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医女》作者:无稽谈 文案: 三十一岁的针灸名医林紫菀变成偏远小城郎中家的小医女林紫菀,思念八年的未婚夫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主君和长辈。 为了保命正常过日子,她只能乖乖抱大腿混个好工作,入职专业医生、兼职保姆, 好在待遇优,薪资厚,家里又是爹宠娘爱哥哥疼,嫂子温柔侄女乖, 还捡到一个娃娃非要给她当竹马,幸福的日子一眼看尽……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异能 朝堂之上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紫菀 ┃ 配角:顾源,阿诺,苏墨,岳绮,顾澈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医女的幸福生活 立意: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城上恶战 第1章 城上恶战 泥水如龙,带着隆隆巨响追赶而来,大雨让人看不清前面的路,脚下的泥水似乎是无数地面上伸出的鬼爪,纠缠着她的脚步。 林紫菀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在遮天蔽日的浑浊泥浪扑过来的瞬间,她只是习惯性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药箱。 恍惚中听见一声惊叫:“表哥小心——”。 她暗想:喊什么“表哥”,喊个“表姐”至少我还可以认为你尊重我的性别…… 身上一紧、一松,窒息的感觉完全消失,只剩下大雨劈头盖脸浇遍全身的感觉。湿淋淋的金属撞击声远远近近,像是电视剧里侠客们打斗的音效。 林紫菀赶紧拿手遮着雨水睁眼,恰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周遭正殊死搏斗的人。 鲜血、惨叫,有人倒下,有人怒骂。 她看见就在自己身边,一个身穿盔甲的人举剑硬架住自上而下狠狠劈来的刀,刀剑相击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拿刀的那人居然与持剑的人装束相同。 林紫菀惊愕:自相残杀?这是什么戏码?且这些人个个都比她高了将近两个头,这是到了巨人国?她好歹也是一米七来着,比她高两个头的人得多高? 持剑人与握刀人胶着一处,另有一个穿着同样盔甲的人,手握短刀往持剑人的腰间刺去。那柄短刀在连续的闪电光里有一层淡淡的蓝光,明显抹了毒。持剑人虽然身穿盔甲,但盔甲腰间的甲叶略有缺损,短刀就是奔着那块缺损去的。 林紫菀几乎是本能地,使尽了全身力气侧肩合身向那个偷袭者撞去。偷袭者身上也穿着铁甲,她肯定不能用自己的手跟铁叶子较劲,狠命拿肩头一撞,怎么也能把那人撞个趔趄。那把带毒的刀只要稍偏一个角度,就可以避开持剑人腰间甲叶上的那块缺损,持剑人就不会受伤。 林紫菀反应虽快,但那个偷袭者丝毫不受影响,手中匕首方向不变,只抬脚向林紫菀一踹。林紫菀腰部一侧,让开踹过来的脚,闪身一转,仍用肩头狠撞,手肘同时撞向偷袭者的后腰。 但她只是姿势这么一换,胯骨上就又是狠狠一痛,挨了大概是一脚。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叫出声来,也不肯跌倒,却也控制不住身体连连后退。 又一道闪电一亮而灭,她看着那个偷袭者手里的带毒短刀触到了持剑人身上的甲片,但随即,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雨声雨势似乎都小了些,林紫菀在身不由己地后退中忽然感觉到一股寒凉的雪气自身边掠过。那边有人模糊地闷哼,也不知是不是那个持剑人受伤发出的声音。不过,这大雨倾盆的状态下,哪来的雪的气息?林紫菀微一诧异,只觉是自己的错觉。 紧跟着又是两道闪电亮起熄灭,林紫菀模糊地看见刚才自己出现的地方已空了,地上留着几具人体,看不出死活,她也分辨不出里头有没有刚才自己想要帮助的那人。 说起来变化很多,但其实也不过是林紫菀被一脚踹出蹬蹬连退了十几步的瞬间。她这时忽然觉得脚下一绊,直接向后仰倒,匆忙间她伸手撑地泄力,后脑还是狠狠撞在一堵墙上,把自己撞得差点晕过去。 林紫菀忍着疼在自己胯骨和后脑勺上摸了摸,感觉骨头没裂没碎,放了心。但随即她想起现在的处境,只能拿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却连口气也叹不出来。 没有火光没有灯光,远远近近仍是雨声惨叫声叱骂声,兵器盔甲撞击合着雨声的闷响,远处还有马匹的嘶鸣。 她用不着扇自己一个耳光也明白这不是做梦,刚才撞得实在太疼了,估计轻微脑震荡是跑不了的。她一手帮着脖子扶住头,一手摸到了刚才绊倒自己的“东西”——一具还温热的身体。 又一道闪电,林紫菀看清横在她跟前的是一个短袄长裤的汉子,右臂齐肘而断,血水混着雨水淌了一片。周围远近都散落着形状各异的身体,大部分是同样短袄长裤装束的汉子,还有一些穿着怪异半截衣服,露着一半胸膛的汉子,另有零星几个穿着盔甲的人混杂其中。 她也不怀疑自己是在某个电视剧拍摄场地——尸体是真的,血是真的,眼前人的断臂也是真的。 遇见伤员,林紫菀习惯性地想要打开药箱,却摸了个空,再摸手腕上绑着的针带,也是空的。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她从苗寨里出来时穿的那身长裤短袖白大褂,而是一条抹胸长裙,上衣是件贴身小袄,小袄外头套着坎肩似的半袖外衫。她再摸摸头上,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头发长长缠绕在脖子上,沾在脸上。 这不是她的身体,是个小女孩儿的身体。 ☆、银针救人 第2章 银针救人 趁着黑暗,林紫菀摸了摸自己的胸和胳膊、腿,觉得这身体身高最多一米三,年龄应该在十一二岁之间。刚才她感觉周围的人都特别高大,就是因为她现在的视线变低了。这小姑娘头发乱糟糟披散着,不过两只耳朵上挂着细细的银环,应该不是个流浪的乞丐。 她只略想了想,就摘下右耳上的银环掰直了,在黑暗里摸索着撕开跟前断臂伤兵的衣袖。布料不好,但沾了水也费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体不少力气。她摸索着找到伤兵臂上穴道,先扎了几针止住那人断臂伤口的血。 失血过多,那人已经气息奄奄。林紫菀咬咬牙,在时明时暗的电光里扒开那人胸口衣服,找到胸前几处得用的穴道,一一刺入留针慢捻,护住那人命脉,又撕开那人裤腿,在大腿血海穴上入针、留置。耳环子改的银针长度和硬度都不合用,但凭她的手段,保住这人的命还是能做到的。 她用的针法叫返魂针,是她在苗寨里学了三年才算勉强掌握的神秘针法。 人为万物之灵,秉天地元气而生,元气在人有生机,有生机才能血自止、肉自生、伤自愈,元气少而人衰弱,元气散归天地,人即生机耗尽。婴儿出生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作时耗散元气,寝食补益元气,但终是耗多补少,及至元气散尽,人至终老。返魂针却可以强行调用人身元气,调理经脉、弥补人身不足,甚至调控人身某一方面的能力。 只要在恰当的穴道上用不同的手法配合用针,就能做到许多堪称“神异”的结果。就比如,眼前的伤者失血过多,这时没有输血技术,但林紫菀能用返魂针调动他的元气促使造血机能超负荷运转,救他的命。但相应的,元气消耗过多,造血机能过度消耗会受损,寿命减少是一定的。不过现在这状况,怕影响寿命不用返魂针,这人很快就没命。 在她看来,返魂针,与她自幼学起的传统针灸不同,更近乎于“术”。所谓“元气”的说法,更找不到任何科学道理。但中医和针灸本身就很难用科学来解释,甚至传统中医的“祝由十三科”,也涉及到神秘学,返魂针利用所谓“元气”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真正奇怪的是那位苗疆老祭祀的说法,她一脸神秘地说道:“有缘人,从哪里来的就一定会到哪里去,你确定要学吗?”怎么能不学?林紫菀和她的两个伙伴深入苗山老林,为的就是学习神秘的返魂针,不管女祭师说什么,也只能点头应着。 她们应了,那位已不记得自己究竟多少岁的老人就真的对她们三人倾囊相授,毫无藏私。真正学上手,她才明白返魂针有多神奇。危急状态下,损伤未来的寿命保证现在活着真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们学成离开苗寨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她们在雨中迷失方向,又遇到泥石流,终究没能走到军区直升机的停靠点,就都被湮灭在深山老林里。 又一串闪电次第亮起,隆隆雷声震动得城墙都在颤抖。是城墙。林紫菀看见了跟长城相似的垛口和远处的碉楼,还有一张冒出垛口的脸,看不清容貌,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雨花和闪电的光,嘴里叼着的刀雪亮。 群殴一个敌人的短袄兵士分出几人拥到垛口,手中刀枪砍向已经露出半个身子的光头,光头胸膛的野狼刺青在闪烁的电光里分外狰狞。光头一手拿下口中刀,一手按住垛口墙垛,肩头一偏,旋身就上了城墙,那柄刀锋利异常,将袭向他的刀剑叮当斩去尖头。 闪电黯落,林紫菀眼前又是一片漆黑。 几声惨呼,一个嘶哑嗓音叫道:“蛮子,老子跟你——”喊声戛然而止,一样东西落在林紫菀身旁,洒落的液体温热黏腻,又瞬间被雨水冲散。 血液的浓腥味在大雨中更是扑鼻,林紫菀心里一片冰凉。 她举目四望,心中茫然。这里是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古代,没有万家灯火,大雨天无星无月,到处是黑暗。她从“林教授”变成了一个古代没名没姓的小姑娘,出现在战事正紧的城墙上。敌人已经攻上来,古代战争里屠城是常事。她学过的“武功”只有军体拳和女子防身术,她不觉得自己现在这双小小肉肉的手能决定一场战争。 她握紧了手中耳环抻直形成的“银针”。即使不能改变结果,也不能站在这儿什么也不做吧? 她贴着墙根,弯下身在时明时暗的雷声电光里摸索着,摸到一个温热的身体就细心检查,能止血的止血,能止痛的止痛,能延命的延命。 ☆、绝境反击 第3章 绝境反击 雨声哗哗,林紫菀觉得冷,应该是在雨里淋了太久,有些着凉。但她来不及多想已又摸到一只还温暖的手。沿着手臂向上摸是冰冷坚硬的甲叶。然后,她摸到了甲叶的裂口和还温热粘腻的血。 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个面目狰狞的光头带着颊上一条翻开的口子向着林紫菀狞笑。他举刀向直劈下来,刀锋在闪电的光里雪亮。 林紫菀苦笑:大概,自己是史上穿越后活的时间最短的人了。 但等死不是林姐姐的风格,她觉得自己还能再挣扎一下。 她看准劈下来的刀势,向自己面前的伤者一扑,扑到他另一边,就地一滚,转身又见那光头第二刀劈向了躺在地上的伤者。她咬牙拽住伤者左手,狠命使力一拽,想要拽着他避开刀锋。但是,她拽不动。 本来侧躺在地上,腹部已被剖开的伤者忽然坐起,举起右手一直紧攥的剑挡住劈下来的刀,另一只手反手抓住林紫菀的手腕,把她甩向自己身后。 刀剑相交,伤者身体不由主地一矮,张口吐血,腹部伤口血如泉涌。 林紫菀尖叫:“不!”抓起一把不知谁丢下的断刀从伤者腋下钻过直砍那光头的腿。 光头抬脚一踹她,伤者左手劈向他抬起的腿,右手宝剑又挡了第二刀。 林紫菀顺着光头踹向自己的方向斜向一倒,手里的耳环“金针”扎进光头漏谷穴,然后就地一滚,滚回伤者身后。她受过军事训练,反应速度远比一般人快,现在又是个娇小的女孩儿,在两个魁梧汉子身边滚来滚去竟未受伤。 光头脚上穿着皮靴,裤子却破烂漏肉,那一针林紫菀又使了巧劲,插得极狠,纯为伤人。光头穴道中针,立时腿一软,劈下的第三刀用力已老,胸腹之间露出破绽。伤者手腕一翻,借着光头自己扑下来的势头一剑自他下腹刺入,那光头身体一滞,双眼凸出,眼见是不活了。 伤者右手一推,将扑倒向他的光头推在一旁,自己又吐出一口血来,向后倒下。 林紫菀眼里的泪与雨水和在一起,她想起曾经的战友和已经念了八年的那个人。她短短的手臂扶抱不住那伤者,跪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抵住他后背让他维持坐姿。她扯下另一只耳环掰直了,却解不开那人身上的轻甲,只能摘下那人的头盔在他头上几个穴位揉按,让他维持清醒,叫道:“喂,你别睡,自己解开甲叶,我救你……” 那人没有回答,没有动弹。 又是接连几道闪电,林紫菀看见那人线条硬朗的脸在电光下苍白如纸。 “啊!四哥!”一个年轻的声音。 林紫菀在电光里看到身边落下三个穿着盔甲的人,听那叫声知道是伤者同伴,急切地喊道:“针!我需要银针和药,我能救他,我要救活他!” 领头的少年偏头看她一眼,立即伸手抓住她向背后一甩:“抱住了,我背你。”又俯身双手扶抱起伤者,高喊:“我送阿四哥去医棚。”说着飞跑起来。 林紫菀搂着少年的脖子,被他快速的奔跑带得几乎飞起,她咬紧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勒死这小子。 东边忽然想起急促的哨声,尖锐刺耳,直入九霄,离得这么远也让林紫菀头痛得想要捂耳朵。那哨音长长短短响了几声之后停息,跟着听见城上有人高声发令:“老二,带你的人去东门!”十数个身影飞快地掠下城头,从屋脊上轻轻踏过,奔哨音升起的地方去了。 这时雨势小了许多,连闪电和雷声都逐渐远去消隐,整个小城渐渐陷入黑暗。 突然之间城头又是一阵乱,有人惊呼,有人惨叫,有人嘶吼。 背着林紫菀的少年顿住脚步,回头见两个随从还跟着自己,叫道:“我到城下去不会有危险,你们去看我表哥!快去!”他跺脚,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声音有些怪异。 两名随从不回答,只默然站在少年身边。 林紫菀身体一僵,她忽然感到刚才感受过的那缕寒凉的雪气从身边掠过,不是错觉,就在这样的夏季雷雨中,也让她确信那是一种彻夜大雪之后清寒入骨。 那应该是一个人从自己身边掠过,但速度快得却并不像是人。 背着林紫菀的少年和他的两个随从都没感到异样,那少年见随从不听他的,气得哼哼几声,却也没旁的办法,只得转身又跑。很快,他跑进了一间大屋,一矮身让林紫菀双脚落地,又俯身将半拖半抱回来的伤者轻轻放在一张地铺上。 ☆、魅惑少年 第4章 魅惑少年 林紫菀只觉眼睛发花,头晕目眩,稍微回神时,两只铜盆一只木盒已摆在她面前。 少年盯着林紫菀,道:“你不是说能治么?快治,四哥交给你了。” 林紫菀看那一盆清水一盆药汁,还有一盒银针,急忙用清水净手,同时闻了闻药汁。她闻见那盆里居然是消毒药水,还配有干净雪白的布巾布带,谁说古人治伤一味蛮干来着?她洗着手吩咐那少年:“盔甲给他解了。” 那少年哪里耐烦解盔甲,站起身来拔剑一抖,银光闪了几闪,伤者身上本就破损的盔甲被切成几块挑到一边。剑光又几闪,雨水血水浸透的内衫也被绞成碎片露出腹部伤口。 林紫菀看着那剑抽了口气,能把铁叶子甲切开的剑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宝剑?手劲也拿捏正好,只划破了衣裳,伤者皮肉没有任何损伤。她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不禁呼吸一滞。 这少年处在变声期,至多不过十五六岁,肌肤雪白,鼻梁高挺,唇色天然的鲜红夺目,又生了一双眼尾稍稍向上勾起的桃花眼,艳魅至极。但他人生得艳丽,眼神却清亮不飘。此时因为担心朋友,他眼里满是焦灼,眼角微红,乍一看像是哭过似的格外惑人。 林紫菀生活的时代,款式各异的美人应有尽有,她对“美色”的抵抗力还是有的,但这少年确实美得让林紫菀恍惚了一下才回神。不过眼下还是伤者重要,她赶紧凝神低头继续看伤者。 伤者小腹上被斜切了一刀,因为有盔甲,刀口没有入腹,但伤口长度横贯整个小腹,肠子从破口涌出,血腥扑鼻。好在少年一路双手托抱着伤者,肠子暴出来的不多。 少年一直凝神注意伤者,并未发觉林紫菀对着他愣了一下,只叫道:“快救人!快救人!” 林紫菀迅速用药水洗净伤者肠子和伤口,取出盒中银针不断扎下。她手法奇快,不多时伤者腹部已插满银针,暴露在外的肠子缓缓蠕动,竟慢慢向腹腔内缩回,像扭成一团的蛇,诡异异常。 那少年捂着嘴又是恶心又是兴奋,这么神奇的手段,应该能把人救活吧?他见林紫菀跟他要缝合的线,又急手急脚找人要针线,回来已见伤者漏出的肠子已全部缩回腹内,腹部长长的一条裂口也没了血迹,像是一张苍白的大嘴。他吓了一跳,有些不敢往前凑,伸长了手臂把要来的针线都递给林紫菀。 林紫菀接过针线眉头一皱,普通细针,桑皮线,还算合用。她迅速将伤者伤口的皮肤一层层缝合,又依次取下银针。伤者肠子没有破损,但内脏震伤,又在城上失血太多,非用返魂针不可。她调整一下状态重新下针,又指挥那美少年:“小朋友,把他裤子去掉露出腿。” “小朋友”应声用剑刷刷切烂了伤者下身的裤子,露出他两条大腿,嘴里说:“我叫苏墨。嗯,小妹子,你叫我阿墨哥哥好了。” 林紫菀听着他自来熟地安排了“小妹子”和“阿墨哥哥”的身份起了身鸡皮疙瘩,却也懒得跟他辩白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又在伤者的血海穴上扎下最后一针留置,然后顺手检查伤者两条小腿上的断骨。 留针时间够了,林紫菀迅速取针,随着她最后一针收回,那少年伸手在伤者鼻上一探,惊喜道:“啊,四哥呼吸重了。小妹子,你的医术还真挺好。” 看到那只纤长白晰、恍若美玉精琢的手,林紫菀不由又看了一眼少年的脸。 这么一张脸简直就是想象的极限,眉目如画都形容不出他一半的漂亮。 但只是略一赞叹,林紫菀又把注意力拉回到伤者身上。她拉过一床还算干净的薄被给伤者□□的上身盖好——虽是盛夏,雨夜还是有些凉。她又要药和夹板,同时手上用力,将伤者两腿断骨分别对正。昏迷中的伤者肌肉颤抖,发出一声含糊的□□,但没有醒来。 那美少年听了吩咐,立即狗腿地跑开,小声道:“快给本公子找夹板,伤药呢?伤药快点拿过来。” 林紫菀不理他怎么折腾,闻了闻送过来的黑色的药膏,又满意地点点头。她快速给伤者正骨、敷药、上夹板、施针。 最后拔针松懈下来的时候,她只觉得一阵晕眩。 旁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的苏墨惊喜道:“四哥脸色好多啦!小妹子,这医棚交给你了,好好照顾我四哥,回来再谢你。” 他转身向外跑去,又在门口站住,回头道:“你们,都听本公子这小妹子的,若有疏忽,本公子绝不容你。”门帘一挑即落,他尾音已在极远处。 林紫菀哭笑不得,回头却见一老一少两个大夫齐齐看着自己。 老人身材不高,但相貌清癯,短须花白。年轻人矫健高大,端正英气。 见她回神,老人小心翼翼道:“乖宝,你好啦?” ☆、老父亲兄 第5章 老父亲兄 “乖宝?”林紫菀头大,这什么称呼? 年轻人也道:“晗宝,还认识爹和哥吗?你怎的跑这来了?娘和你嫂子没有看好你?你怎么认识苏公子的?” 林紫菀没精神应付这莫名其妙的搭讪,含糊道:“咱们先救人。” 两人对视一眼,老者先道:“乖宝,让你哥先送你回家换衣裳去。” 林紫菀看着满地伤兵,坚决摇了摇头,也不多说,拿过银针药水等物开始扒另一名伤兵的衣裳。 伤兵身上都穿着细鳞甲,铁鳞片跟刀片差不多,那年轻人吓得一把攥住林紫菀的腕子,道:“菀宝别动,仔细伤了手,哥来。”赶紧上前动手解那名伤兵的甲。 老者见状,自药箱里取出两颗成药递给林紫菀,道:“乖宝,留下就留下,先把药吃了吧。” 林紫菀接过闻了闻,诧异地看了老者一眼,扔进嘴里嚼碎咽了。这药配得相当好,想来洗手和洗伤口的药水也是这位老人的手笔,他应该是个很高明的大夫。 老者见林紫菀吃了药继续忙活,他也俯身替另一名伤兵疗伤。 三人一起动手,各司其职,解衣敷药施针。 年轻人只负责打杂,老者洗伤正骨用药都极在行,连普通针灸都比林紫菀丝毫不差。这个医棚里的伤员不是很多,而且大部分都是穿着盔甲的人,年龄不等。他们的伤都不轻,却也不喊叫□□,见林紫菀过来会客气的微笑,伤势略轻的人还会轻声致谢。 林紫菀有些奇怪这些伤兵怎么素质高成这样,不过也没时间多想。她手头忙着,处理伤口,扎针止血止痛,垂死者用返魂针救命,管他以后损失多少寿命,先顾眼前吧。她想着,城要是被攻破了,大家谁也逃不掉,不过那不是她这个医生该想的事,只要救人就好。 棚里血腥药气熏人,但伤者安安静静,又有年纪较小的兵士看火熬着药汤稀粥,轻手轻脚地喂药喂水,气氛居然很是和谐安定。还不时有人送进药材清水布带等物,各色事物忙乱却有序。 林紫菀暗道:看来城上领兵的将军还顶得住。 外间天色大亮,医棚中所有伤员都已得到妥善救治,且已有段时间没有伤员被送进来。残烛最后一缕火苗晃了晃猝然熄灭,林紫菀用力揉揉已经花了的眼,直起身子,发现面前又出现了那张明艳的少年面容。 苏墨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小妹子,咱们胜了知不知道?我表哥没事,蛮人没进城,哦不是,进了,不过全死了,阿四哥也活了,真好——啊,小妹子你怎么了?” 林紫菀看着那张艳丽至极的少年面容,却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耳朵里一直隆隆作响。她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一旁一直打杂的年轻人向前一步想要抱住林紫菀,苏墨却手腕一翻已把软倒的小姑娘抢在怀中,手肘一撞。 年轻人被撞得胸口剧痛,身不由己后退几步,捂着痛处低声怒道:“放开我妹妹!” 那边正写一张药方的老者远远看见,忙过来先看了林紫菀面色,向苏墨施礼道:“苏公子,快放下小女,小女这是受了风寒,发热了。这里的事老朽几人已处理好了,老朽这就带小女回去休息。苏公子,这是洗伤口的药水方子,用这药水熬煮之后洗伤口不会红肿发脓,不但现在军爷们得用。日后军中也是用得着的,老朽就献给王爷。”说着,把药方双手递给苏墨。 苏墨把小姑娘接在怀中,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她身上滚热,又见她面色通红,也知道这是着凉风寒发热了。他刚才着急一肘怼走了那个年轻郎中,却又听他说道“放开妹妹”,知道自己做的不妥,朝林明远问道:“林先生,这是您女儿?那是令郎?” 林明远忙道:“正是正是。苏公子,您让老朽把小女带回去吧。” 苏墨白玉似的脸上浮起一层霞色,忙把怀中女孩交给伸臂过来的林晔,道:“这位大哥,对不住,我不知道小妹子是你妹妹。”说着向林晔施了一礼算是赔罪,吓得林晔抢回妹妹立刻侧身避开。他又给林明远还了礼才接过那张药方,道:“多谢先生,是小子冒昧了,请好好照顾林姑娘。我表哥,不,郡王会去府上亲自致谢。” 林明远一边客套不敢不敢,一边已经脚底生风带着儿子,抱着女儿走出去了。 苏墨不以为忤,又走到腹部受伤的顾四那边去看他。跟他过来的人接管医棚,各自安置分派伤员。 林明远把自己的外衫给闺女裹上,与林晔出了医棚匆匆往家里走去。 ☆、安心药铺 第6章 安心药铺 彻夜大雨,街道上污水横流,血腥气和雨水的腥气弥散不去。 有府城守军抬着尸体经过,林明远认出那被一刀致命的男人是街上有名的混混,想也知道定是趁昨夜混乱作奸犯科,不知死在了谁手里。 林明远担心地看了在儿子怀中瑟瑟发抖的女儿,暗暗后悔昨夜没有逼着女儿回来换衣服,这一场风寒一定很严重。只是看看那些挣扎□□的伤兵,他也不忍离开,也就默认了女儿留下帮忙。 安平城虽是一州首府,却地处宗周西北边陲,下辖只有四县,其余都是西北军大军垦屯之地。金瓯关关城驻扎着西北军大将军岳征,关城外的西北之地,大小哨堡星罗棋布,期间也是农田遍布,把茫茫草原上游牧的图蛮人与金瓯关内的宗周百姓隔开。 西北苦寒,土地出产只有一季,或谷或麦。这里有青澜江滚滚流过,但江水离岸高,水又疾,除了一条叫淝水的支流从安平城外流过之外,几乎没有利用的可能。庄稼只靠天生天养,产量不高。 出产不丰,矮山草场的那点猎物草药只能吸引一些小商人来往,且安平府城周围矮山中还有马匪窝子,不时呼啸来去,掠夺百姓,劫掠商人。这几年被马匪闹得连商人也少来了,府城更显萧条。府城治安当由府军都尉负责,西北军近在咫尺也不出兵,岳大将军只管图蛮人不进金瓯关,朝廷无旨,关内剿匪治安与西北军无关。 昨夜忽然乱起,说是马匪攻城,府军宣府衙令,百姓各自闭门不出,不得趁乱作奸犯科。后来又有官兵进入城内几家药铺寻郎中去医棚医治伤员,下令的却不是府衙,而是新近到了安平府的一位郡王。 这位安平郡王来到安平府有一个月了,却从未出过府邸,只见过刚才那位苏四公子带着郡王家的小公子在街市上游玩。苏四公子性情也好,除了容貌过于出色、引人围观之外,倒也没给府城百姓添什么麻烦。 林明远想着叹了口气,从昨夜的情况看,这位郡王能亲自带侍卫上城至少说得上武勇。他所在的医棚里送去的都是王府亲卫,无论伤势轻重,却个个性情都好,医棚里的事务安排也井井有条,只这一样就知道这位王爷不是个昏聩可恶的。可再细一想,府城周边是有马匪,但马匪哪来那么大胆子公然攻城?这位郡王来了一个月,居然就有马匪过来攻城,昨夜若是城破了……林明远不敢再往深想,暗自盘算着再看看情势,不行就变卖了铺子带妻儿投奔师兄去,靠手艺吃饭的人总是不担心生计的。他又想到昨夜女儿用针的手法,心中又多了一层隐忧。 吉庆街和甜井巷口的拐角上,安心堂药铺的布招在晨风里摇曳。 药铺有三间门面,只在中间开着两扇木门。现在两个门扇虚掩,是有人在门后站着,不时悄悄开条门缝往外望着。见是父子二人踏水而来,门一下子打开,眼睛红肿的妇人迈步往外走,哭道:“他爹,菀宝不见了,菀宝不见了。” 一位高挑的少妇搀扶着她,语声温柔:“娘,您慢些,小心脚下……” 妇人冲出两步,抬眼就看见躺在林晔怀中的女孩儿,呜咽出声:“我的乖宝……”她踩着水奔到林晔身边,看着他抱着的林紫菀,喜极又哭:“乖宝找回来了,怎么就发热了?” 后面林晔的妻子叶氏停在门边没水的干地上,安静站着。一个绿裙粉袄小姑娘从门缝里钻出来,站在叶氏的身边,踮起脚尖,朝着林晔轻声唤:“爹——爹——”她十来岁年纪,白净纤巧,五官精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扑闪闪的,十分灵慧可爱。 林晔见了自己的女儿,立刻就笑了,应道:“恬儿别踩了水,爹这就过去。” 林明远伸手扶住老妻汪氏,劝道:“莫哭莫哭,菀宝没事,淋雨受了凉,有些发热,进去安置下来,我给她熬药。” 一阵忙乱,林紫菀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塞进被窝,又喂了汤药。林明远父子也洗漱了各自歇息。 林明远见儿子儿媳相携离开,没进自己的卧房,转身进了女儿住的西屋。 汪氏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握着女儿的手垂泪。 林明远过去拍拍她:“兰娘,莫哭了,菀宝无事,热退了就好了。” 汪氏啜泣:“是我没用,没有看好闺女,这样乱的夜,真出了事叫我怎么活?” 林明远揽住她的肩,温声道:“我不是叫你带菀宝和阿晔媳妇、恬儿躲起来么?菀宝怎会跑出去的?” ☆、小家暗潮 第7章 小家暗潮 汪氏低声道:“你和阿晔被官兵带走,我知道急也没用,就带菀宝和婉娘、恬儿下地窖里去。我是先把菀宝送到里头去的,听外头婉娘喊叫,说恬儿害怕,要找爹。我赶紧出来一问,婉娘竟没拉住恬儿,叫那孩子跑到街上去了。我和婉娘就分头去追。我追了老远不见恬儿,想是方向错了,跑回来就见婉娘拉着恬儿打。我劝住了她们娘儿俩,可下地窖一看菀宝也不见了。我就要去找,婉娘和恬儿死拽住不让去,说已经丢了菀宝,若是再丢了我没法向你们父子交待。” 汪氏说着又落下泪来,她把女儿的热乎乎的小手贴在脸上:“幸好乖宝没事,不然我……”她抹了抹眼睛,揭下林紫菀头上帕子换上新洗的,又低头在水里浸洗换下来的。 林明远在她身旁坐下,牵着老妻的手,眉眼舒展,笑道:“兰娘,你莫哭了,咱家菀宝这不回来了?人没事不说,痴傻的毛病也好了。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莫哭了,咱们菀宝日后有大福气呢。” 汪氏带泪笑:“真的?”她惊喜地看着沉睡的女儿,给她掖掖被角,又拿帕子拭泪。 林明远笑道:“看你,又笑又哭,让人看见了可不笑你?”说着捏起袖子给她擦泪。 汪氏自己扯着他袖子两把抹净了泪,笑道:“我是高兴呢。菀宝都病了一个多月了,我的乖宝可是终于好了。” 小火炉煮的药开了,呜嘟嘟冒出些苦涩的白气。 林明远眉眼间也泛上些苦意:“兰娘,以后把菀宝看紧些,别让她跟恬儿两个出去玩,也别让阿晔媳妇带她出去。菀宝学医术是聪明,可到底还小。” 汪氏惊得拧干的帕子又掉进水盆:“你说是……” 林明远摇头:“无凭无据,兴许是一时糊涂呢。叶氏和阿晔已是十几年的夫妻,恬儿都十岁了,不好去跟阿晔说这个。咱们自家看紧了菀宝就是。” 汪氏恼道:“咱们家开药铺的,你的医术又高明,汤药补药百般的吃了,她叶婉还生不出第二个娃来,还有胆算计我小闺女……” 林明远忙掩住她口,低声道:“我也不过是私心里猜度这事蹊跷,也不见得就真是叶氏使的坏,你就嚷出来也是说不清的事儿,咱们夫妻自家看着菀宝也就是了。你别恼,叶氏的身子再调理一二年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再开一剂药,阿晔屋里也再添娃也不是难事。” 汪氏又给闺女换了块帕子,叹道:“阿晔怎么就认准了叶氏呢?” 林明远笑道:“孩子们的事儿,这哪儿说得清楚。” 汪氏也摇头笑道:“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就认了谁有法子?你且到榻上睡下,我守着你们爷儿俩。忙了一宿,阿晔都撑不住了,你老头子都六十啦。” 林明远笑了笑,从矮杌上站起,忍不住捶捶自己的腰,叹道:“不老不老,自你给我生了菀宝,我觉得一日比一日年轻了呢。” 汪氏吃地笑了,骂道:“死老头子,尽说疯话。”说着,起身扶他到屏风外的榻上躺下,又去卧房里拿一床单被给他盖上,看着他合眼睡了,才回到屏风里,一面看着药,一面不厌其烦地给女儿换头上帕子降温。 炉火在静静地燃,药在慢慢的煎。小院里连风声似乎都轻缓。 郡王府书房。 安平郡王顾源端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他已年近而立,虽与苏墨是表兄弟,容貌上却并不太相像。他五官轮廓柔和,长眉凤眼,唇角天生微微上挑,仿佛总是在安宁的微笑。诚然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但他并不文弱,身材修长矫健,精神健旺,一夜激战之后又安排各项事物,仍没有丝毫疲态。 窗边软榻上,苏墨正合眼打着小呼噜。雨后天凉,他身上搭着一条绣着折枝兰花的竹青单被,摊手摊脚、四仰八叉,睡相十分狂放,与他那张精致的脸很是不搭。 门被悄悄推开,高大的侍卫提着脚尖猫似的蹑手蹑脚进来。 顾源放下笔,扬眉。 顾一近前低声道:“王爷,老三他们准备好了,问什么时候起程。”说着瞄了眼榻上的苏墨。 顾源笑道:“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后出发。”顾一应了又提着脚尖悄悄出去。 顾源搁下笔,吹干了手里的上表卷好装进一个信筒,未封口便放在一旁。他起身走到榻边,俯身笑着轻推貌似熟睡的少年,唤道:“阿墨,你醒了就起来!” ☆、表兄表弟 第8章 表兄表弟 苏墨的小呼噜声一停,忽然弹起来将被子掀起向顾源头上盖去,然后“哈哈”大笑,笑了两声又捂着手臂叫“唉呦”。 顾源又气又笑,拎着单被放到一边,捏住他手腕子小心捋起他的衣袖,见他臂上缠着的白色布条没有血色浸透,便松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 苏墨顺着那一拍扑通又倒回榻上,四肢摊开,闭着眼苦着脸道:“表哥,我不回京行不行?你看我都受伤了,一路奔波多辛苦,天又热,肿了发脓怎么办?留了疤怎么办?” 顾源笑道:“你那两寸长的口子算什么伤?快回京城去,替我将上表亲手交给皇上,一路不许耽搁。”说着,他拿过书案上的信筒硬塞在苏墨手里,哄道:“这表章十分要紧,若不是你亲自送去,我不放心。” 苏墨摸到信筒兴奋起来,他睁眼看了看,跳下榻趿拉着鞋子到书案旁找到封泥封好,又找到顾源的印信盖上,口里抱怨:“这点儿活也等着我做,你以为我是你的书童吗?岳征老匹夫,竟然让图蛮蛮子入关,见了皇上我非告他一状不可。表哥,我也杀了三个蛮子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他们拦着,六个也杀了,我的武功你还不清楚……”他说得眉飞色舞,指手划脚的也不嫌臂上的伤口发痛了。 顾源无奈道:“阿墨,见了皇上,你只需实话实说。至于岳征和这次蛮子入关之间的关系,你不可胡乱揣测,私进谗言。进宫见了皇上,你说话做事也要当心,不许……” “知道知道,”苏墨把封好的信塞怀里,“不许恃宠而骄言语无礼,不许谈论国事官员,不许言及后宫和那几个皇表弟,不许……诶我说,表哥,那是你亲爹我亲姑父,自家人之间说话都要藏着十八个心眼,八十六个不许,你说当个皇帝有什么趣儿?照我说,咱们一辈子住这儿也挺好,我祖母、我母亲要骂我都够不着边……” 顾源见他信口开河,越说越散漫,眉间染上一丝薄怒:“阿墨,慎言!” 苏墨见他面色严肃,立即收声,挨挨擦擦地贴近了抱住他胳膊轻晃,哼哼道:“表哥表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乱说话。这样,我以后就不说话了,变个小哑巴,好不好?”说着两瓣红唇紧紧一闭,桃花眼忽闪闪望着顾源。 他眉目如画,这般红唇微嘟、满眼委屈的模样一摆出来,让人瞧着心都要化了。 顾源知道他一向是积极认错、坚决改不了的性子,且眼看着他就要离府回京,下次见已不知是什么时候,哪里舍得再训斥他。他这性子又是打小自己亲自惯出来的,现在骂也来不及了,只能苦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多大的人,还装这些小孩儿样!阿墨,回了京城,你万万不可与任何人谈论表哥被贬离京一事。朝堂利益势力复杂,苏家又握着镇东军的兵权,你是苏家人,又是我养大的,切不可胡乱说话授人以柄。在家里要听你祖母和母亲的话,不要随意离开侯府游逛,若要出门,无论到哪里都不可让侍卫离身。随你祖母、母亲去外头赴宴时,不要见了好看小姑娘就去招惹人家,你已到了娶亲的年纪了,小心招惹了须得一个一个娶回家……” 苏墨赶紧拿话拦他:“表哥,你放心,我把你的上表交给皇上姑父就回来找你。我祖母和母亲看我一向紧,哪里肯让我上街去,赴宴都得她们带着,这么大人了谁耐烦往后宅里厮混,白让那些大小女人当猴子看。”一时又听他提起“小姑娘”,紧着道,“表哥,京城里的姑娘都不知抹了多少脂粉才好看了一张脸,我还是喜欢昨天见到的林家小妹子,她的医术好厉害,人长得也乖,等我再来一定认她当妹子。表哥你要帮我照顾她,阿四哥生还全靠她了。” 顾源想起仍在昏迷中,但无性命之忧的顾四,点头道:“我自然会多看顾林家,你也不用又赶着去招惹人家姑娘。认什么妹子?过了年你就十七岁了,说不定这次回去皇上就给你指婚,你……” 苏墨扯着他的袖子乱摇,求饶道:“表哥,你别说这么可怕的事好不好?我不要指婚,我不喜欢那些大小女人,我会逃的啊,我一定会逃的……” 顾源把自己的袖子抽走,笑道:“你要逃到哪儿去?照我说,皇上给你指个厉害的妻子才好,免得你到处招惹小姑娘、认不知多少小妹子。” ☆、局势混乱 第9章 局势混乱 苏墨见顾源又调侃他,不依地哼哼道:“表哥表哥,你是我哥,又不是我爹,这么啰嗦让人以为你七老八十了呢。还有,明明是那些大小女人招惹我,我才没有招惹她们。嗯,林家小姑娘是我惹的,我——” 顾源见他又开始没谱,懒得跟他闲磨牙,扬声向外头叫人。一时便有仆役捧着温水、净袍、玉冠等物进来。 顾源坐在一边看着诸人伺候苏墨梳洗穿戴,又嘱他不可任性,行宿要听顾三安排,不要乱跑。 苏墨捂着耳朵摇头不听,撒娇嘟囔“表哥啰嗦”。 顾源只得嘱一旁的顾三路上不急,要注意苏墨臂上伤口,及时换药,一路定要保护好他。他又悄声告诉顾三,把苏墨送回侯府时要转告侯夫人多困他些时候,实在困不住了再护着他来。一行人要在路上多耽搁,不要急着返回安平府城。 送走苏墨一行,顾源面上终于露出些倦怠,坐在椅上轻揉眉心。 顾一道:“王爷,昨夜杀手并未针对四公子,不用担心。” 顾源一直温和安宁的脸浮起深重的痛苦之色,低喃道:“我没担心,我只是想护好他。” 顾一默然,待他情绪和缓,才道:“王爷,尸体整理出来。一百五十图蛮金狼骑,五十拔都勇士。虽都改了马匪装束,但改得并不用心。真马匪一百余,大概整个安平府的马匪都被一锅端这儿来了,还有不知道哪里凑来的两百多江湖匪类。这些人倒不像图蛮人那样把自己当成死士,除了死在城上、城里的,逃跑的也不少,但尸体一直死到五十里外,估计真逃出去的一个都没有。还有八名日月楼杀手替了咱们王府侍卫,对了,还收集到了一百余把西北军大将军亲卫专用上品破虏刀,带着镌印呢。” 顾源又揉眉心:“图蛮人,马匪,日月楼杀手,西北军——好在是把阿墨送走了。” 顾一道:“王爷,这样的乱局,咱们怎么办?” 顾源摇头微笑,道:“说不上乱。西北军大将军岳征是皇上的人,不亲近我但也不会有恶意。他不过是让人钻空子弄出些兵器来,皇上知道此事也不会动他。岳征守西北已有二十年,属下将官来来去去早不是铁桶,他也轻忽了,这事给他提个醒也好。他这人能占着西北军二十年,却也不是好惹的。 蛮人入关,必然是借金牛道的走私商队,齐家走货占的股子最多,来往人货也多,这事与他们脱不开干系。金牛道的走私,本来就是岳征担的风险最大,占的股子最少,弄了他的刀想替他招祸,又有齐泛妄图弃城而逃却引兵入城,他这一回必然要做出一篇大文章来。” 顾一哼了一声,道:“咱们做了钓饵,得益的却是这位岳大将军。” 顾源抚摸着案上棕褐色的粗陋瓷盒,若有所思:“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白占咱们便宜。马匪也死个干净,下任知府寻个有福的来。咱们往后的日子会比那些人想象得好很多。”他把瓷盒打开闻里面黑色的药膏,“可虑者,只有不死不休的日月楼而已。” 顾一咂舌道:“只有不死不休的日月楼——而已?” 顾源见顾一瞪大一双牛眼,佩服地看着他,笑道:“日月楼杀手擅易容伪装,出手诡异狠绝。可若不是昨夜的乱局,哪有普通侍卫近我身的时候?能近身的这些人,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稍有不对就能发现。昨夜乱局,八个日月楼杀手一起出手,我不是也未伤分毫?” 顾一挠挠头,憨笑道:“倒也是。日月楼杀手都不过胜在一往无前,倒是那些蛮子,力大无匹,咱们府里的侍卫多不能力敌。” “昨夜那个神秘高手,究竟多少人死在他手里?” 顾一回道,“十七和老二没挡住的二十三骑金狼骑都死在奔向王府的路上,都是被一击致命。人在太阳穴,马在额心,应该是锥形暗器入脑,却找不到暗器。那些逃走的马匪一路收敛回来,加上上城的蛮人和马匪,算了下大概至少上百个人死在他手里。这一个人能顶上咱们的五队人,要是能把他礼聘回来,嘿嘿,还担心什么日月楼!” 顾源双眉微皱:“军中好手没有这样的手段,江湖中人咱们又不熟悉,而且所谓‘侠客’向来标榜蔑视权贵,咱们这样礼聘不来的。真拿银子就能聘回来的,这样的情势下也信不得。” “可日月楼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出招,到时候咱们真拿人命堆?”顾一面有忧色,又咬牙道:“我和老二叫人去查。” ☆、岳大将军 第10章 岳大将军 顾源安抚地拍拍顾一的肩头,道:“不至于急成这样。查是要查,但先别过虑。他们无非是怕我东山再起,只要咱们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头没动静,过些日子会好的。岳大将军那边的人来了么?” 顾一回道:“大约未时中能到,嗯,差不多就到了。” 顾源道:“都处理妥当了?” 顾一道:“抚恤后事都安排下去了,有专人负责,几位帮忙的郎中也都送了诊金礼物。余人都各司其职,府衙那边也着人传了话,各处不会有人胡乱议论。老四那边伤情稳定,老二说性命是无妨了,须得多谢林姑娘。” 顾源舒了口气,道:“林先生和林姑娘的确医术高明,的确要亲自去谢一回,叫人备礼,等见了岳征之后咱们去一趟林家。” 顾一道:“老二说,林先生的医术高明,配的汤药和药膏都比别家有效,确实难得。但林姑娘的针术却可称‘奇诡’,她居然在重伤者死穴下针。经她行针的伤者恢复速度和状态都比只用医药的伤者好,像老四那样的伤势,就是老二亲自动手也未必能抢回命来,小姑娘神得很。另外,还有几名侍卫说,在城上也是个小姑娘替他们行针。”他顿了一下,忍笑道:“他们见那姑娘披头散发,神出鬼没,以为见了鬼。” 顾源想起自己与人胶着时,有扮成侍卫的杀手出手暗算,那身材娇小的姑娘居然冲过来想要帮他,不禁也微笑道:“确是,那姑娘年纪虽小,胆子倒是不小。” 安平府城西门通西北军大营,出东门走一天路程可以到达晋州。这条连通东门、西门的大街叫富荣街,知府衙门就在富荣街正中,与府衙对面的正是安平郡王府。王府的宅子极大,正门却不开在富荣街上,而是开在街边一条宽敞的侧街里。 这条侧街原本叫榆树街,因为街口有一棵老榆树亭亭如盖。如今这条街上只有一座府门,街北头又垒起高墙不许人走,整条街道就都归了王府,现在被府城居民称为王府街。 大雨过后,天色新晴,王府街上崭新的石板路一尘不染,新刷的粉墙墙头露出丛丛绿叶,雨洗后愈发青翠可爱。 府衙发下的禁令仍未解除,居民都被勒令待在家中不许到街面上闲逛。府城守军和王府侍卫也都完成了任务,各归主官营地,街道上一时清净无人。 富荣街宽敞的街道上,一队兵马自西门嘚嘚而来,急促起落的马蹄溅起无数水花。 当先一匹黑鬃马上是一员老将。国字脸,红脸膛,浓眉虎眼,颌下短须硬扎扎刺猬一般,极是威武——正是西北军大将军岳征。 他身后错后半个马身跟着两员副将。一人二十七八岁,容貌寻常,面色黝黑,身材精悍。另一人只有十五六岁,与岳征一般的方正脸型,但五官柔和清秀许多,葡萄珠子似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正是岳征的小女儿岳绮。 马蹄虽疾,岳绮却只松松的挽着马疆,眼珠子咕噜噜四处寻摸,像个好奇的孩子。忽然,她眼睛一亮,踩着马蹬立起身来,抬手一指,讶道:“呀!美人!”她声音清脆,中气充足,在这雨后的寂静中,一声脆生生的“美人”传得老远。 岳征连同他身后跟着的亲兵校尉们都被岳绮的大喊惊住了,不由纷纷随着她的手指往东方望去。 一位红衣少年自郡王府巷口拐出向东门而去,身畔伴着轻甲侍卫,身后也是列队奔护的轻甲骑士。那少年也听见了岳绮的惊叹,这时正回头一望。 斜阳下,少年肤莹胜玉,唇色如朱,桃花眼眼尾微挑,说不出的艳魅惑人。 岳征身后的游骑将军左宁也被惊得呆住,连岳征身后的亲兵卫队都缓下马缰,似乎怕蹄声过重惊扰了白马上异常轻俏的少年。 岳征也被岳绮的惊叹打断了沉思,待抬头看清楚那“美人”是谁,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接到安平郡王顾源派人传信,当即带左宁和岳绮赶到府城。没入城先被王府侍卫带去参观了蛮人尸体。近二百具蛮人尸首,堆得整整齐齐的镌着西北军标记的上等破虏刀,他见了立时觉得头都大了三圈。二百蛮人,三百匪类一起攻城,若没有郡王带侍卫上城抗敌,估计安平府城会被屠净。府城被连夜屠净,还要带累着这位才来安平一个月的郡王丧命,自己就是找再多的理由也得脱一层皮。 ☆、落魄郡王 第11章 落魄郡王 岳征一边想着一边叹气: 这位郡王可是已仙逝的元后所生唯一一位皇子,还是现在皇帝唯一的嫡子。别的皇子再好,他们的娘不还是没封后不是?就算这位已被废了太子之位,也仍是不疼不痒地到这边做了个郡王,安平郡王,就是平安郡王,皇帝明摆着希望他一生富贵平安。若是才来一个月就死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界,皇帝说不准就得让岳家跟着陪葬。 如今所幸安平城没事,安平郡王没事,但他自己还是有事。 两百具蛮人尸体往这儿一摆,用的又是自家西北军亲卫专用军刀,自己这纵敌入关、谋刺皇子的帽子是怎么也甩不开了。 他本就已愁了大半条街,忽听闺女大声喊人家“美人”,跟着又道:“爹,我娶他!他好看,我要他。”说得那叫一个兴冲冲,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岳征欲哭无泪:闺女居然大街上调戏男人!别人被调戏也就罢了,那一个却是惹不得的主儿。 他可认得,那红衣少年已逝元后最小的亲外甥、现在宫里的宠妃苏贵妃的隔房外甥——苏家长房四公子苏墨。他容貌与已逝的元后肖似九分,差的那一分无非是男女有别而已。他年幼时养在元后宫里,后来又养在太子府,更处处得皇帝宠爱。都传说当今皇帝把这位苏四公子看得比诸皇子还重,在京城号称“第一公子”,那是小时候坐过皇帝膝头、玩过玉玺的人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生得好,但敢当面叫他“美人”调戏他的一个都没有。自己傻闺女这一嗓子,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他思虑虽多,却也不过是神念一转,忽见黑光一闪直奔岳绮面门。 岳绮天生神力,只伸手轻轻一抓,一支小巧的紫檀木嵌金小马鞭就停在她手中。鞭子杆头上嵌一枚血滴似的珊瑚珠子,差点磕着她的牙。她张大眼睛往那边看去,苏墨的身影已被王府侍卫们遮住不见。 她望着那红衣少年远去的方向,忍不住用一根手指在那支小马鞭光滑油润的鞭杆上轻轻抹过,咧开嘴笑了:“白眼好看,还会扔人,嘿嘿。” 岳征使劲儿喘了口气:人家白眼翻你,拿马鞭扔你,就至于把你美成这样? 岳绮握着小马鞭,望着“美人”离去的方向,忽闪着葡萄珠子似的黑眼睛,直愣愣望着岳征,重复道:“爹,我要他,我要他。” 岳征抬起手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实在舍不得拍闺女。 怎么就那么糟心呢!想要他的人多了去了!那就不是个人,那是个凤凰蛋!哪是咱们家能要得到的人——不对,就算人家愿意,也是人家要你啊,傻闺女。 岳征被自家傻闺女气得脑子有些懵,见拐过街角眼前已是郡王府大门,暂时决定把闺女的教育问题推后,先应付安平郡王。 安平郡王四个多月前还是太子殿下,忽然就夺了太子位贬成郡王。其实也算不上忽然,京中早有流言,说太子不得圣心。但作为手握兵权的武将,对诸皇子敬而远之总是没错的,谁坐上那把椅子听谁的旨意。太子殿下得不得圣心,一直与他岳征没什么相干。只如今这件事他不能不和这位废太子接触,觉得实在有些麻烦。 不料这位郡王爷一点都不麻烦,早已嘱咐了侍卫直接迎他进府,亲自迎他们父女进入内厅,言笑晏晏,只说自己已写表章托苏墨带回京城上呈皇上,说明昨夜带侍卫束甲上城的原因,余事不管是军政还是民事皆与他无关,不予置喙。 岳征走出王府的时候感觉一身轻松:顾源令王府侍卫严密看守蛮人和马匪尸体直接交给他处理,并未让旁人接触。知府齐泛强开城门想要弃城而逃,却引敌入城,死于蛮人马踏,衙下属官巴不得撇清关系,他只需上奏马匪攻城,隐去蛮人和兵器之事,避免有人借机生事。再密奏真相请旨严查,必得把阴了自己一把的小人揪出来。 他回头瞧了一眼那挂着郡王府匾额的朱漆大门,心里又是钦敬又是同情。 郡王府从外头看去富丽堂皇,按规制建着兽头大门,卧着石头狮子,其实里头连间像样的大殿都没有。这宅子其实就是朝廷派工部着人征赎了这一片所有富商的宅子,各个打通了整修而成,两三个月时间也就做了做表面功夫。偏远小城的富商之家能有什么品味气象,更不可能建间大殿招祸,所以郡王会客的也只是一座高大整齐些的青砖院子,瞧着比岳大将军在关城的将军府还寒酸好些。 ☆、八年相思 第12章 八年相思 不过厅堂里头的布置摆件确实都雅致,好歹没丢了王孙公子的身份脸面。且那位曾经的太子、现在的郡王见了人仍是往年大朝会上一样,不急不躁,不颓不馁,一派温和沉静,风度极雅。 他又想到昨夜那样乱局,城中此时却如此平静,也知这位王爷文武双全。往年进京述职,他可没听过什么太子殿下的劣迹,只是知道这位不大喜欢在三省六部中流连,少与文臣结交。在他看来这是应当的,皇帝正当盛年,连上表奏章都不需太子代批,太子殿下若是急着去结交文臣那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呢。他就不明白了,这样知情识趣的一个太子,又是唯一的嫡子,皇帝到底哪里对他不满意? 岳征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归到民间里常说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如今京中有四位即将成年的皇子,皇子背后都有贵妃亲娘枕边吹风,这位无论好坏也只能靠边站了。他看了一眼驭马走在侧后的闺女,不禁又有些自得:还是老子管得住下半身,不给阿绮娶后娘就对了。 他偏头瞧见傻闺女神情不太对,再细瞧了一回,见岳绮眉头皱着,不如进府之前活泼自在,便缓下马缰与女儿并骑,悄声道:“阿绮,怎么这么安静?爹不在,那府里有人欺负你了?” 岳绮一脸紧张,手里攥紧马缰,闷闷地开口:“不能失礼。” 岳征一怔。当年妻子也是军中女将,孕期在战事中受伤,产下岳绮不几年就去世。岳绮生下来身体康健,三两岁时就显出天生的神力,唯独是在胎里就伤到了脑子,如今十六岁了,心智也还与六七岁小儿相差不多,不善思虑,心地稚纯。 不过略呆也有略呆的好处,这孩子极听话,而且有种神奇的直觉,日常能分辨好人恶意,也能预感出征诸事的吉凶,常常语出惊人,十分准确。 岳征忆起见安平郡王时,岳绮表现得安静异常,居然一步不敢多走,一字不敢多说——可又不像是在害怕。他试探问道:“阿绮,你觉得那位郡王爷很坏?” 岳绮摇头,只重复道:“不能失礼。” 岳征心中一动,索性道:“阿绮,你不要随爹回营,留在城里,无事在城中和王府附近转转,觉得那边会有危险就派人传报。嗯,郡王有危险可以出手,但要保重自己。” 岳绮困惑地看着父亲,仍是闷闷的:“爹,我要保护他?有危险就逃?” 岳征只得点头:“就是这个意思。”可是傻闺女,能不能不要这么明白地说出来? 林紫菀在暗沉的昏睡中沉浮许久,仿佛一直停留在泥石流里翻滚,粘腻窒息,无数过往恍恍惚惚,唯一清晰的两张脸就是祖父和顾源。 朦胧中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录在手机里每夜都陪她入梦的声音,就在附近,她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就在附近。 她低喃了一句:“顾源——”吃力地从床上爬起,踉跄着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一把掀开低垂的门帘,循着声音抬眼望去,那张在梦里重复相见过无数次的脸清清楚楚就在眼前:浅麦色的皮肤,长眉英挺,凤眼漆黑,一双眸子仿佛午夜时最高远的天空,黑色浓冽明亮到隐隐发蓝。 她怔怔地一直盯着看,仔细地看,确信他就是活生生站在那里,温和雅静的笑容一如从前。她瞬间泪如雨下,甩开门帘,跌跌撞撞扑向那人,哭道:“顾源,顾源,八年了,我等你八年了……” 一双手臂伸过来搂抱住她,她用力想要推开,向着那张微微露出错愕的脸哭喊道:“顾源,你说过比赛只要一个月,只要一个月你就回来!你为什么让我等了整整八年?顾源,顾源……”她凄声唤着,可身体被人抱住,她怎么也挣扎不脱。 那张脸一直那么远,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她熟悉的笑容,眉梢扬起的角度她认得,那是困扰和疑惑。 她不由松了挣扎的力气,顾源怎么会觉得见到她是困扰?怎么会看着她满是疑惑? 她脑中一乱,眼前又黑了下去。 林晔见妹妹又晕倒了,赶紧把她横抱起来。 林明远几步奔到儿女面前,伸手探林紫菀的腕脉,匆忙道:“阿晔,快把你妹妹送回去,热还没退,不能再受凉。” 林晔急忙抱起林紫菀送回房间塞进被子。 外头林明远尴尬地给顾源陪礼:“王爷恕罪,小女一个多月前跌破了头,患了痴病。昨夜又淋了雨,一直发热,现下仍神智不清,冒犯王爷,请王爷恕罪。” ☆、林家旧事 第13章 林家旧事 顾源扶住这位诚惶诚恐的老人,温声道:“林先生不必如此。昨夜先生与令郎令爱仗义出手,我王府侍卫多承三位救命大恩。尤其一位我视之为兄,是令爱一力救回,本王诚谢。”说着深施一礼。 林明远慌忙还礼:“不敢不敢。明日一早,小老儿与犬子必到府上为王府侍卫探病。” 客气一番,留下礼物,顾源缓步走出林家,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只低声对身边人道:“盯着,查林先生的来历。” 出身边城寻常百姓家的十来岁小姑娘怎么可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八年? 他淡淡一笑,这小姑娘才几岁?这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郡王府的外书房专是一座院子,前厅后厦俱全。几条回廊连接着侍卫值宿的厢房、浴房、恭房、小厨房和门房等等杂处。回廊中间是一片极大的花田,一条青石墁的甬路连通着院门和书房正厅,把花田分成两半。 顾源小睡才起,走到窗边推开虚掩的窗,望向院中的花田。 花田种的花顾源叫不出名字。只觉那枝杈舒展肆意,黄□□红的单瓣大花重叠交错,颜色轻浅却没有丝毫娇弱之态,颇具野趣。 两名侍卫给顾源送进来漱口的水与喝的清水、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又把房间所有的窗子依次打开。这里简陋,没有存冰消暑,只好多通风。 不多时在厢房里休息的顾一也匆匆赶来。他告诉顾源,岳征处理了蛮人和马匪尸体,与衙门等人接洽后续事宜后离开府城。离开府城前,岳征派人在王府街后的燕尾巷买了座宅子。游骑将军左宁带一百大将军亲卫在宅子里住着,陪岳绮留在府城“养病”。买下的岳宅与王府后宅仅一街之隔。 顾源听着,手里随意抚摸着那只棕黑色粗陋瓷盒,又问:“林先生的来历查到没有” 顾一道:“时间尚短,只是邻里街坊打听到的消息。安心堂药铺是林先生的娘子汪氏先夫家里祖传的,只卖药不看病。汪氏先夫也姓林,生了林晔。十八年前林晔的父亲病逝,汪氏带着儿子勉强维持生计,药铺渐渐开不下去。十四年前,一个快要冻死的疯子见了林晔抱着不松手,非说林晔是他儿子。汪氏心善,把疯子带回家里让林晔好生照料。” “林晔也是个忠厚耐心的,照顾了半年多,疯子居然清醒过来,认了林晔做义子,又留在药铺里坐堂。林先生医术不错,这些年也成了安平的名医,日常也配制成药往晋州那边卖去,挣下不少银钱。因汪氏是寡妇,照料林先生的虽是林晔,却也有不少人传汪氏的闲话。汪氏泼辣,骂遍全街无敌手,又索性与林先生真就成了亲做了正头夫妻,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女儿林姑娘,取了药名‘紫菀’。” 紫菀,又名返魂草,以根入药,味辛,苦,性温。林先生大抵是看中了其中劫后余生的意思,却不知他历过哪一“劫”。 顾一接着道:“林先生待林晔如亲子,在他十六岁上就给他娶了他自己看中的叶氏。又因林晔不喜学医,林先生就替他另置宅子,开了间杂货铺子,一家人过得很是和美。林姑娘自幼与林先生学习医术,七八岁上就能给邻里治些妇人病。一个多月前,林姑娘突然跌破了头,人就痴傻起来,整日里不言不语,性命倒是无碍。也不知怎的,昨夜突然跑到城上去,还恢复神智记起了医术,又被四公子捡了回去。” “十四年前。”顾源沉吟着,把手里的瓷盒放在案头,“再查,林先生疯了之前从哪儿来。” 顾一应是吩咐下去。 两人又到偏院亲卫、侍卫养伤处看视一回,顾源便回后宅休息。 过一座垂花门,又走过一处花园,就是内宅正院。门额上极纤丽的“天芳园”三字是王妃杜传芳的手笔。 天芳园一侧又有“善泽斋”,是给公子顾枫准备的住所。因顾枫今年只有八岁,暂时住在天芳园里的“且静堂”。 杜传芳出身雍州杜氏,姑姑是如今宫中四贵妃之一,生育了三皇子顾汐。当年杜王妃只十五岁就与顾源大婚,出身世家的太子妃美貌贤淑,德才兼备,十里红妆,一时无两。如今太子妃变成郡王妃,品级大降不说,连宅子都这样粗鄙简陋。她也不多说,只叫人把园里原种的闲花野草挖个干净,使人到京城另购名品回来种植。不过时日尚短,派出的仆人还未返回,园中此时一丝绿意也无,黄土翻起,好不凄凉,只有亭子里铺设的织锦地衣和白玉几案显出些富贵气象。那亭子挂着新的匾额,是王妃题的“绿艳”两字。 顾源看着到处翻起的黄土,摇头笑了一笑。 ☆、伤心王妃 第14章 伤心王妃 十年夫妻,顾源自然知道王妃只是把一腔愤怨发泄在无辜花草身上而已。但这件事他也不知如何劝解,只能由她折腾,不过是间院子,花些银钱,也不算什么。 满室的锦屏绣障,丫鬟婆子穿戴花团锦簇,但都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小公子顾枫依在母亲身边,正声音朗朗地背诵《礼记》。 杜王妃身材略丰,娥眉杏眼,面如满月,妆容精致。见顾源进来,她叫顾枫停下,拉着他的小手款款出迎,袅娜端庄,笑容温婉,恰是画上走下来的美人模样。 小小的顾枫身材圆润,和母亲一样的娥眉杏眼,面如满月,白胖可爱极了。他小手合揖,端端正正躬身给父亲行了礼,才张开小手扑过去要抱抱。 见到宝贝儿子,顾源面上的笑容深了些,伸手将儿子抱起举高转了一圈。顾枫兴奋地尖叫:“再来,再来!” 杜王妃脸色略沉,低声道:“枫儿!” 顾枫立即乖乖地闭嘴,抱着父亲胳膊下地,低眉敛目地站在父亲身边,又是乖巧斯文的模样。杜王妃这才满意,吩咐摆饭。 一家三口秉遵“食不言”,一语不发地用了晚饭。顾源搂着儿子去东厢他的内书房读了几页书,又陪他玩耍一会儿,就唤他奶母陈氏安置他回且静堂卧房里睡下。 夫妻二人洗漱后躺在床上,顾源便劝说王妃几句,说枫儿还小,不要对孩子如此严厉,损了天性。他见杜王妃只听不语,知道她不愿顾枫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孩,只能叹了口气闭口不说。他又见杜王妃靠在枕上依旧是红唇艳艳,温声道:“丹丹,休息了还要如此浓妆,对身子不好。” 杜王妃柔柔道:“王爷,妾身并未浓妆。” 顾源无奈,笑一笑,道:“好。” 侍女熄了灯自去外间休息,明亮的月色也被纸窗挡在外头,鲛绡洒金帐里一片暗沉。 室内静默良久,杜王妃柔声道:“王爷,昨夜蛮人入城……” 顾源阻道:“丹丹,衙门发了告示,是马匪攻城,皆因知府齐泛压榨太过。夹着的几个蛮人也是马匪。王妃与京中、本家书信来往切不可错说成蛮人入城。” 杜王妃停了一下,顺从地应道:“是,王爷。”停了一停,她接着道,“王爷,马匪攻城,幸得您的亲卫发现。您亲自束甲上城时,妾身心如油煎。好在您安然无恙,但是……妾身担心您,担心枫儿。安平离西北军驻地不到一日路程,关城也才三五丈高,倘若有一天……有一天……岳大将军拦不住蛮人,蛮人破了关城,咱们首当其冲。您是元后唯一的亲子,看在元后份上,皇上也不该让你留在这样的险地。王爷,上表求求皇上召您回京吧。日后,皇上说什么,您都不要忤逆。再者,也不过是府里添几个侧妃夫人的小事,您何苦跟皇帝拗着,妾身不在意的……” 顾源轻轻拍拍她:“丹丹,侧妃的事不必再提。皇上贬斥我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拒了那几个美人。皇上金口玉言,废太子也已诏书天下,更不能我上几封请罪表章就能改变结果。你放心,岳大将军守边二十年,从未让蛮人进关一步。蛮人也好,马匪也好,都不必怕,我在,你母子就在。我身边亲卫是当年孩儿营一起长大的兄弟,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你和枫儿。什么马匪攻城,其实也不过是那些人斩草除根的心思,只要你我安心留在边城,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咱们。这里只有四时风物,没有阴谋算计,也无需你周旋于贵女命妇之间,正是悠闲度日的好地方。”他翻身凑近王妃,低声笑道:“我一直想给枫儿添个弟妹,正是时候。” 沉沉的夜色里,杜王妃娇艳如花的脸慢慢显出黯然,一滴泪划过粉腻的面颊落在枕上。 林紫菀再次从昏睡中醒来,只觉得浑身虚软,头重身沉。 她抬眼,床侧几上燃着一盏油灯,跳跃的火苗照亮了伏在床边熟睡的一位中年妇人的脸。 这妇人皮肤白晳,眉目俏丽,年轻时也该是个佳人。只是她膀大腰圆,身形壮硕手臂有力,双手也大且粗糙,显然是干惯了活的。 夜已深,昨夜大雨带来的凉意水汽已被白日里的烈阳蒸腾尽了,因林紫菀病着,屋里的窗户只开着一条缝隙,显得有些闷热。 一架木框屏风将大屋隔成内外两间,内室除了床之外,还有衣箱和矮几。一张矮几上放着油灯和两只极小的炭炉。一只炭炉上小火煮着药,另一只炭炉上,火苗舔着一个小小的黑色陶罐,有米粥的香气慢慢弥散出来。炭炉旁还有碗筷和一碟子葱碎鸡蛋等物。 ☆、新生新家 第15章 新生新家 林紫菀不做声地打量着床上悬的撒花帐子,那一朵一朵的小雏菊肯定是手工绣出来的。她身上盖的细布单被也绣着团团的宝象花。另一张矮几上放着铜镜,一只红色木盒子,一个针线篮子。 她想起铺天盖地令她窒息的泥水,想起城墙上的厮杀和鲜血,想起已经回不去的从前。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珍爱自己如珠如宝的祖父四年前已经离世。对于父母兄姐来说,她这个出生就被判定活不久的早产儿,仅仅是每年年末家族聚会中一个还没有空下来的座位而已,如今真的空了,也就空了吧。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想着自己梦里唯一清晰的两张脸。祖父早已归葬,她可牵挂只有的顾源,一直生死不知的顾源。 她想到半昏半醒中看到的那张熟悉的脸,他还是当年二十八岁时离开时模样,但这已不是他离开的当年。她记忆里的顾源,虽然有一副世家公子的儒雅外表,却是当时最优秀的特种兵之一。他二十八岁那年,要去参加一个国际比赛,说好了一个月回来,却再无音讯。那时她二十三岁,他们已经装修好了结婚的房子,买了钻戒和婚纱。 她勉力从被窝中抽出自己现在的手,白嫩小巧,肉肉的,伸展手背的时候,会显出四个小小的肉涡,十分可爱。 她苦笑了一下,抬起的手无力垂落。这是另一个世界,熟悉的脸却不是思念的人。换了时空换了身体,二十八岁的他,十来岁的她,已不止是隔世那么远。这样的时代,二十八岁有妻有子是常事,就算自己再思念又能如何?去做妾?做外室?她只能苦笑。 可是怎样才能忘记?十七岁时与顾源初遇,二十岁时与顾源订婚,二十三岁时顾源离开,她夜夜伴着他留在手机里的语音入眠,八年的等待,她从未相信他早已不在。 顾源,顾源,顾源,那是种在心尖上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心会碎。 细微的声响惊醒了浅眠的汪氏,她惊醒抬头,见林紫菀睁开了眼睛,凑过来细声哄道:“乖宝,你醒啦?饿不饿,娘给你煮了米粥,扶你起来吃些?” 林紫菀透过泪眼看着这位母亲。她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已不是她女儿,只满足地笑着扶林紫菀坐起,拿长枕倚在林紫菀背后。她起身到矮几旁,把鸡蛋磕到黑色陶罐里,用筷子搅动着。米粥的香味里又添了蛋香,愈发引人垂涎,林紫菀觉得自己真饿了。 汪氏自罐子里盛出一碗米粥,又在碗里头撒了些葱碎和细盐才端过来。她一边用勺子搅着晾凉,一边笑道:“娘摸着你不发热了,头还晕不晕啦?” 林紫菀不想欺骗她,可想到实话实说的后果,又有些不忍。 汪氏见她不回答,舀出一勺子粥晾得温热送到林紫菀面前,柔声道:“乖宝,喝一口,你最喜欢的鸡蛋粥。” 这屋里的动静惊动了林明远,他在门外悄声问:“兰娘,是乖宝醒了?” 汪氏应了,唤他进来,嗔道:“你给菀宝把把脉,怎么不吃东西只掉眼泪呢?你不是说我的乖宝好了么?”说着又拿起布巾给林紫菀擦泪。 林明远赶紧按着林紫菀腕脉,半晌道:“不发热了,就是身子有些虚,吃些粥再喝碗药,好好睡下,过两日就好,我乖宝身子好着呢。”他凑近林紫菀,眯着眼笑道:“乖宝,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爹娘?” 瞧着老头儿捋着花白的胡须向女儿卖萌,瞧着妇人殷殷地关切,林紫菀知道万万不能说出实情。酝酿半晌,她低声道:“爹,娘,我没事,就是觉得……太久没见你们二老,不太习惯。” 林明远和汪氏对视一眼,却并不多问,一起哄林紫菀吃粥。 淡黄的小米粥煮得稠糯,混着黄白的鸡蛋丝,拌着细碎的香葱,香气扑鼻,咸味适中。 汪氏一勺勺细心地喂着,林明远目不转睛地看,林紫菀吃一口他似乎都要笑一笑夸声“好乖”。 林紫菀不觉又要落泪,只低声又叫:“爹,娘。” 她自幼随祖父长大,幼年时起居由保姆照顾,长大后更喜欢自己照顾自己。回到本家,母亲自己都是万事吩咐保姆,又哪里可能亲自动手照顾她?更不要说常年在军中的父亲,那只是年末家族聚会里,正座上严肃方正的一张脸而已。她前世一生顺遂,自然离不开家族的庇护、父母兄姐的威名,她心存感激,也竭尽全力为家族增添荣光。 她不是不知道返魂针除了治病救人另有用处,在祖父在生的时候,她是祖父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的开心果,没有人敢把她送到那个诡异的女祭师那里去。四年前祖父离世,她也算失了庇护,才会无可选择。 ☆、貌似人非 第16章 貌似人非 回忆被泥水淹没的瞬间,林紫菀想起自己当时居然满心的如释重负,觉得终于能理所当然地解脱了,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睁开眼睛,成了这对夫妻的女儿。 林紫菀看着眼前这一对目光殷切的老夫妻,占人家女儿的名份也不能白占,以后,他们是她的父母,她就是他们的女儿,她会尽力代替这个身体的主人,尽女儿的孝道。 思虑已定,她调整一下心情,抬头对汪氏甜甜一笑,叫道:“娘!” “哎!”汪氏喜得脆声应了一句,又飞给林明远一个眼风,喜滋滋地起身盛粥。 林明远可怜兮兮地望着闺女,林紫菀赶紧也甜甜地笑着叫一声:“爹!” 林明远大喜,呵呵笑道:“真好了!真好了!乖宝,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林紫菀摇头,连说自己身上很好,又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就从汪氏手里接过粥来自己喝了。碗小,粥又熬得软烂咸香,林紫菀一连吃了三碗,只觉全身舒泰,从未有过的幸福感铺天盖地,令人沉醉其中。 林明远见她困倦,忙哄道:“乖宝,先不忙睡,歇一歇喝了药再睡。” 汪氏又洗了温热的毛巾要给林紫菀擦脸。 林紫菀赶紧接过来自己擦了,打起精神跟爹娘说话。她不想拿自己失忆了当话题,想了想,问道:“爹,昨夜怎么回事?”今天自己能在床上安稳喝粥,显然这城还好好的。 那么,这究竟是个什么时代?若是战乱时期,她一个小丫头想要带着爹娘过好日子可不容易。 林明远又捋了捋短须,低声道:“官府说是马匪攻城,情同反叛,那些马匪都已被就地正法,连尸体都被焚成灰烬。至于内里究竟怎样,也不是咱们这等人能猜的。倒是你,乖宝,你昨晚用的针术不是爹教的啊?” 林紫菀松了口气,是马匪攻城啊,贼多也比战乱时代要好。至于怎样解释自己的医术,她得想好了,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掩盖,不如来个一劳永逸。她打好瞎话的腹稿,暂时阖上眼睛稳下心神。 汪氏心疼道:“乖宝,你不想说就不理你爹。”又朝林明远嗔道,“问什么问?闺女这还病着呢。” 林紫菀控制住面部表情,偏头做出十来岁小女孩子的天真表情:“爹,我是跟一个神仙姐姐学的。我梦见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像是另外一个国家,和咱们这里一样有很多人生活,不过房子、吃食、用具都和咱们这里不一样。一个姐姐跟我在一起,她说是她叫我去的,她教我各种针术,诊脉,开方,制药,嗯,还带我去见识许多新鲜物事,可惜我年纪小,很多都记不清了。我跟着姐姐学了很多年,大概好几十年那么多,但还有许多东西没学会。昨天,那位姐姐突然对我说,我和她的缘份尽了,我学到多少都是我自己的,没学到的就算了,我到时间该回来陪伴爹娘了。哦,她说要酬劳,说要借我的眼睛见一个人最后一面,那人叫——顾源。” 林明远和汪氏听得呆住,这样遇仙学艺的故事话本子里见过,说书先生口里听过,如今自己的小女儿说得跟真事似的,到底信是不信?可小女儿从不说谎,确实也会了许多从前不会的手段,这也不是虚的。 汪氏有些慌,忙道:“原来那位王爷的名字叫顾源啊?那位神仙姑娘昨天已经见了王爷,以后还来不来了?不会伤了你的身子吧?” 林紫菀笑着摇头:“她只来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来。她不会伤到我的。” 汪氏放了心。林明远看着闺女叹了口气。王爷自然姓顾,名字就不是百姓人家能知道的了,看那位王爷的神情,这名字没错,闺女能知道确实有点神异。他小心地道:“乖宝,神仙姑娘是神仙姑娘,你以后可不能直呼王爷的名字。富贵人家规矩大,咱们可不知道怎么着就惹祸上身了,那还是京里来的贵人,咱们离他们越远越好。” 林紫菀苦笑:“爹,我明白。还有,爹,我这么大了,能不能不叫乖宝?我跟那位姐姐学习了很多年,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夫妇俩一时都笑了。林明远哄道:“好,我家乖宝是大人。那以后跟阿晔一样,叫阿菀,好不好?” 林紫菀应了,停了停,她实在忍不住,仍是问了出来:“爹,顾源究竟是什么人呢?” ☆、天授之女 第17章 天授之女 林明远详细说了王府街怎么改建,安平郡王怎么带着家眷进城住下,又亲昵地拍拍女儿的头,道:“阿菀,京城来的贵人咱们可惦记不得。你还记不记得?爹娘早跟你哥哥嫂子商量过了,咱家阿菀不外嫁,招个小女婿跟着爹娘开药铺。西街杂货铺子归阿晔,城外那五十亩地,你们兄妹也平分。那位王爷早就娶了正妃,府里小公子都八九岁了。咱们百姓人家的女儿进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府里头,个个都是奴仆的身份。就算那些封了什么侧妃、庶妃的贵女,也不过名头听着好,其实还不是个妾,哪有正头夫妻过得遂意?再说,那位王爷多老了,咱家闺女还是花骨朵呢。” 林紫菀听着林明远笑眯眯的述说,心里绞痛:他果然已有妻有子,八年等待终是成空。 可是又有什么可心痛的呢?就算他叫顾源,就算他是离开自己时的模样,但终究不是和她一起挑婚纱的那个人,算起来只是个巧合。想一想,自己会喜欢顾源的孪生兄弟吗? 她吸了口气,假作小女孩的羞涩:“爹,您说什么呢?” 林明远笑道:“那样的贵人,神仙惦记着也就够了,咱们乖宝日后得离他远些,少沾少是非。” 林紫菀自然知道平民百姓家的闺女与王孙贵胄沾上关系多半悲剧收场,何况人家有老婆的,自己难道去当个“三儿”?她连连点头应了,安抚好爹娘,又喝了一碗汤药,就合上眼睡了。 这一觉睡得酣甜无梦。 王爷顾源,不是林紫菀的顾源。人既新生,旧事终须放下。 天色渐亮,顾源提剑和顾一走出演武场,又到偏院看了受伤亲卫和侍卫。 顾二遣人来回报昨夜林明远一家三口的夜谈。 听完亲卫回报,顾一忍不住击掌道:“王爷,竟是天授之女!” 顾源沉思了一下才道:“一面之词,不足采信。这些话不能再传入第四人之口。”他盯着那亲卫,目光肃然。 那亲卫郑重应了离开。 顾一道:“王爷,咱们一来就有天授之女降世,这简直是……这简直是……”他欢喜得在屋里转了一圈,转到一半就停住,“这不对啊,怎么咱们一来就有天授之女降世?”他抬眼见顾源眉梢微扬,笑里带着揶揄,立时有些羞恼,道:“王爷,我这不是替您高兴么。” 顾源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道:“是啊,怎么咱们一来,就有天授之女降世?真假不论,一国一家,一个女子怎能决定大势?古之祸国妖妃,也不过是君王不能自持。事到如今,四王争位之势已成,咱们安心在此静观其变即可,切不可有任何异动,引人注意。林姑娘年纪尚幼,又于咱们府里有恩,此语万万不可自府中传出去。这世间总是有人宁可信其有不信其无,林家到时就是灭顶之灾。” 顾一呵呵两声,抓了抓头皮,道:“天授之女,难道是假的?” 顾源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真假,咱们只管按咱们的章程办。” 顾一抓了抓头,道:“好吧,王爷说的算。” 一时有人来报,林明远父子又进府来了,自去偏院替伤者诊治。 顾源笑道:“说的怎样不管,咱们且先看林家人怎么行事。” 林明远正带着儿子林晔与重伤的顾四交谈。 顾四身材高大,五官棱角分明,只是失血过多面无人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他伤口已有人换过药。林明远替他把了脉,言说府中医官开的汤药也好,安心静养即可。 顾四谢林氏父子们救命之恩,又赞在城上林家小姑娘极是勇敢。 林明远口中谦虚不已,又暗自得意闺女确实医术高明,只说女儿也问起顾四,只是眼下风寒发热,待她身子好了再来替他行针,助他早日康复。 林晔悄悄在一旁拉父亲衣袖,把他扯到一边,低声道:“爹,您想把菀宝嫁给他吗?” 林明远忙道:“怎么会?”他瞄了一眼已经疲惫地闭上眼的顾四,“相貌倒还过得去,可是太老了,比顾王爷还老,得有三十多了吧,说不定就有老婆……” 林晔又扯了一下不太靠谱的爹:“不想把妹妹嫁他就别套近乎。您忘了妹妹给人治伤是什么情形?咱们是寻常人家不讲究,可说出去到底不好听,除非您真想给菀宝招了女婿。” 林明远强道:“那……那不是苏公子给他脱的衣裳,可不是咱家乖宝弄的。” 林晔气道:“菀宝又看又摸还扎针,谁管到底是谁脱的他的衣裳?您还想让妹妹来,还摸还看?合适吗?” 林明远讪讪地:“是不怎么合适。”他便扯着儿子离顾四更远点,假装刚才没说过那些话,又挨个去看别的伤者。 ☆、母子之间 第18章 母子之间 顾四伤虽重,耳力仍在,听着父子对话不禁好笑。他想起在城墙上双腿俱断,痛彻心腑。腹部伤口撒上的金疮药又一瞬间都被血水雨水冲走,身体里的暖意也随之流逝。就在他几乎失去知觉的时候,感觉到了摸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小手,那么小,那么娇嫩……让他想起很久很久的从前…… 顾源本打算和顾一一起去偏院,不料才出书房就遇王妃派人来请,只得转去后宅。 顾源走到缀锦堂,正待上阶,忽听上房里边“啪”地一声,不知摔了什么东西,杜王妃素日柔和的声音这时显得尖利异常,声嘶力竭地叫道:“这样的东西也配拿到我跟前来?丢出去!” 顾源眸色微黯。在京里,杜王妃是高贵的太子妃,如今落在边城成了郡王妃,远离了那些衣香鬓影,昔日赶着奉承她的“姐妹”有人断了往来,也有巴巴地借着送礼的机会过来嘲弄。杜王妃从小金尊玉贵,出嫁了做太子妃也风光无限,太子妃和郡王妃的品级相差太多,规制用度也大有差距,从前许多王妃喜欢的摆设纹饰、首饰衣裙都不能用了,连王府都是百姓家几间宅子临时凑合起来的,后院的水塘小到连只画舫都行不开。王妃只觉得憋屈怨恨,处处不合心意,初来时还能强颜欢笑,这才一个多月的功夫,她已控制不住脾气了。 顾源也没旁的法子,才被贬来,他哪里就敢立时上表嫌弃王府不好,要求重建王府?他也只能是软语安慰,让王妃暂时忍耐,日子长了会好。只是自成婚那日起他就没一言九鼎过,如今王妃脾气更是渐涨,性子一起闹起来含着眼泪对他一阵哭诉怨怼,已有几次闹得他灰头土脸。 这时他发觉王妃又在气头上,便向上房门口侍立的两个丫头摆摆手,叫她们不要往里通报,转向且静堂去了。 顾枫小书房的窗子开着,顾枫正在书案前一笔一划的写字。 朝阳正好,房间内光线明亮,只有八岁的小娃娃白净软萌,眸子如父亲一样漆黑湛然。他端正地坐在案前,腰背挺直,圆乎乎的小脸上一派安闲,窗外望去,恰如一幅画卷。 顾源站在窗外,等儿子写满一页放下笔歇息才缓步进去。他见迎面花几上供着一只大陶瓶,瓶里一捧鲜花,正同自己窗外花田中一样,不禁笑道:“枫儿也喜欢这花?” 顾枫端正地行了礼,才道:“父亲,这是小丸子帮儿子摘的。这花落了会结桃子,桃子却又会开出白色的花来。这里的人叫这花作‘白叠子’,连名字都有趣。” 顾源坐下,搂着儿子微胖的小身子,听他说得开心,笑道:“父亲院子里的这花比别处生得更好些,你既喜欢,每日让小丸子去摘,我嘱侍卫不拦她。”又问,“用了早膳没有?一早就用功写字,小孩子该多跑跑才是。”他向四周一打量,随即道,“枫儿怎的把摆件玩器都收起来了?不喜欢了?” 顾枫道:“陈嬷嬷说,咱们府里不比从前,有些东西再用就是违制,要给父亲招祸的。父亲……”他声音渐低,眼里漫起水光:“皇祖父真的不要你,不要我了吗?” 顾源听见这话心里也是一撞,不禁黯然。 门口忽然一声低叱:“来人,把陈氏拉出去,杖毙。” 妇人惊惶着呜咽:“娘娘,奴婢……”话未说完就变成了含糊的“呜呜”声。 “不——陈嬷嬷!”顾枫瞪大眼睛,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立即尖叫着冲向站在门口的杜王妃,哭喊道:“陈嬷嬷——” 顾源长臂一展抱起儿子,高声道:“十七,拦下。” 一个黑衣的身影自屋顶落下,正正挡在拽着陈嬷嬷的两个侍女面前。 “王爷!”杜生妃气得脸色煞白,“王爷,内宅您交给妾身了,妾身连一个奴婢都处置不得?” 顾枫在顾源怀中踢腾着小腿,放声大哭:“陈嬷嬷,陈嬷嬷——” 顾源轻拍他后背安抚,缓下语气:“王妃,那是枫儿的奶嬷嬷。” 杜王妃目中泪光闪动:“这奴婢都教了枫儿些什么?谁告诉她王爷就会一辈子在这穷乡僻壤?谁告诉她堂堂皇长孙连些精致物件都不配使了?什么叫违制?王爷不配!枫儿不配!那到底谁配?我就说枫儿好好的闹着把用惯了的东西都收起来,弄出这么股子寒酸气。还搬出王爷的话来,说什么爷们的事妇人不要多嘴——都是这样的奴才调唆的!” 顾源拍哄着怀中哭得发抖的儿子,仍温声道:“王妃,你先别气,到底是枫儿的奶嬷嬷,比旁人多些体面,规矩错了着人教训也就是了。” ☆、父子对话 第19章 父子对话 陈氏挣扎着转身跪下,呜呜叫唤着磕头,鼻涕眼泪横流。 顾枫搂着父亲的脖子哭,呜咽道:“父亲,陈嬷嬷教导得对,枫儿不想给父亲招祸……” 杜王妃愈怒:“教导!凭她一个奴才也配教导你?”她扭头厉声喝道:“把这眼里没个上下的奴才带出去打死,打死!” 顾枫听着母亲下令,又“哇”地又嚎哭起来,在顾源怀里使劲窜动,小脚踢腾。 顾源怕把儿子摔着,慌忙抱紧,又劝道:“王妃……” 杜王妃落下泪来,凄然道:“王爷,这是内宅,那是妾身陪嫁的东西,妾身都不能随意处置了?” 顾源被她这话问得一恼,道:“那就不是件东西,是条人命!” 杜王妃流泪不语,凝视他的目光凄然愤然。 顾源猛然发现,明亮的晨光下,泪痕冲乱了王妃脸上的脂粉,她眼角隐隐现出几道细纹,脸色也显黯黄。她才二十五岁,正当韶华,往日穿着华丽宫裙恍若神仙妃子,如今自己被贬才不过四个多月的功夫,她竟显出些老态。 他心下黯然,又觉歉疚,一面轻拍怀中的儿子安抚,一面温和道:“丹丹,你别难过,一切依你,后宅随你处置,只求你莫气就好。我带枫儿去前面散散。”他下颌微扬,那名黑衣影卫身形一晃就隐入阴影不见了。 顾源又劝慰王妃几句,才抱着儿子走出天芳园。 黑衣影卫轻轻落到顾源身边,询问地看着他。 顾源低声道:“别叫人真要了那陈氏的命,把她送走安置,只别让王妃知道。” 影卫点头,一闪消失。 顾枫仰起满四泪痕的小脸,抽抽搭搭地哭道:“父亲,我要陈嬷嬷陪我。” 顾源抱着他往书房走,微微笑道:“送她走,她能活,留下她,她会死。你说呢?” 顾枫赌气道:“母亲是坏人,我讨厌母亲。” 顾源只得笑笑,抱着顾枫回到外书房,父子一起坐在窗边榻上。 顾源拿帕子替儿子抹脸,嘲笑道:“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花脸猫似的,羞不羞臊?” 顾枫别扭地拿过帕子自己胡乱揉着,低头不语。 外头侍卫送进来两盅井水镇过的八宝酥酪,雪白的膏脂半冻不冻的,沉浮着各色果脯果仁,煞是好看。 顾枫眼睛一亮,待顾源点了头忙拿起银勺吃了一口,甜滋滋的清凉在嘴里化开,他高兴地眯起眼来,又吃一口。 顾源见他开心了,自己也端了另一盅慢慢吃着。 待顾枫吃够了停下,顾源也放下银勺和声道:“枫儿,陈氏是你奶母,理当照顾好你起居,教导你自有父亲、母亲和先生。我和你母亲没有想到的事情她想到了,应当去告诉你母亲,让你母亲教导你。她越俎代庖失了规矩本就错了,你皇祖父不要我、不要你的话更不是她应当说的。而你,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不问过父母,就闹着照做,并为此搬出父亲的话来顶撞你母亲,甚至因为她受罚憎恨你的母亲。可见,陈氏平时定有挑拨你母子感情之语。” 顾枫拿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果脯,喃喃道:“陈嬷嬷最疼我,她说的话都是为我好。收起违制的摆件不也是为着父亲您好么?母亲只顾自己排场不顾父亲,本就不对。” 顾源揉揉他头,笑道:“是陈氏这样对你说的么?那你想想,她这样说到底是为你好,还是为自己买好?‘为谁好’这三字说出来容易,信不信还是得自己琢磨。她说她是‘为你好,为我好’,你可见过她为别人好么?” 顾枫咬唇半晌,道:“不都是好话么?她为己也好,为我也好,总之话说的不错,我自己心里明白该做就够了。” 顾源笑道:“你信了她的好,却生疏了你母亲,怨恨了你母亲,是她不好,还是你不好?” 顾枫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勺子不动弹了,半晌不语。 顾源笑道:“你也猜着了,陈氏所言所为,不但在挑拨你与你母亲,还拿捏住了你,确是欺主。你母亲作为皇长孙的母亲,你的生母,处死如此妄为的奴婢并没有错。” 顾枫有些迷茫,低声道:“可是,父亲,您救下了陈嬷嬷。” 顾源微笑:“你母亲发现儿子被陈氏教唆得与她离心,多次当面顶撞她,她能不厌陈氏么?父亲救她非是为她,是因为顾虑到你的想法,也考虑到她所言所行有逾礼却不至死,不想你母亲担了这杀孽。这不是因为父亲比你母亲明理,而是‘感同身受’四字。陈氏不敢离间你我父子,你也没有反复顶撞我,所以我没有你母亲那样的愤怒和伤心。” ☆、心生罅隙 第20章 心生罅隙 见顾枫若有所思,顾源柔声道:“枫儿,你母亲只是过于疼你,而你不能对她‘感同身受’罢了。” 顾枫低着头,含糊道:“我是母亲的儿子,却为了旁人跟母亲大闹,她自然伤心。可陈嬷嬷是我从小儿的嬷嬷,母亲要处死她,我也伤心啊,伤心……就闹了。” 顾源笑了,揉揉顾枫的头,道:“你闹了,有用么?只闹得你母亲更难过,更厌陈氏。看在她是你自幼的奶嬷嬷,且到底也没犯什么非死不可的罪过,父亲违逆了你母亲救她一命,你也不必再想着让她回来了。且日后你也不要为了某事如此大闹,若让外人知道,必笑我府里的大公子居然与无赖子一样撒泼哭闹,可好意思呢?” 顾枫抬起头,明亮的杏眼忽闪着,小脸慢慢红了:“父亲,我明白了,我跟陈嬷嬷故事里的孩子身份不一样,我不能那样没规矩,大哭大闹不但丢自己的脸,连父亲的脸都丢了,陈嬷嬷教导……说的不对。父亲,枫儿不该惹母亲生气,等会去跟她道歉。” 顾源赞许地应了,道:“天真活泼是孩童天性,但任性使气不是,尤其是你,你跟别的孩子不同,陈氏也确实不能再在你身边了。”他轻轻在顾枫鼻头上刮了一下,却并不答顾枫问他有什么不同的问题。 他起身从墙边木格上拿出一只木盒打开递给顾枫,里面是一套油漆光亮的鲁班锁,笑道:“你阿墨小叔叔去县里时搜罗到的,他走得急,特意嘱我转交给你。” 顾枫抱着盒子摩挲,满眼欢喜,也就忘了刚才的话题,玩了半晌忽然又问道:“父亲,您为什么急着让小叔叔走?这里很危险是不是?母亲说这里很危险,若是不能尽快回京城去,金瓯关万一被蛮人破了,咱们命都保不住,还让我找机会劝您给皇爷爷上表认错。她还说,谁家后宅里没个妾室美人,偏您为这么不相干的事和皇爷爷拗着,不知轻重。” 顾源摇了摇头,却也没当着儿子气恼,只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那枫儿怎么看?” 顾枫听问,想了想,迟疑道:“枫儿觉得在这里挺好,枫儿也不喜欢后宅里除了母亲还有别的女子。”他拨弄着盒里的鲁班锁,小声道,“薰儿是被她府里的姨娘害死的。” 顾源想起“薰儿”是顾枫的小朋友,叹了口气,将他抱在膝上搂着,笑道:“咱们不回去,也回不去。这里是父亲的封地,无旨不得擅离。你放心,金瓯关不会被蛮人破了,父亲也可以保护好你和你的母亲。你小叔叔性子太活泼,不会乖乖听话留在府里,父亲看不住他,只能送他走。他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回去也不碍的。” 顾枫立刻保证自己比小叔叔乖,不喜欢去街上玩,街上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又保证以后不再惹王妃生气,不把陈氏仍活着的消息告诉王妃。 顾源看着儿子过分乖巧懂事的小模样,又揉揉了他的头。 外书房父子甜甜蜜蜜,天芳园的缀锦堂里,杜王妃却独坐垂泪。 一时又有人回报,王爷亲卫提走了陈氏,叫回王妃人已被处死。 杜王妃气得抓起案上的细瓷绘兰杯扔到地上,伏在桌上大哭。她的奶嬷嬷姜氏只得在旁吩咐人备水替王妃净面。 见人都出去了,姜氏自己拿帕子替王妃拭泪,心痛道:“娘娘,您别哭,嬷嬷看了心疼。” 杜王妃含泪道:“他总是愿意做这样的事,一个奴婢,他想留就留下,纵是因为我违了他心意骂我,我也念他是个男人!” 姜氏忙掩她的嘴:“娘娘,不能说啊,王爷的亲卫都是高来高去惯了的。王爷不过爱惜人命,又不愿让您没脸,这才私下里办了。说起来,陈氏那婆子是可恶,倒底也不是非死不可,咱们府里这些年就没轻易伤过人命。” 王妃流泪:“我不是气他留下人,我气他这样怯懦婉转的性子,哪里像个男人?我倒想他说我错了,狠骂我一顿,那样我心里倒能畅快。可他每日里就这么温温吞吞,见谁都亲热顾惜,恨不得掏出心肝来当兄弟待,却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跟他笑着,暗里算计着他。闹到现在,做了十八年的太子居然被发配到这穷乡僻野里,不说身份怎样,连后半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他居然不觉,还高高兴兴打算着就在这里安家,还要我再给他生……生什么?若是我……若是这般待我,我宁肯拼个……” 姜氏忙严严地捂住她的嘴:“娘娘,娘娘,说不得啊。王爷心里有数呢,这么多年了,您看王爷吃过大亏吗?” ☆、乳母劝诫 王妃甩开她,愈发呜呜咽咽:“还要吃什么大亏?还有比从太子贬成个边城郡王更大的亏么?偏这亏还不是别人算计的,是他自己找来的!枫儿的性子就像他,一个奴婢看得比亲娘还重!别人家孩子八九岁上就能眉高眼低色色清楚,便是他父亲不招皇上欢喜,他是长孙,若他能在皇上面前卖乖讨好,他能让皇帝喜欢,我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别说旁人,就是我自家的姐妹还有几个看得起我?如今居然任性到为着个奶母子怨怼亲母,为着母亲处置奶母大哭大闹,规矩都白学了!一个奶母子也当人看!” 姜氏听王妃这样说,顿时尴尬。 她就是王妃的奶母,一直伴在王妃身边,跟王妃最是亲近。但她想着王妃不过是说顺了口,不好纠结,只得哄劝道:“娘娘,公子还小呢,王爷又宠爱,娘娘也一向看得重,难免娇气些,再大几岁就好了。王爷性子温和有什么不好,这么多年都敬您爱您,对您最是情深意重的,哪里舍得对您说一句重话?谁家后院没些阴私事,可王爷就从没给过您难堪。这一次被贬出京不也是因为……”她忽然反应过来,赶紧闭口不说。 杜王妃冷冷道:“是啊,太子对我情深意重,为了我,皇上赐的美人一个不要,只说后宅只有一位妻子就够了。结果呢?太子变成了这穷乡僻壤的安平郡王,太子妃变成了郡王妃。他明明知道,皇上在元后逝后不足四个月就连纳四妃,之后后宫渐渐充盈,这几年连元后祭礼都减了,还偏要提起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鬼话,这不是生生打皇上的脸么?他心里藏着怨怼,也难怪皇上厌他。我这些年惮心竭力,努力周全,才保他安然。他若真心疼我和枫儿,就该顺着皇上些,努力保住太子之位。不过是几个女人,接回来丢在后宅又能如何,偏要做这样的面上功夫,他丢了太子之位,也叫我被人耻笑!” 姜氏已被王妃语气的恨意惊得呆了,赶紧拉她袖子,哄道:“娘娘,可不能这么说。王爷打从开始就是这样的性子,您和诸位官眷贵女们聚会饮宴时,不是人人都艳羡您么?后宅里只有您和公子,王爷对您眷顾,宠爱公子,您这十年,省了多少心呢。” 杜王妃懒得细听,此一时彼一时。她杜传芳从小被当成未来皇后教养的,下了苦功夫学习礼仪理事,最不该在意的就是后宅里有多少女人争宠。那时她为他只钟情在自己身上得意,但顾源因此丢了太子的位份,却是她不能接受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太子妃都不是了,她要顾源唯一的宠爱有什么用呢?还不如,顾源无论有多少女人,只有她是将来的皇后。 她抬起泪眼,茫然地望向敞开的窗口。 窗外只有一片荒凉,她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天芳园,在京城。 姜氏见王妃神色凄凉,心痛起来。这娇女是杜家的长孙女,在家里时就被人捧在掌心,长大嫁的郎君不但是太子殿下,还是对她一心一意的有情郎,众星捧月似的顺风顺水过了小半辈子了,一朝沦落到边城成了个交际都没处去的郡王妃。 俗话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旁人落井下石是一个,自己心里那道坎难过也是一个,也难怪她郁郁。只是世间事多不如意,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办?比起前朝的废太子,她觉得王爷和王妃如今的下场已是很值得庆幸。 她只得轻轻揽着王妃的背拍抚着,絮絮说起着顾源的好。在这样的老人家心里,女子有个一心一意的夫婿,本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杜王妃哭了一阵,自己收了泪,一边拿帕子拭着眼角,一边安抚地拍拍奶母手背,强笑道:“嬷嬷,我没事了。我知道,王爷靠不住了,枫儿总能教导好的。” 姜氏听她语气有些发倦,却没了多少恨怨的意思,猜度着刚才是一时想岔了,转过弯来就好。她高兴起来,开了门叫人进来替王妃净面,因想着王爷得到晚上再来后宅,又让侍女用珍珠润肤膏给王妃敷脸护肤,又亲自服侍王妃净了手足,让侍女也用润肤膏子细细的按摩。 王妃闭眼躺在榻上,任由姜嬷嬷使唤大小侍女服侍她,面上一片冷淡。她心里的晦暗,更是谁也看不清。 ☆、肉馅蒸饼 第22章 肉馅蒸饼 林紫菀被窗外的鸟鸣唤醒,一时有些怔忪。抬眼看见粉嫩嫩绣着淡黄小雏菊的纱帐,她不觉苦笑。 汪氏挑帘进来,放下水盆要替林紫菀擦身。林紫菀哪好意思,扮娇作痴地哄走了母亲。自己擦洗着昨夜睡出来的一身汗,又换上汪氏给备在一旁的干净衣裳。 林明远和汪氏将林紫菀的小身体养得极好,骨肉匀停,白净娇嫩,体质康健。林明远又极擅药理,几副汤药服下,林紫菀那么重的风寒,不过一日夜功夫,竟只余些声涩咽痛。 汪氏进来替林紫菀把长发梳成双丫髻,发髻上各系了五彩线串的一串小银铃。衣裳都是上好的细布染得娇嫩颜色,蕊黄的丝带系住葱绿长裙,上衣是件鹅黄短袄,衣袖领口镶着蕊黄的缎子边,让人一见就知是个市井人家的娇俏女儿。 正是七月,院中柿树绿叶荫荫,风一过叶声飒飒,又有一侧青石板铺砌的井台添凉,小院并不闷热。墙边种着一溜火红的凤仙花,正是开得艳丽的时节,虽然无香,但绿叶红花映衬着十分醒神。 汪氏在柿树下摆上小方桌,嫂子叶婉便从厨房端出饭菜,才十岁的侄女林恬儿跑来跑去地搬出小板凳一一摆好。 林紫菀自恭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宜人的家常情景。 说起恭房,习惯于现代化冲水马桶的“林教授”觉得有点一言难尽。但她也在野外“幕天席地”过,甚至觉得这里其实比她住了三年的苗寨还要干净一些。除了没有柔软的卫生纸让某处有点不可言说的不适,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嫂子叶婉长眉细眼,下颌尖削,未语含笑,只穿一身简单的布裙,戴着三两只银钗,也是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婉约美人,很配得上帅哥哥林晔。 小侄女恬儿白白净净,瓜子脸盘俏丽非常,模样极像叶婉。穿着与林紫菀短衫一样料子的鹅黄裙子,系着葱绿的丝带,上衣是件月牙白绣花的小袄,一眼看去嫩得像朵小雏菊,可爱极了。 见林紫菀从院角走出来,林恬儿跑去牵住她的手,娇脆脆道:“小姑姑,咱们吃饭去,我娘做了你最爱吃的肉馅蒸饼。” 林紫菀看看个头跟自己相差不多的“侄女”有些好笑,忽然想到自己的手刚才干嘛了,赶紧抽出来,道:“好呀,咱们先去洗个手?” 汪氏听见,站起来道:“就在这儿洗,娘给你提水。” 叶婉忙道:“娘,我来。” 井口架着辘轳,叶婉果然很快提一桶水上来,舀在盆里让姑侄两个洗手。 林紫菀看到恬儿侄女在汪氏看不到的角度瞪了她一眼,小嘴一撇,露出个轻蔑的笑,胡乱涮了涮手就跑去桌边坐着,又极是乖巧的模样 林紫菀纳闷:这小姑娘才十岁,脸居然变得这么快。现在自己十二岁,两个年纪相差不多的小姑娘不正应该是玩伴、闺蜜之类的亲密关系,怎么像是有仇似的?不过自己可是换了芯子,凡事跟个小丫头计较也没什么意思。她本就懒得多动心眼,只低头仔细洗手。不仔细不行,她刚才可是拿着小木片那啥来着。 没有香皂,林紫菀干搓了半晌,闻了又闻,觉得手上没有任何异味了,才拿布巾擦干,坐到给她留的小凳子上。没办法,做久了医生的人都会有些强迫症和洁癖。 小桌上有小米粥,熬得黄澄澄厚重,菜是一碟看不出什么材料的腌菜,另有一只粗瓷碟子里放着两个巴掌大小的饼。 饼是蒸熟的,白生生的面皮里包着肉馅,面皮不是柔软蓬松的发面,吃起来挺有咬劲儿。馅料是羊肉,膻味比林紫菀吃过的重很多,又油又腻还很咸。林紫菀在母亲汪氏期盼的目光里勉强咬了两口就放下了。她不挑食,但是不喜欢有异味的东西,有喷香的小米粥在,她没必要难为自己。 汪氏担忧道:“菀宝,怎么不吃?你嫂子专门给你做的。” 两只蒸饼就放在林紫菀面前,别人都没有。 林紫菀笑笑:“娘,我还是不太舒服,不想吃油腻的东西。” 汪氏道:“那就先喝点粥,好了再吃。”说着把盛饼的盘子挪一边去。 林紫菀明白了,林恬儿和林紫菀肯定有仇。对于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小姑娘,差别对待就是仇啊。林恬儿又在汪氏看不到的角度翻白眼呢。 林紫菀笑笑,情况不明,暂时不能采取行动。再者,那小丫头一翻白眼,自己就把饼给她,以后还了得? ☆、小儿积食 第23章 小儿积食 四人正默不作声地吃着早饭,突听有人用力敲门。 叶婉先就放下了碗,低眉跟汪氏说了一声,起身走去开门。 林恬儿立刻也放下碗,跟汪氏道:“奶奶,恬儿也去看看谁来了。”说完,小尾巴似的蹦蹦跳跳随在母亲身后去了。 汪氏也不端坐着继续吃饭,起身与林紫菀走到前面药铺子里去。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粗麻葛衣的年轻妇人,虽是年轻,脸上却都是愁纹,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子。小男孩身体很瘦,脸色泛黄,小手按着肚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痛。 妇人见铺子里是几个妇孺,额头的汗更多了,凄声道:“林先生不在,这可怎么好?” 叶婉柔声道:“秦娘子您别急,可是孩儿病了?我家小姑自七八岁起就能给人把脉开药了,可以给她看看。” 秦娘子一眼看见林紫菀,迟疑道:“大姑娘不是……不是……” 汪氏面色一沉,林紫菀立挤过去道:“秦娘子是吧?我好着呢,我看看你家孩子。”不等那妇人说什么,她一手托着男孩儿小手,一手按在他腕脉上。 秦娘子迟疑了一下,抱着孩子由着她把脉。 林紫菀又诊了孩子另一只手,又摸了他两只小手的手心,觉得潮热,让孩子张口看看舌苔。她心里有了数,就请秦娘子进来。 药铺是三间门面,设有坐榻小几,右侧与厅堂打通了,摆满小格子药柜和一面收钱算账的柜台,没有专门聘请伙计。这城里萧条,看郎中买药的人不多,且也不是只有林明远一个郎中。平时林明远都是自己把脉开方,自己给病人抓药,有时林晔在家也客串一下抓药的伙计。左手边的屋子挂着门帘,里头算是私密诊室和林明远的配药间。 林紫菀身体好了就满院子闲逛,除了林晔和叶婉夫妻住的西厢,院子里别的屋子她已都探查明白了。汪氏见她喜欢乱走先就欢喜,这一个多月她傻呆呆病着,放哪儿就在哪儿不动实在把汪氏吓坏了。 林紫菀挪走了榻子中间的松木小几,让秦娘子把孩子放在坐榻上。 小孩子蜷曲着身体,含糊喊痛。林紫菀轻轻扶着他,用手轻按他小腹。他身体瘦,小肚子却鼓着,被她轻按了两下,蜷曲得更紧躲避她的手,朝林紫菀张口叫道:“不要,痛!”他口中一股酸臭味道扑鼻而来。 林紫菀闻到那味道,便笑道:“没大事,积食了。” 小孩子穿的是短衫,裤子也短,盖不上膝盖。 林紫菀便伸手分别在小孩子足三里和承山两处穴位一按一放按摩片刻,又把手伸进小孩子短衫,在他小腹神阙穴上打圈按摩。 见林紫菀把手伸进小男孩衣裳里摸肚子,秦娘子欲言又止,但眼见孩子面色好转,又放了几个臭屁,蜷缩的小身体渐渐舒展开,就紧紧闭上了嘴。 小男孩被林紫菀按摩得很是舒服,待林紫菀的手要离开时,伸出小手就抓住她胳膊,叫道:“姐姐,还摸摸。” 林紫菀笑道,“不能摸时间太久。姐姐还得帮你开药去。”看小男孩小脸皱成包子,她立刻道,“姐姐开的药不苦,你喝喝看就知道了。” 她转回柜台,嗅着味道一一找到山楂、神曲、陈皮、莱菔子等药包好,嘱咐煎服。药柜的格子上其实都贴着名字,但好些与她记忆里的不同,好在她熟知药性味道,不至于抓错了。 秦娘子接了药,问诊金药费。林紫菀哪里知道收多少钱,回头看汪氏。 汪氏便叫秦娘子待林明远和林晔回来再来给钱,她们娘儿几个弄不清楚这些药钱。 秦娘子谢了离开。汪氏关上门,朝叶婉嗔怒道:“婉娘!嘴怎么那么快呢!” 叶婉听着婆婆责备,垂下头,却并不申辩。 林恬儿却道:“奶奶,我娘也是心善,看见小孩子难受心里不忍,又觉得小姑姑医术那么好,治个小孩子不算什么,这才跟秦婶婶说的。小姑姑不是把那小孩子治好了吗?” 汪氏对孙女说话就和气多了,伸手摸摸她的头,道:“你小姑姑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呢,又病着,怎么能让她单独给人家开方子?她以前给人诊病,不都是你爷爷看着嘛。现在你爷爷不在旁边看着,奶奶不放心,万一给人家孩子治坏了,咱们家怎么担得起?”说着,又瞪了叶婉一眼。 林紫菀暗笑:自己怎么可能连个积食都治不好?她在一旁打圆场,道:“娘,您就这么不相信我的医术啊?” ☆、王府伤员 第24章 王府伤员 汪氏看向林紫菀的目光就更慈爱了,连眉毛尖上都带着笑,有些得意道:“咱家菀宝就是聪明,给人治个病算什么?不过是个积食,菀宝六岁时候就会治了。娘是怕你病着累着。” 林紫菀见着母亲的神气,对这偷来的疼爱也觉甜蜜,又有些隐隐的歉疚。 林恬儿却拉起汪氏的手往里走:“奶奶,快走吃饭去吧,这么久,饭要凉了。” 林紫菀见林恬儿纤巧的小身体挡在自己面前,不禁笑了,又瞥见叶婉低头不语,一脸的柔顺贤淑,摇了摇头,也跟着进去吃饭。 饭罢,叶婉带着林恬儿收拾餐桌餐具,忙里忙外地拾掇院子,又说待会儿出去买些蔬菜,问汪氏要不要再给林紫菀买肉。林紫菀忙告诉自己不想吃,汪氏就给了叶婉铜钱,叫买些菜来,顺便给林明远打二两黄酒。 叶婉出门,林恬儿自己从房间拿出针线来坐在阴凉地里绣花。 汪氏便催着林紫菀回屋躺在窗边榻上养着,叫她不要看书费神。自己在屋子里擦擦抹抹,各处都整治得一尘不染,再去收拾东屋自己和林明远的卧房。 过了一时,汪氏又拿来一碗莲子银耳羹让林紫菀吃,还有一盘各色点心。郡王府送来的谢礼不但有现银,还有两食盒制作精美的点心,更有好些汪氏没见过的食材。林明远一一看过,细细搭配了,嘱咐炖给林紫菀吃。 林紫菀道:“娘,这些吃食给了嫂子和恬儿吗?” 汪氏点了点她额头:“小小的人儿,什么你都操心。你爹能少了你哥和侄女的吃食?早就分了一食盒给他拿过去了。” 林紫菀头大:老太太诶,儿子是亲的,媳妇儿也不该不当回事,婆媳不和都是您这样的婆婆闹出来的。她想是想到了,到底没有说出来。 又喝了一剂药,林紫菀不知不觉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迷糊着醒来,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她随意掀开腰腹上搭的单被起床,往窗外一望,发觉已是日影西斜。外头柿子树下,见林晔搂着女儿扇蒲扇,林明远在一旁也摇着蒲扇,愁眉不展地盘算什么。 厨房里汪氏和叶婉婆媳两个正在忙。 林家一日两餐。早餐是辰时吃的,也就是后世的九点钟左右,现在是酉时,大概是下午五六点钟,快要吃晚餐了。 林紫菀理好衣裳出门, 林明远见了女儿出来,立刻把一只小凳子拽到自己身边,招手笑道:“乖宝,来,爹给你听听脉。” 林紫菀在林明远身边坐下,让他把脉。 林明远托着闺女的手腕诊了半晌收手,满意地点点头,“咱家乖宝身子好着呢。” 林紫菀抗议:“爹,叫阿菀,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林明远点头,捋着胡子慢悠悠道:“好,爹叫阿菀,咱家乖宝长大了不能叫乖宝了。”停了停又道:“乖宝,今天乖不乖啊?有没有气你娘?” 林紫菀…… 她赶紧转移话题,道:“爹,您这时愁什么呢?是有要不好的病人?”她想着这位老人家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事发愁了。 “正是。”林明远叹了口气,“是个小伙子,才十九岁呢。伤了内腑,熬的汤药灌不下去,爹给他针灸也只稍排了些内腑里的积血。内伤哪是那么容易好的,药又喝不下,眼看着只能干熬,也熬不几天了。府里的人都说这小伙子年纪轻,武功却数一数二的。王爷也说是他身边极得力的人,心疼呢。”他闷声吐了口气,“叫我说,功夫不那么好,倒少受些罪。” 林紫菀那夜在医棚里见识到了真正的武功高手,明显比平常人元气充足,重伤之下也可以支持更长的时间。但既然那小伙子确定无救了,熬着更痛苦,还不如普通人,元气一散油尽灯枯,还少受些罪。她问:“是咱们那夜治过的伤员么?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林明远道:“不是,那小伙子没进医棚,一直好好的,是今天早上突然吐血倒下的。” 林紫菀略一思虑,这人武功既高,元气既足,要不要试试自己的返魂针?她在城上亲历了殊死搏杀,这些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在城上拼命的战士与从前自己的战友没什么不同,能不能救总要尽心去看看才好。想着,她便道:“爹,我现在风寒已经好了,我想去王府看你说的那个人。”她凑近林明远,低声道:“我学到的针术可能救得了他。” 林明远眼前一亮,也悄声道:“真的?你从神仙那儿学的针术那么灵?”。 ☆、男女大防 第25章 男女大防 林紫菀低声道:“我学到的针术很神奇,结合咱们的针灸能把很多垂危的人救过来,不过,还需要有爹配的药汤和药膏。但我得亲眼看一看他的伤势,才能决定下不下针。” 林恬儿依在林晔怀里,娇娇地说道:“爹,你看小姑姑和爷爷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林晔便侧头望过来。 林明远摇着蒲扇替女儿赶蚊子,一边笑道:“我们在说,待会儿阿菀跟着咱们父子去王府看看那位顾叶公子。” 林晔怔了一下,指使林恬儿去厨房看饭菜好了没有,然后低声道:“爹,妹妹不能去王府给那位公子看病,尤其不能让妹妹再用那种针法,一个小姑娘,看男人赤身露体的成什么话?那天在医棚里,妹妹替人治也就治了,日后可不能再干这些事。” 林明远迷糊了一下才明白,顿时神情一黯,强笑着转移话题:“阿菀,你娘说你今天给秦娘子家的阿宝治了肚子痛?” 林紫菀见爹转移了话题,便也体谅老人家情绪不再纠缠,拿捏着小孩子的语气细细把那男孩的症状,自己诊出的脉象说了,又说自己按摩孩子穴道,又开了药。 林晔在一旁听着,长长的叹了口气,小声道:“菀宝,不是,阿菀,你不能把手伸进人家衣服里头去。咱们平民百姓虽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之类,但你也不能说动手就动手啊!你以后要不要嫁人啦?” 林紫菀没想到哥哥比爹还讲究,辩解道:“小孩子痛成那样,按摩比煎药喝下见效快,小孩子受到的痛苦少。” 林晔不由提高了嗓子,道:“妹妹,你倒是顾他疼不疼呢,又死不了人,等爹回来治也来得及不是?你对男人动手动脚,就算是个小男孩子吧,传到外头去也是好说不好听,人家会说你……说你……” 往桌上放一摞碗的叶婉冷幽幽道:“说你不守妇道,连我的恬儿都坏了名声。”然后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林晔一听立时急躁起来,扭着脖子追叶婉的身影:“阿婉,你怎么说话呢!” 叶婉却已进了厨房,就好像刚才出声的根本不是她。 林紫菀好笑,叶婉和林恬儿不愧是亲母女,变脸居然一样快。 林晔不好追进厨房去跟媳妇呛声,转头低声道:“妹妹,我可不是那个意思。爹,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林明远和林紫菀便都笑了。 林晔也知道依着爹和妹妹的性子不会多想,继续道:“爹,妹妹到底是个女孩子,在家里治治妇人病也就是了。那天医棚治伤咱们都看了,妹妹年纪幼小,又是女子,那情形说起来真不好听。过了年妹妹十三岁就要说亲了,传出这么个名声,会有什么样的好男子娶她?就算爹打算给妹妹召赘,妹妹后半生也会被名声所累。别人伤好了,不痛了,是好,可也不能为别人的好毁了我妹子的后半辈子。” 林紫菀看着哥哥急着解释,额头冒汗,知道他真心疼自己这个妹子,赶紧拿扇子给他扇着,一边道:“哥,我愿意学医,我愿意看着别人好。至于嫁不嫁有什么?我做一辈子女医,有爹,有娘,有哥哥,为什么非要嫁一个认为我替别人消病解痛就是所谓不守妇道的人?” 自顾源一去不回后她一直一个人,除了照顾日渐年老的祖父就是精研医术,日子过得也很是舒心,她真不觉得自己非要成婚不可。这个世界的顾源不是她的,她不强求,却也不会强迫自己换一个人来亲近。 “可女孩子不嫁人也会被说闲话啊,爹娘事事依你惯了的,哥不能不多说几句。”林晔接过扇子反给妹妹扇着,“菀宝,你现在年纪小,只知道看了别人不伤了不痛了心里高兴。可遇到难缠的病人,遇到治不好的病,遇到惹不起的人,你可知到时候有多难?”他年幼时亲父去世,寡母孤儿那一段日子实在有些不堪回首。 林明远虽不怎么在意俗务,但也知林晔说得赤诚。他捋着胡须也半晌不语,叹了口气道:“阿菀,你哥说得对,医女不是什么好出路。就算男子学医,进了京城当了御医,在贵人们眼里同仆婢还是一样的,深宅大院里多少龌龊,行医的无辜担责、无意作孽都是常事。若遇到祸事,抄家灭族也就在顷刻之间。乖宝,你自小就愿意学医,爹也不想一身家传医术没了去处,这才教你,倒不是想让你做医女。爹只是想着,我的医术,我女儿当然要学。” ☆、封后消息 第26章 封后消息 林明远仰脸望着头上光影斑驳的绿叶,低声道:“但学了医术你也是个女孩子,日后这药铺子,爹干不动了就聘请坐堂先生,要么就替你找个愿意学医的小伙子入赘,算咱们林家传人,你娘一直相看着呢。你若当了医女,爹会后悔一辈子。” “爹,哥哥,”林紫菀看着这一老一少两个真正为打算的男人心里暗甜,当仍是坚持道,“日后谁会后悔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依着爹和哥哥的脾气,明天再去王府,真的听说那个重伤的小伙子没了,你们会很久很久都难过。” 她轻轻拽了一下林晔的袖子,“哥,我就是去看看,不能治的话绝不多嘴。如果能治,堂堂一位王爷,保证不往外传我是怎么救了他的人,这个肯定能做到。”又转向林明远道,“爹,救命要紧。” 林晔闭眼想了想在王府里见到的那个俊秀小伙子,心中也是不忍,捶了自己的头一下,看向林明远。 林明远明白林晔说得严肃,其实也把人命看得极重,他自己更是如此,眼见女儿与自己一样,为了救人并不多虑旁的,心里又是极为骄傲,站起身道:“乖宝,咱们这就走,去看看那小伙子,能治就治,不能咱们也不勉强。” 林紫菀欢喜点头,却又强调一遍:“爹,哥哥,别叫菀宝,叫阿菀。” 顾叶与顾十七都是影卫首领,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是小一辈里武功头脑都最出色的两个人物,也是顾源最喜欢的两个少年。 前夜“马匪攻城”,因为要守秘,顾叶奉命亲自率人收敛好所有入侵者尸身严密看守,又转交给西北军大将军岳征,说话行动一切如常。他说自己伤势不重,吞了三颗活血丹,调息一下就好。结果调息一晚,晨起时忽然吐血,昏迷过去一直未醒。 擅医的顾二和林明远都说他是伤了内腑。顾二开的蒲黄散,林明远开的桃仁承气汤,硬灌下去和着血吐出来。再请别的郎中,也都只说看能不能挨过这一关,言下之意就是:等精气耗尽了,人就没了。 顾源缓步离开偏院回后宅,心情沉郁,他想着自己一向喜欢顾叶的温和隐忍,如今却就是这隐忍坏了事,那孩子内腑受了伤,服下的又是活血药,腹内已满是积血,居然忍耐不说,想着调息一下就好,自己平日教他们保重性命都是白教的么? 天未黄昏,天芳园里已经灯火通明,檐下五彩珐琅琉璃宫灯正是京城时新样式,富贵华丽。 顾源瞥了一眼。今日京里杜尚书府里来给杜王妃送东西,整整十八辆大车装得满满的,这必是王妃挑出来的。 房里依旧是丫头婆子花团锦簇,却一丝声息也无,上好的蘅芜香从炉里幽幽弥散开来。 内厅里摆了个小书案,顾枫正乖乖的坐在案前临帖,小手握着笔一丝不苟。 杜王妃粉面红唇,妆容娇艳,浅金色亮地纱衣下隐隐透出淡色的抹胸,发髻上黄蕊的绿牡丹大概也是新制的宫花,鲜妍得仿佛是才折自枝头。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顾枫身边,仪态优雅,手中美人团扇轻轻摇动,替顾枫扇凉。 见顾源进来,满屋子人齐齐见礼。 顾源一手扶起王妃,一手拉起儿子,吩咐传饭。 一家三口去饭厅用了饭,回到内厅里歇凉。顾枫依在父亲身边玩一只银制九连环。 王妃摇扇笑道:“外面京里送来的新样宫灯,王爷瞧着还好?” 顾源笑笑:“很好。王妃今日的新衣也格外衬人,着人去京里买些新样的首饰来配吧。” 杜王妃嗔笑道:“来去要两三个月,哪里为些首饰就值得跑那么远路?父亲送来的东西里都齐全着呢。再说,就算派人出去买,再新样的东西,等到了这里,京城已换了更新样了。”她见顾源笑容淡了些,又展颜道,“父亲送来的消息说,姑母有望封后了呢。” 顾源正盯着儿子摆弄银环的小手,闻言也未把视线收回来,只低低道:“也好,母后已去了十五年了。” 王妃也叹道:“姑母封了后,三殿下就可能入主东宫。三殿下既是你的亲弟,又是我的表弟,待日后,对你、对我、对枫儿可能都会好些。” 顾源抬眼微微一笑:“王妃说得是。你与京里来往多,岳父大人又是户部尚书,这些消息全靠你了。” 杜王妃听出他的敷衍,摇了几下扇子,耐下性子柔声劝道:“王爷,您不能离开京城就闭眼塞耳、不管不顾了。京里到底有些你往日的朋友、属官,太师和太傅两位大人虽一怒之下辞了官,但他们的门生故旧未必也不念着您。您还是多与诸位大人书信来往、多多联络才是,说不定日后哪位说了几句,咱们就可以回京。再说了,您与皇上是亲父子,又哪里能长久这么冷着?年底皇上的千秋节,寿礼也需得早些筹备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收看的朋友,更谢谢收藏的两位朋友 ☆、元后手书 第27章 元后手书 顾源口中应付着王府的话,却站起身去小书案边看顾枫临的字,见那书案上的字帖,他忽然面色一冷。 跟过来的顾枫发觉他神色不对,小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道:“父亲,枫儿写的字不好么?” 顾源拿了一张顾枫没有写过的纸,把他用来临摹的字帖小心卷起包好拿在手上,又摸了摸儿子的头,温言道:“枫儿,这卷字帖不适合你写,你还是练父亲给你的字帖。” 顾枫不敢多问,立即低头应是,只偷偷瞄了一眼一旁的王妃。 王妃的扇子摇得快了几分,瞪了他一眼。 他赶紧更深地低下头,杏眼里浮起泪光,小身子站得更端正了些。 顾源唤人领顾枫去他自己屋里玩,又叫屋里的侍女婆子都出去。待屋里只剩下夫妻两人,他低声问王妃:“丹丹,这字帖哪里来的?” 杜王妃眸光闪了闪,假装不在意地道:“父亲送来的东西里有一箱书,我见这字帖上的字清雅圆融,温而不柔,极适合枫儿性子,就拿给他写了。” 顾源沉默了一下,终是开口道:“这是我母后的手书,你应该是知道了,不然也不会拿给枫儿临帖。是岳母给你出的主意?” 王妃不答,回避了顾源的目光。 顾源淡淡道:“我母后仙逝,皇上将她所有遗物都收藏在坤德宫,连我手里的书笺玩器都收走了。坤德宫里的洒扫宫人不许出门,能进去的只有皇上自己。这卷母后手抄的《诗经》是谁拿出来的?怎么到了你我手中?” 他见杜王妃面带不豫,接着道:“皇上若是不知这事也就罢了,若是知道必然大怒。那是内宫!这是皇上秘藏的物件!这是小事么?真让皇上知道了,别说我被问罪,连你杜家都得栽进去。再者,你能确信这是岳父大人安排过来的物件?” 杜王妃眉间薄怒,恼道:“东西是家里送来的,难道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会害你我不成?既送来,自然是一切都安排好了。” 顾源见她也瞪圆了一双杏眼,似是又要立时拿话来怼他,强压怒火接着道:“好,就算没有后患,你让枫儿学了用了,皇上接了私信,就认为是我写出母亲手书让枫儿临摹的,刻意想引起他思念我母亲,刻意引他怜惜我召我回京。可你有没有想过,皇上见了这笔迹,会不会因想起我母亲,耽误了你姑母的封后大事?你姑母杜贵妃封后有望,你却让枫儿临摹我母亲笔迹,引着皇上思念我母亲,真耽误了大事,你以后还要不要娘家?这卷手书肯定不是杜家送过来的,你昏了头么?竟然不管不顾就这么用上?” 杜王妃锐声道:“你在这样野人待的地方甘心认命了,有没有想过我和枫儿?你不为我们母子打算,还要防着杜家为我母子打算么?你心里别人都是好的,只有我的娘家会算计你,须得防着,是不是?这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这些年你瞒了我多少事,打量我真不知道呢!这件事你不用管,我总要带着枫儿回京城的,我豁出半条命生下的宝贝儿子,怎么可能在穷乡僻壤里蹉跎一辈子!” 顾源常带着浅笑的脸上渐渐浮起冷色,“王妃,我知道你想回京城,你不喜欢这个地方,不愿意做一个区区郡王妃。可事到如今,我就只是安平郡王,你就是郡王妃,你只能认命!你、我和枫儿,哪一个不得圣旨离开安平就是死罪。若你实在要走,我可以……” 他见杜王妃为了回京,居然算计到去世的母亲和只有八岁的顾枫头上,心中愤怒,语气却仍是淡淡的,但话赶着话语速越来越快,最后一句几乎脱口而出。 杜王妃嘴上说得硬气,不过是习惯了只要她一呛声,顾源就退让或者避开,这时听着顾源居然不退不避,语意不详,顿时泪如雨下,抓着帕子的手直哆嗦,按着几案身子也瑟瑟发抖,颤着声音阻止道:“不……你别……不……”。 恰在此时,窗外突然传来少年略带焦灼的声音:“王爷,林先生带着他家林姑娘过来,说要看一看叶子哥,林姑娘可能救得了叶子哥性命。” 杜王妃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哭出了声,哀声道:“王爷,您不能这样逼迫妾身,你不能这么说,妾身也不过是……” 顾源不看她的眼泪,转身便往外走去,同时扬声对外面道:“我这就出去。” ☆、棠园疗伤 第28章 棠园疗伤 顾源的脚步极快,自己一掀玉竹帘子走到廊下。 黑衣少年顾十七正在外头上站着。 顾源把手里的字帖交给他,道:“收好,不许任何人提起。” 面无表情的少年微一点头,闪身消失。 杜王妃连话都没说完就被顾源晾在当地,只怔怔地无声流泪。她奶母姜氏进来看见,赶紧扶她坐下。 王妃抓住姜氏的手,尖声道:“嬷嬷,他那样骂我,他居然那样骂我!我不是为了他,为了枫儿吗?他真想在这穷乡僻壤待一辈子?真想让枫儿将来也在这里做一个无诏连府城都不能出的所谓安平郡王?看这府邸,这是人住的地方?看这府城的官员,品级不高,却有哪一个把他、把枫儿放在眼里?咱们住在这里一个月了,有人来拜望他么?枫儿是皇长孙,他凭什么不为我的枫儿搏个好前程!凭什么?他懦弱无能,不知转圜,不明事理,却有本事朝妻子发脾气!被废太子之位他都没变过脸色,不过为了先皇后一份手书,就这么对我!他居然想要……休我……” 姜氏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柔声道:“娘娘,娘娘,王爷真是头一次脸色这么难看,可他没发脾气,不过是话重了些,旁的事王爷也不会做。杜家是什么人家,杜家大姑娘可不是谁说休弃就休弃的,就算王爷仍是太子的时候也不行。不过王爷情重,做不出休弃原配的事的,娘娘是公子的生母,王爷爱重了您这么多年,今日不过是气急了。先皇后那是他亲娘,跟亲娘有关的事儿,可不怨着王爷生气。” 杜王妃甩她的手,哭道:“若不是碍着杜家,我算什么?人老珠黄早不放在眼里了。这才来了几天,居然冒出来个什么林姑娘半夜里来找他。都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了,还有没眼色的巴着他,也难怪不想回京!在京里做了那么多年贤德太子,感是知道享受的好了。早知道这样,何苦拗着皇上!” 姜氏忙道:“娘娘,王爷不是那样的人。在京里,皇上给选的千金贵女王爷都不要,怎么会跟这里的平民丫头勾扯?必是有其他事要做。前夜侍卫们受伤的多,府里有些忙乱,林先生不是郎中么?他家的姑娘也必是会医术的,到咱们府里来多半是为了谁的伤,那些女侍卫也有受伤的不是?” 杜王妃只自己痛哭,泪人儿也似的道:“侍卫受伤他们不是自己会治么?就算是郎中的女儿,也没有大半夜来男人家里的道理!那就不是个好人!嬷嬷,你骂她,你帮我骂她。” 姜氏叹口气,依言道:“嗯,骂她。这勾引男人的贱女人,这眼皮子浅的贱蹄子……”她念叨了两句,哄道,“好啦!嬷嬷替你骂她,娘娘不哭了,妆都花了。” 杜王妃停止啜泣,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粉腻的脸颊,幽幽道:“嬷嬷,我这些日子老了很多,眼角都生了细纹。也怨不得他,总还是小姑娘的好,就算是乡下丫头,可新鲜水灵。” 姜氏忙道:“娘娘,您才多大,到了嬷嬷的年纪再说老还不迟,您还是小姑娘呢……” 门外,顾枫小小的身影一直在,夜风吹乱他额前的散发。他仰起圆乎乎的小脸看着天上的弯月,悄悄地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回了自己的屋子。 杜王妃自己拭着泪,忽然道:“嬷嬷,备纸,我得给母亲写信,那卷手书说不定真不是家里送来的。若不是家里送来的,那个李婆子肯定有问题,我得写信。” 姜氏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也依言忙忙地去了西稍间王妃的内书房铺纸研墨。 顾叶和顾十七两个住的小院只有三间正房,顾叶居左,顾十七在右。院门上挂着工部吏员随意题的匾额“棠园”。园子里满满种着棣棠花,艳黄的球形小花朵在盛夏的风里无声无香。 顾源进院的时候,廊下的灯笼已经点燃,顾叶的屋子灯火格外明亮,透过关闭的窗子,也可以看见里面有人。 顾源叫跟随的侍从不必出声,自己掀帘进去。 顾叶仰面躺在临时搬进来的一张长案上,全身□□,只在□□盖了一条布巾。他身边跪坐着黄衣绿裳的林紫菀。 无法直视妹妹对着一个裸男“上下其手”的林晔,心塞地躲在角落里看药炉,假装自己很忙,除了煎药什么都不知道,连顾源进来都没有看到。 林明远站在长案旁,盯着自己女儿不停动作的手。他见顾源进来,分神对顾源行了礼,注意力又回到女儿的手上。 ☆、银针返魂 第29章 银针返魂 顾源的注意力也随着林明远的目光转移到长案之上。 围着长案放着几个高烛台,上头数支大烛熊熊燃烧,把这一方照得亮如白昼。仰面躺在桌上的顾叶身上纤毫必现,但即使身边有个女孩子,却也无半分旖旎之意。他修长柔韧的身体有些深浅不一的旧伤,胸腹间一道紫墨色伤痕分外清晰,由头至脚插了不知多少银针,林紫菀细白的手捏着他左胸处穴位上的长针手法奇异地捻动,然后极快地在针尾一弹。 顾叶面上因痛苦而五官扭曲,显得有些狰狞。他却不能动弹不能出声,想要嘶喊而张开的嘴里涌出一些颜色发乌的血。 顾源走近桌子,认出了跪坐在顾叶身边的女孩。是那天他到林家时从帘子后冲出来叫他名字,说等了他十八年的女孩,也是疑似“天授之女”的女孩。她只是一个孩子,眉眼还没有长开,团团的一张孩儿面,双丫髻上系着小银铃。他对于“天授之女”出现时机的疑心减轻了些,那些香软的小孩子,总是让他不由自主的心软疼爱。 上次看见这女孩,她烧得脸色通红,散发凌乱地被贴在额头鬓边。这一次,这女孩的情形还是不太好,屋内本热,她又全神贯注,额头的碎发被汗湿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异常。但她一双白嫩纤细的手却很稳,拈、提、刺、捻、弹……不知多少手法,按照她自己的步骤在那些银针上施展,确实别有玄妙。 随着林紫菀的动作,顾叶的鼻孔、耳孔和双眼也渐渐溢出血来,血色黯沉,室内腥臭味也逐渐浓郁。 顾源和林明远两双眼紧盯着昏迷中的顾叶和林紫菀的双手。 又不多时,顾叶连皮肤毛孔也开始渗出黯色的血,涨起的肚腹渐渐软消下去。林紫菀鹅黄的轻衫被汗水洇得透湿。顾源又看了一眼顾叶的脸,转身到门外吩咐几句。 屋内,林紫菀在最后一针针尾上一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空了。她深呼吸几下,平静一下心情,开始迅速拔针,最后只余插在顾叶胸口膻中一支长针,她抬眼道:“爹,准备擦身。”然后捏住最后一针针尾捻动着缓缓拔出。 一直不能动弹的顾叶,在昏迷中也弹坐起来,张口吐出一大口黑紫的血,夹着几小块形状怪异的团状物,然后软软倒下。等在一边的侍从伸手抱住他,护住他垂落的头。林明远和林晔父子拿过一边熏笼上洗净拧干烘热的布巾,一起把他身上脸上的血污擦净,又与侍从合力把他放回床上盖好单被。 安顿好了顾叶,林明远端过晾在一边的药,让侍从给他慢慢喂下去,又嘱咐那侍从,喂药不怕慢,要持续不断地喂,喂足十二个时辰再看。林晔则转身去看妹妹。 林紫菀见众人忙着,自己想来站起身来歇一歇,可她全神贯注地跪坐时间太久,全身都已僵了,于是一头往地上栽倒。她眼睛一闭,准备来个以头抢地。然而并没有,一只手地握住了她的肩,把她拽回原处坐好。 林紫菀觉察握住肩头的手十分有力,她豁然睁开眼,见顾源站在她身旁,正把手背向身后,面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床上的顾叶。 她恍惚了一下,头有些晕,这样朦胧模糊地看去,顾源还是顾源,那样清俊温和的眉眼,正是八年间片刻都不能忘的容颜。 林晔回头看见妹妹坐着也摇摇晃晃,顾源虽站在长案旁,离妹妹不远,目光却投注在被半倚靠在床头的顾叶身上,不觉松了口气。他几步过去把妹妹抱起,却发现妹妹真的闭上眼睛晕了过去,顿觉心痛。他不舍得把妹妹放在一旁坐榻上,索性自己坐着,让妹妹躺在自己怀里。 外面侍从询问之后挑帘进来,送进一条素锦披风和一壶参茶。林晔接过披风裹在怀中的林紫菀身上,单手倒茶。薄如蝉翼的玉胎杯握在手里,林晔感觉到茶水温度正好,试探着往林紫菀唇边送。 林紫菀张口就喝,还睁开一只眼睛冲林晔眨了眨。她虽然累得有点狠,但并没有真的晕倒,只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个似是而非的人。 林晔见妹妹脸色疲倦苍白,但眼珠骨碌,显是精神还好,却要假装晕倒,不知在闹什么,有些好笑,却也放下了心。 林明远看着侍从一小勺一小勺的向顾叶嘴里灌药汁。顾叶虽还未醒,但也本能地配合着咽下,并没有像先时灌药那样和着血喷出来。他松了口气,转头看见女儿躺在儿子怀里一动不动,急忙几步过去替女儿把脉。 ☆、经年旧事 第30章 经年旧事 走到近前,林明远却见林紫菀睁开一只眼睛朝他眨了眨,又合上。 林晔朝那边的顾源使了个眼色,又倒了杯参茶递给父亲。 林明远不知这兄妹俩弄什么鬼,也不言语,接过参茶慢慢啜饮。 顾源接过侍从手中的布巾,细细沾去顾叶唇角溢出的一点药汁,看清他面上已经褪去青灰的死色,回身向林明远郑重一礼,道:“本王多谢先生。” 顾源施礼致谢,林明远哪敢生受,赶紧侧身避开,又深深施礼,道:“小人不敢当王爷的谢字,医者治伤救人正是本分。王爷,小女说再不下针,顾叶公子就救不回来了,所以也没有通禀王爷就擅自行事,请王爷恕罪。这些物事都是大统领安排的。” 顾源温和地笑道:“无妨。先生,顾叶现在状况如何?” 林明远道:“小女下针逼出顾叶公子腹内积血,强行让他内腑伤口愈合,损失的是他自身元气,现下服的药也是助他内脏伤口愈合的。公子如今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不过身子损伤极大,需要好好补养,寿命上也很有些妨碍。” 顾源蹙眉:“很有些妨碍?” 林明远低声道:“小女行针前说,补养得宜可过而立,补养不宜二十有余。” 顾源垂睫,半晌又问道:“这样的行针,对令爱有没有妨碍?” 林明远也看了一眼躺在林晔怀中似乎真睡着了的女儿,道:“阿菀只是累了,歇歇就好。十二个时辰之后,还要再次给顾叶公子行针。不过,行针的情形还是不要外传,毕竟阿菀是个女孩子。” 顾源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给全身□□的顾叶行针,就算是为了救命,说出去也绝不会好听,若是照常理,这两人就该拜堂成亲,但显然林先生没这个想法,顾叶应该也是不愿的。他便应道:“本王只谢谢林先生就是。” 林明远又拜谢,之后打算带着儿女回家。 顾源见夜色已深,便说要安排一个院子请父子们三人留宿。 林晔马上跳起来反对,还不忘抱紧了怀里的妹妹。这妹妹只比他女儿大两岁,从出生时就是他抱得多,是在他怀里背上长大的,他一向也当女儿来疼。 顾源见林晔为了他妹妹居然敢大胆反驳自己,有些好笑,却也明白过来他的顾虑,便叫人备马车好好送三人回去。林晔被老爹拽了一把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见王爷没有怪罪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没敢继续多话。 送走林家父子,顾源又进房看了顾叶一回,见他状态十分稳定,喂药的侍从也是得力的,才出门向后宅走。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顾十七并未像往日一样隐入黑暗。那少年站在顾叶的窗外,默默盯着那两扇关闭的窗子一动不动,细长的身形显得异常萧瑟孤单。 他的心乱了一下,又想起王妃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模样,更觉烦恼,便不去后宅,转了方向去外书房。 四更的更鼓敲过,顾源仍望着窗外的花田出神,手里拿着母亲手抄的那本《诗经》。 他母亲苏软儿出身武将世家,自幼跟随他的外祖华阳侯苏峻英在军中长大。她武功极好,顾源习武就是她给打下的基本功。她容貌明艳,性子爽朗活泼,笑起来直如暖阳烈日,再无阴霾。只她不喜安静,诸如写字、绣花、弹琴之类世家贵女们喜欢做的事,她都不喜欢,她更愿意仗剑周游,跟人比武斗输赢,上阵杀敌也未认过输,让她安静坐下来写字太难了。 顾源记得,这一小卷书帖,是他八岁时父母两个打赌,结果母亲输了认的罚。母亲自小不愿练字,书法只能说端正而已。顾源虽然叫这小册子做《诗经》,其实不过《雎鸠》、《蒹葭》、《桃夭》三篇,是父母之间的夫妻情趣,从文意到书法都不适合八岁的枫儿临帖。 这卷手书不太可能是杜家送来的,也不会是王妃写信要的,因为杜家肯定明白这样的行为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既已指出其间的问题,王妃虽然嘴硬,但他走后她肯定会给杜家寄信查个明白,这些不需他多想。只是王妃的行为让他愤怒,她是真心想要利用枫儿和母亲勾起皇上的怜惜,才被迷了心窍! 杜王妃的怨怼与痛苦他都明白,但很多事情他不能说也不能做。父皇才四十五岁,正当盛年,他已经二十八岁,做了十八年太子。母亲去世后,他谨言慎行、小心经营到如今,在京城波澜将起之前把一家三口带离旋涡,如今能在这里安然度日有什么不好? ☆、若如初见 第31章 若如初见 顾源自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人,可不能留在太子的位置上就孤注一掷的“一搏”?杜家教养出来的姑娘居然会冒出这么可笑的想法!且不说他真要“一搏”身后会有多少追随者,能不能成功,他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动手? 他想起自己十五岁那一年,在御花园第一次见到王妃。 那一日他被叫去金雨亭见父皇,途经丹若园。初春的阳光正好,又是牡丹正盛的时节,姹紫嫣红、香红缭乱之间,他遇见了比红牡丹还要鲜妍三分的王妃杜传芳。她正领着杜贵妃所出的三皇子顾汐看花,似乎并未注意到有人经过。 才不过十二岁的小姑娘,容颜还略带稚嫩,却极耐心地握着顾汐小手看顾他。顾汐走路还不稳,偏却要甩开她自己走。她也不恼,伸手翼护着他,任他跌跌撞撞地撞在她怀里。她就抱着顾汐笑了,大大的杏眼笑得弯成两弯月牙儿,像个可爱的小母亲。 他被那个笑容晃花了眼,他觉得自己愿意一生守护这个像自己母亲一样笑容纯善的女孩,守护这女孩像母亲一样明媚温暖的笑容。他觉得她一定也能这样爱护自己最爱的那个孩子,和自己一起抚养他长大。于是,他跟父亲说要求娶她,父亲不允,他费尽心机仍是求来了这门姻缘,他父子两个却也又添了隔阂。 他十八岁时,她十五岁,两人正式大婚,她成了风光一时、无人比肩的太子妃。朝夕相处之间,他发现很多事与自己想的不同,但那又怎样?她是他自己看中的,婚事是自己苦求来的,珍爱的枫儿是她生的,十年光阴,也就这么过了。 但终究世事无常,他也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把那株玉砌雕栏里的牡丹移到了如今的篱笆院子。错的是花么?是他这个苻花人。他黯然地闭上眼睛。他也对母亲说过要守护她,如今捧在手里的,不过是一本遗卷。 他想到在棠园里,自己握住一瞬又松开的那个小小的肩头。圆乎乎的小姑娘,小鹿似的湿漉漉干净净的眼睛。她也有个哥哥,她的哥哥把她看得那么重,抱得那么紧。他已不太怀疑那小姑娘的出现是个陷阱,被父母和兄长那么爱着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卷入阴谋里去? 他伸出自己的手,月光下的手指纤长有力,光泽莹润。他想,自己明明比林晔更有力量,却保护不了自己最该保护的人。 他痛苦地把母亲的遗卷贴在胸口,低语道:“母亲,对不起。” 林紫菀从酣眠中醒来,觉得神清气爽。 她爬起身推窗一看,太阳高照,大概已经是正午时分。 她闷闷地想,这可不能怪她懒,实在是昨天后半夜才有得睡,而且小孩子的身体确实不经用,累得狠了就睡得沉。 她见身上干爽,衣裳也换了干净的,肯定是母亲汪氏亲自动手,不过被看多了摸多了,也就不在意了,到底是亲娘呢。 心里又有些小兴奋,她以前从没有被这样的母亲温柔对待,只觉得就这样做汪氏和林明远的乖乖小女儿真的挺好。 门帘一掀,汪氏进来,絮絮地道:“才醒就往窗边站着去,也不怕又惹了风寒。过来吃饭。”她在桌上放一大碗银耳莲子糯米粥,一盘各色点心,两碟子小菜。又在小碗里盛好粥,催林紫菀坐下吃,自己到床边替她整理床铺。 林紫菀赶紧自己动手,汪氏拦着:“去,去,吃饭去,别跟我捣乱。让你伸手不还够费事的呢。” 林紫菀暗道:幸亏自己是个大人,这样的惯法,多好的孩子也得惯坏了,却也只好老实的坐到桌边喝粥。 汪氏一边叠被子一边道:“你爹和你哥又去王府了,让晚饭早些做,吃过带你去王府看病人。什么病人让你个小姑娘去看?真是的。昨晚就过了三更才回来,不是今天还得这么晚?” 她的唠叨只是爱好,也不等林紫菀回答,只自顾自接着说,“今早王府又送来好些东西。有两匹料子,两套头面,两盒点心。还有米豆之类你爹才认识的东西,还有一袋白面。那面跟雪花那么白,果然是贵人们才吃的好东西。还有只收拾好的整羊,阿菀你想怎么吃?诶?阿菀你怎么不吃饭?” 林紫菀笑眯眯听着汪氏东拉西扯,心里暖暖的满满的,这就是人间烟火、亲情无价,比起前一世高贵优雅的母亲,她更喜欢这个唠唠叨叨的中年妇人。 ☆、偃月馄饨 第32章 偃月馄饨 听汪氏问为什么不吃饭,林紫菀急忙往嘴里塞了一只花苞形状半透明的点心,却皱起眉头,惊叹道:“好甜!” 真的太甜了,还有浓重的奶味。想起昨天吃的点心也甜得齁人,她有些不能理解这些厨师做个点心为什么往死里放糖。 汪氏捏起一个小兔子模样的点心咬一口,薄薄的白色面皮里是红褐色馅料,不知道是红豆还是红枣。她嚼了嚼,笑道:“嗯,真甜,真是富贵人家,舍得放糖。” 林紫菀无语,原来如此。 王府送来的两匹料子都是正应着盛夏节气的上好纱罗,一匹水蓝,一匹蔷薇粉,都是适合小姑娘的颜色。料子轻薄柔软,触手如无物,笼在身上如烟似雾。林紫菀从前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这样的布料在工业技术发达的现代,也算得上顶级料子。 两套头面也是簪环齐备,一套镶浅粉宝石,一套镶米粒珠,都不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却极适合年纪小的小姑娘日常插戴。 汪氏拿一朵粉色宝石攒的珠花在林紫菀头上比划,笑道:“这两匹料子多好看,你爹偏说这不是咱百姓人家该用的东西,不能用。不能用人家王府特地给你送来?就你爹事儿多。不用就不用,王府也送了银子,娘给你买新料子做新衣裳。嗯,以后不能再梳双丫髻了,做好了新衣裳,娘给你梳更好看的发式,咱们阿菀是大姑娘了。” 林紫菀打个哆嗦,按着汪氏的手把珠花塞盒子里去:“娘,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爹说得对,这样的料子反正我不做衣裳,要不您给嫂子吧,我还是小孩子呢,这可真穿不出去。”这样半透明的料子,她觉得,真做成衣裳大概只能晚上插上门当睡衣穿。 汪老太太顿时怒了:“傻话,我闺女挣回来的当然给我闺女。” 林紫菀无奈:“这里头还有您儿子一半呢。” 汪氏道:“那一半是我老头子的,当然也是我闺女的。你当我不知道,阿晔那傻小子就会打杂。他那杂货铺挣的钱我可没要过。” 林紫菀觉得没必要跟老太太争执这个,转移话题道:“娘,您说有上好的白面,还有收拾好的整羊,咱们包饺子吃吧?” “饺子?”汪氏一听闺女主动要吃食,马上不纠结衣料的事了,只是不知道“饺子”是什么吃食。 林紫菀细细形容了,汪氏一拍大腿:“偃月馄饨嘛,成,晚饭就吃这个。” 林紫菀才不在意要吃的东西到底叫“饺子”还是“偃月馄饨”,只要汪氏同意就行。她祖父从前最喜欢吃羊肉大葱馅的饺子,她也就跟着喜欢起来,吃多了就成了癖好。在苗寨里学习的三年,她连羊肉味都没闻过,早就馋得不行。 见汪氏同意了,林紫菀便抢着道:“娘,我来调馅!” 她太害怕饺子馅跟昨天的“肉馅蒸饼”似的,又膻又油又咸,如果那样,还不如吃甜掉牙的点心呢,起码没异味。 她本以为母女两个这就动手,却低估了汪氏作为“婆婆”的战斗力。 汪氏直接到西厢敲窗把午睡的叶婉叫起来干活。 叶婉开了门,脸上略带惺忪。 汪氏就张口数落:“这都什么时辰了?早上晚起不说,午间还睡,也不知道扫扫院子收拾收拾柴房,真当自己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呢?整天没精打采的沉着脸子,老娘是少你吃了还是少你喝了?” 叶婉低眉顺眼,柔声道:“是,娘,媳妇儿错了。”说完,她手脚麻利地拿起扫帚把只有几片落叶的院子扫了一遍,转身进柴房,抱出一些林晔劈好的木柴放在厨房灶边。 她起来忙碌,林恬儿也不睡了,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母亲身后转来转去,一时帮着收拾落叶,一时又帮着抱柴。 汪氏满意地把儿媳妇指使得团团转,自己也走去舀出不少王府送来的白面,倒水和面。她见叶婉抱完柴火又闲下来,又吩咐她去剁羊肉馅。 林紫菀无奈地瞧着老太太,但是看看那把黑铁大菜刀,再看看自己的小手,她只能放弃亲自动手的打算,也只能跟着指挥叶婉从剥了皮的净羊后腿上削下一大块肉。 她见林恬儿又在趁汪氏看不见朝她翻白眼,捡把葱塞她手里:“拿着,剥净了啊,待会儿咱们吃羊肉大葱馅的饺……啊,馄饨。” 林恬儿嫌脏,刚要把葱把子扔回角落,却见汪氏回头,赶紧朝林紫菀甜甜一笑:“好的,小姑姑。”边说边开始剥葱。 ☆、是蝶非蝶 第33章 是蝶非蝶 林恬儿细白的小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漂亮,还用凤仙花染得通红。大概是怕蹭掉了指甲上的颜色,她只用两根手指捏住大葱,另一只手也是只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葱皮往下扯。 林紫菀看着有趣,玩心一起,索性用抓过大葱的那只手拍拍她的头,又在她头上蹭了两下,笑眯眯道:“嗯,恬儿真乖!” 作为一个新任熊孩子,欺负另一个熊孩子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林恬儿的头发梳得流光水滑,垂髫髻上还扎着细巧的鹅黄绢花,衬得她小脸白净娇嫩。她被林紫菀在头上一拍一抹,蹭上不少干脆的碎葱末子,一晃脑袋直往下掉渣,气得她带着哭腔喊:“奶奶——你看她!” 汪氏一眼看见,叫道:“嘿!你这孩子怎么欺负侄女呢!”作势要打。见林紫菀笑嘻嘻跳开去,她便转身拿沾着面粉的手往林恬儿头上拍,安抚道:“没事没事,奶奶给你拍干净啊……”吓得林恬儿也顾不得扭着小腰走淑女步,一窜出去老远。 林紫菀在一旁笑得肚子疼,觉得快活极了。 汪氏见闺女高兴,也笑骂两个丫头几句,拿过葱自己剥了。 林紫菀见林恬儿在一旁愤愤,小白眼一个接一个抛过来,居然有些兴奋。她忽然反应过来,汪氏和林恬儿一点都不觉得她淘气意外,可见“从前”的她没少这么干,她自己居然也觉得戏弄了林恬儿挺有成就感,明显智商情商已经下降到符合身体的年龄。 她一时怔住。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醒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周。 这里的林紫菀痴痴呆呆了一个月,醒来多了几十年的记忆。到底是这里的林紫菀梦见后世种种,还是后世的林紫菀魂在梦中? 她到底是林郎中家的小姑娘,还是军医大的林教授? 她凝视着自己的手,小巧娇嫩,肉乎乎的,手背上还有四个不浅的小肉坑,真实无比。但记忆里的家族、祖父的慈爱、顾源的深情,也那么清晰。 这里也有一个顾源,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夜色一样的眼睛。 汪氏捏着剥净的大葱,抬头见女儿眼神迷茫地盯着手,吓了一跳,慌忙道:“乖宝,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你可别吓娘。” 林紫菀回神,见汪氏慌得汗都下来了,手直哆嗦,忙道:“娘,我没事,我在想饺子……不是,馄饨馅里头搁什么调料呢。” 汪氏忙道:“饺子,就叫饺子,什么馄饨,日后这就是饺子。乖宝,你想搁什么就搁什么,来,都在这里,你自己挑。”她说着把林紫菀送到木柜子旁,仍不放心地在旁边护着。 林紫菀眼窝一热,转身抱住了汪氏的腰,闷闷道:“娘,我没事,您去忙吧。” 汪氏又哄了她几句,见她当真神智清明,便转身忙活去了,只不时看她一眼。 林紫菀不想老娘担心,故意手脚伶俐,满脸开心地在柜子里翻腾。 厨房里葱姜蒜都齐全,柜子里当先一罐黑乎乎的,是豆酱;又一罐,白腻有膻味,是羊油;又一个罐子,香得发腻,是芝麻香油。 她吸着鼻子闻来闻去,一旁林恬儿小步凑近,抽个汪氏没注意地空子,小声道:“你当自己是狗吗?” 叶婉在一旁案板上剁肉的“咚咚”声很响。 林紫菀手里动作没停,压低声音问林恬儿:“恬儿,你干嘛这么讨厌我?我可是你姑姑。” 林恬儿哼了一声:“你才不是我姑姑,你和你爹都是小偷!” 林紫菀奇道:“我和我爹偷什么了?” 林恬儿撇嘴:“铺子家业都是我爹的亲爹留下的,你和你爹凭什么分一半?” 林紫菀好笑:“你娘说的?” 剁肉的声音一停,林恬儿赶紧小步跑过去给叶婉捶肩,甜甜道:“娘,手酸不酸?” 林紫菀笑笑,继续在柜子里翻着汪氏的收藏。 她扒拉出两个黑色小木盒子,打开一看一闻,一盒是上好的黑胡椒,另一盒是孜然粒。她立时眉花眼笑,这下连烤羊肉串也能吃个过瘾。天气这么热,一整只羊四五十斤,爹娘一定不介意各种吃法,放坏了多可惜。 汪氏看见叶婉和林恬儿母女腻歪,哼了一声,又扭头看自家女儿,一眼看见她手里的小木盒子,赶紧跑过来:“小祖宗,这也能翻出来?你爹说这是京城里贵人们吃的,比金子还贵呢!” 林紫菀拿着盒子不放:“娘,让不让吃?” “吃,让吃,怎么吃都行!”老太太认输,生怕闺女不高兴。 ☆、风邪入体 第34章 风邪入体 林紫菀拿出一些黑胡椒和半盒子孜然分别碾成粉末,又让叶婉把剁好的羊肉馅刮进陶盆。汪氏把切碎的大葱拌在里头,加上姜末、盐、胡椒粉,林紫菀又狠狠舀了几大勺芝麻油拌匀,还把爹的黄酒倒上些。 汪氏在一边看她折腾,心疼得直抽抽:老头子的黄酒好说,让他少喝两口就是,那麻油也跟水似的舀进去,还有老头子说比金子都贵的胡椒磨成的粉……不过吃口馄饨,佐料比肉都贵了。 馅拌好了,面也醒好,娘四个在院里摆上小桌子坐下来包。 才上手,忽听外面有人用力砸门。 叶婉立刻起身洗了手去开门。汪氏也起身,不满道:“什么人这么不讲究?哪有这么砸人家门的?”也跟着往门口走去。 林紫菀和林恬儿对视一眼,齐齐哼了一声,一起站起来也跟着往外走。林紫菀自己反应过来又是一阵惘然,大概,自己从来都是这里的林紫菀。 林恬儿可没注意林紫菀又愣神,扭着小腰袅袅婷婷地追她母亲去了。 林紫菀回神,捡起放在一边的针带往手腕上缠,也往门口走。她习惯随身带银针,说给汪氏听后,汪氏连夜给她做了一个,刚才要包饺子临时摘了。 外面一个粗嘎声音道:“秦爷心口疼,怎么不能来?” 汪氏冷冰冰道:“我家老头子不在,酉时再过来吧。” 林紫菀快走几步赶到汪氏侧后,见堵着门的是个瘦小汉子,一张脸也黑瘦,却留着连鬓胡子,头发胡须都蓬乱,褐色葛衣半敞着怀,趿拉着一双木屐。这人若不是穿着衣裳,她会以为是只大个儿的猩猩。 那“大猩猩”见汪氏身后探出张小姑娘的脸,粉妆玉琢,唇儿娇嫩,立时眼前一亮。他涎笑着往前凑,笑道:“哪里用等林先生那么麻烦?二爷听说你家小娘子比林先生还会治病,只要男人脱了衣裳让她那双小手摸摸,就什么病都好啦!小娘子,秦爷心口疼,你给摸摸?” 周围有些人围观,一名妇人叉腰大叫道:“秦二,你作孽啊,小心林家老大回来打断你的腿!欺负他妹子,不要命了你!” 秦二笑嘻嘻道:“这不是有病得治嘛,林先生不在,我请神医小娘子出手怎么啦?小娘子治病给人摸摸就好,三娘,你说是不是?”他转向抱着孩子躲在角落里的秦娘子。 秦娘子眼里都是泪,嘴唇有点哆嗦:“不是,我……我……” 叶婉柔柔道:“秦娘子,我家小姑用的是按摩之法,找对了穴位能更快的治好病。你怎么可以乱说坏我家小姑的名声?” 秦娘子嘴唇哆嗦:“没有,我没说,不是我说的……”她这心虚模样似乎印证了秦二“在男人身上摸几下病就好”的说法,小宝年纪再小也是男丁不是?周围人议论起来,看林紫菀的目光就有些不同。 汪氏气得哆嗦,指着秦娘子和秦二:“你们两个,滚远点!我闺女给你家孩子治病,你们却跑来坏我闺女名声,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以后别再登我们安心堂的门!” 林紫菀看了眼一旁说完话后一直做愤怒状的叶婉,觉得有些好笑。她绕过母亲,冷冷地看着一脸涎笑的秦二。她从前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对着一个色厉内荏的小混混自然没有丝毫怯懦。相反,身高虽矮,目光却有些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凌厉。 秦二被林紫菀冷厉的目光一盯,莫名有些心虚,脸上的涎笑收敛了些,表情却依旧有些怪异。 林紫菀拦住母亲想要把自己拉回身后的手,看着秦二笑道:“秦二是吧?你不是心口痛。你昨天左边手指和脚趾觉得发麻有烧灼感,今天整只左手和整只左脚都觉得发麻,不太听使唤。你的左脸也发僵,眼睛和嘴角想合都合不拢。” 秦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抬起左手用力搓了搓左边脸颊,但显然左手气力不足,搓那几下也并没有让他左脸表情恢复自然。他自站在这儿就表情诡异,众人都以为他是来故意捣乱所以做的鬼脸,这时才觉察出有些不对。 林紫菀上下打量他几眼,仍然笑道:“前夜马匪袭城,官府严令百姓门户紧闭,不得作奸犯科。但是大雨倾盆、杀声四起,守法百姓自然紧闭家门心惊胆战。你这样的人,作奸犯科自然不敢,趁着雨声遮耳、四下无人到左邻右舍偷鸡摸狗倒是敢的。你摸到酒肉回家,带着你儿子小宝大吃一顿。结果小宝积食肚痛,你自己酒醉之后就在风口里睡了,一直到酒醒。那时大雨停歇,天气渐渐燥热起来,你又是酒后,索性用冷水冲了个身。结果,风邪入体,大病将成。” ☆、胡服少女 第35章 胡服少女 十来岁的小女童,声音娇脆,字字清晰。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消失,都听林紫菀说话。 秦二见了鬼似的盯着林紫菀,右手用力抓着自己的左手,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它发抖,失口道:“你怎么知道?你是鬼吗?你……你……什么大病?” 他既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明显是承认了自己在前夜大雨时偷鸡摸狗。围观群众小下去的议论声又大起来,却不再是议论林紫菀,而是纷纷说起自己前夜果然丢了什么物事,一只鸡、两只鸭、三壶酒等等不一而足,有人甚至跑去问一旁的秦娘子,是不是秦二偷回家去,她给煮了吃掉的。 秦娘子抱着还不太懂事的小宝连连后退,眼泪涟涟,撑不住扭头跑去了,老远还有呜咽声传来。 众人就都要来问着秦二。秦二是个街坊混混,本就无赖,这时胡乱叫着:“谁耐烦去你们家里偷拿?一群穷鬼!”伸手推搡围过来的街坊邻居,但他左手左腿的确不太使得上力,自己倒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他索性滚倒在地,拽住一老者裤脚:“辛老头,你打伤了老子,赔钱!” 众人一哄而散,跳开老远。辛老头被他拽住裤脚躲闪不得,急道:“哎哟,你个混小子打我老头子啊!”也跟着滚倒在地。恰恰路旁一摊不知谁家倒出来的污水,臭烘烘滚得他衣服上都是,他也拽住秦二衣衫不放,叫道:“秦二,你陪我衣裳!赔钱!”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林紫菀也哭笑不得,只得道:“秦二,你的病要是沾了地气和泥水会更严重,到时候风邪入骨,就会左半身完全瘫痪,一手一脚动都动不得。” 秦二闻言顿时甩开辛老头爬起来,趋近林紫菀:“大姑娘,你会治?” 汪氏把女儿挡在身后,怒道:“会治也不给你治,滚!” 林紫菀自母亲身后探出头,笑眯眯道:“我用医术给人家治病,人家不但不领情,还故意歪曲,大庭广众之下来坏我名声。啊哟,会治也不敢治呢。” 开始说话那妇人也大嗓门嚷道:“就是,秦二你怎么说话来着?欺负人家妹子,你就等着林家老大揍你吧!听听你说的那些屁话,别说林姑娘不给你治,就是林先生都不给你治!” 秦二脸色涨红,举起拳头就向汪氏砸去,大怒道:“还不是你家媳妇拿话挤兑我……哎哟!”他一声惨叫,甩着右手跳了起来,左脚没有力气支撑不住,又是一跤摔倒在地。这次摔得太重,叫唤着半晌没能爬起来。 见秦二一言不合就挥拳打人,林紫菀暗骂那妇人多嘴,赶紧窜到汪氏前头,迅捷无比地从针包里抽出一支三棱针,准备扎他个半身不遂。哪知汪氏相貌虽清秀俏丽,却是个身粗体壮不让人的,远比一般女子泼辣。她单手拎着闺女甩到身后,弯身躲过秦二的拳头,一巴掌往秦二扇了过去,喝道:“滚你娘的臊!”只是她巴掌还没碰到秦二,就见秦二倒在地上抱着手在地上大声惨叫起来,她不觉一愣。 不远处一个清朗声音的道:“坏人!该死!” 林紫菀抬眼,见是一个身材高挑的胡服少女,带着两个穿着轻甲的从人挤过人群向他们走来。能穿轻甲的明显就是军人,能带军人当随从的人物自然也不是常人。 打在秦二手上的暗器是枚普通的石子,只是打人的少女手劲极大,秦二手腕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显是断了。 林紫菀只瞥了嚎叫翻滚的秦二一眼,没动作,她可没有以德报怨的“高尚”品质。 那少女十六七岁的年纪,脸型大气,五官轮廓略深,皮肤微褐,穿一身窄袖长衫的男式胡服,乌油油的长发束成和男子一样的发髻,戴着银冠。她看着年纪小,却比所有围观男女都高出一截儿,镶银皮带紧束着腰,腰肢却不纤细,肩膊肌肉也坚实。她信步走来,看热闹的人群蔫头耷脑地自动给她让开一条通道,像是羊群里闯进了一头小猎豹。 林紫菀不禁在里暗赞一声:“好帅!” 秦二抱着手腕惨叫一阵回过气来,嘶哑地哭喊道:“光天化日之下打伤人命,还有没有王法了?老子到衙门里告你……”他翻滚着眼神对上那胡服少女的眼睛,陡然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噎死过去。 那少女的眼睛,眼仁雪白,黑色的瞳孔格外大而亮,直勾勾瞪人时隐隐透出凶戾无情,乍一看竟像是某种猛兽的眼睛,危险异常。 ☆、小林先生 第36章 小林先生 秦二日常在街巷间打混,对危机最是敏感,眼前这确实是个小姑娘,但肯定不是他能敲诈的对象。他不但不敢再骂出一个字,连手腕的伤处也顾不得,愣了一下拖着身子向后挪动几步,然后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巷子深处跑去,半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速度也没有减慢,似乎手腕也不痛了,手脚的不听使唤也好了。 围观众人早被那少女出手的狠辣吓住,这时见秦二逃了,也都有些讪讪地,悄没声地偷偷散了。 那胡服少女见周围一片清净,得意地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她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到林紫菀面前,用男子的揖礼深施一礼,道:“岳绮见过小林先生。”后面两名随从也跟着施礼。 林紫菀瞪大眼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小林先生?”她仰脸看这胡服少女,比自己高了近两个头,得有一米七还多吧?想想爹娘的身高,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长这么高了。 岳绮点头:“嗯,小林先生,能救命。”她专注地看着林紫菀,一双眼睛都是黑眸占的了大半,又极亮,看得出的单纯好奇,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这样的干净纯粹,让林紫菀想起那夜在医棚看到过的苏墨,那美少年容貌艳丽,却心底无尘,说话时听得出天真和任性,应该是从小被人娇宠惯的。这少女说话少,表达和语言组织能力不强,结合神态看,应该是智力有问题。她便笑眯眯道:“这位姐姐,你……” 岳绮目光略显迷茫,接口道:“我不叫姐姐,我叫岳绮。” 汪氏刚才被秦二吓了一跳,又被岳绮一番举动惊住,这时候反应过来,忙笑道:“岳姑娘,刚才多谢你了啊。你是求医来的吗?阿菀的爹不在,你进来先跟阿菀说说?” 叶婉也凑过来,柔声道:“岳姑娘,进来说话吧,在门口站着做什么?” 岳绮偏头,迷惑的目光重新转为淡漠无情,斥道:“走开!” 叶婉被那双冷漠的黑眼睛一扫,吓得几乎一哆嗦,眼里立时浮起一层水光,后退两步靠在门上瑟瑟发抖。 林恬儿恼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做什么欺负我娘……”对上岳绮的眼睛,她的小脸也迅速褪了血色。 