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 作者:耳东霁 文案: 乡野孤女叶蓁,曾救过一位眼盲落难的公子。 那公子貌若谪仙,温雅端方。相处久了,叶蓁便生出了别的心思。 打听到那公子没成亲,又没有未婚妻之后,叶蓁便半真半假试探:“戏里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 那公子怔愣了下,温声答好,说待他归家禀明长辈后,便来迎娶叶蓁。 可后来,食言的却是叶蓁。 知道那公子家世后,叶蓁自知高攀不起,便甩了那公子。 可偏偏天意弄人,叶蓁甩了那公子不久后,便被人带去上京,成了天子流落民间的胞妹。 一日天子将叶蓁召过去,道:“朕为你寻了个太傅。” 叶蓁回头,看见来人时,顿觉呼吸不畅。 先前被甩了的那公子,此时眼神清明,向叶蓁行礼:“臣谢重顾见过公主,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 叶蓁:“……”救命吖! 内容标签: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蓁,谢重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甩过的眼盲前任成了我的太傅 立意: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1章 春日 ◎仲春二月里,叶蓁捡到了一个神仙。◎ 时值五月,山间鸟啼莺啭绿树成荫,雪白的槐花缀满枝头,在晨光熹微里幽香丛生。 今天是赶集日,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这里赶集,此时虽然时辰尚早,但集市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叶蓁背着竹篓,穿过熙攘的街市,看见前面的药堂时,才抬手抹了把汗,快步往过走。 此时药堂的房顶,都快被人掀翻了。 小小的药堂里,挤满了三四十个人。有因病痛哀嚎呻/吟的耄耋老人;有因等待时间过长抱怨的妇人;还有因推搡撞到吵起来的。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诸位稍安勿躁,都静一静,静一静。”药堂掌柜竭力想维持秩序,奈何他拼命喊出来的话,直接淹没在了更尖锐的争吵里。 一个瘦小的汉子,粗声咒骂:“你他娘的没长眼睛啊!你踩到老子的脚了!” 他前面膀大腰圆的妇人,双手叉腰,泼辣骂回去:“要不是你贴着老娘站,老娘能踩到你?老娘还没问你,你贴这么近想干什么?” 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药堂掌柜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住面上的烦躁,强撑着堆起笑,正要过去劝和时,一道嘹亮的婴啼声,顿时又让他的心态破防了。 看着鸡飞狗跳的药堂,掌柜都想给自己先开一服降火药时,药堂的伙计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已经走到门口的荆钗布裙少女,激动喊道:“掌柜的,救星到了!” 这一声石破天惊,堂中众人齐刷刷看过去。 就见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立在门外匾额下。听见伙计的声音,她抬起一张明艳娇俏的脸庞,乌黑眼珠如鎏金墨玉,对着堂中众人打量,丝毫不露怯,反倒甜蜜一笑,颊边梨涡浅浅。 堂中顿时落针可闻,有人呆呆看着那少女,半天回不来神。 药堂掌柜紧绷的面皮,这才缓和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叶蓁,你来得正好,你田姨今天有事来不了,你快来帮忙看诊。” 叶蓁看了一眼人满为患的药堂,乌黑的眼珠一转,神色顿时为难起来:“胡伯伯,这不合适吧?” 胡掌柜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的草药我全要了,都按最好的价收。” “哎,好,谢谢胡伯伯。”叶蓁笑得像只得逞的猫,眉眼熠熠生光。 但病人们不乐意,一个壮汉高声嚷道:“胡掌柜,你药堂忙不过来,也不能推个丫头片子来糊弄我们吧?” “就是,这小姑娘长得是好看,可看病靠的是医术,又不是脸。瞧她这样,怕是还没及笄,让她给我们看病,这不是胡扯呢么?” 眼看着又要闹起来了,胡掌柜直接甩出一句:“她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 “我管她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还是夏水村的大……”话说到一半,那人猛地顿住,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向叶蓁,一改之前嚣张的态度,试探问,“你,你是春水村的小叶大夫?” “是哦。”叶蓁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乌黑透亮。 “那叶神医是?” “我爹。” 叶蓁的爹嗜酒如命,又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骂人的那种。但他医术极好,十里八村都知道他。 但凡谁有疑难杂症,便会来春水村请叶老爹出马。三年前,叶老爹去世后,叶蓁便承袭了他的衣钵,别人都称叶蓁为‘小叶大夫。’ 叶蓁歪着脑袋,眉眼弯弯,“大伯,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对方立刻摇头。 “没有的话,我就开始看诊了。还是老规矩,按照木签叫号,没到的叔伯婶婶们,外面备有凉茶椅子,你们可以坐那儿等。也可以先去街上采买,等快到你们了再来。” 说到这里时,叶蓁顿了顿,又扫了众人一眼,一本正经道:“提前同叔伯婶婶们说一声,我除了医术随我爹外,暴脾气也随他,所以不要插队,不要喧哗打架,不然我会发脾气哦。” 少女明眸皓齿坐在诊桌后,一本正经的模样,并无多少震慑力,莫名却让人愿意听她的。 因为叶蓁在这里坐诊,先前闹哄哄的场景不复存在,众人按照木签依次看诊,药堂很快恢复了平静。 等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外面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叶蓁靠在椅背上,活动着筋骨,伙计端了茶水糕点来给她。 胡掌柜在柜台后算今日的进账,笑的合不拢嘴:“今日多亏你了这丫头了,你带来的草药,我按最高的价收,今天看诊的诊费,我也按人结给你。另外现在天也热了,山路难走,我再多给你五个铜板,你雇辆牛车回去。” 叶蓁欢喜道了谢,胡掌柜算好账,正要给叶蓁取钱时,却被叶蓁拦住了。 叶蓁咽下嘴里的糕点:“胡伯伯,钱不用给,兑成人参吧。” 胡掌柜顿时就炸了:“又兑人参?叶蓁,你自己算算,最近这三个月里,你从我这儿买多少次人参了?” 叶蓁不怵他,甚至还顺杆子往上爬,笑眯眯道:“所以胡伯伯,你这次可得给我算便宜点。” 胡掌柜冷脸看着叶蓁:“你别跟我贫嘴!这十里八村的,都是穷苦人家,你跟我说说,谁家看病吃得起人参?” “病来如山倒,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叶蓁对着手指,眼珠黑亮看着胡掌柜。 他们两人互不相让,胡掌柜知道叶蓁的脾气,最后只得退了一步,劝道:“人参太贵了,我给你换成沙参或者党参,这两个跟人参也差不了多少,而且便宜实惠。” “不行,就要人参。”叶蓁坚持。 胡掌柜这人虽然见钱眼开,但心肠不坏,他愤声骂道:“叶蓁,你是大夫,不是菩萨!” 但凡行医的,嘴上说的是悬壶济世,可私下哪个不是进账颇丰。可叶蓁这丫头,却和她那个暴脾气的爹一样,遇到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不但不收诊费,还会给人施药。 “可是他们叫我菩萨哎。”叶蓁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一刻钟后,叶蓁连人带人参,被胡掌柜轰了出来。 站在药堂门前,抱着药包,再摸摸干瘪的荷包,叶蓁脸瞬间皱成了个包子:“这年头,养个神仙好贵啊。”她又成穷光蛋了。 夏季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是艳阳高照的,没一会儿就变天了,叶蓁紧赶慢赶,终于在下雨前赶回了春水村。 村口到叶蓁家,尚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叶蓁走得飞快,回家后,叶蓁将院门一关,转头就见窗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眼覆白纱,怀中抱着一只狸花猫。即便是一身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通身的清雅气度。听见脚步声,他下巴微转过来对着窗口,唇角微翘,原本紧蹙的长眉,一瞬舒展开。 叶蓁搭在门上的手微微蜷缩,心脏有力地跳了一声。 “哗啦——”大雨倾盆而至。 在这风雨如晦的天气里,看见临窗而立的谢沉霜时,叶蓁一瞬间觉得心安。微凉的雨拍在脸上,都抵不过她胸腔里那颗炙热的心。 她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这个念头骤然浮起时,叶蓁像个虔诚的信徒,便毫不迟疑穿过风雨,奔向谢沉霜身边。 尽管知道谢沉霜看不见,可叶蓁还是对着他粲然一笑:“霜霜,我回来了。” 谢沉霜轻轻嗯了声,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并没有露出平日里,那种觉得她顽劣头疼的表情,叶蓁心里半是甜蜜,半是狐疑。 谢沉霜松开猫,摸索着倒了盅茶递给叶蓁,温声笑问:“你刚才怎么站在门口?” 叶蓁差点被茶水呛到,她慌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谢沉霜,磕磕绊绊道:“东、东西掉了。” “是么?”谢沉霜‘看’向叶蓁,唇角翘起一个弧度。 叶蓁脸刷的一下红了,她不敢再同谢沉霜待下去,丢下一句“我去换衣裳了”,就落荒而逃了。 夏季的雨,下得又急又快。 叶蓁换过衣裳出来时,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谢沉霜坐于廊下,像只折翼的孤鹤,背影清瘦孤寂。 三个月前,叶蓁上山采药时,遇见了谢沉霜。当时谢沉霜躺在地上,衣衫破损沾了泥,他抬起清瘦莹白的手,冲叶蓁露出一个求救的笑容。 很快觉得不适,又垂下浓黑的眼睫。他眼睫轻轻一扇时,像一只蝴蝶,撞在了叶蓁心上。 在那只清瘦莹白的手腕,无力坠下去时,叶蓁鬼使神差的一把握住了。 就这样,在仲春二月里,叶蓁捡了一个神仙。 谢沉霜说,他是读书人,外出办事时,被仇家追杀,他请求叶蓁,不要向别人透漏他的下落。 叶蓁当然不会。 春水村是叶蓁的家,叶蓁不想给这里带来灾祸。所以她是趁着夜里无人时,才将谢沉霜偷偷带回家藏起来的。时至今日,村里人都不知道,谢沉霜的存在。 谢沉霜伤的很重,他摔断了右腿,双目也失明了。 经过叶蓁的医治,和谢沉霜自己的勤加锻炼,他的腿伤已无大碍了,但眼睛还是看不见。 谢沉霜双目失明,是因颅内有淤血所致,叶蓁试了许多法子,但始终没有成效。 叶蓁走过去,在谢沉霜身边坐下:“霜霜,你在想什么?” “我……”谢沉霜刚开口,嘴里便被塞了颗果子。 叶蓁狡黠一笑,告诉他:“是杨梅,很甜的。” 谢沉霜轻轻点头,接过杨梅,慢慢吃了起来。 叶蓁撑头,看着谢沉霜。 将谢沉霜救回来之后,叶蓁发现谢沉霜这人,不仅长得好看,脾气还非常好。不管她怎么‘欺负他’,他从来都不生气,只会无奈摇摇头,纵容一笑便揭过。 而且虽然谢沉霜眼睛看不见,但他举止端雅,言语温和有礼,举手投足间,自带矜贵清雅之态。 咽下杨梅后,谢沉霜才温声问:“最近外面可有发生什么事?” “好像没有,我听胡伯伯他们说,最近这几日,街上已经鲜少看见这士兵了。” 谢沉霜没再说话,他端正坐着,似是在想事情。叶蓁也不闹他,她径自串了茉莉花串戴在手腕上。 院子里雨声潺潺,廊下静谧无声。 踌躇许久,谢沉霜终是做了决定,他侧头‘看’向叶蓁:“叶姑娘,这三个月来,多谢你的细心照顾,在下……” 话还未说完,便已被人截了去。 “咦,你这次怎么换说辞啦?难不成……”说到这里时,叶蓁突然顿住了。 四下寂寂无声,只剩暴雨如注。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沉霜沉打算再开口时,身侧突然响起了窸窣声,下一刻,茉莉花香近在咫尺间。 谢沉霜腰背不着痕迹绷直,他坐着没动。 大雨瓢泼里,叶蓁倾身跪坐在谢沉霜面前,如缎乌发披在身后,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霜霜,你是不是想赖账?” 那清甜的花香,像一只无形的大网,将谢沉霜罩在其中。 谢沉霜避不开,只得据实答:“不是。” “那就好。”叶蓁十分满意这个答案,在坐回去之前,她拍了拍谢重顾的肩膀,安抚似的道,“你放心,等我想好了,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轰隆——” 闷雷骤响,原本缩在廊下打盹的狸花猫,连滚带爬钻进了谢沉霜的怀里。 谢沉霜下意识想为它顺毛,但指尖碰上时,动作又倏忽顿住。过了须臾,他将手指蜷缩起来,打算继续先前被叶蓁截去的话题。 “叶姑娘,我……” “马上就是端午了。” 他们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 谢沉霜秉持君子风度,让叶蓁先说。 “自从我爹去世后,每年端午都是我一个人过的,没意思极了。今年有你在,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叶蓁话里,带着明晃晃的开心和期待,让人想忽略都难。 叶蓁又问谢沉霜:“你刚才想说什么?” 雨声又急又密砸在房顶的青瓦上,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音。 在这清脆的声响里,谢沉霜沉默须臾,温声问:“你们这里的端午,是什么样子的?” 作者有话说: 这次是个双向暗恋,双向奔赴的小甜饼,希望小仙女们喜欢吖。预收《夫人今天恢复记忆了吗》、《错把死敌当夫君》,求收藏吖 预收1:《夫人今天恢复记忆了吗》,文案如下: 宋窈是权臣顾甑的妻子。 顾甑俊美无俦,大权在握,待她更是珍而重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宋窈失忆了。 顾甑口中,他们青梅竹马,年少定情的过往,宋窈全都不记得了。 顾甑说,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 宋窈信了顾甑的话,两人做了段时间琴瑟和鸣的夫妻。后来,宋窈有了身孕。在宋窈打算给顾甑一个惊喜时,却意外想起了过往。 她确实成亲了,但她嫁的人不是顾甑,她的丈夫叫沈怀壁。 *** 顾甑才貌双全,但因出身卑贱,曾被人践踏欺辱。为了权势,顾甑可以什么都舍弃,可以踩着别人的尸骨,不择手段往上爬。可真正大权在握时,顾甑才发现,这世上只有宋窈爱他。 可彼时宋窈已嫁作人妇。 顾甑便设计让沈家获罪,将宋窈抢了回来。可宋窈看他的目光里再无从前的半分爱意,有的只是深深的恨和厌恶。 在顾甑以为,他们之间就这样时,宋窈失忆了。 顾甑趁此机会剔掉了他们之间的伤害,用曾经的美好,造出了一场美梦。 宋窈信了,她会喊顾甑夫君,会像从前那样向顾甑撒娇。 可梦终究会醒,后来宋窈恢复了记忆。 如霜夜色里,顾甑拦住宋窈,眼神执拗疯狂道:“你若要走,先杀了我。” 宋窈毫不留情捅了他一刀。 *** 沈怀壁,世家公子,芝兰玉树。 他喜欢小师妹宋窈,但宋窈心里只有顾甑。沈怀璧便将这份情愫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后来沈宋两家结亲,宋窈成了他的妻子。可在他们成婚的第三日,沈家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落难,宋窈也被顾甑抢走了。 沈怀璧跌进泥潭里,被人打折脊梁骨,但无论再难,他都要带回他的妻子。 预收2:《错把死敌当夫君》,文案如下: 白家大小姐白明薇,尊贵明艳,风流薄幸,入幕之宾如过江之鲫。 一朝白家获罪,白明薇从云端跌进淤泥里,有人想报仇,有人想将白明薇据为己有,但白明薇却不知所踪。 四年后,白明薇携子归来。 白明薇从前的相好们,闻讯纷纷赶来。 失忆的白明薇十分头大:这么多人,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儿子的亲爹? 到最后,白明薇索性破罐子破摔,指向最俊俏的那个:“他是我儿子的爹。” 路过的相里明徵:“?!” 众人表情瞬间崩了。 白明薇和相里明徵不是死对头吗?他们俩什么时候有了首尾? 之后白明薇携子住进了相里明徵的府上,成日作天作地,该干的不该敢的,她全干了一遍之后,白明薇知道了两人从前是死敌,以及相里明徵不是她儿子亲爹这事。她连夜将儿子打包好,冲相里明徵道:“抱歉,认错人了,你不是我儿子的爹,我们这就走。” 相里明徵长臂一伸,将白明薇捞回来,淡笑道:“无妨,再生一个就是了。” 白明薇:“?!” 第2章 端午 ◎霜霜,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 转眼便到了端午这天。 叶老爹不在之后,叶蓁就不喜欢过节。每到过节这天,她就会早起背着竹篓,以采药的由头躲到山上去。 可今年不一样,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端午这天,叶蓁早早就起来忙活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就出门去了。 春水村依山傍水,每年端午村里都会在春水上赛龙舟。叶蓁去时,各式各样的龙舟,已在水面上停泊好了,龙舟旁站着三三两两的男人,正在各自结伴说话。 有人看见叶蓁,立刻去推同伴:“大壮,叶蓁来了。” 被叫大壮的汉子,立刻转头看过去。 天刚蒙蒙亮,远处青山葱茏蓊郁,一身荆钗布裙的叶蓁,正从田陇上经过。有同村人和她打招呼,叶蓁笑着回应,颊边梨涡浅浅。 “你傻站着干什么?这多好的机会,赶紧去啊!”同伴叠声催促,大壮猛地收回视线,却没往叶蓁那边去,而是抄起镰刀,一个猛子扎进河里了。 同伴顿时气得嘴歪,这小子也太怂了吧! 叶蓁一面同熟人打招呼,一面走的飞快,她记挂家里的谢沉霜,想赶紧割了菖蒲艾草回家。 菖蒲艾草临水而生,田陇旁长势好的,都被人割完了,剩余的需要下去才能割到。叶蓁放下竹篓,正打算顺着梯坎往下走时,水里突然传来一声:“别下来。” 叶蓁吓了一跳,这才看见水里有个人。 是村里刘婶的儿子大壮,叶蓁曾同他打过几次照面,但算不上很熟。 “大壮哥,你怎么在水里?吓了我一跳。” 少女立在田陇上,杏眸莹润,明艳的脸庞余惊未消。大壮黝黑的脸瞬间红了,他不敢看叶蓁,只结结巴巴道歉:“对,对不起,我没想吓你。” 说完,他将手中的菖蒲艾草递过去。 那把菖蒲艾草很粗壮,上面还带着夜露。 腼腆粗狂汉子,眼里涌动的情意,让人想装作看不见都难。水畔附近还有村里其他人,尤其大壮的同伴,个个都伸长脖子在往这边看,叶蓁想了想,接了那把菖蒲艾草。 大壮高兴的一个猛子扎回水里,都忘了与叶蓁道别就游走了。 天慢慢亮堂起来,叶蓁记挂着谢沉霜,便背着竹篓往回走。 走过田陇之后,叶蓁追上前面的熟人,同她甜甜一笑:“四婶,这是大壮哥让我帮忙带给刘婶的,你们两家住的近,你能不能帮忙给带过去?” “没问题。”四婶爽快答应了,并且在得知,叶蓁没割到菖蒲艾草后,她还将自己的分了些给叶蓁。 同四婶分开后,叶蓁匆匆往家赶。快到家门时,却看见有人从她家里走出来。叶蓁瞬间变了脸色,当即往回跑。 “你干什么?”叶蓁娇喝一声。 那人看见叶蓁后,迅速将手藏在身后,漆黑的瞳仁里全是慌乱:“叶、叶姐姐。” 是村里胡屠夫的儿子,名字叫石头,今年只有七岁。 叶蓁一贯娇俏爱笑,石头第一次看见她生气,他颤抖着手将伸出来,掌心躺着几朵石榴花。 “对不起,叶姐姐,你家榴花开的好,我娘让我来折几枝。我错了,我不该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翻墙进去,对不起。”说到最后,石头声音里已染了哭腔。 叶蓁是关心则乱,看见石头这样,她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重了,便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弯下腰同他讲道理:“叶姐姐不是故意向你发脾气的,你要榴花就同叶姐姐说,私自翻院墙多危险啊,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知道吗?” 石头立刻点头如捣蒜,叶蓁便让他回家了。 待石头走远后,叶蓁立刻推门进去,急急喊了声:“霜霜。” 谢沉霜应了声,从屋里走出来。在这里待了三个月,小院的布局,谢沉霜早已熟记于心,即便看不见,他也能走得很平稳。 谢沉霜走到廊下,冲叶蓁笑笑:“他并未看见我,在他翻墙进来之前,我便藏起来了。” 叶蓁这才长舒一口气,朝谢沉霜走过去,随口抱怨了句:“这一大早的,我都已经被吓三回了。” 谢沉霜‘嗯?’了声,向她这边侧头。 “都是些小事,”叶蓁不打算多说,她放下竹篓,“我去摘几朵榴花过来,和菖蒲艾草一起挂。” 谢沉霜顿了顿,抱着狸花猫,慢慢跟了过去。 晨光熹微里,一簇簇欲燃的榴花,点缀在绿意盎然的枝头,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谢沉霜跟过来时,叶蓁还惊讶了下:“霜霜,你……” 谢沉霜突然道:“有人来了。” 叶蓁立刻转身,扶住谢沉霜:“那我先扶你进去。没事,院门我已经栓上了。你慢慢走,不用急。” 谢沉霜没动,而是偏头侧向叶蓁。 “怎么了?”叶蓁不解。 谢沉霜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什么来……”后半句话,开门声给了叶蓁答案。 叶蓁猛地转头,瞬间杏眸撑圆。 而进来的人,看见叶蓁扶着个神仙似的男子时,惊的嘴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叶蓁下意识挡在谢沉霜面前,一脸震惊问:“邹嫂子,你怎么进来的?” “你院门没关上。” 叶蓁:“!!!” 谢沉霜在这里待了三个月,都没被人发现,今日着实有点猝不及防了。 在谢沉霜抱着狸花猫,为它顺毛顺到第五十下时,寂静的小院骤然响起了关门声,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一点一点朝他这边移动过来。 谢沉霜顺毛动作止住了,怀里的狸花猫哀怨叫了一声,见谢沉霜不理它,便识趣的甩着尾巴走了。 “霜霜,对不起,你怕是藏不住了。”叶蓁走到谢沉霜,耷拉着眉眼,像霜打的茄子,声音里透着蔫儿。 平常叶蓁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拴院门,今天回来碰见石头,她紧张谢沉霜就忘了,结果好巧不巧,就被邹嫂子给撞上了。邹嫂子可是村里有名的大嘴巴,虽然刚才她一直保证,她绝不跟旁人说,但她不跟人说才怪呢! 谢沉霜叹了口气:“我也没那么见不得人吧?” “不是说你见不得人,而是……”叶蓁顿住,猛地抬头。 谢沉霜端雅坐在廊下,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 叶蓁嗳了声笑起来,鎏金墨玉的眼里亮晶晶的。她凑过来,声音低软像羽毛似的,轻轻挠过谢沉霜的心尖儿上:“霜霜没有见不得人,是我不愿意让人见到霜霜。” 谢沉霜下意识想为狸花猫顺毛,但怀中却空空如也,他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狸花猫已经走了。 眼看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时,一只温热的大掌,抵住叶蓁的额间,阻止她再靠近。 叶蓁抬起眼帘看谢沉霜。 谢沉霜掌心抵在她额间,温声问:“既然有人看见我了,其他的邻居,应该很快就会来拜访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村里人淳朴,但非常八卦。 叶蓁想了想,没着急先说答案,而是问谢沉霜:“霜霜怎么想的?” 谢沉霜笑了,曲指在叶蓁眉心敲了一下。 叶蓁捂住额头,就听谢沉霜道:“你说过,今晚村里会唱戏,到时候我们也去。” 与其被人窥探,不如大大方方站于人前。 “哦,好。”叶蓁说着,捂住发痛的额头,委屈道,“霜霜,我要给你戴香囊,你敲我做什么?” 经叶蓁这么一说,谢沉霜才闻到药香。 在谢沉霜晃神时,叶蓁飞快将香囊戴在他腰间,仔细端详了一下之后,神色不自然摸了摸鼻尖:“我前两天去集市上,看见好多人买,就顺手给你也买了一个。好了,我去蒸粽子了。” 说完,叶蓁小跑着走远了。 谢沉霜独坐廊下,五月的热风扑面而来,沉默须臾,他摸索到了腰间的香囊,但触手却是凹凸不平的针脚。 因叶蓁说,晚上会带谢沉霜去看戏,他们两人才得以过了个安宁的端午。等到日暮时分,叶蓁锁好门,带着零嘴和谢沉霜,慢慢悠悠往戏台那边走。 戏台修建在村子中央,据说有一百多年的了。那边也是晒场,每年五月中下旬,村里人收了麦子,就会放在那边晾晒。叶蓁和谢沉霜过去时,很多人都到了。他们正各自扎堆唠着家常,人群中时不时爆发出笑闹声。 “叶蓁他们来了。”不知谁突然喊了声,笑闹声戛然而止,戏台下的众人全都看过来。 天地间万籁俱寂,一轮圆月从山后缓缓升起,青石板小径那头,有两人踏月而来。女子娇俏明艳,男子神仪明秀。 俄而风起,吹的男子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乖乖,这男人咋长得这么好看嘞!”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有人立刻跟着附和:“就是就是,比画上的神仙都好看呢!” “老娘早就说了,这男人长得跟神仙似的,你们都说老娘在胡咧咧,现在信了吧?”邹嫂子顿觉扬眉吐气,她一把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冲叶蓁招手,“蓁蓁,来嫂子这边坐。” 叶蓁看见邹嫂子就发憷,她立刻就近坐了:“不用嫂子,我坐这儿就挺好的。” 春水村地处偏僻,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如今突然来了个神仙似的人,村民们觉得新奇,都往叶蓁这边凑,想向叶蓁打听谢沉霜。 叶蓁转过头,悄声同她们道:“人家现在就在我身边坐着,我这也不好说呀,你们去问邹嫂子,邹嫂子都知道的。” 围在叶蓁身边的人,这这才散开。一声锣鼓响,戏台上的戏便开演了。 乡间戏台没有点戏这一说,基本都是戏班唱什么就什么。今晚唱的是一出《姻缘记》,讲的是一对有情人因救命之恩结缘,到历经波澜坎坷,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 叶蓁看的入迷,等戏散场时,才发现已是月上中天了,邻居们走了大半,谢沉霜还站坐在那里,看着莫名很乖。 “霜霜,我们也回家吧。”叶蓁说着,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脚下发出一声细响。 谢沉霜微微朝她这边侧头。 叶蓁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早知道果子酒后劲儿这么大,刚才她就不该贪杯的,叶蓁呼出一口气,梨涡带笑:“没事,走吧。” “叶姑娘。”谢沉霜却突然叫她。 叶蓁嗯了声转头。 “这条路我不熟,你能扶我么?” “可以呀。”叶蓁走过去,扶住谢沉霜,踩着满地如霜月色,往家的方向走。 山里夜里很热闹,蛙声虫鸣此起彼伏,萤火虫拖着绿黄的灯笼,在山林田野里穿梭飞舞。夜里褪去了白日的暑热,凉风拂面而来,叶蓁舒服的眯了眯眼睛,又看向身边的人。 谢沉霜乌发灰衣,面容清隽,身上落满了月光,但却眼覆白纱。叶蓁鼻子骤然一酸,她一把攥住谢沉霜的腕骨,抬眸望着谢沉霜:“霜霜,我一定会治好你眼睛的。” 少女声音认真笃定,像是发誓一般。 谢沉霜看不见叶蓁脸上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了,腕骨上那只手的力道,像某种柔软坚定的承诺。 “霜霜,你不信我么?”见谢沉霜不答话,叶蓁又晃了晃他的腕骨,动作里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沉霜沉默须臾,指尖动了动,安抚拍了拍叶蓁手背,柔声答:“信的。” 叶蓁满足笑了。两人又走了几步,叶蓁突然又问:“霜霜,你成亲了么?” “没有。” “那你有未婚妻么?” “也没有。” 叶蓁步履虚浮,谢沉霜一面扶她,一面回想先前来时的路线,还得分出精力回答叶蓁的问题。 叶蓁却突然停下不走了。 “怎么……”话未说完,淡淡的酒香突然袭来。 谢沉霜倏忽顿住。 叶蓁乌黑的杏眼,被酒气熏的雾蒙蒙的,她凑到谢沉霜面前,盯着他,半真半假问:“戏里都说,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霜霜,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 第3章 求证 ◎待在下归家,禀明长辈后,就娶姑娘为妻。◎ 山间布谷鸟啼鸣不止,声声催促人早起劳作,叶蓁早就醒了,但她无颜起床。 叶蓁躺在床上,蹂/躏着被子,在心里无声咆哮:她为什么要问?问也就算了,为什么酒醒之后,她还要记得这件事?! 记得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只记得前半部分,不记得后半部分!!! 叶蓁清楚的记得,自己问‘霜霜,你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么?’之后,谢沉霜怔愣了下,然后他薄唇轻启说话了。 但是!叶蓁想的头疼欲裂,都没想起来,谢沉霜到底说了什么!!! “最关键的却没记住,要你有何用!”叶蓁愤恨敲了敲脑袋,又生气又绝望。 ——要不,再问一遍?!叶蓁犹豫的想。 可万一,谢沉霜的答案是婉拒,那多尴尬啊! 可不问,叶蓁心里就跟有只猫在挠一样,挠的她很难受。叶蓁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突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 叶蓁吓的一哆嗦。 她循声望去,就见狸花猫跳到了窗子上,它倨傲瞥了叶蓁一眼,然后坐在那儿开始舔毛。 叶蓁心里一动,顿时做了决定—— 以窗为界,等会儿猫要是跳到屋内,她就不问了。可若是猫跳到外面了,她就去要个答案。 叶蓁走到狸花猫面前。 狸花猫瞥了她一眼,继续舔它的毛。下一刻,叶蓁伸出一根手指头,朝它圆滚滚的身体上戳了戳,催促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狸花猫不为所动,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叶蓁。 顿了顿,叶蓁又伸出了第二根、第三根手指头,最后狸花猫不厌其烦,纵身一跃从窗子上跳下去,愤愤叫了一声,甩着尾巴走了。 叶蓁站在窗边,神色严肃:嗯,她不能辜负猫替她做的决定。 叶蓁打定主意要问,可真站在谢沉霜面前时,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喵呜~”狸花猫此时正窝在谢沉霜怀里,看见叶蓁时,立刻哀怨叫了一声,叶蓁不敢看它。 “怎么了?”听叶蓁许久没说话,谢沉霜温声问。 叶蓁抓着裙带,一双杏眸又犹豫了。可不问她心里又难受得紧,最后叶蓁小心翼翼问:“霜霜,你还记得,我们昨晚看的戏么?” 谢沉霜微微侧头,等着她的下文。 叶蓁掐着掌心,鼓足勇气开口:“就是,就是,霜霜,你能不能……” 少女声音里忐忑试探,比晨风里的热意都明显。 “好。”谢沉霜接了叶蓁的话。 叶蓁没想到谢沉霜会这么说,她愣了愣,试探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知道。” “那你还说好?” 谢沉霜神色清隽,唇畔噙着笑:“无论你要问什么,我的答案都是好。” 布谷鸟还在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但叶蓁却站着没动。她看着谢沉霜慢慢站起来,心底有种隐秘的预感。下一瞬,预感成真—— “待在下归家,禀明长辈后,便娶姑娘为妻。”谢沉霜在叶蓁的面前,将昨晚的答案,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朝阳初升,日光撒满小院,眼前的谢沉霜,蓦的就与昨夜的谢沉霜,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叶蓁头疼欲裂,都没能想起来的细节,在这一刻纷踏而来。 得偿所愿的叶蓁眉眼生喜,梨涡里盛满了甜蜜。可旋即,想到谢沉霜前面那句‘待在下归家,禀明长辈后’,她脸上的欢喜瞬间凝住了:“归家?你要走?” “如今我的腿伤已无大碍了。” 叶蓁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可你的眼睛还没恢复。” 话音刚落,叶蓁便咬住了唇角。 他们相处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谢沉霜从没提起过他的亲人,也从没说过他要回家这事。叶蓁便以为,谢沉霜同自己一样,也是茕茕孑立一人。 所以在听到谢沉霜要归家时,叶蓁才会这般惊愕无措。 叶蓁想让谢沉霜留下来,可她知道,谢沉霜既开了口,那便意味他去意已决。所以他说娶她,只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么? 叶蓁眼眶发热,心里也酸涩的厉害,可她不想让谢沉霜察觉到。 这个时候,谢沉霜的看不见,间接维护了叶蓁最后的逞强。叶蓁深吸了一口气,她做好克制自己,不让声音发抖的准备后,正打算开口时,谢沉霜却先一步说话了。 “所以蓁蓁,你愿意做我的眼睛,跟我一起走么?”谢沉霜站在晨光熹微里,慢慢向叶蓁伸手。 那只手骨节修长,莹润如玉。 听到这话,叶蓁呆呆看了谢沉霜两个弹指,继而将手臂高高扬起,她想抽谢沉霜泄愤。 这世上怎么有他这样的人呀。 可架势虽足,最后真正落下去时,却没发出半分声响、但叶蓁心里气不过,在握住谢沉霜掌心时,她用指尖恨恨挠了谢沉霜一下。 哼,她也是有脾气! 谢沉霜哑然失笑,回握握住叶蓁的手,又道:“蓁蓁,我……” “你先别说话。”叶蓁单手扶住胸口,“你让我先缓缓。” 谢沉霜便没再说话了,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太阳越升越高,暑热渐涌,明明掌心都在冒汗了,但叶蓁还是舍不得放手。 呼吸吐纳了好几下,叶蓁用说话转移注意力:“你刚才想说什么?” 谢沉霜微微侧头,唇畔噙笑:“我想说,蓁蓁,我可以这么叫你么?” 谢沉霜这人端方守礼,哪怕两人很熟了,他依旧称呼叶蓁为叶姑娘。叶蓁为了让谢沉霜喊她名字,便故意喊他‘霜霜’,最开始谢沉霜总是一脸头疼的模样,但她喊的久了,他似乎也就接受了。 而这是谢沉霜第一次喊她蓁蓁。 虽然知道谢沉霜眼睛看不见,可在他微微偏头,喊出这个亲昵的名字时,叶蓁的脸瞬间就发烫了,耳根还爬起了一抹可疑的绯色。 “时辰不早了,我该去做早饭。”叶蓁寻了个借口,立刻逃也似的走了。 夏风拂过小院,吹皱了水缸里的水,也吹走了地上的残花,却没能吹落谢沉霜翘起的唇角。 狸花猫蜷缩成一团,睡的直打呼噜时,身子骤然一空,它惊吓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又回到谢沉霜怀里了。谢沉霜的大掌,一下又一下替它顺着毛,狸花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谢沉霜怀中沉沉睡去。 短暂的欢喜过后,叶蓁又有些惆怅。 她长于春水村,突然要离开,她心里很舍不得。可谢沉霜眼睛看不见,她没办法,让他一个人独行。 叶蓁知道,什么对她来说最重要,所以她没有惆怅太久,便释然了。 他们两人一同用饭时,叶蓁问谢沉霜:“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就这两天吧。” 叶蓁啊了声,小声道:“这么赶的么?” “我已离家三月有余……”谢沉霜刚要解释,但听出叶蓁声音不对,便又改口,“晚几日也无妨的。” 今日才初六,只晚几日也不成,而谢沉霜失踪了三个月,想必家里人早已心急如焚了,叶蓁便摇摇头,道:“再晚天就热了,明天动身吧。” 既然决定明天要走,吃过饭之后,叶蓁便将小院的活物,全都给安排好了去处。然后她同谢沉霜说了声,便拎着篮子出门。 叶蓁出村口后,走进了对面的山林里。 叶老爹就葬在这里,是叶蓁给选的地方,依山傍水绿树成荫,从这里还能看见他们的屋顶。 叶蓁没有娘,是叶老爹将她养大的,叶老爹嗜酒如命,又是个暴脾气,做饭还贼难吃。但除了背医书之外,他从没责罚过叶蓁,也从未对叶蓁有过任何禁锢。在叶老爹的放养下,叶蓁无拘无束长到了十二岁。 叶蓁十二岁那年,叶老爹去世了。 春水村的村民,基本是世代居住于此,只有叶蓁父女两个是外来的。所以叶老爹去世后,见叶蓁孤苦无依,村里就有人打起了叶家房子的主意。 若是寻常十二岁的小姑娘,只怕早已就吓得六神无主了。但叶叶蓁不但守住了他们的房子,还凭借着一手好医术,在双六之年时,就能让人称她一声‘小叶大夫。’ 叶蓁同叶老爹说了,谢沉霜要娶她为妻一事,也说了她明日就要随谢沉霜离开一事。最后,她同叶老爹说:“山路不放便,等霜霜的眼睛好了之后,我再带他来见你。” 叶蓁拜祭完已是日暮时分了,她拎着篮子往家回,刚进村就碰见了大壮的娘刘婶。 平日刘婶对叶蓁十分热络,每次见面,她脸都能笑出一朵花儿来。可今日看见叶蓁,她却是用鼻孔哼笑一声,声色尖锐指桑骂槐道:“这有的人啊,平常装的一脸清高,实际就是个狐狸精。一面勾着我儿子,一面又跟个捡来的野男人不清不楚,呸!真是不要脸!” 村口有棵大榕树,每天傍晚时分,村里的人都会在这里纳凉,刘婶这话一出,大家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叶蓁原本着急回家的,但听到这话后,叶蓁便止步不前了,她冷着脸看向意有所指的刘婶:“刘婶,你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就清楚!”刘婶不理会邻居的劝说,高声道,“叶蓁,你敢跟大伙儿说说,你家门上挂的菖蒲艾草,是哪儿来的吗?” 叶蓁这才明白,刘婶是为了这事。 “有什么不敢说的!”叶蓁还没开口,便被一道泼辣的声音抢了先。四婶摇着蒲扇,步履生风过来站在叶蓁身边,“叶蓁家的菖蒲艾草是我给的。” 六婶不信,她大声反驳:“不可能!昨天在春水旁边,大伙儿都亲眼看见,她收了我儿子的菖蒲艾草。”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叶蓁是怕她不收,你家大壮面儿上过不去。这才收下转头又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的。”说完,四婶直接就将叶蓁拉走。 有邻居在旁起哄:“刘家婶子,合着是你家大壮剃头挑子一头热啊!” “叶蓁捡的那个男人,长得比画上的神仙都好看,我要是叶蓁,我也选他啊!” 在街坊四邻的哄笑声中,刘婶愈发生气了,叶蓁都走了,她还要扯着嗓子气急败坏高喊:“我呸!攀高枝也不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攀高枝的命!别到时候啊,整的跟春花似的,高枝没攀上,反倒累的爹娘兄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最后一根麻绳勒死才算了。” 叶蓁脚步顿了顿,四婶立刻攥紧她的手腕:“你别跟那老恶婆一般见识,她今天上半晌来找我,想让我做媒人来说亲,让你嫁给她儿子呢!后来听到你明天要走的消息,这才发疯的,你别搭理她。” 叶蓁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叶蓁到家时,远远就看见,一身灰衣的谢沉霜正站在门口。 在村口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叶蓁立刻小跑过去,开心道:“霜霜,你是专门出来等我的么?” 谢沉霜笑笑,转移话题:“村里出什么事了么?”他刚才听见了吵嚷声。 “没有。”叶蓁走进去,看着矗立在暮色里的小院,脸上流露出不舍,但她还是跟谢沉霜道,“我将所有的都安排好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第4章 云州 ◎哼,你要是不听我的,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夏季昼长夜短,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叶蓁便带着谢沉霜出发了。 此时天色尚早,村里静悄悄的,街坊四邻都还没起,他们一路行过,也没碰到熟人。直到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村口的大榕树下,有人牵着驴车站在那里。 叶蓁脚步一顿,谢沉霜跟着偏头。 是大壮。 他也看见他们了。 稀薄的晨雾里,女子娇俏明艳,男子虽眼覆白纱,但却一身清雅之气,两人一同行来,宛若一对璧人。 大壮眼里闪过一抹黯然,旋即抬手抹了一把脸,走过去主动开口:“小叶大夫,昨天的事,是我娘不对,我代她向你道歉,对不起。” 粗狂的汉子面容诚挚,头发上还带着夜露,叶蓁摇头,冲他笑了笑:“没事,我没放在心上。” 大壮看了一眼谢沉霜,又道:“我刚好要去镇上,捎你们一程吧。” 说完,生怕叶蓁拒绝,大壮又忙补了句:“顺路,也算是替我娘赔罪。” 山路难走,谢沉霜眼睛又看不见,有人捎他们一程是极好的事。而且大壮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蓁便也没再推辞。 晨雾渐散,两侧高山耸立,大壮赶着驴车,在蜿蜒的山路上。叶蓁看着春水村越来越远,到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后,才眼含不舍转过身来。 蓦的,手上一紧,是谢沉霜握住了她的手。 叶蓁笑了笑,靠过去,低声道:“我没事。” 大壮不经意看见了这一幕,顿觉心里难受得紧,他立刻移开视线,奋力赶着驴车,一路上再没回过头。 在到镇上之前,叶蓁和谢沉霜便下来了。同大壮道别过后,叶蓁扶着谢沉霜,往云州的方向走。 谢沉霜说,他的仇家势力极广,他得辗转去云州,才能联络到家里人。可云州途路遥远,走过去压根就不现实。 但好在五月是扶囍花盛开的时节,扶囍花是染料,用它染出来的布料,在日光下会透着别样的红,每年这个时节,附近州县的布商,就会来此买扶囍花,叶蓁便打算带着谢沉霜,候在去云州的必经之路上碰运气。 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终于等到了一位云州来的布商。好说歹说又许了银钱之后,那布商才答应捎他们一程。 叶蓁和谢沉霜,被安排和扶囍花坐在一起,因扶囍花割下来后不能被暴晒,叶蓁和谢沉霜也跟着免了日晒之苦。而且芒种刚过,此时还不算十分热,他们两人此行,倒也没遭多少罪。 四日后,叶蓁和谢沉霜终于到了云州。 在分别前,叶蓁特地找布商老板打听了过,云州哪家客栈便宜,布商老板给他们报了个客栈名,叶蓁带着谢沉霜,就要过去时,却被谢沉霜拦住:“不必,我有银子。” “你哪儿来……”叶蓁无意看见谢沉霜腰间的香囊,顿时有了答案,“你要当你的玉佩?” 当初叶蓁救下谢沉霜时,谢沉霜身上并无钱袋,只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谢沉霜温声解释:“玉佩留在我身上,暂时也无用。将它当了,一来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二来,亲近的我人认识那块玉佩,若看见了,定然会顺着玉佩来寻我。” 叶蓁说不出反驳的话。她平日里辛劳惯了,这一路上并无不适,可谢沉霜却起了痱子,玉佩与人比,自然是人更重要。 他们找了家当铺,当了谢沉霜的玉佩,然后又寻了家客栈。 他们甫一进去,在柜台后算账的掌柜,便热情招呼:“二位里面请,本店有上、中、下三种房间,二位要哪一种?” “上房。”谢沉霜答了话。 掌柜见叶蓁扶着谢沉霜,便问都没问,就扭头喊道:“好嘞,一间上房,小六子,带两位客官去天字六号房。” 谢沉霜还没来得及开口,叶蓁已转身要走,他便没再说什么了。 进了房间之后,叶蓁让送了水之后,同谢沉霜道:“霜霜,你先沐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小二就在外面,你有事叫他就行了。” 出了客栈,叶蓁匆匆去了药铺一趟。 等叶蓁再回去时,谢沉霜已经沐浴好了,正坐在桌边喝茶。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头,清润笑笑:“你出去做什么了?跑的这么急?” 说着,他摸索着倒了茶递给叶蓁。 “买了点东西。”叶蓁坐在桌边喘气,她不放心谢沉霜一个人,所以全程都是用跑的。 没一会儿,小二又送了新的热水来。 叶蓁沐浴过后,披着半干的头发出来时,发现谢沉霜不在屋内。叶蓁推门出去,就看见谢沉霜站在窗边。外面灯火璀璨,但谢沉霜却是一身青寂。 叶蓁拿了药膏出去,走到谢沉霜身侧站定,她极自然的挽起谢沉霜的袖子,将微凉的药膏涂上去,念叨他:“下次这种事,你要早些同我讲。” “不妨事的。” “这还叫不妨事?”见谢沉霜就要反驳,叶蓁又嗔怒加了句,“哼,你要是不听我的,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 谢沉霜侧头,哑然失笑:“好,听。” 涂完药膏后,叶蓁一抬头,就看见了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她立刻挤到谢沉霜身侧,肩膀与他挨在一起,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下意识感叹:“今天的月亮好大好圆啊。” 感叹完之后,叶蓁反应过来,谢沉霜看不见,便又迅速转移话题:“霜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叶蓁么?”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不是因为这个。”叶蓁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圆月将清辉撒下来,照的人间亮如白昼,“我爹说,我出生那晚月亮又圆又亮,他看见明晃晃的月光,落在繁盛的树叶上,所以他给我取名为蓁。” 谢沉霜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轻轻颔首:“听着很应景、”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叶蓁随口问,“今天是十四还是十五来着?” “十四。” “哦。” 他们两人倚窗说了会儿话,便回房歇息了。 叶蓁和谢沉霜身体底子都很好,虽然连日奔波赶路,但只歇了一觉后,他们便都恢复了精气神。两人一同用过早饭之后,谢沉霜同叶蓁道:“左右无事,我们出去走走吧。” 此时时辰尚早,天也不热,十分适合出门。 ———— 远在千里之外的上京。 五月十五,是五公主姜曦歌的生辰,亦是姜曦歌及笄的日子。 五公主姜曦歌,乃太后嫡出,亦是当今圣上的胞妹。 景元七年,身怀有孕的皇后出宫上香。于佛寺遇袭,提前发作生下这位五公主。母女俩险些因这场遇袭丧命,后来九死一生回宫后,皇后就格外疼这位五公主,说是天之骄女都不为过。 今日是姜曦歌的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礼,早在半年前,太后便已在亲自操办此事了,她想给姜曦歌办一个盛大隆重,且让她终生难忘的及笄礼。 而今日的及笄礼,确实做到盛大隆重,又让姜曦歌终生难忘了。 在马上要行笄礼时,先是太后宫中,一位颇得太后重用的女官,被查出来其实是罪臣家眷。在被带走之前,那女官狰狞着说出一桩密辛。 当年佛寺遇袭时,为避免婴啼引来刺客,这位女官奉命带走刚出生的小公主。但在逃亡的路上,这位女官却扔掉了刚出生的小公主,用一个捡来的弃婴李代桃僵顶替。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便要让你尝尝骨肉分离的滋味。这十五年来,我每次看着,你宠那个赝品时,再想想那个被我丢弃的真公主时,我就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哈哈哈哈哈……” 那女官临走前说的话,像恶毒的诅咒一样,在太后耳边回荡。 “哐当——”太后一把将茶盏拂到地上,整个人气的发抖,“哀家平日里待她不薄,她怎么敢这么对哀家!她怎么敢!!!” 寿安宫的宫人在外面跪了一地,颇受太后重用的女官,皆跪在殿内。 “太后娘娘,您保重身体啊!”有人哀哀劝着。 太后戴着护甲的指尖,紧紧抠着桌角上,冷笑道:“保重身体!哀家若倒了,你们里面巴不得有人高兴呢!” 女官们身子一颤,忙不迭磕头告罪:“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们绝无此心啊!” 这帮女官平日在太后面前,也算是十分得脸的,走哪儿都被底下人端着惊着,今日骤然被猜疑,个个皆吓得抖若筛糠,不住磕头请罪。 太后看见,更觉来气,正要再说话时,就见又一名女官从外面进来。 太后一看见她,立刻站起来,急急问:“兰栎,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兰栎快步过去,扶住太后,冲身后跪着的人看了一眼,太后立刻便让他们下去了。 兰栎这才开口:“奴婢用她女儿威胁,她才终于说了实话。她说小公主的左肩上,有一块桃花胎记,当年她将小公主带走之后,将其丢在了一个山林里。” “哪个山林里?” “她说不记得了。” “这个毒妇!毒妇!!!”太后恨的咬牙切齿。可当务之急,是得先派人去找她的女儿,“皇帝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人呢!” “回太后娘娘,陛下在议事。” “他的亲妹妹都被人害了,哀家倒要看看,他议的什么事,能重要过他的亲妹妹!”说完,太后满面怒容朝外走。 兰栎忙点了人跟上去,太后径自去找了宣帝。 宣帝确实正在与人议事,听到宫人说太后来了时,宣帝当即便亲迎过去,笑着道:“母后怎么亲自来了?朕正打算这就过去呢!” “哀家听说你在议事。你同哀家说说,议的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事?”太太后面色盛怒,眼睛泛红,似是哭过了一般。 宣帝不明所以,但仍据实答:“母后也知道,沉霜失踪三月有余,至今仍毫无音讯,朕日夜难安,正在加派人手寻找。” “谢重顾一个臣子,你都能如此上心,你对你妹妹,为什么就不能这般上心?”太后又气又怒,在自己的亲儿子面前,甫一开口,便落了泪。 殿中的臣子见状,立刻便告退了。 宣帝吓了一跳,忙上前安抚:“母后,您何处此言啊?可是曦歌又怎么了?” “不是曦歌,不是曦歌……”太后心如刀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兰栎冲宣帝行了一礼,便接了太后的话:“曦歌公主非太后亲生,真正的小公主,在景元七年的佛寺遇袭时,便被恶婢丢弃山林了。” “什么?!”宣帝面色骤变。 太后一把攥住宣帝的手腕,颤声催促:“皇帝,你快派人去找你妹妹,你快去派人找她啊!” “好好好,母后您别急,朕这就派人。” 第5章 追杀 ◎这些人是冲他们来的。◎ 出了客栈后,谢沉霜和叶蓁去了成衣铺。 成衣铺的女掌柜正在整理布料,看见他们进来,立刻满面堆笑迎过来:“二位里面请,公子是要裁衣,还是成衣?” 虽然他们二人衣料相似,但谢沉霜周身的气度,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所以女掌柜径自略过了叶蓁,将目光落在谢沉霜身上。 这男子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却偏偏眼睛看不见,真是可惜了。 谢沉霜不知女掌柜的可惜,他只淡淡道:“要成衣,不过不是我,是我未婚妻要。” 女掌柜哎呦一声,忙不迭道歉:“奴家眼拙,还请公子、姑娘勿怪。小店刚做好了一批新衣裙,姑娘看看,喜欢哪件,都可以上身试的。” “嗯?”叶蓁转过头,一脸茫然,“我有衣裳穿的,不用买。” 而且他们银子本就不多,得省着花才行。 “不日我家里人就到了。” 叶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荆钗布裙,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看见谢沉霜对叶蓁的态度,女掌柜不敢再怠慢叶蓁,她指着墙上挂着的成衣,滔滔不绝给叶蓁介绍:“这些都是小店刚做出来的,都是眼下时兴的样式。姑娘既要见长辈,这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这件鹅黄缠枝纹掐丝裙,以及这件泼墨山水白绫裙,都再合适不过了。我给姑娘拿下来,姑娘上身试试看吧。” 女掌柜太过热情,叶蓁压根没有拒绝的机会,就被她带进里面去试了。 试衣的时候,叶蓁偷偷问了价格后,顿时露出一脸肉疼的表情。她在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儿,同女掌柜杀完价之后才出来。 谢沉霜等在外面,笑着问:“喜欢么?” 喜欢,但是好贵的。 不过在谢沉霜面前,叶蓁还是违心答:“喜欢的,掌柜的,要这件。” “好的。”女掌柜正要去接裙子时,谢沉霜突然问:“选了哪件?” 女掌柜停下脚步。 叶蓁眼神飘忽了一下,才答:“泼墨山水白绫裙那条,我喜欢那个。” “另外两件是什么?” “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和鹅黄缠枝掐丝裙。第一个太艳了,第二个花色不好看,所以我就选了这个。” “是么?”谢沉霜轻笑了一声,微微侧头,“我看不见,能否让我摸一下,你选的那件裙子?” 叶蓁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将裙子递过去。 谢沉霜又摸了另外两件,然后指着其中一件,道:“我们要这件。” 是那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 叶蓁瞬间杏眸撑圆。 “噗嗤——”女掌柜则直接笑出了声,“姑娘,我都说了,你必输无疑的。” 这三件裙子里,叶蓁最喜欢的,也是那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可那件裙子也是最贵的。但叶蓁心疼银子,选了最便宜的泼墨山水白绫裙。 当时女掌柜便神秘一笑:“姑娘,你敢不敢和奴家赌一次,奴家赌,你今日最后买走的,会是这条红色的。” 她是买主,决定权自然是在她手上,叶蓁便同女掌柜赌了,并且双方还下了赌注。 冲着赌注,叶蓁也绝不可能让女掌柜赢。 叶蓁坚持:“不行,我要这件泼墨山水白绫裙。” “这三件里,你最喜欢的是这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谢沉霜好声好气同她讲道理,“既然喜欢,为何要退而求其次?” 这不是退而求其次,这是银子啊!!! 女掌柜站在一旁,以扇捂嘴偷笑,她不说话,但一双妙目里,明晃晃写着‘老娘赢定了’几个大字。 叶蓁把谢沉霜的袖子都要拽烂了,可谢沉霜仍不为所动。最后,叶蓁只得据实相告了赌注一事。若是她赢了,这条山水泼墨白绫裙,女掌柜分文不取。 若是她输了,那…… 谢沉霜听完后,直起身子,站在叶蓁面前。 虽然知道谢沉霜看不见,但当两人面对面时,叶蓁还是莫名有些紧张,然后谢沉霜嗓音清润说了一句话。 从成衣铺子出来时,叶蓁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女掌柜倚门而笑,冲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扇子:“二位慢走,衣裳等会儿打包好,让人给二位送去客栈啊!忘了说,姑娘你穿红色的,真的很好看哟。” 叶蓁拳头瞬间硬了,可想到刚才谢沉霜说的话,她又没有那么生气了,叶蓁就是肉疼:“霜霜,值得吗?” “你值得。” “我说的是那件裙子。”贵的要死,还因为赌约,他们不能杀价,叶蓁踢了一颗石子泄愤。 谢沉霜唇角微勾:“我说的也是那件裙子。” 叶蓁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偏头看了谢沉霜一眼,胸膛里的郁闷顿时一扫而光。回到客栈后,再看到那条裙子时,叶蓁没再觉得肉疼,只觉喜欢的紧。 喜欢到夜里睡觉时,叶蓁都要把它放在枕边,自己一偏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他们两人住在一间房里,叶蓁睡床,谢沉霜睡榻,中间隔着一道屏风。 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大开,能看见苍穹上,挂着一轮明月。月光如水撒在窗台上,如流水一样倾泻进来,屋内影影绰绰的。 叶蓁屏息听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 “霜霜?”叶蓁叫了一声。 “嗯,怎么了?”谢沉霜极快应了。 “没,就是想知道,你睡了没有。” 谢沉霜:“……” 听到谢沉霜的声音后,叶蓁梨涡里浸满了蜜:“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 “嗯,你也早点睡。” 叶蓁答应了,但是她有点兴奋,她睡不着,今日成衣铺里的,谢沉霜和女掌柜的话,交织在他耳畔响起。 “男人若当真喜欢一个姑娘,是绝对不会委屈她的。”这是叶蓁在里间试衣时,女掌柜同她说的。 而谢沉霜在她搬出赌约之后,他只同叶蓁说了一句话—— 我从不退而求其次,你也不能。 所以,谢沉霜是喜欢她的,对么? 叶蓁的目光,从衣裙上滑到屏风后,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只因她知道,谢沉霜在屏风后,所以她仍目不转睛盯着屏风后,直到困意将她淹没才作罢。 这天夜里突然落了雨,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 雨甫一停,谢沉霜便出门去了,叶蓁本要陪他一同去的,但却被谢沉霜婉拒了:“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谢沉霜被人引着走远,叶蓁心里很是吃味:霜霜都有小秘密了呢! 叶蓁待在客栈,频频朝窗外看,一面是好奇,谢沉霜到底做什么去了,一面又担心他会不会遇到危险,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不回来?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谢沉霜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街角。 叶蓁立刻跑过去接他,语气凶巴巴道:“还说很快,你都去半个时辰了。” 谢沉霜笑笑,并没有接话。 后面叶蓁也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奈何谢沉霜始终不接这话茬,叶蓁只得悻悻闭嘴了。 不说就不说,有本事,你以后都不跟我说。 到日暮时分,谢沉霜突然同叶蓁道:“蓁蓁,我得出门一趟,你能陪我么?” 叶蓁虽然有点小生气,可她到底不放心谢沉霜一个人出门,出了客栈后,叶蓁还是没忍住:“你今天都出两趟门了,你出去做什么?” “办事。” “办什么事?” “私事。” “呱——”水塘里有蛙声传来,叶蓁气的比青蛙还鼓。 但转瞬一想,现在自己跟着谢沉霜一道,不就能知道谢沉霜的私事了吗?叶蓁抱紧谢沉霜的胳膊,催促道:“走快点,走快点。” 谢沉霜竟然对她有小秘密了,她得去看看,谢沉霜的小秘密什么。 可去了之后,叶蓁就呆住了。 啊这—— 谢沉霜立在叶蓁身侧,轻声道:“蓁蓁,生辰喜乐。” 今夜无星无月,但谢沉霜却送了她一船的月亮。 所以这就是谢沉霜的秘密? 艄公将他们扶上船,叶蓁带着谢沉霜坐在船头,船一路向前行走,船头高高挂着的月亮灯在夜色里晃荡,水里也有一个月亮追着他们跑。 船头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碗面,上面还冒着腾腾热气,叶蓁知道是给她准备的。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的?” 谢沉霜摸索着去倒茶,温润笑笑:“并不难猜。你说你出生那天月亮很圆很亮,每月只有望日前后,月亮才会很圆。而你记不清十四还是十五,但却专程问了日期,便说明你的生辰在十六。还有离开春水村时,你曾想晚些时日出发……” 而当时,叶蓁是想过完生辰再走。 所以从昨日起,谢沉霜就开始为她准备过生辰了?看着自己一身荆钗布裙,叶蓁有些懊恼:“你该早点告诉我的。”好歹让她换身好看的衣裳呀。 谢沉霜笑笑没反驳,叶蓁喝了口面汤,问:“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去崇福寺。” “去哪儿做什么?” “我听说,崇福寺外有棵古树,本地女子过生辰时,会在出生的时辰,去崇福寺外的古树下捡佛石。将捡到的佛石贴身佩戴,佛祖便会庇佑她往后顺遂无虞,皆得所愿,我们今夜也入乡随俗一次吧。” 叶蓁抬眸,一眼看见的不是满船的月亮,而是坐在月亮里的谢沉霜。 往后是否顺遂无虞,叶蓁不知道,但叶蓁知道,她的所愿如今已得了。 叶蓁攥了攥筷子,心下一动,她突然叫了声:“谢沉霜。” 这是叶蓁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谢沉霜侧头,就听叶蓁道:“今日是我十五岁的生辰。” 谢沉霜怔住。 所以今日也是叶蓁及笄的日子? “蓁蓁,抱歉,我……” “我爹去世了,这里也无我的新朋好友,你要帮我绾发么?”叶蓁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像是一时兴起,但清透的杏眸里却满是忐忑。 叶老爹在时,都时常会忘了叶蓁的生辰,所以叶蓁对生辰没什么执念。 但十五岁的生辰不一样。 女子十五及笄,过了十五就可议亲嫁人了。叶蓁当初本想过了及笄礼再走,但见谢沉霜归心似箭,她便没提此事,而是选择跟谢沉霜走。 但叶蓁也不愿意勉强谢沉霜:“你若是不……” “荣幸之至。”谢沉霜温润开了口,语气有些迟疑,“只是,我只会绾男子的发髻,可以么?” “可以的。”叶蓁杏眸里漾开笑意,她将小桌子推开,欢喜凑到谢沉霜面前坐下。 谢沉霜慢慢抬手,一点一点摸到叶蓁的头发。触手好似上好的绸缎,光滑柔顺。 小船飞速朝前走,将两岸夜色抛在身后,叶蓁抱膝坐着,手中拿着桃木簪,打算等谢沉霜绾好再递给他,却不想头上窸窣一阵后,谢沉霜突然道:“好了。” 叶蓁愣了愣,抬手摸了上去。 谢沉霜帮她绾了个男子的发髻,叶蓁摸到了发簪,触手温润。 是谢沉霜的玉簪。 谢沉霜放下手,面上带着歉然:“我如今身无他物,只剩这根簪子了,蓁蓁莫要嫌弃。” 他们正说着话,船停下了,艄公道:“公子、姑娘,崇福寺到了。两位下船顺着台阶上去,那棵挂满红绸的就是古树了。” 同艄公道了谢,叶蓁扶着谢沉霜下了船,两人提灯顺着石阶往上走。 夜色如墨倾倒,重重压在山林之上。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一丝虫鸣也无。 叶蓁心里毛毛的,不自觉攥紧手中的灯笼柄。 “哇——” 树上的老鸹,突然嘶哑凄厉叫了一声。 叶蓁吓的手一抖,灯笼掉在地上,噗嗤一声熄灭了。 谢沉霜立刻扶住叶蓁。 叶蓁侧头正要说话时,却无意看见,他们先前乘坐的小船晃了晃,船头已没了艄公的身影。 今夜无星无月,但他们的船上堆满了月亮。 所以叶蓁回头时,清楚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刃光。 他们一路行来没遇到人,所以这些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第6章 侍从 ◎霜霜不是说,他是个读书人么?◎ 层叠乌云散开,一轮豆黄的圆月,高挂在穹顶。 叶蓁拉着谢沉霜,在山林里奔跑。山林里树冠遮天蔽日,稀薄的月光,顺着枝叶缝隙漏下来,疏疏如残雪,明明灭灭落在他们凶险未知的前路上。 树枝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是叶蓁不敢停。 叶蓁不知道,他们要逃往何处,她只知道,一旦被后面那帮人追上,他们必死无疑。所以她只能带着谢沉霜,不停的往前跑。 “蓁蓁。”谢沉霜叫她。 “怎、么了?”叶蓁扭头去看谢沉霜时,不小心踩到了石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摔下去时,谢沉霜拉了叶蓁一把,叶蓁摔在了谢沉霜身上。 一道闷哼声响起。 “霜霜,你怎么样?”叶蓁立刻翻身坐起来,忙去扶谢沉霜,却被谢沉霜反手攥住了手腕。 谢沉霜语气严肃:“蓁蓁,你听我说,他们是冲我来的。” 叶蓁知道。 如果不是喜欢谢沉霜,早在发现那些人时,叶蓁就想办法脱身了。可是她喜欢谢沉霜,她没办法丢下他不管。 山林里荆棘丛生,谢沉霜眼睛又看不见,将他一个人丢下,他只有死路一条。 借着漏下来的月光,叶蓁看向谢沉霜。 谢沉霜一贯温雅端方,可此时却是一身狼狈,衣衫上沾了泥渍,就连眼上的白纱都歪掉了。 叶蓁伸手替他扶好,然后问:“所以呢?你想让我去引开他们?” 话落,叶蓁蓦的抽手。 “蓁蓁!”谢沉霜眉心一跳,立刻攥紧她的手腕,“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凌乱的脚步声在朝他们这边逼近,叶蓁没给谢沉霜说完的机会:“既然不是,那就起来,我们一起走。” 少女的声音,出人意料的冷静。 “蓁蓁……” “我不会丢下你的。起来,我拉着你走。” 叶蓁声音坚定,她没给谢沉霜说不的机会,便伸手将他拽起来,拉着他继续往前跑。 谢沉霜亦步亦趋跟在叶蓁身后。 树枝不断抽打在身上,脚下踩了好几次积水,谢沉霜一概置若罔闻,他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手腕上。 攥住他腕骨的那只手,指腹纤细略带薄茧,但掌心炙热坚韧,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叶蓁仍没设有舍弃他。 谢沉霜心上被漏下来的月光凿了个洞,洞里蛰伏多年的晦涩黑暗,悉数融在了漏进来的月光里,谢沉霜低低说了句话。 “什么?”叶蓁以为谢沉霜在同她说话,她微微侧头。 谢沉霜正要答话时,叶蓁身子猛地朝前栽去,谢沉霜一时不防,也被带了下去。 两人相继从陡坡上滚下去。 陡坡上石子杂草丛生,谢沉霜胳膊被划了一道口子,可他浑不在意,摔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叶蓁:“蓁蓁。” 无人应声,谢沉霜心下一紧,立刻摸索寻找。 两人其实离的很近,但谢沉霜眼睛看不见,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叶蓁。就在谢沉霜摸到叶蓁指尖那一瞬,陡坡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两拨。 “轰隆——” 圆月高悬的夜,骤然响起一道惊雷。 雷声过后,漆黑寂静的山林里,两拨人对手,继而便是一场刀光剑影的厮杀。 谢沉霜将叶蓁揽在怀中,确认她没有外伤后,沉默坐在陡坡下,听完了这场厮杀。 然后,有匆促的脚步声朝他们逼近。 火把哔啵燃烧,照亮了漆黑的山林,松油脂噼里啪啦掉在草上。 蓝羽解决完那拨杀手,带人匆匆赶过来时,就见他家失踪三月有余的公子,正盘膝坐在草地上,怀中抱着一个……姑娘?! —————— 叶蓁最后看见的,是天上的豆黄圆月。 甫一睁眼,却发现她已回了客栈,但谢沉霜不在。 “霜霜!”叶蓁顾不得身上的酸痛,立刻赤脚下床,就要去寻人时,咯吱一声门开了,谢沉霜的声音随之响起:“我在这儿。” 叶蓁立刻跑过去。 “霜霜,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叶蓁拉着谢沉霜,目光迅速在他身上旋了一圈。 谢沉霜笑笑:“我没事,你好些了么?” “我也没事,你是不知道,吓死我……”叶蓁这才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冷着一张脸,目光没看她,而是看向她搭在谢沉霜胳膊的手上。 叶蓁默默收回手。 谢沉霜侧头,叶蓁小声问:“霜霜,那是你弟弟么?” 谢沉霜:“……” “公子,属下告退。”蓝羽离开了。 叶蓁摸了摸鼻尖,讪讪笑了笑。从谢沉霜口中,叶蓁知道了后续。 他们掉下陡坡后,杀手们便追上来了。恰好谢沉霜的随从们,顺着玉佩寻过来,刚好救了他们。 讲完始末后,谢沉霜同叶蓁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叶蓁躺回床上,正要睡时,突然又将眼睛睁开了,迅速抬手去摸发髻,摸到玉簪还在时,叶蓁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了?”谢沉霜问。 “差点弄丢了你送我的及笄礼。”叶蓁将玉簪取下来,凑到灯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磕到碰到之后,这才重新躺了回去。 谢沉霜坐在床边:“睡吧。” 叶蓁嗯了声,将簪子妥帖放在软枕下,这才闭上眼睛。 十五岁的及笄礼,在一晚上的跌宕起伏后,终结在了叶蓁均匀的呼吸里。 等叶蓁睡着之后,谢沉霜才推门出去。 蓝羽在外面候着,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头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个背着药箱的小童,两人都是睡眼惺忪的模样,是被蓝羽派人从被窝里拉来的。 他们一行人去了隔壁房中,老者看了谢沉霜的眼睛,继而为谢沉霜诊脉。 蓝羽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老者,见他收回手之后,立刻急急问:“大夫,我家公子如何?” 老大夫沉吟片刻才开口,却不是回答蓝羽的问题,而是问谢沉霜:“老夫观公子的脉象,应是之前被人精心调理过?” 谢沉霜轻轻颔首。 “敢问公子,那位大夫如何说,公子的眼疾?” 那位大夫说,她一定会治好他的。 谢沉霜沉默须臾,开口:“颅内淤血所致,汤药施针疗效甚微,愈期不定。” 老大夫叹了口气,起身同谢沉霜施礼:“老朽与那位大夫看法一致,公子恕罪,您的眼疾,老朽无能为力。” 谢沉霜平静颔首:“多谢老伯漏夜走一趟,青羽,派人好生将老伯送回去。” 青羽将人送出去,再折返回来时,情绪激动:“公子,咱们明日就启程归京,京里有那么多的御医,他们一定能治好您的眼睛。” 他们公子是天子近臣,是东宫的老师,是谢家下一任家主,他怎么能看不见呢! 若非他们护主不利,谢沉霜也不会遭此劫难。 青羽跪地请罪,谢沉霜淡淡道:“此事非你们之过,起来吧。” 毕竟他也没料到,徐相会在路上设伏。 谢沉霜此行,是奉宣帝秘旨去南屏郡办差。一路上,谢沉霜刻意隐藏踪迹,却不想,还是被徐相发觉了。在回程时,遇袭受伤,被叶蓁所救。 “这三个月,京里可有大事发生?” 刚站起来的青羽,嘭的一下又跪下了:“公子恕罪,这三个月来,属下一直在寻找您的下落,疏忽了京里,属下这就命人去打听。” “不必了。”不日他便要归京,到时便知道了。 叶蓁睡醒后,便打算去隔壁找谢沉霜,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客栈掌柜,领着一群人上楼来了。客栈掌柜殷勤赔笑:“刺史大人,您这边请,谢公子住在天字十五号房。” 被称作刺史的,是个身形圆润的胖子,他穿着一件棕褐色的袍子,瞧着像一只成了精的金元宝。 “行了,本官知道了,都下去吧,这一大清早的,别扰了谢大人的清静。”这位金元宝,啊,不这位刺史大人不耐烦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将身后的人赶走了。 可一转头,金元宝理了理衣襟,走到青羽面前,一改先前倨傲的神色,面上带笑问:“这位小哥,劳烦通禀一声,下官云州刺史求见谢大人。” 叶蓁顿时僵在原地。 谢大人?! 霜霜不是说,他是个读书人么? 作者有话说: 晚安吖 第7章 暂别 ◎蓁蓁,我可能暂时无法带你回家了。◎ 没一会儿,青羽出来,让金元宝刺史进去了。 长廊上只剩下叶蓁和青羽两个人。 见叶蓁还站在门口,青羽拧了拧眉,走过来问:“叶姑娘有何吩咐?” “霜霜,他……”叶蓁迟疑开口,甫一抬眸,却对上了青羽那张肃冷的脸。 后面的话,叶蓁顿时便说不出口了。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没有。” 叶蓁退回房内,正要掩门时,就听青羽又道:“姑娘对我家公子有救命之恩,若有事,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最后一句话,青羽说的格外重。 叶蓁扣在门上的指尖一顿,应了声将门掩上了。 之后几日,谢沉霜总是很忙,只有在用饭时,叶蓁才能看见他。但谢沉霜有食不言的习惯,所以即便是一同用饭,他们两人也说不上几句话。 察觉到了叶蓁的低落,谢沉霜面色歉然同她解释:“抱歉,蓁蓁,在归家前,我得处理一些事情。你若在客栈里待的无聊,让青羽陪你上街去逛逛可好?” 叶蓁不是待的无聊,她只是想知道谢沉霜的事。 当初谢沉霜明明说过,他父母俱已亡故的,为何青羽说的与他不同。还有谢沉霜说,他是读书人,可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让一州的刺史,在他面前那般恭敬? 叶蓁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了,她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如今谢沉霜既说到这事,叶蓁迫不及待开口:“霜霜,你……” “公子,京里……”青羽快步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看见叶蓁也在,后面的话便止住了。 叶蓁抿紧唇角。 谢沉霜先紧着叶蓁这边,他微微偏头,问:“怎么了?”” 那些原本迫不及待想问的话,被青羽这么一打断,顿时就没了问的欲望。叶蓁鸦羽长睫扑闪了一下,轻声道:“你要什么,我回来的时候帮你带。” 谢沉霜认真想了想,然后笑道:“上次我们从成衣铺回来时,你买的那家酸梅汤滋味甚好,若你路过那里,帮我再带一壶吧。” “好。”叶蓁应下出去了。 青羽有事要忙,便安排了两个护卫跟着叶蓁。不过见叶蓁不习惯,这两个护卫便十分识趣,只不远不近跟着,以保证叶蓁的安全。 叶蓁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自叶老爹亡故后,叶蓁习惯了独自的生活。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门,那时叶蓁并不觉得孤独。 直到她遇到了谢沉霜。 明明他们只相处了三个月,明明她身后还跟着两个护卫,可站在陌生热闹的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叶蓁突然生出了孤独感。 她想成日鸡飞狗跳的春水村;想一转头就能遇见熟人的集市;想她为之背井离乡的谢沉霜。 叶蓁突然拎着裙子跑起来了。 两个护卫一脸懵,见叶蓁突然跑了,便也当即跟着追。 一路追过街市,就见叶蓁停在一个小摊前。 是一家买酸梅汤的小摊,所以叶蓁跑这么快,是为了来买酸梅汤?!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 而拿到酸梅汤的叶蓁,又突然往回跑。 到了客栈后,叶蓁径自去寻谢沉霜,却被青羽伸着胳膊拦住:“公子正在会客,不便……” 话未说完,谢沉霜的声音,已从屋内传出来了:“让她进来。” 叶蓁抱着酸梅汤,欢欢喜喜进去,发现那个金元宝刺史又来了,叶蓁脚步停下,攥紧手中的瓷瓶。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谢沉霜嗓音含笑,声色里带着明晃晃的宠溺。 云州刺史是个人精,一双绿豆眼,在叶蓁和谢沉霜身上来回扫了一眼,便立刻笑着站起来:“这位想必就是救了公子的那位姑娘吧?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就如此了得,在下佩服佩服。” 叶蓁想了想,也回敬一句:“大人年轻轻,就已做到了刺史,叶蓁也佩服佩服。” 金元宝刺史:“……” 有客人在,叶蓁便敛了往常的亲昵,她抱着酸梅汤走到谢沉霜身侧,气息不匀道:“你要喝的酸梅汤,我帮你买来了。” 说着,便倒了两盅,一盅推给金元宝刺史,一盅塞进了谢沉霜掌心里。 “一壶酸梅汤而已,跑这么急做什么?”谢沉霜笑笑,一手握着杯盅,一手掏出帕子,递给叶蓁。 叶蓁就势在谢沉霜身侧坐下,用帕子擦了汗,又去蹭谢沉霜的扇子。 谢沉霜同金元宝刺史说着话,但手中的扇子,却不着痕迹偏了几分,叶蓁的眼睛瞬间弯成月牙。他们说的事,叶蓁听不懂,可叶蓁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会儿莫名觉得的心慌。 只有待在谢沉霜身边,那种心慌的感觉才会消散。 外面骄阳似火,蝉鸣凄厉。房内摆了冰盆,盆底已融了一滩水渍,有冰块在水面上打旋儿。 叶蓁坐在谢沉霜侧后方,她撑头去看谢沉霜。 今日的沉霜眼上并未覆白纱,他一袭宽袖玉袍,莹白如冷玉的手,从袖中探出来,纤长指尖捏着茶盅。此时他正坐在椅子上,唇畔噙笑听着金元宝刺史说话,但漫不经心垂下的眼脸,却带着冷漠疏离。 看着矜贵端雅,又高不可攀。 这样的谢沉霜,叶蓁是陌生的。 而谢沉霜身上的矜贵端雅,是浑然天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这样的人,非世家豪族绝对养不出来。可自己从前竟然信了,他是读书人这话。 叶蓁神色黯淡垂眸,对面那道目光,再次隐晦的扫了过来。 叶蓁待不下去了,她匆匆寻了个借口,便退了出去。 云州刺史有意买谢沉霜一个好,叶蓁刚走,他便站起来,冲谢沉霜行了个揖礼:“下官提前恭喜谢公子了。” “哦,王大人何出此言?” 云州刺史满面讨好,神色中又带着激动:“公子离家半载,想必不知道,家中长辈已为公子聘了王家女,只待公子归家,便可择日完婚。下官祖上曾有幸和王家连过宗,腆着脸说句高攀的话,日后下官和公子也算是……” “嘭——” 一声清响。 见谢沉霜敛了笑,不辨喜怒坐在那里,姻亲那两个字,在金元宝刺史舌尖滚了一圈,又被他咽了回去。 屋内顿时凝滞住了。 过了须臾,谢沉霜收回手,不咸不淡说了句:“手滑了。” 叶蓁回房没一会儿,就听见金元宝刺史离开的声音,但谢沉霜没来找她,叶蓁也没去找谢沉霜,只呆呆坐在桌边,看着手中的玉簪出神。 直到夜幕四合时,房门才被敲响。 叶蓁将门打开,谢沉霜站在门外,冲她温柔笑笑:“我听街上很热闹,要不要去逛逛?” “好。”叶蓁答应了。 谢沉霜今夜照旧没覆白纱,可因有叶蓁在,一路行来,愣是没人看出来,谢沉霜眼睛其实看不见。 叶蓁想到今日,谢沉霜见金元宝刺史时,也没覆白纱,她一面刻意避开,不让行人撞到谢沉霜,一面问:“那个金元宝刺史是坏人么?” 谢沉霜愣了愣:“金元宝刺史?” 叶蓁解释了这个绰号的原因,谢沉霜顿时弯了弯唇角:“他姓王,至于是不是坏人……” 谢沉霜顿了顿,尽量说的通俗易懂些:“世人并不是非黑即白,恶人也会有善举,善人也会生恶心,所以没办法用好坏一言蔽之。” “好像也是。”叶蓁赞同点点头,正要说话时,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巨响。 她仰头,就见盛绽的烟花,在夜空里转瞬开到荼蘼,然后又在须臾间,将流光朝人间抛撒下来。 “有人在放烟花哎。”叶蓁激动的摇着谢沉霜的胳膊,仰头朝天上望去。 嘭—— 嘭嘭——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烟花,冲上夜空绽开,照的整个云州城亮如白昼。 从旁边人的口中,叶蓁才知道,这烟花是城东陈员外家放的,陈员外的儿子如愿以偿娶到了喜欢的姑娘,便放烟花让大家也跟着高兴高兴。 “要让大家跟着高兴,干嘛不直接派喜钱啊!放几个烟花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喝的。”有人尖酸刻薄说完,一扭头,就扎进茫茫人海里,再也寻不见踪迹了。 一场盛大的烟花宴过后,行人们便又各忙各的了。 今夜出来也逛的差不多了,叶蓁将谢沉霜带到路边树下,看着谢沉霜,轻声问:“霜霜,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说?” 从他们出门时,叶蓁便察觉到了,她一直在等谢沉霜开口。 谢沉霜身后是一株四月雪,此时正值花期,白花丝丝缕缕挤在枝头,如霜雪覆盖。谢沉霜立在树下,黯淡无光的眸子里滑过一抹挣扎,最终还是如实相告:“蓁蓁,我可能暂时无法带你回家了。” 叶蓁眼睫轻轻一扇。 果然。 “但是蓁蓁,我……”谢沉霜下意识想解释。 叶蓁给了他答案:“好。” 谢沉霜顿时怔住。 没有生气,没有质问,只有一个简单利落的好。 谢沉霜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叶蓁是什么样的神态,说出这个好字的。这个好字说的太快,太利落,他也没听出来话里的情绪。 但以他对叶蓁的了解,叶蓁的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莫名的,谢沉霜有种失控的感觉。他踉跄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拉叶蓁,却扑了个空。 叶蓁在心里叹了口气,主动拉住了谢沉霜。 谢沉霜立刻攥紧叶蓁的手腕:“蓁蓁,我并非故意食言,实在是我家中……” “你会回来娶我么?”叶蓁不想听谢沉霜的解释,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谢沉霜握紧叶蓁的手腕,声音温润坚定:“我会。” 叶蓁看着谢沉霜,就像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触手可得,实则却遥不可及。 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他说会回来娶她。 叶蓁梨涡带笑,可眼里却慢慢蓄了泪,但她仍声色如常:“好,我信。” 知道议亲一事后,谢沉霜便打算立刻动身回京。原本谢沉霜是打算,留两个他的人护送叶蓁回去的,却被叶蓁拒绝了:“不用,就四天的路程,我租辆马车回去就成啦。” 说到这里时,叶蓁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荷包,满脸得意:“我现在有钱啦。” 谢沉霜不同意叶蓁自己回去,最后两人各退一步,让云州刺史派了两个衙役,护送叶蓁回春水村。 分开那天是个好天气。 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千里。风一吹,云州的四月雪,香飘十里,白色的花瓣,像隆冬的大雪,洋洋洒洒扑了行人一身。 叶蓁扶着谢沉霜上了马车,转身要走时,却又被谢沉霜叫住。 谢沉霜道:“把手给我。” 叶蓁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谢沉霜握住了叶蓁的手,然后将一物放在她的掌心,温润笑了笑:“这个给你留作信物。” 叶蓁垂眸,掌心里躺着一块玉佩。 是曾被谢沉霜当掉的那块,青羽等人到云州后,又将这块玉佩赎了回来,现在谢沉霜又将它留给自己做了信物。 叶蓁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谢沉霜回京同叶蓁回春水村是两个方向,目送着谢沉霜的马车走远后,叶蓁才折返回了自己的马车旁。 有两个衙役已经等在那里了。 待叶蓁上了马车后,衙役一甩鞭子,马便往春水村的方向跑。 他们两人各归各家。 叶蓁到底没忍住,掀开帘子朝后面看去。宽阔平坦的官道上,已经没有谢沉霜的马车了。 叶蓁放下帘子,抬手捂了捂眼睛,然后将谢沉霜给的玉佩,塞进了随身的包袱里。 作者有话说: 那什么,我明天尽量早点更,顶着锅盖跑 第8章 归家 ◎谢沉霜敛袖谢恩,丝毫不知道,自己将会错过什么。◎ 四日的路程一晃而过。 叶蓁回到春水村时,红霞鳞次栉比铺满天际。正值农忙之际,田里乡间全是人,大人忙着割麦子,孩童们在田间追逐嬉闹。 有小孩眼尖,远远看见了叶蓁,便扯着嗓子高喊:“叶姐姐回来了。” 田间忙碌的人,顿时抬头看过来。 见叶蓁身后还跟着两个衙役,大家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叶蓁不是跟那个男的走了吗?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还是被衙役送回来的,难不成是犯什么事了?” 春水村的里正,见状忙从麦田里上来,一瘸一拐迎过去,面色紧张问:“官爷,怎么了这是?” 其中一个衙役答话:“无事,我等奉刺史大人之命,护送叶姑娘回家。” 刺史派人护送叶蓁回家?!叶蓁怎么跟刺史扯上关系了?! 里正想问,可看着衙役们腰配挎刀,威风凛凛的模样,他顿时又不敢开口了。 叶蓁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指着村里,笑吟吟道:“辛苦两位大哥送我回来,我家就在前面,两位大哥去我家喝碗水歇歇吧。” “叶姑娘的好意,我们兄弟二人心领了,但我们还要赶回去,向刺史大人复命,就不耽搁了,告辞。” “哎,两位大哥等等。”叶蓁忙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塞给两个衙役,梨涡带笑,“两位大哥既着急回去复命,我就不留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两位大哥路上买碗茶喝吧。” 衙役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了。 叶蓁人美嘴甜,出手又大方,这一路上,茶水果子也没断过。两个衙役得了她的好,自然也愿意照拂她一二。 在离开前,衙役故意朗声道:“临行前,我家大人交代过了,若姑娘日后有事,可去云州刺史府寻他,他定会为姑娘做主。” 说完,又敲打了一番里正。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平日在村里被人端着敬的里正,在衙役面前,却是毕恭毕敬。 他弓着腰,连连赔笑:“好好好,两位官爷放心,有小老儿在,春水村绝对无人敢欺负叶蓁。” 敲打完里正后,衙役们便告辞走了。他们刚走远,四婶就从田里跑过来,急急问:“叶蓁,你咋回来啦?” “对啊!你咋回来啦?那个长得贼好看的男人呢?” 街坊四邻们七嘴八舌问了起来,不过大家也都是好奇关心,并无恶意。 直到一道阴阳怪气的哼笑声响起:“还能咋回来的,肯定是攀高枝摔了呗。哼,我早就说过了,这人呐,攀高枝前,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攀高枝的命!” 这话委实说的尖酸刻薄了些,有人听不下去了:“刘婶子,你说话没必要这么难听吧!” “就是,全村谁不知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在说葡萄酸啊!”有人小声附和。 刘婶子瞬间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刻跳起来泼辣怒骂:“放你娘的屁!老娘怎么就吃不到葡萄,在说葡萄酸了?就她这样……” “大壮他娘!”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刘婶子的话。 刘婶子脖子一缩,顿时老实了。 里正从田陇上走过来,将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杵,语气暗含责备:“为了你家大壮,你也该多积些口德。” 刘婶子脸瞬间涨的通红。里正是他们刘氏家族的族长,论辈分她得称他一声三叔公,而且这些年,他们孤儿寡母的,也没少倚仗人家。如今里正发话了,刘婶子不敢不从。 里正又扫了众人一眼:“都散了,割麦子去。” 众人立刻做鸟兽状散去,里正又单独将叶蓁喊过去,询问她是如何认识云州刺史之后,才放了叶蓁。 回去的路上,叶蓁摸了摸扁下去的荷包,有点心疼,但好在这银子也不算白花。日后有里正在,刘婶就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 叶蓁倒不是怕刘婶,只是她一个姑娘家,成日跟人吵架骂街的,总归不体面。既然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她为何不用呢! 叶蓁长舒一口气,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离家大半个月,屋里已落了一层薄灰。叶蓁放下包袱,打水擦擦洗洗,里外收拾了一遍之后,小院顿时又整洁如从前了。 叶蓁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正要坐下休息时,院门就被人敲响了。 是四婶。 她系着围裙,一手端着一碟野菜包子,一手端着一碗疙瘩汤,站在门外爽朗笑道:“这是今年新麦做的,给你送点尝尝鲜。” 叶蓁正好饿了,当即便接过包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大快朵颐起来。 “慢点吃,慢点吃。” “嗯嗯嗯,”叶蓁咬着包子,含糊不清道,“还是四婶你做的包子好吃。” “好吃就多吃几个。”四婶慈祥笑笑,坐在旁边,一面看着叶蓁吃包子,一面说叶蓁不在这段时间,村里发生的琐事。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却透着寻常百姓独有的烟火气,让叶蓁倍感亲切。 等叶蓁吃饱之后,四婶才小心翼翼问:“咋突然回来啦?” “我舍不得婶子,就回来了呀。”叶蓁眨了眨眼,狡黠一笑,眉眼鲜活灵动。 “哟,快让婶子瞧瞧,你今儿嘴上是不是抹蜜了,这么甜。” 两人顽笑了一回,见叶蓁脸上并无伤心之色后,四婶这才放下心来。她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她同叶蓁道:“既回来了,日后就好好的,别管那些长舌妇说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叶蓁轻轻点头,四婶又陪她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了,才收了碗碟回家去了。 叶蓁简单洗漱一下后,便爬上床睡了。连日奔波,她早已是心神俱疲,可躺在床上,听着寂寂夜里的虫鸣蛙声,叶蓁却怎么都睡不着。 在云州街头生出的孤独感,在这一刻莫名又涌上来了。 叶蓁躺在床上,摇着蒲扇,幽幽感叹:“嗐,人果真是得陇望蜀啊!” 在云州的时候,她想鸡飞狗跳的春水村,如今回来了,她又开始想谢沉霜了。想有什么用!他又不会属于她。 叶蓁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不想了,睡觉。 可越努力睡,反而越睡不着,最后叶蓁索性一把掀开被子,趿拉着鞋,举着灯盏去了隔壁。 叶蓁将灯盏放在桌上,将一个木箱子拖出来。 木箱子里装着一叠衣服,是谢沉霜曾经穿过的,当初谢沉霜从这里离开时,并未带走它们。叶蓁蹲在箱子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从包袱里翻出谢沉霜临走前留给她的那块玉佩。 玉佩通体无暇,触手温润。 叶蓁指尖抚摸了一会儿玉佩,将它放在那叠衣服上,深深看了一眼之后,便找了一把大锁,喀嚓将箱子锁上了。与其一起锁上的,还有他们曾经那些美好。 做完这一切,叶蓁重新又躺回了床上,这次她很快就睡着了。 山里向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几日正值农忙,大家早早就起床去地里割麦子了,村里没了平常那股吵嚷劲儿,叶蓁醒来时还有些不习惯。 她下床推开窗,第一眼看见的,是院中的石榴树,再然后,是郁郁葱葱的山林。 蓦的,裙子突然往下坠了坠。 叶蓁垂眸,就见狸花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此刻正蹲在她脚边,用爪子扒拉她的裙子,喵呜喵呜叫着。当初叶蓁同谢沉霜走之前,将它给四婶养了。 “你是知道我回来了,所以也回来了么?”叶蓁笑了笑,将狸花猫抱起来往外走。 此时天刚破晓,山里弥漫着薄雾,枝头上露水莹亮发光。 叶蓁抱着狸花猫走到石榴树下。 她走时,这树榴花开的正艳。如今再回来时,当初的榴花,已成了一颗颗小果子,小巧精致挂在枝头,像藏在绿叶间的小灯笼。 “喵呜~”狸花猫盯着一个方向,哀怨叫了声。 叶蓁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 窗边廊下,那些谢沉霜曾经最爱待的地方,眼下空荡荡的。 叶蓁抬手摸了摸狸花猫,同它解释:“他回家了,以后,就又剩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喵呜~” 叶蓁揉了揉狸花猫的脑袋,像是在同狸花猫说,也像是在同她自己说:“你不适应也得适应,他不属于这里的。” ———————— 谢沉霜日夜兼程的赶路。 青羽心里还在纳闷,京里那边的来信,都是他念给谢沉霜听的,最近也没急事啊,谢沉霜这么着急回京做什么?可主子的事,非他一个下属敢置喙的。 这天夜里,他们难得宿在了客栈里。 夜里用过饭后,谢沉霜突然问:“云州那边可有书信传来?” “有,云州刺史来信说,已将叶姑娘平安送回春水村了。” “把信给我。”谢沉霜伸手。 青羽立刻将信递过去。 谢沉霜看不见,便用指腹在信纸上一点一点摸索。青羽看见这一幕,眼皮猛地跳了跳,心里蓦的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六月初一,谢沉霜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上京。 马车一路低调驶回谢家,谢家人早已得了信,在谢沉霜进府前,便已将下人全都支走了。只有谢家大夫人戚蓉,并谢家二爷谢博仁,在厅堂上候着。 戚蓉一身酱紫色折枝裙,云鬓高髻,雍容端庄坐着,目光频频看向外面。谢家二爷谢博仁坐在下侧,眉心紧蹙,长了一嘴的燎泡,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外面骄阳似火,树上蝉鸣不止,叫的人愈发烦闷。 “来人!”谢博仁被吵的心烦,正要让人将蝉粘走时,一转头,就看见谢沉霜回来了。 戚蓉立刻站起来。 谢沉霜从外面进来,冲他们行礼:“母亲,叔父。” 谢博仁的目光,落在谢沉霜身上,虽风尘仆仆,但神色平和沉稳,出去一趟,倒是没落下君子端方之态,谢博仁在心里赞许点点头。 戚蓉走过来,眉眼关切问:“大郎回来了,眼睛可好些了?” “劳母亲挂念,眼睛目前尚不能视物。” “还是不能视物?”谢博仁蹙眉,刚才谢沉霜进来时如履平地,谢博仁还以为他的眼睛已经好了。却不想,竟然还是不能视物。 谢博仁立刻站起来,语气肃冷:“来人,拿我的帖子,去请裘太医过府一趟。” 他们正说着话,管家匆匆跑进来:“宫里来人了,说陛下急召大公子入宫。” 既是陛下急召,自是耽搁不得,谢博仁便让谢沉霜先进宫了。 宫里这条路,从小到大,谢沉霜走了许多遍,如今即便是看不见了,凭借过往的记忆,他依旧能走得十分平稳。 宣帝一看见谢沉霜,便快步过来,迎面捶了谢沉霜一拳:“你小子,总算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自你失踪后,整整三个月,朕日日夜不能寐。” 谢沉霜是宣帝的伴读,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比旁人亲厚许多。在谢沉霜面前,宣帝也懒得维持君王的稳重。 “让陛下忧心,是臣之过。”谢沉霜温润笑笑,就要向宣帝行礼。 “行了行了,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要讲究那些俗礼了。”宣帝说着,转身往回走,“你是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时间,朕简直是忙的焦头烂……” 话没说完,突然听到哐当一声。 宣帝下意识转头,就见谢沉霜身子晃了晃。 而谢沉霜面前,一个铜香炉翻倒在地。 直到此时,宣帝才注意到,谢沉霜的眼睛黯淡无光。宣帝面色微变,当即吩咐:“来人,传裘贺知立刻来见朕。” 侍从在外面应了声,便飞奔而去了。 宣帝又折返回去,皱眉道:“你还是看不见?” 谢沉霜进来行动如常,宣帝还以为,他的眼睛已经好了。 谢沉霜笑的有些无奈:“陛下,今天您是第二个,问我这话的人。” 宣帝:“……” “既然看不见,你为何不早说?” “陛下您没问。” “你不说朕怎么知道?”宣帝反驳谢沉霜的同时,命人将殿内的摆设,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 谢沉霜一路畅通无阻落座后,两人这才言归正传,宣帝敛了之前的轻松之色,叹息道:“此次是朕让你受累。” 堂堂一国之君,说这话时,却是满满的无奈。 谢沉霜知道宣帝的处境,他轻声道:“陛下言重了。只是欲速则不达,还请陛下韬晦待时。” 宣帝垂眸,面上闪过一丝晦暗,却又不得不承认,谢沉霜说的事实。徐相在朝盘桓多年,他的门生党羽众多,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除掉的。 “这次是朕心急了,只是朕……”宣帝猛地低咳起来。 “陛下!”谢沉霜当即便要起身。 “坐着罢。”宣帝摆摆手,握拳抵住唇角,“老毛病了,不碍事。” 宣帝生来便患有弱症,太医曾言,他这病须得好生调养,不能忧心劳累。可宣帝生在帝王家,又是一国之君,身上担着家国天下,担着黎民百姓,他如何能不忧心劳累。 平复过后,宣帝又叹了一口气:“原本朕想着,你回来了便将寻找皇妹一事,交给你去办的。如今你既这样,那此事朕交给别人去办吧,你只管安心看眼睛便是。” “臣谢陛下体恤。”谢沉霜敛袖谢恩,丝毫不知道,自己将会错过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晚早点更啦 第9章 拒婚 ◎母亲,叔父,这门婚事,我不愿意。◎ 谢沉霜回到谢家时,天已经黑了,谢府管家翁伯,正提灯候在府门前。 看见谢沉霜从马车上下来,翁伯立刻提灯迎过去:“大公子,您小心脚下,大夫人和二老爷,在厅堂等您。” 谢沉霜轻轻颔首,轻车熟路往厅堂去。 刚拐过抄手游廊,正要下台阶时,寂寂夜里,蓦的响起破空声。 谢沉霜立刻收住脚,微微侧首。 下一刻,一枚飞镖携着劲风,擦着谢沉霜的脸颊,钉进谢沉霜身后的树干里,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翁伯吓了一跳,立刻扭头看过去。 就见暗夜里,有人摇着一把玉骨折扇,晃晃悠悠从月拱门前过来。那人一身雪青色衣衫,眉眼与谢沉霜有五分像,但两人身上的气度,却是截然相反。 谢沉霜是清雅端正,而来人却是桀骜不驯,一身的反骨。 管家看见来人,先是一愣,旋即急急道:“二公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来人是谢家二公子谢灵岚。 “自然是听说兄长回来了,来找他叙叙旧啊!翁伯,你别挡道啊!”谢灵岚说着,用扇子将管家拨开,笑嘻嘻便要朝谢沉霜过来。 翁伯试图阻止:“二公子,你……” “无妨,翁伯你先下去吧。”谢沉霜发话,翁伯这才退下。 寂寂庭院里,顿时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夜风拂过,婆娑的树影似嗅到血腥味的恶鬼,猛地扑上来,抽在廊下的灯笼上。 谢灵岚走到谢沉霜面前,身子前倾,伸手在谢沉霜面前晃了晃。 见谢沉霜毫无反应,谢灵岚像小孩子看见新鲜玩意儿一样,他轻轻啊了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愉悦:“呀,真瞎了啊!” 谢沉霜神色淡淡的:“既然确认过了,那就回祠堂继续跪着吧。” 谢灵岚的面容有一瞬的恼怒,旋即又抚掌称赞起来:“兄长真是厉害,眼睛都瞎了,竟然还能知道,我被在祠堂罚跪了。” 谢沉霜垂眸敛目,并不难猜。 谢灵岚一向不喜欢他这个兄长,既知道自己今日回来,他断不可能此时才来。而且刚才谢灵岚过来时,虽然他刻意掩饰过了,但谢沉霜还是听出来了,谢灵岚的脚步声,明显不如平日里那般轻巧。 “兄长既然这么聪明,”谢灵岚凑过去,笑得人畜无害一脸,“那么不妨猜猜,我现在要做什么?” “谢灵岚。”谢沉霜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谢灵岚动作一顿,就对上了谢沉霜黑黢黢的眼睛。 谢沉霜的眼神沉寂无光,但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敏锐,他‘看着’谢灵岚:“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什么都不做,就待在祠堂里认真思过。” 谢灵岚轻笑一声,语气近似叹息:“可惜我不是你呀!” 话落,刃光一闪而过。 谢灵岚两指间,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飞镖。他捏着这枚飞镖,直直便要往谢沉霜的眼睛里刺。 “公子!!!”青羽目眦欲裂,拔剑便往这边惊掠而来,但仍是来不及。 可飞镖尖在碰上谢沉霜的眼脸时,却猛地顿住了。 不过不是谢灵岚良心发现,而是他动不了了—— 谢沉霜的手,捏住了他的腕骨。 “谢灵岚!你在干什么!!!”一道暴怒声蓦的响起。 一向风仪严峻的谢博仁,此刻连仪态也顾不上,满面怒容疾行而来,戚蓉跟在他身后,亦是步履匆匆。但戚蓉是世家女出身,此刻即便是心急如焚,但面上依旧是端庄娴雅。 谢沉霜两指轻轻用力,谢灵岚顿觉胳膊一阵酥麻,指尖不受控松开,飞镖吧哒掉到了地上。 “谢灵岚!”谢博仁过来,指着谢灵岚,又气又怒,“那是你兄长,你怎么能如此对他!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二叔,我就是让兄长,陪我玩个飞镖而已,怎么就到相煎何太急了呢?”谢灵岚眨了眨眼睛,一脸委屈,“难不成,您和我父亲从前,就没一起玩儿过飞镖么?哎,二叔瞧您这样,该不会真没玩儿过吧!” “够了!”戚蓉冷着脸呵斥,“向你二叔和兄长道歉。” 谢父早亡,是戚蓉将他们二人拉扯长大的,谢灵岚敢气谢博仁,却从不敢忤逆生母,此刻见戚蓉动怒了,谢灵岚道歉的话张嘴就来:“二叔,兄长,我错了,还请你们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谢灵岚嘴上说的好听,面上却没多少诚意,尤其一张漂亮的桃花眼里,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乖张。 谢博仁怒气更盛,哆嗦骂道:“桀骜不驯!冥顽不灵!同是谢家子,你为何不能像你兄长一样!!!” “要我像兄长一样,成呀!”谢灵岚桃花眼一挑,笑嘻嘻道,“只要二叔您答应,日后让我做谢家的家主,那我现在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怎么样?” 谢博仁:“你——!” 戚蓉冷着脸,吩咐道:“来人,将二公子捆去祠堂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他出来。” 仆从们对视一眼,只得战战兢兢过来。 “别碰我,祠堂那地儿我熟,我自个儿去。”谢灵岚大摇大摆往外走,还不忘头也不回的调侃,“二叔,谢家出一个谢重顾是骄傲,要出两个,那您不得吓坏了!” 谢博仁转头还想骂,谢灵岚嗖的一下就蹿远了,谢博仁差点被气的背了过去。 到了厅堂里,连喝了三盏菊花茶,谢博仁铁青的脸色才略微好些,他强忍着怒气,问谢沉霜:“今日你入宫后,我派人去裘太医府里时,正好碰见陛下急召裘太医入宫,可是陛下的龙体……” “陛下龙体无恙,裘太医是为我诊治的。” 谢博仁紧绷的面皮这才松懈几分,戚蓉在旁问:“裘太医怎么说?” 谢沉霜眼睫轻扇了一下,裘太医确实说过医治之法,只是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裘太医说,须得徐徐医之。” 