,端起油灯道,“公子还歇在厢房么?” “厢房吧。” 我瞟了一眼那本复刻的吴梦子遗作,有些悻悻。 “清静些。” “公子是得睡的清静些。”青衿带我去了厢房,又倒了一杯微凉的白水递过来,“近日公子夜里睡不安稳,总唤若白的名字。若白虽说是名倌,来去稍稍自如,但现下里他已成了尹川王身边的红人,公子初涉朝堂这是非之地,心里纵有所想所念,即便在无人处,也要学着寂然些。这是太和汤,公子徐徐进之,有补血益气,安神助眠之效。” “知道了。” 我接过那杯凉水,一气饮下。 “公子也别怪青衿多嘴,这个若白于公子有救命之恩,若是公子一字不提,青衿才要说声怪了。”青衿自我手中接过空杯,大约是在怪我喝的太快了,脸色微微有些不愉,“只是公子,虽有救命之恩在前,公子也要知道,龙阳之风本非正气,临远侯满门数百口人,可不都栽在了这‘色’字上?青衿算是半个过来人,自然懂得,无论男色还是女色,都是当头一把利刃。何况这个若白,青衿瞧着,也不像是……” “好了,就你话多。” 我打断了青衿的说教,因为我的脸已经红到不能再红了。 是的,这个若白,就是当年救我于饥寒交迫,载一身柑橘暖香,探手在我额头之上的那个人。 他曾是栖霞馆的魁首,如今是尹川王身边一刻也离不得的男宠。 这样的人,我自是不敢也不愿去沾染的。 可偏偏他日日入我梦来,垂眸侧首,笑意微微,大有要与我醉一度杨柳春风的意思。我实在是…… 实在是惭愧。 “公子现如今的身份,若要亲自去尹川王府拜谢若白,不仅会被人议论不自重,还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误会。” 我只不过是略一分神,青衿便说起了明日的安排,尚来不及插句话,便又听青衿道,“青衿已经打探好了,明日尹川王会携眷前往涪陵寺打地藏七,超度府中冤亲债主,佛门重地,他必然不会带着若白。公子若愿意,青衿这便下个帖子,趁着明日休沐,邀若白与司里和公子交好的几位同僚前来一叙,一起赏赏九曲连觞里的荷花。” “好。” 我点头应道。 青衿一向都能将这些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他下帖子,我自是放心的。 “这是青衿拟好的帖子与名单,公子看看,可还有甚不妥之处?”青衿从袖袋里掏出几封名帖,我接过来象征性的瞟了几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不妥。说实话,这是我当了奉议司散大夫以来第一次请人来家里做客,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请人做客还要拟名单下帖子,京师规矩大,这方面,我确实不如青衿懂得多。 于是我将那几封名帖放下,点了点头,示意他大可放手去做,不必问我。 “还有一封信,是刚刚门房差人送来的。” 青衿又掏出了一封信。 灰白的信笺,右下角还画着一枝桃花,笔法简单,略有晕染。如果没猜错,桃花蕊里应该还藏着一个小小的藕色的“薛”字。 我的心“砰”的跳了一下。 青衿依旧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将那封信递在我手里,“门房说,是福州永宁镇西岭村来的一个自称是公子未婚妻的女子亲自送到,他不敢耽搁,便赶忙送过来了。门房还说,那女子留了一句话,若是公子还记得,那她就住在京师三十里外的路室里。” 许是看我有些失魂落魄的缘故,青衿极贴心的扶我在榻上坐定,又补了一句,“那女子还说,她只住五天。” 第2章 五天。 芳芳也知道男人略有些职权后就会开始飘忽不定吧,所以她给了我五天的考虑时间。若我就当没看见这封信,也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那五天后,或许无论是京师还是福州,我可能都会再也寻不到芳芳的身影了。 我摩挲着这信封上的粗粝。 我自是知道她的坚定与决绝的。 就像她知晓我总想两头讨好谁都不得罪的做个老好人的秉性一般。 信纸很薄,大约只有一句话。 自打我授了从五品这样一个还算高些的官职后,就总接到一些自称是我未婚妻的女子的来信,对于这样光明正大的骚扰行为,我都是嘱青衿一把火烧了完事,眼不见为净。然而今日芳芳的这封信,我实在是等了太久。 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等了太久的缘故,真的将信握在手里时,我竟犹豫了。 我想起了初到京师那日被黑店顺走的钱袋——那钱袋上是芳芳亲手绣满的“福”字,是福州的福,也是她满心祈愿永结为好、福喜双至的福。 “公子安置吧。” 青衿扶我在榻上躺好,伸手将那封信抽出来压在枕下。 他吹熄了油灯放下床帐,隔着幔子行了礼,又候了半响,见我不再有其他吩咐后,方才蹑足退了出去。 我阖目躺着,心里惦着那封信,就好像掂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愈发的睡不安稳。 梦中到处都是芳芳的身影,然我若上前,那背影回过头来,又成了若白侧首浅笑的眉眼,“公子,近来可觉大安了?”可偏偏此时我心里念着的都是芳芳,见他如此,于是便也舍不下他了。 你看,即便是在梦中,我也是谁都不愿意放下的。 第二日我的精神果然不大好,眼下卧蚕青了一片。 青衿也似乎是早已料到了,天刚蒙蒙亮,我甫一睁眼,便见青衿已经候在了帐外。估摸着我醒了,青衿已束起帐子,递过一盆温水来,“公子先净面吧,今日公子精神不大好,青衿伺候公子沐浴更衣后,再服侍公子用一些珍珠膏,今上最重仪容,所以特设两日一休沐,因此公子……” “我晓得。” 我干脆将脸埋入温水中,以此隔绝了青衿的说教。 青衿办事向来利索,各封帖子一大早便遣紫渊送了出去,如此绕了一圈,待我沐浴完毕后,那些回信也陆陆续续的送过来了。 休沐日无事,恰我相邀,诸位公子俱是乐得答应,我将那些热情洋溢的回帖看了一遍又一遍,心中早已乐不可支。再加上青衿的手法不轻不重,按得我浑身舒泰,眼底倦色也淡了不少,一瞬间竟也生出许多此生无憾的满足来。 “那位住在路室的薛芳姑娘,公子……” 见我满意,青衿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周身的满足瞬间被青衿这一句话给抽空了。 我叹了口气,阖上眼。 “再说吧,还有四天时间。” 天色将暮,我的九曲连觞已布置妥当,饭菜酒水也已准备充足。万事俱备,只欠高朋。 我还来不及得意,便又听得青衿道,“公子,诸位公子及若白公子也该来了,此时公子最好在二门处候着。” 最先来的果然是若白。 身为尹川王身边的红人,次次出行身旁必然少不了服侍之人,排场之大,绝非我这个小小的奉议散大夫可比。今日驾临寒舍,他却依旧只带着那年救我时身旁的那个小厮,想来若非免我尴尬难堪,便是要示纵使年岁流逝,他与我之间却依旧如初见那般赤诚,从未曾变过的意思罢。 这么一想,我心里便又生出些得意来。 “公子。” 不知是遵循本朝《太宗例》还是为了呼应初见那日,若白见我时,笑意微微,合掌躬身,点额推臂,宽大的天青色袍子如天水流波,晃得我心头一漾。 “一别久矣。” 我握住若白的手,扶住他即将躬下的身子,跟着笑了一声。 若白的手指节粗大,想是多年抚琴所致。但若白手上的皮肉也足够细软,不过是在我的掌心里略停了停,便已有一片羽毛极轻地拂过我的心尖尖儿了。 “游新还未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公子何必客气,于若白不过举手之劳。”若白从我手中抽出手来,笑意微微。 若白的笑一直如春风,得体又温柔。我甚至都不曾在薛芳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笑,薛芳太直接爽利了,开心时是格外豪放的咧嘴大笑,不开心就是更加豪放的嚎啕大哭,丝毫没有半点女人该有的温柔贤淑样子。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面对着若白竟然会想起薛芳……后知后觉的我简直想掐死自己。好在我并没有太失态。 “所以今日设宴九曲流觞,还望阁下随青衿去稍坐片刻。” 我整了整心思,连忙将若白推给了青衿。若白的眼神像极了一汪甜酒,软糯多情,总是轻而易举就让我醉入化在其中。我从福州来,福州荒蛮,百姓粗鄙,未曾见过自然便抵御不得这般风情。 “若白遵命。” 若白又是一笑。 这一笑便携暖风破冰而来,明明和煦轻软,却有着让我丢盔弃甲的力量。 我觉得,再笑下去,我真的会把心都袒在他面前。 青衿今日对我说过多次,若白交给他接待便是了,我只需在此处等着奉议司的诸位同僚,待人来的差不多了,再一路攀谈着往九曲连觞去,以此来示我待人的热情与恳切。若白只不过是个倌儿,他再得尹川王宠信,次序也决不可越在奉议司诸人之前,劳我亲自接待。 我自然知道青衿说得对,他是为了我好。 但今日不知怎么,我的魂儿似随着若白一起走了似的。 我紧紧盯着那个随青衿而去的背影,清减消瘦,长衫如披,步履明明平稳,宽大的衣裳却偏偏又摇曳出一股子我见犹怜的姿态。一个背影已是如此,我根本无法想象,他侍奉尹川王安置的那些夜里,又该是怎样的妩媚多情。 “看够了?” 一道声音忽然自我耳旁劈下。 我慌忙回头,却见面前站着明诚之和钟毓二人。 “明明明大人。” 我连忙实实在在的行了个礼。 这礼实在谦卑恭敬,说句老实话,大约见到今上,我能行出的最重的礼,也不过就是这个程度了。只是这话我却不敢说出来,明诚之为人太过于端庄持重,虽比我大了几岁,却老成的好像比我多活了半辈子一样。有时候我甚至都觉得青衿还要比他可亲可爱一些。 “从承庆殿回来碰见了钟毓,他说你今天请诸位吃酒赏花,于是就一起来了。” 明诚之看了钟毓一眼。 “对对对,我们在路上碰见了,所以我就把明大人带过来了。”看起来钟毓也不太好过,他慌慌张张的给明诚之找着借口开脱,“游新兄必然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自然不会。”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来都来了,何况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总不能再把他给赶出去。 “钟毓你先随他们二人过去坐吧。” 明诚之示意钟毓快走几步赶上青衿与若白,随即看了我一眼,这眼神格外复杂,我虽不是很懂他心底的波澜壮阔,却也在其中读出了些试探、纠结甚至是怀疑的意思。但是我此刻的确是没有多少心思去细究,因为明诚之接下来的话更让我提心吊胆起来。 “我陪孟非原在这里站一会儿。” 明诚之,字慎德。他是奉议司里资历最老的前辈、才华最横溢的年轻人,也是奉议司里最刻板、最落寞、最难相与的正使大人。听闻他的出身也算是显赫,但就是不知何故,那煌煌百年望族,便忽一日的败落到了只剩他家一支血脉的地步。 据说今上很喜欢他,却不知为何只让他在几个司里来回打转,明明上头大权在握的位置空出过好多次,今上却就是力排众议,硬生生将他留在了奉议司这个闲散部门里。 我曾恶趣味的揣测是不是他家曾与那个什么临远侯府有过什么。不然为什么,明家和临远侯一道都成了今上的禁区,底下人从不敢明目张胆的提起侯府与明家来,即便要说,也只能是眼神一瞟嘴一撇,心思到了旁人便明了一笑。今上越是严禁,我就越是好奇,即便真是因龙阳此不正之风,那今上如此惩处他们,也实在是太重了些。 何况,听闻今上私底下称呼臣子,叫的都是字。比如叫我,就该是叫游新;叫钟毓,就该叫务世了。虽然今上至今还不认识我们。但据旁人说,今上叫明诚之只叫名字,便是在君臣和睦一派亲密的境地里,今上也只会在他的名字后加上爱卿两个字。 爱卿诚之,诚之爱卿。 诚之,诚之。可怜了如此清逸潇洒的名字,在今上与明诚之的对峙中,不知道又扮演了怎样委曲求全的角色。 我正胡思乱想着,明诚之忽然微微低了低头。 “若白好看么?” 他本就比我高半个头,这一低头,恰将所有的鼻息都喷在了我的脸颊上。鼻息温热,而我向来敏感,此时却也不敢有一丝一毫其他的想法,只能跟着明诚之的动作也低了低头,避开这所有扑面而来的尴尬。 “明大人说笑了,若白于游新有救命之恩,游新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孟非原。”明诚之侧目挑眸,轻哼一声,仿佛是在笑,“救命之恩,应当牛做马,衔草结环的。你身为当朝大夫,自是熟读经典,不会不明白这些吧。” 第3章 “孟非原。”明诚之侧目挑眸,轻哼一声,仿佛是在笑,“救命之恩,应当牛做马,衔草结环的。你身为当朝大夫,自是熟读经典,不会不明白这些吧。” “虽有救命之恩,但游新是圣上的臣子,更不敢忘了自己的立场与原则。” 我拱起手,以我能做出来的最恭谨端严的姿态说出这句话,庄重的像是宣誓一样。 良久的沉默后,我方听得明诚之出声,“你记得最好。” 如蒙大赦。 我舒了一口气,将这口气放极轻极长。 明诚之如此待我我并不怪他。尹川王早有谋反之心,虽无实权,但亲兵府卫加起来也着实有些人数的。若白是他的新宠,听闻在尹川王府中已是一人之下的地位,我亲近若白,确实是会让明诚之感到不安。更何况,明诚之虽于升迁之路无望,但格外得今上青眼,小道消息说他早已是和柔帝姬的驸马人选之一。如此忠心耿耿的驸马候选人,不过是替今上质疑我几句,大度又宽容的我还是可以理解的。 于是就这么相对无声的站着,直到我邀请的诸位公子都到齐了,明诚之方才举步走向九曲连觞。 酒宴设在一处长亭中,要从此处过去,需得过一座荷叶桥。 九曲连觞遍植荷花,青碧色的叶子拥拥塞塞铺满了水面,青衿便以这荷叶为原型,寻了能工巧匠来凿了几片足可以假乱真的叶子,顺着最浅出造出一条浮桥来。若风稍大些,浮桥便会与荷叶一同晃动,寻常人等极难分辨得出哪里是桥,哪里是叶子。因而青衿才将在这处迎送往来的活计留给了自己。紫渊粗苯,若不小心行差踏错,害的哪位高朋落了水,怕是以后就再无人愿来我这府上做客了。 此时明诚之在桥边站定,回头看了看我。 我只当他过不去,又心高气傲,不愿让青衿带路。 于是上前。就是错身而过的那一刹,我留心到他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一闪而过。究竟是什么?我不敢问,也不能再回头看,只是心无旁骛的走着,待过了这浮桥,才见明诚之慢悠悠的踏上了第一片叶子。 青衿跟在他身后,引导着诸位公子。 这场景,怎么瞧着都觉得和谐的很。莫名的和谐。就好像青衿与明诚之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与默契,不必多言语,仿佛他们才是亲生的主仆一般。 嗯……亲生的。 他们都曾是恢弘京师中的一份子,而我是外来的,可不是半路出家么。自然比不得他们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更为亲近。 我又看了两眼。 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全头全尾的融进这京师来,与旁人相处和谐而又游刃有余,就像他们一样。 若白早已瞧见了明诚之,他虽然诧异我为何会邀了如此无趣的人前来,但还是站起来,摆出招牌式笑容,俯首躬身,“若白见过明大人,诸位公子。” 明诚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虽顽固,却从不肯失礼。 更何况,此时面对的人还是尹川王的心头宠。 我知道这些人面上平静,私底下却都是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于是连忙招呼青衿与紫渊来伺候安排。明诚之是贵客,自然坐在上首,明府的小厮也颇为矜傲的打开扇子,慢慢扇着,送去凉风。钟毓家境最为厚实,而我又是主人,于是便分坐两侧,诸位公子一一相跟落座,青衿已将汤羹奉出。 这汤名为“踏雪”,亦是青衿下厨督办。 此汤材料简单,熬制却着实要费些功夫。肉要体型健硕的壮年公猪后腿上的肉,单取瘦的来,细细切成肉末,用姜丝、黄酒、盐腌了,再将冬瓜切成不薄不厚的片,过一过热油——街面上大多用的是荤油,而我口味清淡些,便特意让青衿换了菜籽油,只求不失冬瓜的清甜之味。之后换砂锅,添生水,腌好的瘦肉打成小猪蹄的形状也要一起放入,小火慢熬。 冬瓜清甜,瘦肉筋道,当日青衿下厨掌勺,只一口便征服了我挑剔的胃。 今日贵客迎门,我忸怩半晌,终于给这汤取了个还算不俗的名字,献宝似的奉在了诸位跟前。我取过碗来,先给明诚之盛了一碗,“明大人,府上常用此‘踏雪’开胃,您且尝尝,看可还合胃口?” 明诚之正襟危坐,只略一抬眼,身后掌扇的小厮便将那碗“踏雪”接了过去。 我心内有些惴惴。一方面是想得到明诚之真心实意的夸赞,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真心实意的夸了,我反而无法应答自如,那样可比明诚之一言不发更为尴尬。 “这汤……” 汤汁纯白浓郁,顺着明诚之一仰脖的动作,一滴不漏的进了他的嘴里。我紧盯着明诚之的动作,甚至还根据他喉结上下移动吞咽的动作来猜想这口汤现如今在哪里,以及给明诚之带来的切身体验,到底该是什么样子。 “不错。” 明诚之将碗放下,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中依旧还有其他情绪,就像他走上荷叶桥时一样,同样的转瞬即逝,但同样都被我捕捉到了。 我只当这汤着实惊艳了他。 于是我心里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与钟毓一同招呼着旁人,若白的随从蹑足前来,冲我腼腆一笑,也盛了一碗汤给若白端了过去。 我特意看了一眼,若白的汤里没有盛小猪蹄,只有两三片冬瓜,清淡的很。 若白并不与我们一桌,大约他也是知道我在他与明诚之之间的左右为难的,于是自己坐在了长亭尾部,饭菜也不曾用过多少,只是格外清淡的喝了两口汤。我觉得他是为了照顾明诚之面前的我从而尽可能的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于是我愈发感激他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活络了起来,我不再是明诚之重点监视的对象,于是得了空,便拿起一壶酒到了若白处。 我站在他身后,从他这个角度看着,满目皆是荷叶,密密匝匝,毫无余白。我自忖若白是不喜欢这样拥挤喧闹的情形的,于是打算请他换个位置。 “诗九曲,词流觞,山河湖海共月光。”① 若白略一回头,执杯一让,浅浅笑了一声。 “原来公子有这般诗情画意。” 我自是难以招架这般笑意,于是赶紧灌了一口酒,对着若白谦虚道,“哪里哪里。” “公子何必谦虚呢。大约此处星光月光,俱可化作薄暮浓云,花间水露,想必在眼在心,尽是美景。”若白垂首,自杯畔抿了一口,“这酒也是好酒,浓厚醇香,却又不肥不辣。敢问公子这酒可有名字?” “这酒名为‘寒潭凝露’。” 我又灌了一口酒,只是脸颊渐渐染上的酡红已压不下去了。 真是要命,我想了许久该如何应对明诚之的夸赞,不想却在若白这里栽了跟头。 “这名字也是好名字。”若白眯了眯眼,往远看去,眼波似溯过半壁河山,落在了遥远的福州西岭村的酿酒人身上,“寒潭便是老林、峭壁、瀑布、清冽的山间水;凝露便是浓缩天地山河之精华,化作壶中一滴,杯中一口。公子,这一口,可真叫若白开了眼界啊。” “这……” 我有些词穷。 福州确实是林多山多峭壁多水多,但为何我初酿初尝这“寒潭凝露”之时,就满脑子都只有“好喝”两个字?为何若白只不过寥寥数语描摹想象,便好似又带我回了一趟西岭村一般? “其实这酒在西岭村格外寻常。” 我斟酌着词句,尽量使自己也显得文绉绉一些。 “只不过村里酿酒,把酒封好后都埋在涧中,此处无涧,便勉强埋在水下。”我举着杯解释,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对若白解释这些,但终归是想到了,此刻说着,或许又能引出另一个话题来,总不至于冷场,“涧水清冽湍急,不似这池水平淡无波,于是便又多一种口感了。可惜京师路远,西岭村的酒禁不得长途运送,否则是该尝尝西岭村地地道道的‘寒潭凝露’的。” “此已是极好。” 若白回过头来,将酒杯放下,对着我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 “若有机会,必亲自去领教。” 我连忙回了半礼。虽不知此言是应答还是真心实意,但我心里的狸猫欣喜,着实要将囚它的笼子挠出个洞来了。 “游新记得,阁下书墨丹青,当是京师一绝。”话过几回,我已渐入佳境,索性放了杯子在若白身旁坐下,“今日高朋满座,春色满池,不知游新是否有幸可求得阁下墨宝一幅?” 若白尚在沉吟,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钟毓已“噗嗤”笑出了声,“若白的书画,便是皇家也难求一幅,千金难买,又岂是你小小一介大夫可求来的?” 我扭头去看钟毓,却见那些人全跟在明诚之的身后,被钟毓的笑声带了过来。 心下悲怆。 老天! 我压低了声音放慢了语调与若白说了这许久的话,就是担心会将旁人引过来,尤其担心明诚之等人和若白正面杠上。明诚之坚定不移的政治立场我已经见识过了,绝不想在这般境地下再见识第二次。我看了一眼若白,他虽带笑,唇畔多少却有些发苦的意思。这般冲突能避则避,能免则免,若白定也是这样想的。 第4章 在明诚之等人到达的前一刹,青衿眼疾手快的自我房中抬出一张琴塞过来。抱着这琴,我也觉心下定了不少,于是抢着对明诚之笑道,“大人,你我朝廷命官,最重体统,因此今日宴饮并未有歌姬舞女助兴。如今宴毕,九曲连觞虽有诗词,却无歌舞,岂不无趣?下官不才,于诗词之道上再无进步,因此自请做了这鼓乐的营生,还请大人与诸位公子玩的尽兴。” 这可能是我做官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今日两个生平以来第一次,都这么交代在了明诚之面前,姑且算作学费吧,日后这样的场景只会多,绝不会少。 我抱着琴,神态坦然,笑意微微。 心内却忖度着,不知我这般气度,与明诚之初涉官场时相较,又是如何。 九曲流觞不仅仅是我这后园子的名儿,也是京师近几年来又复兴起来的玩法,听闻最初还是北宋那边的文人搞起来的,地点多选在七弯八拐的水池子中。击鼓者斟满杯酒,顺水流去,鼓声停而杯流止,在谁附近谁便以眼前景色赋诗一首,不论诗句好坏,但求摹景逼真,若是作不出,便饮尽杯酒,换作击鼓人重新开始。 当然,击鼓也不是随意击的。 前朝是数点子,我朝便以击《乐书》名篇为佳。我府上无鼓,便以古琴相替,这么觉得,好像品位便又高了一层。 更何况,我对自己的琴艺,还是颇为矜傲的。 年幼时我家中曾收留过一位老琴师,那琴师自称是京郊人,一手琴弹得我虽不懂却也觉得行云流水。学了几年,那琴师要去四处云游,说与我投缘,便将此琴转赠给了我。我这几年虽琴艺长进了不少,但于鉴琴上依旧一窍不通,只不过人人都说这是一把好琴,我在京师安顿下来后,便快马加鞭将此琴接了过来,摆在了我房中极其显眼的位置上。 之前青衿还劝过我将这琴收起来,但始终拗不过我,便也罢了。 明诚之瞥见我怀中这琴,神色又是一怔。 也不过只是一怔。我以为这琴着实是把好琴,饶是明诚之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但我又转念,那琴师本就是京郊人,或许土生土长的京师人明诚之识得这把琴也未可知,于是故意看向明诚之道,“不知明大人以为如何。” “有‘鹤鸣’助兴,自然是好的。” 明诚之颌首,率先坐下。 九曲连觞中的凳子除了方才宴饮那处,都是四散着排开的,以示游戏中无尊卑之别,也是为了让大家能放开了胸襟畅玩的意思。即便如此,小刘大夫也极有眼色的将明诚之让在了中心的位置上,他则与众同僚分坐在四处,呈众星拱月之态。 我第一次知道了这把琴的名字。 看来明诚之果然是识得这把琴的。正想着要不要择日去明府拜会一下,顺带探探这把琴的来历,但又想到,这偌大的京师,我唯一可依仗的可能便是这把琴了,还是不要轻易让人瞧出我的底细来好。 于是待他们都坐稳了,我便将这把琴交给青衿和紫渊去安置,先斟了一杯酒,环顾一周道,“琴声既军令,今日九曲连觞,不论尊卑,唯我是听。” 钟毓笑着点了点头,“不要啰嗦,拣要紧的说来。” “今日第一次我奏《乐书》第三章 ,第三次徵音止。这杯酒在谁面前,谁便尽饮杯酒,以此前景色为题,联一句出来。第二次便是第四章第四次羽声止,以此类推。”我说完了规则,又笑意盈盈的看了一圈儿,人人跃跃欲试,皆是踌躇满志的样子,“谁若做不出,便加罚一杯。” 众人一致应了,杯酒顺水流去,我坐定抚琴。 抽在间隙觑一眼若白,见他身后的小厮已在铺纸研墨,便知他根本再无心参与进来。 酒杯被钟毓和小刘大夫做了手脚,一连几轮都在明诚之面前提下,他喝了不少酒,酒兴助诗兴,一联几句俱是佳辞,面上得意之色也盛了不少。我身后的青衿忙不迭的誊录着,紫渊便看看青衿又看看鹤嘴炉,抽空问一问青衿何时再添些香进去。 这才是我今日来最自洽的时刻。 琴声叮叮,流水淙淙,诗声朗朗,一切都在向我预设的最好方向发展着。 若白坐的离我不远,只一抬眼就能看见。此时他正将狼毫抵在下颌上,笔杆青碧,而他的肤色却通透如一抹霜雪,便是在夕阳下也耀眼的很。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年冬天他力排众议将我带回栖霞馆的日子。为何那时朝夕相处……却从未发觉若白的身上,竟然是如斯白嫩的? 这么一出神,就弹错了一个调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换了曲目接上,但终究是被明诚之与若白听出了不妥。 恰这杯酒又一次到了明诚之面前,他举杯一饮而尽,缓缓起身,对着我挑了一抹似笑非笑,“固因胸中浩然气,岂为欲界多消磨。” 出口便是尾句。 “今日多谢非原款待,很是尽兴。只是家中还有杂务,不叨扰了,告辞。” 明诚之放下酒杯,对诸人一一颌首。 我站起身,留也不是,送也不是。 诸人大约都会觉得是明诚之看不起我弹不熟《乐书》中的篇章,而唯有我知道,根本不是因为这个。我出错的时候,明诚之正好在看着我,他知道我一直在看着若白。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今日的心,我大半都扑在了若白身上。 若白始终坐的安稳。即便是听出我调中的错音,也只不过是将笔锋在纸上多摁了一下。如今明诚之要走,他也不起身相送,倒是身后的小厮往前几步,借若白作画从不受旁人干扰为由向明诚之告了罪。若白的画在京师的权贵圈儿中一向是颇负盛名的,更何况确如钟毓所说,便是皇家也格外难求。于是明诚之也格外大度的宽宥了他。 “只是孟非原的琴技还有望更上一层楼。” 明诚之特意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闲暇之时也爱弄文操琴,非原如若不嫌弃,大可到我府上,你我一起研究研究——”明诚之将手从我肩上拿开时,还特意掸了掸衣袖,搞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诚心的邀请我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辜负了‘鹤鸣’清音。” 我只能应了一声。 明诚之走后,众人也无心再坐,纷纷借故离去,倒是钟毓临走前还神秘兮兮的对着我咬耳朵,“我有预感,明大人要给你穿小鞋了。” 我有些疑惑。 “明大人还有一诨号叫‘琴痴’,你来的时间短,故而不知道。这既称得上是‘痴’,必然就是人琴合一的,生平最恨弹琴时心不在焉的人,你今日弹错了调子,虽到底接上,但对明大人而言,就是玷污了这琴的意思。”钟毓深吸了一口气,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他既叫得出你这琴的名字,想来这也是一把好琴,你当着明大人的面子玷污了一把好琴……兄弟,我钟毓虽与你交心交肝交肺的好,但毕竟明大人才是我的顶头上司,以后我若有什么顾虑不周的地方,兄弟你可一定要谅解我啊!” 原来众人借故四散,还有这一茬子关系。 怪不得…… 往日里我常矜傲有加,只觉我这个从五品的官职马上便上得台面了,算是在京里安了身,起码也该是半个京师人。然而如今瞧着,依然是个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的外来者。 琴痴? 我笑了笑。 这诨号不怎么好听,实在衬不上明大人的气质。 大约我的笑也着实是难看了些,送完钟毓回来的青衿在我身后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对我道,“公子也不必太过于苛责自己。”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 往日里青衿苛责我颇多,今日竟让我不必苛责自己,如此宽厚,真是奇了。 “公子初涉官场,今日又是第一次与明大人、众公子及若白同聚,若有无一丝纰漏的能力,公子此刻也该是承庆殿上的大人了。”青衿帮我整了整衣领,虽在我身后,但听得出依旧是一副恭谦的样子,“以后这样面和心不和的应酬还多得很,公子不必挂心一次两次的得失,今夜好生安歇,明日里打点精神应付差事才是要紧。” 对了,若白。 陡听青衿提及若白,我忽然想起来若白已不见了影子,想来是方才随着众人一并走了。我虽知道他不在了,却还是下意识习惯性的往他坐过的地方看了一眼。 “公子!”紫渊不知道从哪凑过来,手里捧着一幅画,献宝似的端给我,“若白给公子留了一幅画。” 春/色。 甫一抬眼便看见了那两个大字,俊逸潇洒狷傲不羁,与若白那弱柳扶风的样子很难联系在一起。画的是我家这处园子,回廊抄手,绿影重重,荷花映日,别样风姿。 当中还有一人,着紫衫配玉带,坐姿端雅,正抬袖抚琴。今日座中无人着紫,因这乌紫乃是当朝正一品大员——譬如圣上亲政后、自扶的大夏丞相方可穿戴的颜色,彰显其身份贵重之意。只是这画中人眉长目朗,五官深阔,依稀有几分我的影子。 第5章 画中这人是我么? 我瞧见画中人胸口那一点晕染,想起我弹错了调子时若白多摁下的那一笔,也顺势想起了我就是因为多看了若白一眼方才弹错的那个音。 若白是真的白啊……想福州山好水好,将那方男女养的出多般清俊样貌,然比之若白,终究还是在肤白胜雪上差了一筹。 如是想着,我已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胸口。 似乎有什么在晕染,就像《春色》中若白多摁下的那一笔一样。 “紫衫违制,虽今上宽容,提倡公平竞争,但如今公子只是从五品,还是将这画收起来放进库房压在心底的好。”青衿俯首,显然也是认出了若白这幅《春色》中的紫衫人是我。我也知道青衿的意思,虽是公平竞争,但我这个从五品怎么也着实还少点资格,等到我混上了二品或者从一品的时候,才能理直气壮的说出公平竞争这句话来。 “不必压在库房。” 我将那画卷起来,递给青衿。 “就放在我厢房床头第二个抽屉里。” 鹤鸣就在那里。 将这幅画与鹤鸣放在一处,其实我是有一点点私心在的。 所有孤身进京的外地人都渴望在这里落地生根,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混迹官场上的人想要在这京师落地生根,看起来比寻常百姓要更艰难许多。 而这些便是我的努力和运气换来的见证。 一夜无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倒是神清气爽,看来昨夜青衿点的乌沉香确有奇效。 青衿照例在帐外候着,听见我醒了,先给我用温水净面漱口,接着端过一杯茶来,用毛巾蘸了敷在我眼睛上,“公子今日气色尚好,只是乌沉香劲儿大,常后遗眼下青肿之症,使热茶敷过便好了。” 顿了顿,他又道,“公子今日……打算去路室瞧瞧么?” 四天。 三天。 再过两天我又逢休沐,而那时距芳芳的期限便还有最后一天。 不然就那时再做决定罢,也省了这几日受这左右徘徊纠结犹豫之苦。 我叹了一声,“休沐日再说吧。” 紫渊跟在青衿身后,默不作声地学着伺候人的本事。青衿总有一天是要做我的大管家的,而那时这些贴身的细密活计,就都得交给紫渊,想必紫渊也不愿意自己一个一直跟着我的老人反倒被新人给排挤到别处去,所以近日来他才对青衿的行动都格外上心。 奉议司,说白了就是奉圣上之命,闲时聚在一处八卦一下各位官员的家务事及个人作风等问题然后挑一些写成折子供圣上了解自己子民的私生活并给予综合性建议;若忙时——也就是使臣来访,敌国来犯的时候,就负责与群臣打打嘴炮,讨论一下战与和分别利弊多少的闲散部门。并无多少实际上的营生。 因此俸禄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但毕竟清闲。 于是朝中许多大人都格外愿意将自己子侄放在奉议司里历练历练,也算是有了工作经验,日后高升,便也有了可镀金的履历。 也是由于这一层关系,奉议司里许多人的家世背景都是我惹不起的。 譬如小刘大夫。 小刘大夫叫刘成武,他的哥哥便是礼部侍郎刘成文,论理该称他一声刘老爷。刘成文年纪轻轻就坐到了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能力与资质自然是我等人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因此奉议司中众人对小刘大夫便也多了一份敬重。 再譬如钟毓。 钟毓的爹叫钟卿邵,是工部尚书。盛世太平,全国各处自然就免不了土木之兴,如今工部亦是肥的流油,因此,在进奉议司的第一天,我就和钟毓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毕竟想要在京师立足,银钱乃是第一要务,单凭司里这单薄的俸禄,我可能连这样一处院子都买不下来。 当然,司里还有一个大刘大夫。 大刘大夫叫刘安,刘安有个堂弟叫刘定,前几年也在奉议司里待过,如今已经进了国子监,听闻不过几日便要外放去做什么知府,虽说品级不变,但怎么说也是在给自己镀金。三年后只要所在地没有什么太大的变故,回来升三品甚至以上也不过是几天的事情。而且,刘安的爹曾经还当过掌銮仪卫事大臣,如今年老隐退,毕竟影响力还在。 我这个外地人,在这样一群二世祖身边讨生活,加上头顶还有明诚之这座大山,过得实在是格外艰难。 这群二世祖们只不过为镀金,因此很少能有人如我一般细致讲究,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也会深刻探析出其后隐含的意义来。往白了说,我们这个散大夫,也无非就是搜集好小道消息,无事时用来讨圣上欢心,有事时便为兰台弹劾官员准备素材。 因此,我与兰台几个御史也交情颇深。 扯远了。 今日到奉议司应卯,明诚之并未曾给我小鞋穿,赌错了明大人对我态度的二世祖们纷纷把腰包掏了个底朝天——我也是进了奉议司才知道京师的二世祖们惯有小赌的传统,不论赌什么,总归是要赌一点,输了的人要自愿将赌注抵给赢家,若无赢家,便抵给被做赌的那人。我倒是没什么的,这帮二世祖出手阔绰,只是被他们笑一笑而已,我却又可以有好些进项了。 明诚之态度确实就那样,他对谁都那样,一副冷脸,除却谈论诗词曲赋经纬之论等,很少能有人与他多说半句无关的话。 两日很快就过去了。 又逢休沐,明诚之安顿好了司里的事务,众人签字离去时,他唯独将我叫住,“孟非原。” 我心头一紧。 “你也知道,司里缺人。”明诚之也不跟我废话,毫无铺陈,直截了当道,“我已向吏部报过,下次再来,你便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吧。” 内间向来是明诚之自己的办公室,我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而奉议司里又副使空缺,难不成这意思是……我看了一眼明诚之,有些惴惴,有些惶恐,有些犹疑,也有些不安。 “我为一司正使,还是有权力提拔一两个得用之人的。” 明诚之瞥了我一眼。 这一眼却将我的心瞥回了原处。 各个司的正使自然是有权力提拔自己的副使的,明诚之让我与钟毓坐在内间外头,何况已向吏部报备,那自然就是提我们两人做奉议司副使的意思。只是这应该并不是他独独将我留下的理由,于是我道了谢,又庄重如宣誓一般的表明了自己一心一意只为圣上效力的心迹。 静默半晌,明诚之终道,“路室里有个女子自称是你的未婚妻,我把她接回来了,此刻已送到了你府上。” 路室。 未婚妻。 薛芳。 …… 我脑子在短暂的混沌后反倒清明下来了,单论此事我确实该向明诚之道谢,但此刻我满心想的都是待会回去后我该如何与薛芳解释这一连几日都不曾去看她。 “既是未婚妻,你们迟早都要完婚的。” 明诚之又瞥了我一眼,难得的话多,“未婚男女同居一府极为不妥,今日你与她先叙叙,明日我派人去接她,送她到鸿胪寺何大人府上。何大人已答应将她收作义女,择良日为你们完婚。” “多……谢明大人。” 我只觉得嗓子有些梗,话都说不利索。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我心下是澄澈清明的,可偏偏就吐不出完整的字句来。明大人与何大人为我筹谋至此,我确实是该感谢他们的,可我却偏偏又意识到了自己心底那一抹怨怼,那一抹稍不注意就连我自己都会忽视掉的怨怼。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极端又莫测的情绪。 从三品鸿胪寺卿的义女,薛芳一步登天,想来就连我这奉议司副使也是托她的福才得来的。 我确实该感谢她。 于是我又想起了她送我的那个钱袋。 初入京师那年所历经的事情又如走马灯般在我脑中过了一遍,那深入骨髓的冰寒、若白手上的柑橘暖香、栖霞馆中的日日夜夜……一直到青衿给我送来她的那封亲笔信、跌落在地的吴道子复刻画集、九曲连觞与鹤鸣清音、拂袖而去的明诚之……最后我所有的思绪都停在了若白送去的那一幅《春色》上。 画中人胸口一抹晕染,如我此刻心头温热。 明诚之对我向来不放心的很,想必此次也不过是借何大人收薛芳为义女的名义从而在我身边安排一个监察官。何大人刚正不阿,薛芳忠贞刚烈,性情上果然如一对父女——明大人该也是下了心思在里头的。他自是做不到时时处处的都能提点于我,所以便把薛芳带了回来,让何大人认薛芳为义女,教其忠义良言,然后再择日为我们完婚。 他这般手眼通天,自然不会是这一天才得到我的未婚妻在路室的消息。 这么一转念我便平静了下来。 “多谢明大人费心。”我一拱手,“也多谢何大人费心。如此恩德,游新没齿难忘。” 第6章 近情情怯。 这话我常说,然而此刻用在我身上,似乎却是不大合适的。 但我还是在府门前止了步。 门房见我回来,只当我急着见明大人差人送来的未婚妻,一叠声的道着喜,大喜,公子大喜。我随声颌首,心内却怪他没有眼色,怪不得只能当个门房,日后肯定也再无进益。 公子我哪有半点大喜的样子? 只是止步在此终究不是上策,哪有公差下班后不敢回自己府邸的道理?于是我提衫阔步,以赴死般慷慨的精气神迈上了台阶。“公子回来的正好,明大人都跟我们说了,青衿将薛姑娘安置在了迎双阁里,厨房一早就备下了酒菜,想必此时都送过去了。” “哦。” 我用了极简短有力的一句话来表达我心内的无感。 只可恨那门房依旧没有眼力劲儿的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公子大喜啊!” 迎双阁在我院子后头,当初修缮这院子时,钟毓说“迎霜”这名字不好,总显得要遭风霜一样,于是我就干脆换成了“双”字。那时想的是升官进爵好事成双,不想却迎来了这样的好事。 我顿了顿。 恰此时有个丫鬟模样的人出来倒水,样貌瞧不大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明府或者何府的。那丫鬟正巧也看见了我,怔了半晌,方才道,“是孟公子回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黄昏时分天色朦胧,她不一定看得清楚,于是又应了一声,问道,“薛姑娘在里面?” 一句废话。 薛芳自然在里边,不然哪里来的丫鬟。 我又问道,“方便进去么?” 那丫鬟大约是奇怪我为何这般客气,身姿动作很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转了个身勤勤恳恳道,“薛姑娘在里边等候多时了,孟公子随悯枝进去吧。” 悯枝。 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只是我脑中思绪纷扰,一时也顾不上再多的事情了。薛芳,芳芳……时隔这许久,我们又要见面了。却是在我心性未定之际,被迫婚嫁之前。 我挑起了帘子。 饭菜的香味一股脑的扑过来,不用仔细去分辨那蒸腾的热气,我大概也知道桌上有些什么,小炒,粥汤,酒水,炖鱼,蒸肉,都是西岭村才有的味道。而桌前那个被热气模糊的影子却是我所熟悉的,此刻她正弯着腰布筷,满头秀发如瀑,从一侧斜斜垂下,无一赘饰。不用戴珠花簪环,反倒才是我心中她该有的样子,清水芙蓉,也不过如此。 “回来了。” 她听见响动,抬头冲我笑了一声。 “坐下歇歇,马上就能吃饭了。” 这一声便带我回到了西岭村。她没有变,我没有变,我们还是背着家里人在河水边幽会的痴情男女。那时我幻想过无数如此刻这样一般的日子,膳食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颊,但我依然能清晰的看到她笑意,那是打心底而起的笑意。 “芳芳。” 如那时一样,我又动了情,且难以自禁。 她就那样看着我,隔着茶米油盐的雾气,没有问我可曾收到了她送来的信,也没有问我为何直到今日才将她接回来。我却在这样的注视下心虚了:“其实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是司里麻烦事实在是多,本打算明日休沐再去接你的,不想明大人提前料到,派人去了。倒是何大人那里……大约是明大人的私交,觉得你就孤身一人前来,也不太像个话。”话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我都觉得像被我压进了肚子里,也不知对面的芳芳能不能听见。 到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咽下了那满肚子的饭菜,又是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这顿饭间芳芳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眉目含笑温柔似水的听我说着自打进京以来的种种事情,顺手再往我碗里添上一筷子新菜。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青衿在旁立着。 我揉了揉额角,心内感慨到底是年岁大了,不过是多饮了几杯酒就成了这幅样子。随即想起昨夜斟酒的那人,揉着额角的也跟着顿了顿,“薛芳被接走了?” “明府的人一早接走的。” 青衿照例面无表情地给我净面漱口,我侧首瞥了一眼青衿身后的紫渊,忽然就觉得他粗粗笨笨的,碍眼得很,实在是有煞我这处院子里灵气四溢的风景。于是我道,“紫渊,你去藏书楼吧。” “好,公子是要取什么?” 紫渊转身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 “不取什么。”我让青衿给我通头,手里攥着一杯温茶道,“公子我有意提点你,先放你去藏书楼历练历练罢了。” 一语罢,连青衿的手都僵了一下。 我这府邸共分四处,我住在敞月轩的厢房里,敞月轩往后就是迎双阁,九曲连觞在东花园往东,藏书楼则在府邸的最西边。府中略有些头脸的的下人们都不愿意去藏书楼,听闻上一户人家也是因为藏书楼总有闹鬼的传闻才决定要将这府邸转让出去。我虽从未见识过所谓藏书楼的鬼,但毕竟我们官宦人家,讲究这些,因此也极少往西边那藏书楼去。 “公子,紫渊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公子不高兴了?” 紫渊有些失措,他想要跪着向我讨个说法,但我一把拽住了他——我将那杯温茶递给紫渊,看着他喝了,方才道,“这府里大小事务都靠着青衿一个人终究不是个事儿,如今他既管着敞月轩、迎双阁与东花园三处,你就将那藏书楼接过来,经经手,日后也好接管其他事务。” “那……公子可千万要惦记着紫渊。” 紫渊到底年幼,许以锦绣前程,自然便信了我日后要让他接管其他事务的鬼话。于是对着我拜了几拜,便往藏书楼去了。 青衿却看得通透,知道我是腻了紫渊这粗苯的样子,但他碍于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我道,紫渊毕竟年幼,就如此分往藏书楼,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一些。 倘若让紫渊待在这深门大院里与人斗智斗勇才是残忍。 我知道自己这方院子日后要容纳多少不见刀与血的厮杀,紫渊粗苯、不够机敏,小门小户的孩子也不曾应付过这样的局势……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便是有,鬼怪也比人心还要好对付许多。 在还不曾落子之前就让他出局,分明就是我的善意。 但这些话我是不能对青衿说的。 我示意青衿将梳子放下,替我更衣。近来午间极热,京师诸人都把里衣换成了纱制,我却只在除了自己府邸以外的地方穿纱制的里衣,在自己府上,还是纯棉的里衣更要服帖和舒展一些。想来那些大人与老爷们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与地位,不得不穿着最不舒服的衣服,摆出最享受的样子。人啊,还真是虚伪。 两日休沐就如此懒懒过去了。 复刻版的吴梦子遗作我翻了不下数十遍,将其中常挂在几位同僚府中的画及其评语背的滚瓜烂熟后,我让青衿将这本书收起来,拿出那本复刻的黄停山字帖来细细研读。 京师的人们真是可恶,司里每日无事便说些死人的字画来解闷,仿佛现如今没有大师一般。即便说不得若白,也可以说说当今的丞相凤大人。 凤昱廷。 我以凤昱廷为目标,日日修习,时时精进。听闻他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再参考朝中几位颇得青眼的朝臣,我大概便琢磨出来了当今圣上封官的路子。势力盘根错节的家族子弟他是不怎么敢任用的,能放到重要位置上的人一定是极具才能且忠肝赤胆的贫家子弟,与朝中大员无甚关联的那种。 这三个条件中,如今我已具备了两个,只要才能出众到让圣上记得我,那升迁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听闻当年凤丞相升迁,也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而已。 第一天去应卯的时候,诸位同僚都改了口,纷纷对着我作揖拱手,连连道“恭贺孟大人高升”,我这才想起来那日明诚之将我留下让我与钟毓同作副使的事情。是了,如今我已是从四品的奉议司副使,越过两位年事已高且在家休假的参议大人,有了随明诚之去觐见圣上以及直接被圣上召见的权力。 这只是这条路的开头。 我强压住内心的雀跃,面上依旧恭谨,一一回了众同僚的礼后,在明诚之内室的外间坐下。屁股还不曾坐热,匆匆赶来的明诚之便将我叫了进去。 大约还是为着薛芳的事情。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从薛芳想到迎双阁,好事成双?加官进爵新婚燕尔?这迎双阁迎来的是这样的好事成双?接着又从迎双阁想到鸿胪寺的何大人,何大人膝下一女,我远远见过一次,温婉和顺的很,不知道薛芳在何府住上几日,会不会染几分何氏女的温婉和顺回来? “我提拔你当这个副使是觉得你足够伶俐。” 明诚之扔来一本我之前的折子,他为人甚为端谨,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必然是其中有什么触及了他的痛处……可我到底写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断了个一干二净。 “你却在想些什么?” 我弯腰捡起那折子,大致一翻。 无非是写些市井上有趣儿的段子,从兰台那里听来的某些官员不甚合法但颇有趣的事迹,明诚之何故怒至如此?竟然在上班时间对着我大发雷霆? 奉议司的折子不就是这么写的么? 第7章 我低头不语。 明诚之喝了一大碗凉茶,顺着气对我道,“朝臣琐事,不是不能写,孟非原你写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点!你明知道有些词句是圣上心病,却偏偏要提上一笔,你是几个意思?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孟非原啊孟非原……” 圣上心病? 我何曾写过这样的折子? 我将信将疑,又翻开折子细细看了几页。 确实是我的字迹没有错,但天地明鉴,我也确实没写过这封折子。我又翻了几页,这部分写的是坊间上了一部新戏叫《桃色撩人》,六部中好些大人都去看了。本来去看个戏是没有什么的,只是这《桃色》中的感情太过于混乱和暧昧,姜生与怡红楼数名妓子纠缠不清也就罢了,偏偏又做了某王爷的入幕之宾,在那王爷与王子间处的如鱼得水,简言之,只要是感情线,无论男女,姜生都可左右逢源。 我倒是听几个相熟的御史说过《桃色》这出戏,最后那王爷因叛国被杀,姜生殉情,似乎隐隐有着谁和谁的影子。 至于到底是谁,我不知道。 但凭着明诚之这般激烈的态度,凭着司里听多了的风言风语,我猜这出戏大约与多年前明家与临远侯一族有着莫大的干系。只是明家与临远侯当真叛国了?倘若只是单纯的龙阳癖好,圣上确实没必要震怒之下牵连这么多人,且时隔多年还讳莫如深。 可若是叛国…… 依着古往今来这皇帝们的性子,明诚之怎么还活的好好的? 算了,这些都是杂事,大不了回去多问问青衿。只是这折子……我抬起头看向明诚之,“明大人,这折子虽是下官字迹,却并非下官所作。” “签了你的名就是你的,至于究竟是谁所作,此事容后再议罢。” 明诚之似乎有些累,揉着自己的额角,格外倦怠的样子。 “凤相召你,带上折子,速去速回。” 凤相? 召我? 我有些懵。 按例丞相不可随意召见群臣,除非是圣上特许。如若是圣上特许,那便是圣上也看了这折子?我觉得眼前有些晕。倘若圣上已看了这折子,盛怒之下叫凤昱廷召我,那明诚之震怒如斯,便也可以理解了。可倘若…… 我揣好折子,对着明诚之拱了拱手,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我遇到事情都喜欢往好了想,倘若圣上并没有看这折子,依着圣上对凤相恩宠,他也是可以召一召我的。听闻凤相与明诚之也算是清流里的同好,想必此番召我也是好意,变着法的替明诚之挡一挡这无妄之灾。 大约是这样。 但愿是这样。 我叫了一辆车,催着车夫赶快些。 听闻今日朝上并无他事,此刻凤相该在丞相府里。 路过政事堂时我特意看了一眼,门上落了锁,锁上似乎还有灰。今上设了政事堂专供朝臣议事,只是各处官员又有自己专用的办公处,那政事堂便似空设了一般,独每年春试、秋试时,六部及抽调来的协理的官员皆汇聚此处,还能热闹上几日。 政事堂再过一条巷子就是丞相府。 相府灰墙红瓦,格外大气。我下了车,对着正门口的小厮递上名帖,“奉议司副使孟非原求见。” “孟大人。”那小厮作揖,接过我的名帖看了看,复又归还给我,“老爷说了,今日奉议司来人都走西门。” “西门可是距离凤老爷办公处近些?”我有些疑惑。前来丞相府办事之人走的都是正门,怎么偏偏就让奉议司来的人走西门?奉议司里除了明诚之和我,还有谁会来吗? “该是正门近些。”那小厮有些腼腆的笑了一声,“不过我是新来的,不大清楚,孟大人可顺着这条巷子往西门去,那边必有小厮等着迎接呢。” 也罢。 西门就西门。 依着我大夏惯例,一府西门应是离自己的住处近些。看来凤相召我,该是私事,大约只是看在明诚之的面上要刻意敲打我几下罢。想通了这些,我的步子便轻快了起来。这条巷子长到不见头尾,饶是我这般轻快,仍是走了半晌,方才远远看到了西门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 我打起精神又走了几步,那边果然有一个小厮在等着,见我往这边走,便几步迎过来: “是孟大人来了?” 我点点头。皆因嗓子干渴,实在是说不出话了。 “孟大人随我来吧。” 那小厮推开门带我进去,里头便有两个早已候着的小厮跨出门槛,守在门口。关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即便是守门的小厮,站在那里也挺胸抬头,神色肃穆,通身上下自有一段气度。 果然是凤相。 治府有度,规矩森严,一看便是大家风范。这下我是真的服气青衿的啰嗦与规矩了。 进了西门,过了一处亭子,又穿了一个花园,总算是到了凤相日常的居处。这处月洞门上书三闾草堂四字,进了月洞门,便见院内有奇花异草,垂檐绕柱,萦砌盘阶;又有嶙峋怪石,钟灵毓秀,旁逸斜出。院子当中还有一方不大不小的白玉石桌,桌上刻着棋盘,却无棋子在上。 那小厮带我在素心斋前顿住,一声通报,已有小厮往内传去。 不过片刻,传话那小厮便转出来,对我笑道,“孟大人跟我来吧。” 我又跟在这小厮身后往里走。屋内香味并不重,看来凤相并无熏浓香的习惯。大夏立国日久,不少文人都染上了前宋朝文人的习性,惯好宽袍大袖,再整日里将自己熏得香喷喷的,简直比女人还女人。我一直都受不了那种味道浓烈的香气,倒是这样清清爽爽的,闻起来还干净些。 绕过书架便是一扇屏风,那小厮又通报了一次。 这时屏风被推开,我以为是凤相出来了,忙不迭便要拜。猛然听得身前小厮“噗嗤”一身,却原来又出来了一个小厮。这小厮衣着光鲜,外罩的行头大约比我这浑身上下加起来的都要昂贵,一看便知是凤相贴身的书童侍儿之类。他神色老成,不苟言笑,看着并不如先前这几个小厮好相处,在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许久后,他方才颇为矜傲的对我点了点头,“进来吧,凤老爷有请。” 如此治府有度的凤相在我的想象中该是威严的,他的端谨应该只会比明诚之多不会比明诚之少,于是我自进了屏风后便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态,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准备应对。 “是游新来了?” 听声音似乎很是和蔼。 “今日叫你来并非公务,所以你不必拘礼,快来这边坐着。” 我道了谢,抬头看向凤相。 我努力的目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凤相。 与想象中的威严不同,凤相面庞白净,鬓发乌沉,眉目爽朗清举,即便坐在那里不动也自有一段姿仪。正是七月的天,暑热虽渐渐褪去,但到底还有余温在。凤相也如寻常人一般畏热,此刻正穿着一袭葡萄紫的家常棉布衫。我的眼神在那棉布衫上落了落,有些诧异。 凤相大约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笑着解释道,“京师人多爱穿纱制里衣绸制外衫,本相却穿不惯,总觉得这天还是穿棉布舒服一些,故而在自己府上总是穿棉布的衣裳。” 我笑着应了一声。 待我在一旁坐了,他又招呼那不苟言笑的小厮去沏茶,我这才知道那小厮名叫“引泉”,倒是个不落俗的好名字。我不方便四处瞟,但总觉得只眼角余光里看到的这些器具玩物,便已是穷极我一生都无法见识到的豪奢。这凤相却也有趣,从“三闾草堂”到“素心斋”,再从穿着到小厮的名字,无一不是极尽简朴素净之意,可这满园的奇花异草,满室的和璧隋珠,又有哪一件是真正的简朴素净呢。 上了茶,凤相握住茶杯,却并不急着喝。 “游新啊。” 我坐直了身子。 “今日叫你来,大约慎德跟你说过了——”凤相喝了一口茶,这茶的味道并不重,京师中人大多规矩都学自宋朝,独烹茶袭了先唐一派,煎茶也分了一沸二沸,上好的茶大多要以葱、姜、盐花调制,二沸汤心水煮出,故而味道极重。我不大习惯这味道,在村中家里常有农活,往往不得如此细致,便只来得及抓一把茶末,再倒上开水闷熟,虽寡淡,却也习惯了。如今闻着凤相这茶似乎并无葱姜等味,不由便走了走神,一时没有想到慎德是谁。 虽我反应过来也不过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但我后脊上已冒了一层冷汗出来。 “是,明大人已经对下官说过了。”我只觉胸腔内一颗心砰砰砰的乱跳,几乎要不听指挥的样子。我手忙脚乱的将那折子从怀中掏出来,递给凤相,“这封折子实在非下官所作,也许是下官疏忽,将印信与签名留在了这折子上,此事下官自知罪无可恕!但下官实在是不会有这明知故犯的胆子,还望凤老爷明察!万不可给那奸佞小人可趁之机!” “你慌什么?” 凤昱廷接过那折子,反而笑了一声。 他翻着折子,我盯着他手里的动作,心中又是一阵乱跳。 “叫你来便是为此。”凤昱廷将那折子阖上放回桌面,“此确乃他人仿笔,你最近可接触过什么人,善书画善模仿的?”说着,他又是一笑,“还有,日后称呼凤相便是,老爷?本相哪有那么老。” 第8章 凤昱廷确实不老,他虽年近五十,但毕竟保养得当,双目依旧清澈,望去仍如二十少年一般。只是那清澈之后的通透与练达,若非阅尽世事,绝达不到如此容纳天下又波澜不惊的地步。我忙不迭的应了。 我也不喜欢老爷这称呼,又老又俗气,莫说是事事精致讲究的凤相,恐怕如今的大夏除了那些土财主是没几个人爱听旁人叫老爷的。 再说另一件事,近日来我接触过的人不少。 在脑中大致过了一遍,九曲连觞那日奉议司诸同僚都去了,明大人也去了,还有若白。后来芳芳也去了我府上,芳芳还带了个小丫鬟,叫悯枝。善书画的我奉议司里就有不少,明大人,钟毓,还有几位不常打交道的,芳芳虽出身农户,但多少也学过些,姑且就算做会书画吧,若白就更不用说了……想起若白就想起了他留下的那幅我穿着乌紫的画,再面对凤相的时候我就总觉有些心虚。 只是这善模仿……我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能模仿得了我的笔迹。 “游新不妨多多注意一些,身边人多手杂,难免便会给这小人钻了空子。” 凤相这一句提醒却让我疑起了青衿。青衿曾是临远侯的书童,书画自是不在话下,况且我的印信奏折一向都是青衿所管着的。一个能自由动用我印信且时间充足,有着足够的书画底子去模仿我的字迹,就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临,多么多天也该能临出一封折子了吧。再说到奉议司点卯的时候,亦是青衿替我装好我头天晚上看过的折子……这么一想,总觉得是青衿所为的可能性很大。 只是凡有所为必有所图。我现如今是青衿的主子,我若因此一事栽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凤相却适时的阻了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他示意我尝一尝面前的茶,“此事倒不急在着一时上,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是自荆南极寒之地产的茶叶,带着晨雾摘下,少女焙之。这少女也经了精挑细选,须得是皮肤白嫩、眉眼秀气、体带乳香的少女,年龄也得在12—14之间,她们焙出的茶饼更是有市无价,本相也是得了圣上的赏,今日才能烹得出这一壶好茶招待游新,游新切不能辜负了本相的好意啊。” 我道了谢,端起茶杯。 汝窑的月白釉,雕了两尾银红色的小鱼在其中,方才还不曾注意,此刻细细端详起来,只觉那鱼栩栩如生,似下一秒便要划开这水波转个圈儿了。 “这茶就叫‘须尽欢’,在荆南当地是上品。” 凤相说着,自己呷了一口。 我学着凤相的姿势,浅浅一啜。 这该是我入了京师喝的最贴心的一次茶,没有葱姜等物调味,只有淡淡茶香,自然又爽口。 “这茶滋味不重,所以本相大胆没有用调味之物去烹制,只是洗过茶后再添泉水去煮,如此不失茶之本味,又有泉水清芬。不知游新觉得如何?” “下官……下官从未品过如此好茶。” 我心下有些惶恐。 今日虽是与凤相第一次相见,却总觉熟识已久,就连一些细微的小爱好也都是相近的。我于宿命一事上偏偏又有些迷信,与我如此投缘之人,如今所在的位置却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日后其中又会有何种纠缠?我却不敢想了。 “既然游新喜欢,本相便送你一些。” 如此亲切和蔼又婉转得体的送客之意我自然是看得出来。于是先是佯装推辞了几番,又格外诚恳的道了谢,实实在在的接了那包“须尽欢”后,我方才借故告辞。凤相自是不会挽留的,我猜也不会。 出了相府的大门,方才那几个见过的小厮都已不在了,大约是换了值。 此刻天色实在尴尬,奉议司已经下班了,若回府里却又太早——今日无事,我心思也极重,每每想起青衿极有可能仿着我的笔迹写了那样一封折子我就觉得烦乱的很。这样的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我实在想和他摊牌,但又怕将此事摊了,他便会想出旁的法子。 相府大门不远处似站了一个人,远远望去,只见冰蓝长衫覆体,白玉簪冠束发,一个背影便已是清逸潇洒。 待走到近前,我才发觉那是明诚之。 他在此处作甚? 我自是不会认为他在等我。听闻明大人与凤相关系还不错,起码在外人看来两人同为清流,关系理当是不错的。所以他只有可能是在等我出来后去找凤相。 我快走了几步,对着明诚之作了个揖。 “明大人。” “哦?”明诚之回过头,对我挑眉,“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便只能点了点头。 这时,明诚之的眼神又落在了我手里的茶包上,“凤相送你的茶?为何不叫小厮直接送到你府上?” “不重。”我讨厌明诚之也是这一点,事事都要以律法习惯来论,若违了律法逆了风俗他便是好一顿冷嘲热讽。不过是一包茶而已,最终的目的地是我孟非原的府邸,我顺路拿回去和让小厮送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今日在此处还能碰见明诚之,实在是让我糟心的很。 “在此处还能碰到明大人,果然是巧了。听小刘大夫说西边有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下官正要去瞧瞧,明大人可要屈尊一同前往?” 其实我只是客气一下,告诉明诚之我要吃饭了,您爱干嘛干嘛去吧。 不想明诚之却饶有兴趣的笑了一声,“川香阁?巧了,本官也早有去一趟的意思。” 我想起了九曲连觞那日钟毓偶遇明诚之……大概也差不离就是这么个情形了吧,这个明诚之,莫非当真不知道你推我让只是社交的基础礼仪,而并非真心相邀? 明诚之话少,我跟他也实在是没的说,于是两人一路直到进了川香阁坐下都沉默的很,全然没有半分约饭的热络。 小二带我们去了雅间,照例要给我们推荐特色菜品与酒水。若论起口舌之物,我还是相当感兴趣的。听着那小二推荐了几道,都是常见的红辣之菜,我觉得无趣,便开口问他,“听闻开水白菜乃是川菜一绝,你们这馆子里能不能做?” “能倒是能,只是……”那小二一脸犹疑。 开水白菜是我大夏国菜,若非圣上首肯,少有人点。我倒并非真心想吃,只是想拿这菜刺一刺明诚之。他不是最重这虚头巴脑的礼节之类么,他与我都并非重臣,我倒要看看,这菜端上来摆在面前,他吃还是不吃。 “能便去做。”明诚之掏出一个银锭子,放在桌上,“你这家店不会担任何干系便是了。” 出手阔绰,穿着不凡,小二也只当明诚之是个穿着便服的高官,捧起银锭子便点头哈腰的去了厨房。 这一顿饭吃的格外沉闷,虽有那伶俐的小二在旁打趣逗笑,我与明诚之也是各吃各的,除却礼节性的相让,我也未曾与他多说过一句话。 我们两人一共要了三个菜,麻婆豆腐,毛血旺和开水白菜。此时只上了毛血旺和麻婆豆腐,都是极麻极辣的菜,连我如此嗜辣成瘾之人也不由连连倒抽凉气,反观明诚之,只吃了一口菜,脸已经全红了,却依然摆着一副端方的模样。 “这麻婆豆腐不错,川味颇浓,下官甚是喜爱。” 见明诚之出糗,我自是乐得在这般情形下与他多多虚伪客套一些,于是示意在旁伺候的小二再给他挟一筷子。 “明大人觉得如何?” “本官不曾去过川蜀之地,京师中也不过寥寥几家川味酒菜,不敢定论。” 这满朝只有一个明大人,小二伶俐,当即便知道了今日来吃开水白菜的乃是朝中的明诚之,他一旁笑道,“二位大人不知,这川香阁乃是我京师第一川味,便是圣上也多加赞誉呢。”一旁便已使眼色叫旁边的人去回过专揪朝臣小辫子的兰台御史们。论理,明诚之与我,都实在是不够格叫他们做这个开水白菜的。 我全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 就在明诚之被辣到眼泪都快出来却还要强作无妨的时候,开水白菜终于端上来了。 精挑细选的白菜叶,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花骨朵,摆在青瓷小盆正中,那小二拎了一个黄铜壶过来,细细给我们介绍,“这花从内到外都由川地精选的上品黄秧白菜心修剪而成,两位官爷在朝不易,吃了我家这道开水白菜,日后必定是节节高升,步步开花。两位官爷瞧好了——”他说着,已将黄铜壶中的水倾了下来,白菜花被水一冲,果真瓣瓣绽开,如一朵真花迎露初放一般。 小二先给明诚之夹了一瓣。 “这水瞧着清透,却并非开水,果然不错。” 明诚之将那瓣白菜咽下去,面上神色分明松快了不少。 得了夸赞,那小二嘻嘻一笑,又给我夹了一瓣,“官爷不知,这开水是以我蜀山散养的老母鸡、精选小排及葫芦岛送来的干贝等料烧出来的,待烧好了,捞出来,还要切上好的鸡胸肉做肉蓉吸尽汤中浊物,几次滤过,待将这汤滤成开水之色,倒入黄铜壶中着鲜,这壶里着鲜呢,也自有天地,却是小店的独门秘籍,再不外传了。” 我尝了一口,果然与寻常高汤不同,于是便也赞了一声。 “我家这汤,不叫高汤。”小二见我也吃的开心,便继续道,“当年我川香阁还只是川地一家小馆,太宗游访前去,尝了我们这汤,说是与寻常高汤不同,特赐了‘尚汤’二字,如今啊,莫说是京师,便是老家川蜀,也独我们一家敢用尚汤做开水白菜。” 第9章 一顿饭罢,明诚之的筷子大多落在了那道开水白菜上。 我只喝了些汤,主要还是拣毛血旺吃。这家店的麻婆豆腐实在一般,也许是京师水土与川蜀到底大有区别,豆腐本就不如川地鲜嫩,一经烹煮,便更失其滋味了。倒是毛血旺,主料都是鸭血、毛肚等物,不大会因这水土改变什么。 还缺酒。 可惜当值两日期间不得饮酒,不然此间再添一壶蓬莱春酒,便是对面依旧坐着明诚之,我也会觉得此时已美到了极致。 回到府上,已是酉时。 我下意识想将那茶包递给紫渊,却在青衿迎上来的时候愣了愣,方想起来紫渊已经被我发往藏书楼去了。我又不是一个能很好的掩饰自己脸色的人,于是将茶包递给青衿时,总是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眼睛。 青衿想必发觉了我的古怪,只是他也不多问,接过那茶包便放在了我房中的架子上。 这架子上放的多是我常喝的茶,他倒也聪明。 我将那折子掏出来,搁在桌上,青衿伺候我脱下官袍换了便服。今日吃了川菜,满身的味儿,他先替我大致擦了擦,便将白蔻、薰衣草、佩兰、辛夷等香粉调匀,撒到几个香薰球里点上,分别系在了帐角与我搭着官袍的架子上。 “大人明日还要上值,这是吃了什么回来。” “与明大人去了川香阁。” 我伸手撑在那折子上,看了一眼青衿,很想问一问他折子的事情。 “明大人啊。”青衿移开我的手,将折子抽出来擦了擦,就要放进书柜的抽屉里,我的折子一向是放在这边的。 “别收进去了。”我制止了青衿的动作。 青衿停住手下的动作,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这折子不是我写的,被打回来了。” 我示意青衿打开看一看那封折子。心里是有些紧张的,毕竟是第一次处在需要耍心眼的场合,更何况,被耍心眼的对象,是我往日里格外倚重偏爱的下人。我坐的有些直,格外紧张的盯着青衿一页一页的翻开看着折子。一直看到最后。 最后那一页上有我的印信和签名。 “青衿瞧着,确实是大人的字迹,只是字与字之间并不连贯,并非大人一气所成。”青衿合上折子,面色有些沉重。我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坐姿,衣角一塌,此刻才觉出自己的后背有些僵直的难受。 “这印信——” 青衿又打开,仔细看着。 我又坐直了身子,屏息凝神,就连衣角也不敢再动了。 “印信也并非大人的印信。”青衿将折子往我面前递了递,“大人看,大人用的是黄泥石印,印泥也算不得多好,所以留在这纸上的印信常渗出些许,也不会有这么清晰。”我听着青衿的话,顺手从抽屉里抽出几分还未曾递上去的折子,细细对比着,果然发现如青衿所言,以往的印信的边总会溢出来,而且其中的奉议司孟非原六个字也总是模糊的。不像这封折子上的印信,干干净净,字字清晰。 “以往在侯府上,青衿见过许多印,能这样干净的也无非昌华、青田、月尾绿及冻石等几样,且最好用朱砂或朱嫖的八宝泥与魁红泥,但依着大人的阶品,这些都是用不到的。” 青衿阖上几封折子,将那封伪造的折子留出来,将其他折子放回到抽屉中。 “大人的折子都是先随众人的一同送往相府,凤相批过,换了封匣后再转呈今上。” 我听出来了,青衿说该是相府中的人伪造了我的折子。 但照理一想,无论是上好的印石还是上好的印泥,也确实都只会存在于凤相府上。于是我又想起了相府的白玉石桌,整整齐齐的一方,乳白温腻。还有那满室的奇珍异宝,极品难寻的好茶“须尽欢”……这样的人若要造假,确实是想不到我该用的印石与印泥会是什么样子的。 只是,若是凤相假造我的折子,又故意将我唤去送了我一包好茶,又是图的什么呢? 罢了罢了,我如今只不过是站在了政事的门槛上,便已要遭这般算计。再联想往后只会多不会少的风刀霜剑,我此时不免有些灰心。 “此事只是一次教训,大人记得便好,日后行事再谨慎些便是了。” 青衿将那封假造的折子放在抽屉上,是以此提醒我要时时记得这次教训的意思,我心里却有些暴躁了。无论此次造假的人是谁,事情没有闹大,都只是让我小心身边的人,往后行事还需慎之又慎,显然都不是要借着这事来打压我,而是要拉拢我,让我觉得只有提醒过我的他才是可信之人。 可笑。 此时我竟然想起了紫渊,粗粗笨笨,从不多话,无论奖惩,都照单全收。 今夜躺在床上,便总觉不踏实的很。 我来回翻了几次身,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凤相和青衿的那几句话。以往我都只道凤相与明诚之交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了。青衿素来敬佩明诚之,耳提面命都是让我多和明诚之学着些,这样的人凤相也让我小心着些,可见并非真心与明诚之相交了。青衿也是,倘若凤相与明诚之果真如面上一般和气,想来他也不会明里暗里的提醒我,凤相极有可能就是假造我折子的幕后真凶。 想到折子就想起了那出《桃色》,我本打算回家问一问青衿明府与临远侯府一事的,不想被突然冒出来的明诚之搅了兴致。不过说起这明诚之,那家川香阁的开水白菜做的倒真有些意思,下次再去尝一尝,只是不想再与明诚之同去了。 再与明诚之那样沉闷的人吃饭,我怕我会消化不良。 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想着,竟也不知道是何时睡去的,只是梦里也不得安稳,明诚之与凤相的身影来回交错重叠,就连青衿也时不时的跑进来凑个热闹,末了,竟是若白可怜兮兮的对我行着礼,“公子可是怨我?” 我猛地坐起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窗外浮白,早起的雀儿不时咕吱几声,虽还不到我往日里起床的时辰,却也睡不了多久了。此时离上值还有一段时间,昨夜睡的迷糊,想来后厨里也没预备今早的饭,我叫进青衿来洗了脸穿好衣服,打算出去逛逛。往日常听同僚说起何记的包子,听得多了便总想去尝尝。只是以往早上的饭食都是头天晚上预备好送来给我看过后定下来的,这一日日拖着,便一直没有去过。 何记并不远,我只走了几步就看见了它的招牌。 再走几步,正巧何老板正端着一笼包子出来,笑吟吟的对着我打招呼,“客官,新蒸出来的蟹黄包,您尝尝?” 我点点头,就近坐了,又要了一碗汤面。 “客官一看就是个讲究人。”何老板将一个蟹黄包摆在我面前,眉目间堆着的笑意似乎从来没有消减过多少,“我们这蟹黄包/皮薄个头大,用料又极鲜,客人们往往是吃一个不够,吃两个又腻,倒是客官您,先吃一个包子垫垫,再来一碗汤面添补,我们这里面汤免费,客官您自个儿添着——这位客官,您吃点什么?” 何老板转头去应酬旁人,我专心吃着面前的包子。 用料果然是极鲜的。吸一口汤汁,浓香四溢,咸鲜爽口,满足到真似要把舌头也吞到腹中一般。 “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里碰到孟大人了。” 何老板后来招呼的那个客人在我面前坐下,比着我要了一份一样的,何老板听闻他称我孟大人,转头便又笑吟吟的送来了一碟醋腌萝卜。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兰台的牛御史,之前见过几次,却不大相熟。 “听说孟大人几日前在府上办了一场九曲诗会?” 牛御史名叫存方,字全周,说来也不是个好热闹和八卦的人,今日能在这里听见他说这样一句话,才是稀奇了。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我只是笑了笑,等他说下文。 “听说明大人也去了?” 果然还是有和明诚之有关的话要说。 我点了点头,“是去了,钟大人路上碰见,他们两人一起去的。” “孟大人可听了坊间新戏?”牛御史夹了一筷子萝卜片,拌在自己的汤面里,冲着我微微一侧头,话锋一转。 “你说的,是……《桃色》?” 牛御史点了点头。 “听是听说了,但还没去看过。”我也吃了一口萝卜片,酸甜可口,腌制的恰到好处。 第10章 日子就这么平淡不惊的过着。自那封假冒奏折事件后,我再也不曾放手给青衿去收整这些,于贴身之物上也更加留心了,青衿自然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似乎却也因此生出了许多空闲来,于是总有一段时间我常寻不见他。 《桃色》被禁了,听闻作这出戏的人是个落魄书生,今上招了他,不几日便封了他个白鹿书院侍读的差事。 官不大,难得是直接入了今上的法眼。说句实话,这样庸俗又低趣味的剧本谁写不出来?只不过是人在官场,或少了那些少年意气,或缺了那一丝化意念为现实的魄力与机遇罢了。 我是羡慕他,却也只是在夜里低低念叨过几声。 白鹿书院侍读,撑死了也不过是个夫子。我的目标,是要穿紫佩玉的,眼下不过一时低迷罢了。 再轮休沐,便是我成亲的日子。 因无父母兄长做主,故而婚礼格外简单,不过是同僚们相聚一处,吃吃酒说说话,再把薛芳从何府接过来罢了。何府倒也大方,不过一个临时的干女儿,竟抬来了两箱陪嫁,还附赠两个贴身婢女。如此一比,钟毓和明大人为我筹备的聘礼倒显得寒酸了。 心中有事,再喝酒便总是易醉。 那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迎双阁,依稀记得跨门槛时悯枝扶了我一下,借着月色我打量了她许久,她也不恼,只望着我笑了几声。奇怪,我总觉得悯枝这名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陪着芳芳的是何府的婢女,这两人自我进来,头都不曾抬起来过,一切都按流程进行着,机械又无趣。我暗忖,果然家风这玩意儿是有的,何家这两个婢女的端方倒也可以与明诚之一较高低了。 挑了喜帕,那两个婢女恭敬退出,薛芳的面庞在烛光的晕染下更加动人了,此刻我该是激情澎湃的。 然而并没有。 绵软又暧昧的烛光反倒让我更加迷糊,我抬手想要摸一摸薛芳的脸,不想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一抬手便扑倒了枕头上。朦胧里我仿佛看见薛芳怔了怔,而后轻轻在我身边躺下,转头朝向了另一边。 一醉便是日上三竿。 醒来时头痛异常,我想叫青衿进来,一张嘴,还不待出声,外头悯枝已端着盆和热茶袋走过来。 “大人,您醒了?这是青衿叫婢子端过来的,说您喝多了酒容易头疼,睡不好眼下还常青肿,让婢子替您敷一敷。” 我习惯性的揉了揉额角。 这个青衿,连这点小事都如此体贴周到。 薛芳还没起,我也不欲打搅她。 心里多少还是觉得对不起她的,昨夜洞房花烛,女子一生不多得的重要时日,不管我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也误了她。 我有些讪讪。 接了悯枝手中的东西大致洗了洗,准备出去透透气,晚上司里凑钱请我去湖间味吃酒,还邀了兰台几位相熟的大夫。我想了想,还是回我的敞月轩收拾收拾,看看书写写字,琢磨一下会说些什么又能说些什么晚上才能更妥当些。钟毓说晚上的酒席上不会有明诚之,我不大信,之前九曲连觞,那日去川香阁,我都没想过邀请明诚之,他不还是一样去了。我私心里觉得明诚之是一个人孤芳自赏久了,看见热闹便想往里扎。人之常情,我倒也不怪他,只是防备着他去,我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青衿又不知道往哪去了,他在我这府上愈发自由,我亦愈发疑他。 桌上却摆着黄停山的字集,是我上次看的那一页,他倒也聪明,知道我晚上要去吃酒,少不得会过来再抱一抱佛脚。我翻开看了几页,心里却乱糟糟的,索性还是出府去逛逛吧。 然而凑巧的是,我再一次遇见了牛御史,牛存方。 今夜前去吃酒的名单中并没有牛存方,但他知道我是成亲了的,自然也知道今夜我们在湖间味的小聚。这些日子兰台中许多人都被暂时调去了礼部,听闻还有几位鸿胪寺的大人,不知道在商量什么事情。我琢磨着,大概是那些藩国使臣又要来了。只是奇怪,往日里这些使臣的消息该是我们奉议司和鸿胪寺最先知晓的,缘何这次却集中在了礼部。 我使劲儿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出脑子外,对着牛存方拱了拱手:“牛大人,好巧好巧。” “不巧,我在此处等你。” 牛存方回了一礼,嘴角上扬,似是在笑。 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笑,因为他的眼底是冷峻的。 “孟大人新婚燕尔,论理我实在不该来打搅。”牛存方浓眉微蹙,面露纠结为难之意,“只是我近日被调去了礼部……” 我点点头,知道若非要紧事,他是不会在此时来找我的,于是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仅六部与诸司调了许多人,就连贺在望也被调去了。”牛存方吸了一口气。贺在望就是那个写出了《桃色撩人》的书生,如今在白鹿书院做侍读,无论从资历还是从官职阶品上,都不够被直接调去礼部。 我亦有些警觉了。 “可知何事?”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并不知情。” 牛存方又吸了一口气。 他亦不是京师本地人,说着京师话依然有些蹩脚,但他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反而常操着方言逗大家一乐。如今他一吸气,那方言味儿便又被带了出来,我有些想笑,于是微微侧了头,用袖子掩着咳了一声。 “每日里圣上都会去礼部转一圈,然后将凤相、明大人、兰台令周老爷和贺在望叫去内室,我们只管在外间坐着誊录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牛存方有些迷茫的往远处看了一眼,“我把几位相熟同僚的借来看过,上下完全连不起来,但圣上日日只叫我们如此,天光散尽了才肯放我们回去。” “那今日……” 我亦是疑惑圣上此举,但天意不敢揣测,我现下里只奇怪以牛存方所言,日日在礼部誊录日落离去,今日怎么有空来此处寻我。 “府中遭变,家父归西,我已告假丁忧。这是几位大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牛存方说着,自怀里掏出一方澄阳砚和一套小沈湖笔来递给我。 “你府上有喜事,论理这礼不该由我来送,只是圣上管得严,诸位大人都实在是脱不开身。”牛存方又对我一揖,“此行匆忙,给孟大人的贺礼已由府中小厮送去了,孟大人,三年后再见罢。” 我接过砚台和笔,对着牛存方深深一揖。我与他只是面熟,并不知晓他府中情况,自然也未曾听说牛老爷子身体如何如何,今日出府只为赴宴,身上更不曾带些什么,便只得匆匆作了个礼,以表歉意。 牛存方丁忧,兰台御史空缺,只是不知谁能进补? 我心思有些活络了。 御史阶品不高,但兰台好歹比我这奉议司好听一些。 待我站直了身子,牛存方的马车已经远了,靛蓝色的布帘随着风一晃一晃的,我遥遥的看着那布帘,忽然觉得有些意思。 澄阳砚是近几年在时兴起来的砚台,京中权贵几乎人手一台,我实在是因为这囊中羞涩,否则也不会甘心屈于人后。只是不知,送我这些到底是哪位大人的主意。四人里我也就与明大人相熟,凤相虽见过一面,但我自认也没那么大本事让凤相记住我,至于周老爷与贺在望,不熟不熟,见面连点头都不知道是不是点错了人的交情。 以明大人的性格,送毛笔与砚台,也确实说得过去。 但以这贵重程度与风格,还是凤相的可能性大些。 我将东西交给门口的小厮,转身往湖间味的方向走去。湖间味设在镜湖中央,一层为堂,二层为楼,三层为亭,整体风格都精巧繁复,尤其是三层的重檐五柱亭,不知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现下里当中正有一坦领高髻的女子抱着琵琶跳舞,我对舞不大了解,却总觉得她跳的缺了些味道。 此刻天色尚早,我靠在镜湖桥上,吹着夏日里并不算太凉快的风,看着那跳舞的女子。 身旁往来游人如织,于我却仿佛不存在了。 真好。 整天里难得有这么一刻,不用去面对明诚之,不用去面对薛芳,不用想那些自己并不乐于也不擅长的事情,就像个无所事事的普通人一样,吹吹风赏赏景看看美人儿,倘此时身边再有年轻的小伙打几声口哨,那可真是逍遥自在的好似回到了西岭村一样。 自打来了京师,我还没这样放松过。 此刻,我是多少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呢?奉议司副使,领着薪水却不用担心会被斥责的职位;薛芳,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的妻子,平白成了鸿胪寺卿何大人的义女;钟毓,家中肥的流油性格又偏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哥们儿……一切都是完美的,似乎就只有我不满意,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第11章 湖间味最好的菜是清蒸鱼。 我应邀进了如归,环顾一周,忽然想起来明诚之此刻应该还在礼部,所以提了半日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兰台只来了范、王两位御史,旁的都是奉议司的熟人,一一打过招呼,钟毓他们坚决要奉我为上座,我也不推辞,欣然应了:本就是他们请我。 落了座,正对着鱼头的位置,烹调过后的鱼眼依然颇有些无辜的意味,直溜溜的望着我,我心头莫名发憷,只得调头去与诸人说笑。 按着我们西岭村的习俗,吃鱼是不吃整鱼的,烹调之前就会把鱼头掐下来,与吃过的鱼刺归拢在一起找个僻静处埋了。村子里的老人说鱼没有脑子,但这眼睛最是灵光,万不可叫它看见是谁杀了他或吃了它,否则日后投胎,生生世世都能搅扰得你家府不宁。可京师的风俗却又不同了,他们总觉得鱼眼明目,是个好东西,于是,钟毓先一勺挖下了一对鱼眼,骨碌碌放在我的碟中,“游新,今日能来的都是自己人,咱也不讲究那虚头巴脑的礼节了,今日席中没有大人和公子,只有哥们儿。来,吃了这鱼眼睛,看清人,站对队,以后啊,干什么都顺到不能再顺!” 我笑着拣起来那鱼眼睛,一横心就要往嘴里送。 这同样是京都习俗。今日宴请,我不先动筷子,旁的人亦不能动。 将鱼眼含在口中,我心里实在惶恐,但更恐的是怕诸人瞧出我的不自在,于是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今日的酒是“大漠月”,京都少有的烈性酒,我动作太快,一杯还不见底,便不要命似的咳了起来。两颗鱼眼睛也被我咳了出来,吐在了杯里。 “孟大人这是激动坏了。” “新婚良宵,一刻千金,可不得应付了你我早点回府去。” “哈哈哈哈哈哈……” 我听着他们在一旁大笑,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将那酒杯放在身后窗上,又叫小二拿了一只新的来。此刻我已顾不得嗓子刺痛,努力压着涨红的脸,对诸人一笑以示歉意。 “不知你们今日竟叫了这么烈的酒。”我又斟了一杯,平推了几次,“刚刚实在是失礼,这一杯权当我赔礼了。” 钟毓也跟着旁人哈哈笑了几声,方才拿起杯与我碰了碰,“窖藏二十五年的好酒,我今日可是冒着被我爹发现的险偷出来的,你却就这么废了一杯,待会不多喝几杯我们可不饶你。” 我自然又赔了一番罪。 一顿饭倒也算得上其乐融融的,除了我刻意避开了那道清蒸鱼的时候。实在避不开了,也会在心里念叨几句。 待要回府时,天已很晚了。 我喝多了,搭着范御史的脖子走的东倒西歪,小刘大夫也喝多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了我半晌,忽然问钟毓道,“孟大人是不是还不曾去过滁暮馆?” 滁暮馆是朱雀街上新开的一家馆子,不过数日已拨的京师权贵圈中的头筹,就连曾出了若白这么一号人物的栖霞馆也难与之相较。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今上明令在朝官员不得嫖/妓,便也听听就做罢了。 司里那些二世祖们自是不怕这些的,他们胡闹惯了,恐怕今上也早有所闻,对他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可不一样。 我是无根浮萍,若随风动,毁掉的不仅仅是我自己。 打定了主意,我刚要推辞,小刘大夫又凑过来,亮晶晶的眼睛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来,“这圈儿人可就孟大人你没去过了。” 我常觉得小刘大夫若到了鸿胪寺该是个谈判高手,他总能精准而快速的抓住对方的命脉,一出手便不留后路。小刘大夫却总说我嘲笑他,当初他就是先被圣上点到了鸿胪寺,却又被自己哥哥求了圣上发到奉议司来的。说起来,在奉议司里也算得上是一段“佳话”。 就现在,我依然被小刘大夫的“这圈儿人”给打住了。 我费尽了心力想到做到的,也无非是想被“这圈儿人”给承认了而已。 “别闹了,游新刚娶了新妇进门,哪是去滁暮馆的时候。”钟毓也喝多了,但较之我们尚且清醒,他推了一把小刘大夫,笑道,“也就你我这样问不到媳妇儿进门的,只能彼此相约着去滁暮馆泄泄火了。” 众人都笑,我不知道他们的笑点在哪里,却下意识跟着笑了起来。 回了府,芳芳自然是早就歇下了。 照例是悯枝在门外候着,我载了满身酒气回去,悯枝一把扶住我,作势扇了两把风,“好大人,怎么今儿又喝了这么多,夫人可等急了,今儿我们这迎双阁里上上下下,可都是一丁点儿的水米也未曾入口呢。” 悯枝的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平日里心思不在这上头,自然也闻不到,如今醉了酒脚步踉跄,贴的近了,便闻到那香是自她檀口而来,似是沾染在唇齿之上的。这香随着她每个字每次笑散发出来,如同生了双翼的小虫一般,顺着四面八方的风便往我心里钻进去了。这香味很熟悉,像是那年的柑橘暖香,宁静,遥远,却又在眼前。 我笑了笑。 钟毓说我娶了新妇,言下满满都是我有处泻火的调侃。只是,我心中火为谁起,只怕他们并不清楚。 “悯枝还未见过大人这般爱笑的人。” 悯枝扶着我一步三顿,似也并非真心要将我扶进房去。刚到了廊下,便有何府的丫鬟款款走来,自悯枝手中接过我的胳膊,对悯枝道,“夫人歇下了,大人随核桃来,脚步放轻些。” 核桃和杏仁是何府那两个丫鬟的名字,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何大人为什么让你们当陪嫁,问过吗?”借着酒意,我打量了一番核桃。 长眉细目,面庞白净,说不上妩媚,倒也清秀。 “薛姑娘是何府的义女,我家小姐与薛姑娘意趣相投,这些都是我家小姐操持的。”核桃的声音冰冷而生硬,全然不如悯枝的软糯多情。将我送进屋去,杏仁又过来接了我,先替我换了一身干净的寝衣,方才将我交给了芳芳——芳芳不知是何时醒来的,此刻她站在窗下,披着桃红寝衣,鲜妍明媚的颜色,衬得她眉目愈发清冷了。 我扶住她的手——有些凉,该是在窗下站久了吹了夜风的缘故。 天晓得我与悯枝的对话被她听去了多少,我很是心虚。 “你醒了。”这么一虚,酒意都被吓去不少。我替芳芳拉住衣角,搂着她坐回榻上,“今日司里诸友与兰台的两位御史做东,我有些喝多了。钟毓从家里拿了二十五年窖藏的大漠月,以往只听说过,不想这酒性烈如此……哦我们今日在湖间味吃的,那里的鱼做得不错,很有些意思,得了空我们再去吃一次吧。” 芳芳只斜眼乜着我,并不言语。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听什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她们都说你睡了,我只当今夜要独守空房了,你是何时醒来的,竟在窗下站了那么久,怎的也不怕吹了风受了凉?如今虽还是夏天,但夜里到底比不得白日,你身子素来虚的很,便是夏天,夜风吹久了,也总要头疼,该自己多注意些。” “我身子并不虚。”芳芳看着我,语速极慢,“以往夏末秋初,我常在夜里捉些萤火虫糊成纸灯笼给你解闷,湖边的萤火虫最多,湖风也最大。我吹了十几年,从未头疼过。” 我就知道。 我又说错话了。 不知是今日的酒太过郁烈,还是悯枝唇齿的柑橘香让我乱了心神,竟几次三番的将芳芳当成了若白一述衷肠。身子虚是真的,吹久了夜风会头疼是真的,想得了空再与他去一次湖间味也是真的。只是,这些事件的对象都是若白,而非此刻,与我面对面坐在榻上的新婚妻子薛芳。 “瞧我,竟喝糊涂了,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我嬉笑着想把这件事带过去。 “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娇滴滴的,比那些千金大小姐还要尊贵许多,自然要捧在手里,捂在心尖上,绝不能让你伤到一分半分。” 薛芳微微挑了挑眉,我知她并不信我。 但我还是决定趁热打铁,“本想在京师安顿住了便接你过来,没想到你却只身来了——”说到此处,我特意觑了一眼芳芳的神情,见她眉目微有松动,于是继续道,“也算不得只身,一路上好歹有悯枝与你作伴,我放心多了。” “是只身。” 芳芳忽然开口纠正。 “这丫鬟是在路室时,一位夫人赠予我的。” 本只想插科打诨让她忘了我先时口误,不成想竟引出这样一段事情来。我在京师时日不长,却也明白这世上不会有无缘由的爱恨,于是立马警觉了起来,“是谁。” “我不认识。” “那日路室丢了东西,许多人都说是一个少年偷的,我却瞧见那少年一直在后院看鸟,于是为他做了证。那夫人自称是他的婶娘,为谢我使他免受不白之冤,便将一个随行的丫鬟给了我。” “就是悯枝。” 第12章 我与芳芳终究是生分了。 那天夜里我们虽未曾再说什么,但毕竟是有了隔阂感,躺在榻上,不过是一横掌的距离,只是她不愿意过来,我也不愿意过去。 翌日又约了范御史出来小坐——大约是因为他替我拦下了几本议论我生活作风的折子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他上有严母、内有悍妻,而我恰巧想与内府有主却并不那么幸福的人聊几句。 我们约在了怡宁茶楼,倒也不算远,走几步便到了。 夏天卖得最好的是“雪里青”,该是龙井的一种,一壶便要四百文钱。 范御史今日当值,要午间才来,我颇有些聊赖的屈指叩着桌面。桌面上零散撒了几颗棋子,我心思一动,已收了几颗过来摆残局玩。茶房外有人说书,因关着门,隐隐约约的,我也听不大清,只偶尔听见些字句,像是在说隔壁前宋杨门虎将穆桂英一段。 对于这些,我向来是不大感兴趣的。 范御史来时,我一人已喝了两壶茶,实在无趣,权当消遣。 又叫小二来换了新茶,上了茶点,嘱他让外边说书的声音稍微压一压,莫要扰了我们此间清静。 “今朝官员婚假不过三天,昨日已占了孟大人半晌,怎么今日还要约我出来。”范御史慢悠悠的在我对面坐定,看似问的风轻云淡,然则眉梢笑意已经出卖了他。他是过来人,只需一眼便知晓我因何坐在这里,又因何愁眉苦脸。 “说来惭愧……” 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场。 “无妨无妨,府上那位昔日也硬气的很,新婚夜拿着剪刀入洞房,这事孟大人不会不知道。” 范御史自爆黑料,我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 论理此事该是私密,但奉议司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就该把这些八卦和小道消息挖出来写给今上过目。因此此事我确实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都以为,范御史以为我不知道。 “如今你们夫唱妇随,和谐得很。” 我自觉面皮薄,喝了一口茶,看向窗外。 中午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 附近公府不少,茶楼也多。每日午间里下了值,许多大人与公子们懒怠回府时,便喜欢在这条街上寻个去处,与好友或同僚喝口茶,聚一聚,交换彼此的消息与门道。 现下里街上人并不多,想来是都寻到了去处。 “妇人嘛,由她闹一闹,大人再好生哄一哄也就罢了。” 范御史也喝了一口茶。 “我娘出身武家,从未讲究过什么三纲五常,因此与我说媒时,最先考虑的就是那些一样目无纲纪的武家小辈。” 这个倒是大家都知道的。 范御史母家世代习武武将,外祖更是官至靖远大将军,府中子弟也是自小便舞枪弄棒,范母等一干姊妹也是假充男儿教养,言谈利落干练,人多谓男子所不能及。 范母嫁入范家,范父便连通房丫鬟都赶走了,都说范父情深意重,可谁知是不是范母凶悍的缘故呢。 后来给范御史找的同样是武将家的女儿,新婚夜持剪刀入洞房,结婚五年无子却始终不肯松口给范御史纳妾。件件桩桩说来都是丑事,但范御史就这么坦然的抖搂出来,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了。 “刚开始不习惯,久了倒觉得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有些可爱,像极了炸毛的狸猫。”范御史眉眼已然染上笑意了,看来他并不觉得自己府上的事是丑闻,“只心底是软的,你靠近了她就收起了爪子,你只需要喂她几条小鱼干,抱着她顺顺毛——孟大人你瞧,这么哄一哄便好了,哪里值得大人在这里愁眉苦脸的喝这四百文的‘雪里青’呢。” “其实我今日来,还想问你其他的事情。” 我知道传闻也有假的了。 都说范御史后院严悍,家门不幸,如今看来着实是幸福的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些酸。明明是来用旁人的不幸来印证我还不算不幸的,不想这个旁人很幸福,显得我就是双重的不幸了。 我叹了口气,打算换个话题。 范御史在兰台日久,与六部的人也多有相熟,我很想知道悯枝到底是谁的丫鬟,竟然就如此随意的送给了在路室仅有一面之缘的薛芳。 如此财大气粗,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消息有些闭塞,昨日才知道前不久路室里有人偷东西这事。”我又喝了一口茶。此时炉火有些黯淡了,茶却温的刚刚好,这大约便是过犹不及吧,“身为奉议司副使,没有搜集到这些,实在是惭愧,所以想问问范大人是否知晓那日情形。” “确实知道。” 范御史正了正衣襟,严肃的仿佛不曾说过“可爱的狸猫”那些浑话。 “那日路室丢了两卷偏关的文书,驿承遍寻不见,恰赵老板的侄子滚得满身泥泞的回来,新来的驿承认不得,便咬死了是他偷走了文书。那日又是赵夫人独身带着侄子从锦江回来,驿承怕担责,又觉得冤枉一个商人无伤大雅,嚷嚷着就要报官。说起来,孟夫人那日也在,便是她解了赵夫人之围。” “这么说,还真与赵老板一家无关?” 我来了兴趣。 茗兰居是赵老板经营的香料铺子,据说是京师最大的绸缎庄瑞福记梅老板的表亲,祖上往上排十辈也都是商人,与争权夺利几字实在是不沾边。 “确实无关,查清了,是朝廷的人一早取走的文书,驿承交接时,上一人忘了说,惹下了这么一摊子事。那日孟夫人一直在场,孟大人若感兴趣,怎么不去问问夫人。妇道人家,总晾着也不是个办法。” 范御史笑了两声,拢了拢袖子捏起一块红豆羊乳饼对我道,“绿茶伤胃,孟大人别光一直喝茶,也尝尝此处的茶点,‘雪里青’需配这红豆羊乳饼,甜而不腻,香而不肥。我府上那位倒是更喜欢用凤梨酥和南枣糕来搭,我等会儿可得记着给她包些回去。” 我应了一声,也捏起了一块红豆羊乳饼,环形的羊乳饼上嵌了几颗红豆,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句诗,于是这格外清甜的红豆羊乳饼也失去滋味了。 还是喝茶罢。 喝多了胃里泛酸,胃里一酸,大概也就忘记心里的酸了。 范御史下午还要去应卯,临走时我又提醒他别忘了给他府上那位带凤梨酥和南枣糕,顺带让小二也给他包了一个“雪里青”的茶饼。一切打点妥当了,我又独自在这茶楼里消磨了一下午。外头说书的已换了人,穆桂英也说完了,现在说的是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决定还是回府去。 接连几日不见青衿,明日要回司里上班,折子还是要准备好的。 临走时小二给我包了一盒红豆羊乳饼,我有些愕然,小二却道是方才那位大人吩咐的。 我领了范御史的好意,也知道他是要我拎着这饼去向芳芳求和。家长里短之事,范御史是个中好手,但他哪里晓得,我与芳芳之间,根本不是单纯的妇道人家闹别扭。更何况,我虽心虚,但并不打算因为这事向芳芳低头。 刚进府门没几步,门房又追过来,“大人,方才茗兰居的赵夫人来过,此时已经走了。” 好巧不巧,才与范御史说过赵家的事。我在心里掂了掂,还是停下来去敞月轩的步子,掉身去了迎双阁。 芳芳正在窗下看书,几上一只白净瓶,插了两枝野花,倒也有些趣味。 核桃和杏仁守在门外,见我进来,福了个身便要走,倒是悯枝端着一壶茶来,见是我,挑眉一笑,将那茶塞在我怀里,朝着芳芳的身影努了努嘴。 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咳了一声。 芳芳听见声响,合了书转过来,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你回来了。” 但我分明又于故作冷淡间看到了意外之喜,于是便也没有那么尴尬了,我亲自斟了一杯茶给她,算是赔罪。 “今日与范御史在怡宁茶楼稍坐,带回了些红豆羊乳饼。” 我本想叫悯枝去拿,只是想到昨夜又有些心虚,便胡乱叫了核桃去取。 “范御史说这饼搭着‘雪里青’好吃些,你得了空也尝尝。” “嗯。” 芳芳应了一声,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茶。 这本该是夫妻之间最正常不过的行为,我却有些别扭。于是我将那盏茶放在芳芳手侧,“别在窗下看书,仔细坏了眼睛。” “嗯。” 刚有些缓和的气氛又开始尴尬了起来。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芳芳似也不打算再与我多说,我只得没话找话道,“今夜膳食做清淡些,这几日吃腻了,熬点荷叶粥就好。” “嗯。” 这样冷淡,便是我再刻意,也实在找不出话来了。 “大人,外头来了人,此刻正在九曲连觞候着。”悯枝一声通报如救我于水火,我格外感谢的看了她一眼。 “是谁。” 不管是谁,先逃了这迎双阁才是正事。 “是若白公子。”悯枝嘻嘻一笑,“大人的荷叶粥还要么?” 第13章 若白。 陡然听见这个名字,仿佛我心里见不得光的哪处被捅了个窟窿。于是我脚步顿了顿。 至今我也没弄明白若白之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只是,想起若白,便觉茶饭无味,天地失色,此刻所在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拼了命的要寻出哪怕只是与他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联系。 “大人?” 悯枝笑意愈浓。 “要,厨房熬好了,我叫青衿去取。” 我清了清嗓子,临出迎双阁的大门时,又转头对悯枝道,“告诉……夫人别看书了,现下里天阔云朗,风清气舒,叫她出来走走罢。” 悯枝一叠声的应了。 我总觉得叫芳芳夫人很别扭,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到该称呼什么,对着下人叫芳芳似乎显得不尊重了些,直接叫她的话,好像又有那么点生疏和冷漠。毕竟是新婚夫妇,虽不能蜜里调油,也该和睦相敬才是。 看着悯枝回去了,我方才整了整心思,提步往九曲连觞走去。 若白依旧只带了一个小厮,是我见过几次那个。 之前问了名字,仿佛是叫“修语”的,此刻正恭谨敛眉站在若白身后。若白依旧坐在上次他坐的那个位置,只是先前那密密匝匝的荷叶,此刻已枯了不少。大约是青衿懒散的缘故,听闻旁人池中是不会有枯荷的,一但叶边有些微蜷曲发黄,便会将那叶子剪下来。 又让若白见笑了。 这么一想,脸上便微微有些发烫。 若白似乎很爱天青色,几次相见,他都是天青色的广袖长披,衣褶如水,便是不动也能荡漾出别样风姿来。 我看的有些呆了。 直到修语见了我,出声提醒,若白方掉转过头,走来对我一揖,“大人,若白失礼了。” “公子哪里话。” 我扶住若白,鬼使神差的想要捏一捏他的手腕。也不过几日未见,今日猛一照面,竟觉得他瘦了不少。若白本就清减,如今再瘦,便只剩羸弱了。我有些心疼,忙让他坐下。 此刻细细打量,才发觉他容色也憔悴了许多,眼周泛红,似是哭过。 如此,我更心疼了。 “这是……” “让大人见笑了。” 若白微微侧首,修语领命,退去了一边。 此刻,此处天地,我与若白如斯亲近,只需一抬头,便可探尽所有芬芳。 静坐了半晌,不知何处回来的青衿终于送过来一壶茶,是凤相那日送我的“须尽欢”,自带回来,我还未喝过。今日若白到访,青衿倒是格外有眼力劲儿的上了此茶,我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过会儿去迎双阁端些荷叶粥回来,吩咐厨房再做些和胃健脾的饭菜。”我又看了若白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于是继续对青衿道,“做好了就送来九曲连觞,我今日与若白公子在此处多坐一会儿。” 青衿点了点头,与修语站在了一处,两人相对站着,一人恭谨一人端方,倒也有些趣味。 不过是略一走神,我回过头时,恰听得若白道,“大人可知道朱雀街上新开的滁暮馆?” 我自然知道。 且不论昨夜小刘大夫刚刚提过,近些日子来这滁暮馆的名气着实是大了些。我虽不曾涉足这风月场所,可也听旁人提起过这滁暮馆的好来,滁暮馆又分滁西与朝暮两处,滁西中是妓子,朝暮处便都是如若白样的小倌。最好的却是无论在滁西还是朝暮,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癖好,都总能寻得可应承你所有癖好的人。 若白是栖霞馆的魁首,为免去打广告的嫌疑,他是不能提起滁暮馆的。 “大人也知道若白处境,虽在王府,却身不由己。” 若白这一说,我也隐隐猜到一些。 他本是尹川王形影不离的心头宠,如今面容憔悴眼圈通红的来找我,又说出滁暮馆来,必然是尹川王又眷上了滁暮馆中的哪位,直接带回府了。 只是若白身处风月之中,看惯了世情往来,又岂会连这些通透都没有? “他叫楚意。” 若白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荷塘。 “若白从来都不是个玲珑人儿,认准了便满心满身地扑上去。若白自知身份低微,王爷又惯好流连于此,故而若白从未过问。只是那年初识王爷时,王爷曾对若白说他虽混账,却绝不会带旁人回府。能与王爷回府的,只有若白一人。” 我不曾见过尹川王,但从若白的只言片语来,也大概拼出了这王爷的模样。 大约是男女荤素都不忌的,只要摸样好清俊些,他便都可下手。只是那日碰见了若白,心思一动便带回府去,也曾花前月下信誓旦旦,只如今开了滁暮馆,便又将滁暮馆的楚意带了回去。 若白倒不是恼恨尹川王带楚意回府,约莫是觉得自己一片真心错付,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王妃日夜啼哭,王爷如今竟连世子也不管了。” 若白又叹了一声。 我这才发觉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些,王妃与王爷年久情深,自然知道王爷是何种性子,也必然不会因为王爷带回一个楚意就日夜啼哭。敏/感的我忽然自若白这话中闻出了八卦的味道。 几日婚假弄得我浑身懒散,明日上值还不曾想过要写什么,如今若白就送了这样一个大料过来。 “何以至此?” 我惊问。 “大人有所不知,只是说来也算是若白家事。”白若苦笑一声,对我微微颌首,“今日叨扰大人,实在是让大人见笑了。” “那楚意身无所长,只调得一手好香。偏王爷年幼时最爱调香膏研脂粉,如今有了楚意逢迎在侧,自然更是无暇顾及其他。” 若白喝了一口茶。 见若白喝茶,我下意识的也喝了一口,不知何时炉火灭了,这茶沾了唇,竟生出一股凉意。 青衿此刻大约去了迎双阁的厨房,只有修语在那边站着,我实在不好劳烦若白的小厮,便打算亲自动手添几块热碳。若白却已先我一步将修语唤了过来,对我赧然一笑,“若白无心反客为主,只是这些微末小事,实在不敢劳动大人亲自动手。”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 倒是若白,也不避讳修语在侧,不过寥寥数语,鼻尖便已泛了红。 “前些日子世子高热,遍寻无医,偏王爷又带着楚意去了涪陵寺——大人也是知道的,王爷此举,实在不成体统。若白恰学过些医术,便进了后院世子处诊治,但期间绝未与王妃独处。” 以楚意这样的身份,随行去寺院,确实不成体统。 于是我又想起那日九曲连觞,正好是尹川王携眷前往涪陵寺的日子,我才能邀了若白前来。 “待王爷回府,王妃便抱怨了几句,王爷顺耳听了便答应不再与楚意纠缠。若白人微言轻,自是说不得什么,可那楚意竟如疯魔了一般,说……”若白微微阖目,卷翘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我看得出他压在心底的委屈与愤怒。其实他该是不愿意对我说这些话的,只是想来这京师,出了尹川王府,除却栖霞馆,他竟再没有几个熟人了,“楚意竟说,是王妃与若白有染,是若白指使了他缠磨着王爷,好将这王府腾给王妃与若白。” 若白阖上了眼,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我想该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信任与辜负,希望与失望,清白与污蔑,事实与谎言,屈指不过短短数日,他已经历了太多。 我笨嘴拙舌,每每涉及到这些都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得斟了一杯茶递在他手中。温茶新热,但望这茶能暖一暖他的身子,也暖一暖他的心。 说王妃与若白有染,这话我是不信的。 可楚意是新宠,说来又言之凿凿似乎句句在理,尹川王便信了。 为自证清白,若白便自请出了王府。只是他的身契皆在尹川王手中,尹川王余怒未消,自然不肯还他身契。栖霞馆是回不去的,如今离了王府举目无亲,唯一能想到的人便只有我。 我有些矜傲,也有些感动。 昔日寒冬幕幕在前,如今若白落难,终于换了我来施援手。 若青衿在侧,他一定又会说教,若白曾是尹川王旧宠,如今细论起来也该还是王府的人。而我总被归为何大人、明大人门下,我与若白之别,犹如泾渭,实在不该有太多交集。 正想着,青衿已带着几个粗役来将饭食一一摆开,荷叶粥爽口,炒淮山药清淡,薏仁蒸米健脾养胃,再添几块莲子糕,卖相上佳,闻起来味道也不错。 我先给若白盛了一碗薏仁蒸米。 青衿的动作顿了顿。 “今日便在我府中歇下吧。”我又看起来格外亲密的为若白挟了些山药片,“我叫青衿把敞月轩的西厢收拾出来。” 青衿又是一顿。 若白也顿住了,“大人新婚燕尔,若白如此……怕是不大方便。” “只是暂住而已。”我瞥了一眼青衿,示意他下去收拾厢房,“不几日王爷消了气,定然会明白你与楚意,哪个才是真心待他。” 第14章 那夜我并没有回迎双阁。 叫青衿去传了话,只说明日上值却还未曾写好折子。其实论理,休完婚假第一天去点卯,对公务上并没有什么要求,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只是今夜与若白只一墙之隔,我实在舍不得离开。 躺在榻上也睡不安稳,总是迷迷糊糊似在一刹那陷入了梦境,可不过一个悠长呼吸,便又转目醒来。许是明日要上值,有些心焦了。 我索性起了身,披衣坐在了案前。 “大人怎的又醒了。” 听见动静的青衿进来,见我起了身,便添油点灯,立在我身侧。 “明日上值,还是将折子写好的好。”见我取下笔,一旁青衿已磨起墨来。今日若白说了王府的事,我觉得有趣,亦觉有写一写的必要。想来王府之事,没人敢写,也没人如我这般及时知情,“虽说明大人和圣上不要求,但自己还是要对自己严苛一些,高标准严要求,才是进阶之道。” 青衿点了点头,专心磨墨,不再说话。 他向来喜欢我自律一些。 第二日进了奉议司,明诚之依旧不在,大约还在礼部。 钟毓比我来的稍迟一些,放了包就坐到我隔壁,挤眉弄眼的问我,“昨夜若白去你府上了?” 果然是奉议司的人,消息来得这样快。 我面色不动,心内有些发虚,却要强装镇定,“啊是,若白说在京师没有熟人,离了王府又无处可去……” “离了王府?怎么回事?” 钟毓忽然来了兴趣。 我几句搪塞了过去,他忽然又凑过来,低声道,“若白怎么说都是尹川王的人,圣上看着尹川王就如瓮中王八一样,知道他蹦跶不了几下子,因此怎么胡闹也就随他去了。你可不一样,今上最恨龙阳之风,你若真想与若白有些什么,也该遮掩着些才好。你可知那滁暮馆怎的名声大噪了?还不是因为朝暮在滁西的后头,今上便是恨,也不可能过了妓窝亲自去抓人。” 不遮掩才更能证明心怀坦荡呢。 我对若白,只有相救之恩,援手之情。 只是心底总觉得少些这么坦荡的底气,于是就只在心里喊了几声,嘴皮子却一动不动。 “啊对了,你说若白离了王府没有熟人?” 刚坐回去没多久的钟毓忽然又凑过来,他今天早上大概吃了韭菜包子,口气有些重,我略略侧了侧头。 “当年他未入王府时,我们几个都去过,说来也算是他的恩客。”钟毓仿佛想起了什么,笑的有些猥琐,“细论起来,若白身上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好处呢,可比那些青涩的小丫头要厉害许多。” 我点了点头,只觉耳尖已烫红了。 往日里奏折都是交给明大人送去相府的,凤相挑几本有趣的再转呈圣上。如今明大人、凤相和圣上都在礼部,奉议司收起来的折子可要谁去送,又要送到哪里,我辛辛苦苦一晚上琢磨出来的折子,又能不能如愿见了圣上的面。 我有些愁。 于是主动往钟毓那侧挪了挪,“钟大人,这几日的折子……” “哦,这几日折子都是我去送的,刚好你今日来了,那就劳烦你跑一趟吧。”钟毓将司里诸人的折子分门别类的放在匣子里,递给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眼下有些青,“昨夜老爷和夫人要给我说亲,我给拒了,在书房外跪了半晚上,今日膝盖还有些疼。” 在奉议司待久了,心里就没有所谓“家丑”的概念了。这京师中大小事都逃不出奉议司的耳朵,与其等着旁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还不如自己痛痛快快的的说出来。 这是所有奉议司人的自觉。 “那送到相府还是……” 钟毓揉着膝盖,看了一眼我手上的折子,有些意外的笑了一声,“行啊你,结个婚也误不了写折子,圣上就喜欢你这样的,年度最佳大夫就选你了。这些折子啊,你直接送到礼部,后门走,说是奉议司的人,那小厮就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将我的折子压在了“朝臣趣闻”那一摞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六部。 虽说只是后门。 礼部与政事堂隔了一条街,后门遥对着政事堂的后门,我在政事堂门口站了站。犹记得上次路过时,我是提心吊胆的准备去相府挨骂,如今再路过,却似乎已意气风发了。于是我对着门上的大铜钉子理了理仪容。 今上最重仪容。 万一呢。 到了礼部后门,果有小厮候着,见我抱着奉议司的匣子,眼神只是一滞便转了过来,“是奉议司的孟大人吧,小的恭贺孟大人新婚!” 这小厮倒是伶俐,我抓了十几文钱递给他,“眼力不错啊。” “前几日都是钟大人来,小的们知道司里有两位副使,故而便问了问,知道孟大人是休了婚假。”小厮弓腰引着我走进一个花厅里,“这几日诸位大人与老爷都忙的脚不沾地,许是要劳烦大人在此处坐一坐了。” 接着他接去那匣子,交给另外一个小厮,正说着话,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孟大人,凤老爷有请。” 却是引泉,见过面,四舍五入也姑且算作熟人。 我又端起匣子,跟着引泉往院子深处折。 “凤相……” “凤老爷今日有些忙,贺公子和明大人也在,大人过会儿说话做事,万不可如在相府之时那般毛手毛脚。” 毛手毛脚这词好像和我不沾边。 只是看着引泉比青衿更加清高冷傲的样子,我决定还是不要反驳的好。 进了内厅,我肃起心神,将匣子平举过额,放慢了脚步,尽可能端谨持重的,跟着引泉一路到了凤相身旁。 明诚之只瞥了一眼我便继续低头翻阅文卷了,眉毛都不抬一下。倒是那个贺在望,不方便起身,便欠身一揖,算是行过了礼。我略一打量,只觉得他眉骨有些太高,双颊又消瘦,看起来并非有福之相。 凤相与明诚之低声说了一句,便起身带我到了偏厅。 “刚休完婚假便来了,很好。”凤相有些赞许的瞧了我一眼,今日凤相穿着官服,我不太敢抬头,只觉满眼的乌紫,涨的我脑仁子有些痛。 他打开匣子,先在“市井琐事”里挑了几本,眉头微皱,接着又将手伸向了“朝臣趣闻”,只是并没有拿我的看。“也不必挑了,全部拿了随我去见圣上吧。”凤相放下那些折子,敛了敛衣袖,“圣上近日心绪不宁,大约此刻更喜欢听旁人来讲这些。” 我深以为是。 凤相在前头带路,我又将匣子高高举起,弓着身随凤相往另一处院子去。 还不待进门,便听得极清脆一声裂瓷响,我唬了一跳,凤相显然已见多不怪了,他示意我在外稍待,只身便前去通报。我低着眼往里头偷看,却见圣上正一拂袖子,转过身来。 穿玄绛二色纱袍,云龙纹蔽膝,腰束玉带,旁系金绶,贵气逼人。 凤相在旁说了些什么,待我抬起头来时,凤相已在叫我过去了。 我这才看清了圣上的脸。 长眉深目,薄唇削骨,满脸都是清冷孤寡生人勿近的样子。于是我又想起了刚刚那一拂袖,孤绝到似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来。 “圣上,下臣奉议司副使孟非原。” 我恭恭敬敬的捧起匣子。 “念。” 简简单单一句话,圣上已坐在了太师椅上,方才跪了满地的太监丫鬟,此刻得了凤相授意,都告罪退了出去。凤相示意我先挑了几本“市井琐事”,接着,他便以公务在身为由告退,圣上只阖目半倚,冲着凤相的声音点了点头。于是这厅里便只剩下我与圣上二人了。 我实在惶恐。 声声入耳,只觉得自己声音太干涩无趣了些。 想来圣上也是这样觉得的。 毕竟还不听过几本,圣上便已蹙起眉,“每日里都是这些草民琐事,寡人设这奉议司,是叫你们吃白饭的吗?” 我连忙告罪。 “挑朝臣的来。” 圣上挑眉,并未睁眼。 我知道凤相的意思了,若我一开始就念“朝臣趣闻”,先不说是否有怎样的嫌疑,单单圣上不喜,便可以告密之名治罪。 “下臣……” 我正想着要不要先跟圣上请个免罪口谕,圣上却已睁开眼,招手叫我靠近些,“你拿过来,寡人知道你们奉议司的规矩多,寡人亲自挑一本,你念给寡人听听。” 我从未离圣上如此近过。 也从未如此怕过。 今日一早所有的雄心壮志此刻都消湮了,只剩下了紧张与忧惧,仿佛方才信心满满的对着政事堂的铜钉子整理仪容的人不是我。因为此刻圣上的手,正一本本翻着折子,数过七本后,径直拿起一本递给我,“念这个。” 奉议司都是统一的折子,封皮上也不会有任何个人信息,印信与签名都在最后一页。 但我依然知道圣上拿起的是我写的那封。 我今日在封皮上做了一点点小手脚,但现在,我只觉得自己的手脚粗鄙又可笑。 第15章 念完自己的折子,我已出了一身的汗。丝质的内衫紧紧贴在后背上,冰冷粘腻,现下方觉出难受来。 圣上依旧阖着眼,胡须微微颤着,似是睡着了。 此刻这厅里没有人,圣上近身的几个公公与丫鬟都在厅外候着,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告退,不出声是不恭敬,出了声又怕打搅了圣上。正左右为难时,圣上忽然敲了敲椅子扶手,“念完了?” “下臣……念完了。” “靠近些。”圣上挑了挑眉,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寡人年纪大了,总是听不清楚。” 我往前挪了几步,躬身道,“圣上康健千秋。” “寡人让你靠近些,你怎的如此畏缩。难道是怕寡人吗?”圣上忽然睁开了眼。这一双眼清冷锋锐,如两柄上好的剑,对上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盯出个洞来。于是我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我却觉得,这大夏的圣上,连虎狼都要畏惧三分。 现下里我距圣上,便只有一躬身的距离了。 “这折子是谁写的。” 圣上瞥了我一眼。 “是是……下臣。” 我有些结巴了。 “嗯。” 又等了半晌,圣上却已然又阖了眼,神色也一点点放松下来了。 “这个若白……寡人倒是知道。” 圣上忽然出声。 “寡人的新阳宫里还放着他几幅字画,字不错,俊逸潇洒。画也好看,很有些味道在里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承。 “孟非原?”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尹川王与若白之事,你怎么看?” 这一眼却似将我架在火上烤了。我只是个奉议司的大夫,主要工作职责就是搜集整理京师里的那些八卦和小道消息,至于意见和看法……旁的事或许可以有,但涉及到皇戚与龙阳之风的,我可是半点都不敢有。 “到底还是嫩了些。”圣上忽然笑了一声,“今朝为官者,大多以凤安成为楷模,可你知他是如何得了寡人青眼的?” 我着实不知,只能用万分渴望的样子看着圣上。 如果要找一个什么具体形象的东西来比拟的话,大约就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狗忽然看到了一根带着肉的骨头。有了方向和目标,才能更好的努力。 “曾经明家和临远侯这些事,就是他直言上谏。”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句句都说的在情在理。就连那书生贺在望——” 圣上抬了抬手,我琢磨着是要喝茶的意思,于是连忙将匣子放在一旁去替圣上斟茶。匣子举久了,手臂就麻木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曾感觉出酸来,如今放下了匣子,这小小的一杯茶都险些让我扑倒在圣上面前。 我是听出来了,圣上喜欢直臣。 只是身边直臣多了,终是无趣,还得有些卖萌耍宝扮丑的角儿才好。 何况,今日在圣上面前开了个很不好的头,想要再回到直臣的道路上,似乎有些艰难。 圣上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搁在桌上。 “若有凤相与贺公子那般性情,下臣自也是愿做忠谏之臣的。”我拿起杯子,又为圣上斟了一杯。圣上到底是年岁大了,离得这么近,近到我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唇上的干皮。 “只是圣上,下臣家乡颇远,风俗习惯与京师大不相同,实在无法品评,何况对错是非自有圣上定夺,下臣只要能做好圣上的耳朵和眼睛,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年纪大,总有失手的时候。” 圣上端着茶杯,却并不急着喝,只直直的看着我。 “圣上康健千秋。” 我又深深躬身。 论理,此刻我该慷慨激昂一番的,只是不知怎么,看着圣上的眼睛,多余的俏皮话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你方才说,你家乡的风俗习惯与京师不同,说来听听。” 圣上又抿了一口茶。 我连忙再次躬身。 “下臣家在福州。” “福州……”圣上的眼睛眯了眯,“离南挝国倒是不远。” “福州那边儿一直觉得,人在六道轮回之中,当过男人也当过女人,转世了孟婆汤没消化干净的,有时候就会喜欢上自己上辈子喜欢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喜欢男人女人都很正常。” 本以为圣上会震怒。 毕竟知道圣上是格外厌恶龙阳之风的。 不想圣上神色平静,又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 “福州?有趣”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寡人以前从未听过。” 一连说了两个“有趣”,我想圣上此刻的心情该是不错。 “那你觉得,人真的会有六道轮回吗?” “下臣贪口舌之欲,大约是把那孟婆汤都喝干净了,不过下臣希望是真的有。”那股紧张劲儿过了,我的舌头又灵活了起来,“今日能见圣上一面,下臣私心揣摩着,该是下臣与圣上累世的君臣缘分。” “便是真有六道轮回,寡人又怎能世世为君上呢。” 圣上似乎有些累,冲我挥了挥手叫我退下。 顷刻便有两位公公进来,一位扶起圣上转过屏风,一位带着我径直出了门。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幻听了,我仿佛听见圣上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太过寂寞了些”,但转过头,只剩下一架深阖的金丝木六扇屏风,屏风上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只是不曾绘上颜色,深浅不一的黑白灰,确实显得格外寂寞寥落。 凤相和明大人依旧在忙,那位公公只带我与引泉打了招呼,明诚之的小厮也不知在何处,便作罢了。 临走时,贺在望恰出来,见了我身边的公公,亦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海公公。” 回了奉议司第一件事情就是换衣服,旁人说钟毓去了吏部,似乎是为着小刘大夫要调去鸿胪寺的事忙活。另秋试在即,六部和诸司里又要补充进来许多新鲜血液,相熟的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混熟了的,总会被调去各个地方,于是环境再次陌生起来。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稀释了一次又一次,不停的从头再来,周而复始,无有穷尽。 倘若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也太寂寞了些。 将折子一一下发,屁股还不曾坐热,外头忽然又有人来报,说兵部来人。 自打我进了奉议司,还从未这样忙过。 来的是兵部左侍郎王炯,因他官阶比我大许多,所以我得整了仪容去迎他,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的行个礼。 我总结了一下,官不大的人每天上班要做的事,可能就是行礼鞠躬行礼鞠躬行礼鞠躬。最怕的就是到了最后什么都没升上去,腰椎间盘突出了,腰肌也劳损了。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要恭敬的。 我奉议司与兵部没怎么打过交道,八面玲珑的钟毓又不在,两位老参议依然在家休假,一圈看过来,似乎也就我拿得出手。 “王老爷。” 王炯是曾经的威烈将军,在西泉带兵,精明干练一眼就看得出来。只是不知是不是京师的油水太大,被圣上特召回京做了几天侍郎,肚子都腆了出来。 “下官奉议司副使孟非原。” “正好要找你,这里有一封信,你看看可认得?” 王炯自怀里掏出一张深色的信纸,我一眼掠过,只看得到上边字迹弯曲如同爬虫一般,有些丑。 随着他把信纸打开的动作,我这才注意到那信纸本非深色,而是血迹洇就。 “前几日在丹州截获一支南挝国的部队,不知南挝国从何处改进的武器,小而精,射程远,威力大,比我朝红枪要厉害许多。” “这是我们的人偷出来的图纸,可这文字有些难以辨认。” 丹州离我福州有些距离,我福州与南挝国仅一江之隔,若有战事,南挝为何舍近求远,非得从丹州绕一个大圈子?更何况,既然有了改进的武器,从福州上岸,直夺黄州与徽州不是更好吗? 事关国运,我不敢再恍惚。 字倒也不难认,我福州口音与南挝相似,是而他们的文字我也认得些。 只是虽认得,却依然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我新找了一张纸,逐字逐句的将那封信上的南挝字翻译成我朝文字,递给王炯,“福州与南挝虽文字相似,但也不排除有错漏之处,这些翻译老爷且先拿回去,这封信……容下官誊录一份,再与同僚研究研究。” 今日我给自己加了会班,将奉议司里有关南挝的藏书都翻了一遍。 倒不是因为我格外热爱这份工作,只是想起回府之后还要面对芳芳,心里就有些为难。何况,身为大夏的一份子,我又是唯一进了京都的福州人,我总觉有义务为大夏做些什么。 待要回府时,天色已暗了。 出了办公室锁好了奉议司的门,才发觉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点点滴滴的在天地之间穿针引线。 这雨看着不大,却格外绵密,沾衣即湿。 我有些愁,青衿这个脑子有坑的,往日里罗里吧嗦,现在也不知道来给我送把伞。 正想着,街角处忽然转过一个人来,深蓝的伞面遮去了他大半脸面,但我还是眼睛一亮,冲他挥着手叫了一声,“明大人!” 第16章 我自觉并不是个无趣的人。 但每每与明诚之在一处,我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仿佛我们之间是有着天然的壁垒。如今为了半面伞,就要忍受这样的压抑……我忽然觉得,方才的自己着实是太冲动了些。 “今日兵部的王炯去过了?” 明诚之很奇怪,明明自己最重礼法,可除了称呼鸿胪寺的何大人会叫大人外,称呼旁的人都是直呼其名,就连对凤相也毫不避讳。 大约旁的人也知道他是有这样清傲的资本的,毕竟近日来,圣上要选他当驸马的小道消息愈发多了,只是偏偏他对何大人这样恭敬。人都会相互比较,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怕明诚之直呼其名,就怕明诚之叫了自己的名字,还喊别人大人。 我乱七八糟的想着,随口应了一声。 “你都知道了?” 明诚之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想起来今日王老爷前来所为何事。 接着便又想起来牛存方丁忧前跟我说的那席话,想起每日里在礼部忙的脚不沾地的凤相、礼部尚书、明大人以及贺在望。难不成是与今日王老爷来说的丹州南挝部队有关?只是若敌国来犯,圣上光明正大的研究便好了,何必这样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在丹州发现南挝小股流窜部队,他们的武器远比我国红枪要厉害许多。但南挝要进我大夏,最近的路是自福州上岸——况我记得,福州守备并不精良,对阵南挝的新式武器,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明诚之将伞往我这边倾了倾,我这才发觉伞外的雨下的更大了,他的肩膀已湿了一半。于是我格外不好意思的和他挤得近了些。 这也是我今日所疑惑的。 若为攻城略地,自然是从福州来更省事些。何况福州所临之徽州黄州都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岂不好过那丹州百倍? “听王炯说,你们福州与南挝话差不了多少。” “一水之隔,有相似之处,理解起来总是容易些。” 我有些谦虚的笑了一声。 便是丹州有了南挝的部队,我也从未觉得战争会影响到我,我在大夏的权力中心,就算没了其他州部,圣上也会护住京师。 “果然浪费了这么几日,还不如寻你来得快些。” 明诚之轻叹。 这几日我在休婚假,便是找我,我也断不肯去。 如此想着,我又笑了一声。 “这事……兹事体大,你既明了内情,便不要随处去说了。”到了我府门口,明诚之又语重心长的对我道,“听闻若白住到了你府上,有些话我也不便多说,你自己掂量着罢。” 明诚之难得的话多了一次。 我琢磨着大约是因为南挝国语有求于我的缘故。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明诚之面前扬眉吐气了,我心情舒爽,觉得什么都可以答应他。 回了府,青衿正拎着一把伞要出去,与我当面撞上,“大人回来了。” 青衿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我今日本就加了会班,又在奉议司门口踌躇半晌方才蹭了明大人的伞回来,青衿现下里才打算出去接我,如此散漫,不像他往日作风。 今日心情好,我不生气,也不与他多说。 错身而过时我忽然瞧见他后劲处有道红肿,依着他的身高,像是被人挠了。于是我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脖子怎么回事?” “没、没事。” 青衿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看向我的眼神却有些畏惧了。 他为人端谨,是这府里最不畏我的,如今这般眼神,必然是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我愈发狐疑了。 “大人,青衿去取吃的,迎双阁说是做了炒枸杞芽。” 青衿略一躬身,掉头就要走。 “回来!” 方才是有些饿,但现在,吃的却不急了。 我倒要看看,这个一向端谨老成的青衿,干了什么不能直面我的事情。 厢房、书房依次看过,并无不妥,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但是这井然有序里又透出些微古怪——我记得昨夜几乎通宵未睡,天色将晓之时才胡乱在桌上趴了一会儿。青衿今日又与我告了假,说相熟的一个同伴老子娘得了病需送出城去,我都允了。 是而他今日该没有时间给我收拾这些才对。 现在猛地一看收拾好了,但若细细看去,折子是胡乱堆着的,桌灯断了一条腿,此刻安安静静的靠着墙,就连帘子上也多了几个不大显眼的洞。像是被洗劫了一般。 “怎么回事?” 我有些恼恨。 今日拖了半晌才回来,本想一回来便去看看若白的,不想又在这些琐事上磨蹭了许久。 “尹川王府来人了。” 青衿低着头,不大敢看我。 “把若白公子抢走了。” 我这才明白我这府邸到底是哪里有古怪。 人口便是烟火气,少了若白这么大一缕烟火气,怎能不古怪呢? 尹川王真是好生无礼,说赶就赶,说抢就抢,且不论若白是个有温度有感情的人,何况抢的还如此不体面,竟莽撞如野人一般,将我的厢房损毁成这般模样——等等,既是要抢走若白,为何在我的厢房里撒野? “尹川王来的时候,若白公子正在公子的厢房里……” “做什么?” 我心口一揪,不安之感顿起。 “给公子收拾书案。” 青衿声音愈发低了。 我紧握着的拳又垂了下去。 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当影子大到足可盖身的时候,还有谁能注意到身是正的呢?说实话,我不怨若白,我与他一心相交,自然知道以他的矜贵人品,是不可能心安理得的在我府上白吃白喝的,他总想为我做些什么。只是尹川王有权有势,他说什么,旁人自然不敢辩驳。 不,圣上算不得旁人。 此事当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夜躺在榻上,月光透过帘上的洞洒进来,斑驳如碎银。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奉议司里的劲爆新闻是“奉议司副使孟非原与尹川王抢男宠,小厮阻拦不成反被暴揍”,是个姓赵的散大夫写的。钟毓有些同情的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要把这折子扣下来。 扣是不必了。 即便拦住了奉议司的嘴,又能拦得住兰台的嘴吗? 如范御史所言,兰台早就参过我数次,无一不是因为生活作风:花天酒地、狐朋狗友、不务正业,可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蠢事,甚至不需要我辩驳,范御史便可拦下。如今尹川王闯进我府内打了青衿,此事正好为冲业绩的兰台御史们提供了一个突破口,便是禁了这个,还有那个。 我只一点,若兰台要参,便叫范、王二位御史去参罢。一是给他们镀镀金,二来,熟人参我,下手应该会留情许多。 今日的折子便是钟毓去送了。 司里诸人看我的眼神各式各样,我都当看不见,眼一闭心一横,爱怎么想怎么想。我就不信了,你们几个写的折子,会比我这一个当事人写的更生动有趣曲折离奇? 更何况,昨日一见,我大致摸了摸圣上的喜好,心里有了底。 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投其所好,总没错的。 钟毓回来的极快,他有些愕然的看着我,“你昨日去都干了什么?今日圣上只点名叫留下你的折子,别的都让我拿回来了。” “昨日圣上叫我念折子给他听。”我接过一摞折子下发给众人,颇有些得意,“刚好拿了我的折子让我念,大约是记得我了。” 今上果然是记得我了。 下午刚坐下没多久,中午在怡宁茶楼吃过的茶在口中还尚有余味,先前送过我那位海公公便驾临了奉议司。一袭藏蓝的袍泽清冷沉郁,眉目生硬不苟言笑,让向来放浪形骸的奉议司人都在一瞬间收敛起了心神。 “孟大人。”海公公对我一拱手,面无表情道,“圣上在礼部后花厅等你。” 我这个人向来不大记路,因而极少单独出门,除非迫不得已。但凡要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都会找人与我同行,就连上次也是找钟毓画了清清楚楚的路线图才肯去礼部送折子。只是今日跟着海公公,话不敢多说,便只能低头数着步数,在心里想着这是哪条街,还有多久到。 到了后花厅时,迎面撞见一个人,正是昨日见过的王炯,于是我笑着对他行了个礼,“王老爷。” 因着一面之缘,他也与我稍微亲近些,见是我来了,抬手便将我扶起来,低声道,“圣上神色不大好,小心应承。” 海公公清了清嗓子,我与王炯立马分开,错身而过。 今日圣上神色的确不好。 我站在门口也感觉得到圣上身周的低气压。于是我又想起了昨日初见时,圣上不知道因为什么,甩手便挥落一盏茶碗。可是今日没有凤相从旁斡旋了,就连海公公也停在了门外。 接着,海公公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硬着头皮进去,对着半眯着眼靠在太师椅上的圣上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圣上。” 第17章 昨日回府虽与明诚之共撑一伞,到底受了些凉,现下里鼻子塞的厉害,太阳穴也跟着“突突”跳了几下。圣上懒懒“哼”了一声,依旧不睁眼,却将手边一本折子扔到了我脚前。 我弯腰捡起来,揣在怀里。 “昨日写了尹川王,今日便写自己。如果不是兰台有人来过,寡人还以为你也学了贺在望要写戏本。” “下臣惶恐。” 我恭恭敬敬的弯着腰。 “说说吧,还等着寡人问你不成?” 圣上递来一只茶盏,我知道此刻圣上神色虽不好,但心情是放松的。于是斟了大半盏茶,又递回到圣上手中,并顺势往太师椅旁边站了站,一五一十的说了起来。 从那年入京师被偷走钱袋与外衫开始,说了若白为了安置我在栖霞馆温书与老板翻脸,说了九曲连觞,说了与明诚之在川香阁吃开水白菜,亦说了奉议司诸人在湖间味做东请我吃鱼,一直说到婚假最后一天,若白被尹川王赶出王府,万般无奈投宿于我府上,第二日便被王府的人抢走。末了,还浓墨重彩的说了一番我在奉议司加班加点,回府后就发现青衿被打了的事情。 当然,重点是突出青衿的,我只是陪衬。 圣上爱听朝臣的事,但更爱听的是那些跟在朝臣身边的小人物,并通过这些小人物来判断朝臣的心理动向。 我说完了,圣上也喝完了茶。 与圣上见了两次,每次都只喝两盏茶,大约真的是年岁大了,不敢多喝,怕不庄严。 于是我又斟了多半盏,递给圣上。 “圣上,下臣说完了。” “嗯。” 圣上接过茶,睁开眼。约莫是昨夜睡得不好,今日上午又忙,圣上本就不太清明的眼睛愈发浑浊了,眼白与眼球几要浑成一片。 “倒是个实诚孩子,怨不得凤安成和明诚之都时常提起你,寡人也觉得你很不错,在奉议司待的可还习惯?” 这又是一个难题了。 才说了明诚之常提我,那必然是欣赏的意思,明诚之亲自点我做副使,圣上也是知道的。若此时我透露出半点想离开奉议司的意思,想来圣上会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若是半点都不透露,圣上会错了我的意,就安安心心让我随着明诚之一同在奉议司待下去……那可真是不敢想。 可想起向来升迁最快的兰台,又想起回乡丁忧的牛存方。我咬了咬牙,对着圣上拱手道,“明大人待下臣如子侄,下臣很是感激。” “嗯。” 圣上又闭上了眼,对着我挥了挥手,“寡人有些乏了,退下罢。” 还未出门,圣上忽然出声道,“叫海公公去给你拿些药。” 我连忙再次拱手。 心内却愈发感激了。不过是在讲故事的时候顺带提了句受了风寒未曾睡好,圣上便一直惦记在心里,临走时还叫海公公包药给我,实在是惶恐。 我身为这样宽慈仁厚之君的下臣,愈要尽心尽力了。 只是这股热血来得快退的也快,还不待出了花厅,便瞧见右边廊下站了三个人,当中一人似是若白,还有两人,一人似比若白还清瘦些,另外那个站在他与若白之间,正拎着一串葡萄往嘴里送。 穿的倒是大红色的长袍,墨色翠漆点玉冠,腰上系了数不清个香囊扇坠,活像一个行走的香料库。 “那位便是是尹川王。” 海公公见我往那边看,好意提点我。 圣上叫他包药给我,他便知我已得了圣上青眼,神色和态度也大大转变了,先前一副万年不化的冰山脸,此刻也终于迎来春色,消融坚冰,露出和煦又温暖的笑容来。 “尹川王今日上午便在礼部等着了,圣上拦住一直不让见。礼部是什么地方,王爷竟把若白与楚意也带来了,真是胡闹惯了,不成体统。” 听海公公说那位是楚意,我便特意又看了几眼。 确实比若白瘦些,但也太瘦了些,瘦的脱了相,没了惹人怜惜之意,却生出许多刻薄之感来。尹川王怎么会看上这样的人,也不怕晚上硌着自己。 尹川王是当今圣上的大侄儿,也是尹川王生的早的缘故,虽与圣上差了辈分,但年龄上竟没有多大的差距感。算来,尹川王如今也四十有余了,比圣上也不过小了五岁而已。 只是圣上日日操劳如此显老倒不为过,尹川王心闲天地大,看来却也如此,想必就是日日力战,被掏空了身子的缘故。 转念至此,我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恰此时尹川王也回过头来。 一眼对上,我不得不过去给他行礼问安。 若人有预知的能力,我想出了花厅我会一眼都不乱看,快步离开的。就是这一眼,日后给我惹出的纷乱与纠结,只怕数也数不清。 但现在,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向昨日刚闯进我府邸抢走若白,还打了青衿的尹川王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下官孟非原,见过王爷。” 尹川王格外随意的吐着葡萄皮,大多掉在了若白脚边,若白低头将葡萄皮捡起来,包在手心的帕子里。帕子鼓鼓囊囊的,外头已渗出了汁水,想来尹川王吐出的葡萄皮若白捡了不少。反看楚意,只笼手趿鞋,一副村夫的样子,闲闲看着此间发生的一切。 尹川王眯了眯眼,“孟非原?” 我心中火起,只觉得即便他位高权重,也实在不该欺负若白。便是有了楚意,也该多念念与若白往日的情分才是。 “他就是孟非原吧。” 尹川王转头看了若白一眼。 若白看了我一眼,满眼惊吓,似被猎狗追急了的兔子。 “就是当年你救下带回栖霞馆、昨天还在府上给他叠被铺床的那个……恩客?” 这话说的太粗鄙了,先不论这里是礼部,即便是与我有仇,也不该如此在若白面前刻意点明他的身份来贬低他。我只觉胸腔要炸了一般。若白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此刻必定是百般委屈的。 我正要上前一步,海公公忽然拉住我,对着尹川王拱了拱手,“王爷,圣上有旨,咱家还要送了孟大人再来复命。王爷若无它事,咱家的就随孟大人先告辞了。” 尹川王点了点下巴,转过身去,继续四处吐着葡萄皮。 若白便继续四处捡着,再将葡萄皮包在自己的白绢手帕里。 那帕子是若白的娘留给他的唯一物件,曾经在栖霞馆里朝夕相处,我见过,也知他这手帕从不离身的习惯。若白身世可怜,年纪轻轻便被卖进了栖霞馆,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学了这一手妙笔丹青,书画颇受京师人追捧。后来因为我得罪了栖霞馆的老板,结果又被尹川王赎出来带回王府,我只当他这半辈子的磨难已然受完了。 不想却因这楚意栽了跟头。 我很心疼,只是这心疼又不敢表现的太过于明显。圣上不喜男风,据我所说,我对若白也只有恩人落难的同情,但我知道,我心底是完全不这么想的。 曾经还有犹疑,但今日见他被尹川王这般对待,立马便起了将尹川王千刀万剐的心。若白这样风姿,是要置在金屋里,捧在心尖上的,他紧蹙的双眉须得我来熨舒展,他泪汪汪的眼睛须得我拭干净,他天青色长衫下的每一寸骨肉肌肤,都不应该被用银钱来衡量计算,而应该是被细心妥帖,收在软榻之侧,藏在怀内心里。 能做到这些的人,只有我。 只能是我。 回去路上我沉闷了许多,海公公也不再多话。直到了奉议司门口,他才对我一躬身道,“大人回去点卯,咱家的将这药送交到大人府上。此药是太医院院正黄执中开的,用法都写在上面了,大人若有不明了之处,只管去礼部找咱家的便是。” 我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许是我的神情太过于难看了,海公公忽然凑近,对我道,“咱家的知道若白公子对大人有相救之恩,但眼下这若白公公依旧是王府的人,大人要是插手王府之事,便是越权。” 我又点了点头。 这一点我自是知道的。 王府的事,我不能管,也不敢管。若白的身契在尹川王手里待一天,若白便多受一天的折磨,何况还是身心的双重折磨。所以,我只能想办法,将若白的身契从王府中搞出来。 可想要弄出这身契又谈何容易? 他满心的怒火,自要都撒在若白身上。我去讨要,只怕抵上未来十年二十年的俸禄,他也只会满眼嘲弄的叫我滚开,若是旁人……尹川王会畏惧于谁的权势,乖乖交出若白的身契呢? 除了圣上,他就是这大夏最大的人。 可海公公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圣上的意思,昨日尹川王强闯我府邸,打了青衿,今日圣上不见尹川王只宣了我,又叫海公公给我拿药,这便是为我撑腰的意思了。海公公此刻说出“王府之事不可插手”的话来,大约也是得了圣上授意,意思就是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各随造化去罢。 第18章 目送着海公公往我府上的方向去了,我才转身进了奉议司。离下值还有一会儿,钟毓也正与诸人围在一处,我凑过去看了看,却是小刘大夫与几位不大熟的大夫在推牌九。 钟毓见是我回来了,将我拉到僻静处,低声问道,“昨日王老爷来过了?” “来过了。” “说的可是丹州的南挝国军队一事?” 如今秘不可宣的事已经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了吗?我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告诉钟毓,“是的,还有一封信,上边都是南挝的语言,他们不认识,要来司里问问有没有认得的。” 钟毓有些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你认得?” “与福州的字有些相似,所以翻译了些。” 我笑着拱了拱手。 语气尽可能的谦虚,但嘴上裂开的褶子却是一点都不谦虚的。 “乖乖,你可知这事担了多大的干系!”钟毓叹了一声,“那封信是南挝的新式武器图纸和构造,你若翻译错了,使得我大夏败了此役,你就是第一个千古罪人!” 怎么会? 我分明只是猜测而已。 于是我又开始惶恐了,“我与王老爷说了,只是揣测。” “今日我去礼部听他们议论,今日一大早兵部的人就将那封信的译本报了上去,午间我爹来过一趟,说圣上也宣了他,要从工部与兵部调人去研制那什么新式武器,听闻是个福州人翻译出来的。我想了想,咱这六部诸司里,好像只有你是福州人,所以特来问问你……倘若翻译有误,你当如何收尾。” 钟毓是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也知道这件事牵扯甚大,如今圣上已然知晓,只怕收不得尾了。 晚些时候回了府,在门口顿了顿,还是去了迎双阁。 芳芳却不在,只留悯枝一人擦拭着桌上的净瓶。 悯枝说芳芳今日一早便带杏仁与核桃去了何府,我这才回过味来。论理,芳芳已是何大人的义女,我娶了芳芳,自然要把何大人当岳丈的,三朝回门我仍在婚假之中,却只字未提,昨日又被尹川王闹出那样大的事来,芳芳自然郁郁,而我却丝毫都不曾体察。 一连说了几个该死,我赶忙带了青衿驾车前往何府。 何府就在明府后头一条街上,路过明府上我叫青衿加了速,生怕看见明诚之忽然出来,厉声问道,“孟非原,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吗?” 经过瓷器店时,我慌慌张张的挑了两对瓷瓶,又趁着这功夫叫青衿买了几盒酥饼,此刻心思稍稍定下,才恼恨为何事事周全的青衿这次竟也未曾提点于我。他向来不是万无一失吗?怎的这样重要的事情上便失了手? 于是再看青衿,便总觉憋了一肚子的气。 到了何府上,不敢再有愠怒面色,又自己在车上拍了半晌,待挤出的笑自己都能看出歉意之后,才让青衿递上了名帖。 “何大人说了,若是孟大人,便直接从西门进去。” 小厮恭恭敬敬的对我作了一揖,合了名帖递还回来,顺手朝西指了指。 他看起来是恭敬的,只怕心中也嘲讽我这孟大人不懂礼仪不知礼数罢。我接过名帖,径直往西门走。青衿在我身后抱着酥饼和瓷瓶,实在有些跟不上我的步子,我却觉得这样也出不够我心中的气,于是步子又加快了些许。 直到了门口,我都听得到青衿状如牛喘的呼吸后,方才顿住了步子。 此刻已有小厮来迎,“孟大人请往里来。” 来私人府邸,这是第二次。 有了凤相府的珠玉在前,再看旁的,总觉得寡淡了不少。 花草只是简单几株,要紧的是有几棵树,枝叶繁重茂盛,倒也还算有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样子,不至于太无趣了。虽然寡淡,但比起我那处院子,还是有排场的多。 跟着小厮一路走着,直到了一扇竹门前,那小厮才停下,回头对我道,“大人稍待,小的去通报一声。” 何大人整座府邸都如他一般无趣,独这处“顾恩堂”外置的竹门是数十杆翠竹交映而成,影影绰绰露出一角茅草屋顶,有些“芳霭斜阳院,香飘明月洲”①的意味。 待到何大人请我进去,我已将对青衿的不满抛之脑后,满心满怀的想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何大人和芳芳满意。整了整衣袖——这才发觉回了府还不及换上便装又匆忙出来,此刻穿的还是官服,眼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从青衿手里接过瓷瓶,躬身肃颜,跟着小厮走了进去。 “何大人,下……晚辈前来告罪了。” 本想说下官的,但又想着今日不为公事,便又改了口。 何大人坐在椅子上,抬手一让,身后两位小厮已自我与青衿手中接去了瓷瓶与酥饼,让我坐下,接着便是上茶。 “丹州的事,老夫也是知道的。”何大人也不与我客套,直截了当道,“年轻后生,自然当以朝事为重,薛芳任性,老夫已经教训过了。” 不等我开口何大人便为我找好了托辞,我愈发惶恐,又是一番自责与致歉后,何大人方才示意我喝口茶试试,“听说孟大人惯好口舌之物,老夫年过半百,也不精于此,府中唯这龙井尚可。” 我微呷一口。 龙井是好茶,明前龙井更是上佳,只可惜再好的龙井隔了年,也就生出了一股子潮味,便是加了油盐烹调也尝的出来。 “晚间便在老夫府上用膳吧,知道你今日过来,特地从明大人府上借来了厨子。”何大人撑了一下扶手,我知道他要起身,连忙放下了茶杯,出手扶住。“薛芳说你喜欢吃鱼,老夫便叫他们做了鲈鱼锅,今夜也算是老夫与孟大人的家宴,孟大人不必拘礼。” 确实是家宴。 鲈鱼锅摆在当中,何大人坐在上首,我与薛芳分坐两侧。恍惚便好像回到了薛芳初至我府上那夜,那时似乎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的样子。不过三五天,冒着热气的菜蔬鱼肉依旧一口一口的下了肚,胃虽熨帖,但心却是空落落的,好像怎么都填不满。 期间何大人为我挟了几次菜,口口声声说今夜是家宴不必拘礼,我有心当做家宴不拘礼,奈何何大人却又不断地称呼我为“孟大人”,盛情之下,我也只好以“何大人”回敬。 隐约间,似乎也懂了明大人为何只称呼他为何大人。 如此端谨似到了严苛的地步,饶是明大人,也有实在受不住的时候。 用罢了饭,薛芳与我上了马车,依旧是青衿赶车,核桃与杏仁跟在车外,一路上相对无言,气氛似比刚刚在何府的时候还要紧张些。 不说便不说罢,留了时间,好给我理理今夜的事情。 我半眯了眼睛往后靠了靠。 丹州有南挝军队,且这军队有新式武器一事如今已不是秘密,先前那些被急调到礼部的官员也都放了回去,曾经摊了满地的古籍也收了起来。圣上已向六部下了旨,工部和兵部已去研究图纸了,听闻夜里已向圣上进了设计初稿,也不过就是今天一天的事情。 想来南挝军队一事,曾经如此机密,是要防着朝里的谁。 异国军队与新武器能联合起来,要防的人,自然是有越权夺位之心的人。 而这样的人,在朝中就有一个。 有了思路,似乎很多事情都明晰起来,凤相、明大人、兰台令周老爷以及贺在望,都是圣上亲点的亲信,是而他们知道,也挑了各自心腹前去礼部,翻阅古籍,抄录与那信纸上有关的一切句子。 所以牛存方连不起来,他自然是连不起来的。 那信纸上的字,说句实在话,即便我这个与南挝一水之临的福州人,也不知道他们写了些什么。 所以那日蹭了明大人的伞,明大人特意嘱我不必对若白提起此事。 如今有了图纸,我大夏在军队之中普及那些新式武器不过寥寥数日,所以再将此事公开,便也无妨了。 一念至此,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倘若尹川王知道那日接走若白带来的是这样的损失,不知道还会不会如此嚣张。 正想着,车忽然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 “大人。”青衿在帘外道,“是兵部王老爷的马车,邀您一叙。” 曾经我以为奉议司是个闲散衙门,或许对旁人来说,奉议司依旧闲散,但对我来说,自我给王炯写了那封信的翻译后,就一点也不闲散了。 芳芳对我先时的神情多有不满,此时见我果然如此忙碌,便也对我和善了些,听我又要去王侍郎府,又有些关切的往我手心里递了一粒解酒丹,“这是何姑娘给我的,何大人常在外应酬,每日都要带几粒,说是对肝脏甚好。” 我接过来,点了点头,塞进嘴里。 想来王炯叫我并不为喝酒,大约还是为着那丹州的南挝军队与新式武器的事情,只是芳芳已然对我低了头,我也就不必再端着架子了。 第19章 王老爷邀我,确也并非是前往侍郎府,而是兵部。 当年春试,我也想过一举成名,六部之中礼部吏部文职繁重,我并不大乐意。朝中可领兵带将之人都驻扎在边境与诸部州之中,唯这兵部,每日里只需文人点卯,凑个数罢了。因此,曾经我格外向往兵部。 不想差了点,被分在了奉议司。 虽说奉议司也好,只是心里总有那么点执念。 如今随着王老爷的马车进了兵部,我心神下意识便屏了起来。 “孟大人请。” “孟大人来了。” “孟大人。” 随着王炯一声客气,兵部在四处的人都站了起来,我这才发觉原来那许多烛火灯影之下的,竟是伏案的人。 我朝四处拱了拱手,随着王炯坐下。 曾经的兵部尚书已下了狱,兵部无主,现今唯王、陆二位侍郎,陆侍郎是科举入仕,又年事已高,今夜兵部这一聚,自然以王炯为尊。我又随王炯入座,众人便格外敬我。 “今夜还请了凤老爷、钟老爷、明大人与贺公子,有劳孟大人在此稍候。” 王炯对我拱了拱手。 我自然不敢说什么,连忙拱手回礼。 凤老爷是凤相,钟老爷便是钟毓的爹,明大人就是明诚之。至于贺公子,那个写出了《桃色撩人》当了侍读的贺在望,这些人若再加上兰台令周老爷,那便是圣上日日召见在礼部的心腹团了。 仿佛看出了我心底想法,王炯对我笑了一声,“周老爷在圣上处。” 那几人是相约着来的,一一见过礼,凤相便自怀中掏出了几封设计图与钟老爷、王老爷凑在了一处,接着,明大人将我与贺在望叫过一张桌子去,又拿出了几封信道,“孟非原,你将这些信翻译成我朝文字,再交由贺在望注疏。” 原来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下,干的还是文书的活。 我有些悻悻,却也不敢懈怠,逐字逐句的解着。只是这信上的字词虽写了出来,依旧如没头苍蝇一样,交给贺在望前,我尚有些犹豫,但见那贺在望接过去后,短短片刻便写出了大致读的通的句子,我对他着实又有些钦佩了。 大约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天色将晓时王炯才宣布今夜便此散了,他要少眯一会儿,圣上起了便去面圣。我同众人纷纷告退,心内多少是有些失落的,毕竟为着新式武器也通宵未眠,却连一个图纸都不曾见到。 好在今日休沐,我打算回了府便好好睡上一觉,任凭是谁也不能扰我清静。 贺在望新修的府邸就在我府邸对面,因而我与他并行了一路,我想这人面相我虽不喜,但写的出《桃色撩人》这样的话本,想来要比明诚之有趣许多。 何况我对他今日对那番奇谈怪论所做出的的注疏格外敬重,故而就多问了几句。也没说过几句,贺在望忽然望着我问道,“孟大人,你相信有六道轮回吗?”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青衿来为我净了面,又上了些珍珠膏,许久未曾这样盯着镜中的自己看过,如今瞧着,似乎劳累几日,便憔悴了许多。依稀记得刚入京师之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件件一桩桩的经了这么多事,我眉眼也不再如往昔那样澄澈,意气淡了,暮色重了。 都说在官场浸淫久了,人会灵光许多。但看此时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焦,颊边生纹,鬓间亦新添斑白,哪里像个刚过二十五的又接连升官发财娶老婆的灵光人。 我叹了一口气。 青衿手下动作并不停。 他从不会为这些小事烦心的,他既曾是临远侯的二等书童,自然见过更多要唉声叹气的时候。 上一次青衿给我用珍珠膏的时候,好像还是邀了诸位公子来我府上参加九曲连觞那日,那时总觉得事事胜意。待要真胜意了,才晓得这无限的风光尊荣背后,竟是难以言表的酸与苦。 只是要去说,却也说不清苦从何来,酸自哪起。若叫旁人去论,大概就是我太过于矫情了些。 要得到什么,必然就是要失去的。 而我,总是事事都要得到。 事事都想得到的人,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下场。 我沾了些头油,将两鬓的碎发都抿了上去,如此瞧着,还稍微精神些。青衿对我躬身道,“悯枝一早就来过了,问大人中午去不去迎双阁用饭。” 自然是要去的,毕竟我什么都不想失去。 昨夜贺在望几句话便让我意识到,即便真真切切的对若白动了心,我也不该因他而疏远薛芳,自毁了圣上看重、人人艳羡的大好前程。前几日心性不定,确实是我的过错。 倘若真的要舍——罢了,还未到那一步,边走边看吧。 定了注意,我已起身,带着青衿往迎双阁走去。 “之前为什么不提醒我三朝回门之期。” “府里事杂,青衿一时忘了。”青衿看了我一眼,近来青衿看我,总是一种欲说还休的意思。这种眼神十分古怪,古怪到让我这样迟钝的人也生出了许多疑心。 “你也有忘的时候?” 我瞥了他一眼。 青衿的步子顿了顿,又看向我道,“大人,府里诸事杂了,青衿多有手不能及之处,要不,把紫渊调回来帮忙吧。” 原来是为着紫渊这事,我觉得好气又好笑。 当初将紫渊调到藏书楼,不过是觉得他性子破绽太多,不如青衿这样灵活,放在我这为官的府邸上,怎么瞧都觉得不合适。我却也是为他好,不过青衿说的是,一时半会儿,也确实寻不见得力的下属。 只是,我既许了他安稳,也必然不会见他再惹入这与达官权贵高门望族的争斗里。 紫渊行事处处笨拙且小心,像极了初入京师的自己。让他掌管传闻无人愿去的藏书楼,是为他好,也是我的一点私心。我虽与青衿相近,也愿意信任他栽培他,与他的情分却也仅仅是主仆了。 与紫渊不同。我看紫渊,就好像是在看我自己。 辗转腾挪,绝处逢生。 是他,也是我。 “不必了。今日乐来牙行开张,你下午随我去一趟。” 那日赵夫人前来所为的,并非是单单为祝我与薛芳大婚,而是说起我这府上人丁寥落,要为我们介绍一处即将开张的牙行。 据说和赵老板也有些七弯八拐的关系。 又说芳芳解赵记之围,是他们赵家的恩人,是而他们愿意引荐,让我用更便宜的银钱买回去更好用的下人。 初入京师时钟毓就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在京师待久了,你会发现到处都是熟人,盘根错节之下,细细论来,竟是一姓之重。 所有的关系,背后都只有一个名字。 与赵老板打好招呼,在乐来牙行门口碰了头,忽然发现赵老板与何大人有些神似,都是一条花白胡子,两道寿星眉,眼睛挤在□□里,只是咧开了嘴一笑就看出了区别,何大人是不会这样笑的。 互相见了礼,我跟在赵老板后头进了牙行。 赵老板年岁大了,身子骨却壮实得很,硬是在前来庆贺的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带着我和青衿进了后院。 “大掌柜的,这就是我原先与你提过的恩人。” 赵老板将我介绍给一个年级仿佛比他还大些的老者,尊敬道,“孟大人,这是这间牙行的大掌柜,您叫他老岳就成。” 原来是岳掌柜。 我微微拱手。 岳掌柜回礼后,便拍了拍手道,“出来吧。” 掌声方落,屏风后头就转出一排人来,“五男三女八个人,各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奴才。也得了赵老板的信,都是从西凉国那边买回来的,身家清白,身体康健,与旧主不会有牵扯。” 原来买下人还有这么多的规矩。我不由得看了青衿一眼,他亦被卖过,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买下人要怎么挑选。 “这价钱嘛……” 我忽然伸出手叫停,“我官阶不大,又非重臣世家,论理是用不得这许多下人,不如岳掌柜让我挑上一两个就好。” 赵老板看了岳掌柜一眼,点了点头。 最后我只挑了两个男的回去,芳芳只身一人,有赵夫人赠的悯枝,又有何府的核桃和杏仁,她出生乡野,从来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用不了这么多丫鬟婆子,我也没这么多钱。 只是,临了那帐,竟是赵老板结的。 我有些感慨,都说商人重利,要么赵老板不是个合格的商人,要么就是在我身上,看到了比这几个钱更值钱的时候。 这两个小厮都随着青衿和紫渊起了名儿,一个叫白鹭一个叫白鹤。我实在没什么文采,紫渊这名字也是青衿所起,好在福州鸟多,名字里带颜色的鸟更是多到数不清楚,如今拿来胡乱应付一下,亦无大碍。 白鹭话少,有些像紫渊,但比紫渊还精细些。 白鹤倒是话多,会讨巧,但我看着白鹤,总觉得他不知道哪里有几分像明诚之。大约是嘴巴,一样的宽颌方唇,只可惜明诚之大都用来训导我了。如此想着,再听白鹤奉承我时,心里便有了隐隐的、不可与外人道的得意。 第20章 休沐日两天没人来打搅,我与芳芳说了好些话,从福州说到京师,于是她对我的态度也大大和转过来了。这是好事。人生本就没有多长,如今满打满算,我已过了一半,甚至可以说是一多半,与身边人还是和善一些罢。 毕竟日后收尸下葬,还得靠着她们。 本想带着芳芳去一趟湖间味的,但想一想湖间味的鱼并不是福州那般做法,且芳芳又素来认真,便作罢了。 今天天气真好,太阳和暖,晒的人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倘若可以,我真的想把肚子里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东西都翻出来晒晒,去了霉味,大概也能过的轻松许多。 自府里添了白鹤与白鹭二人,青衿也顺利晋级为大管家,如今贴身的活计都给了这两人,只折子还是我亲自整理。现下里白鹤正端着一盘葡萄往过走,“大人,白鹭说要用井水湃了才肯拿过来,白鹤觉着天儿已渐渐凉了,还是别吃得太冰了好。” 我接过去,分了一半放在芳芳那边。 昨夜已与芳芳说的恳切,我近来的首要目标还在上位上,并不打算要孩子,芳芳也点头表示理解。于是今日,我们便像好友般斜靠在两把椅子上,笑眯眯的晒着太阳吃着葡萄。只是余光里我好似看见白鹤在从芳芳后边过去时,蹭了一下她的头发。 芳芳今晨刚洗的头发,现下里正如海藻般从椅背上垂下去。我扭过头去看时,白鹤已随白鹭二人站到廊下了。 芳芳并没有察觉到,大约并非是有意蹭到。 也或许……实在是我多心了罢。 我回过头躺好,这些烦乱的心思也不过只在心中翻腾了一小会儿,许是太久未曾这样轻松过的缘故,不知何时,我竟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醒来也不过是一转瞬的事情,却好似过了多久一样,我准备扭过头去寻芳芳自嘲几声,却见那椅子上并无芳芳的身影,刚起身要喊,却见芳芳已从廊下过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带着些笑意问我,“怎么,刚刚睡着便又醒来了?” 拿剪刀剪葡萄吃,是芳芳一贯的做法,于是我也放松了下来,“刚刚睡着,好像回到了西岭村,我记得象鼻山后边有一洼湖,午后把羊赶过去,我常常在那大石头上躺着睡着,睡醒来后常有天地转换的错觉,一瞬间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在湖里。刚刚也是一样,还好有你在。” 芳芳笑了一声,低头给我剪葡萄。 干了头发已大致束了起来,斜斜带了一支沉香木簪,一两绺发丝自她颊边滑下,我这才注意到她的面皮已有些泛红了。 在西岭村时芳芳便禁不得久晒,如今却一言不发的陪我晒了这么久,于是我有些愧疚道,“我们回屋去吧,过会儿让厨房里做些炖梨,在井口镇一镇。” 睡足了,人的精气神就会好很多,上值时进了奉议司,见了诸位同僚,都想打一声招呼。 明大人今日来得比我早,想是礼部的事忙完了不必再通宵赶工,承庆殿又散了早朝,匆匆吃过一口饭就来了奉议司。见我也到了,他对我抬了抬下颌,“放下包,承庆殿有朝会,你随我去一趟。” 承庆殿。 我的心绪又澎湃起来。 为官一任,我所想要的,便是能如诸位大人老爷一般,随着圣上日日例朝,三日小朝,五日大朝。便是辛苦些——不,到了那时候,我是不怕辛苦的,好像只要站在了承庆殿的白玉阶上,所有的辛苦就都是值得的了。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帽子上都有两条飘带,我时常想着,倘若有朝一日,我穿着乌紫朝服,站在白玉阶上,骄傲的将帽子上的飘带拨到身后,那该是怎样的风光。 “今日临时加了大朝会。” 明诚之带我上了奉议司的马车,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恭谨肃穆。 “在承庆殿上,收起你的油滑与俏皮,学着庄严一些。” “是。” 我低声应了。 说来也怪,我分明不爱与明大人相处,但要算起来,奉议司内,仿佛与明大人的独处时间要比与钟毓的多得多。而更奇怪的是,我在开始理解明大人的为人做派后,似乎,好像也并没有那样反感他了。 只是见到他,总是下意识的便敛气屏息,似乎自己也在往庄严一词上靠。 朝臣便是天下人的楷模,所以不可事事以自己为先。 上有圣上,下有黎民,朝臣站在中间,对上要言黎民生计之苦,对下要尽圣上体恤之情,朝臣是维系天子与百姓的枢纽,是一个个没有个人标志没有自我情感的符号。 这就是明诚之对自己的要求。 到了承庆殿,车夫将车停在了最外边,意味着我与明诚之还要走许久一段路才能进去。 “今日上殿的诸位,你阶品最低。”明诚之掸了掸袖子,负手道,“走吧。” 我听出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我的话,奉议司的车还可以再往里边停一停,起码与鸿胪寺卿何大人、太仆寺卿焦大人、宣慰司正使方大人、盐运司正使高大人的车子停在一处。于是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不太解明诚之此言是何意。 一路上与诸位大人不停地打着招呼,待要踏上那白玉阶时,我深吸一口气,看见了不远处过来了一个穿着乌紫的人影。 凤相。 凤相身后跟着兰台令周老爷与赵提督,这两位都是从一品,官服是正红。 我与明诚之连忙站在一侧,待到三人都过来了,方才一一行了礼。赵提督是武将,对我自然不感兴趣,只对明诚之点了点头,却是周老爷瞧了我一眼,对明诚之笑道,“这位便是你们奉议司翻译出南挝文字的副使吗?” 凤相也跟着笑,“可不是?说来我与游新也见了多次了。” 我不敢抬头,却也知道凤相的目光已从周老爷那边移到了我身上。 “游新?”周老爷听见了我的字,又笑了一声,“这两个字取的倒也还有些意思,值得琢磨。” 我连忙应承:不敢不敢,哪里哪里,谬赞谬赞。 这三句话是与上层领导会面时的经典句子,百用不厌,虽不出彩,但不出错便够了。 到了承庆殿内,我站在文职最后一排,远远看着圣上的神威气度,对那些站在前几排的老爷心下愈生艳羡。今日临时加的大朝会,谈论的便是南挝的新式武器,圣上重点提了提我的名字,我出列谢恩,顷刻间整个殿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有些骄傲,也有些……犹如芒刺在背,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凤相亦出列,夸了我往日写的折子,说什么言谈机锋概括朝臣百态,文笔如刀雕刻市井生活,详尽细致,俏实有趣。我的脸愈发红而烫了,一直烫到了耳尖上。 自然,圣上也是跟着附和的。 只是话锋一转又扯到了明诚之,说若非明诚之的悉心栽培,我亦不会如此出色。 于是朝臣们又开始赞颂明大人。赞颂明大人与赞颂我不同,我听得出来,朝中没几个人认得我,且我干的都是他们怕极了的营生,今日过后依旧是我挖他们的料,他们走在路上却不会多看我一眼的关系,自然便是随口恭贺一声。明大人却不同,他已内定了是和柔帝姬的驸马,众臣赞他,便是真心实意又羡慕嫉妒。 提完了明大人,又提了贺在望、王炯、周若海与凤相,周若海出列谢恩时我才知道,原来这是兰台令周老爷的名字。 接下来就是封赏。 周若海与凤相已是人臣之极,只能赏些银钱珠宝。王炯暂领兵部尚书一职,左侍郎的饷银也还兼着,贺在望进成了白鹿院侍讲,明大人也没赏什么,只说稍后再议,轮到我时,圣上让我上前几步,问我道,“孟非原,你想不想去兰台?” 兰台干的活和我奉议司差不了多少,说起来都是得罪人的营生。只是兰台挖出来的料大多是与工作态度、作风及成果有关,且少有随笔捏造。而奉议司挖的却都是见不得人的私料,绯闻秘辛八卦都可以,越劲爆圣上越爱看。 如今圣上叫我往前几步,又问我想不想去兰台—— 我拱着手往后看了一眼,明诚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的态度。往前看,周老爷也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愿意要我,倒是凤相,微微侧了脸,恰好让我看见了几个点头的动作。 于是我沉声,“全凭圣上做主。” “周如海昨夜对朕说兰台缺参议,那你便去兰台暂领了参议一职罢。” 正四品! 短短几日,又升了半阶! 我只当圣上提起兰台,是叫我去补牛御史的缺,都是从四品,但兰台升迁向来容易。不想这便提了半阶,直接成了兰台参议。正四品虽不上早朝,但三日小朝与五日大朝却是上得的。 我连忙磕头谢恩,想要将这心中的意外之喜以及对圣上的崇敬,都通过这大幅度且夸张的动作表达出来。 第21章 圣上大约是许久不见我这般人了,笑着叫我免了礼,又看了一眼周若海道,“方之澜亦提成参议,如今空下的御史一职,暂先缓缓,等秋试过后,各部州官员回京述职,再做调整罢。”接着又看向明诚之,“诚之也辛苦一些,奉议司缺了一位副使,朕容后给你补上便是。” 明诚之与周如海亦是磕头谢恩。 紧接着便是奉议司小刘大夫调去鸿胪寺任少卿,工部右侍郎朱泾调去户部任左侍郎,工部郎中赵庭之升任右侍郎,接替朱泾的位置。鸿胪寺何大人的侄子何有行原先做着从七品的盐运司经历,圣上点了他升任正七品司库。太仆寺卿焦大人的儿子焦欢是七品翰林院编修,如今也升了半品,从六品修撰。大大小小的任命下来,我仔细听着,仿佛最次的也是平调,并没有撤职或者是降职的官员。 刚这样想完,圣上身边的一位公公便接着念了起来,“兵部尚书孙怡盛勾结后宫,入狱,秋后斩。兰台参议周聪伙同孙怡盛勾结后宫,入狱,秋后斩。户部左侍郎钱通参与大皇子府卫都头私养亲兵一事,入狱,秋后斩。盐运司司库参与贩运私盐一事,入狱,秋后斩……” 我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跟着圣上,升得快,死的也快。几乎不论大小事,只要被圣上知晓了,便是死路一条。 于是承庆殿中又渐渐沉默了下来。 官员调动完了,圣上便又说起了丹州的南挝军队一事,讨论南挝为何舍近求远,偏要舍去福州上丹州。诸位大人老爷们的看法大多一致,大多说的是在丹州有暗线接应,方便与朝中某人合谋。 至于这某人是谁……众人不说,只心知肚明的笑笑。 “孟非原,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圣上一句话,又将我推到了众臣面前。 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想说的话都被旁人说完了,再重复一遍就是鹦鹉学舌,想来这并非圣上特点了我名字的缘故。若是不重复……可我能想到的,也确实只有这些。 “下臣……” “无妨,你大胆说来,无论什么,恕你无罪。” 散了朝会,我正不知道是该随明大人回奉议司还是先随周老爷回兰台挂上名号时,明诚之走过来对我道,“先随我回奉议司,明日与刘成武去吏部把手续办了,今日已与周若海见过,下次上值直接去兰台便好。” 我点头领命。 坐着奉议司的车回去时,心里便总觉得不大自在。 于是总是故意错开明诚之看过来的目光,心里却想着,那日同去川香阁,其实撇去他为人端谨一根筋的事实的话,其实吃的还是很愉快的。 “今日你在朝上实在太不稳重了。” 沉默良久,明诚之终于又开始了今日的说教。 “尹川王无论如何都是圣上内侄,无论他是何居心,圣上都已撤了他王府与藩地的兵甲,只府上寥寥数名亲卫,实在翻不起什么大的浪花来。” 我一叠声的说着是。依《太宗例》,尹川王是该回封地沭阳领三千府兵,一万驻军的,今上知他从小就不服管教心存滋衅,便特意将他留在了京师。沭阳虽有一万驻军,但都由圣上的金甲卫统领,尹川王在京师的的亲兵府卫,也不过几百而已。 相较之下,大皇子领京师四处城门卫,二皇子掌五路参将,圣上亲率禁军、金甲卫、侍卫内与銮仪,无论哪一处拎出来,都是吊打尹川王的存在。 “是而你点出尹川王名号,便是对圣上的不敬。” 我继续点头应着,今日朝会太紧张了些,一不留神便说出了尹川王的名号,偏那时我还未曾意识到,只奇怪这大殿里为何忽然便安静了下来。 一是紧张,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实在想突破各位大人与老爷的路子,不留神便在不恰当处下了功夫。 当时我好像说的是,既有朝臣勾结后宫,那为什么不可能有尹川王勾结后宫呢。 禁军、金甲卫、侍卫内与銮仪暂且不论,便是大皇子的城门卫与二皇子的参将……那日一见,我相信尹川王并非蠢人,字句拿捏颇有分寸,这样的人,如若不是自己养了足可动摇我大夏根基的私兵,便是如先前的兵部尚书和兰台参议一样,打算勾结后宫,借助外力。更何况,能当到兵部尚书和兰台参议的,最差也该有我这样的脑子,我尚且明哲保身不会与后宫打交道,他们如此行事,只怕所图不小。 戏本上这样的故事有很多,先是借扶持某位皇子的名号,成功上位后再过几天摄政王的瘾,戏演够了,心腹也培养起来了,于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挥泪接受禅让,成就一番王道霸业。 我只是奇怪,连我都能想得到的事情,为何朝中无人肯说?难道大皇子与二皇子便这样得圣上信赖吗? “况你还说出尹川王勾结后宫这样的话来。” 明诚之的神色忽然有些奇怪,“今日圣上未恼,大概也就是吃准了满朝只有你才说得出这样的话。孟非原,你就没想过倘若……罢了,到了,下车罢。” 在大夏,议论皇子并不是罪过。只是朝中重臣多与后宫有所牵连,很多事情不便直言,圣上想听,就只得找个没什么根系的人来说。这也是在朝上时我一瞬间想明白的事情。 古来帝王皆寂寞,大约丹州一事,让圣上对两位皇子也生了疑心,想要收回他们手中的兵权了。 我跳下车,亲自从车夫手里接了脚踏,扶明诚之下来。 对事不对人,我虽讨厌他的为人与性格,但今日对我的时时点拨,我是铭记于心的。 回了奉议司,我与小刘大夫各自升迁的事情已报回来了,众人纷纷庆贺,唯钟毓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与旁人随口敷衍了几句,便过去瞧他。 “游新,此处有些话说不开,下值后我们去一趟川香阁吧。” 钟毓对我向来是赤诚的,我自然应了。 此时小刘大夫挤过来对我拱了个手,笑了一声,“恭喜孟大人升迁,晚些可有时间你我聚聚?” “今日我已约了,你再约,须得另寻时日。”钟毓一把拍开小刘大夫的手,侧了身将我遮住,“告诉那些想约我们孟大人的,来排队啊。” 小刘大夫又是一笑,“那便明日午间,怡宁茶楼,孟大人莫要爽约,我去定个包间,方便你我谈天说地。” “说的是。”钟毓忽然一拍额头,笑道,“我也得叫人去定个包间的,否则更不好说话了。” 在奉议司里总是如此轻松。 我看着小刘大夫大夫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日后再碰见,我便该称他名讳刘成武了,日后奉议司也便只剩下了一个刘大夫。 晚点时候去了川香阁,那小二带我与钟毓进了包间,便极有眼色的关了门退下。 这川香阁铺面不大,瞧着装潢也极普通,不想这包间的隔音却好。那小二关了门,此间便清清静静,再没一点声音了。 “今日我爹来寻过我,叫我离你远一些。” 钟毓先给我斟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斟满。 川香阁的茶却并非蜀地的,而是名誉三晋的苦荞茶,想来是觉的来川香阁的人都为着辛辣之味,恐再吃的五脏不调,便用这性寒的苦荞来调衡。只是今日钟毓已给我看过了菜单,只是要了咸烧白与樟茶鸭子,再喝这苦荞茶便觉得并非多么搭调。 “说你今日在朝上公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即便是圣上有意为之也实在是……孟非原,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走了一条什么路?” 我自然知道。 圣上喜欢直臣,喜欢孤臣,喜欢即便得罪了天下人也对他一个人忠肝赤胆的臣子。 原先我并不想这一条路,但今日朝会圣上一手将我推到了这条路上。原先我只想做个权臣,四方交游,人人讨好,谁都不得罪,哪方得势便借哪方的势,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①。 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却不想这聪明落在圣上眼中,就是可操纵利用的把柄。 “正四品官员虽不上早朝,却总要上大小朝会。”钟毓今日是真的为我担心,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茶,蹙眉看着我道,“你总有一日会遇见诸位皇子。若要抽你去主持春试秋试,只怕后宫娘娘也会见不少。你的性子,圣上不知,我却是知道的,孤介忠傲从来就不是你的风格。孟非原,走上这样一条路,你可给自己想好了退路?” 哪有什么退路。 自进了京师,我便从未想过退路了。 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只怕我也得硬着头皮闯过去。 京师的二世祖们是不懂这些的,世家权贵,只要不忤逆圣上的意思,当个闲散官员,甚至是当个田间富家翁,圣上都乐得促成,且还会大开方便之门,处处照顾。而我,除了往上爬,没有退路。 “你若愿意,我求求我爹去与圣上说说,别去兰台了。” 第22章 钟毓的好意我领了。 且不说钟老爷会不会答应,便是主动将我架在火上烤的圣上,也绝对不会答应这件事情。于是我按住钟毓的手,叫小二进来换了一壶解腻的白毫银针。 此事是没有退路的。 往近了说,是从我为王炯翻译出了那封信开始。往远了,我出了福州,下了在京师扎根立足的决心那日起,这便是早已注定了的事情。 第二日上值便是手续交接,因为圣上有口谕,所以因我空下的副使一职并未进补。奉议司里两人同时升迁,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喜事,但司里并非人人都如此认为。钟毓皱着眉,出了几次错,明诚之意外的没有训导他。 在家休假的两位参议大人也回来了,与我对接过工作后,暂时一同接替了我的任务。午间与小刘大夫在怡宁茶楼小坐,也不过是说些客套话。更晚些时候,有兰台的车来接我,帘子一掀,我便瞧见了范御史那笑眯眯的团子脸,“孟大人,周老爷今日在客来引设宴,邀您一聚。” 京师出名的酒家就这么几处,午间不敢吃油腻厚重之物,便首选怡宁茶楼。晚上就是湖间味、川香阁、客来引三处。湖间味的鱼,川香阁的红辣川菜,客来引的汤羹,皆是京师的招牌。 兰台与奉议司不同,虽亦是两日一休沐,但兰台恰与奉议司错开了一天。按着奉议司的规矩来,明日便是休沐日了,但于兰台来说,却是上值的第二天。周老爷极重仪表,况有早朝要上,自然不可能为了迎接我而去川香阁染一身的味道回来。 如此,客来引确实合适。 汤羹亦可丰盛,且不至于吃了口重之物不庄严。 周老爷坐在上首,两位御丞分坐两侧,我与那位新提的方参议坐在御丞下手,接着便是几位御史了。今晚这宴重点在认人,我知道,自打进了屋起,范御史便给我介绍着,“周老爷孟大人是见过的。这位是冯御丞,这位是胡御丞。” 冯御丞看着年岁大了,与周老爷不相上下,倒是胡御丞年轻些,我恭恭敬敬的斟茶,一口饮了,“今日不便,只得以茶代酒,两位大人海涵则个。” 胡中泽好书却不擅书,只喜欢收集文房四宝,冯建好酒,尤爱晋地的竹叶青,我在心里暗暗记下。 轮到了方参议,我们虽是同级,但他毕竟比周老爷还要年长,于是我还是举杯过去,“方大人,晚辈年轻,日后还望方大人多多指点。” “哪里哪里,孟大人后生可畏。” 据范御史透露,新任参议方之澜性子与明大人差不多,都是有些死板沉闷的。只是方大人毕竟年长些,人老了会固执,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明大人年纪轻轻,比我最多就大了三岁,性子不似我这般跳脱就罢了,竟与这老气沉沉的方大人有的一拼。 我一笑,将杯中茶饮了。 此时周若海终于叫我坐下,“游新啊,今日不便饮酒,否则也该叫他们好好敬敬你。” 我连忙又是一番推辞。周若海是和蔼有趣的,冯、胡两位御丞在说起兰台事务时也是眉飞色舞的样子,方参议性子闷些,无话可接时总是冲我笑笑。再往下范、王两位与一众御史不知说着什么趣事,不时地发出一阵低哄。一切都是和谐极了的样子,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在这样的环境中为人处事该是怎样的轻松趣致。只是真到了这样的环境里时,我竟莫名怀念起在奉议司的时候,每个人的性子如何一眼便可瞧得出。 瞧得出才有底气相与,总强过这人人都似带了一张面具的样子。他们在笑,不是因为想笑,而是因为现下里需要他们笑。 至于这笑背后如何——是悲是忧,是怨是怒,我看不出来,他们也是决计不会让我看出来的。我能看到的,只是这假惺惺的笑,从上到下都是。 好在有吃的,我就不至于太尴尬。 冯建让我盛了一碗汤,“客来引离兰台近些,所以我与范、王二位御史常在此处小聚。这豆花鸡枞汤是客来引的招牌,尝尝如何?” 鸡枞该是炸过又炒出来的,油有些大,莴笋的尖儿切的不大细致,胡萝卜片也并未全部断生,单论配料并非上佳,只是凑在一起熬出这一锅汤来,偏又添了鲜香之味,着实奇怪。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老板就说熬汤并非步步都是精妙。” 冯建笑了一声,“蔬菜汤易缺油,这鸡枞就该油大些,莴笋的鲜味并非全在尖儿上,所以也不并切的太细致,胡萝卜片熬汤,全生、半生、全熟时味道并不一样,只是最后终究熬成的是这一锅汤,名字也不曾变过半个字。我们不懂,却也觉得老板说的很对,游新极精口舌之道,大约也是认可的,那这汤如何熬才好,想来也不用我说的太过于明白了吧。” 这汤如何,我依旧半懂不懂,但冯御丞想让我明白的,我却大致明白了。 明诚之曾说,人生当有三大境界:开始是极目所见便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接着心有所疑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最后阅尽千帆,世间万物积淀于心,于是看山仍旧是山,看水仍旧是水。 最初是山和水选择了自己,到最后是自己选择了山和水。境界层次不同时,各抒己见,才更能进步。 而冯建此刻的意思是,在人人都说山是山,水是水的时候,你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是没有用的。只要人人都说山是山,水是水,哪管是真心如此,还是假意应承,反正无论如何怎么都跑不了这一锅熬熬炖炖的汤。 冯建特意提了范御史与王御史,想来是要让我消除对他的戒备。他要说的,必然与朝会上我说的那些事有关。 果然,“自孟大人提了尹川王有与两位皇子合谋的可能后,圣上也觉得是该收回两位皇子的兵权。” “如今大皇子的四处城门卫已交给了兵部陆侍郎,二皇子还在等五路参将回京述职后再行交接事仪。孟大人,且不论大皇子如何,但就二皇子这般清贵人品——你可知二皇子生母是谁?” 我在前朝勤勤恳恳,也只是现下里有了上朝会的资格,后宫之事我哪里知晓。 “二皇子生母是圣上的周美人。” 冯建眼睛一转,往周若海的方向瞟了瞟。 “说起来,也是周老爷的一位侄女,听说在后宫里得宠得很。孟大人,如今既进了兰台,便该知道说些什么才会得周老爷欢心吧。” 若非钟毓和小刘大夫提前与我说过些兰台诸人的习性,知道这冯建是惯好自作主张推顺水人情的,周若海尚未说什么,他便急吼吼的来劝我进言,只怕不知底理的我猛地一听,便要信以为真了。 大皇子乃皇后所出,亦嫡亦长,如今他都没有二话的将城门卫兵权交了出来,二皇子又怎敢趋于其后呢?只怕若我明日便为着讨好周若海去向圣上陈情,不仅会连累了二皇子,或许我自己也会成为朝会上那位公公口中一串毫无感情的字句:兰台参议孟非原,勾结后宫,入狱,秋后斩。 散了宴,周若海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你已在奉议司劳累两日,明日便多休一天,下次上值直接来就是了。” 我点头应了。 我明日确实不必去,但由兰台令亲自点了与我自己按规矩来又不同,这样更有排场些。胡中泽也走过来,我躬身作揖时,听得他道,“孟大人,下次上值见吧。” 接着是冯建。 他的笑里有其他意思,我只能深深一揖,佯装看不明白。 待我比官位高的三人都走了,方参议才走过来,“客来引距玄武街还有一段路,孟大人如何回府。” “方大人,下官驾了车,把孟大人送回去便是。” 范御史连忙拱手。 我也拱手,“是是,不劳方大人费心了。” 回府路上,范御史笑眯眯的看着我,“大人,感觉兰台气氛如何?” “有些不好形容。”我靠在椅背上,马车有些颠簸。这条路向来不平整,我靠着就能听见碎石子飞溅起来的声音,“那个冯御丞……” “兰台干的就是得罪的人活,但是兰台有个笑话,说的就是万一有一天兰台的御史们因为得罪人被砍光了,冯御丞也能活着。”范御史哈哈笑了几声,“而且来救他的人可能还不是一路人马,毕竟大皇子要保他,二皇子也想拉拢他,这样才好给对方使绊子。大约圣上也听过这个笑话,所以他至今还是个御丞。” 于是我也跟着笑了。 范御史有时候很有些冷幽默。 “说起来,胡御丞才是大人的直系上司。不过周老爷安排人,向来喜欢间错开了安排,胡御丞此人惯好风雅,发妻亡故,姬妾数人,府邸在大人府邸往东三条巷子,大人择日可带些礼物去拜会。” 我自然是要去的,且想来不仅要去胡御丞府,冯建与周若海府邸也得去跑一趟才好。 到了我府门前,白鹭已在外候着,见我下了车,便将臂弯的氅衣搭了上来,“大人,青衿叫白鹭在此处候着,说是外头起风了,大人近日劳累多天又风寒未愈,还是多多注意着些好。” 第23章 我何曾风寒未愈了? 我有些疑惑。 即便是夜里起了风,那也不必拎着大氅来,好似我多弱不禁风一般。 范御史却明了似的笑了一声,“明日想来府上不大安静,孟大人这风寒未愈的恰是时候。待大人痊愈后,你我兰台再见罢,下官告辞。” 我裹着大氅,额头冒汗,还是琢磨不明白青衿的意思。 只是范御史说恰是时候,那即便是做戏也该做的像样些,于是我冲范御史点点头,扶着白鹭往回走,“迎双阁灯熄了吗?” “今日夫人说不大爽利,叫大人还是在敞月轩歇下。” 也好。 我倒希望芳芳这样不大爽利的日子能多些,毕竟在一处时总觉得尴尬,想来芳芳也是这样觉得的。她这样粗粗壮壮的身子,会有什么不爽利的时候。 第二日我便懂了青衿的用意。 一大早还未起身,白鹤便送进来许多要前来拜会的帖子,有以前在奉议司的同僚的,有六部的,甚至还有一封是尹川王府的。王爷自是不会亲自驾临,便是来,也绝不会这样恭恭敬敬的下帖子。我抽出王府的帖子来看了看,果然,落款人是若白。 照理,我新升兰台,何况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需得与他保持距离。 只是怎么想着,他都是曾于天寒地冻里救了我一命的恩人,恩人要见我,委实不该找这样蹩脚的理由搪塞。 于是我对白鹤道,“这个回个信,我起了就去见罢。” “是。” 白鹤躬身,自我手中接过名帖,正要服侍我穿衣时,白鹭又急匆匆跑进来,“大人,奉议司明大人来了,就在门外马车里。” 若白,明大人,这么巧?我甚至怀疑这两位是不是约好了要到我这里来寻个不痛快的。 我从白鹤手中接过衣服胡乱系着,叫白鹤匆匆给我擦了一把脸便往外间走,“请明大人进偏厅,稍候片刻。王府那个回个信,就说现下里不大方便,午间……” 话未说完,已听得门外一声浅笑,“孟大人,是怎样的不方便?” 紧接着,便有一袭天青色曳了进来。 晨间的日光碎碎溶溶,随着这一开门的动作笼住了门前一方青石砖,一刹那里便揪扯出无数以才子佳人作开头的故事的错觉。所谓刹那生灭,一刹那有多久?佛说一弹指有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灭,但在这一刹那里,我相信就连智慧如佛陀,都说不清我的感情生出了怎样的起伏与波澜。 “若白……公子。”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时间就连说话都觉得多余。 “听说孟大人着了风寒,特意为大人送些药来。”若白笑了一声,“因与大人相熟,便未曾叫下人通传,大人可别怨若白自作主张。” “怎、怎会。” 我连忙请若白坐下,下意识里将衣襟拉的更直了些。 “其实我……” “若白略通医术,不如由若白为大人稍作诊治。”若白依旧笑着,身后那个叫修语的小厮已将软垫放在了桌上,我看着若白,只觉不需他诊治,此刻的脉象便已忽而虚浮忽而狂癫。是没得治了。 尤其是若白的指尖搭在我腕上的那一刹那。 那一刹那里天旋地转,仿佛又回到了我初入京师的时日,天寒地冻里他带来了唯一的暖意。柑橘香、白狐领、青呢小轿……许多不相干的事物在一刹那里一起涌入了我的脑海,上下翻腾,不得平息。我只觉得我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腔子里似有什么要蹦出来,却又被紧紧束住。 “大人这脉象……” 若白低了头,微微抿了抿嘴。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觉得他是在笑。 “都快成了细数无力,虚阳外浮的脉象了。大人,这几服药还是叫小厮去煎了罢,若白今已瞧过,心里有数便觉安了许多,大人好生休息,若白这便告辞。” 若白起身,在我腕上按了按,接着便是一揖,就如方才来时不曾通传一样,走的时候亦不需要我起身去送,便如一阵风似的,来去无踪,独独在我心上烙了个印。 我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若白塞过来的药,一手抚向胸口。 匆匆一见,我的心都好似空了一般。 这时白鹭过来,垂首低声道,“大人,奉议司明大人已在偏厅候着了。” 今日奉议司休沐,明诚之也是便服。我到了偏厅时,他正负手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出自坊间不大出名的一个画匠,叫张载风,是当年在栖霞馆温书无趣出门闲逛时碰到的,聊了几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得知我要考试,他便送了我这幅“雪里青松图”。 这图到处都是雪,青灰的色调,光看着就叫人生出寒意来。 如今明诚之穿着藏蓝的长衫,与这处青灰站在一起,便愈发的寒了。我打了个颤,朝着明诚之做定了拱手的动作,方才出声道,“明大人,今日有些不适,起迟了,见谅见谅。” “我来时,见若白从这里出去。” 明诚之转过身来,将手上拎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听见他提起若白,于是将头埋得愈发的低,虽好奇他拎了什么东西来看我,却也不敢抬头去看,只等着他叫我起身。 “若白说来给你送些药,他颇通些医术,也好。” 明诚之说完才叫我起身坐下,分明是在我的府邸上,然见了明诚之,我就一丁点的主人架子都没有了。 “你升任兰台参议,论理,我是该请你去吃顿便饭的。”明诚之也坐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是想必你不大乐意,司里杂事也多,便罢了。” 我轻呼了一口气,连忙道,“哪里话,只是知道明大人事务繁杂,不敢叨扰。” “是么?那今日我请你去川香阁如何?”明诚之放下茶杯,看了我一眼,“孟非原,你在我面前,嘴里什么时候能有一句真话?” 于是我又语塞了。 仔细想来,仿佛在明诚之面前,确实一句真心话都未曾说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慑于明大人威严,知道自己的真心话从来都讨不得好。 譬如九曲诗会那次我就想赶走他,可他看我时我就违心的致起了欢迎词。再譬如一同去川香阁那次,本想拒绝与他同行的,可偏偏他提了出来,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官场上往来,人人都戴了三头六臂的假面,哪里容得真话在呢。 明诚之的真,可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给你拿了几瓶竹叶青酒。”明诚之用下巴点了点他带来的那包东西,“日后在兰台事事小心。” 接着,他起身欲走,我也连忙起身相送。 “省着用吧。” 明诚之走后良久,我才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省着用,他亦是知道兰台的冯建喜好竹叶青的,知道我一时片刻寻不到,便替我送了几瓶来。只是冯建这样的八面玲珑之人,一次性把酒送了得不到什么好,明诚之的意思,是让我徐徐图之。 于是我又对着明诚之的背影拱了拱手。 我在他面前没有真话,但敬重却是发自真心的。 日后去了兰台,只怕就再也没有这样肯照拂于我的上司了。 第24章 第二日便是兰台休沐了。 冯御丞与胡御丞早早的送来了拜帖,我亦回了,说午间在我府上小酌,接着便叫白鹭与白鹤去东市买菜,东市的菜向来新鲜。 若有时间,我极爱自己下厨。 况青衿今日闲着无事,也答应来厨下帮忙。他于汤羹上颇有研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什么熬至几分出什么味道,他比谁都清楚,是而有他在旁,我下厨下的更是放心。 白鹭与白鹤回来后,我按照冯建说过的做法,将莴笋、胡萝卜、鸡枞纷纷料理了,然后一股脑儿的倒入一旁炉子上架着的锅里慢慢熬着,锅里放了半只泰和的乌鸡,高汤是从客来引买回的,亦是青衿亲自挑来。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我换了衣服,带着白鹤迎了出去。 今日只是便饭,就在后厅里架了圆桌,除了鸡枞汤,我还从酒楼里叫了几个清清淡淡的家常菜。两位御丞来时,青衿已与白鹭一同将饭菜摆好了。 因是圆桌,没有尊卑高下之分,我们三人便随意坐了,先是几句你来我往的问候,接着,冯建与胡中泽便递来了一兜果子,冯建道,“东市昨日开了一家水果摊,说是南挝那边的新果子,先前只往宫里供的,如今得了恩赦,京师人都可买来尝一尝。我与胡御丞琢磨着你昨日染了风寒,也不一定听说了这回事,所以特意买了一兜,给你尝尝。” 我接过去递给青衿,顺带看了白鹭与白鹤一眼。 昨日新开的水果摊,南挝的新果子,为什么这两人今日去了一趟东市都没说些什么? 白鹤咧嘴一笑,有眼色道,“我去给大人把这果子切了。” “这果子倒不必切,那老板说只把皮掰开,里头的肉已是一瓣一瓣的了。”胡中泽跟着一笑,起身对白鹤道,“我随你去罢,教你怎么掰。” 现下里我与冯建对坐,我先替冯建盛了一碗汤,“冯大人,那日说完豆花鸡枞汤,下官手痒痒,今日便试着做了做。” 冯建伸手接过去,喝了一口。 “似乎……比客来引的汤还要特别一些?” “下官特意炖了泰和的乌鸡,又买了客来引的高汤。” 我笑吟吟的叫青衿上酒。 我府上的豆花鸡枞汤,绝对比客来引的汤还要多一道工序,只怕冯建听都没听说过。我也不打算告诉他。 今日已与青衿商定,酒就用明大人送来的竹叶青,只上一盅。明大人送的竹叶青是汾阳雅集庄的,檀香放的重些。喝一口酒再喝这汤,不仅解腻,且更添了一种世人从未尝过的鲜味。自然,这道理也是青衿说的,青衿说之前临远侯常在喝汤前喝一口雅集庄的竹叶青,无论多么下里巴人的汤,都会在瞬间阳春白雪起来。 青衿不大会用词,其中意味,我却体会到了。 冯建依言,低头深啜了一口酒,胡中泽跟着白鹤回来,见我们都在喝酒,便也跟着抿了些许。 “基酒是二十年的汾酒,除此以外,紫檀的香味重些,砂仁和零香倒是常见的量,陈皮、冰糖、公丁香与广木香似是用的上好的料。孟大人,这该是汾阳雅集庄的竹叶青吧?” 冯建只一口,便将这酒的成分与产地说的明白。 见我点头,胡中泽又喝了一口。 冯建一口饮尽,笑了一声,“孟大人,我向来想要这雅集庄的酒,只可惜那边的酒出了晋地便换了味道,远远不如本地酒庄产出的好喝,却不知你是哪里来的。” “我家大人在汾阳有旧,几日前来探亲,带来一点。知道冯大人好酒,今日特地借花献佛,请冯大人品鉴品鉴。” 青衿抢在我前头说了话,我只能跟着点头,“是是是,今日特地请冯大人品鉴品鉴。” “如此好酒……” 冯建叹了一声,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 我想,他咽在肚子里的那半句话一定是:如此好酒,送给这样不知好歹的孟非原,真是糟蹋了。 于是我又请他们喝汤。 当朝兰台参议孟非原亲自下厨做的汤,整个京师恐怕没几个人有口福喝得。冯建与胡中泽都是常去客来引的主儿,当得知我今日的豆花鸡枞汤亦是用客来引的高汤熬就时,纷纷表示:果然以孟大人这般聪明伶俐,干什么都是可以冒头拔尖儿的。 只是冯建又表示:可惜商贾之道,失于末流,若非如此,做个田舍之间的富家翁,倒也快活。 吃罢了饭,我们又在书房稍坐,眼尖的胡中泽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澄阳砚,他有些吃惊的摸了摸,“想不到孟大人府中竟也有这个。” “京里时兴。”我笑了一声,“旁人送的。” “是明大人吗?” “何出此言?”我有些疑惑,冯建好酒,所以一口便能把酒的来历说个八九不离十,胡中泽好收集文房四宝,难不成也只需要一眼就能把这文房四宝的底细给摸清了? “前些日子我也想买个澄阳砚,只是挑来挑去都有瑕疵,见明大人也在挑,便作罢了。”胡中泽又摸了摸,神情里满是艳羡之意,“后来见凤相也去了,说是要买来做贺礼,我哪里还敢在那家店里待着,行了礼便匆匆回了家。不想隔日再去,那人竟不卖了,嚷嚷着要回老家去。” 我松了口气。 本还担心若这砚台是明大人买的我该如何回礼,如今想想,明大人如此为人,大概是买不起这砚台的。凤相也说了是挑来做贺礼,想必是凤相出了买砚台的钱,而明大人出了买笔的钱。 怎么想都是这样的可能性大些,于是我又笑了,“不大清楚,是前几天托牛御史送来的,是谁送的倒没有提及。” “那便是凤相?” 胡中泽愈发惊叹了。冯建听胡中泽提起了凤相名号,也不由地敛了心神,“孟大人能得凤相青眼,果真是后生可畏啊!” 下午两人又稍坐闲话片刻,便起身告辞,我也不送,毕竟名义上我还是个风寒未愈的病人。 第二日一早,听青衿的建议,遣白鹤给周老爷府邸送上了拜帖。不一会儿便有小厮带着回帖来,说今日周老爷去了涪陵寺,下次有机会再见罢。于是我又分别往胡中泽和冯建两位御丞府上送了拜帖,不巧的是胡中泽也外出了,只冯建在家,不一会儿便送了回帖,约了下午在冯府醉翁居一叙。 下午,我仔细包了一瓶竹叶青,带着青衿与白鹭,径直去了冯府。 得了冯建口信,门房也未曾多问便将我带去了醉翁居,冯建穿着家常衫子,领口几要开到腰间,许是午间又喝了酒的缘故,头发乱糟糟的,颊上一片飞红,看向我时眼里透着朦朦胧胧的笑。 “孟大人,随便坐。” 我找地方坐下,青衿自我手中接过竹叶青,递给冯建身边的小厮。 “我今日将府中窖藏一一喝遍,属实再找不到如雅集庄上产出的好酒。”冯建打了个满是酒气的嗝儿,指着小厮手中的竹叶青道,“昨日胡御丞也在你府上,便是你有心送酒给我,也要担心是否有东西投他所好,澄阳砚是贵人相赠,你固然是舍不得的,所以我知道你今日必定会来。这酒——” “下官特意送给大人的。” 我笑着拱了拱手。 “我虽好口舌之物,对于饮酒一道上,却并不如大人清楚门路。一壶酒给我我只说得出好喝或不好喝,实在是玷污了。倒不如送给大人,大人得其味,下官得其名,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说的是。”冯建大笑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肩道,“我就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痛快!” “下官也喜欢如冯大人这般的真性情。” 我笑的恭维。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冒出来明诚之说的话,“孟非原,你在我面前什么时候能说一句真话?”混迹官场,人人都披了数不清的假皮,层层拔开都不知道哪一层才是真的。能如明诚之这般,说真话做真事且心怀坦荡霁月风光的人,真是比乞丐碗里的银锭子还要少。 谁不想说真话呢? 可是,一步步走到这里,谁又敢说真话呢。 回了府,我有些精疲力尽的感觉。与奉议司诸人相聚似还是昨日的事情,一转眼阵地便到了兰台上,且我的目标在更远处,一想到日后要面对段位更高的各种人,心里便总觉堵得慌。 倘若那年落了榜…… 更早一点,倘若村里没有遭灾,我父母健在,大约现在我会是曾经预想的那样罢。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一睁眼就看到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的日子。 子子孙孙,代代如此。 可眼下是没有倘若的,以我的心性,只怕就算是父母健在也不会安安分分的守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我展开手心的纸条,叹了一声。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再犹疑。 纸条是冯大人给我的,字却是一位内阁学士写的。 “七月七,春与繁华,千里白云天。” 第25章 我虽中了皇榜,但说实话,运气似乎占了绝对因素。那年春试圣上下了死令彻查舞弊之事,许多世家贵族都不敢再插手科举,应试之人锐减,便让我捡了一个大便宜。所以,内阁学士直接写给我的纸条,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猛地一看是在写景。 仔细一看……我觉得确实是在写景。 我将那纸条收起来,没有扔。万一出了什么事,这也是个凭证。 想来能入内阁却未主内阁的老爷都是跟定了继承人的,这句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大约也是跟着某位继承人有关。 眼下大皇子亦嫡亦长,圣上与王皇后又伉俪情深,二皇子母家再贵重,也不过只是圣上一个小小美人,而三皇子尚在襁褓,断断是不会参与这些的。况我进言之后,大皇子便毫无二话的交出了四处城门卫的兵权,想来这般人品与修养,只要自己不作,想得通透一点,皇位自然跑不了他的。 倒是二皇子…… 想起二皇子,我便想到了冯建在客来引的那番话,如此清贵的二皇子,兰台的冯御丞都如此想,那有这样想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数。这大皇子,心里压力应该不小。 我笑了一声。 所谓天家无兄弟父子,年幼时不过排位称呼的区别,但这过程中稍稍有一着差错,便是君臣之分了。十二串冕珠的内外,九重金阶的上下,于他们来说,却是一个天上云,一个地里泥的距离。 第二日上值,因是我第一天去兰台,所以胡御丞先带着我熟悉了一下工作内容和环境。 “冯大人主管弹劾百官之事,而我这边,你也看到了。”胡中泽带着我从一个书架穿到另一个书架,陈年典籍独有的味道一阵阵的扑过来,说不清是霉了还是潮了。我看向胡中泽,心里免不了有些失落,“主管修史。” “圣上在修《通史》,我们与内府库的几位公子合作,他们暂时也在兰台。”胡中泽介绍完了,让我在靠窗的桌子上坐下,“你今天是第一天上值,不必赶太多工,只把甲字二号柜第三层的,先秦那些先整理出来便罢了。” “哦对了。” 我正要开口,胡中泽又道,“圣上向来觉得纣王文治武功,堪为千古一帝,所以这史不该像以往那般修法。” 圣上这是要为纣王平反? “春秋史传只说‘比干谏而死’,司马迁作《史记》,便说成剖心为得妲己一笑。圣上向来不喜为上位者添锦上花的史传,史为实记,劳烦孟大人多多查阅求证,你我尽全力,切切要修出一部让天下酸文假醋都为之倾倒的真正的《通史》来。” 胡中泽言之切切,我不由得便跟着点头。 待胡中泽转身走了,我接过一位公子递过来的书开始翻,一直翻了两三页后,方才悟到,我曾经一个捕风捉影以百官八卦为生的奉议司副使,如今却要把自己埋在这浩如烟海的史书中了。 最要紧的是,我还得判断出史书所记究竟是真是假,是奉承天家的谎言,还是如实篆述。 这活儿并不轻松,我一上午大概也才誊出那么一卷来。 在砚台上刮去多余的墨汁时,看着屋子里零散坐着低头疾书的几个人,没来由就想到了“油尽灯枯”这个词。不曾进兰台的时候我总觉得兰台升迁快,是个好地方,如今看来,升迁快也是有代价的,一边是毫不留情的在明面里得罪百官,另一边就是默默无闻地耗尽自己。 于是我又有些怀念奉议司了。 午间自是没时间回府的,好在兰台附近就有一家茶楼,几位内府库的公子相约了要去,有几个人偷摸瞟了我几眼,大概是犹豫要不要叫我。其中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往过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对我说,“孟大人,下官们要去佟欣茶庄坐坐,您是否要一起过去?还是……” “一起过去吧。” 我揉了揉太阳穴。 他们几个去茶楼放风,想留我一个人守着这堆发霉的史书,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我佯装不知他们后半句要说什么,将那书卷收拾好了,起身便跟在了他们身边。自我走在身边后,这群公子们的话都少了许多,我心想我也并非那凶神恶煞之辈,怎的他们这样怕我。 为了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我已一上午忍着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了。 佟欣茶庄算不得多好,那些公子要了最便宜的碧螺春,我只喝了一口就觉得味道不正,于是我把小二叫过来,问他们这边最好的茶是什么。 “客官,咱家最好的茶是金庭玉华,只是……” 那小二笑的看似谦卑,但眼神却不怎么耐烦。大约这些公子们天天来他已见惯了,只当我也是个面生的公子,喝不起这么好的茶。 于是我掏出了一锭银子,“最好的金庭玉华先上四壶,茶点要玫瑰花饼和云片桂糕。” 小二微微挑眉,接了银子,转身便要去换茶。 “孟大人,其实这家的金庭玉华还有点子涩,并不那么好。”先前那胆子稍大的公子道,“何况稍坐片刻,喝这样贵的茶,有些……” “哪有亏待自己肚子的道理。” 我笑了一声,问那位公子叫什么,家住何处,是几时入得京师。 这位公子叫宁仲义,字然因,看着年纪轻轻的样子,却比我还要大些,原是同我那一年一起中的榜,只是落在榜尾,所以未曾见过。开始授了京郊云县的县令,去岁年末才调进内府库成了修撰史书的公子,算来是六品的官阶。 同行的那几位见我与宁仲义相谈甚欢,渐渐的便也放开了胆子,纷纷说起了圣上要修的《通史》。 只说了片刻,那小二已端了茶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每人手里托着一碟四样茶点,先前还带着不屑的样子,如今已笑的服服帖帖了,“大人,这是咱们佟欣茶庄最好的金庭玉华,这两样是大人点名要的玫瑰花饼和云片桂糕,这两样是咱们掌柜的另送的,说咱们家的金庭玉华,与这青团和黄米凉糕一起吃着更有风味呢。” 几位公子瞪直了眼睛,唯宁仲义压低了声音对我道,“大人,方才下官便是有意让他听到,这些人向来势力惯了,得让他们好好吃吃苦头。” 我点点头,让小二将茶与茶点分处放好。 那小二又笑了一声,“大人,这银子……咱们掌柜的说咱茶庄也没多好的茶,这几样恐怕大人也吃不惯,所以今日茶资咱们掌柜的垫付了,这银子还请大人收回去罢。” 宁仲义冲我眨了眨眼,我一笑,毫不客气的将那银子从小二掌心中捡起来,“也好,告诉你们掌柜的,以后我常来,茶可得备好了。” 小二又点头应了,见我们不再有旁的吩咐,才躬身退了出去。 下午回了兰台,那些内府库的公子们果然不再怕我,有事无事都会往我这里站一站。只是我初接手,对这些事务到底还不熟,到了下值时还没有完成胡中泽交代的任务,还差多半卷,大约还得多半个时辰。 旁人纷纷走了,唯宁仲义在我身边多坐了一会儿。 “其实往日里大人是不必做这么多的,只是兰台做这个的史官这几日结婚的结婚,生病的生病,养老的养老,说来也怪,都赶巧了……哎大人,这块可不应该是这样,《魏碑杂记》上‘元王更服易俗,行同鲜卑’,这个应该比《大秦记事》还要早些,且有杂史可以佐证当时确实是秦元王提出,并非瑛武太后提出的。” 我依着宁仲义的话去查了查,果然是他说得对。 就这样絮叨皆之指正,又写了半晌,总算是写完了,打算去胡中泽那边签字下班。 胡中泽比我还要忙,他正带了两个史官修着先前整理出来的大夏开国以来的种种事,见我与宁仲义出来,他先是一怔,接着便接过我手中誊出的书卷大致翻了翻,“今日辛苦。明日来了,甲字一到五号都是先秦的,我估摸着你也该倦了,回去早些歇息吧,明日只怕要做的更多。” 我点头,对他拱了拱手。 宁仲义跟在我身上也躬身拱手,头都不敢抬。 “大人,都是大人,怎的这胡大人看起来就要严肃些。下官在胡大人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哎大人,这边有家小馆子,环境幽静,饭菜也还算家常,今日晚了,不如咱们在这里吃吧。” 也好,我也愿意在外边多磨蹭一会儿。 随着宁仲义进去,一直上了二楼,进了一家包间,宁仲义要的都是家常菜,小二亦是态度很好的录下去传。 “曾经下值晚了,下官们常与褚史官、郑史官在此随意吃些。” 宁仲义笑着给我斟茶,“说起来,褚史官也是那年与大人一同中的榜,只是中榜后就分在了兰台做史官,一直到了今天。褚史官便是那个生病请假了的,郑史官却是礼部杭老爷亲自登门保媒,今日成亲的。之前还有一个傅史官,年纪大了,前几日刚刚致仕,周老爷还没寻下合适的人选。” 我一一记在心里。 第26章 第二日照例是翻书、斟酌、查阅、誊录,午间我忙起来便未曾出门,叫宁公子他们带了些青团回来,就着开水吃了,勉强充饥。就这样近乎一动不动的,便又坐到了天光将尽的时候。 我抬起头往窗外看了看,最后的光徒劳的挣扎了片刻,便坠入了那浓黑与深蓝之中,顷刻便暗了。今日宁仲义说府上有事,所以跟着几位公子一道早早回了府,此刻这堂内只有我一个人,将神思从眼前各个版本的史书上收回来,忽然觉得现下里这两支蜡烛也太黯淡了些,似乎这椅子也太硬了,苇草垫子也不够蓬松,坐久了浑身的骨头都“咯咯”的响。 我伸了伸腰,将笔洗了挂在架上,把书卷收整好,在明日要翻阅的那一层上打了个标记。 此时胡中泽探头进来,“孟大人,还不走么?” “就走了。”一切都归置到原位后,我吹熄了蜡,“原先只道文书繁琐,不想修史比文书要繁琐许多。” “这世上哪有不繁琐的营生,不过是各人的苦各人心里清楚罢了。”胡中泽笑了一声,伸手插上门闩落了锁,“我见你中午也没出去,恰好明日休沐,不如咱们晚上去吃点好的。” “也好,主随客便。” 上次休沐日来不及回访,今日做东补上也好。眼下将近秋分,明日依着京师习俗,我是得去一趟涪陵寺的。 “既然孟大人有意做东,那咱们便去川香阁罢。”一阵风儿吹过来,胡中泽忙抱住手臂,“不知不觉,夜里竟已这么凉了。” 川香阁离奉义司不远,离兰台倒是有些距离,胡御丞大约少过这边,因而我满心都想着待会要点些什么才能显得我大方热情,又不至于掏空了家底——这也是昨夜青衿去寻我要银子我才知道的,这么大的府邸,每个月光上上下下的嘴就几要耗尽了我的俸禄。 好在在奉议司时写的好的折子屡屡得赏攒了些私房,而奉议司那些二世祖们凑银子送我的田庄也有些进项,这才不至于囊中太过于羞涩了。 在大夏为官,若是清廉正直,只怕连自己都养不活。 “下官曾经听说,川菜就属这鱼香肉丝最为极品,一看刀工,二看火候,两者若差一丝一毫便会流俗。” 鱼香肉丝便宜,我大夏各处菜馆酒楼都可做此菜,不过我这样说也并非胡诌。确实处处都能做的菜倒不一定能处处都做得好,起码我在京师旁的酒楼吃过那几次,都是调料腌出了味的感觉,入口并尝不出肉丝本身的酸甜与劲道。 味道都在调料上,这才不是川菜中鱼香肉丝的本来做法。 “那便随孟大人一起去尝尝这川香阁的鱼香肉丝与别家有何不同。” 胡中泽也不挑剔,格外憨厚的笑了一声。 进了川香阁,恰还有一家包间,我与胡中泽对坐了,要了鱼香肉丝,炖白果和川式粉蒸肉。论来都是川地代表菜,也不算辱没这川香阁“京师第一川菜”的名头。 “我忽然想起来,孟大人可与相学士相熟?” 胡中泽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对我道,“今日上朝,相学士特地向我打听孟大人。” 今上的官制一直有些迷。 原先我大夏是没有丞相的,总领内阁大学士为一品,与六部尚书共行相权,后来圣上扶了凤昱廷上位,与总领内阁大学士同为一品,却是百官之长,将原先掌握在内阁手里的大半权力都顺着六部收到了凤相手上。举个例子,原先的内阁大学士是可以代圣上批阅奏折,定夺五品以下官员的升降的,如今因有了凤相的缘故,便是内阁有心提谁,也得过了凤相的考核才行。最让内阁不满的,大约还是凤相若有心提点于谁,只与圣上商议便可,堂堂内阁似已成了大夏李氏皇族的摆设一般,闲闲养在垂询殿内。 是而说到内阁,除了上次休沐通过冯御丞给我塞纸条的那位学士,旁的人我是丝毫都不曾接触过的。 胡大人忽然提起的这位相学士,大约就是塞纸条的那位了。 于是我摇了摇头,“兰台在百官之外,下官怎么可能会与内阁学士相熟。” “说的也是,你自中了皇榜到如今,也没几年时间,怎么会认识那帮老爷。”胡中泽嘘了一声,“说起来,兰台事务虽然繁琐,但胜在清静。” 说来也确实如此。 丞相新立为百官之长,而内阁有心重新掌握相权,六部尚书纷纷卷入其中,不得善佑其身。只兰台/独立于百官之外,不向凤相报备工作,也不与内阁结交,事事都经由两位御丞与兰台令直接呈给今上。 所以胡中泽说兰台胜在清静。 踏踏实实做圣上交代了的事情就行了,不用管谁谁的,便是兰台想插手也不知道该插哪里。 我深以为是,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 胡中泽对口舌之物不大擅长,也没什么偏好,一顿饭吃的也算是气氛和乐,只是总有些话不投机的感觉。抛却兰台事务,我说这菜的火候如何时,他只能点头应承,而他说哪家新上了全生的、夹层带有两刀青檀的、三个厚度的徽宣时,我就只能尴尬的咧嘴笑了。 好在我长相老实,笑着也觉得实诚。 吃罢了饭,我叫了一辆车,他家在我府邸往东三条巷子处,上次范御史对我说过,也算是顺路。 车资有些贵,只是今夜确实凉了,我也实在受不得这寒沁沁的凉意。 今夜回府迟了,依旧是白鹭在门口候着,“夫人已睡下了,叫大人还是往敞月轩睡吧。” 第二日休沐,我便早早起身,只带了白鹭一人前往涪陵寺去。 京师只重四个节气,立春、清明、秋分、冬至。其中又以秋分和冬至为最,每每临近这两个节气时都要去附近的寺院里上一柱平安香,京师人称“过时”。平平安安的过了这四个节气,这一年才算是完整。 涪陵寺是整个京师香火最旺的一家寺院,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亦是络绎不绝。听闻是这里的大和尚,法名叫云空的,颇通些禅理,谈笑间也带了几分玄机。我今日来,亦有拜会的意思。 上“平安香”要上早香,我自认起了大早,但等我站在香炉前时,已然发现炉中有了许多快燃尽的香尾,或轻或重的烟袅袅绕绕的,似这芸芸世界中的各色命运。 虚幻,迷蒙,难以捉摸。但实则早已注定。 只稍站了一站,我叫白鹭点香,自去净了手,格外虔诚的在心中念叨了几句后,双手接过香,在额前轻点,端端正正的插在了香炉之中。 接着便是去跪拜。 大雄宝殿里塑着西方三圣的金身,我匍匐下身的一刹,忽然觉得自己就如一粒尘埃般渺小。我从何处来?死后又归何处去?这些我从未想过的问题在一刹那便席卷上了我的心头,如今我为求平安而来,可拜了这泥塑金漆的佛像便可得平安吗?曾经那些患病的、遭灾的甚至是被下狱的大人们,都是没有拜过涪陵寺的佛像的缘故吗? 抑或是,我等凡夫俗子只可看得见这欲界天里受苦受累的色身,却不知在那遥不可及的所谓极乐世界里,那些大人们,正平平安安的继续担着自己的职责。 就如此走了半晌的思,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后已排了几个等着拜佛的人。 我连忙起身,有些歉意的对后来者笑笑,又深深对着这佛像躬了躬身,才带着白鹭出来,打算往后院去寻云空和尚。 后院里几个灰衣小沙弥正扫着院子,我合掌躬身,问道,“小师父,云空师父今日在不在?” “师父今日不在。”其中一个略大些的看了我一眼,大约是觉得眼生的缘故,又多看了几眼方才道,“不过师父说今日若有人来寻他,便带他去看看阎罗殿里的壁画。” 我心想这壁画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待云空和尚回来再来与他谈的好,于是便作了个揖,“今日还有他事,不叨扰了,待云空师父回来再来拜访吧。” 那几个灰衣沙弥纷纷放了扫帚,对我合掌回礼。 涪陵寺一行便算是成了。我又四处拜了拜,打算带白鹭回去。 不想刚出了大门,便碰见凤相一行人,细细看去,有明大人,也有些未曾见过的,据气度来判断,大约是诸位老爷之类。此时迎面撞上,再躲已来不及了,于是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下官见过凤相、明大人。” “孟非原?” “游新也来了。” 二人同时出声,我后脊一紧。 第27章 凤相与明大人并不如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和睦,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推断出来且坚信不疑的,只是来涪陵寺这样私密又小型的聚会两人也能相约同行,难不成一直都是我的推论错了? 如今两人都穿着便服,明诚之依旧是深蓝的长衫,白玉簪束发,凤相却是家常的玉色对襟长褂,腰上系了个平安扣形的木头坠子,正把臂言欢时听见我问候,两人便齐刷刷一道看向我,于是我慌忙将手拱的更圆,腰身压的更低。 入了秋,大早便总有薄雾缭绕着,如今太阳半升不升,那雾也断开了两截,一截往上渐渐消散,另一截则沉甸甸的坠下,笼住了涪陵寺前的木阶。 我低头,只看得见一双双皂靴,踏在木阶上,如要穿云登天一般。一时间便有些恍惚了。 “往日里你我皆在朝侍奉圣上所以各称官名,如今休沐便都是闲散人,大可不必如此拘谨。”凤相拍了拍我的手,叫我放松下来,“今日来的这些,都是你往日里不常见到的,今儿既然赶了巧,本相便为你们介绍介绍,日后遇见了也好相与。” 于是我垂在身侧的手又拱了起来。 “这位是礼部尚书郭判。” “郭老爷。” “这位是吏部左侍郎王行俭。” “王老爷。” “这位是刑部左侍郎关隽。” “关老爷。” …… 今日随行的六部官员一一介绍罢了,凤相才调头去介绍一直站在明诚之身后的几位,“这位是协办内阁大学士陈子汶,这两位是内阁学士,相蠡、元墨。” 我心头一震,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陈老爷,相老爷,元老爷。” “慎德与你相熟,便不劳本相介绍了。” 凤相呵呵一笑,在我肩头拍了拍。 慎德是明大人的字,这两个字我是不敢忘的。于是我又拱起手,冲明大人深深一揖。不管怎么说,先前在奉议司一直在明大人手下做事,便是有几次犯了糊涂也并未牵扯出什么大的风浪来,我知是明大人保我。 只是明诚之微微点了点下颌,面上竟一丝神情也无。 最要意外的,还是这堆人里竟有内阁的人。先时听奉议司的那帮二世祖们嚼嘴惯了,常以为内阁与凤相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的,只是如今再想想,恐怕唯一水火不容的便只有同为一品的总领内阁大学士了罢。 协办大学士与学士,说白了都是伺候人的,除了自己冒尖儿升成一品,旁的伺候谁又不一样呢?凤相为人和蔼风趣,若我是内阁的,想来也愿意时时处处听着凤相提点。 如此一想,心里的梗便转圜了过来。 只是一颗心还未齐齐整整的放下,人群中便又有人开口,带了几分讥诮的笑意,一点情分也不留,“孟大人好气度,先前我托冯大人送去的,怎的也不见回个信来?” 正是那位相大学士。 我一时语塞,虽想过大约是他塞来的,但也不好确定是不是他。只是总想着这般私密的事,私下里解决了也就罢了,便是解决不了也就是一个哑巴亏,说不得什么。没想到这位相学士张口直言,眼见着便要冲着我的脸喊出来了,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咱们总站在此处也不是个事。”明诚之终于说了今天我能听见的第二句话,“且往后院里等着去,云空大和尚也该回来了,孟非原也来吧。来一趟涪陵寺,不见见云空和尚,总是憾事。” 这句话在眼下里是大大的解了我的围,只是过了这门槛进了后院,几人围坐时,应答的若不妥当,便更是尴尬了。 若是相蠡没说那句话,明诚之大概率会让我回府去,如今学士开了口,明诚之官阶在他之下,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于是我侧了侧身子,让凤相带着诸人过去。 明诚之慢了一步,大约是要与我同行。但不料相蠡也停了步子,明诚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相蠡,便跟在关隽身后往前去了。我踅身过来,恰与相蠡并肩,便是我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后一点,相蠡也会将步子放缓了等我赶上。 “总以为冯大人办事利落可靠,瞧着孟大人的神色,难不成是未曾收到过?” 相蠡说话过于直白,让一时嘴舌快利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接是好。说岔了话,只怕过几日传回到冯大人耳朵里,就是我有意在相学士面前让他下不得台面。这世上的话,总是经了几片嘴,上下一碰,再进了不同的耳朵,便生出无数不同的意思来。 于是我小心道,“冯大人未曾告知学士名讳,下官还以为……” “难道孟大人也是要看人下菜碟儿的?知道了是哪位学士,再斟酌着言辞回复不成?” 相蠡又笑。 只是他的笑里旁的意思也太重了些,大约是看不惯我这凭了好风青云直上的顺势大人。说来我自入了京师,确实运气太好了些,这些寒窗十几载二十几载熬出来的老爷们看不得,倒也正常。 他此刻一手捻着唇边垂下的胡须,一手扶着玳瑁腰带,满眼的讥讽,丝毫都不遮掩。 “相老爷可真是拿下官取笑了。”我想着这位学士既然彼此之间毫不留脸面,我倒也不必在刻意周全什么,于是一横心,便道,“冯大人只说是位学士写的,下官只当是位求学的人写的一句诗,左右看不通,便丢了。” 大夏沿袭前朝内阁制度,内阁学士本不是官名,是圣上调了左右心腹暂主之意。只是越往后,这内阁权力越不好掌控,索性就定了阶品,一律依着当朝俸禄行事。后来今上承位,又扶了凤昱廷为相,掣肘制衡,于是内阁愈发零落了。 这学士,往大了可以说是在称呼内阁学士,往小了说,连个举子都算不上。当朝读书人,都可称作学士。 “孟大人到有趣。” 相蠡却不恼,又笑了几声,快走了几步赶到陈子汶和元墨身边,隐约间听见他们似说起我的名字。 待进了后院,那几个灰衣小沙弥已不见了,倒是凤相,大约因着常来的缘故,自行带我们进了一处禅房坐下,“就在此处等着吧。” 桌上茶冒着热气,我此刻有些口渴,但比我品佚高的诸位都安安分分的坐着,于是我也不敢动那茶壶。 这一行人里,算来算去都是老爷,唯明诚之与我是两个大人,于是我俩便在一处坐了。 “胡御丞的活儿,干的可还顺手?” 明诚之先开了口。 “尚好。” 好与不好的,我也只能说个好,便是我说了不好,明诚之也只是听听便罢了。兰台与奉议司两不相干,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好,我也不该去与明诚之诉苦。 “说来圣上要修史,游新又被长庆点给了胡中泽,近日可辛劳了。”凤相又接了话。 这处禅房格外深阔,进门便是佛像与拜垫,隔开的两段均沿着墙转圈儿摆了几张禅榻,榻上立着红木小几,供着时令鲜花和水果。这一行人便在右侧挑着品佚差不离的两两坐了,只凤相曲高和寡,单独坐在了离佛像最近的一张榻上。 长庆是周若海的字,他们相熟亲昵,我却是个下手、局外人,于是我又朝着凤相拱手,“尚好。” “原先圣上是有意叫你跟着冯建历练的。”凤相又笑了一声,“只是胡中泽说他那头实在缺人。” “冯大人这么个玲珑人儿,怨不得他也想要孟大人做参议。”相蠡忽然出声,依旧是那尖酸刻薄不讨好的调子,“方才与孟大人说了几句,果然是个极有意思的人,若我在兰台,必也想讨要孟大人过来。” 我又朝着相蠡拱手。 这一屋子里,满打满算的,也只有这两个半熟人,得罪太过了总不好看。 “这位孟大人……”礼部尚书郭判忽然拍了拍脑袋,“我年岁大了,先前没想起来,这便是明大人和凤相屡屡提及,那日随明大人上朝,还被圣上从奉议司点到了兰台做参议那位吧,先前似乎还往我礼部送过几趟折子。” 礼部尚书都开了口,吏部和刑部两位左侍郎便也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手道,“可不是,方才竟没认出来!” 少不得又是一顿寒暄,现下里这满屋子都能算作熟人了。 只是明诚之的神色一直淡淡的,我偷着觑了几眼,完全瞧不出他对我在六部都有了熟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正干坐着无趣,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诸位施主,久等了。” 众人纷纷起身,我也跟着起身去迎,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必然就是那屡有传闻的云空大和尚,心下好奇,便极目望去。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着寻常月白衫子的人,头发打了髻,只脚底踩了一双僧鞋,正合掌向我们问询。 第28章 今上于儒生之外虽不做要求,但我一直以为出家人穿僧衣,剃度是必不可少的。我不曾了解过佛、道两门的讲究,这两道上也只知道些人人都知道的典故而已,既称作了大和尚,想来是大有修行,只为何连这三千烦恼丝都要留着? 是而我虽合掌回礼,但并不诚心。 “云空师父,你今日回来迟了。”凤相迎上前去,深深一礼。 “方才在阎罗殿等一位有缘人。”云空笑起来有些像大雄宝殿里的佛像,眉目都是和慈的,听闻已年过花甲,但猛地看过去,面色红润细嫩,一开嗓说话,只觉气力十足。现下里他抬眼望了望四周,见我与明诚之在人后站着,又是一笑,“算有遗策,竟是贫僧多此一举。” 凤相见他往后瞧,又顺着他的眼风往我与明诚之处看了看。明诚之常来,大和尚认得,必然用不着特意去阎罗殿等一趟,故而大和尚说的有缘人该是我。 于是凤相又合掌请云空坐下,“这位是兰台参议孟非原,正与兰台御丞胡中泽主管圣上重修《通史》一事。” 云空看过来,我再次合掌顶礼。 “修史是好事,修史使人明德、明志、明/慧,福德无量啊。” 云空对我合掌欠身。这一欠身倒是实心的,显得我愈发浅薄了,于是我连忙扎扎实实地回了礼,再不敢有半点虚浮。 “恐怕坐的久了,你们都没喝茶。这茶凉了,贫僧再去换一壶来。”云空话音刚落,便从外头进来两个小沙弥换了一壶新茶。云空亲自为我们斟了,只是绕过诸人先替我与明诚之斟了,才顺着依次斟过去,最后是凤相和自己。 接着他们就开始说些什么“唯识所变”,什么“实境”,什么“相违难”,我听得有些晦涩,模模糊糊似懂一点,但又要细究去,却连他们的名词属相都不知道是什么,这种感觉很不好。况我一向又是自认聪明的,于是有些烦躁,便接连喝了几杯茶。涪陵寺的茶不过是寻常茶,只是殿里常年供檀香、鲜花,使得这茶也沁出了令人心安的味道。 且涪陵寺的茶,也只是用白水煮的,清清淡淡的,很合我口味。 就这样喝了几次茶,又磨蹭了半晌,云空留我们用了斋饭——说实话,我是吃不惯斋饭的,且不说没有肉,就连调料也不全。葱、蒜、韭都是禁用的也就罢了,竟连芫荽也不肯放,更别提重油重盐的烹调,于是我只草草吃了小半碗,倒是明诚之似乎从不在意这些,每次行堂的师父过来,他都把自己的碗递出去,用筷子比在一半多的位置上。 总算捱到了凤相告辞,明诚之却又邀诸人前往府里小坐,我有些惶恐,以修史一事推辞了。圣上两日一休沐,于往常的奉议司来说是好事,左右没有多繁杂的事务堆上来,能偷一天懒便偷一天懒,到了兰台才觉得这样子实在是于工作无益。两日,恰好够进入状态,还来不及紧绷,便又要松懈。更何况,参奏百官的那边我不知道,那修史的要是依着两日一休沐的进度,只怕到了下一个圣上手里,要全天下酸文假醋都为之倾倒的《通史》都修不完。 所以我借故推辞,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临走前云空分别给我们拿了书,薄厚不一,都以红布裹着,只说是依着我们各人根性。我十分诚恳的道了谢,毕恭毕敬的将书放在了马车里的小几上。 回府路上,白鹭也笑眯眯道,“大人,今日一行能得云空师父几句话,以后事事都顺遂了。” 我笑了一声,阖上眼。 今日起得早,又劳心劳神了半晌,此刻方觉出困倦来。 “大人,回迎双阁吗?”白鹭又问。 想到迎双阁我便有些头疼,且不说薛芳,单那悯枝已叫我有些难以招架。 只是想到悯枝,就会想到了那道暧昧的柑橘香,想到柑橘香就会联想到若白。人总是在一瞬间爆发出无穷无尽的联想能力,尤其是在想到若白的时候,脑子里总有各种各样的旖旎风月。 我使劲儿摇了摇头。 其实我对小倌儿本是没什么想法的,即便和若白在栖霞馆同处那许久,也未曾生出半分遐想。只是自打进了奉议司,听多了他们说小倌儿如何如何,京师又时兴,我便起了试一试的心思。旁的小倌儿我不曾见过,只见过若白,所以这念头只能与若白联系起来。 不想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收不回来了。 到了府门前,白鹤迎来扶我下车,白鹭拉着车往后门走,我忽然念头一动,打算往藏书楼去瞧瞧。 “叫迎双阁做好了饭便送到敞月轩,今日有些忙,得去藏书楼找些书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吃,省的麻烦她们热来热去的等着。” 白鹤听着我要去藏书楼,脚步顿了顿。 “你回去传话罢,别跟着了。” 