汪氏忙道:“婉娘带恬儿进去,岳姑娘不气啊,咱们进去说话。”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岳绮的表情,却看见叶婉和林恬儿惊恐的神态,不由有些怒了:这姑娘长得好看,对她闺女好,还教训了秦二那个混蛋,叶婉母女俩看着人家什么表情?这是见了鬼么? 岳绮被汪氏拉住了手,肤色略深的脸也显出些微红,低声道:“阿绮。”脚下顺从地跟着进了药铺,被汪氏安置在坐榻上。 林紫菀心里确定,这姑娘果然是智力有问题。她对汪氏道:“娘,阿绮让你叫她阿绮。”边说边拿过脉诊放在小几上:“阿绮,你把手放上来。” 岳绮看着林紫菀,道:“我不治病。我来买药。” 一旁的随从向岳绮施个礼才道:“林姑娘,我家三将军因听郡王府的顾爷说安心堂配的伤药上好,所以想买些回去备着。日常我家老将军,大将军和二将军训练也会受伤,三将军也是有备无患的意思。并没有人伤病。” 岳绮一直点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懂这一串话。 林紫菀听明白他们是来买林明远配制的伤药,便道:“前日马匪袭城,我爹和我哥负责救治伤兵,把伤药都用得差不多了,嗯,应该还有一盒。”她说着去翻林明远的成药柜。 柜子里果然只剩下了一个棕黑色的粗瓷盒子。她递给岳绮,道:“阿绮,这几天我爹忙,一直没有时间配药。且配药的药材也不够了,再配得等些日子补齐了药材。这一盒你先拿去。” 岳绮道:“多谢,再来。”起身就走。她的随从忙着问价钱、掏银子。林紫菀忙说不用,下次再来一起算。 汪氏端着一大盘子精致点心出来,见岳绮要走,赶紧端着点心追上,“闺女,怎么就走了呢,先吃些点心。” “闺女”这个称呼让岳绮停住了脚步,她回头,困惑地看着汪氏,顺便也看了看她手里的点心,顿时更挪不动脚了。 那一盘点心有半透明做成各色花朵、花苞状的奶糕,朵朵似才从枝头上摘下来似的;有小兔子、小猪等小动物样子的面皮点心,模样憨态可掬栩栩如生;还有做成小桃子、小柿子等水果样式的酪糕,染了颜色都似模似样的,只是小巧些。 ☆、点心拐人 第37章 点心拐人 岳绮目光盯住那些漂亮的点心,澄净的黑眼睛里满是“我好喜欢”、“好看”、“一定很好吃”……她空着的左手不自觉地含在口里。 随从在一边的阿清和阿楚有些尴尬,阿清伸手拽她衣角,她看得过于专注,只腰部轻轻一晃就把阿清的手弹开。阿清被她一弹不由向后一退,身后恰好是门槛,脚下一绊几乎摔倒。阿楚赶紧上前一步拉住他,两个人尴尬得脸都紫了。 林紫菀觉得这位岳三将军太可爱了,便拉住她手拽着她回去坐下。汪氏赶紧把盘子放在她手边小几上,拈起一只“小兔子”塞她手里,“闺女,尝尝看。” 岳绮看着汪氏目光迷茫,她长这么大,除了父亲没人再叫她“闺女”,她叫父亲“爹”。男女她还是能分清的,这人像爹待自己一样好,又是女的,自己是不是得叫“娘”? 但汪氏塞给她的点心让她忘了这茬儿,她抬手就把“小兔子”搁进嘴里。那点心个个都小巧至极,她把整只“小兔子”放进嘴里也不觉得突兀。她嚼了几下尝到了味道,就高兴眼睛眯眯,黑眸子里满是欢喜。 林紫菀自己也拿起一朵粉红色的花骨朵搁嘴里嚼着,另外取了几个点心,分给重新走进来,可不敢再动手碰岳绮的阿清和阿楚,用小女孩天真的语气道:“哥哥,你们也吃啊。” 两个少年亲卫立刻被林紫菀肉嘟嘟的小脸萌化了,再者,大家一起吃,三将军大概会少丢点脸……吧?两人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接过几个小点心,也陪着吃起来。 岳绮完全沉浸在美食中,一个一个吃下去,把每一个她看中的点心都尝了一遍,大盘子已经空了多一半。她觉得有些肚胀,遗憾地舒了口气不再动手。汪氏又递给她一杯山楂干泡的茶,酸酸的,用井水镇过,又清凉又解腻。她慢慢喝着,看着汪氏的目光满是孺慕,道:“真好吃。” 汪氏见她一口就喝了半杯子山楂茶,忙用壶替她添满,又拍了一把身边吃了两个就不再伸手的林紫菀:“阿绮真乖,吃饭真香,阿菀,你怎么就不能跟人家学学!” 林紫菀打个哆嗦:似乎很多中年妇女都有“吃饭香的孩子最可爱”情结,好像只有多吃饭、吃成胖子才对得起她们的辛苦劳动。可是娘啊,这些点心都不是您做的,你骄傲个什么劲儿呢? 汪氏看着岳绮双手捧着杯子喝茶,模样看着好乖,越瞧越爱,又道:“阿绮啊,婶婶家里晚上吃偃月馄饨,不是,饺子,羊肉大葱馅儿的饺子,还放了胡椒和很多麻油,闻着就香呢,你留下来吃饭吧。你家的这两位小哥儿也留下一起吃。” 岳绮的黑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光,亮得耀眼,不待两个随从反应过来就连连点头。 两个随从“啊,又被几口吃的拐走了”的挫败脸让林紫菀忍笑忍得肚子痛。那边岳绮已经被汪氏牵着手领进院子里去了。 林紫菀怕真笑出来让人不好意思,朝那两个随从亲卫甜甜招呼道:“两位大哥哥,进来吧。咱们带回烤羊肉串吃,拿刀切肉好累啊,你们来帮忙好不好?” 小姑娘笑起来甜蜜蜜,一脸诚挚地找人帮忙,期待的眼神让两个随从觉得不进去帮忙真的是不近人情,而且三将军已洗了手坐在小桌子旁边干活了,他们好像也没得选。 林紫菀领着两名亲卫进门,心里有些得意。 现在这个小身体太招人喜欢了,十来岁不大不小的年纪,乖些熊些都合宜,脸蛋儿白净,小鼻子大眼睛,小嘴粉嘟嘟,身材圆润又娇小,这么萌的小萝莉但凡提些不太过分的要求,谁也狠不下心来说个“不”字。估计这也是林明远和汪氏夫妇把她宠上天的原因。 院子里,叶婉面带温婉的微笑,默不作声地擀皮,始终不敢再看岳绮。林恬儿也回避着岳绮,皱着小眉头拿皮和馅乱包。汪氏也不说她,虽然宠爱女儿,孙女也是亲生的嘛。再者,她正忙着教她的新宠——岳绮——包“馄饨”的新技能。 岳绮的手指修长,掌指间有薄茧。她虽心智有损,但学习动作却非常快,手指灵活,运力拿捏准确。汪氏只教了一次她就学会了,动作与汪氏的一模一样,包出来的“馄饨”也与汪氏包出来的一模一样。汪氏就更喜欢这个漂亮的姑娘了。 虽然叫偃月馄饨,但其实就是饺子,不多时就白白胖胖地摆了好几排。 林紫菀见添了三个食量肯定都不小的军人,这些面和馅显然就不够吃了,剩下的羊肉烤串正好。她招呼阿清和阿楚分别去切羊肉小块,削细木棍。 ☆、孜然羊肉 第38章 孜然羊肉 汪氏让岳绮继续包饺子,自己又去和面,吩咐叶婉剁肉。 阿清在柴棚里挑了根合用的硬柴,拔出随身短刀,刷刷就把木头削成了一堆几十根长度粗细差不多的小木棍。他见叶婉细胳膊细腿,费力地从羊腿上往下削肉,单手拎过整羊,手中短刀又是刷刷刷,很快把一头羊剔成了骨头架子放在一边。 林紫菀捏着理顺的一把木头签子看得目瞪口呆:练武功的人真是厉害! 阿清见她看得眼发直,笑嘻嘻把手里的短刀递给她,道:“小妹子,你玩玩?” 林紫菀伸手接过,小小一把匕首却压得她手上一沉。阿清赶紧托住她的手,把刀拿了回去,忍笑道:“小孩子还是不要玩刀了吧。” 林紫菀很郁闷,从前她也很会用匕首的好不好。 她指挥着阿清把一多半削下来的羊肉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放进另一只陶盆,再去剁羊肉馅,她自己把那些羊肉小块用佐料腌制起来。阿楚被派出去到街上店里买木炭,虽是盛夏,木炭店也是不会关门的。 林紫菀又想起没有烤羊肉串的炉子,跟阿清一形容,正抱着一篓子木炭进来的阿楚接道:“咱们府里前儿收拾院子的时候,我看见有个铁皮的盒子来着,也不知道做什么的。不过我叫人放柴房里了,我去找找,洗刷干净了再拿过来。”他说着,放下篓子又跑了。 阿清已剁好了羊肉馅,林紫菀又拿过来拌馅。 岳绮和叶婉、林恬儿母女已经把小桌子上的面和馅都用光了,这时呆呆地看林紫菀等人忙碌。她见林紫菀往陶盆里放一样又一样的各种佐料,看得有些糊涂,军中烤肉哪里有这么复杂,砍成大块撒盐就行了,有时候没盐也照样吃。 几人分工合作,很快,近两百个雪白的饺子,还有一大盆羊肉块,一堆粗细差不多的木头签子,旧铁皮盒子改装的烤炉都摆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时辰还早,众人商量了决定林明远和林晔回来了再煮饺子,先把羊肉串烤来吃。 岳府取来的铁皮盒子已经洗刷干净,黑木炭重新引燃烧得红亮斑驳,穿好的羊肉串放在火上烤得慢慢变色,随着被烤出来的羊油滴落在炭上腾起一股股细火,滋滋作响,香味四溢。 林紫菀见火候差不多了,又把捻成粉末的孜然撒上去,那香味里又带了别样的诱惑。 岳绮的目光盯着羊肉串不动,满眼都是“真香,熟了吗?我要吃。” 林紫菀看得好玩,赶紧把烤好的第一把羊肉串分给母亲和岳绮,给叶婉和林恬儿各自留了两串。那边阿清和阿楚已认为自己学会了,迫不及待地动手开始烤。他们的确在这方面天赋不凡,大概练武的人对手法和时机掌握得比平常人准确的缘故,竟然比林紫菀的动作还利落。 叶婉谢过林紫菀,取过她左手的两支羊肉串都给了林恬儿,自己没要,温柔地说道:“阿菀,还是你吃吧。” 林紫菀硬把右手的两串也塞给她,笑道:“嫂子,你也吃,一家人不用这么谦让。” 她一点都不喜欢叶婉总是做在前、吃在后的做事风格。她冷眼看着,汪氏虽然喜欢数落叶婉、吩咐她做事,但吃穿从未有过苛待。家里提水劈柴之类重活林晔都做了,要做的无非是煮饭扫院子一类的家务,再多就是收拾她自己的屋子。汪氏和林紫菀的房间从来不用她沾手,且汪氏吩咐她时自己也从没闲着。她这样整天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实在太假。 见林紫菀走开去和岳绮说笑,林恬儿咬着喷香的烤肉,在母亲耳边嘀咕道:“她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叶婉把那两支烤肉串也塞她手里,低声道:“乖乖吃吧,那么多话!” 林恬儿哼了一声,又咬下一小块羊肉,觉得羊肉这么烤烤味道确实不错,不过家里吃一回肉多不容易,却让林紫菀做人情请这么多人来吃,整羊都只剩下骨头架子了。一整只羊呢,若是留着自家吃,可以吃好多天。她又咬下一块肉,想着:还是多吃一点吧,照这么糟蹋,明天就没有肉吃了。 那边岳绮正认真的把自己手里的肉串分开,左手一支,右手一只,最后多出一串,想了一下,还是放在右手里,一起递给林紫菀,道:“你吃。” 林紫菀看她小孩子似的,忍笑道:“阿绮你吃,我吃的不多,而且慢。”说着自她手里拿过来一串,咬下来一块肉慢慢咀嚼。 ☆、偷肉小贼 第39章 偷肉小贼 从前顾源休假时,他们喜欢一起去街上闲逛,常在街角的一家大排档吃羊肉串,喝啤酒。后来,顾源一去不回,那一家大排档她再也没有去过。后来她转去军医大带学生,学生年纪轻,她年纪也算不上大,大伙儿聚一起自己买材料自己动手腌烤,又便宜又热闹。之后祖父去世不过一年功夫,她就被送到了苗寨学针。 苗寨三年,她过得很苦,也学到很多,更珍惜如今父慈母爱的再世时光。她想,这一世要是像这样过下去,自己一定会很幸福,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除了——顾源。 岳绮看她果然吃得很“慢”,就收回手,自己认真地吃起来。穿起来烤的肉比军营里的大块烤肉好吃得多,她很喜欢,也就吃得很快。 两个随从轮换着烤制,羊肉串的香味越来越浓郁,大家都吃得很高兴。连林恬儿也靠近烤肉的炉子眼巴巴等着,完全像个十岁的小孩儿了。 突然,岳绮眼睛抬头向房上高喝一声:“什么人?” 阿清立时放下手里的肉串飞身上房,喝道:“站住!”直奔西边追去,阿楚拽着烤炉边的林恬儿往叶婉身边一推,闪身护在岳绮和林家人身边。 岳绮伸着脖子往上看,她却没有飞身上房的本事,只能看着。 众人都往房檐上望了一会儿,林紫菀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她四面望了一圈,发现烤炉边的一只放烤好的肉串的盘子、连同烤炉上一把快要烤好的肉串都不见了,浓郁肉香朝着大门的方向渐渐散去。 岳绮也发现了,叫道:“肉!”她循着味道往药铺的房顶看了看,转身冲进药铺子,开了门跑到街上去。 街上人很不算很多,各自来往行路,买卖喧嚣,可看不出到底是谁偷走了岳绮喜欢的烤肉。烤肉用黑胡椒腌过,烤时又撒了孜然,味道十分鲜香浓郁。她站在门口嗅了嗅,毫不犹豫抬腿往街角跑去。阿楚忙喊:“三将军慢些!” 岳绮扭头,发现自己的随从和林家人都跟出来,汪氏正关门。她立即站住,等众人跟上才继续往前走。 拐过街角,又进一条窄巷,沿着巷子都是住户人家的后门,更没有什么人。烤肉味却越来越浓。拐过一个转角是一小片荒草地,草地上有块大石头,石头上盘膝坐着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与林紫菀、林恬儿都差不多大,十来岁模样,小小的个子,粉嘟嘟的圆脸,圆溜溜的猫儿眼,圆溜溜的小鼻头,连一张小嘴也圆溜溜红润润像颗才熟透的小樱桃,漂亮极了。他盘膝坐在石头上,左手端着失踪的盛肉盘子,右手举着一支肉串往油汪汪的小嘴一送一抿,半串烤肉就消失了。 他嚼几嚼咽下,又是一抿,一支肉串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木头签子扔到石头下,那里已堆着一小堆木头签子。众人赶到时,他把最后一串肉又放进嘴里。 瞧见这一群人越走越近,小男孩嘻嘻一笑,把空空的盘子向岳绮一扔,小身子一晃就由坐姿变成了站姿,跟着一点石面,圆乎乎的小身子在半空划条弧线,朝旁边的一户人家后墙逃去。 岳绮避过盘子,长腿一展已到了男孩近前,一伸手就拽住那孩子穿着小靴子的脚,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她身高腿长手也大,攥住那只小脚脚踝之后胳膊一甩用力往地上一砸。 地上有荒草乱石,若真砸实了,这小孩的小命必定不保。 林紫菀急得叫:“阿绮,别伤小孩子,几串肉而已。” 汪氏也急了,也叫:“阿绮,别摔!” 那小男孩被岳绮攥住脚踝,本想甩掉小靴子来个金蝉脱壳,不料岳绮的手劲极大,像铁钳一样无法挣脱,惊疑之下他已被重重砸向地面。他尖声大叫:“臭丫头,要小爷的命吗!”他口中叫着,腰肢柔软地一折,手臂一扬,袖口飞出两点寒星直射岳绮的眼睛。 岳绮晃头一避,手上力道稍松,男孩的脚已自靴子里脱出,折过来的身子微微一转,小手向岳绮拍出一掌,身体借力向后飘去,仍然要跑。 岳绮身高腿长,两步一绕又挡在他面前。他小手小脚一时之间拍出数掌、踢出数脚。岳绮不闪不避,在掌风脚影里挥臂耸肩,硬生生用肩膊臂肘接了他虚中有实的掌和脚。中掌中脚的是岳绮,叫出来的却是那个男孩儿:“啊啊,你这是什么胳膊,铁打的吗?就吃你几串肉,至于的吗?痛痛,不打了……” ☆、抓贼归来 第40章 抓贼归来 岳绮哪里管那男孩是不是叫停,长腿长臂继续大开大合。 那男孩身法奇诡,轻灵如鬼魅,但出手出脚岳绮都是硬接,无论他如何变招都逃不出岳绮的掌控。打人人家不痛反而自己手痛脚痛,逃跑人家几步就能挡在头里,直气得他哇哇大叫:“你这臭丫头什么变的?你等着,小爷,小爷一定给你颜色看看……” 林紫菀听那男孩儿一口一个“小爷”,可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走的狼狈样子,忍不住咯咯笑起来。汪氏也道:“阿弥陀佛,阿绮别打他了,这孩子怪……怪……”她忍不住笑,“真是怪可乐的。” 岳绮性子一起,哪管那男孩子说什么,连林紫菀和汪氏说话也不在意。她可能是觉察那小男孩没什么恶意,也没再下杀手,但终是在那孩子拼命跃起逃跑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手臂一抬,将他拎在半空。 那男孩衣服虽然有些脏污,料子却极好,被岳绮提着领子拎起来竟然不撕不裂。他手短脚短,人又胖嘟嘟,被身高腿长的岳绮拎着走回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仍是手脚乱舞着想要反抗,且还嘴硬叫道:“臭丫头,你放开小爷!刚才不算,咱们再来打过!小爷一定给你点颜色看看!” 阿楚吭吭地笑,岳绮一语不发,只拎着男孩儿往林家的安心堂走。 林恬儿小鼻子哼了一声道:“给谁颜色看看?小乞丐,你偷我们家的烤肉还有理了么?” 那男孩张口要反驳,却见众人已从巷子里拐出来上了街道,买卖吆喝声有些嘈杂。他立即眼睛一闭,垂手垂脚地装死,看起来可怜极了。 路人便开始好奇指点,说岳绮这么大的姑娘拎着个小男孩子不像话,不知道想做什么,这小孩子是被打坏了,要不要找巡街的武侯来云云。 岳绮拎着那男孩一直往安心堂走,她自然知道手里的小子没事,才不理他们说什么。见有人往跟前凑,她只冷冷一扫,猛兽一样凶戾的目光吓得众人噤声,纷纷后退。 那小男孩偷偷张开眼,见自己都这么可怜了岳绮还是无动于衷,更不怕众人议论,眉眼都耷拉下去,又沮丧又郁闷。 林紫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小东西肯定不是个简单的,抿嘴忍笑,偏不过去让岳绮把他放下。 一直回到安心堂药铺的院子里,岳绮才把手里的男孩丢在地上。 男孩儿一咕噜爬起,却是一脚穿鞋,一脚上只剩白嫩嫩的小脚丫。 林紫菀捏着鼻子把捡回来的小靴子和灰扑扑的布袜子丢给他,笑道:“还想和阿绮打啊?” 男孩儿扑通又坐回地上,自己穿袜子蹬靴子:“打什么打?你们请小爷回来吃饭,小爷还能不给你们面子不成?” 岳绮冷冷地看着他:“你赔。” 林恬儿叉着小腰,道:“对!谁请你吃饭?你偷了我们的烤肉,你得赔!”她见岳绮只顾吃,只要自己和娘不靠近她,她就不理会她们,就又欢实起来。 “我都吃进肚子里怎么赔?你等我拉出……那什么来……”男孩儿笑嘻嘻道,挤挤眼睛得意地仰起小下巴,一点都不服她。只是他偏头正好对上岳绮淡漠的黑眼睛,顿时打个激灵,赶紧低下头,眼角嘴角一起耷拉,可怜巴巴道,“小爷……我……饿了嘛,谁叫你家肉那么香的。” 林恬儿瞧见他变脸比自己还快,哼道:“你来偷东西还怪起我们家来了?反正你得赔!你若不赔,我们家把你送衙门里去打板子。小贼都是要被打板子的,打得你屁股开花。” 岳绮不在意林恬儿说什么,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男孩。她最气愤他偷走了烤肉,那些肉总归要给她吃掉大半的,也道:“赔!不然打你。” 小男孩见一院子人,自己逃跑是没指望了。他噘噘小嘴儿,眼珠子咕噜一转,目光落到一旁坐着小凳子的林紫菀身上。 他一翻身在青石地面上打了个滚,滚到林紫菀前面,甜甜笑道:“小姐姐,你们家的烤肉太香太好吃啦!小姐姐,你是怎么想出来要把肉穿成串来烤的?好香好嫩,老远就闻着味儿啦!小姐姐,你怎么这么聪明这么好看呢?我见过的小姐姐,哪一个都没有你好看,更没有你聪明!小姐姐,你还会做别的好吃的不?你这么聪明这么好看一定会,对不对?明天再给我做好吃的吧?”他看着林紫菀,圆溜溜的大眼睛流光溢彩,满是崇拜喜欢,诚挚极了。 林恬儿……哼! ☆、可怜弃儿 第41章 可怜弃儿 林紫菀托着腮笑眯眯,这小孩虽有些胖乎乎的,但动作、表情、说话都滑稽伶俐,一串甜言蜜语彩虹屁张口就来,实在很有趣。今天这事还没说清楚,他已经预备上明天吃什么了,这是赖定自己家了吗?别人是登鼻子上脸,他这连鼻子都不用已上了头顶。 林紫菀又好气又好笑,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郁的烤肉味混着酸臭味,不用说,这小东西大概几天没洗澡了,天又热,身上都馊了。她往后躲了躲,手在鼻子前扇了又扇,道:“好臭!一边儿去!” 汪氏见着这圆乎乎的小娃娃早就爱得不得了,赶紧轻斥道:“阿菀,怎么说话呢。”又蹲身哄道,“好孩子,快起来,好好的怎么在地上滚呢,这石板铺的地可多凉。” 小男孩转头看汪氏当真一脸的心疼顾惜,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两眨,立刻雾气蒙蒙漾出泪来,向着汪氏道:“伯娘,都是您家烤肉太香了,阿诺好饿,实在饿了才来拿几串吃。阿诺没钱买饭吃,饿了好几天了。阿诺没有家了,哥哥不要我了,把我丢出来,让我自己找爹,可是我找不到,我哪儿知道谁是我爹啊,没有人要我了……我赔不起……伯娘,我赔不起你家的肉……”似乎说到伤心处,他眼圈泛红,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不过哭归哭,一点也没影响他诉说自己有多可怜。 汪氏哪里受得了这个,忙摩挲着他的圆脑袋,柔声道:“我的乖乖,小娃娃这么可怜哪。不哭啦,不哭啦,伯娘不让你赔,不过是几串肉,吃了就吃了吧。来,伯娘带你去洗洗。还饿不饿啦?洗了澡伯娘再给你弄吃的,让你吃饱,乖啦。”扯着小胖子到浴房那边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林紫菀心道:胖成那样好还几天没吃饭?鬼才信! 可娘就是信了怎么办? 岳绮见汪氏说不用赔肉了,她也就不纠缠了,扁扁嘴道:“小孩子,麻烦。” 林紫菀没想到她也会哼哼唧唧,不禁笑了。这段时间忙活,她发现岳绮的智商大概相当于五六岁的小孩,小心眼有些,但弯弯绕不多,除了个子高点不适合跟对待真小孩一样拍拍捏捏,真是哪儿哪儿都招人爱。 大家烤肉继续吃。 林恬儿依着母亲继续翻白眼,低声道:“娘,咱们家的东西,为什么给这么多人吃?还有那个小乞丐,奶奶真要养着他吗?”叶婉柔声道:“恬儿,不要乱说,听奶奶的。” 过不多时,汪氏叫叶婉烧水送进浴房给那男孩洗澡用,又拿了一套林晔小时穿的旧衣裤进去,就出来和众人一起等着。她告诉众人,那男孩儿大概是姓顾。他哥哥把他丢出来的时候给了他一块木牌,牌子上就刻着一个“顾”字,说找到认得这个牌子的人,就是他爹,又感叹道,“这当哥的当爹的是有多没用,这么个孩子自己乱跑,真让人祸害了可怎么好?” 林紫菀心道:“怎么又是姓顾的?难道是顾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那也太狗血了吧?” 这时,追出去的阿清自屋顶落下,道:“三将军,刚才那个看身法不是江湖人,应该是谁家暗卫。”他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到,“我没追上。” 阿楚翻他一眼,用口型说道:“笨蛋。”阿清冲他晃拳头。 岳绮只专心致志地吃着烤肉,什么阿诺、暗卫、江湖人全与她无关,没有人抢走烤肉就好。 林紫菀暗想:暗卫的话,这个地方应该只有那位顾王爷才有资格养吧?他的暗卫,守在自己家做什么呢? 那边郡王府暗卫顾十九被岳绮的侍卫追了半个城才甩掉尾巴,想了想,明白自己回去也藏不住了,径直返回府中找到大统领顾一汇报。 顾一听完又气又笑,把他赶去领罚,自己到了外书房跟顾源说。 早晨王府派人去给林家送去的东西本就存着试探的意思。汪氏确实是边城的寻常妇人,略贵重些的米果就不认识,但林明远连珍贵的茜纱和软烟罗也认得,并嘱咐汪氏不可用来裁衣,那就不是百姓该用的东西。 顾一说了奉命监视的顾十九的回报,又说了秦二在安心堂门口如何大闹损林紫菀名声,林紫菀如何推理秦二偷窃,秦二如何失口承认,恼羞成怒要动手打人。顾十九正要出手护人,岳绮适时出现教训了秦二,格外得到汪氏的喜欢。 他见顾源听得兴味,又说到林紫菀人虽小,出手却极大气,居然把整只羊都拿来一顿吃了,也同样会使用黑胡椒和孜然,烤出来肉味道确实不同凡响,香到顾十九肚子不由自主咕噜一叫,就被岳绮发现了,又被岳绮的亲卫追了半个城才甩掉。 ☆、王府窘境 第42章 王府窘境 顾源听到最后一句,无奈笑道;“府里少你们吃的了吗?真香到那种地步?” 顾一也颇觉尴尬:“王爷,那些个小东西还是短炼,我们肯定好好收拾。”又道,“不过王爷,老胡又跑来跟我算账,闹着要把余钱赶快投出去,不然日后王府里不够开销。我听着也觉头痛。” 顾源扬眉:“哦?” 老胡叫胡宜文,是王府长史,从前是太子府洗马。顾源被贬后,太子府里的内侍都收回宫中,各部属官也不能跟着顾源一起降级变成郡王府属官,由朝廷按品级另外安排。胡宜文已五十多岁,无妻无子,索性上表自请跟着顾源往安平来养老,也算忠心。 参照前朝,废太子没个好下场的几乎是十成十,且顾源下头还有四个同是十四岁封了亲王的兄弟,眼见着谁沾他谁倒霉,皇帝没都再给顾源另外指派属官,顾源也自觉没要。来安平时,王妃带着她陪房的仆役、婆子、侍女,连取乐用的女相扑都带了四个,浩浩泱泱一群人簇围着。顾源这边,一个内侍没有,仆从人数也不多,除了老胡和一个在府里服侍了多少年的府医宋先生,就只三百多自小跟着他的亲卫和一干亲卫家眷,落魄得叫人心酸。 顾一见他想听,抓抓头道:“咱们府里离京的时候有户部拨的十万两开府银子。府里您、王妃和公子开销不多,不过咱们府里的侍卫俸禄一向丰厚,武器盔甲也需要保养修理,日常练武肉食更不能断。还有马匹要保持战力,鸡子豆料不能少。前日里大战,伤亡抚恤的花费不少,还有叶子和老四都需要到晋州去买上好的药材补身子,这才来一个月功夫已经去了三千两有余。日后叶子的身体还需要大量珍贵药材养着。您的俸禄里,布绢盐茶不计,一年的银子只有三千两,禄米六千石,算起来真不够开销,那些余钱若是不能作底生利,维持不了几年。安平州府周围土地贫瘠,出产极薄,买地生息一是利薄,二是把农户都变成佃农,上交国赋再交佃租,农户自己就要饿死了。做买卖至多是开家酒楼赚那些富户官员的钱,可到底有限。”他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不然,咱们还是把银子投到江南那边,或者让江南那边给咱们……” 顾源笑道:“难为你能把老胡的话记这么清楚,赶是真急了。莫急,咱们这里不是还有九万多两么,且用呢,你们计较那么长远做什么?咱们才来一个月功夫,府里伤者又多,先稳定下来再说。过些日子,周围农田收割,咱们出去看看。切切记着,就算离了京城,也还是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江南那边不可有任何明面上的往来,银钱交往更不能沾一分一毫。再者,江南的买卖又不是纯为赚银子,日常收益需供养多少人你也知道,买卖还要不断地投钱扩大,作坊研究也要钱,比咱们日常过日子紧要多了。”他沉默一下,望着顾一憨厚的脸,温言道:“再辛苦几年吧。”他拍了拍顾一的肩头,却没有多说。 顾一笑了笑,并不言语,只站在他的身后,与他一起看窗外的花田。 花田里已经有青色的小桃子裂开了嘴,开出雪白的小花来。 后宅天芳园里,王妃正在公子顾枫住的且静堂坐着。 王妃手上轻摇一柄团花宫扇,她向屏风里的顾枫柔声道:“枫儿,你随王爷去偏院探望受伤侍卫,怎的去了这样久?带了这么些血腥气来。” 屏风后,顾枫正在大浴桶里扑腾,闹得服侍的姜嬷嬷和几个大侍女一头的汗、一脸的水。 他听见母亲有问,便回道:“母亲,林先生和顾二伯伯给受伤的侍卫和亲卫换药,我和父亲一直在他们身边。那些哥哥叔叔们受了伤还是高高兴兴的,都不叫痛的。顾四伯伯躺在床上还动不得,顾叶哥哥还没有醒来,他们是伤得最重的。父亲说了,我们的行止不但要考虑自身,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所以,要行事慎重,不得妄为。” 王妃手中摇动的扇子一停,秀美的长眉不易觉察地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柔声道:“枫儿,你父亲是皇长子,你只有叔叔,没有伯伯。你是皇长孙,也没有哥哥。尊卑有别,你这样伯伯哥哥的喊着不成体统。你父亲现在不是注意着,不再叫顾一‘大哥’了吗?你皇祖父也是极厌你父亲整日里与一群侍卫在练武场上大汗淋漓的,有失皇家尊严。” ☆、疑心顿起 第43章 疑心顿起 顾枫停住扑腾,姜嬷嬷赶紧抓住机会给他擦洗,低声笑道:“小公子,您消停些吧,不然娘娘又罚你。” 顾枫拿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见姜嬷嬷被自己溅起的水迷了眼,赶紧抓起布巾替她擦,一边朝外头的母亲认真道:“可父亲仍是每日寅时去练武场,他还亲自上城杀敌。顾四伯……啊,顾四曾说,父亲的武功在他们几个师兄弟里,仅次于顾一。不过顾一不会轻功,身子重,打起来用上真功夫,顾一还不见得打得过父亲呢。今日我求父亲让我随他练武,他同意了。”他欢喜得眼睛闪亮,一双杏眼仿佛星子,“母亲,您说,日后我在练武场上是叫父亲还是叫师父?” 姜嬷嬷见小公子知道体贴人,手上给自己擦脸的动作轻柔,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自己接过巾子擦脸,小声道:“嬷嬷怎么担得起哟。” 外头王妃却银牙咬得红唇几乎渗出血来,她恨不能大发脾气:“他把自己当侠客、当将军,就是不能好好当个太子,连带着你都眼瞧着皇位沾不着边,闹不好一家子的命都败在他手里,又什么可赞可叹的?”但对着唯一的儿子,她还是硬生生忍了心里的恨,语气却禁不住冷了,道:“枫儿!你父亲是皇子,哪可能拜师学艺?哪有什么师兄弟?不过是他们为了攀附罢了。枫儿也要寅时即起吗?太早了,枫儿你还小,待大些再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现下还是照旧卯时起练字,和母亲读书。圣人之言才是你当学的,母亲教你。” “不!”顾枫在里面扭着身子扑腾水,又溅了姜嬷嬷一脸。他叫道:“我就要和父亲练武,也要和父亲一样,百姓有难,立时可以披甲上阵。” “枫儿!”杜王妃声音有些尖锐,气得把团扇摔在几上。 顾枫敏感,意识到母亲真生气了,小脸一白,立时不闹腾了。 姜嬷嬷连忙道:“小公子,水要冷了,嬷嬷抱您出来。咱们快点擦干头发,王爷要过来跟娘娘公子用晚饭,可不能让王爷等着。”她说着把顾枫抱出浴桶,立时有大侍女用薄毯将他裹住抱到榻上穿衣服去了。 杜王妃冷着脸瞪了绕出屏风的姜嬷嬷一眼。 姜嬷嬷笑道:“娘娘,公子既学文又学武有什么不好呢。老奴听说啊,说男人有本事都是文韬武略不是?” 杜王妃正要开口,外头忽有侍女回话。叫进来一问,那侍女说前头传话来,王爷今日不回内宅,让王妃和公子自己用晚膳,晚上王爷也不回后宅,就在外书房休息。 杜王妃重新捡起团扇摇了又摇,忽地看向那侍女,淡淡道:“是那对姓林的父子带着他家姑娘来,是不是?” 侍女慌忙垂头,道:“奴婢不知,十七公子只叫奴传这些话。” 杜王妃便叫那侍女出去,又用力摇了几下团扇,向屏风内柔声道:“枫儿,你好好把头发擦干换了衣裳。母亲那边备好了晚膳遣人过来叫你。”然后起身回缀锦堂去了。 进了自己的屋子,王妃吩咐人都出去,只留下姜嬷嬷。 屋里院里都安静下来,虽是窗门大开,却没有一丝风,屋里连香炉都熄了,也还是热得人难耐。王妃本就身体微丰,往常在京里,夏日根本离不开冰盆,如今西北偏远,哪里给她找冰来取凉。她只能用力摇着手里的团扇,却越扇越热,越扇心里越燥,突然狠狠把扇子往小几上一拍,气得落下泪来。 姜嬷嬷在壶里倒一杯酸酸的乌梅汁给王妃,哄道:“娘娘,这是井水湃过的,也很清凉,喝两口解解暑气,瞧这天热的。”说着捡起团扇给她扇着。 王妃坐在榻上,狠狠盯着邢窑描金玉胎杯里酱红色的乌梅汁,恨恨想道:乌梅汁又怎样,里头连个冰渣都没有,哪里解得了暑气,就只剩下了酸! 她从几上拿过杯子,随手就砸在墙上。薄如蝉翼的玉胎杯在墙上砸得碎瓷乱迸,溅出的乌梅汁污了半面白墙。她仍觉得不解气,索性把那一套瓷杯一个个都摔了。姜嬷嬷不敢劝,只躬身垂头站在一旁替她打扇,看着她发泄。 王妃砸完了杯子,扑在几上低低哭道:“昨天半夜里让人来要披风,今早又吩咐人准备布匹首饰,还要厨房做新鲜点心。既然喜欢就索性接回府里来,这偷偷摸摸地成何体统?他不要脸面我还要呢!早知道这样,当初忤逆皇上做什么?嬷嬷,你骂那个贱女人,你帮我骂她……” ☆、富贵闲人 第44章 酸涩乌梅 今早顾源吩咐后宅给一个小女孩子备礼,她就故意吩咐人选了平民不能穿的上等茜纱和软烟罗,看着好看而已。首饰是姜嬷嬷选的,赏下人的东西随手拿两套就是。只有厨房的人不敢违逆王爷,细细准备了两大盒子精致点心一起送过去。 姜嬷嬷脸上也渐渐黯淡下来,躬身细声道:“娘娘,王爷要想接那小姑娘进来,谁能拿他怎样?他没接,就是心里念着您,顾着您的脸面。娘娘,不能给王爷没脸哪。说句僭越的话,王爷为着与您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不要皇上赐的美人,忤逆了圣上,才被贬谪到这种地步,心里未必不怨着您。” 杜王妃抬起一双泪眼,冷冷勾起唇角:“他怨我?是我要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我让他不近美人的?是他自己嫌麻烦!我可从没说过不许他娶侧妃纳美人的话。我劝过他多少次,他就是要忤逆皇上,能怪我吗” 姜嬷嬷叹了口气:“娘娘,无论怪不怪您,事情总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王爷就算被贬谪,到底仍是圣上长子,元后娘娘唯一的孩子,一世富贵总是有的,公子将来也少不了爵位。只是王爷此生必须做个富贵闲人,再想别的就是要命的事了。这男人一闲下来,怕是后院就得充盈,娘娘,做当家主母就得大度,您万万不可……” 她一边说着,王妃脸上已是泪如雨下,凄声道:“贱人!贱人!贱人!贱人!” 姜嬷嬷心里一紧,急步走到门口,掀开竹帘向外望去,见院中无人才转身回到王妃身边继续安抚。 她没有看见,小小的顾枫湿着头发躲在敞开的门后,背靠墙壁,睁着一双杏眼茫然望着渐渐沉下的夜幕。 他走回自己房里,被他严令不许跟着的小侍女赶紧过来替他擦头发。 顾枫停了半响,轻声问:“小丸子,你说,父亲接了人进府,再生几个小孩,是不是也像皇祖父不要他一样,也不要我了?” 没有人回答他,脸蛋圆嘟嘟的小侍女认真地擦着他的头发,似乎什么都听见。 顾源让人给后宅传话,说自己晚上在书房留宿。林明远带着林紫菀会按时辰来给顾叶针灸,昨天到了三更之后才回去,今日想也不会太早。 他晚膳随意吃了些饭食,一路看过受伤的侍卫,最后又到了棠园。 顾叶仍然昏迷不醒,两颊已经有些凹陷,喂药汤的侍从已换了一人,但仍是很耐心地照顾他。他咽下去的多,流出来的少,状态似乎比昨夜更好了些。 顾十七在床边站得笔直,目光没有焦距地盯着床头某处。他忽然耳尖一动,道:“王爷,他们来了。”身形一晃,隐入黑暗。 顾一亲自领着林明远父子和林紫菀进了棠园。 看见站在门口的顾源,林紫菀缓了一步,避在父亲身后平复一下心情。 见礼过后,林明远又向顾源道,昨夜林紫菀强行用银针逼出顾叶内腑污血,促他破损的内脏伤口快速愈合,又用药养着,性命肯定是保住了。林紫菀会连续几天每十二个时辰替他施针一次,大概能让他身体恢复到常人一样,行动无妨,但脏腑经脉禁不起重负,武功肯定不能再用,寿命也是大损。 顾源听林明远讲完,略略放松心神。做不成高手也不算什么,人保住了总是好的。他不易觉察地扫了一眼藏在林明远身后的小姑娘。 他在书中读过多少“天授之女”“天授之子”的传说,却并不相信一个女子可以决定王朝的兴替。再聪慧的人,无论男女,都不能阻挡天下大势,最多只能借势而为。所谓祸国妖姬、护国贤后,终不过是一个一个为名为利为财为色的笑话。 顾源看了一眼林明远身后露出的一点茜草色裙角,微微蹙眉。 顾叶和顾四的伤势是他亲眼所见,以他的见识,也能知道伤在内腑之后活下来的机会微乎其微。顾四的伤,如果由御医处理,倘能熬过高热一关,尚有痊愈的可能。顾叶内脏破损,腹内积血,死相已现,却硬生生被林紫菀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而且有望恢复成常人一样,针法确实神妙。这样的针法,大概当真只有“天授”二字可以称之。 但他也不能不怀疑,自己被贬来到安平,安平就出现一个“天授之女”,太过巧合的事只能是出自某些人的谋算。若说医术高明,他清楚御医并不是天下最顶尖的郎中,皇室御医其实更看重的是忠诚可靠,真正的医道高手其实在民间,若说有人掌握了这种神秘针法教给这女孩子假充“天授”也不是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中秋快乐,阖家团圆,幸福安康。 ☆、似是而非 第45章 似是而非 但把一个郎中的女儿塑造成“天授之女”,图谋的是什么? 顾源又想起顾十九的转述,林明远的期许居然只是希望林紫菀安稳召个入赘女婿。难道林家人在说话时知道自己安排了人在外头监视?或者,林明远本身也不简单? 他余光瞥见林紫菀从林明远腋下露出一只眼睛来偷偷看他,与他的目光对上立刻嗖地缩了回去,只被猫发现的小老鼠,带得发髻上小银铃泠泠轻响。有点可爱,也有点好笑。 林明远发觉闺女往身后藏着,以为林紫菀被吓到了,简述完顾叶的伤势就之后就转身揽着闺女,安抚道:“菀宝不怕,王爷不凶你,乖宝不怕。” 林紫菀是当真被吓到了,她心脏狂跳:为什么那么像!面容身姿,表情动作,连瞥过来的那一抹幽深的目光都很像——曾经相处多年,他的目光神气她熟悉无比。她能看出来,他对她没有回忆没有深情,掩饰在温和浅笑下的尽是警觉和怀疑。 她想大笑,也想大哭,可她不能。她闪身藏在林明远身后,紧紧搂着老爹的腰,强忍着涌出眼眶的泪,任老爹怎么安抚也不抬头。她不愿让顾源看见她的眼泪。 她没用,她真没法把这么一个分明是他的人当成他的某个孪生兄弟。 林晔在一旁有些尴尬,想替妹妹掩饰一下,但对着锦袍珠冠长身玉立的高贵王爷,他又张不开口。他摸了摸自己脑袋,向林紫菀道:“妹妹,你不是来给人治伤的么?不治啦?” 顾源更尴尬,小姑娘居然被他吓到藏在父亲身后不敢冒头,自己有那么可怕? 这小姑娘粉白脸蛋还带着婴儿肥,连小身子都肉嘟嘟的,稚嫩娇小,完全就是个被家里宠爱的怯生生的小娃娃。什么样的阴谋才能选上这么个年纪小到让人完全想不到“姿色”二字,又看不出有任何心计的小姑娘?难道自己想多了?这世上真有所谓“天授之女”,这小姑娘真跟所谓神仙学了医术?还是敌人反其道而行之,要的就是自己“想不到”? 他见林紫菀躲着不出来,心忧顾叶的伤势,便道:“林先生,我先出去。” 林明远忙歉意道:“王爷恕罪,孩子还小,没见过世面,您这样……这样的人物,是孩子没见识,真不是被您吓的……你这样亲和吓不着人……不是……反正不是被您吓的……” 林晔恨不能去撞柱子,越描越黑啊爹! 顾源笑了,示意自己不责怪,当真转身走了出去。 林紫菀在林明远背后钻出来,也不解释,借着转身的机会擦了眼里的泪,走到床边按住顾叶的腕脉,细细查看了他气色,又掀开被子,在他□□的腹上轻柔探查许久。 昨晚施针完毕,林氏父子将顾叶身体擦净,没有替他穿衣服。旁人也不敢动他,所以他仍是全身不着寸缕。林晔见妹妹又去对裸男“上下其手”,顿时脸就垮了。 林紫菀叫老爹和哥哥等人依旧把顾叶放到长案上,自己避出门去。 顾源已经走到院门处站着,大概是担心她怕得再藏起来,背身对着屋门。 林紫菀盯着那个修长俊逸的背影,难过得心都痛了。 这背影,连同这细心体贴的性子都像,可为什么不是呢?可幸好不是,不是才好,若是真是,他已有妻有子,自己怎么办?她怔怔地盯着,直到屋里老爹叫她,她才用袖子抹了眼角的泪,转身回房里。 第一针刺进顾叶百会穴,林紫菀就进入了状态,眼前只有这个等着救命的人。 林紫菀这次施针用的时间比昨天短,精神也损耗小。停下来时,自己缓了一下就慢慢站起身。顾源已趁她全神贯注施针时走了进来,正凝神看林明远和林晔替顾叶擦身。林紫菀小步悄悄走出门外,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伸手拨弄一簇伸过来的花叶。 羊皮纸的气死风灯在夏夜的微风里轻轻晃动,廊下花圃里的棣棠花也摇曳不已。已是半夜,府邸里四处无声,极远处有犬吠远远传来,更添寂寥。 她掩着口打了个呵欠,好累,好睏。 一个油纸包轻轻落到她膝上,少年放轻了的声音道:“林姑娘,谢谢你救了叶子哥。” 林紫菀闻声抬头,暗处一个细韧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笑一笑,朝那边的暗影里道:“救顾叶的是你们王爷。若没有那些珍贵的补元药,银针术最多只能替他延命一天。如今他虽闯过了生死关,后续治疗需要的药花费仍很多,你们王爷都应了。” 在现代,有许多病人不能痊愈其实也是因为钱。虽说医者父母心,但医者真把心掏出来,也当不了药、治不好病人。 少年没吭声,身影消隐在黑暗之中。 ☆、许你心愿 第46章 许你心愿 林紫菀打开纸包,里头是一块新烤好的羊肉,肥嫩喷香。她捧起咬了一口,咸淡适中,外脆里嫩,香料稍微放多了些,膻味一点没有,嗯,好吃。她捧着羊肉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 没关系,这个世界很陌生,那个人不是她思念的人,但她的医术还在,都是救人治病,在哪里没什么区别。她还多了一对把她当宝贝宠爱的爹娘和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她有一个温暖的家。 顾源看着众人安置好顾叶,见顾叶性命无忧,状态良好,心情很是愉悦。他当先往门外走,出门就见小姑娘屈膝坐在廊下,像只小动物似的双手捧着油纸包小口小口啃烤肉,粉嘟嘟小嘴上油光光的。烤肉的味道很香,小姑娘吃得很高兴,连大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儿。 他挥手拦住身后的人,不易觉察地扫了一眼阴影处,微笑着静看小姑娘吃肉。 林明远和林晔父子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见林紫菀又吃了两口就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半张着油汪汪的小嘴惊愕地看着他们,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林明远忙道:“阿菀,咱们这就回家吧。” 顾源也笑了,温和道:“林姑娘这是饿了?顾一,吩咐芍园摆宴。” 林晔脱口叫道:“不行不行!” 林明远施礼道:“王爷,小人是郎中,治病救人是本分,王爷付的诊金格外丰厚,老朽敢不尽心竭力。夜已深,小女年纪还小,小孩子得多睡才长得好,实在不适合留在府邸夜宴。” 时人重夜宴,顾源来自京城,素日太子府也不能免俗。顾源自觉是盛情款待,却刚出口就被林晔一口回绝,不由一怔,再听林明远解释,顿觉是自己鲁莽了。 他歉意地看了一眼林明远,微微躬身,用哄小孩的语气对着林紫菀柔声道:“林姑娘,你救了我的人,本王许你一个愿望好不好?你想要什么?” 廊下灯笼在微风中轻摇,月光灯光洒落在遍地金黄色球形小花上,也洒在那人身上脸上,他笑意盈然,俊秀温雅仿似仙人。 林晔看得有些愣怔,然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生平知道的相关词语在脑子乱窜——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然后他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跟着爹读的那点书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么?这都是些什么词!他两步过去挡在妹子跟前,一脸怒容瞪着顾源:妹子还小,可禁不起这么诱惑。 林明远心里一跳,匆忙拦着儿子,喝道:“阿晔!”他惶恐地转头向顾源一躬到地,“王爷,犬子粗俗惯了,请您恕罪。” 那是谁?王爷!皇家贵胄!不是小民能一而再、再而三对他无礼的。 顾源上前一步扶起他,微笑道:“先生不必如此,令郎性情直爽,有可爱之处。” 林紫菀被那张脸、那句温柔的“许你一个愿望好不好”诱惑得失了神,她想说:好!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去参加比赛!你不要让我等你八年……林晔宽厚的背脊挡在她面前,她猛然惊醒,他不是他!不是! 林明远百般赔罪,林晔的满脑子护妹热血也凉了三分,呐呐不敢再多说,但仍是把林紫菀挡在身后。 顾源不以为忤,只让人好好送父子三人回去,自己仍旧回了书房。 他走进书房,顾一就禀道:“王爷,林家捡了一个小乞儿留在家里,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儿。那男孩儿武功不算好,但极擅轻身的功夫和追踪觅迹,险些把十九追到城外去。” 顾源笑着看他:“又一个。” 顾一老脸一红,知道他说的是上午顾十九被岳绮的随从追了半个城,这回更好,那小子差点被个小孩子追到城外去。他想要辩解一下——若不是没想着伤人,顾十九三五个回合就把那小孩灭了——但终究没好意思。 顾源面色微沉:“性命攸关,不可懈怠。” 顾一一凛,道:“不敢懈怠。” 顾源轻声道:“日月楼的杀手,都是自小训练出来的,一个轻功出众的孩子出现在边城,又到了林家,必有些缘故。以后林家父子再进王府,一定要严密注意,只不要让他们发现即可。如果那男孩儿跟随在侧,切不可掉以轻心。以后不用派人时时盯着林家了,有事及时援手即可,林先生的来历,二哥和我已大概知晓。” 顾一疑惑道:“老二也知道了?” 顾源拿起桌上那个棕褐色的粗瓷盒子,微微一笑。 ☆、未来女婿 第47章 未来女婿 明亮的月光洒落在院中的柿子树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落下斑斑点点。林家小院灯火熄灭,一片寂静。靠着甜井巷一面的墙头上爬上一个小小身影,撅着圆滚滚的小屁股掉了个头,然后扒住墙头的小手一松,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阿诺背着一把几乎和他身子一样长的宝剑蹑手蹑脚地向东厢走去。 林家院子西厢三间,林晔夫妻和林恬儿住着。东厢两间,一内一外,向来放些杂物。因阿诺说自己没有家,汪氏就把东厢的里间收拾出来,叫林晔临时给阿诺拼了张睡床,铺垫好软枕被褥让他住下,说等明日让林明远去相熟的李木匠家里给阿诺定制床铺、坐榻和小几等物。 上房东屋的灯早已经灭了,林明远和汪氏两人呼吸并不平稳,摇扇子的哗哗声隐隐约约,显见热得还没有睡着。阿诺路过半敞开的窗口忽然耳尖一动,听见屋里汪氏小声道:“你说阿诺那孩子长得可好?”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下脚步,把背上的宝剑解下来抱在怀里,盘膝轻轻坐在半敞开的东窗下。 屋里林明远也小声答道:“好啊,那模样的孩子,可不是一般人养得出来的。怕不是哪个大家之子。” 汪氏道:“你没听他自己说么,他没有家,是人家不要了的。既是人家不要的,咱们就留在家里给菀宝当女婿吧。我这么相看着,哪家的小子都配不上咱们菀宝,就阿诺模样性情和咱们菀宝配,你看他一口一个‘菀姐姐’叫得多甜。” 林明远有些哭笑不得:“那小孩儿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难说有几句实话,你听他自己说没人要,就当真没人要啦?他那身旧衣裳我不认得什么料子,但看也知道是顶好的,他身上还有功夫,寻常人哪里学功夫去,不定是哪个世家偷跑出来的小公子呢。你心疼那孩子,留下来养着就是了,等人家找来了就好好还给他家人,留给菀宝当女婿可不行。万一人家家里真找来,不认咱们这门亲,伤的还不是咱家闺女。人家就是认了,门不当户不对的,把咱家宝贝关在大宅院里给那些夫人贵女们立规矩受磋磨,你舍得?” 汪氏苦恼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也是,那小孩儿说话一套一套的,真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小子。唉,要真是人家不要的娃儿多好,又俊又乖,又有功夫,还听菀宝的话,给菀宝当小女婿再好没有了。” 林明远笑道:“好啦,就是捡着个物件还得寻寻主人家呢,何况一个好好的娃娃?你捡着就归你啦?诶,今天你怎么那么舍得?我还以为那些肉你得吊井里一直给菀宝留着呢。” 汪氏嗔道:“还不是你那乖宝,又要吃馄饨,又要吃烤肉,还要请人吃。你不是说了嘛,这是菀宝自己挣回来的,她喜欢怎么就怎么吧。唉,我就没见过那么烤肉的,那些个佐料比肉都贵,那位岳姑娘还专门给她弄个铁盒子,铁的啊!哎,你说,岳姑娘还是个将军呢,我从前就知道朝廷有女将军,就没见过。这位岳将军年纪还小,长得又好,又待菀宝好,真讨人喜欢。看着她,我就想起菀宝六七岁时的样子,呆呆的,乖乖的,怎么那么招人呢。” 阿诺皱了皱小鼻子,无声道:“臭丫头,小爷早晚打回来。” 他又听里面林明远道:“岳姑娘是西北军大营的三将军,据说心智不全,不过武功极好,天生有神力的,立了不少战功。人家来了咱们家,热情招待也是该的。待过几日,王府的顾叶公子伤情稳定下来,不用到时辰就带着菀宝去施针,就让阿晔去晋州补药材,顺便也把前些时我配出来的成药卖了去。等药材买回来,先把岳三将军要的伤药备出来才是。王府里的侍卫们伤势也不需要日日看顾着了,咱们自家的药铺还得照常做买卖呢。” 汪氏忽然道:“你说,阿诺拿着找爹的那块木牌子上就刻着一个‘顾’字,他不会是王爷家的孩子吧?” 林明远也惊了一下:“不会就那么巧吧?那牌子就是块木头,顾字刻得也丑,说不定就是那孩子自己弄出来哄人的。再说,王爷家里就一位公子,没听说丢了,就真丢了,还能等着你捡回来?” “唉呀,”汪氏道:“那样的大家,弄个什么外室之类生娃儿又丢了不要的,不也常见?” ☆、宝剑来历 第48章 宝剑来历 林明远语气阴沉下来,轻声道:“你说的才是什么人家?那些世家大族,根本不会让骨血流落在外,自己看不上的子嗣,宁可在家里弄死也不会流到外面去混淆血脉。安平郡王是京城来的,是皇子,更不可能在外面流落血脉。” 汪氏听得也有了些惧意,喃喃道:“有钱人家都这样狠毒的吗?” 林明远轻轻叹息一声,却没再出声。 阿诺疑惑地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口,悄悄起来,继续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天气太热,心又乱,林紫菀熄了灯却睡不着,索性躺到窗边榻上去,拾起扇子轻轻扇凉。 她没有昨夜累得狠,又被顾源贴近来“许一个愿望”,直到此刻都心乱如麻。他生得那样俊美,温柔和气的表情极有诱惑力,她当时几乎失了神。可她也明白,顾源不过是在哄她,哄孩子的“哄”。当时的顾源,很可能只是对自己不太妥当的邀约心存歉意,他并没有把她看成和他一样的人,对她纯然是哄孩子的意态。 她又想起一声声喊“表哥”的漂亮少年苏墨,不禁自嘲地笑起来。苏墨,顾叶,顾十七,那些少年无论是否是他的骨肉血亲,他待他们都一样的温柔耐心。她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更小的孩子,仅此而已。 她忽然听到一声响动,探头向窗外望去,不小心碰到窗棂发出一声轻响。 院中,阿诺小心翼翼地努力不发出声音,但宝剑太长,还是在井台上磕了一下。他被响声吓了一跳,却又听见窗棂被碰响,转头就对上林紫菀的脸。 他的眼睛略呈琥珀色,在月光下显得特别亮特别圆,猫儿眼一般。此时他瞪大眼睛呆呆站着不动,定住了似的,愈发像只偷食被抓到的肥猫。 林紫菀被这胖小子的呆萌逗笑了,冲他勾勾手指头。 阿诺颠儿颠儿地过去,站在窗下甜甜地笑:“菀姐姐!” 林紫菀虽然知道这小东西喜欢信口开河,但瞧着他又甜又乖的小表情,心情还是十分愉快。她瞄了瞄他怀里抱的那把剑。月色明亮,她却也只能看到剑是黑色皮鞘,剑柄也黑漆漆的,瞧不出特别,问道:“哪儿弄来的?” 阿诺笑嘻嘻悄声道:“捡来的。” “嗯?”林紫菀挑眉。 阿诺噘嘴:“宋沛的。” “那是谁?” “不知道,他自己说他叫宋沛,他说他是个剑客,他要把我捡回家教我剑法,让我以后也当剑客。”阿诺有些沮丧。 林紫菀有些神思一飘:这是电视剧小说情节啊!什么绝世剑客遇到一个资质绝佳的乞儿,捡回去收为弟子,多年后一鸣惊人,又狗血又烂俗——这得眼瘸成什么样的绝世剑客才能把眼前的胖小子看成资质绝佳?不过她也承认,阿诺的小身子是圆润了些,身法却相当灵活,小脸蛋也是极好看的。她笑问:“这位剑客功夫得多差,连剑都让你偷了来?” 阿诺连眉毛都笑飞起来:“是啊是啊,我才不要跟他学。捡回家也只能我哥哥捡,我还得找我爹呢。他居然敢点小爷的穴道,哼哼,小爷就送他一把药粉,够他睡三天的。哈哈!” “你还偷了他的剑,剑客的剑就是他的命你知不知道?没准你就害死他了。”林紫菀阴着脸吓唬他。 阿诺歪头笑嘻嘻道:“才不会,他要是没了这把剑就完蛋,还有脸说自己是剑客?他还可以买把别的剑用啊。谁叫他欺负我来着,不报复回去教训教训他,小爷不是吃亏了吗?菀姐姐,你看,我拿了它也没丢掉,一直带着呢,他要是找得到我就还给他。” 林紫菀看着阿诺在月光下愈显得粉嘟嘟的脸蛋,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暗自赞叹:软糯柔滑,手感极佳,笑道:“谁告诉你别人欺负你,不报复回去就吃亏的?他想教你剑法又不是什么恶意。” “所以我没把他怎么样啊!”他笑眯眯道,“我最知道谁是好人啦!菀姐姐,你和伯娘都是好人。”他眼睛亮晶晶,“菀姐姐,咱们明天还吃烤肉吧?” 林紫菀忍笑道:“谁给你好吃的谁就是好人,对吧?”又道,“明天哪里还有烤肉给你吃?那只羊是爹爹去郡王府给人医病,郡王府送来的,就一只,已经吃完了。好啦,老实去睡觉吧,想走的话明早天亮跟我娘说一声再走,如果你半夜跑了,早上我娘找不见你要伤心的。”她又捏了一把他的嫩脸蛋,心情甚好,掩上窗子睡觉去了。 ☆、杂面汤饼 第49章 杂面汤饼 阿诺看着那扇关闭的窗子,揉了揉自己被掐了两把的脸蛋,喃喃道:“没有烤肉,那明天吃什么呢?” 他从敞开的窗子爬回自己房间,把长剑放进床里,搂着睡了。 第二天林紫菀是被吵醒的,院子里阿诺一把嫩嗓子叫:“我去!我去!我最会爬树啦!” 她气冲冲爬起来推开窗子,顶着一个鸡窝头朝外面喊:“阿诺你叫什么叫?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阿诺兴奋地冲到窗前:“菀姐姐,伯娘说要做槐叶冷淘,我去摘槐树叶子,我最会爬树啦!” 汪氏在一旁笑吟吟地摆小桌子,笑道:“晚饭才吃呢,现在摘太早了。等吃了早饭,伯娘带你和阿菀到街上逛逛,咱们买料子做新衣裳。” “好呀!谢谢伯娘。”阿诺更兴奋了,冲去厨房帮忙端饭。他身上还穿着林晔小时的衣裳,紧绷绷地裹在他圆胖的小身子上,十分好笑。 林晔幼年失去亲父,汪氏一个寡妇只把药铺经营了一年多就再做不下去,不得不靠替人浆洗度日。家中贫困,林晔的夏衣都是粗葛制成,人瘦,衣裳也瘦。汪氏找出来连夜改了又改,那些旧衣裳穿在白白胖胖的阿诺身上仍然很是不衬。 “啪”地一声,厨房里一声碎响,林恬儿带着哭腔道:“小乞丐,你能不能不要捣乱!好好的碗都打碎了。” 汪氏赶紧跑去厨房,道:“恬儿,你怎么说话呢!好好叫人名字……” 这样热热闹闹的早晨,让林紫菀觉得安宁极了。 她散了起床气,随便把长发拢顺了,编成一个麻花辫子冲进浴房洗漱。出来时,她见墙边太阳地里的晒衣绳上挂着阿诺换下来的衣裳。那件小外衫洗净了露出靛蓝的本色,并不华丽。晾在一边的一套里衣亵裤却洁如新雪,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也让人觉得美不胜收。 她忍不住走过去摸那料子,几乎和阿诺的脸蛋一样的手感,而且更加柔滑轻软,阳光下光泽微动如流水一般,让人不由控制呼吸,似乎多吹一口气都怕它消融于无形。 衣角被牵动一下,林紫菀回神对上阿诺的脸,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可疑地红了,他期期艾艾道:“菀姐姐,你……你摸我的亵裤做什么?” “啊!”林紫菀一步跳开,自己脸上也烧起来。亵裤就是内裤,难怪小胖子要脸红。但林姐姐是谁?她马上若无其事地伸手拍拍阿诺的头,轻松道:“小屁孩儿,哪那么多讲究?姐帮你看看衣服干没干不行啊?” 阿诺脸更红了,吃吃道:“是吗?菀姐姐,你待我真好。” 林紫菀…… 早饭是汤饼,类似后世的面条。黑面掺了杂面,短而粗,绿色的菠菜叶子烫得微熟,味道说不上好,但也不赖。热爱美食的阿诺也吃得津津有味,小胖手捏着筷子吃得飞快,仪态却相当优雅。 汪氏看着这可爱的胖娃娃,有点相信老头子说他出身大家了,想想不能留给菀宝当女婿,心里遗憾极了。 饭罢,汪氏带着林紫菀和阿诺一起出门,准备去逛街。叶婉母女说自己收拾收拾另去。汪氏也不苛求,自己带着两个小的开门出来。 林紫菀对自己第一次古代街市之旅很是期待,可才出门走了几步,一抬头,就见前面过来一乘两人抬的小轿,粉色轿帘低垂,不知道里面坐着什么人。后面还跟着一辆驴车,车上堆着大小箱笼,车旁跟着四五个穿锦着缎,头上插着金银钗环的胖大妇人。 领头妇人深衣披帛,高髻簪花,一看便知不是本地民妇。她也看见安心堂药铺里出来的汪氏三人,立时满脸堆笑,急步朝着林紫菀走来,高声道:“这位就是林姑娘吧?果然是个玲珑剔透、娇俏可人的小美人儿……” 汪氏听那妇人说话声口不对,向前一步把女儿挡在身后,面色一冷:“您哪位?拦我女儿做什么?” 那妇人这才把目光转到她脸上,堆笑道:“林娘子是吧?我家王妃娘娘听说林姑娘好人材,又倾慕王爷,派奴来接姑娘入府服侍。这后面车上是身契银子五百两,锦缎二十匹,金银首饰四盒。林娘子只要应了,这些都送到你家里去,奴也就把林姑娘接走,轿子都备好了。咱们是去牙行里头办红契,还是就这么签了白契再去牙行挂单?” 汪氏被她的话惊得呆了:这是要把自家的菀宝买进王府为奴? ☆、买身为奴 第50章 买身为奴 宗周的人口买卖合法,但必须通过官府颁发执照的牙行。 若去牙行办红契,卖身的人就在官府里登了记,从良民变成奴籍,日后连生的儿女都是奴籍,且打杀由主人,买卖由主人,和物件是一样的。 若只在自家签了白契,再去牙行里挂个单子也可,那卖身的人就是暂时被带走,日后拿着白契和主家要的身价银子,人还是可以赎回来的,且主家不可伤残人命,不得转卖,身份比红契的奴婢略高。 但无论红契白契,只要签了,人就成了低一等的奴仆。 汪氏回过神来,左手把闺女拽在身后,右手抡圆了狠狠扇在那妇人脸上,厉声道:“你把我家阿菀当成什么人了?滚!” 那妇人正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说到最后还从怀里抖出一张契纸,两手抖开喜滋滋凑近,只等汪氏伸手接过,却猛地被一个耳光甩得脑袋一偏。汪氏身壮力大,一巴掌扇得她站立不稳,斜趔几步几乎摔倒。她脑袋里嗡嗡乱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她身后的胖大妇人急忙扶住,连叫:“韩嬷嬷小心!” 旁边有邻里路人围拢过来窃窃私语,有人对着林紫菀母女和那满车财物好奇羡慕,有人议论林家宠爱闺女原来是想卖个好价钱,也有人说这林家如何轻易就攀上了王府王爷,又说这位韩嬷嬷不是说了,是林家闺女“倾慕王爷”,王府才送财物来买。 那韩氏一恍神站稳身子,发现手中契纸已被她自己一扯两半,气得大叫:“贱妇,给脸不要脸!”张嘴就发觉半边牙齿有些松动,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子来。 她心中更恨,切齿道,“老娘把你女儿当什么人?你女儿就是个贱人!不愿进王府,做什么半夜往府里去会王爷,还由亲父兄陪护着。王妃亲自派老娘来接,给足了你们这些贱民脸面,还要拿乔,真是京里雀尾巷的暗门子都比你家丫头高贵些!” 旁的议论声更响了。 汪氏气得眼睛通红,她恨道:“放你娘的屁!是你们王府里的人求着我闺女去救命。我闺女熬心熬血的用针救人,你们倒跑来这里坏我闺女名声,你们是人不是!我跟你们拼了!”她拼尽全力扑向那韩氏,恨不能撕了她的嘴。 韩氏哪里怕她,后退一步,早有一名胖大妇人挡住汪氏。韩氏鄙夷道:“说的跟真的似的,把丫头带走!”余下三名胖大妇人立刻绕过汪氏直扑林紫菀。 林紫菀身小力小,没能拉住老娘,只能紧跟在老娘身后。但她两步才抵得上汪氏一步,哪里跟得上。那名胖妇人挺起肥大的胸脯任汪氏抓挠两把,双臂一展抓住汪氏双肩,脚下一绊、向上一提,就将汪氏提起向地上摔去。 林紫菀吓得腿都软了,尖叫:“娘——” 那边韩氏双手叉腰,站在街心大声道:“这林家,收了王府银两首饰布匹点心犹不知足,还要王府亲自派人来接。这来接了,又装什么贞洁烈女……啊——”她一声惨叫,飞出老远,撞散了马车堆叠的箱笼又滚在地上,再爬不起来。她嘶声叫着:“反了!反了!”叫抬轿和赶车的仆人上去抓人。 阿诺本是走在最后,出门转弯往甜井巷里一看,果见一排高大的槐树绿叶阴阴。他仰头盘算着回来去摘哪边的叶子来吃。待听到林紫菀一声尖叫,转头就看到那胖妇人抓住汪氏要摔,脚下一跺,小身子冲天而起,半空中一翻,跃过林紫菀,一双小脚踹向那妇人面门。 那妇人双手一松,头一仰,伸手抓阿诺的脚。 林紫菀记得阿诺被岳绮抓住脚险些受伤,叫道:“小心!” 另外三名胖大妇人向她围过来,她也不及多说,仗着身小灵活,猫腰避开伸过来的大手,手腕一翻,一支银针狠狠刺入那只手腕上方内关穴。 银针治病是要讲究力道角度的,换了力道角度,银针致病也不是难事。林紫菀这一针下得阴狠,那胖妇人痛得惨叫一声,抱着手腕直哆嗦,伸手硬拔出那只短粗的三棱针,立时鲜血涌出,身体发麻,头一晕噗通倒地。 汪氏被松开身子,直吓得心里乱跳,这才知道这些人可不是她平时厮打的街坊妇人。但见到又有人来抓闺女,她也顾不得害怕,捡起街边一支木柴棒狠狠向另一人背上打去——她毕竟不敢打人的头。 来抓林紫菀的女相扑发觉背后风声不对,侧身将打来的木棒抓住用力一夺,巧力一甩。汪氏脚下不稳,被甩得踉踉跄跄直撞街边墙壁。那人哪里管她撞上会如何,与另一人合力去抓林紫菀。 ☆、当街杀人 第51章 当街杀人 林紫菀见母亲被甩得狠狠朝墙头撞去,冲势极快,照那势头,撞在墙上非要大半条命不可,急得叫着“娘”扑过去,却被那两名胖妇人得了机会一人一边抓住手臂动弹不得,流着泪拼命喊叫挣扎。 刚刚阿诺踹得那胖妇人松手放开汪氏,身体在半空中柔软地一折,双手在那妇人伸出的手臂上狠劲一拍,“咯咯”轻响,那妇人呜咽一声,双臂臂骨同时折断,痛得跪在地上。阿诺单脚在她头上轻踏借力,半空旋身蓄力,一腿鞭在犹自喋喋不休的韩氏肩膊,韩氏应声飞出落在驴车上。 阿诺听到那边林紫菀哭着叫娘,立刻窜向林紫菀的方向,半空中见汪氏一头向街边墙壁撞去,翻身在追过来的赶车人胸膛狠狠一踹,借力箭一般射出。他下了死力,那赶车人竟被踹得倒飞而出,胸膛凹陷口中喷血,眼见不能活了。 那边阿诺飞到墙壁前,双手在墙上用力一拍,墙壁石土飞溅,他也被反震得止住身形向下一坠,正正被汪氏一头撞上背心,顿时小脸一白,溢出一口血来。 汪氏撞得眼花,却也认得眼前是阿诺,一把抱住他的小身体,发觉有些绵软,声音颤抖地唤道:“阿诺!阿诺!” 阿诺一时撑不起来,看见林紫菀已被拽着,伸手拉拽出颈上木牌,取了套子举起尖声道:“林紫菀是我妻子,我们是指腹为婚的,你们强夺□□,我到京城告御状去!” 强夺□□是大罪,汪氏也忙拿过木牌举着,叫道:“对,这是我家闺女的女婿,有信物的,王府也不能断人夫妻强抢民女!乡亲们,这妇人信口胡言,败坏我家闺女名声,就是想强抢我家闺女!” 邻人路人听那韩氏一番言语,本以为这是愿打愿挨,更兼王府贵人的事又哪里是常人管得着的,只打算看看热闹即可。却见林家拼死反抗,王府来人已经见了血要了命,且汪氏暗地里相看入赘女婿的事也有不少人知道,听汪氏和阿诺的说法也有人信了。不过王府是什么地方,又出了人命,哪有人敢往前凑?不但没有人过来劝解,人群反而更散开了些,有不少人已悄悄退走。 说来话长,其实自韩氏与江氏搭话到眼下情景,兔起鹘落也不过几息之间。韩氏被两名轿夫搀扶起身,见自己带的四名女相扑一人断骨,一人晕倒,车夫倒在地上吐了一摊血竟已气绝。 两个相扑女虽抓着林紫菀想往轿子里塞,却听阿诺嚷出林紫菀与他是夫妻,要到京城告御状去,想起府里郡王的规矩性情,一时脚下步子不由慢了。 韩氏立即嘶声道:“别理他们,带这丫头走,有王妃呢。咱们回禀了王妃,非叫这小畜生偿命!啊!” 阿诺哪里管什么皇帝王爷,叫喊几句只是缓兵之计,待他缓过一口气来,小身体从汪氏怀中直冲而出,一头撞在攥住林紫菀左臂的妇人胸前,单手在林紫菀颈上一搂,身体借力一旋,另一只手重重拍在拉住林紫菀右臂的妇人后心。 两名妇人一后退倒地一前冲踉跄,同时喷出一口血来。林紫菀得了机会,手腕一翻,又一枚银针狠狠刺穿那前冲妇人身上的薄衣,扎进她腰后秩边穴,仍是用的三棱针使了阴劲。那妇人下半身知觉顿失,狠狠栽倒在地,直磕得满脸开花。 阿诺向后一步,小脚一抬,狠力踏在另一名仰躺倒地妇人的胸前,那妇人立时鲜血狂喷,胸骨凹陷,显是断了。他抬袖去抹唇角的血渍,盯着韩氏冷冷道:“你有本事现在就让小爷偿命!” 他甜美白净的小脸上斜出一抹殷红的血迹,圆圆的猫儿眼此刻微微眯起,显出的狠戾竟不似是人。 韩氏嘴唇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瞪视,不敢再出一声。 林紫菀跑过去扶住母亲,汪氏紧紧抱住她,浑身发抖。 在阿诺生生踏死那妇人的同时,围观众人悄无声息地散了。街道上只余风声细细,血腥气味悄然弥散。 风声突变,一个黑衣人自屋顶斜掠而下。 阿诺闪身挡在江氏和林紫菀面前,腰肢微塌,蓄势待发。 江氏把林紫菀抱得越紧,泪落了下来。 韩氏仿似绝处逢生,高声道:“二爷,您来得正好……” 黑衣人袖子一甩,一道黑光打在她咽喉上,她声音一哽,身体支撑不住,软软跪倒,强撑着抬头望来,却再发不出声音。她带来的人互相观望,也匆忙跪倒。 ☆、王爷驾到 第52章 王爷驾到 那黑衣人到了阿诺身前五步停住,向三人深施一礼:“林娘子受惊了,王爷立刻就到。韩氏冒犯娘子和姑娘,王爷必给两位一个交代。” 这黑衣人矮小瘦削,相貌平常,几乎能让人过目即忘。但一身黑色紧身衣服勾勒出他劲瘦的身材,一望而知是个干练的人。他看向阿诺的目光,如鹰隼对上幼豹,敌意中又有兴味。阿诺立即抬头逼视回去,年纪幼小,气势却不弱。 黑衣人转移视线,看向林紫菀和汪氏。他看林紫菀的目光极柔和,带着感激和歉意,又施一礼,温言道:“林姑娘,吓到你了,这是我们的不是。” 林紫菀并不回答,若不是有阿诺,她被带走事小,汪氏可能就会重伤甚至离世,这不是一个“吓到”就可以形容的。她挣脱汪氏的手,半搂着身体紧绷的阿诺,轻拍他,柔声道:“阿诺,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再伤害咱们了。” 阿诺身上的凌厉渐渐松懈下来,眼睛半阖,小猫儿一样依靠向她,软软地说道:“菀姐姐,阿诺后背好痛。” 汪氏忙过来扶着他,带泪道:“阿菀快给他看看。”林紫菀依言轻按阿诺的腕脉。 甲叶轻响,一队轻甲带刀侍卫快步奔跑,迅速冲进巷口,分开两队把众人围在当中,跟着顾源和顾一策马来到近前。顾源翻身下马,问道:“顾二,林娘子和林姑娘可有受伤?” 顾二退开,躬身答:“未。” 汪氏一手搂着闺女,一手搂着阿诺,瞪着那位金冠锦袍风度翩翩的王爷,心中愤恨。但她毕竟是寻常百姓,于皇权贵胄有天生的敬畏之心,终是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林紫菀按着阿诺肉乎乎的小手腕,细诊半晌,知道阿诺是被他自己的反震之力伤到,又被汪氏一头撞上背心,内腑多少有些震动,倒也算不上重伤,喝些汤药也就好了,最多再针灸几次让他好得快些。他既然撒娇叫痛,她就轻柔地搂着他。 顾源想要上前,顾一抬手拦住,他们都怀疑阿诺与日月楼杀手有关,不想顾源涉险。 顾源侧身让过他的手,走到汪氏面前,欠身道:“林娘子,今日之事是本王御下无方,辱及林姑娘名声,请娘子和姑娘见谅。” 汪氏面带惧色,她两次险死还生,幸亏了有阿诺。可是白白嫩嫩的小阿诺出脚就要人性命,自己的宝贝女儿银针一出,中人皆倒,两个小的竟然下手都够狠。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此时能够站着还是因为担心女儿才强撑,又哪里答得上话来。想想自己委屈害怕,毕竟毫发无伤。对方却两死两伤,剩下的几个人也半死不活,还能让人怎么交代?她此刻更怕的是王府中人追究阿诺和林紫菀杀伤人命的罪过,见王爷居然躬身行礼致歉,她慌乱道:“不敢……不用……不是……” 顾源也没有迫她谅解的意思,朝地上有死有生的几人一扫,温声道:“顾一,带回去按规矩处置了即可。” 还能出声人立刻求饶:“王爷饶命……”只是刚开口已有侍卫上前,一人给了一个手刀。 街上很快清净下来,连成队的侍卫都撤走了,只剩下顾一和六名亲卫。 顾源微微躬身,柔声对林紫菀道:“林姑娘别怕,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送你们回去。”伸手想要亲自抱起软软倚靠着林紫菀的阿诺。 顾一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暗叫:我的王爷,您怀疑这小子是日月楼的杀手,还跟他凑那么近!他握刀的手不由攥紧,随时准备出手。 阿诺一躲,顺便拽走林紫菀,瞪着圆圆的猫儿眼,小手拍向他伸出的手,怒道:“坏人!” 顾源目光凝在阿诺胸前随着动作跳起的木牌上,竟没有躲闪,让他的手拍在了自己的手上,“啪”一声脆响。 顾一和众亲卫同时紧张。顾一一步上前。六名亲卫同时抽刀。顾源轻喝:“无妨!” 他试探着伸手拿那木牌,柔声道:“阿诺,这木牌是谁给你的?” 见这衣着华丽的人伸手摸他的木牌,阿诺立即抓住塞回里衣,小嘴一撇,哼道:“你管得着么?”他瞥了一眼那几把纷纷落鞘的刀,小鼻子一皱,又哼了一声。 顾源伸出的手僵住,面色有些尴尬。但他只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转向汪氏,微微笑道:“林娘子,我已派人请林先生回来,娘子请先带姑娘回家,我有些话说。” ☆、顾氏无尘 第53章 顾氏无尘 安心堂药铺的门户紧闭,等了半晌叶婉才带着林恬儿开门,叶婉惊讶地看着门口众人:“娘,这是怎么了?” 汪氏无力地看了看母女两个,被林紫菀和阿诺两个扶着走进去,疲倦地开口:“你们母女还是回屋歇着吧。” 叶婉带着女儿给顾源行了礼,退在一旁。顾源并不多看她一眼,随着汪氏进了厅堂。 林明远带着林晔匆匆跑来,喘得老脸通红。 林晔看了母亲看妹妹,还不忘偷偷摸摸瞪顾源一眼。他听汪氏是说阿诺出力救人,不然她就得受重伤,赶紧又扯过阿诺摸摸他的小胳膊捏捏小腿。 阿诺扭着身子躲他的手,跳脚:“不许摸我!不许摸!” 林明远努力平复了喘息,也抓过阿诺诊脉,发觉阿诺没有真受什么了不得的大伤才松了口气,去药房那边找出成药来给他吃,又抓了汤药在小炉子上熬着。 顾源一直端坐着看一家人亲亲热热,目光澄静无波。 顾一无声地叹息,虎眼微黯。 “误会”解开,皆大欢喜。 林紫菀乖乖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父亲与顾源相谈甚欢。 她有些走神,这时的顾源完全陌生。他锦袍玉带俊美高贵,但与林明远谈话时笑容温和平易,他再次对自己御下不严表示歉意,说一定会处置了那几个当街强抢、枉顾人命的奴仆。他没有提到王妃。 下令的虽是王妃,但被严惩的只是那几个奴仆,他们会用性命作为对林家的交代。皇权至上的时代,连平民百姓的生死只在上位者一念之间,何况几个奴仆?至于王妃,林紫菀明白,王妃想要给顾源买个喜欢的女奴回来是贤惠,该赞美。别说她和汪氏没事,就算真的出了事,王妃也不会有任何责任,都是下人奴仆的错。 但在林明远和汪氏眼里,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顾源已经是“青天大老爷”,一不仗势欺人、真的强抢闺女,二能认错致歉,严惩凶手——虽然凶手已经被阿诺和林紫菀惩罚得不轻,三在事后与林明远闲谈宽慰、平易近人,尤其是还不追究林紫菀和阿诺杀伤人命,当真是个绝世好王爷。 林紫菀没有为那几个奴仆求情,若不是有阿诺在,自己被抢走可能被老爹要回来,但母亲重伤甚至不治身亡又有谁能负责?就是奉命而来也有更温和的手段,但他们做的是仗势欺人的打算,自己拿命偿也是活该。 她也庆幸遇到的是顾源,至少他不会真害了爹娘把自己抢走。但她也告诉自己离他远一些! 来到这里第一天,老爹就说过了不要存着为妾的心思。现在她更加确信,这个决定是对的。别说现在的顾源不是自己思念的那人,就算是,她也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生死掌握在他人一念之间的人下人。 阿诺已吃了林明远给他找出来的成药,身旁小几上摆的几只大盘子里,各自放满了顾源派人从王府大厨房拿来的干鲜果子、各色点心。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接一个,圆溜溜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偶尔落在顾源身上的目光也由敌意变成了满意,一副“你很识相,小爷很高兴”的猫儿相。 顾源与林明远的谈话告一段落,看阿诺开心了才道:“阿诺,给我看看你的木牌好么?” 林明远立刻找借口带妻儿离开厅堂,避到院中东厢阿诺屋子的外间。 阿诺莫名地想要追出去,顾源伸手轻拦,和声道:“阿诺,我看看你的木牌。” 阿诺抬头看他,目光凝在他脸上,圆圆的大眼睛猝然睁大,又用力眨了眨眼睛,不自觉的蹙起小眉头。然后他低下头,把木牌摘下递给他:“你看吧,我哥哥给我的,他说我爹看了这牌子就会认得我。” 顾源接过木牌,托在掌心细看。 木牌大概被阿诺的小脏手把玩多了,颜色有些发黑。核桃大小的牌子用的是桃柳一类的寻常木料,葫芦状,边沿雕刻着精细的卷云如意纹路,中心却刻着一个拙劣的“顾”字。 那“顾”字结构歪斜,笔划不匀,像是才学写字的幼童的涂鸦,看来十分可笑。顾源看了却脸色一白,迅速翻到木牌反面细看。木牌反面,边沿仍是卷云如意纹,中心是一团雕得极为精细的团花。 他忍住手指的颤抖,一丝不漏的仔细看团花的纹路,又细细抚摸,没有错,那不是花纹,而是变了形两个篆字——“无尘”。 无尘。 顾源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收紧拳头,看向阿诺的眼里有些泪意:“阿诺,我认得这木牌。” ☆、奇异兄弟 第54章 奇异兄弟 “真的?”阿诺睁大眼睛,欢喜道,“你认得木牌?” 顾源努力平静心绪,温言道:“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样来到安平州的?你哥哥让你来的?” 阿诺怔了一怔,垂眸黯然道:“有一天,我睡着了,醒了就在晋州的一家客栈里,是哥哥把我丢在那里的。我就等他,等了两个月他都没有来接我。又有一天,我看到了丙十三,他说哥哥出关到图蛮去了,一直没有回来,说不定死在那里了。我就往这边走,我要出关去找他,他不会死的,哥哥最厉害。” 他泪珠滚落在衣襟上,簌簌的:“金瓯关好高,外头又有好多小城堡,里头都有兵,我好不容易绕出去。再往外头都是草,比还我高很多的草。草里又湿又臭,生不起火,还有许多人骨头,黑夜里还有鬼火。我没有地方睡着,还冒出很多红眼睛的狼围着我……” 他打个寒噤,抽噎着:“我不知道去图蛮往哪儿走,没有人,我饿……生狼肉不好吃,牙掉了一颗也咬不动……还杀不完……哥哥给的刀被狼带走了……哥哥,阿诺好想你……你帮阿诺杀光它们……杀光它们……” 他小身子发抖,张着小嘴号啕大哭,右后侧果然少了一颗牙,他哭叫,“哥哥,你都不说为什么不要阿诺了,我以后少吃点饭,我不要吃肉,不缠你一起睡,哥哥,你快来把阿诺接回去……阿诺最乖了……” 顾源听着这小小孩子的经历,心一软,伸手揽住他肩背,轻柔地安抚着,柔声道:“不怕,阿诺不怕,已经回来了,没有狼,有好吃的肉,牙也会长回来。小孩子都会掉牙齿,会长好的。” 阿诺闻声仰头,抽噎着,用一双矇眬泪眼凝望着他的脸,依恋地靠到他身上,喃喃道:“哥哥最好了,哥哥最喜欢阿诺,谁敢碰阿诺,就会死。哥哥不会死,哥哥最厉害。” 顾源面色复杂难言,摸出帕子替他擦鼻涕眼泪,低声道:“阿诺,你哥哥今年几岁?叫什么名字?” 阿诺仰着小脸,亲昵地凑近他的手,让他擦,眼睛仍凝望着他的脸:“不知道。” 顾源…… 不知道多大年纪,还是不知道名字?这得是什么兄弟? 阿诺仍答不知道哥哥的年纪,他叫“哥哥”的那人,别人只能叫“大公子”,他没有听人叫过那人名字。服侍他们的人是一名美貌女子,名字大概是“阿果”。他们住在一座山谷的木楼中,那座山谷到处是机关。他自幼未离开过山谷,直到被“哥哥”抛弃在客栈里。 顾源把偎进自己怀里的胖小子搂了搂,压住心绪微笑道:“阿诺,你为什么一直看我的脸?” 阿诺倦倦答:“你们长得有点像,一点点吧,不,有点不像,哥哥比你白,比你好看。” 他年纪还小,激斗一场,又大哭一场有些疲累。圆溜溜的猫儿眼半阖半睁着,又小狗似的顾源胸前拱着嗅了嗅,“嗯,味道好像也有点像。” 顾源勉强保持着温暖的微笑,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右侧眉尾轻轻斜向一划,问道:“他这里,有一道疤痕,紫色,很丑。” “不是,是在这一边,”阿诺指他左侧眉尾,“粉色,漂亮的,哥哥最好看,伤疤也好看!” 顾源脸色又是一白:“是么?”他压了压心绪,仍强笑道:“阿诺,我恐怕就是你要找的人。” 阿诺困惑地看着他:“你是我爹?” 顾源从胸前衣内掏出一枚玉佩托在掌心,与另一只手上木牌一起放在阿诺面前。 葫芦形玉佩,用凝脂一般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边沿刻着精致繁复的卷云如意纹,正面是一个端正大气“顾”字,反面也是变形成团花的两个篆字——“子初”。 阿诺看看顾源手里一玉一木、却一模一样的两块牌子,看看顾源的脸,沉默一会儿,突然泪珠又滚落下来,低喃道:“我没有爹,也不想找爹。” 顾源用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掉眼泪,微笑道:“我的确不是你父亲,但我可以像父亲一样照顾你长大。” “不要!”阿诺小手拍掉他的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擦,恶狠狠地呲出小牙,“骗子!”他转身跑出厅堂。 顾源手中天青的帕子落在地上,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去捡,却身形一晃。 顾一见顾源要倒,慌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手臂,担忧地望着他。 顾源苍白着脸,双手都在发抖,仍强笑道:“无事。” 他松开攥紧的左手,将阿诺的木牌放回桌上,又把自己胸前的玉佩放回衣内。 ☆、阿诺来历 第55章 阿诺来历 东厢,里间收拾出来给阿诺做了睡房,只有一张木板拼起来的床。早上林明远已去相熟的李木匠家定制了床榻家具,但须得几日才能送来。外间仍有些箱笼杂物堆着。 林明远和汪氏并肩坐在两个箱笼上,汪氏仍是脸色苍白,身上发抖,絮絮叨叨地说着刚才的情形,也算是纾解紧张情绪。 林明远认真听她说话,不时悄声安慰她几句。他初初回来时心里也是不忿的,只随便敷衍着跟顾源见了礼。他想着自己闺女每用一次针都累得不轻,救了人却弄出这样的无妄之灾,名声受损不说,老妻也差点受伤。 但当顾源微笑着致歉请他原谅,他也只能立即诚惶诚恐地说“不敢”。 他没有资格不原谅,他都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向他一个郎中致歉的王爷。何况林紫菀和阿诺两个出手都足够狠辣,王府奴仆有死有伤,顾源却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 俗语说宰相门前三品官,王府的奴仆比他一个郎中的儿女高贵得多,因为那不只是王府的奴才,那是皇亲贵胄的脸。打狗还要看主人,今日的事若是换了别的高官贵人,菀宝和阿诺说不定都得偿命,还想让王爷道歉?他谦卑地陪着王爷说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赞叹,那一点忿意在顾源的侍卫自王府取回几大盒子吃食给阿诺放在身边之后就完全烟消云散,只剩下了毕恭毕敬。 确定了王爷不会追究阿诺和林紫菀两个杀伤人命的责任,汪氏又开始后怕。她第一次亲眼见着杀人,尤其是阿诺最后那一脚和他狠戾异常的表情,让她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胆寒。她抓着林明远的手,低声道:“阿诺可真不是平常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那孩子杀了两个人后该吃吃该喝喝,没有任何不适。 林明远也面带忧色,看了一眼坐在另一只箱笼上走神的林紫菀。她此刻沉静安宁的表情也并不像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在经历了险些被强掠、殊死搏斗之后,她不害怕,只是对惧色未去的母亲有些担忧。显然,她也没有把刚才的两条人命放在心上。 汪氏沉默下来,那时她控制不住身体就要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只能闭上眼睛心如死灰,睁眼却发现撞上的是小阿诺的背,那一撞当时就让那孩子口中溢出血来,可他缓过一口气来仍是拼尽全力去救自己的闺女。这样宁愿受伤也要保护她和闺女的阿诺,只不过在他们家吃了两顿饭、睡了一晚木板拼成的床而已。 林明远压低了声音缓缓道:“阿菀,阿诺手上的人命应该远远不止今日的两条。今日的是王府两个仆人,以往他杀的会是谁?那位养大他的‘哥哥’手上又沾了多少人命?杀的又是谁?” 林紫菀不语,老爹说的对,阿诺遇到敌人出手要命应该是一种习惯。她想起今日自己出手也不轻,因为她是军医,也见过血杀过人,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残忍,虽不要命,但只要出手,肯定要让对方立即失去战斗力。阿诺杀起人来比她手熟心狠得多,从前应该也是游走在黑暗之间,遇敌非得你死我活。 阿诺自己说他今年十一岁,不见得准确,却也不会相差太多,林紫菀摸过他的手脚骨骼确认过。他模样俊俏,身体白胖,识字,懂礼仪有教养,性格开朗天真,善恶分明,会主动亲近待他好的人,很显然在身体上和精神上没有受过任何苛待,唯一的缺点就是下手太狠,明显没把人命当回事。 能把他养成这样,养大他的人应该极为珍爱他,没有把他养成少年杀手的打算,那就只能说两人时刻都在可能遇敌的状态,而且遇敌非生即死。这样的人在小说电视剧里可都不是什么正面人物。 她正想着,那边汪氏接口道:“老头子,看阿诺就知道,他那哥哥也不是不讲理的,杀人……”她打个寒噤,“杀不到咱们家来吧?” 林紫菀又想到,阿诺那位“哥哥”把他养得这样精心,怎么会突然起意就不要他了?如果真是想让阿诺回到亲生父亲身边,还有阿诺认父的信物,完全可以直接把阿诺送回到家,可他居然随意抛下阿诺不管,两个多月都没有再次出现。再深想,如果阿诺真有个亲生父亲,又怎会由“哥哥”养大? 林家人问过阿诺的详细来历,但阿诺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简单说了他是被哥哥养大的,哥哥不要他了,让他带了块木牌找爹,十分可怜,直听得汪氏眼泪涟涟,抱着只叫“乖孩子,日后伯娘养你。” ☆、远近之间 第56章 远近之间 林紫菀却是不怎么信阿诺的话。 这小东西眼珠子骨碌碌一见就知道心眼多,哪里可能长到十多岁连自己的哥哥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她又忙着去针灸,又忙着补觉,没怎么深想。如今见了阿诺杀人的利落劲儿,她也不能不想起听过的电视剧小说的情节。 能这么要人命的,他那哥哥肯定算不上什么好人,说不定就是像某些故事情节里说的,阿诺是某个暗黑人物心里最后的一点柔软。那人在要去赴一个必死的杀局之前放了他珍爱的孩子一条生路。两个多月不见,那人多半真是再也回不来了。 那阿诺会不会遇到后续的追杀?如果遇到了,自己和爹娘、哥哥可都是普通人,没有本事护住他。这地方要说有本事保护什么人的,大概只能是这位王爷顾源。 她低头思忖着,这几日接触,她发觉得顾源待人极为温和亲厚,对贴身侍卫犹如兄弟,对只是一位郎中的老爹足够尊重,对自己一个小姑娘也很亲切爱护。但他的尊重亲和是有选择的——他今日要这几个奴仆的命不可能单单是为了给林家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们犯了他的忌讳——他要保证自己的名声不损,他需要有用的人相信他是一个值得为他卖命的人。 她爱的那人,即使游走于黑暗之中,也是生长在和平年代,人人平等的基本规则根植在心,为人做事分的是敌我善恶。这个顾源却是天潢贵胄,生来需要的只是别人的效忠,看中的多是利益得失。 容貌举止再相似,人的底子也是不同的。 今日的事,说了算是了了,自家没有伤损,顾源发落了奴仆给了林家交代。但她不相信王妃那边会善罢甘休,从奴仆的行为举止就可以看出来,那位王妃极霸道。这件事过去,后患却是无穷。安平这样的边境小城,大街上杀人流血这么久都没见一个官府的人出现,显然王府的人行事是没什么人管的。 林家只开着间药铺子,无钱无势,不定什么时候抽个空子就被王妃害了。到时候顾源再杀几个人、再道几声歉,有用么?看这形式,王妃顾忌的只有顾源一个人。还有阿诺,万一真有人追杀阿诺,除了顾源,她还能找谁护住他? 可她已暗暗决定远着那个似是而非的人。理智再清明,情思也难抑制。只要见着他,她就控制不住看他想他,怨他为什么不是真正的他。五年相恋,八年相思,不是那么好忘的。 她垂眸思量着,到底,要怎么办? 那边林明远拍拍妻子的手,推断道:“照阿诺自己的说法,他和他‘哥哥’只有一个侍女,三人住在一间木楼里,木楼在一座有机关的山谷。那他们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子弟,也不会是江湖门派的子弟。那人给了阿诺一块找父亲的木牌,却连大致的方向也没有告诉他,并不像是真要阿诺找亲生父亲的意思。他把阿诺安置到一间客栈,还付了两个月的房钱,可能心里并不想真的丢了阿诺,打算两个月内再回去接回阿诺。” 他看向女儿稚气的小脸,那双清亮的大眼睛里此刻的神气居然带了些忧虑,他不知道林紫菀这一时想了很多,在疏远断情和接近寻求庇护之间犹豫不定。他以为林紫菀像汪氏一样想到阿诺的哥哥很可怕,柔声道,“阿菀不怕,阿诺的哥哥很可能再也不会来找阿诺了。” 汪氏惊愕:“他那哥哥……没了?” 林明远道:“阿诺等了两个多月都没有等到,可能就是再也等不来了。” 汪氏忙道:“这可不能跟那孩子说。” 林明远道:“兰娘,你真打算留下那孩子养着?” 汪氏也叹了口气:“不然呢?我之前倒怕有人把他要回去。他哥找来,咱们也没把人家孩子怎么样,也不至于跟咱们动刀要命的。他哥不找来,咱们就好好养着,多张嘴吃饭罢了。” 林明远道:“那孩子的哥哥身份不简单,万一有什么身后事说不清,咱们收留了那孩子,有仇人找来,可就……” 汪氏道:“那得什么仇人至于追过来杀个小娃?” 林明远面色暗沉下来,低声道:“你哪里知道,有些人为了斩草除根,不会因为那是个孩子就放过他的,甚至还会带累我们。我怕,兰娘,我怕了,我只愿你和孩子们平安。” “那也不能把个才十来岁的小娃赶出去,那小娃还救了你老婆你闺女!”汪氏有些急躁。 ☆、商量远避 第57章 商量远避 林明远争辩道:“兰娘,他从前没咱家养着不也活得挺好?是,他才十来岁,可他已经杀人不眨眼!” “那不都是人教的!以后你来教我来教,还能教不好了?” 林明远急道:“兰娘,真不能收留这孩子,他来历不明啊!” “你还来历不明呢!我还不是给你生了菀宝!”汪氏怒道,“当初就该把你个老头子也赶出去!” 林明远一噎,尴尬地摸了摸胡子,想起自己的来历,顿时不语。 西厢传来叶婉的啜泣,凄凄切切,若隐若现。林晔在劝慰,听不清说什么,声音温厚,语调耐心温和。 听着对面哭声,汪氏烦躁道:“分家吧,我听着就头疼,刚娶进门时好好的闺女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没的连恬儿也坏了性子。我这些年哪里苛待她了,这么不存好心。好在阿晔是个有主意的,不然真成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左右杂货铺子那边也是三间正房,院子也不比这院子小。让她自家过自家的日子去,免得算计我闺女。” 林明远见她烦躁不耐,安慰道:“分家也好,叶氏就是心思重了些,离了这院子,少了你这婆婆压在头上,心里一畅快,或许还有喜讯。” 汪氏狠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她肚子不争气倒是我的不是了?我既没少她吃又没少她穿,你也没少给她开药调理,花费了多少补品好药?我骂过她一句?家里日常使费吃喝我出,虽没把她当大户人家奶奶似的开月钱,可阿晔杂货铺子里的钱我也没问过,不都落她手里?天下哪找我过么明理的婆婆?” 林明远被她数落得无言以对,只得道:“是,兰娘可是天下最明理的婆婆。但真想分家,也不能这样直通通捡今天说出来,阿晔得多不自在。刚才那事发生的突然,结束的也快,叶氏与恬儿哪里知道是你和阿菀出了事,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不乱掺和事儿也是该当的。再者,就她母女真出去帮忙,也不过是多添些乱。” 汪氏也后怕道:“说的也是,就我和阿菀两个,阿诺都累成那样,还见了血,我就要吓死了。好在那孩子没重伤,不然我……唉!” 林明远转向林紫菀,正色道:“阿菀,你那两针也是梦里神仙教你的?” 林紫菀想不到林明远夫妇谈着谈着阿诺就拐到分家上去,谈分家就谈分家,却又突然问自己的针法。她想了想,低声道:“银针也可以杀人无形,那两人其实没事,拔了针再用解针就可以恢复正常。”不过,她也知道用不着什么解针,顾源会让人处死他们。 林明远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引来了王妃的嫉妒,那边就来人想要你们母女的命,阿诺干脆直接要了两条命,另外六人回府也是有死无生。八条人命,王爷王妃两口子较一回劲就没了。这些人上人不是咱们这些百姓沾惹得起的。寻个机会,咱与阿晔商量了离开安平州。我有个师兄在祁州,那里没有王公贵人开府。到时,阿菀的银针术也别再露了。别人的命再要紧,我闺女也不该因此受累。” 林紫菀眼睛一亮,这倒不用犹豫远近了,换个地方过日子也不是不行。 林明远见林紫菀有雀跃的意思,便拍拍林紫菀的手,柔声道:“爹老了,旁的不想,只求你和你哥一生平安。眼下这件事王爷这边算是揭过,可王妃那等人是不会认的。至于阿诺,养着就养着吧,咱们离开这地方的时候小心些别露了行迹,真有仇人,找不到也就算了,毕竟只是个小娃。” 汪氏正要张口说话,忽听厅堂里阿诺尖声大哭。三人对光一对,赶紧站起奔向门外。院中顾源的六个亲卫没得命令,挡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 汪氏急得跺脚:“这王爷大男人怎么会看孩子?不定怎么把好好的孩子招哭了,又哄不好……” 林明远扯她衣角。她激灵一下才回过神来,不敢再唠叨,只不住张望。 林紫菀也踮脚,不过以她的小身板,只能数亲卫们轻甲上有几片甲叶子。 冷不防手里被塞了个小油纸包,那方头方脑的年轻亲卫轻声道:“小妹子,这是街口老邱家的银丝糖,你吃。” 林紫菀无语。 亲卫哥哥,你执勤的时候随身带着一包糖你家王爷知道吗? 阿诺糊着鼻涕眼泪地冲出来,一头撞向林紫菀,搂住她脖子,头埋在她肩颈,抽噎道:“菀姐姐,阿诺好痛。” 一家三口围住阿诺问哪里痛,林紫菀有些恼怒:“他打你了?” ☆、心疾复发 第58章 心疾复发 阿诺抱着林紫菀只是大哭,呜咽道:“没打,可是,阿诺好痛。” 一边林明远已按着他脉诊了半响,摇头道:“兰娘,你抱抱他,哄他睡一觉就好了。” 汪氏忙也搂着阿诺不住安慰,和林紫菀一起把他送进房里去了。 林明远见顾源脸色不好,但人家不说他也不问,只客气着将顾源送出门外。 顾源停住脚步,道:“林先生,阿诺的确姓顾,是本王故人之子。我本想将他带回府中抚养,但他不肯,烦劳先生一家多加照顾。日常使费王府会派人送来,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林明远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多说,恭敬躬身应了。 顾源坚持着自己走回书房。他走到书案旁,挺拔的身躯一阵虚软,踉跄着跌坐下去,顾一赶紧关闭门窗,令人守在院中。 顾源痛苦地按着心口,面容有些扭曲。 顾一紧紧抓着他肩头,低声道:“王爷,冷静,你要冷静!” 顾源痛苦道:“阿澈还活着!阿澈是被人夺走了!”他用力按着自己的心脏,脸色青白,嘴唇青紫。 顾一松手,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瓶,倒出里头的药丸塞进他口里,怒道:“冷静,你如果不能冷静下来,我就打晕你。” 顾源按住心口,无力道:“不用,我还好。” 顾一道:“王爷,您当年差点重病不治就是因为阿澈。宫里多少眼睛盯着您,就算不知究竟,弄清楚您见不得这块牌子也不算什么难事,您这就当了真,弄的自己旧病复发值得么?王爷,咱们都明白日月楼不死不休,我们没日没夜的守着您,您自己又身负武功,不好酒色,他们没缝儿钻。可才刚,因为那块木牌,你轻易叫那个阿诺接近你!他的几句胡言乱语就差点省了多少杀手、多少谋算!您自己想想,你这是把我、把我们这些人当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身上被汗湿了几次?” 顾源有些散乱的目光逐渐凝实,低声道:“大哥,我没事,心有些痛而已,这就好了。那块木牌上的‘顾’字是阿澈的笔迹。他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顾’字,你知道,他不到两岁我就教他写字了,他握不好笔,他就是那样写‘顾’字。” 顾一怒道:“瞎扯!小孩子写字不都一样歪歪扭扭么?” 顾源无力道:“我穿着金丝软甲,我有防备,阿诺对我没有任何敌意,我感觉得到。他是个心思干净的小孩子,仅此而已。” “干净?”顾一沉声道,“拿着那么一块木牌的孩子能有多干净?遇到狼群都不害怕,还生吃狼肉,车夫和女相扑都是被他生生踹死的,那是普通孩子?熙平十年,御史台侍御史秦玉时查梅州贪腐案,证据确凿。皇上派金鳞卫赴梅州护送他带证据回京,杀了他、毁了证据的正是丰田驿驿丞的外甥女。 那女孩子才十二岁,父母双亡投奔姨娘姨父来的,当真是人见人爱。裴之奇那时还是金麟左卫副都尉,也是一双眼睛看过多少人的,不也信了她?可她是日月楼放出来的小狗。王爷,您仔细想一想,模样好,下手狠,恰在这时候来到安平,又带着那样一块木牌,这不是日月楼的手段?他肯定是日月楼放出来专门对付你的小狗!” 他想起顾二的话,道,“不对,他是一匹小狼!” 顾源垂眸,轻轻道:“又是日月楼么?” 宗周立国以来,江湖与庙堂互不相扰,江湖中人都尽量不涉朝堂纷争。江湖门派子弟们或投军、投公门,或入公卿世家为教头、护卫的也有,但都与本家断绝关系,甚至主动改名换姓的也有之。只有日月楼,不但敢与朝廷作对,擅杀官员,更养出美貌少年男女入宫闱内院,探知消息、杀人夺宝无所不为。 前朝太子祸乱宫闱、谋反弑君就有日月楼的手笔,朝廷要铲除日月楼已非一日。但他们行踪诡秘,与公卿世家纠缠日深,更有绝顶高手高来高去号令其间,朝廷也无可奈何。当年裴之奇护送秦玉失败,被发落廷杖三十调离金鳞卫,干脆辞官不做,誓要查清日月楼的底细。 裴之奇也算是军中一代高手,十三卫中好友甚多,至今八年也未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他自己却是几次险死还生。前年,裴之奇查到日月楼踪迹,却失手误杀宝月楼名妓,被群起而攻,若不是顾源在背后使力周旋,他坟上的草都比人高了。 ☆、旧恨难偿 第59章 旧恨难偿 顾一见顾源沉思,倒了杯清水送到他唇边,放缓了声音道:“王爷,当年林老御医说了,您心脉有缺,万不能大喜大悲,也不能凡事积郁,若不能控制心绪避免心脉损蚀过重,终会酿成大病。王爷,十二年前您已为他……为他……这一次又……该放下就放下吧,人总得顾眼前。” 顾源微微摇头,惨然道:“怎么放得下?怎么放得下?阿澈……阿澈……”他眼中光芒一闪,低喃道:“日月楼……日月楼……阿澈聪明绝顶,容貌秀美,也许……他没有死……他在日月楼……” 顾一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笔墨一跳,他压低嗓子吼道:“阿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阿澈是苏姨的儿子,你的亲弟弟!要是真被日月楼带走,还不如死了呢!你竟然敢这么想!你竟忍心!” 顾源一时想岔,明白过来落到日月楼手里的漂亮孩子都是什么下场,脸色愈发白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按住心口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身体却软下去。 顾一脸也白了,抖着手往怀里去摸药瓶,慌道:“不气,不气,我错了,我不说了。再吃一粒药!” 顾源缓过一口气,按着他拔出瓶塞的手:“不多了,不吃。” 瓶里的药确实不多了,顾一担忧地看了看无力喘息的顾源,只得把玉瓶塞回怀里放好,叹了口气:“阿源,阿澈的事不是你的错。他出生的时候,你也才十三岁。深宫大院的,又没了娘,你又是太子,能把护到阿澈到三岁已经尽力了。苏姨那样的人,是天上的仙女,她一直都在天上看着你。她知道你多苦,她不会怪你,她只会心疼你。你没能护着阿澈,可护着苏家满门,护着阿墨,护着很多不该死的人。阿源,几个哥哥都守着你,护着你,将来,你会守护百姓,守护天下……” 顾源惨然笑道:“我护不住母亲,护不住……阿澈,阿澈为什么不能……活着……母亲唯一留下的……” 顾一不忍他难过,顺着他说道:“好,阿澈活着,被日月楼带走了。他那么聪明,自然是被养成了杀手。咱们就等着他来,等他来了,哥哥们帮你抓住他。你就亲口跟他说,当年你怎么亲手煮羊奶喂他,怎么给他把尿,感动得他鼻涕眼泪,与你抱头痛哭。于是,你们兄弟相认,皆大欢喜,如何?” 他信口胡扯,顾源阖目听着,面色仍青白,只唇上的青紫稍微淡了些。顾一又叹了口气,拍拍他:“累了就睡一会儿。” 顾源睁眼,道:“拿地图来,传信给裴之奇,让他找机会来见我。还有,你让后宅照枫儿的东西备一份送到林家去,日后但凡有枫儿的,也都照样给阿诺备一份送到林家。” 顾源这就是要给阿诺与公子顾枫同样待遇,顾一立即应了,王府里不缺那些吃穿用度。但他也不帮顾源找地图,半扶半抱把他带到榻边按着躺下。 顾源病发无力,只能由他安置歇下。 顾一抖开单被盖在顾源身上,用布巾替他沾了额角冷汗,又备好清水放在榻边小几上。见他合着眼睛,呼吸逐渐平缓下来,顾一舒了口气退出书房。一抬头,他见杜王妃正带着侍女仆妇款款进了院门。 杜王妃盛装而来,髻上蕊黄宫花的金线花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面上粉妆致致,却掩不住双目红肿,显是痛哭一场后才来的。她步履端庄,速度却不慢,不理守门的侍卫直奔书房门口。 侍卫欲拦,王妃身后立刻撞出两个壮硕的枪棒娘子推搡二人,叫道:“什么东西,也敢拦娘娘的路?” 两名侍卫不敢回嘴,但各使一个千斤坠,任是她们高壮也推搡不动。 杜王妃目中泪光闪动,不言不语,径直往前走,那两名枪棒娘子赶紧收手退开。两名侍卫无奈,也撤步让路,恰见顾一走出书房,他们顿时松了口气,退在一旁。 顾一向杜王妃施了礼,恭敬笑道:“王妃娘娘,王爷现下有事要做,吩咐谁也不见。另吩咐属下派人传话到厨房,晚饭为王妃做葱油鸡和笋子饭,再备上碧芳酒,就在芍园摆宴与娘娘小酌。” 杜王妃上下打量他几眼,冷笑道:“你倒是为你家王爷撒得一手好谎!这时辰关门闭户的,王爷处理什么机密公务呢?在京城时就没什么事做,到了这蛮荒之地倒忙到□□的谁也不见?” ☆、大闹书房 第60章 大闹书房 顾一被杜王妃噎得一时没话说。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杜王妃一向温柔贤惠,平时这样一说王爷在忙,她早就返回后宅去了,今日气势不对,多半是为了被处死的那几个仆从仆妇。 顾源的病一直瞒着人,这时见了王妃多半会被看出来,他只得试探着问,说不得自己替王爷说说处置那些人的缘故。 但杜王妃根本都懒得看他一眼,绕过他仍向书房走去。 顾一忙拦在她面前,施礼道:“王妃娘娘,您不能进去。” 杜王妃唇角噙着冷笑,挺起胸膛直向前走。 顾一见王妃横冲直撞,哪敢当真与她对上,武功再高也只剩下尴尬了。 忽听门内顾源温声道:“顾一,请王妃进来。” 顾一一怔,但立即推开门请杜王妃进入书房。 杜王妃见顾源背对着她站在敞开的后窗前,望着窗外的丛花,身形修长挺拔,直如临风玉树。再看房中榻上单被整齐,书案上摊开着一卷地图,毛笔搁在笔山上,墨色光亮,显然刚才他确实在忙。她不觉面上一热。 顾源站在窗前,并不回头,低声道:“王妃有事?能否晚间再谈?” 杜王妃见他不看自己一眼,声音也淡,心里一绞,冲口道:“不行,必须现在说清楚。” 顾源低声道:“好,说吧。” 杜王妃听他语气清淡,似乎很不耐烦,仍是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愿意,狠咬了一下嘴唇,气道:“王爷,妾身派韩氏亲自去接您看中的林氏女入府服侍,给了她天大的脸面。林家不但不感恩,反而行凶杀死府中仆从一人、女相扑一人,您不治他们的罪,让他们偿命,却出动侍卫杖死余下六人,连韩氏都被您下令一起杖杀了,那可都是妾身的人!再者,咱们王府已经沦落到连贱民都可以随意欺辱的地步了么?” 顾源道:“林家是平民。” 杜王妃怒道:“就算是平民,能够得本王妃亲自派人去接她入府,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就算是平民,杀了我的人,就该赔命!为什么不让我的人出府拿人?” 顾源轻声道:“王妃,林姑娘自有夫婿,且你派的人是要当街逼买人口。按律,强抢民女、破人夫妻,杖五十,罚钱三万文,流三千里。未经牙行私自买卖人口,以拐卖论处,主犯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无论主从,家产抄没入官,家眷官卖为奴。府中规矩,侍卫仆从欺辱平民,按律责,翻倍。就算是王妃的人,律法是律法,府里的规矩是规矩,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王妃要拿平民偿命,有官凭么?” 杜王妃气得胸膛起伏,颤声道:“咱们这里是王府,我要拿几个贱民要什么官凭?王爷,都落到这穷乡僻地了,您还摆什么贤王的架势?您再贤德,皇上也看不到、也不在乎了!” “所以,你就不必是贤惠温婉的太子妃了,是么?”顾源语气更轻更淡。 “你!”杜王妃落下泪来,柔婉泣道,“子初哥哥,妾身怎么不贤惠了?您喜欢那位林姑娘,顾及妾身的脸面,只能半夜私会。妾身不难过,妾身亲自派人接她入府服侍你,妾身怎么不贤惠了?” 顾源轻声叹息:“丹丹,林姑娘只有十二岁,哪有什么私会之情?” 杜王妃哭道,“十二岁也不小了,只要子初哥哥你喜欢这样的,妾身去找愿意进府的就是。偷偷摸摸地半夜进府私会,明面上又装贞洁烈女,那是个什么东西!” “住口!”顾源用力抓紧窗棂支撑身体,“林先生带着他家姑娘救了府中侍卫多人,你也该尊敬些。” “救了几个侍卫又怎么样?咱们府里还能缺侍卫么?我知道,您又要说,他们是皇后娘娘当年收养在孩儿营的孤儿,您把他们当兄弟!王爷,您的亲兄弟都在京城,都盯着本该是您的那个位子呢,您倒在这里把一群侍卫当兄弟。有用么?” 顾源抬手抓住胸口,低声道:“那是我母亲……” 杜王妃见他根本不回头看自己一眼,心里更是痛楚,面上灰败,哭道:“您母亲收养的孤儿,你当做兄弟解衣推食。您母亲养过几个月的苏墨,您把他宠得比枫儿还像您亲生的孩子。我也知道,您早就后悔娶我。当年您一眼认定了要娶我,只是觉得我的笑容像您母亲,待小孩子温柔耐心,能帮你养苏墨!可苏墨明明是个表弟,有父有母的,偏生养在咱们府里是个什么缘故?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就养个表小叔子?” ☆、两小无猜 第61章 两小无猜 杜王妃见顾源仍望着外头的花丛不回头,愈发难过,凄声道:“王爷,我是雍州杜家的长女,幼时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教授行走坐卧、待人礼仪,从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后宅做主,父母要我做的是大家闺秀,是您的太子妃!您当初就该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的教养,您看不惯我的做派,还要勉强自己爱我敬我、做出与我夫妻和睦的样子,您这样为难自己就不苦么?您以为我看不出来?您以为我不苦么?我真恨,真恨!您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娶个也是军营里长大的野丫头……” “住口!出去!”顾源身体颤抖,声音嘶哑。 顾一也顾不得失礼,扯住杜王妃肩头推到院中,关紧房门,飞身跃到窗前,正好接住软倒的顾源。他双目紧闭,脸色发青,嘴唇紫黑,已经失去知觉。 顾一从怀中找出玉瓶,倒出两粒药丸全部塞进他口里,将他安置回榻上。他气得浑身哆嗦,在屋里连连绕了十七八个圈子。 林家。 阿诺从铺得软软的床上醒来,对上林紫菀白白嫩嫩的小脸。她长长的睫毛乖巧地搭在眼睑上,勾勒出淡淡阴影,小嘴粉嫩,有点婴儿肥的脸颊晕着粉红,仍睡得熟。 他咧开小嘴笑了,想起是自己死死搂着林紫菀的脖子哭,汪氏怎么哄也不松开,林紫菀就和他一起躺在木板床上睡着了。此时他的手臂还在她脖子下面压着,已没有知觉,可他还是不想动,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睡。 外面有饭菜的香味传来,他看见睡梦中的林紫菀下颌微抬,紧接着挺翘的小鼻子耸动两下,睫毛颤动。他无声地笑,悄悄低头,用自己的鼻尖在那个小鼻头上对了一下。 林紫菀迷糊地睁开眼,瞧见阿诺圆溜溜的猫儿眼盯着自己看,恼道:“看什么看?离这么近干嘛?”她翻身起来,发现自己压着阿诺的手臂睡的,想到自己居然枕着一个小男孩儿胳膊睡了一觉,心里有些不自在,转移话题调笑道,“你还哭不哭啦?这么大的人,哪儿痛都说不出来,就会哇哇大哭,丢不丢人?” 阿诺不回嘴,低头呐呐道:“菀姐姐,那块牌子不是给我找爹的,哥哥骗人。他就是不想要我了,我没有爹,我给你做小女婿吧。” 林紫菀气笑了,这小东西才几岁,撩得一手好妹!道:“你怎么知道?那位顾王爷都说了你姓顾,说不定他就是你爹,不敢认你罢了。早上那架势你没见吗?他家有头母老虎,还有一群烂人为虎作伥。” 阿诺嚷:“他不是我爹!我不姓顾,我跟你姓林,我以后叫林诺!” “好啊,咱家阿诺以后姓林,长大了就给阿菀当女婿。”汪氏进来正好听到,兴致勃勃接道,“回头叫你们爹教阿诺医术,等阿诺学好了,咱们药铺就由阿诺坐堂。” 林紫菀…… 阿诺抖着发麻的胳膊,跳下床单手穿鞋,笑得圆溜溜的猫儿眼眯成一条缝:“娘,我以后也叫您娘。我以后孝敬您,也孝敬爹。” 汪氏蹲身给女儿穿鞋,笑道:“好呀,阿诺最乖啦,可比阿菀乖。” 阿诺也蹲下,抢着给林紫菀穿鞋子:“娘,我来,以后阿诺会好好照顾菀姐姐。” 林紫菀哪里能等着这胖小子给自己穿鞋,赶紧把绣花的小鞋子抢走了。 汪氏眉花眼笑地看着两个小的闹,忽然道:“对了,阿诺,王府派人给你送来好些东西,你去看看?阿诺啊,我看,王爷虽然没有明着认你,心里是认了你的。你不知道,你跑出来不认他,他走的时候那脸白的,啧啧!”她一手拉着一个出门去吃饭,“阿诺啊,你不能明着叫爹,可是见了他还得当爹敬着,记住了?” 阿诺翻个白眼:“他根本不是我爹!他的脸长得就那么黑,还能怎么白?” 林紫菀哈哈大笑:“娘,那位顾王爷和阿诺长得一点都不像,怎么就认爹啦?你不要乱点鸳鸯谱好不好?” “嘿,你这孩子,乱点鸳鸯谱是这么用的么?”汪氏拍闺女,小声道,“孩儿像娘的还少么?王爷指定是见了阿诺就想起他娘来了,这才伤心的。他家那位王妃,厉害不说,心还毒。怪不得王爷不敢认阿诺,要是认了回去,可不得让她害了性命。阿诺,咱不回你家去,就跟着娘住。可惜了王爷那样的人品相貌,怎么就娶了位那样的王妃。”她摇头叹气,一脸的“可惜啊可惜”。 ☆、槐叶冷淘 第62章 槐叶冷淘 听着老娘在那儿感叹,林紫菀摇头笑了笑,她不过是睡了一觉的时间,汪氏就把自己差点受伤的事抛在脑后,全然把这一番来去看成豪门恩怨的大戏。 汪氏一拉她:“这摇头晃脑什么鬼样子?走啦,就等你俩了,吃完饭,你爹还带你去王府呢。” 晚饭还是汤饼,里面放了新鲜野菜,还有一些干虾,居然个个都有指头长,汤鲜肉韧,很有嚼劲。林紫菀也不得不赞叹,这时代,大概只有王府才这么奢侈的吃海鲜,这些海米是王府专门给“阿诺公子”送来的份例之一。 东厢窗下还堆着两只大箱子,也都是给阿诺的。王府送东西来时,阿诺和林紫菀正在屋里睡着,箱子就暂时被放在了屋外。那两只大箱子长足有一米,宽高也有半米,里头肯定装了不少好东西。 林紫菀忍不住凑到阿诺耳边悄声调笑道:“阿诺,你爹对你真好啊!” 阿诺扁扁嘴,也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菀姐姐,你要是嚷得别人都知道我是那位王爷的儿子,说不准他家的母老虎就真会想法子害了我。” 林紫菀一怔,她知道这件事还真说不准,从古代到现代,哪里也少不了这样的事情。 阿诺看她表情,笑眯眯凑近她耳边,笑道:“菀姐姐,你担心我么?” 林紫菀被他呼出的热气糊了一耳朵,伸手把他推一边去,朝他翻个白眼:小朋友,你的撩妹技能是天生的吗? 一旁,汪氏看着两个小的耳鬓厮磨一脸笑容,林明远不易觉察地微微叹息。叶婉低着头,林晔笑得有点傻,林恬儿也低着头,不停地飞白眼,无声地说:“不知羞耻!” 阿诺在一边道:“娘,晚饭没有吃槐叶冷淘,是因为我没有去摘槐叶吗?那我等会就去摘,您做好了,等菀姐姐回来就吃宵夜。” 林晔一口汤喷出来,拿袖子抹抹嘴,道:“娘,这……这就叫娘啦?” 阿诺立即笑眯眯转向他,亲亲热热地叫:“哥哥,嫂子,恬儿侄女!” 林恬儿也喷出一口汤来,咳嗽道:“谁……谁是你侄女!” 林紫菀哈哈大笑,她抱着自己的碗躲得远远的,生怕谁喷到自己的碗里。 只有汪氏一本正经地摸摸阿诺的头,赞道:“阿诺真乖,真是个守礼的孩子。” 晚间自王府回来,林紫菀果然吃到了传说中的槐叶冷淘。淡绿色的面条用清凉的井水过两遍,在这盛夏的晚上吃起清凉解暑,唇齿间都是木叶的清香。这其实就是后世的蔬菜汁凉面,这时代蔬菜匮乏,槐叶也算蔬菜之一。林紫菀觉得,如果能在凉面里拌上肉丁卤,再拌点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就更完美了。可惜,这时候黄瓜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第二日,林明远和林晔商量去晋州的事。 因昨晚已经是最后一次按时辰给顾叶用返魂针,以后就隔日里去一次看诊,正常针灸就可以,林晔就不用再去跟着打下手。 林晔的杂货铺子隔些日子就得去晋州补货,顺带给安心堂购买药材,卖出林明远日常制作的成药。他自有熟识的伙伴与人搭成商队,又不会带大宗银子和值钱的货物,已是走熟了的。他在药铺子里和林明远清点了药材,商量好要购买的药材种类数量,写满一页纸,背走一包袱各式成药。林明远又跟他去杂货铺子清点货物,记录需要补货的数量种类。 父子两人忙着,汪氏在屋里裁开新买的一匹细布,给阿诺做衣裳。 叶婉在厨房里给林晔做胡麻饼带着当成干粮。他们要在路上走一天功夫才能到达晋州,第二天晨起上街购买需要的货物,第三日早早等在晋州城门口,城门一开就往家赶,够快的话,城门关闭前能进城回家。走得慢了,多半就只能在城外露宿一宿。住店要钱,租车运货要钱,自带干粮就可以少花几个铜子。 林紫菀问了老娘,知道哥哥的行程艰苦,便告诉老娘明天给哥哥灌水袋的时候要灌晾凉的开水,里头稍微加些盐和糖。汪氏笑道:“你爹已经是个讲究人,整日说不可喝没煮沸过的水,你倒比你爹还讲究,喝个水还要加盐加糖。” 林紫菀解释了盛夏喝淡盐水解暑,能补充人体流失的盐分,又顺势道,加糖当然是为了好喝呗。汪氏笑道:“你倒知道心疼他,他没白疼你。”她说明日林晔要赶早出发,林紫菀肯定起不来,她会照做,又赶林紫菀出去玩,别在这里跟自己捣乱。 ☆、玩具盒子 第63章 玩具盒子 院里,林恬儿搬出她的绣花架子在阴凉地里绣一朵牡丹花,细白的小手拈着针起起落落,无名指和尾指上留着长指甲,上头新染的凤仙花汁颜色十分鲜妍。 阿诺搬张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她那针上上下下,眼皮子不住打架,又打哈欠。他见林紫菀从屋里出来,跳起身颠颠跑过去道:“菀姐姐,咱们玩什么?” 林紫菀望望天上的毒日头,院子里虽有树荫,可她也热得懒得动。她见那边林恬儿不绣花了,正朝着她翻白眼,扭头懒得理她,对阿诺道:“什么都不玩,热!” 阿诺赶紧道:“那我给你扇扇子。”他一溜烟窜回自己屋子,拿出一把大蒲扇来给林紫菀扇着。 林紫菀被这小孩伺候得不好意思,自己抢过扇子扇着,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墙边的大箱子上,扬扬下巴,道:“那些东西你要不要?” 阿诺噘嘴:“不要,他又不是我爹。” 林紫菀笑道:“那你刚才吃饭时抢海米?” 阿诺无语,他从前没吃过那小虫子似的东西,一尝就喜欢了。林紫菀把她碗里的都挑出来给他,他都舍不得说不要。厨房里还有不少一起送来的新鲜食材,他都没想着送回去,还巴望着汪氏赶紧做给他吃。既然吃的收了,再说不要东西是不是有点矫情? 他俩其实都好奇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两人对了对眼神,一起跑过去翻箱子。 上头的箱子不重,阿诺有功夫,也不用林紫菀帮忙,搬到平地上打开一看,里头是各色衣服鞋袜。绫罗绸缎皆有,浅色居多,阿诺看了看就推到一边。他望了一眼敞开的东屋窗子,里头汪氏正飞针走线给他缝衣裳,他才不要这些。 下面一只箱子盖子一开,左边一半是各式书籍,阿诺更懒得看。右面一半是数个大小盒子叠放得整整齐齐。阿诺打开一只盒子,眼睛立刻就亮了。 那盒子里是一套九连环,纯银框架有如意的,有蝴蝶的,也有梅花的、宝剑形的……各个精巧。阿诺哗啦哗啦玩弄半晌才放下,跟着又打开一只扁平盒子。这盒子里头是一套木制的七巧板,七块小木块涂着七种颜色,艳丽光滑,手感极佳。还有一只方盒子,里面是大大小小的鲁班锁,都是木质,但入手沉重,手工精细,隐隐有暗香弥散,显然是好木料做的。 又有一只大的方形木盒,打开看,中间一格是一只木质人偶,做成时下的美人模样,身材修长略丰腴,发髻高挽,唇红眉黑,面颊上有淡淡的红靥,漆色自然,栩栩如生,还有隐隐的香气氤氲。 这木头美人身上穿长裙、短襦,配半臂、披帛,脚上还有绣花小鞋子,都是真正的绫罗缝制,手工精细,颜色艳丽。两侧又各有四个木格子,格子里摆着一套一套搭配好的小衣裳。林紫菀捧起盒子细看,又是惊讶又是赞叹——这是古代版的芭比娃娃啊! 阿诺把娃娃从盒子里取出来塞她手里:“菀姐姐,这个肯定是给你的。” 林紫菀也好奇。现代版的芭比娃娃大胸长腿,特征明显,古代这些讲究男女大防的人怎么也肯弄出这样的美人给孩子们把玩?她避着阿诺的视线仔细一摸,“嗤”地笑了出来——木头美人的胸是平的,下半身是一整个的!感情就是在漂亮衣裳里头裹着个木头萝卜。 阿诺忽闪着圆溜溜地大眼睛,问:“菀姐姐,怎么了?你不喜欢?” 那边林恬儿的花早绣不下去了,眼睛几乎长在林紫菀手里的娃娃身上。 林紫菀招手叫她,她一呆,纠结了半晌,还是走过来,低头扭着手指。 林紫菀忍着笑把娃娃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进她手里,摸摸她头:“送给你玩。” 阿诺在旁边气昂昂道:“恬儿侄女,你得说谢谢姑姑和姑父!” “去!”林紫菀打他,他早跳远了,在一旁大笑。 林紫菀弯腰从箱子里拿出最后一只大盒子,打开见里头是一只皮球。那可是真正的“皮球”。硝制得软弹的皮子裁成八片缝合在一起,连成一个极规则的圆球,里面不知道放的什么材料,柔软有弹性。她伸手往地上一拍,竟然真的能弹起来。 林紫菀抱着球细看,居然找到了往里吹气的管子,长长细细地,还打着一个结。 “我的!我的!”阿诺叫着奔到林紫菀身边抢到自己怀里抱着,欢喜道:“我从前也有一个这样的球,还缀着小银铃,跟菀姐姐你头上的银铃一模一样。那只球玩起来又好看,又有好听的声音。小银铃还是我哥哥亲手缝上去的呢。” ☆、岳绮再来 第64章 岳绮再来 林紫菀摸摸自己丫髻上的小银铃,诧异道:“你哥哥?拿针替你缝银铃?你跟我套近乎不会是因为我的脑袋像你的球吧?” 旁边的林恬儿听着,差点把手里的美人娃娃扔地上去,看着林紫菀的眼神很是复杂。 阿诺被问得一懵,赶紧使劲摇头:“菀姐姐比球好看多了。” 林紫菀看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哈哈大笑,又继续逗他道:“那你哥哥是不是复姓东方,双名不败,还长着一张美人脸?” 阿诺不知道这个梗,认真道:“哥哥的名字我不知道,不过哥哥长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没有人比他更好看了。” 林紫菀才不信,以阿诺的审美水平,他所谓的“好看”多半就是像他自己一样白白胖胖。好吧,阿诺别看是个胖小子,哪哪都圆乎乎的,却圆得十分漂亮。她猜,哪天阿诺的个子拔起来,应该是个不输于苏墨的美少年。不过,看阿诺每天抱着饭碗狠吃的劲头儿,有很大几率他长大了仍是个白胖子。想着,她自己就笑了。 阿诺已经开始玩球,那只圆圆的皮球围绕着他,时高时低,时左时右,无论多高多远最后都会回到他身上,似乎有条绳子牵连着。 林紫菀一时也看得呆了。 这小孩的姿态动作,有些像后世艺术体操中的球操,但后世的体操运动员不能随意飞上半空,他却能。只见他头顶在半空中落下来的球上一触,那球改变方向横飞出去,他脚尖点地尾随而去,速度比球更快,半空中身体一折,那球自他背上滚过,随着他身体一翻又滚过腰臀,他自己咯咯笑着翻身一带,膝盖一点,球又飞上天空。 他身子柔韧,身法又快,头、肩、肘、腕……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个部分都可以与球接触,身体与球配合,玩出无数的花样。他自己边玩边笑,兴致勃勃,开心极了。 林紫菀暗想,这小孩要是去参加国际比赛,评委不给十二分都不能表达出他们的激动心情。 阿诺玩得忘我,突然大叫道:“哥哥,哥哥,你看这个——”他一跃而起,仿佛是一条越过龙门的鲤鱼,那球在他肚子上一弹飞去,林紫菀眼神跟着那球飞上半空又落到地上,才发现阿诺没有接球。 阿诺怔怔看着那球落到地上,眼里又漾起泪光。林紫菀想起他喊了“哥哥”,明白过来,走过去拉着他手,晃了晃,道:“阿诺……” 阿诺嘟囔道:“哥哥不在,我就练球。哥哥回来了,我给踢球他看,他会笑。他真的会笑,笑起来可好看了。” 林紫菀好笑,会笑有什么好强调的?是个人都会笑好不好?但见他盯着自己,说得那么认真,也不跟他别扭。小孩子嘛,很多对于大人来说无足轻重的事,放在他们眼里就比天还大。她伸手摸摸他的头,道:“你和你哥哥还玩什么呢?” 阿诺见她耐心听自己说话高兴得猫儿眼亮闪闪,只她这么一问,他的眼神有些黯淡,低声道:“没有了,哥哥不会玩。”但他很快又高兴起来,道,“哥哥最喜欢我,他让我和他睡一张床,别人都不可以,只有我可以。哥哥身上的味道最好闻,还冰冰凉凉的,这样的热天,抱着哥哥睡最舒服了……诶?谁来了?有血腥味。”他拔腿就跑到药铺里去开门。 林紫菀…… 小孩子情绪变化真快。 站在门口的是一脸欢喜的岳绮,身后跟着背着竹筐的阿清和阿楚。阿清看见是两个小孩子开门,有些尴尬。岳绮看向林紫菀,连眼睛都在笑,道:“阿菀,可以烤肉了。” 原来,上次的烤肉和饺子岳绮没有吃够。但那天整只羊都被花样吃完了,岳绮回府就派人去大营那边打猎。派去的人今早赶回来,带回几只黄羊。岳绮就亲自收拾好了两只,让阿清和阿楚背着来找林紫菀烤肉。 阿诺小嘴儿一撇,鄙视岳绮道:“切!臭丫头,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这么馋。告诉你吧,小爷这几天烤肉都吃腻了,一个月里头我们家都不吃烤肉了。快背着你家的羊回去吧!” “阿诺!”林紫菀无语,那天最后几串烤肉都被汪氏顺走给他开了小灶,岳绮那失望的小眼神儿她看得都心疼。 阿诺缩了缩脖子,气哼哼道,“好吧好吧,小爷虽然吃腻了,但菀姐姐想吃,小爷就勉强再陪吃一回。”他转身一溜烟跑进院子去,叫:“娘,娘,岳绮给咱家送羊肉来了,菀姐姐客气,不想收,岳绮还不干!” 林紫菀又气又笑:这烤肉你到底是想吃呢还是不想吃? ☆、香辣肉干 第65章 香辣肉干 岳绮带着阿清和阿楚进了门,拎出筐子里收拾好的羊,虽是野羊,但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岳绮又挑的大的,那肉肥硕鲜嫩极了。 林家本已有王府送来的一只羊,但岳绮备着食材赶来,林紫菀也没有硬让她拿回去的道理。 众人分工合作着和面包饺子,腌羊肉块,制作木签子,除了够众人吃的,还多余出不少肉。这样的热天,留下羊肉坏了多可惜,林紫菀想起来可以做成肉干给岳绮拿回去做零食,女孩子哪有不喜欢零食的。岳绮是女将军,肉制零食她肯定喜欢。 阿诺就是个捣乱的,他总是记着岳绮打过他,时不时给岳绮使绊子。但是,一切阴谋诡计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就是纸老虎——他绊她,她一脚踩下去吓得他连滚带爬躲开;他从背后偷袭,打在她身上不痛不痒,反震得自己抱着手乱跳;他拿面扔她,她回头一掌,掌风一带,面粉都糊回来。阿诺小身子一晃躲开,却糊了汪氏一脸。 两人都傻了。 汪氏一边擦脸一边把两个人都轰出厨房。 岳绮垂头丧气地走出厨房,歪头看见被阿诺放在井边的球,拿过来就脚踢膝颠玩起来。 与阿诺的柔软不同,她的动作充满了力量。 不料,才颠几下,阿诺一蹿,半空中蹿过带走了飞起来的球。 本质上只是个小孩子的岳绮见球被阿诺夺走,立时返身就夺。她虽不会轻功,但速度奇快,阿诺在半空飞,岳绮在地上追,伸着手臂一下一下跳起想要抓住阿诺。两人便绕着院里的那棵大柿子树飞旋。 阿诺不时在树干上一拍借力,也不攀到高处,故意只离岳绮一臂之远,让她跳起也抓不到。岳绮为了追他时跑时跳,脚步又急又重,连青石板铺的院子里并不多的尘土都被她扑腾乱飞。 阿诺嘎嘎大乐:“臭丫头,你也有抓不到小爷的一天,哈哈哈!”不料,他还没笑完,冷不防岳绮手臂一挥,一道黑光缠住他肉乎乎的小胳膊。他身形一滞,紧跟着就被一股大力带得砸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岳绮单膝压在他胸口,力道不大,但他也胸口一闷,四肢脱力,缓过一口气大叫:“臭丫头,你使暗器!” 岳绮收回那柄紫檀木嵌金的小马鞭,重新藏进不知哪里,伸手抓过跑到一边去的皮球,露出一个极天真纯洁的笑容:“姑奶奶,抓得到你!” 阿诺…… 这跟谁学的? 林紫菀在窗口看见阿诺摔到地上,扔下木铲跑到树下伸手扶阿诺,对岳绮道:“阿绮你不能这么摔他,本来就傻,再摔就更傻了。”她摸摸阿诺脖颈后背手脚骨头,发现他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岳绮笑嘻嘻看着阿诺,道:“已经很傻了。” 阿诺郁闷嘟嘴:“你们能不能不当着我的面说我傻?” 厨房那边一股辛香扑出窗口,三个人一齐吸吸鼻子凑过去。 新炒制的羊肉干出锅了,没有辣椒,但茱萸粉也可以代替,再撒上些孜然粉和花椒粉,略带焦香的鲜辣气息诱得阿诺口水滴答,岳绮也呆呆地看着汪氏一铲一铲往外盛那些肉干,指尖放进口里含着。 林紫菀见汪氏小心翼翼的,想到这陶锅用起来实在太不容易了,怪不得日常饭食要么是煮的、要么是蒸的,要是真炒菜,一不小心就把锅弄破了,真想要一口铁锅。但宗周铁矿少,铁是紧俏物资,日常农具都贵得要命,平民家庭哪有余钱买用铁做的锅?且平民家庭就算买得起也没有用的资格。 可是真的好想要一口铁锅呀! 她忽然想起,那天顾源温柔地对她说“本王许你一个愿望好不好”的情形,心里像被什么狠撞了一下。随即她又自嘲地想:既想与他撇开关系,又生出贪心,这算什么?好处能都给你么?她摇摇头,也从陶盆里拿出一块肉干来咬着吃。 汪氏生怕阿诺和岳绮再为了抢肉打起来,单独盛出两份给他们自己端着吃,别人在大盆子里各取所需即可。 众人烤肉和肉干吃多了,晚饭的饺子煮得就少。 晚饭后,小院里叶声飒飒,风声细细,弥散着一股艾草燃烧的焦香味道,那是林晔用艾草辫子转着院子熏蚊子。 阿诺特意把小板凳放在岳绮身边,那球就抱在怀里,专给岳绮看却不给她摸。岳绮揉着手指头,盯着那球。阿诺得意洋洋地悄声道:“娘在呢,你敢打我!” 岳绮想了想,回头看看厨房窗里正忙碌的汪氏,没有动弹,仍呆呆盯着那个球。 ☆、古代足球 第66章 古代足球 另一边,阿清和阿楚也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看着阿诺怀里的球正眉来眼去,有点跃跃欲试。林恬儿看看阿诺又看看他手里的球,想是想起了白天阿诺玩球的精彩,眼神里都是期待。连林晔也时不时瞥一眼那球,有点心里痒痒。 时人极爱蹴鞠,阿诺用来练习轻功,军中用来练习身法、反应速度和配合,常人娱乐健身都是好选择。蹴鞠比赛也常有,但好球难得,阿诺怀里的那个球就让人眼馋得不行。 汪氏端出来一托盘山楂茶,道:“才吃了那么多东西,不许跑也不许跳,老实喝杯茶坐一会儿再玩。”一句话就压住了满院子的蠢蠢欲动,众人各自端一杯茶啜着,安静下来。 林紫菀真心佩服汪氏,这一院子大小熊孩子居然都肯听她的话。 喝着山楂茶,岳绮的目光随着汪氏的身影转来转去,满是孺慕。阿诺见她不盯着球看了,觉得无趣,随手把球放到地上。那球咕噜一滚,到了林明远脚边。 林明远捡起来球细看,笑道:“哟,居然是京城鞠宝斋的东西,这个还是上品,贵不说,想买到一个还得排好久的队。” 林晔惊讶道:“爹,您连这个都知道,您去过京城?” 林明远神色一黯,随即笑道:“鞠宝斋的鞠球,仙品楼的彩衣侍儿,谁不知道呢。” 林晔傻呵呵接道:“我就不知道啊。” 那边阿诺也接口道:“爹,菀姐姐有彩衣侍儿,给了恬儿侄女了。恬儿侄女,快去拿来给我爹你爷爷瞧瞧。” 林明远忙道:“不用,不用拿了。” 林恬儿皱着小鼻子瞪阿诺一眼,阿诺不理她,笑嘻嘻从林明远手里把球抱回去了。 林晔眼馋地看着,笑道:“我铺子里还真备了一个球,就是一直没卖出去,那硬邦邦可以砸人的皮货得五百文一个呢。” 十文钱一斗米,五百文的一个儿童玩具,对于寻常百姓家真是了不得的奢侈品。 林紫菀突然想到前世听到的一个笑话:一个孩子跟爸爸去看足球,看着二十几个人抢一个球,就问:给他们一人买一个不就行了,还用得着这么抢? 在这里,一人给买一个球可是真不大容易,那干脆让他们也抢吧。想起练武的人家里都应该有练武场,就问岳绮。听说岳绮家果然有一个小校场,她就拉着几人把踢足球的规则大致说了。几人果然都觉新鲜,立刻就要去岳府玩起来。岳府不但有校场可以当作足球场,还有一百留下来的亲兵,组成几只足球队踢个联赛妥妥的。 岳绮虽然不大明白林紫菀说的规则,但也知道很多人一起玩热闹。她又爱玩又爱热闹,阿清阿楚又在一旁怂恿,她就再也等不得,把剩下的山楂茶一口喝尽,放下杯子就要走。 一群人都跟着出门,连林恬儿都被林晔抗在肩头一起走了。叶婉温温柔柔地跟林明远和汪氏说了声独自回房,老两口继续在树下纳凉。 汪氏笑道:“这下好了,阿诺是王爷的儿子,王爷又不能把他认回去,看这意思就是给了咱们家了。阿诺自己也愿意,你听听,叫爹娘叫得多亲。” 林明远道:“他那哥哥……” 汪氏道:“哥哥也越不过爹去不是?人家爹都乐意了,他当哥哥的不也得盼着阿诺好?咱家菀宝多好,模样好,人品好,还会医术,就没有不好的地儿。他那哥哥要是听说阿诺给菀宝当女婿,不定怎么开心呢。” 林明远沉默一下,低声道:“就算他那哥哥不说什么,还有王妃呢。今日的事,王妃算是折了脸面,他们那等贵人,脸面比咱们的命贵多了。菀宝怕是早被她记恨上,再弄来王爷的外室子给菀宝当小女婿,她怕不得吃了菀宝的肉。” 汪氏忽然转头,正色道:“你说得也对,不然咱们就收拾了阿诺的东西,把他给王爷送回府里,咱们回来就立刻带着菀宝往你那师兄那里去,远远的躲开这是非地。我这就去收拾,等孩子们回来就送阿诺走。”说着起身。 林明远忙一把拉住,急道:“那怎么行,这么把阿诺送回王府,王妃还不要了那孩子的小命?”见汪氏噗嗤一笑,他松了手,老脸一热。 汪氏嗔他一眼:“真把那孩子赶出去你又舍不得,留下来还要唠唠叨叨,你到底想怎样?” 林明远捋了捋胡子,苦笑道:“我这性子……幸好咱家你当家。” 汪氏…… ☆、蚕豆致病 第67章 蚕豆致病 岳府在王府巷后街燕尾巷,与王府后宅只一街之隔。 一行人说说笑笑拐过街角,阿清忽然朝急匆匆跑出府邸的一个汉子喊:“韩四,你跑什么?” 那二十五六岁的方脸汉子跑过来见礼,然后说是一名叫岳十三的亲卫昨日打猎回来就有些病恹恹的,说头晕。军中汉子没有稍微不适就寻医问药的习惯,就回营房躺下睡了。今早大家发现他发热,身上烧得烫手。刚才兄弟们找了随身带着的退热的成药给他灌下,他却全吐了,饭也吃不进去。将军左宁知道这不是平日里忍忍就好了的毛病,就让韩四出来找郎中。 岳绮听得有些糊涂,阿楚便道:“三将军,韩四要找个郎中回去给岳十三瞧病。” 岳绮点头道:“阿菀是小林先生。”她指的是林紫菀,但林紫菀在一群人中间。 韩四瞧瞧这一群人:一位脸蛋略圆的小姑娘,一个抱着球的小胖娃,唯一可以算是“先生”的小伙子胳膊上坐着个小女娃,哪一位是林“先生”? 岳绮看他目光游移,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他,伸手抱起林紫菀大步向岳府跑去。 林紫菀冷不防被岳绮抓起来横抱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始加速,吓得连一声都没吭就侧身紧紧抱住岳绮,恐怕她把自己摔出去。 好在路不远,但林紫菀被放在平地上时也觉得心脏噗通乱跳,头昏脑胀。亲身体验比旁观的感受更深,她才深切理解了阿诺为什么逃不出岳绮的手掌心,岳绮的动作快到常人难以想象。而且,她才发现,她不晕车不晕船不晕飞机,却晕人。 岳家亲卫歇宿的营房是一间间大屋,他们进了其中一间。里头并排放着十张木榻,靠墙防放着一些几案、箱子、木格,与后世的营房没什么不同,就是更简陋些。靠边的一张榻上躺着一名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士兵,几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同袍围在他身边,见了岳绮都叫着“三将军”见礼。 岳绮叫林紫菀快瞧病。 林紫菀晃晃晕乎乎的脑袋,知道岳绮的智力还没达到能体贴人的水平,也不纠结,直接走过去按住那生病士兵的腕脉细诊。她感觉指下脉滑肤黄,翻开他眼皮看眼白也发黄,身上滚热,舌红而苔黄腻,便换了一只手又诊,一边问众人昨天这人发病之前吃了什么,今天吃了什么,还有没有人有同样症状。 林紫菀问起他们吃的什么,立时有人冲出端回一只大碗、抓着一大把青绿植物来给林紫菀看。 碗里是极稠的粥。林紫菀细看,只觉是这粥其实就是碗大杂烩,主料是小米,混杂着各式豆类和野菜叶子。她一眼就认出来红豆、绿豆和黄豆,还有一些个子极大的嫩蚕豆。那人还在一边补充,他们还吃了黄羊的肉,和三将军拿走的那两只是一群的,所有人都吃了。那一大把植物是带着嫩叶和豆荚的豌豆植株,她惊讶指着道:“这个时候还有嫩蚕豆?” 众人见她说这东西是“蚕豆”也没奇怪,宗周南北地域也算广大,同一种植物有不同叫法的多了。其中一人答道:“昨日我们几人追着黄羊到了一片山坳,里面就长着一片这胡豆。我们烤了羊肉,采了不少豆子和嫩叶煮汤吃,回来时又割些给兄弟们加菜。” 这岳十三正是岳绮昨天派出去抓羊的小分队成员之一。 林紫菀已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又问:“他小便是不是深红?” 众人:小便? 林紫菀:尿尿! 众人看看这娇嫩的小姑娘,齐齐低头,有人含糊答:“黑红。” 林紫菀要笔墨开了茵陈五苓散,正要回头找林晔回药铺抓药,却发现林晔还没跟上来呢。 阿诺小手一伸接过药方:“菀姐姐,我去找爹抓药。”一转身,圆乎乎的小身子轻灵的上了房。围观众人都吓疯了,都抢步追着大喊:“下来!”“别放箭!” 林紫菀一听,脑中嗡地一响,尖叫着:“阿诺!”冲出房间。 阿诺已经跳到地面,暗处数支强弩无声收回。林紫菀抓着阿诺看,见没伤着才放心。 众人纷纷尴尬道:“府里安置了哨位,房上不能走,小兄弟还是走地上安全。” 阿诺皱着小鼻子哼了一声,扭头跑了。 林紫菀不觉奇怪,军营哪有不安排哨位的。她走回去,自手腕针带上抽出银针,开始替病了的岳十三针灸。她腕上针带上只有短针,粗细型号倒是很全,且清热解毒、退黄利湿用不着返魂针那么高端的针法,这些也尽够了。 ☆、阿绮姐姐 第68章 阿绮姐姐 林紫菀一面用针一面给周围众人解释,岳十三这病是吃蚕豆——就是他们说的胡豆——吃的。但不是这种豆子有毒,而是有人天生就不能吃这种豆子,吃了真会要命,有的人单是闻了蚕豆开花的花粉都会要命。 这病在现代叫蚕豆病,属于基因问题。在古代,估计许多郎中得当中毒治。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一人接道:“昨日里大伙儿都是吃烤肉来着,豆子煮汤喝了些,都吃得不多。”所以岳十三的症状不是很严重,拖久了要么要命,要么也能自己好转。不过以后蚕豆绝对不能吃,连其他的豆子也都少吃些为好。 忽听外面有人说话,却是府中真正做主的将军左宁,陪着正常人走路速度的林晔进来了,韩四、阿清、阿楚都跟在后面。 林晔见林紫菀正在针灸,看了看病人面色发黄,又问几句,知道阿诺回去找老爹抓药了,也就不多说。 林恬儿被林晔放在地上,立时厌恶地皱了皱小眉头——年轻男子聚居的地方,多少有些味道,何况这些又是每天训练热汗淋漓的军中汉子。她见林紫菀坐在木榻前的小杌子上给一个男子扎针,低着头暗中不知道送了多少小白眼给她。 岳绮见岳十三的状态好转,放了心,立时就想起他们回来是玩球的。但她又说不清楚,阿清阿楚就说了林紫菀的提议,着重说三将军可想玩了。 阿清和阿楚和众人说足球如何踢法,他们记性又好,口齿又清楚,一时间手舞足蹈、添油加醋好像已激战了多场一般,惹得围观者都有点热血沸腾,连林紫菀都佩服不已。她可不记得自己除了规则还说了这么多场面。 左宁已二十七八岁,儿女都有两三个的人,却也因常在军营,性情直爽,一听新玩法与寻常军中蹴鞠对垒不同,也很有兴趣。 林紫菀见他们都有些按捺不住,便提议叫阿清留下陪着自己给岳十三针灸,叫他们自己出去组织人玩去,反正自己也只能看看。林晔却是不走,他才不会丢下妹妹自己出去玩。 左宁是主人,也没有丢下客人自己去玩的道理,就仍派阿清、阿楚带着岳绮到小校场招呼人玩。 这时阿诺也跑了回来,他还惦记着要很多人一起玩球,跑得飞快,但小脸红都不红。众人因他主动去替同袍抓药,看身法显然功夫不错,又生得极圆润可爱,纷纷与他搭话,说“小兄弟功夫不错”“再大些进西北军吧”“咱们出去练练”云云。 阿诺被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夸,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嘴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与谁都能聊上两句,就差背后有条小尾巴翘上天了。他说着话,见林紫菀身旁放着那只碗,就往前凑。他刚才走得急没来得及看,这时闲了就舔舔嘴唇,脱口道:“菀姐姐,这是什么好吃的?” 林紫菀赶他:“这个不给你吃,去跟阿绮玩去!”这小东西看见吃的肯定又馋了。 阿诺已看清楚了是碗杂烩粥,立时就没了兴趣,见岳绮要带人出去玩球,众人都招手叫他。他眼珠一转,立刻叫着“阿绮姐姐、阿绮姐姐”追着岳绮跑去,一把拉住岳绮的手。 岳绮其实也挺满意这个玩伴,也任他拉着,众人拥拥簇簇就奔后院演武场去了。 林紫菀被那两声“阿绮姐姐”惊得手一抖,差点下错了针。这小东西还能再聪明一点不?在自己家有汪氏撑腰,岳绮就是“臭丫头”;到了岳绮的地盘上,周围都是岳绮的人,岳绮就成了“阿绮姐姐”!见风使舵、随机应变是天生的么? 林晔也憋着,要笑不笑的样子古怪极了。 屋内安静了,林紫菀下针的速度也快了些,不多时下针完毕,暂时留置一刻再拔针即可。 她喘了口气直了直腰,也看了一眼旁边的杂烩粥,心里有些纳闷:这些为国守边的兵将们日常只能吃这样的杂烩粥么?前世即使最偏远的哨所,军需部门也会努力送上各式罐头食品。安平街上其实挺热闹,饮食采购安排怎么也不应该这样寒酸。 她低声问道:“阿绮平日里也吃这个么?”看岳绮的表现就知道,她平时与这些兵士们的吃食应该都是一样的,她又不懂得掩饰,才会轻易就被林家的“美食”吸引了。 左宁见这少女年纪尚幼,却神态从容,与成年男性应对自如,没什么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医术又好,诊病准确迅速,开药下针手也稳得很,嘱咐煎药等事很有些谆谆之意。问起岳绮,她眼里竟然有些母性的疼惜。他也不觉不再把她当成一个小小女孩,正色道:“军中都是同袍,理当如此。不但三将军,老将军和大将军、二将军也是如此。” ☆、豆腐秘方 第69章 豆腐秘方 又过一时,左宁试探道道,“小林先生医术高明,对草木之类应比常人熟悉,在下倒有一问,不知能不能请教?” 林紫菀笑道:“将军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叫林紫菀,您和阿绮一样叫我阿菀就行。您想问什么?” 左宁笑笑,道:“那好,阿菀姑娘,我想知道,黄豆这东西为什么人吃多了腹泻呕吐,骡马之类吃了却能长气力?有没有什么药材可以与黄豆同煮,让人能像骡马一样以黄豆饱腹而不受其害?” 原来,军中大将亲卫向来由族中子侄、乡里亲眷、家中老仆子弟等最亲近忠心之人组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宁就是岳绮的姑表姊妹之子,大了岳绮十余岁,却要叫岳绮“姑姑”。 这些亲兵除了军中饷银之外,另有将军自己出钱额外补给,衣甲兵器马匹的待遇远高于普通兵士。留在岳府的这些人以小米为主食,有肉菜同煮,实在是上等的待遇。像西北军大军营中,普通兵士日常只能吃饱,虽然夏季草木丰盛,但人实在太多,野菜也是偶有一茬儿,肉类就只能想想了。 安平州府只四县,大部分土地都归西北军垦屯。但谷子和小麦本来产量就低,土地又贫瘠,每年收获一次所得不过寥寥。农人和屯田的兵士就在边角余地常种植不用怎么照管的黄豆补充粮食。种植黄豆不需肥料,不用伺候,产量还好,可惜只能当做马料,大军和边民在遇到粮食不继时也勉强可以用来顶饥,只是多吃受病,仍是喂牲畜的多。 垦屯地的收获于大军用粮来说其实只是补充,真正的粮饷需得户部每年两次拨付,再征发大量民夫远道运送过来。岳征忠于皇帝,与户部尚书杜青鹤素无私交,户部不好明面上下绊子,却也在暗地里克扣。且路远难行,途中民夫至少需要消耗三分之一的粮食,这些消耗规矩上也须得归岳征自己承担。 去年宗周号称“鱼米之乡”的津州渝州一带洪水泛滥、颗粒无收,六月才送来的军粮里,在稻米谷麦之外,竟有一大半是各类豆子,以黄豆最多,所以他们这些亲兵日常餐食里也要煮些豆子。黄豆吃多了放屁虽然不雅,军中倒也没人在乎,可是呕吐腹泻就不是常人能够忍受的了,严重时影响训练,更会削弱军士战力。 只这些话左宁肯定不会和林紫菀这样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说,但他心中常常思虑,遇见差不多的人总要问几句,这时见林紫菀医术高明,熟悉草木,也就顺口一问。 林紫菀不知内情,却也觉得把黄豆煮粥吃其实傻透了。这东西煮的时间再久,也是不好嚼烂不容易消化,吃多了便秘、腹泻、呕吐都是正常现象。她问了才知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黄豆可以做成豆腐吃。 豆腐多好啊,植物蛋白,被称为“素肉”,补充蛋白质,减轻夜盲症,古代打不了夜战多半就是夜盲症做怪。 做豆腐的过程中,磨成的豆浆好喝,点成豆腐花咸的甜的都是美味,压成豆腐炖汤炒菜都行。鲜豆腐不易保存,但可以深加工,压成干豆腐炸卤熏烤,做成各种口味的豆腐干,下饭下酒都是合适;还可腌成酱豆腐、臭豆腐,下饭最好。如果量大往外卖,或者直接让人拿粮食换,怎么都比煮豆子吃好。 她记得古书里记载,豆腐是汉代就有的,是汉高祖刘邦的一个孙子——淮南王刘安炼丹时发明的。不过那时候人们不知道把豆浆煮开再点豆腐,豆腐易碎、味道不好,一直没能流传开来,直到宋代才渐渐成为大众食品。看来,这个时空里,要么还没有人发明豆腐的制法,要么就是还没有流传到这边。 她拔了针收拾好,给岳十三盖上单被,道:“豆子可以做成豆腐来吃,味道很好,而且可以常吃,还对身体有好处。豆子还可以发成豆芽菜,也能补充维生……嗯,当菜吃,很好吃的。” 左宁眼前一亮,道:“阿菀姑娘,您知道这‘豆腐’的做法?” 一旁的林晔也好奇极了,他也从来没有听过“豆腐”是个什么东西。 林紫菀道:“现在没法做呢,想做豆腐,得提前把豆子泡够时辰,还需要石磨把豆子磨碎……”她一一说了制作豆腐的种种器具,又说发豆芽盛夏不适合,容易腐烂,天凉了才好。 她在苗寨学针三年,一切都需要亲自动手,很多物事都是顺手就能做了的,点个豆腐而已,不在话下。做豆腐的石膏药铺里就有,都用了也不怕,在林晔哥哥的单子里添一笔,明天他去晋州时多买回来些就好了。 ☆、球场乱战 第70章 球场乱战 左宁听得整张脸都在发光,声音有些抖:“姑娘……姑娘愿意传授这做豆腐的秘法?您不问过家中父母?” 林紫菀笑了:“这算什么秘法?不过是些吃的东西而已。我家开药铺,又不准备卖豆腐。再说,这法子是书里看来的,前人都写在书里了,也不是单单我知道。左将军,你们今天准备好器具,明天我再来,咱们就做豆腐。夏季豆子泡两个时辰就行,明日辰时早饭后,我娘才会让我出来。你们寅时泡豆刚好。” 左宁站正深施一礼:“左某先敬谢姑娘!在下必禀告大将军,必有重谢!” 林紫菀摆手:“不用谢,一点吃食,不算什么。咱们去看他们踢球吧。” “好好!”左宁身体微躬,肃手引路,极是敬重。 林紫菀不好意思,道:“左将军,我是个小孩子,您这样待我,我就不自在了。” 左宁恍然回神,见林紫菀长睫忽闪,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温柔纯净,白嫩嫩的脸蛋渐渐红了起来,惊觉这还是个连“少女”都说不上的小女孩呢,只得舒缓笑道:“是了,阿菀姑娘不必不自在,以后当咱们岳府是自己家就好。” 岳府后宅的“小校场”一点都不小,大概是对比军中的大校场取的名字。这时,这片至少顶四个足球场大的“小”校场左右钉了两个木架子算是球门。数十个亲卫小伙子在场中围着呼喝呐喊、攥拳跳脚,不过这些都是观众,真正比赛的亲卫都在胳膊上系了红蓝两色的布条,确实是二十二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守门员”立在球门前不敢乱动,其余二十人和众多观众混在场中连跑带飞,热闹至极。 只听阿诺大喊:“拦住!拦住!”一群汉子一拥而上把岳绮团团围住。 阿诺甩脱了岳绮,一头撞得一个抱着球的汉子踉跄几步,伸手将球抢过抱在怀里,身法诡异地左绕右绕,直扑左边球门而去。和他一队的伙伴一面困住岳绮,一面大喊提醒:“阿诺,得踢到木框子里才算数,得拿脚踢!” 阿诺听了立即落到地上把球放在脚下抬脚想踢,早有对方兵士拥上拉衣服拽裤子抢球。他脚尖一点窜上半空,但人多手杂,他不知被谁一把拽住裤脚不放。他穿的是林晔多年前的旧衣,瘦不说,料子也不怎么样,身子上窜,裤脚被拽,立刻就斯拉裂开一条大口子,露出半个白得晃眼的小屁股。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阿诺也不脸红,一手拽出扎起来的衣襟盖住裤子上的裂口,一脚踹开拽他裤子的人,但另一边又被人抓住衣角一拽险些一头栽到地上去。他伸手就拽住某人头上发髻借力飞起,顺便在拉着自己衣角的手上踹了一脚。他人虽小,力道绝对不轻,被踹了手、拽了头发的两个某人抱着手、抱着脑袋嗷嗷直叫。 岳绮被人拦住,因是同袍不敢下重手暂时被牵制,让阿诺钻了空子抢走皮球。她心里不服,性子一起拳打脚踹冲出重围直奔阿诺。阿诺正手忙脚乱,被她展臂抓住穿着麻鞋的脚丫。他见怀里抱着球身形不灵便,索性扔了球旋身与岳绮打在一处。 另一人趁机捡起滚走的球向对方球门跑,立刻就有人拦截住。两人对了几招都觉那球碍事,立刻把球甩在一边乒乒乓乓打将起来。于是以岳绮和阿诺为首,场上众人逮球、拦截、扔球、捉对厮杀。围观群众欢声雷动,纷纷叫好,场面怎是一个“热闹”了得! 左宁见了激动道:“阿菀姑娘果然大才,这足球的确有趣。是要最后计算双方哪一队胜者多吗?那两个站在木框子前的小子为什么不动?唉,唉,那两个也打上了,哈哈哈哈!” 林晔抱着闺女犹疑道:“妹妹,这就是你说的足球?”他看看自己的胳膊腿,觉得就算还壮实,也搁不住这么揍啊。 林紫菀哭笑不得,这哪是足球?橄榄球都没这么激烈! 那边阿诺又被岳绮拎住后领,这次岳绮给面子没把他拎在半空,当然,也可能是林晔的旧衣服不禁拽。阿诺两手按着衣服后襟和裂口的裤子乱跳,叫嚷:“打赢我有什么用?反正你们输了!哈哈哈……” 阿诺一队的十一个人有六个打赢了,岳绮打败了阿诺,她们一队也才五个人赢了。六比五多,自然是阿诺一队大胜,他便得意洋洋。 岳绮郁闷地松手,指着自己一队人:“你们,晚上加练一个时辰!” 阿诺眉花眼笑,叉着圆滚滚的小腰:“我的人晚上少练一个时辰。” 岳绮扁嘴:“你们,加练两个时辰。” ☆、灯下独泣 第71章 灯下独泣 阿诺的“手下”被岳绮一指,顿时面露苦色。 阿诺嚷道:“臭丫头,你仗势欺人!” 左宁忙阻止两个小孩子吵架,叫一群鼻青脸肿的汉子过来。 林紫菀一问,才知道他们就记住了“把球踢到对方球门里算赢”和“守门员必须守门不能乱跑”两条,打得兴奋还忘了一条,立刻瞪了阿清和阿楚一眼,两人讪讪的躲到岳绮身后。 林紫菀重新讲了一遍规则,其实她自己也只不过一知半解,过于复杂的内容一概略过,但不能身体接触、只能用手以外的身体部位控球是要强调的,当然,也不能在天上飞。 阿诺撅起小嘴,不能上天明显说的就是他。 众人哄笑。阿诺小小年纪和天生神力的三将军有一战之力,虽然这个“战”是用轻功乱飞,虽然输得很容易,却仍让众人佩服不已,毕竟他太小了。 军中崇尚武力,阿诺又不是敌人,众人自然对他十分喜欢。又有热情的士兵把阿诺叫走,说帮他缝补破了的裤子,这回阿诺小脸红了,低头跟着去了。 左宁因林紫菀毫不犹豫就打算交出做豆腐秘方一事对林紫菀十分佩服,认为足球也必然有些神奇之处,这位“小林先生”才郑重提出。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岳绮“姑姑”是个不靠谱的,便笑着叫过两名队率,令他们各选十一个聪明些的小子上场,听林紫菀指挥。 林紫菀按着自己的记忆指挥人重新画了场地,标出中线和球门区,又给两队排了个四三三队形,然后大致说了各人位置作用,至于许多专有名词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怎么回事,索性提都没提,只要不打起来,大家玩的开心,随便踢吧。 场上有点现代足球比赛的意思了,有些军士觉得不如刚才精彩,三三两两散去,两名队率倒看出些门道,叫过属下来重新排兵布阵,见阿诺回来了,还特意让岳绮和阿诺一齐上场,又让“小林先生”的哥哥也去体验一下。 林紫菀本来就是怕阿诺和岳绮因为抢球打架,现在他们有人陪着玩,两个在场上兴致勃勃的大呼小叫,连林晔哥哥都一边跑得飞快一边咧着嘴大笑,也觉心情大好。 她跟左宁要了纸笔,画出球门的尺寸规格,又画了做豆腐的木框、木板等物,也标出尺寸大小。 夏日天长,但到了戌正时分也暮色沉沉。左宁亲自带六名军士点着灯笼送林紫菀兄妹回家。 林紫菀是个孩子,他不是。家传秘法何其珍贵,即使在林紫菀眼里只是一样吃食的“豆腐”,也可能是某氏某家数代传承生息的指望。作为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年近而立的成年人,他不可能不问过林紫菀的父母就默不作声的接受。 欺人家孩子年幼无知,哪里是军中汉子! 阿诺拉着林紫菀的手,喋喋不休地自夸刚才的哪一脚特别精彩,哪一脚让岳绮急得跳脚。林晔抱着闺女,看她撅着小嘴不开心,也开始讲自己刚才如何带球,问闺女看没看见爹的英姿。送人的兵士里有队员也有观众,闻言也参与了热烈的讨论,左宁也偶尔插上一句,众人时不时就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月色如霜,路旁的店铺民居有人声隐隐。林紫菀听着这些欢声笑语,觉得快活极了。当然,林恬儿还是不开心,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已深,三更鼓过,天芳园的缀锦堂里仍灯火通明。 杜王妃穿着大红绣折枝牡丹的长裙,外披浅浅的水色亮地纱袍,深色裙带披帛衬得略显丰腴的粉臂娇靥白如新藕。她守着食案,案上杯盏罗列,尽是佳肴。中间一盘水晶龙凤糕是她亲手做的,早已经凉透,夹在中间的红枣颜色因放得久了,透出一些颓败的黑色。 姜嬷嬷叹道:“娘娘,歇了吧,王爷今夜怕是不会回后宅了。” 杜王妃闭了闭眼,两行清泪滑下面颊。 今早她听了姜嬷嬷的话,派陪嫁嬷嬷韩氏去接王爷看中的林氏女进府。本以为那林氏女得知喜从天降会立即高高兴兴地跟回来。谁料,却被林家人当时就打杀了两人,回来顾一又按王爷的吩咐杖死剩下的六人,连韩氏也没逃出一条命来。她气极了,要派人去把胆大包天的林家丫头和小子抓回来,派出的人却被侍卫拦住,告知没有王爷的话,谁也不能出府。 她去找王爷要个说法,却发现王爷态度极是冷淡,连看自己一眼都不屑。 ☆、外室亲子 第72章 外室亲子 十年夫妻,王妃自然知道顾源虽对她有些习气想法做法不赞同,但他向来温和、宽厚,一直都珍爱着她,夫妻相处间常是勉强自己而容让她。她并不觉得怎样,因他待人向来如此,也不独独是待她例外。只今日,他突然强势地处置了她的人,又对她刻意冷淡,让她有些气疯了,一时口不择言竟提到了他的母亲。 这也不能怪她,他的母亲是先皇后娘娘,可已经逝去十五年了,他却仍时时寻找母亲的影子。她一直在愤懑:他为什么就不能忘记已经逝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看看眼前,看看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是一个男人,该为妻子儿女搏前程,而不该用母亲的影子挡住了眼。 在京城时,她也佩服王爷自律极严,虽待属下仆侍宽厚,但规矩不容触犯,他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仗势欺人的行止。可那有什么用呢?他无过,却也无功,皇帝只嫌他懦弱无能,最后一言而决,太子就成了个被流放的郡王。到了这边地,她看不见他东山再起的决心和举动,也看不到重新回京的希望,又有昔日不如她的夫人贵女在京城来信,叙说那些她再也不可能领略的京城繁华,也就渐渐的没了心气儿。 王妃望着跳跃的烛火,心里想着,人生在世,总得有些追求,要么是权,要么是利,不然怎样让自己过得快活些?都被流放到边城了,还摆出贤德的做派给谁看呢?自欺欺人!多此一举!既然丢了那个位子,后半辈子只能这样落魄过了,那就活得肆意些不好么,真至于为了一两个贱民杖杀自家的奴才?律法是给平民设的,不然世人为什么要读书习武搏个封妻荫子、高人一等?况女子是他爱的,她把那女子弄进来让他高兴,做错了么?竟然刻意地冷淡她,连顾一那奴才都敢给她没脸! 自外书房回来,她连姜嬷嬷也不让近前,只默默流泪。她觉得自己命苦,未出嫁前被家里金尊玉贵的养大,又让她入了太子的眼成为太子妃,只待日后太子登基,她就是万民之母,家族成为后族水涨船高,也不枉杜家百般娇养。可如今,她落在边城住这商人旧宅,须得亲自派人去接夫君的新宠讨好王爷,王爷竟然还不领情,自己连个陪嫁的嬷嬷都保不住。 她盯着灯花落泪,京城捎来的那封密信,字字句句都萦在心头,一颗心渐冷渐硬。 姜嬷嬷见夜深了,终于试探着凑近前,小心地劝慰王妃,又讲些夫妻之道,说女子以夫为天,王爷既然不喜,日后不自作主张就是。娘娘今日与王爷在书房争吵起来,被大统领推出书房,定是气急了王爷,王爷以前从不许任何人对王妃无理的。韩氏死也就死了,不过是个奴婢,难道还真为一个奴婢夫妻离心不成? 杜王妃冷冷一笑,姜氏这说辞翻来覆去地讲,自己那时也是这么想的,忍着泪亲自下厨做水晶龙凤糕,使人请王爷后宅用饭。谁知道一连派侍女去了几回,都说外书房院子闭了门,王爷吩咐谁也不见。又有人传话来,说王爷让后宅照着公子顾枫的东西份例备一份送到林家去。她立时就懵了,怪不得要杖杀自己的仆婢,怪不得不许自己抓那杀人的小子回来治罪,那竟是他的孩子! 姜嬷嬷还是劝王妃忍下,王爷把那孩子留在林家,定是孩子母亲已不在了,王爷也没打算着把他接回来,只给些财物养着。她又劝,王爷就真接那孩子回来也不算什么,按律,外室子与奴婢同,王爷再喜欢也就是多给一口饭吃的事儿,碍不着公子…… 杜王妃苍白着脸,一次又一次派人去请王爷回来用饭,她要看看他打算怎么对自己解释,要怎么给自己一个说法。 如今三更鼓早就敲过了,又一次派去外书房的侍女仍是回禀,大统领只说王爷在书房歇了,请王妃也早些休息。 杜王妃缓缓站起身,拖地的长裙滑过地上铺的华丽地衣。她走进自己的小书房,在书案前坐下,令人收拾外头的餐食下去。 姜嬷嬷低声道:“娘娘,用碗莲子羹吧,您还一口饭食没吃呢。王爷不回来许是真的忙,厨房那边说王爷都没传晚饭,连大统领和顾二爷也都在外书房,没传饭。” 王妃推开送到面前的青瓷小碗,凄然道:“嬷嬷,你说,王爷在京城的时候就只与些侍卫、小将和官家子读书游猎,到了这里,会为着些什么事情忙得不见人?” 