谢博仁问:“那他可曾说过,何时能医治好?” “不曾。”谢沉霜话音刚落,便听见谢博仁的呼吸,瞬间粗重了几分。 戚蓉也是一脸忧色。 厅堂里有一瞬的寂静,谢沉霜开口:“母亲,叔父,可是有事瞒着我?” 戚蓉开口:“如今你也到成婚的年纪了,前段时间,我同你叔父,给你定了门婚事,是王家嫡女王令姝。诸事皆已敲定,就等你回来商讨细节了,可谁曾想……” 说到此处,戚蓉顿住。 谢博仁拧了拧眉,接话道:“王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之人,明日我再同王家人说。” 自古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谢沉霜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他们的婚事更像是一场家族势力联姻,他们没有选择和说不的权利。 戚蓉与谢博仁,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下了。戚蓉道:“好,那此事就有劳……” “母亲,叔父。”谢沉霜突然开口。 戚蓉和谢博仁看过来。 堂中灯火煌煌,一身雪衣的谢沉霜,一撩衣袍跪下,声色朗润坚定:“母亲,叔父,这门婚事,我不愿意。” 戚蓉愣住。 从小到大,谢沉霜一贯懂事,对于长辈的安排,从未拒绝反驳过,这是第一次。 谢博仁也愣住了。不过谢沉霜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认足够了解谢沉霜,便蹙眉问:“这门婚事有何不妥之处?” 难不成王家有什么问题? 世族大家之间议亲,向来只论利益,不论其他。若王家当真有问题,那谢博仁就要重新考虑这门婚事了。 却不想,谢沉霜垂下眼睫,轻声答:“这门婚事很好,只是我已心有所属。” 这话一出,满室皆惊。 谢博仁愣了愣,心里已经有种不详的预感了,但他仍问:“是哪家姑娘?” “她非世家女。” “嗡——” 谢博仁脑袋里的那根弦断了。 在得知谢沉霜想娶的是一个乡野孤女时,谢博仁脸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戚蓉亦是一脸的惊诧,不过她没有谢博仁反应那么大。 顿了须臾,戚蓉开口:“是她以救命之恩要挟,要你娶她的?” 谢博仁看向谢沉霜。 谢沉霜道:“不是,是我想娶她。” 谢博仁一掌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反对:“不可能!我们谢家是簪缨世家之首,断不可能让一个乡野孤女进门。” “可是叔父,”谢沉霜归的笔直,神色坚定,“我是一定要娶她的。” “你魔怔了不成!”谢博仁蹭的一下站起来,指着谢沉霜,怒形于色。 戚蓉一脸愁色。 若是谢灵岚,她还能骂上几句,逼着他给谢博仁道歉,但谢沉霜不行。 谢沉霜从小就是家族翘楚,一直都是被当做谢家未来家主培养的。这些年,谢沉霜也做的很好。他冷静自持,从未忤逆拒绝过长辈的安排,这是第一次。 看着跪在地上的谢沉霜,戚蓉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谢沉霜了——面上看着温温润润的,十分好说话,可一旦执拗起来,没人劝得动。 见谢博仁也被气的不轻,戚蓉只好从中调停:“既然大郎中意那姑娘,不如这样,待王家嫡女过门后,再选个好日子,纳了那个姑娘,可好?” 虽说那姑娘身份卑微,但看在谢沉霜非她不可非份上,勉强纳她做个妾,也不是不可以。 谢博仁虽面色不虞,但勉强也同意了。 谢沉霜不同意,他道:“我要娶她为妻。” 他答应过她,所以要说到做到。 这话一出,厅堂里顿时一片死寂。 第10章 说媒 ◎你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帮你找。◎ 叶蓁回到春水村之后,日子一如往昔。 只是在院中独坐,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廊下窗边时,她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怔愣出神。 与谢沉霜相处的那三个月,美好的像一场黄梁绮梦,如今梦醒了,她也该面对现实了。 “嘭——” 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 叶蓁吓了一跳,她转头,就见春芽哭着跑进来。 “叶姐姐,你快去看看,我娘她又不好了。” 叶蓁放下药筐,当即便要跟春芽去,但刚跑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来,她忙折返回去,从箱笼里取出一块包好的帕子,打开见里面的东西还在之后,叶蓁才揣着它急急出门。 春芽和春花是亲姐妹,自从春花没了之后,她娘的身子就不大好了。再加上前段时间农忙,她娘不听劝,非要到地里去帮忙。她娘本身身子不好,再加上这么一累,农忙完之后,就直接躺下起不来了。 叶蓁过去时,春花娘已是出气多进去少了,屋里还围了不少人。 “不要围在屋里,都先出去,我要开始施针了。”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退了出去。 叶蓁一面给春花娘施针,一面同春芽道:“把那个帕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两根参须,让你娘含在嘴里。” 这参须还是谢沉霜在的时候,叶蓁买给他的,如今只剩下一点点了,眼下刚好能救个急。 叶蓁施针过后,春花娘终于睁开了眼睛。 一众孩子全都跪到了床前,争先恐后叫着娘。 叶蓁偷偷同春花爹道:“有什么话,尽快说吧。” 春花娘已是油尽灯枯,她也无能为力了。 春花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闻言身子猛地一颤,顿时红了眼。不过前几日,叶蓁便私下同他说过,春花娘时日无多了,让他该准备就准备起来,所以他也早有心理准备。 春花爹用手背飞快抹了下眼睛,然后走过去,握住春花娘枯瘦的手,哽咽道:“臭婆娘,有什么话,你说,我跟孩子们都听着。” “不要走,你们大姐的路,鸡窝里飞不出凤凰,人要知命,知道吗?”春花娘嗬哧嗬哧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床边的女儿们,生怕她们中,有谁再走大女儿的老路。 春芽姐妹几个哭着点头。 春花爹也道:“臭婆娘,你放心,她们谁敢学她们大姐,我就打断她的腿。” 春花娘艰难点点头,蓦的又伸出一只手,朝虚无的空气里探去,嘴上骂道:“春花啊,你这个死丫头,让你不听娘的、不听娘的……” 话还没说完,干瘪枯瘦的手跌回被面上,睁大的眼珠子瞬间不动了,只有眼角流下一滴泪。 “娘!”屋内顿时响起痛哭声。 叶蓁走出去,等在外面的邻居们,纷纷看过来,叶蓁闭了闭眼睛,轻轻颔首,不少人瞬间便红了眼眶。 春水村虽然平日里鸡飞狗跳不断,但遇到谁家有红白喜事,村里人都会热心帮忙。 春花娘的后事办的很体面,春花爹请唢呐吹了三天,在第四天晨雾还未散去时,村里人一路送春花娘出村安葬。 那天叶蓁也去了。 春花娘没和春花葬在一起。村子里的习俗是,出嫁的女儿,不能葬在娘家的祖坟里,那样会坏了娘家的运道,所以春花是孤零零葬在山坡上的。 为春花娘送葬时,叶蓁独自去看了春花。 春花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笑起来时,会露出两个小虎牙。虽然个子小小的,但却十分能干,除了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之外,她还会绣花打猪草,闲暇时还会跟叶蓁一起上山挖草药。 可那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如今却成了一座孤坟,还是一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孤坟。 而这一切,是因为一个春日的早晨。 早起的农家女,背着竹篓于晨雾蔼蔼中,唱着山歌去田陇上摘桑叶。在路上遇见了打马游玩的富家公子,富家公子对她一见倾心,将其带回家中做妾。 农家女以为,这是一场爱情的邂逅,却殊不知这是她凋零的开端。 半年后,富家公子派人将春花送回来时,春花已经疯了。 无人知道,这半年里,春花经历过了什么。 等她被送回来时,她的脸毁了,曾经貌美活泼的姑娘,变得疯癫痴傻起来,成了人人都可诱骗欺辱的对象。 后来,春花死在了一个深夜里,一尸两命,无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叶蓁蹲下来,将上山时采的花,放在春花坟前。 “哎呦,你怎么来这儿了?快走快走!”四婶看见叶蓁,不由分说将她拉走。 送葬返回村里后,众人去春花家里吃过午饭后,这才各自散去。四婶与叶蓁一道回家,路上四婶问:“叶蓁,你跟四婶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还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呢?” “嗯?哪个男人?”叶蓁歪着头,一脸疑惑。 “装!你再给我装!”四婶作势要去拧叶蓁,叶蓁忙娇笑着躲开,连连告饶,“好四婶,我错了,我错了。” “错了就老实交代。”四婶双手叉腰,瞪着她。 “好好好,我老实交代,他都走了,我还想他做什么,早就不想啦。” “真的?”四婶目光怀疑看着叶蓁。 叶蓁咽下嘴里的锅巴,杏眼乌黑纯澈,她举着小手发誓:“真的,骗你是小狗。” 四婶这才勉强信了,她道:“既然你不想着先前那个男人了,那四婶跟你说个事,今儿隔壁枣庄王木匠媳妇儿跟我一块儿坐席时,向我打听你来着,她说她家大儿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蓁截了:“呀,看这天要下雨了,我被子还在外面晒着,四婶,你今儿是不是也晒麦子了?赶快回家收,迟了就该被雨淋了。” 庄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庄稼了,一听这话,四婶着急忙慌往家跑,但跑了几步之后,四婶又觉得不对劲儿—— 一抬头,天上火烧云成片,哪里像是有雨的样子。 四婶立刻扭头,叶蓁已经跑了,并且一边跑,还一边喊:“四婶,我还小,不着急。” 四婶被气的嘴歪,可叶蓁都被吓跑了,她总不能再追上去上赶着做媒,只得就此作罢。 结果这天夜里,叶蓁回去做了一宿的梦。 前半段是美梦,后半段是噩梦。 叶蓁梦见,谢沉霜骑着高头大马,如约来娶她了,村子里所有人都来送她出嫁。但蓦的场景一转,一个黑漆漆的夜里,叶蓁发现自己小腹微微隆起,被白绫吊在房梁上,底下站着神色漠然的谢沉霜。 叶蓁被生生吓醒了,一摸头上全是冷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婶家的院门就被人敲的震天响。 “谁啊!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四婶怒气冲冲打开院门,看见外面的人时,顿时愣住了。 叶蓁小脸惨白,眼底乌青一片,她双目无神问:“四婶,你昨天说的那家,叫什么来着?” “……” 四婶将叶蓁带进家里,给她倒了碗水,然后细细同叶蓁道:“昨天找我打听你的有三家,一家是枣庄的王木匠家,一家是胡庄的周豆腐家,还有一家是我亲妹子……” 四婶说的唾沫满天飞,最开始,叶蓁还认真在听,可听着听着,她的眼皮子控住不住往一起耷拉。 “怎么样?这三家你中意哪家?”四婶长喘一口气,看向叶蓁。 叶蓁抬手揉了揉眼睛,小脸严肃:“听着都很不错,四婶你别急,让我回家好好想想,想好了我再给你答复。” 结果回家后的叶蓁,往床上一扑,直接就睡了个昏天暗地。 过了两日,叶蓁这边始终没动静,四婶便主动上门来问了,叶蓁才想起来,自己还干过这么一件蠢事,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四婶,那三家我不熟,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只捡好听的说呀?” 婚姻之事,向来有长辈出面打听的,叶蓁父母皆亡,无人帮她打听,她确实不好选的。 四婶便道:“那这样,你说你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帮你找。” 叶蓁认真想了想,然后道:“长得好看,脾气要好,还得喜欢猫。” 四婶一听这话,顿时就给了叶蓁一记眼刀:“你干嘛不直接说,你想嫁给先前那个男人?!” 叶蓁:“……”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 “四婶,我这要求也不高吧,”叶蓁眨了眨眼睛,一脸娇憨,“那别人成婚,都要求聘礼的,我这也没要求这个呀。” 四婶横了叶蓁一眼。 话是这么说,但叶蓁心里的那点小九九,她还能不知道啦?! 不过叶蓁还是个小姑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一个惊艳的男人,喜欢人家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四婶没说什么,只拍着胸脯,道:“行,包在四婶身上了,你就等着相看吧。” 不知怎么的,叶蓁右眼猛地跳了跳。 第11章 归来 ◎叶蓁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如期而至了。◎ 八月里得了闲,四婶就张罗起这事来了。 十里八村都知道叶蓁,如今听闻她有意择婿,其他村也有不少人家,请媒人赶过来求娶。原本鲜少来外人的春水村,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叶蓁全程没露面,都是由四婶张罗的。 一拨接一拨的人,四婶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 四婶又是亲自掌眼,又是私下找人打听门户,村里人都打趣,怕是叶蓁亲娘在世,都望尘莫及了。 最后敲定三个人选后,四婶来找叶蓁。 四婶先说了这三人的家境秉性,然后同叶蓁道:“这三个最符合你的要求,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婶子约他们来,你隔着帘子见一见,看中意哪个。” “这个先不急,今儿暑气重,四婶你先喝碗绿豆汤解解暑。”叶蓁巧笑倩兮将一碗绿豆汤递过来。 四婶接过绿豆汤,同叶蓁开玩笑:“算你这丫头有良心,也不枉婶子我这几日,忙前忙后为你张罗。你可要记得,等你成亲那日,婶子可是要坐上席的。” “好好好。”叶蓁满口应了。 四婶绿豆汤还没喝完,叶蓁又端了甜瓜来。最开始四婶以为,叶蓁这般热情招呼她吃喝,是为了谢她这几日的张罗。可在她提了好几次约见面,叶蓁都将话题绕开之后,四婶才咂摸出不对味儿来。 “四婶,你尝尝这个……” “不尝了。”四婶将碗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清响。 叶蓁眉心一跳,就见四婶看着她,笑着道:“行了,等你成亲那日,四婶一定吃饱喝足,咱们现在先说正事。叶蓁,你给四婶一句准话,什么时候能见面,人家男方那边,还等着四婶给答复呢!” 天边晚霞绮丽如缎,在天空中绚烂铺展开来。 短暂的沉寂过后,叶蓁抬眸,小心翼翼问:“四婶,能不能再等等?” “等什么?” 叶蓁瞬间不说话了。 一看见叶蓁这个样子,四婶瞬间明白了,她蹭的一下站起来,顿时火冒三丈:“叶蓁,你真以为,那个男人会回来娶你?” “我不知道。”叶蓁小声开口,她是真的不知道。 但沉默须臾后,叶蓁又鼓起勇气,抬眸看向四婶:“但是霜霜在临走前说,让我等他三个月,如今三月之期未到,我想再等等。” 最后一句话,已带了几分央求。 “叶蓁,你连这种鬼话都信?!” 四婶气的想骂叶蓁,可见叶蓁一身荆钗布裙,伶仃单薄立在那里,像株风一吹,转瞬就会散开的蒲公英。后面的话,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最后她索性丢下一句:“我不管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去!”就满面怒气走了。 晚霞散去,暮色涌动,天色慢慢暗下来。 小院里只剩下叶蓁一个人,她独自坐在石桌旁,闻到风里有桂花香。 而叶蓁同谢沉霜分开那日,风里全是四月雪的香气。 自从那晚,谢沉霜说,暂时不能带她回家时,叶蓁便已经预料到了,她与谢沉霜之间的结局。所以她没有哭闹,也没有纠缠,甚至在听到谢沉霜说,他三个月后再来春水村接她时,她依旧笑着说好。 因为叶蓁并未将这个承诺当真。 叶蓁很清醒,她喜欢谢沉霜,谢沉霜给了她三个月的陪伴与温柔。 她救谢沉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但分开时,谢沉霜给了她盘缠,外加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抵消她为他花的钱后还绰绰有余。 他们之间两清了,用一句承诺体面分开,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头两个月,叶蓁时常会望着廊下窗边出神,但却从未想过三月之期。可自从到了八月,三月之期就像麦芒一般,时不时冒出来,扎的叶蓁狼狈毕现。 尤其前几天,叶蓁坐在院里,听着去四婶家提亲的人声时,她不受控的就会想到谢沉霜。 三月之期未到,她真的不等了么? 万一谢沉霜说的是真的,三个月之后,他就会来娶她呢? “喵呜~”狸花猫甩着尾巴,从叶蓁脚边经过。蓦的它身子一轻,然后就被叶蓁放在了石桌上。 叶蓁趴在桌前,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看着它:“你说,霜霜没有骗我,对不对?” “喵呜~”狸花猫甩着尾巴想走,却被叶蓁一把搂在怀中。 叶蓁摸了摸它的脑袋,重重嗯了声,声色轻快:“既然你也觉得,霜霜不会食言,那我们就再等等吧。” 狸花猫:“……” 第二天,叶蓁提着一篮子桂花糕,哄了两刻钟,才将四婶哄好。 四婶一脸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可偏偏她又拿叶蓁没办法,只好瞪着她:“说好了,等到八月末,那个男人要是还不来……” “我立马去相看。”叶蓁立刻识趣接话,又举了个发誓的手势,四婶这才放过她。 等叶蓁走了之后,四婶看着一篮子桂花糕,长长叹了口气。 先前那个男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那样的人离开后,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叶蓁这样一个乡野孤女。 不过让叶蓁等等也好,等三月之期一过,叶蓁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了,以后她的日子才会过得好。 叶蓁并不知四婶心中所想,自中秋过后,叶蓁每日都要去一回村口,眺望村外蜿蜒的山路,但她等的人一直没来。 一直等到月底这天,谢沉霜依旧没来,叶蓁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但这天,叶蓁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邻村有人摔伤了,伤势十分严重,那边的大夫不敢处理,遂派人来请叶蓁过去。 人命关天的事,叶蓁不敢耽搁,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背着药箱,匆匆跟对方去了。 走到村口时,正好遇见了大壮。 大壮听说对方伤势很重,便主动用牛车送他们过去。 八月的太阳晒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 叶蓁顶着烈日过去时,才发现伤者是位老丈。老丈放牛时被牛踢了一脚,老丈从山坡上滚下来,树枝扎进了他的胸膛里。 这种情况,但凡医术差一点,一个不当心便会要了伤者的性命。 幸好叶蓁从小跟着叶老爹行医,知道这种情况必须要快准狠,须得力气大的人,一把将树枝拔/出来,然后医者快速上药止血,方才有一线生机。 但这老丈没有孩子,只和老伴相依为命,左邻四舍怕担责,都不愿意帮忙。 最后还是跟过来的大壮看不下去,主动站出来帮忙。大壮拔树枝,叶蓁及时处理伤口,他们两人配合默契,才得以救下了老丈。 等叶蓁忙完,再回到春水村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叶蓁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如今夜已经深了,村里人都睡了,她一路走过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快到家门时,叶蓁发现她家门口亮着灯。 难不成是四婶见她没回来,特意给她留的?! 叶蓁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在看见门口站着的那道人影时,她杏眼瞬间撑圆,呆愣了两个弹指后,立刻朝那人奔去。 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叶蓁朝思暮想的人,终于如期而至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吖 第12章 不安 ◎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天亮我就带你走。◎ 天上星月黯淡,山里万籁俱寂。 谢沉霜提灯站在门口,听到脚步声,他正要开口时,已被来人抱了满怀。 谢沉霜愣住。 他们独处三个月,叶蓁从未像今日这般,这是第一次。 谢沉霜腾出一只手,安抚拍着叶蓁的背心,柔声问:“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叶蓁抱着谢沉霜,瓮声瓮气开口。 叶蓁知道,姑娘家要矜持,可是她怕这一切都是幻觉,她怕她一松手,谢沉霜就不见了,便紧紧抱着谢沉霜不肯撒手。 谢沉霜哑然失笑,他逗叶蓁:“原来在蓁蓁心中,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 “不是。”叶蓁如是说着,慢慢松开谢沉霜,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角,“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谢沉霜弯腰与叶蓁平视,含笑望着叶蓁。 她只是很想他。 但叶蓁说不出口,她羞赧移开视线。但很快,叶蓁又将视线移回来,落在了谢沉霜的眼睛上。 谢沉霜的眼里,依旧黯淡无光。 叶蓁杏眸里顿时浮起心疼:“上京的大夫,也治不好你的眼睛么?” 谢沉霜没说话,他只是风尘仆仆站在夜色里,向叶蓁伸出手。 叶蓁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手递给他。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答非所问:“若我的眼睛好不了,蓁蓁会嫌弃我么?” “不会!”叶蓁攥紧谢沉霜的手,杏眸乌黑看着他,语气认真而笃定,“霜霜,我不会嫌弃你,也不会让你看不见的。” 医海浩瀚无穷,她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他的眼睛。 她不会让他一辈子都看不见的。 从上京来春水村这一路,谢沉霜心里莫名很不安,直到听到这近乎承诺的话,那股不安才悄然消散。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轻车熟路往院子里走,笑着道:“跟你说笑的,大夫说能治,只是需要些时日。” “奥,那就好。”叶蓁松了口气,她自然亲昵抱住谢沉霜的胳膊,“既然能治,那你怎么不先治眼睛?” 谢沉霜轻笑一声,侧首道:“怕有人觉得,我言而无信。” 叶蓁:“……” 进了院子之后,叶蓁才发现,院里还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青羽叶蓁认识,还有一位,是个面容清丽的陌生姑娘。那姑娘一袭紫色衣裙,看见叶蓁和谢沉霜进来,便轻移莲步过来行礼:“奴婢紫黛,见过姑娘。” 叶蓁不习惯别人同她行礼,忙道:“不用客气的,快起来。” “谢姑娘。”紫黛站起来,她眉眼柔和带笑,看上去比青羽好相处多了。 进屋之后,谢沉霜同叶蓁解释:“我如今双目不能视物,恐回京路上对你照顾不周,紫黛跟了我多年,有她同行,一路上,你也能多个说话解闷的人。” 当初在云州时,人生地不熟的,谢沉霜忙的时候,叶蓁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次谢沉霜专程带了紫黛来陪她,叶蓁心里很感动。 但感动过后,叶蓁神色又变得迟疑起来。 谢沉霜看不见叶蓁的迟疑,他笑着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去睡吧。” 语气自然熟稔,一如从前那般。 “嗯,好。”叶蓁起身往外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时,叶蓁又鬼使神差回了头。 谢沉霜还坐在那里,正微微垂首,唇畔噙笑在撸那只狸花猫。时隔三个多月,那只狸花猫依旧很黏他。 “霜霜。”叶蓁突然叫他。 谢沉霜嗯了声,抬首朝她这边‘看’过来。 但叶蓁却不说话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谢沉霜。 屋内一灯如豆,谢沉霜坐在桌边。虽然风尘仆仆,但却掩不住矜贵清雅之姿。这样的人,若跌进凡尘里,娶她一个乡野孤女,或许还有几分可能。 可如今谢沉霜已重回云端,却仍应诺来娶她,叶蓁很开心。 但开心之余,却又生出几分不真实来。 “怎么了?”见叶蓁久不开口,谢沉霜开口询问。 叶蓁看着谢沉霜,小声问:“霜霜,你当真要娶我么?” “嗯?”谢沉霜怔愣了下,并未答话,而是起身朝叶蓁走来。 药箱放在地上,叶蓁怕谢沉霜被它绊倒,忙又折返回去扶谢沉霜,却反被谢沉霜握住了手腕。谢沉霜无奈笑了笑,温声问:“还是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不真实。”叶蓁如实说,她垂着脑袋,声音里全是迟疑。 暗夜静谧无声,唯有烛火哔啵。 叶蓁也意识到,自己太患得患失了。谢沉霜今夜才到,她怎么就开始说这么丧的话呢!叶蓁压下心头的凌乱,正要扯开话题时,头上传来一道近似叹息的声音。 下一瞬,谢沉霜松开叶蓁的手腕,朝前走了一步,抬手将叶蓁拥入怀中。 清冽温润的雪松香,瞬间包裹住了叶蓁。 叶蓁一颗心砰砰直跳。 谢沉霜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现在还觉得不真实么?” 叶蓁仰头去看谢沉霜,正好撞上了谢沉霜的目光。 谢沉霜看不见,但他眼神却温柔的不像话。叶蓁心底的不安迟疑,全被这个眼神逼退了。 谢沉霜握住她的腕骨,安抚捏了捏,扯唇笑开:“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好好睡一觉,天亮我就带你走。” 天上星河流转,地上人睡花眠。 叶蓁躺在床上,翻身时,又嗅到了身上沾染的雪松香,她耳根发烫的同时,又觉得很心安。 先前的患得患失,再不能撼动叶蓁半分。 叶蓁拥住被子,满心期待明天的到来。 第13章 强留 ◎然后,她就这么做了。◎ 第二天,叶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窗。 下一刻,叶蓁杏眸撑圆。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小院里积水肆虐,那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被暴雨砸的弯了腰。 有那么一瞬间,叶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这里,已经三个月没下雨了,怎么谢沉霜昨晚刚说,今日要带她走,这就下起暴雨来了呢! 叶蓁走出房门,就见谢沉霜已在廊下了。 外面风雨大作,谢沉霜坐在廊下,眉眼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叶蓁走过去,闷闷道:“霜霜,下雨了。” 暴雨敲在青瓦上,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谢沉霜长眉舒展,轻轻笑了:“是啊,下雨了,地里的庄稼和人都有救了。” 今夏酷暑炎炎,自夏至后就没下过雨,各地旱灾四起,不单是庄稼,人也受不了。就叶蓁所知,附近十里八村中,有不少老人,都没能熬过这个夏天。 有了这场雨,人和庄稼都能缓过来了。 “既然下雨了,那就等雨停了再走吧。”谢沉霜坐在廊下,神色平和,唇角噙笑,“前段时间连日赶路,正好借着这场雨,我也能歇一歇。” 眼下雨下得这么大,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下雨归下雨,饭还是要吃的,叶蓁去厨房打算做早饭,她前脚刚进来,后脚紫黛也跟进来了。 紫黛眉笑着道:“姑娘要做什么?吩咐奴婢来就好了。” 虽然谢沉霜说,紫黛是他的婢女,但紫黛的言行举止,比叶蓁见过的小姐还像小姐。尤其她十指纤纤,嫩若葱白,一看便知没做过什么粗活。 叶蓁便道:“不用,我自己可以的,紫黛姐姐,你去歇着吧。” “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紫黛是奴婢,姑娘是紫黛未来的主母,焉有主母劳作,奴婢去歇着的道理?”说着,紫黛诚惶诚恐向叶蓁跪下,“姑娘可是嫌弃奴婢蠢笨?”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你别跪呀。”叶蓁最怕人向她行礼了,她忙将紫黛扶起来。 最后没办法,叶蓁只得将煮粥的活儿,交给紫黛。 谢沉霜身边的人,除了青羽,就是紫黛了。青羽每天抱着一把剑,整个人冷冰冰的,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叶蓁隐约察觉到,青羽好像不喜欢她,所以她每次看见青羽都会绕道走。 但紫黛不同,她温柔和善,很好相处。 叶蓁一面做饭,一面同紫黛闲聊:“紫黛姐姐,听霜……沉霜说,你跟他很多年了?” “奴婢从七岁起,就跟了公子,今年是第十一年。” “十一年,这么久了呀!”叶蓁身子前倾,一杏眼里漾着明晃晃的好奇,“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奴婢七岁那年,被继父卖进花楼时,恰逢公子路过救了奴婢。后来公子怜奴婢无家可归,便让奴婢进府伺候了。” 一顿饭的功夫,叶蓁从紫黛那里,打听到了不少谢沉霜的事。越听叶蓁越觉得,自己高攀不起谢沉霜。 饭后,叶蓁同谢沉霜坐在一起廊下看雨。 叶蓁平常十分活泼,可今日却一言不发,谢沉霜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他偏头问:“怎么了?” “唉~”叶蓁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着脸道,“霜霜,人跟人的差别好大啊!” 谢沉霜侧首,一脸愿闻其详的表情。 叶蓁皱着脸:“你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在英雄救美了,你知道我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么?” 谢沉霜:“?!” 叶蓁一脸的痛心疾首:“我七岁的时候还在玩泥巴。” 谢沉霜无奈扶额,但还是出声纠正:“不是七岁,是十岁。” “十岁?”叶蓁抱膝想了想,“十岁那年我没玩泥巴了,哦,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我正在背医书呢,当年因为背医书,我没少挨我爹的戒尺。” 叶蓁鲜少说到从前的事,谢沉霜微微侧首倾听。 叶蓁将头枕在膝盖上,望着白茫茫的雨幕,轻声开口:“我爹那人向来是自在随心,虽然只有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但他也很少管我。我八岁那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突然就说要我继承他的衣钵。从那天起,他白天带着我看诊,夜里就教我背医书,我背错一句,就要挨一下打。那几年,我左手掌心被打的都快没知觉了。” 说到这里时,叶蓁顿了顿,笑着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几年,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医书。” 却不想,谢沉霜轻轻颔首,一脸十分理解的模样。 “你也有过这种经历?”叶蓁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看着谢沉霜。 在叶蓁眼里,谢沉霜是个博闻强记的人,她没想到,谢沉霜从前,竟然也有背书背到魔怔的时候,叶蓁十分好奇,她偏头问:“霜霜也是被爹爹逼着背书的么?” “不是。” 叶蓁立马挪过去,一脸洗耳恭听的表情。 从前的事,谢沉霜本不欲多说,但听到叶蓁靠过来了,他顿了顿,还是嗓音清淡开了口:“我幼年时,同我娘见面的次数很少,每次见面时,我娘都会问我学业。” 那时候,若谢沉霜背的流畅,他娘便会很高兴。他们母子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每次见面时,能让他娘高兴,谢沉霜在学业上便十分用功。 虽然谢沉霜提到这些时面色如常,但叶蓁能察觉到,谢沉霜并不愿意将这段记忆,拿出来与人分享。 叶蓁正打算换个话题时,谢沉霜冷不丁问了句:“那你怨他么?” 叶蓁愣了愣,如实答:“当时怨的,但后来就不怨了。” 谢沉霜问:“为什么后来就不怨了?” 叶蓁看着眼前的雨幕,声音娇俏:“后来我听人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那时候我才明白,我爹之所以对我那么严苛,大概是想着,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时,能有一技傍身吧。” 叶老爹身上三点最出名,但让他安身立命的,只有一身医术了。 所以他将医术传给了叶蓁,让叶蓁一个孤女,能凭借着医术衣食无忧,能被人敬称一声‘小叶大夫。’ 天地间只剩下潇潇雨声,叶蓁偷偷去看谢沉霜。 天色晦暗难明,谢沉霜伶仃落寞坐在那里,垂眸敛目不知在想什么。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沉霜很快便敛了身上的孤寂,抬眸便要如往常那般温和开口。 可谢沉霜还没来得及开口,便顿住了。 因为在这风雨如晦的天气里,叶蓁突然倾身抱住他。天地间的凄风楚雨,在这一刻,悉数被叶蓁用瘦弱的身躯挡住了。 叶蓁也说不出原因,只是看见落寞伶仃的谢沉霜,她莫名就想抱抱他。 然后,她就这么做了。 而被她抱住的谢沉霜,神色有一瞬的错愕,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了。 他们谁都没说话,叶蓁伸手,想学谢沉霜昨夜安抚她那样,也拍拍他的后背时,冷不丁察觉有一道目光刺过来。 叶蓁回望过去,看见青羽倚门抱剑而站,看着这边时,叶蓁脸一红,立刻抽身坐了回去。 下一刻,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叶蓁吓了一跳,她立刻道:“有人来了,我去开门。” 可因起的太急,她不小心踩到了裙摆,人还没站稳,就又跌回谢沉霜怀中。 谢沉霜扶住她,声色无奈:“你慢点。” “哦,好。”叶蓁面色绯红从谢沉霜怀中退出来,下意识又抬眸看了一眼,门口已经没有青羽的身影了。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叶蓁随手抓了把伞,步履慌乱往门口走。 院门打开,四婶撑着伞站在外面。 “你这丫头在家做什么呢?怎么我敲了这么久的门,你才……咦,你脸怎么这么红?” “有吗?”叶蓁用手背碰了碰脸颊,嘶,好烫。 叶蓁转移话题:“四婶,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没事,就是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你把门窗都关好啊,别让雨灌进去了,还有……”四婶絮絮叨叨说着,冷不丁看见廊下的谢沉霜时,顿时惊的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了。 那个男人竟然真的回来了? 雨太大了,叶蓁同四婶道:“四婶,要不您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我家三丫一个人在家呢,我看看你就回去了。”四婶说完,又看了谢沉霜一眼,这才抓着伞,冒雨回家去了。 雨太大了,叶蓁虽然撑了伞,但她身上还是淋湿了。回到廊下,叶蓁丢下一句‘我去换身衣裳’,便逃也似的躲进屋去了。 谢沉霜坐在廊下,垂首时,唇畔带了笑,狸花猫在他手中,舒服的发出咕噜声。 这场暴雨整整下了三日,才终于放晴了。 原本放晴之后,他们便该出发了,村里却传来消息,说暴雨致山林滑坡,将通往外面的路堵死了,这十里八村的人,暂时全都出不去了。 叶蓁:“!!!” 她这是犯太岁了么?! 作者有话说: 晚安吖 第14章 分手 ◎一辈子很长,我怕我会后悔。◎ 那条路是出村的必经之路,眼下那里被堵住,他们就又走不了了。 青羽听到这个消息时,顿时就坐不住了。 紫黛知道青羽在急什么,她便问叶蓁:“姑娘,出村只有那一条路么?” “也不是。” 青羽立刻看向叶蓁。 叶蓁指了指远处的山林:“从那儿翻过去也成。” 青羽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山林里本就坎坷难行,眼下又暴雨初晴,那里定然泥泞不堪,谢沉霜眼睛又看不见,走那条路,简直是痴人说梦。 叶蓁看向谢沉霜,试探问:“你们着急走?” “还好。”谢沉霜道。 青羽想说话,却被紫黛带走了。身后传来谢沉霜温和的声音:“他们是着急让我去看眼疾,左右不过多等几日,无碍的。” 青羽气的攥紧了手中的剑。 谢沉霜此行,是以看眼疾之名出京的。上京早有人对谢沉霜虎视眈眈,在这里逗留太久,若泄露了行踪,说不定会招来祸端,所以青羽才会着急走。 紫黛劝道:“天降暴雨,山路被封,皆非人力所为,你着急也没用,再等等吧。” “要等你等,我不等!”青羽丢下这么一句,便冷着脸走了。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青羽什么脾气,紫黛再清楚不过了,她便也没拦青羽,只径自去做事了。 到傍晚时分,青羽才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彼时叶蓁正坐在廊下,和谢沉霜一起剥石榴,看见青羽一身泥时,叶蓁惊讶问:“青羽,你这是……”去泥潭里打滚了么? 谢沉霜也在,青羽只得硬邦邦答:“属下修路去了。” 谢沉霜问:“如何了?” “有一片山林滑落下来,将路完全堵死了,不过请公子放心,属下一定会尽快将路清出来。” 谢沉霜轻轻颔首,让青羽下去了。 坐在一旁的叶蓁,看了看谢沉霜,又看了看走远的青羽,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第二天,青羽照旧出门修路去了。叶蓁早早起来,摘了一篮子石榴之后,便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石榴去了。 四婶从地里回来时,正好碰见了叶蓁。见四婶扫了一眼她的空篮子,叶蓁立刻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咱们两家离的近,四婶你随时过来摘,管够好不好?” “我们家最近不得闲,腾不出人去修路,这石榴还能吃?” “四婶,瞧你这话说的,好像往年我没把石榴分给大家一样。”叶蓁噘着嘴,一脸的孩子气。 往年是往年,但今年不一样。 四婶问:“你当真要跟那个男人走?” 这个话题转的太突兀了,叶蓁怔愣了下,四婶又开口了。 “叶蓁,你是四婶看着长大的,你父母都不在了,四婶把你当半个亲闺女,所以四婶有话就直说了。”四婶看着叶蓁。 叶蓁乖巧点头:“四婶,你说。” “那个男人,四婶见过也说过几回话,眼下看,品貌皆是好的。”但说到这里时,四婶蓦的话锋一转,“但我瞧他通身的气度,想必家中非富即贵吧?” 叶蓁瓮声瓮气嗯了声。 “这样的人,出现在咱们这里,那是凤凰掉进了鸡窝里,大家都会捧着敬着他。可你不一样,你一个失去双亲的小姑娘,若跟他去了上京,你可曾想过,他们的亲朋好友会如何对你?” 身份门第,是他们之间跨越不过的横沟。 叶蓁攥紧篮子,脸色微微发白。 四婶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太残忍了,可叶蓁的爹娘都不在了,总得有个长辈,告诉她其中的利害。穷苦人家结亲,都会打听门户看看是否般配,更别说那种非富即贵的人家了。 成亲嫁人,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并非有情爱便够了。 叶蓁涉世不深,又无爹娘兄弟撑门户,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去了上京那种地方,唯一倚靠的,只有那个男人了。四婶是担心她所托非人。 叶蓁是个聪慧的,四婶只点到为止,末了,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劝了句:“叶蓁,四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良配,但四婶只劝你一句,在跟那个男人走之前,你想想春花,再做决定。” 那个活泼貌美,却又早早亡故的姑娘,成了村里所有母亲教育女儿的例子。 叶蓁猛地将手抽回来,她声音冷锐坚定:“四婶,我不是春花姐姐,霜霜也不是那个薄情负心的公子。” 说完,叶蓁拎着篮子,转身径自走了。 看着叶蓁离开的背影,四婶叹了口气,到底不好再说什么。 叶蓁一路疾行回了家,但走到院门口时,她并未直接推门进去,而是将头抵在墙上,闭眸压下那些不安后,调整好情绪之后,才推开院门进去。 叶蓁进去时,正好看见紫黛从廊下经过。 紫黛穿着一身紫裙,袅袅婷婷,行走间珠钗不晃,裙裾微动,与自己平日里活泼跳脱的模样,完全孑然相反。 “姑娘回来啦。”紫黛看见叶蓁,微微一笑,继而冲她行了个福礼。 她行礼优雅端庄,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好看。 叶蓁脚下一顿,心下没来由浮起一抹自卑。 谢沉霜闻声,偏头笑问:“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了?” “石榴熟了,我摘了一些,拿去分给邻居们了。”平日里见到谢沉霜,总会欢快奔过去的叶蓁,今日在目睹紫黛的仪态之后,步履顿时沉稳了不少。 紫黛笑道:“姑娘既回来了,那奴婢便去摆饭了。” 用过饭后,紫黛去厨房收拾了。她虽是谢沉霜的婢女,但在谢家时,却也从没做过这些粗活。最开始,紫黛完全不会做,不过她聪明肯学,不过数日,便做的有模有样起来了。 紫黛刚将碗洗好,一回头,就见叶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站在厨房门口,紫黛忙问:“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个……”叶蓁抿了抿唇角,有些不好意思问,“紫黛姐姐,你能教教我礼仪规矩么?” 她想离谢沉霜更近一点。 紫黛答应之后,叶蓁便将她带去了屋外,然后抱着碗,一脸期待问:“我们先从哪里学?” “先学仪态吧,烦请姑娘把碗放在头上。” 叶蓁照做了,问:“然后呢?” 紫黛指着前面的树:“请姑娘从这里走到那棵树下。” 叶蓁:“……” 行叭,距离也不是太远。 叶蓁屏住呼吸,保持头不动,开始慢吞吞往前挪。平常十步就能走过去的距离,今叶蓁天硬生生走了三十步。 “怎么样?”到了之后,叶蓁将碗抱在怀中,喘息看着紫黛,一双杏眸亮晶晶的,满脸写着‘快夸我’几个大字。 紫黛十分给面子,毫不吝啬夸奖:“姑娘做的很好。” 短暂的休息过后,叶蓁立马又精神抖擞:“接下来学什么?” “请姑娘双手交叠扣在腹部,挺胸抬首,目视前方。” 叶蓁照做了,然后紫黛将三个装满水的碗,分别放在她的头上,以及左右肩上,伸手道:“姑娘请。” 叶蓁:“!!!” “哗——” “哗哗——” “哗哗哗——” 中午回去时,叶蓁是被紫黛扶着进院子的,她两眼发直,衣裳头发全湿了。 “公子。”紫黛同谢沉霜打过招呼,便要扶叶蓁进屋去换衣,叶蓁却滑下来坐在廊下,有气无力摆摆手:“让我先歇一会儿,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 谢沉霜也在,紫黛行过礼,便退下了。 谢沉霜听叶蓁声音很累,好奇问:“你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累?” “喝水。” 谢沉霜:“?!” 谢沉霜不知道,要不是因为再摔下去,今晚他们就没有碗吃饭了,叶蓁这会儿还在外面‘喝水’呢。 叶蓁将脑袋靠在廊柱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那些仪态看着好看,但学起来好痛苦啊!她现在都不会走路了。 晚上青羽回来时,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村里有不少人去帮忙修路了,再有两日,路应该就能被清出来了。 叶蓁听到这个消息,眼睫猛地扑闪了一下。 第二天用过早饭之后,叶蓁和紫黛又要出门时,却被谢沉霜叫住:“蓁蓁,我有话跟你说。” 紫黛悄无声息退下了,叶蓁走过去,问:“怎么了?” “等路清出来之后,我们便要走了,左右今日无事,你带我四处走走吧。”谢沉霜起身,温润笑笑,“我在这里住了许久,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呢!” 谢沉霜眼睛看不见,养病那个三个月,他只在院中活动,从来没提过要出门的请求,叶蓁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带着谢沉霜出门了。 不过两人没走远,只在叶蓁家附近走动。 叶蓁指着附近的一草一木,同谢沉霜细细说着,谢沉霜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 一晃两日便过去了,因为谢沉霜想四处‘逛逛’,叶蓁学规矩一事,自然便泡汤了。这天夜里,青羽带回来了一个好消息:“路通了,明日一早,我们便能出发了。” 青羽和紫黛脸上的喜色,全都溢于言表,只有叶蓁默默攥了攥筷子。 因为第二天一早便要走,用过晚饭后,大家便各自回房歇息了,叶蓁睡不着,出来透气时,看见院门半掩着,她觉得奇怪,走过去时,正好听见了外面的争执声。 是紫黛和青羽,争执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她。 “若非她挟恩图报,公子怎么可能会娶她?” 叶蓁脚下顿住,隔着半掩的门,她听见紫黛道:“公子的事,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我自是不敢置喙公子,我只是替公子鸣不平。”青羽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满,“若是没有这次的意外,公子娶的本该是王家嫡女。哼,她一个乡野孤女,非要挟恩图报逼我们公子娶她,我们公子一诺千金,可她就不想想日后么?我们公子可是谢家未来的家主,要做谢家的当家主母,须得应付世家之间的人情往来,掌家理账管束下人,哪件她能做得来?” “青羽,你僭越了!”紫黛压着声音呵斥。 青羽冷笑一声:“我哪句说错了?她与公子身份地位喜好,无一般配,她却非要强求。可强求的了一时,能强求的了一世么?” 青羽性子冷,平素鲜少一次说这么多话。紫黛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她立刻回身推开院门。 月光如水落在庭院里,院中并没有人。 等紫黛和青羽相继进屋后,叶蓁才从芭蕉树后出来,她掌心攥着一个石块,原本叶蓁打算用它来打青羽,但在青羽经过时,叶蓁却打消了那个念头。 叶蓁知道,刚才那番话,青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哼!青羽不让她强求,她偏要强求给他看! 叶蓁丢了石块,斗志昂扬回屋躺下了,可就在她刚闭上眼睛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惊雷声。 叶蓁一把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推开窗,天上的星月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浓墨倾倒的黑。 叶蓁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 在知道他们两人身份悬殊时,叶蓁没有放手;在经历暴雨堵路时,叶蓁没有放手;在四婶和青羽都说,她和谢沉霜不配时,叶蓁依旧没有放手,可在这道惊雷响起时,叶蓁长久以来的坚持,却一瞬被击了个粉碎。 那一刻,叶蓁只想到了一句话——天命不可违。 隔壁的谢沉霜也听到了雷声,他担心叶蓁,便披了外衫,想去找叶蓁。可刚打开门,就听到了叶蓁的声音。 叶蓁的声音,明显不对劲。 “被雷声吓到了么?”谢沉霜说着,向叶蓁伸出手。 “没有。”叶蓁答了话,握住谢沉霜的手,将他扶进屋内落座。 谢沉霜正要再开口时,掌心突然被塞进来一物,谢沉霜随口问了句:“什么?” 叶蓁没说话,谢沉霜摸到了上面的纹路,他面色骤变,叶蓁已先一步开了口。 “对不起啊,从前那些话,你就当做是句玩笑话吧,我……” 叶蓁话没说完,已被谢沉霜一把攥住手腕,谢沉霜嗓音发紧逼问:“哪些话是玩笑话?” “从前问你要不要娶我的那些话。” 这话是把双刃刀,伤人伤己,叶蓁不敢去看谢沉霜的脸色,兀自继续道:“这些天,我认真的想过了,我长于乡野,而你生于富贵人家,我们的身份门第喜好,无一般配……” “蓁蓁……” “你先让我说完。”叶蓁怕谢沉霜一开口,后面的话,她就说不出来了,所以她没有给谢沉霜开口的机会,“而且你也知道,我自由自在惯了。若随你去了上京,我就没有自由了,而且我还得学你们繁琐的规矩,还得学很多我不会的东西……” 谢沉霜想说,他不在乎那些东西,他也不会逼她去学,他会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她最大的自由。 可叶蓁没有给他承诺的机会,因为叶蓁说:“最关键的是,一辈子很长,我怕我会后悔。” 这话一出,谢沉霜的脸,倏忽变得惨白起来。挽留的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黑暗成了两人最好的保护色。 这一刻,叶蓁庆幸,谢沉霜看不见她的狼狈。 但同时,叶蓁也没看见,她说完这句话后,谢沉霜眼里铺天盖地的哀悸。 曾几何时,在一个雨夜里,有人也曾同谢沉霜说过这话——一辈子很长,我后悔了。 他们谁都没说话,沉默在屋内蔓延。 最后,叶蓁抽回手,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但仍声色如常道:“所以,对不起啊。” “轰隆——” 又一道雷声在头顶炸开。 叶蓁走了,屋内只剩下谢沉霜。 谢沉霜立在黑暗里,手中攥着那枚被退还回来的玉佩,指尖泛起青白。 他再一次被抛弃了。 叶蓁甫一回房,便跌坐在地上,将头埋在双臂间,肩膀不停耸动着。 她曾对两人所有的不配视而不见,孤注一掷想跟谢沉霜走,可最终还是败给了这场惊雷。 作者有话说: 分开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头顶锅盖跑 第15章 离开 ◎从此他高坐云端,她行于乡野,再无重逢之日。◎ 夜里雷声轰鸣,但最终却并未落雨。 第二日,东方既白时,谢沉霜等人便已收拾好了。青羽先走一步去取马车了,紫黛察觉到气氛不对,便没贸然上前,只远远站着。 叶蓁出来时,院中露珠晶莹,谢沉霜正抱着狸花猫,眉眼清隽坐在廊下,在稀薄的晨光里,美的像一副淡雅的画卷。 以往每次叶蓁出来时,谢沉霜都会回头,冲她温雅一笑。 但今日,谢沉霜没有回头。 叶蓁站在门口,眼眶克制不住发酸。 谢沉霜径自蹲下,将狸花猫放在地上,揉了揉它的脑袋,低低道:“我要走了,你要好好的。” 狸花猫不知离别在即,它看了谢沉霜一眼,便跃到院中,甩着尾巴走了。 谢沉霜这才站起来,淡淡道:“走吧。” “我送你们到村口。”叶蓁急急道。 谢沉霜脚下微顿,他偏了下头,沉默须臾后,才轻声道:“好,有劳。” 语气温润,但也十分客气。 从叶蓁家到村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但因谢沉霜眼睛看不见,是以他们这一路走的很慢。平日出门,叶蓁总会扶着谢沉霜,但如今她能做的,只是走在谢沉霜前面,将路面上的石块踢走。 紫黛看了一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青羽已在村口等着了,看见他们,当即将马车赶过来,扶谢沉霜上马车。 紫黛停下,问叶蓁:“姑娘当真不跟我们走么?” “不啦。”叶蓁的杏眸里,再无往日的灵动,但她仍竭力笑笑,将篮子递给紫黛,“这些石榴,你们拿着路上吃吧。” 紫黛看着叶蓁强撑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可主子们的事,非她一个婢女能置喙的。 “好,多谢姑娘。”紫黛接了篮子,冲叶蓁行了个福礼,“姑娘保重。” 叶蓁轻轻点头,目光又落在了马车上。 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挑起车帘,露出谢沉霜清隽的侧脸,叶蓁立刻朝前走了几步,仰头看着谢沉霜。 “叶姑娘。”谢沉霜叫她。 叶蓁掐着掌心应声:“嗯,我在。” “姑娘救了我一命,日后姑娘若有事,可去云州找王刺史,亦可来上京永安坊谢府寻我。” 叶蓁想说,她的救命之恩,谢沉霜早已还完了。但看着谢沉霜那张清隽的侧脸,她说不出口,只能道:“好。” 天边浮云散开,晨曦初露。 顿了须臾,谢沉霜鸦羽长睫倾覆,他轻声道:“那么告辞了,你保重。” “嗯,你也保重。”叶蓁站在马车边,杏眸里已是水雾缭绕,但她仍仰着头,笑着同谢沉霜道别。 谢沉霜轻轻颔首。 下一刻,车帘落下,隔绝了谢沉霜的面容。 “驾——” 青羽一甩鞭子,马便朝前狂奔而去。 叶蓁只觉劲风拂面,下一瞬,马车已如离弦的箭,蹿出了老远。 今日一别,他们将后会无期。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叶蓁只觉心如刀割,她揪着胸前的衣襟,只觉疼的喘不过气来。 这一刻,叶蓁所有的理智克制,悉数全被抛到了脑后,她喊了声‘霜霜’,便拎着裙子,不管不顾朝马车追去。 马蹄狂奔,溅的泥土四扬。 马车内,谢沉霜眼脸微垂,面上淡然平和,但宽袖下的掌心里,却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霜霜——” 叶蓁拼尽全力朝前跑,但人如何能跑得过马。她满心满眼只有谢沉霜,不防一脚踩上了石头,一个打滑便重重摔在地上。 “霜霜——” 叶蓁顾不上疼,立刻坐起来朝前看去。 谢沉霜的马车一晃,拐过蜿蜒的山道,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叶蓁坐在地上,顿时哭出了声。 四婶知道谢沉霜今日走,她不放心叶蓁,便早早来村头地里,一面锄草,一面听着这边的动静。瞧见叶蓁跌坐在地上哭时,四婶当即从地里跑过来。 叶蓁跑的鞋子都掉了,鬓发散乱,裙子上摔的全是灰,平常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如今却哭成了一个泪人。 “四婶,我疼,我好疼。”叶蓁紧紧揪着胸前的衣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四婶安慰着叶蓁,又陪她在村口坐了一会儿,见天色越来越亮,等会儿村里人陆续就出来了,四婶不想叶蓁被人嚼舌根子,便送她回家了。 前几日下过雨,如今各家地里都很忙。叶蓁道:“四婶,你去忙你的吧,我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叶蓁已经不哭了,只有眼睛肿的像两颗水蜜桃。 “你一个人行么?”四婶有些不放心。 叶蓁扯了扯嘴角,强撑着笑笑:“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四婶,你去忙你的吧。” 如今地里正是忙着的时候,四婶也没办法守着叶蓁,待叶蓁睡下之后,四婶给她家三丫塞了一个石榴,同三丫道:“三丫,你就坐这儿吃石榴,记得听着屋里的动静,要是有事,就来地里喊娘,知道不?” “知道了。”三丫抱着红彤彤的石榴。 四婶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这才又匆匆去地里忙去了。 白天一整天,四婶不得闲,都是让三丫在这儿守着的,傍晚她从地里回来,做了饭给叶蓁送过来时,发现叶蓁还在躺着。 四婶点了灯,将碗端到叶蓁床边,劝道:“丫头,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现在还不饿,先放着吧,我饿了再吃。”叶蓁裹着被子,面朝里瓮声瓮气的答。 四婶有心想劝几句,但见叶蓁一副很困的模样,又怕将人喊醒,自己回家之后,叶蓁一个人会胡思乱想,四婶便打消了那个念头,只同叶蓁道:“那我将碗放在桌上了,你睡一会儿就起来吃,不然就凉了。” 叶蓁含糊应了声,四婶这才熄灯回家去了。 第二天,四婶早早就去地里了,到吃早饭的时间,她才得闲来给叶蓁送饭。 四婶喊了好几声,叶蓁都没应,她一掀开被子,就见叶蓁满脸通红,再一摸额头,这才发现烫的吓人。 叶蓁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平常村里谁有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她看诊。如今听说叶蓁病了,里正当即让人,去请隔壁村的大夫。 叶蓁生病后,是四婶衣不解带的照顾她。 见叶蓁烧的迷迷糊糊时,嘴里还念叨着那个男人的名字时,四婶气的直骂谢沉霜:“那个男人是什么精怪吗?他们两个就相处了三个月,怎么就把这丫头的魂儿都勾走了!” 骂完谢沉霜,四婶又气又心疼叶蓁:“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这么死心眼啊!” 叶蓁这场高热,反反复复了三日,到第三日中午时,叶蓁才醒来。 四婶因为她,眼睛熬的都眗了。见叶蓁醒来,四婶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骂道:“你这个死丫头,你今儿要是再不醒来,我都要去请王婆来给你跳大神了!” “是我不好,让四婶担心了。”叶蓁脸色苍白,冲四婶虚弱笑笑。 四婶飞快抹了一把眼角,扶着叶蓁坐起来,细细替她掖着被角:“怎么样?还有哪里难受?想吃什么?” “不难受了,”叶蓁也没有胃口,可她不想四婶担心,便强撑着道,“我想喝粥。” “有呢有呢,我在炉子上煨着,我给你端去。”四婶麻利的出去了。 叶蓁吃了粥,又喝过药之后,便让四婶回去歇息了。 四婶也实在是熬不住了,便让自家三丫过来陪着叶蓁,自己家去补觉了。 喝过药之后,叶蓁恢复了些精气神,便披衣下地,将窗推开。 凉风拂面,已带了几分秋意,今日是个好天气,外面日光璨璨,秋意渐浓,不远处葱郁的山林,如今也已是层林渐染了。 三丫在廊下逗狸花猫,见叶蓁推开窗,她立刻哒哒跑过来:“叶姐姐,你好点了么?” 叶蓁轻轻点头。 三丫便又问:“你家里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呢?” “他呀,”叶蓁眼睫颤了颤,轻声道,“他走了。” 在提起谢沉霜时,叶蓁心里像是缺一角,空荡荡的,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疼了。 三丫不明白,她歪着头,眼神纯澈问:“走了是去哪里去了?” “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去了。”叶蓁摸了摸三丫的脑袋,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上,眼神黯淡寂寥。 她曾在春日里,捡到了一个下凡历劫的神仙。 如今他历劫结束,就该回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从此他高坐云端,她行于乡野,再无重逢之日。 过往的那三个月,于他不过是历劫时的一段经历,但对叶蓁来说,却是她在情窦初开时做的一场美梦。 “我不想醒。”叶蓁喃喃道。 三丫耳尖听见了,便扭头道:“不想醒可以再睡的呀。” 叶蓁笑笑,没再说话,只将那只狸花猫抄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第16章 桃花 ◎那人闻声回头。◎ 叶蓁平日身体很好,一年到头都极少生病,这次病来如山倒,竟整整病了大半个月。 不远处的山林,已是万山红遍。 四婶过来时,院中还立着一个妇人。 叶蓁将药包递过去,一面咳嗽,一面交代:“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服用即可。” “好好好。”那妇人接了药包,千恩万谢的走了。 四婶拿了件厚衣出来,披在叶蓁肩头,不满道:“你自个儿都没好呢!还有闲心替别人看诊?” “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嘛,再说了,我都好的差不多啦。”叶蓁坐在石凳上,仰头冲四婶撒娇。 原本纤瘦的人,病了这一场之后,更是下颌尖尖,瘦出了两个大眼睛。如今虽是笑靥深深,但那双水润乌黑的杏眸里,却再无先前的灵动明艳。 这场病,几乎带走了叶蓁大半的精气神。 四婶正出神时,掌心被塞了个东西,她低头,就见是一个橘子。 “刚才那个嬷娘给我的,很甜的。”叶蓁指了指旁边的篮子,“四婶你等会儿多拿些回家,分给三丫她们吃吧。” 四婶顿时不高兴了,她瞪着叶蓁:“你呀,又让他们糊弄你。” 穷苦人家没什么银钱,平日里叶蓁看诊,诊金本就收的比旁人低,但有些人家实在拿不出来,便会拿些东西相抵,叶蓁也应允了。有那等没脸没皮的,便也照猫画虎的学。 叶蓁摇摇头,笑的一脸狡黠:“陈皮可入药,算起来,还是我赚了呢!对了,四婶,橘子皮你回头可得给我还回来啊。” 四婶拿她没办法,只得应了。 叶蓁闲不住,身子稍微好些,她便背着竹筐上山采药去了。 这个时节,正是采摘苦薏的时候。山林下面的苦薏,已被采的所剩无几了,叶蓁便背着竹筐又往山上去,一路上还得了不少栗子和野果子。 忙活了大半日,叶蓁才满载而归。 她到家时,午后的太阳,正斜斜从院墙上落下来,斑驳了一地光影。叶蓁推门而入,便见有人一身素衣,正抱着狸花猫,站在光影尽头。 “哗啦——” 叶蓁手一松,兜了满衣襟里的栗子,一下子全滚了下来。 叶蓁睁大眼睛,下意识叫了声:“霜霜。” 那人闻声回头。 却是一张陌生清俊的面容。 不是霜霜!叶蓁垂眸,遮住眼底的失落。 周允回头时,便看到一个明艳娇俏的姑娘,背着一篓子花,腰肢纤纤立在秋阳里。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欢喜。 周允怔愣了下,那姑娘长睫倾覆,眼里的欢喜,一瞬湮灭,只剩下落寞。 “喵呜~” 狸花猫看见叶蓁,立刻从对方怀里跳下来,跑到叶蓁身边。 叶蓁抱住猫,看向对方,迟疑问:“你是?” 周允回过神来,敛了自己的失态,斯斯文文冲叶蓁行了个拱手礼:“在下周庄周允。家母今日晨起时,突然头晕恶心呕吐不止,可否劳烦叶大夫,为家母瞧一瞧?” “可以,你母亲眼下在何处?” “在她昔日旧友家中。” 然后,周允将叶蓁带去了四婶家。 叶蓁:“……” “哎呦,叶蓁,你可算回来了,赶紧来给我老姐妹瞧瞧。”四婶看见叶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三步并作两步将叶蓁往房里带。 叶蓁净过手,去为周母诊脉。 周母半靠在床上,面容清秀,鬓染霜色,但头发却梳的一丝不苟。叶蓁诊脉间隙,发现周母的左脸,时不时会不受控抽搐。 再加上周母的脉象,叶蓁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见叶蓁收回手,四婶立刻问:“怎么样?我老姐妹这是怎么了?” 周允也看过来。 叶蓁轻声道:“是中风。” “什么?!中风!”四婶明显被惊到了,她嗓门不自觉拔高,“可是中风不都是嘴歪眼斜,身子动不了么?我这老姐妹看着好好的啊?” 四婶倒不是怀疑叶蓁的医术,她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周允母子显然也惊到了,叶蓁解释:“严重的会那样,但伯母发现的及时。” 叶蓁虽年纪轻,但她的医术,十里八村都是有目共睹的。 周允母子震惊之余,便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周母面露担心:“叶大夫,那我这以后会不良于行么?” “不会,伯母您症状轻,再加上医治及时,施针再配上汤药调理,便不会有大碍。” 听叶蓁这么说,周母这才放下心来。四婶在旁爽朗接话:“叶蓁说不会有大碍,便不会有大碍的,你别多想,安安心心在我家住着,让叶蓁好好给你治。” “住你家?这不成,我……” 周母当即要拒绝,却被四婶打断了,四婶双手叉腰,瞪着周母:“张桂芳,咱们俩年少那点恩怨,你还真打算记一辈子啊?” 周母有些不自在避开四婶的目光:“我没……” “没你就在我家安安心心住着!”四婶果断替她做了决定,然后转头同叶蓁道,“你该给她施针施针,该用药就用药,我做饭去了,你今晚也在我家吃。” 说完,四婶一撩帘子,便出去了。 周母坐在床上,神色有一瞬的怔然,然后她抬眸看向叶蓁,小声问:“叶大夫,我这施针要施多久?”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 周母轻轻啊了声:“要这么久的么?” “娘,您不要多想,安心养病便是。”周允上前,安抚着周母。 叶蓁便悄悄退出去,打算回家一趟,结果刚出门,周允便追出来了。 “叶大夫留步。” 叶蓁回头,看着周允快步过来,周允道:“叶大夫,家母的病就拜托你了。” 说完,又郑重向叶蓁行了个拱手礼。 周允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长衫,头戴木簪,一身的书卷气。 叶蓁回眸,冲他笑笑:“治病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不必这般客气。” 周允站在原地,目送着叶蓁离开。 叶蓁回家抓了周母的药,拿过来交给周允,然后进屋去为周母施针。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炕上的油灯,发出莹莹亮光。 叶蓁施过针之后,见周母神色怔然的模样,想了想,还是劝了句:“伯母,我不知道您与四婶之间,往日有何恩怨,但四婶那人轻易不说软话的,如今她既主动向您示好,您不妨也考虑考虑。” 说完之后,叶蓁便出去了,只留周母在屋里。 周母和四婶是同村人,从前未嫁时,两人之间十分要好,甚至还私下结了金兰姐妹。但当年周母出嫁前夕,两人因为一件琐事闹掰了,自此之后,便彻底断了往来。 今日周母来春水村找叶蓁看诊时,恰好遇到四婶要去地里,二十年没见的两人,只打了一个照面,便认出了彼此。 老姐妹重逢,四婶特意做了一桌菜招待。 待所有人落座后,周允向四婶道谢:“苗姨,今日您帮了我们许多,又这般劳心劳力张罗饭菜,实在是让我们母子……” “行了行了,我跟你娘大小就认识了,那些见外的话,就别说了。”四婶这人性子一贯直率,她见不得周允这般客气,便用肩头撞了撞周母,“你当年跟我吵架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哑巴啦?” “你想让我说什么?”周母斯文秀气,就连发脾气时,都透着一股子温柔。 叶蓁等人不插嘴,只默默在旁看着。 四婶看着周母:“什么叫我想让你说什么?咱们老姐妹俩,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周母侧过身子,闷闷道:“没有。” 四婶气的哽了一下,可她们自幼认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周母的脾气了,看着温温柔柔的,实则又臭又硬。 “行,你没什么想说的,那你听我说。”四婶深吸了一口气,余光扫到了几个小辈。 叶蓁见状,当即去拉三丫:“三丫,姐姐今天捡了好多栗子,姐姐带你去拿好不好?” “不能等吃完饭再去拿么,我饿了呀。”三丫委屈巴巴看着叶蓁。 叶蓁正要再说话时,四婶已先一步开口:“行了,都坐着罢,老娘都活这把年纪了,脸面也没那么重要了。张桂芳,当年那事,我们俩都有错,你认不认?”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又看向周母。 周母坐着没说话,但极轻的点了下头,便是认同四婶所说的。 四婶松了一口气,旋即倒了两碗茶,然后道:“其实再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不就是年少时吵几句嘴,说了几句狠话嘛,还真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了。这样,那些破事咱就不提了,以后咱们还当好姐妹,成不?” 四婶说着,将茶碗递给周母,表情里透着忐忑。 周母久久没说话,四婶急了,正要说话时,周母一把夺过茶盏,一口饮尽后便侧过身,飞快抹了下眼角。 四婶也眼睛发酸,但她忍住了:“你说说你,这话都说开了,你这怎么还哭上了呢?” 周母红着眼,瞪着四婶:“谁哭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行行行,没哭没哭。”四婶立刻服软,喝了碗里的茶,也偷偷抹了下眼睛。 她们是从小就认识的姐妹,年少时吵架赌气,赌了二十几年,如今终于冰释前嫌了。 周母道:“这是我儿子,周允、允儿,来,叫干娘。” 周允立刻站起来,从善如流改口:“干娘。” 她们从前未嫁人时,曾互相约定过,日后要做对方第一个孩子的干娘。 “哎,快坐快坐。”四婶应了声,又飞快抹了下眼角,然后招呼他们,“吃饭吧,边吃边说,不然饭菜该凉了。” 饭桌上,周母和四婶聊着聊着,就说到各自孩子身上。 在得知,周允两个月前,刚过了秋试,又还没成亲之后,四婶顿时起了心思。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啦 第17章 求娶 ◎姑娘察觉到了在下的心意,对么?◎ 因日日要为周母施针,叶蓁与周允便也日渐熟稔。 四婶有意撮合二人,在叶蓁上山采药时,四婶叫住叶蓁:“允哥儿说,他想上山采些菌子,为他娘熬汤补身子,他对咱们这里不熟,你带他一起吧。” 周允从门内出来,眉眼秀长一身书卷气,背着一个竹筐。 叶蓁好心道:“山路不好走,你不要去了,我回来的时候,帮你们带些便是了。” “无妨,我娘有干娘照顾,左右我也闲着无事。”周允背着竹筐,眉眼清俊走过来。 叶蓁便没再说什么了,同四婶道别后,她带着周允往村口走。 四婶站在门口,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一脸欣慰:男才女貌,怎么看怎么般配,她把桥给搭好了,接下来就看他们有没有缘分了。 秋意渐浓,山林里一丛金黄,一丛火红。叶蓁带着周允,在山林里穿梭,他们一个采药,一个找菌子,两人在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的距离。 叶蓁采药间隙,看见菌子,摘下来递给周允时,无意扫了一眼周允的竹筐,顿时哭笑不得:“你怎么采的全是毒菌子呀?” “毒菌?!”周允一脸懵懂。 周允幼年丧父,其母独自将他拉扯长大。虽然家中清贫,但因周允在读书上颇有天分,周母便拼尽全力供养他读书,像上山找菌子这种废时的事,周母从前并不让周允做。 叶蓁将周允竹筐里的菌子全倒了,梨涡带笑:“你平日里忙于读书,不认识也很正常,这样,你跟着我走,我告诉你那些菌子能食。” “好。”周允背着竹筐,跟在叶蓁身后。 这个时节,菌子本来就少,他们找了一中午,也只找到了一大捧,而叶蓁却是满载而归。 叶蓁筐子里的药,有一半都是周允采的。 他们坐下歇息时,叶蓁好奇问:“你怎么会认识这么多药材?” 周允斯文擦了擦头上的汗,笑着答:“家中有几本家父留下来的医术,我曾翻阅过,所以便略知一二。” “哦,难怪你会这般及时将伯母送来。” 穷苦人家身子不适,很多时候都是能拖则拖,像中风这种事,拖得越久越容易留下病根,周母看得及时,才没有大碍。 周允眉眼一派温煦:“原本我是要学行医的,后来是夫子劝了我娘,这才让我从了文。” “我听四婶说,你读书很厉害的,这次不但中了举,名次还很靠前呢!来年春试,你一定会高中的。”秋阳灿灿,光影穿过树叶间隙,斑驳落在叶蓁脸上,她抬眸冲着周允笑,眉眼上全是光。 一如周允初见她那日。 不过那日,叶蓁眼里的光,很快便落了下去,但今日却没有。 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周允的心跳,不受控漏了一下。原本在讨论文章时,能以一抵三的人,此时却变得局促起来。周允垂了垂眼睛,旋即又鼓起勇气,结巴道:“承、承你吉言。” 短暂歇息过后,他们两人一同下山。 起身时,周允率先抢了叶蓁的竹篓:“我背这个,你背那个。” 叶蓁拗不过周允,只得背着那个轻竹筐。两人下山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叶蓁随口问了句:“你以后想做什么样的官?” “我还不知道,明年能不能中。”周允声音里透着忐忑。 “你学问这么好,一定会中的。” 叶蓁声音清脆笃定,周允被她的笃定感染,便攥紧竹篓带子,认认真真道:“我想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叶蓁他们回去时,四婶正在门口张望。 见周允背着叶蓁的药篓,四婶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她忙招呼:“都饿坏了吧!走走走,赶紧进来吃饭。” 吃过饭后,叶蓁家去收拾药材了。 她刚回去没一会儿,四婶便过来了,四婶一面帮叶蓁收拾药材,一面挤眉弄眼问:“怎么样啊?” “什么?”叶蓁一头雾水。 “你和允哥儿啊!”四婶说的理所当然。 叶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四婶话里的意思,她立刻涨红了脸:“四婶,你想什么呢!人家已经中举了,开春过了会试,那可就是官老爷了,哪是我能高攀得起的,四婶,你不要乱说。” “官老爷咋啦?他到时候,不还得叫我一声干娘!”四婶不以为意,“再说了,我私下已经跟我那老姐妹通过气了,我老姐妹也挺喜欢你的。”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叶蓁抱着药材转了个方向,四婶还在喋喋不休:“那孩子打小就没了爹,是我老姐妹一手拉扯大的,最是孝顺不过了。而且我老姐妹那人,你也是知道的,绝对干不出磋磨儿媳妇的事来。有她护着你,就算允哥儿日后做了宰相,也不敢对你不好。再说了,允哥儿那人……” “四婶!”叶蓁听不下去了,她直接道,“我眼下暂无成亲的打算。” 四婶张嘴就道:“你还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呢?!” 叶蓁这些日子的强撑,因为四婶这句话,瞬间便破防了。 叶蓁一把推开药筐,蹭的一下站起来,她气的发颤:“四婶,我知道,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你非得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么?” “哎,我不是……”四婶局促不安站起来,想解释,但叶蓁已经红着眼睛跑进屋里,将门关上了。 叶蓁是慌不择路进来的,结果甫一抬眸,发现这竟是谢沉霜住过的屋子之后,那些压抑已久的思念,一瞬间喷薄而出,叶蓁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自谢沉霜走了之后,为了逼自己不再想谢沉霜,叶蓁先是将屋内的布局,全都重新调整了一番。然后又减少在家的时间,每日让自己累到到头就睡。 叶蓁以为她做到了,可四婶一句话,轻而易举便让她破了防。 叶蓁在屋内一直待到日暮才出来,原本凌乱的药材已经被收拾好了,整整齐齐放在晾晒的篮子,而院中早已没了四婶的身影。 叶蓁打算去将药材收回来,刚走了一步,脚尖踹到了一个纸包。 纸包里装的是饴糖。 小时候,每次叶蓁不开心,四婶就会用饴糖来哄她。 叶蓁捧着纸包破涕为笑。 第二日,叶蓁照旧去为周母施针诊脉,四婶在一旁待着,待叶蓁看诊完之后,她偷偷将叶蓁叫到一旁,小声跟她道歉:“叶蓁啊,昨儿那事,是婶子不好。婶子原是想着,允哥儿已经中了举,我那老姐妹又是个好性子,大家知根知底的,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婶子没别的意思,你别生婶子的气啊。” 从小到大,四婶都对叶蓁很照顾,也算是叶蓁半个娘了。 叶蓁摇摇头,她挽住四婶的胳膊,亲昵在她身上蹭了蹭,好声好气同她讲:“四婶,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暂时不想成亲而已。不过我不是因为霜霜啊,主要我才十五呀,也不急的吧。” 说着,叶蓁眨着眼睛看向四婶。 四婶立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急不急。” 虽说这事说开了,但鉴于四婶起过这个念头,自那日以后,叶蓁除了每日的施针诊脉后,便鲜少去四婶家了。但让叶蓁没想到的是,她不过去之后,周允却来找她了。 叶蓁这几日在弄药材,周允粗通些药理,便主动给叶蓁帮忙。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了,会弄脏你衣衫的。” 叶蓁连连推辞,周允和煦笑笑:“无妨,脏了洗洗便是,再说了,家母劳你诊治,如今已有所好转了。于情于理,我也该谢你才是。” 叶蓁推拒不过,只得被动应了。 一连几日后,绕是叶蓁再迟钝,也隐约明白了周允的情意。 叶蓁顿时有些头大,她今年是走桃花运么?先是大壮,现在又来了个周允,偏生她最想修成正果的那个,却是无果。 但叶蓁明白了也无用,因为周允未曾挑明说,她也不好上赶着说什么。 转眼间,周母的施针已满十五日了。 这天清晨,叶蓁为她施完最后一次针之后,同周母道:“伯母,您的身体已无大碍了,您回去之后,不要劳累过度,也不能再受凉了。” 周母一一应了,又说了好一番感激的话。在周母说话时,叶蓁便察觉到,周允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 是以周母说完之后,叶蓁便赶紧走了。结果刚出四婶家,周允的声音,便从身后追了出来:“叶姑娘请留步。” 叶蓁眼皮一跳,却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周允追过来,小心翼翼问:“姑娘察觉到了在下的心意,对么?” 叶蓁:“……” 她要说察觉到了,还是说没察觉到? 叶蓁眼底闪过一抹纠结,她想了想,委婉答:“你应该也察觉到了,我心里有人了。” 周允顿住了,他没想到叶蓁的答案竟然是这个。 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目睹叶蓁眼里的欢喜,一瞬成落寞时,周允便察觉到了。但—— “但你们不可能在一起,对么?” 周允这话一出,叶蓁顿时白了脸。 嘶,周允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竟然是哪儿疼往哪儿戳。 “若姑娘觉得,在下冒犯了姑娘,在下在这里,先给姑娘赔罪了。”周允冲着叶蓁行了个拱手礼,然后又道,“在下自幼丧父,与家母相依为命。相处这半月,家母与在下是何秉性,想必姑娘已有所了解。此事在下也已询问过家母的意思了,家母很是愿意。在下本想归家后,请媒人上门求娶。但心之所钟,兼之离别在即,这才冒昧过来表了心迹,鲁莽之处,还请姑娘勿怪。” 周允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但叶蓁暂无成亲的打算。 “周大哥,我……” “姑娘不必这么快就给在下答复。下个月,在下便要入京,去准备明年的春试了。若明年在下能高中,在下便亲自来听姑娘的答复。若未能高中,那求娶之言,姑娘便当从未听过吧,告辞。”说完,周允又郑重冲叶蓁行了个拱手礼,然后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晚安吖 第18章 寻来 ◎小公主,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当天周允母子便离开了,叶蓁的生活又重归平静。 入了冬之后,叶蓁便格外的忙,常常要四处看诊,很多时候回来天都黑了。但即便如此,叶蓁还是忙中偷闲,包了许多驱寒的药包,发放给左邻右舍。 这是叶老爹的习惯,叶老爹没了之后,叶蓁便将这个习惯延续下来了。 邻里们得了药包,也会送东西给叶蓁。 四婶过来时,叶蓁院中的石桌上,已经堆的像小山一样了。四婶打趣道:“这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你这年货就备上了啦?” “那可不,早备早安心嘛。”叶蓁将筐子推到架子上,回头梨涡带笑,“四婶又给我送什么好东西来啦?” “三丫她爹不是回来了嘛,他带了些梨安那边的特产,我送些来给你尝尝。” 叶蓁收了,又将一个罐子递给四婶:“四叔一入冬常咳嗽,这是我刚做好的秋梨膏,四婶你拿回去,每晚让四叔冲水喝。” “好好好。”四婶如获至宝接了,又夸道,“你四叔每年冬天,就靠你的秋梨膏睡个好觉呢!” 她们两人说了会儿话,四婶便家去了。 叶蓁坐在廊下,一面抱着汤婆子晒太阳,一面翻叶老爹留下来的医书。狸花猫不知是从哪儿回来的,身上湿淋淋的全是水,瑟瑟发抖走过来。 “你这是去哪儿了呀!怎么弄成这样了。”叶蓁心疼抱着狸花猫,给它擦身上的水。 “喵呜~”狸花猫哀哀叫着,紧紧扒拉着汤婆子。 “都说了,这几天外面冷,让你不要到处跑,你不信,这下被冻到了吧。”叶蓁抱着狸花猫,小声念叨着它。 之后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无人来问诊时,叶蓁便将炉火烧的旺旺的,在灰里埋下红薯栗子芋头,待到熟时,香气飘的满院子都是。 除此之外,叶蓁每日晨起后,还能得到狸花猫的馈赠。 有时候是冻僵的麻雀;有时候是栗子;有时候是一朵花,全都摆放在窗台上。 这天叶蓁晨起推开窗,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叶蓁被冻的打了个哆嗦,再一抬眸,就见不远处的山林里,已是白茫茫一片。 “呀,下雪啦。”叶蓁惊喜探出身子,摊开掌心。 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她掌心,转瞬就成了一滩水渍,世上美好的事物,总是不长久。 叶蓁又想起了谢沉霜。 上次谢沉霜说,他的眼睛能治,只是麻烦些,眼下他离开已经快两个月了,眼睛应该也治好了吧。不知他哪里现在有没有下雪?若是也下了,谢沉霜会不会也同她一样,正站在窗边看雪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思念便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呼——” 寒风裹着雪粒子,重重拍在叶蓁脸上,像是打了叶蓁一巴掌。 叶蓁回过神来,冷的直搓手,又自我开解:“想也没用,日子还是得往下过呀。” 自周允那事之后,叶蓁便看开了—— 她已不再强迫自己不准想谢沉霜,毕竟堵不如疏,也许时间长了,她便能放下谢沉霜了。 叶蓁搓手哈气离开窗边,走了两步之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又快步折返回去。 今日窗台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叶蓁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狸花猫,正要出门去找时,叶蓁突然又想到了一个地方。 叶蓁推开隔壁的房门,在谢沉霜曾睡过的床上,找到了狸花猫。 狸花猫蜷缩成一团,像平日里那样睡着,但今日叶蓁进来时,它再也没有像平常那样,一下子蹿过来,抓着叶蓁的裙摆撒娇了。 这只狸花猫陪了叶蓁十年。 在谢沉霜离开后的第二个月,它也在一个风雪夜里,永远的离开了叶蓁。 原本静默孤寂的小院,愈发冷清了。 这场大雪整整下了三日,雪停时,四婶带着三丫过来串门时,三丫甫一进来,便两眼放光:“哇,雪人。” 叶蓁在廊下堆了一个大雪人,雪人旁边,还卧着一只雪做的猫。 叶蓁抱着汤婆子站在雪人旁边,一张素净白皙的小脸,被毛茸茸的领子遮了大半,只露出一双墨玉鎏金的眼。三丫晃着叶蓁的衣角,奶声奶气央求:“叶姐姐,你堆的雪人好好看,你帮我也堆一个吧,好不好?” 叶蓁还没来得及答话,四婶已走过来轻斥道:“堆什么堆?想要回家找你爹堆去。” 三丫听到这话,当即便跑回去找她爹去了。 大雪过后,一连数日都是晴天,山林上覆盖的积雪,在日光下慢慢消散,最终露出了原本灰败的面容。叶蓁小院里的雪人,和雪做的猫,最终也化成了一滩水渍,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在雪人化成水的那天,中午时分,春水村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些人衣着华丽,身上披甲佩刀,约莫有一二十人,骑马乘轿浩浩荡荡而来。 里正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到村口时,本地的县太爷正满脸堆笑,在同打头的中男人说话:“祁大人,这里就是春水村了,来的这个是村里正。” 一转头,县太爷呵斥:“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大人有话要问你。” 里正忙杵着拐杖过来,颤巍巍行礼。 祁昌弘问:“听说你们村里有个姓叶的大夫很出名?” 里正当即答:“叶蓁。” 县令骂道:“他闺女叫叶蓁,大人问的是叶酒鬼。” “这……”里正被骂的腿直哆嗦,“这叶酒鬼三年前就死了,眼下只有他闺女住我们村。” 祁昌弘言简意赅吩咐:“就去他家,带路。” 里正将他们一行人带去叶蓁家,叶蓁却不在家。 四婶听到动静,过来想看发生什么事时,被里正看见了,里正立刻问她:“叶蓁呢?有贵人要找她。” 叶蓁医术好是出了名的,时不时有贵人来春水村问诊,四婶只当他们也是,便如实道:“她出门看诊去了。” 祁昌弘问:“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四婶好心道,“你们可以留个口信,等她回来,我转告她。” 祁昌弘:“不必,我们就在此处等。” 四婶便没再说什么了,正要转身回家去做饭时,却被一个女子叫住。 瞧那女子的衣着打扮,像是富贵人家中,颇有脸面的下人。 此时的四婶并不知道,叫住她的,是当今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姑姑。 兰栎入宫多年,能做到太后宫中掌事女官的位置,自是有她的厉害之处。四婶是个实心眼的人,两人‘闲聊’时,浑然不知,自己被兰栎套了许多话。 祁昌弘一行人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一下午,等到天都黑了,叶蓁还没回来。 祁昌弘又命人将四婶叫来询问。 “找她看诊的人家,有远有近,近的回来的就早,远的回来的就晚,估计今日看诊的地方远,你们再……”话没说完,就见夜色里,遥遥有一盏灯,正朝这边行来。 四婶一拍手,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到,可巧,正主这不就回来了么?” 山路遥遥,叶蓁走的都出汗了,一抬头,看见自家门口站着许多人,个个手持火把,将门口照的一片亮堂,叶蓁吓了一跳,忙拎着裙子跑过去。 四婶一见到叶蓁,便立刻同她道:“你可算回来了,这些贵人是来找你看诊的,他们中午就到了,一直等你等到现在。” 看诊来这么多人?! 叶蓁心头泛起一丝狐疑,但面上却不显。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转过头,眉眼带笑问:“哪位身体有恙?” 士兵们个个手持火把,将门前照的亮如白昼。 看着面前这张与太后年轻时,有六分像的面容时,兰栎膝盖一弯,便跪了下去,哽咽道:“小公主,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兰栎一跪,其他人也哗啦全跪下了。 叶蓁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去看四婶。 四婶也是一脸懵:他们不是来看诊的么? 第19章 上京 ◎她站在谢沉霜的面前,只怕谢沉霜也认不出她了。◎ 夜里霜重天寒,兰栎一行人又跪地不起,叶蓁没办法,只得先将人请进去说话。 兰栎看着逼仄狭小,冷如冰窖的屋子,顿时又红着眼俯身跪拜:“小公主,这些年,您受苦了。”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你别跪呀。”叶蓁忙去扶兰栎,好声好气解释,“你们认错人了,我叫叶蓁,不是你们要找的什么小公主。” 叶蓁虽然没见过她娘,但她有爹的。 兰栎跪地不起:“小公主,您的左肩上,有一块桃花胎记。” 叶蓁面容骤变,她捂住左肩,立刻后退一步,惊愕看着兰栎。 兰栎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说了当年的始末。 “十五年前,太后娘娘去佛寺上香时遇袭,提前发作生下了小公主您。当时刺客步步紧逼,太后为护您周全,便命宫人先将您带走。但却万万没想到,那宫人竟包藏祸心,带您逃出佛寺后却将您遗弃,害您流落民间,受了十五载的苦。” 兰栎的话,在叶蓁平静的生活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叶蓁曾好奇过她娘,但却从未怀疑过,叶老爹不是她亲爹。 “小公主……” “你不要说话。”叶蓁朝后退,脸色苍白惶然,“你让我先冷静冷静。” 说完,叶蓁步履踉跄出去了。 “哎,叶蓁,你家茶叶放……”四婶过来时,就见叶蓁步履凌乱回了自己房中,四婶正想追过去,叶蓁已嘭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四婶折返回去,见兰栎还跪在地上时,不禁纳闷:“怎么了这是?” 但堂外有两个士兵把守,她进不去,只能作罢。 夜愈发深了,灯盏爆了好几次灯花,瓦上的夜霜,簌簌往下落。 叶蓁平复好心情,再出来,看见堂中的景象时,顿时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跪着呀!”叶蓁忙跑进去扶兰栎。 山里不比宫里有地龙,只跪了小半个时辰,兰栎的膝盖,就针扎似的疼。兰栎踉跄站起来,笑着答:“奴婢没事。” “来,先坐下,让我瞧瞧。”叶蓁说着,便要去掀她的裤脚。 “小公主,尊卑有别,这可使不得。”说着,兰栎又要给叶蓁跪了。 “停停停,”叶蓁立马收手,朝后退了两步,一脸头大同她商量,“我不碰你,你也不要再跪我了。” 兰栎见状,只好改行了福礼:“是。” 夜已经深了,叶蓁忙了一天,回来气都没喘匀,就又来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眼下她早已精疲力尽。但看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叶蓁还是强撑着打起精神,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等做完这一切,叶蓁躺到床上时,累的连手指头都都不想抬。 但身体上的累,远远比不上心里的震惊。 叶老爹不是她亲爹!她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这两个消息,像两道惊雷,劈的叶蓁手足无措。 她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外面寒风呼啸,吹的叶蓁心下愈发烦躁。索性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在心里自我安慰:或许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就能重归平静了。 叶蓁抱着这样的念头,在寒风呼啸的夜里,慢慢睡去。 大风呼呼刮了一夜,到天明方歇。 冬日早上,叶蓁习惯赖会儿床,但今天醒来,她却是迅速穿戴好,朝窗边走去。 外面静悄悄的,未闻人声,或许昨夜那一切,只是她的一场梦而已,叶蓁推开窗。 院中的石榴树上,挂满了冰棱,祁昌弘腰悬佩剑,正站在廊外。 见叶蓁开了窗,祁昌弘冲她行礼:“参见公主。” 叶蓁扣在窗上的手,倏忽收紧。 兰栎闻言也走过来,冲叶蓁行礼:“公主您醒了,奴婢服侍您梳洗。” 这下叶蓁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梳洗过后,叶蓁叫住兰栎:“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称呼?” “奴婢兰栎,是寿安宫的女官,外面那位,是禁军统领祁昌弘祁统领。” 叶蓁点点头,想了想,又问:“你能同我说说我娘么?” 小时候,看见别人在娘亲里撒娇时,叶蓁艳羡不已,便去问叶老爹要她娘。 叶老爹躺在摇椅上,灌一口酒,然后掀开眼皮看她:“你没有娘,你只有我这个爹。” 那时候,叶蓁一度怀疑,她娘给她爹戴了绿帽子,然后跟人跑了。所以每次说到她娘时,她爹才会那个表情。却从没怀疑过,她不是她爹亲生的。 见叶蓁主动开口询问,兰栎便知道,她已在慢慢接受这件事。 “太后娘娘本是徐家嫡女,及笄后嫁给了先皇做王妃。后来先皇登基后,娘娘又被册封为了皇后……” 叶蓁安静听着,她本是好奇,她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却只从兰栎口中听出,她娘出身高门,一生顺遂安康,从高门嫡女成为王妃,再从王妃成为皇后,最后成了如今的太后。 听着尊贵又遥不可及。 兰栎见叶蓁垂着眼睫,她不知叶蓁在想什么,便试探问:“太后娘娘和陛下在上京等公主,眼下时辰还早,不若咱们今日便动身吧?” “今日不行。”叶蓁拒绝了。 村里几位老人,近日身体不适,一直吃着她开的药,若她突然走了,他们的药只怕会就此断了。 叶蓁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若是能处理完,后日动身。” 她从小和叶老爹相依为命,如今得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她自是要与他们相见的。但在走之前,她得尽一个医者的本分。 村里地方小,消息传的格外快。 很快,邻里们都知道,叶蓁过两天要出远门了。叶蓁家里有士兵,他们不敢去叨扰,便趁着叶蓁出来送药时,纷纷围过来说话。 “是那些贵人,让你去出诊吗?” “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那你过年能赶得回来么?” 叶蓁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她医术远近闻名,诊金药费收的也比别人低。她这一走,村里人看病,要么去县城,要么就去隔壁村,十分不方便,所以大家都舍不得叶蓁。 叶蓁同他们说了会儿话,众人这才各自散去,唯独四婶还站在那里。 四婶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 叶蓁走过去,亲昵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四婶,我明天就要走了。” 四婶也舍不得叶蓁。 可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四婶怕叶蓁所托非人,而这次是叶蓁的生母找来。天底下没有那个当娘的,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好。 叶蓁同四婶道完别回去时,兰栎和祁昌弘都在院中站着。 “公主。”兰栎立刻迎过来。 叶蓁放下竹篓,同他们道:“我的事办完了,我们明日便出发吧。” 当天夜里,叶蓁收拾要带的东西时,翻出了一支玉簪。 是她及笄时,谢沉霜送她的那支。 叶蓁握着那支簪子,坐在灯下,细细抚摸了许久,这才珍而重之的将它装进盒子里,与叶老爹留下的几本医书,以及她惯用的那套银针,一同放进包袱里。 第二日,旭日初升时,叶蓁跟着兰栎等人出村。 路上遇到了不少邻里,他们如常同叶蓁打招呼,还有人道:“叶蓁,早些回来啊。” 叶蓁笑着应了。 祁昌弘的下属,已在村口将马车准备好了。 叶蓁甫一走近,便有一个士兵跪下,要给叶蓁做人凳。叶蓁下意识后退一步,旁侧的人当即咤骂道:“蠢货,还不快拿凳子来。” 那士兵立刻搬了凳子来,叶蓁踩着凳子,正要上马车时,身后远远传来疾呼声:“等等,叶蓁,等等。” 见四婶抱着布包跑过来。 叶蓁立刻又下来了,四婶气喘吁吁跑过来,将手中的布包塞到她手里:“拿着路上吃。” 是刚煮出来的鸡蛋。 叶蓁立刻推辞:“四婶,三丫她们还在长身体,这些留给她们吃。” “家里还有呢!这些是给你的,不准推辞。”四婶摁住叶蓁的手,沉着脸瞪她。 叶蓁只得接了,同她叮嘱道:“四婶我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放心吧,我晓得。” 两人话别后,叶蓁由兰栎扶着上了马车。甫一坐定,叶蓁又掀开车帘去看四婶。 四婶原本在抹眼泪,看见叶蓁探出头来,便红着眼冲她摆手:“去吧。” 祁昌弘打马过来,请叶蓁示下,叶蓁只得点头。 “驾——” 车夫将马车往前赶,叶蓁探出头,看见四婶还站在原地。 叶蓁心里顿时五味杂全。 两个月前,是她送谢沉霜走,如今又换成四婶送她走。等到彻底看不见四婶后,叶蓁才恋恋不舍放下帘子,抱紧了手中的包袱。 谢沉霜说,他住在上京的永安坊。也不知道,这次去上京,能不能看见他。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他的眼睛应该已经好了。但他从未见过她的样子,即便到时候,她站在谢沉霜的面前,只怕谢沉霜也认不出她了。 只这样想着,叶蓁心下已是酸涩不已。 可是她辜负他在先,她怨不得旁人。 ———— 紫云山,玉真观。 日光跃过半掩的雕花窗,落在幽深僻静的禅房里。 房中檀香袅袅浮动,一个身穿僧袍,发须皆白的老僧人,站在谢沉霜面前,他念了声‘阿弥陀佛’后,道:“谢施主,你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 青羽和紫黛屏息以待,目不转睛盯着谢沉霜。 谢沉霜一身白衣,坐在蒲团上,闻言,缓缓睁开了眼。 眼底仍是黯淡无光。 青羽立刻扭头看向老僧人,语气带了几分急躁:“大师,我家公子为何还是看不见?” “青羽,不得无礼。”谢沉霜出声。 老僧人并不在意青羽的无礼,他又念了句‘阿弥陀佛’,同谢沉霜道:“谢施主,你如今心魔缠身,若心魔不破,老衲也无能为力。” 青羽和紫黛一脸茫然,谢沉霜却倏忽攥紧了指尖。 第20章 进宫 ◎那里是永安坊。◎ 叶蓁到上京时,已是腊月下旬了。 年关将至,街上很热闹。叶蓁撩开帘子,只见朱楼林立,吆喝叫卖声不绝,街上行人如织,锦衣华服珠围翠绕,一派国富民强之态。 叶蓁在心底悄声道:这便是上京了。 她的亲人和谢沉霜都在这里。 叶蓁眼珠转了转,问兰栎:“姑姑,这条街叫什么呀。” 在上京,贵女都讲究矜持。像叶蓁这样,直接撩开车帘向外看,其实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但叶蓁初入上京,兰栎并未拘着她。 兰栎看了看,笑着答:“回公主,这是朱雀大街。” 叶蓁又指向旁边:“那边呢?”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叶蓁问了一路。最终在她指到一个地方时,兰栎答:“那里是永安坊。” 叶蓁心下猛地一跳。 兰栎正想说,朝中许多重臣府邸就在那边时,就见叶蓁突然将身子往外探,兰栎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公主危险!” 叶蓁想仔细看看,顺带记下路线的,但兰栎这么一扶,她只好乖乖坐回去。 祁昌弘打马靠过来,问:“公主有何吩咐?” 兰栎也看过来。 叶蓁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看见有卖糖葫芦的。” “请公主稍等片刻。” 很快,一脸刚毅的祁昌弘折返回去,将一串糖葫芦递了进来。 叶蓁愣了愣,接过糖葫芦,小声道:“多谢祁统领。” “公主客气了。”祁昌弘说完,又与马车保持距离。 糖葫芦吃完时,马车也停了,叶蓁擦过手后,被兰栎扶着下了马车。 一抬眸,便看见了巍峨的宫门。 时值中午,天色阴沉,镶着鎏金钉的朱红宫门大开,门两侧站着两排禁军,他们身穿铠甲,腰悬佩剑,在寒风中站的笔直挺拔。而宫门后红墙高耸,中间夹着一条冗长的甬道,一眼望不见尽头。 叶蓁脚下一顿,心里莫名生起一丝惧意。 兰栎在旁道:“公主,太后娘娘正在宫中等着您呢。” 叶蓁攥了攥裙角,同兰栎一起往里走。 过了宫门后,祁昌弘便不同她们一道走了:“公主,末将还要去向陛下复命,就只送公主到这里了。” “好,这一路上,多谢祁统领的照顾了。”叶蓁甜甜笑开,颊边梨涡深深。 祁昌弘下意识想到了家中的小女儿,他冲叶蓁行礼:“公主言重了。” 与祁昌弘分开后,叶蓁又坐上了软轿。行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软轿停了,兰栎扶着叶蓁下轿,语气难掩激动:“公主,到了。” 叶蓁甫一下轿,只来得及看见寿安宫三个字,便已被人簇拥着往里走了。 目之所及,雕梁画栋丹楹刻桷,五步一景,十步一树,精致华美的仿若天上宫阙。衣着精致的宫娥内侍,在庭院中里各司其职,看见叶蓁后纷纷行礼。 叶蓁行在其中,仿若是误闯仙境的凡人。 “小公主回来啦。”有内侍欣喜朝里喊了声,叶蓁还没反应过来,便已被簇拥着进了内殿。 暖意熏香扑面而来。 叶蓁刚站稳,就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朝她迎过来。 两人目光对上时,那妇人眼睛顿时红了,她喊了声‘我的孩子’,便一把将叶蓁搂进怀中,哭了起来。 大抵血亲之间,会有种特殊的感应。 只对视的那一眼,叶蓁便知道,这是她的亲娘。 一路上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顿时化为乌有,只剩下与生母重逢的喜悦激动,叶蓁紧紧抱住太后,眼泪簌簌往下落。 从今以后,她也有娘了。 周围人皆跟着落泪。 内殿里静悄悄的,只闻啜泣声。 待她们母女相认后,一道温柔的女声劝道:“母后,皇妹才回来,让她坐下说话吧。” “对对对,坐下说话。”太后忙拭了泪,拉着叶蓁坐下,目光落在叶蓁脸上,“都怪母后当初错信奸人,才害你流落民间这么多年。孩子,你受苦了。” 说着,太后又落了泪。 周围人忙劝慰,叶蓁也如实道:“不苦的,我阿爹对我很好。” 太后又问起叶蓁这些年的生活,叶蓁皆如实答了。 在得知叶蓁是被一个男子养大,又在乡野做大夫时,太后眼睛又红了,一个劲儿自责。 众人又劝了一回,太后才平复下来,然后让叶蓁认亲。 太后先是指着一个面容温婉的女子,同叶蓁道:“这是你皇嫂。” “皇嫂好。”叶蓁乖巧叫了声。 徐映月握住她的手,笑盈盈道:“皇妹不必多礼。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皇妹盼回来了。日后在宫里,皇妹想要什么,尽管来同我说。” 叶蓁笑着应了,又看向徐映月身侧的女子。 那女子柳眉纤纤,气质清冷,一袭绿色宫装立在那里,仿若枝头凌寒独自开的绿梅。 “这位是?”久久不见太后介绍,叶蓁下意识回头,就见太后神色似有几分局促。 但见叶蓁回头,太后还是道:“这是你皇姐。” 叶蓁不疑有他,脆生生叫了声:“皇姐好。” 姜曦歌看了叶蓁一眼,淡淡道:“皇妹好。” 叶蓁有些纳闷。 她与姜曦歌不是亲姐妹么?为何姜曦歌对她这么冷淡? 正想着时,外面突然有人高声道:“陛下到。” 院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一身氅衣,头戴金冠的宣帝,含笑从外面走进来,有宫人立刻上前去接他的氅衣。 