我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自然也不会叫他们跟着。当初能以低价买了这处院子,说来也是托了藏书楼闹鬼的福,否则单凭这个地段,也实在难说买就买下。 而寻常下人,都是怕极了闹鬼之事的。 我在廊下站了站,过了这道廊,再穿了绿藤门就是藏书楼了。此处偏阴潮,阶上所生也多是青苔绿藓之类。因为少有人来,所以没有一丁点的烟火气,就连足下一点泥印都能拓出萧瑟的意思,所以这满园的绿色便也跟着清寒了。 撩起绿藤门,顺手拨下了藤上的一只七星金龟,紫渊将这藏书楼打扫的极为干净。只是此刻满园的绿色都入了眼,唯独瞧不见紫渊在何处。 我没有藏书楼的钥匙,恰藏书楼也未曾上锁,我推了推,半晌才听得里边传来落下门闩的声音。接着紫渊揉着眼睛给我开门,随即他神色一怔,“大大大人,您过来怎么也不先叫人通传一声。” 他神色有些慌张,双手极不自然的绞着,我只当是他偷懒被我抓住了,心里不自在。到底也觉得这么小的年龄就放他来闹鬼的藏书楼有些残忍,所以也并未追究,只说道,“自己府里,有什么好通传的。近日修史,有许多地方不大明了,所以得过来找找看有没有相关的书。” “这边是大人从福州带来的。”紫渊侧了身走在我身边,一架架的介绍道,“这些是三道经论,这些是经史子集,都是上家人不肯带走的,大人看看这边可有所需的?” 我抽了几本出来,点着另外一架道,“那些呢?” 紫渊脸色忽地一变,笑的勉强又仓促,“那些……那些是些话本小说,是往日里从集上搜罗的,靠着这些打发打发时间。” 我应了一声,寻了个地方坐下,紫渊连忙移了两盏灯过来。 毕竟是上家人不肯带走的书,说来与兰台的书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寻个由头在此间休息一会,省的回去了还得往心里塞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不曾翻过几页,便听得里头有“咚”的一声,似是什么被撞到了。 紫渊此刻神色终于释然,见我抬头看他,便不好意思的笑笑,“前些日子抓了一只猫,总是跑的寻不见影儿……” 我明了,毕竟是儿孩心性。 只是又翻了半晌书总觉无趣,所以干脆道,“替我寻个话本来吧。” 这次紫渊倒是利落,不过片刻便抱过一摞本子来,《白眉刺客传》、《聂四娘》、《玉蝶》、《海外飞仙》……都是集上卖的最好的传奇话本,只是我心里有事情,不管翻什么都只看的进去前两回,往后了就剩下一团团的墨影儿,上下情节连贯不起来,甚至人名儿都记不住。 紫渊见我有些悻悻,便上前道,“前几日还搜罗了一本《桃色撩人》,大人看不看?” 从藏书楼出来,夜色已深了。 草丛里“喵”的一声,接着一团影子倏的奔过去,我料想是紫渊那只猫,也不甚在意,只拉紧衣服回了敞月轩。 夜深了,到底入了秋,这便一天凉似了一天。 第二日我照例在藏书楼待了大半日,今日未曾听见那猫的动静,紫渊也道许是跑到别处去闹了。待要走时,紫渊忽然道,“大人,听闻您……罢了,紫渊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伺候?” 我挠了挠头。 今日将那本《桃色撩人》看完了,我还沉浸在姜生与那王爷的感情之中无法自拔,紫渊忽然开口相问,我一时嘴塞,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是我让紫渊来藏书楼的,也是我许诺他会让他回去的。只是今日,府中起居用度有青衿掌管,贴身活计又有白鹭和白鹤两个,紫渊回去了也只能排在他二人之后,想来他是不愿意的。何况,我私心里也不愿紫渊回去,总觉得有种种妥协的意思。 我向来都是把紫渊当成我自己的。 不过就沉吟了片刻,紫渊已笑道,“不过是跟大人说句玩笑话,紫渊觉得这藏书楼挺好的,清净自在。如今便是大人叫紫渊回去,紫渊也不愿意了,回去了还怎么寻得来这般自在呢?” 第29章 话是如此说,但我心里到底不安,只是紫渊已表了态,我怎么也得表现的更大度通人情一些。于是我拍了拍紫渊的肩,“日后需要什么,只管去提,这府里你与青衿是平起平坐的。” 紫渊点了点头。 我从藏书楼里挑了几本史书,明日便要继续修史誊稿子了,今日回去还是得好好琢磨琢磨接下来的部分该怎么写,于是又有了理由不回迎双阁去。 紫渊站在绿藤门里送我,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恰一只浑身漆黑的猫在他脚边蹭了蹭,活像一块柔软的碳,只眼睛闪着两道绿光。这绿光不大友善,很容易叫人想起深山的狼来,于是我又看了一眼——紫渊已将那只猫抱起来了,屁股对着我,一条尾巴格外闲适的垂在紫渊的臂弯之外。 第二日上值,郑史官休完了婚假,简单见过后便十分热情的投入了工作之中。显然他的婚姻是幸福的,只有幸福的人在面对这如小山一般的文卷时才会如此干劲十足。不像我,因着个人生活的不幸,所以看见什么都是悻悻的样子。 有了帮手,我果然轻松了许多,大致的摘录是由郑史官来做的,我要做的就是核对与校准。腾出手来时,还可与郑史官共同研究一下到底哪本史书上的记载更为可靠。 中午照例叫宁公子他们去买些茶点回来充饥,郑史官依旧干劲十足的翻一页文卷,啃一口青团,双眼都不曾离开文卷片刻。 我站在窗下歇了歇,只觉得眼下这样大好的风景,却被几个古人给耽误了,真是不值当。 “孟大人,您瞧这位大庆戾太子。” 郑史官吞下最后一口青团,到我面前举起书道,“这本书上说他生有异像,但行事叛逆多诡,开始执意要娶一个农家女为太子妃,重压之下册此女为侧妃,却又惊出再不娶妻之言……还有还有,孟大人你看。”郑史官又翻了几页,“这本书上说他想改善武器,是大庆史上第一个提出改变冷兵器时代的太子,还从唐朝购进了大量火/药,说要做一个叫什么狙击步的东西。” 这位大庆戾太子,在我朝传诵度也是颇高的。 从盘古开天辟地至今,还没有哪个太子是以太子之身殉活葬,之后还封了“戾”这样一个不雅的谥号。《白眉刺客传》就讲的是这个戾太子,殉葬假死后携侧妃归隐山水,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很是过了一段神仙不及的小日子。 郑史官又道,“但这本当朝修的史书是这样说的,‘时十七便子弄父权,诛杀刺史姜茂一府数百口人。以侧妃之名掩龙阳之事,坑近身侍者上万。及至而立,购火/药,炸连平一郡,死伤不可计数。为谢天下,令其以身活殉。其子承位,不敢追封,及至其孙,方以戾为谥’。” “怎么?” 我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争议。毕竟是孙子上了这样的谥号,所作所为连亲人都不认同的话,想来也没做过什么好事了。 “孟大人想是忘了,下官觉得此事可以与商朝纣王相较。” 郑史官出口提醒,我忽然想起来胡中泽说的,今上喜欢纣王,常有为纣王平反的意思。在今上为纣王所作小记之中,也不过只是“穷兵黩武”一个缺点,说实话,为上位者想要开疆拓土,这一个缺点也着实是算不得什么缺点。 戾太子此人,单看本朝史传确实担得上这一个“戾”字,但若要掰开了揉碎了再重新打造一番,大约也能立出一个全新的形象来。 纣王那一脉是不归我们管的,今日能抓出一个戾太子来树个典型,想来又能在圣上面前刷一刷好感度了。 于是我冲郑史官点了点头,“有理,你说得对。” “那下官便斟酌斟酌。”郑史官笑了一声,“过会还得劳烦大人为下官润色。” 郑史官的笔杆功夫绝对过硬,这话说完还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将一卷文书递过来,“孟大人?” “这就写完了?”我有些诧异。 “本没多少可发挥的余地,下官想着,也不必太过于招摇。”郑史官笑了一声。 我翻了几页,觉得郑史官虽没写多少,只是酌情添了几句话、几个字,但意思却大大的变了。诛杀姜茂了吗?杀了,但是是姜茂伙同地方官谎报灾情哄抬粮价在先;坑杀近身侍者了吗?杀了,但亦是这些侍者对侧妃多次出言不逊,甚至还勾结朝臣,意图取太子而代之,祸乱大庆内政;至于购火/药,想要改善大庆的武器现状是真的,只是过程出了点岔子,炸了连平郡,太子心内懊悔,自请活身殉葬,以向天下人谢罪。 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寥寥数语便将一个狠戾无情的太子写成了内心柔软、以天下为担当的大义之人。我看了一眼郑史官,“圣上似乎说了写史要写实,不为成功者锦上添花,也不对失败者落井下石。” “大庆距我大夏已逾千年之久,你我都非当时之人,谁又能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呢?”郑史官苦口婆心,“所谓史,无非是说出来,有人信。如今下官不曾为成功者锦上添花,也不曾对失败者落井下石,句句件件都对得上正史野史,孟大人,你说怎么就不可以了?” 郑史官说的很对,纵然我心里觉得再不妥,也不可否认他的确是说服我了。 何况此时我也想借着戾太子来在圣上面前刷一刷好感,人有所为,便有所图。若成功刷下了好感,只怕郑史官也能借着这事再上一个台阶。 当日宁公子所说,这些史官里,也就郑史官资历老些。 郑史官十四就因才名入了兰台修史,一修这么些年过去了,顶头的换了一批又一批,就连后来的皇榜中后部的的褚史官也能与他平起平坐,他自然急着拔尖儿出头。 “你说的有理。”我又翻了一遍,“只是这好龙阳……” “既有侧妃,又哪来的龙阳呢。”郑史官对我拱了拱手,“何况圣上素来不喜。” “还是照实了,不拘如何,圆回去罢。本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况大庆上下权贵都以男风为上佳,这点是撇不过去的。”我将文卷合起来,递给郑史官,“大庆的已修了半部,从开国以来便有男倌宴客的习俗,到了戾太子身上半分没有,反倒过于刻意了。” “大人说的是。”郑史官想了想,接过文卷来,又添了几笔。 我与他又细细讨论了半晌,从开国高祖到最后的哀帝,整理出了一个大致的框架来,再三核验以后,我压了章出去交给了胡中泽。如今我们的分工是这样的:郑史官打底稿,我校对核准,胡中泽与他带的两位史官负责最后一次核验与具体细节的填充。 因为有了郑史官,所以我们这边的进度快了很多,胡中泽不敢放手给另外两位史官去做这件事,是故自己也忙的像个陀螺一样。我有些看不下去,“胡大人,其实你将这些放给他们去校准,最后自己把个关也就是了,何苦这样一字一句的斟酌。” 胡中泽不抬头,“修史是大事,容不得半分纰漏。” 我又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胡中泽也太不懂轻省了些,于是转身回了里间,与郑史官一同捋起了六国的史传。 六国文字各有不同,修整起来要费些时力,只是今日大庆的已经弄完了,这部分倒也不赶时间。 到了下值时,我破天荒的按点出了门,“胡大人,下官先回去了。” “嗯。”胡中泽依旧不抬头,灯火幽魅,我看了看他,很想告诉他我琢磨出来的为官之道。只是他与我本就是两种性子,便是我说了,他也只会觉得荒谬又无趣,所以还是作罢了。 第30章 回府时天色尚早,我便决议再去藏书楼里坐坐。 紫渊自打去了藏书楼,直愣愣的孩子脾性收敛了不少,如今也大有青衿那样的气度了。何况他将藏书楼拾掇的很舒服,比起如龙潭虎穴般的迎双阁来,更让我觉得窝心。 于是对白鹭和白鹤吩咐了,“将饭菜端到藏书楼去,这几日修史,免不得要在藏书楼多待一会儿。去告诉夫人一声,这段时间忙完了,我便去瞧她。” 今日到藏书楼时,紫渊正蹲在绿藤门边逗弄那只猫,听见我的脚步声,那猫“喵”了一声,便顺着墙边往草丛茂密处去了。我看了那只猫好一会儿,只觉得不过一日没见,好像又胖了些,也温顺了些。果然万物有灵,知道这府里我才是它的主子。 “大人。” 紫渊起身行了礼。 “昨日听大人说在修大庆的史传,今日便寻出一册古本来,是‘高甲本的《庆史》’,紫渊瞧着像是原版的古籍,今日去打听,并不见谁家还有。里头讲了戾太子自哀帝的一百零二年,大人大约用得上。” 《庆史》高甲本向来是在传闻中认可度最高的一个版本。据说是戾太子门下一个叫高兆的,冒着被夷九族的危险,偷偷带着族人开展了这一工作,直至大庆覆灭,这本《庆史》才流传出来。 我有些诧异。 高甲本的《庆史》在世面上并不流通,便是号称“揽尽天下古籍”的兰台书阁也没有,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能放着这样古籍便搬了家。想着今日刚整理出了大庆的框架,于是我连忙翻开瞧了几页。戾太子身后的几位是几乎没什么差错的,只这个戾太子……郑史官的猜想有些倒是差不离的,诛杀姜茂也确实为着正新十一年的时候,扬州与青州大旱,姜茂作为扬州刺史,却伙同州府官员谎报灾情,私吞了朝廷下发的赈灾款不说,还与几位富户哄抬粮价,借天灾中饱私囊,实在是没品的很。 对于这些官员,我向来是格外厌恶的。 唯侧妃一事,高甲本的《庆史》是这样说的,正新七年,戾太子微服巡游,遭截杀,危难时是这位姑娘冒死往大禁里通风报信,机智与匪首转圜。戾太子脱险后,感念这位姑娘大义,便拼了命要立她为妃。只是立她为妃,也只能许她荣华富贵罢了,戾太子要遮掩的,是他身为太子却与宦首纠缠不清的事情。 那次巡游也是得了宦首撺掇,要寻些可医得好宦首先天病症的药材。 后来无奈与侧妃圆房,有了儿孙,性情便更为乖戾,与宦首商议后亲自前往大唐挑了一批火/药,还从西胡人处重金买了武器的设计图纸。 连平郡是姜茂的老家,特意选了此地研制武器,可见是预见过研制失败的后果的。因一人所作所为叫成千上万无辜的人陪葬,如此也不难想象戾太子是怎样心胸狭隘又冷漠无情之人。 何况,研制新式武器一事,依着高甲本所言,是为了夺权篡位。彼时明帝病重,戾太子探病后曾在寝殿门口轻啐一声,“老不死的,还真想让本宫成为以四十高龄承位的太子吗?”事发兵败,明帝恼怒,亲自下令自己死后要戾太子陪葬,这才有了活身殉葬一事。 这一路看得我心惊胆寒。 恰白鹭将饭食送了过来,紫渊往我身边端时,洒了一些红豆粥在书页上。 我将红豆粥擦干净,笑了一声,“不想大庆便已有油纸了。亏得是油纸,否则污了古籍,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当夜回了敞月轩,我总觉心里不安的很。 依着高甲本《庆史》,我与郑史官所修撰的戾太子一部分便多有出入之处,何况在人设上还是极大的出入。只是世间再没此书还好,只怕日后这本《庆史》流出来,与我参与修撰的《通史》对比着一看,人人都会觉得大夏的兰台官员是话本子看多了,总在细枝末节上下功夫。不仅于名声毫无助益,于仕途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恐怕还会殃及我的后人。 只是毕竟压了印交了上去,此刻再要去改,却来不及了。 我抱了些侥幸的想法,但愿胡中泽那样严苛认真的人可以发现我与郑史官的错处,一并改掉便好。 只是胡中泽的效率我是知道的,大约下了值他就会将修好的部分送到宫里,因为这件事是圣上亲自点了头去做的,是而每日都是亲自督查兰台的进度。那么按着这个时间,只怕胡中泽并不曾发觉我们写错的地方,已然交了上去。 因着心里忐忑,所以今夜便总是睡不安稳,几次坐起来看着床帏之外,雾蒙蒙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辰了。 第二日是要去上朝会的,白鹭仔细给我穿着朝服,几次看向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心里本就忐忑,如打了十五个吊桶般七上八下,见他这样便愈发烦躁了,于是自他手里夺过帽冠来,亲自系着,“怎么?有事要说吗?” 白鹭吞吞吐吐道,“这些日子白鹤总往迎双阁去……不知大人可曾吩咐过?” 我在心内略一算计,果然发觉每次有往迎双阁传话的活儿白鹤都会抢着去,“吩咐过几次传话。”虽强装着镇定,但脑子里已不由自主的将白鹤一些反常的举动都连了起来,他确实太能去迎双阁了些,偏薛芳还就喜欢这样伶俐又聪明的,白鹤嘴上功夫好,很像得了曾经的我的真传。 “大约是搭上悯枝姑娘了,白鹭瞧见过好几次,他与悯枝姑娘在花园里说说笑笑。” 白鹭又道。 我提起来的心放了放,搭上悯枝正常,悯枝那样风情万种的样子……随即我被自己的念头惊了惊,我从前一点都不曾把她往这个词上想过,只道是薛芳的丫鬟,生的娇嫩些,又曾是商人婢女,自然举止不如核桃与杏仁端庄稳重。 “后院之事我虽不大管,可这些规矩你还是得告诉他。” 我扣好腰带,抬头呼了一口气。 “你们的婚娶之事只能我与夫人做主,没有我们点头,私相授受,把你们发卖出府也不为过。告诉夫人,管好悯枝。” 到了承庆殿正弘门外,我在文官的队伍中排好,小心翼翼地将帽子上的飘带拨到身后。此时胡中泽也来了,对我笑了一声后就站在了我前面。 “胡大人,昨夜那部分已经交到宫里了吗?”我莫名有些心虚。 胡中泽应道,“昨日回府时便交了。” 正说着,冯建也来了,他与胡中泽站成一排,回过头道,“听说昨天夜里尹川王入宫待了一个时辰。” 尹川王桀骜,若非万寿节或圣上特宣,是不大经常入宫的。 我的心愈发的虚了,隐隐约约总觉得尹川王入宫与我有些关系,但是又说不上来这关系明确在哪个点上。只是后脊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心里头毛剌剌的,怎么也定不下来。 “可知王爷入宫是为着什么事?” 我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不大清楚。”冯建看了我一眼,好奇道,“我们一向以为你与王爷不对付。” 时辰到了,私下里聊着的众人都闭了嘴,队伍忽然就安静下来,两位公公在前指导,过了正弘门,我才看见另一边的阶上,明大人与凤相两人正慢悠悠的转过来。 朝会上说的无非是哪里的堤坝要修了、估摸着哪处今年收成不够,得从哪处调粮过去、秋试在即,今年依然是礼部、翰林和内阁共同安排这件事情、另中秋将近,照例宫宴相关事务也要开始准备了。这些事情说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说之前研制出的新式武器,前段日子派了英武将军云潞率边军带新式武器从福州过海,悄悄登陆南挝,打了南挝人一个措手不及,且还将南挝的国主与公主都扣下了,不日便会班师。 我竟不知朝中何时有了这样大的动静,我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几位大人也在互相以眼神问询着,可知圣上这次是下了保密的决心的。只怕除了相关的,旁人一概都丝毫不知情。 静了半晌,众臣再无人上奏了,圣上摇了摇手,海公公便高声唱道,“退朝——” 接着圣上又道,“胡中泽,孟非原,你们两人随寡人过来。” 第31章 众人散尽了,我们才跟着海公公往里走,胡中泽低声问道,“不知所为何事。” 想来就是那戾太子的那部分了,圣上今日脸色也不好,再加上我的直觉,十有八九就是因为昨天的事情。只是我不能说的太明白,只得看了胡中泽一眼,同样低声道,“不是好事。” “我也觉得。”胡中泽点点头,“我还没被圣上私下留下来过呢。” 我也没。 只是此事毕竟还是因我而起,胡中泽只能算是个被我连累了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屏风,圣上正吃了两块苹果,见我与胡中泽来了,便在椅子上坐下,扔过来几卷册子。 圣上脾气不大好,见了几次面,几乎次次都扔东西。 我与胡中泽分别捡起来,果然是昨日修撰的大庆部分,明确了是因为这件事,我心底竟格外意外的坦然起来了。明明白白的打我一棒子,总好过七上八下的吊着我,何况确实是我急功近利,有错在先。 “这是谁整理出来的?” 圣上端起杯子,一旁的海公公连忙按住圣上的手,“圣上,太医说了,您刚吃完苹果不能喝茶。” “是下臣。” 我低头认错。 胡中泽看了我一眼,又恭敬对圣上道,“是郑史官整理,孟大人校对,下臣终校。” “怎么,兰台书阁那么多书,就没有一本靠谱的吗?你们要这样编排戾太子,可是要亲自去问问戾太子愿不愿意?”圣上嗤了一声,眼尾微微垂着,斜靠在椅背上,把玩着两颗文玩核桃。面上来看圣上似乎并未曾动了十分的怒,只是任谁也想得到,狂风骤雨的前一刻,往往是这样叫人难以捉摸的风平浪静。 愈是这种时候,愈要小心谨慎。 “大庆距我大夏千年之久,要考据确实有些难度。” 胡中泽斟酌着对答。 “所以就可以胡扯吗?” 圣上又嗤了一声。 “圣上,下臣在府中藏书楼里找到一本高甲本的《庆史》,确实有所出入。”我硬着头皮道,“只是找见的有些迟了,再来不及修改,原想着今日散了朝会便报上来的。” 胡中泽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释然了,想必是想起了我今日一见便问他是否已交上去的话。 “我大夏只一本高甲本的《庆史》,一向都收在尹川王府中。”圣上往前探了探身子,“这书市面上并不流传,你说你府上有这本《庆史》,不如叫府中下人找来看看?” 接着海公公便去了我府上,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将紫渊与那本《庆史》都带了过来。 紫渊跪在我身后,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海公公将那本《庆史》打开,接着圣上翻开桌上的另一本,叫身边的另外一位公公念一句,海公公便自我府上那本中找出相应的来跟着念。不过念了几章,我便发现这差距已不能用“有出入”来形容了,王府上那本说戾太子生性狠虐,稍有不顺便拿身边人撒气,就连那个侧妃也是明帝以太子之位威胁才塞进东宫的。况那侧妃也不是什么农家女,而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虽只是六品,但到底也是个千金万金的小姐。 与宦首之事也是不曾有过的,那宦首自小与戾太子一同长大,感情自然深些,却还没深到这种地步。 其后的昭帝、顺帝、哀帝也多有不同之处,但相较起来,还要数戾太子这部分差错最多。 我听着两位公公此起彼伏的声音,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海心,前后皆不见路,迷茫又绝望的窒息着。身为兰台参议,在修史这样严肃的事情上,竟然犯下了这样的大错,毫无依据,单凭郑史官几句话便准许他用猜测来代替考据。好多事情都有些诡异的连接在了一起,若非郑史官对我说圣上喜欢纣王,不,这句话是胡中泽说的,郑史官的意思只是借着圣上的喜好用戾太子来做做文章,紫渊的话让我以为整个京师都只有我这一本《庆史》,偏偏尹川王府还有,还偏偏与我的大不一样,自然是王府那本该是真的。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恰好就如此发生了。没有一丝穿凿的痕迹,却又巧到仿佛算计好了我要走的每一步。 “孟非原,你都已经是四品大员了,难道还不知道油纸是什么时候才开始用来记史吗?这本《庆史》假的如此拙劣,也就你把它当古籍来看!” 圣上自海公公手中夺过那本造假的《庆史》,一把扔在我面前,我连忙匐下身子,把呼吸都屏住了。 心头已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申辩是没什么好申辩的了。郑史官只是建言,我可以拒绝,却格外爽快的同意了,且还随他一起添油加醋。便是报了上去,在昨天回府看了那本造假的《庆史》后本着求真务实的态度也该及时进宫进言,却觉得差错不是很多便总抱了一丝侥幸。整个事件里,每一步我若审慎一些、秉持修史该有的原则一些都是可规避的,可我都精准的踩在了雷上。更不可饶恕的便是油纸……昨日将红豆粥洒在《庆史》上,我一边擦着一边调笑不知大庆便有了油纸写书的规矩,可当朝读书人,谁不知道油纸是我大夏立国以来才被准许用做史传书籍的? 我是比旁人聪明一些,可也只是一些而已,稍被算计就栽了这样一个跟头。甚至都说不上算计,只不过让我做了几道选择题,是我自己一步步把路走到了绝地。 陈情自然也没什么好陈情的。从始至终这件事都是自我私心而起,怎么说都是我不该,我又有什么脸面向圣上哭诉呢? 承庆殿里铺的是青石砖,且不见天日浸了数十年的寒气,方才一触还觉得有些凉,此刻汗珠洇下,洇出一片沉沉的色泽来,竟也不觉得凉了。 “圣上,此事全是下臣的错。”我沉声,“下臣一时失了心智,总想从修史一事上辟条蹊径出来,好得圣上青眼,与圣上多多亲近。” 圣上冷哼了一声,“收起你那套说辞!现在还在花言巧语,指望着寡人饶你不成?” “下臣不敢。”听着圣上语气似乎和缓了一些,我稍稍往前挪了几步,依旧是匍匐着身子,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史乃国之重器,犯此大错,下臣自知罪无可恕,只是下臣经此一事,此后行事必会多番谨慎,若再有差池,圣上只管数罪并罚。” “若是做得好呢?可要功过相抵?” “是下臣本分。” “你是在立军令状?” 我微微抬头,只看得见圣上翘起的乌舄①,玄色的面上绣了银色云纹,素净又清凉。 气温一日日的降下来了,朝中大臣都换了皂靴护着脚腕,偏圣上还如此任性。 “是。” 我再次沉声。 圣上尚在沉吟,我身后忽然传了一声通报,说明大人与凤相已在垂询殿恭候多时了,问圣上何时过去。 海公公附在圣上耳边,似说了些什么。我不敢抬起头,只见那藏蓝的衣角与圣上玄色的朝服微微重叠,不过片刻,便各自归位。接着,圣上起身,绕过小几,“你们先回去吧。” 待听得圣上的脚步声消失了,我才长舒了一口气,此刻才觉出自己浑身都已湿了个透,两条胳膊的力量也似被透支了一般,浑身上下所有的劲头都被一瞬间被抽空了。胡中泽起身,在我身边站了站,见我依旧匍匐着身子,才噗嗤一声,“孟大人可是起不来了?” 这人,这个时候了,竟还有心情在这儿笑! 我有些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劳烦胡大人扶我起来。” 紫渊与胡中泽一道扶我起来,我这才想起来紫渊还在我身后跪着,我看了看他,不知道在这件事里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当初我一厢情愿将他放进藏书楼,不是让他与外人合伙一同给我下套使绊子的。 只是也没功夫再去叱问,便叫他先回府去了。 一路回了兰台,路过冯建办公的地方,他正要出去喝茶,也只是冲我们匆匆点了点头。回了自己的座位坐下,郑史官与几位公子亦才约了要去佟欣茶庄,见我们面色不善,便只远远的觑了一眼。 中午也没胃口去吃,只胡乱喝了两杯茶,宁公子照例带了几个青团回来,我与胡中泽推了推,只把它们放在桌上,谁也不想动手去拿。 翻书吧,没什么精神头。总觉得什么都看不进去,心里揣了一块滚烫的石头般,放下去凉,不放下去又烫得很,可兜也兜不稳,不兜着却也没什么办法。 不翻书吧,就这么干坐着也觉得难捱。与胡中泽没什么好说的,该解释的在御前已解释了,他也听过了,再说一遍白费口舌,可是不说就这么坐着,两两对望,又觉得无趣且尴尬。我怎么觉得,此事都是我拖累了他。若是换个比我还要细心一点的,他也不至于被连累到御前听圣上发这样一顿脾气。 好不容易等到了海公公来,我与胡中泽慌忙跪下接旨。看到圣旨那一刻我才觉心头的重担卸下去了,罚与不罚的,有了定论再议后事,总是踏实些。 第32章 圣上到底还给我们留了脸面,此次因修错庆史一事而罚,只另宣了周老爷、冯大人一同听旨,也不曾宣于朝臣。我与胡中泽品佚不变,只是各罚了半年俸禄,此外我因不识仿本《庆史》误事,罚抄《太宗例》三十遍,中秋节后交到海公公手里。修史一事还是胡中泽主持,我从旁协助,只是若再出纰漏,便数罪并罚,一撸到底。 我与胡中泽叩头谢恩。 接过圣旨,海公公笑道,“多亏了明大人与凤相为二位求情。” 我一怔。 又欠人情了。 明大人为我说情,大约还是为着我曾在奉议司待过,如今出了事于他脸上也无光。凤相我却不懂了,说来也无甚私交,只见过几次,他时时处处都表现的与我相熟,我却不敢真的与他那般亲近。就如在爱情里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只相信权衡利弊后的取舍一样,官场上也不会有一见如故,只有度长絜大的倾向与利用。我于凤相,我实在想不到会有怎样的用途。 “原先明大人还是叫圣上严惩的,说孟大人您性子浅薄些,该经些挫折才好。”海公公笑着躬着身,看我与胡中泽相护扶持着站起身来,“倒是凤相,说大人毕竟年轻,敲打敲打也就罢了。胡大人也是,向来谨慎小心,怎的在这事上大意了许多,原先圣上的意思是要罚一年的俸禄,只是凤相说毕竟初犯,且知道胡大人定会引以为戒以警省自身的。” 我与胡中泽连忙又谢过圣上、凤相与明大人。几次相见,并不觉得海公公是个话多的人,除非圣上有交代,否则也不会带有引导性的去说些什么。 只怕这次又是圣上特地要为凤相和明大人卖个人情。 于是我又特地对凤相和明大人道了一次谢,接着摸了摸兜里,也不知是抓了多少钱出来,“今日劳烦公公了,拿去打酒吧。” 胡中泽也有样学样,“劳烦海公公,还望公公日后也能多多美言几句。” 周若海和冯建送海公公走后,我俩才彻彻底底的松了口气,各自瘫在了椅子上。 “冒进了。” 胡中泽忽然道。 “下官知道。” 我应了一声。 此刻有些劫后余生的意思,就像离了水的鱼忽地又回到了水里一般,我大喘了几口气,提了一整天的心,这才堪堪放了下来。 胡中泽猛地起身拎住我的衣领,“孟非原,我说你冒进了!” 我从未见过胡中泽生气的样子,自打进了兰台,他一直都是这幅不愠不火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他没有脾气,好说话,如我一样是个谁都不想得罪的老好人。同样是兰台御丞,我给冯建的是一壶竹叶青,便只请他在川香阁吃了一顿饭。况他是我顶头上司,不可能不知情,却也什么都未曾说过,轻轻巧巧就过去了。 今日这件事,说到底有我的责任,又何尝不是他不细致纠察的缘故? 能以不惑之龄坐到从三品的位置上,阅读量和判断能力自是我等望尘莫及的,竟还能纵容我出这样的岔子,殿上我与他合力担了,如今却又来寻我的麻烦? 我掰开胡中泽的手指,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下官说下官知道。” “郑史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你可是明大人亲自请旨放入兰台的,还以为我们兰台是你们那毫无规矩的奉议司?”胡中泽冷笑一声,“时时步步都是规矩,这是兰台;字字句句皆有来处,这是兰台!以后收起你那贪功冒进投机取巧的猪脑子,睁开眼睛看仔细了,这里是兰台,是要你一踏一个脚印走出来、容不得半点虚浮的兰台!” 此刻我亦起了身,与胡中泽面对面站着,我比他还稍高些,四目相对里剑拔弩张,将刚进门的冯建都吓了一跳。 “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争这几个青团,竟急赤白眼了?” 冯建先往下按了按胡中泽,将胡中泽按在了椅子上,又过来将我按在了椅子上,“明大人千交待万交待了因着孟大人年纪小,要多多照看,你怎么连个吃的都不让着人家?” “孟大人也是。”冯建拍了拍我的手,“胡大人就这驴脾气,总有不饶人的时候,你挺通透的一个人,别跟他计较,过去了就算了。” “我……” 还不待我开口,冯建又道,“人啊,总有千般不好,念他一时好也就是了。况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进进出出的一家人。牙齿免不了还要和舌头磕磕碰碰呢,来吧,几个青团值什么的,明儿还得一起办公呢。” 说着,又拍了拍胡中泽的手,“事事较真儿,这路可走不远。” “今日要随周老爷去一趟吏部调几宗案卷,你们歇歇,今日早些回府,六国那些框架我替你们盯着,让几位史官和公子加加班。”冯建笑了一声,“明日来了,你们再仔仔细细的过过目就行,也不是什么难事。好了,都消消气,我刚才也数过了,拢共就四个青团,一人俩也就分开了,有什么好争的。” 冯建依旧笑着,出门前还特意找了范御史,说今日修史这边的两位大人出了些岔子,还要劳他多多照看些。 我在屋内听的一清二楚。 这屋子不向阳,总是灰蒙蒙的,偶尔漏进几缕光来。物以稀为贵,此刻这几缕光竟成了我落败服软的借口,我也觉得方才自己冲动了些,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殿上没叫我一个人背黑锅已经够了,换做其他上司,只怕不踩上几脚以撇清关系是不肯罢休的。 “太阳底下看书不好,下官回去重修庆史部分。” 本想行个礼,但胡中泽依旧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我只略微在门口站了站。见他再不说话,便转身进了往日修书的那间厢房。郑史官大概率猜到了什么,毕竟常年接触这些,君君臣臣、大人小人的路子都摸的门清,只是他几次看向我,也不言语,也不过来表个态。我也无心与他计较,错已铸成,苛责无用,唯亡羊补牢耳。 大庆这部分圣上这次点了我与胡中泽亲写,毕竟在殿中听那位公公念了许久,脑中大致有了印象。再按照之前史官构架我校对胡中泽终校的路子,难免还要出差错。我自个儿磨着墨,从戾太子开始仔仔细细的想着要怎么写,忽然发觉这似乎是我来了兰台后第二次认真的动脑子。第一次就是刚来那天,后来习惯了工作方法,就摸索出一套万能公式来,不管合不合适,先把杂记史册纷纷一套,再勾画些重点,描补填充,便捷而迅速。 庆史这部分,就是这样的工作套路的弊端。 历史是有温度的,根本容不得半点含混、马虎、大意、差不多这样的词汇,这道理大约胡中泽早就懂了,而我却在被罚了半年俸禄之后才悟出来。 写了一会儿,郑史官到底坐不住,端了一杯茶过来,“大人,这部分其实下官重新写就好。” “不必了。” 我不抬头,笔杆子舞的飞快。 “圣上让我与胡大人写,你们写六国的,咱们互不干涉。” 郑史官有些讪讪的。 “那……六国的写完……” “六国的写完还是给我们校对,以后的都照例,只重写的大庆这一部分。”我停了一下笔。兰台惯用的墨是金不换,即便日日研磨,一年也才减半分,不知怎的,昨日我记得这块墨条还有四寸,今天倒好像少了一半,便是有谁用过,也不该忽地下去这么多才对。 “那……下官就继续工作了。” 郑史官嗫喏一声。圣上只罚了我与胡中泽,底下的史官公子是要胡中泽去罚的,他本想从我这里通融通融,大约瞧着这路走不通,准备作罢。 “等等。” 我抬头唤他。 “谁来过我这边,可曾动了我的墨条?” 兰台修史,笔墨都有定例,说来虽不是什么上好的笔墨,但拿到市面上还是热的抢手。许多人家买来就是图个彩头,盼着自己儿孙能进兰台;也有许多人家确实买不起好笔好墨,相较之下,同样的价钱里,兰台的笔墨自然性价比最高,最耐用,也最有排面。虽说奉议司时小刘大夫就提醒过我小心夹带之事,可我与诸人相处融洽,一时便忘了。如今竟然偷到了我这里,这还了得?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才将将被圣上训斥又遭胡中泽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回了自己工位竟连墨条都被人偷去一半。 “宁公子来过。” 郑史官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今日您与胡大人上朝会,就只有宁公子过来给您添过一次热水。” 上午上朝时就宁仲义来添过一次热水。那昨晚下值呢?自打修了史,我几乎日日加班加点,走的比所有人都迟,昨日不过就早走了一次,便被人摸去了半根墨条。昨日我走后谁还没走?似乎不消片刻这屋里人人都走了,那今日兰台又是谁先来的? 要动手脚,便是这几个时间点上了。 “今早谁开的门?” “是下官。”郑史官躬身道,“今日您与胡大人上朝,宁公子他们是内府库的人,不便拿着兰台的钥匙,褚史官还在病假里,外间的两个史官向来来的迟些。” 第33章 罢了。 我此刻也没心情收拾这边的烂摊子,半根墨条罢了,日后仔细着些,大不了下了值便将纸墨笔砚都锁进抽屉里,总不至于还从我抽屉里偷墨条吧。兰台规矩多,也不过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把戏,奉议司没什么规矩,却从不见少了什么。我心内一哂,挥手叫郑史官回去。 只略略坐了坐,便又觉得不对。我确实将奉议司的习性带来了兰台,奉议司都是从小玩到大的那一圈人,便是谁比谁高上一阶半阶,下了值依然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兰台不一样,我还当大家是可以下了值后继续愉快玩耍的,但习惯了人人立规矩的他们陡然看见我,只会觉得我又蠢又傻又好蒙骗,只怕嘴上说的天花乱坠,背后早已将我编排成了一个三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糊涂参议。 半根墨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我在这帮人面前没什么威信,正好借此机会,做个筏子。 于是我又抬手叫宁仲义,“宁公子。” 宁仲义躬了身过来,眼见着眼下一团乌青,唇边胡茬也冒出来了,憔悴了许多。我忍住了要问一问的欲望,平日里就是太想把自己和他们融作一团了,行动出入都在一处,倒叫他们忘了我的身份。 “你可知昨日下值后直到今天都有谁近过我的桌子?” “下官今日上午见大人这杯里茶都凉了,来换过一次热水。”宁公子已经躬着身子,格外谦卑,“昨日下值后,大人这处是下官与郑史官一同整理的,不过下官先去外间给胡大人送了一次样稿。” 这就是郑史官单独在我这里待过。我想了想,仿佛刚刚郑史官并不曾对我提起这件事情。 “今日是郑史官来开的门。下官等是内府库的人,每日得先去内府库点卯再过来,路上要耗费不少时间。” 也是,怪不得修史的进度一直这么慢。内府库的人不上心,路上也可消磨不少时间。兰台倒是上心了,却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胡中泽那股子求真务实的态度不错,方向也对,可单凭他自己又能成什么事?墨条失窃一事,也不过是胡中泽管理短板的一次暴露罢了。 胡中泽不是个合格的御丞,既然是明大人请旨让我来兰台协助,想必也有叫我肃一肃兰台风气的缘故。 可我从未做过这样大张旗鼓抛头露面的事情……一念至此,我又有些为难了。其实我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做个副手出出主意,查漏补缺,这样的活比较适合我。但要叫我自己站在正中间的话,我会很怯,性格中所有不适合为官的一面就都暴露了出来。 所以这件事我还得和胡中泽商议商议。 不行,还得再往上报,这事若要大刀阔斧的进行,势必得有周老爷的鼎力支持。 一转瞬里想了这么多,我忽然有些激动,抑制不住的想要多说几句话,为自己壮壮胆。 于是我提高了声音,“此次丢了半根墨条,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毕竟暴露了一件,咱们兰台在监管上还有许多漏洞。以后还请大家相互监督,纸笔墨砚各有定例,丢的多了,事情必会闹大,上头要查起来,谁都捞不到好处!” “明白了。” 宁公子低声道。 内府库的公子们稀稀拉拉的跟着应和了几声。 郑史官瞥了他们一眼,很是义正言辞的对我点头,“大人说的是,这些事早该查的。大人有所不知,这是胡大人训过一次了,所以安静了这么些天,如今不知道是谁又手痒痒。” 郑史官叫郑允,出身河洛郑氏,入了京师不算豪门也是世家,毕竟自矜身份。 打一开始我就怀疑是内府库那些公子作案,有动机,亦有时间,不点破,也不过是成全彼此的脸面罢了。 于是我又道,“兰台与内府库,本不相隶属,如今虽借调在兰台,到底缺个主事的人。” 眼下的主事之人是要担责的,况容易在兰台与内府库都讨不得好,是而那些公子们纷纷面面相觑,显然是谁都不愿意。我只好点了宁仲义,“内府库算来只与你相熟,劳烦宁公子,暂管内府库诸位公子在兰台一应事务。” “下官明白。” 这一声答的有气无力。 “以后,兰台这边再失窃,本官自会担责,而内府库再有失窃之事的话,宁公子,可别怪本官不客气了!” 这话说的本就不客气,三分警告,三分申饬。 宁公子连忙又应了一声。 “诸位也相互监察,若见谁动了纸笔墨砚这些,只管报上来。除本官之赏外,亦有兰台的赏,甚至于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也并非不可。” 一个巴掌跟着一颗甜枣,百试不爽的招数。 毕竟做官是为着什么?不就是为了一日能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没有什么能比让圣上记住自己更快的升迁,搞政绩也好,揣摩圣上的心思也好,都不过是为了在圣上面前露露脸罢了。 如今我给他们这个机会,端看他们能不能把握得住。 “这半根墨条的事过去了,也不追究了,只从今日后,希望人人都能尽心尽力的修好这一部《通史》,中间不要再出半分岔子。” 这一遭可是连我与郑史官也饶了进去,毕竟庆史部分才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郑史官低了低头,我也静了静。不是一个人的锅,但确实是存心不正才会如此,“史乃国之谱,日后传承于世,你我名字都在上头。万望日后,切切小心,莫要贪功冒进。” 话音刚落,我听见门口传来了掌声。 一开始是零零落落的几声,紧接着屋子里所有人都开始鼓掌。我回过头去看,却是周若海与胡中泽在门口站着,周若海拍了几下手,笑意微微的,也不知我方才说的话他们听去多少。 “游新啊,你过来,本官有话要与你说。” 周若海冲我招了招手,我连忙过去。 “咱们出去坐坐。” 于是我打好招呼叫他们继续修六国部分,顺手将自己的纸墨笔砚都锁在了抽屉里。身体力行嘛,我会给他们做个很好的表率的。 一路去了佟欣茶庄,周若海要了金庭玉华,我有些心疼我的钱包。 胡中泽与周若海都是我的上司,估摸着过会儿这茶资还得落在我头上。刚刚被罚了半年的俸,原本紧巴巴的日子,眼下更要紧着过了。 “游新啊。” 周若海拍了拍我的手,“你不必紧张。” 我没有紧张。 真的。 我尴尬的咧了咧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我紧张,与周若海已见过几面了,我都觉得他是个格外和蔼有趣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自然是不会紧张的。不像明诚之,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开口说话就没有不训斥人的时候。 “方才听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二上了茶和茶点,今日是兰台令亲自驾临,他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家当都端上来似的。看得我都有些肉痛,辛辛苦苦的起早贪黑,赚不到几分钱就罢了,还得倒贴给达官贵人。 待那小二退下了,周若海又道,“兰台这两部分原先也是不在一起的,御史另有御史台,兰台便只管修史一事。太宗立国,觉得累赘,便一同合在了兰台里,只另设了两位御丞分管。” 这个我知道,胡中泽修史,冯建监察百官,周若海这个兰台令有时倒显得有些多余了。也或许是不细化在具体事务上,我见不到,所以觉得多余。毕竟兰台与御史台合并,少不得摩擦之处,大约也是周若海一手调和。如今他能将两位分管的御丞都调/教到服服帖帖,唯令是从,焉知不是一种本事呢。 于是我点了点头。 “兰台与御史台合并也不过多少年岁,内阁与相权之争你也知道,兰台与御史台也大约如此,只是并不过于明目张胆罢了。如今修史之事繁重,便调了内府库的公子来,却还是左支右绌。”周若海微微一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也跟着抿了一口。今日的金庭玉华,便要比我那日的更好很多。 周若海说的这些我却从未想过,只觉得太宗时既已合并,这么长时间下来,该当没有任何心思了才对。 “外人说起兰台,只知监察百官,不知修史。修史的要出头,监察百官的想分立。”周若海沾了些茶水,画了一长一短两根柱子,“所以知立和远道很是费了些手段去平衡他们。” 知立和远道大约就是胡中泽与冯建的字了,忽然发觉共事这么久了,我竟然还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字,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就好比一座府邸,这个人忙于外间应酬,便会疏于内宅管理。”周若海又拍了拍我的手,“所以御丞之下又设参议,便是叫你们放手去整顿他们想不到的事情。何况如今修史,咱们与内府库少打交道,往常丢了什么便只得作罢了,查也查不出来,查的多了便互相攀扯,还影响修史的进度。你如今叫他们互相监督,又各管各处,虽有连坐的嫌疑,但也并不碍事。” 我这才听明白了,又是喝茶,又是绕圈子,原来是叫我放手去将胡中泽顾及不到的地方管起来。 第34章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喝着这么一壶金庭玉华来谈,吩咐一声便是了。 说真的,我有点儿搞不懂周若海的脑回路。 “你缺什么要干什么,只要与知立商议便可,我这边就算你报备过了。”周若海又笑道,“兰台很缺些规矩,本官与知立先谢过孟大人。” “这又是哪里话。”我连忙按下周若海的话头,“下官身在兰台,便该一心为了兰台。只是今日既说到了这些,下官还有些意见与想法,还望周老爷能考量考量,斟酌斟酌。” “但说便是。” “第一,内府库那些人来来回回很费时间,耽误了不少进度。内府库的公子们要去内府库点卯了才过来,路上还要耽搁不少,下官觉得与内府库打过招呼,叫他们在兰台点卯便罢了,岁终将他们在兰台的记录摘出来报过去,也不会妨碍什么。” “有理。” “第二,修史确实缺人,还望周老爷能向圣上开个口,最好是内府库,或是从翰林里调些笔力上佳的人过来。”还有一点,尽量调些公子过来,管理上会方便很多,只是这句话我没说,想必周若海也想得到。 “很是。” “第三,两日休沐的做法于修史来说不大好,时间本就紧缺,偏偏人人还指着休沐两天混日子。若有可能,下官还想请老爷向圣上进言,将这两日一休沐延至四日或者是五日一休沐。” 这次周若海开始沉吟了。 延长工作日,着实是件得罪人的活儿。 毕竟国家发放俸禄,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好安安稳稳的在自己该有的位置上坐下去,能拖一天是一天,能轻省一天便轻省一天。我以往便是这样想的。 只经了庆史一事,心中实在有些惶惶,实在想早点爬到旁人无法撼动的位置上。 而圣上对全心全意为着自己的人,向来是格外宽容的。 譬如明诚之。 他干过的出格事也并非没有,只是圣上知道他一心为了大夏,便随他去了。 “游新说的有理。知立如何觉得?”周若海看了胡中泽一眼,我琢磨着今日特意拉胡中泽出来,大约是要为我们说和,于是也看向胡中泽,“胡大人觉得可行否?” 这件事往深了说便涉及了官员改革,而这种改革向来是要犯众怒的。 胡中泽也道,“前两件事倒好说,我今日下了值便能进宫找圣上开开口。只是这第三……你不如找凤相或明大人商量商量,早先听闻他们似有这个意向,到底被内阁劝退了,你若能说动他们两人一力推行此事,大约也可省些气力。” 重要的是还能少得罪些人。 其实这件事只要叫圣上主动开口就不难,关键是看圣上愿不愿意。 我点了点头。 三人各自喝了一杯茶,打算就此散了,周若海道,“今日你们两人都有旁的事,便提早下值吧。” 胡中泽要进宫,我要去相府,自然得提早下值,否则去了相府刚好是晚饭时间,凤相不一定愿意留饭,便是留了我也不一定敢吃,还是现在去了几句说完告辞的好。只是我总以为周若海要亲自进宫去与圣上说这些的,毕竟他品佚高,相对来说,在圣上心中也更够份量。 尤其是这第三件事,若能得凤相、内阁与周老爷共同提议,圣上必定再无不可的。 只是人人都为着自己,生怕自己落下一丁点的不好来。周若海用一壶金庭玉华说了这许久,也无非是鼓动我去做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本官还要在此处坐一坐,游新与知立先去干要紧事吧。”周若海挥了挥手。 于是我与胡中泽拱手出了佟欣茶庄。原先我还想着茶资得我付,然出了门才想到,堂堂从一品兰台令,往这茶庄里一坐就是活广告了,老板还怎么敢收我们茶资呢? 相府与垂询殿在一个方向,我与胡中泽叫了个车,一路上毫无交流,快到相府时他忽然开口道,“我方才算了算,内府库的公子大约是不够了,翰林那边要筹备秋试题目一事也该正是繁重的时候,估摸着要调也是从书院里调些。” “书院也好,心思单纯。” 我撩开窗帘看着车外,“我就到了,胡大人一切从权,多些人手总好办事。” “不好管理。” 胡中泽垂眼。 “定下规矩,赏罚分明,不怕他们不依。” “可我总觉得费时。” “有句老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车夫在相府的巷口外停了车,我跳下车对着胡中泽拱了拱手,“还有一句话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第二次来相府。 我整了衣冠,将名帖递给门口的小厮,那小厮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名帖一眼,笑道,“恭喜孟大人高升到了兰台。” 我这才觉得这小厮有些眼熟,于是抓了些钱塞给他,“凤相在吗?” “老爷今日在的,劳烦大人先往前厅里稍坐坐,小的去给您通传一声。”小厮接了钱,眉开眼笑的将我让进了凤相寻常办公的屋子。这间屋子正中摆了一张小楠木桌子,四周便是书架,我数了数,共有五层。墙上挂了几幅画,我摸了摸,像是剪纸,于是在楠木桌子一侧坐了,心里想着过会儿该与凤相如何说。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我连忙离座迎了出去。 “游新来了。” 凤相正用一方帕子擦着手,接着将那帕子递给身后的引泉,抬手便拍我的肩。 “不必客气,坐吧。方才后院里来了客人,本相在招待,是故叫你稍等了等,刚刚将他们送走便过来了,所以有些匆忙。” 今日凤相依旧是家常的衫子,半新不旧的蜜合色,头发用同色发带松松一挽,腰间只一枚上次在涪陵寺见过的木头坠子。大约这木头坠子于凤相是有着别样意义的,我不便问,只因好奇,多看了几眼。 “大婚时内子赠的,一直随身带着。” 凤相见我看那坠子,反而坦然告知来历,接着他叫引泉上茶,“游新来的正好,方才新得了些须尽欢,本相记得你喜欢,今日便再尝尝吧。” 凤相的夫人难产而死,朝中人人都知道凤相对这位夫人情深意重,内宅一直空置无主。虽有人说和,凤相却坚决不肯填房再娶,夫人死后,连府中姬妾一并都遣散了,只留了几个贴身的小厮,除却朝服,也不肯再穿红紫等吉色。凤相待人,也一直是笑眯眯的样子,亲和有礼,却又自有威严气度,叫人拜服。 我随着凤相坐下,引泉将茶端上来,今日换了刻花琉璃的杯子,隐约可见得几片浅绿的叶子在水中渐渐舒展。 “今日游新来,该是公事吧。” 凤相啜了一口茶,眼神在我的朝服上落了落。 “下官是有事想与凤相商议。”我连忙将杯子放下,对凤相拱了拱手。 “说吧,本相知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话不知道是不是嘲讽,我面上微红,大约是计较我不常来走动。 高高在上的凤相也要计较这些,却好似把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于是我将今日对周若海说的话又对凤相说了一边,只是期间还添了几句,说是周老爷叫我来寻凤相,是因为凤相早有此意。接着又奉承了些,说凤相果然人中龙凤,事事都想得到旁人前头。 凤相也不谦虚,句句受了,方才抿了一口茶,“长庆说的是,本相确实早有此意。” 顿了顿,他又道,“慎德亦是这样想的,不知你来本相这里前是不是先去明大人府上问了问?” 我连忙摆手。这些事自然是要与能做得了决定的人说的,明诚之这个人……我总觉得他虽得圣上青眼,与圣上之间却好似总有些说不得的事情。若真该青眼相加,那早该入内阁,封六部,但如今他却只还在奉议司里做一个小小的明大人。若不得青眼,依着圣上对明家的深恶痛绝,他也不该能入了京师做这个明大人。况这事若说于明诚之,他必然会不屈不挠的进行下去,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畏惧这样的不屈不挠。 似乎对比明诚之,我更不像臣子,而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小人。 凤相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本相确实早有此意。” 接着便是沉默,我与凤相将那杯茶喝了,凤相又唤引泉进来,“将这茶泼了吧,再另煮一壶来。” 京师人常道这茶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四杯便是解渴的蠢物。只是话虽如此,但谁家喝茶不喝四五道呢?便是家里有些闲钱,又要置办家业,又要给儿子娶妻纳妾,实在禁不得这样的喝法。 我讪讪的,将杯子放下。 凤相道,“本相早有此意,只是这事说来难度颇大,你可省得?无论此举成或不成,你与本相,或者赞成推行此法的人,便都是要被旁人揪来骂的,只骂自己还不算,可能连家里后宅都不得安生。” 第35章 凤相所说,在来的路上我便考虑过了。家里后宅是无所谓的,薛芳大义,自然不会拦着我,至于后人……自打明了了自己对若白的心思后,我便再没想过自己会有后人了。 旁人要骂,也只能骂我一个人。 只是凤相大约是有这方面的顾虑的,如今开口提点我,想来也是在说我思虑不够周详。留在夏史里的凤昱廷三个字,该与惊才绝艳、无双丞相等词联系在一起,而非是模棱两可的官员改制与后人评说。 我顿了顿。 “是下官冒进了。” 凤相摆了摆手,笑道,“你我皆是一心为了大夏的人。本相身后空无一人,自然不惧什么,游新可是大婚不久,与新妇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本相提点你,是叫你做事不要这般莽撞,便有一腔热情,也要想想身后的家眷才是,她们将身家性命都押给了你,你便该好生看顾才对。” 我又连道了几句是。引泉上了新茶,依旧是须尽欢,这次又换了杯子,是甜白釉的。 凤相示意我再尝一口,接着笑道,“今日之事,本相已知道你的决心了,此事你再去与慎德商议商议。论理,你们阶品都是不够提这事的,本相便再去内阁跑一趟罢,总得多几个人一同写折子。” 我原想着此事既是我提起,周若海也点了头,便该算上周若海一份,不料凤相又笑道,“长庆是个老狐狸,背后指点江山,面上却是缩头乌龟,游新可莫要把指望都放在他身上。” 我继续点头。 凤相起身,引泉又要来上茶,我便知道这是在送客了,于是也赶紧起了身,又说了许多劳烦凤相的客套话,这才告辞出了相府。 眼下时间尚早,天色却有些沉沉的了。 自打入了秋,天光便一日日的短了起来。京师中的人都在掰着指头算日子,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中秋了,过了中秋便逢重阳秋试,重阳过完了就是腊八,一转眼就又到年下。一年从头到尾,不过是眼一闭一睁,也不知都做了些什么。 圣上叫我抄《太宗例》,我丢给了青衿去做,他曾做过书童,这些事干过不少,模仿我笔迹亦不在话下。想来圣上那日也只不过是被尹川王挑唆了几句有些气急,所以才叫我抄了送到海公公那边,而海公公与我如今也有了交情,在这种小事上自是不会为难的。所以此刻又有些茫茫然了,凤相让我去与明诚之商议,可我总不大愿意去明府,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实在受不了那种时时刻刻都被压制着的窒息感。 我信步在巷子里踱着,也不知胡中泽那头说的如何了。 罢了,还是先回府去,想想来日兰台若添了人,该制定些怎样的规矩才能让这《通史》顺顺当当的修下去。 还有紫渊,我倒要去藏书楼里看看,紫渊好好的是听了谁的挑唆,竟对自己主子下这样的黑手。打定了注意,我便叫了车,径直往藏书楼的方向去了。 往日在府里,从敞月轩到藏书楼,只要过一道廊,一处院子,再穿两扇门,途中花花草草也多,虽费些时间,但并不无趣。如今驾着车绕着府外的墙走,灰白的墙面看久了,竟觉得视线也飘忽了起来,难以聚到一个点上。 到了藏书楼门口,我跳下车,叫那车夫到府上正门去拿车资,接着挽起袖子,敲了敲门。 紫渊今日似不在府里。开门的是个粗役,往日里似在迎双阁里做些扫洒活计,见是我,那粗役咧嘴笑了笑,“青衿说大人这几日常往藏书楼来,叫小的在藏书楼里等等,果然便等到了。” 我蹙起眉,“有事?” “夫人这几日病得厉害,又不叫我们与大人说,几个丫鬟都是娇贵的,往敞月轩里传了几次话,也不听得大人回来,就叫我过藏书楼里来等等。”那粗役咧开嘴道,“我姓刘,夫人叫我老刘,原先便在这藏书楼里做扫洒的营生,大人许是不记得了。” 我看了他一眼,年岁有些大了,皮肤黢黑,油亮亮的。我确实不曾记得藏书楼里曾有这么一号人物,自买了这处府邸后,大多都是青衿在人员管理上下功夫,除了近身的几个我确实也不曾在意过旁人。 老刘又道,“大人眼下若有空,还是去迎双阁里瞧瞧吧。” “你来时这藏书楼里有没有人?” 我还不死心。 “小的在这藏书楼里等了一下午,并不见曾有人出来过。”老刘看似并不知我将紫渊放到藏书楼的事情,只是一直挡着我要进藏书楼的路,格外恳切道,“大人,您就去看看夫人吧。” “你何时去的迎双阁做粗役?” 便是在路上我也觉得这人有些可疑,于是便多问了几句。 “大人新婚,青衿说迎双阁缺人手,便叫小的过来了。”老刘笑的点头哈腰的,一手让着我,“大人往这边走走,那头青苔多,仔细湿了鞋。” 还不曾进迎双阁的院子,我便闻到了一股中药的味道。 静下心来想想,似乎自打我调入了兰台做参议,白鹭就来说过夫人身子不大爽利,我却一直以为是薛芳拒绝与我见面的借口,从未放到心上。 “这些日子是谁来开的药?” 进了院门,老刘便住了步子,悯枝当前迎过来,亦是愁容满面的样子。 “原先夫人只说不大爽利,那些日子里京师降温,得了风寒的人多,我们只以为是风寒,见大人那边有几包治风寒的药,便给夫人煎了。不想病不见好,竟一日重似一日,这才叫了安济堂的女郎中来,又开了几贴子,今晨才勉强喝了小半碗米粥。” “里头是谁在伺候?” “核桃和杏仁。” 我撩起帘子正要进去,又恐自己身上带了寒气,忙脱了外衫,又把手搓热后才进了里间。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兰台事有些多,一时不慎,怎的病成了这样?” 薛芳斜倚在榻上,身后垫了两个美人枕,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核桃正往她额角贴了两幅膏药,再用一条抹额系住。听我出声,薛芳转头过来,满目空洞,眼神不知是落在我身上还是越过了我身后。 “回来了。” 声音也飘忽起来了。 于是我有些心疼,薛芳身体底子好得不得了,村里遭了灾,她背着薛父的尸身走了一路,一直走到新村下了葬也从未叫过一句累。如今听得她轻飘飘一句“回来了”,我忽然就觉得心都揪作了一团。 “原也不碍事的。” 薛芳咳嗽了几声,核桃连忙扶住。此时杏仁正端了药进来,冷冷看了我一眼,“大人房里的药是谁送来的?” 我忽然想起悯枝说薛芳是喝了我房里的风寒药才会如此,连忙道,“病各有症,便是风寒药也不可乱喝。郎中说过什么,可又开了新药来?” “我们早便想请郎中了,只是悯枝说大人房里有上好的风寒散,她还拿出去问了几个郎中,都说无妨,只是解表散热的普通药,大致是对症的,夫人才肯喝。”杏仁将药递给核桃,继续道,“悯枝所说,自然是跟白鹤处听来的,白鹤是大人的贴身小厮,事前不禀明擅自告诉悯枝拿了药来便罢了,如今夫人出了事,跑的比兔子还快,大人今日可看见白鹤了不曾?” “杏仁……” 薛芳又咳了几声,止住杏仁继续逼问我的意思。 核桃也过来劝阻,“夫人如今刚好了些,便要闹也要等着夫人大安了,如今闹岂不是给夫人添堵么?” 我房里只有若白拿来的药。 一念思及若白,我的神思又恍惚了起来。 那日我假意受寒,若白亲自为我送了药来,我感念他的心意,那药便一直放在房里,从未动过。 论理,就该是治疗风症寒症的药了。便是有些对不大上,也不该吃了更愈发不好了吧。我有些讪讪,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夫人昨儿夜里吐了血,今早将将吃进去小半碗白米粥,郎中刚走。” 杏仁又哼了一声,“郎中已看过了那药的药渣,说那药本就是大补的药,体虚之人不受补,补过了虚火丛生,便更难治了。不知大人借着风寒的名义在房里放这么几贴补药是何居心?还是白鹤与悯枝要联合了来害夫人?大人,此事您若不查,婢子便回禀了何府,叫何大人来查!有人要谋害朝廷命官的义女与发妻,不知道这天底下竟还有没有王法!” “杏仁!” 核桃终于出声喝道,“不过是几贴补药,如何能赖到大人身上?是查也该查白鹤与悯枝才是!” 杏仁出够了气,“哼”了一声摔帘子便走,我愈发觉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大人,夫人今日精神尚好,您与夫人说说话吧。” 核桃将药碗递到我手里,推门出去,接着又仔细掩住了门。 我知道她是在创造让我与薛芳独处的时机,但不知为何,便是到了这步境地,我也觉得尴尬的很,不知该坐在何处。 第36章 “坐过来些。”薛芳往里侧挪了挪身子,笑意惨然,“我如今……已是这样了,又能对你如何呢?” 这话说的我愈发惭愧,我与芳芳之间虽无什么实质性的行为,但名义上毕竟是夫妻。况我一个大男人,每日里为了避开芳芳都东躲西藏的,实在也不像个话。于是我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顺势在床边坐下。 “喝药吧。” 我用手背试了一下药温,觉得尚可入口,正要舀一勺出来,芳芳却接过药碗,一仰脖子便喝了个干净。 “我从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家小姐。”薛芳略歇了歇,有了精力,“能从福州越千里之地一人赶来京师,也能从京师去别的地方。” 她顿了顿,又道,“你对我早就无心了,又何苦将我从路室接回来。只当这世上没有薛芳……大家小姐也好,小家碧玉也罢,如今依着你四品的官衔,略差一些的,怕也强我薛芳百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另娶他人的想法,从来都没有过。 孟家本是逃荒到了西岭村的外来户,若非村中第一大户薛家的接纳与认可,即便是个村子也很难立足。不想孟家糟了横祸,我在一夜之间尽失双亲,又是薛家养了我许多年。 接着又一年春天,接连几个月的蝗灾,薛芳也没了父亲。西岭村迁了新址,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闯进了福州,决定拼出个名堂。 只有我决定来京师闯一闯。不仅仅是为自己,更多的是为了薛孟两府的荣光。 年幼时共同经历的、彼此依赖的,最终都成长为青梅竹马的约定,象鼻山下送别,薛芳笑着递给我一个绣满了“福”字的钱袋,“此去路远,郎君莫要忘了西岭村才是。” 我总觉得这是个承诺,即便我什么都给不了她,惟这朝臣夫人的名分,也一定要强过她当一个村姑百倍。 “其实我……” “又或是你早已属心他人么?”薛芳又笑,“是谁?可是那个若白?” 女人的直觉真是准的可怕,薛芳从未见过若白,只是听下人议论几句,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出来。 我低了低头,并未答话。 “呵……你不能娶他,这府里却也总缺个女主人。”薛芳一急又咳了几声,气血翻涌,颊上生出一片薄薄的红来,“于是你娶我,是为了掩人耳目么?这几个丫鬟……悯枝虽心不正些,却个个聪明,你以为你瞒得了哪个?” 她转目望向博古架,那架上摆了个竹编的篮子,上边盖了一层浅粉的方格布,她示意我去把那小篮子取过来。 我依言拿来,她掀开那块布,里边有几封信。 见她阖了眼,我便又将那几封信拿起来,下边属了我的名。 “是你中了皇榜后写给我的,从福州到京师,我一路都带着。”薛芳让我继续往下翻,几朵花,一片叶子,都已枯了,边缘生了焦黄,一眼看去便觉得薄而脆,毫无生命力的样子,就如现在的薛芳一样,“是你随信寄的。” 于是我想起了刚中皇榜那几日,在栖霞馆里等授职的消息,偶尔也出去转转,看见京师的一叶一木都觉得新奇,总想把什么都说给千里之外的芳芳。后来呢?后来进了奉议司,学会了与人应酬,结交了钟毓、刘成武等人,又对若白生起了那样的心思,几次展开纸便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倒搁下笔还能安慰自己是最近太忙了,没工夫,但对芳芳的心是不曾变过的。 所有的一切都明晰起来了。 她从未变过,依旧是那个赤诚又单纯的薛芳。 我却变了。 只是我还自作多情的认为自己从未变过,桩桩件件都是节外生枝。我总想等,等着所有的情绪自然消退,等着西岭村来的薛芳全头全尾的成为京师的孟夫人,我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等着。 “郎君。” 薛芳又笑了一声。 “许久不曾这样叫过你了。” 当年两家父母为我们定了亲,依着福州的风俗,我们早该成亲的,只是我不想委屈了她,总想给她个名分。来了京师,京师人成亲又迟些,一日日拖着,便拖到薛芳自己寻到了京师来。 “白鹤他……很有些撩拨人的手段。”薛芳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几次险些将他误认作你……好在我如今还是清白的。” “你还记得象鼻山么?” 薛芳的眼神又远了。 她神色满是怀念和眷恋,“那时的牛羊都爱往象鼻山上跑,那里的草是京师永远也比不上的青翠……薛家的坟地就在象鼻山上,郎君,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将我葬回西岭村去,我还是薛家的女儿,这辈子就当我从未嫁过你……” 回了敞月轩,我总觉坐立不安,于是叫青衿去把紫渊和悯枝带过来,又叫白鹭带着杏仁去找白鹤。杏仁脾气太大,如今薛芳刚刚好些,可容不得她在跟前说三道四的。核桃倒仔细些,留她一个人在旁服侍也够了。 不消片刻,紫渊和悯枝就跪在了我面前。 青衿袖着手站在我身旁,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两个人。 紫渊是他亲自买了带进来的,若真干出卖主背义的事情,青衿头一个不饶他。 我有些头痛,不过是寥寥几个下人,便要将我的府邸搅混了,倘若我当了丞相,行动坐卧各有专人,岂不是要干出下毒谋杀老爷的事情来?于是我先冲紫渊招了招手,“你先说吧。” “紫渊没什么好说的。” 紫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那本书是紫渊找出来的没错,也是紫渊去街上问了才下了定论给大人参考,这件事里紫渊若有错,也是不查之错,紫渊认了便是。” 他好像说的很有道理,我有些语塞。原先一腔怒火,此刻竟不知冲谁去撒。 于是我看向悯枝,“你又是怎么回事?” 悯枝仰起头,无辜的鹿子眼睁大了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大人,那包药上写了是风寒散,悯枝只是偷了个懒罢了,自打夫人喝错了药加重了病情,悯枝亦跟着核桃、杏仁两位姐姐忙前忙后,便是顾郎中来来去去,也是婢子在里头下功夫。大人,悯枝便是有罪,也罪不至死吧?大人,只是若论起来,白鹤是您的小厮,您在房中放一包大补的药倒是没什么的,为何偏要在上头贴上风寒散?再者,便是一时不慎,那日白鹤为何偏要劝说的夫人去吃什么羊肉汤祛寒?补药里偏又放了南瓜红豆这些常见的东西,我们谁都不曾想到。” 顾郎中大约就是那位安济堂的女郎中了,这女郎中颇有些名声,我一时也不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错漏之处。只是偷个懒罢了,也算是人之常情。 倒是那药…… 药是若白送来的,可此时我也不能去尹川王府去问问他,为何在药里塞些与羊肉相克的东西。毕竟若白并没有让我吃羊肉,便是南瓜红豆也是益气补血常用的,风寒时也吃得。这一桩事又叫我想起了修庆国戾太子那部分的史传时,我总有种每一步都被算计死了的感觉,可偏又寻不到是谁在算计。 若说没人算计,那也太巧合了些。 可若背后真的有人在算计,这人只怕早将人性看的透彻,根本不用自己出手,只要稍稍推波助澜,便可搅弄风云。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青衿,“你觉得该怎么处置?” “还是等白鹤寻回来,夫人一事疑点全在白鹤身上。”青衿漠然看了紫渊一眼,“至于紫渊,无论有意无意,不该多嘴时偏多嘴,该寻书时寻不到,今日又不好好守着藏书楼,或杀或卖,还请大人定夺。” 烛火一跳,墙上的几个人影都扭曲起来了。 我微微侧了目,紫渊的影子钉在墙上,在听到青衿那句毫无感情的“或杀或卖”后,好似轻轻颤了一下。 若从心而论,我是舍不得的。 虽不喜他笨头笨脑的样子,可总觉得他像极了自己,尤其是初入京师、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的自己,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青衿给我分析,那日他问我是否可以回来,我犹豫了,所以他下了决心要让我栽个跟头,这才在第二日拿出了一本假到不能再假的《庆史》。紫渊一口咬死了是自己听了我修史要用后,才在整理书架时找出了这么一本,便连忙献宝似的给了我。两个人说的似乎都有道理,听了这个的话觉得另一方可恶,听了另一个的话又觉得他可怜,我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判断。 青衿又道,“一朝入孟府,便生死皆是孟府的人,紫渊生了二心。大人,不可再留了。” 悯枝俯身在地上,瑟瑟地。我隐约听得外头白鹭连跑带喊,“大人,在护城河里寻到了白鹤的尸首。”紧接着,核桃一路跌跌撞撞的扑进来,带了哭腔道,“大人,夫人自尽了!” “大人?” 青衿微微俯身。 我闭上眼,仿佛终于等来了什么答案一样,吐了一口气。 “好。” 第37章 依着京师的习俗,大婚的红绸是要挂够一个月才能陆陆续续撤下去的,如今的孟府红绸还未撤尽,便又挂要上白幡了。紫渊被两个粗役架了出去,出门前他看向我的眼神怨怼又狠毒,大笑了几声才道,“大人,您就如此相信青衿吗?他可曾是临远侯的书童!” 悯枝俯身在地,浑身不住的抖,我又看了她一眼。 照例男主人不该插手后宅事务,只是现下孟府后宅没了人,杏仁去往何府报信,核桃亦是第一次见这般阵仗,磕磕巴巴道,“大、大人,就是悯枝串通白鹤要害……害了夫人,那药里分明有、有与羊肉相克的东西,悯枝回来就说郎中说于白鹤,要让夫人多吃些羊肉生热,再将这药煎服……” 我阖目,将手撑在额头上。 耳边乱糟糟的,有紫渊那声狂笑,亦有核桃磕磕巴巴的声音,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方才一时心急处置了紫渊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他说的毕竟有些道理,青衿曾是临远侯的书童,临远侯与明家关系又匪浅。紫渊那声大笑倒将我惊醒了几分,毕竟曾经假造折子一事,我也是怀疑过他的。青衿于我来说,亦不无辜。此时青衿过来道,“大人,悯枝说到底是赵家的丫鬟,赵夫人之前并未将身契一并送来,明日青衿带她回赵府与赵老板商议后再做处置吧。” “也好。” 我抬起头,起身离座,路过悯枝时看了她一眼,恰她抬起头来谢恩。 我终于明白为何见她总觉面熟了。这个角度,就是她噙了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像极了若白在栖霞馆与老板争吵后的样子。 那日他伏在榻上,我替他后背上药,他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孟公子,打搅你温书了。” 我在悯枝身侧顿了顿,还是按下了要扶她起来的手,冷声道,“先关到柴房去,明日再议。” 第二日虽是休沐日,但我还是进了一趟宫。 下了朝,圣上常在垂询殿待着,内阁几位学士便常伴在圣上身侧。等公公通传时,我恰见奉议司那个姓赵的散大夫跟在明诚之身后出来了,见了我,明诚之破天荒的拱了拱手,“孟大人。” 赵大夫格外警惕的看着我,大约报上去的折子便是昨夜孟夫人悬梁自尽的事,我对明诚之点了点头,又转过来看着大殿的门口。 曾几何时啊…… 我也是幸灾乐祸等着朝臣家中出丑闻的那个人。离了奉议司,忽然便觉得这司碍眼了起来,外交和谈自有鸿胪寺,参议官员亦有兰台,奉议司不过是领着空饷搜集些八卦,以供圣上茶余饭后的消遣。于圣上来说是消遣了,可于官员来说呢?本就是隐痛,圣上调笑便又雪上加霜。 海公公来传时,我已站的腿都要麻了。 垂询殿光线有些暗,初初进去时还未适应过来,等了一瞬方才看见圣上在几后坐着,左右各坐了两个内阁的人。我略瞟了一眼,“下臣参见圣上,见过诸位大学士。” “这不是孟非原吗?”接话的却是相蠡,他坐在右侧下手,手里托着一本折子,“我们方才还在议论,京中官员无数,怎的就孟大人府上如此不和谐。” “起来罢,你也坐。” 圣上示意相蠡将那折子递给我,“说说,怎的就你府上事多?” 海公公立时搬来一个小凳子,我浅浅坐下,将昨夜府中的事大致讲了讲。接着便道,“圣上,发妻亡故,下臣想请半个月丧假。” 《太宗例》中,官员父母亡故要守陵三年,妻女亡故却只要在腰上系一朵百花,论理是不能请假的。只是昨夜胡中泽来请,求圣上为修史处调些官员,今日还没有消息,大约圣上是准了。那我只消将条例安排下去,日常询问便可,实在不必日日守着兰台。 说实话,我是有些累了。 也有些怕。 不过是个四品官,小小的兰台参议,在这官员遍地的京师,实在不算什么。我身上却接二连三的出事,也就是相蠡说的,不和谐。我格外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 “昨日胡中泽来,说兰台修史需要些人,请寡人再往兰台调一些。” 圣上开了口,相蠡连忙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云潞班师,中秋将近,今年秋试的试题也在筹备,鸿胪寺、翰林和礼部都忙着,内府库和白鹿书院里倒是有些可用的人手,寡人刚准了胡中泽,你就来掉链子吗?” 圣上抿了一口茶,蹙眉对相蠡道,“换成六安瓜片,这茶太苦了,吃不惯。” “圣上又闹小孩子脾气。”相蠡好言哄着,“太医来看过,入了秋,六安瓜片便太凉了,圣上早上又只吃了一点饼,小心闹着肚子。” “也罢。” 圣上又抿了一口。 “圣上,下臣已将修史准则修订完备,往后只要常去兰台督查便可,不必时时守着。”我连忙起身跪下,虽说身边还有四个学士在,可我此刻也顾不了也那许多了,“下臣接连遭事,实在是不适合再继续修史。” “很是。” 圣上点头,又向四位学士看了一眼,“孟非原修史多出纰漏,又治府不严,寡人就解他职半个月罢。” 半个月后便是中秋,“过了中秋宴再行定夺,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圣上哪有不圣明的时候。”相蠡又笑,“这主意极好。” 见圣上开始笑,陈子汶与元墨也笑了几声,反倒是那位统领大学士一直不曾表态,见我们说完了事,他才道,“只是于律法而言,治府不严,罚的有些太轻了。” “方老爷何必较真呢。”相蠡冲着总领大学士笑了一声,又对圣上道,“下臣送孟大人出去。” 说了半晌话,圣上到底有些意兴阑珊的意思,他点头对相蠡挥了挥手,亦对身边的一位公公道,“你也一道去送罢,如今可不能叫孟大人了。”这句话似是在对相蠡说,又似在对那公公说。我连忙起身对着圣上拱手,极快的改了口,“草民告退。” “他倒乖觉。” 走出去良久,我还听得到圣上的笑声。 “劳烦良公公在此稍候。”相蠡伴着我出来,自腰间五香囊里抓了一把金瓜子递给那位公公,“我与孟大人有些话要说。” 良公公接了金瓜子过去,微微躬身,站在了我与相蠡身后不远。 “昨日凤相邀我去坐了坐,说起早先搁浅的官员改制。”相蠡眯了眯眼,“说是让你去问问明大人的意思,不知道你可问了?” “没有。” 如今我一介白衣,自然没有什么不可奉告的,虽被解了职,但圣上明确表示了还有起用一日,于是我也起了几分调笑的心思,“草民在凤相面前比较有安全感,于明大人却不敢说那些话。” “此话当真?”相蠡眼睛一亮,旋即又道,“此处无人,我也不与你兜圈子,解你半月的职是凤相的意思,你来前圣上在与我们商议此事,你也不必自谦称什么草民,圣上不过是变相给你假罢了。半个月后,你还是这京师的孟大人。” 我不知相蠡对我的态度为何转变这么快,但毕竟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我拱了拱手,“不敢有半句虚言。” “官员改制一事,内阁今日便会拟出文书。”相蠡拍了拍我的手,“既入凤相门下,咱们也算是师兄弟了。以后宫里朝野有什么消息,我会想办法给你递过去。” 这年头,要追随哪位权臣,难道都不需要考量吗?只凭一句话便可轻下定论? 我有些疑惑,却也很快便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凤相门下,没什么不好的。曾经因着薛芳与何大人的关系,我便是有心也做不得什么,而这些日子我实在受够了算计,能得凤相庇佑,大约在这京师也会过得顺遂一些。 于是我又拱了拱手,“多谢相学士。” 回了孟府,白幡已挂上了。我在门下站了站,红绸迎风仿佛还是昨日,不过转瞬便已人去楼空。 “大人,赵老板来了,如今正在堂上候着。” 门房跟过来,“赵夫人带了赵家的一位小姐来,说都是自己一时不查生了这样的乱子,那丫鬟要杀要卖全凭大人做主。紫渊也在僻静处埋了,小的去看过,如今已是凉透了。还有那个白鹤,尸首已送到了刑部,左侍郎来带走了白鹭,说要验过了白鹤尸首再送他回来,看看案中是否还有其他牵扯。” 我挥了挥手,径直进了敞月轩。 以前怎么未曾发现这门房如此恬躁呢? 不,也是有过一次的。明大人接了薛芳来,那夜安置在我府上,这门房也是如此不看人脸色,乱说一气。想起明大人,我忽然觉得他才是万恶之源,若是他不曾接了薛芳来,日后大约也不会生这样多的事端。 我顿了顿,发觉自己又开始习惯性的推诿。 便是没有明诚之,我也会将薛芳接来,日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推开门,青衿正站在赵老板身后,见我回来了,赵老板连忙拱手躬身,眼泪鼻涕在刹那便一起流了下来,“孟大人,草民实在是该死!” 第38章 我最怕见人哭。一是总搅乱我的思绪,二来,旁人一哭便总让我心软,不由得便开始反思是否自己太严苛了些。许多事情是已然发生的,虽结果不如人意,但强究并没什么用。倒不如各自放过,彼此安生。就像芳芳说的,惯会和稀泥,是个谁都不想得罪的老好人。 于是我赶忙扶住赵老板,“您这是何苦。” “都是草民治府无方,才叫贱内带出了这样一个狠心肠的婢女!还牵连了夫人!老夫实在是罪该万死!”赵老板又要拜下,“悯枝本是跟在我那小女身边的,小女年幼,骄纵惯了,只因那些时日去了外祖府上,贱内不查,错手将悯枝送了出来!” “无妨无妨。”我又扶住赵老板,说来奇怪,是我夫人不在了,此刻却是我在安慰他,“生死有命罢。” “今日特地带了贱内与小女前来请罪,悯枝这丫头包藏祸心,大人只管看着处置!这是悯枝的身契,草民一并带来了。”赵老板又抹了抹泪,掏出一沓折的整整齐齐的罗纹纸。 想来并不只有悯枝的身契。我看了一眼青衿,示意他收下。 “还请大人给贱内和小女请罪的机会啊!”赵老板颤巍巍的又要拜下,我赶紧扶住,叫青衿赶快请那两位过来。 青衿眉头一跳,显然先前的应付已然让他很不耐烦了,但还是去西厢厅内将二人请了进来。赵老板年岁已大,赵夫人却如此年轻,与小女儿站在一起,竟如同姊妹一般。方才还不懂赵老板非要带夫人与小姐一同来请罪、并且说什么都要见我一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却懂了。 眼下两人都俯身在地,小姐鲜嫩,夫人明媚,两种不同风格的美人儿偏又都是温柔顺从的样子,任是谁见了都会骨头一酥。 “起来罢,你们原也不知情。” 赵夫人与赵家小姐垂首在赵老板身后站了,赵夫人一直低着头,倒是赵小姐不时往我这里瞟一眼。 “今日也无心招待你们。” 我招了招手,示意青衿送客。心里却只觉一阵阵的发冷,先前赵夫人来寻薛芳说体己话的时候,大约便已动了这样的心思了吧,悯枝奴籍,哪里想得了这么周全。况白鹤绕过几圈子和他们也有着不多不少的联系,全凭巧合一句话,似是不能糊弄的。 “大人,夫人已去,还请大人节哀。” 赵夫人听我下了逐客令,连忙抬起头道,“只是如今大人后宅里到底缺个主事的人,此事自妙因而起,不如大人便叫妙因将功折罪,三年后后不拘赏个什么名分便也罢了。” 原来那赵家小姐叫妙因?我看了那小姐一眼,却听她又娇滴滴的开口,“前因后果的因,姨娘总不说清楚。” “咳。”赵老板咳了一声,扭头道,“孟夫人新丧,你们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接着又转过头来格外恳切的看着我,“只是贱内一时心急,府中除了女儿再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大人不会怪罪吧?” 我摆手,不再说什么。 今日实在是累了。想必赵老板来得早,还不知我已被圣上解职的消息,只怕回去得了信,亦会感激我不答应之恩。 稍歇了歇,刑部的关隽也来了。 因是带着公务来的,所以还穿着朝服,身后跟了一个仵作。那仵作递给我一张纸,关隽道,“孟大人,昨夜有人报在城外瞧见一具尸体,贵府白鹭认了说是府上的白鹤,这是白鹤的验尸报告。至于白鹭,那边还有些问题要问一问他,今日过来只是与你说一声,都是自己人,不必担心。” 我又对关隽拱手。 如今明面上被解了职,但大约私底下凤相的人都知道我还是有起复那日的。况既已是凤相门下,便是圣上再无动用我的意思,凤相也绝不会放任我不管。 因而关隽才会亲自来一趟,再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忽然就有了找到了靠山的感觉。 许是我脸色太过于难看了,关隽道,“刑部还有旁的事,就不在此搅扰你了,这半个月你好好休息吧。” 我点了点头,他又道,“不必送。” 翻开了白鹤的验尸报告,复原图画的很是详细,面容、衣着都对得上,只是记录的脖颈上一处勒痕让我怔了怔。宽两寸,还有些抓挠的痕迹,似是悬梁之后留下的,但这勒痕之下还有一道麻绳的勒痕,关隽的验尸报告里作了这样的推测:应是逃出城后被人用麻绳勒死,又伪作了悬梁的迹象,只是不知为何又掉进了护城河里,这才被过路的商户发现,到刑部报了案。 我合起验尸报告,心头纷乱。 白鹤纵使是受赵老板指使,但赵老板一个生意人,想来也不敢做这些□□的营生。后头还有谁?我怕牵扯出什么来,却又怕什么都牵扯不到只是我自作多情。索性不想了,也就罢了。 在府中停了七日灵,奉议司里只明大人和钟毓来过一趟,旁的人并不曾出现。大约是解职一事已传开了,人人都觉我这兰台参议失去了价值,不结交还能少惹些祸事。 明诚之是与何大人一同来的,悯枝正跪在灵前烧着纸,我将二人迎进来。 何大人在灵前坐下,明诚之携我往后厅里走,“凤相上了一封官员改制的折子,上头签了你的名儿,你知不知道?” “知道。” 我停在回花廊下,袖着手看向明诚之。 “是草民与凤相商议过的。” 明诚之蹙眉,“为何不提前与我打个招呼?” “明大人只是奉议司正使,论理还不该过问兰台的事吧。” 今日一大早天便阴而重,像是洇了一汪水,沉甸甸的总要坠下来似的。此刻乌云似松了一口气,雨点子便如倾盆的水一般泼了下来,打在四周的廊壁草石上啪啪直响。 于是明诚之开始沉默了。 我说的对,提议官员改制时我是兰台参议,与他奉议司并无相干。 他寻不到任何来斥责我的由头,只是蹙了眉道,“凤相老辣,不可深交。” “那明大人你呢?”我微微歪着头,明诚之的侧脸入眼,是玉雕般的沉硬。他其实长相颇好,否则也不会惹了帝姬芳心暗许,只是表情也总是如玉雕出来的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我回过神,看向遭了大雨凌/虐的花草,自打芳芳不在了,这处便又凋敝了起来,“孟某是个外乡人,初来京师便得若白恩惠。”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 这么多年了,若白救我的时时幕幕依然在我心里。无论如何我都感激他,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孟非原。便是今日的孟非原逢了什么、见了什么,那大约都是因为自己福报不够罢,实在赖不到若白身上。 “明大人说若白是尹川王的人,孟某依言,便极少去打交道。内子在路室时,亦是明大人借私交让何大人认了她当义女,若明大人没有私心,又何必如此费力探查内子底细,甚至还给了她这样一个荣耀的出身呢?” 我微哂,“想来孟某的副使,也是大人为了不辱没薛芳这何府义女的身份吧?” 干亲的官碟极难办理,若非明诚之插手,薛芳如何能顺顺当当的就成了何大人的义女? 不还是为着我感恩戴德吗?可惜他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我是怜惜你的才华。” “才华?” 明大人这是口不择言了?我又笑了一声,“孟某能中皇榜全凭侥幸,哪来的才华?大人尚帝姬在即,辞官必不可免,想来不过是要效仿前朝驸马,在朝中留些耳朵眼睛罢。” “孟非原,你如今可是大错特错了!” 明诚之冷哼一声,甩开袖子便走,我又站了站,待雨稍小些后,才到了薛芳灵前。 何大人与明大人都走了,独钟毓站在这里,神色有些尴尬,“游新,我……说来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与你说这些,帖子我叫青衿先送去书房了,你得了闲便看看。” 顿了顿,他又道,“我走了。” 一只手大约是要伸出来拍我的肩的,不过在空中停了片刻,但还是缩了回去。钟府的小厮听他说要走,连忙撑开伞遮在钟毓头顶,青莲出水的图案,配着忽远忽近的雨声,恍惚便教人生出了处在江南水乡的错觉。 我拱手对他躬身。 奉议司副使,还能记得我这已是白衣之身的朋友,也够了。 送走了客人,青衿扶我回了书房,一封大红烫金的帖子压在几卷书下,格外显眼。 我抽出来,大约这便是钟毓留下的了。 “钟大人与何府的二小姐定了亲,成亲之日就在九月初八,只说大人到时候有时间便去。”我坐下后青衿端来了一杯茶,“《太宗例》也抄完了,大人找个功夫送到海公公那里吧,省的夜长梦多又节外生枝。还有一桩事,今早兰台的胡大人来过,问大人什么时候有时间去一趟兰台,将几处都规整规整。” 我阖了喜柬扔回到桌面上,这世上生生死死,回旋不休。 今日黄土垅,明朝红纱帐。 莫不如是。 第39章 因着悯枝与若白那几分相似,我还是没下得了手处置她。尽管青衿示意了许多次,但我还是决定饶她一命,芳芳要回西岭村,那便叫悯枝扶着她的灵柩回去吧。福州距京师千万里之遥,让她走一趟薛芳走过的路,也算是将功折罪。 何况,薛府已没了后脉,让悯枝认作薛芳的义女,此生守陵,便也罢了。 几日后刑部带了关隽的口信来,说白鹤之死找到了债主。说来也巧,那几日恰有些亡命之徒在京师流窜,见白鹤独身出城且神色慌张,搭讪了几句后就套出了他的身份。劫财夺命是这些亡命之徒常用的手段,下手勒死了白鹤后,又布置出自尽的现场。至于掉在河里,那些亡命之徒也推测,许是自尽用的绳子不够结实,自己断了。 如今那些人俱已被大理寺捕获,往刑部报时说判了斩刑,只待内阁与凤相阅过后便行刑。关隽带来的这个口信,让我彻底松了一口气。 是流窜的亡命之徒便好,这样也说得通,否则我总觉得其中另有些隐情在。 “大人,是不是判的太轻了。”① 青衿微微俯身道,“按律是该判流放三千里的。” “既是亡命之徒,便不止背了一桩命案,杀了好。省的去了别处还要作恶,害人性命。”中秋将近,白鹭却还不曾回来,我日日就闲坐着看一会书。今日忽然想起曾经胡中泽与冯建送我的那兜果子,起了再去买些尝尝的心思。于是起身叫了青衿,打算出府逛逛。 许久不曾这样闲适过了。 树叶发了黄,一阵风过便簌簌落了满地。天高云清,我定睛往远处瞧了瞧,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摇摇晃晃的走过来。青衿也出了声,“那不是白鹭吗?” 白鹭很受了些伤,及走进了看清是我与青衿站着,方才呜咽了一声。青衿连忙扶住他,白鹭晃了晃,如今寻到了家,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白鹭醒来时,天已擦黑了。 意识却还是模糊的,青衿一靠近便将自己缩成一团,嚷嚷着些含混不清的话,青衿仔细听了几次,才听见他在求饶:“别打我别打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爷……” 大理寺和刑部审犯人的时候向来有些手段,但我没想到白鹭不过是被带去问些话,便受了不知道多少重酷刑。身上的皮肉几乎没有一处好的,就连指甲都被拔掉了,难不成这便是要屈打成招吗?关隽是凤相门下,为何竟连一个小小的白鹭都护不好?还是凤相于我,又有变故? 吃过了饭,我在书房里呆坐着,青衿忽然来报,“关老爷在门外,邀大人去坐坐。” 我连忙放下书提步出门去见。本就心神不宁,夜里视力也不好,接连绊了几次才到了大门口,果见一辆掀开了帘子的马车停在门前。 夜里正是行人寥落的时候,偶尔有鸟雀“咕吱”一声,格外诡谲。我敛了心神,看向车上那人,容貌不似关隽,但眼睛还是像的。大约是关隽带了面具,那这面具也太逼真了些。 “关老爷?” 我试探着问出声。 “不知道奉议司的人都是从哪知道的消息,恐他们又上折子议论,便乔装了一番,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人。”关隽摘下面具,长出了一口气道,“今日派人送白鹭回来,结果半道上被尚书拦了去。那些日子尚书叫我协同大理寺查另一桩案子,一时照顾不到,尚书便给他上了几次刑。” “那老爷今日来……” 白鹭只是一个小厮,便是关隽对他动了刑我也说不得什么,他必然不会特意为此事跑一趟。 “确实也不只是为了说这件事。”关隽笑了一声,“三日后长春宫中秋宴,云潞将军回朝,还有几个州府的官员也要提前回来述职,凤相叫我问问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会说服圣上叫你参宴,随后与那些官员一道调动。” “不在兰台了?” 我有些疑惑。 兰台责任重大,凤相怎么可能会放过兰台这一块肥肉,把自己的钉子又拔出去? “兰台眼下不大合适,凤相的意思是你先去州府或是郡里养精蓄锐,有了实绩,进内阁也好进六部也好,总强过在兰台里没有半分权力任人宰割。”关隽又将那面具戴上,“凤相说你屡次遭灾,大约是升迁太快,挡了哪位大人的路。眼下秋试将近,若那位大人再担当了主考官,可不是又门生遍地了?在这京师里,你会越发寸步难行。” 我怔了怔。 升迁太快会挡了谁的路?六部诸司里各有各的升迁法则,在胡中泽那里只要修好一部史就能得赏升迁,六部诸司里诸人若无过错,便是等着上头的几位老爷致仕。至于内阁,就是谁得了圣上青眼,就直接提到内阁去,圣上若不喜,褫夺几个大学士的名号,另换旁人填上,也是无妨的。 那会是谁呢? 我尚在走思,关隽又道,“说来我们那时都是统领内阁大学士做主考官,不知你考试的时候是谁主考?” 是谁? 我的神思又飘忽了。 知道自己中了皇榜后,总不知抱了多少的心思,想一步登天,想名冠天下,但最终还是折在了明诚之那卓尔不群的气度之中,“我是此次春试的主考官,亦是奉议司正使。今日跟我去吏部把手续办了吧。” “是明大人。” 我低下头。 明大人为人刻板,大约是不会想到这些蝇营狗苟的。 “那这样说来你竟是明大人的门生。”关隽了悟一笑,对我拱了拱手,“明大人自然不是这等小人,不过能以而立之身在奉议司做这么多年正使,想来也是有些手段的。” 我叹了一口气,“明大人曾经写过一句诗,‘故因胸中浩然气,岂为欲界多消磨’。这诗意境高远辽阔,这世上便是人人都说明大人如何如何,我也不会信。” 关隽点了点头,“话已带到,我也不多逗留了。”接着掏出几瓶药来,“这药治疗外伤有奇效,回去给白鹭一半内服一半外敷,不几日便能好。只是没了指甲,这些时日还是不要让他干活的好。” “我明白。” 接了药瓶过来,我跳下车,对着关隽拱了拱手。 自打入了凤相门下,能得刑部与内阁如此对待,亦有凤相从旁筹谋,我已很是满足了。 倒是白鹭,在看见这药瓶时浑身抖个不停,茫茫然的样子,“大、大人,白鹭不吃这药,这是刑部的药、药,白鹭不吃,白鹭什么都没干过。” 最后还是青衿哄着他吃了,于是白鹭也一日日的好了起来。 再转眼便是中秋。 那日一早就迎了海公公来传圣上口谕,说圣上特宣我去长春宫参加宫宴,宴后任命随着云潞将军等人一并安排。就还与胡中泽等兰台官员坐在一处,方便称呼。 我领旨谢恩,待海公公走后,连忙洗脸梳头的打扮起来。因是白衣,戴不得官帽,因此我只用一半头发挽了髻,顶着青铜点翠冠,余下的散在后头,又换了一身月白的衣裳。镜子里隐约瞧着,就如初入京师的自己一样,还是有几分书生意气在。 而意气往往意味着愚蠢,只是如今,我已聪明多了。 天色尚且朦胧留一线亮光,胡中泽已驾了府上的车来,笑道,“孟大人,你可收拾好了?” 人人都知道圣上特地叫我来参加中秋宴,人人都以为我要官复原职,想来胡中泽亦是这样想的。修史的烂摊子交给了他,我只在修订出修史准则后去过几趟,后来胡中泽能熟练的运用这些规矩了,整个兰台才高速高效的运作了起来。 听闻《通史》修完在即,胡中泽如此高兴,倒不为怪。 我上了他的车,仔细正了正头顶的青铜冠。说来有些寒酸,除了官帽,这就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了,自然跟旁人那镶金戴玉的不能比。好在点了些翠,这翠颜色又正,也不至于落了太下乘。 “听说今日明大人和方老爷是以圣上近臣的名义,特赐了坐在圣上身边的。”胡中泽道。 听见方老爷,我一反应是兰台的方参议,但随即回过神来,方之澜因病致仕,况参议只是大人。如今冯建那头的参议已是王慕艾了,所以这方老爷只能是统领大学士。 “说来还不知道方老爷的名讳。” “据说与曾经那个方参议是本家,只是不同支不同辈,好像叫方瑱。”胡中泽认真的想了想,“凤相和尹川王却坐在了他们下手。” “尹川王也去?”我惊道。 “可不?尹川王极少在宫宴上露面,如今不知发了什么疯,听明大人说,还为了带着若白与楚意,与圣上大闹了一场呢。”胡中泽笑了一声,“圣上到底拗不过他,准了,但若白与楚意只能以小厮的身份出现。也是好笑,你说尹川王到底要干什么?” 第40章 到了长春宫,司礼的公公们查验过了,方将我们放了进去。人已去了大半,一眼望去乌泱成片,胡中泽是参加过几次宫宴的,因而带着我径直寻往兰台处坐了,冯建与王参议也在,彼此见了礼,唯王参议带着好奇打量了我几眼。 还未坐定,明大人与凤相来了,众臣纷纷起身问礼,明诚之只点了点头,倒是凤相笑了一声,“今日宫宴,待会儿的云潞大将军才是主角,此刻问礼太早了些吧!” 冯建噗嗤一笑,拍着王参议的肩道,“看,本官不曾骗你,凤相为人惯来如此亲和的。” 又闲话片刻,统领大学士也到了,因离的不远,我今日才有胆仔仔细细的去打量他。正一品的官服是乌紫色的,凤相穿着,总叫人觉得沉闷,但这位方瑱大学士却不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火的缘故,此刻看着,倒觉得他眉目轻胧,五官秀美,很有些阴柔的感觉,乌紫的朝服一衬,便愈发显得他细腻如画了。 还不待众人问礼,方瑱已摆手道,“诸位不必客气了。” 说着格外轻快的迈了几步,面向着明诚之在主座另一侧坐下。 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六部的人,笑着与旁人调侃尹川王也来了。倒不是见尹川王进了正殿的门,而是先过来了一股混杂的香味,丁香、松香、龙涎、沉水、零陵……每人都可辨出其中几味,散乱不成调,很像是日日厮混其间染透了衣裳的样子。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间着环佩叮当的响,尹川王终于在正殿门前露了面。 尹川王身后果然跟着若白与楚意两个,我虽随着众人一起俯身在地,却还是忍不住去觑了几眼。 若白还是一身的天青,只是换了小厮常有的款式,身形也似圆润了些。虽没了仙气飘飘的感觉,但依然堪称人间绝色。 本来落后的楚意忽然往前跟了几步,走在若白身边,撞进了我的视线里。也是青衣,但与若白是截然不同的风格,显得更尖利明锐、引人注目。 我对楚意向来没什么好感,于是又低下头来。 尹川王自坐下来就开始喝酒,论理圣上未到,杯盏之物是不会上的,不料尹川王也不讲究,拿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就灌了起来。方瑱与明诚之纷纷蹙眉,就连凤相也看向别处,佯装不见。 又过了片刻,终于听到海公公一声通传:“圣上到——” 于是正殿里又安静了下来,静到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随着脚步声由远至近,众臣纷纷匍匐在地,“圣上万岁!福寿安康!” 九五之尊,天下霸主,今日的圣上穿着玄色的长裾,镶正红边,素色云纹缘。他挥手叫众臣平身,接着转身一把扶住跟在身后的云潞,琉璃冕珠清脆一响,“寡人的大将军,先前就说好了,今日不必跪。” “礼不可废。”云潞笑答,还是扎扎实实的行了个礼,“今日盛宴,能与圣上一同进来,已给了下臣天大的面子了。” 待圣上落了座,众人才纷纷坐下,云潞就在兰台对面的武将那桌坐下,我抬头去看他时,恰他正挨个打量过来。 皮肤不似京师人的白皙细腻,大约是行军打仗的缘故,被刀光剑火淬出了深褐的光泽。眉舒目深,身姿英挺,气势轩昂,亦如一把上好的剑一般,做好了随时出鞘待命的准备。常年在外的将军,到底与京师人的温柔多情不同,一举一动都是利落干脆、斩钉截铁的。 我们冲彼此点了点头。 冯建小声道,“他是德妃嫡亲的弟弟,父亲是三等承恩公,在京师也算一门显贵了。” 德妃?不就是和柔帝姬的母亲吗?看着云潞不过而立的年纪,比明诚之并差不了多少,不想这辈分却…… “云老爷三十便官拜正三品英武将军,随军戍边亦有二十年有余了。云家显贵,是因为各个都是人尖儿。”胡中泽格外难得的插了一句话,“冯大人也莫要总叫孟大人往别的地方去想。” 我讪讪笑了一声,“能想到哪里去。” 冯建也有些尴尬,“不过是看他在朝里认识的人少,多说几句闲话罢了。” 胡中泽的话让我意识到,这个云潞看着年轻,满打满算,大约也有四十往上的年纪了。如此,明诚之若随和柔帝姬一道喊他一声舅舅,倒也不算太亏。 “那边的是大皇子,旁边坐着的是二皇子。”冯建不过沉默了半晌,便又给我指道,“大皇子如今二十五了,叫李修。” 我慌忙往四处看了看,“冯大人,这话不可说吧?” “咱们是兰台的人,说得说得。”冯建笑着摆了摆手,“尤其你们修史那头,写大夏国史的时候,总不能一直大皇子二皇子的叫不是?二皇子李念,亦二十有三。三皇子是这二皇子的胞弟,赐名李璠,前几日又新添了四皇子李豫,生母是沈才人。说来这两位都还小,圣上是舍不得叫他们出来露面的。” 我顺着冯建的眼神看了几眼,两位皇子依次端坐在武将那排的最前头,都穿着浅紫的长裾,一样的龙章凤姿。 此时圣上已简单了说了几句,我随众臣一道举杯庆贺。 宫宴上的菜,大多是做个样子,寡淡的很。甚至连盐也不会多放的,毕竟放多了免不了要喝茶,茶喝多了总想如厕,而圣上要说的重要的话大多在宴后。因而只会叫你作势尝几口,应景说几句人寿年丰的吉祥话,然后等着公公们把酒菜撤了,听圣上最新的旨意。 最主要的还是闲聊。 我与兰台的几位大人尚未说过几句,忽而听到尹川王打了个酒嗝儿。这嗝儿不仅响亮,甚至还随着尾音散出了酒肉的腥气,如湖心涟漪,在殿内一圈圈的扩散开来。 “皇叔,侄儿今天没吃好,就先回去了。” 尹川王抹了一把嘴,不待圣上回答,又扭头对若白和楚意道,“你们没吃,本王也心疼,走,咱们回府吃热锅子去。” 圣上蹙眉,也不阻拦,只挥着手叫他快走。 尹川王下了座,一摇三晃的走过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见他对我咧开嘴笑了一下。很不友善,莫名让我想起了紫渊的那只猫。 被尹川王这一搅合,众人都无心再闲聊,圣上宣人撤了席,清了清嗓子道,“他走了,寡人来与你们说正事。” 众人连忙敛眉肃穆,正襟危坐。 “前些日子,英武将军云潞,率边军突袭南挝,大获全胜,还擒了南挝的国主与公主来。此,可谓大功一件!寡人以为,云潞将军该赏,但云家一门显贵,金银自不计数,封侯赏爵云潞又太年轻了些。何况进京师拘着,总不如在外头替寡人看着这江山的好,众卿以为如何?” 圣上这话是说给诸人听的,但始终只看着明诚之、方瑱与凤相三人。 旁人自然不敢接话,倒是明诚之先道,“三品往上便要回京师了,圣上若怕拘着他,自然还是赏个虚衔的好。下臣觉着,镇南伯便不错。” 方瑱亦道是,“圣上若怕赏的轻了,便提其父为二等承恩公也罢了。” 照理这话不该明诚之接,圣上的意思大家都知道,日后明诚之尚帝姬,与云家便是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日他越要为云潞请赏,圣上便越是生疑。 但我想着,圣上若有心要赏,只怕并不会将这问题抛给别人。大约是心内已有了定夺,只是不好开口,总得有人替他说才好。这三位近臣都是候选人,如今明诚之和方瑱说的话讨不着好,凤相自然明白要如何应对了。 “下臣却觉得,圣上也太不为将军考虑了些。” 见圣上并不回应明诚之与方瑱的提议,凤相已笑吟吟的将话头接了过来。 “云将军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趟,圣上竟又急着赶他走。下臣若是云将军,大概早就伤心死了。” 圣上看向凤相,同样笑着,“安成爱卿想如何安排?” “云将军武艺高强,为人又忠心耿耿,下臣觉得,禁军统领这一职倒是格外合适的。”凤相微微拱手,“况圣上那日对下臣说,王统领受了重伤,该将养着,不如叫云将军接了这职过来。可慰思乡之苦,又能让两位将军都好好休整一番。” “有些道理。” 圣上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显然王统领并不曾受过伤,只是为了让云潞能顺利接任禁军统领这一职,不得不提前卸任。凤相这算盘,可谓打到了圣上的心坎上。 “端看寡人的英武将军愿不愿意了。” 圣上又笑了一声,看向云潞。 云潞自然不能说不愿意的,谢了恩后,圣上又道,“说来此役大获全胜,孟非原功不可没。只是修史漏洞百出、府中接连生变,实在难为京官表率。” 我连忙起身匐在地上。 “高士雯致仕,丹州缺了个盐运司使,亦是四品,你收拾收拾,接了任状便去赴任吧。” 第41章 因得了凤相关照,故而我的委任状下的迟了些,还有时日在京师与诸人一一告别。刘成武、钟毓、何大人、兰台一一宴过,我以为明大人还会来的,然而自那日的别扭后,他便如完全不认得我了一样,见面都是冷着脸擦肩而过。 一等便等到了期限的最后一日。 孟府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也找了两三辆车来运送,本想把这府邸给卖出去的,倒是钟毓和刘成武止住了,“你留几个下人在此,我们闲了也会来看看。省的你哪一日回了京师又要重新置办。” 我笑了一声,“听说南挝另派了使者来,谈判在即,你们鸿胪寺正是忙的时候,怎的还有闲工夫来管我这摊子破事?” “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郎中。外头都有我哥哥照应,不管在哪我都只负责点卯罢了,哪就忙到如缺不了我了似的。”刘成武有些寥落的拨弄着我尚未装箱的鹤鸣琴,“对了,我记得明大人认得这把琴,你可曾去问过来历?说来你赴任在即,明大人可曾来送过你?” “明大人最近忙得很,宫里一遭遭的进,奉议司也不常见人影。” 钟毓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圣上为什么会叫你去丹州,分明是让你置身于龙潭虎穴之中了。” 在丹州截获的南挝部队一直是圣上的一块心病,边军未报也就罢了,大约还是一路上大开方便之门,若非王炯的亲兵发现及时……这后果圣上不敢想,人人都不敢想。尹川王的封地在沭阳,沭阳在扬州境内,与丹州交界,若尹川王自丹州,经沭阳,得了这新武器与构造图,京师岂不是要被他搅个天翻地覆? 那日宴后,圣上独留了我,对我道,“明诚之的意思是让你继续留在兰台修史,只是降到从四品当个史官,好好磨磨你的性子。凤相的意思是叫你去扬州,黄克宗惯会磋磨人。” 黄克宗是扬州节度使,听闻性情暴虐,酷爱严刑峻法。扬州虽无积案,但依着黄克宗这般为人,冤假错案大抵是少不了的。 “今日见这尹川王……寡人叫你去丹州,也不降你的品佚,且盐运司使行动更为自由,你愿不愿意?” 圣上金口已开,我自是愿意的,于是再三谢了恩后,圣上方道,“你就用这盐运司的身份,好好给寡人查一查,丹州、沭阳、扬州几地,到底是谁跟京中这位有联络。” 只是这些话我不能对钟毓与刘成武说,只是问了一句,“刘老爷如今在哪里外放?” “我哥在安州,离丹州十万八千里。”刘成武一声苦笑,“不过到了年下,也要回来述职了。” “游新却回不来了。”钟毓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好了,快要大婚的人了,别总多愁善感。”我拍了拍钟毓的肩,亦拍了拍刘成武的肩,“你们回吧,我再收拾收拾,今日最迟申时就得出城门,否则会被问罪的。” 我与青衿、白鹭三人合力将东西都搬上了车后,锁了几道门,只留了几个粗役守着。去锁藏书楼时我又想起了紫渊,那样诡异的笑声,于是又想起了他那句话。 他不可信,青衿自然也不可信。 也不是没动过让青衿留下守院子的想法,只是如今白鹭伤未痊愈,单带上他,一路上便不知是我伺候他还是他伺候我了。 莫名生起的感慨,寂寥的情绪萦绕了半晌,直到青衿扶我上了车,“大人,咱们走罢。” 这才真正感觉要离开京师了。 我为之奋斗了许久的京师,我一生都想融入的京师。 城门处只简单的看了看就放行了,委任状上是四品的丹州盐运司使,但对于他们来说比从四品的京官地位还低些,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官,实在没什么油水,也不值得他们刁难一番。 出城不远就有路室,今夜大约要在路室过夜了。 我格外寥落的想着。 到最后不仅明大人不曾来送我,凤相也不来了。就像是一个没有了用途的棋子,双方曾为了我瓜剖棋布,如今离了棋局,顷刻便孤零零了起来。 进了路室,给驿承看过腰牌,驿承道,“先前有人给您预留了上房,大人随小人来吧。” 上了二楼,果然是上房,安静又敞阔。 “那人还给大人留了一封信,叫小人转交。小人这就去准备酒菜和热水,马上送来?”驿承躬身。 “送来吧。”我接过信,用蜡封的严严实实,皮上也不留一点个人信息,不知道是谁写的。我隐约觉得是凤相。 大致洗了洗,吃过了饭,觉得脑子又活了过来的时候我打开了这封信。 “游新——” 开门见山。 金钩铁画,筋骨俱全,神形上佳。 京师人对凤相与若白的字画都格外推崇,若白的字我是见过的,俊逸潇洒,形俊却夺神,虽好看,总觉得少些根基。凤相就不同,凤相的字是无懈可击的,自成一体,笔力老练,道行颇深。我只在旁人临的帖上见过,在京师便是进了凤相门下,也不敢贸然开口去求一个墨宝来。 如今在猛然间却见了这三五页真迹,一时不知是在为哪件事心旌激荡了。 凤相说此去丹州非他所愿,丹州龙潭虎穴,又毗邻沭阳,怕尹川王对我不善。但好在他在丹州也有故交,平湖郡郡守纪信、雍广郡郡守赵士琛都曾与他有些交道在。临旸郡郡守方静虽与方瑱同族,但两支之间积怨颇深,大约也不会为难我。至于丹州节度使唐代儒,为人奢靡挥霍,只要真金白银到了位,便没有什么不可商量的了。甚至还提了以后会进言,以监察史的名义,派一位心腹去协助我在丹州站稳脚跟。 末了,凤相在信尾道,“若白处,本相自会为君周旋,此行艰险,望君珍重。” 珍重。 我看过后便依信中所言将其烧了个干净,此刻躺在床上,那孤立无援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格外迫切的想要找个靠山。 当年入京师是为着薛孟两家的期盼,后来进奉议司是一时兴起,再往后便在这漩涡里越陷越深、身不由己了。没进来时觉得风平浪静,不过如是,可真的进来了,才发觉这风平浪静不过是一张网,网下芸芸众生相,贪嗔痴慢怨憎会,一样不少,五毒俱全。 第二日起了大早,赶车的人也加快了些速度。丹州离京师毕竟有些距离,我可不想在路上过年,到了丹州,起码还有凤相的故交照应一些。 一路上走的都是官道,处处路室都已有人打点过了。 我没有问,那些驿承都不说,我只觉都是凤相打点的,于是愈发对凤相感恩戴德。 到了卓州时是节度使周垣亲自来迎,一行人在节度使府上好好修整了一番。酒足饭饱后,周垣道,“宫里来人关照过,孟大人不必急着赶路,出了卓州,再经滁州扶风郡,就是丹州境内了。这一路没什么山,匪徒更是早已剿尽,不忙的话,在卓州逛一逛也好。” 我有些诧异。 其实从我在界碑处看到节度使的车队时就开始诧异了,堂堂从二品的节度使,竟然会屈尊亲自来迎我这个四品的盐运司使,况我还并非他辖下属官,实在有些说不通。 如今又邀我在卓州逛一逛,这样明显邀功的意思。 “下官在宫里并无熟人。” “孟大人何必说笑呢,是垂询殿亲自来的信。孟大人不过是出来历练一趟,又何必事事认真呢。”周垣又道,“大人若能稍稍在内阁面前美言几句的话……” “周老爷可真是折杀下官了。”我慌忙摆手,“下官出京前一直在兰台修史,并不曾与内阁学士打过交道。” 内阁,我知道的也就方瑱、陈子汶、相蠡和元墨四人,如今不知周垣这话是真是假,自然不敢应承什么。相蠡等人要关照我,是要通过凤相的路子的,毕竟内阁做出的是与我一向不大对付的样子。方瑱就更没有理由了,拢共也不曾说过几句话,对我唯一的印象大概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说是明诚之倒还有些可能。 “确实是垂询殿来的信。”周垣见我不信他,竟有些急了,亲自带我进厢房取了两封信给我看,“是位姓刘的学士,也给大人留了一封,说是要亲手交给大人。” 内阁学士虽多,能随侍在垂询殿内的也不过四人,何时多了个姓刘的? 我将信将疑的展开信,入眼便是张牙舞爪的字迹。 这字迹……我有些想笑,却又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我离京师尚不过几月,如今的京师,却已天翻地覆的换了一次血。 信是刘成武写的。 他说我走后不过几日,南挝的使者们便到了,为了接回国主和公主很是费了一番口舌。最后还是他说服南挝使者接受了我大夏苛刻的条件,于是圣上一喜,直接将他提到了内阁做学士。信里还说钟毓成亲了,成亲第二天就上了奉议司的头条:新婚之夜何姑娘竟嫌他对不上自己的句子,罚他在书房睡了一晚。 信的最后,刘成武道,“游新,你虽一时困顿,但我相信这天下春色归根结底,还会是我们的。” 第42章 又在卓州逗留了几日,周垣送过几次小厮与婢女,且还有继续送金银的意思,我连忙胡乱应付了他,总算才从节度使府里脱了身。 因带了节度使的手信,故而路过几个郡都不曾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只是一味的喝酒看戏赏美人。人和马都休整过来了,便继续赶马上路。紧走慢走,离了京师,也已有三个多月了,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年下,虽周垣说这些地方平平安安的,但出了滁州就全剩下了山,难保没有山匪流民趁着年节作乱。 出扶风郡的时候,郡守有事,指派了两名属官去送。其中一个属官道,“大人沿着这条路出了扶风郡,再翻长行和落鹰两座山,就能看到平湖郡的界碑了。” 我点了点头。 另一位属官道,“高大人因公务在身,不得亲自相送,还要劳烦大人给高士雯大人带一句话,是我们大人的意思,叫高大人早些回家吧,这么多年了,老太爷念的紧。” 我亦点头应了。 扶风郡守叫高士綦,与前丹州盐运司使高士雯是叔伯兄弟,本是亲如一家的,不知生了什么变故,高士雯一怒便请职去了丹州。丹州与滁州虽相邻,但到底隔了几重山,便是轻车快马,也要费些时日。 所以高士雯一去这么久,竟一次也不曾回来看过。 高士綦守着扶风郡,要惦记着山那边的高士雯,还要操心上一辈两个老兄弟,实在有些焦头烂额。 离京时想的要去陌生处过冬,便带了两大箱的冬衣。不想虽一路从秋进了冬天,气温却一日日的高了起来。我这才想起在福州时的年岁,便是冬天,火力壮的人有两件衫子也就够了,体弱的人才穿夹衣。 眼下这两箱冬衣显然用不上,继续带着碍手碍脚,不带着却又觉得遗憾。 怎么说都是和京师的一点联系,就这么丢了,像是再也不想回京师了一样。 “大人,长行山还好,这落鹰山瞧着有些高。衣裳暂且带着吧,山里不知道有没有农户,这边路室间隔又极远,若是碰不见,咱们在山里过夜,这冬衣还能避一避寒。” 青衿从未出过远门,接连几日颠簸,他已瘦了一大圈下去。但每日里还是尽职尽责的向侍卫问路况,然后再汇报于我。 白鹭因着伤的缘故,我们都不太让他伺候,相比于青衿的瘦,倒显得他圆润了许多。只是身子虽养回来了,心思却总不知道在哪里,几次见他,都坐在车上一阵一阵的发呆,若对他稍稍疾言厉色一些,便又浑身抖个不停了。 长行山过的倒还顺遂,这山不高,也不险峻,像是平地凸起的几个土坡,便是稍稍减了速行进,也不过两日的路程。 现在我们在落鹰山前勒了马。 两山之间大约有一条百米长的道,这道由宽到窄,如口袋一般,最窄处才容得下两个人并肩行过。车是要不得了。 道上开了几家茶棚,还兼着换车租马的活计。 随意挑了一处,叫青衿与白鹭一同坐下,老板端了几碗茶过来,笑道,“各位是去丹州的吧?这车也不多,想来不是去做生意的。” “我们……” “我们是从京师来去走亲的,老大爷,这条路地图上标的没有这么窄啊,人人都说这车能过去,我们才找了几辆这样的车来。”青衿打断了我的话,冲那老板笑道。 “唉,你们京师那么远。”老板摇了摇头,“哪里知道我们这阎王路上遭过什么。” “难不成还有变故?”青衿来了兴趣。 我在旁听着,隐隐知道了青衿抢话的意图。 朝廷的调任只发到节度使那里,节度使再行通知郡守与属官,所以换了盐运司使,民间应该还不知情。以同等的身份与人交流,一来是安全一些,这条百余米的路叫阎王路,单听名字便知不是什么好地方;二来,人人都有向外乡人炫耀的下意识,面上示弱,更能让这些人放下戒备,炫耀的多了总有蛛丝马迹在。 “你们是京师的什么人?”那老板也警惕了起来,“这阎王路上来来去去的京师人多了,没见过像你们这样阔绰的。” 青衿语塞,看向我。 我略一沉吟,“实不相瞒,我们姓高。” “我知道京师有个姓高的,主管全国盐运,莫非是你们……”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一直不愿说,也是怕人误会,我们只是在京师求学,如今来丹州寻亲。” “丹州……哦,你们是高士雯大人的子弟。” 那老板显然松了一口气。 “这亲戚就远了,但家道中落,只寻得到这一族亲,也没办法,便来投奔了。”我说着,已闷闷低了头。青衿也有样学样,格外惆怅的样子。白鹭是不必学的,自打下了车就垂头丧气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老板又端了几杯茶来,“高士雯大人已致仕了,你们不曾听说吗?” “什么?”一个小小的茶摊老板竟知道这么多? 闻言一惊,我竟忘了掩饰。只是这惊落在那老板眼里,便只当我们是扑了个空的意外,他笑道,“甭说这阎王路,便是这天下十三州,也没有我们铁浮……”接着他一顿,改了口道,“也没有我们这些小人物不清楚的。” 我连忙奉承,“那是自然。” “说来与你们颇投缘,那便多说些吧。”