姜嬷嬷微怔,也不知道再替王爷找什么理由,默然不语。 ☆、遥祝平安 第73章 遥祝平安 杜王妃又低声道:“他又多了个外室的儿子,却连一个交代都不肯给我,就这么躲在书房里不出来算什么呢?他这遇事避着的性子怨我恨他么?”她唇角勾起一丝惨笑,“王爷与我大婚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很难说没有过女人。说不定就是宫里的宫人、妃嫔,那宫里都该是皇上的女人,跟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王爷,自然是见不得光的。住在林家的那个男孩,可能就是这样来的。那孩子比枫儿年纪大呢。” 姜嬷嬷柔声道:“娘娘,也许不是什么外室子呢?老奴猜度着,也兴许是什么往日里友人的孩子,王爷就是个心软的,随了先皇后娘娘,最看不得孩子们受苦。左右不过是送些东西,咱们府里还缺那些东西不成了?” 杜王妃冷笑:“我想明白了,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拿来骗世人的借口!他只不过是忘不了那个给他生了外室子的女人!今日的事,约莫着就是因为我的人冒犯了这外室子才被王爷要了命。他这样看重那小子,嬷嬷,你想想,以后我和枫儿怎么办?” 姜嬷嬷劝道:“娘娘,王爷又没明说那孩子是他亲生的孩子,又没打算把那孩子接进府里来,看这意思倒像是以后就送给林家养了,王府里不过日常出钱物而已。那孩子自己也说和林家姑娘有了婚约,这样王爷就不可能纳了那姑娘进府。既然林家姑娘不能进府,那孩子也留在林家养着,娘娘您又愁什么呢?” 杜王妃冷冷一笑,低低道:“嬷嬷不是劝我贤惠么?他在等我贤惠呢,等我去给他把外室子和小情人一起接回来呢!有本事他在书房里待一辈子!左右我只守着枫儿罢了!”她一双杏眼晦暗下去,闭了闭眼,道,“嬷嬷,你下去吧,我再看几页书就歇了。” 姜嬷嬷心疼道:“娘娘,这时辰了,还是嬷嬷服侍您洗漱了早些睡吧。” 杜王妃拒了,只说自己安置,不需她操劳。 姜嬷嬷见劝不动,只得寻思日后慢慢再说项,退出去只留她独自在房中。 缀锦堂的上房里只剩下了盛装的王妃和明亮的烛光。她站起身,打量着夜风里轻轻摇动的织锦幔帐,屋上的俗艳彩绘,拖着裙摆缓缓走进卧房。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见外头只有四个值夜的侍女低头在廊下站着等她召唤。她冷冷一笑,回到几案边从自己的妆奁盒暗格里取出一只小木盒来。 那精致的雕花木盒里是一套珍贵的珍珠发饰,大珠都有莲子大小,个个莹润光泽,价值不菲。她却取出那些簪环随意放在一边,解开大红绒的垫布,从下面的夹层里找出一页叠成方胜的信纸。她把那封信纸攥在手心回到小书房,关上了小书房的窗。 夜色深沉,热风熏熏,她在灯下打开那封信反复看着。信并不长,一页纸几行字,她却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烛火只余些残焰,涟涟清泪几乎洗净了颊上白腻的脂粉,露出些脂粉下的黄来。 她喃喃道:“我老了,只有儿子了。”然后把那封信在烛火上点燃烧了。 黄白色信纸在她指尖开出朵明艳的花,只一瞬间就萎落成暗色的灰烬。她把那些纸灰丢在熏炉里,然后在墨池里点了些清水,亲手拿起墨条慢慢地研磨。 墨池也渐渐满了。她终于提起笔,在残烛最后一丝光焰里写下了回信:“儿遥祝父母平安”。 她捉出窗边笼子里的一只信鸽——这是随着杜府送东西的车一起送来的。她亲手把只有七个字的回信纸条封在鸽子脚上的信筒里,看着它灰色的翅膀划破夜空,渐渐远去。 凄迷的曙色里,杜王妃的泪打湿了帐中蜜色的鸳鸯软枕。 一抹晨光钻进只开了一条窄缝的窗子,落在顾一脸上。他盘膝坐在书房榻前的地上闭目调息,旁边榻上顾源呼吸的频率稍稍一变,他就立刻睁开眼睛。 榻上昏睡的顾源脸色仍旧苍白,但已没了那丝死气,嘴唇的颜色也不再是青紫色,只微微有些干涩。他没有睁开眼睛,胸膛的起伏稍大了些。 顾一拿过小几上的清水倒了一杯,在掌心握了片刻,冷水就冒起清淡的白气。他小心扶起顾源,让他倚靠着自己,把杯口凑近顾源的唇边。 顾源果然醒了,被他喂了几口水之后才有力气睁眼,望着顾一,他极安心地微微一笑。 顾一有些气恼:“还笑,子时你的呼吸都停了,我又喂了你四颗药才缓过来。瓶里的药只剩三颗了。” ☆、只能放下 第74章 只能放下 顾一把顾源扶起,安置在大迎枕上倚着,转身去盛小炭炉上温着的粥。何止是用药,他和顾二两人轮流护住他的心脉,几乎功力耗尽,顾二内力稍差,竟至吐血。 顾源无力道:“木牌?” 顾一闷声道:“是。香炉里也被加了料,加料的侍女自尽死了。” 顾源眼神一变。 顾一道:“王妃在后宅没有异动,为着您不回后宅,房里的灯一夜没有熄,应该跟她没关系。那小子也没事,您没发话,没人去动他。” 顾源眼睫微垂。 顾一道:“你又不喜欢那些燃香摆花的排场,何必为着王妃的喜好勉强自己。后宅后宫哪里少得了在燃香吃食里下毒的把戏?若不是那炉香,你哪里能病得这样重?” 顾源勾唇,无力,却也勉强是个笑容。 顾一把温度正好的粥送到他唇边,无奈道:“知道知道,那是你媳妇儿。是我蠢,没有觉出来。这回就算了,下回这种东西绝不能往房里头摆。”停了一停,他试探着劝道,“王爷,从前那些事,差不多就放下吧。” 顾源不看顾一,只张口吃粥。 粥里加了参片、莱菔子和白茯苓,有些苦涩。他似乎不觉得,神色如常。他吃了半碗药粥,身上有了些力气,低声道:“什么药?” 顾一缓着语气解释,顾二虽然对用药、解毒的手法学有所得,但既是出身太子府的皇家侍卫,若要刻意去研究那些诡秘的江湖手段就要给顾源招祸了,所以于下毒、配毒的诸般手法他了解十分有限,香炉里的药他根本没看出来。 他和顾一两人都只怀疑是阿诺的木牌有问题。他替顾源熬好了药,待到天黑立即去林家药昏了阿诺。那块木牌仍挂在阿诺胸前,外面却套了一个小小皮套封住,他立即更加怀疑是阿诺弄鬼。等到拿出木牌细看时,他能看出木牌上的确浸了药,也能认出药效是让人闻之情绪容易激动、失控,却不太可能引起顾源心疾复发,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悻悻回来。 回到王府书房,两人继续守着昏迷的顾源,时间稍长,顾二内力耗损过大一口血逆冲出来,顿时觉得自己心脏隐隐抽痛、跳动渐缓,才反应过来书房里不对。他忍痛细细查看,找到香炉时见炉里的香料早已熄灭,灰烬里混着一些不能燃尽的黑色,细闻心脏更痛,确定那就是引发心疾的药。阿诺木牌上的浸药可以算是引子,与香炉里的药合到一处,健康人也会发病,何况顾源有旧疾。 顾一顿了一下,接着道:“炉里的香,老二查了,你平时燃的都没有问题,醒脑提神的,是那侍女在炉里加了药。那侍女在王妃房里专门管香,自京城跟来的,家生子,她父母还都在京里杜府。等您好些,顾二再和你细说,他又带人出去查了。”他絮絮地说着,又转身去盛一碗粥来。 见顾一语气萧瑟,顾源低声道:“大哥,累你们担心了,我以后会控制住。” 顾一转回来用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晾凉,闷声道:“阿源,我们这些人,自十来岁被选进来就是为你活着。你好好的,日后掌管天下,我们自然跟着你荣华富贵。你若有个不测,我们个个粉身碎骨。你记挂着苏姨托给你的阿澈,可记挂着后头的小公子?” 顾源目光投在未知的远处,半晌才道:“大哥,这一次,我见了忘川,见了奈何桥。” 顾一手一抖,差点洒了勺里的粥:“阿源,你……” 顾源悠悠道:“母亲不在那里,阿澈也不在。” 顾一声音都哑了,慌道:“阿源,苏姨是天上的仙女,自然是在天上看着你……” 顾源看着他虎眼圆睁,满是惊惶,微笑道:“大哥,十多年了,你还拿这些话哄我。你们放心,我日后凡事都放下,过去的回不来,如今总要为在生的人多想想。” 顾一终于回过那口气来,重新勺了一勺粥送到他唇边,道:“想开了就好。阿源,只要你好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费心就不理,皇位谁坐着不是坐着。安平是个好地方,日后若有人容不下你,我们保着你往西、往北,哪里不能亲手打出一个天下来?” 顾源见他说得郑重,不禁笑了,但这话也不能答,就不做声地又吃了一碗粥,叫顾一也一起用饭。 顾一嗤道:“谁喝你的苦药汤子。”他自然要去外头吃肉的,又劝顾源趁天色未明再睡一会儿,尽快恢复体力好去后宅安慰王妃。 若一直在书房里不出门,王妃那里肯定起疑心。 ☆、羊油葱饼 第75章 羊油葱饼 顾源耐心地听顾一唠叨许多注意事项,待他说完了才道:“大哥,叫人问阿诺要那块木牌来,说我要再看一看。” 顾一知他还是惦记着那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小子,眉心跳了又跳:“你把那木牌要了来简单,还还回去么?还回去时上面的药去不去掉?你还不明白,那个小东西,不管他自己清不清楚,就是被安排对付你来的!我没有亲手拧掉他的脑袋已经是……已经是……”他气恼得捏碎了手里的瓷勺。 顾源闭眼不答,唇角微带笑意,似是笃定了他不会违逆自己。 顾一把勺子碎片丢在空碗里,一声长叹。 忽有亲卫来报,公子在练武场等待,说王爷答应过每日寅时教他习武。 顾一忙道:“王爷,你昨天可应了小公子亲自教他武功。” 顾源睁开眼睛,微笑着低声道:“今日怎么也起不来了,先让……就先让十七开始教枫儿基本功吧。告诉枫儿,我明早一定去陪他练武。” 盛夏的早晨,有树有井的林家小院清凉宜人。 柿树下,阿诺小手动作快得有些模糊,他眼都不眨地把五个形状不同的九连环连续拆解开来,然后又重新装好。岳绮等他停手,依着他刚才的顺序,从第一个九连环开始,依样一丝不差地拆解重装,动作与阿诺一模一样,连速度也差不多。 阿诺小嘴微张,盯着岳绮目瞪口呆。 岳绮是汪氏约来吃饭的,却更像来和阿诺约架的,两人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打了起来,被汪氏按住。林紫菀正打算进厨房和汪氏一起做葱油饼,就吓唬阿诺,如果不乖乖和岳绮玩就不给吃饭。 阿诺想了想,搬出自己的玩具盒子,找出七巧板、鲁班锁和九连环等物给岳绮看。 岳绮看着每一样都一头雾水,摆弄半晌又原样放下。 阿诺得意极了,开始一样一样地给岳绮展示怎样玩。但无论哪样玩具,只要他展示过一次,岳绮就能记住,动作与他完全相同。于是,阿诺在把自己认为最难的九连环以最快速度展示完毕之后,彻底认输了。 林紫菀和母亲一起开水烫面醒好,擀开、抹油、撒葱花,再卷起揪成剂子,擀成薄饼。陶锅烧热,抹油,放薄饼。不多时,白色面皮逐渐焦黄,烫面麻油葱花饼的香气四溢开来。汪氏看明白了就把林紫菀赶出厨房,自己带着叶婉继续烧火烙饼。 林紫菀走出厨房就被阿诺的呆萌逗笑了,走过去伸手捏他的嫩脸蛋。 阿诺被她捏了两把清醒过来,也不躲,猫儿眼瞪得又圆又大,叫道:“菀姐姐,她是妖怪!”不等林紫菀回答,他又闻见厨房里传来的饼香,小鼻子抽抽叫道:“好香啊!娘,娘,什么好吃的,我要吃!”一转身就钻进厨房找汪氏卖乖讨吃去了。 岳绮自幼长在军营,哪里见过这些精致的玩意儿,她又不懂掩饰,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抓着不放,不停摆弄。 林紫菀仔细观察,发现她玩每一种玩具的次数、手法、速度完全相同,根本没有变化。同样的动作重复三遍之后,她对那些智力玩具没了兴趣,胳膊垫着下巴趴在桌子上,呆呆盯着一个白瓷不倒翁。 不倒翁做成老者模样,红衣、绿裤、灰白胡子,模样十分滑稽。这小瓷人儿在桌上左右晃动,岳绮的眼珠也随着左右晃动,看来很是可爱有趣。可一想到这姑娘其实已十六岁了,林紫菀觉得有些难过。 她坐在岳绮身旁,试探着道:“阿绮,我可以帮你把把脉吗?” 岳绮终于把目光从不倒翁身上收回来,呆呆看着林紫菀,她刚才专心看不倒翁,没听明白她说什么。林紫菀重复了一遍她才明白了,笑嘻嘻道:“阿菀,我没有病。” 林紫菀哄她,说自己要诊脉练习医术,诊得人越多,医术越高,所以求她帮帮忙。 岳绮听说,立刻坐正,爽快地把手腕给她,正色道:“你练。” 林紫菀把手指搭在岳绮腕上,凝神细诊。她眼中的岳绮,渐渐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白色气团,气团在虚空中以一种玄妙的方式缓缓运转,像某种星云图——这个白色的气团就是林紫菀能看到的“元气”。 岳绮是个吃嘛嘛香,身体倍棒的好姑娘,身体里的“元气”厚实得简直像实质存在,依林紫菀的经验,这么充足的元气,岳绮将来一定是个长寿老人。当然,意外不在林紫菀的考虑范围内,她能治病,不能算命。 ☆、鲜甜豆浆 第76章 鲜甜豆浆 林紫菀闭上眼睛认真诊脉,她发现岳绮的身体经脉比她诊治过的顾四和顾叶更宽广坚韧,那也许就是岳绮速度和力量的来源。 岳绮头部的脉络有些地方有轻微阻塞,有些地方异常强韧粗壮,有些又似连非连、似断非断,这也许是她智力只在某些方面有损的原因。 如果尝试着用返魂针调动岳绮的元气去修复那些阻塞和断续的部分,是不是岳绮的智力就可以恢复?岳绮的元气充足,提前调用一些应该不碍事,再配上合适的补元药,不至于让她减寿太多。 岳绮亮晶晶的黑眼睛愣愣盯着林紫菀,手腕放在她的掌心,乖巧得真像个小孩子。 林紫菀更加难过,想着今日去岳府做豆腐跟左宁提一下替岳绮治疗的事。如果岳绮智力恢复,还来得及喜欢一个合适的人,谈一场恋爱,日后成家生子,总比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好。谁能保证有人一辈子都把这姑娘当小孩子疼呢? 不过,这件事得和岳绮的父亲商量,可不是她一个外人能私自决定的。 汪氏领着叶婉摆好了早饭,林恬儿和阿诺一边帮忙一边吵架。 林恬儿总是针对阿诺,虽不敢再叫他“小乞丐”,却说话就找茬儿。阿诺自然是不肯吃亏的,一句不让针锋相对,一口一个自称林恬儿的“姑父”教训她,气得她要哭又不能哭。但阿诺只占口头上风,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甚至连绊子都没有下过。所以,林紫菀一直认为,阿诺是最乖最善良的好孩子。 汪氏叫林紫菀唤了前面药铺里整理药材的林明远回来,一家人围坐喝粥吃饼。 林晔早在天才亮城门一开,就赶着随商队一起出城去晋州了。 这时外面有人敲门,却是郡王府又来给阿诺送东西。菜肉皆有,还有几件依着阿诺圆滚滚身材新做的细布衣裳,说是府里绣娘连夜赶制的。 阿诺难得的不好意思,主动说了谢谢,还请那领头的少年吃饼。 那叫顾十九的魁梧少年温和地谢了他,并不接饼,问道:“阿诺公子,王爷说要再看一下你的木牌,可以么?” 阿诺把饼放回盘子里,顺手拉起衣襟擦手,又赶紧放下——那是汪氏给他缝好的新衣,早上才上身,他舍不得。林紫菀递给他手帕,他擦干净手才从衣服里拉出套着黑色的皮套的木牌。他摘下递给那少年,还嘱咐道:“这是哥哥给我的,看过了放回套子里,不许弄坏了!” 顾十九应了,告辞带人离开。 吃过饭,林晔跟林明远要了铺子里的石膏,说要跟岳绮去岳府做豆腐。 昨晚左宁到林家见了林明远。林明远只说豆腐方子是林紫菀幼时不知哪里看来的,跟他说过,他那时只觉是孩子话,从未想过能不能真做出来,也从没试过。既然林紫菀和左将军提起,左将军又信她,试试也是无妨,若是做不成功,左将军不要觉得小孩子说谎,因孩子年纪小,记错了也是有的。若是成功了,那就恭贺将军。那方子不是林家的,林家也不敢居功,只请左宁不要泄露方子出自林紫菀,以免给小孩子带来什么麻烦。左宁听他这样说,心里也有些犹疑忐忑,到底还是谢了林明远告辞。 此刻他们要走,林明远又悄声反复叮嘱林紫菀,让她不要随意泄露她在神仙那里学针的事情,就放他们去了。阿诺时刻在林紫菀身边,又是去岳绮家里,他和汪氏并不怎么担心女儿的安全,只嘱咐他们早些回来。 昨晚左宁返回岳府,思虑片刻就下了决心。岳府吃饭的人多,厨房也极大,他令人搬进一对石磨,又令木匠连夜按尺寸做出林紫菀画出来的木件,清洗晾干备好。 岳绮等人一进府门,早有人飞报左宁。左宁亲迎,见礼后把他们带到厨房。 林紫菀见地上泡了一大盆豆子,捡起捏捏,觉得泡发得正好,叫牵头驴子来拉磨好磨豆浆。左宁身边跟随的汉子却道:“驴子哪有我们兄弟快?”立刻就有人抢推磨的木柄。 林紫菀忍笑,叫人把磨盘仔细清洗干净,泡得圆涨的豆子和水磨成豆浆。又把洗净的上好白色细麻布叠成两层覆在木桶上,把磨好的豆浆倒进去过滤。滤净的豆浆倒进大锅燃火煮开,浓冽的豆香味弥漫开来。、 阿诺扯着林紫菀的袖子,小嘴儿吧嗒,盯着锅里的白色浆液眼睛眨啊眨。 林紫菀看看 盛夏近午,天气正热,炉里又生了火,厨房里人人都是汗流浃背。但围在一旁的岳绮、左宁,还有阿清阿楚、四个轮流当过“驴子”的亲卫,这些人却都紧紧围着炉子和锅不动,抽着鼻子眼馋。 她笑道:“现在煮开的是豆浆,已经可以喝了。” ☆、麻婆豆腐 第77章 麻婆豆腐 一名亲卫拿来大碗盛出滚热的豆浆放在一旁晾着。 阿诺抽着小鼻子嗅了又嗅,道:“菀姐姐,这个好香啊。” 林紫菀要糖,打算给阿诺和岳绮弄两碗甜豆浆,估计那几个大男人不太会喜欢甜的。 小小的罐子里只有半罐发黄的所谓“霜糖”,看着就觉得珍贵。 左宁以为林紫菀不舍得,硬给林紫菀的碗里也撒了许多,心里还有些感叹: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可人疼呢! 林紫菀端着一碗甜豆浆叹息:我不是舍不得糖,我是真喜欢原味的啊! 阿诺等不及,最先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有些烫,但也欢喜得眼睛眯起来,又喝一大口,道:“好喝!” 林紫菀摸着碗边感觉不烫了,也端起喝一口:真是久违的味道呢。 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样自己的熟悉的事物,心情真好。 左宁一面端起自己那碗没加糖的豆浆细细品味,一面叫阿清和阿楚好生看着岳绮。她嘴急,等再凉些让她喝,别烫着。 林紫菀又喝了一小口豆浆,笑道:“磨豆浆是黄豆最简单的做法,只要泡好豆子,磨碎了就可以。不过必须煮熟透了才能喝,就像刚才那样,浮末只是虚沸,必须真正沸腾起来才算煮透了。不熟的豆浆喝了也要腹泻。” 众人喝罢,炉里只余残烬,大锅里的豆浆也下降到合适的温度。林紫菀把石膏加水调和,用勺子几滴几滴地加入锅中,一边搅拌,一边解释:点豆腐的时候手法和火候都有讲究,需要多练才能掌握。 点豆腐除了用石膏还可以用盐卤,但她没有见过盐卤,也没有用过,比例和手法都不太清楚,如果左将军有兴趣可以找人试试。她听说用盐卤点成的豆腐比石膏点成的豆腐老,能做成的豆制品种类更多。 石膏水一点一点混入豆浆,随着林紫菀的搅拌,豆浆渐渐凝固,慢慢成了嫩豆腐。林紫菀叫人再给各人盛出一碗来,然后把剩下的都盛进铺好干净麻布的木框里。 水淅淅沥沥地流出木框特意流出的缝隙,热气腾腾,豆香四溢,阿诺馋得咕嘟咽了下口水,响亮有声,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豆腐盛好,用干净麻布盖住压上木板,木板上又压重物,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盛出来的嫩豆腐,林紫菀叫人切了些细细的葱花,然后解释:这个是豆腐花,喜欢吃甜的加糖,喜欢吃咸的加盐和葱花,如果提前熬出浓浓的卤汁子拌在里头,更好吃。 碗大,阿诺肚子小,刚才那一大碗豆浆喝下去,再吃了半碗加糖的甜豆腐花,又拿勺子从林紫菀的碗里挖了几口咸豆腐花,他就捧着小肚子坐在一边懒得动了。 他傻乎乎地盯着岳绮一口气吃了她自己的一整碗甜豆腐花,又吃掉了林紫菀碗里还剩下大半碗的咸豆花,羡慕极了。 左宁不愿浪费食物,几口将阿诺剩下的甜豆腐花也吃了。他见自己的几个亲兵都吃的很是珍惜,心里也感叹:豆浆、豆腐花都是好吃食,但都是稀的,不顶饿,下面就看“豆腐”到底怎样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黄豆也能做成这样的美味。 在等待豆腐压制成功的间隙,林紫菀小声跟左宁说了想要替岳绮治疗,治疗成功的话,应该能让岳绮恢复得同常人一样。 左宁大喜,岳征为了岳绮的心智问题寻过不少名医。 岳绮小时除了力气大点和其他孩子相差不多,待到众人发现这姑娘八九岁了说话做事还跟幼童一样才发现问题。再找医生,都说是胎里带来的病,极小时发现还能治,这么大了,脑子差不多长成了,只能喝药、针灸试试——其实就是委婉地拒绝。 林紫菀是第一个肯说岳绮的病可以治的郎中,虽然年纪小了点,但有郡王府的伤员背书,肯定不是夸大。左宁立刻应着说尽快回报大将军,请大将军定夺。 豆腐压制成功的时候已是将近晚饭时间。林紫菀揭开麻布,见豆腐压制得很好,依着木框的形状方方正正,表面还印上一层精细的麻布纹。她捏下一块放进嘴里细品,味道熟悉得让人想要流眼泪。 一旁的左宁众人也学她的样子,不多时就尝掉比木盆口还大的一块,然后几条汉子互相望望,哈哈大笑,真的笑出了眼泪。 林紫菀指挥着暂时担任大厨的几名亲兵切出羊肉末,准备佐料,做了一锅十分不正宗的“麻婆豆腐”。小米少放水,烧开了慢慢闷成小米干饭。来吃饭的亲兵们一人一大碗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再舀上一大勺麻婆豆腐,个个在树荫里房檐下吃得酣畅淋漓。 ☆、追查原因 第78章 追查原因 饭后众人休息一会儿,岳绮又被阿诺甜甜地叫“阿绮姐姐”,两人手拉手跑去小校场组织足球联赛去了。 对做豆腐大业十分感兴趣的左宁等人围着林紫菀继续讨论. 林紫菀挖空了脑子里所有关于豆腐制作和豆腐衍生产品的知识。她极小时就跟在祖父身边学医,跟着祖父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民间奇人,记性又好,经历又多,说起来也算头头是道。 不过,她记着老爹的嘱咐,只说自己是在书上看来的,真假不知,具体怎么操作也不清楚——其实她也真不会,做豆腐是在苗寨里操作熟的,深加工就由着能人自己琢磨去吧。 天色极黑了,阿诺累得走路都要打瞌睡,才舍得离开岳府回家睡觉,仍嘱咐岳绮,明天还来找她玩。 左宁嘱咐人好生把林紫菀和阿诺送回家去,还叫人端着陶盆送了一大块泡在清凉井水里的豆腐。 郡王府。书房。 顾源靠在枕上,脸色依旧显得苍白,精神却好很多。 顾一和顾二坐在一旁,顾二正叙说自己的调查结果。 阿诺没有说谎,他是在五月初六晚被人送到的晋州祥福客栈。 送人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带着幕篱,只能看出身材很高。那女子付了两个月房钱,另有照顾阿诺衣食的银钱,出示的身份证明也是假的。阿诺在房中昏睡了两天才清醒,哭着跑走两天,之后又回到客栈。以后他每天出门在城里转,晚上回客栈休息,店主觉得这孩子可爱,刻意看顾着,衣食照顾十分周到。两个月间,阿诺混迹市井,多与一些乞儿为伍。他身上有些功夫,倒也没有受过欺负,他也没有下狠手要过人命。但七月初六那日,他离开客栈再没有回去过。 因阿诺接触的人太杂,没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遇到那个叫“丙十三”的人。那块木牌虽然套着皮套,但阿诺年纪小,又每日里带在胸前,也受了影响,他前日一脚踏死女相扑,那时候应该就是失控了。 昨日添香侍女于巳时一刻进入书房,因是惯例,人对时间也对,侍卫没在意。且那女子自京城跟来,一直在王妃身边陪侍,并未与外人接触过,轻易不会有人起疑。 戌时末顾二自林家回来,觉得身体不对,才找到香炉,发现炉中焚香早已熄灭,却仍余香隐隐,只是不易察觉而已。顾二当时拎着香炉找到添香侍女,侍女已在房中悬梁,尸身已凉。因天色已晚,顾二没有惊动王妃。 今晨后宅发现这女子的尸身,王妃追查原因,众人只说这女子昨天白日里行动并无异常,酉时告退回房,她日常摆弄香料,自己独住一间小院,众人皆不知她什么时候、为什么悬梁。王妃叫人将女子送出去掩埋,吩咐房中嬷嬷暗中再查。顾二查到,这女子唯一能有机会接触到的外人,就只有前几日来过的杜家人。顾二又道:“不过,日月楼有绝顶高手,各处来往如入无人之境,这也是确定的。” 顾源沉思片刻,低声道:“阿诺那孩子,就让他留在林家,府里日常照枫儿的份例给他,左右不过是多养一个孩子。如果无事,我不会再与他接触。日月楼杀手不死不休,手段奇诡,这两日的事,确实很有可能是他们手笔,日后还要更加小心。” 顾二又道:“昨日晚间,岳府喧闹,查知那个叫林紫菀的小姑娘教了岳家亲兵一种叫足球的玩法,与日常蹴鞠的白打、对戏等皆有不同,类似于两军对垒,参与者既需勇武、又需配合,还要灵活机变,十分有趣。今日那姑娘又在岳府厨房里用黄豆做出好些吃食,叫做‘豆腐’,色白如玉,做成菜味道辛香,据说没有黄豆吃多了伤身的毛病。游骑将军左宁派人连夜回大营去了。” 顾源眉梢一挑,笑道:“那小姑娘还有做吃食的本事?” 顾一也知道西北军这次军粮有一大半都是不能吃的豆类这件事,便嘿嘿笑道:“岳征老儿又占咱们家一个便宜。” 那些豆类不能让人当粮食吃,却占着粮饷的名头,若是能做成吃食饱肚顶饿,别说味道好,就是味道不好也解决了大问题。 顾源和顾二一起看他:干咱们家什么事? 顾一道:“林姑娘是咱们家……”他挠挠脑袋,林姑娘好像跟王府没什么关系,脑子忽然一灵,接着道,“是咱们家发现的天授之女,是老天派下来给王爷的,岳征老儿沾个光儿罢了。” ☆、京城往事 第79章 京城往事 顾二嗤地笑了,不跟顾一理论,转向顾源道:“王爷,昨晚你没回后宅,王妃派人多次来请,顾一一直说您正忙着——也不知道找个旁的理由。王妃等到三更才撤了晚膳,烛火直亮了整夜。天近明时,王妃房里放出一只信鸽,侍卫拦下,信筒中只有一句话。”他将那裁成细条的白纸交给顾源。 顾源看那纸上“儿遥祝父母平安”七个字,原样放好还给顾二,仍是笑着:“还有呢?” 顾二只得又道,京里传确切消息,杜贵妃有望封后。三皇子顾汐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丰神俊朗,常被皇上赞行止果断、性格刚毅,群臣也多有赞誉。皇上暗示礼部侍郎刘知远领头上书,说“国无储君、根基不稳”,望皇帝早定后位、早封太子,跟从者甚众。 顾源眼眸微黯,低声笑道:“信放回去,放了那鸽子。咱们的人暂时按兵不动,看情形行事。若真避不开这波风浪就也跟风上书,不言封后、立太子,只赞杜尚书为国操劳、提拔后进、劳苦功高,堪称国之柱梁。” 顾二应了,又道:“王爷,这次的事出来,岳征肯定要提金牛道的事。金牛道不通畅,他的军饷粮草处处有人使绊子。金牛道若太肆无忌惮,他的金瓯关就成了摆设,也亏得他不贪财,一直拿捏着分寸。不如让咱们的人在里头掺合掺合,把水搅混了,王爷说不定安全些。” 顾源略一思忖,道:“金牛道走私这么多年,牵连太广,不能操之过急,待太傅他们的回信来了之后再定。皇上一直将金牛道走私视为肘腋之患,只各家利益纠缠,西北军向来与走私掰扯不开,也就是岳征来了,西北军才渐渐整顿起来,蛮人没能再入关劫掠。正如你说的,岳征守边二十年,小心平衡实属不易。不过他年岁见老,这一两年他开始为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铺路,手也松了些,照这势头,再过几年,西北肯定边患再起。”他沉吟道,“再看,若朝里有风声,就让在杜家的门生参岳征纵敌入关,参齐家走私资敌,把他们都拉下水。” 江山如画,皇权如鹿,英雄常起于草莽之间,宗周顾氏却并不是乱世的枭雄,而是前朝把持军权的权臣,先挟天子以令诸侯,后趁乱世定鼎江山。得国不正,顾氏自太祖起就对世家百般防范削弱。各世家多年传承,于军中势力不强,但掌握着文字、权柄、财势,在皇朝反复更迭之中屹立不倒,又怎会被同为世家出身顾氏轻易撼动?宗周立国二百多年,皇权、军权与世家权臣的争斗此起彼伏,血流成河。 十九年前,当时的皇帝已年届七十,人愈老疑心愈重,做了三十多年太子的大殿下顾铸也已白发苍苍,又有各世家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推波助澜,后宫群芳争艳,前朝皇子争权。乱局之中,老太子忍无可忍愤而起兵,多少波云诡谲在带血的屠刀下一夜之间灰飞烟灭。 太子顾铸弑父杀母、斩尽弟妹,杀得各大世家血流成河,各大世家也疯狂反扑,当时的后族宋家被斩尽杀绝,皇室直系血脉更只剩下待在镇东军大营当校尉的顾铎和刚会上山打兔子的顾源父子两个。 当时的京城,王府豪宅大半成为鬼蜮,只余野枭在金粉绫罗的残迹里夜夜嚎哭。 顾源的母亲苏软儿随父兄入京勤王,率属下女兵扮成宫女里应外合,又挡住了死士劈向先皇的最后一刀,身受重伤,险死还生。苏家本已式微,当时长子苏峻英是边军守将,次子苏峻明仅是六品小官,经此一难,立时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后族新贵。苏峻英在女婿登基、女儿封后之后,仍请旨返回东南镇守,只是从副将升任了主帅。他自认是武将,守边是本分,更不愿与背弃母亲致母亲含恨而终的老父上演一出父慈子孝,近乎于自我放逐地离开。苏家次子苏峻明倒是借此游走,又在苏软儿去世之后送苏媚儿入宫,权柄日盛。 变乱结束距今已是十八年,新晋的苏氏与杜、李、齐三家仍是宗周四大世家,六部官员各投主子作门生,海贸陆商走私各有其道,四大家族利益纠缠,又都把目光投向了宫里四位贵妃和她们膝下四位同岁的皇子,勉强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顾源让出太子之位势在必行,即使他让了,他远避边城,仍是九死一生。他自己都不相信,雨夜激战真的是马匪攻城。 ☆、花间璧人 第80章 花间璧人 顾源琢磨道:“林姑娘的豆腐方子若真能充裕军粮,岳征被拿捏不住,说不准气性一复当真对金牛道动些手脚。京城那边已够乱,咱们再添些乱也不是不行。” 顾二低声笑道:“杜贵妃封后有望,封了后,太子之位就定了,有的是人心里不甘。封后?苏贵妃有二殿下顾渝,齐贵妃有四殿下顾清,李贵妃有五殿下顾澜,四位贵妃娘娘家世相同、入宫的时间相同,连皇子的年纪也差不多,为何单只杜贵妃封后有望?有的是人等着把杜家掀翻呢。咱们想个法子,撺掇皇上赶紧把金牛道彻底封了算了。只要金牛道一断,齐家首先就乱了。太傅他们商量的互市一事,说不定就有谱。” 顾源微笑道:“是条路,不过还是先去信与太傅他们商量,凡事不能一蹴而就,咱们年轻便积极做事,朝堂大事还得那几位老大人参详,万万不可掀起咱们不能控制的大浪。” 他此刻脸色苍白,微笑起来别有一种温柔清美,他低声道,“风起于萍末,咱们慢慢儿的来。” 听顾源和顾二谈话告一段落,顾一却想到阿诺的木牌和香炉里的毒香,总觉得这事与王妃脱不开关系,道:“王爷,那木牌子是怎么回事且不说,但炉里的香多半是杜家人的诡计。怎么他们家一给王妃送东西就出了这事?杜贵妃才有个封后的消息,立刻就容不得王爷了,王妃到底请不清楚这件事也难说。” 顾二忙道:“王妃与王爷夫妻多年,怎么会下那样的毒手?”他看了看顾源的脸色,迟疑了下道:“不过王爷,王妃那里似是……似是确实更在意杜家本家。” 顾一嘟囔道:“也不是一天了,成了顾家人心里还偏着杜家,不但不能成王爷的助力,做事还得费劲瞒着她……”顾二忙伸手拽了他一下。 他立即闭嘴,佯装无事地东张西望。顾二气笑了。 顾源垂睫,语声萧瑟:“你不明白,王妃在意的其实不是杜家。”他微微叹息,接着道,“但,她是我自己选定的妻子,枫儿是我的唯一儿子。她只需要不出错即可。日后王妃的人出府,派人跟着,必要时击杀,不要给她出错的机会。” 顾一张嘴想接口说话,被顾二又拽了一下衣角,只得闭嘴。 顾源低眸沉思,屋里便静默下来。 半晌,顾二笑道:“要说那位林姑娘还真有些不凡之处,看来‘天授之女’不是虚的。”他挤挤眼睛,道,“王爷不如再想想、再看看。‘天授之女’之说由来已久,不可不在意啊。” 顾源只笑道:“我的确想看一看能把黄豆做成美味是什么神仙手段。这姑娘确实与平常的小姑娘不同,那就多看看吧。”他略想了想,道:“明日林先生和林家姑娘要到府里来看病人,枫儿若再要去看林姑娘,不要阻拦,让他去。让小同跟着他们。” 顾二又眨了眨眼,看了一眼傻笑着连连点头的顾一,也赶紧点头应是。 外面忽有侍卫说王妃正往书房来。 杜王妃一夜未眠,清晨带着泪痕睡去,早膳未用,直到申时才觉得身上有了力气,梳洗了来书房找顾源。 她本生得貌美,刻意打扮了更显娇丽,头上双环望仙髻簪了一朵鹅黄牡丹,牡丹花蕊上有小颗的金色珍珠,莹润有光。 顾一和顾二与王妃见礼后退下,顾源也缓步走下台阶牵起妻子的手。 打量着王妃装扮,他微笑道:“古人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芳泽无加,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诚不欺我。” 杜王妃自负美貌,也最重美貌,闻言粉面上浮一丝晕红,低柔道:“王爷也有出语如此轻薄的时候么?” 她停了一停,又道:“王爷!我昨日……” 顾源也同时道:“王妃,我昨日……” 两人又同时住口,相视一笑。王妃眉心微蹙:“王爷,您脸色不太好。” 顾源牵着王妃柔荑在花田边漫步,花田里的鲜花烂漫,青绿色小桃子有些微微张口,吐出些白色的蕊,看来十分有趣。 顾源边走边叹道:“我昨日见了那个叫阿诺的孩子,想起了些许久之前的往事,一时思虑过重,又自觉对王妃失礼,晚间辗转难眠,正想着回后宅去见见王妃和枫儿。” 听他又提起阿诺,王妃不禁握紧了没有被他抓住的右手,垂头柔声道:“昨日的事是妾身虑事不周,府里本该一切都由王爷做主,妾身不应自作主张。” 夫妻互相致歉,又是相视一笑,似是尽释前嫌,转而携手回后宅。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挺拔、一个窈窕,缓缓行于花间廊道,恰是一对璧人。 ☆、真心难得 第81章 真心难得 两人走在路上,顾源朝王妃道:“丹丹,你知道,皇上当年是先皇幼子,因私下出游遇见我母亲,当时我母亲也年幼,女扮男装无人觉察,两人成为挚友。后来年岁渐长,两人许约,皇上自愿舍弃爵位随我母亲去东南镇守,做了镇东军一名校尉。我母亲是苏家幼女,自幼随军。十岁之前,我和父母一家和睦,父亲疼我,母亲爱我,又有孩儿营一众同伴到处玩耍,日子快活,无忧无虑,与寻常军伍人家的孩子毫无不同。我九岁那年,太子谋反,皇室直系血脉竟只剩下皇上和我。后来叛乱平息,皇上登基为帝,我母亲自然是皇后,我也被封为太子。但我总念着十岁之前的无忧日子,我想念那时喜欢把我们几个轮流抗在肩上的父亲,也想念与我们一群孩子一起疯跑疯笑的母亲,母亲真是爱笑,她总是在笑……” 他声音越来越低,“现如今,母亲去了,皇上在京过得很好,快要成年的皇弟就有四个,下面还有几位小皇妹,皇上如今不缺膝下承欢的孩子,我也想要我自己的生活。丹丹,这里很好,日后我们也一家亲爱,不要那些礼仪尊贵,只做对普通夫妻便好,你说呢” 听顾源说得情重,杜王妃低低的应:“王爷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俗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王爷在哪里,妾身也在哪里就是。” 听一向自重身份的杜王妃居然说起乡间俚语,且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句,顾源噗嗤一笑,调笑道:“民间是有这话,那王妃倒是说说,王妃嫁的是什么?” 王妃抿嘴微笑,面上一红。 “父亲——”顾枫拖长了音调喊着蹬蹬跑近,一头撞进顾源怀里,双手抱住他的腰。 顾源不易觉察地一咬牙撑住,却仍是被顾枫发现了他的虚弱无力。顾枫松手,仰头看着他的脸色,惊惶道:“父亲,你怎么了?” 顾源半蹲下身体,温声问道:“没什么,只是枫儿又长高了,父亲没有料到你长得这样快,看来以后要抱不起枫儿啦!今晨十七教你什么?起那么早还支持得住?明日还早起么?” 顾枫被一连串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答道:“十七哥哥……”他看了一眼王妃,改口道,“顾十七叫我扎马步,还说我身上肉太多,不灵活,我个子矮就是因为不炼体,以后我得天天去跟他炼体,就会少长肉多长个子。我明天还要早起,父亲您要亲自教我,我以后要比他长得高!我不是小矮子!” 顾源不易觉察地往阴影处望了一眼,忍笑道:“好,明日父亲陪你一起练。嗯,枫儿不是小矮子,枫儿年纪还小,长大了一定比十七高。” 顾枫得意地点点头,拉起顾源左手,一家三口进了天芳园。 用过晚饭,顾源嘱顾枫听母亲的话好好读书,又与王妃谈笑几句,说自己晚上还有些事要做,不能留在后宅。 他自己和顾一等人都怕病情反复,晚上休息的时候顾一会守在他身边,自然不能留在后宅王妃房里。 王妃搂着儿子送顾源出门,又蹙起眉头。她发现了顾源与平日不同,他走路的步伐缓慢,说话时精神有些不济,身体明显比往常虚弱。她又想起那个悬梁的侍女是每日按时照料顾源书房的香料,不觉心里一阵慌乱。她胡乱哄了顾枫几句,让他自己回房看书玩耍,就吩咐众人退下,只留下姜嬷嬷在身边。 姜嬷嬷回报,她反复查问了后宅侍女侍从,悬梁的侍女染香安分守己,没有银钱纠纷、没有感情纠葛,只是前几日杜府送东西来时收了她父母捎来的一个包袱。她仔细搜查了染香的房间院落,包袱就在衣箱放着,里头是些衣物妆饰,都是寻常物,且收到家人捎来的东西的也不止染香一个,应该没有可疑之处。 王妃心里还是忐忑,一个侍女死了不是大事,但是她死了的同时,王爷的身体也似乎不太对就是大事。她喃喃道:“他瞒着我,他疑我。” 姜嬷嬷劝道:“娘娘不要多想,王爷向来爱重您,以往在京城,王爷游猎比武也会受伤,那时不也吩咐不要告诉娘娘么?怕您忧心而已。娘娘,王爷那样的人,别人待他十分的好,他倒要还给人十二分,您只要好好心疼他,真心待他,他对您绝无二心的。” 杜王妃微微摇头,她想起放飞的那只信鸽,眸中漾起泪意,低喃道:“他总是瞒我,从不对我真心,又如何要我的真心?好在,还有枫儿。” 她走到且静堂,把那个微胖的小孩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西瓜刨冰 第82章 西瓜刨冰 天热,晨曦微露,知了就在树上拼命叫喊。 林紫菀在床上躺得又烦又躁,身下的竹席好像也能烫着人。她爬起来洗漱了,从浴房里出来,看见阿诺也不怕热,只穿着小背心、小短裤在院子里玩球。 那一身短衣是林紫菀教汪氏做的,小胖孩又爱动又爱闹,穿着长衣服身上都起了痱子。汪氏顺便也给林明远和林晔做了一套,只是两个人都不好意思穿。 林紫菀自己的内衣也是请汪氏做的,她本来还要做短袖上衣和短裙,汪氏不许,只好没事就使唤阿诺给她扇凉。后来灵机一动,她想起自己居然知道一些可怜的穿越必备知识——制冰。 林明远的药柜里有一格放的就是火硝。 火硝,性苦、咸,寒,归脾、胃、肝、肾、大肠经,败毒退肿、消炎散结,平时用的不多,林明远收藏的也少,弄出来的冰只够做了几碗西瓜刨冰,还被汪氏拧了耳朵。 这时候的西瓜还叫寒瓜,皮厚瓤少,价钱也贵,味道还不怎么样。林紫菀看见想尝尝,林明远立时就买了一个,回家打开一看林紫菀就不想吃了。不过那么贵的东西不能浪费,做成西瓜刨冰再加了糖,正好。 阿诺尝过西瓜刨冰又凉又甜的美好滋味之后,对“菀姐姐”更加崇拜,随叫随到、百依百顺,又偷偷问林紫菀哪里会有很多硝石,王爷家院子最大,是不是他们家就有? 林紫菀吓唬他,若是敢去别人家里偷东西,汪氏会打烂他的屁股,没看她拿自家的火硝都差点被老娘拧掉耳朵? 院子大,还有一棵大树,阿诺此刻窜上跳下,玩球玩得忘乎所以。林恬儿搬个小凳子在屋檐下看得如痴如醉,盯着阿诺的身影目不转睛。林明远攥着本医书,在角落里踱来踱去,手里还比比划划,不知思虑什么。那边厨房里汪氏和叶婉正忙着早饭,有米粥的香味飘散出来。 林紫菀一出门,阿诺就一拍树干蹿过去,叫道:“菀姐姐,你起来啦!” 林恬儿见阿诺就围着林紫菀转,翻了个白眼,小声道:“懒虫!”扭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林紫菀吃地笑了,这小姑娘任性了点,但看在她长得好看,日常可以养眼的份儿上,她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她拍拍阿诺脑袋夸他乖,告诉他自己请哥哥回来的时候多带火硝,再买西瓜再给他做西瓜刨冰,还可以弄葡萄刨冰、甜瓜刨冰、加葡萄干也行…… 阿诺猫眼圆瞪,小嘴儿微张,直听得口水滴答。 这时店铺大门被敲响,很急促。林明远急步过去开了门,却是安平府城下辖的庆县来人。庆县一位霍姓乡绅患有心疾,几个月前请林明远治疗效果颇佳,昨晚因某些事情与家人发怒争执,半夜里心疾发作严重,长子连夜快马来请林明远。 林明远想到今天要去王府给伤员复诊,还要带女儿给顾四和顾叶针灸,不想出门。霍姓年轻人心急如焚,苦求林明远救命。 阿诺忙道:“爹,我陪菀姐姐去,我保护菀姐姐。”说着挥挥嫩藕似的小胳膊。 林明远看他这么积极更不想去了,道:“你可不能去王府,王妃不是好惹的。” 林紫菀看着爹爹想要救人又放不下自己两人的为难样子,拉着他悄声道:“爹,您去吧,王府不会让我和阿诺吃亏的。我们就在偏院里看了病人就回来,又不会去后宅里,关王妃什么事?王府那么多侍卫,可好像没有一个听王妃的。” 那边霍姓年轻人扑通跪下,一头磕得额上都是鲜血,哭求“林先生救命!” 林明远心一横,翻身上了霍姓年轻人带来的马,和那人一起飞马去了。 汪氏摇头叹了口气,带着众人吃了早饭,看着林紫菀和阿诺穿戴整齐才放两人出门,又嘱咐路上不可贪玩,不可惹事。 她素来心宽,不如林明远思虑过多。她自觉自家闺女的嘴皮子、阿诺的手头上都不会吃亏,欺负人倒有可能。再说王爷是阿诺的亲爹,两个孩子到他家里去还能被人欺负了,这当爹的忒也无能。顾王爷可不像个无能的人。 林紫菀已经十二岁了,在林家是千娇万宠,旁人家里这样大的女孩都当大人用了,她虽舍不得让闺女做活,但也不觉得放他们上街逛逛有什么。 林紫菀和阿诺出门上了吉庆街,沿街道往北直走就能到府城中心的富荣街。 吉庆街是条商业街,是安平最热闹的街市之一。街道宽敞,又有净市司的仆役日常巡视清扫,街面干净,秩序井然。街道两旁开的都是小店,饼店、肉铺、纸笔铺子、香烛铺子、馄饨铺子、绸缎铺子……乃至相扑馆、关扑铺、游戏瓦子等等娱乐场所也色色俱全。 ☆、公子顾枫 第83章 公子顾枫 拐上富荣街,远远就可以看见安平府城最豪华的两层酒楼“宾至楼”,楼上挂着彩绸缎带,五彩缤纷,楼廊下有浓妆女子搔首弄姿招揽客人。莺声燕语,酒香菜味,惹得打楼前过的行人纷纷驻足。 酒楼对面是家叫“彩云居”的绸缎铺子,门前也搭着彩楼。穿着墨蓝圆领袍的伙计在门口迎客,正有位黄衫美人从车里下来,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走进楼里。 比起往日林明远黄昏后带林紫菀出来看到的街景,白日里自然又别有一番热闹。林紫菀看得兴味盎然,阿诺眼睛更盯住路边的小吃摊子亮晶晶。 林紫菀摸着汪氏给的铜钱心里也痒痒,买了一包蜜饯给阿诺拿着,两个人边走边摸一个塞嘴里,又在糖人摊子前等了一会儿,给阿诺买了一个小猪的糖人儿举着舔。 林紫菀不吃那个,一团饴糖在老人手里搓弄之后还用嘴吹,她可下不去嘴。阿诺不在乎,一会儿啃蜜饯,一会儿舔糖人,又闻着肉饼香味不想走了。她哄他回来再买,实在没有拿着肉饼到人家边针灸边啃的道理。 拐进王府街,他们直接到了角门。守门的侍卫认得林紫菀,随便问了句“林先生为什么没有来”就让他们进了。 角门里面左拐是仆人走的夹道,侍卫们的院子也都和夹道相通,一路可以去单身侍卫的大院,有家眷侍卫的几个大院,还有近路可以通到顾四单独住的小院和顾十七、顾叶的棠园。门里又有一个眼睛挺小的少年侍卫等着陪伴他们,他自我介绍叫“顾同”。 进入王府之后,阿诺有些沉默,大眼睛四面逡巡,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林紫菀觉得他像只到了陌生环境的小奶狗,呼噜噜觉得自己很有威胁性,其实只有可爱。但她也发现顾同和路过的侍卫看阿诺的目光都有些意味深长,大概阿诺自己也觉察了才这样紧张。她想着,应该是“阿诺是王爷的儿子”这件事让众人知道了,不过没什么影响才是。 正要拐进顾四的院子,竹篱编的月洞门里突然走出一个小男孩子。那孩子月白圆领袍,领口露出雪白笔挺的里衣圆领,脚上穿着小皮靴,头上戴着小金冠,一双杏眼漆黑明净,十分漂亮。 阿诺立即向前一步挡在林紫菀面前,叫道:“你是谁?干嘛挡路?” 顾同赶紧上前与公子顾枫见礼,又介绍林紫菀和阿诺的身份。 林紫菀看着那男孩儿,心里一阵纠结:这是顾源的儿子啊!另一个时空里,如果自己和顾源能够结婚,生的宝宝大概也会这么好看,他的眼睛真像顾源——不,眼型不像,不过与顾源一样,又干净又黑,黑得有些发蓝,像午夜时最高远深邃的天空。 只是,当那孩子一开口,林紫菀就觉得他一点都不可爱了。 顾枫一双杏眼瞪着林紫菀,微微漾起水光,他用小孩子尖尖细细的童音恨道:“勾引男人!贱女人!”声音里带着哭意,前一个词声音高些,后一个词声音就低下去。 林紫菀一把拽住炸了毛的阿诺,笑道:“我勾引谁了?” 顾枫理直气壮道:“你勾引我父亲,让我父亲不理我母亲。” 林紫菀拽着跳脚的阿诺,笑问:“你父亲是谁” 顾枫道:“安平郡王,我父亲是王爷!” 林紫菀笑道:“你既知道你父亲是王爷,那你就是高贵的王爷家的高贵的小公子了?小公子,以你高贵的身份,那些一点都不高贵的字眼能从你嘴里说出来?” 她自然知道这样身份的人从极小时就有礼仪教育,很多事能做,但很多话不能说。 顾枫被她几个“高贵的”绕住了,黑眼睛里漾起莹莹的泪光,扬起的小下巴也低了,小白牙紧紧咬着嘴唇忍住眼泪,一个字都不说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说骂人的粗话,母亲愤怒的时候也只吩咐姜嬷嬷替她骂人。但除了姜嬷嬷说过的几句骂人的话,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替母亲叱责这个被母亲恨透了的女孩。 她有些像自己的小侍女小丸子——双丫髻,鼓脸蛋,穿着细布的衣裙,一点都不像皇祖父宫里那些美人的样子。母亲因为她的出现很难过,母亲认为父亲喜欢她,可他想不明白,小丸子天天跟着自己,父亲一眼都没多看过她,这女孩和小丸子哪里不一样呢? 林紫菀笑眯眯看着小男孩一脸挫败和迷茫,拉住看她占了上风安静下来的阿诺,伸手掐他嫩嫩的小脸,笑眯眯道:“小公子,看见没有,这个才是本姑娘的小女婿,又乖又白又嫩,我会看上你爹那个老头子?年纪那么老不说,还有你这么一个熊孩子,鬼才乐意给你这样的熊孩子当小妈!” ☆、谁是老头 第84章 谁是变态 阿诺越听越欢喜,伸着小脸给林紫菀掐,沾着糖渍的手抓她的胳膊,笑嘻嘻附和道:“对啊对啊,我才是菀姐姐的小女婿,比你爹白,比你爹年纪小,我还乖,最听菀姐姐的话!” 林紫菀在他嫩脸蛋上抹了满手糖渍口水,连忙跳开拿手帕擦,慌道:“别过来!别拿我袖子擦手,小心回去我让娘揍你!” 顾枫杏眼圆睁,眼泪汪汪,他不明白“熊孩子”是什么意思,但听那语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更关键的是,他们两个居然说自己的父亲是“老头子”! 他喊道:“老头子?你们……你们居然叫我父亲老头子!你们居然敢说我父亲是老头子!” 阿诺把三根手指送到他面前,哈哈笑着:“三遍!三遍!你说了你爹三遍‘老头子’!菀姐姐才说了一遍,你自己说了三遍!” “我没有!我父亲不是老头子!”顾枫眼里汪满了泪。 见顾枫被气得要哭,阿诺愈发得了意,捏着嗓子学他尖尖的小童音,道:“老头子?你们……你们居然叫我父亲老头子!你们居然敢说我父亲是老头子!”声音拟真、神态到位,简直惟妙惟肖。林紫菀看得哈哈大笑。 阿诺凑近顾枫,仍比着三根手指:“你数数,是不是三遍?小弟弟,你会数到三吧?我再给你学一次你再数数?” 顾枫小脸煞白,小嘴唇不住哆嗦,终于哇地哭出声,哽咽道:“你们欺负人!你们两个,欺负人!” 林紫菀脸上一热,看看阿诺,再看看自己,不说自己究竟多大,就现在这身体也已经十二岁,阿诺十一岁,两个人联手欺负一个矮半头的小朋友,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人家可是有侍卫的,万一小朋友想起这茬儿一声令下,阿诺又得打人,自己多半要挨打——她扭头瞄了一眼带路的侍卫顾同,见那少年居然双手抱胸斜靠在墙上,眼睛望天,一脸的不关我事。 林紫菀觉得能遇到这么个奇葩也挺幸运,赶紧凑到顾枫跟前去描补,哄道:“好啦,好啦,小公子你别哭了,哪,给你吃蜜饯。”她见阿诺正从纸包里摸出一颗蜜饯往嘴里送,伸手就抢了塞顾枫手里。 顾枫从来没有被这么敷衍地哄过,有些诧异,又闻到一股蜂蜜的甜香味,手里就被塞了个黏黏糊糊的蜜饯金桔,晶莹剔透,很漂亮,而且一看就很甜。 他从小富贵,不缺吃食,蜜饯也吃过。可小孩子天生就容易被甜食吸引迷惑,不管是吃过的还是没吃过的,手里蓦地多了这么个东西,他就忘了哭,虽然没吃,却也拿到眼前看着,只不过还在抽抽搭搭。 阿诺丢了到嘴边的蜜饯,但动手抢的是林紫菀,只能嘟起小嘴哼哼。他忽然发现顾枫拿着蜜饯居然不哭了,原来这小傻瓜用一个蜜饯都能哄好。 他兴奋起来,学着林紫菀的样子也贴过去,伸手搂着顾枫的肩头,把满手糖渍都抹在顾枫一看就很值钱的衣服上,还把舔了很多口的糖人小猪塞到他另一只手里,学着林紫菀的语气哄道:“好啦,好啦,你别哭了,这个也给你。甜的,可甜可甜啦!” 顾枫从没见过糖人这种奇怪的东西,一时真忘了伤心,问:“这是什么?” 阿诺道:“猪啊,你没有见过猪吗?这是糖做的猪,叫糖人。” 顾枫忽闪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糖做的猪应该叫糖猪,为什么叫糖人?还有,猪是这个样子吗?书上说‘名猪曰豨,长耳四足’,你这个耳朵倒是很大,可为什么只有三足?” 林紫菀扑地笑出来,那边顾同仰头望天,身子轻抖。 阿诺一噎,道:“那不是被我吃掉了一只脚嘛!” 顾枫皱起小眉头:“你都吃掉了一只脚,还要送给我,这不合礼数。” 阿诺恼了,一把抢回糖猪咔嚓一口咬掉半个头,露着小白牙咔嚓咔嚓咬碎吃掉:“不吃算了,还不合礼数!合礼数就得揍你!”然后又是一口,糖猪只剩下一个屁股。 顾枫被他咬人一样恶狠狠的模样吓得后退了一小步:“你怎么那么凶!怎么就要揍我了?” 阿诺道:“我凶吗?我才不凶!你骂菀姐姐,我不该揍你吗?不过菀姐姐不跟你计较,我也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说完,他把糖猪的屁股也填进嘴里,随手扔掉小木棍,又拍拍顾枫的肩头,擦掉手上的糖,一脸沧桑道,“小弟弟,你得知道,江湖不好混,要有眼色才活得长!” 顾枫疑惑地看着他:“江湖?是什么?” ☆、林小阿姨 第85章 林小阿姨 听问,阿诺小脸上都是鄙夷,道:“你连江湖都不知道?江湖……江湖就是水呗!你想啊,江里有水,湖里有水,江湖就是更多的水。” 顾枫呆呆道:“那为什么要有颜色?不是应该会游水吗?” 阿诺还在掰扯:“是眼色不是颜色,你怎么打岔呢?” 那边顾同仰脸望天,身子不住的抖,像在发羊癫疯。 林紫菀勉强忍住笑,拉过顾枫道:“顾公子,你别理阿诺,他胡说八道。” 被林紫菀一拉,顾枫忽然想起自己到底干什么来了,低着头偷眼看林紫菀,期期艾艾道:“林姑娘,你……你……我父亲……”他究竟是小,不知道怎样说清楚。 林紫菀笑眯眯道:“顾公子,我今年才十二岁,你用脑子想一想,你爹是会奇怪到喜欢小女孩的变态吗?” “变态?”顾枫听见这话顿了顿,不明白意思,但立即想到这肯定又不是什么好话,立即尖声反驳,道:“我父亲是天下最好的人,不是变态!” 林紫菀鼓掌:“对啊,你爹是大英雄、大豪杰,妥妥的好王爷,不会做任何不合礼数的事情,所以你就别瞎想了。你爹你娘吵架是大人的事,他们自己想明白就好了,你一个小孩子跟着掺和什么?我要去给顾四哥针灸,你要不要跟来看?”她瞪了一旁还想插嘴掰扯明白的阿诺一眼,拿出手帕给顾枫擦脸上的泪痕和衣服上的糖渍。 顾枫乖乖站着等她擦,仰头看着林紫菀道:“林姑娘,他们自己会好吗?” 林紫菀点头,肯定道:“当然会好的。”她很确定,顾源对她这么一个半大丫头没任何想法,顶多是对她的医术好奇,送东西也好,态度亲和也好,是拉拢对他有用的“人才”的正常手段——很管用,现在老爹和老娘对他一点意见都没有,老爹也不提卖铺子搬家的事了。 顾源和他的王妃让这小孩困扰林紫菀也能理解。 京城那样的富贵繁华地和安平这样的小城镇怎么比,这夫妻俩一下子从云上掉到了平地,变化这么大,心理落差调整不过来不吵架才怪。不过这个时代的夫妻很难会发生婚变,姻亲关系缠绕着家族利益,离婚是根本不存在的。 既然顾源从一开始就没有侧妃之类,这个纳妾合法的时代,他不纳,就是要好好守着王妃一个人,他们吵啊吵啊习惯了就会和好的。顾源那人温柔体贴,又有手段又有耐心,王妃早晚会重新拜倒在他的长袍下。 当然,万一他摆不平王妃,自己和爹娘还是尽早卖了铺子搬家更稳妥。 顾枫仰头看着林紫菀,莫名觉得她说话的样子和父亲很像,很沉稳,很可靠。她的眼睛也很像父亲,温柔又安宁。他小心翼翼牵住林紫菀的袖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担忧和恐惧从来没有人给他过正面的回应,林紫菀肯定的回答让他的心安定下来。林紫菀毫不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自然的态度让他有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轻松,他不知道,那是不用“端着”的痛快。 见林紫菀居然细心地替对面的小胖子擦脸擦衣服,还那么温柔地说话,阿诺把剩下的半包蜜饯都丢在花丛里,在一旁不乐意地踢墙,雪白的粉墙很快多了几个小黑脚印。 林紫菀赶紧把他拉到身边,两只手一边一个牵住同样肉乎乎的小手,笑道:“你们两个都乖乖的,姐姐给你们讲故事。”她笑眯眯讲起《小红帽》,很有点幼儿园老师的责任感。 故事不长,但顾四的院子不大,进了屋子还没有讲完。 顾四正仰靠在床头的引枕上,手里握着书,抬头看着三人笑道:“大灰狼吃掉了外祖母,红帽子小姑娘来了怎么办呢?”阿诺和顾枫也一边一个扯着林紫菀的袖子不放,问“后来呢?后来呢?” 林紫菀细细地讲了大灰狼如何吃掉小红帽,猎人如何剪开大灰狼的肚子,救出小红帽和外祖母,又在狼肚子里装上石头,再把狼肚子缝上…… 顾枫一脸担忧,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顾四。 他知道顾四伤在腹部,是林紫菀缝起来的。他小心地问道:“林姑娘,你不会把顾四伯伯的肚子里也装上石头才缝起来吧?” 林紫菀…… 以后还能不能愉快地讲故事了? 顾四也被逗笑了,轻轻拍了拍伤处,笑道:“多谢公子关心,这里头没石头,一块都没有。” 顾枫小脸上神情放松了些,道:“林姐姐,谢谢你给顾四伯伯治伤。” 顾四的目光落在阿诺身上,微笑道:“你是……阿诺?” ☆、生命宝贵 第86章 生命宝贵 阿诺身上的小肉肉紧绷着,虽然眼前这人双腿断骨、腹部有伤,但他明显感到这人有能力伤害自己——大概不会伤害菀姐姐。 林紫菀挡住顾四的视线,拉了阿诺一下,笑道:“阿诺,你和顾公子乖乖在这里坐着,我给顾四哥针灸。顾四哥,阿诺陪我来的,阿诺最乖啦!” 林紫菀特地来给顾四针灸,是因为她跟老爹过来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顾四失血过多,身体受损严重,虽用返魂针救回了命,却很可能影响他的武功。她提议小幅度地调整他的经脉愈合状态,尽量保证他的武功不受损,只要补元药跟上,应该不太会影响他的寿命。 顾四在“武功受损”和“武功不损,日后可能寿命受损”两个选项中选择了保持自己的武力值,毕竟寿命受损只是“可能”,以他的身份和性格,寿终正寝的可能性很小。 顾四见林紫菀挡住阿诺,只微微一笑,解衣露出上身,顺口问了林明远为何没来。 林紫菀边答边检查了他腹部和腿上的伤。他双腿断骨正在愈合中,已经有人替他换了药,日后只要不用力,慢慢恢复不会出问题。他腹部伤口恢复很好,桑皮线也不用拆线,按时换药即可。 银针一一刺进顾四身体,林紫菀全神贯注,不再开口。阿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顾枫小脸板着,每看见林紫菀扎一针就皱一下眉头,似乎根根银针都扎在他身上了。 针灸完毕,顾四呼吸平稳,阖目睡去。 林紫菀拉着两个小的悄悄退出,自有侍从守护顾四。 三人与顾同一起沿着夹道继续走,顾枫问,林紫菀就细细讲了顾四伤在何处,大概是怎样伤到的,后果会怎样,自己怎样治疗,治疗预期如何。还有刚才在屋里,顾四言笑如常,但他承受的痛苦并不轻,日后做恢复训练的时候更不会轻松。 顾枫皱着小眉头,大眼睛里又漾起水光。 林紫菀暗道:顾源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把儿子养得这么爱哭的? 林紫菀又到偏院去看了几位林明远负责诊治的伤者,遇到一个不停打嗝的侍卫正在仰着脖子灌凉水,她在他内关穴上按揉了几下,打嗝立止。 她虽然是小女孩模样,但替人治病针灸了一二十年,面对病人时早就忘了继续装小孩子。侍卫们这几天已习惯了,也不觉奇怪,见了面都纷纷招呼她“小林先生”。 阿诺小尾巴似的跟在林紫菀和顾枫两人身后,身体紧绷,一语不发。林紫菀哄也没用,直到重新进入暂时无人的夹道他才放松下来。 林紫菀道:“阿诺,你不用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咱们。那些侍卫们人都很好,顾王爷你又不是没见过,怕成这样做什么?” 顾枫接口道:“是啊是啊,我父亲待人最好了。父亲说,为人当有仁爱之心,推己及人,苦其所苦,悦其所愉,悯其情,惜其身。阿诺你是好孩子,父亲会喜欢你的。”他顿了一顿,又道,“林姐姐,你的银针术好厉害,我也想像你一样给人治病,你愿意教我吗?” 林紫菀笑道:“当然可以啊。你想什么时候学?” 顾枫诧异道:“林姐姐,你这么容易就答应啦?父亲说:得之难,方知惜。名师难得,弟子才知苦学。” 林紫菀忍住笑:“你爹这都什么怪论?喜欢治病救人是好事,古人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丞相一两个就够了,好医生可不嫌多。再说,你会因为我很容易就答应教你就不好好学习吗?” 顾枫听了一呆,随即答道:“是我自己想学的啊,你答应了我很高兴,怎么会不好好学?” 林紫菀道:“对啊,学生会不会好好学,在于他自己想不想学,不在于拜师难不难。会难为学生的老师也不一定是好老师。你想学我就教你呗,想那么多干嘛?小孩子心眼太多长不高。丁点大的小孩儿,总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你累不累?” 顾枫默默回想一下,争辩道:“那是父亲说的,有的句子也不是四个字,是三个字。” 林紫菀…… 阿诺咯咯地笑:“菀姐姐,他好呆。”林紫菀拍他。 前面就是顾叶住的“棠园”,顾枫道:“林姐姐,阿叶哥哥的伤重吗?” 林紫菀讲了顾叶的伤势,又说自己尽力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他仍会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离世,叹息道:“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救一个人却很难。生命很宝贵,能少伤人命就少伤吧。” 顾枫道:“那在两军阵前呢?对敌人留情不是会损失将士的性命吗?” 阿诺也道:“那要有人要杀我呢?他会觉得我的命很宝贵吗?” ☆、人生导师 第87章 人生导师 林紫菀被两个小朋友问得无语凝噎。 她才想起来,这两个小朋友,一个是皇族,一个是未来的江湖侠客?魔头?想想也是,普通人杀个鸡都哆嗦,她遇到了也不会顺口说起“珍惜人命”。 通读历史,皇族可没有“单蠢善良”这个词的生存空间,即使是看起来温柔的郡王顾源,她也有幸见识了他冷淡狠辣的一面。但,听他对顾枫的日常教导、看他待人态度,至少他对部分人能做到真诚善良。她见过不少前朝留存下的亲王府、郡王府,比起那些王府,眼前这座安平郡王府寒酸得简直叫人不忍直视。顾源是个混得很不怎么样的王爷,她觉得,他混得不好,多半就是因为他还没冷血狠辣不要脸到家。 至于阿诺,林紫菀觉得这小孩眼珠骨碌,她根本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说要做自己的小女婿的话,也许只有汪氏才信吧。这小孩子只是被林家的温暖困住了,但这样百姓人家的日子到底能吸引他几天呢?终有一天,他会回到他曾经熟悉的生活里去。 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也不会真像小说情节一样巧合无数、仁者无敌,万一阿诺要经历的故事,他不是主角而是命定的炮灰呢? 她从前是在祖父的庇护下,享受着家族的庇荫,一心专研医术,人生顺风顺水,唯一称得上波澜的就是顾源的一去不回和最后祖父离世,所以对人性的复杂她自己都没有充分的认识。不过,即使在那个人人平等、生命可贵的时代,虽然她只是个军医,也不会认为敌人的生命宝贵到高于自己战友和自己本身。 总之,林紫菀觉得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不足以做两个注定不凡的小朋友的精神导师。 但两小只圆圆胖胖的小朋友一边一个扯着她的袖子,目光灼灼迫切想要得到答案。 林紫菀很想对小的那只说:“你有你那个会讲三个字、四个字的爹啊,去问你爹!”然后拎着大的那只耳朵告诉他:“姐怎么知道怎么办?他要杀你,你会等着他杀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却也只是念头一转:林姐姐怎么能这么怂?她笑眯眯转移话题道:“姐姐还是给你们讲故事吧。话说古代有位郎中名字叫钱乙,他最善治小儿病……” 顾枫道:“林姐姐,你的故事取名字好敷衍。” 阿诺道:“一听就是随便编的,我还知道很多这样的名字啊,乙一、乙二、乙三、丙一……” 林紫菀一人给一个脑崩儿:“到底听不听故事?钱乙这个名字是真的,不是我编的。” 阿诺揉额头,道:“不听治小儿病的故事!” 顾枫犹豫了一下,也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林姐姐,你讲吧。” 阿诺叫道:“不听不听,菀姐姐,我不听郎中的故事,也不听缝狼肚子的故事,那个根本就是骗人。狼不会整个把人吞下去,是会撕碎了吃掉。它们会悄悄围过来,眼睛绿油油的,黑夜里会冒红光,嘴很臭、爪子很尖,遇到了一定要杀光它们。不过,它们也知道怕,也会逃跑,哥哥给我的刀就是插在一只狼身上给带走的,我还吃过狼肉,生的,又腥又韧……” 林紫菀一把捂住他的嘴。好吧,她忘了这小东西凶残起来会要人命,哪里是听童话故事的料?在顾四的屋子里他大概被顾四的气势吓住了才没敢插嘴,这一连串话说出来看把顾家小孩儿吓的。 阿诺见顾枫被他杀狼吃狼肉的一番话吓得小脸苍白、满眼惊骇,愈发得意洋洋。他被林紫菀捂着嘴也含糊道:“菀姐姐,你给我讲故事,讲大侠和剑客的故事,会很高武功的那种。男子汉都听这样的故事!谁耐烦听娘们唧唧的治小儿病!” 林紫菀放开他的嘴,揪他的耳朵:“谁教给你的这样的破词儿!你再说一次试试!” 阿诺捂着耳朵顺着她的手劲儿绕圈,一边绕一边叫饶,连喊不敢再说了。 顾枫见阿诺被林紫菀教训,表情动作滑稽有趣,也开心地咧开小嘴儿笑了。 阿诺揉着耳朵还重复:“我要听大侠和剑客的故事,菀姐姐你会不会讲?” 顾枫也凑近林紫菀,道:“林姐姐,我也听大侠和剑客的故事,会很高武功的那种。”他又拉拉阿诺的袖子,“阿诺你说得对,顾四伯伯,叶子哥哥他们肯定都不怕狼,都跟你一样敢杀狼、敢吃狼肉,我长大了也敢。” ☆、大侠故事 第88章 大侠故事 林紫菀无语,这两个小朋友怎么那么多想法呢! 不过她还真会背一个有大侠的故事。她认字就开始背医书,无意中看到休假的小勤务员坐在花园角落里看,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除了医书古文之外的书。祖父要没收,她指着书里那段“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读给祖父听,给祖父讲守着襄阳城的郭靖和黄蓉,祖父才点头让她把书留下来,那套《神雕侠侣》成了她儿童少年时期的唯一消遣读物。等她长大之后,祖父管得松了,她可以看的杂书多了,记住的却少了。 她清楚记得故事开篇的那首词,不禁低低吟道:“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鸡尺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她想起一去不回的顾源,想起空荡荡的婚房,想起婚房客厅里那件挂了八年的粉色婚纱,一时有些失神。 才听林紫菀念完,顾枫就道:“林姐姐,这是写江南的歌儿吗?你在这里长大怎么会说江南的歌儿?为什么歌儿不是唱的是说的?你不会唱歌吗?” 阿诺呆呆道:“菀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林紫菀难得矫情一把,被这两个小东西十万个为什么搅得一干二净。她只得从陆无双和程英遇到疯子武三通直接开讲。她本就记性好,又反复翻看过无数遍,把故事里武三通吃莲蓬、陆无双借着武功欺负村中小童讲得惟妙惟肖。 陆无双的举动恰合了阿诺的性子,他听得双眼发亮,脚下不住比划。顾枫也听得入神,只想着那莲蓬尖尖的怎么就能在人的头上叠起十几个来,后园池子里有荷花莲蓬,要不要带林姐姐去摘来试一试? 可惜只到这里就进了棠园,林紫菀也就暂时不讲了。 屋里传来顾十七读书的声音,读的可能是话本,没有什么之乎者也的词儿。不过他虽生得俊秀,也才是十七八岁年纪,却总喜欢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是冷冷的,读书的声音与后世的自动读书软件合成音差不多,林紫菀每次听见他读书都想笑。她知道顾十七是读书给顾叶解闷呢,却不知道顾叶听了是真能解闷还是越听越闷。 听见林紫菀等人进院,顾十七接了出来,与三人互相见礼带人进了房间。 顾叶醒着,但内腑重伤,他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力气动弹。 此时他躺在窗边的榻上,榻上铺着上好的玉竹簟席,头下枕着白瓷枕,衣裳也是素罗单袍。虽是盛夏,他身上也清凉无汗,显然被照顾得很好。他头旁放着大蒲扇和一卷话本,榻边有只小杌子,看来刚才顾十七就坐在那里给他扇凉读书。 见三人进来,顾叶小声与顾枫和林紫菀打了招呼,他仍极虚弱,笑了一笑就合上了眼睛。 顾十七把给顾叶专用的针盒摆放好,走去关窗,然后请顾枫和阿诺出去。林紫菀知道顾叶爱害羞,也帮着把两个小的哄出去。顾十七关好门,才到榻边小心解开顾叶的衣裳露出他胸膛,又将垮裤的裤腿撩起露出他的双腿。 身体绝大部分被裸露出来,顾叶苍白的脸渐渐浮起一抹极淡的红,羞得不敢睁眼看林紫菀,只胸膛的起伏大了些。 林紫菀忍着笑,面无表情地替他把脉,检查伤势,然后取出针盒里的长短银针开始下针。 林紫菀小心注意自己的手不去碰触顾叶的皮肤,但顾叶仍羞得连脖子都开始泛起淡淡的粉色。林紫菀实在想笑又不敢,她就不明白了,怎么一个小伙子容易害羞成这样。 顾十七仍留在房间里,在林紫菀身后走来走去不知做些什么,弄出些不至于打扰林紫菀用针的细微声响来。 不多时顾叶阖目睡去,呼吸平稳,因陷入沉睡,羞出来的微红也褪了,依旧苍白憔悴。 顾十七走回到榻边看着林紫菀用针,又用布巾轻轻沾去顾叶额角沁出的汗。 林紫菀待留针时间够了,一一拔针,然后怜惜地替他盖上单被,低声对顾十七道:“仍是只喝汤药,先不用饮食。汤药我调配好了,不至于让他垮了身子。” 顾十七道:“是,药在按时喝,照顾的人也妥当,不会亏了叶子哥的,小林先生放心。” 林紫菀走出屋子时,正看见阿诺和顾枫头碰头在花丛里忙活。她瞧着有趣,玩心一起,蹑手蹑脚地凑过去看。 ☆、神似哥俩 第89章 神似哥俩 两个小朋友跪爬在花丛里,弄倒了一大片棣棠花,也弄的身上手上都是泥。两人中间是个一尺多深的大坑,阿诺手里拿着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木铲,正卖力地往下挖。顾枫小手一下一下地帮着往外扒土。 林紫菀好笑道:“你俩淘什么气呢?” 顾枫举着小泥手在唇边一竖,道:“嘘!” 阿诺道:“菀姐姐,我找蚂蚁娘给枫儿看。” 蚂蚁……娘?林紫菀懵了。 阿诺把小木铲丢在一边,从土里抓住一只肥肥白白的虫子举着给顾枫看,道:“看,这就是蚂蚁娘!” 蚁后! 林紫菀惊叫一声几步跳到廊下,这两个小东西玩什么不好玩虫子!她最怕虫子,苗寨三年,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屋子一天用驱虫药粉洒三遍,身上也常带着一堆驱虫药包,但山里处处是蛇虫鼠蚁,不往她身边来她也看得见。 她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连道:“阿诺,你抓它做什么?扔掉扔掉!” 阿诺把身子转了个方向,道:“菀姐姐,我给枫儿看看就扔掉。”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处,拿着肥虫子指指点点。 知道两个小朋友手里拿的是虫子,林紫菀怕得厉害,不敢往跟前凑,心道:顾源要是知道他家小公子被阿诺带着挖泥巴掀蚂蚁窝,会不会郁闷到去撞墙。再看那个叫顾同的小侍卫靠着墙,抱着胸,一脸的“不干我事”,她无语:王府侍卫居然连这种款式的都有。 那边阿诺道:“枫儿你看,这个窝里的所有蚂蚁都是这个大家伙生的。它就是蚂蚁娘。” 顾枫伸出满是泥的小手要摸又不敢,道:“你怎么知道它是蚂蚁的娘?它和别的蚂蚁长得又不一样。” 阿诺道:“当然不一样,它是蚂蚁的娘,又不是蚂蚁的爹。你娘长得跟你也不一样啊,男女你能分清吧?” 顾枫想了想又伸手挖土:“我和我母亲还是很像的,要不咱们再找找蚂蚁的父亲?” “阿诺!”林紫菀叫道:“你赶紧把它扔掉给我过来!” 阿诺忙在顾枫耳边道:“不玩了,下次再来挖,菀姐姐生气了。”他说着把手里的蚁后放回土坑里,快速往回填土。 顾枫看了一眼林紫菀,又看了一眼土坑,欲言又止。 林紫菀明明白白看出来这小孩还想挖坑,那意思非要找到蚂蚁他爹不可,科研精神十分执拗。为了不让他的王爷爹发疯,她赶紧劝道:“顾公子你可别再挖了,我跟你说,蚂蚁的爹早就那个……反正你俩快过来,我给你们讲蚂蚁好不好?” 阿诺道:“我得把土填回去,蚂蚁娘还得生小蚂蚁呢,丢在外面会死掉。” 林紫菀…… 我家阿诺真善良。 两个小朋友一起填土,周遭的棣棠花继续遭殃。 林紫菀看着两个泥猴子头疼,但屋里头的顾十七跟没听见一样,院里头的顾同跟没看见一样,她只得自己找路过的仆人帮忙弄水来给两位小爷洗手。 为了避免继续糟蹋棠园,林紫菀让那位帮忙的仆人把水放在一座假山旁边,看着两个小朋友洗手洗脸,然后开始给他们讲蚂蚁的繁殖。 蚂蚁的……繁殖,为什么为难的总是我呢? 林紫菀开始忽悠,蚂蚁娘生蚂蚁闺女、蚂蚁儿子…… 两个小朋友并排坐在林紫菀对面,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一样的亮晶晶满是求知欲,听得十分认真。两人居然一搭一合地问:为什么蚂蚁儿子和蚂蚁闺女成亲之后就死掉?为什么蚂蚁娘要生闺女干活?不是男的力气更大吗? 林紫菀哪知道为什么,正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继续忽悠,内宅那边跑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侍女,老远唤道:“公子,公子,王妃娘娘请您回去。” 顾枫恍然惊觉,道:“呀!书还没背!” 那小侍女快步走到顾枫面前,圆嘟嘟的小脸瞬间苍白,颤声道:“公子,您……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阿诺拿顾枫的衣裳擦手,那些糖渍沾在衣料上,林紫菀用手帕抹了半天倒把污渍抹得扩散了。他们又去挖了蚂蚁窝,泥土粘在糖渍上抖都抖不掉。这时顾小公子那一身上好的月白暗花罗衣又皱又脏,连雪白的里衣领子都沾了泥,看起来活像个街边的小乞丐,手脸倒还干净——林紫菀看着洗了。 阿诺吃吃地笑,他比顾枫还脏,挖蚂蚁窝他是主力队员。 林紫菀也哈哈大笑,这一对泥猴子都是脸蛋圆圆,白白嫩嫩,居然真的神似哥俩,淘气起来性子也投缘,若是说给老娘听,老娘肯定又得说他们是亲兄弟。 ☆、蚂蚁的娘 第90章 蚂蚁的娘 那小侍女看着顾枫的脏衣服眼圈红红,使劲忍住眼泪。 顾枫忙道:“小丸子你别难过,我这就回去,我不让母亲打你。”他说着自己先就怯了。 小侍女哑着嗓子,道:“公子快回去吧。娘娘等着呢。” 林紫菀和阿诺对视一眼,他们只顾开心,都忘了顾枫身后还有一个可怕的王妃娘娘。林紫菀听顾枫和那小侍女的说话,知道杜王妃肯定会用责罚小侍女的方式来惩罚顾枫,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惩罚他亲近和想要保护的人,比惩罚他自己更让他觉得自己无力而且卑微。 她很同情顾枫,觉得他比自己小时候要可怜,祖父虽然押着她读书学医术,却从来不会伤害她的自尊。 但她也不知道怎样帮助顾枫,想着下次遇到顾源是不是要帮助顾枫说话,可她以什么身份教给那人管教儿子?他会相信自己的话?她只得道:“枫儿你快回去吧。” 阿诺攥了攥拳头,道:“枫儿,你娘要打这个小妹妹你就得挡着,要是打你,你就跑掉。” 顾枫诧异地看着阿诺:“挡着?” 顾枫从没想过母亲下令责罚的时候居然可以挡、可以跑。他瞪大一双杏眼,呆呆看着阿诺。 阿诺扬起小下巴,气昂昂道:“枫儿你是爷们,怎么可以让别人欺负心爱的女孩子?错是你的犯的,当然要你自己挨打,难道你就看着你娘打小妹妹?嗯,不过挖蚂蚁窝弄脏衣裳也不算什么错,你也不该挨打,大不了自己洗衣服好了。你不会是不是?下次来我就教你洗衣服。这次你娘要是打你,你就跑好了,绕着树跑,女人跑的都慢,她抓不着你。” 他一本正经,俨然一副“以后哥罩着你”的神气。 林紫菀无语:这些话都是哪儿听来的?还“爷们”!啥叫“心爱的女孩子”?小胖子你确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居然还教顾枫,他才八岁知不知道!还“女人跑得都慢”“绕着树跑”!你以为堂堂王妃娘娘会亲自抓儿子揍屁股?再说,顾枫要真敢跑才怪! 顾枫想了一想,居然觉得阿诺说的很有道理。他伸手拉小丸子的手,道:“小丸子,我帮你挡着,不让娘娘打你。” 小丸子比顾枫年纪大两岁,又在侍女群里长大,已略知人事,听着阿诺的话被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躲开顾枫的手后退两步,哀求道:“不要不要,公子您千万别替奴挡着,奴挨打也是该的,您快点回去见娘娘就是了。” 顾枫点点头,依恋地又看了一眼阿诺和林紫菀,行礼道:“林姐姐,阿诺,我先回去了,以后再见。”走出两步,又回头。 阿诺道:“枫儿,以后我和菀姐姐再来找你玩,下次我先教你洗衣裳!” 林紫菀道:“枫儿,我把蚂蚁娘的故事写下来拿给你看。” 顾枫眼前一亮,欢喜道:“谢谢阿诺,谢谢林姐姐。”他又施了一礼才急匆匆走了,小侍女快步跟在他身后,小肩膀不时抽动几下。 顾枫脚步匆匆奔后宅而去,他突然停住脚步,拉住小侍女,仔细看她并没有流泪才放下心。他母亲不许侍女高声、不许疾行、更不许流泪,嫌晦气。 小侍女提着嘴角,笑得很难看,避开他的手低声道:“公子,快走吧。” 顾枫不语,转头快步往母亲的天芳园走。突然,他看见前面的花廊里,顾一伴着顾源缓缓走过来,大喜,赶紧跑去跟父亲了礼,又唤顾一“伯伯”。 顾源看他一身狼狈,笑道:“难得见到枫儿淘气啊!” 顾枫小脸一红,被父亲拉着小手,又听父亲略带调笑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备,立时放下心来。他又想起刚才挖土、听故事的快活,一路走一路仰头看着父亲,欢声道:“我去看林姐姐给顾四伯伯他们针灸,还和阿诺挖了蚂蚁窝。阿诺说,那只大虫子是蚂蚁娘,我觉得蚂蚁的娘和蚂蚁生得一点都不像。阿诺说是因为男女有别,就像我和我母亲不一样,可我和母亲生得好像是不是?父亲,林姐姐还说蚂蚁的爹和蚂蚁的娘成亲后就会死掉,还说蚂蚁娘生好多女儿给她干活,不是男人力气才大吗?蚂蚁娘为什么不生好多儿子给她干活?” 顾一憋笑憋得脸色发紫,见到了天芳园门口立刻反身退出,走到僻静处自己哈哈大笑。 顾源听得头痛,他停步低头,看着宝贝儿子一身的泥土、满脸的天真,顿觉一言难尽,转移话题道:“你这一身是去挖蚂蚁洞弄的?” ☆、分茶点水 第91章 分茶点水 顾枫生平第一次挖土抓虫,听父亲问起,立时喜滋滋点头道:“是啊是啊,挖土的小木铲还是我找来的。父亲,我的力气和阿诺的力气一样大,我也挖了好多土,我还摸了一下蚂蚁娘。父亲,您见过蚂蚁娘吗?” 顾源见顾枫忘记了蚂蚁娘为什么不多生儿子的问题,松了口气,继续转移话题,道:“父亲没有见过蚂蚁娘,不如枫儿你把它画出来给父亲看看?” 顾枫高兴地点头:“好,等下枫儿沐浴更衣之后就画给父亲看。” 湘妃竹的帘子一挑,王妃走出来。她亲自在手中捧着一只卷草纹的邢窑白瓷茶盒,看见顾源眼前一亮,笑道:“王爷,妾身得了一盒新样茶,叫做蒙顶石花,正要让人请您来品鉴。想不到您这就回来了。” 顾源见王妃的身上的烟紫长裙缥缈如烟,粉蓝衫子薄如蝉翼,隐透出里面白底绣青叶粉荷的抹胸和胸臂白腻的肌肤,娥眉杏眼,娇美动人,看着他的眸光切切,满是柔情。他不禁微笑道:“哦?王妃又要亲自煮茶么?求之不得。”说着,他松开顾枫小手,与王妃携手往院中的绿艳亭中去,又道,“素来只有蒙山贡茶,蒙山石花却是什么新名目?” 顾源的母亲是苏家长房幼女,父亲是镇东军主将苏峻英。宫中苏贵妃是二房幼女,父亲是吏部侍郎苏峻明。 吏部尚书年老多病,十日里倒有八日要在家里养病,想告老皇上又不批请辞表章,众臣私下里都说是皇上留老尚书给苏峻明占着位置,待过几年苏峻明资历够了,老尚书才可让贤。 苏峻英和苏峻明同父异母,一文一武,却素不和睦,只因苏峻明的母亲是气死了苏峻英的母亲才得以由良妾扶成正室,苏父去世之后,二苏便立即断亲分为两家。二房的媚儿与皇后容颜有几分像,因此在皇后去世后入宫成了贵妃。 杜王妃少女时就与二房的长孙女苏静交好,苏静后来嫁入杜家成了杜王妃的嫂嫂,又常到宫中陪伴苏贵妃和杜贵妃,极是个长袖善舞的女子。顾源与王妃被贬到安平州府,避之不及者众,苏静却仍待王妃如常,这罐新式茶她派人送来的东西之一,说是苏贵妃亲赐。 顾枫跟在父亲身后给母亲见了礼,见母亲只瞪了自己一眼就没空多说,立即飞一般走回自己的房间,叫人备水沐浴。小丸子也松了口气,小步追着顾枫走了。进了屋子,她拍拍胸口,圆嘟嘟的小脸露出些笑容来,又转身向远处亭中的顾源福了一福。 顾枫小声道:“小丸子你放心,父亲肯定会说得母亲把今天这事儿放过的。” 小丸子也小声道:“公子您日后可小心些吧。” 顾枫脸色微黯,叹了口气,没吭声。 天芳园中已植了些许草木,但时值盛夏,这些才种下的花草都蔫嗒嗒毫无生气,也不知是死是活。午后阳光正烈,丝风不见,绿艳亭虽四面悬了竹帘幕,布下的阴凉也只是聊胜于无,仍是闷热得很。 亭中铺着金丝银线织成的华丽地衣,中间放着一座白玉矮几。顾源见几上摆置着煮茶的风炉茶瓮,却没有烤茶、碾茶、筛茶的诸般茶具,只有小茶盘里放着竹夹、茶匙和一对白瓷透影杯。他笑道:“王妃今日煮茶不要添味了吗?” 王妃笑道:“今日这新样茶不用那些葱姜俗味,烹试简便异常,取其天然真趣。” 顾源愈发好奇,坐下笑道:“好,那就品品这天然真趣。” 王妃温婉一笑,整裙坐在下首。 精美的瓷盒打开,里头分成四格,每个格子上又有镂雕着四君子的小小瓷盖子。王妃选了雕着寒梅的一个打开,顿时一缕清香自那小格子里悄然弥散,闻之让人精神一振。小格子四方不过寸半,盛着的也不是常见的茶团茶饼,而是些卷曲的绿芽,遍体生毫,色如石苔。 真是观之悦目,闻之醉心。 炉中炭焰色正红,茶瓮里的清水微起水汽,王妃软声道:“王爷,这茶是散茶,不需火烤后用茶碾碾碎,也不似平日煮茶一样用葱姜油盐那些佐料增添回味,只用清水作蟹眼沸倾入杯中即可。它在盒中已是香色俱佳,冲泡后更是芽叶起落、犹如花开一瞬。” 她洗杯、分茶、点水,一双玉手比那两只邢窑的白瓷茶盏更莹润皎洁,动作灵动优雅。她今日发髻上未带宫花,簪着一支开屏孔雀衔珠簪。那雀嘴里的衔珠色作鲜红,恰在她白腻如脂的额心一点微微晃动,鲜妍俏丽。恰有一阵微风撩动垂落的玉竹帘幕,王妃的罗衣也随之轻拂,飘飘欲仙,妩媚婉转。 ☆、荼毒天真 第92章 荼毒天真 顾源静静看着王妃,忽忽想起了初成婚时,她最爱粉蓝、娇黄的颜色,她语声娇脆、笑容明媚,她会跳胡旋舞,会弹琵琶,会与自己在窗下赏鉴前朝诗文。那是多娇俏可人的女子,是他选定了陪伴一生、一生都不愿意辜负的人。生枫儿时,她痛苦,他更痛苦,他想起了母亲,恐怕她像母亲一样倏忽离世,独留下一个稚弱的婴儿给自己。 幸好,她还在,她一直都在。 他想着,眸色愈发温柔,伸手握住了王妃的手。 王妃欲捧茶的手被他握住,抬头看向他,见他凝望着她,眼里柔情缱绻。她颊上渐渐飞起一抹红晕,羞涩得低垂下头。她纤颈皓腕丰腴白腻,眉目谦恭柔婉,一笑时有少女的甜美,又有妇人的风韵。 顾源握住那只软滑白皙的手,看着她额间晃动的正红孔雀衔珠,只觉远处高树上的蝉鸣也渐渐低落下去,他低声道:“王妃,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王妃也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王爷,妾身前日里……” 顾源笑道:“过去的事不提,日后咱们夫妻好好的就是。” 王妃似有所感,对顾源嫣然一笑,双手捧杯奉与顾源,笑道:“王爷请用。”如玉瓷杯双手高举,捧至额间,螓首微低,恰是举案齐眉。 顾源笑着道了谢,接过茶盏托杯轻嗅,只觉清香直入肺腑,心境为之一静。再看杯中,叶片散开成花朵状在清汤中起起落落,芽影水光交相辉映,引人沉醉。他不由赞道:“果然不是凡品,比常日吃的茶别有天然之味。” 王妃自己也端起一杯,嗅香细品,巧笑道:“王爷,这新样茶据说只生在蒙山之巅,秉清风,汲清泉,承仙露,又有采茶女子梦中得仙人指点,得授炒茶之法,才有这新茶临世。饮之青春常驻、益寿延年。” 顾源也轻抿一口,细细品味,闻言笑道:“哦?居然还是仙茶,又有得仙人传授之女。世上竟真有仙人指点这样的奇事?” 王妃也笑道:“妾身也觉是奇事。妾身私下里猜度着,蒙山茶素来是贡品,茶农们为了多获利必要想新法子来取悦皇家,茶团茶饼形状图案是有规矩的,哪里有人敢在这上面做文章?有那聪明人琢磨出这炒茶的法子之后,就假托是有仙人传授。只因是仙人传授的仙方,就又能驻颜、又能延寿,也才能成贵人的新宠,不然谁认这乡民们才用的野物。” 顾源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王妃果然聪慧不减当年,窥一斑而知全豹,极合情理。那这些乡民们,为什么又要推举出一位采茶女来言说‘得天之授’呢?” 王妃放下茶盏,拿起一旁的团扇轻轻摇动,轻笑道:“这妾身倒是真知道,嫂嫂派来的那婆子说过了的。所谓奇货可居,奇人自然也可以待价而沽。得仙人传授的女子啊,就算是个农女,也有人趋之若鹜。那采茶女就因为这‘天授’的名头,被当地知府纳为妾室,成了官家妇。” 她眉梢微挑,扇子轻摇几下,有几分戏谑地感叹道,“只可惜啊,乡野里的愚夫蠢妇能教出什么好女儿来?就算有些许奇淫巧技,却不知礼仪、不守妇道,与仆侍小厮都言笑无忌,直弄出些乱账,不多几日就被知府夫人下令杖毙了。”她摇着扇子,垂睫看着眼前的瓷杯,只在眼角悄悄瞥了顾源一眼。 顾源眉眼也有些寥落,也放下茶盏,轻叹道:“翔鸟鸣北林,池鱼潜于渊,金笼玉池与之何干?白荼毒了天真而已。” 王妃神色一滞,随即笑着又将团扇轻摇几下,俏皮地一眨眼睛,调笑道:“王爷说的是,农家女也好,小家碧玉也罢,自然有世家贵女没有的野趣。妾身瞧着,这安平州虽荒凉,倒也不乏好人儿,好去处。” 顾源笑笑,招手叫侍从过来给自己扇凉,笑道:“王妃知道什么好去处?” 王妃道:“嫂嫂派来的那婆子说,来时路过府城南的康县,正逢七月十五日,康县县城南莲华山的烟霞寺正举办盂兰盆法会,信众云集,供佛斋僧极是热闹。那时辰婆子不敢趁夜赶路,就在县城里住下,自然也就去了寺里供佛。她说那寺院建在山顶,绿树葱葱里只有些檐角挑出来,实在是个清凉的静心去处。” 她团扇掩唇,偏头巧笑,“妾身知道王爷素来敬佛却不信佛,不过‘清凉’两个字实在吸引妾身得很。王爷也知道,妾身体丰怯热,这样的苦夏,又无冰可用,实在难熬。”她语调娇柔,略带央求,凑近了顾源讨好的用团扇替他扇凉。 ☆、多些见识 第93章 多些见识 顾源看着王妃与少女时一般无二的娇憨模样,不禁笑道:“王妃想去烟霞寺住几日避暑?” 王妃羞涩侧头,不语,眼睫微垂,红唇轻启,欲语还休。 顾源抬眼笑道:“倒也不是不可。” 王妃见他也有意,立即眼前一亮。 顾源极喜她的娇态,便凑近前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王妃羞得耳尖泛红,团扇掩面,起身提裙快步走回房里去了。 顾源仍在亭中,眉眼间的柔情却渐渐散去。他端起面前的茶盏放在唇边,顿了顿,却又放回桌上,起身回前院书房。 正房里,姜嬷嬷迎着王妃,接过团扇替她扇着,笑道:“娘娘这样高兴,王爷是应了?老奴就说嘛,夫妻俩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一起说说笑笑,出去游玩一场,什么都散了。” 王妃坐在书案旁,捡起一本书来随意一翻,面上羞涩的笑冷下来,淡淡道:“他不会去的。”她凝神望着不知何处,冷冷地低声道,“他疑心重,哪里肯去安排好的地方?不过他会觉得对不住我,会想办法补偿的。” 姜嬷嬷觉得这话不详,试探着问道:“娘娘,您这是打算做什么呢?” 王妃摇摇头,低声道:“我得回京城去,我不能老死在这样穷乡僻壤。” 姜嬷嬷怜惜地道:“娘娘确是受苦了,从前丫头们住的屋子都比这座缀锦堂精致。可王爷被封在这里,又有小公子在,娘娘也是无旨不能擅离。若是平常人家,遇着日子过不下去,与男家和离断姻也使得,可咱们这样的人家……” 王妃厉声打断她:“闭嘴!”见她吓得一抖,王妃又心软下来,温声道:“嬷嬷,杜家女公然与大皇子断姻,日后族里的女儿还要嫁人么?” 姜嬷嬷也叹息道:“可是这话呢,老爷和夫人也不许的。”她柔声劝道:“娘娘,世人都图富贵,可谁家富贵不是呕心沥血求来的,难得有人能安闲享富贵。如今跟着王爷留在安平,富也有,贵也有,又不用费心交际,王爷也对您也一心一意,又有什么不好呢?”她发现自己声音大了,赶紧压低嗓子左右张望。 王妃嗤笑道:“嬷嬷你担心什么?他不在时候,那几个影卫不会私入内宅,听不去咱们的话。”她似乎感叹又似回忆,“他从来不在自己亲近的人身上用些阴私手段,所以,总是被这些人算计。” 姜嬷嬷皱成橘皮的老脸愈发皱缩,继续摇着扇子叹息道:“娘娘,王爷就是人好,好人老天都护着他。这些年没少人算计王爷,王爷不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说句僭越的话,老奴虽是见识少,却也知道皇上和太子年龄太近不是什么好事儿,虽是嫡嫡亲的父子,可那是皇家,有那个位子在,什么都难说。好在皇上还念着他是先皇后的嫡子,让王爷在这里终老也是个好结果。姑奶奶眼看着要封后,三殿下日后就要做太子的了,凭王爷这身份,若真回了京城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哪。” 王妃眉梢一挑,淡淡道:“待姑母和表弟的前程定了,他回京做个富贵闲人,我杜家还能保不住他么?谁不知道皇上其实对他看得重,只是他事事都和皇上别扭伤了皇上的心。但凡他把待旁人的温柔和顺拿出来奉承皇上,也落不到如今的地步。安平又是什么好地方,他就是见识少了,待他多些见识,自己就要向皇上求恳回京。” 姜嬷嬷见王妃眼波如水,额心的鲜红坠子轻轻晃荡,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气昂昂十分自信的模样。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却又不知怎样劝解,只能叹了口气。 林紫菀和阿诺回家时,汪氏正一个人坐在树荫下包晚上要吃的饺子。 林紫菀伸着鼻子嗅了嗅饺子馅的味道,赞道:“娘,好香啊!” 汪氏瞧见阿诺这一身,赶紧拍净了手上的面去厨房烧水,唠叨道:“当然香,你弄的那什么胡椒粉我放了,麻油也多多的放了,反正啊,你说的都放了,那些个佐料比肉还贵呢。你说说,小小的人儿吃个东西愈发刁钻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好在这些日子王府来来回回的送东西,不然老娘可得天天琢磨怎么伺候你这张嘴。” 她又气又笑地怕了林紫菀一下,又嗔道,“阿诺也是,跟着去一趟王府怎么跟翻了地回来似的?亏了我又给你做了衣裳,不然还得穿你哥的旧衣裳,看再让人给扯了,露……” 林紫菀想起阿诺在苏府让人扯了裤子,立时哈哈大笑。 ☆、家长里短 第94章 家长里短 阿诺也想起那天被人围观缝裤子的惨痛经历,立时大羞,跳脚拉扯汪氏:“娘!娘!不许说!” 汪氏攥着他两只小手不让他挨着自己衣襟,笑道:“你个小邋遢鬼,别拿娘的衣裳擦手,娘这就给你烧水洗个澡,哎哟,王府里是让你去种庄稼了不成?”她打量着阿诺的一身泥土和小花脸,摇头。 林紫菀抢着汇报:“娘,王府里没人让他种庄稼,是他自己拉着人家王府里的公子一起挖蚂蚁窝来着。” 汪氏蹲身生火烧水,一边道:“王府里的公子?那不就是阿诺的……兄弟?怎样,你那兄弟还好相处吧?嗯,能一起挖蚂蚁窝去,应该是处的不差。阿诺,你以后没事就去找他玩玩,再怎么也是亲兄弟,能和你玩到一块儿,应该是随了你爹,是个好孩子。你是个小子,别天天跟阿菀一个丫头凑在一块儿玩,她就会摆弄她那些针啊药的,还弄什么羊肠线,自己还嫌脏,净使唤你。” 林紫菀无语:娘啊,我是亲的,还是他是亲的? 听汪氏又提起顾源是他爹,阿诺小脸一垮,闷闷道:“娘,王爷不是我爹,顾枫也不是我兄弟,我们就是……就是看见蚂蚁了随便挖挖。我以后还是跟菀姐姐玩,顾枫弄脏了衣裳,他娘还要打他呢。” 汪氏皱眉,极不赞同的道:“男孩子可不就是淘气,脏了衣裳洗不就行了,打孩子做什么!我就说那个王妃不地道!算了,算了,王妃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少凑过去也是好事,还是待家里跟阿菀玩吧,她再使唤你就来告诉娘。” 汪氏一边给阿诺打点澡豆、布巾、干净衣裳等物,吩咐他自己送到浴房里去,又嘱道:“阿诺,以后阿菀再去王府还是让你爹带着,你就不要去了。不过,阿诺啊,可不许再说王爷不是你爹的话。他没法认你,你也过不去那坎不想叫他爹,这没什么,可爹就是爹,他也没拿你当仇人,你做孩子的就得孝顺着,知道了?” 阿诺叹气,怕极了汪氏拉着他絮叨,耷拉着脑袋顺从地一声声应是。 林紫菀忍着笑帮汪氏添柴火,她自然知道阿诺和顾源有缘故,但确实不是父子。可是顾源待阿诺这么好,汪氏和林明远都信了他们是父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汪氏见阿诺老实听她说,满意地夸阿诺很乖,言说好孩子就是要孝顺父母。 阿诺洗了澡换上汪氏给做的新衣裳,身上一股清爽的皂荚味道,白白嫩嫩的小脸上一双眼睛琥珀珠子似的又大又亮,小嘴红嘟嘟像是随时都要撒娇的样子,可爱极了。 林紫菀把他拽过来捏脸,揉他胳膊手腕上糯糯的小肉肉。 阿诺乖乖地捧着回来路上重新买的蜜饯吃,不时给汪氏塞嘴里一个,又给林紫菀塞一个。 汪氏包着饺子,絮絮地说叶婉吃过饭带着林恬儿回娘家去看她母亲,答应了晚饭前回来,不然天晚了没人去接她;庆县不远,又是骑马去的,林明远这时辰还没到家,赶是病人不怎么好了,不知道晚饭能不能回来吃;酉时末府城城门要关,林晔若是赶得紧些就能进城来,不然就要去借宿,三月里赶路慢了些没能进城,又心疼那几个铜子不舍得找个农家宿下,回来风寒了好几日,还要给他留饭。 阿诺听见,努力把满嘴的蜜饯果子咽了,含糊着道:“娘,我可以把哥哥带进城里来。” 汪氏道:“这时节你哥哥就算不知道找地方借宿,在外面露宿也没什么。有城墙呢,你怎么把他带城里来?小孩子晚上可不许瞎跑,安平这地方偏,城里还好,城外可真有狼,小心把你叼了去。” 林紫菀听见汪氏居然拿狼来吓唬阿诺,扑地笑出来:真有狼,不知道是狼叼了他,还是他叼了狼呢。 阿诺听着,也摸摸脑袋没接话。 汪氏又开始唠叨别的,家里什么东西该采买了;昨天又给林明远打了二斤黄酒,黄酒怎么就涨了两文钱,二斤多花四文呢,应该让林明远少喝两口;过几日秋收,一家子得到庄里看看去,佃了自家五十亩地的邱家只有四个壮劳力,平时耕种他家女人能帮忙,但抢收时候林明远和林晔就都得去搭把手。 林紫菀看看靠着自己的阿诺,听着汪氏笑眯眯说些家长里短,只觉得心里安宁。 她依旧分不清记忆里的那三十年是梦是真,但明白自己对亲情和安宁的渴望。如今这样听着老娘唠叨,看着老爹比比划划地钻研医书,与哥哥斗嘴玩笑的日子,就是让她再满足不过的人生。 ☆、未来生活 第95章 未来生活 林紫菀想着,家里一切都好,虽然嫂子和恬儿侄女虽然有点挤眉弄眼地小不忿,不过一家子哪里有不磕磕碰碰的,也算不得什么。她就这么一直开开心心地过,像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那样,最后变成一个和娘一样喜欢唠唠叨叨的老妇人,宠着儿女,疼着孙辈。 顾源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与自己再无相干,另一个空间里她始终没有得到他的死讯,他只是失踪了,她一直相信他仍活在某处,时时温柔地微笑着。现在,她可以认为,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自己不远处,他有妻有子过得很好,已经足够。 她看了看靠着自己坐着的胖小子,他捧着一个蜜饯金桔啃,像只贪食的小松鼠,让人越看越觉得想要摸摸、捏捏,实在太可爱了啊!不过再可爱,她也没法相像自己和这个小孩儿一起长大到足够成亲的年龄,然后和他白头到老。她疼爱他,照顾他,更像是养自己从前偶尔梦想有过的孩子。 她暗自盘算着,自己是正月的生日,转年就是十三岁了,这时代平民女子十五六岁就要成亲,十七八岁就要被人嘲讽是大龄剩女了。爹娘肯定不会由着自己作个医女孤老终身,阿诺根本不在乎自己怎么给人治病,对自己百依百顺,正好是爹娘理想中的好女婿。他们已认定了阿诺是顾源的儿子,是顾源送给他们养了,他们恐怕在心里打算着只要到了年纪就让自己和阿诺成亲。 不过她又琢磨,日子还长着呢,现在愁闷也太早了些。阿诺这样的小人精,怎么可能真的永远留在这个边城的小院子和自己过一辈子? 阿诺吃腻了蜜饯,洗了手坐下陪汪氏包饺子。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就是在吃的上面有些贪心。他包饺子喜欢多多的放馅儿,这样饺子皮就很难捏拢,汪氏见他跟饺子皮较劲儿也不唠叨了,就在一边看笑话。 阿诺好不容易包上一个饺子,放在面板上歪歪斜斜惨不忍睹,他嘻嘻笑道:“娘,这个馅多,我吃。” 汪氏道:“好,阿诺自己包的自己吃。”又笑道,“差点忘了,早上王府里送来的新鲜葡萄,我吊在井里了,阿菀你去拿出来跟阿诺吃。阿诺啊,你爹什么都想着你呢。” 阿诺丢下手里的饺子皮,有些烦躁:“我又不真是他儿子,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苦恼地抓抓头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抓一头发面粉。 汪氏叫林紫菀给他拍干净头发,赶他们两个去吃葡萄,别在这里捣乱,又道:“你这孩子!是不是亲儿子,你爹自己能不知道么?谁会乱养别人家孩子?你这样说话,你爹知道了要伤心的。他什么都想着你、对你好,是应该的,你受着就是;日后你长大了想法子好好孝顺他,也是应该的。父子嘛,就是你小时他养大你,他老了你孝顺他。” 阿诺躁得绕着柿子树转圈,穿着木屐的小脚踢踢踏踏,握着小拳头叫唤:“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他真不是我爹!” 汪氏无奈,哄他:“好!不是就不是!阿诺你别转了,土都飞到盆子里了,哎哟,娘的头都晕了。”她才不相信,王爷平白无故地就把阿诺杀了两个奴仆的帐轻轻放过,回去还把另外六个杀了,要不是因为那些奴才冒犯了他亲儿子,他会这么做?王爷家啊,行事都用人命填的。那当爹的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就算不给名分,也就算是认了,还能怎么样? 林紫菀拿盘子装了洗净的葡萄,出来看见阿诺一脸讨好地给汪氏揉太阳穴,就给两人一人喂了一粒葡萄,自己也塞嘴里一粒。 井水湃过的葡萄酸甜可口,清爽宜人,从前只有在偏僻的乡村寻访时才吃得到这样的天然美味。盆中羊肉馅里芝麻油的味道浓冽诱人,可以想象煮熟了热腾腾端上桌来得有多香。这小日子真美啊! 林紫菀暗自感叹着,随即想起坐在这小桌前吃的第一顿饭里那又膻又咸的羊肉蒸饼,就那么难吃的蒸饼还是只有她的,汪氏根本舍不得尝一口。后来汪氏见林紫菀实在不吃,在晚饭时又热了一遍给了林明远和林晔,她自己仍是一口没吃,叶婉和林恬儿更是只能看着。 就那样的日子,也是林明远日日操劳挣来的上等人家的日子。 她想想那天自己带着人一顿吃了一只羊的“壮举”,说起来林恬儿朝她翻白眼也不是没道理,她的确是个“败家丫头”,汪氏和林明远居然连个“不”字都没说,惯孩子也够可以的了。她除了暗自庆幸遇到这么一对好爹娘,也就是下决心更要做个体贴女儿了。 ☆、舞蹈人偶 第96章 舞蹈人偶 林家小院格局很像旧式四合院,布局合理、功能齐全,自然钱也没少花。 林明远医术高明,但府城不算繁华,常进药铺来寻医问药的都是乡里乡亲,看些头疼脑热有时都不收钱。不过林明远名声在外,多有家境富裕的病人慕名来请。因他常出门,林晔恐怕家里有只有母亲、妹妹不方便,也就一直带着妻子和父母住在一起,杂货铺子那边的院子是空着的。 除了替人诊病,林明远还制作成药让林晔带到晋州城卖到那边的大药铺子里去,那些金疮药、退热散、风湿膏之类的成药药效很好,但因是日常用药,获利不多也不能多。置办家业、为林晔娶妻、买铺子、买地,林明远已经竭尽全力,所以汪氏过日子银钱上也盘算得紧。老爹的能力就到这里,林紫菀想要过更好的日子,还得自己想办法。 这些天,王府因为林明远和林紫菀替侍卫们诊疗的缘故,特意给林家送来丰厚的诊金,又送些肉食糕点之类,汪氏也一向依着闺女惯了,林紫菀明显比从前更挑嘴她也不在意,好料都先可着闺女吃。林紫菀到底不是真的小女孩,也还知道顾及家人的感受,却还是常被林恬儿送白眼。 那天顾源和阿诺一番长谈之后,阿诺又有了“公子”的名分,王府送食材也成了日常,林家的伙食水平更是显著提高,汪氏在吃食上也就不怎么算计了。 林紫菀琢磨着,阿诺和顾源毕竟不是真父子,这些天王府准时送东西,阿诺感觉很苦恼。只汪氏觉得不能让顾源对“他儿子”的一片真心白费,也乐意收下换着花样做给阿诺吃,还刻意教导阿诺要尊敬顾源、孝顺顾源,阿诺就更苦恼。这样的情况早晚要解决的,得想个法子自己挣钱才是正事,老爹的年纪大了,能力也就在那儿,不能真干等着王府把阿诺当“公子”养一辈子。 以她对“这个”顾源的感觉,她疑心阿诺必是对他有些用处才得了这样的对待。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千金买骨、荆轲刺秦的故事她极小时就熟读了,顾源这样设身处地的好,依阿诺的性子,必然铭记在心以命相报,她害怕有一天顾源真需要时,阿诺义无反顾。 她理智上明白眼前的顾源不是她思念的那个人,她感觉这人的心思深,言行举止处处让人如沐春风,但细想总觉得不安。可是,那张脸,那样和煦温暖的微笑,那一举手一投足,一回眸一叹息,没有一处不熟悉啊。 顾源,顾源,系着她十三年的相思渴念,纵有慧剑,也难挖心剖肝断情根。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该、不能、不要,一面在梦里重温他的暖。 她正想得入神,忽听有人敲门,阿诺立即飞跑去开了门,见进来的又是那个日常送东西来的憨厚少年顾十九。 他捧着三个木盒子,小盒子里头放的是阿诺的木牌,仍用原来的皮套装着。大的两个,是王府采办给公子买回来的玩具,按王爷的吩咐,阿诺有同样的一份。 阿诺先从小盒子里取出自己木牌,摘下皮套一看,木牌上的黑色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清亮的木纹颜色,极为漂亮。他惊喜道:“十九哥哥,你们是怎么洗的?这么干净,木牌还一点都没有坏。” 顾十九不易觉察地目光闪了闪,笑道:“我不知道,我不管这个。你没有不高兴就好。” 阿诺小心地重新把木牌套上皮套挂在颈上,笑嘻嘻道:“我自己想洗又怕弄坏了,现在很好了。” 他打开一只大盒子,里头是九个拳头大小的瓷娃娃,都白白胖胖神似阿诺,有躺卧扇扇的,有趴地上逗虫子的,有咬了一口果子被酸得挤眉皱脸的,各色神态不一、栩栩如生。阿诺拿起每一个都爱不释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圆圆的猫儿眼笑得成了一条缝。 顾十九见他抓着这个放不下那个,就伸手替他把另一个盒子打开。里头是个一尺来高的小木人偶,穿着翻领窄袖的胡服,橘黄色长筒小靴子。他扭动小人偶身上的机关,然后放在平整的青石地面上。喳喳地细微机簧响,那小人偶就在地上耸肩抖腿地舞蹈起来,十分有趣。 阿诺早忘了烦恼顾源不是他爹、总送东西给他心里不舒服那一套,坐在地上抱着瓷娃娃看木人偶跳舞,嘎嘎大乐。 林紫菀也觉有趣,小人偶是怎么动起来的呢? ☆、儿女是债 第97章 儿女是债 顾十九见阿诺玩得忘我,只跟汪氏和林紫菀告了辞。 林紫菀陪着汪氏送顾十九出门,两人正要关门回院里。林紫菀突然看到巷子深处叶婉和林恬儿手拉手飞跑出来,忙道:“娘,别关门,嫂子和恬儿回来了。” 汪氏眯眼细看,嘟囔道:“怎么这么疯跑呢,后面有狗追吗?” 叶婉拉着林恬儿拐过拐角又跑了好远,才注意到汪氏和林紫菀站在门口看着她们,仍是回头看了一眼才慢下脚步。 两人渐渐近了,林紫菀看清楚叶婉跑得满头大汗,发上的银钗大概是丢了,头发披散着,丝丝缕缕被汗水贴在额头,十分狼狈。林恬儿也是丫髻散乱,小脸通红,连眼睛都是肿的,大概是狠哭了一场。 汪氏退开两步让叶婉和林恬儿母女两个进了门,她发现林恬儿不但眼睛红肿,右颊上还有一条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抽的,心疼地把孙女拉过来摩挲着脸,瞪了叶婉一眼,道:“被贼追么?跑什么跑!恬儿的脸怎么弄的?”说着松手翻找林明远的药膏,细细地给孙女抹上。 阿诺听见声音也追出来,和林紫菀站在一起看。 林恬儿瞄见阿诺的影子,立即扭转身子背对着阿诺不出声,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叶婉低头整理衣裳,泪水滚滚落下,噼噼啪啪落在地上,却是一字不吐。 汪氏就着门外的光线给林恬儿脸上抹药膏。 林恬儿丝丝地吸气,却也低垂着眼帘一语不发。 林紫菀暗自奇怪,林恬儿一直伶牙俐齿,受了伤却不告状实在有点奇怪。 弄得这样狼狈,汪氏边给林恬儿敷药,边问发生了什么事,母女两人却都不说话。 汪氏便气恼道:“又是你那哥哥嫂子闹的?我不是给你带了肉和米回去么?怎的还敢这样对你母女?还敢打我的恬儿!老娘这就找他们说理去!”说着她把药膏放回原处,挽起袖子抄起扫地的扫帚就出门。 见汪氏要打到自己娘家去,叶婉赶紧扑通跪下,双手抱住汪氏的腿,哭道:“娘,娘,您不要去,都是媳妇儿的错,是媳妇儿不会说话,媳妇儿的娘还在家里,您不要去家里闹。” 林恬儿也顾不得不让阿诺看到她的脸,慌慌张张死死拽住汪氏拿棍子的手,叫道:“奶奶,您不要出去,不要去姥娘家,没事的,恬儿不疼,真不疼!” 汪氏气得一把摔了棍子,怒道:“哭!哭!整天就知道哭!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谁欺负你就跟他翻脸,打了骂了你有阿晔、有我和你公爹呢,光哭顶什么用?” 叶婉还是拉着汪氏的袖子不松手,跪在地上呜呜咽咽,泪如雨下。 林恬儿也仍拽着汪氏的手不松,眼圈红红,却也一个字都不说。 林紫菀觉得这母女俩真是奇怪,却也听汪氏说过,叶婉与她哥哥不是一母所生,母亲是继室,现在跟着她哥嫂生活十分不易。叶婉每次回娘家,汪氏怕她受哥嫂冷言冷语,都给她带着东西,但她仍是不得哥嫂待见。但叶婉担心母亲,隔上十天半月还是得回去一趟,汪氏怜她孝顺,也不责备。今天大概比从前闹的矛盾更深了些,她既然不说,有办法问明白的人也只能是林晔了。 汪氏丢下棍子,骂着这两母女回房间去梳洗,自己走回院子坐下来继续包饺子,只气得扯破了好几张擀好的皮。 阿诺极有眼色的凑到近前哄她开心,林紫菀也赶着给老娘捏肩捶背。 汪氏气哼哼道:“儿女都是债啊,连儿媳妇都是债,哼!” 郡王府书房。 顾二自食盒里取出一只瓷盅,揭开盖子把里面的药倒了满满一碗递给顾源。 顾源接过来一气喝干,摸出帕子自己擦了唇边的残迹。 顾二跟着递过一杯清水,他漱了漱口才松一口气,有些愁闷地看着那瓷盅。 顾二收拾好食盒,笑道:“还得再喝三天。” 顾源叹道:“二哥,黄连放多了会不会冲了药性?”他大致看上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细看才能发现脸色仍有些苍白,因为身体还虚,行动也略显迟滞。 顾二板着脸道:“这药就这味儿,谁让你不爱惜身子来着?” 正说着,顾一带着顾同进来。那少年陪林紫菀和阿诺在府邸里转了一圈,现在进了书房把两人的言行举止复述一遍,不但行止说得清清楚楚,连林紫菀、阿诺和顾枫的每一句话都一字不差——他却是有着过耳不忘的本事。 听到林紫菀和阿诺两人联手逗哭顾枫一节,顾一当先哈哈乐了出来。顾二也笑道:“小丫头也忒促狭。”顾源也忍笑,道:“林家小姑娘倒是好眼光。” ☆、花朵织布 第98章 花朵织布 接下来三个少年少女九曲十八弯、不知道扯了多远的对话更让三个大人忍俊不禁,只后面林紫菀给阿诺、顾枫讲的故事让三人有些惊愕。 顾一和顾源已听顾枫说了半天“蚂蚁娘”,却没想到蚂蚁这小虫子还有许多故事。原来蚂蚁是生蛋的,会同鸡鸭一样的在蛋里孵出来,孵出来的蚂蚁还有翅膀,雌雄蚂蚁交尾之后雄蚂蚁死去,雌蚂蚁翅膀脱落钻入地下…… 他们这些人自然能从林紫菀的蚂蚁娘、蚂蚁闺女、蚂蚁儿子的圈儿里绕出来,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这小姑娘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以顾源的博览群书,顾二的见识广博,也从未见过专讲这些虫子的书。且其中颇有些需要避讳小孩子的细节,林紫菀既是想出言辞混了过去,说明她其实是明白的,说起来这小姑娘的行止言语真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他们便又都想起了“天授之女”的说法。 顾同叙述完了,顾二嘱他这些话不要与旁人谈论之后让他下去休息,对顾源道:“那小姑娘果然有些奇异,这些东西总不可能是小姑娘天天跟着蚂蚁自己看来的吧。她唱的那首词、讲的那个故事也不知是哪个话本子里头的,我从未见过听过。” 顾一笑道:“那些话本子都是落第书生写来换钱的,旁的能耐没有,总琢磨着遇着个不长眼睛的世家女一步登天,哄人跟着他们做梦哪。这姑娘的话本子倒是有意思多了!原来神仙也看话本子,倒真是比咱们凡人的话本子高明,哈哈!” 顾二懒得理他,对顾源道:“那小姑娘还给林先生相熟的李姓木匠画了图样,要给林先生做一张叫做摇椅的椅子,说让她爹在树下乘凉的时候坐着。还画了新式的桌椅图样,说现在的矮榻小几坐着不舒服,腿疼。” 顾源摇头笑道:“这小姑娘想法倒多,且先看着吧。”他停了停又道,“日后林姑娘和阿诺再来府里,只要枫儿想去,就让他去和那两个去玩。枫儿在京城时就孤单,到这里一两个月了,也没有合适的玩伴,想不到与林姑娘和阿诺两个倒合得来。” 顾一不满道:“王爷,林姑娘讨喜,跟小公子一起玩倒好,那个叫阿诺的小子就该一刀宰了他!您就是心慈手软惯了的!这一场差点……”顾二一拽他袖子,他只得闭口不说。 顾源不在意地笑道:“你不心慈手软,那你现在就去取他的头。” 顾一一呆,摸着脑袋尴尬道:“他要是冲进来杀你,我倒是下得去手。”言下之意,那小子现在又没有实际作出事情来,他是下不了手的。 顾源看他那憨憨的模样,笑道:“既下不了手杀他,为什么不好好待他?不过耗费些许心意、财物,咱们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投其所好,便是不能把他变成自己人,至少他不会把咱们看成仇人。” 顾一嘟囔道:“肉包子打狗,狗还不认你是主人的事儿有的是。” 顾二听这话难听,又瞪了他一眼。 顾源笑道:“不用认主人。孩儿营养出来那么多孩子,长大之后自奔前程的有,反过来帮着旁人与咱们府里为难的也有,咱们几时强求过?能容的暂且容下,不能容的处理了也容易。阿诺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见识有限,只往下看就是了。” 顾二听说,便道:“咱们在这安平州府建不建孩儿营?王爷,西北九月天气就开始转凉,据说十月里下雪的日子也有,冬季长且严寒,属下们这些天也收拢了几个流浪的孩子,寻民家暂时安置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过,说也怪,这府城和四县并不繁华,却不多见乞儿。” 顾源对他的感叹一笑,道:“乞儿少些不好么?”他又垂睫想了半晌才道:“收养几个孤儿也不费什么事,只是局势乱,一动不如一静。不过也不能由着他们冻饿,反正人数不多,就在庄子里寻个院子暂时养着吧,待养大些看性情再安排去处。安平境内巡查得怎样了?” 顾二拿出一张卷轴,里头是府城及四县中能工巧匠奇人异事的资料,顾源接过略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条道:“这花朵织布是个什么章程?” 顾二便道,蒲县有家郑姓富户家有位巧手女子,那女子花费了两年时间,用白叠子的花纺成线,织出两匹白如雪、软如云的布料。因是由花朵制成的布料,新奇有趣,蒲县县令欲重金购买。那郑氏父母却说这布料是女儿亲手纺线织成,要留给女儿做嫁妆,坚决不卖。蒲县县令遂出礼金三十万钱纳那位姑娘为妾,郑氏也拒了。他猜度着,那县令怕是不肯善罢甘休。 ☆、皇孙身份 第99章 皇孙身份 顾源听说花朵儿也能织成布匹,一时好奇心起,起身走到门外,伸手摘了一朵青色小桃子裂开开出的白色花朵,用力一揪居然揪下一团白色物事。他捏了一捏,只觉绵软中又夹杂着硬物,仔细看是一些细密的黑色籽粒,又用力捏了捏,皱眉道:“这个……能纺成线?还织布?”他又扭头看看还盛开的粉色黄色花朵,那些一捏就烂的花瓣更不太像能织成布的样子。 顾二难得看到他一脸迷糊,笑道:“王爷,您哪里是研究织布的人哪,别琢磨了。不过这花朵儿织出来的布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价值,白叠子就是一种花草,种植不多,那郑氏女子又花费两年才织成两匹布,不知道有多繁琐。” 顾源也笑了,道:“把那两匹布弄来看看再说。二哥,你亲自去,保郑家平安,那位郑氏姑娘既然有这样的手艺,日后可能有用。白叠子种在园子里是花草,种在田里也可以是庄稼。” 他的目光把整个院子里的花草扫了一遍,挑眉道:“上等锦缎、下等葛麻都由人控制,若出现一种从未出现过的布料,由白叠子的种植到布料的贩运出卖乃至日后出海,其间会有多少□□人物可以利用?”他微笑道,“若那县令真难为郑家,给他些颜色看看。” 顾二会意地一笑,点头应了。他拎起食盒走人,还不忘嘱顾一按时给顾源煎药。 顾一嘿嘿笑道:“王爷,您打发走了他,药还是一碗少不了。” 顾源笑着摇头,忽然一顿,道:“不妙,忘记枫儿的事了。”说着匆匆往后宅去了。 天芳园的缀锦堂里,顾枫低着头站在王妃身旁,小丸子和顾枫的其他三个大侍女都跪在地上,不敢动,不敢哭。 王妃柔声道:“伺候公子居然能伺候得他那一身比街边的乞丐都不如,要你们有什么用?” 顾枫低低道:“娘娘,她们不知道我到前面去了,没有您的话,她们哪个敢往前院里去找我?孩儿下次再不乱跑了,定会好好在房里读书。” 王妃拉着他小手,检查他头发衣裳都干净整齐了,才满意道:“枫儿,你是皇长孙,得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做什么把自己弄得一身又是泥又是土?” 顾枫不语,他不敢说自己去帮母亲骂林姑娘,然后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把“林姑娘”改成了“林姐姐”,还要跟人家学医术,还跟阿诺一起挖蚂蚁窝。 王妃见他不开口,轻声道:“姜嬷嬷,把那小丫头送到陆氏那里去吧。” 陆氏也是王妃的陪嫁嬷嬷之一,专司管教府中后宅的侍女侍从仆人仆妇,或打或杀或卖,送到她手里的人,通常再不会回到原处。 顾枫小脸一白,又想起阿诺的话,挡在小侍女小丸子面前,道:“娘娘,今日是枫儿淘气,私自跑出后宅,是枫儿错了,枫儿愿意抄书受罚。弄脏了衣服,枫儿自己会吩咐人备水沐浴,也会让人拿脏衣服去洗。她们是我的侍女,我是主子,她们都是听我的吩咐,若是有错,也是我吩咐错了。请娘娘惩罚枫儿吧。” 他越说,他身后的几个侍女身体越低,胖乎乎的小丸子更是额头都贴在地上去。 王妃眉头一皱,随即舒展,淡淡道:“枫儿,你这是为了几个侍女怨怼母亲?” 顾枫惊觉母亲怒了,回头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小丸子,后退一步,低声道:“娘娘,枫儿不敢。” 王妃手里轻轻摇着团花宫扇,淡淡道:“枫儿,你是皇长孙,是王府的大公子,身份贵重无比,无论什么事都做得,哪块板子敢落在你身上?你若有个什么,自然都是你身边都奴婢伺候不周,伺候主子不尽心的奴婢还有什么用?来人,把小丸子带走。” 立刻有两名大侍女走上来拉起小丸子,小丸子浑身发抖,却一声都不敢出,只有眼泪控制不住滚滚落下。 “娘娘,我说,我都告诉您,您不要带走她。”顾枫急了,不由扑通跪下。 杜王妃使个眼色,两名大侍女把小丸子放开,默默退回原处。 顾枫跪着,把自己所有行止都说了个清楚,连和阿诺挖蚂蚁窝是自己找来的小木铲也没漏过。 杜王妃听得脸色越来越白,冷冷道:“你居然亲自跑去骂那个丫头?你记不记得你是什么身份!挖蚂蚁窝!”她冷笑,“你居然还要和一个贱民丫头学医术?” ☆、为人主君 第100章 为人主君 顾枫听见“贱民丫头”四个字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来。 他垂着头,眼里渐渐汪出一泡眼泪,低声道:“娘娘,您开始教枫儿读《国事辑考》了,枫儿明白娘娘的意思。但孩儿想着,帝王书孩儿还是不读的好,便是四书五经,也就读读罢了,又不能去考科举,更要远着那些文臣将相。像孩儿这样的身份,学些医术似乎还有些真正的用处。” “啪”地一声,王妃把手里的瓷杯砸向顾枫,好在还记得那是自己的亲儿子,扔出之前偏了个角度。地上铺着华丽的织锦地衣,瓷杯扔是磕掉了一半,房里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匍匐着不敢抬头。 顾枫也被瓷杯砸裂的声音吓得抖了一抖,却倔强地抬着头,眼泪也强忍在眶里不往下掉,道:“娘娘,孩儿就是想学些以后真正有用的本事。林姐姐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良相孩儿没机会,良医也一样能救民于难。” 王妃咬牙,又抓起一个杯子,姜嬷嬷赶紧膝行着把顾枫护在自己怀里,哭道:“娘娘,您消消气,这是公子,您亲生的,伤不得啊!” 王妃抓着杯子,狠狠砸向一边。白瓷芙蓉杯在花几上撞得碎瓷乱迸,上头的花瓶晃了几晃,一头栽在地上撞成几片。满屋子侍女婆子都吓得瑟瑟发抖。 王妃锐声喝道:“都出去!出去!” 众人无声退出,姜嬷嬷仍跪地搂着顾枫不放,满是担忧。 顾枫挣脱开她的手,低声道:“嬷嬷,您也去吧。” 杜王妃气得浑身哆嗦,她冷冷看着姜嬷嬷,目光如淬冰含雪。姜嬷嬷心里一寒,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顾枫。顾枫向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点点头。 门被紧紧闭上,室内又昏暗又闷热,博山炉里的凤髓香无声弥散,更添躁意。 顾枫恭敬地跪在母亲面前,侍女们都已退了出去,暂时不会有人去处置小丸子她们。他放了心,抬起头用袖子抹去眼泪,目光澄净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样的温柔安宁像极了顾源。 杜王妃越看他这神气就越觉得气往上撞,这孩子模样与自己像了八分,神气却明明白白又是一个顾源。在那样温和沉静的眸色注视下,她莫名总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在无理取闹。在顾源面前是这样,现在,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也这样。她憎恨他们这样温润清湛似乎没有任何杂质的无辜眼神——就像他们永远不会有错,错的总是旁人,总是她。 她气得狠命攥着拳,指甲直插进手心里越来越黏腻。她眼泪滚滚落下,哽咽道:“枫儿,是谁给你说的这些话?你说,是谁告诉的你读书无用?这不能,那不能,那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顾枫看出母亲大怒,却也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他年纪虽小,却是在宫中府中长起来的,又自幼学习史书,见多了今朝满床笏、明日枷锁扛,小小的一颗心儿对朝官起落、世事难料分外敏感。 他的父亲曾是太子殿下又能怎样,母亲带他去各府里去时他也被明捧暗贬过。当初父亲被金麟卫押回太子府责令闭门思过后,母亲带着他各处求助,他受了多少冷眼,早已明白自己一家三口其实是狂风里的船儿,说不准什么时候被人抓住把柄就要囚车押回京城。 把柄这东西,只要想抓,哪里抓不到呢? 他一点都不想回京城。他害怕皇宫和皇宫里叫皇祖父的那人。 那时他奶母陈氏说他不能用违制的东西,他深以为然,倒不全是偏听偏信。只是他虽敏感,却也只是敏感,想要用言语与母亲把其中利害分辨清楚还是力所不能。他呢喃了两声,仍是没说出什么来。 王妃见他神色迷茫,全然没有认错的意思,厉声道:“好!好!你倒是你父亲的好儿子!什么救民于难!为了些个不相干的人,什么都豁得出去!连些个丫头婆子侍卫都个个放在心尖子上当人看,也不想想那些东西配不配!” 顾枫终于有一句能答的了,便低声道:“娘娘,孩儿是他们的主君,自然该护着他们。” 王妃厉声道:“没有铁石心肠,你做什么主君?你父亲为什么做不成太子,那就是前车之鉴!” 顾枫想为父亲分辨,又说不出来,且他明白今日已顶撞了母亲好几次,实在不该,只低声唤了一句:“娘娘!”一双杏眼里又渐渐蓄满泪水。 ☆、父子亲情 第101章 父子亲情 看着顾枫的眼泪,杜王妃气得眼睛都红了,厉声喝道:“顾枫,你哭什么哭!你二皇叔七岁那年就破了长乐宫纵火的案子,连你皇祖父都赞他杀伐果断。你都八岁了,除了哭还会做什么?性子懦弱也就罢了,还没出息!什么叫学些将来真正有用的本事?你是堂堂皇长孙,是杜家的外孙,便是皇帝不喜,杜家难道还会苛待了你?将来京城里有的是你说话做事的地方,你居然就觉得自己只能跟个贱民丫头学医术! 郎中,奴才一样的东西,轮得到你这样身份的人去做?这世上有哪个配你亲自去诊脉开方?还有那个叫阿诺的小子,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你父亲的外室子!你父亲为了他杀了我的八个人!你居然还跟他混到一起去!你见了他就该立刻让人要了他的命!枫儿,枫儿,你哪一天能不让母亲担心?你哪一天能用用脑子,不再做这些混账事!怪不得你父亲只一味宠爱你,他是看不是上你,想把你养废了,抬举他那外室子!” 顾枫被王妃一席话惊得呆了,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小脸渐渐苍白。 他瞪大眼睛用力喘息几下才说得出话来。他尖声道:“父亲宠爱我是因为他是我父亲!他最疼爱我,他不会害我!他没有别的孩子!阿诺比我淘气多了,他不会抬举阿诺!阿诺不是他的孩子,我才是!只有我是!”他再不能跪得笔直,伏倒在地上,哭得小肩膀抽动着。 “枫儿!”顾源用力推开门,大步进来蹲身把顾枫拉到自己怀里,双手紧紧搂着他发抖的小身体。顾枫抱着头放声大哭。顾源哄他,告诉他阿诺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与自己的一位亲人深有渊源,他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是自己最爱的孩子,没有别人能够代替他,终于哄到顾枫伸出小手也紧紧抱住了他,把小脸埋在他颈窝里。 顾源远远听见王妃高声呵斥,却使不出轻功赶来拦住话口,只加紧了脚步,匆匆赶到门口时候听见顾枫伤心大哭,也被气狠了。他脸色惨白,鬓边淋漓的汗水与顾枫的泪水、鼻水混在一处。他不易觉察地按住抽痛的心口,索性直接盘膝坐在地上,又让儿子趴在自己怀里,继续柔声安抚,并不看王妃一眼。 杜王妃见顾源像下人一样随意盘膝坐在地上,又见顾枫趴在父亲怀里撒赖大哭,哪一个有一点皇长子、皇长孙的高贵意态。想想顾枫的话,想想顾源安于现状的态度,笃定那些浑话肯定就是顾源教的,他到底是不想他们母子舒心过日子。 可顾枫是她亲生的,她骂得,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当面把顾源也痛快大骂一顿。王妃越想越是憋气,只气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顾枫把下颌搁在父亲肩上,小身体紧贴着父亲的胸膛,后背又被父亲的大手摩挲着,渐渐平静下来,泪眼朦胧间看见母亲软软倒下,立时大叫一声。 顾源闻声回头,就地一旋身,伸手想要抱住王妃。无奈他此刻心痛体弱,身不由己,带得顾枫也倒在一边才勉强接住王妃,他自己也倒在地上。他只觉一阵昏眩,竟无力再动,被王妃重重压在身上,只得苦笑着摇摇头,心中暗道:再不能乱动心绪,身子坏了,一切都是枉然。 顾枫被摔在一边,匆匆爬起来搀扶母亲。但他一个小小孩子哪里搀扶得动晕倒的王妃,又见父亲被母亲压在身体下不能动弹,他急得大哭。 顾源缓过一口气来,勉强支撑将王妃扶在自己怀中,叫顾枫去外面喊顾十七进来。 顾十七一见顾源脸色,向来少有表情的俊秀面容更加冷肃。他身形一晃单手拎着王妃的后领把她从顾源身上拉了起来,又是身形一闪,身材丰腴的王妃就被他一手拎进内室。 待顾源在顾枫的搀扶下站起追进内室,顾十七已经将王妃放在榻上,至于是怎样放的,看他表情也知道绝不会很轻柔。 顾源苦笑道:“十七,以后不得对王妃无礼。去把宋先生请来给王妃看看。” 顾十七恭敬地施了一礼,规规矩矩地退出门外,只一出门,身形一晃随即不见。 顾枫见母亲在床上昏晕不醒,又见父亲脸上汗水淋漓,赶紧扶着父亲在榻上坐下,担忧地看着父亲苍白汗湿的脸,欲言又止。他深深地低着头,只觉是今日自己的肆意妄为才让母亲和父亲都这样为难、生病,自己简直是天下最不孝的儿子。 ☆、十年如梦 第102章 十年如梦 顾源见顾枫一脸颓色,勉强抬手捏捏他的小下巴,取笑道:“枫儿,眉头别皱那么紧,像个小老头子。” 顾枫含泪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也是被枫儿气的?枫儿以后再不淘气。” 顾源强笑道:“傻话!父亲怎会因为枫儿淘气生气?没淘过气的哪里还是小孩子,哪里还有快活?你父亲我小时比你淘气多了。” 他拉着儿子小手把他揽在怀中,低声给他讲自己幼年时怎样与顾一顾二等人逮兔抓鸡,下河洗澡捉鱼,怎样被父母逮住联手一顿好捶。 顾枫听得心驰神往,终于忘了那些不快,咯咯笑了出来。他心里一直觉得父亲最是英武,从未有过病弱时候,刚才虽情形有些不对,但这时他见父亲的脸色好转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杜王妃一时气急昏眩软倒,被顾源扶在怀中时已略有知觉,紧跟着她被顾十七拎起拽走甩在榻上,当时就摔得清醒过来。但她一时浑身酸软,不能动弹,只心里对顾十七恨极。此时她听着他父子低声讨论怎样才能更快地抓到鱼,鱼要烧烤还是回家炖汤,更觉得悲从中来。 她睁开眼睛无声流泪,茫然地看着洒金锦帐上精致繁复的花纹,金丝依旧灿烂,锦线却有些黯旧了。 她想起九岁那年第一次随母亲入宫参加大朝贺,第一次见到顾源。 皇后美丽得像冬日云开透出的第一缕阳光,雕梁画栋的瑶华殿因她的一个笑容黯然失色。九岁的丹丹躲在母亲身后,偷偷看的却不是那个明艳绝伦的女子,而是她的儿子。 少年顾源才十一岁,却与他母亲一样高了,淡黄绣龙袍衬得他肤白如雪,玉带束着纤细的腰身。他的身材修长而略显瘦削,他的容貌不像他母亲那样艳光四射,显得有些平常,大但细看眉眼却有同他母亲一样的明媚神韵。他唇与高台上的皇上一样天生微微上勾,不笑时也似时时在笑,温柔和煦得让她再也移不开眼。 他也的确喜欢笑,笑时温雅地舒展眉眼,却很少发出声音。他也像阳光,像温暖的春阳想让人亲近喜欢。九岁的丹丹看得痴了。 那一日起,他夜色一样清澄的眼睛常入她梦中,梦里她无论如何都只能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他。母亲又告诉她,她将来就是他的太子妃,是未来宗周的皇后。她不敢信,阳光多温柔多温暖也不可能让自己捧在手心里。但终有一天,她在御花园里单独见到了他。后来,他竟然亲自求娶她,她终于风风光光地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太子妃。 可真站在他身边时,她才发现他身上的阳光消失了。他的确温和,温和得有些懦弱,身为太子却没有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威严不可触犯。他对他自己和府里的人严苛至极,对旁人的触犯总是一退再退。 皇帝责他“性情优柔,为人怯懦,好武事而无武勇,喜奇巧而乏才思”,她觉得,这考语一针见血。他确实一事无成,不堪为太子,靠着杜家和自己周旋才安稳了这些年,眼见着小皇子们都长大了,他到底还是被皇帝贬了出来。 她何尝不知道他拒了侧妃美人就被贬谪只是个借口呢? 六年相思,十年夫妻,她时常怀疑,自己当初渴望的那个暖阳一样的少年只是梦。九岁那年,她一定是做了个梦。她嫁了顾源,成了太子妃,他却不是她梦里的那个人。如今她过的,更不是她想要的日子。安平郡王,安平郡王妃,多可笑!她离自己想要的,越来越远了…… 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有什么用? 寻常夫妻?她是雍州杜氏的长孙女,是杜家最珍贵的明珠,不是吃饱肚子就心满意足的普通妇人! 她将头扭向里侧,一眼都不想再看见这对还梦想着追山鸡、抓野兔的愚父蠢子,只泪水滚滚而落。 府医宋先生诊过脉之后说王妃是气急攻心,不是重症。开出的方子,愿喝就熬了喝两副,不愿喝就算了,只需饮食清淡些,再请王爷和公子好生开解王妃。 顾源微笑着应了,拉着顾枫小手走到杜王妃榻前,发现她的掌心被她自己的指甲划破了,便叫人进来拿了药物来仔细清理包裹。 他的手指纤长微凉,动作轻柔,目光温和专注。王妃一声不吭地由着他替自己在手掌上一圈圈缠上白色丝带,想起自己发出去的信,想着回京的希望,微微瑟缩了一下就任他握着,眼泪簌簌落在锦褥上。 顾枫小嘴微嘟凑过去轻轻吹气,小声道:“娘娘不哭,小丸子说,吹吹就不痛了。” ☆、耳鬓厮磨 第103章 耳鬓厮磨 晚饭时分,林明远疲惫不堪地被霍姓青年扶回安心堂。 霍姓青年放下诊金礼物,连连拜谢地离开。 林明远捶着老腰感叹一句:“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都要颠散了。” 林紫菀和阿诺搬出新做的摇椅让老爹坐下,一个捏肩一个捶腿地献殷勤。 林明远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放松了心神,爱怜地摸摸两个小孩的脑袋,摇着扇子等热腾腾的饺子出锅。 吃过饭,汪氏安置着林明远梳洗了回房歇下,又赶着林紫菀和阿诺两个洗漱了各自回房,不许留在院子里玩耍,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免得打扰林明远休息。 林紫菀关上自己房门,看着窗外依旧大亮的天色,听着嘈杂的蝉声,又在屋里转了一圈。 昨天她去王府回来,发现书格里的卷轴被人翻过。她问汪氏,汪氏说是林恬儿进来找书看。她笑一笑也就算了,那可怜的几个卷轴都是林明远为林紫菀收集的医书游记之类,医书也不过是入门水平。这时代各种专门技术讲究家学渊源、子弟相传,想要靠书本把什么本事学到极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读书人都是奔着做官去的,抄书赚钱的要么抄四书五经,要么抄话本能给人解闷,这些才能卖出去有销路。工匠们连字都不识,技术类书籍哪里有人看。满安平城也才在最繁华的富荣街和吉庆街上有两间书纸铺子。 两间铺子林紫菀都进去看过,所谓“经史子集”,书铺里居然可怜兮兮的只有几本经典和集注,抄写精美,价钱金贵。还有几本粗制滥造的话本子,才子佳人、商人遇仙等等,纸差笔迹凑合,价格却好看得很。 林紫菀书格里的两卷医书是林明远自己默的,游记是林明远看过了给林紫菀藏着的。林紫菀看惯了成册的左翻书籍,右侧开始写的竖版卷轴她看了就头疼。不过现在没有活字印刷,连雕版印刷她都没见过。 印刷术对文化的传播和传承极为重要,但林紫菀没有那种历史责任感。她一个边境小城的郎中女儿,弄出印刷术来也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累,到时候她不见得能赚着钱,但多半要给家人惹祸。除非,给顾源。她想了想,还是不怎么想往顾源身边凑。 她摇摇脑袋,把多余的念头抛在脑后,找出书格里头一卷叫《脉经》的书,准备明天问问林恬儿是不是真要学医。那小姑娘虽然爱朝她翻白眼,却极聪明,对着墙角的凤仙花居然能在绣布上绣出一片来,乍一看跟照片似的。如果她真想学医术就教教,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女孩子有门本事绝对不是坏事。 她又想起在王府答应顾枫给他写“蚂蚁娘”的故事来着。想起那只在阿诺手里扭来扭去的大白虫子,她摸了摸又冒起鸡皮疙瘩的的胳膊,忍着不舒服走去书案前磨墨。 她才磨了没有两下,窗台下升起一个小脑袋,阿诺笑嘻嘻道:“菀姐姐,我要进来。” 林紫菀把窗子推开些,他只在窗棂上轻轻一按,小胖身子就轻飘飘落在屋内,让林紫菀羡慕得不行。林紫菀问他,不好好休息跑她房里来做什么。 阿诺指指外头的天色,委屈道:“天还没黑呢,娘又不许出声音,不能玩,菀姐姐,你还给我讲故事吧。”他看到林紫菀在研墨,心思一转,气愤道,“你是要给顾枫写故事,你不给我讲故事,你给他写!” 他那觉得自己失了宠又委屈又生气的小模样,让林紫菀喜欢得不行,忙哄他,说自己一直那么懒,动笔写出来的故事肯定简略,给他讲的要比写出来的详细好听多了。 阿诺嘟着小嘴儿想了半晌,仍道:“反正你不许给顾枫写故事!”又想了想,他干脆道:“这样,你给我讲故事,我给他写出来好了。” 林紫菀一听这倒省了自己的事,马上答应。两人磨墨铺纸忙了一阵,阿诺端端正正拿着笔坐在桌前,听林紫菀讲故事。 林紫菀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塌上,摇着扇子,顺便给阿诺也送过去几缕轻风,把蚁后的一生重新捋了一遍讲了。 阿诺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菀姐姐,你怎么知道蚂蚁娘这么过日子的?” 林紫菀强调:“蚁后,那叫蚁后!我做梦梦见的,你信就信,不信就拉倒,反正我就是梦见的。” 阿诺丢下笔,跑到软榻上跟林紫菀并头躺在一起,央道:“菀姐姐,还讲小乞丐变大侠的故事吧。” ☆、兄长归来 第104章 兄长归来 林紫菀捏了一把阿诺的嫩脸,依着他继续讲杨过怎样中毒遇到怪人欧阳锋。 阿诺咕哝道:“怎么那么多人喜欢别人做他儿子!” 林紫菀扑地笑了,道:“还听不听?不听回去睡觉。” 阿诺忙道:“听啊听啊,”但他听了一阵又忍不住打断道,“气息怎样倒运?气血逆行不是会死人的吗?” 林紫菀把扇子往脸上一盖,闭目装睡。 阿诺腻着晃她胳膊,撒娇道:“菀姐姐,我再不打岔,你快讲吧。” 林紫菀忍不住又掐他脸蛋,捏他胳膊,挠他胳肢窝。到处都是肉肉,手感太好了。她笑道:“不过是个故事,傻子才想到底能不能真照着做呢。” 阿诺压低了嗓子咯咯笑,扭着身子躲她的魔爪,却又不真躲。两个闹了半晌才又继续讲故事。 讲到郭靖和黄蓉出去为杨过采药,带走杨过替他驱毒的怪人想起死去的孩儿心境黯然。阿诺突然不笑了,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林紫菀感觉这孩子有心事,笑道:“怎的不开心了?” 阿诺道:“那怪人看见了杨过,想起他自己的儿子,所以才对杨过好,是不是?” 林紫菀忽然反应过来,顾源待阿诺好另有缘故,这小孩联想起来伤了心了。他毕竟小,口里再嫌弃顾源对他好让他烦恼,但被人这么贴心地送东送西,疼着宠着,不贪恋是假的。想着这些好都是为别人才得到的,也不怪他难过。 林紫菀正待开解他,忽听外面林晔叫门。这时天色已黯,周遭俱静,连蝉声也寥落,林晔略显疲惫的声音自门口远远传进屋里,格外清晰。 东屋汪氏开门出来,林明远也蓬乱着头发披衣跟在后头。叶婉早带着林恬儿接丈夫进来,捅开火给丈夫热饺子。 一家人就聚在厨房里听林晔说了来回行程。 林晔说乡间安定了不少,没有马匪出没,过日子都安心。他和伙伴们把货物都卸在了杂货铺那边,只带了林明远要的药材回来,所以晚了些。他听汪氏说林明远白日里骑马跑了一天,赶紧让老爹回房间休息,又赶小孩子们都回去睡觉。 林紫菀想着阿诺不开心,翻出竹筐里的火硝,弄出一小碗冰来,拌上切碎了的葡萄果肉,再撒上糖,分给哥哥和阿诺一人一半。 大半夜的,也就这两个火力壮的大小男人吃吃,旁人就算了。 林晔送爹娘回房,回来两口就吃了那小半碗冰,又叮嘱两个小的吃好了早些休息,也拉着妻子女儿的手回房。 阿诺小口小口地享受着甜甜凉凉的葡萄冰,林紫菀又在旁边给他用大蒲扇扇着,直把他乐得大眼睛眯成两条缝。 林紫菀舒了口气,幸好这孩子好哄,多少不开心弄些吃的喂着就好了。 她叫阿诺漱了口回房间里去,自己也回房掩上窗子,心道:“照顾小孩子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 她见砚池里还有半池浓墨,再看阿诺写满了的两大张纸,不由苦笑。她以为阿诺识字就一定会写字,居然没让他写两个字先瞧瞧,这时她才发现那两张纸上画得鬼画符似的。 字丑不说,她居然只认识其中几个常用的简单字,旁的都纯属乱画。说起来,这里用的文字与她从小读古书、练书法用的繁体字没什么不同,再者,她的笔迹居然与从前的小林紫菀并无区别。而且这些日子过下来,她知道她如今的性格爱好与从前的林紫菀也毫无区别,所以林明远和汪氏夫妇竟从未怀疑过她不是她。她便更加迷惑,她记忆里那三十年分明是清清楚楚的一生,难道当真只是林紫菀小朋友受伤后混沌中做的一个梦吗? 她愈琢磨愈没了睡意,便铺了纸打算重新给顾枫写故事,又觉得不如趁着夜深人静,理一理自己能做的赚钱思路。这次给王府侍卫治伤家里宽裕了一阵子,但也不能凭这个吃王府一辈子。既然哥哥将来要分出去过,给爹娘养老的事自然得她负责。更何况,依她的性子,像之前吃个羊肉蒸饼都费劲的日子,她很难过得下去。 正待动笔,又听西厢那边传来叶婉的哭声和林晔的劝慰声。那哭声低回婉转、隐隐约约,真叫个断人心肠,她觉得自己要是个男人也得像傻哥哥一样听得心肝都疼。 她叹了口气,淡定地找到自己放在枕头旁的小布卷塞进耳朵,终于得了清净,开始设计未来的赚钱大业。 ☆、赚钱大业 第105章 赚钱大业 白天阿诺弄了一身的泥,洗澡用的是澡豆,这是王府公子的待遇。 林紫菀研究过,这种高档洗浴用品的配料有皂荚粉、豆粉、香料和珍珠粉。普通人家洗澡只能用做饭剩下的草木灰,还有皂荚,皂荚还好,要用草木灰的话,想想她都觉得浑身发痒。她思念当年自己和一群女孩子动手做的手工皂,不用皂基,氢氧化钠可以从草木灰里提炼,也加上香料和花草,做成各种形状香味,肯定可以和澡豆争个长短。 植物油比较少,黄豆很多,黄豆除了可以做豆腐还可以榨豆油啊!她眼前一亮,她想吃炒菜,但羊油太膻,芝麻油太贵,豆子便宜量大,榨豆油倒是个好买卖。在苗寨三年,最原始的榨油机她亲手操作过,而且现在既然有榨好的芝麻油,调整出用黄豆榨油的技术也没多难……她想着,又顺手把那个隐于深山之间的苗疆里仍在沿用的筒车、曲辕犁等大小物件画了出来。 还有牙刷和牙膏,每天咬青柳枝清口太苦了,还有可恨的盐,嘴里起个泡再漱盐水简直就是受罪。王府给阿诺送来的是一小块一小块裁剪整齐的小白布巾,叫做“揩牙巾”,要浸湿了沾青盐放进嘴巴里一颗一颗地擦牙齿。怪不得顾源和顾枫的牙齿都那么白,可想到顾源拿着白布巾手指头伸进嘴巴里去的样子怎么那么可笑呢?难道还能是丫鬟给他擦牙齿? 林紫菀打个哆嗦,赶紧控制自己不要再继续天马行空,提笔画了牙刷的样子。 她想起历史上宋代就有了牙刷,是用猪毛做的。话说,她来了这么久,还没吃过猪肉呢,天天都是羊肉,她觉得自己也膻了。 好吧,又走神,要不制作化妆品?她可是熟记了多少种纯中药配方,还有配套的按摩手法,弄一家全国连锁的美容院都够了。 她想到哪里写画到哪里,不知不觉已摞了一小摞纸。只是她越写越是发愁,只得搁了笔。 配方容易,但作为边境小城里平民家庭的女儿,操持起买卖之后怎样才能获得充足的原材料、找到合适的销路和推广渠道?更重要的是,谁能保证自己一家的人身安全?赚钱的买卖被人看上了,到时候让是不让? 不知不觉夜已深,三更的鼓早敲过了。林紫菀决定明天再继续发愁,她洗了笔就倒在床上。大概是用脑过度,一夜无梦。 清晨,聒噪地蝉声和着阿诺的笑声惊醒了林紫菀的沉眠,她晃着晕乎乎的头推开窗子,见阿诺又绕着树玩他那只皮球。看着那个圆润却柔软异常的小身体做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动作,林紫菀深深怀疑他那诡异的身法就是靠玩球练出来的,或者他每天有时间就跟球玩耍,实际上就是在练武? 林恬儿依旧搬着小凳子在一旁痴痴地看。林紫菀不怀好意地想:这小丫头别是喜欢小胖孩吧?才十岁,小学四年级水平,是不是早了点?不过她想起某个调皮男生就说过他小学给同桌写情书的事,那这情况算正常? 阿诺看见林紫菀推开窗子,抱着球就飞扑过去,攀在窗台上叫道:“菀姐姐,我看了,大哥买了很多很多火硝,今天还做葡萄冰好不好?不然咱们去买西瓜,做西瓜刨冰?” 那边林恬儿不声不响地搬着小凳子放到一边,开始懂事地放小桌子准备大家吃早饭。 吃过早饭,林晔拉着林紫菀到一边,小声道:“阿菀,昨日里恬儿受了委屈,哥想带她出去玩玩。” 林紫菀诧异:你当爹的带闺女出去玩跟我商量个什么劲儿?忽然反应过来,她的傻哥哥是只想带林恬儿自己出去玩,又怕妹妹不高兴,便笑道,“哥,我不想出去玩,我这里有事呢。” 林晔乐呵呵摸摸她头,笑道:“阿菀乖,哥回来给你买六婆肉饼。” 林紫菀愉快地应下,不用跟着林恬儿看她白眼,还有肉饼吃自然是好的。六婆肉饼是一家饼铺子卖的,也是羊肉馅,比叶婉的肉馅蒸饼好吃得多了。她倒是不怕林恬儿,只是觉得自己跟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较劲真没什么意思。 那边林恬儿凑近阿诺,细声细气地说:“阿诺,城西林子里可好玩了,可以抓兔子、抓鸟,还有彩色羽毛的野鸡呢。我爹就给我抓过一只野鸡,奶奶把鸡肉炖了,可香可香了。拔下来的羽毛奶奶给我做了个毽子,特别漂亮,可惜被表姐要去了。爹说,今儿去了再给我抓一只呢。” ☆、竹马青梅 第106章 竹马青梅 林恬儿也和林紫菀一样梳着双丫髻,丫髻上绕了一圈鹅黄缎花,衬得她皮肤白,眼睛大。且她小小年纪就极知道控制饮食,身段儿娇小苗条,脸蛋儿也是尖尖秀秀的瓜子脸,喜穿长裙短衫,再用彩带勒出细细的纤腰,走路时袅袅婷婷很有些仙气儿。 邻里都夸赞恬儿是个美人胚子,日后说不定要做官夫人。碍于汪氏的脸色,往往也会带上一句,菀宝也乖得很,可爱得很。 汪氏最惯闺女,林紫菀又天生喜欢寻摸吃食,身子微胖脸蛋略圆,是个跟阿诺差不多模样的胖丫头,别看已经十二岁,比十岁的林恬儿最多只高出三指,看着萌萌的,和林恬儿真没法比。 此时林恬儿凑在阿诺身旁,语声娇昵,神情亲热,楚楚动人。阿诺却没看她,只疑惑地瞄了一眼站在林紫菀身边傻笑的林晔,眼神儿里分明在说:“他那傻大个子也抓得到野鸡?” 林恬儿又凑近他些,继续细声细气地道,“阿诺,那林子里还有好多野果子树,有一种果子只指甲大,没有核儿,黑红色的,酸甜酸甜的,摘回来洗净了,跟奶奶要些糖拌着吃可解暑了,比小姑姑做的西瓜刨冰还要好吃。” 说到吃的,阿诺大眼睛亮闪闪,不自觉地吧嗒了一下小嘴儿,转身跑到林紫菀跟前,拉着林紫菀道:“菀姐姐,恬儿说让咱们跟大哥去城西林子里呢。菀姐姐,我给你抓兔子,抓野鸡拔毛做毽子,大哥不一定抓得到,我就一定抓得到,我跑得可快啦!咱们抓两只……不,抓五只野鸡回来炖汤,还要烤着吃。恬儿说那里还有果子,摘回来咱们做果子冰吃吧。” 林紫菀看着哥哥尴尬的脸色哈哈大笑,转脸又见林恬儿的眼睛里直冒火,忍着笑道:“阿诺,你和哥哥带着恬儿去玩吧,我不去,我有事呢。” 阿诺不满。林紫菀悄声道:“有个人乱写了几张纸,说是要给别人看的故事,我得重新抄一遍才好意思真给别人送去。” 阿诺不自在地扁了扁嘴,听着林紫菀说“别人”心里又很熨帖。他想着菀姐姐,想着兔子、野鸡和果子,踟蹰着不舍得去,又不舍得不去。 那边林恬儿盯着阿诺拉住林紫菀的手,咬着粉嫩粉嫩的小嘴唇眼里蓄起了泪。 林紫菀瞧着恬儿盈盈欲泪的美人模样,心里暗笑:不是让自己猜对了吧?难道才十岁的林恬儿真的喜欢上了十一岁的阿诺?也难怪啊,阿诺还不是口口声声要给她当“小女婿”。恬儿这年纪已知道视美貌如生命,光瞧脸就看上阿诺也挺正常,阿诺确实生得好看。不过,阿诺貌似只喜欢胖乎乎的人哪,比如自己,比如顾枫。 林晔看看泫然欲泣的小闺女,又看看拼命忍着不笑的林紫菀,为难极了。 林紫菀觉得让阿诺出去玩玩也好,他那活泼性子,天天圈在院子里绕着树玩球确实委屈了他。她就哄着阿诺,让他随林晔去,抓野兔野鸡也好,摘果子也好,回来给他做好吃的,又说最好是多抓野鸡,有一种做法叫“叫花鸡”,保证能让他馋掉牙。 阿诺被她说得口水滴答,立刻不犹豫了,拽住林晔的手紧着往外走。 林晔是个成年人,却也被他使力拉得踉踉跄跄,有些哭笑不得。 林恬儿轻提裙角,眉眼都是喜色,脚步轻快地跟出去了。 林明远早又去了他的药房里制药。 叶婉低着头收拾了餐桌餐具一语不发回了房间,房里又隐隐传来哭泣声。 汪氏叹着气拎起篮子出去采买,仍是忍不住唠叨:“老娘这哪里是娶了个儿媳妇,这就是请了个少奶奶回来!” 林紫菀也很无奈,不过哥哥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她想着叶婉昨天确实挺惨的,哭哭也省得憋出病来,就劝着老娘别生气。 她送了老娘出门,自己回房铺纸研墨,准备重新给顾枫写故事。 她才拿起墨条就又听到外面一阵说话声,林明远开了门,却是某人来说城外庄子里有孩子急病,请林明远去。那人说孩子面白气弱,眼见是要命的病,苦苦哀求林先生救命。 林明远向来是父母心,一听孩子症状,似乎真不怎么好,立时收拾了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带着药箱出门,又不放心林紫菀,回头嘱林紫菀紧闭门户,就是有病人也要等汪氏回来再说。 林紫菀应了,他便上了来人赶的车,那人鞭子响亮地一甩,驴车就碌碌去得远了。 ☆、意外忽生 第107章 意外忽生 林紫菀被老爹看着关紧了大门,转身回房。 西厢又想起叶婉的呜咽,她叹了口气,找出布卷塞了耳朵继续研墨。 忽然,她研墨的手一顿:那孩子既然病得很重,为了请老爹去诊病又肯专门雇了车,为什么不直接用车把那孩子送到安心堂来? 她隐约觉察不对,转身正看见身后站了两个身着葛衣的汉子,一只手拿着布巾正正捂住她的口鼻。她要躲避,又被另一人抓住手腕、按住肩头。她哪里挣扎得过成年男人,很快身子一软失去知觉。 安平府城最繁华的富荣街上,顾源正拉着顾枫的小手慢慢闲逛。 他们父子都穿着质料普通的衣服,扮成寻常路人模样。顾一和顾十九也换了衣饰分别走在他们父子两边。人群来往中,又有六名便装的侍卫散在周围翼护着他们。 顾一腰间佩刀,一双虎目凛凛生威。顾十九手里却捧着一大束花,正是顾源外书房院子花田里的白叠子,是顾枫亲手摘下整理好,准备送给林紫菀的。 路人见了方脸黑肤的捧花少年十分好奇。时人男子也好簪花傅粉,尤其是科举高中之后的夸观更要花团锦簇,但那簪的都是牡丹芙蓉等色艳花大的富贵花,却没见过这等捧着野花挡着脸的。众人纷纷凑近想看,却见顾一手握刀柄一脸凶悍,就躲得远了些。 昨晚,顾源父子俩使尽浑身解数哄得王妃开颜,王妃对着父子两个哭了一阵,也实在无话可说,又有两人百般抚慰哄劝,也只得叹息着说了“只求日后夫妻和睦,一家人平安度日”等语。 今早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吃了早饭,顾源说带顾枫到街上走走,王妃也没说什么。往日在京城,往宫里去,往各家府邸里去,如今也只能往街上走走了。 顾枫却没有王妃那多感触,他只在初到安平时跟着苏墨来街上逛过,虽是有趣,但满街上的男女老少都涌来看苏墨,被侍卫哄走之后还躲在各个角落偷偷地看。苏墨脸皮厚,他却有些受不住,就再也不肯跟苏墨上街了。但那时街上的人多热闹他心里一直惦记,如今隔了许久再次走到街上,似乎比上次更有意思了些。 他拉着父亲的大手顺着街道迈着小步子,看一会儿街边铺子伙计们,听他们大声吆喝;又看衣着破旧地汉子随意啃着冒热气的蒸饼从身边走过;远处巷口的铺子里,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和那杂货铺子的伙计吵架,说那伙计少给了她一尺线……处处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人间烟火。 顾枫大眼睛骨碌碌四处逡巡,只觉得处处有趣。 转眼,他又见墙边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箱摊子,箱子靠外的孔洞里插着一排小木棍,根根棍头儿上都顶着麦芽糖吹出来的小糖人,小猪、小狗、小马、小娃娃,个个模样不同。那摆摊子的老汉正盯着锅子熬糖,隔老远都能闻到甜香味。他停住脚步,渴望地看着那只小猪,它和阿诺曾塞在他手里的那只一模一样。 顾源拉着儿子的小手,始终关注着他的神情,见他如此,对顾十九吩咐一句。 顾十九立即走过去买下那只小猪糖人送到顾枫手里。 顾源笑道:“十九,你怎么不给自己买一支?” 顾十九有些脸红,憨憨地一笑,道:“爷,我就不要了吧,都这么大了。小时候我也是吃过的,有一次二叔把卖糖人的老头儿带到咱们院子里去,让人忙活了一整天,我就要了一匹马呢。” 顾一瞧着他的表情,嘿嘿笑道:“小崽子,‘不要了吧’是个什么说法?想吃叔也给你买一支来。”说完真去给那摊主人几个铜钱,摘了支小马糖人塞顾十九手里。 顾十九把脸藏在花后面躲着,面色红得发紫,却也没当真把糖人丢掉。 三人在一边调笑,顾枫却一句没有听到。 他仔细地数了数小猪的脚,是四只,没有被阿诺吃掉一只。他伸出小舌头在猪耳朵上舔了舔,吧嗒着小嘴儿,又舔了一口,觉得这糖人?猪?真是好甜好甜,他从来都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糖!他看着身边眉眼都含笑的父亲,突然仰脸甜甜地喊了一声:“爹!” 顾源一怔,低头看他,见他杏眼亮闪闪,立即微笑着应道:“哎!” 顾枫又甜甜地喊:“爹!” 顾源立时笑了,又应道:“哎!”他蹲身搂着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乖儿子!”感觉了一下身体恢复得不错,并不如何吃力,他便双手将顾枫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臂上继续往前走。 ☆、预知不测 第108章 预知不测 顾枫一手攥着糖人,一手搂着父亲的脖子,高出来来往往的路人许多,更觉得快活,咯咯地笑声传出老远。 众人耗费了好长时间才走到安心堂药铺,却见药铺的门紧闭着。 顾十九上去敲门,半晌里面仍没人应答。 顾枫拽着父亲袖子,失望道:“林姐姐不在家么?我还想亲手给她花呢。” 顾源笑道:“没关系,咱们明日再来。这一家人都不在,许是一起出去游玩了。咱们回家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寻个时间也出去游玩吧?” 顾枫顿时高兴起来,又攀着顾源往他身上爬,还要父亲抱着回去。 这时忽听马蹄声疾,众侍卫立刻戒备,他们本就站着翼护的阵型,这时放在刀柄上的手悄悄握紧。 顾源远远一望就笑了,顾一也做个手势示意侍卫们放松,道:“是岳大将军和他家三将军。” 岳征身材高大,魁梧壮硕,穿着褐色紧身窄袖胡服,可以看清肩背臂膊上隆起的肌肉。他身旁马上是也穿着便装的左宁和岳绮,左宁圆领骑装,岳绮一身胡服,手里握着一支紫檀木金丝嵌的小马鞭。 顾枫艳羡看着马队和马队领头三匹格外雄健的马,悄声道:“父亲,那位伯伯好黑啊!父亲,我什么时候也能学骑马?” 顾源低声笑道:“你母亲昨日许了你跟着练武,回去父亲就带你骑马。父亲早让人给你备了小马。这位是西北军大将军岳征,你确是可以叫伯伯。”说着牵着儿子小手缓步上前。 岳征远远便瞧见是顾源带着个俊秀娃娃,猜到是他家小公子。他向来对朝廷恭谨,顾源是曾经的太子,如今是被贬的郡王,他本小心拿捏着既不远也不近。但上次承了顾源的情,心里也不觉稍稍偏了一点,这时早早带着左宁、岳绮两人下马,疾步过来见礼,非得先把礼数做足了不可。 两人尚未开始客套,岳绮已经单膝跪地行礼,朗声道:“西北军前锋营昭武校尉岳绮见过王爷!” 顾源有些好笑,他性子宽厚,又知道这女孩子心智不全,对她抢在父亲面前行礼的行为也只微微一笑,略一颌首示意回礼。 岳征正要开口也与顾源见礼,岳绮已自己站起来了,急道:“爹,快呀,阿菀不好了。” 顾源讶然,道:“岳大将军,三将军这是在说什么?” 岳征虽然是马上战将,但与天生神力的女儿相比还是很不够看。他才打算躬身,就臂上一紧,被女儿单手拽着胳膊拉走了。 岳征脚步踉跄地被岳绮拽着胳膊拖走,根本挣扎不得,心里明白这时候呵斥傻闺女也不顶用,一时大窘。但他堂堂二品大将军,当着一位王爷的面多少还要努力保持威仪和对朝廷藩王的谦恭敬意,狼狈得实在不知怎样才好。 他勉强扭着半个身子算作正脸面对顾源不失礼数,道:“禀王爷,阿绮说林姑娘不好了,让某赶紧过来救林姑娘,某也不知道林姑娘到底怎的不好了。” 岳绮一手拽着老爹走到安心堂药铺的门前,另一只手用力拍门。她心急之下早忘了礼数,手劲又大,几掌下去就拍得门扇摇摇欲坠。 顾源低声吩咐顾十九一句,顾十九顺手把那束花塞给另一名侍卫,飞身上房跳进院子,转眼就开了门,回报说只西厢房里有林家女眷在。 岳绮见门开了,拽着老爹的胳膊冲进院子,正对上从房间里出来的叶婉。她松开自家老爹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叫道:“阿菀呢?” 叶婉有些睡眼惺忪。她歪在榻上迷糊着,听见外面敲门也懒得动弹,此时听见动静到了院子里才走出来。见院里多了这么多人,她心里一紧,又被岳绮抓住衣服狠拽,身子给勒得生疼。她眼里立时见了泪,颤声道:“岳……岳三将军……我家小姑……该……该在房里。” 岳征被闺女丢下终于站稳,自觉在顾源面前丢了面子,老脸通红,又舍不得责备闺女——当然,责备岳绮她也不懂——只能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笑容满面重新给顾源见礼。 顾源见顾枫当先跑进正房里去寻林紫菀,顾十九和两个侍卫在后面紧跟着,心里也有些不安,盯着那边口里随意应付两句。 岳征也应付着顾源,他偷眼瞧见傻闺女抓着人家女眷不放,表情凶戾,吓得那小娘子梨花带雨,暗自叹气。看顾源也心不在焉,他立即转身哄着闺女松开人家女眷。 顾枫很快转了一圈跑出来道:“父亲,林姐姐不在里面,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杀人立威 第109章 杀人立威 岳绮被老爹又哄又喝,偏偏执拗着抓住叶婉不松手,道:“爹,阿菀不好了,快去救她。”但她又说不出所以然。 岳征无奈,索性肃容厉声道:“岳绮听令!放开人家女眷,站在一旁不得出声!” 岳绮手一松,利落地站直应声道:“诺!”当真站在一旁不动了,只她一双野兽似的黑亮眼睛却仍恨恨盯着叶婉。 顾源拉住顾枫小手,投向叶婉的目光也冷肃下来,淡淡道:“叶娘子,林姑娘到底哪里去了?” 叶婉看着一圈带刀的侍卫和虎视眈眈的岳绮,扑通跪在地上,哀哀哭道:“奴不知道。奴身子不爽利,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房里休息,不觉睡熟了,实不知小姑去哪里了。今日上街采买的是婆婆,小姑是不是与婆婆一起出门了?” 