只一眼,叶蓁便发现,宣帝身患弱症。 “臣妾参见陛下。” “曦歌见过皇兄。” 见徐映月同姜曦歌皆在行礼,叶蓁也忙垂下眼睛,学着她们行礼。 太后看见宣帝,埋怨道:“皇帝日理万机的,平日哀家都难得见你一面,哀家还以为,你今日也忙的抽不开身呢!” “今日皇妹回宫,再忙朕都得过来。”宣帝解了氅衣,朝这边走过来,一面冲徐映月和姜曦歌抬手,示意她们免礼,一面亲自将叶蓁扶起来,关切问:“回宫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的。”叶蓁轻轻点头。 他们几人说了会儿话,宣帝还有政事要忙,便先行离开了。徐映月见太后精神不济,便道:“母后,皇妹如今既回来了,以后便能日日陪着您了。她一路舟车劳顿,不若儿臣先送她回撷芳殿歇一歇?” 太后应允了,又同叶蓁交代几句后,叶蓁行过礼,跟着徐映月退了出去。 走到殿门口时,叶蓁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回了下头。 正好看见姜曦歌坐在太后身侧,太后拉着姜曦歌的手,不知在说什么,眉眼里一片慈爱。 徐映月知道,此事瞒不住,在去撷芳殿的路上,还是同叶蓁说了。 “当初那歹人将你遗弃后,怕被母后问罪,便用曦歌替了你。” 叶蓁猛地停下脚步,扭头去看徐映月。 这一路上,兰栎说了很多次,太后在盼着她回去,却唯独从没跟她说过,姜曦歌的存在。 金枝玉叶的公主,流落民间十五载,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发现自己的身份被人占了。且生母还有意,让她们二人继续做姐妹,这种事,搁在谁身上都难以接受。 徐映月也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对叶蓁来说很残忍。可她是皇后,这件事,只能她来做。 徐映月拉住叶蓁的手,斟字酌句的劝:“曦歌虽不是皇家血脉,但她自幼承欢于母后膝下,与母后有多年的母女情分,且她素来体弱,母后……” “皇嫂,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叶蓁抽回手。 徐映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皇妹……”徐映月有心想劝几句,可看着叶蓁一身冷寂时,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徐映月将叶蓁带去了撷芳殿。 这里是拨给叶蓁的宫殿,在叶蓁回来之前,已命人重新修葺过了,如今里面布置的富丽堂皇,宫人们齐齐跪在廊下,向叶蓁行礼。 徐映月陪着叶蓁进去:“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告诉皇嫂,皇嫂让人给你置换。” 叶蓁应了,又同徐映月道了谢。 徐映月知她心里不好受,又见她眉眼疲倦,便道:“那皇妹先歇歇,晚些时候,皇嫂再来看你。” 叶蓁应了,徐映月离开后,有宫人欲上前来侍奉,叶蓁让他们退下了。 外面寒风呼啸,殿内却温暖如春。 叶蓁独坐在华美精致的宫殿中,像只误闯进来的山雀,不觉欣喜只觉十分陌生,她紧紧抱住手中的包袱。 殿角漏壶滴滴答答,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眼看都一个时辰了,叶蓁还是没叫人伺候,底下的宫人不禁有些慌了。他们正在廊下商议时,就见有人撑伞而来。 “是兰栎姑姑。”有人眼尖认出来了,一群人呼啦全迎上去。 兰栎收了伞,问:“公主呢?” “公主在殿中。” 兰栎点头,便要往殿里走,却又被人叫住。 兰栎回头,先前答话的宫人,又补充了句:“公主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殿里,不让奴婢们进去伺候。” 兰栎顿了顿,掀开帘子进去了。 时值日暮,殿里有些暗。靠窗的秀墩上,有一道倩影。 “公主?”兰栎叫了声,无人应答。 兰栎走近了才发现,叶蓁抱着包袱,倚在榻上睡的正沉。 见状,兰栎转身,正要去拿毯子时,身后的人叫了声:“姑姑?” “是奴婢。”兰栎扶着叶蓁坐起来,然后膝盖一弯,便跪在了叶蓁面前。 正在低头查看包袱的叶蓁,被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姑姑,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 兰栎不起,她道:“公主,奴婢并非有意要瞒您。” 叶蓁开朗爱笑又不娇气,兰栎很喜欢这个公主。这一路上,兰栎曾无数次想告诉叶蓁,姜曦歌的存在,可看着叶蓁眼里的憧憬时,那些话她说不出口。 她要如何告诉叶蓁,她在外吃苦受罪时,太后却把姜曦歌,养成了姜国最耀眼的明珠。 而且以她对太后的了解,太后不会舍弃姜曦歌。 叶蓁愣了愣,见兰栎不起,她索性也蹲下来,如实道:“知道她的存在,我确实有点猝不及防,但我没怪你。” “公主。”兰栎看着叶蓁。 叶蓁伸手来扶她,轻声道:“真的没怪你,起来吧,你知道的,我不习惯别人跪我。” 兰栎这才站起来,叶蓁又问:“母后是要见我么?” “太后命奴婢来请公主过去用晚膳。” “那走吧。”叶蓁放下包袱,理了理睡皱的衣襟,正打算就这么去时,兰栎在一旁道,“赶了许久的路,公主可要沐浴更衣?” 叶蓁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等叶蓁沐浴更衣过后,宫中四处已上了灯。 叶蓁到寿安宫时,刚进庭院,太后便迎了出来,握住她的手,满脸心疼道:“手怎么这么凉?来,快进殿暖暖。” 甫一进殿,太后又是命人上热茶,又是将手炉递给叶蓁,还温柔替叶蓁拂去鬓发,关切问:“去撷芳殿看过了?觉得怎么样?缺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母后。” 听着太后谆谆的关切,手炉上的暖意,一直暖进了叶蓁心里。她们母女俩说了会儿话,有宫人过来说,晚膳摆好了。 “饿了吧?走,母后带你用膳去。”太后牵着叶蓁落座,指着一桌的饕餮盛宴,“母后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让他们都准备了一些,你尝尝看。” 叶蓁正要去拿筷子时,突然又想起来一事,她转头问,“母后,皇兄他们,不跟我们一起用饭么?” “你皇兄政事繁忙,平日里得空了才会过来。” 叶蓁点点头,又问:“那皇姐呢?她也不和我们一起用饭么?” 太后正在为叶蓁夹菜,听到这话,她不自在攥了攥筷子:“你皇姐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过来了。” 叶蓁哦了声,便没再说什么了。 但姜曦歌的存在,是她们母女之间绕不开的话题。 今夜叶蓁既主动提了此事,太后想了想,放下筷子,握住叶蓁的手,自责愧疚道:“孩子,母后对不起你。你是母后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曦歌又是母后亲自养大的,你们都是母后的女儿,母后实在没办法舍弃谁。” 说着,太后又落了泪。 叶蓁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太后误会了。 “母后,我没有让您舍弃皇姐的意思。”叶蓁一面安慰太后,一面解释,“皇姐虽然顶替了我的身份,但此事错不在她。况且在我看来,生恩养恩一样重,反之亦然。” 太后眼含热泪望着叶蓁:“你不生母后的气?” “不生气呀。从前我总羡慕别人有兄弟姊妹,如今我也有了,我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生气?”叶蓁坐在那里,眉眼纯澈,一脸娇憨之态。 太后顿时感动不已,将叶蓁搂进怀里喜极而泣。 宫人们上来劝了一回,太后方才止住,与叶蓁一同用了晚膳。 晚膳后,母女俩又坐在一起说体己话。太后道:“你初回宫,诸事尚不熟悉,母后给你拨个女官过去,让她照顾你,顺带替你处理殿中琐事吧?” 叶蓁应了,太后点了兰栎:“蓁蓁既是你寻回来的,哀家便将你拨过去,替哀家好好照顾她,你是哀家身边的老人了,别让哀家失望。” 兰栎当即领职谢恩。 天色渐晚后,兰栎陪着叶蓁回撷芳殿。 叶蓁不愿坐轿辇,执意要走回去,兰栎提灯走在她身侧,就听叶蓁道:“姑姑,你本是母后殿里的女官,如今却来跟我,委屈你了。” “不委屈的,能服侍公主,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兰栎说着要行礼,叶蓁已先一步挽住她的胳膊,亲昵靠过来:“姑姑,我下午那会儿,梦见我阿爹了。” 叶蓁这么一靠,兰栎就没办法行礼了。 “之前在听到皇嫂说,母后依旧要将皇姐养在膝下时,我心里其实有点酸涩的,但自从梦见阿爹之后,我就想通啦。”叶蓁一扫之前的落寞,眼睛亮晶晶的,“若是阿爹还在,母后让我放弃阿爹,我肯定是做不到的。我都做不到的事,为何要强迫母后做到呢?再说了,在这件事里,她与我都是无辜的。所以,姑姑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兰栎顿时说不出话了。 这个小公主,看着娇憨天真,实则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回到撷芳殿之后,叶蓁躺到床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包袱里的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白玉簪,将它紧紧攥在掌心里。 玉簪触手温润,叶蓁望着簪子,小声道:“霜霜,我来上京了,今日还看到了你说的永安坊。也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叶蓁期待再次见到谢沉霜,又害怕再次见到谢沉霜。 第21章 灯会 ◎谢沉霜似有所感,转头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 自从叶老爹走了之后,除了今年的端午之外,其余逢年过节,叶蓁都是一个人过的,而今年她也有了亲人。 除夕这一夜,宣帝会在宫中设宴以示恩泽,皇亲国戚和三品以上的京官,皆会携家眷前来赴宴。 叶蓁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跑去问兰栎:“姑姑,刺史是几品?” “上州的刺史为三品,中州的刺史为四品,下州的刺史为五品。”兰栎答完,就见叶蓁眼睛猛地亮了。 云州地处偏僻,那个金元宝刺史,不是四品就是五品,若按四品算,瞧他对谢沉霜毕恭毕敬的模样,那谢沉霜必定是在三品的京官里。 那除夕夜宴,她是不是就能看见他啦? 这下叶蓁不仅眼睛亮了,就连唇角也抑制不住弯了起来。 宫娥们捧着漆红雕花的托盘,鱼贯从外面进来,叶蓁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下意识问:“这又是母后赐给我的?” 自从叶蓁回宫后,太后像是要把前十五年的亏欠都补给叶蓁,东西流水似的往撷芳殿送。 “是织造司那边送来的,是您除夕夜宴要穿戴的衣裙首饰。”兰栎一面答话,一面让宫娥们将衣裙展开,“公主您看看,喜欢哪件。” 叶蓁选了那套白袄山茶红织金罗裙。 之后,叶蓁时而高兴,时而紧张,到了除夕夜宴前,宫人服侍叶蓁穿戴整齐后,叶蓁还在盯着镜子出神。 太后和宣帝打算,在今晚的除夕夜宴上,向众臣介绍叶蓁,兰栎以为,叶蓁在紧张这个。 兰栎安抚道:“公主,您是金枝玉叶,即便您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单单站着,也无人敢置喙您什么,所以您不用紧张的。” 叶蓁懵懂茫然回头,对上了兰栎关切的目光。 “哦,好。”叶蓁心虚应了。 兰栎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过去吧。” 叶蓁点点头,跟着兰栎出门。但她们并未直接去夜宴的殿宇,而是先去了寿安宫。 叶蓁到时,姜曦歌已经在了,她正依偎在太后身侧说话。 “母后,皇姐。”叶蓁从外面进来,梨涡带笑。 太后冲她招手:“蓁蓁来了,到母后这里来。” 看见叶蓁,姜曦歌面色淡淡站起来,正要给叶蓁挪地方时,叶蓁已自然而然走到了另外一侧。 太后一手牵一个,带着她们去赴除夕夜宴。 今夜是除夕,宫里锦灯高燃,红红的灯笼点缀在夜色里,一派暖融喜庆之景。 叶蓁他们甫一走近,便有内侍扯着嗓子喊:“太后驾到。” 原本坐在席间的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宣帝夫妇也携子站起来迎太后。 “都起来吧,今儿是除夕宴,都放自在些才好。”太后声音慈祥但不失威严。 众人谢恩后,起身各归其位。 叶蓁甫一落座,目光便在人群里巡逡起来。 今夜来的人很多,朝臣们穿红着紫,家眷们则衣香鬓影,叶蓁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谢沉霜。 金元宝刺史见谢沉霜那般恭敬,谢沉霜又说,他是上京人,不可能没有他啊!叶蓁不死心,又在人群里找了一圈。 “公主!公主!”有人急切扯了扯叶蓁的袖角。 叶蓁回过神来,就听太后道:“蓁蓁,来母后这里。” 叶蓁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过去了。 太后握住叶蓁的手,冲众人道:“幸得上天垂怜,数日前,哀家终于找到,哀家流落在外多年的骨肉。从今以后,哀家便有两个女儿了。” “臣等恭贺太后。”朝臣们纷纷行礼恭贺的同时,都偷偷去瞧叶蓁与姜曦歌。 她们站在太后身侧,一个一袭绿色宫装,气质清冷出尘。另外一个,白袄石榴红织锦罗裙,明艳娇俏动人。 叶蓁不在意别人的打量,只是没找到谢沉霜,她心里有些失落,一顿饭也吃的食不知味。 宴散回撷芳殿后,叶蓁还是有些不死心,她小声问兰栎:“姑姑,今日有资格入宫赴宴的人,都来了么?” “应该是都来了。”兰栎是后宫女官,并不清楚前朝的事,但见叶蓁问起,她便道,“公主若想知道,奴婢这便遣人去打听?” “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叶蓁知道,自己一举一动,现在都备受人关注,她不想让人知道此事。 兰栎服侍叶蓁躺下,正要离开时,却被拉住了袖角。 兰栎回头,叶蓁将一个荷包放到兰栎掌心,杏眸弯弯:“姑姑,新年快乐呀。” “公主也新年快乐。”兰栎收了荷包,本该向叶蓁跪下谢恩的,但她知道,叶蓁不喜别人跪她,便改成了福话,“祝公主在新的一年里,能得偿所愿,事事顺心。” 兰栎出去之后,叶蓁躺在床上,又摸出那只白玉簪,轻轻道:“霜霜,新年快乐呀。” 村里过年时,能从初一热闹到十五,但宫里规矩森严,除了除夕夜宴之外,其余时候,与平日别无二致。 一晃便到了上元灯会这日。 叶蓁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太后,小心翼翼问:“母后,我从前在乡下时,听说上京的灯会很热闹,今晚我能不能出宫去看看?” 进宫之后,叶蓁才知道,她等闲是不能出宫。所以她想借赏灯的由头,去永安坊看看。 她不做什么的,只是想看看,谢沉霜的眼睛好了没有。 却不想,太后握住她的手,笑道:“今日外面都是人,挤来挤去的也不安全,今夜你皇兄会携后宫女眷,去宣德楼上赏灯撒福钱,你到时与他一同去吧。” “可是母后,我想去街上看灯。”叶蓁试图争取。 “每年赏灯时,街上就容易发生踩伤事件,你金枝玉叶的,若磕了碰了,可如何是好?” “母后,我……”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蓁蓁,听话。” 叶蓁只得闷闷垂下脑袋。 这天夜里,叶蓁跟着宣帝凳上了宣德楼。 一眼望去,底下花灯绵延至天际,将整个上京照的亮如白昼。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宝马香车满路,杂耍戏班子卖力表演着,引来阵阵欢呼声。 叶蓁还在因不能去永安坊而失落,此刻看见满城灯火,也提不起兴致,只将目光落在行人身上。 她闷闷的想:谢沉霜既是上京人,今日既是上元灯会,他应该也会出来赏灯吧。 谢沉霜今夜确实出来了,不过他不是出来赏灯,而是今夜刚入城,恰好就遇上了上元灯会,马车进城之后,便变得寸步难行起来。 谢沉霜索性弃了马车,打算步行回府。 紫黛有些担心:“可是公子,您的眼睛……” 谢沉霜的眼睛刚好,眼下不能见强光的。 “无妨。”谢沉霜从袖中掏出一块白纱,覆在眼上,遮住那些刺眼的光,顺着人流往前走。 青羽负责马车,紫黛则跟在谢沉霜身侧。 站在宣德楼上的叶蓁,目不暇接看着楼下的行人。看的久了,眼睛就受不了了,叶蓁正要抬手去揉眼睛时,蓦的看见了人流里的谢沉霜。 “霜霜!”叶蓁下意识叫了声。 他们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周遭又人声鼎沸,但那一刻,谢沉霜却似有所感,转头朝城楼上望了过来。 谢沉霜身侧的紫黛,见状也跟着转头。 第22章 重逢(一更) ◎沉霜,出来吧。◎ 煌煌灯火满城, 宣德楼上人影憧憧。 谢沉霜看见了姜曦歌,以及姜曦歌身侧的人。 那是个脸生的姑娘。 “嘭——” 有烟花猛地在那姑娘头顶炸开。 谢沉霜被这强光刺的偏了下头,再抬首望去时, 宣德楼上,已没有她们的身影了。 “公子, 怎么了?”紫黛忙上前。 谢沉霜收回视线, 淡淡道:“无事, 回府吧。” 说完,率先转身走了。 紫黛跟在谢沉霜身后, 走了好几步, 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宣德楼上灯火璀璨,内侍执仗而立,簇拥着帝后行到楼前。 刚才那一瞬间,她好像在宣德楼上,看见了叶蓁的身影。但叶蓁怎么可能会来上京?还登上了只有帝后才能登上的宣德楼,肯定是她眼花了。 紫黛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回头跟着谢沉霜走了。 而宣德楼上的彩帐后, 刚看见谢沉霜,就被人一把拽下来的叶蓁, 正怒不可道:“你做什么?” 说完,扭头看清拽她的人是谁之后, 叶蓁瞬间呆住了。 “皇、皇姐?”叶蓁没想到,拽她的人,竟然是姜曦歌。 她们虽是名义上姐妹,但关系并不亲近。而且叶蓁隐约察觉到, 姜曦歌并不愿与她有太多接触, 所以叶蓁便识趣的与她保持了距离。可今夜, 姜曦歌却突然拽了她一把。 叶蓁试探问:“皇姐有事?” 姜曦歌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没答话,径自转身走了。 叶蓁一头雾水。 兰栎吓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提醒:“公主,您刚才站错地方了。” 刚才兰栎发现之后,本要来提醒叶蓁的,但她还没来得及,叶蓁已被姜曦歌拽过去了。 见叶蓁神色茫然,兰栎低声解释:“宣德楼正中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为百姓撒福钱的地方,您站在那里是僭越,要是被后面那帮御史看见,会被弹劾的。” 叶蓁闻言,下意识扭头去看姜曦歌。 姜曦歌已下了城楼,在璨璨花灯中,身姿清越的走远了。 叶蓁赶紧又换了个地方,朝下面望去。 那里人头攒动,但已经没有谢沉霜的身影了。 叶蓁不死心,目光又在人群里寻了一圈,直到眼睛酸涩不已,还是没找到谢沉霜的身影,这才就此作罢。 上元节在宣德楼上,叶蓁不小心站错地方一事,不知怎么的,就传进太后耳中了。 这日,叶蓁来陪太后用膳时,太后拉住叶蓁的手,同她道:“蓁蓁,你回宫也有一段日子了,如今可适应了?” 叶蓁一点都不适应。 她在宫外自由自在惯了,很不习惯宫里一堆规矩。可太后问起,她只能违心答:“适应的。” “适应就好。”太后搂住叶蓁,似是来了兴致,她柔声细语问,“同母后说说,你从前是怎么过上元节的?” 乡下过节没宫里这么规矩,都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每逢节日的夜里,村里人都会聚在晒场那边,将桌椅板凳拼在一起,上面摆放着各家带来的吃食,大人们聚在一起吃喝唠嗑。小孩们则结伴嬉闹,欢歌笑语声响彻山中。 叶蓁如实说了之后,太后笑着感叹:“看来各地风俗很不同呢!” “是呀,除了上元节之外,端午和中秋也很不一样呢!”说到这个,叶蓁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我一直以为,粽子月团都是甜的,后来听人说才知道,上京的端午月团竟然是咸的。” 说完之后,叶蓁瞬间就后悔了。 她怕太后追问,她是听谁说的,但好在太后并没有。叶蓁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她试探叫了声:“母后?” 太后回过神来,搂住叶蓁,笑着问她:“母后从未出过上京,竟不知各地风俗差距这般大,是母后疏忽了,那回头,母后让兰栎也给你讲讲上京的习俗,可好?” 叶蓁也没多想便应了,可真等兰栎讲起来时,叶蓁才发现,兰栎讲的习俗里,更多的是礼仪规矩。 叶蓁这才明白,太后那日欲言又止的原因。 兰栎见叶蓁停下了,便问:“公主可是累了?” “没,继续吧。” 徐映月过来时,就见叶蓁在跟着兰栎学行礼。宫人原本正欲通传,却被徐映月止住了。 不过短短几日,叶蓁行礼的仪态,已做的有模有样了,但她眉眼间,却已没有刚回宫时的那种灵动了。透过这样的叶蓁,徐映月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皇后娘娘。”兰栎看见了徐映月,立刻向她行礼。 叶蓁看见徐映月,当即想像往常那样,朝徐映月过去,但只迈了一步,她又想起这几日学的礼仪,停下脚步正要向徐映月行礼时,胳膊已被人握住。 “皇嫂几日没来看你,你同皇嫂生分了不成?”徐映月嗔怒瞪着叶蓁,不许她行礼。 徐映月性子温柔娴雅,她又时常来看叶蓁,叶蓁同她关系很好。 “怎么会呢?”叶蓁梨涡带笑,“皇嫂的知书达礼是出了名的,正好我最近在学这些,便想着皇嫂既然过来了,便让皇嫂给我指点一二的。” 徐映月一脸不赞同:“这么好的天气,用来学这个,太浪费了。” 叶蓁很是赞同这话,但宫里不比外面自在,她又不能随意走动。叶蓁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映月已拉着她往外走:“走,陪皇嫂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徐映月神秘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地方之后,叶蓁瞬间愣住了。 她没想到,徐映月会带她来御花园。 时值孟春,御花园里柳枝摇曳,春花渐次吐露新芽,隐隐还有梅香浮动。对面飞拱桥旁的小径上空,飘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春燕纸鸢。 但因放的人不得章法,纸鸢没飘一会儿,就又跌下去了。 徐映月一面拉着叶蓁往那边走,一面道:“听说民间孩童换春衣这日,都会放纸鸢庆贺。本宫这几日身上不爽利,就劳烦皇妹代本宫,陪大皇子玩一会儿了。” “皇嫂不舒服?”叶蓁立刻收回目光,便要去为徐映月诊脉。 徐映月嗔了她一眼:“小日子来了,身上有些倦怠而已,不妨事。” 她们正说着话,一个身穿朱红色圆领锦袍,头戴金冠的小郎君走过来,拱手朝她们行礼:“母后,小姑姑。” 来的小郎君正是大皇子姜毓。 姜毓今年六岁,是宣帝膝下唯一的子嗣。他虽叫徐映月母后,但却非徐映月所生。姜毓的生母,是宣帝从前府里的宫女,那宫女在生下姜毓后,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徐映月弯下腰,替姜毓擦了擦脸上的汗,笑着道:“你小姑姑最会放纸鸢了,让她陪你放吧。” 姜毓立刻去看叶蓁。 徐映月轻轻推了叶蓁一把:“去吧。” 叶蓁便牵着姜毓,欢快跑过去放纸鸢了。 其实早在八岁之后,叶蓁就不玩纸鸢这种东西了,但如今宫门深深四角天,除了纸鸢,也没别的东西能玩儿了。 先前宫人们放了许久,都没能放起来的纸鸢,一到叶蓁手上,瞬间变得听话起来,不一会儿那只色彩斑斓的春燕,便飞到了天上。 宫人们顿时喝彩叫好声不断。 姜毓是宣帝膝下唯一的子嗣,平素一直被教导要有皇子风范,是以他总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归根结底,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玩开了之后,便渐渐露出孩童的天真活泼出来。 “小姑姑,高点,再放高点。” 谢沉霜今日入宫见宣帝,经过御花园东边时,便听到了墙后的嬉闹声。 他转过身,就见那头的天上,飘着一只春燕纸鸢。 谢沉霜面露惊讶,竟然有人在宫中放纸鸢?然后,他就听见了姜毓活泼欢快的声音。 谢沉霜:“……” “谢大人。”前面引路的宫人,见谢沉霜停下了,便看过来。 谢沉霜收回目光,径自去见了宣帝。 而隔着一堵墙的叶蓁,压根就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谢沉霜,正从墙那边经过。 徐映月坐在亭子里,见叶蓁也玩的一团孩子气,无奈笑了笑,便任由她们闹去了。一直到快用午膳时间,徐映月才将他们姑侄叫回来。 姜毓将线轴递给宫人,叶蓁却接了过去。 姜毓以为叶蓁还要再玩,便也没说什么,可他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宫人呀了一声。姜毓回头,就见叶蓁将风筝的线扯断了。原本飘在湛蓝天空的春燕,顿时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 “小姑姑,你怎么把它放了呀?” 叶蓁蹲下身子,眉眼灵动同姜毓道:“纸鸢不就是用来放的么?既然你玩够了,就该还它自由了呀。” 姜毓认真想了想,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夜里,宣帝来徐映月这里时,两人闲话家常时,无意说到了叶蓁学规矩礼仪,以及放风筝一事。 宣帝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蓁蓁自幼在民间长大,性子烂漫洒脱,朕也不愿拘着她。只是母后那边想不偏不倚,给曦歌的,也要给蓁蓁,而曦歌学的礼仪规矩,便也要让蓁蓁学。” 宣帝其实并不认同太后的做法。 在他看来,叶蓁能被找回来已是万幸。且她流落民间十五载,脾气秉性皆已定下了,何必非要用礼仪规矩拘着她。她是姜国最小的公主,让她自由自在的也无不可。 但太后出身高门,将女子当仪态万方奉为圭臬,他也不好说什么。 徐映月与叶蓁投缘,见宣帝也这般想,便忍不住道:“陛下,那您帮蓁蓁想想办法吧。” “朕能如何帮她?”宣帝将书翻了一页,随口道,“从前宫中倒是有学堂,适龄的公主们,可以去学堂进学。但如今宫中并无适龄进学的公主,若为蓁蓁单独开,只怕回头,那帮御史们的奏折,就摆在朕的御案上了。” 这话提醒了徐映月,她侧身道:“眼下大皇子不正在进学么?” 宣帝翻书的手一顿。 徐映月见状,便又加了句:“大皇子一人进学,想必十分孤单,有个人陪着也是极好的。” 宣帝没拒绝,但也没说好,徐映月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又过几日,宣帝得了闲,去太后宫里闲坐时,正好碰见了叶蓁。 叶蓁乖巧站在太后身边,行起礼来已是有模有样了。但她的那双杏眸,已然不复刚回宫时那般灵动了。且从前她喊他皇兄,声音脆生生的,而如今那声皇兄里,只剩下疏离恭敬了。 宣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兄妹分开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却要这般疏离。 宣帝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到那晚徐映月说的话,回去思索再三后,便召了谢沉霜入宫。 去传话的内侍不知内情,只说是陛下急召。谢沉霜匆匆入宫后,宣帝却丢给了他一份奏折。 还是一份奏请告老还乡的奏折。 上奏之人是孔老太傅,亦是谢沉霜昔日的授业恩师,去岁谢沉霜不在上京那一年,亦是孔老太傅暂替谢沉霜,为大皇子授课。 如今谢沉霜归来,孔老太傅便上书说他年事已高,希望宣帝能准他回乡。 宣帝道:“太傅言辞恳切,朕已经允了,日后还由你为毓儿授课吧。” 谢沉霜是姜毓的开蒙之师,如今孔老太傅辞官回乡,由他继续为姜毓授课倒也无不可。只是—— “陛下将后话一并讲完吧。”谢沉霜并未立即应允,而是淡淡道。 “你知道,朕刚找回了流落民间的皇妹。” 谢沉霜垂下眼脸,举手行礼:“臣恭贺陛下。” 宣帝看着他,意有所指:“沉霜啊,你知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个。” “但臣要说的,只有这个。”谢沉霜站在那里,眼睫微垂,神色寡淡。 宣帝知道他的脾气,遂身子前倾,同他好声好气商量:“反正你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干脆将朕的皇妹也一并教了吧。” 饶是谢沉霜一贯冷静自持,也被宣帝这话惊诧到了。 姜曦歌顶了这位真公主的身份,那么这位真公主应当与姜曦歌同岁,谢沉霜提醒宣帝:“敢问陛下,公主今年芳龄几何?” “十五啊!” “那陛下觉得臣教公主合适吗?” “合适啊。”宣帝答的理所当然。 谢沉霜提醒他:“陛下,公主芳龄十五,不是五岁。” “朕知道啊!”宣帝答的义正严辞,“又不是让你单独为她授课,毓儿也在呢!再说了,抛却你们相差七岁不谈,你与朕情同手足,朕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有何不妥的?” “何处都不妥。”谢沉霜不愿意,“请陛下收回成命。” “沉霜,你不要这么无情嘛。”宣帝从御案后站起来,一面同谢沉霜走过来,一面同他道,“朕也实在是没法子了,朕这妹妹流民民间十五载,刚回宫时,还会甜甜叫朕皇兄,如今一堆礼仪学的,与朕说话就透着一股子疏离。你知道的,天家骨肉亲情本就稀薄,朕不想这个妹妹,日后也同曦歌这般冷淡。” 宣帝已走到了谢沉霜面前,他拍了拍谢沉霜肩膀,语气里带了几分恳切:“沉霜,你就帮帮朕吧。” “若是旁的事,臣自当为陛下分忧,但此事不行。”谢沉霜垂眸,依旧不为所动。 宣帝气的直瞪眼:“谢沉霜,你这人怎么这般无情?” “若陛下执意如此,那就请陛下为大皇子另择良师。”谢沉霜神色肃冷。 宣帝正要再说话时,但见殿外有人朝这边行来,他想了想,道:“行吧,屏风后的桌案上有几篇文章,你去帮朕誊抄一下。” 谢沉霜饶过屏风去了。 他刚走,便有内侍进来,道:“陛下,小公主来了。” 叶蓁本是行五,但姜曦歌顶了她的身份,如今她是姜国最小的公主,所以众人都称她小公主。 “让她进来。” 没一会儿,一身鹅黄裙子的叶蓁,便从殿外进来:“皇兄,您找我?” 屏风后的谢沉霜提笔蘸墨,正欲落笔时,听见殿外的女声时,他手腕猛地一抖,笔尖的墨吧嗒砸到纸上,晕开了一团墨渍。 宣帝知道谢沉霜的脾气,他劝不动他,索性便让叶蓁试试。 宣帝走到叶蓁身侧,压低声音,同她道:“是这样的,朕为你寻了个太傅。但是这位太傅觉得,你亲自同他说,方才显得有诚意。所以你自己同他说吧。” 叶蓁:“?!” 什么太傅,架子这么大?! 而且太后已让人教她礼仪了,宣帝怎么又给她寻了个太傅?她哪能学得来这么多东西啊! 叶蓁还没来得及拒绝,宣帝已扭头道:“沉霜,出来吧。” 听到这两个字时,叶蓁眉心猛地一跳,倏忽转头。 屏风后的谢沉霜搁笔起身。 第23章 应允(二更) ◎臣谢重顾见过公主,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 春风暖软, 日光熠熠。 叶蓁睁大眼睛,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屏风。 她看着屏风后那人搁笔起身,看着那人走过屏风上的山川河流, 看着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出来拨开竹帘, 那人从竹帘后走出来。 殿内雕花窗大开, 在那人出来的那一瞬, 日光悉数扑进来,将他笼在光里。 叶蓁猛地攥紧袖角, 顿觉呼吸不畅。 霜霜!竟然真的是他! 谢沉霜甫一出来, 便看见了宣帝身侧的人。 那姑娘穿着鹅黄折枝裙,腰细肩薄,脖颈纤柔白皙,站在袅袅的春光里,似一朵柔韧的迎春花。 是上元节那夜,站在姜曦歌身侧的那个姑娘。 宣帝轻咳一声, 打破沉寂:“沉霜, 这是朕前段时间,刚寻回来的皇妹。蓁蓁, 这是皇兄为你寻的太傅。”但能不能让他肯为你授课,就看你的本事了。 蓁蓁?谢沉霜眼脸微动, 立刻去看叶蓁。 同谢沉霜分开时,叶蓁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还会再重逢。 后来,在来上京的路上, 她便想着, 来上京之后, 她偷偷的,远远的,去看谢沉霜一眼就好了。 却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会是这般。 在谢沉霜抬眸看过来那一瞬,叶蓁仓惶垂下眼睫,避开了谢沉霜的视线。 叶蓁心跳如擂,但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 她怕谢沉霜看出她的紧张,也怕谢沉霜认出她来。 宣帝不知两人过往的纠葛,他还偏头,小声同叶蓁道:“快说。” “说、说什么?”叶蓁结结巴巴道。 “让他做你的太傅。” 叶蓁:“……” 她现在脑子里一团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殿内顿时落针可闻,只有衣摆拂过地砖,发出的窸窣声响。 是谢沉霜,他朝这边过来了。 叶蓁一颗心倏忽被吊起来,缩在袖中的手指,已被她绞的生疼。 谢沉霜却在十步开外停下了。 俄而风止,叶蓁听到谢沉霜道:“臣谢重顾见过公主,日后便由臣教导公主的课业。” 叶蓁杏眼撑圆,她惊愕抬眸,就看着谢沉霜站在那里,眼神清明向她行礼。 宣帝则是一脸难以置信。 先前谢沉霜不是不愿意吗?他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 但眼下可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宣帝立刻拍板:“那就这么定下了,沉霜为你授课,以后就是你的太傅了。从明日起,你便去勤思殿,与毓儿一同进学。” 太傅一事敲定之后,宣帝便放叶蓁先离开了。 从殿里出来后,被风一吹,叶蓁才惊觉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撷芳殿的小宫娥折枝,正在玉阶下等她,看见叶蓁出来,折枝欢欢喜喜正要迎过去时,就见已经出来的叶蓁,突然又回头往殿里看去。 但却没有再看见谢沉霜。 “公主!”折枝跑过来。 叶蓁收回目光:“走吧。” 待叶蓁离开之后,宣帝才看向谢沉霜,好奇问:“你怎么突然又改主意了?” 一直以来,谢沉霜都是说一不二的。 谢沉霜收回目光,淡淡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宣帝:“?!” 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宣帝狐疑看了谢沉霜好几眼,但谢沉霜面沉如水,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只得作罢,又命宫人摆了棋盘:“左右无事,你陪朕对弈几局。” 谢沉霜应了,他们相对而坐,一面对弈,一面闲聊。 开局宣帝便赢了。 宣帝与谢沉霜对弈,向来是输得多赢得少,今日开局便赢了,宣帝龙颜大悦:“沉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要小心了啊!” “第一局而已。”谢沉霜神色淡淡的,面上波澜不惊。 宣帝从前输了很多次,这次虽然赢了,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两人又开始下第二局。 但没想到,第二局他又赢了。 宣帝顿时抚掌大笑,催促道:“再来再来。” 从前只有谢沉霜将他杀的片甲不留的份上,今日这般好的机会,他怎么能不扳回一局。 第三局棋下到一半时,谢沉霜盯着棋盘出神片刻,突然将棋子扔回棋盒里,道:“不下了。” “不下了?!为什么不下了?!”宣帝不明所以,“这棋才下到一半,胜负未分呢!” 谢沉霜垂眸。 眼下胜负未分,但他知道,这局棋下到最后,他还是会输。 谢沉霜面色平静:“臣久未与人对弈生疏了,改日再陪陛下尽兴吧。” 谢沉霜是为他办差,导致双目失明了大半年,如今听他这么说,宣帝便将棋子放回去,关切问:“你的眼睛如今可痊愈了?”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痊愈了。”谢沉霜眼神清明坐着,眼睫在眼窝处扫下一片光影。 ———————— 惠风和畅,春阳璨璨。 朱红宫墙下,叶蓁鹅黄的裙摆,在地砖上欢快旋开。发髻上的花鸟簪,随着叶蓁行走的动作,在春光里灵动扑闪着。 折枝觉得叶蓁很不对劲儿。 前几日学的仪态,被她丢了大半不说,从陛下那里出来之后,这一路上,叶蓁时而抬头抿唇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压都压不住,时而又纠结不安。 但没一会儿,又似担忧全消,笑容明媚道:“前面有桃花,走,我们去折一些带回去。” 她们两人抱着桃花,回到撷芳殿时,兰栎正在同内侍交代事情。看见叶蓁回来,便迎过来笑道:“陛下赏公主什么好东西了,公主这般开心?” “皇兄让我从明天起,跟着毓儿去勤思殿进学。”叶蓁声色欢快,眼角眉梢里全是欢喜。 去勤思殿进学,那便意味着,叶蓁以后不用再学规矩礼仪了,兰栎也为叶蓁开心:“奴婢恭喜公主。” 叶蓁开朗爱笑,也没有公主的架子,平日里对宫人很好,撷芳殿上下都很喜欢她。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仰着笑脸冲叶蓁道喜。 她们这厢正说着话,寿安宫来人说,太后请叶蓁过去一趟。 兰栎心里咯噔一声,眼下太后让叶蓁过去,想必是已经听说了,宣帝让叶蓁去勤思殿进学一事。 叶蓁当即要过去,却被兰栎拦住:“公主换身衣裙再去吧。” 宫里就是这点不好,衣裙明明是干干净净的,但有时却要一天换好几身。叶蓁虽不习惯,但兰栎既然这样说了,她便也应允了。 叶蓁换了件梅子青的春裙,然后去了寿安宫。 进殿之后,叶蓁发现,姜曦歌竟然也在。 她们之间关系有些微妙,每次来太后这里,两人也像心照不宣似的,叶蓁下午来,姜曦歌中午来,两人鲜少会碰面。 但叶蓁只怔愣了一瞬,便如常道:“母后,皇姐。” 姜曦歌看了她一眼,淡淡应了声,太后冲叶蓁招手:“过来坐。” 叶蓁走过去,在太后左侧坐下。闲话几句后,太后便直奔主题:“哀家听说,你皇兄让你从明日起,去勤思殿同毓儿一起进学?” 姜曦歌听到这话,调香的手一顿,侧眸在叶蓁脸上扫了一眼。 但她们两人之间隔着太后,叶蓁并没有看见。 叶蓁与太后相处虽只有月余,但叶蓁已然能从太后的语调中,听出太后的态度。 今日太后问这话的语调,明显带有不赞同。 叶蓁忙抱住太后的胳膊,语气急切忐忑:“母后,兰栎姑姑跟我说,上京贵女讲究的知书达礼。可知书在前,达礼在后,我若一味只学礼仪,而不通事理,也不行的吧。” 太后不赞同此事,可她对叶蓁有愧。 太后没办法直接狠心拒绝,只能握住她的手,语气和蔼同她道:“蓁蓁,毓儿是皇子,他要学的是政论,你一个姑娘家,同他学不到一处去的。” 太后就是这样,听着语气柔和在与你商量,实则却不容反驳。 若是别的事,叶蓁或许就妥协了,但这件事,她不愿意妥协。叶蓁抬眸,眼神希冀望着太后,轻声道:“可是母后,我想去。” 太后顿住,叶蓁一贯乖巧,这是她第一次忤逆她。 无人说话,沉寂在殿内蔓延开来。 就在叶蓁一颗心即将沉入谷底时,有人突然问:“谢沉霜答应了?” 是姜曦歌。 她眉眼清冷看向叶蓁。 叶蓁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轻轻点头了。 姜曦歌便没再说话了,径自又垂眸调香去了。 殿内又陷入了寂静。 “母后。”叶蓁杏眸里写满了祈求。 冗长的沉默之后,太后终是妥协了:“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姜毓如今只有六岁,尚在开蒙阶段,让叶蓁一同进学,勉强也可以。 “多谢母后。”叶蓁立刻笑开。 太后留叶蓁和姜曦歌用了晚膳,等她们出来时,宫里已上了灯。 姜曦歌从不与叶蓁姐妹情深,甫一出寿安宫,她带着宫娥,便直接走了。 “皇姐。”叶蓁在身后叫她。 姜曦歌停下,冷眼看着叶蓁拎着裙子,不顾形象朝她跑过来。 “皇姐,上元节那夜,谢谢你拉我下来。要不然让那帮御史看见,回头他们肯定要弹劾我了。”叶蓁跑过来,娇俏冲姜曦歌笑,眼里的感激一览无余。 但姜曦歌却收回目光,冷冷扔下一句‘别自作多情’,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蓁愣在原地。上元节姜曦歌帮她,她以为,她们之间会有缓和的余地。却没想到,姜曦歌还是这般不喜欢她。 “五公主怎么这样啊!”折枝替叶蓁不满。 叶蓁回过神,道:“皇姐性子如此,走吧。” 回撷芳殿,叶蓁沐浴更衣过后,兰栎便同她道:“明日便要去勤思殿进学了,公主今夜早些睡。” 叶蓁应了,兰栎便放下纱幔,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咯吱一声阖上后,叶蓁白日里强行压住的欢喜,在这一刻,悉数从叶蓁的眼角眉梢里透出来。 啊啊啊!!! 她见到霜霜了。 叶蓁开心的床上翻了好一会儿,神色又变得失落起来。 可是谢沉霜没有认出她。 但幸亏谢沉霜没认出她来,不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一念至此,叶蓁眉眼里的欢喜散了大半。 她见到谢沉霜了又能如何? 当初她将玉佩还给谢沉霜时,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 如今她这样,与饮鸩止渴有何区别?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先前那些欢喜,须臾全化成针,悉数扎在叶蓁心上。 第二日,兰栎服侍叶蓁起床时,发现叶蓁眼底乌青一片:“公主,您昨夜没睡好么?” “嗯,想着今日要去情思殿进学,有些睡不着。”叶蓁坐在妆镜前,表情蔫蔫的,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在不安。 兰栎只当她是在不安今日的进学,一面为她梳发,一面开解道:“谢大人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但他人很好,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公主别怕。” 叶蓁嗯了声,瓮声瓮气道:“姑姑,你同我仔细说说他吧。” 当初在春水村时,谢沉霜提起过他的家世,但并未说得很详细。但在云州,看见金元宝刺史对谢沉霜毕恭毕敬的态度之后,叶蓁便知道,她高攀不起谢沉霜。后来谢沉霜来春水村接她时,她便也没再问过他的家世。 兰栎不疑有他,便同叶蓁如实说了。 “谢大人出身世家望族之首的谢家,是谢家长子,也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据说谢大人三岁识字,七岁便能做诗写赋了。先皇见谢大人聪慧过人,便点了谢大人做陛下的伴读。” 原来是宣帝的伴读,难怪他们之间那么熟稔。 “谢大人天资聪颖,但仍勤勉自律,一直被奉为世家子弟楷模。陛下登基后,更是十分倚重谢大人,不但对谢大人委以重任,还让谢大人教导大皇子……” 总结下来,就是各方面都优于常人。 她们正说着,宫娥们捧着精美华贵的衣裙,从外面鱼贯而入。 兰栎笑着问:“公主,您今日想穿哪一件?” 叶蓁杏眸瞬间亮了,她走过去,挨个儿看过那些衣裙,正要伸手去拿自己选中的那件时,目光无意看见了案几上的书。 那是她今日进学要用的。 叶蓁眼睫猛地扑闪了一下,她收回手,突然道:“穿我带进宫的那身吧。” “公主是觉得这些不好么?”兰栎不解。 叶蓁摇头:“不是,我想穿那身。” 很快,那身衣裙就被拿过来了。 那是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可自被送过来之后,叶蓁就没看过看其他的了,她满眼只有那一件。 可明明那件衣料做工绣花,都远远不如这些精致华贵。 兰栎劝道:“这套衣裙是初夏时节穿的,眼下穿会冷的。” “可是我就想穿这件。”叶蓁抱着衣裙,向兰栎撒娇。 兰栎不理解,但又觉得,叶蓁不改初心的模样很可爱,便遂了她的心愿,又给她披了件厚厚的披风。 收拾妥当后,叶蓁去了勤思殿。 勤思殿位于南面,那里环境清幽,遍植翠竹高树。 叶蓁过去时,勤思殿里很安静,她带着折枝刚走至内门时,就看见了庭院里的谢沉霜。 他玉袍端雅,丰神俊朗立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蓁顿了顿,让折枝下去,她自己拎着书囊进去。 谢沉霜听见脚步声侧眸,看见来人是叶蓁,便转过身,温雅冲叶蓁行礼:“见过公主。” “不必多礼。”叶蓁怀揣着秘密,走到谢沉霜身边,“太傅在看什么?” 谢沉霜“在看树上的新芽。” 叶蓁:“……” 风吹檐铃叮当作响。 叶蓁不敢明目张胆去看谢沉霜,便垂眸去窥探地上的影子。 “公主。”谢沉霜冷不丁叫她。 叶蓁愣愣抬眸,就见谢沉霜看着她,突兀问:“不知公主名字里的蓁字,是哪个蓁?” 第24章 授课 ◎太傅,我回来啦。◎ 叶蓁没想到, 谢沉霜会突然问这个。 她有一瞬的惊惶,旋即垂下眼睫,避开谢沉霜的目光:“是其叶蓁蓁的蓁。” 晨光熹微中, 虬劲的枝干覆在院墙上,灰褐色的树枝渐吐新芽。谢沉霜立在树下, 目光泠泠看着叶蓁, 一时没说话。 叶蓁手心直冒汗, 可很快,谢沉霜的目光便移开了, 他淡淡嗯了声, 算是应答。 叶蓁这才悄然松开袖角。 过了片刻,谢沉霜又问:“公主从前,可曾读过书?” “读过《蒙学》和《千字文》。” 他们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姜毓便带着内侍过来了,看见谢沉霜和叶蓁已经到了, 姜毓忙快步过来行礼:“太傅, 小姑姑。” 谢沉霜轻轻颔首,转身往殿内走, 叶蓁和姜毓忙跟上。 自从昨日宣帝说,要让叶蓁与姜毓一同进学。勤思殿的宫人, 便又在殿中给叶蓁加了桌案,可即便如此,只有三个人的学堂,还是略显空寂。 姜毓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坐到自己的桌案后, 将笔墨纸砚拿出来。叶蓁见状, 忙将披风脱了,交给外面的宫人,快步进来。 胭脂红的裙摆,在地砖上旋开,宛如一朵盛开的春花。 谢沉霜看见叶蓁身上的衣裙时,清隽的眉眼微敛了下,叶蓁察觉到了,便顿住脚步,有些拘谨问:“怎么了?” “无事,公主落座吧。”谢沉霜收回视线。 叶蓁走到剩下的桌案后落座,谢沉霜道:“日后两位殿下一同听学,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问臣。” 叶蓁和姜毓异口同声应了。 谢沉霜又看向叶蓁:“殿下如今在学《礼记》,公主从前既读过书,那便与殿下一同学《礼记》吧,公主可有异议?” “没有。”叶蓁立刻摇头,她就是个凑数的,学什么都可以。 谢沉霜颔首:“那我们今日讲《礼记》礼运篇。” 今日天气很好,殿内门窗大开,日光如流水倾泻而入。 谢沉霜不像其他夫子那样,只一味照本宣科,他直接连书都没带,只说了今日要讲的之后,便坐在那里娓娓道来。 叶蓁坐在桌案后,借着听学的由头,光明正大去看谢沉霜。 在当初谢沉霜离开春水村时,叶蓁从未想过,他们之间还会有重逢之日。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谢沉霜会成为她的太傅,还会为她教授课业。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笃——” 一声轻响。 叶蓁猛地回神,就对上了谢沉霜的目光:“公主有疑问?” “没有。”叶蓁立刻收回目光,乖乖盯着书看。 谢沉霜也没说什么,目光下移,又在叶蓁衣裙上扫了一眼,然后移开径自讲课。 叶蓁察觉到了,杏眸里顿时浮起一抹隐秘的笑。 如今刚开春,虽然春光明媚,但寒意尚未完全消散,叶蓁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偷偷在桌下搓手了。早知道,她就把手炉带上了。 两堂课中间,会歇息一刻钟。 歇息间隙,姜毓的小脑袋凑过来:“小姑姑,你不冷么?” 叶蓁手脚冰冷,脸色冻的发白,闻言扭头看向姜毓,她正欲答话时,察觉到谢沉霜的目光也飘了过来,她只得硬着头皮,语气故作欢快道:“不冷啊。” “哇,小姑姑,你好……”厉害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叶蓁的喷嚏声打断了。 叶蓁捂着鼻子,刚垂眸,就见桌边有片绣着银线的白袍角。叶蓁身子一僵,就听谢沉霜道:“公主,你的袖摆扫到砚台里了。” 叶蓁立刻扭头,急急将袖子捞起来,但胭脂红的布料上,已经染了一块乌黑的墨汁。叶蓁顿时心疼不已,当即便要用帕子去擦。 “公主这般擦,以后它便洗不掉了。”谢沉霜好心提醒。 叶蓁顿时不敢动了,她举着脏污的袖摆,仰着头,下意识向沉霜求救:“那怎么办?” 这身衣裙是她今日第一次穿。 “墨遇清水便会化开,公主回去更衣吧。” 叶蓁很珍视这身衣裙,听到谢沉霜这般说,当即便拎着袖摆,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谢沉霜偏头,就看见叶蓁朱红的发带,在风里荡开,继而消失不见。沉霜收回目光,淡声道:“继续吧。” 姜毓翻书的同时,偷偷朝外面看了一眼。 小姑姑也真是的,怎么跑的那么快呀!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今天是她第一天进学,她早退走了,回头这件事传到皇祖母耳中,只怕皇祖母就不让她来进学了。 嗐,从明天起,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笃——” 谢沉霜轻敲了下桌案,姜毓立刻收敛思绪,认真听谢沉霜授课。 叶蓁是在两刻钟后回来的。 听到步履声时,姜毓下意识转头,就看见换了身衣裙的叶蓁,拎着裙子从外面跑进来。她脸色粉中透红,额上薄汗涔涔,立在廊下微微喘息,但一双杏眸却比这满院的春光还明媚:“太傅,我、我回来啦。” 他们谁都没想到,叶蓁竟然又回来了。 谢沉霜怔愣了下,轻轻颔首:“进来吧。” 叶蓁回到桌案后落座,抬手就想用手背擦汗,但想起姜曦歌她们平日的仪态,又默默将手放下了。 一来一回浪费了不少时间,叶蓁坐下没一会儿,谢沉霜便道:“今日就讲到这里,两位殿下回去之后,将臣今日讲的再温习抄录两遍,散课。” 啊!这么快就散课了呀! 叶蓁揪了揪裙带,恋恋不舍目送着谢沉霜走远,然后才开始慢吞吞收拾东西。姜毓凑过来问:“小姑姑,我下午要学骑射,你要一起来么?” 姜毓没有兄弟姐妹,便也没有玩伴。叶蓁回宫后,会带他放纸鸢,会偷偷给他做弹弓,姜毓便爱同她玩儿。 “不要。”叶蓁不想去。 姜毓便没勉强,收拾好东西之后,便径自去骑射场了。叶蓁回到撷芳殿,第一件事便是急急问:“姑姑,袖摆上染的墨洗掉了么?” “洗掉了,奴婢亲自洗的,眼下正晾着呢!” 叶蓁亲自去检查了一遍,确定墨被洗掉了,衣裙也没有破损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小宫娥折枝天真懵懂,见叶蓁这般紧张这身衣裙,便笑嘻嘻道:“公主既然喜欢这身衣裙,那回头让织造司那边,照着这身衣裙多裁几件?” “不要。”叶蓁拒绝了。 折枝不懂:“公主既然喜欢这身衣裙,为什么不多裁几件呢?织造司那边手艺很好的,完全能做成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我也不要。”她只要这件。 折枝还想再说话,却被兰栎敲了下脑袋,兰栎满脸无奈:“怪道别人都说你憨,我看你呀,竟真是个憨的。” 折枝抱着脑袋,睁着圆溜溜的眼看兰栎。 兰栎却没再理折枝,她将茶递给叶蓁,笑着问:“这身衣裙是别人送给公主的?” “嗯,”叶蓁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之后,又加了一句,“一个很重要的人。” 看过衣裙之后,叶蓁回到内殿坐到案几后,便打算做谢沉霜布置的课业。她绑好攀膊刚拿起笔,兰栎从外面进来:“公主,您去勤思殿进学时,太后那边派人来问了好几次,您这会儿要不要过去一趟?” 今日是她第一天去勤思殿进学,于情于理,下学之后,她好像都该去同太后说一声。叶蓁点点头,将笔又重新放回笔架上,站起来道:“那走吧。” 兰栎本是要陪叶蓁同去的,但正要出门时,有宫人过来询问事情,叶蓁便只带了折枝出门。 上次陪姜毓放风筝时,叶蓁在御花园附近闻到了梅香,她想着再过不久,梅花就谢了,便打算折一些,给太后带过去。 却不想,刚走到梅园,远远就看见了谢沉霜。 叶蓁眼睛瞬间亮了,当即拎着裙摆就想过去,可只走了一步,就看见一只素白的手,拨开花枝,有人从梅树后面走出来。 叶蓁脚步一顿。 折枝一拍脑袋,呀了声:“奴婢忘了,五公主爱梅,太后便将这片梅园赐给五公主了。五公主说,花开花落有时,不许任何人来此折花。公主,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叶蓁没说话,只是隔着长长的飞拱桥,看向对面。 折枝见状,也扭头看过去。就见神色清冷的姜曦歌,将一把梅花递给谢沉霜。 折枝眼睛瞬间瞪的圆溜溜的。 “欸,五公主向来不许别人折她的梅花,今天她怎么……”说到一半,折枝又想到了原因,便说给叶蓁听,“谢大人和五公主是青梅竹马,想来谢大人在五公主这里是个例外吧。” 青梅竹马,是个例外。 听折枝这么一说,叶蓁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昨日在太后宫中时,姜曦歌听到她要去勤思殿进学时,只冷冷问了一句,“谢沉霜答应了?” 她答完之后,姜曦歌便将头转直一旁,再未说过话了。 隔着飞桥流水,叶蓁看见,谢沉霜接了那把梅花,又不知同姜曦歌说了什么,姜曦歌轻轻点头,神色依旧清冷,但身上却没有平日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折枝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既然谢大人都可以折,那公主您与五公主是姊妹,若您想要,同五公主说一声,五公主应该也会愿意让您折的。” 叶蓁是为梅花而来,但此刻,看着对面梅林的两个人时,她却怎么都迈不开脚。 “公主?”折枝看向叶蓁。 叶蓁摇头,神色一瞬低落下来:“不要了。” “不要了?怎么突然就不要了?欸,公主,您等等奴婢呀。” 谢沉霜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时,只看到一个宫娥远去的背影。 叶蓁去了太后宫里,却没想到,竟然又碰见了姜曦歌。 第25章 问题 ◎臣有一事想问公主。◎ 姜曦歌觉得, 叶蓁今天很奇怪。 从她进来之后,叶蓁便时不时看她。从前叶蓁也会偷偷看她,但目光里更多的是好奇。可今日叶蓁的目光里, 却掺杂着一股别样的情绪,让姜曦歌想忽略都难。 “有事?”在叶蓁再一次看向她时, 姜曦歌直接抓住叶蓁的目光。 “叶蓁下意识想说没, 但低头的那一瞬间, 先前梅园的那一幕,猛地又蹿了上来。顿了顿, 叶蓁迎上姜曦歌的目光:“我听说, 梅园里的梅花,最近开的正好。” “所以呢?”姜曦歌反问。 我能折几枝么?话已涌至唇畔,但看见姜曦歌衣裙上绣的梅花时,那句话瞬间就说不出口了。叶蓁摇摇头,改口道:“我能去看看么?” 姜曦歌柳眉轻蹙,盯着叶蓁看了片刻, 旋即移开视线, 冷淡道:“随你。” 太后出来时,就看见她们各坐一处,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面色如常走过来。 叶蓁还要回去做课业, 陪太后说了会儿话之后,她便先走了。但回到撷芳殿,叶蓁并未立即抄书,而是径自练起了仪态。 叶蓁从小是被放养长大的, 除了医术之外, 叶老爹从不强迫她学其他的。甚至在四婶好心要教叶蓁学做女红时, 叶老爹一脸嗤之以鼻:“我闺女的手,是拿针治病救人的,不是学绣那些花儿草儿啊的,不学!” 因为叶老爹的放养,别说是礼仪规矩,就连普通女红,叶蓁都不会。 叶蓁自由自在活了十六年,如今突然要仪态端雅,其难度可想而知。兰栎进来时,叶蓁额头上已覆了一层薄汗,兰栎忙快步过去扶叶蓁:“可是今日太后娘娘又说什么了?” 兰栎比任何人都清楚,叶蓁有多不喜欢这些仪态规矩。 却不想,叶蓁摇头笑笑:“母后没说我,是我自己想学的。” “好端端的,公主怎么突然又想学了?”兰栎十分不解,因为这些仪态规矩,叶蓁才会去勤思殿进学的。可这才去了一日,叶蓁却又突然想学仪态规矩了? “因为很好看,也很重要。”叶蓁眼睫轻轻一碰,遮住眼中的情绪。 她们正说着话,有宫娥进来禀报:“公主,五公主派人过来了。” 皇姐?!叶蓁目露惊讶。 她回宫这么久,除了必要的场合,姜曦歌私下从不与她往来,更别说派人来她的撷芳殿了。 很快,一个圆脸宫娥,抱着一把梅花,从外面进来。那宫娥先是冲叶蓁行了一礼,旋即笑着说明来意:“梅园的梅花,这两日开的正好,我们公主便吩咐奴婢折些给公主送来。” 叶蓁面露惊诧,姜曦歌从不许人折她的梅花么? 送走那宫娥之后,兰栎也很惊讶:“五公主向来珍爱那些梅花,今日怎么折来送给您了?” 叶蓁想到了先前,姜曦歌那句冷淡的‘随你’,突然就明白了,她将那把梅花抱在怀里:“姑姑,你去找个瓶子来,这梅花我亲自插。” 兰栎去了,叶蓁抱着梅花独坐殿中,丝丝缕缕梅香浮动时,叶蓁心底的那抹嫉妒,突然就奇异的消失了。 这一刻,叶蓁突然很庆幸,先前她没说出想折梅花。谁的喜欢都没有错,她与姜曦歌之间,不该也不是敌对关系。 经过这两次的事之后,叶蓁似乎知道,该怎么同姜曦歌相处了。亲自将梅花插好摆到书案上之后,叶蓁想了想,又同兰栎道:“姑姑,我记得,母后前段时间赐了我许多玉料,你明日把它们找出来,让雕师看看,有没有适合雕绿梅的。” 兰栎知道,叶蓁这是要给姜曦歌回礼,便应下了。 夜里临睡前,兰栎同叶蓁道:“明日是上朝的日子,谢太傅要等散朝后,才能去勤思殿,公主明早可以多睡会儿。” 叶蓁应了,但第二天仍早早的去了。 等谢沉霜下朝过来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叶蓁原本正和姜毓在说话,说着说着,她似是心有所感,猛地回头,就见谢沉霜过来了。 今日的谢沉霜一身宽袖紫袍,腰系墨色镶玉革带。举手抬足间,自有一股俊雅风流之态。叶蓁见惯了谢沉霜穿玉袍霜衣,这是她第一次见谢沉霜穿紫衣,不免怔愣了下。 “太傅好。”姜毓的问好声,拉回了叶蓁的思绪,她忙收回视线,也跟着问好。 谢沉霜轻轻颔首,从外面进来道:“两位殿下久等了。” 甫一进来,谢沉霜便发现,他的桌案上多了一个碧青色瓷瓶,此时瓶中正插着一捧沾着晨露的桃花。 “是小姑姑带来的。”见谢沉霜的目光落在桃花上,姜毓立刻说道。 叶蓁抠着袖子上绣的桃花,有些心虚解释:“我过来时,看见这桃花开的很好,就折了一把过来。” 谢沉霜不疑有他,他冲叶蓁温雅一笑:“公主有心了。” 在授课之前,谢沉霜先检查了他们昨日的抄写。叶蓁慢吞吞的找,姜毓见状,便先将他的递上去。 叶蓁趁机瞄了一眼,发现姜毓虽然只有六岁,但一手字却写的如锥画沙,叶蓁将抽到一半的纸,默默又塞回去了。 那谢沉霜并未注意到叶蓁的动作,他翻着姜毓的字,点评道:“殿下的字比前几日有所进步,但笔力仍不够匀整,还是需得多加练习才行。” 听谢沉霜这般说,叶蓁更不愿意将她写的拿出来了,可还没等叶蓁想出办法,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探过来:“公主的呢?” “我、我……”叶蓁心一横,正想说自己没写时,就对上了谢沉霜清凌凌的目光。 叶蓁顿时卡壳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日后谢沉霜检查课业时,她总不能每日都说没写吧。 谢沉霜没逼叶蓁,但也没收回手。 叶蓁只得硬着头皮,将自己写的交上去。 谢沉霜接过翻开,眼底滑过一抹诧然。叶蓁捕捉到了,她的脸刷的红到了耳根,整个人窘迫的不敢抬头。 叶蓁的字是叶老爹教的。用叶老爹的话来说,大夫是靠医术吃饭的,又不是靠字吃饭的,写出来的药方,只要自己认识就行了,不用在乎好不好看。所以他们父女俩写出来的字,是如出一辙的鬼画符,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看出来他们写的是什么。 从前叶蓁没觉得有什么,但眼下她却窘迫极了,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姜毓还没见过叶蓁的字呢!她十分好奇,便踮脚想去看,可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他刚踮起脚,谢沉霜便将纸抬高了。 姜毓:“……” 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纸张翻动时发出的窸窣声,这对叶蓁来说,简直像是一道酷刑。在叶蓁脸都快烫的烧着了时,谢沉霜才声色朗润开口:“瞧着颇有风骨,但根基不稳,也需多加练□□若不介意,回头臣拿些帖子给公主临摹?” “好,有劳太傅了。”叶蓁窘迫的抬不起头,像一朵蔫蔫的春花,就连头上的发带,也失去了昨日的灵动。 下学回到撷芳殿之后,叶蓁看也没看她写的字,直接就将它们塞进书架里了,是以她压根就没发现,她的字少了一张。 第二日散学之后,谢沉霜单独叫住叶蓁,递给她几张帖子:“公主拿回去临摹,若有不懂之处,可随时问臣。” “好,多谢太傅。”叶蓁接过字帖,打算回去就临摹。 折枝守在外面,见叶蓁是与谢沉霜一同出来的,便只远远跟着。这是叶蓁回宫后,第二次单独和谢沉霜待在一起,叶蓁既欢喜又紧张,便没话找话问:“太傅这是要去见皇兄么?” “不是,臣去文渊阁寻几本书。”谢沉霜温和笑笑,又同叶蓁道,“宫里的藏书全在文渊阁,公主若有想看的书,可以去那里找。” 叶蓁点头应了,文渊阁与勤思殿之间并不远,没一会儿便到了。 之后叶蓁每日往返撷芳殿与勤思殿,闲暇时不是去文渊阁找书,就是临摹谢沉霜给她的帖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字丑到了,自那次之后,谢沉霜便鲜少再布置抄录的课业。 宫中锦衣玉食,叶蓁再也不用每日奔波,走很远的山路为人看诊,但每每抬头,望着朱红宫墙上逼仄的天空时,叶蓁还是会想念春水村。 待春分一过,便传来宣帝要去春猎的消息。 叶蓁眼睛瞬间亮了,她问兰栎:“我也能去么?” “能的,不但公主能去,朝臣们的家眷也能去。到时候男子们围猎,姑娘小姐们则会结伴踏春出游。”还有后半句兰栎没说,叶蓁是在民间长大的,在上京人生地不熟的,趁着这次春猎,多与同龄的姑娘小姐们接触接触,便也能得几个玩伴了。 叶蓁倒没想那么多,对她来说,只要能出宫就是好事。 如今春闱刚过,学子们都在京中等着放榜。听闻天子要携百官去春猎,便都早早在酒楼上包了雅间,都挤在窗边,想一睹公主贵女们的面容。 众多学子中,唯独一个青衫男子,与他们格格不入。 在学子们都挤在窗边时,唯他一人坐在桌边,捧着一盏茶,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有人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抽了他手中的书:“周兄,这春闱都考完了,你还看什么书呀!你别忘了,我们今天可是来看公主贵女的。” “魏兄你们看便好了。”那人坐着没动。 “哎,周兄,我说你……” 被称作魏兄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学子打断了:“哎呦魏兄,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周兄已心有所属了,就等高中后去提亲了。现在别说是看公主贵女,就怕是公主贵女想嫁他,周兄都不愿意的。” 而被称作周兄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曾许诺,待他高中后再来听叶蓁答案的周允。 “哎,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声,学子们立刻伸长脖子,往街上看。 皇家仪仗浩荡而过,后面缀着长长的车队,两侧禁军林立,众位学子脖子伸得老长,但路过的轿辇马车,无一不是帘子紧闭,他们看了半晌,什么都没看见,只得悻悻将脑袋又缩了回去。 在城中时,叶蓁一直克制着不掀帘子,等出了城之后,她便偷偷将帘子掀开一角,朝外望外。 春分已过,山上渐染新绿繁花盛绽,若还在春水村,这个时节,山上除了春笋辛夷花正当时,还有许多草药正是采摘的好时节,有时候她一天还会上山两次。 叶蓁此举其实很不合规矩,但兰栎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模样,最终什么也没说。 马车行了两个时辰,才到敬春山的行宫。 叶蓁甫一下马车,便有行宫的宫人过来行礼:“奴婢带公主去春和苑。” 春和苑布置的很雅致,庭院里栽了许多玉兰树,此时正值花期,粉白的花瓣缀在枝头,瞧着十分热闹。 叶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窝在殿里,便趁着兰栎她们收拾的时候,带了折枝在附近转转时,在经过一处水榭时,竟然意外看见了谢沉霜。 叶蓁脚步轻快过去:“太傅,好巧啊。” 谢沉霜转过身,看着叶蓁:“不巧,臣在此就是为了等公主。” “等我?”叶蓁杏眸里满是疑惑,见谢沉霜神色不对,她问,“怎么了?” 谢沉霜犹豫片刻,开口道:“臣有一事想问公主。” 第26章 相配 ◎一个贵妃的弟弟,一个公主,倒是般配的紧呢!◎ 因为从前的事, 叶蓁在谢沉霜面前,总带着一分心虚。眼下突然听谢沉霜说有事要问她,叶蓁几乎是下意识攥紧袖子。 正惴惴不安时, 谢沉霜将一张纸递过来。 叶蓁狐疑接过,看清上面的字时, 她惊诧道:“这是我阿爹的字迹。” “这是我从太医院叶院判手中得来的。”谢沉霜解释, “之前检查公主课业时, 臣便觉得,公主的字迹有些眼熟。后来去求证了一番, 发现公主的字迹, 与叶家离家多年,至今音讯全无的大公子颇有几分相似。” 叶蓁倏忽攥紧手中的纸,语气发颤问:“叶家大公子?他,他叫什么?” “叶慈。” 叶蓁眼眶骤然湿热,可她不想在谢沉霜面前失态,便背过身飞快抹了下眼角, 继而问:“你刚才说, 这是从叶院判手中所得,那他与我阿爹……” “他们是亲兄弟。”说到这里时, 谢沉霜又向叶蓁请罪,“请公主恕臣唐突之罪。” 叶蓁摇摇头, 轻声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阿爹养了她十三年,又对她倾囊相授,然他猝然离世,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 关于他过往, 叶蓁更是无从得知, 如今知道他是叶家大公子,于叶蓁而言是意外之喜。 “公主客气了。”顿了顿,谢沉霜又加了句,“叶院判如今也在行宫,公主可要见他?” 叶蓁认真想了想,摇头道:“暂时不见了。” 谢沉霜眼底滑过一抹诧然,但见叶蓁神色怅然,便没再说什么。 折枝远远站着,看见谢沉霜离开之后,她走进水榭里,就见叶蓁坐在廊椅上,垂眸盯着手中的纸,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遂问道:“公主,怎么啦?” 叶蓁回过神,将纸塞进贴身的荷包里,站起来道:“没事,我出去走走。” 折枝当即要跟上,却被叶蓁拒绝了:“我就在附近,不走远。” 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时值午后,行宫里人并不多,叶蓁漫无目的走着,还在思索叶老爹的事。 叶老爹走的太匆忙,如今知道他有亲人在世,叶蓁自是要见一见的。但她是晚辈,该她主动上门去拜见人家才是。 只是太后从不许她出宫,她要怎么样才能说服她? 骤然响起的欢呼声,唤回了叶蓁的思绪。 叶蓁循声看过去,就见前面的马场上,黑红相间的旗子迎风招展,有许多锦衣华服的公子,正在挥杆打马球。 看见马球飞来飞去的,叶蓁觉得十分危险,回过神的她扭头就走。刚被截了球,正心气不顺的贺潇,眼尖看见了叶蓁,当即便将气全撒在她身上:“那边那个,给小爷站住!小爷让你走了吗?” 场上原本正在抢马球的众人,闻言纷纷勒停马,朝叶蓁这边看来。 叶蓁听见了,但马球场上还有其他人,她不知贺潇在叫她,便没理会直接朝前走。 贺潇何曾被人这般忽略过,当即气的嘴都歪了,他怒喝一声:“小爷让你站住!你是聋了吗?” 说完,便怒气冲冲打马朝叶蓁追去。 贺潇那群狐朋狗友,齐齐坐在马背上,开始看起热闹来。 “这谁家小姐啊?今儿怎么这么倒霉,赶在贺二不爽时撞上来了?” “指不定谁倒霉呢!”有人不怀好意笑了声,“那姑娘身上穿的可是贡缎浮光锦,据我所知,这浮光锦一入宫,就被太后娘娘全赏给前不久刚寻回的那位公主了。” 这群人顿时神色各异,有人露出一副看戏的表情,有几个与贺潇平日里交好的,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他提醒。 那头贺潇已骑马追上了叶蓁,他怒不可遏俯身,伸手便要去抓叶蓁:“让你给小爷跑!小爷今儿非……啊……” 话没说完,贺潇突然惨叫一声。 叶蓁听到马蹄声,刚往旁边挪了挪,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惨叫。叶蓁下意识回头,她身后站着一匹马,马蹄旁躺着一个人,此时双目紧闭不知死活。 正在看热闹的众人,顿时被这个变故惊呆了,齐刷刷扭头,看向击球之人。 竟然是与贺潇交好的祁明照。 众人齐齐愣了愣,便有人开玩笑道:“祁兄这是大义灭亲的啊!” 祁明照冷着脸没说话,立刻打马赶过去。在看台上与人说话的祁明乐,看见了这一幕,当即也往贺潇这边跑。 叶蓁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过去,手娴熟搭上贺潇腕间。 “贺二!贺二!”祁明乐拎着裙子跑过来,看见叶蓁在为贺潇诊脉时,十分惊愕,下意识喃喃道,“公主不是只会调香烹茶么,你竟然会医术?” “略知一二。”叶蓁头也不回说着,贺潇脉象没问题,叶蓁正要去摁他的穴位时,贺潇□□一声后幽幽醒来。 他撩开眼皮,微微侧头,只见天高风软,漫天浮光云蔚融成彩霞,风丝丝绕绕吹过,蹲在他面前的姑娘,一手按着他的手腕,一手拦住耳廓飘飞的发丝。 这一瞬,天上的浮光彩霞,和马场上迎风招展的旗帜,悉数在贺潇的世界里退去,贺潇眼里只有眼前的姑娘。 叶蓁见他漆黑眼瞳怔怔,嘴唇微张望着自己,不由松口气:“你感觉怎么样?” 贺潇怔然,心砰砰跳的很快,嘴唇却说不出话。 叶蓁皱眉,又问了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 贺潇还是不说话,只直勾勾看着叶蓁,一脸魂儿丢了的模样。 “贺二,好赖说句话啊你。”祁明乐脑袋横插过来。 贺潇一瞬回神,想到自己摔下马的狼狈样,顿时脸红脖子粗,咒骂的话就要脱口而出,目光一晃碰到叶蓁关切的眸光,声音陡然低八度,宛如蚊呐:“胳、胳膊疼。” 叶蓁问:“胳膊哪里疼?” “从这儿到这儿都疼。”贺潇从掌心指到胳膊肘。 叶蓁轻轻点头:“好,我知道了,你抬下胳膊让我看看。” 贺潇咬牙将胳膊抬起来,可手腕却软绵绵垂了下去。 祁明乐一脸无语。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贺潇这种人,马球没砸出大问题,反倒摔下马的时候,竟然把自己手腕摔折了。 “你刚才叫我,是有什么事么?”叶蓁同贺潇闲聊着,手不着痕迹在他腕间巡逡。 贺潇眼底滑过一抹心虚,但旋即他眼珠一转,违心道:“我是看见马球飞过来,想喊你躲开的。” 说完,他偷偷觑着叶蓁的神色。 “是么?那谢谢你呀。”叶蓁冲着贺潇甜甜一笑,贺潇魂儿都快没了。可下一瞬,贺潇突然嗷的惨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好了,没事了,已经接上了。”叶蓁安慰道。 “哇,公主你好厉害啊!”祁明乐直夸叶蓁。祁明照被她吵的心烦,冷冷扫叶蓁一眼,并没觉得她像个公主。 见贺潇已经醒来,又在叶蓁面前装憨卖痴,祁明照当即转身便走。 过来看贺潇的公子们,站在一起议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与众不同的公主呢?” “你还别说,这两位公主真是很不一样呢!五公主吧,虽然长得好看,但是性子忒冷了,每次看见她,我都觉得凉飕飕的。还是这位小公主好相处,看着跟个小太阳似的,也不摆架子,还会医术呢!” “就是就是,我赞同李兄说的。” 祁明照猛地回头,目光仿若利箭射向叶蓁。 正在和祁明乐说话的叶蓁,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并且还带着很强的敌意。她下意识抬头,只看见一个走远的蓝色背影。 可能是她产生错觉了吧,叶蓁便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很快,兰栎和太医便过来了。 兰栎立刻过来扶叶蓁:“公主,您身份尊贵,这种事,怎么能亲自来呢!” “老臣来,老臣来。”赶来的太医忙凑上来。 既然有人接手,叶蓁便站了起来,同太医交代道:“他右手腕骨折了,我已经帮他接好了,你再检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太医忙称是,将药箱放在地上,又问贺潇:“小侯爷觉得哪里不适?” 见叶蓁要走了,贺潇当即一个后仰倒在地上,开始扯着嗓子哀嚎:“哎呦,我胳膊疼腿疼,头晕恶心还想吐,我好难受啊!” 贺潇边叫还边拿眼睛去瞄叶蓁。 叶蓁都被贺潇气笑了,见她转头,贺潇嚎的更大声了。 “小侯爷,您这……”太医满脸的束手无策。 叶蓁脚步一顿,兰栎立刻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再关注此事。 叶蓁正要走时,一抬头,突然看见马场边站着谢沉霜。他并未看她,而是在跟身边几个男子说话。 谢沉霜方才路过马场,看到一群人喧哗,发现叶蓁也在其中,他正要上前,人群已经散开,三三两两从马场中央过来的人见了他,随口说到马场方才发生的事情。 “谢大人是没瞧见,贺二那厮一睁眼看见小公主,眼睛都直了。” 谢沉霜一言不发。 这几人同他并不熟稔,只是见他意向脾气好所以玩笑两句,此时见他垂睫面色微冷,并不知道那句话出了差错,相携着离开前,又打哈哈道:“一个贵妃的弟弟,一个公主,他们俩倒是般配的紧呢!谢大人,你说是吧?” 这几人走了,谢沉霜抬眸,见马场上叶蓁已经和兰栎出了马场。 马场内聚拢的人散开,贺潇被太医抬走,转眼喧哗的马场空寂下来。 谢沉霜静立着,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转眼,天色四合,四周渐渐冷下来。侍从觑着谢沉霜神色,试探地喊了一声:“大人?” 谢沉霜回过神:“无事,回吧。” 作者有话说: 针对评论区的疑问,在这里统一回答:是个双向奔赴的小甜饼,没有宫斗宅斗姐妹互撕等剧情哈请放心入坑哈 ps: 曦歌也是个好姑娘 第27章 暗算 ◎我怎么感觉谢沉霜在搞我?◎ 回到春和苑之后, 叶蓁便坐在榻上,翻看叶老爹留下来的医书。 等到暮色四合时,兰栎进来道:“公主, 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便该过去了。” “好。”叶蓁收了书, 换了身衣裙, 便带着兰栎往皇后那边去。 太后不喜舟车劳顿, 历年都不参加春猎,今年也不例外。而狩猎是男子的事, 女眷们不参与, 是以往年徐映月都会安排女眷们赏春。 叶蓁过去时,女官正在同徐映月禀报,明日赏春的安排。 “蓁蓁来了。”看见叶蓁,徐映月冲那女官道,“就按你刚才说的办,下去安排吧。” 那女官行过礼便退下了, 徐映月拉住叶蓁的手, 两人叙了会儿闲话后,徐映月才吞吞吐吐道:“蓁蓁, 我也请了曦歌过来用膳。” 说这话时,徐映月觑着叶蓁的神色。 两个都是小姑子, 徐映月也不好厚此薄彼,但她又怕叶蓁介意。叶蓁不觉得有什么,她莞尔一笑:“好啊,多个人吃饭也热闹。要不让毓儿也过来?” “他在陛下那边。”她们正说着话, 有宫人来禀, 说姜曦歌到了。 姜曦歌今日穿了件绿罗裙, 裙裾上照旧绣着白梅。看见叶蓁也在,她依旧神色冷淡的,面上并无反应。 见姜曦歌这般,徐映月才悄悄松了口气。姜曦歌性子虽冷,但脾气却很烈。因不喜欢她娘家的兄长,前年中秋宴上见她兄长也在,姜曦歌不顾太后宣帝也在,便直接冷脸离席走了。如今见她神色与平日别无二致,徐映月这才安心。 徐映月招呼道:“好了,人到齐了,传膳吧。” 宫人捧着漆红雕花的盒子鱼贯而入,将一盘盘珍馐美馔放在桌上。 她们三人移步落座,徐映月指着一盘春笋鱼,笑着道:“你们尝尝,这笋是宫人今儿刚从山上采回来的。” 叶蓁尝了一口,鱼嫩味美,笋脆爽口,确实很好吃。叶蓁正要筷夹第二次时,庭院外突然响起匆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宫人便领着宣帝的近侍进来了。 那近侍行过礼后,道:“陛下急召小公主过去。” 叶蓁咽下嘴里的菜,还没来得及说话,徐映月已替她问了:“陛下眼下不应该在用膳么?怎么突然急召蓁蓁过去了?” “似乎是因为马球场一事,祁家兄妹与贺小侯爷也在。” 徐映月看向叶蓁,叶蓁一头雾水,说了午后在马球场上一事。 “既是陛下传召,那你快些过去吧。”其中还牵扯到贺贵妃的弟弟,徐映月不适合与叶蓁同去。 叶蓁正要走时,姜曦歌蹙了蹙眉,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 嗯?!叶蓁转头,姜曦歌已经往外走了。 她们过去时,除了祁家兄妹与贺潇之外,祁昌弘也在,祁昌弘身侧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老头,而让叶蓁意外的是,谢沉霜竟然也在。 贺潇吊着胳膊,看见叶蓁进来,立刻笑开。 贺潇本就长得白白胖胖的,他穿一身明红的锦袍,此时吊着胳膊,咧嘴冲叶蓁笑,再配上脑门上红肿的大包,十分有喜感。 叶蓁嘴角抽了抽,默默移开视线。 宣帝抬眸,见姜曦歌也一同过来时,还愣了愣,旋即冲叶蓁道:“蓁蓁,你将今日在马球上的事,同朕再说一遍。” 叶蓁便又复述了一遍。心里却在纳闷,这事怎么闹到宣帝面前来了? 谢沉霜的目光,淡淡刮了祁明照一眼。 宣帝问:“所以你并没有看见,是谁击球差点伤了你?那人也未向你请罪道歉?” “没看见。”但眼下殿中就这些人,祁明照又穿着下午那身蓝衣,叶蓁用脚指头猜也猜到了,她解释,“当时贺小侯爷坠马受伤,马球场上一片混乱,我很快就离开了。” 她话音刚落,那个面容冷峻的老头,便立刻向宣帝进言:“陛下,祁明照伤人在先,又未向公主请罪道歉,如此恶劣的行径,应当严惩才是。” “陛下,臣愿领罚。”祁明照直接跪下,干脆利落领罪。 祁昌弘见状,也跪下请罪:“陛下,臣教子无方,请陛下一并责罚。” “爹爹,大哥。”祁明乐见状,也跪下了。 叶蓁惊诧看了祁昌弘一眼,她没想到祁明照兄妹俩,竟然是祁昌弘的子女。 殿中灯火煌煌,照的每个人神色不一。 贺潇一脸头大的表情,正在犹豫,他要不要也跟着跪一跪时,一只芊芊素手抬了起来,叶蓁小声问:“那个,皇兄,我能不能说句话?” 宣帝捏了捏眉心,颔首。 叶蓁表达了自己的立场:“这就是件小事,没什么好计较呀,再说了我也没伤着,不用罚了吧。” 祁明乐立刻扭头,感激看了叶蓁一眼。 “公主不计较是公主大度,但祁明照却不得不罚。”那个面容冷峻的老头一脸义正严辞。 叶蓁杏眸瞪的圆溜溜的,十分不解:“我都不计较了,为什么还要罚他?” “祁明照伤人在先,事后也未向公主道歉请罪。”那个面容冷峻的老头咬死这事不放。 叶蓁认真想了想,然后一字一句反驳:“确实是他伤人在先,但他伤的是贺小侯爷,与我没有干系的。为什么要以我的名义去惩罚他呢?再说了,道没道歉是他们之间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说完,叶蓁看向贺潇。 “祁兄给我道歉了啊!”贺潇十分上道,说完之后,还不忘调侃,“章御史,看来你这消息不灵通,竟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章御史:“……” 叶蓁不愿追究,再加上贺潇和稀泥,最终这事只能不了了之。 出来之后祁家父女俩,当即便要向叶蓁下跪道谢请罪,却被叶蓁止住了,叶蓁语气熟稔带笑:“祁统领,你知道的,我最怕别人跪我了,快起来吧。” 祁昌弘护送叶蓁回京,与叶蓁相处了大半个月,知道叶蓁是真不喜欢这些,便站起来改为行了个抱拳礼:“臣教子无方,惊扰了公主,回去之后,臣定当严加管教犬子。” 然后,祁昌弘又转头,冷喝道:“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滚过来向公主赔罪!” 祁明照收回视线,顶着祁昌弘冷冽的目光走过来,向叶蓁行礼赔罪:“今日臣惊扰了公主,请公主责罚。” 马球场上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此刻终于弯腰低头道歉赔罪了。 叶蓁摇摇头,想了想,看向祁昌弘父女俩:“祁统领,我能单独跟他说几句话么?” 祁昌弘父女俩退下了。 叶蓁看向祁明照。眼前的少年面容桀骜,即便还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但看她的眼神却泛着冷意。 看来今天午后在马球场上,自己的直觉没错,祁明照真的对她有敌意。 叶蓁冷不丁问:“你喜欢皇姐?” “今日之事与她无关。”祁明照下意识反驳,整个人像迅猛的豹子,迅速站直身子,下颌骨绷紧,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叶蓁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满打满算,这是祁明照第三次见到叶蓁。他与叶蓁并不熟,他不知叶蓁的秉性,怕叶蓁将今日的事算在姜曦歌头上,遂又解释:“我无意伤你,我只是想让你出丑。” 叶蓁归来后,朝野坊间私下,都在拿她和姜曦歌对比,恰好今日马球场上人很多,祁明照才想着故意吓她,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 叶蓁知道,祁明照说的是事实,但她还是不说话,就那么盯着祁明照。 祁明照顿时急了,他一咬牙,举手起誓:“我发誓,我刚才所言句句属实。而且她不让我动你。” 刚才姜曦歌离开之前,眼神冰冷看了祁明照一眼,眼里的警告一览无余。 叶蓁瞬间憋不住了,眼里笑意点点,却不忘点头:“嗯,这个我信。” 祁明照顿时明白自己被耍了,气的直接大步走了。 待祁明照走远之后,叶蓁眼里的笑,这才慢慢落了下去。她顺着红融融的宫灯,看向远处黑黢黢的山林,眼神一瞬间变得难过起来。 今夜她会帮祁明照,有很多原因,但其中有一个,是她在祁明照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都偷偷喜欢着一个人,但却不敢同对方说。不过她比祁明照还惨,祁明照是不敢说,而她是不能说。 兰栎过来劝:“公主,夜里冷,咱们回去吧。” “好。”叶蓁吸了吸鼻子,跟着兰栎往回走。 ———————— 宣帝殿中,贺潇被谢沉霜都要整崩溃了。 原本刚才他是要跟着一道走的,可刚转过身,就被谢沉霜叫住了:“小侯爷留步。” 贺潇转身,就听谢沉霜漫不经心问:“今日在马球场上,是小侯爷救了公主?” “是啊!”贺潇睁眼说瞎话。 谢沉霜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可我怎么听说,今日在马球场上,小侯爷怒气冲冲打马去追公主,在对公主动手时,被飞过来的马球砸下马的?” 贺潇神色有一瞬的慌乱,旋即立刻道:“肯定是你听错了!” “既然小侯爷这般说,那想必是我听错了。” 贺潇听到这话,刚松了一口气,谢沉霜蓦的话锋一转:“不过这种流言若传出去,恐对小侯爷名声有损。不如陛下还是召今日的目击证人过来,让他们还小侯爷一个清白。” “不必了。”贺潇立刻反对。他那帮狐朋狗友是什么性子,他比谁都清楚,若让他们过来,只怕他们倒的比狗都快。 谢沉霜便不说话了,就那么淡淡看贺潇。 见宣帝拧眉看过来,贺潇哼哼唧唧,开始避重就轻:“陛下,不管怎么说,我这条胳膊是为救公主所伤啊!” 这话是没错,但贺潇平日的所作所为,宣帝亦有所耳闻。 宣帝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看在你伤了胳膊的份上,朕不罚你,你明日就收拾东西回上京去。” “陛下,我……” 宣帝一个眼神过来,贺潇立刻闭嘴了。 走出殿外之后,贺潇顿时如丧考妣,他问侍从:“我得罪过谢沉霜了吗?” “没有啊。而且谢大人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从不与人计较的。” 贺潇:“是吗?那我怎么感觉,谢沉霜在搞我呢?” 第28章 伸手 ◎太傅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第二天叶蓁起来之后, 兰栎便同她说了贺潇回京一事。 叶蓁只当宣帝是见贺潇伤了胳膊,让他回去好生休养的,便也没多想。折枝抱着花瓶从外面进来, 看见兰栎出去了,便凑过来偷偷问叶蓁:“公主等会儿要去校场看看么?” “看什么?” “听说参加春猎的人, 等会儿都会在校场集合, 陛下一声令下, 他们便会臂挽长弓,骑着高头大马, 在迎风飘扬的旗帜中出发, 场面十分壮观的。奴婢进宫这么久,还没亲眼见过呢!”折枝蹲在地上,仰着脸,一憨憨望着叶蓁。 叶蓁心下一动,立刻道:“去。” 匆匆用过早膳之后,叶蓁便携折枝直奔校场而去。 他们到时, 校场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叶蓁遍寻了一圈,都没找到谢沉霜的身影, 正有些失落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女声:“公主。” 叶蓁转头, 祁明乐小声道:“昨天的事,多谢公主。” “昨晚祁统领已经道过谢了。” “我爹道谢是我爹的事,我还没向公主道谢呢!”说到这里,祁明乐抬手一指, “喏, 公主, 你看。” 叶蓁顺着祁明乐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祁明照从校场另一端行来,但他走路姿势有几分怪异。 “昨晚回去之后,我爹本来是要打他军棍的,他恳求我爹让他参加完春猎再打,最后我爹同意了,但罚他跪了大半宿。”说到这里,祁明乐一脸气愤,“哼!他活该,谁让他有眼无珠!” 祁明乐莲脸生春,此时一脸气愤的模样,更添几分娇俏。 但叶蓁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深意,叶蓁笑笑同祁明乐道:“昨夜那事已说清楚了,在我这里便就此撂下了,往后不会再提了。” 至于祁昌弘会如何惩治祁明照,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她不会干预。 对上叶蓁清凌凌的目光,祁明乐知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顿觉羞愧不已,索性也不装了:“公主,我老实跟你招了吧,其实我是刚回上京不久,被这里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整怕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啊!” 刚才叶蓁就发现了,祁明乐跟别人很不同。别的小姐夫人们都是款步而行,而祁明乐走起路来,却是步履生风,完全没有上京女子那种仪态,她跟自己很像。 叶蓁好奇问:“你也刚回上京不久?” “是啊,我从前在栎棠关,后来我爹被调回上京之后,我就跟着他回来了。”祁明乐性子爽朗,眼下对叶蓁卸了防备之后,便噼里啪啦全说了,“回来之后,我才知道,上京的女子笑不露齿,走路要款款而行,还要学什么琴棋书画,奶奶个熊的,我小时候练武都没……” 祁明乐一把捂住嘴巴,眼睛瞪的老大,她说秃噜嘴了。 “公主,你能不能当没听见?”要是让她祖母知道,回去之后,她也得跪祠堂了。 叶蓁笑眯眯看着她不说话。祁明乐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蔫垂下脑袋,瓮声瓮气道:“好吧,你就当我是在说疯话好了。” 反正每次她反驳这些时,她祖母都会呵斥,说她是在说疯话,然后搬出一堆女训来斥责她。 却不想,叶蓁眨了眨眼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祁明乐看向叶蓁,叶蓁凑过去,低声同她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些规矩。” 祁明乐眼睛一亮,顿时有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感觉,她热情住叶蓁的手,开始嘚啵嘚啵说了起来。谢沉霜过来时,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叶蓁。 叶蓁穿着翠微色春罗裙,同祁明乐站在一起。不知祁明乐说了什么,她杏眸里亮晶晶的,正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原本正在同祁明乐说话的叶蓁,似是心有所感,下意识扭头,也看见了人群中的谢沉霜。 谢沉霜今日穿了件青冥色窄袖骑服,鸦羽墨发压在玉冠里,他朗目疏眉立在那里,春光霎时都黯淡了好几分,可惜谢沉霜旁边又围了好几个人,正在与他说话。 叶蓁听到身后女眷中,传来压低的惊喜声。 “快看快看,谢大人来了。” “刚才他是不是朝这边看了一眼?我怎么感觉他看的是我?” “这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叶蓁:“……” “陛下到。”有内侍的唱诵声传来,原本喧闹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齐齐向宣帝行礼。 宣帝到了之后,简短说了几句话,便有内侍将一柄宝剑呈上来,宣帝含笑望着众人:“宝剑赠英雄,今年拔得头筹者,朕便将此剑赐给他,诸位爱卿都加把劲儿啊!” 众人们纷纷称是,旋即有内侍牵马过来,宣帝翻身上了马背,高喝一声:“出发!” 一时号角齐响,旗帜烈烈,所有人都翻身上马,跟在宣帝身后出发。叶蓁顿时蹙眉,宣帝患有不足之症,并不适合参加狩猎的。 叶蓁正目露担心时,冷不丁与谢沉霜的视线撞上了。 叶蓁愣了下,谢沉霜坐在马背上,遥遥冲她轻轻颔首示意,然后打马走远了。 男子们上山春猎,女眷们则跟着徐映月,一同在别院里游园赏花。一眼望过去,分不清是花比人娇,还是人比花娇。 这是自除夕夜之后,叶蓁第一次出现在人前,再加上姜曦歌今日也在,众人私下不免拿她们二人比较。 叶蓁于此事上看得很开,只要对方没当着她的面说,她便懒得搭理,只同祁明乐坐在花树下说话。她们两人都是刚回上京不久,虽然各自生长的环境不同,但却莫名有许多共同的话题。 徐映月原本还担心叶蓁不适应,见她与祁明乐相谈甚欢,便放心任由她们玩儿去了。 祁明乐自幼在军营里长大,性子直爽豪迈,发现同叶蓁很能聊得来之后,便立刻将叶蓁划到自己人领域了,她一脸义气冲叶蓁道:“公主,你以后出宫就来找我,我带你上街逛。我跟你说,上京好玩儿好吃的地方可多了呢!” 叶蓁很向往,但还是如实道:“可我母后不让我出宫。” “我祖母也不让我出府,她说姑娘家,就应该在府里作画刺绣。可我自幼在军营长大,府里的墙,怎么可能难得住我。不过宫墙不比我们府里的墙,而且还有我爹在。”她爹向来是铁面无私,只听陛下的,肯定也不可能放水。 “哎,有了!”祁明乐一拍大腿,“你可以去找贺二。” “贺小侯爷?” “对,贺二他姐姐是贵妃,他或许能帮忙。”说到这里时,祁明乐想起来贺潇名声不大好,便又同叶蓁道,“外面传的那些关于贺潇的事,有一半都是胡扯的,你别信,贺二那人蠢是蠢了些,但心思不坏的。” 走在半道上的贺潇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卧在马车里,一脸难过道:“肯定是公主知道我离开的消息,眼下正在想我呢!唉,我也不想走,可惜圣命不可违啊,公主,我们只有上京再见了。” 捶腿的小厮十分想说:小侯爷,一个喷嚏是有人在骂你,两个喷嚏才是有人想你。但鉴于说真话可能会挨打,小厮便默默将话咽回去了。 而远在行宫的叶蓁,听祁明乐这么说,便轻轻应了声好。 之后,她们两人又扯了会儿闲话,外面突然响起号角声,原本正各自说话的众人,纷纷停下了,有宫人过来禀报:“娘娘,陛下他们回来了。” 既然宣帝他们回来了,徐映月便让她们自行安排,想继续游园赏春的就继续游,不想的便自便,一时人瞬间走了大半。叶蓁原本想也去校场看看,是谁拔得头筹时,兰栎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叶蓁便知道她去不了了。 但却没想到,她刚回春和苑没一会儿,姜毓便遣人过来,说请叶蓁过去一趟。 叶蓁有些纳闷,但还是过去了。去了之后,却发现谢沉霜也在。 叶蓁杏眸瞬间亮晶晶的,她拎着裙子,步履轻快朝谢沉霜走过去,梨涡带笑:“太傅今日收获的如何?” 谢沉霜笑笑:“臣随行只为保护陛下,并不参与狩猎。” 哦,这样啊。 听到谢沉霜提起宣帝,叶蓁不免有些担心:“皇兄怎么样?” “陛下今日收获颇丰。”说到这里,谢沉霜微微顿了顿,旋即道,“不过回来时,陛下有些胸闷,叶院判已经看过了,说是今日拉弓时不小心岔了气,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既是叶院判看过了,那想必没什么大问题。 他们正说着话,便听到匆促的脚步声跑来,谢沉霜朝外面看了一眼,原本着急来见叶蓁的姜毓,立刻乖乖放慢脚步,规规矩矩走过来,冲叶蓁道:“小姑姑,我今天射中了一只狐狸,它的毛可好看啦,你拿回去做条狐狸领子吧,冬天戴着肯定很暖和的。” “我谢谢你啊。”叶蓁揉了揉姜毓的脑袋,下手有点重。 从前在春水村时,叶蓁穿不起皮裘,后来回宫了,能穿得起她也从来不穿。 “哎呀,小姑姑,你把我头发都揉乱啦。”姜毓将叶蓁的手扯下来,然后扭头去看谢沉霜,“太傅也有东西要送给你呢!” 叶蓁下意识看向谢沉霜。 “劳烦公主将手伸出来。”谢沉霜弯唇一笑。 叶蓁照做伸手,杏眸里带着明晃晃的好奇,和几分隐秘的期待。 谢沉霜会送她什么? 姜毓也将脑袋凑过来。 谢沉霜将东西放在叶蓁的掌心,然后移开手。 叶蓁瞬间怔在原地。 第29章 截胡 ◎谢大人,多谢你带公主出宫啊。◎ 她的掌心里, 躺着一把红艳艳的山果。 玲珑剔透的红果子,躺在叶蓁白皙的掌心,像一颗颗红宝石, 流光溢彩十分漂亮。 谢沉霜立在叶蓁面前,眉眼温润带笑:“臣今日未曾狩猎, 只能以山果赠之, 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这果子叫二月红, 从前这个时节,叶蓁去山上采药时, 饿了便会摘它充饥。叶蓁本以为, 只有春水村的山上才有,却不想上京这里竟然也有。 叶蓁一颗心瞬间被填的满满的。 她捧着那把红艳艳的山果,杏眸莹亮看着谢沉霜,声色里是掩不住的雀跃:“谢谢太傅,我很喜欢。” 姜毓十分不解。不就是一捧山果么?小姑姑为什么那么高兴?而且那山果哪有他送的狐狸皮毛好呀。但鉴于谢沉霜是他的太傅,姜毓虽心有疑惑, 但却聪明的没问。 他们正说着话, 宣帝那边来人,说请谢沉霜过去一趟。 谢沉霜前脚刚走, 后脚姜毓便凑过来:“小姑姑,你那山果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我能尝尝么?” 姜毓是皇子,又是宣帝膝下唯一的子嗣,层层寄望下,他便有些少年老成。但装的再少年老成, 他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再加上叶蓁私下老爱逗他, 是以无外人在时, 姜毓偶尔会在叶蓁面前,露出孩童的那一面来。 此刻姜毓既这般说了,叶蓁这个做姑姑的本不该拒绝,但这是谢沉霜送给他的,叶蓁有一瞬的犹豫。 “小姑姑,你竟然在犹豫?”姜毓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看着叶蓁。就一个山果而已,小姑姑至于这么为难么? “没犹豫。”叶蓁随口找个借口,把姜毓糊弄过去。 姜毓如愿吃到了山果子,但只吃了一颗,小脸顿时皱做一团:“好酸。” “不酸啊!”叶蓁咬了一颗,梨涡深深,“那这几颗你还要么?” 姜毓立刻摇头。 “那就全归我啦。”叶蓁立刻伸手,将它们全都拢起来,珍而重之的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姜毓立在旁边,看着叶蓁眉开眼笑的模样,他突然发现,自叶蓁回宫后,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她笑的这么开心。 到了这天夜里,兰栎退下之后,叶蓁便立刻坐起来,将白玉簪取出来放在枕上,一面望着玉簪,一面从荷包里掏出红艳艳的山果咬了一颗。 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谢沉霜送了她玉簪,又送了她山果,她好像也该礼尚往来,回赠他点什么?! 叶蓁有些苦恼。 谢沉霜是天子近臣,荣华富贵皆不缺,虽然他们两人相处了三个多月,但谢沉霜性子温润柔和,在衣食住行上,无论她怎么安排他全都说好,所以即便两人曾相处了三个多月,叶蓁依旧不知道谢沉霜的喜好。 不过有个人或许会知道。 第二日,叶蓁原本是打算要去找姜毓问的,但她去了好几次,姜毓的侍从都说,姜毓在宣帝那边,叶蓁只能无功而返。 到了第四天,他们便要启程回宫了。 马车从行宫离开时,叶蓁就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山景飞速后退。兰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因今日下着雨,路不好走,他们用了小三个时辰才回宫。 叶蓁回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了太后。 彼时太后刚从小佛堂出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叶蓁坐在太后身边,捡了许多趣事说给太后听。然后等太后高兴时,叶蓁才说了她想出宫一事。 太后脸上的笑,瞬间就淡了些许,但语气依旧很和蔼:“不是刚从行宫回来么?” “我想去趟叶家。” 太后不解:“去叶家?” 叶蓁便将她阿爹,是叶家大公子一事,同太后说了。 叶家大公子这人,太后依稀有印象,但却不是什么好印象。可叶蓁是被他养大的,这份恩情她不得不承。 太后沉思了一下,然后道:“你流落民间时,叶慈养育你长大,哀家承他这份恩,他如今不在了,但他弟弟叶善在太医院任院判,哀家会厚待他。还有,来人……” 立刻有宫人进来。 “传哀家懿旨,叶慈抚育公主有功,哀家赏叶家三千金,并上等药材十箱。” 听到太后这番话,叶蓁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那宫人领命正要去时,却被叶蓁叫住了:“慢着!” 太后扭头看向叶蓁。 叶蓁原本是挨着太后坐的,但此刻她却站了起来,她看着太后,清亮的杏眸里此刻却蒙了尘,她声音雌哑问:“母后觉得,我只值三千金,并上等药材十箱么?” 太后口口声声说,承阿爹养育她长大之恩,但她的谢意里却全是居高临下。 那是阿爹的亲人,亦算是她的长辈。早在谢沉霜告诉叶蓁,叶老爹的身份之后,叶蓁便想见叶院判的。但因着她是晚辈,叶蓁觉得,该她主动上门拜见才是,这才一直拖到现在。 可如今,太后却想用三千金,并十箱上等药材,就这般打发了叶家。 叶家不愿意,她目光倔强望着太后:“母后,若不是阿爹,我早就死了。”这话甫一出口,叶蓁的眼泪就下来了。 除了回宫那日,她们母女相见时叶蓁哭过,之后叶蓁一直都很开朗。如今见她突然落了泪,太后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好好好,母后让你去,你别哭了啊。” 平日叶蓁过来,都会在太后宫中用过膳再走,但今日因叶家一事,叶蓁便寻了个借口,提前走了。 出了太后宫中,叶蓁仰头,盯着四角宫墙上的天空看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眶回了撷芳殿。 第二日,叶蓁照旧去勤思殿进学。@泡@沫 因今日能出宫,叶蓁很是欢喜。早上回答谢沉霜的问题,都比平日里积极了许多,引的姜毓和谢沉霜都看了她好几眼。 下学后,姜毓要赶着去校场,他行过师礼后,匆匆收拾完东西就走了,所以每次,都是叶蓁与谢沉霜一同走。 往日他们都是走到文渊阁时,便要分开走,可今日叶蓁却步履轻快继续与他同行。稍一思索,谢沉霜便明白了,他笑着问:“公主这是要去拜访叶院判?” “嗯,阿爹养了我十三载,如今他不在了,他的亲人我总该见见的。”叶蓁声色轻快,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开心。 谢沉霜轻轻颔首,目光无意滑过叶蓁红肿的眼脸时,微微顿了顿,旋即移开目光,温声道:“陛下昨日还在同臣抱怨,说公主回宫后与他不甚亲近,公主若得空,可去找陛下说说话。” “皇兄每天都日理万机的,哪有空……”叶蓁说到一半,蓦的反应过来谢沉霜的好意,她杏眸顿时亮了,“好,多谢太傅提点。” 从前每次走在宫里的甬道上,叶蓁总觉得,这条甬道又长又逼仄,但今日与谢沉霜同行,叶蓁却突然觉得这条路好了许多。 他们走到宫门口,谢沉霜正要说话时,一道惊喜的男声蓦的响起来:“公主!” 叶蓁扭头,就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穿着圆领锦袍的贺潇,吊着一只胳膊,另外一只手握着折扇,欢快向她跑过来:“公主,真是你啊,我以为我眼花看错了呢!” 叶蓁他们昨日回京,今日贺潇便迫不及待想进宫找叶蓁。却不想,竟然在宫门口就遇见叶蓁了。贺潇觉得,老天爷都在撮合他们。 “公主,你是要出宫玩儿么?这上京哪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我都知道,你跟我走,保管你玩儿的开心。”说着,贺潇又看向谢沉霜,笑的一脸傻气,“谢大人,多谢你带公主出宫啊。” 说完,贺潇便殷勤招呼叶蓁上他的马车。 第30章 怀疑 ◎霜霜是不是认出她了?◎ 贺潇热情的让叶蓁招架不住, 她正要说话时,有人已先一步开了口。 “小侯爷。” 谢沉霜的声音,敲冰戛玉般响起。原本喋喋不休的贺潇, 顿时像被人捏住了后衣领,他心里暗骂一声倒霉, 可面上却不得不堆笑转头:“谢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交代不敢当, 只是小侯爷不是要进宫么?”谢沉霜漫不经心道。 “昂, 我原本是要进宫的,但眼下想起还有其他事, 就暂时不去了。”叶蓁就在这儿, 他还进宫去做什么。贺潇不愿与谢沉霜多待,他道,“谢大人若无其他事,那我与公主便先行一步了,告辞。” 贺潇说完一扭头,就见叶蓁已经躲到谢沉霜身后去了。 贺潇:“……” 叶蓁从谢沉霜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小侯爷,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但我今日有要事,就不与小侯爷一道了。” “无妨, 反正我今日也无事,我可以陪公主去办事, 等办完事,然后再带公主去领略上京的风土人情。”贺潇完全没听出叶蓁话里的拒绝,反倒热情的让人难以招架。 关键是,他们之间只有一面之缘啊。叶蓁无法, 只得偷偷拽了拽谢沉霜的袖子, 求救的意味很明显。 谢沉霜微微侧头, 看了叶蓁一眼,继而撩起眼皮看贺潇,唇畔噙笑问:“谢某与公主要去办正事,小侯爷确定要与我们同去?” 贺潇的确定,在对上谢沉霜清冷的目光时,顿时又变成不确定了。虽然他与谢沉霜只相差几岁,但谢沉霜自幼便是世家子弟的楷模,如今更是他们望尘不及的存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点,贺潇不敢与人说——谢沉霜明明是出了名的温润君子,但不知怎么的,自从行宫之行后,他再见到谢沉霜时,莫名就有点畏惧谢沉霜。 而且贺潇也隐约察觉到,叶蓁不大愿意跟他走。所以贺潇便没再强求,他掩住自己的失落,冲叶蓁扬唇笑道:“那好吧,公主改日你得了闲,我再带你出宫逛。” “好。”叶蓁应过之后,跟着谢沉霜上了马车。 等马车驶远之后,叶蓁才看向谢沉霜,杏眸里带着好奇:“小侯爷好像很怕你?” 谢沉霜‘嗯?’了声,温润笑笑:“有么?” 有的,刚才谢沉霜叫贺潇时,她看见贺潇身体僵了僵。 但看着谢沉霜眉眼温润的模样,叶蓁又觉得不可能。谢沉霜脾气很好的,贺潇怎么可能会怕他,叶蓁觉得,可能是她想多了。 时隔三月,叶蓁再一次看见了上京的繁华,但今日她着急去见叶院判,便无心欣赏外面的街景。 叶蓁提前打听过了,今日叶善休沐,故才来登门拜访的,却不想她与谢沉霜到叶家时,叶善并不在府里。 叶蓁出宫艰难,若今日见不到叶善,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宫。叶蓁目光央求看着叶善夫人:“夫人,我出宫一趟不易,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叶院判可能会去哪里?” “这……臣妇绝无心欺瞒公主,臣妇是真的不知道。”叶夫人说着,便要向叶蓁行礼请罪。 叶蓁忙扶住她,瞧叶夫人这样,是真不知道叶善去了何处。 如今叶善不在,叶蓁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叶夫人身上:“那夫人可知,当年我阿爹为何突然离家出走?”又为何会一直住在春水村?