老板见我奉承,心里不免得意,“听说京师还派了一个新的盐运司使来,你们从京师来,知道这回事吗?” “我们不过是白衣,哪里知道朝廷上的事情。” 我摇了摇头,伸手捞起茶碗喝了一口。 山间的茶,聊以解渴,茶汤泛了白沫,入口也没什么味道,只在此时,恰好可以用来掩饰心虚与尴尬。 “嘿,我们几个按日期推了推,那盐运司使大概再过大半个月就要到了。”老板嘿嘿一笑,“朝廷上的人,岂不是走到哪里都要刮一层地皮吗?何况又是命官,自然仆从金银无数,方才有些怀疑你们,但看你们这穿着,虽然阔气,到底太清雅了些,车少,人也年轻,扯几句谎脸皮还红,到底不大像。” 我的心一跳。 我们方才句句扯谎,却不知这老板听出了哪几句? 既然认定我们身份有假,又何必说这么多呢? “你们不是京师人吧——”那老板往前一探身子,指着青衿道,“他是京师的,但他不管事,管事的是你。听你的口音,虽刻意用了京话,但还是听得出福州那股子海虾味儿。” 我又捞起茶碗,一气儿把里头的茶连着渣子都喝尽了,才平复了心神道,“大爷,我只是从京师来,去投亲罢了,何曾说过自己就是京师人呢?” “果真是去寻高士雯的?” 老板眯了眯眼。 “是,长在福州,京师求学,家道中落,得人指点,前来寻亲。”我拱了拱手,将姿态做足。 “哦——”老板回身坐下,“那你们得换车了,不过今天天色已晚,过不了落鹰山,不如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上罢。” “不知为何这里的路与地图上不大一样。”说了半晌,却又绕回到最初的话题上,我示意青衿掏钱换车,“我们东西多,换了车怕是不好装。” “阎王路三天一大堵五天一小堵,端看上头是什么意思罢了,你们若是不急,还是等等,没准过几天路就又拓开了呢。”青衿大方,掏出足足两块裸银,那老板掂了掂,眉开眼笑道,“我去给你们找几辆结实一点的车,你们放心好了,过这路的人多了去,拿的东西自然有比你们多得多的,都不碍事。” 我们的车本就窄,好在我东西不多,只装了四车。如今换了这老板的车,便是满满的八车了。为了轻省,我与青衿都换了马,白鹭凑合蹲坐在放杂物的车上。 “你们不住吗?我这儿有上房,有热水,还有饭菜和姑娘!” 老板还在格外热情的挽留着,我们接连摆手摇头,翻身上马,生恐多待一刻便多露一些马脚。 经了阎王路上被那老板三两眼看穿的事,我们一进落鹰山就换了普通装束。好在京师的侍卫们都是有眼力见的,自打出了京师,就是寻常的短打衣裳,这次倒是因为我思虑不周,险些暴露了身份。 论理过了山就是丹州了,我们也不必再畏手畏脚。 只是我心里总发毛,觉得这此履任不会那么顺利,就怕半路再出什么岔子。 往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此刻都冒了上来,无头男尸、隔窗鬼火、飞刀杀人……我有些瑟瑟,但还是要强装镇定。 山里的天本就短,今日在阎王路磨蹭了一会儿,上山时已是黄昏了。如今尚未翻过第一道岭,天色便全黑了下来,厚郁如铺开了浓墨,夹杂着深深浅浅的树影,云层里偶尔漏出几点星光,间或有鸟声颤鸣,更觉阴森。 “大……” 青衿一句话不曾出口,我忽然听得脑后一阵急促的风声袭来,下意识抓着身边的青衿便滚下了马去。 那风声落在梢头,接着发出了一声凄怖的“呀——” 第43章 “大人,是乌鸦。” 青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扶我在一旁坐下。 白鹭也从车里下来,提了一盏灯来检查我身上是否有伤口。 “这里的草是毛刺草,看着毛茸茸的,实则都长了小倒刺,大人这里都破了。”青衿翻开我的袖口,指着我腕上蹭伤的一片道,“只是眼下看不清楚,还要等天亮了才能把那小倒刺挑出来。如今大人受了伤,不如我们在这里歇一歇,天亮些再赶路也好。” “还是走罢。” 我撑着青衿起身,拒绝了让白鹭和我换一换、我坐车他骑马的提议。白鹭双手使不得力气,车里又逼仄的很,我才不愿意一路憋屈着。至于休息一晚,这月黑风高夜,还有乌鸦这种丧气东西,我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岭上多待。 “咱们走官道也好。” 青衿又道。 原先便是打算走官道的,只是那茶摊老板的话叫我起了几分警惕心。走官道自然平安顺遂,时时处处都有人接应。丹州虽乱,但应该是没有谁敢胆子大到当路截杀朝廷命官的,便是下毒也不大可能,饭菜只在路室用,若我出丝毫差池,路室的驿承都会被族诛。 可是圣上对我下了密令—— 丹州有尹川王的内线,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大张旗鼓的进了丹州,行事不一定能如眼下这样方便。 何况今日那茶摊老板下意识脱口即出、却又被他咽了回去的一句话,铁浮什么?江湖话本里多得是买卖情报的组织,倘若他们也是这样一个组织呢?天下十三州,州州有内应,便可在整个大夏境内织一张大网了。 若这网的线收在尹川王手里……我不敢想。 以往在京师,总觉得事事都有圣上,再往下也有凤相和明大人。如今离了京师,远赴千里,又身负重任。顷刻便觉得肩头的担子也太重了些,若有凤相在就好了。 哪怕是明大人在,也是一条主心骨。 我习惯性的想要叹口气,但又怕这样不吉利,连忙将这口气压住,沉了声道,“本官喜欢这条路,风景好些,走吧。” 青衿扶我上了马,白鹭慢吞吞的爬回了车上。 两旁的侍卫都似哑巴一样,除非我出声,否则绝不会多说一句话。如今我骑着马,左脚实在使不上力,青衿也勉强只够自保,无法,只得对我马前的那个侍卫道,“你叫丁四平吗?” “属下丁四平,此行领队。” 那人回身抱拳,虽是一身的粗布短打,与寻常家丁并无两样,但抱拳的动作利落干脆,还是能看出与寻常家丁不大相同。 “你过来。” 我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为着能尽快赶到丹州,还是厚着脸皮道,“本官脚受了伤,驱不得马。” “属下明白,大人,得罪了。” 丁四平又一抱拳,飞身上马,稳稳坐在了我身后。 接着,舒臂自我身侧取过缰绳,双手一纵,轻喝道,“驾!” 果然有功夫的人骑马比我快许多,我微微闭了眼,听风声在耳边呼啸。副领队见青衿落后,干脆也上了青衿的马,如此,本来慢条斯理赶着车的那些人也来了兴致,纷纷坐直了,跟着两匹马的速度挥起了鞭子。 身后有人,便不至于太心虚了。 丁四平专心致志的看着眼前的路,山高林密,日月无光,我也不敢打搅。只过了一会儿,总觉得身上蹭破了地方热辣辣的,还总生起痒、麻等让人难捱的感觉,于是忍不住便去挠了挠。 “大人不要动。” 丁四平没有低头,策马速度不减,“这是毛刺草,越挠越痒,拔出倒刺即可。” 可实在是痒的厉害。 我低头看了看,方才只觉得蹭破了皮,如今却渗出了浅浅的红。 月色惨淡,人亦惨淡。 丁四平比我还高些,他的手臂环过来,恰如一堵墙一般壮实。窝在这样避风的地方,不知何时,我竟睡着了。 再醒来时天色蒙蒙有了亮意,我有些尴尬,大家都赶了一路,只有我在睡觉。随即我道,“丁领队,不然我们休息一会儿吧?” “已经休息过了。”丁四平毫无波澜道,“大人看着不壮,却很有些斤称。” 如此一来我更尴尬,“怎的不把我叫醒来?” “那倒不必。”丁四平终于低了低头,我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在我头顶落了落,“这些马是吃惯了精饲料的,跑不得长途。昨夜那两匹马熬不住,属下又换了两匹来。” 顿了顿,他又道,“属下一手能拎起来两个孟大人。” 我实在不懂丁四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低头去看□□的马,先前是枣红色的宝骏,如今这匹通体的黑,浑身没有一根杂毛。更难得的是膘肥体壮,凤臆龙鬐,别说是京师,恐怕整个大夏都难见到。 “这马……” “昨夜有些累,在官道附近歇的。” 丁四平抬手挥去垂下的枝条,“官道上路过一批西胡商人,便捉来了两匹。” “咱们是朝廷命官,怎么能干这种营生!” 我有些不快,怪他不与我打声招呼,生怕日后圣上知道了这件事情再给我没脸。 “是那批西胡人先要抢咱们的东西。”丁四平语气平缓,丝毫听不出一点其他的情绪来,“属下等把他们杀了。” 所以我们昨夜经历了什么? 我回过头想要看一眼丁四平是否真如他语气这样淡定,但视角所限,只看得到另一匹黑马上,青衿也正幽幽醒转过来。 西胡人?杀人越货? 该是怎样的一整夜,我与青衿竟还能这样安安稳稳的睡着。 “他们有迷/香,大人与青……衿不是习武之人,所以抗不过去。”丁四平微微减了速,“属下等火里来血里去的,都习惯了。” “那丁领队真是好功夫。” 我有些违心的赞了一句。接着,又想起自己贸贸然拉着青衿就滚下了马背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站在旁边看着,这么好的功夫也不说来接我一下。 于是我又有些愠怒,“那丁领队昨夜为什么不护好本官?” 丁四平很认真的想了想,“属下没想到会有人把乌鸦当成暗器。” 果然有些人天生就不大会说话。 在这当口,我竟怀念起明诚之来,虽也是一板一眼的样子,但总不至于每句话都能叫人无名火起。这丁四平,也真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功夫。 天大亮后,我们选了一处坐下,青衿仔仔细细的给我挑着皮肉里的倒刺。其实今日已没什么感觉了,只是青衿道若不挑出来,只怕日后会留下黑痣,于是只好随他。 白鹭给我找了药包敷在脚踝上,丁四平拿出干粮来给各位侍卫分了,我一直在等他主动给我们也分一分,不想丁四平三口两口吃完一块饼,又灌了大半壶水后,诧异道,“大人不吃些东西吗?” “不吃了。” 我哼了一声。 丁四平道,“也是,那迷/香后劲有些大,大人此刻应该还没胃口,那继续赶路吧。” 他拍了拍手,站起身,“大人自己能骑马了吗?” “能。” 我脸色已沉到快滴出水来了,只想知道这样一个木头脑袋,是怎么混成金甲卫的领队的。 青衿连忙道,“大人今天在车里将就一下吧,昨夜在岭间过夜,并没有那么冷,丢一箱冬衣出来,好歹能腾出些地方。” 车里还有些吃的,我知道青衿的意思,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本官要骑马。” “好!孟大人果然有志气!轻伤不下火线,堪为众人表率!”丁四平又道,“出发吧。” 丁四平的话,我总是需要细细琢磨,结合语境,再结合人物性格,看他到底是在嘲讽,还是真心作如是观。 落鹰山有四道岭,名字也简单,分别是一道岭、二道岭、三道岭、四道岭。如今接连翻了三道岭,除了夜间实在惶恐,倒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只是这四道岭是其中最高最险的一处,丁四平与我商议,倘若尹川王真的存了心要反,那我这得了密令要去挖他老本儿的朝臣便是一定要除了无疑。 前三道岭都有惊无险的过了,若有变故,就该在这一道岭。 入了丹州,真要再有什么动作,恐怕都不如在山里方便。因而我们都吃饱了肚子,养足了精神,好好修整了一番,单等着夜里行路。 一路上断断续续的丢了不少东西出去,又四处挤挤塞塞,竟腾出了一辆车来。我本打算今夜与青衿和白鹭在这辆车上挤一挤,外头只管交给丁四平他们,不料丁四平道,“大人,今夜你得骑马。” 我佯装没有听到,只举着葫芦喝水。山里的水,入了口就是侵骨的凉,一直凉入了肚腹。 “今夜大人要留在外边当诱饵。” 丁四平蹲到我面前,低声道,“属下想引这些人出来。” “如果本官不呢?”我放下葫芦,“丁四平,你只是个属官,凭什么叫本官以身犯险?” “属下亦得了圣上密令。”丁四平自腰间抽出一截剑,仅露出的一点剑身上镶着七色琉璃珠,对准了角度,隐约还看得到一条腾云吐雾的龙,显然是圣上日常佩剑。丁四平将剑推回去,冷声道,“属下虽为五品金甲卫,但此行,亦是大人的监察史。” 第44章 竟是监察史! 要不是我已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此刻喝水的葫芦也要惊到地上了。此前凤相在信里提了一句,说这个丁四平为人无趣些,说话总讨不得几分喜,但武艺高强,十分可靠。凤相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谁,我以为丁四平就是凤相请旨被圣上派来的了。 不想一个五品金甲卫,竟被圣上赐了贴身佩剑,做我此行的监察史。 无论是否是凤相促成此事,凤相对这人的评价还是颇高的,毕竟不是谁都担得起“十分可靠”这样四个字。 于是我收起葫芦,亦向丁四平靠了靠,“保我安全。” 我向来不喜欢自称本官,在京师时,除了面子上的一些场合,我与诸位大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以你我论的。前几日是想试一试丁四平的身份,故而耐着性子用“本官”周旋了几日,如今一切有了定论,我便也放心了下来。 “凤老爷有托,属下不敢辜负。” 丁四平抱拳示意,转身去向侍卫交待旁的事情了。 我又略坐了坐。 为着刻意引出尹川王的暗手,天色微暮时我们生起了一堆火,丁四平挖出了一窝野兔,我们烤着吃了,虽少些调料,但已是这山间难得的美味。 入了夜,我与丁四平各自上马,青衿与白鹭缩在车内。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没有乌鸦。 只有马蹄和车轱辘,碾着落叶与枯枝,单调而孤独的声音,淹没在路过的每一片林中,再无回响。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有些支持不住,看了一眼丁四平,“今夜若是不来,岂不是白费了我一番辛苦。” 丁四平也不答话,只侧耳听着四周的响动。 现在每刻都有可能被偷袭,丁四平与金甲卫们更得保持高度警惕,于是我不敢再打扰他,只得使劲儿掐了掐皮肉细嫩的地方,以期同样清醒一点。 就这样行了大半路程,青衿与白鹭大约早已睡去了,先前还听得到他们二人在车内喁喁私语,但眼下连这点子声音都归于安静了。丁四平他们将呼吸放的很轻,这一行人中似只剩下了我的呼吸,重而浊,声声可闻,哪怕附近有一个习武的人,也一定会拿我当靶子。 凌晨,林间忽然起了大雾,我正一个盹儿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猛然听见丁四平一声怒喝,“小心!”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羽箭便朝我飞来。金甲卫的人一拥而上,将我死死围在当中。 原先只道金甲卫人人武艺高强,不想他们扯开了衣裳,人人里头都穿了一身金甲,寻常刀箭根本难以近身。一阵“叮叮当当”里,我探头去看,羽箭自四处飞来,丁四平却朝着一处空缺策马前去。 “他去干什么?” 我惊问。 “那处该是领头的人。”我身前的那人回道,“丁领队自有打算,大人无需担心。” 金甲卫除丁四平外,旁的人都护着我,毕竟那些杀手以我为目标,并不曾注意到丁四平的离开。 我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流矢如雨,铺天盖地而来,虽有金甲卫护在身侧,但我一瞬间还是起了退却的心。倘若此刻缩在车里的是我……倘若我在车里,外头打杀与我无关,便是天翻地覆了,我也可守一处安稳。 “大人,那边箭势小些。” 方才答话那人带着我们往另一处挪动。 众人将我牢的密不透风,但还是有一支箭穿过层层防护,冲我面门而来。我惊叫一声,下意识的便要蹲下,抬手去挡。其中一名金甲卫听见我的声音,甩出手中长鞭,在那支箭距我毫米之差时将那箭卷到了地上。 箭头擦着胳膊,划开了衣裳。 “大人,这把刀给您防身用吧。”那金甲卫取了一支短刀递给我,“手里抓着东西,心里就没有那么慌了。” 大概一尺长,没有寻常刀剑那么重,但刀刃较寻常刀刃宽些,刀柄上还刻了几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将这刀紧紧攥住,学着那些金甲卫的样子,且行且四处张望着。 “这趟箭虽多,但似乎并不打算要谁的命。”先前与我说了几回话的金甲卫道,“如今射完了箭,便要近身相博了,还望大人跟紧属下,莫要擅自行动。” “你叫什么名字?” 我握着刀应了,又多问了一句,生怕过会儿走散了寻不见他们。 “属下叫虎大,算是个副领队吧。” 虎大咧开嘴,笑的格外憨厚。 方才那阵箭雨来势汹汹,但也寂然的快,也不过就是那么一阵。如今我们守着一处土坡,紧张的等着从天而降的杀手,等了一会儿,不见杀手,却见丁四平腋下夹了两个人,正策马往我们藏身的地方行来。 到了跟前,丁四平一张臂放下那两个人,跳下马来对着我一抱拳道,“大人,这便是领头的那人了。” 那两个人已被捆死,如今被丁四平丢在地上,免不得互相砸碰,接连几声闷哼。 丁四平走过去踢了他们一脚,冷声道,“老实点儿,不然等会儿把你们剥光了丢去喂狼!” 接着,取下他们嘴里塞着的布,看向我道,“其中一个是那夜跑脱了的西胡人,还有一个咬死了只说是通天寨的山匪,属下瞧着这些箭以白雀做尾羽,箭杆精细,不像是山匪用的东西。” 说着又递了一支箭过来。 “大人,小的真是通天寨的孙三,是这西胡人说山里来了猎物,是野生的大猎物,叫小的们开火尝个鲜!”其中穿了一身粗布蓝衫的人连滚带爬的匍匐在我脚边,带了哭腔道,“小的们哪里知道是朝廷来的大人,若是知道,就是死也不敢起这样的心思啊!” 那西胡人却不说话,只哼了一声。 “大人,您大人大量,念小的初犯,也不曾伤您分毫,就饶小的一次好不好?” 孙三爬起身,“大人,这箭也是西胡人带来的,说准头比寨子里的好上万倍,小的们这才斗胆用了,哪里知道这是朝廷的东西!” 我本就不擅长这种公婆各说有理的官司,何况如今见他浑身抖成了筛糠,便更下不去手重罚或是怎样了。于是还是看向丁四平,单看品佚他是比我低些,但要论名头,毕竟是监察史,许多事情还要他下决断。 “这西胡人死活不肯开口,不如先带着。” 丁四平握紧了佩剑,顿了顿,又蹙眉道,“他分明听得懂我们说话,却总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来,若带着怕是日后危险不断。可若是不带着杀了他,又断了我们与那头的联系。属下总觉得,这西胡人不是个省油的灯,大人以为呢?” 得,皮球又踢了回来。 我正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叫丁四平拿个主意。 “不然先带着?” 我想了想,回了一句。 圣上下了令,此事关乎国运根基,我虽偷生,但若此事不成,只怕日后连偷生的余地都没有了。倒是往前,虽是一条绝路,未必不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带着吧。绑好了放在车里,只咱们要辛苦一段时间了。” 我做好了打算,将这西胡人先稳住了,安逸的时候心防最易塌陷,便叫青衿和白鹭优先伺候好他,这长路寂寞,不信他没有开口的那日。 丁四平点了点头,他本就是做如是打算的,大约问我只是要看看我的选择。 是为一己之私,还是一切为了圣上。 戴着圣上佩剑的丁四平,代表的本就是圣上的态度。 后知后觉的我又被自己的选择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可以有千万种情绪,但能在丁四平面前表露的,只能是为了圣上不计生死。还好,我纵有千万般过错,但紧要关头,总能表对态度跟对人。 至于那孙三……虎大也私下与我商议,不如放他回通天寨,另外再派人偷偷跟着,潜入寨子里,看看这通天寨到底又是什么来头。 我亦允了。 只是丁四平和虎大露面太多,孙三认得,还得另叫一个去潜伏。 我们几人一合计,便假意放了孙三,待得孙三的身影快要不见了,才叫一个年轻些的金甲卫换了衣裳跟过去。金甲卫内部有自己的通信方式,旁的我也不便过多干涉,只是要走前我问了那个金甲卫的名字,看他年轻,心里总有些不舍。 “属下叫虎十三。” 小年轻稍稍易了容,灰头土脸的样子,咧开嘴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来。 我觉得这名字有些怪,却也不好对丁四平的审美说什么,只得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去吧。” 又如此走了两天,终于看见了下山的路。 路的那头是田舍炊烟,疏林茅檐,熟悉的安定感,一瞬间犬吠鸡鸣之声都似出现在了耳边,饭菜的味道也在一刹那飘了过来。丁四平张目四处望了望,指着一块大理石的石碑对我道,“大人,您看,那便是平湖郡的界碑了。” 我顺着丁四平的手看过去,玄色间绿的石碑,上头雕着两只憨胖的貔貅,金漆了“平湖郡”三个大字。 第45章 眼前的路愈发宽阔,大约是心情闲适,我驱马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也快了,本来是要在深夜抵达的,如今天色刚刚擦黑,我们这一行人便到了平湖郡的城门口。 平湖宵禁与京师不同,子时始,寅时开。我们到城门口时正轮到守卫换值,其中一人接过我的委任状与身碟后,有些诧异的对另外一人耳语了几句,待那人去郡守处报信后,方才将委任状还给我,恭敬道,“我们郡守今日已带人去官道口迎了,不想大人从这边下来。” “走岔了路。”我将委任状交给青衿收好,笑道,“那我们如今要去哪里?” “郡守马上会来,劳烦大人在此处稍坐一坐。” 我与丁四平刚坐了,茶还未来得及喝一口,那守卫又带了个人过来,“纪大人那边派快马来报,说在鸿雁楼摆了宴,大人是否要先随贾公子过去?” 身后那人对我们拱手,“下官贾淳青,纪府郡吏,纪大人在鸿雁楼摆了宴,大人不如先移贵步,随下官过去。这一路距鸿雁楼不过百十米远,下官恰有时间为大人详细介绍一下平湖的风土人情。” 郡吏亲自来请,我哪有不从的道理。 恰好这一路行来,下了落鹰山路过的第一个村子,着实有些古怪。只是那时急着赶路,也不曾细细去打问,如今进了丹州,纪信亲自接待,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是堪堪放下,那些古怪之处便也跟着浮了起来。 “大人这一路骑马大约是累了,那几辆车下官先叫他们送回郡守府上。” 贾淳青回头对身后的几个属官安排着,“之前给大人收拾出来的那处睦缘堂,你们再去打扫打扫,那些伶俐的小厮们,多分派过去几个。” 接着回过头又对我拱着手道,“实在不是下官不愿意为大人备车,只是平湖郡里的路坐着车实在不大方便。” 我倒是无所谓了,骑了一路马,正想走一走。 丁四平也点头应了,叫余下的金甲卫们跟着贾淳青的属官们回了郡守府,先行在睦缘堂里修整。 这行人里也就我与丁四平品佚最高,且看着他又将圣上的佩剑藏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是此行监察史的身份暴露出来。 也是,毕竟暗里行事也方便些。 因而我只称他为丁大人。 凤相来的信里也不曾点破丁四平的身份,贾淳青也道他只是个随行的官员,是而对他的态度便没有对我殷勤。 “丹州人情与京师可是大不相同了。”贾淳青带着我们拐了几道巷子,笑道,“京师大开大阖,就连道路也宽阔平坦,丹州小似掌上明珠,虽五脏俱全,到底少些气魄。” “却多些曲径通幽的风味。” 我亦笑了一声。 官场上来往,无非是互捧互吹,譬如我真的觉得丹州不如京师好,却也要寻些别致的词来夸一夸。 “再过了这鹿角巷,就是鸿雁楼了。” 贾淳青拱手让我先行,“这鹿角巷便如其名,七弯八折的地方多,一个入处多道出口,大人往右边请。” 到了鸿雁楼,掌柜的打起笑脸来迎,“贾爷,您来了。” 显然自我上了落鹰山后他们就接到了消息,鸿雁楼被接连清了几天场,就连门口的石砖都被擦的一尘不染。我随着贾淳青大摇大摆的进去,心里却总有些愧疚,因是穷人出身,知道他们不容易,所以这一路上我已尽可能的避免劳民伤财,但有时候避不太过,也不可能拗着节度使和诸位郡守的意思来一切从简,只得应承着。 进了包厢,已有三个人在那处等着了。贾淳青先过去行了礼,这才对我介绍道,“这位是临旸郡的方静,这位是雍广郡赵士琛。”待我们彼此见了礼后,方才指着身穿蓝布衫的那人道,“这位是五仙县的县令,余海。” 五仙县?我想起来时路过的那个县,百姓四下交谈里模模糊糊的好像有这么几个字。 于是我在余海身边坐下,对他点了点头。 现下里纪信未到,余海算是纪信下辖属官,我坐他旁边倒也合适。贾淳青在我另一侧坐了,替我斟了一杯茶,“大人一路辛苦,听闻并不曾从官道下来,山里恐怕受了不少累吧。” “尚好。” 我正好有些渴,接过那杯茶来一气饮了。 “不过山里的路确实不大好走。” “有些山匪剿的不大干净,大人可曾遇上过?”贾淳青又问,接着又笑了一声,“下官也是糊涂了,那山匪凶恶,倘若大人遇上,又怎么能在这里与下官等谈笑风生呢。” 赵士琛也笑了一声,“贾公子向来嘴碎。” 又闲话一会儿,过了半晌,纪信终于快马赶到,推开包厢进来,身侧还站着红衣节度使唐代儒。 除却正一品,三品以上朝服都是红色。从一品是大红,正二品是深红,从二品是水红,正三品是浅珍珠红。我向来觉得水红与浅珍珠红都有些女气,故而在朝时也不常去打量这些品佚的老爷。 平湖郡纪信是出了名的俊俏,但如今一身水红的唐代儒站在纪信身边,虽发须花白,面庞生皱,但儒雅风流,竟也丝毫不落下乘。 我们连忙起身与唐代儒行了礼,纪信显然是唐代儒亲信,不待唐代儒说什么,他已先扶着我道,“客气什么,唐老爷亦是自己人。进了丹州,往后便是自家兄弟。” 人齐了,掌柜的亲自上菜,纪信道,“都是丹州的家常菜,孟大人不必客气。” 贾淳青给我挟了一筷子,“这是我们丹州的茄丁,大人尝尝。” 一段饭倒也和乐,只我身旁的余县令不时地蹙眉,似想与纪信说什么,却总被纪信一眼给噎回去。于是他低头扒菜,心不在焉,我也总想着五仙县里那些人,同样心不在焉。 喝多了茶,告罪去如厕,恰余海也出来醒酒。 我在他身后站了站,随即出声,“余县令,你怎么站在这里,仔细一会儿回去罚你的酒。” “孟大人。”余海回过神来,连忙踅身对我一揖,“心里有些事,总吃不安稳。” “说来我们一行从落鹰山下来,经过的就是五仙县吧。”我往前几步站在了余海身边。丹州的冬天虽不像京师那样严寒,但总还是带了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每一寸风,沿着肌肤的纹理,一点点渗进去。我抱了抱胳膊,“不过时逢日暮,心里又急,来不及细看。” “从落鹰山到平湖郡城确实要路过五仙县。下官因着县里事务,一早便赶到了郡城,未曾去迎,是下官失误。” 余海错开一步,显然并不把我当做一个可信赖之人。 “本官来时路上,虽不曾瞧仔细,但见许多老弱之人都被关在县城北边的一处院子里。”我锲而不舍的继续往余海那头靠了靠,这人该是个干实事的,与只会喝酒算政绩的节度使和那些郡守们不大相同。这人身上有与明诚之一样的气质:为天下百姓请命,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孤绝,故而我对他十分有好感。 “前些日子县里忽然有了温病。” 余海见我多少知了一些情,无法,只得和盘向我托出。 “原先只道与往日疫病并无不同——大人想必也知道,丹州每逢年下,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温病,开了春天气暖和过来便会好转。” 冬春之交多病,不单丹州,京师也是如此。 我点了点头。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京师就开始发放预防疫病的药品了,便是官府不准备,也有世家大户搭棚散药。 “起先只有一户人家,那户男主发热三日才去府衙领了药,只是吃了不见好,整个右眼都肿了起来,另请了郎中去看,也说是温病,只耽搁了时日。抓了几次药,按照郎中的嘱托内服外敷,反而更重了。” 余海蹙眉,“下官知与往常疫病不同,便连夜将他挪到了北边那处院子里,不想还不过几日,县城中老弱之人,竟有一半都添了这样的症状!不过区区几日,死者也有半数之多了!” 余海说完了,叹了一口气,“县里疫情无法控制,下官哪里敢瞒着上头?只是实在讨不到纪大人示下。除了将染病之人移在一处,限制活动范围,城中各处散药焚艾之外,下官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果真是瘟疫? “若是瘟疫,且无法控制,怎的不封了五仙县隔绝人员往来?”我多问了一句。史上记载的几次瘟疫都是封城后再行处理的,而我在福州与京师的几年,从未遇见过瘟疫。 “若封城势必会引起惶恐,纪大人虽无其他示下,但特意与下官强调过,临近年关,平湖郡乃至丹州,绝对不可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 余海转过头看着我,“大人,您可有法子两全?” 话音未落,天际忽然炸开了一道雷,似滚轮一般一直碾到了我们立身之处。 这一声雷沉闷而绵长,足将一整年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 我回过头,却见余海那张憔悴的脸在听见雷声后愈发苍白,“腊月打雷黄土堆……余某还在这里求什么法子,只怕这一次疫情是没那么容易过去的。” 第46章 回了宴上,我与余海都悻悻的,贾淳青瞧见,在言语间几次试探,确定不是因为余海的直性子冲撞到我后,方才对纪信耳语了几句。接着,唐代儒也凑过去,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后,纪信忽然起身对余海道,“余公子,你随我来。”接着纪信又对着诸人一笑,“衙里有急事,唐老爷和几位大人先吃着,下官与余公子去去就来。” 唐代儒点头,“自然是公务要紧,你快去罢。” 纪信一走,贾淳青便代了纪信招呼众人,我正吃了一口茄子,贾淳青四处敬酒,方静忽然笑了一声。 若我记得不错,这似是这位方大人第一次出声。 他一笑,就连唐代儒也停了筷子,“方大人笑什么?” “下官笑这茄子。”方静将筷子搁在筷枕上,恭敬道,“刚刚孟大人出去更衣,想来未曾听见这茄子的做法。这道蔬鲞茄丁是先随鸡胸肉腌了,再用鸡骨汤细煨,煨出来了后又得用鸡蛋液裹着面粉去炸。下官见孟大人吃的粗糙,生恐糟践了纪大人一番心意。” 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丝毫不留情面。 说我粗糙也就罢了,话里话外隐隐还有着看不起纪信的意思。 纪信与唐代儒的关系大家都瞧在眼里,方静当众说纪信如何如何,就好比当众给唐代儒没脸。虽然语言并不多么尖锐或是刻薄,但微妙的是,就在方静开口前一刻,唐代儒刚刚与贾淳青说这蔬鲞茄子做的没有味道。 虽是私语,但人不多,故而人人都听得见。 方静自然也听见了,如今他这一句话,叫贾淳青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赵士琛见状,连忙笑着解围,“如今孟大人倒是知道了,怎么,你想叫孟大人吃个茄子还品出花儿来?” “气吞万里之人,怎能在区区一条茄子上下这些微末功夫。”贾淳青回过神来,接着赵士琛的话,又斟满了一杯向唐代儒敬酒,笑嘻嘻道,“唐老爷,今日您是主座,您给评评下官说的对是不对?” 有人搭着高台解围,唐代儒自然没有不接的,于是他亦自斟了一杯酒,一口饮了,“贾公子说得对。” 被方静这一打岔,这顿饭也了无趣味了。众人又吃了几口,纷纷以夜深了回不去郡守府衙为由告辞,唯唐代儒对我道,“论理孟大人是本官属官,该随本官回节度使府的,只是今夜晚了,纪信亦有了安排,你便先在平湖郡里歇一歇。” 我正要点头称是,唐代儒又道,“高士雯如今也在平湖郡,明日贾淳青会带你与他先行交接,三个郡里都去一去、点一点。” 贾淳青拱手,“有纪大人与下官在,老爷放心便是。” “纪信与你,本官都是放心的。” 我们三人出了门,方静与赵士琛各牵了马往不同方向去,唐代儒看了方静一会儿,又对贾淳青道,“只是这个方静,真是个刺儿头,高士雯与他又不清不楚。” “如今孟大人新任盐运司使,唐老爷还担心什么呢。” 两人话里话外已然将我当成了自己人,我喝了酒,本有些晕乎乎的,如今听着两人在商议什么,忽然想起了随我一同来赴宴的丁四平,连忙问道,“那位丁大人呢?” “大人去更衣时,丁大人说有些劳累,先回睦缘堂休息去了。”贾淳青开了个玩笑,“孟大人难道怕下官把丁大人藏起来不成?” “那倒不是。”我笑了一声,“只是他不曾出过门。” “好歹是个金甲卫,孟大人真是小瞧他了。”唐代儒亦笑,“孟大人拳拳慈母心,不知道丁大人能不能感受得到。” 又说了一会话,直到牵马过来的小厮打了两个喷嚏后,唐代儒才道,“本官回府了,你们好好招待孟大人,事务交接完了送他过来即可。” 我与贾淳青扶着唐代儒上马,又听他细细叮嘱半晌,方才将他送走。 随贾淳青回了睦缘堂,丁四平果然正与众金甲卫一起躺在厢房聊天,我在门口站了站。本想与他说些关于五仙县的事情,但青衿正抱着一摞书过来,“大人,这些书要放在哪里?” 于是我又跟着青衿回去收整那些了。 最上头那本书是云空和尚赠的,还用红布包着,自我带回府后就一直供在书房高处,翻也不曾翻过。 触景生情,看见这本书就想起我在京师无限荣耀的时候,再对比如今身在异乡,我不由便鼻子酸了酸,“这本书是云空师父赠的,我一会儿要看,剩下的随你去安置吧。” 一路上总想赶快到丹州,如今真的进了丹州地界,躺在纪信叫人收拾的妥妥帖帖的睦缘堂里时,心里却又不踏实了。 丁四平是圣上点的监察史,有圣上贴身佩剑,亦受了凤相重托护我周全。只是,凤相在给我的信里、甚至是给唐代儒等人的信里都不曾提到丁四平是监察史。按照古往今来官官相护的例子,监察史所至之处,都有上头的人去信叮嘱,如今丹州大小官员们都道丁四平只是被赐来护我的金甲卫,该避的话题稍稍一避,但大多话还是当着丁四平的面子,毫不遮掩。 莫非……丁四平是监察史这件事,凤相并不知情? 凤相是圣上心腹,此事他不知情,就是圣上有意瞒他。圣上开始瞒着自己的心腹布置一些手脚,意味着什么?凤相失宠了? 我脑子接连冒了几个念头,接着,我亦自己的推论吓了一跳。 只是离开京师前我才投了凤相门下……等等,凤相倘若真如往日所见那般深得宠信、大权在握,又何必急急忙忙的将我这个即将离京的前明大人门下招揽到自己身边? 就如我从不信明大人是因为所谓才华赏识我一样,我亦不信凤相。 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值得被招揽的才华,赏识我,无非是用得上我罢了。人与人之间便如交易一般,你有多大的用处,才会值得被怎样对待。 越想越觉心乱如麻,我索性起身,到桌前坐下。 “大人怎的又起来了?”青衿走了几日山路,瘦到双颊都陷了下去,他晕了车,亦睡不安稳,稍有一丝动静便惊醒过来。 “睡不着,还是看会儿书吧,这边不用你,你与白鹭去歇着就好。” 我穿好外衣,洗了手,又燃了一支檀香后,方才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层红布。 这是京师的红布。 不过小小一方,承载着的却是我在京师的一处根。 书皮亦是红色的。 我翻开,扉页上题了一首偈子:无为大道,天知人情;无为窈冥,鬼见人形;心言意语,鬼闻人声;犯进满盈,地收人魂。① 再往后翻,终于看到了这本书的名字,《玉历宝钞》,淡痴抄录。 因着睡迟了,第二天一直到日上三竿了才醒来,青衿和白鹭守在外头,听见帐子里有动静,青衿连忙束起了帐子,“大人,贾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我快速的洗了把脸,贾淳青果然在外头等着,也不知已喝了几杯茶。 “大人,今日咱们先去高大人府上。” 贾淳青拱了拱手,笑道,“不过先不急,高大人致仕后,一些账本都在郡守府上,大人先用些饭,下官陪大人过去对对账。高大人惯要午睡,咱们迟点过去,也不影响什么。” “纪大人呢?” 我胡乱往嘴里塞着不知道什么饼,只想赶快吃完。总叫贾淳青等着,他虽不说什么,我心里却过意不去。 “余公子县里有些事情,需要纪大人去处理。”贾淳青躬身,亲自往我碗里递了一块饼,笑道,“那日大人去更衣,难道余公子不曾与大人说过些什么吗?” “能说什么呢,无非是问问京师的事儿。” 我又低下头咬了几口。 自做官以来,口不对心的话说多了,说来该习惯,却总还是心虚。 贾淳青在一旁看得我很不舒服,又喝了一口茶,我起身道,“走吧走吧。” “大人不吃了?下官瞧着那碗里还有好些。” “起迟了,并没有多少胃口。”我跟在贾淳青身边往门外走,笑了一声,“常听说你们讲究,今日着急,吃没吃相,倒是叫你看笑话了。” 睦缘堂离纪信办公的地方也不远,只要穿过两道廊就是。 我跟着贾淳青,听他一路说着纪信、赵士琛与方静种种,心里大概已给这些官员们画了个轮廓。 方静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自然是没几句好话的。 “既方大人如此狂狷,又不服管束,你们怎的不联名上奏,换了他?”我好奇,多问了一句。 “说来惭愧,下官等与方大人只是脾性不和。”贾淳青抬手一让,将我请进一处如书房一般的地方,“方大人为人虽不讨喜,但为官却很有些门路,治下平安,也没什么恶名。说来方大人还有一位堂兄,如今正是咱们的统领内阁大学士,大人自京师来,与这位方老爷也是有些交道在的吧。” 第47章 “哪里的话。”贾淳青打起帘子,我扭头笑了一声,“凤相大约说过,本官先前在兰台修史。” 贾淳青亦是一笑,“下官还以为都在京师,多少都会有些交情在。” 两个书吏见贾淳青带我来了,已将柜子里的几卷文书搬了出来,“贾公子,孟大人,这就是高大人致仕前在平湖郡记下的了。” 我对账目不大通,略略一扫,也只看见了平湖郡盐库进出盐量。其中有几次调动比较大的,是上上个月从平湖调往五仙县的盐,在每月例盐外又足足加了十车。之后不过半个月时间,又接连调去了两次,每次都有十数车之众。 除了大量运往五仙县的外,还有从雍广、临旸两郡调来的。出了丹州本地,亦有从临近的台州和扬州买来的。林林总总一加,大约就是调去五仙县的量。 “五仙县为何忽然增加了这么多盐运量。” 我嘟囔了一句。 继续往前翻,一直翻完了高士雯在任上的全部进出记录。条目清晰,贾淳青在旁打着算盘,似乎也没有对不上的地方。 说实话,我没怎么看过账本。 原先家里没有女主人时,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只是不大过也就算了。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况我也不好总对内院事务指手画脚。后来有了芳芳——虽只是短暂的一阵儿,但我也着实将一府开支全都交于她打理了,更是松懈。 如今看盐运司的账目,桩桩件件都有时间有事由,对的清清楚楚。 一眼看的仔细,心里却总有些疑惑。 按照时间推算,大约大量运盐入五仙县的时候就是瘟疫爆发的时候了,只是瘟疫爆发,不运送药草,反倒运这么些盐去有什么用?依着我过来时的情形,五仙县未曾封城,菜米之类的应当并不会缺。余海说每日散药焚艾,想必这些才是最缺的吧。 也缺好的郎中。 只怕五仙县里早已是人人自危了。 “大人怕是没看到后头朱笔标记的那些。”贾淳青听见我低语,收了算盘又翻开对我道,“大人瞧,后头标了,是唐老爷那几个月在那边剿匪,是而开支大些。” “相应的,米面粮油之类的生活用品都大了,只是大人身居盐运司,府衙内的这些账册看不得。” 贾淳青又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让我觉得他有些不怀好意。 说不清是具体是从哪一处察觉出来的,但就是在这一刹那里觉得他格外像看杂耍的客,而我则是那只被看的猴。只是这种不舒服也只是一刹那,接着,贾淳青起身,拿了高士雯在任上写的笔记过来。 在京师时有些大人也有写在任笔记的习惯,大约是为着方便下一任接手。我不大理解,总觉得在公务之外又添这些,实在无用的很。 何况卸任时笔记都是天家的,白替天家忙活一场,临了自己什么都落不到。 这向来不是我的习惯。 贾淳青亲自翻到唐代儒剿匪那些日子给我看,高士雯的字有些凌乱,字词简短不成句,大约在记录这些的时候他心里也是格外纠结与复杂的。 第一句:“又是五仙县。” 第二句:“自盛英四年始,屡次,屡次……” 第三句是一团画,说是画,倒不如说是烦乱之时随笔按了几下,黑乎乎一大片,只是墨迹新陈不同,亦像是写错了什么又勾去的样子。 “盛英四年起,落鹰山上就有了匪患。” “落鹰山高险万分,的确养的出这山匪来。”贾淳青匍一开口我就想起了孙三,也不知道虎十三如何了,是否有成功混入到通天寨中。那日箭雨来势汹汹,却又去的蹊跷,依着虎大的意思,这箭雨并不打算真的要谁的命,只是给个警告罢了。想到这里,我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所以说大人在落鹰山走岔了路,竟未遇到山匪,果然福大。” 贾淳青将高士雯的笔记收好,又在我身边坐了坐,大约还有要与我说话的意思。只是我实在后怕的紧,所以并不曾开口。贾淳青也只是顿了顿,见我不再说话,便将笔记交给书吏,“大人早上只吃了一口饼,下官现下里觉出了饿,不如下官先陪大人去喝一杯茶,喝完了正好高大人也该醒来了。” 我点头称是。 虽并非是早上只吃了一块饼的缘故,但总是拖着不想干正事。 在京师时就想着办法偷懒,现下里天高皇帝远,纪信和贾淳青更是乐见我随他们指派。再者,我一向对自己的第六感很有信心,不知为什么,对于和高士雯的会面,我相当抗拒。 虽在扶风郡时高士綦与我说过不少,但我还是有些畏惧的。 大约是畏惧高士雯,见过了他的笔记与账本,愈发觉得高士綦说他稍微有些固执是不对的。一个做事清晰有条理,目的明确且有执行力的人,大概率是非常、相当的固执。 而我向来怕与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打交道。 与我一条心自然好,我也能放心把后背交给他。 可我入官场数年,从不觉得这里头谁和谁是可以交心的,不过都是互相试探着,因利而聚,利尽则散。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一个固执的人都会让我很难对付,相当劳心费神。 贾淳青带我去了另一间房,有小厮端了茶与茶点来,我抿了一口,在这茶中喝出了熟悉的味道。 “这是……须尽欢?” 我有些诧异。 凤相几次待我都用的这道茶,如今郡守府上的虽然比之相府的还要差些火候,但毕竟味道类似,因而我还是一口便尝了出来。 “孟大人喝过?” 贾淳青也有些诧异。 “这茶采自荆南,自荆南并入雍广郡后,如今已是我们丹州的特产,不想孟大人竟知道。” “在京师时,凤相曾以此茶相赠。”我又有些得意了。 丹州的特产,自然是要供上的,圣上得多少后才能赠与凤相?可见凤相是真心待我,两次竟都拿这样的好茶给我。 上到唐代儒,下到纪信与贾淳青,恐怕都料不到我如此得凤相青眼。 “果然是孟大人。” 贾淳青叹了一声,仿佛很真心的样子。 于是我也做出真心享受的样子来,抿了一口茶,微微眯了眼。 或许……凤相与这些地方官员之间,也并非我想象的那样亲厚罢。人各有所图,倘若真能一条心,才是怪了。 喝过了茶,又说了些纪信辖理平湖郡的闲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贾淳青起身对我道,“大人,时辰差不多,高大人应当醒来了,咱们走吧。” 因着高府距郡守府有些距离,今日贾淳青便备了两匹马,“平湖郡虽名叫平湖,但坡多路窄,驾车倒不如骑马方便些。” 我点了点头,昨日来已经领教过了。 倒是那两匹马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我拍了拍马背,溜光水滑的皮毛,太阳一照,纯黑的鬃毛里倒生出些许红色的光泽来。 贾淳青见我多看了几眼,笑道,“大人怕是没见过这种马。” “是没见过。”我虽是文官,心底怎么也有些热血豪情,见着了好马总是喜爱的紧,于是我又格外怜惜的看了几眼,“比大夏的马要壮些。京师千里驹棚的马已是好马了,但皮毛颜色比这种马还是要差很多。” “这是西胡的大宛马。”① 贾淳青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我,这缰绳亦是特制的,攥在手里并不勒。 “大人别看它只是毛色黑亮,体型健硕,最厉害的是这马不管吃什么饲料都能长途奔袭。” 贾淳青翻身上马,挑眉一笑,“大人看,坐上来后这马的前腿骨处会拱起来,因而比咱们大夏的马跑得更快。” 我也上了马,果然拱了起来。 “大人不曾见过大宛马吗?”贾淳青又笑,“下官以为京师什么好东西都有。” “西胡离京师远,又不曾臣服于我大夏,若非强征,哪里得的来这样的好马。”我叹了一声,“倒是丹州,与诸国一水之隔,想来贸易不少。” 贾淳青言语间有机锋,我纷纷避过,不知道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 见在我这里讨不得便宜,贾淳青也不再多话,“高大人府邸距此有些距离,大人请!” 不知是丁四平马术高超还是这平湖郡的路实在难走,还没穿过几道巷子,我已被颠的七荤八素了。好不容易捱到了目的地,我甚至都来不及下马吐一会儿,高府忽然跑出来两个小厮,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贾淳青暗道不好,一叠声的吩咐左右的人将这两个小厮拿下,带回府衙,听候处理。 高府的门房见是贾淳青来了,连忙将我们迎进去,“我家大人这个时候该当在会芳园里,前几日贴身的小厮都被大人放出府了,眼下府里就小的与——” 话未说完,会芳园里忽然冲出来一个小厮,直直撞到了贾淳青身上,“贾公子!我家大人他被害了!” 第48章 丹州前盐运司使在新的盐运司使来交接事务的时候被害了。 倘若在京师奉议司,这事大约又会上头条,情杀、仇杀、政见不合……抑或是我俩互有什么缺德事都怕对方抖搂出来,只是到底他比我慢一步,在我与当地官员到达他府邸的前一刻让他永远都没了开口的机会。 再或者是当地府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贾淳青在我赶来高府前弄死了他。 总之不管是哪种原因,如今高士雯被害是个确实无疑的事实。 而且无论是谁做的这个决定,都实在不算是一步好棋。 我与贾淳青随着那报信的小厮进了会芳院,今年高士雯已七十有三,就端坐在厅内的雕花椅上,白须及膝,右手微蜷,似拿过书的动作。 “今今今日大人说贾公子与新任盐运司使大人要来,所以午睡醒了就在这里等着。”带我们进来那个小厮最先有些磕磕巴巴,越往下说却越顺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做主,神色也不如方才那样慌张了,“小的等了一会儿要给大人端些茶来,问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见大人坐在这里就像睡着了一样,于是斗胆推了推……” “推了推?” 我闻言,略一用力,高士雯便朝着桌子那侧栽了下去。 我连忙扶住,“可高大人为何还是坐姿?” “小的去推,哪里敢像大人那样用力,只不过是一碰,觉得大人身上发凉,便又斗胆试了鼻息。”小厮嗐了一声,看向贾淳青,“贾公子,您也知道,我家大人他自染了风寒后就一直咳嗽,已有半个月没好了。” 前一句似在解释为何高士雯还是坐姿,但后一句却好像说了一句废话。 风寒不风寒,咳嗽不咳嗽,与现在死了有什么关系? “你来前是谁在贴身伺候?”贾淳青脸色铁青。 “是大狗和二狗,自打上次剿匪他俩救了大人一次后,一直都是他们在贴身伺候。”话一直说到这里,那小厮才忽然咦道,“他们人呢?仿佛刚刚就没见过了。” “方才本官与孟大人行至府前,跑了两个小厮,各抱了一个包裹。” 贾淳青做回忆状。 “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害了高大人!”那小厮又声泪俱下了,“那包裹里大概就是高大人在看的文书,他们得了贼人授意害死了大人不算还要偷了文书去,贾公子!孟大人!一定要为我们高大人做主啊!” 这一套戏做的很足。 开头抛出疑问,过程有血有肉,结尾简洁有力。 一切都是清晰又明了的,仿佛大狗和二狗在这里的话,顷刻就能定了他们的罪。 也差不离了,这两人眼下就押在府衙里,只要贾淳青回去,拷问一番,签字画押,这案子便结了。仆从背主,在大夏是死罪。便是怜惜他们年幼判的轻些也该是墨刑,往后走到哪里人人都知他有背主的经历,就是沦落成了乞丐,也是最底层可被随意踢打的那种。 这样的人生,果然很狗。 “先将他们带回府衙,着人将高府看护起来,女眷一概不得出门。”贾淳青沉声道,“再去府衙通知宋大人,多带些仵作来一趟高府。” “宋大人是我郡里的提刑官,本想今晚便带大人与他们见见的。”贾淳青又回头对我笑了一声,“眼下倒也轻省了。” 自打我入了平湖郡,明面上看起来又是宴请又是礼待,似乎对我亲热的很。但实际上近身监视,言语敲打,多番弹压,极尽试探之事。 如今与我交接的高大人遇害,平湖郡一行搁浅,不知道往后还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着我。 左右的人接了口信去,不过片刻便带了宋提刑和仵作回来。彼此简单一礼,贾淳青将方才那小厮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那小厮也跟着添补了些细节,仵作验尸有些流程,我看不懂,便在旁听着贾淳青与那小厮说的话。 “午睡到子时三刻便起了。” 宋提刑说着,在纸上画了一条线。 “对,午膳只用了小半碗米粥,剩的菜赏给了大狗和二狗,小的去厨房看过,大约吃的是清炒莴笋和蒸鱼。”小厮重复了一遍。 “你中午吃了什么?” 宋提刑问了一句。 “小的中午也吃了米粥,高大人厨房剩下什么,小的就吃什么。”小厮不敢隐瞒,报的仔仔细细,“今日厨房只剩了豆苗,小的就和旁人一起吃了煮豆苗。” “高大人平日喝什么酒?” “米酒。” “你家里几口人?” “小的家里只有老母一人。” 来来回回问了几句,都是与高士雯被害毫无关系的事情,我听的有些累。 想来那小厮与贾淳青也不懂宋提刑在干什么,显然也没什么耐心了,贾淳青低声道这案子一看就是大狗二狗背主,还有什么好审的,倒也连人家祖宗三代都挖出来一样。 “高大人午时三刻就坐到这里了吗?” 宋提刑忽然又问了一句。 “啊……啊是,高大人午时三刻就坐到这里了。”那小厮先是一愣,重复了一遍后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改口道,“不不不,高大人午时三刻才起了身,那时还没坐到这里。” 宋提刑又写了些什么,将纸折起来,揣进怀里,对贾淳青道,“高大人此案疑点颇多,先将这小厮带回去吧。” 此时几位仵作也都验完了,各自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宋提刑,其中一个仵作道,“案发现场还需要进一步勘测与保护,宋大人,贾公子——”接着转头看向我,我连忙自我介绍,“孟非原,新任丹州盐运司使。” 于是那仵作点头道,“孟大人,不如你们换个地方聊。” 地方提刑该是五品官,算来与丁四平是一个等级,不大入流的大人。 我在心里将《太宗例》里有关品佚的那部分又默默捋了一遍,接着回想贾淳青给我介绍过的,平湖郡的提刑姓宋,好像叫宋岸。眼下这宋岸背着手低着头走在我与贾淳青身后,似在想些什么。 我们牵着马,不好意思骑马走,也不好意思打断宋岸的沉思。 府衙确实有些远,一路走回去,走的我脚都酸了,方才听到宋岸说了一句,“哎,怎么走到了这里?” 贾淳青叹了一口气,“不然宋大人想去哪里?” 每郡的提刑官虽比郡守低半品,但并不受郡守统辖,所有年度案情总结也一律报给节度使府的总提刑,再由他们汇总报往京师刑部,刑部考评后方才交由吏部及凤相、内阁等共同定夺。 贾淳青是郡守府吏,自然和宋岸不是一道。 宋岸有些茫然的四处一看,“当然是去府衙。” “宋大人可是忙晕乎了,这里便是府衙,您的院子在那头。”贾淳青又叹了一口气,扭头对我道,“宋大人常常如此,原先下官还以为找不着北是夸张的词,不想就是从宋大人这里来的。” 宋岸笑了一声,捏了捏怀里的几张纸,一头扎进了自己的院子中。 与高士雯交接对账一事算是泡汤了,便是亲眼见了高士雯的死状,我也未曾想过什么。大约是死的时间不长,面容与活人无异,我只得跟贾淳青要了平湖郡的盐运司账目和高士雯在平湖郡任上做的工作笔记,打算回睦缘堂后自己再好好地顺一顺。 高士雯遇害,纪信又去了五仙县,贾淳青作为府吏,自然得随时关注案件进度。 我看着他随宋岸一同进了那个院子,方才回了自己的睦缘堂。 正逢丁四平要出门,迎面撞上,“孟大人?属下正要去找你商量些事情。” “过来说吧。” 我带着丁四平进了厢房,青衿知道我们有事要说,连忙退下,半掩了门,亲自守在廊下。来不及开口,忽然听见窗外白鹭道,“青衿哥哥,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说是自京师来的。” “是谁?” “封皮上没有名字,但这信掂着有些份量,那人说要亲自交给大人,旁人不得经手。” 丁四平看了我一眼,“听闻在京师时就常有未婚妻给孟大人写信。” 于是我又出去取了一趟信。 与在京师外路室时那驿承递的一样,单看封皮就猜得到是凤相手笔。 因为捉摸不透丁四平与凤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所以我不敢回去看,只站在廊下将信大致翻了翻。 第一页信里只是简单问了问我到丹州是否一切顺利,与高士雯交接如何,有没有见到唐代儒等闲话。第二页却说了京师的官员调动:明诚之已接了旨,来年腊月与和柔帝姬完婚,奉议司里姓赵的那个散大夫顶了我的位置,圣上夸他的词与夸我的词大致相同。周若海父丧致仕,恰刘成文回京述职,安州风调雨顺,加上刘成武在内阁很得圣上青眼,故而叫刘成文直接接了周若海的兰台令一职,如今京师刘家,至此满族荣耀,两子皆是名门贵婿。 第三页倒简单,就一句话:若白尚好,望君安心。 第49章 若白。 我已刻意忘了许久的名字。 薛芳那件事我下了很大的力气说服自己只是一次巧合、意外,何况白鹤与悯枝二人各有下场,一个死的凄惨,一个终身孤寂,用来祭薛芳,大约也差不离了。 如今我距京师万里之遥,凤相来信,偏偏将我心底所惦念的人,一个不漏的都说了一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似一阵风,将我心里彻彻底底的搅了个底朝天。若白啊……当初屡屡回味于唇齿、日思夜想的两个字,现在一提,依然能掀起惊涛骇浪。 我怔了怔。 一旁的青衿正要凑过来,我连忙将这封信折了几折,本打算撕掉的,但还是想在无人时多看几遍,于是揣进了怀里。 “大人,丁大人还在里头等着。” “嗯。”我应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就去了。” 我回去时丁四平正随手翻着一本书,是坊间出的诗词集子,有几个我熟悉的人在上头。有明诚之的“纵尔浮云能蔽日,也有月明风清天”,有凤相的“我醉也长歌,对月成三客,水晶宫里一声笛,谁与相和?”,有刘成文的“振衣曾为雕心句,镂玉难成尽意章”,甚至还有云潞的“丈夫带吴钩,万里觅封侯”。 “凤相的句子疏狂清贵,平时倒看不出来。” 往日里只把丁四平当个武艺高强的蛮夫,极少见他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 我在他对面坐下,“科举上来的,笔杆子都有些功夫。” “倒不见过孟大人弄这些。”丁四平合了书,扣在桌子上,屈肘支着下颌道,“今日大早府衙里就来人清点金甲卫的人数。” 这一行共有四十金甲卫,想必凤相来信也说过这些,只是虎十三去了通天寨,莫名其妙的少一个人自然说不清楚。何况我对外一直宣称从未遇到过山匪。 于是我往前探了探,“你给他查了?” “说要给金甲卫做冬衣。”丁四平眉毛一挑,“理由正当,没法子不给他查。” “说了什么?” 我知道丁四平的性子,若非此事已然解决,他是不会一本正经坐在这里看着诗词集子跟我说这些的。此番来想必是为了此事后续,毕竟明面上与府衙打交道的人是我。 “刚到平湖郡那晚,属下回来给那西胡人剃了毛,也喂了些药。”丁四平道,“他又整日被属下们踢打,身上没一处好肉。早上府衙的人过来,便拿他充了数,说他得了黑血疫,因而便只是在黑屋子里匆匆量了量,恐怕连脸都不曾看清。” “西胡人竟未开口?” 我惊道。 丁四平与我都怀疑丹州不仅是尹川王与南挝做交易的地点,恐怕西胡也早已投靠了尹川王。否则单凭两国贸易一事,当真无法解释为何小小一个平湖郡里随手便可牵出西胡的大宛马来。 倘若是正规贸易,如此宝马,丹州早该供上了。 但京师一匹都没有,甚至在来丹州之前,我从不知道竟然有这样的好马。第一次见是在落鹰山中,倘若我们猜的不错,那队西胡人也是往丹州来的,平湖郡又是到丹州节度使府的必经之路。第二次就是去寻高士雯,贾淳青随手便牵出来两匹大宛马,得意洋洋的说以为京师什么好东西都有。 大夏于边境贸易一事一向有明确规定,若是官府组织,便得优先供上。可倘若是民间自发,那便自留,就是官府也不得征缴。 贾淳青走的显然不是民间的路子,他屡次试探,只怕是得了那些西胡人的线报,说与我们短兵相接了。 如此大好的机会,我才不信西胡人不会借机嚷嚷出来。 我与平湖郡府衙彻底翻脸,于他、于整个平湖郡乃至丹州的官员,想来都是好事。 直接谋划杀了我,应当比屡次试探我究竟是谁麾下更容易些。 我早就怀疑丹州中高层官员大多是尹川王的人了,只是不知是不是凤相在信里说过什么,所以导致他们对我一直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凤相大约也早有察觉,是而反复的在信中叮嘱了与纪信、赵士琛等所谓故交的相处之道。 “属下上过沙场,知道俘虏最不可信,所以提前喂了药。”丁四平这才将手放平了,微微皱了皱眉,“只是似剂量大了些,不知道这人往后还能不能再开口说话了。” 入了夜,愈发觉得睡不安稳。 通天寨一事尚无下文,五仙县瘟疫纪信拒不上报,如今高士雯又遇害死在家中,四周杀机此起彼伏,也不知谁可信谁不可信。 原先以为迟早会从那西胡人口中挖出些什么,如今却也不知他往后能不能再说话了。 我起了身,盘膝坐在榻上。 平湖郡之行并不顺利,只怕这才是个开始。 那夜相聚,主场是唐代儒,纪信与贾淳青仿佛两个捧哏,赵士琛偶尔调和气氛,方静除了冷嘲热讽,好像也没说过什么。如今我细细顺着,凤相说方静与方瑱两支不和,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来,无论是谁有损,只怕于方族都无益处。 何况方家本就起于京师,方静为人脾气怪些,大约也是可相与的。 赵士琛不知道,但单看着他与纪信熟络的样子,想必也早已上了尹川王的贼船。 贾淳青便不必说了,唯纪信之命是听,肯定是个狗腿。 我对平湖郡的官员还不大了解,本想通过高士雯了解一些,不想他忽然遇害。宋岸倒是个实诚人,只是看着他一心为了案子,大概也是不会参与到这种腌臜事中的。说起来,五仙县的余海,不知道现下里如何了,也不知纪信去往五仙县做什么,瘟疫可控制住了? 乱七八糟的想了半晌,忽然想到今日拿回了平湖郡盐库的调动与高士雯在平湖郡的笔记,于是又趁着清醒,翻看核对了一遍。 这账册做的很清晰,条目、运量、出入时间一眼便知,可是也因为太清晰了,让我总是生出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虽不曾做过这类型的官,可也知道这世上不会有绝对干净的账目,太干净了看不出首尾,反而觉得是假账。 于是我又翻开了高士雯的笔记。 今夜青衿睡的沉,并不曾听到我的动静,我也没有点灯,只半开了帘子对着月光看,越看越觉得那一团黑墨是一行字,只是后来又被盖住了。 这两种墨不同,时间也差得远,只是不知这一行究竟写了什么。 在京师时有些二世祖专门研究这个,我只跟着看过些热闹,如今要用到这本事了,才觉得自己实在是贫瘠的很。泛而不精,多而不专,有些时候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我又照了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合上了高士雯的笔记,心头也渐渐染上了一团浓黑的影儿,如那墨一样。 这丹州……果然是龙潭虎穴。 高士雯的死,一定是因为他知道些什么。 包裹里的东西真假尚难定论,自由贾淳青去说。但大狗二狗,高府的小厮们,都得保住了,即便他们什么也不肯说出来,朝夕相伴,也总该有些线索在。 只是,我不过区区一个盐运司使,根本无法插手府衙的事情。 即便明日贾淳青让他们死,我也是一丁点的办法都没有。 一念至此,我又觉得无力。 丹州积弊已深,官员错综复杂,京师虽也根系多些,但毕竟在天子脚下,尚不敢有什么过分的举动。丹州距京师千万里之遥,老话说强龙尚难压地头蛇,更何况唐代儒就是丹州的龙? 真要闹起来,谁吃亏还不一定。 一夜未眠。 第二日起身时,白鹭问了一句,“大人昨夜可曾起来了?” 青衿连忙道,“大人为何不叫青衿伺候。” 自从来了平湖郡,青衿又恢复了贴身小厮的身份,白鹭养的差不多了,也开始跟着干些轻省的活儿。纪信安排的那些仆从倒往后靠了,不过贾淳青也不大在意,只是总往我睦缘堂里派人,美其名曰:京师来的人,怕不惯招待。 我摇了摇手,“不过醒了一瞬儿,翻身便睡了,何必老叫你们进来伺候。” 白鹭似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今日贾淳青要带我去盐库清点,因而只吃了几口粥,我便将账目带好,前往贾淳青的院子等着他了。那边的小厮说贾淳青去了宋岸处,我倒也不急,顺势打量起了门口“天人合一”的牌匾。 这几个字遒劲潇洒,笔势连贯。小厮说这是红木匾,镶了五宝八珍,见我不甚明了,便又仔细介绍道,“五宝八珍就是金、银、琉璃、砗磲、玛瑙、坦挞翡、红珊瑚、珍珠之类的,都是顶上乘的宝贝。” 我点了点头,这块匾额,无论是谁写的,最后用红木为底,又镶了这么多珠宝,都是白瞎了。 那边墙角立了一个高腿凳,凳子上有一圈水渍,我看向那小厮,“上头是放过花吗?” “原先有一盆兰花。” 正说着,贾淳青匆匆进来,见我已到了,便连忙笑了一声,“劳烦大人久等,盐库就在城西,离得不远,您看咱们是骑马过去还是走过去?” 第50章 两人在路上闲话,我不免便问了几句高士雯的案子可否有什么新的突破。不料贾淳青的脸色一暗,恨恨道,“高大人在丹州做盐运使这么多年,勤俭廉洁,谁能料得最后竟遭了小厮的毒手!方才下官去宋大人处,就是为着商议大狗与二狗的处置方法。” 顿了顿,他又道,“大人可知宋大人审出了什么?” 见我摇头,贾淳青愈发咬牙切齿,“那两人竟是扬州来的,虽不曾再说什么,但下官想着该是黄老爷的手笔。” 在京师时圣上说过,凤相原想叫我去黄克宗处,想来黄克宗与凤相才是知根知底的故交。 我脑子一转,想着莫非是大狗二狗偷出来的东西里涉及了什么,所以要杀了高士雯转道去扬州,然后经由黄克宗将这些东西交给凤相。只是原先听着,贾淳青等人与高士雯并不大对付的样子,如今又急着处置这两个小厮,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也不是没可能。 昨日我便下了定论,大狗和二狗,以及高府上上下下的小厮们都不能死。 无论到底是受谁指使,只怕要挨个儿撬了他们的嘴才能清楚。 “黄老爷与高大人可有宿怨?”我佯装不懂,“不然高大人已然致仕,非得杀了高大人又是为着什么?” “大人是真不懂?” 贾淳青又道,“黄老爷是凤相一手提拔,自然想替凤相搞垮方家。” 搞垮方家,那也得该高士雯在临旸郡遇害,且与方静脱不了干系为好,怎的在平湖郡就动了手? 我满脑子疑问,但因到了盐库,是而全收进了心里。 盐库的库使一早便接了信,见我们到了,连忙开门将我们迎进去,我取出平湖郡的账册,与那库使拿来的一条条核对。府衙中的账册我已看过多次了,条目都记得清楚。 “这一例……” 我点了点盐库的帐子,“怎的府衙的账册上没有写?是你们不曾报上吗?” 这一例是六月月末结余的盐,既不曾算入下个月当中,也不曾送入府衙,显然是这些库使们每天顺一点的小手段。我心里明白的很,每处府衙都是这样,只是实在讨厌他们这幅理所应当的样子。 “大人,这……”那库使笑了一声,转向贾淳青道,“贾公子,这位大人莫不是第一次做盐运?竟连这点规矩都没听过。” 贾淳青也过来笑,“孟大人,事事较真儿,这路可走不远。” 这句话有些耳熟,于是我又想起了冯建。 想起冯建,免不了就想起了兰台。 忽而又想到如今兰台令已是刘成文了,年纪轻轻便官居从一品,放眼整个大夏,大约也就凤相堪与一比。凤相说刘成文的性子也是有些拗的,与明诚之有些像。 如今高位官员中,似乎也就刘成文是这样的性子。 旁的内阁那些,甚至凤相,都是轻言好语,平易近人。如冯建所言,不大重要的事情上,从不会事事较真儿。 于是我也笑了,“你们着急什么,本官只是问问,看看这些盐是不是进了该进的地方。” 库使会意,连忙对我躬身,“大人这话就见外了,下官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这些规矩还是懂的。每月结盐,自然是先交到大人手上。” “那就好。” 我随他进去,挑了几箱盐打开看了看,箱子上标了平湖郡,都是精盐。 “这是这个月新来的,下官一箱箱称过,都对得上。”库使又拿了一个账本,“这是每日下官们的考勤与运量,大人看看?” 敢拿给我看的,自然是条条都对得上,我只瞟了一眼,“很好。” 出了盐库,我又挨个儿认了认几个常值守在此的库使,贾淳青一言不发的跟着我,直到我们离开盐库了方才舒了一口气,笑道,“下官还担心大人第一次做这些,被那些库使暗中使坏,不想大人竟是行动言语都有板有眼的,下官真是白跑一趟了。” 我又笑了一声。 “宋大人那头案子就要结了,左右大人无事,不如过去看看?” 贾淳青又开口。 这一次开口却是委婉的逐客,毕竟这是平湖郡府衙里的事,我实在是个无关的闲人。但我依旧装聋作哑,笑道,“自然是好的,毕竟此事被本官撞上了,还是知道首尾才好放心。” 宋岸住的院子也挂了一块匾,上头只简简单单的写了“提刑”两个字。据说宋岸不曾成亲,所以日夜出入都在这里,只是寻常人极少往他那院子里去,贾淳青提起来,也是一脸嫌弃的样子,“那院子阴气太重了些。” “无妨。” 我是不怕死人的。 年幼时逃荒,遇见不止有死人,还有比死人更可怕的情形。 后来西岭村迁址,一路上也免不了生生死死的事情。 我见过衣不蔽体的妇女,只要一块饼就可以与几个人同时滚到在路边草丛中;我见过本是结伴同行的好友,却因为几口水大打出手,后来打死了人,周围的流民们都围上去抢着吃生肉;我甚至见过体力不济的年轻人,防着晕倒,一刀扎在自己的腿上。 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怕死人呢。 “大人请。” 贾淳青躬身一让,将我让进了宋岸的院子里。 这院子构造也简单,左右各两排屋子,正对着的该是宋岸日常起居之处。我看了一眼,隐隐见左边当中的屋子里放了许多箱子,正有一个仵作从里头跑出来,瞧见我们,连忙躬身,“贾公子,孟大人。” “宋大人可在?” 贾淳青扶起他。 “宋大人说高大人的尸首有问题,不像是寻常的毒药,故而叫我们剖尸。”那仵作急匆匆的,“不想宋大人忘了戴面罩,刚一剖开,宋大人就晕了过去。” “剖尸?” 贾淳青惊道,“高大人家眷可准了?” 大夏还是讲究葬仪的,被剖开了的尸首下葬,便是谁也觉得不吉利。民间还有传说,说这样的人就是转世投胎了,也投不得人道,只能在畜生道里轮回。 高家是扶风郡的世家,自然更看重这些。 “是扶风郡高大人亲自来的信。”那仵作愈发急了,他着急去取药给宋岸解毒,不想却被贾淳青拦在了这里。 我有些看不过,替那仵作解围,“先去救宋大人吧,这些事过会儿再问。” 贾淳青方才一拍额头,“可不?一时心急,竟忘了宋大人还晕着!” 仵作脱了身,冲我拱了拱手。 “高府该有多快的马……”贾淳青暗道,“昨日遇刺,今日便能翻了两座山送回信过来。” “想必是鸽子。” 我又提醒了一句。 之前在高府见檐下有空巢,大约就是家养的信鸽了。扶风郡到平湖郡,策马是有些远,但于鸽子来说,不过是鼓一鼓翅膀的距离。 待到宋岸醒了,我与贾淳青都上前去看,才见他里还攥着一封信。 贾淳青要接信过来,不想宋岸却递给了我,“扶风郡的信,说要亲自交给孟大人的。” 我有些诧异,高士雯一死高家就给我来了信,怕是贾淳青会生疑。 只是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也不好在贾淳青面前打开。 于是我在桌前坐了,展开信看了看。 这并非是高士綦写来的,却是高士雯在几日前写给高士綦的,信里有一句话,“而今自感命不保矣,若遭不测,务必请剖尸验毒,以免老朽含冤九泉”。我又翻了翻,最下边还有一行小字,“烦请孟大人亲阅,丹州盐量,有半数被送往地宫之中。” 地宫? 我又往后翻了翻,纸的背面还有一座山,山上画了蝙蝠、黄鼠狼、蛇、青蛙、老鼠。这五种动物在这一带都有大仙之名,大约高士雯说的是五仙县。只是这山又是什么?落鹰山? 下了落鹰山就是五仙县,若真有地宫,便该在五仙县与落鹰山下边了。 我自以为懂了高士雯的暗示,心中却愈发惶恐。 他果然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而遇害的。 我的手抖了抖。 虽说我不怕死人,但活人大多时候都比死人要可怕。高士雯将我带到了这样一桩宏大又隐蔽的秘辛之中,即便我此时将高士雯的信交给贾淳青,只怕丹州这些官儿们,也没有一个会信我绝对清白。 “高大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贾淳青佯装不经意的探出手,似要将这封信接过去。 我定了定神,将信折起来揣进怀里。 “高大人遇害一事惹了龙颜大怒,高大人说,圣上要派监察史来,亲自督办高士雯一案。” “本是平湖郡的案子,怎的会报到京师呢。且近年关,如今哪位监察史会自京师奔赴而来,就为了一桩小小的毒杀案。”贾淳青笑了一声,又向我伸出了手,“孟大人莫要诳我。” “不曾诳你。” 我垂眼去扶宋岸,又往他身后垫了几个靠枕,“宋大人此时觉得如何了?” 宋岸瞧了瞧我,又瞧了瞧不依不饶的贾淳青,忽然开口道,“也确得京师的人来办这桩案子,高大人中的毒并非我大夏境内之毒。” 第51章 这次贾淳青终于停了手,“宋大人,此事可当真?” 此事若当真,高士雯所中之毒并非大夏境内之毒,这便是两国之事。宋岸也好,纪信也罢,甚至是唐代儒,都没有权利直接出面应对,确实需要圣上裁定。只是圣上远在京师,也不可能为着一个高士雯便远赴丹州,派个监察史来,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宋岸点了点头,“自然当真。宋某做提刑也有年岁了,在京师时就跟着岳老爷学习,后来调出京师,去过衢州也去过卓州。整个大夏的毒,不说全部熟识,但也差不离了。” “那依宋大人之见……” 贾淳青神色严肃了起来。 “自然是等着京师的监察史来后再行商议。” 宋岸回了一句。 “可高大人的尸首……” 贾淳青所担心的,亦是我所担心的。一是这毒如此猛烈,宋岸一嗅到便先晕了过去,不知就这样放着会不会将这毒气散发到四处,致使府衙内人人自危;二来,高大人的尸首怕也放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后就是所谓入土为安,大夏刑罚中有一项叫“曝尸”,就是死后不予下葬,堂堂盐运司使的尸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晾着,只怕高家也不答应。 “高家说会派人来,全力协助督查。至于这毒,宋某已叫仵作去验了,应当不是发散类的毒。”宋岸一笑,“否则此刻你我不会站在这里安稳说话。” 我这才想起来,宋岸休息的房间,离高士雯尸体的地方并不远。 方才那仵作只给他喂了一颗暗红的药丸便又继续回去验毒了,倒不知何时可以验明高士雯所中到底是什么毒。 我按捺下要过去看一看的心思,毒类未明,还是小心些好,免得再将我熏晕过去。人只有清醒着才有争取什么的权利,一旦没了神智,便是摆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鸡鸭鱼。 贾淳青见此间再得不到什么消息,正打算要走,恰外头有小厮来报了一声,“贾公子在吗?纪大人回来了。” “孟大人?” 贾淳青闻言,冲我挑了挑眉,在问我要不要与他一同去见见纪信。我想了想,去见纪信大约能得到些五仙县的消息,此刻五仙县距我有些远,还是宋岸这头更要紧些。 于是我笑,“贾公子先回去吧,宋大人这边只自己一个人,本官怕他吃不消。” 宋岸亦低头笑了笑,没有推辞,也不挽留。 原先只道宋岸是个一心扑在案子里、万事不关心的提刑,今日他为我解围,又说出京师旧事,也不该是随口一提的样子。 贾淳青点了点头,自随那小厮去了。 我正在坐下说话,宋岸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以指比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敢问,只等了半晌后,宋岸方才笑了笑。他长相本就憨厚,长耳圆唇,咧开了嘴就露出一排齐整的牙,本就下垂的眉更如一道八字一般,“方才有贾公子留下的小厮在听你我说话,是个有些功夫的,你听不到倒也正常。” “宋大人竟有这般耳力!” 我由衷赞了一声。 “宋某也是京师人,纪大人这事儿干了不少,已然习惯成自然了。”宋岸跳下塌,趿了一只鞋跳到了桌子边,撑着桌沿坐下,接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大人坐吧,宋某就不招呼了。” 待我坐下,宋岸又道,“孟大人留着,是想问宋某什么?” 我刚拎起茶壶的手顿了顿,见宋岸脸上并没有什么旁的神色出现,方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只是听宋大人提起京师,觉得有些亲近。” “孟大人不想知道岳老爷是谁吗?” 宋岸又笑。 我见过不少人的笑:凤相的笑是暖的,无论何时见了,都能叫人升起莫名的信任之感来;若白的笑……若白的笑是春风,是湖心一点涟漪;明诚之的笑便带了压力,更深的意思在笑意之后;青衿不常笑,笑时便总是在讨好;再后来贾淳青、纪信、赵士琛这些人,只需笑寥寥数次,便看得出算计与筹谋。 谁都不似宋岸这样,便是笑,也是单纯的。 真正意义上的如孩童一般的笑,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表情而已。 “岳老爷……大约是此时的刑部尚书。”我喝了一口茶。提刑院里的茶不好喝,想也想得到,宋岸与那些仵作日日忙着验尸破案,哪有有功夫去烹茶调茗,这些可都是劳心费神的活儿。 只是这里的茶也太粗糙了些,甚至还有隔夜的旧茶味。 我暗自咋舌,宋岸也不甚在意,“宋某在京师时,他还是刑部的左侍郎。” “说来,宋某与岳老爷一家也有些拐带着的亲戚关系。”宋岸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气饮了,见我正看他,便又笑了一声,“于宋某而言,喝茶不过是为着解渴,不讲究那么多,倒忘了问孟大人喝不喝得惯。” “无妨无妨。”我连忙应了,示意宋岸继续说下去。 “沾了些亲戚,要走动便比旁人容易些,宋某家穷,父母养不起,是而从小就被送到了岳府,跟着岳老爷学习这些手段——孟大人可好奇为什么是宋某跟着学?”宋岸又看了我一眼,“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哪一户舍得自家孩子学这些。岳老爷也并非没有学生,只是半道来的学生,总是不如从小带到身边的伶俐。” 想不到宋岸竟有这样的身世。 寄人篱下,我亦尝过这滋味,不由便对他亲近了几分。 于是我暂先放下了对这茶的排斥,转而听宋岸说起了这些。从一个不在京师的京师人口中听到的,不涉及利益,不涉及派别纷争,应当会更中立和理性一点。 “说来也巧,那时岳老爷还收了一个学生,叫明诚之。” 我一怔。 “明诚之比宋某还小几岁,是被宫里的人带过去的,圣上指明了叫岳老爷带着他。”宋岸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好似溯过诸州重山,回到了岳府的院子里。他神色忽而带笑,忽而严肃,我也跟着他一起,仿佛当真看见了岳府院子里那两个年幼的孩子,“说来也怪,自打明诚之去了岳府,圣上也去过几次,只是就远远儿坐着和岳老爷说话,从不近我们身旁。有一日明诚之被岳老爷派去跟一个仵作去干些什么,恰圣上到了,没瞧见明诚之,连一盏茶都不曾喝,坐了坐就走。后来圣上再要去,就会提前与岳老爷打招呼,明诚之便是有事,也得留在岳府待圣上走了去办。” “圣上要见明大人?” 我愈发疑惑。 本以为是刑部的岳老爷与乐来牙行的岳掌柜有什么关联,不想却是圣上与明诚之这一桩。 “也不曾宣他去见,只是远远儿的瞧着。” 宋岸又倒了一杯茶。 他说起事情来,是提刑特有的手法,有血有肉,抽丝剥茧,寻不见一处破绽。 “有一次宋某偷看被圣上发觉了,是而过了二十岁就被调去了衢州,年终述职,赏了不少金银财宝,却又被调到了丹州来,且还只是在平湖郡里窝着。圣上不肯让宋某升迁,宋某自然也不图谋这些。” “只是,这样无头无尾的事情,一直悬着,宋某心里不安。” 宋岸又要倒茶,拎了拎却觉壶里没了水,正要去添,我自发将这活儿揽了过来,下定决心要让宋岸尝尝正儿八经的茶该是怎样的喝法。 倒了里头的旧茶,又好好刷了一阵儿茶垢,接着洗茶,一沸二沸。 我不爱往茶里头加烹调之物,是而便只是清清淡淡的,端上桌来时,宋岸先倒了一杯,抿了一口,“似乎确实比宋某弄的好喝,但也太费时间了。” 我也倒了一杯,听宋岸继续往下讲。 “只是京师里的事情宋某也是关注着的。明诚之后来当了奉议司正使,再也升不上去,曾经学过的手段也无处施展,听闻不久后又要尚帝姬——旁人或许会觉得是大好前程,孟大人,你我在朝为官,难道不懂这尚帝姬是意味着什么吗?” 尚帝姬,便要辞官。 明诚之一心为民,辞了官,便是富贵顶天的一介白衣,再也无处施展胸中抱负了。 我神色一动。先前薛芳在孟府停灵,明大人前去不为吊唁,却说我此行大错特错,我亦是用这个理由来噎他。 “后来听说京师有了个话本子,宋某看过,觉得有趣,又加了自己的理解,不拘于话本上的情节,特地叫人排了几出皮影。”宋岸终于放下了茶杯,拍了拍手,叫进来几个下人。 我的心里“咚”的一声。 仿佛良久以来盘亘在心里的猜测要被证实了一般。 京师的新话本,能有这么大影响力的,应当便是那书生贺在望写的《桃色撩人》了。许多被我压在心底的事都在一瞬间涌上来,牛存方的话、坊间人的窃窃私语……《桃色撩人》有着谁和谁的影子?圣上对明诚之为何一直都是不清不楚的态度? 大约今日,都能在宋岸的皮影里找到答案。 我点了点头。 宋岸亦点头道,“上吧。” 第52章 这故事还要从乾元元年说起。 那一年今上登基,临远侯作为功臣良将,成为大夏第一个外姓一等侯。 那一年的凤昱廷正要参加科举,而我和明诚之等人还未曾出生。 “古来天家是非多——”一人开了嗓,众人纷纷挑起木杆,白纱屏后翻出一色小桥流水,青瓦粉墙。 显而易见的扬州。 扬州秀丽富饶,王侯将相若得了封地,都喜往扬州求。美人美酒美食美景,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当一个无大志无所图的富家翁,这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了。 临远侯当年的封地亦在扬州,比邻今日沭阳,便是锦川。 “不必唱那些开腔,直接往下走。”宋岸道,“后头锣鼓也不必敲,今日不是单给宋某看的。” 我看了宋岸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开腔确实可以免了,毕竟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唱不唱都不会影响什么。可是看皮影哪有不上锣鼓的道理?没了锣鼓,单听戏,连点在哪都不知道。 “纪大人回来,估计过会儿就会着人来请孟大人了。” 宋岸又笑。 此时纱屏上已换了场景,深门宏府,依稀有几分王府的影子。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我看过《桃色撩人》的话本,这本子写的并没有多少文采,就连其中唱词也大多抄了元朝的那些文人,胜在情节曲折离奇,又异想天开,是大夏境内从未见过的式样。 没了开腔,不再铺垫,是而姜生一出场便是在王府院内,跟在姜生身边的还有一个紫衣人。 这紫衣人大约就是那王爷了。 “姜生对王爷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姜生嗓音细利,像一把刀子,听得人很不舒服。这声音让我有些出戏,我看了看宋岸,却见他正握了一杯茶,闲闲坐着。 “天地可鉴,本王却未曾见得!”那王爷一甩袖子,甩开姜生,往前不过走了两步,却又忽地踅身回来,猛然俯身。皮影看不见眼神,但我想若是真人,此刻那王爷该是怎样的眼神呢:期盼?狠戾?探寻?似乎都不恰当,又似乎都可以描摹一二。 我记得《桃色撩人》的话本里,这王爷亦是个外姓王,与那时的圣上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在。 “若真如你所说——”那王爷手中多了一把折扇,挑在姜生下颌,“你去找晨渊宫里的那位,让他放了你入我王府。” 姜生一颤,王爷又道,“或者你偷了他的布防图来,待本王进了京都,入主晨渊宫,你我才能真的双宿双飞、本王也才看得到你对本王天地可鉴的真心。你敢不敢?” “王爷要——”姜生抬头看向王爷,语调戚哀,“姜生就敢。” “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白纱屏上场景又换。 没了那些锣鼓在旁渲染气氛,我倒能更好的去想这些场景中的人物,换在现实里又对应的是谁和谁。 晨渊宫里灯火就一盏,孤零零的摆在榻旁的小几上。 姜生窝在榻上,一直等了半晌,才有一阵窸窣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一道清冷的声音,“这么晚了,是在等寡人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说句大不敬的话,像极了今上。 只是大约古往今来的圣上们经的事都是差不多的,是而那清冷淡漠的调子也是一脉相承。我有些不安,又看了看宋岸,他依旧是一副闲适的样子,手里握着的茶只喝下去一口。 “天家。” 姜生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些。 “夜深了,怎的此时才回来?” “今日折子多,那些不长眼睛的,竟叫寡人去改这诸州布防。”圣上坐在榻上,姜生下意识的要往后靠,却还是在一刹那后选择贴近了圣上,“天家何必挂怀,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愚蠢无知、却又狂傲至极。说来,姜生倒有一策。” “寡人的姜生有什么好办法,难不成是将布防图给你么?” 圣上的语调里已带了嘲弄,只是皮影之中的姜生并听不出来,还当眼前的天家是往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天家。 于是他点了点头,“姜生早已生是天家的人、死是天家的鬼,拿怡红楼百余条命去守一张布防图,天家只管放心便是了。” 这一段我倒未在话本上见过。 想来就是两个缘故,要么是京师的话本被改过,我看的并非全貌;再或者,就是宋岸知道什么,自己做了改动。 “香奁梦好——” 那王爷还有一双儿女,这儿女与王爷却都并非一心。我记得这话本里血缘与感情都乱作一团,到最后不知道究竟谁对谁是真心,谁对谁又是利用。 这对儿女竟也日夜肖想着姜生。 说来,这便是皮影的不合理之处了,这让男女老少都芳心大乱的姜生到底该是怎样倾国倾城的容色?皮影演不出来,我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想,还不如话本上“天上少有人间难寻,比之嫦娥多三分英气,较那潘安又添几丝风情”几个字,还能叫人想象一番。 王爷携眷回京过年,亦打算借着这个时机盗取布防图,好在当中做些手脚。不料自己的儿女为着姜生,竟把自己的消息递给了圣上。 “你们说的可当真?” “父王一心利用不择手段,还望天家手下留情啊。” “你们都是好孩子……待寡人平定此事,你们便都领了自己的封地,安生过日子去吧。” “姜生他……” “他不知情却犯重罪,寡人会不会饶他——”圣上俯身贴近两人,“还要看你们如何表现。” “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舟少住。”丹州的方言,唱着这样爱恨情仇的曲调,别有一番风味。 只不料,宋岸这《桃色撩人》竟是个悲剧。 临了,姜生拿到了布防图递给了王爷,王爷如愿反了,却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圣上的掌控之中。 后来呢?后来王爷被诛了全族,怡红楼被姜生连带着遭了血洗。京都下了雨,大雨连下三天,砖缝中却隐隐还有着血迹。只是圣上到底还念着姜生,姜生临死前捡了个濒死的小孩养在怡红楼里,他曾与圣上说,“这孩子笑起来,很像姜生。” 只有那小孩侥幸逃过一劫。 大劫过后,圣上亲自去了怡红楼,抱起那孩子,养在了晨渊宫中。 “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 “好了好了,不要唱了,就这样吧。”宋岸拍了拍手,那几个人集体止了声,从纱屏后绕出来。 “这似乎与本官在京师见过的话本不大一样。”我这个人有个大毛病,总是心软,心软的人便多情,多情了,就总是习惯性的把自己代入到各种场景之中出不来。 这样很不好,只是习惯已成,一时半会改不掉了。如今看了这出皮影,不过寥寥几个场景,却已满怀唏嘘。 “是不一样,京师后来流传出来的,都是改过的本子,宋某这个大半是原本。”宋岸随着他们一同将工具收整好,看向我,“不知道孟大人认不认得牛存方?他原先也在兰台,只是跟着冯建当御史,这出戏最先出来时就是他看的,后来被一个姓贺的书生改成了话本,今年夏天他回乡丁忧,宋某碰见,便聊了几句。” 牛存方竟是丹州的? 只是我虽如此想,面上却一派欣喜,“牛大人竟是丹州人?本官在京师时,与他便是旧识,改日定要聚聚!” “嗯。” 宋岸不再说话。 这一声忽然叫我冷静了一下。 牛存方,我与他见过的面不多,第一次是去兰台搜集消息,他给我找了几册状告明诚之的折子。后来就是去吃蟹黄包,铺子里碰见,坐了一桌,他特地问了我九曲诗会和《桃色撩人》的事儿。哦对,那时的《桃色撩人》还只是一出戏,并非话本。第三次就是他回乡丁忧,给我捎去了澄阳砚和小沈湖笔。 他又是谁的人?兰台这样中立的地方,他每次出现都带了明显的倾向性。 我原还想着凤相怎的肯让我外放,兰台这样重要的地方,历来是权臣必争之地,他能如此轻易放过? 果然是里头早就有了人。 只是不知,再往上的官员里,冯建与胡中泽,到底谁又是他的棋子? 我又想起了凤相的院子,白玉石的桌子,上头刻了一整张棋盘,可却连一粒黑白子都没有。原来京师人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棋子不在桌上而在心里,谋定而后动,步步皆在算计之中。 此时宋岸收拾好了,叫那些人快走,“过会儿纪大人怕是要亲自来了。” 接着,他又一蹦一跳的回了榻上,拉了一张薄毯躺好,看向我,“孟大人,过会儿纪大人来请,您自走便是,不必挂心宋某。” 瞧着这一切刚刚收拾妥当,我还来不及点头,便听得院子外传来了纪信的声音,“孟大人,宋大人可好些了?本官几日不在府衙,怎的平湖郡便生出了这么多事来?定是贾淳青那小子不小心行事!” 第53章 接着又是一串脚步声。 最后这脚步声在门外顿住,想是门外的小厮拦住了他。 “纪大人,宋大人如今歇着了。” “本官今日不是来找他的,孟大人可在里头?” 我起身,放轻了脚步走出去,与纪信一揖,“纪大人,宋大人刚刚睡下了。” “竟劳烦你来干这个。”纪信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对小厮道,“怎的不看好宋大人,却要劳烦孟大人来照看?” “是本官自己要留着的。”我笑着替小厮们开解,“说到京师,本官有些惦念,故而便与宋大人多说了几句话。” “也是。” 纪信拉起我的胳膊,出了宋岸的院子,又对小厮嘱托道,“好生照看宋大人,孟大人明日辞行,今夜设宴,可是要带上他的。” 明日就走? 这么快? 我记得自己并不曾向贾淳青说过要走的话,只是平湖郡的账目都已核对完毕,盐库也大致点过了,以我现在的阅历查不出什么来,确实到了该走的时候。 于是我看向纪信,“其实……” 纪信拍了拍我的手,“大人只管放宽心,一路有贾淳青随行,到了雍广郡,赵大人会着人交接。” “不,大人误会本官的意思了。” 我反拍在纪信的手上。 宋岸这头,他既开了口,自然有办法周全,我也不必要费些什么心。想来他辗转三州,游历诸地,又曾是岳尚书门下,明诚之师兄,能力必非我可及之。 “本官先前看账册,觉得还是去诸县区里转一转的好。” 我笑了一声。 纪信抽开手,看向我道,“大人是觉得平湖郡的账册有问题吗?” 我按住纪信的手,笑意切切,“本官初任盐运司使一职,无论后头是不是潦草,这开局必定是要嘹亮的,所谓新官上任罢了。” 纪信转而也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出了提刑的院子,直到纪信办公那处时,纪信才道,“大人有此心自然是好的,只是平湖郡的两个县里,五仙县县令大人见过了,余海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还有个丰禾县,县令叫林平,与余海向来不大对付,常有聚众斗殴之事,民风实在野蛮。” 顿了顿,他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些人刁钻的很,下官也极少去管他们。有余海与林平在,说到底也与我平湖郡无干。大人此行匆忙,倒不如准备周全了再去,也省些与刁民周旋的力气。” “倒也是不碍事的,还是早早去的好。”我应了一声,自觉这次纪信和贾淳青应该再也没什么好阻拦得了。 进了门,贾淳青正与一人坐着,见我和纪信进来了,连忙起身迎过来,“宋大人可好些了?” “好多了,如今已睡下了。” “青天白日的睡的哪门子觉呢。”贾淳青慨叹一声,递过来一张纸,“方才有仵作验出了什么,要去找宋大人,下官想他初愈,还是不要再劳心费神的好,便接过来了。” 纪信接了纸,我凑上去看了一眼,不过是描述高士雯的死亡状态,以及所中之毒的推测。 “香末苏?” 纪信“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 死亡时间与高府小厮说的差不多,约莫着就是午睡醒来喝了一杯茶,坐在那里便毒发身亡了。这毒大概就是下在那杯茶里。 香末苏产自西胡,自传进大夏便用来做烤肉,据说花可解百毒,叶之毒却无药可解。我记得大夏史上,香末苏带毒有记录可寻的是一桩“鬼差杀富济贫案”,说的是进过那家旅店的人,但凡有钱些的,总是活不过一晚上。后来搜集饮食,发觉那些有钱人都吃了店里的招牌烤羊腿,又从烤羊腿上查,一直查到最后,才查出香末苏来。 原来是那老板贪财,觉得香末苏的花可以做烤肉的调料,那香末苏的叶子也当可以,却不知叶子是有剧毒的。 这才结了案。 平湖郡离西胡不远,这又本就是西胡的东西。 自打出了那桩案子,香末苏在两国之间一直是禁止贸易往来的,如今重现于高府,便是平湖郡监管不力,丹州也不够格来查。 高士雯虽上了折子致仕,但毕竟与我还未交接。西胡的毒毒死了四品朝廷盐运司使,不派个监察史来,怎么都说不过去。只是京师距此迢迢路远,报个信回去,再派个监察史过来,就是快马加鞭,也得年后了,只怕高士雯的尸首撑不到那个时候。 “咱们平湖郡竟然有了香末苏?” 纪信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把那张纸递给贾淳青,又看向我道,“孟大人,实在对不住,平湖郡里有了脏东西,下官打算关起门来查一查,出入之事自此一律禁绝。只得劳烦大人您……再多待几日。” “所以就把咱们关禁闭了?” 丁四平听完我复述的话,有些悻悻的皱了皱眉。 今天是拷问那西胡人的不知道第几天,依然毫无进展。他们只不过是金甲卫,又不是大理寺和刑部有那诸多手段,一个不慎,连药都下不准,何况虎十三直到今日也没有消息来。 丁四平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又被纪信一句话关在了睦缘堂里,丁四平愈发焦躁不安。 如今这一行人里,唯他的身份还是个秘密。 只是,在这样敌对的环境里,这秘密也得守住了,一旦暴露出来,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不行,得想个办法。缩在这里头,西胡人的身份迟早被发现,咱们还是完蛋……哎对了,孟大人,你是盐运司使,咱们离五仙县最近,如若五仙县的盐库出了……” 不待丁四平说完,我已知道他的意思了。 此刻只有旁的盐库出了问题我才能离开平湖郡,这虽然不是一个好办法,却是现下唯一的办法。 有些冒险,但也只能向险而行了。 于是我点了点头。 “小心行事。” 我不知道丁四平的武功具体有多高,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所以说完话后他就一直在伺机而动。 他还说这睦缘堂四处都被看管起来了,倒是府衙里有人来送饭时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我自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尽力配合他演戏,以期他能尽早出去。 入了夜,睦缘堂里终于没有了丁四平的影子。 青衿来叫我洗脸,我只胡乱用水抹了一把,心里挂了事,便总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不如青衿陪大人说会话吧。” 青衿在我身侧站定,“青衿曾是书童,会讲些故事,能替大人解解闷儿。” 今夜的月亮不大好看,总是蒙蒙的,不露全貌。 我忽然想起再有不到一个月就是大年三十了,京师里的年,是要从腊月过到正月去的,丹州不知是何风俗,直到了现在也不见得有什么动静。 青衿说的是侯府旧事。 临远侯的封地在扬州锦川。只是当年的临远侯也如此时的尹川王一样,得了圣上宠爱,也不往锦川去,只住在京师的宅子里。临远侯为人格外精致,吃穿住行都讲究,事事都有四个、八个不等的专人来服侍。 青衿是专管书房的,因着年龄小些,虽为人机灵,却只是个二等,常年也不得见临远侯几次。 他说第一次见临远侯就是入府那日,临远侯搂了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考了他一些文书类的工作,又对了几个对子,说他年龄小些,却懂得不少,便叫他去了书房。 “搂着一个人?是谁?” 我猜是明家的,但不大敢说。 宋岸一出皮影近乎疯狂暗示,我就是再愚笨的人,才猜到了姜生隐射的就是明家家主。所谓怡红楼,不过是明家一族的贬称,一向以清高标榜的明家,家主所做之事,竟连妓子也不如。 “下人不得抬头看自己侯爷,青衿自然是没见着,只看到了衣裳。” 青衿轻声道,“蓝色的,宝石蓝,还滚着姜黄的边儿。青衿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眼里晕得很。” “后来便不常见了。”青衿叹了一口气,“但青衿这辈子从未见过如侯爷那般博古通今的人,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文治武功,样样在行。况摸样又好,京师里不知多少闺秀名门,急着想要嫁进来,便是做小也愿意。” “后来侯爷娶了明家的姑娘,说来是当时家主的妹妹。” “明家在当时亦是望族,那一辈儿就这么一个小姐,千金万金的宠着,嫁给侯爷也是配得的。” “再后来呢?” 我急问。 奉议司的工作经历给了我足够的直觉和大胆的思维,但有很多事情,自己猜出来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的那种震撼,还是不同的。 “再后来大人都知道了。”青衿又叹了一口气,“圣上向来不喜龙阳,况那时将将亲政,自然要拿人开刀。” “不。”我止住了青衿的话,“圣上不喜龙阳,是因为圣上倾慕的明家家主却一心为着临远侯,便是临远侯要谋逆,也敢豁出命去凑在圣上身边,偷出些什么消息来。继续往后,明诚之跟那家主有几分相像,所以圣上才留了他一命,却也只叫他做些闲职。” “大人,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青衿惊恐的四处张望着,生怕有谁将我们的对话听了去。 这是诛九族的罪过。 我却没有停,“所以你与明诚之其实是有私交的,你教我的踏雪汤是明府或是侯府的做法,那荷叶浮桥,也是明府或是侯府的手段吧?” 第54章 青衿慌忙俯身在地,“大人、大人,这话可不敢再说了……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去,一府上下男女老少,可都是诛九族的罪过啊!” 他的声音愈抖,便愈是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想。 我叫他起来,笑了一声,“今夜你跟我说起侯府旧事,也不过是为了引出明诚之的身世来吧。如今我说出来了,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未入官场时便知官场不单纯,入了官场,方知身边也不单纯。 我起身往窗前走了走,外头不知何时飘了几点子雨,此刻檐上正一滴滴的掉下来,打在叶尖上。若凝神去听,仿佛还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四下里都是寂静的。 承尘上点了两盏灯,童子抱鲤的灯座,白玉色的,笼着光,现出一层清郁的晕来。 窗外与窗内,是一样的凉意入骨。 我又等了半晌,不见青衿有动作,便自己回头去看,却见他依旧匍匐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宛如筛糠一般。 “我以为你要杀了我。” 我又笑了一声。 “青衿不敢,青衿知道如今是孟府的人,青衿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思。”青衿低声道,“过往旧事,圣上都不追究了,大人再追究,又是何必呢。” “是我愿意追究吗?” 我看着青衿,格外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 还记得第一次见青衿的时候,是官差带了一溜人在巡街,我未曾见过这般阵仗,于是上前去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那时候官差大约也没料到京师中会有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于是他笑了一声,“我们在卖人啊,你要买?” 开头就是阴差阳错的巧合。 人群中,青衿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头来,“大人,小的能文能武,什么都会,料理家事照看厨下样样在行,一人顶得了四个!” 我穿着的确不大恰当,里头的衣裳还是福州的老旧样式,外衫却是京师最时兴的。明眼人只需一瞥便知我是个新中皇榜的读书人,没有多少钱,却急需下人在京师立足。 所以青衿那句话的确打动了我的心。 官差接了钱,格外怪异的看了我一眼,将青衿解开交给我。 后来钟毓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本还打算过几天得了闲带我去牙行里看看。再后来被抄家的大家见多了,我才知道,官差带着的人,说是叫卖,实际上人人都怕这些奴仆与旧主有牵扯,所以没有人敢买。 不过是走个流程,数十年来没有人打破过的流程,却因我一个外乡人出了意外。 脑子一转便是这么多,大约后来我在京师种种意外,都是因为买了青衿这个侯府下人。 我继续往下探。 青衿的脸紧贴着地砖,我看不到,甚至连他跪在这里的样子也是端方的,除了刚才打抖的时候,那个时候的青衿才像一个下人,旁的时候青衿总有一种气度在。原先我以为是曾身为侯府书童的自矜,后来才知道,他是看破不说破的成竹在胸。 这感觉很不好,我不喜欢。 “自打入了京师,我处处小心,步步留意,生恐哪一点落了人后。”我绕到青衿身后,站了站,还是决定在青衿前面坐下,“你呢,仗着侯府书童的身份,时时处处都提点着我,与明诚之交好,是不是你的意思?九曲诗会散了帖子,是不是招来了明诚之?” 这事要是一桩桩论起来,是没完没了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多事情不是我要追究,是自打我进了京师就劈头盖脑的塞过来,根本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第一次去上朝,听见六七品的官儿还会被罢免,我忽然觉得待在奉议司里也不错。领着饷银,不出错漏,干几年攒够了钱就回永宁镇开个铺子。可是有人问过我吗?明诚之请旨让我入兰台,修什么《通史》,如果不是明诚之,我现在还在奉议司里待的好好的!哪里会被放到这千万里之外的丹州?他一心要提拔我,却也不问问我在往哪方面努力?他提拔我,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合着我劳心费神,却要替他卖命?” 将心里的积怨全都吐了出来,我登时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 起身又站到了窗下,浅浅推开一线,冷风兜面而来,我一个激灵,慌忙将窗子合拢。 丁四平已去了许久,难道是途中有变?怎的一丁点的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远处似有几声极轻的簌簌声,我侧耳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种时候便又觉得年轻时没学些功夫真是遗憾。此刻在这样茫茫的夜里,眼是瞎的,耳是聋的,只有心里一直烧着一团火,直要烧开了腔子,把人烧个干干净净才算罢休。 青衿不再言语了。 我也说累了。 前后都是茫茫的,似乎有路,又似乎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走的对不对,但眼下的自己,也似乎只有这一种选择。 又过了半晌,一直匍匐在地的青衿忽然起身,站在了我的身后,“大人,他们都走了。” “戏演得不错。” 我笑了一声,拍了拍青衿的肩。 这是我们一早便定下的计划,以期用我和青衿内讧来诱使纪信放松对我们的监视,好让去五仙县的丁四平能安然回来。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丁四平直到现在也不见什么踪影。 虽是提前安排好了时间,但青衿在讲侯府旧事时都尽可能的把控着节奏,放慢再放慢,我也尽可能的做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样子,冷笑、轻哼等姿态一一都做足。直到了最后,把心里的话、真真假假的全都吐了个干净,方才觉得自己语速太快了些—— 也或许,就是这快语速,让周围监视的人都当真了。 “大约是去向纪大人报信了。” 青衿又说了一句。 “你就这么肯定没有比他们更厉害的人在监视咱们?”我想起当初买下青衿时他说自己能文能武,我只当是一句虚词,不想今日他真的侧了耳去听,匍匐在地请罪的时候,大致就确定了外头有多少人、各在什么方位。 “不是青衿自信,大人,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轻功。” 青衿笑。 这笑却让我浑身一紧。 眼前这个小厮与我也算是共经了几次生死,可我还是看不透他,他究竟是谁? 一直等到夜深了,纪信那边才零零落落的亮起了几盏灯,紧接着,整个府衙的灯都似接到了什么通知似的如薄浪般一层层涌动起来。青衿也多移了两盏灯过来,给我披好衫子,俨然一副刚刚被惊醒的样子。 下一刹,贾淳青一阵风似的赶到了我这里,都等不及通报便在门外喊,“孟大人,纪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我过去的时候,纪信已穿好了衣裳坐在堂里,扶着椅子,格外焦灼。 见我到了,连忙迎过来,“孟大人,大事不妙啊!五仙县里有人杀了两个库使,如今那边又下了雨,偏生新来的库使寻不见地流管的开关,若是再排不出水去,那盐库怕是要被水淹了!” 死了两个库使,寻不见地流管的开关,每一桩都是大事。 不知道是不是丁四平干的,倘若是他,那也太不知轻重了些。 我连忙反握住纪信的手,“大人别慌,盐库本就是本官所辖,出了这样的事,本官立刻便去跑一趟,绝不会叫纪大人担任何干系!” “死了人,照例宋大人该去跑一趟的,只是这边高大人的案子未结,平湖郡实在离不开他。”纪信急道,“只得先给大人拨几个仵作带过去了,劳烦大人,今夜便出发!” 说着,纪信便叫贾淳青去点金羽卫的人数。 “下了雨,从府衙里带好雨具,天黑路滑,也得多给大人带几匹马才是。”纪信一叠声的吩咐着,“宋大人那里打过招呼了吗?他叫哪两个仵作跟着去?收拾好了没?怎么还在磨蹭!” 接着又道,“大人把贾淳青也带去吧。” 如今虎十三在通天寨里生死未卜,丁四平也不曾回来,队里还有一个不人不鬼的西胡人,我实在不敢叫纪信去点,也实在不想带上贾淳青。 我借故推辞,他们二人一定要亲自去点,又是一番僵持,丁四平却忽然冒着雨从睦缘堂里跑出来,“大人,虎十三的黑血疫又重了!” 黑血疫会传染,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贾淳青连忙道,“既如此,便叫那位虎兄弟留在堂中调养吧。” 纪信踢了他一脚,贾淳青又改口,“不过行军打仗之人,哪有离了马背还能活的道理,府衙里有自制的隔离衣,丁大人多给那位虎兄弟带几件。” 这下就连贾淳青也自动绝了跟我去五仙县的念头。 不知道丁四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有心问一问他五仙县的状况,却碍着纪信和贾淳青在眼前,只得快手快脚的收拾着,妥当了之后才带着纪信的手令,由贾淳青一路送出了城。 第55章 贾淳青只送到了城门口。他总远着疑似黑血疫的“虎十三”, 便是那西胡人几次靠近想要说些什么,贾淳青也总是在第一时间察觉,然后折身到别处去。 如今出了平湖郡, 我们一行人朝着五仙县的方向疾驰着, 原先不算大的雨沿路又大了起来,急密而连绵,不过片刻,便成利刃贯穿天地之势。高低起伏的峰峦、远近绵亘的屋舍, 都在暴雨的冲刷中失了轮廓, 渐渐消融在了这样朦胧的夜色里。 “县里盐库怎么回事?” 身后的金甲卫分成了两拨,一拨护着我、丁四平、青衿与白鹭四人, 一拨护着那两个仵作,离得有些远,因而我也不担心他们听去我与丁四平的对话。 “那两个库使偷盐。” 丁四平冷声。 “自有本官处理, 你不明不白的杀了算怎么回事?” 我愠怒。丁四平确实是监察史, 但论起为官,尚不如我。两个库使怎么敢一箱一箱的偷库盐?后头定然是有人指使,或许其中还有着高士雯在信里暗示的那个地宫的影子。 丁四平杀了他们, 无异于断了所有线索。 “不是属下杀的。只是来的路上下了雨,属下堵了盐库的地流管。”丁四平看了我一眼,“五仙县的盐库地势与郡里的不大相同,也太低了些, 属下想着堵了地流管, 拖他们一时半晌的再看看,不想那两个库使出了县衙的门后就死了, 属下忙捅开了地流管回来报信。不想县衙的人动作比属下还快,纪大人竟然先大人一步得了消息。” “开了?” 我一惊, 转了大半个身子去问他,胯/下的马亦跟着一声长嘶。 身边的青衿听见只言片语,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他大约是听不懂的,但毕竟做了多年小厮,凭着一个眼神都能读出旁人心底所想。见我与丁四平都是严肃认真的样子,青衿不由也跟着肃起了心神,扬鞭策马,以期再快一些。 死了两个库使,不是丁四平杀的。 丁四平堵了盐库的地流管,走之前又捅开了,但纪信接到的却还是地流管被堵的消息,且还是在我之前接到的。 显然五仙县里还有一批人。 这批人的武功应当比丁四平还高,更可怕的是,这批人似乎知道所有我们即将要做的事情。 是敌是友?未明了之前,一切不露面的都按敌人处理。 自怕这一行,又不得安生了。 我压下翻涌着的各种各样的心思,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自己,所有事情到了五仙县再行定夺。 到了五仙县,余海早早的便来迎。 我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叫他往盐库那边带路,两个库使的尸首已经被运回了县衙,便又有文吏带着两个仵作并十名金甲卫去验尸。 五仙县的雨势比在路上时更要大了,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我下意识的侧了头去避,却见余海正咬紧了牙低着头往前策马。他骑的是普通马,自然跟不住我们大宛马的速度,只是为人要强些,死活不肯开口叫我们慢一点,只能不住地摧残着他的坐骑。 我稍稍减了速,“余县令怎的知道本官此时到?” “纪大人着人来说的。”余海沉着气,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马上,“只比大人早一刻到达。” 我应了一声,随即又道不对。 如果纪信接到消息即刻派人去五仙县说我要到了,依着大宛马的速度,也不该只比我们早一刻到达。何况我们因早已做好了今夜出平湖郡的打算,东西都是一早收拾好的,一切从简,纪信面前不过是做个样子,唯在城门口的时候被贾淳青磨蹭了一会儿,当时并不见府衙中哪个常见的府吏不在了。 若是与我们同时出发,又怎能比我们早一刻到了五仙县? 余海并没有继续和我搭话的意思,我却是一肚子问题揣不住,憋的厉害,终于还是开口道,“余县令,纪大人是派谁来通知的?” 余海道,“是个面生些的小将,大人认得?竟几次三番的问起。” “小将?” 我愈发奇了。 依着大夏的律法,每一州兵权都归节度使一人调度,州里诸郡县都无兵权,常驻守备亦是节度使直接派遣。余海说小将,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节度使唐代儒,他如今该在节度使府里,理当不会掺和这些事情。 否则五仙县盐库出了问题,于他又有什么呢? 再者,纪信是他心腹,纪信并不愿意我到五仙县去,变着法儿的将我压在平湖郡里,他也实在没有必要用这由头将我弄出来。 不对,不对不对。 我忽然觉得方才想事情太简单了些。 纪信为着什么不想叫我去五仙县呢?必然是五仙县的盐库有问题,可他同样也不想叫我接触高士雯的案子,每每我与宋岸单独接触,他都会搅局、亦或是想办法切断这种单线的联系。 昨日也或许是他和贾淳青实在有什么要说的抽不开身,这才给了我和宋岸看一出皮影的时间。 宋岸也是知道的,所以才掐头去尾,匆匆演了一出《桃色撩人》。 看完了纪信去请我,亦当机立断要送我去旁的郡去。 如今五仙县的盐库地流管被毁,这样的大雨,盐库里还能剩下什么?一无所有的五仙县盐库,即便我冒雨前来,面临的也是监管不力的斥责。然后宋岸呢?我带走了金甲卫,平湖郡里都是唐代儒的势力,最简单的,就是叫高士雯的尸首出个岔子,没了尸首,宋岸也要被问责,这案子怎么结,自然得按照纪信和贾淳青的意思来办。 所以有没有可能,其实是纪信的人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戏? 一是连夜将我送出平湖,轻则再遭申饬,重了免不了要被罢官免职;二是能趁机拿捏宋岸,便是宋岸再知道些关于高士雯的什么,也只能三缄其口了。 于是所有因我而来的困局便都迎面解了。 我勒住马,狠狠啐了一声,“我们被骗了!”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力过。 一阵天旋地转里,进了京师所有事情都似走马灯一般在我脑中过了一遍。假造折子借机敲打时,我不过是冷哂,究竟是凤相假造还是青衿假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都不可信任。后来修史错漏、薛芳自尽,虽每一步都有被算计死了的感觉,但好歹说起什么时都会想到明大人和凤相。 身后有人时,虽然绝望,但并不是完全的孤单。 如今站在五仙县的大雨里,前后的人都等我示下,可我却成了一只无头苍蝇,被平湖郡几个人像猴子一样戏耍。 恐怕如今,他们正摆了酒席说我的笑话吧! “大人,您还是先去看看盐库的状况。”余海驱马过来,“就在不远了。” 我定了心神,“走。”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眼前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试着蹚一蹚。 焉知置之死地,不能后生? 到了盐库时,地流管已经疏开了,新上任的库使挽着裤腿,抹了一把头上的水珠,也不知道是汗还是雨。积成一汪的水正打了旋儿钻下去,那库使笑嘻嘻的看过来,“孟大人,小的找地流管之前,先把账册用油布裹着收了起来,方才才找到开关,如今积水外流,盐库这边已不碍事了。” “那便好,先去领赏。” 我亦学着他的样子挽起裤腿,趟着水进了盐库,“拿账册来吧,本官来了,便一并看过的好。” “你是……”余海蹙着眉看了一眼,“王福?” “正是下官。”王福护着我进了盐库,扭头对余海道,“先前托余公子的福,侥幸得了赏,被高大人招揽进来。只是原先张家那两位公子在,如今便正好一起接过来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 之前那两位被杀了的库使一直阻拦着不叫他冒头,这王福大概也是个忠耿之人,能得高士雯招揽,与余海相交,人品不会太差。 如今两位库使被杀,盐库又被水灌了,一片混乱里旁人想不到他,正好有时间将险些被水淹了的账册用油布裹着收起来,便是盐库遭了水淹,也方便我接下来的清点。 天灾难当,但好在还有王福。 临危之时不慌不惧,有条有理,无论库盐损失多少,好在救了账册,便是被申饬也有转圜的余地。 “王福?” 我念了念这个名字,“待会回县衙,给你记一笔报上去,圣上定然欢喜。” 王福已憨笑着将账册取来递给我,“旁的下官不敢肖想,只是为官一任便要造福一方,余公子说过的话,下官牢牢记着。如今能为五仙县盐库库使,便该豁出命去也要护着盐库周全才是。未曾在第一时间便寻到地流管的开关,致使盐库遭了损失,已是下官的不是了,哪里还敢再领赏上报呢。” “若是没有你,这盐库损失更大。” 耳边哗哗声渐小,我知这处的水要排干净了,盐库这边没了事,心头压着的千斤担倏忽便松了一大半。 “这边丁四平带两个人守着就好。” 三个金甲卫,守着我、王福和青衿白鹭四个人。 “剩下的随余县令回县衙去,看看那两名仵作验尸结果如何了。” 第56章 看罢了账册, 其中果然有一些与平湖郡的对不上,我找纸抄了下来。又随着王福在盐库里点了点损失:除了先前两个库使偷走的两箱外,一共有六箱浸了水。其中四箱是完全不能用的, 连箱角都泡烂了, 还有两箱只是箱底和边边角角的受了影响,手脚麻利些,将中间的盐换了干净箱子装上,加起来倒也有一箱的量。 只是那两个库使偷了两箱盐, 这事只丁四平看见了, 偏偏又不能作证词,分明是人祸, 此刻损耗却暂且得算到天灾中。 “这账册向来是谁保管的?” 安顿好了盐库里的事情,我还得回县衙去看看那头。 事事都想亲力亲为,总觉得□□乏力,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无论圣上叫我做什么, 我毕竟名义上是盐运司使的身份,相形之下,似乎还是盐库的事情重要些。 “这账册是高大人之前来巡查, 交给下官保管的。” 王福点头道,“下官一直藏在地流管那里,想着少有人动,不想今日地流管竟堵了……好在下官知道这账册在哪, 那两位库使出了门便慌忙过来找。说来也巧得很, 若非为了找这账册,下官也找不到地流管的开关。” 