顾源见她低头跪着,哭得委屈,说话却口齿清楚、有理有据,眸色渐寒,淡淡道:“叶氏,林姑娘到底哪里去了?” 门外忽然传来汪氏的大笑,她似是在跟邻里谈笑,进门忽见满院子的人,不觉一哽,呆住不动。 顾十九过去行礼,道:“林娘子,林姑娘没和您在一处么?” 汪氏听说林紫菀不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声音也有些抖:“阿菀不在家里?”她顾不得看院子里都是谁,丢下菜篮子往林明远的药房里冲去。她见里面空无一人,眼睛通红,返身进来抓住跪地的叶婉双肩,厉声道:“叶氏,你公爹和阿菀呢?” 叶婉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只软声哭道:“娘,媳妇在房里休息,实不知爹和小姑什么时候出去的。媳妇睡得熟,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哀哀哭泣,瘦削的肩头轻轻抖动,哭声柔婉,体态柔弱,被身材虽然不高但身体壮实的汪氏抓着,实在让人觉得她是备受欺凌。 顾源淡淡地转过目光,给了顾十九一个眼色,语气冷淡地向着顾一道:“叫人去寻阿诺回来,叫他快去找。”他记得顾二说过阿诺擅长追踪。 汪氏嘶哑着嗓子喊道:“阿诺随阿晔去了城西林子里玩,快去找!” 顾十九上前一步伸手扶她,她待要抓着叶婉不放,却被顾十九巧劲泄了力气带到一边。 顾源微微点头,顾一便向屋顶某处做了几个手势。 顾源看着地上的柔弱美人,轻声道:“这女子,既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他顿了顿,低声道:“杀了吧!” 汪氏惊住,顾十九一把按住她的肩头让她不能动弹。 顾一高声应“是”,随即拔刀、高高举起,向着跪在地上的叶婉狠狠劈下。 汪氏眼见王爷随口就要人命,直吓得浑身发抖,尖声惨叫:“不——不——” 叶婉仅见过顾源一两次,心中羡慕这青年身份高贵、容貌俊雅。但她心里自有算计,从不觉得林家和这位郡王能有多深的交情。 皇上远在天边,在安平州府里,这位郡王爷就是天。她日常听林家父子们赞王爷如何和气待人,只在心里嗤笑他们自作多情。那样的贵人,死命巴结都不见得能得他们多看一两眼,不过帮着治了几个奴才的伤,得了人家赏的一些儿财物,这些人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不过把阿诺养在家里倒是真得了些实惠,也算有眼光。 此时,她听得顾源柔声说她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了,心里一松,知道算是闯过一关.想也知道,一位王爷怎么可能真在乎林紫菀那丫头的去向,问问也就是面子情儿罢了。 但她万万没料到下面就是轻飘飘三个字“杀了吧”,顿觉冷水浇头。这位贵人当真没把寻常百姓的人命当回事,她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美妇人怎么就得不到一丝怜惜? 那边顾一拔刀“呛啷”一声响,她心念瞬转,果见一道雪刃自高处向自己直劈下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再顾不得保持着风姿柔美,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声嘶力竭地尖叫:“奴知道——知道——” 顾一的刀稳稳停下,随即无声无息地收回刀鞘。 顾源看看贴着自己腿站着的顾枫,见他小脸紧绷、神色严肃,既不惊慌也不害怕,满意地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顾十九也松手放开汪氏,汪氏被吓得身子一软向下一栽,顾十九忙重新扶住。她却一时浑身无力,只狠狠盯着叶婉,恨不能用眼神儿掐死她。 叶婉仍跪着哀戚,眼角斜瞥顾源,见他笑容清浅,莫名心里一寒。那边顾一冷冷道:“你若是真不知道——”他也不多说,鞘中刀拔出三寸又呛地向里一掼。 ☆、问得线索 第110章 问得线索 叶婉被顾一吓得身子一抖,颤声道:“是……是秦二。奴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秦二,他说要请小姑替他诊治,奴想着他那天当众说小姑摸男人辱了小姑名声,小姑已说过不给他治;再说,小姑是个女孩子,哪能给男人摸摸捏捏?奴就拒了要关门。秦二凶悍,打晕了奴。等奴醒来,小姑已不见了,奴……奴怕极了,栓了门躲回房间,奴……奴实在是害怕……”她哭得趴伏在地上,发丝散乱,怯弱如不胜衣。 顾十九立时道:“秦二,身高约五尺三寸,面黑,鼻尖有红色赘瘤,约红豆大,身形略瘦,背佝偻,左侧身体不灵便。” 那天秦二来安心堂挑衅,他当时就在屋上看着,后来被岳绮的随从阿清追了半个城,又被小不点阿诺追得差点逃到城外去才勉强甩开。顾二嫌他隐匿和轻身的功夫不到家,干脆把他送给顾一,从暗卫变成了亲卫。 岳征忙吩咐左宁,叫他亲去巡城司查这样一个人到底去了哪个方向,又严令岳绮站着不许动。他很明白,自己这闺女上阵杀敌一往无前可以,但那都是敌人,杀了就是战功。凭她的脑子,哪里能理清楚这些弯弯绕绕,如果她认定叶婉害了她喜欢的林紫菀,那这位叶娘子就是敌人,敌人就该死,可今天这件就不是一拳头把那叶娘子捶死就完的事儿。 顾源看着半跪半趴在地上的叶婉,目光清冷,柔声对顾枫道:“枫儿,这位叶娘子说的,你认为可信么?” 顾枫想了想,用他的小童音清晰道:“枫儿不知真相,不能确定叶娘子的话可不可信。但是孩儿知道,门能从里面栓上,这位叶娘子不可能对林姐姐失踪一无所知,所以父亲让顾一伯伯吓唬她;听言谈,这位叶娘子对林姐姐有敌意;还有,林姐姐年纪虽小,但体丰,十九哥哥说秦二体型矮瘦,如果要带走林姐姐应该有帮手才是。” 汪氏这时缓过气来,甩开顾十九的手过去抓住叶婉的头发,噼啪两个耳光,尖声道:“贱人!贱人!” 叶婉仍是哀哀哭泣,□□道:“娘,娘,媳妇只是害怕,怕极了……” 外面一阵脚步声渐近,林明远冲进院子,跑得白发散乱,满头是汗,抬头看清院子里的众人没有一个是自己的女儿,腿一软瘫在地上,哀声道:“阿菀——” 汪氏赶紧放了叶婉扶住丈夫,却怎么也扶不起来。林明远毕竟是花甲老人,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强行跳下车一路疾跑,此时发觉林紫菀不在家,这一院子人都神情严肃,显见是真出了事,一时气急攻心,竟已昏了过去。 顾源的侍卫帮汪氏将林明远安置在榻上。汪氏看着双目紧闭的老头子又气又急,浑身发抖,却也没再去收拾叶婉。 她是个明白人,知道能让岳绮唯命是从的汉子肯定是岳绮的长辈,看着就是个大人物,王爷又是阿诺的爹,这两位端端正正坐在厅里等消息,必然是对自家闺女上心的。她暗自嘱咐自己,这两尊大佛在这里,闺女必能找得回来,千万不能乱说乱动失了章程。须知道,善待岳绮是谊,照管阿诺是情,这份情谊还薄得很,禁不起折腾。 她虽性子纯善,但竭力待岳绮和阿诺好其实还是存着私心。 她是十来岁上逃荒流浪到安平这边的,饿倒在城外被野狗围着眼看就没了命,是林晔的亲爹从荒野里把她背回药铺子里救活了,又就留在林家长大。她与林晔的亲爹两人算是青梅竹马,长到了年纪就成了亲。 林晔的亲爹本就是三代单传,急病死后又只留下才十岁的独子林晔。 汪氏是个寻常妇人,药铺没维持多久就开不下去了,母子俩日子过得极苦。后来她行善收留了疯子林明远,林晔把他当自己的亲爹照顾,他才不疯了,也才有了今日这些家业。 汪氏一向认为,如今的好日子都是好心肠换来的,她怕自己老夫妻不在了林晔、林紫菀兄妹俩孤苦,总是想着多行善事,给两个孩儿留些善缘。 岳绮是位女将军,心智不全却极喜欢林紫菀。阿诺是王爷的儿子,对林紫菀百依百顺。她竭力待他们亲善,存着让他们记着林家的好的念想。她想着,就算阿诺将来和林紫菀无缘,到底也会记着林家的好,给林晔和林紫菀多留个亲人。如今林紫菀有难,岳绮的长辈和王爷果然派人救助,她心里不知念了多少阿弥陀佛,只想着日后更要待人亲善。 ☆、循迹追踪 第111章 循迹追踪 风声一乱,是阿诺从外面奔进来。 他一头扑在汪氏面前抱住了她,声音都尖了:“娘!我找不到菀姐姐,城里人太多,气息太乱,我追踪不到菀姐姐,我找不到菀姐姐!”他急得一头的汗,小身子也在发抖。 汪氏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抖着手努力镇定下来,轻抚他后背,柔声哄道:“阿诺不怕,不怕,找得到的,一定找得到的。” 左宁急步进门回报,说东门守军见过秦二,他与另一名高大汉子叫做许九的出城往晋州城那边去了。许九身上背着竹筐,这人日常往晋州城送自家酿的高粱酒是惯了的,今日出城还从竹筐里摸出一坛给了守军解乏,所以守军并未细查。左宁已派亲卫出东门沿路去追了。 阿诺一听,转身就往外跑,顾源道:“十九跟着,留活口。” 顾十九应了飞身上房疾奔而去。 岳征按住岳绮,吼道:“站着不许动。”转头叫左宁率六名亲卫也跟着。左宁遵令,出门上马也往东门去。 阿诺小小的身体全力施展开来,在屋顶上纵跃横掠而过,常人只能见到一个虚渺的影子。顾十九提气也全力施展,仍与前面的小身影越来越远,不觉心里惭愧,暗道回去必要每天加练。 阿诺片刻就赶到东门,身形一晃穿过城门顺着官道疾奔而去,城门守军根本就没看清到底什么东西从眼前蹿过,却看清了停下来的顾十九。顾十九也只摸出郡王府的腰牌说了声“公干”就跑出城门,守军哪里有机会多问一句。 顾十九出了城,沿官道疾奔,眨眼就出城五里多。他一眼望见阿诺停在路边,跑过去一看,见阿诺虽扶着树撑住不倒,却是小脸煞白,平时润红如樱的小嘴也有些灰白。他讶然道:“阿诺,你不能再跑了,伤了身子了。” 他明白这孩子到底年岁还小,这一路甩开自己并不是真比自己功力高多少,而是拼尽了全力,如今有些脱力支持不住了。他从怀里摸出药囊,挑出一粒递过去,道:“补元气的,吃了吧。” 阿诺喘息着,目光有些涣散,也不言语,伸手拿过塞嘴里吞下,还是喘不匀气。 顾十九怜惜地俯身背起他,叫他歇着别动,自己快步跑起来。他虽在顾一眼里还是个孩子,要给他买糖人吃,其实他已经成年,又长年受训,知道如何保持实力以随时应变,虽然一时爆发力赶不上阿诺,却胜在气息匀长。他背着阿诺又跑出两三里路,忽听背上阿诺叫“停下”,便收住脚步。 阿诺跳到地上,在风里不知道感受什么,又跪地细细查看,突然转身往回跑去。顾十九几步追上,仍要背他,他却扭着身子不肯,只低头寻摸。顾十九也只得放手。 阿诺循着不知什么气息往回走了半里多,见到官道旁有条不起眼的土路,立即拐了进去。 顾十九估算一下距离,知道这条土路通往一个叫靠山屯的庄子。那庄子背后就是一片野山,正是康县莲华峰余脉。莲华峰本就不是高山,余脉更多是些起伏的小山丘,这靠山屯靠的就是那些小山丘。 他们这些人,来安平州府第一件事就是探查安平州全境绘制地图,并将府城全境各县城村落布局,人口构成,及能工巧匠、奇人异事、盗匪痞癞等探查清楚,消息汇集送到王府统一整理。他作为暗卫早把地图背得熟稔无比,这时只略略盘算就能知道自己大致的位置。 阿诺拐进土路之后奔得快了,顾十九也加紧步子跟在他身后。他回头向安平府城的方向望了一眼,远处高树上有人传音道:“一刻钟。”顾十九点头算是应答,他见土路边林子杂乱茂盛,自靴筒里摸出短刀,警惕地护卫在阿诺身后。 阿诺又沿土路走了半里左右,果然追上两人。 那两人,一人身高体壮,身上背着大竹筐走在前面;另一人矮小,端着手臂一跛一跛连颠带跑勉强紧跟,边走边道:“老九,这丫头也是上等货色,至少能卖五十两,咱们说好了的三七分账,你可不能赖!” 那魁梧汉子道:“那不成,百十两银子变成五十两,力气活儿又都是我做的,你还弄了那个漂亮娘们儿一回呢。秦二,你要是能把那个貌美的丫头也弄出来,咱们再三七分成不晚,那才是个极品货色。” 阿诺听着眸色一厉飞身而起,半空中一个跟头,一头撞在走在后面的跛子秦二背上。 ☆、寻回返程 第112章 寻回返程 秦二被阿诺直撞得横飞出去,狠狠撞上路边的大树又直挺挺拍回地面,蹬了几下腿立时不动了。 走在前面的许九听到动静不对,转身正对上阿诺满是狠戾的琉璃色眸子,一声惊呼出口一半就被抓住了咽喉。 顾十九记着顾源吩咐“留活口”,眼见不好,手腕一抬,一枚细针几乎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从他腕下机关里射出,扎在阿诺颈后某处。 阿诺猝不及防,立刻四肢失力、目光一散昏迷过去。但许九的喉骨已被掐碎一半,荷荷叫着跪倒在地。顾十九抬腿轻轻一垫,将跌落的阿诺托住一转,放躺在地上,同时一手扶住许九背在背上的竹筐,另一只手扭断竹筐的背带,顺便给许九后颈用力来了一下,许九吭也没吭一头栽倒。 顾十九把竹筐平放在地上,揭开遮着的树叶子。叶子底下确实是几个半斤装的粗瓷酒坛,酒坛下又是一层绿叶。扒开绿叶,白嫩嫩的小姑娘蜷缩在筐底,闭着眼睛状似熟睡,正是林紫菀。 顾十九伸手在林紫菀鼻下一试,又按了脉搏,知道是中了迷药。他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把她救醒,若是这小姑娘被吓坏了哭闹起来,自己可不知道怎么哄。他把竹筐推在一边没管,只拔了阿诺颈上插的那枚细针收好。 马蹄声远远响起,远处高树上的人又传音道:“岳家人。” 顾十九略一思忖,迅速在那许九怀中、腰间各处摸了一遍,除了一些铜钱小刀之类寻常物件,没有其他发现。他又掠到路边树旁,在那个死了的秦二身上搜查,发现秦二怀里藏着一叠纸。他听得蹄声愈近,也来不及细看直接塞进怀里,身形一晃重新半跪在竹筐旁假装查看筐里的林紫菀。 左宁带亲卫赶来,远远看到躺了一地的人,心中一紧,叫道:“小兄弟,林姑娘怎样?” 顾十九站起身行礼,回道:“左将军,林姑娘无恙。”他见左宁望向躺在竹筐旁地上的阿诺,解释道,“王爷吩咐留活口,阿诺杀了那一个还要杀这一个,被我暂时弄昏了。” 左宁下马走到竹筐前,单膝跪地亲自查看,竹筐里的小姑娘虽然蜷缩着,但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小脸红扑扑也无痛苦之色。他舒了口气放下心来,想着小姑娘在筐里睡着肯定不舒服,伸手想要把林紫菀抱出来,却被两只小手攥住手腕。 那双手虽小,力气却不小。 强撑起来的阿诺神光散乱,根本看不清楚要对林紫菀动手的是谁,只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抓住那人的手腕不放。他张口吐出一口血来,和着血含糊道:“不许!”然后一头栽向竹筐。 左宁及时托住阿诺的头,没让他在粗劣的竹条筐子上栽个满脸开花。他摇头笑笑,先把阿诺抱起塞给一名亲卫,又亲手把竹筐连同筐子里的小姑娘直接拎上了马,吩咐给顾十九腾出一匹马,带上半死的许九和已死的秦二一起回城。 林家乱了一阵,清醒过来的林明远救醒了闺女,给阿诺喂了药,又大礼拜谢岳大将军和顾源等人。岳绮见着林紫菀醒了立刻开心起来,拉着林紫菀絮叨不停。林紫菀耐心地像安抚小孩子一样把她哄好了,又端了一盘子糕点给她吃。 岳征见林紫菀一个小女孩子虽遭了劫难,却不哭不闹,还能镇定地听明白岳绮夹缠不清的话,不由暗暗称奇。但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便带着岳绮先行告辞离开。 顾源看了阿诺状况,仍在厅里坐下,令顾一亲审那个名叫许九的汉子。 许九也被林明远诊治过,脖子上敷了药,但顾一哪里会可怜他,一手将人拎到院子角落,几番手段一出,他瘫在地上和着血沫子拼命叫饶。 顾一把人重拎回厅堂,他便招供说是秦二带他寻到林家来的。 秦二左侧手脚麻木,半边脸不听使唤,面容诡异,又弄不回家银钱,又要借酒撒疯打人,他老婆带着儿子逃得不知去向。 本来依着邻里关系,他要找林明远治病,林明远很可能连钱都不收就给治了。但那天他跑到安心堂与林家母女大闹一场,便觉得林明远肯定不会管他,他又没有银钱另找郎中治病,心中恨极了林家。 其实那天他来林家大闹,是受了叶婉言语挑拨,就为了坏林紫菀名声,叶婉为此还给了他一两银子,他更恨的是叶婉。且前次林紫菀头上受伤变成痴呆,其实是被叶婉母女打破的,也被他看到,还算是救了林紫菀一命呢。 ☆、个中缘由 第113章 个中缘由 秦二看到叶婉母女打伤林紫菀,一时惊讶大叫唤惊动了两人,无意中算是救了林紫菀一命,却也没声张出去。 自那时起,他既觉抓住了叶婉的把柄,便多次在路上趁叶婉出门采买拦截她。叶婉怕他说出当日实情,自然每次都打发他几个银钱。但自他在林家大闹,又病得身体不灵便后,叶婉自觉着他与林家人做了仇,就算实话实说也没人信他,见了他就或避开或应付几句,再没给他过银钱。 秦二无处寻摸差使,妻子也失踪不见家都没了,就进了赌坊混耗时光,不几日就欠了赌坊二十多两银子。眼见还不上银钱要被断手断脚,秦二就找到酒肉朋友许九。 许九常往晋州城去,知道行情,两人商量着抓叶婉的女儿林恬儿卖到晋州城的花街樱桃巷里去。林恬儿貌美,在那里用了手段弄个假身份卖了,能换百十两银子,叶婉又有把柄在他们手里,当着她的面劫走了她女儿,料她也不敢声张。 于是,昨日两人一起拦住回娘家的叶婉母女,要带走林恬儿。叶婉苦求着用身子换了女儿平安,又保证今日支走林家父母,把林紫菀卖给他们。他们几人商量定了,今日许九出面雇车雇人骗走了林明远,又让叶婉开了门把林紫菀带走。 顾源听完了经过,淡淡扫了一眼依旧跪着的叶婉,带人缓步离去。许九也被一名亲卫押回王府去了。 林晔带着林恬儿也从西城赶回了家,林晔站在母亲身边,怔怔地听完了许九的招供,眼神迷茫地看向跪在当地的叶婉母女。 林恬儿回来刚进门就看见母亲跪着,自己立刻就跑到母亲身边,也一直陪着母亲跪着。 林明远疲惫地捶了捶腰,招手叫林紫菀:“菀宝,跟爹去看看阿诺去,那孩子为了你,伤了身子了!” 林紫菀目光扫过叶婉,见她已不是梨花带雨的孱弱柔软模样,搂着林恬儿,唇角紧绷,看她眼神里带着深深的恶意和怨毒。林紫菀不知她到底为什么恨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却也无所谓了,只扶着老爹出门往东厢阿诺的屋子里去。 阿诺睡在他自己的房间,定制好的家具安放妥当,床上悬着水蓝的薄纱帐子,被褥都是他喜欢的布料花样。他此刻安安静静躺着,平时樱桃似的小嘴都显出些灰白色,好在呼吸匀净多了,显是服药有了效果。 林紫菀心疼地摸摸他额头,又摸他两只手的腕脉。 林明远也爱怜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小男孩,然后把女儿搂在怀里,额头贴在女儿的后脑上。 林紫菀并不习惯被人这样紧紧地拥抱着,但她知道这是林紫菀的亲爹,又感觉到了后脑的头发渐渐被濡湿,她轻声安慰道:“爹,我没事,就是在那竹筐子里睡了一觉而已。” 林明远有些嘶哑道:“还好,还好……菀宝,还好你还在……咱们一家子……咱们抚州林家,就剩下爹和你了……” 林紫菀一直都觉得老爹其实是个有故事的人,听了这话,更确定了。但林明远只说到这里就不再出声,只默默流泪,她也只得静静由他搂着。 林明远好半晌才松开林紫菀,抚摸着她头发,低声道:“菀宝,好好待阿诺。” 林紫菀点头,阿诺拼了命地救她,救了两次,她怎么能不好好待他。 厅里,林晔目送老爹和妹妹离开,走到叶婉跟前跪坐在她面前,踌躇半晌才吐出一句:“为什么?” 叶婉伸手抓住他的手,凄然道:“阿晔,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林晔听问,茫然摇头。 叶婉面上泪珠儿滚滚,凄声道:“阿晔,林紫菀虽也姓林,却和你不是一个林,又是个丫头,给她几两银子嫁妆嫁出去也就是了,凭什么要把家业分给她一半?这样好的铺子,还有庄子里的地,为什么要给她?娘还要跟着她养老!他们把你这个儿子、长子当成了什么?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他们不给你的,我给你争回来!那都是你该得的,我都给你争回来!”她神色凄厉,“他们凭什么这么待你!” 林晔摇头道:“不是,阿菀是我亲妹妹,是我娘生的,是我亲妹妹!我亲爹只留下这间药铺,我跟娘没本事经营,后来干脆关了门靠我娘给人家浆洗衣裳过日子。家里能过现在的日子,都是爹挣的,是娘攒的,他们二老想分给妹妹又怎么了?爹娘没有亏待我啊,我有一间杂货铺子和铺子后面的院子,跟这院子不差什么。我喜欢开杂货铺子,若不是怕爹出门时娘和妹妹没人照应,我都想不雇伙计自己去开店,药铺子给了妹妹有什么?” ☆、家财动人 第114章 家财动人 叶婉听他说得淡然,气得尖声道:“阿晔,你说的什么话!无论是谁挣下的都没林紫菀的份儿!你是儿子,儿子才该继承家业,那都是你的东西!都是你的!就算你不喜欢,雇人开店也该是你的!” 她一把抱住林晔,哭喊道:“阿晔,我可怜的阿晔,他们不该这么待你!你是家里的独子,什么都该是你的啊!” 汪氏大怒,一把拽住叶婉头发把她从林晔怀里拉出来甩到一边,指着她的鼻子恨道:“你这么知道儿子才该继承家业,为什么不给我家阿晔生个儿子出来?生不出儿子你还争什么家业,恬儿难道就是带把儿的将来可以继承家业吗?” 林恬儿哭叫着娘扑过去扶着叶婉。 叶婉挣扎着撑起身子,望着汪氏满眼怨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因为我生不出儿子才这样慢待阿晔!我这就去死,我死了你们就可以给阿晔再娶,就有机会生儿子,就不会这样夺走阿晔的东西!只可怜了我的恬儿……” 她摸了摸林恬儿哭花了的嫩脸,猛地起身一头往墙上撞。 林晔蹿起一把抱住她,任她狠命挣扎也紧紧地搂着不放,颤声道:“婉娘,不是的,娘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小时候受苦身子坏了,恬儿就是爹开了药才有的。爹说了,再让你怀上一个不是不行,但到生的时候,那孩儿会要了你的命,只得慢慢调理好了再说。娘也认了,娘认了以后我就恬儿一个闺女,没人怪过你啊!” 叶婉泪眼朦胧地抚摸着他粗糙的手,凄声道:“阿晔,你真傻,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真是傻,你是被他们骗了。他们才不怕你没有儿子,他们心里偏着闺女呢。你听说过哪家明明有儿子,却要把家业分给女儿一半召赘婿的?竟然当真养了个小子在家里。他们明明就是看不起你,算计着你!阿晔,我才是真心为你的啊!” 汪氏在一旁冷笑道:“别在那儿东拉西扯的,叶氏我告诉你,你就是说出个天来也没害我闺女的道理!菀宝头破了是跟着你们母女出去伤的,马匪攻城那天菀宝不见了是你们母女算计的,这次你们母女骗走了阿诺差点卖了菀宝,要不是王爷和大将军帮忙,菀宝这辈子就给你们毁了!别个妇人嫉妒小性儿,也就发发脾气吵吵闹闹,你们母女俩不声不响就算计我菀宝的命!除了天生就恶毒,没法说你们! 叶氏,你也别在这儿装可怜骗我儿子,生不出儿子来以前我没嫌过你,我自己就把闺女当宝贝疙瘩。可今儿我就告诉你,七出之条有一条就是无子出,且你还要戕害人命!阿晔,你去阿菀房里拿纸笔,现在就写休书,快!咱们林家是开药铺的,最珍惜人命,现在自家人连自家人的命都不惜,这样的媳妇儿咱们家要不起!” 林恬儿猛地尖声哭叫道:“爹,爹,不要,您休了娘,恬儿就没有娘了……” 汪氏冷冷道:“你有娘,你跟着你娘一起滚出去!” 林恬儿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汪氏,腿撑不住身体,跪坐在地上,嘴唇哆嗦:“奶奶,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偏心,你一直把我和娘当外人!” 汪氏撇嘴冷笑:“随你母女说去!老娘不疼你?不疼你娘?你们这话说出来不怕牙疼!” 林恬儿大哭,道:“林紫菀比我强什么了?她明明比我大两岁呢,从小样样都占尖儿,哪一样让过我?好吃的紧着她先吃,做衣裳的料子有了剩下的才给我,她住正房我爹娘住厢房,她的屋子比我的好不知多少……” 汪氏听林恬儿满口怨言,气得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怒骂道:“你娘教的你!不知道上下的东西,阿菀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那是你姑姑,年纪再小也是你的长辈!谁告诉她大你两岁就该事事让着你?你和你爹娘一家子都吃老娘的,穿老娘的,好东西先紧着我小闺女怎么了?你自己没爹没娘?你爹杂货铺子里的进项老娘要过没有?想吃想穿让你爹娘买去,老娘给你剩下的还是因为你是我儿子的闺女,不然连个布条子都不给你!” 林恬儿泪眼转向林晔,哭道:“爹,你听到了?奶奶连你都没当成一家人,我和娘算什么?我和娘,有错么?” 林晔仍紧抱着叶婉,怕她再去撞墙,闻言目光凝视在她身上,低声问:“恬儿,你真这么想?你娘教你的?” ☆、逼迫休妻 第115章 逼迫休妻 林恬儿听爹问,含泪道:“爹,奶奶一直这样偏心,林紫菀和他爹抢了你的家产,娘是想帮你夺回来。爹,只有娘和我是真心对你好的。” 林晔柔声道:“恬儿,你告诉爹,昨晚你要爹单独带你出去玩,今早又叫阿诺出去,是不是和你娘商量好的,要引走阿诺,好让人劫了你小姑姑走?” 叶婉想要说话,林紫菀用力按住了她的嘴。 林恬儿垂下头,呢喃道:“娘告诉我叫着阿诺出去玩。阿诺那么好,应该喜欢我才是,我比小姑姑生得美多了。他只是跟我相处得少了,才喜欢小姑姑的。” 汪氏气得抓起桌子上的茶壶茶碗挨个儿在地上砸得粉碎,指向林恬儿的手使劲哆嗦,又指向叶婉,复又转向林恬儿,哆嗦着道:“不知羞耻!不知羞耻!阿晔,你闺女早叫叶氏教坏了!写休书!休了叶氏,丫头也赶出去!菀宝没出事,就不用送官府了,休了她就是!阿晔,快,写休书!” 叶婉拼命摇头掰开林晔的手,朝汪氏尖声道:“婆婆,您也说阿菀没出事,既然人好好的为什么还逼着阿晔休我?还要把阿晔的亲闺女也赶出去!您这是要把我和恬儿往死路上逼吗?您非要逼着您亲儿子妻离子散是么?女儿是亲的,儿子就不是亲的?” 汪氏被她的歪理堵得竟然一时无话可回,直气得心口疼。 林恬儿在地上跪爬两步,抓住林晔的胳膊,哭着喊道:“爹,爹,别把我和娘赶出去,姥娘家里,娘带了东西去还不得好,我们去不得的。我们没钱,那个秦二还要把我抓去卖了,娘为了保住我才……” 叶婉忽然挣脱林晔,挥手一巴掌把她扇得口角流血,厉声喝道:“闭嘴!” 林晔这时才想起来叶婉为了保住林恬儿还发生过什么事,她用自己的身子和妹妹的后半生换下了林恬儿。想着,他魁梧的身子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干了,无力地瘫坐着,头也垂了下去。 叶婉也明白林晔想到了什么,俯身跪趴在他脚下,哀哀道:“阿晔,这世上我只有你和恬儿两个亲人,为了你们,我什么都肯做。我都是为了你和恬儿啊!你若真休了我,我只能去死。我本就是个没人疼的,死在沟里坎上也就算了,可恬儿是你亲生的闺女,你把她从小疼到大。恬儿小时候体弱,夜里常哭,你抱着她整夜整夜的在屋里转圈子,那是你一天一天抱着长大的亲闺女。阿晔,休了我,我也认了,留下恬儿吧。” 林恬儿抱住母亲,把脸埋在她怀里,呜咽着道:“娘,恬儿不留下,恬儿跟着你一起去死。爹再娶了后娘,恬儿也不得好,娘小时候过得那么苦,恬儿怕,恬儿也不想活了。” 叶婉回抱住她,母女俩抱头痛哭。 汪氏越听越气,直骂“狼心狗肺的东西”,又立逼着林晔写休书。 叶婉母女见她性子上来不依不饶,林晔又是垂头丧气不言不语,心里既怕且急,两人拥抱着几乎哭晕过去。 汪氏被这母女俩哭得头昏脑涨,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身体一软靠坐在榻上,冷眼地看着她们,又把目光转向林晔。 林晔跪坐在地上,眼神空荡荡的。他想起恬儿抱在手上沉甸甸的舒坦,想起夜晚帐子里媳妇的柔软,也想起媳妇家里那一滩浑水。 叶婉的母亲是继室,只生了叶婉这个女儿。叶家其实也有几家铺子,可叶婉因为是女儿,就跟丫头一样养大,脏活儿累活儿农活儿一样不得少干,累得十七八岁了还跟木柴似的瘦弱不堪,两大桶馊水挑在肩上,脊背都要折断。他帮她挑了一回,便有了第二回、第三回。 她从前在娘家时时做活儿,吃不饱穿不暖,养得像根木柴棒子,没人看得上。如今她在林家养了十年,不做什么重活儿,又有林明远悉心开方子调养,身量长开了,便成了个乡里少见的俏丽美人,肌肤白腻,唇色莹润。此时她一双凤眼里泪水要落不落,水莹莹隐带三分媚意,十分凄楚可怜。 她总是这样可怜的样子,总是怯生生唤他“阿晔”,受了多少苦楚也不抱怨家人对她苛待。他怜惜她,见她只自己委屈却从不含怨,实在心疼这柔弱善良的小姑娘,便苦求着爹娘娶了回来。 叶婉家里按时价要的彩礼,嫁妆却没多少,叶家的资财产业是要留给儿子们的,叶婉想都不要想。林晔也不在意,爹娘积攒家业虽辛苦,却也不会惦记媳妇的嫁妆,他自己更是只喜欢这个商量可疼的小姑娘。 休妻,这辈子他都没想起过这两个字。可她居然狠心到差点毁了妹妹一辈子! ☆、何怜何惜 第116章 何怜何惜 林晔呆呆望着某处,想着叶婉的美貌和温柔。 她在他身边像一汪水,他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叶婉心里居然有那些恨,恬儿也跟着恨。 他知道老娘喜欢指使叶婉做家务,但老娘自己也从不闲着,且那些家务都比叶婉在娘家时干的活计轻省得多。他也知道老娘嘴上不饶人,又偏疼妹妹,妹妹从来不用做活计,是个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娇女。但他也理解,妹妹才是老娘亲生的,任谁家媳妇也没法跟亲闺女比,且自家的闺女恬儿也和妹妹一样娇养着,没什么好计较的,哪有大人们都等着小姑娘伺候的道理?林家跟叶家不一样。 叶婉以往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一句老娘和妹妹的不好,他以为她从前不抱怨娘家的苛待,也不会在意自己老娘小小的偏心。但今天他才知道叶婉竟然在意,更因爹娘要把家产平分恨上妹妹,连恬儿都对妹妹妒忌,老娘打算养着做赘婿的阿诺也成了妹妹被伤害的理由。 他有些茫然,他觉得她们不对。他对她们叶婉母女全心全意,脏活累活自己都做了,杂货铺子赚的钱都是叶婉收着,她们要什么拿着银子钱去买,望着娘手里的银子东西眼馋什么?既成亲了自成一家,他日常也不少往家拿银子,大富大贵不可能,一家三口日常开销总是勾的,跟爹娘亲自养的妹妹争什么? 今日这事,别说妹妹平时就没什么不好,就算妹妹是个性子可恶的,也不该打出卖了自家亲妹子的主意。她们不对! 真依着老娘写休书么?他很清楚,叶家容不下被休回家的女儿,叶婉也没有能力带着恬儿活下去,真把他们母女赶出门,她们要么死路一条,要么,真给人劫去卖了。 要留下她们还像从前一样?可妹妹就活该被她们算计么?妹妹只比恬儿大两岁,也是他抱大的,聪明懂事又有本事,他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她母女两个打破了妹妹的头害她痴呆了一个多月,又在大风雨、马匪攻城的深夜把她推到街上去,如今还要与人合伙把她卖了。 说到底,爹和娘都没有慢待过叶婉,更没有慢待过恬儿。叶婉从前的痛苦是她自己的家人造成的,不是妹妹的错。爹娘老来得女愿意宠着,花的是老爹赚来的银钱、使的是老娘自己的力气。她们母女怎么可以就这么打算把妹妹的一辈子赔进去?她才十二岁,是他的亲妹妹! 就像娘说的,她们母女认为不公平,那就吵架哭闹,谁家不吵不闹来着?可她们平时不言语,却憋着要命的坏主意,不是天生恶毒是什么?叶婉为了财产,恬儿为了阿诺……娘、妹妹、妻子、女儿……他近乎痴呆地傻笑了两声,捂住脸呜咽着,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 汪氏有近二十年不见儿子的眼泪,从前最苦的日子都笑着熬过去了,此时她见儿子真伤心了,也心疼起来。她起身一脚一个把那母女两个踹到一边,拿手帕子塞在林晔手里,放缓了语气,道:“阿晔,娘知道你是个明理的孩子,不逼你。皇天保佑,大将军和王爷亲自派人帮忙找,阿诺又有本事,菀宝好好的回来了。下头的事儿,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娘不逼你。”说完,她拍拍儿子肩膀径直出门去东厢房里看阿诺。她见往日里一刻不消停的胖小子昏着被人抱着回来,心里也疼着呢。 叶婉和林恬儿两个跪爬回林晔身边,一左一右挨着林晔坐下。林恬儿试探着把头靠在爹的身上,林晔没躲。叶婉试探着抓住丈夫的胳膊,林晔也没躲。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都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林晔发泄似的呜咽了几声,用娘的手帕子盖住眼睛,嘶哑着嗓子道:“婉娘,我不休你。但你和恬儿也不能再住爹娘这了。杂货铺的院子是爹置办下的,你们也不能住。你回房里把咱们这些年攒下的银子收拾收拾都给我,我去给你们母女买间小院子住下。日后,我按月给你们母女送银钱去,你们母女就好好的在一起吧。” 叶婉抓着他胳膊的手一松,尖声道:“阿晔,你是要把我做外室养起来么?外室子同奴婢,日后恬儿连婆家都找不到,你就这么狠心地对你亲闺女?” 林恬儿又哭了:“爹,你也不要恬儿了吗?” ☆、分家别居 第117章 分家别居 林晔用娘的手帕子盖着脸,语声疲倦,道:“婉娘,我不把你当外室,我不休你。我以后不会娶妻,恬儿还是林家的闺女。日后你母女另住,我留在家里孝敬爹娘,也免得你担心旁人笑话我。杂货铺子是爹置办的,挣的钱也该是爹娘的,这些年爹娘一文都没要过,算下来也挣下有几十两,够买间小院子了。你也别恨爹娘,说到底,我爹娘没有对不起你,更没对不起恬儿。” 林晔见叶婉和林恬儿直愣愣瞪着他,拿老娘的帕子抹了抹鼻子,接着道:“阿婉,我爹确实不是亲的,可也不比谁家亲爹差什么。你以为凭着我亲爹留下的这个药铺子能挣下娶你的聘礼?那都是我爹挣下的,这院子,杂货铺的院子,还有城外的五十亩地,都是我爹挣的,分给菀宝一半怎么了?都给了菀宝我都得认,她才是我爹的亲闺女!你为了我谋财,我又有什么呢?都是爹娘的啊!婉娘,以后你和恬儿住的院子、吃喝、银钱,还都得爹娘那里出。” 叶婉狠狠盯着他,恨道:“林晔,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恬儿?凭什么一样的兄妹,你每日外头辛苦,她却待在家里当千金贵女养着?一家子大小都得好吃好喝地伺候她,凡事都要先依着她,连个外头捡来的小乞丐都捧着她,她到底哪里好了?看她那好吃懒做的性子,我的恬儿哪里不比她强?我就是不服!没了她,咱们的恬儿就是这一家子的心肝宝贝,哪像现在这样,娘倒打算着给丫头招赘,亲儿子亲孙女却事事都靠后。” 她看林晔呆呆看着她,便凑近了牵着他的手,柔声道:“阿晔,我也瞧着阿诺那小伙子性子不错,虽是个身份低贱的外室子,模样倒生得齐整,恬儿也不嫌弃他。尽早找户人家把林紫菀嫁出去,把阿诺给恬儿留下,招赘也好,出嫁也好,正正是恰好的一对儿。有亲儿子在,给丫头招赘是什么糊涂道理?娘明明就是没把你看在眼里,你做什么事事听娘的?娘做事糊涂也不是一天了。是!今日林紫菀是被秦二劫了去,可还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她都好好的回来了,你娘还立逼着你休我,生生要逼死我和恬儿,娘是你的亲娘么?她替你考虑过么?你就是个傻子!” 林恬儿在一旁痴痴地听着,不自觉地连连点头。 林晔放下帕子,正见林恬儿一脸向往的看着自己。他移开目光看向叶婉,看着她光洁粉嫩的脸、一张一合染着唇红的嘴,觉得有些头晕。 他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道:“你哪里知道菀宝的本事?恬儿哪点配和菀宝比?没了菀宝,阿诺就会喜欢恬儿?别做梦了!算了,婉娘,回房里去拿银子给我,我这就给你母女寻摸院子去。” 叶婉一把扯住他的胸前衣襟,惨然道:“林晔,你怎么能这么绝情?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这么做?你反倒是把我和恬儿赶出去,我和恬儿日后怎么见人?我辛苦攒那些银子容易么?那都是要留给恬儿做嫁妆的,你拿去买了宅子,往后恬儿出嫁怎么办?没有嫁妆,恬儿能找到什么好婆家?你不顾我也就罢了,连亲生的女儿都不顾了么?” 林晔看着她疲惫的摇了摇头,道:“是!都是我的错,你是为了我才错的,我认!阿婉,我会找个离甜井巷最远的院子买下来,你们母女好好待在院子里不要出来,不会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些银子先拿出来,恬儿的嫁妆,日后我会好好攒。”他一手一个把两母女拽了起来,拉着她们进了西厢的屋子。 汪氏和林明远站在窗边看着他们夫妻拉拉扯扯地回房,叶婉和林恬儿在大哭,却拗不过林晔的力气,被硬生生拖了进去。 林明远叹了口气,转回床边。 林紫菀中了迷药,虽被林明远救醒了,但小孩子的身体最不禁折腾,稍一用脑子就头晕发痛,又觉得困倦,索性就上床躺在阿诺身边睡了。 林明远坐在小杌子上,盯着睡着的一对小儿女,都是白净胖乎的模样,真招人喜欢。他看着,唇角渐渐浮出些欣慰安然的笑。 汪氏盯着西厢眼里冒火,她见儿子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垮着,连迈步都没了日常的精神气儿,恨不能再出去把那母女俩打一顿。可她知道,儿子和叶婉夫妻多年,是用了真感情的。她从小教给儿子怜贫惜弱、真心待人,却没想到叶婉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自己是教错了么? ☆、天书难懂 第118章 天书难懂 郡王府书房,顾源在书案前仔细研究着一叠纸。 那些纸正是顾十九自秦二怀中摸出来的,回到王府立刻呈给了顾源。 纸上写的小字娟秀整齐,顾源看过林紫菀开的方子,自然也认识这就是林紫菀写的。不过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觉那些字分开个个都认识,放一起就成了天书。好在最后他终于弄清楚,这些字只有横着一行一行从左往右才通顺,但就算是横着看,他也只能猜测这些是什么东西的方子,但肯定不是药方子。 “肥皂”“香皂”“氢氧化钠”“牙膏”“美容院”……他也算是博览群书、见识广博,却从未听过这些名目。还有几页颇见功力的图画,一张看着像犁,直梁画成了弯的,还有一张画的应该是某种大型机关。 他三岁跟着父亲开蒙,几乎过目不忘,此生头一次看到文字图画全然不解,不禁叹了口气抬手揉眉心,心道:难道这姑娘痴呆的一个月间,当真是和神仙学习去了? 顾源自幼读书,也看过不少天授之女、天授之子的杂记轶事,一直觉得那些都是另有目的的附会。就像王妃提过的那个炒茶女,不过是愚夫蠢妇推出个女孩子来盘算着奇货可居,白荼毒了天真而已。可这些日子的观察,他的人没查出林家有什么破绽,他自己倒发现不少林家人、林紫菀小姑娘的可爱之处。 但诸多巧合又让他仍是疑心不能尽去,林明远的来历,林紫菀偏偏在那一夜在城墙上恢复神智,又恰好被苏墨捡到,阿诺恰好出现在林家,阿诺脖子挂的木牌,阿诺神秘的哥哥,他被勾起心事旧病复发,还有香炉里催命的药……但他也不否认,世间许多事因缘际会,避无可避,可以说是巧合,也可以说是天命。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纸页上,“氢氧化钠”到底是什么?难道那小姑娘的出现,背后确实没有任何谋算? 他又拿起另放着的两张纸,眉头皱得更紧了。 林紫菀的“天书”多少还能沾个“书”字,这两页纸明显不是林紫菀的笔迹,线条歪歪扭扭,他只认出其中几个简单字就再也摸不着头脑。若是做旧过的,大概可以猜猜是什么藏宝的地图,但这明显是新画的,不知在搞什么鬼。 他正琢磨,顾一带着一身血腥气进来回报,说许九果然还是撒了谎。 白天在林家,许九说要与秦二将林紫菀卖到晋阳城的花街上去,他们谁都没有多言。但顾十九已经上报,他和阿诺是在通往靠山屯的土路上发现两人的。顾一另派人去那庄子里暗访,又有人去许九家里暗查,许九本人也被刑讯。 许九家里确实酿着高粱酒,日常往晋阳城某酒楼送酒,但他还兼着拐子的营生。 他身材高大,日常背酒用的大竹筐里除了放几个酒坛,放个身量娇小的孩子绰绰有余。 靠山屯庄头上住着个张奶奶,孤老太一个,无儿无女,只靠卖许九送的酒换几个铜钱过活,同时也收买许九拐去的孩子。那老太要许九专门寻访容貌漂亮、性情伶俐的孩子,不拘男女,小到七八岁,大到十岁左右,再小的或再大的就不要了,价钱也给的极高。 林紫菀虽已十二岁,但身量小、模样嫩,假说是十岁也能混过去,这样的女孩子在秦老太那里可以换两百两足银。他带秦二拐进靠山屯,假说要顺路送酒,也是想引秦二到僻静处,把他一条命送在那里,好独得两百两银子。 乡下孩子,漂亮出奇、伶俐过人的极是少数,且那样的孩子家里都看得紧,这些年下来,许九能弄到手成功卖给张奶奶的其实也没几个,如今得到机会抓到林紫菀,见她容貌性情都算得上品,正可发一注大财,哪里肯给秦二分润? 他平时卖人,多是下庄子里收高粱顺路拐个挂鼻涕的泥崽子,或者偶然见到街边上被人丢弃的乞儿就捡了,都送到晋州城樱桃街上去。樱桃街西头有一家“银汇坊”,明面上是赌坊,暗地里收没来历的孩子,大小妍媸都要,就是价钱给的不高,不过比卖酒赚得容易多了。 宗周买卖人口合法,但买卖的正规渠道是官府发了官凭的牙行,要卖孩子的须得孩子的亲生父母签字画押,要卖大人的须得本人自愿签字画押,期间操作有多少猫腻暂且不说,但明面上的来历是必须得有。即是青楼窑馆收人也要去牙行里挑选,不得私自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分的whitetea这位朋友,感谢在看的同好 ☆、原是故人 第119章 原是故人 宗周律法,不通过牙行私自收购没有来历的人口、尤其是孩童是大罪。像许九这样偷窃街边乞儿、拐卖良家子的拐子,送官妥妥的斩立决,他家里也不能脱罪,财物抄没入官、大小人口官卖为奴。顾一审完,当即令人将已死了半个的许九送官处理。 又有去靠山屯的侍卫回报,屯里确实有个张姓孤老太,但侍卫找去时已人去屋空。那房子底下有地窖,确有关过小孩子的痕迹。两人细细查看过屋内的细节,认为那个所谓的“张奶奶”应该是个年轻女子假扮的,并不是真正的张老太。 顾一感叹道:“前儿老二还说安平州府流浪儿少见呢,闹了半天是被许九这等人抓去卖了。不过他们买些小孩子做什么?还要特别聪明伶俐漂亮的?卖去青楼里头?林姑娘那样的就能给两百两,京城的青楼里也没有这么高的行情……”他在房里来回转悠,抓了抓脑袋,突然一噎,“不会吧……日月楼?” 顾一虽口无遮拦,但常有一语中的的时候,这时听他说出“日月楼”三字,顾一也蹙眉默然。 这时外面顾同又来回报。 顾同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顾源见到顾十九拿出来的那叠天书似的纸,当即命人传他去林家监视,重点关注林紫菀和林明远,听到看到的要一字不漏回报。阿诺在昏迷中,也不担心他会被发现。 听完顾同的复述叫他下去休息,顾源抬眼对顾一道:“抚州林家,林致,字明远。林明远是林和谦林老御医的幼子林致!” 顾一惊讶地瞪大眼睛,脱口道:“他竟然还活着?” 顾源十岁之前长在镇东军军营,十岁那年随父亲顾铎回京。顾源被册封为太子之后入住东宫太子府,老御医林和谦正是太子府药藏局奉御。他为顾源诊脉,偶然发现顾源天生心脉有缺,但不严重,日常行动习武皆不受影响,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大喜大悲情绪过于激动,也不能心情郁郁。他特意替顾源制了一瓶“补心丹”,万一顾源心疾发作时好保他性命。 林家是医药世家,极善制药,他族里向来子息不盛。林和谦也仅有三子,长子、次子随他在京城行医,幼子留在南方抚州替他孝敬老母。十五年前,在京城的林家一夜灭门,林老御医父子三人连同家眷满门尽丧。顾源得知后立即派人赶往抚州,但抚州林家老宅也被焚成灰烬,一门老少无一生还,连两个林家已出嫁的女儿都被吊死在各自夫家的卧房里。这样的灭门大案,刑部派人查了多年竟没能找到凶手。 当时顾源才十三岁,正赶上皇后病逝,他悲痛过度,又得为母守丧,自顾不暇。后来他再想让人去查,却被熙平帝派人截回,召他进宫厉言申斥,令他不得插手六部行事,必须谨守太子本分,闭门读书。 马匪攻城那夜,激战结束后回到书房,苏墨才说了自己手臂上有伤。顾源看了伤口不长,便亲手替他处理伤口。顾一送来的正是林明远配制的伤药,因说这伤药居然比顾二带人配出来的效果好。顾源闻出伤药味道似曾相识,心里隐约有所怀疑。 林老御医在时,顾源用的伤药、补药都是老人家亲自调配的,林明远配制的金疮药应是因为条件限制,减少了配方中的珍贵药材,但味道仍让他觉得熟悉。他又派人给林家送些这里平民不可能常见的食材、佐料作为谢礼,也试探出林明远必不是出自寻常人家。如今听说林明远亲口说出抚州林家,他依稀记起林老御医的幼子单名“致”,“明远”应该是字,那林明远应该就是给自己配制出“补心丹”的林老御医后人。 顾一听了喜道:“没想到老人家还有后人,咱们的药只剩三颗了,正好让林先生再给王爷配上一料。” 顾源微微笑道:“暂时不用配药,我控制得住。”他轻声道,“叫人买下林先生家旁的宅子,派人驻进去,日夜保护林先生和林姑娘的安全。林先生那里送一瓶养元丹,让阿诺暂时在床上好好躺着养伤吧。他是个闲不住的,醒了就要乱跑,他年纪还小,今日耗损太大,让他多睡几天,也免得身子留下隐患。” 顾一应了。两人分别,顾源自去后宅,还未进天芳园,又有顾一派来的侍卫过来传讯,说裴之奇到了。 顾源脚步一顿,惊讶道:“这么快?吩咐后厨在芍园摆宴,多备酒,再烤两只羊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分的whitetea这位朋友,感谢在看的同好 ☆、老友相见 第120章 老友相见 裴之奇身高足有九尺,比顾源还要高出半个头,双眉如剑,方脸阔嘴,是极威武的一条大汉。他身旁跟着一名男装女子,眉浓眼亮,肤色略黑,身材也高。 这女子是裴之奇的妻子,也是将门之女,姓江名琢,她父亲正是右龙武军大将军江充。这夫妻二人都佩刀,一身青衣紧袖、足蹬军靴,两人并肩大步前行,实是英姿飒飒、威风凛凛。 两人见顾源快步走来齐齐见礼。 顾源不待两人礼成,伸手抱住裴之奇笑道:“老裴,你和嫂子怎么来得这么快?” 裴之奇也回抱着他,蒲扇似的大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声如洪钟,呵呵笑道:“子初,我听顾一说你给我传信了,不过我没收到。我夫妻就是听说你被日月楼缠上了,专门赶过来打猎的。” 两人松开,顾源才给江琢见礼。 君臣有别,江琢哪敢受他的礼,侧身躲开,又再见礼。 裴之奇一把拽住妻子,笑道:“老婆,这是自家兄弟,不用那么客气。子初,给老哥烤了羊没有?” 顾源笑道:“烤羊需要时间,酒肉是现成的,芍园摆了宴,走,咱们先喝几坛再叙。” 裴之奇已知道前日“马匪攻城”顾源带侍卫上城应敌,连顾四都受了重伤。他和诸侍卫也是有交情的,那些年岁小的还跟他讨教过功夫,自然先不去饮宴,而是去偏院里与众人相见。顾源吩咐去后宅请公子出来见客,又问京城军中各处旧友们的现状。 裴之奇说他不甚清楚,他们夫妻已有三五个月没回京城。这段时间两人去了南方一趟,听说那边有个花楼妓子替日月楼接活儿,到了那里却发现连楼子都被人烧了,也不知谁下的手。安平府城的巡城司都尉是裴之奇的旧友,给他传信说“马匪攻城”有内情,郡王爷被身边有日月楼杀手出现,自然要给老裴提供一下线索。 裴之奇专心捕猎日月楼杀手已有多年,且顾源又是他的密友,他得了消息立刻与妻子赶来帮一把手,倒真是没有接到顾源的传信。 后宅天芳园里,顾枫正被姜嬷嬷等人伺候着沐浴。 隔着屏风,王妃坐在桌旁轻摇宫扇。 顾枫跟顾源从林家回来,果然被顾十七带着几个年纪小的侍卫领去练武场。 顾十七叫人从马厩里牵出两匹小马,说是顾源吩咐人给他备好的。 那两匹小马一红一白,红马毛色如火,长鬃大眼,眼睛清粼粼似有灵性;白马鬃毛微鬈,毛色纯白不见一丝杂色,一双圆眼沉静温柔。 顾枫喜得抓耳挠腮,看看红马,又摸摸白马,终于还是选定了要骑红马。他又知道顾十七是父亲的影卫首领,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之一,父亲让他亲自陪伴自己习武骑马,对他的珍爱真是不言而喻。顾十七虽少有表情,却极有耐心,对他的问题不厌其烦,又肯细心照顾他。顾枫一口一个“十七哥哥”,觉得快活极了。 他抱着小红马折腾了一个时辰,刚刚和小马亲近起来、能够爬上马背,顾十七就把他抱下马,告诉他回去沐浴更衣,按摩大腿,明日这个时辰再来。他乖乖地应了,带侍从自行回去,想到王妃,心里又有些怯怯的。 杜王妃见他一身又是汗又是尘,却未斥责,只叫人给他备水,一直在他屋里陪着,等他洗漱干净了出来。 顾枫穿戴整齐,迈着稳重的小步子走出屏风。杜王妃笑道:“枫儿饿不饿?休息一会儿该用晚膳了,你父亲不知几时回后宅来。” 顾枫见她笑容满面,又不责怪他弄脏了衣裳,又不责怪他一整天乱跑没有读书,与平时的事事讲究大不相同,颇觉奇怪,乖巧道:“枫儿不累,枫儿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这就去写字。” 杜王妃把他拉到怀里细细查看了,见他手脸无伤,精神也好,柔声道:“枫儿今日可还开心?” 顾枫点头,欢喜道:“很开心。” 杜王妃问他都做了什么,他便把和父亲在街上看街景吃糖人和小食,到林家看了林姐姐,回府随顾十七去练武场骑马等事都说了,林家丢了林紫菀又怎样找回来的详情却没有细说,顾源叮嘱过,那是林家自家的事情,不能随意宣扬。 杜王妃嘱道:“你和你父亲常到街上去逛逛倒好,只街上的小食不要乱吃,那些东西风里雨里的不干净,边走边吃也不合礼仪。”又嘱他骑马注意安全,不要跑太快,不要离侍卫们太远,小心受伤等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分的whitetea这位朋友,感谢在看的同好 ☆、宾主尽欢 第120章 宾主尽欢 顾枫自然知道母亲这些话确是为自己着想,一一点头应下,就坐到桌前把剩下的大字写完,又把早饭前王妃教的功课一一背诵了。杜王妃摇着扇子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顾枫依在母亲身边背完了书,见母亲今日格外可亲,便拉着母亲袖子,试探着叫:“娘!” 他听阿诺和林紫菀提起他们自己的母亲都是说“娘”,听着比叫“母亲”或者“娘娘”亲近许多。且那时在街上,他朝顾源叫了“爹”,顾源脸上的喜色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想让母亲也欢喜。 杜王妃手中宫扇一停,怔了一怔,勉强堆出些笑容来,道:“好,枫儿乖。” 顾枫眼神一黯,知趣的依旧叫回“母亲”,又主动询问了正读的《孝经》里几个问题,才哄得王妃重展笑颜。 这时外面传报,说王爷请公子出去会客,晚膳不回后宅,请王妃自用。 顾枫立即仰头询问母亲能不能去。他先时年纪小,常被母亲带到宫里见各位娘娘,或到各府邸的内宅做客,见到的都是些小朋友,从未在自己府里被父亲带着作为主人会客,这时自然兴奋起来。 王妃不可能不让他去,立时叫人给他换了见客的衣裳,让仆侍陪他出去。 顾枫才出天芳园不远,阴影里闪出一个黑色的细韧身影,正是日常陪在顾源身边的顾十七。 杜王妃站在门廊下看着那个忽然出现的俊美少年娥眉微蹙,又见顾枫亲热地靠近了他,拉住他的手,仰头笑着跟他说什么。那少年低头也回应了一句,很少见的露出一丝笑容。 杜王妃眼神愈冷,想起那少年把她拎起摔在榻上那一痛,手里不住摇动的美人宫扇也不自觉地停了。 姜嬷嬷走来询问什么时辰摆晚膳,杜王妃冷笑道:“现在就摆,今日嬷嬷陪我用膳吧。” 姜嬷嬷觑着她的脸色,道:“娘娘,您不开心?” 王妃嘿嘿冷笑两声:“枫儿都学会叫我娘了,我有什么不开心的?” 姜嬷嬷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顾枫被顾十七牵着手领到偏院,顾源便叫他给裴之奇和江琢见礼,叫伯伯、伯娘。 裴之奇见顾枫生得白胖俊俏,乖巧地两只小手揖着行礼,小大人儿似的,心里喜欢,不待他真躬身下去,就双手插进他腋下,一用力把他举到半空。 顾枫猝不及防,一声尖叫,转眼就到了半空高高在上,只觉这位裴伯伯比父亲把自己举得还高,兴奋得小腿乱蹬,大叫道:“伯伯,再来!再来!”。 裴之奇手大力足,攥住了他的腋下连连举高。 江琢也被丈夫的鲁莽吓了一跳,那可是皇长孙,哪里是随便举着玩儿的?但她偷眼见顾源笑吟吟瞧着儿子被人举高高,毫无忧色,倒像是因为顾枫不怕高很是得意似的,与平时见到的军伍兄弟们没什么不同。她不觉放下心来,对丈夫一直口口声声叫从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郡王爷“兄弟”居然有些认同。 裴之奇连连把顾枫举高了十几下才放到地上,摸着顾枫脑袋道:“子初,这是个好小子!” 顾枫有些晕乎地转悠了两圈,一把拽住离他最近的江琢稳着小身体,几乎靠在江琢大腿上。他呆呆的小模样让江琢也禁不住乐了,蹲身摸出帕子轻轻沾顾枫额上颊边的汗水。 她与裴之奇江湖奔波、与日月楼杀手为敌,朝不保夕,不敢有自己的儿女。她见顾枫天真活泼,又无权贵子弟骄矜习气,也是十分喜欢,便从怀中摸出一只玉佩来塞到顾枫手里,笑道:“大公子,这是伯娘给你的见面礼,拿去玩吧。” 顾枫睁大眼睛去瞧父亲的脸色,见父亲点头示意可以收下,就双手接过,可他晕乎劲儿还没过,脚下不稳转了个方向,傻乎乎向着空处拱了拱手,礼貌道:“枫儿谢过伯娘。” 周围众人都哄笑起来,江琢搂过顾枫抱在怀里摩挲着也笑了半晌。 裴之奇看过了顾四、顾叶等人,又和众人笑闹一阵,比了两场武,把两个自不量力的小子摔了个灰头土脸,就随顾源去芍园饮宴。 芍园种满芍药,花期已过,只余绿叶灼灼。那些绿叶深浅不一、黄绿相间,拥拥簇簇、肥嫩油润,很是美丽,风过时隐有木叶的清香。 敞开的前廊悬着竹帘、铁马,微风拂过悉索、丁当作响。织着绮丽花纹的蜀锦地衣铺在当中,镇角的狻猊香炉里百濯香袅袅升起。五张几案上各自摆布着整坛的美酒、各色糕点鲜果和一大盘热腾腾的烤肉,香料的鲜辛气息扑得人津液暗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分的whitetea这位朋友,感谢在看的同好 ☆、豪饮醉酒 第122章 豪饮醉酒 裴之奇进了院子四面一望顿时大喜,连道还是顾源知他最喜这样的排场。 众人分宾主落座,顾一只在末座相陪。 顾枫是第一次正式陪父亲宴客,忽闪着大眼睛满是好奇,小脸却板正着一脸严肃。他忽见顾源、裴之奇和顾一都拿起酒坛,拍掉泥封,谈笑着敬酒,各自对着坛口咕嘟咕嘟几口,连江琢也给自己打开一坛酒陪着灌了一大口。他慌忙也拿起自己桌上的酒坛,学着姿势小手用力一拍——坛口的泥封纹丝未动。他想了想,摸出靴筒里的小刀用力撬起泥封来。 顾源三人各自干了一坛酒,正要开口,看见顾枫笨拙的撬泥封,都哈哈大笑。 顾一赶紧过来帮他打开,给他在碗里倒了半碗清澈的酒浆。顾枫谢了顾一,闻到一股扑鼻的酒味,想要打个喷嚏,忍住了抬头看向父亲。 顾源笑吟吟瞧着儿子,当着他的面又开了一坛,豪饮一口。 顾枫看得羡慕,端起小碗,学着父亲的样子也使劲饮了一大口,然后扑地喷出来用力咳嗽,小脸迅速酡红一片。 那边裴之奇笑得拍桌子,顾源和顾一也笑个不住——坛子里根本就不是寻常酸酸甜甜的果酒,而是滤过的高粱酒,西北俗称“烧刀子”的,一口下肚就是一道火线直刮到腹内。 顾枫才八岁,连果酒都是逢年过节才得沾沾唇,这时只觉得嘴里喉咙口都长满了刀子,张着小嘴儿不敢合拢,咳嗽着拿手不住往嘴里扇风,脸蛋上的醉红浓如胭脂。 江琢见顾源居然促狭到捉弄小孩子,那两个蠢男人还在一旁瞧热闹,尤其裴之奇笑得像打雷似的,气得一拍桌子怒道:“有这么折腾孩子的嘛!你……你们……” 她还存着君臣上下的念头,忽然想起顾源的身份,万万不敢直言指责他,却也顾不得失礼,起来跪坐到顾枫身边,心疼地拍着小孩儿后背,又拿帕子替他擦脸。 顾源也笑得直咳嗽,抬手拿帕子沾唇。知他旧疾未愈,顾一担心地看他一眼。他略摇头,又喝了口酒压下咳嗽。 裴之奇笑够了仰头一气又灌下半坛,拿袖子一抹嘴,朝顾枫调笑道:“小伙子,敢不敢再喝一口?” 江琢大怒,瞪他。 顾枫虽只沾了些酒气,已经有些迷糊,浑身上下都在冒火。他听见“小伙子”三字豪情顿生,直起小脖子叫道:“有什么不敢?” 他端起小碗的手已有些抖,勉强稳着送到嘴边用力喝一大口。他怕再呛出来丢脸,把那口火辣辣的烈酒含着,忍着火烧火燎的辣痛,一点一点慢慢地全都咽进肚里,然后咳嗽着看向裴之奇,飞给他一个志得意满的小眼刀子。 裴之奇大笑,冲顾枫敬酒,道:“爷们!干!”咕嘟嘟把剩下的半坛子酒一气儿干了。 顾枫也得意地回道:“爷们!干!”却眼睛一闭,一头栽倒。 江琢急忙接着,发现这小孩儿嫩脸通红,已经睡熟了,气恼地又瞪了三个兀自开心傻笑的男人一眼。 裴之奇又拍开一坛酒朝顾源敬道:“子初,你儿子很好!” 顾源也灌一大口酒,笑道:“我儿子,自然很好!” 林紫菀在黄昏时分苏醒,她翻身爬起来坐着,晃晃头觉得不晕了,看了看,发现是睡在自己的床上。 汪氏坐在她床边,扶她起来,笑道:“娘给你熬了米粥,起来吃,头还晕不晕啦?” 林紫菀问母亲阿诺怎样,汪氏告诉她,阿诺醒了一回,吃了饭、喝了药又睡下了。王爷特意送了药来,说阿诺今日心神损耗极大,需要多休息,免得损了身子根本。 林紫菀赶紧起身去看阿诺。阿诺果然还睡在床上,眉眼安静,又漂亮又乖巧,但林紫菀有些心疼,那就不是他该有的样子。林紫菀摸他的腕脉,又检查他的身体,觉得有些不对,回头问老爹为什么阿诺睡得这样沉。 林明远年纪大了,一天折腾体力精神都损耗不少,也累得靠在床边休息,见林紫菀母女进来才稍稍坐正,看着闺女检查阿诺的身体。 听林紫菀问,他笑了笑,道:“王爷给了药,说阿诺心神损耗太大,需要好好养养元气。那药倒是好,就是养神的药下得稍多,大人吃了都不会太清醒,阿诺年纪小,自然更是睡着不醒了。”他示意林紫菀看桌上的小瓷瓶。 林紫菀拿起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细细闻了闻,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品了品,知道确实是补元益气的好药,用的药材又贵重,实是林家药铺里的常备药不能比的。她也知道人在精神损耗过大的情况下,高质量的睡眠能加快恢复速度,加些宁神的药物也算对症,也就放下没再多想。 ☆、发现棉花 第123章 发现棉花 林紫菀见老爹辛苦,便和汪氏商量了,干脆把阿诺抱到上房东屋里去,让老爹也可以安心睡下。汪氏和自己睡在一起就行。三人一起动作,很快安置好了阿诺,林紫菀就跟母亲去吃晚饭。 汪氏又告诉林紫菀,林晔带着叶婉和林恬儿去杂货铺子里住了,这几日找了新院子就叫她们母女搬走,又叫林紫菀不要害怕,爹娘和哥哥都会好好护着菀宝。 林紫菀心里确实有些后怕,今日如果不是阿诺、顾源等人尽力,自己说不定真就回不来了。她不觉得自己有主角光环人见人爱、遇难成祥,多半是真要被人卖到青楼里去,那可就真得人见人“爱”了。想着,她打了个哆嗦,因为心疼哥哥而对那母女俩仅有的一丝怜意也烟消云散。 算了,往后她们离家里远远的,给点钱养着也行,只要别有机会再算计自己和家人就行。可是哥哥呢?她想着性情憨厚又死心眼的哥哥,他是真心对叶婉母女好,也真心孝顺父母、疼爱妹妹,这件事里,最难过的就是他,他以后该怎么办? 汪氏见宝贝闺女皱着小眉头,小脸上神情变幻,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发愁,赶紧笑道:“阿菀你来看,这花儿多好看。” 林紫菀这才注意到窗边的矮几上用陶瓶养着一大束花,好奇地走过去细看,汪氏笑道:“这是阿诺的兄弟,王爷家的那位小公子拿来送给你的呢。” 林紫菀仔细看着这一大束花,五瓣的碗形花,红、粉、白、黄四色掺杂,绿叶油润肥厚,不像是什么名种,但看着极热烈。她心中暗道:阿诺小小年纪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他这“兄弟”更小年纪就知道给女孩子送花,从这点上来说,这两个还很真是“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她看那些花越看越眼熟,掐下一个桃子状的绿色小果子捏破一看,忽然明白:这哪是什么花?这是棉花啊,又能织布、又能做棉衣、棉被,还能养蜂采蜜、榨油造纸,物美价廉产量高的经济作物!她不止一次听父亲感叹这里谷麦产量低,可贫瘠也分种什么。眼前这一束棉花,花朵肥嫩娇艳、棉桃又大又饱满,显然这里极适合棉花生长。棉花是典型的经济作物,经济作物是什么?那就是钱哪!有了钱买多少粮食不成?就算少种点给大家做棉衣也行啊,这里冬季长,天气冷,有了棉衣棉被才真不冷呢。 汪氏见闺女看了好看的花儿眉头舒展开,还有喜色,松了口气,笑道:“王爷是个好人,他家两个孩子也都乖巧,就他家王妃不怎么着。这娶媳妇儿啊还真得好好选选,你说……” 她又想起自己那个让人糟心的儿媳妇,想要唠叨几句,想到林紫菀说不定要害怕,便住了口。又想起该给老头子备些水放着,老头子夜里醒了总要喝一两口清水,今日忙乱忘了,她就出门奔厨房去了。 林紫菀想着从前在甘陕一带见过的大片棉田,走到自己的小书案旁,忽然发现案上所有写过字的纸都没了,阿诺的鬼画符,自己写的预备赚钱计划,一张都不剩。 她慌忙跑去问汪氏,汪氏只道没见过,她和林明远多年夫妻,早知道不动书案上的字纸。 见她慌乱,汪氏便说,白天人来人往地确实忙乱,但那些是王府的人和岳家的人,大家子都有规矩,她就没见人家往林紫菀住的屋子里探过头,又问丢的什么,是不是极要紧的东西。 林紫菀怕母亲担心,只说不要紧,自己回到房里又翻了一回。 汪氏自然也不觉得十来岁的小闺女能写出什么宝贝来,全不当一回事,倒了水给林明远送到东屋去了。 林紫菀呆呆坐着,她不知道是那些纸是被叶婉趁着自己被抓走的空当进屋里来翻走的,还是抓走她的那两个人顺手卷走的。她又想起之前林恬儿跑到自己的屋子里翻找过,当时自己以为她是来找书预备也学习些医术,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想找些别的——比如,做豆腐的方子? 叶婉识字,她既派林恬儿来她屋里翻找,自然也知道把字纸拿去给明白人看、卖个好价钱。若是被抓走她的那两人卷走的,说不定已经看出了什么才动的手。阿诺的鬼画符自然不算数,但那些字纸遇到明白人看了,肯定知道是做东西的方子。一个做豆腐的方子都让那位左将军感激不尽,还要传讯给岳大将军亲自来谢,那她写了一摞的新奇物件大概就相当于小说里的武功秘籍、神秘天书,说不准得惹来多大麻烦。 ☆、亦真亦假 第124章 亦真亦假 林紫菀心慌,这是个没什么人权的时代,那些东西若没人在意还好,真要有人在上头打主意,自己怕是给家人惹了大麻烦。她越想越害怕,急得在屋里转圈子。 忽然窗棂上被人轻敲了两下,林紫菀吓得一抖,颤声道:“谁?” 外头那人低声道:“林姑娘,王爷派我来给你送东西。” 林紫菀一听声音,居然是日常给阿诺送东西的顾十九,赶紧跑到窗边向外探头。 顾十九双手把一只扁平的红色木盒递给她,低声道:“王爷看着像是林姑娘的东西,请姑娘验视。” 林紫菀豁然想到自己丢的方子,接过来打开一看正是,细细翻看后发现一页都不少,连阿诺的那两张鬼画符都在,惊喜道:“是我的,怎么到了你们手里?” 顾十九憨憨地笑,道:“是那个叫许九的藏着的,刑讯不过才交出来。那两张是什么?” 林紫菀见他指自己拎着的阿诺的那两张鬼画符,笑道:“是阿诺乱画的,不会写字偏要拿笔闹着玩。哦,你要不要进来喝杯水?”她才想到隔着窗子跟人说话好像不太礼貌。 顾十九闻言后退了两步,慌乱道:“不……不用了……太晚了……我得回去了。”说完转身就窜上了房。 林紫菀望了望漆黑的夜色,暗道:忘了男女授受不亲啊……不过方子到底回到了自己手里,心终于放了下来。 外头脚步声响,林紫菀慌忙把盒子藏在书格里头。母女两个闲话几句都觉疲累,汪氏嫌弃太热,自去窗边榻上睡下。 林紫菀躺在床上,只觉身下的竹席烫人,怎么翻腾都睡不着。 今日的事她已清楚,这时回想着仍有些心悸.叶婉和林恬儿母女也算机关算尽。若不是顾源恰巧带顾枫来看她,又肯出力,只怕急死爹娘她也不能被找回来了,她不敢想自己会遇到什么。 命是顾源救的,方子是顾源派人送回来的。那些方子,凭顾源的智商、经验肯定一看就明白,说不定已经留了抄本——她知道这样的上位者的手段。给岳家的豆腐方子能用自己小时候在书上看到的糊弄过去,这么多的方子和图画,恐怕说出天来也糊弄不了顾源。 她想起岳绮在自家吃烤肉时发现的“谁家暗卫”,又听阿诺说起过他也追过一个人,肯定顾源之前就派人监视过林家。其实也可以理解,自己出现的太凑巧,自己的针法也太神异,自己还抱着顾源大哭……她身体一僵,是不是自己糊弄爹娘的那一套瞎话他早就知道了? 自古以来皇帝一脉对神仙都有种莫名的忌惮和渴望,顾源对林家、对阿诺这么殷勤,是不是也就有这个原因在?如今这些方子又落在他眼里,那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的名词坐实了她“跟神仙学艺”的事实,他以后怕是更要盯紧自家、盯紧自己。 她思量半晌,又舒了口气。无论如何,那人不是个没底线的狠人。他若想要那些方子,肯定会直截了当地问,不至于用什么卑鄙手段来逼迫——当然,她要是咬死了不说恐怕结果也不会怎么好。 她又翻了个身,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咬死不说呢?不必等他来问,自己主动交代得了。这么在王府里来来去去,她也看得出顾源对得力的属下有情有义。她和林明远救了他的人,他待她们父女亲和也确是真心。如今命是他救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呢。反正自己在琢磨以后的生计,想方子和真赚钱之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既落在他眼里就干脆给了他。依他的品性,肯定不会亏待自家,自己不想太靠近他也不过是担心控制不住心里那点念想。 五年相爱,又是八年相思,情根深种心底。可这些日子过下来,她已分不清究竟是十二岁的林紫菀做了一场长梦,还是三十一岁的林紫菀的意识在泥石流里穿越了时空。 连曾经的三十多年短暂一生都已不能确认存在过,那份情,到底是真,是假? 屏风外头汪氏带着睡意闷声道:“阿菀,怎么还不睡呢?热的?娘给你扇扇?”说着,她已趿拉着鞋子拐进屏风后,在林紫菀床沿上坐下。 她一手挥着大蒲扇,缕缕清风落在林紫菀脸上身上。她另一手搭在林紫菀腰臀上安抚着,柔声道:“菀宝不怕,娘给你拍着。乖宝,没人再害你,爹娘好好护着你,放心睡吧。” 林紫菀眼窝一热,慌忙又翻了个身捂住眼泪,闷闷地道:“娘,我不热,我也不怕。我睡了,您回去睡下吧。” ☆、不如赚钱 第125章 不如赚钱 汪氏慈爱地替林紫菀拉了拉寝衣盖上后腰,小声笑道:“娘都睡了一觉了,你还翻呢。睡吧,娘给你扇着,你睡熟了娘就接着睡。” 林紫菀闷声道:“娘,我睡着了。”她捂着眼睛再也不敢动,任眼泪默默地淌。 她想,没有三十一岁的林紫菀,没有念着顾源的林紫菀,多出来的记忆都不过是十二岁的林紫菀做的梦。王质烂柯,刘阮遇仙,终须回到世间看眼前。 顾源,顾王爷,与林郎中的小闺女无关。林家的小闺女,要想办法给家里赚钱,让爹不那么操劳,让娘过好日子。 决心既定,她心情一松,加上确实困倦,很快睡熟了。 第二日,又是林紫菀随林明远去郡王府给众人看诊施针的日子。 既然十二岁的林紫菀才是真的,那曾经的相思就都是假的,林紫菀想开了,见到顾源也就自然多了。 她是个小姑娘,是个有本事的小姑娘。顾源是上位者,示好收拢人才是自然的。这年头女孩子找个好工作不容易,爹也说过做医女不是好出路。顾源做事有分寸、是非分明,又对她没什么额外的念想,不正是个合格的老板? 她很清楚,老人家都恋着故土,没有必要不会背井离乡,林明远和汪氏已都认为顾源极好,没有离开的想法。 其实现在想走也晚了,林家要是敢带着那些神秘的方子远走高飞,顾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以林紫菀的见识,并不敢赌一个习惯了手握生杀大权的王者到底有多善良。 顾枫昨日饮了一口烈酒,昏睡一晚,早上起来还恹恹的。他听父亲说林紫菀要来府里,立时拗着非用冷水洗脸,好显得精神些,又忙忙地用了些汤水泡饭就拉着顾源的袖子出门。 杜王妃昨晚先接收了一只小醉鬼,看着侍女们把他洗得干干净净、换了寝衣衣裳放到床上,亲自执扇给他扇凉,心里却很是愤懑。 半夜时,顾源也醉醺醺被扶了回来,王妃耐下性子亲自服侍他沐浴更衣,再扶他歇下,半夜里端水打扇极尽周到。 顾源今早醒来,见王妃尚未梳妆,鬓发凌乱,面容憔悴,禁不住握着她的纤手,柔声道:“丹丹,辛苦你了。” 王妃柔婉一笑:“妾身服侍自己丈夫不是应该的么?难道要那些侍女贴身服侍?那妾身……妾身……”她面上微红,团扇遮唇一笑,道:“王爷,你日后还是少这样饮酒才好,烈酒多饮伤身。”见顾源正色应了,她才自去梳洗。 顾源起身洗漱,又喝一碗清汤解了酒气,才坐下与王妃爱子用早膳,然后带着顾枫往前面去了。 王妃见父子两个出了天芳园,狠狠丢下手里的扇子,一脚踩在那绣着美人扑蝶的扇面上。姜嬷嬷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消瘦佝偻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顾源带着顾枫陪伴林明远父女依次给诸侍卫看诊,确认顾四以后不用再使返魂针恢复身体,旁的侍卫也不需再多加照顾,只顾叶仍虚弱,还需要一两次治疗和长时间的修养。 林紫菀给顾叶针灸完毕,众人从棠园出来。 顾枫便拉林紫菀到一边说悄悄话。他问清楚了阿诺伤损不重,只是他父亲为了阿诺恢复得更好送了药去,阿诺吃了才昏睡不醒。他放下了心,又收到林紫菀早上临时为他重抄的“蚂蚁娘”的故事,更加高兴,便又拉着林紫菀道:“林姐姐,咱们去后院骑马玩吧。那边有两匹小马,红的那匹性子烈些,我昨天选了,它还差点踢我一脚,幸好我躲得快,别看我胖,身手可灵活呢。白的那匹就可乖可乖啦,我给你留着呢。咱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林紫菀心里有些痒痒,她从前也是骑过马的,虽然骑马时间长了身体肯定受不了,但奔驰起来的畅快跟开车完全不一样。不过——小马——她看了看自己圆乎乎的小身材,也只能骑小马了,那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拒了,阿诺还在家躺着呢,自己哪好意思在外面骑马玩? 顾枫夜色一样的杏眼一黯,他牵着林紫菀的衣角低声道:“林姐姐,你就和枫儿玩一会儿吧。你回家去天天都跟阿诺玩呢。” 林紫菀心软了,这小孩没朋友,是挺可怜的。 那边与林明远闲谈的顾源适时跟了过来道:“阿菀不喜欢骑马么?我已叫人再去寻一匹合适的小马,待阿诺身子好了你们每人一匹一起养起来,和主人一起长大的马更亲主人。枫儿倒是会留,那匹小白马是名品雪狮子,性情最是温顺,确是适合女孩子骑乘。阿菀,本王还欠你一个愿望,不如把那匹小马送了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打分的whitetea这位朋友,感谢在看的同好 ☆、要口铁锅 第126章 要口铁锅 林明远哪敢要匹名马,忙推辞说自家院子狭窄,无处养马。他知道这样的名品好马价值千金万金都可能,日常喂养更不是自家这样的平民百姓能做得好的,这件礼物万万要不得。 林紫菀很赞同老爹的意见,自家养匹马做什么?又是匹只能给自己当大玩具的小马,养起来又费钱。家里如果不是王府里送东送西的,连天天吃肉都舍不得,弄匹比自己还难养的小马尽给爹娘找麻烦。 顾源却并不与林明远推让,只专注地看着林紫菀,眸光温柔如水。 林紫菀看着他熟悉的容颜和神情,不自觉有些恍惚,但身高差让她很快清醒起来,她笑眯眯一脸天真道:“王爷,阿菀不要小马,阿菀想要一口铁锅。” 她既已明白不能与这位顾王爷撇清关系,那就老老实实做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做他的有用下属和可爱子侄——那么,把扮小孩的事业继续进行到底吧! “铁……锅?”顾源疑惑地抬眼看林明远:这是个什么要求?自古以来富贵豪门钟鸣鼎食,百姓人家陶锅木碗,盐铁是国之根本,拿铁来做烧饭的锅,到底算是奢侈还是异想天开? 林明远拉着林紫菀藏在自己身后,躬身道:“王爷,府里诊金给得过于丰厚,小人已觉受之有愧,王爷实不用理会小孩子。” 听林明远不由分说地拒绝,顾源笑道:“林先生,本王一言既出,哪有自食而肥的道理。来,阿菀,你和我说说,你想要铁锅是个什么讲究?” 顾枫也很是好奇,父亲说话他不敢插嘴,但还是跑到林明远身后把林紫菀拽了出来,牵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忽闪着大眼睛,满眼都是“快告诉我”。 林明远想把闺女拽回去,又不敢跟顾小公子抢,满脸尴尬。 顾源笑道:“阿菀去见见那匹小白马吧,枫儿特意给你留着的。咱们边走边说。”他说着走过来,亲自牵起林紫菀和顾枫的手,领着两个小的当先走去。 林紫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住了手。 他的手很大,也很暖,掌心有厚茧,却与她很久之前的记忆并无任何重合——两只手的大小相差实在太多,没有丝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暧昧。她轻轻地舒了口气:他心里,她就是个与顾枫一样的小娃娃。 她用小女孩特有的娇憨语气解释了自己想要铁锅是想吃炒菜,要吃植物油炒的菜,杂货铺子里虽有南方运过来的菜油,但价钱太贵,日常用太奢侈了。本地的黄豆圆乎乎的,应该就可以榨油,至于怎么榨出来,她想,现在既可以榨出芝麻油、菜油,想来弄个机器榨豆油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源听得有趣,笑道:“这炒菜又能炒出什么菜来?” 林紫菀就说了汪氏给岳绮做的肉干,还有她在岳府指挥做的那一道极不正宗的“麻婆豆腐”,又说若是有了豆油和铁锅,就不用拿着木铲小心翼翼怕弄破了陶锅,铁铲大铁锅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又说到从前在东北,有一次吃过正宗的大灶铁锅炖鱼,加老豆腐一起炖,再配上玉米饼子,那种厚重鲜香难以形容,顿时有些收不住口水。 她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顾源。她见顾源对她的夸夸其谈毫无异色,愈发确定他早就派人监视自家,自己编的那套神仙瞎话他早就知道,得找个机会挑明了才好。 姓“皇”的疑心病都重,他们需要“坦诚、坦诚、再坦诚”,哪怕是对别人的恶意;需要你对他们有所求,无论钱权,都要放在明面上,他给的你就要,他不给你的不能伸手;需要你把他们当作“天”绝对忠诚。多少史书里,真小人比真君子混得风生水起啊。 林明远听小闺女又开始洋洋洒洒信口开河,心里焦急,又不敢当着王爷的面搞小动作,只能暗自盘算怎么给闺女圆谎。 顾源和顾枫都听得入神,顾枫也忍不住吧嗒了一下小嘴儿,大眼睛闪闪亮。 说话间到了练武场,方圆至少上万平方米的空场,土地夯实平整,有许多石锁、高杆、梅花桩、兵器架等物,又有侧门通马厩。正门左右两侧有遮阳的木棚,棚下搭起矮木台,台上铺席设几,供休息之用。这时两三个矮几上都放着用大盘盛的葡萄、西瓜等果品和各式糕点,又有侍女在一旁小几上煮茶,水已冒起微微的白气。 顾源牵着林紫菀、顾枫两个进了木棚,另叫人取纸笔,看着林紫菀画了铁锅铁铲的样式,写好大小尺寸,叫人马上去办。 ☆、菜汤待客 第127章 菜汤待客 如今各家用的土灶多在是地上挖坑,煮饭的锅下都带腿。林紫菀想着自己想要的没腿铁锅得配大灶,顺便画了泥砖和隔火的铁篦子,也请顾源叫人一起做出来。 顾源应了,见林紫菀没有别的嘱咐,就叫人领着两个孩子出去玩,自己与林明远坐下。 林明远惶恐地坐在几案旁,看着林紫菀自如地与王爷、王府公子交流,没见王爷问询林紫菀从哪里知道的“麻婆豆腐”和“铁锅炖鱼”,也就没找到机会说自家闺女痴病还没好。 有侍女带着温驯地微笑上茶退出,棚里便只剩下顾源和林明远两人。 林明远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双手放在膝上勉强不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眼睛也忍不住去斜已被带去看马儿的林紫菀。 顾源端起茶饮了一口,温言道:“林先生可是单名一个‘致’字?” 林明远惊得几乎跳起,勉强稳住颤声道:“王爷……王爷说笑了,小人双名‘明远’,无字。” 顾源微微一笑,道:“本王年少时练武,所用药物都是林和谦老先生亲自配制,林先生亲手配制的金疮药与林老先生配制的药味道差相仿佛,闻起来十分熟悉。” 林明远忙道:“回王爷,这世上各药家配制的金疮药所用配方都是差不多的,只手法药物略有不同,味道终究都相差无几。您说的林老先生,虽……虽与小人同姓,但未必是同宗。” 顾源仍微笑,温和地注视着林明远的脸,坚持道:“本王顾源,字子初,当年林和歉老先生称呼本王‘大殿下’或者‘太子殿下’。” 林明远早已听过林紫菀说“顾源”两字,没什么印象,但此时“大殿下”和“太子殿下”两个称呼听在耳中,他已慌得脸色青白,期期艾艾地道:“不知,小人……实在不知,小人未曾听过王爷名讳,未见过殿下,不知您说的林老先生是谁,小人……小人……实在不知。” 顾源看着他额头鬓边汗水滚滚而下,怕吓坏了他,便不再追问,只垂下眼睫微微叹息,又转而把目光投向场中的林紫菀和顾枫。 顾枫昨日已与小红马有了交情,拉着林紫菀一起给小红马喂萝卜,还告诉她自己给小红马取了名字叫“赤焰”。顾十七托着他,他费力地爬上马背挺胸抬头,为林紫菀展示自己的英姿,十分自得。 林紫菀本着哄小孩子高兴的阿姨心态着实夸得他眉花眼笑,小嘴儿咧得再也合不上。他得意够了,见林紫菀去看小白马,又爬下来跟着看。 林紫菀初见小白马立刻就喜欢极了。小白马是母马,性子温顺,又喜欢亲近人,不用林紫菀想尽办法讨好,就凑近她挨挨擦擦,吃她手里的青萝卜。林紫菀试探着踩银镫往马背上爬,它也不拒绝。林紫菀原会骑马,上了马背很快就能驾着小马稳走几步。 马小,本就不能奔驰,侍卫们也怕两个宝贝摔着,连缰绳也不敢松,牵着马带着他们在场地上慢慢走动。一群人拥簇着两匹小马驹子和马上的两个娃娃,远远瞧着很是热闹。 顾枫稳稳坐在马上,美滋滋地看了看与自己并骑的林紫菀,要她也给小白马取个名字,还建议叫“白雪”,和自己的“赤焰”很是相配。 林紫菀送他一个白眼,想了半晌,摸了摸小白马微有些鬈曲的鬃毛,决定叫它“雪团儿”。顾枫嘲笑这名字太幼稚,一点都不如自己的“赤焰”威风。林紫菀想说“‘赤焰’这么个名字有什么威风的”,想想不好跟小孩子计较,显得自己智商太低,不理他。 溜达不久,侍卫们将两人抱下马来——马儿还太小,只能稍微骑骑,且时近正午,太阳渐毒,时间久了也怕两个孩子晒出毛病来。 两人便一起走回休息的木棚。顾枫主动来拉林紫菀的手。林紫菀被阿诺拉得习惯了,且她挺喜欢小孩子肉肉嫩嫩的小手,便由他拉住,两人手牵着手小步跑着。 顾源瞧着两个小人儿边笑边跑,笑语道:“好一对佳儿佳女。” 林明远心中忐忑,不敢回话。 顾枫跑进木棚,放开林紫菀的手扑进父亲怀中,絮絮地说刚才骑马有多么好玩,林紫菀怎样让小白马喜欢,不过自己也很厉害,小红马性子那么烈也肯让自己骑等语。顾源笑着听他讲,拿帕子替他沾额上的汗水,看他晒得脸蛋红红,嘴唇微干,又拿自己的茶让他喝了两口。 林紫菀也到了林明远身边,发现老爹神情惶恐,疑惑地看他。 林明远强笑着也拉过林紫菀来替她擦汗。林紫菀哪里能肯,自己拿过帕子胡乱在脸上一抹,又见老爹面前有茶,拿起就灌了一大口,然后脸色一苦,小脸扭曲起来,拿手捂着嘴挣扎着没有喷出来——咸、微辣、微酸、略苦,还有一股子腥气和酱味儿——王府居然拿菜汤待客?等等,这拿茶碗盛的啊,真是茶? ☆、合伙买卖 第128章 合伙买卖 林明远见林紫菀面目扭曲,老眼瞬间失神,一把搂住闺女,惨然叫道:“阿菀——”声音里竟满是痛楚。 林紫菀被怪味菜汤呕得差点吐了,忽听老爹叫得惨烈,赶紧胡乱咽了,咳嗽着问道:“爹,您怎么了?” 林明远见闺女精精神神,惊觉自己失态,慌忙缩手道:“没事,爹……太热了,没事,就是太热了,怕茶烫着你。” 顾源闲雅地看着林明远的失措和恐惧,眸色渐深,伸手拍拍一旁惊住的儿子,朝林紫菀温和地一笑:“阿菀,茶不好喝么?” 林紫菀咽了两口唾沫,点点头:“这就不是茶味儿!” 她实在受不了那股子怪味儿,取过一片西瓜咬了两口,拿汁水清清嘴才舒了口气。 顾枫一直盯着她,见她吃西瓜吃得爽快,也不自觉地拿起一片西瓜啃。 顾源对林明远的异常全当看不见,只微微笑道:“那阿菀说说,茶该是什么味儿呢?” 林紫菀暗自叹气,又试探,您老可是累不累呢?她琢磨一下,想起这个时代的茶还是茶饼子茶团,蒸晒过还得挤干净汁液,早就没了茶味儿。煮茶的时候又要把茶饼茶团焙烧之后碾成末、还得筛过才往锅里煮,还要加各种调料调味,真就是做菜汤的做法,可不就跟菜汤一个味儿?可爹那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他以为茶里有毒? 顾枫听林紫菀说茶不是茶味,便在一旁道:“茶不一直就这样么?茶又称涤烦子,品以五味……” “停!停!”林紫菀很怕这小孩拽文,赶紧两口把西瓜啃了——那西瓜皮厚肉白,本也没什么滋味——然后道:“茶,传说中‘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她出身世家,又学的华医,这些基础知识早记得滚瓜烂熟。 她从上古传说到煮茶、煎茶其实是茶的药用,说到另有一种神奇做法叫“点茶”,不过最简单的是泡茶会取代点茶。茶叶根据产地制法等等还可分为红茶、绿茶……还有最不像茶的奶茶,除了奶茶,不同种类的茶各自有药用价值、适合的人群……诸如此类,最后下巴点了点几上的茶碗,总结:“我觉得,这茶跟菜汤实在没什么区别,就剩下补充粗纤维和维生素的用处了,不是,连维生素都损失了大半不剩多少。” 顾枫已经不知不觉到了林紫菀身边,这时拉着林紫菀的袖子,睁着一双渴求知识的大眼睛,问:“粗咸维是什么?不搁盐怎么会有咸味?维什么?维什么素?林姐姐,你说什么素?” 顾源被顾枫逗笑了,伸手把他拉了回去,笑道:“王妃那里倒真有一盒你说的泡茶,吃起来味道果然不同。阿菀也知道那些茶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林紫菀遗憾地摇头:“我会喝又会说,就是不知道怎么做。炒茶技术看着简单,但要真正掌握火候炒出好茶其实挺难的,真正的好茶价值不菲呢。对了,炒茶用铁锅比用陶锅好。” 顾源笑道:“原来铁锅这么重要。那酒呢?阿菀还知道酒么?好酒又该是怎样呢?” 林紫菀刚要张嘴,林明远一把拉住,道:“王爷,时辰不早了,王爷百忙,小人与小女该告退了。” 顾枫忙道:“不忙不忙,林先生,林姐姐说得真好,枫儿也喜欢喝酒。” 他昨日参加了酒宴待客,现在颇觉自己是可以饮酒的大人了。 顾源抚着顾枫的头,拦住他再说,温和道:“林先生请,日后有时间可以让林姑娘常来府里。林姑娘虽年幼,但言谈常让我有所得。” 林明远谦逊不已,尽力推脱,极力想带着林紫菀赶快离开。 顾源命人送顾枫回后宅,又亲自陪两父女走了一段才令人好生送他们回去。 林紫菀想起方子的事还没解决,慌忙跑回到顾源身边,仰头道:“王爷,我这里有些方子,可以赚钱的,可我没本钱,也不会开店。您有钱有势还有好多人可用,咱们合伙做买卖好不好?” 她一副小女孩不知世事,想起什么就说什么的坦荡模样,牵着顾源的袖子轻轻晃动,眼睛里满是信任依恋。 顾源便笑了,眉眼弯弯,宠爱地抬手摸摸她的头:“好。” 他答应得这样容易这样快,林紫菀反而有些呆。 顾源柔声解释道:“我正要寻些从前没有人做过的买卖来做,你那些方子我看过了,多是我所未闻之物,必有些缘故,正要寻个时机与你和你父母细细商量。” 林紫菀喜滋滋道:“王爷,我就知道您最有眼光了!” 顾源微微眯眼,柔声道:“林姑娘,你那些方子是写了准备给我的?” ☆、岳征酬谢 第129章 岳征酬谢 林紫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忽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道:“嗯,我想了又想,我认识的人里头,王爷您最厉害呀!我想,咱们做买卖赚好多好多银子,让爹不辛苦,让娘每天都有肉吃,嫂子……就不和娘吵架了吧?”她黯然地低头,很伤心似的。 顾源心里一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好,赚了银子,你嫂子和你娘一定不吵架了,你家里还会好好的。” 林紫菀高兴地抬头,伸手一只肉肉的小手,竖起一根小手指头,歪头道:“那好,不许反悔,咱们拉钩。” 顾源一怔,看着她小鹿似的眼睛又干净又温柔,心里更软了,便把自己纤长的尾指钩在了林紫菀的尾指上,笑道:“拉钩。” 林紫菀快活地返身跑回老爹身边,藕色的小裙摆飘啊飘。她一手拉着老爹的手,又回头招手:“王爷,有时间再细商量!” 林明远见女儿与王爷在一起又笑又谈,最后还牵了手,心里乱跳,待不住,正要走回来,女儿已经跑到身边,拉着他走了。他问林紫菀和王爷说了什么,林紫菀只是笑,心里也砰砰乱跳,也不知道这么装小女孩是不是有些用力过度。 顾源站在原地,伸出的尾指半晌没有收回。 他不太相信那些方子是写了准备给他的,但似乎林紫菀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见过许多孩子,也疼爱孩子。林紫菀模样娇嫩,性格似乎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乖巧体贴。顾枫也自幼乖巧,懂事得早,但林紫菀的乖巧体贴透着股奇异的从容,到底是什么呢? 安心堂药铺在吉庆街与甜井巷的街角,甜井巷一侧是墙和厢房,门面开在吉庆街上,右邻原本是家布匹铺子,只卖些粗葛麻布之类,买卖不温不火,这时门口却人来人往异常热闹。 远远看见原来的葛家布店拆门拆窗、肌肉虬结的大汉进进出出,林明远心里一惊,唯恐与自家有关,担心汪氏一人在家应付不来,加快脚步赶着过去。 林紫菀却是乐了,她看见四名大汉抬着一扇巨大的石磨挤进铺子去了。那四个汉子她都认识,是游骑将军左宁的亲兵,都跟她在岳府学过做豆腐的。门边角落阴凉里,岳绮坐着一张胡凳,手里端着一只大陶碗,碗里是洗净了的葡萄。她正专心致志挑着颜色黑紫的葡萄一个一个往嘴里填,吃得认真极了。 林明远也瞧见岳绮在,脚步放缓,抹了抹额上的汗。 岳绮吃得头也不抬,倒是一边跟着忙乱的阿清和阿楚看见了林家父女,跑进去叫出左宁来。左宁也光着脊背干活,这时边披衣边走过来,笑道:“林先生回来了。” 林明远问明白岳家要在自己邻家开间豆腐铺子,忙恭喜,商定了开业那日来贺喜,又问现在需不需要帮忙。两人寒暄着,岳绮早把林紫菀拉到一边吃葡萄,还挑最好的给她。林紫菀见铺子忙乱,没人好好看着岳绮,干脆邀她去自己屋里待着。 不多时,岳征亲自到了林家,谢了林紫菀传授豆腐方子,交给林紫菀一张写着她名字的房契,正是隔壁那家铺子的。他说豆腐铺子算是租借林紫菀的铺子,租金照时价结算给林紫菀。那间铺子不比林家院子小,内里的布局设施自然不如林明远亲自设计的周全,但也价值一百两白银,年租金八两。此时一个富足的五口之家月花费也不过一二千钱,合一到二两银子。有一间大铺子和每年八两固定收入的林紫菀,已经算是个小富婆了。 林明远待要推辞,岳征自然不许。林明远实在没有勇气反驳这位统御了西北军十五万大军二十年的大将军,只得默默地看着闺女好奇地欣赏那张官府颁发的红契。 岳征也观察着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昨日见她被人掠走昏睡着被带回来,醒了也不哭不闹,还强忍着头晕头痛哄好自己的傻闺女。那样清澈沉静的目光和耐心细致的神情,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妻子。他很不理解,这身体容貌都稚嫩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让他在专心关注着她的时候,有一种面对母亲的亲近和温暖,想要不自觉地靠近。 他有些明白心智不全的岳绮为什么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喜欢这小姑娘。岳绮的心智停留在稚儿时,她不记得她的生母,但像母亲的人都让她欢喜。 他奇怪地看了一眼一旁的林明远,这老郎中是怎么把小闺女养成这样子的?都说医者父母心,难道学了医的小姑娘也格外与常人不同?可这小姑娘拿着地契仔细观察的样子,大眼睛闪闪亮,澄净而纯真,又分明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娃娃。 ☆、左右为难 第130章 左右为难 岳征自嘲地笑了笑,想那么多做什么,郡王府里几位被林紫菀从鬼门关拉回的侍卫证明了她医术靠得住,左宁一提她就毫不在意地赠送了豆腐方子证明她并不太关注银钱,他只要知道这位“小林先生”的医术人品值得信任就足够了。 林紫菀看过了真正的红契是什么样子,满足了好奇心,就把房契放在一边。她知道岳征想问的岳绮的病,就照实说了情况。 根据她的探查,返魂针可用。岳绮的心智不全是胎里受了损伤,她虽已快十七岁了,但处在青春期第二次发育的尾巴上,拿捏着时间慢慢调理一定能有极大改善。 人的智力发展需要先天条件和后天的学习阅历,她能改善岳绮先天的发育不足,后天随着阅历的增加、刻意地教学,岳绮说不定能达到正常人的智力水平。至于返魂针的副作用,时间拉得长些、消耗的元气也不会很多,再配好药固本培元,返魂针的副作用对岳绮的身体不会伤害太大。 不过,岳绮天生神力,速度惊人,还有神奇的预感,林紫菀不知道这算不算岳绮的补偿性能力。林紫菀不能保证岳绮在经过治疗、智力水平提高之后,这种能力会不会减弱甚至消失。毕竟,没有人会完全有所得而无所失。 岳征一听岳绮有治,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请林紫菀给岳绮治疗。 他把岳绮带在身边只是为了护着她,把一个心智不全的小闺女交给京里的族人照顾不定会受什么委屈。神力和速度提高了岳绮在沙场上的生存能力,但如果心智能恢复正常,她可以离开西北军嫁人生子。什么能力不能力,就是能上天也抵不过做个好好的闺女。 他想着,目光落在坐在一旁的岳绮身上。她过了年十七岁,正是芳年。他想:这孩子如果一两年之内成为一个心智正常的姑娘,自己就可以好好挑选一个可心的女婿,给闺女备上十里红妆,让她风风光光做个新嫁娘,九泉之下的妻子必会含笑瞑目。 岳绮乖乖地坐着,却没吃汪氏给她准备的小点心,手里只专心把玩一支紫檀木嵌金的小马鞭。她纤长有力的手指在光滑的木柄上一遍一遍摩挲着,轻柔得仿佛在摩挲着情人柔嫩的肌肤。 她目光空茫茫落在自己做着重复动作的手指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想。 那小马鞭的柄头上,一颗血滴似的红珊瑚珠子在西斜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像是颗顾盼有情的眼睛。 岳征神情一滞,他又想起那个明艳绝伦的红衣少年,突然有些不想让闺女聪明起来了。那少年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可他这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傻闺女,偏偏把那人刻在了心上。 他隐约记得年轻时妻子给自己的信里写过“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闺女如今算不算相思?若没有得到的希望,这傻孩子是不是永远都不明白“相思”更好些? 商定了岳绮日常就住在豆腐铺子那边,一切岳绮的治疗和汤药都由林紫菀负责,岳征赶着回西本军大营去了,照顾岳绮自有他信任的左宁。 时已七月底,快要秋收,树上的野蝉赶着最后一波热潮拼命喊叫,做好了晚饭的汪氏习惯性地喊人吃饭,才想起这院子里就剩下了自己夫妻和林紫菀,直把叶婉母女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阿诺在睡了一整天之后药劲儿过去睁开了眼睛,但还是不清醒,迷糊着解决了个人卫生,又被汪氏哄着喝了半碗特意给他熬的汤水,就一口也不吃了,只呆呆地靠在床头半梦半醒。 林紫菀看了心疼,摸了脉觉得阿诺恢复得不错,跟林明远说别给阿诺喂药算了,自己每日不出门陪着阿诺,他肯定乖乖养着不乱跑。 林明远面色凄惶,仍是拿了瓶子倒出一粒药来,给阿诺喂了下去。 阿诺呆呆的不知拒绝,服药不久又沉沉睡了过去。 林紫菀觉得老爹今日里状态不对,也没有拦着,问老爹到底怎么回事,林明远只摇头苦笑。林紫菀无奈,只得安置阿诺躺得舒服了,出去和汪氏一起吃饭。 夜色渐沉,林明远还在屋中转来转去。 他一直以为封了郡王、只给这偏远小州作为封地的王爷大概是皇室某位远亲,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顾源顾王爷”就是从前的太子殿下。 ☆、父女夜谈 第131章 父女夜谈 十五年前的一场惨祸,他一起长大的伴读替了他去死,他被老仆救出火场,老仆一家也为他丧了命,他疯疯癫癫的苟活着,直到被林晔母子唤回神志。 他知道这场祸事是老父无意中做孽遭了报应,快十六年了,他每每忆起家人的惨状都心如刀绞。他一直都认为是太子殿下派人下手,虽然那时太子只有十三岁,但老父的家书不止一次说过太子不可小视。但就算知道灭家的仇人是谁,他又能怎样呢? 他从前一直生活在抚州林家老宅照顾祖母,不曾进京见过世面,也不曾用心结交过谁,他就是个靠着祖荫,安心学习祖传药术的郎中,他怯懦而有自知之明。他既知道自家灭门的缘由,也就没想过报仇,更没有能力报仇。 他努力活到如今,只想为林家留一线血脉。林紫菀出生是个女儿,他也没多想便打算给她招赘一个女婿,只要林家祖宗不至断了香火就行。 在王府里,顾源那一问,让他以为立时就要大祸临头,精神紧绷到极处,林紫菀更是喝了一口茶就变颜变色,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后来他才想明白,太子殿下没想过对自己和菀宝下毒手,甚至有些愿意菀宝和他家公子在一处的意思。那太子殿下应该不是当年林家灭门一案的主使,他与自己相认多半真是记着当年老父待他甚诚,所以想知道当年林家惨祸的缘由、甚至想要替他报仇。 但他哪里敢说?就算说了,从前的太子已经被贬谪成了偏州郡王,真有能力查出当初灭门的主使为自家报仇么?恐怕他若能查出真相,第一个要杀了自己和菀宝的就是他! 他看看床上昏睡的阿诺,这个不是王爷的外室子么?几乎就是认了要给阿菀当入赘女婿的,王爷怎么又有意让阿菀和他家小公子在一起了呢?他觉得头昏沉了起来,想着无论是外室子还是小公子,都是顾源的儿子。顾家和林家,算得上是血仇。若有一天真相大白,自己的菀宝无论是嫁给了谁,都免不了下场凄惨。 这两个小子,一个会武,一个有权势,菀宝哪个也不能给他们!可是怎么办? 林明远急躁地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发现自己一直那么无能。家仇他报不了,闺女他也保护不了。他没法赶走阿诺,让他再也不能看见林紫菀,也没有能力拒绝王府的王爷和小公子接近林紫菀。 他停住脚步,到西屋敲了敲门,叫林紫菀过来。 林紫菀跟汪氏正闲聊,闻声跟了过来。 林明远带林紫菀到了书案前,拿卷医书递给林紫菀,道:“阿菀,你看这里。” 林紫菀莫名,却见医书里卷着着一页白纸,上面写道:“阿菀,不要说话。爹告诉你,日后定要远着王府诸人,王爷、公子和阿诺,都需远离。” 林紫菀看着老爹,拿笔在下面写了:“为什么?怎么这样小心?” 林明远写道:“外面可能有人监视。王爷的护卫都不是常人。” 林紫菀想起自己的猜测,想不到老爹也发现了。 林明远接着写道:“王爷对你谈吐举止医术都不似寻常孩童没有任何惊愕,他可能知道了你在神仙那里学习过的事,这件事你只悄悄对爹娘说过,连你哥哥都不知道。可见,他对咱家一直暗中监视。那些贵人能有什么好心,接近你多半是为了你的本事。” 林紫菀这时也在心中暗暗庆幸:幸亏遇到是顾源,若是遇到那一类蠢人,联系起什么“借尸还魂”“妖怪附身”之类的说法,早把她抓起来研究拷问了。 林明远仍在写:“王爷是废太子,被贬谪至此。日后新皇登基,甚至不用待到日后,现在他这里稍有些风吹草动、或者朝廷里有人再进谗言,他一家都是抄家灭门的结果,连阿诺都不能幸免,咱家万万不能再和王府牵连。阿诺,有机会让他回他父亲那里罢了。” 林紫菀这下真的惊住了。这样偏远的小城里,根本就没有人关心皇帝几个儿子,太子到底是哪一个。她本以为顾源就是个混得不太好的第几皇子,年纪大了给个偏点的封地老老实实过后半辈子就行的那种。哪里料到他居然是个废太子!可他既没有嫉世愤俗、目空一切,也没有怨天尤人、怼天怼地,他那么温雅安宁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废太子? 她自然知道,自古以来废太子就没有好结果的。 她才想安下心来抱这条粗大腿,谁想到居然这条大腿本来就自身难保。她呆呆看着老爹,有些不知所措。 林明远写道:明日我就和你娘商量,咱们卖了铺子,带着阿晔一起远远地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他放下笔,也好像放下了心,决定明日立刻就办。 ☆、无路可逃 第132章 无路可逃 林紫菀见老爹如释重负,不由苦笑。 她提起笔告诉林明远,刚才她与汪氏闲谈,汪氏说了甜井巷那一侧的邻居李家也把房子卖了,买下的是对年轻的小夫妻,白日里就在吉庆街摆炊饼摊子的。还有,岳家的豆腐店就开在旁边,岳绮的病还等着自己治,自家真能悄无声息卖了铺子和地离开? 就算自家真就什么都不要地走了,看顾源手下那些侍卫的本事,只要他想,随便派出个侍卫就能要了自家这几口子的命。岳大将军也不会放弃岳绮恢复正常的希望,根本不可能让林家人离开这里。 这些理由已足够充分,底下的不能再写了。她放下笔,单手支着额头,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马匪攻城那一出了。 顾源,顾源,是个有点落魄的自由王爷不好么?安平偏远,可王爷最大,自己抱个大腿大家做做生意,弄些吃吃喝喝多快活,他为什么会是个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废太子? 自尽、被杀、抑郁而终……所谓“废太子”哪有好结局?就算他不是那个他,可顶着那么一张脸,她也不愿意他落个凄惨下场。还有个小顾枫,软萌可爱的小胖娃。废太子的独生子,怎么会有好结果?阿诺就不用愁了,他会跑……可顾源待他像亲生的孩子,真有那样的一天他会跑吗? 她放下笔,望着跳跃的灯焰一阵恍惚。 她不敢想象顾源会……死。可她能做什么呢? 别说她从心里舍不下,就是能舍得,想想顾源的对自家的监视、对自己不断试探,还有那些对他来说很神秘的方子……她实在不敢赌这位王爷的疑心病到底重到什么程度。 林明远看完了林紫菀写的文字,颓然坐在一旁。他也灰了心,现在他也明白过来,逃,根本就逃不掉。 他看着灯下愈显得白净娇嫩的女儿,老泪纵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林家仅余的新血脉、自己如今唯一的孩子一生平安。 林紫菀看着老爹的泪,惶然道:“爹,您到底是怎么了?”她感觉老爹要躲开顾源的原因绝不仅仅是因为顾源是废太子,将来可能给家人带来大祸,就算是,也只是原因之一。 林明远摇头,低声道:“阿菀,回去睡吧。”他拿起刚才父女的“对话”在烛火上点燃烧了。他打起精神拿袖子抹了脸上的老泪,强笑道:“没事,阿菀,没事,爹来想法子,爹会好好陪着你,好好护着你,回你屋里,跟你娘睡下吧。” 林紫菀拉着老爹的手,低声道:“爹,事到如今,咱们家跟郡王府已经撇不清关系了。” 林明远拿起桌上的笔,沾了墨塞她手里。 她只得写道:“咱们见到的郡王根本看不出是个废太子,他做事从容,为人亲和,显然心里有自己的打算,咱们既已撇不开关系,那就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看着他就不像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她细想顾源的种种表现,他做事慢斯条理,笑吟吟不疾不徐,看着很是平和淡然毫无野心,但丝毫不贪图享受,他待人亲和,看重下属。他知道她做过神仙梦、听了看了那些奇怪的话和方子也不大惊小怪,还爽快答应和她合伙做买卖……这些事联系起废太子的身份,她隐隐可以判断:他在积蓄力量。 这样的人其实更可怕,只要表现出任何一点对他将来的大事不利,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想想当初在街道上想要强抢她的那几个奴仆,想想血葫芦似的许九,那都是什么下场? 她打了个寒噤:居然不知不觉就上了他的船,现在想下去已经晚了。 油灯光黯,林明远看不清林紫菀脸上神情变幻,自顾低头叹息道:“阿菀,你不明白。咱们家……咱们家……”他拿过笔写道:“废太子翻身何其难?就算是他翻了身,咱们家也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林紫菀看着“抄家灭族”四个字又打了个寒噤。她这才明白老爹在郡王府里为什么那么胆战心惊。老爹大概真以为茶里下了毒,郡王爷要给自己来个“毒茶赐死”呢。 她不由心道:我的祖宗,你们都干什么好事了? 看老爹的神情,还就明知道自家被灭门灭的不冤,合着好好的她觉得自己就是偏远小城一个普通丫头,等着嫁人生子安乐一生呢,莫名奇妙就上了贼船下不来,更闹心的是,她和她老爹居然还是死罪的逃犯? ☆、同舟共济 第134章 同舟共济 林明远正抬眼,见闺女打了个哆嗦,忙拍了拍林紫菀的肩头,提笔写道:“没事,事情过了已近十六年,咱爷儿俩不是好好的?没人找过来的。不过既知道这位王爷是当日的……苦主,咱们还是躲远些的好。爹来想法子,离开安平,阿晔也正好远着叶氏,以后再也不见。” 林紫菀咂舌:居然跟顾源叫“苦主”?祖宗们到底干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她回想白天林明远的表现,不得不惊叹爹的表现实在太突出了,顾源十成十起了疑心。他们日后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百分百支持顾王爷的一切决定还可能有好日子过,若是才从王府回来就盘算想法子脱身,妥妥的做贼心虚啊。而且就凭老爹这几分能耐,还真能想出一家子远走高飞的法子不成? 她忽然心里一紧,顾源会不会又派了人在屋顶上听?幸好老爹想得多,父女俩一句让人疑心的话都没多说。 她念头一转,赶紧低声问白天老爹和顾源在一起时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听明白之后心下一松,憋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事情没她想的那么恐怖严重。 她提笔写道:“郡王对咱们家应该没恶意,就是觉得爹是那位林老御医之子想要相认,说不定还要给您点好处。他令人买下邻家房子设了暗哨,多半是为了保护您。林老御医真是我祖父吧?咱们家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能说不?” 林明远想了想,提笔写道:“确是。不能说。” 林紫菀叹了口气,看来这亏心事还不是小事。 她提笔写道:“不管是什么事,看来他还不知道。咱们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略露行迹就会逼他疑心,不如安心留下、诚心助他。他是个好主君,若能翻身,念及咱们父女相助之功,不会翻脸不认人的。” 她这么看着,顾源这人虽然免不了疑心病,但也是身份使然,人品基本上算是靠得住。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自己和老爹既然和他扯不开关系,那就对他诚心诚意好了。真有一天他当了皇帝,只要自己足够重要,万一自家祖宗们做的“好事”被挖出来,他就算为了安抚其他人,也会对自家既往不咎。 当然,若他真翻不了身,林家这段时间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去人家府里治伤,又被人家府里三天两头送东西,还养着人家的“外室子”打算当赘婿,哪里还能撇得清干系?到时陪着他一起栽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求老天保佑顾王爷早日王八翻身大展宏图吧。 林明远沉默良久,终于摸了摸闺女脑袋,低声道:“看来,咱们也是没路走了。林家欠他的,爹把这条命还了他也不算什么,只是舍不得你。你说得对,既没法子逃,不如效忠他,日后万一他有那一日,总不好意思翻脸就对付儿媳妇。” 林紫菀看着老爹一脸悲壮,就差唱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连“对付儿媳妇”都考虑到了,有些哭笑不得。她只得轻轻拍了拍老爹的胳膊,道:“爹,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明远叹了口气,走一步算一步吧。 林紫菀甩甩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甩到一边,走到床边看阿诺。 阿诺穿着小短衫小短裤,露在衣外的小胳膊小腿儿藕节似的白润。她捏了捏他的鼓脸蛋,不禁道:“爹,明天不能再给阿诺吃那药了,还是吃您配的汤药,我看着他不乱动就是。这样睡着饭都吃得少,您瞧,阿诺都瘦了。” 林明远忽地想起白日里顾源的言谈举止,隐约揣摩出些意思来,看来顾王爷已开始打阿菀的主意,不如早把阿诺和阿菀的婚事订下来。万一哪天顾王爷把阿菀要去给顾小公子做妾室,自家闺女岂不注定了吃亏? 他点头道:“好,明日就不给他吃了。阿菀,你日后离那位顾小公子远些,阿诺和他是兄弟,你将来得是他嫂子……” “爹!”林紫菀哭笑不得,“您想得那么远!阿诺和顾枫都是小屁孩子,哪有那么多讲究!他们都不过是把我当姐姐,我也就是哄着他们一起玩,哪里就说到婚事上去了?我才十二,阿诺比我还小,顾枫更小,才八岁好嘛!” 林明远听她说阿诺和顾枫都年纪小,忽然心里一跳,迟疑道:“阿菀,你不会是喜欢……王爷?” 这句话击中了林紫菀心里隐秘的过往,她愣了一愣,苦笑道:“爹,在王爷眼里,我也是个小屁孩子。你看,他给阿诺送玩具的时候还给我送套娃娃呢。对我来说,他也太老了吧!” 林明远赞同地点头,放下了心,却仍唠叨着人家王爷有妻有子,不兴胡乱琢磨,还是阿诺招人稀罕、才小一岁不算小之类的话。 林紫菀匆匆扯了一旁的单被给阿诺盖在腰腹上,捂着耳朵逃进了自己的西屋。 ☆、铁锅制成 第134章 铁锅制成 午后,在外书房小睡才起的顾源走到廊下,看着花田里那些肆意盛放的白叠子。花株上五瓣的彩色花朵逐渐减少,青桃变黑绽出的白花越来越多。 他定定地看着那些花,脑子里却想着林紫菀绘的图样。他向来记性好,那些图样方子看过两遍之后几乎可以原样绘出写全,也能大概猜测出用什么用场。既林紫菀决定交给他,他自然要思虑怎样安排。 顾二已自蒲县回来,那位用白叠子花朵制布的郑氏女子,在与母亲出门去庄子上时果然路遇“劫匪”。跟在后面的顾二“恰巧”赶上,将四名“劫匪”捆个结实打断腿丢回县衙,想必那县令会老实些时候。 顾二以救命恩人的身份随那郑氏女子和她母亲回家。 顾二直接告诉郑氏的父母,自己也是因为白叠子花制成的布来的。郑父便亲自把郑氏女制成的白叠子布都送给了顾二,还搭配了一件白叠子花絮制成的衣裳,言说以后女儿再不做这东西,好好选个女婿备嫁算了。 那衣裳用上好的麻布缝制夹层,然后把白叠子白花扯软铺平垫在夹层,再缝上开口。摸起来绵软温暖,想必冬日穿着比皮毛不差什么。白叠子花织成的布料也是纯白色,干净柔软,触手生温,十分让人喜欢。但郑父也解释了,白叠子花朵里有无数黑色种子,不捡干净无法揉搓成线,也就无法织布,垫在衣裳里也不舒适。那些种子又小又多,想要挑选干净实在费力,两年功夫,自己女儿的眼睛都开始视物不清。 顾二带着东西离开,又出钱请位端庄妇人打扮齐整了假说是某家夫人,看中郑氏女儿制的布匹买走,留下银钱首饰添妆,全了礼数。 顾源心知郑家是给吓怕了,顾二做的也不算失礼,就暂时让他把布匹和衣裳留在书房,稍后再商议。 裴之奇平日警觉度日,昨日在王府里心境松快,肆意纵酒,喝得大醉,午后才休息够了与江琢来见顾源。众人聚拢商议了各自掌握的消息。裴之奇决意与江琢去晋州城的樱桃街探探“银汇坊”,看查被拐买孩童的下落能不能抓住日月楼的尾巴。顾源要他带上一队王府侍卫,裴之奇不肯,嘱他保重自己,便与江琢两人告辞离开。 这时又有侍卫来报,铁坊传消息制成了一口“铁锅”,问是直接送回府邸还是王爷亲自去看看再说。 顾源见离晚膳时间还早,也想出门走走,遣人去后宅叫顾枫出来,要带他一起去庄子上。 不多时,顾枫就穿了一身精神的小骑装跟着仆从出来。 顾源翻身上马,顾一抱起顾枫递给他,他便将顾枫放在胸前搂着,父子同骑出门。 这匹马鬃马尾被紧紧束起的黑马正是名品紫骝驹,阳光落在马身上,马的毛色深红泛紫,华贵神骏异常。顾枫平时远远看着它就羡慕不已,此时能高高坐在马上,后背靠着父亲的胸膛,自己也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十分得意。 一路穿街过巷,街边小食店里香味浮动,道上人群熙攘,顾枫一眼也不多看,板着小脸严肃极了。顾源忍笑摸摸他的头,出了城门就放马快跑起来。 西城门外的官道直通西北军大营,但众人只沿着官道跑出两里多地就拐上了乡间土路。路压得不实,又有连续十余天没下过雨,路上有不少浮土,马速一快顿时尘土飞扬。亲卫们又绝不肯让顾源带着顾枫跑在最前,是以,虽然两人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公子,照样吃土。 跑不多时都父子俩都已灰头土脸.顾枫年幼,控制不住呼吸,被呛得连连咳嗽。 顾源单手控马,另一只手用袖子替顾枫遮掩着口鼻,才让他勉强喘了两口大气。 顾枫眨眨眼,觉得自己的睫毛都在往下掉土渣。他抬手在脸上一抹,抓了一把浮土,不觉咧咧嘴,觉得惨不忍睹,又觉开心,这可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又仰脸看向父亲,见顾源也是面色昏黄,眉梢沾土,全不是平时清雅俊秀的模样,就把脸藏在父亲袖子后面吭吭偷乐。 安平州府周围是矮丘平原,滚滚青澜江自平原穿过。虽有江水,但江岸较高,水流湍急,取水灌田和水力利用都不容易,庄稼生长仍多靠天时。雨水丰沛的年景收成就好,雨水少了庄稼也就欠收。 安平府城附近,青澜江分出一条支流绕城而过,名为淝水,确是肥了府城周围的一片田地。王府的农庄就在城外淝水旁,圈住水边一大半灌溉方便的肥田。除了田地,庄子还包括四座极大的山丘和一大片草场,可以蓄养牲畜、放牧战马、种植果木,能满足王府大部分日常开销使费。 马速不快,半个时辰之后也赶到了庄子上。 ☆、计划出游 第135章 计划出游 铁坊建在庄内淝水岸边,因有水力可用,新建了风排,鼓风效果比京城的马匹鼓风好得多。铁匠头子老李还喜洋洋地介绍,他们试用了本地石炭,价钱便宜,比京城里最上等的木炭还要好用,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王爷非用铁来做一口锅。当然,既然王爷想要,几个铁匠轮流上阵,一刻不停也得用最快速度给王爷打出来。不过王府的铁料每年是有定数的,杂物用得多了,盔甲兵器农具的铁料就不够了,王爷还是少弄这些杂物好些。 顾一和顾二应付着热情的铁匠,给了赏钱,又夸奖一番。 顾源仔细察看那口被打制出来的铁锅,见与林紫菀画的图样上尺寸形状都符合,是用铁皮捶打制成,周围略厚,底部略薄,样子颇新奇,也不知合不合用。锅旁还放着一把铁铲,按照林紫菀给的图样包了木柄,隔火的篦子也做得很是像样。他满意地点头,又嘱再打制两套铁锅铲子等物,明日直接送到府里去。 铁匠房里四面开敞,但炉火熊熊,又正是盛夏,几人都热得汗流浃背,再加上骑马落的尘土,此时身上都和了泥。顾枫的小脸都花了,额头颊边的汗水把灰扑扑的脸蛋冲出几条小沟,露出下面白嫩的肌肤,腮上还有几道黑爪印子——那是他摸了铁匠们堆在一旁的石炭又自己摸脸弄的。 顾源看不下去,叫人备水给他洗脸。 顾枫刚要追着一个庄户孩子去看人家养的鸡鸭,这时要被人拖去洗脸有些不愿,笑嘻嘻撒娇道:“父亲,洗干净了回去还是会弄一脸土,不如回府里洗一次就够了。” 顾源无视他撒赖,叫人按着他洗了。他自己和顾一顾二等人也洗漱一回,才带着东西回返,又告诉顾枫下次来庄子上再去看牲畜,再拖延晚膳就不能和王妃一起用,王妃会不快。 提起母亲,顾枫玩心去了些,仍要拿些石炭回去。 石炭这东西极便宜,府城周边有许多矮山丘,挑着不太长草木地方挖下去不过三五尺深就有。这里冬天极长极冷,又多杂草少树木,柴火得之不易,富贵人家有银钱买好木炭取暖,穷人家就捡着便宜石炭取暖做饭。只这些石炭烟大,冬季门窗紧闭时稍不注意就会熏死人。铁匠们冬日里也敞门开窗,图它便宜方便,倒不担心中了炭毒。 铁匠们见小公子要,立刻多多地装了大半筐给他带上,又嘱他回去不要在房间里烧着。 杜王妃在前一天接收了两只“醉鬼”之后,今天又接到了两只“泥人”。把父子两人分别打发着去沐浴更衣,她只气得坐在亭里吹风。偏偏天热无风,她用力摇着扇子也解不了心里的烦躁,便狠狠把扇子摔在地上,怔怔地流下泪来。 姜嬷嬷一直伴在她身边,却也不再出声,蹲身捡起扇子替她扇凉。 杜王妃落了些眼泪,听见那边顾枫的房里有了动静,忙止了泪,调整表情堆出温柔慈爱来,领着先出来的顾枫进了小厅,问他做些什么事弄得这样狼狈。 顾枫照实说了,又说父亲问过庄头儿,后日田里的谷子开始收割,父亲还会带他出去看农人开镰。今日他看见大片谷子黄澄澄一望无际,觉得十分震撼。从前在京城,他也被带去过皇庄。但他去的皇庄都是玩乐为主,又是母亲带着,一没见着大片农田,二不能近距离接触鸡鸭牲畜,连走没铺着石板的小径都要被人抱着脚不沾地,远不如跟着父亲出去肆意畅快。 不多时,顾源也出了浴房回到厅里。他随意靠在榻上歇息,侍女跪坐在他身旁用布巾替他绞干头发,又用象牙梳子一丝丝慢慢理顺。 杜王妃见顾源仰靠在榻上,神情慵懒,十分享受,便唤人过半个时辰再传晚膳。她笑道:“王爷,枫儿说后日王爷要带他去看农人开镰,妾身也想出去散散,便随王爷一同出去如何?” 顾源饮了一口酸甜的梨汁,笑道:“王妃也要出门?这里城中有几条街道还算干净,但也不如京城的石板大道,出了城更是只有土路,我和枫儿弄成什么样子王妃也看见了。天又酷热,农人也不讲究礼仪,这样的时节收割庄稼,通常都会打赤膊,连妇人也只穿短衫,王妃你……”他不往下说,笑着又喝了一口梨汁。 顾枫想起母亲最重礼仪,想想母亲抬眼看见到处都是赤膊汉子、衣衫不整的妇人,肯定特别尴尬愤怒,低头偷笑起来。 ☆、编写药书 第136章 编写药书 王妃被顾源说得粉面一红,又见儿子偷笑,便抬起纤手在顾枫额头点了一指,嗔道:“枫儿,你也敢取笑母亲了!” 顾枫小手乱摇:“母亲,枫儿不敢。”抿嘴儿吃吃地笑。 王妃美目流转,眼波在顾源脸上一掠,侧头调笑道:“王爷,您这是拒了妾身?是不是……”她拿着扇子掩着口儿低声笑语:“是不是怕妾身看见旁人赤膊?” 顾源一噎,几乎被呛了下,忙笑道:“哪里,王妃想要陪我和枫儿出门走走,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只怕王妃嫌闷、嫌热、嫌农人有伤风化。” 王妃团扇一转,拿扇面在顾源腿上轻轻一拍,嗔笑道:“瞧您说的,妾身哪有那么多嫌弃?日后久在乡里,什么都要习惯,妾身难道就关在这小小府邸里一辈子不出去了?”又蹙眉道,“这尘土重倒确是让人为难。” 顾源也笑了,道:“尘土不算什么,让人把车壁都撤下去,换上最细密轻软的纱,凉快又遮尘,还能赏景——不过这里除了农人庄稼倒也真没什么景物可赏。” “王爷——”王妃拖长了声音,又拿扇子在顾源腿上点了一下。 顾枫弄明白母亲在向着父亲撒娇,这已是很久未见的情形,又低头吃吃偷笑,未等王妃在他额头上再戳一指头,已躲得远远的。 过了一刻晚膳摆上来,一家人用了,顾枫就被打发回他的且静堂休息。 天色还早,顾源暂不想睡下,让人把软塌搬在院里,仍靠着乘凉。王妃也在一旁陪坐,拿团扇替他扇着。侍女在周围布置了香炉,燃着驱蚊的香料便悄悄退出。 王妃便随意问些街上和庄子里情形。 顾源见她终于肯关注起这里的日子,便与她细说,又说顾枫上街骑马都很快活,学武也很是用功,小孩子不能娇惯。王妃红了眼眶,忆起自己生产时艰难,又说顾枫幼时多病,好不容易才养活了这么一个孩儿,难免看得重些,日后依着王爷就是。 顾源也想起王妃当日生产的凶险,顾枫幼年时的那些意外和不意外,不禁微微一叹。他便只说枫儿也大了,安平的郡王府也清静了,日后只管仔细教着。枫儿与苏墨不同,苏墨是苏家幼子,枫儿却是府中长子,日后要执门户的。 王妃便应着:本该如此。夫妻两人闲谈之间,顾源又想起那日林家小姑娘的乖巧懂事,他侧头附在王妃耳边低声道:“说起来,咱们给枫儿生个姐姐是没可能了,不如再给枫儿生个妹妹?” 王妃粉面着霞,啐了一口,嗔道:“说什么浑话!哪里能给枫儿生个姐姐出来!”她已不太疑心顾源与林家姑娘有什么,因她已知那姑娘人小又胖乎乎的,她身边各种款式的大小美人儿都有,顾源真想要哪一个不过是使个眼色的事儿,怎么会看中一个连“女人”都算不上的小娃娃? 她此时想到的是那个叫阿诺的男孩儿,王爷提枫儿要个“姐姐”,是不是要把那个孩子接进府里来,给枫儿名正言顺地弄个“哥哥”?她心里酸涩,复又暗里一阵冷笑,面上仍是羞恼娇媚模样,道:“王爷愈发不像了。” 顾源极爱她俏生生活泼泼的模样,见她不端庄贤淑的板着,却十分高兴,愈凑近了与她低声谈笑。 晨起,林紫菀给阿诺针灸完毕,就坐在老爹的书案前,一边守着阿诺一边写字。 她设计好了给岳绮治病的计划和补身药方,又开始忙自己的事。 她前日给那个叫阿宝的小孩子抓药时就发现,药铺的柜子里,好些药材的名字和炮制与自己熟知的不同。时代发展,医药水平也不断在前人的经验之上总结提高,药材的种类和炮制使用有新的发现和改进,各类病症药方也在不断完善和修整补充。她和林明远讨论的次数多了,林明远便建议她把“梦里”学到的药材和药方整理出来编成一本书,不说流芳千古,但能造福百姓也足够了。 她也确实觉得每天太闲了,除了去王府给顾四和顾叶用针,药铺里来的病人林明远并不用她出去,只偶有年轻女子来求医,林明远才让林紫菀出来把脉问症候。家务活汪氏也不用她帮手,嫌她帮倒忙。灶房里烧火用木柴,她拿着火石弄得手上磨出个小泡也没打着火。衣裳只能手洗,她拿起来才揉搓两下,汪氏就埋怨她手上没力气又慢,赶她到一边呆着去。倒是阿诺洗衣做饭十分利索,常给汪氏打个下手。 正无聊,林明远出了这么个整理药材和药方的主意之后,她就有了新目标,打算仿着《本草纲目》的模式也编出一本书来。 《本草纲目》她背得很熟,连里头的植株画法都记得清楚,且因在李时珍之后又有不知多少前辈完善补充,她很可以和老爹一起参详着,编一本属于宗周本土的《本草纲目》。 ☆、付出代价 第137章 付出代价 林晔自晋州给林紫菀买回上好的檀皮宣纸,帮她裁成合适的大小。 林紫菀打算一页一页画好装订,绝对不弄成卷轴。 宗周现在使用比较多的就是植物草药,她决定先编“植部”。一页纸上画一种药材的植株,问清楚老爹这种药材的名字,药材生长环境暂时只能按照老爹提供的资料写,又一一写上药材的取用部位,炮制方法,药性和适用症状、禁忌等,还有应用的药方。因繁琐,又要与林明远仔细研究,这些天她有空就写画,也才整理了七八页而已。 她工笔绘完一株芎穷,跑去药房看了柜子上些的宗周本地药名,产地却要等林明远出诊回来问了才能往下写,便又放在一边。 她托腮看了一会儿阿诺的睡颜,又想起房里顾枫送的那一大束棉花,琢磨着有了棉花,弄出些棉线纱布来包扎外伤比现在用的细麻布好用。她参观过某地纺织博物馆,记得有位叫黄道婆的奇女子占了整整一个展厅,她撑头仔细回忆展厅里那些简陋却有效的古代木制机械,顺手在纸上画着。 床上的阿诺动了动,林紫菀把笔搁好走过去扶他坐起。 他药效没过,琥珀似的猫儿眼没什么灵气,被林紫菀牵着送到恭房里自去清理了卫生,又替他擦了脸,哄着他吃了几口饭,他还是呆呆的任由摆布。 吃过饭,林紫菀把阿诺安置在床上躺着,又给他喂了林明远亲自熬好的药。那药里添了缓解安神药的成分,喝了药又过半晌,阿诺才逐渐真正清醒过来。 林紫菀坐在床边看着阿诺的眼神渐渐清明,松了口气,笑着唤道:“阿诺?” 阿诺躺久了身子有些迟钝,挣扎着双手搂住林紫菀的脖子,闷闷道:“菀姐姐!你没事,真好。” 林紫菀回抱着他,轻拍着他肉肉的小后背,笑道:“我自然没事,阿诺多厉害呀!那么快就找到我了,我什么事都没有。” 阿诺小身子一僵,松开抱住林紫菀的手想要下床。林紫菀忙一把拽住:“干什么去?” 阿诺不语,眉梢高挑,清亮的大眼睛瞬间凝出冰霜,小牙咬得咯咯作响。 林紫菀明白过来,拉着他不放,柔声道:“阿诺,放轻松,坏人已经付出代价了,不用你去杀人。” 她拉着阿诺的手,说了许九被顾源派人送官,按律斩立决,都不用等秋后,直接在菜市口砍了脑袋,连他的家人也都官卖为奴、家产抄没。叶婉和林恬儿母女被林晔哥哥送走了。林晔为了买新院子,没收了叶婉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叶婉哭得死去活来,林恬儿便陪着哭。但林晔没有改变主意,让她们母女收拾包袱暂时住到杂货铺那边了,林晔这几天也没回过家。若阿诺这时候冲出去找到叶婉和林恬儿母女两刀杀了,林晔哥哥怎么办? 听着林紫菀柔声劝解,阿诺绷紧的身体慢慢松懈。 林紫菀把他搂回怀里,安抚地抚摸着他的背,柔声道:“阿诺,我不知道你从前究竟怎样,但我听过江湖的故事,江湖中人血债血偿是规则,但以后呢?冤冤相报无时无了,直至祸及家人长辈、永世不得安宁。而且俗世是有律法的,杀人须得偿命。 阿诺,你上次当街杀死王府仆人,前两日又杀了秦二,都没有人追究你,那是因为有顾源在,他在护着你,并不是你不用承担后果。虽说叶婉和林恬儿确实可恶,但到底没犯死罪,若你赶去杀了她们,犯了国法死罪的倒是你,你是想去求顾源再护你一回,还是想离开林家逃亡永远不回来?” 阿诺困惑皱起小眉头,把脸放在林紫菀的肩头,低声道:“哥哥一直是这样做的,要伤害我的人,必须死。菀姐姐,伤害你的人,阿诺也让他们去死。” 林紫菀听了只能苦笑,心中暗道:“就知道是这样!前人有样后人学,你那个哥哥不知道是个多恐怖的人!”她哄他,道:“你哥哥肯定和你不一样啊,他没有这样好的爹、没有这样好的娘、没有待咱们好的阿晔哥哥,更没有你菀姐姐我,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律法一说,对不对?慢慢的,等有一天他知道了律法,知道了亲情,知道人间除了你还有别的值得牵挂的人,他也会变的。” 阿诺沉默了一下,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重复道:“哥哥,也会变的。” 林紫菀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阿诺,如果真有一天,你要随你那哥哥走……” 阿诺打断她,叫道:“阿诺不走!”双手搂住她,一丝都不放松。 ☆、猪肉有味 第138章 猪肉有味 林紫菀忙哄阿诺,道:“不走不走!你别着急,我是说,万一有一天你不得不回到你那个江湖,还是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我……反正你以后别死心眼……”她说不下去了,她既怕阿诺随便杀伤人命无法无天,又怕他将来回了江湖一味迂腐善心损了性命。 做人生导师这事,她实在不擅长。 阿诺想了一会儿,道:“爹是郎中,还开药铺,每天想尽办法救人,我也不能随便杀人。” 林明远笑眯眯地掀帘走进来,把手里的碗递给阿诺,捏捏他的鼓脸蛋儿,赞道:“我家阿诺真是聪明,阿菀说了那么多,还不如阿诺最后两个字。阿诺,关键就是‘随便’二字,无论人命还是其它,多听多想多看,凡事想好了再做,不‘随便’,无愧于心就好。” 阿诺闻了闻碗里香喷喷甜滋滋的汤水,乖乖喝掉,拿着碗跳下床,道:“我去谢谢娘。” 三人一起出了门,正赶上王府派人来请。汪氏见阿诺小脸还白着,便让他回房里好好躺着,不许跑出去逛,,只让林明远带着林紫菀跟顾十九出门去了。 林家父女随顾源父子去了王府的厨房。 王府的厨房是个极大的单独院子,仓房占了东侧一排,西侧是一大间柴房和半敞开的磨棚,还有一处暂时养着活鸡鸭牲畜的场地。厨房一排五间,比林家正房还要高大宽敞。忙碌的若干男女仆人见了顾源和顾枫,纷纷屏息垂首避在一旁行礼,偷眼瞧王爷和小公子带着客人来这样的地方做什么。 顾源在前,林紫菀和顾枫跟在他身后。顾枫又想拉林紫菀的手,林紫菀瞧一眼老爹满是皱纹的老脸开始发皱,便不动声色地糊弄过去没接。 林明远拖着步子跟在最后,盯着“未来小嫂子”和“未来小叔子”不要过于亲近,也十分辛苦。 众人进了最左侧一间厨房,这间显然是新收拾出来的,对着门的一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青砖,还摆着做好的铁锅、铁铲和隔火篦子,共有三套。靠墙两侧是干干净净的木格子橱柜,橱柜里数个笸箩木箱放着不知道多少菜蔬果品肉类,还有堆放整齐的木柴堆,中间一张极大的长方形桌案,洗刷得木纹清晰。 顾源笑道:“阿菀姑娘,先在我府里把灶台搭起来,然后我派人去你家做好就是。” 林紫菀一想也对,若是先去自家,顾源和顾枫肯定要跟去看热闹,在这里先把热闹看完了,自家老娘就清净了。 天气虽热,林紫菀说的泥砖还是没干,但顾源准备的青砖比泥砖更好。林紫菀想着自己见过的铁锅土灶台,一一说了样式做法,立刻有仆人按要求垒起来,不多时两个连在一起的铁锅灶台靠墙垒好,铁锅往上一坐,严丝合缝。林紫菀心里欢喜,又叫人找肥猪肉肥猪油来准备开锅。 新锅第一次使用前需要用肥猪肉和油充分刷洗滋润,洗去在打造过程中残留的杂物污迹,日后也不容易生锈。 王府往林家送的都是鸡鸭和羊肉,林紫菀一直以为这里只有羊肉吃呢,但刚才在牲畜棚里她明明就看到一头挺肥的猪,居然不是给人吃的吗? 有仆人为难地看了顾源一眼,见顾源点头才小心回道:“小娘子,猪肉不是贵人们吃的东西,还有些不好的味道,您确定要么?” 林紫菀点头,猪肉能有什么不好的味道?花椒肉、东坡肉、炖肘子……哪个不是用猪肉做得香滑软嫩又不腻人,羊肉能做成么? 仆人见顾源也点了头,不多时和送上一大块带皮的猪肉。那人拿着猪肉进了房门,还没到林紫菀跟前来,她就闻到一股隐隐的骚臭味,跟从前自己动手做菜时拿到的生肉根本不像同一种东西,她感觉胃里一翻,赶紧捂着鼻子后退两步。 顾源面色如常,顾枫也面不改色,这父子俩的养气功夫都很不错。 顾十九板着一张黑黝黝的方正面孔,貌似很是严肃,眼里却是一股“你看!你看!果然受不了吧!”的意思。林紫菀一眼就瞧了出来,气得想打他,想想打不过,只好咬牙。 这么臭气熏天的猪肉拿来擦锅,锅以后还能用么?林紫菀有些为难, 顾源微笑道:“阿菀姑娘,往下怎么做?” 林紫菀心一横,叫人在灶下烧小火,慢慢把锅烘热。铁锅早被洗净晾干,此时用去掉瘦肉只剩肥油的猪肉绕圈擦拭,擦完再洗,洗完再擦,直到肥油再也不变黑。还好,没有什么怪味留在锅里去不掉。 ☆、喷香炒菜 第139章 喷香炒菜 开锅完毕,又有仆人端上一板豆腐来,顾源笑道:“阿菀,今日就用这铁锅做你说的那道‘麻婆豆腐’,还有‘铁锅炖鱼’吧。” 林紫菀过去一看,那豆腐长方形的一板,表面上印的居然不是麻布纹了,而是一个一个清晰规整的小格子,每个格子中间都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岳字。她立时知道这豆腐出自自家隔壁的岳家豆腐坊,居然还有商标意识,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主客几人在院里坐下,胖胖的大厨躬身听林紫菀说了两道大菜的做法之后赶紧拜谢。这个口耳相传、师承相授的年代,获得一个秘方是大恩大德,只他不知道“玉米饼子”是个什么东西。好吧,林紫菀想起玉米这种农作物大概还没有,棉花还被当成花儿养呢,也就不强求了,闷一锅小米饭总能应付吧? 厨房里忙碌起来,府中有南边运来的上好菜油,大厨又是专业的厨子,手艺不知比岳府里的大头兵好了多少。 厨房里叮叮咚咚的响了一阵,就传来“滋啦”一声菜入热油锅的声响,紧接着肉与酱的焦香味传了出来,然后是葱蒜被爆炒后的辛香,不同的味道富有层次地次第混合,让每个第一次闻到炒菜香味的人都不禁满口津液,连林紫菀都感叹这位大厨比自家老娘的厨艺好。同样的爆炒炝锅,这位大厨炒出来的香味就更诱人些。 顾十九肚里忽然“咕噜”一响,他立时按住肚子,脸色红得发紫,表情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只偷瞟了一眼顾源,见他神色不变才舒了口气。 顾源一手揽着儿子,心里暗笑。他也听见了顾十九肚里馋虫叫唤,想起顾一说这小子奉命监视林家时,也是闻着林紫菀弄出的烤肉馋得肚子出声,才被岳绮的随从发现追了半个城,然后就被顾二送给顾一了。只他忍住不露声色,免得小伙子难堪。 顾枫闻着香味又吃不到,很快没了兴趣。他听着牲畜棚里的叽叽嘎嘎哼哼地怪叫待不住,拉扯着林紫菀一起跑去看。林紫菀也觉呆坐无聊,便随着走了。 两人在棚外转悠半晌,顾枫完成了看活猪和活鸡鸭的愿望很是高兴,念叨着真正的猪居然和糖人猪不太一样。林紫菀想起来,那位给阿诺做糖人的老人居然很有些漫画天赋,吹成的糖人小猪很拟人化,很可爱,比眼前真正的长耳二师兄俊俏多了——可是猪肉为什么有骚臭味,还是“贵人”们不吃的东西呢? 她皱起眉头不得其解,各种炒菜还是用猪肉的时候多,老娘用羊肉凑合的总是不对味道,但猪肉味道这么重,估计自己也吃不下,怪不得王府从来不给林家送猪肉……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林紫菀低着头,假装仔细听顾枫絮叨,换了个角度,眼神瞟向大肥猪腹下那根……嗯嗯……她知道为什么猪肉味骚了。她从前随祖父在偏远地域寻访的时候,知道三百六十行里有一个专门行业,叫做“劁猪”的,看样子这里就是缺少那一行才没有香喷喷的猪肉可吃。怎么才能让顾源把那个行业弄出来? 她暗里思忖着:自己可是乖乖可爱的菀宝儿,那种事情怎么可以从十二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她眼珠子转来转去,终于瞄定在自己老爹身上,心道:等会找个机会告诉老爹,这个锅还是甩给他老人家来背吧。 顾源端坐在胡凳上,瞧着顾枫和林紫菀两个围着那些牲畜转悠,还时不时凑到一起说悄悄话,不觉唇角含笑。他忽然发现林紫菀表情不怎么对,那小姑娘大大的鹿儿眼骨碌乱转,瞄着她爹嘴角儿一翘,不知道想到什么,连眼睛也眯成两弯月牙儿,笑得十分甜美诡异。 他转而看了一眼旁边的林明远,见老人家眯着昏花的老眼看闺女,摸着胡子美滋滋笑呵呵,大概完全没注意他闺女实在没打什么好主意。他不动声色,只唇角的笑容深了许多。 顾枫看够那些动物,他刚才派出去的仆人也回来了,手里拎着装着石炭的大筐子。他取出一块石炭拿起来在地上一划,又刷刷写了几个字让林紫菀看,道:“林姐姐你看,这个石炭能拿来写字,跟墨一样黑,写地上……”青石铺的地面字迹不清楚,他就写到了石灰刷净的白粉墙上去,喜滋滋道:“林姐姐你看,跟墨写在纸上是一样的呢。” ☆、铁皮炉子 第140章 铁皮炉子 林紫菀看着白壁上“不亦乐乎”四个草字一咧嘴,想起从前学校粉墙上的那些黑脚印来:果然,熊孩子都是一个德性,管他是不是王爷的儿子! 她偷眼看看那边的老爹和顾源。 顾源看着顾枫在墙上乱画仍然微笑,他那样的人肯定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揍儿子,要揍也得回去揍。 她再看自家老爹,眉头已经皱得能夹死蚊子,赶紧把顾枫手里的煤块抢过来,顺手掂了掂,发亮质轻,感觉成色不错,道:“阿枫,这个不是拿来写字的,这是过冬的神器啊!” “什么什么?”顾枫没懂。但他看林紫菀毫不在意石炭黑乎乎弄脏了手,掂量之后把那块石炭呯地丢回筐子里的动作洒脱极了。不像京城里见过的那些小姐姐小妹妹们,衣角沾颗尘土都娇滴滴闹着不依,哪里能玩得开心。当然,如果林姐姐能不假装拍自己肩膀趁机擦手,他就更喜欢她了。他看看自己黑乎乎的小手,没好意思也擦到林紫菀身上去,男子汉嘛,一定要大度,他安慰着自己乖乖去洗手了。 林紫菀找人要了纸笔,画出东北见过的铁皮煤炉、铁皮烟筒,配套的蜂窝煤,还有地炉火炕。现在是盛夏,但她也知道这里冬天难熬,自己那屋子有床有榻,估计冬季只能用火盆取暖,可多少火盆也不如一铺热炕。 厨房里安一只铁皮炉子,里头烧上蜂窝煤或者煤块,炉子上时时烧着热水,娘洗洗涮涮就方便了,没事还可以烤些……好像红薯也没有……但是可以烤栗子啊。她想着,拿画好的图去找顾源,扯他袖子道:“顾源,这个可不可以做?” 她只顾着琢磨这些过冬必备的家什,忘了装小孩的大计,更没有注意到自己脱口叫了顾源的名字,没尊称他“王爷”。 林明远摸着胡子的手一顿,揪下两根花白长须。顾十九耳力好,也听得清楚,见顾源没有异样,便当做没听到。 顾枫洗了手也跑了过来,叫道:“什么什么?我也看!” 顾源不动声色地接过图纸,笑问:“还是铁的?” 林紫菀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炉子和烟筒自然得是铁的,地炉的炉盖也是铁的,当然,搭火炕要用大量的泥砖,青砖也可以。不过她有些窘,这些东西她只知道大概原理和外观,真想做出来,顾源得自己找人研究明白。最简单的当然是蜂窝煤,只要看明白图样做好了模子,是个人都会做。 顾源仔细看那图样,听她解释想要达到的效果,似是略有所得,柔声道:“我明白了,让人试试再说,先去和枫儿玩吧。” 顾枫听得一头雾水,早没了兴趣,一把拉起林紫菀的手去别处找新鲜。 林紫菀悄悄把一小片纸塞老爹手里,转身跟顾枫跑走了。 林明远打开闺女塞过来的纸条,看了几眼上面凌乱的字迹,豁地把那纸条揉成一团,老脸爆红。 顾源诧异地看他,笑道:“林先生,怎么了?” 林明远意识到自己失态,慌忙坐正,把纸团塞进袖袋,又拿手按了按,觉得不至于掉出来才放下心,连道“无事无事”。 林紫菀偷瞧着老爹,心里笑话老爹根本不会撒谎,他说“无事”的样子分明就是“有事,有不可告人的事。”他那慌里慌张的样子,引得顾枫都扭头盯着他看。 林明远脸红耳热,呼呼喘气,连胡子都翘了起来,听顾源又问一句何事,他只连连摇手,哪里说得出口。 顾源虽很好奇林明远到底看了什么老脸红成那样,但见老先生极尴尬,便不再问,心里却着实想知道林家小姑娘又怎么捉弄她老爹了。 那边大厨满脸堆笑的回禀王爷,菜做好了。 虽然才刚吃过早饭不久,顾枫还是拌着麻婆豆腐吃了满满一碗小米干饭。顾十九也如愿吃了个痛快,笑得嘴都合不拢。 顾一顾二也赶来凑个热闹,还带着过耳不忘的顾同,问林紫菀还有没有别的炒菜方子。 林紫菀这段时间跟老娘探讨出不少在有限的物资条件下可以做出来的炒菜,但家里没铁锅,汪氏又舍不得买很贵的南方菜油,油少温度低,又不敢大翻大炒,很有些凑合,不过好歹是成菜了。林紫菀张口就来,顺嘴报出十来个,说清楚了主料配料大概做法和大概的味道。 她本就好吃,跟着祖父品过国宴,尝过街头小食,好些她特别喜欢的饭菜都要弄明白做法自己回去尝试才肯罢休。这时说起,单凭描述就色味俱全,惹得顾枫和顾十九都要咽口水。顾一也憨憨傻笑不已。 ☆、岳家豆腐 第141章 岳家豆腐 聊过美食,顾源让人送林家父女出府,又叫顾十七带顾枫去骑马,便带人回外书房去。 顾十九搭着顾同的肩膀,问他记住刚才林姑娘说的菜谱没有,能不能默写出来。 顾同翻个白眼,懒得理他,天下就没有他记不住的话,几个做菜的方子算什么? 顾十九又凑到顾源身旁,道:“王爷,咱们开家专用铁锅炒菜的食铺子,定会生意红火。” 顾一笑道:“还方便你把饷银都花在那里,吃个痛快。那不如你自己去开店啊,不用花饷银吃饭,还能赚钱。” 顾十九眼睛一亮,似乎颇为有意,一脸向往,道:“若是我,就不弄个小食铺子,我要开家最大的酒楼,要三层,一层散客,二层雅阁儿,三层专给王爷留一大间,剩下都给咱们府里自家人留着,楼里要有最好的菜,要有最好的酒,还要有最好的……” 顾二接道:“美人儿?”说着伸手搭在他肩头,凑在他耳边悄声道,“小子,过几日你休沐,二叔带你去城里那间‘宾至楼’里见识见识?” 顾十九顿时脸红,慌慌张张挣脱开跳得老远,东张西望一阵,见四外无人,才不自在地摸了摸脑袋。 顾二抚掌大笑,顾一笑骂他又捉弄小孩子。顾同向顾十九翻个白眼,鄙夷道:“没贼胆有贼心,小心我告诉胭姐去!” “小同,你敢!”顾十九大怒,扑过去要抓顾同。 顾同哈哈一笑,躲到顾二身后去了。 顾十九正当值,不敢当真与他追闹,跟在顾源身后冲他挥拳头。 酒楼当然不只是喝酒吃饭的地方,需美貌少女当垆卖酒,美貌酒伎佐酒陪侍,还有乐伎舞伎歌舞助兴。 顾二荤素不忌,顾十九却是个才成年的大孩子,顾源在京里时偶然去那样的场合也不会带着年纪小的侍卫,他自然没有见识过酒楼里到底有多少勾当。但他日常去林家总是自宾至楼前走过,那廊下揽客的女子见他模样憨厚、衣着鲜亮,就经常招弄他。他每次路过都躲到街侧贴墙逃走,惹得那些女子放浪大笑。 顾源笑看几人玩笑,见顾十九窘得方脸通红,便拍拍顾十九肩头以示安慰,当先走了。 林紫菀跟着老爹往家走,快到家时见岳家豆腐坊前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看打扮都是哪家仆人。终于有人从里面端出一板又一板还温热的豆腐,熟练地拿刀子划成小块,你三我五地分了,才把那些人都打发走,仍有不少邻里路人看热闹。 林紫菀父女也站在围观众人里听了半晌才明白,原来岳家豆腐坊并没开张,但昨日王府派人来订了整整一板豆腐,今日早饭后就明晃晃举着回王府去了。这一路惹了不少人尾随,更有府衙诸官的仆人看了风向,也纷纷派人去豆腐坊买这新吃食。 豆腐坊里,左宁立刻令人加紧做出几板,到这个时辰才成,出来分割卖了,还给每家奉送一份写着“麻婆豆腐”方子、煮汤、炸食等做法的宣纸。又给诸邻里客人说明,后天才是吉日,豆腐坊正式开张大吉,明日不接买卖。众人见无热闹可看,才纷纷散了。 林紫菀暗叹:顾源和左宁都是天才啊,两人一个逗、一个捧,这波广告做的,必须得点个赞!她猜着这两家勾搭在一起是早晚的事,但也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她偷偷叹了口气,好好地抱大腿吧,绝对不能撩虎须。 家里也有豆腐坊送的一大块豆腐,厨房里也用青砖垒好了铁锅灶台,汪氏正用臭烘烘的肥猪肉擦锅,阿诺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往灶台里头添柴,小脸上蹭了一角黑灰。 晚饭时汪氏做了麻婆豆腐,还用王府送来的菜油炸了豆腐块,撒上些林紫菀指挥着做的椒盐,味道极美。林晔终于回了家,他将叶婉母女在新买的小院子安置好了,就返回家里跟父母请罪。汪氏哪里舍得怪他,劝慰了几句,却也知道他不愿休了叶婉再娶,更不舍得让林恬儿没了着落,也就不提此事。 美味诱人,但一家人心里不畅快,吃得味同嚼蜡。 阿诺也不开心,他有些明白林紫菀的意思。叶婉母女虽做了坏事,但她们毕竟是阿晔哥哥的亲人,若是动手杀死她们,阿晔哥哥一定会比现在还要难过。若是以后自己做了坏事,或者被人杀,死掉了,再也不回来,菀姐姐会不会也难过? 他看看自己肉肉的小手,哥哥要保护自己,只会杀掉想要伤害自己的人,自己想要保护菀姐姐,却不能杀人,那该怎么做? ☆、吉日开镰 第142章 吉日开镰 第二日,林紫菀很忙碌,她给阿诺针灸,又去王府给顾叶针灸。午后,她又去了豆腐坊,给岳绮开始第一次治疗。 豆腐坊那边单独给岳绮隔出一间小院子,又单独开了通街的小门,方便林紫菀一个女孩子与岳绮往来。小院进门是门厅,走过院子,里头只一间屋子,与林紫菀住的屋子隔着一道墙,两个女孩儿如果愿意,敲敲墙壁就可以互通消息。 岳绮的屋子仿着林紫菀的闺房,轻纱帘幕与木框屏风隔开内外,卧榻几案俱全,只没有书案书格,倒是在墙上挂着宝剑、长刀几样兵器。岳绮十分不喜欢那些微风中轻荡的纱帘,随手甩开,解开束发的金冠散了头发,躺在软塌上。因她要露出上身,阿诺也被哄到院子里坐着。 阿诺觉得无聊,自己穿过小院与豆腐坊相通的小门去找左宁的亲兵们厮混。林紫菀嘱他不许动武,不许用力也就随他玩去。 一个时辰之后,针灸完毕,那边给岳绮熬着的药也被送了过来。岳绮几口喝了,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她不多时就昏沉睡了。送药女子阿杏是一名亲兵的媳妇,专门被派来照顾看护岳绮的。她去豆腐坊那边唤了阿诺回来,又送两人出门,返身自去照看岳绮。 阿诺边往家走边笑嘻嘻道:“菀姐姐,十三哥哥他们明天开张,准备早上卖豆浆和豆腐花,然后卖一整天老豆腐。还有你说的那什么豆腐干的,我觉得吧,压得轻了就是豆腐,压得重了就是豆腐干,今天帮他们试了试,也不知道成不成。” 林紫菀揪住他:“你又帮什么忙了?” 阿诺忙道:“没啊,我就让十三哥哥搬了个石碾子上去压着,压到明天再说。” 林紫菀又气又笑:“你就出馊主意吧!这么热的天,压到明天早上就成了臭豆腐了好吧!不行,得去告诉他们一声,不能浪费粮食。” 阿诺拉着她不许去,非说林紫菀也念叨过“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臭豆腐就臭豆腐好了,根本不听林紫菀“此臭豆腐非彼臭豆腐”的道理。林紫菀舍不得跟他挣,想着一板豆腐而已,臭就臭吧,反正是他们自己愿意听阿诺的馊主意。 回到家里,林明远告诉林紫菀和阿诺,他们一家子明日不能参加豆腐坊开业。因明日是吉日,庄子里邱家也选了这日子开镰收割,全家都得去庄里帮忙。当然,干活的是林明远和林晔,做饭的是汪氏,林紫菀和阿诺只要陪着在一边乖乖待着别淘气就行。他们是不放心林紫菀和阿诺两个小的单独在家。 林紫菀想想无事,跟着去庄子里看看也好。她一直在家里、王府和这几条街打转,还没到远处去过呢。 第二日一家人四更便起,林明远和林晔父子穿着汪氏给收拾出来的长衣长裤,热是热了些,但比被划伤好得多。他们不比庄户人家的汉子,皮肤没经过历练,收割时庄稼叶子在皮肤上划过就是一道印子,会又痒又痛好几天。林明远备了副解暑的药茶,到了庄子上汪氏就会动手熬制出一大锅来给大家伙儿解渴。 汪氏把林紫菀拽过去摆弄半晌,穿件特意给她做的男装衣裳,打扮成个小子模样,和阿诺站在一起像一对双生子似的。阿诺笑嘻嘻踮着脚尖儿,好显得比林紫菀高些,林紫菀立即狠狠把他打压下去,按着他让他叫哥哥。 林晔把跑闹的两个孩子逮住,让汪氏押着吃些饭食。他给妹子和阿诺翻出两个大斗笠来,又把汪氏给他们两个准备的衣裳吃食包好背在背上。一家人锁门出去,跟隔壁已经提早准备开张做买卖的阿清阿楚等人打了招呼,就步行出发奔城外庄子。 五鼓城门大开,不少人都拖家带口地沿路往庄子上去。原来大家都选了吉日开镰,闹哄哄呼朋唤友你先我后的好不热闹。 乱哄哄地嘈杂里,忽听一阵蹄声踏踏,六名轻骑开道,引出后面一匹高头大马,马上正是顾源和顾枫父子。他父子后面又跟着五辆马车,头一辆轻纱里隐隐可见王妃倩影,后一辆是几个专门服侍王妃和顾枫的侍女,最后三辆则是各种东西封在大小箱子里塞得满满当当。人马、车队的前后左右都有轻甲侍卫来回游弋卫护。 百姓们纷纷避在路旁让马队先过,林家人也跟着避在一边。 顾枫老远就看见了阿诺,大声喊道:“阿诺……阿诺……咦?林……林……”他小手指着被打扮成小男孩模样的林紫菀大笑,见她穿着男装便没有把“姐姐”叫出来。 ☆、乡间行路 第143章 乡间行路 顾源把顾枫指人的手轻按下去,下了马与林家人交谈几句。 知道林家也去庄子里帮忙收割,他便邀请林紫菀和阿诺跟车队去自己庄子里和顾枫一起玩,重点说明顾枫身边随时都有侍卫跟着。 林明远在自家人百忙之中照看闺女和有专人照看闺女之间稍一犹豫就同意了,且他又想到阿诺是王爷的孩子,王爷想带走玩一天,自己哪里能说个不字。他把两个小的拽到一边,悄声嘱咐不要淘气,要避着王妃,尤其是阿诺,身子未好,不许动武、不许使力,也不许跟人斗气。 顾源向后面王妃附近的一名侍卫招了招手。那侍卫驱马上前,把林紫菀接上马背。林紫菀向后一靠才发现那侍卫是个女子,只不过她穿的是制式轻甲,又与男侍卫一样银冠束发,英姿飒飒,猛一瞧难辨雌雄,靠上去却能感觉到她身材相当丰满。 顾十九也把阿诺拽上了马背,控马慢了几步跟带着林紫菀的女侍卫并行,道:“林姑娘,这是顾胭,胭脂的胭,不过她不喜欢擦胭脂。” 顾胭哼道:“谁要你多嘴?我自己不会说吗?” 顾十九腼腆一笑,并骑走了几步,又没话找话道:“阿胭,你渴不渴,我带了水囊,掺了蜂蜜的。” 顾胭气恼道:“顾十九,你在当值,该跟着王爷,乱跑什么!” 顾十九一愣怔,赶紧连连点头,道:“啊,我忘记了!我错了。”脚上一动,他轻磕马腹追到前面去了。被他揽着同骑的阿诺瞧出些趣味,嘎嘎大乐,引得那边顾源怀里的顾枫使劲儿回头,问阿诺在笑什么。 林紫菀忍笑,也明白顾十九喜欢这位顾胭姑娘,两人八成是一起在王府里长大的青梅竹马。 因后面跟着马车,马速不快,扬尘不多,一行人晃晃悠悠谈笑风生,颇有郊游气氛。 这时太阳初初升起,天色如洗,几片薄云若有若无。路边大片农田里农人已经挥汗如雨,田间的一片金黄东缺一角西少一块,露出不少黄褐相间的土地。 刷刷地轻微割谷声汇聚起来,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传得老远,在官道上行路的人居然清晰可闻。倒下的庄稼被男男女女或用牛车或用肩背运出农田,那些背负着收获的农人只在金色谷捆下露出黑色头颅,远远望去像是像忙碌的工蚁。 今年雨水充足,谷子植株长得高大,籽粒也饱满。白发的老人,刚会走路的娃儿,年青的汉子和妇人,每个生灵都在这场收获的节日里汗流浃背、喜笑颜开。 一个小男孩儿站在路边大槐树下看马队。他身边没有大人跟着,一手抱着一只黑色陶罐,另一只并不干净的小手食指搁在嘴里含着。他大约只有四五岁,还不知道向路过的贵人们躬身行礼,只仰头看向高大黑马上靠在父亲怀里的顾枫。他□□着上身,下身的裤子裤腿也仅长到膝盖,胸前脊背幼嫩的肌肤上都是红痕。 马上,穿着淡紫圆领小骑装的顾枫与他的眼神对上,看清了他眼里的羡慕。但转眼一名侍卫催马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那小孩子也害怕马匹踩踏,跳下土路奔进了庄稼地里。他小小的身影在高大的谷田里根本看不见,只见到田里一溜晃动越来越远。 顾枫却记住了那孩子光着的脚丫,甩起的黑漆漆脚底板上有血迹。 良久,他仰头看向父亲温和的脸,道:“父亲,他为什么不穿鞋子?” 顾源笑道:“你说呢?” 顾枫沉默了一下,又道:“粟米就是这样被割倒、运走的,这么多,他们需要运很久才能运完吧?” 顾源嗯了一声,接着道:“现在还不叫粟米,那是谷子。谷捆运回场地,要把籽粒摔打下来,晒干,再磨去外壳,之后才是我们能吃的粟米。秋收之后,他们需要交纳赋税,粮食、铜钱都要缴足,有盈余才是他们自己的口粮,年景好时口粮略足,年景差时,食不果腹。” 顾枫声音朗朗,道:“税,租也。敛财曰赋,敛谷曰税,田税曰租。税以足食,赋以足兵。赋税养兵、养官、修路置署,还有,供养我们这些人……”他声音低下来,闷闷道,“父亲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以后不浪费餐食。” 顾源轻抖缰绳,单手控马,另一手拍了拍儿子的小肩头,笑道:“好。” 那边林紫菀已给顾胭粗粗把了个脉,又聊了几句,知道她有些月信不调,体寒,叫她回去后有时间来安心堂,再给她细诊开方。她心里一动,又问顾胭此时女性卫生用品是什么样子。 ☆、相谈甚欢 第144章 相谈甚欢 顾胭看看左右无人,在林紫菀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耳根子有些泛红。 林紫菀听完,立刻开始暗自庆幸自己年纪还小,用不着那个。她想了想,自己要过上曾经习惯的幸福生活,路还很长很长啊。 两人开始悄声讨论怎样让女孩子在特殊时期能够更舒适干净地度过,只顾胭觉得去摘王府里的花做某个不可言的东西有点说不过去。 两人又讨论了各种护肤品,顾胭虽不上妆打扮,但对化妆品还是很了解的,为林紫菀普及了不少相关知识。什么坨坨国的螺子黛,易水的胭脂,渤泥过来的唇红,还有波斯运来的迎蝶粉……林紫菀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时候的女孩子也更喜欢外国货吗? 顾胭便道,宫里官用的也有不是外国来的脂粉,比如上好胭脂米磨的米粉白里透红,敷了面如挑花;用白铅和油脂加上香料做的叫“宫粉”,没有品阶的普通宫女都用这个;上用的也有珍珠粉和桃花粉、玉簪粉诸如此类。不过她们这些女侍卫规矩是不能用任何有味道的脂粉,她也就是了解一下罢了。 林紫菀感觉她这哪里是“了解一下”,就这如数家珍的劲头儿,开个胭脂铺子也妥妥的了。林紫菀年纪还小,自然也不用脂粉,只是自制了些护肤膏,便拿手背给顾胭摸。顾胭只觉手感滑嫩,十分有行止。林紫菀便说自己给她制些没有任何味道的,要她回去之后找自己拿,顺便诊个脉。 两人越聊越是投缘,从穿衣打扮到古代妃子爱泡温泉,八卦的对象遍及古今天下。顾胭看着英武,除了爱脂粉外,居然更爱打听八卦。她听林紫菀说那位叫杨玉环的微胖界美人儿居然为了掩饰狐臭长期佩戴麝香又有些唏嘘。她们这些王府的女侍卫,自然受过专门的教导,很多香料药物需要特别注意,麝香也是其中一味。 那边顾十九也没再来套近乎,他在与阿诺讨论保护人与杀人到底有什么不同。那天他跟在阿诺身后去寻林紫菀,发现阿诺身法诡异、出手狠辣,走的是一往无前不留余地的杀手路子,心中确定了顾一和顾二的推断:阿诺肯定与日月楼有关,多半是未养成的杀手。但阿诺年纪尚小,未被训练成功,若不是没在外头招摇,凭他那两下子早就死于非命了。 他也想到自己幼时若不是被带回东宫太子府所属的孩儿营养育,后来又进了侍卫营受训,此时也不知在哪里做些什么营生,便有些怜惜这比自己年纪小得多的少年,想着引他到正路上来。 这时听阿诺问想要保护人到底该怎么办,便告诉他,不但要保护自己珍视的人,也要保护好自己,不能像上次一样,急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那样体力透支的状态下,自己受伤殒命不必说了,人也救不回来。 他详细解释他们自幼如何受训,主要训练哪些兵器功夫,应怎样控制身体和内力,保证随时应付突发情况等等,又建议阿诺索性拜顾一为师算了。顾一最喜欢孩子们,他领的亲卫们又是专司卫护,只要阿诺想学,他肯定会教。 顾二领的暗卫多为探听消息、监视,甚至也执行暗杀任务,这个他不可能告诉阿诺。 阿诺看了一眼落后顾源半个马身的顾一,没吭声——那人络腮胡子,面方口大,一脸憨实,还有点黑,猛一看倒像是顾十九的亲爹。他没见过顾一出手,也看不出来他身手有多好,但只瞧那五大三粗的身材就不像个灵便的。 顾十九笑道:“哟,小子,你还看不起大统领是不是?他可是京里数得着的高手。” 阿诺眨眨眼睛,看向顾源的背影,还有顾源身前伸出来比比划划的那只小手,突然叹了口气。 顾十九以为他羡慕顾枫有顾源那样的爹,便不再言语——这样的事情可是羡慕不来的。他看了看顾源的背影,也跟着叹了口气。 太阳渐渐升高,但进入八月,已有秋意,未到午时天气并不苦热,路旁又有槐榆之类树木在路上投下片片阴影,骑马行路也不艰难。 路边田野里有的地块已经被收割干净,更远处一片房屋便看得分外清楚。那些房屋都半掩半映在各种果木花树之间,远看十分古朴优美,走近前才看得到都是些夯土为墙、茅草屋顶的陋屋,且没有院子,最多只用灌木扎起一道篱笆圈着散养的鸡鸭。鸡鸭既然散养,又是盛夏,味道自然不怎么好闻,不过庄里道路倒是刻意打扫过了,没有什么碍脚之物。 王妃一直坐在车上,直到庄上给王府备的宅子门口才下车匆匆被侍女簇拥进去,随即令人传话说自己累了,谁都不必去见她,王爷带孩子们自去游玩即可。 ☆、庄里撒欢 第145章 庄里撒欢 王府在庄子里的别院建在河边不远,墙边与河岸都种植着各种树木,绿叶掩映着黑瓦白墙,古意十足。三面房屋围成一座院落,朝南一面夯土而成的院墙仅仅一人高,连门楼都没建,只开了两扇黑漆大门。 林紫菀被顾胭放下马背,抬眼就看见这座极具乡土气息的小院,觉得十分喜欢。但她才欣赏了两眼,那边被放下马背的顾枫和阿诺抢着似的奔过来抱着她胳膊不放。 她无奈,止住两个小孩的争抢,一手一个牵住两只小手,叫他们乖乖的,然后等顾源当先进了门,才领着两个小孩儿跟在顾源身后进去。 顾源瞧见她一张圆嘟嘟娃娃脸偏要做出大人模样,一脸严肃地叫两个个子不比她小多少的男孩儿不许淘气。那两个还真就听她的话,颇觉好笑,又觉可爱。 院里胖厨子已经指挥着仆人收拾食材用具,还埋怨庄子上给备的男女仆人手脚太慢,指甲不干净。 西侧三间屋子都是厨房,正房也是三间开间,木梁泥壁,挂着壁毯作为装饰。中厅敞开无墙,只有四颗黑漆大柱支撑,左右分隔成房间,都挂着织花的竹帘。夯土墙的屋子窗户极矮,木格子窗支着,窗下种满了草花,开得烂漫。 美是挺美,林紫菀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们要在这里住三天呢,晚上睡肯定到处都是蚊子,也不知道自己的驱蚊香包管不管用。 右边房间有侍女垂首站在门侧,几名侍女进进出出端水送帕,大概是王妃正在洗漱。 顾源笑了笑,便叫三个小的去东厢自己休息,那是给顾枫准备的房间和两间客房。王妃既说了不用见,且也正忙着,就不用拜见了。 