且绝口不提自己的过去? 叶蓁清凌凌的杏眸里全是希冀,叶夫人不想让她失望,但奈何她是真的不知道:“当年大伯离家出走时,臣妇尚未过门,其中缘由老爷也从未对臣妇说过。” 叶蓁眼里的希冀落了下去。 从进府之后,就没说过话的谢沉霜,突然道:“夫人可否带我们去叶大公子从前住过的院子看看?” 叶蓁立刻抬眸。 叶夫人答应了,亲自带他们过去。 叶老爹从前在叶家时,想必应当是十分得宠的,他的院子是整个叶家,除了主院之外最好的院落。院里花木繁盛,庭院中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批把树,此时上面正结着青色的枇杷。 “这院子自大伯离家之后,就一直空着,里面的东西,也从未动过。”叶夫人边说边推开了房门。 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看就是有人时常打扫。叶蓁拎着裙子,独自踏进屋内。这屋里只有黑白两色,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那架梨花木书架,架子上的书乱七八糟的,毫无章法。 这是叶老爹的习惯。 从前叶蓁曾帮他收拾过,却被叶老爹骂了一顿。叶老爹说,他那叫乱中有序,她一收拾他就找不到了。 叶蓁在屋里待了两刻钟才出来。 从叶老爹从前住的院子出来之后,叶蓁便与谢沉霜告辞离开了,两人刚上马车,就听谢沉霜道:“去槐花巷。” 叶蓁不解看过来。 谢沉霜同她解释:“你刚才进屋那段时间,叶院判的小儿子过来了,我与他闲聊时得知,叶院判曾在休沐日带他去过城西的槐花巷。不过我不确定,叶院判是不是真在这里,只好请公主跟我一同去碰碰运气了。” 槐花巷位于城西,因这里栽了很多槐树,故而被叫槐花巷。 除此之外,这里又被称为贫民巷。顾名思义,住在这里的,全是被称为下九流行当的百姓。同大街上的繁荣昌盛不同,这里则是破败不堪。 夕阳的余晖,落在矮小/逼仄的房屋上,狭小又冗长的青石板上坑坑洼洼的。有妇人背着孩子在水渠旁洗衣,有胡子发白的耄耋老人,挑着货物摇摇晃晃前行,有衣不蔽体的小孩,赤脚跑来跑去的。 这种场景,叶蓁从小看到大,几乎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了,但谢沉霜不一样,叶蓁担心他不适应,便道:“你留在这里等我,我自己进去吧。” “一起。”说完,谢沉霜率先朝里走。 叶蓁只得追过去,谢沉霜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四周的环境,时不时微微蹙眉,叶蓁正要说话时,一个残妆宿粉的女子,突然从门里蹿出来,直直朝谢沉霜扑过来:“公子,进来玩儿呀。” 叶蓁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一个闪身,挡在谢沉霜面前,一脸戒备瞪着那女子:“你要做什么?” 那扑过来的女子,被叶蓁的气势唬住,甚至还吓的后退了两步。 谢沉霜原本欲上前的脚步便顿住了。 那女子是个长眼色的,见叶蓁和谢沉霜衣着不凡,便立刻楚楚可怜告罪。 她俯身低头时,衣襟滑落,露出半个圆润的肩头。叶蓁眉心猛地一跳,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那女子的衣衫拉起来的同时,还‘顺手’替她将衣襟上的盘扣扣到了最上端,然后关切道:“换季最易惹风寒了,这位姐姐还是穿厚些为好。” 那女子顿时被叶蓁逗笑了,她脸上的脂粉簌簌往下落,但见叶蓁衣着富贵,对她却无半分嫌弃之态,反倒还帮她拉衣裳,便对叶蓁生了几分好感,主动问:“两位是来寻人的?” 叶蓁看了谢沉霜一眼,谢沉霜轻轻颔首。 叶蓁笑着问:“姐姐可知每月十五,来看诊的那个大夫,眼下在何处?” 那女子又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给他们指了个地方,叶蓁道过谢之后,便同谢沉霜一同过去了。 他们过去时,正好碰见叶院判看完诊,从那户人家出来。 叶院判与叶老爹是同胞兄弟,两人在面容身形上有五分像。再加上时近日暮,天色渐渐暗下来,乍一眼看见叶院判时,叶蓁下意识叫了声:“阿爹。” 叶院判愣了愣,便对上了叶蓁的泛红的眼眶。 但只一瞬间,叶院判身上叶老爹的影子,瞬间就消失殆尽了。 叶院判当即便要向叶蓁行礼,却被叶蓁拦住了:“叶院判,我有些事想问你。” 叶院判知道,叶蓁要问什么,他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公主请随臣来。” 小巷外是一条街市,时近日暮,早有小贩已将摊子支撑好,打算做夜市了。 从叶善口中,叶蓁才知道,叶慈至死都未回上京的缘由。 叶家是杏林世家,自太/祖皇帝起,叶家世代皆在太医院当值,叶慈是他们这一辈里的翘楚,他本来也能进太医院的,但叶慈不愿意,他的志向是济世救人,看遍疑难杂症。 同叶家只为皇亲国戚看诊不同,叶慈看诊向来不分亲疏贵贱,甚至哪儿病人多,他就往哪儿钻,只为多见识些病症,好研究救治之法。因为这事,他与叶家老太爷没少起争执。 而真正让他们父子反目成仇的,是叶慈为女子看隐疾一事,被捅到了叶老太爷面前。 父子俩因此事大吵一架,叶老太爷指责叶慈不该为女子看隐疾,叶慈义正严辞说,医者眼里无男女,且他学医是为济世救人,不是为了媚上邀功。父子俩因志向不同,互不相让的大吵一架后,最终彻底决裂。 叶蓁听完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婉拒叶善要送她的好意之后,便一个人怔怔往前走了。 天上的光明彻底被黑暗吞噬了,街上各处都燃了灯。叶蓁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突然想起谢沉霜。她猛地回头,这才发现,谢沉霜不见了。 叶蓁目光在四下巡逡一圈,仍没找到谢沉霜的身影,便猜谢沉霜应当是见她找到了叶院判,便先行回府了。 今日他带自己出宫,又从叶家找来槐花巷,做的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叶蓁揉了揉的脸,甩掉心里的失落,打算自己回宫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卖五香糕啦!又甜又好吃的五香糕呀,叔叔婶婶哥哥姐姐都来卖呀。”娇娇的女声之后,是一阵急促的拨浪鼓声。 叶蓁再度回头,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前推着一个小车,小车上放着一个大桶,桶里隐约飘来香糕的味道。而他背上则背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子长得娇小瘦弱,但笑起来很甜,正乖乖趴在那个的背上,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在脆生生招揽客人。 眼前的这一幕,与叶蓁幼年的经历重叠在了一起。 叶蓁小时候长得又瘦又小,再加上没有娘,村里的小孩老欺负她。叶老爹嘴上骂骂咧咧,但每次出门看诊时却会将叶蓁背上,说叶蓁是在他背上长大的也不为过。时至今日,叶蓁还记得,叶老爹那乱糟糟的发髻,和他身上混着汗味的药香。 上京夜里灯火璀璨,叶蓁形单影站立在熙攘的街市上,看着似曾相识的场景,背井离乡的不适,对叶老爹的思念,一瞬间全排山倒海压过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谢沉霜过来时,就见灯火煌煌下,叶蓁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谢沉霜立刻快步朝过走,但走了几步之后,不知想到什么,谢沉霜蓦的又停下来了。 叶蓁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心里那些情绪,随着眼泪被发泄干净之后,她才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正打算起身往回走时,一只冷白清瘦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叶蓁仰头,就看见了站在灯火里,弯腰向她伸手的谢沉霜。 她眼里的温热瞬间又上来了,叶蓁便没将手伸出去,而是佯装是被灯火晃了眼,抬手遮了遮眼,她不想让谢沉霜看见她的狼狈。 可下一刻,谢重顾一拂宽袖,长袍委地,他蹲在了叶蓁面前。 然后,一个精致的桃花糖画,就被递到了叶蓁面前。 叶蓁的目光从桃花糖画上,再移到谢沉霜脸上。煌煌灯火下,谢沉霜的目光,温柔的不像话。 四目相对时,叶蓁蓦的心跳加快:霜霜是不是认出她了? 第31章 惧怕 ◎谢沉霜会如何待她?◎ 天上星子稀疏, 人间灯火错落。 一张四方桌前,坐着叶蓁和谢沉霜。清苦人家不比富贵之家,整个面摊上, 只有锅旁挂着一盏灯笼,每当锅盖掀开时, 热气腾腾的场景, 成了夜里最好的慰藉。 叶蓁坐在桌边, 攥着谢沉霜给她买的糖画,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但谢沉霜却什么都没问。他一面用茶水清洗筷子, 一面温声笑道:“我鲜少在外面用食, 也不知道这家好不好吃,若是不好吃,还请公主勿怪。” “不会,应该很好吃,我都闻到香味了。” 他们正说,摊主便端了两碗汤面过来:“阳春面来喽, 两位客官请慢用。” 热腾腾的阳春面, 放在了四方桌上。先前叶蓁不觉得,但骤然闻到食物的香气, 她顿时觉得饿了,一双筷子适时递了过来。 叶蓁一手握着糖画, 一手攥着筷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如今虽是三月初,但夜里还有些凉,一碗热汤面下去, 浑身顿时有种说不出的妥帖。叶蓁边吃面, 边偷偷抬眸去看谢沉霜。 即便是坐在这样简陋的夜市里, 吃一碗家常的阳春面,但谢沉霜身上,仍带着世家公子的温润矜贵。 “怎么了?”谢沉霜察觉到了叶蓁的目光。 “没。”叶蓁含糊不清应了声,将脸重新埋进碗中。但吃面的速度,却比先前慢了许多。 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上京没有宵禁,夜市要到三更方罢,但叶蓁却不能再逛了,她还得回宫。 两人离开面摊前,叶蓁抢先付了账:“今日你陪我找到了叶院判,这碗面该我请才是。” 谢沉霜温润笑了笑,便也没推辞。 叶蓁是谢沉霜带出来的,谢沉霜自然负责送她回宫,马车辚辚驶过街市,街上灯火璀璨,风景与上元那夜她在宣德楼上看的很不同。 许是先前哭过一场,将压抑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了,叶蓁此时的心情好了许多。一路上,谢沉霜撩起帘子,同叶蓁说着沿途的风景,明明灭灭的灯晕,落在谢沉霜清隽温润的脸上。 谢沉霜看见了,但他什么都没问,只于温润无声里,给了叶蓁最大的安慰。 等他们到宫门口时,兰栎早已在那边等着了。看见叶蓁,兰栎当即奔过来:“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兰栎向来稳重,今日这般慌张,叶蓁下意识问:“怎么了?” “太后派人来问了您好几次。” 自叶蓁出宫后,太后派人来了撷芳殿好几次,见叶蓁迟迟没回来,差点就要派人去叶家了,但在得知,叶蓁是与谢沉霜一同出宫的之后,太后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如此,那公主早些回去吧。”谢沉霜站在原地,同叶蓁温润笑笑。 叶蓁点点头,跟着兰栎走了几步,又下意识回头时,就见谢沉霜还立在马车旁。马车上挂了一盏风灯,灯晕明暗摇曳落在谢沉霜身上。 “姑姑,你等我一下。” “公主……”兰栎劝谏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叶蓁已转身朝回跑。叶蓁翠微色的裙裾,被夜风高高扬起,她整个人像只蝴蝶,奋力扑棱着翅膀,朝自由奔去。 兰栎陡然心惊: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一种错觉,叶蓁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下一瞬间,兰栎的心又放下了。 因为叶蓁奔至谢沉霜面前停下了。 叶蓁望着谢沉霜,声色轻快:“忘了说,今天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叶院判,谢谢你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带着糖画出现在我面前,也谢谢你什么都没问,但却给了细腻的温柔安慰。 叶蓁先前哭的太凶了,眼睛还有些红,但此刻里面已经没有难过,只剩下亮晶晶的笑意。 谢沉霜被叶蓁所感染,他缩在宽袖的手动了动,旋即柔声道:“公主客气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叶蓁跟着兰栎走了,但走了一段路之后,叶蓁停下又猛地回头。 “公主!”兰栎生怕叶蓁再折返回去。 但好在叶蓁这次没有,她转头看了宫外片刻,便道:“走吧,先去趟母后宫里。” 自叶蓁今日出宫后,太后心里就莫名有些不安。 而这不安在叶蓁迟迟未归之后,更是愈发强烈了。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叶蓁还是没回来,太后顿时坐不住了,她吩咐道:“来人,派人去……” 太后话没说完,外面就传来宫人向叶蓁请安的声音。 太后立刻起身,刚走到门口时,叶蓁已经进来了,她明艳娇俏的脸上带着笑:“母后,我回来啦。” “你还知道回来呢?”太后心里松了一口气,但语气有些冷。 叶蓁怔了怔,知道太后是在担心她,便好声好气解释:“本来是能早些回来的,但因为一些事,耽搁了一会儿,害母后担心了。” 太后有心想责备两句,但看见叶蓁眼里尚未褪下去的红晕,终究没能狠下心,只道:“罢了,回来了就好,早些回去歇息吧。” 叶蓁点头应后离开了。 待叶蓁走后,太后才满脸疲惫坐回去。心腹见状,立刻上前替太后揉着鬓角,劝道:“娘娘,眼下公主已经回来了,您也早些安寝吧。” 平常这个时辰,太后已经安寝了,但今日叶蓁没回来,太后不放心,便一直坐着等。 太后叹了口气:“哀家睡不着。” “那奴婢让人呈安神汤来?” “不必了,哀家这是心病,安神汤没用。”白日里雍容华贵的妇人,夜里在灯火下,竟也逐渐露出了老态来,“今日自打蓁蓁去叶家之后,哀家这心里啊,就一直不安稳,总怕她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明明叶蓁已经寻回来了,但太后心里,却莫名有种随时会再失去她的惶恐感。 “娘娘,您多虑了。”心腹一面为太后摁着鬓角,一面开解道,“从前是歹人作祟,才害得公主流落民间。如今公主既回来了,那便谁也带不走她了。况且您与陛下,是公主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您与陛下都在此,公主怎么可能会离开呢?” 好像也是。 在心腹的开解下,太后心里的郁结消散之后,她才起身去就寝。 而回到撷芳殿的叶蓁,梳洗过后躺在了床上,叶蓁今天很累,但就是睡不着。 今晚有好几次,叶蓁都想问谢沉霜不是认出她了。但每每对上谢沉霜温柔的目光,叶蓁却突然又问不出口了。 霜霜的温柔,可以给春水村的叶蓁。 谢太傅的温柔,可以给刚回宫的公主。 可现在,春水村的叶蓁成了刚回宫的公主,曾经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变成了太傅与学生的关系,叶蓁不知道,谢沉霜若知道了会如何待她? 从前的叶蓁无所畏惧,但如今她却有了软肋。 想起谢沉霜离开春水村那日,坐在马车里,礼貌疏离喊她叶姑娘时,叶蓁最终还是选择不问。 如果可以,她宁可他们之间,一直都像眼下这样。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叶蓁又梦见了她与谢沉霜在春水村时的往事。自那场美梦中醒来时,殿内已有了影影绰绰的亮光。 麦芽糖的香气飘了过来。 叶蓁趴在软枕上,单手撩开床幔,就看见了插在桌上的糖画。 是昨晚谢沉霜送她的那支。 叶蓁趴在枕上,目不转睛盯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之后叶蓁的生活一如往昔,每天早上去勤思殿进学,下午便待在殿里,要么看医书,要么就看着头顶的四角天空出神。 宫墙深深万重门,在这深宫里,每日都能见到谢沉霜,成了叶蓁唯一的慰藉。 这天,叶蓁刚下学,在回撷芳殿的路上,刚拐过一道宫门,见一树杏花开的正好,杏花有活血补虚之效,叶蓁便打算摘些回去晾干,回头可以泡蜜水喝。 正折花时,有人自身后拍了她一下。 叶蓁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就看见穿着禁军服,站在朱红色宫墙旁的贺潇。 贺潇脱掉头盔,笑容灿烂:“公主,好久不见呀。” 叶蓁一脸惊讶:“小侯爷,你怎么会在这儿?” “公主,怎么了?怎么了?”折枝在另外一边折花,听到动静立刻蹿过来,挡在叶蓁面前,瞪着贺潇,“你做什么?” 折枝认识贺潇,也知道他是名满上京的纨绔。 贺潇不理折枝,只看向叶蓁,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我在禁军里领有虚职。” 贺家祖上几位侯爷都是武将出身,且都是为国捐躯的,到了贺潇这儿,虽然他是个名满上京的纨绔,但因着祖上是武将出身,便按例也在宫中挂了个虚职。 叶蓁恍然:难怪上次祁明乐说,让她想出宫找贺潇。 贺潇一遇见叶蓁,便喋喋不休说了起来,热情的让人难以招架。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会儿闲话后,叶蓁忍不住提醒他:“小侯爷,你今日不当值么?” “当值的,我找人帮我顶了一会儿。” “既是当值那你早些回去吧,若是被人发现了,会受罚的。” 贺潇嘿嘿一笑,满脸傲娇道:“没事的,我姐姐是贵妃,没人敢罚我。” 叶蓁:“……” “就算没人敢罚你,你当值期间开溜,也不大好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贺潇不大想走,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见到叶蓁的。但鉴于宫里不比宫外,叶蓁又这么说,贺潇只得道:“那好吧,我改日再来看公主。” 叶蓁立刻点头,看见贺潇走了,叶蓁松了口气,正要带折枝往相反方向走时,贺潇突然又抱着头盔跑回来,拦住叶蓁,压低声音问:“公主,你想不想出宫玩儿?” 第32章 惊喜 ◎有个好消息,臣似乎忘了告诉公主。◎ 想不想出宫玩儿? 叶蓁自是想的。 但问这话的人是贺潇, 叶蓁便立刻摇头。 “骗人!你刚才眼睛明明亮了。”贺潇毫不留情拆穿叶蓁的谎话。 叶蓁:“……” 贺潇猛地凑过来,一脸认真:“我如今在宫中领有虚职,出宫很方便的, 只要你想,我就可以偷偷带你出宫去玩儿。” “小侯爷。”叶蓁立刻后退几步, 与贺潇拉开距离, 满脸无奈,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呢?” 贺潇见叶蓁抗拒他, 便没再往前, 而是扬眉直接问:“我就是不明白。你明明想出宫的,为什么我说我能带你出宫,你要拒绝我?上次你不还跟谢沉霜一起出宫了么?”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贺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叶蓁耐着性子解释:“谢大人是我的太傅,我们之间很熟,而且那天我们是要去办正事。” “那我姐姐是贵妃,你是公主, 真要论亲疏远近, 我们之间,可比你和谢沉霜之间亲厚多了, 你为什么只与谢沉霜亲近?”说这话时,贺潇一脸委屈看着叶蓁。 贺潇虽然身形微胖, 但他五官却生得极好。桃花眼潋滟多情,鼻直如悬胆,又生了一副唇红齿白的富贵相。此刻委屈巴巴看着叶蓁,叶蓁顿时有些招架不住。 “小侯爷, 不是这么算的。” “那是怎么算的?”贺潇目光紧紧锁住叶蓁, 执着想要一个答案。 叶蓁头大如斗, 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贺潇这样的人,热烈的像一团火,言行举止都带着炙热,让人实在难以招架。 可偏生她与谢沉霜之间的事,又不足为外人道也。叶蓁眼睫扑闪了一下,正想着要用什么借口同贺潇说时,贺潇却突然道:“我明白了。” 叶蓁:“???” “行了,我走了,下次再来找公主玩啊。”贺潇丢下这么一句,便抱着他的头盔跑了。 叶蓁心里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自这日之后,叶蓁每次下学回撷芳殿的路上,总能遇见贺潇。而且贺潇每次来还都不是空着手来的,有时候是小巧精致的木雕,有时候是憨态可掬的福娃娃,有时候是活灵活现的动物玉塑。 叶蓁实在不堪其扰,便直接问:“小侯爷,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让你开心。”贺潇看得出来,叶蓁在宫里并不开心,他又往前凑了凑,小声道,“公主,我能偷偷带你出宫玩儿的,你相信我。” 贺潇再度旧事重提,叶蓁索性便同他说个清楚。 “小侯爷,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还是上次的答案。” 贺潇急了:“为什么啊?” 她明明在宫里过的不开心。 叶蓁眼睫扑闪了一下:“因为这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 “我不要你还。” “可我不喜欢欠别人,还有,无功不受禄,还请小侯爷以后不要再送我东西了。”说完,叶蓁便带着折枝转身走了。 自此之后,每日下学后,叶蓁都是绕路回撷芳殿。所以叶蓁并不知道,就在她同贺潇说开的第二日,贺潇因为在当值期间开溜,被打了二十杖。 “小姑姑,你有心事啊?”勤思殿中,姜毓见叶蓁心不在焉,便将脑袋探过来。 平常这个时辰,谢沉霜已经到了,但今日他却迟迟没来。 叶蓁收回目光,想了想问姜毓:“毓儿,你知道太傅的喜好么?” “太傅的喜好?”姜毓一脸奇怪,“小姑姑,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孩子家别问这么多,你就告诉我,你知不知道?” 姜毓摇摇头,又点点头。 叶蓁:“?!” 姜毓看着叶蓁,一脸人小鬼大的模样,悠悠道:“太傅性子温润,只要是小姑姑你诚心送的,他都会喜欢的。” “我没……”叶蓁心虚下意识想否认,但又觉得此举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索性轻咳一声,解释,“上次在行宫的时候,太傅送了我一捧山果,我也该礼尚往来回赠他点什么才好。” 他们正说着话,庭院里响起脚步声,是谢沉霜过来了。 姜毓一看到叶蓁的眼神,立刻道:“我替你保密。” 谢沉霜进来时,就见叶蓁和姜毓两人,乖巧的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谢沉霜道:“抱歉,今日早朝议事议的时间长了些,让两位殿下久等了。” 闲话几句之后,谢沉霜开始授课。 谢沉霜坐在桌案后,神色柔和,声色润朗轻缓,授课时引经据典更是信手拈来。 叶蓁看着博学睿智的谢沉霜,突然想起了当时在春水村时,有一次谢沉霜曾说过,他幼年时,与他娘见面的次数很少,每次见面时,他母亲都会问他学业。 所以谢沉霜如今学富五车,其中有一半的原因,应该是因为他母亲吧。 “笃——” 谢沉霜敲了下桌子,叶蓁倏忽回过神来,敛神继续听谢沉霜讲课。 下学后,叶蓁带着折枝绕路回撷芳殿。一路上,叶蓁还在想,要送谢沉霜什么。如今她是公主,金银玉器古玩珍藏有很多,但叶蓁觉得,送那些太肤浅了,也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意。 可别的要送什么?! 叶蓁毫无头绪,正烦躁时,突然听到了微弱的声音。 叶蓁脚下一顿站住了。 折枝茫然问:“公主,你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到猫叫声?”叶蓁说着,四处张望寻找。 “猫叫声?”折枝认真听了听,点头道,“好像有。” “是墙后面传过来的。”叶蓁听出了方位,立刻快步走到那扇破败的殿门前,推门进去。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宫殿,久无人住,殿中破败不堪,庭院里的杂草已快至人膝头了,叶蓁顺着声音寻过去,在宫墙底下的杂草窝里,找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小奶猫。 那小猫眼睛都还没睁开,几乎是凭本能喵呜喵呜叫着。 叶蓁忙将它抱在怀中,同折枝道:“你在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母猫。” 折枝应了,立刻去了。那小猫似乎很感觉到人来了,不住用脑袋去蹭叶蓁的掌心,喵呜喵呜叫着,好不可怜。 很快折枝就回来了,她摇摇头:“没有。” 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若放任这个小奶猫独自待在这里,它应该活不了多久。叶蓁想了想,便将它先抱回撷芳殿养着了。 因为从前在春水村有养猫的经验,叶蓁养这只小奶猫完全不在话下。 平日里叶蓁下学回来后,不是在殿中看医书,就是坐在廊下仰头看着天空出神,如今又多了个养猫。 之后叶蓁也到废弃的宫殿看了好几次,始终没有母猫的影子。而小奶猫在撷芳殿里被养的很好,叶蓁每日喂它喝羊乳,小奶猫现在已经睁眼了,似乎也认识叶蓁是它的主人了,每次叶蓁回来,它就会过来抓叶蓁的裙带玩儿。 叶蓁将小奶猫抱在怀中抚摸了好一会儿,然后软声同它道:“我帮你找了个很好很好的主人,他对你会比我对你还好的,我明天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在叶蓁不知道要送谢沉霜什么时,这只小奶猫适时出现了。 谢沉霜性子温润,喜怒不显,但他是喜欢猫的。当初在春水村的时候,他时常会将猫抱在怀中。而且自己陷在这深宫里不得自由,叶蓁不想让这只小奶猫也跟自己一样。所以思虑再三,叶蓁决定将这只猫交给谢沉霜养。 “好不好?”叶蓁垂眸,看着小奶猫。 “喵呜~”小奶猫不明白叶蓁的意思,但却用脑袋蹭了蹭叶蓁的掌心。 第二日去勤思殿的时候,叶蓁特意穿了件广袖裙,将猫塞在袖中一并带了过去,想给谢沉霜一个惊喜。 小奶猫很乖,叶蓁将它带过去之后,它就乖乖躺在叶蓁的袖中睡觉。结果好巧不巧,今日谢沉霜并未讲课,而是出了一个题目,让他们两人各自写一篇文章交上来。 然后,在殿中落针可闻时,叶蓁身上传来了均匀的咕噜声,殿中剩余两个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她身上。 姜毓一脸‘小姑姑,你是饿了么’的表情,而谢沉霜则起身,从桌案后走到叶蓁面前,冲她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掌。 叶蓁将袖中睡的正香的小奶猫抱出来交给谢沉霜。 谢沉霜眼底滑过一抹惊诧,但还是双手接住,将猫抱在怀中,同叶蓁道:“公主安心写文章,这猫暂时交给臣照料。” “好。”反正也是送给你的,就当你提前养了。 姜毓和叶蓁写了文章,谢沉霜分别为他们二人批改过后,便到下学的时辰了。姜毓看那小奶猫可爱,本想上前去摸一摸,可宣帝那边派人来让他过去,姜毓只得赶紧去了。 殿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谢沉霜将猫递给叶蓁,温润笑道:“公主的猫很乖。” “它从前是我的猫,但如今是太傅的猫啦。”叶蓁没接,她生怕谢沉霜推辞,便又道,“这猫是我捡来的,若放任不管,它活不了多久的。但我殿中养不了猫,就只能把它送给太傅养了,还请太傅莫要推辞。” 谢沉霜怔愣了下,见叶蓁眼中透着些许忐忑,谢沉霜垂眸扫了一眼怀中的猫,继而笑开,“既然如此,那臣便却之不恭了。不过这猫虽是臣养,但主人仍是公主,日后公主若得了空,可来臣府中看它。” “好呀。”叶蓁点头应了,但眼神却很落寞,太后轻易不会答应她出宫的。 “有个好消息,臣似乎忘了告诉你。”谢沉霜突然开口。 叶蓁怔怔抬眸,就见谢沉霜抱着猫,站在袅袅的春光里。谢沉霜身后有一株紫玉兰花树,此时正开的繁盛,风吹的落花簌簌扑了谢沉霜一身。 谢沉霜站在春光里,望着叶蓁,唇畔噙笑道:“陛下已经答应,以后每月公主可以出宫一次。” 叶蓁霍然抬眸。 作者有话说: 喵呜~坐等女主人来看我。 第33章 出宫 ◎冷不丁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人。◎ 撷芳殿中, 估摸着叶蓁快回来了,兰栎便亲自去殿外等。 等了没一会儿,远远就看见叶蓁带着折枝, 从甬道那头走过来。朱红色宫墙旁,叶蓁步履轻快, 臂弯里的披帛, 在风中飘散开来。 自叶蓁回宫后, 兰栎上次看叶蓁这么高兴,还是宣帝答应让她去勤思殿进学。 兰栎迎上去, 笑着问:“可是陛下又应允公主什么了?” “没。”话虽是这么说, 但叶蓁唇角的笑意,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她反手拉住兰栎,将兰栎往内殿带。 兰栎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跟着叶蓁走了。 进了内殿,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 叶蓁才凑过去, 压低声音,语调轻快道:“皇兄答应, 以后每月让我出宫一次啦。” 兰栎见过叶蓁在春水村时的模样,所以她知道, 叶蓁不喜欢这深宫高墙,在这里叶蓁过的并不开心。是以如今听到宣帝允诺,每月让叶蓁出宫一次,兰栎很为叶蓁开心。 “恭喜公主。”兰栎欣喜向叶蓁道贺。 “谢谢姑姑, 只是此事不能声张, 还请姑姑千万要替我保密。”叶蓁亲昵抱住兰栎的胳膊, 这件事,原本谢沉霜叮嘱她,尽量不要告诉别人,但叶蓁还是告诉了兰栎,便足以证明她对兰栎有多信任。 兰栎也明白,叶蓁这么说的原因。 在姜国,公主只有出降才能离宫,叶蓁这样私下出宫,很不合礼数。而且此事若传入太后耳中,太后定然会阻挠。 兰栎从前虽然是太后身边的人,但太后将她拨给叶蓁之后,她便只以叶蓁这个主子为重,兰栎忧心道:“只是公主,您要怎么瞒住太后出宫?” 太后时不时会召叶蓁,亦或者是来撷芳殿看叶蓁,叶蓁若要偷偷出宫,很难能瞒得住她。 叶蓁想了想,道:“这个好办,每月初一,母后都会在小佛堂诚心礼佛,这一日母后基本不见人,也鲜少出殿门。到时候,我会以去文渊阁看书的由头,偷偷从那里出宫,撷芳殿的一切,就麻烦姑姑你了。” 宫里的生活对叶蓁来说,就是一汪死水。每日虽锦衣玉食仆从环绕,但这并不是叶蓁想要的。叶蓁想看见没有四角的天空,想自由自在出行,想不辜负叶老爹教自己的一身医术。 可因为公主这个身份,这一切都成了奢望。 但现在不一样了,宣帝应允,以后每月她都能出宫一次,时间虽短,但好歹有那么一天,她可以做回叶蓁了。 叶蓁顿时一扫先前的沉寂,杏眸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一这日,宣帝不放心叶蓁单独出宫,专程遣了暗卫来保护叶蓁。 自己对上京不熟悉,再加上这是宣帝一番好意,叶蓁便也没拒绝。而被指派来保护叶蓁的暗卫,见叶蓁不喜欢他们跟着,便默默的没现身。 可出宫之后,暗卫们顿时傻眼了。 一般姑娘小姐们出门,不都逛逛逛买买买么?可叶蓁不!她在街上四处转了转之后,径自走进了一家杂货铺。 没一会儿,叶蓁就抱着一堆东西过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个搬着桌椅的伙计。 暗卫们不禁纳闷。 小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叶蓁将东西放好,除了笔墨纸砚外,她将一串铃铛和葫芦挂在桌前,风一吹铃铛顿时铃铃铛铛作响。 普通百姓识字的人不多,所以游医在外行医时,药箱上都会挂一个葫芦和一串铃铛。葫芦是为悬壶济世之意,而铃铛则是引病家前来寻找。 旁边卖丹药的老道,见状惊愕看向叶蓁:“小女娃,你会医术?” 叶蓁谦虚笑笑:“嗯,略懂一二。” 所以小公主这是要当街给人看病?! 暗卫们顿觉此举不妥,可宣帝派他们来是保护叶蓁的,而且叶蓁是主子,他们无权置喙主子的决定,便默默将不妥这个想法又咽回去了。 叶蓁将东西一一摆好后,才坐到桌案后,等着病人来看诊。 给人看诊对叶蓁来说,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的存在。再加上这段时间,她在文渊阁里看了不少医典。但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如今骤然出宫了,她独自站在陌生繁华的街市上,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索性便直接重操旧业了。 但毕竟是偷偷出宫的,叶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特意戴了幕篱。 从前在春水村时,十里八村都知道叶蓁的医术,来找她看诊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上京无人知道她,再加上从来没有女大夫,所以一整天只有五个人来找叶蓁看诊。 叶蓁细细替他们诊了脉,又给他们写了药方,叮嘱道:“大娘,你先按照这个方子吃药,一个月后的今天,我依旧在这里坐诊,你若有什么不适,到时候再来找我。” “行,俺知道了。”说完,那大娘便带着药方走了。 叶蓁一直坐到天色渐晚,这才起身收拾东西,打算将桌椅笔墨退还回去,再去对面的馄饨小摊上吃碗馄饨,然后就回宫了。 却不想,她还没收拾完,隐隐听到马车辚辚声,叶蓁无意识抬眸扫了一眼,然后顿住。 马车里的人显然也看见她了。 很快,那人下了马车,朝她这边走过来。 待他走近,叶蓁将幕篱前的纱幔撩开,杏子眼里顿时漾起了笑意:“太傅,你这是才回府么?” 谢沉霜还穿着早上授课时的衣衫,眉眼带着难掩的倦怠,但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温润,他轻轻颔首,含笑问:“公主今日可好?” “我?我很好呀。” 在宫里,叶蓁即便是笑着时,眉眼里都带着一抹郁色。但如今,那抹郁色却消失不见了,她眉眼灵动欢喜,谢沉霜便轻轻颔首。 叶蓁又问:“太傅,你着急回府么?” 谢沉霜‘嗯?’了声,望着叶蓁。 叶蓁笑着指了指对面那家馄饨铺子:“你要是不着急回府,我请你吃馄饨?” “上次是公主请我,这次该我请公主了。”谢沉霜柔和一笑,便应了。 叶蓁飞快将东西收拾好,冲谢沉霜道:“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好。”谢沉霜应了,站在原地等她。 叶蓁去了杂货铺,将租的东西还回去,然后一手摁着幕篱,一手拎着裙子,朝谢沉霜跑过来,语气欢快道:“好了,我们过去吧。” 时值日暮,街上的行人已没有先前多了,叶蓁和谢沉霜坐在馄饨摊上,等馄饨的间隙,叶蓁问道:“太傅,狐狸怎么样了?” 那只小奶猫长得很像狐狸,叶蓁遂直接为它取名为狐狸。后来叶蓁将狐狸送给谢沉霜之后,谢沉霜也并未给它改名。 “眼下它已熟悉了府中环境,这几日倒是比刚来时活泼了许多。” “那就好。”叶蓁看了一眼天色,“今日是来不及了,改日我再去看它。” 之后两人又闲话几句后,馄饨便上来了。 从前在春水村时,叶蓁喜欢在吃饭时同谢沉霜说话,但每次谢沉霜都会放下筷子回答她。回宫之后,叶蓁才知道,上京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吃过馄饨后,叶蓁便该回宫了。她站起来,正欲同谢沉霜道别时,冷不丁看见了一个熟人。 第34章 暴露 ◎这一天终究来了。◎ 不远处的药铺门口,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正在推搡一个女子。 “我们这儿是医馆,不是什么善堂, 没钱赶紧滚!” “小哥,你就通融一下吧, 我闺女等着药救命呢!你先给我抓药, 欠的药钱, 我明天一定补上,成不成?”那女子死死抓住伙计的袖子, 浓妆艳抹的一张脸上全是讨好的笑, “只要小哥你肯给我药,你要奴家做什么都成的。” 说着,她伸手去勾了勾伙计的腰带,暗示的意味十分明显。 那伙计瞬间怒了,他一把将那女子推搡到地上,指着她破口大骂:“呸!你个死暗娼, 别拿你的脏手碰老子, 离老子远点!” 那女子摔倒在地,可仍不放弃, 匍匐着伸手去抓那伙计的裤脚:“我女儿等着这药救命,求求你, 通融通融吧。” 这女子手劲儿极大,那伙计挣脱一回没挣脱,顿时便怒了,当即抬脚朝那女子身上踹去。 踹第一下那女子没松手, 他正要踹第二下时, 一道娇俏的女声突然传来:“住手!” 那伙计回头, 就见一个戴着幕篱的姑娘,拎着裙子跑过来。 叶蓁挡在那女子面前,撩起幕篱纱幔,怒声质问:“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作威逞能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对一个弱女子动手?你怎么好意思?” 伙计见叶蓁衣着富贵,身后又跟着位光风霁月的公子,知这两人非富即贵,他气势瞬间便弱了下去,只道:“是她先动手动脚的。” 先前闹那么大的动静,药铺掌柜都没出面,如今叶蓁他们刚来,那药铺掌柜立马就出来打圆场了。 叶蓁没搭理,径自去扶在地上的那女子:“你还好吧?”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上次在槐花巷,朝谢沉霜扑过来,最后却为他们指路的那个女子。 桂娘认出了叶蓁,如今她已是走投无路了,哪怕与叶蓁并无交集,可见叶蓁主动站出来帮她时,桂娘瞬间便将叶蓁视作救命稻草,她紧紧攥住叶蓁的手腕,不住哭着央求:“姑娘,我求求您,您行行好,借我一吊钱,让我给我闺女买药吧,她昨晚发热了一宿,再没有药她就撑不过去了,姑娘,求求您了。” 说着,桂娘就要给叶蓁磕头,却被叶蓁拦住了。 叶蓁将荷包拿出来,将里面的银钱全给了她。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桂娘连连冲叶蓁道过谢。 叶蓁摇摇头:“快去给你女儿抓药吧。” 桂娘便捧着银钱,跌跌撞撞往街对面的药铺跑。叶蓁转过身,正要同谢沉霜说话时,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叶蓁下意识扭头,就见桂娘摔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了。 “桂娘!”叶蓁立刻跑过去,一面叫桂娘,一面娴熟替她把脉。这家药铺掌柜是个心善的,听到动静也立刻出来帮忙。 他们将桂娘抬回药铺,叶蓁诊过脉之后,刚为桂娘开完药方,桂娘便醒了。 “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叶蓁搁下笔,立刻过去扶她。 “我没事,多谢姑娘。”说着,桂娘便要下地,叶蓁忙拦住她,劝道,“你现在还在发热,该躺下好好休息的。”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没事的,而且我闺女还病着,我得回去照顾她。” 桂娘坚持要走,叶蓁也没办法,只得道:“那你把你女儿的药方给我,我拿去让掌柜帮你开药。” 桂娘将药方交给了叶蓁。药铺伙计抓药有些慢,等的间隙,叶蓁无意瞄了一眼桂娘女儿的药方,顿时垂眸将药方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皱了皱眉。 一旁的谢沉霜瞧见了,便温声问:“这药方可是有什么问题?” “药方没什么问题,只是这其中有几味药有点奇怪。”清苦人家和富贵之家看病不一样,富贵之家可以紧着好药材上,但清苦之家没有那么多的银钱,所以在用药上大多都是倾向便宜有相同药效的药,但这张药方上有几味药完全有更便宜的替补药。 “姑娘,您要的药包好了。”药铺伙计将一摞药包递给叶蓁。 这些是叶蓁开给桂娘的药。 叶蓁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方子递过去:“麻烦照这个方子开三副。” 等他们从药铺出来时,天色已经慢慢暗了,出于医者的谨慎好奇,叶蓁打算过去看看桂娘的女儿。而且她回宫时,是要经过槐花巷外的主街,只要她不在那边耽搁,回宫完全是来得及的。 叶蓁看向谢沉霜:“太傅,你……” “我与公主同去。”谢沉霜接了叶蓁的话。 叶蓁十分不解:“可去槐花巷与你回府的方向是南辕北辙。” 谢沉霜温雅一笑:“我正好去槐花巷办件公事。” 听谢沉霜这么说,叶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只是有些好奇,乌黑的眼珠时不时落在谢沉霜身上。 谢沉霜察觉到了之后,便笑着同她解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去槐花巷时,我见那里房子年老失修,河道淤塞无人管,便同工部和街道司说了此事。也不知道此事如今是否解决了,今日正好过去看看。” 叶蓁这才想起来,上次谢沉霜去槐花巷时皱了好几次眉,叶蓁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他们到槐花巷时,天已经擦黑了。槐花巷依旧是老样子,房子破败河道淤塞的事,目前依旧没有解决。 叶蓁转头去看谢沉霜,就见谢沉霜神色虽然温润,但眼底却滑过了一抹冷色。 “咳咳咳咳……”一个老妪拎着篮子,步履踉跄虚浮经过叶蓁身边,整个人咳的撕心裂肺,似是能把肺都咳出来。 叶蓁听得难受,见那老妪体力不支滑坐到地上时,立刻过去帮忙搀了一把,旋即又好心为她诊了个脉。 这一诊叶蓁便诊出了问题——这个老妪的症状同桂娘的症状很像。 这么巧合的吗?! 叶蓁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进桂娘家之前,叶蓁突然拦住谢沉霜,同他低声道:“太傅,可不可以麻烦你去叶家,请叶院判过来一趟?” 叶蓁虽读了许多医书,医术也很好,但这种事,以她的阅历,她并不敢一口咬定说是还是不是,所以便想请叶院判过来看看。 叶蓁说的隐晦,但四目相对时,谢沉霜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谢沉霜答应转身离开了。 叶蓁进屋去为桂娘的女儿诊治,结果发现桂娘女儿的症状与桂娘也很像,叶蓁一颗心沉到谷底时,天上又蓦的响起惊雷声。 叶蓁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外面看去,就见门外有一抹人影。 叶蓁怔了怔,快步出去,顿时愣住了:“你,你不是走了么?” 原本离开的谢沉霜,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外。眼下情况未明,他不能将叶蓁一人留在这里,但这里的事,确实需要通知叶院判,刚才谢沉霜出去吩咐人去办此事了。 惊雷一声接一声在头顶炸开,听的人心惊肉跳。 屋内一灯入豆,桂娘抱着女儿坐在床上,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叶蓁立在门口,看了看屋内的桂娘母女,又将目光落在了如墨倾倒的夜色里,叶蓁缩在袖子里的手无措蜷了蜷,但谢沉霜此刻就站在她身侧,叶蓁心下焦急但却并不惧怕。 一道紫鞭猛地在天际抽开,闷雷声紧接着响起,然后外面便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叶蓁猛地抬头,就见谢沉霜领着叶院判等人,从外面进来。 叶蓁忙带上幕篱,谢沉霜同那些人道:“病人在屋内。” 叶善领着众人去屋内看诊,但在经过叶蓁时,却侧眸看了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只领着众人进屋去了。 众人先去看了桂娘,然后去看了桂娘的女儿,不一会儿,有穿着盔甲的小兵,将一个册子捧来交给谢沉霜。 谢沉霜扫了一眼之后,便递给叶蓁他们了:“诸位先看看这个。” 谢沉霜不但带了叶院判等太医来,还通知了京兆尹,在叶院判等人诊脉期间,谢沉霜已让人挨家挨户去查问,其他人是否有相同的症状,然后将其记录下来。 那小兵又道:“小人将目前已有症状的人,全都聚在了隔壁的院子里。” 刚有太医接过册子,叶善便与叶蓁俩同步往外走。看这种册子,哪有看病人来得直接。 见叶蓁和叶善去了隔壁,其他人也忙追了过去。 夜雨瓢泼而下,平日里灯火微弱的槐花巷,今夜却是灯火通明,衙役士兵在雨中穿梭,巷子里不断传来狗吠声。 叶蓁等人又检查了好些人之后,脸色愈发变得凝重起来。 走出屋外之后,有人小声道:“这些人的症状太像了,照这样来看,应当是时疫了。”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看向叶善。叶善是院判,亦是他们的主心骨,而叶善过来之后,除了询问病患之外,就再没说过其他话了,若真是时疫,需要立刻上报给宫里的,这事需要叶善拿个主意。 雨夜里,叶善立在廊下,眉心凝出一道川字来,他没回答那人的问题,只道:“先按照刚才说的方子煎药分发下去。” “是。”众人忙各自散开了。叶善见叶蓁还在,不禁问:“公主可还有吩咐?” 叶犹豫了一下,将幕篱的纱幔撩开一个小缝,小声问:“院判也觉得,是时疫么?” 两年前,叶蓁曾参与过一场时疫的救治,当时的惨象,至今叶蓁都不愿意回想。 刚才有人说是时疫时,叶善看见叶蓁头朝那人转了一下,所以叶善便并未说自己的看法,而是问叶蓁:“公主怎么看?” 叶蓁听出叶善有意考她,便如实道:“像时疫但未必一定是时疫。” “何以见得?”叶善追问。 叶蓁便将自己的看法,同叶善说了。 叶善赞许点点头。他记忆中兄长叶慈是个很傲的人,原本他以为,叶慈教叶蓁医术,是因为叶蓁是他‘女儿’,可经过今日一事,叶善发现,叶蓁于行医一道上是有天分的。 同样是看诊,可太医院那些年轻的太医,只知道看而不会去深究,但叶蓁不同,她会由表及里分析,甚至能独挡一面。 叶善心里十分遗憾。叶蓁有天分,又继承了他兄长的衣钵,若她能继续行医救人,假以时日必能能成为一方良医,使更多人免于遭受病痛折磨。但偏偏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古至今,没有哪个公主是做大夫的。 叶蓁与叶善说了会儿话,便去隔壁找谢沉霜。 谢沉霜站在廊下,正在同人说话。看见叶蓁过来,谢沉霜简单同那人交代几句,便朝叶蓁走过来。 叶蓁收了伞,快步上了台阶,她撩起幕篱的轻纱,同谢沉霜道:“太傅,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这里的人症状普遍相同,除了时疫之外,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吃的水有问题。叶蓁问过这里的人,住在槐花巷的人家,吃的是同一处的水。 谢沉霜轻轻颔首,便安排人去办了,叶蓁当即要跟着去看看,却被谢沉霜叫住。 夜雨很大,倾盆而下,地上到处都是积水,即便是撑着伞,来往行走的人身上也湿了大半。 谢沉霜道:“这里有些女病患,公主不如留下照看她们,让太医院的太医去吧。” 原本正要撑伞下台阶的叶蓁,闻言又把脚撤了回来:“那也行。”说着,便要进屋去看桂娘母女俩。 “公主。”谢沉霜突然叫她。 叶蓁回眸,谢沉霜看她这神色,便知她多半是忘了,便提醒道:“快到亥时了。” “嗯?”叶蓁茫然懵懂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立灯笼下,橘红的灯晕落在他的脸上,愈发衬得他眉眼温柔如水,而后他勾唇无奈笑了笑。 叶蓁老觉得,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但一直忙着病人的事,怎么都没想起来。眼下看见谢沉霜这样,她顿时想起来了,然后叶蓁就慌了:“糟了!我错过回宫的时辰了,若让皇兄知道,我我我……” “公主不必忧心。”谢沉霜笑笑,声色温润,“在公主看诊时,臣已遣人将这里的事据实向陛下禀告了。况且眼下尚未查出原因,公主待在这里,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被谢沉霜这么一说,叶蓁那颗慌乱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只是她还是有些担心:“这是我第一次出宫,夜里就没回去,也不知道皇兄以后还会不会同意我再出宫了。” 谢沉霜轻轻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安抚:“天子无戏言,公主安心便是。” 谢沉霜从未骗过叶蓁,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叶蓁都信。就像今夜,她原本很担心宣帝日后不让她再出宫了,但被谢沉霜这么一说,叶蓁心里的担忧,瞬间便消散了。 “谢大人,谢大人。”有人冒雨匆匆过来,面色焦急道,“雨势越来越大,河道淤塞失修,低洼处的水已在往居民屋中倒灌了。” 谢沉霜神色一凛,扭头去看叶蓁。 叶蓁立刻点头:“你去忙吧。” 谢沉霜撑开伞,刚下了一个台阶,叶蓁的声音从身后追了过来:“注意安全。” 谢沉霜回头看了叶蓁,轻轻颔首,然后撑着伞,快步跟着来的人走了。谢沉霜走了之后,叶蓁突然嘶了一声,刚才谢沉霜在的时候,没这么冷啊。 叶蓁搓了搓胳膊,也没多想,转身就又去帮忙照顾病患了。 住在槐花巷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症状,区别只是轻重的问题。叶蓁忙了一宿,直到天刚蒙蒙亮时,她才得以有了喘气的机会,叶蓁正要坐下休息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 叶蓁吓了一跳,忙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门口去,叫住一个奔跑的小兵问:“出什么事了?” “低洼处有一家房塌了!有几位大人也埋在下面,周大人让我过来喊人去帮忙。”说完,那小兵忙去找人了。 叶蓁身子猛地一晃,扶住门扉才没站稳,然后她当即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过跑。 谢沉霜的身份摆在那里,下这么大的雨,那些官员肯定不会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的。叶蓁一面跑,一面喃喃道:“不是霜霜!肯定不是霜霜!” 暴雨下了一宿,如今雨势渐小,但天地间水雾弥漫,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槐花巷的沉珂一下子便全暴露出来了,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恶臭,河水浑浊发腥。 叶蓁连伞都没撑,就那么不管不顾往过跑,中间踩了好几个水坑,甚至还摔了一跤,她掌心都被摔破了,可叶蓁却像是没察觉到一般,从地上爬起来就继续跑。 叶蓁跑过去时,远远就看见许多官员围在一座废墟前。 叶蓁睁大眼睛,目光迅速在人群里找了一遍,没找到谢沉霜。 她不死心,又挨个儿看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恰好此时,有个小官扯着嗓子在骂人:“谢大人也在底下,要是还想要你们的脑袋,都赶紧给我挖!哎呦,谢大人!您可一定要撑住啊!” 后面赶过来的人不明所以,听到谢沉霜也被埋在下面,顿时吓的脸色煞白,也一个劲儿催促赶紧挖。 谢沉霜过来时,看见一片废墟上,许多人都趴在地上刨木料,有人还不住在颤声喊:“谢大人!谢大人!” 而在诸多人中,谢沉霜一眼就看见了那抹单薄的身影。 叶蓁跪在地上,衣裙尽湿贴在身上,她没有撑伞,就那么直接跪在那里,双手飞快刨着面前的木料。 谢沉霜瞳孔猛地一颤,立刻朝叶蓁过去。 叶蓁跪在废墟前,她听不到雨声,也感觉不到疼,整个人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只不断重复着刨木料的动作。 被她刨开的木料上,慢慢染上了血色,但很快又被雨水冲没了。 “公主!”身后传来隐忍发颤的声音。 叶蓁充耳不闻,只继续刨着面前的木料,嘴里不断叫着:“霜霜!霜霜!” 蓦的,一只大掌握住了叶蓁的手腕,阻止她继续挖的动作。 叶蓁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开,她正要挣扎第二下时,却发现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掌竟在发颤。 叶蓁猛地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的谢沉霜。 谢沉霜单手握着一柄二十四节竹骨伞,攥着伞柄的手骨节发白,眼里涌动着异样的情绪。 那一瞬间,叶蓁心里紧绷的弦瞬间断了。 这一天终究来了。 第35章 独处 ◎殿中只剩下叶蓁和谢沉霜两个人了。◎ 确定不是时疫之后, 谢沉霜将叶蓁带回了谢家。 彼时谢家大夫人戚蓉刚起来,便有侍女来禀:“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还带了个姑娘。” 谢沉霜君子端方,上京爱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 但谢沉霜一贯温雅守礼, 从未与哪家小姐过分亲近过, 更别说将人直接带回谢家这种事了。 戚蓉十分惊讶,当即便赶了过去。 谢沉霜将叶蓁带回内院, 正要让侍女带叶蓁去沐浴更衣时, 就见戚蓉从抄手游廊那头过来了。 叶蓁没想到,谢沉霜会直接带她回府,更没想到,会在一身狼狈的情况下,见到谢沉霜的母亲。听到戚蓉的脚步声,叶蓁几乎是下意识垂眸, 指尖无措抓紧衣角。 戚蓉过来时, 就见谢沉霜衣衫湿了大半,他身边站着个姑娘。那姑娘低着头, 身上披着谢沉霜的外衫,乌发湿漉漉贴在颊边。 “母亲。”谢沉霜叫了戚蓉一声。 戚蓉点点头, 正要说话时,叶蓁鼓起勇气,跟着叫了声:“谢夫人好。” 叶蓁抬起脸时,戚蓉观她的面相, 正觉得有些眼熟时, 谢沉霜介绍道:“母亲, 公主淋了雨,孩儿带她回府换衣。” 戚蓉瞬间想起来,除夕夜宴时,叶蓁站在太后身边,她立刻屈膝行礼请罪:“臣妇不知公主驾到,未能出府相迎,还请公主恕臣妇失敬之罪。” “谢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是我叨扰在先的。”叶蓁忙上前去扶戚蓉。 戚蓉是谢沉霜的母亲,自己这般狼狈来见她,叶蓁已经觉得很窘迫了,更别说看戚蓉给她行礼了。 谢沉霜在旁适时开口:“母亲,公主身上还穿着湿衣,您先带她去沐浴更衣吧。” 戚蓉应了,冲叶蓁道:“公主请随臣妇来。” 叶蓁跟着戚蓉走了,但转过抄手游廊之前,叶蓁又回头看了一眼谢沉霜。谢沉霜还立在廊下,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隔着层层雨幕,冲叶蓁轻轻颔首示意她不必拘谨。 戚蓉知道叶蓁的身份后,不敢怠慢分毫,立刻让人备了热水衣裙来。 叶蓁屏退了侍女,褪了湿衣坐进热水里时,手无意碰到了热水,顿觉一阵刺痛。叶蓁将手翻过来,左手掌心摔破了皮,指尖上还凝着血污。 是先前她徒手刨木料时伤到的,当时叶蓁不觉得疼,如今不流血了,便更没有多大的感觉了。叶蓁深吸一口气,将身子没进水中。 戚蓉吩咐下人去备茶水果子,末了又加了句:“待姜汤熬好,记得往沉霜院子里也送一碗。” 正交代时,有人隔窗禀道:“夫人,大公子院中的紫黛来了。” 紫黛进来冲戚蓉行过礼之后,才说明来意:“公子派奴婢来给公主送药。” 戚蓉颔首,交代道:“公主在净室沐浴,没让人近身伺候,你进去之前,隔门问一声,莫要冲撞了公主。” 紫黛应了之后,走到净室门口,冲着里面道:“公主,奴婢紫黛,奉我们公子之命来给公主您送药,奴婢可以进来么?” 叶蓁正在穿衣,听到紫黛的声音,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快步过去将门打开,欣喜叫了声:“紫黛姐姐。” 在谢家,除了谢沉霜之外,叶蓁唯独与紫黛相熟了,眼下看见紫黛,叶蓁很是高兴。 “好久不见,公主可安好?”紫黛捧着药膏进来,笑着冲叶蓁行礼。 “都好都好,”叶蓁将拉住紫黛拉进来,嗔怒瞪了她一眼,“紫黛姐姐你同我还要这么客气么?” 紫黛知道叶蓁不喜这些规矩,便笑着道:“公子让奴婢过来给公主上药。” 叶蓁乖乖将手伸出来,她十个指尖全破了,被热水一泡,眼下伤口全都微微发白,紫黛看着都疼,叶蓁却似浑然不觉,反倒还在问她:“紫黛姐姐近来可还安好?” “劳公主记挂,奴婢一切都好。”紫黛一面给叶蓁涂药膏,一面转移叶蓁注意力,“之前见到公主时,奴婢还以为,奴婢眼花看错了呢?” “你之前见过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紫黛说了上元夜一事。 叶蓁一颗心砰砰直跳。 紫黛上元夜就看见她了,难不成谢沉霜那时候就知道是她了? 但旋即又觉得应该不是,谢沉霜不知道自己的长相,而紫黛一向谨慎,在怀疑自己眼花看错时,她更不可能主动向谢沉霜说这事。 那谢沉霜是什么时候认出她的呢? “公主的头发还湿着,奴婢为公主绞发吧。”紫黛为叶蓁上过药,去净了手,又拿了块干帕子过来。 绞发的间隙,紫黛才从叶蓁口中知道,他们离开春水村不久,宫中的女官便找去了春水村,叶蓁那时才知道她的身世。 提到从前的事,紫黛不禁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她试探问叶蓁:“公主,当初在春水村,我们离开前夜,您是不是听见我和青羽说的话了?” 叶蓁点头,紫黛登时便要跪地请罪,却被叶蓁拦住了,叶蓁认真看着她:“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必向我请罪。” 青羽那番话,是她放弃跟谢沉霜离开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她与谢沉霜之间,本就隔着天堑,她曾装作对他们之间的差距视而不见,也试图跨越那道天堑,但最终还是败给了老天爷。 那时,叶蓁本以为他们之间有缘无分。 可在她已经接受这一点时,老天爷却让他们再度重逢。这两个月,叶蓁怀揣着这个秘密,一面不想让谢沉霜发现她就是春水村的叶蓁,一面又克制不住想离谢沉霜近一点。 如今,她的秘密谢沉霜知道了。 叶蓁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叶蓁无措抓了抓裙子,指尖倏忽传来刺痛,她这才回过神来。不管是什么,他们之间既然走到这一步了,总是要面对的。 吐纳几息之后,叶蓁调整好了情绪,起身道:“别让谢夫人等久了,我们出去吧。” 戚蓉一直守在外面,见到叶蓁出来,便亲自捧了一碗姜汤过来:“公主淋了雨,喝碗姜汤驱驱寒吧。” “多谢夫人。”叶蓁忙双手接过姜汤,又客气同戚蓉道,“夫人请坐。” 戚蓉谢过之后,在叶蓁左侧下方落座。 在戚蓉面前,叶蓁本就有些紧张,见戚蓉仪态很好,叶蓁更是不敢有半分松懈,她身子紧绷坐在那里,小口小口抿着姜汤,借着说话的由头去看戚蓉。 戚蓉云鬓高髻,气质温婉,虽然谢沉霜容貌长得与她不像,但他们母子之间的气质却很相符。 她们说了会儿话之后,戚蓉笑着道:“沉霜出门前,同臣妇说过,让臣妇给公主收拾个院落,让公主歇息一会儿,臣妇带公主过去吧?” 听到谢沉霜已经出门了,叶蓁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有几分怅然若失,但面上却没表露出来,仍笑着打起精神,乖乖跟着戚蓉去了。 戚蓉将叶蓁带过去之后,见叶蓁似乎认识紫黛,便将紫黛留下来照顾叶蓁了。待戚蓉走之后,紫黛冲叶蓁道:“公主您先睡会儿吧,奴婢在外面守着。” 叶蓁昨夜忙了一宿,眼下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但躺在床上时,她还在担心槐花巷的事。 也不知道谢沉霜那边怎么样了,压在房子下面的人有没有被救出来?还有那些居民,眼下已经查明不是时疫,而是他们吃的水有问题,后续医治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叶蓁原本是要留在那里帮忙的,但不是时疫的事,叶院判已经上报给宣帝了,宣帝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她回宫,为了不暴露身份,叶蓁只能跟着谢沉霜先离开槐花巷。 叶蓁很困,但心里一堆事,所以她睡的很不踏实。半梦半醒时,她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叶蓁以为谢沉霜回来了,当即便掀开被子,下床快步朝门口走去。 “公主还没醒,劳烦……”紫黛说到一半,身后的房门咯吱一声响了。 紫黛忙回头,就见叶蓁站在门口。 叶蓁本以为是谢沉霜回来了,却不想,来的竟然是兰栎和宣帝身边的内侍。 “公主!”兰栎快步走到叶蓁身边,眉眼关切看向叶蓁,怎么一夜未回宫,叶蓁就憔悴这么多了? 叶蓁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她看向宣帝的内侍,同他商量:“福公公,我能不能迟点再回去?” 叶蓁想等谢沉霜回来。她想知道槐花巷的情况,还有他们之间的事。 “啊这……”福公公神色顿时有些为难。 兰栎在旁悄声劝道:“公主,您若无要紧事,还是早些回宫的好。眼下太后还不知道,您昨日出宫一事,若拖得久了,太后知道了,只怕您日后再想出宫便就难了。”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眼下谢沉霜在槐花巷,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自己也不能在谢家久待。叶蓁犹豫片刻,便答应跟他们回宫了。 在回宫的路上,叶蓁便开始发热了,她没惊动兰栎,回到撷芳殿之后,提笔给自己写了一道方子,然后交给兰栎:“姑姑,你照着这方子去太医院给我抓副药来,我先去睡一会儿,药熬好了你叫我。” 说完,叶蓁便爬上床躺下了。 叶蓁烧的迷迷糊糊时,隐约察觉到殿内有很多人,她费力撩起眼皮,就看见太后坐在自己的床畔,徐映月也来了,而兰栎和伺候她的宫人,全都跪在地上。 叶蓁瞬间清醒了大半,她忙挣扎着爬起来,虚弱同太后道:“母后,不关她们的事,是我夜里贪凉偷偷开了窗,您别罚她们。” 太后见叶蓁醒了,顿时顾不上责罚人了,忙半搂着叶蓁,一面问她觉得哪里不舒服,一面又让人端了药来,一勺一勺的喂叶蓁。 叶蓁喝药向来都是一口闷,眼下太后一勺一勺的喂她,对叶蓁来说,不亚于是酷刑,但叶蓁不想连累兰栎她们,便悉数全喝了。然后她低声央求:“母后,您不要罚她们,好不好?” 叶蓁脸色苍白,一双杏眸里写满了祈求。 “罢了罢了。”叶蓁还在病中,太后不想让她不高兴,便妥协了。但一转头,对着兰栎她们时,太后语气瞬间又变得严厉起来,“这次是蓁蓁为你们求情,哀家饶了你们,若再有下次,哀家定严惩不贷。” “多谢太后娘娘,多谢公主。”刚才太后已动了怒,在殿中伺候的人瑟瑟发抖,眼下听到太后不罚她们了,忙齐齐向太后和叶蓁叩头。 喝过药没一会儿,困意顿时便涌了上来,叶蓁很快就又睡过去了。太后守在床边,见叶蓁熟睡之后,亲自给她掖好被角才离开。 叶蓁昨夜一宿没合眼,再加上喝的药有助眠安神的功效,是以她这一觉睡的很沉。等叶蓁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原本阴沉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 “公主,您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守在床边的兰栎见状,忙来扶叶蓁。 “我没事,”叶蓁还记挂着槐花巷的事,用了半碗粥之后,便同兰栎道,“姑姑,你让人去太医院一趟,将叶院判请过来。” 兰栎出去吩咐完,再回来时,就见叶蓁穿戴整齐,已坐在案几后正在提笔写什么。 “公主,太医说了,您这日须得卧床休养的。”兰栎忙过来劝道。 叶蓁扬起苍白虚弱的脸,冲兰栎笑笑:“我已经没事了,而且我自己就是大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身体了,姑姑你就放心吧。” “可是……” 兰栎还想再说,叶蓁已先一步撒娇道:“姑姑,我想吃你做的猫耳朵汤,很想很想吃的那种。” 兰栎拿叶蓁没办法,只得去小厨房了。叶蓁坐在桌案后,认真回想槐花巷病人的症状后,然后提笔开始写方子。 过了约莫两刻钟,折枝跑进来道:“公主,叶院判来啦。” “快请快请。”叶蓁说着,亲自迎到殿门口。 “臣参见公……” “不必多礼,”叶蓁没让叶善行礼,亲自将人请进殿内后,便急急问,“槐花巷那边如何了?” “回公主,那边病患的情况已经稳住了,臣回宫之前,留了周太医在那边盯着,再加上京兆尹征调过去的大夫,应该不会有大碍了。先前坍塌的那家宅子里的人被挖出来了,里面压了三个人,两个居民一个伤了胳膊,一个伤了腿,和他们一同被埋在下面的工部官员,被抬上来时已没气了。工部、街道司、京兆尹现在都在那边……” 叶善将槐花巷眼下的情况,悉数说给叶蓁听了。叶蓁点了点头,又道:“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叶善应了,正要告退时,又被叶蓁叫住了,叶蓁乌黑的杏眸里带了几分试探:“您给他们开的药方,能不能给我看看?” 在等叶善来的间隙,叶蓁给槐花巷的病人开了一张药方,但每个大夫看诊用药的习惯不同,叶蓁便想看看叶善开的药方是什么。 叶善应了,将自己开的药方又默了一份,交给了叶蓁。 待叶善走之后,叶蓁将两份药方放在一起对比,发现他们两人写的药方大致相同,只有几味药不同。 也不能说完全不同,而是这几味药的药性相同,但叶蓁开的是猛药,胜在见效快。而叶善开的药虽然见效慢,但药性十分温和。 第二天,叶蓁本打算去勤思殿的,但被兰栎拦了下来。 兰栎劝道:“公主,您身体尚未痊愈,要不今日就不去勤思殿了吧?” 因昨日一事,叶蓁与谢沉霜之间的平静彻底被打破了。今晨醒来时,叶蓁也曾想过要逃避的。但逃避得了一时,却不能逃避一世,最终叶蓁还是决定去。 “除了有点咳嗽之外,我已经没有大碍了,没事的。”说完,叶蓁打算拿了书囊出门的,但一转头,发现兰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道,“怎么了?” “那个,大皇子也在勤思殿。” 兰栎说的艰难,叶蓁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在看见兰栎神色时,这才明白兰栎话中的意思。 宣帝膝下子嗣凋零,只有姜毓这根独苗,自然是要保护好。叶蓁早上生出的勇气,听到兰栎这话,顿时散了大半,叶蓁垂下眼睛:“那好吧。”不是她不想去,而是她去不了。 兰栎派了折枝去勤思殿,代叶蓁向谢沉霜告假,折枝甫一回来,便被叶蓁叫了过去。 叶蓁揪着衣角,神色有些紧张:“你去告假,太傅怎么说?” 折枝反应有点慢,闻言憨厚看向叶蓁,如实道:“太傅自然是同意了呀。”毕竟叶蓁的身份在这儿摆着呢!她若要告假,谢沉霜应该不会不同意。 “那太傅有说什么吗?”叶蓁追问。 今日叶蓁没去,但她想通过折枝,打听谢沉霜的反应,然后揣测谢沉霜现在是怎么想的。 折枝认真想了想,然后老老实实道:“太傅说他知道了。” 叶蓁:“没啦?” 折枝:“没了。” 叶蓁:“……” 知道了。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不同表述的方式,代表的意义也不一样,但看着折枝呆头呆脑的模样,叶蓁还是放弃问这个问题。 而折枝见叶蓁有些失望的模样,她冥思苦想想了好一会儿,然后一脸严肃又补充道:“我说完公主您今日告假,太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了。” 叶蓁心里瞬间像是有只猫挠。 而这只猫一挠就挠了三天,而这三天里,叶蓁从叶善口中,叶蓁听到了槐花巷众人身体都陆续在好转的消息。 到第四天时,叶蓁才被允许去勤思殿。 但在出撷芳殿时,叶蓁脚下有一瞬的犹豫。跟在她身侧的折枝,不禁侧眸看过来:“公主,怎么啦?” 叶蓁摇摇头,在原地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抬脚朝勤思殿的方向走。 该来的躲也没用。 叶蓁去时,姜毓已经到了。 姜毓有五日没看见叶蓁了,一见到叶蓁,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叶蓁则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频频朝窗外看。 在看见谢沉霜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叶蓁身子倏忽紧绷起来。 “小姑姑,你怎……”姜毓说到一半,瞥见谢沉霜从外面进来了,立马闭嘴回了自己的座位。 谢沉霜进了殿里,姜毓立刻恭敬喊了声:“太傅好。” 平日每次谢沉霜来,这句‘太傅好’,是姜毓和叶蓁一同说的,但今日却只有姜毓一个人的声音,姜毓不禁看了叶蓁一眼。 谢沉霜进来后,目光掠过那道三日没来的身影,轻轻颔首:“两位殿下好。” 之后,谢沉霜一如既往开始授课。上到一半时,姜毓就发现,叶蓁今天很是奇怪,平日上课总是精神奕奕的人,今日整堂课都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叶蓁一直垂着眼睛,偶尔目光看见谢沉霜时,竟然会下意识避开。 姜毓觉得很奇怪,打算等下学后找叶蓁问问的。 但学堂里就三个人,平素他都是第一个走的,今日他故意磨磨蹭蹭的,想等谢沉霜走了,再单独问叶蓁的。却不想,谢沉霜不但不走,反倒还问他:“殿下今日不去校场么?” 不知怎么的,对上谢沉霜的目光,姜毓莫名心底有些发憷:“去的。” “既然要去,那殿下抓紧去吧。” “哦,好。”姜毓觉得,今天谢沉霜和叶蓁都怪怪的,但他年纪尚小,又说不出来怪在什么地方。但这两个人都是他亲近且信赖的人,姜毓便也没多想就离开了。 姜毓一走,殿中就只剩下叶蓁和谢沉霜两个人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殿中落针可闻。 孟夏的风吹过庭院,撩动了竹帘上挂的玉扣,清脆的撞击声打破了一室沉寂。 叶蓁坐在桌案后,无措抓了抓裙子,鼓起勇气正要说话时,谢沉霜却先一步开口了。 第36章 说开 ◎她怎么可能不介怀呢?◎ 公主好些了么? 叶蓁没想到, 他们之间的平静被打破之后,谢沉霜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叶蓁怔了怔,磕绊答:“好, 好多了。” 谢沉霜的目光,落在叶蓁攥着衣摆的指尖上。她指尖上的伤痕已结了痂, 此时正紧张蜷缩在一起。 短暂的沉默后, 叶蓁试图开口:“我……” “从前那些事, 过去便过去了,公主不必介怀。”谢沉霜没让叶蓁为难, 便截了她的话。 叶蓁怔了怔, 抬眸去看谢沉霜。 谢沉霜立在十步开外,紫衫矜贵,面容清隽平和,眉眼里是叶蓁熟悉的温润。 明明先前预想的尴尬难堪都没有发生,但被谢沉霜的坦然平静一衬,叶蓁顿觉自己狼狈不堪。但她不想在谢沉霜面前流露出来, 便迎上他的目光, 故作开心松了口气:“好。” 谢沉霜背在身后的手猛地蜷缩了一下,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像之前每次下学一样, 他们一同离开勤思殿。但唯一不同的是,之前叶蓁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今日她却是在故作轻松找话题:“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谢沉霜顿了顿,垂下眼睫答:“敬春山行宫。” “嗯?”叶蓁不解看向谢沉霜。 “那日在马球场上,我目睹了你为贺小侯爷看诊。” 叶蓁恍然,她是从民间被寻回来的, 名字带蓁又会医术, 这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谢沉霜那个时候知道是她也正常,叶蓁便没怀疑。 他们走一段路后便要分开。 分开前,叶蓁还笑着同谢沉霜道了别,可过身的那一刹那,叶蓁瞬间就绷不住了。她同折枝说了句,“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便步履凌乱走了。 谢沉霜是叶蓁第一个动心的人。 谢沉霜长得好看,性子温润,有时候叶蓁逗他逗的过了,谢沉霜也只是叹口气,神色纵容无奈看着她,既不生气也从未对她说过半句重话。 再加上后来,谢沉霜答应娶她,并且在其归家后,又守诺去春水村来接她时,叶蓁便以为,谢沉霜也是喜欢她的。 可直到今日,谢沉霜先她一步说,从前那些事,过去便过去了,让她不必介怀。 不必介怀?那是她第一次动心,她怎么可能不介怀呢? 也因为这句话,叶蓁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若谢沉霜喜欢她,当初在她突然说不嫁给他时,谢沉霜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未曾挽留,只温润说好呢? 若谢沉霜喜欢她,今日怎么可能会这么平静的跟她说,从前那些事,过去便过去了,让她不必介怀呢? 时至今日,叶蓁才认清一个事实:在春水村时,谢沉霜对她好,是教养使然。谢沉霜归家后,又折返至春水村接她,是君子守诺。谢沉霜对她的那些喜欢,更是她自以为是的误会。 教养使然,君子守诺,自以为是的误会,不必介怀,这每一个字,都像是绵密的针,扎在叶蓁心上,她四肢百骸都疼。 叶蓁蹲下来,将头抵在宫墙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是她第一个动心的人,她曾笃定的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可到头来,怎么就成她自以为是的误会了呢! 贺潇从这边路过,远远就看见角落里,蹲着一个人,肩膀正一抽一抽的耸动。 贺潇本以为,又是哪个小宫女被人欺负了,偷偷躲在这里哭,这种事在宫里屡见不鲜,贺潇直接转身便要走。但走了两步,他突然嘶了声,又倒退回去,定睛再一看,那人身上穿的不是宫女的衣裳,头上还戴了簪子。 贺潇眼睛一亮,立刻喊了声:“公主!” 然后噔噔蹬就朝叶蓁这边跑过来。 叶蓁听到贺潇的声音,飞快擦了擦脸站起来,贺潇开心跑过来:“公主,真是你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个呆头呆脑的小宫女没跟着……” 话说到一半,贺潇见叶蓁眼睛红红的,立刻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我眼睛落了灰,刚才揉了几下。”叶蓁侧过身子,避开贺潇的目光。 贺潇又不是真傻,揉眼睛和哭过他还能区分不出来啦?但叶蓁的身份摆在这里,这宫里除了太后、宣帝之外,就属她和姜曦歌尊贵了。 贺潇试探问:“五公主欺负你了?” “不是。”说完,叶蓁便要走了。 “哎哎哎,公主,你别急着走啊!”贺潇忙拦住叶蓁,他朝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要真是五公主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回头揍祁明照那小子去。” 叶蓁:“……” 这关祁明照什么事? “五公主身份尊贵,又是女子,我一个大男人,一是惹不起,二是也没办法对她一个女子动手。祁明照那小子喜欢五公主,那他为自己喜欢的人挨几拳不过分吧?而且上次他用马球把我砸伤的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这次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叶蓁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贺潇。 “不好笑啊!”贺潇尴尬挠了挠头。 “贺小侯爷,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扯上我。”叶蓁径自往前走,贺潇这次不敢拦叶蓁,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贺潇急的脸红脖子粗,他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平日里都是别人哄他,他还没哄过谁,所以眼下面对叶蓁,一时有点老鼠吃天不知从何下嘴。眼看叶蓁马上要走到内宫宫门口了,贺潇一个箭步蹿上去,拦住叶蓁,急急问:“过几天便是祁明乐的生辰了,她的生辰宴,公主你去不去?” “再说吧。” “哎,祁明乐她……” “贺小侯爷,麻烦您让开成么?”叶蓁眼睫发颤,她不像让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只难堪转过头。 贺潇见状,当即不敢再说什么了,挪开地方放叶蓁走了。贺潇心里正纳闷叶蓁怎么了时,就见折枝从甬道那边过来了。虽然叶蓁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但折枝不放心她,依旧远远跟着。 “哎,小宫女,你过来!”贺潇看见折枝,立刻冲她招手。 折枝一看见贺潇就想跑,却被贺潇追上拽住了后衣领子,贺潇不满道:“看见小爷跑什么跑?小爷能吃了你啊?” 折枝不说话,拼命挣扎着。 贺潇不松手,他问:“公主怎么了?” “不知道。” 贺潇将折枝调转了个儿,面向自己,眯眼威胁道:“你看着小爷的脸再说一遍?” “不、知、道。”折枝看着贺潇的脸,又认真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贺潇愣了愣,见折枝一脸呆相,抬手照着她的发髻上拍了一下,愤愤道:“呆头鹅!走走走!别在这儿碍小爷的眼。” 折枝甫一得了自由,当即便撒开脚丫子跑了,但她跑到内宫门口时,突然转过头,冲着贺潇做了一个鬼脸:“略略略,大笨狗!” 贺潇怒气瞬间从脚底板冲到了脑门上,他立刻就朝折枝冲过来。 折枝一个闪身进了内宫,一溜烟跑远了,贺潇气的一拳捶在朱红色宫墙上,顿时疼的五官扭曲了一下,恨恨骂道:“臭丫头!别让小爷再见到你,不然小爷要你好看!!!” 折枝耽搁了一会儿,快到撷芳殿时,才看见叶蓁的身影。 叶蓁一个人走在甬道上,来往的宫人冲她行礼,叶蓁也没像往日那般笑着回应,只怔怔往前走。兰栎远远就看见叶蓁了,见状快步过来,问:“公主,怎么了?” 叶蓁双目无神,鼻尖红红的:“没事,我有点累,想一个人待会儿。” 说完,便进殿去了。 兰栎又抓着折枝问,折枝如实道:“奴婢也不知道。” 叶蓁平日看着活泼开朗,但遇到事或者不开心的时候,她就会将自己封闭起来,从折枝口中问不出什么,兰栎只得亲自守在外面,时刻注意着殿中的动静。 过了约莫两刻钟,殿门打开了,兰栎立刻迎上去。 叶蓁轻声问:“姑姑,我带进宫的那套衣裙,你放在哪里了?” “在那口檀木箱子里。”兰栎进殿为叶蓁找出来之后,试探问,“公主要穿?” “不穿,收起来,你帮我找个箱子和一把大锁来吧。” 兰栎心里十分纳闷。叶蓁很喜欢这套衣裙的,曾不顾寒冷还穿过一回,如今正是可以穿的时节,她怎么突然又说要收起来?但主子的事,非她能置喙的,兰栎去找箱子了。 叶蓁坐在床上,目光落在那件胭脂红暗花红绡罗褶裙上,眼神黯淡无光,再无之前的欣喜了。 很快,兰栎便将箱子拿来了。走近一看,兰栎才发现,那套衣裙旁边,还放着一支白玉簪。 叶蓁亲自将衣裙叠好,放进箱子里,细细抚平上面的每一个褶皱,然后将那支白玉簪也放了进去。 这套衣裙,是去岁谢沉霜送她的生辰贺礼。 叶蓁还记得,当初关于这套裙子的赌约,以及谢沉霜说那句,“我从不退而求其次,你也不能”时,她心跳的有多快。 而这支白玉簪,是谢沉霜送她的及笄礼。 其实当时,叶蓁让谢沉霜帮她绾发,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那时,他们之间已议了婚嫁,所以她想着让谢沉霜帮她绾发。日后若他们有了孩子,等他们老了,她可以很骄傲的同孩子们说,她及笄时是谢沉霜帮她绾发的。 那时叶蓁本来自己备有簪子,但谢沉霜却将他的送她了,他还说,‘我如今身无他物,还请蓁蓁莫要嫌弃。’ 这套衣裙和这支簪子,从前叶蓁看见它们时,只觉心里十分甜蜜。如今再看,却只剩下了难堪。既知道谢沉霜从前对她并无情爱,那这些东西她也不要了。 叶蓁将箱子阖上,又拿锁锁好,然后交给兰栎:“姑姑,替我将它们收到库房去吧。” “是。”兰栎见叶蓁情绪不对,便什么都没说,只接过箱子去照办了。 之后,叶蓁依旧去勤思殿进学,但她待谢沉霜的疏离客气,就连姜毓都感觉到了。姜毓私下还偷偷问叶蓁:“小姑姑,你和太傅闹别扭了么?” “没有。”叶蓁揉了揉姜毓的头。 姜毓不信,平日里小姑姑上下学都很积极的,可如今每日是堪堪上课才来,下学时比自己走的还快,就好像是在刻意避着太傅一样。 谢沉霜自然也察觉到了,所以这日他说下学的同时,叫住了叶蓁:“公主留步,臣有事要同公主说。” 已经迈出一只脚的叶蓁只得站住。 谢沉霜看了姜毓一眼,姜毓立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了,殿内一时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叶蓁面上一派平静,可袖中的手却紧张的绞在一起,谢沉霜走过来,同叶蓁道:“槐花巷的病患如今皆已康健,今日早朝之上,陛下也已惩处了工部与街道司的七名官员。” 叶蓁轻轻笑容,礼貌疏离笑笑:“有太傅这等国之栋梁,是百姓之福。” 谢沉霜怔了怔,他没想到,叶蓁会这么说,他正欲再开口时,叶蓁已先一步道:“太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完,便径自拎着裙子,快步走了。 谢沉霜独自立在殿中,看着叶蓁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谢大人!谢大人!”一道呼唤声由远而近传来,谢沉霜转头,就见宣帝身边的内侍,满头大汗跑进来,“哎呦,谢天谢地,谢大人您还在这儿,陛下有请。” 谢沉霜敛了思绪,去见了宣帝。槐花巷的事早朝已经解决了,会试的名单不日便会张榜公布,宣帝偷得浮生半日闲,便召了谢沉霜与他对弈。 结果开局没一会儿,谢沉霜就输了。 “都这么久了,你这棋艺怎么还这么烂?”宣帝挑眉看向谢沉霜,颇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谢沉霜没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谢沉霜的情绪,逃不出宣帝的眼睛,宣帝直接道:“沉霜,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可是不应该啊,这几日堆积的事,今日早朝都解决完了。而且在公事上,谢沉霜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的,难不成是私事? 私事?宣帝放在膝头的手指一敲,想到了一种可能:“你母亲又逼你成婚了?” 谢沉霜:“……” “这次又是哪家的姑娘?说给朕听听,朕帮你参谋参谋。”宣帝身子前倾,一脸好奇。 谢沉霜深吸一口气,今日这棋是下不了,他便将棋子放回棋盒里,索性同宣帝聊起了政事:“这届学子里,陛下可有看重之人?” “你这人,朕好不容易想偷会儿懒,你竟然又提政事。”宣帝不满瞪了谢沉霜一眼,哼道,“有几个,名单在朕的御案上,你自己拿去。” 谢沉霜起身取来,垂眸扫了一遍。 这张纸上写的是已中了的进士的名单,宣帝直接在上面圈了几个名字。 钱富江,李文魁,周允,王文兴。 第37章 哄她 ◎若我是公主,我就这么答。◎ 谢沉霜回到谢家时, 已是午后了。 他刚进府,管家便迎上来:“大公子,大夫人和二老爷在花厅等您。” 谢沉霜轻轻颔首, 便往花厅那边去了。 花厅内,戚蓉坐在主座上, 蓄着山羊胡的谢家二老爷谢博仁, 坐在戚蓉左侧下首, 两人正在说话,谢博仁还时不时抬手捋着他那把山羊胡, 这是谢博仁高兴时惯有的动作。 谢沉霜进了花厅后, 他们三人闲聊几句后,戚蓉才说起正事:“沉霜,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考虑成婚的事了。” 谢沉霜捧着茶盏的手一顿。 今日在宫里,宣帝拿这事来调侃他,却不想回府后, 戚蓉竟然真提起此事了。 谢沉霜放下茶盏, 温声答:“母亲,我暂无成亲的打算。” 戚蓉神色一怔。 她没想到, 谢沉霜会直接拒绝。 戚蓉正欲开口,却被谢博仁抢了先。 谢博仁是个暴脾气, 听到这话,他瞬间就炸了,顿时怒不可遏道:“什么叫暂无成亲的打算?你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乡野孤女?” 谢博仁简直都要被气炸了。 谢沉霜从小就冷静自持,所有事他都做得很好, 谢博将他视作谢家的骄傲。可谢博仁怎么都没想到, 有一天, 冷静自持的谢沉霜,会为一个乡野孤女昏了头。 而且瞧这架势,他不止昏一次,还打算昏第二次呢! 谢博仁怒骂:“你惦记人家有什么用?人家肯嫁你吗?” 谢沉霜脸色倏忽发白,戚蓉见状,生怕谢博仁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当即便打圆场:“此事以后再说,沉霜,你先回去歇歇吧。” “是,孩儿告退。”谢沉霜行过礼后,转身朝外走。 “我话还没完呢!谁让你走了?你——” “二弟!”戚蓉截了谢博仁的话,偏头吩咐,“去给二老爷上盏菊花茶来。” 刚从外面鬼混回来的谢灵岚,正好看见谢沉霜离开的身影,原本谢灵岚打算直接回他院子的,但听到谢博仁的咆哮声,他顿时来了兴致,脚下一个打飘便往花厅这边来了。 “娘,二叔。”谢灵岚从外面进来,他一身雪青色的纱衣,摇着折扇,一派风流恣意的模样,笑问,“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二叔您生气了?二叔您告诉我,我帮你出气去。” 谢博仁转头,看见谢灵岚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刚下去的火气瞬间又上来了,他又指着谢灵岚骂:“你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谢灵岚!你看看你兄长,再看看你,你……” “是是是,我兄长是天上的月,我是地上的泥,我们之间是云泥异路。”谢博仁骂的这些话,谢灵岚早已是倒背如流了,他不但不生气,反倒还将茶捧到谢博仁面前,反过来劝他,“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二叔,您别生气啊,来来来,喝盏菊花茶,消消火气啊!” 谢灵岚认错的态度很诚恳,但谢博仁更生气了,他一把打翻谢灵岚递过来的茶盏,气的浑身发颤往外走。 老大色令智昏,老二顽劣不堪,他们谢家要亡啊!!! “二叔,你干什么去啊!”谢灵岚看着谢博仁离开的背影,高声喊了句。 “去给列祖列宗磕头请罪去!”他愧对兄长,愧对列祖列宗啊! 谢博仁走了,花厅里就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谢灵岚在戚蓉面前,顿时变得乖巧起来:“娘。” “回去。”戚蓉闭了闭眼睛,她现在不想理谢灵岚。 谢灵岚哦了声,乖乖走了。但这个乖巧在出了花厅之后,顿时成了冷色,他偏头吩咐:“去查查,今日二叔为何动怒。” 谢博仁一向将谢沉霜视作眼睛珠子,平日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他这般生气咆哮谢沉霜,让谢灵岚十分好奇。 很快,随从就打听到花厅里发生的事了。 谢灵岚躺在榻上,听完随从的禀报,唇角滑过一抹玩味的笑:“又是因为那个乡野孤女,我倒没看出来,我那个兄长,竟然还是个痴情种呢!” 最后一句话,谢灵岚说的半是讥讽半是惊叹。 谢沉霜冷静自持,喜怒不显,这还是谢灵岚第一次窥探到他的心思。 谢灵岚顿时来了兴趣,他一个翻身榻上坐起来,吩咐道:“去查,掘地三尺都要把人给我找到。” “主子,上次我们就查过了。”但谢沉霜将踪迹藏的很好,他们什么都没查到。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说到这里时,谢灵岚抬眸,扫了随从一样,漫不经心道,“这次要是再查不到,你的脑袋就不用要了。” 下属冷汗顿时就下来了,忙应了声是,匆匆退下了。 谢灵岚侧眸看向谢沉霜的院子,心里已经在摩拳擦掌:他十分期待那个让谢沉霜忤逆长辈也要娶,却最后甩了谢沉霜的乡野孤女是何方神圣了。 而此时,谢沉霜正坐在书房中出神。 平素下朝回府后要忙公务的人,今日归来后,却在桌案后枯坐大半个时辰了。 “喵呜~”一声猫叫骤然响起。 谢沉霜循声望过去,就见狐狸迈着慵懒的步伐,从门外走进来。 这猫如今堪堪刚满月,但平日里却很活泼好动,一点都不粘人。它进来之后,高傲看了谢沉霜一眼,迈着步子便要走了,身子骤然一轻。 “喵呜~”那猫撑圆眼睛,就被人揽进怀里了。 谢沉霜以指做梳替它顺着毛,戚蓉催婚一事,他能应付得来,但对叶蓁,谢沉霜却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没想到,他们之间竭力维持的平衡,会在槐花巷被突然打破。 叶蓁没去勤思殿那三日,谢沉霜一直在想,日后该怎么同叶蓁相处。 谢沉霜知道,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春水村时的相处,但谢沉霜希望,叶蓁在他面前是轻松自在的。所以在看见叶蓁眼里的慌乱紧张,他才会同叶蓁说,‘从前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公主不必介怀。’ 可谢沉霜没想到,自从那日说开之后,叶蓁却突然对他疏离了。 而且谢沉霜隐约感觉到,叶蓁突然对他疏离,似乎不是因为从前的事被说破,其中好像还夹杂着其他原因,但那个原因,谢沉霜并不知晓。 “喵呜~”狐狸趁谢沉霜出神时,从他怀中一跃跳下去,甩着尾巴走了。 谢沉霜抬手揉了揉眉心,出府去了趟叶家。 第二日,叶蓁照旧踩着点了勤思殿进学,却没想到,甫一进来,便看见谢沉霜站在庭院里。 叶蓁脚下一顿,谢沉霜已经看见她了。 明明是天光正盛的好时候,但谢沉霜立在那里,却是一身的落寞。叶蓁是来进学的,她顿了顿,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太傅,今日早朝无事么?” “嗯,槐花巷的事已解决,再加上今日是会试放榜日,所以早朝便散的比平日早。”自那日之后,这是叶蓁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谢沉霜便说的格外详细。 他的目光落在叶蓁身上,而叶蓁却在看株垂丝海棠。 海棠如今正值花期,正开的如火如荼。但叶蓁的心思却不在海棠上,她搅弄着手指,又偷偷朝殿门口望了一眼,姜毓平日不到的挺早的么,今日怎么还没来。 谢沉霜注意到叶蓁的目光了,他眸色微黯,主动问起:“公主这几日刻意在躲臣,可是臣做错什么了?” 谢沉霜不愿叶蓁一直躲着他,但他自己想了许久,都没能想出原因,所以只能来问叶蓁。 叶蓁倏忽攥了攥指尖,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啊。” “没有公主为何要躲臣?” “我没有躲你,我最近有事。”叶蓁瞎诌,谢沉霜性子温润随和,以她对谢沉霜的了解,话至此处,谢沉霜不会再问了。 却不想,今日谢沉霜却一反常态的追问:“公主能看着臣再说一次么?” 叶蓁:“……” 失策了。 “我没……”叶蓁转头,就与谢沉霜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后面的话,叶蓁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谢沉霜是真的不明白,而原因叶蓁无法宣之于口,所以叶蓁打算继续自己的答案:“我没……” “我是公主,凭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偏不!” 叶蓁呆呆看见谢沉霜,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沉霜教她:“若我是公主,我就这么答。” 对哦,她现在多了一个身份,她是公主了。 “我是公主,凭什么你让我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偏不!”叶蓁说完傲娇转头,她头上发带飞末端,堪堪擦过谢沉霜的面颊。叶蓁浑然不知,然后她侧眸回头,看向谢沉霜,“像不像一个傲娇的公主?” “像。”谢沉霜点头。两人目光对上,然后齐齐笑开。日光熠熠落下来,将叶蓁身上那层疏离融化了。 然后,谢沉霜又将一本书递给叶蓁。 是一本医书。 在看见上面有叶老爹留下来的批注时,叶蓁惊喜看向谢沉霜。 “这是叶院判让我转交给公主的。叶院判说,他不能时时见到公主,便让我代他转交给公主。还有叶大公子从前看过的医书,如今都存放在叶家,公主若想看可以随时去叶家取,臣也可以帮公主带进宫来。” 叶蓁能察觉到,自从上次她执意要去叶家之后,太后便不喜她与叶善过多接触。为了避免给叶善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叶蓁平日里也很少见叶善,所以她压根就没怀疑,谢沉霜在骗她。 这是医书,又是叶老爹做过批注的,叶蓁将它视若珍宝,抱在怀里冲谢沉霜道了谢。 “公主喜欢便好。”谢沉霜眼底的黯淡散去,见叶蓁目光一直落在医书上,他便道,“庭院里看书才刺眼,公主回殿里看吧。” 姜毓还没来,他们暂时也无法授课,叶蓁便应了,捧着书回到了桌案后。 殿中门窗大开,他们两人各自坐在案几后,做着各自的事。殿外蓝天白云,绿树红花,似是一瞬就入了夏。 折枝在外面等啊等啊,她看着宫墙上的日影爬上来又落下去,还是没等到叶蓁下学,一时觉得奇怪便进去了,却发现殿中竟然只有叶蓁和谢沉霜两个人。 叶蓁趴的久了,刚伸直腰活动筋骨时,就看见折枝进来了,不禁问:“怎么了?” “公主,你们今日还没下学啊?” “太傅还没开始授课呢!下……”叶蓁说到一半,这才发现已经过很久了,她不禁觉得奇怪,“毓儿今日怎么还没来?” 姜毓在课业上是十分上心的,无论刮风下雨都会来的。 谢沉霜似是才想起来,站起来向叶蓁赔礼:“公主恕罪,臣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殿下生母的忌日,昨日殿下便已向臣告假,说他今日不来上早课的。” 叶蓁:“……” 谢沉霜道歉的态度十分诚恳,叶蓁也不好多说什么,她问:“毓儿不来,那我们今日这课……” 谢沉霜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见叶蓁的心思还在医书上,便道:“眼下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今日就散了吧。” 叶蓁点点头,他们两人一同出勤思殿,走了一段路后,便各自分开了。 回到撷芳殿后,叶蓁又捧着医书读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栎步履匆匆进来道:“公主,大皇子来了。” “毓儿?”叶蓁立刻放下书,出去接姜毓。 他们姑侄俩关系很好,正好宫人在摆饭,姜毓便在叶蓁这里用了午饭,姑侄俩说了会儿话,姜毓便要走了。但叶蓁送姜毓出去时,姜毓突然道:“小姑姑,你想不想出宫玩儿?” 这话之前贺潇问过叶蓁,叶蓁的答案是否定,但到姜毓这里,叶蓁却是问:“你能带我出宫玩儿?” “那是自然。”姜毓一脸傲娇。 姜毓不是外人,而且欠他的人情不用还,所以叶蓁完全没有犹豫,便道:“去。” 然后第二天,姜毓就把叶蓁带去了琼林宴。 作者有话说: 下面有请周允出场。 第38章 撞见 ◎公主,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琼林宴设在曲水之南, 叶蓁到时,那里曲水流觞,杏花蔚然成霞, 今年新登科的士子们,正在曲水之畔饮酒作诗, 时不时有人抚掌大笑称妙。 而今日除了高中的士子之外, 不少达官贵人也携家眷来了。 在来的路上, 叶蓁听姜毓说,本朝原先十分流行榜下捉婿, 甚至还曾因此闹出过人命。宣帝登基后, 便严令禁止榜下捉婿一事,诸位达官贵人便又将主意打到了琼林宴上。 今日能出现在这里的,要么是已经为官的,要么是日后能入朝为官的,再说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礼部对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姜毓问叶蓁:“小姑姑, 士子们都在前面, 你要随我过去看看么?” “不了,你去吧, 我自己逛逛。”姜毓是皇子,且他今日是代宣帝出面的。 见叶蓁对士子们不感兴趣, 姜毓也没强求,他同叶蓁说好两刻钟后,在这里碰面就带着随从走了。 在宫里太闷了,叶蓁便想出来透透气, 因她身上穿着宫娥的衣裳, 一路上也没人认出她, 叶蓁顺着小径慢悠悠走着,欣赏四周的风景。 眼下大家都在曲水那边宴饮做诗,这里很安静,叶蓁走的累了,便寻了块石头坐下歇息,伸手去拨弄垂下来的花瓣。 咯吱—— 身后突然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叶蓁下意识回头,就见一个绿袍男子站在假山旁,他似是误闯进来的,见这里有人便欲退去,却不小心踩到了树枝,遂拱手行礼道:“抱歉,打扰到姑娘的雅兴了,在下这便走。”说完,那男子便要退出去。 “周大哥!”叶蓁惊喜看着来人。 刚转身要走的周允,听见这声音,立刻回头,这才发现,站在栏杆旁的人竟是叶蓁。 今日本是琼林宴,但却硬生生弄成相看盛会,周允不喜欢这种场合,索性便往僻静处躲,却不想,竟然在这里看见了本该在春水村的叶蓁。 “叶姑娘,你、你怎么在这里?”周允愣了愣,快步朝叶蓁走过来。 “我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周允能出现在在这里,便说明他已经高中了,叶蓁颊边梨涡带笑冲他道贺,“恭喜你呀!” 周允在上京人生地不熟,放榜后,同窗也恭喜过他,但所有的恭喜加起来,都抵不过叶蓁这一句,周允自谦道:“侥幸中了。” “才不是呢!我听四婶说过,你学问可好了呢!”双八之年的少女站在花树下,笑起来时,盛开的繁花都黯然失色了。 周允顿觉耳根有烫,竟有些不敢去看她。 叶蓁却没察觉到,在上京能遇见熟人,她十分开心,便直接与周允聊了起来:“伯母呢?她也跟你来上京了么?” “嗯,我们眼下住在青枣巷。” “青枣巷?那不是槐花巷旁边的巷子么?” 这下轮到周允惊讶了:“你住在槐花巷?” “那倒不是,“叶蓁解释,“半个月前,我在槐花巷给人看诊了。” 祁明乐今日也来凑热闹了,不过她转了一圈,听着那些文绉绉的诗,顿时觉得脑袋都大了,而她想见的人也没来,祁明乐便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到了贺潇身上。 “你怎么办事的?你不是说,他今日会来吗?”祁明乐一边走,一边骂贺潇。 贺潇也是一脸的委屈:“这我哪知道啊!我昨天去问卫兄的时候,卫兄明明跟我说他今日来的。” “那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今天他来了吗?” “那卫兄突然不来了,我能……”贺潇话没说完,便被祁明乐一巴掌推开。 “哎,祁明乐,我跟你说,你不要……”贺潇话没说完,已被祁明乐一把揪住衣领,藏到树后面,然后祁明乐指着水岸对面的花树下,问,“你看,那个是公主吗?” “公主?公主在哪儿?”贺潇立刻伸出脑袋,顺着祁明乐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对面的叶蓁,正对着一个男子笑的一脸开心。 贺潇顿时像喝了一斤的老陈醋,酸气从脚底板冒到了头顶。 他们认识这么久,叶蓁从来没对他这么笑过。不!有一次,但她当时对自己笑,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替他接腕骨,可现在她却对另外一个男子笑的很甜。 贺潇当即要过去。 只是他刚走出一步,就被祁明乐揪住衣领:“你干什么?” “我过去会会那个男的。” 祁明乐上上下下扫了贺潇一遍,认真劝道:“我劝你不要自取其辱。” 贺潇:“……” 他们这边正说着,对面又来了两个士子。 此处僻静,又只他们两人在,周允怕传出去对叶蓁名声不好,见有人过来,他立刻起身将叶蓁挡住。 “哎,这不是周兄么?我说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周兄你人就不见了,原来是躲在这儿私会美人呢!但是周兄,你不是说,你在乡下有位非她不娶的挚爱么?怎么着,这是变心啦?”这两个士子认识周允,其中一个张嘴就调侃。 叶蓁顿时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周允也是又气又怒,他当即就冷喝:“钱兄慎言!” “真生气了?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说话那人与周允相熟,也就是开个玩笑而已,见周允又气又怒,还带几分羞涩的模样,顿时就闭嘴了。 另外一个士子打圆场:“周兄,大皇子来了,眼下正在同士子们说话呢!我和钱兄专门过来寻你,你快点过来吧。” 说完,他们俩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抱歉啊,我这两位朋友口无遮拦,你别放在心上。”他们一走,周允立刻向叶蓁赔不是。 叶蓁摇摇头:“没事,他们还在外面等你,你快去吧。” “好,那叶姑娘,你住在哪里?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她眼下住在宫里,但刚才他们只聊了周允进京后的种种,并未说到叶蓁的身世,眼下也没时间细说,叶蓁便道:“改日我去青枣巷看你和周伯母吧,你快去,别让他们等急了。” 那两个学子还站在外面等周允,周允只得与叶蓁告辞,匆匆去了。 周允前脚刚走,后脚祁明乐和贺潇就过来了。 “公主,你出宫怎么不来找我玩儿啊!”祁明乐走过来,自来熟的挽住叶蓁的胳膊,而她身边的贺潇,神色怪怪的,似是有些委屈。 但贺潇奇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叶蓁便没多想,她笑着答祁明乐的话:“你也看见了,我是扮成宫娥出来的。” 祁明乐瞬间脑补了一出,叶蓁为心上人,偷偷出宫幽会的戏码,顿时更心疼叶蓁:“公主,你别怕,等过段时间,我过生辰的时候,我给你发帖子,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出宫了。” “过段时间过生辰?你的生辰不是这几天吗?”说这话时,叶蓁瞥了一眼贺潇。 之前贺潇跟她说,祁明乐的生辰就在最近的。 结果贺潇也是一脸懵,他扭头看向祁明乐:“你的生辰不是四月二十么?” “四月二十是我哥的生辰!贺二,以后不要说你是我姐妹!公主,我们走!”说完,祁明乐直接将叶蓁带走了。 贺潇被气的跳脚,当即追上去,叶蓁走在中间,被迫听着他们俩吵架。可也不知怎么的,吵着吵着,话题突然就转到叶蓁身上了,祁明乐凑过来,问:“公主,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叶蓁装傻充愣。 贺潇补充体貌特征:“就刚才护着你的那个,穿绿衣,高高瘦瘦的那个。” 叶蓁:“……” 他们俩还真看见了啊! 叶蓁想了想,正要同他们说,周允是自己同乡时,身后冷不丁有人叫了声:“公主!” 叶蓁脊背瞬间绷直。 第39章 受伤 ◎要不是我无意发现了,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贺潇回头, 看见谢沉霜,眉心条件反射性跳了跳。 祁明乐对谢沉霜无感,只记得谢沉霜是上京有名的温润君子, 以及他是叶蓁名义上的太傅,便同谢沉霜打招呼:“谢大人, 你今日也来这边逛啊?” 谢沉霜轻轻颔首, 目光落在叶蓁身上。 叶蓁抓了抓裙带, 抬眸看向谢沉霜,小声问:“太傅, 你可不可以当做没看见?” 她今日是偷偷出宫的, 贺潇和祁明乐倒没什么,但被谢沉霜撞见,就看他愿不愿意帮她隐瞒了,叶蓁的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安。 谢沉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盯着叶蓁,道:“过来。” “哦。”叶蓁正要乖乖过去时, 却被祁明乐一把抓住胳膊, 祁明乐同谢沉霜商量,“谢大人, 公主好不容易出趟宫,你就让她多玩会儿呗。” 若是平日, 谢沉霜会应允,但今日不行。 谢沉霜道:“公主是与殿下一同出宫的么?殿下要回宫了。” 叶蓁不想给姜毓带来麻烦,便同祁明乐他们道别后,跟着谢沉霜走了。 曲水旁士子们还在推杯换盏吟诗作对, 谢沉霜带着叶蓁走在小径上, 他抬手拂开叶蓁面前花枝的同时, 温润解释:“公主是扮殿下随从出宫的,若不随殿下一同回去,一来回宫人数对不上,二来公主单独回宫时,恐会被人发觉。若公主想出来玩,改日臣寻个由头再带公主出宫。” “好。”叶蓁答的很快。 谢沉霜愣了愣,下意识侧眸,便见叶蓁神色明媚,她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但直觉告诉谢沉霜,叶蓁的好心情,并非是因他承诺改日带她出宫。 “公主……” 谢沉霜刚开口,便被姜毓打断了:“太傅。” 