看来地流管堵了并非巧合。 丁四平歪打正着, 竟险些替那些人办了好事! 但好在,我运气不算太差, 总算没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 我舒了一口气,“日后这账册照旧是你保管吧,只是这边的盐库缺了库使,本官对五仙县又不是很熟,你暂先劳累几日。” 按例,盐库库使该是盐运司使与当地衙门一同选出的,只是我在五仙县内只认得余海一个人。王福推举了几个,却又不知根底不大放心,便打算这头的事儿结了再同余海好好挑一挑。 找不见地宫,我并不打算离开五仙县。 时日长着,便慢慢来吧。 “对了,那水浸过的盐你们往常是怎么处理的?”我因好奇,便在离开时多问了一句。 “县令说这水不干净,不要便不要了。”王福说着,将那几箱浸了水的盐都搬出来,搬到一片空地上。 “就这么不要了?”我实在有些心疼。 当年在村里,每户人家月初都是按人头去当地的盐库领盐,我们刚逃荒到西岭村时,没落户籍,每每领盐都没有我们的份儿。那时还是薛芳的父亲叫村里人人都给我们余一点,连小拇指甲盖那么点都没有,整个村儿凑起来,竟也够我们吃一个月的。 这盐只是浸了水,晾一晾还能吃,就这样不要了,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 整整五箱盐,都扔了,再从平湖郡、丹州一层层的往下拨吗?不知道又得多长时间。何况县民们并无准备,不知家中还有没有余盐。 “这盐晾一晾其实还是可以吃的。” 我又看了一眼。 整整五大箱,此刻都摆在盐库的院子里,下边衬着两层油布,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样处理。 我虽是王福的直接上级,但知道行事还是要小心些,尤其是五仙县这边,人生地不熟,万事该当与余海商量。我莫名的信任余海,就像在京师时莫名的信任明诚之,虽脾性不对,可打心底里知道这种人不会害我。 余海不要这盐,理当是有他的主意在。 “罢了,本官还是去与余县令商量商量,这些盐你别急着处理。”我又叮嘱了王福一句,牵了马带着丁四平等人掉头往县衙赶。 丁四平知道县衙在哪,我们来盐库时也路过了,因而大致记得方位。 此刻雨也停了,心情也松快了,策马时觉得阻力亦小了不少。丁四平在我身侧,笑了一声,“大人还有这样体恤民生的时候?” 我知道他在说那几箱盐。 于是我也笑了一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觉得余海说得对。盐乃民生之本,在处理上自然是多加小心的好。” “大人竟有这样的胸襟。” 丁四平叹了一句。 我生受了这夸赞,虽然这夸赞禁不得细想,但能从丁四平嘴里说出来,已然不容易了。 “对,圣上叫你当监察史,你能查案吗?” 忽然想到了高士雯的案子,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不知宋岸如何了,宋岸能在平湖郡安安稳稳的当这么久提刑,大概是有手段的。只是说起来,就算丁四平回去查高士雯的案子,高士雯的尸首又会怎么保存?或者是宋岸还有别的办法? “圣上只叫属下监察大人一人,不管查案。” 丁四平笑了一声,“不过最迟大年三十那天,监察史会到的。” 那厢丁四平正笑的满面春风,我却险些从马背上惊起来,“什么意思?圣上真的派了监察史来?” “应当是咱们走后不多久,监察史便出发了。”丁四平继续笑着,这笑此刻瞧着却碍眼的很,原来丁四平亦是圣上心腹,他什么都知道,却看我一个人在这里着急跳脚。我很想抽他,但理智告诉我不能。 “不过属下也不知道这监察史是谁,总之是位大人亲自请缨来的,他一路便装,走的比咱们慢些,但与咱们出发日期差不了多久。属下方才算了算,最迟大年三十那天,大人便可见到他了。” 大年三十。 如今已是腊月十二了。 我心里愈发的急,监察史要来了,我却一丁点的实绩都没有。 无论这监察史是谁,我都不好面对他。 于是也无心再与丁四平斗嘴,只是策马往县衙里赶。 余海大约是一整夜未曾阖眼了,此刻他撑着头,一手拿着仵作的验尸报告,凑近了油灯去看。 我进门时,他正翻了一页,对其中一个仵作道,“县衙三里之外就有一处林子,为何不会是死在哪里又被拖出来的?” “才下过雨,若是拖行,必有痕迹。县令看……”正要上前讲解,一抬眼看到我在门口,那仵作连忙道,“孟大人,您过来瞧,下官方才与白副官验过,这两个仵作应当是毒发而死的,且死亡时间该是昨夜,颈间虽有勒痕,但这勒痕不深,也不该是致命伤。” 昨夜? 那两箱盐是怎么回事?丁四平看到的又是谁? 我连忙凑过去,自余海手中接过验尸报告,仔细看了看。 中毒,又是香末苏! 这毒厉害的很,想起高士雯和宋岸,我不由便立起了一身的汗毛。高士雯茶水中只加了那么一点,顷刻便没了生息,若是这两个库使也中了这毒…… “确定吗?” 宋岸调/理出来的仵作,理当信任,不过是多嘴白问一句。 “确定,这两人死了已有十一个时辰了。大人看他的皮肤……” 我连忙摇手,止了白姓仵作继续往下说,扭头叫丁四平进来看看。这些人中,大概就丁四平见过偷库盐的两个人。若是他们果真死于昨夜,那今夜丁四平看到的是谁?人为之事,必有错漏之处。我现在能做的,便是一点点的将这些错漏一一排查出来。 丁四平冷着脸进来。 旁人虽不懂,却也和我一起带了十二万分热切看着他。 半柱香后,丁四平冷着脸出去了。 我起身跟着两名仵作到了放着那两具尸体的房间里,白仵作给我戴了一个面罩,另外那个仵作便掀开了蒙在上头的白布。 虽然带了面罩,但我还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 静了静,两个仵作都蹲了过去,我才跟着蹲在尸首跟前。 “这是勒痕。” 白仵作给我指,我翻开报告跟着看。 “大人您摸,这勒痕不深,论理这样的绸布勒出来的,须得二指深才勒的死人。”白仵作说着就要拿我的手去碰,我避讳他身上的毒,便只作势看了一眼。 “这是我们从他的胃里找出来的。”另外一个仵作举着一个银托盘过来,“大人您瞧,还没化掉的香末苏,这么大一团,必然不会撑这么长时间。况他的皮肤已发脆了,稍不注意便可磕碰掉一大片,这里也发了黑,这里这里下官都验出了水银。” 我又往他指的地方看了看。 方才丁四平说这两个人并非是他所见的两个,那么丁四平所见,加上仵作的验尸结果,我大致推着,应当是县衙里有内鬼。 这内鬼做了个局。 他叫库使去往县衙送盐,大约是特意叫丁四平撞见,然后用着丁四平报信这段功夫,先给平湖郡里通了气。丁四平说他并未瞧见两人被杀,只是进了县衙,于是打开了地流管就往回跑,不想这内鬼动作比丁四平还快些,扔出早就备好的两个人来,又堵上了地流管,或许过几天就会揭发五仙县盐库一事从始至终就是我这个盐运司使在自己搭台、自己唱戏。 只是……倘若如此,这两人之死还该不该查? 这两个人又是谁? 方才依着白仵作所说,昨夜死的人,皮肤应当发脆了,稍一磕碰便会蹭出疤来。我顺手拉开这两人身上的白布,如此,从县衙扔出来的,必然会伤及多处,然而这两个人,也只是在必要处有些擦伤的痕迹。 白仵作显然注意到我发现了什么,他低声道,“余县令说,这两个人抬回去的时候,身上的皮肤都好好的,只是下官等在脱衣服时候不小心蹭掉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后台把这章存稿抽出来了,所以只好用小剧场补上,现在换回来啦~ 感谢在2020-02-03 11:44:02~2020-02-04 11:4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凝忘忧草 41瓶;凤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这次我一共带了两个仵作过来, 一个姓白,一个姓张。白姓仵作我在宋岸处见过几次,因而我对他更稍稍倚重。 听见他都如此说了, 便是我再一窍不通, 如今也知道此事并不简单。 实在蹊跷,太蹊跷了。 我脑子里似灌满了浆糊,左右晃晃都觉粘滞,现下里更是转不过弯来。白仵作又要说什么, 我已起身回了余海那处, “余县令,此案或有隐情, 只是这二人先葬了吧。” “下官已叫他们画下了两人的样貌,在全县张贴。若三天内无人来认领,便葬到义冢里去吧……说来, 下官虽是五仙县的父母官, 却连盐库的库使都认不得,真是忏愧。” 余海终于显出了惫态。 盐库本不隶属于郡、县的衙门,便是有事, 也只一层层往盐运司报。 除了每月领盐,余海不可能与盐库打交道,自然也认不得他们。只是如今他们死于非命,少不得将县衙牵扯进来。 说来, 余海近日也不得安生, 瘟疫也不知道有没有控制住,纪信来一趟五仙县, 想必也没什么好事,不出幺蛾子为难余海便要谢天谢地。如今纪信一回了平湖郡, 还不待余海松口气的功夫,盐库被淹,又死了两个库使,这事换给我,大概我早就心力交瘁了。 当夜我们就在县衙里凑合了一晚上。 丁四平跟我一个屋子,吹熄了灯,四处皆静下来后,他忽然幽幽来了一句,“属下方才在县衙里逛了逛,大人猜属下看到了谁?” 在我与余海商议后续的时候,丁四平确实离了县衙。 当时我们只当他要去歇息,余海指了路,也来不及派人送他过去。丁四平也道不必,县衙不大,单凭亮的灯数也寻得到余海匆匆打扫出来的院子,就这么随意逛着,不想还真发现了什么?我来了兴趣,抬头去看他。 这屋帘子不大厚实,影影绰绰的,我瞧见丁四平也正抬起头来。 “大人,属下看到了把盐偷进县衙的那个人。”丁四平的声音有些冷。几日相处,我也知他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直性子,况又习武,眼里揉不得半点沙,“那人就跟王县丞身边,寸步不离,就连如厕时也跟着。” 第二日县衙就将布告贴了出去。我与丁四平去看,画中人气宇轩昂的样子,与昨夜死气沉沉的躺在白布下的面孔判若两人。 “属下倒觉得这两人有些眼熟……” 丁四平看了看布告,又看了看我,“不过大概属下是眼花了。” “县衙里能有什么好画匠。”我又瞟了几眼,心里盘算着今日找机再会与余海说一说那几箱盐的事情,于是随口应道,“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画多了总有相似的影子。” 丁四平点了点头,深以为是。 因为心里惦着瘟疫,这边贴好了,我就带丁四平往来时见过的那院子去看。 我一直以为五仙县里最缺的是药,只是今日走了几道巷子,也并不觉有缺药的感觉。按理,县中半数人得了瘟疫,那这地方该是人人自危的,只是集上照旧是熙熙攘攘的样子,全然没有半点我预想的那样。 莫非先前那些人并非瘟疫? 是余海误判了吗? 待到了那处院子,我愈发惊奇,这院子扫的干干净净的,门上还挂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锁。锁是黄铜的,雕了两朵花,花纹干净细腻,就是普通的样式,家家户户都挂这样的锁——就是因为太寻常了,反而叫我愈发的摸不着头脑。 里边的人呢? 住过染了瘟疫的人,这外头难道不该贴个封条? 丁四平摸了摸黄铜锁,“这锁倒是京师的样式,今日过了这么多人家,也就在这处见了……大人说这处怎么了?” 在京师修史时,胡中泽曾说我是猪脑子。 我一直记得这事。 毕竟我觉得我多多少少还是聪明的,许多事情虽缺乏必要的逻辑演绎,但还是能推个八九不离十。 此刻,就现在,我忽然觉得胡中泽说的很对。 我就是个猪脑子。 任凭是在奉议司练出来的八卦能力,还是兰台里练出来的大浪淘沙的眼神,我都看不穿此刻的五仙县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我刚到的时候这里有瘟疫?纪信来了一趟,这瘟疫就没了? 纪信做了什么? 这院子里忽然没了人,整个县里都没有半点得了瘟疫的样子,这事和纪信必然脱不了干系。 “算了,回县衙。” 我悻悻叹了一声。 平湖郡回不去,便是回去了纪信也不会与我说什么,还不如好好问问余海。纪信来五仙县,便是有意瞒着,余海多少也能知道些。 我与丁四平一直守在余海办公那处,他一出院子,我们便拦上前去,“余县令,去吃酒吗?” 倒也没去酒楼里,图方便,余海说只在院子里坐坐,我也连忙叫青衿和白鹭去买酒菜。丁四平在四处布置好金甲卫,自然都是隐在暗处的,随即也顺手拎了些糕点,等着青衿和白鹭回来。 最先说的是盐库的事情。 “虽泡了水,但晾一晾还可以吃,丹州盐量并不富裕。”我苦口婆心道,“前些日子只翻了平湖郡的账册,昨夜又与县里的账册对了对,心中大致有了数。如今精盐少,不过是调味的东西,何必要这么细致呢。” 余海瘪了瘪嘴,似要说什么,却还是抓了一把花生塞住了嘴。 见他不想说,我愈发觉得其中有内情,“余县令,本官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官、清官,难道是打算借着这几箱盐来发财?如今这几箱俱已归在了损耗之中,便是你要拿去卖,卖得的银两也只充了你个人的库房。” “大人……” 余海只说了这么一句,眼里忽然泛出了水色。 我最怕人哭,连忙给他斟了一杯酒。 余海这人没打过交道,但我一直按明诚之的性子来推他,实在想不到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还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这是伤心到了极致了。 “有什么慢慢说便是,本官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不好相与的人。”我连声安慰道。 “大人可还记得,大人初至平湖郡那夜?” 我自然记得。 那夜打了雷,余海格外寥落的站在院子里,说了五仙县的瘟疫,还说了一句腊月打雷黄土堆。 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时下官说五仙县似有了瘟疫。”余海接过酒喝了一口。 那时不仅说了瘟疫,还说了自己的应对方法。只是毕竟这瘟疫感染的快,余海也不料,一时不慎,整个县里竟染了大半的人,那处院子已放不下了,便另又辟出几处院子来,没有药,用的还是最原始的方法,得了瘟疫的一家老小都移到一处去住,街上日日熏艾焚香,以期驱散疫气。 “那万一那些人中有没染上的,移到了一处,不也要被染上了吗?” 我不由问了一声。 “没有办法,此次疫症有些厉害,有人早早便染上了,却始终没有旁的症状出现。下官不通医药,又怕染上更多的人,只能出此下策。”余海叹了一声。 我倒也理解。 舍一保万,换做谁都会做如此选择。 “纪大人连夜来了县里,下官恰第二日开始发热,旁的人都以为下官也染了疫病,便叫下官在院子里待了两日,这两日里不知道给下官灌了多少汤药。” 说来也确实,余海日日奔走,又常近距离接触,的确有很大的几率染上瘟疫。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如今他还能坐在这里与我喝酒说话,显然那高热并非瘟疫所致。 “所以那两日便是纪大人带着王县丞在忙活,下官也日日昏睡,只在夜里醒那么一会儿。”余海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恨恨道,“第三日下官倒是醒了,也不热了,郎中把过脉也说下官无妨了,跟着纪大人去巡街,却见几个院子都打扫了干净落了锁,全然没有半点住过人的样子。” 这也是我今日所疑惑的。 “原先王县丞说下官是忙糊涂了,这五仙县里何曾有过瘟疫一事?东田的老李、西街的丁郎中人人都在,下官日日瞧着,县中人口也确实与户籍册子对得上,还以为真的是下官误将梦里的事当做了事实,今日大人提起,可见并非是下官之故,只是不知他们如何做了手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事也太玄乎了些。 瘟疫免不了要死人,倘若余海从开始说的就是真的,那县中人口该与户籍册子对不上才是。更何况,余海最初与我提及之时,说起过的几个屠户便是已经死了的,如今又在县里见了,不由得人不怀疑。 “那……盐呢?” 一码归一码,我发觉自己似乎被卷到了一个格外离奇的案子里。 我自认没这个本事处理,只想做好本职工作,旁的,既然丁四平说监察史要来,那还是都推给他的好。 “既然大人也说五仙县确实有过瘟疫,那便不是下官信口开河。”余海一探身子,“大人,五仙县里确实有过瘟疫,这盐泡了水,谁知道会不会将那瘟疫再带起来?虽不知眼下的五仙县到底是什么状况,但这些人毕竟也是下官的子民,下官不能放任瘟疫再起。” 第58章 这事愈发玄妙。 我不敢再应承什么, 只是劝余海喝酒。 喝酒好,这酒醇烈,一醉过去便什么都不用管了。我也跟着喝了一口, 入喉辛辣, 却正好压住心底的烦躁。 地宫,尹川王,神奇消失的瘟疫,还有五仙县里“死而复生”的县民……更奇怪的是, 余海这么一个在性情上可与明诚之相较的人, 应当不会随随便便因为王县丞几句话就推翻自己先前所有的论断。 那几天不是梦,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假的, 却为何要顺着王县丞的话往下说? 临行前,许多人都和我说过丹州是龙潭虎穴,那时我初生牛犊, 还以为区区一个尹川王会有多大的势力。不想尹川王是没什么, 但周边各种各样的势力拧在一起,归顺到尹川王麾下,便足够大到叫人无法忽视。 南挝的新武器, 西胡的大宛马,还有什么? 周边一定还有着什么,能改变或者是混淆人的记忆的。我记得修史时在兰台见过一段野史,说唐玄宗在位时曾办过极乐宴, 宴尽天下能人异士, 当时有一个叫莫开易的道人,献给玄宗皇帝的礼就是失传已久的祝由术。 祝由术…… 倘若这五仙县里真有能操纵祝由术的奇人, 那如今我们究竟是在五仙县里,还是在幻觉里? 瘟疫是一场祝由术, 还是如今的太平是祝由术? 我没见过祝由术会是什么样子,因而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再往深的话便不敢说了,只是频频劝着余海喝酒。早知政途不会一帆风顺,当初又何必削减了脑袋往进钻?如今在丹州,不上不下的吊着,生死未卜,前路茫茫,实在是太难过了些。 在福州时,老人慨叹光景艰难,往往会叹着气说当真难活。 当真难活啊,出来了一趟,我才懂了这句话。 光是活着,就快要耗尽我所有心神了。 那日余海破天荒的喝多了酒,摇摇晃晃的站不起来,丁四平将他送回去后,还与说我了一些余海后院的样子,“那也太清苦了,还不如属下在街上见过的一些百姓。” “是啊。”我也随声应着,“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属下回来时后,瞧见王县丞过去了。”提起王县丞,丁四平忽然一拍脑袋,“大人,属下过去看看。” 仿佛余海的话对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也或许,丁四平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我这么多。对他而言,余海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论,那是因为王县丞喋喋不休的洗脑,所以王县丞如今更该是重点监督对象。 更何况,王县丞身边还跟着那个“库使”。 我有些疲倦的摆了摆手,叫他自由行动便好,毕竟是我的监察史,不必时时步步都与我汇报,也太累了。 丁四平又拱了拱手,“属下出京前,凤相几次提点,都是要保大人周全,无论发生何事,都以大人安危为第一要务。若是大人有丝毫差池,只怕属下等的全尸都保不住了。” 我看向丁四平,这些话他经常说,但此时,就这样绝望的时候,我好像在这些话里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思。 “凤相特意交代的?” “是。” “无论如何,都以我安危为先?” 我往前几步,贴近丁四平,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凤相以我安危为先,那圣上的意思呢?” 丁四平往后退了一步,继续拱手,“圣上的意思是,除恶务尽。” 我继续往前,“那……丁领队的意思呢?” 两人僵持不下,丁四平忽然抽身而出,“属下去县令那边看看,大人今天喝多了,好好休息。” 我得出两个结论:凤相要保我的命,圣上只看办事结果;丁四平还没有决定听谁的,毕竟听凤相的圣上不会饶他他,听圣上的凤相不会饶他。 其实,论理金甲卫只听圣上一人调遣。 只是如今凤相的门生遍布朝野,名义上是圣上直掌金甲卫,但调令总要从凤相手中过一遍。要走起流程来,这里头就有的讲究了。 更何况,如今丁四平是监察史,现在凤相不一定知道,丹州的事儿完了,凤相是一定会知道的。以他金甲卫的身份许多事情凤相不便插手,但监察史可就不一样了,还不是任由了凤相动作? 所以丁四平会犹豫。 我要是他,我也犹豫。 圣上怎么着都老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活一天算一天的年纪,还要提着一口气儿与尹川王闹腾。凤相是肱骨大臣,又是圣上左膀右臂,圣上薨了,无论谁承位自然都要辅政,算起来似乎是跟着凤相划算一些。 说到底,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保不保我的命而已。 丹州这事若不成,我死与不死,丁四平都是要死的。倘若此事不成但他保住了我,日后先收押,待圣上驾崩了再放出来,便又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这事若成了……这可能性虽有些小,但我还是遐想了一番,此事若成了,我就是第一大功臣,上位之时指日可待。他加官进爵,也近在眼前。 想通了这些,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这个人,总想靠着别人,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站不稳。 开始靠着明大人,后来靠着凤相。其实我想靠着圣上的,我也知道靠着圣上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圣上总是将我置于险地之中。中秋宴上只因尹川王亮了亮相,就突发奇想放我来了丹州。 如今身边没了旁的人,又想靠着丁四平了。 似乎也只能靠着丁四平。 壶里还剩了一点酒,如今左右无人,我也懒得再倒进杯子里,便抓过来直接对着嘴灌了进去。 这酒粗劣,呛得我一连咳了几声,眼睛都朦胧了起来,掉头去找水时才发觉门口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了一身青衣,手里还撑了一把伞。 我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或者是,五仙县里施展祝由术的那个人,终于对我下手了。 青衣是京师几年前时兴的样式,肩部绉纱,是瑞福祥的缎子,银线织就衣摆上的仙鹤青松,每一动都是如水潋滟的风/情。 他还披了一个大氅,白狐的领用东珠束住,一直扣到了下颌处。 于是将一弯精致曲线全部隐在了星紫的伞面下,伞上用白墨泼出了一副雪景,淡淡一枝梅花,开在伞骨起伏处,清远,雅致,高洁。 我顺过气来,又喝了一口。 幻觉也好。 心在一刹那漏跳了一拍,这是多久没有过的感觉了? 现在壶里的酒没有了,幻觉也该消失了吧。 我又看过去,那袭青衣正缓步而来。衣衫逶迤,玉人琼靥,明明四周都是安静的,却恍惚便似吹来了一阵风,这风里带来了沉郁的香气,比百花盛开的时候还叫人心醉神驰。 步步生莲,也不过如此。 “大人。” 他收起了伞,对我一揖。 “是若白来了。” 我扔下酒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这幻觉也忒真实了些。 怎么我鼻子里好像闻到了若白惯常熏得那道香? 那香很难调的,好像叫什么百香髓,要取佛手柑、天竺葵、松木、依兰、苏合、豆蔻等数百类香,风干碾细烘调。初嗅之下暖如柑橘,待走近了,才闻得到那阵阵甘甜之后的清冽。 暖中带冷,百芳精髓,是为百香髓。 在京师,我也只在若白那里见到过,这祝由术竟这么厉害?连香味都一并仿的出来。 我往后退了一步,闭住眼,在心中念念有词:“神天菩萨、太上老君:诸魔外道,纷纷退散!”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总之小时候听薛家的老人们说过几次。 “大人。” 若白又往前几步。 “是若白来了。” 随即他递来一张纸,“若白被尹川王赶出了王府,无处可去,只好来投奔大人。大人若不信,这是若白的身契。” 我睁开眼一瞟,他手里拿的确实是身契,但我还是不大信。京师到丹州这么远,便是无处可去了也不必跑来这里吧。钟毓、刘成武他们,去找一找谁不能给他安顿个住处? “你……真是若白?” 我看向他。 比我最后一次见他时又瘦了,也黑了些。 他忽而笑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就按到了自己的胸口上。我掌心只来得及触到一片温热,这温热下有一颗心,正咚咚跳的有力。 “大人,您说……我是不是若白?” 这动作格外大胆,这触感也格外真实。 我连忙抽回手,赶紧点了点头。无论若白做什么,总能叫我心头烧起一团火来。 忽然想起我在京师的时候,佯装风寒那日,若白也如现在这样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一刹那我想了多少未来以后,现在这一刹那,就想到了多少以往。 我想到了那包风寒药,也想到了薛芳。 想到了白鹤,甚至想到了赵老板,也想到了中秋宴上的尹川王。 “大人,其实若白并非一定要来丹州的。”若白将伞立在门口,将我按在了座上,接着在我对面坐下。桌上放着的那壶酒是被我对着壶嘴喝过的,若白却将那壶酒拿起来,试着往自己嘴里倒了倒。 “若白此来,是因为听说了夫人的事,特来向大人陈情。” 第59章 往事已矣, 我并不想再提。 只是若白开了口,我只能听他说下去。 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面对若白时,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耐心。 “那药确实是治风寒的。”若白苦笑一声, “大人寒症不大显,只是忧心劳神之故,底子有些虚,所以若白没有用猛药, 只是些温补的东西。” “说来大人可能不信, 若白自打被卖到栖霞馆后,便一直被教导学习。贵人多癖好, 笔墨丹青虽然上乘,但并不出众,所以在书画之外, 栖霞馆还着人教若白医药之道。”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我只能点头。 这些事情我已一概论为意外了,他是无心之过,有心的是悯枝和白鹤。如今两人各有下场, 尘埃已然落定,我也不想再把这尘埃扬起来,扬的满头满脸满身。 “喝杯茶吧。” 我自寻了茶壶来,移开残酒, 替若白斟了一杯。 “你什么时候离的京师?” 其实很多事情是禁不得细想的。 只是我一直不大愿意去细想, 想的太认真太细致,知道的太多看的太透, 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我还在平湖郡的时候,曾经接到过凤相的一封信。 整整用了三页的长度, 而第三页只说了一句话:若白尚好,望君安心。 倘按脚程去推测,要让若白与那封信前后脚到我这里,若白必然得早于那封信动身。如今若白说他被尹川王赶出王府,连身契都还了他,显然并不是凤相所说的尚好。 那么,是谁说了假话呢? 我从未怀疑凤相。 我也不想怀疑若白。 只是,从若白去参加九曲诗会那次开始,他对我的表现就太刻意了一些。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栖霞馆里朝夕相处时都没有,为何到了尹川王身边后,忽地俨然就成了倾心于我的样子? 情之一字虽让我盲目,却还不曾到了糊涂的地步。 扪心自问,我这一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资质,能强大到足以叫若白主动去放弃尹川王。 “大人出京师不久,若白便也上路了。” 若白并不曾体察到我神色的变化,只是接过那杯茶暖着手,“还望大人……” “你也看到了,并非是我不留你。”我接过若白的话头,四处环顾,“只是这县衙着实有些小,不如先在县衙外给你安排个住处。查完了五仙县的盐库,我也该去丰禾县了,到时候再安排你的去处可好?” “大人……” 若白还要说什么,我摇了摇头,“今天天色晚了,你就在这里歇着,我出去走走。” 今夜丁四平会一直守着余海。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逛到余海的院子时,瞧见屋里的灯,分明又觉得安心。 把若白留在县衙,我此刻便无处可去了。其实青衿和白鹭的屋子是可以去挤一挤的,那些金甲卫的屋子也好,我不是那种过分讲究身份阶级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格外想出来看看。 就算是看看夜里的五仙县吧。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常常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就像是有人在我头顶压了一张网,来不及掀开,便又看见了另一张网的影子,不知道要掀开多少层才能算是尽头。 可怕的是,我现在连一层都翻不起来。 就这样信步逛着,竟逛出了县衙。 夜里的五仙县更真实一些,虽宵禁迟些,但太阳落了山,县民们便早早的关了门闭了户。白日里热热闹闹的集市,现在也用一整张大油布盖住了喧嚣,油布掀开一角,露出门上的黄铜锁来,我下意识的便过去摸了摸。 这处集大概是卖肉的,黄铜锁上油腻腻的一片。 我缩回手来,继续逛着。 又走了几步,竟走到了县衙张贴公告的地方。 夜色冷冷清清的,公告上画的两个人也不如白天那般气宇轩昂了,我又在那公告下看了两眼。此刻心里没什么记挂着的事情,身边也没有人打搅,反而更好的将心思放在了这上头。 白日里丁四平说这两个人眼熟,我并不当回事,现在又看,却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来。 个子高些的那个倒还罢了,尤其是身旁那个个子矮些的,面容穿着,都像极了青衿。青衿穿的还是在京师时的衣裳,与五仙县里的不大一样,画上这人虽非标准的京师打扮,但也差不离了。 我与青衿日日相处,自然不可能认错。 我觉得好奇,又多看了几眼。 莫非青衿还有孪生兄弟?只是不知道,倘若青衿知道他的孪生兄弟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 又往前走了几步,惊醒了街角的乞丐,那乞丐举着碗正要过来时,却忽然结巴着跑去了另一个方向,活像见了鬼。 我顿住了掏钱的手,不知道他在跑什么。 再往前就是住过瘟疫病人的院子了。 我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儿。 有些冷。 按理快过年了,五仙县里却一盏灯笼都没挂上,整个县城都笼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奇怪的氛围。 不说京师,便是在福州时,入了腊月,家家户户便都要留一盏长明灯的。要论起来,五仙县该比我们西岭村富裕的多,但我信步逛了这许久,却只有零星几户点着长明灯,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我想起白天与丁四平来时上头挂着的锁,雕着京师的花样儿,触手光洁干净细腻,显然刚挂上还没有几天。 紧接着也想起了方才那集上的锁,油腻腻的,一眼便知是老黄铜。 我走过去,打算再摸一摸。 第二天我醒来时还觉得有些头疼。 睁开眼,丁四平、青衿、白鹭和余海都围在我身边,见我醒了,青衿连忙倒了一杯茶端过来,“大人这是怎么了,怎的一觉睡到了现在,叫都叫不醒。” 我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里如刀割一般,连忙接了那茶过来喝干净,这才稍稍缓解了。 “昨夜青衿听得屋子里有响动,怕是大人醒了有吩咐,便连忙过来看,不料大人翻个身儿便又睡着了。”青衿一边又倒了一杯茶,一边抱怨着,“今天早上白鹭来请了几次大人都不肯醒,如今醒了,却又一句话都不说。” 我又接连喝了几杯,方才开口道,“我昨夜一直睡到现在?” 嘶哑的嗓子吓了青衿一跳,但他还是连忙回道,“那可不,青衿与白鹭等了许久,怕大人有什么意外,这才将丁大人和余公子请来了。” 白鹭扶着我坐起来,往我腰后垫了几个靠枕,我依旧觉得有些晕乎乎的,像是宿醉的后遗症,但又不全然都是这种感觉。 “没有旁人?” 我又问了一句。 “若白公子来过,还与大人喝了一会儿茶,入了夜若白公子便走了,还特意来与青衿辞行。”青衿看了我一眼,“大人?”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揉了揉额角,忽然理解了余海打自己心底而生的那种无力感,大约那日的他也与我此刻一样,不知是身在梦里还是梦在眼前,满心的糊涂,“昨夜若白走了,就是我睡到现在吗?” “不是大人还能有谁呢?”青衿愈发奇了。 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是得不到什么结果的。我要青衿证实我是我,对他来说,确实有些难。 于是我住了口,扶着青衿站起身来。 头重脚轻,晕乎乎的,后脑还总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打过一样。 昨夜我明明将若白留在了县衙里,自己到县里转了一圈儿,我摸了集上的黄铜锁,那触感不是假的。我还仔细看了县衙张贴的布告,布告上那两人有些眼熟,其中一个与青衿还格外的像。昨夜我还碰见了一个乞丐,本想给他掏些钱,不想他跑的比兔子还快。 想起钱,我连忙摸了摸口袋。 我往日里装钱是往左边装的,昨夜那乞丐跑了,我觉得无趣,便一齐换到了右边。 如今一探,两只口袋里都有散钱,我拿出来数了数,少了一枚。 这就该想一想,不是什么大钱,便要偷也不该只偷这么一点,说出去都不值当的数。 何况本在一边口袋里的,为何非要放混了再偷?大约是我被人打晕了带回县衙,口袋里的钱在无意中洒了,那人于慌乱之中装错了口袋,甚至还掉了一枚出来。 这样便可以解释我这隐隐作痛的后脑,以及昨夜县衙里的响动了。 我清楚的记着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曾经放过瘟疫病人的院子,那把雕着京师花样儿的黄铜锁,上头沾了血迹。 极细的一丝。 白天我去时便看到了,特意拿手抹了个干净,夜里再去,上头竟又染上些许 “你们先下去吧,本官与余县令有话说。” 我话音刚落,门口忽然探进一个脑袋来,正是王县丞。他把我们几个挨个瞧了一遍,随即低声与余海耳语,而后余海忽然变了脸色,王县丞则笑眯眯的看向我,“大人,您既说自己是盐运司使,不如把朝廷的委任状掏出来,给我们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6 10:59:22~2020-02-07 11:4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入了五仙县, 我是第二次见王县丞。 他这么一说,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便如什么炸开了漫天的灰, 而在这灰里, 正有一条线,隐隐约约的现了出来。 在落鹰山上遇袭,只不过是要确定我们这一行人的身份。那时我们虽换了衣裳,但毕竟口音掩不住, 恰云潞的边军换防, 抓到孙三时,我们就借了这个由头。所以孙三是故意被丁四平抓住的, 大约是要近距离的见一见我们,确定我是否是朝廷派来的盐运使。 在平湖郡贾淳青和纪信又多番试探,接风宴上, 唐代儒虽说我是自家人, 但一走了之,把我留在平湖郡里任由纪信处置。 纪信不知是不是看顾着凤相故交这一身份,不便在郡里处置我, 于是想办法把我送到五仙县。既然盐库一事暂时对我构不成威胁,便再生一计。盐运司是京师盐运总司直掌的部门,倘若有人假冒,自然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所以昨夜若白去找我, 而我顺理成章的出了县衙。 如此, 那黄铜锁上的血迹也该是刻意留的,就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那么我口袋里的钱也并非刻意放乱的了, 必然是他们为着找出我的委任状。 王县丞现在要查验我的委任状,一定是他们料定昨夜那人已将委任状拿到手了, 知道我身上没有。于是先撺掇余海因假冒朝廷命官把我杀了,往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替我平反,杀了余海。 而纪信身为凤相故交,一来能很好的为自己开脱——他在平湖郡里忙着高士雯一案,疏忽了。二来,还能仗着凤相这层关系,求个自己顺心的盐运使来。 那若白呢?他一朝被卖,便终身脱不了奴籍,饶是得了身契,也绝不可在朝为官。 只是若白这次为尹川王立了个大功,该算头功的吧?否则他们怎么会有机会找得到我的委任状? 一朝改天换日,自有尹川王为他筹谋。 我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很好。 曾经我一直觉得他是窗前白月光、心头朱砂痣,所以才为他扑了满怀的心思。虽也纳罕,我并非少不知事,怎的见了他,便总是走不动道了一般?却原来没有人能躲过去这样刻意的谋划,刻意到连每一颦一笑一步一动,都是为了我精心练就的。 他到底还是个倌儿。□□无情,戏子无义,古人诚不欺我。 “大人?” 王县丞又笑了一声。 “您的……委任状呢?” 见那边青衿在点头,我也笑了,“怎的?纪大人会诳你不成?” 既然纪信要把自己摘出去,那我便是再无能,也要把他拉下水。平湖郡里接风,节度使唐代儒和几位郡守都在。我是他们都承认了的盐运司使,如今王县丞提出疑问,便是在反驳他们。 “那倒不是。” 王县丞笑了一声,“只是论理,盐运司使大人该从官道上下来,大人们是从山里小路下来的,下官本就心生疑惑。唐老爷、纪大人等都是面慈心软的,自然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方才有属官来报,说官道上下来了一伙人,拿出了朝廷的委任状,下官便不由多问几句了。” 委任状? 是谁敢假冒朝廷命官? 莫非是通天寨? 我心里跳出这样一个念头,也觉得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平湖郡和通天寨勾结已是呼之欲出之势,眼下偷了我的委任状,自然会找体制外的人来假冒。 若是通天寨,倒不知能不能见到虎十三。 于是我定了定神,“来时本官便说过了,走岔了路。纪大人都信了,你却不信?” “官道就那么一条,大人怎么会走岔路呢。”王县丞照旧是笑眯眯的,“更何况,听说大人所带金甲卫里有个得了黑血疫的,总该好好诊治才是,为何整日里带着奔波呢。” “本官倒是想把他留在平湖郡。” 我挑眉。 “可是贾公子说马上的人,离了马背便生不如死。怎么,王县丞是要替本官延请名医,诊治黑血疫患者吗?” 陡然提起那西胡人,若非是试探,便是已得知了那西胡人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留着他是个祸害,只是处理了丁四平那边又不好交代,如今王县丞既然问了,我也只能冒险一试。 于是我又笑了一声,“王县丞不如治好了金甲卫,本官再给你看委任状,你觉得如何呢?”不待王县丞回答,我又道,“本官好歹是四品命官,委任状便是要拿出来,也只该交给唐老爷看。王县丞不过区区一介县丞,恐怕……还没有质疑本官的权利吧?” “大人怎的就如此自信?”王县丞不再提金甲卫,我心内料定他是虚张声势,西胡人被丁四平保护的很好,因而笑的愈发得意。 王县丞顿了顿,又道,“大人便不知,唐老爷如今就在五仙县内吗?” 此时余海还没有反应过来,愣道,“唐老爷?何时来的?” 王县丞躬身,对余海拱手,“县令那几日病着,是而不知。唐老爷昨日便到了五仙县,只是县令昨夜醉了,就没叫县令去迎。” “他来做什么?”余海一蹙眉。 “县令大概不知道,今儿早上有个乞丐来报,说他们娘娘庙里报了失踪的那两个小乞儿寻到了,如今就是咱们的孟大人。” 王县丞又看向我,咧开嘴,“以及身边这个叫青衿的。” 我有点懵。 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青衿也懵了。 丁四平和余海更是面面相觑,唯白鹭垂首站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县令忘了?两个月前,那个小乞丐来报说娘娘庙里少了两个乞丐。”王县丞出言提醒,“其中有一个长相与这位青衿像的很。下官那日还跟你说,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县令忘了?” 余海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不仅仅是余海,我也想起来了。 昨夜我在那告示下站了一会儿,旁边有个被我的动作惊醒了的乞丐,我正要给他掏钱,他却如受了惊吓一般慌忙跑开。 大概就是他报的案。 那么,那张告示上画的两个人像,就是我和青衿吗? 自打进了丹州,我还没功夫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此刻长成了什么样。只是拿手大致摸摸轮廓,觉得与画上那丰润饱满的样子差了太多。 我看向丁四平,丁四平冲我点了点头。 “如今朝廷派来的人就在县衙外。”王县丞一声冷笑,“你们两个,从娘娘庙里跑出来还不安分,杀了便装前来的孟大人和贴身侍从青衿,盗取了委任状,伙同通天寨的贼子借着朝廷命官的名义招摇撞骗!殊不知那孟大人并无贴身带着委任状的习惯?如今丁大人带着金甲卫,已来查孟大人一案了。” 王县丞微微侧头,“你们还要装下去吗?” 这次就连丁四平也懵了。 看戏看的好好的,他怎么就成了通天寨的贼人? “金甲卫是圣上特赐给孟大人一路随行的。”我亦笑了,王县丞做的这个局,比之平湖郡里纪信的手段,到底要差些,“孟大人和那青衿又不会武功,怎么会脱离了金甲卫擅自行动?便是要擅自行动——” 我顿了顿,学着王县丞的动作看向他,“那为何大前天夜里才遇害?依着王县丞所言,我们只是乞丐与贼人,又哪来的胆子去买西胡的香末苏?” “前几日纪大人在县里,你们自然不敢动手。” 王县丞冷哼,“大前天夜里纪大人离了五仙县,你们才有时间。正愁杀了人无处藏尸,偏巧县里盐库又出了问题——王福,你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王福我自然记得,那夜我还叫他去县衙领赏。 此时王县丞忽然提起王福来……我忽然意识到他们两个人都姓王。莫非,就连王福也是一早就布好的棋子? “王福来县衙领赏,捎带着跟我们说了几句话,瞧着这个孟大人并非是京师做派,竟能挽了裤腿亲自蹚水过去。不像是四品官儿,反而像个泥腿子。” 王县丞一字一句,余海脸色愈发不善。 那夜他全程陪着我,自然知道我是从平湖郡来的,哪有什么杀那两个人的时间。更何况我初到平湖那夜,他也在,席上唐代儒问我京师人情,我一一对答,这些不会是假的。 可先前莫名其妙消失了的瘟疫又叫他格外怀疑自己。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不如先……” 可王县丞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看向丁四平,“你们通天寨胆子大到和西胡人同吃同睡了,怎的会弄不到这么一小团香末苏?两朵花的量对你们并非难事,恐怕就连高士雯大人,也是你们下的黑手吧!” 这话乍一听很有逻辑,然而下一刹我却笑了起来。 王县丞千算万算,竟算不到会在香末苏上露马脚。 见我笑了,王县丞愈发恼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嘴硬?委任状若是拿不出来,可别怪下官手下不留情!” “方才王县丞说唐老爷和丁大人他们都在五仙县里?” 我叫青衿给我倒了一杯茶,说了半晌话,嗓子愈发不舒服了,我握着茶笑道,“不如把他们都请进来,既是县衙的大事,便该好好在县衙里升个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07 11:42:55~2020-02-08 12:21: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朔气传金柝 5个;山上的红旗飘啊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按理说, 正常人看见我到了这一步还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话,也是该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偷错了东西的,比如说那委任状其实还在我身上。 可王县丞大约是觉得我死鸭子嘴硬, 竟然还妄图用唐代儒的名字来威胁他, 因而更想要借着这件事摆摆威风。于是王县丞又是一声冷哼,“你当下官不敢吗?” “光请唐老爷和丁大人他们来,也不是个事儿。” 我喝了茶,踱到王县丞身后, “真有人假冒朝廷命官, 还出在五仙县的地界上,这可是大事。” 我又看向余海, 他此刻大约也烦乱的很,一丁点的头绪都没有,也不知道是谁说真话、是谁说假话。 真假盐运司使, 真是好笑, 戏里的剧情竟然成真了! “县里的大事,倘若本官记得不错,理当击鼓升堂, 邀望族世家前来一观的。只是五仙县里没有什么望族世家,这条件便放开了,叫所有县民都来,不知道王县丞有没有这个胆子?” 倘若只邀唐代儒和“丁四平及其金甲卫”来, 这件事情便是我能证清白, 也只是算是王县丞不查,受了小人蒙蔽。且不知道其中有无唐代儒授意, 若是唐代儒想要保他,出了县衙还不全是他们说了算? 倒不如把县里的百姓都叫来, 看王县丞日后还能不能在这五仙县里待下去。 民意大过天,便是圣上在,我今日也铁了心的要让县民们看一场戏。 “孟大人莫不是要耍花招?”王县丞眯了眯眼。 余海却道,“说的是,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毕竟五仙县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是县里的百姓,自然该知情。” 王县丞回身拱手,“余县令,此事怕不妥,唐老爷……” 话未说完,却被余海打断了,“唐老爷怎么了?就是当今圣上来了,也得按着五仙县的规矩来办,去击鼓!” 一日座上客,一日阶下囚。 其实倒也没这么惨,姑且算作阶下客吧。 我、青衿、丁四平三人站在堂下,堂上正当中坐着唐代儒,余海和王县丞分坐两侧。过了一会儿,所谓的“丁四平极其金甲卫们”也来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却险些将下巴惊掉。 领头那人,眉清目秀的一个小伙子,甚至在看见我们时还咧出了满嘴的牙。 不是虎十三又是谁? 这小伙子到了通天寨里经历了什么?我看向丁四平,以眼神询问,丁四平只对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虎十三早已混进了通天寨,定然是给我们发过信的,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以为我们是知情人。如今丁四平不知情,那便是他发的信被半路拦截了,只不知期间是否还有旁的人在假冒丁四平与他来往。 不好,我原先以为我在将计就计。 却不想,后头还有人铺开了网,单等着我一头钻进来。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边丁四平皱着眉冲着虎十三摇头,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比划了几下,虎十三注意到后,原先轻松的神色忽然便严肃了起来。 这样猛地看过去,与丁四平不苟言笑的样子确有几分相似。 我打起精神,在心里盘算着这次可要怎么收场。 待到门外围了不少县民后,唐代儒对余海点了点头,余海刚要拍惊堂木,我忽然开口,“唐老爷,两位公子,这五仙县的县民也太少了些——”我往门外一看,原想该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却只达到了我预设人数的少半,论理还不到拍惊堂木的时间。 “你……” 王县丞又要说什么,余海也道,“确实人也太少了些,击鼓三声是县里大事,每户至少得有两个人来,要不再等等吧。” “不必等。” 唐代儒接了余海的话头,“大腊月里,谁家不忙着过年?每户一个人,总数也差不多。” 余海又要说话,唐代儒却取过惊堂木来一拍,“堂下何人?” 这是开堂前的必要步骤,这话也不该我答。往常县里升堂,须得县令问,县丞答,把堂下两方纠纷都说明白了,才是两方的自由陈述时间。 现在唐代儒抢了余海的活儿,余海又不能去抢王县丞的活儿——他不如王县丞熟悉,堂下我们这两方纠纷如何,毕竟都是王县丞说出来的。就算是我们这两方,也是王县丞说了才知道,哦,原来我们有这样的过节。 于是余海正襟危坐,“王县丞说来。” 虎十三轻咳一声,显然憋不住要笑。 王县丞清了清嗓子,“先有娘娘庙乞丐苏三,状告两乞儿走失一事——”接着,把我们这些人的来历一一复述,自然我与青衿就是苏三状告走失的那两个乞儿,虽然五仙县对我们如何宽容,无奈我们不知感恩,竟杀了便衣前来的盐运司使孟大人和贴身侍从青衿。说到此处时,门外的县民们纷纷“咦”着,甚至还有人往前挤,想要看看我与青衿到底是不是那两个乞儿。 娘娘庙的乞儿,他们自然是认得的。 接着,王县丞一笑。 他很满意现在他营造出来的气氛,此刻县民们已指着我与青衿纷纷议论了起来。 “是的吧?” “你看那个个矮些的,岂不就是了?” “原先我家里常拿米面接济,再不会错的……” “两个月前我们去娘娘庙上求子,还看见他们了呢,哪想到换了衣服,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门外私语,我一声不落的收入耳中。 说来确实奇怪,青衿与那人的相貌,简直是太一样了。便是双生子,也总会有些差异之处,那人与青衿却越看越像。 王县丞顿了顿,又道,“肃静!” 待门外安静下来了,他接着说起了皇天有眼,丁大人率金甲卫亲至,善恶到头终有报,娘娘庙这个冒充朝廷命官的乞儿也该受报了。 然后他看向虎十三,“丁大人,您身上装着孟大人的委任状,此刻也该拿出来给众位看看了吧。” 虎十三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油纸袋。 立刻有衙役接过来,递给了堂上坐着的三人。 余海展开瞥了一眼,扶额。 唐代儒和王县丞传阅后,亦面色不善。 虎十三掏出来的自然不是委任状,毕竟委任状和身碟此刻都是在青衿身上的。 那夜不知道是谁打晕了我又把我带回了县衙,做事却也太不仔细了,摸口袋摸出了两张纸就当成了我的委任状,还就这样大喇喇的给了虎十三。 殊不知经了几次风波,我已然谨慎了许多,像这样重要的东西,肯定是不会贴身放着。更何况,朝廷下发的委任状都装在一个专用的油纸袋里,这油纸袋太引人注目,我便在里头放了几张银票。 如今虎十三交上去的,就是银票。 银票与委任状一样,用的都是不大结实的罗纹纸,且我刻意露在外的那侧盖了京师的印,一眼瞧去与委任状毫无区别。委任状则交给青衿放在贴身的钱囊里,他素来妥帖细致,我很放心。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此时竟用上了。 不过……也是打晕我那人不仔细的过错。 到底还是运气好。 否则怎么证明我是我? 这样艰难的问题,不知道难倒了古往今来多少文豪大家。 “丁大人。”王县丞皱眉,“县衙是个严肃的地方,下官们自当公事公办,您这是什么意思?” “王县丞怎么不先问问本官认不认得他?” 虎十三忽然转头看向我。 我往后退了几步,丁四平轻轻“嗯”了一声。 金甲卫内的交流方式果然奇特。除却打了几次手势,我甚至都不曾见他们有过交流,如今丁四平却全然放松了下来。 “那大人可认得他?”王县丞顺水推舟。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现在是在壮胆,毕竟虎十三是个地地道道的金甲卫,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气势上是不会输的。王县丞被方才虎十三那一眼瞪得有点怕,若非唐代儒和余海皆端坐着,只怕他也要后退了。 “自然认得。” 虎十三往前几步,对着堂上的三个人一抱拳。 “下官与他一路同行,出京师进丹州,再熟悉不过。” 眼见着唐代儒和王县丞的脸色越来越差,虎十三朗声道,“他就是奉旨前来的丹州盐运司使孟大人,县里死的乞儿才是假冒!” “你胡说!” 王县丞气急败坏,不明白通天寨为何偏在这时出幺蛾子。 倒是唐代儒坐的稳稳地,“他是孟非原,那你是谁?”接着一指丁四平,“他又是谁?” “下官……”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对外我们一直宣称金甲卫有四十个人。虎十三去了通天寨,便用西胡人凑了数,而且我们还一直说那西胡人叫虎十三,得了黑血疫,会传染人,凶险的很。 冲动,真是太冲动了。 如今局面怎么看都对我们不利得很。 我是孟非原了,那么虎十三是谁? 眼见着虎十三神色开始为难,我往前一步,抢在虎十三面前答了话,“他是监察史属官。” 第62章 我这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 整个县衙顷刻间便嗡嗡作响了起来。 丁四平抬了抬眼,虎十三亦是一脸懵的样子。 堂上的唐代儒终于坐不住,扭了扭身子, 但面上的神情还是淡定的。果然能被称一声老爷的人, 其心里承受能力都远远强过了大半数人,“他说你是孟非原,你说他是监察史属官,那监察史又是谁?你们若信口开河, 便是罪上加罪。” 我拱手垂目, “下官明白。” 如今局面乱纷纷的,饶是我常自诩聪明伶俐, 此刻也想不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只得强作镇定,且行且看着, 能圆一处是一处了。 许多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 且不说金甲卫之间的联系出了什么问题,就是虎十三身后的所谓“四十金甲卫”也实在是身份莫测。原先我以为今日会见到孙三或者通天寨的其他人,但不想虎十三带来的那些人, 身上并无山匪的气质。 “那么,把你们的委任状,交上来吧。” 唐代儒笑了笑,向我伸出了手。 我先叫青衿拿出了我的委任状, 王县丞要来拿, 余海却先他一步,自我手中接了过去。 叫唐代儒看的时候, 余海也小心翼翼的护着,并不愿意让唐代儒或是王县丞挨着一个角。几次唐代儒都想顺手拿过去, 余海却都巧妙地掉了身,避开了。他甚至还拿着我的委任状到门口转了一圈,毕竟是朝廷上的东西,县民们虽不懂,但一瞧见那几道鲜红的大印便纷纷噤了声。 偶尔还有几句感慨,“像是真的……” “官府的好东西呀!” 随即也都消湮在这瞬时涌上来的寂静中了。 余海的动作倒叫我又生警惕,我的委任状,他为什么避着唐代儒和王县丞?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他们还能撕了我的委任状翻脸不认吗? 接着我余光扫到虎十三身后的一个“金甲卫”,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动了动自己腰间的剑,将剑柄与剑鞘转了个方向。 金甲卫行动并不用剑,偶有腰间佩剑的,也只是做个样子。 落鹰山遇袭那次我瞧的清楚,远距离用长鞭,近身搏斗用短刀,都是凶悍又周密的武器。不像剑,装饰意义要远大于实用意义。 原先他的剑柄是朝后的,如今他转了方向,剑柄朝前。 若有什么,右手可在第一时间抽出剑来。 那么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些金甲卫也是唐代儒的人。节度使有调兵遣将的权利,如今唐代儒坐镇五仙县,要派些编外兵士灭我们的口,最后嫁祸到通天寨里,岂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余海防着他们碰到我的委任状,便亦在情理之中了。 余海尚不知情,照旧小心翼翼的把委任状还给了我,“孟大人。” 他这一声,算是彻底承认了我的身份。 我接过来对他一笑,“劳烦余县令。” 他承认了我,便是和我站在了同一条线上,日后我再有什么反覆,他便也脱不了干系。 算来我与他只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初见那次寥寥几字的交道,到今天却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下一刹那,我们会相逢在哪种境遇中呢。 我对自己的笑意,向来都不吝啬。 “孟大人此身分明,可监察史,还有这个属官……”唐代儒也笑了一声,看向虎十三,“你的委任状呢?” 虎十三身后那人指尖一蜷。 我喝道,“过来!” 虎十三闻言,还未走出几步,身后那人忽然抽出了剑,因离得近,甚至手臂都不需太大的幅度,便可将虎十三前后贯穿! 丁四平也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那人抽出剑的同一刹那,丁四平也甩开了长鞭。他不知是何时解下的,一直盘握在手里。虎十三看不见身后的动作,但凭着与丁四平多年的默契,往前一挺腰身,接着一扭,堪堪避开了。几乎是同时,丁四平的长鞭也卷住了那人的剑,“叮当”一身,佩剑落在地上,我看了一眼,剑柄上雕了“英武”二字。 用的秦篆,厚重古朴,云潞所属,再不会错的。 人人都知二皇子掌五路参将,英武将军云潞所率边军便是其中一路。 南挝一战,二皇子借着云潞在圣上面前很刷了些好感。 据闻,云潞回朝后,二皇子也把五路参将的兵权都交了出来。几位将军纷纷换了位置,五路参将也都更改了名号,并入到了不同的军营里。 当日在朝上,圣上逼我直言,如今竟成真了。 果然尹川王还有内应。 无论是哪位皇子,与节度使勾结,再里通外国,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圣上便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已转过这么多东西来。 “放肆!”唐代儒一拍惊堂木,怒斥,“这算什么金甲卫?竟然当堂行刺!把他押到地牢里去,严加审问,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后人要说起今年的五仙县来,只会用简简单单的“盛英十二年之乱”来概括,古来天家是非多,看来无非还是因为九重金阙上那个宝座引起来的。 然而就此刻,我们所有处在盛英十二年中的人,都没有想到,当堂行刺不过是个开始。 这场乱子,竟绵延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生灵涂炭,山河凋敝,民不聊生。 自然,这都是后话。 丁四平出了手,必不会沉默,他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起,“唐老爷,这是圣上亲赐太阿剑,见此剑者,如见圣上!” 唐代儒嘴角一抽。 听见这名字,我也怔了怔。 不是说丁四平只管监察我一个人吗?怎的拿出了太阿剑? 我不认识太阿剑,常见圣上佩戴,便以为这柄只是寻常贴身佩剑。 太阿是圣剑,太宗立国,便奉此剑入了翟瑛阁,明确表示每任节度使上任前都要去这柄剑前拜一拜,以表自己忠君为国不惜身死之心。太阿剑出,便如圣上亲至,唐代儒做节度使有些年头了,自然认得。 于是他走下堂,单膝跪在丁四平面前,“臣唐代儒,见过圣上。” 有唐代儒做表率,旁人自然不敢怠慢,整个县衙呼啦啦跪下一片,我顿了顿,也跟着跪下了。 “圣上口谕。” 丁四平面色严肃恭谨,我虽也有个念头这是否是丁四平情急之中编出来的口谕,但丁四平应当没这么大的胆子,“丁四平,你既为孟非原一行监察史,就顺带替寡人看看这丹州吏治:是否有官员以权谋私,是否有官员欺上瞒下,是否有官员手脚不干净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有人为难你,你就拿出这太阿剑来,若你不能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师……寡人就叫节度使给你陪葬!” 这口谕中极尽信任,我虽看不见,却也想得出唐代儒的神色。 他在丹州纵横了大半辈子,今日竟要在丁四平一个小小金甲卫面前俯首,这惹人心烦的监察史若不能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师,他也要跟着遭灾。唐代儒略一怔,满口应了,随即又抬起头来,看向虎十三,“大人既是监察史,这位属官又是谁?” “本官尚未说完,唐老爷还是不要急着打断才好。” 丁四平看着唐代儒,格外温和的笑了笑。 他扶起虎十三拉到身边,“圣上后半句话是,虎十三既是你儿子,便一并带着吧。” “那大人一行金甲卫中,一直自称是虎十三那人又是谁?”这次发问的并非唐代儒,而是王县丞。 这件事全由王县丞而起,大约他也知道自己今日没有好果子,所以铁了心的要让我们不痛快。监察史惹不起,盐运司使惹不起,虎十三惹不起,总要寻个人出出气,便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才是。 “那是个顺路捡来的西胡人。” 虎十三忽然开口,转目看向王县丞,“你勾结通天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若要证据——”虎十三拍了拍自己的腰包,“自打我去了通天寨,你们扣我的信,我也扣了你们的信,可要拿出来给唐老爷看看?” 单用一个词很难来形容我今日的心情,七零八落,七上八下,七手八脚……都可,却又都不够。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如今忽然发现,自己竟连这个性子蠢直的金甲卫都不如。 目前这个情况,时机不到,唐代儒为了自保,王县丞是必然要死的,再往他身上栽一桩罪名也没有什么。我方才还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虎十三安安稳稳的脱身,我想了许久,都不如他现在这一句,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王县丞身上,既替唐代儒解了围,又能保我们这一行人周全。 原先是无可遁形的一张网,如今却收到了王县丞身上。 随即丁四平收起太阿剑,叫众人起身,看向那些假冒的“金甲卫”们,“你们又是受谁指使呢?倒也不必说了,现如今领头那人已下了大狱,不出几日便能知道你们的底细。” “不必查。”王县丞忽然看向丁四平,冷然一笑,“他们是下官从通天寨买来的山匪。你们这一行人搜刮民脂民膏,下官实在气不过,才想了这个法子。监察史?盐运司?呵,都是狗官!我呸!” 第63章 虽然唐代儒在第一时间叫衙役们按住了王县丞, 但靠前站着的百姓们还是听见了王县丞用尽全力骂出来的最后两句话。这两句话长了腿,不过一霎就从前传到了后,刚静下来的百姓们又乱了起来, 他们向来是不会相信什么真相的。 即便王县丞往日里恶行累累, 但只要今天他揭发出所谓我们搜刮民脂民膏的罪证,百姓们依然会把他看成英雄。 丁四平立眉就要骂,“放你娘……” 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妥,改了口道, “放肆!空口白牙算什么本事?万事都要证据, 证据呢?” 王县丞挣开衙役,冲着丁四平一笑, 接着看向我,“证据?孟大人,下官不仅仅有证据, 还有证人, 且这证人你还认得。” 他转向唐代儒,“唐老爷,叫他们上来吧。” 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 每时每刻, 浑身都绷的紧紧地,连头发丝儿都不敢放松。王县丞这句话又叫我打量起了身边的人,青衿贴身伺候,自然一直跟着我, 丁四平是监察史, 也甚少不与我招呼便单独行动,剩下的还有谁?且王县丞这一骂是把我和丁四平都骂在内的, 自然不可能是他。 难道……白鹭? 我脑子里忽地冒出了这个名字。 因顾忌着他因为白鹤一事受过伤,这段日子我便很少拘着他, 他也极少出现在我面前。他与白鹤都是从岳掌柜的乐来牙行买来的,在白鹤谋害薛芳一事上,白鹭表现出十分的忠耿,每每白鹤有什么异常,他都试图一分不落的告知于我,因而我还算信任他。 虽说信任,近身之事,我还是交给了青衿。 毕竟先前用顺了手,青衿又善揣摩心思,怎么说也还比白鹭多些默契。 唐代儒点头,“那是自然。” 王县丞冷哼一声,看着我谑道,“孟大人,待会儿可不要哭鼻子!” 如今堂下两拨人换了位置,虎十三与我们站在一处,王县丞则站在那些“金甲卫”前头。唐代儒发了话,我们便各自往后退,在中间让出来一片空地。下一刻,衙役们押进来两个人,冲着他们的膝窝一踢,随即又搬进来两箱东西。 那两个人垂首跪着,其中一人的身影眼熟些,我试探着叫了一声,“白鹭?” 他极快的抬头看了我一眼,小声道,“大人。” “果然是你!”我如今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放在他们身后的是两箱盐,盐标上刻着“五仙县”三个字,若我猜的不错,这便是我们初至五仙县那夜,丁四平说那两个库使偷走的两箱盐。 原来这盐一直放在县衙里,就是为了给我下个套。 这个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的?从我出了京师?还是从我到了丹州? 这一路上,我一直都是个被动的那个角色,被动的接受着各路人马对我的安排。试探、联盟也好,污蔑、构陷也罢,从没有哪一件事是我发自内心,自愿去做的。 高士綦把高士雯的信通过宋岸转交给我,当着贾淳青的面,由不得我们不对立起来。可我也没得选择,便是我那次不给他打掩护,以贾淳青和纪信的性子,也绝对会掂量我是不是卧底。 宋岸呢?我一直以为他无心政途,却不想一出皮影几句话,便叫我起了怀疑凤相的心思。 到了五仙县,余海、王县丞、唐代儒接连登场,我实在应接不暇。 丁四平忽然往前几步,“白鹭旁边那个,是我那夜看见的那个库使。”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将我自神游之中震醒了过来。 漩涡之中,要想活命,得全力以赴,现在可不是神游的时候。 于是我亦轻声回道,“是你说的那日一直跟在王县丞身边那个吗?” “不是他。”丁四平蹙眉,“今日我还没有见过他。” 如今王县丞也成了堂下人,总述的环节自然省去了,唐代儒只是简单一问,那库使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干净净。 “那夜孟大人派了身边人与下官交接,说要两箱盐拿去卖,且过会儿盐库就会被堵住,天灾难防,这两箱盐只会算在损耗当中,不会影响下官什么。” “你便允了?” 唐代儒问道。 “孟大人是下官的上司,下官哪有不敢从的道理。”那库使慌慌张张的,“更何况,孟大人派来与下官交接的,是位会武功的大人,下官若是不从,只怕命也保不住。因而只得与兄弟拿了两箱盐,正好那时下了雨,那位大人接了急报要回平湖郡去,下官们这才得了空,把盐运到县衙里,听凭县丞定夺。” “是哪位大人与你交接?” 唐代儒又问。 那库使抬起头朝我们看了一眼,瞧见丁四平时下意识一缩脖子,颤巍巍的伸出了一根手指,不偏不倚的指向丁四平,“回唐老爷的话,就是这位大人。” “老子……”丁四平今日动了怒,接连几次说粗话,这次也懒得遮掩了,直接喝道,“老子认得你是谁吗?这样污蔑老子,也不怕大风刮断了舌头!” “下官叫张二白。”库使又缩了缩脖子,看向唐代儒,“那天这位大人特意问过。” “好,好,先不要急,本官还有些话要问。”唐代儒分别对丁四平和张二白做了个压手的动作,笑着看向张二白,“这位大人可是圣上亲封的监察史,他怎么会抛头露面与你交接这样的事情呢?更何况,孟大人若是要两箱盐去卖,怎的会准许你先放到县衙里去?若是被县衙里的人知道,不就白白留下了把柄?” “唐老爷问的不错。” 王县丞忽然接过话来,“孟大人确实怕留下把柄,所以又叫贴身小厮白鹭来与下官商议这些事情。这些日子里,就是白鹭在与下官寻摸买主。唐老爷若不信,只管将盐库王福叫来,看孟大人那日是不是真的将这两箱盐记在了损耗当中。” “本案牵扯重大,相关人员,自得一一到场。”唐代儒点头,“你们快去把王福传来。” 过了一会儿,王福也到了,奉唐代儒之令,还带来了五仙县的账册。 我撇过去,是我那夜翻过的那本。 “唐老爷,余公子。”王福与堂上两人见了礼,又对我们分别拱手,连王县丞都不曾落下。庄重而严肃。 “王库使来了,来把盐库被水淹了那日的账册给我们念念。” 唐代儒依然笑着。 但这笑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的意思。 他们给我下的是连环套,无论我在哪一步出些问题,面临的都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王福打开账册,“盛英十二年腊月十二,夜,天降暴雨……” “不用念这些,直接念孟大人清点过后记下的那些。”唐代儒出声打断。 “共计浸水六箱,损四箱,余两箱可用归整为一箱。外有失窃两箱,暂先一并计入损耗,待结案再行处理。” 王福的声音很清澈,很干净。 那天晚上着急,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今日有了时间,听他一字一句念着我在盐库里写下的东西,忽然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 念完了,他阖上账册,看向张二白身后的两个箱子,眼睛一亮,“这便是失窃的那两箱盐了吗?唐老爷,如今结了案,下官是不是可以把这两箱盐带回去了?” 王县丞看着王福,满脸的不可置信。 “念完了?可否有错漏之处?”唐代儒循循善诱,想替王县丞扳回一局。 “回唐老爷的话,没有错漏之处,孟大人所写就这几句,下官一字不落。”王福再次躬身,“唐老爷,下官能否把这两箱盐带回去?” “自然。” 唐代儒冲他挥了挥手,又看向我,“只是丁大人与库使张二白勾结,孟大人贴身小厮白鹭与王县丞寻摸买家这些事情还无首尾,索性今日升了堂,便将这摊子事儿都处理干净了再回去。” 接着,他又对门外道,“你们若是饿了,可自行散去,不必一直候着。”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县里的大事,得看完了才放心不是?” 早有嘴快的百姓接了话。 “可不,这几天我家里也就我一个人了。” “也染上了?” “唉,这病凶险,哪躲得过去呢……” 后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我还是耳尖的捕捉到了几句。 果然,疫症是真的,这县里大概已死了许多人了。那我们那日见到的就是假象,熙熙攘攘的集市是假象,只不知道究竟是祝由术还是活生生的人? “这事白鹭来说吧。” 那边跪着的白鹭抬起头来,却一直不敢往我们这边看。 “丁大人与库使勾结一事,白鹭知情,纯属库使污蔑。白鹭与王县丞私下交接,孟大人也并不知情。”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唐代儒往前探了探身子,看向白鹭。 我不知道是不是唐代儒或者王县丞他们给白鹭施加了压力,若是确实如此,那压力又自何而来?他是西凉国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亲眷,便是有应该也不会在大夏境内,而他要是一心跟着我,他们又从哪里寻得罅隙,给他压力?既有压力,为何又突然将我摘出来? 第64章 “白鹭知道。” 白鹭身子愈发低下去, 声音却一点点高了起来。 “这些事情皆是王县丞一手安排,只是王福公子的家人与白鹭的姐姐都在王县丞的府上,白鹭苟且, 才给了王县丞污蔑孟大人与丁大人的机会。” 王县丞一张脸可谓是五彩斑斓, 就连堂上的唐代儒脸色也变了几变。 我猜不到他具体想了那些,但其中一定有一条,不明白为何说的好好的白鹭和王福忽然又转头投向了我。 说实话,我又开始窃喜了。 “白鹭, 你不要紧张, 本官不是不分是非的人,你不必害怕, 知道什么便细细说来吧,为了你姐姐与王福的家人,可都不许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唐代儒这句话很是模糊, 可以理解为为了不让白鹭的姐姐和王福的家人白受委屈, 所以对王县丞的恶行要一点不漏的揭发出来,自然,这是站在我的角度上理解。若是站在王县丞的角度上, 便又可以理解为用家人威胁,好叫白鹭再次作伪证,承认刚才这几句话不过是迫于我的压力。 眼下虽看起来是我们这边的证据多一点,但我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没有到最后一刻, 不知道他们还备了什么样的后手。 不说这几日, 单就今天堂上,也已翻覆了数次, 由不得人不提起心神来。 “白鹭不敢隐瞒。” 白鹭忽地又抬起头来,看向王县丞, “唐老爷,王县丞素日作恶,白鹭都有本子随身带着,大到欺民霸市,小到宠妾灭妻,没有一桩漏下。”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蓝皮的本,这次亦是余海下来,亲自接了,呈给唐代儒。 王福就在白鹭身侧站着,怀里抱着盐库账册,眼观鼻鼻观心,唯在白鹭说到自己家人时,睫毛微颤了一下。 我看了几次都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知他今日为何竟能不顾家人安危,为我直言。 唐代儒翻着那蓝皮本,那本子用的是最低等的粗纸,每翻一页都发出“嘶啦”一声。他看完了,又递给余海,余海却只略略翻了几页便合起来。 王县丞在五仙县里名声不大好,他作为县令,一向知情。 只是王县丞是纪信与贾淳青商议后拨下来的,他也不能立时就换了他。今天这一桩事,恰好可以去他掣肘,日后行事便能更方便些了。 于是余海看向唐代儒,“唐老爷,后宅之事下官不大了解,但有些却是真的。” 唐代儒却不接余海的话,只看向白鹭,“告人得有证据,县丞再小,也是朝廷命官,堂下白鹭,你可有证据?” 余海连忙起身到了堂下,“下官愿为人证。” 唐代儒拢住衣袖,似笑非笑,“余公子,你与王县丞向来不睦,你的证词,本官自然信不得。” “白鹭有人证。” 白鹭复又低下头来,“但请唐老爷去王县丞府上,请来白鹭的姐姐与王福公子的家人。” “还有东田的老李,他也可以做人证,下官那日曾在集上见了他。”余海一扬脸便往门外去寻,“老李今日可来了?” 门外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有人憋不住,“县令,李老头已死了半个月了。” “当真?” 余海一惊,随即想起曾经蔓延在五仙县里的瘟疫。 那瘟疫起的古怪也去的蹊跷,之前李老头确实也被报了染病,移去了那个院子。只是余海退了高热后再去看,那院子落了锁,李老头也回了家,上次在集上看见,他还格外热情洋溢的和李老头打了招呼。 唐代儒许是听见了余海和百姓的对话,他一拍惊堂木,冲着堂下的衙役喝道,“你们聋了吗?去把王县丞府上的人带过来!” 极少见唐代儒有这样愤怒的时候,堂内连带着门外的百姓们都一起噤了声。至于东田的李老头到底死没死,现在没有人敢讨论,说来也与他们实在无关。 过了一会儿,衙役回来复命,说王县丞府上的人都悬梁了,他们去得迟,没有一个人救下来。 我看见白鹭的肩抖了抖,王福原先抱着的胳膊一松,账册“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接着他弯腰捡起账册,深深吸了一口气,“唐老爷,下官还有物证。” 王福的物证是王县丞写的信,亲笔信。 王福说自己家人一直客居在王县丞府上,说是客居,倒不如说自他被高士雯点进盐库后,家里人就被王县丞带进了府里。 他被准许每十天与家里人见一面,有一次要去见,自家尚不足十五的小妹却死活都不肯见他。娘亲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一直哭,他问不出结果,心里却早有了答案。 王县丞这人贪淫好色,就连府中婢女也没有一个干净的,更何况他那如花似玉的妹妹?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他动了扳倒王县丞的心思。 知道张家兄弟得王县丞青眼,他们又爱喝酒,他便下了血本请他们喝。他们要霸着盐库,他便由着他们顺着他们,日复一日的,竟也打听出了不少东西。 譬如王县丞每隔七日就要往平湖郡里去一封信,而这封信,便要经张家兄弟的手带出去。 他请张家兄弟喝酒,将盐库的惠利让出去,终于换来了几次经手信件的机会。 “这是王县丞的原信。”王福咬着牙,一字一句说的格外清晰,“唐老爷,白鹭那本是自己写的,余县令又与王县丞不睦,他们二人的不算数,那下官这王县丞亲自写的信,总能当做物证了吧,” 我们堂下的人都屏着气,听王福说完了前因后果,觉得王县丞也实在是太可恨了。 这样的人便是千刀万剐,也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 此时丁四平捅了捅我的胳膊,示意我往外看,我不敢大幅度的动作,只能微微侧了头去余光去瞥,门外方才答余海话那个百姓身后,悄无声息的多了一个黑衣人。 百姓们却恍然不觉,犹自看着堂里的情形。 “唐老爷,如今白鹭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自然没什么不能说的。”那边白鹭直起身子,嘶哑着嗓子道,“若老爷还要物证,白鹭的姐姐就是王县丞府上的婢女,原先在厨房帮工……她给白鹭写的信也在白鹭身上。唐老爷若不信,只管带白鹭去县丞府上认一认。” 今日原是王县丞给我与丁四平设的套,不想几经翻转,竟成了他的死局。 王县丞是必死了,然他还是不放弃最后一点让我不痛快的机会,就在唐代儒沉吟的时候,他猛地又看向我与丁四平,“两位大人真是好谋算!今日之事王某无话可说!王某只不过是为你们做个局,哪里想得到你们真的能从西胡人那里买到香末苏!说到底,还是你们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才成就了这个局!” “王县丞真是不知悔改。” 我往前一步,看向他,想要从他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看到答案。 为何直到了现在,他也只肯咬死了这场是我与他的博弈?明明他身后还有其他人,为何他不向那人求救?不敢?还是不愿? “那日白仵作验尸你并不在旁边,怎么能知道毒死两个人的那一团,只是两朵花的量?”我又往前一步,“王县丞,你欺男霸女、奉上恶下、勾结山匪、草菅人命、谋害命官!证据俱全,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说的?” “呵,孟大人,你可不要小瞧了王某。”王县丞冷笑一声,“王某本就是恶人,若要买香末苏,何必只买两朵?自然是多多益善,日日下在你们所有人的饭食当中!明年今日,这五仙县就是一座鬼城,上了奈何桥,你们照旧是我王某的手下败将!” “够了!”唐代儒喝了一声,“你们眼里还有本官吗?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唐老爷。”我连忙对着唐代儒躬身拱手,“出京师时,圣上与凤相一道叮咛,千万要顾念百姓生计。下官听见王县丞的话一时情急,还望老爷恕罪。” 丁四平也学着我的样子躬身道,“望唐老爷恕罪。” 余海四处瞧瞧,见别人都躬了身,连忙也跟着弯下腰去,“望唐老爷恕罪。” 只是他这句话说的慢了,恰叫憋了一肚子火的唐代儒找见了发泄的点,于是唐代儒叫余海起身,含笑问道,“余县令,王县丞是你臂膀,他作恶多端你却丝毫不察,是不是也该领罚?” “下官不察,自然该领罚。” 余海快口接到,“王县丞罪无可恕,下官愿自降为县丞,还望老爷给下官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旁的人也不给唐代儒反应的时间,先是白鹭,随后是王福,紧接着虎十三和青衿齐声道,“王县丞欺男霸女、奉上恶下、勾结山匪、草菅人命、谋害命官。证据俱全,多谢唐老爷处置!” 堂内这一呼吁,门外的百姓也跟着喊了起来。 唐代儒怕再僵持下不得台,方才三人如今只他端坐堂上,因而对余海叹道,“那便依你所言,去把他的罪证整理出来,先收押,待那假冒的金甲卫查明了,一并处罚。若再查处不力,你就连县丞也不要当了。” 我跟着躬身谢唐代儒处置,却觉得这一场从开始到结束,都只是一出闹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1 11:41:07~2020-02-12 11:3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凿子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余海连声应了, 我们一直躬着身,唐代儒又看了王县丞几眼,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径直往后院去了。 青衿连忙上前扶起白鹭, 余海指挥衙役将那些金甲卫并王县丞、张二白都押到大牢里去。我拍了拍王福的肩,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为了王县丞之事下了血本,不惜将自家丑事兜了个底朝天,如今老母与妹妹俱吊死在王县丞府上, 可谓是伤敌八百, 自损一千。半晌后我才道,“一起去喝酒吧。” “孟大人。” 王福避开了我的亲近, 对我躬身道,“下官今日并不为大人一身。” “本官知道。”我点了点头。我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是我运气太好了些, 即使在绝境之中, 也总能侥幸。 “王县丞身后还有别人,今日扳倒了王县丞,好比虎口拔牙。”王福将怀里的账册抱的愈发紧了, 他看向我,“倘若不能一鼓作气拔了满嘴,惹来猛虎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王福区区一介库使, 竟有这般胸怀, 反倒叫我愈发无地自容了。 于是我道,“自然。” “下官不求大人为民请命, 但请大人看看如今的五仙县吧。”王福扬起头,看向门外道, “这寥寥几户,如今大约便已是五仙县全部的人口。” 恰此时余海和丁四平也过来了,我们一并往门外走,余海与方才答他话的那个百姓打了个招呼,“老牛哇,你刚刚说东田的老李半个月之前就不在了,是怎么回事?” 老牛一脸怔忪的看向余海,“草民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咒李老头?” 这次除了王福,我们都愣了。 先前余海问话的时候我们都听得清楚,是他说李老头死了半个月了,现下里不过是一转眼,他又改了口,且还是一副格外占理的样子。 见我们都愣了,他甚至还往余海身边凑了凑,“余县令,前几天他还去我家里搓牌了呢。” 王福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连忙叫余海不必纠结这件事情,只当是自己听岔了。王福在盐库当库使,每月接触的人不少,联想他方才在堂内对我说的话,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白鹭的姐姐和王福的家人因身在王县丞府上,是而我们相关人员都不得去为她们装殓,只能等着衙役们点验完毕后的通知。 “孟大人。” 刚出了县衙大门,我便看见了街角的若白。 不知道他方才有没有去旁听,大抵是没有的,他这一身料子并不便宜,若与旁人挤一挤,早该起皱的,如今却还是服服帖帖的样子。他对我照旧是曾经那样,叠手躬身,触额推臂,本该如天水流波一样的姿态。 我略一点头。 往日里看见他总觉欢喜的紧,如今却竟能心下澄明了。 “身随浮沉是心在,如今大人一切安好,若白特来辞行。”若白往前几步,虎十三握住了长鞭。自打抽开长鞭,他一直不曾收回去,丁四平按住他的手,叫他稍安勿躁。 “来去有路,聚散随缘。” 若白又是一揖,揖罢起身,竟一眼也不再往我们这处看了,径直错身而过,往前行去。 “他要去哪里?”丁四平低声问。 我抬手叫他先不要说话,估摸着若白走出一段后,我才回身道,“找人跟住他。” 若白前来丹州,必然是得了尹川王授意。 放在以前,大约我会为若白的离去狠狠感伤一番,但如今心下澄明了,都不必仔细推敲,便知他接下来必有动作。 只是说来还是遗憾,无论多么锦绣传奇的开端,到了结局,却是这样潦草又仓促。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如此,如一声炮仗,在震天响里,震落一地的灰。 “他?” 丁四平有些疑惑。 我看向丁四平,“尹川王的心大得很,怎么可能你我刚到了五仙县,他就跟来了?且你别忘了,圣上叫你我到丹州来是为着什么?” 话里有话,丁四平会意,便打算叫虎十三去跟着。 “换个人吧。”我也不好说的太过,虎十三在通天寨的表现实在不够好,他虽是丁四平的儿子,我此刻心里也信不过他。 “不碍事的大人。”虎十三请缨,“属下有经验了。” “还是叫虎大去妥当些。”我又怕这样说伤了虎十三的心,他到底还小,今日又经了这样大的事,于是又道,“不过你现在先去跟着看看若白去了哪里,过会儿叫虎大把你换回来。” “说来这位……虎公子竟是丁大人的儿子。”余海接了话,看向丁四平,“总觉得丁大人还年轻。” “不年轻了,半截入土的人。” 丁四平哈哈一笑,“不过是习武的人看起来年轻罢了。” 这话说的不大吉利,只是我习惯了,并没有觉出什么,倒是王福皱了皱眉。 一路从街上转进了县衙的后院,在余海那处坐下,已有衙役来报,说唐代儒带人回节度使府去了。 他如今自然不想看见我们几个,回去也好,省的我们几个还得想办法去与他应酬。 只是余海和王福倒也罢了,我往后还是要往节度使府上去的。日后相处,这事亘在中间,总是个麻烦。 一时话毕,我们依次坐下。 白鹭还像丢了魂儿一般,知他今日不易,我们便叫他也坐下歇一歇。 青衿去买酒菜,虎大也接了信去换虎十三,青衿回来时,恰虎十三同时到了。 “大人,猜属下见若白去了哪里?” “大人,猜青衿看见谁了?” 两人一道出声,接着又同时一让,“你先说,” “虎十三先说吧,若白去了哪里?”我冲虎十三道。 “那个关过瘟疫病人的院子!”虎十三眉飞色舞,“大人那夜逛到那处院子里,就是属下带人伏击的大人!也是属下负责掏大人的委任状的!” 余海忍不住,险些将嘴里的茶喷出来,就连白鹭也低低笑了一声。 “他开了锁,自己进去了。”虎十三又道,“不过往后属下就没看清。” 我摸了摸后脑,只觉得那处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青衿呢?你看到了谁?” 丁四平见了我的动作,转头去问青衿。 “青衿回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人从东田那边过去了,好像是明大人。”青衿将酒菜摆在桌上,又看向白鹭,轻声道,“白鹭,你跟我去那边坐吧,先让大人们吃饭。” 白鹭知道我们必然还会说其他的,闻言便起身跟着青衿坐到了另一处。 余海这里只有一张圆桌子,这张桌子上摆了书,方才青衿要摆酒菜,便将书挪到了另外一处。说来当真寒酸,余海怎么说都是个县令,放眼屋子却只有一张长塌一张圆桌,于是这圆桌便承担了吃饭与看书两样功能。 听我们说完了话,沉默许久的王福才又掏出了几张纸,递给我,“孟大人,这是自打有了瘟疫后,盐库里进出的盐量。” 这些是王福私底下自己记的,与盐库公开账册上的不同。 我只一眼就瞧出了不对。盐库发放例盐,每月户主去领的人数都是减半的。而在盐库的公开账册上,每月领盐的人数都对得上,甚至连按下的指印都大小形态各异。 “这账册是张家兄弟做的,只是今日在堂上,下官只见了张二白,并不曾他那个哥哥。” 王福见我看完了,又将那张纸收起来,“要论起来,张一清与王……他的关系更亲近些。不过大人,下官自己记的这张,都是下官在场时,户主去领的,账册上的那些是张家兄弟记的,下官并不曾见过。后来下官比对过以往账册上指印,虽看不大清,但总觉得不一样。” 指印不一样,那去领盐的是谁? 每月人数减半,必然是瘟疫的缘故。可若是如此,依着瘟疫的凶悍,怎的王县丞、余海他们不曾染上? 张一清呢?为何今日都不曾见过他? 此刻围桌而坐的几个人心中都有疑惑,但都不曾开口,只等着王福的下文。 不料王福一气说完了,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 “两位大人,余县令,下官还得回盐库去,兼之家中……”他顿了顿,垂首道,“酒菜就不用了。下官日夜忧心之处也已说的明白,还望两位大人与余县令记住下官说过的话,今日之事,譬如虎口拔牙,到底是一气拔干净了才安心。” 我连连点头,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见王福离了县衙,便叫四个金甲卫在暗中跟上。 他说的对,王县丞身后还有旁人,经了今天一事,倘若他照旧还如往常般独来独往,只怕明日他的死讯就会传到县衙里。 王福走了,我们都安静了下来,我忽然想起青衿进来时说他仿佛见了明大人。于是我又看向青衿,“你方才说在路上看见了明大人,可看清了吗?” “仿佛是,气度上是像的。” 青衿向来不肯把话说满,总留有余地。 于是我又看向丁四平,“圣上派来的监察史是明大人?” 丁四平也跟着摇头,“属下并不清楚,圣上没有说别的,只说监察史会带着圣旨,待他到了,就将这柄太阿剑给他。只是监察史未到之前,属下代行职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2 11:32:27~2020-02-13 11:3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持瓢老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太阿剑还要给别人?我愈发疑惑了, 丁四平到底在干什么? “那你……” “在监察史来之前,属下代行监察史之职,顺带监察孟大人。”丁四平一笑, 转头对余海道, “来余县令,吃饭吃饭。说起来那张家兄弟,这名字起的倒有些意思。” 那边余海却皱着眉,“张一清……两位大人, 下官忽然想到一桩事。” 余海几乎是无意识的咬了一口饭团, 他全然没有半分在享受美食的样子。我瞧着他,忽然想起曾经的我, 矫情到吃什么饭配什么汤、茶要煎至几分才能入口都要落实的一丝不苟,如今吃饭却像余海一样,只为填饱肚子了。 于是我也咬了一口饭团, 饭团下肚, 食不知味。 倒也罢了,总还算是有口吃的。 “张家兄弟拜了天丒教。”余海嚼着饭团,“他们的名字便是他们当时的师父取的。” 天丒教?这又是个什么教? 我看向余海。 “下官也不知道了, 只是那天丒教的多打扮的不伦不类,说是讲究三什么教合一?”余海整日忙于县务,对佛道两教又不大了解,大约这个词也是从天丒教那边听来的。 打扮的不伦不类? 三教合一? 只不过这么两句话, 我忽然便想起了涪陵寺和云空。 去见云空, 我只动过一遭心思。也就是这一遭,我才知道涪陵寺的主持是这样的打扮的:头上挽着道髻, 身上穿着儒生惯常穿着的月白衫子,脚上又踩着僧鞋, 这可算不算三教合一的意思? “天丒教?” 我念叨着这个名字,看了一眼丁四平。 丁四平摇了摇头,我又看向了青衿和白鹭。 “你们知道这个天丒教吗?” 心里倒是没抱多大希望的,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不想白鹭却忽然开了口,“白鹭知道。” 今天的白鹭,当真叫我刮目相看。 本以为王县丞拿捏住了他,他便会一口咬死我怎么样,不想却突然反水,反倒揭发了王县丞。只是这一事大约并非为我,而是因他姐姐的缘故。他姐姐既在王县丞府上做婢女,联系王福的话,自然猜得到他姐姐受尽了王县丞折磨,他想为姐姐报仇伸冤,就势必要把王县丞给拉下水。 说来,这也是我运气好的缘故,捎带手的解了围。 现下他又说出听过天丒教这话来,我们三人便一起停了动作,看向白鹭,“这天丒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孟大人,天丒教是西凉国的一个教。” 白鹭起身走到我们身边,青衿连忙跟着搬过去一个矮凳,叫白鹭坐下。 “天丒教,自西凉立国以来便有了,第一任教主就叫莫开易……大人应当听过这个名字。” 我自然知道,最近我常想起莫开易,也想到莫开易的祝由术。 “天丒教立教之时,信条便是收刀入鞘、止战停戈,这一度是西凉的国教。后来西凉几度易主,随大夏一同尚儒尊道,天丒教才渐渐没人信了。”白鹭又道,“白鹭家中祖父那一辈便是信天丒教的,到了父辈虽不信了,却也知道不少。” “那天丒教可擅祝由术?” 我又问了一句。 五仙县里的答案似近在眼前。 倘若天丒教擅长祝由术,张家兄弟入了天丒教,张一清又日夜跟在王县丞身边,似乎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不擅……”白鹭看了我一眼,“祝由术是上古神术,也是禁术,便是大教主莫开易也只在玄宗皇帝的极乐宴上献了一次。后来相关经典中也有提到过,说天丒教修行方式多是坐禅,没有大神通的人若是强行施展祝由术,便会走火入魔。” 这话说的很是玄乎。 我也知道,佛道两教之中亦有神通的说法,只是这两道也以实修为主,并不提倡所谓神通。 此外林林种种的小教门里也有相关记载,多得很,我没有一一看过,只是有这么个印象。如今白鹭说起来,我便也想起来了。 “不过这都是正统的天丒教。” 白鹭话锋一转。 “经典里记载,天丒教第二任教主死的离奇,新教主都来不及定下。那位教主共有门人七百二十二人,内门弟子十九人,这十九人又拉帮结派各立门户,人人都说自己是正统。如今为着招揽门人,各项禁术都不禁了。白鹭祖父便是错信了教主,被国主降罪,因而白鹭与姐姐才流落到了大夏。” 提起姐姐,白鹭嗓子一抽,我们有心换个话题,不料白鹭却忽然生出一股自揭伤疤的悍勇。 “姐姐就是那时被卖到了王永府上。” 原来王县丞叫王永,我与丁四平对视一眼,心下觉得有些好笑。若非白鹭,我们竟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不喜欢旁人叫他名字,觉得不尊贵。”余海轻声道,“又是纪大人指派的,所以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白鹭却似没有听到余海的话,自顾自的把自己姐姐这么多年来写过的信、说过的话都吐了出来:对这种生活的恐惧、对王永的厌恶、对自身的嫌弃……有时候还会说到信里的内容,王永占了谁家的地,抢了谁家祖传的宝贝……他都打开那蓝皮本,一字不落的记在了上边。 王永。 这两个字是他心里的一把刀。 如今远赴丹州,他终于把这把刀抽了出来。 “白鹭今日所为,不单单是为大人,也不单单是为了姐姐。”白鹭定定看着我,西凉人的瞳色浅,我今日才注意到白鹭的瞳色是一浅一深的,他直直盯着谁看时,便总会生出一种格外怪异的感觉。 白鹭继续道,“在写那本罪证的夜里,白鹭只想着,世上这样的恶人少一个,便能少一个如姐姐那样的可怜人。” 我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背负了多少,白鹭、王福、余海……甚至还有千千万万我未曾谋面的人们,为了正义,为了公理,为了心底对光明的向往,可以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计代价。 尽管这代价也太惨痛了些。 于是我又想起了白鹭的姐姐,王福的家人,因为她们是在王永府上,所以无论是否自愿,都只能用一根绳子荡去奈何桥前。 说心里没有震动那是假的。 我一直都不喜欢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无力感,可这世上,到底又有多少人能决定自己的来时去处呢?较之他们,我能生在自由人家,能读书,能去科举,能中皇榜,甚至能得圣上重托……单就第一条,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却还在挑三拣四的,只想过的再顺遂一些。 如今想想,那些响当当的大人老爷们,谁不是一边暗地里吃着苦,一边面上却要做出一副这苦很甜的样子来? 到底还是我太矫情了些。 我格外感慨,“你说得对,少一个王县丞这样的人,这世上便能安定一方。” “你们还没有说完天丒教。” 丁四平见我们扯远了,连忙出言提醒。 白鹭止住了话头,又说起来天丒教,“天丒教中有十样禁术,其中便有祝由术。不知道大人理解的祝由术是什么?” 祝由术……不就是幻术吗? 我有些疑惑,直觉告诉我不对,但还是脱口道,“是幻术?” “是,也不是。” 转了话题,白鹭的语速便快了许多。 “上古神医,以菅为席,以刍为狗。人有疾求医,但北面而咒,十言即愈。古祝由科,此其由也。”白鹭道,“这是《医统大全》的原话,祝由是疗愈之法,并非幻术。只是自莫开易始,献祝由与施展神通相结合,这才有了祝由就是幻术的错觉。” 眼下坐着的这三个人,余海读的书少,完全听不懂白鹭在说什么。 丁四平自小看的都是正经书,此刻也有些理解不了白鹭说的这些,只觉得云山雾罩的,是幻术又并非幻术,什么意思? 唯独我看的书杂,相对来说也多一点,现下里却也有些晕乎。他说祝由术是疗愈之法,那怎么就和幻术扯上关系了呢? 五仙县里的究竟是不是祝由术?若是,我们又当如何应对? 见我们都理解不了,白鹭叹了一声,“罢了,白鹭来试试吧,只是要辛苦孟大人坐过来些。” 我要挪椅子,方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饭团,连忙扔在桌上,坐在白鹭对面。 “请大人看着白鹭的眼睛。” 眼睛。 我亦是今日才发现白鹭的眼睛很特殊,往日里白鹭不大抬头,便是抬一次头也会极快的垂下去,我一向以为是他对我恭敬的意思。 “孟大人……” 白鹭又叫我阖上眼,放缓了声音低低与我说了一段教人格外闲适的话。 随即他又问,“大人此刻看见了什么?” 我明明闭着眼,却好像当真看见了一处场景,“是一处林子,林子里有很多鸟,有一只在摸鱼……啊,竟然是西岭村!” “现在大人睁开眼睛吧。”白鹭指引着我睁开眼往他手上看,“大人看白鹭手里的杯子,是不是悬在半空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祝由术在古代真的是用来治病的,应该是类似于心理疗愈那种方法,在这里和催眠结合一下,夸张一点,毕竟是变异了的祝由术哈哈 感谢在2020-02-13 11:36:57~2020-02-14 11:49: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饮岁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我睁开眼, 果见白鹭松开手,而那杯子正缓缓浮了起来,然后像什么法术一样, 定格在了白鹭掌心往上一拳的距离上。 “果真……” 我看着眼前的情形, 自恨表情有限,不能再夸张一些,好表达我此刻的讶异。 白鹭将另一只手覆在杯子上,又与我说了一阵儿闲话。 这阵儿话并不轻松, 他说起了薛芳, 说起了白鹤、悯枝,甚至还给我说了他在刑部时受过的刑。 这种感觉很不好, 就像是在强行把我从美梦中剥离出来一样。骤然满足以后突如其来的空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险些就要窒息在其中了。 “孟大人。” 余海关切道,“你还好吗?” “不妨事的。” 我摇了摇手, 看向白鹭, 却见那杯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里。 “白鹭这杯子可是有法术?”丁四平见我无大碍,便说回到方才白鹭的试演上,“明明一直拿在手里, 孟大人怎的说了那么多次杯子在空中?不过我们离得远,也听见大人说起了西岭村,大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喝了一杯茶,定了定神, 把这件事过了一下。 天丒教曾经是西凉国教, 张家兄弟跟了一个天丒教的师父,祝由术曾经是天丒教的禁术, 如今为了招揽门徒,也将禁术修习放开了。所以张家兄弟很可能学了祝由术, 那么可以推测,祝由术便该在五仙县里出现过。 这是一条。 下一条,既然只有门徒才能学习祝由术,那白鹭为什么会?难道他也是某个天丒教的门徒?若是门徒,跟在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条,这祝由术莫非只对一个人有用?听着丁四平的意思,他们看到的与我看到的全然不同。 理清了头绪,我看向白鹭,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学过?” “没有。” 白鹭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怎么会?你不是说这是禁术吗?” 我愈发惊异。 “祖父家中有典籍,白鹭年幼时偷偷看过些。”白鹭站起身,垂首道,“上头说异瞳者天生献术之人。白鹭好奇,便自学了。只是白鹭学过后殃及祖父,家门遭难,流落异国,这才信了神术反噬一说。” “那你今日……” 白鹭既然信了祝由术会反噬,为何今日又为我试演,此刻便不怕了? “只为告知大人,祝由术并非可惑乱一县人心的大幻术。” 白鹭岔开话,似并不愿再说,我也不好再问,便调头去与余海交流感觉。似真非真,似幻非幻,尤其是现在怀疑一切的心情。 大约余海高热后那两日便是这样的。 高热。 我忽然又想到这个关键词,于是连忙叫他们试一试我的额头是否温度有些高。几人依次试过,都点了头,我心里的猜想又被证实了一点。 果然,张一清该是趁着纪信带王永外出的时候,单独留在县衙里为余海施展祝由术的。 只是流程可能不大一样,白鹭需要与我慢慢聊天进入状态,或许张一清修行时间比较长,能在隐匿自己身形的同时操纵余海的心志。 于是我又问余海,“你高热那两日,是谁在近身伺候?” 余海想了想,“那两日纪大人刚来,县里又有旁的事,都是纪大人带着王永去处理的。我高热先昏迷了一阵儿,醒来时身边是个王永府上的下人,我也不认识他,倒是在王永身边见过几次。” “既然怀疑你是瘟疫,又怎么敢放自己的下人近身伺候呢?不怕自己也染上了?” 有了方向,似乎迷雾也在渐渐散去了。 这场看似完美的阴谋终于有了破绽,让我能抓住它的角,一点一点的往开剖。 “这……” 余海也被我问住了。 他仔细想了想,坚定道,“确实身边只有王永府上的一个下人,就连来开药的郎中也远着。” “那是不是就说明,不管祝由术是不是幻术,须得近身才有效力?”我看了白鹭一眼,见他正在沉吟,知道他了解的也有限,于是继续推测道,“所以县里的瘟疫是真的,纪信前来,就是要彻底解决瘟疫这件事情。于是第三日他解决完了回了平湖郡,而余县令从高热中醒来,开始怀疑先前的瘟疫是不是只是他的错觉。” “那么同理,你我从县衙出来的时候碰见那个老牛——” 我看了一眼丁四平,丁四平恍然道,“当时我就看到他身后站了个黑衣人,还以为是来杀人灭口的,所以和虎十三把鞭子都备好了。” “不,以老牛的状态,他当时还在祝由术之中。” 祝由术呈现出来的场景有多真实? 方才白鹭给我试演那一会儿,我好像真的回到了西岭村,虽我心底一直是半信半疑的。然而我见到了那片林子,那林子里有许多鸟,鸟羽根根分明,甚至就连我抚住小雀儿的丰盈和真实都在一刹那到达了我的掌心。 祝由术呈现出来的场景,大约是人心底最渴求的。 若非我从未摸到过那只雀儿,或许我也要像老牛一样,当真了。 “所以其实当时我们离他不远。” 丁四平连忙道,“现在还要去找吗?” “现在应该找不到了……吧。” 我虽如此说,但心里还是抱了丝侥幸。如今王永下了狱,张一清会跟着谁? “不如咱们去看看老牛,他原先在丰禾县一户地主家里做工,与东田的老李交情不错。这不临近年下回来了,妻女和老友却都……”余海也不忍再说下去,“或许从他那里,大人还能找到些别的线索。” 今日白鹭状态不对,一件件事说的格外详尽,像是在说遗言。我怕他想不开,所以临出门前,特地叫青衿陪着白鹭好好休息。青衿最体贴,也最细致,有他陪着,起码这头是不必我担心的。 桌上的饭也没心情吃了,只是这一路又不知还会遇到什么事,我实在不想亏着自己的肚子。于是我用油布裹了两个饭团,揣在怀里。 丁四平瞥了我一眼,“饭袋?” 我顺手又喝了一口酒壮胆,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酒囊。” 到了老牛家里,他正一个人坐在一张方桌前,一副牌散了四处,他依次递牌,“铜锤、板凳、长三……哎李老头,你的天地人和,都全了。” 接着他抬头看了一眼我们,“余县令也来推牌吗?” 还不待余海回答,他又低下头去,“丁三、六!哈哈,我又摸到了至尊武牌!” 丁四平看了我们一眼,“这似乎……” 他不是似乎,就是还在祝由术里。 我冲丁四平点了点头。 我们这一行,丁四平和虎十三都是金甲卫的人,来的时候又带了十个,俱隐在暗处。见老牛如此,大概张一清无处可去,还躲在附近用他取乐。 所以我叫丁四平和虎十三收一收心,暂且将注意力放在探查张一清上。 来五仙县那夜我就已猜到五仙县还有高手,只是不知道如今是不是跟着张一清。 丁四平会意,与虎十三守在门口,我与余海进去,站在了老牛身后。 他一个人正玩得开心,见我们进来了也来不及招呼,只叫余海随便坐。我站了一会儿,看不大懂五仙县的牌怎么玩,便干脆四下里走了走。 不走倒罢了,一走却果真在他这小屋子里找到了些什么。 也不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就是墙角一口大木头箱子,箱角已蹭掉了漆,只是看着上头本来的花样,与盐库的箱子有几分相似。 说来盐库的箱子都是统一规格的,民间又不得仿造,我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果然在上头找见一个磨到看不清的铁标。我辨别了半晌,觉得上头写的似乎是“平湖郡”三个字。 平湖郡…… 我想了想,平湖郡的盐库里确实有个姓牛的库使,只不过那日告假了,旁的库使也拿了那位牛库使的假条给我看。 “那箱子里是荔枝甘露,余县令吃不吃?” 老牛推牌间隙不忘招呼一下余海,只是大约还不认得我,今日在县衙外听了半晌也不曾记住我的名字。 “不爱吃甜的。” 余海站在老牛身后,摇了摇头。 “来囡囡,你叫余县令跟你坐一起。”老牛对着右边的空气说了一声,随即又让余海坐下,“和我一样,我也不喜欢吃甜的,不过这可是平湖郡里的好东西呢,要不是我侄子,我也没有。” 我拿眼神示意余海继续问,“这么好吃?” “可不嘛?原先咱县里没有,自打我侄子给我拿了一箱后,咱们县里卖这个的也多了。囡囡最爱吃,老婆也爱吃。” “那剩下的?” “李老大年纪大啦,他也爱吃,给他留的。”老牛笑了一声,看向对面,“听见没李老头,推完牌把剩下的都拿走吧,给囡囡留两个就行。” 我数了数,箱子里就留了两个。 乳白色的一条,装在等长的小瓶里。 “我倒没在县里见过。”余海上了道,循循善诱。 “只在集上卖,咱县里也有大半人买不起……”老牛说到一半,忽然抱住肚子,“哎呦,余县令,你先帮我推着,我去个茅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4 11:49:54~2020-02-15 11:4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白而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水白而寒 20瓶;凤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我从箱子里拿出一瓶荔枝甘露, 在手上掂了掂。 单从外表并看不出什么来,但我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联想今日王永在堂上说的那句话……用香末苏日日下在饭食中, 难度有些大, 毕竟五仙县的水不是集中供应的,只有盐是。 盐! 我一惊,倘若王永说的不是假话,那将香末苏也好、旁的什么毒药也好, 碾成粉混在盐里, 每日下在饭食中,来年今日, 五仙县岂不果如他所说成了鬼城? 但这荔枝甘露也着实可疑,我想了想,还是拿起一瓶, 对余海道, “你先留在这里,我去一趟盐库。” 余海是不会知道我在一瞬间想了多少的,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信一个人时就全身心的去信。我说要去盐库, 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大人把他们带上吧。” 他们指的是那些埋伏在暗中的金甲卫,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只带上虎十三。 丁四平相对来说稳重一点, 性子虽不讨喜, 但一贯是领头的,带着剩下的金甲卫守在这里, 还安全些。 且到了盐库又有旁的金甲卫在,我带虎十三, 只不过是为着从老牛家到盐库这一段路的安全。 余海又道,“老牛家里有头驴,大人若有急事,带去便是。” 我应了一声,老牛这头自有余海去说,况我这确实是急事。事急从权,此刻原先学过的那些礼教仪规都不必严苛死守了,我将荔枝甘露揣进怀里,又把怀中的两个饭团掏出来,留在了老牛桌上。 驴跑的不如马快,但总要比人双腿快许多。 刚离开老牛家没多久,我忽然听到那个方向有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塌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了一阵儿烟。 我按捺下回去看看的心思。如今我在半路上,便是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回去了也已成定局,改变不了什么,反倒耽误了我去盐库的时机。我只能一夹驴肚子,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余海与丁四平身上。 到了盐库,王福正指挥着下人把那两箱盐过称查验后运进去。 今日第二次见到我,王福显然是诧异的,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大人怎的来了?” “这两箱盐,先搬到院子里,不要过称!” 我跳下驴背,喘着气对王福道,“快,之前被雨浸了的盐还在不在?一起搬过来!再搬一箱新盐,分类记清楚了,快!” 在路上我做了个假设,假设平湖郡拨给五仙县的盐并没有什么问题。 纪信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虽是盐库的问题,但毕竟过了平湖郡的城门,这样堂而皇之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的事儿他是不会做的。就连王永每七天往平湖郡去的信也不知是谁在收,可能就连王永也不知道平湖郡里是谁在和他往来。 那么要做手脚,就该是在这两箱盐里做手脚。 或者其实张家兄弟那天并非是单纯的偷盐?他们只是要把标准的盐送到县衙去,然后再换等量的、掺了东西的盐送回到盐库里。 这样,甚至就连五仙县里的瘟疫都可以解释了。 五仙县里根本没有过瘟疫,大约是中毒。 感染的快?那是因为一日三餐,做什么都离不开盐的缘故。 我若是纪信,光在盐里下毒到底也太惹人注意了些,必然还要加上别的手段。这也就解释了五仙县中多半人染了所谓的瘟疫,但间数县民却格外顽固、不曾被传染的原因。 譬如老牛。 他不爱吃甜食,所以从来不吃这平湖郡来的荔枝甘露,所以他爱吃这个东西的妻女老友都因瘟疫丧生,而他至今都相安无事。 这县里必然不止老牛一个不吃荔枝甘露的人。 那边王福照着我的指示,将几箱盐分类放好,打开。 现在日头偏了西,光线并算不得太好,我又叫王福点了一盏灯。 正要蹲下去时,忽然想到宋岸曾因为毒气晕过去一次,虽料想这盐里不会有那么重的毒量,但小心起见,还是打湿了几层布捂住口鼻。 王福隐约知道县里会发生大事,但毕竟处境有限,猜不到具体会发生以及发生过什么。见我如此,便也有样学样,蹲在了我身边,亲自举着灯为我介绍。 “这两箱是县衙里拿回来的。” 我挖了一勺,就着灯细看。 “这是上个月结余的旧盐,在库里一直不曾动过。” 我将那勺倒回去,又从这箱里挖了一勺。 “这是平湖郡新运来的。” 我依次挖了三勺,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时又有下人来回禀,说丰禾县库使来了,来还上个月借的一箱盐。 王福连忙去迎,过了一会儿,又带了一箱盐回来。 “大人,这是丰禾县的盐。” 见我几次举起勺子又放下勺子,虽不知我在看什么,王福还是建议道,“大人要对比颜色?不如取张黑色的纸来,一撮一撮的摆上来看看。” 我连忙点头,照着王福的法子,一撮一撮摆开了,果然便瞧出了这些盐之间的不同。 丰禾县还回来的盐最白,倾下来溅开在黑色纸上的时候碎玉飞琼,像极了新雪沫子。紧跟着是平湖郡新运来的,若没有丰禾县的盐比对,看着也是白色,只是两下里一比,便成了略微泛着青光的白。 旧盐有些受潮,结了块,颜色与平湖郡新运来的倒也差不了多少。 最后则是从县衙里拉回来的那两箱,刚一倒在黑纸上,就连王福也看出了差异,他惊道,“怎的是这种颜色?” 那两箱盐单看去亦是白色的,只是有了黑纸衬着,再与旁边三箱盐一比,便显出了不同。 它带了间于青和黄之间的一种颜色,或许是土褐色?石褚色?我也说不清楚,但每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这是被雨浸过的。那日大人说先留着再行定夺,这里头的盐便没人动过。”王福接过我手中的勺子,从那箱盐里挖了一勺,倒在纸上。 亦是发青的,因浸了水结了块,这青色愈发明显。 “往常放盐下官从旁看过几次,俱是这个颜色。”王福指着县衙里拉回来的盐道,“当时只觉得有点发黄,张家兄弟说是盐粒粗的缘故,不想今日一比竟差出这么多来。” “丰禾县还回来的盐说是从扬州锦川郡借的。” 王福又看了看丰禾县的盐,“这箱盐的颜色该是最正经的颜色,平湖郡里盐不知道是不是工艺问题,总瞧着有些发青。” 我将这几种盐分袋装了,各自写了标签,揣进怀里,紧挨着从老牛家搜寻来的荔枝甘露。 “这些盐暂且别放了。” “那可怎么行?眼见着就是年下,若毫无缘由的不发,恐怕民心生变。”王福虽知道这盐有问题,但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县里虽说有半数人折于瘟疫,毕竟还有这么多人在。过年屯粮屯盐,个个都只会伸手向盐库要,才不管盐库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眼下情形未明,我也不能再与王福多说,只得想办法。 “丰禾县是不是离锦川郡挺近的?” “尚好。”王福道,“大人的意思是……” “借盐。”我道,“不拘于锦川,周边都去去信儿,不必只押在一头上。这事儿完了……” 话不曾说完,忽然响了一声雷。 就这么一声,孤零零的,上不见头下不见尾,倒像是平地乍起一般。 要变天了。 王福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亦点头道,“下官尽力去办。” 回县衙之前我先去了老牛家还驴,栓回院子里后,还好心给那驴抓了一把饲料。我进屋瞧了瞧,老牛不在,余海他们也不在了,想必是回了县衙。 因为急着要研究怀里的盐,所以我脚步也快了许多,满脑子都想着要去哪里找个好点的郎中。一直进了县衙,才发觉一路走来并没有瞧见那么多人,金甲卫、余海、甚至丁四平都不知在哪里。 虎十三吹了声哨子,不多时,后院也遥遥应了一声。 于是虎十三一笑,“大人,他们在后头。” 又一路去了后院,虎十三带着我进了一处院子,却见余海与丁四平都围在塌边。我来不及过去看一眼,便听见门外传来白仵作的声音,“余县令,验出来了。” 有仵作必然是又死了人,我连忙往前几步,竟见那榻上卧着老牛! 满身满脸的灰,衣裳也破了不少,身上大小伤口更是难以计数,我上前一探鼻息,没气了! 我想起离开后那声巨响,看向丁四平。 “这是怎么回事?” “老牛说肚子疼去厕所,我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他。”丁四平道,“我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见厕所要倒,就把他带了出来,不想带出来时就没气了。” 丁四平指了指老牛的腰,那处的衣裳已经破了,露出的皮肉上有一道黑紫的印,瞧着像是勒的。 白仵作拿着纸往过走,“不知道丁大人和余县令从何处找到的?这人大约死于昨夜,虽未剖尸,但具体死法与那两个库使应该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5 11:47:50~2020-02-16 11:46: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白仵作此言一出, 众人哗然。 死于昨夜? 老牛明明今日还去看了县衙升堂,我甚至还在他家里搜罗出了颇古怪的荔枝甘露。 他在家中推牌时,余海就在他身后, 还与他说了半晌的话。最后他肚子疼要去茅厕, 也有丁四平不远不近的跟着,难不成我们今天见的都不是老牛? 我又往榻上看了一眼,是老牛没有错。 我现在还记得他摸到了至尊武牌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余海小心翼翼道,“白公子, 可有误断的时候?我们方才都在他家中。” 想了想, 他又补了后半句,“看他推牌。” “嗯?”白仵作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 但我们三人说的也确实不是假话,丁四平甚至还给他形容厕所要塌时他如何捞起的老牛。 “当时我看那墙要倒,怕是有人使坏, 就把鞭子系在树上, 荡过去的。” 丁四平又道,“他那个姿势——” 光这样重复还不够,丁四平左右看看, 对着我比划了一番,“大概就这么远,他的动作是这样的……对对对,就是孟大人现在这个姿势, 只是我手一开始总伸不过去, 那边像是有个石头挡住了,挺光滑的石头。” 这么一比划, 白仵作就看出了不对,他脸色一变, “两位大人等等,下官去叫张仵作过来。” 我也觉出了不对,此刻我正靠着桌子站着,腰是塌下去的。 这样的姿势,必得靠着什么,县里的茅厕不过是挖个大坑搁几条横板,四周的土墙都离得远,老牛能靠到哪里去? 更何况……我与丁四平对视一眼,谁会在厕所放及腰高的石头?丁四平会意,看向虎十三,“你跟我去一趟老牛家。” 过了一会儿,丁四平带着虎十三、白仵作带着张仵作,四个人在门口碰了头。 张仵作先拿出先前报了死亡的两个“库使”的报告,那时这两个人是他负责验的。白仵作将老牛大致的情形给张仵作描述一番,张仵作亦生疑了。那两人本打算明日下葬,如今明了身份,不过是娘娘庙的两个小乞丐,张仵作便打算将老牛与他俩挪到一处,再好好验验。 细看他两人,该是张仵作经验更丰富,我开始却因掺杂了个人情感,心中有什么都只想与白仵作说。 如今我定了定神,先问了他二人能否识毒后,便将我今天这一趟所见到的、收获的、猜想的,都说于了张仵作。 “如今几种盐都拿回来了,还有那瓶荔枝甘露。”我将怀里的东西一一掏出来,张仵作和白仵作各取了细看,除了颜色不同似乎也看不出旁的来。 于是张仵作又拧开了那个瓶子。 当头便扑来一股甜味,不过片刻四下里散开了,味道倒也淡了些。 他用手拢了一阵儿细细闻着,“仿佛……” 我们都支棱起耳朵等下文,生怕漏掉一个字。如今时期特殊,便是一个字,有时候也可致命的。 “仿佛有天竺葵……佛手柑……豆蔻……” 张仵作说的很慢,但他每说一个词,我心里就跟着“咚”一声。 制香是京师贵族子弟的玩法,他们自小熏染,里头的门道摸得清楚。我与钟毓等人交好,也随他们看过几次制香,工具多到我连一个完整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更遑论各种香料。 我至今也不记得那些香料的名字。 曾经因为若白的缘故,我特意记住了百香髓中的那几味。 豆蔻浓郁,佛手柑清甜,苏合冷冽,寻常香料里,极少同时用这三味。因而那边张仵作一落话音,我便问道,“可有苏合?” 张仵作又低头去闻,“隐隐约约有那么点味道,只是不大明朗,也不知是这瓶子沾染上的还是这里头配比的缘故。” 顿了顿,他又吸了一口气,“下官记得宋大人说过,香末苏晾晒烘干后,与苏合的味道差不离。况这里头味道太多,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倒是这盐——” 张仵作又看了一眼几个袋子里颜色有异的盐,“这些必然掺过东西,就这袋最白的也不正经,大约还得宋大人才能下定论。” 宋岸。 其实平湖郡离五仙县没有多么远,催一催马也快得很,中途甚至不需要给马喂饲料,只是也不知平湖郡那头又是个什么局面。 我确实想让他回去一趟。 只是现下里平湖郡与五仙县都不安全,更别提张仵作要走的那些路,虽无山路,却也林密且深。带走多少金甲卫他才能安全?那我们又能留多少呢?况眼下这些事情也是不能拖的,一刻都拖不得。 王永身后的人还在,王福、余海、我、丁四平,甚至是青衿和白鹭,都已是这些人的眼中钉了。 “先不急说盐。”丁四平忽然道,“给你们说一件新鲜事儿。” 他抬起手,手上拎着一个油袋,油袋里还有两个饭团,是我之前放在老牛桌上的。 我看了一眼,想起自己从盐库回去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些东西。 “这饭团被咬过了,上头还压了几个指印。”丁四平拎着油袋递过去,“我记得王福说,这县里的规矩,领完盐后得按指印?你们有没有办法,将这饭团上的指印拓出来,我们去找王福对一对。” 若要叫我来说,这必是张一清吃过无疑的。 大约是在老牛不停说漏嘴的时候弄死了老牛,心情舒畅,正好看见桌上有吃的,就拿出来吃了一口。吃完才意识到这样会暴露自己,所以又将这饭团捏了捏,捏成还完整的样子放在桌上。 只是这一来一回,恰好被我与丁四平撞见了。 于是我将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白仵作道,“猜想是一回事,但要定罪,还得有确切的证据才好。下官觉得丁大人的主意甚好。” 张仵作亦道,“拓下指纹没有什么难的,融了蜡浇上去便是了。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既然他们连孟大人的身份都敢造假,那做个假指纹又有什么难的呢?咱们自以为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却不知他们已调转了咱们的矛头,就等着咱们出纰漏了。” 张仵作话少,但句句都有用。 见我看他,他脸竟然一红,“下官虽非提刑,但毕竟常跟着宋大人断案,见过他推理演绎的过程。所以,还望孟大人考量考量。” “指印得拓出来。” 我看向余海。 余海点头,“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指印还得拓出来。我们只做个侧证,也绝不会拿它去在全县核对凶手的。” 白仵作起身去融蜡油,丁四平又叫过虎十三来。 虎十三怀里抱着一个长筒形的花瓶,边角磕破了许多,底下甚至还漏了风。虎十三将这花瓶摆在地上时,余海“啊”了一声,“竟有这么高的花瓶?” 这花瓶他们不常见,京师里却常见。 有一年京师忽然开始流行养鬼兰,用的就是半人高的花瓶。这名字光听着就不吉利。 要养鬼兰,就得用这么大的花瓶。最底下先铺一层石头,然后依次叠上细沙、碎石、山土、松枝。花瓶也得用紫砂的更好,鬼兰花瓣细长,颜色又是冰白,花瓶的颜色浅了,便显不出花儿的幽魅。 何况鬼兰又难养,总得在旁高低错落的摆上几盆其他兰花才能开出来。 所以我虽蹭着这一波风也在家里养了兰花,却挑了更富贵些的惠兰。 “京师养什么鬼的那个花瓶。”丁四平向众人介绍,“不过京师的花瓶不用白色,和那什么鬼颜色一样了不好看。” 我连忙纠正,“是兰花。 ” “这上头是放过花吗?” “原先有一盆兰花。” 与贾淳青小厮的对话蓦然浮上心头,我仔细回想着贾淳青那头还有没有旁的线索。鬼兰不喜欢太阳,若是养过鬼兰,那处的地砖长久不动,应该会与别处有些区别的。 但当时只注意到了那个高脚凳上的水渍,此刻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起来那处地砖是什么样子。 也或许……又是巧合?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我有些不大相信巧合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多半是人为,是因果。 丁四平听我纠正后也道,“哦对,是叫鬼兰,一时忘了。” 接着他从磕破的瓶底掏出一把花籽,递给张仵作,“我也养过鬼兰,我记得鬼兰直接淤植就好,这样是种不活的。” 张仵作接过来,又用随身带的小匕首划拉了几下,“下官不大确定,这好像是香末苏?” 香末苏,又是香末苏! 这种东西一路跟着我从平湖郡到了五仙县,王永那如诅咒一般的话犹在耳畔,此刻又从老牛家的厕所里冒出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花瓶,以及这么多花种,五仙县到底还要经历些什么? 我思绪又纷乱了。 这头事情紧急,宋岸是一定得来一趟。 我还想去看看贾淳青那处的地砖。 这边的盐、老牛和那两个乞儿的死亡都还是问题。 饭团上的指印拓下来后又能如何呢? …… 我想喝口茶歇一歇,忽然想起早就着人去叫的青衿,如今怎么请也请不过来了?于是我蹙眉对门外喊了一声,“青衿呢?叫他赶紧过来!” 第70章 青衿过来的时候, 我已又把这些事情顺了一次。 余海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丁四平则跟着张仵作讨论各国毒类,说这荔枝甘露也不一定干不干净。 老牛的厕所里为什么会有香末苏的种子? 大约厕所要倒, 就是张一清要毁掉这些种子。不想丁四平去捞老牛, 这花瓶也跟着沾了光,只磕破了些边角,又被土埋住,张一清怎么也没想到丁四平会去而复返。 青衿站在门口, 对我躬身, “大人。” 我在椅子上坐下,看向青衿, 敲了敲扶手。 “大人,白鹭情绪方才有些不稳定。”青衿往过走了几步,“县衙里叫白鹭去王永府, 青衿便随他去了一趟, 还搜罗了几本书,大人应当用得上。”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端着几本书,方才上头盖着布, 我竟没大注意到。 余海也回过头来,“什么书?” “几本海外游记。”青衿把书递过来,“里头说了几个海外的方子,白鹭说他姐姐常提到这些, 青衿用签子隔住了, 大人一翻就是。” 丁四平和张仵作也凑了过来。 青衿特意标出来的那页,大约也是王永经常翻看的一页。 这几本书书皮崭新, 里头也大多是新的,就是那几页有些皱, 书角明显有折过几次的样子。上头说的是在暹罗国里见过的一次谋杀案,游记的主人游历到暹罗,住在暹罗西边的一座小城里,那几日小城却忽然起了瘟疫,被感染的人相继出现高热、痢疾等症状,有些先天体质差点的,五官甚至还流了脓。 “与五仙县里的症状是有些像的。” 余海道。 我亦想起了余海曾说的瘟疫,最先起的人似乎就是眼睛出了问题。 游记的主人原先当是疫病,但心里又疑惑,疫病往往发于冬春更替或是战乱之后,这暹罗国承平已久,处处繁华,况又是盛夏……只觉得这疫病来的也太蹊跷了些。 只是心里虽觉得蹊跷,却也日日做着防范,只在细微处观察着。时间久了,发现自己住的这家客栈竟然没有人染上,心里便愈发惊奇。 游记主人自言他旁的还好,独独对水质要求最高,所以就挑了一家虽简陋些,却自己打井水吃的客栈。这客栈里也没什么特色的东西,日日都是白粥小菜,但胜在自家井水清冽,所以入口也还算熨帖。 住这家客栈的人多是穷人,也极少出去吃。 只是不知这吃食与蹊跷的瘟疫有没有关系?游记的主人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或许这类似于瘟疫一样的病症并非瘟疫?除却几处世家与吃不起公水的人,城中大多人都交了钱吃公水水,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有人先天体弱有人先天火力壮,那便是中毒也不会在同一日表现出来。 这城又小,细细论去没有谁和谁是不会见面的,被传染的几率应当相等,可那些不吃公水的,基本上都未曾患病。 他只是个异国客人,便有什么上报官府也不会被当回事。见官府人还拿治瘟疫的法子来断,他也很无奈,只得自己取了公井的水来研究,果查出里头被下了毒。 这毒也厉害,以西胡香末苏为主,又按比例配了几种药草和香料,烘干碾碎了便呈出莹洁的白,每日取一点融到水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怪味。他回大夏时,特意带了些种子,说是放在了锦川郡。 看到这处,我心里一动,翻出去看了看这游记主人的名字。 明德,明从柏。 曾经明家的家主。 我又翻了接下来几本,大多是对这个方子的转录,配料都差不多的。倒是最后一本,在说了这个方子后,又多添了一句,“以古法荔枝甘露,兼用香髓熬制熏染,日日取服,不出十日,形同瘟疫而毙。” 香髓。 大约若白的百香髓,便是脱胎于此。 又想起了若白。如今我已能极自然的从若白再联想到旁人了,不知道虎大能不能从若白那头找到些什么线索。 到了现下,似乎整件事情都大致明了了。 这本就是尹川王布的局,只是我成了其中的变数。出身贫寒毫无根系,被明诚之招揽,又因明诚之请旨被放入兰台。 他们要防着我成为明诚之门下。 因为圣上喜欢这样的人,所以他们对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进行了精密的算计和毫无人道的打击,就在我开始全方位怀疑自己的时候,凤相来了。他助我护我,尽心尽力,甚至上言叫圣上放我去扬州。 扬州三郡,锦川曾是临远侯的封地,沭阳又是尹川王的封地。 黄克宗能有多大的势力与这些旧贼反派周旋? 凤相特意给我留了破绽,其实我早该看清的。 就连高士雯的死—— “黄老爷是凤相一手提拔,自然要替凤相搞垮方家。” 若真的是要除了方家,高士雯也不是不去方静那边的盐库清点,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动手? 因为方静必定不会压下这件事情,方静会往上报,一层层报回京师,便是消息迟些,圣上也会派监察史来彻查。他们还没准备好要反,只不过是发现高士雯有所察觉,所以动了手。 所以唯有叫高士雯死在唐代儒最信任的平湖郡里,纪信才会有办法压住这件事,同时把脏水泼出去。 这脏水得先泼到了黄克宗身上。 也不碍事的,不过就是两个乞丐是扬州人罢了,最要紧的是查出高府的大狗、二狗与方静有什么联系。 于是最后查出还是方静下的手,与黄克宗毫无干系。 制衡之术,不仅圣上玩得好,就连他们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唐代儒看似与黄克宗不睦,下辖郡县的关系却好得不得了。倘若我猜的不错,大约两三天以后,锦川郡的盐就会率先运到五仙县里来。 圣上又不亲来巡查,只看得见节度使之间的刀光剑影,便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殊不知剑影是假的,刀光是虚的。 而最真的东西,大概早已借着这此起彼伏,插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我正想着,白仵作忽然扬着一封信进来,“宋大人来信了!” 宋岸此时来信,大约不是好事。 我们叫白仵作赶紧过来,倒是张仵作问了一句,“此刻平湖郡里戒严,这信是怎么送出来的?” “就还是往常走的那条道,只是因为戒严,所以这信来的迟了些。”白仵作已看过了里头的内容,他拉过凳子在张仵作身边坐下,“倘若早几天,咱们也不至于太手足无措了。” 青衿又要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便叫他继续去看着白鹭,不必在此处候着。 青衿一走,张仵作便展开了信,将里头的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这事儿不知道是谁报上去的,卓州的周老爷最早把消息送到了京师,内阁亲自来的信,叫扶风郡的高大人去守着宋大人验毒破案。纪大人几次想拦着,奈何高大人有内阁的手信,他也拦不得。” 高士雯自打发现了地宫的秘密后,就对自己往后的遭遇有了预料,高士綦接了信便往上报了。 周垣一心要巴结内阁,自然快马加鞭把这消息递了上去。 只是想起内阁,我就有想起了刘成武,不知钟毓他们如今又各自如何了?想来该是不错的,他们身后有世家撑腰,无论是谁,在动他们前都得掂量掂量。 “宋大人说,他又查问了几次,高府的小厮说漏了嘴,只在回答时多看了几次贾公子,当天夜里就死了。” 张仵作又道,“如今平湖郡里一团忙乱,宋大人说那边虽有了头绪,但要看护大狗二狗,又要与纪信等人周旋,处境实在艰难,叫咱们有旁的事只管自己下决断就是。还有一桩——” 张仵作翻了一页,“贾公子换了新地砖,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明了。 老牛厕所里的花种,必然与贾淳青脱不了干系。 只是宋岸这封信彻底绝了我去请他的心,马上就是年下,锦川郡的盐又敢不敢给县里发下去? 明德的方子研出来的毒与锦川郡的是一种颜色,如今倒不知哪一箱才是有毒的了。 这荔枝甘露在县里是个稀罕东西,为着稳定,余海也不能毫无由头的禁了荔枝甘露的买卖。相关的对百姓们也不能说太多,他们向来只信自己愿意信的东西。 余海那头有王永和假冒金甲卫的案子要审,丁四平等人要负责我们的安全,两个仵作也要继续研究两个乞丐和老牛的死因。如今有了明德那本海外游记的提点,大约过程会轻松一些。 而王福要照看盐库…… 我想了想,叫虎十三去跑一趟,问问锦川郡到丰禾县来回几天,不一会儿便得了回信:倘若锦川郡接了信立即拨盐,也得四天。 四天,大约是够的。 其实我心里没有底,只是想冒险试一试。 送走诸人,我又坐了半晌,拿定主意后,找了一张纸大致写下了整件事的过程,与几封信一同夹在那本《玉历宝钞》里,寻出去交给了青衿。现在青衿尚陪着白鹭,白鹭今日见过了姐姐的尸首,如今正双目无神的坐着。 其实说实话,我有些心疼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7 11:40:07~2020-02-18 11: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油卷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如今白鹭姐姐、王福家人的尸首都在县衙里, 白鹭迟早还得再去看一眼的。我看向白鹭,满肚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之类的词,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真是不合时宜。 于是我又多看了几眼。青衿, 白鹭……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出来后去厨房要了一碗白粥, 厨下的人问要不要加些青菜叶,我想了想,又拎了两片生菜叶子搅进去,端回了我暂住的地方。 丁四平正要出去, 我又叫丁四平给王福带个口信, 就说明天我若不给他消息,就不要发盐, 尤其是锦川郡的。 支走了丁四平,我又对虎十三道,“你想个办法, 带着这几袋盐回一趟平湖郡。” “给宋大人?”虎十三问, “可平湖郡那边不是戒严了吗?宋大人还叫白大哥和张大哥有什么事就自行决断。” “那是几天前的信了,你是金甲卫,又是丁四平的儿子, 连混进平湖郡找宋岸这点能力都没有吗?” 我佯怒。 虎十三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激,把几袋盐都揣进怀里,接着指了指锦川郡那点, “这袋呢?” “我方才听到了一个法子, 打算拿这点来验验。” 这番话若说于丁四平、说于余海、甚至是说于王福、青衿等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找出错漏来。能验锦川郡的, 为何不能验其他地方的?偏虎十三一点疑心都没有,照旧咧嘴一笑, “大人小看虎十三了。” “你也别自己,带两个金甲卫去。” 虎十三在通天寨里经了什么,我总想问问,可总被打断。现在倒是想了起来,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问了。我想了想,又道,“你把通天寨里的事儿给丁四平说说,他此刻在盐库那边。” “哦对了,你带着金甲卫直接过去吧。”我拍了拍虎十三的肩,觉得这小伙子也太瘦了。 到底才十六、七的年龄,正要抽条,怎么吃都不会胖,真好。 “然后从盐库那边走,就不用回县衙了。” 如今把四处都安排妥当了,送走虎十三,我终于可以坐在桌前,盯着那碗白粥,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 我想起了象鼻山下那洼湖。 湖里有一种鱼,绯红色的鳞,尾与鳍上都像极了霞,薄而轻,一转就是一圈柔软的梦。 这鱼虽好看,我们却一直不敢抓回家里养。 村里的老人说过,这鱼脾气大,抓回水缸里不几天就会蹦出来,不管外头是湖还是地,宁可死掉也不要被别人圈定自己生活的范围。 我总觉得我就是那鱼。 进了鱼缸,时时步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出选择了。 我拿起锦川郡的盐,一点不漏的撒在白粥上。十来天的量,一口下肚,齁咸。然后又打开了荔枝甘露,倒在碗里,连同还未化开的盐渣,一气倒进了嘴里。 京师的孟大人何曾吃过这些东西? 我躺在榻上,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然后闭上了眼。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最初是长久的黑暗,紧接着身周燃起熊熊的火,脚下也黏了寒冰。我要到对岸去,路上都是林立的刀剑。 此刻我忽然想起《玉历宝钞》里说的寒冰地狱,刀山地狱,阎浮提火。我素来与人为善,不明白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对岸亦站了一个人,大雾里看不清摸样,只隐约听见他在叫我,“孟大人,往这边来。” 我抬起脚。 刀剑贯穿脚背,疼痛感沿着伤口,顺着神经,一路爬到了我的脑子里。我眼前一黑,连忙退了回去。 此岸鸟语花香,虽有烈火寒冰,但总会习惯的,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孟大人,往这边来呀……” 那声音渐渐清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只是心里那个念头愈加坚定:我要过去。我要过去,于是这四个字就支撑了我一路,一路鲜血淋漓。走到最后,刀山愈发高耸,最高的剑比我人还要高几寸,我抬头看着这把剑,又起了退却的心。 “孟大人,快过来!” “孟大人……” 对岸的声音越来越多,此起彼伏。 我忽然意识到就是这声音给了我力量,此刻这声音灌注在我身体里,如上好的汤药,让我在刹那间就忘了这浑身的伤痛。前路可期。于是我用尽全力,朝着这把剑扑了上去。 我能过去。 我对自己说。 “孟大人?” “孟大人!” “孟大人醒了?” “大人?” 我扑过刀山,睁开眼,便看见了围在我面前的几个人。 丁四平、虎十三、青衿、余海……就连王福也过来了,见我醒了,青衿欣喜道,“明大人的法子果然有用?” 明大人? 我脑子本是昏沉的,但青衿这一句,叫我立马清醒了几分。 “咳,你慢慢说,孟大人睡了三天,如今才刚醒过来。”余海见我眼睛愣了,连忙好意提醒了青衿一句。 “万一再把孟大人吓过去。”丁四平也不忘嘴贱。 “我家大人底子不差,哪有那么弱。”青衿横了丁四平一眼,扶我坐起来,王福识趣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就看见了明诚之。 真的是明诚之。 负手站在门口,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藏蓝的大氅,滚了月白的边,上头还绣了一头银色的兽,头发用白玉簪挽住,清雅又高贵。 是我记忆里的明大人。 我看着这背影,心中的石头忽然就落了地。 有主心骨了,真好。 中午时他们把这三天来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先是王福。那日我说了要借盐,王福便多想了一层,不仅仅向各处借盐,还花钱收私盐。除却扬州来的,如今台州节度使还送了三箱盐过来,从扬州搜集的私盐也有两箱的数了。 “明大人看过了,这些盐只是成色差些,应付年下是足够的。” 这个王福,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营生。 王福似是看出我心底想法,笑了一声,“咱们是花些代价把民间的私盐搜集起来,何尝买卖过?” 就会钻空子,我又笑了一声。 此刻确实没有别的法子,明诚之也道,“圣上说一切从权。” 然后是余海。 “那些金甲卫好像只为到堂上亮一亮相,下官心里也疑惑,这么有本事的人,听通天寨的调令,为何不干脆越狱了?下官去审时,特地列了条子——”余海看了一眼王福,“是与王公子学的,这样有条理,不会被他们带跑偏。” 我点了点头。 “那些金甲卫只肯说自己是云潞将军麾下的。”余海又道,“这一看就是栽赃的把戏。云潞将军戍守台州一带,回京述职又担了禁军统领,恰换防时要路经落鹰山,通天寨的贼人就与王永合谋了这件事。下官看过了,他们除了佩剑上有英武二字外,旁的一点也不能证明是云潞将军麾下。” “意图尚且不明,栽赃一说太过牵强,慢慢审。” 明诚之插了一句。 “平湖郡确实与通天寨勾结,不过王永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虎十三也道,“属下在通天寨的时候,孙三和王永是直接联系。孙三只是通天寨名义上的大当家,实际上通天寨还有地位更高的,与他联系的是个常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武功不差。” 虎十三顿了顿,“大概是虎大的水平。” 说起虎大,三天了,也不知道他都跟出了什么结果,怎么也不曾报个信回来。 丁四平接道,“虎大回来过。” “虎大说他跟着若白进了那个院子,若白开了锁就不见了,他等了两天,才发觉里头还有个暗道。” 暗道? 难道是地宫的暗道? 我看向丁四平,叫他赶快说。 “虎大跟着进去了,说里头还有什么,得等他出来再说。” 正说着,白仵作也从外头进来了,“大人,依着宋大人的指示,这三个人确实是死于一种毒,就是这毒太罕见了,比香末苏还罕见,具体是什么他也看不出来。” 宋岸? 他也来了? 我又看向虎十三。 虎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报了一处,他连忙道,“啊对,那夜大人叫属下去平湖郡找宋大人,属下把大人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遍,还说了青衿找出的那本书,宋大人有了示下,属下就回来了,今天早上刚进的门儿。还有,宋大人那边说了,高大人的案子也结了,是五仙县里的盐库有错漏,故而那小厮与王永合谋,害死了高大人。大狗二狗那天抱走的东西是高大人手信,也已都交给高士綦大人了。” 这案子结的有些潦草。 但能顶住唐代儒、纪信等人的压力,揪出王永来,已是了不得。 虎十三唏嘘,“大狗二狗也是不容易,不知道受了多少酷刑,硬抗住了,等到了高士綦大人亲自来的那天。” 青衿此刻终于有空开口,“明大人说这毒叫红莲业,以荔枝甘露为引,若非……” “好了。” 明诚之止住青衿的话,看向我。 “别的话说多了,这些都以后再细捋。说说你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8 11:25:28~2020-02-19 11:4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420859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这次青衿终于意识到他是我的小厮了。 见明诚之问我, 又恐我刚醒来、且又在一时间经了三天的事儿,脑子还转不过来。于是他对明诚之笑道,“明大人, 我家大人刚醒来, 还是叫他歇一歇。” 明诚之略一忖,“也是。” 顿了顿,他又道,“只是这事儿刻不容缓, 不如我来捋一捋, 你在旁听着,查漏补缺。” 我点了点头, 应了。 这事儿确实刻不容缓,多歇半刻,便多一些变数。 于是明诚之找来一张纸, 画了一条线, 线上写了几个人名:唐代儒、高士雯、纪信。 “这是你一来就碰见的高士雯一案。” 明诚之说着,又从纪信的名字处拉下一条线来,写了王永两个字, “宋岸查出这案与王永有关,而王永曾是纪信府吏,格外受纪信信重。” 我点了点头,接着又想起高士雯的那封信来, 于是我连忙叫青衿去找那封信。 青衿拿过来那本《玉历宝钞》, 幽幽道,“那天白鹭睡下, 总不放心大人,过来看了一眼大人也睡下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叫不醒来才发现有问题。”他一叹,“还好明大人到了……” 说着,里头几封信与我写的那些东西都一起被明诚之取出来了,他先看了一眼我写的东西,蹙眉道,“写的太乱了,怪不得理不清。若是这样交给他们,恐怕他们连头绪都捋不出来。” 接着拿起高士雯的信,径直翻到画着图的那一面。 “地宫?” 我连忙开口,“就是虎大来报,若白去的那处院子,我一直怀疑地宫的入口就在那院子里。” 明诚之又在王永名字后批了“地宫”两个字,笔尖顿了顿,亦从高士雯的名字后也拉下了一条线。 “你来时走的是卓州这条线,而我绕了一圈,是从扬州过来的。”明诚之又道,“且是便衣,并不曾带什么仆从护卫。” “那黄……克宗?” 我咽下差点要脱口出来的“老爷”两个字,随明诚之一起叫起了黄克宗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真的怂,如今明诚之不计前嫌,我便也心甘情愿的放低身段、从为人到处事都开始刻意模仿了。 “因着快到年下了,所以扬州在处理积压的案子,以盗窃之名杀了一伙小乞丐。”明诚之搁下笔,“我记得,好像有叫大狗和二狗的。” “明大人不懂了不是?”王福听到这处,笑道,“这都是贱名儿,别说是乞丐,就是同个村里的百姓,叫这两个名字的也不少呢。” 明诚之点了点头,又拿起笔画了一条线,写下黄克宗的名字。 我在旁添了张一清和云空,想了想,又说了心下所疑的西凉天丒教、西胡商贸、南挝武器与尹川王的联系。 就这样捋了半晌,一直捋到我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明诚之才放下笔,把这张纸递给我,“学学吧。” 一瞬间似回到了奉议司。 坐在内间的明诚之出来,往我桌上扔了一本写好的折子,“学学吧。” 在他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学生。 说来奇怪,明诚之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总如大了我一辈儿似的。 我接过那张纸,余海几人也凑了过来。 “你去买些饭菜,清淡一点。”明诚之转头去吩咐青衿,“顺带去把白鹭叫过来。” 我这才想起了白鹭,说了半晌话,就连青衿都没提白鹭怎么样了。 “王永府上的人昨日下葬。”余海有些担忧的看了王福一眼,我也从余光里偷摸撇着,见王福面上神色并未大变,这才放心的听余海说下去,“白鹭自打回来就像丢了魂似的,青衿和两个小厮轮流守着他。” 见了我的动作,王福勉强笑了一声,“他们连成了串儿,要动他们,必然有死亡,必然会流血。下官是早有准备的。”顿了顿,他又小声道,“下官无妨,不过是……愈发坚定了而已。” 这世上,总有人为民请命,也有人舍身求法。 我鼻子一酸,愈发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个不懂事的混账。 忝居官位,一丁点的实事都没干过便也罢了,却总还想着去攀愈发便捷的途径。仿佛为官之道,只是帝宠,也只有帝宠。 我连忙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掩下去,低头去看明诚之的那张纸。 黄克宗与唐代儒两条线,并非往日里报上京师那样水火不容,彼此之间敬而远之。他们是有着相交的时候的,且我发现,节点上的惠利都是实打实的,而所谓的水火不容,都是些浮皮潦草的小事。 果然。 只是既如此,那凤相…… 凤相此行留给我的破绽颇多,否则我也不能这么快就怀疑黄克宗与唐代儒的真实关系。他写来的那封信与若白的行程有偏差,对丁四平的指令与圣上不同,屡次提及唐代儒、纪信和赵士琛时言语模棱两可,如今再加上黄克宗…… 我仔细数了数。 这张纸上写了扬州与丹州两地、共计三十八位大小官员的名字,拧在一起,便是没有所谓的地宫,也已是足可动摇大夏根基的一股力量。 我接过明诚之手中的笔,在黄克宗与唐代儒前头各拉出了一条线,和在一起,写下了凤昱廷三个字。 只是虽写了,但我心里还是犹疑。 凤相如今已是人臣之极,便有一天改朝换代,他也不可能去拥兵自立。 何况,经此一事,尹川王大约也不会再有立相的心了吧。 更何况,这事还不一定能不能成,自伤国本,自毁清誉,又是何必呢? 对凤相来说,怎么算都是一件吃亏的事儿。 “凤相之上还有尹川王,尹川王与各国做了怎样的交易?”明诚之起身,又站到了门口。他的眼神是遥远又虚无的,仿佛正看着万里之外的京师,“他们已筹谋许多年了,叫你来丹州,不过是凤相一贯的手法。” 还不等我讶异,明诚之又道,“原先折过许多人,都是如你一样的,被他刻意引导着发现了什么。但他们后来都死了。” “我算是第三个,侥幸活到再进丹州这一天。” 他们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圣上不信?还是凤相借此机会除尽异己?丹州和扬州的土地里,到底埋了多少铁骨忠臣? 我想都不敢想。 而余海与王福俱已要吓呆了,倒是王福还恢复的快些,“明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凤相已从尹川王。” 明诚之收回眼光,看向王福。 我也不敢想凤相与明诚之间的过往,明诚之比凤相小这么多,如何竟能在凤相的算计下,安然离开丹州回到京师,又活到了今日。 “过了年,圣上会病重,凤相一定会召你回去。” 明诚之又看向我,“你离京前归顺凤相……” 我连忙拱手,“那是下官一时糊涂。” “不,你归顺凤相,是个好事儿。”明诚之道,“五仙县虽然出了这么多岔子,但也并非你一力促成。你嘴皮子向来利索,知道怎么把自己摘出来吗?” “这……” 我仿佛明白了明诚之的意思。 “下官知道。” “你把自己摘出来,凤相也不会信你。”明诚之又道,“你只是需要像以前的我一样,待在他身边,一步也不要离开。” 这时青衿带着白鹭进来了,于是我们都格外默契的止了话头,围坐在桌侧。 青衿除了饭菜还多买了一碗白粥,如今我一看见白粥就想起了那碗撒满盐的,嗓子一紧,下意识就要叫青衿给我换一碗。 不料明诚之却自我面前拿走了白粥,将自己的青菜粥推过来,“我爱吃这个。” 我低下头,扒了几筷子,心里愈发难过。 明大人其实也是护着我的,只是我以前糊涂油蒙了心,总觉得他太严苛了,所以不爱与他亲近。 “其实宋岸小时候与你是一个性子。” 明诚之忽然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竟似从这一声里听出些感慨的意思。 “可惜啊……” 明诚之夹起菜,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没人管束,吃饭的时候也可以说笑,真好。” 于是我又想起了明诚之的身世,自小便没了亲人,又因为圣上的缘故,所以岳老爷一定拿最重的规矩去拘着他。他的前半生究竟是怎么样的?我虽寄人篱下,但到底没那么多规矩,跑跑跳跳的,直到一脚踏进了京师。 而明诚之呢? 我想不出来。 也实在是……不敢想。 差不离的年龄,这世道却把他打磨的如此老成。他来丹州的时候才多大?竟能安然回到京师去,还在凤相的身边,与他周旋了这么多年。 “孟非原,你如今可是大错特错了!” 我莫名想起了明诚之说过的这句话。那日京师下了雨,连带着我的思绪也模糊不清了,只剩下这句话,响起时便如惊雷一般。于是我下意识接了一句,“下官知错。” 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众人不知底里,都跟着笑。 丁四平甚至还大笑道,“孟大人也是欺软怕硬的主儿,明大人这还没说什么就着急认错。” 我脸皮微红,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倒是明诚之看了我一眼。 明诚之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这一眼叫我安了心,我们之间从此再没有隔阂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19 11:40:47~2020-02-20 11:23: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璧水蘅君 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吃罢了饭, 明诚之又与余海说了说审问上须要注意的事项,我在旁听着,总觉得似乎还有点事没有说。 是什么呢? 我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我又拿起明诚之那张纸来仔仔细细的看, 一路上从出了扶风郡开始遇到的, 落鹰山通天寨批了待查两个字;纪信、贾淳青这条线也渐渐明晰了;地宫与那些假冒金甲卫们也似有关系;张一清去过若白去的那处院子,再多派些人手跟紧了也不是大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青衿给我篦着头发,“大人在想什么?” 我把那张纸递给青衿,叹了一口气, “总觉得还缺一些什么,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阎王路上的那个老者。” 青衿提醒道,“大人忘了?大人曾说他们许是尹川王的情报组织。” “哦对。”我连忙叫青衿拿笔添上, 只是我心里想的似乎并不是这一桩。 青衿也想不到,便换了话题,询道, “大人好好的儿, 怎么想起了以身试毒呢?还好明大人学过解毒的法子——” “对,就是这个!”我一拍腿,“这三日来我都有什么症状?” “高热不退, 就如余公子是一样的。” “和他一样?与县里的瘟疫不同吗?”我原先试毒,就是因为时间紧迫,又看了明德那本暹罗游记,有心下个定论。此行确实莽撞, 但我也实在是想不到旁的法子了, 因而青衿这样说,便好似否定了我的努力一般, 于是我又想了半晌,“不应该啊!” “明大人说县里的瘟疫亦是因此而起。”青衿道, “只是人家是十日的量便吃十日,哪像大人,十日的量吃了一顿……还说余公子先前大约也是如大人般,短时超量服食红莲业所致。” “那便好。” 我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未完完全全的吐干净,我又回过头看向青衿,“荔枝甘露的买卖可停了?” “停了,大人不必操心这些的。”青衿怕我老这样动来动去的扯着头皮,手上也不敢用力气,“叫丁大人带了两个金甲卫去县衙告状,说荔枝甘露不干净,在里头发现了虫子和指甲,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没人敢买了。” 这主意好。 想来也是明诚之的手段。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明诚之不仅仅学过剖尸验毒,片言折狱,大概就连兵书奇谋也翻过不少。 “是明大人的办法吧。” 我一边问着,一边看向明诚之与余海。 先前总觉得他俩像些,如今看着,余海的手段、能力哪里有一点能比得上明诚之呢?他们唯一相似之处,也就是一片赤诚了。 而没有能力的赤诚,实际上并不稀罕。 “是。” 青衿放下梳子,给我松着肩。 就这样静了一会儿,青衿忽然小声道,“怎么觉得……大人经此一事,心性变了不少?” “嗯?哪里变了?” “以前总觉得大人不扎实,轻飘飘的。”青衿想了想,“在京师遭了那么多事儿,却总还想着窍门儿捷径。如今来了一趟丹州,都不够一个月,大人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回到地上了。” 不仅仅是扎实吧,我的变化,我自己亦感觉得到。 好像,大概,比以前……找回了那么一点点治国平天下的初心。 那是还未去京师时才有的初心。 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先去看了看白鹭,他还是懒懒的,也不怎么起身。 吃过早饭余海要去审犯人,明诚之作为监察史,自然要陪着。丁四平换了衣服道,“今天盐库放盐……和解药,大人不去?” 解药是大事,我作为盐运司使,是得去一趟。 到了盐库,王福刚将几箱盐搬出来,见我和丁四平到了,笑着一揖,“大人今日气色尚好。” 我也笑着应了一声,觉得这世间万物当真可爱。 王福在前主持,我在搭起的棚子里坐着,闲了就翻翻账册。 两位仵作昨日也得了明诚之指点,两位乞丐和老牛的死因也找到了,这亦是一种毒,同样需要用到香末苏,叫步步生花。这毒吞下即毙命,融于肠肚,却作用于皮肤,当天服食,任是多高明的仵作去验,都只觉得是前天死的。 百姓领了盐,常笑嘻嘻的问王福能不能多匀一勺,被拒绝了也开开心心的在账册上按个手印。 王福留了个活口,“有剩下的,明儿我一勺一勺给你们送家去。” 众人哄然大笑。 王福又敲着箱子道,“咱们新上任的盐运司使从京师给你们带了年礼,领完了盐的,都去隔壁棚子拿酒啊。” 我起身走到前头,打开箱子。 箱子里头是明诚之配出来的解药,也不知道都用了什么,他总不愿说,我也不好问。这也是我们昨日商量下的,借着发京师甜酒的名义发些解药,要过年了,百姓们不会多想。 且也正好让我在五仙县里立一个好形象。 最初见我时,大约他们还想着县衙里王县丞说我们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情,所以总是闷闷的,接了酒就跑。到后来也不知是谁打破了尴尬,问了一句,“这酒好不好喝啊,不好喝我就倒到井里头。” “保你喝完一瓶还想一瓶。”我拍着胸脯保证,“不好喝你来找我。” 见我并不是不好相与之人,百姓们也渐渐放开了,也有领了盐和酒的,不曾散去,就四下里围着说些闲话。 “大人还要回京师去的,我们要是还想喝,要到哪里找大人去?” 那人又问。 “不回京师,我就在节度使府。若回了京师,你只管去三曲街上打听,孟非原孟大人的府邸,哪个京师人找不到?” 众人又笑,“大人自报家门,是怕咱们不找去吧!” “大人,草民家里糊了灯笼,囡囡快去拿一个来送给大人!” “咳,你抢我的话干什么?你家那灯笼破不溜丢一堆纸,大人还是用我的灯笼好看。” “咱家做屠户的,也没什么好送的,就送个猪头吧,大人也不要嫌弃。” “好哇你,前天去买非说没肉了,原来打算走人情?” “这话说的,快过年了,谁家不留点宝贝呢……” 他们也不好过,这里头太多人没了丈夫、妻子,甚至还有送走了黑发儿孙的老者,身影羸弱而单薄。如今却因为一瓶甜酒的馈赠,便想要把家里最宝贵的东西都给我。 这样单纯而质朴的善意! 我看着他们,由衷觉得感动。 这感动来的莫名其妙。就好像是看到了随风飘洒的草籽,无论被播种在何处,无论遭遇过寒冬还是烈火,都能在来年开春之际蔓延成生生不息的绿意。 逆境何必自弃?生命自能蓬勃。 快过年了,真好。 一切都在渐渐回转了。 放完了盐,王福又点了半晌,留出一部分来打算应急,余下的果真分好了袋子,挨个儿去给百姓家里送。 “谁还不想过个富足年呢。” 王福锁了库门,“估计下官就守着盐库过年了,大人您呢?来盐库还是去县衙?”顿了顿,他又笑道,“也就一天的马程,估计大人到时候已去了节度使府。下官不过白问一句。” 我拍了拍王福的肩,心里有话,却没说出来。 盐库的事儿便算是忙完了。 我与丁四平回县衙,一路上想了不少,正出神的时候丁四平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低声道,“那是不是若白?” 我抬起头,四处看了一圈,“在哪?” “现在不见了,刚刚就在那个街角。”丁四平蹙眉道,“我也没大看清楚,只见穿了一身青色的衣服,手里还拎了两瓶酒——好像是大人方才发的甜酒。”末了,丁四平还摸了摸下巴,“这个若白速度倒快,莫非还会轻功?” 他这一动,我便撞到了他的佩剑上,这才注意到他还戴着太阿剑,“你不是说要把这剑给监察史?” “等咱们走的时候自然会给他。”丁四平道,“他如今有圣旨傍身,咱们可全指着这把剑呢。” 我忽然想起之前明诚之说的,过了年,凤相会召我回京,理由是圣上病重。 那日事情多,一时没注意到,如今丁四平又说起来了,我才觉得不对,“圣上病重?” “明大人离京前就开始咳嗽,明大人假意病休,实则领了圣旨来丹州一事凤相不日便会知情,自然会把大人叫回去。” 丁四平只顾想着若白的事儿,对我的问题显然不是很有兴趣,“凤相怕你与明大人走得近,肯定要把你叫回去的。更何况,我琢磨着,你和明大人都留在这儿,凤相也不放心。” “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等一个什么样的时机,但眼下时机不到,他们并不打算动手。” 丁四平握住剑柄,喃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凤相手段竟然如此老道呢?早知道就不应该带着虎十三,叫他跟着凤相就好了,一边历练还能一边长点心眼,比我亲自带着要好。” 就这么一路回了县衙,明诚之和余海还没回来,却看见了坐在屏风后头上药的虎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0 11:23:00~2020-02-21 11:4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轩辕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油卷 2瓶;归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丁大人。” 虎大对丁四平一抱拳, 又对我一揖。 “属下跟着若白,一路进了暗道,发现里头果然别有洞天。” “过后头去说。” 我拍了拍虎大的肩膀, 示意他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穿了几道廊进了后院, 虎大接连喝了两壶茶,方才对我们道,“那里像极了校场,只是武艺稀松平常, 勉强自保的水平。属下听到其中一个人问县里什么时候再有集, 他还没逛够呢。” “县里的集不就是……” 丁四平脱口而出一句话,随即又生生压住。 五仙县里的集是腊月十三, 也就是头天晚上我们到的五仙县。彼时我还感慨:这集上人来人往,哪还有半点瘟疫的样子? 也是那一天,余海在集上碰见了东田的老李, 还格外亲热的打了招呼。 “那人长这样。” 虎大要来纸笔, 匆匆画了个大概。 细长眼睛,屁股下巴,比县衙的画更不像是在画人, 但总叫人一看就想起老牛来。 我与丁四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不可能!” 推理论断是我们的事情,虎大只管把自己这些天所见所闻都讲一遍, 讲完了, 瞥见桌上摆的甜酒瓶子,拿了一只过来翻来覆去的看了好一会儿, 方才啧啧道,“那里也在酿这个, 瓶子都差不多。” “哎对了,校场里好像有那么几个武功不差,险些就要被发现了。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黑的,像是黑白无常” 虎大放下甜酒瓶,又喝了一碗水,“有没有干粮?属下得带上点,再去一趟。”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金甲卫跑进来,对丁四平急道,“丁大人,那、那那个西胡人,他……他他他!他!” “不要着急,慢点说。” 丁四平知道事发紧急,否则金甲卫里何曾有过这样慌张的时候? 但此刻,急也没用,只能安抚着这金甲卫,叫他调整情绪平复下来。人在慌张的时候去说一件事情,总是七零八落不完整的。 “那个西胡人……” 那金甲卫咽了口唾沫,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满脸煞白。 “他炸了!我……我们折了一个兄弟在里头!” 每件事情在发生的时候,其实就已定下以后的局势了。 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当初彼此的选择一同成就的。 很多年后再看《玉历宝钞》,书上说这是业力感召,因果所致。就譬如此刻,我与丁四平、与这些金甲卫共同经历的这一切,枯骨冤魂,黄泉碧落,皆是共业。 而从五仙县烧起,一直烧到丹州、烧过天下十三州、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入京师的这一把火,则是整个大夏的共业。 共业所感,无一能免。 而此刻,我们只能坐在县衙的后院里面面相觑。 “炸了?” 丁四平最先反应过来。 “大、大人们跟属下来瞧一眼就知道了。”那金甲卫依旧哆嗦着,一路带着我们到了金甲卫住的那处院子,“刚刚就在这里,那那那西胡人忽然笑了一声,就像是……” 他吸了一口气,“就像是老鸠!还说了一句时间到了!虎二四过去看,谁知道那西胡人忽然在自己身上摸了半晌,不知道摸住了什么,就……” “好在别的兄弟都被分走了,县衙里也没几个人。”那金甲卫抹了一把汗,颤道,“属下又刚好进了屋去喝茶,咱们只折了虎二四一个人。” 院子里只有虎二四一人的尸首,已叫小厮去请两位仵作了。我与丁四平蹲下,大致看了看虎二四身上的伤。我实在惭愧,这行金甲卫中,我来不及一一与之相熟,这个虎二四更似第一次见,便已是这个境地了。 张仵作随明诚之他们去大狱了,如今县衙里只有白仵作。 他匆匆赶回来,看到满院狼藉后也是大骇,“这、这是……” 丁四平默然,白仵作定了心神,开始给虎二四验尸。 丁四平与他一道看着,我总觉得残忍,就起身背过去站着。以往看那些话本里有说到过域外的一种法子,说是招募忠勇之士,在其表皮埋入炸/药,可以一人之力攻破一城。 我只当这是个传奇话本,哪里想得到,竟真有这样的法子。 西胡人自然已被炸成了碎片,但我四处寻着,也寻见了不少断骨残骸。我自认见多了尸首不怕死人,然这样一块块零散的肉和骨头,还是叫我干呕了几次。 验完了虎二四,白仵作又将西胡人的残骸捡来,翻找了半晌,拈了一块道,“这个下官拿回去验吧。” 后半晌明诚之与余海回来了,狱中大致审出了一些,“就是那个王永,死都不肯说背后受谁指使。”余海叹了一声,“往日里的交道,可没觉得他竟如此有气节。” “那些假冒金甲卫还不如他。”明诚之喝了一口茶道,“其中一个捱不过拷问,竟吐出了地宫的事儿。” “怪不得唐老爷总要来剿匪。” 两人说了半晌,我才理清了。原来通天寨里的并非山匪,而是蓄养在地宫里的兵卒,时日长了,轮换着去通天寨上当山匪,也算是给他们放放风。 “口供画押都齐了。” 明诚之掏出一张纸,递给余海,“保管好了,这个可重要的很。” “还有那个张一清,先派人跟住了,看看他那个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俩说完了,我与丁四平才说起了今天县衙里的事儿:一个是虎大来报的,这条信儿与明诚之和余海审出来的大致对上了,就是地宫里也有一样的甜酒瓶叫余海格外留了心,“他们别又效仿咱们,将毒下在甜酒里。” “明日继续发年货,送他们果子叫他们腌在酒里,就说京师人都这样喝。”我接了一句,“这样喝那酒就腻的很,比荔枝甘露还腻,我才不信百姓们喝完了这瓶还会去买新的。” 敲定了这事便说起了西胡人。 恰此时,白仵作也将虎二四和西胡人的验尸报告送了过来。明诚之接过来一看,心下明了,“皮下埋药乃是禁术,这法子域外早已有了,只是咱们大夏总觉得这法子是逆天道而行,不肯一试。” 顿了顿,他又慨叹,“原先一直说西胡是域外蛮民,你们看这行事精密周到,计算分毫不差,如今我大夏哪里及之。” 神态自若,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有些忍不住,“明大人,如今……” “还差一些火候。” 明诚之将那两页报告放在火上,跃动的火苗舔上纸页,不消片刻,那纸就化成了一团灰。 明诚之打去手上的灰,起身站到门口。 我常见他这样站着,门外明明是五仙县的街道,他的眼神却总似在看京师。 “我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但我总觉得,他还在等。” “他这个人……这世上没人能看得透,我不能,尹川王不能,圣上更不能。”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凤相。 “谁都不知道这个局,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的。” 明诚之忽然回身,看向我,“你与他下过棋吗?” 我摇了摇头。 凤相这人看似平易近人,实际上交友标准高的很。明诚之一说到棋,我便又想到了凤相院子里的白玉棋盘,世间丘壑、天下经纬,无一不在他的谋划当中。 “他不下废棋。从不会轻落一子,亦不会轻弃一子。所以这个西胡人,不会莫名其妙地跟了你们久,在今天才引爆自己身上的炸/药。” 明诚之又看向外头。 五仙县四季如春,此刻门前有飞花穿柳、暗香浮云,他的眼波只那么一落,便又看向了别处。 “现在的京师,该下雪了。” 春去冬来,世间万物都会潜藏在深雪之下,化作白茫茫不见前后的干净。是蛰伏,是死亡,也是新生。 入了夜,各自都熄了灯,却没有人能睡得着。 我和衣躺着,盯着帐顶,心里总是安定不下来。 夺权篡位,不知上位者作何记,但于百姓而言,却总是一场劫难。 丁四平在门槛上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微微抬起头,见那头床上的明诚之也睁着眼,如我方才一般紧紧盯着帐顶,仿佛在等什么。 过了一会儿,忽然传来极沉闷的一声响,紧接着,滚雷一般碾过来,一声大过一声。 “什么声音?” 丁四平抬头去看。 “好像是大狱那头,地底下传上来的。” 明诚之一跃而起,冲过来拉开了我的帐子,“我知道了,凤相要等的时机在京师!他们自爆不过是个幌子。” “你快回京师去。” “护住京师。” “护住大夏。” …… 黑暗中,明诚之的双眸似亮着光。 有那么一瞬,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数种向来不会在明诚之身上表现出来的情绪。如今这些情绪成了他眼里的光,齐齐照进了我心里。 “就现在,回京师去。” “这是英武军的令牌,一刻也不要耽搁。” “在凤相的局里,你我皆是其中子。” “所有的变数,都要自己来争取。” …… 第75章 “盛英十二年岁末, 丹州平湖郡五仙县王永勾结山匪,入狱待查。” “……是夜,当中死士取机密不得, 悍然自爆。” “狱中囚匪尽亡, 无一幸免。” “翌日,监察史明诚之奉圣旨、配圣剑,领二十金甲卫,赴节度使府。丹州盐运司使孟非原持英武令牌, 自扬州过台州, 号飞贲军英武旧部,南上解监察史之围。” “节度使各有动作, 诸小国蠢蠢欲动……” “地宫开,死士现,丞相凤昱廷归顺尹川王。大夏如雨中飘蓬, 无可依托。” “盛英十二年之乱, 自此而始。” …… 地宫,甫一出现在世人面前,便和死士这样恐怖的字眼联系在了一起。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那些在自己皮下埋炸/药的人,原来叫做死士。 以身为引。 悍不畏死。 果然,担得起死士这个名号。 地宫开,死士现, 如今丹州乱作一锅, 我却似逃兵一般。 与丁四平策马去扬州时,我便与丁四平说了此刻心中所想, “把明大人自己留在此刻的丹州,我实在太不善良了。” “大人留着, 反而叫明大人束手束脚。”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骑的还是普通马,路上换过一次,这才进了扬州的地界。 “更何况,如今咱们把可用的人手都留给了明大人。” 丁四平一边说着,一边摸出背囊里的水壶,灌了一口,“明大人还带了两营令牌,大人不必担心。” 过锦川郡时,五仙县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我与丁四平在郡里修整,银钱都买了干粮,装了鼓鼓囊囊的几袋,分别搭在我与丁四平胸前。 “快过年了。” 锦川郡的树上都挂了红灯笼,丁四平仰头看了一眼。 当初我们为着不在路上过年特意加快了脚程,不想这命中注定的事情,向来是无法改变的。 “快些走吧。”我翻身上马,“不知道扬州过年时会不会封城七天,眼下还得出了邑曲郡才能把英武军的令牌交到飞贲军军营里。” 一说到这里,我还是有些疑惑,“明大人怎么就能肯定英武军是要听他命令的?” “和柔帝姬是云潞将军的亲外甥女,且这外甥女不久就要嫁给明大人了,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情。”丁四平瞥了我一眼,“孟大人,你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却一根筋的很。就算二皇子有不臣之心,云潞的英武军,也还是跟自家将军的感情最深。” “可如今英武军都已并入飞贲军营中了啊。” 我还是不懂。 对于军务上的事情,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我大夏积弊,官制冗杂,干将驻京,因而兵不识将,将不识兵。”丁四平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蹙眉看向我,“这是明大人向圣上呈过数次的折子,明大人真的曾是你的上司?” 出了锦川郡,越往邑曲郡行进就越觉不对。 扬州富庶之地,要过年了,百姓们本该安安稳稳的守在家中做鱼煮锅子吃的。如今这条路上,却总有朝着锦川郡方向跑的人影。一开始是零零散散的几个,往后瞧去,便聚了几堆。 只是总没人敢跑到锦川郡的城门前。 看着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样子……我心中莫名浮出年少逃荒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跑,跑进别的地方,我们才能活下去。 可他们为什么不进锦川郡? 于是我推了推丁四平,“邑曲郡怎么了?” 丁四平也觉出不对,“不知道啊……” “大人你看!” 丁四平忽然惊道。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有人扛不住,见城门开着就要往里闯,守城的兵卒眼睛也不抬,手起刀落,都不等那人的尸首落地,立刻有人将他的尸首拖往旁边的林子里。 接下来会有人过去喝血吃肉。 刚死的人,尸首还是热乎的,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大餐。而这样的大餐,也只有身强力壮的人才能抢到。 小时候见多了的场景,此刻再见,依然觉得心悸。 我连忙掉转过头,叫住一个在我们马旁看着的女人,“邑曲郡里怎么了?” “兵老爷占了邑曲郡!”那女人衣裳没怎么破,只领口磨出了线头,看起来要比旁人的状态很好多。听见我问话,她抬起头看着我,娇声道,“你们不要进邑曲郡,奴刚从兵老爷的营帐中跑出来!” 她的手搭上马嚼子,“你们有没有吃的?奴已两顿没饭吃了。” 吃的是有,只是眼下,我不能给她。 这里饿疯了的流民这么多,我与丁四平一旦成了活靶子……后果不堪设想。 “哪个兵老爷?” 我调转马头,甩掉她的手。 “就是卫老爷啊。”那女人也不恼,照旧朝我们笑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们胸前的布袋,“两位老爷,袋子里装的是吃的吗?” 卫老爷? 难道是飞贲将军卫栾? 他竟然直接起兵占了邑曲郡? 难道是看这天下乱局已起,便要跟着分一杯羹了吗?只不知,英武旧部有没有在其中。眼下若是能直接找到卫栾营帐去,明诚之交代的事儿,也就算完成了一半了。 “你把我们带进邑曲郡,带到卫老爷的营帐前,我给你四张饼。” “奴可是刚跑出来,再回去,岂不是要被卫老爷打死?”那女人眼睛一转,“五张。” “好。” 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一边说着我好看,一边上了丁四平的马,坐在丁四平背后,一双手总不安分。 丁四平一张脸快要全黑了,我佯装不见,在心里默默地说了数句“得罪了得罪了得罪了”。眼下虎十三也不在身边,无人看管,他们习武之人,应当更能从这些事上磨练些心性。 嗯……好吧,我编不下去了。 我就是爱看丁四平吃瘪的样子。 他夫人早亡,这女人长的也不差,我只当她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一路逆人群而行,丁四平一手持着缰绳,另一手挥着长鞭,不断驱散想要挤过来的流民。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人多了就比划几下匕首,确也吓退不少。 仍有不知死活要过来的,着了丁四平的鞭子,便也只顾捂着脸哀嚎了。 到了邑曲郡城门前的时候,那女人忽然搂住了丁四平的脖子,咯咯一笑,“老爷,等等,卫老爷的营帐就顺着这条路直走,第一个口子左拐,那里生了一堆火,老爷过去就能看到。” 我们放慢了马速听她说,她忽地扯开了丁四平脖子上的一根带子。带子一开,干粮险些要倾出来,丁四平连忙去捂,却捂住了那女人的手。 丁四平将手弹开,那女人却已拿了几张饼,身手利索的跳下马去,“你们说的话都不可信,奴还是先走了。” 她一路纵身轻跃,像极了话本里有武功傍身的女妖怪。 有张饼掉到了地上,在流民围过来之前,丁四平一挥鞭子把那饼甩向了远处。 他系好带子,横了我一眼,“她拿走了六张,地上掉了一张。孟大人,这路上你得少吃七张饼了。” 其实我本打算给她十张的。 只是怕刚开始开价太高不好还价,且还给她留了抬价的余地,不想她也是个直性子。 “她运气不好。”我闷笑。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丁四平往后看了一眼,哪里还看得到她的影子? “她本就没打算要那么多,如今拿到的已超过了自己的预期,这运气够好了。”丁四平慨叹,“实力也不错,方才那一下比许多老兵还要利索,倒是忘了问她的名字。” 顿了顿,他又道,“能从卫栾的营帐中跑出来,当真不差。” 进了邑曲郡,街道上行人寥落,四处都是兵卒在把守。 我们按照那女人指的方向一路到了卫栾的营帐前,已有兵士报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卫栾亲自来迎,与丁四平勾肩搭背的说了半晌话后才看向我,“这位是……” “我的小厮。” 路上丁四平已与我介绍过了卫栾的情况,卫栾此人颇有些脑子。朝上凤相、明诚之、方瑱与他都有交道在,因而他主持飞贲军多年,从未有过被圣上一道诏令夺去兵权驻守京师的时候。只是如今,尚摸不清楚他到底属意哪方势力,所以要小心试探。 知道丁四平的意思,我也格外配合的一躬身,“卫老爷。” 卫栾一点头,将丁四平迎进了帐子,“我记得你被拨去丹州了。” “丹州人人自顾不暇。”丁四平挨着卫栾坐下,“这不,来瞧瞧你。” 我下意识跟着也要坐,却被丁四平一道眼风慑住,方想起自己的身份只是丁四平的小厮,于是安安分分的站在了丁四平的身后。 “只是我这个小厮受人之托,要替那人给王忠带句话,不知道你这次来,可带了王忠?” 王忠是英武副将,云潞调任禁军统领,他便率旧部并入飞贲营。我原以为问出英武旧部需要一会儿功夫,不想丁四平只眨了一次眼,就把我们此行的目的报了出来。 “太不巧了。” 卫栾叹了一声,看向我。 “你受谁之托?要带什么话?王忠将军还在防上,本将此来,并没有带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2 11:55:53~2020-02-23 11: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0859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还不待我回答, 卫栾又道,“不过本将的副将钱石头与王忠是老乡,若非机要, 你说给他, 也是一样的。” “可若是机要……” 卫栾放下手中茶杯,看向丁四平,“老四,虽说咱们一道滚刀子出来的, 但若是机要之事, 你们还是得从我这里过一趟。” 说完了这句,卫栾又换了笑脸, “咳,倒也不是我不给你们方便……实在是这飞贲军人杂,没点规矩, 咱实在立不起威来。” 丁四平也笑, “你最重规矩,咱们都知道,哪能叫你为了兄弟破例呢。” 接着丁四平看向我, “是谁叫你给王忠将军带的口信?” 我知道英武旧部在他这里活的很憋屈,奇袭南挝大获全胜,风头一时无两。随着云潞调任禁军统领,这风头, 便消湮在了飞贲军的刻意打压之中。 只是卫栾拒绝的很有理由, 也很客气。 我想了想,只能道, “是一个女人,也并非机要, 只是听说要经扬州,说若是遇见了便带句话。” “女人?” 卫栾哈哈一笑,“王忠一脸木讷,竟还有女人瞧得上他?那女人都说了什么?” “她说……” 我以前但知道自己脸皮厚,却没想到自己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在卫栾面前扯起谎话来,竟然脸不红心不跳,言之凿凿,确有其实一般。 同时我也琢磨着,怎么能说一些钱石头和卫栾听不懂,但王忠一听就明白的句子。 “那女人说,自己的闺女嫁不出去了。” 我撇了丁四平一眼,他坐的四平八稳的,正喝了一口茶。 “女婿进了大狱,叫王忠将军能不能想想办法。” 卫栾起了身,“这女人还有个闺女?” “是。” 我赶紧垂首,避开卫栾投过来的眼光,生怕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哪里的大狱?” “那女人只说王忠将军必然知道的。”我又应了一声。 卫栾点了点头,“这事难搞。” 他在营帐里来回踱着,“也不说是哪处大狱,捞人这种事情,王忠不能自己做主,还得我来。现在这邑曲郡这么乱……” 正说着,一个穿着与卫栾差不离的将军进来议事,见丁四平与我都在,便顿了顿。 卫栾会意,随他出去了一趟。出去没多久帐外就传来一声惨叫,只是那声惨叫并来不及发出,只是简单的开了个头,余下的便不知道被什么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一串咕噜噜的声音。饶是我这没练过的耳朵都听见了,丁四平听得一定更清楚。 我看向丁四平,他正凝神细细分辨。 “是个女人。” 他道。 “听起来还年轻,好像……” 那声惨叫又响了起来,这次我也听清了。 那女人正苦苦哀求,“卫老爷,奴只是郡守府上的妾啊,且已为你们盗来了城门令……” 邑曲郡郡守亦是方家子弟。 这一路来,我也疑惑,怎的郡里尽成了营帐?百姓畏惧飞贲军的权势,惶然逃出城去,情有可原。方家族训森严,方郡守必然不会做出这等弃城出逃的贪生行径。 现下听了那女人半句话,我已明白了。 这女人贪生怕死,为飞贲军盗取了郡守城门令,邑曲郡不战而破,大概方郡守一府,早已成了泉下幽魂。 我与丁四平皆默默。 天下将乱,这是必然之势。 只是没想到,扬州并非尹川王根系所在,竟乱起来的这样快。 正想着,卫栾进来了,他擦着手道,“来都来了,一起去吃个饭吧。军营里没什么好东西,不比金甲卫的伙食好,老四可要多多担待。” 丁四平起身,“谁不知道飞贲将军卫栾会吃呢。金甲卫可没什么好吃的,今儿既然借了你的光,那肯定不会与你客气。” 卫栾哈哈一笑,揽住丁四平的肩。 我站在两人身后,以青衿最常用的姿态,跟着两人到了吃饭的地方。 两人上了高台,高台一侧跪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我用余光瞥过,见她衣衫凌乱,身上满是血痕,便知她该是刚刚惨叫的方郡守府上的妾室。 丁四平与卫栾都坐下了,卫栾才看向我,“你也坐吧,军营里头哪有那么多规矩。我都不知道老四什么时候用上小厮了。” 我挨着丁四平往后坐了坐,丁四平道,“到了丹州才买的,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 “今儿来了,就叫你们尝尝飞贲军的烤鹿肉。” 卫栾朝底下一招手,立刻有人推过来几个人,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心头一凛。 接着,又有人推过来一口大锅,添火热油。 军营里吃饭,吃的也是规矩。 卫栾不出声,饶是高台下那么多人,便没有一个敢发出声音来。 待到锅里的油热了,卫栾拍手道,“先烤鹿腿。” 后来天下大定,我还是时常梦见这一幕。 锐利的匕首划下皮肉,当着我们的面在盆里洗干净血沫,然后扔进热油锅里。热油着了水,“滋啦”溅出了油花。 人声随着油声一同沸了起来,却还是掩不住那一声高过的一声的哀嚎。 满眼都是血。 满眼都是。 烤好的肉撒上了佐料,卫栾先摆在丁四平面前,“方郡守府上养的鹿,鲜美得很。老四尝尝?” 接着推给我,“可怜见的,你也尝尝?” 烤好的肉已看不出颜色了,便是撒了佐料,也能嗅到扑鼻的血腥。 “这是头母鹿,还没生过小鹿崽,正是嫩的时候。”卫栾笑着看了看丁四平,又往高台下道,“今日还照例,吃得多的,随我去拿赏银!咱们行军打仗的人,吃的少了弓都拉不开!” “你怎么不吃啊?”卫栾看向我,“小门小户的孩子,见了稀罕肉,不应该狼吞虎咽吗?” 顿了顿,他又看向高台下被捆死了的那几个人,“他们都不爱吃鹿肉,要我说,这鹿肉可是天下第一鲜嫩的味道。要是不爱吃,我叫他们给你讲讲到底好不好吃?” 若我不吃,或许我就是下一头鹿。 可我实在吃不下。 “我……” 高台下,在真正看见了这所谓烤鹿肉的制作过程后,几乎没有人能坦然咽下面前这一盘焦黄的烤肉。 卫栾一心要权势,要人人臣服。 始皇帝崩逝,赵高要除异己,也不过是指鹿为马。 而卫栾呢? 卫栾要人人臣服,如今人人惧他淫威,却也失尽人心了。 他与黄克宗是一样的路子,以为没人开口,便不会再开口。殊不知,堤坝尚挡不住滔天的大水,更何况是以他一己之名,将兵卒压在厌惧之下的心。 “小的是在家居士,受了五戒了。”我讪笑,将那盘肉推了回去,“谢老爷厚爱了。” 虽一口没吃,但我还是吐到了虚脱。 丁四平也一样。 他少年时与卫栾是一个营帐的兄弟,但怎么也想不到经年之后,人心竟能生的这样莫测可怕。 入了夜,还未躺下,卫栾又着人来请,说王忠到了,叫我们过去再将白天的话说一遍。 防上到邑曲郡不远,确实路程时间都对得上。只是这大半夜的,有什么话不能放到明天再说?我将匕首塞进靴子里,想了想,又加了一条束带裹住,只给手柄留了个空方便抽取。胸腔后腰等命门皆在里垫了肉饼,整了半晌,待从外头半点都看不出来后,才随着丁四平去了卫栾的营帐。 卫栾独自在桌前坐着,桌上还放了一个红漆的木盒。 哪里有王忠的影子? 我往四处看了看,却见卫栾抬起头来,“孟大人,你何必隐匿行踪呢?唐老爷丢了盐运司使,急的不知道怎么样,这布告如今都发到了我这里。孟大人若想瞒着,不做这个盐运司使了,我也能替大人瞒住……可孟大人说自己是老四的小厮,真是不厚道。” 说完了,卫栾又去看丁四平,“你也是,也不念着咱们同帐的情谊,真是不厚道。” 还不待我们说什么,卫栾抽刀挑开了红漆的木盒,“孟大人,王忠到了,有什么话,尽可说罢。” 他手腕一倾,木盒掉在地上,一个人头滚下台阶,一直滚到了我脚下。 卫栾也跟着下了台阶,手里还掂着那把刀,笑吟吟的走向我。 丁四平甩开鞭子,护在我身前。 “得了,老四,咱俩的招式不都是一样的吗?”卫栾拍了拍丁四平的肩,“放松,我并不打算伤到孟大人。你瞧,这是我接到唐老爷的信后拟的一张告示。” “孟大人爱民如子,区区一介盐运司使,实在委屈了他。我想着叫孟大人先把这邑曲郡管起来,再接下英武旧部,日后接任扬州……不过也不是白叫你们得的。”卫栾放下那张纸,“孟大人接了邑曲郡后,要亲下告示封我为邑曲上将。” 成了,我只不过是卫栾手下的傀儡。 若不成,推我出来挡刀,他在后头只是个被胁迫的无辜将军。 多好的主意。 我笑了一声。 “真是……下官怎敢给上将军下告示呢。”我推开丁四平,直接对上卫栾,学着他们军营里的规矩,缓缓单膝跪下。 第77章 卫栾是飞贲将军, 亦是从三品。 按例该称大人的阶品,可他处处都叫别人称他老爷……一是心气高,二便该是威压的意思。 飞贲军又是多路参将亲兵合并而成, 卫栾手下亲卫少于半数。如今他毫无由头便用英武军的王忠开了刀——大约以前也用过别的参将开过刀?我没见过, 因而不大敢确定。 但今日他在高台上叫下头人吃鹿肉的样子我都看见了。 并非人人都敬他服他,所以他才更想出这样冷酷又恶毒的办法去威吓。循环往复,也不过只能叫底下人更惧他一分。 而人对一件事情恐惧到极限的时候,往往会生出莫大的勇气, 试着去推翻它。 他们缺个时机, 我便给他们这个时机。 扬州要乱,我就添一把火。 我与丁四平在净房里吐的天翻地覆的时候, 丁四平说卫栾以往谨慎地很,行事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虽说邑曲郡的方郡守是方瑱的表堂支,比方静还远, 但毕竟是方姓人。以卫栾的性子, 就这样杀了方郡守,还用方府的妾来做文章,必然是得了另一方的信儿。 所以用方家小支开刀, 便是自己这一次败了,也还有被胁迫的说头。 而飞贲军的甲衣,与他们金甲卫一样,薄薄一层, 适合贴身穿着。如今卫栾敢独身叫我与丁四平前来, 他身上必然穿着甲衣,营帐外大概也布置好了护卫, 一击不成,我与丁四平必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不能妄动。 膝盖结结实实地触在了土地上, 匕首的柄紧紧抵着肉,有些糙硬。粗粝的砂石与供上的青砖不同,但此刻我偏偏想起了承庆殿。 与此刻差不离的境地。 都需要我再忍忍。 忍,忍到万无一失的时候,忍到我可以一招毙命。 毕竟杀人这种事情,我是第一遭做,不敢有半点闪失。 那边卫栾见我表了态,已哈哈大笑着弯腰去扶我。他弯腰时,拎在手里的刀便换了朝向。 “孟大人来拜,当真折杀我了。” 刀背钝而润的光投在我眼前。 我又对他俯首一拜,“上将军乃国之柱石,中流砥柱。如今地宫开,天下乱,上将军能守住扬州,北上有防,南下有粮,实在是雄踞天下之霸像!下官今日拜,乃是拜未来天下霸主,上将军何必推辞!” 这些话句句情真意切,听的卫栾心里一喜。 于是他再次弯腰来扶我。 我避开,又是一拜。 俗称大礼三拜,今日我用了最重的礼来拜他。 恍惚想起那年九曲诗会,面对明诚之时我屏息凝神,毕恭毕敬,便以为这是此生最重的礼了。 后来见了圣上如孩子般喜怒无常,因修错了戾太子一节而被申饬时,我更是希望自己是个石胎泥塑的人偶。那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我以为这也算是重礼。 后来见云空,中秋宴……我从未行过这在《太宗例》里最重的礼。 三拜。 传闻上古时帝王禅让,众臣便要行三拜之礼。 我捡起王忠的头,已经洗干净了,面上没有血迹,发髻也挽的整齐,然而那双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上将军。” 大夏以前,唯有开国大将才配得上一声上将军。大夏开国后,将军人数日增,便再没上将军这一说法了。 卫栾喜欢听,我自得让他听个够。 我将王忠的头捧起来,却依旧只垂眸看着眼前一尺三寸地。 卫栾穿着正红的靴子,靴面上绣了两条四爪龙。此刻他动了动,那两条龙便跟着动了动。 “咳,孟大人,你快起来。” 我又说了些乱世英雄的俏皮话,一直到卫栾止不住笑的前仰后合时候,才腾了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起了身。 宽大的衣袍,恰好遮住我手下所有的动作。 站稳了,我继续用一双手托着王忠的头,看向卫栾。书上说行军打仗的人,要表示效忠的时候,是要歃血为盟的,如今没有血,我便捧着王忠的人头道,“决不辜负将军所托所愿,若有违背,便如此人——” “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身为大夏人,身首异处,不得全尸下葬,是极重的赌咒了。 见我如此识相,卫栾也伸手去接王忠的头。 就是现在—— 他比我高许多,而我是将王忠的头高举过头顶的。卫栾伸手来接时,松开了刀柄,挡在眼前。 就这么一刹那—— 方才我起身,借着衣袍的遮掩,将靴子里的匕首藏在了衣袖里。如今这一刹那,卫栾露出一截脖颈,我倒握着匕首,冲着卫栾的脖颈划了过去。 擦到卫栾脖颈时,我反手一捅。 他甚至都来不及“哼”一声。 几滴血溅到我胳膊上,渗过衣裳,这腥热沾上肉皮,顷刻便生出了凉意。 佩刀“哐啷”一声,磕在石阶上。钱石头闻声挑开了帐子,却被丁四平一鞭子卷住了脖子拉进来。 外头早有守夜的兵士听到了动静,只是见钱石头进来后也没有响动,便不敢再轻举妄动,只是团团将帐子围住。 丁四平拿起案上盖了卫栾大印的那张纸,走到帐外,“我乃卫将军昔年同帐、如今圣上亲封金甲卫丁四平!钱石头背主谋上,杀了卫将军,如今我替卫将军报了仇!今夜将军邀我与孟大人前来,乃是商议飞贲军后事!” 我在帐内听着,有些哭笑不得。 丁四平用词,总是叫人……无法形容。 深吸了一口气,我收好匕首,捡起卫栾的刀,按住发抖的腿,亦到了帐外。 帐外是火把,站在我这里,并看不清这飞贲军中到底有多少人,只觉得这一簇一簇的火把如星河,闪烁着蔓延开来。 星河也是人心。 人心所向,惟道与义。 我清了清嗓子,举起卫栾的刀,“将士们!” 今夜,但拼一醉。 “大夏开国至今已有六百七十二年了。”我看着他们,“飞贲将军,从开国以来,便是戍边卫国的大将军!飞贲军,更是将忠义二字深融骨血!如今,便要自毁清名了吗?十年百年以后史书工笔,诸位的前辈!或许还有诸位的同僚!亲人!就都是青史上叛国背义的佞臣!” “属下也不想的……” 不远处一位小将嘟囔了一声。 “可卫将军……” 他开了口,旁人自也跟了起来,“是啊,属下祖祖辈辈都是飞贲军的人,哪里干过这样的事儿!” “可不嘛,要不是卫将军……” 听着他们对卫栾的怨声愈发大了,我示意他们停下抱怨,“走进了死胡同,你们是会撞过墙去?还是折出来重新找一条路?” “自然是重新找!” 我不需要他们回答,自顾自的接下去,“如今有人杀了方郡守一府,你们并不知情,恶人已然伏诛,难不成你们还要替那恶人把墙撞穿吗!” “属下才不愿!” 远远有人喊了一声。 “属下原先是常源军的,常源将军回京,属下们便被并到了飞贲军之中。哪想得到这飞贲军吃人不吐骨头!毫无由头就杀了我们副将!常源军才不与飞贲军败类同流合污!” “属下是度廖军的!” “属下是建威军的!” “属下是强弩军的……” 算上防上的英武军,五路参将,竟在飞贲军的营帐来了个大集合。 我心下微诧,若按着这个比例来算,不知原先的飞贲军都分去了哪里,怪不得卫栾要下这样的狠手来修整他们。 “可如今你们顶的都是飞贲军的名头!” 我截下那些人的话,“无论原先如何,是战功赫赫还是败绩累累,如今进了飞贲军,日后便是飞贲军的一份子!飞贲军如何你们就如何,你们如何,自然是飞贲军也如何!没有人会在飞贲军里分出原先的五路参将是谁!干了什么!要说起来,你们都只有一个名字:飞贲军!” 他们都静默下来了,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存着回到老部队的想法。 怎么可能呢?常源将军、度廖将军、建威将军、强弩将军以及英武将军各有去处,亲兵亦四散开来,哪里还留得住这些名号? 如今只有飞贲军。 他们只有飞贲这一个名号了。 我拿过丁四平手中,盖了卫栾大印的那张纸,“卫将军拿了这张告令,说要本官接手邑曲郡。” 方郡守虽死了,但如今黄克宗还是扬州节度使。 他那边看似还未有反意,那邑曲郡郡守自然还得他来任命。 “本官绝非这样的人!” 月色清明,我叫他们看得清楚,卫栾的大印四下裂开。然后我一扬,“邑曲郡之事,自有节度使老爷处置,郡中乃是百姓居所,飞贲军……” “属下等自当退出邑曲郡,回防上去,守土戍边。” 常源军那个兵卒反应很快,我很满意,问了他的名字。 “属下刘子龙。” “好。” 我点头,四下里看了一圈儿。 卫栾的亲信们此刻已是过街之鼠,自然不敢对我说的话有任何异议。 “刘子龙,你暂领飞贲军。”我又点了方才那几路参将里几个人,“你、你,跟着子龙一道回防上去,换原英武军过来,本官还有吩咐。” 然后我又点向最初说话的那个小将,“你……” “属下赵汝。” “好,赵汝,点人随本官回一趟京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4 12:56:42~2020-02-25 22:4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085964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与丁四平回了营帐, 坐在卫栾惯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我的腿又抖了起来。 方才在外头强撑着一口气,看起来义正言辞的, 然而此刻放松了下来, 才觉得浑身肌肉都泛起了酸痛。 “大概是刚刚绷的太紧了,差点抽筋。” 我捏着小腿肚子,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侧卧在台阶上的卫栾。 帐子里的灯不大亮,卫栾的脸也上蒙了一层影。我探头瞧着, 总觉得那层影浓重而阴郁……就这么一眼, 我又想起了溅在了胳膊上的血滴子,胳膊立马就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转头吸了一口气, 掏出后腰和胸口的肉饼。 肉饼凉了,散出腥味,这腥味叫我想起了高台上的鹿肉。 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我忍不住, 扶着案子侧了头呕了几声。幸得今日午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只吐了几口清水。 丁四平脸上一绿,也跟着干呕了起来。 半晌后两人才平复了, 丁四平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孟大人,你快把这饼子扔了吧。” “扔了怪可惜的。”我亦绿着一张脸,把饼拿的老远, 却还是觑了几眼, “后头养了几只狗,拿去喂了它们吧。” 丁四平拿起饼出去喂狗, 我挪下台阶,捡起了王忠的头。 这人生前也该是个相貌堂堂的汉子, 面上有刀疤,估计在前线也够勇猛。能在云潞手下当副将,想来身手也是了得的。本是马背上出生入死的勇士,不想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了自己人的黑手里。 我伸手去合他的眼。 仍如方才那般,松了手便自己睁开了。 我又合了一次,低声对他道,“王忠将军,下官借您之力杀了卫栾,您尽可安息罢。” 这次王忠终于合了眼。 我将他恭恭敬敬的放在了锦盒里,盖好盖子,打算交给原英武军去安葬。 起身坐回椅子上,又瞥见所谓唐代儒发来的告示,我左右看了看,总觉得不对。我与丁四平是那夜连夜走的,走丰禾县那条路,因拿着军里的令牌,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唐代儒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在丹州呢? 明诚之会想办法拖一拖,那么还有谁呢?能带了唐代儒的信儿,与我和丁四平同一天到达邑曲郡,进到卫栾的账里?如今这么大的动静,营帐的戍卫又刚刚严了……想必这人要跑,也不容易吧。 正想着,丁四平忽然带了一个人进来,“大人,你看属下抓到了谁?” 如今账里横了两个人的尸首,我特意端着灯绕过去,在丁四平身边站定。 那人猛地抬起头——虽灯火昏暗,但我还是瞧见了那双眸子。 一浅一深,像极了白鹭。 我即要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不是白鹭,面容总是模糊的,好像怎么也看不清楚,但他不应该是白鹭。 白鹭见了我,总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何尝用这样桀骜的眼神瞧过我? 我立马移开灯,狠狠摇了摇头。 这人在对我使祝由术,虽不知是哪种路子,但我还记得白鹭说过什么异瞳人怎么样的。眼下显然得定住自己的心神,避开他的眼睛才能躲过这祝由术去。 丁四平见了我的样子,手下用力,横在那人颈间的短刀也压了下去,“老实点,耍什么花招!” “他就是张一清。”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叫丁四平找布带遮住了他的眼睛,围着他转了转。 “上次在五仙县里碰见的就是他。穿了一身黑衣服,老跟着王永那个……”丁四平顿了顿,改了口,“跟着老牛的也是他没错。” “长的和白鹭还有点像。” 大约主要是因为眼睛像的缘故,如今蒙上眼睛,便只剩五分像了。 不过就脸型、嘴巴能与一个西凉人有五分像,莫非这张一清也不是大夏的人? 这念头也只不过一露头。 “这小子会点功夫,跟虎大差不离,有两下子。” 丁四平站到我身边,“刚刚那肉饼喂了狗,那狗没吃几口就口吐白沫。属下想这不是卫栾这小子特意送到咱们那边的吗?还是那个钱石头送过去的,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心真黑!” 说着,丁四平踢了踢卫栾的腿,“以前住一个帐子的时候,没觉得他这样心黑手辣。” 原来那肉饼本就是要毒死我们的。 我这次再看卫栾和钱石头,心里终于不那么内疚了。 于是也愈发庆幸我这脆弱的胃口,阴差阳错,竟救了我与丁四平两个人。 也是我还是大意的缘故,如今天下将乱,我们挂着大夏朝廷的官衔儿,在这些急着各立山头的人眼里,本就是响当当的投名状。 卫栾身上有一捆银针,我解下来,在手里掂了掂。 “这是用来验毒的。” 丁四平道,“每个将军都有。” 我收到怀里,“以后可以用。” “明大人不是给你塞了一个包吗?那包里有能解百毒的解药。”丁四平蹙眉,“你忘了?” “孟大人自己藏着这样的好东西,亏得明大人知道。”丁四平又瞥了我一眼,“你那个琴,怪不得宝贝的什么似的,从来也不让我们碰,原来里头竟然有……” 丁四平再说什么,我听不大清了。 琴里有什么? 有解药?解百毒? “鹤鸣清音,总不能辜负了不是?” “此琴名鹤鸣……” “明大人必然是认识的。” “你我可探讨一二。” …… 鹤鸣竟然不仅仅是琴。 这个世道,再一次突破了我的认知。 还是我早已注定要被卷入盛英这一场动乱之中? 那以鹤鸣赠我的老琴师,又是谁? 丁四平见我出神,一连推了我几次,“孟大人,你想什么呢?” “哦。”我极快的恢复了过来,“解药再好用,也得省着点,况这银针也没花咱们的钱。” 我们又说了半晌闲话,等到原英武军来了,我将令牌给了他,又写了一封信交代了明诚之的事情,叫他们去丹州一切行动听明诚之调遣。要走时叫他们带上了王忠的头,他们捧着红木的锦盒,宛如捧着装裹一般郑重。 他们在人数上虽呈劣势,但毕竟是上过沙场的精锐。 唐代儒再有多少兵,也总能耗一耗。 这边安排完了,我们才又打量起了张一清。 这人大概受过什么特殊训练,问了几次,嘴都撬不开。丁四平蹙眉道,“要不杀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死士。” 我其实也想杀了他。 想到能自爆了的西胡人,我心里总还是忐忑的很。总怕他什么时候把自己弄炸了,这么大一声响,不知道能引过多少人来。 “死士?” 张一清忽然冷哼一声,“你们以为谁都能当死士?” 只不过是说了这一句,便又闭上了嘴。 我想他大约还是怕死的,不然完全没有必要向我们表明他的安全性。只是谁又能确定他是诈唬我们,还是当真要活?我是不敢再冒险了的。 我捡起卫栾的刀,对上他的心口。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 第二日天亮,我与丁四平出了卫栾的帐子,带着赵汝与他点出来的亲兵,朝着台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过了台州,便是望州。 而京师就在望州最高处,俯瞰天下。 今天是除夕。 万家团圆的日子,我们这一批人,却正纵马行在路上。 一路渐冷,我们连冬衣都没有备。 好在热血在腔子里燃着,如一团火,撑着一股气,一路翻过山,淌过河,从贫瘠走进繁华。 赵汝带的人与我们磨合的很好,尤其是与丁四平,经常说些以前训练的趣事。 到望州时,已快三月了。 凤相的诏令也出了京师,带令出京的亦是金甲卫的人。 丁四平撞见他的时候,他一脸震惊,“丁大人,你不是在丹州吗?” “丹州有变。” 丁四平言简意赅。 那金甲卫会意,双手奉上诏令,“这是凤相的意思,叫孟大人回京。” 盛英十三年三月初,阔别京师半年的孟非原,终于揣着凤相的诏令,再次踏入了京师的地界。 二进京师。 京师繁华一如往昔,而我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这里曾是燕子楼,如今燕子楼没了,又新建了红袖添香。姑娘都是一样的杨柳细腰樱桃口,穿着最时兴的缎子、裁着最流行的衣裳,唱一首红绵艳曲,奢靡如一场豪盛的梦。 若非我未曾从丹州、扬州一路回来; 若非我未曾杀过人,未曾经过生死; 若非我…… 我必会觉得这天下安定富足,就像曾经的孟非原一样,只想在这豪奢里长梦不醒。 这里曾是如归。 我还记得如归的鱼,钟毓他们请我吃饭,那时我刚成亲,不知是多少人眼中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人生赢家。如今如归不在了,上头重整屋瓦,成了一派恢弘的府邸。 见我多看了几眼,那金甲卫笑道,“如今这里是贺大人的府邸了。” “哪个贺大人?”我问道。 “原先在书院里,后来圣上点着进了翰林……现任兰台御丞的贺在望,贺大人啊!” 贺在望。 我想起了他那出《桃色撩人》,想起夜里我们并肩回府,他忽然问我,“孟大人,你相信六道轮回吗?” 我与他的交集,总有些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5 22:42:20~2020-02-26 22:25: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cf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又说了半晌话, 一路到了我的府邸里,粗使仆役们见我回来了,忙不迭的扫了院子把我迎进去。 只是一边迎着, 一边往外头看, “青衿呢?” 往日里他们与我的直接交道少,有什么都是通过青衿来说,今日见了我却不见青衿,心里总觉不自在。方才与我说话也是强撑着的, 这些我都瞧得出来。 青衿在丹州跟着明诚之有大事要干, 我才不会告诉他们。 “青衿没回来。”我瞥了他们一眼道,“这次是急诏, 我不会待很久,过了这段日子还得回丹州去。” “原来如此。”他们忙不迭的应着,“大人快进来吧, 穿的这样单薄。” 随即又看向赵汝等人, “这些是?” “是台州来的客人。”叫他们给赵汝等人在敞月轩安顿了住处,我又换了一身夹衣,打算随丁四平先进一趟宫。 见他穿的还是单衣, 便好意给他也拿了一件新大氅披上。 火狐的皮子,橙红色的,因嫌弃这颜色不好看,我便从未穿过, 不料他穿上倒显得白净了。 我笑了一声, “一进京师先送了件大礼,监察史, 待会见了圣上可得多替我美言几句。” 丁四平拎起衣角,蹙眉道, “这样女人的颜色……孟大人审美堪忧。” 套了车,一路驰至承庆殿前。 早有公公去通禀,随着前来接引的公公一路到了承庆殿的后殿门口,方才看见海公公正在外守着。 见是我与丁四平到了,海公公连忙摆手,叫我们先去偏殿里等等。 他下了几个台阶,低声道,“几位老爷正在里头议事呢。” 我与海公公也算是几分熟识,他便也不玩什么云里雾里的把戏,“孟大人回来的太快,原本商量着最快也得五月份才能回来的。圣上若是知道孟大人回来了,心里不知道得多高兴!” 顿了顿,他又道,“凤相与内阁的几位老爷都在,孟大人且去偏殿里喝杯茶。” 海公公是圣上身边的人,他说话向来就是圣上的意思。 听起来,我若回来,圣上会很高兴? 大约明诚之一走,方瑱独力难撑,京师中再无能与方瑱一并制衡凤相的人选了。 我掏了些银瓜子塞给海公公。路上的钱都换了干粮,府上也没存多少东西,就留了些银瓜子,实在是有些不入流。 于是我赧然一笑,“公公见笑了,回来的匆忙,还未准备。” “无妨无妨。”海公公将银瓜子收到腰囊里,叫那位公公带我们去偏殿,“孟大人能回来,圣上就放心了。” 又重复了一遍。 我忖着,约莫这京师的形式,也不如看起来这般乐观吧。 与丁四平在偏殿了稍坐了片刻,海公公便亲自来迎,“进去吧。” 从偏殿到后殿,短短几步,海公公已透露了许多消息给我们:圣上病了,病的挺厉害,但太医院里说是无妨的,只是得日日服药,过了立夏便能好;还有一桩,刘成文上折子申饬凤相,被圣上打回去了。 非但刘成文被罢了兰台令还被贬回了安州,连带着刘成武这个内阁学士也被免了职。 “如今小刘大人又成了奉议司使。” 海公公提点了一句,“待会儿大人见了圣上,可莫要提及刘家的事儿。” 我应了。 一进门便嗅到了药味,我深深一吸,提步进了内室。 圣上在榻上斜靠着,身边围了两个太医并几个宫娥,有人捶腿有人配药,看起来格外忙活。 我连忙近前跪下,“下臣孟非原,来给圣上请安。” 丁四平单膝跪在我身后,沉声跟到,“属下丁四平,给圣上请安。” 半晌后,圣上才道,“你们过来吧。” 随即他叫旁人退下,满面倦色的朝我们抬起手来,“靠累了,得坐一会儿缓缓腰,你们扶寡人起来些。” 没回京师之前,我想过很多回了京师后见圣上的情形。 大约是会被斥责的,毕竟在接到急诏之前,我便已离开丹州了。盐运司使擅离职守亦是大罪,何况还是一个身负重任的盐运司使。 所以我从未想过圣上会如此和蔼的伸出手,与我说这样一句话。 我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圣上的手,扶着他坐了起来。 圣上老了,这双手也老了,老的褐斑点点,青筋暴凸,是羊乳和香膏也擦不去的沧桑。 这双手曾纵横阖捭、行云布雨,却也挣不开生老病死、岁月更迭。 “寡人知道你们回来的快。” 圣上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又接道,“把丹州的情况,说于寡人听听吧。” 此刻的丹州该是什么样子呢? 我想不到。 但先前的丹州是什么样子? 地宫、祝由术、大宛马……牵扯着南挝、西胡以及西凉三国。南挝的新武器、西胡的宝马、西凉的天丒教,这三国不会毫无缘由的选定尹川王,之所以选择尹川王,必然是因为尹川王许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好处。 譬如西胡。他们历代逐水草而居,想来该是许了我大夏粮食种植、纺织、土木等术。大约尹川王还放开了两国边贸? 譬如西凉。便该是扶持某一任教主,再次统领西凉,成为国教。 南挝呢?他们向来喜欢研发新式武器,但人多地少,无处施展,想必……便是许了土地和银钱吧。 我一件一件的说着,不敢有丝毫遗漏之处。 就算不提凤相,单从尹川王筹谋开始,也是圣上一直与他对弈。 大约,有些内情,圣上比我们还清楚。 “死士?” 听到地宫一节,圣上眼睛一亮,坐直了身子。 “竟真的是死士?” 我点头,“是,据说是域外……” “这是域外之法,寡人早就知道。”圣上又往后靠去,“早先丹州派了无数人去,最开始是寡人的亲哥哥……” 这又是一段往事了。 我与丁四平跪坐着,听圣上说以前葬在了丹州的英雄。 李承风,这个我连名字都未曾听过的皇亲。 “他才二十岁,是寡人心急了,总以为尹川王对着血脉下不去这个手。”圣上又闭上眼,“后头还有余成文、郑图、刘晔、长孙伯言……” 这一个个陌生又遥远的名字。 哪怕明知以己之力不过是螳臂当车,却不惜身死,怎么也要试一试。 “淳安比承风也大不了几岁。”圣上睁开眼,看向我,“却也折在了尹川王手里。寡人都知道,寡人一直都没忘。” 淳安又是谁? 非京师人听起这些京师的旧事来,就是麻烦。 不想圣上却似有意照料我一般,他解释了一声,“淳安是寡人的妹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沉默下来了。 “扯远了。” 圣上叹了一口气。 “死士乃是逆天道而行,便是寡人不出手,他们也蹦不了几天,天道容不下他们。” 听得圣上似无出兵丹州的意图,丁四平霍然抬起头道,“圣上!当初前往丹州,圣上答应若有万一,要给他们报仇的!” “成大事者,哪有拘着一两条人命的道理。”圣上又看向丁四平,温和道,“方才游新说了许多,寡人还未听你说过。” 于是丁四平又把我说过的干巴巴的重复了一遍,末了,他直道,“方才孟大人忘了说那什么铁什么,属下想了一路都觉得不对,此次回来就是为了问问圣上,这是不是圣上的手笔?” “你是说铁浮屠?” 圣上忽然一笑,“方瑱提过,看来他遇见的就是你们。” 原来是叫铁浮屠。 原来铁浮屠的人是圣上的人。 这样那诸多的不合理之处便可以解释通了。 为什么他们对京师的消息了如指掌?因为是圣上直接放的消息。这京师里头,再没有哪的消息能比圣上了解的更彻底了。 圣上又说了半晌,“方家有个子弟跟着风影庄的庄主,铁浮屠本是那风影庄的,后来跟着方家人归了朝廷。” 我默然。 原来圣上是知情的。 大约明诚之也知情?所以我提起阎王路的时候,他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这也是圣上的意思? 丁四平向来不喜欢跑题,于是他又把话题扯回到地宫的死士上,“好,请圣上下令,属下即点金甲卫,替圣上灭了那些死士!” “不急。” 圣上叫我去把手炉取过来,抱在怀里。 “死士……从进了地宫那日起,他们就已经是死人了。只是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有多少兵力,不敢擅动。何况西凉、南挝、西胡又都挨着……” 圣上看过来,“此次回来,你还打算走吗?” 我摇了摇头。 自然是不能走的。 我虽不明白明诚之为什么不坦诚待我,但毕竟答应了他要护住大夏,眼下京师分明并不安定。 “那就好。” 圣上舒了一口气。 “你若要走……寡人还真没有合适的理由留你。毕竟丹州盐运司,也不见有什么政绩。” 顿了顿,圣上仿佛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你回来,到底没有由头。刘成文已被罢了,你就去兰台,接了兰台令吧。”圣上说完了,又紧紧盯着我,“寡人的意思,你该明白的。” “臣明白。” 我垂首,顿觉肩上压上了千斤担子。 第80章 凤相掌百官, 唯兰台/独立于百官之外。 圣上要用我来接替明诚之的位置,那我总还是要回到兰台里去的。 只是没想到,一回便是兰台令这样贵重的位置。看来……圣上心里, 远比他此刻表现出来的要慌张的多。那京师的形式, 也必然比我、或是明诚之所能想到的更要严峻。 “随如。” 圣上又开口。 丁四平垂首道,“圣上有何吩咐?” “游新回京,必然匆忙。”不必再多说,我已听懂了。此行回来, 我匆忙到随行之人都不曾带几个, 圣上既要用我,却也要防着我。这句话, 自然是叫丁四平继续在名义上护着我,实际上看着我的。 丁四平也清楚,于是他道, “属下明白了。” 只是我与丁四平之间, 似添了些默契。我只说了路过飞贲军时,钱石头生了反心杀死了卫栾,而我们制服了钱石头后, 叫刘子龙等人暂先接管了飞贲军。 没有说英武军南上丹州,亦没有说赵汝。 丁四平也没有说什么,只在我说完后,添了一句, “卫栾死的活该。” 因明诚之给我捋下了那一张纸, 如今丹、扬两州的事情,我心中已有了脉络, 不再如最初历经时那般慌乱与无措。 如今又对着圣上挑挑拣拣说了一番,于是心里更加清楚了, 就连一些原先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那么一丁点的眉目。 一直说到回京师后,圣上才挥手叫我们退下。 照旧是海公公送我们出了承庆殿,他笑着对我一揖,“恭贺孟老爷高升!” 我又抓了一把银瓜子给他,心里却并不如面上笑意看起来那样轻松。 这是一场硬仗,我只是个被推上了帅位的小将。 不是因为我能力出众,而是因为圣上实在无人可用了。 也间接的证明了,京师的情形,如今是多么急迫。 丁四平回金甲卫去点人,海公公又与我说了些京师里的人事调动,“除了这个刘家,大人想必还记得钟老爷?如今倒是钟老爷进了内阁呢。” 在京师我只认得一个姓钟的,于是我看向海公公,“钟毓?” “那可不?”海公公接话接的快,“钟老爷离了奉议司便进了翰林院,又因为筹备春试的事情,特地被点进内阁的。” 特地这两个字,着实值得推敲。 钟毓升的也太快了,或者说,是内阁的学士换的太快了,接连将刘成武与钟毓都卷了进去。 “大刘大人如今在盐运司,老爷与他必然有的说。” 海公公又道,“就是刘安大人,原先与老爷在奉议司共事的。还有胡中泽胡老爷,如今被调进了礼部任左侍郎。兰台的两位御丞,是贺在望贺大人与郑子沅郑大人担着,说来都是老爷的熟人。” “还有内府库的宁大人,如今也调到大理寺做文书去了。” 京师的官儿们,早已被凤相布成了局。 明诚之经营奉议司,只为寻着合适的时机,出手将这局棋打乱重洗。 圣上在与尹川王的局中,大约是一直都处于劣势的,所以他不敢动尹川王,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将尹川王留在身边,判断他的下手动作。 明诚之是圣上的变数。 但因为明诚之的身世,圣上又不得不防着他。明诚之束手束脚,无法施展,只得在奉议司里打磨。 棋势渐成死局,而半路冒出的我,就成了明诚之的变数。 圣上信任的出身,似乎还有点小聪明。 如此反思,先前的我确实如一团烂泥,还是明诚之有心要扶,却怎么也扶不起来那种。 我就这么一路想着,一路回了自己的府邸。 京师、扬州、丹州……这些年来经的事过了一遍脑子,渐渐明晰。 此时丁四平也带人到了,我这里地方实在小,只能打扫出来厢房叫他们歇着。丁四平抱臂看着我,“不必费心,铺一处能躺下十个人的大铺盖就行了,我们的任务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换值轮守。除了今天,你是见不全我们的人的。” 我一哂,随即想到了被西胡人引爆伤及的虎二四。 于是连忙一一认了一遍,“鹰一、鹰二、鹰三……”宛如在报数一样认真。 还是如先前去丹州那批人一样的起名字的手法,丁四平审美才堪忧。 我腹诽了几句,与丁四平出去走了走。 他今日很是奇怪,而且,我似乎发现了一些什么本不该想的,有必要与他说清楚。 “孟老爷想问我什么?” 丁四平也不与我废话。 “你……” 我看了他一眼,心里又有些犹豫了。 他是圣上直掌金甲卫,本该是毫无私心、没有一点杂念的跟着圣上的。按理,今日我瞒报赵汝一事,他便该在圣上面前揭穿我,可他没有。 与我一路,他也不像是投靠了凤相的样子。 那么…… “我是觉得,你似乎并不忠于圣上。” 这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京师的三月并不暖和,有时候寒流倒灌,要比冬天还冷。 但院子里的草和树芽都是冒了尖儿的,再被冷风一吹,蜷缩起来,瑟瑟的样子很是可怜。 我看着它们,莫名就想起了远在丹州的百姓。 无力挣扎,必须面对,所以只能受着。 至于挺不挺得过去,还要看自己的运气。 丁四平是金甲卫的人,不忠于圣上,也并非完全不忠于圣上。这个发现叫我有些害怕。我甚至害怕这京师里还有第三方势力搅着。那以我这点可怜的脑力,必然是跟不上的。 大概第二日我就会上奉议司的头条:震惊!新任兰台令孟非原卷铺盖跑路了!不看不是大夏人! 丁四平怔了怔,但他也不瞒着,“对,金甲卫不愚忠于圣上。” 不过一顿,他又道,“这大夏朝是所有大夏子民的。圣上做得不对,我们就不该忠。” 所以…… “其实明大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忠于大夏,但不忠于圣上。 多么新鲜。 在二进京师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还可以这样。 我一直都觉得圣上承应天命,那下头的臣子,便只有忠与不忠两条路子。 “孟老爷。” 丁四平难得正经了一次。 他直直看向我,“你年纪轻轻就当了老爷,位高权重,锦绣障眼,自然参不透这里头的玄妙。圣上也是凡人,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就会做错事。” “在圣上错了还要忠于圣上的,这是忠吗?” “譬如国库亏空,圣上却偏要举全国之力去讨伐边陲的弹丸小国——” “不加以阻拦却还煽风点火的,这是忠吗?” “所谓忠臣,是忠于王朝,忠于官身,忠于开国之主所托,忠于百姓信任。” 丁四平从未与我讲过大道理。 一路同行,他很少义正言辞的与我说这么多话。 他说完了话,对我挑眉道,“孟老爷,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我刚换好了衣裳,凤相就遣人送来了帖子,邀我前去。给送帖子的小厮回了信,时间约在了晚饭后,我便先回来收拾。 这些规矩先前都是青衿教我的,如今离了青衿,我也能处理的游刃有余了。 只是想起青衿时,还是有些感慨。 也不知明诚之在丹州如何了?英武军旧部到了吗?可安然送去了我的信? 正想着,赵汝来了。 我忙叫他坐下,问他有没有见过凤相。 “没有。”赵汝回答的斩钉截铁,“属下本是度廖军的火头军,哪里见得到这样尊贵的人物。” 于是我与赵汝商议了一下以后的事情。丁四平以后不能跟着我,但是我总怕这京师里还有伏击,身边总得有个会武功的才放心。 “这个无妨,属下本就是家丁出身,当个小厮也没什么难的。” 赵汝答应的痛快。 他去换衣服的时候,我在榻上略躺了躺。 在丹州时总睡不着,我以为是心里挂念的事情太多,因而添了择席的毛病。如今躺在自己的榻上,明明要挂念的事情比在丹州时多多了,却还是生出了一股睡意。 这睡意汹汹,我实在怕抵不住,于是便坐起身来。 就这么坐到了与凤相约定的时间。 我洗了脸,又擦了香膏,重新用头油抿了头发,换了拜客时才会穿的鲜亮衣裳。镜子里我比以往多了些明锐,就在眼睛里,遮也遮不住。 于是我垂下眼睑,对门外的赵汝道,“咱们走罢。” 算是私下里的拜会,所以车一直行到了相府西门。 门口的小厮换了,眼生的很,他接过名帖去通报,不过片刻,便躬身对我道,“老爷跟小的来吧。” 这条路我曾走过一次。 哪里的廊要拐弯,哪里有一座亭,我一丝不落的都记着。 只是那时的我尚且年轻,走到哪里都只敢在心里艳羡,想着倘若有一日我能这般该有多好。如今我已是从一品兰台令——想来圣上的任状已到了凤相手里,否则他不会特意叫我过来。 从一品的兰台令,地位上几要旗鼓相当。 我不再艳羡了。 我也不想过的如此豪奢靡费。 我们在素心斋前停下。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7 18:46:49~2020-02-28 11:0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这一路我们走的格外匆忙。 从丹州经扬州, 过台州,进望州,昼夜奔驰, 几未阖眼。 进了京师第一件事是去承庆殿里给圣上请安, 如今来不及歇一歇,便又到了凤相府上。 引泉侯在门口,对我微微躬身,“孟老爷随引泉来吧。” 莫名想起第一次来凤相府上的时候, 也是引泉出来迎我。那时我在屏风外他在屏风内, 初见这样贵重不凡的穿戴,我以为是凤相, 忙不迭便要去拜,却惹得他一声轻嗤。 如今再来,他已学会对我躬身了。 我点了点头, 跟在引泉身后, 进了凤相常在的那个屋子。 凤相就在椅子上坐着,在看到我时,作势要起身, 淡淡一笑,“游新来了,快坐下。” 游新。 游新啊…… 我父母没等到给我起字的这一天,这两个字亦是那老琴师取的, 他说京师里的人, 哪有单叫贱名儿没大名没字的?于是在问了我的生辰后,给我改了非原两个字当名, 又取了游新当字。 薛芳从来不叫我的名和字,她只叫我郎君。 村子里的人都叫我的贱名儿。 我叫孟非原, 字游新。 这句话一直到京师才见了天日。 游新。 后来那么多人叫我游新,唯有凤相这一声,叫到了我的心坎里。 带着长辈看晚辈的和善与笑意,仿佛当真是忘年交的好友,亲切而热情。 我在凤相另一侧坐下,引泉已去煮茶了。 “下棋吗?”凤相亲自铺开了棋盘,“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本相很高兴。”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黑白两子已在棋盘上摆出了阵。 “下官疏忽,该下官先来与凤相请安的。” 我没学过下棋,不过落了几子便棋局寥落了起来。凤相也不急着围追堵截,反而有意让了我几次,倒像是刻意在养成我的破竹之势。 “听圣上说,丹州处置了一个县丞?” “那县丞谋害朝廷命官,欺男霸女,实在可恶。” 我落子,回答的谨慎。 “五仙县还有个地宫?” 丹州地宫已开,乱局已成,凤相此时问起,想来并非是在闲聊。 我又道,“是啊,原盐运司使高士雯大人亦因此遇害。” “这案子可结了?” “结了。” 我思忖半晌,又落了一子。 凤相下棋格外随心,拢袖时便是一子。 不像我,每次落子都殚精竭虑,格外艰难,似要把整个脑子都填进去了一样。 “本是高士雯大人发觉了地宫一事与王永有关,王永担心此事暴露,便与西胡人勾结,买了香末苏来投毒。” “一介县丞,竟敢里通外国、谋害朝臣?”凤相笑,“是谁破的案?” “是宋岸宋大人。” 我答。 “想也是他。”凤相停下手,正好引泉送茶过来,“尝尝吧,荆南的须尽欢,本相记得你喜欢这个。” 于是引泉在棋盘上架了一张小桌子,摆好茶,我与凤相一让。 这茶我喝过许多次了,在丹州时贾淳青也以此茶待我,喝来味道却与凤相府上差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差在了哪里?明明就连用的杯子也是一样的。 凤相特意提到荆南,我便下意识接了一句,“荆南已并入丹州了。” “所以也算是丹州的茶。”凤相一笑,“知道了这些,显然没有白去一趟。” 静了半晌,凤相忽然开口,“说来,古时以茶为聘,你可听过?” 我点头,这些东西,杂书上看得多了,并不陌生。 凤相道,“神农尝毒草,以茶解之。这茶便从那时候流传下来,成了家家户户都要备着的宝贝。聘女娶妻时,常以库中茶数来衡量一户财力。所以古时送茶,便又有下聘的意思。” 我握着杯子的手忽然僵住。 仔细算算,似乎……只有凤相送了我一遭茶。 不知此时提起,又是什么意思? 凤相又道,“游新看过《离骚》吗?” 我自然看过的,春试秋试必考的课目,里头有些句子我甚至现在还记得。 “本相的心,便如屈夫子的心啊。” 他一声长叹,起身,原本搁在腿面上的木头坠子便滑了下来。 这木头坠子上系着五色的丝绦,大约是因为年久日常的戴着,有些褪色了,凤相却始终不肯打个新络子再系上。 贤臣如美人,圣主以茶聘娶,《离骚》与茶,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见我不语,凤相又笑了一声,“今日天色晚了,游新先回去好生歇息吧。原是本相思虑不周,你舟车劳顿,还要叫你来下这一盘棋。” 我连忙起身告罪,“凤相哪里话,本也该下官来请安的。” “明日休沐,你好好歇着。”凤相叫引泉将那棋盘封好,递给我,“两日后再见罢。” “游新的棋艺还需斟酌。” “棋局乃人心,人心是战场。” 凤相含笑叫引泉送我出门,“棋势便是战势,这局棋,本相半子不落,单看游新有否解开的那日。” 赵汝带着封好的棋盘与我回府,为了清静,我便打算走回去。 京师里的人,句句话里都是玄机,都需要我自己去参悟。 圣上叫我当兰台令,是险棋,我自然晓得。 他与尹川王各自筹谋多年,早已布定了局,单等一个时机。 我是变数,所以他要用我,亦不信我。 便如当年的明诚之,有心提携我时,口口声声的告诫莫要与若白亲近。后来大约圣上也知道了这件事,反劝了明诚之不必拘着我,且由着我,可是为了从我这里寻出若白、从而牵扯出尹川王的马脚?我现在甚至还记得圣上见我那次说的话,“你相信六道轮回吗?” 我自然不信。 但看这尹川王与若白是不是像极了当年的临远侯与明家? “若白的画儿好……” “寡人宫里还挂了几幅……” 每一句,都是有意识的,促着我与若白结交。 哪怕单纯是用画的名义。 大概彼时我所有的小心思都赤/裸裸地落在圣上眼里,在他们面前,我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猴子,沾沾自喜的冲着围观的人招手,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不可多得、惹人喜爱的宝物。 而我从始至终,其实都只是圣上用来引尹川王那方出洞的一个饵。 尹川王自然看得明白。 赵汝跟在我身后走得极慢,待我反应过来时,方才发觉他已落后我极远了。 于是我停下步子,等了等他。 “方才听大……老爷说地宫,属下仿佛想到些事情。” 赵汝“嘶”了一声,“属下原先是跟着度廖将军的,那时候将军好像说过一些什么……什么来着?” 他挠了挠头。 我也不急着催他。 放在以往我会忍不住,但丹州一行,我跟着王福、余海、丁四平等人学了不少,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平心静气,这样才想的完整。 