顾枫把阿诺和林紫菀送到东厢,小大人儿似的吩咐他的侍女照顾两人洗脸漱口吃点心,自己转出去,到母亲门外问候了才回来休息。 林紫菀见一个叫小丸子的小侍女曾经见过,生得也白胖可爱,便逗着她说话。那小侍女却是被训练好了的,垂着头恭恭敬敬,一步不多走,一字不多说,让她觉得很没趣儿。 不多时,顾源也略梳洗了过来,说带他们出去走走。 庄子里其实没有什么可玩的,大小人等都去抢收庄稼,到处空荡荡只有牲畜们哼哼唧唧的叫声。村中有株极大的榆树,几个实在老得走不动的老妇老叟在树荫下闲谈,远远见了顾源等人便爬下磕头。 顾枫极是机灵,自然知道在母亲面前要规矩守礼母亲才高兴,父亲面前却只要不做不讲道理的事就行。这时又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诺作伴,两人就在庄里撒开了欢儿。他们小疯子一样乱跑一阵,又扒门缝里看人家屋里都有什么家什,追鸡撵鸭闹得羽毛乱飞。 玩了一阵,他们见着晒场旁边碾米的大石头碾子圆滚滚地搁着。阿诺飞身跳上,反手又把顾枫拉上去站着,早就忘了博“林姐姐”关注这回事。 林紫菀见阿诺和顾枫两个小朋友在一起玩得开心,就找个树荫站下看热闹。 顾枫和阿诺两人在庄里折腾够了,又跑去田里给人帮忙。 拿着镰刀的农夫们见着带刀的侍卫早都躲的远远的,哪里肯给他们碰一碰,两人没的白耽误人家功夫;他们又试着去背捆好的谷个子,那些谷个子比他们人还大,他们拽来拽去要拆散了似的,便赶紧放下;一转眼,两人又一溜小跑尾随着被侍卫吓得战战兢兢地汉子到了晒谷场,硬要人家表演怎样把谷粒子从谷子植株上弄下来。 庄头儿一直陪着,这时见两位小公子想看,赶紧叫几个汉子操弄起来。 只见几人各持一束谷子,站在一个木头拼成的正方形大筐周围,把手里的谷子用力摔打在筐壁上,谷穗里的谷粒便纷纷落进筐里,这就是脱粒的程序了。 顾源随两个小子开心闹腾,背着手跟在后面慢慢地走,心情甚好的样子。 林紫菀站在田边,遥遥望着远近各处忙碌的人群,想起“梦中”与祖父寻访时见过的偏远地区,也是这样人工种植、收获,面朝黄土背朝天,接受过教育的年轻人纷纷逃离,只剩下些眼里无光的人们,守着贫瘠的土地苦挨日月。这里不一样,这些人们满怀收获的喜悦,连步子都带着雀跃。 顾源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林紫菀身上,在她不知道的角度观察。他看见小姑娘眼里浮出不属于稚龄女孩的柔软和悲悯。他忽然想起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不同”,这女孩外表是孩子的模样,却真正藏着医者的“父母心”。 林紫菀回过神来,见晒场上给顾枫和阿诺表演脱粒的几个汉子已累得满头大汗,不觉咧了咧嘴——怎么看着就那么笨呢。 ☆、脱粒工具 第146章 脱粒工具 阿诺和顾枫两个小傻瓜觉得脱粒有趣,自然也有样学样,各自抱了一把谷穗学着摔打起来。可他们身高不够,谷穗打在筐沿上,米粒落在地上,纯属浪费粮食。 庄头儿和那几个表演的汉子都心疼得嘬牙花子。 林紫菀赶紧招呼两个小孩儿过来,为了他们不吵架,两只手一边一个给他们擦汗,哄道:“你们笨哪?这么脱粒多累,一个见识广,一个读书多,怎么就不知道帮忙想想办法呢?” 顾源见两个小子汗流浃背,脸都花了,又被林紫菀说得直发怔,好笑道:“阿菀,你有更好的办法?” 林紫菀…… 她倒是见过大型联合收割机,嗡嗡开进麦田里,从出口出来的直接就是干净麦粒,这地方这时代怎么造得出来?但林姐姐不能认输啊,她强词夺理道:“这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自然得王爷和小王爷想办法了,对不对?”她手里给两个小子擦着汗,下巴朝他们点点。 顾枫连忙挺起小胸脯,应声道:“菀姐姐说得对!”阿诺却哼道:“我又不是小王爷。” 顾源更是好笑,连他都被这小姑娘安排进去了,便笑道:“怎么,阿诺不愿意跟枫儿一起想办法?” 阿诺被他温和的看着,又被顾枫拉着袖子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儿看着,晒得红通通的圆脸蛋更红了,小声道:“帮就帮呗。”他琢磨一下,这事好像有点难,歪头朝着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林紫菀道:“菀姐姐,想什么办法?” 林紫菀见这小东西居然把问题又甩回给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想了想,道:“得弄个什么工具做事才更快吧?” “弄个工具?”顾枫小眉头打起一个小疙瘩。 阿诺已眼珠一转明白了,立即赞同道;“对,做工具!拿刀杀人比用拳头打死快!” 林紫菀…… 顾源扑地笑了,连忙转移话题,道:“天太热,你们两个别玩了,回去洗洗休息一会。” 两个男孩儿头发里都往外渗着汗水,发上身上沾了不少尘土草屑,衣裳也皱巴巴不成样子,狼狈极了。 旁边陪同的庄头儿躬身接话茬儿,说庄子里没什么好玩的,东边有个小池塘,就早收拾干净了备着让小公子们玩耍戏水的。 那池塘确实很小很浅,清粼粼可以看见底下铺着的青石板,四边铺着的石板也崭新,打磨得十分光润。池塘边还有高树,水池大半都被遮得阴凉。 马屁拍得很到位,顾源很满意,便允了两个小男孩下水。 阿诺脱下外衫长裤,里面是汪氏给他做的小背心小短裤,顾枫看他穿着利落,很是羡慕。林晔背着的包袱也被带了过来,阿诺便在里面翻出汪氏替他备的另一套小衣服给顾枫穿。顾枫问过顾源才喜滋滋接了,被侍卫带到僻静处换上。 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小衣服,哥俩儿好的一起扑通扑通跳下水胡乱扑腾去了。有侍卫站在一旁一眼不错地看着,顾源也就到不远处的树下乘凉。 林紫菀其实也很想下水凉快凉快,但看看围在池边的男侍卫们,只能放弃这点念想。她抬头见顾源在树下朝她招手,决定跟他过去乘凉。 树下铺着竹席,布置出一片极大的干净场地。场地外撒了驱虫的药粉,香炉里还燃着驱蚊虫的香料。竹席凉滑如丝,上面随意放着几个锦缎大引枕,可靠可躺。一侧还排列着四张小几,几上用大银盘堆叠着各种水果吃食。几只大肚高嘴的银壶里盛着各种饮料,甜香味和奶香味浓郁诱人。 林紫菀自甩开了对顾源的那点儿心思之后,再不觉得见了他不自在,又观察着他跟顾枫的相处方式,还有他对那些年纪小的男女侍卫的态度,觉得跟他相处其实很容易:只要保证心态正确,不挑战他的权威和底线,给他这样温和细致的人做晚辈子侄其实是件特别幸福的事。 果然,顾源朝她笑道:“阿菀,坐下歇歇,。” 林紫菀快活地点点头,甩了绣花小鞋子走上竹席,选了一张小几在旁边盘膝坐下,从盘子里挑了个最大的酥梨咔嚓一口。 顾源被侍女服侍着也脱了鞋子,拽过一个大引枕,很是舒适地斜倚着看林紫菀啃梨子。林紫菀不想当他女朋友,也用不着注意形象,根本不在意他看,只自己咔嚓咔嚓吃得开心。 半晌,顾源突然开口道:“阿菀,你从哪儿来?” ☆、偏偏不是 第147章 偏偏不是 林紫菀被顾源问得一惊,差点被梨汁水呛住,强忍住了用最天真无辜的目光转头看他:“我从家来啊。” 顾源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池子里互相泼水的两个男孩儿身上,微笑道:“顾源又是谁?” 林紫菀心里发紧,勉强笑着,含糊道:“您……您不就是……” 顾源转头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阿菀,你到底从哪儿来?你说的顾源,到底是谁?”语气仍温柔,目光却死死锁住林紫菀的视线。 他是天生贵胄,虽不刻意,却有自然的威严冷厉。 林紫菀顿时脑子一懵。她心里想着不要与他对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神,就像被猛兽盯住的食草动物,虽恐惧到了极点却完全无法掌控身体。她脑中渐渐空白,除了害怕还有悲伤。 顾源见对面女孩圆嘟嘟的小脸两腮鼓起,含着一口梨肉却吓得忘了咀嚼,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盛满了恐惧和悲凉,终究心下一软。相识以来,林家于他毫无恶意,林明远诚惶诚恐,林紫菀知无不言,他再深究又有什么意义?他缓了眸光语气,柔声道:“阿菀,没关系,你不想说就不说吧。” 林紫菀回过神来,终于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块才咬下的梨,低头小口小口嚼碎咽下。 她从第一次看见顾源,他就是温柔可亲、无可无不可的随和模样,但她忘了,这位王爷是站在这个世界生物链顶端的人之一,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獠牙,正在她已信任他、全无防备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个眼神,却把她打得懵了。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哭喊他的名字,引来了他派人监视;她和老爹多次去王府行医用针,他派人送银钱吃食;她家里养着阿诺,他派人给阿诺送王府公子的份例……两家似乎和和气气、交往甚密,但她藏着疏离,他藏着戒备。她和林明远单方面下了上他的“船”的决定,她单方面决定给他做属下、做子侄,他却未必能把他们当成亲信,温和背后的骨子里都是怀疑。 她太过自信,太过一厢情愿了。从太子到废太子,他此刻表面上再甜也不可能是个傻白。她的针法神奇,她说话口无遮拦,还有个“跟神仙学本事”的故事在里头,他怎么可能轻易信任?他们这一家子既不可能与他完全割裂,终究要给他个坦诚交代。 她默默反省,自己居然敢把一个皇帝的儿子当傻白甜,居然想要掌控局势糊弄他,嫌死的不够快么?她偷眼四面乱瞟,服侍的侍女早就不见人影,她惊惶地看着头顶瑟瑟的绿荫树叶,里头是不是藏着刀斧手、等着顾源摔杯为号?阿诺能救命么?他身子没好,年纪又小,肯定不是这位能上城杀敌的王爷的对手,可能自己还没喊出声来就被他扭断了脖子…… 一只银碗送到她面前,散发出香甜的气息。 林紫菀吓了一跳,抬头见顾源到了她跟前,看着她微微笑道:“阿菀,八宝酥酪,枫儿最喜欢的,你应该也喜欢吧。” 林紫菀见他眸中厉色尽去,语声温柔关切,不由一阵恍惚。 真像啊,容貌像,神情像,温柔和体贴也像,为什么会那么像? 顾源把银碗轻轻放在她手中,柔声道:“阿菀,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是随便问问。” 怎么可能是“随便问问”? 林紫菀忽然反应过来,他未必非得亲口从她嘴里得到准确答案。她因为他的一句问话被吓成那样,他立刻能确认她不是个单纯长在小城里的十二岁姑娘。 她忙把银碗接下,仰头尽力坦白天真,道:“王爷,我记得您。” 顾源微笑:“哦?” 林紫菀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就有您。可我爹说了,我梦见的东西不能乱说,小心被人当成鬼上身抓起来。我爹还说,我把做梦当真事,没人信的。王爷,我要是跟您说了,您会信吗?” 顾源笑了,回身拎起一把银壶给自己倒了杯葡萄汁,盘膝坐好,笑道:“那阿菀就给我讲讲梦里的故事。你说的,我都信。” 林紫菀眼窝一热,这样熟悉的姿势,这样熟悉的话语微笑,多温柔,多深情,多像啊!上天到底是在奖励她还是折磨她?五年相恋,八年相思,历经生死终于见到了他,一模一样一颦一笑都是他;但他,偏偏不是他! 一阵乱风吹得头上树叶哗哗作响,风里传来顾枫稚嫩的小童音,喊着:“阿诺,阿诺,这里有条小鱼,你看……啊,抓住!跑啦……” “吵什么吵?都是你吓跑的!那边……那边呢……”阿诺的声音略高,也是清脆的童音。 她蓦地清醒过来,那都是梦啊!她只是安平城的小医女林紫菀,只是林家的小女儿。 她胡乱拿袖子擦了眼里的泪,几口吃净了银碗里的酥酪,稳定一下心情,开始再讲一边她编给老爹老娘的故事。 ☆、坦陈前因 第148章 坦陈前因 林紫菀说起,她头破了得了痴病那一个多月的时间其实是去了一个神奇的地方,跟一位神仙姐姐学习医术、到处巡游。 神仙姐姐最喜欢一位神仙哥哥,神仙哥哥忽然一去不回。神仙姐姐肝肠寸断,说她知道他在哪里。她让林紫菀返回自己的世界,借着林紫菀的眼睛再看一眼他。然后,林紫菀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王爷,您就是那位神仙哥哥,神仙姐姐说,我学过见过的所有东西,都可以告诉您,不可以告诉旁人。” 顾源一直凝神看着她的神色,悲喜都是真的,真到让人分不清念着“神仙哥哥”的是“神仙姐姐”还是她自己。近一个月多次见面,他能感觉出这女孩在尽力和他保持距离,但忘形时又不自觉地亲近他,这个“故事”听来极真。难道“天授”之人历经别世是真的? 他查得很清楚,林紫菀从出生就在安平府城,确实是十二岁,只在被打破头后痴呆了一个多月,难道就是那一个多月她神游天外天?传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痴呆了一个多月就在梦里度过了几十年?或者,那位“神仙姐姐”并未真的离开,而是如传说中那样,与她共用一身,所以她分明是小女孩的模样,有时却能让人感觉出属于成年女子的沉稳和慈爱。 她刚才的那一丝悲凉,是“神仙姐姐”因自己对她的怀疑而伤心失望? 他掩饰地转身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葡萄汁,想了想,又替林紫菀也倒了一杯。 他见林紫菀呆呆望着他,袖子把眼睛揉得微红微肿,那想要多看自己几眼,却又努力躲闪回避着自己的模样,怯弱柔软,像只可怜的小兔子。他不禁笑了,都是苏墨那小子在他耳边絮叨话本子惹的祸,怎么可能有什么借尸还魂,双魂一身? 他把葡萄汁递给林紫菀,笑道:“既是这样,那我这位神仙哥哥就替你的神仙姐姐照顾你,好不好?”他正色道,“阿菀,你年纪虽小,但所知所能确非常人所及,你予我的那些方子于我有大用。阿菀,你既肯诚心待我,我必护你家人平安,保你一生快活。” 听他说得郑重,林紫菀渐渐汪出一泡眼泪,含着眼泪甜甜笑道:“王爷,神仙姐姐是阿菀的师父,您是阿菀的师公。神仙姐姐嘱咐过阿菀,只要王爷问起,一切都不要欺瞒您。阿菀也想过了,师父对阿菀有大恩,但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那就好好孝敬您也是一样的。” 她满眼孺慕亲近,语气诚挚无比,一边表衷心一边佩服自己:把自己安排成自己的师父,顺便把两人隔了一辈,这语气,这态度,简直可以了啊!她也庆幸,自己居然能长成这么一副天真纯稚,哄长辈无往不利的小模样。 顾源嘴角抽了抽——师公?怎么就论成“师公”了?居然就是“师公”了? 林紫菀见了他的神色,偷偷松了口气:信任一关应该是彻底过了。 被顾源顾师公好好安慰了一阵,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就忘了刚刚的害怕,快活地拿起银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葡萄汁,还挺凉。她举起杯子晃晃,发现底下没有冰,怎么弄的?她不知阿诺有没有喝的,便伸头张望水池那边。 顾枫和阿诺两个正在打水仗。顾枫年纪小些,也没怎么练过武,阿诺倒不欺负他,两人有来有往玩的开心。她看得眼馋,但也清楚这个时代她一个小闺女冲进去跟两个小小子一起玩得浑身透湿说不过去。 顾源一直观察着她,此时见她望那边的阿诺,忽然道:“我帮你把阿诺留下。” 林紫菀正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葡萄汁,闻言顿时呛了,她咳嗽着道“关……关……阿诺什么事?” 顾源笑道:“你不是要他做小女婿么?那孩子是未被训成的杀手,心性和身世都不可控,你若要他,我自然须得给你调理好了才放心。” 林紫菀拍着自己胸口,仍止不住咳嗽,她又笑又喘,道:“王爷,就算您算是我的师公,也用不着管这么多吧?还调理阿诺?” 顾源轻笑道:“嗯,你若愿意,我回去便摆酒收你为义女。” 这“师公”算是个什么说法?他也很郁闷。 林紫菀慌忙摇手,道:“不用不用,干爹干女儿什么的还是不用的好。” 她记忆里“干爹”“干女儿”可是带着标签的,虽然别人不知道,她自己想着很膈应。 待喘过气来,她才接着道,“王爷,您就是王爷,咱们从前就处的挺好的,不用有什么改变。您可别去折腾阿诺,他是一个人,未来的事他自己说了算,留不留下来,自然也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顾源听她这样说,想了一想,然后微笑道:“好。” 林紫菀放下了心事,促狭心又起,见他表情有趣,便歪头唤道:“顾——师公?” 顾源也笑了,应道:“嗯,乖!” ☆、讨论方子 第148章 讨论方子 水池边,两个小男孩儿坐在池边吃着糕点水果,脚丫泡在水里踢水花,不知讨论些什么,兴致勃勃的样子。 既闲来无事,林紫菀便主动凑近顾源,和他说起那日写在纸上的方子。 两人记性都好,林紫菀详细地解释了肥皂、香皂如何做法,怎样从草木灰里获得碱液。 她从前跟年轻女生们一起玩的时候,实验过小说里回到古代制作肥皂和香皂的方法,可以十分详细地讲解明白。 又说起水溶、加热、过滤这类方法能解决很多东西的提纯,比如白糖、精盐的制作。在林家,林明远嫌官盐杂质多吃了伤身,多花钱也要买最贵的青盐,后来又有王府给阿诺的份例,所以林紫菀吃过见过的都是上好食盐。但在岳府制作豆腐那一次,她才发现大多数人吃的还都是杂质较多的粗盐,还有那半罐珍贵的“霜糖”简直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那黄不黄白不白的,居然也敢叫“霜糖”。 酒精在外伤治疗上有重要作用,草药熬出来的消毒药水效果虽也好,但不能长期保存,使用需要现熬,不如酒精方便,林紫菀特别想要。 林明远喝的都是好黄酒,自然价格并不便宜,但比林紫菀喝过的啤酒度数还低,想要用来代替酒精消毒简直就是笑话。 顾源告诉她本地有种叫做“烧刀子”的烈酒,是滤过的高粱酒,很烈很辣,那个拐子许九被抄家就有一套制作高粱酒的器具,王府已经出价买下,就在库房里堆着,回去林紫菀可以看看。 林紫菀见过乡里老农用高粱蒸酒的工具,那可不是蒸馒头的蒸,而是蒸馏,只用一个带盖的大铝锅配上几个管子,简陋至极,蒸出来的酒就跟酒精差不多,闻起来就很呛人。她不知道这里“滤过”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就简单画了个铝锅蒸馏器算是交代。 还有她画出来的曲辕犁和筒车,这两样只是她看过,具体怎么做,什么原理那就不是她一个医生能知道了,顾源找人自己去研究吧。她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论调很恶心人,往后小朋友都会知道科技是第一生产力,顾源对这些东西有兴趣,自己多说说,不定日后就能促进宗周帝国的科技发展水平呢。 两人谈说半晌,那边阿诺和顾枫两个被侍卫裹着毯子抱走,换好干净衣服又送了回来。 两个男孩自己甩掉鞋子跳上席子,顾枫乖乖给父亲行了礼。阿诺犹豫了一下,也像顾枫一样也行了个礼。顾源点点头,夸他们两个都很乖,让他们坐下吃东西,又问阿诺累不累,喝了药没有。 阿诺点头,包袱里的药早有人给他煎了出来,在他还在池子里泡着时就给他送来喝了。他答话时恭恭敬敬,礼数语气模仿着顾枫,乖巧极了。顾源也十分喜爱他,亲手倒了杯葡萄汁给他,嘱他好好歇息,过几日再带他们过来戏水。 顾枫捧着一碗加霜糖的雪梨汤,道:“父亲,我和阿诺想起来怎么脱粒更快更省力了。” “哦?说说看?”顾源十分诧异。 林紫菀也很有兴趣,她只是看两个小东西浪费粮食,把庄头儿急得什么似的,叫开他们别捣乱。没想到他们居然真的想了,还真能有自己的想法。 顾枫道:“父亲,我们得去做啊,要木板,要做出来才知道成不成,只用嘴巴说不成了……成了……” 阿诺见顾枫居然想不起来恰当的词,立即接道:“吹牛!” 顾枫点头赞同:“对,吹牛!” 顾源大笑,道:“好,回去就给你们找木匠,你们做出来再说。” 四人起身往宅子那边走。此时已是午后,顾枫和阿诺又玩得太疯,脚步越走越慢,呵欠连天。顾源便哄他们,木匠们也在收庄稼,让他们回去先睡一会儿再做脱粒工具。 两个小的迷迷糊糊点头应是,脚下跌跌撞撞,看得旁边的顾十九恨不得把他俩抱起来走。 林紫菀刚才与顾源谈得热闹还不觉得,此时见他们两个睏顿成那样,自己也顶不住了,拖着步子眼睛半睁不睁。 宅子门口却有几匹马正在备鞍,两名侍女陪着王妃站在门口看着。 王妃一身水蓝男式骑装,头上挽着个利落的单螺髻。一名侍女拿着幕篱从门里出来,打算给王妃戴上。 王妃见几人返回,抢先近前给顾源见了礼。顾源便叫孩子们给王妃见礼。王妃笑盈盈看着阿诺和林紫菀两个,似是颇为喜欢,叫侍女给了两人一人一个绣着芙蓉花的小荷包算是见面礼。顾源叫两人收了,俨然以两人的长辈自居,又问王妃要往哪里去。 ☆、夫妻同游 第149章 夫妻同游 王妃听问,便笑答:她与村中老人闲谈,说距此二十几里外有座普济寺,寺里的僧人最是善心,僧舍里日常教村中愿意读书的孩童读书,还有设有专门的“病坊”收治病人,医术还很是不错。她打算亲眼去瞧瞧,日后也好派人来布施行善。 王妃在京里便常往各处寺院道观去,前些日子还要去烟霞寺避暑,一直未能成行。这时知道此间有寺院,她要去拜拜也不奇怪。 顾枫听见要往寺里,强打精神也说要跟去。 王妃见他站着都要睡着,取笑道:“枫儿是打算去寺里睡一觉么?” 顾枫想想寺里确实没什么好玩的,又张了个哈欠,咕哝道:“那下次再去吧。” 顾源便笑了,叫人把三个孩子领进去,嘱顾十九安排人守护好他们。 王妃走过来依着他,面上绯红,低声柔道:“王爷,您都陪了几个孩子那么久,可愿赏光与妾身出去走走?” 顾源有些汗颜,说是一家出游,却把王妃一人落在宅子里。如今王妃都说要出门,他居然还等着王妃主动邀请陪伴,实在不该,便忙叫人牵出紫骝驹来。 顾一其实不愿顾源进山,但王妃提议、顾源答应了,他也没法出口阻拦,只得立即吩咐安排哨探、布防。 王妃蹙眉嗔道:“这样兴师动众还有什么趣味,没的扰了人家寺里的清静,还是不去了吧。” 上次王妃想去烟霞寺避暑,顾源心中有疑,当时虽是应了,但事后找借口应付过去,王妃二话不说也就把那事过了。这次顾源本就有弥补的意思,见王妃不喜,便示意顾一少带些人,寺院是佛门境地,侍卫们带着兵刃大喇喇去搜去围也确实不好。 顾一立即应了,背地里仍是照常分派人手先行探路,只嘱咐不要被王妃看到。他打从心里就不信王妃,只觉得王妃提出来的事都不是好事。上次王妃要去烟霞寺王爷不是没去,这次又搞什么? 顾源和王妃并骑同行,松了缰绳任马匹小步颠着。出了庄子就渐渐入山,绕过两座山丘山丘之后已不是庄子范围之内。山凹里的村落都极小,三五户人家的也有,鸡鸣犬吠隐隐。 野山不高,杂草灌木丛生,偶有高树都是从灌木丛里冲杀出来的,品种形态各异,但都异常高大粗壮。 今日正是农忙,农夫农妇都到田里干活,没有谁闲到这个时候来寺里拜拜,连日常在寺里念书的孩子们也都去田里帮忙,远近的似乎只有他们这一队人马迤逦而行。 蹄声踏踏,野鸟轻鸣,还有不知什么野物在草木间一窜而过。王妃又见草间野花十分艳丽,上有黄蝶翩翩,便撩起遮阳的幕篱赏景,十分喜悦。 顾源见她高兴,也心神放松,顺手摘了道边的野花把玩。 又行不多时,远远瞧见一座金色塔尖从高树丛里伸展出来,辉映着阳光十分耀眼,那应该是普济寺的佛塔。再转过一个小丘,前面出现一片生长得十分高大茂盛的绿色松林。那些松树树干粗细不同,但针叶都很肥嫩,一簇簇绿得有些发黑,淡淡的松香气息弥散开,这样远看着便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王妃扭头向顾源笑道:“王爷,您看——” 土路延伸到松林里就换上了青色的石板,并不笔直地通向松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青色围墙和半扇山门。石板路外的地面上是积得厚厚的松针,杂色斑驳,石板却干净光滑,那一带围墙和山门也洁净异常,只是油漆略有脱落,看来都年代久远,很是朴拙。 王妃撩起幕篱,回头朝顾源笑道:“王爷,庄子里的老人家说,这寺外的松树年头多的已几百岁,庵堂里出得好松膏,还有上好的松节酒,不如买些回去?” 顾源看着这风景也觉心怀舒畅,笑道:“好,随王妃安排。” 杜王妃见顾源随和,想了想又道:“王爷,等会儿到了山门外,妾身带侍女进去拜拜就出来,不耽误多少时间,王爷在外面稍待即可。” 顾源便笑道:“我虽不诚心信佛,但陪着王妃进去拜拜也是无妨。寺里还有病坊和蒙童书院,想来也不是一味蒙昧百姓敛财的胡僧,值得一敬。” 王妃含羞微笑,很是欢喜。 这时山门忽然吱呀打开,四名王府侍卫从中走出,远远地朝顾一做了几个手势。那几人正是顾一派来先通知寺院做准备的人。 顾一看了,低声道:“王爷,里面都是死人,无一活口。” ☆、寺院埋伏 第150章 寺院埋伏 听说寺里没有活口,王妃面色一变,隐晦地看了顾源一眼。 顾源却并未看她,眸色清冷,淡淡道:“无妨,进去看看吧。”便当先向山门走去。 顾一无法,紧随在他身后也走进山门。 王妃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愈发没底,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众侍卫护着顾源,各自走门的走门,□□的□□,转眼都不见了。陪侍王妃的两个侍女哆哆嗦嗦迈不动步子,更没个主张。幸好一旁的女侍卫跟了上来,搀扶起王妃,拽着两名侍女,也一起进了山门,边走边柔声宽慰王妃,解释说留在外头不如跟上大队更安全。 这座寺院不大,但山门内侧两边塑的金刚护法高大威猛,凶相毕露。 王妃被女侍卫搀扶着进门,正对上其中一位怒瞪的双眼,不禁一声惊呼,冷汗涔涔。她从未觉得山门两侧护法神将如此可怕过。女侍卫加紧两步,搀扶着王妃进了院子,到了阳光下,才让她觉得好些。 第二重天王殿里,坐在正中的是弥勒佛,大肚笑脸。众人默不作声穿殿而过,到了大雄宝殿之前的院子,院中立着一只极大的宝鼎,炉里的香烬早已冰冷 顾源站在院中,众侍环护着他,此外别无人迹,静寂得诡异。 此时已近申时,太阳稍稍西斜。时已进秋,寺院又在山中林间,吹过松林的风带着浓重的松香味和凉意。松香味苦,秋风沁凉,众人都被那风吹得起了一身寒栗。 大雄宝殿的殿门敞开着,可以看见许多穿着整齐僧衣的僧人歪倒在大殿的石板地面上,看姿态表情,他们原本都盘膝坐在殿内休息,虽然歪倒,却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列,没有反抗的动作。很可能杀人者提前使用了药物,使他们失去反抗能力再一一杀死。 那么多具僵冷的尸体和尸体上起落的蚊蝇让王妃“啊”地一声惊呼,又自己紧紧掩住了口。她脸色惨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她颤抖着身体,甩开了扶持她的女侍卫,穿过众人直接跑到顾源身边,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 顾源神情冷淡,拍着她肩头的手却如往常一般轻柔。他温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 侍卫汇报,大殿中有死去的僧众二十一名,后头僧房里也有二十名僧众被勒毙,还有一名老僧被吊在方丈室梁上。大殿除了地面盘膝坐着的僧众之外,还有许多隐匿在暗处的杀手,但无一个活口。 在顾源决定要来庄子上之前,顾二早带暗卫将附近地形人等了解清楚,普济寺也在调查范围之内,自然探查明白,寺里出家的僧人正是二十一个。不过顾源向来不喜进寺院朝拜,所以顾一也未让人提前过来准备。如今看来,可能是大殿里的僧人杀死了寺院真正的僧人埋伏在这里。 侍卫们查看那些僧众和杀手,他们大概死于昨天深夜,都是额头或者后脑处多出一个小洞。因后续需要官府处理,顾一未让侍卫动各处的尸体,只命人拽出其中一具僧人尸身、一个杀手尸体来看。 顾一单手拎起僧人,拔出靴筒里的短刀。内力灌入,刀切豆腐般沿着小洞部位切开那人头颅,那头颅中脑浆已被搅得稀烂,却没有暗器留在其中。他又做了检查,没有发现有中毒迹象,杀人者大概是使用了某种迷药,但已过去这么长时间,验是验不出来了。 王妃本是觉得顾源处在众侍卫之间安全些,抱着顾源手臂依在他身旁。但顾一就在顾源面前做事,她便眼睁睁见顾一所有动作,吓得又是一声尖叫,烦恶欲呕。 她实在受不住,松开顾源手臂,跑到队后避到自己的侍女身边。 可她避得再远,顾一向顾源回禀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她又惊又怕,伏在一名侍女肩头啜泣起来,身体轻轻颤抖。拽着两个侍女的女侍卫早就放开手,两个侍女自己站着都在哆嗦,比王妃还要想哭,却只能拼命忍着。 顾一回禀了验尸所得,又小声告诉顾源,这些和尚的伤口与当日“马匪攻城”那夜进了城的图蛮人伤口一样,都是某种圆柱形武器造成的。侧院还有十七个病人,也是如此死法,无论男女老幼,全部一击致命,十分狠绝。 大殿内各个佛像之后、梁上、幔后共有整整三十名杀手的尸体,连两扇高大的殿门上也固定着两具尸体。 ☆、返程回府 第151章 返程回府 杀手的尸体与僧人尸体的僵硬程度相同,伤口也相同,因死于深夜,都保持着休息的表情姿态。这些人身穿与埋伏处同色的紧身衣裤,布巾蒙面,乍一看几乎毫无痕迹。他们身材矮小,身边都有短刀和弓努、努箭。那些短刀弓努都是最普通的军械,保养极好,威力很大,却没有任何标记。 顾源眉头紧皱,那夜的那个神秘高手无疑是出手助他的,这一次呢?难道这些和尚也是准备埋伏他?又是那个神秘高手提前住手替他灭了危险? 顾源抬头往大雄宝殿深处往了一眼,正对殿门的释迦摩尼金身在斜阳下金光灿灿,慈悲地望着脚下歪倒的尸体,世人打生打死与他何干?他只拈花一笑,风过无痕。 顾一摆弄了几下缴获的军弩,不禁暗暗心惊:他派来提前探路的人只能探查路上有没有埋伏,却不可能如皇帝出巡一般提前把大殿一一搜检清楚。这些假僧人和杀手如果是冲着顾源来的,假僧人照常迎顾源和众侍卫进入寺院,大雄宝殿是必要参拜的。殿内空间有限,顾源不可能带全部侍卫进入大,十人左右已是极限。这时门口的埋伏关闭殿门,殿中埋伏的杀手乱箭齐发,再以短刀冲杀,自己和十来个侍卫就算拼了粉身碎骨也保不住顾源。 好在,有人先出了手,幸好,那样的高手不是顾源的敌人。他背心被冷汗湿透,冷眼瞥了一下埋首在侍女肩头哭泣的王妃。 顾源本没有打算来这间寺院,王妃也是听了庄里老人的话临时起意,但若说这些杀手僧人不是朝着顾源来的,哪里还有旁人值得这样大手笔埋伏? 王妃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顾源盯着侍卫正在检查那具杀手尸体。这些人看身材肤色和手脚茧痕,应该是东南一带的军人。但镇东军大将军苏峻英是他的外祖父,甥舅两家息息相关,怎样也不可能派人刺杀他。他仰头看那尊永远慈悲微笑的佛祖金身,无声地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 马匪攻城那夜,有一个神秘人杀尽了马匪和差点攻进自己府里的金狼骑;昨夜,仍是那个神秘人杀尽了想要埋伏自己的杀手和病坊里无辜的病人,那个人,究竟是谁? 回程的路似乎很短,但顾源和王妃到寺院一去一回其实已过了很长时间。阿诺和顾枫早已醒了,叫人找木匠来弄一堆木板胡乱折腾着,林紫菀坐在一边偶尔出个主意。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吵一会儿又开始忙活,到现在也没忙活出什么结果,只给厨房添了许多薪柴。 顾枫注意到进门的母亲脸色惨淡、精神萎靡,追过来问。 顾源笑着瞥了王妃一眼,温言道:“你母亲有些累了,不要打扰,去玩吧。” 王妃也强笑着随意哄他几句,让他去和阿诺、林紫菀两个玩去。 顾枫心里犹疑,见父亲神色肃然,便不敢多纠缠。 这时已到晚饭时分,厅里摆了食案。顾源神色如常地带着三个孩子用了晚膳,王妃躺在榻上恹恹的不住作呕,连水都喝不下。 林紫菀听王妃呕得可怜,顾源神情却淡淡的,她有些担心,凑近顾源悄声道:“师公,要不要给王妃娘娘把个脉,别是有了宝宝不知道吧?” 顾源失笑,拍了拍她的头道:“小姑娘家家怎么什么都明白?别叫我师公,我到哪里给你找个师父去?没你的事,收拾收拾回城了。” 自然没有人告诉三个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庄子里的异常也早被压下——午间与王妃闲谈提起普济寺的老婆子在自己家里吊死了。 林紫菀虽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了要住三天却一天不到就回程,却也知道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老老实实照做就行。 回城王妃依然乘马车,却要求顾枫与自己同车。顾源见她眼睛红肿,脸色蜡黄,知道她吓得不轻,便低声嘱咐她不可与顾枫说寺中发生的事情,然后吩咐顾枫与母亲同乘。 顾枫本就担心母亲,已闷闷不乐好久,得到父亲允许便搀扶着母亲上车去了。 林紫菀和阿诺依旧由顾胭和顾十九两个带着同骑。 行李早在晚膳结束就由仆人迅速收拾好装回车上,车队很快出发,缓缓沿官道向城中返回。 官道旁大片农田已经光秃秃只剩下矮矮一层谷茬儿,但还有许多捆好的谷个子没来得及运回,散落在田间。更远处农人们仍在忙碌,他们会抓紧一切时间把所有收获堆进仓房才算是保住了这一年的辛苦。 收割只是刚刚开始,晾晒和脱粒都需要晴天,万一赶上一场连绵秋雨,粮食就白白糟蹋了。 ☆、官道遇袭 第152章 官道遇袭 顾十九对阿诺和顾枫两个的脱粒工具设计计划很感兴趣,他们胡乱折腾时他一直跟在旁边看,一是奉命护卫顾枫,二是他也很好奇。顾枫跟王妃去乘车,阿诺便和顾十九两人在马上比比划划地算计,讨论回府里怎样弄才更好,你一言我一语很是热闹。 顾一走在顾源前头,他前面也是六个侍卫。 相隔五十丈外,前哨四名侍卫被一位骑驴的老者拦住,不知问些什么。 林紫菀在顾胭马上,走在后队车前,与顾源间隔着十余名侍卫。此时她便问前面发生什么事情,顾胭听问,仔细看了一会前哨正打手势的侍卫,解释道:“那是什么书院的先生,带学生出来游学的,问前面可是郡王,询问可否去咱们府上的庄子借宿。” 林紫菀遮挡着斜阳的光仔细看去,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胡须花白,骑在一匹大驴子上。他身后是两个年纪稍轻些的中年人,颌下短须修剪整齐。再后面是二十几个少年书生,也都骑着驴子。 这些游学的书生和先生们都穿着同款青麻布袍,很干净的颜色,领口露出白色麻布里衣圆领,头戴襆头,身后又背一只竹编书箧,看上去满是书卷气。可能是行路时间已经很长,都晒得皮肤略黑,但坐在驴子上腰背挺拔,显得整洁高雅气质不凡。 顾胭指着其中一个少年悄声道:“你瞧,那个小郎君生得多好……”说到一半掩住了口,眼睛咕噜一转,脸便红了。显然她忘记了身边是才十来岁的林紫菀,并不是自己那些女侍卫姐妹们。 林紫菀咕地一笑,见她一脸娇羞难掩兴奋,觉得十分有趣,看来无论什么时候的女人,都喜欢看帅哥啊。对面那些少年书生,年纪大些的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小些的也有十五六岁,或儒雅或帅气或可爱,什么款型的都有,确实很值得一看。 顾胭见她笑得促狭,忙转移话题,道:“阿菀你从前大概没见过,在京城时,每年春秋,连国子监的先生都带着学子们出来游学,读书人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不过有的是真游学,见识人文风物,还有的专门寻豪门贵府借宿,借机结交攀附,就算没什么机会,但不用花钱住店,还有仪程可拿,总之不亏就是。”她压低声音在林紫菀耳边道,“这些人多半就是看见王爷了,琢磨着打秋风来的。” 林紫菀暗暗发笑:看来春游秋游什么的也是传统,理直气壮的打秋风倒是没有见过。不过打秋风找顾源肯定没错,这老头儿很有眼光。 顾胭看了一会儿又道:“大统领传王爷话了,让他们就到庄子里住去,只说王爷允了就行。嗯,那边谢谢王爷呢,说让道给咱们,让咱们的队伍先走。” 果然,那边老少书生们纷纷下了驴子,牵驴避到路边,让王府马队先走。但他们人数不少,又人人背着一只方形书箧,还有驴子夹在其中,想要聚成一堆完全不可能,只让出了半条路来。 顾源并不在意,马队又开始缓缓移动。在顾源身边的游骑不得已略略向前或者落后几步,分开在顾源前后,本该紧随着顾源的顾十九也被挤到更后面,带着林紫菀的顾胭就离他们更远了。 顾胭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也能跟京城恶少那样,马鞭一挥,挡者披靡就痛快了。我要是个纨绔子弟,肯定纵马狂奔,弄得身后一地菜筐子烂鸡蛋,怎么乱怎么来,哈哈!”她伸手拿着马鞭用力抽了一下空处,好像当真可以撒欢儿似的。 林紫菀偷笑:这姑娘爱好真是特别! 顾源的大黑马行过领头的老先生身边,老先生拱手施礼,高声道:“多谢王爷!” 他身后,两名中年书生和所有少年学子也齐齐拱手施礼,高声致谢。 正与顾十九说话的阿诺突然哽住,眼睛盯着那些朝顾源拱起的双手惊慌道:“他们……” 顾十九也发现了问题,他自己是有腕弩的,曾经用来制止阿诺杀死许九,他看见那些书生的袖口状态异常,多半也缚着腕弩。他来不及出声,双脚脱蹬,飞身而起,在马背上重重一踏,箭矢一般蹿向顾源。 顾源见老先生带着一众书生郑重行礼致谢,便勒马笑着微微颌首还礼。 正在这时,变故陡生,那些双手朝着顾源拱起行礼的老少书生,袖□□出不知多少黑色小箭,两个中年人同时紧跟在箭雨之后扑向顾源。 ☆、以命护持 第154章 以命护持 顾一觉得动静不对回首一望,正见三道黑光直奔自己咽喉,黑光之后是那个长须老者皱纹如菊的脸。 相隔不过一丈,机簧发出的□□速度之快几乎只让人见到几十道黑色光芒,顾源来不及拔剑抵挡,侧身向马下避去,这时提前一步发觉问题的顾十九已经跃到他身前。 顾十九在半空中把自己的身体最大程度地舒展开,他年纪虽轻,却高大健壮,顿时如一堵墙般将顾源严实挡住。 乱箭如雨,尽数射在身材高大的顾十九身上。 闷哼声里,顾十九身体中箭连连颤抖,连穿着轻甲的上半身也被小箭深深刺入,没有覆甲的肩颈臂腿部位更被小箭穿透,紧跟在箭雨之后的两个中年书生一掌拍出,他身不由己向后摔落。顾源已翻下马去,毫发无伤。他双脚着地,立即脚尖一点飞身一跃双手接住顾十九,发觉他身上插了不知多少小箭,鲜血浸透衣甲,身体沉重异常,心里一沉。 那两个中年书生似乎早已料定顾源会接住顾十九,半空中飞掠而至,两柄黑色短刃直插顾源双眼。 高树上四道黑衣身影在顾十九跳起的同时也飞掠而下,此时半空中一转落地,正挡在顾源之前对上两个中年书生,那是专司护卫顾源的影卫,领头的正是顾十七。 他们四人两人手中是短弩,两人手中是长剑,匣中三支□□近距离连续射出势如闪电,两名中年人向前冲势极快,正正对上□□。两人疾而不乱,双掌一对两边弹开,正好避过劲弩,显见内力极强。顾十七与同伴执剑追上,与两人战在一处,另外两人抛下射空的短弩,拔剑追向后退的顾源。 顾源身材修长,虽有内力支持抱住顾十九并不费力,但顾十九身高体宽,他接住之后仍是脚下不稳,踉跄后退几步脚下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向后一仰。 官道旁是泄水的沟渠,半泥半水杂草肥壮,一道黑光带着泥水和腥臭正对着顾源背心直刺而来。顾源感觉脚下踩空,腰上用力向回一扑,两名影卫正好赶上一人一边拽住他手臂同时向上一甩,迎上泥水里举刀冲起的黑色泥人。但他们拦了一个还有两个,而且他们两人并肩竟也只能拦住这一人。 顾源抱着顾十九翻身落在田里,被怀中顾十九沉重的身体带得又踉跄几步。为避免异味,那些假扮书生的杀手并未在□□上涂毒。顾十九剧痛昏晕,此时知觉略有恢复,他微微睁开眼睛,正看见顾源抿得紧紧的双唇。他浑身发冷,愈觉得这怀抱很暖,糊满血的嘴才咧开笑了一笑,就见两道黑色光芒向顾源劈砍下来。 顾源脚下刚刚站稳,感觉风声不对两柄黑色短刃已在眼前。那两个排水沟里钻出的“泥人”身法奇诡,刀刀狠辣,并不顾及劈砍到顾源还是顾十九。顾源双手抱着顾十九,避得险之又险,顾十九与他自己身上衣裳都被刀锋刮得破烂,被抱在他胸前的顾十九更是伤上加伤。 顾源怀中,顾十九又中几刀,却在那痛中恢复了几分神智。 眼见对面两人刀锋如墨,抬眼看见王爷难得的冷硬神情,也感觉到王爷抱着自己的手臂仍是那样紧,顾十九提起胸口最后一口真气,勉力抬起手臂在顾源胸前一震一推,身体一翻向前狠撞。那两个黑色“泥人”劈出的两刀一齐深深砍入他未被细鳞甲覆盖的肩胳骨缝,鲜血飞溅。那本就是他算计好的位置,他双手交叉,狠狠往刀背上一拍,让两柄短刃更深地嵌入身体,同时拼尽全力向前一撞,将那两人撞得短刃撒手踉跄后退。他勉强睁眼,朝着官道上顾胭的方向看了一眼,缓缓扑倒。 两名“泥人”刀刃深深插入顾十九肩头骨缝,被他身上肌肉骨骼死死咬住,他们只得使力踹开他的身体才拔出刀刃再次扑向顾源。顾源被顾十九内力震开双手,跟着又被他狠狠一掌推得蹬蹬连退,这时终于得了空档稳住身体拔出腰间长剑,剑刃一横接住那两人手中短刀。 顾一被长须老书生拦住缠斗,他是大开大合的军伍功夫,内力雄浑身法刚正,是京城有数的高手之一。可那老者武功竟还在他之上,身形矮瘦身法诡异灵活,内力丝毫不弱于他,手中短刃攻之必救,他若不自救必死无疑,他若自救,自然也无法援护顾源。 只听一串叮叮当当兵刃相撞之声,顾一和老者刀刀相碰,一时无法脱身。 顾十七眼见王爷被逼离官道,距离侍卫影卫越来越远,只急得冒汗。 ☆、日月绝杀 第155章 日月绝杀 能成为顾源的影卫,顾十七几人都是拔尖的天才。尤其是顾十七,年纪虽轻,武功机变与只比大统领顾一略有逊色,但这两名中年人武功竟不在顾十七之下,略有分心就险些中了一刀。他暗暗心惊哪里来的这样多高手,咬牙稳住心神与敌手硬碰,叮叮碰撞连绵不绝,哪一方稍有差池就是神死魂灭。 那二十余少年书生在拱手向顾源射出腕弩小箭之后,丝毫不关注结果,长袍一展,如青蝶展翼四散飞出,专往侍卫密集处飞扑,身后竹编书箧里冒出道道白烟,烟雾到散处,侍卫们纷纷闭气翻出烟雾笼罩范围,只有留在原地的驴子马匹接连哀鸣软倒,口鼻流血。 落在田地里的侍卫们迅速分成三五人一组,每组短弩齐齐向同一个背着书箧散毒的少年书生发射,同时分出大半追向被两名黑色“泥人”步步紧逼的顾源。 众侍卫分小队□□攒射,被选定的目标杀手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射落在地。 二十余青衫少年书生未能动作几下就折损大半,但其间仍有七八个身法格外灵活诡谲的少年杀手一蹿而起,半空中身体诡异飘忽,盘旋转折几乎不需借力。他们手中银光烁烁,划过执弩侍卫的身体一触即走,如鬼魅似幽魂不可捉摸,身法之快令那些身手并不弱的侍卫居然没有反应的时间,或肩或臂或头或腿,只要是没有轻甲护持的身体部分被黑色刀锋划破,见血即倒。 那些王府侍卫根本不可能在这样一沾即走的攻击中受到致命伤害,他们发觉血脉凝滞肢体麻木,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解毒药物服下,虽然一时不得恢复,却也不会成为待宰的羊。一阵拼杀之后,侍卫几乎全都中毒倒地,仅剩下的三四个少年也不敢纠缠,避开零星剩下的几支□□鬼魂一样飘走了。侍卫们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毒性未解,虽不致命,却也无力追击。 那追出的一半侍卫远远便见着王爷在两名黑色“泥人”的合击下只能不断后退,那三人内力都强,后退如箭、追击如梭,他们使尽了全身力气也与三人越离越远。 马车和后队二十名女侍卫未被笼罩在烟雾之内,却也知道自己的职责,只护住马车中的王妃和公子顾枫不敢轻举妄动。顾胭也退到了马车之前,双手紧紧搂着林紫菀,望向远处扑倒在田地里的顾十九泪流满面。 林紫菀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见顾源身影已远担心不已,再看阿诺的身影也已不见。她知道阿诺机灵,身法又灵便,轻易不会有人伤害到他。至于顾源,她明白自己能帮上忙的就是自己的医术,她使劲扯顾胭胳膊,叫:“带我下去,我能救人,快点!” 顾胭愣了愣,带着她跳下马背。但她不能把林紫菀领到混战中的田地里去救顾十九,虽然她最牵挂的就是他。 林紫菀跑到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身边,摸出腕上针包里的银针开始替他驱毒疗伤。她看出那些杀手刀上带着的毒药见血封喉,侍卫们随身携带的解毒药药效极佳,及时服下能保住性命,但要彻底解毒却也不太可能。她手上不停,以最快速度施针,他们身体恢复越快,自己一方就越安全。 车里,顾枫使劲向外张望,盯着田地里顾源与两个“泥人”拼斗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大声哭喊:“父亲!父亲!”王妃死死搂住他,流着眼泪一字不吐。 顾一胸中气血翻涌,普济寺里未遂的刺杀让他心惊不已,本计划在庄里留宿三天也改了,却料不到会在同一天遭到第二次绝杀,更想不到一时之间竟会出现如此之多的高手。这个书生一样的长须老者,让他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挫折,甚至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他身上没有细鳞甲覆盖的手臂双腿上已多出不少伤痕,连轻甲覆盖的胸背也中了好几刀,好在没有砍破轻甲伤到要害。刀上有毒,伤口发黑,但他内力丰沛,毒性被逼在皮肤伤痕处不能游走。他知道自己强行逼住毒性不能持久,但他力大刀沉内力浑厚,那老者也不敢与他硬拼,穿花蝴蝶一般在他身周旋绕,那诡异身法让他想起玩球的阿诺,立时知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人物。 日月楼!这大概算是倾巢而出,想不好为了王爷他们肯下这么大本钱。 他咬牙切齿,以这些人的武功,他手下那些侍卫、新长成的孩子们,还有顾源,他们支持得住么? ☆、杀人杀己 第156章 杀人杀己 顾一既担心主君,又担心属下,但他只敢稍微一想,却不敢分心回头。他如果死在这人刀下,那些孩子们没谁是这老东西的对手!老者一刀刺出,角度刁钻直奔肋下,顾一凝神回肘带刀硬生生挡下,终于在那貌似势无可挡的一刀中感觉到对方的一丝颓意。 后队的二十个女侍卫一直得不到王妃的命令,焦灼地在原地转来转去,一旁的马匹似乎也感觉到诸人的焦躁,不住跺地吐息。顾胭见四外并无危险,一咬牙,自己飞身窜向马车,一把拽出王妃紧抱在怀里的顾枫挟在腋下,又让两名女侍卫拉出王妃,所有女侍卫立即聚集到一起,将护着顾枫和王妃的三人围在中间,外圈的少女各自举起自己的短弩,在顾胭指挥下,悄无声息地一起把匣中努箭对准与顾十七两人死拼的中年杀手。 顾胭口中含了骨哨吹着长短不一的节奏,顾十七和同伴听到立时精神一振。 那两名中年人也偷空瞥见自己被短弩对着,顿觉压力大增。这些女子使用的特制小弩与那些书生暗算顾源的小弩大概同出一源,骨架极小,努箭也小,却用了北国运来的新式簧片,威力奇大速度极快,这样不过三五丈距离二十人齐射,他们就是神仙也躲不过去,只能近身缠紧顾十七两人。他们就不信那些小丫头能不顾及自己人的性命,却未想到如此想法做法已落了下乘。 两人中年人心气一弱,出招稍有犹豫,顾十七立时变招占了上风,假假作势要避开□□齐射范围,比拼中跃上半空。两名中年杀手也紧跟不舍,这时顾胭口中的骨哨忽然发出一个颤音。顾十七和同伴立即像是突然变成两块石头向地上直摔,与此同时,努箭齐射,两名中年杀手齐齐被射成刺猬,在空中一滞,无力地摔落在地。 顾十七和同伴半空使个千斤坠直接摔落在地,狼狈地躲开随后落地的刺猬杀手,转身就去支援险象环生的另外两个同伴。 四对一,排水沟里飞出的泥人很快被斩于剑下。四个影卫向远处一望,正听见阿诺尖锐的小童音高声大叫:“这里!这里!怎么才八、九十人,那一百多个笨蛋在哪儿呢?” 顾十七暗道:总共才一百多人,笨蛋!当先飞掠过去。 顾源被两个“泥人”逼得飞速后退,一退再退。他轻功绝佳,那两人也是此道高手,三人离开官道和侍卫越来越远。 那两人身法迅捷诡异飘忽,如同跗骨之疽,贴紧他的身体片刻不离近身疾攻,两柄短刀漆黑如墨,连他们的身体也是泥水淋漓,隐隐散发出腥臭味道。顾源以为是水沟中的淤泥臭味,为防万一也竭力控制呼吸。但控制呼吸也不能完全不呼吸,时间稍长他仍觉眼前一昏,那两柄短刀也得了机会在他胸前一错,立时划出两道裂口。 裂口极深,锦袍破裂、雪白的里衣翻出,却不见血肉,只有金光灿烂——顾源身上一直穿着金丝软甲,轻易不会受伤。 他怕死,他死后会有很多人跟着死;他也不愿意死,他想要寻找的还没有找到。 他穿着金丝软甲的左臂一横,硬生生让短刃加身的疼痛刺激自己清醒,右手剑刺向另一人咽喉。 那人感受到凛冽的剑气,不敢硬抗,身体如蛇般诡异地一扭,顾源不待招数用老回剑挡住另一人再刺过来的短刀,同时一脚尖轻拧,膝盖微弯,让那蛇男的短刀从自己左胸划过,接着肩头轻晃又险险避过另外一刀。 当初顾十九见势不好踏马飞出,那马匹顶不住他的踩踏,后腿无力险些瘫倒。和他同乘一骑的阿诺向后一仰,差点倒翻下马背。 阿诺仗着腰里好划拉两下抓住缰绳才把自己的身体拽回去稳住身形,抬头就看见顾十九被乱箭穿身,顿时惊得呆住。 灰烟腾起,他第一时间知道那是什么,立即几个跟头翻出烟雾笼罩的范围。他回头见顾胭带着林紫菀已避到马车之前,另有专人保护,便转身就向田里抱着顾十九的顾源追去。 他在疾奔中,远远看见刚才还搂着他呵呵憨笑的顾十九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推开顾源,然后扑向刀锋、缓缓扑倒。他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奔到田地里跪在地上翻过趴伏的顾十九。 顾十九脸上糊满鲜血,身下的谷茬被血迹染得斑斑鲜红。他身上插着不知多少漆黑的小箭,肩头胸口血肉模糊。 阿诺掉着眼泪合拢顾十九大睁的双眼,圆圆的大眼睛里都是恨意。 他才明白,保护想要自己保护的人,不仅仅是杀人,有时还要杀己。 ☆、漆黑铁剑 第157章 漆黑铁剑 阿诺抬头见顾源的身影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立即施展出最快身法追了过去。他想要冲近前,但看看拼斗的三人,再看看自己白胖的小手,他又不敢冲太近。 他身法轻灵,但武功不强,冲上去也帮不上忙。他不怕死,他只怕顾源会分神保护他。不肯放弃顾十九的顾源,也一定会尽力保护他。 顾源已经退到农夫们仍在忙碌的场地,那些只有镰刀和扁担的农夫农妇有的四散逃开,有的趴在地上抱头颤抖,也有胆大的试探着想要过来帮忙。 顾源心中一叹,脚尖轻点,借力转了方向退进大片还没收割也没人的谷田。 两个泥人杀手紧追不舍,刀剑相击,身法飞旋,谷田里瞬间乱叶纷飞。 三四十个侍卫向这边追逐过来,阿诺望见,跳脚大喊:“这里!这里!怎么才□□十人,那一百多个笨蛋在哪儿呢?” “你们!”阿诺见那些农人跑的跑叫的叫,还有拿镰刀想追上顾源帮忙的,跺脚大叫道,“别过去,离他们远点,喊啊!大声喊!” 他焦急地在原地蹦来蹦去,恨那些傻瓜侍卫怎么跑得那么慢。脑后忽然风声一凉,他腰上用力半个身体诡异地一折,看见身后多出来一个穿着破烂葛衣的少年,看着他龇牙一乐,手中短刀又扎向他胸前。他惊叫一声:“丙七!”那少年嘿嘿诡笑,手中短刃刀刀直奔阿诺的要害。 阿诺施展身法飞速躲避,他没有武器,又没有真正学过招式,只会些奇诡轻忽的身法,即使如此,那叫丙七的少年一时也不能伤害到他。他又听得人群中有人凄声惨叫,还有箭风呼啸。刚才那群农夫农妇中竟混着数名杀手,这些杀手也有短弩,此时乱箭四射。 王府侍卫随身带着小盾,可乱箭之中仍不免受伤,真正的农人更是连滚带爬四散奔逃中不知伤了多少。□□上也沾有毒药,但王府侍卫最擅长的就是正面对敌的战阵,有攻有守,相互掩护进退有据,即使有人受伤毒发,也能在同伴掩护下及时服用解毒药物,不至于丧命。杀手一匣□□射尽之后,侍卫们立即三五合攻一人,迅速将那些杀手分割剿灭。 那三四个扮成少年书生的杀手功力极高,逃出官道上侍卫的箭雨也没就此逃走,而是追来直奔与两个“泥人”杀手拼斗的顾源。侍卫中已经剿灭对手的几个小阵立刻奔出将他们拦住。 阿诺一边痛恨,一边暗自庆幸,顾源居然因为不愿牵连无辜农人避过陷入埋伏,但丙七的刀又在眼前,他只有尽力逃跑,却不敢再发出一声——他害怕顾源注意到他分心。 追击顾源的两个“泥人”本以为顾源一介贵胄,只消几个呼吸就会死于刀下,众人一击即中立刻远遁便是大功告成。未料到顾源的侍卫居然兵甲齐全,武功不弱,更未料到的是顾源自己居然实力如此之高,心志也冷静坚韧到如此地步。 这些杀手的实力都是靠药物和秘法强行提升,缺陷就是不能持久,久攻不下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两人只能强行催动余力,务求比顾源多撑一刻。一击而中立即远遁已成奢望,能同归于尽就是最好的结果。 顾源应对两个武功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的杀手也是耗尽心力,身上锦袍被刀锋破成碎布,露出了身上的金丝软甲。他根本不是两人双刀合力的对手,实在躲避不开时就让短刀锋刃落在身上穿着软甲的部位,避免自己中毒、重伤失去战力,同时也用疼痛维持自己的清醒。但接连用身体硬接刀锋,他也痛得冷汗涔涔,手臂腿足都似重了十倍,多次刀剑硬拼之下内腑也被震伤,唇角渗出血来。 阿诺毕竟年纪幼小,内力有限,终于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丙七手中刀狠狠刺向他的胸口,喃喃道:“凭什么?” 阿诺翻身一滚压倒一片谷草,叫道:“什么凭什么?” 丙七手一顿,诡秘地笑道:“凭什么你过得那么好!”又疯狂地向阿诺一刀一刀刺下。 阿诺嘻嘻笑道:“我过得好因为我命好!你羡慕不来!”他嘴上轻松,身体在谷草之间乱滚逃窜,很是危险。 谷地里突然伸出一直黑漆漆铁剑,剑尖斜斜上指,像是突然生出来的一枝黑色谷草。正俯身刀刺阿诺的丙七,如果这一刀继续刺下,他的咽喉就会恰恰被剑尖刺中。他即时收刀止住动作,想要顺着剑锋来处看看出剑的是谁,却被那漆黑的铁剑横着在肩头一扇。 ☆、褴衣大汉 第158章 褴衣大汉 那漆黑的铁剑一扇看似很轻,名叫丙七的少年却像狂奔中撞中铁板,生生被扇出一丈多远,重重摔落在地上,喷出一口鲜血。他勉强撑住身体挣了一挣,又摔倒下去,扭曲着脸看谷草后冒出一个衣衫破烂的大汉。 那大汉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一手拎着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缺牙黑铁剑,一手抓住阿诺的后颈,把他像提只小鸡一样高高提起,让他的脸对准自己的脸,嘿嘿笑道:“小子,老子的剑呢?” 阿诺被这大汉提在半空,看清楚他一张胡子拉碴的大脸,眼睛一亮,又一眼看到远处顾源挥剑挡住一个“泥人”一刀,又用肩背硬接了另一刀,口中渗出鲜血。他对着那张大脸喊道:“你去救他,剑就还你!” 那人回头一望,正看见顾源左支右绌,哈哈一笑,道:“一把剑值什么?老子不救!” 阿诺见这大汉不救,又不敢大叫,又挣脱不开,只急得手脚乱蹬,扭头又见那边顾源踉跄两步横剑挡住一刀,又有另一刀斩他向颈侧,他缩身扭肩险险避过。 阿诺尖叫道:“宋沛,那个才是我老子!你不救我恨你一辈子!你救他,我跟你叫一辈子师父!”他使尽力气乱跳,后颈衣服支持不住嘶嘶裂开,又见顾源险中一刀,急得大哭,“宋沛,求求你,你救他!” 宋沛见阿诺痛哭恳求,随手把阿诺丢在谷草上,也不见怎样动作就到了顾源和那两名杀手面前。他抬手将黑铁剑直通通伸出,轻易挡住一个泥人角度刁钻的一刀,手腕轻晃,黑铁剑顺着刀锋削向那人手掌,同时脚下一踹,向持刀人小腹踹去。 顾源同时面对两人联手不是对手,但只剩一个立觉压力大减。他反手一剑,只一剑,一道银光化作闪电直刺对面出刀的杀手。 那泥人杀手突然失去同伴的配合,只觉眼前一空,目标已经稍微拉开距离,冷意如霜直骨髓,也直如心脏。他低头看了一眼穿过胸膛的长剑,仍不甘心地递出最后一刀,只是这一刀离顾源还很远就蓦地垂落。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也被一柄粗陋的铁剑抹过脖子,尸体与他歪在一处。 顾源收剑入鞘,身体轻轻一晃又稳稳站住。他摸出一方丝帕缓缓拭去面上血迹,然后收起丝帕,面向拄着铁剑挺胸腆肚的宋沛躬身施礼,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宋沛并不觉得自己对这青年有什么救命之恩,他看得出这青年贵人虽看似抵挡得极其勉强,但体力内力皆有克制保留,再支撑一刻等待那边的护卫救援绝无问题,最后一剑出得那么利落即是明证。且他见到这青年衣破发乱,口鼻渗血,看起来与自己一样邋遢落拓,却仍是举止洒脱贵气卓然,莫名觉得不爽,便理也不理,只望着阿诺道:“这是你老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娘给他带绿帽了吧?” 阿诺刚刚被他扔得打了个滚儿,恰好滚到丙三跟前,见丙三龇牙咧嘴尤是满脸愤恨地盯着自己,也懒得多说,抓起一旁他脱手的短刀,一刀就戳进了他心窝,然后三跳两跳跑到顾源身边,双手扶住顾源的胳膊。他正要问顾源伤势,忽听宋沛话说得粗俗,立时大怒,顶嘴道:“谁说了他是我老子?你哪只耳朵听到了?” 宋沛怒道:“既不是你老子,老子为什么救他?现在宰了他也不晚!” “不许!”阿诺小胳膊一伸挡在顾源身前。 顾十七等四名影卫绕过混战的侍卫和杀手飞奔过来,正正看见三人对峙,宝剑短弩立刻对准宋沛。 顾源轻拍阿诺肩头,另一手做了几个手势,柔声道:“阿诺,这位先生不过是与你玩笑。”又向宋沛颔首道:“犬子顽劣,让先生见笑了” 阿诺听见“犬子”立时两字转头看他,有些怔怔的。 顾源望着阿诺的小脸,满眼都是温和笑意,柔声赞道:“阿诺,你是好孩子……”他气息跟不上,又开始咳嗽,唇角溢出血来。 阿诺急得掏出自己的手帕踮脚够他的嘴,想替他擦掉,焦急道:“你……你……快去找菀姐姐,菀姐姐会给你治伤,菀姐姐能治好你。” 顾十七等人见了顾源手势稍稍垂下兵器,仍戒备着宋沛绕到顾源身边,将他严严护住。顾十七略一查看,立即取出身上的药囊找出伤药给顾源服下。 宋沛见他们果真一副父慈子孝的恶心模样,懒懒抗起自己的破铁剑,朝着众人哼了一声,哼着小曲儿晃晃荡荡地转身走去,丢下一句话道:“小子,你等着,让老子再逮到你,打烂你屁股。” ☆、杀手甲一 第159章 杀手甲一 阿诺见宋沛要走,心中忽地念头一转。 他松开顾源跑过去拽住宋沛的袖子,仰头望着他,甜甜道;“师父,师父,您别走啊,阿诺还没给您磕头敬茶呢。阿诺说话算话,你今后就是我师父,我一定听您的话。您到他……我爹府里去住吧,有好酒,还有新出的铁锅炒菜,味道可香可香啦,您从前摸个鸡逮只狼来炖炖,那才是什么味儿!” 宋沛听阿诺说的好酒好菜,脚步一停。 阿诺知他心动,又乖又可爱的把大眼睛弯成月牙儿:“还有还有,我……我媳妇儿菀姐姐,她可好可好了,又会医术又聪明,她还会用药材做出冰来,这天气,吃一碗西瓜刨冰浑身冒凉气儿,那滋味……啧啧!师父,快走快走,咱们去看菀姐姐,让她做西瓜刨冰、葡萄冰给你吃。” 他向顾源招手,可就算是假装也喊不出那个“爹”字,含糊道:“你们也快来!”声音和笑容都娇甜极了。 顾源诧异地看着他,蹙起眉头。 宋沛眯着眼睛看阿诺白嫩嫩的小手用两根手指拈着自己的袖子,恐怕那只袖子上的油腻沾到他的月白轻罗小袍子,邪笑着一把捏住他下颌,道:“明明还是嫌弃老子嫌弃得要命,装什么孝子贤孙哪你!说吧,到底想干什么?你屁大的人有个屁的媳妇儿!老子可没兴趣看棵小菜苗儿。” 阿诺被他捏住下巴痛得眼泪汪汪,两只小手使劲掰他手指,哪里掰得动。 顾源带着顾十九缓步过来,道:“宋先生……” 阿诺打断他喊道:“你……你别留在这里,你回到队伍里面去,还有保护好菀姐姐和枫儿,你快回去!” 顾源道:“宋先生,烦请放开我这孩儿……” 阿诺用力扯着宋沛的手,竭力道:“你快走!快走!甲一……下一个来的肯定是甲一,你要立刻回队伍里去,让他们保护你……” 顾源蹙眉:“甲一?” 阿诺急得带着哭腔喊道:“他们都是日月楼杀手,甲字号,乙字号都折了这么多,下一个来的肯定是甲一!他……他会……他很容易失控,我不想你死,不想菀姐姐和阿枫死,你快走啊……宋沛不会弄死我,你快走啊……” 顾源脸色顿时凝重,愈显得苍白。即使阿诺不说,他也敏感到如此多的杀手先后出现,日月楼即使不是倾巢而出,也一定是投入了大半人手,那老者和中年人明显不是普通的杀手,埋伏在路边泄水渠中的三个“泥人”和混在农人之中的杀手也显然不是埋伏了一天。 见宋沛捏着阿诺不放,杂乱胡须的脸上微带冷笑,却并无杀意,他也不再多停留。 官道那边顾枫和王妃只有二十个女侍卫专门保护,顾一到现在还没来接应他,显然遇到的也是硬茬儿,而且留在官道上的人需要应对是那二十几名扮成少年书生的杀手,不知究竟是甲字号还是乙字号。他心里不静,只得高声道:“烦宋先生好生看顾我这孩儿,必有重谢!”随即低声道:“快走!” 顾十七立即应诺扶起他,与同伴一起带他飞速返回官道方向。 那边混战中被卷入的农夫农妇们死的死,昏的昏,终于只剩下杀手和侍卫。侍卫们没了顾忌,他们身着细鳞甲,弩剑齐全,又是长期训练出的战阵,相互配合极为默契,终是把杀手尽数绞杀,重新聚回顾源身边。他们虽然个个带伤,但惯于配合,同伴之间相互掩护援助,居然没有真正损失一个,因毒发行动迟缓艰难的也有不少,一个个都由同伴护持着都跟上队伍,转眼去得远了。 谷地茫茫,黄金谷浪在傍晚的风里起伏不定。远处受伤农人的呻吟痛哭远远传来,被略掺了些秋意的风挟裹得分外凄惶。 宋沛神色严肃,低头看着被自己捏红了下颌的阿诺,目光也渐渐冷厉,他手一松一紧,已扣住阿诺脖颈。 阿诺觉得呼吸不畅,憋出些泪花儿在眼里汪着,仍强忍着不流出来。 宋沛没有心软,冷冷道:“你是日月楼出来的?” 阿诺含着眼泪恨恨盯着他,竭力道:“关你屁事!” 宋沛道:“日月楼出来的龌龊东西,怎么配做老子的徒弟?” 阿诺直着小脖子叫道:“是小爷求你的么?小爷才不稀罕做你徒弟!你是非缠着小爷不放!” 宋沛冷笑:“所以你骗我留下,想让我跟甲一拼个同归于尽?” ☆、诚心学剑 第160章 诚心学剑 阿诺被宋沛说得气势一弱,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没骗你,我想跟你学剑法,拜你做师父再也不跑了。王爷府里真有好酒和好吃的,菀姐姐也真的很好很好。我想……你本事大,可以保护他们。” 宋沛听他说话艰难,小脸也渐渐红涨,手上稍微松了松,邪笑道:“老子为什么要保护那什么鬼王爷?杀甲一?那样的龌龊东西,老子才不想脏了自己的剑。” 阿诺抬头抹了眼里憋出来的泪,圆溜溜的猫儿眼瞪得更圆更大,怒道:“哥哥才不龌龊,哥哥又干净又好看!你才龌龊!你又脏又臭,又会偷鸡摸狗,一万个你也比不过我哥哥一个衣裳角!你那把破剑早就脏了,我把它扔茅坑里,就不还给你,它就在茅坑里泡一辈子,一辈子都是屎尿屁!” “你哥哥?”宋沛呵呵冷笑两声,松手将阿诺一推,索性盘膝坐在谷棵子上,笑眯眯道,“你要找的哥哥就是甲一?来来,咱们慢慢说说你跟日月楼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诺恍然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悄悄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宋沛长臂一伸,抓住阿诺的衣领把他拎到自己面前,在他身上轻轻一点随意丢到谷草上。 阿诺全身无力,软软不能动弹,却紧紧抿着小嘴儿,再多一个字都不说。 宋沛摸着自己下巴上的乱胡子,低头看着他,笑道:“老实说,你这孩子不错,到底是怎么进的日月楼?又是怎么出来的?你乖乖地说了,以后别再跟那地方有干系,乖乖地给老子当徒弟,老子饶你小命。” 阿诺斜眼不看他,咬着嘴唇不开口。 宋沛笑道:“那我再问你,你既然这么维护甲一,为什么现在要卖了他?就因为想巴上那个王爷当你老子?” “我没有!”阿诺怒道,“王爷是好人,侍卫哥哥们也都很好,我不想让他们死,也不想让枫儿死,不想让菀姐姐死,十九哥哥已经死了……我不想别人死……我想保护他们……” 想起才抱着他笑呵呵的顾十九转眼就乱箭穿身死得那么惨,泪珠接连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滚,他哽咽道,“十九哥哥还想帮我和阿枫做脱粒工具来着,他还说以后开个大酒楼,还说专门给我留一个雅阁儿……呜呜……哥哥若来,还有很多人都会死,我不要大家死……” 他全身酸软不能动弹,又哭又说,被自己呛住咳嗽起来,“我想,让王爷提前戒备,哥哥发现保护王爷的人太多就不会出手,就不会有人死了。王爷很好,枫儿也好,菀姐姐最好了……呜呜……你不想帮忙就不帮,我还要回去帮忙……” 宋沛把他拽过去靠在自己腿上,在他胸口揉了两下止住他的咳嗽,缓声道:“小胖子,你认的那个王爷老子哪里用你保护?你看他像是要没命,其实稳着呢。你也看着了,今天到底谁赢了?他这是拿自己当饵钓大鱼呢,说起来,倒不是个怂货。他手下的那些侍卫,尤其最先赶来、模样长得像个姑娘似的那个小子,武功可以比肩江湖一流人物,且比江湖人物多了军弩战阵的加成,日月楼今日算是彻底栽了。 你说的那个甲一,据我所知,他也绝不会因为目标有准备就不出手。从六年前他第一次出手,他就是个疯子,不管目标有多少戒备都会直闯进去,要么有人能杀了他,要么,被他杀得鸡犬不留,无论男女老少,无一活口。你知道这六年里有多少人满门被他灭了么?” 阿诺仰躺在他膝上,惊愕地瞪着他,争辩道:“哥哥不会的,他很好,他会捡路边快要饿死的小孩子,他把我捡回去了。他待我最好了,从没人待我那么好。” 宋沛道:“既如此,你又担心他杀了你那王爷老子和枫儿姐姐做什么?” 阿诺怔住,忘了分辩枫儿和菀姐姐是两个人。他有多清楚哥哥出手无情,就有多担心官道上的那一队人。 宋沛看他神色,安慰地摸了摸他头,声音温和了些,道:“你不是日月楼受训的杀手?”他打量了他肉肉的小身子几眼,自己便答了,“肯定不是。你是专门服侍甲一的小厮?”他想了想又自己答了,“你这样的,等着别人服侍还差不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阿诺沉默了一下回答:“我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哥哥,让他开心就好。旁人靠近他,他会杀人,我可以哄好他。” ☆、第一凶手 第161章 第一凶手 宋沛的眼睛眨了不知多少下才反应过来,道:“这算是个什么行当?”他不确定地问:“甲一神智不清楚,每一次动手之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是不是?”他又沉吟道,“怪不得他不能常常出手,呵呵。” 阿诺难过道:“哥哥不是故意要杀人的,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他只是不明白。菀姐姐说,如果他知道律法,知道自己也有亲人,有爹有娘,他就会变的。我会等到他,等见到了他,我就告诉他,他其实有亲人,他有亲人想着念着,那人会对他好,会喜欢他。” 他远远地看向官道那边,低声道,“宋沛,我真的是想拜你做师父,想跟你学剑法。我要学得和你一样厉害,以后保护菀姐姐,保护哥哥。王爷不能死,更不能让哥哥杀死他。” 宋沛见小孩子一脸伤心,叹了口气,解了他的穴道,道:“小胖子,跟我走吧。别找你那哥哥了。他既把你丢出来,就不会再把你找回去。日月楼的杀手年纪都不大,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的功力都是用秘法和药物强提起来的,身体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他神智不清楚,就是问题出在脑子上。他第一次出手到现在大概六年了,差不多已是极限。他既能想到把你送出来,你居然能好好活到今天,不定是他用什么换的。离你出来也有三四个月了吧,他现在说不准已被处理掉了。” 阿诺爬起身,站得比坐着的宋沛高些,抹掉眼泪大声道:“我哥哥不会死!不会被处理掉!我哥哥脑子没问题!你不许说他死!” 宋沛摇头叹息:“小胖子,你真是个傻小子。”他遥遥朝官道那边看了一眼,笑道,“如果甲一还活着,今日就是他最后的用处。你那王爷老子战阵一摆,三个甲一也要被绞死在里头。也不知道他到底来没来,现在死了没有。” 阿诺大惊,尖声道:“你故意的!你故意把我留在这里!” 他想到哥哥确实只会听从指令,不会理解不会表达,更不会变通,如果他见到顾源的侍卫那么多仍然出手怎么办?顾源的侍卫已经绞杀了出现的所有杀手,说不定真会伤到哥哥,他跳起来转身便跑。 宋沛比他更快,一手把他那柄缺牙破铁剑抗在肩头,另一手拎住阿诺提起,笑道:“小胖子,跟老子走吧。” 阿诺大叫大骂,却毫无反抗之力,转眼就被宋沛带得远了。 官道上,经林紫菀施针后恢复战力的侍卫和顾一一起坑死那个扮成长须老书生的杀手,接回了顾源。顾源重披了件崭新的袍子,立刻恢复玉树临风的模样。他只挺拔笔直地站在当地,众侍卫就似乎有了主心骨,重重战阵将顾源、王妃和顾枫、林紫菀护在当中。 顾十九已经被收敛回来,安置在腾出来的马车上,除了他,还有三名侍卫重伤不治。 林紫菀坐在一张毯子上恢复着消耗过多的精力,刚才顾源返回,只对她说了一声“阿诺和一个叫宋沛的人在一起,安全应该无虞”就开始安排防卫。他和顾一都神色严肃,侍卫们也如临大敌,防备等待一个比刚才那些杀手还要厉害很多,据说叫“甲一”的第一杀手。 第一杀手,想想就很恐怖的存在。林紫菀也觉得有些心慌,她感觉“甲一”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类似于编号,大约相当于“01”,也就真是第一杀手的意思。 刚才的战斗她清清楚楚看到,侍卫们胜得并不容易,顾源的脸色苍白异常,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她从未见他这样狼狈过,他身上的伤肯定不轻,但他不说,应该是为了稳定人心。她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追问阿诺的下落。 宋沛这个名字她记得。在阿诺留宿林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在大家都睡下之后偷偷从外面拿回来一把黑色长剑,当时他就说剑是“宋沛”的,他每天都搂着那柄剑睡觉。他说那个叫宋沛的剑客要收他做弟子,教他剑法,却不说为什么不跟他学。这样一个人,阿诺跟他在一起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只她还是忍不住努力将视线透过人群向外张望,想要看看阿诺回来了没有。 毯子的另一边,王妃双手环抱着胸口坐着,身旁围着一众跟着出门的侍女。顾枫依在母亲身边,轻轻拉着她的胳膊,低声叫着“母亲”。他大大的杏眼里都是泪,一面担心地看着吓坏了的母亲,一面又不时望一眼依然微笑其实脸色不对的父亲。 ☆、安全回府 第162章 安全回府 杜王妃坐着垂头思虑,似乎是被吓坏了,也似乎是走神了,完全忘记了才八岁的顾枫比她更害怕。 林紫菀看着顾枫泪汪汪的模样心疼,挪过去拉拉他的胳膊,低声道:“枫儿,你母亲没事的,就是受惊了,姐姐回去给你母亲开副安神的药,喝了就会好。你父亲也没事的,他的伤不重,又用了伤药,回去姐姐给他针灸一下,多休息,不用几天就又可以陪你玩了。你忘记了么?林姐姐的医术多好啊!” 这样明确的肯定和小小的自夸给了顾枫一点安心,他看着林紫菀和父亲一样沉静温柔的目光,觉得扑通通乱跳的小心脏有了着落,转身搂住林紫菀的脖子哭道:“林姐姐,我好怕……” 林紫菀搂着顾枫,轻拍着他的小后背。 他的后背与阿诺一样,也是肉肉的,这时扑在她怀里微微发着抖,更让她心疼。 她柔声安慰道:“枫儿害怕父亲受伤是不是?不用怕,没事了,这么多侍卫哥哥在这儿,谁都不会有事的,还有姐姐在,姐姐会救人呢。”说着,她不自在地看了一眼阵中的顾胭。 顾胭眼睛红肿着,却凝神守着自己的位置,没有去看躺在那边车上的顾十九。 林紫菀心里叹息了一下,有些人,她终究是救不了的。 顾枫抽噎着点点头,向林紫菀道:“嗯,父亲没事就好,枫儿担心父亲。”他觉得林紫菀很明白他的心事,他的确最害怕父亲受伤,害怕父亲会像那边的十九哥哥一样永远离开。 王妃突然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林紫菀,又低下头去。她那异常狰狞恶毒的目光让林紫菀的心抽了一下。顾枫敏感到林紫菀的身体微一僵硬,抬头看着她的脸,哽咽着问:“林姐姐,你怎么了?”他是背对着王妃,没有看到王妃看向林紫菀的眼神。 林紫菀虽觉得王妃神情可怖,却也并不害怕,更不会因此推开小小的顾枫。 她垂下眼眸,轻拍着顾枫的小身体,柔声道:“枫儿不哭,枫儿都八岁了,男子汉大丈夫不到真伤心不流泪,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掉金豆子?你看阿诺……” 她自己噎了一下,阿诺的眼泪也是说来就来,特别会装可怜、扮可爱,拿来做榜样给真爱哭的顾枫学实在不太合适。 顾枫却是个乖孩子,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抹了眼泪道:“林姐姐,枫儿不哭,父亲从来不哭。”只是撇着小嘴儿强忍着的小模样十分可怜。 林紫菀……好吧,真乖! 直到王府接应的侍卫赶来,所谓的杀手“甲一”都没有出现。 紧跟着赶到的是岳家亲兵和府城守军,近五百人浩浩荡荡地拥簇着顾源一家返回城中。 早有人将林明远请到王府,直接带去侍卫居住的偏院去给受伤的侍卫们诊治。顾源把王妃和顾枫送回后宅,看着府医宋先生给两人把了脉,就被赶回来的顾二直接拽去了书房。 林紫菀问过老爹才知道,他和汪氏、林晔不到午时就已经回了城里家中。早晨,林明远带妻儿到了庄子上不久,岳家亲兵和顾府庄子上的农人赶来帮忙收割,五十亩地没到午时就收得干干净净,顺便也将他们一家三口送回家,这时他们晚饭早就吃过,只等林紫菀和阿诺回来。 林明远见阿诺不在,问了才知是跟那柄剑的主人走了,微蹙起眉头叹了口气。 这次官道截杀与那日雨夜攻城不同,那夜闪电时明时暗,侍卫们怕误伤自己人,又是人少对人多,城墙上四面开花,且有府城守军掺杂其间,弩阵几乎没有起到作用,侍卫们受伤者众。这一次是王府侍卫早有准备,协同作战战力倍增,受伤者也能相互支援,重伤者不多,轻伤者自己就把伤处处理了,更不需要林紫菀使用返魂针,所以很快诊治完毕,林紫菀父女被人带去了顾源的书房。 顾源的书房在单独一间院子,那院子的空地除了中间一条青石墁道之外居然种的都是棉花,此时正开得热火朝天,红粉黄白鲜妍夺目,只棉桃绽开的白色棉絮在廊下灯笼里的黄光映衬下,显得有些黯淡。林紫菀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顾枫送给自己的那一束就是从这里摘的,想到居然有人把棉花当花儿种,她有些好笑。 那侍卫让林氏父女送到书房门口,自己转身退了出去。 林紫菀看见这书房外面看是五间,里面空阔疏朗的一大间,只用木隔幔帐隐隐做了隔断。 ☆、纯棉织布 第163章 纯棉织布 郡王府的外书房正间是厅,放着待客的矮榻小几,木格上摆着装饰的古董奇石,小几上有瓷瓶盆花,主位坐榻后的屏风上绣着奇峰飞瀑,让林紫菀想起那首有名的《望庐山瀑布》,也不知这时有没有这首诗。左侧两间都悬着幔帐,次间里也有几案坐榻,另有琴台,香炉,棋坪等物,林紫菀猜着那里大概是娱乐室? 琴台后也有一张屏风,绣的是寒林幽泉。琴台旁小几上,一盆长叶兰花刚刚结出几穗花苞。最里头的稍间,一张罗汉榻靠窗放着,榻下有墩,榻旁有几。榻对面是一张书案,书案周边小几放着笔墨纸砚笔洗笔山等文房文具,还有的放着些卷轴书帖,很随意的样子。靠墙贴着一架一架的书格,堆着不知多少卷轴,轴头上都系着书签,还有一张书格上堆着不少竹简。 这时的书籍还都是卷轴,少有书册,林紫菀自己的小书柜里堆着的就是几个卷轴,所以她也不觉新鲜。只最左边一只书格里有一格放的不是书,而是一只大盒子,很精致的红木雕花,看着就觉得里面是珍奇之物。她却也不至于去关注别人的隐私,只是瞥了一眼,有些奇怪。 右边两间都幔帐低垂,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头的动静。父女两个才在厅中站着,幔帐一掀,顾一走出来道:“林先生和小林先生请坐,王爷这就出来。” 几人正说着,幔帐撩起,顾源缓步出来。他又换了一件天水碧的绣莲纹圆领袍,玉带软鞋,头上玉冠束发,显得清爽干净,脸色精神都比才受伤时恢复了许多。 林紫菀看着这样的顾源,愈觉得他和记忆里的爱人并不是同一个人,那时的顾源也常以世家公子的身份结交往来,常被人赞“温润如玉”。但眼前这位顾王爷,就算是玉,也是嵌着金边的“金镶玉”,平平常常的一行一动都是贵气难掩。 跟着出来的是顾二,他手里拿着只木箱子,脸色不太好,只与林明远寒暄几句,又和林紫菀打了个招呼立刻离开。 顾一笑道:“别理他,王爷又受伤了,他恼了。” 顾源坐下,先说了阿诺、宋沛与自己相遇的详细情形,然后道:“听那位宋先生言谈,他十分喜爱阿诺,不会伤害那孩子。我才已让顾二散开人手去寻,阿菀你放心。” 林紫菀其实不放心,阿诺在家里一直被汪氏娇养着,爱吃爱玩爱撒娇,嘴巴又不肯饶人,遇到狠人一定会吃苦头,不过既然那宋沛要教他剑法,应该不会对他太凶吧?且顾源已派人去寻,也许真不用多久就会找到阿诺了。她想了想道:“阿诺好吃,往食铺里多看看也许好找些?”顾源应下,叫顾一去外面吩咐了。 林紫菀把手放在小几上托腮琢磨,听顾源的说法,宋沛邋遢成那样,照顾自己都十分勉强,想要满足阿诺的嘴巴,大概只能靠买了。忽然她又想到,他们有钱吗?听顾源说宋沛的打扮,恐怕也不是个有钱的,难道他们以后靠偷食过日子?想想阿诺就是因为偷了自家的烤肉才给岳绮逮着,难道以后还要给宋沛偷一份一起吃?宋沛到底是要教他剑法还是要找个偷食的小厮? 另一边顾源和林明远说起,府中想请林明远配制些成药。药材由林明远开出单子,王府供给,林明远按月交货结账即可。 顾一便递给林明远一张单子,林明远接过略一打量,见有寻常的金疮药、补元丹、风寒退热散等,也有不寻常的暂时提升精力的聚元丹,救命的小还丹等,立时心里有数。他往日也是靠配制成药养家的,且他那晚也与林紫菀商定了日后与顾源同舟共济,自然不会拒绝。 顾源解决了侍卫们的药物补充问题,精神松懈下来,忽地侧头瞧见林紫菀呆呆发怔,想是因阿诺丢了心里难过。他微一思量,便叫顾一从书格里拿那个红漆大盒。 雕刻着精美牡丹纹的盒子被顾一小心翼翼放到桌上,顾源亲自动手打开盒盖推到林紫菀面前,笑道:“阿菀,前日得了这两匹布,说是用白叠子的花朵制成的,听起来就是适合小姑娘们用的东西,王府里没有年纪小的姑娘,便给你拿去用吧。” 林紫菀见大红的缎子衬着两匹颜色洁白的布,那布白得不扎眼,柔和温润,上手一摸,十分舒适亲肤,惊讶道:“棉布?纯棉的?” ☆、黑鞘铁剑 第164章 黑鞘铁剑 顾源见林紫菀眼睛闪闪亮,圆嘟嘟的小脸蛋一下子生动鲜活起来,再不是刚才的愁闷模样,也觉畅快许多,微笑道:“阿菀喜欢?” 林紫菀连连点头道:“喜欢喜欢,纯棉布拿来做内衣最是舒服吸汗……” 林明远在旁一拽她袖子,谁家女孩子毫不在乎地说出“内衣”两个字来着。 顾一在旁目光茫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顾源眼睛微眯,微笑不语。 林紫菀想起来旁边是三个男人,这样大喇喇说起内衣什么的确实不大像话,也觉得有些脸热,嘟囔道:“谁拿这么白的棉布做外袍嘛!” 顾一就在一旁打岔,绘声绘色把顾二得了这两匹布的过程讲得分外惊险,然后总结道:“花儿做成的布,这样珍稀的东西,也只有小林先生这样年纪的小姑娘用才最合适。” 顾一在旁颔首赞许,觉得顾一说话难得这么中听。 林紫菀摸着那布,蹙眉道:“那位杜姑娘最费力最耽误时间的就是去掉棉花里的黑色棉籽,其实那个不难的,有工具可以用。” 顾一才长篇大论地说完了觉得渴,端起自己那杯水来想喝,这时也顾不得喝水,放下杯子诧异道:“林姑娘,你从前见过这布?” 顾源也笑了:果然是天授之女,也确实像她说的那样,对他毫无保留。 顾一捡起墨条飞速研磨起来,然后铺纸沾墨把笔递到林紫菀手里。 顾源见顾一有意哄这小姑娘开心,心里也隐约有些高兴,便笑道:“往日倒没见你对我这样殷勤。” 顾一憨笑道:“王爷哪里用人这么殷勤伺候来着?” 林紫菀看这高高大大的汉子刻意做出一副小意的模样来逗趣儿,也配合地笑了,拿过笔来在纸上细细描画。 她在家里已经想过棉花的应用来着,此时画起来轻车熟路。木棉揽车、木棉弹弓、木棉卷筵一一画了出来,这是在纺织博物馆她仔细看过的,虽然她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因为当时很感兴趣仔细研究过一段时间,所以能一一记得,后面抽出纱线之后的织布染色自然有行家里手,就不用她操心了。她又说了棉花大规模种植之后的种种应用,如何创造经济价值。至于与粮食争地的问题如何解决,自然有顾源自己通盘考虑,她只管说自己知道的即可。 林明远在旁插不上话,看着小闺女和郡王爷几乎头碰着头,有来有往地探讨着纸上的图样,顾一笑眯眯在一旁看着,也不时问上两句,不觉暗暗蹙起眉头。 天色黑透,顾源才遣人送林氏父女返家。 林紫菀与父亲被送回林家,下了马车敲门,开门的是汪氏。她见阿诺没有第一个冲进来抱着她叫娘,伸头望外看了一眼,见那辆马车停在门口,几名王府侍卫从车辕上抱下一个个大盒子往里头送,拉着林明远慌道:“阿诺呢?” 林明远便叹了口气,说了阿诺去向不明,又说顾源应了散开人手去找。 送东西的侍卫打了招呼离开,汪氏把门关好,见闺女情绪不高,也不好多说,焦急地在院中转了几圈,又望月亮,像是多转几圈阿诺就回来了似的。 林晔心情不好,早回房睡了,汪氏也不想把儿子再打搅起来,又转身进了阿诺的屋子。她漫无目的地把阿诺的床褥再收拾一遍,道:“收徒弟就收徒弟,在咱们家住着教阿诺不成么?非得把孩子带走,大男人家家的会养孩子?” 林紫菀拿起阿诺平常卷在被窝里的那把铁剑,汪氏也知道他平常晚上都搂在怀里睡觉的,道:“这东西还在,说不定就得回来拿。” 林紫菀忽然想到,当初阿诺就说着柄剑是宋沛的,宋沛找到他,他就会还给宋沛,他们说不定真会回来拿这把剑。她见这剑外表看黑漆漆没有什么装饰,连剑柄上也缠裹着黑色的布带,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她握住剑柄向外拉出锋刃,就见烛光下一亮,半截剑身青粼粼寒光闪烁,正是称赞宝剑的名句“恰如一泓秋水”,也不知阿诺怎样从宋沛手里拿来的。 她想着,阿诺每天都搂着它,没事也擦它,很明显喜欢这柄剑,大概也很想向宋沛学剑,说不定,这一次阿诺就真的跟宋沛去了。若是他们真的把这把剑拿走,然后再也不回来怎么办?这么长时间,她已经习惯了缠在身边叫着“菀姐姐”的那个小胖孩。 她望着被拉出一半的剑锋发呆,林明远赶紧把剑锋退回剑鞘,道:“阿菀,没事的,王爷派人去找,很快就会把阿诺找回来,你别担心。” ☆、清炖羊肉 第165章 清炖羊肉 林紫菀拿着那柄剑,摇摇头。 若为阿诺的未来考虑,他随师父去学剑未必不好。他不可能像哥哥林晔一样满足于开间杂货铺,平淡生活一辈子。可到他就这样被掳了去,她心里挂念。 林明远默默看着灯光下愈发白皙娇嫩的小闺女,虽还是圆润的孩儿脸,下颌到底有些尖削,显出些少女的风姿来。他想着,过了年,这孩子就满十三岁,已经是真正的少女了。往年还总觉得她是个孩子,说起与阿诺的婚事也不过是个长远的打算,把小儿小女凑做堆取笑其实是很多大人的恶习。可如今,自己的乖宝儿却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去庄里收田的路上,汪氏还说了谁家看中了阿菀,劝说她入赘找不到好男儿。他想到在王爷的书房里情形又隐隐担忧,便低声道:“菀宝儿,以后离王爷远些吧,你是大姑娘了。” 林紫菀想起,白日在戏水池边她与顾源把什么都说开了,便安慰道:“爹,您别担心,王爷是我的长辈,他都说了要收阿诺做义子,我是阿诺的媳妇儿呢……”说着“阿诺的媳妇儿”,她有些好笑,又想到阿诺不知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或者,干脆就不回来了,心里又难过,垂头应付道;“爹,我和王爷有很多事情得商量着办,哪里是说远些就远些的呢?” 林明远对郡王爷要收阿诺做义子的事没什么意外,外室子还真不如义子说出来有身份,这大约也是王爷不愿委屈阿诺的意思,又一想郡王爷那样的人物也的确不至于和自己既定的儿媳妇有什么,便把这一层隐忧放下,道:“说起来,这阿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回来。” 林紫菀抱着那剑,忽然想起那些个有武功的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什么时候偷偷把剑拿走了他们都不知道,得想个办法让他们不能不声不响地就来就走。 她叫着林明远,跑到院子里找又绕树转圈子发愁的汪氏。她和爹娘两个说了自己的打算,汪氏也觉得可以试试,林明远便也应了。 三人行动起来,汪氏在厨房里翻出各种蔬菜肉类香料。他们家里因着王府的缘故,各种食材佐料应有尽有,顾源也是摸准了林紫菀和阿诺的脾气,但凡好吃新奇的东西样样都落不下林家那一份。 林紫菀帮母亲一起收拾搭配,林明远就在炉灶上生火。他们忙乱,林晔也闻声出来,知道阿诺失踪,又听了林紫菀的办法,便帮忙择菜洗菜烧火。 原本的两只陶锅上一只炖着鲜鱼豆腐,一只炖着清水羊肉。 城边有淝水流过,城里河鲜也常见,锅里的鱼却不是出自淝水,而是晚上父女俩回来时,王府一起送过来的青澜江金鳞鱼。这鱼鳞片呈金黄色,肉质紧实柔韧,越炖越鲜。井水湃着的新鲜羊肉并着些许干净羊杂下锅煮沸,撇出浮沫,凉水洗净重新入锅,只用葱段和姜片佐味,小火慢慢地炖着。 大铁锅也没闲着,汪氏歇息一会儿就炒个新菜端到院里桌上去,保持着前菜透未凉后菜端上的速度。林明远拿出自己的小酒坛倒了杯黄酒,一面守着灶里的火,一面有滋有味地慢慢品咂,不时夹一筷汪氏给他盛出来的炒菜。 林紫菀毕竟年纪还小,又忙了一天精力有些不足,汪氏便不让她在厨房帮忙。她却也不肯进屋睡觉,坐在一张小凳上,搂着大铁剑守着那一桌子渐渐摆满的菜打瞌睡。 夜色渐沉,两道鲜汤也炖到了火候。鱼羊为鲜,这样两道小火慢炖出来的汤,鲜香气息也在微凉的夜风里渐渐弥散开去,还有炒菜的热辣喷香,糖醋的酸甜,种种滋味诱惑得周围不知多少心儿蠢蠢欲动。 终于,那边墙头上冒出一个人头,怔怔地盯着桌上的菜。 林紫菀瞥见顿时精神一震,细看却是岳绮,立刻又萎靡下去,有气无力地道:“阿绮,你怎么还不睡?” 爬墙头的正是岳绮,她眼巴巴望着林紫菀面前的桌子,咽了口唾沫,怨声道:“阿菀,我睡着了,可是好饿。” 林紫菀忍着笑,知道这事自己做得不地道,生生把人家姑娘馋醒了,可能被馋醒的不止她一个,不过肯过来问的就她自己罢了。她招手道:“阿绮,你过来吃些吧,我陪着你。” 岳绮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爬过墙头,跳到地上,先去与汪氏和林明远见了礼,才跟着汪氏出来坐下。汪氏盛了两碗羊肉汤加上盐醋端出来,让林紫菀也喝些。 ☆、宋沛出现 第166章 宋沛出现 岳绮一手鱼汤,一手端着满满一碗小米干饭,美滋滋在桌边坐下,手边又被汪氏放了一碗羊肉汤。闻着那样鲜香的味道,她笑得嘴都合不拢,仰头看着汪氏甜甜道:“谢谢婶婶。” 汪氏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又回厨房去歇着。 林紫菀嘱岳绮不要多吃,已经快半夜,吃太多积了食不好睡。 岳绮笑嘻嘻道:“不好睡就不睡,练武。”说完大吃。 汪氏的手艺不比王府大厨,却也比岳府那些亲兵强得太多,岳绮虽不失礼却绝不优雅地吃相看得林紫菀都饿了,喝了几口羊肉汤也开始夹菜搁嘴里嚼着。 更鼓三遍,已是半夜。林紫菀看看天边远远的那一痕指甲印似的月亮,叹了口气,想着爹娘年纪都大了,就到此为止吧,便站起来去厨房里想让爹娘回房休息。 她身后,岳绮突然扔了筷子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到身后挡住,向着屋顶高声喝道:“是谁!下来!” 林紫菀听见岳绮高喝,也闻声也抬头向上望,一边抱紧了怀里的剑。 屋顶本只有黑瓦和一片空茫茫的夜色,却突然多出十数条身影,向某处围拢过去,很明显有阿清和阿楚两个,别人她就不认识了。既然阿清阿楚在那儿,那这群人就不是敌人。是顾源的人么?林紫菀这才知道她家周围居然被布置了这么多高手。林明远也带着妻儿从厨房出来,仰头看向房上。岳绮却道:“婶婶,去里面。” 林明远忙拉着林紫菀要走,林紫菀执拗不肯。岳绮点头,伸手仍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挡着。林明远只得带着汪氏和林晔避进正厅。 屋顶那处现出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身影,一手扛着一柄没鞘的大铁剑,一手腋下夹着个胖娃娃,哈哈笑道:“小姑娘耳力不错,嗯,菜也不错。”说着身体微微一晃,就从挡在他面前的阿清阿楚两人之间晃过,轻轻落在院中地上。 岳家亲兵都是庄户人家出身,族里祖先传下来的武艺,闲时练武,忙时务农,轻身的功夫需要天赋,且斥候刺探另有专人来做,他们更注重战阵配合、打熬身体力气,是以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高来高去的本事。岳绮就是重如泰山,说什么也上不去房,房上多一半倒是顾家暗卫。他们见果然是宋沛带着阿诺出现,并未刻意阻拦,只是分出人手去回禀大统领顾一去了。 宋沛挟着阿诺落地,满院子汤鲜菜香诱得他也不由自主地往那张小桌子方向望了一眼。 他偷走了阿诺,可这小胖子却是个过惯了好日子的宝贝儿。晚饭虽在王府庄子上吃了,他天黑却是要吃夜宵的。宋沛自己晚饭还没吃呢,哪里有钱去给小东西买宵夜?一听说没有吃的,小胖子撒泼打滚、大哭大闹。他连吓再训地好容易熬过了这一茬儿,晚上休息这小东西却要洗澡换干净衣裳。他自己只随意找个柴火垛子或是谁家柴草棚子混过一宿就算,去哪里给他找新衣裳找洗澡水?又一轮撒泼打滚大哭大闹吓唬训斥完全无效之后,他索性点了小东西的穴道丢在草堆上。 小胖子躺在枯草上眼泪汪汪,小脸蛋又是泥又是灰都花了,一身绣着竹叶的小袍子滚得皱皱巴巴灰不溜秋,连束成两个小揪揪的头发上沾得都是草屑,看起来可怜极了。他这才知道,这白白胖胖的小娃儿确是漂亮可爱、资质绝佳,确是合了自己眼缘,喜欢得舍不下,可是这样的漂亮可爱白白胖胖却是需要下大功夫才能养出来。 他凑过去问阿诺:“小胖子,我在金瓯关外看见你的时候,你也没人伺候,怎么没这么狼狈?” 阿诺恶狠狠瞪他。 他这才想起自己嫌这小子吵闹点了他的哑穴,赶紧解了。 阿诺道:“西北军的哨堡那么多,小兵们哪能发现我用他们的水洗澡了?我还有换洗衣裳来着,不过跟狼打架的时候丢了。呸!小爷就不该心好把狼肉给你吃。” 宋沛嗤笑道:“你那不是心好,你是实在吃不下去。”他虽嘴硬,心里确是承认这小胖子心地纯良。 他当时随意躺在草丛里睡觉,模样比现在狼狈得多。这小胖子拎着一只剥了皮的狼腿溜达过来,以为他是饿晕了,真把那生狼肉削成小片塞他嘴里。他那时就想着逗逗这小娃儿,装成个瘸腿傻子,小东西居然没想着把他丢下,说要带着他一起去找哥哥,哥哥会好好照顾他们。 虽然小胖子自己完全找不对方向,又带着他绕回了狼群里,还是尽力保护着他。直到最后,小胖子实在支持不住几乎受伤,他才出手把这孩子带回关内,说要收徒。 他觉得,这样漫长无聊的人生,如果以后能有这小胖子在身边,应该有趣一些。 ☆、阿诺归来 第167章 阿诺归来 宋沛觉得自己发话收徒不容易,阿诺却不领情,坚持要去找他哥哥,似乎他哥哥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惦记的人。宋沛偏不许,却被小胖子偷空在菜里下了一把迷药。他醒来时,小胖子已溜走了,还带走了他的剑,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混蛋宋沛,你欺负小爷,小爷拿走你的剑做赔偿”,却还没忘记帮他付了客栈的房钱和饭钱,实在让他哭笑不得。 此时小胖子还是不服不忿地模样,愤愤道:“当然吃不下去,我娘和菀姐姐做的才好吃,你烤的狼肉简直是狗屎!你居然把狗屎吃那么香!” 宋沛气笑了:“那你以后一辈子都得跟老子吃狗屎!” 阿诺嘻嘻笑道:“看吧,你自己都承认你喜欢吃狗屎,小爷才不吃。” 宋沛无语,发觉他到底还是被阿诺绕了进去,索性盘膝坐在他身边,笑道:“老子不解你的穴道,你连狗屎都吃不到嘴里。” 阿诺翻个白眼。 宋沛也觉无语:自己给这小东西带偏了。他问:“老子的剑呢?别恶心人,小心老子收拾你。” 阿诺也是怕的,不情愿地道:“在菀姐姐家里。” 宋沛扑地笑了:“就是你那媳妇儿?你住人家家里?上门女婿?” 阿诺纠正道:“童养婿!爹娘要把我养大才和菀姐姐成亲呢!将来我们生了娃娃都姓林的,我也姓林。”他很是得意。 宋沛哈哈地笑了半晌,却也实在摆不平这小东西。他深知只要自己一个不着眼,这小东西就又飞了。他想了想,便挟起阿诺由着他指引到林家来了,谁料才上房就给岳绮发现。围住他的那几个看身法做派就是王府侍卫,他早预料到那位顾王爷肯定在林家周围安排人候着,倒也不怕,大大方方落在林家院里——这家人大半夜不睡觉做这些菜,明显也是在等他。阿诺还真没有吹牛,这一桌子菜确有大半是他没有听见过见过的,闻着味道他肚里的馋虫愈发作怪。 那边岳绮一见阿诺被他挟在肋下,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却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厉声喝道:“放下他!”当胸一拳锤向宋沛。 拳风烈烈,岳绮一个小姑娘走的却是大开大合的纯阳路子。 宋沛闪身避过,身形交错几招之后,他便知道真打起来这小姑娘不是自己对手,想要取胜却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行的事儿,除非用剑——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剑,被个跟阿诺差不多的小姑娘抱在怀里。 那小姑娘也白白胖胖圆润可爱极了,他一见就知道这肯定是阿诺的“媳妇儿”,小模样和阿诺一样合他胃口。不过那是个小姑娘,不能和阿诺一样捉过来揉捏着玩,只好看看罢了。他懒得和岳绮一个小姑娘纠缠,随手一抛,阿诺的小胖身子被他抛得直撞岳绮。 岳绮使出的拳劲力虽冲,却是可虚可实的活招,一见阿诺撞来,赶紧卸力变招接住他,担心道:“阿诺!”伸手去摸阿诺的身上有没有伤。 阿诺见林紫菀安然无恙,早就喜笑颜开,此时被宋沛一扔正正扑在岳绮怀中被她双臂搂住,又发现她抬手要摸自己,立即踢蹬着小脚落在地上避开几步——宋沛把他抛出来时也顺手解了他的穴道。 他落地转身叉腰大骂:“宋沛你个混蛋,你几天没洗澡,小爷要给你臭死啦!”他口里骂得利落,小脸却红得要滴下血来。 林紫菀从没见过阿诺脸红成这样,那明显是害羞了,心念一转她才想起阿诺刚才撞在了哪里,忍不住低头吃吃笑起来。 阿诺见林紫菀偷笑,又羞又恼,脚下一跺,小身子炮弹一样撞向宋沛,叫道:“宋沛你个混蛋,又算计小爷,小爷跟你拼了!” 岳绮却不明白他在闹什么,轻轻伸手,已窜上半空的阿诺轻易被她攥着小腿生生拉住,她另一手握住阿诺肩头将他稳稳放回地上,认真道:“阿诺,你打不过!我帮你打!” “啊啊啊啊!”阿诺被她一抓挣脱不得,脸更红得发紫,待她一松手嗖地窜到林紫菀身后,叫道:“菀姐姐,你管管她!”林紫菀忙道:“阿绮不要打!” 岳绮没在那大汉身上感受到敌意,阿诺又已被放下,她也没了战意,又听林紫菀阻止,便松开握起的拳,看看林紫菀,又看看躲在她身后的阿诺,眼神有些呆呆的,茫然道:“不打?” 宋沛在一旁看得拍着腿哈哈大笑,觉得这几个小孩儿实在太好玩了。 ☆、危机暗藏 第168章 危机暗藏 王府书房,顾源叫人好好送林家父女回家,把林紫菀画的图样仔细看了几遍,叫顾一吩咐人原样复制几份连夜送走。 这时顾二进来,把一只大食盒放在案上,取出饭食和一大碗汤药,道:“阿源,你能不能消停些,受的内伤是好玩的么?” 顾一吩咐了人回来,拍拍顾二的肩头笑道:“老二,那些杀手自晋州一路行来,伪装得滴水不漏,不怪那些孩子们认不出来。不过咱们有准备,日月楼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他们的杀手都是自小养起来的,再养出这么些个成手又不知需要多少时候,咱们可以暂松口气。” 顾二甩开他的手,气恼道:“别往旁人身上扯,你们两个瞒着我,把我支出去是什么意思?” 顾源微笑道:“我若提前告诉你,你肯定不准我出府门。大哥听我的,这你也知道,不用怪他。二哥,头上悬的利剑总是不掉下来,慢慢也就习惯了,难免松懈。再者,咱们也不能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当成敌人,总还是要正常过日子的。这次出门,咱们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对方扮成游学书生实属意外,但绞杀的这些杀手怕也是日月楼大半人手。日月楼能横行这许多年,皆因他们的杀手都是自小养起来的,没有外人涉入便少有破绽。也正因如此,这一次他们损失惨重,怕是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咱们暂时也可以缓一口气。”他黯然道,“只可惜了十九他们几个。” 顾二见顾源神色黯淡,怕他心绪不宁,立即截住话头道:“我已派人在庄子里好好替他们安排后事,王爷,您就别操心这个了,您自今日起不可出府一步。别忘了,还有个甲一。依日月楼的尿性,这次他们就算损失惨重,也是不肯罢手的。这几年,江湖中很有几件灭门的案子传说是日月楼做下的,据说查验死者伤口,出手的确实只有一个人,那人被日月楼标榜为第一杀手,出手身价极高,应该就是阿诺说的‘甲一’,只无人见过这人相貌。” 顾一插口道:“阿诺那小子肯定知道甲一究竟什么模样,抓过来严刑拷问不就行了。” 顾源笑道:“好,你去抓,你拷问。” 顾一一噎,吭哧道:“老二才负责情报,我,这个,我是护卫,不擅长这个。” 顾二嗤笑道:“你还擅长讨好人家小姑娘。”他眼风一斜,使了个别有意味的眼色。顾一会意,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顾源却在取笑了顾一一句之后陷入沉思,他想起阿诺的那块木牌、阿诺说的那个哥哥,并未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那位被人叫做“大公子”的少年,眉梢也有一道粉色的疤……他低声道:“阿诺的那个哥哥,可能就是甲一。” 听顾源又提起阿诺的哥哥,顾一和顾二对视一眼,两人都想起顾源非要认定那人就是他失踪的亲弟弟顾澈。 顾一神色一凛,不易觉察地关注着顾源的神情。他当初为了安慰顾源随口胡扯“阿澈被养成了杀手,明日就来杀你”,如今似乎要成真了。哪一天杀手“甲一”真的杀入王府,以顾源的性格,肯定不能下令手下留情、活捉此人,他不会让府中侍卫伤亡惨重。但若府中侍卫全力剿杀,以府中布置和侍卫们的战阵之威,“甲一”绝无生路。此人死在府中,不是当年的那人便罢,若万中有一真是那人,顾源大悲之下身体恐怕会出大问题。 他暗暗捏紧了拳头,侧头对顾二使个眼色。 顾二会意,转移话题道:“王爷,今日官道上埋伏的是日月楼。普济寺里埋伏的会是谁?” 顾源闻言,面上的纠结果然一缓,略一思忖,淡然道:“总不过是那几家的准备,如今最急迫的无非是杜家。” 顾一顾二一齐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 顾源扬眉,道:“你们说是王妃?” 两人一齐道:“不敢。” 不是不怀疑,是不敢。 顾源垂眸,低声道:“普济寺的布置若成,王妃也在劫难逃,她不会的。” 普济寺大殿的埋伏没有给人逃生的余地,王妃身入其中绝无幸理,看王妃吓成那样,很明显她不知道布置。若是别家布置,自然与王妃无关。若是杜家布置,除非……王妃也成了弃子。他心中其实早有忧虑,却不想与两人多说。十年夫妻,又有枫儿,即使眼前两人亲如兄弟,他也不愿在他们面前说她不是。 顾一和顾二两人互看一眼,并不搭言。 顾源摇头苦笑,又问起宋沛是谁。 ☆、流浪剑客 第169章 流浪剑客 顾二便解说,宋沛是七八年前才出现的一位流浪剑客,行径与裴之奇类似,常猎杀日月楼杀手,偶尔也帮官府捕盗领赏。他平时一副落拓潦倒相,既不涉江湖是非,除了领赏也不与官府有任何牵连,应该跟两边都有心结,却没人知道他七八年前在哪里,师承究竟是谁。 裴之奇虽尽力追踪日月楼杀手的,其实成效不大。他军中交游广泛,有人传消息给他,他就赶去追查,往往都是毛都抓不到一根,前些年还因消息有误误杀人命,亏得顾源援手才得保全,他自己不甘心而已。不过他浪迹各处倒是结交了不少好友,每每遇事都有人给他通消息、提供庇护。但这位宋沛却是个独行侠,据说真有不少出任务的日月楼杀手死在他手中,且日月楼也对他展开过报复性刺杀,却因他武功高强没动得了他。阿诺若跟他学剑,应该是寻了个好师父。 顾一嗤道:“咱们为什么要给那小杀手崽子找个好师父?” 顾源正色道:“务必找到阿诺,不能让那孩子离开咱们的视线,他必须留在林家。”他既答应了林紫菀要替她留下阿诺,自然会说到做到。 顾一顾二见他神色郑重,立即应是。顾一心里想着,顾源想必还是要借着阿诺找到他那“哥哥”的下落,心里烦闷,脸上却不带出来。 顾二看顾源吃完了饭,端起一旁的汤药递给他。顾源端着药碗,闻着里头浓重的苦味皱眉。他与顾一瞒着顾二行了今天的诱敌之计,顾二气恼之下只怕又多放了黄连。他犹豫几息,放下碗道:“二哥,我先去后宅看看,王妃今日受了惊吓,枫儿也哭了几场,我须得看了才放心,这药回来再喝。” 顾二道:“那去吧,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顾源起身往后宅,顾一和顾二两人自去厢房吃饭。 顾一道:“那药里你又多放了黄连?” 顾二慢条斯理地挟一筷蒸鱼吃了,道:“黄连没放多少,安神的药下得重了些。” 顾一笑道:“反正他闻着不对,躲你呢。” 顾二也笑道:“躲不开的,必须得喝。黑天白日的盘算,好时也就算了,受了内伤自然得安稳睡一觉。”他又正色道,“老大,今日的事险之又险,你日后再敢这么胡乱纵着王爷,我必跟你翻脸。万一这次甲一也出现了,把你我的命都赔上也保不住他。” 顾一也一脸后怕,赶紧道:“下次绝不敢了。我只想着这么多侍卫,引出来几个杀手也是送菜的,哪知道会有这么大阵仗?普济寺那一处就吓着了我,立刻就哄着他不在庄里住了么,谁想到官道上又来!可真不敢再依着他了。” 他怕顾二再数落他,忙转移话题道:“老二,看阿诺的做派,日月楼那位‘大公子’也是个吃必精、穿必贵的主儿,多半随身还有侍女服侍着,年纪约十五六岁或者十七八岁——只不知道会不会易容改装,日月楼的杀手惯会伪装。” 顾二想了想,道:“这人应该不会。没人见过甲一,但若传闻为实,这位甲一行事疯狂,向来大喇喇杀尽目标满门,不是自傲过头,就是真的脑子有病。这样的人不会伪装,且伪装什么人都不会像。”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若甲一真是那位,岂不是同苏四公子生得极像?” 顾一也低声道:“那就照那个模样去找,把你压箱底的宝贝都用出来,在他进府之前放倒他。安平州府包括四县地处偏僻,凡有相貌特别出色的男女出现都可疑。”他眼中闪过一丝戾色,“不用管王爷心里那点念想,就算真是,只要不让他看见,就一辈子是个念想;就算真是那人,那是日月楼的头一号杀手,手上带着多少条人命,真弄回来个活的,让王爷怎么处?再说,凭着说说王爷小时候怎么照顾他,他就能认了王爷是他亲哥?就是认了,也不见得是真心。” 顾二惊愕地看着他,沉默片刻之后目光也渐渐冰寒,低声应了,道:“我的人撒出去,你的人保证府里安全。你要护好王爷。”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默默吃饭。 顾源走到天芳园的门口,滞住脚步。 园子里已不是满目苍凉的黄土,错落有致地栽种着专门从京城运来的各色花木,几处玉栏杆里种的都是特意选来的名种牡丹,整个院子的布局几乎与京城太子府的天芳园一模一样。 夏末秋初虽是牡丹移栽的好季节,但其它多数植物却都是凭着顽强的生机,在带了些凉意的夜风里坚韧地绿着,也不知能不能度过马上就要到来的严秋寒冬。 缀锦堂和且静堂都灯火通明。顾源犹豫一下,先去了顾枫的且静堂。 ☆、妾身有罪 第170章 妾身有罪 透过敞开的窗子,顾源看见顾枫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画着什么,小眉头蹙着,满脸肃然。 他进门,侍女行礼退出。顾枫也抬头看见父亲进来,蹬蹬蹬跑过来拉住父亲的手,道:“父亲,您的伤怎么样?” 顾源搂着儿子,摩挲着他嫩嫩的小脸,笑道:“枫儿担心了?没关系,父亲没有受什么伤。今日之事,是父亲特意引那些杀手出来。日月楼既定目标,不死不休。父亲常在府中,他们久无下手的机会,怕是要想办法入府行刺。既想入府,必要顶替侍卫仆从的身份,单独行动的侍卫仆从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就算他们入府后被及时发现,死去的人也不会活转来。再严重些,这些杀手每每出其不意残杀府中侍卫仆从,府中人手减少不说,难免人心惶惶,后果更为严重。这次出门,就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出手,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他浅显地给儿子解说其中隐情,然后道:“枫儿放心,父亲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顾枫想了想道:“父亲,怪不得您三天前就告诉庄子上要去看开镰收割,早早把消息传了出去,就是给杀手通个消息。” 顾源摸了摸儿子的头,柔声道:“枫儿今日也累了,这时辰了还不休息,画些什么呢?” 顾枫拿起案上自己的画的纸,垂头道:“我在设计脱粒的工具。父亲,阿诺给人掳去,十九哥哥……没了,我,我自己设计,带他们的份儿……”他哽咽着,拿袖子抹净了眼里的泪。 林姐姐说了,男子汉不能轻易掉眼泪。 顾源见儿子努力坚强的小模样更是怜惜,搂他在怀中柔声安慰。他说阿诺会找回来,顾十九和其他三个阵亡的侍卫会在庄子里好好安葬,过些时候带顾枫去拜祭,却没有告诉顾枫还有一个“甲一”的威胁。他嘱顾枫不要离开后宅往前面去,自己这些天会很忙,不能经常陪伴他,他既喜欢林紫菀,那就请林紫菀常过来与他作伴,还赞他今日表现很好,很勇敢,是个大人了。 顾枫被父亲夸赞很是欢喜。顾源便又说起他过了年九岁,不能再依附母亲住在天芳园,须得自己去善泽斋住,以后要学着独自掌握时间、管理自己的院子和仆从。顾枫忽闪着一双杏眼,又是忐忑又是欣喜,犹豫了一会儿才应了。 顾源满意地看儿子捏着小拳头兴奋得小脸泛红,又陪伴儿子看了一会他根本看不懂的那副鬼画符似的所谓“设计图”,认真听顾枫似通似不通地解释,答应顾枫等他设计好了找木匠来帮忙试验制作。 过一时,顾源见靠在怀里的顾枫语声渐低,双眼迷蒙,便叫人进来安置。 顾枫年纪还小,又受了不少惊吓,在父亲怀里觉得格外安心,含糊咕哝几句便睡熟了。顾源抱他轻轻放到床上,拉好锦被,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来。 侍女熄了室内大烛,只留一盏小灯陪侍在一旁。 顾源坐在床边,轻轻摸了摸顾枫的头发,静静凝视着儿子安睡的脸。 这孩子天性纯良,懂事明理,只性情有些娇弱,不过,这也是他刻意宠出来的。 他与杜王妃大婚之后,王妃久久不孕。御医只说王妃无恙,时机未到而已。王妃不甘,到底寻医问药有了这么一个孩儿。 这孩子与杜王妃一样的娥眉杏眼,面若满月,天生一副富贵柔美的面相,杜王妃自然视若珍宝。他本就喜欢孩子,这一个又是自己亲生,更加放在心上。他记着自己幼时肆意玩耍的快活,又因着自己处境越来越尴尬,也不欲儿子显得过于出众,便从未对儿子有过高要求。如今到了这安平州府,远离是非,他开始着意锻炼这孩子心性,时间虽不久,却也很令他满意。只他的母亲……他看了顾枫良久,终于伸手拉拉顾枫的被角,转身离开,去了王妃的上房。 缀锦堂王妃的卧房里,窗户只开了条窄缝,帘幕低垂,灯火寥落,室内十分昏暗闷热,炉里升起的袅袅香烟又添几分郁意。顾源进门,不觉皱了皱眉头。 杜王妃躺在床上双目微阖,似睡非睡,陪在一旁的姜嬷嬷见顾源进来,见了礼悄悄退下。 顾源在床头矮杌上坐下,温声道:“丹丹,可好些了?” 王妃迷茫地睁眼,目光在顾源脸上定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慌乱地撑起身子,十分吃力。顾源伸手扶她,她躲闪了一下,却太过虚弱向后栽倒。 顾源伸长手臂一揽,将她揽在怀中。 王妃瞬间泪落如雨。她自顾源怀中挣扎出来,双膝跪在床上,向着顾源一头磕下,含泪道:“王爷,妾身有罪。” ☆、恨意愈浓 第171章 恨意愈浓 王妃衣衫单薄,丰腴的身体曲线毕露,脸色苍白,鬓发凌乱,眼睛也微微红肿,灯下看来如带露的花儿,别有一番柔弱秾艳,那双含泪的眼与顾枫哭泣时像足了十分。 顾源看着心里一软,扶她靠在枕上,柔声道:“丹丹,你不必如此。” 王妃无力地任他将她安置好,垂头泣道:“今日妾身私自决定去普济寺,差点让王爷陷入险境,幸好王爷有了提前布置,不然,妾身……妾身死不瞑目。” 顾源没说明那不是自己的提前布置,伸手替她将额前的散发别在耳后。他手指触到王妃细腻温热的肌肤,心上便更软了些。 那一晚王妃放出的信鸽虽只带了“儿遥祝父母平安”七个字,却绝不会无的放矢。遥祝平安对应佛前求乞,所以王妃之前提出要去烟霞寺避暑,他心中有所怀疑,便玩笑回避了,一直不予成行。今日去庄子,一则是为引出暗处窥伺的日月楼杀手,二则也是对整日只能困在府邸里的王妃有所补偿,所以在庄子上王妃提出去普济寺进香他便没有反对。 普济寺里有埋伏,他当时就想到王妃的传书,一时大怒,不顾王妃独自离开。但进入寺院见了大殿里的布置,他便知道王妃和自己只要一起进入大殿,两人绝无生路,他对王妃的疑心便浅了。此时见她柔弱至此、悔恨难言,全然不是平日骄傲模样,他也觉戚然,便柔声安慰道:“王妃,你也是受人蒙蔽,你我夫妻一体,实不必如此。” 王妃听了,也顺势握住顾源的手,泪盈盈道:“王爷,咱们以后再不出门了。普济寺,还有官道上那些会杀人的书生……这世道,连书生都会动刀动箭……妾身不但不能帮忙,还要拖累王爷留下侍卫保护。王爷,妾身记得您也受伤不轻,可处理了伤口,用了药么?” 顾源看着她与爱子极似的脸满是担忧惶急,想起她被吓得呕吐不止,晚膳都未用,心愈软了,柔声安抚道:“没有伤口,我穿着金丝软甲,轻易不会受伤,你放心。顾二熬了汤药,待会儿回去用了就好。丹丹,今日的事你不用多想,那个位子的争斗总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如今我虽已远离京城,到底还有人不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少。只你要知道,你我夫妻一体,又有枫儿,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抽回手轻轻拍拍王妃肩头,看着她的眼睛温言道:“丹丹,我做事自有分寸,总会护好你和枫儿母子。倘我有那一日……” 王妃惶然伸手按住他双唇,含泪道:“王爷,不要说,妾身与您生同衾,死……同穴……”她似是羞怯已极,说着垂下眼帘,语声渐低。 顾源微微一笑,握住她纤柔白嫩的手腕拉离自己唇边,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语气略带凉意:“王妃,若真有那一日,你和枫儿怕是也难逃斩草除根。” 王妃身体一僵,没有抬头,泪水噼啪落在手背之上。 顾源起身坐在床头,将她搂在怀中,仍握着她有些僵硬的手,柔声嘱她好好休息,枫儿他已看着睡了,不需担心。王妃缩起身子依靠着他,也絮絮说着自己的担忧,劝他保重身子,以后莫涉险地。 夫妻两个在卧房床头哝哝私语许久,顾源知道顾二必等着他回去喝药,才与王妃说了回书房休息。王妃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顾源吩咐候着的姜嬷嬷搀扶王妃回房。王妃不肯,痴痴目送他出了天芳园的门,满眼依恋。 姜嬷嬷见王爷去得远了,才道:“娘娘,回房吧,您身子不舒服,别再着了风寒。” 侍女都被留在外厅,王妃进了卧房便狠狠甩开姜嬷嬷的手。她站直身子,高高扬起头,一双泪眼挣得通红,恨恨道:“顾源,你威胁我!” 她银牙咬得嘴唇泛出血腥气。顾源对她并没什么异样,但她仍是隐隐觉得顾源对她已经起疑,普济寺毕竟是她引他去的。想到普济寺,她心中暗恨,母亲的信里只说派人刺杀顾源,让他重伤,他自然会知道安平不是平安之地,自己就会想法子祈求皇上回京。他日后没了坐上皇位的可能,京里也就没人再把他当作眼中钉,她和枫儿就可以留在京城安然度日。 可她没料到大殿里的埋伏那样恶毒,她和顾源一起进去绝无幸理。 幸亏顾源的侍卫还有些能耐,提前杀尽那些腌臜东西,一定要问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居然要顾源的命,她不是成了寡妇?不对,连做寡妇的机会都没有,真要同顾源死同穴了!她必须要去信问母亲,为什么这样! ☆、杂念丛生 第172章 杂念丛生 王妃恨得咬牙,又想起那个叫顾胭搀扶自己径直进了寺院的莽撞样子,她居然还敢从自己怀里夺走枫儿抱着,真是顾源纵出来的奴才,个个不知礼数!还有林紫菀,她确实还是个没张开的小丫头片子,可是她的眼神不对。 十年夫妻,她很清楚顾源看重的不是美貌,论美貌,这世间还有人能比得上苏墨那个小狐媚子的么?她清楚记得她当初是怎样让顾源一见钟情的,今日看了林紫菀安慰顾枫的情形,她不寒而栗。 她知道,那丫头的眼神、言语、行止处处都撞上了顾源的心头好。 想到顾枫,她忽然想起回来之后一直没顾得上自己的独子,忙问:“嬷嬷,枫儿呢?枫儿睡了么?” 姜嬷嬷见她才提起公子,不觉叹了口气,缓声回:“娘娘,您回来喝了药睡下,公子在您床边守了好一会儿。天黑下来,奴婢让人服侍公子用了宵夜洗漱好,叫小丸子陪公子在屋里散散就休息。王爷过来时先在公子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亲自安置公子睡了,又在屋里陪着公子睡熟了才过来您这里。” 王妃松了口气,低声道:“他还是喜欢枫儿的。” 姜嬷嬷跪在她脚边,拉着她的袖子声音极低地劝道:“娘娘,这一关算是过了,您以后就别起旁的心思,老宅那边的话也少听些。这安平州府虽荒凉,可也不是缺衣少食,您和王爷只要夫妻和睦……” “啪!” 脆亮的一声,姜嬷嬷被一个耳光扇得歪在地上。王妃气得胸脯起伏,低声斥道:“胡说些什么?你想害死我么?”姜嬷嬷撑起来磕头,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孩童的大哭,姜嬷嬷豁地抬头,道:“公子哭呢。” 孩子哭得隔着院子都听得见,必是受了大委屈,王妃听着惨烈,立刻转身奔往且静堂。 顾枫正在床上坐着,怀里搂着被子大哭。几个大小侍女跪的跪,哄的哄,爬在床边脚凳上跪着安抚他的小丸子见王妃进来,赶紧滚下去跪着磕头。 王妃哪里有心情理这些人,鞋子也没脱直接上床把顾枫搂在怀里拍哄,柔声唤:“枫儿,枫儿,母亲在这里,别哭,你怎么了?” 顾枫睁眼抱住母亲,哭道:“我看见……看见父亲……父亲被一柄剑刺进这里……”他哭着指自己的心口,“母亲……母亲被坏人……被坏人砍掉了头……枫儿……枫儿也要被砍掉头……” 王妃猛然想起刚才顾源的话,他说自己若真有那一天,自己母子也要被人斩草除根。她心里也凄寒起来,搂着顾枫柔声哄着说那不过是梦,心思却是百转千回。 她知道顾源素来不会妄言,可她不信。 她是杜家长女,枫儿是皇上长孙,别说这次有惊无险,就算顾源真的中伏死在边城,谁又能对他们母子怎样?更可能的是,皇上怜惜他们孤儿寡母,再加上父亲从中周旋,他们就可以回京。只要枫儿安安生生,一个王爵总可以保住,不像留在这边城,无旨不得离开府城,形同圈禁,且如果真有一天图蛮蛮子破关,自己一家必然首当其冲丢了性命。 她冷静下来,又想到顾源这人重情,即使引他去普济寺的是自己,可他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有意的,且那大殿里的布置明显连自己也暗算在内,他就更没了怀疑自己的理由。 她无意识地拍着怀里儿子的后背,似乎明白了大殿里的埋伏为什么看着没有她的生路,可能父亲和母亲布置时就防着为了万一不成,好免掉她的嫌疑。可是万一成了呢,她真有一条生路么? 做了噩梦的顾枫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又渐渐睡熟了,梦里小胳膊也紧紧抱住母亲。 王妃看着怀中微露笑容的儿子,忽然又想起他趴在那个叫林紫菀的丫头怀里哭的情形,他还那么听那丫头的话。她恨得咬牙,拉开顾枫搂住她腰肢的小手把他放回枕上,替他盖好了被子。她把几个侍女叫到外间训斥一番,令她们好好守护顾枫,才被姜嬷嬷服侍着回自己房间歇下。 林家小院里,树影摇曳,凉风习习。 宋沛、林明远、阿诺、岳绮和林紫菀五人坐在小桌旁。阿诺和岳绮比着往嘴里塞饭菜,宋沛和林明远举着小酒杯碰杯闲谈,林紫菀端着羊肉汤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林晔蔫头耷脑精神不佳,汪氏忙了一晚上太累,都被林明远赶回屋子里休息。 林明远小声向宋沛解释阿诺确是郡王之子,只是其间有些不可言之事,宋沛若想收徒,还是要问过阿诺亲父才是。他不愿当着阿诺的面说“外室子”三字,便含糊过去。 ☆、林家夜宴 第173章 林家夜宴 宋沛问过阿诺,已知道阿诺是在街边做小乞儿时被“甲一”捡回去的,便自动把“不可言之事”理解成了世家大族里的倾轧所致,对那位家宅不能安抚、连儿子都能丢了的安平郡王更添一层鄙视: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正是他那样的,无怪被人追杀得屁滚尿流。 林明远不敢附和宋沛对王爷不敬,但对他夸奖闺女和未来女婿颇为赞同。 宋沛细说当初在草甸子里阿诺如何片狼肉喂自己,领着自己走来走去绕回狼群里出不来,气得阿诺又要找他拼命,被林紫菀拽住摸脑袋安抚。宋沛笑眯眯“吱”一口小酒,总结:自己看中的徒儿白胖漂亮性格纯良无处不可爱。 林明远便道自己闺女乖巧懂事心地善良医术高明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不是,是一脑子做菜的好主意,也“吱”一口小酒,总结:自己闺女就是宝贝疙瘩。 两人碰杯:好儿好女,天作之合,然后一饮而尽。 旁边林紫菀知机地拿起小酒壶给两人倒酒,还捅捅阿诺让他给师父夹菜。 阿诺冲宋沛翻个白眼,夹一块葱爆羊肉塞林紫菀嘴里,又回身和岳绮抢菜吃。 宋沛便夸林紫菀“好乖”,比阿诺那个小东西招人喜欢。 林紫菀抿着嘴儿笑,她看出阿诺极想跟宋沛学剑,和宋沛顶嘴撒泼其实就是跟亲近人才会的小孩子撒娇,宋沛喜欢的就是他这活泼泼的劲儿。她已把那黑剑还了宋沛,还添油加醋地说了阿诺如何把黑剑天天搂在被子睡觉。阿诺急得捂她的嘴,又怕弄疼了她,小嘴儿翘得老高,惹得宋沛哈哈大笑。 林明远一面刻意与宋沛结交,一面在心里盘算着:林晔的杂货铺子三间屋子都空着,就请宋沛住到那边去,再请个仆人照顾起居,免得阿诺被他带走了自己闺女难过。再者,阿诺真被这人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学艺,见多了世面,谁知道性子变得怎样、还回不回来?过了年阿菀就十三岁,阿诺若一去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阿菀等是不等?依着王府给的配药生意,不用多久功夫就又可以买套大院子,阿晔再成亲就在新院子好了。 想好了,他便出言邀请宋沛就在林家住下,说教阿诺武功不用把阿诺带走,外头风餐露宿辛苦,阿诺又小,留在家里衣食都有人照顾,林紫菀还会不时想出什么好吃食的点子,也好时时孝敬师父。 林紫菀在一旁帮腔赞同,她也不想阿诺被这胡子拉碴的大汉带走,看他那邋遢样子就不像个会照顾孩子的,阿诺娇娇嫩嫩的小人儿到他手里才半天不到就弄得成了小邋遢鬼,还得娘给安排着洗漱换衣服收拾干净了才恢复原样。 顾二得到宋沛带着阿诺到了林家的消息已是半夜,给顾源喝的药里,安神的成分加得重,根本叫不醒人,反正这事也并不是非顾源亲自处理不可,便独自赶了过来。 他才在屋顶上一站,一道锐风直冲咽喉,迅疾如电。他微一侧身避过劲力,两指一夹稳稳夹住,细看却是一根筷子。他身边立刻刷刷多了几条人影将他护在当中,个个对着院里的宋沛怒目而视。 院里宋沛抢了阿诺一根筷子重新配成一对,夹了一筷糖醋鱼肉搁嘴里嚼了两下,懒洋洋道:“王府侍卫都是这么贼头贼脑地走人家屋顶么?瞧你是个官儿,功夫也很是不错,怎就不知道讲点礼数?” 顾二不动声色地把痛得感觉要废了的两根手指缩在袖里,叫现身出来的暗卫们回去,心里也是一窘——到林家来应该敲门,可这大半夜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要正经走门,确是他的问题。 林明远忙朝房上施礼,道:“顾二爷,您来得正好,来一起喝两盅,这位是阿诺的师父,姓宋。宋先生,这位是王府的副统领,顾二爷。” 阿诺和林紫菀也站起来招呼顾二伯伯来一起吃饭,连岳绮也停了筷子看他。 顾二顺水推舟下了屋顶,跟宋沛见礼。宋沛懒懒看他两眼,哼哼着叫阿诺给倒酒。 阿诺见林紫菀拿起小酒壶,立刻抢走,嘟着小嘴儿朝宋沛道:“不许再抢我爹的酒喝。” 那边林明远与顾二客气两句,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赶来,听见这句忙道:“阿诺乖,给你师父喝,明儿让你娘再打去,要不,明儿你自己跑去给爹打酒?” 阿诺想了想,应着给宋沛倒了半杯,见实在太少,又往里滴了几滴。 宋沛哭笑不得,抬头看他,道:“小胖子,爹亲,师父就不是亲的?话说,那个是你爹,这个你该叫岳父才对。” ☆、拜师六礼 第174章 拜师六礼 阿诺听宋沛说该叫林明远岳父,皱起小眉头恼道:“这个是我爹,那个……那个……”他想起顾源温和柔软的目光,又想起自己焦急之下硬说顾源是自己老子,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分辨,眉头又松了,吭吭吃吃半晌没说成个句子。 林紫菀一直都知道阿诺和顾源并不是亲父子,且阿诺十分强调顾源不是他爹,这时听宋沛的说法,好奇地看了阿诺一眼,决定明天睡醒了好好审审阿诺。 顾二这时插话,恭敬道:“宋先生,王爷嘱在下等人,若见到先生务必请先生带阿诺回府,王爷会亲自礼聘先生为阿诺公子的武师父。府中已专为先生备好住处,四季衣物、餐食水酒专有供给,束脩丰厚,先生只需安心教授阿诺公子剑法武功,阿诺公子能日日返回林先生家中,不与林姑娘分开即可。” 阿诺和林紫菀同时脸红。 林明远捻着颌下胡须十分满意,心中暗赞顾源果然是个好父亲——除了不光明正大把阿诺认回去——当然,不认回去他也十分满意,认回去了,王爷家的儿子哪能招给自家当女婿? 林紫菀想起在王府庄子的水池边,顾源郑重其事地说要替她留下阿诺,这就是“留下阿诺”?说这么明白做什么,她瞟了一眼傻乎乎停了筷子看热闹岳绮。见岳绮居然听明白了似的跟着嘿嘿乐着,她不觉愈加羞恼。 阿诺听着顾二一口一个“阿诺公子”心里忐忑,他自己明白,他哪是什么“公子”?他随着林紫菀跟林明远叫爹没什么,可认顾源做爹,他实在叫不出口,即使顾源明白认了,他也觉得自己不配、不敢。 顾源从第一天见到阿诺,就把他当成了亲子一般对待,且这么久了一直如此,就算是石头心也该焐热了。阿诺刚才在吃饭时已问过林紫菀顾源的伤,但顾源的伤不是林紫菀和林明远看的,他们自然不知道。这时,他伸手拉了拉顾二袖子,低声道:“他……他的伤怎么样?” 顾二转头看他,见他仰着小脸当真担忧,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王爷伤得不轻,服药睡下了。药里有安神的成分,王爷明早才能醒来。明日,王爷会亲自带小公子给宋先生行拜师礼。” 宋沛把半杯酒倒进嘴里,拎起自己的黑剑,向着阿诺道:“阿诺,你两个爹都不愿你跟你小媳妇儿分开,那师父我到底住哪儿?” 阿诺立即道:“住王府!” 宋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哦?” 阿诺赶紧嘻嘻笑道:“住我家还得我娘伺候你,王府里仆人多,还有好厨子,可以给师父你做好吃的。那些厨子做菜可好吃了,比我娘做的好吃多了。” 宋沛伸手揪住阿诺耳朵,阿诺哪里躲得开,“哎哟哎哟”地叫着宋沛混蛋被拽过去。宋沛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位郡王真是你爹?还非要老子保护是吧?” 阿诺立刻把“混蛋”两个字吞下去连连点头,认了非要宋沛保护顾源,也把顾源并不是自己亲爹的问题含糊过去。他忽闪着圆溜溜的猫儿眼甜甜道:“师父,师父,阿诺天天早早去王府跟您练武,天天听您的话。” 宋沛看他又扮可爱,神色有些复杂,叹息了一声“你也是姓顾的啊”,松开了阿诺的耳朵。 阿诺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地追问。 他摇摇头,摸了摸阿诺的脑袋,朝顾二道:“统领大人,走吧!” 阿诺与宋沛两人对话声音虽小,顾二却听得清清楚楚,看向阿诺的神色愈发缓和,又听宋沛的自语,心里也有些疑惑。此时听宋沛要跟他走,立刻应了。 林紫菀目送着三人上房走了,心里羡慕极了。她要去王府只能走着去,绕几条街至少需要两刻钟,走房顶直线距离可是近多了。 林明远和林紫菀一起哄着岳绮回她院子里休息,父女俩和一直没睡的林晔收拾了碗筷堆在厨房,随意洗漱了睡下。 第二日早饭后,王府来人接阿诺和林紫菀去。 顾源叫人送林紫菀去后宅善泽斋和顾枫玩,又亲手拎着准备仆人准备好的芹菜、莲子、红豆等拜师六礼,去府西侧给宋沛备的小院里行拜师礼。 走在石板小径上,阿诺看看顾源牵着自己的手,又看看在顾源腿边轻晃的六个小小礼盒,觉得鼻酸心热,想要像在林家院子里那样绕着树发泄地喊几声“你又不是我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又有些不舍得,也悄悄合拢小手攥住了顾源的手指。 ☆、单独说话 第175章 单独说话 感觉到阿诺回应地握住自己的手,顾源低头朝他笑了一笑,温和的眉眼在阳光下更显得清俊异常。 阿诺看着他的脸,眼里漾起些泪光,只牵着他的手沿路走去的顾源并没有发现。 王府给宋沛安排的小院门前有匾额“若园”,另有侧门通街,前厅后舍俱全,院子尤其空阔舒朗,极适合练武。院墙边种植着高矮不一的树木,其中最多的就是石榴。这时节已是初秋,石榴树上累累果实坠弯了枝头,还有晚开的红花掩在绿叶之间,很是喜人。 宋沛虽有王府仆人伺候着洗澡更衣了,却还是胡子蓬乱遮着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眉眼。他仰靠在廊下摇椅上摇着蒲扇,盯着某株树上的石榴发呆。 那摇椅是林紫菀画出来专给林明远在院子里乘凉的。李木匠见了新图样大喜,不但给林明远免费做了椅子,还另给二两银子方子钱,就此开始专门做摇椅卖。 如今李木匠卖摇椅已一个多月,安平府城里卖摇椅的木匠也早不止他一家,价钱也就便宜下来。但安平府城并不繁华,有财力专买把摇椅享受的普通人家并不算多,富贵人家多是寻了木匠用自家的好木料做,李木匠也不在意旁人学了去,只要占尽先手赚上一笔他就满足了,每日里笑哈哈地只说方子是做梦梦到的,却常去林家走动。王府里的分到各处的摇椅自然也是府里的木匠用好木料精工细作出来,舒适度自然更好。 宋沛在这样宽敞舒朗的院子里坐着,身下的椅子舒服新奇有趣,那一树一树的花果让他依稀记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这时外头脚步轻响,几名侍卫护卫着顾源和阿诺走进院门。 看清楚自门外走进的温雅青年,宋沛脸色一变,搭在摇椅扶手上的手不觉抓紧了。 顾源亲手领着阿诺,提着拜师礼走进若园,带着阿诺正式拜师,让阿诺给宋沛磕头敬茶。 宋沛随手把自己的大黑剑递给阿诺做拜师礼,笑道:“喜欢就天天搂着睡好了。” 阿诺听他又提这个,气得要跳,被顾源一手轻轻搭在肩头便安静下来,老老实实行礼谢谢师父。 宋沛见跟自己在一起猴子似的阿诺在顾源跟前猫儿一般乖巧,不住摇头,告诉顾源让阿诺每日寅末来,酉末返回林家,顾源和阿诺便应了。 顾源见宋沛不大愿意与他多说,似连多看他也不愿,也不以为忤,略嘱咐阿诺几句就带侍卫离开。 阿诺把大黑剑扔回师父怀里,转身追着顾源道:“你……我……我有话跟你说。” 顾源挑眉,笑问何事。 阿诺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我想单独跟你说。” 宋沛躺回廊下的摇椅,懒洋洋道:“去去,说够了再回来就是。”他很是知道大户人家那些龌龊,阿诺既然小时候被丢掉,如今叫不出“爹”来也不是什么怪事,他虽不大喜欢姓顾的,却也不会在徒儿和他亲爹之间搅合。 顾源微笑道:“好。”伸手拉起阿诺小手转身离开。 阿诺看着一大一小两只牵在一起的手,悄悄叹了口气。 顾源带阿诺回了自己书房,顾一心里对这“小杀手崽子”十分不放心,不想离开顾源,但顾源打手势叫他出去,他也确是知道阿诺的那点功夫对顾源构不成威胁,就悄悄退了出去。 阿诺见门被关上,双膝跪在顾源面前,低声道:“王爷,我……出自日月楼。” 顾源伸手拉起他揽在怀中,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我早已知道。” 阿诺睁大眼睛仰头看着他的脸:“那你还对我这么好?” 顾源笑了,道:“那我应该怎样待你?” 他脸上略带调侃的笑容激得阿诺心里一燥,他嘟着红润润的小嘴儿赌气道:“我是坏人,坏人应该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居然也跟顾源娇气起来。 顾源被他那傲娇的小模样逗笑了,在他鼻头上刮了一下,笑道:“我让人拷打你你能说出什么来?你知道那座山谷在哪里么?你知道日月楼的什么隐秘么?能活着从日月楼出来,就足以说明你什么都不知道。” 阿诺瞪着圆圆的猫儿眼忘了眨,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不知道。” 顾源道:“回去好好跟你师父练剑吧,阿菀和枫儿在后宅玩,等会儿她想回家我让人送回去,你只乖乖的跟着你师父学习。”他又笑呵呵补一句,“可别给你爹丢脸。” ☆、一日为师 第176章 一日为师 听顾源说“别给你爹丢脸”,阿诺下意识要跳,却忽地想到他这句话说得巧,自己没理由跳啊。抬眼见顾源一脸促狭,他扁了扁嘴,呢喃道:“我那时……我就是……我就是想让宋沛……” “那是你师父,不能直呼名姓,”顾源温和道,“阿诺,既行了拜师礼,就必须执弟子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能如此无礼。” 阿诺嘟着小嘴,乖乖道:“是!” 顾源笑着拍拍他,让他自去若园找宋沛。 阿诺仍是踌躇着不走,顾源便等他自己开口。阿诺半晌才道:“王爷,我哥哥就是……就是甲一。您能不能不伤害他?我知道您和您的侍卫都很厉害,我不想他伤害您,也不想他……不想他……死。” 顾源微一沉默,温声道:“阿诺,我不骗你,如果他入府杀人,府中侍卫会全力绞杀。你应该知道,以日月楼杀手的狠辣,以甲一以往的威名,我不会冒着让府中侍卫大量伤损的风险下令对他手下留情。那些侍卫随我多年,年纪小的侍卫更是在我眼前长起来的,他们的伤损我承担不起。阿诺,十九他们几个的棺木还停在庄里。” 说到顾十九,阿诺低头咬紧了嘴唇,却又抬头道:“您会画人的脸么?” 顾源自然是会的,也不问他到底要做什么,研墨提笔,铺纸便画了一张自己的小像。 他自幼长在军营,但十岁之后就入京成为太子,君子六艺无不苦学,画技十分不错,纸上画像连眼神里的温润宁和都画得栩栩如生。 阿诺便在那张画像上指指点点,要他把眼尾拉长上挑,眉毛调整弧度拉长,左边眉尾一道斜斜的寸长伤疤,嘴唇形状重新画出来。纸上画像的五官在顾源的笔下渐渐变得深邃鲜明,容颜却与顾源的相貌渐渐相差甚远,显出一个俊美异常的轮廓。 在阿诺停止比划之后,顾源不动声色地按了按抽痛的心脏,迅速重画一张。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画了一张苏墨的肖像,道:“是这样么?” 阿诺看着纸上艳丽迫人的眉眼,兴奋道:“王爷,您画得真好,不过这里还要再改一下……这里……”他一一指点了画像上他觉得不像的地方。 画上少年的眉眼显出几分稚嫩,眼神却怎么也改不对,阿诺郁闷道:“不对,不对,哥哥没这么淘气,他眼里什么都没有,是空的……就是那么空空的……看着人就像看不到一样……不对呢……” 顾源觉得喉间一甜,握笔的手也无力,毛笔跌落在地。 阿诺惊惶地抬头,看见顾源的脸色居然比画纸还白,慌忙绕过书案扶住他:“王爷,您怎么了?” 顾源怔怔望着纸上画像,线条已经修改的略凌乱,但他认得那张比苏墨稚嫩柔美一些的脸,除了眉尾多出一道伤疤和年纪还小,那就是他记忆里母亲的脸。不比苏墨的男儿英气,纸上的少年五官还没长开,一眼看去有些雌雄莫辨,也更像他早逝的母亲。 阿诺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从衣服里拿出那块套着黑色布套的木牌,摘掉布套放在画像上,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王爷,你认得他,你认得我哥哥!你们家也丢过小孩子,哥哥就是你家丢的那个小孩子,对不对?” 他早已知道这样成对出现的玉佩之间必有关系,而且顾源在某个角度看也确与哥哥有些相似之处。他了解王府的武力和顾源的性情,下定决心画出哥哥的相貌。他相信顾源能对毫无干系的自己视如亲人,对很可能与他是真正亲人的哥哥也会手下留情。 他虽小,却也知道哥哥终究会接到杀死顾源的指令,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完全不相信哥哥能杀尽王府所有侍卫再杀死顾源活着离开。他猜测着哥哥与顾源的关系,他希望哥哥能找到亲人,能像菀姐姐说的那样,成为一个有情的人。 顾源强行压制着想要按住心脏的手,捡起落地的毛笔搁在笔山上。 他轻柔地拿起阿诺的木牌抚摸着,木牌上正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顾”字,反面是两个变形成花纹的篆字“无尘”。 顾澈,字无尘。母亲等不到阿澈的冠礼,就提前给阿澈点了“无尘”两个字。 母亲说:阿源是未来的宗周皇帝,是天下之主,是阿澈的哥哥,要护好阿澈。阿澈年幼,有了哥哥护佑,此生必心底无尘,安享一世——可他没有做到,他把阿澈丢了。 ☆、陈年往事 第177章 陈年往事 顾源抚摸着木牌,半晌,他忽然放下木牌,重新铺纸画出另一个人的画像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尖下颌,狐狸眼,眉间一点朱砂,一看就是个妩媚妖娆的小美人儿——虽然这美人儿束着男人的发髻显得有些违和。 阿诺一见这妩媚美人,气呼呼道:“这是阿果那个混蛋!咦,这么小,是阿果的孩子吗?”他突然惊讶地看向顾源,道:“王爷,您……您怎么知道阿果跟哥哥在一起?”他惊恐地后退了两步,道:“王爷,您已经抓到了我哥哥么?” 顾源拉过发抖的小孩儿,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没有,小果子是和阿澈一起丢的,他们现在还在一起?” 阿诺被他揽着看不清他的表情,听他这样说话,明白哥哥果然是顾家丢的小孩儿,若是哥哥来王府,顾源一定会保住他。他心中大喜,欢声回道:“阿果一直在伺候哥哥,可精心了。” 在顾源温言引导下,阿诺讲起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十一岁,只是汪氏问起,他见自己比十二岁的林紫菀矮一些随口说的。 六年前,还是个小娃娃的阿诺被甲一捡到。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爹有娘,后来就只剩下了他自己。那天雨很大,天色却很亮。他又冷又饿,身上没力气,只能勉强爬到屋檐下靠着墙壁等死。空寂的石板路上突然有木屐声嗒嗒传来,向着他这边越走越近。 他模糊看见两个人走过来,后面一个给前面一个人撑着伞。伞下的人个子很高,一身红衣,脸很白,生得好看极了。他喜欢那个漂亮的红衣哥哥,不知怎的就喊出一句:“哥哥,救我。” 那个红衣人果真就踩着木屐嗒嗒走过来,俯身抱起他。他在昏迷过去之前闻到那个红衣小哥哥身上有浓浓的血气。 顾源听着,想起很多年前在他怀里一声声喊他“哥哥”的小团子,已三岁的娃娃,能说清晰的唯一一个词就是“哥哥”,再多的就是“顾源”“顾澈”两个词,但发音很模糊。 顾二说顾澈身体外表没有损伤,但胎里带了病,心智不全,这样的孩子通常养不大。 但源不信,阿澈身体发育得那么好,四肢灵动,眼睛灵活,而且他能听懂阿澈模糊的发音,他觉得阿澈很聪明。 阿澈会喜欢花心里采蜜的蜂,会喜欢草叶下的蚂蚁,会喜欢风吹下的落叶……顾源觉得阿澈一点都不痴傻,他只是说话不清楚而已。阿澈说的话,虽然模糊,但他确定自己都能听懂。他一直都认为,阿澈是天下最聪明的孩子!那是他的同胞,是母亲用命留下的骨血。 阿诺仍在絮絮,他说自己醒过来就在山谷里。甲一单独住一座木楼,由那个叫阿果的女子照顾他起居。甲一几乎不说话,只会练武,所有的事都由阿果做。阿果做衣服很好看,每一件都舒服合身,他特别喜欢给哥哥做衣服。不过阿果做饭极难吃,所有吃的都一股子药味。 顾源听着阿诺的絮叨,想起六年前看见的一份卷宗。 暴雨之后平江决堤,陈州附近十几个上县受灾,士绅平民都一朝沦落到无衣无食,只能各投亲友勉强为生。之后户部拨付的赈灾粮食和银子又遇贪腐,几万人死于伤病饥馑,陈州一地十室九空。陈州知府居然假称大水后发生瘟疫,再次要求朝廷拨付赈银。 御史大夫陈之翰奉命严查,结果陈之翰本人和属下属官、十名御赐内廷高手、两百禁军在一个雨夜被人杀得鸡犬不留。验尸发现,出手的只有一人。后续虽然陈州刺史一脉贪官都被索拿归案、各偿其罪,但线索终究是断在了陈州一地,只抓出几只苍蝇。 想必,就是那一次甲一和阿诺相遇。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阿诺的头发,手在微微颤抖,心脏抽痛得愈发厉害,他强忍着仍温言哄阿诺继续说说他和哥哥平时怎样相处。 阿诺便说起甲一给他带回来过一个皮球,花了好久好久给上头缀了银铃。甲一会在他玩球的时候停止练武认真看,有时在前面跑让他追。两人夜里睡在一张床上,甲一的身体无论冬夏都是冰冷,夏天搂着他睡觉特别凉快……不过两人能正常交流的时候不多,甲一平时都不清醒,只会机械的练武,吃饭休息都需要阿果的指令。 甲一最喜欢他了,只要他叫“哥哥”,甲一就会有反应,甲一最喜欢听他唤哥哥。所以他知道,哥哥最爱他。 从前谷里的教谕和长老会让人和哥哥对练,但甲一从来不知道留手,出手致命,后来就再没派人过来。阿果每隔一段时间就带走甲一。他们出门的时间有时长有时短,但每次回来甲一都会一身血气,要过好多天才能彻底散尽。 ☆、木牌来历 第178章 木牌来历 太阳升起,仍显炽烈的秋阳驱散了清晨残留的清寒,却驱不散顾源心里渐入骨髓的阴寒。 带银铃的球,年幼的阿澈最喜欢的玩具,他买给阿澈一个又一个。 他抛,小阿澈跌跌撞撞地追,追回来交给他再扔,他还追。后来顾源看见有人训小狗就如此只觉哭笑不得,但小阿澈喜欢,他们就一直那么玩,直到……阿澈丢了。 “出门”两个字多轻松,可每一次“出门”就是一份灭门大案的卷宗,无论老幼,鸡犬不留,每一次都是血淋淋的几十上百条人命。 顾源已维持不住面上温和淡然的表情,愤懑、愤怒、痛惜、痛苦,种种如细针,针针都扎进他心里最深处。 他和顾一等人经常有事要做,那时小果子是唯一时时陪伴、照顾阿澈的人。那个声音清亮常常满脸笑容的小内侍救过阿澈的命,为什么变成了控制阿澈的人? 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如果那人在眼前,他会亲手撕了他! 阿诺看不到他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又道:五月初五那天,阿果在木楼里包粽子,他在旁边捣乱,有甲一在,无论他怎样捣蛋阿果都不敢收拾他——阿果连包粽子都往里头放草药,讨厌透了。 主楼那边传来哨子响,阿果带走了甲一,但这次他们没有直接出门。粽子煮好,哥哥按阿果的要求吃了一个,手里一直拿着那块木牌没放下,但最后还是把木牌交给他,却只说了“哥哥”两个字。 他不明白这么一块木牌和哥哥有什么关系,但是哥哥给他的,就是一块石头他也会当作宝贝藏着,所以他翻出个皮套把那木牌一直挂在脖子上。 他见甲一能说话,知道他清醒着,十分高兴,就想尽办法拉着他说话玩耍,折腾累了才睡下。等他醒来,他已被阿果丢在晋阳的客栈里。 他跟人说拿着木牌找爹其实是自己在城里混时听人说书听来的。他并不知道这木牌究竟有什么用,甲一为什么要交给他。 后来他看见了顾源的玉佩,发觉居然是一对的,又跟自己在瓦子里看的戏文一对照,猜着这是甲一不要他了,让他拿着木牌找到顾源,以后跟着顾源。顾源当时的确也应了要养着他,他就更伤心了。他认为哥哥骗他,是和顾源商量好的不要他了……阿诺说着又委屈起来。 顾源默默听着,低声道:“你又怎的知道他会来杀我?” 阿诺道:“后来我知道你们不是商量好的。我猜——”他咬了咬嘴唇,“主楼那边给哥哥这木牌其实是派他来杀你,你看见木牌对我好,若是他拿着木牌来,你一定会见他,说不定也会对他很好很好。他接近了你,他近距离出手你躲不开的。只不过,不知为什么他们放弃了。昨天死了那么多甲字号和乙字号,山谷差不多空了,再派也只能派哥哥了。” 顾源心里一紧,明白阿诺的猜测很有可能。 阿诺感觉到他身体僵硬,小心地试探道:“王爷,我知道哥哥武功很高,杀人很厉害,您不愿意府里的侍卫哥哥受伤,我也不想。王爷,你们可以提前设好埋伏,只要不杀死他,伤多重都不要紧。他每次出去都会受伤的。他身体好,他不知道痛,受多重的伤都能恢复过来。” 顾源怔住,什么人能伤多重都不要紧,还不知道痛? 阿诺认真道:“春天时,丙字号有个小子偷偷对我动手,哥哥就失控了。他们一大群人围上来,努箭陷阱都用上,还被哥哥杀了两个甲字号和六个乙字号,还有一个长老一个教谕,哥哥受了重伤才被制住,那也就只过了八九天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当然,是谷里的人给他治好的。不过菀姐姐也会治伤,你们只要不杀死他,菀姐姐就会帮他治好的。王爷,您不要让人杀死他,我会照顾他,我会哄好他,让他再也不杀您,好不好?他是你们家丢的孩子,是您的兄弟吗?您会对他好,是不是?” 顾源吃力地保持着微笑,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去按住心脏,柔声道:“好。我会对他好。” 他一向言出必行,阿诺听他肯应承顿时松了口气,挣脱他的手臂转过身来看他,见他脸上汗水淋淋,忍不住扬起小手摸摸,担忧道:“王爷,您的脸好凉,不然请顾二伯伯来给您看看吧?” 顾源坐正,轻声道:“阿诺,你现在去若园和你师父习武,我没事,顾二等会儿就会过来,我会让他看看,你放心。” ☆、斑驳迷梦 第179章 斑驳迷梦 阿诺见顾源神色郑重,也知道自己离开之后自然有人照顾他,立刻乖巧地应了出门。出门之前,他不放心地转头再看顾源,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 顾源微笑着朝他点点头,他回了个甜甜地笑,转身关门。 顾源在他出门的刹那伏倒在案上,用力抓住心口衣服,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绪。 顾一推门进来,几步上前小心扶起顾源带到榻前躺下,恨道:“那小崽子又说什么了?我就该揍死那臭小子!”他匆忙伸手摸出玉瓶倒出药丸要给顾源吃。 顾源抬手挡住顾一递过来的药丸,缓过气来坐正,低声道:“日月楼甲一,身高约七尺五寸,日常面无表情,不会易容改装,不能与人正常交流;阿果,阉人,身高七尺,常做女子装扮,安排行程宿处和采买事宜都由此人负责。案上有两人画像。” 顾一诧异,心说日月楼杀手里还有阉人?但也知道就算真抓了阿诺严刑拷打也未必能得到真实情报,如今连画像都能得到实在是意外之喜。 他走到书案前伸手去拿两张并排着的画像,却脚下一绊几乎栽倒,失声道:“四公子?不,是……”他立时明白顾源为什么又有病发迹象,紧紧闭住口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拿着画像走到榻边单膝跪下。 顾源额上冷汗涔涔,竭力控制好呼吸缓解疼痛,半晌终于继续说下去:“传令,发现甲一和阿果踪迹不得私自出手,须得立即联络顾二,至少组织十队侍卫一起围杀,全力以赴……不得留手。阿果武功略差,如果可以就留活口,我有话问。甲一,”他吸了口气,咬牙吐出两个字:“击杀!” 十队侍卫,一百一十人。百人围杀,全力以赴,不得留手。 顾一嘴里发苦,他和顾二两人偷偷筹划是一回事,亲眼见了画像、亲耳听顾源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迟疑道:“王爷,真的……击杀?那是……那是……” 顾源痛苦地按着心脏,觉得刚才的无数细针已经变成了无数把刀,莫名地,这样的痛却减轻了心底深处渗出来的另一种痛。 他合上眼帘,阿诺的话字字句句都在耳边:他不清醒,他不能自理,他事事被人控制,他不知疼痛,无论受多重的伤都能在极短时间内复原……眼前浮动着那张稚嫩明艳的脸……日月楼是什么的地方……他不敢往下想……阿诺年纪小,又是一片痴心,觉得他那“哥哥”只是奇怪,他却从阿诺的述说里隐约明白,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弟弟顾澈很可能已不是个真正的活人……他其实知道许多江湖中的诡秘手段……击杀,已是他能想到的,给弟弟的最好结局……决不能让他活着回日月楼去。 他狠狠挥出一掌把榻边放着画像的矮几击得粉碎。他一手抓住锐痛的头,一手按着心脏,吃力道:“传令,务必当场击杀。” 顾一抱住他,硬把一颗护心丹塞进他口里,低声道:“王爷,冷静,你要冷静。” 顾源缓了口气,嘶哑道:“必须,击杀!此人不惧毒药迷药,身体强横无比,不知疼痛,不惧伤损,身法鬼魅,速度惊人,咱们府里的都是正常人,只能拿命跟他拼,就算全力以赴杀他也不知要赔上多少性命,没有机会活着擒下他。注意,动手时如果有可能就提前疏散人群,尽量不要让昨日那样的事情发生。” 昨日日月楼袭杀,多名农夫农妇在混乱中受伤陨命。 顾一扶抱着顾源,侧头去看飘落在地上的画纸。 纸张上的少年稚嫩艳美,略带女相,乍一看正是当年元后苏软儿的模样。他一直恨这孩子让顾源痛苦,却未料到噩梦成真,这孩子当真成了日月楼的杀手。 顾源挣扎坐正,吃力道:“去,传令戒备,府中损失大量侍卫咱们承担不起!他……最后带回来给我。” 顾一没动,他不忍。 顾源闭目低喝道:“去!” 顾一无奈,终是应了,把玉瓶放在他手边转身出门。 听见门被轻轻合拢,顾源睁开眼睛,无意识地凝望着远处的高树。 阳光落在那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的绿叶上,隐隐有细碎的叶声传来。无数光影在绿叶间明明暗暗,最远处的光明里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拖着小木屐嗒嗒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咯咯地笑着叫他“哥哥,哥哥”。 ☆、算学数术 第180章 算学数术 越跑越近的小娃娃身影渐渐拉长,在斑斓的光影里逐渐长成一个酷似母亲的美丽少年,仍是叫着“哥哥,哥哥”。他长得真高,才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只比自己矮一个手掌。是了,自己十一岁时就和母亲一样高,顾家的孩子长得都高。 他向那个欢笑着跑近的少年伸出双手,想要抱抱他,想要叫他的名字——阿澈。 空的。 顾源睁开眼睛,被直落在脸上的阳光照得眼睛有些发花。 盘膝坐在榻边守护他的顾一,见他叫了那个名字之后惊醒,愁苦地皱紧了眉头。 顾源觉得身上重新有了力气,心脏的抽痛也平缓隐秘下去,他坐起接过顾一递过来的清水喝了,不觉得虚弱吃力,却也没有继续动作,仍望向远处的那株高树。 只是这一次,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再看见那些迷离的光影。 秋日渐渐爬上天穹的顶端。 顾一看顾源一直在发怔,有些心焦,想了半晌在一旁道:“王爷,这时辰了,林姑娘和公子不知做什么呢?您去公子那里问问林姑娘要不要回家吧?让林先生担心女儿就不好了。” 提起林紫菀和顾枫,顾源回过神来,缓缓调整好呼吸,出了书房走向后宅。 林紫菀被侍卫送到善泽斋,顾枫跑出来拉着她的手进院子,边走边道:“林姐姐,你来看我的书房。我还没搬进来,不过里头有跟父亲书房里一样多的书。” 林紫菀自己的房间只有可怜的几卷医术入门和游记,她上次看到顾源的书房里收藏很丰富,但她没好意思开口借。如今听顾枫说他也有书房,她有些迫不及待地跟着去了。 门楣上写的“善泽斋”三个字应该是顾源的手笔,笔力温和,看上去十分端庄淡泊,没有任何锋芒。林紫菀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顾枫拉着手跑进了院子。 院子极大,比顾源的外书房还大,不但厢房耳房里浴房小厨房之类设置得很全,院中还有假山小亭流水,各色鲜花开得十分烂漫,虽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显然打理得很精心。大小侍女和仆妇见了两人都躬身退在一边,等两人走过去才重新忙着自己的活计。 顾枫的书房占了三间厢房,也有琴台,书格上的卷轴当真不比顾源书房里的少。林紫菀一见,便知道顾源肯定特别宠爱顾枫,这时代的藏书可是极珍贵的东西。 顾枫领林紫菀参观了他的书房,还带林紫菀去看他还没正式入住的卧房和外厅、内厅。里头家具还不全,更没有玩器摆设,显得有些空旷。顾枫说了一遍他打算在什么地方放什么家具,说的头头是道,林紫菀觉得这小孩有趣极了。 转了一圈又回到书房,顾枫像模像样地给林紫菀表演抚琴,还给林紫菀看自己练的字帖。 林紫菀也是写毛笔字长大的,也算得上家学渊源。顾枫年纪小,但自启蒙就开始练字,已经很有笔力。两人讨论了一会儿写字,林紫菀就跟顾枫一起往书格里找书看。 顾枫给林紫菀介绍,书格里经史子集各有分类,还有农书医书和算学杂记等等,卷轴上拴着各色书签区分,是光滑的木片涂了不同的颜色,檀香隐隐,上面用正楷写着书名、卷号。 顾枫在算学一格中拿出一只卷轴打开,指着上面的小字,问林紫菀“隔之弥细所失弥少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则与圆合体而无所失矣”何解。在宫里入学和随杜王妃学习学的都是圣贤书,数术不在学习范围之内,他见父亲这些日子忙碌,也不忍去打扰他,今日找到机会就来问“无所不能”的林姐姐了。 林紫菀见他仰着小小的脸儿,满是期待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在他嫩嫩的腮上掐了一把,才把卷轴接过来细看。 这时的书籍都是从右往左竖着写成,没有标点。想要读书先学句读,不会断句或者断错了句,那就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枫指出来的这一句里左一个“割”又一个“割”,难怪顾枫看不懂。 林紫菀从小就被祖父看着读背古文,她看顾枫指出的一段也很熟悉,大概出自《九章算术》,是求圆周率的一种方法,不过这张卷轴上写的名字却是《算经十书》。她有些纳闷,这么小的人儿找这么复杂的书来看,简直是自讨苦吃。她灵机一动,道:“枫儿,咱不看这个,姐姐教你点别的,比这个好懂,也比这个好玩。” 顾枫犹豫着把卷轴放到一边,怀疑地看她。 ☆、混合运算 第181章 混合运算 林紫菀捏捏他的小鼻子,笑道:“看这小眼神儿,林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她便寻了纸笔教顾枫阿拉伯数字。0到9几个数字只教了一遍顾枫就记得清清楚楚,接着教十进制,两位数三位数,不到午时,顾枫已学会计算万以内加减混合运算,还背会乘法表、学习了乘法竖式。林紫菀一边教一边暗暗惊叹。 顾枫进了善泽斋,远远就听见书房里顾枫娇嫩的小童声欢喜道:“林姐姐,十道题我都算对了,有什么奖励?” 林紫菀正看一卷农书看得入迷,便随手把给顾枫出的小卷子放到一边,又拿起一张纸来哄顾枫道:“算对纯计算题不算什么,这样,姐姐给你出道应用题……就是生活中会遇到的问题。” 