姜毓从另一头快步过来,谢沉霜见状,便并未再说什么了。 谢沉霜护送叶蓁与姜毓回宫。姜毓是皇子,每日课业繁重,平日鲜少有时间玩闹,更别说出宫了,眼下坐在马车里,外面街景繁华,虽然他极力克制,但目光还是不自觉向外瞄去。 叶蓁见姜毓明明好奇外面,却非要绷着不去看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便冲他招手:“过来。” 姜毓刚过去,就被叶蓁拉到窗边,叶蓁将帘子撩起,方便姜毓看的同时,又同姜毓道:“你是皇子,既难得出宫一趟,便该多听多看,这样你才能知道,百姓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还有,别整天正襟危坐着,古板死了。” 同样正襟危坐的谢沉霜:“……” 姜毓扭头去询问谢沉霜的意思。 他是皇子,自小便被教育,一言一行要端正。 谢沉霜无奈笑笑,轻轻颔首。 “多谢太傅。”姜毓立刻笑起来,一大一小两颗脑袋,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 时值四月中旬,天气逐渐热了起来,街上的行人已换了薄薄的夏衫,更有那等附庸风雅的,手中还提了把扇子,空气里隐隐有槐花香的香气。 叶蓁偷偷看了一眼谢沉霜。 去岁这个时候,她与谢沉霜还在春水村。她是个靠医术为生的大夫,而谢沉霜眼睛看不见,但每次她回家时,谢沉霜都会坐在窗边等她。 但叶蓁和霜霜都留在春水村了。 如今他们是公主和太傅。 叶蓁眸色暗了下来,谢沉霜骤然厉喝一声:“公主小心!” 叶蓁还没反应过来,就已被谢沉霜一把揽住朝后拉去。下一刻,一支箭羽破空而来,扎在她与姜毓刚才趴着的窗边。 叶蓁脸唰的一下白了。 “有刺客!保护殿下!” 外面的护卫顿时惊叫起来,夹杂着百姓惊呼逃窜的声音。 “嗖嗖嗖——” 不断有箭羽射在马车上,叶蓁与姜毓被护在谢沉霜身下,听着外面的兵刃声,叶蓁哆嗦睁眼,惊惶看向谢沉霜。 “没事,别怕。”谢沉霜安抚捏了捏叶蓁的腕骨,反手抽出桌下的长剑,同叶蓁道,“你与殿下待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叶蓁虽比寻常女子见多识广,但也从没遇到过刺杀这种事,她吓得脸色发白,只能抱紧身侧的姜毓,哆哆嗦嗦安抚:“毓儿,不怕,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姜毓没说话,只紧紧握住叶蓁的手,姑侄俩靠在一起瑟缩着。 渐渐的,没有箭羽再射过来了,外面的打斗声也慢慢弱了下来,但却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叶蓁眼皮直跳,她抱着姜毓缩成一团,直到谢沉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叶蓁身子一颤,立刻松开姜毓,抬手去掀帘子,但哆嗦了好几下,手一直使不上劲儿,然后帘子就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一霎那,天光悉数从帘外扑进来,而谢沉霜立在天光里,一身白衣染了点点红梅。 “不是我的,别怕。”谢沉见叶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立刻解释。 叶蓁吊着的心这才落了地,她身子一软便跌坐下来。谢沉霜下意识想去扶她,但又怕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叶蓁的衣裙,便只能隔着车帘子,声色轻缓安抚叶蓁:“没事了,刺客皆已伏诛了。” 叶蓁点点头,她单手捂着胸口,觉得自己需要缓缓。 姜毓也过来了,他一面扶着叶蓁,一面叫了声:“太傅。” 谢沉霜颔首,然后道:“眼下刺客虽已伏诛,但不知前方是否还有伏击,为保安全起见,还请公主与殿下,先移步至臣府上。” “好。”姜毓应了。 叶蓁自然也应了。 京兆尹闻讯赶过来,看见眼前的场景,吓的差点直接跪了:“谢大人,殿殿殿下他无碍吧?” 谢沉霜是上京有名的温润君子,但此时却是手持长剑,白衣染血,整个人像是浴血而生,他一个眼神过来,京兆尹直接跪下了。 “殿下无碍。”谢沉霜这才收了视线,只眸色冰冷,“刘府尹,按照我朝律法,京兆尹每日会派差役在各个街上巡视,为何这边这么大的动静,却并无京兆尹的差役前来?” “啊这……” “你身为京兆尹府尹,负责宫外一切治安事宜,殿下在你的管辖之地遇袭,而你竟到此时才姗姗来迟,刘府尹,你好大的架子啊!” 谢沉霜一贯温润如玉,但今日目光却如淬了寒冰,京兆尹顿时抖如筛糠:“大人,您听卑职解释,卑职……” “解释的话,刘府尹留着去陛下面前说吧。”说完,谢沉霜翻身上马,直接带着人走了。 刘府尹看着谢沉霜离开的背影,肥胖的身子直接跌到地上,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京兆尹怕是做到头了。 谢沉霜将他们直接带去了谢家,戚蓉提前得了消息,早已站在府门口迎接了。叶蓁他们甫一下马车,戚蓉便急急行礼:“见过公主,见过殿下。” 叶蓁的目光落在谢沉霜身上,还是姜毓叫了戚蓉起身,一群人进了谢家,戚蓉要将他们往正厅引,叶蓁却突然停下来,看向身侧的谢沉霜:“你伤在哪儿?” 不是你受伤了吗?而是直接了当的问,你伤在哪儿。 所有人一顿下意识回头,姜毓愣了愣,急急调转过来:“什么?太傅受伤了?” 谢沉霜并没有说啊! 谢沉霜在心里叹了口气,叶蓁聪慧,他知瞒不过她,只得将一直刻意躲藏的身子侧过来。 谢沉霜伤在右侧的肩胛骨上,是被利箭射中的,但箭柄被他掰断了。再加上他一直神色如常,身上的血迹被他推说是旁人的,所以不仔细看,压根就注意不到。 谢家所有人顿时有条不紊忙了起来,戚蓉立刻遣人去请大夫,又命人去烧热水拿金疮药,等戚蓉再回来时,就见谢沉霜里衣半解坐着,叶蓁站在谢沉霜身后,正拿着帕子才替谢沉霜擦伤口附近的血污。 姜毓与紫黛都在一旁。 戚蓉脸色微变,忙劝:“公主,您是金枝玉叶,这万万使不得啊!” “不妨事,我没回宫前,是靠行医为生的。”叶蓁将伤口附近的血污擦干后,又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冲紫黛道,“点盏灯来。” 紫黛忙去,叶蓁与同戚蓉与姜毓道:“夫人,您与毓儿先去外面等吧。” 戚蓉:“公主,这于礼不和啊!” “眼下太傅最重要,无事的,”姜毓起身道,“夫人与我一同去外面等吧。” 姜毓开口了,戚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跟着姜毓一起去外面等了。 紫黛捧了烛台过来,叶蓁将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同谢沉霜道:“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好。”谢沉霜应了。 剜箭头这种事讲究手稳,从前叶蓁做的很好,可今日匕首尖还未挨上时,叶蓁手便有些抖了。 紫黛担忧看了她一眼。 叶蓁抿了抿唇角,谢沉霜微微偏头,唇色惨淡,但面上仍挂着浅笑:“若公主下不去手,便换个人来吧。” “不必。”叶蓁拒绝了,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将匕首刺了下去。 叶老爹在世时,曾教过叶蓁,为病患处理伤口时,要快准狠,只有大夫手上快准狠了,病人才能少受些折磨。 “哐当——” 一个箭头被扔进了铜盆里,顿时有血迹在水中蔓延开来。 “金疮药。” 紫黛立刻将金疮药递过去。 撒好药粉之后,叶蓁便开始为谢沉霜包扎伤口,紫黛见状,便端着铜盆退了出去。 叶蓁一面包扎,一面不满道:“哪有像你这样的人,受了伤,还一声不吭的?要不是我无意发现了,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谢沉霜脸色苍白,额头上薄汗涔涔,轻轻笑了下:“习惯了。” 习惯了?习惯了什么?! 叶蓁正要问时,戚蓉与姜毓从外面进来了,叶蓁只得将话又咽了回去。 “小姑姑,太傅在怎么样?”姜毓急急问。 “箭头已经取出来了,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便是,但右臂暂时不能使力,这几日吃食多注意些。”说到这里时,叶蓁瞥了一眼谢沉霜惨淡的唇角,想了想,便又加了句,“这几日可以适当进补些补气血的。” 戚蓉应下了,又冲叶蓁行礼:“有劳公主了。” “夫人不必客气。”叶蓁最怕戚蓉给她行礼了,她忙扶住戚蓉,“谢太傅是为保护我和毓儿受的伤,该道谢的人是我们才是。”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管家步履匆促进来:“大夫人,公子,祁统领来了。” 祁昌弘是宣帝的心腹,如今担任禁军统领一职。他们遇袭之后,谢沉霜便遣人进宫向宣帝禀报此事了。但祁昌弘来了之后,并未立刻将叶蓁与姜毓接走,而是单独同谢沉霜说了会儿话之后,才出来冲叶蓁他们道:“末将奉陛下旨意,来接公主与殿下回宫。” 叶蓁点点头,将狐狸放下,结果一转头,就见谢沉霜从屋内出来了。 “你出来坐什么?快回去歇着吧。”叶蓁赶谢沉霜。 谢沉霜脸色苍白笑笑:“我送公主与殿下出府。” “不必,我们找得到出府的路,你回去歇着吧。”叶蓁冲谢沉霜挥了挥手,直接轻车熟路朝外走。 谢沉霜见状,便也没再强求,只抱着猫站在原地。 叶蓁原本都已经走到院门口了,但不知怎么的,她下意识回头,就看见谢沉霜抱着猫站在廊下,正在目送着他们离开。 这一刻的谢沉霜,与春水村霜霜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叶蓁心里骤然泛起细密的疼意,直到身侧传来姜毓的声音:“小姑姑?” “没事。”叶蓁回过神后,跟着姜毓走了。 回宫后,祁昌弘直接将叶蓁和姜毓带去见了宣帝。 “儿臣参见父皇。” “见过皇兄。” 叶蓁与姜毓一同行礼,但心里却有些忐忑,她今日是私自出宫的,也不知道,宣帝会不会罚她。 宣帝听闻姜毓遇袭的消息之后,便一直担心的,如今见姜毓与叶蓁安然无恙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宣帝对姜毓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之后,伸手将他头上的金冠扶正,道:“你先回去,等会儿父皇得空了来看你。” “是。”姜毓行过礼后退下了。 宣帝的目光落在叶蓁身上,叶蓁以为他要责骂自己时,却不想,宣帝却问起了今日遇袭之事。 叶蓁便将今日的情形同宣帝悉数说了。 宣帝听完,猛地一拳砸在桌案后,他似是想说什么,但刚开口,便是一阵猛咳。 “皇兄!”叶蓁吓了一跳,当即过去,条件反射性就想为宣帝把脉,却被宣帝躲开了。 “朕无碍。”宣帝穿着龙袍,脊背弯曲着,每咳一下,单薄的背影就颤一下。宣帝没回头,只冲叶蓁摆摆手,“你先回去吧。” 叶蓁担忧看了宣帝一眼,只得退下了。 姜毓遇袭的事,宫里各处都知道了,看见叶蓁安然无恙回来,兰栎差点喜极而泣了,叶蓁安抚了几句之后,同兰栎道:“姑姑,我想沐浴。” 先前经历过一场刺杀,叶蓁老觉得,身上有股挥散不去的血腥味。 很快,热水便备好了,叶蓁褪了衣衫,独自坐在水中时,还在想今日的事。 瞧刚才宣帝的样子,似乎是已经知道,今日要刺杀姜毓的主谋是谁了。还有谢沉霜那里,她原本是想着慢慢疏远他的,可今日却又欠了谢沉霜一个人情。 沐浴过后,叶蓁想了想,去找兰栎道:“姑姑,我想去库房里看看。” “公主要找什么?奴婢帮你找。” 叶蓁没瞒兰栎:“太傅不是受伤了么,我想着给他送些补药去。” 兰栎便带着叶蓁去了,叶蓁亲自挑选了一些补气血的药材,然后让兰栎遣人给谢沉霜送过去。 之后谢沉霜告了病假,姜毓也染了风寒,他们两个一病,勤思殿的课便开不了了,叶蓁心里有些担心谢沉霜,这都好几日了,也不知道谢沉霜怎么样了。 但这个月出宫的机会她已经用过了,叶蓁琢磨着,再让人给谢沉霜送些补药,顺带问问谢沉霜的情况时,宣帝却突然将叶蓁召过去,问叶蓁愿不愿意去谢家一趟。 “沉霜是你与毓儿的太傅,又是为救你们二人受的伤,于情于理,你们二人也该去谢家探望探望他。但如今毓儿病着,你一个人愿不愿意去?” 叶蓁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了。 宣帝颔首:“那朕让祁昌弘护送你过去。” “好。”叶蓁应了,但没立即离开,而是迟疑问,“皇兄,你还好么?” 姜毓遇袭,谢沉霜受伤,短短数日,宣帝的气色更差了,眉宇间更是压出一道深深的褶皱,原本合身的龙袍,如今也变得空荡荡的。 宣帝原本在闭眸揉眉心,闻言睁眼看向叶蓁。 宣帝最近确实是焦头烂额,但见叶蓁关切望着他,不由心下一暖,便扯着唇角笑笑:“朕没事,去吧。” 叶蓁行过礼跟着宫人去了。 叶蓁与祁昌弘是老熟人了,出宫门后,叶蓁掀开帘子,与祁昌弘打过招呼后,一行人便直奔谢家而去。 今天也不知怎么的,一路上人特别多,叶蓁频频掀开帘子向外望,祁昌弘见状,便问:“公主可要末将下令清道?” 叶蓁是公主,要是她想,是可以下令将士清道的,但叶蓁拒绝了。 叶蓁做了十五年的小老百姓,她做不到仗势欺人。 祁昌弘便也没再说什么,他们一行人只能挤在人群里,慢悠悠往前挪。而叶蓁在马车里坐不住,便撩着帘子频频朝外看。 冷不丁的,她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停车!”叶蓁突然喊了声。 赶车的宫人还未曾将马车停稳,叶蓁便已跳下马车,直奔那人而去。 那人发髻散乱,一身狼狈,浑浑噩噩朝前走,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叶蓁瞧她神色不对,忙叫了声:“周伯母?” 周夫人回头,直愣愣看着叶蓁,神色里带着茫然。 “周伯母,我是叶蓁,春水村的叶蓁。”说着,叶蓁朝四处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周允,“周大哥没跟你一起么?” “允儿?允儿去学堂了。嗯,时辰不早了,我得家去给允儿做饭了。”周夫人喃喃着,当即便步履匆匆就要走。 “公主,怎么了?”祁昌弘跟着过来。 “没事,我遇到了一位相熟的长辈。”叶蓁觉得周母很不对劲儿,她不放心她一个人,想了想,便同祁昌弘道,“祁统领,你们先带着东西去谢家吧,待我将这位长辈送回家中,我再自己过去。” 说完,叶蓁便去追周母了。 祁昌弘同跟来的内侍交代一声,让他们带着东西先去谢家,他追去保护叶蓁。 作者有话说: 今日访谈小剧场: 作者: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老婆来看你了。 病号谢沉霜唇角偷偷上扬。 作者(于心不忍):但是她在来看你的路上,看见了周允的麻麻,她就去送周麻麻去了。不过她有人让人把礼物先拿来给你。 谢沉霜面上风轻云淡,心里电闪雷鸣:我缺的是礼物吗?! 第40章 出事 ◎公主想见他?◎ 叶蓁追上周母之后, 发现周母不但不认人,就连回家的路也不记得了。 好在上次在琼林宴上,周允曾说过, 他们母子眼下住在青枣巷。叶蓁便哄着周母道:“伯母,我正好有事去找周大哥, 我们一起吧。” 周母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独只记得儿子周允, 叶蓁用周允半哄半劝,周母才跟她蓁走。 借着搀扶周母的举动, 叶蓁偷偷探上了周母的腕间。 乍一摸到周母的脉象时, 叶蓁顿时惊了一跳:怎么会这样? 但眼下周母这样,什么都问不出来。叶蓁带着周母到了青枣巷,叶蓁找人打听周允家住何处时,才同邻居口中得知,周允已于昨日出事了。 “这周家婶子也是个可怜人,自他们母子搬到这里来之后, 周家婶子日日替人浆洗供儿子读书, 儿子好不容易高中了,我们都以为她以后就能享福了。可谁曾想, 昨日突然来了几个官差,说他儿子是靠作弊高中的, 直接拿大枷将她儿子枷走了。周家婶子和官差分说时,被官差推了一把,脑袋磕在了门上,醒来后人就有些魔怔了。唉, 真是可怜。” 原本温顺的周母, 听到这话, 立刻情绪激动反驳:“我家允儿没有作弊!他是被诬陷的!他没有作弊!!!” “好好好,周大哥没有作弊,伯母,您先别激动。”周母眼下这样,情绪激动,只会加重病情,叶蓁忙柔声安抚着。 祁昌弘脸上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邻居带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然后指着面前院门敞开的小院,同叶蓁他们道:“这里就是周婶子家了。” 叶蓁从荷包里取出银瓜子给那邻居,邻居千恩万谢着走了。 小院里一片狼藉,也不知道是官差所为,还是周母不在家时遭了贼。但眼下周母神志不清,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叶蓁很不放心,可偏生叶蓁自己在上京也人生地不熟的。 祁昌弘看出了叶蓁的忧虑,便主动道:“公主若不嫌弃,便将周夫人暂时先安置在臣府中吧。” 叶蓁惊讶看向祁昌弘。 原本叶蓁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她去找叶善帮帮忙,如今祁昌弘主动说了这话,也算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叶蓁当即冲祁昌弘感激一笑:“好,那就多谢祁统领了。” “公主客气了。”祁昌弘抱拳行礼。 周母不肯走,她非要留在这里等周允回来,叶蓁好说歹说才将她送去祁家。 祁明照兄妹俩闻讯当即赶过来。 祁明照看见叶蓁,照旧是冷着脸,活像叶蓁欠了他一万贯,但祁昌弘在这里,他不敢放肆,行过礼后便远远立着。而祁明乐看见叶蓁很高兴,当即便跑过来挽住叶蓁的胳膊,开心道:“公主,您终于出宫来找我玩儿了。” 看见祁明乐见到自己这么高兴,叶蓁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她,但时间不等人,她只能简单说了今日的来意。 祁明乐向来仗义,听完叶蓁所说的,当即便道:“既是公主朋友的母亲,我定当好好招待,公主你就放心吧。” 叶蓁谢过祁明乐,又安抚了周母一番后,这才离开祁家往谢家去。 马车一路辚辚朝前走,叶蓁掀开帘子,又冲祁昌弘道了一回谢,祁昌弘抱拳行礼:“公主言重了。” 上次行宫一事,若非叶蓁不计较,祁明照那能那么容易脱身,叶蓁的恩情,祁昌弘一直记着。 顿了顿,叶蓁试探问:“祁统领,你可知士子作弊一事?” 后宫不得干涉政,再加上谢沉霜与姜毓病了之后,叶蓁终日被困在撷芳殿里,压根就不知道外面的事。 “臣略有耳闻。前日有落榜士子敲响登闻鼓,状告主考官张茂、李元忠等人以权谋私,提前泄露考题。陛下大怒,当即便将张茂、李元忠二人下狱,与此有牵连的士子,也悉数被拿下审问了。” 叶蓁轻轻颔首,满脸担忧。 周允是个在琼林宴上,都不习惯逢场作戏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卷入到科举舞弊案中去? “公主,谢家到了。”赶马车的宫人在外禀告。 叶蓁回过神来,弯腰下了马车,谢家的管家亲自引叶蓁往谢沉霜的院子去。 “奴婢拜见公主。”刚走到院门口,紫黛便迎上来冲叶蓁行礼。 叶蓁亲自去扶她:“紫黛姐姐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宫人们说,公主今日会来,公子便一直在等公主了,公主请。”紫黛将叶蓁引至谢沉霜书房外,却没进去。 叶蓁不禁蹙眉:“我不是说,让他好生休养的么?他怎么又忙起公务了?” “奴婢劝过了,但是不管用。”紫黛也是满脸无奈。 叶蓁正要进去时,裙摆猛地一沉,她垂眸就见圆滚滚的狐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此时正用爪子在抓她裙摆上的绣花玩儿,叶蓁一弯腰将它抱在怀中,然后推门进去了。 谢沉霜穿着一袭堆纱的霜衣,正坐在案几后,手持狼毫,盯着面前摆着的两张纸,正在皱眉沉思。蓦的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抬眸,就见一身石榴红罗襦裙的叶蓁,抱着猫从外面进来。 谢沉霜眉心的烦闷一瞬没了踪迹,他挑唇笑开:“公主来了。” “嗯,路上遇见了点事,耽搁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啊!”叶蓁看见谢沉霜,觉得有些羞赧。自己明明今日是来探病的,但却拖了这么久才过来。 谢沉霜摇头浅笑:“不妨事。” 只要叶蓁来,多久他都愿意等。 “你在忙什么?我不是让你好生休养的么?”叶蓁抱着猫过来,随意往桌案上瞥了一眼,眸光霎时顿住。 “如今已无……” 谢沉霜话没说完,叶蓁突然问:“这是什么?” 叶蓁指的是桌案上的两张纸。 这两张纸上,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大概有八九十个,另外一张则有十七八个,叶蓁在纸上看见了周允的名字。 “这是今年的进士名单,另外这一份,是牵扯进舞弊的士子名单。”谢沉霜看见叶蓁脸色不对,隐约已经猜到了,“这里面有公主认识的人?” “喵呜~”狐狸从叶蓁怀中一跃而下,然后甩着尾巴走了。 叶蓁点点头,指了指周允的名字:“他是四婶的干儿子。” 谢沉霜微怔了下,他没想到会这么巧。 今年的进士里,周允是宣帝看重,且意欲培养的进士之一。所以先前的琼林宴上,谢沉霜多看了周允好几眼。他记得,那是个眉眼清俊,身姿单薄但挺拔的男子。 谢沉霜回过神来,就见叶蓁指尖绞着衣角,这是她犹豫不决时,下意识的习惯。 谢沉霜看出了叶蓁的心思,他问:“公主想见他?” 叶蓁一顿,旋即看着谢沉霜,目光忐忑:“我信周大哥的为人,他一定不会作弊的。所以我想去见他一面,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么?” 第41章 主审 ◎周允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 谢沉霜并未立刻给她答复。 这是叶蓁第一次寻他帮忙, 谢沉霜本不该推辞,但—— 叶蓁看出了谢沉霜的为难,旋即又想起来, 谢沉霜告假已有一段时日了,叶蓁遂道:“算了, 你好好养病, 我再想想办法吧。” 叶蓁所谓的想办法, 只怕是直接去找宣帝。 谢沉霜如今虽在府中养病,但外面的事, 却无一不知, 他想了想,同叶蓁如实道:“公主第一次寻我办事,我本不该推辞,但此番科举舞弊牵扯甚广,我听闻陛下已下旨,严令任何无关人等接触嫌犯。” 叶蓁听到这话, 眸光瞬间黯了下来。 却不想, 谢沉霜接着又道:“但若公主信得过我,我愿意帮忙调查此事。” 叶蓁原本还有些失落, 闻言猛地抬眸,惊诧看向谢沉霜:“你帮忙调查此事?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已经无碍了。”谢沉霜温润笑笑。 他知道, 叶蓁将四婶当半个母亲,周允既是四婶的干儿子,那么叶蓁想帮衬一二,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叶蓁不信, 谢沉霜遇袭到现在, 也不过五日的光景, 他怎么可能会好得这么快。叶蓁拒绝了,她冲谢沉霜笑笑:“你愿意帮我,这份心意我领了。但你的身体也很重要,你好好养伤,周大哥的事,我回宫去问问皇兄吧。” “问陛下?”谢沉霜摇头失笑,“陛下今日让公主来我府中探病,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什么?”叶蓁怔住了,一时没明白谢沉霜话中的意思。 “陛下应当是有意让我主审此案了。”谢沉霜起身,“劳公主稍等片刻,我去更衣与公主一同进宫。” 直到上了马车,叶蓁整个人都是懵的。 什么叫宣帝有意让谢沉霜主审此案?若宣帝有意让谢沉霜主审此案,那为何不直接宣谢沉霜入宫,而是要让自己来谢家探病?抬眸看见谢沉霜惨淡的唇色时,叶蓁这才反应过来,谢沉霜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什么意思。 只怕是宣帝想让谢沉霜主审此案,但因谢沉霜前几日才遇袭,身体尚未恢复,宣帝这才让她来探一探。 “那你的身体能行么?”叶蓁面露担忧看向谢沉霜。 谢沉霜的伤口,是叶蓁亲手处理的,叶蓁比任何人都知道,谢沉霜伤的有多重。 这是叶蓁第二次担心他身体了,谢沉霜看过来,有些无奈问:“在公主心里我很弱么?” 倒不是谢沉霜弱,而是在春水村,谢沉霜当了她三个月的病人,再加上他受伤没几日,叶蓁才会有此担忧。但谢沉霜既这么说了,叶蓁立刻摇头。 马车一路朝前驶动,风吹的帘子窸窣作响。 过了须臾,谢沉霜想了想,又同叶蓁道:“若那周允确实是被冤枉的,我自会还他清白,但若他当真舞弊了……” “不可能!周大哥一向襟怀坦白,他不可能会作弊的!”叶蓁下意识帮周允说话。 她不信周允那样如松似竹的人会作弊。但对上谢沉霜的眼神时,叶蓁又觉得自己这话太生硬了,想了想,又描补道:“我的意思是说,依我对周大哥的了解,他不会作弊。但若你查出来,他当真作弊了,那你便依律处置。” 尽管叶蓁又解释了一番,但她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让谢沉霜怔了怔。 他在春水村待了三个月,并未见过周允,也从未听叶蓁提起过周允,但叶蓁却这般维护周允,谢沉霜心下奇怪,但面上不显,只状似随意问:“公主与周允很熟么?” 叶蓁没听出谢沉霜话中的试探之意,便如实说了她曾为周母看诊一事。 谢沉霜轻轻颔首,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进宫之后,谢沉霜去见宣帝,叶蓁则回了撷芳殿。此事若交给谢沉霜来查,定然能还周允一个清白。眼下她只能等消息便是了。 而谢沉霜去见宣帝时,就见几个太监,正在清洗慧极殿前的地面,虽然地面已经被洗清洗干净了,但空气里隐隐还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见谢沉霜过来,浇水的太监忙停下动作,让谢沉霜先行。 宣帝听说谢沉霜来了,当即搁下朱笔,从御案后起身。 谢沉霜进来正欲行礼时,已被宣帝拦住了,宣帝关切问:“你身子如何了?” “劳陛下关心,臣已无碍了。” 谢沉霜受伤如今只堪堪五日,且他唇色惨淡,那里像是无碍的样子,宣帝心里过意不起,但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堂堂一国之君,此时语气里却尽显无奈:“沉霜,是朕对不住你,你为救毓儿受伤,本该好生休养的,但科举舞弊一事,只有交给你去查,朕才能安心。” 谢沉霜五日没见过宣帝,今日再见时,才发现宣帝消瘦的厉害,他原本合身的龙袍,此时却空荡荡挂在身上。眼下宣帝下颌骨绷紧,枯瘦的手倏忽握住拳,眼里皆是滔天的怒意。 “从昨日科举舞弊案一出来,朕下令将张茂、李元忠,以及与此有牵连的士子下狱后,今日便又有人陆续检举作弊士子,原本朕看重意欲提拔的士子,如今竟七成都成了作弊之人!平日他们私下党同伐异营私舞弊,朕可以容忍,可如今他们不光将手伸到科举上,竟这般明目张胆的构陷士子,他们真当这天下姓徐不成!!!” 说到激动处,宣帝又猛地咳了起来,他面色苍白无华,脖颈上的青筋暴起,整个人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 “陛下!”谢沉霜一把扶住宣帝,沉声吩咐,“来人,快传太医。” “不、不必!”宣帝咳嗽的语不成调,但还是阻止了。 谢沉霜扶着宣帝坐下,又劝道:“陛下……” “不必传太医,朕还死不了!”宣帝声色沙哑,神色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厌恶自己这具孱弱破败的身体。 宣帝坐在地上,头上金冠歪斜,面色颓废。 有太监闻讯要进来,谢沉霜闪身挡住宣帝的同时,喝止道:“不必进来,暂时也不用传太医了,将殿门合上。” 原本一只脚都已经踏进来的内侍,闻言垂首恭敬照做了。 等到殿门合上时,谢沉霜才挪开身子。他看了眼宣帝,然后去端了茶,又将宣帝惯常吃的药拿了过来,将两样一并递过去。 宣帝并不接,堂堂一国之君,此时身上没有半分威仪,只剩下了浓浓的颓废。 姜毓是宣帝的独子,宣帝极为看重他,可五日前刺杀姜毓的人,被抓后却全都自尽了。而宣帝最看重的科举,紧接着又发生了舞弊。对宣帝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更准确的说,是这两件事的幕后黑手对宣帝打击很大。 宣帝闭眸,突然道:“沉霜,朕后悔当年的选择了。” 这话宣帝说的没头没尾的,但谢沉霜却知道宣帝说的是什么。 可是谢沉霜了解宣帝,宣帝性子仁善,即便重来一次,宣帝依旧会做当年的选择,更何况后悔是最没用的事。 “事情既已发生,后悔无用,陛下只能往前看。” 宣帝于谢沉霜而言,是君主,亦是兄弟,这些年,宣帝走的有多艰难,没有人比谢沉霜更清楚,所以在短暂的沉默过后,谢沉便冷静为宣帝筹划。 “文王去封地多年,今年中秋,陛下不妨召他回京过节,好一叙兄弟之情。至于科举舞弊一案,陛下既交给臣来查,臣必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顿了顿,谢沉霜又加了句:“就算是为了大皇子,陛下也该保重龙体才是。” 原本颓废的宣帝蓦的抬眸。 他素来身子孱弱,如今咳嗽过后,苍白的脸上正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但那双眼里,此时却因为谢沉霜的话而燃着一簇火。 他自继位后,一直受制于人,他绝对不会让他的儿子也同他一样。 谢沉霜将手递过来,宣帝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他接过药喝了,抚平龙袍上的褶皱,又扶正头上的金冠,一扫之前的颓废,眉眼冷如霜雪:“科举乃国中之重,朕绝不允许他们一手遮天,也不能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此事你尽管放手去查,不论牵扯到谁,都一律从严处置!” “是。”谢沉霜宽袖甩开同宣帝行礼。 离开宫里后,谢沉霜径自去了大理寺。 跟科举舞弊案相关的人,眼下都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听闻宣帝指了谢沉霜彻查此事后,大理寺卿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 “谢大人,您可来了,来来来,您里面请。”大理寺卿一面亲自给谢沉霜引路,一面同他说了大致的情况。 谢沉霜颔首,问道:“被抓进来的有个叫周允的士子,他眼下在何处?” “在前面,大人请随下官来。” 大理寺卿是个人精,听谢沉霜提起周允,当即便将跟周允有关的全说了。说话间,他们正好路过一个监号,大理寺卿便随手一指:“此人名唤钱文义,他与周允交好,此番周允卖买试题的银子,就是他提供的。” 谢沉霜闻言顿时停下脚步。 大理寺卿见状当即便道:“都愣着干什么?赶紧把牢房门打开。” 钱文义昨晚刚受了刑,此时正趴在草垛子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一抬眸,看见大理寺卿和衙役,霎时吓的脸都白了:“大大大人,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你们怎么又来了啊?” “大理寺监牢是你的地盘不成?我们还不能来了?”大理寺卿立刻不满道,“是谢大人有话要问你,好好交代,若敢撒谎,大刑伺候!” 钱学义听到这话,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他顿时疼得五官扭曲了一下,哆哆嗦嗦道:大大大人,您问。” 谢沉霜眸色微冷扫了大理寺卿一眼,问钱学义:“你与周允很熟?” “嗯嗯嗯,还算相熟。”钱学义被抓进来后,已经被审过一遍,昨晚是一句话说慢了就得挨板子,他已经被打怕了,便将他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 说完之后,钱学义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谢沉霜。他听大理寺卿叫他谢大人,又见谢沉霜温润如玉,便猜到了谢沉霜的身份,遂大着胆子道,“谢大人,我买试题一事我认,但此事与周兄无关,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好人啊!” “你——”大理寺卿又要摆官威了,但谢沉霜一个眼神过去,他立刻噤声了。 谢沉霜看向钱学义:“你说周允有位心上人,待他高中后,便回去娶她?” 钱学义愣了愣,谢沉霜居然会问这个,便点了点头。 顿了片刻后,钱学义又听谢沉霜问:“那你可知道,周允的心上人叫什么?” 作者有话说: 钱学义哭唧唧:大人,这不是重点啊!!! 第42章 愤怒 ◎又是嫁娶之言!叶蓁将他当做什么了?◎ 监号里落针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 钱学义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这位谢大人不是来调查舞弊案的么?他怎么反倒问起周允的心上人来了? “愣着做什么?”大理寺卿厉喝道,“大人问话,还不速速回答。” 钱学义如梦初醒, 忙如实答:“回大人,在下不知。” 谢沉霜闻言, 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又问了些跟科举舞弊有关的事, 钱学义如实回答之后,谢沉霜又去见了周允。 周允也被用了刑, 他身上囚衣血迹斑斑, 正盘膝坐在墙角里,虽身处脏乱昏暗的监号里,但他腰背仍挺的很直,仿佛是隆冬大雪下也不肯弯了脊梁的松柏。 听见脚步声,周允睁开眼,正好与谢沉霜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周允愣了愣, 旋即认出了谢沉霜。 琼林宴上, 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周允曾听同科士子们说起过谢沉霜,出身世家的皎皎君子, 是天子最倚仗的近臣,还兼任大皇子太傅。 众所周知, 宣帝如今膝下只有大皇子一子,当时同科士子还在私下议论,说谢沉霜真的是生而好命,他们这些人, 即便是穷极一生, 也望尘不及。 但周允并不认同这一点。 家世固然重要, 但个人的才能必不可少。否则上京世家子弟这么多,为何独独只有谢沉霜能站至高位。当时因为这个观点,周允没少被同窗们嘲笑迂腐。 如今见谢沉霜前来,周允便知道,科举舞弊案应当是由他主审。周允忍痛站起来,同谢沉霜斯文行了个拱手礼:“谢大人。” 谢沉霜淡淡颔首,琼林宴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虽深陷牢狱之中,但仍眉眼清正傲骨不折。谢沉霜公事公办问了一些科举舞弊问题,周允不卑不亢全答了。 临走前,谢沉霜问:“你可还有其他要说的?” 该说他的都已经说了,若说其他还有什么想说的,周允顿了顿,然后向谢沉霜行了个拱手礼:“周某未曾作弊,请大人明察。” 说这话时,周允神色平静自若,似在阐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谢沉霜深深看了他一眼,冷淡道:“作弊与否,我只看证据。”说完,径自便离开了。 大理寺卿又引谢沉霜去见了其他士子。 被抓进来的士子,有一半被用了刑。谢沉霜过去时,监号里全是浓郁的血腥味,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里禁得起大理寺的酷刑,不过短短一日,有那等体弱的便已经捱不住了。 谢沉霜皱眉吩咐:“去请大夫给他们医治。” “谢大人,这不妥吧。”大理寺卿忙劝道。 “有何不妥?” “这些可都是嫌犯,若给他们请了大夫,他们只怕更不会认罪了。” 谢沉霜闻言,侧眸看向大理寺卿,哂笑道:“我竟不知,大理寺审案靠的是严刑逼供?” 大理寺卿听到这话,冷汗顿时下来了。 这些士子不扛打,一顿严刑过后,已有人招架不住‘招供’了。可谁曾想,今日谢沉霜一来,原本‘招供’的士子,立刻又翻供了。 大理寺卿被气了个半死,可偏生谢沉霜在,他什么也做不了。 如今听谢沉霜这么说,大理寺卿立刻开始委屈喊冤:“哎呦,谢大人您明鉴呐,大理寺办案向来是秉公处理,绝无严刑逼供这一说,实在是证据确凿,但有些士子死活不肯认罪,下官是迫于无奈才对他们用刑的。” “好一句迫于无奈!”谢沉霜面容温润,但眸色却一片冰冷,“本朝律法规定,有功名在身者犯法,不得随意抓来审问,更不得用刑定罪。须得先呈报省级学政,革除功名之后才能用刑定罪。张大人的迫于无奈,能凌驾律法之上?” 科举素来是重中之中的存在。此番出了这场舞弊案,举国上下已是万众雎雎,但凡一个处置不当,便会掀起轩然大波。那些泄题买题者确实该重惩,可无辜清白者也不该遭此屈辱。 谢沉霜是上京有名的温润君子,如今他这般一字一句质问,大理寺卿顿时白了脸。 “谢大人,下官、下官……” 大理寺卿搜肠刮肚想解释,但谢沉霜已甩着宽袖朝前走了,大理寺卿当即欲战战兢兢跟上去,却被谢沉霜冷声拒绝了:“张大人公务繁忙,就不必同去了。” 说完,谢沉霜点了个小吏带他去见两位主考官。 大理寺卿急的满头冒汗,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沉霜离开。 谢沉霜去见了张茂与李元忠。 张茂与李元忠是次次会试的正、副主考官,他们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如今二人虽皆已入狱,但大理寺卿尚未对二人用刑。 谢沉霜分别见了张茂与李元忠,待他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白玉盘的圆月高挂苍穹,稀疏的星子零零落落点缀在旁边。马车载着谢沉霜穿过熙攘街市回到谢家时,谢家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戚蓉一贯早睡,府里的灯笼也熄了大半。 紫黛知谢沉霜今日去了大理寺监牢,见谢沉霜归来,正欲吩咐人去为谢沉霜备水时,谢沉霜并未回卧房,而是径自去了书房。 这便是还要继续办公的意思了。 紫黛便将夜宵与药备好,准备给谢沉霜送去时,却发现书房里并未点灯。 紫黛不禁问侍从:“公子回房歇息了?” 侍从:“并未。” 紫黛闻言在原地站了片刻,便又捧着夜宵与药原路返回了。 夜色渐沉,风里隐隐飘来槐花香。 坐在桌案后的谢沉霜又想起了春水村。 谢沉霜在春水村里待了三月有余,当时他眼睛看不见,因此对气味与声音格外敏锐。谢沉霜记得,去岁春水村这个时候,也有槐花香铺天盖地浸过来。 蓦的,窗外有影子晃动,但见书房里没点灯,那影子似在踌躇要不要禀报。 谢沉霜道:“说。” “回公子,属下去查过了,今日公主在来的路上,遇见了士子周允的母亲。而后公主亲自将周允的母亲送回青枣巷,一行人在青枣巷逗留了约莫两刻钟后,公主又将周允的母亲送去了祁统领府中,然后才来了府里。” 那影子禀报完之后,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传来。谢沉霜坐在桌案后,怀中抱着狐狸,目光却落在桌案上。 月光如水从窗口淌进来,爬上了桌案。 桌案上放了一沓纸,是今日谢沉霜问话的口供,最上面一张是周允的。 “周允有位心上人,只待高中后,便会回去娶她。”钱学义的话言犹在耳。再联想到那日琼林宴上,叶蓁言笑晏晏的模样,谢沉霜攥着口供的指尖,倏忽握成拳。 又是嫁娶之言!叶蓁将他当做什么了? 谢沉霜猛地站起来往外走。 第43章 道歉 ◎谢沉霜松开叶蓁,垂眸哑着声道:“抱歉。”◎ 乌云遮月, 谢府灯影寂寥。 谢沉霜攥着周允的口供面色冷冽朝外走,他迫切想去找叶蓁要一个答案。可刚过垂花门,正要往府门口的方向走时, 身后有人冷不丁叫了声:“沉霜?” 原本疾行的谢沉霜脚下猛地一顿。 那人见当真是他,不由眉头一蹙。对方提灯朝谢沉霜行来的同时, 板着脸道:“我同你说多少次了, 君子要戒骄戒躁, 这大晚上的,你这般行色匆匆做什么去?” 是谢家二老爷谢博仁。 谢沉霜的父亲是家中嫡长子, 他至死都未与二老爷谢博仁分家, 是以如今谢博仁一家仍住在谢家西边的院子里。 谢沉霜平复了下心情,唤了声二叔后,道:“我进宫一趟。” “进宫?”谢博仁眉心拧出一道褶皱,“这个时辰你进宫去?” 谢沉霜这才发现,眼下子时已过,宫门早已下钥, 他即便去也没法入宫。谢沉霜这才冷静下来, 他垂下眼睫,同谢博仁解释:“我忘了时辰。” 宣帝将科举舞弊案交给谢沉霜去查, 谢博仁亦有所耳闻。 十年寒窗才中进士的谢博仁,跟全天下读书一样, 最痛恨科举舞弊了。今夜既遇见谢沉霜,谢博仁便絮絮叨叨同谢沉霜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是要谢沉霜秉公办理,要守住科举唯真才实学才能高中的底线。 谢沉霜父亲早亡,戚蓉养他长大, 谢博仁教他学识, 所以谢沉霜对谢博仁一直很敬重。可今夜谢博仁说的话, 攥着周允口供的谢沉霜,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满脑子都是琼林宴那日,叶蓁眉眼里的欢喜,与今日钱学义那句,‘周兄有个心上人,说待他高中后,他便回去娶她’。 “沉霜!”谢博仁冷不丁了谢沉霜的名字。 谢沉霜回过神来,就见谢博仁皱眉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我说了半天你都不带应声的?” “陛下命我查科举舞弊一案,我刚才在想今日的证词。”谢沉霜倏忽回神,“叔父说什么?” 听谢沉霜说他在想今日的证词,谢博仁便也没再说什么了,只道:“行了,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好,那叔父您也早些回去歇息。” 谢博仁点点头,继续提灯夜游去了。 谢沉霜折返回了院子后,依旧又去了书房。后肩的伤口隐隐作痛,谢沉霜却是毫无反应,只净手后掌灯研磨,然后提笔落字。 君子戒骄戒躁,温雅端方,这是谢博仁给谢沉霜定的规矩。 小时候,但凡谢沉霜有一处没做到,谢博仁便会罚他写字。时日久了,谢沉霜便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心绪不定时,他便会提笔练字,借此凝神静气摒弃杂念。 一大篇字写完时,外面已是四更天了,谢沉霜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端方郎君。他抚平周允口供上的褶皱,换过朝服后,便又神态平静上朝去了。 今日的早朝上只议两件事。 第一件是端午安排事宜。原本这种小事,不必放到早朝上来议,但眼下礼部尚书与左侍郎全羁押在大理寺中,礼部只剩下一个右侍郎。礼部右侍郎不敢擅专,便上书让宣帝做主。 意料之中被宣帝骂了一顿。 “这等小事也要来让朕做主,朕要你这个右侍郎有何用?若你能力不够,那趁早退位让贤,让能者居上!” 平素宣帝一贯温和,很少会这般毫不留情当众训斥臣子,礼部右侍郎忙抱着笏板请罪。 宣帝没空搭理他,只又转头看向谢沉霜:“科举舞弊案可有眉目了?” 一身紫色官袍的谢沉霜站出来,将昨日审问的种种,悉数禀告给宣帝。 宣帝听完后,苍白的面容上顿时怒气丛生,当着众位朝臣的面,便将大理寺卿给办了:“大理寺掌平决狱讼,而你身为大理寺卿,竟连有功在身者,须得先呈报省级学政,革除功名之后才能用刑定罪都不知,就直接滥用刑法,严刑逼供让士子们认罪,这与故意杀人区别?!” 大理寺卿闻言,抱着笏板站出来,正要请罪时,宣帝却没给他那个机会,宣帝直接道:“来人,将张常瑞拖下去,即刻革职查办!若查出从前有屈打成招的罪行,严惩不贷!” 宣帝话音刚落,御前侍卫即刻上殿来将张常瑞拖走。 有人想为张常瑞求情,但悄悄瞄了一眼,最前面巍然不动的徐相之后,见徐相没有吩咐,便默默又将伸出去的脚收了回去。 宣帝这几日犯了旧疾,这番话说完之后,整个人便又猛地咳了起来。 平日吵嚷的早朝,今日骤然鸦雀无声,只有宣帝的咳嗽声撕心裂肺响着。过了须臾,打头的徐相动了,他抱着笏板,跪下行礼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徐相这话一出,大半的朝臣们也跟着应和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宣帝咳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他深深喘了好几口气,然后扶着龙椅颤巍巍起身,下了御阶走到徐相面前,亲自将徐相扶起来,冲他道:“丞相不必多礼。” “臣惶恐。”徐相抱着笏板起身。 宣帝依旧扶着徐相的胳膊,舅甥俩看起来十分亲切,宣帝甚至还笑着同徐相道:“丞相,科举乃国中重中之重,万不能让天下学子寒了心,朕觉得,这次的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全天下的士子一个交代,丞相以为呢?” “臣赞同陛下所说,天下士子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蟾宫折桂。若徇私舞弊者高中,让那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们该如何自处!” “丞相所言极是。”说着,宣帝转头看向谢沉霜,“沉霜,丞相说的,你可听清楚了?” “臣听清楚了,请陛下与丞相大人放心,此事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宣帝轻轻颔首,朝中徐相党一时摸不清徐相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时也只能顺着这话说下去。 早朝散后,宣帝本打算找谢沉霜议事的,但他的身子实在撑不住,索性便让谢沉霜先去勤思殿,等为姜毓和叶蓁授完课再过来。 谢沉霜去时,叶蓁和姜毓已经在了。 叶蓁一看见谢沉霜,眼睛瞬间就亮了,当即便拎着裙子跑过去:“太傅,你来了。” 谢沉霜看着叶蓁这张明媚的脸,那些被压下去的情绪,瞬间便翻涌上来了。谢沉霜宽袖里的那只大掌倏忽握成拳,他面上没显露半分,仍同叶蓁颔首道:“公主。” 叶蓁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 谢沉霜怎么了?她怎么觉得,他今天怪怪的?! “太傅,你好点了么?”姜毓也迎上来,关切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道:“劳殿下挂念,臣已经无碍了。臣不在这几日,殿下可有日日温习课业?” 姜毓点头:“有的。” 谢沉霜道:“好,那今日不授课,请殿下以这次的科举舞弊为题写一篇策论。” 叶蓁闻言,又愣了下,姜毓已经应下,将纸铺好准备提笔蘸墨了。叶蓁顿时有点头大,她对科举一事了解并不深,她要怎么写?!而且还有偏殿的东西,她得尽快给谢沉霜才行。 叶蓁正发愁时,就听谢沉霜道:“殿下写策论,公主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要同公主说。” “哎,好。”叶蓁当即放下笔,高高兴兴跟着谢沉霜出去了。 姜毓听学期间,宫人们都不能进殿打扰,所以现在偌大的勤思殿,除了里面正在绞尽脑汁想策论的姜毓,就只剩下廊外的谢沉霜和叶蓁了。 谢沉霜将叶蓁带到了院中的桐树旁,他正要开口时,叶蓁已先一步道:“你的伤口是又疼了么?我看你胳膊的姿势有点奇怪。” “公主,我——” 谢沉霜正要开口时,叶蓁突然道:“你等我一下。” 说完,就拎着裙子朝旁边的空偏殿跑去了。 谢沉霜一个人站在树下等叶蓁,日光将他的身子拉得长长的。谢沉霜昨夜一宿没睡,今日又是一堆事,此时独自站在这里时,顿觉疲倦涌上心头。 他抬手揉眉心,骤然眼前一黑,身子踉跄猛地踉跄一下,身后有人突然惊呼道:“霜霜!” 谢沉霜猛地扭头,就看见叶蓁一张焦急的脸:“你怎么样?来,先坐下!” 梧桐树下有一套石桌椅,叶蓁转头将另外一只手上的东西放下,又当即两只手扶住谢沉霜想带他坐下的。 但谢沉霜不说话,也不动,目光紧紧锁在叶蓁脸上,眸底翻涌着怒意。 她怎么能这样?她一面叫他霜霜,一面又同别人有了婚约? 但谢沉霜情绪一贯内敛,即便生气也是寂静无声的。他抿紧惨淡的唇角,当即想将胳膊抽出来,但他抽胳膊时不小心蹭到了叶蓁右手的袖子,袖子翻起来时,谢沉霜看见叶蓁右手手背上一片红肿。 谢沉霜瞳孔猛地一缩。 叶蓁是关心则乱,但察觉到谢沉霜抗拒想抽手时,她顿时讪讪松手:“对不住啊!我不是……” 话没说完,叶蓁的手腕已被谢沉霜握住了。 叶蓁下意识抬眸,只看见谢沉霜绷紧的侧脸。 谢沉霜握住叶蓁的手腕,快步将她带到廊下的青花瓷缸里,将叶蓁被烫过的手背浸在水中。 波光粼粼之下,叶蓁白皙的手背上红肿一片,看见那一幕,谢沉霜松开叶蓁,垂眸哑着声道:“抱歉。” 叶蓁记挂着谢沉霜身上的伤,便特意给谢沉霜熬了补汤,但她又不确定谢沉霜什么来,便找了个炉子,将补汤煨在了炉子上。刚才她端出来快到谢沉霜身边时,看见谢沉霜身子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了谢沉霜一把,那热汤顿时就洒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没事的呀,不疼,没那么烫的。”叶蓁泡了水之后,又走到石桌旁,将碗递给谢沉霜,“我在里面加了补气血和有助于长伤口的药材,你尝尝看。” 谢沉霜接过汤碗,但并没有立刻喝,而是盯着叶蓁,沙哑问:“这碗汤是为了让我帮周允么?” “不是啊!这跟周大哥有什么关系?”叶蓁不解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便没再说什么了,只垂眸安静喝汤。 四月末正是绿树成荫的时节,日光从树叶间隙落在谢沉霜的脸上,愈发衬得他神色奇怪。叶蓁望着谢沉霜喝完汤之后,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直觉告诉叶蓁,谢沉霜的反常,跟他想说的话有关。 第44章 杀心 ◎若我动了周允,你会怪我么?◎ 谢沉霜抬眸看向叶蓁。 叶蓁目光清凌凌的, 里面全是好奇不解。 谢沉霜倏忽攥紧碗沿,沉默须臾之后,他突兀问:“若我动了周允, 你会怪我么?” “周大哥当真作弊了?”叶蓁下意识反问。 谢沉霜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叶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依她对周允的了解, 周允不是那种会作弊的人。但谢沉霜负责调查此案, 如今他既这么说了, 那多半是有证据了。 叶蓁实在难以理解,她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喃喃道:“周大哥明明很有才华的, 他为什么要作弊呢?” 谢沉霜将叶蓁的神色尽收眼底,见叶蓁的神色失望大过于紧张,谢沉霜攥着碗沿的指尖这才慢慢松开,语气一瞬变得平和起来:“我去时,周允已被大理寺的人用过刑了,但周允坚称自己没作弊。” 叶蓁看向谢沉霜, 等着谢沉霜的下文。 谢沉霜将自己所查到的, 悉数告诉了叶蓁。原来周允来上京时,曾拜访过礼部左侍郎李元忠。后来李元忠成了这届会试的考官之一, 所以科举舞弊案一出来,周允首当其冲便被下狱了。 “除此之外, 周允的好友钱学义也参与了舞弊一事,虽然钱学义再三说,他买试题一事与周允无关,但……”说到这里时, 谢沉霜顿住了。 叶蓁接了他的话:“但周大哥曾在开考前见过考官, 他的好友又参与买题一事, 即便周大哥没作弊,也很难将他自己从中摘出去?” 谢沉霜轻轻颔首。 叶蓁又问:“所以这件事很难查?” 谢沉霜再度颔首,但旋即他便垂下了眼脸,眸光漫不经心滑过碗上的花纹。 这件事难查么?其实并不难查。 毕竟周允是否舞弊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主审官判定他是否舞弊。 叶蓁的小脸顿时皱做一团,她想了想,双手撑着下颌问:“皇兄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么?” 谢沉霜抬眸看向叶蓁,不解她话中的意思。 “你有伤在身,不宜过度劳累,既然这件事很难查,若有个人帮你,你不就能轻松一些了么?” 叶蓁的反应,再一次出乎了谢沉霜的意料,他怔怔看着叶蓁,一时没说话。 “或者你再问问周大哥,他有没有办法能自证清白?”叶蓁说完之后,又觉得这个法子不现实,“若周大哥有办法能自证清白,眼下他也不至于还在狱中了,那你——” “你很信任周允?”这是叶蓁第二次笃定觉得,周允不会作弊了。 叶蓁纠正道:“我不是信任他,我是信任你。” “信任我?”谢沉霜不解。 “是啊,我信你会将祸乱科举之人绳之于法,也会还士子们一个公道。只是你身上还有伤,你一个人能行么?”叶蓁看着谢沉霜,盈盈双目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那些嫉妒烦闷,在对上这样一双眼时,一瞬便烟消云散了。明明后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谢沉霜却弯了弯唇角,笑着道:“无碍的,此案虽是我主审,但我也不必事事亲为,放心吧,我能应付的来。” “那好吧。”这种事上,叶蓁也帮不上什么忙,而宣帝那边,只怕也是实在无人可用了,否则以宣帝与谢沉霜的交情,也不至于让谢沉霜带病处理此事了。 叶蓁又想起姜毓遇袭一事,似乎许久没有动静了,她不禁问:“上次刺杀的幕后指使之人抓到了么?” “尚未,那些刺客被抓时,便已悉数自尽了。不过幕后指使之人是谁,陛下早已心中有数了。” 叶蓁听谢沉霜这么说,便也没再说什么了。科举舞弊和刺杀姜毓凶手一事,她都帮不上什么忙,叶蓁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谢沉霜来勤思殿讲学时,偷偷给他带些汤水药膳补补。 最开始姜毓看见时,还小声同叶蓁私下抱怨:“小姑姑,我可是你亲侄儿,你怎么能厚此薄彼,连一小碗都不愿意分给我?” 叶蓁哭笑不得:“这药膳是我按照太傅身体调配的,你这么小的年纪补什么补?再说了,你忘了,太傅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姜毓瞬间乖乖闭嘴了,但从那天以后,他也开始偷偷给谢沉霜带吃食以表心意了。 谢沉霜:“……” 后来有一天,宣帝一时兴起,来勤思殿看他们时,正好看见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儿子,分别给谢沉霜带了许多吃食,宣帝才明白,为何谢沉霜明明分身乏术,可为何仍坚持每日要过来授课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这天下学之后,叶蓁因事去找徐映月,却不想在徐映月的殿门口碰见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已过不惑之年,一袭官袍加身,因久居高位的缘故,身上自带一股震慑人的气势,他从徐映月殿中出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并未看见叶蓁。 但叶蓁脚下一顿,想了想,还是同他打了招呼:“舅舅好。”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太后的弟弟,徐映月的父亲,当朝权臣徐相。 徐相这才看见叶蓁,便迅速敛了脸上的神色,慈善冲叶蓁笑笑:“公主好。” 去岁除夕夜宴时,叶蓁与这位舅舅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就觉得虽位高权重,但却生的和善平易近人,可后来与谢沉霜重逢之后,叶蓁隐约猜到,当初刺杀谢沉霜,与这位平易近人的舅舅脱不了关系时,叶蓁再面对徐相时,就多了一分小心翼翼和提防。 而徐相似是浑然不知,他道:“娘娘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叶蓁轻轻颔首,与徐相道别之后,便去见徐映月了。 平常叶蓁过来,徐映月立刻就出来了,可今日宫人却道:“皇后娘娘在更衣,请公主稍等片刻。” 没一会儿,徐映月便出来了,她虽然重新施了粉黛,但眼底的红晕却骗不了人——徐映月哭过了。 “蓁蓁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徐映月拉住叶蓁笑着问。 “这不是许久没见到皇嫂了么?”叶蓁没提刚才在殿门口碰见徐相这一事,她同徐映月说了会儿话,恰好有宫人过来问,“皇后娘娘,参汤已经好了,您是要亲自给陛下送,还是奴婢派人给陛下送过去?” “今日蓁蓁难得来找本宫,这汤你就遣人送过去吧。” 徐映月话音刚落,便被叶蓁接了过去:“正好我也许久没见皇兄了,若皇嫂不介意,我与皇嫂一同过去吧?” 自科举舞弊案刚发生时,宣帝召叶蓁出宫去探望谢沉霜之后,叶蓁就再未见过宣帝了。叶蓁记挂着宣帝的身体,但宣帝最近很忙,连太后宫里都鲜少去了,叶蓁虽心里有些担心,但见不到宣帝也没办法。 今日她与徐映月一同过去时,又听太监说,宣帝在召人议事。 宣帝一忙起来就是这样,徐映月早已习以为常,徐映月道:“既然陛下在忙,那本宫就不进去了,你替本宫将这参汤给陛下送进去,记得让陛下喝。” 徐映月身后的宫人立刻将食盒递上去。 徐映月冲叶蓁歉然道:“蓁蓁,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叶蓁看得出来,没能见到宣帝,徐映月也很失落,所以叶蓁挽住徐映月的胳膊,笑道:“皇兄再忙,也总要歇息片刻的吧,咱们在这里等等,等皇兄歇息时,咱们再进去。” “还能这样?”徐映月的表情有一瞬的呆滞,旋即又道,“这很不妥的。” “哪里不妥了?”叶蓁不明白。 徐映月正要答话时,蓦的听到环佩叮当声,徐映月顿时止了话。 叶蓁循声望去,就见一行宫人抬着一个轿辇朝这边过来,轿辇上坐着一个穿藕荷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姿色平平,但打扮的却十分艳丽。 来人是贺潇的亲姐姐,如今的贵妃贺氏。 贺贵妃下了轿辇,见皇后和叶蓁也在,便过来行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贵妃不必多礼。” 贺贵妃站起来又同叶蓁打了招呼。贺贵妃与贺潇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但两人长得却一点都不像。贺贵妃扶了扶鬓边的金簪,道:“后宫琐事繁多,桩桩件件都要皇后娘娘亲自料理,不如皇后娘娘先回去,臣妾等在这里伺候陛下便好了。” 贺贵妃这话一落,叶蓁便下意识蹙眉。 贺贵妃虽然受宠,但徐映月是皇后,她怎么能这般对徐映月说话呢?叶蓁微微转头看向徐映月,她以为徐映月会发作,却不想徐映月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瞧,陛下要召臣妾进去了。”贺贵妃挑衅看了徐映月一眼,“皇后娘娘若无事,就先回去吧。” 说完,便扶着宫人的手,趾高气昂迎向那出来传话的内监。 “哎,你……” 叶蓁正要说话时,却被徐映月反手握住手腕,徐映月冲叶蓁摇摇头:“我没事,走吧。” 她是皇后,无论何时,都需要端庄得体,且贺贵妃那张脸,是她穷极一生都比不上的。徐映月垂下眼睫,带着叶蓁转身要走时,身后蓦的传来贺贵妃拔高的声音:“什么?你再说一遍!” “陛下召皇后娘娘和公主进去。”那内侍又重复了一遍。 徐映月脚下一顿,眼底滑过一抹惊诧。叶蓁却挽紧她的胳膊,促狭眨了眨眼睛:“皇嫂,你还愣着做什么?皇兄让我们进去呢!” 说着,叶蓁立刻转身,带着徐映月往殿里走,贺贵妃还在殿外纠缠不休:“你确定,陛下召的是她们?” “确定。” “陛下没召本宫?” “没有,所以贵妃娘娘,您看,要不您先回去?” 叶蓁和徐映月已经进殿去了,贺贵妃美眸瞪了徐映月一眼,恨恨转身走了。 叶蓁进去之后,发现所谓的议事,只有宣帝和谢沉霜两个人。 宣帝的气色,比叶蓁上次见的时候好了许多,他看见叶蓁来,便含笑同她道:“蓁蓁今日怎么有空来寻皇兄了?” “不是我没空来寻皇后,而是皇兄您不得空啊!”叶蓁眨了眨眼睛,“皇嫂来了好几次,都见不到人,更别说我了。” 叶蓁有意为徐映月说话,却被徐映月嗔怒瞪了一眼,徐映月将自己做的参汤端给了宣帝:“这是臣妾宫中小厨房炖的,陛下尝尝看。” “才不是小厨房炖的,明明是皇嫂亲自炖的。”叶蓁迅速戳穿徐映月的‘谎言’,然后一把扯住谢沉霜的袖子,同宣帝与徐映月道,“皇兄,我有事找太傅,你把他借我一会儿哈。” 说完,不由分说便将谢沉霜拉出去了。 回宫的日子久了之后,叶蓁性子里的活泼劲儿又冒了出来,再加上谢沉霜如今是叶蓁的太傅,宣帝和徐映月便也没多想,他们两人只无奈笑笑,任叶蓁亲昵拉着谢沉霜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宣帝:他们是师徒情 后来知道真相的宣帝眼泪掉下来。 第45章 逗弄 ◎太傅,你管管她!◎ 科举舞弊一案, 在五月初一那日终于尘埃落定了。 当天早朝时,谢沉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详细奏禀了此事。宣帝看完人证物证之后, 当即下旨将泄题的张茂斩立决,其家产没收, 其族人流放岭南。而参与舞弊的学子, 高中者一律斩首示众, 未能高中者,则剥夺所有功名, 此生不得再参试。 除此之外, 宣帝还宣布,此番会试成绩作废,未曾舞弊的士子择日重考。 这话一出,满庭议论纷纷,有不少朝臣顿时急了。原因无他,张茂可是徐相的得意门生, 宣帝这么做, 与直接打徐相的脸有何区别。 徐相党有人按捺不住要出头为张茂求情,站在首位的徐相却先一步抱着笏板道:“陛下圣明。” 这便是彻底放弃张茂的意思了? 徐相党有人不解, 张茂明明是徐相的门生,徐相怎么能这般就舍弃他了呢?而且当初徐相的意思, 明明是若陛下执意要动张茂,那就要让陛下看重的士子人选,也跟着折大半的。可不知怎么的,前几日徐相突然又改了主意, 竟然不阻拦了。而且今日竟就这般任由宣帝处置张茂了? 徐相党疑惑不解, 但徐相既已表了态, 便说明徐相自有决断,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改口称赞道:“陛下圣明。” “诸位爱卿莫要再说这种话羞煞朕了!若朕当真圣明,何以会出现科举舞弊一案?”宣帝坐在龙椅上,说这话时,目光落在徐相身上。 徐相闻言,抱着笏板跪下道:“张茂是由臣举荐为礼部尚书的,此番他犯下如此大罪,臣难辞其咎,臣请陛下严惩。” 有徐相党立刻跳出来,为徐相开脱,“张茂是由您举荐为礼部尚书不假,可此番科举舞弊是他一人所为,与您并无干系的。” “是啊是啊!当初张茂也是一身请正,谁能想到,继任礼部尚书之后,他竟会这般贪婪成性。” “况且陛下常说要唯才是用,丞相大人看中了徐相的才能,才会为其举荐。如今他没能守住本心犯了大错,若陛下要一并牵连丞相大人,那日后谁还敢再举荐嘛?” “就是就是。” “李大人此言差矣!”一身紫袍的谢沉霜立在那里,眉眼冷然看向说话之人,“陛下求贤若渴,希望我等举荐之人,是有真才实学之辈,若不加以束缚,只怕陛下想的任人唯贤,最后会变成任人唯亲了。” “谢大人,你这话就不对了……”徐相党顿时转过头,又开始与谢沉霜据理力争。 宣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台阶下的吵嚷,谢沉霜眉眼淡然,即便是被群起攻之,他依旧能有理有据反驳回去,而徐相对他党羽的言论不置一词,只抱着笏板静默跪着。 宣帝眼底滑过一抹深色,旋即出声道:“够了!” 这一声中气不足,但因说话的人是宣帝,原本吵嚷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宣帝从龙椅上起身,亲自下来扶徐相:“丞相言重了,张茂是张茂,你是你,张茂虽是由你举荐任了礼部尚书一职,但你也是想为朕分忧,且科举舞弊一事也与你无关,不必这般,快起来吧。” 徐相却执意不起:“科举舞弊一事,虽与臣无关,但张茂是由臣举荐的,此番他既犯了错,臣该负连带之责,请陛下惩处。” 最后宣帝拗不过徐相,只得将他罚俸三月,小小惩戒一番便将此事掀过去了。 自从那日在徐映月殿外看见徐相时,叶蓁就隐约察觉到,科举舞弊一事应当快有结果了。果不其然,这日谢沉霜姗姗来迟时,就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叶蓁双眼亮晶晶的问:“那周大哥这就可以出狱了?” 谢沉霜颔首。 叶蓁很为他们开心:“太好了,周大哥洗脱冤屈之后,周伯母的身子,估计就能慢慢好起来了。” 说完之后,见谢沉霜眸色沉沉望着自己,叶蓁顿时便又解释:“我应当没同你说过吧,上次我去探望你的时候,路上遇见了周伯母。周伯母因为周大哥入狱的事受了刺激,神志有些紊乱,如今周大哥既然被洗清冤屈了,那周伯母的身体估计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谢沉霜轻轻嗯了声,将从叶家带来的医书递给叶蓁,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回头,我请叶院判再为周夫人瞧瞧吧。”这样,叶蓁也不必日日记挂周母的病情了。 “好啊!”叶蓁也没多想,她只当谢沉霜在查案过程中发现了周允的才华,便笑着同谢沉霜道,“周大哥与周伯母相依为命,若叶院判将周伯母医治好了,那周大哥以后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为你和皇兄分忧解难了。” 经过科举舞弊一事,叶蓁算是看出来了。宣帝虽贵为皇帝,但手上能为他所用之人不多,若周允入仕了,宣帝和谢沉霜也都能轻松一些。 而好巧不巧的是,当天下学回到撷芳殿时,叶蓁收到了一张帖子。 是祁明乐生辰宴的帖子。 如今已是五月了,这个月叶蓁有一次出宫的机会,但叶蓁想留着这次的机会做更重要的事。如今既得了祁明乐生辰宴的帖子,便意味着,叶蓁多了一次可以出宫的机会了。 叶蓁当即拿着帖子,欢欢喜喜去找太后,将帖子给太后看,然后小心翼翼问:“母后,祁小姐后日过生辰,她邀请了我,我后日能出宫为她贺生辰么?” 太后接过帖子,垂眸扫了一眼,并未立刻给叶蓁答复。 恰好徐映月也在,徐映月同叶蓁交好,又见叶蓁十分想去,便也跟着道:“我记得,在行宫别苑时,你就与祁小姐十分要好的。” “是呀,明乐是我在上京唯一的朋友了。”说这话时,叶蓁可怜巴巴看向太后。 太后还有些犹豫,徐映月见状,看了一眼独自坐在角落里,自顾自焚香的姜曦歌,突然想起来:“我记得,曦歌你似乎也收到祁小姐的帖子了?” 姜曦歌拿着香匙的手一顿,旋即淡淡应了声是。 不过她与祁明乐关系很淡,祁明乐给她发帖子,不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给叶蓁发的时候,顺带发给她的。但不论哪一种姜曦歌都不打算去,可今日徐映月说起此事,太后与叶蓁也在,姜曦歌便没说后半句。 “母后,我跟皇姐可以去么?”叶蓁看着太后。 叶蓁流落民间十五载,在上京并无手帕之交,如今既得了个好友,太后也不忍扫她的兴,便道:“去吧,跟你皇姐一起。” “好,多谢母后。”叶蓁顿时欢喜笑开,姜曦歌侧头朝这边看了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三日去勤思殿进学时,叶蓁便将给祁明乐的生辰礼也带上了,谢沉霜看见时,顺嘴问了一句,叶蓁便说了祁明乐生辰一事。 谢沉霜神色微顿了下,但没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姜毓探头过来,满脸艳羡道:“小姑姑,你又要出宫玩儿啊?” “是的呢!羡慕不?”叶蓁故意逗姜毓。 姜毓转头,气鼓鼓道:“不羡慕!”才怪。 可经过上次遇袭一事,姜毓知道,自己跟叶蓁不一样,叶蓁可以随意出宫,而他不行,所以知道羡慕没用,姜毓便默默开始看书了。 叶蓁见状,便梨涡带笑哄他:“好了,不要生气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宫外的点心。” “不要!”姜毓一脸傲娇。 叶蓁继续道:“那我给你带民间的小玩意儿?” “不要。”姜毓再一次冷酷无情拒绝了叶蓁。 叶蓁啧了声,当即不客气在姜毓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挑剔?” 姜毓瞬间炸了:“不要揉我的脑袋,会长不高的!还有,我不是小孩了,我现在已经七岁了!!!” 姜毓如今只有七岁,若生在寻常人家里,此时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但他生在帝王家,又是宣帝的独子,自开蒙后,姜毓便知道,他与普通的孩子不同,所以秉文兼武样样都不敢落下。因而小小年纪,性子便愈发老成起来。 整个宫里,也只有叶蓁会把他当小孩子,常常会故意逗他。 叶蓁故意哦了声,笑嘻嘻道:“我都忘了,我们小毓儿前段时间过了生辰,如今已经是七岁的大孩子了呢!” 叶蓁眼里的促狭太明显了,姜毓被逗的脸都红了,可偏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转头去向谢沉霜求救:“太傅,你看看小姑姑,她、她……” 叶蓁探身过来:“我怎么了?” 姜毓呲溜一下躲到谢沉霜身后,探出一张绯红的小脸,脸上又羞又气。 叶蓁笑眯眯看着他,结果姜毓憋了老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揪住谢沉霜的衣角,告状道:“太傅,你管管她!” 叶蓁没想到姜毓会这么说,她愣了愣,旋即笑的更欢乐了。 姜毓又求救看向谢沉霜。 谢沉霜勾了勾唇角,望着趴在桌上笑的直不起腰的叶蓁,眼底一片温柔,然后一本正经道:“管不了。” 姜毓:“……” 这学堂他是待不下去了! 因为叶蓁的逗弄,谢沉霜刚说了声:“今日便讲到这里,散课”,姜毓便站起来,匆匆向谢沉霜行了个师礼,然后就跑了,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他一样。 而罪魁祸首的叶蓁却浑然不觉,她只小声道:“这才对嘛,明明是个小孩子,每天绷着脸装大人多辛苦啊!” 谢沉霜听到这话看过来,眸底涌起一抹复杂的情绪。 叶蓁看不明白,只当谢沉霜是怕自己教坏姜毓,便道:“人不能绷的太紧了,偶尔也该让他放松一下。你放心,你与皇兄要教他什么,我不阻拦,只是毓儿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天天装大人会累的,我就偶尔逗逗他,让他该有这个年纪的活泼就好了,不会太过的。” “好。”谢沉霜眼睫轻垂,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艳羡。 早课结束后,他们一同沿着朱红色的宫墙往外走,叶蓁问:“科举舞弊案不是已经结了么?我怎么看你好像还很忙的样子?” 这两日,谢沉霜闲暇时都在提笔写什么。谢沉霜抬手揉了揉眉心,偏头解释:“自陛下处罚张茂之后,徐相已连续两日称病未上朝了,朝中琐事便多了些,不过无妨,我能应付的来。” 姜曦歌过来时,正好看见谢沉霜在同叶蓁说话。在看见谢沉霜看向叶蓁的眼神时,姜曦歌脚下猛地一顿。 谢沉霜是宣帝的伴读,她与谢沉霜自幼就相识,是以姜曦歌比任何人都知道,谢沉霜这人表面上看着温润如玉,可实则与谁都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可今日,谢沉霜看向叶蓁的眼神…… “皇姐。”叶蓁看见了姜曦歌,立刻叫了她一声。 姜曦歌回过神来,不动声色敛了思绪,然后神色淡淡朝他们这边过来,叶蓁飞快同谢沉霜解释:“明乐也请了皇姐。” 之前叶蓁出宫都是蹭谢沉霜的马车,今日姜曦歌也去祁家,她便同姜曦歌坐在一起,而谢沉霜今日也难得没坐马车,而是骑马与她们一道走。 出宫后,走到谢祁两府的分岔路时,叶蓁掀开帘子,准备同谢沉霜道别时,却不想正好撞进了谢沉霜的眼里,谢沉霜温润一笑:“我也去祁家。” “哦,好。”叶蓁闻言便放下帘子,一扭头见姜曦歌看着她,叶蓁便解释道,“太傅说他也去祁家。” 姜曦歌什么都没说,只是淡淡移开视线。 叶蓁一行人到祁家时,祁明乐听到消息,带着一群人呼啦来府门口接他们。 贺潇与周允亦赫然在列。 作者有话说: 三个男人一台戏 第46章 情敌(一更) ◎谢大人曾去过春水村?◎ 今日是祁明乐的生辰, 祁家上下热闹一片,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众人面上言笑晏晏, 但心里却是各有千秋。 贺潇看见叶蓁来很开心,可看见叶蓁身侧的谢沉霜时, 贺潇顿时一脸牙疼的表情, 他偷偷对祁明乐抱怨道:“你怎么还请了谢沉霜啊!” 祁明乐并未请谢沉霜, 但来者是客,谢沉霜来都来了, 她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是以听到贺潇的话,祁明乐直接没好气道:“我就请了怎么着?你要是不想待,那你自便吧。” 说完,祁明乐直接带着叶蓁进府了。 贺潇顿时气的嘴歪,正要骂祁明乐过河拆桥时,身后传来谢沉霜的声音:“贺小侯爷。” 谢沉霜的声音温温润润的, 但贺潇却骤然面皮一紧, 他强笑着回头,同谢沉霜打了声招呼, 然后就撒丫子进府了。 众人陆续都进去了,站在最角落里的周允, 望着叶蓁远去的背影,眼底滑过一抹黯然。 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别半载再见时,叶蓁竟成了公主。 旋即等周允再抬眸时, 发现府门外, 除了他, 就只剩下谢沉霜了。有侍从骑马过来给谢沉霜送东西,待谢沉霜拿了东西要进府时,周允才走过去,冲着谢沉霜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大人还周某一个清白。” “客气了,我既负责调查此事,自是会将舞弊者折绳之以法,还无辜者清白。”谢沉霜冲周允轻轻颔首,继而往府里进。 从第一次在大理寺监牢中见面时,周允就察觉到了谢沉霜的冷淡。但后来的几次审问中,谢沉霜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周允便也没多想。可前日出狱后周允才得知,谢沉霜竟然还请了太医来帮他母亲瞧病。 “多谢大人为家母请医问药,此等大恩在下无以回报,他日大人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还请大人知会一声。”说完,他拱手冲谢沉霜深深作了个揖,态度诚恳而又坚定。 谢沉霜看过周允会试的卷子,凭心而论,周允的文章用笔锋利言之有物,不同于其他学子的套话,周允写的东西,具有很强的实用性。且大理寺的严刑逼供,也没能让他折了一身的傲骨。这样的人,日后入仕必然是可造之材。 谢沉霜便停下脚步,笑着同他解释:“你谢错人了,此事是公主让我帮忙办的。” “公主?”周允抬眸,眼底带着几分惊喜。 但这惊喜,下一刻就被谢沉霜的话,毫不留情打散了。谢沉霜站在祁家府门前,笑容温润道:“不错,公主说,周夫人与四婶是金兰姐妹,你又是四婶的干儿子,她自幼得四婶照顾,如今四婶的亲眷有难,她自是要帮衬一二的。” 周允神色瞬间变得黯然起来。 在谢沉霜说,这一切都是叶蓁授意时,他心底甚至生过一种期盼,叶蓁对他也是有几分情谊的,所以才会帮衬他。可谢沉霜短短几句话,就将他这个念头打了个稀碎,叶蓁是因四婶才帮他的。 不过这也符合叶蓁的性格。 她还是不喜欢他啊。周允立在那里,神色难掩失落。 谢沉霜看见了,但并未说什么,只道:“进去吧。” “谢大人!”周允再一次叫住他。 谢沉霜转身回眸,一身白衣胜雪,丰神俊朗立在府门前,整个人仿若谪仙。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周允想起半年前,周母养病期间,他在春水村听到的流言,有人说叶蓁曾捡到过一个受伤的神仙公子,那神仙公子以嫁娶之言,勾的叶蓁好医好药养着他,可最后他伤好之后,转头便将叶蓁抛下独自走了。 而谢沉霜提到四婶时,又是一副极为熟稔的模样,这不禁让周允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周允试探问了一句:“谢大人曾去过春水村?” 谢沉霜没想到,周允竟然会直接问他,不过此举正中他心:“去过。” “那去岁——” 谢沉霜知道周允要问什么,话既已说到此处,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谢沉霜直接道:“去岁我外出办事遇袭被她所救,曾在春水村养了三个月的伤。” 叶蓁同祁明乐先进府了,祁明乐跟叶蓁一样,她也是去岁回的京。因她性格与上京这些温柔娴雅的贵女们不同,所以在这偌大的上京,祁明乐也没什么至交好友,因而今日生辰宴请的人叶蓁都认识,只除了一个穿着软翠色纱衣的男子除外。 “他是谁?”叶蓁悄悄问祁明乐,“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 祁明乐脸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贺潇已凑过来,觑着祁明乐,小声促狭道:“公主是想知道他的身份呢?还是想知道他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叶蓁一脸不解。 “贺潇!”祁明乐气的瞪眼,当即抬手就要捶贺潇。 若搁在平常,贺潇这会儿早就抱头乱窜了,可今日他却是有恃无恐站着不动,只冲祁明乐幽幽道:“卫兄喜欢文静温柔的姑娘。” 祁明乐抬起的手瞬间顿住了。 叶蓁恍然,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为何她觉得这男子眼熟了——当初在行宫的校场上,这男子与祁明照站在一起,那时祁明乐的目光一直往那边看,叶蓁当时以为祁明乐是在看祁明照,如今才明白祁明乐看的,恐怕是眼前这位了。 祁明乐面上神色不变,但脚上毫不客气往贺潇腿上踹了一脚,压低声咬牙切齿骂了句:“滚!” 他们这厢正闹着时,谢沉霜和周允一前一后从垂花门外进来了。 谢沉霜神色如常,而他身后的周允,眼脸低垂,表情有些怪异。见叶蓁的目光落在周允身上,祁明乐一脸过来人的架势,将叶蓁搂到身边,小声道:“你且略等等,等会儿我寻个机会,让你们去小花园见一面。” 叶蓁:“……” 不过她与周允之间,确实需要见一面,叶蓁只得哭笑不得应了祁明乐的好意。 开宴没一会儿,祁明乐便寻了借口带叶蓁出去了,之后她又命侍女去请周允过来。 第47章 偷听(二更) ◎机会来了。◎ 周允过来时, 就见叶蓁站在一棵榴树下,正在仰头看缀在叶间的火红榴花。 似是听见了脚步声,叶蓁回头见是他, 便笑着叫了声:“周大哥。” 周允面带迟疑,一时不知道该叫叶蓁叶姑娘, 还是该称她一声公主。 “在宫外没有公主, 只有叶蓁。”叶蓁看出了周允的迟疑, 便抢先说了。顿了顿,她又眉眼歉然道, “周大哥, 抱歉啊,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那次琼林宴上,他们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叶蓁就算想说也没机会,周允没怪她,只是有些惊诧罢了。 “没事的, 在我入狱这段时间, 多谢你照拂家母了。”说完,周允郑重向叶蓁行了个拱手礼以表谢意。 叶蓁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角:“周大哥你别这么说,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你入狱这段时间, 伯母都是明乐帮忙照顾的。” “是祁姑娘照顾的不假,但也是因你的缘故,祁姑娘才帮忙照顾的。”周允坚持要行完这一礼。 叶蓁知道周允的脾气,只得受了这一礼。之后两人闲聊几句后, 叶蓁正打算要去席上时, 就见周允望着她,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叶蓁不禁问:“怎么了?” 周允这人向来坦荡,平素从不爱打听人隐私,可这件事,若不出问出口,他心里始终意难平。所以顿了须臾之后,周允问:“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谢大人,对么?” 叶蓁眼皮猛地一跳,惊愕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她明明藏的很好的。 叶蓁垂下眼睫,无措揪了揪衣摆。 周允听到这话,眉眼里闪过一抹深深的自卑。 当初在春水村求娶叶蓁时,知道叶蓁心里有人,周允曾对那人的好奇大过了提防。因为他看得出来,叶蓁清晰的知道,他们两人无法在一起。所以他才会表明自己的态度,亦给叶蓁一段考虑的时间。 可周允怎么都没想到,叶蓁中意的人是谢沉霜,那样耀眼夺目的男子,是周允一生都望尘不及的。可这个耀眼夺目的男子,曾抛弃过叶蓁一次。 “我猜的。”周允答完,顿了须臾后,又鼓起勇气问,“你当真要原谅他么?” “什么?”叶蓁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允话中的意思。 “他曾因身份地位抛弃过你。” 从前,他们一个是乡村医女,一个是世家子弟,两人之间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皆不匹配。可现在不一样了,叶蓁成了公主,他们之间身份地位的隔阂便彻底消散了。但看叶蓁眼下的模样,周允不觉得,叶蓁会不计前嫌与谢沉霜再在一起。 叶蓁愣了愣,才意识到周允应该是误会了,她道:“周大哥,我不知道你曾听说过什么流言,但我与他之间,不是他对不起我,而是我对不起他。” “你对不起他?”周允看着叶蓁,明显不信。 “嗯,是我对不起他。”叶蓁长睫倾敛,声音低低的,“当初他本要依诺娶我的,但在临走前,反悔的人是我。” 周允被惊了一跳,他万万没想到,叶蓁与谢沉霜之间反悔的人竟然是叶蓁。但这种事,叶蓁没必要骗他,周允怔怔问:“为什么?你明明……”你明明很喜欢他,不是么? “因为那时候,我们之间隔着家世身份。” 周允彻底怔住,看见叶蓁这样,他顿时想到了一句话——天意弄人。 “周大哥,你能不能替我保守住这个秘密,拜托了。” 周允抬眸,就对上了叶蓁一双祈求的眼。 周允至今还记得,初见那日他回头,就见明艳娇俏的叶蓁,背着一篓子花,腰肢纤纤立在秋阳里。看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欢喜。 可在看清是他时,她长睫倾覆,眼里的欢喜一瞬湮灭,只剩下落寞。 如今她又这般祈求望着他,周允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酸涩点头,沙哑道:“好。” “咯吱——” 葳蕤花木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谁?”叶蓁猛地回头。 “喵呜~”花丛里传来一声猫叫。 叶蓁这才松了口气,周允见状,便提出了让叶蓁先走。这里毕竟是祁家的小花园,若被人撞见他们在这里,于叶蓁名声不好。 叶蓁道:“这里的榴花开的正盛,我给明乐摘几朵,周大哥你先过去吧。” 周允点点头,便先过去了。 待周允彻底离开后,叶蓁拎着裙子,径自往刚才猫叫的地方走过去。 贺潇蹲的腿都麻了,拼命想往花丛里挤时,身后突然传来叶蓁的声音:“别躲了,出来吧。” 贺潇被吓的一个哆嗦,脚下一个打滑,整个人直直扑进了蔷薇花里,顿时被花刺扎的嗷嗷叫。叶蓁也被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样?” 贺潇一扭头,脸上被花刺划了好几道痕迹,看见叶蓁,贺潇一面疼的直嘶嘶倒吸凉气,一面道:“公主怎么过来了?” “我从小养猫,真猫叫和假猫叫我还能分不出来?倒是你,好端端的躲在这儿干什么?” 贺潇和请祁明乐太熟了,祁明乐一个眼神,贺潇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所以在周允离席后,贺潇就偷偷跟了过来,却不想竟然听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如今既被叶蓁当场捉住了,贺潇眼里先是闪过一抹尴尬,旋即便扶着树站起来,同叶蓁道:“公主,偷听这件事是我不对,但你同谢沉霜,你们……” 贺潇怎么都没想到,叶蓁没回宫之前,竟然就与谢沉霜相识了,且两人之间竟然还有这么一段情。 叶蓁看见贺潇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她正要解释时,贺潇先一步小声道:“公主,你刚回宫,想必不知道,本朝驸马不得为官。” 叶蓁听到这话,有一瞬的慌神,旋即她睫毛倾覆,遮住眼底的苦涩,继而轻声道,“你多虑了,我们不会在一起。” “嗯?!”贺潇不理解,“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不在一起?” 叶蓁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她只道:“小侯爷,今日之事,可否请你保密?” 今日是贺潇认识叶蓁这么久,叶蓁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贺潇当即便想答应,但话到嘴边时,贺潇突然又改主意了:“公主,我贺潇只为朋友保守秘密。” 叶蓁如何听不出贺潇话里的弦外之因,她不答反问:“小侯爷觉得我们不是朋友?” “自然是朋友。”贺潇立刻接话,生怕叶蓁反悔似的,又急急补充道,“既是朋友,那你以后就不准躲着我了。” “好。”叶蓁应了。 他们不能离席太久,说完之后,叶蓁便先行离开了,贺潇站在花丛旁,顿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小剧场: 偷听完的贺潇摩拳擦掌:老子的机会终于来了。 作者:你多虑了,你们不会在一起。 ps:说点题外话,蓁蓁和霜霜目前的现状,属于不破不立,一旦他们破了之后,所有的艰难险阻就会一起面对,所以就把这个驸马不能当官的点放在前面了(这个点还有一个原因,后面后会交代的),反正就很快了。 第48章 心思 ◎你让我再想想。◎ 虽然叶蓁与周允间隔着离席入席, 但还是被人察觉到了。 姜曦歌坐在花树下,无聊摇着手中的团扇,见叶蓁从垂花门旁进来时, 她掀开眼脸,并未看叶蓁, 而是将目光落在与人说话的谢沉霜身上。 旁人不知, 但姜曦歌却看的分明, 刚才叶蓁与周允先后离席时,谢沉霜也欲起身离开的, 但恰好卫恕来找他询问事, 谢沉霜才被绊住脱不开身。 而叶蓁甫一踏进院中,原本正在与卫恕说话的谢沉霜似是有所察觉,他立刻扭头看了叶蓁一眼。 姜曦歌眉眼闪过一抹深色,盯着谢沉霜沉默不语。而姜曦歌殊不知,自己此举全落在了祁明照眼中。祁明照放在身侧的手倏忽握成拳。 姜曦歌的眼里永远只有谢沉霜,她永远看不见他。 进来的叶蓁眉眼低垂, 并未注意到水榭里众人的神色, 倒是大大咧咧的祁明乐看见叶蓁后,立刻跑过来压低声音八卦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跟周大哥没什么的, ”叶蓁知道祁明乐误会了,便将她与周允之间的过往同祁明乐说了。 “哦, 我还以为你们俩……”但说到一半,祁明乐又意识到不对,她盯着叶蓁小声道,“既然你们之间没什么, 那为什么你去见过周允之后, 突然就不开心了呢?” 叶蓁没想到祁明乐竟然会这么敏锐, 她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之后,便又将话题转移到了那位卫公子身上。 “是啊,我喜欢他。” 看着祁明乐红着脸,但却语气坦荡的模样,叶蓁眼底不由滑过一抹艳羡,她没有祁明乐这样的勇气。顿了须臾,叶蓁又问:“那卫公子知道么? “知道,我同他表过心意的。” 叶蓁黑溜溜的眼睛瞬间撑圆,祁明乐看见叶蓁这样顿时笑了,她问叶蓁:“公主也觉得我不知羞么?” “没有。”顿了顿,叶蓁又认真补了句,“我很佩服你。”喜欢一个人能坦坦荡荡告诉他。 这下轮到祁明乐震惊了。她那些堂姊妹们知晓此事后,都在私底下笑话过她,说她不矜持不知羞,而叶蓁是唯一一个说很佩服她的人。 祁明乐激动挽住叶蓁的胳膊,试探问:“公主,你是不是也有喜欢的人了?” 叶蓁下意识想说没有,但想到祁明乐先前的坦荡,否认的话到唇边时,她却点头承认了。 “是谁啊!”祁明乐立刻凑过来,想要打听个详细,叶蓁却不肯再说了,她只道,“我们不会在一起,你别问了。” 从贺潇口中得知,本朝驸马不能为官后,叶蓁更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谢沉霜,她不想给谢沉霜带来麻烦。 祁明乐却是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但无论祁明乐怎么问,叶蓁都不肯说原因,最后祁明乐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你同他表明心迹了没有?” 叶蓁摇头,可他虽未表明,但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三个月里,谢沉霜应该能感觉到她心意的。 “你不同他表明心迹,怎么就能武断觉得,你们不会在一起呢?万一他也喜欢你呢?” 叶蓁不说话了。 她跟谢沉霜之间有很多问题,不是一句表明心迹就能说清楚的。 而祁明乐为了鼓励叶蓁,不惜以自己举例:“你看看我,我喜欢卫恕,我就去向他表了心迹,虽然他拒绝了我。” 叶蓁:“……” “但那又如何?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他拒绝我是他的事。人生就短短几十年,既然喜欢一个人,那便该坦坦荡荡告诉他这份喜欢,这样有朝一日再回想起来,也不会觉得遗憾。”祁明乐一身黛蓝纱裙立在日光里,眉眼里全是潇洒爽朗。 “那你们现在……”叶蓁话说到一半,又蓦的停下了。 祁明乐一眼就看出叶蓁想问什么了,她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啊!他不喜欢我,那我就努力让他喜欢我呗。” 叶蓁彻底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他不喜欢我,那我就努力让他喜欢他呗。 “所以啊,若你喜欢他,那你就去向他表明心迹呀,万一他也喜欢你,那你就得偿所愿了。退一万步来说,他要是不喜欢你,那你就努力让他喜欢你呗。”祁明乐撺掇叶蓁。 叶蓁抬眸看向谢沉霜。 有那么一瞬间,叶蓁是真的被祁明乐鼓励到了,但这个念头很快又被打消了。 “你让我再想想。”今天发生太多的事了,叶蓁觉得,她需要静一静,然后好好捋一捋。 祁明乐见状有些失望,不过刚才她看的分明,自己撺掇叶蓁表明心迹时,叶蓁抬眸看的人是谢沉霜。 所以叶蓁喜欢的是谢沉霜?!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祁明乐心里猛地一颤:天爷啊!这简直是惊天密辛啊! 没一会儿,贺潇摇着折扇,像只花孔雀一样过来了。祁明乐瞄了贺潇一眼,不禁道:“贺二,你去我家花园里打滚啦?” 随口说完之后,祁明乐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叶蓁和周允在小花园见面一事是她安排的,而贺潇竟然也去小花园,祁明乐可不觉得这是巧合。 果不其然,在对上自己的眼神时,贺潇眼底先是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又故作强硬瞪过来:“你家种这么多蔷薇做什么?哎呦,扎死小爷了。” 眼下大家都在,祁明乐也不好直接揪住贺潇逼问,只得暂时将此事按下去了。 鉴于来的人都相互认识,祁明乐也没搞什么男女大防,直接在自己小院里摆了一桌席面,来的人全都共坐一桌。 “来来来,这是我爹从栎棠关带回来的酒,就剩这最后两坛了,我央求好久我爹才给我的,你们尝尝看与上京的酒比如何。”有小厮抱着一坛子酒过来,祁明乐接过将酒封拍开后,一股浓郁馥雅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 贺潇第一个称赞:“好酒。” “不好我能给你们喝?”祁明乐扔了个白眼给贺潇,亲自给来的男客们倒了酒,而后又冲叶蓁与姜曦歌道,“这酒太烈了,两位公主喝果子酒吧。” 姜曦歌冷淡应了。 这是叶蓁来上京后第一次喝酒。上京的果子酒色如琥珀,喝起来也甜丝丝的。 如今时值五月,天慢慢热了,这果子酒又是被冰镇过的,喝起来冰冰凉凉的,十分舒爽。叶蓁喝完第三盅,祁明乐正要继续给再她斟时,坐在另外一侧的谢沉霜出声提醒:“公主,这果子酒入口甘甜,但却极易醉人。” 叶蓁一顿,抬起朦胧的眼看向谢沉霜。 祁明乐先一步埋怨道:“哎呀,谢大人,这都出宫了,你就别管着公主了。这果子酒我一个人都能喝三壶的,没事,来,公主,我给你满上。” 虽然知道叶蓁酒量不佳,但祁明乐今日过生辰,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沉霜也不好再阻拦,是以这顿酒喝的是宾主尽欢。 等到掌灯时分,贺潇已是面色赤红,瘫坐在地上,抱着一个圆凳像抱着珍宝一般,不住嘿嘿傻笑:“我的机会来了!” 而其他人虽然还好好坐着,但面上皆有了醉意,祁明照强打起精神,吩咐小厮将瘫在地上的贺潇与趴在桌上的卫恕扶下去休息,又转头看向谢沉霜与周允。 周允坐的笔直,丝毫看不出喝醉的模样,但他正在一本正经的背《论语》。而谢沉霜则坐在桌边,正单手在揉眉心。 因为姜曦歌的缘故,祁明照对谢沉霜有敌意。可今日谢沉霜登门来为祁明乐贺生辰,祁明照身为东道主也不好为难人家,是以祁明照语气生硬道:“两位可要去厢房歇息?” “不必。”周允站起来,神色自若,结果只走了一步,整个人便倒地睡着了,祁明照扶住他,又扭头去看谢沉霜。 “多谢祁公子的好意,谢某没事。” 祁明照闻言,便直接将周允扶走了,谢沉霜侧头去看叶蓁。 叶蓁小脸绯红,眼神迷离,此刻正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起身想要走,结果只迈开了一步,整个人便直直朝地上栽去。 “小心!”谢沉霜眼疾手快,一把将叶蓁捞进怀中。 叶蓁的鼻尖撞上了谢沉霜的胸膛,她皱眉呼痛的同时,醉眼朦胧抬眸。 就看见了谢沉霜那张关切清隽的脸。 叶蓁顿时心安了,她喃喃叫了声“霜霜”后,亲昵用脑袋蹭了蹭谢沉霜,然后瞬间卸了力道,将所有重量压在谢沉霜身上。 众人都醉了,祁明照安排小厮去送他们歇息了,偌大的花厅顿时安静下来。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自己怀中,谢沉霜眼神一瞬间温软下来,他抬手正要拢住叶蓁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道脆响。 谢沉霜手一顿,刚转过头就见姜曦歌面色冷淡走过来,一把将叶蓁拉到自己身侧。 谢沉霜动了动唇角,还没来得及说话,祁明照已步履匆匆从外面进来。 姜曦歌没理谢沉霜,只转头冲祁明照道:“让人将撷芳殿的人叫进来。” 今日随叶蓁出宫的是兰栎与折枝,她们俩进来后,一左一右将醉酒的叶蓁扶上了马车。 祁明照一路将他们送至府门口,目送着姜曦歌一行人离开。 叶蓁喝醉了,原本兰栎她们将她放在榻上,但叶蓁似是嫌弃榻不舒服,姜曦歌刚坐上来,她就径自将头枕到了姜曦歌的腿上。 姜曦歌不习惯这种亲密的姿势,直接伸手将叶蓁的脑袋推下去。但喝醉的叶蓁很粘人,她前脚将她推下去,后脚她立刻又蹭了过来。甚至姜曦歌换个位置坐都没用。 要不是平日她们两人并不亲近,姜曦歌都要怀疑叶蓁在装醉了。最后姜曦歌实在没法子了,只得认命让叶蓁枕了,可谁曾想,叶蓁枕在她腿上,嘴里还嘟囔着热。 姜曦歌不悦蹙了蹙眉,但还是将手中的团扇摇动起来,而枕在她腿上的叶蓁,这才安然睡了过去。 谢沉霜骑马一路跟在马车旁,眼看着要走到岔路时,帘子被从里面撩开,露出了姜曦歌那张眉眼冷然的脸。 姜曦歌道:“停一下,你们都离远些,我有话要同谢大人说。” 随行的宫人立刻称是离的远了些。 谢沉霜是宣帝的伴读,姜曦歌与他也算是从小就认识,所以姜曦歌也没同谢沉霜拐弯抹角,待宫人离的远了些之后,姜曦歌直接开门见山道:“她刚回宫半载,不知本朝律法,但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兄和母后绝不可能允许你们在一起。所以不管你对她有什么心思,我劝你都趁早打消掉,莫要伤人伤己。” 说完之后,姜曦歌放下帘子,隔断了谢沉霜的视线之后,神色一瞬变的厌弃起来。 不过姜曦歌厌弃的不是旁人,而是她自己。 因为当初她对谢沉霜动心时,太后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太后很宠姜曦歌,可在看出姜曦歌喜欢谢沉霜时,太后便板着脸,语气严肃同姜曦歌道:“曦歌,你是公主,母后可以将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儿给你做驸马,但谢沉霜不行。谢沉霜是毓儿的太傅,他还得辅佐你皇兄。” 姜曦歌在太后膝下长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太后了。还有宣帝那边,宣帝登基后,一直处处受徐相掣肘,他身边可用之人不多,别说是谢沉霜,就算是朝臣和士子也不会在她驸马的人选里,所以宣帝和太后绝对不可能答应让谢沉霜尚公主。 姜曦歌垂眸,扫了一眼枕在她膝头睡的正香的叶蓁,然后伸手将她推回榻上睡。 叶蓁嘟囔着说了句什么,自顾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又睡着了。姜曦歌盯着叶蓁的后背看了片刻,扭头冷淡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随你们。” 马车辚辚驶远了,谢沉霜独自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往谢家走。 街上灯火璀璨,晚风拂动间,隐约带着热意。谢沉霜走回府时身上的酒气已散了大半,他刚回书房落座,便有下人来禀:“公子,二公子派去云州的人回来了,可要我们路上阻拦?” 去岁谢沉霜为了娶叶蓁忤逆长辈一事,虽然瞒的很严实,但还是被谢灵岚知晓了。去岁谢灵岚就曾查过一次,但当时被谢沉霜的人给半路拦了。所以这次谢灵岚再有动作,这人才会来禀报谢沉霜。 谢沉霜沉吟片刻,道:“不必阻拦。” 谢灵岚既然想查,那就让他查好了。下人领命要去时,又被谢沉霜叫住:“派人盯紧贺潇与周允,若发现与公主有关的事,即可报给我。” 谢沉霜试探过叶蓁,发现叶蓁对周允并无男女之情,但奇怪的是,今日叶蓁见过周允之后,神情明显不对。而今日周允离席后贺潇叶跟着离开了,以谢沉霜对贺潇的了解,十有八/九贺潇今日偷听到了什么。 有些事,他从叶蓁这里寻不到答案,或许周允与贺潇能为他解惑。 第49章 生辰 ◎“去了小姑姑你就知道了。”◎ 转眼又是一年端午, 宫里的端午比春水村排场多了,但却不如春水村的热闹。 叶蓁到筵席上时,姜毓眼尖看见她, 立刻走过来,神色别扭问:“小姑姑, 你前日出宫前, 说要从宫外给我带东西来着。” 叶蓁:“……” 一看叶蓁的表情, 姜毓就知道叶蓁没带,姜毓顿时扭过头, 小声道:“哼!骗子!” “那日是事出有因, 过几日我还要出宫,到时候我一定帮你带,成不成?”叶蓁弯下腰好声哄着姜毓,那天她喝醉了,连怎么回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说给姜毓带东西这事了。 “你还要出宫?”姜毓一脸不可置信看着叶蓁, “你这么频繁出宫, 就不怕皇祖母发现么?” “我——”叶蓁正要说话时,身后传来谢沉霜温润的声音, “两位殿下端午安康。” 叶蓁和姜毓这才止住话头,齐齐转头, 冲谢沉霜道:“太傅端午安康。” 谢沉霜将两个盒子分别递给他们,含笑道:“时值端午,我从宫外带了些小玩意儿,给两位殿下解解闷吧。” 叶蓁与姜毓分别接过打开。 姜毓率先打开盒子, 看见里面的东西时, 立刻开心道:“多谢太傅。” 往年逢年过节时, 谢沉霜也会送姜毓东西,但基本都是孤本文集之类的,但这次他却送了姜毓一盒草编的五毒。编五毒的人手很巧,将五毒编的栩栩如生,姜毓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所以很是开心。 看完自己的之后,姜毓又探头来看叶蓁的:“小姑姑,你的是什么?” 叶蓁将盒子打开后,有一瞬的惊诧,而姜毓则有些失望:“怎么是粽子啊!” 今日是端午节,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粽子了。但这到底是谢沉霜的一片心意,姜毓便立刻又改口道:“太傅既专程送小姑姑你粽子,便说明这粽子有特别之处,小姑姑你尝尝看。” 叶蓁点点头,剥开粽子尝了一口,眼睛瞬间亮了:“是甜的。” 上京的吃食与春水村的有所不同,比如粽子,春水村的粽子是甜的,而上京的粽子却是咸的,今晨叶蓁只尝了一口,就再没伸过筷子了。 去岁谢沉霜在春水村过了一次端午,当时他们吃的是甜粽子,叶蓁没想到,谢沉霜竟然还记得。 叶蓁心底涌起一抹感动,她抱着盒子,冲谢沉霜道:“多谢太傅。” “公主喜欢就好。”谢沉霜温润一笑。 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谢沉霜便带着姜毓去见宣帝了,叶蓁百无聊赖坐回座位上。宫里的端午虽然办的声势浩大,来的人也多,但叶蓁大多都不认识,所以她便独自坐着,百无聊赖拨弄着案几上的榴花玩儿。 “公主。”身后猛地传来一道惊喜的男声。 叶蓁回头,就见贺潇一脸喜色,颠颠跑过来:“大家都在那边看龙舟呢!公主你怎么不过去?” “不想去,太热了。” “今儿这天确实有点热。”贺潇自顾自坐在叶蓁身边,殷勤摇着手中的折扇为叶蓁扇凉,又舌灿如莲同叶蓁说了许多宫外的趣事,这其中还包括不少朝臣后宅的阴私。 叶蓁看着贺潇口若悬河讲个不停的模样,突然想起祁明乐对他的评价:贺潇那人蠢是蠢了些,但没什么坏心思。 贺贵妃过来时,就看见她亲弟弟一面殷勤为叶蓁摇扇,一面说的眉飞色舞,贺贵妃面上顿时闪过一抹怒其不争。 贺潇是贺家的独苗,他们父母去的早,贺潇小时候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的生病,许多大夫都说,贺潇活不过十五岁,为了这事,贺老夫人几乎都快把眼睛哭瞎了。 所以从小到大,贺老夫人将贺潇当宝一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后来贺潇逐年长大,身体也慢慢变好了,可人却彻底被养废了——成了上京有名的纨绔。 如今看见贺潇这样,贺贵妃伸手扶了扶鬓角,直接转身走了,只吩咐宫人道:“等会儿你寻个机会,让他来见我一趟。” 宫人立刻应了。 没一会儿,祁明乐也来了,宫人见状,便趁机将贺潇请去见贺贵妃了。 廊下只有贺贵妃在,贺潇便没同她行礼,直接走过去笑嘻嘻叫了声:“姐。” 贺贵妃转头,看见贺潇这副模样,没好气刮了他一眼:“你好歹承了父亲的爵位,怎么成日这般不着调!” 贺潇一愣,表情顿时有些委屈:“姐,我这不着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呀。” 贺贵妃被气的气血翻涌,转头怒声骂道:“所以你还很骄傲自己不着调?” “我没……”贺潇下意识想辩解,但见贺贵妃情绪不对,便又默默将话咽了回去,只挨着贺贵妃坐下,贴心为她摇扇道,“姐,是出什么事了么?” “你姐我是贵妃,能出什么事?”贺贵妃没好气瞪了贺潇一眼,但手中却愤愤扯了下帕子。 他们父母早亡,侯府日渐落败,后来宣帝登基后选秀,她因长得与宣帝早逝的白月光有几分相像,这才一路坐到了贵妃的位子,也保住了侯府的荣耀。 宣帝对白月光的深情,贺贵妃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宠’。可最近这段时间,宣帝得闲来后宫时,却并未来找她,而是直接去了徐映月的宫中。 这是自贺贵妃进宫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所以贺贵妃心里有些慌了。 自她入宫做了贵妃之后,贺家这些年才会屹立不倒。倘若自己的盛宠不在,那贺家该怎么办?父母亡故时,贺贵妃已经记事了,所以那些人情冷暖,贺贵妃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更何况贺潇这样,入朝为官是彻底没指望了,既然这样,她还不如为他谋个更好的身份,贺贵妃一咬牙,索性直接问:“你想不想尚公主?” 贺潇:“!!!” 这是他想就能实现的吗?! “姐姐姐,这也太突然了吧!”贺潇惊疑不定看着贺贵妃,心里却在思索:他姐最近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想让他尚主了,还是说她听到什么风声了? 贺潇立刻凑过去,低声问:“姐,是太后有意为公主择婿了么?” 叶蓁与姜曦歌今年皆已十六了,按说也到可以择婿的年纪了。 “要真等太后为公主择婿时,你就晚了!”贺贵妃恨铁不成钢狠狠戳了贺潇脑袋一下。 以贺贵妃对太后的了解,叶蓁流落民间多年,如今刚被接回宫不到半载,太后定然会将叶蓁在膝下再养一段时间,不会匆匆就让她出降的。 而本朝有驸马不得在朝为官的规矩,所以一般驸马都是勋爵人家的子弟,而贺潇无论身份年龄都符合这一点,且贺潇与叶蓁又认识,只要贺潇能抓住叶蓁的心,日后尚公主也不是没有可能。 长姐如母,如今贺家就只剩他们姐弟俩了,所以贺贵妃少不得要为贺潇打算,贺贵妃替贺潇分析完他的优势之后,又训斥贺潇:“我会在陛下和太后面前多为你说话的,但前提是,从今以后,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不准再跟你那些狐朋狗友出去厮混,也不许再干那些招猫逗狗的事,听见了没有?” 贺潇之所以长成名满上京的纨绔,一部分是因为贺老夫人的宠爱,一部分是贺老夫人离世后,偌大的贺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在府中待的无聊,才会整日跟狐朋狗友厮混,如今听到贺贵妃这么说,贺潇顿时来了精神。 贺潇手中的扇子摇的更殷勤了,他凑过去激动问:“姐,你说真的?