于是我也放慢了步子,跟着赵汝的步调,缓缓踱着。 天上一弯月,人间多少年。 一路回了孟府,赵汝忽然一拍脑袋,“属下想起来了!” 度廖将军赵建南戍边二十年,早已被一纸调令调回京师,便是如今的赵提督。 我对赵提督没多少印象,偶然见了几次,都只觉得五大三粗的样子,满脸凶相,不好相与。所以便一直避着与他见面,实在避不开了,也是躲在众人身后匆匆一礼。 大约这是文官与武将之间天然的壁垒。 “那时属下与度廖将军还有些拐带亲戚,大人也知道,这度廖军都是赵老爷的亲兵,没有关系是进不去的。”赵汝道,“这门亲远,所以属下只能当个火头军了。还是赵老爷回京做了提督,属下等被并到了飞贲军的营里,胜了几场小战,这才升了先锋。” 我对军里的事务不大熟,并不知道赵汝是先锋,反倒是他说的与赵提督的亲戚关系叫我心里一提。 亲戚关系。 这四个字,总能七弯八拐的带出些什么来。 京师里最末等的乞丐,大概通过攀亲戚,也能与承庆殿里的老爷们说道几句。 “有一次老爷喝醉了酒吐了,身周亲卫又不在,属下去打扫,便听见赵老爷说了一句话……” “好像是‘什么狗屁地宫!那得填多少人进去,老子才不做这劳什子,卫栾小贼……’然后就听不大清了。” 赵汝回想着,“那时属下还在老爷的帐子里看见了一本诗集。诗集上沾了脏东西,属下便跟着擦了擦。发现上头是凤相的字……好像是一句诗。” 凤相的字,名冠京师,无人不晓。 因而赵汝能认得凤相的字,倒也无不妥。 “什么诗?” 在平湖郡里时,我看过凤相一句诗。 “我醉也长歌,对月成三客。水晶宫里一声笛,谁与相和?” 何其孤独,何其寂寥,何其清冷骄傲? “好像是……” 赵汝亦是个粗人,诗词歌赋于他不过尔尔,况又是经年之前瞥见的一句诗。 见他急的抓耳挠腮,我也不好硬问,只得叫他先回府。 总之一句诗是改变不了什么的,现如今当务之急是平衡各节度使和军营之间的关系,倘若诸营与诸州一心,倒是能把扬州与丹州的反贼挡住。但此行卫栾不过区区一个飞贲将军,却也要自立山头了。 可想,这情形并不容乐观。 “好像是……什么……” 赵汝挠着头,“七月七,春与繁华,千里白云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8 11:06:08~2020-02-29 12:2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青子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人生, 仿佛真是轮回往返的。 当年相蠡托冯建塞给我一张纸条,上边写了一句我看不懂的诗。为防着这句诗还有别的意思,也是做一个证据, 我便始终留着这张纸。 赵汝回了他那处,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躺在榻上。 凤相写的。 所以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诗给了我,给了赵提督,也应该给了别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当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清醒时,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处深幽的廊。雪白的廊壁上挂了两盏灯, 灯下演着一出一出的戏。 从入京师,到再回京师,如一场皮影。 如今我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 又看了一遍自己走过的路。 紫渊、白鹤、薛芳……甚至还有邑曲郡外的流民, 卫栾账里所谓“鹿”,他们都伸出长长的指甲,缠绕在我身边, 撕扯着我,似乎想要把我拖到不见天日的深渊之中。 耳畔有冷风,我听得到,是他们在哀嚎。 从孟公子, 到孟大人, 再到孟老爷。 我一直往前走着,不去回头看, 也不与身边粘滞的空气纠缠,只是一步比一步走的更坚定。 我看到了王福, 看到了余海,看到了青衿和白鹭。 这条廊再深,也总有尽头。 我闭目一瞬,再睁开眼时,发觉自己还在自己的榻上,厚重的幔静静垂着。 坐起身,方觉背后出了一层的汗。 现在大概还早,我撩开床幔,趿着鞋下地,摸到桌前倒了一杯茶。 窗外还是一片昏沉,我却再没有丝毫睡意了。 先前睡得多,总觉得好似怎么也睡不够一样。自打去了兰台,心里开始有了要挂念的事情,觉便渐渐少了许多。如今从丹州回来,常常会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便是几日不眠不休,也只要好好歇上几个时辰,就能缓过来。 我将京师里的所见所闻过了一遍,又联想到许多丹州与扬州的事情。 极有条理的写了一封信后,我在门口截住丁四平,“给丹州去一封信,走金甲卫的路子。” “金甲卫的路子不是暴露了吗?” 丁四平刚换了值,看起来还有些倦容。 他也懒得多想,“正常路室去也无所谓的,总是要交到明大人手上。两位节度使也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到打进京师,也还有些日子。” “若我猜的不错……金甲卫暴露的路子,该是张一清捣的鬼。” 我将那信塞到丁四平手里。 现在张一清死了,这信里也没说什么太过的东西。倘若节度使们再因为这封信有了别的动作,那顺藤摸瓜,摸出在西凉国的上家也不成问题。 “明大人见到这封信,必然知道我的意思。”我拍了拍丁四平的肩,“尽早去办吧。” 安排了丁四平,我又叫起赵汝来,“按京师的规矩,得去涪陵寺里拜一拜,上柱头香。这头香不好得,须得虔诚尽兴赶早才行,劳烦你再去与我跑一趟。” 赵汝“嘿嘿”一笑,“老爷说话这么客气,有点不习惯。” 套好了车,我又回去喝了一口茶。 云空的身份? 大约今日便能知道了。 到了涪陵寺的时候,他们刚下早课。 等众僧人都从大雄宝殿里出来后,我才带着赵汝进去上了一支香,匆匆一拜。 此时一位灰衣沙弥过来,对我一礼,“施主,请先来客堂登记。” 寺院里都有知客僧,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只是上次来我并未遇见,涪陵寺里又何时多了这种规矩? 别是在给云空拖延时间吧。 我对他一笑,拍了拍赵汝的肩,“你去给老爷登记一下。” 赵汝会意,拦住那知客僧,“我家老爷今日特来还愿的,你们寺院一直侍奉京师贵人,难不成不认识我家老爷?” 我方才见云空进了斋堂,此刻有赵汝拦着沙弥,我便快步跟着两个小师父进了斋堂。 云空坐在左侧上首,正喝着稀饭。 三月的京师还很冷,我习惯了外头的寒凉,进了斋堂反而觉得不适应。 锅碗瓢盆都冒出暖和的白雾,与外头截然两个世界。 我顿了顿。 云空咽下最后一口稀饭,迎过来,低声笑道,“孟老爷,有什么话,过里头去说吧。” 与云空一路到了内室,照旧是凤相带我来过的那间。云空将我迎至上首,相对坐下,亲自斟了茶递过来,“孟老爷大早上的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我还未说,他忽然道,“还未问孟老爷是否用过饭了?斋堂里还有,若有要事,叫他们给老爷端过来,边吃边说,也是可以的。” 想起斋堂的饭,我忽然觉得格外清净。这种时候能来一碗热乎乎的稀饭,胃里必然是熨帖的。 但我还是摇了摇手,“不必了。” 喝了一口茶后,我道,“此次来是为还愿的。外放半年,听那边有个新鲜的还愿法,本官也想试试。” 云空“哦?”了一声,“老爷不妨说来。” “说还愿是要在大殿里供八十一盏灯,连供八十一日的,这样方显虔诚。” “倒也不难。”云空一笑,“听过这个法子,只是得时时盯着。” “对,本官今日亦是因此而来。”我放下茶杯,看向云空,“还说这灯得大和尚时时盯着,添灯添油,须得大和尚一手操办。” 顿了顿,我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就是不知云空师父有没有这个时间?” “出家人,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以众生之念为己念。老爷有要求,贫僧自该上心。不过——”云空话头一转,“先前卓州一户人家来,说要去做一场法事,贫僧今日就得离开京师了,恐怕不能应允老爷之请。” “卓州?” 我看向云空。 他总是一副年轻又慈祥的样子,叫人猜不透年龄。头发明明漆黑,瞳眸里却总透着阅尽世事的、年轻人决不会有的平静与通达。 “卓州周家。” 云空依然笑着,“节度使府,老爷该认识的。” “周垣?” 见云空点头,我便也不继续说这些话,换了话题,“方才见大雄宝殿里的塑像掉漆了。可要重新上金漆?” “打算了几次要漆的。”云空为我添满茶,“只是出去了几趟,一直没时间。” “师父的衣裳也脏了。”我看见云空衫子上几块脏印子,“莫不是才回来没时间换洗的缘故?” 云空一怔,有那么一瞬似要将自己的脏衣服藏起来,但他还是停住了动作,“不瞒老爷,贫僧亦是昨夜才回来的。” “去哪里了?” 我不给云空反应的时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丹州?” 张一清有个师父是天丒教的,但我们都没见过。 虎大见过一次,只是没有看清。 他说张一清的师父穿了个白衣裳,和张一清在一起就像是黑白无常。 线索不多,但是一条一条的捋起来,总是能捋出来些头绪。 天丒教的打扮没法叫我不怀疑云空。 而为什么又这么巧呢? 我在丹州的时候他不在京师,昨夜又与我前后脚的回来,途中张一清与我们亦是前后脚到了邑曲郡。而我不过是半夜叫丁四平给丹州去一封信,他便又要去卓州了。 大约卓州也是幌子吧。 我与周垣不熟,自然也不可能去向他求证这些。 卓州又是到丹州必经的一州。 多巧。 “老爷真是……”云空喝了一口茶,他垂眸看着茶水,似笑非笑,“天下百姓皆是我佛普渡之人,哪里可以用州郡之名划分割裂呢。” “云空师父说得对,是本官思虑不周。” 我又喝了一口茶。 静了半晌。 门外登记完了的赵汝一路寻过来,挑开帘子,对我一抱拳,“老爷。” 于是我也不再看云空,掉头对赵汝道,“此次还愿的工作量有些大,本官恐云空师父一人劳累,你多带些兄弟来,日日跟着云空师父,前前后后的多学一学。你可明白了?” 以学习之名行监视之实,憋了这么久的筋骨终于可以舒展舒展了。 赵汝兴奋的眉开眼笑,“那老爷等等,属下这就去把兄弟们招呼过来。” 待赵汝走了,云空这才抬起了头,对我一笑。 “孟老爷,何苦呢。” 他将语调放的极缓极慢,就像在唱一首格外舒缓的歌,仿佛要将我的注意力全部都带到他想要去的地方上。 我站起身走了几步,尽力屏去萦绕在耳边的云空的声音,盯着桌上的三圣像,使劲儿想着我该想的问题。 祝由术,应当是在被施术之人毫无自主意识的时候成功施展的。如今我一念坚定,脑子又清楚,云空的祝由术,便对我没有丝毫作用。 “本官堂堂从一品,便不说京官儿这个身份,单就品佚食奉,哪里比不过周垣这个节度使?”我回身压住云空的肩,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叫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我还是一副坦然的样子,微微弯了腰,打断云空的话,“云空师父,你得清楚,你人在京师,命也在京师。若离开京师……恐怕没人能保得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2-29 12:26:47~2020-03-02 12:0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420859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凤尾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云空一笑, 却没有说话。 我也笑了一声,又用力拍了拍云空的肩膀。 又坐下喝了半晌茶,赵汝带着二十多个人过来了, 我交待清楚了往日里跟着云空要注意什么。毕竟他会武功, 还会祝由术,也不知这涪陵寺里还有多少是他从西凉国带回来的。 方才我壮着胆子说云空如何,其实都是在碰运气。 不想云空经不得一激,竟亲自坐实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这处禅堂, 我一路与几个小沙弥攀谈, 又套问出了不少话来。 譬如这涪陵寺原先的主持叫妙如,修的是净土, 一向仰慕禅宗,便几次三番的去南边学习。与云空便是在那时认得的。 仔细算算,扬州、丹州, 岂不是都在南边? 妙如法师与云空大和尚一见如故, 兼之又跟着云空学了些禅,便将涪陵寺主持的身份给了云空,自己倒背了个小包裹, 四处云游去了。 哪里是一见如故……只怕又是祝由术吧。 我垂眼想的出神。 “也是云空师父教化有方,如今咱们这涪陵寺,在京师那可是头一圈儿的。” 年轻的小沙弥沉不住气,嘻嘻一笑, 格外骄傲道, “也不怕孟老爷笑话,每逢休沐, 这贵人们都爱往涪陵寺里来拜一拜。能随云空师父见几遭贵人,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入了贵人法眼, 鸡犬升天呢。” “空藏,休得胡言!” 另一个年长些的沙弥出声低喝,复又对我合掌道,“小僧空性,师弟空藏刚入佛门不久,还是孩子心性,口无遮拦,常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言,还望孟老爷海涵。” “不碍事的,原是本官随口一问。” 我连忙摇手。 又一路拜倒地藏殿去,我深吸了一口气,在蒲团上深深俯首。 卫栾、张一清……或许以后还有更多人因我死去。 该我受的,我自会去受。 但我要坚持的,也依然会坚持。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的手会抖,会想到高台鹿肉,想到流民,想到我见过的所有令人胆颤、恶心甚至是惊惧的场景。 第二次杀人,便已顺理成章。 狭路狭逢,我不动手,就只能做刀下亡魂。 便是我甘做刀下亡魂,那在我身后、在我身边的那些人呢?我死了,死的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可谁来护着他们? 我是惯常做老好人的,可现如今的世道,已经容不下老好人了。 起了身,我又看了这尊菩萨像很长时间。 空性和空藏在我身边,敛目垂首。 “地藏菩萨为何不成佛?” 我问。 “地狱未空。”空性道,“菩萨大誓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我默然。 空藏忽然接了一句,“云空师父也曾有大誓愿:涪陵寺一切僧众普渡一切有情众。寺中人人都以为云空师父是地藏菩萨化身。” 空性又低喝一声,“空藏,不得无礼!便要普渡众生,也有云空师父的嫡传弟子,何曾轮得到你我!” “云空师父还有亲传弟子?”我诧道,“快带本官去看看!” 空性与空藏,何曾如他们的法号一般? 在我这个从一品的兰台令面前,精雕细琢又轻描淡写的将涪陵寺内部的倾轧描述出来。 一句未提,却又句句不离。 虽入佛门,却到底还是个凡人,七情六欲旺盛的很。 他俩带我们去了一处院子,正是百姓晨起之时,那院门却紧紧闭住。我附耳于上,觉得里头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们修禅的,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坐禅。”空性解释了一句,“老爷若有急事,敲门便是了。坐禅时有两位护法守着,并不碍事。” 我点头,抬手敲门。 敲了只一声,这门便开了一线。 里头探出半张脸来,格外警惕的看着我,“你是谁?” “这位是兰台令孟老爷。”空性合掌躬身,“劳烦师兄让孟老爷进去稍坐,孟老爷刚与云空师父交代了事情,要来见见师父的亲传弟子。” “原来是孟老爷。” 那人拉开门,对我笑道,“孟老爷快请进来。” 接着他往里头一瞧,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便又回头对我道,“孟老爷来巧了,师兄们刚下座。” 跟着他进了这处院子,却是上次来未曾见过的。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迎出来,都如云空一样的打扮,不同的是他们大多扎了一条布带,遮住一只眼,绕在脑后打了个结。 “这是……” “噢,师兄们都是因为这个自小流落在外的……”那人对我低声道,“云空师父心善,辗转四地,收了他们当弟子。” 原来对外就是这样解释的。 我也不多说什么,就将还愿的话说了一遍,又道,“点灯这事云空师父应允了本官,只是府里还要抄经,所以还得劳烦诸位跟我回府里一趟。” “原先师父说要去卓州的。”看起来年龄最大那个人对我合掌,“法见不敢自专,还是得去问问师父的意思。” “是本官思虑不周了。”我笑道,“本官陪你去问一趟便是。” “何必劳烦孟老爷,孟老爷只在此坐着,法见……” “小师父这话就见外了,如今也确实是本官有求于涪陵寺,岂能不诚心诚意呢?”我打断法见的话,对他点头道,“法见小师父请吧。” 我想他们遮住的眼应当都是如白鹭一样的瞳色。赵汝万一见到,控制不住云空,再被云空反扑了……那我这一天的辛苦白费不说,大约回府路上就会遇到点什么意外,成为承庆殿上的哀表中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 我在,起码云空与他再有动作,也还得考量一番。 法见想了想,应了。云空见是我跟着他,也不过只是一笑,“自然,将你的师兄弟都带去吧。” 回府路上我还在想,这么多会祝由术的天丒教教徒,住在我府上,岂不是迟早都会让我孟府改个姓儿?只是如今我又能把他们送到哪里去? 要是京师里也有一个丹州那样的地宫就好了。 这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跳。 倘若京师也有地宫,那这天下该乱成什么样子,尹川王又何苦费心筹谋这许久呢? 我想不通。 路过朱雀街的时候,我瞧见一顶轿子,银白的穗垂在乌紫的轿壁上,横在路当中,正好挡住了我要走的路。 车夫勒马停车的时候,凤相正撩开帘子,对我一笑,“游新,又见面了。” 凤相。 我也该想到是凤相。 满朝可用乌紫的也就两人,方瑱向来深居简出,唯有凤相休沐日总不待在府上。 只是我还未见过凤相的轿子,竟是这样的颜色。 今日的凤相穿了一身花灰的衫子,简单几道卷草纹,分明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样式,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他淡然从容的气度加持,竟然也显出了几分别样的雅致。 我下车行了礼,“见过凤相。” “一早去了哪里?”凤相扶住我的手,笑意切切,“现下京师人都想请云空师父的弟子抄经,说灵验的很,本相也想去请一个来。” “那巧了。”我也一笑,“下官刚从涪陵寺回来。” 见凤相往车里看着,我侧身让了让,却也不叫他看全,“下官亦请了云空师父的弟子来府上抄经。” “那不巧了。” 凤相止了笑,看向我,“内子祭日要到了,本打算请云空师父的亲传弟子来抄一百零八卷《地藏经》的,既如此,想必此时涪陵寺中人手也不大够。”顿了顿,凤相又问,“游新是要抄什么?” “……” 我知道的佛教典籍不多,云空也只给了我一本《玉历宝钞》看,可这书实在算不上经典。于是我道,“下官也抄《地藏经》。” 凤相“噢?”了一声,“游新要超度的,不会也是自家夫人吧?” 倘若真有来世,这世上需超度才能解脱的人太多了,何止薛芳一个? 但凤相的话,无疑给了我一个极好的台阶。 于是我深深躬身,“凤相体察下官,下官感激。” “若是游新得空,叫他们也帮本相夫人抄一抄,便是本相该感激了。”凤相忽然对我一礼,“劳驾。” 我连忙扶住凤相。 “她叫长安。” 凤相抓住我的手,在我手心无比郑重的写了几个字,“沈长安。” 写罢,凤相转身回了轿子,我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看得见那枚木头坠子随着衣摆起伏,在衣褶里时隐时现。 京中人人都知这凤相对发妻情深义重。在我相信一切的时候,我也相信是真的情深义重;后来我开始怀疑一切,也曾想过凤相是否有借此作秀的嫌疑,但眼中追思,怎么看都不像假的。 沈长安。 当世女子,少有这样的名字。 该知替她起名字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胸襟开阔眼界高远的人。 只是凤相说与我又是什么意思?还是当真只叫我替他抄经? 我目送着凤相的轿子一路退出了朱雀街,直至再无踪影,方才转身上车,看着车里这十几个云空的亲传弟子,想了半晌,还是问道,“《地藏经》是讲什么的?” 第84章 得了回复, 我“嘘”了一口气,对他们道,“回去了先抄《地藏经》吧。” 跳下车, 门房递过来一沓拜帖, 往我身后瞧了几次,纳罕道,“老爷,那位赵公子今日没跟着?” “他有旁的事情要做, 过几天回来。” 我接过那堆拜帖, 叫他们在金甲卫隔壁安顿下来。 不知道金甲卫是什么时候换的值,我看了一眼, 里头并无丁四平的影子。正好有个年轻些的正起身去喝水,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哈哈笑道, “老爷是要找丁大人吗?丁大人出去小解, 马上就回来了。” 我有些尴尬的笑了一声,摇着手道,“不找他不找他, 你们最近吃睡都还习惯吗?” 得了肯定的答复后,我又说了几句“辛苦”的闲话,便打算回去翻翻那些帖子。 刚转身,就看见丁四平抱臂站在我身后, 正歪着头打量着我。 我心里一虚, 连忙去拉他,“太好了, 正要找你。” “孟老爷不找属下,属下都听到了。”丁四平避开, 面无表情道,“老爷告诉府里的厨子,做饭别那么舍不得盐,吃少了我们挥不动鞭子。” 我讪笑,“好了,有正事。” 在我那处坐下,下意识要叫青衿倒茶,一个“青”字还未出口,忽然又想起青衿还在丹州。如今我这兰台令过的并不好,身边竟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了。 于是我动作一滞。 “倒个茶而已,老神在在的。” 丁四平自己取了热水来冲开茶膏,往我面前推了推茶碗,“来,金甲卫的茶膏,你尝尝怎么样,方便省事,好吃的话给你拿点。” 谢过丁四平,我收敛起那些不该存在的心思,与他把这些人的身份说了一遍。 “我怕你们几个人手不够,是不是能跟圣上再请示一下,多要一些?” “难。” 丁四平也不多说。 他只蹙眉,“去丹州给了你四十个,现在又给了你三十个。到顶了。” 圣上心性多疑,否则也不会搞什么制衡掣肘,我也知道。更何况我本就是他手中的饵,想必就算没有我也还有别人……他怎么可能会在乎我的死活呢?这件事去求圣上,必然没有结果。 丁四平忽然开口,“你能杀张一清,为什么不杀了云空?”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这些嫡传弟子都在你府上,迟早是个祸害。” “我知道,可我……” 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杀张一清是因为我频繁被刺激情绪极不稳定,格外偏激,而他又暴露了自己求生的意愿,让我觉得他不过如此。如今云空言谈举止格外正常,除了那一次祝由术,我也没有理由就这么去杀了他。 丁四平“咦?”了一声,“回了京师的孟老爷,又开始心慈面软了?孟老爷可是忘了丹州扬州的时候,这些人是怎么设下一环一环的套,叫你我插翅难逃的?孟老爷忘了咱们折了多少人在里头?白鹭的姐姐,王福的家人,虎二四,王忠,孟老爷吃的那碗红莲业……只不过因为此刻是明大人替你受着,所以你就忘了?” “不是……我没有忘……” 我觉得自己的辩解很是无力。 我确实下不去手,但不是因为忘了他们对我们所做的一切。 我总觉得,似乎还缺一个时机。 但是到底缺什么时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你在等什么。” 丁四平问。 “你不觉得,隐藏的这么好的人,忽然间就暴露了,有点不合常理吗?”我立起手臂撑住额头,闷声道,“有时候事情太顺利了,我会怀疑是不是还有新的阴谋。” 我与丁四平把昨天自见过圣上后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尤其说了凤相,“昨天我去见了他,今天云空就知道我是兰台令了。这不是明摆着和凤相有关吗?今日我将那些嫡传弟子带回府里抄经,凤相明知道是假的,还是由我去了。其实以他的地位,他若开口,我必然得分他几个,何至于特意把他夫人的名字告诉我,叫我替他抄呢。” 说着,我翻出凤相给我封好的残局,“你瞧,我不会下棋,这勉强平局的子,也是凤相刻意让着我。” 最后凤相还说,“本相半子不落,但看游新有否解开的那日。” 在丹州时,明诚之也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凤相在刻意引导到丹州的人去发现尹川王的阴谋。” 若说丹州时凤相刻意是要铲除异己,那如今我已回了京师,明明白白站在了尹川王的对立面,他如此刻意,又是为何? 我找不到这个理由,所以我不敢杀云空。 丁四平棋艺与我不分伯仲,翻来覆去的看了几回,也只能说一句,“好像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 可凤相他图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起凤相说的《离骚》,随手翻了几页。怀王昏聩,奸佞当道,屈夫子流而作《离骚》。这三样,似乎哪一样都与凤相沾不上边。 圣上虽多疑,但并不昏聩。 奸佞当道?大约尹川王与凤相就是最大的奸佞。 我合上书,又坐了半晌。 看不懂啊看不懂,棋局如人心,一子落定,变化莫测。 “云空怎么也该死,他是西凉人,还是天丒教徒,借着佛家的道场,也不知道要宣扬些什么。”丁四平也放下棋盘,“老爷还是缺个心腹的话,往后只管带上属下。” 毕竟一路彼此扶持,早已有了默契。 “给我三天时间。”我垂下眼,喝尽了茶。茶膏的确省事,没有茶叶渣子,一口气全都是茶水,畅快又满足。 三天。 且看能否问出些什么来吧。 “三日以后?老爷有什么决断?如今又要如何呢?” “明大人塞的那些东西里,有几包东西写的很清楚,可以一用。”我向丁四平伸出手,“你给我留两块茶膏我就告诉你。” “……” “雁过拔毛,无情。” 说定了这件事情,我心里舒畅了许多。赵汝那小子能力是有的,但我总有些不信任他,于是晚点的时候便又去了一趟涪陵寺。 这次还拉了几箱灯油。 “这几箱油若是不够,本官明日再送来。” 云空指挥着几个沙弥卸灯油,只是合掌笑着,一味的谦和宽厚,“若不够,赵公子会回府告知的。” “那就好。” 见赵汝等人一切如常,我心里也定了定,对云空合掌一礼,“劳烦云空师父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劳烦。”云空依旧带着那样的笑意,平静到仿佛这句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所以,孟老爷未曾劳烦,实在言重。” 我点了点头,转身上车回府。 忙了一天,白天门房递上来的帖子还未曾看过。 现在得了闲,一页页的看着,有凤相的、方学士的、相蠡的、钟毓的、胡中泽的……我一封一封的翻着,下边又找见了刘成武的、刘安的、郑子沅的、甚至还有宁仲义的。 凤相与内阁的人自然知道我是被封为兰台令的,大多是道喜的虚词。 唯钟毓、刘成武和刘安三人的帖子,我多看了几眼,叫门房去回,约在明日午间一聚。 郑子沅和宁仲义,无非是兰台那点子交道在,说实在话,也是客套的。更何况如今郑子沅是兰台御丞,上任之时再见,不比此时见显得更矜贵些吗?只是虽这样想着,我还是将他俩的帖子回了,打算明天晚上吃个便饭。 一别半年,谁又知如今的京师、如今的兰台是个什么样子? 门外街道上响起了更鼓,一声接着一声。 我坐在窗下数着,听着那更鼓声渐渐远了,才觉出寂然。 才一更了啊。 京师的夜这样漫长。 在丹州时总想回来,想回来睡个安稳的觉。如今回来了,依旧睡不着。天下若是乱了,便是京师……也无法独善其身,当年的我,当真是如斯浅薄。 我坐了坐,又喝了一杯茶,去法见那边看了一眼。 一百零八卷《地藏经》,是个大任务,但他们人多,且又是抄惯了经文的,如今刚上手,便已抄了十九卷。 我也不便打搅他们,便自己寻了一本也不知是什么经文,回了自己的屋子。 我自己添灯油,自己泡茶喝,自己焚香铺纸垫桌。 当年事事都要依仗青衿,如今没有什么是我不会的了。 翻开书页,原来是《妙法莲华经》。 这经文上并无注疏,也多用梵文,我看不大懂,总觉犹如在云雾里一般。唯看到几个句子,心里一动,手下痒痒,便寻了笔来抄下。 “在于闲处,修摄其心,安坐不动,如须弥山。” “众生诸根钝,着乐痴所盲。”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4 11:23:54~2020-03-05 11:11: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朔气传金柝、凤尾、420859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璧水蘅君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第二日我起了个大早, 简单洗了洗后去厨房下了一碗面。 守着灶台等水开的时候我有些恍惚。以前在西岭村,田里没活时我常在厨房里帮忙,薛芳的母亲总是带着一种格外爱惜的眼神看着我, “好孩子。” 水开了, 我收了思绪打了一颗鸡蛋在里头搅散,然后下了切好的面片。 待要出锅时,在碗里撒好盐和辣椒粉,热汤浇上去, 撒上葱花, 白绿相间的葱被激出了扑鼻的香味。雾气腾腾,我埋头于上, 深感熨帖。 不管走了多远,还是这一碗面最叫我舒坦。 我连面带汤吃了个干净,正打算出门时碰见了打着呵欠来做饭的两个厨子。见我已吃完了饭, 他们连忙一震, “孟老爷,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啊……我们是不是来迟了?” “无妨的。” 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今天有事儿, 先吃了,你们给丁大人他们的做了就行。哦对了,丁大人说有点淡了,你们看着, 稍微给加点盐。然后涪陵寺那些小师父的饭清淡一些, 加些这个——”我从怀里掏了一个瓶子递过去。 这亦是明诚之留的。 “还有,待会烧一桶辣椒水端到藏书楼去。然后找些钉子过来。” 他们“啊哦噢”的应下, 只是看神情,并不知道该给加多少, 也不知道我要辣椒水干什么。 刚回敞月轩,便看见门房在那里等着。 见我回来了,他连忙把钟毓他们和宁仲义他们的回帖递给我,“老爷,这是回帖。” 这门房素来聒噪,如今在我面前,也要夹起尾巴了。 我这府里没了青衿,人人有事都来找我。门房一走,账上的人又来与我核算这几个月的进项与支出。田庄这两年收成不错,有了盐运司使的经历,再看账册,便觉清晰多了。 我点了两处,“这些猎物是如何处理的?” “因老爷不在京师,便剥了皮收进库房了。”账房道,“以前都与青衿公子核算,老爷许没看过。咱们库房里收着的东西不少,大多过不得冬,经了一冬,大概也要霉坏些了。” “噢。” 我应了一声,心下了然。 田庄上的猎物,得经几道手才能到我这里呢? 到了我这里,我又向来不管事,怎么没的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 只是这些还是小事,我匆匆对过,叫他走了,又去藏书楼看了看。 紫渊被拖走的时候我还担心过他那只猫,后来找过几次,根本找不见,青衿说这东西野的很,大约是自己跑了,因而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查问了门房,都说未曾见紫渊出过门,倒是进来过一次。门房还说大约是自己忘了,我本就半信半疑,如今在丹州被磋磨这么多次,又想起旧事来,颇有几分唏嘘。 紫渊没有从门上出,但从门上进了,这样明显的一件事情。 藏书楼闹鬼,想必闹的也是这一件? 大概这藏书楼,就有如地宫里一样四通八达的暗道吧。紫渊是从这里出去见了什么人,拿了书上街面上去做了做样子,回来便走正门了。 错漏这样多。 这处院子久无人打理,乱草丛生,最高的都长到了我的膝盖处。刚好厨房的人也送来了辣椒水,其中一个拿着几枚钉子道,“老爷回的匆忙,府里东西都不够,要不我们出去给老爷买上一些?” “不必了,来帮忙。” 我掏出钥匙,打开藏书楼的锁。 门轴缺了油,“吱呀”一声,灰尘随之簌簌而下。 我寻到当年响过的地方,果然看见一处盖着一层深灰的布。藏书楼久无人来,这布上散下的尘却薄厚不一,想来暗道就在这里头。 布下有一块木板,我掀开木板,对身后两人道,“倒下去!” 滚烫的辣水,倒下去时一路散着热气,不一会下头就传来一声短促的“啊”,也不过就这一声,随即一声闷响。我叫他们两人将这块木板封住了,封住了就行,也不必封死,总之今日已有了告诫的意思,不管是谁在用这地道,想必也能消停几日。 随即叫他们回去,什么不要说。 “如果院子里有谁知道了这件事情……”我乜眼撇过他们,当中厉色分明,毫不遮掩,“你们知道是什么下场。” 他们嗫喏应下。 回了敞月轩,恰好见丁四平要去换值,我一把拽住他,“与我出去一趟,多带几个兄弟。” 昨夜与丁四平说过,他便已在众人间做了部署,空下十个人来随我调遣。 此时他快走了几步,“怎么?” “叫他们看住城中医馆的郎中和泥瓦匠木匠类的匠人。”我重新挽了头发,又换了身衣服。与钟毓等人约定的时间要到了,他们必然是盛装相待,我也不能太寒酸。 丁四平会意,与几人吩咐了,又问我,“你干什么去?” “钟毓他们叫我去鸿宾楼吃饭,他们三个人,如今一个进了内阁,一个在盐运司,还有一个管着奉议司。又是以前的玩伴,总得去一趟。” 我还没有完全适应京师的气候,这天气我看已经有人穿起了单衫,然我还是得穿上夹衣,车里放着大氅,以防变天。 我对丁四平道,“你也换身衣服,跟我去一趟。” “噢。”丁四平面无表情,“搜刮了我的茶膏,还要叫我给你当车夫?” “……” “会武功的车夫可不便宜,你得给我另发俸禄。” “吃完了饭去一趟安济堂,我记得里头有个顾郎中。”我略过丁四平的话,“你的金甲卫和你一样都是直肠子,必然想不到有人会去女医馆买药请郎中的。” “所以你能给我加些俸禄吗?” 丁四平锲而不舍。 “今天早上的饭太咸了,我得多买些茶来解渴。 “……” “加,给你每个月加二两茶叶,五块糖。”我嘻嘻一笑,“月钱也算了,凑个零。” 丁四平忽然停下整理着衣服的双手,看向我,“孟老爷不用变着法儿的捉弄我,属下可听不懂什么二什么五什么零的,就觉得老爷也太气了,打发要饭的呢?” 看着丁四平似当真了,我连忙转圜语气,“不过开个玩笑,看把你给急的。回来了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衣服,再切两扇肉,好好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 “属下也是开个玩笑。”丁四平三两下整好衣服,拉出车来,“老爷不必破费的,只是老爷金尊玉贵的,说出来的话也不好收回。属下就……勉强收啦,也替那些兄弟们谢过孟老爷。” 我眼一横,只想抽自己个嘴巴子。 如今刚回来,我到哪给丁四平弄这么多现钱去? 鸿宾楼是新开的酒楼,也是问了那些金甲卫才知道了大致方向。远远地就看见了钟毓、刘成武、刘安三人在门口候着,我叫丁四平停车,跳下去,一路拱着手往过赶。 也就半年没见的样子。 钟毓胖了,显然婚后过的不错。他今天是下了大功夫来打扮的,倒不似他往日风格。 “我说穿那套攒金牡丹枝的,夫人非说那套小家子气,硬要叫我换了这身翡色带翠云纹的。”钟毓见我眼中诧异,带了几分宠溺抱怨道。 “还是这身好。” 我笑了笑。 “男子纹饰多了终究累赘,这套干净,也大气。与头上这顶白玉冠也搭,看着清贵的很,尊夫人眼光果然不错。” 这么一说他们才想起来我原是这些人中最早有夫人的,如今却也没了,提夫人这一茬到底不合适。 钟毓自知说错了话,刘成武连忙接过来,“游新瘦了,也黑了不少。” “是啊。”刘安也叹,“气度上瞧着,有七八分像明大人了。” “也不单单是像明大人。”钟毓又接道,“以前我只在看见我老爹的时候心里发憷,后来进了内阁,看见方大学士也发憷。我以为瞧见圣上也要发憷的,谁晓得圣上竟要和蔼些?反倒是凤相,真真儿是吓到我了。” “不是说凤相脾气最好吗?”刘安问道。 “好什么?凤相骂起人来,十个明大人都顶不住。” 钟毓大吐苦水,说完了,看向我,“方才看游新,还以为看到年轻时的凤相。” 凤相年轻时,他们各家都是权贵,自然曾经见过。 只是他们说他们的,拿我与凤相年轻时相比,到底不妥,于是我摸着肚子道,“咱们中午吃什么?” “这家后厨新猎来了鹿肉。” 刘成武要揽我的脖子,顿了顿,还是把胳膊搭在了刘安的肩上。 “游新必然没有吃过。” 鹿肉。 我忽然想起卫栾,想起那座高台和高台旁捆着的年轻女人。 胃里一翻,险些吐出来。 他们见我脸色不好,他们忙止住话头,“这是怎么了?听不得肉……还是?” 我若说不吃鹿肉,他们必然会问我原因。 而这一节是我最不愿提起的。 于是我苦着脸摇了摇头,“皈依了师父,如今是在家居士,已受过戒了。” “噢……” 如今大夏尚儒,儒生信佛的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刘成武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无妨的,跟厨房说一声换了别的菜也行,鸿宾楼还有一道红烧豆腐,也好吃的很。” 第86章 刘安抚掌笑道, “孟老爷竟然信了佛?” 钟毓走在我身侧,几次想说话,却总也插不进来。 于是换了满桌素菜, 连酒也换了素酒。 红烧豆腐、卤茭白、油盐炒枸杞芽、荷叶卷……我们多喝了几杯, 钟毓上了头,忽然红着眼睛看向我,“今天有句话不当说,但我还是想问问你, 你知道你夫人是怎么去的吗?” 刘成武连忙给钟毓夹菜, 一边夹一边给我解释道,“你别生气, 他夫人与……情同姐妹,不明不白就……所以他夫人常追着问他。这小子结婚没多久,新鲜劲儿还没过去, 兄弟们自然要让一头。” 钟毓却一把推开他, 直愣愣问我,“你就说,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吗? 我好像是知道的。 无非是赵老板贪慕权势, 想要让自家女儿取薛芳而代之,不料悯枝却失手害死了薛芳。 可我好像又不那么清楚。 他一介商人,到哪里知道薛芳的身份? 还是路室相遇只是偶然,事后种种才是他们精心谋划? 只是若说偶然, 也太牵强了。 于是我低头, “我不知道。” “是尹川王。” 钟毓一擂桌子。 “你如今成了兰台令,有什么事情瞒得过你?”他盯着我, 双目灼灼,能将我烫出个洞, “你对若白动了心思,由你。小倌儿多了去了,找谁不是找呢?尹川王多少次对奉议司下黑手,都是明大人挡回去的!偏偏就你在犯浑,巴巴儿的往尹川王跟前送,现在呢?听说若白去了丹州,你们可风流快活了吧!” 我是成了兰台令。 可我这兰台令是怎么来的呢? 他们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自然想不到我在丹州过的是什么日子。 如今就连这看似尊贵的兰台令,也不过只是一个饵。 圣上动一动念头,我就能死成千上万次。 我不是周若海,没有他那四处逢源的手段,也做不到在合适的时候夹起尾巴就跑;我也不是刘成文,自有身世依仗,又有一身的本领,还有刘成武与他彼此扶持共进共退。 我只是圣上手中的一个饵。 便是如今知道了是尹川王,又能如何呢? 本来这也不是他们二世祖该考虑的问题,我也不欲怪他,只钟毓又说起若白来,叫我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冷笑一声,“钟老爷,若白去丹州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应当比我更清楚?” 铁浮屠是跟着方家归顺了圣上的,内阁总有动作,想来也是铁浮屠的人从中出力。钟毓身在内阁,怎么可能不明白? 天下十三州,何曾有能瞒过铁浮屠的事情? 明诚之不告诉我,大约还是圣上的缘故。钟毓刘成武不告诉我,内阁毕竟有规矩,我也理解。怎么最后我给谁都找好了退路,却偏偏没人给我留一个?就连若白这样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要几次三番的拿出来说! 见我似动了怒,刘成武连忙给我夹菜,“他这几天不大顺……” 刘安也道,“内阁里旁人排挤他倒罢了,方大学士却也总远着他。在家淘人惯了,哪里受过这种气……” 我顺了一口气,主动拿起杯子去与钟毓赔罪,“好了好了,要查的事情也得一桩一桩的来。如今知道了是尹川王又能怎么样?拎着一颗脑袋过去,是嫌自己活的不够长吗?” 钟毓又哼,“你试过吗?” 需要试吗? 我有些茫然。 丹州扬州死了那么多人,都是血淋淋的先例。圣上如今依旧只拿我为饵,我又有什么资本跟圣上要一个真相? “好了,这么较真做什么。游新亦是有苦衷的,咱们今日是为了与游新叙旧,你这样……”刘成武又去劝钟毓,说了几句,钟毓总算拿起杯,与我轻轻一碰。 我默然,吃了几口菜,只觉得太腻了。 大约初涉官场的少年都是如此? 简单粗直,从不迂回。 所以,总是比旁人多想一步的我,便入了明诚之的眼。 后来少年长成,有些人长成了胡中泽,事事较真;有些人长成了冯建,八面玲珑。 接下来虽再没人提这茬子话,但到底吃不尽兴。我喝了一碗汤,起身告辞,“还有别的事情,就先不叨扰了……”看钟毓脸色不好,我又补了一句,“过几日闲下来了,我做东,再请你们一次,好好叙叙。” 刘成武送我出来,低声道,“我知你不易。” 方才在鸿宾楼里如寒冰在背,现下里一出来,午间的太阳是最热辣的,虽只是春日,却也将我晒出了一层薄汗。方才在里头那不适感总算消散了一些。 “其实内阁也……”刘成武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拍了拍我的肩,“大家都不容易,相互体谅便是了。切莫生分了才对。” 我点头,“晓得。” 这种悻悻的情绪延续到我上了车,总时不时从心里翻出来。 其实钟毓一直都这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说就说的彻彻底底,从不与人虚与委蛇。 我当年与他相交,亦是看重他这点。 我那时觉得这样直言快语的人必然会是个忠臣。 忠臣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懂自保,知进退,明是非,能在合适的时机提点圣上,这才是忠臣吧。 一如明诚之。 刘成文倒是直言上谏,若非家世显赫、能力出众,只怕自保都难。他是忠臣吗?自然是。但不是圣上偏信的忠臣。 但凡他说的话,圣上总要掂量掂量,再消减几分,听到耳朵里,只怕连十之五六都留不下。 倒是明诚之与方瑱,他们即是圣上近臣,亦是忠臣。奈何两人身世都是大问题:方家族大叶茂,百年望族,如今又与江湖上有了牵扯。而明诚之……只他姓明,就这一点,也足够叫圣上日夜忧心了。 “到安济堂了。” 丁四平探头进来,“你要问什么?自己去问去。” 我头在车壁上磕了一下,清醒了些。 安济堂是女医馆,里头都是女郎中,来往病患自然都是女人。我与丁四平两个汉子,贸贸然进去,必然会被打出来。 我放下帘子,揉着头,“给我拿个纱帽来吧。” 纱帽遮的严实,缺点是不透气,我在里头被捂了一头汗后,终于被掌柜的带到了后院。 后院有把摇椅,摇椅上躺了个男人。 掌柜的对那男人一福身,“大师傅,又有人来买烫伤膏了。” 又? 方才有人来买过? 我心思一动。 “还是那边架子上的,红瓷罐里。”摇椅上的男人站起身,朝后甩了甩胳膊,走到了我面前。 “拿给他吧。” 末了,那男人又看向我。 这纱帽严实,我不怕他能看见我。只是从他第一句开口的时候,我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凤相。 真的是凤相。 此刻他与我错身而过,“你又是为何要买烫伤膏啊?” 我捏着嗓子回他,“夫人烫伤了。” “为何不亲自来?” “烫了脸。” “巧了,方才王府也来人拿走了两罐,莫非你们是同一个夫人?”不待我回答,凤相又哈哈一笑,“去吧,早用早好。” 我躬身,三两步跑了出去。 跑的远了,耳边似还有凤相的笑声,“有趣。” 有趣。 是谁有趣? 上了车,我摘下纱帽,连喝了几口水,对丁四平道,“快回去,这里的大师傅是凤相。” 丁四平驱马,车轱辘碾开一条路,人群避让。我撩开帘子看着急速倒退的人群和街影,恍然便生出一种身在丹州的错觉。 丹州何曾这样繁华过? 如此念着丹州,大约不过,还是把魂儿留在了那处吧。 如今地宫开,死士现,死士要往哪里去?我若是尹川王,便会叫丹、扬两州节度使,整兵攻入台州。没了丹州这道屏障,西胡与西凉两国也可派兵入境骚乱。福州兵力本就不足,南挝又有新式武器,夺了福州,圣上又有多少兵力去调遣? 黄克宗与唐代儒一战成名,想来还有节度使效仿。 望州京师,便危在旦夕。 此时再将地宫的死士派出来,昔日繁庶望州,一朝被夷为平地,尹川王要从乱中立,便得先破了再立,这是唯一的捷径。 只是,我并不是尹川王。 尹川王好像也并不打算这样做。 第87章 回了孟府, 我拉着丁四平坐下,“安济堂的大师傅是凤相!” “这些个产业里头,大多有贵人撑腰, 否则哪里开的安稳。”丁四平敲了敲那个红瓷瓶, “这是盛氏瓷器厂的,这便是王府的管家掺和其中了。” 见了我诧异的眼神,丁四平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当年我也是京师贵公子, 贵族玩器样样精通。公子如玉这句话,就是那些贵小姐们说我打马球的样子。” “行了。” 知道他在臭美, 我也懒得揭穿他。 “凤相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我来,但他说王府的人今日也去买了烫伤膏。” “京师这么大,买烫伤膏的人不少, 万一是意外……”丁四平往门外一指, “他们回来了。” 是那几个被派出去盯着医馆和泥瓦匠的金甲卫们也回来了,他们纷纷围过来,“孟老爷, 丁大人。” “有人在京师里各家医馆搜罗烫伤膏。” “还有人请了几个泥瓦匠。” “这些人都在昌平坊里上了一辆车,那辆车停到垂拱门那里去了。” 垂拱门往里就是尹川王府。 答案不言而喻。 我又拿起安济堂的那红瓷瓶,瓶底“盛氏瓷器”四个字有些晃眼。 凤相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来? 此刻我心里也拿不准了。 于是我戴上纱帽,走了几步, 又捏着嗓子说了一句话, “认得出是孟非原吗?” 那几个金甲卫都摇了摇头,唯有丁四平点头道, “大概是太熟的缘故,总觉得是孟老爷在拿腔作势, 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那凤相与我算不算熟? 我也不知道。 说熟吧,似乎总缺了点什么,不够火候。 说不熟吧……似乎也不大妥当。 “哎不管了。”我把纱帽摘下,与红瓷瓶一起收了起来,“总之他们是尹川王的人。” 这孟府有条暗道,这暗道是通向尹川王府的。 我很惶恐。 这件事情,我必须要进宫当面向圣上说清楚。否则从别人口中透露出去,我这个饵便也失去利用价值了。 我看了丁四平一眼,“随我进趟宫。” 想了想,以防万一,还是又带了两个便衣金甲卫。 从三曲街到承庆殿,要过一条大栅栏口,那条路宽阔平坦,适合纵马。虽说往日那里并没什么人纵马,但如今时节特殊,我也多了个心眼。 丁四平赶车又快又稳,快进大栅栏口时,我看到另一辆车,从王府的方向,比我们更快的驶了过来。 …… 尹川王。 我连忙叫两个金甲卫想办法去拦住他,那两个金甲卫也不迟疑,翻身越出。一人足尖一点落在车顶,一人甩开长鞭,冲着尹川王的马卷过去。 他们的车慢了一拍,丁四平一挥鞭子,“驾——” 到了承庆殿,又是海公公候在外头,见我来了,连忙摆手道,“凤相和方大学士在里边,老爷且先等一等。” 我在门口转了两圈,见圣上还无召见的意思,俯身长拜,高声道,“圣上,下臣孟非原有事要奏!” 海公公一唬,到底没拦住我。 不过片刻,凤相与方瑱便先后从里头出来。一样乌紫的衣摆,也不知是谁在我身边站了站。 然后我才听见圣上苍老的声音,“进来罢。” 承庆殿里还烧着地龙,圣上正拥了薄被斜靠在榻上,零散扔了几册折子,显然刚刚发过脾气。 我连忙躬身,“圣上,下臣今日吃过早饭时发现藏书楼里有一条暗道。” 圣上拿帕子擦了擦嘴,也不答话,该是叫我继续说。 于是我鼓足了勇气道,“原先买这处院子便是图便宜——圣上知道,下臣家里贫寒,能买得起这处院子,也还是得了钟毓资助。后来听说那院子闹鬼,也没大当回事。” “鬼怪在人心啊。” 圣上将帕子扔在桌上,看着我,“宅子闹鬼,是心里有鬼吧!” “圣上英明!” 我一句马屁没有拍完,便听到门外海公公的声音,“王爷,圣上在里头和孟老爷议事呢。” “孟非原?他能议什么狗屁事?” 圣上看了我一眼,“你继续说。” 我舒了一口气,极快的说完,“那藏书楼里有一条暗道,下臣怕里头有什么虫鼠之辈,便烧了辣椒水去浇,不想听到了人的声音!” “也不知这暗道——” 我把“连着谁家”四个字咽了回去。 尹川王闯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红衣,张扬肆烈,身后跟着楚意,而楚意半张脸都烫满了泡。 还不待我向他请安,他已将手中马鞭挥向我,“孟非原,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接着,他又看向圣上,“皇叔,这个狗官,把楚意的脸烫成了这样!” “在哪里烫的?你府上还是他府上?” 因我在前说了来由,故而圣上并不拿正眼去瞧尹川王。 “你向来与游新不睦,知道他在里头,就不要进来找不痛快。还有,你连王府几个姬妾都管不好,整日里由着那个谁兴风作浪!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最近不调香粉,又跟着那个谁开始配爆竹了?” 圣上一气说了许多话,看了我一眼,我连忙递了一杯热茶过去。 “那张脸是他自己作的,不要什么都赖给游新。他才刚回京师不久!” 楚意低着头,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他自是也没什么权利说话,承庆殿里的人看他,向来与看妓子没什么两样。 只是圣上这句话倒叫我吃了一惊。 尹川王近来在做什么,圣上如何知道的?是尹川王从不遮掩?还是他身边也有圣上的耳目? 随即我想起了奉议司。 我了然。 自以为揣测了圣上设立奉议司的意图。 只是圣上这样明目张胆的护着我,倒叫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尹川王“哼”了一声,又示威性的用马鞭指了指我,“孟非原,别叫本王再看到你。” 待他走了,盯着他的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好一会儿后,圣上问,“尹川王这个人,怎么样?” “若要叫旁人来看……” 我斟酌着词句,“许有些玩物丧志的嫌疑。” “那你呢?” 今日圣上精神不错,先前不知与凤相和方瑱说了些什么,又要处理我与尹川王之间的纠纷。如今尹川王走了,圣上又看向我,一口气都不叫我多松一下。 “下臣觉得……” 当年与明诚之上朝也是如此,圣上特意点了我的名字,借我的话逼着后宫两位皇子放手兵权。 一如往昔。 圣上心里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他偏要从旁人口中听到,自己才安心。 于是我敛眉躬身,“明时永乐大帝,先前只是燕王……” 承庆殿里太热了。地龙烧的旺,圣上身旁又笼着暖炉。 暖炉里用的是银丝碳,这碳烧起来只有白烟,也不熏眼睛。此刻却与博山炉里的香雾搅在了一起,轻盈的白交织缭绕,如蝶翼,落了一丝在我鼻端。 有些痒。 我知道自己额上已出汗了。 此刻不止额上,就连后背也是密密一层,微微一动便觉得出来。 明时燕王朱棣装疯卖傻,篡了朱允炆的权。 时称永乐大帝。 如今尹川王沉迷男色香粉爆竹,又何尝不是前人用过的把戏? 圣上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等着我说出来。 承庆殿里静的很,博山炉里燃尽了最后一段香,“噗簌”一声。 我微微抬头,“圣上,下臣总觉得,若白与楚意,都非寻常人物。尹川王借此二人所行之事,也并非玩乐之事。若白擅医药,药何尝不是毒?楚意调香制爆竹,安知动几个方子,就不是炸/药吗?” “圣上。” 我加重了语气。 这一点,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唐时就有了爆竹与炸/药的方子,无非是配比问题,若是尹川王借着爆竹的由头,囤积材料,悄悄做炸/药呢? “何况下臣府中暗道通尹川王府,谁知道那条暗道里还藏着什么!圣上何不动用铁浮屠,去查王府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说完了这番话,我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 条理不够清晰,重点不够突出。 如果能把这一切都抹去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会先打个腹稿。 但此刻,我只能轻呼一口气,等圣上再开口。 “这是他们骂你的折子,你自己看看吧。” 圣上开了口,却不再说先前的话,反倒将那几本折子扔在我面前。 我捡起来,大致一翻。 “寡人把你升任兰台令的事儿,与他们都通了一口气。” 六部尚书,大多盯着兰台令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如今被我横刀夺爱,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竖子误国”、“佞臣”、“政途劣迹斑斑,竟敢入兰台净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说来,基本上是从年龄,政绩两方下手,将我贬斥了个体无完肤。 其中,当要数钟卿邵用词最为考究。他说,“虽初露锋芒,到底羽翼未丰。天真烂漫之辈,不涉世事,难与共言。” 最后两本是方瑱和凤相,我拿起来顿了顿,见圣上毫不在意,便依次翻过。 方瑱说,“仁善坚韧。” 凤相说,“可堪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6 11:15:03~2020-03-07 14: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持瓢老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得了内阁与丞相的肯定, 我做兰台令一事便没有再掀起旁的什么浪来。 过了休沐,去上朝时免不得还要听他们嘚嘚几句,但到底碍着我的身份, 也没人明目张胆的找我麻烦。 几位尚书与我一点头, 便是先前有交道在的几位也并不与我过分热忱,格外骄矜。 我也格外骄矜的点头回礼。 论品轶,他们要低于我;但论年龄,都是父辈的人, 我也懒怠与他们计较。 因升了官, 笏板也换了玉质,持在手里, 温润沁肌。 “孟老爷。” 最先过来与我打招呼的竟是贺在望。 他还是以前那样,高颧深目,一眼看去便觉不好相与。 贺在望对我一礼, “下官如今是兰台御丞了。” 我点了点头, “听说了。” 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想问一问,比如他是哪头的御丞?想来该是主管监察百官的吧,修史那旁有个郑子沅。说来这郑子沅升迁也够快了, 到底是世家子弟,做什么都比旁人占一步先机。 再比如最近兰台有什么事? 只不过这一句也是白问,近来最要紧的事情,大概就是我这兰台令了吧。 所以我们只是彼此淡淡一礼, 各自归位。 今日郑子沅告了假, 倒是个参议上了朝,我挨个儿打量了。京师的官们儿, 都生着一副好皮囊,兼之总在屋里头拘着, 出入又有轿子和马车,因而都是一张白面团儿一样的脸。 如今各色白面团在对上我的目光时都有了神情,或木然,或不屑。 我也不计较。 凤相依旧是最后一个到的,他站在我前边,对我一笑,“游新来了。” 今日离得近了,我终于看清了圣上上朝时的状态。 双目微耷着,看起来并没有多少精神,朝上要说的事情都由海公公代为宣读。 其实离圣上近了不是好事,圣上虽耷拉着眼,但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精准的落在我眼中。于是我总会下意识的去想,这句话的背后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圣上做这个决定,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公公先说了召卓州节度使周垣回京一事。 听见周垣的名字,我下意识的想到了云空,再由云空想到了我府上那些所谓天丒教的嫡传弟子。 嘴倒严实,什么都套问不出来,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态。 海公公说完了,我也没听清周垣为什么会被召回京师。倒是海公公又接了一句,“丹州五仙县县丞王永,与外国勾结,蓄养死士,得知原盐运司使高士雯有所察觉,便下毒谋害。此案乃是孟非原破获,宋岸从旁协助有功,擢孟非原为从一品兰台令,平湖郡提刑宋岸赏银百两。平湖郡纪信辖下无方,罚去半年俸禄。” 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连忙出列谢恩。 四品地方盐运司使到从一品兰台令,跳跃性着实有些大,但毕竟是金口御定的事,一般不会有人不长眼挑这个时候来说。 只是想不到,还不待我谢恩完毕,便真有人从身后跳出来,“下臣以为不妥。” 我侧了身往后瞧,是兰台那位参议。 方才只是一掠,并未注意,现下里这个角度去看,反而生出几分熟识的感觉来。 “下臣兰台参议赵世英,以为不妥。” 他一说名字,我忽然就想起来了。 当年这个姓赵的在奉议司,跟着明诚之往来承庆殿,想必参过我不止一本。 圣上抬了抬眼皮,海公公便躬身问,“赵大人以为有何不妥?” “孟大人此往丹州,奉的是盐运司的职责。敢问孟大人,如今大人回京接任兰台令,丹州盐运司又着谁交接?” 赵世英也不喘口气,显然这一套是早就想好的。 “断案是提刑的营生,孟大人要做的是掌一州之盐运调度。如此舍本逐末!何况大人在京师时,为人处事下官亦有耳闻,轻佻浮躁,绝非上佳人选。纵然孟大人立功,圣上赏金银便可,何须授之兰台令一职?圣上若执意如此,只怕日后,兰台再不得安生!” 奉议司出来的人,牙口都好得很。 一句话颠来倒去都说的占理,且偏好对着硬骨头啃一啃。 有意思。 “臣也以为不妥,还望圣上再行考量。”钟卿邵出列,亦高举笏板。 “臣也以为不妥……” “还望圣上再行考量……” 一时间,众臣纷纷持笏出列,深深躬身,一副忠心为国、绝无二心的样子。 放眼望去,也就方学士、凤相与贺在望等寥寥几人还站在队列之中。 “安成。” 圣上开了口。 “你觉得呢?” 凤相持笏出列。 当年凤相亦如我此刻,圣上力排众议,将他放在了丞相这个位置上。 大夏开国日久,这是第一位丞相。 “臣以为……” 凤相站在我前方,我也看不见他此刻神情。 “赵参议所言,无非是两个问题:盐运司是否有人接任,以及孟非原的能力能否担得起兰台令一职。” “年前圣上赐了明大人太阿剑监察丹州百官,并暂接盐运司一事。”凤相看向盐运司高大人,“此事是高大人入宫亲自与圣上、内阁和本相议定,所以赵参议完全不必担心。” 高大人点了点头。 他一直都站在角落里,并不想参与到今日赵世英带头挑起的风波之中。 “第二件,孟非原在丹州经见了什么,你们得知道了,才能去评判他能否担得起这一职。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何况一别半年,今日之孟非原,又岂能是往日之孟非原呢?” 凤相笑意微微,回头去看赵世英,“赵参议日日读史,自然该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却要叫一己之私念,而拘束了自己的眼界吗?” “诸位老爷也是,先前难不成未曾见过游新、不曾与其共事吗?你们扪心自问,游新可确如你们口中所说,还是只因为他年纪小,而你们见不得从一品的老爷这样年轻?” 我站在凤相身后,恍惚觉得,我是真的看不透他。 他一心扶持我,却也打压着我。 原先我以为这打压只是为了将我收在他麾下,后来得知他归顺了尹川王,却也从不在我与尹川王之间斡旋,昨日烫伤膏一事,还隐隐有几分提点我的意思。 我总拿利益去分析他的所作所为,却总什么都分析不到。 仿佛他为人处事,并不看利益,处处随心。 可明诚之说他,分明不落一粒废子。 圣上点头,“安成总知道寡人心里在想什么。” 接着圣上猛地咳了几声,“好了,这件事不必再议,退朝吧。” 一锤定音。 我这个兰台令,无论在旁人心里眼里多么来的蹊跷怪异,但毕竟是圣上钦点。 送走了圣上,贺在望几步赶过来,“孟老爷,回兰台吗?” 我想起贺在望升迁的路程,其实与我是有些像的,他得了圣上亲眼,甚至都不必科举,便由一介白衣成了兰台御丞。说起来,在众臣心里,他比我更有争议。 于是我点点头,“回。” 品轶有了质的飞升,我却不敢张扬,只能在心里一压再压。 这个兰台令是怎么来的,我比谁都清楚。 因而内府库说要给我换辆车的时候,我很爽快的拒绝了,“代步而已,奢华太过,反而喧宾夺主。” 贺在望的车亦未经妆点,他略一躬身,“老爷请。” 于是两辆青壁油车,一前一后,入了兰台的院子。 郑子沅今日告假,昨天晚上他并未与我说起,大约打死他也想不到新任的兰台令会是我。不过,此间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去了。 说来也巧,我来兰台任参议时就他告了婚假。如今我再回兰台,依旧是他告假。 风水轮流转,唯他屡次栽到我手里。 我也未问缘由,只点头应了。 赵世英此时也回了兰台,先前在朝上大公无私直言上谏的气血还未平复下去,他一双眼睛晶亮,在权衡过我与他之间的胜负几何后,便只在口头上占便宜,“孟大人。” 随他。 在遇到他之前,我以为这种人只村子里有。 拼力气是拼不过去的,挨了打也只敢远远地喊一句,“你打了你大爷!” 自以为占了便宜。 说完这句话,村霸王继续打人,挨打的继续被打。不过是一句空无根基的口号,风一吹,连个影子都剩不下。 “各州节度使的生平功过,可有整理?”我不计较赵世英的无礼,倒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有人会替我教训他。这兰台令是圣上排除万难叫我当的,以圣上心性,他又怎么会允许有人怀疑他?一子落,局势定,赵世英区区小卒,不足为惜。 “丙字红笺便是。” 赵世英当了别人的矛,浑身绷足了替别人使着劲儿,却毫不自知。 他挤开贺在望,笑嘻嘻的看着我,“孟大人,这节度使的生平功过,得了圣上御批才能阅注。” 看着他,我忽然想起去年我去承庆殿的时候,他跟在明诚之身后,满眼警惕。 那时的他像极了兔子,托庇奉议司,却总想着再撅出一个窝来。 那么如今的赵世英,仗的又是谁的势? 第89章 我仔仔细细打量着赵世英。 他应当不是世家子弟, 出生是刻在气度里的,世家子弟通身清贵的气度,他没有, 也装不出来。 入了奉议司的不外乎两种人, 一种是京师二世祖,专为镀金而来,这样的人占了大多数。还有一种就是如我一样,出身贫寒, 但入了明诚之的眼, 被他亲自带了进去。 赵世英应当是第二种。 真是想不到,明大人也有眼瘸的时候。 我笑了一声, 笑的格外温和。 “本官是圣上亲封兰台令。” “赵大人口口声声称本官为大人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圣上御批……只是不知道,赵大人是在质疑本官, 还是在质疑圣上?” 声音落在耳朵里, 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是在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赵世英却来了劲儿,“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下官不过是照规矩办事,京师不是丹州, 时时步步都有规矩在。” 多熟悉的句调。 曾经胡中泽拽着我的衣领一字一句对我说,这里是兰台,不是毫无规矩的奉议司。 如今重演,我依旧是那个被教训的人。 我一声冷哼, 一甩胳膊便扫开了赵世英, 贺在望连忙跟我进去。 “下官来给孟老爷找吧。” 他如此殷勤,我知他必然有话要说。 于是我喝退此间诸位史官, 只叫贺在望留下。 十三位节度使,红笺写功, 青笺记过,功过便是他们在大夏的生平。我与贺在望相对坐下,贺在望掏出了两封信,“这封是明大人叫下官留给老爷的,这一封是昨夜到的京师。” 我先拆了那封最近的,就一句话,“牛存方亦是平湖郡盐库库使。” 又拆开以前留的那封,里头有一张堪舆图,还有一张表。大概是明诚之与凤相刻意相交时探查下的,朝中官员,各有派系,便是与凤相交好的相蠡和关隽等人,也在尹川王有动作时收了手,持观望态度。 如此,大概凤相也是个骑墙派。 他手下的人跟着骑墙,倒也不为怪了。 只是人人如今只拿他当尹川王一派的看,他也从不辩解,又是为着什么? 这个人,当真难懂。 “明大人哪里来的堪舆图?” 我将这张堪舆图抖开,足足有一张桌子这么大,除却大夏,还将周边小国囊入其中。 今上于这些东西,一向谨慎,从不让臣子沾染。 大约是怕生了反心? 我觉得有些好笑。 “不知道。” 贺在望挽袖依次点过丹州与扬州,“这两州虽乱了,眼下却还有飞贲军撑着。黄克宗已知道飞贲军换了人牵头,这几日大约还在与飞贲军谈条件,新任邑曲郡郡守是黄克宗的属官。” 我点头。 飞贲将军一死,他们虽还挂着飞贲军的名头,却已又分了五路。英武旧部去了福州,余下四部便与黄克宗周旋。 说来五路参将都曾是二皇子直掌,兵权交迭,也不过半年时间。 便是明诚之能控住英武旧部,那余下四部,又各怀怎样的心思、又如何才能收归我用? 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政客。 所思所见不过眼前,若强行放眼天下,便只剩迷茫。 门外有人来报,“二皇子来了。” 此时与后宫勾扯容易遭事,更何况还在我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时候?于是我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忙。” 也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又有人来报,“大皇子来贺孟老爷高升。” 我一视同仁,“不见。” 贺在望垂眼笑,“老爷今日脾气不好。” 我也笑了一声,“圣上现在要的是孤臣,可不是四处结交的权臣。” “孟老爷一向比下官看得清。”贺在望叹了一声,“倘若下臣当日有老爷这般见识,也不会入朝为官了。如今左右两难,进退无度,反倒不是妙事。” “此时看清倒也不迟。” “总比那些还蒙在鼓里的人强些。” 钟毓还蒙在鼓里,刘安还蒙在鼓里。 我们这群昔日兄弟,也就刘成武看的清楚。 那日他特意与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游新,圣上这般喜怒不定,天下怕是要乱了。你从丹州回来,必然比我们这些富贵繁华里的糊涂人看的清楚。只是你后无世家,切莫硬撑,保得命在,才有从头再来的根本。” 我何尝不明白? 只是丹州此行,我一肩担了多少人命? 并非是我要硬撑,而实在是我早已没了退路。 刘成武虽看的明白,到底也看不透,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比周垣最先回了京师的,是滁州的一封快报,扶风郡失守。战报以鲜血染就,来报信的人快马加鞭,一扑进承庆殿里便没了气息。 “……高士綦率民众守扶风郡三日,粮草尽绝。死士以身为引,破城而入,丹州卫斩杀高家满门,城中百姓,俱以身殉国。” “滁州卫据守百里郡,求圣上增派援兵!” 后来扶风郡又有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动乱,都是死士带头。他们在人多处自爆,次数多了,便没人敢再扎做一堆。 扶风郡现在已经是死城了吧。 我在堪舆图上滁州扶风郡处点了朱砂,朱砂如血。 是无辜百姓的血。 亦是死士的血。 圣上要调虎威军前去,我直觉不妥。 周垣回京,卓州卫做壁上观。此刻调离望州与卓州之间驻营的虎威军,怎么看都并非上策。 谁都没有想到,兵乱自丹州与扬州起,而最先陷落的,却是滁州。 百里郡最后一封快报说,那些死士们以寻常身份潜入城里,短短几日,进城之人数增。郡守虽有察觉,但也不能一力断了城内外的往来供应。干脆便只挑相熟的人进城,不料三日后,便是郡守认识的菜贩子在集上自爆了。 这些死士不但悍不畏死,且还有着改头换面的本事。 改头换面…… 往日里的记忆全都涌上来了。 心不在焉的夜,关隽坐在车上,闲闲从面上揭下一个面具。 “恐奉议司议论……” 改头换面,并不是什么难事。 地宫的死士也许并不多,他们要做的事其实也简单,就是自爆几次以引得人人自危。这样,便是路有饿殍,众也人只敢躲在自家屋内,胆大的朝外扔些吃些,胆子小的,就一点点的看着那人饿死。便是白骨枯累,也无人敢上前去收尸。 百里郡失陷。 滁州卫据守春斐郡。 滁州的节度使叫兰文潜。据说于诗文之上并不大通,这三个郡的名字,却一个比一个好听。 圣上派虎威军增援。 这些事不过只发生在旦夕。 京师寻常官吏,除觉近日来往来京师的快骑多了,并不知未来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们。 最先辞官的是钟卿邵。 年轻时他也是圣上心腹,也经过临远候叛国宫变。如今他老了,只摘下朝冠来对圣上道,“圣上,下臣不中用了,若是年轻的时候,下臣必当身先士卒。” 圣上近来咳嗽的愈发厉害,他挥手叫钟卿邵退下。 “那下臣便当圣上恩准了。” 他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第二日京师便没了钟家的影儿,就连钟毓的名字,也被垂询殿勾起了。 如今朝上并不谈这些,圣上只招了我们几个近臣,在垂询殿里议事。圣上终于铺开了堪舆图,这堪舆图与明大人留给我的差不离,却新的很。 第二日上朝,圣上依旧没什么精神。 海公公在旁念着我们头天晚上议出来的章程,无非是谁又致仕,谁又得高升。 如今不会再有如我初任兰台令时那样壮观的反对局面,现在谁登得越高,他们心里就越安:瞧,又一个傻子! 凤相也不大上朝了。 他告了病假。 承庆殿夜里的灯一直要亮到四更去,廊下候着的海公公,总说自己听到了圣上夜里的咳嗽声。 我府上的灯也要亮到四更了。 我把明大人给我的堪舆图带回了孟府,于布防调遣一事半点摸不着头绪,便总叫丁四平过来。 “那些天丒教弟子怎么办?” 他们抄完了经文,不肯开口,也不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若有动作,你可担待得起?” 我总是心软,这很不好。 于敌人而言,便是给他们可趁之机。如今是他们没有动作,若有了动作,我又能如何防备呢?先前毫无准备,差点因为他们,将这条命交代在丹州。 我在《地藏经》外标上“沈长安”的名字,长安长安,也不知谁家父母,能有这般心胸格局。 如今我所祈愿,也不过是长安。 百姓长安。 盛世长安。 所惦念记挂之人,俱能长安。 “杀了吧。” 顿了顿,我道。 “去涪陵寺,多供些油灯,立好功德位。他们到底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 要论对错,也是这世道的错。 丁四平应了。 我洗了很多次脸。 四月的京师,杨柳添了绿意,土地也有了生机。一切都该是暖的。 偏我身上总是一阵一阵的冷。 我很喜欢把脸埋在水里这个动作,当年我用这样的姿势来隔绝青衿的说教,如今也不知青衿在丹州如何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 却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杀人。 一闭眼就似想到了卫栾的鹿肉,生肉浸在水中,浮着一层血沫,洗不干净——我搓着我的脸,总觉得脸上也飘了一层血沫似的,总也洗不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老孟该用去油的洗面奶了 第90章 五更更鼓响过, 我换了衣服,打算去一趟相府。 丁四平在处理那些天丒教子弟,而赵汝还在涪陵寺里。 这是我第一次独身去找凤相。 如今相府已非往昔了, 西门的小厮只去一禀, 便径直带我往里头走,“凤老爷一直等着孟老爷呢。” 一百零八卷《地藏经》,我找了漂亮的木匣来封,一路捧着。 好像当年去礼部也是如此, 我捧着装满了折子的奉议司木匣, 跟着小厮一路,最后倒先见了凤相。 四月里桃花开得好, 但凤相这处园子并不种桃花。 远远望出去,墙外红霞如云,愈发衬的墙内冷清了。奇花异草虽多, 也不过白、绿两色。 而凤相也穿了一身浅碧的衫子, 坐在白玉桌前。 “游新来了。” 白玉桌上摆了棋子,黑白两子,各领半壁江山。 “来下棋吧。” “这是残局辩机, 本相知道你今天过来,摆了一夜。” 引泉取走了我手里的匣子,凤相掠了一眼,“本相的事, 向来也就游新当回事。” 我躬身入座。 “喝茶。” 引泉沏了茶, 在我与凤相面前各摆了一杯。 “府里没了人气,已许久没得须尽欢了, 这是翡山,味道也不错。” 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圣上、六部与内阁奔走, 朝中几位老臣接连致仕,倒是何大人老当益壮,自请带兵滁州。 只是,他虽有此雄心壮志,却没人敢举荐他。 一来滁州卫现在得了虎威军援助,颓势暂缓,又小胜了几仗,稍稍稳了稳人心。二来……何大人此举,虽忠君爱国,但有些不合时宜。朝中赵建南、云潞尚且安坐不动,大夏并非无将可用,他此举,简直是打了那些将军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何大人也往六部和内阁自荐过多次,无一例外都拒绝了他。 忠君爱国没有错,但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便有错了。 我这惹人争议的兰台令忽然就成了热职,何大人来了几次,用的名义是薛芳的义父。 不仅仅何大人来过,两位皇子更是一天几次的来问孟老爷在不在,为着一视同仁,我谁都未曾见。 兰台旁那家茶庄换了匾额,尹川王亲赐“尽欢”二字,于是我再未去过。 窗外偶尔看得到楚意的影子,当年相府里极品难寻的须尽欢,今日已成了尽欢茶庄的上品。仔细一算,人事无常,也不过一年时间。 “翡山最讲究冲和,静照。” 我与凤相之间隔了一方棋盘,黑白两子。 凤相执杯浅笑,“感心内之澄明,唯万籁皆寂静,空天下于尘埃。放下心中杂务,你看这叶卷墨珠,待他三浮三沉——现下里温度正好,可以喝了。” 我依言,一口饮了。 “有些苦。” “——若是卷的正好,那便入口甘润,品之绵长;倘若未曾卷起,便略显清苦。不过这苦亦是人生一味,尝尝无妨。” 凤相与我一样,一口饮尽。 他对我笑了一声,“游新棋艺可曾长进?” “耽于政务,未曾钻研。”我低头去看桌上棋势,心里盘算着该落哪一子才对。 “棋局乃人心,游新一直未曾参悟本相的意思。”凤相下意识从怀里一掏,手却顿住了。 我猜凤相要擦手,便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 耳朵听着凤相说过的话,眼睛一直看着这局棋,心里却惦记着朝上的事情。 凤相告病,尹川王告病,偏丹州与扬州又总有消息传来,圣上的病也愈发沉重了。我若是圣上,此时必会立个太子,以稳定朝势与人心。 但圣上却不肯,也不知还在执着些什么。 凤相的话倒点醒了我一点,棋局乃人心,我一直身在局中,自然看不清楚。 太子之位落定,无非是让这场仗起的更快一点。 尹川王到底与哪位皇子结交?如今我并不清楚。 怪不得滁州近日有了捷报,这几日的事情串起来想一想,前些日子圣上刚赐了大皇子十个美人儿,二皇子便也得了十个。 就连年纪尚小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也得了两柄玉如意安枕。 大约也是哪位皇子从中授意,看这太子之位到底会落到谁的头上。 所以圣上不立。 一边先拖着尹川王。 一边从军营中布置人手,断掉尹川王的暗线。 拖一拖,总还能拖出些生机来。 这一道想通了,脑子便清楚了不少。 再看凤相这局棋,便明了了一些。我捻子落下,“果然还是旁观者清。” “孺子可教。” 今日只走了一步。 凤相起身送我,“天亮了,当心出不得本相这院子。” 我走了几步,到底没憋住,回头问他,“如今这天下,您还图什么呢?” 凤相没有回我,他已转过了身,只一个背影立着,挺拔如松。 他顿了顿,没说话。 回府用过早膳,我便要去垂询殿了。 两个金甲卫正推着车要出去,车上绷着白麻布,我看了一眼,默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到底还是不忍心。 说是休沐,但我们如今是不会休息的,要休息的是底下那些不大关心政事的低品官们。他们便是要参与,圣上也会觉得他们实在不够格。 说来也可笑,我们这些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决定的就是他们一生的命运。 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 方瑱向来到的早,如今内阁,便只剩方瑱、陈子汶、相蠡三人,加上残缺不全的六部尚书,再加上我这个兰台令,勉强才有些当年盛世名臣的样子。 圣上喝了药,海公公扶他过来,坐在榻上。 如今圣上很怕冷,即便入了四月,也得拥着薄衾暖炉,才能勉强有些血色。 “今儿又有什么消息了?” 圣上咳了几声。 相蠡最先递过一碗茶来,“圣上慢些说吧,这是太医院熬的参茶,新来的医官据说是个女的,诊治慢病温症极有一手。” “女郎中有什么出名的?”礼部郭尚书道,“圣上还是别喝了,这参茶喝了火大,过会儿还得喝药呢。” 圣上便放了那盏茶,叫郭判先说。 “此次春试,中榜的人才四十多个,连去年的人数都不足了。眼下六部诸司多有空缺,不如圣上先提几个,好安置他们。” 圣上摆了摆手,又看向方瑱。 “今日没有旁的消息。” 方瑱言简意赅,“圣上放心。” 铁浮屠的事,这些人中也只有我知道。方瑱这一句,即是在说滁州,也在说铁浮屠于楚意与若白的身世上探查不出什么来。 我心里有些疑惑。 圣上与我一样疑惑,只是对着这么些人,便有什么也说不得。 王炯道,“新式武器又改进了。” 圣上咳了两声,“好好收着,这东西波及甚广,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见圣上再无说话的意思,众人要散,我便起身去扶圣上,“劳烦方学士,来与下官搭把手。” 不过是做个样子。 大家心知肚明,各自散了。 我这才看向方瑱,“不应该啊,栖霞馆查过了?” “说来这栖霞馆的老板,圣上也该知道知道。”方瑱接了我的话头,却并不看我,只对圣上道,“这老板姓岳。” 京师里姓岳的人并不多,我知道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前刑部尚书,一个便是乐来牙行的大掌柜。 岳掌柜上了年龄,与何大人有几分相似。岳尚书……我与他见过几次,但印象并不深。 似乎年龄也大了? 总觉得面容模糊的很。 上一个让我有这样印象的人,还是张一清。 想起张一清来,我身上一抖。 恰圣上朝我看过来,“你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又将天丒教说了一遍,待说完了涪陵寺中的云空和那些嫡传弟子后,方瑱对我道,“今天早上云空和尚坐化了。” “看来你早上不在府里。” 方瑱闲闲一句话,又低头去拨香炉里的香灰。 “你早上去了哪里?” 圣上看向我。 “丁四平也去了?” 虽然知道圣上只是用我,并未曾信过我,但圣上问出口的时候,我还是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方瑱一直看不上我,但如今时节特殊,他如此挑拨我与圣上的关系于他并无益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究竟想做什么。 于是我道,“去看凤相。” 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所谓江湖名派铁浮屠,如今也就打探京师里的消息还在行些。 “安成好些了?” 圣上又问。 “没什么精神,便只说了几句话。”我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将他托我抄《地藏经》一事告知圣上。 “嗯。” 圣上点头,又看向方瑱,“岳家心太大,别留了。” 方瑱道,“下臣明白。” 他们说话从不顾及我在场,总是打些叫我云里雾里的哑谜。哪个岳家?是岳尚书?还是岳掌柜?只是他们不主动说,我也不便问,做为圣上的饵,我有这份自觉。 “近来……”圣上终于又看向我,“他们可去找你了?” 他们说的自然是两位皇子。 我点头,“下臣从未见过。” “明天见见吧。”圣上将暖炉交给海公公,叫他加碳,“到时候了。” 第91章 回了府上, 赵汝已经回去了,他递给我一封信,“云空师父叫留给你的。” 他神情有些不自在, 大约总觉得是我逼死了云空。 其实抛开立场来看的话, 云空师父是个很好的人,也会是个很好的师父。我接过信来,信封未封,也不知赵汝回来的路上有没有看过。 云空也很坦诚, 在信里详细说了前因后果, 也说了选择坐化的原因。最后道,“造化弄人, 时势成就,不必自责。” 既选择了参与其中,便早已做好了这个准备。 云空说, “其实这世上本无对错, 无非是各有执念,于是各担因果。” 入了大夏,结交凤相与尹川王, 这就是他的因。 如今能以主持之身坐化,全了涪陵寺之名,也算得了善果。 我默然。 涪陵寺的大雄宝殿里要点八十一天的灯,没了云空照看, 陆陆续续地灭了。 听闻空性与空藏他们也分了几派, 为了主持之名,什么谦和忍辱都不再讲究, 撕破了脸皮,各自找人游说。 空性来找过我, 我没有见。 “以佛教仪轨处理吧。”我将那封信烧了,“在涪陵寺里为云空和他的嫡传弟子们留一个地方。” “其实他们内力不弱,也许是吃了消魂散的缘故……” 丁四平叹。 “所以没有动手。” “消魂散只是其一;身陷囹圄、心力交瘁乃是其二。”四月的京师,终于有了几分丹州的样子,新花嫩柳,暗香浮云。我看向远处连绵的山脉,想着西凉国天丒教,接下来又会有什么样的动作。 “以云空和尚之名坐化,也圆了天丒教在大夏的体面。” 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张一清死的不亏。 也愈发觉得,人在官场中浸淫久了,当真就会麻木。 寻常百姓于他们而言,无非是几个数字的变化。 这些日子战报看得多了,我似乎也有了这样的趋势。于是我总提醒自己想想五仙县,想想余海,想想王福。 入了夜,门房来报,说外头有人找。 “是谁啊。”我打算睡觉,刚洗了一把脸,毛巾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去。我左右寻不见,便拉过一旁的衣裳袖子一揩。 “说是丹州的。” 丹州! 我也顾不上再把头发束住,连忙奔出去。 有人等在门口,身上一团泥浆。 我第一眼都不曾注意到他,又看了几圈,才瞧见门侧贴墙站着泥猴样的一个人,弓着腰,瑟缩着。 瞧见我出来,操着一口方言道,“孟……孟老爷?” 不是明大人。 不是青衿或是白鹭中的任何一个人。 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地道道的丹州人。 “您说到三曲街上打听,人人都知道孟……老爷住在哪里。”那人抬着头,眼神里混杂着祈求、惶恐等数种情绪,他小心翼翼道,“不知道如今您已是老爷了,耽搁到今日才找到。” “进来吧。” 我想起来了。 去年在五仙县时我去散甜酒,有人问我这酒好不好喝。 不想随口一句,竟有人当真寻了来。 他是遭了什么?才能将一句玩笑话当成唯一的希望,跋山涉水而来?赵汝和丁四平给他抬了一桶水,我找出几件衣服和澡豆,让他洗干净了,才又下厨房给他端了一锅汤。 那人不好意思坐着,却又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你坐着吧。” 我按他坐下,给他盛了一碗汤。 “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 他叫马凡。 据他说,那夜死士在县衙大狱自爆,县衙塌了一角,脊兽砸下来,砸死了巡街的马家太爷。 初时他们都以为这是天灾,不料第二日日暮了,每家门口都守着一个金甲卫摸样的人,每人拎了一瓶甜酒,逼着他们喝了下去。 有些人是不设防的,金甲卫跟着孟大人,他们见过。 可马凡因为和我多说了几句话,所以留了个心眼。他记得跟着我的金甲卫都穿金甲带金盔,但这些人额上都系了红布条。 而且他们态度蛮横无礼,与我带去的金甲卫全然不同。 于是马凡在嘴里含了一口甜酒,趁着那些人不注意,又偷偷吐了出来。记起我千叮咛万嘱咐,便又将我给的那瓶甜酒喝了。 不几日县里果然又起了瘟疫,这次便是马凡也懂得了必然是那瓶甜酒的蹊跷。 只是这次,得了瘟疫的人死得快,额上系红布条的金甲卫们一车一车的往县外拉死人。马凡混在死人堆里,眼见着他们照着这些死人的面容,刻出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具。 “后来他们拿着这些人的身碟,往各个郡里去了。” 他裹着被子,喝了热汤,上下牙齿还是不住的打颤。 “还好逃了出来。” 简简单单一个“逃”字,却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能寻到京师我的府邸之中。 “既逃出来了,便把这里当家,先住下。” 我下意识要去拍他的肩,手却顿住了。 我怎么知道此刻的马凡是我见过的五仙县小伙子,还是带着面具的死士? 丁四平一瞬间也想到了这些,我们只需一对视,便能看到彼此心底的犹疑与不安。 哪里需要太多死士呢,只消戴着面具炸过几次,世人之间就再无信任了。 “孟老爷。”马凡知道我们在犹豫什么,他三两下脱光衣服,又当着我们几人的面使劲儿扯了扯脸皮,“您放心,那些死士这里这里都有两道红线——” 他指着自己的腰与脚踝,又道,“也有些是青紫的印子,就像被掐过一样。我在死人堆里见过几个这样的,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是什么灌了巫族的毒但没活下去,也就是没成了他们要的毒蛊。但凡活下去的,就会填药操练当什么死士,孟老爷你们在朝上可知道了?如今卓州也有了死士,就是不知藏在哪里,有没有进京师。” 青紫的印…… 许多已模糊了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了。 五仙县县衙的后院里,我靠着桌子听丁四平说老牛去厕所时一声巨响,他把鞭子系在树上荡过去。 那时的老牛,腰间就是一道青紫的印。 而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丁四平下手太重所致。 叫丁四平带马凡先歇下,我又去藏书楼里翻了一夜的书。 以往不大过来,没觉得这处有什么,无非是个不大的阁楼,放了许多无人翻阅落尘的旧书。后来又来了几次,才发现这处的书量,实在不曾辜负一个藏书楼的名号。 我一直翻到三更天的时候,才找到了一本西凉史传。 也是野史,不过提到了这个法子。 西凉国内有个巫族,巫族信萨玛教,以蛇蝎为图腾供奉。而巫族族长的选择也格外严苛:初任族长便行“立杖”之礼,寂灭时杖身倒向的方向就是他的转世所在。而巫族的族人们,则要带着灵杖,前往杖身指向的方向寻找符合条件的婴孩。 寻到了,便带回大帐里,先灌三天毒粉——他们称之为“灌体”。“灌体”过后还要与大毒蝎共处一室,他们称之为“择主”。 能活过这些流程的,便是老族长转世化身,才配享巫族香火供奉。 自然,西凉国主并不认同巫族这一套,巫族也乐得自在,并不愿融入西凉国之中。 我看的毛骨悚然,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的起。 蛮夷之地,果然是蛮夷之地。 看来,参与到大夏权争之中的,该是个有巫族常识的西凉人,而且这个西凉人还在天丒教中有一定话语权。 缩小了范围,便好筛选了。 我合上书,窗外已露了鱼肚白。 今日朝上无事,两位皇子看了我几次,我俱看了回去。带着我那惯常都有的、毫无攻击力的笑意。 与贺在望喝了一碗羊肉汤,我们前后脚的回了兰台,终于看见郑子沅来销假。 他也没料到兰台令是我,只嗫喏着将假条递过来,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孟老爷。” 我在假条上盖了印,夹到卯册里。 “下官回了一遭河洛。”郑子沅解释着,“河洛近来去了不少外地人,祖父年纪大了,总想做好事,说要散粥搭棚的招待他们。下官的父亲说瞧着那些人不像流民,别给家里招了什么灾祸,便不同意。这老人闹起脾气来,倒比孩子还要难约束,下官只得两头劝一劝。” “是该劝一劝。” 我随口应了一句,近来这兰台也没什么事,于是打算再多给他批几天假,“你有孩子了?” “是,刚满月,祖父给起了个小名儿,叫阿北。” 郑子沅提到自家孩子便笑的开怀,“那天与老爷吃了饭,夜里便赶回河洛了,哪里知道如今老爷又做了下官的上司去。该做东,请老爷一顿饭的。” “饭不急,先缓缓。赵世英是谁提上来的?这边本官会找人接上。前些日子他犯了错,圣上下旨,押进大理寺了。” 我抽出一张假条来,填了个日期递给他,“祖父年纪大,有些善心是好事。散粥搭棚也是不够的,这些人千里迢迢而来,必定没有住处,你想想办法,把他们聚集在一处去。” 我又提醒了他一句,“记住,千万不要带回自家府里。对了,夫人和孩子,就暂且留在京师吧,来回奔波,总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8 21:32:12~2020-03-09 19:0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凝忘忧草 4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我爱与世家子弟打交道, 并非我有意要攀附世家。 说来,数得上名号的世家大多瞧不起我,就如他们当年亦瞧不上凤相一样。 只是世家子弟教养的好, 于这些事上, 更敏感一些,也更有担当一些。 他看着我,我只需一点头,他便想得到这是圣上的意思。近来他虽不在京师, 但等会儿朝上的事情就会陆陆续续的传到他耳朵里。 于是郑子沅接过假条, 格外郑重道,“下官明白。” 他将假条袖在手里, 门外来报,两位皇子到了。 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今日朝会我已释放出了足够多的善意, 掐时间, 他们此刻也该到了。 圣上身体愈发不好,朝中常有人上书立太子一事,均被圣上驳斥了回去。尹川王这几日挑着听了几次朝, 每每说到立太子时,他总是第一个出面反驳,说圣上春秋鼎盛,何必早立太子? 二皇子总是多看他几眼, 大皇子见他也总恭敬的很, 一递一声的叫着大哥。 这些你来我往的眼里官司,我通常都当看不到。 两位太子见我出了兰台的院子, 连忙躬身道,“老师。” 说来也是圣上随口一句, 让他们有什么只管问我,他俩却顺着梯子往上爬,一口一个“老师”,叫的格外亲热。 “听闻老师喜欢喝茶,学生把尽欢茶庄包下来了。” 大皇子叫李修,为人敏感又知分寸,他走在我前头引着路,长相肖似圣上。 接着回头看了李念一眼,“二弟来的巧——” 复又看向我,“我们兄弟两个,打算陪老师尝尝这里的好茶,听说叫什么须尽欢,烹一壶不容易的很。” 我笑了几声,也未搭话,径直跟着他们走。 茶庄老板还是先前那个,我对他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两位殿下要的在这边。”他躬身招呼着两个皇子,此刻自是没功夫照看我的,“小的今天把桌椅都换了新的,两位殿下用过的茶盏,以后也得好好收起来。” 话说完了,才想起来跟在后头的我,一抬眼,笑的嘴角都要扯到耳根去了,“呦,这不是……” “兰台令孟老爷,你常见的。”李修沉声,“带我们进去吧。” 雅间以屏风隔断,屏风外又设了流水为障。两位皇子与我依次落座,李修让我坐主座,李念附和了几声,我便也不再推辞,顺理在主座坐下。 李修拍了拍手,不知哪处机关一动,便从半空中坠下几个篮子来。 篮子里坐了几个……近乎全/裸的女子。 我看清的时候,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们梳着双环髻,一张张不施粉黛的脸看起来格外年轻,篮子上插着花叶,倘若只看这些,像极了一副和谐的仕女图。唯一不和谐的,就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都穿着一层轻薄的纱衣,仅仅上半身便已春光大露。 我骇然,“这是做什么!” “老师坐着吧,这是学生和二弟的一点心意。”李修按着我坐下,李念也笑着解释,“这些是学生与大哥府中的侍婢,老师不必惶恐,当中有个妙人儿,说她府里常这样喝茶,茶外又添风情,妙的很。” “说起来,那侍婢名字也妙。”李修不甘示弱,“叫妙因。” “妙因?” 我仿佛还记得这个名字。 见我多问了一句,李修便指着当中那个领头的女子道,“就是她,她娘给总管塞了多少钱才叫她进了宫的。老师可是觉得她……” “名字有趣。” 我赶紧喝了一口水,压下心里的紧张。 “是二弟宫里的。”李修看了李念一眼,“父皇赏给了二弟。” “听闻大皇子议亲了。”怕李修会错意,我连忙换了话题,“周节度使家的嫡女,卓州世家,不错。” 各夸一次,暂时平了。 李修调头去看那些女孩子,李念的手也从桌上拿了下去。 我定了定心神,又喝了一口水,眼睛却只敢盯着杯子。 这场景,比教我在承庆殿跟那些老爷们坐一天一夜都要难受许多。纵我不曾抬头,也知道她们此刻的动作——桌面与地板都是打磨到平滑的琉璃,我已尽力去避了,却还是看得到她们解开了衣裳。 “妙因说她家里惯常这样喝茶。”李念眼睛一亮,直起身子来,“嫩玉流香,果然配得上这须尽欢的名字。听闻老师以前喝过这个茶?” “嗯对。”我连连点头,“喝过。” “但如此醒茶法,老师必是第一次见吧。”李念全然不顾我此刻尴尬的境地,他稍稍靠近了我一些,“这茶采摘烘焙,找的都是处子。老师想想,素手轻衣,就连那层薄汗也是香的,混在茶叶里,也不算污浊。” 我抬头一掠,她们正跪坐在软垫上,以西子捧心之态揉着胸口的茶叶。 原来这就叫醒茶。 我又低下头,喝了一口水。 “今儿天热,老师一进来,倒先喝了这半壶水。”李修温声劝阻,“待会还怎么喝茶呢。” 墨绿的茶叶,衬着那惊心动魄的白。 每一个动作于我而言,都是煎熬。 “色字当头一把利刃,男色也好,女色也罢……”青衿昔年教导,蓦然浮上心头。 色字头上一把刀,我已在这上头栽过一次跟头了,哪里敢再犯一次?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将剩下的半壶水喝了个干净。 李修见状,忙道,“快来煎茶吧,老师渴了。” 他面上殷勤,心中大约却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想来李念也是如是想的,此刻他正看过来,带了几分歉意与慨叹道,“今日不巧,老师可是身子不大爽利?学生本想着这些侍婢漂亮伶俐,可以服侍老师。” 我摆了摆手,又将自己信了佛是在家居士要持五戒的话说了一遍。 “难怪云空师父与老师有话说。”李念一叹,却也只是一叹,根本不信我的样子。 李修亲自挽袖煎茶,撒入葱段与精盐,小火慢煎,撇去浮沫,盛了一茶碗,亦亲自端到我面前来。 “老师尝尝?” 扑鼻便是浓郁的调料味。 我双手接了,心里想着的却是在凤相府上喝过的那次。 这茶清香,本不应加佐料烹调。 李修与李念,都是典型的皇家子弟,至尊至贵之人,太过于注重表在是否金贵庄严,反而忘了遵循根本。 我将这杯茶喝了,对李修道,“殿下大爱。” 又看向李念,“听闻殿下府里有一副张载风的画,得了闲,下臣便去与殿下讨教一二。初入京师,下臣最先认识的画,就是张载风的画。” 李念一怔,随即拱手应下。 “今日多谢两位殿下招待,假有时日,下臣必做东回请。”我亦拱手,“只是今日兰台还有他务,下臣便先回去了。” 两位皇子连忙道,“学生去送送老师。” 两人俱是争先恐后的样子,生怕我与谁多说了一句话似的。 我也不推辞,坦然受了,进兰台大门前,方又对李修说了一句,“大殿下聪慧。” 李念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我也还不吝啬自己的赞誉之词,“二殿下宽慈。两位殿下俱是圣上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今我大夏有难,愈该显兄友弟恭。” 我微微躬身,“下臣多言。” 送走了两位皇子,郑子沅也收拾好了东西要走,在门口遇见,郑子沅对我深深一揖,“孟老爷。” 现如今的京师就如一潭池水,饶是池下如何翻腾,池面总是要平静无波澜的。 便是要不得不将这池水搅起来,也要尽可能的避开无辜。 权力过渡,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情。 但我希望,这次过渡能尽可能的平稳一些,再平稳一些。 我亦对他深深一揖,“拜托了。” 河洛是京师的一扇门,如今虎威军驻守滁州,窜入十三州的死士虽暂无异动,但若河洛有变,恐怕京师也不能自保。 郑子沅肩上担的担子,很重。 重到此刻我与他彼此无言,唯有一揖。 当夜,李念给我送来了一箱字画,不少都署了张载风的名儿。其实他府上根本就没有张载风的画,他甚至都不曾听过张载风这个人,只是我顺嘴提那么一句,让他以为我有意于他罢了。 我与赵汝将这箱画搬到库房里,还没来得及上锁,便又有人来报,大皇子来了。 李修亲自捧着一尊菩萨像,微喘笑道,“老师既信了佛,府里这念佛堂必不可少。学生问了,这是观自在菩萨,最是慈悲心肠,适合供奉。” 我连忙扫了底座,让他把菩萨像放下。 “这菩萨像得以五宝八珍装填,学生为显虔诚,亲自填的。”李修对我一笑,“金箔亦是学生亲自贴的,老师只需用经文鲜花供奉便可。只有一点,供奉过菩萨的物品,都不能再做他用,学生特地问了。” 我再三道了谢,李修忽然叹了一口气,“老师,您说圣上为什么不立太子呢?可是我这长子太不合圣上心意的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09 19:05:01~2020-03-10 11:0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08596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085964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太宗例》上说, “守器传重,树元立嫡”。抛开王皇后家世,李修即嫡且长, 圣上却迟迟不定储君之位……二皇子母家贵重, 他为人又有趣,就连喝茶都能想出别致的花样来,朝臣中喜欢他的不在少数。大皇子日夜忧惧,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李修长相与圣上有七分相似, 尤其看向我的时候, 那眼神总叫我想到当年初登基的圣上,大概他也曾这样看着凤相。 今日李念先抛出了云空, 西凉国这样明晃晃的诱惑,由不得我不衡量一下。 李修不甘示弱,晚些时候便亲自捧着填了五宝八珍的菩萨像来见我。五宝八珍的说法, 我在丹州听过一次。 尹川王呢? 他如此筹谋, 为的是李修还是李念? 亦或是……他根本就是为的自己。 他们内部也是几方势力搅和,圣上不过是个幌子,滁州兵变也只是一次试探。在最终目标没有明确的时候, 人人都要保存自己的实力。 我迎上李修的目光,“那殿下是希望圣上立太子,还是不立太子呢?”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第二日上朝,李修主动与我打招呼, “老师。” 李念紧随其后, “昨日送去的字画老师可还喜欢?” “多谢两位殿下抬爱。”我对两人分别一揖,“用上品的字画去供奉菩萨, 菩萨也欢喜的很,那字画也愈发生动有趣了。” 又闲话片刻, 圣上到了,我们便各自归位。 照旧是些闲事,唯关隽提了一次立太子,被方瑱不轻不重的挡了回去。 紧接着周垣携家眷回京,礼部开始操持李修的婚事。 皇子成婚,便要分府。 圣上与这嫡长子也不吝啬,赐了宝亲王一号,辟府别居。 相差不过十日,二皇子便也开始走这一套流程,圣上在闺秀名单里圈住了唐代儒的嫡女。二皇子李念,赐封裕亲王,两处王府遥遥相对,就连宫里的赏赐都一模一样,看不出谁比谁更胜一筹。 我与刘成武合资开了个小酒馆,正好马凡闲着无事,便替我们做些抛头露面的营生。 酒馆的名字是我起的,叫江湖客。 虽这酒馆仗着的是刘家的名头,但实则账目一直掌在我手里。 刘成武对我很放心。 起先我还道是同处奉议司的那些情分,有一次他喝多了,怔忪着说起我未入京师前的情形,“那个若白吧,其实不只是你,我也……” 于是我知道,原来我并非若白下手的第一个目标。 京师中但凡排的上名号的他都试过,刘成武栽过一次,仅仅是浅尝则止的一次,却足以叫他比我更早的看清了其间形势,坚定不移的站在了明诚之身边。 所以说,世家子弟,于这些事上,总有自己的分寸。 我当真惭愧。 江湖客里的酒卖的不错,加上马凡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说书先生,我去听过几次,嘴上功夫格外了得,一时间可学出四五人的音色来,口技卓群,惟妙惟肖。 渐渐地,这酒馆进账,便超过田庄了。 为着场面好看,刘成武常带着奉议司的同僚去吃酒,去多了,这酒馆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八卦聚集地。 其实最初设这酒馆,为的就是搜集坊间的消息。 单一个奉议司是不够的,铁浮屠的人忠于方家,若非圣上授意,绝不会透露半点消息给我。而圣上于我,也实在是,太防备了些。 想过几次撂挑子不干算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被卷入这洪流当中,本也非我所愿。只是明大人偶有信来,提及他在丹州苦心经营,我便总想起余海和王福他们。 再一转念,想到青衿和白鹭,想到如今跟着我的丁四平、赵汝、贺在望、郑子沅和马凡等人,这念头便作罢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上了这一条路,就再也退不回来了? 我不知道。 云空的尸骨烧出了两颗舍利子,舍利高洁,我去拜时,又与李念“偶遇”了一遭。 新婚不久的李念眉眼里蕴着笑,见了我,便以佛礼向我问询,“老师,您也来祭拜云空师父吗?” 不待我点头,他又道,“西凉国来了使者,说要迎云空师父舍利回国。” 云空有一半西凉血统,又曾入过西凉国天丒教,这消息早已在京师坊间传开了。就是从江湖客里传出去的,只是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一点,不知道还有谁在当中推波助澜。 舍利回国这样的大事,鸿胪寺必然会有所动作。圣上有意与西凉国缓和关系,也必然会应允,派使臣护送云空师父的舍利回去。 我想努努力,把这份差使揽到自己头上。 两位亲王的婚事虽暂时性地牵制住了两位节度使,但真要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恐怕什么父母儿女都是陌路。 所以我必须得去一趟西凉国。 于是我笑道,“殿下可有了举荐的人选?” 李念道,“听闻何大人有意。” “何大人年纪大了,经不得舟车劳顿。”我又笑了一声,“此事关乎两国邦交,还得身份贵重些的年轻人去才好。” 李念亦笑,“老师的意思,学生明白了。” 李念与李修长相不同,他更儒雅些,长眉凤眼,玉面丹唇,即便笑起来也含着内敛的意思。与李修时而冷锐时而怯懦茫然的眼神不一样,李念的眼里总带着光,如春波粼粼,温柔可亲。 我朝他拱手。 其实时间是不多的。 尹川王手里的底牌究竟有多少,我至今也没摸清楚。 马凡与赵汝经营江湖客,很有些成绩。 晚些时候他们拿着菜单给我比对,“要青城酒的人大多是南边来的,京师里的喝峨眉酒的多,这崆峒酒自酿出来,也就那些西凉人喝过。” 赵汝也道,“赵提督喝过一次,提起了当年凤相亲酿的春与繁化,说得其三分味了。不过这酒喝多了上头,只能喝一种茶去解,但那茶是什么,赵提督却没说明白。” 我心里有了数。 赵汝多去了一趟提督府,刘成武也过来送了一遭消息,我与奉议司交情匪浅,圣上默许的。 凤相在家称病久了,方瑱一人独大,圣上不仅不信我,也不信方瑱和方家的铁浮屠。我与他愈是对立,圣上便觉自己愈是安全,方瑱当日所作所为,我今时才看的明白。 圣上到底是老了,每一个决定都做的格外小家子气。 此时无论是信我还是信方瑱,我们都有自己成熟又完善的一套理论,可偏偏圣上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第二日上朝,西凉使臣上书,请迎云空舍利回国。 何大人自告奋勇,关隽最先出列驳斥,关隽说话很不客气,他特特点了钟毓,“何大人择婿无方,如何能担此重任?” 在他们眼里,钟家是逃兵。 京师最繁盛的钟府,一夕之间便没了踪影。 仿佛只是一场梦。 李修持笏出列,“儿臣以为,兰台令孟老爷颇为合适。” 李念诧异,匆匆看了我一眼,来不及在眼神之间说些什么,便紧跟着上前一步,“儿臣亦推举孟老爷。” 昨日刘成武来,还说了一件就是宝亲王李修的事情。 宝亲王妃是周垣的嫡女,原先一心要定给裕亲王的。周垣一直想与朝中大员扯上关系,早就翻了族谱,打定了注意要通过联姻的方式与周若海这一门攀亲。 不想因为年龄问题,嫁入了宝亲王府。 如今宝亲王妃有了身孕,李修顺势将王妃的兄弟都推举入了六部之中,卓州卫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家人,也得站在宝亲王这一头。 夜里李修去了一趟,提的依旧是立太子一事,他言语切切,“老师,如今学生身后有三位节度使,倘若能顺理承继大统,学生必拜老师为相。” 我多问了一句,“尹川王有什么想法?” “学生不知。” 京师局势,愈发不明晰了。 尹川王游走于两位亲王之外,凤相态度模棱两可,宝亲王李修将自己的依仗呈在了我面前,足可见其诚意。 于是我道,“西凉使臣将迎云空舍利回国。” “本王明白。” 李修是个聪明人,他当即便明了我要去西凉国的意图是什么,于是今日朝上,关隽驳回了何大人的自请后,上书举荐我做为使臣护送云空师父的舍利子回故土西凉。 只是,若做为使臣,兰台令到底不够有诚意。 于是李念添了一句,“儿臣请父皇加封孟老爷为福西伯,护送云空师父舍利子,随西凉使团回国。” 圣上只是摆手,“再议吧。” 此事提一次自然是行不通的,我也不急。 下了朝我又去了一趟相府,凤相在家中养了这许多时日,脸色好了许多。不等他说什么,我已拎着茶饼直入素心斋,“如今下官可有幸与凤相对弈一局了?” “看来今日游新已非吴下阿蒙。” 凤相合了折扇,与我相对坐下。 引泉烹茶,我道,“这茶名叫白云天。” 凤相执杯的手一顿。 七月七。 春与繁化。 千里白云天。 这从来都不只是一句诗。 第94章 赵汝与赵提督的关系, 还得往上三辈去推。 那时赵汝的爷爷与赵提督的父亲是堂兄弟,一道进了军营。只是赵汝祖上相对而言更有些财力,家里也舍不得自家儿子去吃这个苦, 便花钱将赵汝的爷爷换了回去。 赵提督也不是个小气的人, 赵汝的父亲用着这一桩交情求他时,他也很爽快的将赵汝调进了亲兵之中。按辈分去算,他还是赵汝的堂叔,行军打仗免不了要死人, 赵家也并非什么枝大叶茂的人家, 因而赵提督对亲戚都格外优待。 所以,在赵提督喝了一壶崆峒酒、发出那样一句感慨后, 赵汝便带了十二瓶崆峒酒去了一趟提督府。 刘成武在奉议司也没闲着,他把之前留底的折子都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那年风靡京师的“春与繁华”。 这是凤相为其夫人亲手酿的酒。 彼时还有句歌谣, “七月七, 系红丝,春与繁华寄相思”,说的就是这一壶酒。 七月七日, 便曾是凤相大婚的日子。 只是凤相夫人因何而死,奉议司里也不曾记录多少,只是至此之后,京师就再无人酿的出这春与繁华。 那些旧事, 也跟着那一壶老酒, 埋进了尘埃。 赵提督与凤相相交于微时,自然知道这一壶春与繁华的故事。醉眼朦胧时, 赵提督怔怔看着赵汝手上的崆峒酒,“这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赵汝也不提我的名字, 只道,“大掌柜说以玫瑰汾为基酒,别的就不知道了。” “配方是命根子,刘家肯定不会告诉你。”赵提督一声叹,“这酒能得其三分味,已不容易。” 赵汝回来后一字不落的说与了我,他仍旧一头雾水,我却打算撞着胆子去相府试一试。 凤相浅啜,微微一笑,“这是翡山。” “卷成墨珠才是翡山。”我捏了满手心的汗,但面上神情不变,“这茶与翡山同出一系,只是不得热水煎服,温水闷泡,泡出苦味,才叫白云天。” 见凤相未动,我继续道,“荆南有座山,每逢七月初七,有情男女便会上山相会。山上有座庙,那里的主持卜的一手好姻缘……这茶就长在庙后的坡子上,主持在庙后放了许多水瓮,采茶时总看得到瓮中的白云,故而有个小名儿叫白云天。” 在兰台这些日子,我并没有闲着。 下了朝我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使劲儿啃那些朝中大员的功过生平。棋局乃人心,我连对弈之人的心思都琢磨不透,又如何落子呢? 凤相的生平有些奇怪,论理,丧偶的臣子不少,青红笺上都得记那么几句因何而丧,就连我——就连记录我生平的青红笺上,也有一句,“治府不严,恶奴背主”,独凤相一句没有。 不仅是兰台没有,甚至奉议司留了底的折子里,提到凤相大婚一事的,都是被明诚之压下未曾往上送的。 也就在这些折子里,我看到有人参凤相“沉溺儿女私情,以私权调集玫瑰汾入京”,才打算以玫瑰汾为基酒,酿些酒来试试。 凤相是荆南人,荆南离西凉不远,所以我在崆峒酒里又添了西凉才有的几味料。 至于主持和庙,是我在话本上看到的,纯属胡扯。 毕竟我此来,并不为以往真相如何。 虽不知这三句究竟在说什么,但我感觉得到,这三句话在凤相心中,很有些份量。 凤相放下杯子,“游新今日来,可是是为了找本相下棋?” “不。”我也放下杯子,“听闻这茶有特效,所以来看看凤相是否大安了。” 第二日,凤相病愈还朝,两位亲王再请圣上封我为特使,凤相出列,“不可。” 不待两位亲王说什么,凤相已罗列了一大串的话来,诸如“年轻人不知轻重,兰台不可一日无主”此类,末了,又举荐了关隽和相蠡。这两个人都是光明正大的凤相一派,圣上不过是多想了一下,便允准了两位亲王的请求。 只是福西伯就算了,圣上笑的格外和蔼,“待孟特使平安回来,寡人封你为镇南侯。” 公侯伯子男,本也是个虚衔。 比这从一品的兰台令还虚。 凤相这一句也叫圣上留了心,他叫贺在望暂任兰台令,言外之意,便是接替我的位置,与方瑱一起和凤相打擂台。这是暂任,自然再没有人跳出来抱怨。 其实圣上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只是正好我从丹州回来,替贺在望挡了挡怒火,担了担骂名。 那夜凤相不在府上,大约去了尹川王那里。 我将手上的崆峒酒留给小厮,顺带给凤相留了一句话,“茶喝多了太清醒,世道如此,有时候还是醉过去好受些。” 谋者攻心。 便是这一招,我也是从凤相处学来的。 答复了西凉使臣,就开始准备这一行了。其实也不必我亲自收拾,特使访外,自有鸿胪寺把单子报过来,我只需要打点贴身东西即可。 于是我先问马凡,愿不愿意和我到西凉去。 马凡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自然是去哪都可以。赵汝踌躇半晌,方才低声问我,“孟老爷,属下虽跟您一路回了京师,但如今并不知道咱们到底要做什么事情。” “丁大人与你怎么说的?” 我问。 “他说这天下有反贼……”赵汝疑惑道,“可反贼并不在京师里,老爷自回来,也只与朝上的几位大人、老爷有交道在,瞧着太平的很。” “你看见的就是真的吗?” 我敲了敲赵汝的脑门。 “真正的大反贼,都藏在京师里。” “那属下就不去西凉了吧。”赵汝捂住脑门,嘻嘻一笑,“属下得打理馆子,还得护着圣上。” 武将的脑子,总是有些直。 不过眼下这样理解是行得通的,我也不欲与他多说什么皇室里的派别分支,说的多了反而叫他束手束脚。 于是我道,“很是。” 四更时我们起身,先去涪陵寺接了云空师父的舍利子,我存了私念,又将那些嫡传弟子的骨灰带上,一起封在锦盒之中。 马凡跟我坐车,丁四平带着三十金甲卫,作为此行卫队。 在大夏境内,西凉的使团跟在我们车队之后,领头的人叫涅奢耆,是西凉国师。为显我大夏友邻邦交,鸿胪寺特地准备了许多茶叶与酒,一并带去西凉。 路线是我定的,出京师,经河洛,穿春斐,入丹州。 从丹州丰禾县过赤水河,进西凉地界。 到了河洛时,车队在路室歇下,我带着马凡与丁四平在街道上逛了逛。河洛离京师不远,风土人情与京师并无区别,在茶摊上喝了两碗茶,问了几个人,终于问到了郑家新开的豆腐坊。 说起这豆腐坊来,人人都笑,“郑家的沅哥儿别是当了几天官儿当傻了吧,要把豆腐坊开在地窖里也就算了,这么多熟门熟路的人他不要,偏偏找什么外地人,还把吃住一应都包下来,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其实一点也不可笑,换我是郑子沅,未必能做到比他更好。 但我还是跟着附和了几句,才带着马凡和丁四平一路找过去。 找到豆腐坊的时候,郑子沅正打算锁门,见我来了,又惊又喜,“孟老爷,你怎么来了?”随即神色一变,“可是内子与孩子……” “不不不。” 我连忙止住郑子沅胡思乱想的势头,与他解释道,“圣上封了特使,去一趟西凉国。” 郑子沅也不多打听,只带我到这豆腐坊里逛了逛,“这处原是个地牢,墙壁最厚实不过,后来废弃了,下官花了两年俸银,才从郡守那里买来的。” 御丞两年的俸银可不算少,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地牢,我估摸着郑子沅大概率是被郡守给坑了。不过看他激情澎湃的样子,我也不好说什么。 郑子沅继续道,“外地来的人不少,下官又不能与郡守要河洛的出入名册,只能拜托人多贴了几处广告,把那些外地来的人都召集过来。因是匆忙筹备的,所以豆腐也做不出多少……” 他说着,我便听出不对。 郑家世家大族,为何郑子沅说了这许久,都只说自己,不说家里的意思? 于是我多问了一句,“令尊意思如何呢?” 郑子沅一顿,淡淡道,“父亲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爷爷更不会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掏了几张银票给他,“这些先拿着,不够再从兰台账上支,你来往方便,如今是贺在望暂接兰台令一职。” 郑子沅也不推辞,坦然收下。 