顾枫执着地问:“算对了给什么奖励?” 林紫菀对小孩子于“奖励”的执着没辙。 想了想,她故作神秘道:“奖励就是……教你做除法?” 小顾枫傻乎乎的连连点头:“除法是什么,好不好玩?林姐姐你快点出题,我一定会算对的,我要学除法。” 林紫菀觉得这小孩比阿诺好哄多了,提笔在纸上写:“白米十文一斗买七斗,陶罐五十三文一只买三只,皮球五百五十文一个买五个……”一连写了几十样物品的价格和数量,让顾枫计算总价。 还是简单的计算题,不过顾枫没见过,觉得很新鲜,立刻兴致勃勃的拿着题目到一边写字去了。 林紫菀换了个姿势继续捧书看。也不知道顾源怎么想的,才八岁的孩子的书房连怎么种田的书都摆到书格里去了?不过她觉得挺有趣,原来古人已经很清楚浸种、选种的方法,只是与她在苗寨生活时见过的工序材料不同。她想着这时没有农药,中药配好浸种减少病虫害、抗旱增收也能做到吧?配方和成本都是问题,她可没研究过这个,老爹不知有没有研究过这样的问题,不如回去跟他商量商量? 顾源停步站在一株花树后面,看向敞开的窗内。看顾枫依在林紫菀身边,小脸因为兴奋泛出淡淡粉红,侧头听着林紫菀说话,大大的杏眼里满是依恋和崇拜。 林紫菀盘膝坐在书案前,很不符合淑女礼仪的坐姿,却透着洒脱随意。她拿着笔在纸上边写边念叨,粉唇启合之间贝齿微露,忽而被顾枫的傻话逗得前仰后合,既不掩唇,也不羞涩,眉眼弯弯,笑声甜润。顾枫便撒娇地牵她衣角表示不依,她忍住笑,细细喘息着哄他。 顾源看得有些痴了,他想:阿菀哄逗着枫儿的模样,真像个温柔的小姐姐,或者,小母亲。 他站在花树后不动,看着房里笑闹一时之后分开的两人。 顾枫在伏案书写计算,大眼睛亮闪闪都是快乐。 林紫菀展开书卷继续细读,眉眼恬然,笑容甜美。 微风轻掠,阳光灿烂,正是岁月静好。 守在院中的侍女踩着无声的步子端来一张胡凳放在顾源身后,顾源轻轻坐下。艳阳透过花树的枝叶斑斑点点落在他身上,融融暖意驱散了他心里的阴寒,很神奇的,他觉得自己胸口残存的隐痛也在渐渐消隐。 房里顾枫算了几笔,扭头朝林紫菀道:“林姐姐,你是不是叫我帮你家杂货铺子算账呢?” 林紫菀盯着眼前的文字,随口道:“杂货铺子的帐哪里用你来算?你不是说,你爹让你过了年就搬过来自己住么?到时候看得懂账本不也是管理的一个项目么?我可听说过,外头鸡蛋一文一个,到了皇宫里就三两一个,中间不知被人吃了多少好处。” 顾枫有些诧异:“林姐姐,你这都知道?当初太子府里的采办总管就被我父亲给送回宫里去了,他天天去外面,东西的价钱可骗不了他。不过,林姐姐,我母亲看账本子的时候我也看过,里头的数字不是这样的,也不跟你出的这道应用题一样简单。” 林紫菀不禁偷笑起来,顾源居然干过这样的事,估计肯定是他才独自开府做主时才这么干的,以他如今的性子绝对不会这么直接了。她听顾枫提起账本子,想起从前在古籍里看过的旧式账本子确实不好懂,随手在纸上画了一些格子招手叫顾枫来看,道:“看不懂你不会把它变一变啊?反正你自己管院子,重新弄个看得懂的账本子不就好了?喏,看这个。” ☆、父子同学 第182章 父子同学 林紫菀没有学过会计,但简单的收支账目她还是会做的,画个哄小孩子的收入支出的格子肯定比古代的流水账好懂。 顾枫虽好奇,却并没有立时站起来去看,只是手里的笔刷刷加快速度,咕哝道:“我算完了题再看。” 顾源见儿子心性坚韧不禁暗暗点头,唇角不觉露出些笑容来。 他见顾枫拧着小眉头认真计算又有些好笑,刚才林紫菀念叨的那些杂货账目很是不少,他心里略一盘算就知道,那样的账目交给一个老账房先生拿去算也需要不少时间。谁料,只片刻功夫顾枫就搁下笔蹭去林紫菀身边,叫她看自己的结果对不对。 林紫菀也很惊讶他计算速度,拿过来自己心算一遍,发现计算结果正确,因为算铜钱的话数目很大,还特意换算成了银子,计二十二两三分四十五文。林紫菀感叹:这小孩真是个又聪明又细心的小天才,谁能想到他学算术才半天功夫呢。她捏了捏顾枫的脸蛋,笑道:“算对了,枫儿真厉害!姐姐这就教你除法,好乖。” 顾源听见儿子果然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算对了,更诧异林紫菀居然拿眼睛看了一会儿单凭心算就能得出结果,他立即起身放重脚步走进书房,边走边笑道:“枫儿,阿菀,你们玩什么呢?” 顾枫闻声爬起来,举着小卷子蹬蹬蹬撞进父亲怀里,欢声道:“父亲,您看我算的,林姐姐说算对了,林姐姐夸我厉害。” 顾源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接过纸,看清楚纸上除了物品名称之外很多奇异文字他都不认识,侧头看向林紫菀。 林紫菀难得看到他明晃晃在脸上挂个问号的表情,禁不住笑了。顾枫已经开始解释上边写的究竟是什么,那些顾源不认识的奇异文字分别代表什么意义,又说竖式该怎样写,怎样方便快速准确,实在比算筹好用多了,还拉着顾源看他的草稿纸,解释什么是竖式。 顾源听着儿子的讲解,不觉全部身心都投入进这样新奇的学问当中。 顾枫看父亲专注的表情,愈发认真给父亲补课,觉得极有成就感。父子俩一时头碰着头讨论,一时又分开各自计算,然后对照答案。 林紫菀看着觉得有趣,不过也不敢偷空去研究古代种田秘笈了。 她绞尽脑汁回忆算术基础知识,还有后面的简单代数几何。她没正式进入公立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学习过,但小时候在祖父监督下学习医术之外,也对很多古籍文卷都有涉猎。后来年纪渐长也有专门聘请的家庭教师教授数学、简单的物理化学等课程,不算完全与现代科学知识脱节,就是都学得浅。算起来哄哄小孩子顾枫还可以,可顾源肯定要追根究底的——真麻烦啊——她在心里抱怨着。 顾源和顾枫坐在一起,耳里听着儿子嫩声嫩气的讲解,看着纸上奇异的数字,以他的能力,那些数字只消看上几眼就记住了,再听顾枫一讲,很快明白其间规律,不禁侧头看向一旁的林紫菀——这小姑娘的确神奇。 他见林紫菀没有偷空再看桌上卷轴,而是手肘支在案上托着脸蛋,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粉嫩的双唇微嘟,似乎在娇嗔着……他发觉自己目光落点不对,慌忙转眼垂眸,视线重新落回顾枫身上。 顾枫额角挂着亮闪闪的汗珠子,粉白小脸上划着两道黑色笔迹。顾源不禁伸手想帮他抹掉,手指触到那白润的肌肤,他眼前恍惚一下,眼前的柔嫩小脸忽然变了模样,有人用软糯的语音轻声唤“哥哥,哥哥”……阿澈八岁时在做什么?有人替他擦掉额角的汗水么?阿澈,他刚才亲口下令要击杀阿澈……他觉得心脏一阵抽痛,脱口叫道:“十七!” 黑影无声无息落在顾源面前,吓了顾枫和林紫菀一跳,看清是冷着脸的顾十七才松了口气。 顾源嘶声道:“十七,传令顾一……传令他不要……不能……”他眼前渐渐清晰,脑中的念头千回百转,只觉得心痛欲裂,忽然感觉到胳膊上一沉。 顾枫发现父亲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往前一扑,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担忧道:“父亲,您哪里痛?枫儿帮您吹吹,吹吹就不痛了?”他记得昨天父亲是受了伤的。 那肉乎乎沉甸甸的小身体唤醒了顾源的理智,他背负得太多,放不下的也太多,权衡之下,他狠狠压下那句就要冲出口的话,低声道:“十七,无事,你去吧。” ☆、王妃挑衅 第183章 王妃挑衅 顾十七没动,道:“王爷,请二叔来看看?” 顾源摸摸顾枫的头,努力平静心情,微笑道:“不用,我没事,林姑娘在呢。你先下去吧。” 顾十七看了林紫菀一眼,林紫菀对他点点头。顾十七没再多说,依言退出。 林紫菀跪坐在顾源身边,伸手去按他腕脉。 顾源躲开,柔声道:“无事,不必如此。阿菀,你继续教枫儿除法,我在一旁也学学。” 林紫菀执拗地拉他的手,顾枫两只小手也帮忙按着父亲的胳膊不让他躲,道:“父亲,让林姐姐给你看看。” 顾源无奈,这两个小东西不管怎么卖力,他随便挥挥手就躲过去了,只是哪里忍心。 林紫菀的手指搭在顾源手腕上细细诊脉,换了另一只手诊过之后,觉察顾源身上元气充足,不说长命百岁,七八十岁总归没问题。他昨日受的内伤不算轻,但也说不上严重,且已服药并无大碍,只是思虑过重,心里有忧。想到他这样的人需要顾及考虑的事情太多,有这症状也不算奇怪。他刚才按着心脏,应该是那里很痛,但她诊不出顾源心脉有问题,只觉他心跳略缓。不过练武的人和运动员差不多,心率相对缓慢也是正常的。她对皱着小眉头的顾枫道:“没事,顾二叔应该给王爷用过药了,没事的。” 顾源拍拍仍按着自己胳膊的顾枫,笑道:“枫儿松手。” 三人说笑几句,当真继续开始学习除法。 杜王妃带着侍女才走进善泽斋,就听见里面传来女孩子娇脆的笑声。她眉头一蹙,加快了步子,走过顾源站过的花树下正可以从敞开的窗子看见书房内全景,她只望了一眼就忘记了迈步。 书房内,林紫菀和顾枫并排坐在书案前。林紫菀在纸上写写画画,指指点点地讲解,顾枫边看边听,还不时询问。顾源在一侧看着他们,目光落在林紫菀身上,专注而幽深——从杜王妃的角度,看不见顾源看的其实是林紫菀写的除法算式。 王妃的目光凌厉盯了一眼那个吸引了她儿子和丈夫所有注意力的丫头,却发现顾源扭头向这边看来。她迅速调整好表情,正让顾源看见自己惊喜娇羞的神情,她一如往常低垂着修长的头颈对顾源一福,道:“王爷也在这里啊,妾身来给枫儿和林姑娘送些点心小食。” 顾源请王妃进来,顾枫规规矩矩走到母亲身边见礼,林紫菀按照见普通长辈的礼节也福了一福,心里有些警惕。 狗血地场景没有出现,王妃亲切地拉着林紫菀起来,温柔笑道:“林姑娘陪了枫儿和王爷这许久,累了吧?快歇歇。” 林紫菀…… 这话分明没什么问题,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 两名侍女在下头摆好食案,取出食盒里的点心粥水,莲子羹果然只有两碗,王妃言说已让侍女去厨房再取。 顾源并不在意这些细节,见王妃亲自看着侍女给两个孩子净了手,又亲手端莲子羹放在两人面前,笑容柔和温婉,语气柔和,十足的慈母风度。他心里熨帖,自己要过布巾擦了手,拿一块糕点慢慢吃着。 顾枫用脑过度早就饿了,但吃喝仍是规矩优雅。 王妃亲自照顾林紫菀,她容颜娇美,衣着华贵。坐在林紫菀身边,放下身段一样一样给林紫菀介绍桌上点心,声音柔且媚。 林紫菀对这一套表面客客气气,暗嘲她是土包子的贵女套路熟之又熟。但她一向懒得在这上面费心思,既不会傻乎乎真以为她热情感觉受宠若惊,也不会敏感地去分析她举止动作里的藐视之意。她想着这美人儿是顾源的妻子,自己当着他的面怼她,他脸上也不好看。她一向对美人都特别宽容,而且说了要把顾源当“师公”敬着,顾源的王妃也算自己的长辈……吧? 且她看出来了,当着顾源的面王妃还要扮贤妻良母,什么都不敢做。 顾源还没发话,顾枫已发现了母亲的不对。他放下银勺,规矩道:“母亲,枫儿吃好了,林姐姐还要教我和父亲算学,母亲也要留下来学习么?” 杜王妃听儿子话虽说得恭敬,但和明白赶人没什么区别,立时大怒。她勉强控制住情绪,回头幽怨地看了一眼顾源,柔声道:“王爷,枫儿每日里晨起练武、下午骑马已占了大半时间,略有闲时还要弄些木工图样,如今又有算学,惯弄了这些杂事,读书的心都散了。” 顾枫听了这话恨不能伸手掩母亲的口,惊慌地看了林紫菀一眼。 见林紫菀仍笑眯眯的,随意捡块糕点细细嚼着,他松了口气,朝王妃辩解道:“母亲,枫儿读书很用功,您布置的功课都完成了才学这些的。” ☆、收获时节 第184章 收获时节 顾源咽净了口里的糕点,又抿了口银杯里的温牛乳,笑道:“枫儿不用科举入仕,也不必为那些圣贤书搭上所有功夫,喜欢学什么就学,只不要半途而废弄个不上不下就好。” 林紫菀莫名脸红,除了医术针法她还有些自信,旁的可不都是半吊子不上不下,给顾源出的主意都是一半,还要顾源自己找人研究,也不知到底有用没有。 杜王妃听了“不用科举入仕”等语一阵心酸,自己的儿子被顾源带累落到这个地步,不但远离了那天下至尊的位置,连出头的机会也再没有,可怜那傻孩子茫然不觉,只知学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浪费时间——甚至,还要想着跟这丫头学医术做郎中。 她恨极了眼前这貌似纯净无邪的女孩儿,才多大点儿的小东西,居然勾引得父子俩都围着她转,真是不知羞耻!她强笑着应承顾源:“王爷说的是,是妾身想岔了。枫儿还小,凭着欢喜多学些本事自然是好的。妾身便不打扰了,” 侍女手脚极快地收拾好餐具随着王妃退出去,书房内又安静下来。 顾源父子学完了四则混合运算和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轻易解开鸡兔同笼、以碗知僧等问题。顾源见顾枫抱着林紫菀胳膊又叫又笑,然后又跑去书格翻卷轴,他笑道:“枫儿,阿菀待会儿还有事,明日请她再来和你一起读书好么?” 林紫菀本就想着下午该去给岳绮治疗,这时已到了辰时,正该离开,顾源却提前说了,她忙应着连连点头。 顾枫跑回来拉着林紫菀袖子央求:“林姐姐,明天还来和我玩好么?你还没教我分数呢。” 顾源见顾枫不舍,林紫菀似乎也没有立即拒绝,便跟林紫菀商量,让她每日早饭后到王府里,给顾枫当一个时辰先生,不拘教什么,只要顾枫喜欢,随意谈天讲故事也可以。下午顾枫去骑马,林紫菀若愿意就跟着去玩,若有事随时可以回去,他会让侍卫专门照顾她。 顾枫欢喜地拉着林紫菀的袖子撒娇:“林姐姐,答应吧,答应吧,我好喜欢跟你学算术。” 林紫菀暗道:你还想跟我学医术来着呢!看起来这小孩儿其实也并不喜欢学医术。她抬头见顾源温和地看着她,神色中隐带期待,又想着自己在家里也确是没什么事情做,又舍不得这里满屋子的书,觉得就当是泡图书馆也挺不错,就点头应了。 顾源也没再提“当先生”的说法,只说自己会亲自与林明远商量。 此后,林紫菀每日上午被王府侍卫接来善泽斋书房与顾枫读书谈天,抚琴围棋,骑马玩耍,倒也合契。她也渐渐接受了自己除了多出几十年记忆之外,其实还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的事实。顾枫确实喜欢算术,但林紫菀本身就没什么真正的理科基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简单的几何物理化学都说到了,好歹哄得小孩每天高高兴兴。两人也亲自试验了顾枫第一次问到的内容,计算出圆周率小数点后三位。她和顾枫可没有祖先贤的本事,不过日常计算的话,三位数也就够用了。 林紫菀隔一日下午去隔壁岳绮的院子给她治疗,没事时与顾枫练习马术,还跟着顾十七学了些防身的小巧功夫。相处多了,她才知道为什么顾十七为什么每天冷着脸。 他生得太过俊秀,小时候被同伴开玩笑叫“妹妹”。后来他苦练武功打服了一起长大的同伴成了影卫统领,但每天板着脸,让自己显得爷们一点的习惯再也改不掉了。 顾枫和阿诺、林紫菀被侍卫带着去庄子里送走了顾十九等人,顾胭返回王府与顾同一起负责照顾林紫菀,每日在王府和林家之间来来去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四五场或大或小的秋雨之后,已到了九月底,天气也迅速地变得寒冷,林家一家都换上了王府送过来的棉夹衣。棉衣里外用的是上好细布,夹层均匀絮了去籽弹松的棉花,完美抵挡住深秋雨后带着湿意的冷风。除了现穿的这套薄的,各人还有一套厚的,被汪氏收在箱子里等下了雪再穿。 林家院里的柿子树上,卵圆的叶子有没有风吹都时不时噼噼啪啪往下掉,林晔每天早晚都得扫一遍院子。才几天功夫,树上就只剩下了些红灯笼似的大柿子。 明日是寒衣节,宋沛昨晚就告诉阿诺放假三天,不要去打扰他。这是阿诺开始学习后的第一次放假,但晨起仍是认认真真在院里练了一个时辰剑法。 ☆、分享果子 第185章 分享果子 阿诺被放了假,顾源也亲自到后宅善泽斋,和林紫菀说顾枫也放假三天。 这是那次他们父子一起同林紫菀学数字之后,他第一次同林紫菀见面。林紫菀感觉他瘦了许多,但也没吭声。她现在最多算是顾枫的玩伴和伴读,这些关心的话轮不到她这样身份的人说。 昨日午间顾同和顾胭送林紫菀回家跟了王府仆从,带着一车箱子物事,吃穿戴用玩皆全,还有二十枚银锞子,算是两个月给顾枫当“先生”的束脩。那些银锞子用上好官银铸成各式各样的奇巧形状,当钱用当然可以,但其实就是给小孩子的玩意儿,林紫菀一边喜欢一边无奈。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孩子心性,好吃爱玩爱撒欢,记忆里“林教授”的性格对她的影响已越来越淡了,她只能认定,“现在”的林紫菀是真的。 吃过早饭,阿诺攀上柿子树,把比他手掌大得多的红柿子一个一个小心摘下,准确投到林晔或者林紫菀手里,他们两个再把柿子放进大筐子里摆整齐。汪氏就在一边拿几个小篮子安排着分送给邻里朋友。 林家日子越过越好,又得王府贵人青眼,与林家来往友善的邻里越多了。 林明远叫阿诺不要往树尖上爬,树枝太细,怕阿诺待不住摔下来,树尖上那十几个留给过冬的鸟儿作为食物就好。 汪氏也笑道:“这老树辛苦一年才结出这么多果子,留几个给它压压枝条也是好的。” 林紫菀觉得老爹老娘的说法都很有意思,这是寻常人家里的寻常人最不经意的善良。 阿诺从两丈多高的树上飞落,轻巧得没发出一点声音。近两个月,阿诺每日跟随宋沛练武早出晚归十分辛苦,饭食都在王府和宋沛一起吃。王府也没亏待他,但他就是眼见地瘦下来,圆滚滚的小肚子缩得显出腰身,身高四肢都拉长了好些,和林紫菀站在一起已高出三指。这时候看他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和壮实柔韧的身形,谁都不再叫他胖娃娃,他是个真正的少年人了。 他接过汪氏给的铜钱和小酒壶,拎起装满大柿子的小篮子打个招呼出门。汪氏派他去给他师父宋沛送果子,回来时还要顺便给老爹打酒。 林紫菀坐在小凳子上哀叹一声——这小孩儿连步子都沉稳了不少,不但越来越少搂着自己撒娇,更过分到连“菀姐姐”也不喊了,总是郑重其事地叫她“阿菀”。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看那肉乎乎白嫩嫩的小手,又揉了揉自己肉嘟嘟的脸蛋。 她紧身棉衣外套着绯红长裙和粉白的绣花短襦,短襦领口、袖口和衣襟都镶着雪白兔毛,头发被汪氏扎成两个小包包,又用穿着五彩珠的彩线绕了两圈,珠子中间混着的小银铃随着她的动作细细碎碎地响。不用看就知道,她现在的模样绝对像个年画娃娃。 阿诺都长大了,自己还是小娃娃模样呢,她忍不住又哀叹一声。 汪氏把林明远和林晔也安排出去送果子,又拿一只装满果子小食的篮子,叫林紫菀送到隔壁岳绮那边,告诉她跟岳绮玩一会儿,等家里有了人再回来。 汪氏在一只最大的篮子篮底仔细垫好绵纸,装了特别挑出来的最好的柿子摆放整齐,又用油纸把自家做的其他小吃食一一包好,一包一包塞满篮子,说等会阿诺回来让他给他爹家送去。 林紫菀双手拎着沉甸甸的小篮子走到岳绮家门口,隔壁豆腐坊的伙计见了打个招呼赶紧过来接,又向后头嚷了一句,这边岳绮小院子的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负责照顾岳绮的小媳妇阿杏,她见了林紫菀的打扮立时眼前一亮,一边把篮子拿来自己拎着,一边笑道:“林姑娘这打扮真是俊。” 林紫菀见这小媳妇面色鲜亮,腰身略圆,走路姿势有些变化,笑眯眯道:“阿杏,你有喜了?” 阿杏面上一红,抿嘴儿笑道:“还没请先生看过,只这些天早上容易作呕。”她已生育过一个儿子,再有身孕自己也有些感觉,正要寻时间请先生看,自然是林先生和小林先生谁看都可以。 林紫菀便要替她把脉。两人在门厅里坐下,林紫菀按着她腕脉细诊,惊喜道:“真是喜脉,两个月了,还是双胎。” 阿杏的丈夫岳平是左宁的亲兵之一,当初跟林紫菀学做豆腐时做的最好的一个,这时左宁已回到王府附近的岳府坐镇,豆腐坊负责人换成了他。 阿杏眉眼更亮,谢了林紫菀,请林紫菀进去看岳绮,自己过了小门去那边豆腐坊找丈夫报喜去了。虽有两个月身孕,她脚步轻灵矫健,连林紫菀在后面叫她小心都没让她放慢速度。 ☆、好看好看 第186章 好看好看 林紫菀瞧着阿杏兴奋,心里也高兴,但她却也奇怪,往常岳绮早就该跑出来问东问西了,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岳绮的房里暖融融的,地上铺了地龙——这是王府派庄子里的工匠来做的。 宗周西北原有类似的取暖设计,林紫菀的画图让原本的雏形更完善更合理。庄子里不讲究排场,一间大屋,外间灶台做饭烧水,里间用泥砖搭起的大土炕,烧火时,烟雾带着热气通过土炕留出的烟道放到屋外,土炕被热气烘烤着,人睡上去比床铺舒服,也比烧火盆温暖干净,更不会有中了炭气的危险。外间灶台可以烧柴草,也可以烧山上捡来的石炭,很是便宜方便。 王府的屋子各有布置的规制,弄张大炕显得不伦不类,索性就把烟道挖在地下,屋里建起散热的暖墙,屋外生火,干净又不影响屋里的美观;或者就在窗下做一张小炕,代替平时的坐榻,也不会坏了规制。 王府庄子的壮丁在收获后的农闲时节原本无事,王府规矩大,严禁喝酒赌博,违了是要命的事。庄头却也闲不下,奉命组织人手把搭炕和铺设地龙的事业扩展到了晋州,且不特意保密技术,周边庄子连带县里都有人自己组织了工匠学做同样的活儿。 不过王府的工匠自带品牌效果,有钱人家宁可先用火盆也要等着王府专属工匠来给自家做。想一想,自家的铺设跟王府里的铺设是同一队工匠做出来的,自己岂不是跟王爷一样待遇? 王府铁坊还推出了精工细作的铁皮炉子,装设在屋里面也可以烧石炭,比火盆安全方便,同样技术不保密,寻常铁匠看看就可以做出来。不过宗周铁矿少,铁料多是西戎国进口,也有南边海船运来的,军备、农具、铁制菜刀样样都不便宜,买得起铁皮炉子的人家不多。 王府出产的铁皮炉子既是用了铁料,又打制得精美,还专门铸一朵团花作为徽记,看起来十分上档次,又有叫“蜂窝煤”的燃料配套专供,看着听着就觉得与寻常人家不同,自然价格也格外好看些。许多花的起钱的人家便专门买一个放在正厅里显摆,还专在门边摞一摞漆黑油亮的“蜂窝煤”,见客便道:今日才送来的,郡王府侍卫亲自押的车……惹来不知多少明里暗里的艳羡。 林家和岳家享受到了优先和免费服务,林家正房和东西厢房铺了地龙,厨房里架了一套铁皮炉子烟囱,配套送来不但有蜂窝煤,还有一大袋子上好的栗子、榛子、松子之类的干果。 林紫菀愈发觉得顾源这人温柔到了骨子里,这事不管是他自己想着,还是吩咐人想着,都挺让人感动。想想冬日下雪,一家人聚在厨房守着铁皮炉子烤栗子,烤火谈天,多美……这是不是也是他的愿望? 她想,便是不为着“梦里”那段回忆,只因为他这份细致体贴,也值得她诚心待他。 岳家豆腐坊本来就要整日烧火,岳绮治疗又需脱衣,她的屋子早早就烧起了地龙,比林家还要暖和,林紫菀一挑门帘就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岳绮仰靠在窗前榻上,居然穿了套襦裙。那裙子水红绣金,腰间用鹅黄带子束着柔韧的腰肢,很是华贵。不过她常年练武,肤色显得微褐,穿上水红色愈显得肤色暗沉。 她闷闷地望着屋顶,眼神放空,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嵌金木柄小马鞭。 林紫菀凑过去靠着她,笑道:“阿绮,你想什么呢?又不出去骑马,拿个马鞭做什么?”她早发现岳绮很喜欢这支马鞭,不管到哪里都带着。 岳绮懒懒地坐起身拉她一起坐着,扯着自己的红裙子郁闷道:“不好看。你好看。” 她摸林紫菀的脸,“像鸡蛋,真白。”她粗糙带茧的指掌落在林紫菀脸上,柔嫩白皙肌肤微起红痕,吓得她赶紧把手缩回去,连身子都挪得离林紫菀远了一点,小声道,“比豆腐还嫩!” 林紫菀把整个身体都扑在她身上,扑得她倒在榻上。 岳绮扎着两手仍不敢碰她,叫道:“别闹,弄伤你。” 林紫菀咯咯地笑着搂住她脖子,笑道:“阿绮,抱着你很舒服很有安全感啊!你是大将军,武功那么高,有了危险把我挡在身后,出征时把宗周和百姓挡在身后,谁会不喜欢你呢?” 两个月的治疗,岳绮的智力水平逐渐提高,虽有时仍过于简单直白,但明显聪明了,如今更是连发愁都学会了,林紫菀觉得很有成就感。 看着岳绮带着郁闷和愁苦的眼睛,她柔声哄道:“我娘常说,好看顶饭吃么?若是没有你们这样的大将军,安平城被蛮子占了,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呢。而且啊,阿绮,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么?” ☆、少女怀春 第187章 少女怀春 岳绮双手揽着林紫菀,免得她闪到地上去。对上她温柔沉静的目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又眨,道:“不是,阿菀好,我喜欢。” 林紫菀笑道:“我也是因为阿绮好才喜欢。” 她俯身,把脸贴在岳绮略嫌粗糙的脸上,搂着她的脖子不放,“阿绮最好了。” 岳绮控制着力道抱住她肉肉的小身体翻了身,两人并排躺在榻上。她仍闷闷地道:“我穿红衣服,不好看。” 林紫菀不明白岳绮为什么非纠结穿条红裙子不好看,不好看换了就好嘛。 岳绮身材高挑,又发育得好,该鼓的鼓,该翘的翘,腰肢柔韧纤细,年纪虽不大,却是个十足十的火辣大美人儿。她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岳绮穿的是男式胡服,以后见面她也常穿胡服。男装胡服飒爽利落,特别衬她的好身材,真是又帅又美,非要弄个红裙子折腾自己做什么? 岳绮想了想低声道:“那个人,穿红衣服,好看,我好喜欢。我想要他。爹说,我不能要他。”她说着,抓起手边的小马鞭细细抚摸着,曾经懵懂的眸子此时盈盈,满是情意。 林紫菀的八卦之心空前膨胀,她听惯了岳绮说话,能明白她喜欢上了一个人,那人喜欢穿红衣服,岳绮他爹说他们没希望。她摸着下巴暗自得意,岳绮的智商果然提高了,居然有了喜欢的人,不过这小马鞭之前就见过多次,岳绮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人家了,如今算是“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么? 岳绮过了年十七岁,是该嫁人的年龄,她喜欢的是谁? 岳绮道:“爹说,他叫苏墨。他祖父是大将军,皇帝给他赐婚,我不行。爹还说,两个大将军做儿女亲,皇帝睡不着。” 林紫菀听到“苏墨”两个字恍然,那确实是个美少年。接触时间虽短,那少年精灵似的的美貌确实让她印象深刻,至于性子,她和顾枫也讨论过他这位“小叔叔”。她感觉苏墨被顾源养得很好,心地善良有正义感,为人讲义气,武功也很好,要说跟岳绮相配——她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大美人儿,苏墨好像比岳绮矮不少呢——不过身高差反过来也挺萌的。 至于岳大将军说“不能”,大概就是真的不能。凭林紫菀有限的一点见识,岳绮的爹是西北军大将军,苏墨的祖父据顾枫说是镇东军大将军。苏墨叫顾源“表哥”,苏墨的祖父就该是顾源的外祖父。顾源是废太子,他外祖父是位大将军,他表弟再和岳大将军做了亲,皇帝是真该睡不着了。这些贵人的婚姻基本上都是利益共同体,结了亲就是结了阵营。岳绮真和苏墨成了的话,两位大将军一家亲,中间还夹着个做过太子的皇子,简直是造反标配啊。 她忽地想起那家豆腐店,第一个帮忙做广告的就是郡王府,那时她还疑惑王府和岳府怎么勾搭在一起的……顾源会造反么? 她又自己否认,这两个月,这位郡王爷府门都没出,天天忙着指挥他手下工匠技术员们搞科研呢。这些人不但弄出了铁皮炉子、土炕、地龙之类,中药浸种、良种改造也被顾源提上日程。 这位王爷还把一个大院子专门改造成了暖房。细腻到透光的麻布刷上桐油,远道运来的高竹弯折成穹顶,结合木料等物,大手笔地建起了半永久性的暖棚,里头种上他派人去各处搜集来的植物种子,还有林明远配制的浸种药液泡过的小麦、谷子种子都分类种好——也不知被强行当成农药专家的林明远是个什么想法。顾源居然还换上下人穿的葛衣亲自去暖棚里照管小苗,连顾枫都会分辨小苗和杂草了。 林紫菀也被带去暖房看过,不过那些刚刚发芽的小苗,她也不太认得都是什么作物。看起来,这位郡王爷已经全身心都投入到了改造宗周人民基本生活水平的伟大事业,完全没有心思造反跟他亲爹作对。她却不知道那些棉布织造、活字印刷、玻璃香水之类更赚钱的技术他为什么不感兴趣,反正她没在王府和庄子里看到过相关的项目,难道是她半吊子的主意让他们根本研究不出个结果来?摆弄小苗,顾源这是要提前退休,打算一辈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么?可有一天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登基,容得下他么? 她走神儿了,岳绮便推她,道:“你说,皇上为什么睡不着?是他也喜欢苏墨么?” 林紫菀噗地喷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她瞄瞄岳绮心爱的小马鞭,心道:“这是苏墨送的信物?倒挺别致。送给女孩子信物不该是个玉佩首饰什么的?也是,岳绮哪儿是个会挂玉佩、戴首饰的人,还是马鞭能时时拿在手里。嗯,用情用心都挺深的。” ☆、定情信物 第188章 定情信物 林紫菀觉着,两人既然信物都留下了,那就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岳绮的爹是女儿奴,苏墨据说是被皇帝和顾源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只要这两个人愿意,他们的长辈也许能妥协? 当然,周围的大人们从利益纠葛和皇权为上的角度去考虑非要棒打鸳鸯也不是不可能,但她林紫菀却没有在中间搅混水的必要。少男少女既看对了眼,就不能逆着来。从前见多了小姑娘小伙子们谈恋爱,多有谈着谈着就性格不合一拍两散的。何况苏墨早就回了京城,谁知道他还来不来?岳绮的病又没彻底好了,也许等哪天彻底好了就不念着苏墨了呢。 她当然完全想不到,那小马鞭不是苏四公子送给岳三将军的定情信物,而是岳绮嘴贱跟人家叫“美人”,人家丢出来打她来的。 基于“信物”来源的错误理解,林紫菀道:“他不是也喜欢你么?你们两个好好在一起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哪有恋爱还没有谈好就琢磨着怎么成亲的?” 岳绮不懂林紫菀说的“谈恋爱”,只明白“成亲”。她托腮琢磨了一会儿,满眼小星星地道:“爹说过,皇上小时候喜欢皇后,不做王爷,做了校尉。” 这是顾源他爹和他娘的大八卦啊!林紫菀心里的八卦之火越燃越旺,她从来没问过顾源怎么从太子变成郡王的,尤其是后来顾源成了“师公”,她成了小辈,更不好刨根问底。这时有侧面了解的机会,她控制不住自己,赶紧问究竟。 岳绮一向记忆力惊人,此时她眉头一皱,手在颌下一下一下抚摸,声音沉重道:“想当年,皇上与皇后幼年相伴,一见钟情。皇上为与皇后结成连理,自请去爵,直接去了皇后娘娘父兄所掌镇东军做了校尉,愿与皇后相伴终生。谁料,皇后娘娘一去,不过三月皇上就连封四位贵妃……”又压低嗓子焦急道,“大将军,不可妄议内宫……” 林紫菀愣了一下才明白岳绮在学两个人对话,其中一个正捋胡子。 岳绮接着捋“胡子”,沉声叹道:“对,不议内宫,不议,只是这位郡王被贬到咱们这里着实可惜。太子殿下哪里……唉!” 林紫菀略一思忖便明白,顾源是皇后的儿子,只是皇后去世,皇帝有了新妃子、新儿子,这个儿子就不算什么了,不管他是不是做错了事,他占着那个位子本身就是错的。即使他把位子让出来到了这座偏远边城,还是有人要彻底抹杀他的存在,这就是他被人多次刺杀的原因。她想起还有一个一直都没有出现的杀手“甲一”,连八卦的心思都淡了。 随即她又想到,皇后的父亲和哥哥握着镇东军,顾源作为一个失势的废太子,有掌军的舅家已是隐患,如果舅家的儿子娶了另一位大将军的女儿,两位大将军结成儿女亲家的确是件大事。皇帝不但睡不着,还可能会怀疑上顾源。自古君王多疑,疑心病害死人啊…… 岳绮见她又走神,闷闷地垂首轻柔地抚摸着那支小马鞭,仿佛抚摸着谁的肌肤,隐有少女的娇羞。 林紫菀看着她眸中情意深重,一脸痴迷的模样,有些心疼,这姑娘在心智不全的状态下已对苏四公子情根深种,那得是多深的执念?她问:“阿绮,你喜欢他什么?就是因为他穿红衣服?” 岳绮拿马鞭的木柄支着下巴,想了半晌,道:“他好看。” 林紫菀…… 好吧,颜控这病没治,苏墨的漂亮到可以算是人神共愤也难怪岳绮迷他。她只得道:“生得好看的人多了,他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回京城去了谁知道还回不回来?不然你换一个呗?顾源……不是,王爷的侍卫里好多都是小帅哥,我帮你介绍一个?你喜欢好看的,嗯,顾十七长得就很好看。啊,不行,他不知道到哪儿去了,那个叫顾羽的也不错,也不成,他年纪比你大好几岁,你介不介意大一点的?” “帅哥?”岳绮不明白这个词,后面的却听懂了,握着小马鞭摇头:“苏墨,我要苏墨,不要别人。” 林紫菀无语,苏墨那小伙子确实生得好,可这傻姑娘真就凭一张脸迷成这样?男版万人迷?她不得其解,却不知道是岳绮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苏四公子除了觉得这人嘴贱之外都不认得她是谁,甚至,都不知道她是个姑娘。 岳绮想了半晌,又问能不能让自己变漂亮。她心里的漂亮就是要变得白一些,皮肤娇嫩一些,能像林紫菀这样最好,因为那时她看见苏四公子的脸好白净。 ☆、花香腐乳 第189章 花香腐乳 林紫菀对岳绮这位有花痴属性的姑娘没办法,但再花痴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当初设想美容院的时候顺便写了不少方子,顾源拿去配制出来给她送了不少,她自己年纪还小,用太复杂的膏脂反而损伤皮肤,选配了几样给母亲用,也给了岳绮不少滋润皮肤的。 但既然岳绮认为漂亮就是白净柔嫩,那就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再给她配些特别有效的美白护肤药膏好了。她又嘱咐了岳绮一些平时的生活习惯,诸如少吃过咸过辣的食物,烤肉少吃,不要熬夜等等。 岳绮怔怔地看她小嘴儿不停,说出无数个这也不能那也不能,打断她的话迟疑道:“这么麻烦?” 林紫菀摸摸自己的肉脸蛋,叹口气道:“当美人儿哪有那么容易?我管不住嘴,所以我胖啊。”她捏捏自己腮上的肉肉,又隔着衣裳捏自己肚子上的肉肉,脸垮下来。 岳绮心疼了,抱着她道:“阿菀不胖,阿菀好看。” 两人又笑闹一阵,忽听外面阿杏道:“三将军,林姑娘,我当家的想给您看看新制出来的豆腐乳。” 林紫菀惊喜:豆腐乳成了么? 矮胖的岳平亲自捧着一只木托盘进了前厅,林紫菀拉着岳绮跑出去看。 大木托盘上是四只矮墩墩的胖坛子,每个直径都足有一尺,封着泥封。岳平一一拍开泥封撕掉封纸放回托盘,又自坛里各取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放在白瓷小碟子里,阿杏送上两双筷子。岳绮先夹了一筷放在舌尖抿着品咂,喜得眉眼弯弯,道:“好吃。” 四只坛子里的豆腐乳味道不同,微甜、微辣、咸香三种之外,还有一种隐带花香,刚才岳绮夹的正是甜味腐乳。虽是甜味腐乳,只是咸香中略带微甜意,醇而不腻,回味无穷,难怪岳绮喜欢。林紫菀最喜欢的却是最后一种带有花香的腐乳。 岳平便解释,带花香的这一种腌制时添了山上开的一种金盏花作为佐料。金盏花花色金黄,形状如小酒杯,初开时有些许花蜜漾在杯底,只是阳光一烈那点花蜜就只剩下香甜味用来吸引小蜂小虫了,所以需要清晨采集才能用。阿杏是本地人,这是她采来给他试验用的。 阿杏在旁略羞涩地一笑,问道:“林姑娘,这豆腐乳算是成了么?” 林紫菀喜道:“自然是成了,岳大哥您简直是这方面的天才!” 她真诚地喜悦赞美,只觉得这位岳平当兵根本就是浪费人才。豆腐坊开业之后,有顾源帮忙做广告宣传,水豆腐热卖了十几天,但过了新鲜劲儿也就不过如此,只当在平常食材里多添一样。但岳平记着当初做豆腐时候林紫菀谈起的豆皮、豆片、豆干等等做法吃法,先后制作五香豆干豆片,卤豆干,炸豆皮种种吃食,常有走亲戚的人家买去做礼物。 随着天气转凉,渐渐有晋州和四县的客商专门来岳家豆腐坊来买这些东西回城转卖。但那些东西保存的时间不长,再往远处就去不成了。如果能成功制作保存时间很长的豆腐乳,那豆腐坊的买卖肯定更好。 豆腐乳是豆腐切块发酵后用高度酒消毒,然后用佐料和植物油腌制出来的。安平府有几家卖高粱酒的,是烈酒,新开的豆油坊是顾家的,原材料也算齐全。岳平听林紫菀说了做法之后,当天就开始投入研究,不知试验了多少回终于肯拿出来成果,味道果然不同凡响。 岳平见她白嫩嫩一张小脸,唇儿粉嫩,一双眼睛水晶葡萄似的格外喜人,直看得咧嘴笑哈哈,又扭头看了阿杏一眼。 阿杏脸立刻红了,她才去找他的时候说了这次是双胎,最好是一儿一女,女儿像林姑娘最好了,儿子要像小阿诺,都白白胖胖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林紫菀自然不知道他们夫妻的小盘算,她吃着带金盏花香的腐乳比从前吃过的玫瑰腐乳味道还好,又夹了一筷细品。 岳平却看见腐乳内芯颜色淡了好些,道:“这些腐乳应该是腌制时间还不够,芯子里还白着呢。” 林紫菀夹了一筷中间的部分咂摸滋味,果然是味道稍淡,夹开其他三块也都是中间没有腌制成熟。 三人便商量着多腌制一个月以后再看。其实如果要长途贩运的话,腐乳能在路上继续发酵,这个程度往外卖也可以了。打开的四罐没有必要重新封起来,岳平便叫阿杏捧着林紫菀最喜欢的金盏花腐乳罐子,送林紫菀回家。 ☆、争如不见 第190章 争如不见 林家厨房,汪氏在地当中摆出大木盆来搓衣裳。她也不抬头,告诉林紫菀阿诺回来过一趟,说他师父不在,只把果子放在房间门口就回来了,现在又被她派去王府送东西。 林紫菀忙挽起袖子给娘帮忙,汪氏嫌弃地赶她:“出去出去,笨手笨脚的,蹭脏了衣裳还不是得老娘洗?” 林晔听妹妹被老娘嫌弃成这样,嘿嘿直笑,狗腿地自铁皮炉子上拎起大铁壶给老娘添热水,又忙着从井里提水把大瓮装满备着老娘用。 汪氏见他在身边晃来晃去,也嫌弃道:“你也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你那杂货铺子不该盘货了么?眼见着该下雪了,再往晋州去补货可不能露宿在野地里,看惹了风寒回来。” 林晔听问,便告诉老娘,前天趁爹有空,他们已把铺子里的货盘好,又从岳家豆腐坊订了卤豆干等货物,跟人商量好这次租驴车贩去晋州,多待几天卖掉后再购货回来。走这一趟多备些货,冬日就不用远行了——从前在荒野里游逛的野匪都不见了,商人往来方便安全了许多,他也就不怕多带货物。 林紫菀觉得哥哥很会做买卖,岳家卤豆干、五香豆片等物运到晋州去供不应求,反正租一回驴车,来回都不空走,是生意人的做法。 汪氏听他这样说也放了心,见他仍在身边晃荡,道:“到底要怎样,快说!” 林晔蹲在老娘面前,真直说了:“恬儿往年最喜欢家里的柿子,我想……” 汪氏道:“别跟老娘提那娘儿两个,那边,拿着送去。” 角落里果然还孤零零留着一篮子大红柿子,和送给别家的没有两样,都是特意挑出来又大形状又好的。 林晔谢了老娘,又歉意地看了妹妹一眼,拎着篮子走了。这样高大的汉子,脚步居然有些雀跃。 林紫菀好笑地看着虎着脸的老娘,非常典型的色厉内荏。 她知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不用多久,老娘还是会允许林晔和叶婉重归于好,只是再回到这个家是不可能了,最多只在杂货铺子里各过各的日子。她也不在意,就算叶婉现在就重新回来,也没有机会再暗算她。林家周围至少有十几个顾家明卫暗卫,岳家豆腐坊里的亲兵们也不是吃素的,她来去王府总是有顾胭和顾同两个陪着。别说叶婉一个普通妇人,就是王府的那位王妃也拿她没办法。 林晔拎着一篮柿子,见里头还有好几个小油纸包,都是老娘按照林紫菀的方子做的小食,心知老娘还是对自己好的,却总也想不通妻子为什么一味认为老娘偏心妹妹,非得闹腾。他想着今日见了面哄哄闺女,劝劝妻子,过年时一家团聚就最好了。 他给叶婉母女买了院子单独住着,但隔三五日总要去看看,买米劈柴担水的重活儿都一气儿干了,再搂着闺女亲热一会儿才离开。过夜自然是不敢的,他也不愿老娘再生气。只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叶婉和恬儿跟他越来越疏远,恬儿都不让他抱了,还会说什么“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妹妹过了年十三岁了,还跟老爹撒娇呢。 他见路边有人卖糖葫芦,这新吃食也不知是哪里传过来的,酸溜溜的山楂果裹上一层透明的糖,跟红宝石上覆了层水晶似的亮堂堂,咬一口酸酸甜甜,怪好吃的。林紫菀从王府带回来一食盒,他也帮着吃了两支,当然不敢提给恬儿的事。这街上卖的明显没有妹妹带回来的精致漂亮,不过一样的东西,味道应该不差吧?就是不便宜,五个果子就敢卖三文一支,山楂果子才多少钱一斤,又想到霜糖不便宜,也就觉得不算贵了。 他想着,不觉已到清平巷。这巷子离城墙不远,家家院墙都高,又有巡城的府兵按时辰经过,又清净又安全,只院里的房子破旧了些,不过林晔也下力气修补了一下,住下叶婉母女没问题。 厚实的木门紧闭着,林晔敲了半晌才听见里头叶婉问是谁,他答了,就听见恬儿娇嫩的声音道:“娘,是我爹。” 林晔听见闺女那把甜嗓子,立时有些心热,拎着篮子,捏着油纸包好的糖葫芦满心期待。 门开了,叶婉淡淡地看了林晔一眼,道:“是你来了。” 林晔愣在门口。 叶婉披一件灰色皮裘,衣下露出半截粉色缎子绣花裙,面上唇红面脂俱全,长眉如黛形如远山,头上发髻精致,玉钗珠花齐全,周身香气氤氲,一眼望去有些陌生,就像哪家出门的贵夫人。她身旁的林恬儿大红缎子小裙小袄,显出纤细柔软的小小腰身,领口衣襟都滚着白色毛茸茸的边,头上虽仍是孩童的双丫髻,髻上别的却是金镶宝石的小珠花,更给她本就美丽的小脸添了三分颜色。 ☆、叶婉休夫 第191章 叶婉休夫 见林晔愣在门口,叶婉也不言语,转身缓缓向里头走去。 林恬儿叫了声“爹”,也没有多看他手里的篮子一眼,转身跟着母亲走了。 林晔关门上了栓,看母女两个已走到里头房间门口。 黑黄的夯土墙坑坑洼洼,厚实的木板门用别处拆来的旧木板堵上了缝隙,像打着大大小小的补丁,木格子窗上糊的窗纸倒是新的,新得在这一片仓皇破旧里像翻着不屑的白眼。 那衣着如贵妇贵女的母女俩先后走进旧木板门里,只剩下半敞开的门里一片阴影给他。 一股寒风吹过,林晔打了个寒战,赶紧疾步匆匆也跟着进了房门。 屋里不冷,燃着三个火盆,还摆着一张崭新的软榻。屋中间放着一套新式桌椅,四条腿方桌,四把带靠背的椅子。家里也换了这样的新式桌椅,比从前的矮案坐着舒服。只这样一套家具不便宜,叶婉哪来的钱买呢?三天前他来那次还是没有的。 林晔疑惑着,却也没有先问,而是把篮子放下,拿着糖葫芦递到林恬儿手边,哄道:“恬儿,爹给你买的糖葫芦,新出来的吃食,又酸又甜,可好吃了。” 林恬儿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低声道:“爹,我吃过了,不喜欢。还有那些柿子,以后我也不吃了,吃那个会弄脏了衣裳,等会儿您拿回去吧。” 林晔颓然坐下,看向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婉。 叶婉没跟他解释。她本就是个清淡柔弱的美人,裘衣缎裙的打扮愈发显得她楚楚动人。她纤细的手在桌上放下两张纸和一管沾了墨的笔,轻轻吐了三个字:“签了吧。” 桌上的白纸是一封放夫书,写道:叶氏长女婉娘,因不容于姑婆,有夫林氏长子晔,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女恬娘,不能承嗣,还归母家,随母改姓,与林氏无干。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叶婉。熙平十八年九月三十日。 林晔把纸上的文字连连看了几遍,心里憋闷得狠。他想起才成婚时,夫妻两个在屋子一个教一个学,她写她的名字、她会写的字、她读的书,都是自己教给她的,今日却用来写这个。他用力喘了两口气,才抬头道:“婉娘,你和恬儿……” 叶婉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细声道:“阿晔,我一心为你,你却让我落到如此境地。你想让我在这高墙土屋里困一辈子么?我不是囚犯,我犯了什么弥天大错,要你们把我母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关在这里?阿晔,你既不能对我好,为什么不放了我?还有恬儿,林家容得下她么?你家妹妹是主子姑娘,我的女儿,就是奴婢侍女?” 林晔有些气恼:“我娘没有慢待你和恬儿,虽然,虽然确实更加宠爱阿菀,可是阿菀确实……” “确实比我女儿好,对么?”叶婉幽幽地看着他,“连你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恬儿不配和林紫菀比。那日你的话我记着呢,就算林紫菀死了,阿诺那小乞丐也看不上恬儿。我不稀罕!恬儿也不稀罕!阿晔,你娘让你休了我,你不舍得,我也舍不得你,可我不能害了恬儿。我自己走,我带恬儿离开林家,不用做你们的眼中钉,不用你们容不下,也不用你们关着我。签了它,以后咱们再无关系。” 林晔握紧了拳头,压着嗓子道:“婉娘,我怎么不宠爱恬儿了?我怎么待你不好了?这篮里的柿子和小食,是娘亲手准备好的,我一说就让我拿着送来,你们还要她怎样?”他看着她,放软了声音,“婉娘,你和恬儿再等等,娘已不气你了,等过些日子,至多过年,咱们就一家团聚,好不好?” 叶婉不语,伸手抚了一下鬓边的飞发,头上玉钗的垂珠轻轻摇晃,莹光烁烁。 林晔转向林恬儿,拉她的小手,道:“恬儿,爹给你买好东西,爹最喜欢你了。你小姑姑也喜欢你啊,那套能换小衣服的娃娃是多贵的东西,她得了立刻就送给你。” 林恬儿挣出手缩回袖里,眼里都是泪,怨声道:“林紫菀好东西有的是,她是不喜欢那套娃娃才给我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是她不喜欢的才给我!我只能捡她不要的么?这些柿子和小食,也是剩到最后才给我的,是不是?” 林晔无语,这篮子东西确实是最后一个拿出来的,可那不怨娘。娘早早备好了,是他没胆子跟娘提。 ☆、一别两宽 第192章 一别两宽 见林晔无言以对,叶婉叹息一声,软了语气道:“阿晔,林家没我和恬儿的位置,我不想在这破院子里被你和你爹娘关一辈子,也不想我的恬儿连件能看得上眼的衣裳都没有,熬到了年纪被你爹娘不知嫁到哪里去。阿晔,跟着你,我可以想到以后我和恬儿会变成什么样子。阿晔,放了我吧,你和你家不心疼我和恬儿,有人愿意心疼我们。” 她停了停,幽怨道,“这样的衣裳首饰,你家里只会给林紫菀备好,我和恬儿想一辈子都想不到。现在,我们不用捡别人剩下不要的,有人愿意给我们,我们想要什么都可以。” 叶婉的话话打散了林晔心里残存的最后希冀,他刻意忽视着她们的衣裳和这屋子里新添的家具,此时再也不能假装看不见了。他想问她:你手里攒了那么些银子,既想要为什么不去买?却又灰心,她那一头珠翠怕是他们全部积蓄都买不来的东西。 他踟蹰道:“你……带恬儿去哪里?” 叶婉柔柔的笑了,林晔发现她眼里有与自己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光,心更灰了。 叶婉低声道:“我小时候的邻家哥哥,他读书去京城考功名,如今终于回来了。他愿意接我去跟他一起过日子,也愿意让恬儿做官家小娘子。”她抚摸着林恬儿身上光泽的锦缎衣裙,笑道,“我的恬儿,再也不用捡林紫菀剩下的东西了。” 林恬儿抬眼对着母亲一笑,快活极了。 这时外头又有人敲门,林恬儿眼睛晶亮,期待地看向母亲,道:“娘,这次是他们吧?” 叶婉温柔地笑笑,向林晔福了一福,也不管林晔是否在放夫书上写字,转身轻盈地向外走去。林恬儿赶紧拉住母亲的手,与她一道走出那扇破旧补丁的大木门。 林晔追出去时,叶婉已上了一架华丽的马车,半撩着福字连绵的锦缎车帘,等一名高大仆妇扶着林恬儿的小手上车。林恬儿踩着跪伏在地上的仆人后背,被那仆人用背缓缓托起,也迈步上了马车,拉着母亲的手进入车厢。 林晔一咬牙,脱口喊道:“等等!” 见林晔追出来,驾车的车夫跳下马,和两个仆人仆妇并排挡在车前,警惕地拦住他。 叶婉仍撩着车帘,温柔道:“林家郎君,你我之间已无干系,什么话都不必说了。” 林恬儿躲在车中没有露面。 林晔走到仆人面前,淡淡道:“我明白,叶家娘子,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把签好自己名字的文书递给那男仆一张,并未多看叶婉一眼,转身回了院子,紧紧闭上门。院子总是自己买的,门也可以自己关上。放夫书签好,是各自最后的体面。 叶婉接了仆妇递过来的文书缩进车里,放下车帘。昏暗的车厢看不清字迹,她打开窗帘,看清楚文书上写在自己名字之后的“林晔”两个字,眼里似甜似苦,但终是松了口气,小心把文书折好收进怀里。 一旁林恬儿依着车壁小心往外觑着,小脸上都是泪痕,见叶婉进来,她转身抽泣着朝母亲小声道:“娘,我想我爹。” 叶婉冷道:“你爹那样的窝囊货有什么好想的?日后你做了知府家的姑娘,这安平府里的哪个姑娘能越过你去?那时你若还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就是想让他一家子都朝你跪着他们也不敢说个不字!你也不用哭天抹泪,想想你奶奶平日给你那些林紫菀的剩东西,想想林紫菀日日的猖狂样子,你若不愿跟我去了,自去下车住那寒酸院子,老娘不带着你说不定更好些。” 林恬儿慌着两把抹净了脸,抽噎道:“不,不,我跟娘在一处。” 叶婉缓了声气,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可不要再叫我娘,我是你姨娘,堂堂知府大人可不能凭空多出个女儿来,你是做不成真的胡家大姑娘的,可做个表姑娘也比平民丫头强不是?” 林恬儿咬紧嘴唇,眼里的泪要落不落,委屈道:“娘!娘!娘!” 叶婉抬手要打,终是没有把手掌落下,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若恨,就恨你奶奶和林紫菀吧。” 林恬儿沉默一下,恨恨道:“对,若没有她们,咱们怎么会离开爹?您以后不能离开后宅,我可以,我会教训她们,一定会!” 雪白骏马拉着华丽的马车,嗒嗒驶向知府衙门后宅——叶婉和林恬儿的新家,那里有她们梦想的新生活在等着。 林晔靠在自己关紧的大木门上,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剧烈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缓下来。他看着这空荡荡的破旧院子,墙边棚子里还堆着自己劈的柴火和买回来的石炭,其余的地方碎石砾砾,荒草在风中瑟瑟。叶婉在这里住了近三个月,却从来没有收拾过这院子。 ☆、醉解千愁 第193章 醉解千愁 林晔走进屋子,里间木床和衣箱都是他买回来的。床上有被褥,箱里有衣裳,她们不要这些细布的衣裳。 床边木盒里,他给叶婉买的几只银钗珠簪和银镯子、给林恬儿买的小银镯和各种绢花珠串儿,都留了下来。她们什么都没有带走,干干净净地和他撇清了关系。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那只小木盒子放进篮子,拎着篮子和糖葫芦走出大门,锁门离开。 他沿着街巷缓缓地走着,耳边渐渐有了人声喧嚣。他觉得心里空了的一块迫切需要找些东西弥补,却又毫无目标。 有人被搀扶着在他身边晃荡过去,大声喊道:“一醉解千愁!喝!” 他就走进街边那间酒肆里要了一小坛上好的高粱烈酒,转头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高谈阔论,酒气熏天。他皱了皱眉头,不愿和这些酒鬼们混在一处,又不愿把酒退给店家,索性拎着出去,继续茫然乱走。 一座小小土地庙塌了半边,庙前一片空场铺着青石板。空场旁有几株大树,此时落净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条朝天直指。树下是口小井,井口竖着石板护壁,壁外垒着青石井台。周围没什么人家,这片地方也就很是清静。林晔看了一会儿,就在井台上坐下。他把篮子放在手边,靠着身后的井口护壁,打开小酒坛子的泥封,试探着喝了一口。 辛辣,呛口,一股火线从喉至腹烧得他呛咳起来。他赶紧从篮子里拿了个油纸包打开,把蜂蜜面粉炸成的小点心塞嘴里一块嚼嚼咽下。他从没有喝过这样烈的酒,汪氏管得紧,他只在年节时跟着老爹倒一盅黄酒应个景。眼下这一口烧刀子咽下去,立时觉得心里的那点闷沉都转到了脑中,眼前昏花起来,喘气却舒畅多了,就又拿着酒坛喝了一口。 这一口他有了准备,只咳嗽了两声,却由从口至腹的那种烧灼痛楚里品出些畅快。 一人站在他面前,试探着道:“是……林大哥?” 他抬头,恍惚见着见是平日往来接送妹妹的顾胭姑娘,赶紧把手里的酒坛藏了藏,憨然笑道:“阿胭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顾胭穿着男装,头发随意用布带束着,朝他举了举手里的小酒坛,居然和他那个一样,笑道:“今日我不当值,出来转转,一起喝?” 虽只喝了两口烈酒,林晔已有些醉了,见顾胭也有同样的一坛酒,不想被人发现自己打算借酒浇愁的想法立时就淡了,拿出藏起来的小酒坛和顾胭的轻轻一碰,道:“敬你!”又喝一大口,然后被辣得有些慌张地摸出块小点心来塞嘴里,他却也迷糊着不知羞惭,反而憨憨地朝顾胭笑了笑。 顾胭被他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心里一恍惚,跟着喝了一口酒,然后一撩袍子后襟,也坐在井台上。 林晔是个热情好客的人,醉里也没忘把篮子挪到两人中间,拿一包小食塞顾胭手里,道:“阿胭姑娘,你吃。”又道,“敬你!”主动拿酒坛碰顾胭的酒坛,又灌一口,又吃点心。 顾胭摇头笑笑,也不理这才喝了没两口就变成醉鬼的男人,把油纸包放回篮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自己坛子里的酒,仰头看天上舒卷浮动的白云。 她见这人是林紫菀的哥哥,担心他喝醉了掉井里,或者醉在这僻静的角落回不去家。这样的天气,睡在外头一晚上会要人命的。她看得出这每日见时都憨笑着忙碌的男人有心事,至于有什么心事,与她有什么相干? 两人并排靠着身后石板护壁,各喝各的酒,各想各的心事。 但很快,顾胭就不得不听林晔的心事了。喝了小半坛烈酒的林晔顶不住酒劲儿开始说胡话,颠三倒四把自己家里那点儿糟心事都倒了出来。 顾胭挪挪身子离他远了点,由着他自己糟蹋吃食、胡乱絮叨,仍一小口一小口喝自己的酒。从前那个能和自己在这里喝一天酒的憨厚少年已经不在,旁人的事再糟心,她也就是听听而已。 已是初冬,天黑得早了,天色昏暗下来时林晔自己折腾够了,一篮子吃食果子被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坛子里的酒却还剩了一小半。林晔喝不下了,随手把酒坛抛在一边,任里面的微浊液体汩汩流着,自己向后一靠睡熟了。 顾胭晃了晃自己的小酒坛,不过半斤的量,小口小口的喝到此时也见了底。她仰头喝净了坛里的残酒,把酒坛丢进林晔带来的篮子里,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林晔乱扔的杂物一股脑也塞进篮子。 ☆、羞惭不已 第194章 羞惭不已 林晔仰靠着身后的井口护壁,脸被风吹得有些白,眼眶却是红的。他虽醉了,却未吐酒,身上很干净,手里还捏着那张放夫书。 顾胭揪过那张文书扫了一眼,顺便也扫了那个熟睡的男人一眼。 他和王爷一样二十八岁,却显得憨然稚气许多。此刻他闭眼熟睡的模样,居然像他妹妹林紫菀一样甜美干净。 她笑着摇摇头,轻蔑地朝着“叶婉”两个字挑了挑唇角,把那张文书胡乱折两下塞进林晔怀里,然后弯腰把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扛在肩头,一手拎着装满垃圾的篮子往林家走去。 熟睡的林晔本来很安静,但被她大头朝下一扛,腹部正被她肩头一顶,他耐不住“哇”地把吃进去的酒水小食吐个干净。 顾胭发觉不好,突然加速使出轻功,把林晔吐出的污物一路甩在后面,居然一点没污了自己的袍子。等林晔吐得差不多了,她才放慢脚步,调整一下林晔在肩头的姿势。 饶是她肩宽腿长,毕竟是个女子,高大壮实的林晔被她扛在肩头,怎么调整也舒服不到哪儿去。林晔吐净了酒,又被愈冷的小风一吹,脑子开始清醒。他发现自己被人扛着走,想了半晌才想起是顾胭姑娘,立刻窘得恨不得羞愤自尽。 他晃晃身体想要从顾胭肩上下来,却是手软脚软哪儿都不听使唤,嘶哑着嗓子道:“阿胭姑娘,放我下来。” 顾胭不放,很无所谓地答道:“我扛得动,你走不动。” 林晔…… 顾胭听他没有回应,想了想,停住脚步果真把他靠在街边石墙上,道:“林大哥,你还好吧?”她为了不让林晔被人看见丢脸,走的是后街窄巷,平时就少人经过,这时天色黄昏,远近都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林晔头脑昏沉,却也看清周围无人,感激道:“阿胭姑娘,谢谢你。我好多了,歇会儿就可以自己走回去。” 顾胭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他喝的那点酒最多不过三四两,又吐得差不多,也就是回去睡一觉、明天酒醒了头痛的事。这人平时不喝酒,第一次就敢对烧刀子下口,是蠢呢还是蠢呢? 她懒得理会这蠢人,也随意靠着石墙坐下——他说歇会儿就歇会儿,反正她酉时前回府就行。就算晚些也没什么,为防着杀手“甲一”突袭,这安平府城里撒了不知多少暗卫,她干什么不可能没人知道。 两人默默无声地靠墙坐着,望着深蓝天幕上散布的无数寒星。有风自窄巷里呜呜穿过,带走两人身上的酒气和林晔身上的酸腐味道。 林晔身上热气散尽,哆嗦了一下,觉得头脑更清醒了些,低声道:“阿胭姑娘,你冷么?” 顾胭懒懒道:“我不怕冷。” 林晔想起娇软的妹妹,娘总是怕她冷,晚上必要灌好汤婆子替她暖被窝,不禁道:“女孩子哪有不怕冷的呢。”他侧头看身边的顾胭,却只见一个苍白的侧脸和飞在她耳畔上的几缕乱发,她青袍包裹的肩头线条圆润,显然没有穿着厚衣。 他扶着墙勉强站起来,吃力道:“阿胭姑娘,我好多了,可以自己回家。你快回去加件衣裳。” 顾胭也想起林紫菀说她体寒,给她诊脉开了药的,只是她并没有想要按着方子调理,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她想要替他生小娃娃的那个少年,已经灰腐成尘。 她见林晔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向林家的方向走,也不去扶,也不劝阻,跟在后面拖着步子慢慢走。 林晔走了一阵渐渐恢复,听着后面的脚步声,止步回头道:“阿胭姑娘,你回去吧。你……拎着那些做什么?”他看见顾胭手中的竹篮和篮子里被捏烂的柿子、揉烂的油纸包,还有空空的酒坛,依稀想起自己胡乱喊些什么,又为什么糟蹋了那些果子小食,脸上发热。 顾胭晃了晃篮子,随意道:“府里有规矩,不许乱丢杂物。” 林晔摇摇晕乎乎地头,仍有些看不清顾胭的表情。他迟疑道:“那我……刚才吐酒……要不要回去收拾了?” 顾胭噗嗤笑了,她眼力甚好,天色又没有全黑,清楚看到林晔脸上的红晕迅速扩大到耳朵脖颈。她觉得有趣,禁不住哈哈大笑,边笑边骂道:“傻啊你!” 她随手把手里的篮子丢在地上,笑道:“走啦!”她伸手扶住林晔,半挟半抱地带着他迅速向林家方向赶去。 林晔被她带走,几乎脚不沾地,头脑又开始迷糊起来,恍惚着就被送回了家里,安置在床上。 ☆、有缘无缘 第195章 有缘无缘 汪氏和林明远正急得额头冒火,见顾胭把林晔送了回来,忙不迭道谢,又请顾胭喝了熬着的驱寒姜汤,才好好将人家姑娘送走,自回房给林晔擦脸换衣。 林紫菀和阿诺在铁皮炉子上用青梅、陈皮和蜂蜜熬好醒酒汤送到林晔屋里,阿诺便说晚上守着哥哥。 林明远看着半梦半醒的林晔喝了醒酒汤,叫阿诺和汪氏母女俩各自回房睡下,自己晚上守着林晔就好。 林晔醒时,天色未明。他看见老爹在窗边的小榻上缩着身子熟睡,一只手臂露在被外,手背上皱纹累累,头发胡子里夹杂的银丝在依稀的天光里显得分外多。他慢慢坐起身,想下床替老爹拉好被子,却觉得脑子里有几把刀子乱搅,不禁抓着脑袋“嘶”了一声。 林明远也醒了,略停了停才慢慢坐起,和声道:“别动别动,那边有阿菀给你备的醒酒汤,再喝一碗就好了。”他趿拉着鞋子走到墙边,那里有铺地龙时特意垒起来的暖墙,地龙燃起便一直温热,增加散热面积,也把需要保温的物事放在平台上温着。他取过温在上头的醒酒汤递给林晔,慈和地看着他。 林晔接过一气儿喝了,还是觉得头晕且沉,嘶哑着低声道:“爹,阿晔错了。” 林明远拍拍他的肩,笑道:“阿晔错了什么?我家阿晔孝敬父母,疼爱妹妹,敬爱妻子,爱护女儿,无论对谁都没有错。只不过世间事讲个有缘无缘,总不能由着你一厢情愿。如今她有她的归处,你有你的家人,各得其所也就是了。” 林晔听着老爹的安慰,侧头看见枕边的那张纸,苦笑了一下。 林明远笑道:“你娘昨晚就说了,今日就去寻媒人给你再相看个姑娘结亲。凭我家阿晔的人品相貌,只要你娘一发话,多少人家抢着要嫁女儿呢。” 林晔心里突然一慌,忙道:“爹,爹,您快去拦着娘,我……我还不想……” 林明远蹬好鞋子,笑道:“成,爹这就去跟你娘说,等你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家的姑娘,爹去给你提亲。你再躺躺,天还早呢。”说着开门,他忽地又停住手,回头道:“阿晔,以后有了不痛快就回家来,要喝酒爹陪你喝,不能在外头乱走。昨晚你娘和你妹妹急坏了,阿诺跑出去到处找你。幸好阿胭姑娘把你送回来,这要是在外头冻坏了可怎么好。”说完就出去了。 林晔觉得面红耳热,好在老爹没有回头看他。他见老爹关上了门,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觉得自己昨天实在有些混账糊涂,往后不能再犯。他闭眼休息一会儿,果然头脑渐渐不再钝痛,暗道:“说什么借酒消愁,这分明就是喝酒找罪受,这样的痛不是自己找的么。” 他年轻力壮,醒了也就再睡不下去,又躺了几息就爬起来。 厨房里铁皮炉子闷着火,铁皮壶里的热水正好拿来洗漱。他拨开火门拿陶罐煮上小米粥,就坐在炉边歇着。 外头刷刷的剑风响起,他知是阿诺晨起练剑,索性出门也在院子角落里伸胳膊踢腿做些林明远教的健体拳法,时不时还进去照看炉子上的粥。两人互不打扰,练了大半个时辰才天光渐亮。阿诺收剑,他早上喜欢用冷水洗漱,就自己打水忙活。 林晔自炉子上端下熬好的粥,就见林紫菀咯咯地笑着推门跑出来,边跑边叫:“不要不要,我就不要。”听见那银铃铛似的甜美笑声,林晔觉得心里跟这天色一样刷地敞亮。 他走出厨房,帮后面追出来的母亲抓住妹妹,笑道:“这大清早地,闹什么呢?”他见妹妹穿了件粉白小袄,下着粉绿花苞裙,头发才梳了一半,母亲手里还拿着梳子,忍笑道:“娘,您又想给阿菀梳什么发式?我觉得包包头,双丫髻都好看,妹妹这么点儿的小姑娘,弄那么麻烦做什么?” 汪氏拽过林紫菀在她臀上拍了两把,又瞪林晔一眼,恼道:“好容易丫头长这么大,我可以试试手艺,她偏不让,你和你爹、还有阿诺那个臭小子还都逞着她。你们就惯着吧!你给她梳去!”把梳子送在林晔手里进厨房去了。 林紫菀被娘拍了两把塞哥哥怀里,两兄妹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她拉着哥哥的手道:“娘撂挑子不管了,哥哥,你来吧。” 林晔回头见母亲在厨房忙碌起来,懒得看自己哥俩一眼,就牵起妹妹肉肉的小手进了的西屋。他十六岁上汪氏才生了林紫菀,妹妹在他怀里时比在汪氏身边时还多,后来又有了林恬儿,小姑娘的发式他练得极熟,不多时就梳好两个小包包。 ☆、寒衣祭祀 第196章 寒衣祭祀 林晔替妹妹梳好了发式,又从妆奁盒里挑出两串粉白的珠串儿绕好,然后退了两步打量一下,见妹妹一身粉嫩娇美可人,满意地笑笑,又对一旁坐着看的阿诺道:“哥也给你梳一个?” 阿诺自诩已是大人,自己把头发学着大人在头顶束成一个发髻,还带上王府给他送来的小银冠,此时自然不用他给梳发,只笑眯眯道:“阿晔哥哥,您手艺真好,教教我吧,以后我给阿菀梳头,她喜欢什么样子我就梳什么样子。” 林紫菀抓起一串绢花扔他,道:“什么阿菀,叫姐姐!” 阿诺接住绢花不理她,拉着林晔的袖子道:“大哥,有空我找你学啊。”还朝他使个“你我都是男人,不跟小姑娘见识”的小眼神儿。 林晔被他逗得噗嗤一笑,伸手刮刮他的小鼻子:“美的你!”忽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女儿,心里一阵酸楚。 林紫菀在他身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道:“哥哥,你最好了,阿菀最喜欢你。” 她知道此时不用安慰林晔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不用责备他为叶婉那样的女人灌醉自己不值得,骂叶婉心毒下贱也没什么用,只需要用行动告诉林晔:他的选择做法没有错,叶婉和林恬儿离开不是因为他不好,他很好,非常好,还有很多人爱他愿意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 阿诺见林晔神色黯然,也学着林紫菀的动作,从前面抱住林晔,咕哝道:“阿晔哥哥,你最好了,阿诺也最喜欢你。” 林晔被两个弟妹的亲热弄得有些羞赧,不自在道:“放手放手,出去吃饭,娘要骂了。” 一家人就着小菜和豆腐乳喝了粥,汪氏又给林紫菀加了件月白滚边的小披风,就带齐东西出门。林紫菀和阿诺的衣裳如今都是府里按月送来,因平民不许着锦缎,所以是一水的细布,不过样式手工皆精巧异常。 今日寒衣节,城中各家各户都先后出城祭祀。林晔的亲生父亲葬在城西,一家人出城找到坟头按习俗祭祀完毕。林明远又带林紫菀到了一处空地,摆好贡品焚烧纸钱纸衣裤等物,口中念念有词,又让林紫菀磕头。 往年他未对林紫菀说过自家往事,如今说了,自然要让林紫菀给祖宗磕头。刚才旁观的阿诺跑来跪在林紫菀身边,跟着她也磕了三个头。林明远满意地捋须点头。 林明远一边烧纸钱、纸衣裤等物,一边念叨。 林紫菀听老爹从曾祖母、祖父、堂祖父、两个大伯、堂表哥哥姐姐一直念叨到亲姐亲兄亲侄子侄女,足足好几十人,心中暗道:到底是件什么天怨人怒的大事,最后要闹到满门灭绝的地步?看来自己还要努力抱好顾王爷的大腿,不然日后总有一家小命难保的时候。不过万一“大腿”自身难保怎么办?她又愁了一下,但也只一下,到时候再说吧,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医女又能怎么样? 返家已是近午,林晔和汪氏在厨房里收拾些点心粥水大家吃了,又各自去忙。 林明远去药房继续他的配药大业,林晔照例去杂货铺子转转,汪氏也要出门。林紫菀和阿诺一听汪氏要去谁家,立刻互望一眼,鬼鬼对乐。林晔大窘,红着脸大步走了。 阿诺便要拉着林紫菀到街上玩耍,林明远不许,汪氏却不在意。两个孩子都十来岁了,天天关在家里不像话,凭阿诺的功夫,谁还能欺负了自己闺女不成,他们两个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 宗周民间不禁男女正常交往,男女大防也不算严格,倒是贵族世家和读书人讲究男女守礼、女子自珍。在平民眼里的人之常情在贵人们眼里就是□□下贱,却从未想过民间不同贵胄,哪有侍女仆从分隔内外?所以通常贵贱不通婚,平民入府至多为妾。武将世家倒是信奉拳头大的说话对,常有女将出现。宗周朝堂文武对立也是界限鲜明。 安平府城地处偏远,多是流民迁移至此,或是发配来的罪犯后人,这些讲究特别少。林紫菀和阿诺才不过十来岁的小孩子,又生得玉雪可爱,穿着整洁雅致,走在街上多被路人赞叹欣赏。 阿诺本是个跳脱性子,坐着时间一长都觉得浑身发痒。他这两个月天天到王府里被宋沛严训,早就闷得难过,偏又打不过宋沛,只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每天被炼得回家倒头就睡,连跟林紫菀亲近的时候都少了。此时他拉着林紫菀的手在路上跑跑跳跳,一刻也闲不住。 林紫菀颇有出门遛二哈,担心撒手没的感觉——不过这小二哈撒了手还会自己缠上来,不用担心真丢了回不来。 ☆、寻衅滋事 第197章 寻衅滋事 秋收了冬闲,街头闲逛和弄些物事来卖赚几个铜钱准备过新年的人也多了,且有晋州城来的客人专为购买安平新出的豆制品、豆油和高粱烈酒回去转卖。 那些晋州客商人自然不会空手过来进货,也带些晋州那边的新鲜物事贩卖。街面上,人来人往比从前热闹许多。林紫菀觉着,岳家豆腐坊肯定不止那几个人干活,他们在别的地方还有工坊,就是借那家豆腐坊出货而已。不过那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没有探究竟的闲工夫。 富荣街上原本有一家酒楼“宾至楼”,如今又在不远处开了家“百味楼”。 百味楼没有浓妆女子迎客,但楼里四溢的菜香酒香勾引得不少人脚步踟蹰。不过才开张一个月的酒楼,价格之贵已传到晋州城去了,却偏有远处的客人专为一饱口福而来,带得旁边的又开了两三家大小客栈。林紫菀知道这楼是顾源的买卖,专卖各式铁锅炒菜,还有顾家酿出来的高粱烈酒。 西北原本就有土法酿造的高粱酒烈,但是辣口辣心,顾家的酒不知怎么蒸的,十分香醇浓郁。林紫菀知道自己给顾源提供的信息有限,他怎么让人做到这种地步她想不出来。据说“宾至楼”里的高粱白量少价贵,因为工序复杂,出酒量少得令人发指,所以成本极高。 但林紫菀知道其中底细,顾源给她送了酒精,那些酒多半是造酒精的副产品,或者是为了掩饰制造酒精找的由头。她还知道百味楼的大厨是顾家大厨,那胖厨师在她提供的菜谱基础上不知又研究出多少新菜,据说只鸡蛋一料就有十二种做法。这个阿诺十分有发言权,他偷偷告诉林紫菀,顾家的饭菜比汪氏做得好吃,宋沛都胖了,只不知为什么他吃着不如汪氏做的香。林紫菀明白,矫情一点的说法就是,娘做的家常菜有家的味道。 此时两人在街上闲逛,对街边的小食已完全没兴趣。顾家把这两人的胃口养得太刁,寻常的吃食哪能入眼。 阿诺在街边上挑了几个树根琢磨的小牛、小马之类玩偶,说带去给顾枫玩。 林紫菀拿着所谓“小牛”“小马”仔细研究,怎么也看不出到底哪里像。 阿诺站在林紫菀身边,圆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四外寻摸,忽见街对面的绸缎铺子彩云居门口停下一辆白马拉的漂亮马车。车帘一挑,一个纤瘦的小姑娘被仆妇扶着,小心翼翼踩着一个跪伏在地上的仆人的背下了马车,又被旁边等候的小侍女搀着往铺子里去了。他眼神极利,立时眼珠子骨碌一转,拉着林紫菀道:“阿菀,咱们去看看绸缎铺子。” 林紫菀点头,反正无聊,去哪里逛都是解闷。 两人进了铺子,铺子对着大街一面的铺板都摘下来,里面很是敞亮。天气虽有些冷了,屋子里却暖烘烘不觉寒意,大概也是王府地龙的受益者。 林紫菀见阿诺脚步甚疾,一脸促狭,猛醒这小东西没打好主意,凝神果然看见被侍女仆妇围在中间,正对着一堆各色绸缎挑三拣四的林恬儿。 她穿外罩件大红绣白梅的大袖衫,里头是水红短襦、胭脂色绣花长裙,头上梳个飞仙髻,还插着几支金玉簪钗,又在鬓角簪一朵红色金蕊芙蓉花。她唇上口脂隐泛宝光,衬得本就白嫩的小脸更加莹润诱人,额心还贴了一朵红宝花钿,看起来十分秾艳娇丽。只她本是个灵慧俏丽的小女孩,带一股天然的飘逸出尘,这样浓妆打扮得珠光宝气,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林紫菀忍不住暗想:实在是很像在进行那种行业的人啊…… 林紫菀一把拽住向那边晃过去的阿诺,拉着他往另一边走,假装根本没有看见林恬儿。 阿诺从来不跟她较劲,只消她稍稍使力他就跟着走了。 两人停在另一处的柜台前,阿诺小声道:“阿菀,那是林恬儿,我过去晃晃,她就自己过来找骂。我替大哥教训她!” 林紫菀昨晚见了林晔借酒浇愁,心里也很愤怒,但她并不想跟个才十岁的小姑娘计较,且叶婉离开林晔,她认为这对林晔是件好事,谁管叶婉以后到底嫁给谁?分开了各奔前程就是。可此时她见阿诺神情狠戾,知道叶婉休了林晔引发了他的凶性,不让他出出气,说不定哪天遇到了他就把林恬儿或者叶婉打一顿。 她想着,也小声道:“你不过去晃,她也会过来找事,咱们不骂她,你看我的。她待会儿受不了肯定让那几个男仆动手,你再收拾他们咱们也有理。” ☆、凤凰红锦 第198章 凤凰红锦 阿诺最喜欢林紫菀笑嘻嘻阴人的模样,立刻点头答应,当初在安心堂门口收拾秦二他在房上可看得清清楚楚。 林紫菀扫了一眼木柜台上的一排锦缎,感觉一匹大红绣金的缎子应该是最贵的,便走过去细看。那锦缎红艳如霞,金丝织成隐隐的凤凰纹样,随着光线变化时隐时现,翩翩欲飞,且表面上浮着一重华彩,艳丽非常。林紫菀故□□不释手,惊喜道:“好漂亮!” 见是女客,店里的女伙计忙赶过来行礼,笑道:“小娘子好眼光,这是恒州出的凤凰锦,咱们店里最尊贵的料子,正适合小娘子您新年裁件拜见长辈的新衣。” 她见这小姑娘和小郎君身上的料子虽是布料,却是上好的桂布。 律法规定无官无勋的平民不得穿着绸缎锦罗,但布料跟布料也分高低档次,真正的好布料比上等绸缎也便宜不到哪里去。眼前小娃娃身上穿的桂布就是南方大海船运来的琅琊国的料子,就是“贵布”。这两位身上的衣裳不但料子好,手工精致样式新美,一见就知道不是某店的成衣。 自“宾至楼”开张,有不少远道的官宦富绅专程赶来品尝,带来的小公子小娘子女伙计见得不少了,是以林紫菀穿着布衣问锦缎她也未觉奇怪。 她心里打定主意,面上愈发尊重温柔,含笑道:“小娘子,这凤凰锦只有六尺,是一件短襦的料子。小娘子年岁小,若选了去,却也做不成一件裙子,可单做短襦还要剩些,剩下的料子却也不够什么了,还须和长辈再商量计较着才是。另外,这匹料子虽少,价钱却是两万文,合银二十两。小娘子和小郎君再多看看,若看好了,小店给二位留着,回去请长辈来买如何?” 这时一个娇脆声音道:“我要这料子,立刻就可以买下,不用专门回去问问长辈。” 林恬儿一手搭着小侍女的手,摆着端庄稳重的大家闺秀模样缓缓走来,扬着小下巴,微笑着看向林紫菀,笑道:“林姑娘,这料子我要了,做了衣裳剩下的让下人给你家送去,你做条帕子拿着也算见识过了。” 在林家,汪氏给林紫菀做了新衣,剩下的布料就拼拼凑凑给林恬儿做件衣裙。此时能扬眉吐气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林恬儿自觉鼻子一酸,几乎落泪。但她强忍住了,把下巴扬得愈高,斜睨着林紫菀。 阿诺听了,立刻嚷道:“我们先来的,菀姐姐先看中的,自然我们买。”他从怀里一摸,掏出一张小银票来递给女伙计,道:“给我包上。” 伙计见银票是汇通钱庄通兑二十两,立刻笑着福了一福准备接过。 林恬儿怒道:“别接,你知道我是谁么?你今日卖给了她,我叫人拆了你的店。”她身后两个侍女,两个仆妇和四个男仆都对女伙计怒目而视。 见林恬儿态度强横,女伙计心知红衣小姑娘出个门这么大排场,怕也不是好惹的,果然没敢伸手接阿诺手里的钱。 阿诺哼哼两声,也指指自己的鼻子,朝着林恬儿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又朝那女伙计道,“你若敢卖给她,小爷现在就拆了你的店。”他小手成掌在柜台上用力一拍,红通通的枣木柜台边角咔嚓一裂,没掉下去,却也吓得众人一跳。 林恬儿怔怔地看着阿诺,眼圈通红,眼泪啪啪地落。 阿诺却没看她,只愤愤地盯着自己的手。他刚才用了十成功力,还是没达到预定效果,只盘算着等宋沛回来还得再加把劲儿苦练,不然给菀姐姐撑腰撑得不直。 林紫菀笑眯眯上去打圆场,安抚阿诺道:“阿诺,你别吓唬人。林恬儿,不管你是谁,你真叫人拆了人家的店都得赔。”她打量了一下着店堂,道:“真砸毁了布置,弄烂了布匹,怕是三五千银子挡不住吧?” 女伙计煞白了脸儿狂点头。 林紫菀道:“咱们价高者得,如何?二十二两。”说着,她摊开手掌。 她雪白的掌心里托着两只铸成小桃子的银锞子,形状优美的小银桃子上趴着只可爱的小蝙蝠,还镌着四个小字:福寿永昌。 女伙计一见银锞子更不敢直接答应卖给林恬儿,普通人家的闺女哪能拿这样的银锞子玩。 林恬儿看着林紫菀掌心里的银锞子恨得眼睛冒火。她恨!那肯定又是王府给林紫菀送的!凭什么好东西好人都是她的!奶奶和父亲宠爱她,阿诺宠爱她,为什么连她多望一眼都不太敢的王爷都宠爱她?她到底有什么好?她明明又矮又胖像只熊仔儿,明明远不如自己漂亮! ☆、恼羞成怒 第199章 恼羞成怒 林恬儿的细米小牙咬了又咬,吸了口气朝身后的一个仆妇道:“拿钱,三十两!” 那仆妇果然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三锭整银,并没说别的。 阿诺从腰间的小钱袋里也摸出一只整银元宝,那是王府给“阿诺公子”的月钱,每月十两。他把元宝压在手里的银票上,小下巴一扬,道:“三十二两。” 林恬儿见他非要把料子给林紫菀买到手,愈发愤怒,回头道:“四十两!”那仆妇又拿出一锭整银。 阿诺眼利,瞧见钱袋里最多还剩下一锭整银,故作愁色地看了看林紫菀。 林紫菀解下腰间的小荷包,摸了半晌才从里头也摸出一张小银票,糯糯道:“阿诺,还有十两。” 阿诺拿过放在手里,有些底气不足地朝林恬儿扬了扬:“四十二两!” 林恬儿一见林紫菀摸出银票时迟疑不舍,顿觉心中畅快。她意气风发地向四外一扫,却发现旁边观战的路人伙计都眼露怜爱,对上自己的目光倒有些鄙夷的意思。她转头,见林紫菀忽闪着眼睛看着她,一脸怯生生无辜模样,心里怒火顿时熊熊燃起:明明是自己钱更多、人更多、气势更盛,为什么那些人还是都喜欢她?她尖叫道:“五十两!” 那仆妇言听计从,立时掏空钱袋把五锭大银都取出来亮着。 林紫菀望着她不说话,咬着嘴唇眼中盈盈如水,很是委屈的模样。 阿诺拿过她的小荷包把银票、整银和锞子满满当当塞进去,叹口气道:“没事,下次来他家还有更好的。” 那女伙计又在一旁狂点头。 林恬儿见两人颓然心中大快,尖声喝道:“还不包上!” 伙计们被那撕裂似的叫声吓得一哆嗦,一人接过五十两整银,一人取了素缎把凤凰锦严严包好递到林恬儿面前。 一名小侍女凑到林恬儿面前小声道:“表姑娘,叶娘子的料子还没买呢。” 林恬儿一怔,看了看女伙计手中小小一包、只够做一件短襦的料子,再看看那仆妇拿在手里的空瘪钱袋,顾不得再欣赏林紫菀和阿诺的颓丧表情,咬着嘴唇拧着手指,没敢说要那块凤凰锦,也没好意思开口说不要。 林紫菀忍着笑,拉阿诺要走,待自己两人走了,她再说不要,也不至于太尴尬。 阿诺却是演得辛苦,瞧着她尴尬模样开心得哈哈大笑。 林恬儿也不是傻子,听见阿诺大笑,又见林紫菀眉眼弯弯都是笑意,气得一巴掌把小侍女扇到一边,指着两人怒道:“你们……你们骗我!” 阿诺张口要怼,林紫菀一拽他,自己笑道:“骗你什么了?买个布料而已,你有钱,你买到了。我们没钱,我们不买了,怎样?” 林恬儿夺过女伙计捧在手里的素缎包袱摔回柜上,喊道:“我不买了,把钱还给我!” 那些男女伙计在争端一起时就通知了掌柜。老掌柜心明眼亮,深知最不能以常理推断的就是孩子们,两边都是小孩子,哪边看着都有来历,索性躲在后面没出来,只嘱咐伙计,但凡那位红衣小姑娘说一句“不要”就立即退钱。接走银子的那位伙计站在一边根本没动过,这时立刻双手捧着还给林恬儿的仆妇。 林紫菀抿嘴儿一乐,并不多看林恬儿一眼,拉着阿诺的手往门外去。 阿诺觉得心里的闷气出了不少,一边走一边唱道:“谁家小娘子,买布多给钱。忽然不买了,原来钱不够。”他在乞丐堆里混了不少日子,莲花落之类的娱词谑调早就烂熟,更兼童音清亮甜脆,十分吸引人。店里伙计们听了自然不敢放声大笑,闻讯观战的路人和林紫菀却都笑了起来,其实大半倒是在笑这漂亮少年表情动作滑稽。 林恬儿却不这样想。只三月不见,阿诺比以前更好看了,可还是同从前一样对林紫菀维护到了十分,自己打扮得这样华美都不多看一眼,还编曲子嘲笑自己。她心道:娘说得果然对,阿诺白长了一张好脸,却是天生的穷命,外室子生下来就是王府的奴才,更别说王府里认都不认他,他只配做小药铺子的上门女婿! 她又恨又怒,还有心里那点求而不得的念想,诸般酸苦往上一冲,更恨极了惯会撒娇卖乖装无辜的林紫菀,指着阿诺和林紫菀的背影喝道:“打他们!打死那个丫头!” 她手下的仆人仆妇居然听话得很,六人冲出门直追林紫菀和阿诺。 ☆、第一场雪 第200章 第一场雪 阿诺怎么可能怕打架? 他一手拉着林紫菀的手不放,无论谁凑到跟前,两脚一手连踢带打。那六个男女仆人都不会功夫,只是身体强壮些,转眼被阿诺打飞了三轮,哎呦哎呦□□着再爬不起来。阿诺朝林紫菀得意道:“阿菀,我可会控制力道呢,他们一个都死不了,连胳膊腿都不会断,就是疼。”他圆圆的猫儿眼看着林紫菀眨呀眨,乖巧极了。 林紫菀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赞道:“真乖!”这小模样真像只乖狗狗,如果有尾巴,这时已经翘上天了吧?能知道不伤人已经很有进步,人家都动手了,自家不动手等着挨打么? “林紫菀,我恨死你了!”林恬儿怒气冲昏了头脑,自己冲出来举着小拳头直奔林紫菀。 在她碰到林紫菀之前,先撞上了阿诺踢出去的脚。阿诺没用力,但她跑得快,一肚子撞得实在不轻。她重重仰倒在地上,又疼又委屈,立时放声大哭,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是知府大人家的姑娘,林紫菀、顾诺,我让你们死!你们等死吧!” 那些仆人侍女赶紧冲过来将她扶起送回马车上去了,也许是被阿诺打怕了,那些人居然一个叱骂两人的都没有。 林紫菀和阿诺见马车匆匆远去,互望一眼,都有些迷糊。 前任知府在马匪攻城的夜里就死了,现在的知府是一个半月前来就任的。于边城百姓来说,知府到底是谁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林家人除了林明远没人关注这个。此时林紫菀有些纳闷:才不过一个半月时间,林恬儿和叶婉怎么跟知府搭上的关系?叶婉休了林晔多半就是为了嫁给那位知府大人,又不是正妻,因为她就那么悄没声地乘马车去了。但林恬儿明明是叶婉的女儿,却被小侍女叫“表姑娘”是个什么章程? 阿诺皱皱小鼻子,嗤道:“哼,知府大人家的姑娘?不是林家的姑娘,不是阿晔哥哥的女儿,小爷见一次揍一次。” 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完全没有以大欺小、好男不跟女斗的概念。 林紫菀盘算着今天这事没有一丝让人挑理的地方,林恬儿只是个“表姑娘”,能坐上知府位子的人也不可能为小孩子们几句吵闹就弄出什么事来。不过让林恬儿出丑,阿诺出气,她也心情也很好,遗憾的是没有正面对上叶婉怼她一顿,欺负个小孩子到底没什么成就感。 两人捉弄了林恬儿一把,继续在街上游逛,晚饭时才回家。 第二日仍是假期,林紫菀和阿诺一起帮着林明远配药。阿诺虽不喜欢学医术,但辨认药物背药方还是很快的,帮忙也手脚麻利。林明远已看明白,要想这未来女婿继承自己衣钵根本就是奢望,索性就全教了闺女也好,万一以后闺女生了儿子再培养出个名医呢? 假期结束后,林晔与伙伴们带好岳家豆腐坊的豆制品往晋州去,阿诺继续努力学武,林紫菀继续往王府里去当顾枫的“先生”。 他们却不知道,才上任一个半月的安平知府胡青云终于亮明了对待安平郡王的态度:敬而远之,略有敌意。胡知府自然不怕这位不能干涉政务的王爷,相反,当地官员暗里都有监视开府在当地的皇室子孙的任务。胡知府是宗周忠臣,对待皇室贵胄自然礼敬有加,只是坚决避开任何安平郡王出现的场合——虽然顾源几乎不出府门,坚决不说顾源一句好话,坏话自然也还没找到机会说。 上下官员们私下里传,胡知府的青梅竹马美人儿带来一位“表姑娘”,这表姑娘除了年纪小些,更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可那位被胡知府视若己出的小娘子居然被郡王的义子当街辱骂殴打了一顿,胡知府耐不住上门求个说法,郡王爷却极为护短,盛气凌人一顿狠怼,将胡知府怼了出来。众人暗中猜测,如此一来,日后胡知府若真有给郡王下绊子的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且待就是。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在连阴了几天之后,老天终于酝酿出了今冬第一场雪。晨起只是天色晦暗,待林紫菀和顾枫从暖房里出来时,天气骤白,远处的高树,近处的矮植都白茫茫一片。天地间被纷纷扬扬地飞花模糊了界限,脚下雪已没过脚踝。 顾同和顾胭取了披风给两个人裹好,一人揽起一个冒雪走回善泽斋。 天色昏暗,善泽斋的书房内点燃几支大烛,照得室内通亮。 顾源靠在窗边的软塌上,窗子稍微开了条小缝,他往外看着纷飞的雪喝着热牛乳,唇角一如往常带着温雅的微笑。见两人进来,他笑道:“枫儿,阿菀,冷么?” ☆、惦记媳妇 第201章 惦记媳妇 听父亲问,顾枫欢声抢答:“父亲,我不冷,林姐姐也不冷。” 林紫菀…… 侍女给两人脱了披风靴子换了软鞋,又端上驱寒的姜汤,甜辣的一小碗灌下去,不多的寒意消散得干干净净。 顾枫爬上软塌,腻着父亲道:“父亲,枫儿两天都没看见您了,好想您。”和顾源亲昵了一会儿,他又道,“您待会儿去天芳园见见我母亲吧,她也很想您。” 顾源抚着儿子后背的手略一停顿,然后恢复动作,温声道:“好。你母亲有事么?她让你说的?”他问着,余光瞥见林紫菀吃着案上备好的小点心,正翻她自己做的读书笔记,似乎没注意到父子两个的动静,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郁郁。 顾枫撒娇,道:“枫儿还能在书房看见您,您都五天没去天芳园了,又不许母亲来这里。” 这两三个月,顾源和杜王妃常会吵架,每次吵过之后顾源就连续多日不回后宅。杜王妃哭够了就亲手做些点心粥水让顾枫送去给顾源求和,顾枫总希望父母和睦,就央求父亲回去。 顾源也能回天芳园软语哄着王妃,只不过三两日后哪句话不对两人就又大吵一架。如今他们每次吵架姜嬷嬷都在门口守着,顾枫也偷听不到什么。五日前那次吵架,母亲声音太大,他听到了母亲骂父亲没出息,这些日子做的哪件事是让人瞧得起的,居然亲自看着人弄些人粪尿来。 他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暖香园如今叫“暖臭园”才贴切。父亲找了老农人、又和林姐姐、林先生讨论古人农书,研究着弄肥料。府城有专门收人粪尿的车子,每日天还未亮时就走街串巷的吆喝,那些所谓“夜香”都是送到城外去给农人做肥料。他们研究着把那些“夜香”挖坑倒进去掺土腐熟,比单用“夜香”发酵做肥料效果更好,且制造出来的肥料量更多,更适合庄稼生长。 他们用暖棚里的小苗做试验,想计算出更恰当的土、粪比例和腐熟时间。园里养了鸡鸭鹅,还有几头猪,他也觉得很好,虽然都很臭,但府里的剩饭菜不用倒掉,他还亲自去拿剩饭喂过猪,不过那些猪好凶好可怕。母鸡就好玩了,下了蛋会“咯咯哒”地叫唤,林姐姐说那是母鸡自夸自己的蛋“个个大”呢。 顾枫一点都不觉得父亲研究肥料有什么不对,俗语说“民以食为天”,社稷的“稷”指的不就是常吃的粟米?父亲尽力想让谷麦产量更高,百姓有更多的收获,宗周不就有更多的粮赋么?父亲心系百姓不是好事么?母亲为什么这样恨他,还说是他害了自己? 他每天晨起学武后读书时、骑马后去给母亲背书时,总是不知哪句话就惹得母亲黯然神伤。他觉得是母亲总见不到父亲想他了,从前在京城时,他见过长宁侯的侯夫人跟母亲哭诉一月见不到侯爷几天,不像母亲那样能有父亲常伴身边。他觉得,自己劝父亲去多看看母亲,两个人大概就会好起来。 他不太理解母亲为什么心心念念要回京里去,回去有什么好呢?皇祖父不喜欢他,也不喜欢父亲,他们躲在这里避开所有是非,高高兴兴过日子多好。 他最喜欢跟林姐姐一起读书,林姐姐懂得真多。他想,如果林姐姐每天都跟自己在一起,不是像现在这样待几个时辰就回家多好!他还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和林姐姐在一起,她以后是要和阿诺成亲的,他可打不过阿诺。 想着,他转头望了一眼林紫菀,正看见林紫菀向嘴里塞了个沾满糖霜的炸点心,肉肉的小腮帮鼓出一块,然后咔嚓咔嚓地嚼出声音来,眼睛还盯在纸页上不放。一点都不像母亲说的世家贵女啊!可他还是好喜欢啊!为什么是阿诺先认识林姐姐的?他想着,不由叹了口气。 顾源也看见了林紫菀毫不淑女的吃相,也笑了,捏捏儿子的小鼻子,笑道:“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顾枫不想告诉父亲自己羡慕阿诺,转移话题道:“父亲,您两天没来后宅,做什么去了?” 顾源见林紫菀抬头,目光落在自己这边,显然也是关心这个问题,便笑道:“你裴伯伯送过来的那些孤儿,父亲须得着人安置好。” 裴之奇和江琢去晋州暗查银汇坊,发现那里暗中经营着拐卖孩童的生意。他在军中本就有许多朋友同袍,后又刻意结交刑部各司,朋友遍天下。发现线索之后找到晋州府衙门的旧友,做了个局找机会抄了银汇坊,算是破了一起大案。 ☆、相亲相爱 第202章 相亲相爱 银汇坊坊主、主管等人被抓进衙门,严刑之下果然说出有神秘人高价收购容貌俊秀天资聪颖的少男少女,他们为谋钱财,多有绑架拐卖之举。 裴之奇就此有了新思路,专门查找各处拐子。拐子本就有伤天和,而且哪怕十停里有一停是日月楼的钉子,也算断了他们一支触角。他自己由此更加险象环生且不说,但帮人破了不少无头案子,救出不少孩童,因为有些孩童干脆就是被人害死全家强掳出来的。 救出来的孩子能送还家人的就还回去了,有些没有家人的孩子要人收养,他觉得养孩子的事儿还是顾源做得最熟,索性一股脑都给他送来。 顾源的人本就把十余个孩子养在庄子上,这时又多了三十几人。顾源就让人在庄子上专门置了房屋院落,参考林紫菀与顾枫闲谈时说的孤儿院的做法,弄了个军事化管理。另外,又按林紫菀所说的特种兵训练章程、方法、器械在后院设置了一个训练场。 除此之外,安平府城往来客商渐多,还有远路贵人专门赶来百味楼品尝铁锅炒菜,他要见的人可以亲见,便有更多的布置分散出去,实在是没有精力跟杜王妃掰扯些鸡毛蒜皮。所以晚上即使有时间休息也不去后宅,留在书房里躲个清净。 林紫菀听了低头继续吃东西,这两三个月,大家一直提防着杀手“甲一”出现,虽然那人一直没有出现,顾一和顾二也看得紧,决不许顾源出府。 虽不出府,顾源也是极忙,眼见又瘦了好些,眼下都多出些暗青,疲惫之色十分明显。 她嚼着点心,心里有些酸楚,却一个字都不说。 她这些日子已渐渐明确,这人不会造反,但也不会让别人登上皇位,他在下一局大棋,早晚这天下是他的。她一面暗暗欣喜自己抱的这条“大腿”前途无量,这一注下得准下得及时,一面又不禁心疼他。 这人身在富贵,有医术不低于老爹的专属医生顾二服侍着,又没什么恶习,弄成这样根本就是累的。只是他有妻有子,自己被他当做女儿来养却又不当真是他的女儿,过于体贴关怀难免引人遐思。她既把他当成“大腿”抱,又给他安排了个“师公”的身份,就老老实实当个晚辈,不要表露多余的感情。 他并不缺把他当成心尖子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院外阿诺的声音叫道:“阿菀,枫儿,在不在?” 阿诺顶着一头的雪跑进前廊,蹦跳着甩掉身上头上的雪才进屋子。他也不换软鞋,就站在门口朝顾源见了礼,说下了雪,自己要送林紫菀回家去,免得雪大了路难行。 他自然不会说自己先斩后奏,跑出若园门口才告诉宋沛自己下午不来了,被宋沛嘲笑小小年纪只顾惦记媳妇儿。 顾源笑了,唤人给他端姜汤,一面又叫人给林紫菀穿戴好。 众人出门,发现地上的雪已积得极厚。林紫菀见雪心喜冲在最前,一脚迈下台阶直接扑倒,幸好在脸着地之前被顾源拎着后颈衣服提了回去。 地上的雪已没过第一个台阶,林紫菀没注意到,又是个身矮腿短的,一大步迈进雪里整只靴子和半只小腿都陷了进去,哪里还能掌握好平衡。 顾胭和顾同在一旁哈哈大笑,被阿诺狠瞪一眼。 顾枫憋着笑佯装无事,体贴道:“林姐姐你没事吧?” 林紫菀白眼翻他,身体当然没事,脸很热好不好? 顾源拎着林紫菀回屋,也忍着笑,吩咐侍女带她去里头换了靴子和足衣,转头叫顾胭直接把她抱回去。这么两条小短腿,让她自己走不知要摔多少跟头。 顾胭依言把林紫菀横抱在怀里——穿太多,别的姿势抱不稳。林紫菀的脸贴在她胸口,听着她胸腔里闷着的笑,只觉浑身冒火,索性一头扎在她软绵绵的胸上再不抬头。 顾同走在顾胭身后,止不住嘎嘎地笑。他正在变声期,笑声活像只鸭子。 阿诺一边走一边踹他,他就反击,两人缠手缠脚地出门去了。 顾源笑看几人走远,心情十分愉快。他又拉着顾枫回房亲昵一会儿,到底禁不住儿子央求去了天芳园。 上房里杜王妃正对镜自怜,忽听侍女说王爷来了,她慌忙整衣起身,又抚平鬓边飞发,盈盈走向门口。这还是第一次她没有做点心让顾枫送去求和,顾源就主动回后宅来。姜嬷嬷脸上的笑容也真了些,慌着叫人赶紧准备软鞋热汤水。 ☆、自降身份 第203章 自降身份 顾源抱着儿子进了天芳园,他轻身功夫极佳,一路行来雪上几乎不留足迹。 侍女掀开菱花纹的锦缎棉帘请他进去,一股暖香从帘内扑面而来。 门里花团锦簇,一群侍女齐齐见礼,分别接走了他怀里的顾枫、替他解去氅衣、脱掉大衣裳,又服侍他脱靴换鞋。 王妃穿着翡翠绿的大袖衫子,里头水蓝短襦、孔雀蓝的长裙在罗衣下若隐若现,颈项间一条艳红宝石的链子在雪白的肌肤上宝光灼灼,愈显得脸若银盘,杏眸如水。 顾源舒服地叹了口气,见王妃只浅笑着看他,眼中都是情意,并不提那些旧事,就也笑着牵起王妃柔软的素手走进房里。也被侍女周到服侍过了的顾枫小步赶上来牵住父亲另一只手,仰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心里快活极了。 王妃见父子两个动作一致地捧着青瓷小碗喝热汤,也笑得眉眼温柔。待两人喝完了,王妃笑道:“王爷,枫儿,这样的雪天还出去么?不如就待在天芳园里,我叫人准备汤锅子,咱们晚膳烫羊肉吃,如何?” 顾枫连连点头,欢喜道:“好呀,好呀!暖棚里有好些青菜都可以吃了,待会儿我去摘,我还种了蒜苗、发了黄豆芽呢,都是林姐姐教我的……” 王妃面色一凝,顾枫敏感到母亲不悦,立刻闭紧了嘴,向父亲身边靠了靠。王妃忙重新展开笑颜,柔声道:“这样的大雪,为吃个菜亲自跑什么呢,看受了凉又要喝苦药。你是主子,要什么吩咐服侍的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事事躬亲。” 顾枫垂睫规矩回道:“是,母亲。” 顾源本就疲惫,被这屋里的暖热暗香一染,眉眼饧涩,又正是仰靠在软榻上,只含糊着应了王妃晚上在这里吃饭,就昏昏迷糊过去,并未注意他母子对话。 王妃也见了他眼下青痕,恨他为些个污物谷苗耗尽心力,她说顾枫的话里也未必没有含着劝诫他的意思。见他睡了,她也只得轻声唤侍女给他盖了条薄被,带着顾枫到暖阁儿里说话,悄声问顾枫这些日子顾源都做些什么。 顾枫哪里知道父亲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他见到父亲多是在善泽斋的书房和暖香园的暖棚,这两处见面除了日常父子亲近,就是读农书和研究肥料小苗,便照实说了。 王妃心里不喜,面上仍是笑着嘱他多读书,少管杂务,不要跟他父亲学着去做农夫。顾枫觉得母亲说得不对,又不敢反驳,闷闷地嘟着小嘴不说话,听得烦了,索性把小腿儿往前面一转,盘膝坐着趴在案上,下巴搁在叠起的胳膊上,好不郁闷。 王妃看他坐姿,怒道:“坐好!你知道你是谁么?坐成这样是真要当乡下人么?” 顾枫不情愿地坐好,心里愤怒极了。他在书房里和父亲、林姐姐都是这样坐着,很舒服很随意,比直着脖子跪坐得腿都麻了的姿势舒服多了。父亲还说吩咐了木匠在做林姐姐画的新式家具,春天他正式搬进善泽斋之前把里头都摆上新式家具。 新式家具坐着能垂下双腿,更加舒服。当然,缀锦堂就别想了,母亲连摇椅都不许拿进来。 他闷闷地想:母亲为什么要求那么多?母亲为什么对什么都不满意? 他虽愤怒,却惯于服从母亲,只得乖乖坐正垂头不语,听母亲教训。 王妃见他听话,满意笑了,缓声道:“枫儿,你是皇长孙,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注意仪态。这样随意、不讲究礼仪,习惯了就难改。日后怎么回京见你祖父?到时他看了岂不厌你?” 顾枫垂着眼,小声咕哝道:“我好好坐着他也厌我。他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也不想看见他。我觉得在这里挺好,我愿意一辈子都在这里,再也不回京城才好!” “住口!”王妃被气得火往上撞,抬手“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案头的茶盏跳得老高,跟着“呯”地落回原处。 这声音惊醒了熟睡的顾源,他未睁眼已高声唤“十七,无事。”避免了屋子窗户被撞破的危险。他叹着气往这边一望,带着鼻音迷糊道:“你们母子闹什么呢?” 顾枫和王妃两个忙摆出母子和睦的模样,齐声道:“无事,父亲(王爷)您接着睡。” 顾源哪里还睡得下去,缓了缓神揉揉眉心起身,要清水漱口。 王妃瞪了顾枫一眼,待侍女下去,亲手倒茶送到顾源手边。 顾源笑了笑,便喝着茶与王妃和顾枫随意闲谈。 ☆、远客归来 第204章 远客归来 院子飞雪簌簌而落,室内温暖如春,又没有半分炭气。 王妃忽地想起一事,便道:“王爷,这地龙真是好用,比宫里的火墙还强些,我想写信去京里,让父亲把家里也这样做起来。母亲往年冬日都会因为炭气喘咳,若开春做了地龙,再过冬天母亲就不必太难熬了。” 顾源便道:“好,明日我叫人把地龙、火炕的做法细细画了图样给你送进来。给宫里的礼外头有安排,你这边叫人备好过年给岳父大人的礼,还有那几家仍有来往的亲戚也都把年礼收拾装车,好一路送进京里去。路远又下雪,走得迟了赶不上年节。” 王妃为难道:“就送那些棉衣,庄子里送来的干肉、野味之类?” 顾源不在意道:“这穷乡僻壤的,可不就这些东西。嗯,百味楼的好酒高粱白也没敢多卖,大部分都留着送年礼呢。我还在岳家豆腐坊定了豆腐乳,阿菀说那东西味道十分好,也是新鲜物事,你看着送来多少,也分送各家。礼轻情意重,这时候还和咱们家有来往的,哪个是在意那些节礼的?” 王妃默然无语。 屋里安静,顾源便又犯起困来,也昏昏靠着不语。 顾枫轻轻拿走父亲手里的茶杯放在一旁,又回来依着父亲坐下,渐渐也要被这屋子的香暖熏睡了。忽听外面有侍女回禀,说前面传话,苏四公子到了。 顾源豁地醒了,缓了缓,恼道:“这孩子,下了雪不知道避避再走,冒着雪赶什么路!”与王妃交代两句便起身往门口去。 顾枫也清醒了,窜起来欢声道:“父亲,走,咱们教训小叔叔去!”他当先跑到门口去让侍女给换靴子,还不忘跟母亲报备:“母亲,晚膳我们和小叔叔一起吃,我要请小叔叔喝酒。” 顾源笑着拍他:“小孩子喝什么酒!等会见过你小叔叔就回来跟你母亲一起用晚膳。” 顾枫不依,道:“上次裴伯伯来,您就让我待客,还让我喝酒来着。小叔叔是远客,自然更需摆酒着实款待。” 顾源笑了,见他有胆跟自己讲理,也就默认了他的说法。等侍女给两人穿戴整齐,跟王妃打了个招呼,他亲自抱着顾枫往前面去了。 顾枫得意洋洋地搂着父亲脖子,一出屋子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雪已止住,只有零星的沫子时不时飘落,顿时欢呼起来,清脆的小童音传得老远。顾源根本不教训他,只嘱他搂住自己脖子别松手,小心闪了腰。 王妃站在门口见他父子拐出天芳园的园门,怔怔地流下泪来。 往日听话乖巧的枫儿如今变了,举止粗俗,行动无礼,小小年纪已学着宴客醉酒,更不愿意多把时间用在读书练字上,自己正经教他道理,他倒要怨怼自己。 她眼里的泪滚过玉白的脸颊,泪痕被寒风吹过有些痛楚,但那点痛远不如心里的痛。 这个地方,穷山恶水多刁民,不但顾源愈发不像从前的太子殿下,连枫儿也教坏了。这么多人在教坏她唯一的儿子,她唯一的指望!这么多人,她只有自己一个,怎么才能教出一个尊重守礼的皇长孙? 还有苏墨,那个张着一张狐媚脸的少年,为什么不好好留在京城,冒雪也要跑到这里来缠着顾源不放 姜嬷嬷见王妃在寒风里哭,脸颊被寒风刮得渐红,有些心疼,却又不敢出口劝她进去,只得到里头拿件绣金面子的狐皮披风来替她披上,默默守在一边。 林紫菀被裹成一颗球由顾胭抱着往家走,缩在顾胭怀里不敢动弹。 所幸顾胭、顾同和阿诺功夫都好,片刻就到了家。 汪氏把四人迎进去。 林家厅堂换了新式的家具,从前的席子桌案换成了四条腿的高方桌,配四把高背椅子,还有几只四脚高方凳放在一旁备用。此时众人围坐在方桌旁,每人手边一碗糖姜汤。 汪氏看着他们慢慢喝,说到外头天色渐亮,过不多少时候雪就该停了,让顾胭和顾同别冒雪回去,留在家里先歇息着,待雪停了再走。 顾胭和顾同本就专门负责林紫菀的安全,回去也不会有别的任务,也就没动。阿诺是硬跟宋沛请了假的,也不打算回去。 外头飞雪,门窗紧闭,室内昏暗得只得点灯,也做不了别的,众人商量着玩纸牌消磨时间。 纸牌是林紫菀弄出来的,冬日闲时多,林家五口除了林明远老在盘算那些药之外都愿意闲时聚在一起玩耍闲谈。常来的顾胭和顾同也觉出其中趣味,却不敢把这样的东西往王府里带,只偶然在林家凑凑热闹。 ☆、红衣美人 第205章 红衣美人 众人出了厅堂,聚在暖和的厨房铁皮炉子旁边摆开小桌子。 林晔自木柜里找出一盒子干果倒进盘子里散给众人吃。那盒子干果是炒好的松子、榛子和冬瓜子之类。 这时没有葵花籽拿来磨牙,林紫菀就让哥哥在杂货铺子收购这些东西,请人用大铁锅炒好了往外卖。这也是一门好生意,自然有别家看了眼红效仿,但收原料自是容易,大铁锅大铁铲他们可没处找去,普通陶锅哪里禁得住那些混了细沙的干果霍霍。 此时顾同、顾胭、阿诺和林紫菀四人围着小桌子坐着,吵吵嚷嚷往桌子上摔纸牌,一边摔一边摸冬瓜子和松子之类嗑着。林紫菀玩了几把就把位置让给哥哥,阿诺也立刻把位置让给汪氏,跑过来依着林紫菀看热闹。 林紫菀对这粘人的小东西没办法,只好把肩膀给他靠着,两人一起吃干果看热闹。 她随手剥出松子仁来塞在一旁阿诺的嘴里,阿诺像只等待喂食的小狗,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手。她觉得十分好笑,又觉得安适。这样平和安宁、与家人亲近和睦的日子,在从前是奢望,如今是安享。她伸手摸摸阿诺的头,又剥出一颗松子给他。 阿诺眨眨圆圆的猫儿眼,给了她一个甜美的笑容。 汪氏玩着牌,便说让阿胭和小同干脆留下吃晚饭。昨日王府送来的羊肉和小青菜,今日外面大雪,正好弄个汤锅子烫羊肉片吃,等会她和些硬面切出面条,最后用羊肉汤做煮汤饼。厨房里养着的蒜苗也可以割了,还有夏日里腌的韭菜花跟豆腐乳搅在一起,再加上一些芝麻酱,能香掉人的舌头。 顾同便笑道:“伯娘您再往下说,我这牌就玩不下去了,这就给您切羊肉去。” 汪氏大笑。 阿诺跳起来道:“我来我来,我练了剑法,切羊肉又薄又快。” 林紫菀暗笑,宋沛知道会不会气疯了?练剑是为了切羊肉么?不过再想想,切羊肉总比去切人肉好吧? 外头雪已停了,众人索性收拾了牌桌。 林晔和顾胭、顾同出去扫雪,汪氏和面。阿诺拿了只陶盆从整羊身上切下两只后腿,小手攥住黑铁菜刀的木柄,刷刷刷不多时就削了满满一盆薄薄的羊肉片。林紫菀捧着陶盆又放到外面去继续冻着,拿进来冻好的冻豆腐,阿诺也依样切成片。汪氏和好了面搭上湿布放在一边醒着,又择菜洗菜,林紫菀和阿诺一旁帮忙。 铁皮炉子上有热水,厨房又大又温暖,宝贝闺女和宝贝未来女婿有商有量。汪氏又推开半扇门往院里望望,见地面的积雪已被清扫出一片,顾同叫着要堆个雪人,憨汉子林晔立即兴致勃勃地响应,和那才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玩到一处。顾胭倒像个姐姐似的一脸无奈陪着他俩闹。 里头亲亲热热,外头热热闹闹,都很好,汪氏眉花眼笑。 外头忽然传来顾枫的小童音,叫道:“林姐姐,林姐姐,你看谁来了?” 众人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迎出去,顾枫轻易不能出府,如今这是带了谁来,欢喜成这样? 林紫菀抓过布巾擦了擦手,才出厨房的木门,一个红色人影已向她伸出手来,介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的嗓音有些怪异,却不难听:“小妹子,还记得我不?哟,个子居然一点都没长!还是这么胖!” 林紫菀无语。 这人的嘴是有多讨嫌! 嵌银鹿皮小短靴,玫红绣银圆领袍,白玉镶宝躞蹀带束着细韧的腰身,躞蹀带上精绣的荷包、皮革的小囊、嵌宝的小刀……零碎不知道挂着多少宝贝,肩上披一袭火红狐狸皮大氅,一身艳丽红衣衬得那张羊脂玉似的俊脸儿愈显白嫩俏丽,一双天生的红唇如血如朱宝光盈盈,一双桃花眼眼角斜飞,眼波流转之间纯真至极倒显出几分无辜的诱惑——这样的美人儿,是个男的! 这美少年伸出两只白玉雕琢似的纤手直掐林紫菀圆润的小腰,看样子想把她抱起来举个高高。 林紫菀寒了一把却躲不开,幸好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扣向红衣少年左腕,另一只手握住她肩头向后一转,身影一晃挡在她身前对上那少年。 阿诺本走在林紫菀身后,抬眼正见一张熟之又熟的脸,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但他再细看又不是他想念的那人,又听见那鸭子似的怪异口音,确认了确实不是,一时茫然。忽见那红衣人对林紫菀动手,不及细想,他上前护住林紫菀挥手成掌拍向那红衣人胸口。 ☆、以大欺小 第205章 以大欺小 红衣少年怪叫一声:“功夫不错,下手挺狠的嘛!”他身法极灵活,侧身一避,手腕一翻,反扣阿诺手腕。 顾枫忙在一边叫道:“小叔叔别打,那是阿诺。” 红衣少年正是京城赶来的苏墨,他哪里是和顾源一本正经寒暄的人,随意梳洗了,按礼去内宅隔着帘子见了王妃表嫂一面,就赶着来看他念念不忘的“小妹子”。 顾枫跟阿诺混时间久了,早已点亮撒娇撒泼双技能,加上苏墨在旁边郑重保证不让他闯祸,顾源自己也急着做事,索性把两个人都放了出来——当然,苏墨根本没保证自己不闯祸。 路上顾枫已跟苏墨说了自己和阿诺、林紫菀相处,说林姐姐如何聪明有本事,阿诺武功厉害,高高的树一窜就上去了,就是对林姐姐护得太紧。苏墨听了立时兴起,故意一进门就去抱林紫菀,借机撩拨那位传说中的顾源的“外室子”。 自然,顾源早跟苏墨说明阿诺非他亲子,其中另有缘故。但对苏墨来说,不是多没趣儿,是才好玩呢。就这性子,他母亲和祖母华阳侯夫人自知压他不住,没有顾源在京里镇着,这人不知要惹出多少乱子,再舍不得也把他赶了出来。 此时他与阿诺拳来脚往战在一处,发现这小孩儿果然有些意思,身法诡异飘忽自己从未见过,出拳出脚角度邪气,初一交手几乎中了几下,调整一阵才占了上风。虽然听到顾枫喊他住手,但他正到了兴头上哪里肯听,笑嘻嘻回道:“别叫,小叔叔我忙着呢!” 顾胭和顾同对视一眼,他们已暗中观察阿诺削羊肉的刀势手劲、运力技巧,知道这小孩与未师从宋沛时不可同日而语,不到三个月已有这样的进境,实在是天赋极高。但天赋再高也才学了两个多月,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身形力气都与苏墨相差太远,倒不用担心他伤了苏墨。 苏墨慢慢摸出眼前小孩出招的门道,插空撩拨他道:“阿诺,你知道我是谁就跟我动手?哎哟,还真打,可惜打不着!告诉你啊,你爹就是我表哥,我是你小表叔你知不知道?我是你长辈诶,跟你爹一个辈分,你打我就是不敬长辈。不孝敬长辈要被官府打板子的,不送去官府家法也饶不了你。你知道我表哥的家法么?挨没挨过?三尺长五分厚的一块黑木尺,揍上就是一道紫印子,抹上药也十天半月下不去……” 阿诺见他长了张跟哥哥像足九分的脸,却嘴巴手脚都可恶得叫人想抽他,偏偏又抽不着,怒道:“你挨了多少王爷的家法?我看王爷揍你揍得轻!” 苏墨叫道:“哟,哟,还敢回嘴,反了你个小东西!你表叔我一定得替你爹教训教训你!”说着,他手上出招加紧,果然逼得阿诺一阵手忙脚乱挨了好几下。不过苏墨收着劲道,痛一下就算了伤不着人。 他见阿诺小脸板着,气得呼呼喘气却拿他无可奈何,便愈发得意,又笑道:“小阿诺,老实磕头认亲,小叔叔我给了带了礼物哟。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我母亲,就是你舅奶奶,打算收我小妹子做干女儿,这以后你就得跟我小妹子叫干姑姑,你说……” 阿诺要气疯了,他挨那几下不算什么,也感觉出这人对自己没什么恶意,可是这嘴怎么那么气人、话怎么那么多?他也打不过岳绮,但人家岳绮打他就一直打,从来不说话。这人一边打他,还一边没完没了的有话说!什么小妹子、小表叔、小叔叔、舅奶奶、干姑姑……王爷都不是自己的爹,哪儿来这么多亲戚! 阿诺越想越气,这人居然长着一张和哥哥一样的脸,还有那么多表情,一点都不稳重帅气,出个招都跟跳舞似的,像话么?菀姐姐看得都挪不开眼了!他气得小胸膛剧烈起伏,狠劲儿上来拼着再挨几下,也非要踢他两脚。 可惜的是,挨几下他倒是确实挨了,踢苏墨两脚却没踢着,直气得手上都乱了章法。 苏墨发现这小孩儿一句话不说,自己出招躲都不躲,宁可真受伤也非要跟自己拼命,手上力气又收了几分,嘴上却还不饶人,痞笑道:“好啦好啦!逗逗你也值得生这么大气?哪,你挨这几下子都是自己撞上来的,可不是我真要打你。算啦,我不抱小妹子就是,至于嘛,林姑娘是你未来媳妇儿可也是我小妹子不是?我可没骗你,我母亲真说让我替她收小妹子做义女来着,我还替我母亲给小妹子带了礼物呢……”他口里说着,砰砰砰挡住阿诺拳脚,足下变化步法,转到阿诺背后在他背上轻击一掌。 ☆、搔首弄姿 第207章 搔首弄姿 阿诺出招已老,身势前冲,又被苏墨在后背上稍一施力就控制不住蹬蹬前扑。他眼见要撞到林紫菀,勉强收力才收住脚步,反震得胸中一阵憋闷。 他气愤难当,一跺脚扭头还要再冲过去。林紫菀忙一把抓住,哄道:“阿诺不气,他嘴贱,他不好,咱不理他。” 阿诺被林紫菀牵住手不好挣脱,小胸膛用力起伏,圆圆的猫儿眼狠狠瞪向红衣苏墨,这时倒像只小豹子了。 院里大小人等除了顾枫谁都没资格上去劝架,可有资格劝架的顾枫小公子喊完一句“住手”之后就看得津津有味,见两人分开不打了还一脸遗憾——谁知道他因为自己打不过阿诺,就盼着小叔叔欺负阿诺的阴暗小心思呢? 众人眼睁睁看完了大欺小一幕之后都是一脸哭笑不得,院中瞬时一静,只有阿诺小牙狠咬的咯咯声清晰无比。 苏墨见那小孩瞪圆了眼睛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甚是得意。他战了一阵觉得热了,甩掉大氅扔给随身侍卫,笔直矫健地往那儿一站,抬起一只玉手轻掠乌发,笑道:“小阿诺,你小叔叔我帅不帅?” 帅!那真个是白雪红梅、天人之姿,任谁都看得呼吸一滞,实在不能理解他怎么能长出的这样一张美艳无比却又能让人一眼看出他不是女子的脸。 众人都无语,林紫菀鄙视地看着他。瞧着他那样子,若在身后添个扇子尾巴,活生生就是只开了屏的孔雀。 阿诺见那人用哥哥的脸朝众人搔首弄姿,气得要跳起来再打。林紫菀拽住他不放:他那不是去打人,是去挨打呢。她哄着阿诺道:“阿诺不气,姐姐给你报仇。” 苏墨听见眼睛一亮,似是奇怪这胖乎乎的小姑娘难道也有功夫?不像啊? 众人也都转向林紫菀,不知道她准备怎样给阿诺报仇。却见林紫菀抬头,向着围墙那边亮开嗓子喊道:“阿绮,阿绮,你在不在?快过来,苏墨来啦!红衣裳的那个苏墨来啦!” 苏墨见这小姑娘对自己一脸鄙视,转头朝墙那边喊话,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他兴头一起正想再撩拨几句“小胖丫”,忽听墙头上的积雪簌簌一落,转眼见一个身着胡服的少女坐在墙上。 那少女不惧墙头上堆积的白雪,稳稳坐在上面,湖蓝卷草纹翻领窄袖掐腰长袄下,两条长腿裹着黑色长裤,脚上是一双直到膝盖的黑色长靴,靴裤都漆黑紧绷,让人一眼能感觉到她腿上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她皮肤微褐,长眉厚唇,一双大眼睛漆黑明亮,清澈无比,这时看向院中正与苏墨的目光对上。 苏墨在京城见多了或娇娆或清冷各种气质的美人儿,却从未见过这样潇洒英气、一眼望去就让人感到生机勃勃的姑娘,不觉脱口赞道:“好帅!” 岳绮正在屋中百无聊赖,忽然听见林紫菀脆亮的喊声,立刻出来爬梯上墙。她坐在墙头定睛一看,正见院中“亭亭玉立”的美少年,顿时惊喜道:“呀!美人!” 听见这记忆深刻的叫法、声音、语气,苏墨的一张小白脸瞬时成了小黑脸,他此时手里没有鞭子,只怒视着墙头上的岳绮喝道:“原来是你!拿命来!”飞身扑上,直奔岳绮。 苏墨的随身侍卫一见公子怒喝着要拼命,立刻互相使个眼色暗里叫苦,赶紧上前想要拉住苏墨。 顾枫忙小胳膊一展拦着,小声道:“别动,那个是西北军大将军岳征岳伯伯的女儿。岳姐姐可好了,不会伤害我小叔叔的。” 几名侍卫哪里不知道那是岳绮,当初街道上一面之缘,这位岳三将军一句“美人”嚷得苏四公子小脸黢黑,立时扔鞭子打人,还要找她拼命。他们好容易才劝住了糊弄过去,哄得公子忘了这茬儿,哪知道这位岳三将军又出现在这里,还连词儿都不带换一个的? 他们倒不怎么怕苏墨打伤了岳三将军没法交代,人家虽是个姑娘,但战功赫赫,那可是真刀实枪沙场上拼出来的。四公子却是被王府侍卫陪练出来的功夫,在京城里欺负纨绔,在府里欺负侍卫,跑这里来撩拨小孩子都是轻而易举,这就跟威名远扬的岳三将军动上手不是自己找虐么?更大的问题是,听说岳三将军心智不全,四公子真被岳三将军揍一顿,王爷要替他找场子都没法找啊! 一名侍卫张口想要告诉苏墨,顾枫小手指在唇边一竖做了个“嘘”的手势,几人面面相觑,但在顾小公子虎视眈眈的逼视下都乖乖闭嘴看戏了。 ☆、谁教训谁 第208章 谁教训谁 顾枫发威拦住了苏墨的侍卫,见苏墨果然和岳绮打在一处,扭头朝朝林紫菀和阿诺使个“瞧我的”的小眼神儿,果然见林紫菀朝他竖起表示赞美的大拇指,阿诺也回了“咱们一伙”的眼风。 顾小公子卖掉小叔叔给他自己买了个好,就转头心满意足地继续看他小叔叔跟人比斗,大大的杏眼眯成两弯月牙儿。 顾胭和顾同两人憋笑憋得脸都紫了,苏四公子出了名的嘴贱,可只有他贱别人的份儿,哪个敢跟岳三将军一样叫他“美人”?四公子肯定不是岳三将军的对手,小公子这是找着机会报仇么?不过,自己两个保护好林姑娘就是忠于职守,这时只管看热闹,操心的自有别人。 阿诺被林紫菀安抚得不气了,想想哥哥和这人生得模样相似,看来真是王爷家丢的孩子无疑了,顿时开心起来。他想的没错,哥哥也能找到亲人,王爷那么好的人一定会保护好哥哥。 他见林紫菀专心看苏墨和岳绮打斗极有兴致,便抱着林紫菀胳膊昵声道:“菀姐姐,他长得好看,好看又不当饭吃,还是阿诺最好了,阿诺给你切羊肉片来着。” 林紫菀难得见他委屈得都重新叫自己“菀姐姐”了,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又听他说这话也只能心里暗叹自己老娘教育有方:汪氏的口头禅就是“好看,好看能当饭吃么?”她搂着阿诺安慰道:“看着吧,咱们打不过他,阿绮收拾得了他。” 她觉着,身边这个是只嗷嗷求抚慰的小奶狗,那位苏四公子就是只家养的波斯猫,模样生得高贵艳丽不可一世,其实贱兮兮见谁都想撩一爪子。 苏四公子自觉已是上城墙战过马匪和图蛮勇士的高手,刚才与小孩子动手占了上风也没什么成就感,眼见得胆大包天敢叫他“美人”调戏他的混蛋居然是个帅姑娘,心里的气消了不少。不过,再帅的姑娘该教训也不能手软,既然是个练家子,正适合自己显示武力之后指点一下:“以后不要叫美人,叫帅哥哥!”只他不知道,坐墙头的姑娘实在并不是他显示武功的合适对象。 正如当初岳绮擒住阿诺的场景重演,当初阿诺想要逃跑,左冲右突都被岳绮抬臂伸腿硬挡下来,震得自己手脚酸痛。如今苏墨只想要擒住这姑娘给她个教训,主动凑了上去。他招式巧妙,身法飘逸,开始还想着这是个姑娘需要怜香惜玉,直到一拳避无可避地被岳绮拳头硬怼,结果自己由指到肘都痛得一麻,连同左半边身子力气一泄,他才猛醒如果不尽全力,非得让这姑娘教训了,才息了耍帅的心思全力以赴。 即使是尽了全力,他仍跟当初阿诺遇到一样,他打岳绮,岳绮接招,两人撞上,他痛;岳绮打他,他接招,两人撞上,还是他痛,招式再巧妙也无济于事。 两人周旋几十招,岳绮看着苏墨越看越喜欢,十分乐于跟他喂招。虽然心里喜欢,可她自幼长在军中,脑子又是一根筋,手下留情她是不会的。 苏墨身上已见了汗,连看她表情的时间都没有,招招实中有虚——没办法,他现在全身都痛,既不想被岳绮打中,也不想打中岳绮。他深刻体会了刚才阿诺对他的无可奈何,叫苦叫痛实在丢了他四公子的脸,不叫出来,连痛带憋他也要疯了,咬牙硬撑而已。 他没叫侍卫出手帮忙,顾枫也挡在头前不让动,侍卫们也就不做声在一边看戏。几人表情管理十分到位: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微微一点幸灾乐祸藏在眼睛里。 难得看人教训这位小爷,挺有趣的。 阿诺在一旁笑疯了,大喊:“阿绮姐姐,对!打他!好!阿绮姐姐,你真厉害!阿绮姐姐,他背后出招了,再打!好!” 林紫菀对阿诺的见风使舵十分无语:现在岳绮有用了,又从“阿绮”和“臭丫头”升级成了“阿绮姐姐”,这样真的好么?这小东西也就是欺负阿绮反应不过来罢了。 苏墨在寒风里都没改变颜色的小白脸上浮起两抹胭脂色,额上颊边汗水淋漓热气腾腾。 岳绮不紧不慢笑眯眯跟他对招,虽不轻松,却也绝不吃力。 苏墨一招不慎用老,正被岳绮叼住手腕,他内力一震用力向后一夺,岳绮的纤长手指却如两根铁钳死死钳住他皙白的手腕,剧痛自腕至肩瞬间窜上,他整条右臂顿时都没了力气。 ☆、软玉在怀 第209章 软玉在怀 岳绮不知道自己天生的神力用在苏墨这位贵公子身上效果有多好,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顺势捏住他手腕向前一送,脚下一转绕到他背后,挥手劈向苏墨颈后——这是她抓俘虏的固有动作。 苏墨痛得大口喘气,却也不肯认怂,右臂无力垂着,抬起左肘向后一撞,右脚脚跟为轴一旋想要转身应对。 那边阿诺手中早捏出一个小小冰球,这时见着机会鬼鬼一笑,手腕一甩,黄豆大的小冰球正中苏墨右腿膝下环跳穴。 苏墨本就右臂无力,带得右半身都不太灵便,这时又被击中穴道血脉截断,半截右腿立时力气全无,脚下一软身子向后一仰便要躺下。 这一倒却是避开了岳绮想要劈晕他的一掌,且岳绮一见他要倒,下意识伸手抓住他送到跟前的左臂,自己左臂一揽将他抱在怀中。 苏墨虽腿长,其实并不很高,比岳绮矮了有大半头。这时他右腿右臂无力,身不由己向后仰去,岳绮揽住他细腰往回一带正抱个满怀。她力气大,又没抱过人,用力过度直把苏墨的身子搂得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苏墨身体不受控制,硬生生被岳绮捞进怀里抱着,腰腹与岳绮的腰腹贴在一起。两人都身负武功不惧寒暑,衣物都不厚,他隐隐能感觉到对方腹部肌肤的柔韧,鼻端也嗅到一缕奇异的清香。 他由顾源养大,被管得严,今生第一次与一个姑娘亲近到如此地步,还是被人家搂在怀中,只羞窘得手足无措,浑身发痒,偏偏又半个身子都无力动弹,左腿还要撑着地,本能地用还有力气的左手左臂胡乱挣动着要推岳绮,却忘了那只左臂本来就被捏在岳绮手中。 岳绮擒拿倒是常用,这么抱着别人还是第一次,也有些不知所措。她一时觉察握在掌中的手臂想要挣扎,自然而然施力想要控制住俘虏的反抗,全忘了手里的不是被她擒住的敌人。 她的神力哪是苏墨禁受得住的,只痛得苏墨眼前一昏,使劲咬牙才没惨叫一声,眼里的泪花儿却不由他控制,几乎盈出眼眶。他心中暗恨:一个姑娘那么大力气做什么,怒道:“放手!” 岳绮一呆,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生气了,可放了手他会跌倒啊? 阿诺在一旁跳着脚叫道:“你喊什么喊!逗逗你也值得生这么大气?哪,你被阿绮姐姐抱是自己撞上去的,可不是阿绮姐姐真要抱你。” 众人…… 林紫菀也无语:阿诺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啊! 苏墨被阿诺噎得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连痛带气身体更软,岳绮觉察出他身体无力,抱住他手臂更使劲,两人贴得更紧。苏墨被那条铁箍似的手臂勒住挣扎不得,羞窘得简直□□,强撑着又喊一声“放手!” 岳绮见他眼里泪花儿一转,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伸手在他眼角轻轻一抹,痴痴道:“别哭。” 苏墨大怒:“他娘的!小爷我什么时候哭了?放手啊!”他羞急之下不但两颊嫣红,连两边眼角都浮起一抹胭脂色,更像是真哭了似的。 岳绮吓了一跳,立刻收手后撤一步,双手紧紧背在身后,叫道:“我放,别哭!” 苏墨怒道:“小爷我……啊——”他右腿穴道被阿诺用冰球击中,血脉不运没有丝毫力气,双臂又同时剧痛,只剩一条左腿支撑地面哪里能保持平衡,岳绮一松手他立即直挺挺向后摔。 岳绮眼疾手快,在侍卫们冲上来之前向前一步弯腰一捞,又将苏墨捞进怀里,爱惜地道:“小心。” 这次苏墨不敢再胡乱挣扎,唯恐哪里不对又被她捏上一把痛个半死,只能努力调匀呼吸催动血脉运行。他老老实实被岳绮揽腰抱着,心中还得自我安慰:唤了侍卫来不还是得让人扶着,被个爷们这么扶抱着更丢人,姑娘怀里多少还是舒服些……吧? 哪知岳绮见眼前是自己梦里都在描画的美人脸,长睫微卷眼帘低垂,无比柔顺的模样,两颊眼角都浮着淡淡的胭脂红,眼角似乎还有未净的泪痕。她心中一时枉然痴迷,回味起刚才抹他眼角泪花时体味到的细腻柔软,忍不住伸手又在苏墨右颊和眼角的胭脂红上轻轻抚摸一把,呢喃道:“好嫩,好滑,比豆腐还嫩。” 林紫菀捂脸,实在看不下去啊!□□裸的调戏啊这是!既花痴属性之后,她又在岳绮身上发现了这姑娘的新属性——手也贱,这么调戏人家,不怕苏墨气疯了么? ☆、登徒浪子 第210章 登徒浪子 苏墨被岳绮摸得一个激灵,虽手上腿上力气只略有恢复,立刻挣扎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胡乱一推逃出岳绮怀抱,一瘸一拐地跑回侍卫群。 两名侍卫冲出来伸手要接住他,他脱口道:“且住,你那怀里还不如人家姑娘舒服呢!”自己踉跄奔侍卫群里头去了。 众人…… 这人被揍了一顿之后怎么还那么欠揍呢! 苏墨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跑出几步脚下又软,眼见着就要摔倒,好在侍卫们还是本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冲上来给四公子送了温暖。苏墨终于肯闭紧嘴巴,只用鼻子呼呼喘气,拼命催转内力恢复被截断血脉的右腿。 阿诺按着肚子笑疯了。顾枫也从未见过小叔叔吃瘪成这样,捂着嘴努力不笑,却还是发出含糊的“咯咯”声。只有那些侍卫拼命控制自己不发笑,摆出忠心护主的架势挡住岳绮不让她接近苏墨。 岳绮没有继续调戏的苏四公子的打算,她怔怔站在当地,把摸过苏墨脸颊的手指捻了捻,似乎在回味刚才的美好手感,又把目光转向林紫菀。 林紫菀知道她其实没什么调戏苏墨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那张小白脸摸起来舒服,就跟动念摸自己脸的一样,可别人不理解啊。看苏墨被吓得跟小鸡仔一样,她也吃吃地笑起来。看他吃瘪怎么就那么开心呢? 阿诺功力不够,插空射颗冰球断血截脉的效果也维持不了多久,片刻苏墨的腿就恢复如初。 苏四公子身为京城第一公子,敬的是皇帝姑父,怕的是顾源表哥,连自己亲娘老子跟前都没认过怂。如今看看狠捶自己一顿又抱着自己调戏一场的帅姑娘,打不过也骂不出口。想起这全是腿上被打了穴道才出的事,敢这么干的只有一个人。他扭头咬牙朝阿诺道:“小子,是你暗算小爷来着!” 阿诺叉腰扬起小脖子,理直气壮回道:“谁叫你算计小爷来着!” 林紫菀暗赞:我家阿诺霸气!她笑眯眯朝着苏墨道:“小朋友,你欺软怕硬,打不过阿绮,转头又回来欺负我家阿诺么?” 听见“小朋友”三字,苏墨想起那个雨夜里,这小姑娘面不改色,笑眯眯针扎顾四、线缝伤口的壮举,不由打了个寒战,嘴硬道:“胖丫头,你就这么护你小女婿?我先让你当妹子的,做亲戚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林紫菀不语,朝岳绮那边扬扬下巴。苏墨转头一看,岳绮仍在那边站着没动,把摸过他脸的手指在鼻端嗅嗅,甚是陶醉地对他笑一笑:“美人,你真好看!” 苏墨脑子里那根弦顿时又崩了,跳起来直扑岳绮:“啊啊啊,小爷跟你拼了!” 侍卫们实在不忍心苏四公子再继续找虐,拽手抱腰拦在前头道:“公子息怒,息怒,您不能再去打了,真不能再打了。”他们很想说公子您就别去找揍了,但真说出来找揍的就是自己了。 纠缠几下,苏墨上头的热血退下来,也就自动不奔着岳绮去了,他也不傻,哪里不知道自己过去还是挨捶?他哆嗦着嘴唇,指着岳绮,半晌才骂道:“你……你……登徒子!” 四公子是贵公子,口中绝不出一句污言秽语——顾源会揍他,再者那好歹是个姑娘,四公子也骂不出口。 众人偷乐,还以为嘴巴不饶人的苏四公子会骂出什么精彩段子来呢。 岳绮却朝着苏墨绽开一个笑容,爽朗灿烂,比雪后初晴的天空更风光霁月,黑眼睛星光一般璀璨。她认真道:“苏墨,你好看,我没说谎,你为什么生气?你是不知道你好看么?等……兔子,你喜欢兔子么?大营那边北坡上有兔子,白色的,像雪一样白。我让人别去抓它们。我带你去抓。” 苏墨一呆,觉得这姑娘笑得太好看太干净太吸引他太可爱了!他不由安静下来,心思也渐渐跟着岳绮的话转到了兔子身上去,兔子不都是灰扑扑草皮似的么,还有白色的兔子?像雪一样白的兔子,他还从来没见过呢? 等他醒过神儿来,听到周围墙里墙外不知多少憋不住的噗嗤噗嗤笑声,他又暴跳,侍卫们才想起提醒他:“公子,真不能再打了,那是岳大将军的女儿岳三将军,就是天生神力那个……”后面“您打不过”几个字侍卫们吞了没敢说。 苏墨有些怔,看着对面笑容比阳光还灿烂的姑娘,低声问:“就是那个……那个……”他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没忍心说出“心智不全”来。 侍卫们拉着四公子不放,连连点头。 ☆、火锅花宴 第211章 火锅花宴 苏墨抬头细看对面的姑娘。 和他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个头儿——他不承认自己比人家姑娘矮半头——高高帅帅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目光清澈无比,没有半分邪意,一味的喜欢,一味的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暴跳,说起兔子的语气就像是在恳求自己一起跟她玩的小孩子。 本就怜香惜玉的苏四公子心软了:自己跟个心智不全的姑娘闹什么脾气?叫美人就叫美人呗,反正自己确实挺美的。 他又有一丝隐隐地得意:连心智不全的姑娘都迷恋自己的美貌,自己果然不愧是京城第一公子! 他抖着手甩开侍卫们,道:“放手放手,本公子一向宽宏大量,不会跟个小姑娘计较的,不用拦着我。” 侍卫们苦笑,松手后退。 苏墨松松酸痛的筋骨,虽然很痛,但明显没受什么了不得的伤。 他理理头发,整整衣裳,确认自己依旧帅气非常,走到岳绮身前过去彬彬有礼道:“小妹子,我姓苏,苏墨,你可以叫我阿墨哥哥。” 林紫菀嗤的笑了,跟当初与自己拉关系一个套路,用词语气一模一样。更没想到的是,岳绮对他心心念念了那么久,两个人居然还是不认识的,自己倒真帮两个人扯上了关系,她也只能在心里对岳绮说声:佩服! 岳绮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苏墨,认真道:“阿菀才是小妹子。我爹说,你十六岁,生在二月,我比你大一个月,我生在正月。你该叫我阿绮姐姐。” 苏墨无语——不是说这姑娘心智不全么?帐算得怎么这么清楚? 这时厨房窗户门同时被推开,一股诱人的鲜香四散扑鼻。 汪氏走出门笑眯眯道:“孩子们,玩够了没有?咱们晚饭吃汤锅子,就是肉切得还不够,阿诺过来再切些!” 阿诺立即应着,拉起林紫菀跑了。 岳绮闻言,大步凑到汪氏面前,甜甜道:“婶婶,阿绮也会帮你切羊肉。” 汪氏宠爱地拍拍她:“好,阿绮也去切羊肉,找阿诺和阿菀去。” 顾枫小步窜过去拉住汪氏的手,仰头叫道:“伯娘伯娘,今天我和小叔叔也在你们家吃晚饭,我父亲允了的。还有,阿胭姐姐和小同哥哥也留在这里,饭后和我们一起回去。” 汪氏弯腰笑眯眯对他道:“好呀,咱们就一起吃汤锅子。伯娘还和了硬面,等烫肉吃够了,咱们就用羊汤煮汤饼吃。那个漂亮小伙子是你小叔叔啊?”她朝被岳绮晾在那里愣怔的苏墨招招手:“小伙子,你吃不吃腌韭菜花?” “花?”高贵的苏四公子一听要吃“花”,立时想起京城“揽月楼”里有名的百花宴,他最爱其中一味“莲花羹”,上市时日日都吩咐人去买来给他,百吃不厌。不过“百花宴”只在每年五月到九月之间花开季节才有,尤其“莲花羹”只卖七月一个月,没想到这偏僻小城里,冬日大雪后居然还有花宴可吃,太神奇了!他已听说表哥弄了个暖棚叫“暖香园”,难道是那里种出来的花?他心里打定主意,回府先去看看那座暖棚。 想着,他也随在汪氏身后进了厨房。厨房很大,里头的新鲜物事对他来说太多了,他便扯着顾枫问都是些什么。顾枫今天先后看到阿诺吃瘪、小叔叔挨揍,心情甚是愉快,又见小叔叔真心求教,乐得给他一一指点——虽然他自己也糊里糊涂。 林明远和汪氏房里的大方桌也搬出来一起摆在厅堂里,准备待会儿吃饭时分两桌。每桌上一套火锅炉子,炉里木炭已燃得红亮。铜火锅锃亮,里头菌菇锅底熬得乳白鲜香,还有不少清汤盛在大陶罐里放在暖墙上温着备用。 厨房里摆满了洗净的各种青菜、萝卜等物,等着被切成段、削成片,还有泡好的各种蘑菇,远道运来的干虾,鱼肉羊肉制的丸子,豆腐皮、鲜豆腐、冻豆腐,削成薄片、成卷的羊肉放在陶盆里冻在外头,也等着装盘放到桌上。 这些东西、摆设布置自然是林紫菀的主意,顾源的工坊里出品。从前的汤锅子不过是木炭炉上放只敞口铜锅用来煮汤煮肉,比这样摆置出来效果气氛差远了。 厅堂里人多,又需从厨房往里头运送东西,木门敞开着,滚汤鲜香的气息在整个院子里盘桓往复,令人垂涎。林紫菀满足地吸了一口香气,很有从前和朋友们聚着吃火锅的心情和气氛,只遗憾没有辣椒,鸳鸯锅还没有出现的必要。 那边顾枫的胡说八道终于顶不住苏墨的十万个为什么,赶紧端起一只盘子假装送菜,倒腾着小腿逃走了。 ☆、心花怒放 第212章 心花怒放 见顾枫跑走,苏墨嗤了一声,他就知道这小子不靠谱。 他无聊地四处寻摸,忽地闻到一股隐隐的花香。他吸着鼻子走到角落找到一直矮墩墩灰扑扑的坛子,小心地揭了盖儿,捧起来细闻。花香清淡悠远,紧接着醇厚的酱香咸香。他又深深吸了口气,眯眼往坛子里瞧。 他看不清楚里头,见有汤水又不敢用力晃荡,一把拽住经过的林紫菀,道:“胖丫头,这里头是什么花?” 林紫菀…… 她也很想揍他怎么办? 她见这位衣着华贵、美貌惊人的四公子一双白玉似的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只灰扑扑的坛子,对比鲜明,好笑极了。 岳绮走过来,轻轻扯扯林紫菀,把她拉到自己身后,不满道:“阿菀不胖。” 林紫菀忍笑道:“阿绮,他喜欢你家的豆腐乳,你给他说说。” 岳绮被带偏了心思,就不纠结林紫菀是不是胖丫头,一本正经地告诉苏墨这坛子里不是花,是带着花香味道的豆腐乳,是用豆腐做的。自家豆腐坊还有别的口味的豆腐乳,她最喜欢甜的,还有豆干等物,还邀请苏墨明日来喝豆浆。 她心智恢复不少,能说比较长的话,表达比较复杂的意思,但仍不连贯,磕磕绊绊需要人猜。但她从小被人宠爱,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遇到人听就更喜欢说话。这时因对面是她念了许久的苏墨,愈发说得兴起。林紫菀不经意地听着,发现苏墨虽活泼过头,听岳绮说话时却极耐心,猜着意思居然能和岳绮有来有往聊得火热。 听岳绮说豆腐是她家的,苏墨就说起他在晋州住了两天,尝到了豆腐干、豆腐丝、豆腐片等物的各种吃法,又说现在放豆腐乳的坛子不行。 他长睫忽闪,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闪闪亮,道:“请窑坊专门烧制些拳头大小的白瓷、青瓷坛子,绘上梅兰竹菊富贵牡丹,也跟豆腐一样刻上一个‘岳’字做标记。里头装上五块,最多不过十块豆腐乳,外头再用铺好缎子的木盒子装上,缎子要用上好的,盒子也要油漆亮堂,还要雕花儿刻上吉祥话儿。运到京城弄个铺子一卖,每坛最少卖他一两银子。 你这灰扑扑一坛子只能卖给普通百姓,一坛子这么多都卖不了一两银子。我跟你说,我京城里有五间铺子,要不要分你一间卖你家的豆腐乳?你那豆皮再弄干些,水少就不容易坏,说不定还能运得更远些,能到京城的话……” 他捧着坛子兴致勃勃高谈阔论,见岳绮漆黑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渐渐盈满崇拜。他心中得意,愈发兴起,说得更兴奋,全忘了对面的是个“心智不全”的姑娘。 他终于觉得口干,咽了口吐沫,喘了口气,停止说话。 岳绮也终于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舍,定定地看着他,道:“苏墨,你说得好,你懂得多,你心好。” 苏墨被夸得心花怒放,他看得出这姑娘虽只夸了自己三两句,却句句发自肺腑。但巨大的满足感没有冲昏四公子聪明的头脑,他念头一转,问道:“阿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岳绮仍定定瞧着他,清晰道:“豆腐乳,换坛子卖钱。你京城里有铺子,分给我。” 苏墨连连点头:“对啊对啊,你要不要?你跟我去京城,我还可以带你去各处玩。” 往年顾源在京城,他有太子府和侯府两处混,偶尔还可以捞个机会被顾源带出去耍耍。如今顾源不在,他只被母亲拘在府里不能出门,实在待不住。如果下次回京城带回去这么个武功高强的玩伴,大概母亲就可以放自己随意走走,招待朋友嘛,理由多充分! 岳绮道:“好,去玩。明天来喝豆浆?” 苏墨道:“喝!咱们去抓白兔子?” 岳绮道:“抓。”她看着苏墨的脸,轻轻道:“白兔子好看,你见到就知道了。”她喜盈盈地伸手又摸摸苏墨的脸,自己跟着脸也红了,认真道:“你也好看。” 苏墨…… 本公子知道自己好看,但能不和兔子放一起说么? 他并没有注意到,刚才岳绮摸他的脸,他没躲。 林明远刚才帮着在厨房里备这么多人的饭,有些腰酸,正在院里坐着休息。 顾枫借端盘子的机会躲开话痨小叔叔,转头跑去依在他身边跟他聊天,一起看着院子里。 院里还有一半积雪没清扫,顾胭和林晔带着苏墨带来的六个侍卫正忙着。 柿子树下堆了个雪人,顾同捧雪把雪人的头和身体拍打圆润,然后从棚子里找到几颗合适的石炭,一一嵌进雪人的头上当成五官。 ☆、一嘴怪味 第213章 一嘴怪味 人多力量大,院里很快被清扫干净,积雪也被运到院外街道空处树下堆着。 林晔瞧见雪人光秃秃的立着,拎起小扫帚插在雪人的身体左侧,又把一只短柄木铲插在雪人身体右侧。雪人就像个劳动结束靠在树上休息的工人似的,十分有趣。 顾同鸭子似的嘎嘎笑,举一只黑漆漆的手跟林晔对了个掌,跑去找水洗手。 顾胭靠在一边的墙上,懒懒看着他们为一个雪人开心,唇角也带出一丝温柔的笑来。 林晔回头正见她的笑容,不知怎的,脸就热了,羞赧地低头也走去找水,不多时和顾同一起端出来两盆温水给众人洗手。 顾胭把手放进林晔端过来的水盆中,回避了林晔憨实的笑容。 大家分桌坐下开席。 林紫菀发现苏墨确实是个好少年。他带着六个侍卫和林明远、林晔坐在一起,侍卫们跟他同席并不拘束,显见是惯了的。那些侍卫吃饭时也刻意照顾着他,各人却也并没少吃一口,对他就像对待自家淘气的弟弟。他对自己老爹也执晚辈礼,敬酒说些笑话趣事哄得老爹很开心,也不太在乎贵族之间那些规矩,一双筷子跟侍卫和老爹抢肉抢得十分欢快。 往常在王府里和顾枫闲谈,林紫菀已知道苏墨自四岁起就在顾源府里养着,只不明白顾源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斯文人,怎么养出来这么一个外面看着光鲜,性格却像只活猴子的贵公子?看看顾枫——好吧,初见时顾枫比小姑娘还娇,动不动就掉金豆子来着,如今也心眼渐多,刚才卖他小叔叔卖得那叫一个顺手。 林紫菀觉得,苏墨一进来就找阿诺的麻烦,多半也是顾枫那小孩儿来的路上架桥拨火来着。 她暗暗叹了口气,看来顾枫从前爱哭、性子弱,多半是归王妃管的,现在顾源管得多了,这小东西的性格也开始往恶劣的方向发展。再看一边的顾同正扯着公鸭嗓跟顾胭讲理,说他才比四公子小一岁,四公子能喝酒,自己怎么就不能喝了? 顾胭懒懒道:“你是当值侍卫知不知道?”一句话就把顾同噎了回去。顾同苦恼地挟了块肉塞嘴里大嚼,一边嚼一边哼哼,小狗似的,气得顾胭朝他头上扇了一巴掌才把他扇老实了。 林紫菀想起当初顾同看着阿诺和顾枫挖蚂蚁窝弄一身泥水,连问都不问一句,不禁再叹一口气,看来顾源养出来的孩子都不是乖角儿,好在心性都正,性子恶劣就恶劣吧。 苏墨小碗里盛着芝麻酱、酱豆腐和韭菜花混合成的蘸料,还撒了不少青蒜苗碎,看着乱乎乎,拌着涮好的羊肉吃却回味无穷。想像中高雅的花宴成了这样乱七八糟地一锅乱煮,他也没觉得多失望,只遗憾没早过来表哥这边,在京里被祖母和母亲关在府中实在没什么趣儿。 饭后他打开王府那边送过来的箱子,把里头京城带来的礼物分送给林家人,色色齐全周到,多出来的两份也不着痕迹地分给了汪氏和林紫菀,且也没纠缠着非要替他母亲收林紫菀做义女。 林紫菀知道多出来的那两份礼物肯定是叶婉和林恬儿的,这少年居然没问他家为什么少了两个人。至于收义女的事就更不靠谱,将军夫人认得一个郎中的女儿是谁?多半是苏墨说起就随口应着。 众人聚着玩了一会儿纸牌,苏墨又吃掉许多炒干果和炒冬瓜子,顺便与林紫菀讨论“葵花籽”和“南瓜籽”是两种什么神奇植物结出来的,他日后也帮林紫菀找找。 天已全黑,苏墨还没玩够,顾枫却怕父亲担心、母亲不快,硬拉着小叔叔告辞离开。 顾源正在书房与众人议事,听见外头侍卫的禀报苏墨和顾枫回府,他简单收了话题让人各自出去安排,亲自收拾好案上的卷宗纸张,让顾一放进书格后的密室,站起身迎出门去。 苏墨和顾枫叔侄两个拉着手走进来,顾枫杏核眼亮闪闪,很是快活兴奋。苏墨喝了不少温黄酒,眉眼饧涩。他见到顾源出来,迎上前对着顾源的脸叫道:“表哥表哥,我今天认识了岳大将军的女儿岳绮。” 顾源皱起眉头——凑到脸前的如花红唇里扑出一股混着浓重酒气的怪味儿,熏得他不禁后退一步避开。他抬手在鼻端不住扇风,低斥道:“这什么味儿,你吃了什么东西?” 旁边顾枫捂着嘴偷笑。苏墨笑得打跌,吃吃道:“表哥,你是不是想说:你是不是吃了屎回来的?想说就说出来嘛,我不会笑话你的。”说着还往顾源跟前凑。 ☆、誓言成空 第214章 誓言成空 顾源见苏墨撒赖,又气又笑,又被他那一嘴的怪味熏得想打人。 旁边侍卫赶紧过来解释。 原来,火锅蘸料里有韭菜花和蒜苗碎,都是有异味的食材,根本不会出现在高门贵胄的餐桌上。苏墨第一次吃到这些东西,又新鲜又喜欢,居然拿着生蒜苗吃了几根,吃到兴起,还学着一个侍卫嚼了几颗生蒜瓣儿。待吃完了饭,林明远让林晔煮了去味儿的药茶来,苏墨偏不喝,专对着人脸说话,一嘴怪味儿使得人人对他敬而远之,玩牌都没人敢跟他搭伙。 回来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口里味道不足了,又嚼了两瓣从林家顺出来的生蒜瓣儿,然后闭着嘴不说话,专等见了顾源的面来熏他,也不怕辣!如今果见顾源脸上变颜变色,匆忙拿手扇风的动作也大失风度,他立时觉得自己恶作剧得逞,开心极了。 顾源无奈,小表弟恶劣非止一日,这是不知喝了多少酒醉了,又是才远道从京城过来的,哪舍得才见面就骂一顿。旁边顾枫又说林明远给包了去嘴里异味的药茶,让人煮好给他喝就行。他只得吩咐人去煮茶煮醒酒汤,把人拉进书房安置坐下。 顾枫早被小表叔的口臭熏得头疼,跟父亲应付几句逃进后宅去了。 苏墨坐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怎样跟阿诺打了一仗,又被岳绮揍了一顿,特意说明:“表哥,我跟你说被那姑娘揍可不是让你给我找场子去啊,您可不能去找人家算账。我就是觉得吧,这姑娘厉害,你说,都能揍我了是不是绝世高手了啊?武功高长得还好看。你说怎么有笑得那么好看的姑娘,笑起来让人心里畅快。你还记不记得李家那位三娘子,也跟我笑,你说她笑就笑吧,还拿帕子捂着嘴,打量谁愿意数她那牙呢。还是岳家姑娘好看,那一口小白牙……” 他肆无忌惮地散发着一嘴的怪味儿,还有浓重的酒气熏人,顾一实在受不住,找个理由逃到院里去了。顾源依旧坐在他对面,一直专注地听他说话,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整个面容在灯光下无比俊美柔和。苏墨一时兴起,凑过去搂顾源的脖子,絮絮道:“表哥表哥,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 顾源被他熏得喘不过气来,知道他是故意的,挡着他凑过来的脸,扯着他胳膊推到一边,正好侍卫送进来熬好的醒酒汤和去味儿药茶,便哄着他喝了,见他困倦着还想去看暖棚,笑道:“乖乖回院子里去睡吧,暖棚什么时候看不成?你明日不是与岳三将军约好了去喝她家的热豆浆,新鲜磨出来煮开的豆浆才最好喝,晾凉了再热的就没什么味道了。还有,你要去去林家喝,林家早上的油饼酥脆可口,还沾了芝麻,配着热豆浆味道最好,你一定喜欢。” 苏墨被他说得垂涎,立刻决定回去睡觉,明天一定早早起来。他唠叨着“表哥你也早些休息”,被贴身侍卫簇拥着拖拖拉拉地走了。 顾一送走了苏四公子,赶着进书房把所有门窗都打开,一边拿手扇风,一边道:“四公子这淘气劲儿也没谁了,这味儿,亏他怎么吃进去的。” 顾源默然无语。 顾一见他站在敞开的窗前看着外头的积雪夜色,手中握着那块刻着“顾”字的木牌,垂落的发丝被寒风吹得起起落落,知道他又想起了他自己的亲生弟弟顾澈。以他的性子,如果顾澈在他身边养大,那孩子一定和现在的苏墨一样天真快活,无忧无虑。 顾一知道这时不能扰他,便找出大氅给他披在身上,默默站在一遍不说话了。 不知不觉又开始飘雪,无数飞絮渐渐盖住院里被清扫干净的石板甬道,屋里的异味渐渐散尽,也渐渐失去温度。顾源似乎没有感觉,一直默默站着,手指轻轻抚摸那块木牌。 顾一担心他一直这么站在窗边吹风染上风寒,低头琢磨了半晌,才道:“王爷,四公子这是跟岳三将军对上了眼了。岳大将军和苏大将军可不能成儿女亲家,趁着这才刚见面,您还是拦着点儿的好,四公子可不是个听话的。”说着开始关门关窗。 顾源果然回过神来,他将木牌收进袖袋,让出位置给顾一关窗,淡淡道:“岳三将军心思纯净,阿墨也是孩子心性。小孩子们一起玩耍,不必多虑。” 顾一道:“这玩着玩着,若哪天四公子起意留在边城,甚至进了西北军……”他想起曾经也有一对玩耍在一起的少年少女,少年跟着少女舍弃身份地位入了军营,只是后来,终究是天人永隔,誓言成空。 ☆、运筹帷幄 第215章 运筹帷幄 听顾一提起当年,顾源也微笑起来:“阿墨是幼子,本就没机会承爵,也没什么可放弃的。皇上疼他,不许他入镇东军随父征战,不舍得他入仕损了天真心性。可他终究是会长大的,他过了年十七,要成婚也是可以的了,他需要一个自己的位置。岳三将军,西北军,都不错。我在,他喜欢做什么都行。” 顾一心下一慌,低声道:“皇上不是……” 顾源转身拍拍他的肩,温言道:“我知道,我对父皇没有任何怨怼。父皇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但阿墨这孩子与别的事情不同。阿澈失踪后,外祖母做主把阿墨送给我养,阿墨救了我的命。我既养了他,自然要让他快活无忧。如今京里已不比从前,他留在这里跟岳三将军玩耍,总比留在京里被什么龌龊人打主意好些。” 听他说起现今京里情势不同,顾一赞同道:“岳大将军到底是断了金牛道,齐家生意少了一半,京里正乱,也难怪侯夫人把四公子送了过来。” 在顾源被贬离开京城,让出太子之位后。年龄相差无几的皇子福王顾渝,寿王顾汐,康王顾清,泰王顾澜就被推到前台。四王背后都站着一位位份相同的贵妃,每位贵妃背后都是宗周举足轻重的家族,但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京城之乱已远非当日顾源在时的情形,恰如盛夏烈日当空干柴堆积,只要一个火星就会烈焰熊熊。 宗周四大家族把持朝政商路,利益纠缠。杜家重海商,齐家重走私,两家商路的终点都是西域诸国,从势力到商业都有重合争夺。忽一日金牛道封死,传出消息来是杜家门生出头参齐家走私资敌,参岳征拥兵自重,借敌谋利。 岳征胆小谨慎是出了名的,这时又已不怕送来的军粮都是豆子,皇上一下旨,封金牛道封得那叫一个利落。齐家措手不及,不知多少本钱人手被封在金瓯关外不能进来。金牛道本是最稳妥的商路之一,除了齐家自己的本钱,其它家族和高官显贵也在其中入了股子,金牛道被封闭后,齐家唯一的选择就是翻出家底一家一家赔偿过去,一时陷入窘境。 宫中皇帝十分喜爱杜贵妃所出的三殿下顾汐,还传出杜贵妃即将封后的传闻。齐家顿时想到杜家是为杜贵妃和三皇子建功铺路。谁不知道皇帝极厌金牛道走私? 杜家既敢打破四家平衡向齐家出手,齐家自然也毫不客气地反击。墙倒众人推,齐、杜两家相争,李家和苏家也开始暗中出手。两三个月乱战之后,杜家一脉的中书令孙大人含恨辞官,其余门生子侄被找到各种因由罢官降职的不知多少。杜贵妃降等为良妃,三皇子泰王顾汐因侍母不孝,罚闭门思过,连杜尚书本人都主动上书乞骸骨。皇帝留中奏本,许他停职修养。眼见杜贵妃封后、三殿下晋太子成了泡影,杜家官场势力大收打击排挤,七零八落,自然恨极了齐家。 齐家断了金牛道财路,缺钱,杜家趁他病要他命,暂时假作不知苏李两家的手脚,只针对齐家南方的丝绸瓷器买卖也下了手,私下截他们的货物、打击他们的商铺作坊,算计他们一系的官员。齐家北方生意路途阻断,南方生意又受打击,愈发与杜家势不两立,商路受阻官路发力,又将杜家在官场的势力清扫一遍,两家算得上是两败俱伤。 顾源便笑道:“再让杜家为难两个月,过年后让他们发现那位会制作玻璃制品的‘天授之子’,这时节天寒地冻他们也建不成工坊,还是让他们好好过了年,明年春天再继续跟齐家打擂台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两轮铲不掉他们的根,还得且折腾呢。给苏家的‘天授之子’这就放出去。杜贵妃变成了良妃,苏贵妃和二殿下也该争个出头的机会了。” 顾一应了,又道:“南海那边,咱们出去寻找新航路的船已经出海两年多了,还没有消息回来,戚掌柜问还等不等?” 顾源握紧了手中的木牌,柔声道:“为什么不等?必须等,不但要等,还要继续派船出去,回不来的水手多给抚恤。杜家把持航路发了大财,咱们必须寻到新航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一条船闯出了新航路,把新海图散出去,就会有为利益出海的人。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明暗都会有人下死力狙杜家,咱们的人也有理由上书重整南海水军,别的都是小事,军权和钱拿在手里才是大事。四大家族,根深叶茂了几百年,只有努力坏了他们的根基,才可能有倒的那一天。咱们从外部慢慢地蚕食,总归不如他们自相残杀来得爽利。势均,才能力敌,咱们差得远。” ☆、花花孔雀 第216章 花花孔雀 顾一极喜欢听顾源信心满满地分析天下大势,他虽不懂其中细节,但最是痴心,此生唯愿护在顾源身边而已。只要见到顾源意气风发,他便觉得天好地好,万事遂心。 这时他见顾源回到榻边坐下,便道:“王爷,夜深了,天也冷,您还是先休息吧,明日有得忙呢。我叫人给您准备热水烫脚?” 顾源揉了揉眉心,确实觉得头昏脑涨,依着他的话洗漱收拾了在书房卧榻睡下,并不回后宅。 第二日,苏墨果然早早起床,把自己打扮得帅气潇洒,先去外书房见过表哥,缠着说了会儿话,就直奔岳家豆腐坊。 岳绮今日也惶惶地早早起身,见苏墨来了,立刻让人把一大瓮加了上好霜糖的新鲜豆浆送到林家,自己也跟了过来,一起吃汪氏烙的葱油饼。 苏墨就着甜豆浆、小腌菜吃了三块油饼,觉得实在吃不下去了,才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白巾,极优雅的沾了沾唇角。 林紫菀嘴角抽了抽,他装腔作势时确实很贵公子很高高在上,不过这种高大形象通常维持不了多大一会儿。果然,苏墨擦净了嘴,把布巾丢给刚才那侍卫,拉住经过的林紫菀,笑眯眯道:“小妹子,你家葱油饼味道真好。我京城里有五间铺子,分一间给你卖葱油饼好不好?” 林紫菀哭笑不得,五间铺子昨天已经许出一间给岳绮卖豆腐乳,今天又许出一间给她卖葱油饼,看这熟练的套路,之前还不知道许给过多少小姑娘。好在岳绮还没学会吃醋,等弄明白了这只花孔雀到处撩拨小妹子有多可恶之后,会不会一怒之下捶死他? 岳绮不会吃醋阿诺却是会的,他不放心苏墨,今晨都没早早去王府练武,起来帮着汪氏和林晔做早饭——虽然其实用不着他。 这时他已吃完早饭,洗了手过来拽走林紫菀,道:“花孔雀,你那铺子留着给别人吧,阿菀是要和小爷开药铺子的。”他下巴指指外头的药铺子,“那是阿菀的,也是我的,少来凑热闹。给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苏墨惊奇道:“花……孔雀?孔雀不是绿的么?” 宫里东南属国进贡的活孔雀他见过,府中插瓶的孔雀毛他玩过,孔雀毛除了绿的,白的蓝的也有,独独没见过花的。 林紫菀忍笑。苏墨又臭美又自恋,还爱跟妹子搭讪,可不是就是翘尾巴的花心孔雀?她没想到昨天随口一说,阿诺便问,她不想教坏小孩子,蒙混过去,今天阿诺张口叫了出来,不知道他要怎么解释。 阿诺听苏墨问,一本正经道:“花孔雀啊,是南方的一种神奇鸟。羽毛特别漂亮,而且它也知道自己很好看,见到旁人从身边经过,就把尾巴张开来,像扇子一样晃啊晃,非要把人比下去不可。”他朝苏墨背后使个眼色,意思是:你看见你的尾巴没有? 林紫菀被他语气表情逗得笑了。 苏墨一听便知道阿诺并不清楚孔雀是种什么动物,只不过在调侃自己,立时眼角斜飞,鼻子里哼哼两声,阴阴笑道:“拿你叔叔我跟鸟儿比,看来昨天你叔叔我揍你揍得轻,来来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呸!”阿诺道:“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去找只花孔雀来看看!”他见苏墨哼哼着向自己走过来,连连后退,道:“苏墨你别得意,我现在打不过你,你等着,小爷早晚有一天揍得你满地找牙。” 他见苏墨越趋越近,两手搭在一处,玉白的手指掰得咔咔作响,威胁性十足。他也不愿无辜被揍,仰着脖子大喊,“阿绮姐姐,花孔雀……不是,你家苏墨吃完饭啦!” 岳绮几乎是眨眼就从厨房里跑到苏墨面前,她笑眯眯道:“苏墨,抓兔子去吧?” 阿诺见危机解除,挑拨道:“阿绮姐姐,苏墨不打算把铺子给你卖豆腐乳了,他要把铺子给好多小姑娘,都不够用了。” 岳绮回头看他,认真道:“没关系,我家也有铺子。”她转回去对苏墨道,“苏墨,你不够用,我的也给你。” 看着岳绮澄明的黑眼睛,苏墨脸红了。他面颊白如脂玉,寒风飞雪里也不变颜色,却在岳绮亮晶晶的黑眼睛注视下慢慢浮起两抹红霞,完美诠释了“人面桃花”。 岳绮痴痴地看他,呢喃道:“苏墨,你真好看。” 苏墨脸更红了,吭吭哧哧地道:“还……还行吧。” 林紫菀扑地笑了,阿诺也没想到他高估了岳绮的理解能力。眼见得岳绮和苏墨对望,苏墨只顾脸红没功夫再收拾他,拽着林紫菀飞快跑走了。 ☆、求之不得 第217章 求之不得 昨夜再次飘起的雪花不到半夜就停了,晨起时隔壁岳家的亲兵过来帮林晔一起清了院子里的雪,此时铺着青石的地面零星留着些残雪和踩踏后的水痕,只有柿子树下的雪人还笑哈哈地举着它的扫帚和小木铲。 阿诺拉着林紫菀躲到雪人和树的角落之间站住,两个人的小靴子在石板上踩得嗒嗒作响。 他左右看看无人,小脸也通红,看着林紫菀低声道:“阿菀,你也很好看。” 他的眼睛还是圆圆大大,鼻头和脸蛋却已显出些少年的棱角,脸颊也不再白嫩,微褐微糙,连握住林紫菀的手的那只手上,也在某些位置有了薄茧。他见林紫菀有些迷惑,圆圆的猫儿眼注视着林紫菀的脸,再一次重复:“阿菀,你也好看。我长大了,也买铺子给你。”他眼里有些惶惑和焦灼,拉着林紫菀的手的那只手很用力。 林紫菀略一思忖,隐约明白这小孩的担心,笑道:“阿诺,我昨天不是跟你说了吗,苏墨是只花孔雀,他说的话谁相信呢?咱们家有铺子,不用你买,你只每天开开心心地练武过日子,健康长大就最好了。姐姐最喜欢你,爹和娘也最喜欢你,这里是你的家,苏墨再好看一百倍,我们也还是最喜欢你。” 她想摸摸这小孩的头,却发现宋沛对他近四个月的严训,不但提升了他的武力,还让他的身体迅速发育,阿诺的个头已比她高出不少,她再揉他的头有些勉强。她索性伸臂抱住他,在他背上拍了拍。 阿诺激动地攥拳,然后伸出手臂也抱住了她。 他小身子还有些圆,肉乎乎的,隔着不是很厚的棉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量,喷在耳后的热气让林紫菀也有些脸红,想着这小孩抱起来手感真好。可惜的是自己手短较短,是不是以后每天早上早点起来跑步锻炼身体?不长个子是吃得太好了么? 苏墨和岳绮两个没能去大营北面的山坡上去抓白兔,雪后路难行,左宁和顾源都不许他们跑得太远,只让亲兵陪着他们出城去城外的旷野里追野兔子,连马都不许骑。不过他们到底也捉回来十来只灰野兔,还带了两只巴掌大的活兔子拿回来给林紫菀玩。 阿诺依旧每天被宋沛严训,他自己也咬牙努力,还时不时被苏墨撩拨得暴跳两人打一架,每次都是输,他练得更拼命些。 林紫菀依旧每天去王府跟顾枫读书谈天,跟顾源搞农业科研,连林明远都被现实教育成了位农药学家。王府的木工坊开始制作筒车和曲辕犁,备着年后的春耕。 