我要是改掉那些坏毛病,太后真愿意让我尚公主啊?” “只要你能改,太后与陛下那边,我会多多替你说话的。” 贺潇得了贺贵妃这话,当即立誓表示自己会重新做人,让贺贵妃一定要在太后和宣帝面前替自己多美言几句。贺贵妃又交代了贺潇许多之后,才让贺潇离开。 端午宴热闹了一整日,直到下午才散,叶蓁带着兰栎往撷芳殿走,路上她问兰栎:“舅舅今日没来?” “好像没有。” 叶蓁眉间轻蹙,上次去祁家的路上,她曾听谢沉霜说,自科举舞弊结案后,徐相便告了病假,如今都过去好几天了,端午宴徐相竟然还是没出现。 “公主若想知道,那奴婢回头找人问问?” “不用,我就是随口问问罢了。”徐相虽是叶蓁的亲舅舅,但满打满算,叶蓁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在去岁的除夕宴上,一次是前段时间在徐映月的殿门前, 端午甫一过,宫中又开始预备起两位公主的生辰宴了。 叶蓁与姜曦歌是同一日生辰,且这是叶蓁第一次在宫里过生辰,太后本想为叶蓁大肆操办一番,好弥补从前十五年的遗憾,却被叶蓁拒绝了。 叶蓁不想大张旗鼓的,她只想简简单单的过,而姜曦歌性子素来清冷,也十分不喜欢喧哗。两位正主都不愿大张旗鼓操办,太后只得遂了她们的心愿。 但真到了生辰这日,后宫妃嫔还是给她们送了生辰礼。叶蓁看着院子里乌泱泱的人,顿时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但来者是客,她也不好将人赶出去,只得让人好生招待着。 姜曦歌不是正经的皇家血脉,虽说太后将她视如己出,但比叶蓁到底差了些,再加上姜曦歌性子清冷,后宫妃嫔虽然也相继去给她送了生辰礼,但基本都是送了礼之后,略微坐坐便就走了。而叶蓁活泼明媚,见谁都是三分笑,是以妃嫔们都更愿意亲近叶蓁。 姜毓过来时,就见叶蓁被妃嫔们团团围着,水榭里时不时响起笑闹声。叶蓁眼尖看着姜毓,当即冲他招了招手:“毓儿。” 妃嫔们看见姜毓来,这才止了笑闹放叶蓁离开。 叶蓁走过来,让人给姜毓端了熟水来,又亲自为姜毓打扇:“这么热的天,你去哪儿了啊?怎么满头都是汗呀!” “我刚从五姑姑那边过来。”说完姜毓又解释,“父皇说,今日放我半日的假,我最后来见小姑姑,就能在小姑姑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啦。” 叶蓁毫不客气揉了揉一把姜毓的脑袋,嗔骂道:“你才七岁,心眼子怎么那么多!” “不要揉我脑袋,会长不高的。”姜毓撇了撇嘴,试图要反抗,却被叶蓁摁着动不了。 姑侄俩闹了一会儿之后,姜毓提醒叶蓁:“小姑姑,今日是你和五姑姑的生辰,她们一直只待在你这里,怕是有些不妥吧?” “我也知道不妥啊,所以我让皇后娘娘给我帮忙了。” 姜毓:“???” 他们正说着话,兰栎带了皇后身边的女官进来,那女官同叶蓁道了几句福话之后,得了叶蓁的授意,便去同诸位妃嫔道:“皇后娘娘在凤仪宫备了宴,为两位公主贺生辰,特命奴婢来请公主与诸位娘娘们过去。” 叶蓁过去之后,发现徐映月给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明乐!你怎么也来了?”叶蓁看见祁明乐很是开心。 祁明乐埋怨:“公主,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生辰都不告诉我的,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怎么会呢?就一个生辰而已,我本不想大张旗鼓办的。”叶蓁哄了好一会儿才将祁明乐哄好,祁明乐左右看了看,奇怪道,“怎么不见谢沉霜啊?” 叶蓁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谢沉霜怎么不在?! “这里是内宫,外臣不能进来的。而且今日是会试重新开考的日子,皇兄点了太傅做了此次的主考官。” 哦,这样啊!祁明乐眼珠子一转,凑过来小声问:“那谢大人有没有提前为你过生辰?” 叶蓁顿时哭笑不得:“你想什么呢!一个生辰而已,哪有那么重要。” 祁明乐心想:不是生辰重要,而是为她过生辰的心意重要。但这些话,祁明乐并未当着叶蓁的面说出来。 没一会儿姜曦歌也过来,虽然今日也是她的生辰,但姜曦歌依旧面容清冷坐着,不过众人对她这样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再加上有徐映月在,这场生辰宴办的十分热闹。 到了夜里,太后早早便走了,只剩下后妃们了,因徐映月素来温柔娴雅,对后妃们又一贯宽容,所以太后走了之后,后妃们并未散去,反倒是又在席间嬉笑玩闹起来。 叶蓁坐在一旁,单手撑着脑袋,看着灯火下嬉笑玩闹的丽人们,身体正逐渐放松下来时,衣角猛地被人扯了扯,叶蓁回眸,就见姜毓用手指了指外面,示意叶蓁跟他出去。 叶蓁不解其意,但还是跟姜毓出来了。 “怎么着?难不成你还要再送我一份生辰礼啊?”叶蓁见姜毓神秘兮兮的模样,不禁揶揄他。 姜毓拉住叶蓁的手径自往前走:“才不是呢!是太傅在去贡院之前曾同我交代过,要我在小姑姑生辰这天夜里,带小姑姑去一个地方,他也有生辰礼要送给小姑姑。” 谢沉霜人眼下都在贡院了,他能有什么生辰礼送给她? 叶蓁跟着姜毓走:“他让你带我去哪里?” “去了小姑姑你就知道了。” 第50章 上奏 ◎你们姐妹俩都长成大姑娘,也到该议亲的年纪了。◎ 姜毓把叶蓁带去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宫中最高的建筑, 底下有人把守,但见来的是公主和皇子,便立刻放行了。姜毓带着叶蓁, 轻车熟路往最上层走。 叶蓁一面拾阶而上,一面无奈道:“一个生辰而已, 干嘛搞的这么神秘?” “神秘才有惊喜呀。” 叶蓁:“……” 摘星楼有八层, 如今又是夏天, 上到最顶层时,叶蓁后背已起了一层薄汗。 “小姑姑, 快过来快过来。”姜毓站在栏杆上, 冲叶蓁招手,“这里好漂亮的。” 叶蓁走了过去,视野顿时变得开阔起来。 头顶是漫天的星子,仿佛抬手便可摘星辰。凭栏而望,能将宫外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嘈杂叫卖声络绎不绝传来, 长街上人影交叠摇晃, 绘成一副太平盛世的灯火夜景。 叶蓁不知,这里竟然能看到宫外。 他们姑侄俩趴在栏杆上, 看了一会儿宫外的夜景之后,姜毓突然道:“小姑姑, 你闭上眼睛。” 叶蓁不解看向他。 姜毓催促:“快闭上,太傅的生辰礼马上就来了。” 叶蓁无奈笑了笑,只得闭上眼睛。 下一刻,她听到了嘭嘭嘭的爆炸声。 叶蓁甫一睁眼, 就看见了漫天绚烂的烟花, 流光溢彩在她眼前炸开, 将整个黑沉沉的夜空,照的亮如白昼。 叶蓁顿时愣住。 她曾同谢沉霜说,她之所以叫叶蓁,是因为叶老爹说,她出生那晚月亮又圆又亮,他看见明晃晃的月光,落在繁盛的树叶上,故而才为她取名为蓁。 所以去岁她生辰时,谢沉霜送了她一船的月亮灯。而今年,谢沉霜人在贡院里脱不开身,但却送了她一场璀璨的烟花。 烟花不断在夜空上炸开,像一朵朵开到荼蘼的花,在夜空中绽出绚烂靡艳的美。 徐映月宫中玩乐的妃嫔们,听到声音也全都仰头朝天上看去,满面喜色争辩着哪朵烟花更好看,一时宫里到处都是欢歌笑语。 待这场烟花结束后,诸位妃嫔们才各自散去。叶蓁把姜毓送回去之后,才回了撷芳殿。 因今日是叶蓁的生辰,撷芳殿里也布置的十分喜庆,各处送来的贺礼兰栎已让人收进库房了,只将单子呈上来给叶蓁过目。 叶蓁笑着道:“姑姑留着吧,日后若她们有事,还得劳烦姑姑帮我回礼呢。”在这宫里,什么位分送什么礼,都是有讲究的,叶蓁一向不太懂那些,便将此事交给兰栎了。 第二天,叶蓁用过早饭后,坐在窗边看医书,外面的日光一点一点顺着窗子攀爬进来,看的久了之后,叶蓁脖颈酸困双目泛涩,她正抬眸远眺活动筋骨时,就见姜毓噘着嘴,一脸不高兴从外面进来。 “怎么了这是?”叶蓁放下书,快步迎了过去。 姜毓抬眸,委屈巴巴看着叶蓁:“小姑姑,我们换太傅了,你知道么?” 叶蓁愣了下,她今日都没出过撷芳殿,如何知道这事,叶蓁问:“你听谁说是的?” “今日父皇将我叫过去,说太傅公务繁忙,日后无暇再为我授课了,便重新为我选了两位太傅——张大学士与李大学士,日后就由这两位大学士为我授课。” 姜毓自启蒙后就跟着谢沉霜,且他与谢沉霜之间有很深的情分,如今骤然换人姜毓很不适应,所以姜毓便来找叶蓁。 “小姑姑,父皇一向疼你,你能不能去同父皇说,咱们不换太傅啊。若太傅实在公务繁忙,可以由另外一位大学士为我们授课,待太傅得空时,再由太傅为我们授课。” 姜毓这个请求听着很合理,但前朝的事,叶蓁亦是有所耳闻。 虽然叶蓁也不愿意换太傅,但宣帝既这么说了,便说明此事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叶蓁只能同姜毓道:“毓儿,君无戏言的,皇兄既这么说了,便说明此事已经定下了。” “不能再改了么?”姜毓望着叶蓁,眼圈泛红。 姜毓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向来便极为老成,除非叶蓁逗他,否则他从不露出孩子气这一面。如今他这般望着叶蓁,叶蓁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但—— “好吧,我知道了。”姜毓没让叶蓁为难,他吸了吸鼻子,又一脸失落的离开了。 叶蓁于心不忍,想追上去安抚几句,太后宫里却来了人,说太后让叶蓁过去一趟,叶蓁只得止住脚步,目送着姜毓走远之后,又往太后宫里去。 太后今日找叶蓁来是有两件事。 “修建公主府?!”叶蓁愕然看着太后。 太后颔首:“去岁你们姐妹俩及笄时,礼部就上折子说过一回,但当时你流落在外,哀家便让你皇兄驳回去了。昨日你过了生辰之后,礼部今晨便又上了一回折子,你皇兄来问哀家的意思。所以哀家这才叫你们过来商量商量,蓁蓁,你对公主府可有什么要求?” 这件事太突然了,叶蓁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公主府是修建在宫外的,若她有了公主府,那便意味着,她以后就自由了? 叶蓁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的:“我没什么要求的,母后您做主就好了。” 坐在旁边焚香的姜曦歌听到叶蓁这话,眉心轻轻蹙了蹙,抬眸淡淡扫了叶蓁一眼,旋即冷淡移开视线,叶蓁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儿。 要建公主府这事是太后提出来的,但说完之后,太后似乎不太开心了。准确的来说,不是不开心,而是情绪肉眼可见变得低落起来,叶蓁不禁问:“母后,您怎么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你们姐妹俩都长成大姑娘,也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太后分别握着叶蓁和姜曦歌的手,轻声感叹着。 叶蓁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去看姜曦歌。 早在太后说,礼上书说要为她们修建公主府时,姜曦歌便猜到后面的话了,所以她的表情很平静。 叶蓁心下一惊,她忙同太后道:“母后,我今年才十六,我不想这么早就议亲,我还想再陪您几年。” 在春水村,议亲一事,但凡叶蓁不点头,这亲就议不下去。但在宫里不一样,回宫这半年,叶蓁算是深刻体会到皇权至上这四个字了。 外人看着他们身份尊贵,可殊不知,很多事,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幸好太后只是提了这么一嘴,听叶蓁这么说,太后便拉着叶蓁与姜曦歌的手,笑着同她们道:“好好好,母后也舍不得你们姐妹俩这么早就出嫁。不过修公主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先让工部那边出图纸给你们过目。至于驸马人选,哀家回头让各世家将族中优秀子弟的画像呈上来,你们姐妹来到时候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 “母后……”叶蓁下意识想说,自己暂时不想成亲,但却被姜曦歌淡淡扫了一眼,继而姜曦歌轻声应了是。 叶蓁知道,太后表面慈善温柔,实则最不喜别人忤逆她,左右选驸马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叶蓁只好也跟姜曦歌一样改口称是。 说了修建公主府一事后,太后又同叶蓁说起第二件事。 “蓁蓁,你昨日过了生辰,如今便已是十七了,既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去勤思殿听学,就不合规矩了。”太后看着叶蓁,询问道,“要不自明日起,勤思殿那边,你就不过去了吧?” 太后这话听着是在同叶蓁商量,实则是在替叶蓁做决定,况且勤思殿那边换了太傅,日后的课业定然也会调整,叶蓁过去也未必能听得进去,所以叶蓁便乖巧应了。 —————— 待谢沉霜从贡院出来时,已是三日后了。 谢家的马车停在贡院门口,谢家的家仆甫一看见谢沉霜,便立刻撩起车帘,将谢沉霜请进了马车里,里面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在贡院这几日,虽然主考官比考生的待遇好很多,但谢沉霜心里却时刻绷着一根弦。如今会试安然结束了,谢沉霜才松懈了几分。他端正坐在马车内,闭眸揉着眉心:“我在贡院这几日,外面可有什么事?” 紫黛便将诸事一一禀报了。 在听到礼部上书,说要为两位公主修建公主府时,谢沉霜猛地睁开眼睛。 本朝有律,公主及笄后,便要修建公主府。而一旦开始修建公主府,便意味着要开始选驸马了。 紫黛明面上是谢沉霜的婢女,实则同青羽一样,平日也兼任搜集情报一事。紫黛想了想,又如实道:“据说这两日,各世家公子的画像,也陆续被送进宫里了。” 这下谢沉霜的脸色更不好了。 祁明乐生辰宴之后,谢沉霜便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因为上次科举舞弊一事,重新再开考,为了防止有人再作弊,处处都需要谢沉霜把关,如今他刚殚精竭力从贡院出来,不想竟然就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谢沉霜搭在膝头的手慢慢收紧,神色苍白凛冽。 紫黛坐在旁边,识趣的没说话。 自从叶蓁成了公主之后,叶蓁与谢沉霜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纱,两人刻意都在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感。眼下太后要为叶蓁选驸马的消息一出,这份平衡势必会被打破。 “贺潇与祁明乐那两边如何了?”谢沉霜突然道。 紫黛没想到谢沉霜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下,急忙道:“贺小侯爷与祁小姐那边暂无动静。” 谢沉霜便没再说什么了,一路快马疾行到了谢家后,谢沉霜匆匆换了身衣衫后,便直奔宫中而去。 宣帝听到谢沉霜求见的消息时,正在看各世家送上来的画像,闻言当即让人将谢沉霜请进来。 “臣参见陛下。”谢沉霜一身冷意进来,冲宣帝行礼。 “我们之间就不必这般客气了。”宣帝没让谢沉霜行礼,一面命人上茶,一面道,“这次辛苦沉霜你了,眼下会试结束,朕放你三日假,准你好好歇歇。” 正说着,有内侍进来上茶,宣帝亲自接过递给谢沉霜时,却发现谢沉霜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画像上。宣帝便顺嘴解释道:“你这段时间在忙着会试的事,应当不知道,母后正打算为曦歌和蓁蓁选驸马呢,这是各世家送上来年龄与她们匹配的族中子弟画像,你既来了,便也帮忙参谋参谋。” 说着,宣帝让人将一摞画像挨个儿展开,好方便谢沉霜细看。 作者有话说: 谢沉霜:你礼貌吗?!在我殚精竭虑为你搜罗人才的时候,你竟然想棒打鸳鸯? 第51章 问她 ◎你要选驸马?◎ 谢沉霜冷眼扫过去。 因驸马不得在朝为官, 所以各大世家选送进宫的人选,要么是空有爵位的破落户,要么就是嫡次子, 要么就是出类拔卒的庶长子。 宣帝指着其中一个道:“这是裴家的嫡次子,比她们姐妹俩大两岁, 去岁宫宴时朕看过, 是个品貌皆全的郎君, 你觉得如何?” 谢沉霜刮了那画像一眼:“此人天中塌陷,印堂眉心相连, 一看就是非长寿之人。” 宣帝:“……” 行吧, 那再换一个。 “这是吴家的庶长子,因生母出身不好,无法入朝为官,但朕听闻,此人颇有才华。” 谢沉霜掀起眼皮子,面无表情道:“陛下说的颇有才华, 是指会念几首酸腐诗?” 宣帝抬手扶额, 示意宫人再换。 却不想,这次却换出了一个老熟人出来——贺潇。 一看到贺潇, 宣帝原本想直接再换,但最近这段时间, 贺贵妃没少在他旁边吹枕边风,是以宣帝顿了顿,道:“贺潇是贵妃的亲弟弟,虽然在外名声不大好, 但到底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来。而且贵妃私下也同朕说了, 贺潇对蓁蓁有意, 若他能尚公主,他定然会改掉从前的恶心,一心一意只对蓁蓁好。而且朕记得,蓁蓁似乎与贺潇的关系还不错?” “陛下您记错了,与公主关系不错的是祁小姐。” “是吗?”宣帝听谢沉霜这么说,便也没多想,他只道,“那你觉得贺潇怎么样?” 谢沉霜袖手而立,神色淡漠:“贺小侯爷风流浪荡,舌灿莲花是上京人尽皆知的事,他说他能改,陛下就信他能改?” 宣帝被谢沉霜问住了,顿了顿,宣帝问:“但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是也得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贺潇这人虽然十分不着调,但本性不坏,且是个活泼好动的,不似其他世家子弟那般古板。而叶蓁是在宫外长大的,虽然回宫已有半载,但宣帝看得出来,叶蓁并不喜欢宫中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 而贺家眼下就剩贺潇了,只要贺潇能改掉从前的陋习,一心一意对叶蓁好,叶蓁嫁给他,也不失为一桩美满的姻缘。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宣帝一个眼神,谢沉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以谢沉霜直接道:“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没问题,但陛下确定要拿公主的一生来印证这句话?” 宣帝被谢沉霜这话问的卡壳住了。 叶蓁是他的亲妹妹,他自是希望叶蓁能嫁个良人,此后能与之白首相携共度一生的。宣帝短暂犹豫后,便道:“再换。” 之后,内侍又换了好几副画像,有好几个宣帝觉得都还行,但谢沉霜两句话就将那人刷掉了。直到内侍又换了一副画像时,宣帝顿时坐直身子。 宣帝指着那画像,眉眼里皆是毫不掩饰的赞赏:“这是安平伯的嫡长子,今年刚及冠,朕听闻此子成熟稳重,性子柔和,可堪为良配?” 谢沉霜淡淡扫了画像之人一眼,此人确实没缺点,但—— “若臣记得不错,上个月月末,安平伯刚抬了第二十八房小妾进门?陛下……” “停停停!!!”宣帝打断了谢沉霜的话,单手捂住胸口,“你别说了,你再说朕都要犯病了。” 谢沉霜默默闭嘴了。 “不是!”宣帝平复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死心,他身子前倾问,“以你的眼光来看,这全上京城,都找不到品貌皆全的好男儿啦?” 谢沉霜抬眸,面无表情看着宣帝,淡淡道:“陛下,您何苦要在矮子里面拔将军呢?” 宣帝简直都要被气的仰倒了。 这些选送进宫的人,都是各世家除了入朝为官外的佼佼者,可到了谢沉霜这里,却成了矮子里面的将军! 宣帝与谢沉霜一起长大,谢沉霜待人接物一贯是极为好脾气的,宣帝还从未见过谢沉霜这么毒舌的时候 。宣帝开始自我怀疑:难不成真是他眼光真的有问题?还是说—— 宣帝将目光落在谢沉霜身上,问:“沉霜,你今日心情不好啊!” 谢沉霜不答话,只是眸光幽深看向宣帝。 宣帝一脸不明所以:“你这种眼神看朕作甚?” “科举一事本该由礼部负责,陛下说,礼部的人分身乏术,才调臣过去帮忙。臣信了个十成十,成日在贡院忙的脚不沾地,可礼部那帮人倒好,竟然还有闲心为公主操办起驸马人选来了。”说到这话时,谢沉霜目色微冷,“若换做是陛下,陛下心情能好?” 宣帝:“……” 那估计是好不了,但—— “而且两位公主如今刚过十六,陛下既有闲心为她们议亲,那宜州的端午汛,抚远的旱灾,长顺的蝗灾,陛下您就自己处理罢,臣这便回府休假去了。”说着,谢沉霜冷着脸,冲宣帝行了一礼,继而直接转身走人。 宣帝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等他要叫谢沉霜时,谢沉霜已衣袍带风走远了。 宣帝:“!!!” 今天天上下红雨了?谢沉霜脾气这么大?! 姜毓过来见宣帝时,远远看见谢沉霜出来,他顿时面露欢喜,步履飞快过来想同谢沉霜说话,但谢沉霜已一脸冷色走远了。 姜毓不禁愣了愣:父皇向来最看重太傅了,太傅今日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待内侍通禀之后,姜毓进殿就看见宣帝一脸头疼的模样,他行了礼之后,小声道:“父皇,我刚才看见太傅了,他脸色好像不大好?” 宣帝揉了揉鬓角,嗯了声:“你太傅累着了,想要歇一歇,过两天就好。” “哦。”姜毓见状,便也没多问。 谢沉霜并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后脚贺贵妃就来找宣帝。贺贵妃本想要再为贺潇美言几句,却不想宣帝一改之前的态度,直接说贺潇难为驸马。 贺贵妃稍加打听后,得知画像送过来之后,只有谢沉霜见过宣帝。贺贵妃便明白是谢沉霜同宣帝说了什么,才使得宣帝突然改变了对贺潇的态度。是以她甫一离开后,贺贵妃便派人给贺潇传讯,询问贺潇有没有得罪过谢沉霜? 原本贺贵妃此举是让贺潇拉拢谢沉霜,可贺潇是个暴脾气,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当即二话不说就撸着袖子来谢家找谢沉霜算账,而祁明乐当时也跟贺潇在一起,见状她便也跟着一起过来看热闹。 是以谢沉霜刚回府没一会儿,贺潇便怒气冲冲来谢家找谢沉霜,高声质问:“谢沉霜,你什么意思?!” 在贡院这段时间,谢沉霜夜以继日不敢松懈半分,如今出来后又乍闻宣帝要为叶蓁选驸马,谢沉霜马不停蹄进宫搅黄了选秀人选,再从宫里出来之后他就头疼欲裂,贺潇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兴师问罪,谢沉霜的脸色瞬间就沉下来。 他一身霜衣立在廊下,面色寒如霜雪道:“贺小侯爷,人要有自知自明。” “我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贺潇瞬间怒了。 祁明乐在旁边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对啊,谢大人,贺二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了,你展开详细说说呀。” 贺潇闻言,又怒目瞪向祁明乐。 祁明乐不为所动,她好整以暇看着谢沉霜。之前祁明还以为是叶蓁单相思,但眼下看谢沉霜这样,这哪里是单相思,这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啊! “她非你能肖想之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谢沉霜头疼欲裂,他不欲再与贺潇多说,说完这句,他直接就冷冷道,“送客!” 说完,转身便径自走了。 贺潇自是不愿意,他当即便要扑过来找谢沉霜分说,谢家的家仆见状,当即便上前拦住贺潇:“小侯爷,请吧。” “谢沉霜!你有本事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她非我能肖想之人?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贺潇满面怒气叫嚣着,但谢沉霜却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最后,贺潇与祁明乐二人被‘请’出了谢家,贺潇一身狼狈,转头又将怒火全撒在祁明乐身上:“祁明乐!看着你兄弟遭难,你竟然袖手旁观,你还是个人吗你?” 若平常贺潇敢这么说,祁明乐早就动手教训他了,但今日祁明乐却忍住没动手,只略带同情拍了拍贺潇的肩膀:“贺二,虽然谢沉霜那话是难听了点,但人家说的是事实。” “什么事实?!”贺潇满脸不服,“我身上有正经的爵位,我姐姐又是贵妃,我怎么就不能肖想公主了?” “贺二,你这揣着明白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我生辰宴那日,你在小花园里明明偷听到了,公主说她喜欢的人是谢沉霜。然后你今天也看见了,他们之间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而是郎有情妾有意,所以啊,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祁明乐每说一个字,贺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祁明乐彻底说完时,贺潇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了。但他仍梗着脖子道:“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又如何?公主说过的,他们之间不会在一起的。” 说完之后,贺潇便一脸怒气上马车走了。 而当天下午姜毓去找叶蓁时,顺嘴便说了谢沉霜与宣帝疑似闹矛盾的事。 叶蓁不大信,宣帝与谢沉霜关系很好的,两人表面上是君臣,可实则关系却情逾手足,叶蓁不觉得他们俩会真闹别扭。 可谁曾想又过了好几天,姜毓再过来时,面上一派忧愁之色。还不等叶蓁问,姜毓便已道:“小姑姑,太傅病了。” “病了?怎么样?要不要紧?”叶蓁被吓了一跳,忙急急问。 自生辰之后,叶蓁再没去过勤思殿进学,自然也没再见过谢沉霜了,如今听到姜毓说他病了,叶蓁第一反应是他身上的伤又复发了。可是不应该啊,科举舞弊案结束时,她亲自为谢沉霜诊过脉的,他的伤已经无大碍了。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姜毓摇摇头,一脸担忧,“我隐约听父皇说,似乎挺严重的,小姑姑,父皇不是准许你每月可以出宫一天么?要不你明日出宫去看看太傅?” 说起来,第二日恰好是叶老爹的生忌。 从前在春水村时,每逢叶老爹生忌这日,叶蓁都会去叶老爹的坟上祭拜。但如今她在上京又回不去,叶蓁本打算明日去叶家为叶老爹上炷香的,如今听说谢沉霜病了,叶蓁当即便应了下来。 是以第二日,叶蓁甫一出宫,便直奔谢家而去,结果快到谢家时,马车突然停了。 叶蓁撩开车帘,就看见贺潇拦在马车前,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叶蓁不禁探头问:“小侯爷,怎么了?” 贺潇快步走过来,站在车窗旁,眉眼殷切同叶蓁道:“公主,你来上京这么久,都还没好好逛过上京呢!我今天带你去逛逛好不好?这个时节,云水之畔的芍药开的正好,我带你过去看看?”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改日吧。” “改日芍药就谢了。”贺潇似乎很急切,“或者你要是不喜欢看芍药的话,我带你去张三娘家吃冰雪冷元子,他们家的冰雪冷元子在上京十分出名,好多姑娘小姐们都专程去买呢!我带你去尝尝吧。” 叶蓁摇头:“不了,小侯爷,我今日真的有事,改日吧。” “或者我带你……”贺潇还要再说,却被叶蓁轻声打断了,“小侯爷,你有话不妨直说。” 贺潇便顿住了,他站在马车旁,局促看着叶蓁,好一会儿,才沙哑问:“公主,你今日能不能不去谢家?” 叶蓁愣了愣,反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你去。” 叶蓁蹙眉看着贺潇,并未立刻答话。 贺潇知道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是叶蓁去见了谢沉霜,那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所以贺潇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他理了理衣衫,站直身子,眉眼认真看着叶蓁。 “公主,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便倾心于你了。我知道,我这人名声不大好,所以从前你一直对我敬而远之 ,但我以我九泉之下的双亲发誓,我从前虽混账,但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说到此时,贺潇眉眼殷殷看着叶蓁。 这种话题向来敏感,叶蓁向来都是能避则避的,但眼下贺潇这般看着她,她只得点头:“嗯,我信。” “那你愿不愿意下嫁于我?” 叶蓁:“!!!” “我身上有爵位,家中也无双亲长辈,若你肯下嫁于我,从今以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不喜欢宫里,不喜欢上京,那我们就去游山玩水。你若想继续行医,我也支持你。若你肯下嫁给我,我愿意陪你去做所有你想做的事。”说完之后,贺潇神色忐忑看着叶蓁,像是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老实说,贺潇允诺的这些很诱人。 叶蓁有一瞬的心动,但旋即她却坚定给了贺潇答案:“小侯爷,多谢你的厚爱,但是抱歉。” 贺潇神色顿时变得失落起来:“是因为谢沉霜?” “不,是因为我自己。” 贺潇怔怔看着叶蓁。 叶蓁坐在窗边,半张脸沐浴在日光下,侧颜温柔恬静,她轻声道,“小侯爷,你允诺的这些很诱人,亦是我最想要的。但我并非是长在深宫,被精心呵护的富贵花,我长于乡野经历过风吹雨打。所以即便没人陪,我自己也能实现这些的。” 马车辚辚驶远,贺潇站在原地,望着叶蓁离开的马车,整个人像是蔫儿了的茄子。 谢府的管家认识叶蓁,听说叶蓁是来探病的,便要亲自带叶蓁去谢沉霜的院子。可谁曾想,刚拐过长廊,就见一个身穿雪青色纱衣,眉眼与谢沉霜有五分像的少年,摇着一把玉骨折扇,从长廊那头走过来。 管家是谢家的老人了,也算是看着谢灵岚长大的,是以每次谢灵岚一笑,管家就会心里发憷,因为这代表谢灵岚又要搞事了。 管家匆促同谢灵岚打了声招呼,便要带叶蓁走人,却被谢灵岚叫住了。 谢灵岚摇着折扇走过来,笑嘻嘻道:“听说公主要选驸马了?恭喜啊!” 谢灵岚虽然同谢沉霜有几分像,但两人的气质却相差极远,直觉告诉叶蓁,谢灵岚非良善之辈,所以她不想与谢灵岚多说,便只囫囵应了声便直接往谢沉霜院子走。 谢灵岚倚在廊上,折扇敲打着掌心,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 谢灵岚的视线落在叶蓁身上,叶蓁只觉芒刺在背,她直接快步进了谢沉霜院子。紫黛看见叶蓁,立刻惊喜叫了声:“公主!” 叶蓁同紫黛打过招呼,然后又问起谢沉霜,紫黛道:“公子在书房,我带公主过去。” 外面的动静谢沉霜自然听见了,是以叶蓁刚走到书房门口,紧闭的书房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一身霜色纱袍的谢沉霜立在门口,脸色苍白的像是夏日里的一捧雪。 叶蓁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探谢沉霜的脉象。 谢沉霜一动不动站着,任由叶蓁为自己看诊,只眸光静静落在叶蓁身上。 叶蓁轻轻蹙眉。 照脉象来看,谢沉霜并没有生病啊! “你……” 叶蓁正要问谢沉霜哪里不舒服时,谢沉霜先一步沙哑问,“你要选驸马?” 叶蓁手一抖,霍然抬眸。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下章表白走起 第52章 告白 ◎我似乎从未同你说过我的心意。◎ 谢沉霜立在房门内, 面如新雪。 紫黛见谢沉霜将门打开之后便退下了,书房门口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 一个站在门内。 叶蓁没想到,他们见面后谢沉霜第一句话问的竟然是这个。被谢沉霜那样盯着, 叶蓁莫名有些紧张, 她下意识就否认了:“没有。” 谢沉霜不说话, 就那么看着她。 夏季炎炎,叶蓁察觉到自己手心里已开始冒汗了, 她正要抽回手说些什么转移话题时, 却被谢沉霜反手攥着手腕。 叶蓁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握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掌微微用力,叶蓁身子前倾,直接就被踉跄拉进去,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被关上。 叶蓁抬眸就看见了谢沉霜晦暗不明的神色, 她一颗心顿时砰砰直跳。 “太傅, 你——” 谢沉霜截了叶蓁的话:“你从前都是叫我霜霜的。” 叶蓁眼睛瞬间撑圆,她惊诧看着谢沉霜, 声音有些发抖:“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明明上次在勤思殿的时候,是他说从前种种, 过去便过去了,让她不要放在心上的。他现在何苦再旧事重提? “我知道,我比任何时候都知道。”谢沉霜握着叶蓁的手微微发颤,他素来温润含笑的眼里, 此时全是压抑的苦涩, 谢沉霜突兀道, “其实在拱政殿初次重逢时,我便认出你了。” 他们朝夕相处了三月有余,那时谢沉霜的眼睛看不见,所以听觉便格外敏锐。虽然他没见过叶蓁的容貌,但他记得叶蓁的声音。 那日叶蓁踏进拱政殿后,甫一开口时,谢沉霜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可是上次在槐花巷的时候,你明明说……”叶蓁话说到一半时,在撞上谢沉霜的目光时,她突然就明白了,谢沉霜为什么要说是在行宫的时候才认出她来了。 想必重逢那日,谢沉霜看见了她脸上的慌乱吧。所以他才会什么都没说,只装作他们是初见没让她难堪。 叶蓁眼睫倾覆,但那又如何? “当初是你说的,从前种种过去便过去了,让我不要放在心上,是你说的,你忘了吗?”叶蓁挣脱谢沉霜的禁锢,后退一步眼眶泛红看着谢沉霜。这件事始终是叶蓁心里的一根刺,但凡轻轻拨弄一下,就会扎的她四肢百骸都疼。 谢沉霜用这句话抹杀了他们从前的种种,亦让她明白,他从前从未对她动过心,过往的那些种种,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 不是的。他只是不想看她在自己面前惊慌不安。他以为,这是叶蓁想要的。可此时,看着叶蓁眼眶泛红的模样,谢沉霜才知道,自己当时错的有多离谱。 “蓁蓁,对不起。”谢沉霜向叶蓁道歉,他眼里压抑的苦色,叶蓁看的一清二楚。 若放在从前,叶蓁定然会觉得谢沉霜心里有她,可在谢沉霜轻而易举抹杀了他们从前的种种之后,叶蓁便不想再自作多情了。 她摇摇头,故作平静笑笑:“你没必要向我道歉,就像你说的,从前种种过去便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的。好了,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叶家为我阿爹上香。” 说完,叶蓁转身欲走,却被谢沉霜攥住了手腕。 短暂的沉默之后,谢沉霜突然问:“当初临走前夜,你为什么突然反悔,不肯跟我走了?” 叶蓁愣了愣,她没想到,谢沉霜会突然问这个。但—— “我当时说过原因了。” 那时叶蓁说,他们之间身份门第皆不相配。她说,她自由自在惯了,到上京之后就没有自由了,还得学繁琐的规矩,还得学很多她不会的东西。她还说,一辈子很长,她怕她会后悔。 当初因为最后那句‘一辈子很长,我怕我会后悔’这句话,谢沉霜没有挽留叶蓁。可在两人分开重逢后,又经历过这么多之后,谢沉霜不想再放开叶蓁了。 他握着叶蓁的手腕,一字一句郑重道:“你说我们身份门第皆不相配,在遇见你之前,我的婚事不过是世家权贵之间的一场利益置换,娶谁对我来说都一样。但遇见你之后,我希望我的妻子是你。你说,你自由自在惯了,到上京之后就没有自由了,还得学繁琐的规矩,学很多你不会的东西,那些东西你不必学。只要我能站至高位,旁人只会敬你,无人敢指摘你半句。若你与我成婚了,我也不会拘着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至于你说,一辈子很长,你怕你会后悔。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愿意给你自由。” 谢沉霜虽性子温润,但鲜少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叶蓁更没想到,当初未曾听到的挽留,今日谢沉霜竟然说了出来。 叶蓁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一时万般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若当初谢沉霜这般同她说,哪怕那夜下冰雹,她都会义无反顾跟他走。可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了,他再说这些,除了徒增难过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叶蓁吸了吸鼻子,正要说话时,谢沉霜突然走到她面前,他垂眸看着她,轻声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然后我发现,我似乎从未同你说过我的心意。” 叶蓁猛地抬眸,便撞进了谢沉霜温柔缱绻的眼里。 “蓁蓁,很久之前,我便倾慕于你。当初在春水村时,我答应娶你,并非是因救命之恩,而是我倾慕你,所以想要娶你为妻。”谢沉霜一字一句,珍而重之同叶蓁说了自己的心意。 叶蓁一时没反应,只呆呆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上前一步,抬手拢住叶蓁,声音沙哑歉然:“抱歉啊,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若他当初就同叶蓁表明心迹了,那他们之间也不会望而却步这么久了。 叶蓁张嘴想说话,可眼泪却先一步下来了。 所以不是她一个人心甘情愿,谢沉霜也是喜欢她的!一念至此,叶蓁反手抱住谢沉霜,将头埋在他的衣襟里,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像是要将从前的委屈一并悉数全宣泄出来。 谢沉霜抬手拥着她,像是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清隽的脸上全是温柔。 那厢戚蓉听说叶蓁来府里探望谢沉霜的消息之后,当即便亲自过来了。可踏进谢沉霜院子,却发现四下无人,戚蓉不禁蹙眉。 谢沉霜这几日虽告了病假,但成日都在书房里待着,戚蓉知道这一点,便径自往书房走去。 紫黛听到动静,看见戚蓉手已挨到书房门上时,顿时吓的摔了茶盏,高声叫了声:“大夫人!” 书房中的叶蓁听到动静,立刻面色慌乱从谢沉霜怀中退出来,她迅速在书房里扫了一圈,然后二话不说便往敞开的窗边走去,却被谢沉霜眼疾手快拉住:“你做什么?” “谢夫人来了,我得赶紧躲起来啊!” 谢沉霜满脸无奈:“我母亲来了便来了,你有什么好躲的?更何况,我母亲眼下既过来,想必是知道你来我这里了。” 叶蓁啊了声,无措看向谢沉霜:“那现在怎么办?”她总不能这样去见戚蓉吧。 谢沉霜用帕子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泪痕,笑着道:“放轻松,别怕,我在。” 原本要进来的戚蓉,听到紫黛的声音,闻言又转头去看紫黛。 紫黛向来稳重,从来没有这么冒冒失失的时候,紫黛立刻请罪:“奴婢该死,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茶盏,奴婢这便去重新换一盏来。” 戚蓉便没再说什么了,她转头正要再敲门时,书房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一身霜衣的谢沉霜,温和叫了声:“母亲。” 而叶蓁乖巧站在他身后,也跟着叫了声:“谢夫人好。” “公主好。”戚蓉作势要向叶蓁行礼,却被叶蓁止住了,“我在民间长大,向来便不喜欢这些虚礼,夫人快别多礼了。” 戚蓉闻言,只得站起来。 其实戚蓉很人好,但因她是谢沉霜的母亲,所以在她面前,叶蓁莫名就有些紧张。谢沉霜看出了这一点,便同叶蓁道:“劳烦公主稍等片刻,我去换身衣衫,陪公主一同去。” “你要出门?”同叶蓁说话的戚蓉过头来,声音里带着微诧,“你不是还病着呢么?” “母亲放心,孩儿已无大碍了。” 很快谢沉霜便换好衣衫,与叶蓁一同从谢家离开了。谢灵岚双臂抱着胳膊,站在府门口,看着远去的马车,下属在旁道:“公子,可要属下现在就向御史台检举此事?” “急什么,”谢灵岚摇着手中折扇,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兄长好不容易才与公主互通心意,不让他们甜甜蜜蜜几日,就这么拆散他们多残忍啊!” 谢沉霜自幼便被当谢家家主来培养的,旁人谈论起他来,总说他是才望高雅的如玉君子,亦是宣帝的左膀右臂。所以谢灵岚十分好奇,有朝一日,他与叶蓁的事被捅出来之后,在权利和心上人之间,谢沉霜会如何抉择呢! 谢沉霜并不知道谢灵岚的心思,他从谢家离开后,便陪着叶蓁去了叶家。 叶善与叶慈之间虽然相差八岁,但叶慈当初尚未离开叶家前,他们兄弟俩关系也极好,今日是兄长的生忌,叶善知道叶蓁会来,便特意告了一天的假,在府中等叶蓁。 他们一同为叶慈上过香之后,叶蓁说想单独同叶慈待一会儿,叶善便先出去了。 叶蓁跪在叶慈的牌位前,絮絮叨叨同叶慈说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冲着牌位磕头离开。叶蓁出去时,叶善正欲谢沉霜站在外面聊蜀地地动一事。 这事叶蓁亦有所耳闻,是因为自入夏后,国中好几处都遭了天灾,徐映月还号召过后宫女眷一同抄佛经为受灾百姓祈福来着。 见叶蓁出来,谢沉霜与叶善便未再聊此事了,叶善并要留他们在府上用饭的,但却有太医院的人匆匆来了叶家,说太医院出了点事,需要叶善去处理。 叶善只得同他们告过罪之后,便匆匆去了。 叶蓁与谢沉霜辞别叶夫人后离开了叶家,谢沉霜问叶蓁:“难得出宫一趟,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先前贺潇曾说过,云水之畔的芍药开的很好,叶蓁有点想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叶蓁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她点头道:“有。” 一刻钟之后,叶蓁带着谢沉霜去了她第一次出宫摆摊看诊的地方。旁边那个卖丹药的老道还记得叶蓁,一看见叶蓁,那老道就道:“小女娃,你可算来了,之前在你这里看诊的两个病人,都来这里问贫道好几次,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叶蓁与老道说话的间隙,谢沉霜已命人从杂货铺里为她租了一套桌椅,将其安置在叶蓁原来摆摊看诊的地方。 “霜霜。”叶蓁觉得有点对不起谢沉霜。 谢沉霜知道叶蓁想说什么,他温润一笑:“无妨,你难得出来一趟,便做些你想做的事吧。” 叶蓁还欲再说话时,就听到有人惊喜叫了声:“叶大夫!” 叶蓁转头,就看见一个老妪朝他们这边过来,那老妪看见叶蓁,一脸惊喜:“叶大夫,你可算来了!俺日日来这里看,却一直没看见你。” 是叶蓁上次看过的病人。 世间万物可讨价还价,唯独药不能。这上京的医馆大夫很多,但很多时候诊金药费非穷人能承受得起的。而叶蓁在乡里行医数年,她的病人大多都是穷苦人家,是以即便在上京,她开的药也多偏于药价低廉又能药到病除的。 这老妪上次吃了叶蓁开的药之后觉得好多了,便就此认准叶蓁了。之后陆陆续续有病人过来,谢沉霜在叶蓁身后站了一会儿之后,叶蓁趁着看诊的间隙,小声同他道:“你若觉得无聊,可以随意逛逛。” “好。”谢沉霜笑着应了,便逛去了对面要出售转卖的杂货铺里。 叶蓁的看诊摊太简陋了,因此来的人并不多,且基本都是穷苦百姓,更有好几个是老妪介绍来的。 那老妪离开前不禁同叶蓁道:“叶大夫,你医术这么好,你咋不开个医馆嘞。你要是开个医馆,我们以后就有地方看病了。” 上京的医馆虽多,却不是他们这等穷人能看得起的。 待病人离开后,叶蓁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阿爹对她倾囊相授,一是为了让她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二是希望她承袭他的衣钵,能继续履行他济世救人的遗志,可现在她却连出宫门都艰难,阿爹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对她很失望。 “怎么了?”谢沉霜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叶蓁回过神来,他摇摇头,冲谢沉霜明媚笑笑:“没事,你刚才坐什么去了?” “随处逛了逛。”说着,谢沉霜将手中的熟水递给叶蓁。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见无人再来看诊,叶蓁便将桌椅还了回去,与谢沉霜四处逛了逛,便到回宫的时辰了。 每次出宫和回宫时,叶蓁的心情就是两个极端,但因为谢沉霜还在身侧,叶蓁一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落,眼看就到宫门了,叶蓁正要同谢沉霜说,让他就送到这里时,谢沉霜却先一步开口:“我有事要去见陛下,刚好能再送你一程。” 叶蓁哦了声,与谢沉霜一同进宫。 原本过了太极广场,他们俩就要分开的,但叶蓁走了几步之后,突然下了决心后,又猛地折返回去:“我同你一起去,刚好我也有事想跟皇兄说。”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甜甜甜啦~ 第53章 偷溜 ◎叶蓁定然是跟着谢沉霜一起去。◎ 宣帝最近简直是焦头烂额。 自从谢沉霜撂挑子不干了之后, 所有事就全堆到他这里了,宣帝成日案牍劳形,整个人眼底都熬出乌青了, 乍然听宫人禀报谢沉霜与叶蓁求见,宣帝当即道:“快请快请。” 叶蓁与谢沉霜一同进来时, 宣帝顿时如见救星, 立刻从御案后走出来, 快步走到谢沉霜面前,捶了谢沉霜一拳, 笑骂道:“你小子!脾气闹够了吧!赶紧回来给朕帮忙, 朕都要累死了。” 站在旁边的叶蓁听到宣帝这话,悄悄看了谢沉霜一眼。 谢沉霜笑笑,拱手行礼:“是。” “你小子别给朕整那套虚的!”宣帝抬手揽住谢沉霜的肩膀,指了指御案上的两摞奏折,威胁道,“看见没?不帮朕把它们处理完, 你今晚就别想睡觉了。” 按照规矩, 外臣不能在宫中留宿。但谢沉霜是宣帝的伴读,偶尔在宫中议事议的晚了, 宣帝便会恩准他在宫内留宿。 如今谢沉霜与叶蓁已互通心意了,且谢沉霜在为他们未来做打算, 便好脾气的应了。 “那还磨蹭什么?赶紧来看。”宣帝说着,就要将谢沉霜带走,但谢沉霜却站着不动,而是微微偏了偏头, 宣帝这才意识到叶蓁还在, 遂轻咳一声, 将搭在谢沉霜肩膀上的胳膊放下来,“蓁蓁找皇兄何事?” “我听说太医院要派太医去蜀地?” 宣帝颔首,旋即明白了叶蓁说这话的意思,宣帝为难道:“蓁蓁,每月让你私自出宫这事朕能做主。但你想去蜀地这事不成,朕不能答应。” 叶蓁流落民间十五载,好不容易才找回来,太后绝不可能允许她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叶蓁早有对策:“我知道皇兄您是顾虑母后那边,我会以去宫外的佛寺为国中受灾百姓祈福为由出宫。” 短短几日宣帝还能帮忙瞒得住,但此行去蜀地少则二十多天,多则月余,宣帝就算是有心帮叶蓁遮掩也无能为力,所以宣帝还是拒绝了叶蓁:“不行,蜀地发生的是地动,你是公主,过去太危险了。” “哦,好吧。”叶蓁满脸失落,但最终没再说什么。 待叶蓁离开后,宣帝才纳闷问:“你们怎么一起过来了?” “公主今日出宫,听说臣病了,便顺路去探望了臣。”谢沉霜目送着叶蓁走远后,才将目光收回来。 宣帝不禁道:“她倒是愿意亲近你。” 不过谢沉霜当了叶蓁数月的太傅,叶蓁愿意亲近谢沉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宣帝便也没多想,但谢沉霜却突兀问了句:“派去蜀地赈灾的人选,陛下可定下了?” “暂未。”说到这个,宣帝就头疼,每次涉及到赈灾,总免不了贪官污吏,朝廷拨的赈灾银粮经过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早已是所剩无几。宣帝素来对这些贪墨行为深恶痛绝,可各级官员相互包庇,再加上朝中还有徐相在,要查起来谈何容易,所以宣帝能做的就是卡去赈灾的人选。 谢沉霜道:“臣去。” 你去?不行!”宣帝愣了下,驳了谢沉霜的请缨,“如今朝中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你这一走,朕找谁来接手你的事?” 谢沉霜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宣帝:“臣养病期间写了些策略,请陛下过目。” 宣帝接过奏折展开,发现里面是最近急需解决之事的策略,宣帝顿时面露喜色:“行啊你小子,朕还真当你撂挑子不干了呢!” 谢沉霜不置可否,继续道:“会试已然结束,不日便会放榜,陛下看重的几位学子,臣也挨个儿试探打听过了,除了钱富江之外,其他几位都是可造之才,只要陛下人尽其才,日后这些人定能助陛下肃清朝政。” “他们初入官场,都是一群愣头青,哪能有你让朕安心呢!”宣帝现在心有宏图霸业,奈何手上可用之人不多。 谢沉霜垂眸,轻声道:“假以时日,他们定能如臣一样为陛下您分忧。” 宣帝狐疑看了谢沉霜一眼:“你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就跟……”托孤这个念头自宣帝脑中转了一圈,但宣帝觉得不吉利,便又换了个说话,“就跟要告老还乡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宣帝自己就笑了,谢沉霜长于上京,告老还乡能去再哪里?再说了,当初谢沉霜来当自己伴读时就曾允诺过,他会辅佐他肃清朝政,做一个明君的。 “陛下多虑了。”谢沉霜避开了宣帝的目光,只道,“臣此番请缨去蜀地,除了赈灾之外,亦有一份私心,还请陛下应允。” 说着,谢沉霜向宣帝行了一礼。 宣帝与谢沉霜自幼相识,他自是知道谢沉霜口中的私心是什么,宣帝便点头应了:“今日太晚了,明日你亲自去户部核对一遍,若是没问题,你们后日就出发。” 第二日,谢沉霜去户部将赈灾粮银核对好之后,又进宫来向宣帝辞行,末了又去见了姜毓。 姜毓看着谢沉霜很是高兴,拉着他的袖子,关切问他的身体如何了,谢沉霜一一应了。姜毓小声问:“太傅,你以后真的不教毓儿了么?” 顿了顿,谢沉霜同姜毓道:“张大学士和李大学士都是当朝大儒,他们比臣更适合当殿下的太傅。” 可我更想让您做我的太傅。 姜毓想将这句话告诉谢沉霜,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说这么孩子气的话,姜毓垂下脑袋,瓮声瓮气道:“太傅你不教毓儿了,小姑姑也不去勤思殿了,就只剩下毓儿一个人了。” 若在从前,谢沉霜会同姜毓讲道理,但想到叶蓁曾说姜毓是皇子,也是个孩子,是以谢沉霜便蹲下来,与姜毓平视,温声道:“殿下,你以后要走很远的路,臣与公主不会一直在你身边。但是你不必担心,臣与公主不能陪着你,自会有其他人来填补臣与公主的空缺。” “可我就只想要太傅你和小姑姑。”姜毓抬眼,神色希冀望着谢沉霜。 谢沉霜笑笑,伸手安抚拍了拍姜毓的肩膀,却并未回答姜毓这个问题。当天下午,叶蓁便从姜毓口中得知谢沉霜第二日会去蜀地赈灾的消息,叶蓁送走姜毓之后便去找了太后。 说话间叶蓁熟稔搭上了太后腕间。每日都有太医来为太后诊平安脉的,但既叶蓁诊脉与太医诊脉的意义不同,太后也没拒绝,只笑着问:“母后的身体可有恙?” “没有,母后您身体很康健,不过啊,您脾胃不好,平日里不能多食凉食的。”说着,叶蓁又叫了太后的贴身女官来,同她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太后平日饮食上该注意的地方。而叶蓁虽是同那女官在交代,但目光却全程都落在太后的身上。 其实这些东西太医都交代过了,如今叶蓁当着太后的面交代女官,摆明了是说给太后说的。太后脸上闪过一丝无奈,只得主动道:“好好好,母后记得了,母后再也不贪凉贪酸了。” 叶蓁这才算了。平日叶蓁来太后这里,都是用过饭便走了,但今日她却在太后这里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撷芳殿。 兰栎见叶蓁迟迟未归,心急如焚站在殿门口等叶蓁,远远见叶蓁回来才安心。夜里叶蓁沐浴过后,并未立刻就寝,而是走到案几旁提笔研磨写一封信,待墨迹干了之后,叶蓁将信装进信封里交给兰栎,叮嘱道:“姑姑,若明日皇兄过来找我,你就将这封信交给他。” “好。”兰栎应了。 ———————— 第二日一早,户部的官员早早便在等着谢沉霜来签字,可却是左等也没等到,右等也没等到,但谢沉霜的身份摆在那里,他们也不敢去谢家催促。 而在户部官员苦等谢沉霜的同时,谢沉霜人正坐在马车里,临窗翻着手中的《赈灾实录》,过了许久,有轻盈急促的脚步朝马车这边过来,谢沉霜微微探身,就看见了宫娥打扮的叶蓁。 “出宫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啊。”叶蓁气喘吁吁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谢沉霜将她拉上马车后,车夫才赶着马车往户部走,谢沉霜倒了盅茶递过去,又拿起扇子替叶蓁打扇。 叶蓁喝茶的间隙,看见旁边的小几上除了赈灾的书籍之外,还放着好几本医书,并两碟她爱吃的点心。叶蓁故意问谢沉霜:“你怎么知道,我会偷溜出宫去蜀地?” 关于偷溜去蜀地这件事,叶蓁其实并未提前同谢沉霜商议,但从昨日姜毓来告诉她,说谢沉霜领了去蜀地赈灾的差事时,叶蓁便明白,谢沉霜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今日便孑然一身出宫来寻他了。 谢沉霜望着叶蓁,温柔笑笑:“因为哪里有病人,叶大夫就会去哪里。” 蜀地因地动死伤无数,公主不会去,但叶蓁会去。 谢沉霜始终记得,当初在春水村时,叶蓁从不计较诊金,遇到家贫的,她还主动倒送对方。而且每每月出宫时,叶蓁都会在原地支个小摊为人看诊,除了医者仁心这四个字,谢沉霜想不到其他缘由。 马车赶到户部后,叶蓁没下马车,谢沉霜单独去户部签了字,领了赈灾银粮后,在官兵的护送下,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城外走。 宣帝是在下午时分才察觉到不对劲儿的,他命人去传召叶蓁,结果撷芳殿的宫人说,叶蓁一早就去文渊阁看书了,还特地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他。 宣帝的内侍又去文渊阁找了一圈,却只找到了叶蓁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衣裙,兰栎这才明白,为何叶蓁昨夜突然说,若是宣帝今日来找她,便让自己将信交给宣帝。 兰栎按照叶蓁交代的去见了宣帝。 宣帝迅速拆开信,看了一眼信上的内容,顿时被气的七窍生烟。 叶蓁前日同他说了应付太后的对策,宣帝拒绝了,今日叶蓁随行直接来了一招先斩后奏,只说待自己归来之后,定当亲自向宣帝和太后赔罪,她只求宣帝帮她护住撷芳殿上下,莫要让她们被自己连累。 宣帝被气了个仰倒,可眼下再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不过蜀地离上京甚远,叶蓁定然是跟着谢沉霜一起去。 一念至此,宣帝这才放心下来。 但转瞬之后,宣帝突然意识到了问题:叶蓁和谢沉霜之间,似乎不太对劲儿。 谢沉霜‘病’了这么久,叶蓁去看过他之后,他突然就‘病’好了?而谢沉霜‘病’好后自请去蜀地赈灾,结果他前脚刚走,叶蓁也跟着去了? 宣帝陷入了沉思。 第54章 结识 ◎多谢夫人。◎ 离开上京后, 叶蓁觉得,空气都透着自由。 中途歇息时,谢沉霜下马车前, 同叶蓁道:“你这样出行不便,最上面那个柜子里, 有为你备好的衣物, 你换上可以下来透透气。” 谢沉霜此行是去蜀地赈灾的, 带个姑娘同行确实不好。再加上叶蓁又是偷溜出宫的,也不好大摇大摆跟着。等谢沉霜下了马车之后, 叶蓁将柜子打开, 发现里面备了两摞男子的衣物,其中一摞上面放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是娟秀的字体,一看就是出自紫黛之手。 叶蓁看完纸条上的字,又伸手去拿衣服,那衣服看着朴素低调,但料子触手却极柔软, 一摸便知绝非粗糙劣质的布料。而且紫黛很细心, 除了将换洗衣物备的十分齐全之外,还贴心备了簪子月事带等物。 叶蓁换过衣裳, 给自己绾了个男子的发髻,这才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谢沉霜正在同随行的户部官员说话,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公子,您的扇子忘带了。” 谢沉霜回头,就见一身男装的叶蓁,将一把扇子递过来, 清透的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谢沉霜宠溺笑笑, 接过扇子, 同她道:“你自己去玩儿吧,但是别走太远。” “好的。”叶蓁立刻欢喜去了。 与谢沉霜说话的官员见状,不禁笑道:“谢大人对下人当真是体恤的紧。” 谢沉霜笑笑没说话。 时值七月,正是暑热难耐的时候,恰好附近有条河,叶蓁便走到水边打算浸个帕子,结果她刚蹲下没一会儿,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叶蓁回头,就看见一个老熟人站在她身后。 “青羽!”叶蓁立刻站起来,开心道,“你干什么去了呀?我来上京之后,就没见过你了。” 青羽依旧穿着一身青衣,手上握着一把剑,面色冷峻:“前段时间在领罚。” 他临走前夜说的那番话,最后传到了谢沉霜耳中,谢沉霜对下属一贯体恤,但那次却罚了青羽。此次谢沉霜要去蜀地,青羽主动请缨随行,原本他以为谢沉霜会拒绝,却不想谢沉霜沉默片刻后应了。 如今见到随行的叶蓁之后,青羽才明白,谢沉霜为什么会答应他随行。 “之前的事是属下以下犯上,请姑娘责罚。”青羽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向叶蓁请罪。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青羽唤叶蓁姑娘,而非公主,便代表青羽向叶蓁请罪,不是因叶蓁如今的身份,而是因叶蓁是谢沉霜珍重之人。 叶蓁被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青羽会突然向她跪下,她立刻道:“那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你赶快起来。” 但青羽却不起来,他道:“当初若非属下多嘴,姑娘与公子之间也不会错过这么久。” 原来是在自责这个呀。 叶蓁哑然失笑:“你想多了,我当初听到你那番话时,我就知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当时我本打算非要跟霜霜走,故意气你来着。” 青羽:“……” “所以你不必觉得抱歉。”说完叶蓁又催促,“你快起来吧,若是让人看见,你对我一个书童下跪,那我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叶蓁这么说,青羽才站了起来。 因他们此行是去蜀地赈灾的,所以一路上便比较赶,每日都是早早上路,中午热的时候,便寻地方歇息,待暑热散后再继续赶路。 这天夜里,他们难得宿在了客栈里。 叶蓁单独宿在谢沉霜隔壁的房间,她将东西放置妥当后,又去找了谢沉霜。 叶蓁长于乡野,早就习惯了暑天出行,但谢沉霜不行。谢沉霜生于富贵之家,极为不适应这种酷热天出门,这几日他除了食欲不振外,身上也开始出痱子了。是以每到一个客栈,叶蓁便会去买艾叶粉让谢沉霜撒在水里沐浴,但似乎成效不大。 叶蓁将谢沉霜的袖子挽起来,清瘦白皙的腕骨上,还是有密密麻麻的痱子,叶蓁看的很是心疼。 谢沉霜笑着安慰她:“没事,看着已经比昨日好多了,马上便到立秋了,待立秋过了,天不热了之后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赶路不比上京有冰可用,叶蓁只能满眼心疼,一面为谢沉霜涂药膏,一面道:“早知道就让皇兄派别人来了。”他也不必遭这个罪了。 “我能适应的。”谢沉霜目光温软望着叶蓁,抬手替叶蓁将碎发拂到耳后。 叶蓁替谢沉霜涂了遍药膏,待她净完手再过来时,谢沉霜将一物塞到她手里,笑着道:“收好,这次可不许再还给我了。” 是当初离开云州城时,谢沉霜留给她做信物的那块玉佩。当初在春水村时,叶蓁还给了谢沉霜,却不想,如今谢沉霜竟然又赠给他了。 叶蓁握紧手中的玉佩,抬眸望向谢沉霜,神色笃定:“不会再还给你了,这次我一定会收好的。” 之后几日都是阴天,他们一行人便快马加鞭往蜀地赶。 叶蓁陪着谢沉霜坐在马车里,谢沉霜看赈灾事宜的书,叶蓁则翻看医书,那些医书上都做了标记,一看就是叶老爹的笔迹,显然这些书又是谢沉霜从叶家为她带来的。 叶蓁抬眸去看谢沉霜。 谢沉霜还在看赈灾的书,但另外一只手却握着一把折扇,正在为她打扇。 谢沉霜就是这样,他从不会对她说好听的话,但却一直在对她好。她每月出宫一次的机会,叶老爹的身份,还有带进宫的医书,诸如此类的事有许多,都是他替她争取来的。 “怎么了?”谢沉霜注意到了叶蓁的目光,抬眸关切看过来。 “霜霜。”叶蓁突然叫他的名字,整个人也凑了过来。 谢沉霜正要应声时,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叶蓁一个没坐稳,直接跌进了谢沉霜怀里。 叶蓁:“……” 车夫在外面连连请罪:“大人,小人不是故意的,是车轮不小心磕到石头上了。” 谢沉霜垂眸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偏头应了声:“无事。” 外面安静下来,只剩车马行走的声音。 谢沉霜再度垂眸,就对上了叶蓁清凌凌的目光。 叶蓁并未着急起身,而是抬眸望着谢沉霜,握住他的手,半是认真,半是娇嗔同谢沉霜道:“霜霜,以后你要多说少做知道么?” 谢沉霜怔了下,就听叶蓁又道:“要是当初在春水村那天夜里,你就同我说了那番话,那哪怕那晚下冰雹,我都会义无反顾跟你走的。” 直到上次两人彻底说开时,谢沉霜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此时听到叶蓁这话后,他后悔的同时伸手拢住叶蓁,郑重应了声好。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叶蓁坐直身子的时候,顺手抽走了谢沉霜手中的扇子:“一人扇一会儿,我累了再换你扇。” 谢沉霜笑笑应了。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日后到了蜀地。 地动过后,整个蜀地满目疮痍,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街上的行人个个灰头土脸,还有人拖着断肢在街上行走,不远处有大夫在施救,但却是医者少病人多。 叶蓁见状,正要过去帮忙时,却被谢沉霜叫住:“注意安全。” “好,你也是。”叶蓁匆匆回了一句,便径自往那边跑,谢沉霜微微侧眸,青羽得令后,当即便跟过去保护叶蓁了。 谢沉霜目送着叶蓁过去救人后,便带着粮银直奔知州府,商讨赈灾事宜。 知州去上京述职时曾见过谢沉霜数面,知道谢沉霜是天子近臣,如今见谢沉霜亲自前来,自是惊喜万分。 谢沉霜坐在主座上,含笑道:“刘大人,叙旧的话咱们以后再说,受灾的百姓还等着官府救济,咱们先商量赈灾事宜如何?” “好好好,先商量赈灾事宜,先商量赈灾事宜。”知州抹了把脸上的汗,大致将蜀地如今的现状同谢沉霜说了。 谢沉霜听完之后,沉吟片刻,又问了知州几句,而后便将随行的官员分作两拨,一拨带人去参与救治被困的伤员,另外一拨则带人去粥棚帮忙。 随行的官员称是后纷纷离开,谢沉霜又问知州:“此次因地动遇难伤亡的名单可有整理?” “此次地动波及太广了,府衙中人数实在不足,下官实在是分身乏术啊!”知州连连向谢沉霜告罪。 谢沉霜进城时也目睹了蜀城的现状,便知知州并未推诿,是真的调派不出人手来了,便并未责怪知州,而是起身道:“我去城中各处看看。” 谢沉霜初入蜀城,对各处都不熟悉,知州请缨作陪。 出了府衙后,谢沉霜一路往前走一面询问,待走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宅子前,谢沉霜抬眸,便看见了黑底的匾额上,笔法遒劲写着谭府两个大字。 见谢沉霜停下了,知州便道:“回大人,这是蜀地首富谭老爷的府上。” “我曾在上京听过,有位谭夫人以女流之身出海经商?” “不错,正是这位谭夫人。”知州作为蜀地的父母官,说到谭家颇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话不自觉便多了起来,“这位谭夫人不但十分有经商头脑,为人还十分乐善好施,此次发生地动后,她不仅设粥棚施粥,还放话下去,说城中哪家粮行若干抬价,便是与谭家做对,日后谭家生意绝不与奸商合作。谭夫人这话一出,城中的商铺都乖乖的按平日的粮价售卖。” “谭夫人此举,确实是令人钦佩。”谢沉霜淡淡说了句,步履不停继续查看城中的情况。 谢沉霜刚走没一会儿,一群人呼啦从府中出来。打头的是位面容干练的妇人,那妇人一面下台阶,一面冲身后的人,道:“你们不必跟着我,都按我刚才交代的去做。” 说完,那妇人只带了一个侍女,便步履匆匆走了。 这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刚才蜀地知州口中的谭夫人。 谭家下人自是知道自家夫人的能耐,听到谭夫人这么说,当即便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而谭夫人此番出门,先是去了趟谭家的粮行,查了一下铺子里的存粮,眉头皱了皱,问掌柜:“你去信问问徐三,他那边的粮买的如何了?” 掌柜的应了,旋即又道:“夫人,听说朝廷派来赈灾的官员已经道了,要不咱们先观望观望?” 说到底,谭家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如今既有朝廷兜底,他们便就不必这般冲在最前面了。谭夫人颔首:“行,但徐三那边还是要问。” 从粮行出来之后,谭夫人本打算去趟药铺的。结果马车刚行到街上,就见一个老妪倒在地上。谭夫人二话不说便要将那老妪扶起来,身后却蓦的传来一道娇喝声:“先别动!” 谭夫人回头,就见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快步跑过来,蹲下来娴熟为这老妪看诊。 叶蓁为老妪诊过脉,发现这老妪是哀伤过度晕过去的。原本青羽是跟着叶蓁的,但这里的伤员实在太多了,医者压根不够,叶蓁便将青羽打发去帮忙救人了。 眼下叶蓁一个人将这老妪弄不过去,只能向谭夫人求助:“这位夫人,可否劳烦你帮个忙,将这位阿婆送去医棚里?” 谭夫人在外行走多年,一眼就看出来,面前这个眉眼清秀的少年是位女子。这世道,会医术的女子可是凤毛麟角,更别说在这种时候来蜀地救人的女大夫了。 谭夫人对叶蓁心生好感,当即便爽快应了。 他们一行人将老妪送去医棚,待那边的大夫接手之后,叶蓁才抹了把头上的汗,冲谭夫人笑道:“多谢夫人了。” “你们赶赴蜀地救人,该是我道谢才是。”谭夫人爽朗笑道,“我夫家姓谭,这里的人都叫我谭夫人,你若缺什么,可随时来云水胡同的谭家找我。” 作者有话说: 叮咚~解锁新剧情的人物上线 第55章 追来 ◎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蜀城此次地动极强, 城中房屋损毁过半,伤亡人数众多,虽然宫中也派了御医过来, 但始终是医者少伤患多,大夫根本忙不过来。 再加上这两天又在下雨, 安置灾民与救治伤患的难度也跟着增大了。谢沉霜那边在忙着安置灾民, 叶蓁则忙着救治伤患, 两人虽然同在城中,但却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基本是谢沉霜路过这里时, 顺路来见叶蓁一面。但病人很多, 叶蓁压根就不得闲,谢沉霜只能远远看叶蓁几眼,然后步履匆匆离开。 这天下午叶蓁刚忙完,正靠在门上打盹时,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叶蓁下意识便站起来看向来人。 但来的不是伤者, 而是一个衣着体面的管事婆子, 那婆子问:“哪位是叶大夫?” 叶蓁应了声,那婆子道:“老奴是谭家的管事, 我家夫人今儿午后起了热,可否劳烦叶大夫走一趟, 去替我家夫人瞧瞧?” 眼下这边也不忙,而谭夫人叶蓁也是认识的,叶蓁便没推脱,背上药箱跟着那婆子就去了。 谭府外面看着气势恢宏, 里面却修建的十分秀雅别致, 蒙蒙烟雨中行走其中时, 让人生出一种走在江南的错觉。 叶蓁背着药箱从廊下经过,见不远处搭着一个大大的遮阴棚,棚下是两棵看不出是什么的树。 引路的婆子见叶蓁的目光落在那边,便解释道:“我家夫人是江南人氏,颇钟爱绿梅,但这绿梅怕晒怕涝,我家老爷便命人用棚遮着。” “谭老爷对谭夫人真好。”叶蓁笑着称赞了一句。又不可避免想到了谢沉霜,来蜀地六日了,她连话都没与谢沉霜说上几句呢! 婆子一路将叶蓁引至内院,叶蓁站在廊下收了伞,早有婆子殷勤撩起竹帘。 叶蓁进了屋内,又有一个婆子将她引去内室。 谭夫人躺在床上,床畔坐着个蓝袍中年男子,那男子绞着帕子,敷在谭夫人的额头上,满脸无奈的念叨她:“你啊,明明身子有旧疾,还不知道多爱惜些。我就出了趟门的功夫,你怎么就……” “我说你这人年纪不大,怎么这么爱唠叨,说的我耳朵都……”话说到一半,谭夫人看见婆子引着叶蓁进来,立马去招呼叶蓁,“叶大夫,你来了。” “谭夫人,谭老爷。”叶蓁笑着打招呼。 谭老爷站起来给叶蓁挪了地方,叶蓁为谭夫人诊脉时,谭老爷一直紧张等着,待叶蓁撤回手,谭老爷便问:“叶大夫,我夫人如何?” “夫人体质虚弱,兼之受凉染了风寒,我开两帖药喝了,应当就无大碍了。” 谭老爷还要说话,却被谭夫人打断了:“行了行了,叶大夫都说了,我没有大碍,你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我这儿守着,我看着急。” “夫人。”谭老爷神色无奈。 谭夫人道:“这几天一直在下雨,你去城中各处看看,受灾的人家缺什么,我们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 谭老爷与谭夫人成亲十来载,谭老爷知道自家夫人是个乐善好施关心百姓疾苦的人,又听叶蓁这么说,只得妥协道:“好好好,我去,你好好养病,不准再操心这些事了。” 谭夫人应了之后,谭老爷才离开。叶蓁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婆子,笑着道:“夫人和老爷感情真好。” 谭夫人在外是独挡一面,可听到叶蓁这话,眼角眉梢里还是下意识淌出了几分羞涩:“都老夫老妻了呢,还感情好。” 话说到一半,谭夫人注意到叶蓁的衣衫湿了,便道:“你这穿着湿衣可不行,来人,快去备热水,让叶大夫沐浴更衣。” “不用不用。”叶蓁连连拒绝,她不想麻烦谭夫人。 可谭夫人这人一向热心,她以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同我还客气什么?男人穿着湿衣还能扛,姑娘家可不行。” 此次蜀地赈灾,谭夫人出力最多,城中百姓许多都在称赞她的义举,叶蓁听许多人都提起过谭夫人的事迹。如今听谭夫人识破自己是女扮男装,叶蓁倒也不惊讶。 最后叶蓁拗不过谭夫人,只得跟着下人去了。 谭夫人很贴心,虽然她识破叶蓁是女扮男装,但给叶蓁准备的新衣物依旧是男装。 叶蓁沐浴过后,换了新衣物来见谭夫人。谭夫人拉着她看了看,笑着解释:“这身衣裳原本是给我家那个皮猴做的,但他出远门还没回来,你穿着倒是很合适。” “谭夫人,这……” 谭夫人知道叶蓁要说什么,她率先截了叶蓁的话:“我们家里有布庒呢! 最不缺的就是布料了,等他回来再给他做新的,你安心穿着便是。” 因城中医患已经救治的差不多了,再加上外面的雨很大,谭夫人便留叶蓁多坐一会儿。两人絮絮叨叨说了会儿闲话,谭夫人突然问叶蓁:“蓁蓁,我说句冒昧的话,你如今可许了人家?” 叶蓁没想到,谭夫人突然会问这个,愣了下,有些羞赧垂首:“没,但我有喜欢的人。” 谭夫人听到这话,眼底滑过一抹失落。谭夫人膝下有一子,与叶蓁年纪差不多,但听叶蓁这么说,谭夫人便知自家儿子是个没福的。 谭夫人刚想到这里时,外面响起匆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仆妇们惊喜的声音:“少爷回来了。” 谭夫人立刻站起来,快步往门口走。叶蓁跟着刚出了内室,就见一个少年从外面大步进来,一身风尘仆仆,但看向谭夫人的眉眼里却是掩不住的关切:“娘,您怎么样?孩儿刚回来,就听说您病了?” “没病,就是受了点凉而已。倒是你,出去一趟,都晒黑了呢!”谭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满眼带着心疼。 谭少爷则满不在乎的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男儿黑点看着可靠嘛,娘,我跟你说,我这一趟出门……” 说到这里时,谭少爷才看到跟在谭夫人身后的叶蓁。 如今谭少爷回来了,叶蓁也不好再待下去,她便以天色已晚的理由匆匆告辞走了。 谭夫人本要遣人去送叶蓁,却被叶蓁拒绝了。 此时天已经晚了,叶蓁撑着伞出了谭家,打算去府衙找谢沉霜。结果刚走了没几步,远远就见有人撑伞站在雨幕里。 “霜霜。”叶蓁惊喜叫了声,跑过去钻到谢沉霜的伞下,开心道,“你怎么来了呀?” “我去医馆找你,他们说你过来看诊了。”谢沉霜温柔笑笑,不动声色将伞往叶蓁那边倾了倾。 叶蓁亲昵抱着谢沉霜的胳膊,两人一同往回走。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伞面上,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叶大夫,请留步。”身后蓦的传来焦急的呼声。 正在同谢沉霜说话的叶蓁,闻言回头,就见谭夫人面带急色,跌跌撞撞朝她这边奔来。 “是谭夫人。”叶蓁小声同谢沉霜说了句,停下脚步。 谢沉霜倏忽攥紧伞柄。 谭夫人跑过来,拎起手中一块玉佩,声色紧张发颤问:“叶大夫,这块玉佩,你是从哪里……从哪里得来的?” 呀,是霜霜送她的那块玉佩。刚才换衣时,她忘记了。叶蓁正要答话时,突然想到了身侧的谢沉霜,她便一时没急着答话,而是看向谢沉霜。 谭夫人注意到叶蓁的视线,也立刻将目光放在谢沉霜身上。 谢沉霜攥着伞柄的指尖松开些许,继而转过头,将伞沿微微抬起。 在看见伞下那张脸时,谭夫人手上骤然失了力道,玉佩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摔的四分五裂。 第56章 身世 ◎她是我生母。◎ 叶蓁瞳孔猛地一缩。 “我的玉佩!”叶蓁当即想上前去捡玉佩, 却被谢沉霜攥住了手腕。 谭夫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蹲下来,颤着手去捡玉佩, 惶然不安道:“抱歉,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赔给你。” 谢沉霜动了动唇角, 正要说什么时,就看见谭少爷撑着伞追了出来。 “娘!”谭少爷不明白, 他娘见了那块玉佩, 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激动,连伞都顾不上撑,就这么跑出来了。直到看见谢沉霜时,谭少爷脱口而出叫了声:“大哥!” 叶蓁:“?!” 谢沉霜愣了愣,未置一词,径自带着叶蓁转身离开。 谭夫人捧着碎了的玉佩, 急急站起来, 似是想叫住谢沉霜,但张开嘴之后, 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而谢沉霜则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谭夫人见状,身子一晃, 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谭少爷吓了一跳,忙叫了声:“娘!” 谢沉霜的脚下一顿,叶蓁偏头朝后看了一眼,小声道:“谭夫人跌坐在地上了。” 谢沉霜嗯了声, 听到谭少爷在叫人, 便步履不停往前走了。 “娘!您怎么样!您别吓我啊!” 谭夫人对谭少爷的声音充耳不闻, 只捧着四分五裂的玉佩跌坐在雨里,满目哀伤望着谢沉霜远去的背影。 而谢沉霜从始至终都没回头。 谭老爷本来在外面办事,听到谭家下人来禀,当即便匆匆赶回了府里。谭少爷站在房门外,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自从谢沉霜与叶蓁走了之后,谭夫人就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谭少爷心急如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一抬眼就见谭老爷从外面大步回来了。 “爹!”谭少爷如见救星一般,朝谭老爷奔过去。 谭老爷拧眉:“怎么回事?” “娘今日、今日见到大哥了。”谭少爷觑着谭老爷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出乎谭少爷意料之外的是,谭老爷并不惊讶,似乎他早就知道此事。谭少爷不禁生疑:“爹,您……”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吧。”说完,谭老爷推门进去。 时值傍晚,屋内没掌灯,只有外面廊下的灯火,零星跃进屋内,隐约勾勒着坐在圈椅上那抹伶仃单薄的身影。 谭老爷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将谭夫人揽入怀中,大掌一下又一下顺着谭夫人的背心。原本默然流泪的谭夫人,顿时哭出了声,她哽咽着道:“我今日见到他了。” 谭夫人怎么都没想到,此次宣帝派来蜀地赈灾的人竟然是谢沉霜! “上京传来的消息,不是说,陛下最器重他么?这次赈灾怎么会派他来?”谭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声色急切问谭老爷,“可是徐相那边又对他做什么了?不然赈灾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儿,陛下怎么会让他来?” 见谭夫人情绪越来越激动,谭老爷连忙安抚:“夫人,你先冷静一下。自从去岁那事之后,我便已在徐相身边安排了人,若徐相对他出手,我的人会想办法给他递消息的。” 听到谭老爷这么说,谭夫人的情绪这才逐渐平缓下来。 若不是徐相那边对谢沉霜做了什么,那谢沉霜为什么会来蜀地赈灾?他…… 有那么一瞬间,谭夫人觉得,谢沉霜是为她而来的。但旋即她便痛苦的闭了闭眼睛,她离开谢家时,谢沉霜已经记事了,他怎么可能是为她而来。 而另外一头,叶蓁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怎么都没想到,谭夫人竟然认识谢沉霜。而且刚才谭夫人看谢沉霜的眼神,那分明是、分明是…… 叶蓁不敢再细想下去。一路上,她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同谢沉霜东拉西扯,绝口不提刚才的事。 谢沉霜知叶蓁是怕戳到自己的伤心事,所以在走到府衙门口时,他主动告诉叶蓁:“她是我生母。” 谢叶蓁登时瞠目结舌。他的生母不是戚蓉么?怎么突然又成谭夫人了?! “此事说来话长,我……”谢沉霜刚起了个话头,有衙役匆匆过来,“谢大人,您可算回来了,知州大人正在四处找您。” 知州找谢沉霜,多半是跟灾民有关。叶蓁便道:“那你先去忙吧。” 谢沉霜将伞留给叶蓁,自己则跟着那衙役快步离开了。叶蓁独自撑伞站在雨里,消化着谭夫人是谢沉霜生母这件事。 谢沉霜这一走,叶蓁就知道,多半今日是见不到了,叶蓁便也没进府衙,而是又回到医馆帮忙照顾病患了。 医馆里病患的伤都处理的七七八八了,如今夜里大夫们也能歇息了。可叶蓁合衣躺下没一会儿,医馆的大门就被敲响了。 有大夫立刻去将门打开,来的又是谭家的仆妇。 那仆妇面容慌张道:“叶大夫,我家夫人还是高热不退,您快跟老奴过去看看吧。” 叶蓁当即匆促去了。 谭夫人本就受了凉,傍晚又淋了雨,夜里高热便来势汹汹。叶蓁为她诊过脉后,神色有一瞬的凝重,谭老爷见状,立刻问:“叶大夫,我夫人如何?” “夫人本就身体虚弱,兼之又连续两次受凉,才会导致高热不退。”说着,叶蓁迅速提笔写了一张方子,递给谭老爷。 谭老爷立刻命人去抓药,叶蓁又道:“我要为夫人施针了,还请谭少爷回避。” 叶蓁为谭夫人施了针,谭老爷亲自为谭夫人喂了药,谭少爷也守在一旁,眼巴巴望着谭夫人。叶蓁道:“今夜夫人身边不能离人,谭老爷您和谭少爷轮流陪着吧。” 谭老爷和谭少爷争着要陪谭夫人,最后谭少爷还是没能拗得过谭老爷,只得与叶蓁一同出来。 “叶大夫留步。”谭少爷突然叫住叶蓁。 叶蓁转头看着他。 谭少爷犹豫片刻:“其实我娘她……” 叶蓁等着谭少爷的下文,却不想谭少爷说到一半,又烦躁挠了挠脑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谭夫人的高热未退,叶蓁今晚也不能离开谭家,所以想了想,她便跟着谭少爷去了。 谭少爷将叶蓁带去了一所院子里,虽然是夜里,但依稀能看得出来,院中的花木池塘都有人打理。院中红灯莹莹,将院中的布置照的十分清楚,叶蓁隐约觉得,这布置有点眼熟。 “咯吱——” 门被谭少爷推开,他提灯进去,将屋内的灯笼全都点上了。 一转头,见叶蓁怔怔站在那里,谭少爷便问:“你看着这里,觉得眼熟么?” 电光石火间,叶蓁脱口而出:“这是霜霜院子的布置!” “不错!你在这里等等。”谭少爷说完,又抱出两个木匣子来,他将最上头那个小些的抱着,示意叶蓁将下面那个大的打开。 叶蓁打开木匣子,发现里面是十来个画轴。 叶蓁随手拿起一个打开,发现画上画的是一个眼覆白纱的霜衣公子。 是谢沉霜。 再打开另外一副,画中的谢沉霜身穿紫色官袍,端坐在马上,唇角噙笑,身后是热闹的街市。 叶蓁心里已经有了猜测——果不其然,画轴挨个儿打开,上面画的无一例外全是谢沉霜。 从龆龀之年到今岁的谢沉霜,而且依稀能看得出来,这些画似乎都是偷偷临摹下来的。 “还有这个。”谭少爷将怀中的木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的书信。 叶蓁拆开一封,信上写的是谢沉霜的日常,信的落款处写的是今岁六月。 叶蓁又拆了一封,信的落款是今岁五月。 再拆一封,是今岁四月。 “叶大夫,”谭少爷突然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叶蓁放下信纸,看向谭少爷。 “你能不能帮我同我大哥说一声,我想约他见一面?”谭少爷稚嫩的面容上全是祈求。 虽然他们白天只见了一面,但谭少爷看得出来,谢沉霜与叶蓁关系不一般,他怕自己去找谢沉霜,谢沉霜会直接拒绝,这才想着从叶蓁这边下手。 叶蓁自是看出来了谭少爷在打什么主意,她想了想,道:“我可以帮你转达,但他肯不肯见你,就是他的事了。” “好好好,谢谢你啊。” 那些书信太多了,看到天亮都看不看完,但内容不难猜,应该是每月一封,从上京寄来的信,信的内容都是谢沉霜的日常。 叶蓁回到谭夫人的院子时,管事婆子迎上来,将叶蓁安置在了旁侧的厢房里。 自从来到蜀城之后,叶蓁就没睡好过,她很困,但一闭上眼,谭夫人、戚蓉,还有谢沉霜三个人,就轮流在她的脑海里打转。 谭夫人是谢沉霜生母这事,从叶蓁知道到现在,也不过只有两个时辰。但这两个时辰里,叶蓁接受到的信息太多了,叶蓁觉得,她需要安静下来捋一捋。 窗外的雨势逐渐变小,雨声滴答滴答落着,像是一首催眠的曲子,最终叶蓁还是没能抵得过睡意,就那么沉沉睡了过去。 等叶蓁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了,叶蓁睁眼看到阳光时,瞬间被吓醒了,急忙去了谭夫人房中。 谭夫人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谭老爷手中端着一碗粥,正在哄她喝粥。但谭夫人却将脸偏至一旁,沙哑道:“我没胃口,你端走。” “夫人……”谭老爷正要再劝时,余光瞥见叶蓁进来了,遂止了这个话头,冲叶蓁打招呼。 叶蓁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睡过头了。” “没事,是我让他们不要吵醒你的。”谭夫人沙哑接了话,又冲叶蓁招手。 叶蓁走过去,娴熟将手搭上谭夫人的腕间,谭夫人今日看叶蓁的目光里,多了昨日没有的慈爱。 叶蓁诊过脉之后,同他们道:“夫人已无大碍了,只是这次高热伤了元气,还是须得好好将养一段时间。平日里多动少思最宜。” 谭老爷夫妇应了,眼下谭夫人既已经没有大碍了,叶蓁便打算告辞了,却不想被谭夫人留住了。 谭夫人让谭老爷父子俩都出去了,她单独问叶蓁:“叶大夫,我能冒昧问一句么?你昨日说,你有心仪之人了,那人可是重顾?” 叶蓁愣了愣,她没想到,谭夫人留下她,第一个问的竟然是这个,但她还是轻轻点头:“是。” “那他这些年在上京过的好么?”谭夫人眉眼急切望着叶蓁,想要一个答案。 自从谭夫人离开谢家后,便再未去过上京,也再未见过谢沉霜了。但上京有她的探子,那些探子会将谢沉霜的近况记录下来,每月写一封信向她汇报。但在谭夫人的眼里,探子冷冰冰的字,却不如叶蓁口述来的生动。 霜霜这些年过的好么? 叶蓁想了想,认真答:“大致是好的吧,毕竟在外人眼里,他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是风光无限的天子近臣,但……” “但什么?” “但我觉得他过得很不开心,而且还很累。” 到上京之后叶蓁就发现了,虽然谢沉霜的性子,一如春水村时温润,但一个人眼里透出来的疲倦是骗不了人的。在谢家,谢沉霜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在朝中,谢沉霜是天子近臣,是皇兄的左膀右臂。唯独在春水村时,谢沉霜才是他自己。 听到叶蓁这话,谭夫人骤然想到,昔年她还在谢家时,每次谢沉霜来见她时,都会背一篇他最近新学的文章。那时候,与谢沉霜同龄的孩子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但谢沉霜却能一字不错的背完一整篇文章。 一念至此,谭夫人顿时失声痛哭:“是我对不起他。” 第57章 往事 ◎那一年,七岁的谢沉霜先没了爹,而后又没了娘。◎ 叶蓁从谭家出来时, 外面已是骄阳似火。 经过地动和暴雨的摧残,整个蜀城如今已是满目疮痍。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放晴之后,城中的百姓纷纷止了悲伤, 开始重修他们的家园。 医馆那边的病人都在逐渐好转,叶蓁眼下也没有心情过去, 从谭家出来之后, 她便径自去了府衙。 谢沉霜依旧不在, 叶蓁问了衙役,才知道谢沉霜跟知州一起出去了。 叶蓁便坐在谢沉霜房门口的台阶上等。日影漫过叶蓁, 又随着时间推移退了下去, 等到红霞漫天时,叶蓁才听到脚步声。 叶蓁下意识抬眸,就见谢沉霜一身疲惫从院外进来。 似是没想到叶蓁会在这里,谢沉霜怔了下,脸上的疲惫转瞬一扫而空,他冲叶蓁温润笑笑, 还没来得及说话, 叶蓁已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 谢沉霜愣了愣, 旋即轻声道:“你都知道了。” 叶蓁嗯了声,将脑袋埋在谢沉霜怀中, 眼眶止不住泛酸。 她的霜霜,那么温柔,她以为,他的过去是开心无忧的, 却不想, 他竟过的那么辛苦。 先前在谭家时, 谭夫人哭过之后,同叶蓁说了她与谢家的渊源。 谭夫人名唤邹妙棠,本是江南富商之女,她十六岁时,遇见了下江南游玩的谢父谢徵。 活泼机灵的富家小姐女扮男装出门游玩,于江南烟雨里邂逅了上京而来的贵公子,两人志趣相投,又十分能聊得来。 是以谢徵归京前夕,向邹妙棠表明心意,后神色缱绻问她:“妙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邹妙棠自幼丧母,父亲也在她十三岁那年病故了。在遇见谢徵之前,她是个身无牵挂,穷的只剩银子的孤女。她倾慕谢徵,兼之谢徵应允,待他们成婚后,他便带着邹妙棠去遍历山河,赏遍人间四时风景。 邹妙棠便义无反顾跟着谢徵去了上京,却殊不知,这是他们之间不幸的开始。 到了上京之后,邹妙棠第一次知道,原来官商之间的差别会那么大。 谢徵是谢家的嫡长子,他身上肩负着整个谢家的未来,他的人生从出生起,就已被长辈规划好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他压根不能做主。且谢徵在去江南游历期间,家中长辈已为他聘了与谢家门当户对的戚家女。 但谢徵心里只有邹妙棠,他拒不肯与戚蓉成亲,甚至还打算带邹妙棠私奔。 就在谢徵打算带邹妙棠私奔时,谢家长辈已在暗中筹划除掉邹妙棠。而那头的邹妙棠终于知道,她与谢徵之间隔着怎么样的鸿沟了,所以在谢徵来找她时,邹妙棠决绝提了分开一事。 恰好这个时候,谢家派去刺杀邹妙棠的杀手到了,谢徵因救邹妙棠伤了心肺。 御医们竭力相救后摇头叹息:“谢大公子伤势凶险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谢大公子毫无求生意向,什么药都喂不进去,即便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无能为力啊!” 邹妙棠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谢徵是她第一个喜欢的人,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也没办法让他们孩子没有爹。 所以最后邹妙棠妥协了,她覆在谢徵耳畔,同谢徵道:“只要你醒来,我哪儿都不去,我一辈子都在你身边。” 许是心上人的许诺生了效,在邹妙棠说了那番话之后,谢徵的药终于能喂进去了。 经御医们竭力相救之后,谢徵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而谢家长辈见谢徵这般痴情,以及邹妙棠有了身孕的份上,最后勉强答应,待戚蓉过门后,让邹妙棠进府做妾。 但谢徵与邹妙棠都言辞拒绝了。 邹妙棠虽是商贾之女,但她绝不做妾。 而谢徵亦不愿让心上人做妾。 最后三方协商的结果是,江南来的邹妙棠死在了一场走水里,而谢家的深深后宅里,多了一位不可言说的主子。 邹妙棠在谢家没有名分,所以谢沉霜出生后,便被抱去交给戚蓉抚养,对外也称谢沉霜是戚蓉所出,是谢家的嫡长子。 而转折发生在谢沉霜七岁那年。 谢徵当年救邹妙棠时伤了心肺,之后便落了病根,再加上他身为谢家家主,整日夙兴夜寐,是以未到而立之年便因旧疾复发病故了。 而谢徵病故之后,邹妙棠在谢家的处境便愈发尴尬了,所以她思虑再三,最终决定离开谢家。 那一年,七岁的谢沉霜先没了爹,而后又没了娘。 谢沉霜察觉到前襟湿了,便抬手抱住叶蓁,拍着她的背心,安慰道:“好了,都过去了,我没事的。” 叶蓁心里更难过了。 明明最该被安慰的人是谢沉霜才对,可他竟然却反过来来安慰她! 叶蓁吸了吸鼻子,同谢沉霜怀中退出来,继而握住谢沉霜的手,一字一句发誓般道:“霜霜,无论前路有多坎坷崎岖,我都会牢牢握住你的手,再也不会松开了。” 红霞漫天,一身男装的叶蓁立在谢沉霜面前,身形纤细单薄,但一双乌黑透亮的杏眸里却全是笃定。 当年邹妙棠那句‘一辈子很长,我后悔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谢沉霜的阴影。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谢沉霜便跨出了那道阴影。可在春水村他要带叶蓁离开的前夜,叶蓁那句‘一辈子很长,我怕我会后悔’这句话,又在须臾间将谢沉霜打了回去。 而今日,叶蓁站在他面前,抬眸认真笃定同他说,无论前路有多坎坷崎岖,他都会牢牢握住他的手,再也不会松开了。 这样的叶蓁,让谢沉霜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谢沉霜突然想确定一下。 谢沉霜的目光落在叶蓁的眼上,顿了须臾,又下移了些许,然后顿住。 叶蓁一颗心砰砰直跳,她隐约猜到,谢沉霜要做什么,她睫毛似蝶一般,扑簌簌扇了好几下,但却没有躲开,而是偷偷捏住了袖角。 此时晚风轻拂,霞光正好,两人呼吸相闻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道跌跤声。 叶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们继续!继续!”随行来的户部官员,连滚带爬跑了。 叶蓁:“……” 院中又重归平静,但刚才的气氛已然被打破了,谢沉霜见叶蓁垂下眼睫,正欲说个话题试图转移这份尴尬时,叶蓁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猛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跑。 谢沉霜:“……” 叶蓁跑的很快,转瞬就没影了,谢沉霜一人在院中站了很久很久。 谢沉霜鲜少做梦,但今夜却难得做了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七岁那年。 那时他刚没了父亲,又即将失去生母。听到邹妙棠要离开的消息之后,谢沉霜失去了平日刻意维持他的冷静,他冒雨去找邹妙棠。 他揪着邹妙棠的袖子,哀求她不要走。 而邹妙棠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脑袋,同他说:“重顾,一辈子很长,娘后悔了。” 那时谢沉霜只有七岁,虽然平素被教养的少年老成,但说到底都还只是个孩子,所以他不理解,邹妙棠这句‘一辈子很长,娘后悔了’,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父亲没了,他不想再失去娘亲了。 那时的谢沉霜甚至想给邹妙棠跪下,祈求邹妙棠不要离开,可他膝盖刚弯下,就被赶来的谢博仁厉声制止了:“不准跪!” 七岁的谢沉霜只能要跪不跪的站在那里,满目惶然。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躺在床上的谢沉霜睁开了眼,入目皆是暗色,唯独廊下的红色灯笼在夜色中晃荡。 其实谢沉霜还瞒了叶蓁一件事,他没同叶蓁说,当年邹妙棠离开谢家时,曾应允了谢博仁三个条件。若是他说了,只怕叶蓁会更难过了。 那些事于谢沉霜来说已经过去了,他不想让叶蓁再为那些而难过。 谢沉霜知道,此刻醒来,自己后面应该是睡不着了。若按照他以往的习惯,此刻他会披衣起来,点灯写字摒除杂念。但叶蓁今夜没去医馆,就宿在他隔壁,若是自己半夜起来点灯写字,若被叶蓁瞧见了,只怕她会担心。所以谢沉霜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默然在床上躺到天明时分,才穿戴整齐出门去了。 结果刚出门,就遇见了昨日来寻他的那位户部官员。 大清早的,那个官员看见谢沉霜,顿时一脸见鬼的表情,当即想转身要走,但想到自己的仕途,又只得生生止住,弱弱叫了声:“谢大人早。” 谢沉霜轻轻颔首,什么都没说,径自走了。 待谢沉霜走远之后,那户部官员才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长长舒了一口气,吓死他了!自己昨晚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他生怕谢沉霜会灭他的口,幸好幸好,谢沉霜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 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谢沉霜竟然、竟然…… 竟然的后半句,在想到自己的仕途之后,那官员迅速便咽了下去,并打算打死都绝不透漏这个秘密。 叶蓁再见到谢沉霜时,是这天的中午了,当时叶蓁在医馆帮忙,谢沉霜与知州等人一起在医馆附近看坍塌的房屋,看见叶蓁之后,谢沉霜单独过来找她。 叶蓁想到了谭少爷拜托她的事,便同谢沉霜说了,然后道:“我只负责转达,你肯不肯见他,取决于你自己。” “好。”谢沉霜应了。 谭少爷那头,等了两天都没等到回信,便打算过来找叶蓁问问,却不想正好撞见了谢沉霜。 想到在府中日渐消瘦的邹妙棠,谭少爷一咬牙,直接冲到了谢沉霜面前:“娘她最近很不好,大哥,你能不能去见她一面?” 从见谢沉霜的第一面,谭少爷就一直叫谢沉霜大哥。 这件事终究得有一个结果。 再加上赈灾事宜已经接近尾声了,不日他们便要启程来程离开,既然来了一趟,有些事总要说清楚的。谢沉霜沉默须臾,点头应了。 谭少爷顿时喜笑颜开,他亲自带着谢沉霜回了谭家。原本打算直接带谢沉霜去见邹妙棠的,但转念一想,脚下打了个飘儿,便将谢沉霜带去了谭夫人为谢沉霜布置的别院。 这个院子,叶蓁几日前来过一次。 当时叶蓁看着院中的摆设时,还曾十分惊讶。可轮到谢沉霜这个正主进来时,谢沉霜神色却十分平静。 谭少爷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把那些画轴,以及从上京寄来的书信,全拿给谢沉霜看。 但谢沉霜只抬眼扫了一下,并未打开,而是道:“不是说要带我去见她么?” “大哥,你要不把这些看了再去?”谭少爷试探问。 谢沉霜拒绝了:“不必。” 谢沉霜能做到天子近臣,心思的缜密程度早就异于旁人,这些年,邹妙棠安插在他身边的人,他没动他们,并不意味着他不知道。 谭少爷只得带谢沉霜去见谭夫人。 第58章 放下 ◎珍惜眼前人。◎ 邹妙棠的高热已经退了, 但这几日她不思饮食,也不愿出门,整个人又瘦了一大圈。 谭少爷带着谢沉霜进来时, 邹妙棠正坐在靠窗的榻上,双目怔怔无神, 整个人再无往日的爽快利落。谭老爷陪在她身边, 脸上皆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谭少爷见状, 神色里闪过一丝黯然,旋即又扬唇笑起来, 开心喊道:“娘, 您看我把谁带来了。” 邹妙棠闻声转头,看见谢沉霜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站了起来。 但因为她这几日不思饮食,又兼之起的太急,刚站起来就有晕眩感传来,邹妙棠的身子晃了晃。 谭少爷和谢沉霜两人都下意识上前一步, 但谭老爷已先一步扶住了邹妙棠。 谭老爷:“夫人!” “我没事。”邹妙棠摆摆手, 看向谢沉霜,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重顾,你, 你怎么来了?” 说完之后,邹妙棠又觉得,这话说的有歧义,又忙不迭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 我……” “听说您身体抱恙, 如今可好些了?”谢沉霜不想看见邹妙棠的局促不安,便主动截了她的话。 邹妙棠没想到谢沉霜竟然会主动关心她,她愣了愣,高兴的眼底泛起了泪花:“好了,已经全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邹妙棠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而且谭少爷也同谢沉霜说过,这段时间邹妙棠的情形。 但他们母子分离十来载,如今骤然见面,还是不可避免的很生疏。谭少爷见状,便冲邹妙棠道:“娘,让大哥坐下说话吧。” “对对对,重顾,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邹妙棠才反应过来,忙招呼谢沉霜落座。 谭少爷有意为他们母子俩制造单独说话的机会,便道:“大哥,你陪娘说话,我让厨房备午膳去,今天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说着,谭老爷父子俩便要离开,却被谢沉霜叫住了。 “不必麻烦了,我说几句话就走。” 谭少爷啊了声,面容失望。他以为带谢沉霜去小院之后,谢沉霜看过邹妙棠这些年牵挂他的种种,他会就此释然,却不想,谢沉霜竟然说,他说几句话就走。 谭少爷无措看向谭老爷,谭老爷轻轻蹙了蹙眉。但谢沉霜与邹妙棠是母子,而他是个外人,他若掺和其中,那事情就变味了。 而且谢沉霜今日的表情太过平静了,莫名让谭老爷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接着他就听谢沉霜对邹妙棠说:“当年您离开谢家,答应叔父提出的条件时,我就在隔壁。” 这话一出,邹妙棠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起来,整个人又开始摇摇欲坠了。 谭老爷忙转身扶住邹妙棠。 谢沉霜是邹妙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邹妙棠对谢沉霜有愧,处处照拂谢沉霜,谭老爷可以忍受。可他忍受不了谢沉霜三番四次的伤害邹妙棠。 如今见邹妙棠在听到谢沉霜这话,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起来时,谭老爷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将邹妙棠护在身后,继而义正言辞同谢沉霜道:“谢大人,当年妙棠离开谢家具体详情我并不知晓,但这些年,妙棠觉得愧对于你,她一直在竭力弥补。她虽没陪在你身边,但你的成长她却未错过半分。” 谢沉霜眼睫轻垂了一下,没说话。 谭老爷继续道:“去岁你遇袭失踪后,妙棠亲自去找你,为此生还了一场大病,足足缠绵于病榻两月有余,最后还是听到你平安的消息之后,她的身体才逐渐好转。还有为你治眼疾的慧能主持,惠能大师早已不为人看诊多年了,你当他为何会答应为你看眼疾,那是因为你娘她……” “别说了!”邹妙棠打断谭老爷的话,颤声道,“别说了。” “夫人!”谭老爷却不同意,“我若不说,那你为他做的这些事,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谭老爷话落之后,邹妙棠的脸白的近乎透明了,谭老爷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但已是为时晚矣。 谭夫人眼含热泪看着谭老爷,沙哑问:“你可知,我当年离开谢家时,应允了谢博仁两个什么条件?” 谭老爷:“……” 老爷知道邹妙棠的过去,但并不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第一,日后永远不得再来上京,亦永远不得再主动出现在重顾面前。” “第二,若我出了谢家,那么重顾与我的母子情缘便就此了断,日后重顾的母亲只有大夫人。” 邹妙棠说完之后,谭老爷父子俩瞬间变了脸色,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当年邹妙棠离开谢家时,竟然还应允过这么苛刻的条件。 从谭老爷的角度来看,邹妙棠是他的妻子,他更心疼妻子从前遭遇的种种。而谭少爷整个人已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整懵了。 邹妙棠闭了闭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当年我为了自由,而抛弃刚满七岁的重顾离开了谢家,如今你同他说这些,我听着都觉得的我自己好虚伪。” “夫人!不是这样的!”谭老爷立刻秋手忙脚乱哄着邹妙棠。 谭少爷嗫喏着正要说话时,谢沉霜已先一步开口:“您十月怀胎生了孩儿,此恩孩儿无以为报,唯愿您日后身体康健,顺遂如愿。” 谢沉霜话罢,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冲邹妙棠磕了三个头。 邹妙棠目光哀伤无力看着谢沉霜。 这是她十月怀胎,又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的孩子啊!但他出生时,她舍弃了他一次。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离开谢家,所以在谢沉霜出生后,她答应将谢沉霜寄名在戚蓉膝下。所以她才会在谢沉霜刚开蒙之后,便让谢沉霜在学业上多下功夫,只盼着谢沉霜未来的路可以平安顺遂一些。 而在谢沉霜七岁丧父后,她又舍了他第二次。