我又道,“据说那些死士们腰、踝之上皆有红丝,你找个机会,查看一下,莫要错伤无辜。” 郑子沅点头。 “如果能一次将河洛这些死士料理了,你就把自己的夫人和孩子接回来,此时京师也非善地。”涉及这么多人的生死之事,郑子沅分明害怕了,但他还是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骄矜与担当点了点头,“下官明白,老爷放心,下官能做好这件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两更,上午9:00和晚上9:00#^_^# 第95章 在河洛郡也不曾耽搁多久, 临走时听见那些百姓们又闲话起了郑子沅,“郑家的沅哥儿怕不是个傻子……” 郑子沅的豆腐坊,一直在往里赔钱, 我那两张银票于他无非杯水车薪。如今只盼他能与贺在望早日收拾了河洛这些事情, 且赵汝也在京师,可成助力,至于兰台的账面,我自会想办法去补。 到春斐郡时, 与郡守及节度使各自见了, 又与虎威将军看了州郡间的工防。作为特使,既然路过此地, 便也有义务替圣上慰问勉励他们。 也不过只歇了一夜。 此行重点在丹州。 如今丹州卫有一半兵力北上滁州,驻守在扶风、百里两郡之中,被滁州卫与虎威军牵制, 进退不得。余下的守在丹州, 又与明诚之及英武军对峙。 唐代儒此刻应该很难受。 死士大概已散入十三州中了,他动作搞的这样大,几乎要占了整个滁州, 圣上也一言未发,只叫他的女儿当了王妃。 黄克宗本该是配合他的,两路包抄,直入京师, 只是不知道黄克宗又被什么牵绊住了, 一直未有音信。 他不上不下的被吊着,似乎怎么走都是错的。 进了丹州, 唐代儒带着纪信亲自来迎。 丰禾县的县令跟在两人身后,一路低着头,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代儒骑着大宛马,意态闲闲,“孟非原。” 我拱手浅笑,“唐老爷。”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唐代儒也笑了一声,他忽然执起马鞭,指着丰禾县相邻的五仙县道,“上次相见之时,你还是县衙里待审的疑犯。” “是啊。”我应了一声,“如今是唐老爷亲自来迎的特使。” 唐代儒看向我身后的丁四平,似笑非笑道,“大人如今还是监察史吗?” 丁四平挑眉,“那得看老爷要不要信。” 纪信策马,赶到我与唐代儒中间,笑道,“孟老爷因平湖郡的事高升兰台令,说出去,下官这脸上也有光。” “那必须得有光。”我撇了纪信一眼,“死人才没有。” 纪信笑脸一滞。 如今我并不必拘着身份如何如何,反而特意要用这些话来激一激他们。心慌则乱,只有他们自己乱起来,我才找得到破绽在哪里。 “今日不见贾公子。” 我往纪信身后一看,贾淳青与纪信向来是形影不离的。 “他……唉。” 纪信叹了一声,“王永那案子,孟老爷可知道始末?竟是贾淳青暗中与他勾结!若非方郡守提点,下官还不曾发觉身边竟然有这等势利小人!贾淳青如今在大狱里,宋大人省着呢。” “竟是如此?” 我尽力使自己显得诧异一些。 只是纪信这样断尾求生的手法在官场上并不罕见,我已见多不怪了,实在装不出来。 于是我看向唐代儒,“唐老爷如何看这件事情?” 唐代儒哼了一声,并未答话。 是夜就歇在丰禾县里,县令林平找了一家酒楼,将我们依次让进去。错身而过时,我听见林平对纪信小声道,“纪大人,先前为着五仙县的事儿,库里已经闹了亏空了,如今又……郡里什么时候能把银子批下来,下官好给衙门那些人发俸。” 我就只来得及听见这一句,唐代儒已对我道,“请吧。” 涅奢耆作为西凉国师,与我一道坐在了主位上,纪信与唐代儒分坐两侧,坐定后纪信才看到了涅奢耆,连忙又起身行礼,“原来西凉此行的使者竟是国师!” 唐代儒又是一声哼。 眼下局面着实有些尴尬,纪信挨着涅奢耆,狗腿般的巴着,介绍了菜品又介绍茶和酒。而唐代儒与我相邻,却相看两相厌,谁也不想与谁多说一句话。 林平独自坐在下首,握着杯,什么都不敢说。 酒过三巡,纪信忽然道,“林公子给西凉使臣准备了大礼。” 这话似是说给涅奢耆听的,但纪信全程看着我,被莫名提到的林平更是双目茫然一望。 “林公子不是给使团准备了大礼吗?”纪信又说了一遍。 林平这才应了一声,“是备了,得亏纪大人提醒,饭罢下官便叫人送到使团里去。” 纪信又转头去与涅奢耆说话,同席而坐不过五人,可笑的是,竟然没有谁与谁是真的一心的。 纪信求生的态度太明朗,频频提起方静脱开自身嫌疑,又刻意去亲近西凉国师涅奢耆,反而得罪了唐代儒。 看起来,地宫中涉及到的天丒教与西凉国师并非一脉。 也或许是国师另有多图?否则何必千里迢迢来迎云空的舍利子回国?西凉如今是国主为重,还是天丒教的大教主为重? 我暂时想不通。 不过这个也不急,因为我忽然发现林平这个人,似乎很值得做做文章。 去西凉这一行本是住路室的,只是唐代儒与纪信相迎,所以我们才下了官道。饭罢,住处照旧是林平来安排,唐代儒也不多留,只一拱手便算告辞,拍马而去。 纪信倒是与涅奢耆多说了几句话,但见唐代儒远了,又叮嘱了几句林平便连忙驱马去追。 到底还是想哪头都不得罪。 只是愈是这样,愈会两头都得罪个彻底。 这是我很久之前就悟出来的道理。 林平给我们包了一处客栈,虽小,却干净的很。先让涅奢耆挑房住下,林平已叫人将所谓的礼物搬了来 整整两大箱的银锭子,虽已有了心里建设,但我还是一惊。 “这是……” “丰禾县没什么厚礼,只有这些东西。”林平虽这样说着,眼睛却止不住的往箱子里瞟,“权做路费,老爷不必推辞。” 我拿起银子掂了掂。 这些银子虽码放的齐整,但并非都是官银,有的是现融了银器打成的,脱模没脱干净,一眼就瞧得出与官银的区别。 我还记得林平与纪信说的话,衙门里的人还等着俸禄吃饭呢。 于是我合上盖子,“这就不必了吧。” “这是丰禾县的一点心意。”林平干巴巴的,像是在背一早记熟了的台词,“还望老爷不要推辞。” “余海如今在做什么?” 我换了话题。 “他如今在丰禾县当书吏。”林平提起余海时,语气不善,“老爷也知道,那件事儿闹的不小。” 那件事说的该是瘟疫,只不知后来又是如何处理的? 正好我今天有时间,我对林平道,“不如到我房里细说吧,去年与丹州这些官儿都见过了,唯独没见过林县令。” 林平愣了愣。 我看也不给他愣的时间,一把拉住他就回了我的屋子。 马凡听见我们回来了,赶紧点灯,瞧见林平时对着林平一拱手,“林县令。” 林平并不记得马凡,但认得他的丹州口音,便多问了一句。 马凡道,“是丹州人,只如今跟着孟老爷做事情。” 林平点了点头,对我的态度也肉眼可见的缓和了下来。 我亲自煮茶招待林平,待他坐定了,才道,“你说的是哪件事情?” 丹州的事儿,除了明诚之偶尔有封信外,就属马凡知道的多,却也止步于五仙县集体大规模中毒上了。 当年堂下王永,一语成谶。 如今五仙县没了半分生机,俨然死城。 “孟老爷又来这里充好人吗?” 林平冷笑,“五仙县的毒酒可都是金甲卫灌下去的,这事儿整个丹州都知道!如今孟老爷因此高升,又为特使送舍利回国,自然无限荣光,再记不得这五仙县里的冤魂!” “那不是金甲卫。” 不等我开口,马凡便道。 他这一句话大大缓解了我的尴尬。 这话若我说出来,林平必然不信,但马凡仗着丹州人的身份,已叫林平先亲近了几分。 “林县令,我也是从五仙县里跑出去的。” 于是马凡又细细将那日的事情说了一遍,林平心里总存疑,便又亲自将余海叫来,与马凡核对。 余海则做补充,那日后的五仙县究竟如何,也只有他清楚。 王福跟着明诚之,被指进了平湖郡的盐库。而牛存方借丁忧之名行谋篡之事,早已被明诚之一剑斩杀。 明诚之动的自然不只有盐库。 他持一柄太阿剑,以雷霆万钧之手段,将节度使府里的属官来了个彻底的清洗。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稳住丹州这乱局吧。 想来,明大人杀人时,才不会有我那样的犹豫。 林平听的骇然,直到余海说完了,方才问余海,“为什么你先前一直不说呢?” 余海苦笑,“你与纪信走的那样近……” 林平告辞时,我给他讲了个故事。燕朝末年,御史大夫奉命巡查各州节度使,当中有个节度使指使手下郡守给御史大夫送礼。这郡守为着升官,自然垫着地皮往上刮,不料那御史大夫查出这一州库银亏空,节度使干脆便将这些都推到了那郡守头上。 那郡守郁郁,平日里节度使作威作福也就罢了,钱和力都自己出了,怎的升迁无望还反倒成了罪人? 林平道,“下官若是那郡守,拼着一口气也要去京师里告御状,把他拉下马。” 我笑,“本官亦是这样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1 21:36:38~2020-03-12 10:1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奶油卷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我们此行为赶路, 走的极快,到西凉国时,却也是深秋了。 异国的秋天, 别有风情。 西凉国国主带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亲自来迎接我们, 不必涅奢耆介绍,我就知道他是云空这一派天丒教的教主。 各自见了礼,涅奢耆道,“这是国主阿巴亥, 这是大教主其木格。” 用国礼还是教礼迎舍利子, 他们之间尚有争议,还未定论。语言不通, 我也不知道他们争议的点在哪里,就只能等着随行的翻译给我译上几句。自然,我也是无权插话的。 最后还是涅奢耆一锤定音, 毕竟是大夏特使护送, 理应先回王宫。 抬出了我的身份,其木格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他调转马头的时候, 我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不满与怨怼。 我冲他拱了拱手,咧嘴一笑。 其木格大概也没料到我会有这个动作,他不情不愿的回了礼。阿巴亥和涅奢耆并鬃行着,阿巴亥对京师风貌多有好奇之处, 涅奢耆在当中做翻译, 我与阿巴亥便介绍了许多。 说这些的时候,阿巴亥含笑看着我, 我也趁机把他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 看起来年轻的很,眉眼深俊, 鼻梁高挺,薄唇削颊,是西凉人惯有的那种五官。只是与其木格和涅奢耆的那种沙砾气不一样,阿巴亥看起来更圆润一些,也更柔和一些。 我说完了,阿巴亥对涅奢耆说了一句话,涅奢耆回头翻译给我。 “国主说特使生的讨西凉国人喜欢。” 大约是在夸我长的好。 我厚脸皮的应下。 西凉的王宫是仿大夏皇宫建的,形制与规格都差不离,甚至就连官制设立也参考了一二,因而只跟着阿巴亥和涅奢耆转了一圈我就已大致记下路来。与主持国礼与祭祀的几位大臣也见了面,今日安排我们在交芦馆休整,第二日再走舍利回国的流程。 吃过了饭,我叫丁四平带着马凡出去逛逛,看看街面上有没有合适的铺位。 这也是我此行带了马凡的目的之一。 西凉离丹州,总比京师离丹州要近的多。大夏讲究叶落归根,如今两国贸易开着,哪一天马凡想回丹州了,从西凉总比从京师回去要近的多。 我实在不算什么好人,但总想给他们都寻个好出路。 毕竟答应过他们。 丁四平与马凡刚走,阿巴亥就着人来请我入宫。 “不是明日开始走流程吗?”这个点理论上我应该在沐浴,阿巴亥不可能不知道。 “国主有急事,国师也在。” 来请的人却也是个夏人。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总觉得一个夏人在异国近身侍奉国主,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于是我道,“稍等,我去收拾一下。” 我穿上特使的礼服,飞凤金鍪,玉带皂靴,通身的大国气派。 但隐蔽处,腰带里有银针,靴子里有匕首。我虽没什么武功,但倘若有什么,关键时刻,想来还是可以拼一拼的。 又招呼了两个金甲卫,我掸了掸袖子,对那人道,“走吧。” “国主只宣了特使一人。”那人看着我身后的金甲卫道,“王宫重地,禁军严守,特使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那人将我带到了一处花园里,花园深处有座亭子,飞檐翼然。 “国主在亭子里。” 他在亭前止步,“请特使过去。” 我进去时,亭中两个人正对坐饮茶,见我到了,阿巴亥眼睛一亮,涅奢耆起身道,“特使坐吧。” 他们两人俱是宽袍大袖,流适如云,意态自若,丝毫不见有初穿汉衣的不适。 石桌上的茶具也齐全,当中甚至还有一只蟾蜍茶宠。看来是对大夏文化仰慕已久,有心亲近,今日又用这一套来待我,也必然是有求于我。 我应言坐下,涅奢耆单刀直入,“近来一直找不到与特使独处的机会,这句话早想说与特使听了。” “我西凉国主与教主之争,特使应是明白的。” 涅奢耆与阿巴亥对视一眼,阿巴亥亲自为我斟茶。 我不敢喝,只敢握着茶杯等涅奢耆的下文。 国主与教主,可不单单是阿巴亥与其木格。天丒教的教主多的很,如今只不过是其木格用云空做文章、造声势,从而出头露了尖儿,这些在大夏都是末等手段。 西凉国主还年轻,便是有国师助力,也不抵天丒教在民间信众多广。 他着急借大夏之力来确立自己在国内威信,让国师涅奢耆亲自去大夏迎回云空的舍利,也是做了两手准备。 若大夏不表态,好歹还能为自己争取一些尊教的美名。 如今我作为大夏特使前来,所筹备谋划,无一不是与他们一拍即合。 尹川王要扶持天丒教,那我们就扶持国主。 只是如今是西凉国主有求于我,我怎么也得做出个大国表率来,于是我道,“这……贵国国事,外臣不敢擅论。” “何必推辞呢?” 涅奢耆笑了一声。 “特使想在我西凉国建一张情报网,若无国主点头,特使这情报网将如何铺开?” 不待我回答,涅奢耆又道,“国主便可协助特使此事。” 我沉吟,涅奢耆便继续道,“特使在大夏身份贵重,却颇受贵国圣上猜忌。据我所知,贵国铁浮屠并不听命于特使,特使若能促成……”涅奢耆咳了一声,极快的略过了“天丒教归顺”几个字,“我西凉国便可协助特使,在铁浮屠之外再设一条线,这是我与国主的诚意。” 这个诱惑着实有些大。 我带马凡来西凉,存了一丝想法,就是借货运之路,将两个江湖客联系起来。说白了,就是铺设一条独属于我的情报网。 自然,这是点小心思,况又千头万绪极难下手,便未曾与旁人说起来过。如今涅奢耆提出来了,我忽然觉得这其实……好像也不难。 只是略过大夏直接与他们交接,于我来说,还是有点不忠的意思,因而并不想直接答复他们。 于是我道,“今日国主宣外臣前来,只为此事吗?” “还有一事。” 他们有求于我,自然会将西凉国内几方势力都打探的清楚。 我也不急,他们迟早都得说出来。 果然,涅奢耆道,“西凉境内多为白族,还有一族巫族。其木格以推巫族为正统做条件,将族长赤哲孥孛收做关门弟子,巫族崇尚蛊术,若与天丒教内的邪术相成,恐怕……” 恐怕已经相成了。 我低头想着。 巫族培育蛊人、死士,天丒教佐以祝由术。 只是这些手段都在五仙县地宫里推进,是而西凉国并不知情。 但这些理由根本无法说服我,阿巴亥再怎么说都是西凉的国主,无他授意,天丒教如何与巫族族长极快的达成一致? 大概是事情发展出乎了他的意料,天丒教又得了尹川王的青眼,怕遭反噬,所以如今求到了大夏头上。 与我自然是不能这么说的。 我一笑。 西凉的秋天有些燥,午后的阳光亦是热烈的,涅奢耆说完了话,空气也跟着沉滞了。偶有风来,也沾染了燥意,落在皮肤上,卷起一寸一寸的热浪。 他们都在等我的答复。 我略一权衡,点头道,“好。” 只是我也有条件,“这件事我要全程跟进。” 涅奢耆松了一口气,“那是自然,铁浮屠在西凉境内的暗桩,如今都被收在地牢中了。特使若有兴趣,你我抽个空便能去看一看。” 怪不得铁浮屠总没有新消息来。 我于心内喟叹,也不知深得圣上信重的方瑱心里虚不虚。 我不敢喝他们的茶,身上虽有银针,也不好拿出来试一试。 就这么干坐了半晌,阿巴亥终于招手,叫方才那人送我回交芦馆去。 花园里的路大多长了同一副模样,但我还是察觉如今走的与来时走的并非同一条路。还不等我开口,那人已道,“特使放心,这条路离交芦馆更近些。” 接着他又道,“特使可有个侍从,名叫青衿?” 我惊问,“你是谁?” “小的叫青佩。”那人躬身,“曾与青衿一道伺候临远候的。” 身处异国他乡,身边无人监视,谈论起旧事时就要更从容一些。 提起临远候来的时候,青佩亦叹道,“青衿早有预见,知道侯府要败落不过一夕之事,因而那时小的才扛不住逃出了大夏。跟在国主身边伺候。” 提起涅奢耆,我有些好奇,“他多大了?怎么总瞧不出年龄。” “国师许比国主大十二岁。”青佩道,“这也是小的自己推出来的,西凉人不说年龄,只是每十二年便要举行一次葬仪,小的后来才知道,那葬仪是为过去的自己办的,而国师要比国主多办一次。” 他又多问了些京师的事,听到到尹川王谋逆后,叹道,“尹川王筹谋要比临远候早许多,临远候不过就是一杆枪罢了。只是圣上总不信。” 圣上总是不信。 除了他自己,他从来不信别人。 一路回了交芦馆,我从他嘴里听了不少京师旧事,错综复杂的根系派别,总算清明了不少。送我进门时,他对我一躬身,“此前接过青衿的一封信,知道青衿在特使身边过的不错。若有可能,还请特使与国主说请,叶落归根,青佩也想回大夏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2 10:11:54~2020-03-13 11:56: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啾 4个;明诚之的大夫人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好。” 倒也不是难事。 只是我脑子又慢了一拍, “青衿什么时候给你来过信?” 沐浴完了,我换了寝衣靠在榻上,手里翻了一沓纸, 只是下意识的翻着, 眼里却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聚在我身边的,我知道。 只是当年我一直以为这个目标是跟着我发家致富、走上人生巅峰,而非是打击报复尹川王。 真相很残酷。 比我能想到的,远还要残酷的多。 青衿自打到了我身边就一直耳提面命, 叫我与明诚之交好, 想来他与明诚之也不知在私底下筹谋了多少次,才成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尹川王的确该死。 但我一点也不想毫无自主权的, 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别人挥出去的刀。 我想的出神,就连马凡和丁四平回来也丝毫不觉, 还是丁四平从我手里抽走了那些纸我才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 丁四平把那沓纸放在桌上, 拉了两张凳子来招呼马凡一道坐下。 “我们今儿还真找见个铺面不错。” “地段也好,门面大,后头是三进的院子。”马凡补充, “还有个地窖,种、采、酿、卖一体,省了许多车马费。租金也不贵,一年四两银子。” “这么便宜?” 惊喜过后, 我迅速冷静下来, “别又有什么阴谋吧。” “不是阴谋。”马凡道,“租那酒馆的原先也是夏人,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被西凉禁军带走了, 至今也未曾回来。老板怕惹事,所以急着脱手。” 夏人。 禁军。 这几个关键词,叫我联想到了涅奢耆今日与我说起的铁浮屠。 大约那酒馆本就是铁浮屠的地方,他们误打误撞,竟又找到了那处去。如此,倒也省了许多事了。 于是我挑拣着与他们二人说了一遍情报网的事情,马凡自然无不可的,“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西凉死士害死了五仙县那么多人,我能拉下一个不亏,两个翻倍,三个血赚!” 丁四平也道,“可。” 于是这件事就说定了,明日我去参加那个什么仪式,顺带看看能不能用青佩说的话再换些什么利益。马凡则负责与那酒馆老板的交接。 等到马凡回了自己房间后,丁四平才拿起那沓纸问我,“谁送来的?” 这沓纸上记了不少,天丒诸教与巫族阖族信息都在上头,尤其是其木格和赤哲孥两个人,加粗描了一圈,想不注意到都难。丁四平只是大致一翻,并没有看这沓纸最后还夹了一张,是青佩写的,关乎西凉朝局的消息。 我接过来,假意整了整,“是阿巴亥身边的一个侍从。” 其实我本也未曾打算瞒着丁四平,只不知为何,他主动来问我,我反而不想说了。 “这东西有用。” 丁四平也不疑我。 他摸着下巴道,“巫族人这么傻……对族长的话丝毫不疑,因而咱们操控了族长就算是操控了他们。” 我看了一眼那张纸,赤哲孥孛去年刚办的第四次葬仪,算来正是知命之年,要操控这样一个人,谈何容易? 丁四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又接了一句,“太难了,还是直接杀了吧。” 杀了也不容易……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我忽然想到巫族那个格外诡异的立杖仪式。找机会杀了赤哲孥孛,想办法操控所谓老族长的转世重生,那唯族长之命是听的巫族人,就不费吹灰之力的归顺了。 当然,杀老族长是需要筹划的。 我踌躇了一晚上,最终也没把青佩的事儿告诉丁四平。 第二日穿好礼服,依然是青佩来迎我。 他躬身在前头带路的模样,经常叫我一个恍惚就想起青衿来。 也不知那临远候有多大的本事,竟能将身边的侍从都调/教的这样出色。 到了千门殿,国主阿巴亥、国师涅奢耆、大教主其木格及其弟子都来了,各自穿着礼服,神情恭敬而庄肃。 礼官先唱礼,唱完了,我按照青佩的提醒,从丁四平手里接过锦盒,开始念词“谨遵大夏圣上之令……忧勉自身,爱育生灵,外臣遵贵国礼仪,奉还云空师父真身……” 这稿子是鸿胪寺写的,我背了很多天。 其实我觉得没多少必要背,西凉王宫里懂汉话的不多,除了涅奢耆和青佩,大概也没别人了。不管我今天说了什么,涅奢耆也会翻译成好听的说给诸人。 云空是其木格的弟子,背完了,我得把盒子交给其木格。 现在其木格正带着两列弟子走过来。 我举起锦盒,青佩把我的话翻译给其木格,“这盒子里除了云空师父的舍利,还有他亲传弟子的骨灰。” 其木格有三十名弟子,囊括了夏人、南挝人与西凉的白族和巫族。便是没有云空尸骨烧出舍利一事,他也是西凉国境内排名第一的大教门。 而云空,是其木格派往大夏的第一名弟子。 云空的弟子,也是他在大夏的第一批再传弟子。 其实按照其木格的计划,他们该以涪陵寺为据点,先在京师权贵之中依附佛、道两教的教理来渗透自家思想,虽用时长些,却没有一丁点的风险。不料张一清投了尹川王,而云空作为张一清的师父,只能跟着卷进去。收尾也好,擦屁股也罢,都没做利索,结果还连累了那么多的再传弟子。 说的大一点,完全动摇了天丒教在大夏的根基。 其木格看了我一眼,在我面前站住。 青佩继续翻译,“其实作乱的只有张一清一人,云空师父与其弟子何其无辜。” 此刻阿巴亥和涅奢耆在高台之上,离其木格和我还有很长的距离。他们只看得到其木格和我在说话,却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我继续道,“大夏讲究株连,一人作恶,九族便都要斩草除根。可是被株连之人何罪之有?外臣在京师,得了闲便常往涪陵寺里去,云空师父大善,遭此一劫,外臣心里也不安啊。” 其木格向我伸出手。 “这是教内的杂事,就不劳特使费心了。” 我捧着锦盒,没有松开。 昨天阿巴亥给我的那沓纸上说了其木格的性子,他将攻克京师这样的难关留给云空,一是看重,二便是信赖。他与云空即是师徒也是好友,云空的弟子张一清却搭上了自己关门弟子赤哲孥孛的线,口口声声要止战的天丒教竟出了这么多死士,若非为着大局计,他必然是要清理门户的。 人都喜欢折中。 于是我道,“昨日国主提到巫族,外臣想见见。” 见其木格神色微有松动,我趁热打铁,“久有耳闻,只想见见而已。” 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吹打的礼官们节奏都没有乱过,但其木格冲我点头的时候,那一瞬,礼乐都似暂停了一样。 长长的红毯一路铺上漆金的圆台,圆台上站着阿巴亥与涅奢耆。 其木格接过锦盒,转身走向他们。 今日的仪式,虽在王宫内举办,但主宾是大教主其木格。他穿着最隆重的礼服,就连白胡子也梳的一丝不苟,串上了宝珠。 捧出云空的舍利后,众教徒行礼,阿巴亥用西凉语言念了一长串的话。接着就是不住的合掌,顶礼,躬身……我也数不清到底躬了多少次。 …… …… 最后云空的舍利供在了一个琉璃小柜里,就连放着那些嫡传弟子骨灰的锦盒也收在了琉璃小柜的下层。 这仪式从寅时起,一直到未时末才结束。 沉重的礼服压得我肩膀失了知觉,嘴唇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脑子里的思绪也飘渺起来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晕厥的时候,我总算等到了涅奢耆一声,“礼毕——” 第一个退出千门殿,我长松了一口气,终于体验到了作为大夏特使的特权。 只是还未走几步,青佩便追上来,“今晚千门殿偏殿设宴,请特使务必到场。” 回了交芦馆,又是一阵梳洗,还不及多缓口几口气,便又到了赴宴的时候。 这次不必再穿着礼服,只换了宽袍大袖的便衣,依旧是青佩来接我。他躬身对我道,“巫族其实一直都在王都里,特使今日提了那个条件,其木格便与国主商议,把族长也请了来。”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一点头。 还未迈出门槛,青佩又压低了声音道,“千门殿酉时三刻来了消息,扬州节度使黄克宗收编了飞贲军,这就要打进京师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3 11:56:37~2020-03-14 11:3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山多妩媚、青青子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我脚步一滞。 但也只是一滞而已。 意料之中的事情, 只比我盘算的日子还要早一些。按我的计划,该是我了结了西凉的事情返程之时,黄克宗率扬州卫联合飞贲军, 先解了丹州之围, 再北上攻下春斐郡,然后在滁州休整。 此时虎威营与滁州卫皆是残兵败将,而他们得胜之军,又倍数于卓州卫, 便是情急之中调防前来也守不住。 卓州沦陷, 北上京师,就如探囊取物。 而那时处处兵乱, 我又怎么能顺利回到京师去? 眼睁睁看着护持之王朝的倾颓,对于尹川王这样恶趣味的人来说,该是一件极其趁意的事情。 可眼下我尚在西凉。 我在西凉, 西凉尚如一潭不见底的水。 伸手搅一搅, 也不知道还能搅起什么鱼龙精怪来。 此时就算有飞贲军,也不该是什么好的时机。除非京师……我来西凉前,圣上咳嗽已好多了, 所以应当不会是因为京师有变的缘故。 我抬眼继续往前走,“知道了。” 千门殿是西凉王宫最贵重的大殿。今日在左侧殿行了舍利回国的仪式,晚宴便设在了右侧殿里。 青佩带我到的时候,国主与国师已候在了那里。 阿巴亥起身, 笑着招呼我。 他似乎有些太热情了。 相较而言, 涅奢耆则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跟着站起身来, “特使请坐。” 我刚在两人右侧坐定,其木格和赤哲孥孛便依次进来。 阿巴亥再次起身, 迎其木格在左侧坐下。 赤哲孥孛赤着上身,颈间重叠戴着几串贝壳与虎牙珠子,后背涂了一只巨大的赤蝎,腰间穿着兽皮做的垮裤。不像是巫族族长,更似书上所说的远古蛮人。 他手里持着一柄金杖,看了我几眼,在其木格身后站定。 今日他来,应着的,是其木格小弟子的身份。 我特意多看了那柄金杖几眼,杖顶缠了九条金蛇,朝着各个方向吐着蛇信。九种颜色的晶石做眼睛,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闪着清利的光。 纯金的柄上刻满了符文,灿烈阴鸷,这样两个词,却又如此和谐的融在了一起。 我多看了把柄金杖几眼。 巫族的族长,自出生之时就要行的立杖仪式,此后这柄金杖就会一直随身带着。一直到身死杖倒,指引族人寻找下一任族长的转世重生。 其木格紧紧盯着我。 我对他一笑。 其木格从初见我就不友好,我提出要见赤哲孥孛,又是在与他明争暗斗的西凉王宫之中,愈发叫他提心吊胆。 下午的时候,我通过青佩,委托阿巴亥往丹州去了一封信。 用的是大夏的语言,特地提了千门殿的名字。 这封信会被其木格潜藏在王宫里的细作发现,若我猜的不错,等到开宴的时候,就会有人把这封信送回到阿巴亥面前。 我斟了一杯酒,带着丁四平,绕过阿巴亥与涅奢耆,去与其木格碰杯。 “在京师时,外臣与云空师父是至交。这杯酒,外臣想与大教主共饮,奠念云空师父。” 如今云空已经不在了,什么话自然都是随我说,其木格没法去核对。就算他对云空死因存疑,如今也只能起身,与我喝了这一杯。 丁四平则举杯,对赤哲孥孛示意。 今天丁四平换了衣裳,金甲之外罩了蓝白相间的长衫,腰间系了一条缎带。 见惯了他穿窄袖短衣的利索,不曾想,他穿这样文气的衣裳倒也架的起来。我在他的腰带上多看了几眼,这种穿法,还得追溯到我未出生时,京师兴起翩翩公子遗世独立的时候。 宽袍大袖,极是风雅。 涅奢耆起身与他们二人解释,“这是大夏的礼仪,特使是示好的意思。” 青佩躬身跟在我身边,低眉顺眼,大气也不出一声。 其木格看向青佩,“是吗?” 青衿预见到临远侯府会出事的时候,青佩才不到十岁。 他是家生子,自生下来就是侯府的侍从。只是老子娘地位低些,他便也不如旁的家生子那样入得了临远候的眼,只跟着青衿在书房里当差。 十岁那年,青衿说服了他。 正是可塑造的年龄,被游历到大夏的其木格带回到西凉,本想培养成自己的弟子的,但涅奢耆喜欢他的稳重机灵,带回了王宫,调/教了几年后,送到了国主阿巴亥身边伺候。可以说,站在西凉国最顶端的几人,几乎都与青佩有过半师之谊。 婢女们正陆续上着酒菜,我们四人面对面的站着,唯有青佩一人躬身。 他道,“是这样的,夏人敬酒,以表尊敬。” 其木格和赤哲孥孛一同饮尽了酒,我又叫亲手满上。 “这是京师新酿的酒,用汉话来说叫崆峒。” “崆峒是大夏这一座山,这山高峻,喻此酒郁烈浓醇。外臣谨以此杯,祝教主福寿绵长。” 赤哲孥孛跟着其木格的动作,一仰脖子。 丁四平要斟酒,青佩却赶了几步,自丁四平手中接过来,温声道,“青佩来吧。” 大袖不过一交错,酒壶便到了青佩手中。 酒壶是乌金造的,我自丹州带来,沉甸甸的颜色,四处镂花共镶了四颗珠子,两红两绿,鲜艳无比,格外妖异。 青佩略一侧酒壶,“大教主请。” 崆峒酒烈,一出壶口便腾开了甘醇的酒味,就连涅奢耆也往我们这边看了几眼。 我回望过去,阿巴亥则一直饶有兴趣的盯着我们。 青佩斟完酒后退了几步,阿巴亥道,“来,给本王也斟一杯。” 其木格深吸一口,“这酒……香味很重。” “外臣谨以第三杯酒,恭祝大教主与族长。”我朝着赤哲孥孛举了举杯,“愿两位得偿所愿,得之无悔。” 配套的酒杯亦是乌金所造。 对应的,杯壁上也镶了四颗珠子。我微微垂眼,看着浸在杯中的珠子。 乌金贴着唇,便是酒烈如斯,也抵不住烈酒入口之后,留在舌尖的那一线凉意。 “慢着!” 殿门处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其木格放下杯子往过瞧,赤哲孥孛正是仰着脖子的状态,丁四平要回身放杯子,不料胳膊肘磕上赤哲孥孛的杯底,转身时一推,推着烈酒尽数入了喉。赤哲孥孛吸岔了气,一直咳了许久才停下。 丁四平连忙道歉,“哎呀,都怪外臣不小心,族长可要喝口水顺一顺?” 我却无暇顾及此处的小乱子。 从殿门外走进来的人,手里拿着天丒教的腰牌,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官员,以及巫族的两位长老。 而他,一身青衣如春日水波,正稳步近前来。 于是,那一道熟稔的柑橘暖香,便随着他的步子,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了。他还是一样的风姿,就在这西凉王宫里,也是极惊艳的一道光。 “国主陛下,国师大人。”他收起腰牌,合掌推臂,“在下是其木格大教主的四弟子,若白。” 随即他向我行礼,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孟特使,异国他乡,故人相见,人生幸事。” 涅奢耆起身,“你们认识?” “我们何止是认识。”若白往前几步,自青佩手中接过酒壶,让出身后的官员,微微一笑,“这位大人截到特使往丹州去的一封信,知道特使欲在今日宴上行不轨之事,因宫禁之故,特借若白腰牌来阻止。” 那官员则与阿巴亥低声说着,阿巴亥听了几句,接过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特使今日要做什么?” 我躬身,“应国主之邀,来赴宴。” 其木格身后,丁四平与两位长老一起,扶着赤哲孥孛坐下。 我用余光一扫,见赤哲孥孛只张了张嘴,但并没有说什么话。 “国主,国师大人,这酒壶又叫乾坤壶,壶内设障。左/倾倒出的左边的酒,右/倾便能倒出右边的酒——”若白温言说着,便要去揭开壶盖。 他的指尖搭在壶盖顶上,“一侧下毒,一侧无毒,大夏人常使的手段。特使怎能在王宫里、当着国主与国师的面,用这样下作的手段去害人……可真是……若白也替特使害臊。” 他的手指很白。 搭在乌金的壶盖上,便愈发白了。 这样鲜明的颜色,我看得清他每一步动作。 我还记得初入京师时他探过来的手,骨节分明,纤长而有力。一如他此刻搭在壶盖上的手,有着某种不为人所动的坚定。 我按住他的手,“若白公子,说话可要凭良心。” 他眉心微动。 几分慌乱与几分强装的镇定,做出一副即将被戳穿的样子来于我而言并非难事。今日之事已与涅奢耆议定,借此机会揪出王宫里站其木格一派的奸细,只不想在其中挑头的又是个夏人。 若白不为所动,转目看向聂奢耆,“孟特使往丹州节度使府去信,今日设计,血洗西凉王宫。” “这信是哪里来的?” 涅奢耆骇然。 “是青佩送的信,亏得这位大人复核时看出不对,只是这位大人不通汉话,便叫若白来翻译。”若白看向青佩。青佩躬身垂首,全然不闻若白指控之语,姿势都未曾变过。 于是若白垂下眼睫,看向自己手中乌金的酒壶。 “在下今日贸然赶来,便是提醒国主与国师,切要小心贼人,莫要引狼入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4 11:30:58~2020-03-15 13:3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2085964 16瓶;凤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若白此人, 该如何形容呢?我打了很久腹稿,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来,他似乎一直在伪装, 从身份, 到言谈,到举止,仿佛活出了两个人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哪个他才是真的。 亦或,本就哪个都是真的。 我紧紧按着他的手, 当年魂牵梦萦, 如今真真切切的触着这层皮肉时,心里竟生不出半分波澜了。 “若白公子。” 我一侧身, 站在若白正对面,挡住了众人看向赤哲孥孛的视线。 但这个动作落在若白眼里,只是我在心虚。 我也确实有些心虚。 “异国他乡, 故人相见, 不胜欣喜,你我可要尽饮此杯。” 若白忽然一笑。 “那是。” 他腕上发力,弹开我的手, 迫不及待的揭开壶盖,对着其木格用西凉话道,“国主您瞧这壶里乾坤……” 这乌金酒壶确曾是乾坤壶,红珠为毒, 绿珠为药。 只是, 在与阿巴亥和其木格商议了这件事后,我们便将壶中的隔断撬了下来。这乌金酒壶里始终都只有一种酒。 就一种酒。 这酒倾在杯里, 饮入口中。 从酒壶到酒杯,没动过有一丁点的动作。 只第三杯是青佩斟的酒, 我喝了,赤哲孥孛喝了;阿巴亥没有喝,其木格没有喝,丁四平也没有喝。 若白一怔,“怎么可能?” 随即他下意识要把壶盖盖回去,只是他到底也不如西凉禁军的动作快。阿巴亥已招呼禁军以“擅闯宫闱、祸乱人心”的名义将那个官员、若白与其木格俱押住了。 没有人敢去押赤哲孥孛,因为这个时候,他背上赤红的蝎忽然亮了一瞬,金杖上蛇信发出“咝咝”的声音,浓郁的香气在一瞬间漫开。 殿角金玲忽然响起,巫族的长老们在赤哲孥孛面前跪下。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刹那里。 涅奢耆扶着阿巴亥起身,惊道,“族长要寂灭了。” 若白转目看过来,只愣了一瞬,忽然大笑道,“孟特使……今日作下这个局,你可真是费了好大的辛苦!” 满殿之中也只有涅奢耆与青佩会汉话,若白这一声狂笑,只引来涅奢耆多看了几眼。 旁的人并不曾注意到,便是注意到了,也不知若白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赤哲孥孛在这个时候涅槃,当真是个……好时机。 我垂眼,内里却暗暗发力。 巫族此身生死皆系于毒蛊,今日,能死在蛊毒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亦是明诚之给我的。 据说这是百蛊之王,就藏在鹤鸣的夹层里,名叫“诛心”。 今日酒中无毒,只有这一味“诛心”。 我与赤哲孥孛同饮,如今他生死动作,全都在我一念之中。我右手垂在身侧,手腕一翻,赤哲孥孛的金杖忽然砸倒在地上。 “哐啷”一声。 杖倾。 赤哲孥孛伸出手,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指向东北的方向。 西凉东北,是大夏。 赤哲孥孛张了张嘴,喉咙里咕噜一声。 他说,“大夏,河洛。” 这是我想说的地方。 “诛心”之蛊,须以意志相抗。我夺了先机,先一步操纵了赤哲孥孛的心智,但说实在话,赤哲孥孛心志之坚定,是我生平罕见,若非那一点先机,或许此刻被操纵的人,就是我了。 赤哲孥孛的手定了方向,香气忽然敛尽。 其木格一动,四檐金玲又响。 大长老朝赤哲孥孛的遗体深深三拜,然后捧起金杖,走向我,“大夏特使。” 青佩在旁翻译,“此番回京,请允我等与你同行。” 一场宫宴被搅的七零八落,最后阿巴亥也没喝那杯酒。他并不知道我在酒里加了什么,只是若白的话提醒了涅奢耆,在阿巴亥端起酒杯时,涅奢耆格外严肃的制止了他的动作。 若白与其木格被压下去的时候,我还问了涅奢耆一句,“不是说天丒教最擅祝由术吗?惑人心神的邪术,今日怎么这样顺利?” “檐上挂着佛玲,佛玲清心,祝由术便没什么用途了。” 涅奢耆与我并肩,行在阿巴亥身后。 “今夜能去看看那些铁浮屠的人吗?”我道,“外臣想尽快返程。”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涅奢耆回头道,“只是特使得告诉我,赤哲孥孛寂灭前那个怪异的姿势是怎么回事,为何他的转世会在大夏河洛之中。巫族人不参与俗务,但毕竟是我西凉国民,特使如此作为,可算否插手我西凉国政?” 我一笑,“国师可真是多心了。” 西凉王宫的台阶是石雕的,垂眼便可看得见阶上镂刻的芙蓉花纹。 花枝勾连,花叶杂盛。 “外臣与族长第一次见面,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且还有教主在旁。外臣能对族长做什么呢?国主与国师俱爱重我大夏风流,殿中器物摆设无一不是按着大夏的样式来的,族长心生仰慕,寂灭化生,在大夏境内,也不足为奇吧。” 我垂眼看着汉白玉石阶,阿巴亥拖着长袍,拂过每一朵花样时都会一顿。 金黄的边儿,沉暮的夜色,幽昏的灯火。 我忽然想起回京师后做过的那个梦,深长的廊,黏滞的空气,教我每一步都走的格外艰难。 “特使说的是。”涅奢耆叫住阿巴亥,与他低语几句后,对我道,“那特使请随我来。” 阿巴亥不去。 今夜赤哲孥孛涅槃,天丒教教徒若白插手西凉国政,违背了阿巴亥之前与其木格政教分离的约定。且那官员往上还是否有人指使?若白又因何带着巫族的长老直闯千门殿呢? 这些都需要审。 准确的说,是都需要阿巴亥亲自去审。 且防着变数,阿巴亥打算与刑司连夜审查,故而只有涅奢耆带我们前去。 关押铁浮屠的地方,是处地牢。 青佩举着灯台,躬身带路,我与涅奢耆并肩,身后则跟着丁四平。 地牢共有三重门,每开一重,那血腥味便重一点。 涅奢耆撩起衣袍,面无表情道,“请。” 我终于看清了那些所谓的铁浮屠。 衣裳大约自进来就不曾换过,腐臭与污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头发乱糟糟的。唯有一双双眼睛,亮的吓人。 “你们……” 我只觉得喉间一紧,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其中却有一个人笑了一声,“国师,今儿换了个夏人审我们吗?” 我想与他们说些私密的话,但涅奢耆却总不远不近的跟着我。于是我只能来回转了两圈,问了一些干巴巴的问题。 譬如,“你们上线是谁?” 这样的问题自然是没人回复的。他们各自冷哼,很有职业操守的并不搭理我。就连涅奢耆也一笑,“特使天真烂漫,若知上线,此刻就不会只是他们蹲在这里。” 看来上线并未暴露。 于是我起身,“回吧。” 涅奢耆愈发惊奇,他们一直觉得我要铺设情报网,铁浮屠旧部是必定要争取来的。因而他这才一路跟着我,也是想从我们言谈之间寻出漏洞,趁胜追击的意思。 他道,“不问了?” “没什么好问的。”我拍了拍衣裳,“也没什么耐性。” “那回吧。” 涅奢耆转身道,“这已是西凉最大的诚意了。” “但酒馆还是要开的。” 我大笑道,“国师务必记住一句话,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师得协助外臣将酒馆安安稳稳的开好了,这西凉王都的民众,才能对王宫里的权贵们生些敬重。” 话音未落,地牢里忽然炸开一声惊呼,“国师大人,有人晕过去了!” “快,快快,水!” 涅奢耆不耐烦,对狱卒道,“有人酒瘾犯了,去给他灌一壶酒去。” “不要酒,要水啊!” …… 我回身,恰好迎上那名铁浮屠看过来的眼,亮晶晶的,格外的亮,就像是无垠的雪原上,腾起了一小簇的火苗。 第二日我与马凡去看了那处院子。 地段果然是上佳的,且里头一直开的都是酒馆,因而工具齐全,也不必格外添置。与那老板签了契书,马凡已当街摆开了几个箱笼,他取来小酒碗依次斟满,高声吆喝,“大夏崆峒酒,免费品尝了啊!” 西凉尚夏,大夏的酒在西凉本就受欢迎,何况又是免费。 不一会儿门口就围了几层人,谈论着这新口味的崆峒酒。我在里头坐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一声,“有水吗?我不喝酒,我要水。” 我连忙将他迎进来,“有水,水多得很。” 他一身行者打扮,连喝了三碗清水,方才抹了一把嘴道,“老板人不错,主家是谁?” “姓方。” 我答。 “本该主家亲自来操办租赁之事的,只是家里有事,不便过来,我等暂时接替。” 那人点头,从袖管里摸出几文钱,在我面前排开。 大夏官造的铜钱,只是其中有一枚比寻常铜钱略微厚了些。 我接过来,在桌下撬开。 铜钱里夹了一张薄绢,绢上只有六个字,“圣上病危,速回。” 是方瑱的字。 西凉王都的铁浮屠全军覆没,所以方瑱这六个字,只能是写给我的。 他已料定我会续上铁浮屠的余脉。 第100章 马凡将酒馆开起来的时候, 我就该离开了。 阿巴亥显然是看重青佩的,不仅将王宫中侍从教化之职交给了他,马凡的酒馆也叫他在暗中留意。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 他是离不开这西凉国的, 因而我便没有怎么向他们提起青佩的要求来。 更何况,他毕竟十岁就来了西凉,跟了涅奢耆这么久,王宫所有人对他又都格外信重。便是他主动与我交心, 我也不敢太信他。 临走前, 我还是给马凡留了一包药,用法与计量都写的明白, 必要时他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 能孤身从五仙县跑到京师,我信他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这几日与巫族的几位长老也缓和了一些,他们单纯耿直, 不像涅奢耆在官场中浸淫许久, 便是涅奢耆明里暗里挑拨过几次,他们也不曾怀疑赤哲孥孛在宫宴上涅槃与我有半分关系。 “其木格是个骗子。” 大长老蒙格日对我说,“我们巫族, 只拜毒仙。” 天丒教供奉的多,这对于“专一”的巫族来说自然不能忍。赤哲孥孛拜入天丒教,无非是要为自己的政治博弈增加筹码,而长老们是想不到这些的。 我笑, “是啊, 天丒教的都是骗子。” 官场上的人,自己的情绪都是假的, 更何况给别人看的? 正儿八经踏上返程的路时,已是十天以后了。 一路快马轻车, 直入了大夏境内,我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圣上病危,这四个字一直压在我心里,生怕哪一天这消息进了西凉国,成为阿巴亥与涅奢耆的把柄。 丹州还算平静,应是因为有明诚之与方静镇守的缘故。 此次返程唐代儒未来迎我,倒是林平对我道,“老爷快些回京师去吧,扬州的叛军大约要打到京师去了。” 丰禾县倒还好,有了五仙县前车之鉴,林平早早便组织了百姓操练。 且纪信之前说过,丰禾县里多刁民。就是这群刁钻的百姓,在知道国家有难时,第一反应却是拿起家中的铁锹与锅铲,将丰禾县守的铁桶一般。 也是地宫不在丰禾县。 也幸好有高士雯那封信,早早的提个醒。 也来不及多叙话,只稍作休整,便又开始奔驰。 蒙格日他们是没有异议的。他们虽不懂百年来传承都在西凉的巫族,这一次族长转世为何到了大夏河洛郡内,但对于赤哲孥孛寂灭前的指示,他们总信的坚定不移。 何况他们一路捧着金杖,穿戴又与夏人完全不同,走在哪里都会被多看几眼。 蒙格日甚至亲自去找我,“特使,我们能走的更快一些吗?” 自然可以。 求之不得。 于是一拍即合,我们在路上便很少休息。 就是在进百里郡时逢上丹州卫撤兵,为了避开他们,相较之下,费了些时间。 虎威营调了一半回防,余下的则与滁州卫继续守着百里郡。 我们的车队跟上了虎威营的大部队,心里安定了不少。虎威军领队的是个姓吴的副将,先前见过一面,如今也算是故人重逢。与他也不过并鬃行了几日,便打听了不少消息。 黄克宗留了一半扬州卫驻守扬州,自己则带着余下的扬州卫与飞贲军一路北上,如今被安州卫截住了。圣上将刘成文贬回安州,想来亦是预见了今日,早早布下的一路棋。 圣上虽不喜欢他,但能把安州交给他,对他也算是颇为信重了。 “说来也怪,之前那些死士,闹的那样轰轰烈烈的,现在竟然集体失声了。” 吴副将挥着马鞭,想笑一声,却怎么也扯不出这个表情来。 他们与死士有过直接对战经验,自然知道这死士的可怕之处。传闻中早已渗入十三州的死士,该随着黄克宗北上为他炸出一条坦途来的,但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处又传来死士的消息。 “不知道在憋着什么坏水。” “是啊。” 我下意识应了一声。 “哦对了,孟老爷大约还不知道。”吴副将道,“周垣被召回京,封了三等承恩公,如今卓州节度使是钟老爷代任。” 钟? “哪个钟老爷?” “原先在内阁的一个,年纪轻轻的,孟老爷大约认得。之前在奉议司与老爷是同僚呢。”吴副将叹了一声,“如今卓州与安州,都是年轻人守着,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安州倒还好,安州卫都是刘老爷养出来的,这卓州卫都是周老爷的心腹,如今换了钟老爷,半路来接,虽是宝亲王亲自举荐……”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 种卿邵辞官那日我也在,我分明看见了他满眼泪,不是假的。 他说钟家就这么一个独苗,想给钟家留个根儿。 圣上病危,李修举荐,钟毓似一转身,便又换了个身份,成为了一名弄潮儿。 “宝亲王亲自举荐?” 我又问了一遍。 “那可不?孟老爷难道不知道?宝亲王还是皇子时,钟家就与他交情匪浅。” …… 背靠大树好乘凉,以前我以为钟毓靠着的是“钟”这个姓,却不想,真正靠着的,是嫡长子李修这棵大树。也不知圣上于病危之中听到这个消息,是怎样复杂的心情。 满朝文武各有派系,这一点,圣上远比我看的明白。 我默了半晌,晚些时候,去蒙格日车上坐了坐。 “大长老,你知道死士吗?” 我开门见山。 将进河洛,我们便与吴副将一行分开了。 给郑子沅送了一封信,细细解释了这件事,又安排蒙格日在客栈住下,商定了第二日的流程。合门时,我看见蒙格日从背囊里掏出两个瓷瓶和一个木匣子。大约这就是“灌体”和“认主”所需要的东西了。 夜深人静时,我与丁四平燃了一支催魂香,进去了一趟。 回了自己房间时,郑子沅正等着我,怒气冲冲的骂了一句,“你个王八蛋!”随即他又一笑,“不过老爷也走运的很,后来我们粥棚里养了许多孤苦的孩子,若能捞个族长当当,也不错的很。” 客栈的小二说,我们走后河洛发生过一次地动。 从地底传上来“轰隆隆”一声,旁的倒还好,只把郑子沅的豆腐坊震塌了,压死了许多外地人。 换了郑子沅来说,他便道,“墙里本就埋了炸/药,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也不敢拖延,就尽快处理了。只是免不了伤了无辜,于是才收养了这些可怜的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两三岁的样子。” “就是后来大家寻到了好去处,自家生下不想要的,都扔到了我郑家的粥棚里。” 郑子沅问,“明日我该做什么?” “等着就行。” 我垂眼拨了拨灯芯。 蒙格日是知道死士的,“他们背叛了巫族,是地狱的使者,以自爆为信号,将会在冬日来临之际,占据大夏的半壁江山。” 所以,其实是河洛这一声巨响误导了黄克宗。 不,也不能算是误导。 往常他们都以为圣上还健康无虞,是曾经那个坐一隅而筹谋天下的帝王,所以一击遇阻,便迟迟不敢再有动作。 河洛这一声巨响,让黄克宗以为机会来了。 他的机会,确实来了。 如今的京师不过是个空架子。 丑时三刻,蒙格日敲响了我的门,“金杖响了。” 我揉了揉眼睛。 我们跟着金杖指引的方向,一直走到郑家的粥棚里。早上来讨粥的人不少,我便先按着蒙格日在一旁等了等,他手中的金杖一直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因为好奇,多看了几眼。 “这就是金杖的指引吗?” “历代族长转世指引都不同的。”蒙格日道,“这是我见过最强烈的指引,我竟然要抓不住他了。” 人再少些的时候,蒙格日“腾”地起身,往粥棚后院冲了过去。 丁四平摸了摸下巴,“这……是不是放的那块有点太大了,怎么他都坐不住的样子。” 我们跟过去的时候,蒙格日正跟郑家太爷解释着什么。 他汉话不太好,磕磕巴巴也说不明白,郑子沅听的半懂不懂。我连忙过去行礼,表明了身份和来意。 蒙格日装束太奇怪,郑太爷自然不信他。 我是京官儿,又是圣上亲封特使,只说了几句,郑太爷便道,“噢,原是如此。” 于是他一让,将我们让进了后院里。 能顺利至此,这件事便再没有悬念了。唯在“灌体”与“认主”的流程上费了些心力,劝说蒙格日接受大夏礼仪也是及其不容易的,更何况还要行这样偷天换日之事。 后来郑家太爷出面,与蒙格日议定,新任族长牛牛年龄尚小,与他家渊源又深,怎么也得抚养到七岁才能送去。 在送去之前,巫族族务由蒙格日与几位长老共同打理。 在寻到历代族长转世之前,巫族族务确都是长老处理,何况这次转世也实在有点远。相较之下,这条件并不算苛刻。蒙格日只不过一衡量,便点头答应。 送他们走后,郑子沅掂着金杖,“啧啧”几声,“孟老爷这手段……这铁够实在,他们竟没发觉?” 第101章 当夜便接到了京师来的战报。 本打算第二日启程的, 接了这封战报,我们也坐不安稳,连夜就走。 郑家太爷拄着拐, “把沅哥儿带上吧。” 为国为民之心令人感动, 但河洛亦是重地。此地郡守是个贪财好色的小人,若有什么,还是得郑子沅和郑家来撑着。于是我对郑家太爷一揖,“河洛乃是京师的门, 子沅在此还有重任。” 安州又现死士。 刘成文亲率兵卒, 力斗不敌,身死殉国。 安州三郡俱破。 黄克宗率扬州卫攻向京师;南挝持新式武器渡河, 福州节度使不战而降;台州节度使递去了议和书,调台州卫回节度使府,台州卫不从, 节度使以死士迫之;西胡人转占舟州, 火凤军节节败退…… 各地战火纷起,国祚绵延六百余年的大夏王朝,如大厦之将倾颓。 且这颓势, 无人能挽。 自回了京师,收到的永远都是战败的消息。 圣上坐在垂询殿的榻上,越来越像一个干枯的人偶。我看着圣上,不知为什么, 总是想起在西凉王宫寂灭的赤哲孥孛, 眼里间或转过一丝光,都带着明知不可为却还要为之的坚戾。 圣上命赵提督率御龙营围在京师外。 我觉得不妥, 单就围住京师这样一个动作,就让我们像极了笼中困兽。 但圣上执意如此, 我与方瑱商议,还是下诏将他调到了望州州界处。 圣上开始喝参茶了,相蠡亲自煮茶,日日端到圣上面前,比海公公还勤勉。 方瑱说话也不行,圣上只一味信着凤相。 “查出来了。”出了垂询殿的门,方瑱负手对我道,“若白与楚意,都是极乐宗的弟子。这门派初立曾盛极一时,如今落寞,下头传承并不大出名,在江湖上也少有动作,所以之前查不到。他们卷进朝事中的意图也明了了,尹川王答应他们,此事成了,便亲赐他们为江湖第一宗,开书立传,恢复当年极乐宗的荣光。” “江湖事江湖毕。”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耳里听着自己的声音,只觉得陌生的很。 “若白为了争取天丒教,又投身其木格座下当了四弟子,江湖中人搅和朝政,一身二主……方老爷,他们怕是死几次都不够吧。” “铁浮屠已将消息放了出去。” 方瑱淡淡道,“江湖事,还是得按照江湖的规矩来了。” 经此一事,江湖里便再不会有极乐宗了。 我默然。 “孟老爷是个聪明人。”方瑱忽然开口,“能与你共事,我很荣幸。” 赵提督率御龙营将黄克宗的扬州卫阻在了望州之外,唐代儒上书要进京勤王,内阁下诏阻了。 我去了一趟裕亲王府。 李念惯好风雅,今日正亲自烹茶调茗,我静坐在一旁,看他夹起茶叶,一洗二泡,又捻起银勺,轻轻挖了半勺盐洒在当中。煮起了茶沫,他挽袖撇去浮白,持银漏滤汤,然后用茶盘垫住递过来,“老师。” 今日我并不想说其他的事情。 新摘的茶叶,煮去了涩味,又添了盐的咸香。 我只抿了一口。 “学生做过很多错事,从来都不以为意。”李念往前几步,与我面对面坐下,“只这一件,后悔万分,还望老师救我。” 南挝、西胡两国,长驱直入大夏国境,无人阻拦。 如此顺利,他们自然会生起旁的心思。 更何况……李念能与三国搭上线,本就靠尹川王斡旋其中。 这件事里,无论是李修还是李念都只是尹川王的枪,他们各自不睦,又自以为得了尹川王扶持,当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 有些迟了。 任性过了头,总归要付出些代价。 “殿下今日才说这些,可见并非真心待下臣,下臣又哪来的办法呢……” 我一声长叹。 “朝代更迭是史之常事,下臣已皈依佛门,如今只讲求万事随缘了。” “国之不存,佛将焉附?”李念抓住我的手臂,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我甚至都察觉出他并非如面上这般淡定,手心已冒了汗,现在还微微打着抖。 “那五路参将学生还可号令。”李念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双手递给我,他颤声道,“见此令如见学生,他们都是从小就跟着学生的……这块令牌,老师自可拿去,学生绝无二言。” 上好的玳瑁,打磨成穷奇的形状,连边角处都是光洁的。 可知李念常于手中盘玩。 至于有没有用,还得要试试才知道。 我接过令牌,对李念拱手,“下臣自当赴汤蹈火。” 夜了,宝亲王着人来请,我带上丁四平,又叫金甲卫于暗中守护,这才换了衣裳往王府去了。 依旧是那辆青壁油车,我摸了摸靴子里的匕首,又按了按怀里的药瓶,想了想,还是倒了一粒出来,一口咽下。 某些程度上,李修并不如李念好相与。 他的执念太重了。 进门时丁四平被扣住了,侍从躬身对我道,“王爷只请了老爷一人,王爷在书房里。” 宝亲王府的构造与裕亲王府是一样的,没有人来迎我,我只能凭着对裕亲王府的印象往书房走。路过一处院子时,却见李修正笑吟吟的站着,“老师对王府还是不够熟悉啊,可是天生不认路的缘故?” “哪里哪里。”我连忙对李修行礼,“生疏所致。” 又说了几句西凉此行的闲话方才到了书房,李修一让,“老师请。” 我哪里敢当真?又是一番推辞,做足了姿态,才将李修让了进去。 “学生比不得二弟有这般闲情逸致,烹茶之事合该下人所为。”李修道,“何况学生府里也没有什么好茶好酒的招待,老师见谅。” “不妨事的。” 我一笑。 “原也不是为蹭吃蹭喝所来。” 当年中秋宴上第一次见两位皇子,并未近距离打量,只觉得俱是一样龙章凤姿。后来有了交道,觉得大皇子细致些,总比旁人能多在微末处着眼。二皇子则更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弟,圆滑又擅玩乐,说的好听点不过就是人缘好些,风雅些。 如今再看,细致的人总是敏感,敏感一旦走火入魔便成了多疑与猜忌。 反倒是圆滑又擅玩乐的贵族子弟,在某些事上,更识时务,看得清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李修叫侍从上茶,上的还是须尽欢。 我作势抿了一口,其实就连唇上都未沾染丝毫。 “学生与二弟并不一样。”李修笑,“学生并不会那样醒茶,老师只管放心便是。” 一杯尽了,李修又叫侍从上菜。 “知道老师才从西凉回来,今夜便算是给老师接风了。” 菜并不算丰盛,但都极合口味。难为李修,不知道从酒馆里搜罗了多少单子,竟连汤羹也熬出来客来迎的味道。 “西凉退兵了。” 李修举起杯来。 “学生以茶代酒,敬老师初战告捷。” …… 我垂眼,又饮了这杯茶。 西凉不会无缘无故的退兵,圣上病危的消息是瞒不住的,阿巴亥小儿不足为惧,倒是那个叫涅奢耆的国师看起来很有些谋算,他绝不会放过大夏内里自乱起来的好机会。 所以,他为什么退兵呢? 除非是西凉王宫里出了事儿,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是有涅奢耆镇守,西凉王宫又能出什么事? 我也未曾疑惑多久,三杯茶下肚,便有侍从来报,“西凉王宫里瘟疫四散,如今国主危在旦夕。” “老师知道吗?” 李修放下茶杯,转目看向我。 “有种毒叫红莲业。” 红莲业以香末苏为引,服之如堕地狱,受百虫蚀骨、皮肉分离之痛苦。不出十日,死者形同染瘟疫而亡。 此去西凉,我留给马凡的,就是红莲业。 我也放下茶杯,笑意盈盈,“下臣自然知道,前去丹州,有幸一见。” “老师觉得这毒如何呢?”李修敲了敲杯壁,“佛经上说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学生觉得有趣,便亲自查阅典籍,从一本海外游记上学了这红莲业的做法。” “说来……这典籍却是一个小厮给我的。” 李修笑意愈发无害。 “这小厮,老师肯定不陌生,他先前伺候过临远侯,现在又跟着明诚之。老师说巧不巧?要是没有六道轮回一说,学生也不肯信的,临远侯与明家,因为这一个小厮,如今又连在了一起。” “这个小厮,就叫青衿啊……” “他还有个同伙,现如今就在西凉王宫里当差,老师此去也见过了,叫青佩。他们这些下贱奴才都惯会哄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他还有个同伙,叫青佩…… 李修的话在我耳中有了回声,我明白李修让我喝的茶里必然加了东西,否则他不会与我说这么多。 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坐直了身子,听李修的下文,看他还会说出什么来。 反派死于话多,向来如此。 何况他已经疯了。 为了太子之位,什么都做得出来。 “西凉想要丹州,本王给他!就看他有没有福气消受!” “哈哈哈哈哈……” …… 我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李修对丁四平说的,他又恢复了那副谦恭的模样,温声对丁四平道,“老师喝多了,你小心些。” 第102章 也不知李修给我的茶里下了什么, 这一觉我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晌午,醒来后头有些疼,又吐了一些东西, 脑子才清醒过来。 他也真敢下手。 我摸着头想着, 幸而提前吃了一丸药。 近来局势有些不大好,我也愁有什么办法能清静几天,恰好李修就来了这么一个昏招。 真好啊,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丁四平去垂询殿替我告了假, 也没说别的, 就说从宝亲王府回来就昏迷不醒了。垂询殿里的老爷们都是人精,自然知道李修做了什么。 晚些时候, 听说李修又请了贺在望。 江湖客打烊了,赵汝带着手下人来我府里,见我在窗下坐着, 三两步赶过来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接着探手在我额上一试,“老爷没事儿吧?” 一段时间不见, 他又胖了,颊边有了肉涡儿,笑起来也不像是以前一副愣头青的样子。 不愧是火头军出生,经营酒馆比当前锋要适合他。 “我能有什么事。” 我扣下手里的书, 把额角的膏药揭下来, 叫他坐下。 “医正来看过这些东西了,无非是致人痴傻的药, 好在这解药万能些。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朝廷上的事儿老爷比我清楚,江湖上最近好像也不大太平, 听说那什么万圣阁贴了掌门圣令,诏天下豪杰诛杀江湖败类——” 赵汝“啧”一声,“也不知是谁,能惊动万圣阁出面。” “极乐宗吧。” 我随口应着。 “嘿,老爷你说巧不巧,当年就是一个小姑娘叛出万圣阁,建了极乐宗,怎么到了微时陌路,还是万圣阁贴出了掌门圣令来诛杀他们。” 赵汝喝了一口茶。 “你知道这个极乐宗?” 我多问了一句。 “那可不?据说建极乐宗那个小姑娘啊,练的就是媚术,唐末时可是大名鼎鼎的魔宗妖女,随身带一柄积香扇,一手子母连环刀使的是出神入化……”跟着说书先生待久了,说起这些事情来,赵汝能一句不断的说上三天三夜。 我对极乐宗并不感兴趣,但他说到媚术时,我怔了怔。 媚术、药理、武功、祝由术…… 若白还会什么?是对我未曾展现出来的? 换个角度,我是否应该开心一下,毕竟他们为了我下了这样大的辛苦。只是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真的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我敲了敲桌面,“还有别的吗?西凉那边?” “哎呀,说起这个来!”赵汝一拍大腿,“今儿真的还有个江湖人来送了消息,说老爷交给马凡的那包药,他下在了西凉王宫的饭食当中。” 我心里“咯噔”一声。 这包药给马凡只是为了让他自保,莫非是被青佩发现从而下在西凉王宫的饭食当中?即便如此,这江湖人又是什么来头? 难道我一直以为的、尹川王的游移不定其实是假象吗?果真如李修所言,尹川王一心一意辅佐着他?也或者,如今李念幡然悔悟,不再如先前那般顺心顺意,尹川王便下定决心将李修扶上皇位? 毕竟看起来李修更好控制一些。 我手里拿着茶杯,想的出神,一时忘了放下。 “这茶里……”赵汝一进门便喝了一杯,如今见我拿着杯子出神,大约想起了那说书先生说过的故事,连忙问道,“莫不是有东西?老爷怎的不喝?” “没有,不过这茶有个名字,叫白云天。” 我抿了一口茶,一瞬间出神。 “我知道了它的名字,但我也从未参透过它的意思。” 第二日丹州来了信,依旧是金甲卫的路子。丁四平一封我一封,都是明诚之写的。 丁四平不大乐意让我看他的信,他脸色也不好,我估摸着是金甲卫又折了兄弟,战时毕竟难免。给我的信明诚之倒没写多少,寥寥数语,只说一说如今南边的局势,倒是青衿写了极长一段。 开头就是,“老爷,青衿知错了。” …… 呵呵。 我看信的时候,据丁四平说,脸上一直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冷笑。 后来我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很多次,总找不到丁四平说的那种感觉。似笑非笑的冷笑,是笑了?还是没笑? 青衿将他与青佩的关系说了一遍,又说了青佩所行此事完全是出于大义,并无私心,千叮咛万嘱咐了我不要多想。他若不提倒还罢了,他既提了,我真的立刻就想写封信问问他,莫不是我这张老好人的脸看着就好欺负?从一开始就不真心待我,亏我事事都想着他! 我才不是什么人傻钱多的冤大头,由着他们把我当刀使! 只是想想就罢了。 我把信扔下,长长吐了几口气,随即又想起了这信还有一页没有翻。 于是又捡起信来,翻过去。 “白鹭回西凉了。” …… …… 好。 很好。 一个两个都不把我当回事,好像我使了银子并非是买下他们,而是给他们赎了身。 我继续往下看。 “西凉王宫要禁天丒教,白鹭原先府里有许多书信,他要去给自己祖上平反。” 熟悉的青衿体,看似恭谨的语气里总是带了那么点矜傲,比我这个老爷更有气度。 “青衿为老爷计,允他回去了。” “青衿数错叠累,还望老爷一并责罚。” 呵。 还知道自己错了。 我把信团了团,扔在了桌上。 垂询殿里议事暂时勾起了我的名儿,海公公来了一趟,他道,“听说老爷在宝亲王府吃多了酒,圣上叫老奴过来瞧一瞧。” “不过是那酒性太烈,胃肠不适,歇几日就无妨了。” 我笑了一声。 “劳烦圣上挂念,竟叫公公亲来一趟。” “是垂询殿里的事实在不敢瞒着老爷。”海公公躬身,抱着拂尘道,“又有节度使上折子,说要进京勤王。” 勤王是假,恐怕,是要看看圣体是否康泰,再衡量是否分这一杯羹才是真的目的吧。 我垂眼,“还是叫唐代儒来妥当些。” 海公公蹙眉,“今日凤相与两位王爷也是这个意思。” “方大学士呢?” “方大学士没说什么,就是回府前向老奴问了老爷是怎么想的。”海公公低声道,“圣上怕是……今日整整睡了一天,方才强打精神坐了片刻,现下里又去歇着了。” 我沉默片刻,“近来圣上的饭食是谁在料理?” “原先是医正一并照看,后来相学士举荐了一个女郎中,如今就是那女郎中料理着了。”海公公说起这一处来,叹了一声,“郭尚书原先并不允那女郎中料理饭食,谁知道相学士哄着圣上用了一次,精神倒好了许多,如今圣上只把这些交给她了。” “就是说句实在话,老奴觉得……” 海公公沉吟了半晌,还是道,“老奴觉得不妥。” 原先太医院里说这是慢症,须得慢慢调养,天暖和了便能一日日好起来。如今天暖了又凉,圣上身边却一日都不曾离开过暖炉。 连我也瞧出了其中不对。 何况提起女郎中,必然绕不开安济堂,而安济堂又绕不开凤相。 我又多想了一件事情,当年薛芳染了风寒,当中就有安济堂的影子。那时她的精神已好很多了,我被她质问半晌,灰头土脸的出了迎双阁,便再没有进去过。 如今串起来想一想,先不论病的起因是什么,关键点都是女郎中料理药膳,患者当日便精神好转。只是沉疴之下精神如何好转?若要尽快见效,必然就要出险招,调集全身精气神于一处,看着精神似好转了,然而体虚之人如何能受得住这样激进的手法? 当年薛芳自尽,我以为是她心灰意冷。 如今来看,未必没有内里也耗尽了精气神的缘故。 “这药膳……似乎停了妥当一些,毕竟女郎中难有圣手。”我道,“只是你我原非杏林中人,还是请可靠的太医看过好些。” 这个可靠的意思,是非凤相一脉,与三位王爷也不相熟的意思。 海公公自然明白。 于是他道,“老奴知道了。” 但圣上到底愿不愿意,也还是两回事。 夜静时贺在望府上来了一个小厮,说自家老爷自打去了一趟宝亲王府后,现在一直昏迷不醒。 “王爷说老爷喝醉了,可老爷身上没有酒味,小的也请了郎中来看,哪里是喝醉了,分明就是下了药!” 那小厮道,“这药小的也不懂,但看着像极了那种致人痴傻的。前几天是昏睡,紧跟着就是神志不清,日子久了就会痴傻。小的打听,知道老爷也去王府喝过酒,所以特来问问老爷有没有解药。” 果真是有什么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小厮,主子拎的清,小厮也聪明。 我给那小厮倒了一粒药丸,教给他服用方法,又对他道,“等你家主子醒了告诉他,将计就计,先不要妄动。” 那小厮躬身,“小的明白,宝亲王下过药的,对他们来说,都不算威胁了。” 不算威胁,在暗处,又可联合。 这小厮多好,简直是深得我意!比青衿可要强多了! 我在心里叹了一声,愈发羡慕贺在望。 但面上依旧维持着一个老爷该有的,成竹在胸、面无波澜的样子赞了他一声,“善。” 第103章 李修就这样放倒了一大批人。 我们各自以身体不适为由闭门谢客, 只是夜里常聚在暗道里商议接下来的动作。 暗道也是在我“病”中修好的,趁着夜深,我还下去过一趟。 那日泼了辣椒水下去烫伤了楚意, 警告了尹川王, 他以为这条暗道暴露了,自然堵的严严实实,生怕我们哪个人偷摸过去杀了他。 毕竟他府中没什么亲卫,近身的几个, 也不过楚意、若白之流。 这条暗道四通八达, 我这府邸,算是在交通中心, 来往都格外方便。 于是,我在藏书楼里摆了一张塌,一张桌子, 院子里的杂役也调了大半来修整藏书楼的院子, 打算把这个当成了第二个畅月轩。这件事旁人是不知道的,偶有几个知道的,也是来自丁四平的冷脸吐槽, “他病了,那里安静,地方又大。” 听在有心人耳中,自然是病的不轻, 已不能见客了。 李修与李念俱派人来打探过, 亦是丁四平统一回复,“大概是酒后中了风。” 垂询殿里的事, 日日都是海公公送来。 唐代儒奉旨进京勤王。 明诚之不会回来,他要继续守着丹州。 天下十三州, 已有五州沦陷在南挝与西胡的铁骑之下。 赵汝又来送过一趟消息,尹川王府好像死了个人。 “也不知道是谁,但估摸着是那个谁……蒙的严严实实的,不过王府里倒没有操办。”赵汝喝着茶说,“最近京师里那些江湖人少了一半。” 牵牵绊绊这么久,终于…… 我屈指敲着桌面,“王老爷平安出去了?” 宝亲王李修曾掌过城门卫。 我从丹州回来升任兰台令后,虽与贺在望商议着参掉了许多人换了知根知底的补上,但毕竟只够填个缝。李修在尹川王指点下,将城门卫修整成了铁桶,便是交还了权柄,他也还能直接号令。 就如裕亲王于五路参将而言,都是老主子。 忠仆不侍二主,他们行军打仗的人,更看重这些。 京师戒严,出入都要手信与腰牌。我将李念的令牌交给他,由方瑱牵线,跟着铁浮屠的人出了城。 赵汝一直在跟进这件事情。 “出去了。一出去咱们的人就给换了好马,在黄克宗进京之前拦住他们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京师在望州东北角上,从安州进京师,需得过了冀安郡。 冀安郡郡守是圣上亲信,方瑱早已暗中调去了九千禁军。如若顺利……九千禁军再加上飞贲军中的四路参将,对上黄克宗的一万扬州卫,就算他随路又收编不少,也不该会是王炯的对手。 此事唯一的意外,就是李念的令牌,到底有没有用。 毕竟以穷奇做令牌……我当真是第一次见。 这东西奸猾,《海北异经》里用词温和些,也只说它是个远君子、近小人的恶兽。 我叫海公公往垂询殿里带了句话,第二日,云潞出京。 鸿胪寺也没闲着。 按照郭判、贺在望与我议定了的,方瑱以内阁名义下诏,挑了不少美人、珠宝、布匹带去已沦陷了的那五州,送给节度使与两国的军队,美其名曰“安抚交好”。福州节度使倒是上书为自己请封“福州王”,自言忧国忧民,只是节度使之名实在无法调集大量军队,希望内阁放权。 如今他们倒是心大的很,上书请封这样的大事,竟然直接递到内阁,连圣上的面子都不遮了。 虽然……如今的圣上,确实与死人没什么两样。 海公公再来,已不说圣上如何了。大家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事情。 只是,所有人都希望这一天来的迟一些。 海公公将福州节度使的折子给我看时,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便将那折子掼在了地上,“福州不战而败,如今又要自立为王!那边的可都是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丁四平笑了一声,“孟老爷,你也是福州的。” …… 我弯腰捡起折子,“方大学士怎么说?” “学士要说的在这里。” 海公公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 其实我心中也有了答案。 只是总是没有底,想看看方瑱的意思。综合考量,再下决断。 李修近来集中了精神来对付方瑱。 太宗开国时,方家便有了从龙之功,算来一脉绵延,竟有六百余年的历史了。这样真真正正的世家大族,且背后又有江湖组织,也不知若白与楚意给他说过多少,但自打楚意死后,尹川王便一直忌惮着方瑱。 或者说,忌惮着方瑱背后的江湖势力。 下毒、暗杀都是下三滥的手段,奈何方瑱被保护的很好,他们一直没有得逞。 尹川王文不成,武不就,最大的本事就是拉拢了节度使和外国与自己合作。如今棋子脱手,局势未定,他圄于京师,便再翻不起旁的浪花来。 凤相来过一次。 我没回畅月轩,就在藏书楼里迎的他。 凤相亲自带着茶。 这次他来,身边没有小厮也没有侍从,我甚至没听到金甲卫预警的声音。他是独身来的,他明明知道我府中有金甲卫,甚至都不需要太大的动作,他就得把命留在这里。 但他还是独身来了。 丁四平带凤相进来的时候,我正披着帐子玩泥人。 他在门口看了我一会儿,一直看到我有些心虚的时候,凤相终于出声,“在我面前,不必如此了吧。” 我笑了一声。 …… 凤相坐下,径自泡了一杯茶推给我,“翡山。” 我歪头看着他纠正,“白云天。” “这次不苦。” …… 沉默半晌后,凤相又道,“我喝了你的酒。” 崆峒酒。 那个据赵提督说,得了春与繁华三分味的崆峒酒。 我也喝过那崆峒酒,说实话,我觉得一般。起码比起福州的寒潭凝露来,要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崆峒酒初入喉有些辣烈,余味却又带了甜,甘醇浓郁,我喝不大惯。 且这酒后劲儿也大,头一天晚上喝猛了,往后几天都会脑子发懵,很久都忘不了那个味道。 “你是个聪明人。” 我不接话,凤相便自顾自的说着。 “与她一样。” 我知道他说的是沈长安。 “她若还在,今日该过四十二的生辰了。”凤相一声苦笑,“下局棋吧,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到底也不知道该找谁来说。” 话毕,他已将上次封给我的棋盘拆开,自顾自道,“千钧系于一发,一发动而全局变。这是当年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白子寥寥几粒,四散在棋盘当中。 他将自己手边的白子推到我这里,示意我落子。 “这是战场,此乃君上。如今贵君则白棋死,贵君之所贵则黑棋死,你一手执两子,该落哪处?” 内阁诏令下的很快,除了打进京师的黄克宗与战死的刘成文,余下的节度使都封了异姓王。 就连唐代儒也是。 海公公来送了一趟信儿,是铁浮屠带到方家的,方瑱又叫给我送来了。 “老爷真是好谋算,本来两位节度使之间就有间隙。如今黄克宗愈发疑着唐代儒了。”海公公袖着手,压低声音道,“珠宝美人送了个遍,他们那些蛮子,哪里见过京师娇软富贵,自然会栽到上头!” 钱权酒色,本就是人性最大的弱点。 只是海公公这句话总叫我想起我初入京师的时候,可不也如那些蛮子一样,栽到了这四个字上? 我脸一红。 “丹州王到哪了?” “按脚程算着,大概快到卓州了。” 卓州。 我圈住堪舆图上的卓州,在旁边写了个“钟”字。 钟毓,钟家。 欲要攘外,必先安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0 10:36:57~2020-03-21 10:5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方瑱坐镇内阁, 诏书雪片一样从京师飞了出去。 刘成武仅代表京师刘家,去与黄克宗谈判。听闻黄克宗斩下了刘成文的头颅,作犒慰大军的仪式, 在城墙上悬了很多天。 “振衣曾为雕心句, 镂玉难成尽意章。” 我还记得他写的这句诗,字句里皆是碧血丹心。 一语成谶。 如今的刘成文,将生命的鲜活定格在了夕阳、马背、沙场;他为大夏流尽了最后一滴热血,拼尽此生, 却最终也未写成尽意之章。 西城门处起了一次小小的骚乱, 两个兵卒斗殴,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打伤了。 只不过是兵卒里日日都会发生的小事, 小到连围观了整场的尹川王都不曾在意,他呵呵笑着,“我大夏以武立国, 不服谁就用拳头说话, 合该如此。” 东城门的城门卫也去了几个人,回来后绘声绘色的将这些事情说给了领头的陈茵。 陈茵啃着鸡骨头,“王爷金口玉言, 那咱们也练练去啊!” 海公公将这些讲给我时,城门卫用格斗来代替操练,已成了京师一景。参与格斗者生死自负,伤了残了自有下头的人进补。于是, 那些日子常有医馆的人在四处城门卫的校场来往。 我算了算日子, 刘安大约该到卓州了。 城门卫格斗好比内耗,尹川王觉出不对的时候, 四处城门卫已有三处领头的换成了我们的人。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而我在等的,是王炯与刘安的消息。 人心乃战场。 我比所有人都要紧张。 但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毕竟日日聚在我这藏书楼里的,眼下都在等着我指派。 时势弄人,也造英雄。 如今我就是个被推出来的人,最后成了被时势愚弄的草寇,还是谋定天下的英雄,得穿过战火、尘埃落定了才能分辨。 火凤军退据长河北岸。 台州卫诛杀台州王,镇守台州三郡。 南挝与西胡的军队日日牵绊在温柔乡中,听闻明诚之又送去了几十车好酒,他们已无心继续北上。 长河以北,战势渐缓,一线生机。 海公公又来了一趟。 “圣上驾崩了。” “先……不要发丧了吧。” 接连做了几个正确的决定,如今我再说什么,已很少有人去反驳了。 只有郭判叹了一声,“他毕竟是圣上。” 郭判与凤相同批入仕,经过临远侯之乱,亦是圣上心腹。如今我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虽难全圣上体面,但毕竟是为大局计,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心里自然能明白孰轻孰重。 可他毕竟是圣上…… 我想起跟着凤相第一次见到圣上的时候,他穿着玄绛二色的纱袍,云龙纹蔽膝,万人之上,贵气逼人。他生于世间至尊至贵之皇室,一辈子都在算计权衡,最后死的却如此仓促而压抑。 史上帝王的陨落都是沉重的,浓墨铺陈,云板彻响天下哀。 唯有圣上,就连死也是旁人手里的一步棋。 明明该雷霆万钧的人生,落子时却如此无声无息,仿佛水底暗流,天光半掩,一丝涟漪都不曾起。 “去把凤相请来。” 我起身换了一件素白的衣裳。 听闻凤相已将府中侍从都遣散了,还是东城门的城门卫陈茵拦住了要出城的凤相。如今进出京师之人都在盘查,凤相没有内阁诏令,亦不曾得尹川王手信,自然出不去。 丁四平从城门卫那里请来了凤相。 四目相对,我们俱是一身白衣,接着一笑。 “坐吧。” 我亲自泡茶。 是凤相上次拿来的翡山,凤相上次走后我又喝过几次,只不过几口我便醒悟过来,翡山就是白云天。 凤相固执的称它为翡山,无非是因为翡山有两味,代表了他被割裂的两段人生。 一味淡而清,余甘细软绵长;一味苦而涩,从舌尖一直顺着喉管,深入肚腹,漫入心脏。许多年后再想起来,也依然记得那种苦味,苦到大脑一片空白、四肢在一瞬间僵住。 “翡山。” 热水顺着杯壁流下,墨绿色的叶片卷成珠子,在白瓷杯中浮沉。 就像人在欲界天里要经千锤百炼,九九八十一大劫,才修的出一条超脱之路。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我将滤过的茶推到凤相面前,“人生实苦啊。” 凤相接过杯子里,微微抿了一口。 “这茶清软,下官便不曾加油盐烹调。”我将茶具一一洗过,又泡了两杯出来,“凤相留给下官的残局,下官已琢磨出一些路子了。只是解开与否,还得凤相裁定才是。” “说来听听?” 即便是到了这一刻,凤相也始终保持着得体而高贵的笑。 安济堂关门了,姓顾的女郎中在自家府邸自尽,所有供给圣上的方子与药渣,都被她清理的一干二净。 仿佛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 可是凤相分明处处针对圣上,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进给圣上的参茶出自安济堂之手,笼络的官员哪个不曾是圣上的亲信?凤相在一点一滴的将自己的势力渗入到圣上身周,他所图谋的,其实一直都清晰而明确,只是我不敢想。就像当年不敢想明诚之忠国不忠君一样,如今也不敢想凤相要的,其实从一开始就是让圣上成为孤家寡人。 “下官今日请凤相过来,是有一事想与凤相商议。” 我转了话头。 “京师这个名字不大好,不吉利。兰台里诸人商议过了,如今刀兵战乱频起,民不聊生,因而想挑个合适的日子想给京师改个名儿,就叫长安。长安这名字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有胸襟,有担当!” 凤相执杯的手指一蜷。 极轻微的一个动作,虽他掩饰的极好,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垂眼,“夏朝都城京师,因盛英之乱更名长安,青史有名,不知凤相以为如何?” 御龙营破,黄克宗带兵到了冀安郡外。 几乎是同一天,唐代儒到了卓州。 这是最严峻的时刻。 京师内还有九万禁军。 王炯终于来了信。 就一个字,“可。” 这一个字却叫我们众人都松了口气,余下四路参将随时可反,也不知钟毓那头,刘安说的如何了。 又过了几天,刘成武忽然回来了。 他只带回了一捧土。 不见刘安的消息,问明了情况,都来不及一歇,便又连夜策马去了卓州。 我们这些人陆续养好了病,与方瑱守着垂询殿,借着圣上的名义,又发了一封诏令出去。 “刘成文为国有忠,为民有勇,特封忠勇侯,晓谕天下。” 裕亲王已许久都不出门了。 倒是宝亲王愈发活跃,我不止一次与他在垂询殿前撞见,他与尹川王一并走着,酷似圣上的五官里总流露着难掩的自卑感。一个人自卑久了,总会自负,如今的宝亲王就是这样的心态,初见我时惴惴如幼鼠,只不过一转目,便又趾高气扬起来,“我要去见父皇。” “圣上不想见您。” 我躬身,笑意微微。 “圣上说您与大哥尹川王是一路货色,不必假意往他跟前去凑,两不相见,倒两下里都安好。” 圣上真的说过这句话。 不过那时只是说的尹川王。 “如今区区一个兰台令,竟敢拦本王的路了吗?”李修抬手便要往我脸上招呼,我伸手钳住他的手腕,依旧笑着,“圣上歇下了,请勿高声喧哗。” 李修又要动,丁四平从门里出来,抱臂沉声道,“圣上叫在门口请安便是了。” 他天生面冷,如今对这两个人又不假辞色,便愈显威严了。 李修缩了缩脖子,对着垂询殿的大门一礼,“父皇,儿臣给您请安了。” 许久,殿内传来一声格外干枯的,游丝一般细弱的“嗯”。 垂询殿里的是赵汝请在江湖客中的说书先生。 此时赵汝正扶着他,模拟一个病重之人,半卧时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虽不大像,但总能骗的过李修与尹川王。 又过了几天,钟毓忽然进京了。 他带着卓州卫的令牌,直接找到了我府上。 一起来的,还有郑子沅。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1 10:51:44~2020-03-23 11:2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凤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蒙格日其实留下了操纵死士的办法, 只是我们没有看懂。牛牛今日坐在后堂里摆弄金杖,拉断了一条蛇信,粥棚里忽然就有小孩晕了过去。 一个人晕过去不是什么大事, 但许多人一起晕过去, 这事就大了。 郑子沅将他们移到后院,换衣服时才发现他们腰、踝俱有红线,才知自己那豆腐坊处理了的死士不过寥寥。借牛牛的手,依次拉断了几条蛇的蛇信, 又将他们一起捆了抬入之前做豆腐的地窖之中。这才带着自己孩子、牛牛和金杖来找我。 “死士里竟有孩子……” 郑子沅心有余悸。 “他们真是狠心!足月的孩子都不放过!” 接着就是站在世族的立场上, 对巫族与地宫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谴责,长长的一串, 说完了,才略有些抱歉的看向钟毓,“节度使所来, 亦是为了这一件事。” 郑子沅也坚守着世族的风骨, 国家危难之际,临时获封的卓州王,于他而言, 依旧只是个节度使。 从钟毓的面上也看得出,他一路都是以节度使称呼的。 钟毓也不避着他,他将卓州卫的令牌递给我,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我爹在西凉, 他叫我转交给你。” 其实圣上看人的眼光,向来都比我准。 明诚之、凤相、方瑱三人相互制衡, 六部尚书各有所长,就连近来口碑大跌的何大人, 也因其兢兢业业,从未耽误过鸿胪寺的一点工作。 钟卿邵,钟家,从来都是铁骨铮铮的忠臣。 否则何大人不会把自家女儿嫁过去。 钟卿邵辞官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连我都当真的时候,全天下人就都当真了。 钟毓奉命与我们结交,自然,也早早奉命,成了宝亲王李修的幕僚。 这世上没有谁活的轻松又畅快,所有人的重担都压在无人可见的暗处,长成顶天立地的脊梁。 我展开钟卿邵的信,他说,“阿巴亥病势稳住了,聂奢耆拒绝立储,召集太医一心照顾她。如今西凉王宫已乱,不必考虑。” 钟毓又将卓州卫的令牌往前递了递,“唐代儒如今都在卓州,只要你一句话,他们便可全数覆没。” 卓州卫的令牌,曾经我去丹州时,路过卓州,见周垣拿出来一次。 玳瑁打成两块符令,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卓”字,亮之便可调动两万卓州卫。 钟毓道,“你不在京师的时候,内阁下诏令换防,换的就是卓州。如今领头的都是自己人,尽可放心去用吧。” 冀安郡很快就打了起来。 王炯与云潞牵头,策反了四路参将,赵建南重整御龙营,前后合围,将黄系反贼一网打尽。 据说黄克宗手里也拿着一柄金杖,走到哪敲到哪,口中总念念有词,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我看着牛牛手中的金杖,觉得有些好笑,亦有些感慨。 我大夏自诩正统,却连巫族这点小技俩都搞不定。野史上只说金杖中藏一丝蛊气来操控他们,可是蛊气在哪里?我们却一丁点都感受不到。 这两路节度使,说实话,我曾预设了一场恶战,但到头来解决的格外轻松,轻松的有些不像真的。 王炯带着战报回京时,我们都有些怔。 好像习惯了前半辈子辗转求生,忽然顺利起来了,倒不知该如何在这自如里游刃有余。 他们胆敢直入京师,所依仗者,无非西凉死士、南挝武器、西胡军队与凤相派系。 南挝与西胡的军队窝在长河南边,美酒佳肴醉了他们的心,美人娇女酥了他们的腿,再加上明诚之刻意逢迎,掏空了丹州送去了金银珠宝……火凤军与湖州卫在长河北岸驻防,更新的武器也顺着卓州一路运了过去。 西凉死士前期没有规矩,随时随处便可自爆,后期安州与河洛又各自消耗许多,黄克宗还能到哪里寻得来? 至于凤相? 我提步进了凤相的院子。 素心斋。 墨绿的字,如今我方有空再重新打量。墨迹虽斑驳了,但还瞧得出其淑静形状。我前几次来都揣了怎样的心思?竟未有一次看出,这字并非出自凤相之手。 倘若早点看出,或许,我大夏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游新来了。” 凤相还如以往般,抬头对我一笑。 今日的凤相穿了一件梨白色素银纹的衣裳,领口微敞着,如行云流卷,坐在白玉石桌前。 他手边放着一杯茶。 “外头……花都开败了吧。” 大夏战火四起,直接殃及的永远都是百姓。而为上位者,只需在锦绣堆里筹谋落子,以最小的牺牲,换取王朝最大的利益。 如今已是初冬了。 “自然。” “花开花落自有时,坐吧。” 眼前仍是残局辩机,我们彼此落下几子。 凤相一笑,“你赢了。” “其实下官今日来,是想求证一件事情。”我敛袖安坐,手指合拢,紧紧握着一个瓷瓶。 瓷瓶冰凉,抵在掌心,硌得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凤相抬眼。 “不过,这件事还是我亲自说。” “她也是荆南人。” 凤相垂着眼,噙着笑。 “她聪明,仁善,从不苛待百姓,也不媚俗逢迎。她追求公理与正义,有着与这世间女子不一样的勇气与决心。” …… 六岁的凤昱廷没了父亲,母亲带着他,跪在了外祖家的门口。那时还是冬天,跪在地上,砖石的凉意都不及那一盆兜头而下的洗脚水带来的冰寒彻骨。 是一个女孩子站在他身后,扶住他冷声喝道,“起来!” “今日辱你之人,来日必会跪在这里,求你原谅!” …… 后来,他每一次跌倒,都是她在旁扶着他。 出荆南,进京师,一路站在至高之地,都是她陪着他,一次次对他说,“凤昱廷,起来!” “我们结婚那日是七月七,问了兰台令……”凤相的笑意渐渐遥远了起来,“那时的兰台令还是周若海,他亲自挑定的良辰吉日。” “我与你一样,偏好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功夫。大婚那日,我用亲自酿的酒来招待他们……赵建南与我一样,小地方来的,因而我们便话多些。”凤相说着,忽然低低一叹,“他此生抱负就是戍边卫国,此战而败是我误了他,若有可能,你还是叫他回沙场上去吧。” 见我应了,凤相便继续道,“那酒太烈了,三杯下肚,人人东倒西歪。最后是她煮了一壶茶来替我们解了酒。” 他一笑。 “就是那白云天。” “我们本该是神仙眷侣。” 他道。 这世上最难过的字,无非本该是,本以为,本可以。 明明拥有过的,曾经触手可及,转眼即逝。 多么可怜……又可悲。 “圣上叫我尚公主。” 凤相凝了笑。 “这件事,大约圣上不会说太多的。当日平定临远侯我下了大力气,又与赵建南等人交好,圣上疑我,又想用我,便叫我尚公主。” “可堂堂公主怎能执妾礼?” “所以他就杀了她,抹去了这世间有关她的一切痕迹。” 凤相抬头看向我,“你在奉议司与兰台都待过了,可曾找出过有关她的字句?” 我摇了摇头。 这世上,除了圣上,确实再没有别人能将这些东西处理的这样干净了。 曾经凤相要尚的公主叫淳安。 圣上为淳安杀了沈长安,而尹川王为了拉拢凤相,杀了淳安。 所以凤相处心积虑要做的,就是自圣上手里,一点点剥出他引以为傲的权柄,让他在最孤苦无依的时候,凄惶死去。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也帮了他。 圣上驾崩的时候,只有海公公与方瑱陪在身边,甚至一直到了今天,圣上的尸首也还不曾下葬。 “你有些像她。” 凤相忽然道。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像。那日我去集上,见你正掏了银子买侯府下人——这些人向来是无人买的,大多会被收入掖庭充作最低等的官奴。你明明不是她,但这个动作偏叫我想起了她。当年的她亦如那时的你,一个善心,便于水火之中救出了一个人。” “后来看你喝茶,你喜欢喝不加油盐烹调的,她也一样。” “我一度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大约你身上附了一缕她的魂魄,特意进京师来与我告别。” “我知道这想法蠢,却还是叫相蠡去给你送了一封信——我想着你若是她,必然会记得春与繁华的醇烈,白云天的冷静自持。后来兰台一事,是我暗示郑子沅急功近利,单看你如何应付,但你就像她一样,无论如何都只往自己身上抗。于是见你行事,我便也总是想着,倘若是她,不知会不会如此。大约是会的,方瑱说你仁善坚韧,这个词,我也曾说于她。” 凤相又一笑,“我这一生机关算尽,唯有在遇到与她相关的事时,头脑尽失。” 我微哂。 其实我从来都不是沈长安。 更何况,我身上也没有半分沈长安的影子。 买下青衿纯属凑巧,说实话,我不知为此懊恼了多少次。至于喝茶,更是因为在西岭村时农务繁重,久而久之的习惯。 凤相只是败给了自己的执念。 仅此而已。 我起身,拢紧了掌心的瓷瓶,冲着凤相拱了拱手,“这天下会记得她的名字与故事。” 我答应过的,必不食言。 凤相含笑,“好。” 第106章 凤昱廷, 这惊艳了一朝帝王半部史书的三个字,最终还是在消湮在了盛英十三年,京师这一场初雪之中。 我撤走了相府的金甲卫, 同一天, 黄克宗与唐代儒被押解回京。 圣上驾崩的消息,很快便会晓谕天下。在此之前,我借着圣上的名义,通过内阁, 发出了最后一道诏令: 降提督赵建南为安山将军, 接手四路参将与两州降兵,南下长河北岸, 与火凤军换防。 虽盖着内阁的印,但实在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方瑱自然尽全力反对。 他认为这些人都跟过凤相,凤相与尹川王过从亲密, 这些人必也不可信。 只是南挝与西胡两国尚在国境之中, 局势还未大稳,不敢太伤了大夏的元气与根基。更何况,一时半会儿, 也提不起多少能如他一般有实战经验的老将。 赵建南接到诏令,并无异议,即刻启程上任。 这样的手法,朝中人见多不怪, 只当他先率御龙营战败, 又被凤相牵连,因而也无人上书说些什么。 到了只有我去送了他。 雪轻而碎, 薄薄积了一层在肩头,也不知他等了我多久。 “我知道你会来。” 他看着我, 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这纸折的齐整,只边缘泛了枯黄,显然是久存所致。 “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谁知道到头来竟然信了你。”他把这张纸递给我。 这是一封信。 “七月七,春与繁华,千里白云天。” 褪了色的正红信笺,铁钩银划,棱角锋芒俱掩在圆润的字形之中,隐约已有了后来足可他睥睨京师的风骨。 “今日听你调令,不过是为着你答应过他的事情。” 赵建南紧紧攥着缰绳,严肃到似两军阵前、在与我谈条件。 确实是在谈条件。 我答应凤相的要求,换他戍守大夏,保江山平安。 “我明白。” 只是我还是好奇。 “他所图谋,乃是为一女子。你如此……又是为什么?”随即我一笑,“安山将军也该明白,既然是条件,总该让我看到你的诚意与底线,俱在哪里。” “我行伍出身,上无人脉,极难高升。” 他说的格外畅快,一丝一毫都不隐瞒。 “得他赏识,才有这一路荣耀。他尽心待我,我必酬之忠、诚二字。” “哪怕以这满身荣光?” “我此身成就俱他所赐,还了他,也未尝不可。” “他其实从来都是一个赤诚之人。”赵建南胯/下战马打着响鼻,踏着积雪转了几圈。他笑,“我从未见过如他这般赤诚之人,无论是谁,能与他相交,都是幸事。” “好。” 京师会更名长安,她与他的故事会成为话本传奇,这天下不会忘记他们。 我点头,加重语气,又答了一次。 “好,你放心。” 关隽辞官,相蠡辞官。 凤相派系的官员,不过两三日的功夫就少了大半。 钟毓上书请诛黄克宗与唐代儒九族,得了厚赏,各路节度使看清风向,纷纷跟着上书。 紧接着,钟毓又上了第二封书,请罪二字,格外扎眼。 他自请褫夺封地与尊号,这一次,却没有节度使愿意响应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修又去了一趟我府上。 我没有见他。 尹川王所依仗无非权谋,如今可与谋者再无一人,他在京师里也只不过就是个废人了。 金甲卫都不必再日日跟着他。 李修自然害怕。 门房说今日李修是背着荆条来的,我也没出去见,只叫丁四平去传了一句说,“李家的人,还是要注重体统颜面的。” 到了子时初刻,承庆殿里终于响起了云板声。 连叩九次,国有大丧。 圣上, 驾崩。 因我还占着兰台这点便利,凤相的死因,便被我极简略的概括成了一句话。 “盛英之乱,十二年起,死伤无数,丞相凤昱廷亦在其中。” 时节特殊,圣上的丧仪极简,唯邀了十三州的节度使前来。哦不,他们如今已是异姓王了。 内阁的诏书,用了最恭敬的语气,邀请他们来京师共商国事。 现在里唯一的国事,就是储君。 发出诏书的时候,铁浮屠也给赵建南、明诚之去了信。同时,胡中泽、刘成武、贺在望等人出了京师,带着内阁口谕,成了新帝即位之初,两朝帝王交替之际,第一任监察史。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兵权。 或者说,历朝权利更迭,究其根本,在于兵权的交替。 每一任能牢牢站在塔尖的上位者,手中必定都握着旁人难所能及的兵权。 人如是,国亦如是。 等到异姓王们到了的时候,方瑱以内阁的名义,在承庆殿中设了私宴。 因无储君,便是王皇后亲自主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中宫皇后。 她站在金座之侧,身上压着素白的冠服,眼睛通红,也不知是为谁哭过。但她还是极有中宫风范,与海公公一道招呼众人坐下。她亲自斟酒,“诸位都是先帝肱骨之臣……” 不过几句,便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吾儿伯修,即嫡且长……”接着就是格外冗长的陈述,自家世至作为,一点都不漏下。 我听的有些烦。 有些烦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瞧瞧四周,就连方瑱也微微带了些冷嘲的意思。 王皇后根基浅薄,因着这一点,在宫里备受冷待。今日为先帝致哀,她直接面对上了大夏权力中心的几个人,自然不会放过一丁点能为自家儿子增加筹码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边有人低声道,“孟老爷?” 我回头,是个不相熟的人,便微微侧了侧身子。 “我是福州王。” 他举着杯子,对我咧嘴一笑。 我想起那封厚颜无耻的折子,实在难与这样眉清目秀的人联系在一起。 “我与老爷同出福州,日后朝上,还望老爷多多扶持。” 他先抿了一口,又问道,“说句冒犯的话,不知道老爷打算举荐哪位皇子?” …… 他笑起来的时候,牙根都看得见,很是猥琐。 现在可以联系起来了。 我垂眼一笑,“老爷打算举荐哪位呢?” 今日承庆殿里人并不多,除了十几位异姓王,作陪的就是我与方瑱。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海公公奉命去催歌舞,正好我去更衣,撞见了出来醒酒的方瑱和钟毓。 “好巧啊。” 我拢着衣袖呵出暖气,稀薄的白雾在唇边打着转。 方瑱将引线递给我,浅笑一声,“不巧。” “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4 09:58:46~2020-03-25 08:4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凤尾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异姓王敢进京师, 自然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兰台令孟非原,会就这样一把火烧了承庆殿。 这样野蛮又粗暴的、世家大族所为之不齿的法子。 却简单, 也行之有效。 毕竟我从不是什么世家子弟, 那些约束于我来说,约等于无。 盛英十三年的冬天,承载了大夏百余年风光的承庆殿,在一把火里化为灰烬。同时化为灰烬的, 还有十一位异姓王与王皇后的尸骨。 大夏十三州的兵权符令, 终于借着几位监察史,顺回到了朝廷手中。 钟毓又上折子, 细数尹川王数桩罪行,从收养男宠,一直到谋篡叛上, 大大小小共一百七十二条。内阁不几日便做出批复, 与黄克宗、唐代儒两人一并,诛族鞭尸,抛尸荒岭。 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李修毫无悬念的自尽了。 圣上发丧那天,方瑱捧出遗诏,宣于众臣:四皇子李豫继承大统。 也是想得出来的。 李修已死,李念与李璠一母同胞, 周家在这件事中并不清白, 三皇子便也没了被选择的余地。如此一算,自然只剩下了母妃素有贤名的四皇子。只是因为圣上一朝先后有临远候与尹川王谋逆之事, 两位皇兄该如何处置,便又成了日日商议大问题。 曾经的四皇子, 如今的新帝,顺承大业,端坐在高高的金座上。 现下里他正仰着脸,奶声奶气的对方瑱道,“老师,寡人想如厕。”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跟着爹娘在路上奔波。 地狱是什么样的?曾经我一直以为地狱就是我见过的那样,白骨、鲜血、流离与慌乱。如今他如此年纪,便已将自己一辈子都交代在了这把龙椅上,终生做了这皇城的标识。 此后他要防藩王,防权臣,与先帝一样制衡掣肘,满心算计。 这又何尝不是地狱呢? 我想起凤相说的,他们李家的人,向来都只对自己真心。 至高之地,亦是至寒之地,只能容得下他们自己。 在我们为这两位皇子的安置问题抓耳挠腮时,李念上书,自言罪无可恕,求被贬为庶人。条件是,留住李璠的封号与封地,允母妃与李璠就藩。 这条件…… 还当真是李家人提的出来的。 只是眼下赵建南那边没有信来,动了李念又怕四路参将再乱。于是李念的折子,便被压在了最下边,暂不处理。 同时,鸿胪寺邀南挝与西胡前来和谈。 两国车队刚刚踏进京师的城门,我们就收到了赵建南的信。 李念被新上位的沈太后一道圣旨宣进了后宫,不多时我们便得了消息,太后懿旨:封李念为和亲王,随母妃周氏,一道为先帝守陵,无诏不得入京。 先帝陵寝在苦寒之地,此去迢迢,能否捱过三年都是个大问题。 内阁很快做出回应:李璠以荣亲王之名开府,尊刘安为师。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不破不立,自破中立。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南边五州忽然多了流民,明诚之大开丹州之门,迎流民入内,有序安置在郡县之中。 十五台改良后的武器,赵建南列在长河北岸,炮口对着两国军队。 射程远,范围广,每一颗弹药都是鸿胪寺谈判的底气。 西胡同意退兵。 南挝仗着有新式武器,开口就要划走福州。 免不了又是一战,只是我们已部署完备,南挝并未讨到什么便宜。最终还是南挝的国主提出两国联姻,又供了几张武器图纸,这才免使南挝遭受更大的损失。 西胡趁机,以两国战时他保持中立开出条件:开边境贸易,入关税额减半。 我亦有贸易之意的。 西胡的马养的是真好,我只见过一面便心生艳羡。若我大夏骑兵能配备此马,日后纵横沙场,便更有依仗了。只是税额之事,减半也太生猛了些。虽我大夏难有再战之力,但这也并非割地求和,哪有让他们占尽便宜的道理? 方瑱更不乐意,“我大夏地大物博,为何连马都要眼馋一个弹丸小国的?” 这牢骚也只维持了几天。几天后西胡使臣献上宝马,方瑱看过,便亲自下场谈判,以双方入关税额各自减半为条件,允了边贸之事。 同时,我们还新增了几条附令,不仅边贸税额减半,还要扶持西胡文脉,因而特派了翰林院几位大儒前去,在西胡开设讲堂,晓以文理大义。同时,边贸既开,通婚便不可免。我与方瑱商议过后,决定每户与西胡通婚的汉人,俱赏银百两。西胡人历代都逐水草而居,有了文化与家庭两方的熏陶,也足可叫他们渐渐安定下来了。 没了马背,西胡人便什么都不是。 大夏取消了节度使一职,以监察史过渡,朝廷直辖五十六郡,中央调度全部兵权。 另外,于全国境内减免赋税,轻徭役,励农商,休养生息,恢复根本。 除每年春、秋两试之外,新帝登基头三年又添恩科,冷落了许久的政事堂又热闹起来了。日日都有人来政事堂,或是自荐,或是荐他。 接着京师更名,立元,兰台里的史官一直忙活了好一段日子。 这些事一直到冬至那日才全部安顿了下来。 冬至那一天雪下的极大,纷纷扬扬的,新帝砺练半年,已初有了人君的架势。原先承庆殿的灰烬之上又建了泰安殿,今日宫宴便设在了泰安殿之中。 四架博山炉,香雾带起地龙的暖气。殿门外积雪飞白,一眼望去,茫茫不见来时路。 “诸卿,寡人与你们共饮此杯。” 年幼的新帝举杯,我们三呼万岁,京师过往种种,就此尽了。 瑞雪兆丰年。 至此后,大夏都城长安,必会一日胜似一日的繁盛昌隆。 “孟卿——” 新帝探身,含笑对我道,“寡人年轻,还望孟卿鼎力辅佐。” 我拱手回敬,“臣必当尽心竭力。” 酒暖气熏,我恍惚就想起当年刘成武写给我的那封信。他说,“这天下春色,终究还是我们的。”如今他主持奉议司,又跻身内阁;而钟毓与明诚之俱在长河南岸,守在大夏与西凉的国界线上。 天下春色三分,我们终得其二。 宫宴散了,微冷的风吹散了我满脸的酒意,青衿候在殿外,依然是一副贵家仆从特有的骄矜的样子,他躬身稽首,“孟老爷。” 我一笑,屈指敲了敲他的脑门,“叫孟相,本相有那么老吗?”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一时兴起的故事,自己笔力差劲,这文也冷的掉渣,但还是感谢诸位陪伴了这么久,一路见证老孟脱胎换骨,终于站在了他想站着的位置上。 老孟只是个普通人,被卷入时代洪流,辗转求生。浪潮平息后,会顺势的人才能站在浪尖之上,老孟做到了。 希望我们都能做到。 * 然后新文《我不当太子啦[穿书]》求个预收啦,这次是个轻松一点的穿书故事,预计最迟六月一日开(作者菌三次元有点忙,挤时间码够存稿才敢开文),开文的时候掉落红包嘿嘿。 爱你们,比心~ 【预收文文案】 袁润穿成书中登基即亡国的某太子,前半生作天作地,后半生凄凄惨惨。 拥有上帝视角是什么体验? 伪农耕爱好者袁润表示:我太难了,不敢当太子,好想被贬。 * 五岁的袁润站在昭和殿门口当堂宣布: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去种地! 众臣:体察民意,宅心仁厚! 十岁的袁润鼓足勇气,推倒了昭和殿里传说是轩辕帝用过的大花瓶。 众臣:恭喜陛下,那是赝品! 十五岁的袁润长了本事,以一己之力把太史局搅得鸡飞狗跳。 魏帝:你是不是不想当太子了! 袁润窃喜,以为终于摆脱了烂尾书中末代太子的悲情人生。 魏帝:要不来当当皇帝? …… 袁润:??? 卑微袁润发帖求问:万能的网友,如何被贬?急,在线等。 * 简言之,这其实就是个父子和睦(假的)、君臣同心(假的)的小故事。太子每天都在花式作死求被贬(真的),皇帝老爹照单全收和蔼宽慈父爱如山(真的)。 第108章 番外 这一年是夏历建业九年。 还不到冬至, 涪陵寺门前早早便排起了来上头香的香客。 “哎你可听说了?”等的无聊,排队的人便闲话起了近来的新鲜事,“孟老爷辞官了!” “为何?”听的人来了兴趣。 “谁知道呢, 圣上下了三道折子都没留住他。”最先说话那人撇了撇嘴,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人活着无非酒色财气四字,必然是觉得圣上冷待他了。” “嗐,你们知道什么?是孟老爷劝谏圣上重整内阁,又为了消减官费开支, 这才以身作则的!” 有人听不下去, 立马出面反驳。 “你说的也不对啊,哪有消减官费开支把自己给赔进去的, 分明是圣上要孟老爷尚长公主,孟老爷不愿意,这才辞了。” “尚长公主的不是明大人吗?” “这宫里哪里只有一个长公主……” “孟老爷为国为民, 怎么会以一己之私辞官!我不信。” …… 八卦向来叫人快乐。 我与青衿听了一会儿, 觉得无趣,刚要转身走时,却被当中一个人拉住, “小兄弟,你给评评理。”随即看清了我的脸,他又一脸歉意道,“大哥, 您给评评理, 这孟老爷为国为民,大公无私, 怎么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小事辞官呢!” 随即他顿了顿,“看您的年龄, 盛英十三年,您在这长安城的吧,当时这儿还叫京师,对也不对?孟老爷高义,你可知道?” “这我却不知道了。” 我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话笑了一声,“我就是个外地人。” “嗐呀。” 那人松开我,回头继续舌战群雄。 “你们不知道?江湖客里又上了新话本,说的就是孟老爷这段事儿,你们若是得了闲,去听听,就什么都知道了……” 涪陵寺又恢复了当年的繁盛,如今的主持叫空闻,是空性、空藏那一批的弟子,曾经不起眼的小徒弟,如今也是长安城炙手可热颇受追捧的大师父了。京师改名叫了长安,但这些旧人身上,到底还刻着京师的印子。 青衿都没有问我要去哪里,沉默的跟在我身后,只到了城郊时喊了我一声,“老……” 后一个字被他极快的咽了下去,他改口道,“公子,是这儿了吧。” 冬天的长安,若是没了人为的妆点,是没有丝毫生机的。尤其是城郊这片地:焦土枯枝,干黄的平面上隆起一个半高的土堆。我从青衿手里接过水壶,倾了一杯在上头。 这是凤相的墓。 青衿扫出一块石头,我下意识要整整衣裳再坐,忽然想到今天的自己穿着棉布的衣裳,没有向来碍事的大袖与长裾。于是我笑了一声,“习惯可真可怕。” 接着我看向那土堆,“今天带的是翡山,最后一次和你喝的就是这个茶,往后我就不来啦。” 这九年,我每年的今天都会在这里坐一坐,不过通常是不会带着青衿的。 每一年我都会拿一杯茶在这里说说话,第一年说的是江湖客里的新话本,“就叫《绝密:丞相背后的奇女子》,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可赵汝说这样的好卖……也确实卖的好,点这一段的人很多,如今他们都知道有个叫沈长安的女子,在关键时刻,这三个字救了长安城的命。” 那时我怔了很久。 听过的人都当这只是个话本,一段传奇爱情故事,然而事实是,凤相确实因为这三个字,收了手。 所谓的骑墙派,因为我对她的承诺,全都站在了尹川王的对立面。 这亦是京师得保的根本原因。 第二年我说了钟卿邵和西凉王宫的事儿,“那毒就是青佩下的,他小小年纪,手段竟然如此狠辣。不过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钟老爷一直都在西凉王城里,他通过马凡联系到了青佩……你也知道,钟老爷和青佩这样的人精儿,几句话就哄的马凡晕头转向,拿出了那一包红莲业。” 哦对了,西凉国国主阿巴亥是个女的,聂奢耆借她来操纵西凉国政,这事我并没有说与他。 聂奢耆对阿巴亥也是有几分真心在的,否则青佩下了毒,他也不必死守着阿巴亥,大可以换一个人来辅佐。只是这真心无论如何都不敌荣华富贵,后来他自立为王,阿巴亥怎么样了,到底也不见再有人说。 这样的感情,在这样一抔黄土前,太浅薄了。 第三年我说了西凉的巫族。借着郑子沅与牛牛和他们打了不少交道,愈发觉得或许是人种的缘故,巫族人一根筋,实在是……除非族长下令,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好在与他们打交道的是牛牛。如今,我大夏的文化,也借着牛牛一点点渗入到了巫族当中。 其实一切都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只不过恰好是我添了一把火,促成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第四年则是明诚之与和柔长公主大婚。 那是我第一次去明诚之府上,身着红色喜服的明诚之在门外对我们拱手。他生的极好,一张脸玉雕出来的一样,被这正红一衬,愈发俊美如俦。 只是他的神情总是冷硬的,便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他也只是淡淡的样子,“里边坐。” 明府豪奢,与曾经的相府不相上下。 黄萝木的方桌,镶了指头粗的金边,却只招待中等客人。而我这样身份的人,便被小厮迎到了白玉桌前。白玉温润,入眼我便想到了相府那张雕着棋盘的白玉桌,水头成色似乎并不如眼前这张好。 小厮笑意盈盈,“老爷与内阁的老爷坐这里。” 我小声嘀咕,“其实我坐那边也可以的。”钟毓和贺在望坐在黄萝木的桌子旁,我实在想过去与他们叙叙。 “老爷只管坐着,我们大人一向分得清。”小厮躬身,给我斟了一杯酒,“老爷稍候。” 那个刻板的明诚之又回来了。 席上有道开水白菜,还是川香阁的味道,我只吃了一口。 那鹤鸣是明府的琴,曾经的老琴师也是明德的仆从。那琴明诚之没说过要还我,我也默契的没再与他提起这一段来。 本就是明家的,自该物归原主。 “这是一局棋,你早就与我说过。只是当初我一直以为是皇权与旁支的较量,明诚之是其中的变数。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是尹川王与临远侯的对峙。你看临远侯的后人卷了有多少人在这里头,单为拉下尹川王来?其实圣上什么都知道,他甚至还利用着临远侯与明府的这些年轻人。” “整件事中,明诚之从来都不是变数,圣上一直将他留作后手。你才是。” 我也是。 所有出身贫寒毫无根系的人,都是。 一早就看明白的,却因为身在局中,几番糊涂。 我实在不是个合格的政客。 只如今新帝年幼,我所能为他铺设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朝局规划、官制改革、融节度使令牌铸造虎符,收归兵权、放宽各郡入试的条件,打破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如今长安城里孤身前来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不像当年的我,单薄又零丁……就这么一直说到了今年。 我看着那微隆的土丘,自壶中喝了一口茶。 “我辞官了。” 其实没有那些人讨论的那么多原因,就是忽然倦了而已。我一脚踏进政途,前半辈子都卷在其中,于风云之际筹谋落子,费尽心思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大概你也早就倦了吧。” 只是他为了沈长安,怎么都得搏一搏。 这样一比,还是孑然一身的人更有资格浪荡一些。 其实还有很多话,譬如往后大夏再无丞相一职,再譬如内阁学士的选调方式与以往更不同了,须得几经考核,才能入了垂询殿……只是不想再多说,凤相必然是可以谅解的。我又略坐了坐,将壶中的茶都倾在了土丘之上,对着他,也对着长安城的方向遥遥一揖,“我走了,保重。” 少年风流,循环轮转。熟悉的话本会换新角儿来演,往后的长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如当初的我一样的人,亦成长,亦湮灭,亦得到,亦失去。 兰台豪俊金闺彦,各自凌风纵马蹄。 雁荡黑云空吊影,花零白露自惭泥。 盈虚两戏河东客,山水一遥塞北栖。 忍顾新题抒旧梦,眉梢常共暮云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5 12:13:39~2020-04-02 09: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巧不可为 1个;青青子衿 1个; 明诚之的大夫人 1个;奶油卷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巧不可为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明诚之的大夫人 1个;凤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就酱 5瓶;奶油卷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