苏墨对那些没兴趣,去了“暖香园”一次,才走到门口就被臭气熏得飞走了。他更热衷于跟岳绮出去游猎,还跟顾源说要去投军,将来做大将军。顾源笑着说有机会一定向岳大将军推举他,暂时安抚了这不安分的少年。 初冬地气虽寒犹暖,正是狩猎的好季节,大雪也不过三五天后就化得七七八八。岳绮和苏墨带着亲兵越跑越远,一去两三天不见人影成了常事。 顾源没办法,这么大的孩子,口头教训不顶用,动手打也不合适,而且腿长会跑,只得安排三十名甲弩齐备的侍卫形影不离地看着。 左宁也不管,大营那边是岳绮的亲爹,不可能让这两人出关。再说岳绮天生对危险有预知能力,早被教育有了危险要及时回去找大人解决,关内荒野山地随他们玩去。顾源那样把小子养得比姑娘还娇的做法,让左宁对这位王爷嗤之以鼻。不过他也没忘记给岳绮安排三十名甲胄弓箭齐备的亲兵,寸步不离地陪着。 自此,岳三将军和苏四公子带着六十名亲兵啸聚山林,成了安平州府的土霸王,黄羊野鹿挡者披靡,野鸡野兔闻之远避。他们两个玩得无比投契,无比开心,也为郡王府、岳府和林家餐桌增添不少好料。 转眼就要进入腊月,天气严寒,连街上行走的路人都少了许多。这几天天色开始阴沉湿冷,酝酿着又一场大雪。 天黑得已经极早,加上阴天,酉初已经黑不见五指,冷飕飕的小风吹得林紫菀恨不能抱着炉子过日子。她特别怀念从前开着暖气空调在大楼里来来去去的时光,这样的天气,每天来回王府一趟简直就是折磨。可顾源不发话让她放假,她也就老老实实去当先生,而且顾枫书房里的书吸引力太大了,她也舍不得不去看。 好在只有路上难熬,而且她想起来如果没有往王府去这一趟,估计她会天天躲在自己屋里不动弹,一个冬天过去肯定会再胖上两圈,也就想开了。 ☆、心底是谁 第218章 心底是谁 林紫菀替岳绮治疗已经不太规律,治疗到了一个临界点之后,岳绮开始自己慢慢恢复。 一个正常的孩子长大,其实没有人知道她(他)的到底会发展到哪种程度,先天的智商之后加上后天读书、际遇等等外界因素的影响,这不是针灸治疗能够影响的范围。 岳绮也是如此,林紫菀的治疗让她的大脑渐渐正常,有了独立思考和学习能力,以后只要有空给她把把脉,监控一下她不要出别的问题就好。 晚饭汪氏做了野鸡肉的汤饼,一家子热乎乎吃了,又照例聚在厨房的铁皮炉子边闲谈。 每当这时林明远都让林紫菀背林家祖传的药方。成方虽有,但若单只背个药方其实没什么用,且这些宗周药名又和她所知的几乎没什么重合,她除了死记硬背之外还得弄明白每一味药到底是什么。因是祖传秘方,很多药物都不是常用药,前面药铺的格子里都是没有的,她理解得很困难。而且日后真要对症下药,还得弄明白每一味药到底在方子里起什么作用,君臣佐使各司何职,遇到什么样的病症如何变化,所以进程极慢,有时半个月都整理不出一个药方。 汪氏在一旁拉着林晔跟他絮叨,说白天出门时遇到了王家嫂子,她家三闺女过了年十五岁,人生得好看,手脚又勤快,还极喜欢阿菀。问林晔见没见过那王家姑娘,是个什么想法。 林晔又是脸红又是窘迫,汪氏既追根究底非要问出他喜不喜欢王家姑娘,他只得含糊道:“娘,这姑娘年纪太小了,我过年就二十九了,那跟闺女似的,怎么过日子?” 汪氏恼了,嫌他这也不喜欢,那也不喜欢,问他到底喜欢个什么样的。 林晔嗫嚅半晌才道:“娘,我,我还不想……” 汪氏恼道:“不想什么?你不想老娘想啊!你也知道过了年你都二十九了……”她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不知带出多少话来,好在没有提叶婉和林恬儿一句。林晔面红耳赤地分辩两句,应付两句,越说越词穷,直被老娘数落得没有还嘴之力。 手里正画一棵药材植株的林紫菀听着走神儿了,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这母子俩的对话她想起从前那些抱怨被家长催婚的小伙子和小姑娘们,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啊!不过林晔究竟想着谁呢?他性格虽然温和憨厚,却也不是让人欺负算计了还凑上前找虐的人,肯定不是还想着叶婉母女。可是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他想要谁呢?她眼珠一转,恍惚明白了哥哥念着谁。 那边林晔被妹妹一笑话更窘,涨红着脸随意应付老娘几句,匆匆逃回自己屋子去了。 林明远也放下笔,好笑道:“兰娘,你就别难为孩子了,他愿说早就自己说了。你明知道他心里看中人了,还这么多话。” 汪氏不服气,道:“明儿我就假说给他订了亲,看他说不说实话。”又朝林紫菀道,“阿菀,你敢卖了老娘试试。” 林紫菀求饶:“不敢不敢,您就放心折腾我哥,反正现在真的很闲。”她突然想到,林晔的杂货铺子雇着伙计,几乎不用林晔操什么心。这样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天天窝在家里帮老娘做家务是不是很可怜? 从前老爹往远处出诊,林晔怕老娘妹子没人照顾才常驻家里,现在林明远一直在家里和王府来去,极少出远门替人诊病了,他何必常在家里做保姆?这样冷飕飕的天气,应该跟林晔商量是不是开个火锅店?想起记忆里风靡大江南北的火锅店,说不定以后哥哥的店也能开成全国连锁,她手里还有养生的锅底方子呢。 她想着,就把自助形式的火锅店跟林明远和汪氏细细说了。 汪氏先道:“咱们家的汤锅子好吃是因为有王爷家给送来的新鲜绿菜,你哥哥要是开了店,春夏好说,冬天只有羊肉一味怎么个开店法?” 林明远笑道:“兰娘说的是,这个先要想好了再说。不过明儿可以跟阿晔提提,看他自己有没有想法,他若想做,就得自己琢磨。” 汪氏道:“是这个道理。” 三人说笑着,林明远起身出门去阿诺的屋子点灯。 酉时末阿诺放学,他一向用轻身的功夫走房顶,最多一刻钟就能到家。林明远每日算计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给阿诺的东厢里点上油灯,等他回来脱了大衣裳会到厨房里洗漱。三人就陪着他洗漱完了,聊几句天再各自回房睡下。 林紫菀正与汪氏说明早的饭食,林明远突然推门进来,小声道:“兰娘,阿菀,你们过来。” ☆、万金聘书 第219章 万金聘书 东厢右侧间阿诺住的屋子,门紧闭着,林明远当先推门进去,林紫菀和汪氏跟在他身后。 这屋里也铺着地龙,但阿诺怕热,火烧得少些,比厨房微带些清冷。 林紫菀心里却浮起一丝疑惑,这熟悉的清冷里挟着些不熟悉的寒意,似是雪后的冷和清。 她回头望了望,天阴沉沉,雪还未落。 油灯已被林明远点燃了,灯焰不大,但照亮这间小屋已经足够。 靠墙的床上悬着蓝色幔帐,厚实的丝被整齐叠放。屋子正中是一张四方桌,方桌上有一套白瓷茶具,不过茶壶在墙边的暖墙上温着,只有四个瓷杯扣在大瓷盘上。油灯也在瓷盘旁边,汪氏突然低呼一声:瓷盘旁除了油灯,多了一只红色木盒和一卷红纸文书。 林紫菀也走过去,先拿起文书细看。 那是一封通婚书,是为幼弟顾诺求娶林家幼女林紫菀,婚书言辞雅致、笔迹潇洒俊逸,只媒人处空着,男方家长处用不同于婚书正文的拙劣笔迹歪歪扭扭写着——长兄顾无尘。 林紫菀看着心里一紧,她知道阿诺的“哥哥”其实就是杀手甲一,甲一的真名是顾无尘?怎么也姓顾?他在这里?她惊慌地把屋子看了一圈。 灯火明亮,整间小屋一览无余,没有别人在。她深呼一口气,想要安抚砰砰乱跳的心脏,屋中的雪后清寒似乎更加清晰,她突然记起,这气息是她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在苏墨背上感受到过的气息。 林明远和汪氏也惊疑不定四处寻摸,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家里周围被安排了顾家的明卫暗卫,隔壁岳家的亲兵其实也兼顾着保护自家的任务,但这样明明白白的在屋里桌上被人放了东西,居然没人知道。 林明远皱起眉头:阿诺的哥哥果然不是常人。但他也并不太害怕,自家没有苛待过阿诺,这两样东西放在这里的目的也很明白。 林紫菀又伸手打开那只红色木盒,看见木盒里头是整整齐齐一叠银票,每张都是百两面值,汇通钱庄通兑。她只略一扫,就明白这样厚厚一迭不会少于百张。 一个飘忽的温软声音道:“我是,阿诺,哥哥。” 三人都是一个激灵,这声音就在屋里,而这屋子不大陈设又少,到底哪里能藏一个人? 想到这人无声无息地在众侍卫眼皮子底下进了自己的家,任是再胆大、再心里无愧,也不由人不心生怯意。林明远下意识站前一步,把妻女挡在自己身后——其实不知那人究竟隐在哪里,也无所谓哪边是身后。 林紫菀有些恍惚,那声音极为软糯,声线略低,有种说不出的空茫悠远。她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居然就是杀手甲一的声音? 那温软声音虽好听,却平板呆滞无任何起伏,他缓慢地说道:“阿诺,聘礼,很好。” 林紫菀和老爹老娘面面相觑,这怎么一个词一个词的蹦?再等着却也没等到解释,寒意微盛,轻风微拂,林紫菀觉得脑中一昏,软倒下去,迷糊着看见爹娘也都倒下了。 林紫菀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阿诺搂着。阿诺见她睁开眼睛,憋住的一口气才吐出来,放开她走去看林明远和汪氏。他们两人也坐在凳子上,身子伏倒在桌面上。她摇摇昏沉的头过去把脉,知道中了某种迷药,没有解药也很快就会醒,但她仍是去厨房倒了冷水给爹娘灌下。 林明远和汪氏醒来,四面一望,惊慌道:“那人走了?” 林紫菀看看阿诺,阿诺点点头,拿起一旁那封通婚书,略略一看就满眼是泪。 林紫菀小声道:“阿诺,他就是……” 阿诺拼命点头,低声道:“别说,菀姐姐,别让他们听见。”他有些慌乱,手在哆嗦。 林明远和汪氏互看一眼,不知道阿诺在怕什么,却也压低了声音道:“阿诺,怎么了?” 阿诺颤着声音道:“他真来了,他要去……他怕是要去……去王府杀……我得去找他,王府里那么些高手……我得去找他……我得去找他……”他握皱了那卷红纸文书,转身想走。 林明远和汪氏都呆住:去王府做什么?听这意思,那人要去王府杀人?这是什么胆子? 林紫菀却是知道原因,她只能拽住阿诺,低声道:“你去找他,然后呢?然后怎么办?” 阿诺愣住,怔怔地看着跳跃的灯火,眼泪滚落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目光转向林紫菀,低声道:“菀姐姐,我得去陪着他,他只有我,你还有爹娘和阿晔哥哥,他……只有我,我得陪着他,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得陪着他。”他把那张通婚书小心卷好塞进怀里,转身向门口走。 ☆、荒野木屋 第220章 荒野木屋 阿诺满心的酸苦。 他早早把甲一的画像给了顾源,他寄希望于顾源能先一步找到甲一。他觉得顾源有那么多侍卫暗卫,不管用什么方法总能抓住甲一,保住他。但没有。若甲一在夜里直闯王府一路杀进去,自己没法阻止他。杀人太多,就算甲一是顾家丢的孩子,也不会有活下去的机会了。他得去陪着哥哥,陪他生,或者,陪他死。 林紫菀拉着阿诺的胳膊不松手,她低声唤:“阿诺……”可她说不出“你别走”“你别管”,就像当年,她对着接到任务的顾源,也只能一遍一遍地叫他的名字。 阿诺伸手轻轻掰开她的手指,低声道:“菀姐姐,你放手,我得走了,如果去得晚了,我怕……我很害怕……” 林紫菀咬着嘴唇松了开手,说道:“你等等!”她飞奔回自己房间,找出平时配制的药丸药膏送到他手里。 汪氏担忧地看着林紫菀,低声道:“阿诺,你哥哥……要去干什么?闯王府杀人要掉脑袋的,王府里头住的可是你亲爹,你得劝劝……” 林明远拍拍她的肩,对她摇摇头。汪氏立即沉默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阿诺走出两步,一顿,转身双膝跪地,向林明远和汪氏磕了三个头,低声道:“爹,娘,菀姐姐,我走了。”他低垂着头,并不看三人的神色,站起来转身迈步。 林紫菀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眼泪滚滚地落下。 阿诺的脚步顿了一顿,仍没有回头,小步到了院角阴影里,飞身而去。 林紫菀咬紧了嘴唇,泪水滑过脸颊,被风刮过皮肤生疼,可是那疼比不上心里的疼。 她知道阿诺为什么给爹娘行了大礼:如果甲一杀入王府,阿诺能怎么做?他既不能让王府侍卫等着被甲一杀尽,也不能帮助甲一出手去刺杀顾源,他唯一的选择,大概只有把自己埋葬在乱战之中,殉了甲一的宠爱、顾源的疼惜。 她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望着黯淡阴晦黑浓的夜空无声流泪。 很多年前的那个顾源走得也这么决绝干脆,然后一去不再回来。她理解他的志向和理想,她愿意等他,可是他终究没有再回来。阿诺呢?阿诺会不会再回来? 他们,都有他们自己更看重的东西。 汪氏和林明远一起扶起默默流泪的闺女走回房间。汪氏回头望了一眼阿诺远去的方向,有些愤怒。林明远却叹了一口气。 阿诺大致了解顾家暗卫的位置,使尽了最大努力避开那些人,绕到远处街上,才停步远望王府的方向。发现那边灯火寥落,平静如昔,他舒了口气,小心向王府凑近。 他知道自己的能耐,不敢靠太近,只在王府周围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寻找着自己最熟悉的气息。没有!没有!他心里的喜意越来越重,哥哥没有来过王府这边,这里没有他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重新绕回到林家附近,仔细寻找探查。 他小巧的身影在街道屋顶院落间诡异地转折飘忽,追踪着一路赶到西城城墙下。 城墙黑黝黝地矗立着,年深日久偶有剥落,他攀上去不是问题。上头有府兵穿插巡逻,普通兵士自然不能发现他,但顾一和顾二素来谨慎,城墙上也安排王府侍卫轮值,那是他要小心的人。 阿诺在城墙下逡巡一阵,谨慎确定身后没有人追踪,然后脚尖点地噌地窜起一人高,单手在城墙凹处轻轻一点,身体又窜起一截,几下就上了并不很高的城墙。他躲在阴影里觑着守军巡逻的空隙,躲避着王府侍卫的视线,终于找到机会一掠而过,再小心爬下城墙,扑向城外的旷野。 阴云沉沉,灰蓝色的天空显得很低。城墙外的荒野一片黑暗,极遥远处有隐约几点光亮,似是某个庄子。风很冷,略过树梢荒草时会发出诡异的低啸,仿佛某种来自幽冥的呼唤。 阿诺被吹得打了个寒战,但他并不害怕,这样空阔寂寥、渺无人迹让他觉得有些喜悦和畅快,他最怕哥哥在哪里与他已很熟悉的侍卫哥哥们对上,他无法面对其中任何一方。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沉,他看不见身后有人跟踪,也听不见人的气息。只有不知哪里传来野狗的吠叫和鸟儿隐约扑翅的声响。 他沉下心,低头细细地捕捉风里、地面上残留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捕捉到的气息。 他一路追踪,沿着那几乎已经刻印到骨髓里的气息追去,追出足足二十余里外才望见了一座几乎坍塌的废弃木屋。此时,那木屋的窄窗里隐约有暗淡的灯光透出。 ☆、久别重逢 第221章 久别重逢 阿诺勉强压抑着心里的喜悦,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和气息,悄无声息地挨近木屋,凑在窗下倾听里面的呼吸声。 里面略尖锐的声音冷冰冰道:“小狗崽子,外面站着做什么?滚进来!” 阿诺听到那声音,立时知道自己找对了。他转向木门,一边怒道:“阿果,你个王八蛋!”狠狠推开虚掩的木门冲了进去。 木门里是一间很小的厅堂,西侧已经塌了,裂缝里随意堵着些破布遮挡寒风。东侧地上铺着一张干净的竹席,席子中央是一只简陋的木头矮几。矮几上只搁着一盏寻常农家常用的油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出一张脸,二十七八岁,苍白的面色显得他双眉过分漆黑,眉间一点朱砂痣也红得妖冶,魅狐眼狭长冷厉,两片薄薄的唇,看着便觉得凉薄。 这俊美冷淡的男子依在几案旁,左手托一件衣裳,右手拈针正就着灯光细心缝制,俨然一副贤惠文雅的娇妻模样。阿诺进来。他抬头看向阿诺,手中针熟练地在发间轻轻蹭了蹭,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阿诺瞪着那人,愤怒仇恨。那人也瞪着他,轻蔑淡然。 两人对上,谁都不甘示弱先收回目光。 阿诺心里记挂着哥哥,终还是先退了一步。他扭头见里面的门也是虚掩着,立刻转身直接推门进去。 那人勾唇一笑,垂头看向手里的衣裳,目光却极其温柔。那衣裳雪白轻软,似乎是某人的内衫。他抚平刚才因觉察阿诺的气息而显得略跳的一针,继续细细缝制。 里间没有点灯,只有香炉里一点红星微微有光,弥散着淡淡的寒香,是雪中寒梅绽放的味道。 外间本就灯火昏暗,穿过半开的门落进内室已经所剩无几,跪坐在几案旁的黑色身影就仿佛融化在黑暗里,只有一张洁白的脸隐隐显出些轮廓,像是浓重夜色里的冷月。 阿诺脚步停了停,立刻认出了那跪坐在几案前的黑色身影。他扑过去搂住了黑衣人的脖子,把自己整个塞进了那人的怀里,小狗儿似的蹭来拱去,欢声道:“哥哥,哥哥,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终于来找我了。我想你,我好想好想你!” 他用的力气极大,黑衣人却并没有被他撞得有一丝摇晃,依旧挺拔笔直地跪坐着。他抬手回抱阿诺,或者说摆出了回抱的姿势:一手揽着阿诺的身体,一手放在他背上,别无动作。 阿诺却浑不在意,他伸手把黑衣人的两只手扯了扯,让他抱自己抱得更紧些,自己把脸埋在他头颈间磨蹭,闷闷地道:“哥哥,我好想你好想你,你居然叫阿果那个王八蛋把我扔在客栈里,我都要哭死啦!丙十三说你去了图蛮,我想去找你,出了金瓯关却遇到好多的狼,杀也杀不完。衣裳丢了,干粮丢了,连你给我的刀都被狼带走了。不过后来我遇到了宋沛,又遇到菀姐姐。 我一直住在菀姐姐家里,宋沛还教我武功,我拜他做师父了。宋沛很好,菀姐姐更好,菀姐姐的爹娘也对我好。我还认识一个朋友叫顾枫,他是个比我还胖的小子,爱哭,常说傻话,可好玩了,不过他现在不爱哭了,心眼还特别多。他还有个小叔叔,菀姐姐说他是只花孔雀,我不知道孔雀是什么,不过菀姐姐说得都对。 顾枫他爹也很好,大家都以为他是我爹哪,他对我好得我都以为他真是我爹了。你知道是顾枫他爹是谁不?他就是郡王府的顾王爷,他叫顾源……”他发觉自己抱住的身体微微一僵硬,敏感地问道:“哥哥,你知道他?你是不是来杀他的?”他抬头盯着黑暗里隐约的轮廓,低声道:“哥哥,你不是来杀他的,对不对?” 黑暗里,良久才传来一声轻软的重复:“顾源。” 阿诺赶紧道:“嗯嗯,他叫顾源,他可好可好了,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 他也不知道顾源是哥哥的谁,哥哥的模样和顾源的表弟那么像,顾源又因哥哥的缘故对他这么好,顾源到底是哥哥的谁? 他迷惑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抱着的劲瘦身体开始弥散出隐隐的血腥气,他立时又满心恐惧,声音发抖,道:“哥哥……你……没有去过王府,对不对?你没有杀了王府的人?” 黑暗里,黑衣人的呼吸清浅近无,很久很久之后都没有回答。 阿诺叹了口气,也许哥哥根本就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他从黑衣人怀里挣出来,走去关紧了与外面小厅连通的门。 屋子陷入黑暗,连黑衣人的模糊轮廓都看不见。他却熟练地找到黑衣人的位置,把自己塞回黑衣人的怀里,嘴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哥哥,你一定不能杀顾王爷。” ☆、生离死别 第222章 生离死别 黑暗里一片寂静,血气幽幽弥散,压过了炉里的寒香。 阿诺习惯了哥哥身上的血腥味,没特别在意,继续低声道:“顾王爷有个跟你长得特别像的表弟,就是那只花孔雀。顾王爷的下巴生得和你特别像,还有,他知道你眉梢有一道粉红色的伤疤。 哥哥,你肯定是他家丢的孩子。我跟他说了,他也答应了不伤害你。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很心疼你。刚见面时,我都骗他了我不记得你到底是谁,到底多大年纪,可他还是认定我跟你有关系,就待我特别好,就真好像我爹似的。哥哥,我觉得,顾源和花孔雀就是你的亲人。哥哥,顾王爷是你的亲,你千万不能杀了他,不然,等有一天你想起来了,一定会后悔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抱住他的黑衣人仍用一只手揽着他,另一只手放在他肩颈上,冷冰冰的一动不动,也无任何回音。 阿诺习惯了他不出声,继续低声道:“哥哥,记住了,你一定不能杀了顾王爷,一定不能杀他。哥哥,你不能杀顾王爷,一定不能杀他。” 他反复重复叮嘱,直到黑暗里终于传来温软的重复:“不,杀。” 阿诺松了口气,双手紧紧搂住他,继续低声道:“哥哥,菀姐姐医术特别好,不如你去找她,让她帮你恢复记忆,让你清醒……不行,谷里的人追过去连菀姐姐一家都得出事……不如你去找王爷吧,他……也不行,他自己还被大统领他们管着不能出门,怕人杀他,他保护不了你……哥哥,不然,咱们还是偷偷走了吧,咱们走好不好? 咱们再也不回去,谷里没有人真对你好,他们就是拿你当把刀,咱们走吧。我知道是阿果在控制你,我杀不了他,你可以啊,你去杀了他。他武功比你差远了,你杀了他,我就带你走,咱们远远地躲起来。我会做饭,也会洗衣服,我可以赚钱养活你……” 他絮絮地说,突然感觉手腕着力的部位有些黏腻。他缩回来在鼻前一嗅——更浓重的鲜血的味道,他惶然道:“哥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不等对方回答,伸手在那人身上轻轻摸索。滑软的衣料上处处湿润,他慌张地把手缩回来嗅,确实是血,到处都是伤和血。 他从那人身上滚下来,不敢再碰他身上任何一处,惊惶道:“哥哥,你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谁能这么伤你?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他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地在他身上乱揉一通,爬起身想要拉开门出去,边道:“哥哥,我去拿灯,我给你敷药,菀姐姐给了我好多。阿果为什么不照顾好你!” 但,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不紧,他却挣脱不开也不敢用力挣扎。他顺着那只手牵引的力道乖乖返身,用自己的两只小手包住那只冰冷纤细的手,低喃道:“哥哥,你的手这么冷。” 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头上,也是冷的,只是仍没有任何回答。 阿诺把放在头上的手抓下来,贴着自己的脸颊,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它。他低声,用最柔软爱娇的语气哄道:“哥哥,你伤得很重,你让我出去拿灯,我给你敷药好不好?要不,你跟我进城去,菀姐姐那里有好药,她还会用针,她能治好你的伤。” 没有回答。 阿诺忍着眼眶里的泪,努力假装欢喜撒娇,低声道:“哥哥,咱们走吧,你跟我走,咱们再也不回谷里去,再也不要杀人了,好不好?” 黑暗里,呼吸声稍稍重了些,那人软软的声音回答:“走。” 阿诺惊喜,有些不信,确认道:“咱们走?去哪里?” 那人努力的咬清楚两个字:“聘礼。” 阿诺愕然,想起留在他房间桌上的婚书和木盒,明白过来,怒道:“你是让我留下吗?我不留下,我要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把婚书拿回来了,我要跟着你。” 仍是没有回答,那人呼吸微重。 阿诺低声哄道:“哥哥,先不说这个,我先给你敷药,好不好?你流了很多血。”他闻到室内血腥气渐渐浓郁,声音有些颤抖。 黑暗里,只有浓重的血气和沉重的呼吸声。 阿诺执着地握紧掌心里的那只冰冷的手,摇晃着。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恐惧地颤抖,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呓语似的,仍想像从前一样哄他听自己的话:“哥哥,你要去哪里?哥哥,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被他贴在脸上的那只手轻轻抬起,带着薄茧的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似乎想要抹去他的眼泪。阿诺一把抓住,死死抓住不放。 他只觉喘不过气来,他害怕,他想哭,又不敢。 ☆、甲一之死 第223章 甲一之死 终于,那只手猛地在阿诺的掌中一挣,然后,一声轻微的扑地声。 黑暗,寂静。 阿诺呆呆地坐着,他不想动,不敢动。他觉得,这其实只是个梦,醒了只要去找宋沛练武就一如往常。 门被推开了,阿果托着油灯站在门口,白脸墨眉红痣在摇曳不住的灯火里显得诡异莫名。 灯光照亮了这间空洞狭窄的小屋,四壁打扫得极干净,也铺着黄澄澄的席子。黑衣的劲瘦身影安静地躺着,姿势体态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无力,黑发散乱,遮掩住半张如雪的脸,眉角一道斜斜的疤痕也已失去血色,只有一只雪白冰冷的手仍被阿诺握着。 阿诺呆呆看着自己也染了血迹的手,又看了看染着片片血迹的衣裳,惘然注视着黑衣少年合拢的眼睛,仿佛一切都在梦里。 阿果将油灯放在一旁的木格上,走到黑衣少年的面前,伸手将他揽抱起来。 阿诺猛地惊醒,尖叫着扑过去:“你别动他!你凭什么动……”他的尖叫戛然而止,阿果一手甩得他撞在木屋的板壁上。 简陋的木屋年代久远,板壁已腐朽,阿诺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撞得头破血流。他头昏眼花,挣扎几下才把身子缩回屋内。他抹掉遮住眼睛的血,看见阿果用一块极大的黑布,像包裹什么东西一样把黑衣少年整个包裹起来。他尖叫着:“不许动他!你是个王八蛋!”他冲上去,想要夺回那个包袱、打开它。 阿果冷笑,伸手拎住他的肩头一按又是一甩,他身不由己重重摔在一边。他苦练了近四个月仍是躲不开,他根本就躲不开!这次是后背撞墙,并没有撞破板壁摔出屋去,他只觉得背上剧痛,喉间一阵腥甜。他强压下冲上咽喉的逆血,尖声叫:“你不能这么对他,他还活着,他不会死!他是我的哥哥,我的,你不能这么对他!” “你的?”阿果凉薄地勾起唇角:“他是我养大的!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我让他养的宠物,猫儿狗儿一样。”他阴森地笑道,“知道他为什么只让你接近么?因为我告诉他,我不在的时候,除了你,谁碰他就杀谁。若不是想有个人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他,我早把你剁碎了喂狗!” 阿诺执着地冲上去拉扯:“不!我不管,他是我的哥哥,他最喜欢我,不许你把他带走!还给我,你要把他弄哪儿去!” 阿果一脚又把他踹出老远,微微笑道:“他见过了你,我们都要走了。” 说话间,阿诺又被踹出去一次。他几乎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喘息道:“不!他不会死的,他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会死,你把他带走他才会死,你不能带他走!回谷里,他会活过来的!” 阿果将长条包袱小心地抱在怀中,似乎怕弄痛了里头被包裹住的人。他摇头苦笑,道:“哪还有什么谷里?他失控了,把谷里剩下的人杀得一个不剩,连针师和药师都杀光了,怎么可能再活过来?” 阿诺又一次被踹倒,叫道:“怎么可能?他……”他忽然想起顾源在官道一战中绞杀了日月楼大半人手,若哥哥在谷里失控,还真不见得有人能围攻制住他。但他想起自己待在林紫菀身边,看到了林紫菀的神奇针术,挣扎着爬起身去夺黑布包袱,尖声叫道:“你放下他,他是顾王爷家的人!” 他想起自己怀里那份通婚书,上面兄长的名字是顾无尘,他叫道,“他想起自己的名字了,他叫顾无尘,他自己写的。你放下他,我把他带到顾王爷那里去,顾王爷会救他,菀姐姐会救他!” 木屋外,顾二收敛的气息突然失控,他匆忙迅速后退离开木屋五丈之外,才重重喘了一口大气,果然,是顾澈,顾无尘。 阿诺虽和宋沛学了近四个月,可一个十来岁孩子哪里可能瞒得过众多王府暗卫在城中自由来去,且他又是王府的重点监视的人。见他鬼鬼祟祟地在城中四处游荡,早有人将他的异动回报了顾二。顾二立即调集人手,循着阿诺的身影找到了这间废弃木屋,这时听到的消息却是:甲一已死。 顾源下令击杀甲一,现在甲一真的死了。甲一真的是顾澈。顾二心中一片迷茫。 他记得顾澈,是他陪着顾源,把那个早产的瘦弱婴儿调理成了一个壮实娃娃。顾澈自出生起就被关在太子府后园一个偏僻小院,照顾他的只有内侍小果子,他负责那孩子的医药饮食。顾源总是说阿澈最聪明,他其实不相信,正常的三岁孩子已经会说很多话,但三岁时的顾澈能说清楚一个词——哥哥。 ☆、乱箭如雨 第224章 乱箭如雨 顾二记得,顾澈长到三岁的时候还只会说一个词,无论是见到亲哥哥顾源,还是见到顾二,还有照顾他的小果子,都只会亲亲热热地抱着喊“哥哥”。但那时他仍是极喜欢那个肉嘟嘟的粉团子,小团子生得漂亮,看见人就笑。他从未见过比顾澈更好看更可爱的小孩——苏墨也生得好,不过实在太淘气了。 顾二陪伴顾源从婴孩长成大人,很清楚顾源对亲人的态度,更清楚顾源对他母亲拼了性命才生下的这个弟弟的感情。顾源对表弟苏墨有多好,就有多思念他的亲弟顾澈。 三个月前,顾源曾亲口下令击杀顾澈,如今顾澈真的死了,没有死在顾源“击杀”的命令下,是幸还是不幸? 木屋里,阿果淡淡道:“顾无尘?那是我编的名字,他能想起什么?他与世人不同,此间已没人能救他了。阿诺,他愿意你好好活着,你就好好地活着吧。”说着,他又一脚轻易踹开了挡路的阿诺。 阿诺撞破内室和小厅相连的板壁,撞得小几滑出去老远。他挣扎着抬起头,牙齿撞破了嘴里的肉,唇角都在渗血。他竭力道:“阿果,求你,我求你放下他。哥哥不会死,他只是伤得太重了,他不会死的。他从前伤那么重都能恢复过来,他永远都不会死。我带他去找菀姐姐,菀姐姐一定能救他!” “那个小丫头?”阿果冷笑,他单膝跪下,一手仍揽抱着怀中的黑布包裹,一手拉起阿诺的领子,对着他的脸柔声道:“他没机会活过来了,你不明白。他撑到现在已经很苦。” 他拍拍阿诺的脸,轻声道:“别闹了,让他安静地走吧。我给你在林家留了一万两,够你好好活一辈子的。你不用想着他,是我把他养大的,也会好好把他送走。我会一直陪着他,照顾他。” “我也要陪着他,照顾他。”阿诺拉着他的衣角不放,哀求道:“阿果哥哥,也带我走吧,你最好了,你教阿诺认字给阿诺讲故事,还给阿诺做饭吃,你也喜欢阿诺是不是?你别丢下我,让我也陪着哥哥,好不好?” 阿果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阿诺,你是个好孩子,我要带他去的地方,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不能带着你,你以后……自己保重。” 阿诺眼睁睁看着阿果迈步出门却挣扎不起。他一头栽倒拍地大哭:“不!不!不要,哥哥不要死,阿果你也不要死!哥哥——” 没有回答。 木屋外的荒野里,不知多少强弩围住木屋四周,闪着寒光的铁镞对着迈出门口的阿果。 阿果脸上笑意凝固,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更白。他听到身后屋里板壁被破开,阿诺只闷哼一声就没了声息。他心中暗骂阿诺没甩干净尾巴,却也无可奈何,随即又想到其实也无所谓了,又微微地笑起来。他毫无惧色地望着对面火把下矮瘦的中年人,双手不舍地抱紧了怀中黑布包裹的人。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得远近一片通明,阿果眉间一点朱砂清晰如印。 顾二看清那青年的容颜,尤其是眉间那点朱砂,咬紧了牙,但他不动声色,右手举起做了几个手势,口中高声喝令:“放!” 乱箭如雨,尖啸撕裂黑夜的寂静,射向毫无遮掩的阿果。 阿果仍然在笑,抱着怀中的黑布包裹双膝跪地,上身伏下,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怀中被黑布包裹的人。 无数只努箭咄咄咄射在阿果身周,一人在努箭的破风声掩护下轻飘飘落在阿果身后,掌刀狠狠劈在阿果后颈。阿果发现异常已来不及反应,身体一歪倒在地上失去知觉。 顾二上前把那只长条黑布包裹夺在手里,掂了掂分量,觉察里面确实是个人。他想打开看个究竟,又顿住了手。正犹豫间,忽然发觉自己抓住黑布的手湿漉漉染了血迹。他心中一动,血未凝,人未死? 他单膝跪地将人靠在臂弯,动手揭开黑布一角,立时有人用着火把围住他。 跳跃的火光落在黑布揭开后露出的雪白面容上,举火把的人闷哼一声,生生把要出口的惊呼咽了下去。顾二也呆住,他得到的那幅画像已十分生动,像极了逝去的皇后,却仍没有画出这真实容颜的万一:稚嫩美丽,长睫如羽,双唇失了血色灰白得楚楚可怜。任谁也想不到,传说中出手灭门的狠辣人物,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夜色阴沉,这少年在红艳的火光里看着并不像是真的死去,只是安静地睡着。那样沉静安宁的睡颜,美好得仿佛只要他肯睁开眼睛,天,也会晴。 ☆、生机未绝 第225章 生机未绝 顾二手指贴上怀中少年冷玉似的脖颈。 他医术甚好,按住颈脉内力探入便知这人确实生机已散,伤口的血已不能自行凝固,连敷药也无效,他只是用内力生生封闭伤口才支撑到今日。如今他对自身内力也失去控制,内力尽数四散入经脉之中,立时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只他内力浑厚得异乎寻常,即使散入经脉也暂时保住了他肉身生机未绝,却也只是肉身生机未绝而已。 顾二想起和顾一的约定,这少年确实是顾澈,但也是日月楼的甲一。一个手上染了无数无辜者鲜血的杀手,活着回到顾源身边后患无穷。一者不能确定他的心意如何,他真会相信自己是顾源的兄弟对顾源手下留情?二者,顾源身边出现一个曾经的日月楼杀手,倘若有一天被揭露出来,总需要一个交代,罗织栽赃之下,说不准顾源就会栽在这里。 最重要的是,皇家玉牒上从来没有一位名为顾澈的皇子,顾源与皇帝感情的疏远,就是从顾澈出生开始。顾澈这个人,从来都不该存在。 看着这极像苏墨,更像先皇后的美丽少年,顾二心乱如麻。 他与顾一不同,当年他把这个孩子捧在手上、抱在怀里无数次,喂他吃过饭,替他洗过澡,应过他奶声奶气地喊“哥哥”。无论下了多少决心,现在把这个分别了十二年的少年像当年一样抱在怀中,所有的理由和担忧都淡了,也远了。 这孩子太美好,美好到,只要想起这样一个人永远不会再次睁开眼睛,会从此埋于黄土、骨肉成尘,自己能救而未尽力,就让他心痛难忍。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让人去王府报信,让人请林紫菀去王府做好救人的准备,又叫人取暖裘裹住怀中少年的身体。他自己从怀中摸出药囊,挑出其中几颗,捏开少年下颌,把药塞进他口中。丸药入口沾唾即化,他单掌在少年胸前一抚,引导药物入腹,同时左掌贴在他后心,一股精纯内力有技巧地击中他心脉,刺激着渐趋平静的心脏重新跳动。这是每次顾源发病时他最常做的事情,力道频率掌握得熟稔无比。 他右掌也贴住少年命门,分出的另一半内力引导散入经脉的内力逐渐归拢回丹田,再引导着周天运转。三管齐下,少年的身体终于被注入了一些新的生机。只是随着心脏恢复,少年浑身伤口的血液外涌速度也似乎更快了,少年的脸已从雪白渐趋灰白。 顾二一阵心慌,他赶紧收手收力,用暖裘包好少年,向王府飞掠回去。他身后自然有人收拾残局,带走被打晕的阿诺和阿果。 林紫菀与爹娘正在屋中坐立不安,时不时就到院子里站一会儿。他们侧耳听着,城中一片寂静,偶有犬吠隐隐,却没有骚乱的声音传过来。 正房的门开开关关,林晔觉察不对,也赶过来问个究竟,又问阿诺怎么这个时辰还没回家。林明远拍拍林晔的肩头,摇头不语。汪氏顾着闺女,一时也没心思给他解释,叫他一边坐着别出声。 林晔被老娘突然发火弄得摸不着头脑,见妹妹眼里含泪,也不好纠缠着细问,便到厨房里煮了些热汤给爹娘和妹妹端过来。 林紫菀哪里喝得下,她披上衣服又站到院子里。 四面是高高的围墙,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风声呼啸,天色暗沉得几乎压到头顶,是很快就要下雪了。 她又一次出门,才站下不久,就见屋顶人影晃动,三个人轻飘飘落在地上,领头的是顾胭。 林紫菀一惊,反应过来,忙上前道:“阿胭,见没见阿诺?” 顾胭道:“见了,在王府,他受了伤,不过不重,府里给他用了药,睡着了。你带好东西救人,伤势比当初顾叶还重,内伤外伤都很重,而且血流不能止。” 林紫菀听说阿诺在王府,心下一松,听了后半截心又一紧,慌道:“是顾……王爷么?” 顾胭听她这一问,心里有些异样,道:“不是。” 林紫菀稍微放心,转身跑进屋子取了药箱,又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塞进箱子,道:“走。” 汪氏赶着把找出来的披风给她裹在身上,顾胭也不多说,直接把她往背上一背,飞身上房直奔王府,她身后的两名侍卫跟随护着。 林晔站在林明远身边,低声道:“爹,这是怎么了?” 林明远捋了捋胡须,叹息道:“都是债啊。” ☆、异常状态 第226章 异常状态 林紫菀被带进了王府东北角的一间小院子,屋里地龙烧得极好。顾胭很快地给她脱了披风和大衣裳,替她套一身利落的浅色紧身衣裳。她眼前一片昏花,由着顾胭摆弄。 顾胭今日跑得太快,她又犯了晕人的毛病。 顾源在门外柔声道:“阿菀,换好了衣服没有?” 林紫菀听见他的声音沙哑,恐怕他也受了伤,几步奔过去开门,果然见他脸色苍白,急忙去按他腕脉,急道:“你也受伤了么?” 顾源摇头道:“没有,你跟我来。”拉着她的手腕进了侧室。 这房间地龙烧得更足,掀帘就是一股热气铺面而来。屋内四壁空荡荡,却放着十几架大烛台,明亮的大烛照亮屋子正中放着的一张长案,顾二就在桌案边,居然满头大汗。 林紫菀看清屋里长条桌案上铺着雪白的麻布,麻布上躺着一个少年,未着衣,只用了条雪白的布巾适当遮掩。这情形跟当初替顾叶治伤时一模一样,只是那少年比当初顾叶的模样凄惨多了。 他身上青紫斑驳,全身上下张着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血口,此时正随着心脏跳动的频率往外淌血,连胸膛都塌下去半边,铺在他身下的白色麻布已被浸染透了。那具身体,似乎比盖在他身上的布巾更苍白。 只看出血量和皮肤颜色,人还有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再向前两步,林紫菀惊得一跳,颤声道:“苏墨怎么……” 少年的身体虽然处处是伤,一张脸倒还完整,在林紫菀看来分明就是那个漂亮的花孔雀苏墨。 顾源低声道:“不是苏墨。能不能救?” 林紫菀不再多想,伸手按住少年的腕脉,心就是一沉。 少年的身体渐渐在她眼前转化成为一个星云一般缓缓转动的气团。只是那气团已经稀薄到几乎看不见。若用返魂针,这点元气别说治好他的内伤外伤,最多两针就得把他抽干了……她扭头见顾源痴痴地凝望着垂死的少年,夜色一样的黑眼睛里哀伤若死。 顾二仍用内力护住少年的心脉,维持他的心跳,脸色也已灰白。 林紫菀再看一眼少年的脸,确实不是苏墨,但也确实太像苏墨,这个也是顾源珍爱的弟弟么? 她咬了咬牙,翻箱子找出十几颗药丸叫人都化开灌进去,自己拿笔写了大补元气的方子叫快点熬来,又让找年份最久的人参切片送来。她见几人忙乱地往少年嘴里灌药却灌不进去,急道:“没用过鹤嘴壶么?快去找!”说着打开针盒用针止血。 病人苍白成这样,浑身的血大概都流干了。 顾源眉头一皱,夺过药碗一口饮下,轻轻托起少年的头慢慢哺了进去。 林紫菀吸了口气,稳住心神取银针一枚枚刺入身少年的身体。药物和针灸渐渐起效,少年身上随着心脏跳动节奏一波一波涌出的鲜血逐渐止住,只余大大小小的伤口张开着。 精神紧绷的顾源才缓过一口气,就听顾二惨然道:“心脉绝了。” 林紫菀本就刺一针按一回脉,眼见少年所剩不多的元气就要散尽,又听见顾二说心脉已绝,又慌忙拿一枚长针刺激心脉,额头的汗珠滚滚落下。 恰这时顾一捧着一小碟参片进来,喘息道:“汤药在熬,参片是五百年的。” 林紫菀忙道:“含两片。” 人参是天地之灵,元气最足。所以人病重元气将要散尽时浓浓地喂几口参汤,便可延命些许,这么直接含参片效果差了许多,但总归比没有强些。 参片入口,林紫菀发现这少年的元气居然肉眼可见似的逐渐恢复,明显与常人不同。人参元气虽足,人服用之后能转换为自身元气的并不多,所以只能延命片刻,不然常吃人参就可以让自身元气保持充足,那秦始皇就不用着长生不老药了。但这少年含着参片就跟插了充电电源似的,吸收率极高,完全不像“人身”能做到的事。 她微微皱眉,却也来不及细想,总归是件好事没差,她立即施用返魂针修复少年衰竭的心脏,好歹先留住他一口气。 顾源在旁盯着林紫菀,林紫菀略一示意他立即给少年口中换新的参片。 又过一时,熬好的补元药也送到了,还送来了洗净的鹤嘴壶。 顾源在身上垫了白巾,亲手扶起少年把他靠在怀里,看着人撬开他牙关,用鹤嘴壶硬将汤药灌入他咽喉,自己单掌凝聚内力替他引导药物入腹,还要小心不能碰到无处不在的伤口。 林紫菀再次把脉,发现这少年居然是真的能靠药补充元气,服过熬好的补元药比含着参片效果更好,他身上星云似的气团已浓郁不少,支持林紫菀继续用返魂针修复他的内脏已经足够。她赶紧叫人再去熬药,多多的熬。 ☆、长睡不醒 第227章 长睡不醒 随着林紫菀不住下针,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少年的鼻翼终于微有翕动,呼吸虽然微弱,但心脏跳动不用再靠顾二一刻不停地刺激才能维持。顾二内力消耗太大,哆嗦着被顾一扶走送到外间休息。林紫菀依然不敢轻忽,最后仍留了三针没有拔掉。 她叫顾胭也净了手帮忙,小心调整少年身上的多处断骨,接着用针缝合大小伤口,敷上药膏,不敢用干净布条裹伤,裹了伤就没处下针了。 最后,她与顾胭用一张轻软的单被将少年的身体盖住,只待汤药熬成再灌一碗就好。她松了口气一屁股坐下不想再动。别的不说,光是调整断骨就跟重拼骨骼标本差不多少,亏这人怎么撑下来的! 顾源一直在旁看着,这时低声道:“阿菀,他怎样?” 林紫菀抬头,见他神色惨淡,声音也嘶哑,安慰道:“还好。” 少年容貌乍一看极像苏墨,但明显比苏墨年纪小,稚气未脱,喉结才有些微隆起,身体却极为矫健,肌肉坚实,线条流畅,一望而知生时十分坚韧强悍。不过无论林紫菀在他身上针灸还是缝合伤口,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最多只有一些肌肉的自然颤抖。很可能,他只有身体还暂时活着。 顾源挥手叫人都出去,俯身坐在林紫菀身边,低声道:“阿菀,他到底怎样,你说实话。” 林紫菀想了想,问:“这个也是你表弟?” 顾源微微苦笑:“这个是我的亲弟弟,一母同胞。阿诺手里的那块木牌本应是他的玉佩,背面刻的团花其实是他的名字。他叫顾澈,字无尘。我母亲希望他心底无尘,平安快活一世。但如今,他是,日月楼杀手,甲一。” 林紫菀被惊得睁大了眼睛,她又转头仔细看睡着的少年,眉眼间看不出与顾源有多少相似,说是苏墨的同胞兄弟还差不多。她迟疑道:“怎么会……那阿诺……” 她也知道顾源不至于骗她,却并不能理解,顾源是前太子,他的亲弟弟应该也是位皇子。这个时代,皇子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变成传说中的“第一杀手”?看五官形态和喉结的发育状况,他年纪还很小,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这人身上的伤已经日子不短,这个林紫菀可以看得出来,她随即想到,顾府的侍卫应当是跟着阿诺找到了甲一。甲一当时多半已因重伤垂死,才让他们带了回来。她很难想象这少年受了这样重的伤,是怎样避过城里、林家周围密布的顾府暗卫进了她家,还能悄无声息地离开? 顾源微微摇头,低声道:“跟阿诺没关系,你放心。至于他……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十二年前就……我会查,一定会查出来。”他把手轻轻搭在林紫菀肩上,轻轻道:“阿菀,他到底怎样,说实话。” 林紫菀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实话不好听。” 顾源叹息道:“但我一向只喜欢听实话。” 林紫菀只得道:“他内伤极重,脏腑功能衰竭,身体里的血也差不多流干了,现在还能呼吸是用药和针勉强吊住一口气,喂药不能停,用针也不能停,但就算是用针和药吊着,也不见得能维持多久。实际上,他已经……嗯……从人的角度来说,他其实……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这具身体。” 顾源稍一思索,便知道其中的含义,他勉强挑起唇角想绽出一个笑容,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那一口血自顾澈被带回来就哽在喉头,此时他再也忍不住,也来不及避开林紫菀,都喷在她的肩头脸上。 林紫菀见他脸色灰败,身体摇晃,慌忙扶着他,可是她个子太小,力气又弱,拼尽了力气也撑不住他,张口要喊外面的人进来。 顾源嘶哑道:“别叫人。”他缓一口气,踉跄两步,碰到了放在一边的那把高背椅子,单手扶着勉强坐下。 林紫菀闭紧嘴,忍着泪,跑去药箱里翻出一个瓶子,倒出药丸来给他服下,又用袖子去抹他残留在唇角的血。 她低声道:“你……你还好么?我不该……” 不该说实话么?可这是真的,这少年身体强悍,仍然能保持一段时间的生机,但植物人苏醒万中无一,虽然药和针能暂时代替现代辅助仪器,却也不知道他还到底能坚持几天,苏醒的几率更是几乎没有。 看顾源的神态表情,与其将来再受一次打击,不如一开始做好心理准备。 ☆、共枕同寝 第228章 共枕同寝 顾源摸出锦帕沾去唇角的血,又慢慢拭着落在林紫菀脸上肩头的血。他见她小眉头皱在一起,小鹿一样纯净温柔的眼里泪花闪闪,觉得这孩子是被自己吓着了,温和地笑一笑,柔声道:“阿菀,你别怕,这口血吐出来我心里畅快多了,还要多谢你。” 林紫菀见了他的笑却更难过。 她伸手握住他在自己脸上擦拭的手,觉得那只手冷的不像是活人。她轻声道:“顾源,你笑不出来就不要笑了,总是这样勉强自己不累么?” 他看着她忧伤温柔的神情,并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心里微微一动,没有抽出被林紫菀握在掌中的手指。她的手比他的小很多,只能握住他三根手指,但那肉乎乎的小手上传来的温暖似乎沿着手指蔓延开来,让他有些许贪恋。 那就……稍稍贪心一下吧。 屋内一时静默无声,林紫菀看着那张与记忆里的顾源一模一样的脸,不禁恍惚。他唇角仍有残留的血渍,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直盯着看,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伸出去,抹掉。 闭着眼睛的顾源一把抓住伸向自己唇角的那只小手。他睁眼,看着林紫菀泛红的眼又微微笑起来。他温声道:“阿菀,你尽力而为吧。我以为只能在梦里见到他长大了的模样,如今,他在我身边了,还能呼吸,我已很知足。谢谢你。不过,他与我的关系切不可泄露,包括阿诺,也不能说。” 他见林紫菀应了,松开她的手,走到门口唤人进来,然后亲自动手给顾澈盖严实了,才令人开门换气。屋里血腥气和药味混在一起,实在污浊难闻。 他又叫顾胭带林紫菀去侧室看阿诺,自己独自留下静一静。 林紫菀见他仍是平常温雅柔和的神气态度,唇角的笑意也似乎毫不虚假,只能暗暗地叹了口气,嘱他记得给顾澈喂药。 这间小院只有三间正房,一明两暗,格局很小。院里还有两间更小的厢房,墙却很高,也不知从前是做什么的。 更鼓早已报过三更,周遭一片寂静,蓄了几天的雪终于细细碎碎落下,已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天色倒是明亮起来,清冷的寒意激得林紫菀打了个哆嗦。 厢房外间是地衣矮几和靠墙的两只木格,里间一只矮榻占了半间屋子,阿诺就躺在榻上熟睡着。 林紫菀几步过去,见他胸膛起伏规律,呼吸均匀,终于放下了心。 她小心解开包住阿诺额头的白布,见里头敷着老爹配制的伤药。她小心用指尖挑掉伤药看看伤处,见是青肿的撞伤,还有一些细碎划痕,不严重,便重新把白布裹好。她又按着阿诺腕脉诊了半晌,发现他受了内伤,不是很重,却也不轻,问顾胭给他服了什么药。 顾胭说了。林紫菀苦笑,又是那种既能治疗内伤,又能让人昏睡着、连醒了也神智不清的药。她心里明白这件事很复杂,顾源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反正这药对阿诺也没有害处,也就没别的话说。 她摸了摸阿诺的额头和后颈,感觉他没有发热,放下了心。 她为阿诺悬心了半夜,刚才的治疗又极耗心神,此刻确定阿诺安然无恙,她立刻觉得心倦神疲,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且这屋子又暖又香,榻又宽大,索性爬上去一头扑在阿诺身边,咕哝道:“半个时辰之后叫我,我给那人拔针。”说完,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迷糊着只想到:小孩子的身体实在是太不禁用了,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顾胭呆了一呆,见她说完话就睡熟了,知道她实在是累狠了,只能小心把她脚上的小靴子脱了,轻轻往榻上抱了抱,安置在阿诺的枕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她又从阿诺身上扯过一半被子盖在林紫菀身上,抚了抚她额头鬓角揉乱的头发。 两个白白嫩嫩小孩并头躺在一只软枕上熟睡,看起来极是赏心悦目,顾胭不觉笑了一笑。忽又想起暖室内沉睡不醒的少年和状态不太对的王爷,她心里有些烦躁。 王爷和两位统领没有说那人是谁,但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出来那人和苏四公子容貌十分相似,应该不是姓顾就是姓苏,但从未听说过皇宫里丢个皇子,那多半是苏家人,可也从未听说过苏家丢过公子。她自己苦笑了一下,王爷在,想那么多做什么,听吩咐就是。 暖室里,顾源守在顾澈身边,他的手放在顾澈左边眉尾那一道斜斜的伤疤上抚摸着。细长的伤疤掠过眉梢,因为整张脸都失去血色并不明显,只是皮肤微有凹凸。 他抚摸着那道已经足够久远的伤,目不转睛地盯着顾澈胸膛的每一次起伏,连呼吸频率开始与那少年一样缓慢艰涩,仿佛只有在那少年稳定地呼吸之后他才能跟着完成自己的一次呼吸。 ☆、欲言又止 第229章 欲言又止 顾胭端一杯参茶送到顾源面前,劝道:“王爷,休息一下吧,四更了。” 顾源回过神来,恍惚了一下才接过小碗,道:“这时辰了?阿菀呢?那孩子还小,熬了这许久,一定累坏了。” 顾胭应了,说林紫菀撑不住,已在阿诺睡的那屋睡着,自己把她安置好了。 听说她林紫菀与阿诺睡在一起,顾源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却没说话,只慢慢喝了参茶,把杯子递还给她。顾胭却敏感到王爷的不悦,心思一转,更深地低下了头。 果然,片刻后顾源吩咐人在这间房内摆一张小榻,铺陈绵软,让顾胭将林紫菀抱过来睡,好随时照顾顾澈的伤情。 顾胭立时点头应下,去阿诺身边把林紫菀抱了过来。她将林紫菀放在枕上,盖了件薄披风,见小姑娘睡得唇角含笑,天真娇憨,又偷眼看了看盯着顾澈的顾源,也不知该不该担心。 这时熬着的药够了时辰,侍卫送了进来。顾源亲自接过小碗银勺,勺了些微汤药晾到合适的温度,想要喂进顾澈口中。顾胭忙赶过去帮着把顾澈的头轻轻托起。 银勺轻易撬进牙关,药汤却一丝不少地流了出来。 顾源闭了闭眼,沉了口气,只得又让人用鹤嘴壶。 一碗药灌了两刻钟才灌尽。林紫菀看准了病人体质奇异,开的药专为大补元气,人参鹿茸等补血补气的药材仔细配伍成续命药,若不是自京城太子府时就有意积存各种珍贵药材,根本不可能在这一时半刻凑齐熬好,洒一滴都是浪费。 顾源吩咐众人各自休息,只让顾胭留下陪着林紫菀在榻边歪着歇一歇,自己仍在顾澈身边守着。顾一想要劝他,却被他挥手止住,示意他们出去,低声道:“只此一夜,我只在这里守一夜。明日起,我就恢复正常作息。” 林紫菀被顾胭叫醒,接过顾胭递过来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发现自己居然换了地方,因没睡足,也懒得多问。她走到顾源身边,见顾源的脸色好转了些,眉目间只略带倦意,面上笑容却仍温雅柔和。她心里有些酸楚,回避了他的目光,道:“我给他拔针。” 顾源见她避着自己的注视,想起她说的那句“笑不出来就不要笑,总是勉强自己不累么”,也对自己有些无奈,苦笑了一下,随即发现,自己居然仍是笑了一笑,愈发无奈。 林紫菀轻轻掀起盖住顾澈身体的单被,一手按着他颈脉,单手一一拔出留在他胸前三个大穴上的银针。最后一支银针离开身体,顾澈的呼吸几乎是立即就断了,脉搏也渐缓。 顾源的手有些抖,颤声道:“他这就要……要……” 林紫菀明白他的意思,安慰道:“不是,还没到时间,我这就下针。”她立刻再用返魂针,大补元气的药物已经灌下去,她用银针一一刺入恰当的穴道,把药物转化为修补顾澈身体的生机。 她凝神用针,收针时天已大亮,她强撑着说道:“时时看着脉,如果有变化立刻叫醒我。如果没有变化,两个时辰后叫醒我。还有,药熬好了再灌一次。”几乎是立刻,她又睡熟了。 顾源一把接住林紫菀的身体,将她放在一旁的软榻上躺好。他见这年纪小小的姑娘,一夜之间圆润的下颌都尖削起来,羽睫乖顺地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他叹了口气,又是感激又是歉意,又是……心疼。 他伸手抚平她鬓边飞起的发丝,指尖略过她肉嘟嘟的脸蛋,停了一停,终是没有落下,迅速收指成拳,转身回到了顾澈身边。 顾澈的呼吸又稍稍有力了些,胸膛的穴道仍留着三颗银针。 顾源想了一想,吩咐顾胭把林紫菀小心抱走,安置在旁边那间院子里,让她陪林紫菀一起休息,一个半时辰之后唤醒林紫菀、陪她用膳完毕再回来。 顾胭见王爷神色微冷,立即一语不发地抱林紫菀包裹好带走。 之后房中软榻被抬走,烛台上换了新的大烛,除了躺着顾澈的长案和一把椅子,墙角又竖起一只临时做起的小型十字刑架。跟着阿诺被侍卫抱了进来,他被喂了药仍在昏睡中,暖裘之下是雪白柔软的里衣。 侍卫拿走那件暖裘,给他裹上昨天穿的那件衣裳。那件外袍已被有技巧地做出各种裂口、染上血迹。侍卫将他绑在墙角的刑架上,解下包裹他额头撞伤的白布,将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他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暖室审问 第230章 暖室审问 顾源由顾一和顾二两个亲自服侍梳洗后,换了件黑色绣金圆领袍,喝了碗参茶,仍坐在顾澈躺着的长案之后。 很快,那个叫阿果的青年被押了进来。他双手被反绑着,唇边下颌一片血迹,嘴里塞着麻核。虽是武功不弱,穴道没有被制住,他却已毫无反抗,眼中一片灰暗,似是对任何事都没有感觉,一心求死而已。他昨夜苏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自尽,被侍卫及时制止塞了麻核。 只是,进入这暖室,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正中的长案和桌案上躺着的少年。他看出单被下少年的身体未着衣物,双眼几乎瞪裂。他在两名侍卫的挟持下疯狂地挣扎,想要扑向长桌,口中呜呜狂叫。 两个侍卫在他腿弯一踹,强迫他跪在顾源面前,按住他的肩头让他动弹不得。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坐在长案后的顾源,眼神狞恶怨毒。 顾源示意侍卫取出他口中的麻核,他嘶哑地咆哮:“你们做什么了?你们对他做什么了?”他死命地挣动,眼角迸裂,鲜血渗出如泪。 顾源保持着温雅的微笑,淡淡道:“他还活着。”说着,他伸手揭开单被一角,露出顾澈的大半条手臂。那条肌肉隆起的手臂上,大小三处伤口都敷着黑色药膏,血早已制住。 阿果安静下来,凝神望着少年被覆盖在单被下的胸膛,果见有微微的起伏。他盯了半晌,转向顾源,目光仍像是淬了毒:“我不信,我要到跟前细看。” 两名侍卫得到顾源示意,将阿果拎起带到长桌之前,没让他靠太近,却足以让他看清少年微微翕动的鼻翼。 阿果站在长案边垂头看着仍有呼吸的少年,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了,目光也渐渐温柔。 良久,他转向顾源,道:“你们能治好他?” 顾源不答,只微微一笑,示意侍卫将他带回原处按着跪下。 阿果终于抬眼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目光落在墙角刑架上垂头挂着的阿诺身上,顿了一顿。阿诺一身血迹,昏迷不醒的凄惨模样让他呼吸一重,不由又转向昏睡着的少年。很快,他放松身体,恭顺地面对顾源跪好,干脆道:“王爷,您要知道什么,我都说。只要治好他,还给我。” “还给你?”顾源微笑,抬手轻轻抚摸着少年冷玉似的脖颈,“你……认得本王?” 他的手放在少年微微隆起的喉结上,那一点萌起在他微褐的手指下显得格外白皙脆弱。 阿果望着这神情冷淡的贵人和他那两根充满威胁性的手指,眼瞳缩了缩。他低声道:“您是安平郡王殿下,之前,您是太子殿下。五月初五我们接到的指令,就是……杀您。” 他深深躬下身体,将额头贴在地上,哀恳道:“王爷,求您不要伤害他,他一直没有对您下杀手,他为您做了很多事。” 顾源的目光幽深,他可以确定眼前的青年确实是从前服侍顾澈的小内侍小果子,但小果子显然不认识他。顾二详细述说过昨晚抓人时这人的举动——宁愿自己死于乱箭之中也要保顾澈的身体不受伤害,他与顾澈的关系绝非同伴,更不像是个控制者。 他吸了口气,稳住思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淡淡道:“他是日月楼第一杀手,与本王何干?” 阿果抬起头,跪直身体,目光落在顾源的手指上。那两根手指仍在少年咽喉细腻肌肤上搁置,只要稍微施力,就可以截断少年微弱的呼吸。他不敢在眼神中露出一丝恨意,愈发恭敬,道:“五月初五,我们接到指令……” 他带着甲一到谷中主楼接到杀死顾源的指令,并得到如今阿诺戴着的那块木牌。当时的指令是让他带着甲一拿木牌来安平郡王府求见,顾源见到木牌一定会见他们。甲一当面出手,顾源无论有多少护卫都避无可避。 甲一摩挲木牌之后似乎较平日清醒,居然不肯出谷,还将木牌给了阿诺,要将阿诺送出谷去。他清醒时极执拗,只有让针师再次下针之后才会重新神智混沌服从指令。 阿果只得去主楼回报谷中长老,恰在当时谷中收到了新的消息,交给他信和信物,言说另有安排。 他隐瞒了甲一神智略有清醒的状态,因要带着甲一远赴图蛮,且前次已有过阿诺被人刺伤的事,他便请求将阿诺就此送出山谷。谷中长老应了,只让他保证阿诺不会泄露山谷位置。阿果便将阿诺留在晋州城的客栈里,并未准备将他重新接回。阿诺已不年幼,不适合再留在甲一身边。 ☆、前尘过往 第231章 前尘过往 阿果奉命带甲一潜出金瓯关,找到图蛮金帐,将一封信交给金帐普混王之后返回安平州,又用得到信物收拢了三处马匪营地的所有马匪,在七月初八那夜与图蛮蛮人一起围攻安平府城,目标是屠城。 不料,自顾源来到安平府之后,城墙上除了巡守的府兵之外还有王府侍卫轮流值守,远远就发现强敌来犯,及时示警,不但府兵有时间集结,连王府侍卫也大量涌到城上。 乱战之中,阿果知道屠城已是奢望,只求甲一能够杀死顾源完成任务,哪知他指出顾源所在位置让甲一出手时,甲一突然失控,不但并未对顾源出手,反而一击致死当时扮做顾源侍卫的日月楼杀手。 当日甲一就再不由他控制,除了和顾源一样穿着轻甲的王府侍卫,无论是日月楼杀手、图蛮蛮人和马匪,还是守城府军,他随意乱杀,还毫无道理地追着逃走的马匪杀了干净。甲一失控时谁都没法跟他正常交流,阿果只得在一旁护着他跟着他。好在乱战之中没有逃出去的活口,阿果就编了说辞将此事掩饰过去。甲一从最初就不正常,任务完成发生偏差也不是一回两回,谷里也不可能跟他计较。 之后,他们又奉命配合在普济寺设伏,开始还好,甲一十分听话。只是听到其中领头的和尚说起要伏杀的人是顾源,甲一又开始情绪不稳。他将甲一带走询问,甲一定要杀光那些和尚和杀手。 阿果不想把他送回谷里再次抹掉神智,就索性顺着他来。阿果知道那些人劲弩攒射威力极大,以甲一的武功也未必能够不受重伤,就准备了私藏的迷药,让甲一在夜深之际进入大殿撒了一圈。甲一的身法鬼魅飘忽,无声无息,一圈迷药撒后,那些和尚和杀手无一能在甲一手下活命。至于那些病坊的病人,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甲一顺手杀了也就杀了。只要甲一开心,他向来是更开心的。 甲一身体强横、功力高绝,唯一的问题是离不开药物蕴养,尤其是半年一次针灸续命必不可少,否则脏腑衰竭、必死无疑。阿果见顾源命人处理了普济寺中的尸体,官道截杀又折损谷中大半人手,知道回谷必会派甲一出手刺杀顾源。但顾源的侍卫战阵太过厉害,他害怕甲一折损,干脆不回山谷,带着甲一在山中筑了木屋隐居,缺少药物就去偷去抢去采,直到甲一到了不得不用针续命的时候,他才壮起胆子带甲一回到山谷。 山谷中果然一派萧条,长老、教谕和甲乙字号的成手所剩无几,正紧张训练新送到的人手,更可怕的是,连新人手的来源都被人连连狙击。阿果带甲一返回,谷中众人悉数赶到,阿果谎说甲一埋伏顾源时陷入战阵身负重伤不能移动,养伤这许久才能回来。 谷中众人也不说不信,但就是不给甲一需要的药,只严命甲一务必杀死顾源,之后顺利才能继续得到药物和针灸治疗。 他心知不好,因为甲一不可能闯入王府杀了顾源之后全身而退。他极力争取,大长老终于答应让针师和药师替甲一暂时调理身体。哪知针师想要用针制住甲一时,甲一突然失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甲一将谷中留下的人不论大小一律杀净,连正在密室中训练人手的药师和针师都杀得一个不剩。 阿果朝着上头的顾源磕头,哀恳道:“王爷,甲一对您无任何敌意,却对与您有敌意的人都会下杀手。小人见过您家的苏四公子,与甲一相貌极为相似,甲一恐怕是与您确有血缘之亲。谷中杀手都是劫掠或者买来,第一件事就是被送入针房洗去记忆,但甲一入谷时不过两三岁,本就是懵懂无知的年纪,并未经过清洗,他可能记得‘顾源’这个名字是他的亲人,才这样维护您。王爷,您手中既然有能保他性命的针师和药师,就留下他吧。一切罪责在小人,若无小人指令,他不会出手伤人。” 他抬头,向着顾源的方向跪行了一步,用充满诱惑哀恳的语气柔声道:“王爷,这许多年,在没有涉及到您之前,他一直非常听话。他的武力,比您那些擅用弩阵的侍卫高得多,您让他活下去,他以后会是您手中的一把最利的刀。您从前是太子,被发落到边城仍有人不肯罢休。日后只要他站在您身边,就没有人能伤害到您。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阿诺,您也让他活着,阿诺可以做他下一个指令人。”说罢,他一头狠狠磕在坚实的青石板地面上,咚地一声,鲜血迸出。 ☆、最利的刀 第232章 最利的刀 站在阿果身旁的侍卫一把拽住他的发髻,止住他再磕第二下。 顾源的右手仍放在顾澈咽喉上,藏在下面的左手却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阿果说的如此干脆利落让他有些意外,说出来的内容更让他心中绞痛。 原来马匪攻城那夜伸出援手的是他,普济寺里出手的相助也是他,就算是神智混沌被人控制,他仍是记得要护着自己。他失踪时只有三岁,他居然记得要保护“顾源”。 顾源双唇颤抖,用尽全部心力才能控制自己呼吸平稳,不露声色。 他身后,顾一眼中的震惊掩也掩不住。顾二也把目光投向毫无知觉沉睡着的少年,神色复杂。 沉睡中的少年呼吸微弱,面色如雪,容颜却美好如梦境。 半晌,顾源平静下来,做个手势。 侍卫拽住阿果的发髻强迫他抬头看着顾源。 他此时头发散乱,额头磕破,血流披面,显得有些狰狞。他见顾源的手指已离开了少年的颈子,似乎松了口气,急促道:“王爷,小人可以把他平日用的药方写出来,药膳和浴身的都有,您有针师和药师,不但可以治好他,以后还能制造自己的杀手。还有,日月楼的许多秘密小人都知道,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源微微叹息,神色却似毫不在意,端起顾二递过来的参茶,轻轻啜了一口,淡淡道:“便是你愿意说,本王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阿果再次叩头,连声道:“那座山谷已经被公子杀得一个活人都不剩,小人便是要效忠也没处找主子去了。再者,小人与日月楼仇深似海,若不是为了能留在公子身边,小人……小人……”他平常说话听不出异常,激动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只要公子活着,小人做什么都行,小人说什么都是真的。” 他哀求道:“王爷,日月楼杀手都是被劫掠、收买来的孩子,入谷第一件事就是被带到针房,由针师消去记忆。能够不变成疯子的才有机会参加以后的严训,小人也是如此。小人从前应该也是好人家的子弟,进了日月楼不但忘记自己原本的父母家人,更是被他们……”他咬牙道,“被他们变成了一个……怪物。小人是为了大公子才被他们指使,若大公子在王爷这里能好好活着,小人日后效忠王爷。” 顾源眼睛微眯,反应了一下才想到,他必是认为自己变成阉人是日月楼下的毒手。 阿果接着讲起自己从针房出来后就被派去照顾才不过两三岁的甲一。甲一那一批孩子年纪都小,但甲一最小,且出身富贵,几乎没有自理能力,吃饭要人喂,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那一批孩子与其他年龄大的孩子不同,进出针房和药房的次数格外多,也消耗得格外快,不过三年功夫,活着的就只剩下甲一一人了。 再过三年,会抱着他叫哥哥的白胖娃娃终于变成了木头人,只要一个指令,只要发出指令的那个人是他,就可以把任何指定目标杀死,简单直接,避无可避。 他一直按照长老们的命令训练甲一,给他喂药,送他去针房被针师们扎针,让他不能有自己的意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很清楚其他的孩子是怎么消失不见的,只想让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活下去,只要他活着,谁死都可以。 六年前,甲一第一次出任务,去陈州一个驿站杀尽了里头所有的人。是他带甲一去的,也是他带甲一回的,之后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只不过第一次回去时,他们捡到了阿诺,因为甲一很喜欢听阿诺叫他“哥哥”,也因为他需要一个放心的人在自己有事要做时守着甲一。 阿果望着顾源,恳求道:“王爷,公子是小人养大的,为了他,小人什么都肯做,何况日月楼至少已倒了一半。旁的小人不清楚,但小人和甲一经手的都记得。日月楼所在山谷的位置小人立刻画给您,您派人去搜,那儿人虽都死光了,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别的线索。甲一所有做过的事都是因为小人的指令,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身材虽高大,但实际上简单如同婴儿,所谓杀人如麻、血洗某地都出自小人指使。小人自知罪该万死,小人以死谢罪。但公子什么都不懂,他是个好孩子,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孩子。王爷您有针师,您留下他,他日后也一样为你做事。只要王爷利用好针师和阿诺,公子会是您手里最利的刀。” ☆、留下有用 第233章 留下有用 顾源看着面前沉睡不醒的弟弟,他想象不到这孩子能活到今天是怎样痛苦,不,他连什么是痛苦都不知道,他便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他知道保护“顾源”。 他想起林紫菀的话——从人的角度来说,此时他其实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具身体——他杀尽了与自己不死不休的日月楼。 他觉得心痛难忍,勉强控制住不伸手按揉,只下意识的轻轻抚摸着顾澈白如冷玉的脸,抚摸那道微有粗糙的伤疤。 “别碰!”阿果见他的手落在少年的脸上摩挲,被血迷蒙的眼里尽是那只不规矩的手。 他嘶声大喊着想要跳起来,在两名侍卫的压制下拼死挣扎,嘶吼道:“别碰他,他可以做你的刀,不能做别的!” 他头发散乱,额头才略止血的伤口重新崩裂,血流过脸,与泪混在一处。 顾源抬眼看着他挣扎,看着他被侍卫狠狠压在地上。他没有收回手,仍轻轻抚摸那冰冷细腻的肌肤,冷冷道:“由得你么?” 阿果僵住,望向顾源的目光满是憎恨怨毒,又渐渐茫然。他目光转向一身血迹,昏迷不醒被挂在刑架上的阿诺,然后又落在只有微弱呼吸的顾澈身上,渐渐转为畏怯,垂眸躬身,柔顺道:“王爷,小人错了,小人罪该万死。” 顾源不语,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阿果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顾源淡淡道:“阿诺那孩子本王十分喜欢,已经收为义子,不会难为他。” 他做个手势,立刻有侍卫过去在刑架上解下阿诺,脱掉临时裹上的旧衣,露出里面雪白柔软的内衫,用暖裘重新裹好抱走。 阿果惊疑地看着侍卫的动作,见阿诺果然小脸红扑扑,红润的小嘴儿露出一丝笑容,仿佛正做着一个好梦,全然不知自己当了一回威慑的道具。他嘴唇动了动,又抬头看了一眼表情淡漠的顾源,目光又落回到了昏迷的顾澈身上。 顾源道:“至于甲一,治好他需用的针师药物都非寻常能得,本王需要知道值不值得。” 阿果磕头道:“值得,一定值得!小人甘愿为奴,日后驱使甲一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顾源淡淡道:“你若有用,本王便容他活着,就算昏迷不醒毫无用处,也保他命在。你可以每日亲手照顾他。” 阿果大喜,连连磕头:“奴有用,奴十分有用!” 顾源看他的喜意毫不作假,眸色更深。他顿了一顿,吩咐人带他下去。 人被带走,顾源只觉眼前昏花,心脏痛得难以忍受,按在胸前的手青筋暴起。顾一和顾二一起上前扶住,将他扶回椅上坐下。 待顾源终于缓过气来,顾一低声道:“王爷,此人知道的秘密掏干净就再留不得,更不能让他贴身照顾公子。此人眼神不正,阴鸷冷漠,能屈能伸,日后被他看出王爷与公子的关系,恐是大患。即使他对公子真的重视,万一哪天公子真的……”他不管顾源目光冷厉,道,“林姑娘已说了公子维持不了多久,他难免反噬。” 顾源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十五年前,是小果子把阿澈从皇上手里救了下来。十二年前,小果子跟阿澈一起失踪,那时阿澈三岁,他也不过十五岁。当年母亲因为喜欢他容貌秀丽、性格温柔可爱,才留在身边贴身伺候。他也极敬重我母亲,极疼爱阿澈。你想想他当年的容貌神情,再看看如今,他变成这样,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楚。我相信,若没有他,阿澈活不到今天。我不能杀他。他既愿意照顾阿澈,就留下吧。若不放心,二哥废了他的武功就是。若真哪一天阿澈……他必会随着同去,不用过虑。” “王爷!他说什么您就信么?”顾一有些发急,这一个个的都是把柄,怕人不抓么? 顾源不理,轻轻拉好顾澈身上盖着的单被,起身离开。 顾一咬牙叹气,终是不能再多说,只得后面紧紧跟着,唤人拿了件大氅来给他披上。 这时已是辰时末,天色明亮,下了大半夜的雪在地上积了有近一尺厚。此时雪小了些,都是小颗小颗的雪粒子,扬沙似的簌簌有声。 顾源在温暖的室内出来,立时被冷风吹得闭了闭眼。 他一夜未睡,早饭未吃,又是心绪纷乱,只觉心中绞痛,既烦且躁。眼前天地一片茫茫白雪,心里也一片茫然孤冷,一时竟站在小院门口不知脚步往哪边走去。 顾一见他一直在雪里站着,虽披了件大氅,但这样劳累和情绪不稳之下最易风寒,便道:“阿胭就把林姑娘安置在隔壁院子里,也不知道林姑娘醒了没有。这一夜可把小姑娘累坏了,又离开爹娘这么久,别害怕了要哭。” ☆、茫然无归 第234章 茫然无归 顾源被顾一说得心中一动,果然往隔壁院里走去。 顾一松了口气,忙撑着伞跟上。 隔壁院子和顾澈所在的院子格局一样,屋里地龙烧得极足,温暖如春。家具只是最简单的床榻、几案和木格,木料也一般。 顾澈的那间只剩下了烛台、长案,林紫菀睡的这间屋里家具倒还齐全着。她躺在锦缎丝被里,乱蓬蓬的头发笼在肉嘟嘟的脸蛋旁,白嫩的肉脸蛋晕着淡淡的红,唇色还是淡淡的樱色,略有些干涩,该是劳累加上耽误了饮食所致。 顾源站在她床边看了一会儿,见她睡得安稳,伸手轻轻拿起她晾在被外的小手,想要塞进被里。只是,他把那只温热绵软的小手放在掌心,心里不知怎的也安稳起来,心脏的绞痛也渐渐平复消隐。他一时又想起枫儿,枫儿的小手也是这样温软肉乎,不知那孩子这时在做什么呢。 他让林紫菀的手在自己掌心里停了一会儿才把它塞回被里,觉得心里畅快了些。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一时倦意袭来,又不愿意离林紫菀太远,想着待会儿林紫菀醒了,还要去看她给顾澈施针,就走到一旁榻上坐下。 开始他还撑着,不多时就歪倒睡熟了。 按礼,顾源就不该往小姑娘睡着的屋子里进,只这王府里他是主子,他想进,也没人阻止他。顾胭隐约觉得不妥,想叫醒他,又不忍。 门口站着没往前凑的顾一朝她努了努嘴儿,示意她把他抱着的大氅接过去。她只得小步过去接了,转回来给顾源轻轻盖上,自己走到床边,靠在床边的脚踏上打瞌睡。 不一时,顾胭醒了. 她看了看漏壶的时辰,出去吩咐了去厨房拿备好的餐食,回来到床边推醒林紫菀。 林紫菀累狠了,睡得正香的时候被推了又推,愤怒地哼哼着拽住被子盖住头,往被窝深处钻了钻。 顾源也醒了,推开大氅靠着引枕坐着,听见林紫菀像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又见被子里隆起蠕动的那一团,眉眼之间不由舒展了些。 顾胭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地看着被窝里的团子,只是想着还得让林紫菀有时间吃饭,也只好扒开被子,把人连哄带拽地拉了起来。 热烘烘的布巾在脸上按揉了一会儿,林紫菀终于清醒了。她发现自己又被换了地方,抱怨道:“阿胭,你欺负我睡得沉是不是?怎么来回换地方?” 顾胭不好说王爷听见你跟阿诺睡一起皱眉头,只得找理由。她一边给林紫菀穿外袍穿鞋子,一边笑道:“软榻哪里有这么大的床睡得舒服?你漱了口吃些饭,还有些时间,我帮你把头发梳好。” 林紫菀用布巾擦着手,突然看见顾源背身站在窗前,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她脱口而出,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尊称,又赶紧讨好地补充道:“王爷你好,早上好……”她歪头看了看通明的窗纸,又改口道,“中午好?” 顾源此时虽没有避到外间去,却也站在窗前没有回头。他温声道:“快巳时了。我怕有事来不及,暂在你这里歇歇。” 林紫菀脑子里没那么多规矩,觉得他是担心自己的弟弟很正常,并没有想到对面其实还有一间空屋。她见惯病人家属,知道顾源此时的心情,立时放柔了语调安慰道:“王爷,事到如今,你难过也没用,你家药材合用,我也会尽力。植物人……不是,昏迷不醒的人苏醒的几率虽小,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尽人事、听天命,我告诉你真实情况是让你不要抱太大希望,最后落得失望,但你也不需要现在就失望……” 顾源转过身,怔怔看着小姑娘顶着一个鸡窝头,对着他讲些似是而非的空泛道理安慰人,小大人儿似的,粉嫩的小嘴儿叭叭不停,态度和蔼,神态端庄,颇有老奶奶安慰晚辈的慈祥,不禁苦笑起来。 林紫菀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自己脑袋,立时脸红了。 顾胭给她穿好鞋子,接过她手里的布巾放到一边,忙道:“阿菀,没关系,姐姐这就给你梳头,很快的。” 林紫菀心里抱怨,为什么要留这么长的头发,剪个短发一洗一吹又干净又省时间。这样长的头发,条件稍微差一点的家庭,连洗个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天天梳头简直跟酷刑一样。好在常见的人都在王府,顾枫和顾源都爱干净,连顾胭身上都是清爽宜人。上次遇到套近乎的邻家小姑娘,那味儿简直能熏死个人。 她为了能常常洗头洗澡,专门画图委托顾源帮忙做了简易带水箱的莲蓬头,十分方便。可女孩子梳头有多少零碎讲究,她为了活动方便,总想梳那种最简单的发式,就不得不与老娘的爱美之心斗争。 顾源看着小姑娘脸上表情变幻,几乎就能想象她此时在心里抱怨什么,这小姑娘简直就是透明的一样干净。 ☆、神异返魂 第235章 神异返魂 顾源转过身,控制着自己的眼睛不再去看林紫菀,只努力倾听落雪击打在窗纸上簌簌声响,耳中却仍有顾胭取了木梳、小声让林紫菀别乱动的声音,还有林紫菀小声抱怨:“不要,不要,越简单越好……” 林紫菀被顾胭揪着梳头,忍不住问:“王爷,阿诺呢?阿诺醒了没有?” 顾源心里一躁,不想说话。 顾胭忙答道:“阿菀,阿诺醒了一回,吃过饭又喝了药睡下了。宋先生那边,有人替阿诺告了假,待阿诺养好了再去上学。家里也派人又去跟林先生和林娘子说了,阿菀你都不用担心。” 侍卫进来在屋里摆好两张食案,布置了餐食。 林紫菀和顾源分别坐下吃饭,顾胭和顾一也自去梳洗用饭。 案上饭菜热腾腾,荤素俱全,但都不油腻。林紫菀没睡足,没什么胃口,见顾源也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知他心情沉重,也就不说话,自己盛了半碗酸汤泡着饭吃。 顾源捡着笋子鸡肉挟了几筷就漱了口。他告诉林紫菀,她要的药物府中都备好,为防着不够已经派人往大州采买,她有需要随时提出,时间由着她安排。 林紫菀应了,也不再说话,低头默默思虑。 她昨晚太累,又忙着急救来不及细想,这时她回想着抢救顾澈的过程,忽然打了个哆嗦。 当年她被送入苗寨时就担心过学会返魂针之后的处境。返魂针效用特殊,能激发身体机能超常运行,比如快速造血,比如加速骨折愈合,比如提高身体的反应能力,比如暂时抑制疼痛……但这些能力都以透支生命元气为代价。 不过有时候透支生命比立即没命要好得多,就像当初的顾叶和顾四,不救他们,他们很快会死。但另一方面,应用返魂针的这些作用,可以制造出身体更强健、恢复能力更强、反应更迅速、动作更灵敏、不怕疼痛、服从指令、不知畏惧的人,这样的人作为战士可能会被专业训练出来的特种兵更强。 人体有自我保护机制,无论怎样的训练都不可能超过人类精神和□□的承受极限。再比如,人体都有自愈能力,身上的小伤口即使不敷也能自然痊愈。 返魂针不但可以改变人的身体极限,还能大幅度提高人体的各项能力。譬如眼前的顾澈,能成为第一杀手,很明显他的身体状态远远超过常人,他不但能直接吸收药物中的元气,身体的自愈能力也堪称神异。他大量失血还能留住一口气,全是因为伤口一边失血身体一边在超负荷造血。若换一个人,早就成人干了。 可以想见,返魂针若是无极限地钻研下去,可以发生许多奇迹。 但林紫菀不愿意,她是医生。她可以用这种针法救人,但绝不愿意用它摧残人体。眼前的顾澈,无论他从前多让人闻风丧胆,都是以摧毁整个身体做代价的。她是救人的医生,那样的实验却是为了杀人,被实验的人会死于实验,成功的实验品制作目的明显也是为了更好更快地杀人。 所以她虽在苗寨认真学会了返魂针,却也因为泥石流避无可避松了口气,只没想到她有重新睁开眼睛的机会。 现在,她明白了当初那位大祭司的说法:“有缘人,从哪里来的就一定会到哪里去,你确定要学吗?”她学会了返魂针,所以她本来就该来到这个世界,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就是做了个梦的十二岁林紫菀?那顾源呢?五年恋爱,八年相思,到底算什么? 她偷偷看了一眼一旁优雅地用绢帕轻轻沾唇的顾源,摇了摇头,把思绪重新拉回到顾澈身上。 常人靠呼吸和饮食少量补充身体元气,吸收的少,消耗的也不多。顾澈消耗得虽多,却可以直接吸收药物。她感觉出来,他连呼吸吐纳都能更多的吸收天地间的元气。他的身体经脉也特殊,完全满足了对个人□□武力、能力最大限度的开发,对个人意识最大限度的剥夺,换句话说,这少年,就是专门制作出来的杀人机器。 她想:这个世界,有人比她更会用返魂针,也更敢用返魂针!那些人用了不知多少孩子做试验,才造出了这样一个成品。不对,这一个也不是成品,因为他还有感情,他还知道爱惜阿诺。 她知道民间拐卖妇女儿童屡禁不止,但皇宫里的皇子们也是说丢就丢的吗? 但她心思一转,古往今来,皇宫里的那点事儿也不是一般人能掺和的。自己是个医生,完成医生的本分就好。她最想的,也不过就是和爹娘一家平安轻松地活着。这样的时代,能平安活着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想要轻松更是奢侈。 她摇摇头,决定不去细想其中的原由。那少年是顾源希望留住的人,她须得尽力。若是调剂得好,说不定真能保住他的命。 ☆、尽力而为 第236章 尽力而为 顾澈仍躺在原处,但铺盖着的锦被和单被都已经换了干净崭新的,头发也被梳理整齐,柔顺地放在头侧,脸也擦得干干净净,黑发衬托之下越显惨白。 他身上有伤,胸膛上插着针,不能穿衣服,只好这么裸着躺在长案上,除了胸膛微微起伏,全然不见一丝人气,就像一尊仔细琢磨出来的玉像。 林紫菀小心揭开盖在他身上的单被,露出他上半身。 她仍将手指贴在顾澈颈脉上,另一只手缓缓拔针,第三支银针离开身体,他的呼吸并未像上一次一样立刻断绝,脉搏虽弱,却仍连绵不断,胸膛也还在有规律的起伏,只是慢了许多,也弱了许多。 顾源也将手指按在顾澈腕脉上,惊喜道:“这是……有所好转?” 林紫菀见他脸上的惊讶喜悦十分真切,自己也有些开心。她应了,说确有起色,这人的身体确实超乎寻常的强悍,生命力极强,又说先观察着,出现变化之后再继续用返魂针。 顾澈虽能用药物补充元气,但五脏六腑总是超负荷运转会出更大的问题,返魂针能少用还是少用。就是把钢刀,用的次数过多了也会磨损,何况是个人身。 她见顾源眼中都是血丝,想起这人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等着做,便劝慰道:“王爷,您去吧,做事也好,休息也好,耗在这里守着其实没什么用,我会尽力。我写的那张单子上的药材不怕多,你尽量派人搜罗着,也许因为那些药,他能多撑些时候。其实,对很多病人来说,药费够不够,药材能不能买得到真的挺关键。” 顾源最见不得她那么小小的一个装大人样子说话做事,又觉她乖巧,又觉心疼,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阿菀,我信你,尽力而为吧。”他又转身轻轻摸了摸顾澈冰冷的手,嘱顾胭好好照顾林紫菀,然后离开。 林紫菀见他走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躺着的顾澈,叹了口气,要供养一个植物人,在什么时候都不是件易事。 王府后宅里,杜王妃才与娘家派来送年礼的宋婆子谈了大半日话,让她退下去休息。 王妃叫侍女都去外头候着,独自皱眉靠在榻上,盯着几上插瓶里的花。 这几枝茉莉花是顾源听说杜家来人,派人自暖棚里剪了送来给她插在瓶里的,虽不名贵,但能在寒冬飞雪里闻着这满室花香殊为不易,果然让那宋婆子赞叹不已。宋婆子又赞府里的饭食,今早的汤饼里居然有新鲜嫩绿的菠薐菜,可叫人尝了个鲜。王妃笑着谦说“平常”,心里却有些酸苦。 在京里,只有家里养着温泉庄子的人家冬季才有鲜菜可用,要不就是宫里赏下来的。从前她做太子妃时,太子府也有份例,每日有鲜菜送来。顾源并不讲究吃食,她有时就派人送回杜家给母亲,母亲总是与人夸她最为懂事孝顺。 现在,她仍是有鲜菜可用,有鲜花可看,却已无人可送了。母亲远在京城,八百里加急也要二十天之久。更可笑的是,这花和菜居然是她丈夫亲自带人种出来的。她每次想到曾经风姿卓然前途无量的丈夫,曾经距九五之尊一步之遥的丈夫,居然心甘情愿去那座臭烘烘的暖棚里,换上下人衣服去种菜种花,她就想大哭一场。 五天前,王妃又与顾源大吵一场。她问清楚顾源给京里皇帝置备的千秋节礼物居然是几件棉衣棉袍立时大怒。她杜家是海商,要什么珍宝奇物没有,他为什么宁愿丢脸也不让她给杜家写信备礼?她还想让顾源给辞官的太傅写信贺年,让太傅与他的门生故旧替顾源周旋,再给父亲亲笔写一封信,让父亲帮忙想办法谋个回京的门路,不能留在边城一辈子。 眼见就要年底了,往年这时节各府宴会不断,她总是在其间游走周旋。可这里只有风雪和苦寒,她冷到连门都不愿意出,更别说宴会。 宗周的官员们素来对分封在辖地的王孙贵族敬而远之,何况顾源是被贬的废太子,早无前途可言,哪里有人请她过府参宴?便是有人敢请,她也不敢去,藩王与属地官员勾连不清是要命的事。 她百般给顾源讲着其中利害。顾源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差,只要他肯向皇帝低头,多寻些门路,皇帝一定会下旨让他们回京。他是元后唯一的儿子,皇帝不会舍得让他一直留在这里种田。她已不求顾源仍做太子,只要回京,仍回到她熟悉的那座富贵安宁的皇城就行。 ☆、怒火中烧 第237章 怒火中烧 每次王妃絮絮,顾源都不为所动,但他性子温和,只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唇角总是噙着温雅的笑。 王妃极恨他的笑,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微笑,这样的处境他居然还有心思笑! 她捡起花瓶朝他扔,她其实知道他武功很好,花瓶砸不到他,只是想发泄一下。但他躲过花瓶,抬脚就走了,只留着她伏在案上哭。 她更愤怒,他曾说过这一世都不让她哭的,可自到了这安平州府她哭了多少次?她从前骄傲自矜,高贵优雅,如今会大吵大闹,大声数落丈夫,就像曾经不耻过的那些泼妇,一点皇家气度都没有。可这都是他逼的!他怎么可以这么逼她! 她愤恨起来,一把拍掉了几上的花瓶。 镂花青瓷瓶在厚实的地毯上滚了一圈丝毫无损,那几枝秀丽的茉莉花散落开去,幽香依旧。 她伏在榻上低声抽泣。宋婆子跟她说了京里家中的情况也不好。 姑母被贬了位分,听说已经久不见皇帝,三皇子也被罚闭门思过,杜家在朝中的势力七零八落,南方的海贸大受打击。父亲作为杜家族长,无奈主动上书乞骸骨,皇帝虽未允,却也说父亲年老不能视事,归家养病为要。 父亲今年不过五十一岁,正是盛年,哪里就年老不能视事了?不过是齐家的人进了谗言,皇上耳根子软,由得人摆布。顾源因谗言被贬,父亲和姑母也是因谗言被贬,皇帝怎么就没点自己的主意呢?她原本想着,姑母册封皇后,三殿下晋封太子,父亲又在朝里挥手成风,顾源再在边城受伤,皇帝那边肯定不舍得长子长孙留在这里受苦,肯定会召他们回京。 谁料到顾源安然无恙,她的靠山也岌岌可危。难道真要和顾源在边城一辈子种田?这都是什么事! 她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口,只是一股心火越燃越旺。 这时外头一个侍女进来,送了张纸给王妃,说是内宅管事陆嬷嬷递过来的。 这位姓陆的嬷嬷也是王妃的陪嫁嬷嬷,掌着内宅赏罚。原本还有个韩氏,当初奉命去带林紫菀回府,却欺压强抢,被顾源下令杖死,她本来管着的人事就归了陆嬷嬷一起掌管。只谁都不如抱大了王妃的奶嬷嬷姜氏与王妃亲近,王妃的嫁妆铺子庄子的账目,库房的钥匙,都在姜嬷嬷手里握着。 杜王妃本就郁郁,见了那张纸上写的几桩事更是怒从心起。她豁地起身几脚踩烂了地上的花,又一手把案上的茶具扫得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旁边侍立的大小侍女都垂头不语,大气也不敢出,哪个又敢上前来多嘴劝劝。 这时外头侍女传姜嬷嬷回来了。 王妃厉声喝道:“让她进来!” 姜嬷嬷还不到五十岁,只是因为操心太多显得老态,这几个月老得更是厉害,腰背都有些佝偻了。她听着王妃声气不对,愈发躬着身子不敢抬头,更不敢开口。 杜家的人是昨晚到的,男丁被安置在外院,掌事的宋婆子和她的侍女就送进内宅归了陆嬷嬷安排。今早宋婆子送上礼单,留在房里跟王妃闲谈。王妃就派姜嬷嬷领着人把送来的东西归置入了库。 因杜家老宅那边是大海商,礼单里很有些冻着的鲜虾海鱼之类,自然一并送到厨房。如今府里没有冰窖,这些东西得安排着尽快做了吃,免得放坏了。厨房管事遣人来,因往常采办买回这些新鲜食材照例都要给林家的菀姑娘和诺公子送一份去,但这是王妃娘家送来的年礼,还得先问过王妃才是。 姜嬷嬷怕王妃听了那两个孩子的名字就生气,便亲自过去做主分派了才回来。 她低着头,正见昨晚王爷派人送进来的茉莉花被王妃踩在绣鞋下,不禁叹了口气。上次王妃将王爷数落得连续五天不回后宅,王爷倒还记得在王妃娘家来人时给王妃做脸,可王妃踩着这花,不是打王爷的脸么? 姜嬷嬷的叹息声才出,她自己的脸上便被王妃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姜嬷嬷老迈,被王妃扇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忙撑起来跪好,等着王妃的话。 王妃把那张纸丢在姜嬷嬷面前,冷笑道:“姜氏,你干的好事!” 姜嬷嬷伏在地上,抬头去看那张纸,看过了立时脸色一白,磕头道:“娘娘,老奴……老奴是怕您生气,不过是些子吃食,老奴想着……” “你想着这是王爷吩咐的常例,是不是?”王妃冷笑一声,“我的东西,是你拿去给王爷做人情的?那起子贱人也配吃我的东西!” ☆、姜氏挨打 第238章 姜氏挨打 姜嬷嬷低头盯着被王妃丢在她面前的纸,额角沁出些冷汗。 那纸上写着她吩咐厨房给林家送去的鱼虾食材,还写着昨夜王爷亲自派顾一要走的药材。公中的库房和王妃的私库里都存着不少药材,昨夜也不知王爷要做什么,让顾一带人挑着特别珍贵的要走了好些,尤其是王妃的私库里有一支五百年的老参,是当初王妃出嫁时宫里赐下来的,也被挑走了。 顾一当时说王爷急用暂借,不用多久就会再找一支来补上。且王爷一时不得闲,过一两日王爷有时间定要亲自过来和王妃说。当时已是半夜,姜嬷嬷自然不敢吵醒了王妃说这件事,便开了库房让人拿了。今早宋婆子又一直在房里奉承王妃,她也没寻到时间回王妃。 她正想着怎么开口解释,王妃已接着道:“姜氏,你是我奶母,如今跟着外人来算计我的嫁妆,你让我怎么说?” 姜嬷嬷不敢抬头,低声道:“娘娘,王爷不是外人哪。昨天半夜王爷急用,大统领亲自带人来挑的。王爷向来不动娘娘的嫁妆,昨晚必是公中库房里头的都用完了,这些东西又不是寻常能得的,才找到内宅来。大统领也说了,王爷得闲就过来亲自和王妃说,又说了不用多久就找一支来补给娘娘,老奴这才……” 杜王妃听这意思,不是王爷受了伤要用,就算是王爷受了伤,也不至于一夜之间把库房里的好人参好鹿茸之类都用完了找到她的私库里来,必是那些侍卫们受伤的人数很多,才需要这么多东西。 她心里愈是愤怒,不过是些侍卫而已,男的女的都算,没了再招就是,为什么要拿她的东西邀买人心?如今这地步,邀买些小侍卫的心还有个什么用处?五百年的老参,世间就未必再有,是说找一支补上就能补得上的么?是什么精贵人居然要用这样好的人参!她扬声唤人替她准备氅衣,她要亲自去问问。 姜嬷嬷忙拉住王妃的衫角,高声叫人不要进来,又低声道:“娘娘,去不得。人参再精贵,总不如人在王爷眼里头精贵,千万不能为点子东西跟王爷生分了,您那么吵着王爷,王爷也知道在杜宅来人送年礼时给您做脸……” 王妃冷笑着打断姜嬷嬷的话,道:“我就说他怎么派人给我送几枝花来?我就眼皮子那么浅,得了他几枝花就任他随意动我的嫁妆?” 姜嬷嬷磕头,恳求道:“娘娘,王爷给您送花来是晚膳时分,大统领进来找药已近半夜,您不能这么想啊。您和王爷夫妻一体,王爷这是有了难处,且王爷也说了给您补上,那就一定会补上。您这么一闹,王爷脸上不好看,您又能得什么好?王爷几时说话不算过?” 王妃气得一脚蹬在她心窝子上,锐声喝道:“姜氏,你还认得主子么?居然这样句句问着我来!”她恨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让你管着内宅,我就是个聋子、瞎子!” 姜嬷嬷被踹得半晌喘不过气来。王妃自己也是一愣,见姜嬷嬷抬头抹唇角的血,她知道自己踹得重了,却又不愿与一个奴才低头认错,只闷声不语,返身坐回榻上。 姜嬷嬷见她不闹了,喘了两口气跪行到榻前,吃力道:“娘娘,京里杜宅待您再好,您这一辈子也跟王爷绑在一块儿了。京里老爷、夫人再心疼您,可还有一大家子担在肩上,您跟一大家子、跟杜家往后几辈子的富贵怎么比呢?九姑奶奶有册封皇后的信儿时,老爷就让您算计王爷,当时老奴就说这事不可行。回来您自己也说,那里头竟是要王爷的命呢,连您都没给留活路。 娘娘,王爷那样的人,未必不知道您在里头做了什么,就算没证据,他若疑心起来,悄悄地把您怎么样,这天荒地野的,谁知道您怎么没的?便是杜家后来寻王爷的仇,于您还有用么?公子还小,又亲王爷,他能替您撑腰还是讨公道?老奴也好,这内宅里奴才侍女们也好,确是您家里带来的陪嫁,可王爷的侍卫都是见过多少血的,往那里一站,谁敢伸脖子出来等着喂刀?娘娘,您别闹了,这世上难寻王爷这么好的男人。昨晚上王爷需要那么多药,必是遇到大事了,王爷正在难处啊……” 姜嬷嬷句句恳切,王妃却愈听愈烦。 她明白姜嬷嬷说的有理,可人在气头上,多明白的道理也听着刺耳,况且姜嬷嬷又提了她的亏心事。 ☆、众叛亲离 第239章 众叛亲离 山庄出游那天,王妃被吓得不轻。 她出身富贵,最多见过在院子里杖死个侍女。普济寺的一地尸体,官道上的尸横遍野,顾一居然在她面前剖脑验伤,她躺了一旬有余才缓过劲儿来。 更让她积郁在心的是,官道上的书生暗袭她不知道,但普济寺大殿的埋伏却是她有意引顾源去的。她未从那大殿中的埋伏里寻到任何留给她的活路,她怀疑,因为顾源被贬,她也成了杜家的弃子。 如今她听着姜嬷嬷句句替王爷着想,句句劝自己忍下去,只觉得所有人都背叛了自己,连这个从小抱着自己长大的最亲近的人,心里惦念的都是别人。她只气得胸口闷痛,怒道:“滚!”又是一脚狠狠把姜嬷嬷踹了出去。 姜嬷嬷被踹得滚倒在地,挣扎半天才翻身跪好。 王妃见她身体佝偻着,颤巍巍跪伏着不敢再说,低到地上的发髻里白多黑少,已是苍老得十分厉害,心里重又翻起一阵不忍,便半晌垂眸不语。 她知道姜嬷嬷其实没得选。那些药、那支参无论给谁用,这个“谁”都是顾源认为值得的人,就算是普通的侍卫,他也从未顾惜过些药物吃食。她除非想跟顾源翻脸,否则,就算她醒着也得乖乖拿出来。 顾源既说了日后补回来,自然是会做到。她其实也不是心疼那些东西,她只是不甘,凭什么猫儿狗儿都放在那人眼里?他买哄得人人都赞他好却独独不顾妻儿。姜嬷嬷是自己最信任亲近的人,也被他买哄得处处替他说话,凭什么? 她想着外间那些大小侍女。当年陪嫁的侍女年龄都大了,顾源一个都没有收用过,要么配了陪嫁来的小厮,要么送出去选了府里的侍卫。她摸摸自己的脸,依旧娇嫩水润,可与十三四的小女孩儿们怎么比?外间那些人,个个都是家生子里选出来的容貌出挑的,哪个不惦记着府里唯一的男主子?怕是只要王爷多朝她们笑一笑,她们就不记得主子究竟是谁了。连姜嬷嬷都成了他那头儿的,自己以后算什么? 她想着曾全心信任如今多半打算牺牲她和顾源的京城老宅,想着这满府里不知哪个才是自己的亲信,一时更是悲从中来,眼中的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姜嬷嬷跪着,听着她抽泣,身体微微颤抖,欲言又止,却终没再说出什么。 这时外头侍女轻声回:“娘娘,王爷和公子回来了。” 王妃一惊,慌忙一面拿帕子抹眼泪,一面叫姜嬷嬷起身。 姜嬷嬷吃力地爬起,嘴角胸口一片血迹。王妃见她这样狼狈凄惨,手里的帕子落了地,几步走过去扶住她,慌道:“嬷嬷……” 姜嬷嬷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自己拿帕子擦嘴,小声安慰道:“娘娘不慌,老奴没事,可别跟王爷闹,夫妻俩要好好过日子。” 王妃听姜嬷嬷仍是一套老话,心中有气,却也不忍再斥责惩治。 顾源领着顾枫已进了外厅,正被侍女们服侍着整衣换鞋。 顾枫娇嫩的小童声道:“父亲,这里雪真大,京城可见不着这么多雪。上次去林姐姐家,小同哥哥堆的雪人可好玩了,阿晔哥哥还给雪人安了扫帚和小木铲,跟雪人儿的胳膊似的。父亲,待会儿雪停了您也和枫儿堆雪人好不好?” 姜嬷嬷低声道:“娘娘,您忍着点脾气,别跟王爷闹了。老奴换了衣裳再来服侍。” 王妃便嘱她唤府医来开药,她应了,出去跟顾源见了礼避在一旁。 王妃也出去迎顾源父子进来,顾源闻着血腥气侧头看了姜嬷嬷一眼,被王妃笑言引着没有深究,进来坐下。王妃见他脱下的大衣裳是件贵气卓然的黑色绣金袍,心里一动,亲手为他端过一杯温牛乳,道:“王爷,您从外头回来?”说着,使眼色叫侍女收拾了地上的花瓶和残花。 顾源斜倚着侍女安置好的大引枕伸直了腿,一手揽着凑过来亲热的儿子,一手接了妻子递过来的银杯,颔首笑道:“不是。府东的小院子里住了我一个朋友,受了重伤来的。我让人请来林家姑娘替他治伤,他伤重,要用些个好药材。当时夜半,我怕扰了王妃清梦,嘱顾一先找姜氏,让姜氏晨起再回王妃。”他微微笑着揉了揉顾枫的脑袋,面上虽有些疲色,却依旧清朗如月,纯粹如玉。 顾枫仰头撒娇地用头撞了父亲的手一下,喝了一口手里的热姜汤,美滋滋地看向母亲。 ☆、春娇夜光 第240章 春娇夜光 王妃看着儿子眉眼弯弯,活泼可爱,心里喜欢。她一面柔声笑道:“王爷,这不算什么,要找什么尽管找去就是,跟妾身哪里有那些个讲究。”一面拉过儿子来自己搂着摩挲,又向顾源温柔道:“眼见又要晚膳了,王爷还出去么?” 顾源饮尽了杯里的牛乳,递给一旁侍女,笑道:“不出去,京里岳丈家里既来了人,也得问候一下岳丈岳母,还要听听京里的消息。” 王妃忙唤人去叫送礼的婆子宋氏过来。 顾源又朝王妃和声道:“王妃,知你爱牡丹,暖棚里也特意移栽了几株,昨日有两朵初绽的今日已经吐蕊,待会儿他们送来,你看喜不喜欢。” 王妃心里一酸,一面想着自己那样吵他,他还记着哄自己开心,一面又怨着他怎么就不做点合身份的事,真横下心就去侍弄土地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摩挲着怀里的儿子,默默想到:难道自己以后得学着帕子包了头发作农妇,将来自己的儿子也一辈子待在这里不得见识京城繁华? 怎么想也不甘心啊!枫儿幼时也被赞龙章凤姿来着,他怎么就没有一个争气的父亲呢? 她心里正翻搅着不得着落,外头侍女已捧进来两只红木大盒,其中一只里头果然是两枝绽开的大牡丹花,一红一白正当时,花瓣重重叠叠鲜嫩欲滴。 王妃生平最爱牡丹,这一枝春娇和一枝夜光白颜色纯正,花型完美,幽香隐隐,正正撞在她心坎上。 她放开顾枫,亲自叫人找了只青瓷素面束腰矮花樽,配了些另一只盒子里一起送来的绿叶小花插上。插好后,她坐在小几旁嗅着淡淡香气,不禁看着顾源一笑。 宋氏进来,正见他夫妻相视而笑,极是和美默契的模样,慌忙见了礼。 顾源问候了京里的杜尚书和杜夫人等长辈,又一一问起京里有哪些传闻。宋氏免不了照实说了自家老爷和宫里杜妃处境。王妃偷眼瞧着顾源的神气,见顾源只跟着唏嘘,没什么异色,她才放下些心。 宋氏虽是婆子,却是老宅里杜夫人身边人,是代表长辈身份来的。她住在内宅里,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见王爷和王妃不像是才置了气的,又见瓶里那两支牡丹娇艳无比,不觉就赞起王爷对王妃情深义重,竟亲自侍弄花草博王妃一笑,又说起自家男人管着杜府花木采买,竟从未见过养得这样好的牡丹。 顾源听她赞得诚心,也来了兴致,便开始细细讲解如何种好牡丹,肥水如何适当,说到高兴处跟王妃说可以带宋氏去暖棚里转转。顾枫依在父亲身旁,偶然补上一言半语,竟也很知道其中讲究。 宋氏见王爷对京城人事、世事都不太关注,提起种花才眼睛发亮起来,便也打起精神跟王爷搭话,连赞王爷和公子讲起种花比好花农还要在行。 王妃在一旁听着顾源和儿子与宋氏谈种花谈得热络,渐渐脸热,只觉得羞耻极了。 丈夫和儿子丢脸丢到娘家人眼前,可是她能怎么办?她终究不能在旁人面前截断了王爷的话头,当场给王爷没脸,只能僵着身子在一旁陪坐,盯着瓶子里插的花越看越是碍眼,红的那么僵,白的那么冷。 外头侍女又传话,说大统领有急事请王爷出去。 顾源意犹未尽似的笑一笑,又与王妃说笑两句离开。 送了顾源出去,顾枫回来拉着母亲的手,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杏眼忽闪着,仰头道:“母亲,您不舒服么?” 王妃应着,顺着话头让宋氏走了,回头见顾枫一脸担忧,她心里酸楚无法言说。她只觉得委屈愤怨,这一生大概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靠。她搂着顾枫泪如雨下。 顾枫诧异问母亲究竟怎么了,又说父亲亲自剪的花儿给母亲送来,多好看,母亲为什么还不高兴? 王妃听他提起花儿,恨得心里绞痛,却不好跟儿子说清楚自己那些心绪,只呜呜咽咽地愈发伤心欲绝。 顾枫最是敏感,她不说,却也知道她对父亲的怨意,眼里渐渐凄惶起来。 他不知道母亲怎样才能不哭不怨,也不知道怎样再哄父亲对母亲更好。 他每次都代替母亲去哄劝父亲,也给母亲说父亲为她做了什么,他觉得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尽了,为什么父亲和母亲还是不能像林家伯伯和伯娘一样每天开开心心?明明自己比阿诺更乖,和林姐姐一样懂事。 他小手轻轻拍着呜咽不停的母亲后背,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是王妃越哭越是悲戚,他的小手也渐渐停止了动作。 ☆、雪中相拥 第241章 雪中相拥 顾源踏雪来到书房,这里已聚集了十几名他的得力属下。 顾一送来的是阿果写的他所知的日月楼一些隐秘,还画了日月楼所在山谷的地图。 顾二说阿果也是一身伤,只是处理过了,暂时还不能废去此人武功,以这人的伤势,内力散了,人也没了。 顾源嘱咐不要让阿果看见林紫菀,更不可让他得知自己救治顾澈的真正原因。众人商量着派人去探查日月楼所在山谷,找到蛛丝马迹最好,也能知道阿果所说是真是假。 众人正欲散去,外头侍卫回:苏四公子回来了。 顾源简单几句结尾,众人出去各自行事。 顾源走出院门,正是漫天飞花纷纷扬扬,飘然如舞。周围一片白亮,远处的高树成了玉树琼枝,近处门口的侍卫早就成了雪人,也跟雪人似的一动不动。 红衣苏墨拎着一只小小的木条攒的笼子在雪中大步进来,见到顾源他就远远招手,用他那种介于成人和少年之间的怪异口音喊到:“表哥,表哥,你看这个!” 他举起笼子,里头有白绒绒的小东西贴在笼子一角,不知是吓的还是冷的。他飞跑起来,像只活泼的长腿小鹿,一张脸在寒风飞雪里也白皙莹润,眼角眉梢都是神采飞扬,双唇红艳如朱。 看着这活泼泼的少年大步向自己跑来,想起躺在暖室中毫无生气的顾澈,顾源心里一阵钝痛,强忍着不去抬手按自己的心脏,只含笑望着跑来的少年。 苏墨跑近来,见表哥披着一袭黑色绣金大毛披风,在飞花飘絮一般的风雪里挺拔如松、风姿卓然。他一时兴起,随手把笼子抛给跑在身边的侍卫,双手向顾源脖子上勾去,嘎嘎乐道:“表哥表哥,我忒想你了。” 他眉飞色舞,笑得一口白牙在红唇间烁烁发光。 顾源看着这会喜会忧会跑会跳的少年向自己扑过来,心脏越揪越痛。 他是活生生的!他是活生生的!他不会命悬一线,靠针和药活着,不会随时都可能断了呼吸。他愣怔着,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开撒娇的苏墨,再在他肩背上拍上两把,而是任他勾着自己脖子扑在怀中,就像幼时那样。 苏墨比顾源矮了有一个半头,这样直扑上前,仰起的脸正对上顾源的脸。 切实的温热活泼的身体撞过来,那张与顾澈极为相似的脸正在眼前,这样灵动鲜活的少年,这样温暖结实的身体,想着躺在暖室内自己碰一碰都怕他痛的阿澈……如果阿澈也能这样活生生的,该多好! 顾源抑制不住心里的欲望,终于展臂也搂住了苏墨。 他低声道:“阿墨,别动,让表哥抱一会儿。” 苏墨果然听话地没动,脸却慢慢红了。 他幼时倒常被表哥抱着,写字习武都是表哥手把手教的。但王妃表嫂进门之后,大约是看不惯了有些想法,表哥就不准他在后宅住着。 男女授受不亲,小叔跟嫂子就算年龄差得有点多,该讲的礼数还是要讲的。在前院住着,他撒娇的时候,表哥还是照样哄着他,他一直被宠着,和表哥亲近也成了习惯。今日他觉得表哥脸色不对,眼里都是血丝,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悲怆和绝望。他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想着,苏墨就放松身体,乖乖由着顾源抱着,只是不好意思仰头盯着表哥看,把脸埋在了顾源胸前。 顾源紧紧拥着苏墨闭上了眼睛。 有风,有雪,他就算是落了泪,旁人也是看不见的。 后宅里,王妃抱着儿子哭了半晌,才发现怀里的顾枫一动未动,忽然想起儿子还小,这样哭泣怕是吓着了他,便抽泣着忍了眼泪。 她用帕子拭净了泪,看清楚怀里一直被自己搂着的顾枫的脸,王妃惊得一口气吐出来就没吸回去。她握着顾枫的肩头,急道:“枫儿,枫儿,你怎么了?” 只八岁的顾枫,小脸苍白着,浮着一种大人才会有的厌倦与淡漠,大睁的杏眼里一片空洞。 王妃一把抱起儿子放到榻上,高声唤人请府医。 榻上,顾枫眨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拉了拉母亲的手,低声道:“母亲,别叫人,我想静一静。” 静一静?八岁的孩子要静一静! 王妃看着躺在榻上的儿子,见他空茫茫的半睁着眼睛,呼吸缓慢而微弱,唇色却有些发紫。她有些焦灼,压低了嗓音,尽量温柔地道:“枫儿,你哪里不舒服?” 顾枫缓了半晌,才道:“母亲,我心里闷,难过。” 王妃急道:“请宋先生来给你看一看。”说着,又落下泪来。 ☆、误会重重 第242章 误会重重 顾枫拉着王妃的衣角,恳求道:“母亲,枫儿没事,不要叫人进来,很烦。母亲您不要哭,枫儿没事。” 王妃换忙拿帕子拭净了泪,强笑道:“好,母亲不哭,母亲守着枫儿。” 她握着顾枫的手,发觉他的小手手指冰凉,手心却潮热,有些后悔刚才那样不顾一切地搂着孩子痛哭。这孩子平日身子还算康健,特别是来了西北之后连风寒也少有过,现在这样,怕是刚才自己的大哭把他吓坏了。 王妃坐在顾枫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柔声道:“枫儿不怕,母亲不哭了。母亲唤宋先生来给你诊脉,喝一剂安神的药好不好?” 顾枫无力地合上眼睛,嘟囔道:“母亲,您别说话,让儿子静一静。” 王妃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厌烦,更确定是自己刚才的痛哭吓着了他,只得安静在一边坐着。 屋里燃着甜美的华帏香,这香气在地龙烘暖的室内温和甘甜如一个梦境。王妃甘愿这其实就是一个梦,醒来还在太子府的天芳园,外头园里牡丹芳华正盛。 这是多残忍的一个梦,太子不是太子,儿子厌弃,奴才背叛,父亲母亲远在京城……她不敢再哭出声音,只眼泪滑过面颊,悄然无声。 顾枫呼吸渐渐恢复平稳,唇上的青紫也褪了,红润如常。他迷糊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他见母亲无声流泪,撑起身摸出自己的绢帕凑到母亲身边,一点一点拭去她的眼泪,乖巧道:“母亲不哭,枫儿不惹您生气了。” 王妃寒凉的心被那只小手擦拭得一点一点暖了回来。她握着儿子的手,强笑道:“枫儿,要晚膳了,你想吃什么?母亲吩咐人去做。” 顾枫想了想,低声道:“母亲,我想与父亲,还有您,三个人一起用膳。像林先生家里一样,大家在一起,不用讲食不言的规矩,开开心心,想说什么说什么。” 听他提起林家,王妃一阵厌恶,但为了儿子欢喜,勉强笑道:“那好,咱们到前面亲自请你父亲去。”说着唤人进来服侍。 顾枫低声道:“母亲,咱们在这里一辈子是定了的,您再把脾气发在父亲身上也没有用。父亲已经尽力对您好了,有些事,他也无能为力。” 王妃被他的大人话激得想要反驳,但侍女们已经进来,她也只得忍下了心里的恨怨。 母子两个往顾源的外书房,后头侍女撑着两把大伞,王妃的手被顾枫的小手牵住,母子挽手踏雪而行。 风雪虽大,但府邸里来往必行的主路隔不多时就有仆人清扫,又有侍女仆妇在旁边护持,母子两个走得并不艰难。雪花如絮自天幕飘然而落,恰如春日梨花因风起,路边落尽叶子的花树也一枝一枝尽饰银妆。远处有几株早开的腊梅,蜜蜡似的花瓣儿被半掩在积雪之下,暗暗地冷香馥郁。一路行来恰似琉璃世界,又恍如虹霓仙境,王妃心里的郁郁之气也消散了些。 王妃见前面拐过去就是王爷书房所在的院子,便抬眼张望。忽一阵冷风盘旋而过,天上飞花乱舞,地上碎玉飞旋,扑得她一头一脸。 王妃厌恶地用一只手扑打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雪,恨不能立刻转身回房去再也不出来。她好容易睁开眼睛,却正正看见那个穿着红衣的少年飞鸟投林似的投进顾源的怀里,勾住了他的脖子。顾源只稍稍一愣,也展臂抱住了他。那少年乖顺地把头埋在顾源胸前,两人就在风雪里紧紧相拥,并未把周围的众多侍卫放在眼中。 王妃呆怔怔看着雪中紧拥的两个人,只觉头晕目眩。 她另一只被顾枫拉着的手突然失去温度,侧身避风的顾枫也看见了那边的父亲和小叔叔,喊着“父亲!小叔叔!”他松开母亲的手,蹿出大伞之外,飞跑着去了。 王妃愣在当场,都没有记起喊顾枫“慢些跑”。 她自然认得扑进丈夫怀里的少年。 苏墨年幼时也在内宅住过,但她与顾源成婚后就极不喜欢这个漂亮得都有些不像人的小男孩儿。顾源大概看了出来,不久就把苏墨带到外院和侍卫们养在一起,她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在意了。 前些天,苏墨自京城过来跟她见礼,她就更觉得厌烦,因她隔着帘子也能看清楚他那一双桃花眼水润明净,清凌凌地勾人。她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一直追着顾源不放,被送回京城居然自己又回来了,转年十七岁的大人,怎么就离不开一个表哥? 如今这大庭广众之下的相拥一幕,她似是明白了其中因由。 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人分开,与奔过去的顾枫说话,心比扑进领口的风雪更寒。 ☆、妄念丛生 第243章 妄念丛生 王妃呆怔不动,脑中却念头飞转。 她想起,顾源自小到大身边竟然只真正有过自己一个女人。 顾源自幼长在镇东军,从未有贴身侍女服侍过,只在她房里时用过她的侍女照顾起居,他身边日常跟着的永远都是侍卫。 顾一、顾二、顾三和顾四是从小陪他长起来的,至今顾一也长年守在他身边,明是侍卫大统领,一双拿刀的手却更衣梳发样样精通。 她又想起那个声音和面色都冷冰冰的影卫顾十七,武功怎样她不清楚,但容貌俊美乍一看与个妙龄女孩儿无异。还有顾源的那个白胖可爱的“外室子”阿诺,顾源一直否认那是他的孩子,可为什么对他那么偏爱?甚至安置院子亲自带着他拜武师父? 王妃心里有了疑,一时所有的细节都往那方面对了上去,只觉得十年恩爱不过是个幌子,顾源他竟然用自己欺骗了世人,枉自己曾经为他的一心一意沾沾自喜。在他眼里,自己算什么?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是不是在世人眼里,自己根本就是个笑话! 她玉白的五指紧攥成拳,越想越是悲愤,只觉身体轻飘飘仿佛浮在云里,风声雪声和侍女的呼唤声渐渐远了,眼前的白雪红伞人影都混沌成了一片。 顾枫挣脱开母亲的手,奔向父亲和小叔叔。他见多了小叔叔调皮被打,虽觉得今日小叔叔又胡闹父亲居然没有拍他很是奇怪,却也不会像王妃一样联想些有的没的。 他边跑边叫:“小叔叔,小叔叔,你回来了,你给我抓的白兔子呢?” 苏墨正被顾源抱得浑身发痒,顾枫的喊声一起,顾源手上的劲道立即一松,他马上挣脱开去,心里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这么闹人。他觉得每次闹表哥被斥几句拍两下还是挺有趣的,但真被这么抱了一阵,心里着实别扭,他眼看着就是大人了呢! 他是被宠惯了的孩子,很少虑到别人的心思,心里别扭了一下又抬头仔细看了一眼顾源的脸,见他仍是唇角带笑,温和儒雅,与平时没什么区别,只觉刚才自己肯定是被雪迷了眼。 他听见顾枫的喊声转眼就忘了刚才的不自在,转身接住飞跑过来的顾枫,哈哈笑道:“小枫儿,跑什么,仔细栽了牙!”他双手插在顾枫腋下把他抱起来转了一圈才放在地上,笑道:“你小叔叔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来着?看!”他拿过侍卫捧在手里的笼子,里头正是两只巴掌大小的白色小兔子。 顾枫欢喜地接过,正要说话,却听那边侍女惊呼:“王妃晕倒了……” 顾源看见儿子和表弟开心地瞧两只白兔,心里一阵恍惚。忽听侍女的惊呼,他抬眼见王妃软倒,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搀扶着。他脚下一动,几步飞掠到王妃跟前,将她揽在自己怀中,手指按在她腕脉上略停了一停,便将人横抱起来向自己书房走去,吩咐人请府医宋先生。 王妃惊怒之下一时晕眩,很快就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顾源怀中,抬眼便看见他下颌青青的胡茬,厌恶地又闭上了眼睛。只是她身上无力,不好挣扎着下去。 她闭眼躺着,只觉飞雪的清寒气息里一股隐隐的酸臭味道自顾源身上散发出来,让她又不禁闭住了呼吸。 她想起在京城时,她常亲自看着侍女给顾源的衣物熏香,她觉得最适合顾源的就是真腊贡来的沉水香,清淡隽永,微甜微凉。被贬成郡王,他已不能再用贡品沉香,他便干脆不要衣物上熏香了,说别的香他不习惯,再后来,他寒酸到连书房的香炉都再不用了。 暖棚建起后,他身上不但无香,倒添了些不知什么臭烘烘的气味,就算沐浴过后她也隐隐觉得臭气不散,不自觉就远了他。如今倒好,这酸臭味分明就是没有及时沐浴才有的味道——她自然不知道,顾源守了顾澈一夜。 她胃里翻腾,烦闷欲呕,好在顾源已进了书房,把她放在软榻上。 顾枫伏在榻边,惊慌地问母亲怎样。 王妃看着儿子,心里畅快了些,抬眼见顾源走到门口去问侍卫宋先生为什么还没到,语气里很是担忧。她看到,他身旁,那个漂亮的少年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看看自己,又看看顾源,眼里满是困惑。 那两人,一高一矮,一个俊雅,一个美艳,真是般配得很。她想着从前听过的那些闺阁里头的神秘传闻,愈觉呕心。 她皱了皱眉头,扭脸不看。 ☆、眼见为实 第244章 眼见为实 顾枫注意到母亲的眼神,疑惑地回头看了看父亲和小叔叔,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却明明白白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厌恶。他心里难过,黯然地垂头不语。 府医看过诊,说王妃是一时气急攻心,解开心结好好歇息,再喝两剂安神的药即可。 王妃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立即起身回后宅,神情淡淡地拒了顾源送她,叫侍女扶着缓缓走了。 顾源见王妃神态冷淡,隐有敌意,他只得停住脚步,苦笑了一下,只觉身心俱疲。 他是真的累了,实在没有精力再去琢磨王妃到底因为什么动怒,为什么动怒却不吵闹,大约,因为是在书房,给自己留点脸面? 他摇了摇头,完全没有跟去后宅哄人、或者自己送上前挨骂的念头。他想着密室里的文书还有一半没有看完,到了时辰还要去小院去再看看顾澈。 顾枫觉察了父母之间无声的暗涌,见父亲一脸疲累,也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他想了想,有礼地请父亲注意休息,说自己会好好照顾母亲,然后追着王妃去了。 王妃回房,将所有大小侍女都赶出门,跟顾枫也只多说了几句,就让他回房自己歇着去。 顾枫耷拉着脑袋回房,一头扑在床上,把脸闷在被子里。他的侍女们都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小丸子脚步动了动,想起王妃的怒容,又缩回原地,忧伤地看着顾枫。顾枫抱着被子,小身体微微颤抖,低微的抽泣声闷得几乎听不见。 王妃独自躺在榻上,看着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又想起苏墨扑进顾源怀里那一幕。 一个扑得欢喜,一个接的自然,这一次她看见了,她没看见的地方还有什么? 她心如刀绞,又咬牙切齿。 外头姜嬷嬷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娘娘,药熬好了,老奴给您送进来?” 王妃冷冷道:“进来吧。” 姜嬷嬷佝偻着身子捧着药进门,王妃接过温度正好的汤药几口喝了,又接过姜嬷嬷递过来的蜜饯含进口里。她慢慢动作,优雅如常,目光却凶狠至极。 姜嬷嬷佝偻的身体缩得更低,不敢看她的脸。 停了半晌,王妃冷道:“姜氏,这府里头的事儿,你究竟瞒了我多少?” 姜嬷嬷被王妃狠踹了两脚,想着王妃没有多大力气,且请了府医来看,动静多半就会传到王爷耳中,恐王爷不喜,到底只找出备着的丸药偷着吃了两颗。 她躺下歇着,昏昏沉沉睡了一觉才觉胸口不那么火辣辣地痛。她不放心王妃,又吃了颗丸药就撑着出来看看,才走到门口见侍女端着药碗。问明白刚才王妃在前面晕倒了,偏眼前这几个侍女都不知道王妃究竟为什么晕倒,她心里更是发急,就接过药碗自己送了进来。 当年她也是小康人家的媳妇,生了女儿之后就被夫家送进杜府里当奶娘,自己生的女儿倒在外头没了。后来丈夫另接了个妇人说是做妾,再也不提接她回去,只月月来领她的月钱,她也就死了心,索性干脆自己卖了身,到底月钱以后能归她自己。王妃是她从小喂养大的,她早就把王妃当成了亲女儿来疼。 此时王妃一问,她有些慌了,想着好些自己私下里处置了的事,她虽是怕王妃知道了心烦,想着让王妃少生气,可若是王妃在意起来,其实也不该瞒着她。她忙跪下,低声问王妃听说了什么。 王妃阴森森冷笑道:“还用听说?亲眼见都见了。” 姜嬷嬷茫然,只得含糊劝道:“娘娘,有些事眼见未必为实,后宅里头的亲眼见却不能信的事可多了,您也不是没经过,也就是咱们府里素来清净,可也不能不防着有人动心思让您多想。如今不在京城,这荒天野地的就您和王爷两个在这儿,夫妻同心日子才过得下去。王爷素来不是没分寸的人,该说的他定会跟您说清楚,不该说的,也是爷们之间的事。尤其王爷这样的人……” 王妃打断了姜嬷嬷,厉声道:“你也知道这不在京城,我娘家人都不在身边,就这么任由他一步一步欺上来,日后这府里还有我在容身之地么?到时候枫儿怎么办?这宅子里明看着干净,谁知道底下有多少龌龊,我竟是丝毫都不知道!让你管着后宅,你倒劝得我真成了聋子瞎子!” 她想着顾源只因自己闹他就连续多日不回后宅,不定在书房里和什么人快活着,还要等着自己亲手做了点心派枫儿去与他讨饶。这样的人,不是龌龊是什么?姜氏居然一点都没有听到风声?或者,她听到了,只是不想让自己知道? ☆、驱姜迎陆 第245章 驱姜迎陆 姜嬷嬷瞒王妃的事委实不少,实不知她此时在追究哪一件。 侍女仆人之间私相授受、挖坑使绊子之类各家后宅见得多了,就算用的都是王妃在杜家带来的家生子也很难避免,可毕竟没有妾室争风、庶子夺位之类的大事。 她思忖半晌只得拿那些男主外女主内、窥伺王爷行踪难免夫妻离心等老话来宽慰。 王妃听她翻来覆去说不出个究竟,心里越烦。她随手就砸了手边的药碗,让人进来把姜嬷嬷带下去。两名大侍女进来用帕子塞了姜嬷嬷的嘴将她带了下去。 王妃越想越气,只觉得一切都碍眼,一切都不随心,所有人都在骗她,起来将房里能摔的都摔了干净,花瓶里插着的两朵红白牡丹也被踩个稀烂。 忽看到一旁地上扔着那张传消息进来的纸条,王妃想起了陆氏,随即叫人收拾屋子,唤陆氏进来。 陆氏和死了的韩氏都是当初王妃的母亲李氏用过的贴身侍女,嫁了人就成了管事婆子,做嫁妆陪给王妃也是一家子都随着来的,虽不如姜嬷嬷那样跟王妃亲近,但因曾是母亲身边的近人,王妃也待她们格外不同。 陆氏天生一副笑脸,身子也有些圆胖,十分喜庆的模样,面相比苍老的姜嬷嬷耐看得多。此时见王妃心情不愉,她就收了笑脸规规矩矩行了礼等王妃吩咐。 王妃看惯了姜嬷嬷一张橘皮似的老脸,尤其姜嬷嬷这几个月动不动就忧心忡忡地规劝,她听着心里就腻烦。这时她见了陆氏规矩守礼,觉得心里畅快了些。但她有王妃的身份教养在,不能追着一个婆子问些有的没的,只把那张纸放在小几上,淡淡道:“陆氏,你有心了。” 陆氏立即恭敬道:“娘娘,这时奴婢该做的,娘娘是这府里的主子,奴才们是娘娘的耳朵眼睛,自然得帮娘娘盯着听着。” 王妃听着这话可心,唇角带出些笑容来,便应了声:“哦?”想了半晌,她仍是不知怎样才能把顾源和苏墨的事问出口,只默然发怔。 陆氏便道:“奴管着后宅人事赏罚,也听了不少趣事,王妃愿意听奴婢随意讲讲解个闷么?” 王妃假装随意地应了。 陆氏就小声说些日常府里的动静,诸如外室子顾诺的武师父宋先生每日得好酒好肉伺候,吃用都十分讲究,比府里的主子还会使唤人。林紫菀每日被女侍卫顾胭带着来善泽斋与公子读书,王爷有了空闲就去陪伴。王爷常与顾枫、林紫菀一起用些点心粥水,谈笑风生,又带两人去暖香园离玩耍。苏四公子来了之后常出门游猎,回来有时会宿在王爷的书房,不回给他安排的院子…… 她随意地说些奴仆们的所见所闻,但王妃心里有疑,听什么都觉得可疑。苏墨留宿王爷的书房是个什么缘故?那书房里是不许任何侍女仆人进出的,连杂事都由顾源的亲信侍卫在做。那书房里除了苏墨还宿过谁?王妃想着,眸色愈发阴郁。 顾源的近人一直都是男侍卫,侍卫大统领顾一更是贴身跟随,大半时间起居都由他亲自管着,所以陆氏想要知道顾源到底在做什么、见了什么人很难,所以她也说不出王爷的行踪细节。但府中除了侍卫们住的院子都是自己动手之外,哪房哪院的杂事也离不开侍女仆从,她能知道的消息也算是无孔不入了。 王妃扭着手里的松香色绣芙蓉帕子听陆氏大事小事地絮叨,她脸上神色不变,但越听脸色越白,越听越是觉得自己想的不差,也越恨姜嬷嬷和顾源。她想着姜嬷嬷瞒着自己的事还不知有多少,想着顾源怎么做出与自己的亲表弟勾扯不清的事来?这件事若是被人知道,自己和枫儿还有脸回京城么? 林紫菀歇了两个时辰,顾澈的脉息渐渐微弱,她才凝神再用了一次返魂针。 一碗又一碗的补元药灌下去,返魂针起效。她给顾澈把了脉,发现这一次至少可以四个时辰之后再看。但她仍是怕他伤势有变化,不敢回家住着,跟顾胭回了休息的小院。顾胭保证她睡醒时把阿诺带过来,她随意吃些东西就睡下,实在是太累了。 林紫菀醒来时正是深夜,外头雪已停下,窗户虽严,却仍有清寒的雪气隐隐约约透进来。 屋里地龙烧得正暖,她有些渴,自己下了床去找水喝。 她一动,合衣睡在榻上的顾胭也醒了。她看了漏壶里的时辰,就起来帮林紫菀穿衣梳发,带着她到了对面房间。 ☆、一切都好 第246章 一切都好 绕过屏风,林紫菀就见阿诺就在床上安静躺着。 他仰面望着帐顶,眼睛大睁,听见林紫菀唤他,他眼珠转向门口,泪汪汪的,身子却一动不能动,一声也发不出来。 林紫菀见了赶过去按住他腕脉,发现他被制了血脉,也不知这么僵直着煎熬了多久,眼睛都哭红了。但她也发现,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阿诺的内伤好了不少,府里肯定给他用了对症的好药,也不好给顾胭甩脸子——要甩也应该跟顾源甩,跟顾胭没什么关系。 见她不高兴,顾胭也不自在,解释道:“阿诺被带回来就一直喂着药,有些事情没处理好,不能跟他说。你要见他,晚膳后就没有继续喂药,可他醒着就非要去找……去找……公子。”她不知顾澈是顾源的同胞兄弟,但想也知道不简单。 她转头对阿诺道,“阿诺,你不能再闹了,那位公子确实还活着。阿菀过来,她亲口跟你说总该信了。你以后切不可再提那人是你哥哥,不能提那人还活着。你若是想去探望他,须得王爷允许才行。那院子外头有侍卫守着,你自己进不去的。” 她背着阿诺的目光对林紫菀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对阿诺正色道,“你可知道王爷留下那人担了多大风险?你若走漏了风声,王爷也只能……” 她没有往下说,但以阿诺的聪明如何能猜不出来下文是什么。他圆圆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满是恐惧和乞求,仍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紫菀也知道这件事很严重,但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她无法确定,不过顾源确实一心要救顾澈,顾胭这样说法,也就是吓唬阿诺不要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而已。且顾源郑重嘱咐过她不可告诉任何人他与顾澈的关系,连阿诺也不行,她虽不知原因,但既然答应了顾源不说,自然不会反悔。她抽出袖中针带里的银针,给阿诺解开被制的血脉,一边给阿诺解释顾澈现在的状况。 阿诺穴道解开了,林紫菀也讲完了,就又开始给阿诺按摩手脚活血。血脉被制,呼吸不畅,手脚都是僵硬的,时间久了会受病。她相信府里的人下手肯定有分寸,但阿诺不好受也是真的。 她束起的双鬟上缠着的小银铃泠泠轻响,一双肉乎乎的小手在阿诺臂上腿上用心按揉着穴道。阿诺看着她低垂的长睫,温柔的眸色,大眼睛里怔怔的都是泪,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爬起来搂住林紫菀的脖子,放声大哭:“菀姐姐,菀姐姐……”他个头虽然长了,但究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又被娇养惯了,哭得委屈极了。 林紫菀被他抱住,也想起这小孩离开时下了什么样的决心。好在他安全回来了,看情形以后也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就回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没事,没事,一切都好,你哥哥还好,顾源……嗯,王爷也很好。你先好好养伤,好些了就回去见见爹娘,他们很担心你。不过府里派人先给爹娘送了信,你还是养伤要紧,不急呢。” 顾胭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怪异,两人并头睡在一个枕头上时是颇般配的小青梅小竹马,可阿诺这样搂着林紫菀哭,林紫菀神态动作倒有些像个哄孩子的长辈,实在有些违和。特别是她面上温和沉静的神情,居然与王爷十分相像。 阿诺哭够了,由着林紫菀替他拭着脸上的泪,还一抽一抽地,问:“菀姐姐,谢谢你,谢谢你救了哥哥,我就知道哥哥没事,阿果是混蛋。” 林紫菀低声道:“他伤得很重。” 阿诺抽泣着,却还咧嘴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没关系,伤得再重他都会好的,他的身体可好了,受多重的伤都会好起来。” 林紫菀无语,这是从前见过多少次顾澈重伤,才有这样的信心?顾澈是个人,不是真的生化机器人,那样的伤法,他能缓回一□□气都亏了顾源找出来的五百年的老参。 五百年的老参,成精都够了,补元效果特殊的好,不过等那支老参用完了,顾澈这口气能不能吊住就很难说了。 她柔声解释,阿诺捂住耳朵不听,她也只得闭嘴。不过她已实话实说了,给阿诺个心理准备,日后顾澈的身体真有起色就是意外之喜,若真有一日不好了,他也不会再受一回折磨。她看着顾源和阿诺的神气,那个叫顾澈的少年,连着他们的半条命呢。 ☆、谁的聘礼 第247章 谁的聘礼 见阿诺抱头逃避,她也不忍,只得闭嘴不提。 她伸手把他的手从耳朵上扯下来,道:“阿诺,你睡了这么久,饿不饿?” 阿诺点点头,又摇摇头,委屈道:“饿,可不想吃,堵的慌。” 林紫菀无语,哄孩子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便道:“那也陪我吃些,阿胭给咱们备了饭食,我可是饿了。”说着她转身想走,却被阿诺一把拽住袖子。 阿诺眼泪汪汪地道:“菀姐姐,我把盒子里的银子都给王爷,让王爷多多给哥哥买好药材,好不好?哥哥养伤需要许多许多药材,这个我知道。菀姐姐,等我长大了,我买好几间铺子给你,赚很多很多银子给你。” 林紫菀愣了一下,才想起阿诺说的是顾澈留在桌子上的那个红木盒子。 她有些好笑,道:“那是你们的东西,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我要那么多铺子银子做什么?咱们家又不缺饭吃,你乖乖的练武,好好的长大,长大后做什么随你,我才不管。” 阿诺执拗道:“那是哥哥给你准备的聘礼,是你的,你同意了我才能用。” 林紫菀失笑,摸了摸他的头:“什么叫他‘给我准备的聘礼’?又不是他想娶我,聘什么礼啊,那是他的不然就是你的,反正不是我的。你随便用。走啦,去吃饭,吃完饭我得去给你哥哥施针,你不想亲眼看看他么?” 阿诺摇头,嗫嚅道:“不想吃饭,想先看哥哥。” 林紫菀道:“先吃饭。” 阿诺不依,扯她的袖子:“菀姐姐,先去看哥哥吧。” 林紫菀想在他脑门上凿个栗子,看看还敷着药,收回了手,板起脸道:“不听话?” 阿诺呆了一呆,慌忙摇头:“不,阿诺最听话。” 林紫菀道:“那走,先吃饭,你不饿我饿呢。”也不理他,她甩袖子就走了。 阿诺赶紧跳下床穿上小靴子,赶上去讨好地拉住林紫菀的手。 顾胭看着这两个,眼角直抽。 三人一起吃了些饭食,穿戴严实了走去隔壁院子。 雪已停了,铺着石板的小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因烧着地龙,屋里暖和,屋檐上已开始有融雪滴落。 阿诺见躺在长案上的顾澈果然仍在微弱地呼吸,呆怔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流着眼泪又咧着嘴笑,十分难看。他小心地摸摸顾澈的脸和手,弯下身子把自己的脸贴在顾澈脸上,小声地唤“哥哥,哥哥……”声音又轻又软,生怕惊醒了那人似的。 林紫菀眼窝发热,扭头不看,只按着顾澈的腕脉诊了半晌,确定暂时还不需要用针,就在一旁备着的软塌上坐下歇着。 阿诺也坐着长案旁的那张椅子,把顾澈冰冷的手握在手中焐着,絮絮叨叨地开始讲阿果怎样可恶,怎样把顾澈裹进布里做成包裹,怎样踢打他,他怎样痛。他以后要好好习武,要揍得阿果满地找牙,只是不知道阿果怎样了,是不是被王爷杀了…… 他习惯了顾澈的不回应,自问自答十分有话讲,表情丰富,还比划阿果是怎样打他,他怎样躲不开。 林紫菀想到顾澈随时都可能断气,真不知到了那天阿诺会伤心成什么样。她不忍再看,垂头盘算着自己的针法。 外头脚步声起,顾胭赶紧迎出去,不多时顾源进来。 他换了件银红锦袍,衬得脸色红润许多,疲色也不太明显。他目光落在躺着的顾澈身上,顾胭忙道:“公子伤口的药换过了,汤药也喝过了,林姑娘说还不到用针的时候,暂时待着。”他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旁的林紫菀,正要开口。那边阿诺放开顾澈的手,走到顾源身边,跪在青石细铺的地面上给顾源磕了三个头。 阿诺的动作极快,顾源只得伸手拉他起来,温和地解释道:“阿诺,你不必如此,我救他并不仅是为了你。他与苏墨如此相像,应该也是我的家人。” 阿诺坚持着磕完了第三个头,才拉着他的手站起身,仰头看着他仍带疲倦的脸,正色道:“王爷,不管您为了什么,您救了哥哥,阿诺必须谢谢您。” 顾源笑了,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救了他的命的是阿菀。好好练武吧,阿菀和你的□□后都需要你保护。” 阿诺向他贴近了些,依恋地靠着他,仰脸看着他认真道:“王爷,阿诺天天都跟师父好好练武。以后,阿诺保护哥哥,保护菀姐姐,也保护您。” 顾源又笑了一笑,抬手揽住他的肩背轻轻抱了抱,轻声道:“好。” ☆、平安度日 第248章 平安度日 林紫菀看得眼窝有些发热。 每次顾源说这个“好”字时,她都觉得他特别像记忆里的那个人,稳妥稳重温柔,可靠到让人仿佛可以沉湎其中,再也忘不掉。 雪落又停,停不几天又再下,纷纷落落,整个安平府城到处一片白茫茫。 瑞雪兆丰年,这些积雪会积蓄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才渐渐融化,是明年丰收的水源。 转眼已到新年。 春节是继承自远古的习俗,祭祀先祖,洒扫庭院,街市都休业,学堂也停学,街道小巷里玩耍的孩子多了不少,连顾源王府和邻居岳府的侍卫们都举行了好多场足球赛。 府际足球联赛的促成者是苏墨。 雪大天寒,顾源不许他再出门和岳绮游猎,且这位娇养起来的苏四公子也实在受不了露宿野外。 尊贵的苏四公子除了玩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顾源忙,顾枫每日有王妃督促功课,阿诺练武,林紫菀读书研究医术,谁也不能无微不至地陪他玩耍。顾源受不了他的缠磨,就建议他与岳绮带人玩足球。 岳绮也是个没主意的,又喜欢极了苏墨,事事对他言听计从。他说玩球就玩球,两个玩着玩着就开始组织自己的侍卫比赛。苏墨兴致上来自掏腰包,让府里的工匠做出黄金小球来当作奖品。他是娇养起来的,从来都没琢磨过金银铜钱到底代表什么,但他聪明,知道人人得了金银都会高兴。 开始只是苏墨和岳绮各自的三十亲卫挑人比赛,渐渐顾府和岳府的其他侍卫也在休沐时玩到了一起。顾府里训练侍卫的种种器械、场地布置也被跟来凑热闹的左宁看在眼里,写成详报送到了西北军大营。 顾源得知也一笑置之,岳大将军给他的密信自然也轮不到别人细看。 林紫菀已经长驻王府那间偏僻的小院,与沉睡中的顾澈成了邻居。 她不敢随意离开王府。顾澈的身体一直维持在一个极危险的程度,药灌下去元气立刻有所恢复,但很快就会散尽。他的身体与常人不同,既能直接吸收药里的元气,消耗的又也比正常人快许多倍,因为他的身体有自我修复能力。 不过这种修复是一种恶性的循环。身体机能超负荷运转,修复伤损,超负荷又损伤身体机能,身体便又本能地继续修复。就是机器也会因为磨损成了废铁,何况一个人。林紫菀能感觉到顾澈的身体机能衰败得厉害,就像一架被使用过头的机器,随时都可能废了。 身体衰败,消耗的元气虽多,修复能力却差,通过药物吸收的那点元气全部都被内脏的损毁修复占去了,身体外头的伤也就顾及不到,只能靠林紫菀小心调控,一边治疗内伤,一面恢复外伤,还不能让他损耗过度,为了保持他“活着”的状态,其间的微妙平衡也算耗尽了林紫菀的心力。补元药不但不能停,只要稍微减些量顾澈的身体就会立刻衰竭。 一个多月的小心调理,悉心照顾,再加上那颗五百年快要成精的老参的神奇,顾澈身上的外伤终于开始愈合。虽然缓慢,但青紫的肌肉伤损渐渐浅淡,腿上臂上的几条浅伤口也合拢结痂,肋骨断处也有愈合的迹象。说明顾澈的身体在好转,“修复”的力量超过了“伤损”。 林紫菀觉得返魂针确实奥妙无穷,怎样才能做到像顾澈一样,把身体修复和激发的效果长期保持在身体上呢?她很好奇。 但看看顾澈如今的惨象,她又强自压制。她已知道顾澈三岁就开始被残忍对待,身体才被改造成这样。一想到要在幼童身上做实验,最后几十个小朋友之中才出了这么一个半成品,她觉得作呕。 顾源很忙,他来看顾澈的时间不确定。每次来时看到林紫菀在施针,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林紫菀给顾澈从头到脚插上无数银针,他自己将手按在顾澈腕脉上听他若有若无的脉动,一脸满足。 顾源也不知用了多少人力财力,居然又找到几支好人参,还有许多其他林紫菀需用的珍贵药材。他看向林紫菀的目光也越来越温柔,那里面混杂了感激心疼和期待,似乎林紫菀在,顾澈就有醒来的希望,看得林紫菀心里酸楚。 她不知道如果顾澈有一天真的醒来,却仍像阿诺说的那样,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人,只需要一个指令就滥杀无辜,顾源要怎么办?如果有一天顾澈没有醒来,而是突然断了呼吸,顾源会不会跟着丢掉半条命? ☆、除夕欢聚 第249章 除夕欢聚 阿诺每天都很开心,他被顾源以保密为由要求七天才能看望顾澈一次。但他每天下学后都来找林紫菀,问了顾澈的状态之后详细汇报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哪些事让他高兴,哪些事让他不高兴,嘱林紫菀有时间一定要说给顾澈听,还保证自己一定要好好练武,以后保护哥哥和菀姐姐。 林紫菀知道如果有人常与植物人交流,那人醒来的可能会更大些,虽然顾澈不一定还活着,但她还是在空闲时间认真转述阿诺的话。她应了阿诺,就不会敷衍。 七天一次的见面,阿诺就守着顾澈一直絮絮叨叨,跟面对一个正常人一样。他还嘱咐林紫菀,哥哥不回答也不要生气,他就是这样的,他心里明白,就是不会说。林紫菀看着这傻孩子,也只能赞同地点点头。 阿诺练武更拼命,苏墨和岳绮叫他去玩球都拒了,说话也渐渐少了些天真幼稚,林紫菀都开始担心他是练傻了。 林紫菀住在王府里,衣食不用操心,送来的餐食换着花样的好吃,还有源源不断的珍本医术药典可看。她对照着这些从未见过的珍本,与自己从前所学融汇贯通,医术进益不少。她发现照顾顾澈的人十分精心,顾澈的身体状态保持非常好,按摩换药喂药之类她只要说明如何操作就有人按要求仔细做到,她只要在顾澈脉搏衰弱下去的时候用返魂针就可以。 她每日记录顾澈的身体变化,想要找出其中的规律。她虽不敢在活人身上做实验,但是为了治好顾澈研究他也不算什么背德。 林紫菀研究顾澈的身体,虽所得不多,却也小心保管自己的笔记,不让人知道她在研究。她害怕有一天顾源也会提出想要制作和顾澈一样的人。她其实明白自己是小人之心,顾源的人品应该靠得住。 可是谁知道呢?人心是禁不起考验的,诱惑这种东西从最开始就不能放出去。 年前顾源派顾胭带着顾枫和阿诺、林紫菀几个小的去庄子上祭了葬在哪里的顾十九等人,回来阿诺又拉着顾澈的手絮叨半天,庆幸还能每天看到哥哥,又抱着林紫菀亲热半天,庆幸菀姐姐医术高明,王爷对他最好。 林紫菀苦笑,只能拍拍他以示安慰。 这一日正是除夕,顾源嘱林紫菀看好了顾澈的身体不会出问题,就先回林家与父母过年,又派顾同和顾胭两人一起送林紫菀回家。 汪氏早早准备了一桌好菜好酒,本来叫宋沛也过来一起过年,宋沛拒了,还放了阿诺的假,不许去打扰他。阿诺便在家里和林晔一起给汪氏打下手,顾胭和顾同护送着林紫菀到家时,厅堂里已做好开席的准备,就等着林紫菀回家。 汪氏见了宝贝闺女抱着亲昵一会儿,笑眯眯道:“就知道王爷是个好的,这样的日子哪能还不让你回家来。”林紫菀平常得空也会回来见爹娘,虽然待的时间不能太久,却也常见,不过除夕之夜毕竟不同。 因过两三个时辰林紫菀还得再回王府,汪氏便邀顾同和顾胭也就留在林家一起过除夕。 顾同连连点头。王府里也准备了年夜饭,大家聚在一起说笑比武也很热闹,可在林家跟着林先生和汪伯娘用饭新鲜啊,小孩子哪有不喜欢新鲜的。 林明远和汪氏都是宠孩子的人,顾同也才十五岁,他们一向也同待自家孩子一样宠的。顾同见顾胭想要拒绝,赶紧拉了拉顾胭的袖子,有些央求的意思,平时在林家吃饭的次数也不少了,也不多这一次。 顾胭仍觉得不合适,除夕夜人家一家团聚,自己和小同掺和进去算什么呢。 汪氏和林紫菀还没开口,一旁的林晔突然插口道;“阿胭姑娘,这天眼见着又要落雪,进来喝两杯热酒暖暖身子吧,我……我买了上好的高粱酒。”他说着脸就慢慢地烧了起来,声音也低了,目光转向桌上的那两只酒坛。 顾胭跟着林晔的目光望去,见桌上果然有两只小小酒坛并排放在一起,搁在盛满热水的陶盆中温着,正是那日林晔借酒浇愁时买的黄家酒铺的高粱酒。 那晚她送林晔回家之后,又想起篮子里还有只小小木盒,应该不是可以随意丢掉的杂物,就返回去找到那只木盒,找时间还了林晔。 之后,她休沐时再去那座土地庙的井边喝酒,也并未在那里见过林晔。但她负责接送林紫菀,几乎天天都能与林晔见面,两人常有交集之下,这憨厚汉子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多了,还时不时就做出些替她着想的事情来。可她心里酸苦,常避着他,更不愿意在这样日子参与到林家的欢聚中。 ☆、一家亲爱 第250章 一家亲爱 林紫菀瞧着平时闷嘴葫芦似的哥哥知道插嘴了,偷偷望了一眼汪氏。 汪氏正抿嘴儿乐着,两人眼光一对,一起上前一人拉着顾胭一边胳膊拽着顾胭进门。 林紫菀笑眯眯道:“阿胭姐姐,吃完饭咱们还得回去王府,别耽误时间了。” 汪氏也道:“这多久没在婶娘家里吃饭了?进来进来,人多才热闹呢。小同快去给你林伯伯倒酒。” 顾胭正待挣一挣,顾同已经一声欢呼直扑林明远,搂着他的胳膊进了厅堂请他做到主位,讨好地给他讲笑话倒酒,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举着小酒坛,主人家似的朝门口的顾胭晃了晃,道:“胭姐,你要不要?” 顾胭无语,她怕伤着林紫菀和汪氏,本也不敢怎样用力,稍一犹豫就被林紫菀母女拽进屋里,按在椅子上坐下。众人围了一桌,林明远身边坐着汪氏,左手边是林晔,讨好卖乖混酒喝的顾同贴着他坐到右手边。林紫菀和顾胭并肩坐在下首,阿诺也就和顾同坐了同一侧。 顾胭看了一眼自己孤单坐在左侧的林晔,他正恭恭敬敬地给林明远和汪氏各盛一碗热汤,又笑眯眯给顾同盛了一碗,和声道:“先别急着喝酒,喝口汤暖暖肠胃。” 林明远行医,家里吃饭一向有这些讲究,顾同早就知道。他放下偷偷摸起来的酒杯双手接过,笑道:“谢谢大哥。”省略了“林”字,还给顾胭使个眼色。 顾胭怒:小东西,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反瞪回去。 顾同一缩脖子,老老实实把脸藏在汤碗后头。 林晔已又盛了一碗热汤递到顾胭面前,笑道:“阿胭姑娘,你也喝些,我娘午间就熬上了,放了芫荽,你喜欢的。” 熬到乳白浓稠的羊肉汤,在有些粗糙的陶碗里愈显得鲜润,飘起的淡淡白雾里没有一丝膻味,汤表面还漂浮着翠绿的新鲜芫荽,看一眼都让人垂涎。顾胭喜欢吃芫荽,但冬季里鲜菜难得,王府里暖棚虽然种着,分到每个侍卫的餐食里也只是一星半点。林晔盛的这一碗,把陶盆里几乎一半的鲜菜都盛了出来。顾胭觉得脸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林紫菀伸手接了过来放在她面前,笑道:“阿胭姐姐,快喝快喝,你每天都很辛苦呢。” 阿诺接过林晔手里的汤勺,勺了一碗热汤给林紫菀放在面前,笑嘻嘻道:“菀姐姐,你也喝口汤,你不喜欢吃芫荽,我避着呢,你看,一点都没有。” 顾同差点喷了才喝进嘴里的汤,顾胭的手也僵了一下。 林晔有点想笑,又怕顾胭不好意思,忍住。林明远和汪氏对视一眼,都笑了。 林紫菀忍着笑,觉得这孩子果然还是练得有点傻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诺别扭地躲了,肩头轻撞她一下:“阿菀,我比你高了呢。”言下之意,别把我当小孩子摸脑袋了。 林明远故作正色,道:“阿诺说的是,过了年阿菀你十三岁了,是大姑娘,可以说亲的人了。可不能随意摸人家阿诺的脑袋,男女授受不亲呢,得讲究点……” 阿诺给自己盛着汤,赶着应道:“爹,可以亲的,不用讲究,阿菀喜欢可以随便摸。”说着放下汤碗,伸手把林紫菀的手拿到自己的头上去搁着。 林紫菀险些被他蠢哭了,这孩子的脑子简直傻到自己该给他扎两针了吧?她抽回手,板起脸道:“闭嘴,喝汤!” 阿诺立刻闭紧嘴巴坐下,端起汤碗放在嘴边,抬眼望着林紫菀眨了又眨,意思明显是“我听话,我闭嘴,可是喝汤怎么办?” 他呆萌的小模样逗得众人大笑。连顾胭也绷不住了,脸被羊肉汤的热气熏蒸出两片红霞。 这时候的饺子馄饨不分,都是和热汤一起吃的,只捏出来的形状有些区别。腊月二十三吃的叫“娇耳”,羊肉馅里还放些驱寒的草药,据说吃了之后冬天不冻耳朵。除夕夜宴则要喝花椒酒,驱寒湿避瘟秽。自林明远起,每人都拿起盘中洗净的花椒放进自己杯中。一桌人除了汪氏和林紫菀杯里是黄酒,其他人杯里都是高粱酒,泡好了花椒,大家举杯祝酒,共贺新年。 阿诺美滋滋地给自己的高粱酒里放了一小把花椒,喝一小口辣得皱起眉头,却仍是笑嘻嘻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按习俗正式过年呢。 林紫菀从前也没有喝过花椒酒,她只在温黄酒里放了两颗花椒,热辣气并不浓,觉得还算不错。旁边的顾胭也跟着喝了一口,然后瞪了一眼顾同——他已经偷空将自己的一杯酒喝尽,又要去摸酒坛倒第二杯。 ☆、除夕守岁 第251章 除夕守岁 顾同被顾胭瞪了一眼,只得扁扁嘴缩回手吃菜。 林明远也不劝他,他毕竟年纪还小,喝一杯过过瘾就行了,烈酒多饮伤身。 阿诺赶紧唤着“小同哥哥”,给他挟了一大块红烧羊排,说这是汪氏特意给他做的,知道他最喜欢。 林紫菀也给顾胭挟了块糖醋鱼,林晔悄悄地把一盘菠薐菜炒蛋换到了顾胭面前。顾胭低头不语,林紫菀就给她挟了大大地一筷子菠薐菜。 汪氏笑呵呵看向顾同,笑道:“小同过了年也十六岁了,到了年纪了,有喜欢的姑娘没有?伯娘给你寻个合意的?” 顾同抬头,想了想道:“伯娘,不用那么麻烦,等我十八岁的时候,问王爷要一个好了。我们府里的侍卫,够了十八岁就可以跟王爷要一个的。” 汪氏…… 林紫菀也扑地笑出来。不过想想,王府里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小侍女们,多半真会在够年龄时分给侍卫当老婆。这时代,别说侍女,所有的女孩子几乎都是到了年龄由父母长辈寻个合适的人家发嫁出去。据她了解,顾源的侍卫至少在人品上还是靠得住的。可顾同那种理直气壮的语气,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 这王府的福利是有多好,发钱发房子,到了年纪连媳妇都发,不过女侍卫发丈夫么?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顾胭,想起了和顾胭青梅竹马的顾十九。 顾胭没再管顾同乱说话,只低头吃菜,一滴清泪落在桌上。 林紫菀有些难过,却也不能在这时候破坏气氛,也只得低头吃菜。 那边汪氏听着顾同说话,笑眯眯道:“好,就知道王爷是个好人,王爷肯定给小同一个漂亮姑娘。” 顾同把嘴里的羊排咽了,向汪氏道:“不用多漂亮,我生得丑呢。”他摸摸自己下巴上冒出的红痘痘,苦恼地抓抓头。 阿诺抢着道:“我知道,小同哥哥你这是上火了,你得少吃点肉,待会儿再让菀姐姐给你开一副清火的药就好。” 顾同闻言呆了一呆,挟在筷子上的半块羊排搁嘴里也不是,放回盘子里更不对,郁闷极了。 众人都被这两个逗笑了,顾胭也笑着抬起头和林紫菀碰杯。 除夕夜照例该是守岁,一家人个个都熬得起夜,只是这时没有□□鞭炮,更没有五彩烟花。若是在京城或者大城还好,有踏歌游戏,群舞表演,还有驱秽傩舞,街上小戏□□买卖热闹非凡,灯笼可以照亮半边天。这偏远的安平府城里却是夜空里黑漆漆,只有几点寒星明明灭灭。周遭时不时传来不太响亮的爆响,是竹节被丢在火盆里发出来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各种东西的焦糊味,也不知都烧的什么。 汪氏也在院子里点起一个大个的火盆,把旧年用短了的扫帚等物放进去焚烧,取个去污秽迎新春的意思。林紫菀这才知道,这时候的习俗就是在除夕夜把这些东西放在火里烧掉,但汪氏只烧了旧扫帚,谁知道别家究竟烧了什么?空气里乱七八糟的味道就是这么来的。 她心道:还不如放鞭炮呢,声音响亮不说,烟硝味比这个好闻多了。 林晔把买来的竹竿堆在火盆旁边,顾同很有兴致地一根一根就着火盆点燃,听那种不算响亮的爆响。这是真正的“爆竹”,小孩子们其实难得有机会玩这种新鲜玩意儿。他玩着嘴里还念叨:“去年在京城,二叔弄回来一种新式的爆竹,是京城外头白鹿观的老道们弄出来的,卖得可贵了。不过我看也就是在竹筒里装上硝石,声音确实比这个大,就是味道不怎么好闻。” 阿诺已经很久不玩小孩子游戏了,他对练武最上心,又跑到角落里拿着他师父给的大铁剑练习,顾同就丢下竹节跑去给他喂招。阿诺正式学武时间虽短,但天赋极好,也肯努力,真打起来,比有些不着调的顾同稍弱有限。 林晔见两个小子乒乒乓乓打得开心,只得自己招呼林紫菀一起燃爆竹。他抬头看一眼站在树下望着天空的顾胭,不禁道:“阿胭姑娘,过来这边坐着,有火盆燃着不冷。” 林紫菀配合哥哥,直接跑过去拉顾胭过来。 顾胭被她牵着手拉在火盆旁的小凳上,仍不说话,托腮看着兄妹俩往火盆里扔爆竹。 林紫菀看着竹节在火盆里爆开,火星四溅,更怀念记忆里漫天星雨、火树银花的美景。刚才顾同说京城已有装硝石的竹筒“爆竹”,距离真正的□□出现不远了吧? 她依稀记得古代黑□□里有炭,硫磺和硝石,但是比例和制法她实在没什么印象,那到底要不要告诉顾源?他会不会感兴趣? ☆、压祟荷包 第252章 压祟荷包 林紫菀想着,又自己否了。 □□的出现影响太大,冷兵器时代平民可以依靠坚城堡垒保护自己,出现□□之后城墙天险就会形同虚设。她不愿意亲手放出这样的巨兽,就顺其自然吧。且她告诉顾源的半吊子想法和配方挺多了,也没见他弄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筒车和曲辕犁似乎在做着……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她想着,顾源肯定有自己的主意。 夜深愈冷,汪氏叫几人进屋里去,尤其是林紫菀,她向来怕冷,守着火盆也觉得手脚都僵了,立时起来奔老娘过去。 汪氏已在厅里摆着起了纸牌和干果,一家人就开始打牌取乐,热热闹闹到了戌时末,林紫菀把剥了一小把的松子仁全都塞阿诺嘴里,跟爹娘说应该去王府里了。 汪氏便道:“行啊,王爷的事重要。等着,娘和你爹给你们几个准备了压祟钱,讨个彩头。明儿一早你们都不回来,现在就给你们。” 她从东屋里拿出几个做好的缎料荷包,林紫菀分到一个嫩黄色绣着胖娃娃的椭圆荷包,那胖娃娃圆脸大眼,手短脚短,十足十像极了林紫菀,周围又有几只小蝙蝠小桃子围着,可爱极了。荷包里头放着一对岁岁平安的银锞子,林紫菀捧着荷包和银锞子看了半晌,喜欢得舍不得放下,她从前可没有领过这么用心的压岁钱,娘的手艺真好。 荷包是汪氏亲手绣好缝制,里头的银锞子是到金银铺子里去专门订做的。王府有自己的工匠可用,中等人家想要这样的东西却都需专门订做。往年林明远给孩子们发的压祟钱都是新铜钱,如今家里宽裕了,他就和汪氏一起跑去铺子里仔细挑选好图样订做了银锞子。 阿诺得了一个水蓝绣喜鹊登枝的椭圆荷包。他摸着那荷包光滑的缎子面和上头绣得栩栩如生的花枝喜鹊,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抽开绳扣,见里头的银锞子是一对十分可爱的小银柿子,正是事事如意的彩头,他愈发欢喜。 阿诺一手拿着荷包,一手拿着两个小银柿子,凑到林紫菀身边,伸手摸了摸她荷包上的小娃娃,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菀姐姐,我也去王府,我得告诉哥哥,爹娘给我压祟钱了呢。” 林紫菀想到他又会去拉着沉睡中的顾澈的手絮絮叨叨,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汪氏也给顾同和顾胭准备了荷包,一一塞在两人手中。两人正待推辞,汪氏就笑道:“凡是没成婚的都是孩子,都有。”说着,把最后一个葫芦形状的荷包塞林晔手里。 林晔拿着荷包脸色爆红,吃吃道:“娘,娘,我……我快三十了……” 汪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你赶紧给老娘娶个媳妇儿回来呀,老娘明年就给你媳妇儿孩儿备着就够了,到时候你想要还没有呢。” 顾胭得到的荷包是如意形状,竹青的缎子面上绣着狮子滚球,憨态可掬的小狮子滚的球居然是颗洁白圆润的珍珠,珠子不算名贵,却胜在用心。 