就如叶蓁所说,外人看如今的谢沉霜是谢家未来的家主,是风光无限的天子近臣,可谢沉霜是如何在群狼环伺中,走到如今这一步的,叶蓁不知道,但从未错过谢沉霜成长的邹妙棠又如何不知道呢? “重顾,对不起,是娘对不起你。”邹妙棠泪流满面同谢沉霜道歉。她生了谢沉霜,却从未养过他,更未给过他陪伴,是她对不起他啊! 却不想,谢沉霜摇摇头,他道:“从前孩儿确实怨过您,怨您生了我,却又舍了我两次。但后来我遇见了一个人,我才知道,这世间的女子,并非都如上京的女子一样,一辈子循规蹈矩只为丈夫儿子所活,她们也有想要的天地。” 提到叶蓁时,谢沉霜的眼神一瞬间温柔下来,他同邹妙棠道:“您与父亲从前的种种,在我来蜀城前,母亲全都与我说了。若非我与父亲,您这一生本该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无名无分,被困在了谢家后宅八载。” 谢沉霜记得,从前他每次去见邹妙棠时,邹妙棠都坐在院子里,仰头在看头上的天空。那时候,他曾常常问邹妙棠:“娘,您在看什么?天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时邹妙棠落寞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可直到遇到叶蓁之后,谢沉霜才明白,当年邹妙棠眼里的落寞是什么。而且他来蜀城之后,从当地百姓口中得知了邹妙棠的事迹,才知道他印象中那个郁郁寡欢的人,这些年竟然活的这般恣意精彩。 所以谢沉霜便将从前种种都放下了,他冲着邹妙棠释然笑笑:“所以娘,若说对不起,该是我与父亲对不起您。” 她本该是翱翔天际的鹰,却为他们父子生生折了翅膀,困了整整八载。 邹妙棠一下子扑过来,抱住谢沉霜,哭着道:“没有,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你们没有对不起我。” 她确实曾后悔过遇见了谢徵,但却从没后悔过生下谢沉霜。 谢沉霜跪着,抱了抱邹妙棠,同她道:“如今孩儿已经长大了,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了,也遇到了互相爱慕,并且允诺永远不会再放开我的姑娘了。我很好,您日后不必再操心我了。好好去过您的人生,珍惜眼前人。” 谢沉霜离开后,邹妙棠又哭的不能自已。 谢沉霜释然了,他没有怨憎她抛下他两次,而是目光温柔释然同她说,我很好,您日后不必再操心我了,好好去过您的人生,珍惜眼前人。 谢沉霜最后那句话,成功点醒了邹妙棠。 这些年,她虽嫁给了谭老爷为妻,也有了儿子,但是她的心思大半都在谢沉霜身上,但谭老爷父子俩却从来没说过半句不是。 谢沉霜是她的亲人,他们也是啊! 邹妙棠胡乱擦了擦眼泪,握住谭老爷父子俩的手,哽咽道:“从前我的心思大部分都放在了重顾身上,忽略了你们父子俩,是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之后,咱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谭老爷怔了怔,似是没想到,邹妙棠会突然这么说,旋即他紧紧握住了邹妙棠的手。 虽然他一直在帮邹妙棠打探谢沉霜的消息,但平心而论,没有哪个男人,能看着自己的妻子天天惦记着与别人的儿子。但他心悦妻子,所以才会爱屋及乌忍了这么多年。 而那厢的谭少爷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眶。 虽然谭老爷夫妇对他很好,真的将他当亲儿子,但是谭少爷知道,他并不是谭老爷夫妇的孩子。因为这一点,所以这些年,他一面心里羡慕谭夫人对谢沉霜的关心,一面又告诫自己,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但今日,谭夫人的眼里终于有他了。 他们一家三口的心结解开之后,齐齐红着眼眶相拥在一起。 而叶蓁在听说谢沉霜去了谭家之后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刚好医馆的病人已经在陆续回家,她便索性来谭家府门外等谢沉霜了。 等了没一会儿,就见谢沉霜出来了。 看见叶蓁出现在这里,谢沉霜并不意外。 叶蓁立刻跑过去挽住谢沉霜的胳膊,一句话都没问,反倒是谢沉霜笑笑,同她道:“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了,咱们这两天就要启程回京了。” 而到上京之后,只怕还有更大的风暴等着他们。 谢沉霜偏头问叶蓁:“怕么?” “不怕。”叶蓁紧紧握住谢沉霜的手,没等谢沉霜说话,她便已先一步道,我说过的,从今以后,不管前路再坎坷崎岖,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了,我说到做到。但是——” 说到这里时,叶蓁顿了顿。 谢沉霜问:“但是什么?” “但是你不准瞒我,有什么都要告诉我。”叶蓁盯着谢沉霜,很认真的交代。 谢沉霜太温柔了,很多事情,他都想一力扛下来,叶蓁不想让他那么辛苦:“不论什么事,我都能跟你一起面对,但前提是你不准瞒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叶蓁表情很凶看着谢沉霜,谢沉霜被这样的叶蓁逗笑了,他与叶蓁十指相扣后,软着声应了好。 第59章 被罚 ◎没有哀家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 在去谭家见过邹妙棠的第三天, 谢沉霜一行人便离开蜀地,重返上京了。 当初从上京离开时,叶蓁满心雀跃。如今回去时, 想到上京等着他们的风暴,叶蓁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忧。但一抬眸, 看见坐在对面的谢沉霜时, 那些担忧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只要有霜霜在, 她什么都不怕的。 他们当初离开时酷暑炎炎,如今再回来时, 上京里隐隐已有桂花的香气了。 进城之后, 户部的官员上前同谢沉霜请示:“谢大人,您若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回户部写折子了。” 谢沉霜撩开帘子,含笑应了,又道:“此行辛苦刘主事了。” “谢大人言重了,此次赈灾谢大人您出力最多, 下官不敢居功。” 两人打过几句官腔之后, 户部的刘主事便带着人走了,而谢沉霜则带着叶蓁进宫去见宣帝。 马车辚辚而行, 谢沉霜见叶蓁无意识绞紧手指,便伸手将叶蓁揽入怀中, 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安抚道:“有我在,别怕。” “我不怕。”叶蓁摇摇头,她只是心底莫名有些不安而已。 但眼下还不知道宫里的情况, 叶蓁不想自己吓自己, 便没将这份不安告诉谢沉霜, 只是靠在谢沉霜身上,问他:“我们今日回宫后,便向皇兄和盘托出么?” 谢沉霜是这么打算的,但他一贯谨慎,想了想,便道:“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好。”叶蓁握住谢沉霜的手。 马车一路驶至宫门口,他们两人又步行进宫去见宣帝。 叶蓁当初走的决绝,再回宫时,道歉便道的十分诚恳:“皇兄,对不起。” 意料之外的是,宣帝并未说什么,只满脸疲惫冲叶蓁摆摆手:“皇兄不说你什么了,此事母后也知道了,你去见母后吧。” 太后将女子礼仪奉为圭臬,她此番私自出宫,太后定然会盛怒,但在去见太后之前,叶蓁想先同宣帝说她与谢沉霜之间的事,但宣帝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你去吧,沉霜留下。”宣帝说着,从桌案上抽出一个奏折递给谢沉霜,“你先看看这个。” 这便是要谈正事的意思。 叶蓁偷偷看了谢沉霜一眼,谢沉霜回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叶蓁这才转身离开。 撷芳殿依旧是老样子,当初叶蓁临走前,怕太后迁怒撷芳殿众人,曾特意留书给宣帝,让宣帝出面保下他们,宣帝做到了。 “公主,您回来了呀!”一见叶蓁回来,撷芳殿众人齐齐涌上来,争先恐后问候她。 叶蓁同他们打过招呼之后,进殿打算换身衣裙去见太后。兰栎跟了太后多年,自是知晓太后的脾气,她便压低声音同叶蓁道:“公主,您此番去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定然会生气。但你们是血浓于水的母女,只要您认错时态度诚恳些,再同太后撒撒娇,这事兴许就过去了。” 末了,兰栎还替叶蓁选了一套衣裙:“公主,您穿这身去吧。” 这套衣裙十分淡雅,叶蓁并不喜欢,但却是太后喜欢的样式。 叶蓁沉默须臾,摇头拒绝了兰栎的提议,指了另外一套:“姑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想穿那一套。” 兰栎闻言,愣了下。 叶蓁性子很温顺,平日十分好说话的,可今日她却格外坚持。 而叶蓁指的那套衣裙,是她进宫时带来的那套。 兰栎隐约觉得:叶蓁出宫这一趟,再回来时,整个人好像变了。但叶蓁既这么说了,兰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将那套衣裙呈了上来。 之后叶蓁自己绾了发,又将去岁她及笄时,谢沉霜送她的那支白玉簪插进发髻后,她对着镜子看了看,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而后冲兰栎道:“好了,走吧。” 太后见叶蓁毫发无伤归来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冷着脸训斥她:“你如今长本事了是不是?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直接私自出宫,还一走就走了月余?” 叶蓁听兰栎说了,太后在得知她去了蜀城的消息之后,气的病了一场。是以如今太后训斥她时,叶蓁只是垂着头,轻声道歉:“对不起,母后,让您担心了。” 平日叶蓁来寻太后时,若姜曦歌也在,姜曦歌便会告辞离开,但今日姜曦歌却一反常态留了下来。 如今听到叶蓁这么说,姜曦歌便顺势道:“母后,她既平安回来,也向您认了错,母后您就消消气吧。” 听到叶蓁私自去蜀城的消息时,太后的担心大过了气愤,如今见叶蓁平安归来后,太后这才安心,她问叶蓁:“你可知错了?” 这便是要给叶蓁台阶下了。 只要叶蓁肯服软,此事便就掀过去了,但叶蓁却不肯:“母后,我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姜曦歌怔了怔,旋即蹙眉。 而那厢原本已不打算计较的太后,闻言火气瞬间又上来了:“你堂堂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好好在宫里待着,私自跑去蜀城那么危险的地方,你现在还跟哀家说,你不知道错在何处?” “我去蜀城是为帮忙救人。” “天下大夫那么多,哪里就需要你一个姑娘家去救人了?”太后怒不可遏,“蓁蓁,你不要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姜国公嫡出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胞妹,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整个皇室女眷的名声和教养!” 最后那句话,说的就有些重了。 说完之后,太后自己也后悔了。但她身居高位多年,一直被人捧着敬着,眼下虽知自己言语有失,但却拉不下脸同叶蓁道歉,索性便故作生气偏过头,想听叶蓁会如何答。 而姜曦歌向来不擅长调节气氛,此刻也只能冷冷站着。 内殿有一瞬的冷寂,过了须臾之后,叶蓁终于开口了。 她抬起眼脸,看着太后,声音轻缓坚定:“母后,在没回宫之前,我只会治病救人,亦靠此谋生。若母后您觉得,我此举有违皇家体面,那我也可以不做这个公主。” 叶蓁这话一出,姜曦歌和太后瞬间变了脸色。 尤其是太后,她猛地站起来,头上珠翠乱颤,厉声质问:“你疯魔了不成!” 公主便是公主,哪里有她想不想做这一说。 眼看再说下去局面会越来越糟,太后的心腹女官忙出来打圆场:“公主,您可知,您去蜀城这段时间,太后娘娘一直记挂着您的安危,夜里从未好眠过,您如今说这话,不是在拿刀剜娘娘的心么?” “是我不孝,让母后担忧了。”关于让太后担忧一事,叶蓁服了软,可她却坚持不肯说,自己去蜀地去错了这话。 太后见叶蓁仍旧执迷不悔,气的厉声吩咐:“来人,将公主送回撷芳殿禁足思过,没有哀家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放她出来。” “母后……”叶蓁还想再说话,却被姜曦歌一把攥住胳膊带走了。 待出了太后宫中之后,姜曦歌才松开叶蓁。她们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是得了太后吩咐,来送叶蓁回撷芳殿禁足的。姜曦歌冷冷道:“你们都离远些。” 那些宫人听令,便远远跟着。 姜曦歌一转头,目光自叶蓁头上的白玉簪子滑过,继而冷笑一声:“谢沉霜倒是舍得,竟然将他及冠的簪子赠给了你?” 叶蓁愣住了,眸底滑过一抹惊诧。霜霜竟然将他及冠时的簪子,送给她做了及笄礼? 姜曦歌又问:“为了谢沉霜,你要舍弃公主的身份?” “我是为了他,但也不全是为了他。” 姜曦歌不置可否。 虽然姜曦歌态度冷淡,但叶蓁能感受到,姜曦歌对她没有坏心思,且在不经意间,还曾为她解好几次围,叶蓁便知道,姜曦歌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 叶蓁看着姜曦歌,突然道:“皇姐,我应该从来没同你说,我在宫外的生活吧?” 姜曦歌:“……” 她们之间,像是说这种话题的关系么? 但叶蓁已经自顾自同姜曦歌说了起来。 关于叶蓁流落民间那十五载,姜曦歌曾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一言蔽之,就是那十五年,叶蓁过的很是清苦。所以叶蓁回宫之后,姜曦歌一直刻意避免于叶蓁有交集。 虽然鸠占鹊巢非她本意,但她却实实在在占了叶蓁的位置,才会害的她这个真正的公主,流落民间十五载,吃了那么多的苦。但今日,从叶蓁这个当事人口中,姜曦歌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版本。 叶蓁说,她流落民间那十五载,遇见了一个很好的阿爹。 叶蓁说,她阿爹脾气不好,但对她很好。他会笨拙给她扎头发,会在出门行医时,背着她走很远的山路,他从没逼她学过什么,唯一逼她学的是医术。 “从前我不明白,后来阿爹离世后,我凭着他教我的医术,让人称我一声小叶大夫时,我才明白阿爹的良苦用心。他教我医术,是怕有朝一日他不在了,我一个姑娘家可以靠医术养活自己。” 这些话,叶蓁从前对谢沉霜说过一次,姜曦歌是第二个听到这些话的人。 但当时叶蓁同谢沉霜说这些,是为了安慰谢沉霜,而今日她同姜曦歌说这些,而是想告诉姜曦歌,她想放弃公主的身份,一半是为谢沉霜,一半是为了她自己。 “在宫外那些年,虽然日子清贫,但我却很开心。回宫之后,倒是锦衣玉食了,但每日睁眼看到的,却只有深深的宫门,和头顶被框住的四角天空,无数次我站在撷芳殿的庭院时,看见的不是头上的琉璃瓦,而是那道困住我的枷锁。” 这里是姜国权利最鼎峰的所在,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但叶蓁却说,这是困住她的枷锁。 而让姜曦歌没想到的是,叶蓁更惊世骇俗的言论还在后面。 “在没回宫之前,我做了十五年的普通百姓叶蓁,靠给人看诊谋生。而回宫后,我成了公主,母后却要我学规矩,学仪态,学着舍弃掉从前的叶蓁。”叶蓁说到这里时,转头看向姜曦歌,“可是没有从前的叶蓁,怎么可能会有现在的公主呢?” 姜曦歌说不出答案来。 好在叶蓁也没想让她给一个答案,叶蓁继续道:“从前我也曾想过,听母后的话,好好学礼仪规矩,做一个公主。但后来,我发现我做不到,我没办法舍弃医术。尤其在这次去蜀城一行后,我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蜀城此番地动暴雨,若非邹妙棠运粮出银子,但光靠官府救济,城中百姓很难熬过那一劫。 从邹妙棠身上,谢沉霜看见了女子截然不同的人生。而且叶老爹的心愿就是行医救人,减轻病患的疼痛。她既承袭了叶老爹的医术,那自然也要承袭他的遗志。 叶蓁说完之后,姜曦歌久久没言语。 姜曦歌自被带回宫里之后就是公主,她被太后宠了十五年后,却突然被告知,自己只是个李代桃僵的赝品。但太后念着昔日的母女情分,依旧将她养在身边,予她公主之尊。 所以姜曦歌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上京,至于叶蓁说的女子也可以有一方天地时,姜曦歌完全不理解。但叶蓁在说这些时,眼睛里泛着光,显而易见,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们两人一同并肩朝前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快走到撷芳殿时,姜曦歌突然停下来,冷冷道:“你冠冕堂皇说了这么多理由,不过是想,来日你与谢沉霜的事翻到明面上来时,让我在母后和皇兄面前替你说话罢了吧?” 叶蓁脚下踉跄了一下,她正要说话时,姜曦歌细眉轻蹙,又道:“不对!你不是想让我帮你说话,而是想让我帮着将责任全揽到你身上,以免母后和皇兄迁怒谢沉霜?” 见姜曦歌把话挑明说了,叶蓁也不再藏着掖着了,她朝姜曦歌靠了靠,挽住姜曦歌的胳膊,撒娇央求道:“皇姐,你就帮帮我嘛,好不好?” 虽然先帝膝下有不少公主,但姜曦歌性子冷淡,所以没有人敢这么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叶蓁是第一个,姜曦歌还颇为不适应。 姜曦歌把胳膊抽出来,冷着脸道:“关心谢沉霜之前,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谢沉霜是皇兄的最倚仗的重臣,母后再迁怒他,也不会拿谢沉霜怎么样。倒是你……” “我是母后的女儿,母后除了罚我思过之外,她也不可能真的对我做什么呀。”叶蓁眨了眨眼睛,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姜曦歌直接唰的一下抽出胳膊,直接冷着脸走了。 叶蓁一转头,就对上了兰栎担忧的目光。 今日去太后殿里,叶蓁并未带兰栎同去。兰栎见叶蓁回来,忙亲自迎了过来:“公主,怎么样?” 叶蓁说了太后罚她禁足思过一事,末了还安慰兰栎道:“反正在宫里,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撷芳殿的,母后禁不禁足区别也不大。姑姑你别担心。” 叶蓁这般看得开,搞得兰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叶蓁同兰栎道:“姑姑,我这一去月余,很想你做的猫耳朵汤了。” “那奴婢谢就去给公主做。”兰栎行过礼后,便匆匆出去了。 等到内殿只剩下叶蓁一个人时,叶蓁才敛了脸上的笑意,闷闷趴在桌子上,指尖拨弄着瓶子里的花。 原本叶蓁是打算,回宫后,直接向宣帝和太后坦白她和谢沉霜的。 可宣帝那边有正事要忙,而太后又因她私自去蜀城一事而正在气头上,眼下也非说此事的好时机。 叶蓁在心底叹了口气,只能先等等了。 第60章 算计 ◎好,比就比,谁怕谁!◎ 而谢沉霜是这天下午才知道, 叶蓁被太后禁足一事。 彼时谢沉霜刚与宣帝议完事,从殿中出来时,正好遇见了姜毓。姜毓像是跑着过来的, 额头上还带着一层薄汗,看见谢沉霜时, 他眉宇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太傅好。” 如今谢沉霜已不为姜毓授课了, 但姜毓每次见到他时, 仍坚持叫他太傅。 谢沉霜含笑应了,又问了几句姜毓的课业。姜毓一一答了, 谢沉霜赞许点点头。末了又道, “这会儿陛下刚好有空,殿下进去吧。” “好。”但在临走前,姜毓谨慎朝四周看了看,继而压低声音,同谢沉霜道,“小姑姑被皇祖母禁足了, 她托我转告太傅, 让太傅你不准单独行动,一切等她禁足解了再说。” 谢沉霜眼底滑过一抹诧然。 太后虽然极重规矩, 但叶蓁毕竟是她亲生的女儿。叶蓁私自去蜀城,按照太后的脾气确实会生气, 但不至于气到罚叶蓁禁足的地步。 谢沉霜问:“好端端的,太后为何会罚公主禁足?”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隐约听说,似乎是小姑姑说了什么话, 惹皇祖母动怒了。” 听姜毓这般说, 谢沉霜便大致猜到原因了, 他冲着姜毓轻轻颔首。 “那小姑姑那边?”姜毓问。他从叶蓁那里离开前,叶蓁再三叮嘱他,一定要让他亲耳听谢沉霜答应才行。 “劳烦殿下转告公主,就说臣知道了。”想了想,为免叶蓁不放心,谢沉霜便又加了句,“而且臣最近公务繁忙,也不得空,请公主放心。” 姜毓得了准话之后,这才同谢沉霜告辞,往宣帝的殿中去了。 谢沉霜在原地站了须臾,揉着眉心往外走。 刚才谢沉霜说,他最近公务繁忙,也不得空这话,并未说谎话。 谢沉霜去蜀城这月余,朝中发生了许多事。 今年的新科进士已被赐官了,但不过月余,原先宣帝看中的几个,有人已倒戈至徐相阵营,有人一腔热血想除掉徐相这个奸佞,到头来,却反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除此之外,宣帝与徐相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即便有皇后徐映月从中调停,如今形势仍不容乐观。而文王那边也不安分。 文王行二,按长幼论,宣帝还要叫他一声二哥。当年先帝忌惮徐相的权势,怕宣帝继位会致外戚专权,所以曾考虑过废了宣帝,改立文王为太子的。 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最终继位的还是宣帝。 而宣帝甫一继位,文王便自请去了封地。 这几年,文王老实本分,逢年过节请安的折子也从未断过。再加上派去监视文王的人传讯回来,说文王并无异动,宣帝便没怀疑文王有过不臣之心。直到琼林宴,姜毓回宫时遇袭。 虽然刺杀姜毓的死士被抓后,悉数自尽了,但通过蛛丝马迹的线索,宣帝还是锁定幕后凶手是文王。 所以宣帝采纳了谢沉霜的意见,下旨召文王中秋回上京团圆。但就在谢沉霜回京前夕,宣帝却收到了文王称病告罪的折子。 显然文王是知道,宣帝怀疑他了,所以才称病不肯来上京。 自文王去封地之后,他为人随和,又乐善好施,在当地百姓中颇有声望。如今他称病不来上京,宣帝也不能强行派兵将他绑来。 但文王这人表面质朴憨厚,实则狡诈无比,不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宣帝不放心。所以同谢沉霜商议过后,宣帝又发了一道圣旨召文王回京。 从宫里出来后,谢沉霜原本要去趟户部找周允的,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府。 戚蓉和谢博仁早已听到谢沉霜归来的消息了,两人正坐在谢家的花厅里等谢沉霜,谢博仁照旧拉长着一张脸,虽然极力克制,但眼角眉梢里,还是流露出些许不安。 而这份不安,是源于谢沉霜去了蜀城。 邹妙棠的名声太大了,即便是在上京,谢博仁也听过她的事迹。当年邹妙棠离开谢家时,谢沉霜已经七岁了,早已是记事的年纪了。虽然当时,他逼着他们断了个干净,但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子,谢博仁生怕谢沉霜此去见到邹妙棠,母子之间又生出什么情谊来。 谢博仁有些坐不住了,但一转头,见戚蓉仍面色平静坐着时,谢博仁忍不住道:“大嫂,你不着急?” “着急什么?”戚蓉反问。 “沉霜此行是去了蜀城,他定然会见到那个人。”邹妙棠在谢家后宅生活了八年,一直是不可说的存在,即便到了如今,谢博仁提起她,都会用那个人三个字代替。 戚蓉神色平静放下茶盏,面色淡然:“他们是母子,即便相见,也并无不妥。” “什么母子!大嫂你才是他的母亲!”谢博仁立刻怒声反驳。 谢博仁这人向来注重仪态,可一旦遇到跟邹妙棠有关的事,他的情绪便极容易失控。 戚蓉在心里叹了口气,正要再说话时,外面响起仆从欢喜的声音:“大公子回来了。” 戚蓉与谢博仁二人便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邹妙棠,谢沉霜进来,冲他们行了一礼,谢博仁一板一眼问了些赈灾的事,谢沉霜一一答了。 而戚蓉则拉过谢沉霜,美眸里流露出几分心疼:“这趟出去回来瘦了,晚上母亲让人炖些汤水好好补补。” 谢沉霜笑着应了,想了想,他还是同戚蓉说了:“母亲,我此行去蜀城,见过我娘了。” 谢博仁脸色骤变,当即便要发作,戚蓉却淡淡扫了谢博仁一眼,继而轻轻颔首,柔声同谢沉霜道:“她在蜀城,你既去了那里,自是该去见她一面的。她如今身子可还好?” “我去时,她染了风寒,病了一段时日,不过我从蜀城离开时,她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说到这里时,戚蓉想起了一桩旧事,同谢沉霜道,“我记得,当年她刚进府时,身子很好的。后来生了你之后,身子便没从前那么好了。” 或许在旁人眼中,戚蓉与邹妙棠之间,该是敌对关系,但其实并不是。 在这世上,女子之间并非全都是勾心斗角,亦有惺惺相惜的珍贵友谊。 她们三人之间的事,并非是世人口中两女争夺一夫的戏码。邹妙棠进谢家是为履行承诺,以及孩子能有个父亲,而戚蓉与谢徵的婚事,不过是两个家族之间利益的置换,所以她们之间对彼此并无敌意。甚至在几次交谈后,两个人反倒还成了好朋友。 当初邹妙棠在谢家时,戚蓉与她相处的极好。戚蓉名下好几处铺子的账,都是邹妙棠帮忙看的。而戚蓉知道邹妙棠是江南人,她的货船去江南时,戚蓉会特意嘱咐伙计,让他们多带些江南特产回来。 甚至于当年邹妙棠离开谢家时,戚蓉是唯一一个同谢沉霜说,让谢沉霜不要恨邹妙棠的人。 谢博仁最是听不得这些,他想插嘴说话,奈何戚蓉与谢沉霜母子二人说的极为融洽,他舍不下脸面融入进去,只得捧着茶盏,冷着脸坐着。 过了没一会儿,戚蓉松开谢沉霜,让他回去歇息了。待谢沉霜走远之后,赶在谢博仁开口之前,戚蓉先一步道:“二弟,沉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稚子了。” 换言之,不是谢博仁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谢沉霜早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谢博仁自是知道戚蓉话中的意思,他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谢沉霜出了花厅之后,并未直接回他的院子,而是径自去了谢灵岚的院子。 谢灵岚平素白日里鲜少在府,但谢沉霜知道,但凡他出远门归来这一日,谢灵岚绝对不会出门。果不其然,他过去时,谢灵岚正在院子里逗猫玩儿。 一看见那只猫,谢沉霜神色骤然一变,冷喝一声:“狐狸!过来!” 蹲在院中的一人一猫齐齐扭头看过来。 那猫似是嗅到了谢沉霜的气味,正要朝谢沉霜这边过来时,谢灵岚突然晃了晃手上的小鱼干,原本要朝谢沉霜过来的黑猫,瞬间又将头扎进谢灵岚怀中,去吃他掌心的小鱼干了。 谢灵岚抱着谢沉霜的猫,笑的一脸挑衅:“怎么办兄长?你这一去月余,这猫好像跟我比较亲了,要不,你把它送给我吧?” “你休想!”谢沉霜说完,嗓音低沉,又叫了声,“狐狸!” 原本蹲在谢灵岚怀中吃小鱼干的狐狸,耳朵一竖,立马叼着小鱼干,从谢灵岚手背上踩了一脚,跳到地上,朝谢沉霜跑过来。 谢灵岚捂住手背上的血珠,眼里的笑一瞬间冷了下来。 谢沉霜弯腰将猫抱在怀里,平静与谢灵岚对视:“别打这只猫的主意,你不是一直想要谢家家主之位么?我们比一场,你赢了,谢家家主我拱手相让。” “比什么?怎么比?”谢灵岚顿时来了兴致。 从小到大,他都活在谢沉霜的阴影之下。旁人提起谢沉霜,永远都是天之骄子,不管他做的多好,他永远都是谢沉霜的陪衬。后来,谢灵岚厌恶别人将他当谢沉霜的陪衬,便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与谢沉霜截然相反的模样。 这样,即便旁人提起他时,都是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谢灵岚也不在意。可这些年,他没有一日不想干掉谢沉霜证明自己的。如今谢沉霜说要跟他比,他赢了,谢沉霜就将谢家家主的位子拱手相让。 家主的位子谢灵岚不在乎,他只想将谢沉霜踩在脚底下,向所有人证明,他谢灵岚比谢沉霜强。 谢沉霜说了要比的事,谢灵岚神色顿时变得怪异起来,他将谢沉霜从头扫到脚,双手环胸,语气略带警惕问:“我怎么觉得,你在坑我?” “看来二弟的胆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啊!”谢沉霜淡淡笑了笑,抱着猫转身往外走。 谢灵岚最恨别人看不起他,尤其这个人还是谢沉霜,他当即拍板决定:“好,比就比,谁怕谁!” “好。”谢沉霜头也不回应了声,抱着猫走远了。 谢灵岚站在院子,满脸都是必胜的决心。 这一次,他一定要踩着谢沉霜,向所有人证明,他谢灵岚不比谢沉霜差! —————————— 叶蓁从姜毓口中得了谢沉霜的准话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沉霜这人向来说话算话,他既答应了,那必然会言而有信。现在谢沉霜唯一牵挂的人,只剩下谢沉霜了,只要谢沉霜这里没事,她就放心了。 之后叶蓁便窝在撷芳殿里,每日看看医书,抄抄太后派人送过来的佛经,时不时还有姜毓过来,同她说外面的事情,叶蓁的日子过的倒也悠闲自在。 这日姜毓又来问她:“小姑姑,你真不考虑向皇祖母认个错啊?你这老被关在撷芳殿里禁足思过也不是个事啊?” “我认错了,也出不了宫。”叶蓁看着手中的医书,头也不抬。 这话没毛病,但姜毓很不理解:“小姑姑,宫里就是你的家啊,你为什么一直想出宫?” “因为我不适应这个家。” 姜毓:“……” “放心吧,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了,到时候母后肯定就会放我出去的。”叶蓁知道姜毓在担心她,便合上医书,揉了揉姜毓的脑袋。 叶蓁揉的太顺手了,以至于姜毓已经被揉的没脾气了,不过听叶蓁说的话在理,姜毓便也没再说这事了。只同叶蓁道:“我昨日去父皇那里,听父皇和太傅说,好像大月国的使者,再过段时间就来了。” “大月国使者?他们来做什么?”关于朝堂上的事,叶蓁一向知之甚少。 姜毓是皇子,他虽然年纪小,但为他授课的大学士,讲课时也会穿插讲些政事,姜毓道:“北方胡人常常滋扰我们边境百姓,而大月国与胡人接壤,我听父皇和太傅说,似是有意与大月国结为盟国共同抗击胡人,想必此番大月国派使者前来,就是为了此事吧。” 叶蓁点点头,但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转眼便到了中秋。诚如叶蓁所料,中秋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太后也不好再关着她。恰好徐映月为叶蓁求情,叶蓁便借驴下坡解了叶蓁的禁足。 在去见太后之前,兰栎不住劝叶蓁:“公主,太后娘娘向来重面子,您今日过去,切记要同娘娘多说几句好听的话。” 虽说亲生母女没有隔夜仇,但是太后向来重面子,而叶蓁在某些事上又格外固执,兰栎不愿看她们母女之间生了嫌隙。 叶蓁知道,兰栎是为她好,便笑着应了。末了,又同兰栎道:“姑姑,你一向手巧,今天你帮我挽发吧。要适合戴这个簪子的。” 兰栎见到叶蓁手中的簪子顿时笑了,她一面为叶蓁挽发一面道:“自从上次回宫之后,公主似乎就格外喜欢这支簪子,每日都要拿出来把玩一回,今日怎么舍得戴啦?” “因为今儿过节呀。”叶蓁狡黠一笑,梨涡里盛满了蜜。 今日是中秋,宣帝按例在宫里设了宫宴,宗妇并命妇全都先来拜见太后,叶蓁进去时,已经有不少女眷在了。叶蓁甜甜叫了声:“母后”,便亲热挽住太后的胳膊,小声道:“好母后,您就不要生气啦!” 让她不要生气,却依旧不认错。 太后有心想再说教几句,但对上叶蓁那双清透央求的黑眸,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最终她只妥协的叹了口气,轻拍了下叶蓁后背一下,嗔怒道:“你这丫头!” 叶蓁知道太后这是气消了的意思,当即抱着太后的胳膊晃了晃,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众女眷拜见过太后,又在太后宫里说了会儿话,见时辰差不多了,朝簇拥着太后往设宴的地方去。 走到半路上,恰好遇见了宣帝与谢沉霜,两方各自行过礼后,便一同过去。 算起来,叶蓁已经有十天没见到谢沉霜。她很想过去同谢沉霜说话,但眼下人多眼杂的,他们之间的事现在还不能被人知道,叶蓁只得借着扑流萤的动作,飞快朝谢沉霜那边看了一眼,然后生怕被人发现,又迅速收回视线,装作无事发生。 从遇见叶蓁时,谢沉霜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见叶蓁飞快看了自己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谢沉霜半是好笑,半是心疼。 在宫外的叶蓁,从来不会这么拘谨。 谢沉霜以为,他与叶蓁之间已经极为克制了,却不想,还是被人看出了端倪。 第61章 月亮 ◎霜霜,我们去见皇兄好不好?◎ 时值中秋, 今夜月明星稀,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香气。 到了临风台后,见祁明乐也来了, 叶蓁当即眼睛一亮,同太后说了一声, 便拎着裙子过去找祁明乐了。一别月余, 祁明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神色也不复先前的明媚活泼。 叶蓁挨着她坐下,不禁问:“明乐, 是出什么事了么?” “没有。”祁明乐不想让叶蓁担心, 便勉力笑笑,“我向来苦夏,再加上前段时间病了,就清减了些。不过上京的女子不都讲究,什么弱柳扶风之姿么?我如今勉强才能够个边儿。” 叶蓁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 旁边的贺潇已先一步道:“你可拉倒吧, 你这明明是为情所伤!” 话落,祁明乐就抄起一个石榴朝贺潇砸去, 怒骂道:“滚!” 宴席上很热闹,丝乐坊的宫人正在表演歌舞助兴, 一时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贺潇手忙脚乱接过石榴,还想再说话,见祁明乐冲他扬了扬拳头,他立刻惜命抱着石榴, 悻悻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祁明乐转头同叶蓁道:“你别听贺潇瞎说, 跟卫恕没关系, 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叶蓁一脸惊诧。她上次见祁明乐时,祁明乐还信心满满冲她说:他不喜欢我,那我就努力让他喜欢我呗。自己不过离京月余,祁明乐怎么突然就改变心意了? “明乐,你——” “没有欲擒故纵,也不是闹脾气,是真的不喜欢了。”祁明乐截了叶蓁的话,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道,“从前我总以为,感情这种事,就像学武一样,只要我肯努力,我总能心想事成的。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即便再努力都没用,所以我就释然了。” 当初祁明乐大胆向卫恕表明心迹时,曾同卫恕说过,你现在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可祁明乐没想到,她的这份决心,只堪堪维持了半年。 而让祁明乐放弃的原因很简单。 七夕那日,祁明乐约卫恕游湖,卫恕答应了。可碰巧那天下了雨,祁明乐一个人在湖心亭等到了半夜,卫恕却始终没来。 祁明乐回府后便病倒了。 卫恕听到这个消息后,来祁家探望祁明乐时,曾满面愧疚同祁明乐道歉:“对不起啊明乐,昨日我这边出了点急事,再加上下了那么大的雨,我以为你不会出门。” 卫恕道歉道的十分诚恳,但祁明乐却听的心如刀割。 卫恕口中所谓的急事,是他那已嫁为人妇的白月光去佛寺上香,因雨被困在寺中,卫恕不顾大雨滂沱,只为赶去远远见对方一面而已。 从前卫恕也时常会失约,但每次卫恕道歉,祁明乐都会原谅他,这次祁明乐依旧原谅他了。但原谅卫恕的同时,祁明乐也决定放弃卫恕了。 因为那一刻,祁明乐终于明白,这世上的事,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哦,对了,”祁明乐转头看向叶蓁,“差点忘了跟你说,我定亲了。” 叶蓁眼睛瞬间撑圆:“明乐!你认真的?” “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在开玩笑嘛。”祁明乐坐直身子,冲叶蓁笑了笑,“没骗你,我真定亲了。” 叶蓁:“……” 她只离京月余,祁明乐身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叶蓁被这些消息打的措手不及,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它们逐一消化掉,继而试探问:“定的是哪家的公子?” “他是寒门出身,亦是今科刚中的士子。”说着,祁明乐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然后指着前面,小声同叶蓁道,“就是他。” 叶蓁顺着祁明乐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了宣帝身侧的人。 那人身量颇高,穿着一袭绿色官袍,立在宣帝身侧,垂眸颔首,身上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质。瞧着与祁明乐倒是颇为般配,但是叶蓁有些不放心。 叶蓁小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们不认识,是我爹替我选中的,我信我爹的眼光。” 叶蓁听到这话,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反倒是祁明乐举着酒盅,冲她笑爽朗一笑:“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中秋,我敬公主一杯,也祝贺公主终于得偿所愿了。” 叶蓁脸色微变,眸色有一瞬的慌张:“你、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公主,人的嘴会骗人,但眼睛不会哦。”祁明乐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叶蓁。 叶蓁的耳根上顿时泛起了胭脂色。祁明乐已潇洒举杯:“我干了,公主你随意。” 叶蓁捧着酒盅轻轻抿了一小口,刚尝到了甜甜的酒味,就隐约觉得,有人在看她。 叶蓁回望过去,就见坐在她斜对面的谢沉霜,冲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这果子酒喝着很甜,但后劲儿极大,上次祁明乐生辰时,叶蓁曾喝醉过一次。 叶蓁知道谢沉霜的意思,便立刻点了点头。恰好有人同谢沉霜说话,谢沉霜这才将目光移开。之后叶蓁有一搭没一搭同祁明乐说着话,宫宴上歌舞霏霏,群臣们虽面上都挂着笑,但这笑有几分真心,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叶蓁坐在席间,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是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念着君臣家中都还有亲眷,宣帝与太后只略坐了两刻钟后,便相继提前离席走了。 宣帝一走,便意味着群臣们可以去留随意了。坐在叶蓁身侧的祁明乐哼笑一声:“公主你不用管我,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 “可是明乐你行么?”祁明乐今夜喝了不少酒,叶蓁有些不放心她。 “有什么不行的,这酒淡的跟水一样,我没喝醉。”说完,祁明乐似是想印证这一点,便站起来想走给叶蓁看,结果刚走了一步,身子就晃了晃。 “小心!”一道男声猛地插进来,旋即一只手探了过来,作势要扶祁明乐,但见祁明乐自行站稳了,那手便又缩了回去。 叶蓁扭头,就看见了祁明乐的未婚夫过来了。 “都做什么呢?我没醉!赶紧散了散了!”祁明乐摆摆手,冲叶蓁道,“公主,你去吧,他们俩会送我回府的。” 被祁明乐点到的贺潇立刻跳脚:“他是你未婚夫,他送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为什么要送你!我们俩又不顺路!” “没事,我可以打的你顺路!”祁明乐将拳头捏的咯吱作响,贺潇瞬间怂了,只得一脸憋屈跟着祁明乐他们走了。 谢沉霜过来,见叶蓁还望着祁明乐离去的方向,便温声道:“张翰林是祁统领亲自挑中的女婿,由他送祁小姐,公主不必担心。” 叶蓁点点头,转头看向谢沉霜。 自回宫后,他们之间就没见过面,这还是相隔十天后,叶蓁第一次见谢沉霜。谢沉霜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柔,但眼底却带着黛色,忆起上次姜毓缩说的,叶蓁不禁心疼道:“你最近很忙么?” 旁人看谢沉霜是风光无限的天子近臣,可只有叶蓁知道,谢沉霜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们去蜀城这一路,每到一个驿站,谢沉霜便会收发许多信件。宣帝体弱,这姜国的江山,有一半是谢沉霜帮着扛起来的。 “还好,”谢沉霜不想让叶蓁担心,便轻轻笑了笑,“只是有些堆积的杂事要处理,不过公主放心,我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 有姜毓在,他们之间说话不能毫无顾忌,叶蓁只能点点头。而姜毓丝毫没觉得自己多余,反倒还站在他们中间,开心的与他们一同赏月。 叶蓁眼神哀怨看着姜毓。 平日姜毓不挺懂眼色的嘛,怎么今日话这么多?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拉扯了一会儿,叶蓁忍实在忍无可忍了,便同姜毓道:“毓儿,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嗯?姜毓一脸懵,指了指临风台上还在喝酒的官员,“现在还早啊!小姑姑,你看朝臣都没散呢!” 叶蓁将他的手拉下来:“不早了,不早点睡,你会长不高的。” 姜毓:“……”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沉霜便跟着道:“殿下先回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同公主说。” “哦,那好吧。”姜毓不疑有他,乖乖走了。 姜毓一走,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跟着叶蓁的几个宫人,站在远处的宫灯下,不远处临风台上的老臣们,正借着酒劲儿在念酸诗。 天上月明星稀,地上红灯摇晃。 借着桂花树的遮挡,叶蓁突然握住了谢沉霜的手。 谢沉霜怔了怔,旋即回握住叶蓁的手。 宫人们站在不远处小声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但姜毓走了,他们若单独待久了,恐会令人生疑。 但叶蓁不想放开谢沉霜。 他们之间分开的时候多,见面的次数少,这次她一松手,她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到谢沉霜,叶蓁不想松手。 谢沉霜似是察觉到了叶蓁的不安,他轻轻捏了捏叶蓁的指尖,正要说话时,叶蓁已先一步道:“霜霜,我们去见皇兄好不好?” 夜色里,叶蓁一双杏眸亮的惊人。 “现在?” “对,就现在。” 这世上变故太多了,她不想再等了。 “好。”事关叶蓁,谢沉霜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拉着叶蓁去见宣帝。 宣帝在殿中批阅奏折,听到内侍的通禀,怔了怔,旋即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谢沉霜同叶蓁就进来了。 宣帝单手揉了揉眉心,一脸疲惫道:“这么晚了,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皇兄,我……” 叶蓁刚开口,就被谢沉霜抢了先:“臣有事想同陛下说。” 宣帝见状,皱了皱眉,搁下朱笔。 “臣……”谢沉霜刚起了个话头,宣帝突然身子前倾,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皇兄!” “陛下!” 谢沉霜和叶蓁脸色骤变,两人一齐朝宣帝奔去。 第62章 使者 ◎而姜国如今适龄的公主,只有叶蓁和姜曦歌。◎ 宫人听到响动进来, 顿时被殿内的情景骇住。 宣帝说不出话,便攥了攥谢沉霜的胳膊,谢沉霜明白宣帝的意思, 他扭头冷声吩咐:“此事不许声张,速去将叶院判请来。” 进来的内侍, 是宣帝的心腹, 见状立刻敛了脸上的慌乱, 快步出去让人请叶善了。 谢沉霜将宣帝扶到龙床上,叶蓁为宣帝诊过脉后, 指尖蓦的发抖起来, 她不可置信看着躺在龙床上的宣帝,他的身体怎么会虚弱到这种地步?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叶蓁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开始为宣帝施针。 等叶善满头大汗赶过来时,叶蓁已为宣帝施完针了。见叶善来, 叶蓁将地方让开, 叶善又为宣帝诊了一次脉,旋即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时宣帝也醒来了, 他目光扫过床边的几个人,最终定在叶善身上, 沙哑问:“朕还能活多久?” 叶善避开宣帝的目光,垂首道:“陛下,只要您不再案牍劳形,操心劳神, 好生调养的话, 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这些话, 自宣帝做了皇帝后,听了不下百遍,宣帝已经听累了,而且他自个儿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宣帝没再问叶善,而是将目光落在叶蓁身上,他歉然冲叶蓁笑笑:“蓁蓁,皇兄吓到你了?” 叶蓁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摇着头想答话,可喉头发紧,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宣帝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自从知道这个皇妹会医术之后,他便一直刻意与叶蓁保持距离,他不想让叶蓁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可太医院的人用药一贯温吞谨慎,而叶蓁师承叶家在医术上最有天分的叶慈,再加上叶蓁在宫外为人看诊的事,暗卫也悉数禀告给宣帝了,所以事到如今,宣帝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叶蓁身上了。 宣帝看着叶蓁,虚弱道:“蓁蓁,皇兄不贪心,皇兄只要四个月,可以么?” 他这一辈子受制于人,他不想他的儿子继位后,仍旧受制于人。还有文王狼子野心,一直在封地虎视眈眈,若不除掉他,宣帝闭不上眼。 见叶蓁不停的掉眼泪,宣帝以为四个月都不成了,他便又颤巍巍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叶蓁顿时绷不住了,她一把握住宣帝的手,泣不成声点了点头。 宣帝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艰难抬手摸了摸叶蓁的发髻,眉眼温煦安慰道:“好了,别哭了,你哭的皇兄也难受了。” 叶蓁听到这话,忙匆匆抹了眼泪,宣帝道:“你跟着叶善去写药方吧,皇兄还有几句话要同沉霜交代。” “好。”叶蓁哽咽应下后,与叶善去了外殿。 外殿灯火摇曳,宣帝的平安脉一直都是叶善诊的,所以宣帝的情况,没有人比叶善更清楚。叶善一一告诉了叶蓁,叶蓁听完,好半晌都没说话。 叶善与叶慈虽同属叶家,但两人行医的风格却是天壤之别。 叶善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承袭叶父衣钵进太医院的,所以叶善行医用药都偏稳。叶慈不同,叶慈从小就胆大,兼之涉猎颇广,见过的病人也多,所以他行医用药又奇又险。 而叶蓁的医术是叶慈教的,自然也承袭了叶慈的行医风格。但宣帝的身体太虚弱了,叶蓁开药方时,握着笔的手都在抖。 最后停停顿顿写了许久,才将药方开出来递给叶善。 叶善看了一遍之后,轻轻颔首,接过药方回太医院抓药去了。叶蓁进去就见宣帝面色苍白,正靠在引枕上说话,而旁侧谢沉霜正在旁侧写密诏。 见叶蓁进来,宣帝便道:“蓁蓁,你把御案上的那个盒子拿过来给沉霜。” 叶蓁依言照做了,待盒子打开之后,叶蓁才发现,里面放的竟是玉玺。 谢沉霜轻车熟路捧了玉玺,盖在他写好的密诏上,然后交给宣帝过目。宣帝摆摆手,眉眼倦怠道:“不必再看了,你办事朕素来放心,张德川,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将这封密诏送去南平郡。” 谢沉霜将密诏封好,转交给一个内侍。 宣帝又冲他们两人虚弱笑笑:“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息吧。眼下宫门已关,沉霜你今夜就宿在昭兰苑吧。” “好。”谢沉霜应了。 叶蓁不放心宣帝,正要说话时,突然听到内侍禀报:“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宣帝咳了数声后,道:“让她进来吧。” 没一会儿,徐映月便步履匆匆从外面进来,平日一贯言行得体的人,今夜却走的步履踉跄,徐映月奔到宣帝身边,神色焦急:“陛下,您怎么样?宣太医了没有?” 谢沉霜见状,便带着叶蓁退了出去。 殿外夜风飒飒,月亮被层层的乌云遮住了,天地间一片晦暗。守卫的禁军都在廊下巡逻,谢沉霜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叶蓁,抬手握住叶蓁的手腕,将她带到旁侧的柱子后,借着柱子的遮挡,将人抱在怀中安抚。 叶蓁将头埋在谢沉霜怀中,哭的不能自已。 她的皇兄还这么年轻,怎么就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了呢! 原本今夜叶蓁与谢沉霜来找宣帝,是想向宣帝坦白的,但眼下宣帝病重,那些话,叶蓁便再也说不出口了。而且虽然叶蓁对政事所知甚少,但叶蓁也隐约感觉到了,朝堂上最近并不太平,叶蓁不想因她出岔子。 但宣帝病重一事,对叶蓁来说,就像是压在她胸口上的一块巨石,压的叶蓁喘不过气来,可叶蓁不敢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甚至连太后都不能说。 不知情的徐映月还在打趣叶蓁:“蓁蓁,我怎么觉得,你出宫一趟再回来之后,与你皇兄的关系好了很多。” 最近这段时间,叶蓁老去找宣帝,甚至还为宣帝炖了汤。 徐映月并不知宣帝病重一事,叶蓁也不敢告诉她,只得胡乱搪塞过去了。而宣帝病重一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徐相。 这天下朝,徐相刚回府坐下,他的两个儿子便迎了上来 。徐二公子率先开口:“父亲,陛下早就有意除掉我们了,如今他既病重,我们为何不下手为强?” “放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给我滚出去!”徐相怒不可遏将茶盅砸了过去。 上好的汝窑茶盏在徐二公子脚下摔的四分五裂。 徐二公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徐相脸色阴沉的模样,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徐大公子见状,又唤人上了一盏茶来,亲自捧给徐相,劝道:“父亲,二弟只是担心您罢了,您消消气。” 徐相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他自是知道,昔日十分依赖他的外甥,早已对他起了杀心。但他们之间,有太后与徐映月在其中维持平衡,若非万不得已,徐相并不想与这个外甥兵刃相见。 徐相单手扶额,闭了闭眸,神色疲倦道:“你也下去,让为父再想想。” 徐大公子出去后去寻了徐二公子,将徐相的话转述给了徐二公子,徐二公子顿时就不高兴了:“我真是想不明白了,皇帝的刀都架在咱们脖子上了,父亲究竟还在犹豫什么?” 同徐二公子的愤怒不同,徐大公子则沉稳了许多,他提着茶壶,慢条斯理斟茶:“还能因为什么,二弟,你别忘了,咱们还有位好妹妹在宫里做皇后呢!” 徐映月是徐相的嫡女,徐映月的母亲,亦是徐相的发妻兼白月光。只是可惜红颜薄命,早早就病逝了。丧母后的徐映月十分敏感,拒绝让徐相再娶续弦,徐相疼爱女儿,便当真未再娶妻。 而徐家两位公子则是妾室所生,这妾室颇得徐相宠爱,又十分有手段,如今相府后宅的事,基本都是她说了算。但妾与妻之间,到底隔着一层身份。 可偏偏因着徐映月的缘故,徐相始终不答应将这妾扶正。而这两位公子是那妾室所生,自然也记恨上了徐映月。 “父亲这心当真是偏的没影了!”徐二公子一拳重重捶在桌子上,“他为了徐映月,这么多年,执意不肯将姨娘扶正也就算了,如今皇帝刀都架到咱们脖子上了,他难不成要为了徐映月引颈待戮吗?” 徐大公子不置可否。 徐二公子坐不住了:“不行!大哥,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徐大公子也是这般想法,但他并未立刻说,而是问徐二公子:“你想怎么做?” “当年若非父亲鼎力相助,眼下龙椅上坐的,该是文王才是。”徐二公子眼睛一沉,“既然这个皇帝不听话,那咱们再换一个便是。而且名义上的妹妹做皇后,哪有咱们的亲妹妹做皇后好。” 徐大公子沉默片刻,似是被徐二公子说动了,但神色仍略有迟疑:“可父亲那边?” “父亲那边先瞒着。待我们将诸事安排妥当再告诉他。”徐二公子说完,见徐大公子仍面带犹豫,不禁催促道,“大哥,我们现在别无选择了,陛下既然病重,那他势必会在薨逝前对我们父子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最后徐大公子终于被徐二公子说动了,两人商议一番后,当天夜里,便有死士带着一封密信,离开了相府。 之后没过两日,大月国的使者便到了。 叶蓁早起去为宣帝施针时,才知道宣帝的好气色,全是梳妆宫人,用一双巧手画出来的,叶蓁心下难受,眼里不自觉蒙起了一层水雾,却不小心被宣帝看见了。 宣帝打趣道:“你这丫头,从前还好啊,怎么最近这段时间这么爱哭啊!这样日后可得寻个温柔体贴,要对你珍而重之的夫君才行,沉霜,你说对吧?” 在一旁的谢沉霜闻言朝这边看了一眼。 叶蓁嗔怒道:“皇兄,我好心关心你,你竟然拿我打趣你,我不理你了!”说完,叶蓁拎着裙子跑出去了。 宣帝摇摇头,也再未向谢沉霜要那个答案,而是站起来,冲着谢沉霜道:“走吧。” 姜国边境屡屡遭受胡人滋扰,而以姜国一国之力抗击胡人有些吃力,恰好大月国与胡人接壤,姜国便有意拉拢大月国,与之一同抗击胡人。 此番大月国使者前来,正是为了商议此事而来。 可让宣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为大月国的接风宴上,大月国使者却提出求娶姜国公主,说他们大王希望能以结亲的方式,让两国盟约更牢固。 而姜国如今适龄的公主,只有叶蓁和姜曦歌。 第63章 私奔(一更) ◎公主,我带你走。◎ 太后听到这个消息时, 瞬间便动了怒。 “什么蛮夷之人,也敢肖想哀家的女儿!”太后怒不可遏,当即便要找宣帝问个清楚, 最后被姜曦歌劝住了。 而叶蓁如今整日窝在撷芳殿里,忙着翻阅医药典籍, 压根两耳不闻窗外事, 还是兰栎得知消息后, 匆匆赶回来告知她的。 “和亲?”叶蓁从书海里抬起头来,一脸的茫然。 兰栎点点头, 又安慰道:“不过公主您不用担心, 您是太后嫡出的公主,又是陛下的胞妹,就算真要送公主去和亲,也绝对不可能送您去的。” 叶蓁听兰栎这么说,便也没多想,哦了一声后, 又继续埋头翻阅医典去了。 朝堂上的事, 自有宣帝和谢沉霜他们,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多看些医药典籍,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为宣帝调养身体。 而朝堂上正因和亲一事正吵得正不可开交。 以往送去和亲的,大多都是宗室女。可偏生这次不凑巧,宗室里没有适龄的女子,只有叶蓁与姜曦歌两个人适合。 叶蓁是他的亲妹妹, 而姜曦歌又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皇兄, 这两个皇妹, 哪一个宣帝都不想送去和亲。 但大月国的使者也说了,在他们大月国人眼里,秦晋之好是最牢固的。若姜国不愿结亲,那想来是没有诚意与他们大月合作,既然如此,那两国联合共同抗击胡人一事,便就此作罢吧。 姜国与胡人恶交多年,如今好不容易说服大月,联合抗击胡人,若此次结盟不成,一但回头大月与胡人联手,那对姜国来说,便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朝臣泰半都是赞同与大月国结亲的,现在问题就出现在和亲人选上。 叶蓁与姜曦歌都是公主,但从血统上来说,叶蓁才是姜国皇室血脉,自古以来,从无嫡出的公主,被送去和亲的先例。而姜曦歌不同,她是从前李代桃僵,顶了叶蓁才有了公主的身份。 所以朝臣们一致奏请送姜曦歌去和亲。 “曦歌公主李代桃僵,混淆皇室血脉,以致于真正的皇家血脉,流落民间十五载。按律冒充皇嗣当被处以极刑的,可陛下与太后仁慈,不但未降罪于她,反倒在真正的公主被接回宫中后,仍将她养在宫中,让她享以公主的尊荣。如今大月与姜国结盟,需送一位公主和亲,依臣看,曦歌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早朝之上,有人这话一出,顿时引起了一片附议声。 “此事朕不同意,退朝!”宣帝满面怒容,气的拂袖而去。 一众朝臣们顿时面面相觑,谢沉霜见宣帝神色不对,立刻追了过去。果不其然,甫一进内殿后,宣帝身子猛地前倾,哇的一声,又呕出了一口血。 “陛下!”谢沉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宣帝,才没让他栽倒在地。 叶蓁听到消息赶过来时,宣帝已躺在龙床上,唇色煞白,虽然在叶蓁来之前,宣帝已褪了染血的外衣,但叶蓁一摸他脉象,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叶蓁看向谢沉霜:“皇兄又……” 后面的话叶蓁没说出口,但谢沉霜懂了。谢沉霜知道瞒不过叶蓁,便轻轻颔首。 “哎,沉霜,你……”宣帝话刚说到一半,叶蓁一个眼刀过来,宣帝便立刻闭嘴了。 叶蓁这人,平日里活泼开朗,十分好说话,可一旦给人看病,脾气跟叶老爹有得一拼。她一摸宣帝的脉象,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眼下见宣帝还打算瞒她,叶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你让他替你遮掩我就不知道啦?你自己看看你的脉象成什么样子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现在要好生调养,一定要戒躁戒躁,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呢!”说到最后,叶蓁眼圈都被气红了。 这些天,她在撷芳殿里废寝忘食的翻医书,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办法,为宣帝医治身体。可宣帝倒好,将她说的话,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而且从脉象上来看,宣帝的身体状况更差了。若他再这么不听话,那就算是大罗神仙下凡,也保不住他了。 见叶蓁险险要落泪了,谢沉霜有心想安抚,可碍于宣帝在,只得克制住了。而宣帝叹了口气,投降似的道:“这次是皇兄错了,皇兄以后再也不发脾气了。好不好?” “君无戏言?”叶蓁抬眸,杏眼定定瞪着宣帝。 宣帝无奈一笑:“嗯,君无戏言。” 听宣帝这么说,叶蓁才略微安心了些许。她陪宣帝说了会儿话,待宣帝喝过药睡下后,与谢沉霜才离开。出了殿外后,叶蓁问谢沉霜:“还是因为和亲公主一事?” 谢沉霜颔首。 虽然宣帝与谢沉霜极力在她面前隐藏,但叶蓁还是隐约察觉到了,此番和亲一事颇为棘手。而且照宣帝与谢沉霜的神色来看,和亲是最好的选择,那么问题就出现在和亲人选上。 叶蓁心下一动,问:“和亲人选还没定下来?” 谢沉霜摇头,叶蓁隐隐便有了猜测。 兰栎说,和亲人选一般都是宗室女,可她回宫小一年了,倒是见过几次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宗室女,但那几位都已成婚了,其余的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宣帝断然不可能送她们去和亲。 除了宗室女,就只剩下她与姜曦歌正值适婚之龄了。 叶蓁倏忽攥紧袖子:“所以和亲公主的人选,是我或者皇姐?” 谢沉霜知道,此事瞒不住叶蓁,索性便同她说了:“历来从无嫡出公主去和亲的先例。” 所以和亲公主会是姜曦歌? 叶蓁急了:“可皇姐也算是嫡出啊!” “但她只是名义上的嫡出公主。” 叶蓁瞬间明白了谢沉霜话中的意思,姜曦歌只是名义上的嫡出公主,而并非皇家血脉,所以朝臣们才会抓住这一点,逼宣帝将她送去和亲。 叶蓁于政事上一窍不通,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宣帝与谢沉霜身上,她攥住谢沉霜的袖子,急切问:“霜霜,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送姜曦歌去和亲是最好的办法了,但—— “你别担心。”谢沉霜安慰道,“陛下眼下还未答应。” “可……”叶蓁正要说话时,远远见徐相朝这边过来,只得立刻松开谢沉霜的袖子,飞快抹了下眼角,待徐相过来之后,同徐相打了声招呼后,只得先行离开了。 而前朝的事,自然也传进太后与姜曦歌耳中了,太后听到这个消息时,又发了一通脾气,她搂住姜曦歌,同姜曦歌道:“曦歌,你放心,母后绝对不会让你去和亲。” 姜曦歌靠在太后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从太后宫里出来之后,姜曦歌甫一回宫,的贴身宫娥便面色慌张进来,小声道:“公主,奴婢今日去花木坊拿墨菊时,遇见了贺小侯爷,回宫后,奴婢就在花盆底下发现了这个。” 宫娥说着,将一张纸条递给姜曦歌。 姜曦歌接过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卯时二刻西华门。 而那笔迹一看就是祁明照的。 姜曦歌扫了一眼,在水榭里站了许久后,她将那张纸条撕碎扔进了水里,而后去找了宣帝。 姜曦歌过去时,正好看见了徐相远去的背影。而在殿内与谢沉霜议事的宣帝闻言,还愣了愣,好端端的,姜曦歌来找他做什么? 莫不是她也听到了前朝的风声。 宣帝有些头大,他先前喝了药刚躺下没一会儿,先是徐相求见,紧接着又是姜曦歌。宣帝深吸了一口气,同宫人道:“让她进来。” 很快,姜曦歌就进来了。 宣帝以为,姜曦歌是为和亲一事而来,可让宣帝没想到的是,姜曦歌并未说和亲一事,而是说她想明日出趟宫,求宣帝应允。 有那么一瞬间,宣帝怀疑自己听茬了:“你、你说什么?” “我想明日出宫一趟,还请皇兄应允。”姜曦歌一身绿梅裙,神色清清冷冷立在那里。 谢沉霜闻言,朝姜曦歌看了一眼。 宣帝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好端端的,你怎么想突然出宫去了?” 姜曦歌跟叶蓁不同,她自幼长在宫里,平素除了被人宴请之外,她鲜少出宫,更别说主动提出要出宫这话了。 姜曦歌不答,只抬眸看向宣帝,问:“可以么?” 宣帝有些犯难了。 叶蓁与姜曦歌都是他皇妹,之前他应允了叶蓁每月可以出宫一次,而今日姜曦歌既然也提了出宫的请求,他自然不能厚此薄彼,所以宣帝便应允了。 谢沉霜在宫里一直待到宫门快下钥时才出宫,回谢家第一件事,谢沉霜便叫了青羽来。 “明日曦歌公主会出宫,你暗中保护她。” 青羽一愣,旋即明白了谢沉霜话中的意思,立刻低头称是。 而祁家那边,祁明照早已私下将一切准备妥当了,只等姜曦歌出宫,他便能带姜曦歌逃离上京了。 可第二日,祁明照安排的人,在西华门等到了卯时末,都没等到姜曦歌。祁明照瞬间坐不住了,又杀去贺家找贺潇。 贺潇被从被窝里挖起来时,整个人还是懵的。祁明照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质问:“那张纸条你究竟有没有送到曦歌公主的手上?” “我交给她的贴身宫娥了。” “既然交到她贴身宫娥的手中了,那她为什么没有来?”祁明照顿时有些慌了。 这些天,关于朝臣奏请送姜曦歌去大月国和亲一事,坊间传的到处都是,祁明照再也不愿意坐以待毙了,他想带着姜曦歌走。所以才拜托贺潇帮他送信,可今天姜曦歌却没有来。 “我只负责送,又不保证她来,再说了,她没来我怎么知道!你给小爷松手,小爷困死了!”贺潇昨夜当了一宿的值,眼睛困的都睁不开了,嘟囔几声后,便挣脱祁明照,重新又躺回床上睡了。 祁明照出了贺家后,整个人像是个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他不知道,那张纸条是中途被人拿走了,还是姜曦歌看见那张纸条,却被困在宫里出不来。祁明照正在想要有什么办法救姜曦歌出宫时,他的侍从突然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少爷,咱们的人接到曦歌公主了。” 祁明照猛地抬头,当即惊喜问:“在何处?” 随从带着祁明照过去,就见一身水墨山水绣梅裙的姜曦歌,眉眼淡然立在一株枯败的老树下。 祁明照吊着的心,在见到姜曦歌那一瞬才落了地。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路奔至姜曦歌面前,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但眼神却炙热坚定:“公主,我带你走。” 第64章 剖心(二更) ◎可是我不喜欢你。◎ 姜曦歌原本在看那株枯树, 闻言目光落在祁明照身上。 “带我走?你能带我去哪里?” “公主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说完,祁明照生怕姜曦歌不信似的, 他又急急指了指旁侧的马车,“在给公主传讯之前, 我便已将路上用的东西皆已准备妥当了, 这一路上, 我定然会好生照顾公主的。所以公主,您跟我走吧。” 少年的目光诚挚而热烈, 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坦荡爱意。 很早之前, 姜曦歌就知道祁明照喜欢她。但祁明照的喜欢是带着卑怯的,他从未向她表明过心迹,只会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她,以及在叶蓁被接回宫中后,怕叶蓁威胁到自己,而在马球场上吓叶蓁, 想让叶蓁出糗。 这是祁明照第一次将自己的爱意表露出来。 姜曦歌沉默须臾, 并未给他答案,而是问:“若你带我走了, 你可曾想过,祁家上下会面临什么?” “想过, 但此事是我一人所为,陛下素来仁慈,他必不会降罪我父亲。”后半句,祁明照并未告诉姜曦歌。待把姜曦歌送至安全的地方之后, 他会自己回京向宣帝与祁昌弘请罪。 姜曦歌不说话, 就那么盯着祁明照。 祁明照被她看得心虚, 他不敢直视姜曦歌的目光,只道:“公主,请上马车吧。” 姜曦歌却没动,而是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对上京熟悉么?” 祁明照愣了下。他从前随祁昌弘在栎棠关,是去岁才回上京的。但姜曦歌既这么问了,祁明照便点点头:“还算熟。” 还算熟那应该比她熟多了,姜曦歌淡淡颔首,径自转身朝前走:“我平素鲜少出宫,对宫外不熟,你带我四处逛逛吧。” 祁明照:“……” 姜曦歌说完之后,便已自顾自转身走了,祁明照忙追上前去,压低声音劝道:“公主,我们现在当务之急是先离开上京。”越晚离开,他们越容易走不掉的。 可姜曦歌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她坚持:“我想先四处逛逛。” 祁明照没办法,只得让随从将马车赶去城门口等他们,他则陪着姜曦歌四处逛。 这些年,姜曦歌一直待在宫里,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像现在这样,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街上四处闲逛了。 坊间的东西虽不如宫里的精致,但胜在种类很多,姜曦歌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摊主们见她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便纷纷热情推荐自己的东西。祁明照以为姜曦歌会冷着脸走人,却不想姜曦歌竟然悉数来者不拒,但凡她看上的,她都挨个儿试试,若遇上喜欢的,也会买下来。 但平日姜曦歌出行,都有宫人跟着,她只需挑东西,自有宫人替她付银子。而今日她是独自出来,等到付钱时,姜曦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正欲将东西还给摊主时,祁明照却替她将钱付了。 最开始祁明照是有些着急的,但逛着逛着,见姜曦歌难得兴致这么高,他便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跟在姜曦歌身后付钱提东西。 姜曦歌买东西不问价钱只看眼缘,看上什么就买什么,而祁明照全程就两个动作,掏银子拎东西。有摊主见状,便笑着奉承:“小娘子好福气啊,嫁了这么一位体贴的郎君。” 姜曦歌还没答话,祁明照已立刻涨红了脸,忙解释:“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不是么?”摊主狐疑看了看他们两人,这两人明明很般配呀。待祁明照付钱时,那摊主老婆婆悄声同他叮嘱道,“那郎君你可得加把劲儿啊。” 祁明照偷偷看了姜曦歌一眼,迟疑片刻,偷偷飞快点了下头。 他们两人逛了大半日,姜曦歌买了许多的东西,又与祁明照在一个小摊上用过饭之后,姜曦歌站起来道:“走吧。” 祁明照忙将姜曦歌买的东西拎着,步履飞快跟上姜曦歌。可走着走着,祁明照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公主,马车停在城门口。” “我知道。”姜曦歌依旧朝回宫的方向走去。 祁明照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姜曦歌的手腕,急声问:“公主,您可知道,您一旦回宫,等着您的将会是什么吗?” “我知道。”如今姜国适龄的公主只有她和叶蓁,而本朝从无嫡出的公主去和亲,那么和亲的人只会是她。 “知道您还回去?”祁明照急了,他紧紧扣住姜曦歌的手腕,语气里甚至带了哀求,“公主,您就跟我走吧,我一定会护您周全的。” 有那么一瞬间,姜曦歌心动了。 但旋即,她又坚定的摇摇头,挣脱了祁明照的禁锢,面色平静道:“祁明照,皇兄没得选,我也没得选。” 自从知道大月国使者提出想结亲一事后,姜曦歌一直在等。 她不想去和亲,她期盼宣帝能有更好的办法。可看着宣帝如见消瘦的模样,姜曦歌便知道,这件事没有其他的解决之法了。 祁明照不愿看心上人远嫁他国,他试图说服姜曦歌:“可你不是公主!叶蓁才是公主!要和亲也该是她去!” 同祁明照的激动不同,姜曦歌很冷静。 “是,我不是公主,叶蓁才是。但我李代桃僵,顶替了她,做了十五年的公主。” 说到这里时,姜曦歌顿了顿继而极轻的笑了一下,“所以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公平。” 她李代桃僵顶替了叶蓁十五年,如今大月国想与姜国结亲,朝臣们异口同声奏请要送她去和亲。 “可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也是受害者,当年是……” “是,此事错不在我,可享受十五年公主尊荣的人是我,被姜国百姓奉养十五年的公主也是我。”所以在群臣皆上奏,要她去和亲时,姜曦歌没有拒绝的权利。 祁明照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他瞬间说不出话了。 姜曦歌转身,继续往皇宫的方向走。 在叶蓁没回来之前,她是姜国最耀眼的明珠。一直在宫里金尊玉贵的养着,鲜少出宫,更不知宫外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在去和亲之前,姜曦歌想出来看一看。 今日逛了大半日之后,姜曦歌终于明白,为什么叶蓁会这么喜欢宫外了。 姜曦歌抬手,任由晚风从指尖滑过,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宫外的风都是自由的。可这份自由,与她无关了。 祁明照亦步亦趋跟在姜曦歌身后,从始至终,姜曦歌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到了宫门口,姜曦歌唤了宫人过来,让他们将祁明照身上的东西替她送回殿里去。 祁明照知道,姜曦歌这一去,他们之间便再无可能了。所以在姜曦歌要走之前,祁明照再一次僭越伸手拉住姜曦歌。 “公主。”从前那个卑怯的少年郎,此时站在夕阳里,他明知他们之间不可能再一起,可他仍红着眼眶,选择鼓起勇气,同她喜欢的姑娘表明了心迹,“公主,祁明照倾慕您,很久很久之前就倾慕于您。” 姜曦歌长得很好看,可碍于她气质清冷出尘,脾气又十分傲气,心悦她的男子很多,但从无人有勇气当着她的面说倾慕之意。 祁明照是第一个。 但姜曦歌听见自己冷酷无情拒绝了他:“可是我不喜欢你。” 说完,姜曦歌抽回胳膊,踩着满地的残红如血般的夕阳,挺直腰背,一步步走进巍峨的宫门里。 祁明照站在原地,双眸红的都快浸出血了。 他知道啊,他倾慕的姑娘不喜欢她,可他若不将自己的心意告诉她,这些话,这辈子他都没有再说出口的机会了。 第65章 自请 ◎还请皇兄成全。◎ 今日姜曦歌出宫后, 她贴身宫娥的差事就开始频频出错。 大月国想与姜国结秦晋之好,朝臣一致奏请让姜曦歌做和亲公主一事,早已传遍坊间后宫。这宫娥怕姜曦歌逃走之后, 太后和陛下会将怒火全撒在她身上。是以被掌事姑姑责罚之后,她便战战兢兢将昨日的事同掌事姑姑说了。 此事兹事体大, 掌事姑姑不敢拿主意, 便又将此事禀了徐映月。 以徐映月对姜曦歌的了解, 姜曦歌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逃,但为了保险起见, 徐映月还是去见了宣帝。 徐映月去时宣帝刚喝过药躺下了, 只有谢沉霜在外殿教姜毓看折子。见徐映月步履匆匆过来,谢沉霜便搁下笔,起身同徐映月行了礼。 暂时见不到宣帝,徐映月便同谢沉霜说了此事。谢沉霜没想到,姜曦歌出宫中间还有这么一层缘由。 贺潇被提溜进宫时,整个人还是懵的, 当着宣帝的面, 他自是不敢再有所隐瞒,便将昨日以及今晨祁明照冲到他府上的事, 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末了贺潇还小声问:“陛下,是出什么事了么?” 贺贵妃看见贺潇一脸愚蠢的模样, 都快被气晕了。他们贺家满门聪慧,怎么就偏生出了贺潇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 但眼下不是责怪贺潇的时候,贺贵妃代贺潇向宣帝请罪:“陛下,您是知道的, 臣妾这个弟弟就是个没脑子的, 他断然不敢掺和进这种事里, 请陛下明鉴啊!” 说完,贺贵妃便盈盈跪了下去。 今日恰好是祁昌弘当值,祁昌弘听到此事,一张国字脸又气又怒。他怎么都没想到,祁明照竟然敢借着他的势,在禁军里寻人帮忙,意图带姜曦歌出逃。 眼下大月国与姜国正在商量结盟一事,他这个时候带姜曦歌出逃,将两国盟约置于何地!将姜国的颜面置于何地! 祁昌弘深吸一口气,跪在宣帝面前请罪:“陛下,都怪臣教子无方,才让那逆子闯下此等祸事,臣自请带人去捉拿那逆子。待将那逆子捉拿回来之后,再请陛下一同治罪。” 宣帝脸色苍白坐在案几后,如今不过才九月,殿内却已燃了地龙,可即便如此,宣帝仍穿的比其他人厚。听到贺贵妃与祁昌弘这话,宣帝并未立刻表态,他沉思片刻,正欲说话时,却猛地先咳了起来。 “陛下!”站在宣帝身边的徐映月忙为宣帝顺气。 宣帝咳的脸色泛红,脖颈青筋迸起,他每咳一声,身子就颤一下,看的人心惊。 “来人,快去传太医。”徐映月扭头吩咐,却被宣帝止住了,“不必,朕没事。” “陛下!”徐映月搀着宣帝,眼眶泛红。 宣帝攥了攥徐映月的手,强撑着同众人道:“曦歌今日出宫一事,是朕昨日亲口应允的。都别大惊小怪的,都各司其职去吧。” 宣帝既然发话了,众人都只得告退了。贺贵妃有心想留下为宣帝侍疾,可见徐映月在宣帝身边站着,只得不情不愿站起来,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听宣帝道:“好了,后宫诸事繁多,事事都要你料理,朕没事,你也回去吧。”这话是同徐映月说的。 贺贵妃一听这话,顿觉她的机会来了,她当即快步过来,扶着宣帝的另外一个胳膊,同徐映月道:“是啊,皇后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后宫诸事都要仰仗您裁决。您自去忙您的去,陛下这里,臣妾替您伺候便是。” 徐映月张了张嘴,她原本想说,后宫的事哪有宣帝重要,可眼下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顿了须臾,她撤回手后退一步,眉眼低垂温婉端庄称了声是,然后离开了。 贺贵妃扶宣帝坐下,又亲自捧了茶水给宣帝。姜毓扯了扯谢沉霜的袖子,小声问:“太傅,大姑姑还会回来么?” 自叶蓁回宫后,姜毓为了区分叶蓁与姜曦歌,便叫姜曦歌大姑姑,叶蓁小姑姑。姜毓虽然年纪小,但却很聪慧,他听明白了整件事。 谢沉霜收回目光,淡淡道:“应该会吧。” 贺贵妃没待多久,宣帝便让她走了。殿内就只剩下宣帝父子并谢沉霜三个人了。 宣帝披衣坐在案几后,单手撑着额角,在谢沉霜给姜毓讲折子的声音中,宣帝依稀做了个梦。 梦的内容,宣帝已经不记得了。只是等他再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窗外的火烧云。 “沉霜,什么时辰了?”宣帝沙哑问。 谢沉霜:“回陛下,已经酉时了。” “酉时了啊!”宣帝喃喃说了声,正欲收回视线时,眼睛猛地一顿。 姜毓顺着宣帝的视线看过去,立刻惊喜叫了声:“大姑姑回来啦!” 看着回来的姜曦歌,宣帝心里涌起一抹说不上来的感觉,但见姜曦歌进来,他还是强撑着笑道:“曦歌回来了,今日出宫好玩儿么?” “好玩儿的。” “好玩儿就好。”们兄妹二人随意说了几句之后,宣帝便打算让姜曦歌回去了,可姜曦歌没走。她站在一片如血的残阳里,主动同宣帝道,“皇兄,曦歌愿意去大月国和亲。”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落针可闻。 “曦歌……” 姜曦歌截了宣帝的话,她眉眼平静淡然,轻声道:“皇兄,我知道的,你已经尽力了。” 这些天,来自百官和太后的压力,全压在宣帝身上。但宣帝什么都没同她说,亦不曾逼迫她半分,可从宣帝日渐消瘦的身形,和他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不难看出他这些日子过的有多煎熬。 所以姜曦歌将所有的责任全揽在了她身上,她道:“而且我做了十六年的公主,享受了百姓十六年的供奉,去大月和亲是我这个公主,唯一能为百姓们做的事了。” 说完,素来冷傲若寒梅的姜曦歌膝盖一弯,跪下向宣帝行了个大礼,然后神色坚定道:“还请皇兄成全。” 宣帝双手倏忽握成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快,姜曦歌自请去大月国和亲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叶蓁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跑去找姜曦歌。 在去之前,她想了很多话想同姜曦歌说,可在去之后,却发现她只喊了声皇姐,就哽咽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姜曦歌看了叶蓁一眼,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冷淡道:“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因果定数罢了。不过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说,我这个公主是因为顶替你而得来的了。” 从前那十六年的姜曦歌是李代桃僵的假公主,从今之后的姜曦歌,则是姜国真正的公主了。 叶蓁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而太后得知此事后,气的当即要去找宣帝问个清楚,后来还是姜曦歌过来,不知与太后说了什么,太后才哭着接受了这件事。 姜曦歌自请和亲后,大月国与姜国之间,就共同抗击胡人一事结成了同盟。 签完盟书之后,姜曦歌便要随大月国的使者去大月了。 姜曦歌离开上京那日,是个细雨霏霏的天气。 叶蓁跟着谢沉霜一行人送姜曦歌出城时,意外的是,竟然又在送亲的队伍里看见了祁明照的身影。 第66章 撞见(一更) ◎叶蓁猛地转头,就看见了站在殿门旁的宣帝。◎ 从祁明乐口中, 叶蓁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 祁明照意图带姜曦歌出逃一事,宣帝虽没追究,但祁明照回府后, 还是被祁昌弘赏了一顿家法。原本此番送亲护卫队的名单里没有祁明照,是祁明照不顾旧伤未愈, 跪着求祁昌弘, 让他护送姜曦歌去姜国边境。 最开始祁昌弘是不同意的, 但祁明照道:“父亲,孩儿曾想过带公主远走高飞的, 但公主拒绝了孩儿。公主说, 她有她的使命。如今她为两国结盟去大月和亲,这一去,我们此生或许就再无重逢之日了,孩儿恳求父亲,允准孩儿护送公主最后一程吧。” 祁明照对姜曦歌的心思,祁昌弘是知道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 脸色苍白, 眼睛猩红的儿子,祁昌弘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而姜曦歌此番去和亲, 宣帝给足了她颜面。宣帝不但下旨册封姜曦歌为护国长公主,在姜曦歌离京这一日, 更是让姜毓率所有京官,亲自将姜曦歌送出城。 自宣帝病重之后,姜毓在谢沉霜的辅佐下,已经逐渐在参与政事了。此番他代表宣帝将姜曦歌送到城门口之后, 姜毓一脸认真同大月使者道:“大姑姑是我父皇最疼爱的皇妹, 此番她为两国盟约而远嫁大月和亲, 还请贵国务必珍而重之。若让我朝得知,贵国生了怠慢我大姑姑之心,那两国盟约便就此作废,我父皇必会御驾亲征,亲自来大月接我大姑姑回姜国。” 姜毓虽是稚子,但他身后站的是姜国,且他是宣帝的独子,日后会成为姜国的皇帝,大月使者不敢对他不敬,忙连连道:“陛下与殿下请放心,我王是真心想与贵国结秦晋之好的,待护国长公主嫁入我们大月后,大月上下定会好生待护国长公主。” 姜毓装的再老成,也改变不了他如今只是个七岁的稚子,所以这话说完之后,谢沉霜便适时接了话,又与大月国使者交谈几句,这才率着群臣拜别姜曦歌。 马车辚辚朝前驶动,坐在马车里的姜曦歌,终是忍不住掀开车帘,等身后巍峨城门彻底消失不见之后,姜曦歌这才红着眼眶放下帘子。 姜曦歌离开上京后,宣帝和太后就相继病倒了。 叶蓁一个人两头跑,短短数日就瘦了一大圈,徐映月心疼叶蓁,便道:“好了,母后这里有我,你快回去歇歇去吧。” “我没事。”叶蓁同徐映月笑笑,随口道,“我还以为皇嫂你最近在皇兄那里呢!” 徐映月听到这话,唇边的笑有一瞬的凝滞,叶蓁看见了,不禁问:“怎么了?” “没事,你皇兄那边有贺贵妃呢!”徐映月依旧笑着,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 叶蓁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而徐映月已先一步善解人意将她往殿外推:“好了好了,母后这里有我呢,你快回去歇歇吧,瞧瞧你眼睛都熬成什么样子了。” 叶蓁拗不过徐映月,只得去了,但从太后宫里出来之后,叶蓁并未直接回撷芳殿,而是去了宣帝那里。 自姜曦歌远嫁和亲之后,宣帝的身子便愈发不好了,再加上他平日牵挂的事极多,一直都睡不大好。叶蓁没办法,只得往宣帝药里加了些助眠的药材,借此让他每日能睡一会儿。 宫人通禀之后,出来的却是谢沉霜。 自从宣帝病重之后,谢沉霜夜里几乎是宿在宫里的。这个时辰看见他,叶蓁倒也不惊讶。外面起风了有些冷,叶蓁一面往殿内走,一面问谢沉霜:“皇兄和毓儿呢?” “都睡下了。” 叶蓁:“……”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桌案旁的烛火在跳跃。 但其中一端的烛火已被灭了,而烛台下方,姜毓手上还抓着笔,但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叶蓁见状,脚步顿时放轻了许多。她解了兜帽,拉着谢沉霜,蹑手蹑脚在另外一张桌案旁坐下。虽然如今谢沉霜在宫里的时间多了,他们两人也能常见面,但每次见面的时候,宣帝都在。 眼下宣帝这样,叶蓁暂时不敢让他知道,她与谢沉霜之间的事,是以每次见面时,叶蓁都有意克制自己的情绪。难得今夜宣帝与姜毓都睡了。叶蓁这才在桌案下握住谢沉霜的手,小声道:“霜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宣帝病重,姜毓年幼,朝中虽然有徐相在,但宣帝不放心徐相,所以所有的事,基本都是谢沉霜在处理。这些天,叶蓁每次来见宣帝时,谢沉霜不是在同宣帝议事,就是在教姜毓怎么看折子,他眼底的青黛看着都比上次重了许多。 “没事,我能应付得来的,”谢沉霜握住了叶蓁的指尖,轻轻笑了笑,“而且周允和张元修也帮了我不少忙。” 周允惊讶道:“周大哥?他眼下在何处任职?” 他们去蜀城时,会试再考并未放榜。归来后,叶蓁先是被罚禁足,之后又是一系列的事,叶蓁虽知道,以周允的才能绝对会高中,但却不知他去了何处任职。 “在户部做给事中。” 经过上次赈灾一事之后,叶蓁便知道户部不能小觑,像周允那样清正之人若去了户部,于百姓而言定然是件好事。顿了顿,叶蓁又问:“你说的张元修可是明乐的未婚夫?” 谢沉霜轻轻颔首:“此人文采斐然,假以时日,定然也是可造之材。对了,听说祁明乐的婚期定了,在冬月十五。” “啊,这么快?”叶蓁眼底滑过一抹惊诧。可旋即想到祁明乐那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叶蓁又释然了,她开始有些犯愁,身子不自觉朝谢沉霜那边倾斜过去,蹙眉小声问,“霜霜,你们上京这种婚嫁,你觉得我送什么合适?” 各地风俗不同,叶蓁来上京后,从没参加过婚丧嫁娶,所以只能来问谢沉霜。 谢沉霜无奈笑笑,见四下无人,亲昵抬手抚平叶蓁眉间的褶皱,如实道:“以你与祁小姐的交情,你送什么,祁小姐都会很高兴的。” “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差别啊。”叶蓁撇撇嘴,揪着谢沉霜的胳膊,晃着撒娇,“不行,你快帮我想想,我真不知道该送明乐什么。” 宣帝刚掀起帘子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昏暗的烛火下,男子神色温柔,女子眉眼娇俏,两人坐在一处,女子撒娇晃着男子的胳膊,男子清隽的眉眼里全是宠溺温柔。 面前这两个人,是宣帝最为熟悉的两个人,但此时他们各自脸上的神色,却是宣帝从未看见过的。 “咳——”宣帝重重咳了一声。 叶蓁猛地转头,看见站在殿门旁的宣帝时,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惊惶不安喊了声:“皇皇皇兄!” 谢沉霜看见宣帝,倒没叶蓁这般慌乱,他起身后,不着痕迹将身子挡在叶蓁面前,继而冲宣帝拱手行礼:“陛下。” 宣帝看见这一幕,深吸了一口气,却又被呛的一阵咳嗽。 睡着的姜毓被咳嗽声吵醒了,他睁眼看见眼前的情景时,瞬间被吓醒了,当即爬起来,低低叫了声:“父皇。” “回你殿中睡去。”宣帝淡淡扫了姜毓一眼,甩袖在主座上落座。 姜毓不安看向谢沉霜与叶蓁,叶蓁惊惶不安盯着脚尖,而谢沉霜则回了他个不必担心的眼神,姜毓这才睡眼惺忪行过礼后出去了。 姜毓这一走,殿内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叶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指尖紧紧捏着她的衣角,一副不敢看宣帝的模样。而谢沉霜则挡在叶蓁面前,生怕他向叶蓁发难一样。 宣帝见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道:“谢重顾,你跟朕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宣帝直呼谢沉霜大名,叶蓁眼皮一跳,没等谢沉霜答话,她便一下子从谢沉霜身后蹿出来,急急解释:“皇兄,此事错不在沉霜,我们……” “你先不要说话,朕要听他说。”宣帝没让叶蓁开口,只目光灼灼盯着谢沉霜。 叶蓁还想开口,却被谢沉霜握住手腕,拉至身后。宣帝见状,脸色顿时更不好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沉霜已膝盖一弯,跪下去同宣帝道:“陛下,臣倾慕公主已久,想娶公主为妻,请陛下允准。” 谢沉霜这话一出,宣帝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整个人瞠目结舌坐在桌案后。 而叶蓁也没想到,谢沉霜一上来,竟然会向宣帝直接提亲。 若是旁人敢这样,一上来就直接说要求娶他妹妹,宣帝早让人大刑伺候了,可偏偏这人是谢沉霜。宣帝顿时又气又怒,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叶蓁直接也跪在了谢沉霜身边,附和谢沉霜道:“我同霜霜两情相悦,求皇兄成全。”说完,叶蓁当着宣帝的面,直接与谢沉霜十指相扣。 眼下事已至此,叶蓁想直接一步到位。 殿内灯火哔啵,宣帝单手捂着胸口,大有一副随时要被气仰过去的架势,他苍白枯瘦的手指着台阶下的两个人:“你们、你们……”却怎么都你们不出下文来。 叶蓁见状,目露担心看向宣帝。谢沉霜则跪的端端正正的,甚至还趁着宣帝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捏了捏叶蓁的指尖。 叶蓁愣了愣,不明所以偏过头。 谢沉霜看着宣帝,轻声道:“陛下早就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了。” 叶蓁茫然啊了声,旋即双眸撑大,一脸不可置信看着宣帝。 原本还在喘气的宣帝,见谢沉霜拆穿了他拙劣的演技,这才冷哼一声,不满道:“朕又不是瞎子!就你们俩平常那副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对方身上的模样,朕就是想装作看不见都难。行了,都起来吧。” 宣帝第一次看出他们之间不同寻常,是在中秋那天夜里。 原本谢沉霜带叶蓁去蜀城后,宣帝就心存疑虑。后来中秋那夜,宣帝无意看见,叶蓁与谢沉霜看对方的眼神时,这才起了疑心。之后在相处中,看着叶蓁与谢沉霜,在他面前克制的模样,宣帝这才确定他们之间生了情愫。 叶蓁听到这话,顿时松了一口气,一面起身一面同宣帝抱怨:“皇兄,你也真是的,吓死我了。” “这就吓死你了?那你想想,皇兄知道你和沉霜之间有男女之情时,皇兄有没有被吓死?” 叶蓁对上宣帝的眼神,立刻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我们也不是故意瞒着皇兄您的嘛,中秋那夜,我们本来就想跟您说的。” 提到中秋那夜,宣帝脸上的气愤才敛了些许。但一转头,看见谢沉霜时,宣帝又忍不住损谢沉霜:“当初朕让你一并把蓁蓁也教了时,是谁嘴硬说不教的?” 谢沉霜没想到,宣帝竟然这么幼稚,还翻起旧账来了。 而叶蓁压根不知道,当初谢沉霜就教她还有这么一茬,便十分好奇在旁听着。 “哼!当初嘴硬说不教,现在又想来求娶朕的皇妹,你当朕的皇妹是你谢沉霜说想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啊!” “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当初不识好歹。”谢沉霜太了解宣帝了,所以他直接认错。 宣帝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觉得没劲儿极了。但旋即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顿时气愤不已。 “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当初母后让朕为蓁蓁和曦歌选驸马,你来宫里搅和了一通,然后撂挑子不干回府装病去了。”那几天,宣帝忙到做梦都在批奏折,如今旧事重提,他的怨气依旧很大,愤愤指着谢沉霜骂,“谢重顾,你还是人吗你?你想娶朕的的亲妹妹,当初竟然敢那么对朕?” “皇兄皇兄,您消消气。”叶蓁看宣帝神色不对,当即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替宣帝顺气的同时,又为谢沉霜说情,“当初那事是霜霜做的不地道,可霜霜已经补偿您了呀。这段时间,他不但要协助您处理政事,还要教毓儿看折子,您看他眼睛都熬眗了,也该能将功折罪了吧。” 提到谢沉霜最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宣帝顿时又不好揪住此事不放。叶蓁见宣帝神色有所松动,顿时又趁热打铁,为谢沉霜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宣帝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当真是郎情妾意,若自己再为难谢沉霜,只怕就真成了棒打鸳鸯的那根大棒了。 宣帝无可奈何道:“行了行了,你再夸下去,朕这殿里就容不下谢沉霜了。” 叶蓁这才悻悻闭嘴了。 宣帝敛了敛先前的气愤,抬手揉了揉眉心,然后同叶蓁道:“你先回去吧,皇兄有些话,想单独跟沉霜说。” “皇兄,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叶蓁不想走。 宣帝不说话了,谢沉霜便接话道:“陛下,我送公主出去。” 宣帝颔首。 谢沉霜将叶蓁送到殿门口,叶蓁眸色不安看着谢沉霜,谢沉霜反手攥了攥叶蓁的指尖,冲她温柔坚定笑着道:“我们说好了的,不管前路再崎岖坎坷,都不会再放开彼此了,别怕。” 第67章 认真(二更) ◎霜霜,有件事,我需要提前同你讲一下。◎ 宣帝单独留了谢沉霜说话, 让叶蓁先回去,但叶蓁心下不安,她并未离开, 而是一直等在殿外。 殿内烛火哔啵,他们君臣说了小两刻钟, 宣帝才停下来, 他认真问谢沉霜:“你当真想好了?” 抛开君臣的身份, 他们亦是从小长大的兄弟。 所以无论是姜毓,还是叶蓁, 宣帝都放心交给谢沉霜。但宣帝怎么都没想到, 在叶蓁这件事上,谢沉霜竟然会这么选。 “嗯,想好了。”谢沉霜的长眉一瞬间舒展开来,他的眼里有温柔,有释然,“而且一生这样长, 我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谢沉霜的种种, 宣帝都知道。 如今听谢沉霜这么说,宣帝心里又是高兴, 又是难过。 高兴是谢沉霜心里的枷锁终于解开了,难过是, 他的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姜毓年幼担不起事,文王那边又虎视眈眈着意图不轨,朝中诸事都要谢沉霜替他担着。 “是朕对不住你。”宣帝拍了拍谢沉霜的肩膀, 神色愧疚。 谢沉霜扶住宣帝, 半是认真, 半是开玩笑:“陛下若真觉得对不住我,那尽快让我达成所愿便是。” “朕的皇妹,是你说娶走,就能娶走的!”宣帝瞪着谢沉霜。 谢沉霜便笑着问:“那陛下要我如何做,才肯将公主下嫁于我?” 宣帝被谢沉霜问住了。 其实谢沉霜与叶蓁的事,宣帝并不反对,甚至还乐见其成。毕竟他与谢沉霜从小一起长大,如今见谢沉霜与叶蓁互相倾慕,将叶蓁交给谢沉霜,宣帝很放心。只是眼下时机不对,还有太后那里。 所以宣帝直接同谢沉霜交了底:“曦歌刚远嫁大月国和亲,眼下母后膝下只剩蓁蓁一个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朕也不便同母后提这事。” 谢沉霜明白宣帝的顾虑,他搀着宣帝落座后,笑着道:“臣明白,臣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只有得了陛下一句准话,臣才能安心。” 宣帝斜睨了谢沉霜一眼,他还能不知道,谢沉霜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了。但体谅到他们之间曾经的诸多曲折,宣帝到底遂了谢沉霜的心愿,亲口应允了此事。 “多谢陛下。”谢沉霜冲宣帝行过礼之后,告退出来时,果不其然在殿外看见了叶蓁。 叶蓁一看见他出来,立刻快步迎上来,压低声音急急问:“皇兄单独将你留下说什么了?” “不是让你先回去么,怎么还在这里等。”谢沉霜说着,将叶蓁拉至旁侧的廊柱下。 巡逻的侍卫都在台阶下面,无人注意到这边,谢沉霜一面将叶蓁的手捂在掌心里暖,一面笑着道:“别怕,陛下已经应允我们之间的婚事了。只是朝中正值多事之秋,外加护国长公主刚远嫁和亲,恐太后那里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再等一段时间,待太后缓过来了,他再同太后提这事。” “皇兄答应了就好,母后那边可以等等再说。” 叶蓁本以为,她与谢沉霜之间的事,还得再拖一段时间,等寻了合适的机会再同宣帝说。却不想,今日猝不及防就这么被宣帝撞见了。 不过好在宣帝现在也应允了,但叶蓁知道,最难过的那一关在太后那里。 但叶蓁不怕,只要宣帝应允了,到最后实在不行,她可以用君无戏言那一招杀手锏。只是姜曦歌才远嫁,叶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寒了太后的心,总归宣帝已经答应了就不会有变数了,再缓缓也行的。 叶蓁刚松了一口气,就被谢沉霜揽进怀里了,谢沉霜低声道:“蓁蓁,委屈你了。” “不委屈啊。你知道的,我不想做公主。”叶蓁抱住谢沉霜的腰,将头靠在他身上,同他细数,“公主要学规矩,公主要放弃行医救人,公主也不能跟霜霜在一起。这里的每一样,我都不能接受的。” 而且在蜀城时,从邹妙棠的身上,叶蓁看见了女子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所以从蜀城回来时,她就已经打定主意要舍弃公主这个身份了。今日谢沉霜提到此事时,叶蓁倒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叶蓁从谢沉霜怀中抬眸,看着谢沉霜,认真同他讲:“霜霜,有件事,我需要提前同你讲一下。即便日后我们成婚了,婚后我也是要继续行医的,这个你能接受吗?” 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叶蓁无比确定,行医救人是她这一生绝对不会放弃的东西。即便是成婚嫁人,这一点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她觉得,她有必要将这件事同谢沉霜说清楚。 第68章 情话 ◎你刚才说什么?◎ 谢沉霜看着叶蓁没说话。 叶蓁一颗心沉了下去, 霜霜是不愿意么?! 叶蓁眉眼里带了几分忐忑,但她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谢沉霜听:“霜霜,我知道, 这对你不公平,但你和行医救人对我来说一样重要, 你们两个之间, 我一个都不能舍弃。” 夜风拂过, 檐上的夜霜簌簌往下落。 谢沉霜叹了口气,惩罚似的敲了敲叶蓁的眉心:“我从前说的那些话, 你是不是一句话都没记住?” 叶蓁啊了声, 面露不解。 谢沉霜从前跟她说了很多话,她不知道,现在他指的是哪一句。 谢沉霜提醒:“我什么时候说过,嫁给我之后,要让你舍弃行医救人了?” “没有说过。”叶蓁老老实实摇头,继而眼睛猛地亮了, 谢沉霜这意思, 是接受她在成婚后继续行医么?叶蓁抬眸,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谢沉霜却先一步一把揽住她的腰,继而铺天盖地的吻便落了下来。 最开始, 只是一个轻轻浅浅的试探。在察觉到叶蓁并不抗拒时,谢沉霜才揽住她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夜风拂动,宫灯拖着长长的穗子, 在夜风中晃动。台阶之下巡班的护卫, 一拨接一拨的轮流走动。而廊柱后, 叶蓁与谢沉霜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时却融在了一起。 等到谢沉霜松开叶蓁时,叶蓁冻僵的手脚已经全暖和起来了。谢沉霜半拥着叶蓁,抬手欲去拂她唇上的水渍,却被叶蓁躲开了,叶蓁将头埋进谢沉霜怀里,瓮声瓮气问:“你刚才说什么?” 两人唇齿相缠时,谢沉霜隐约说了句什么,但当时叶蓁脑袋晕晕乎乎的,压根就没听清楚。 谢沉霜知叶蓁害羞,便再未做什么,只拥着叶蓁,将先前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他说,“蓁蓁,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当天夜里,叶蓁回到撷芳殿时,乌眸温软噙水,唇畔潋滟莹润。 兰栎看见叶蓁这副模样时,还愣了愣。叶蓁怕被兰栎看出来,匆匆丢下一句:“姑姑,我好困,我要睡了”后,便直奔寝殿的床而去。 有了宣帝的应允之后,叶蓁一颗心算是落到了实处。 之后太后的身子也逐渐好转了,叶蓁每日去宣帝那边的时辰便多了些。宣帝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了,可他却从没闲着,不是在提笔写什么,就是在与朝臣议事,而姜毓也搬过来与宣帝同吃同住了。 叶蓁虽不知政事,但此刻也嗅到了暴风将至的前兆。叶蓁私下问过谢沉霜一回,谢沉霜同她说,文王不日便会归京‘侍疾’。 叶蓁回宫快一年了,虽从未见过这位二皇兄,但也隐约听说过,当年先帝曾有意废了宣帝这个太子,改立文王的,只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能成功罢了。 眼下文王在这个节骨眼上回京,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宣帝那边,似乎也早有应对之策了。 但叶蓁没想到,这场博弈竟然还波及到了徐映月身上。 听到宣帝下旨将徐映月禁足凤仪宫的消息时,叶蓁正在陪太后说话。原本神色平和的太后,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变了脸色,当即便要去问宣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映月不止是皇后,更是太后的亲侄女。 叶蓁抱着太后的胳膊,劝道:“母后,外面下雨呢,您的身子刚好,不能吹风的。您稍安勿躁,我去问问皇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过来回您吧。” 叶蓁与宣帝素来交好,让她去也好。 太后这才让叶蓁代她去了,可叶蓁过去之后,并未见到宣帝。 当值的大监同叶蓁行过礼之后,道:“陛下正在和诸位大人们议事,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公主您若没有十万火急的事,不如先回去?” “我在这里等皇兄。” 叶蓁左等右等,里面始终没散,而她已被冻的脸色发白了。最后还是大监道:“陛下这几日议事,都要议很久的。不若这样,公主您有什么事,您同奴才说一声,待陛下议完事,奴才替您转达。” 叶蓁说了之后,大监答应为其转达,叶蓁这才回太后那里,同太后说了。 宣帝既在忙政事,太后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只能等着了。 而宣帝这厢,议完事后已是掌灯时分了,待群臣散去之后,大监将叶蓁来过一事,同宣帝回禀了。宣帝疲惫坐在案几后,闭眸揉着眉心,恹恹说了声:“知道了。” 大监便识趣退下了。 今夜不是去见太后的好时机,宣帝便不打算过去,他强撑着身子,往上坐了坐,同站在烛火旁的谢沉霜道:“文王那边的底细查清楚了?” “文王此次表面上是轻车简行回京,实则暗中带了三千精兵。” 原本这两日文王就能到上京了,可偏偏昨日他突然递了告罪折子,说他染了风寒,为了避免将病气过给宣帝,请求宣帝允准他将病养好了再进京。 宣帝太了解文王了。几乎是收到文王请罪折子时,宣帝便知道,文王在打什么主意了——其一,想必文王是怕贸然进京后,他给他来一招瓮中之鳖。其二,文王应该是在等徐家的消息。 光凭文王率领的三千精锐,并不足以对抗上京的禁军。若想在这场博弈中获胜,文王势必得再拉拢一个位高权重的内应才行。 而放眼整个上京,还有谁能比徐家更适合。 宣帝又问:“李简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昨日我已收到李将军的密信,李将军说,他诸事皆已准备妥当,就等陛下您下令了。” 宣帝颔首,他弯腰低咳一阵后,在谢沉霜的搀扶下,靠在椅背上,轻轻喘息,闭眸道:“既然万事俱备,那明日一早,便将东风放出去吧。这件事,总该有个了断了。” 谢沉霜立在烛火深处应了声。 第二日甫一上朝,宣帝便下了立姜毓为太子的诏书。 如今宣帝膝下只有姜毓一子,立姜毓为太子,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这件事再加个将皇后徐映月禁足于凤仪宫的前缀,便足以让徐相一党慌乱起来了。 散朝之后,徐相的几位得意门生,便全都涌去相府求见徐相。 但徐相谁也没见,只一人独坐在书房里。还是徐家的两位公子听闻此事后,匆匆来见徐相。结果兄弟二人甫一进来,便被徐相厉喝一声:“逆子!给我跪下!” 两位公子不明所以,但还是齐齐跪下了。 “你们私下与文王联络了。”徐相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宣帝突然寻徐映月的错处将其禁足,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下旨立姜毓为太子时,徐相便隐约猜到宣帝的意图了。但徐相自认问心无愧,便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直到今日回府后,看见了书房桌案上的两封信。 一封是徐家二位公子,在一个月前,给文王写去寻求联盟的信。 而另外一封,则是文王写给徐相的信。 “父亲,陛下早就对徐家起了杀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徐二公子试图解释。 徐相气的胡子一翘,怒骂道:“蠢货!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文王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吗?!” 文王这人表面上老实软弱,实则却是心狠手辣,与他同谋,无异是与虎谋皮。而宣帝是他看着长大的,这些年,他们舅甥之间的情分虽然越来越淡,但有太后与徐映月在,不到万不得已,宣帝不会对徐家出手。 可偏偏他这两个蠢货儿子,还上赶着给宣帝递刀。 徐二公子不知徐相的顾虑,他只当徐相是因徐映月的缘故,是以嘴上不敢说什么,却偷偷在心里埋怨徐相偏心。而徐大公子见徐相脸色不对,便试探问:“父亲,可是孩儿们做错了?” “你们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养出了你们这样两个蠢货!”徐相将两封信劈头盖脸砸在徐家两位公子的脸上。 宣帝这个帝位,还是徐相一力将其推上去的,徐相太了解宣帝了,在知道宣帝病重时,徐相便知道,宣帝一定会对他和文王出手。 是以徐相便打定主意,不但不主动出手,还会避其锋芒,想着宣帝与文王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可却偏偏被这两个蠢儿子给搅和了。 徐大公子比徐二公子聪慧,看见徐相脸上的神色时,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兄弟这一步错的有多离谱。是以徐大公子当即向徐相认罪:“父亲,孩儿错了,请父亲责罚。” “大哥,你……”徐二公子不明白,好端端的,徐大公子为什么突然倒戈了。 徐大公子已经明白徐相之前想做什么了,便同徐二公子道:“二弟,我们太莽撞了,搅乱了父亲的布局。” “父亲既然有布局,那为何不提前同我们说?”徐二公子小声嘟囔。 平常在朝中沉稳有加的徐相,现在却被徐二公子这番言论气的气血翻涌,他当即抓住身侧的茶盏,就朝徐二公子砸过去:“逆子!你们当初暗地里筹划这些的时候,可曾向我说过?” 那不是因为您的一颗心全偏在了徐映月身上吗?若我们同您说,您肯定不会同意的。但这些话,借徐二公子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徐相的面说出来。 徐相怒喝道:“逆子!你给我滚!” 徐相不明白,自己怎么养出这么蠢的一个儿子来。徐二公子被茶盏砸了头,又听徐相这么说,当即气鼓鼓的退下了。 徐大公子见徐相气的不轻,知道是这次是他们兄弟俩误了徐相的大事,便膝行过去请罪:“父亲,是孩儿与二弟的不是,您有什么气就发在孩儿身上,可莫要气坏了您的身子。” 现在都倒这个地步了,他生气与否还有用么? 他的门生前脚向宣帝奏请,要把姜毓交给徐映月抚养,后脚宣帝便以徐映月善妒为由,将其软禁在凤仪宫里,继而今晨又突然下旨册立姜毓为太子。 宣帝此举摆明了是想与徐家彻底划清了界限,也是在逼徐家站到文王那一边去,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原本徐相想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他既已被文王拉下水了,那他便得改变策略了。徐相坐在圈椅上,吐纳了好一会儿,才将心底的怒意压下去,继而问徐大公子:“张友言,和李福忠还在外面等着?” “是的。” “让他们进来。” 徐大公子听到这话,便知徐相这是要开始筹划了,当即应了声是,便起身去请人了。 而此时太后也知道了这事。 太后这一生过的顺风顺水的,要说唯一的不顺,便是当年先帝曾生了废宣帝,要改立文王为太子的心思。但最后宣帝在徐相的扶持下,还是登上了帝位。自此之后,太后便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但太后不过问前朝的事,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这一系列的事一出,太后便已经隐约猜到宣帝想做什么了。 而宣帝也知道,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他们母子之间必须要见一面。 所以下朝之后,他便亲自来见了太后。彼时叶蓁也在,但皇家这些勾心斗角的事,宣帝并不想让叶蓁知道,便让叶蓁先回去了。 叶蓁走后,太后将服侍的宫人也屏退下去了,待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时,太后才颤声问:“皇帝,你当真要对你舅舅下手吗?” 这些年,太后虽身居后宫,但宣帝和徐相之间的摩擦,她亦是十分清楚的。 只是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兄长,一个是她的亲儿子,而且这中间又牵扯有政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些年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太后怎么都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皇儿,那是你亲舅舅,也是你的岳父啊!”太后眸含热泪,同宣帝道,“母后知道,这些年,他确实做了许多错事,可你就当看在他从小就疼你,和当初他扶持你登上帝位一事,你……” “母后!”宣帝打断了太后的话,他脸色苍白,眼珠漆黑,盯着太后的眸子深处带着猩红,“是舅舅当年扶持朕登基的没错,可旁人不知,母后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朕登基的内幕是什么。” 即便宣帝已经娶了徐映月,可私下提起徐相时,宣帝永远都称徐相为舅舅,而不是岳父。 宣帝这话一出,太后的脸色倏忽变得苍白起来。太后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不出半分声音来。 太后确实比任何人都清楚,宣帝有多不愿意继承这个皇位。可当年他们为着自己的私心,无视宣帝的不愿,还是逼着他登基了。 宣帝被迫登基后,虽然与徐相党派摩擦不断,处处受人掣肘,但他仍励志图精,竭力在做一位好皇帝。可他的身形却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脸色也一日比一日苍白,如今他不过而立之年,鬓边却已生了华发。 这是姜国的皇帝,亦是他十月怀胎生的孩子啊! 看着面前身形单薄,唇色惨淡的宣帝,太后终于后悔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了。她抓住宣帝的手,哀求道:“那母后去见你舅舅,母后让他放权,让他辞官,成么?” 她不想看着最亲近的两个人互相残杀。 宣帝摇摇头,后退了一步,沙哑道:“母后,太迟了。” 风雪将至,这一次他们谁都避不过去了。 太后闻言,跌落进铺着软垫的椅子里,顿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更啦,这章是剧情过渡章,等这一趴完了就准备婚事啦~ 第69章 事了 ◎碰见了从前与谢沉霜议过亲的王家小姐。◎ 冬月初一, 墨云翻涌天降大雪。 这一日黄昏时分,文王借为宣帝侍疾之名,率兵进宫意图篡权夺位。 彼时叶蓁正在太后宫里, 听到前面传来的厮杀声时,叶蓁放在膝头上的手倏忽攥紧, 她快步走到窗边。可放眼望去, 看见的却只有鹅毛般的大雪, 和外面矗立在大雪中保护她们的禁军。 “哗啦——”珠子落地的声音蓦的响起。 叶蓁立刻回头,就看见跪在佛像前的太后, 身子一歪跌坐在蒲团上, 身边散落了许多佛珠。 那串佛珠太后带了许久,今夜却毫无征兆的散了。 “母后。”叶蓁忙快步过去,将太后扶着,手熟稔搭到太后的腕间。 太后这是心病——依旧是思虑过重,心脾两虚。 叶蓁以为太后是在担心宣帝,她一面扶着太后靠在她身上, 一面劝道:“母后, 皇兄早就将一切都计划好了。您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太后不答话, 只是闭着眼睛,默然淌下两行清泪。 前面的动乱只持续了两刻钟便没了动静, 叶蓁心下不安,可眼下太后这样,她也不敢将这份不安在脸上表露出来,只能压着心底的焦灼, 将太后扶着坐下, 又命人举着灯笼, 将各处散落的佛珠找回来。 等忙完这一切,外面的宫门突然被人敲响。 正在为太后递茶的叶蓁手一抖,茶汤就泼到了她的手背上,那里顿时被烫的发红。而原本双目无神的太后,听到敲门声后,当即便撑着扶手站了起来,目光急切朝外望去。 很快,身穿铠甲,扮做禁军模样的祁明乐,便从外面大步进来了。 “如何了?”太后急急问。 祁明乐行过礼,道:“回太后,逆党皆已被伏诛,陛下与太子殿下平安无事。” 叶蓁目光急切看着祁明乐。但碍着太后在,她不好单独问谢沉霜。祁明乐看出了叶蓁的心思,便偷偷回了她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叶蓁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听太后又问:“那徐相呢?” “等徐相到时,逆贼已被擒住了,徐相无事。” 徐相是太后的亲弟弟,祁明乐只当太后是关心他,便据实禀报了。可祁明乐怎么都没想到,她话音刚落,太后整个人突然就栽了下去。 宣帝早就知道,文王今日会动手,所以早早便将后宫的妃嫔,全集中到了太后宫里。 如今前朝的事已了,这些妃嫔们刚被放出来,就听说了太后晕过去的消息,这里顿时乱成一团。叶蓁要为太后诊治,也分不出精力管这些,还是徐映月站出来,将乱糟糟的妃嫔止住,又有条不紊吩咐宫人,按照叶蓁开的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后宫在忙着为太后看诊,前面则在忙着清算。 天上大雪纷飞,前面又重新归于平静,内侍们不畏严寒,提着一桶接一桶的水往地砖上泼洒过去,原本殷红的血迹被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而内殿里则灯火通明,文王已死,接下来就该清算徐相一党了。 只是宣帝刚坐下,就有太监跑进来禀报,说太后晕过去了。宣帝只得暂且搁置此事,先赶过去探望太后。 宣帝过去时,太后刚醒来,正握着徐映月的手,不住的掉眼泪。 叶蓁则端着药碗站在一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神色颇有些尴尬。听见外面传来宫人向宣帝请安的声音,太后这才擦了眼泪,忙挣扎着要从下床。 宣帝低咳着进来,见状忙伸手将太后扶住。太后则反手攥住宣帝的手,含泪问:“你舅舅,你舅舅他……” 宣帝知道太后想问什么,他扶着太后重新躺下,沙哑道:“舅舅没事,母后您别担心。” 但徐相也只是眼下没事,毕竟文王临死前,将他与徐相相互勾结,意图逼宫谋反一事,交代的一清二楚。当时文王说这些话时,有不少人都在场。 是以第二日早朝时,便有人上书弹劾徐相挟势弄权,结党营私贪污受贿。 宣帝神色不明坐在龙椅上,并未当庭表态。但帝相不和一事,朝野人尽皆知,如今徐相卷入文王谋逆案中,弹劾徐家以及徐相门生的帖子,顿时就像雪花一样,全飘到了宣帝的御案上。 叶蓁担心宣帝,便趁着太后喝完药睡着之后,打算过去看看宣帝的。 可谁曾想,甫一过去,就见一身素衣的徐映月,跪在茫茫大雪中。 叶蓁惊了一跳,忙拎着裙子跑过去,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盖在徐映月的身上。徐映月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此时她的头发眼睫全湿了,叶蓁忙扶去扶她:“皇嫂,有什么事,你先起来再说。” 徐映月不起,她又颤声问了一遍门外当值的内侍:“陛下当真不见我?” “这……”内侍一脸为难道,“娘娘,奴才先前进去禀报过了,陛下说了,让娘娘您先回去,待他得了空,再去凤仪宫见您。” 徐映月听到这话,长睫轻扇了一下,眼睫上的雪水融化,像似她落了泪一般。徐映月再没说什么,而是径自任由叶蓁将她搀起来。 叶蓁原本是打算送徐映月回去的,却被徐映月拒绝了。 待凤仪宫的宫人将徐映月扶走之后,叶蓁也不等宫人通报,当即便满脸怒气往里走。她要去问问宣帝,徐映月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大雪天跪在雪地里求着见他,他怎么忍心视而不见的! 当值的内侍没想到叶蓁竟然敢直接往里闯,愣了愣,当即追上去:“哎,公主,您等等。” “皇兄,皇兄……” 叶蓁满脸怒气进去,正好看见谢沉霜从内殿出来。 谢沉霜看见叶蓁的模样,愣了愣,走到叶蓁面前,压低声音问:“陛下刚睡下,怎么了?” “皇嫂大雪天跪在外面,皇兄怎么能睡的着?”叶蓁为徐映月鸣不平。 “皇后娘娘?”谢沉霜拧眉,“我不是同娘娘说过,让她先回去,待陛下得空了自会去凤仪宫见她的么?” 恰好当值的大监进来,听到谢沉霜这话,那大监当即接话:“奴才也劝了,可皇后娘娘就是不肯走。” 他们这厢正说着话,内殿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夹杂着姜毓带着哭腔叫了声‘父皇。’ 谢沉霜面色微变,当即和叶蓁快步进了内殿。先前已经睡下的宣帝,此刻正趴在床上咳嗽。他每咳一声,脖颈的青筋便跟着鼓一下,听着像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 姜毓红着眼眶站在旁边,看见叶蓁和谢沉霜进来,顿时就像看见了救星,当即哽咽道:“太傅,小姑姑,你们快来看看父皇。” 谢沉霜将宣帝扶好,叶蓁则手法娴熟去为宣帝诊脉。 宣帝靠在谢沉霜身上,不住喘息着,却还要艰难同姜毓道:“你如今是太子了,不准哭!” “儿臣不哭,儿臣不哭。”姜毓忙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死死将眼泪憋住。 叶蓁摸到宣帝的脉象时,一颗心顿时沉了好几分。 宣帝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所以没等叶蓁开口,宣帝便先一步道:“那些念叨的话,就不要再同皇兄说了,皇兄这几天,已经被念叨的耳朵都生茧子了。现在诸事皆已尘埃落定,皇兄以后听你的,再也不操心了,好好养身子。” 这么一长串话,宣帝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才喘息着说完。 末了,宣帝又问:“刚才皇兄隐约听见,你提到了你皇嫂,她怎么了?” 眼下宣帝都这样了,叶蓁更是不好说徐映月的事,只囫囵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碰见皇嫂了,皇嫂似是有事要找皇兄你。” 宣帝心中有数,此刻徐映月来见他,多半是为了徐家的事。但眼下他这样,也不便见徐映月,宣帝便颔首道:“皇兄知道了,待皇兄明日好一些,皇兄去见她。” 宣帝又坐着平息了好一会儿,不喘了之后,谢沉霜才扶着他躺下。他们三人又在殿内守了一会儿,见宣帝睡下之后,这才轻手轻脚退到了外殿。 甫一出来,姜毓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叶蓁的腰,将脑袋埋在叶蓁身上,肩膀不住耸动着。 叶蓁只当姜毓是被宣帝刚才的模样吓到了,便拍着他的背心,轻轻安抚着。却不想,过了须臾之后,姜毓从她怀中退出来,红着眼眶问:“小姑姑,父皇他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话,姜毓哽咽着说不出口,但叶蓁已然懂了。 姜毓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出生在皇家,从小又被寄予厚望,所以他的年龄虽然只有七岁,但心智却已有十岁。 被这样一双纯澈通红的眼睛看着,叶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蹲下来把姜毓揽入怀中,哽咽着冲他道歉:“毓儿,对不起,都怪小姑姑医术不精。” 谢沉霜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姑侄俩的模样,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 但顾虑到宣帝还在内殿,他们姑侄二人虽然心下悲悸,但到底是强忍住了。姜毓啜泣同谢沉霜道:“太傅,你教我处理政事吧。” 他多处理些,宣帝就能少操心一些了,这样他的身体也会好点了。 谢沉霜轻轻颔首,又偏头去看叶蓁。叶蓁道:“你教毓儿吧,我去看看皇嫂。” 不知怎么的,自从徐映月离开之后,叶蓁心里莫名就有种不安的感觉。而且刚才徐映月离开时的神色太哀悸了,显然徐映月是误以为宣帝不肯见她,所以叶蓁想过去同徐映月说清楚。 可叶蓁去凤仪宫时,却没见到徐映月。 凤仪宫的大宫女说,徐映月已经睡下了,吩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的。叶蓁听到这话时,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她一面快步往内殿走,一面问:“皇嫂睡多久了?” “从陛下那里回来之后,娘娘就说她困了,让奴婢们都退下了。” 眼下午时刚过,徐家又处在风口浪尖上,这个时辰,叶蓁不觉得徐映月能睡得着。果不其然,到凤仪宫的内殿时,内殿的殿门被从里面栓上了。 叶蓁当机立断吩咐:“去找几个身强力壮人的来,将殿门撞开。” 很快,几个内侍就过来了。他们合力撞开了好几下,才将殿门撞开。 下一瞬间,叶蓁身后的宫娥便惊叫一声,而叶蓁一抬眼,就看见了徐映月。 “皇嫂!”叶蓁瞳孔猛地一缩,当即踉跄进去,抱住徐映月的身子。 而撞开门的那几个内侍见状,也忙从地上爬起来,过来将徐映月一同放下来。 “皇嫂!皇嫂!”叶蓁一面叫着徐映月,一面为徐映月掐人中。 过了好一会儿,原本双密紧闭的徐映月,突然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过来,叶蓁顿时又气又怒,她哭着骂道:“皇嫂!你怎么这么傻!” 很快,太后和宣帝都知道了此事。 两个尚在病中的人,全都不顾病体当即便赶来了凤仪宫。 太后一见到徐映月,一面落泪,一面斥责:“你这个傻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后妃自戕是大罪啊!” 徐映月叫了一声‘母后’,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往下掉。 徐映月算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如何不知,徐映月此举是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徐相的命。 很快,宣帝也来了。 一贯温柔和煦的宣帝,进来看见徐映月脖颈上的青紫勒痕时,眼神简直像是要吃人。 “皇帝,映月她……” 太后试图为徐映月说话,可他刚开口,就被宣帝打断了,宣帝深吸一口气,沙哑同太后道:“母后,您先回宫歇息吧。” “哀家……”太后还想再说话,臂弯蓦的一沉。 太后转过头,就见叶蓁冲她摇摇头。 有些事,旁人插手只会越帮越忙,倒不如让他们两人自己解决。 太后只得跟着叶蓁离开了,宣帝将宫人也屏退了,他低咳着坐在徐映月床畔,抬手去触碰徐映月脖颈上的青紫色痕迹。徐映月下意识想要躲开,却被宣帝一把握住手腕,宣帝声色冰冷道:“你若有个好歹,朕要整个徐家陪葬!” 徐映月身子一颤,抬眸不可置信看着宣帝。 宣帝抿着苍白的唇,一双漆黑的眼珠,定定瞪着她,里面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徐映月一怔,反应过宣帝话中的意思之后,她猛地倾身上前抱住宣帝,顿时泣不成声。宣兀自坐着,生了好一会儿的气之后,才抬起枯瘦的手,圈住徐映月的后背,还是沙哑解释了:“朕近日不见你,并非是想对舅舅赶尽杀绝。” 徐映月听到这话,止住哭泣,含泪抬眸看向宣帝。 关于怎么处置徐相一事,其实宣帝自己都没想好。毕竟他与徐相之间,除了皇权与相权之间的争斗,从前亦有情逾父子的情分。 此刻见徐映月泪眼婆娑看着他,宣帝用指腹抹去徐映月脸上的泪痕,到底退了一步,沙哑允诺:“朕不会要舅舅的性命。” 第二日,宣帝下旨召徐相入宫。 自文王谋反被处死之后,他的党羽,以及牵扯的朝臣,悉数全被宣帝清算了,唯独徐相一人,还安然待在徐家。听到宣帝召他进宫的消息后,徐相十分平静,他盥洗过后,换了朝服便去了。 外面大雪纷飞,宣帝坐在暖阁里围炉煮茶等他。 徐相甫一进去便要向宣帝行礼,却被宣帝止住了:“今日不论尊卑,只论长幼,舅舅无须多礼,坐吧。” 他们如今明明是翁婿,但宣帝还是更习惯称徐相为舅舅。 “谢陛下。”徐相直起身,在宣帝的对面落座。 今日宣帝的气色还不错,眉眼里没了平日的病态,他含笑着开口:“朕许久都没与舅舅下过棋了,今日既无事,舅舅陪朕下一局吧。” 徐相应了声是,在宣帝的对面落座。 说起来,宣帝的棋艺还是徐相教的。宣帝年幼时,因身患不足之症,大多时候都需要在殿中修养。徐相怕宣帝无聊,每次去见他时,若遇上天气好的时候,徐相便会背着宣帝出门赏花看景。若天气不好,徐相便会给宣帝带些宣帝爱看的山川游记,亦或者是教宣帝下棋。 从前每次宣帝听到徐相求见时,当即会欢喜跑着去见徐相。可自从先帝病重,宣帝被徐相与太后联手推上帝位,之后皇权与相权之间矛盾越来越大之后,他们之间的间隙也越来越大。 从前无话不说的两人,如今坐在一处,反倒沉默起来了,只闻炭火哔啵声,以及棋子落定的声音。 宣帝落了一子后,似是闲聊一般,问了句:“那日若舅舅胜了,舅舅会杀朕么?” 徐相自诩十分了解宣帝,宣帝亦是十分了解他。 文王想拉拢徐家下水,但宣帝知道,徐相这人最喜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徐相表面上答应与文王合作,实则却是想等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他再出面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文王一个成年藩王,哪有姜毓一个稚子好掌控。所以宣帝十分好奇,若徐相那日胜了,他会杀了他么? 徐相捏着黑子的手一顿,继而抬起一双浑浊的眼,却突兀扯起了一桩陈年旧事:“臣听说,当年先皇在决意废太子之前,曾将陛下召去,命陛下给臣送一盘杏仁酥。臣能问问,当年陛下为何没有将那盘杏仁酥送给臣么?” 宣帝是先帝的第四子,但却占着中宫嫡出的身份,虽说宣帝自幼身子便孱弱,但先帝还是早早便将他立为了太子。而导致先皇生了废太子之心的原因,是徐相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先皇担心宣帝继位后,恐会生出外戚专政之乱。是以在决定废太子之前,先将宣帝召了过去。 当时先帝将那盘杏仁酥交给宣帝时,给了宣帝两个选择。 若宣帝将那盘杏仁酥送去给徐相,太子之位依旧是他的。若宣帝不将那盘杏仁酥交给徐相,那这盘杏仁酥就是赏给宣帝的。 而宣帝捧着那盘杏仁酥,沉默须臾后,跪下向先帝磕了三个头,继而拿起杏仁酥便要往嘴里送。 千钧一刻之际,先皇终是抬手打掉了宣帝手中的杏仁酥。时至今日,宣帝还记得,当时先帝看他的眼神。那眼神里又恨铁不成钢,又惆怅无奈,最后悉数化作了先皇手中的力道,重重拍在他的肩膀。 那日先皇穿着龙袍,站在宣帝面前,说了一句话:“父皇希望,有朝一日,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而今日,徐相又提起了这桩旧事。宣帝沉默许久,才沙哑道:“朕不会伤害舅舅。” 这是徐相意料之中的答案,徐相并未再说什么,他亦没有告诉宣帝,即便这些年,他们舅甥之间因权利相争日益渐远,他仍记得当年宣帝的选择。 当日若他侥幸胜了,他会让宣帝当太上皇,在别行宫里安然养老。但成王败寇,如今再说这些话,已没有什么意义了。 徐相没答,宣帝亦没再追问,两人安安静静下完了这一盘棋。 宣帝的棋艺是徐相教的,但今日下到最后,胜的却是宣帝。徐相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里,冲宣帝行礼:“陛下棋艺精湛,臣输的心服口服。” 宣帝看着徐相,当年背着他去御花园看花放风筝的舅舅,如今已是腰腰背佝偻,头发花白了。宣帝垂下眼睫,沙哑道:“舅舅,明日你便递告老还乡的折子吧。” 看在他们从前的情分,以及徐映月与太后的面子上,宣帝终究留了徐相一命,但徐家与文王勾结的两位公子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两位公子皆被流放至了凉州城。 而徐相一党,经文王谋逆一案后,几乎是被连根拔起了。 叶蓁身在后宫并不知道前朝这些风波,在太后身体逐渐好转之后,便到了祁明乐成婚的日子。叶蓁提前去求了太后,说想亲自去祁家为祁明乐祝贺。 太后知道叶蓁素来与祁明乐交好,便应允了。 到了祁明乐成婚这一日,叶蓁早早便出宫了。 因为成婚是在黄昏时分,所以前一日叶蓁便同谢沉霜说好了,这一日她早点出宫,先去谢沉霜那里看看狐狸,然后他们再一同去祁家。 可叶蓁却没想到,她到谢家时,竟然在谢家府门口,碰见了从前与谢沉霜议过亲的王家小姐。 作者有话说: 日万失败,明天继续,晚安吖,解锁新剧情的人物上线了。 第70章 谢家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我兄长的哦。◎ 文王谋逆一事, 牵扯甚广,上京许多世家也被卷进去了,其中也包括王家。 王家的男丁悉数被下狱, 如今偌大的王家,只剩下王令姝这个嫡女撑着。自父兄出事后, 王令姝也去寻了之前与王父交好的叔伯, 可人家要么避而不见, 要么直接说帮不上忙。 王令姝实在走投无路了,这才舍了女儿家的矜持, 来谢家寻谢沉霜帮忙。 但谢家家仆得了谢博仁的授意, 并不肯帮王令姝通禀。王令姝的婢女看不惯他们这副做派,当即便娇声骂道:“亏你们谢家还自诩为簪缨世家呢!去岁来我们王家求娶我们姑娘时,那可是说得比唱的都好听。如今我们家遭难了,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我……” “露浓,不得无礼。”王令姝沉着脸轻咤。 那婢女撇了撇嘴, 满脸忿忿不平:“姑娘!”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自父兄出事后, 王令姝早已习惯了这种事。她垂下眼睫,轻声道:“我们走吧。”结果刚转过身, 就看见台阶下,有个姑娘在盯着她看。 王令姝:“……” 自去岁与谢沉霜退婚之后,王令姝便回了青州老宅,直到数月前才回来, 所以王令姝并不认识叶蓁。但见叶蓁在盯着她看, 王令姝还是礼貌点了点头, 继而在婢女的搀扶下与叶蓁擦肩而过。 谢家的家仆认得叶蓁,见到叶蓁,立刻便恭敬喊了声:“公主!” 原本拎着裙子正要上马车的王令姝,因为这句公主猛地又停下脚步。而那厢叶蓁正要进谢家府门时,身后突然传来王令姝的声音:“公主请留步。” 叶蓁停下脚步,回头去看王令姝。 王令姝回京月余,也听说了太后寻回了流落民间的公主,此刻听谢家家仆叫叶蓁公主,便知就是叶蓁了。 她们二人素不相识,但想到尚在牢狱之中的父兄,王令姝还是冒昧屈膝冲叶蓁行了一礼,试探问:“公主,臣女能劳烦您,代臣女同谢大公子说一声,臣女有要事要找他么?” 叶蓁有些犹豫,但王令姝满眼希冀看着她,叶蓁说不出拒绝的话。 叶蓁点点头,但旋即又飞快的补充:“我可以帮你转达,但至于他愿不愿意来见你,那就是他的事了。” “好,多谢公主。”王令姝满脸感激,对着叶蓁又是盈盈一拜。 叶蓁又看了王令姝一眼,这才进了谢家,轻车熟路去了谢沉霜的院子。 谢沉霜早知道叶蓁今日会来看狐狸,便提前让人准备了叶蓁喜欢的糕点。叶蓁过来时,谢沉霜正抱着猫,站在院子里等她。 看见谢沉霜那一刻时,叶蓁紧抿的唇角一下子就松开了。 “狐狸怎么都胖成这个样子了!”叶蓁跑过去,从谢沉霜怀中将猫接过来。当初瘦弱的小奶猫,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圆润了。 叶蓁盯着它左看看右看看,颇有些难以置信。 谢沉霜笑着解释:“狐狸性子好动,我平素不在府里时,它除了每日固定的吃食外,还会自己出去捉鸟雀加餐。”再加上谢灵岚时不时偷喂它吃小鱼干,所以它就日渐圆润起来了。 外面天冷,说话间,谢沉霜便将叶蓁往厅堂里带。 但临走到房门口时,叶蓁脚步却顿住了。正在为她掀帘的谢沉霜偏头看过来:“怎么了?” “我刚才在府门前遇见王家小姐了。”叶蓁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王令姝,便要说到做到,遂如实道,“她似是有急事要找你,但是被门口的守卫拦住了。” 谢沉霜神色微凝。 王令姝现在来找他,想必是为了王家获罪一事。当初退婚那事,谢沉霜欠了王令姝一个人情。所以在听到王令姝来谢家找他时,谢沉霜便同叶蓁道:“你先进去等我,我去见她。” 说完,谢沉霜便要走,袖子却蓦的被人抓住了。 谢沉霜回头,叶蓁却又松手了。 叶蓁是相信谢沉霜的,她对王令姝也没有敌意,充其量见面是的时候,会下意识多看王令姝几眼。可在她同谢沉霜说,王令姝有事找他之后,谢沉霜当即便要去见王令姝时,叶蓁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就突然伸手去拉谢沉霜的袖子了。 见谢沉霜停下回头,叶蓁正欲将手缩回去时,却被谢沉霜一把攥住手腕。 叶蓁下意识抬眸,便对上谢沉霜一双温柔含笑的眼睛,谢沉霜笑着道:“你同我一起去吧。”说着,拉着叶蓁便要走。 王令姝是来找他的,她去成什么样子呀。叶蓁忙将手缩回来:“不!我不去!” “当真不去?”谢沉霜偏头看她。 叶蓁将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她觉得自己太患得患失了。虽然王令姝面容清丽,仪容仪态都比自己好许多,但若谢沉霜当真对她有什么,去岁也不会同她退婚了。叶蓁便坚定摇头:“我在里面等你,你自己去吧。” 见叶蓁眼里的不安消散了,谢沉霜这才没再强求,他说了句,‘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才离开。 叶蓁在紫黛的陪同下进了厅堂,里面的炭火烧的正旺,桌上还摆着一溜儿叶蓁爱吃的糕点蜜饯,紫黛一面斟茶,一面同叶蓁笑着道:“公子知道公主您要来,一早吩咐青羽出去买的,公主您尝尝看。” 叶蓁松开狐狸,净了手之后,捻了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顿时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又另捻了一块递给紫黛:“紫黛姐姐,你尝尝,这家的糕点可好吃了呢!” “谢公主。”紫黛忙伸手接了。 谢沉霜去见王令姝了,紫黛就留在这里陪叶蓁说话。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小厮惊惶:“二公子,大公子去前厅待客去了。” “去前厅待客他总要回来不是,我进去等他。” 听见谢灵岚的声音时,紫黛脸色微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松墨色的毡帘已被从外面掀开了,一身锦衣的谢灵岚从外面进来。 看见叶蓁在屋内时,谢灵面上没有半分惊讶,反倒还自来熟进来,同叶蓁打招呼:“公主好,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叶蓁第二次见到谢灵岚。 虽然谢灵岚与谢沉霜的面容有五分像,说话也永远未语先笑,但叶蓁对谢灵岚,本能就有种抗拒。 叶蓁敷衍应了声,她并不想跟谢灵岚待在一起,便以屋内闷为由,抱着狐狸王外走。可她抱着狐狸刚走到门口时,身后的谢灵岚突然打了一个响指。 原本在叶蓁怀中打盹的狐狸,突然跳了下去。 叶蓁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就见狐狸飞奔到了谢灵岚身边。而谢灵岚则歪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手中变出了一个金黄酥脆的小鱼干。 狐狸围着他转来转去,喵喵直叫,想要吃他手中的小鱼干。 而谢灵岚一面逗着狐狸,一面偏头笑着问叶蓁:“公主,您说我是给它吃呢?还是不给它吃呢?” 谢灵岚笑的太邪佞了,莫名让叶蓁生出一股惧意。 紫黛见状,先一步接话:“二公子,大公子说了,狐狸最近太胖了,让奴婢控制一下它的吃食,这小鱼干您要不就不给它吃了。” “哦,是吗?”说到此处时,谢灵岚刻意顿了顿,继而当着叶蓁与紫黛的面,将小鱼干喂给狐狸,然后笑的一脸人畜无害,“紫黛姐姐,旁人不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我这人啊,最喜欢跟兄长唱反调了。” 狐狸蹲在谢灵岚的膝头上大快朵颐。 叶蓁见狐狸与他十分亲近的模样,便知谢灵岚应当是经常喂它,一颗心这才落了地。叶蓁不想待在这里,看她和谢沉霜的猫,为了一块小鱼干,对着谢灵岚卑躬屈膝。她正要走人时,就见谢灵岚漫不经心将捏住了狐狸的后颈儿。 叶蓁眼皮一跳。 继而谢灵岚抬眸,目光玩味看着叶蓁:“公主,我有一桩事一直找不到答案,可否劳烦公主为我解个惑?” 谢灵岚嘴上十分客气,但指尖却在狐狸的脖颈上巡逡着,而蹲在他膝头的狐狸,浑然没有察觉到危险,仍在吃它的小鱼干。 叶蓁只得停下来,问:“你想问什么?” “我十分好奇,去岁你为什么甩了我兄长?”谢灵岚对谢沉霜的事,总是格外的关注。 叶蓁怔愣了下,她没想到谢灵岚竟然会问这个。便有些恼怒道:“这是我同你兄长之间的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的话,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我兄长的哦。”谢灵岚试图用条件诱惑叶蓁。 要不是对谢灵岚有提防,叶蓁都想去给谢灵岚把把脉,看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一个当弟弟的,成天打听她与谢沉霜之间的事做什么。 叶蓁不想搭理谢灵岚,转身要走人时,身后突然传来狐狸愤怒的声音,叶蓁再度回头,就见狐狸被谢灵岚从怀中一把扔了出来,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狐狸!”叶蓁立刻快步过去,将狐狸揽进怀中。 狐狸此刻耳朵竖起,浑身的毛全炸了起来,正趴在叶蓁怀中,龇牙咧嘴冲着谢灵岚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谢灵岚面色难堪站起来,他右手手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猫爪印,此刻正涓涓冒着血珠。谢灵岚的目光落在狐狸身上,眸色阴鸷:“果真是个养不熟的小畜生!” “你敢动它试试!”叶蓁抱着狐狸,杏眸冰冷瞪着谢沉霜。 屋内顿时落针可闻,只余炭火哔啵声。 直到回来的谢沉霜打破了一室寂静,看见谢灵岚也在这里时,谢沉霜眉心微蹙了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找兄长你的。”看见谢沉霜回来,谢灵岚敛了脸上的阴鸷,将目光从狐狸的身上移到了谢沉霜身上,目光凉飕飕的,“文王谋逆一事,兄长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第71章 发现(小修) ◎没事的,我母亲迟早会知道的。◎ 谢灵岚的话里, 隐约带着气急败坏的意味。 叶蓁好奇偏头去看谢沉霜。 “没什么好解释的,”谢沉霜神色淡淡的,他道, “上次的赌局你赢了,我自会说到做到。” 谢灵岚眼底顿时浮起一抹阴鸷。 他是想赢谢沉霜, 可他是想光明正大的赢谢沉霜, 而不是被谢沉霜算计赢。 可谢灵岚还没来得及说话, 谢沉霜已先一步同叶蓁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祁家了。” 叶蓁立刻抱着猫跟谢沉霜走了。 “兄长!”谢灵岚突然叫谢沉霜, 他面上挂着笑, 但眼神却是冷的,“若你今天就这样走了,我保证你会后悔的。” “你——!”叶蓁转头想教训谢灵岚,却被谢沉霜拉住手腕,谢沉霜丝毫没受他威胁,只是意有所指道, “你想要的, 我已经给你了,但至于能不能拿得稳, 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谢沉霜直接带着叶蓁走了。 快出谢沉霜院子时, 叶蓁还能感觉到,谢灵岚的目光,如跗骨之蛆一般黏在他们的后背上,让人很不舒服。 在往谢家府门口走的路上, 叶蓁同谢沉霜说了先前的事, 然后同谢沉霜商量:“狐狸抓伤了谢灵岚, 我瞧谢灵岚那样,怕是轻易不会善罢甘休。为了狐狸的安全,要不我先把它带回宫养几天?” “也好。”谢沉霜应了。他平日事忙,鲜少在府上,狐狸是叶蓁送给他的,他也不想狐狸有任何闪失。 说完这个,谢沉霜又问叶蓁:“刚才吓到你了?” “没有,就是觉得谢灵岚那人脑子不大好使。”说到这里时,叶蓁眼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气愤,“你们明明是亲兄弟,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对你?”不应该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么? 谢沉霜笑笑,替叶蓁拂去面前的枯枝,解释道:“因为我娘的缘故,我自幼在学问上便比同龄人下的功夫深一些,后来我侥幸得了先皇的赏识,做了陛下的伴读,母亲与叔父在我身上的心血,便倾注的比灵岚多了些,这才导致灵岚成了如今的性子。” 谢沉霜记得,谢灵岚小时候同他关系很好,老爱黏着他。 可后来谢灵岚慢慢大了之后,他觉得戚蓉偏心谢沉霜,再加上谢博仁时常拿他与谢沉霜比较,时日久了,他们兄弟之间,便只剩下这层割舍不掉的血亲关系了。 “你得我父皇赏识,是因为你的学问,大夫人与谢老爷在你身上倾注的心血,比他谢灵岚多,那是因为你争气。谢灵岚他若不服,便该努力追赶上你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他自己弄的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看着叶蓁气鼓鼓的模样,谢沉霜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轻哄:“好了,我没事。那些东西,他想要,我给他便是了。”反正谢家家主之位,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 叶蓁听到谢沉霜这么说,便又问了先前的事情。谢沉霜也没瞒着她,便将当初他与谢灵岚的赌局告诉了叶蓁。 也不怪谢灵岚气急败坏,这场赌局一开始,就是谢沉霜在算计他。依照谢灵岚的聪慧,眼下他能看出来,也是谢沉霜意料之中的事。 但叶蓁却听出了谢沉霜此举的深意——谢沉霜与谢灵岚之间这场赌注,听着像是赌局,实则应该是谢沉霜在考验谢灵岚,有没有能力做谢家的家主。 想必这也是谢灵岚气急败坏的原因。 虽然谢灵岚通过了这场考验,但叶蓁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小声问:“谢灵岚这人性子乖张狠厉,谢家家主的位置,他真能胜任么?” “有我母亲与叔父在,不会有事的。” 虽然这些年,谢沉霜与谢灵岚关系并不好,但谢灵岚没少找他私斗,所以谢灵岚的性子,谢沉霜已经大致摸透了。 谢灵岚其实很聪明,只是这些年,因他身居高位,所以众人只看见谢家的谢沉霜,看不见谢家同样优秀的谢灵岚。 再加上谢博仁时常拿谢沉霜教训谢灵岚,久而久之,谢灵岚对谢沉霜的成见就越来越深了。 不过这种事,向来是利弊皆有。 谢灵岚对他成见越深,谢家家主之位交到谢灵岚手里之后,谢灵岚为了向旁人证明,他绝不会比他谢沉霜差,自然会守好谢家。 而叶蓁听完这些,却是沉默了许久,才抱着猫问谢沉霜:“霜霜,你当真想好了么?” 她可以毫不犹豫抛下公主的身份,重新做回一个平头百姓,那是因为她从前就是个平头百姓,她不过是回到了自己最开始的位置。 但谢沉霜不一样。 谢沉霜出生在簪缨世家,这些年,靠自己的努力,站至高位成了天子近臣。若谢沉霜为自己放弃这些,那他这些年的努力就白费了。 而且叶蓁怕,谢沉霜有朝一日会后悔。 叶蓁一个眼神,谢沉霜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谢沉看着攀过墙头的枯枝,轻声开口:“既来这世上一遭了,我也想出去看看山川湖海,领略各地四时风光。只是从前,我身上背负着母亲与叔父的期许,那时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遇见你之后,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说到后面时,谢沉霜转过头,看向叶蓁:“母亲与叔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可以让谢灵岚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将谢家交给他。但我曾答应陛下,要辅佐他肃清朝政的。眼下文王谋逆案刚过,朝中诸事繁琐,陛下龙体欠安,殿下又年幼,我只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蓁蓁,你愿意再等我一段时间么?” 叶蓁知道,谢沉霜同她不一样。 谢沉霜身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他没办法像她一样,一下子就能抽身。眼下,宣帝需要他,朝堂需要他,姜国的百姓亦需要他。 叶蓁毫不犹豫攥住谢沉霜的手,很认真的告诉他:“霜霜,你想做什么你就去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无论谢沉霜是留在上京,还是去遍历山河,她都会陪着他。 “好。”谢沉霜偏头,温柔冲叶蓁笑笑。 叶蓁正要再说话时,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一道惊诧的女声:“公主!” 叶蓁循声看过去,见到站在廊下的戚蓉时,神色骤变,下意识将手抽出来,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夫人好。” 戚蓉颔首,目光又扫了一眼谢沉霜,继而又问叶蓁:“公主既来府上了,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见叶蓁紧张,谢沉霜便代她说了:“今日祁小姐成婚,公主是要去祁家的,只是顺路来了咱们府里。” “这样啊。”戚蓉走过来,同叶蓁说了几句话,见时辰不早了,才放他们离开。 但待谢沉霜与叶蓁离开以后,戚蓉一直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去,且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侍女不禁问:“夫人,怎么了?” “没事。”戚蓉压下眼底的担忧,正要回自己的院子时,有小厮过来道,“夫人,二公子请您去前厅一趟,说是有要事要告诉您。” 戚蓉眼皮一跳,下意识问:“只单请了我?” “不是,好像也请了二老爷。” 戚蓉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在原地站了须臾,她还是去了。 叶蓁出了谢家的府门,将狐狸交给随行的折枝后,这才神色不安看向谢沉霜:“霜霜,大夫人刚才没看见吧。” “没事的,我母亲迟早会知道的。” 一听谢沉霜这话,叶蓁便知,戚蓉多半是已经看见了。叶蓁顿时有些紧张:“那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找大夫人说清楚,我……” “蓁蓁。”谢沉霜叫了叶蓁的名字。 叶蓁抬眸看他,谢沉霜神态从容:“这件事,我母亲迟早都会知道的,不碍事的。而且我们之间的事,已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所以没什么好紧张害怕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那毕竟是你的长辈。”虽然他们的事,在宣帝那里过了明路,但面对戚蓉事,叶蓁克制不住紧张,而且叶蓁看得出来,谢沉霜心里很敬重戚蓉的。 “嗯,我母亲是个很明事理的人,放心吧。” “可……”叶蓁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谢沉霜给截了,“时辰不早了,若我们再不过去,只怕等会儿就赶不上送祁小姐了。” 叶蓁今日出宫是为了祁明乐,一抬眼见天色确实不早了,叶蓁当即便止住了话头,跟着谢沉霜匆匆往祁家去。 叶蓁过去时,祁家里里外外都是红绸高挂,祁家的管家正满面堆笑在府门口招呼客人。 看见叶蓁后,那管事忙上来行过礼后,让人带叶蓁去见祁明乐。 祁明乐已经上完妆了,平日里英姿飒爽的人,今日一袭火红的嫁衣坐在那里时,平添了几丝娇媚。 看见叶蓁进来,祁明乐当即将她拉过去,同她抱怨:“公主,你可算来了,你都不知道,我都快被她们折腾死了。” “呸呸呸!”旁边一个中年妇人立刻接话,“这大喜的日子,不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啊!” “哎呀,我知道了。奶娘,你去看看,新郎官来了没有。”祁明乐将那妇人打发出去了,拉着叶蓁的手,刚说了没几句,就听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没一会儿,便有侍女气喘吁吁跑进来:“姑爷来迎亲啦。” 屋内众人顿时忙成一团,唯独祁明乐这个当事人一脸镇定:“那么着急做什么?他要想过来,最起码还得一炷香呢!”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总不能等姑爷过来了,再慢吞吞收拾吧。”说着,那妇人急急道,“盖头呢?盖头怎么还没拿过来?” 屋子里的人顿时乱做一团,祁明乐撇撇嘴,正要说话时,那妇人已将盖头将她盖上了,祁明乐这才没说话了,任由她们一群人折腾。 没一会儿,新郎官便过来了。 他接了祁明乐,又去拜别了祁昌弘,然后才带着祁明乐往他府上行去。 叶蓁他们一行与祁明乐相熟的人,又跟着送亲队伍去了新郎官府上。待拜完堂后,天色已经不早了,叶蓁怕再耽搁下去,恐会误了回宫的时辰,便连喜宴都没参加,中途便早早先行离开了。 谢沉霜本来说要送叶蓁回宫的,但两人刚从新郎官府里出来,等在府外的谢家小厮便迎了上来,火急火燎同谢沉霜道:“公子,二老爷有急事要寻您,要您速速回府。” 听到谢博仁有急事要找谢沉霜时,叶蓁便没让谢沉霜送她,她自己坐马车回宫了。 但走到半路上时,叶蓁心里莫名生起了一抹不安,不知怎么的,叶蓁蓦的想起了先前谢灵岚那句,“若你今天就这样走了,我保证你会后悔的”,然后叶蓁当即掀开帘子,吩咐道:“掉头,去谢家。” 第72章 知道 ◎去岁谢沉霜私下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 谢沉霜回府时, 谢家的管家提灯在府门前等他。 看见谢沉霜之后,管家冲谢沉霜行了一礼,继而道:“大公子, 大夫人和二老爷在前厅等您。” “好。”谢沉霜应了声,便要往那边去时, 管家又压低声音提醒, “二公子也在, 大公子,您小心些。” 这管家是谢家的老人了, 他是看着谢沉霜长大的, 便好心给谢沉霜提了个醒。 谢沉霜应了,又冲他道了谢,这才去了前厅。 前厅内灯火辉煌,戚蓉坐在主位上,谢博仁与谢灵岚分坐下首两侧。谢博仁眉间挤出一道长长的褶皱,谢灵岚则像没骨头似的窝在圈椅里, 一脸静待好戏开场的模样。 似是听见了谢沉霜的脚步声, 谢灵岚偏头看过来。 隔着窗子,两人目光撞在了一处, 谢灵岚冲谢沉霜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谢灵岚这一招,是谢沉霜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对于谢灵岚的挑衅, 谢沉霜只视而不见。而谢博仁看见谢沉霜回来,眉心也跟着跳了跳,他强忍着怒意等谢沉霜进来之后,才同厅内的下人们道:“都下去, 这里用不着你们伺候了。” 下人们悉数退下后, 谢博仁首当其冲发难:“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 公主虽称你一声太傅,但你们到底是男女有别,平日说话行事也该注意分寸,莫要授人话柄,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正在喝茶看戏的谢灵岚,听到这话,顿时被呛的直咳嗽。 “我说你兄长,你咳什么咳!”谢博仁又将怒气撒到谢灵岚身上,“跟你同龄的公子,人家要么已入朝为官了,要么就已娶妻生子了,你看看你,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还不着四六的,我要是你,我简直都没脸出门了!” 谢灵岚:“!!!” 叔父,你的心是长在肾上了吗?! 谢灵岚都被谢博仁气笑了,不过谢博仁这么偏心也不是头一遭了,谢灵岚早已经习惯了,他掸了掸衣裳上的茶渍,提醒道:“叔父,据我所知,兄长与公主不是授人话柄,而是确有其事。” “你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谢博仁张嘴就训斥谢灵岚。 谢灵岚从小就嫉妒谢沉霜,平日里没少给谢沉霜使绊子,是以谢灵岚说谢沉霜的话,谢博仁向来都是只听一半的。 谢灵岚懒得再兜圈子,而是看着谢沉霜,笑里藏刀问:“兄长,这事你怎么说。” 想到先前在花园里撞见的那一幕,戚蓉眉心猛地跳了跳,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沉霜已先一步开口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听听,你兄长都说了,他没什么好说的,你以后要多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别……”话说到此处,谢博仁倏忽转头,一脸不可置信看着谢沉霜,“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谢沉霜垂下眼睫,声音轻且认真,“我与公主之间,的确确有其事。” “啪嗒——” 戚蓉手中的茶盏,失手磕在桌子上。 谢博仁面容骤变,他蹭的一下站起来,高声怒骂:“谢重顾,你疯魔是不成!你难道不知道,本朝驸马不得在朝为官?”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肯甘休?”谢谢博仁怒目瞪着谢沉霜,正要用大道理骂谢沉霜时,谢灵岚先一步轻飘飘开口,“叔父,您有所不知,这位公主啊,就是去岁兄长非她不娶的那位乡野孤女。” 叶蓁一路疾行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谢灵岚说,谢沉霜去岁非她不娶的话。 原本跟在叶蓁身后的谢府管家正要开口时,已被叶蓁抬手止住。 而厅堂里的戚蓉与谢博仁全都愣住了。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叶蓁竟然就是去岁,谢沉霜非她不娶的那位乡野孤女。 而谢博仁在短暂的惊愕过后,顿时怒火更盛了。 自谢沉霜七岁起,戚蓉和谢博仁为他做的决定,谢沉霜全都说好,没有一次反驳忤逆过,去岁那是第一次。谢博仁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可跪在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谢沉霜仍旧还是那句,‘我要娶她为妻。’ 当时谢博仁就觉得,谢沉霜是魔怔了。 可谢博仁怎么都没想到,谢沉霜竟然还打算魔怔第二次呢! “又是她?谢重顾,你非要一个坑里摔两次是不是?”谢博仁气的七窍生烟,连以往的体面文雅都不要了,指着谢沉霜怒骂道,“去岁你为了她,忤逆长辈,不顾两家长辈已在议亲,仍执意登王家的门,退了这桩婚事。可到头来呢,她不还是弃你于不顾!” 谢博仁这话一出,站在外面的叶蓁,瞬间白了脸,身子也遏制不住发抖起来。她怎么都没想到,去岁谢沉霜私下竟然为她做了这么多的事。 “那是之前。”谢沉霜形单影只立在堂中,眉眼认真且笃定,“这次她不会再弃我于不顾了。” 谢博仁冷笑一声,张嘴便反驳道:“她能弃你一次,就能弃你第二次,你……” “我不会。”一道女声猛地打断了谢博仁的话。 谢博仁愤怒扭头,就看见叶蓁拎着裙子从外面跑进来。 叶蓁握住谢沉霜的手,眸中含泪,但眼神却很坚定,她一字一句同谢博仁道:“此生我再也不会放开他的手了。” 谢博仁气的嘴歪,他怎么都没想到,叶蓁竟然会突然闯进来。尤其两人还当着他的面,这样拉拉扯扯的,简直是有辱斯文! 谢博仁气的气血翻涌,可他到底没忘记叶蓁的身份,便忍着怒气向叶蓁行了一礼,道:“既然如此,公主,老朽以下犯上,冒昧问您一句,去岁沉霜去接您,为何您却没同他在一起?” 这个问题,先前谢灵岚也问过叶蓁一次。 当时叶蓁没有回答,但眼下谢博仁又问了一次,叶蓁沉默须臾,如实答:“那时候,我觉得他非我能高攀得起。” 所以她现在成了公主,就觉得自己与谢沉霜身份对等了?! 谢博仁气的脸色铁青,可叶蓁的身份摆在这里,他不能像训斥自家晚辈一样训斥叶蓁,只能忍着怒气道:“那公主可知,本朝驸马不得在朝为官?” “我知道。”叶蓁点头,正要说,她会放弃公主的身份时,谢博仁已先一步声音拔高开口,“既然知道,公主还要跟他在一起?公主可知道,沉霜他……” “叔父。”谢沉霜突然叫谢博仁。他攥紧叶蓁的手,目光看向谢博仁,声色沙哑问,“我七岁那年,叔父您故意让我听见,我娘舍弃我的那些话。今夜您当着我的面,又要逼我喜欢的人,再次舍弃我么?” 谢博仁浑身一震,他撑圆双目看着谢沉霜,似是不敢相信,这番话竟然是从谢沉霜嘴里说出来的。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便将所有的精力全放在了谢沉霜身上。谢沉霜又如今的地位,那全是他谢博仁将他培养起来的。可谢博仁怎么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谢沉霜竟然会这么说他。 今夜既然所有人都在,谢沉霜便想开诚布公说个清楚。 “母亲,叔父,你们数十载的养育之恩,与悉心栽培,沉霜从不敢忘记分毫。知您二位有心想让我做谢家的家主,这些年,我更是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唯恐辜负了您二位的托付。然谢家家主之位,向来是传嫡不传长,而我非谢家嫡子,所以这家主之位,还是由灵岚接任最为合适。” 第73章 催嫁 ◎若不是天意弄人,去年我便已嫁他为妻了。◎ 谢沉霜说完那番话之后, 便带着叶蓁离开了。 谢府前厅里顿时如死一般的寂静,谢博仁气的胸膛大力起伏着,他怎么都想到, 自己一手养大,又手把手教到如今这般优秀的侄子, 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 而放弃大好前程, 置整个谢家于不顾!而且他竟然还说,要让谢灵岚接任谢家家主这话! 谢博仁转头, 看了一眼窝在圈椅上的谢灵岚, 只觉火气又从脚底板蹿到了头顶。 “大嫂,这事你怎么说?”谢博仁又去问戚蓉。 戚蓉是谢沉霜名义上的母亲,但戚蓉今晚却全程一言未发。如今谢博仁既问起她来了,戚蓉调整了一下坐姿,满脸疲惫道:“我能如何说?如今沉霜大了,凡事他自己能拿主意了。” 谢博仁冷哼道:“他自己能拿主意?就是为了一个女人, 而放弃大好前程, 置整个谢家于不顾?” 这个问题,戚蓉无法给谢博仁答案。 虽然这些年, 谢沉霜孝顺有加,他们替他的做的决定, 谢沉霜也从未反驳拒绝过。但戚蓉隐约能感觉到,那是因为谢沉霜不在意那些。 于谢家,谢沉霜是谢家未来的家主。于宣帝,谢沉霜是天子近臣, 辅佐天子料理朝政。但谢沉霜从来没有做过他自己, 而自邹妙棠离开谢家后, 这是谢沉霜第一次用了喜欢这个词。 见戚蓉也不站在自己这边,谢博仁甩袖,满脸怒容的走了。 而谢灵岚此时心里正不爽着,但正主都走了,这场戏也散场了,他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谢灵岚起身,正要走人时,却被戚蓉叫住。 戚蓉郑重问:“灵岚,你当真想要家主之位?” 谢灵岚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戚蓉会突然说这话,谢灵岚歪头,半真半假问:“我想要母亲就会给我么?” 戚蓉疲惫嗯了声,谢灵岚顿时笑了,但那笑容并非开心,而是嘲讽,他问:“是因为兄长不要了,所以母亲才想给我的么?” 戚蓉抬眸,看着眼前这个亲儿子。因为谢沉霜的缘故,他们母子之间有很深的隔阂,从前戚蓉总以谢灵岚年纪还小为由自我安慰,她想着等谢灵岚再长长便会懂事了。可戚蓉怎么都没想到,事到如今,谢灵岚竟然还觉得,她在偏心谢沉霜。 “灵岚,从小到大,你一直觉得,我与你叔父偏心你兄长。可你兄长每日寅时便起床读书时,你躺在床上睡觉。你兄长在你叔父面前背书挨训时,你在与同龄孩子嬉笑玩闹。你兄长在陛下身边出谋划策时,你在外面恣意作乐。你只看见我与你叔父偏心你兄长,却丝毫看不见,你兄长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得来的。” 谢灵岚是戚蓉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这个做母亲的,自是比任何人都盼着他好,可是谢灵岚的执念太深了,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解得开的。 戚蓉道:“我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觉得,你不比你兄长差,只是因为我怕偏心,眼里只能看得见你兄长,而看不见你。既然如此,那谢家日后便就交给你了。你用你的实力证明给我们所有人看,你其实并不比你兄长差。” 说完之后,戚蓉径自起身离开了,只将谢灵岚一个人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 而那厢,谢沉霜已带着叶蓁离开了谢家。 甫一上马车,叶蓁便倾身将谢沉霜抱住,哽咽道:“霜霜,对不起。”她从来都不知道,去岁谢沉霜独自一人承受了那么多的压力。 当时谢沉霜解决了所有的困难,满心欢喜去春水村,想带她回上京成婚,可她却在出发前夜,选择舍弃了他。 “霜霜,对不起。”叶蓁用力抱紧谢沉霜,再一次同他道歉。 谢沉霜拍了拍叶蓁的后背,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好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别哭了。若你真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就不准再松开我的手。” “不松!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松开了。”叶蓁窝在谢沉霜怀中,紧紧攥住他的掌心,仰着脸许诺似的看着谢沉霜。 谢沉霜轻声应了声好,用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两人倚靠着温存了片刻之后,叶蓁又问起了王令姝来。 谢沉霜也没瞒她,便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同叶蓁说了。文王谋逆一案,在朝中牵扯颇广。王家公子昔年与文王交好,是以文王一出事,王家自然也难逃其罪。 “而且这只是其一。” 叶蓁不解看着看着谢沉霜:“什么意思?” “上京各大世家的势力日益壮大,早就成了陛下的心头大患。” 叶蓁向来聪慧,谢沉霜只说到这里,她便懂了——想必宣帝是有意借文王谋逆的由头,去惩治瓦解各大世家。 谢沉霜道:“去岁我因去王家退婚一事,欠了王家一份人情。我今日答应王小姐,明日会向陛下上奏,王家之罪,不会祸及王家女眷。” 宣帝要对各世家下手,谢沉霜唯一能做的,就是替王令姝保住王家的女眷。 叶蓁犹豫了一下,问:“此事因我而起,要不我去向皇兄为王家求情?” “不必。我去向陛下求情,一则是还了王家的人情。二则,此番上京各大世家或多或少都受了波及,若唯独谢家置身事外,对谢家而言并非好事。” 上京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叶蓁完全搞不懂,不过谢沉霜既然这么说了,她便没再说什么了。 恰好这个时候,马车也停了,车夫在外面道:“公主,谢大人,到了。” 叶蓁掀开车帘,顿时愣住了。 谢沉霜竟然将她送到了宫门口?! 谢沉霜解释:“如今不比从前,你若今夜不回宫,陛下那里不好交代。” 叶蓁知道,但是叶蓁就是不想回宫。 她这一回宫,又要许久见不到谢沉霜了,还有谢家那边。今晚谢博仁生气成那个样子,叶蓁怕谢沉霜单独回去之后,会被谢博仁惩罚。 “霜霜,谢家的事,你能应付得来么?”叶蓁担心谢沉霜。 谢沉霜笑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放心吧,早在我们从蜀城回来之前,我便将一切都计划好了,今夜的事,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不必担心。” “什么计划?你详细同我说说。”叶蓁舍不得谢沉霜,就是不想走。 今日是兰栎陪叶蓁出宫的,见叶蓁黏着谢沉霜不肯走,兰栎迫于无奈,只得小声提醒:“公主,马上就到关宫门的时辰了。” “回去吧,改日我再同你细说。”谢沉霜同叶蓁温润笑笑。 叶蓁撇撇嘴,只得极不情愿应了,然后一步三回头,直到彻底看不见谢沉霜之后,叶蓁才满脸落寞的往前走。 兰栎见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眼下还在外面,兰栎便将想问的话悉数忍住了,但叶蓁越走却越觉得自己忍不住了。 迟则生变,之前她与谢沉霜就错过一次了,这次她不想再等了。 一念至此,叶蓁立刻调转了个方向走,兰栎一愣,忙追上去。 宣帝在内殿里同皇后说话,内侍进来通禀,说叶蓁求见时,宣帝还愣了愣,他一面让内侍将人请过来,一面同徐映月笑着道:“这丫头今日出宫,去看祁明乐成婚去了。眼下回宫了,不好好回撷芳殿歇着,反倒来朕这里了,难不成是看祁明乐成婚,她也恨嫁了?” 最后一句话,本是宣帝玩笑话。 可宣帝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那句话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了。 听到叶蓁说,她想尽快嫁给谢沉霜时,宣帝顿时被茶水呛到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然后忍不住提醒:“蓁蓁,你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要矜持。”哪有主动上赶着要嫁的。 叶蓁却不认同宣帝这一点,她抬眸直视宣帝,认真道:“若不是天意弄人,去年我便已嫁他为妻了。如今我们既已心意想通,我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了,还请皇兄成全。” 她不想他们之间再有任何意外了,所以她想尽快嫁给谢沉霜,以妻子的身份坚定站在谢沉霜身侧。 宣帝听到这话,怔愣许久后,眉眼里荡出一抹无奈温柔的笑。 他们兄妹三人里,只有叶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且不在乎世俗议论,坚定不移向她想要走去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宣帝很羡慕叶蓁的勇敢和坚定,可目光落在身侧站着的那道倩影时,宣帝的神色旋即变得温柔起来,宣帝妥协似的笑道:“罢了,女大不中留啊,你既然都这么说了,皇兄能不成全么?” 说完,宣帝拍了拍徐映月的手,同她道:“你去将博古架上的那个盒子拿过来交给蓁蓁。” 叶蓁接过盒子打开。 里面有两道圣旨。 一道是废黜她公主身份的圣旨。另外一道,则是为她与谢沉霜赐婚的圣旨。两道上全盖了玉玺,随时都能生效。 叶蓁抱着盒子,欢喜冲宣帝道了谢。 “先不要谢的这么早。”宣帝同叶蓁道,“先斩后奏是下下策,让母后同意,莫要伤她的心,才是上上策,明白么?” 叶蓁点点头。太后是她的生母,她成亲嫁人,自是希望能得到太后的祝福。 第74章 得偿 ◎如今的叶蓁,不再是公主叶蓁,而是叶慈之女叶蓁。◎ 太后的反对, 是叶蓁意料之中的事。 但太后是长辈,叶蓁并未一上来,就拿宣帝的圣旨去压太后, 而是认真同太后说了她的想法。 她长于民间,并不习惯宫里的规矩, 如今虽舍了公主的身份, 但日后若太后想她了, 一道懿旨下来,她便立刻进宫来陪她。 但太后不愿意, 太后红着眼, 又气又怒瞪着叶蓁:“说来说去,你就是要为谢沉霜舍弃母后是不是?母后十月怀胎生的你啊,难道母后就比不过谢沉霜么?” “不是这样的,母后,您听我说,我……” 叶蓁试图解释, 却被太后打断了, 太后拒绝沟通,只厉声道:“哀家不听, 哀家告诉你,哀家绝对不可能同意, 让你舍了公主的身份嫁给谢沉霜的。” “母后……”叶蓁还欲再说,太后却满面怒容进内殿去了。 自这日之后,太后就拒绝见叶蓁了。 兰栎听到叶蓁要放弃公主身份,嫁给谢沉霜时, 也惊愕了许久, 但看着坚定明媚的叶蓁, 兰栎顿时又觉得,当初她在春水村见到的那个叶蓁又回来了。 惊愕过后,兰栎劝叶蓁:“曦歌公主远去大月和亲,太后娘娘膝下就只剩下您一个公主了,此番您自请舍了公主的身份嫁给谢大人,太后娘娘舍不得您,所以反应自然也会大一些。” “我明白的。”叶蓁神色失落,她看着宫墙上空狭□□仄的天空,喃喃道,“可我嫁给霜霜,并不是要舍弃母后的意思。” “奴婢明白。”兰栎宽慰道,“依奴婢对太后娘娘的了解,过一段时间,太后娘娘会想明白的。” 兰栎口中的过一段时间并没过多久,因为宣帝去见了太后。 无人知道,他们母子之间说了什么,但宣帝离开之后,太后独自在内殿待了许久,才哑着声吩咐人去请叶蓁。 叶蓁过来时,太后脸上的泪痕犹在,叶蓁小声叫了声:“母后。” 太后紧紧攥住了叶蓁的手,闭眸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睁眼看向叶蓁,沙哑问:“蓁蓁,你当真想好了,要为谢沉霜舍弃公主的身份?” “母后,我不是为他舍弃公主的身份,是为我自己。我在民间长大,自由自在惯了,回宫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宫里的规矩束缚。”说到这里时,叶蓁声音顿时又放柔了许多,她眉眼认真同太后讲,“但是母后,您放心,我虽然舍了公主的身份,但日后您若想我了,我就立刻进宫来看您。” 太后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姜曦歌远嫁去大月和亲了,如今她就只剩叶蓁了,可偏偏叶蓁为了谢沉霜要舍了公主的身份。 太后本是不同意的,可想到今日宣帝来寻她说的那番话后,太后不得不同意。 “这上京的好男儿这么多,你怎么偏偏就看上了谢沉霜?”太后握住叶蓁的手,眸含不舍。 叶蓁听到这话,眼睛猛地一亮,她抱着太后的胳膊,欣喜道:“母后,您同意啦?” 太后不想同意的。 叶蓁流落民间十五载,她这个做母后的一直心中有愧,所以她舍不得委屈叶蓁,可偏偏叶蓁看上的却是朝中重臣。而眼下,宣帝病骨支离,姜国可以少一位公主,但不能少一位肱股之臣。 太后将叶蓁搂进怀中,眼泪不停往下掉。 她这一生,两女一子。姜曦歌远嫁,宣帝又病骨支离,叶蓁如今又自请舍了公主的身份下嫁。到头来,她的三个孩子,无一能陪在她膝下。 叶蓁知道太后舍不得她,便靠在太后怀中,举着手认真同她保证:“母后,您放心,日后我虽然住在宫外,但您只要您通传一声,我就立刻来宫里看您。” 住在宫外哪有住在宫里方便。 但那是叶蓁想要的生活,太后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肝儿一般搂着叶蓁掉眼泪。 太后这边说通之后,第二日,宣帝便将那道废黜叶蓁身份的圣旨昭告天下。 这道圣旨一出,朝野坊间顿时议论纷纷,因为宣帝在圣旨中,否认了叶蓁公主的身份。 宣帝说,当初被李代桃僵抛下的公主,其实早已夭折了。而当初调换的宫娥说了假话,以致于寻真公主的宫人,将叶蓁误带回了宫中。 如今既真相大白,便废黜了叶蓁公主的身份,让叶蓁立刻出宫,不得耽误。 叶蓁接了圣旨,又去向太后辞行。 这次太后没哭,反倒是叶蓁不停的掉眼泪。太后将自己腕间的一个镯子褪下来,给叶蓁戴上,同叶蓁道:“这镯子是一对,我给了你皇姐一个,这个给你。日后若得了闲,记得回宫来看看母后。” 叶蓁哽咽着应了。 太后又交代了几句之后,又同叶蓁道:“兰栎和折枝两个甚得你心,以后母后不再你身边了,让她们跟着伺候你吧。” 太后一片好心,叶蓁便受了。母女俩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分别。 离开前,叶蓁膝盖一弯,跪着向太后磕了三个头后,才在兰栎和折枝的搀扶下离开。 谢沉霜早早便在外宫门旁等着了,叶蓁甫一看见他,眼圈顿时就红了。谢沉霜一身紫袍,立在碧瓦红墙下,温润笑着,探出一只骨节莹润的手。 叶蓁一下子扑过去,紧紧攥住谢沉霜的大掌。 宫道上有宫人往来,但这一次,叶蓁却没有任何退缩,她坦坦荡荡握着谢沉霜的手,与他一同走过长长的甬道,出了皇宫巍峨的宫门。 宫外停着一辆马车,一身常服的叶善等在马车旁。看见叶蓁出来时,他下意识正要行礼时,叶蓁却先一步屈膝行礼,乖巧叫了声:“二叔。” 如今的叶蓁,不再是公主叶蓁,而是叶慈之女叶蓁。 叶善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红着眼应了声,然后同叶蓁道:“走,跟二叔回家。”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走起~ 第75章 筹备 ◎谢大人到了。◎ 谢沉霜跟着, 一路将叶蓁送去了叶家。 早在叶蓁出宫前,叶善便已同叶夫人说过了,是以这日叶善亲自将叶蓁接回叶家时, 叶夫人已带着家中的孩子,齐齐在府中等他们。 叶善膝下只有两子, 叶蓁之前都见过。此番再见时, 叶夫人让他们改口叫叶蓁姐姐了。 叶夫人拉着叶蓁的手, 温柔笑道:“你二叔前几日就同我说过,你要回来了, 我早早就让人将你要住的院子收拾好了, 我带你去看看吧。” 叶蓁点头应了,又偏头看了一眼,正在同叶善说话的谢沉霜。 叶夫人便笑着道:“今日蓁蓁回来,府上备了宴席,谢大人也留下用饭吧。” “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谢沉霜笑着应了。 叶蓁跟着叶夫人去了后院,叶蓁要住的院子, 就在叶慈院子的隔壁。院中有一株腊梅树, 此时正吐着鹅黄的花蕊,馥雅浓郁的花香盈满了小院。 叶夫人将叶蓁带去屋内, 同她道:“你看看,若有什么不满意的, 就尽管告诉我,我让人重新给你置换了去。” 这间屋子比叶蓁住的撷芳殿小很多,但里面布置的却很温馨,一看就是用心了。 叶蓁满脸感激冲着叶夫人道谢:“很满意的, 谢谢婶娘。” 叶夫人拉住叶蓁的手, 看着叶蓁的眼里充满了温柔:“我一直遗憾, 膝下只有俩小子,如今你回来了,可算是圆了我想养闺女的心思,以后不准再同我这么见外了,不然我可真生气了啊!” 叶夫人性子温柔,为人又真诚大方,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叶蓁在她面前便逐渐放开了。 到用饭的时候,谢沉霜见叶蓁眼底离宫的哀伤消弭了大半,又见叶夫人处处对叶蓁照顾有加,谢沉霜这才放心。 这顿饭吃到傍晚时分才散,见叶蓁与叶家相处的很融洽,谢沉霜才离开。 管家刚将谢沉霜送走,叶善将叶蓁叫了过去,同叶蓁道:“蓁蓁,今日谢大人同二叔说,他倾慕于你,想娶你为妻。二叔虽是长辈,但也不好贸然替你做主,你同二叔说说,你是个什么心思?” 今日谢沉霜突然说起这事时,叶善当时被吓了一跳。 自叶蓁回宫后,谢沉霜对叶蓁便诸多帮扶,但叶善一度以为,是因为谢沉霜当时在为叶蓁授课的缘故,可直到今日,谢沉霜求娶时,叶善才知道自己之前错的有多离谱。 再加上叶蓁今日出宫到了叶家,谢沉霜便来叶家提亲,叶蓁便隐约猜到了其中的缘由。但叶善进太医院多年,凡事习惯了谨慎,是以他才会又来问叶蓁。 虽然叶蓁与谢沉霜早已互通了心意,但此时被叶善这般一本正经的问,叶蓁脸上顿时染了胭脂色,她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满脸羞赧道:“二叔是长辈,此事全凭二叔做主。” 而叶夫人听到这话时,眼底也滑过一抹惊讶。 她没想到,叶蓁今儿刚回叶家,谢沉霜便来求娶了。一见叶蓁羞红了脸的模样,叶夫人便知,这两人是情投意合。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叶善已又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咱们家里向来十分尊重孩子的意愿,你……” “老爷。”见叶善再说下去,叶蓁脑袋都要埋进衣襟里时,叶夫人适时截了叶善的话,“蓁蓁既让我们做主,我们便替她做了这个主。咱们蓁蓁是窈窕淑女,谢大人是温润君子,我瞧着他们俩甚是般配,这桩婚事,老爷你就应了吧。” 叶善又看向叶蓁,问:“若你没什么意见,那二叔便应了?” 叶蓁红着脸点了点头。 得了叶蓁的准话之后,叶善便让管家去谢家,告诉谢沉霜答案了。 而第二日,谢既便遣了媒人上门来纳采了。 而上京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谢沉霜求娶叶蓁的消息,转瞬便在朝野上下传开了。朝臣们都是人精,这两件事挨的很紧,他们自然咂摸出了其中的猫腻。 但经过文王谋逆,以及徐相倒台一事,他们也看出来了,谢沉霜这人面上温润如玉,可做起事来却是雷霆手段。且宣帝现在十分倚重他,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开罪叶蓁。 而周允与贺潇听到这个消息时,齐齐怔愣了许久,当天夜里,两人意外在同一家酒馆里碰见了,索性便拼桌喝了一顿消愁酒。到最后,贺潇喝的烂醉如泥,还是周允与侯府的小厮一起将他送回府上的。 之后的问名、纳吉都很快,转瞬便到了纳征的环节。 谢沉霜来叶家纳征时,已是腊月中下旬了。叶家上下已经在筹备新年了,叶蓁坐在院子里,听着念诵的小厮在唱谢沉霜的聘礼。 那小厮整整念了小两刻钟才完,当时叶蓁都惊呆了,她讷讷问兰栎:“姑姑,上京的人成婚都这么阔气的么?” “也不全是,这种事,主要是看新娘子在新郎心里的分量了。”兰栎笑着答了。刚才念礼单的时候,她仔细听过了,谢沉霜的聘礼里,全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没有一样是以次充好的。 兰栎这才放下心——谢沉霜这般看重叶蓁,也不枉叶蓁宁愿舍了公主的身份,也要同他在一起了。 谢沉霜下完聘的当天,又与叶善商定了婚期。 其实一般来说,世家大族从议亲到成亲,最快也要半年。但宣帝的身体状况,谢沉霜与叶善是最清楚的。所以他们商量过后,将婚期定在了正月十八。 满打满算也就剩二十多天了。婚期定下之后,叶善便同私下同叶夫人道:“我大哥既认了蓁蓁做女儿,那蓁蓁就是我们叶家的姑娘了。她的亲事,你得用心操持才行。” “老爷,瞧您这话说的,我拿蓁蓁当亲闺女,她的亲事我能不用心操心么?” 叶夫人的为人,叶善是知道的,叶善也不担心这个,他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当初父亲临终前,曾给大哥留了一份家产。如今大哥既不在了,那份家产便给蓁蓁做嫁妆吧。” 叶夫人应了,叶蓁如今没了公主的身份,她嫁进谢家,算是高嫁了,有丰厚的嫁妆傍身,日后行事说话也有底气。 之后没过几日,便就到了新年。 叶善是太医院的院判,按照惯例,宫里每年都会给赏赐的。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的赏赐比往年丰厚的翻了好几番都不止。 叶善夫妇心知肚明,这些多出来的,是宫里给叶蓁的添妆,是以他们悉数全给加到叶蓁的嫁妆里。 因为叶蓁开年便要出嫁了,叶家这个年过的都极为匆促,几乎是初五刚过完,叶家上下就已经开始在筹备叶蓁的婚事了。 而叶蓁这个正主反倒闲了下来,看着满府红绸高挂,叶蓁的眉眼里却是掩不住的担忧。 自公主的身份被废黜之后,叶蓁再回宫的次数就很有限了,上次叶蓁为宣帝诊脉时,就发现宣帝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 当时宣帝已是形销骨立了,但他仍笑着同叶蓁道:“别哭丧着脸,皇兄没事,皇兄还等着看你与沉霜成婚呢!” 但叶蓁是医者,她知道,宣帝现在,几乎是全凭一口气吊着了。 所以过了年之后,叶蓁几乎是每日都要进宫一趟。可到了初十之后,宣帝便不让叶蓁进宫了,说让她在府里安心待嫁。 叶蓁不放心,只能每日从叶善口中打听宣帝的近况。 转眼便到了十四这天,叶善今日当值,要一直待在宫里,府里的下人还在忙着筹备婚事,叶蓁无所事事拿着了本医书坐在火盆旁,可她心里莫名的很乱,半晌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啪——” 叶蓁将书放在桌上,兰栎正在院子里指挥侍女们给树上扎绢花,听到响动正要进来时,一个侍女快步从外面跑进来:“姑娘,夫人让我来请您,说谢大人到了。” 叶蓁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最近这段时间,谢沉霜是宫里谢家两头跑,这个时辰按说谢沉霜应该在宫里才对,他怎么会来叶家。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周五前后正文完结哈 第76章 正文完结 ◎成婚◎ 叶蓁匆匆去前厅见谢沉霜。 去了之后, 却发现,谢沉霜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另外一个人。 看见那人时, 叶蓁先是愣了一下,旋即飞奔过去抱住对方, 又惊又喜道:“四婶, 您怎么来了呀!” 叶蓁怎么都没想到, 谢沉霜竟然将四婶带来了。 四婶拉着叶蓁,细细将叶蓁看了一遍, 才道:“一年没见, 你这丫头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瘦没瘦。”叶蓁欢喜拉着四婶,又同叶夫人介绍,“婶娘,这是四婶,是我从前在春水村的邻居,四婶从前很照顾我的。” 叶夫人与四婶相互打了招呼, 见叶蓁同四婶关系亲厚, 叶夫人便让她们先聊,她去厨房吩咐午饭事宜了。临走前, 叶夫人同谢沉霜道:“沉霜也留下来一起用饭吧。” “婶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等会儿还要入宫。” 谢沉霜最近很忙, 叶夫人是知道的,所以叶夫人也没强留,便径自先去忙了。叶蓁急急问:“霜霜,可是皇兄那边……” “陛下无碍, 是有些公务要处理。” 听谢沉霜这么说, 叶蓁才安心些许。谢沉霜还要进宫, 简短同四婶与叶蓁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叶蓁带着四婶去了她的院子说话,甫一进来,四婶便急急问:“蓁蓁,你怎么又和他在一起了?他那个侍卫来春水村找我的时候,说你们俩要成亲了,让我来观礼时,我还被吓了一跳呢!” 叶蓁便将她和谢沉霜在上京重逢的种种,悉数全告诉了四婶。 四婶听完顿时唏嘘不已。末了,不禁感叹:“从前四婶老听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今可算是亲眼见到了。” 而且春水村离上京千里,自己又只是个无知的村妇,但他们成婚时,谢沉霜会遣人不远千里将自己请到上京,只为给叶蓁一个惊喜时,四婶便知道,谢沉霜对叶蓁也是极为上心的。 “对了,去岁那些人带你离开春水村时,不是说你是公主么?”四婶不解问,“戏文里不都说,公主是住在皇宫里的,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 叶蓁将前因后果大概同四婶说了,四婶听完惊的双目撑圆。 “虽然我现在不是公主了,但我母后和皇兄,还是给我备了很丰厚的嫁妆呢!”叶蓁知道四婶在担心她,便将太后与宣帝给她准备的添妆,悉数给四婶看了。 四婶这才安心。叶蓁又拉着四婶问:“四婶,四叔和三丫他们都好么?村里大家都还好吧?” 四婶便将叶蓁走后,村子里发生的事,悉数同叶蓁说了。 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里,却带着浓浓的烟火气,让叶蓁倍感亲切。 中午四婶留在叶家用了午饭,又与叶蓁聊至傍晚时分,四婶便说她要去周允家了。 “四婶,周大哥家与我这里是一样的,你就住在这里嘛。”叶蓁抱着四婶的胳膊,她舍不得四婶走。 四婶笑着道:“四婶既来上京一趟了,总要去看看我那老姐妹,明儿四婶再过来陪你。” 自周允沉冤得雪后,周母的情况也有所好转,不犯糊涂的时候,与正常人无碍,一犯起糊涂,就又不认人了。 见四婶记挂着周母,叶蓁只得恋恋不舍的送她去周家。 她们过去时,正好遇见下值的周允。 周允穿着一袭绿色的官袍,提着灯笼自夜色里归来。看见站在他家门口的两个人时,周允先是一愣,旋即快步过来,请她们进屋坐。 因周母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周允便请了个婆子照顾周母。见周允带了客人来,那婆子忙麻利的为他们烧水沏茶。 最开始周母神智还十分清楚,看见四婶时,还情绪激动拉着四婶絮絮叨叨的说话。但没一会儿,周母又开始犯糊涂了。 四婶一面顺着她的话头说,一面偷偷的抹眼泪。 叶蓁在一旁看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周母当时受了刺激,兼之又伤了脑袋,眼下这样,已经算是恢复的比较好了。 待了一会儿之后,叶蓁便要告辞离开了,周允送叶蓁出去。 叶蓁一面走,一面同周允道:“我回去再翻翻我阿爹留下来的医书,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来医治伯母。” 周允知道,叶蓁对病人一贯如此,便也没推辞。顿了须臾之后,周允突然道:“我收回当初说的那句话。” “什么?”叶蓁愣了下。 “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那句话。” “……” 叶蓁这才反应过来,周允指的是什么。 当初在春水村,周允同她表明心迹时,叶蓁曾说,她有喜欢的人了,那时候,周允回了她一句,‘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对么?’ 周允看着叶蓁。 自上京重逢后,每次见面时,叶蓁的眼底总带着一抹忧郁。如今成婚在即,她那抹郁色早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掩不住的喜色。 事到如今,周允也释然了,他真心诚意同叶蓁道喜:“恭喜你得偿所愿。” 叶蓁笑着应了,与周允道别后,上马车离开了。 周允独自站在门口,门口橘黄色的灯晕,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周允目送着叶蓁的马车消失不见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了家中。 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这天夜里,谢沉霜专程来叶家,带叶蓁上街去看灯。 街上灯火璀璨,一派火树银花不夜天之景。锦衣华服的公子丽人,提灯在街上穿梭,到处都是欢歌笑语声。 街上人潮拥挤,谢沉霜护着叶蓁在人潮中前行,叶蓁不禁感慨道:“时间过的真快,去年上元节的时候,我们还没见面,今年我们就要成亲了。” 周围人声嘈杂,谢沉霜并没有听清楚叶蓁说什么,但他看见叶蓁嘴动了,便朝她那边偏头,问了声:“什么?” “嘭——” 恰好有烟花在天际炸开,更衬得的整个上京亮如白昼。 叶蓁看着身侧的谢沉霜,心下一动,抱住谢沉霜的胳膊,踮着脚覆在他耳畔道:“去岁上元节的时候,我在宣德楼上看见你了。” 谢沉霜一怔,旋即笑了笑。 那天夜里,他也看见她了。但她消失的太快了,当时他一度以为,那是他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上元节这天夜里上京并无宵禁,但考虑谢沉霜第二日还要当值,叶蓁逛到戌时末,便与谢沉霜往回走了。 今天街上灯火通明,叶蓁与谢沉霜便没坐马车,两人慢悠悠往回走。 一路上,两人聊了些有的没的之后,叶蓁随口问了句:“霜霜,我们马上要成亲了,你紧张么?” 其实这话,叶蓁也就是心血来潮随口一问。毕竟谢沉霜一向稳重,谋逆那种大事他都处理过了,叶蓁不觉得成个亲,谢沉霜会紧张。 却不想,谢沉霜沉默须臾,如实道:“有一点。” 叶蓁原本在踢路上的石子玩儿,听到这话,脚下一个没留神,差点来了个平地摔。 “小心!”谢沉霜眼疾手快扶了叶蓁一把,才没让叶蓁摔下去。 这个话题被这个小插曲打断了,之后叶蓁便也忘了这件事。上元节后的第三天,便是叶蓁与谢沉霜成婚的日子了。 按说成婚前一日,新人是不能见面的,但成婚前一夜,叶蓁刚沐浴完出来,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她推开窗,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谢沉霜。 “霜霜,你怎么来了?”叶蓁满面惊讶,不是说,今天不能见面的么? 谢沉霜将一捧绿梅递过来:“我见宫里的绿梅开的正好,想着你会喜欢,便给你带了一捧。” 叶蓁眼底滑过一抹古怪。 明日他们就要成婚了,谢沉霜也没必要专程过来给她送梅花吧。一念至此,叶蓁原本去接梅花的手一顿,她抬眸去看谢沉霜。 谢沉霜站在廊下,面上一如既往的温润,但眼底却隐约藏着一抹不安。 叶蓁太了解谢沉霜了。 只一眼,她就明白谢沉霜在不安什么,所以她不再去接那捧梅花,而是探出身子,抱住谢沉霜,半是撒娇,半是认真道:“你现在把我花给我,这花我就能只能赏一晚上了。” 送梅花只是一个幌子,其实是谢沉霜心里始终静不下来,他想见叶蓁,这才寻了这么个由头。眼下听叶蓁这么说,谢沉霜顿时怔住了,他讷讷道:“好像也是。” 叶蓁知道谢沉霜眼下这般不安,是因为之前在春水村那日,原本他们第二日就能一起离开了,但她却在前一晚突然反悔了,那件事对谢沉霜来说是个阴影。 叶蓁心里像是被针戳了一下,旋即有密密麻麻的疼意泛上来,她将谢沉霜抱紧了几分,强忍着难过,扬唇笑道:“所以你把花带回去,放在新房里,我明天去看,好不好?” 谢沉霜垂眸,就对上了叶蓁一双亮过星子的眼睛。 叶蓁胳膊圈住谢沉霜的脖子,仰头看他,眉眼坚定道:“霜霜,这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嫁给你的。” 上一次,是她懦弱松开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了。 明日便要成婚了,兰栎还在各处收拾清点,她原本有事要过来寻叶蓁,结果远远的,就看见谢沉霜站在窗边,叶蓁正从屋内倾身抱着谢沉霜。 “!!!” 兰栎脚下顿了顿,旋即又默默退了回去。 得了叶蓁准话的谢沉霜,这才抱着梅花离开。而谢沉霜离开没一会儿,叶夫人便来寻叶蓁了。 按说女儿出嫁前夕,那些私房话都该由母亲说的。但太后如今在宫里,叶夫人只能暂时代替这个角色了。 是以叶夫人囫囵说了几句之后,又塞给叶蓁一个小册子,然后道:“明日成婚事多,你今晚早些歇息。”说完,便离开了。 待叶夫人走了之后,叶蓁握着那本小册子,顿时像是握着个烫手山芋。 她是大夫,眼界比寻常女子多一些,她自然知道,叶夫人塞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叶蓁坐在犹豫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正要将册子打开时,门口突然传来四婶的声音,叶蓁几乎条件反射性就将那册子团起来,随手塞进了一个匣子里。 可谁曾想,四婶也是来说‘体己话’的。 被叶夫人和四婶轮番说完之后,叶蓁当天晚上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蓁就被四婶和兰栎拉起来了。 “不是黄昏才拜堂么?让我再睡一会儿。”叶蓁说着,又要往床上倒,却被四婶拉住了胳膊。 兰栎在一旁解释:“是晨迎昏礼,所以姑娘,您现在就得起来上妆了。” “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有任何差池。”四婶将叶蓁拉起来,“等过了今天,你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什么时候。” 兰栎和四婶一左一右,叶蓁压根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满脸困倦坐在妆奁镜前,像个木偶一样,被一帮侍女婆子们围着上妆。 是以祁明乐过来,叶蓁看见她的第一句话便是:“明乐,我终于理解你成婚那天的心情了。” 又累又困又折腾,她现在只想躺着。 祁明乐被叶蓁这个样子逗笑了,她揶揄道:“那想想,你要嫁的人是谢沉霜,你现在心情有没有好点?” 叶蓁如实道:“有。” 祁明乐顿时笑了,她挨着叶蓁坐下,戳了戳叶蓁:“我说蓁蓁,咱们就不能矜持点么?” “嫁给我喜欢的人,我为什么要矜持呢?”叶蓁歪头看向祁明乐,眼里全是雀跃欣喜。 祁明乐愣了愣,正要说话时,前院突然传来了鞭炮声,祁明乐看了一眼天色,不禁道:“谢沉霜不会这么快就来迎亲了吧?” 虽说是晨迎昏礼,但现在也太早了吧! 结果没一会儿,就有侍女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喜道:“姑爷来迎亲啦。” 一时屋内众人神色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兰栎拿了喜帕给叶蓁盖上,祁明乐在一旁打趣:“这么早就来迎亲了,看来着急成婚的,可不只蓁蓁你一个呢!” 叶蓁不理祁明乐的揶揄,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上次祁明乐成婚时,叶蓁也去了,叶蓁记得,当时祁明乐的夫君用了两刻钟,才成功到了内院。她以为,谢沉霜也查不到要到两刻钟以后才能过来。 却不想,刚过一刻钟,院外就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外加笑闹声了。 是谢沉霜来了。 叶蓁下意识坐直身子,指尖攥着裙子,听着笑闹声逼近,听着谢沉霜走近屋内,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叶蓁蒙着喜帕,其实只能看见喜帕下的方寸之地。但奇怪的是,她虽然看不见谢沉霜,但却感觉到谢沉霜站在了她的身侧。 喜娘说了一串福话之后,将一个红绸塞进叶蓁掌心里,叶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簇拥着朝外走了。 临出门,趁着人多拥挤时,身侧的谢沉霜突然凑过来,飞快同叶蓁说了声:“别怕,跟着我就好。” 叶蓁应了一声,之后她全程跟着谢沉霜,一路上走走停停跪,然后再走走停跪,直到听到傧相那声‘礼成,送入洞房’时,叶蓁顿时如闻天籁,然后由喜娘扶着进了新房。 原本谢沉霜将叶蓁送回新房后,按照规矩便要出去敬酒的,但谢沉霜却同喜娘道:“先掀盖头吧。” “啊,这……”喜娘本想说,这于理不合,但转念一想,主家成婚就图人家自个儿高兴,人家想先掀盖头,那便掀好了。 喜娘一面说着福话,一面将喜称递给谢沉霜。 叶蓁攥了攥裙子,看着一杆喜称探过来,搭在她的盖头上,然后喜称慢慢挑起盖头。叶蓁先看见了一双莹白如玉的手,然后看见了艳丽的红,再然后看见了眉眼温润的谢沉霜。 这是叶蓁第一次看见谢沉霜穿红色,喜庆的红,愈发将谢沉霜衬的郎艳独绝了。 之后便是结发与合卺酒了,喜娘将整套流程走完,便被紫黛请去吃席了,喜房内的其他人也悉数散去,只剩下谢沉霜与叶蓁两个人了。 谢沉霜将叶蓁凤冠上的流苏拨开,又同叶蓁叮嘱了几句之后,这才出去敬酒去了。 叶蓁用过饭,然后沐浴更衣过后,趴在桌子上正昏昏欲睡时,隐约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脸,她困倦睁眼,就看见与她近在咫尺的谢沉霜。 叶蓁还没反应过来时,唇上猛地一软。 叶蓁表情有一瞬的呆滞,谢沉霜瞧见了,他轻笑一声,正要扶着叶蓁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时,叶蓁撑在桌子上的胳膊一滑,她脑袋一下子磕在了谢沉霜的鼻子上。 “嘶——”叶蓁顿时疼的倒吸一口凉气。 谢沉霜顾不得疼,先去查看叶蓁,却冷不丁被叶蓁刮了下鼻子:“疼么?” 谢沉霜摇摇头,见叶蓁也没事,便同叶蓁道:“我去沐浴,你困了的话,就先去床上睡。” 叶蓁应了,等谢沉霜进了净室之后,她便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如今虽是正月了,但却偏偏遇上了倒春寒,这几日很冷,叶蓁想着床上暖和,她躺在床上等谢沉霜。可她今早天刚蒙蒙亮就被拉起来上妆了,又被各种礼节折腾了一天,一躺到床上,叶蓁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但叶蓁不断提醒自己:今天是她和谢沉霜的洞房花烛夜,她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可等谢沉霜沐浴完出来,掀开纱帐时,躺在床上的叶蓁,早已经去见周公了。 谢沉霜无奈笑了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也知道,叶蓁今日一天累坏了,便径自熄灯上床,将叶蓁揽在怀中,嗅着她身上的药香,这才觉得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们今日拜了天地,结了发喝了合卺酒,日后便就夫妇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谢沉霜唇角微微翘起,他将叶蓁又搂紧了几分,这才跟着闭眸睡去。 等叶蓁再醒来时,外面已是天光大亮了。 叶蓁一睁眼,看见头顶的红色纱帐,愣了两个弹指,下意识便往旁侧看。 但旁边却是空空如也,谢沉霜早就不见人了。 叶蓁顿时一阵懊悔:昨晚她明明想着要等谢沉霜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睡了过去呢! 外面的人似是听见了动静,折枝推门进来,声色清脆问:“姑娘,您醒来了呀!奴婢给您去打洗脸水吧!” “以后不能再叫姑娘了,要改口叫少夫人的。”兰栎从折枝身后进来,纠正道。 折枝吐了吐舌头,说了声‘知道啦’,便欢快的去给叶蓁打洗脸水了。 叶蓁撩开纱幔,问:“姑姑,你知道霜霜去哪儿了么?” “大公子在书房处理公务呢!他临走前交代过了,说让少夫人您梳洗过后,去书房找他就好。” 听兰栎这么说,叶蓁匆匆换衣梳洗过后,直接去书房找了谢沉霜。 叶蓁推门进去时,谢沉霜正提笔在处理公务,听到推门时,他抬眸笑着问:“醒了?” “嗯。”叶蓁挪过去,满脸歉然道,“霜霜,对不起啊,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叶蓁现在很懊悔。 昨晚可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 “你怎么不叫醒我呀!”叶蓁小声道。 谢沉霜搁下笔,走过来握住叶蓁的手,一面带着她往外走,一面笑着道:“昨天你累了一天,困也是正常的。我们去向母亲敬茶吧。” “哦。”谢沉霜这般善解人意,叶蓁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去敬茶时,戚蓉一如既往的和善,谢博仁则是神色冷峻,谢灵岚没了之前的玩世不恭,眼底乌青深重,靠在圈椅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袍摆上还隐约沾着血迹。 叶蓁:“!!!” 他昨晚这是杀人去了吗?! 敬过茶之后,谢沉霜说要带叶蓁去一个地方。上了马车之后,叶蓁问起了谢灵岚:“我上次见谢灵岚的时候,他整个人不还精神抖擞的吗?现在怎么成那样了?” “他现在在大理寺任职。” 叶蓁不解偏头看向谢沉霜。谢沉霜解释道:“文王进京,且与徐家两位公子合作,其中都少不了他的助力。是以文王谋逆案尘埃落定后,陛下便给灵岚封了官职。” 谢沉霜只起了个话头,叶蓁顿时便明白了。 当初谢沉霜说,要将谢家家主之位交给谢灵岚,谢博仁明显不同意,但若是谢灵岚有了官身,那就不一样了。只是叶蓁还有些担心:“谢灵岚那样的,让他去大理寺审犯人,他能行么?” “能行的。”谢沉霜颔首微笑,“昨日大理寺的陈寺卿还在上奏夸他。” 叶蓁听谢沉霜这么说,这才略微放心。而且谢灵岚如今有了差事,既能为朝廷做贡献,他又没时间再来找谢沉霜麻烦,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叶蓁被谢沉霜扶着下了马车,一抬头,看见眼前的地方时,叶蓁还怔了怔,她同谢沉霜道:“我记得,这里之前是个杂货铺来着?怎么突然改成医馆了?” “在我们去蜀城之前。” 叶蓁原本正在好奇看着这家新开的医馆,听到这话,猛地转头,然后她就听谢沉霜道:“之前陪你来这里时,我看这家杂货铺正好在出售,我便卖了下来,打算给你开医馆用。眼下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你进去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改动的,让他们再调整便是。” 医馆其实都大同小异,叶蓁看完之后,想了想,指着外面道:“我想在这儿多放些凳子,这样病患来看诊时,可以坐着等。”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应了,之后叶蓁又提了几点,那人一一记下之后,便让人去照做了。 行医救人是叶蓁一直想做的事,原本叶蓁想着,待她与谢沉霜成婚之后,她再筹备开医馆的事,却不想,谢沉霜竟然已经替她将医馆置办妥当了。 “霜霜,你有什么想要的?”在回府的路上,叶蓁挽着谢沉霜的胳膊。谢沉霜为她做了很多事,她也想为谢沉霜做一件事。 却不想,谢沉霜偏头看着她,认真道:“你。” “我?”叶蓁指了指自己。 谢沉霜颔首。 是以这天夜里回府后,叶蓁将欠谢沉霜的洞房花烛补上了。 叶蓁是大夫,虽然她比普通姑娘家眼界广一些,但有些事,知道跟亲身经历是两码事。真到那一步时,叶蓁还是不可抑制有些害怕。 谢沉霜察觉到了,正要松开叶蓁的手时,却被叶蓁反手攥紧。 谢沉霜动作一怔,抬眸看向叶蓁。 叶蓁脸色绯红,她羞怯的不肯谢沉霜,但握住谢沉霜的手却没松。 谢沉霜攥住叶蓁的指尖,与她十指相扣,细密的吻旋即落在她的耳骨上,他哑着声叫着她的名字,声声安抚着。 这是她倾慕的人,亦是她的丈夫,叶蓁愿意将身心皆交付给他。 而交付的后果便是一夜未曾好眠。 第二日,等叶蓁再醒来时,难得谢沉霜还躺在她身边。 一对上谢沉霜的目光,叶蓁顿时滚进谢沉霜怀中,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谢沉霜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拥着叶蓁。 小夫妻两人正温情时,外面突然传来紫黛急促的声音:“大公子,少夫人,宫里来人,急召您二位入宫。” 叶蓁与谢沉霜脸色骤变,匆匆穿戴整齐便往宫里赶。 等他们过去时,宣帝已经不大好了,太后与徐映月并姜毓都在。 宣帝正在气若游丝的交代后事:“朕亡故后,朕要你尊皇后为母,要好生孝顺她,你可能做到?” 姜毓生母之死,与徐相脱不了关系。但眼下宣帝这般说,姜毓只得红着眼应了。 “皇兄!” “陛下!” 叶蓁与谢沉霜快步过去。 “蓁蓁来了啊!”宣帝费力睁开眼睛,看了叶蓁一眼,虚弱道,“你与沉霜成婚时,皇兄本打算去谢家观礼的,但奈何皇兄,身、身子不争气,你,你别怪皇兄。” “不怪,我不怪皇兄。”一看宣帝那个样子,叶蓁便知道,宣帝是大限将至了,顿时眼泪便似掉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 宣帝又去看谢沉霜:“你小子,娶了朕的皇妹,还不肯改口叫朕一声皇兄么?” “皇兄。”谢沉霜立刻改口。 宣帝应了声,继而眉眼恳求:“朕这个江山,是你帮朕撑起来的。以后朕不在了,沉霜,你替朕帮毓儿,帮他再撑个几年,待毓儿,毓儿……” 见宣帝说的艰难,谢沉霜接了他的话:“皇兄放心,我会的。” 宣帝知道,谢沉霜一直想辞官随叶蓁云游,但他实在没办法,主少国疑,除了谢沉霜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信任谁。 如今得了谢沉霜这句准话,宣帝便放心姜毓了。然后他又艰难握了握徐映月的手:“这几年,朕与舅舅积怨颇多,都是你一直在其中周旋,辛、辛苦你了。” 徐映月不止摇头,哽咽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宣帝又气若游丝同太后道:“母后,孩儿不孝,孩儿先行一步了。日后让映月,代替孩儿,在您膝下尽孝。”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后差点哭晕过去了。 宣帝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映月,你答应、答应……” “臣妾答应,臣妾答应。”徐映月哭着应了。 宣帝这才如释重负松了最后一口气,继而毫无牵挂的永远沉睡了。 “陛下——!”一时哭声响彻皇宫上空。 承平七年,正月二十,天降大雪,宣帝薨逝于政和殿,顿时举国哀悸。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感谢小仙女们一路以来的支持,番外就是婚后甜蜜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