汪氏塞给林晔那只荷包居然是只大红的,上面也不知绣的什么动物,这么被他举着看起来丑怪丑怪的,大概是他快三十了还没媳妇儿让他娘有些生气,才故意捉弄他。 这母子俩一个叉着腰昂着头得意洋洋,一个红着脸举着荷包无言以对,乐得顾同在一旁嘎嘎的,顾胭也忍不住笑了。她又忽然意识到林晔那只是红的,自己的是绿的,不禁笑容一滞——她也是被捉弄的人呢。 林紫菀不等她多想,伸手帮她把荷包塞怀里,道:“走啦走啦,阿胭姐姐,再不走要迟到啦!” 顾胭想着给顾澈用针重要,也顾不得心里纠结,赶紧动手帮林紫菀穿大衣裳,又给她裹上披风。 阿诺也把荷包塞怀里,叫着自己也要去。他转身与汪氏和林明远说他和顾胭两人一起送林紫菀到王府去再回来,就跑回自己房间穿大衣裳。 他一直自己跑来跑去惯了的,汪氏和林明远也不担心,只嘱他穿暖和些别着了风寒,别在王府里耽搁太久。 四人一起出门,顾胭横抱着林紫菀充当专车,顾同和阿诺一左一右陪在身边。三人一起运起轻功沿路快跑,用不了一刻钟就可以回到王府。 因是除夕,家家守岁,路边的纸窗里灯光处处,不时有笑语欢声隐隐传来,但天气严寒,夜又深,虽停了宵禁,此时也无人在街上闲逛,连更夫都不见人影——大概是躲进那里喝酒去了。 ☆、长街遇袭 第253章 长街遇袭 天色空明,加上白雪反射着灯光,四外很是明亮。 路边墙下树下都是积雪,重重叠叠堆起老高,风也很冷,几个人都闭紧了嘴,沿着街道向王府飞掠——顾源严禁侍卫没有特殊情况去踩人家房顶。 过了木鱼巷口,再往前走一阵就是富荣街。吉庆街街道两旁都是商铺,大概是为了讨彩头,几乎家家门口都放着燃烧爆竹的火盆,里头还有火星明灭,整条街道的焦糊味格外浓冽,连半空中也迷蒙不清,像是起了雾。 阿诺捂着鼻子闷声道:“这烧的什么?香不香,臭不臭的。” 顾同也皱眉,哼道:“这还算好的,京城里这时候更热闹,满街都是人,除了这乱七八糟的味,还有汗臭味和千奇百怪不知道什么香味臭味,唔,别提多恶心人了。” 阿诺哈哈地笑起来。 林紫菀被顾胭抱着,披风遮住头脸御寒,连口鼻都被自制的大围巾裹住,只露着一双眼睛在外面,生怕冷着自己。她看不见街道上的情形,但从围巾缝隙里透出的一股奇异地腥甜让她心生警觉,叫道:“有毒,快走!” 那种腥甜是荷莽草燃烧的味道,吸入立即入血,让人昏眩无力,最后窒息而亡。 顾胭闻声立时停住脚步。但起雾的街道已走了三分之一,后撤离林家已远,往前还有三分之二的毒物街道要走。她发觉腿脚发软,停步时一个踉跄几乎扑倒。她用力收紧胳膊,才没把抱在怀中的林紫菀甩出去。顾同和阿诺内力还弱,竟然双腿无力直接扑倒在地。 三人停步扑倒的同时,左右墙下树下堆积的积雪里射出数支努箭,带着寒光尖啸向四人射来。 林紫菀从裹住她的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扬手洒出一把药丸,只剩下一颗往顾胭嘴里塞。 顾胭觉察努箭斜前方射来的多,斜后方只有两只,看来四人还没有彻底进入埋伏圈。她抱着林紫菀就地一滚,避开右后侧射来的那支箭向墙角扑去。但努箭是连发的,一支之后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且顾胭没有机会将林紫菀手里的解毒药丸噙在口中。她身上绵软,头晕目眩,拼尽全力才躲开迎面两支努箭,身后跟来的两支却无力再躲,两声闷响之后顾胭扑倒在地。 顾胭中箭摔倒,双臂无力,林紫菀被甩得打了个滚。她爬起身捏着药丸直接塞进顾胭嘴里,见她后背连中两只努箭,好在王府侍卫当值必穿软甲,努箭不能入肉。她只看了一眼的功夫,雪堆一破,一名白衣人手中短刀直刺顾胭后颈。 顾胭扑倒时力尽,林紫菀的解药入口,一股清凉驱散脑中昏沉。她听得身后风声不对,单手自腰间抽出腰刀横着一拦,正与偷袭她的短刀撞上。她咬牙撑起,将林紫菀护在身后的墙角,眼见又有四五个白衣人向她这边窜过来。 那边顾同和阿诺也各自与两名白衣人斗在一处,顾同身上也插了两只努箭,左臂垂下鲜血淋漓。阿诺身法灵活没有中箭,但他没带剑只能赤手对敌。两人年纪小,武功弱,虽已捡起林紫菀抛出来的解药服下,却也在白衣人夹攻之下险象环生。 顾胭见形势不好,拼着肩头中了一刀,自怀中摸出一只哨子扔给林紫菀,喝道:“吹!” 林紫菀见她肩头中刀鲜血迸飞,也顾不得别的,捡起那只骨哨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音又长又尖,刺耳至极,林紫菀自己都听得头痛。她一口气用尽,待要吸气再吹,却觉后颈一痛就失去了知觉,一双手将她挟起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建筑之中。 顾胭余毒未清,身软头晕,在五六个人夹攻之下疲于应付,她护着身后墙角里的林紫菀,只能挥刀硬拼,腕弩只有三支淬了迷药的细针。她以一敌多,不过几招就鲜血四溅。不过她也不慌,哨音响起,不用多少时候援兵就会赶到。 突听哨音断绝,她扭头发现被护在身后的林紫菀居然不见了,直惊得魂飞魄散。这一扭头、一怔忡,她再无力强撑,被乱刀砍倒在地。那边顾同和阿诺也先后倒地不起。 刚才尖锐的骨哨虽然只有一声,但紧接着远处就有同样的骨哨声接连响起。围攻的十名白衣人听见四处呼应的哨音,来不及细查倒下的顾胭三人,各寻方向四散奔去。 林紫菀醒来时只觉后颈剧痛,没想到被手刀砍晕居然这么痛。她控制呼吸,让自己保持着昏睡时的状态,仔细倾听身边有没有人看守。 ☆、怯弱求生 第254章 怯弱求生 林紫菀感觉自己躺在一张铺陈得很软的床上,手脚自由,身边没有人的呼吸声,不远处有人在低声说话,应该是隔着一间屋子,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想到自己昏迷之前只看到顾胭受伤不轻,没来得及看阿诺和顾同,但他们两个没能过来援手,肯定处境不妙。拐孩子的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这样计划周密地把自己劫来,一定要有足够的利益。若是为了林家的药方,要劫持的应该是老爹。劫持自己,要么是为了那些杂七杂八的方子,要么是为了返魂针。 她想着自己虽然告诉了顾源各种方子和与这个时代不符的各种知识设计,但顾源不至于到处宣扬自己的“功劳”。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是躺在暖室里的顾澈,他是日月楼第一杀手甲一,这么莫名其妙失踪了不可能没人找,且顾源为了保他的命又让人到处搜罗名贵药材,最容易让人抓住把柄。 她暗自咬牙,劫持她的人如果为了针法,应该不会要自己的命,且就这样把她这么放着,没有捆绑,定是算准了自己逃不掉,也求救无门。其实也是,她现在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模样软萌,个头又小,看起来毫无威胁性。 她睁开眼睛,见这间屋子不大,竹席矮几,自己睡着的是一张矮榻,墙角放着几只大口陶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糕点的甜香。这应该是一间糕饼铺子。 屋里没生火,她身上裹的披风不见了,紧身棉内衣外只剩了件鹅黄绣花小袄和一条杏黄厚棉裙。她试探着坐起身,只微微一动就觉得有些头晕,身上也绵软,没中什么药,可能着了凉有些发热。她才一动,就听一人一边推门一边道:“小东西醒了。” 林紫菀坐直身起来,呆呆地看着门口,心里明白那扇门肯定有可以观察自己的缝隙。 走进屋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身材修长,五官俊秀,颌下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相貌堂堂。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紫菀,眉梢挑着,看向林紫菀的目光漠然无情,像看着一件死物,很明显不是个喜欢胖娃娃的爱心人士。 林紫菀睁大眼睛呆怔怔看了男子一瞬,然后哇哇大哭,眼泪哗哗地流。她现在是个娇娃娃,看见陌生人被吓到大哭才是正常反应。 男子眉头一皱,沉声喝道:“不许哭!” 林紫菀继续哭,小孩子在陌生人面前和恐惧状态下,越喊越哭。 男子抬手就在她脸上狠狠一扇,怒道:“闭嘴!” 林紫菀被打得脑中一昏,身子一软扑倒在榻上,哭叫声戛然而止。她恐惧地抱着头缩紧身子抽噎着,果然不敢再出声,被憋回去的哭声噎得打嗝。 那男子抬了抬手,咬牙,却终是没有落下第二巴掌。 一个柔媚女声道:“三郎,别这么大力气打她,娇娇的小姑娘,打坏了怎么办?” 一双手轻柔地把林紫菀扶起来,浓郁的脂粉香呛得林紫菀想咳嗽。她忍住了装作惧怕往后蹭了蹭,呜咽着更紧地蜷缩着。 曹四娘把林紫菀拽过来强搂进怀里,抚摸着她被打得红肿的脸,柔声道:“瞧瞧,这小嫩脸都肿了。小姑娘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三郎就不打你,好不好?” 这是个三十上下的黄肤女子,眉细眼长,两片红唇丰满诱惑,唇红涂得很有技巧。 林紫菀看着不觉打了个哆嗦:自己不是被卖到妓院里来了吧?这女人怎么有股子风尘味儿?但她做出被女子的温柔诱惑了的模样,干脆蹭进这女人怀里,眼泪又涌出来,才哭了两声,又惊恐地看了一眼站着的王三,闭紧了嘴噤声。 曹四娘抬眼给了王三一个眼风,满意地笑笑,道:“小姑娘,你叫林紫菀,是安心堂药铺林先生的小女儿,是不是?” 林紫菀点头,含着眼泪害怕极了,又想哭又不敢。 曹四娘摸摸林紫菀的头,向王三笑道:“三郎你瞧,小姑娘多听话。去弄些吃的,小孩子容易饿呢。”又向林紫菀柔声道,“小姑娘,你乖乖的,他就不打你,好不好?” 王三冷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木门出去。 曹四娘亲热地半搂着林紫菀,抚着她的头发,捏她脸蛋,柔声哄道:“阿菀好乖,四娘最喜欢你这样漂亮又乖巧的小姑娘。” 林紫菀被那脂粉味熏得够呛,心里真有些害怕起来:这不会真是个老鸨吧?她听见门被王三紧紧闭上,索性又哇哇大哭。这两个都是练武的人,自己的小身板可不是他们的对手,那就先扮胆小柔弱的小姑娘吧。 ☆、扮娇作痴 第255章 扮娇作痴 曹四娘见林紫菀被吓坏了,只得柔声哄道:“好孩子,不哭啦。” 林紫菀忍着呛鼻子的脂粉味让她哄了半天,才贴近了她糯糯道:“婶婶,菀宝好怕。” 她恶心自己恶心得不行。 曹四娘笑眯眯道:“姐姐这么年轻漂亮,叫什么婶婶?该叫姐姐。哪,菀宝不怕,姐姐以后好好护着你,不让他打你,好不好?不过,你要听话。” 林紫菀点头,搂着她抽泣,呢喃道:“姐姐,不要打菀宝,菀宝最乖。” 曹四娘便道:“哪,你告诉姐姐,你会用针救人是不是?” 林紫菀柔顺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曹四娘细问。她便解释道:“菀宝最听话,会按着……”她才反应过来似的捂住嘴,想了一想才道,“人家说怎么扎针,我就会用。” “人家是谁?” 林紫菀捂着嘴不答。 曹四娘道:“你这一个多月都住在郡王府东边一个小院,相邻的院子住着一个模样极好看的小哥哥是不是?他需要你用针替他续命,还要喝好多的药,那些药也是你开的,对不对?” 她捏捏林紫菀的腮帮,笑眯眯道,“说实话哦,姐姐是帮三郎问的,你说得不对,他还会打你,姐姐也拦不住的。”她故作忧伤的叹了口气,“好漂亮的小姑娘,若是被三郎折了手、砍了脚,那可怎么好?” 林紫菀脸上泪汪汪,心里暗骂,只弱弱地摇头道:“王爷不许说。” 曹四娘笑道:“你说吧,姐姐不告诉王爷,说对了,姐姐就让人送你回家,还给你好多银子和好吃的。郡王爷不就总是给你送好吃的和漂亮衣服么?若是不说,三郎还会打你哦。” 林紫菀瑟缩了一下,向后退了退,垂头不语。 她心道:果然是奔着顾澈来的,还有返魂针。不知道顾源什么时候能找到她,看外头天色渐亮,也不知道顾澈现在怎样。如果他支持不住了,顾源和阿诺会有多伤心? 实话肯定不能说,这两人奔着顾澈来,多半出自日月楼,如果自己也会返魂针的消息传出去,早晚还会被绑去。到时候真被逼着用很多小孩子再造出一个顾澈来?她打了个哆嗦,那种事她做不出来,可想想她也没有宁死不屈的本事。最好就是现在努力逃出去,再恶心也得装。 门一响,王三端着一只木托盘进了房间,托盘上是一碟甜香的糕点。 林紫菀被糕点的香味吸引得抬起头,眨着眼睛盯着碟子,咽了口唾沫。 王三把托盘放在小几上,道:“说了没有。” 曹四娘在林紫菀腮上轻拧了一把,笑道:“小姑娘,姐姐问你的,你说么?说了,给你吃甜糕,不说,三郎又要打你了哦。” 王三冷笑着看着林紫菀,往前走了一步。 林紫菀又哆嗦了一下,满眼都是泪,瑟缩着小声道:“我说了,你们不要告诉王爷。” 曹四娘笑着应了。 林紫菀低声道:“那个院子里住着一位特别好看的大姐姐,大肚子的,大概还有四个月要生,受了很重的伤。我会用针,每天大姐姐都要叫我过去给她针灸。王爷说,我要乖乖的听大姐姐的话,大姐姐就能生个漂亮宝宝。我给大姐姐听了脉,她肚子里是男宝宝。” 她一边说着一边露出笑容,像是想起了“大姐姐”“男宝宝”,一眨眼就忘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貌似最天真无忧的小孩子,心里却暗道:顾源,对不住你们哥俩了。 “胡说八道!”王三又是一巴掌狠狠扇下。 林紫菀避无可避,又被扇倒。她抱头大哭,心中暗骂:真特么疼,别落在姐手里,等姐翻过身来,让你生不如死。 王三又是连续几巴掌,打得林紫菀在榻上乱滚躲避,却怎么也躲不开。他冷冷道:“说不说实话!” 曹四娘假意劝着王三住手,把林紫菀拉到身边,轻轻抚着她红肿的脸,柔声道:“可怜见的,好姑娘,姐姐都告诉你了,不说实话要挨打哦。” 林紫菀心中暗恨:哦你个大头鬼! 她脸痛胳膊痛后背都痛,两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打过。她真疼哭了,上气不接下气道:“是真的,大姐姐很漂亮,她告诉我扎哪里就扎哪里,她告诉我的我都记住了,我……我可以扎给你们看。她还让我帮忙救过一个叫顾叶的哥哥,她说她的手筋受了伤,用针没准头,才叫我的,呜呜……” 曹四娘和王三对视一眼,见林紫菀伏在榻上大哭,也不管她,起身出门,关紧了木门。 ☆、春晖玉镜 第256章 春晖玉镜 林紫菀呜呜了好半晌,自己哭累了。她抬头见屋里空无一人,坐直身子仍哭,又哭了一会儿见仍没人理她,就一边抽噎着一边伸手拿过盘子里的糕点。 她闻了闻,糕点里头除了面、奶和糖没有别的异味,就小口小口地咬,一边抽噎一边吃。 曹四娘收回往门缝里看去的目光,低声道:“这丫头太小了,看模样是个娇娃娃,说得可能是真的。郡王府藏在小院子里的应该真不是甲一,按时间算,甲一应该在腊月之前就死了。上头昏了头吧,这么小的一个丫头,怎么可能会使返元针?” 她又望了一眼门缝,里头林紫菀已经拿起第二块甜糕,脸上泪还没干,唇角已经带了笑,显然吃得很高兴。 王三也盯着那道门缝良久,看见里头林紫菀吃完了第二块甜糕,大概是吃饱了,鬼鬼祟祟地望门边看了看,又想了半晌,弯腰拿过自己的小靴子开始穿。她有些微胖,笨拙地忙活了半晌才蹬好了靴子。 她揉揉自己的肩头和脸,觉得有些痛,就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里头有几个小瓶子,她拿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吃了,又拿出一只小罐子抹出药膏来擦脸,白净肉乎的小手指在嫩脸蛋上抹啊抹,慢条斯理地十分没有危机感,但她脸蛋上的红肿确实很明显地轻淡下去。 他嘴角抽了抽,道:“这倒是咱们玉镜谷的好苗子。” 曹四娘噗嗤笑道:“还真是,少给几顿肉吃,瘦下来也是个小美人儿。” 她想了想道,“春晖谷从前事事不成,这些年有了甲一那个大杀器就不把咱们玉镜谷放在眼里,这回让人杀了个鸡犬不留连线索都找不着,也算错有错着,恶有恶报。咱们干什么非得替他们找针师重建?就算有个受了重伤的顾叶,也未必真是返元针救回来的,就非认定了这小丫头是个针师。十来岁的针师,简直笑话!咱们这些年在那人身边就安进去了一个钉子,如今多半也保不住了,得不偿失。”她顿了顿,又道,“倒是那个大肚子美人儿有些意思。” 王三冷道:“玉镜谷只是软刀子,上头总是想着弄一把利刀立竿见影,有了一个甲一自然想要第二个,怎么可能不想重建春晖谷?什么大肚子美人儿,这丫头信口开河你就信了?绑回去一个针师,就算小了点,和绑回去一个没用的丫头,功劳是一样的么?可恨那人是个硬骨头,竟然一直啃不下来。” 曹四娘闻言撇嘴:“十来岁的小丫头,那么打都说不出别的来,多半是真的了。就算她不是针师,咱们听令把她弄回去,该有的功劳也少不了。不过你再问问也无妨。” 她忽地兴起,美眸漾波,红唇贴近王三悄声笑道:“说起来,那位也真有定力,这些年居然滴水不漏,咱们的多少美人儿竟连他的身子也沾不着。你说……他是不是……不行?” 王三也嗤地笑了,伸手在她腮上掐了一把:“你还亲想去试试不成?你不是信了他有个大肚子美人么?” 里头林紫菀已经抹好了脸,看了看门这边,似乎是听着动静,半晌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去试着开窗。她伸手推了推,窗没开,却沙沙落下不少尘土来。她赶紧向后一跳,躲得远远的,抖着手和衣服甩尘土。 曹四娘被里头的笨丫头逗得闷笑了两声,随口调笑道:“就算是大肚子美人儿,那肚里头的货也未必是那人的,也证明不了他……行……” 王三斜眼睨她:“你还有完没完?” 曹四娘往他身上腻,纤手在鼻端轻轻扇着,柔媚道:“啊哟,哪里的醋坛子打翻了。” 王三推了她一把,看着里头又坐回榻上望着窗户抠着袖口闷闷不乐的小女孩,沉声道:“寻机会我再问问,若不是针师就算咱们沾不着这个便宜,带回去交了任务算完。” 曹四娘眼波流转,嗔怨道:“姓裴的野人到处抄场子,咱们如今弄个好苗子多不容易,管她是不是针师,单看这小模样带回去也是个好胚子,好歹咱们得要到手里尝尝鲜。” 她娇滴滴往王三手上拍了拍。 王三会意地勾了勾嘴角,笑容邪气。 两人商量已定,一起推门进屋。 林紫菀吓得一哆嗦,抱着胳膊往榻里躲去,背后靠了墙,她只好抱着膝盖,大眼睛里又汪起眼泪,满是恐惧。 曹四娘过去拉她起来,柔声道:“乖宝宝,吃饱了么?” 林紫菀哇地哭了:“我要回家,我想娘……” 王三低斥道:“闭嘴!再哭砍掉你的手!” 林紫菀一哆嗦,抱紧了手臂,泪汪汪地看着他不敢出声。 ☆、改装易容 第257章 改装易容 曹四娘笑起来,取出一套寻常人家女孩子穿的花布衣裳,硬往林紫菀的小袄小裙上套。 林紫菀待要挣扎,被王三瞪了一眼后立刻就乖乖等着。 曹四娘扔掉她的药荷包和绑在手腕上的针包,又给她重新梳了个垂髫髻,扎上两朵极俗艳的大红绢花,在她脸蛋上也涂涂抹抹,重新画了眉毛,腮上点几颗黑麻子,连她的小臂双手皮肤也抹得发黄。 林紫菀可以想象自己现在的形象:一个黄胖小妞,穿着蓝底大红花的小袄和裙子,脑袋上戴着两朵大红花,一看就是过年不知道怎么打扮自己才好的土妞,多瞄一下都辣眼睛。 她抬头看了看,现在这样子,确实很像皮肤发黄,涂着大红唇的曹四娘的闺女。她想着,这个样子的自己,就算站在顾源跟前,他也不会认识了。阿诺呢?阿诺能认出自己不?他很可能受了重伤动不得,不然早就找来了,还得自力更生啊。 王三自己也在脸上涂涂抹抹,变成一个皮肤黝黑,低眉顺眼的汉子。之后,他拿出一颗红色药丸,硬塞进林紫菀嘴里。林紫菀不得已咽了,立时觉得咽喉一阵火辣,一声也发不出来,手脚发软,连头都开始昏晕,摇摇晃晃要倒,被曹四娘一把接住,半扶半抱地往外带。 这果然是一家点心铺子,极小,不过一明一暗两间屋子,外头的店铺也是两间,摆着一排各色糕饼,整座小院都是香甜的气息。林紫菀明白,这样的环境,就算是阿诺没有受伤,也很难寻到自己。不过她发现这里只有曹四娘和王三两人,并没有别人在,心里一喜。 曹四娘将她带到外头上了套好的小驴车,笑着应答邻居的问候:“闺女昨天睡得晚,这不,还迷糊着呢。”说着,她把林紫菀塞进车篷,自己也坐进去。 王三也和邻居说笑着上了车辕赶车走。 林紫菀心里一颤,这两人都改了容貌,明显是假扮的别人,自己是被假扮的“闺女”。这家里原本的一家三口呢?她不敢深想,无力地低垂着头,被曹四娘拽着倚靠在她身上。 冬季天亮得晚,天边微露晨曦,城门已开。因是大年初一,各家各户也都早早开门挂新桃符,燃爆竹,更有往远处走亲访友的赶早出发。人群熙攘间,这辆堆着几只红纸、油纸包裹的小驴车在乱哄哄的街道上毫不起眼。 林紫菀暗暗叹气,昨天借着“烧晦气”放毒抓人,今天借着走亲戚带人走,很完美的算计。 顾源身份尴尬,根本不可能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更不可能派人站在四个城门口把每个出城的人都搜个遍。这是大年初一,出城入城的人数众多,顾源那么做,不说来往人群有什么说法,官府也不会容他,说不定就上报到皇帝哪里去。以顾源现在的处境,他万万不能那么做。她忧心忡忡,担忧受伤的顾胭三人,担忧昏迷不醒的顾澈,也担忧爹娘和顾源。 曹四娘靠在木头车厢壁上,慈母似的搂着她,嘴里哼着小曲儿。 林紫菀刚才幼稚地忙乱着逃跑,实际已偷偷在紧身棉衣袖口内侧别了几支银针,又在另一边袖口扣了个小洞,塞进去几颗合用的药丸。刚才她被抱上车,曹四娘松了她往车上爬的一瞬,林紫菀假装无力支撑身体趴倒,头一低,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解毒药。但这颗解毒药并不完全对症,效果不是很明显。 她也不急,再不对症,让自己恢复捏碎几颗药丸的力气还是有的。她不易觉察地动着手指,将塞在棉絮里的药丸转移到手指间握着,合上眼睛忍耐不动,似乎已有些晕迷。 曹四娘惊咦了一声,晃了晃她。她只做迷糊,哼哼了两声仍软绵绵靠在她身上。 王三在外头问道:“怎么了?” 曹四娘低声道:“孩子太小,给大人用的药用上有点过量了。” 王三低声冷哼道:“不过是多睡一会儿的事,慌什么?死不了。” 曹四娘嗤道:“不是怕药傻了么。” 王三没答。 车外人声渐多,驴车走走停停,应该是到了人多的街道上,还有马蹄声嘚嘚踏过。 林紫菀手中一动,三颗药丸捏碎,一股水汽无声无息地弥散开来。 她刚才服下的解药,就是这种迷药的解药,战地手术必备的麻醉剂,近距离使用起效快,副作用小,没有刺激性气味,唯一的缺点就是主药提取自夹竹桃科一种叫做乳木的变种,数量很少。 ☆、奋起反击 第258章 奋起反击 林紫菀在王府里专门守护治疗顾澈,但她自己的专业也没荒废。尤其是顾源给她寻来的医书奇药不知多少,她只觉如今的科研条件比从前做林教授时还要好。她在送来的各种药材里发现了一些乳木,就制作出一些封在蜡壳里备着。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不是练武的材料,但防身的手段不可以没有。遗憾的是,她再如何用心,乳木的味道也不能完全抹去,只能调和到类似水汽的感觉,这已经足够不引人注意了。 这样气味纷杂、人群嘈乱的环境里,一些轻微的水汽实在不易觉察。曹四娘动了动鼻子,有些奇怪,也没当回事,但转眼她发现自己有些晕眩,立刻警觉想要坐起,却已是四肢绵软,动弹不得,眼前也有些发昏。 她张口要喊,林紫菀猛地从她怀中挣出,扬手一枚银针刺进她颈上天容穴。 见曹四娘头一垂失去知觉,林紫菀立即伸手在自己小靴子的靴边上一抠,抠出一枚寸长的小小铁片。她把铁片在车尾的布料上用力一划,抱头向外蹿了出去。 驴车的车篷只有顶棚和左右车壁,前面是帘子,后面是围布,车架又不高。林紫菀划破围布滚到地上,摔得并不重。她现在虽然身小力弱身体微胖,到底有从前军事训练的意识在,这一世又常与顾枫一起去小校场随新任影卫首领顾羽锻炼,算是个动作非常灵活敏捷的微胖界精英人士。 车上忽然滚下个人来,周围行人立时一乱。 林紫菀返身站起目光四面一扫,扑过去死死抱住了一个腰身胖大、面相和蔼,颇像汪氏的中年妇人。解药不对症,她手脚有了力气,但还是发不出声音来,只好先求救。那妇人见小姑娘抱着自己不松手,满脸都是眼泪,忙道:“哟,这是怎么了?”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王三听见划破围布的声音,立刻知道不对。他返身钻入车厢,见曹四娘歪靠在车壁上晕迷不醒。玉镜谷本是擅药擅毒,他见曹四娘阴沟里翻船,不禁失笑。他摸出一颗药丸往曹四娘口中一塞,人已从林紫菀划破的围布口子直窜出车篷,抬眼就看见不远处那两朵醒目的大红花,身形微晃一掠而至。 林紫菀抱住胖大妇人只是为了让她看见自己惊恐的脸和满脸的泪。她见王三飞掠过来抓她,生怕他动手伤到无关旁人,转身跑开绕到路旁店铺的梁柱之后,只露一个肩头看似瑟瑟发抖。 刚才那被林紫菀抱住的胖妇人见小姑娘转头就躲,一个黑脸汉子气势汹汹直冲直抓,果然大叫道:“啊哟不好,拐孩子的来啦!有拐孩子的!” 那妇人一叫“拐孩子的”,街上顿时骚乱起来。 几个汉子抄起身边的木棒木铲之类奔这边就跑,那胖大妇人也捡起旁边一个空箩筐往王三身上扔。 街上巡逻的武侯远远见这边乱了,赶紧攥着水火棍大步奔来,那边还有几个聚群的年轻汉子速度极快地跑近。 王三眼见林紫菀躲在柱后露出肩头,且那几个汉子还远,箩筐也根本砸不到他,没心思跟这些愚夫蠢妇计较,他伸手便抓向林紫菀肩头,却觉掌中一痛,手臂一麻。 林紫菀右肩外露,却把银针刺破手中蜡丸,沾了迷药拿手捏着竖在右侧肩头。 天色尚未大亮,廊柱之下又是阴影,王三伸手抓个正着。 迷药闻着发作极快,入血更快,只可惜银针太小,沾到的药量少,王三觉得只是手臂麻痹了一下。但他仓促之下并未反应过来自己被什么扎了,眼见林紫菀脑袋上的大红花就在眼前,上前一步,右手不灵就换左手直抓,却感觉脸上一痛,接着脑中一晕。 林紫菀在肩头准备的一针扎中王三之后,身体只稍微动了半步,仍让自己处在王三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吸引王三来抓。廊柱是木制,年深日久有些裂缝,林紫菀已把第三支硬度最高的三棱针沾上迷药,反插在木柱裂缝里,就在王三脸部高度。 王三眼见自己稍微用力就能抓住林紫菀,贴着廊柱向前一蹭,正被银针在脸上划破一道口子。迷药入血,直接入脑,且刚才王三自车中穿过,停留时间虽短,到底也着了道,再加上这一道划痕,他立时脑中一昏。 但,他头昏归头昏,却仍勉力向林紫菀够去。他心中暗恨,怎么也想不到阴沟里翻船的居然是自己,竟就这么着了小丫头的道儿。 林紫菀觉察王三身影一滞,知道他中了针,立刻抽身退步,见他仍摇摇晃晃向自己抓来,余光瞥见廊下立着的扫雪木铲,抓起来使尽了力气往他脸上一拍。 ☆、第259章 第259章 王三本就中了麻药身麻头昏,眼看着木铲照脸直拍,想躲身体却不听使唤,这一铲正中他脑门。他又摇晃两下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但他身负武功,头晕目眩之下仍是挣扎着想要爬起。 林紫菀哪能让他起身,一铲拍下之后跟着是第二铲。她连连狠拍了十数下之后木铲的长柄咔嚓断裂。她仍不敢放松,半截木柄仍往王三脸上直砸,直砸得他血流满面,轰然倒地,再也不动。 林紫菀神经绷紧没反应过来,机械地上前一步继续砸,却被人抱住动弹不得。她吓得魂飞魄散,挥手用那半截木柄往后一扬,往抱住自己那人头上砸去,但连木柄也被人抓住。 有人在她耳边道:“不怕了,好孩子,没事了,不怕了。” 林紫菀听清楚这话镇定了些,但全身仍在发抖,双手更是紧紧攥着那半截木柄抖得更加厉害。她勉强扭头见是刚才那个很像汪氏的妇女抱着她,握住木棒制止她打人的是个穿武侯制服的中年汉子。她知道自己没事了,松了手腿一软往地上坐去。 她觉得风冷得厉害,身上都被汗湿了。她从醒来装幼稚扮娇弱到出手逃命,每一步都算计到位,但凡有一点差池都会再无归期。这时死里逃生,她竟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周围的嘈杂还要响。 巡街的武侯叫嚷着驱散围观群众,那边又有人发现了驴车里一样昏迷不醒的曹四娘。 地上倒着个血葫芦,车里躺着个不知死活的妇人,武侯叫喊,众人有被林紫菀的凶残吓的,也有见了血怕的,还有不少年轻男子看见这边热闹纷纷聚拢的,街面上乱做一团。 先赶来的四个武侯与后面过来的同伴竭力维持着秩序,叫喊着“别乱,不许踩踏”,又有人去检查驴车里的女子,探倒下的王三的鼻息。 那胖妇人一直搂抱着林紫菀,见一个武侯又奔着林紫菀来,忙解释道:“这姑娘是从车上逃下来的,我看见的,姑娘,你说说怎么回事?” 林紫菀觉得胸腔里砰砰乱蹦的心脏平复了些,抬眼见来拉是自己的是个三四十岁的憨厚汉子,穿着衙门武侯的制服。她稍微放下了心,随即看着渐亮的天色,想起命悬一线的顾澈,立刻挣扎着拿手指在一旁的净雪上画了“郡王府”三个字。 谁知那胖妇人和武侯居然都不识字,只胖妇人道:“姑娘你不会说话么?” 忽然几个年轻男子奔了过来,林紫菀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换了装的王府侍卫,那人叫顾青,她曾在他手上扎了两针就止住了他的泻肚。她慌忙把扎完王三就别在衣襟上的银针托在掌心,啊啊地叫了几声。 顾青一见银针,仔细端详了一下林紫菀之后眼神一变。他伸手把林紫菀拽起来扔在背上背着就上了房,三人跟在他身后护持,只留下一人与武侯交涉。 几声长短不一的骨哨先后响起,向着王府的方向传递而去。 王府书房,顾源躺在榻上熟睡。室内温暖,他身上只搭着一条单被。 顾一盘膝坐在榻边蒲团上,抱着宝刀闭目调息。 顾源眼皮微动,顾一立即悄然起身,伸手在他穴道轻点两下。 顾源一惊,猝然睁眼。他惊觉自己躺着立时想要坐起,却动弹不得。他略一迷茫之后怒道:“顾一!” 顾一低眉顺眼,谄媚道:“属下在。” 顾源冷道:“两次!” 顾一单膝跪地,赔笑道:“属下以下犯上,请王爷责罚。” 顾源见他表情痞赖,气得肝疼,只得沉声道:“让我起来。” 顾一仍跪在地上,正色道:“王爷,府里侍卫除了守护您和后宅的都派出去了;知府衙门知会,今日所有武侯都会上街巡视,城门那边也安插了人手;岳府那边也通知了,能动的亲兵都改装上街巡查,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您亲自出门做什么去呢?倘若日月楼为的就是调您出去,您的安危自然是有保障,但侍卫难免折损。阿胭和小同已经重伤,您就心疼心疼孩子们吧。” 昨夜骨哨声起,王府侍卫赶到时顾胭三人全部重伤。顾胭左臂手肘以下被砍掉;阿诺轻功奇诡,本应伤势最轻,但他没有王府的制式装备,且要护着最先受伤的顾同,伤势颇重;顾同比阿诺伤势略轻,但也一身鲜血。林紫菀更是失踪不见。 顾源一时忧急愤怒,要亲自带人去寻林紫菀。顾一几人见他情绪失控,更怕是日月楼陷阱,一起阻止不成,顾一索性直接出手点倒了他。 ☆、第 260 章 第260章 顾一见顾源沉默,赶紧凑上前认真汇报。 昨夜顾二带他的亲传弟子抢救一个多时辰才保住顾胭的性命。 阿诺失血过多,一直昏迷未醒,好在他身法灵活,跟宋沛学的保命本事极高,凡是伤处都避开了身体致命部位,四肢未损,服药修养之后不会留下什么遗患。 顾同醒过一次,却也只能说出昨夜他们中毒与白衣人拼命的经过,并不知道掳走林紫菀的是谁,服药之后又昏睡过去。 昨夜侍卫追踪白衣人,那些白衣人见机极快,只被侍卫活捉两人,其余人都逃走不见。顾四仍在拷问两个活口,暂时还没有得到林紫菀的消息。 顾源垂眸不语,他回想昨夜自己确实是心绪失控了。其实寻找林紫菀的事情,安排下去即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定要亲自出府不过是因为关心则乱。但哪里能不关心?她手上握着顾澈的命,若这姑娘真丢了,顾澈也必死无疑。 他抬眼见窗纸泛白,天色已渐亮。他想到林紫菀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反抗能力,被人掳走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折磨。就算不受折磨,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被陌生人囚禁恐吓? 顾一见他的神色,接着道:“老二去了东院守护公子,暂时无妨。满城封锁,没人能把林姑娘带走,您放心吧。”说着他伸手解了顾源穴道,又单膝跪回原地。 顾源坐起身,但身体乏力一时动作不灵,只能狠狠瞪了顾一一眼,胸膛起伏不定。 顾一怕他气狠了,继续赔笑道:“王爷,您千万别自己憋着生气,你着恼就责罚属下,只要给属下留口气,能以后接着守护王爷就好。” 顾源咬牙,道:“顾一,你快四十了!” 顾一苦着脸道:“王爷您年少老成,属下就只好返老还童罢了。”他见顾源弯腰穿靴,赶紧上前小意服侍他穿好,但见他想往外走,立即一闪身拦在门前。 顾源皱眉。 顾一假装看不见,挡在门前不动。 顾源无法,别说昨夜顾一是突然出手,今天就算当面对上,他想闯出去也得拼尽全力,且他跟顾一这么大打出手闯出去做什么呢? 这时外头侍卫回禀,说哨音传了消息,顾青一组人找到了林姑娘,顾一立时松了一口气。 顾源往门外走,顾一不再拦着,取过大氅披在他身上。 顾源也没有走出书房院门,只在院中等着。 不多时,就听外头一阵有人说话,跟着听见脚步声疾,是顾青等侍卫护持着林紫菀直接进了院子。 看见一身花布袄裙,头戴两朵大红花的林紫菀,顾源瞠目结舌,有点不相信自己真醒了。 顾一也瞪大眼睛,指着林紫菀不敢叫出她的名字。 林紫菀被那名叫顾青的侍卫背着蹿房越脊,头又开始发晕。她从前不晕车不晕船也不晕机,谁料到了这里居然晕人。不过现在救命要紧,她晃了晃脑袋,说不出话来,往东方指了指,用口型道:“救人。” 顾源见林紫菀被顾青放下后就摇摇晃晃,眼神迷离,很明显状态不好,但仍记得要去救治顾澈,心中酸热。他两步上前,亲自双手托起林紫菀便往东院赶去。顾一等人立时跟在他身后。林紫菀闭上眼睛,继续发晕。 暖室内,顾澈依旧一无所觉地沉睡,顾二一手心脉一手命门地护着他的命,脸色有些发白,额头汗水淋淋。 林紫菀快速用药水洗净双手,皮肤被涂抹上的黄色居然洗不掉,她也没法在意,确定双手干净之后就按着顾澈的腕脉了解情况,然后拿起一旁备好的银针下针。 她凝神用返魂针调理好顾澈的身体,撑着拔了针,只留胸口膻中一支,手指沾了药水俯身在地上写道:“半个时辰,叫醒我。”然后干脆利落地昏了过去。 顾源叫人去请府医宋先生,拿过自己的大氅把林紫菀包好,珍重的抱着她带回前院书房,放在自己日常休息的软塌上。 宋先生给林紫菀把了脉,心里对这位脸丑打扮更丑的小姑娘十分好奇,却也不问,只道这小姑娘身子康健,只是受了风寒,又过于劳累,眼下这不算是昏迷,只是睡过去了而已,不用担心,喝碗袪风寒的汤药,再结结实实睡上几个时辰就好。又说小孩子身子弱,病了就该好好歇着等语。 顾一送人出去,回来刚要张口。顾源冷冷道:“退下!” 顾一立即闭嘴,后退着悄悄往外走。 顾源又道:“站住!” ☆、第 261 章 第261章 顾一立即站住,半躬着身子低眉敛目,一副百依百顺谄媚狗腿的模样。 顾源拿他没办法,只得挥手叫他走,道:“叫人给林姑娘端碗燕窝来。” 顾一应着离开书房,轻轻关上了门,然后靠着门板咧嘴一乐——这就是不跟自己生气了。 皇后去世时顾源才十三岁,就那么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大人,永远一副成熟稳重,宽和有礼的模样,也就只在私下里还跟他有些真性情,却也只跟他一人如此而已。始终微笑着的顾源哪里是“年少老成”,简直是“未老先衰”。他又想到,顾源没有因为顾澈之外的任何人心神失控过,如今,能够让他失控的多了林紫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顾源看一眼漏壶,目光转回到林紫菀身上。 林紫菀的脸被画得面目全非,但他一见到就知道是她,肉乎乎的小身体,圆嘟嘟的小脸蛋,没有一处不熟悉。他只这么静静地坐着看她,并未想着把她脸上那些颜色擦去——他怕影响她的休息。 宋先生说她需要好好睡几个时辰,但半个时辰之后她还要醒来去拔针。他又想起她居然没有说话,两次表达都是写的字,是喉咙出了问题么?但刚才宋先生把脉没有诊出来,随着顾二学医的那些侍卫还年轻,估计也很难诊断。但此时顾二内力消耗过度,正在休息,他也不能去打扰,只能这么默默地守着,有些焦心。 高瘦的顾三禀报,掳走林紫菀的一男一女都被送进府衙,关进府衙秘牢。他们因中了林紫菀的迷药,一直未醒,为防万一,又加了药,等到夜深时再运回来。暂时派人假扮这两人关在普通牢房,只待晚上假作越狱而逃以免后患。 藏了林紫菀半夜的是城西一家小糕点铺子,开铺子的一家三口都被那一男一女要了性命,林紫菀丢在那里的衣服、荷包、针包全部寻回,那两人身上的东西也都搜了出来,一起交给顾二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会送过来。 顾源叮嘱,那两人身上应该有林紫菀中毒的解药,检查之后直接交给林紫菀即可,又问顾四审问昨夜抓到的两个活口结果如何。 顾三有些为难,见顾源只站在门外说话,显是怕声音大了影响里面睡着的林姑娘,便道:“王爷,还是等老四自己和您说吧,反正林姑娘找回来了,审问的事也不急。” 顾源正要再说,那边有侍卫捧着保温的食盒过来。燕窝厨房里日常备着,驱寒的药也是最好熬的,都快。他也不急着问了,回房里亲自动手把林紫菀扶抱起来,揽在怀中轻轻摇醒,道:“阿菀,喝些粥,暖了肠胃才好喝药。” 林紫菀虽然控制不住自己昏睡过去,但心里不静,睡得不沉。这时她被顾源半揽着,只觉身后的靠背暖融融坚实舒服,感觉很是安心。她困倦至极,连眼都没睁,就闻着味道一口口喝了送到唇边的粥和药。 顾一净了手,接过碗勺,亲自服侍林紫菀喝完粥和药,十分细致耐心,最后还记得拈一颗腌梅子送进林紫菀口里解药味,然后对顾源表功似的笑了笑。 顾源见他这样小意讨好,只得道:“下次不得再犯。” 顾一知顾源一向对自己没办法,便笑呵呵应道:“是!” 至于下次到底怎样,看情况再说呗。 酸甜的糖渍梅子含进嘴里,林紫菀脑子略明白了些。她听见顾源说话的声音就在耳边,耳后热气熏然,立时觉得不对。她睁眼一看抱着自己的居然正是顾源,吓了一跳,一咕噜滚到一边差点摔榻下去。 顾一赶紧上前扶住,笑道:“……小心!” 对着那张黄乎乎带着黑麻子的脸,他居然叫不出“林姑娘”三个字,苦恼地咧了咧嘴,只得跳过称呼。 林紫菀没心思琢磨他,指着顾源,惊道:“你……你……”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还是没能发出声音,王三给自己灌的药药效还没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可别就这么一辈子当哑巴。 顾源也怔忪了一下,随即脸上浮起惯常的温柔微笑,温声道:“阿菀,你说半个时辰叫醒你的。”停了一停,他眉眼略弯,笑道,“身法这么灵活,看来恢复得不错。” 林紫菀被他一提醒,立刻又觉得身软头晕,但那边顾澈还等着拔针,她便抬手往东边指了指,做个拔针的动作。 顾源脸色一肃,道:“你真的不能说话了?” 林紫菀瞪他,这个不重要,自己总能想出办法来的,现在重要的是给顾澈拔针,就又指了指东边,拔针。 ☆、第 262 章 第262章 顾源示意,顾一便叫进一名女侍卫来背着林紫菀一直送到那间小院门口,才让她下来自己走进门。 拔针之后,林紫菀在顾澈腕脉上按了一会儿,感觉他的身体没有受到很大影响,松了口气,一下坐在顾源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不想动了。 顾源蹲身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阿菀,那两人身上的东西都搜了出来,顾二检查后就会送过来,不知道有没有你用的解药,你自己能不能解?” 林紫菀强打精神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一旁顾一赶紧送上笔墨,她便接过写了这事不急,没解药她自己也能下针把毒逼出来,她现在很累,暂时就这样吧。她又问阿诺和顾胭、顾同怎样。家中父母有没有担心。 顾源看了微微放心,告诉她还没通知林明远和汪氏夫妻她失踪的消息,不用担心父母,又简单说了阿诺三人情况。 林紫菀知道王府的府医宋先生擅长妇科和儿科,其实是专为王妃和顾枫准备的医生。外伤一般有顾二和跟着他学习的十几个男女侍卫处理。顾二的医术极好,她除了会用返魂针之外并不比顾二强什么。但阿诺重伤,她还是想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她写道:“我去看。” 顾源点头,道:“他们就在隔壁院子的西侧间。” 林紫菀住着隔壁院子的东侧间,算是她的卧室兼书房。西侧间和厢房里头放的都是顾源给她搜集的各种奇怪的、珍贵的药材,还有不少活的植株,另有许多她画图打制回来的医用器械器皿。 这时西侧间里除了原有的一张算做治疗床的高床之外,又放了两张木榻。顾胭睡在高床上,木榻上躺着阿诺和顾同。三人都服了药睡着,屋里仍残留有药味和血腥气。 林紫菀看了顾胭的断臂,知道无可挽回。她又细细看了阿诺的面色脉搏,见他失血过多,但伤口处理得当,外敷内服的药都安排得十分用心,只要按时服药就能恢复,便放下了心。一旁顾同虽脸色惨白,但性命无忧,好好修养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她想着见了顾二一定要当面致谢,但现在还是先休息吧,实在撑不住了。 她摇摇晃晃往东屋走,脚步踉跄。顾源见了,不自觉上前一步,伸手,却又停住缩回,吩咐跟过来的女侍卫顾眉跟去好好照顾她。 他在厅里站了一会儿,顾眉出来回他,说林紫菀已安稳睡了。他吩咐顾眉好好照顾林紫菀,又去看了顾澈一回才转回前院。 顾四正等在外院书房,见顾源返回,递给他一张文卷,是审问昨夜抓到的两个活口的口供。 顾源接过一扫,顿时眉头一皱——那些白衣人,居然是京城杜府给王妃送来的暗卫。 杜王妃的父亲杜大人因王妃远在西北,怕王妃万一要用人手家中支援不及,所以派了家族养着的高手过来备着王妃使用。 他们这一批来了十人,之前暂住某处民房隐藏,如今自然是四散隐蔽,另有联系方式。年前来郡王府送年礼的宋婆子给王妃传了消息,王妃吩咐婆子到街上采买时与他们联络上,给他们传令截杀林紫菀、顾胭和阿诺。他们设计除夕之夜下毒杀人,但确实不知林紫菀被什么人带走,因王妃的命令就是杀死这几个人,他们没想着留活口,弄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处。 顾四一面派人去那处民房抓人,一面手段尽出继续逼问,却也没得到更多消息,只得拿着口供来给顾源看——自然,民房中早就人去屋空,一个人也没有抓到。 顾源拿着那短短一页的口供,有些难以置信,抬眼问顾四:“杜家人?王妃下令?” 顾四点头。这些人都被老大顾一影响,对王妃没什么好感,如今听说王妃对她的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动手,说话间不觉都带了对王妃的愤怨。 顾源看着口供皱眉,他忽然心中一凛,问道:“阿墨在哪?”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是苏墨居然一直没来缠他。 顾四道:“四公子在他院子睡着。昨天除夕夜宴,四公子来侍卫这边喝了许多酒,醉得很深。出事时,二哥早叮嘱不许惊动他,这时应当是还没醒呢。左将军那边也没把林姑娘的事告诉岳三将军。” 顾源道:“通知阿墨那边的侍卫,这些天看着他,别让他出院子。”他把口供轻轻放在案上,抚平自己刚才捏出的褶皱,温声道:“那些人,都找出来,一个不留。” ☆、第 263 章 第263章 杜王妃怕冷,西北的天气又格外严寒,一场接一场的雪总是积蓄不化,好在房里铺着地龙,她依然可以轻纱茜裙的过日子,只是屋里太干,就需要常让侍女保养肌肤。 年前京城送来的物事里有几大盒子各式润肤膏,每一种都由形状各异的精致小瓷盒装着,颜色淡雅,清香悠远,擦在身上脸上让肌肤格外润泽细腻,宋婆子说这是京里新开的一家铺子里出的。 名叫“婉然居”的铺子是座三层小楼,极是玲珑精致,只许女子进入,专卖胭脂水粉润肤膏脂。铺子里头所有的胭脂水粉膏脂都来自南方海外小国,那小国名字也好听,叫做花城。 据说花城四季如春,满城鲜花,那里的女子会用各种鲜花做成脂粉,粉质细腻,膏子柔润,只花城远在海外,能运到京城的脂粉量少且价格极贵。可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的贵人贵女,专门不怕花银子的,所以这些香脂胭粉供不应求,只限量售卖。 婉然局除了脂粉特别,还有专门训练出来的女侍,虽然个个容貌一般,但谈吐温雅,极擅长美妆,可以根据贵女们容貌性格爱好肤质的不同,推荐贵女们合用的脂粉,衣物首饰的搭配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还会服侍贵女们用相应的药水沐浴,用润肤膏按摩肌肤。贵女们在铺子里沐浴之后还能用一种叫做“面膜”的物事敷在脸上,揭下去之后脸色就格外白润美丽。 因为铺子不大,里头女侍的人数也不算多,京里的贵女夫人们,若是夫家或父家官职爵位不够高,都预约不到去店里的时间。许多衣料铺子、首饰金银铺子,甚至酒楼古董店和药铺子都与“婉然居”有合作,拿着婉然居的“贵宾卡”去合作的铺子买东西,伙计态度更好,折扣更多。不过“面膜”只能在店里由女侍服侍使用,不外卖。 这些给杜王妃送来的润肤膏脂和脂粉都是杜夫人舍了脸面跟人淘换回来,只恐杜王妃独自在西北过得太苦。杜夫人在信里说:西北这样的荒凉苦寒之地,最易损伤女子的娇颜。 宋婆子又说,京城西侧的明月池边开起了一家叫“茗品居”的茶楼,居然是专门卖茶的。 茶楼三层,一二层接待男客,三层另有门户和楼梯通往街道,专供女客。茶楼里头有乐师抚琴弹箜篌,尽是新曲,另有美貌女子表演一种“茶道”,泡的却是各种散叶茶,也不知什么人把那种散叶粗茶想出了各种门道名目,每种茶都有来历传说,或仙或俗,连品茶的小室布置都别有讲究。 素来们文人墨客们最喜在这些闲情雅致上下功夫,茗品居里复杂无比的茶道、茶点、品茶的诸般细节正是投其所好,小小一间茶楼居然开始引领京城风尚。有诗人骚客专往茗品居里诗歌唱和,三楼更成了命妇贵女们聚会的新去处。从前只供贵人的茶饼茶团倒不如散叶茶流行起来,连街边的小铺子里都可以弄些茶梗子开水一冲,只要进门就给先上一壶。 后来京里又跟风开了几间茶楼,但哪间楼里都不如“茗品斋”高雅。一则茗品居里处处都精致巧思,二则茗品居的叶老板是个俊美异常的翩翩公子,据说比美貌的苏四公子不差什么,且比苏四公子端庄可亲,他身边常跟的那个护卫也是位貌如冰雪的剔透少年。 杜王妃听着听着就走了神,婉然居、品茗居,都是她已经不能触及的京城的繁华。若不是顾源作到被贬谪,她还是京城里风光无限的太子妃,除了宫里那些不能出宫的妃嫔们,她就是第一人,什么“婉然居”限量售卖,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哪能像如今,几瓶胭脂膏子都要母亲求人靠脸的遣人专门送来。这些风光,若不是宋婆子专门替她讲解,她永不会知道。 想着这些,她愈发恨怨顾源。 顾源既说此生惟她,珍惜她的容颜,替她辛苦送人、送东西来的还是父亲和母亲。 那一次普济寺的埋伏,王妃觉察大殿中没给自己的活路,心中本对父亲和母亲生出怨恨,此时见了父母派人送来的这些物事心意,她又转念想着,也许普济寺的埋伏真是父母设计让顾源看看厉害的一场戏?不然里头的和尚杀手为什么莫名奇妙都死个干净?顾源当时分明也是震惊的。这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大殿里的埋伏没有她的活路——因为这埋伏根本就是假的。 她看着母亲的信,听着宋婆子的话的絮叨,又接了宋婆子给的暗卫令牌表记,想着是自己误会了父亲和母亲,不禁又后悔去信责问自己的亲生父母,实是大不孝。 ☆、第 264 章 第264章 宋婆子回京之后,因姜嬷嬷病了,身子时好时坏,不敢上来服侍,怕给王妃过了病气。王妃就把陆氏调过来掌管天芳园,但库房财物还是姜嬷嬷管着,人事赏罚也仍在陆婆子手里里。 陆氏在王妃身边,真个成了王妃的眼睛耳朵,王妃便不像从前,只在天芳园里自娱自乐、教育顾枫,着意关注起府里的动静。 她知道了府东院子里,王爷说的那位重伤投奔来的“朋友”一直不出门。林紫菀住在那人隔壁,王爷几乎日日与林紫菀和“那人”相会,比来后宅的时候多多了。她还知道苏墨除了玩耍无所事事,还吩咐人制作金球银球赏人,十分奢侈,王爷也只是笑骂一声“胡闹”……诸如此类的各式消息,远比姜嬷嬷在身边时耳聪目明。 但,知道的越多她越是愤怒,越是怨恨顾源,越觉得自己所托非人。 昨日除夕祭祖已毕,今日大年初一又无宾客来往。晨起,王妃想起往日的宫宴风光,如今的寥落凄凉,只对着镜里自己的脸发呆,连妆也懒得上,侍女百般劝说才随意梳洗了。 此时,她慵懒地躺在矮榻上,一身海棠红金线绣芙蓉抹胸裙,外披烟罗紫的轻纱大袖衫,衬得一身肌肤愈发白腻娇润。她斜倚着恹恹地半睡半醒,两名小侍女跪在榻边,用玫瑰香的润肤膏轻轻按摩着她如玉的双手。 顾枫正在一旁的小几边看一卷图纸。他过了年已是九岁,因常去在练武场练练马步,比划一下招式,有时间又与林紫菀、阿诺一起骑小马在练武场跑圈,虽然看起来还是肉肉的,却显得结实许多。 他早已玩腻了七巧板鲁班锁之类,如今专门跟着林紫菀一起玩些新鲜的。 林紫菀腊月里忙着,一面研究医书医术画药书,一面又要治疗顾澈。因为给顾澈针灸的时间不确定,她只能在恰好上午有时间的时候能和顾枫一起读书聊天,她就教给顾枫闲时自己做玩具。顾枫打算在一张长案上造一座轨道小车,顾源听了他的计划也觉有趣,专门指给他一个木匠,就住在善泽斋里专给他用。 顾枫便自己设计图纸,算好大小,还特意按照林紫菀说的,给木匠规定了“米”“厘米”“毫米”之类的长度单位。如今小车和轨道都制作好了,六个一样大小的木头车厢,木头拼成的笔直轨道,小车的木头轮和轨道一凹一凸扣住,严丝合缝,十分有趣。他想着林紫菀说的,水壶烧开冒出的白气可以推动小车自己走,但他太小了,实在不知道怎么着手,就又准备制作一种叫“滑轮组”的工具,因为林姐姐说那种工具可以用很小的力气提起很重的物事,还能转换方向。 林紫菀画了简单的图纸给他,因再复杂的结构变化她不太记得,就让顾枫自己琢磨。 顾枫看的正是林紫菀给的图纸,他打算自己看明白了让木匠去做,像小车一样先做个小的,如果真有用就给父亲看,以后建房子搬大石头该多省力。 王妃见顾枫侧头盯着图纸细瞧,长长的睫毛半晌都不忽闪一下,显是看了进去。她微微皱眉,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道:“枫儿,你喜欢的玩具,吩咐下去自然有工匠做出来给你,做什么非要自己弄明白图纸,还要自己动手?你的手是用来弄那些个东西的么?又是练武又是摆弄木工,玩物丧志,手都磨糙了。有那时间不如多读几本书,多练几个字。” 顾枫没抬头,只道:“母亲,您每日给我的功课我都做着呢,闲时才弄这个。” 王妃想了想,顾枫确实没耽误平时她布置的功课,便道:“母亲也想着这事,你每日确实是太闲了些。你过了年都九岁了,也算大人了。母亲虽也是自幼读书过来的,但毕竟与男子不同。你父亲又志不在此,所以年前咱们杜家老宅送年礼时,我让宋氏给你外祖父捎了信去,请他在李氏的书院里寻位合适的先生过来教你。 安国公李家世代大儒,如今宗周四大书院有两位院正都出自李家,只这熙平朝十八年就先后出了两位状元,三位探花郎,朝中还有一大半的官员都要叫李家人老师。中书省史大人是安国公外侄,礼部尚书李承泽就是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其他内廷文书、起旨等等,还有各部衙门办差的不知有多少李氏的门生后辈,最是学识渊博、人品端方的人家。这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才配教皇长孙读书呢!” ☆、第 265 章 第265章 王妃一边感叹,一边看顾枫,见他专心致志看手里的图纸,一眼都没往这边瞄,不禁提高了声音道:“枫儿,你在京里时,不是在端明殿跟着诸位皇叔读书么?教你的状元郎大学士李世恩还做过太子府少师,如今也仍教着你几位皇叔。皇上曾赞李先生‘十年不窥园,专精于此’,你的学问得跟这样的大儒学。你看看你每天都学的是什么?母亲能教你的有限,你如今竟然多半时间都在玩耍。若是能拜一位李家名师,你日后……”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父亲知道给个不知哪儿来的野孩子请武师父,居然不知道给你请位西宾。” 王妃的话说到最后还要带上父亲和阿诺,顾枫终于抬头看向王妃,不悦地道:“母亲,阿诺不是野孩子,他是林姐姐的小女婿。我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身体强壮才能精力充沛。我与父亲一起关注稼穑农事,是要为国增粮,粮食充裕才能富民强兵;我虽小,也是有俸禄的,既接受百姓供养,自然也要为百姓做事。 我和林姐姐一起做这些机巧并不全是玩耍,您说,若是日后真有人能做出水汽驱动的轨道小车,可以节省多少畜力人力?至于您说的那个李什么先生,他连园子都不去有什么可骄傲的?他若真聪明,就该五谷稼穑、工医机巧无所不知而专精一科,像林姐姐似的,医术能起死回生,旁的也都能说个头头是道。那样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的人有什么用?没人养着,他就得饿死。 我也不要李家大儒当先生,林姐姐做我的先生就很好,经史子集林姐姐都能给我解释,她的见识很多都是书上没有的,父亲读了那么多书,还说与林姐姐谈话受益匪浅呢。您说的那什么李大学士,我知道他当过我父亲的先生,但当初父亲被贬出京的时候,太师周先生、太傅孙先生为父亲抱不平,宁愿辞官回乡教书,还有旁的许多官员上书为父亲陈情,再不济的也是闭口不言。只有那位人品端方的李大学士,他为什么昧着良心跟风上书,说我父亲‘亲昵群小,疏远正人,事父不孝,事君不忠’?他既做过我父亲的先生,还不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么?” “你父亲他根本就是咎由自取,怪得别人?他就是亲昵群小,疏远正人!你看看他做的都是什么事!” 王妃豁地坐起身子,又缓了口气平静下来,摇头道,“算了,今日新年,母亲不跟你吵。不是母亲说你,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如今母亲说一句你倒要顶回来几十句。你想想,从小到大,母亲哪件事不是为你考虑?不是为你好?就那乡下丫头,还林姐姐!她哪里配做你姐姐?”她看顾枫噘嘴,也就不说了,勾起唇角古怪地笑了一笑。 顾枫也不太愿意与母亲顶嘴,但仍有些不服,只自己小声嘟囔道:“反正姓李的都那么势利,我现在才是个什么人?日后又不能任官掌权,又不能投军为将,根本就是前途无亮。外祖能给我请来个有名的大儒才怪。要是弄来个学问还不如林姐姐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顾枫!”王妃气得把刚拿在手上的瓷杯往地上一砸,吓得小侍女向后退了一步才没被热茶泼到身上。王妃厉声朝那一脸惊惶的小侍女喝道;“滚出去!” 她转向顾枫,冷道;“枫儿,你以后少给我提那个姓林的丫头,你居然把那样的乡下丫头跟安国公一家比,她配么?她那样的人也配说学问?你看看你自己,就是整日跟她厮混,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从前学的规矩都忘光了,坐卧行走毫无仪态可言,顶撞母亲,出口不逊,背后言人是非,简直不可理喻!你父亲事父不孝,你也非要学他么?” 顾枫听母亲说话,自己在她眼中竟有这么多“劣迹”。不但他是“不孝之子”,还带上了父亲,连父亲也有个“子不教”的罪过。他心中愤怒,又不敢直接顶撞母亲,只得哼哼道:“母亲刚才不是也在说阿诺和林姐姐的是非?” 房间不大,顾枫的声音再小王妃也听得清清楚楚。王妃简直要被他气疯了,一掌拍在几上,尖声喝道:“顾枫,你的礼数呢?你的孝道呢?回去把《孝经》抄十遍!” 顾枫见母亲气得脸色涨红,按着心口身子直抖,他心里一悔,赶紧过去扶着母亲,一边道:“母亲,枫儿错了……” 只是王妃心中有恨,又气得狠了,见他过来想也不想一把推了过去。 ☆、第 266 章 第266章 顾枫年小力弱,被王妃一推哪里抵得住,向后踉跄几步绊在一边的书案上,一跤跌倒。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锦地衣,他并未受伤,却也惊得呆住。 他长到九岁,向来是被父母捧在手掌心,父亲更是几乎对他百依百顺,林紫菀和阿诺因为他小,也都哄让着他,他哪里想到母亲会动手打他? 王妃自己也惊了一下,她自当初打过姜嬷嬷之后总是心情烦躁,更加上自那日起姜嬷嬷一直不能恢复,好几日又病几日,反反复复逐渐起不了床,昨日除夕夜被人搀着给她磕了个头就睡着不能起来,更是让她有些失措。 这些日子她没少责骂侍女,让人责打的时候也有,却没料到今日竟亲自动手打了自己的儿子。她慌忙过去扶顾枫,脚下踩着裙角也一个踉跄,好容易稳住了走到顾枫跟前,把他扶抱在怀里,柔声哄道:“枫儿摔痛了哪里?” 顾枫怔过了,摇头笑了一笑,自己站起又扶着母亲起身,温声道:“母亲,枫儿没事,是枫儿言语失当,枫儿错了,日后不惹母亲生气就是。” 王妃见他那笑容就是面色一冷,顾枫容貌肖似王妃,但刚才那一笑的神韵却极像顾源,有一种浑不在意的宁和淡然。她最恨顾源的就是这一点,无论她怎样说怎样闹,他都轻轻淡淡,似乎在告诉她:你无理取闹,你撒泼混账,我不跟你计较。看到连顾枫也用这样的神气对她,她心里生恨,不由地就用力甩开顾枫的手。 顾枫又被甩得身子一晃,茫然地看向母亲,又委屈又困惑。 王妃见他不认识自己似的满脸不可置信,心中更怒。她蜷起手指用力握住,才没有再给他一巴掌,却也银牙紧咬,神情有些狰狞,吓得顾枫向后退了一步。 正这时,外间侍女传信,说王爷往后宅来了。 说话间顾源就进了上房,也不等门口的侍女上来替他换鞋整衣,随手把大氅解下丢给她们直接进了内厅。他见母子两个在地中间面对面站着,很不母慈子孝的模样,有些奇怪。但他心里有事,只向着顾枫道:“枫儿,你先回房,父亲有事与你母亲说。” 顾枫见父亲神色严肃,匆匆行了一礼就要走。 王妃却冷笑道:“枫儿,站下。” 顾枫刚才惹怒了母亲,被她吓住,这时又听她语气冰冷至极,一时也不敢只听了父亲的话就退出去,站在门原地没动。 顾源向王妃道:“丹丹,我与你有话要说,先让枫儿回房。” 王妃撩了撩眼皮,淡淡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枫儿才还在夸你是正人君子呢,你要说的事,正该枫儿留下来听听。” 顾源低声道:“丹丹……” “别叫我丹丹!”王妃抬眼,冷笑道,“顾子初,想想你为什么急匆匆来后宅?你有什么资格叫我丹丹?我只问你,你的心尖爱宠死了几个?” 顾源立时知道顾四的审问结果没错。他面色一冷,转头向顾枫道:“枫儿,你听父亲的话,父亲要与你母亲单独谈谈,你回房去……” “不许!”王妃冷道,“顾枫,你乖乖地给我站在这里听着,听听你父亲的大仁大义!他一味地溺爱你,引着你玩耍,引着你弄那些奇淫巧技,连先生都不给你请,把你养成了一个废物,你留下来听听他安的什么心!” 顾源怒道:“王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杜王妃掀了掀唇角,冷笑道:“怎么?我说中你的心事了?你发怒了?真意外啊,你居然会跟我发怒?你不是温润如玉,爱妻如宝么?居然会和我发怒?” 顾枫小脸苍白,满心都是王妃对他下的定语。他怔怔地盯着王妃道:“母亲,我……是个废物么?” 听问,杜王妃站在遍地花开的锦绣屏风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顾枫,冷冷道:“枫儿,想一想你自来到西北之后做的事,想一想你刚才是如何振振有词地怨怼母亲。作为皇长孙,作为皇家贵胄,你想一想你的言行举止。你如今不读书,不知礼,一味地与那个乡下丫头和那个野孩子厮混,还要去校场学那些粗野蛮人扎什么马步!有那么多花银子供养的侍卫,用得着你每天不讲仪容、汗流浃背? 你说话不经头脑,做事不知轻重,不虑人心黑白机巧,只一味被那些下贱胚子勾引着不走正道。如今,连皇上赞不绝口的世家大儒你也敢出口不逊,满口指摘。别家八九岁的孩子,已经很知道该亲贤人远小人,见人该如何说话做事,你呢?你还说你父亲不是‘亲昵群小、疏远正人’?你学他学得一模一样!你现在站出去哪点儿像个皇孙公子?这都是你父亲的狠心,他就是想把你养成一个废物!” ☆、第 267 章 第267章 王妃这一番指责已在心中盘旋无数次,此时脱口而出,语速越来越快。 看着顾枫怔忪不已,看着顾源嘴唇哆嗦、脸色渐渐青白,再不是平日里的从容淡定温和微笑的模样,她只觉得畅快莫名。 顾源被她的满腹怨气和怨毒口吻惊得呆住,好半晌才控制住情绪,见顾枫被王妃一番话骂的傻了,只得蹲身把顾枫拉在怀中抱住,柔声哄道:“枫儿,你母亲只是生气了。人在生气时说的话不经思量,说的都不是肺腑之言,你莫当真。枫儿,你是我和你母亲唯一的孩子,父亲和母亲都是最疼你。父亲不苛求你的学业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正是该玩耍的年纪,且你也不是一味玩耍,这些日子你的所学,很多都能受用一生。 枫儿,父亲最是疼你,父亲小时候就是这样开心玩耍着长起来的,现在不是很好?你林姐姐和阿诺不也是开心时玩耍,用功时心无旁骛,哪里需要把自己困在书堆里呢?枫儿,你母亲正在生气,父亲带你到前面去走走。”说着,牵起顾枫的小手要走。 顾枫抬起含泪的眼,困惑地望着父亲,抽走了被父亲握住的手,泪汪汪的眼里含着疑惑。 顾源心里一灰,不觉冷笑起来。 杜王妃见他冷笑,朝顾枫道:“枫儿,你正该好好站在这里,听听你父亲到底往后宅来干什么。顾源,你总是说与我一往情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甚至为我违逆皇上。你虽被贬谪,但毁誉参半,终究有人赞你。我呢?我是从成婚起就把持太子殿下的后宅,容不得旁人分宠的妒妇。是我魅惑夫君,让太子殿下违逆天子,枉顾人伦!朝中官员有多少不愿你被废,就有多少憎恨我,憎恨我父亲。我父亲这次被申斥,我姑母被贬斥,也不过是因为皇帝想起了你,认为是我杜家、我杜家女拖累了你。可实际上呢?顾源,你拿我当幌子多了多少龌龊事情?” 顾源一怔:“我?龌龊?” “你敢不敢说说你藏在东院里的人是谁?”杜王妃转向顾枫,道,“枫儿,你的好父亲有没有告诉你他藏在东院里的人是谁?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多少次不回后宅,就在你那位林姐姐的院子里过夜?” 顾枫身子一僵,眼里的疑惑转为震惊,眼泪涌出滚滚落下。 顾源怒道:“王妃!你胡说些什么?林姑娘才几岁?她为人治伤,我在旁看着,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些……那些不堪?” 王妃声色俱厉:“那你敢不敢说说你藏在东院的人到底是谁?敢不敢让我和枫儿看一看这位你的朋友?” 顾源吸了口气,沉声道:“不能。” 杜王妃大笑,两行泪滑过面颊:“当然不能!你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都不敢说出来。”她呵呵惨笑,“也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重要么?只要你喜欢,你连你的亲表弟都敢染指!怪不得你要把苏墨从小养大,我一直都奇怪,偌大华阳侯府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你外家为了讨好你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不遗余力!林紫菀几岁?顾诺几岁?你别说你是把他们当做子女,若你看林紫菀的眼神是看女儿的眼神,我只能说,顾源,你畜生不如!顾源,你最喜欢那样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小女孩是不是?顾源,你以后少碰我的枫儿,我觉得恶心!” 顾枫小身子抖了一抖,向后退了一步。 顾源气急,喝道:“杜传芳,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这才知道,昨夜除夕,本是一家欢聚的好日子,杜王妃却偏偏连表面上的慈和都不维持,直接冷嘲热讽气走了苏墨。他本以为她仍是为着自己不肯上表求乞回京气恼,却原来她心里竟有这样的猜测! 见顾源大怒,杜王妃呵呵惨笑,道:“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你的心尖爱宠啊?你急匆匆跑到后宅来兴师问罪,不就是为你那些爱宠么?顾源,我现在才知道皇帝究竟为什么厌恶你,贬谪你,你这样的人,就合该在这荒天野地里老死!顾源,我是你的遮羞布,我是你的挡箭牌,我是你的借口!你欺我辱我骗我,我就该生生忍着?我杜家有人,我不会任你摆布,我就是要杀掉他们,顾诺,林紫菀,苏墨,他们都该死!还有顾胭,一个下贱的丫头,也敢从我怀里抢走枫儿,她也是你从小养起来的宠物,所以才敢恃宠而骄,是不是?” “一派胡言!”顾源气得哆嗦,双手攥成拳头,嘴唇颤抖,脸色青白。 ☆、第 268 章 第268章 杜王妃被顾源的神情吓得退了一步,但很快她重新昂起头,瞪着顾源咬牙道:“顾子初,你想对我动手是不是?你姓顾,你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可我杜氏女也不是任人欺辱的。我雍州杜氏传承几百年,改朝换代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你顾氏恩典!你顾氏,也不过是倚仗军权的窃国武夫罢了!当年若不是我执意,杜家怎么肯把长孙女嫁给你?如今你把我带累得落到这偏远边城也就罢了,若敢动我一指头,自有人传报京城,我杜氏必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顾子初,想想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为了枫儿的名声,我就与你和离回京,把你的龌龊宣扬天下,为我自己正名!从今往后,你喜欢谁就去找谁,再不要进我的天芳园,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碰我儿子,我见了你就厌恶!滚!” 顾源气得浑身颤抖,使尽了力气才按捺住心中痛楚平静下来。他努力放缓了语调,和声道:“王妃,是谁与你说我和苏墨有染、我喜欢小孩子?你我夫妻十年,在你心中,我就那样的人么?” 杜王妃后退了一步,极厌恶地扭头,盯着屏风上的满目繁花,冷冷道:“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直都不明白,这世间怎会有对女子从一而终的男子,我杜传芳何德何能得此佳婿?却原来,终不过是……” 顾源看着她,目光渐渐平静冷淡。他回神,忽地想起一旁的顾枫,扭头却见顾枫小身子摇摇欲倒,脸色苍白,嘴唇却是青紫,呼吸缓慢而艰难。他脑中轰然一响——这是他自己发病的症状,顾枫居然也与他一样心脉有缺。 他俯身一把抱起顾枫便走,边走边低声哄道:“枫儿,没事了,放松心神,你母亲一时误会,口不择言,枫儿不生气,喘口气,放松心神……”他扯过侍女递过来的大氅包住顾枫,飞身向前院掠去,一边叫道:“顾一,药瓶给我。” 顾一一怔,立即拿出随身带着的药瓶抛给顾源。 顾源双臂托着顾枫,便身体一转,让药瓶落在怀中顾枫身上,同时吩咐顾一叫人守住天芳园不许任何人出门,又吩咐影卫寻顾二立即去书房等着。 他身法极快,待王妃反应过来,他抱着顾枫已经出了天芳园。 王妃大怒,喝道:“顾源,你放下我儿子!你别碰我儿子!” 她只穿着薄裙软鞋追出缀锦堂,但天芳园的红漆院门就在她眼前紧紧关闭。她愤怒地拍打着园门,叫喊着,门外的侍卫雕像一样充耳不闻。 陆氏从厢房里出来,抢过侍女手里的大毛披风,跑过去给王妃裹上,与侍女一起把王妃半扶半拖送回缀锦堂。 王妃伏在榻上放声大哭:“顾子初,你龌龊!无耻!下贱!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顾源飞掠到外院书房,将顾枫放在榻上,立即拿过药瓶取出一颗药丸塞进顾枫口中。 顾枫双目紧闭人事不知,睫毛上仍是泪珠未干。好在那药丸制得极高明,沾唾即化。药液入喉,顾枫也就自然地吞咽了。 见顾枫服药之后呼吸匀净了些,脸色也略有好转。顾源松了口气,侧身坐在他旁歇息。他刚才也气得心里发痛。 跟着赶来的顾一看见顾枫的症候,心中也是一紧。 顾二才给顾澈用内力保命不久,尚未恢复,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他给顾枫把了脉,说公子与王爷症状相同,且公子年幼,内腑柔弱,摸着脉感觉比当年王爷还要严重些。这药也算对症,但怕以后是离不开了。 顾一忙拿过药瓶又取出一颗药丸给顾枫服下,摇着空空的药瓶满心担忧。 顾源第一次发病是十六岁,当时是因为在宫墙下见到了带着“无尘”玉佩的小尸骨,以为那就是死去的顾澈和伺候他的小果子,更是以为害死顾澈的是皇上,忧愤绝望之下心脉大损发病,险些亡故。如今顾枫才满九岁,且是在后宅与王妃一起,不可能与当年的顾源一样受了那么大刺激。他这样小的年纪发病,那日后能不能正常长大? 他把空药瓶摊在掌心,为难道:“王爷,还是请林先生来给公子看看,万一林先生也与当年林老御医一样,能看出缘故来呢?就算看不出来,请林先生再配一瓶这药也是好的,就算您不用了,公子也要用的。” 顾源想了想,道:“去请。” ☆、第 269 章 第269章 林明远来时,顾枫的唇色已经褪去青紫,面色还苍白,仍在榻上沉沉睡着。 他先后按着顾枫两只小手腕诊了半晌,才道:“公子心脉比常人较弱,但不会影响正常长大,只不能与诸位一样习武,在平日里也需尽量控制情绪。医术有云‘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七情外伤损脏腑,但血气源于心归于心,最后损的仍是心脉。 公子这次既能自行恢复,暂无大碍,不过日后要小心保养,平和心性,喜怒不形于色,更不能入心。这病但凡情绪变化过大就容易发作,但发作之后也不会怎样。唯一可虑的是发作的次数越多,心脉受损会渐重,最后可能真成心疾,那时就离不开汤药了。若有了心疾,连行走坐卧都需小心,更严重时,一场风寒就可能要命。王爷,公子尚幼,必须小心保养。” 他见顾源神色晦暗,忙又安慰道:“王爷也不用过于忧心,公子心脉虽弱,但只要不想着与诸位一样学成武功高手,其实没什么影响,长大成人,成亲生子都是可以的。若说暴怒忧愤狂喜,人这一辈子能遇到几回呢?且公子年纪尚小,身体未定,保养得宜自行痊愈也是可能的,小人这就开一副滋养的方子,慢慢养着就好。还有,小人有家传药方,这就回去根据公子的病情略有添减,配出一料来备着,公子的病发作时服下一两颗也就好了。” 顾二与顾一对视一眼,顾一把空药瓶悄悄藏在袖中。 顾源道:“好,请先生回去就为枫儿配上一料,需用的药材可以随意从府中支用。” 林明远应了,因为配药需要的珍贵药物难得,他也没有客气,提笔先开了张补益心脉的汤药出来,又把配制丸药需用的各种药材列出单子交给顾一。 顾一接下,说会吩咐人准备齐全了送到林家去。 林明远见无事了,又试探着道:“王爷,阿菀和阿诺在府里……没有淘气吧?” 顾源听林明远问起林紫菀和阿诺,想起昨夜已吩咐人通知林明远夫妇阿诺要留宿府中,这事常有,并不值得一问。他猜是这对夫妇知道了城中有拐子当街抢夺小女孩子,心里有些担忧。他温和笑笑,道:“阿菀和阿诺两个都无事,现在还睡着没起,待他们好些了,我让人送他们回家去。” 林明远听着两个孩子无事也就放了心,至于顾源话里的含糊他也不好细问。回不回家不重要,只要两人无事,且不是因为他们两个让王府小公子发病就好。 他忙道:“不用,不用,不过是白问问而已。” 在他心里,阿诺是顾源亲子,除夕初一留在府中也是应该的,便是林紫菀,也因有病人在,这一两个月宿在王府不回家他们夫妻也习惯了。且林紫菀与阿诺是未来的小夫妻,他也不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传闻将来影响林紫菀婚嫁。他放下了心,就告辞说回去配药。 顾源看着榻上昏睡的儿子,用帕子轻轻沾去他额头颊上的虚汗,叹了口气。 顾一轻声道:“王爷,王妃那里?” 他虽只等在天芳园门房里,但他内力高深,王妃又是声嘶力竭,他听清楚了许多王妃对顾源的责骂侮辱,也气得不轻。 顾源轻轻给顾枫拉了拉被角,低声道:“府里的人再清洗一遍,到了这西北,事情太多,又忙着,居然懈怠了。”他淡淡微笑道,“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语气淡然,并无责备之意,顾一和顾二却都垂头沉思。 顾三送苏墨回京,护送苏墨返回,之后紧跟着又被派出去做别的事情,顾四伤愈后也出去各处奔走,两人都是腊月底才返回王府。这府里一直由他们两人管着,顾一负责府内,顾二负责府外。 但自从顾澈被带回府中,这个最大的隐患消于无形,人心都有些安定下来。且从前在京城,因王妃常出去交际,府里就对王妃的动静盯得紧,如今到了西北,王妃一直留在府中无处可去,想着也做不出什么事来,也就松懈了。且顾源有许多秘密传讯需要靠得住的人手亲自传送,府里的侍卫派出去不少。为了府中安全,顾二把撒在城中的暗卫撤回大半充当顾源的贴身侍卫。毕竟,只要这位安然无恙,什么都好说,这位有个万一,一切都成空。 但,人手紧张也不该没发现任何苗头。今日顾源被王妃误会辱骂只是一时之气,谣言可查可控,府中清洗一遍也是易事。可杜家暗卫能够成功潜入安平府城,成功设计林紫菀几人,无论如何想都是失误,且掳走林紫菀的明显不是杜家暗卫。 ☆、第 270 章 第270章 顾一想到昨晚顾源大失常态,不禁暗自庆幸。 若是林紫菀失踪,顾澈气绝,顾源肯定又会大病一场,一个人禁得起几次这样的剧痛?幸好林紫菀机灵,不但自己逃了出来,还将那两人迷昏擒住,只要细细审问必然有个结果。无论如何,府里的整顿和对府城的重新控制迫在眉睫。 顾一皱眉,仍轻声道:“两次出事都是在杜府送东西过来之后。宋婆子住在府里那几天,天天跟王妃私下里说话,没人知道她们说什么。姜嬷嬷请了几次宋先生看病,宋先生说她内腑受伤,身子又弱,怕是要不好。王妃那里提了个姓陆的婆子上去服侍,也是王妃娘娘的陪嫁,也是常与王妃私下说话。那些腌臜念头,多半是姓陆的编排出来,不如把那婆子拉出来审审。” 顾源想起那天去天芳园,看见姜嬷嬷的胸口嘴角上都是血迹,知道是王妃动手打了人,却并没有想到那老嬷嬷伤得那样重,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又看了看儿子苍白的小脸,见他昏睡中也是眉头皱紧,小身子不时激灵一下,伸手轻轻安抚着他,低声对顾一道:“王妃只是性子单纯,受人蒙骗也是难免。陆氏的事,我亲自与王妃说。” 顾一争辩道:“单纯?再单纯,王妃娘娘也不该怀疑王爷与……与……”他说不出口。 顾源叹息道:“总是因我待她不诚。我瞒她的事情太多,又如何能强求她事事不问,一味信任我?也实难怪她。” 顾一仍忍不住道:“那也怪不得王爷,谁叫王妃与母家牵连太紧,凡事都不瞒着杜大人和杜夫人。王爷若都告诉了她,早就不知被算计了多少回。” 顾源叹道:“王妃尊父敬母,是至孝之人。” “王爷!”顾一不明白,王爷遇到王妃的事为什么总是拖泥带水。一旁的顾二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他便不再与顾源分说,只自己小声咕哝道:“女人,就是麻烦。” 顾源闻言,只是摇头笑了一笑,叫顾二下去继续休息。 顾一送顾二出门,两人走到院门前,顾一恼道:“你怎么总是拦我说话?” 顾二揉了揉额角,低声道:“主子有情有义不好么?他又不是敌我不分一味宽仁。咱们平时多费心看着就是。” 顾一一呆。 顾二见顾一傻呆呆站着,自己笑了笑,径直走了。 天芳园的园门被从外面关上,仆人行走的后门也被落了锁,这院子就成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任何人不得出入。园中侍女婆子都有些惊惶失措。 王妃并不知道这些,她在上房里伏在榻上大哭。 陆氏紧着让侍女给王妃端茶倒水,哄劝抚慰。 王妃哭着,她觉得委屈愤怒。憋屈了这许久,今日终于当面对着顾源怒骂,终于对枫儿揭穿了那人的真面目,她觉得畅快无比。可畅快之后又觉得无措,她自己也知道,说得再声色俱厉,其实也是色厉内荏。 她哭够了,回想着顾源当时的神情又暗暗后怕起来。从成婚起,顾源总是对她温和小意,让她几乎忘记了他做了十八年一人之下的太子殿下。顾源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一味宽仁就能活到今天的? 他十三岁失母,十四岁时宫里的四位贵妃就各自生了一子,他若心里没个算计,不可能再接着做了十四年太子,直到现在才被贬谪。他叫人关了天芳园的园门,内外不通,若真是下了狠心给自己一杯毒酒,自己有反抗的余地么?就算是刚才,他一时激愤之下给自己一掌,自己也只有受死的份儿。若自己死了,就算是父亲和母亲豁出去为自己报仇,逼着皇帝把顾源废为庶人,自己又能得到什么,枫儿又能怎么办? 何况父母也未必豁得出去整个杜氏为自己报仇,杜氏传承这么多年,哪里可能有为了一个女儿就与当朝翻脸的主事人? 顾源被废了太子之位仍封了郡王爵,虽然王府规制凄惨了点,但千秋节只送些棉衣棉袍之类皇帝也不怒,年节的赏赐反而比在京里的几位亲王爵还要丰厚,可见皇帝绝不肯让他过得太苦。杜氏这一辈只嫡孙女就是十几个,一个比一个鲜嫩,她这落了架的凤凰就算死在西北,就算众人明知道她死在顾源手里,最多也就是用这把柄为家族谋些利益罢了。 姜嬷嬷说过,父亲是杜家族长,担着一大家子的富贵荣华,自己一个怎么和整个家族比? 王妃自己其实也明白这一点,她生来就是为了给家族争得荣耀的,如果给家族抹了黑,就一定会被抛弃,所以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荣耀,让家族荣耀,她害怕现在的处境。 想着,她的哭声不由也小了些。 ☆、第 271 章 第271章 陆氏见王妃渐渐地不哭了,只伏在榻上发怔。 她便凑近前劝说道:“娘娘其实不用为这个气恼,您从前就是没见识过,哪个府邸里都少不了这样的事,戏子小倌童儿们,不过都是玩意儿,王爷总还是尊重您是正妃,哪一个都没有明着宠爱,明着越过您头上去……” 王妃越听越烦,越听越气,从前顾源与她抚琴温书,画眉簪花,也是温柔甜蜜过的,她从未想过顾源那样的如玉公子,会有一天变成让她不耻的纨绔。 这都是陆氏的错! 姜嬷嬷在她身边时,她哪里用得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她虽不能出去交际心里郁郁,但在天芳园里也只需安安静静地调香弄脂,赏花吟诗,过得也算自在。如今的乱子都是因为这奴才不省事! 王妃想着,霍地起身一掌挥在喋喋不休的陆氏脸上,喝道:“滚出去!” 陆氏被这狠狠一掌打得口角流血,顿时怔住,扑通跪下道:“娘娘,奴……” 她才说这几个字,王妃已烦得喝令侍女将她带出去关进空屋子里。 一时间屋里寂静无声,大小侍女们都噤若寒蝉。 王妃自己气恼得又哭了,忽地想起姜嬷嬷还病着,立刻起身让人拿大氅来裹上,往后罩房姜嬷嬷住的屋子里走去。 姜嬷嬷的屋子不小,内外套间,专有两名小侍女伺候着。此时她听说王妃过来,正颤巍巍从床上下来,由小侍女扶着往外走。见王妃进来,她忙道:“娘娘,您怎么往这屋子里来?这里药味病气的,当心熏着您。” 她病得久了,本就有些佝偻的身子更深地弯下去,像是南方送过来的金钩虾米。脸色也灰白,头发更是全白了,连声音都是嘶哑的。 王妃见她这样凄惨,语气里还是对自己的温柔关切,才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亲自搀扶着姜嬷嬷回到床上。 姜嬷嬷被王妃亲自动手扶到床边,却不肯就躺下,只坐着跟王妃说话。 她见王妃眼睛红肿,泪水汪在杏目里时不时滚落,只觉心疼。她挥手叫跟王妃来的侍女和自己的两个小侍女都出去,然后柔声道:“娘娘,怎么又哭了?又同王爷吵架了?” 王妃扑在她怀中“哇”地大哭起来。 姜嬷嬷早已经不是当年抱着王妃玩耍的丰腴少妇,她身体干瘪,手臂枯瘦,但怀抱仍是温暖的。王妃依在她怀里,哭诉道:“嬷嬷,当年成婚时,王爷是把我放在心上的,觉得我什么都好,赞我温柔可人。如今到了这里,为什么一切都变了?他处处挑我的过错,我说话不对,做事不对,连管枫儿都管得不对。都是那些贱人挑弄的,王爷为什么信他们不信我?明明我才是他的发妻。” 姜嬷嬷轻拍着她的后背,深深地叹口气,柔声道:“娘娘不哭,您先告诉老奴,公子哪里去了?公子有没有听到您和王爷吵架?” 王妃抽泣道:“王爷把枫儿带走了。”她忽然想起顾源把顾枫抱走得很急,又想起自己上次抱着枫儿哭泣的时候,枫儿就是嘴唇青紫,还说胸闷,这一次枫儿脸色似乎也很是不好。但她想着,那次枫儿不过是缓了一会儿就好了,也不是多严重的症候。且那孩子在顾源身边一向都比在自己身边快活,也就不再多虑,并未多说。 姜嬷嬷知道顾源极爱顾枫,听说是他带走了顾枫,也就放了心,又道:“娘娘,您跟老奴说说,您又为什么和王爷吵起来了?” 王妃正觉委屈,就把自己亲眼看见顾源与苏墨抱在一起,和陆氏这些日子与她的猜测都说了,并说自己怒骂顾源如何痛快,顾源不但不认错,居然令人锁了天芳园的园门,把自己和侍女婆子们关了起来。姜嬷嬷连她幼年尿床都收拾过,她也不怕在姜嬷嬷跟前丢脸,便都照实说了,说自己现在委实有些害怕,怕顾源真下毒手。 姜嬷嬷越听脸色越灰,突然把头一侧,一口血吐在床头的青丝幔帐之上,跟着又是几口鲜血吐出,一头栽倒。 王妃吓了一跳,慌着拿帕子去擦姜嬷嬷嘴角的血,唤道:“嬷嬷,你怎么了?”她又想起该请府医,拎起裙角匆匆跑到外头叫人请宋先生,又跑回来看姜嬷嬷。 姜嬷嬷却已睁开眼睛,只挥手让被王妃叫进来的侍女出去。 王妃哭道:“嬷嬷,你歇歇,我叫人去请宋先生了。” 姜嬷嬷艰难道:“娘娘,叫她们出去,老奴有几句话单独跟您说。” 王妃见她痛苦,忍着泪应了,让人都走。 姜嬷嬷拉住王妃的手,低声道:“娘娘,老奴这就去了,有几句话您一定要记清楚。” 王妃被姜嬷嬷的语气吓住了,慌道:“嬷嬷,我……” “别叫!”姜嬷嬷喝止。她灰白的脸泛起一种奇异的红晕,连眼睛也明亮得诡异。 ☆、第 272 章 第272章 王妃被姜嬷嬷的神情吓着,捏着手帕呆呆地怔住,一声都不敢说了。 姜嬷嬷轻轻拍了拍王妃的手背,放柔了语气,嘶哑道:“娘娘,您时刻想着您是杜氏女,要为老爷夫人争脸,要在那么多杜氏女里独占一头,落到今天的地步您不甘心,您心里头怨着王爷。可您想想,到底为什么王爷会落到这种地步? 宫里的九姑奶奶是贵妃,三殿下是杜家外孙。王爷的母亲是谁?公子虽也是杜家外孙,可隔着一辈呢。娘娘,您说说,杜家选的是谁?” 王妃眼瞳猝然睁大,她想起普济寺的埋伏,想起当初母亲信中对她的蛊惑。. 母亲说:顾家虽坐了皇位,但杜家比顾家其实不差什么,各有所图而已。顾氏子带累了杜家女,普济寺的埋伏只想吓唬一下顾源,叫他自觉性命难保上书求皇帝召他回京,为的是自家女儿能回京安享荣华,她要理解父母之心。其实就算顾源真死了又有什么?杜家女还真一辈子守寡不成?她姑母眼看就要封皇后,她的侄儿眼看就要入主东宫。她姓杜,枫儿是皇长孙,有枫儿傍身,顾源就算真没了,就凭枫儿是顾源唯一的骨血,皇上至少也要给枫儿封个王爵,那她就是太妃,顾源不在了不是更好? 她只觉安平郡王府里处处不遂心,就照着母亲的嘱咐引顾源去了普济寺,但那时杜家眼看就要有一位皇后和一位太子,普济寺的埋伏真的只是吓唬吓唬顾源和她么? 是不是,当初顾源被贬其实也有杜家的手笔?杜家一直选的都是姑母和三皇子,她一直在帮着杜家算计她自己的夫君?结果算掉了自己的太子妃? 姜嬷嬷不知王妃在想什么,仍往下说,道;“娘娘,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没什么用了。您陪着王爷被贬谪到边城心里不甘,但世事起落,哪能一直如意?世人都说同甘共苦,就算王爷真在这里待一辈子,娘娘,作为夫妻,您随着他享过了荣华,也该受得住困苦,何况这日子实在说不上苦。” 王妃面色一冷,她实在不愿意听姜嬷嬷说这些道理,但见姜嬷嬷面色死灰,说话艰难,她仍是耐下性子认真听着。 姜嬷嬷喘了两口气,说话愈发顺畅,接着道:“但您放心,王爷不是会在这里待一辈子的人。您还是太子妃时,与老爷和夫人心里不藏话。您是孝顺,但杜家不可能同时支持两位皇子,利益不同,性命攸关。不但太子殿下许多事情瞒着您,就连老奴,有些事见了也不敢跟您说实话。这么多年,老奴看得明白,王爷总有一天会回到那个位子上去,您什么都别做,只要管着后宅不乱、看顾好公子,日后您就是天上的凤凰。 别信杜家人,就连老爷和夫人您也别信,少跟杜家牵扯,别掺和杜家的事。王爷亲自教着公子,自有道理,您只要看顾着公子好好长大,别染恶习就够了。王爷有情,也必须有情,您做过的错事再多,只要公子在,王爷就不会动您,就不会再迎别的女人进门。别信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王爷的志向在那个位置,旁的都无关紧要,他要笼络的人必是有用的,没人卖命他拿什么争那个位子?” 王妃听得呆住,惊愕道:“那他总是做出要种田做农夫的样子来?我还以为真要在这里跟着他做农妇。” 姜嬷嬷苦笑了一下,喘了口气,轻轻握着王妃的手,道:“娘娘,您别急,一定要忍耐,您记住嬷嬷的话。总有一天,他会让您风光荣耀!娘娘,今日的事虽严重,但有公子在,王爷还是会过来跟您好好解释,您别等他跟您解释,先跟他认错,先处置了陆氏。 日后,您只要好好的看着顾公子,忍着暂时的苦,陪着王爷。待王爷登上大位,他会记着您陪他过过苦日子,到时候,您一定是皇后。待公子登基,您就是太后,一辈子的富贵荣华呢。杜家算什么?他们支持的是三殿下和九姑奶奶,娘娘您就过好了给他们看看。嬷嬷,也在天上看着您,看着您过得好。” 王妃心乱如麻,听她最后一句,又是惊恐又是害怕,哭道:“嬷嬷,你别吓我,你得陪着我,小时候你就说要伺候我一辈子的。” 姜嬷嬷脸上的红晕已经淡了,双眼灰蒙蒙没了焦距,却仍死死盯着王妃的方向,吃力道:“娘娘……您应了老奴……您先跟王爷认错……日后好好看顾着公子。” 王妃被那略显狰狞的空洞眼神吓得向后躲了一躲,惊慌道:“我应,我应了,嬷嬷,我应。” 姜嬷嬷吐出一口气,吃力道:“闺女,嬷嬷看着您……荣华富贵……一辈子……”她手一松,仰靠在身后的灰色大引枕上,合上了双目。 王妃怔怔地望着她枯瘦的脸,不相信似的轻声唤:“嬷嬷?嬷嬷?” 半晌,她伸手在姜嬷嬷鼻下一探,已觉察不到任何呼吸。她脑中一乱,抱住姜嬷嬷还温热的身体放声大哭。 外头小侍女道:“娘娘,宋先生来了。” 王妃大哭道:“滚!滚!都给我滚!” ☆、第 273 章 第273章 外院书房里,顾枫安稳睡着。顾源坐在书案前看文书,不时抬头看一眼榻上的顾枫。 顾一悄声回禀:“王爷,内宅王妃的奶母姜嬷嬷去了,王妃吩咐人给她处理后事。” 顾源蹙眉:“这么快?” 他记起姜氏受伤应该是在一个月前,王妃亲手打的。王妃未习武,力气能有多大,且有府医宋先生诊治着,怎么会伤势恶化就此去了? 他心中有疑,便吩咐顾一,叫人开了天芳园的门,依着王妃的意思办,记着令园里的人管住自己的嘴。姜嬷嬷既是王妃的奶母,与一般的管事嬷嬷还是不同,该给的体面必须给。另外着人去看看姜氏,查一下她的病逝有没有问题。 顾一应了,出去吩咐了人。 顾源又道:“你亲自守着枫儿,我去看看王妃。枫儿醒时,立刻告诉我。” 顾一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下。 顾源拍了拍他肩头,转身走了。 天芳园的门敞开着,园里的侍女婆子都垂眸敛气,脚步放轻,静得只有王妃的呜咽声隐隐可闻。 本住在后罩房里的姜嬷嬷被装殓好之后就会从后门出去,立刻送到庄子上停灵,就算她是王妃的奶嬷嬷,再给脸面,也不可能把她停在天芳园里。 王妃听见侍女见礼和脚步声,抬起一双泪眼,见从外间光亮里走来的顾源一身莲青绣锦袍,玉冠银带,神情一如往常的宁和温润,除了年长了些,与初成婚时并无不同,她怎么就一味认定了他变成了愿意一辈子种田避祸的落魄皇子呢?她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都是假装,他嘴上不说,所做所为都是想要重新回到那个位子上去?还是姜嬷嬷又在哄她? 她还是疑心,十来岁的小丫头、野小子有什么需要笼络的?就算他不是太子殿下,也还是郡王,这安平府城里以他为尊。他这么深居简出地窝在院子里的种地,小意笼络着那些乡下人,有什么必要?有事吩咐他们去做不就行了?她又想起姜嬷嬷临去的嘱咐,想着这些年姜嬷嬷都是一心为她考虑,临去之前的话更不可违背,决定想不通的以后再想,还是先认错罢了,只是,她又张不开口。 顾源走近榻边,见王妃仰头呆呆的看着他,已是哭得双眼红肿,脸上脂粉净了,露出底下白净的肌肤,美人妆残,别有一番楚楚可怜。 他心下一软,俯身扶她坐起,温和道:“王妃……” 王妃想着姜嬷嬷的话,慌忙一把抱住顾源,抢先哭道:“子初哥哥,我错了,我不该疑你,不该捕风捉影就胡说八道,是我错了。都是陆氏从中挑拨的,我立刻叫人处置了她。我误信人言,口出恶语,明日,明日起我就将《女诫》抄写三遍。子初哥哥,你原谅丹丹,丹丹只糊涂这一次,再也不会了。” 顾源被她抱住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他耐心听她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把她从自己身上摘下来,抬手轻轻拭着王妃脸上的泪,低声道:“王妃,你我夫妻,不必如此。” 王妃起身,走到妆台前取出妆奁里的一只小小玉葫芦,捧到顾源面前,道:“子初哥哥,这是联系杜家暗卫的信物,叫个女侍卫挂在腰间去街上走,他们自然就会联络,你让他们别对苏家表弟出手,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您好歹……好歹留他们条命,让他们回京里去吧。还有,陆氏就关在空屋子里,您可以叫人把她带走好好审一审,问她为什么要来欺瞒我,让我们夫妻离心,我恨死她了。子初哥哥,今日的事都是我糊涂,您原谅我好么?” 顾源见王妃面容憔悴,妆容零落,鬓发凌乱,想着她才失了乳母,又这样诚心认错,终是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在身边一起坐下,柔声道:“丹丹,我没怪你,你性子单纯,受欺也是难免的。你放心,我不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日后不要听人挑拨。林紫菀、阿诺、苏墨,还有东院里住着的人,都另有缘故,他们都对我很重要。但他们于我来说,只是些孩子,孩子们都会长大的,长大了,就都各有归宿。我,只有你而已。” 王妃伸手抱住他,伏在他怀中,呜咽道:“子初哥哥,您别跟我生气,我不该误信人言,我只是害怕,我怕你不要我。这边城天荒地野,我谁都不认识,我只有你,你若是喜欢了别人,我怎么办?我害怕。如今姜嬷嬷也去了,子初哥哥,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别不要我,我的错都改……” ☆、第 274 章 第274章 顾源见王妃哭得伤心,柔情渐起。他双手揽抱着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捋顺着她头上蓬起的乱发。待她平静了抬起头,他摸出绢帕一点一点拭去她的泪。 他的手指微凉,指腹有薄薄的茧。 王妃握住他的指尖,蹙眉道:“这么凉,要加件衣服么?” 顾源笑了一笑,也握住她的手,道:“是外头又落雪了。我不冷。” “又落雪了?”王妃想起顾枫,急道,“枫儿呢?晨起时我只让人给他穿了件狐皮里的衣裳,该穿那件熊皮的才是……王爷,枫儿去哪儿了?” 顾源按着她坐下,温和道:“丹丹,枫儿在我书房里睡着,顾一看着他呢。我刚才急着将枫儿抱走,是因为他生病了。” 王妃惊得站起,慌道:“怎么会?枫儿身子很好,这两年都不爱生病了的。” 顾源便说顾枫在前院书房睡着,顾一亲自守护。顾枫日后需要学着控制情绪,不能大喜大悲,让王妃在孩子面前说话做事尽量注意等语。 王妃越听越慌,她想起上一次顾枫胸闷唇紫,原来是病了,自己竟只觉得那是孩子一时气闷,若是那孩子没有缓过来,她怎么办?她依靠谁去? 她慌着道:“枫儿怎么会心脉有缺?我生枫儿时那么难,闷着了他是不是?怎么会?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又落下泪来,拉着顾源往外走,衣裳鞋子都顾不得,只急着去看顾枫。 顾源拉住她,安慰道:“外头飘雪了,天冷,王妃也身心疲累,还是睡下歇歇吧。枫儿在前头睡着,一时也不便移动,且回来后宅顾二就不方便随时看他。”他说着,右手揽在王妃颈项间,手指不易觉察地在她头颈上轻轻按了几处穴道。 王妃只觉倦意袭来,无力地说了几句顾枫的病情就不觉睡了过去。 顾源将王妃放在床上,取了一张素纸把熏香里的香灰包了一小包收起,然后小心平了痕迹才唤侍女进来安置,淡淡道:“把香炉拿出去,我不喜这味道。”又吩咐请府医宋先生来给王妃看看。 书房里,顾枫仍在沉睡着。顾源让顾一去休息,自己仍在书案旁看文卷。 外头的雪渐大,簌簌地若万蚕噬叶。 顾源写完一封回信封好,才发现屋里有些冷了。他起身自睡房那边又拿了一张厚实些的被子给顾枫盖上。他俯身掖了掖翘起的被角,抬眼,就看见顾枫漆黑的杏眼睁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笑一笑,温和道:“枫儿醒了?父亲竟然没有发现。冷么?” 顾枫仍定定地盯着他,没出声。 顾源唤人把小厨房里温着的粥和药拿进来,自己动手扶起顾枫让他倚着引枕靠坐着。他接过侍卫送进来的东西,亲手盛粥晾好送到顾枫唇边,微微笑道:“枫儿,先喝些粥暖暖肠胃,还得喝药。” 顾枫垂下眼睫,张口喝了。粥和药都喝完,顾源又自小瓷盒里拈颗蜜饯塞他嘴里,笑道:“枫儿,好些没有?” 顾枫抬眼看他,慢慢嚼着蜜饯,灰暗阴郁的眸子终于明亮了些。他咽下蜜饯,低声问:“父亲,母亲为什么那样说你?” 顾源笑了,道:“你母亲说的,你都懂么?” 顾枫犹豫了一下:“有些懂,有些不懂。”他虽刚满九岁,但在京城时常被王妃带去宫里和各处府邸,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顾源笑道:“那你信么?” 顾枫咬了咬嘴唇:“当时有些糊涂,现在不信了。”他看着父亲,大眼睛里焕发出与平常一样的神采。他身体仍虚软,有些笨拙地爬出被子搂住父亲的脖子,道:“父亲不会做坏事,林姐姐早就说过了,阿诺才是她的小女婿,她看不上你,你太老了。林姐姐还说,你是‘老头子’,哈哈!”他亲昵地搂着父亲,整个身子都挂在父亲身上。 顾源听着“老头子”三个字,嘴角抽了抽,抱着他坐在榻上,拉过被子裹住他,故意很有些慨叹似的道:“是啊,父亲太老了,怎么办呢?” 顾枫忙安慰道:“父亲不老,又年轻又英俊,不然,我跟母亲要些润肤膏子给您擦擦?”他猛地反应过来,低下了头。 顾源把他转过来,让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温声道:“枫儿,别怨你母亲,她只是一时受人蒙蔽,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当年为了生下你受尽苦楚,几乎去了半条命。她怎么可能不喜爱你?她只是一时想岔了。作为父母,总是希望孩子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其实父亲也在按自己的喜好培养你。只不过,你所喜欢的正是父亲所希望的,你才觉得父亲更合你的心意。” ☆、第 275 章 第275章 顾枫听了父亲的话,想了想,道:“父亲,我明白,母亲其实在愤怒我不像她。父亲,我是喜欢您,我愿意与您和林姐姐一样,做真正有用的事。那些不认识园中菜,满口仁义道德,私下里只会趋炎附势、投机钻营的人才是真正的废物。您关心庄稼民生,春耕时用上那些农具筒车,浸种药水,到秋日会收获更多的粮食,百姓生活就更好,国家粮赋更多,这才是我们拿俸禄的宗室子弟该做的事。林姐姐写的军中救护小册子,培养医护兵的计划都是先给我看过的,您不是派人送到舅公那边去了么?岳绮姐姐的爹那里也送了,是不是?” 他小脸一红,压低了声音道,“林姐姐还写了一本产婆接生的小册子,我也看过了。林姐姐说,若这天下您做主就好了,就让天下的产婆都好好学学究竟怎么接生,怎么给小孩子看病,就可以有更多的孩子活下来。有粮,有人口,宗周才能更加兴盛。” 顾源瞠目,过了年林紫菀才十三岁,顾枫只九岁,这两个小东西研究军中救护也就罢了,居然还研究产婆接生?他呆了半晌,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但见顾枫说得开心,他便笑道:“还有什么?” 顾枫想了想道:“林姐姐画的那本药书,我帮她取了名字,就叫《药典》。将来,我要召很多很多画师和书生,把《药典》传抄天下,让更多的人学医,让学医的人更准确地使用药材。林姐姐还说,将来要开一家叫做医学院的铺子,请许多郎中当先生,教出更多的郎中,分布到天下去开叫做医院的铺子。医院要分科,不能一位郎中又治跌打损伤又治小儿积食……” 他有些记不清了,精神也不济,喘了口气接着道:“阿诺说了,他长大要赚很多钱给林姐姐开铺子。我也要赚很多很多钱,也给林姐姐开铺子。”他中气不足,却越说越快活,眼睛如星子一般闪亮。 顾源脸色黯淡下来,又把裹在顾枫身上的被子拉了拉,想着怎样才能说明白他的病。 林紫菀从沉睡中醒来,有点头昏脑胀。 陪在一旁的顾眉立即递过一张温热的毛巾,她接过来道了谢,擦了一会儿才彻底清醒。 她隐隐听见西侧间里有说话声,立时想到是阿诺他们醒了,趿拉着鞋冲出房间,冲进西屋。 西间榻上,连抬胳膊都费劲的顾同大言不惭,道:“武功不怎么样有什么关系?小爷将来是要靠脑子吃饭的,小爷以后会是王爷最好的谋士,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那种。举手乘风,挥手成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这样的,以后只能给小爷当个护卫什么的,小诺诺,你练武那么拼命,我以后就请你给我当侍卫大统领怎么样?”可惜的是他后背上中了一脚,内腑震动,呼吸都痛,实在不敢大声。 阿诺瘪瘪嘴,鄙夷道:“牛吹得真不错,你给王爷当什么谋士?王爷想不起来成语的时候你给提个醒吗?” 顾同道:“你知道什么?小爷的本事都在过……”他猛然想起自己日日陪在林紫菀身边的任务是什么,赶紧住了口。 那边顾胭适时接口道:“顾同,不好好练武,遇事让小的保护你这个大的还有话说是吧?等你好了,姐姐不炼出你的屎来就不姓顾!” 她内力深厚,受伤虽重却是最先醒来的,只是太过虚弱,懒得说话,更懒得理这两个躺着还要打嘴仗的小子。 顾同忙调转话题,嘻嘻笑道:“胭姐,您老歇着,您别说话,好好歇着。不过胭姐,您是女人诶,怎么说话怎么糙?” 阿诺吭吭地笑,挑拨道:“阿胭姐姐,他说你很老呢。”他笑着又觉得浑身都痛,又叫“哎哟”。顾同便在一旁笑:“该!叫你嘴欠!” 顾胭咳喘两声,才冷冷道:“怎么,不服?” 顾同身上也痛,嘶嘶地吸着气,哀叹道:“服,胭姐,我最服你了。”停了停他又道,“胭姐,说真的,你这样的伤,以后出任务是不行了,要么留在府里当教头,要么王爷会把你送到别处去铺子里安置。现在府里要派出去的人多,庄子里教头也早够了,多半你要到别处去,你想过去哪里没有?” 他神秘兮兮地接着道,“不过,无论你去哪里,再见林大哥都难了。要不,你就嫁给林大哥得了,我还能天天看见你。你说,你要偷偷走了,林大哥会不会很难过?” ☆、第 276 章 第276章 “少胡说!”顾胭斥了顾同一句,却太过虚弱,声音低哑,没有什么威慑力。 顾同叹了口气,低声道:“胭姐,十九哥说过,咱们这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在了,他最希望你开心。你自己没发现吗?每次林大哥关心你,你都会开心一点。” 顾胭沉默。 阿诺也小心地问:“阿胭姐姐,你若愿意,我就告诉爹和大哥来提亲。大哥只是怕你嫌弃他,他觉得你生得好看,为人大气,又会武功,还是王爷的亲信,他才是个开杂货铺子的,配不上你。阿胭姐姐,你嫌弃大哥么?他不爱说话,不过人好,长得也好,还挺会开铺子的,嗯,他还特别会做家务,做饭好吃,还会梳女孩子的发髻,他可会照顾人了。” 他已知道顾胭断了手,又听顾同的说法,她有可能会被送到别处去,那就再也见不到了,赶紧替林晔把话说了出来。至于断手,林家会在乎吗? 顾胭听着这小孩笨拙地两边吹捧,无声地笑了笑,却没回答,只是道:“有人来了。” 踏踏地脚步声自东屋跑过来,阿诺眼睛一亮,道:“是菀姐姐!” 门帘一掀,一个黄皮肤黑麻子的丑姑娘跑了进来,还穿着一身蓝布花衣裳,乱蓬蓬的头发里两朵大红绢花一边一朵地歪戴着,格外辣眼睛。 顾同嘴巴大张,“啊啊”了几声还是没叫出来“阿菀”两个字,道:“您哪位?” 阿诺怒:“你伤到了眼睛吗?明明就是菀姐姐!” 顾同脱口道:“我滴个乖乖!”他闭上眼睛咧咧嘴,只怪他记忆力太好,想着林紫菀的脸,看着眼前的人,觉得自己应该是没睡醒。 阿诺不在乎,他的眼睛亮闪闪都是兴奋,甜甜道:“菀姐姐,你能不能说话啦?你脸上那些东西能不能洗掉?菀姐姐,你以后也戴红花吧,你戴红花还真是很好看的。你什么样子都好看,阿诺最喜欢啦!” 林紫菀…… 这小孩什么审美?甜言蜜语随口就来,简直就是天赋技能。 阿诺枉顾事实的疯狂吹捧,让顾同闭着眼睛也笑得直抽,又痛得“嘶嘶”吸气,脸都扭曲了。 阿诺斜眼瞪他,道:“该!让你说菀姐姐丑!” 顾同……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睚眦必报? 林紫菀走到顾胭身边,按住她腕脉,见她抬眼望着自己的脸也是忍笑忍得辛苦,郁闷地嘟了嘟嘴巴——没办法,她还是不能说话。 三个人的脉都诊过了,又知道他们才服了药,林紫菀拍拍阿诺的脑袋,让他好好躺着——他被包得跟粽子似的,不好好躺着也没别的什么可做。 林紫菀回到自己房间,顾眉递过来两个包裹。一个是从糕点铺子里找回来的,林紫菀自己的东西,一个是从掳走林紫菀的那两人身上搜出来的所有东西,让林紫菀自己找找里头有没有解药。 林紫菀检查了自己的东西,发现没有缺少,连母亲给自己的压岁钱荷包都在,就放在一边。另一个包袱,她打开看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也暂时先放到一边,说要先去看顾澈。顾眉便过来帮她头发梳理好,跟着她到隔壁去。 才进房间,林紫菀忽然感觉到一种清寒的雪气。烧着地龙的房间极温暖,外间虽阴着,但雪还没下来,怎么可能感觉到雪气? 林紫菀抬眼看了看跟着的顾眉,见她毫无异样,知道她感觉不到,便走到长案边看顾澈。 他安静地躺在那张铺垫柔软长案上沉沉睡着,胸膛微微起伏,呼吸缓慢而微弱,但很规律。他身上的淤伤已完全散尽,浅小的伤口结痂平复,断骨也在愈合当中,恢复正常颜色的肌肤晶莹剔透冰冷沁骨。她每次看到碰到,都觉得书上所谓“冰肌玉骨”不过如此,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一点人气。 因为只靠针和药维持生命,没有五谷蕴养,顾澈身上曾坚实的肌肉已消耗许多,脸也消瘦了,倒显得五官轮廓更分明,少了几分女儿相。 他身上有不少只剩下浅淡疤痕的旧伤,林紫菀仔细查验过,最多也不过是这一两年的,很有几处在致命处。以他的身份,之前他不可能没被伤过,但没留下任何痕迹。看来他身体的自愈能力曾经极强,身体的衰败是这一两年才开始的。 站在顾澈身边,那种清寒的雪气更加明显,林紫菀想起自己几次感觉到这种气息,顾澈都是活生生的。她心里涌起一线希望,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像阿诺期待的那样,最终醒来恢复健康? ☆、第 277 章 第277章 照顾顾澈的人极用心,顾澈昏迷这么久,虽有些消瘦,但极干净。因他有自愈能力,容貌不损,黑发如瀑,连指甲都被修剪得圆润光滑。 林紫菀心里有些猜测,阿诺说的那位照顾了顾澈十多年的阿果还活着,对顾澈这样用心的人多半是他。她每次进来之前都需要等一会可能就是为了让他避开,或者是把他关起来?只不过她和阿诺都没有正面问过顾源,从某些方面来说,那个“阿果”算得上罪大恶极。顾源就不怕,万一哪天顾澈醒来,“阿果”给他下一道血洗郡王府的指令?她想不通。 她暗自琢磨,要不要在顾澈头上用针,像治疗岳绮一样治疗他。看那天他去送“聘礼”的情形,他几乎不能与人交流,但还有一些自主意识。若他一直不能醒也就算了,万一醒了,他能稍微恢复神智,阿诺肯定高兴,顾源也不至于太过为难。不过顾澈的病情与岳绮的不同,岳绮是先天发育不好,用针刺激她脑中经脉继续发育直到正常状态就好。顾澈却是经过许多次实验刻意抹杀他意识,她怎么看都不敢轻易下手。 她按了一会儿顾澈的脉,感觉他一时没问题就回到自己房间,开始查看那一包袱瓶瓶罐罐。 她挨个打开闻闻,很快找出了王三给自己吃的毒药。她仔细闻着味道,碾碎一颗仔细查看,又取了各种药材制作药液放进去试验,终于确定了药的成分。她写出一张药方放在一旁备着,准备有时间里试验一下各种材料的用量,然后自己配出一料来。 有了毒药的配方,再找解药就容易多了,她很快找出一个葫芦瓶里是自己需要的解药,仔细确认好了才吞下一颗,顿时觉得火辣辣痛的嗓子里一阵清凉。她咳嗽两下,感觉能发出声音了,真是舒服。 她认得曹四娘给自己脸上手上抹颜料的那个罐子,见也在里面,还有一个形状大小相同的,里头盛的是白色药膏,拈了一点在手背上抹抹,水洗不掉的黄色颜料眼见着浅淡消失,果然是洗颜色专用的“卸妆膏”。她心道,这种黄色药膏也不知什么成分,是真正的“不脱妆”啊,找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做化妆品不是挺好?小说里古代有易容术,现代化妆术要是认真来的话,跟易容术也差不多了。 她心思乱转,忽然觉得日后要开发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有趣了。 顾眉叫人给林紫菀备了浴桶和洗澡水抬进来,林紫菀在小盆子里洗净手上脸上的黄色颜料,然后乖乖跳进浴桶去洗澡。顾眉笑呵呵地给她揉搓头发。 顾眉与顾胭年纪差不多,也是过了年十九岁,比顾胭清瘦,比顾胭还不爱说话,总是抿着嘴笑,性格极温柔。但她手上的茧比顾胭还多,顾胭内力高,她却是练剑的。 被热腾腾的水一熏,林紫菀觉得有些迷糊,她索性闭上眼睛暗暗盘算。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照如今的趋势,她想抱顾源大腿过安生日子的愿望只能希望不能奢望。掳走她的那两个人很明显是奔着返魂针来的,多半就是日月楼的人,这个不需要她操心,顾源自然会派人审问。 包袱里有一只很像眼影盘的扁木盒。扁木盒里头有十六个格子,里头是颜色深浅不一的细腻粉末,一块雪白的皮子隔在方格与盒盖之间,一侧还有一个长条格子,里头放着几支小毛刷和小毛笔,盒盖上居然还嵌着一面铜镜,精致异常,一看就价值不菲。有这东西,说明曹四娘绝对不是个普通人物,也说明敌人对自己和返魂针很重视,那么劫持就不会只有这一次。 林紫菀想着,世上的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顾源派再多的侍卫也不一定能不出一点疏漏,等自己被劫走了再想办法往回找得添多少麻烦?这一次如果不是自己的外表具有迷惑性,也很难这么逃出来,装柔弱小女孩的技能大概只能用一次,下一次怎么办? 短时间内练成武林高手是不可能的,她也没阿诺那样的天赋,更没时间像阿诺一样潜心习武,她心思太杂,想做的事情太多。但练武不成,多准备些各种各样的毒药也是一个手段。如果乳木迷药不是只能在近距离起效,大范围一散,可能昨晚阿诺他们就不会受重伤。 她把目光投向桌案上那个包袱,里头六七个瓶子都是有毒的药丸药粉,分析实验之后大概可用。她不打算找顾源要毒药方子,不知为什么,她不想让顾源知道自己想要研究用毒。 ☆、第 278 章 第278章 等到从澡桶里出来,林紫菀有些昏昏欲睡。 顾眉轻声道:“林姑娘别睡,快到晚饭时候,我叫厨房做了姑娘喜欢的菜色送过来。头发也要擦干呢。”她替林紫菀把她身上被王三打出来的青紫涂上药膏,帮她穿好衣裙,又细细地替她擦头发。 林紫菀只是靠一会儿歇歇,也不敢真睡。她估摸着大概一个时辰之后就须得给顾澈用针,还得去看看阿诺他们三个。 阿诺三人见林紫菀终于恢复正常,都松了口气。 顾同道:“还是这个样子顺眼些,诶,我说,真有丑成那样的小姑娘?” 阿诺道:“哪里丑了?你自己满脸痘痘还说别人丑,菀姐姐一直最好看。” 顾同的心思立马转到自己的痘痘上去,道:“哪里满脸了?才只在下巴上长了几个,这下受了伤,肯定是饮食清淡喝药粥,痘痘早晚会下去的。” 阿诺道:“痘痘下去了你也不好看,塌鼻子小眼睛,眉毛长得还不齐。”、 顾同唉声道:“小诺诺,你跟哥哥我是多大的仇?这么说我,至于的嘛。” 阿诺哼哼道:“反正不许说菀姐姐不好看。” 顾同哀叹:“我就是那么一说……” 阿诺接着哼哼:“那么一说也不许说菀姐姐!” 顾同…… 林紫菀笑倒。这两个说话都是有气无力,偏偏就愿意这么无聊地争来争去。 顾胭也笑,低声道:“这两个活宝一直在斗嘴,也不嫌累。” 这时,轮值照顾伤员的侍卫来帮阿诺和顾同解决个人卫生。 林紫菀就和顾眉一起把顾胭推到自己的屋子里。当初定制高床的时候就设计了轮子,虽然木轮不如橡胶轮灵活静音,但偶尔用用也没有问题。她和顾眉一起帮顾胭解决好个人问题,喂她吃了晚饭,两个才坐在一起把晚饭吃了。 顾胭被伺候着略有脸红,顾眉是一起长大的姐妹也不觉得什么,见林紫菀一个小小女孩也对她体贴周到,毫无羞涩或者嫌恶,她也觉心中烦乱。 那边顾同和阿诺也吃完了饭,一时睡不着,两个又无聊地口头上过招。见林紫菀推着顾胭一起进来,顾同眼睛一亮,道:“阿菀,胭姐,咱们玩纸牌吧?” 林紫菀好笑:“你胳膊上的伤不痛吗?” 顾胭道:“你不怕大统领揍你?你身上就两瓣屁股是好的了吧?” 顾同苦恼道:“胭姐,有小姑娘家在,您嘴上好歹讲究些,什么什么张口就来。” 阿诺在一旁大笑,笑了几声又抽气哼哼叫痛。 林紫菀找出厚纸裁了五十四张小纸片,拿毛笔在每张纸上写了数字和图案,做了套简约版的小号纸牌,然后动手发牌。她又与顾眉伺候三位伤员各自看好自己的牌面,就与他们三个玩牌。 林紫菀手里拿着牌,他们三人只能靠记牌玩“盲牌”。他们三人记忆力都很惊人,各自只看过一遍牌面就记得自己有哪些牌,别人都出了什么牌,一时都玩得津津有味,与手里攥着牌的林紫菀居然各有输赢。 玩了几轮,林紫菀见三人都有些困倦,知道他们伤后虚弱,便收了牌随意说几句闲话,让他们休息,她与顾眉离开房间。 林紫菀出了西屋,自己取下披风穿好,走到厅外站在廊下看雪。 天色已晚,因雪大却不黑暗,无数飞花弥散在天地之间,因风起伏回旋,无声飘落。门口守卫的侍卫一身白衣,若不是细看几乎分辨不出来。这时雪已积得高过第一个台阶,院子里平平的,早已分辨不出走道、花田和围绕花田墁起的木制小围栏。 林紫菀看着满地白雪有些眼馋,实在想在上面踩出些脚印来耍耍。正想着,却见外头的“雪人”护卫行礼,顾源快步走来,身后跟着六名侍卫。 他们都用了轻功,速度很快,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也很轻浅。顾源披着一件黑色绣银线暗纹的大氅,带着风帽,捂得严实不说,大氅里还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 顾源走到廊下站住,笑道:“阿菀,怎么在外头站着,不冷么?” 林紫菀也带着风帽,仰脸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风帽上雪白的狐毛滚边衬着一张风吹泛红的肉嘟嘟小脸,十分可爱。她欢声道:“我不冷,在这里看雪呢。王爷您怎么过来了?”今天是大年初一,他不是应该陪着妻子儿子一起么? “林姐姐,我也来了。” 顾源的大氅里冒出一个小脑袋,原来是顾枫被顾源藏在大氅里抱了过来。他显然很喜欢这个游戏,被顾源抱进厅里才从父亲身上溜下来,美滋滋给林紫菀见礼,欢声道:“林姐姐,新年好!祝林姐姐健康长寿,四季如意。”然后,他朝林紫菀伸出小手,大眼睛眨啊眨地,小模样乖极了。 ☆、第 279 章 第279章 见顾枫小手朝她伸着,林紫菀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小孩给自己拜了年,这是要压岁钱呢。 顾源自己解下大氅交给侍卫拿出去抖净雪,笑道:“枫儿,林姐姐也是小孩子,不用给你压祟钱。” 林紫菀忙道:“要给,要给。” 怎么可以破坏小孩子过年的仪式感呢?她这时要是不给顾枫压岁钱,顾枫得多失望? 她冲进自己房间,把老娘送给自己的绣着胖娃娃的荷包拿出来,放到顾枫手里,笑道:“枫儿,新年好。祝枫儿学业有成,个子高高,天天开心。” 三个祝福词个个都撞在顾枫心坎上,荷包上绣的小娃娃顾枫也喜欢极了。他欢喜道:“林姐姐,这小娃娃真好看。” 林紫菀笑着应着也脱下自己的披风,顾眉赶紧接过拿到一边。 林紫菀道了谢,拉起顾枫的手,笑道:“枫儿,你们吃过晚饭了吗?” 她发现顾枫脸色不如平时红润,大眼睛虽与平时一样明亮天真,精神却似乎稍差些,便借着拉他的手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按着他的腕脉。她又想到顾源从前并没有带顾枫来看过顾澈,难道这一次他是专门过来来看顾胭几人,不想去看顾澈? 顾枫便答说,已经吃过晚饭了,今天有鱼脍,肉倒是挺嫩,可是腥极了,下头还垫着芥末,又辣又腥,他不喜欢吃。他最讨厌吃鱼脍,怎么会有人喜欢吃那么奇怪的东西呢,父亲也不喜欢吃,一筷子都没动。 林紫菀点头应付着,手中凝神诊着顾枫的腕脉,诊了一会儿,她眉头一皱,疑惑地抬眼看向顾源。 顾源也正看着林紫菀,见林紫菀与他目光对上,眼里满是疑问。他随即发现林紫菀的手指按在顾枫腕脉上,明白她看出了顾枫身体的异常,便微微摇了摇头。 室内温暖,林紫菀洗完澡后长发被擦得半干,顾眉便给她编了个松散的麻花辫子,几缕逃出发辫的散发调皮的在颊边零落着。她穿一件樱花色长裙,浅淡的红底子撒着无数樱草色细小花瓣,花瓣在抹胸处星星点点,越往下越多,直到裙角处已经是满目繁华。上身是一件妃色小袄,领口袖口绣着折枝黄色小雏菊。这样的一身明艳,愈显得她发乌脸嫩,明媚娇美,微胖的小身体少了些娇憨的孩气,显出几分少女的秀逸。 顾源冒雪而来,他不想把寒气带进伤员待的屋子,便暂时在厅里歇着,正见林紫菀这样一身打扮,与平常的娃娃装束不同,显得格外亮眼些,不禁朝着一旁侍立的的顾眉笑了一笑,心里赞顾眉给她挑的这一身打扮极好。顾眉会意似的,敛目微微躬身,自己抿唇也笑了。 看见顾眉的回应,顾源恍然想起王妃的话,她说“若你看林紫菀的眼神是看女儿的眼神,我只能说你畜生不如”。他皱眉回想自己看小姑娘的目光,又猜测顾眉回应的原因,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他不觉有些恍惚。 林紫菀觉察顾枫心脉不稳,见顾源朝她摇头,便暂时没问。她顺着顾枫的话头同他闲聊,说她这边也送了鱼脍,她也不喜欢吃,再说吃生食对身体没什么好处,腥和辣倒不算什么,万一不干净有什么寄生虫就麻烦了。 寄生虫是什么?寄生虫就是人用眼睛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小虫子,那些小虫子都是活的,谁吃掉就在谁身体里长大还生小虫子。小虫子越生越多,吃掉那人的血肉内脏,那人就……她挤挤眼睛做个鬼脸,大年初一,不好说不吉祥的话。 顾枫听着打了个哆嗦,凑近了林紫菀抓着她的手臂,期期艾艾道:“真的有啊?那么吓人?那我以后再也不吃鱼了。” 林紫菀好笑,吓到小孩子以后不敢吃饭就不好了,解释道:“不光鱼身上有寄生虫,肉也有,反正很多吃的都有,连咱们喝的水里都有,你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吃不喝了啊。只要把吃的都做熟了就没问题。以前我不是说过,河里井里的水都要烧开了再喝吗?那不就是要杀死里头的脏东西?嗯,你吃的水果不能做熟了,就要用放凉的开水冲洗过。对了,除了寄生虫,还有更小的虫子叫细菌哦……嗯,我见过你咬指甲,告诉你,指甲里没有寄生虫可是有细菌,你若是咬指甲,细菌也会钻进你肚子里去……你看,你又要咬……” 顾枫赶紧把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小脸更白了,糯糯道:“我没有。” ☆、第 280 章 第280章 林紫菀见吓着了顾枫,不好意思地呵呵笑描补道:“没关系,没事别咬指甲,实在忍不住要咬,就叫人先给你备水洗手,洗完了手……嗯……估计你也不想咬了。” 一旁的顾眉“噗嗤”笑了出来,跟着顾源父子过来的几个侍卫也都是一脸难以言喻。王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林姑娘吓唬小公子,真的好吗? 顾源已把那个不能多想的问题甩在脑后,只在一旁笑吟吟看着那一大一小凑在一处,从吃鱼脍说到咬指甲。林紫菀粉嫩的小嘴叭叭叭滔滔不绝,直把顾枫吓得小脸发白,小手使劲背在身后。 他也知道顾枫这毛病,越说越咬,这下估计以后他再也不会把手往嘴边放了,想着不禁也笑了。想起刚才一见面,林紫菀就发现顾枫脸色不对,又想起天芳园里痛骂顾枫、激得顾枫发病的王妃,他的眼色略略晦暗。 林紫菀和顾枫已经讨论到那些远道送来的冰冻海鱼到底怎么才好吃,两人手牵着手往阿诺他们三个的屋子里走。 林紫菀道:“那些鱼红烧啊,做鱼肉丸子都好吃,鱼肉丸子可炸可煮,不如明天叫厨子做鱼丸子咱们吃汤锅子。诶,要是有牛肉还可以做牛肉丸子,有种牛肉丸叫撒尿牛丸,咬一口里头就会窜出汤汁来……” 她又从撒尿牛丸想起灌汤包子,便说灌汤包子如何得先用芦管吸掉汤汁才能吃肉馅……她忽然想到,可以让哥哥开家灌汤包子店啊,自己会用火硝制冰,夏天一样可以做鲜汤冻,别家可没有这样的本事。火硝制冰的秘密不泄露,再加上汤汁秘方,妥妥地独一份买卖。火硝普通百姓弄不到,顾源弄得到啊。岳绮在军中,要弄点火硝也不是什么难事,哈哈,就这么办! 顾枫听得呆了,小嘴微张,一脸神往地跟着念叨:“菀姐姐你快说怎么做成鱼肉丸子?还有那个什么牛丸……对了,不许杀牛……吃牛肉得等机会……好想吃灌汤包子,林晔哥哥什么时候才开店?” 他不好意思说出“撒尿”两个字来,又想起杀耕牛是要入罪的,虽然他爹是郡王,但他爹自律极严,哪里可能为他想吃就杀耕牛。他遗憾地吧嗒了两下小嘴,咽了咽口水。 林紫菀念叨着牛肉干,香菇牛肉酱,红烧牛尾,清炖牛肉,鲜嫩小牛排,番茄牛腩……好长时间没有吃牛肉了,不过她也知道古代是不许杀耕牛的。她忽然想起草原牦牛肉干,那也是牛啊,便随口道:“金瓯关外不是草原么?草原上不是有不会耕地的牛?杀他们的牛吃啊!” 顾同立刻接口道:“对啊,咱们打出金瓯关,抢他们的牛,抢他们的马……” 顾枫道:“啊?将士们沙场征战就是为了去抢牛吃?” 林紫菀道:“干嘛要去抢,跟他们做买卖啊。让他们给咱们养牛养羊,咱们拿粮食啊酒啊糖茶之类的跟他们换。他们的王公贵族也是要过好日子的,好吃好喝绸缎珠宝都喜欢,他们自己不会做,如果拿牛羊能换到那些东西,他们肯定就会让人多多的养牛养羊。咱们就可以随便吃牛肉,你爹不是在建羊毛织布的作坊?咱们这边养来给大家吃的羊能出几斤羊毛?让草原人去养,让他们光靠养牛羊就可以过好日子,就没时间过来抢东抢西的。” 她虽对历史不太感兴趣,但这些基本常识还是知道的。不过,也仅限于基本常识,至于国家政策如何实行的,她可不知道。 顾源站在门外,听着里头几个小的讨论如何弄到牛肉,让自己有更多美食可吃,觉得十分好笑。他向来喜欢这些孩子,天真之外独有见地。他想着林紫菀的话,想到太傅他们的通商计划,居然与这孩子的想法不谋而合。若是真能用手段把草原上的图蛮蛮子变成宗周的牧奴,边境平静之后,也能腾出手来对付东边的那些在密林里来去自如的东邑人。 如今宗周的国情不支持发动大规模战争,守住金瓯关不让蛮人进关已是多赖岳征多年经营。岳征两子一女都在军中,岳绮心智不全不计在内,岳绍稳重,岳纲刚直,两人一人负责后勤,一人负责先锋,都是将才,却肯定不能在岳征之后稳定大局,更别提出关平定草原。 图蛮人上马能战斗,奔驰千里依然能保持战力,胜则抢掠,败则远遁,宗周人深入草原追击多次都是损兵折将。金瓯关外的漫漫草原不是宗周人能征服的。 他细细思量着其中利害,又想起与林紫菀闲聊时她说过的“经济控制”,一时之间心里有无数念头设想,只想要转身回书房立即写信。 ☆、第 281 章 第281章 待顾源回神走进屋里时,林紫菀正告诉顾枫,牛乳喝不完可以做奶糖,只要加的霜糖够多,比黏糊糊的麦芽糖好吃多了。 顾枫显然忘记自己跟着父亲究竟干什么来了,只盯着侃侃而谈的林紫菀一脸崇拜,恨不能林紫菀说一句点一次头的模样,又可爱又可笑。 床上榻上的阿诺和顾同两个乖乖躺着,也都跟着认真听林紫菀显摆吃的,还不停点头赞同。屋里唯一没被林紫菀勾的口水横流的就是顾胭,她似听似没听,却也没有注意到顾源进来,眼睛盯着房顶,若有所思的模样。 见这大小几个都是“目中无人”,顾源很无奈地笑了。 顾胭毕竟感觉灵敏,她转眼回神,赶紧唤道:“王爷,您来了?”她撑着忙要起身见礼,却挣扎不起。 顾源示意顾眉扶她躺好,道:“不用多礼。”笑问她想什么呢,可是身上的伤有什么不适? 林紫菀忙过去给她把脉,道:“阿胭,你哪里难受?” 顾胭眼睛微涩,强忍着微微笑道:“无事,我很好的,多谢王爷。谢谢阿菀。” 她在想顾十九,顾十九曾说过,他要开一间大酒楼,三层的。但如今……她强笑着给顾源说了几句吉祥话算是拜年,顾同和阿诺也抢着给顾源拜年。 顾源接过顾眉递过来的几个大红色锦缎绣五福小荷包一一分给众人,那几个荷包都垂着鹅黄葱绿的穗子,十分喜庆。府里的侍卫仆人年节都各有赏赐,荷包只给年纪小的侍卫,取长辈祝小辈岁岁平安的意思。 林紫菀也得了一个,里头是两个四季如意的一两小银锞子,十分精美。 几人谈笑一阵,林紫菀便道自己要去隔壁。 顾源和顾枫也跟了出来,林紫菀疑惑:真要带顾枫去? 顾源抱起顾枫,披上大氅。顾眉也帮林紫菀穿上披风,揽着她的腰在雪上掠过,到了隔壁屋外廊下。 几人在厅里散尽寒气才走进暖室,顾枫一见长案上躺着的顾澈,惊叹道:“小叔叔?”又道,“不是,比小叔叔好看,看着也比小叔叔乖。” 林紫菀抿嘴:乖什么?这是个大魔头。 她替顾澈把了脉,告诉顾源还要再等一会儿再用针。 顾源在长案旁的椅子上坐下,轻轻抚摸沉睡中的顾澈的脸,和他眉尾的那道疤痕。 顾枫依在他腿边,道:“父亲,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么?” 顾源一手将他揽在怀中,吩咐所有人离开房间。林紫菀随在顾眉身后也悄咪咪蹭出房门,却被顾源叫住,叫她关门过去,也站在他身边。 林紫菀知道顾源要说些与顾澈有关的隐秘,她连顾澈是顾源的亲弟弟都知道了,顾源要说的很可能是顾澈丢失的真相,既然躲不开,也就与顾枫一样老老实实站在顾源身边。 顾源低声道:“枫儿,他不是父亲的朋友,是父亲的弟弟,你的小叔叔。” 顾枫不太明白,问道:“与阿墨小叔叔一样?还是与皇叔们一样?”他已能分清楚,苏墨是皇祖母家的亲戚,是表叔;皇叔们是父族的亲戚,是堂叔。 顾源道:“是你最亲的叔叔,跟别人都不同。他是你皇祖母亲生的,父亲唯一的同胞兄弟。” 顾枫疑惑地道:“人人都知道皇祖母只生了您一个孩子。” 顾源道:“不,你皇祖母生了两个孩子,只不过阿澈不是被生出来的。” 熙平帝顾铎当年与先皇后苏软儿生活在镇东军军营,苏软儿生下顾源之后不久在一次出战中受伤,伤到胞宫,军医诊断苏软儿此生再不能孕育子嗣。 顾铎极爱苏软儿,连亲王爵都放弃到镇东军做了一个小小昭武校尉,哪里会在乎这点。他索性收了养育军中孤儿的孩儿营中几个少年做义子,取名顾一、顾二、顾三和顾四。顾源既不可能再有亲兄弟,养几个合适的养兄弟也是一样的。 顾一等人当时都是十来岁的少年,顾铎把他们接近顾府,专请师傅教习他们学文习武,根据他们兴趣不同着力培养。他们都是顾铎特意选出来的孩子,聪明过人,性情敦厚,平时用功学习,每日都有一定的时间带顾源玩耍。吃用诸般定例都与顾源完全相同,是被当做顾府公子一样教养大的。 顾源九岁那年,京城大乱,大将军苏峻英奉命带兵回京平乱救驾。顾铎和顾源父子被关在府中严密保护起来,苏软儿随着父兄一起进京勤王。她带着女亲卫潜入宫中,扮做宫女闯进乾仁宫,救下被囚禁的先帝,支撑到了大军攻进皇城,又在最后挡住死士刺向先皇的一刀。 ☆、第 282 章 第282章 乱局平息之后,顾铎和顾源被接回京城,先帝本就疼爱幼子,如今这一对父子更成了他仅存的血脉,他更是和蔼异常。 不久,先帝归天,顾铎登基,苏软儿封后,跟着顾源晋位太子,各项大典进行完毕,一家三口在宫中照样过从前亲亲热热的日子,只是顾一等人都已二十多岁,不能再入宫陪在顾源身边。不过,顾源的东宫太子府空着,他们四个就在里头提前住下。 顾源在后宫住到满了十二岁,按规矩离宫住进了太子府。 苏皇后喜动不喜静,但成为皇后之后不能随意到街市上游逛。东宫太子府仅与皇城一墙之隔,顾铎又为方便妻儿见面,顶着礼部老臣的唾沫星子在宫墙上开了月亮门,更是近便。后宫只有苏皇后,人少事少,她日常处理完事物之后就常去太子府陪着顾源读书习武。 那年秋天,苏皇后在与顾源共进晚餐时突然呕吐。太子府药藏局奉御林和谦老先生日常与顾源极亲近,医术高明,当时就诊出苏皇后有孕,只道不好,因为苏皇后这一胎是“药胎”。 有妇人难以受孕或者不能受孕,有专门的秘药可以令妇人怀胎,但胎胞不与正常孩儿相同。正常的孩儿只要母亲日常进食休息就能长大,直到足月瓜熟蒂落,虽也损伤母亲身体元气,但只要好好做月子恢复,不要连续多胎育子,对母亲的损伤不会太大。 服药产生的“药胎”,却是依靠母亲的元气孕育,母亲身体强健才能将孩儿养到足月正常生下,且对母亲本人的寿命身体都影响极大。更糟的是,苏皇后武将出身,根本没有让御医按时请平安脉的习惯,她被诊出有孕,胎儿已满三个月,若用药打下胎儿,苏皇后也保不住性命。但继续孕育胎儿,孩子的长大消耗的是苏皇后的生命,苏皇后本就受过重伤,以她的身体状态,等不到胎儿足月就得母子俱亡。 熙平帝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他不知道这种传说中的秘药怎么会出现,更查不出是谁给苏皇后用了药。但他知道,是他坚决不肯充实后宫,坚决不与别的女人生下皇家血脉的行为犯了众怒。利益相关,所有的人都伸手的情况下,分不清那到底是谁的手。苏皇后的结局已经注定,所有的势力都收缩不动,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那个位置,那座庞大的后宫终究会空出来。 熙平帝杀人,杀宫女,杀内侍,杀御医,杀官员,更仇恨将要夺走爱妻性命的那个胎儿,那不是他的孩子,是他的仇人。 但苏软儿爱腹中的骨肉,特别是四五个月后,腹中的胎儿有了动作,活泼泼在她腹中翻滚,再大些又会在她腹上支出小手小脚,她便引着顾源去摸。 顾源羞涩、好奇、悲痛、痛苦,他也不过才十一二岁,此前一直被父母捧在掌心里宠爱,一朝惊变,父亲满身戾气,母亲逐渐衰弱,他知道他的家很快就要散了。他恨极了母亲腹中的小孩,也在母亲的引导下爱极了那个小孩。 熙平帝不许任何人提起皇后的孕事,令太医开了补身补元气的药给皇后续命,根本不问那些药对胎儿有没有伤害。苏皇后体谅他的痛苦,也知道最终避不过母子俱亡结局,所有的药一滴不落地喝下,她多活一天,那孩子也能在她腹中多活一天。 她给腹中的孩子取了名,取了字,还告诉顾源,这是他唯一的弟弟。他将来是宗周的皇帝,有能力让弟弟做世上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孩子。她没有让人给孩子做过衣服鞋袜之类的用品,她也爱他的丈夫,不愿他看见那些东西更痛苦。而且,那些东西终究是用不上的。 第七个月过了一半,苏皇后已几乎没有力气动弹,熙平帝罢朝,日日夜夜守在她身边。顾源也陪着母亲,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着一张虚假的笑脸哄母亲开心。 二月十九,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夜深,熙平帝批着奏章伏在书案前睡着。睡在母亲身边的顾源被推醒,他抬眼看见母亲在微笑,她说她睡不着,说要看看自己最喜欢的那柄剑。 顾源知道母亲喜欢练剑,也知道她很久没有摸过剑柄,一定很想念,就拿来递给了她。 苏皇后却拔剑剖开了自己的腹部,将才七个半月的胎儿取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下去,只求给腹中胎儿一条生路,她扔下剑,用带血的手轻拍小婴儿的臀部,听见他发出一声微弱的哭叫露出了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 283 章 第283章 顾源望着母亲满身的鲜血和那个带血的婴儿呆怔怔站着,浑身僵硬。 是他给母亲递了剑,是他害死了母亲,是他让那个不该存在的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他手上沾了母亲的血……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母亲的微笑,母亲无声地对他说:“护着他,你的弟弟。” 几声惊呼惊醒了顾源,他看见熙平帝抢过女官手中还血淋淋的婴儿往地上摔去,眼神怨毒,面目狰狞——那不是他的孩子,那是他的仇人! 顾源迷茫地看着父亲把那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举高摔下,他没有动弹。 母亲说那是弟弟……那个小婴儿害死了母亲……不,害死母亲的是自己……是自己拿给她那柄剑…… 苏皇后最喜欢的小内侍小果子冲上去,在小婴儿落地之前抱住了他。 那个小婴儿在小果子怀里哭叫出声,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 熙平帝拿起还沾着鲜血的剑劈向小果子和被他藏进衣襟里的小婴儿。 顾源猛醒过来,母亲剖腹取子就是为了给弟弟一条活路,母亲嘱咐他要保护弟弟,他曾摸过弟弟的小手和小脚。那个小婴儿,是母亲最后留在世上的东西。他冲过去挡在小果子面前,沾血的剑尖在他额前停下。 熙平帝愤怒地咆哮嘶吼,挥舞着长剑把顾源和藏着小婴儿的小果子都赶出了坤德宫,处死了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所有的宫人。 顾源带着小果子跌跌撞撞冲出宫门,等在外头的顾一和顾二把两人带回太子府。那时林和谦老御医一家已经被灭门,顾一和顾二贴身照顾顾源。顾二的医术在镇东军时就已有小成,这两年跟随林老御医学习,医术更是突飞猛进,他救活了那个小婴儿。 小婴儿被清洗干净包进襁褓,他们发现,小婴儿四肢俱全,身体没有任何缺陷,只在左边眉尾被划了一道伤痕。 苏皇后病逝,没有人知道苏皇后夜深剖腹取子的一幕。也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小婴儿命大活了下来。顾源和顾一、顾二把小果子和小婴儿藏在太子府后宅的一间偏僻小院偷偷养着,一直养到三岁。忽然有一天,小婴儿和照顾他的小果子失踪了。 熙平帝一直没问过小果子和小婴儿的下落,也很久都不想再看见顾源,只命他安心在府中为母亲守孝。在小婴儿失踪后,顾源第一个想到是熙平帝忍不下去,暗中处死了他们。他冲去质问,熙平帝不认。 顾源秘密遣人寻找,几乎疯狂。终于在一场大雨之后,宫墙一角倒塌,露出了一大一小两具尸骨。顾源当即吐血昏迷,险些病死。缓过来之后,父子俩也仅剩了表面上的平和。 那个小婴儿,就是眼前的顾澈。顾源知道,当年是他误会了父亲,但要道歉,也只能等日后有机会了。 顾枫一边听一边流眼泪,最后缩进父亲怀里哇哇大哭,他想象着剖开肚子取出小婴儿的情形觉得害怕,他使劲抱住顾源的腰,大哭说:“好痛,皇祖母好痛……皇祖父好凶……” 他印象里,皇祖父确实很凶,对父亲没什么好脸色,对他也冷淡,唯独喜欢小叔叔苏墨。 顾源轻轻拍着儿子的脊背,安抚着他,闭上了眼睛。 林紫菀在一旁默默无语,顾澈的来历竟然这样奇诡,更对顾源的母亲充满了敬意。 她可以理解熙平帝对这个孩子的憎恨,也可以理解顾源的心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是他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容貌又那样像他的母亲。 但顾澈又有什么错呢?后来熙平帝没有过问顾澈和小果子的事,多半也并不想再对顾澈动手,那毕竟是苏皇后豁出命去留下的孩子。可顾澈被藏在深宫里是怎么失踪的呢?她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顾源,忍住了想要问出口的话。 她又转头去看顾澈,她从第一眼看见这人就觉得他不像是活的。不是因为他躺在那里昏迷不醒,也不是因为他容貌美丽过人,是她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人气和活气,难道这就是“药胎”的特点?或者,因为是他母亲的元气孕育,所以他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能够做成“药胎”的药到底是什么配方?她的返魂针能把人体元气转换为血肉生机,那药能让人用元气孕育一个活生生的胎儿,到底是什么原理?据说和顾澈在一起受训的几十个小孩只活了他一个,是不是因为他“药胎”才有活下来的机会? 再往深里想,是不是因为他是一个“药胎”才被人专门设计从皇宫里劫走?往皇宫里伸手的人到底是谁? ☆、第 284 章 第284章 半晌,顾枫含泪咕哝道:“父亲,皇祖父若知道小叔叔在这里,还会杀死他吗?” 顾源嗯了一声,这件事情很复杂,他不可能对才满九岁的顾枫解说明白。顾枫虽与他重新亲近,但王妃说的那些话未必不在孩子心中产生影响,他了解顾枫,这孩子能够保守秘密,他索性把孩子带过来让亲眼看看这个人,告诉他隐藏在心中的往事。 他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因王妃的指责与自己产生任何隔阂。他嘱咐顾枫不要把东院的事告诉王妃,也不要告诉任何人是林紫菀在治疗顾澈,否则会害了他们两人的性命。 顾枫郑重应下,保证自己要同父亲一起保护好小叔叔。 顾源带着顾枫冒雪回到外院书房。顾枫从父亲怀里溜到地上,仰头看父亲脱下大氅交给侍卫,眼里还带着泪花。 顾源拉着他坐在榻上,顾枫又搂住他的脖子,哽咽道:“皇祖母好痛。小叔叔好可怜。” 顾源搂住他,没有回答。 他永远记得那柄剑是他递给母亲的,他手上沾了母亲的血,让弟弟来到这个世界的是他,他要负责。但他没能完成母亲的托付,他让弟弟受尽苦楚。 顾枫呜呜咽咽地哭了半晌,自己停住了,低声道:“我要控制情绪,不能过分激动。” 他仰头看着顾源,抽泣着:“小叔叔为什么不醒来?他好可怜。他是皇祖父的孩子,皇祖父要他死。你也是皇祖父的孩子,皇祖父不喜欢你。皇祖父是坏人,我不要回京城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他。小叔叔多好看,比苏墨小叔叔还好看。” 顾源拍拍他的小后背,低声道:“对于你皇祖父来说,阿澈不是他的孩子,那是害死他妻子的仇人。他有多爱你的皇祖母,就有多恨阿澈。他不是坏人,只是你我不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也恨过他。” 他搂住儿子,低沉的声音自胸腔传出来,“你小叔叔也很无辜,他如今回来了,你会和父亲一起保护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在那里,不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是么?” 顾枫含泪点点头:“小叔叔还会醒么?” 顾源没法回答,只能转述了林紫菀说过的话,告诉顾枫那人几乎不可能再醒来。他嘱咐顾枫:“你以后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不存在,你的小叔叔只是苏墨,记住了?无论你母亲说什么,无论旁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理那些无谓的猜测,你是父亲最爱的孩子,没有别的孩子能与你相比。父亲有亲如兄弟的顾一他们,你日后也需臂助。林姑娘和阿诺两人各有擅长,兼之心地醇厚重情重义,我把你和他们放在一起长大对你没坏处。你要相信他们、善待他们,同时,也要学着掌控他们,往后与他们相处若遇到心中存疑的事情,也要隐忍不发,之后与父亲商量再做决定。” 顾枫点头,擦干眼泪道:“枫儿喜欢林姐姐和阿诺,他们待枫儿也好,枫儿自会善待他们。还有,枫儿不知道东院里有谁。母亲那里,她说的话我都不信。” 顾源道:“你母亲也有她的苦楚,她本该是风光的太子妃,现在不是了,难免失落。人说夫妻一体,但我并不能完全信任她,很多事情都瞒着她,她能感觉得到,难免生怨,这是我对不住她的地方。” 顾枫点头,小声问道:“父亲,咱们还能回京城么?” 顾源道:“你想回去么?” 顾枫摇摇头:“父亲在哪里枫儿就在哪里,枫儿跟父亲在一起。” 顾源摸了摸他的头,笑道:“无论在哪里,该学的,该练的,都不能松懈。” 顾枫点头应下,又道:“那我回后宅去看看母亲?” 顾源道:“今晚不行,顾二替你熬了药,你等会儿喝了就睡在父亲这里,晚上你顾二伯伯得看着你的病情。你已知道自己的病,也能尽量控制自己的心绪,父亲很高兴。记住,以后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就算说话的人是你的母亲,也要仔细思量不能冲动,免得身体受损。” 顾枫应是。 顾源安排人照顾他洗漱,喝了顾二熬好的药,亲自安置他在东梢间自己的卧房里睡下,替他掖好被子。顾枫便安稳地合眼睡了。顾源见他睡得熟,没有惊悸抽动才放心转回厅里。 顾二把顾源自王妃房里拿来的香灰放在顾源面前,道:“里头的香烬看不出什么来。” 顾源皱眉,他分明觉得王妃今日的表现与从前相差甚远,她从前并不这样急躁易怒。她是世家女,首先要学的就是克制。他问道:“那姜氏妇人死因如何?” ☆、第 285 章 第285章 顾二道:“我派人查了,姜氏年老体弱,受了内伤后没有好好调养,稍微好些就照常在王妃面前硬撑,病情反反复复,最后熬得油尽灯枯,死因没问题。咱们离开京城时,内侍宫女都还给了内府,如今王妃的身边人,无论大小都是王妃的陪嫁家生子。查知,王妃身边的陆氏常探问王爷行止,行为鬼祟。” 顾源沉默一下,他决定让顾二亲手去给王妃把把脉。王妃长时间留在房中不出门,房中熏香不断,香料中只要有微量的毒物就可以影响王妃身体。顾二不是神仙,毒物量少他很可能看不出来,甚至那些毒物他从未见过也会看不出来,但如果王妃的身体真受了影响,诊脉应该可以看出些端倪。 顾二依言随他往后宅去。顾一被留下守护顾枫。 王妃睡了一觉起来,侍女端上来熬好的药,又告诉她王爷不喜今日熏的香,叫人把香炉拿出去了。王妃脑中念头一转,立即命人开门开窗。她是后宅出来的女子,哪能不知道其中的门道? 外头天色渐暗,寒风飞雪,温暖如春的室内不多时就寒凉刺骨。王妃裹着暖裘窝在榻上,看着侍女重新关闭门窗,仍未命人熏香,只道王爷不喜就算了。 侍女们也知王爷王妃大闹一场后王妃就会伏低做小往回拢王爷的心,并未多想。 室内重新温暖起来,没了氤氲暖香,王妃有些不习惯,却也努力适应着。她觉得有些热,抬手,领头的大侍女侍琴立即上前替王妃脱下暖裘,低头退下。 王妃问道:“陆氏被王爷的人带走了么?” 侍琴应是,又道:“姜嬷嬷去了,陆嬷嬷也被带走,内宅里没人做主。奴婢们都不敢乱动,待王妃示下。” 王妃打起精神,想着姜嬷嬷在时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如今她去了,内宅事物和嫁妆收入日后都得自己管理操持,别人她放心不下。就是姜嬷嬷养病,陆氏在跟前服侍的时候,她也没想过让陆氏接手。 她正在内厅发怔,外头说王爷回来了。她匆忙站起身,整了一下鬓边的飞发,款款走到门口迎接顾源。她见顾源身后跟着顾二,不由一怔,想要问问顾枫如何的话咽了回去,站在一边回避了。 顾源说让顾二替王妃诊脉,王妃面上一红,却也知道顾二比府医宋先生医术高明,便在外厅案旁坐下。顾源让侍女退下,顾二放下脉枕,隔着手帕将三指搭在王妃腕上。 顾源盯着顾二的表情,见他眉头蹙起,请王妃换了手再诊,心知有些异样。 不多时,顾二收起脉诊,道:“王爷,属下未能诊断出娘娘有中毒迹象。只是王妃长久心情抑郁,渐成心疾。心乃五脏六腑之大主,精神所舍。属下给王妃开一副补益心神,疏肝解郁的药缓解症候。但王妃娘娘还需自己纾解,凡事不要思虑过重。” 王妃听明白了,眼神一厉,她心中暗恨:这是说她自己胡思乱想弄得头脑有些不清楚了,心疾就是心病,再往后就会变成疯婆子。她偷眼看顾源的表情,见他满是关切,并无嫌恶之色,心下一松,垂睫温婉道:“多谢副统领。” 顾源让顾二下去,写了药方来给他看。 待顾二离开,王妃贴近顾源,低声道:“妾身又给王爷添麻烦了。枫儿呢?他怎样了?” 顾源将王妃扶到内厅坐下,自己坐在她身边,道:“枫儿已在外书房睡下,晚上我和顾二都会守着他。”他安慰她不要多想,最后才问,她为什么会往那些不堪上想? 王妃心中念头一转,立时杏眸沁泪,粉面含嗔,轻声泣道:“王爷恕罪!妾身本已想着与王爷、枫儿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只是普济寺的埋伏,官道上的截杀实在吓着了妾身,妾身日日夜夜寝食不安,只担心王爷,担心枫儿,甚至梦里都看见……” 她垂泪道,“王爷,您和枫儿是妾身最亲的人,妾身只想着王爷和枫儿回了京城至少不会遭人暗算。嬷嬷临去点醒了妾身,妾身是当局者迷,以王爷的身份,到了京城就是众矢之的,远避这里多少还能保住一家人的平安。” 顾源替她拭泪,王妃一把抓住他的指尖,含泪道:“王爷,妾身知错了。这一两个月,妾身总是觉得头晕头痛,脑中总有些胡乱不清的念头,妾身明知都是多想,却也压不下去。偏那陆氏又是狼子野心,话里话外总是引着我想得更多。且那日……妾身亲眼看见……” ☆、第 286 章 第286章 王妃心中暗恨,面上却一丝不露,只怯生生接着道,“那日,妾身亲眼王爷和苏表弟抱在一起。如今想来,苏表弟自幼在王爷身边长大,与王爷亲近惯了,不拘小节也是有的。” 她生得美,哭得更美,粉面浮绯眼波盈盈,无处不可怜,一双杏眼含泪的模样又与顾枫像足了十分。顾源心中酸软,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王妃忽然晕倒。这是我的不是,不该放纵那孩子胡闹。苏表弟随我长大,自小淘气惯了,又喜欢亲近人,我也不能次次都呵斥他,待他年纪大些自己就知道分寸就不会这样胡闹了。你不要多想。” 王妃依着他道:“妾身知错,妾身不会多想了。”她停了停,低头垂泪道,“也不知怎的,这屋里没有熏香脑中像是清楚了些,妾身自己都觉得从前那些念头可笑。王爷对妾身温和有礼,知冷知热,妾身胡乱怀疑王爷真是不知所谓。想想妾身那些话,恐是伤了枫儿和王爷的心,妾身实在后悔难过。” 顾源道:“枫儿不会记母亲的仇,王妃放心。” 王妃便又道:“妾身日后也少用那些熏香,这样清清静静地反而心里清楚干净。王爷不喜那些排场看来倒是有道理的。” 顾源笑了笑,双手握着她的肩,与她对视,正色道:“王妃不必多虑,我不喜女色,更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癖好。后宅于我,是家,只需妻子,只需和睦安宁。” 王妃目中漾起清泪,望着顾源的目光满是柔情。她双手将顾源微凉的手捧起贴在颊上,含泪道:“王爷,是妾身不好,妾身多疑。” 顾源将她揽在怀中安抚,道:“世事变幻,时事多艰,你不过是内宅女子,多想也是难免的。王妃,有些事我对你隐瞒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信我,我必不会负你。” 王妃靠着他坚实的胸膛,感觉到他心跳隆隆,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想起当年她让人专用沉水香给他熏衣裳,就是因为那香的清冷悠远与他本身的气息相和。 想起当年种种,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仔细咀嚼着他话中隐意,终是忍不住低声道:“王爷,您只是韬光养晦,是么?您终会……终会……” 顾源眸光一淡,打断她的话,温和道:“王妃,你身子弱,先洗漱了休息吧。我还得回书房去守着枫儿,明早带枫儿回来陪王妃一起用膳。” 王妃掩去面上怨意,顺从道:“是!”她满脸温柔不舍,一面又低声担忧书房里睡着的顾枫,起身送顾源出门,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出了院门,在侍卫和顾二陪伴下远去。 肩头上一重,温暖的裘衣包裹住王妃只穿着锦裙的身体。 王妃便随口道:“嬷嬷,吩咐人给我……”她忽地反应过来,回头见低头站在身后的是大侍女侍琴,随即想到那个佝偻着身体的老妇人已经再不会回来,眼泪刷地涌出,猝不及防,被寒风刮过刺得脸颊生疼。 顾二与顾源返回书房,顾一也凑了过来。 顾二道:“王爷,王妃娘娘确实有轻微的中毒,应该是扰乱神智一类的药物,未必就真是有意投毒,很可能就是熏香中的某一味配料。是药三分毒,熏香方子里也多是药物,王妃房中熏香不断,王妃又不喜出门,长时间留在房中,药物浸染,影响身体是难免的。明日拿到王妃用的熏香再看才知究竟。” 他见顾源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王妃的神智,如果断了熏香没什么大的影响。但是,王爷,王妃很久之前就服过绝子药。” “当啷”一声,顾一把才端起的银杯落在案上,里头的热牛乳撒了一摊。他慌忙扶起倒下的银杯,放轻脚步跑进卧房那边看了看睡在床上的顾枫,见他没有被自己惊醒才悄然回来。 顾二已把桌案擦净,瞪了顾一一眼。 他给顾枫熬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就算拆了房子那孩子也不会醒,他只恼顾一这么大年纪还不稳重。顾一面上一红,羞惭地抓了抓脑袋。 顾源也是愣怔了半晌才问:“多久之前的事?” 顾二道:“具体我也诊不出来。” 顾源皱眉:“宋先生一直说王妃是生育枫儿时伤了身子。” 顾二道:“王妃生育公子时确实伤了身子,但属下开的整套调养方子用了一年之久,王妃的身体恢复得很好。绝子药应该是在属下不再负责照管王妃身体之后才用的。” 顾源道:“那就是宋休出的问题!叫人带他过来。” 顾一立即出去吩咐带人。 ☆、第 287 章 第287章 宋休,是林和谦一家死于非命后,皇帝亲自分派给太子府的新任尚药局奉御,曾是内宫尚药局的侍御医,出自熙平帝的母族宋氏。 宋氏在十八年前的京城之乱中几乎被杀绝,剩余不多的几个族人在朝局安定后被寻了出来,各处妥善安置。宋休是远亲,学的又是医术,就留在了内宫尚药局,后被指派照管太子府医药。顾二不在顾源身边时,顾源的医药也由他照管。顾源被贬至安平,宋休也辞官跟了过来。 顾二略一思忖,道:“小公子幼年多病,如今壮实起来宋先生功不可没。王爷的病除了林先生旁人都诊不出来,属下也是照顾王爷的次数多了才熟悉脉象,也才诊出了公子的病。” 顾源也想起林紫菀替自己把过脉,也没能发现自己心脉上的问题,林明远倒是诊出了顾枫的病,想来,他身边医术最高的是林明远和顾二。林紫菀除了那种针法之外,诊脉用药还是稍逊一筹。 宋休是熙平帝指给他的,他确信父亲不会给他一个有问题的人,且宋休在府中已有十五年,从他自己到寻常侍卫,宋休都一心一意照管,从未出过差错,也未与闲杂人等有过来往,否则也不会完全得到他的信任。而且,顾枫如今确实比幼时健康。 顾枫的心脉有缺是天生的,不是用错了药,怪不着医者。他也听过有父子相传的病症,他既天生有这个毛病,枫儿的病多半也源于自己。 宋休已六十有余,家人都在十八年前的大乱中或死或失踪,因无亲故,跟着顾源也就算养老了。他身材高瘦,白发长须,进了顾源的书房,他见三人面色都严肃,目中仍是平静无波。 见礼后,顾源让他坐下,道:“先生,今日王妃身边的嬷嬷姜氏去了,死因如何?” 宋休躬身回道:“王爷,一个月前姜氏吐血,老朽诊过,是内腑受了些震伤,又自行服了活血的药,且她平时忧思过重,神伤身虚,找到老朽时已拖得有些晚了。老朽给开了汤药,让姜氏莫管闲事,莫生闲气,安心静养才可能延些寿数。但姜氏不遵医嘱,病情反复,终至油尽灯枯,老朽也是回天乏术。” 顾源略一皱眉,姜氏不过是个内宅管事,有什么必要忧思过重?他又想到,王妃说起姜氏临去前与她说话,王妃又问出“韬光养晦”四字,多半与姜氏有关。他问道:“王妃的身体如何?” 宋休道:“王妃脉搏紧促,火盛伤阴,有心窍闭塞之状,须得滋阴降火,安定神智。老朽问了王妃娘娘的侍女,娘娘近来狂躁,多思易怒,姜氏的伤也与王妃娘娘有关。老朽已给娘娘开了二阴煎,平日须得多看护娘娘,防止伤人或者自伤。” 顾二与顾源对视一眼,宋休的诊断与顾二相同,王妃确有控制不住心绪行为的症状。 顾源又问:“这病可有问题?” 宋休在宫里府里久了,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也立时反应过来,顾源对他起了疑心。他苦笑一下,起身一躬到地,道:“皇上不喜杜家女。老朽奉皇命,杜王妃的事不多管,不多嘴,只需照管好小公子和王爷即可。” 顾源眸色一冷:“你瞒了什么?” 宋休脊背躬得愈低:“王妃……” 顾源道:“站好,看着我。” 宋休依言站直身子,视线略低,并不敢直视顾源,恭谨道:“王妃娘娘服过绝子药,不是皇上的旨意,自然也不是老朽经手。皇上知道此事,所以才屡次给王爷赐美人。王爷,皇上只是希望王爷子息繁盛,却也不会让老朽主动伤害王妃和小公子,只令老朽对王妃的事置之不理。老朽刚才去给王妃诊脉,发觉王妃房内的余香里有一味颠茄花粉,量极微,长期使用能扰乱人的神智,让人心思紊乱,幻视幻听,如在梦中。” 顾源手指颤抖,勉强稳住心神,淡淡道:“还有么?” 宋休摇头:“皇上只是不喜杜家女。” 他平时并不外出,只在小院里读书写字调配药材,他所用的药材也都是王府采办一起购来,他没有自行采药的习惯。他此时既说是皇帝的吩咐,应该就是真的,且他也的确没有伤害过顾源和顾枫。 但他终究对自己不忠不诚。 顾源垂在袖中的手攥成拳头,微笑如故,眸色却渐冷。他平时微笑亲和,此时面上微笑如故,却隐隐有凌厉的气势散发出来。 宋休低着头,目光垂落在书案撑地的兽脚上,他没有看顾源的脸,身体却因感受那种凌厉渐渐紧绷,渐而开始颤抖。 ☆、第 288 章 第288章 顾一张口要说话,被顾二在臂肉上捏了一把,立即闭嘴,眼神却有些慌乱。 略一沉吟,顾源目光柔和下来。 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宋先生,如今雪大天寒不宜出行,春日雪融后本王令人送你回京城。” 宋休身体一松,深深躬身谢过,一滴汗水落在青石细铺的地面上。 他是皇上的人,十多年都未归心,顾源自然不会再容他留在府邸。但顾源如此快地决定放过他,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毕竟顾源对杜王妃的感情有目共睹。不过离春日雪融尚有两三个月,谁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他摇头苦笑,告辞退出。 顾一和顾二两人都默然,他们幼年在孩儿营就常见先皇后苏软儿,少年时又在顾家长大,唤苏软儿“苏姨”。苏软儿乳名“软儿”,却爽朗大气,心性旷达,可谓心底无尘。两相对比,他们十分不喜杜王妃的内宅做派。但顾源与杜王妃是夫妻,大婚之后顾源对王妃十分爱重,于他们这些人来说,那是主子主母,并没有多嘴置喙的余地。只顾一憨直惯了,常冒出几句不满,顾源虽不责怪,却也不愿多听,顾二只好时时提醒。如今听宋先生直说是皇上不喜杜王妃,心里也是有数。 顾源望着跳跃的烛火久久不语,当年他要求娶杜王妃皇帝就极为不悦。后来他以为顾澈死于皇帝的不容,与父亲隔阂愈深,父亲的反对让他心性更坚,无论如何都要求娶杜王妃。皇帝最后还是妥协,下旨赐婚。 大婚之后,顾源他发觉杜王妃并不像在他面前表现的那样豁达开朗、温柔可人,却也认定既是自己主动求娶,也只能一生与她相伴。却没料到,王妃居然被下了绝子药,难怪父亲只为自己不纳侧妃就那样愤怒。 他也知道杜王妃生了顾枫之后再无子嗣心中忧虑,虽然宫中妃嫔根本不在乎他有没有子嗣,但在皇帝问起的时候总要附和上一两句以示关怀,虽有自己护着,杜王妃听到的闲话却并不少。杜王妃从前再是内宅女子,也不像如今这样敏感多疑,胡思乱想……他心中对杜王妃愈发愧疚,思虑良久,他开口道:“二哥,日后王妃的身体要劳烦你。那绝子药,有解么?” 顾二道:“无。” 顾源神色暗淡,起身往床边去看顾枫。 顾枫窝在柔软的丝被锦褥之间,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因年纪还小,没有任何棱角的面容与杜王妃一般无二的娇美动人。他呼吸均匀,小脸睡得红扑扑,唇角带着一丝笑,满是天真愉悦,似在做着美梦。他轻柔地用指尖抚过孩子的眉眼,低声道:“只你一个,也好。” 顾一想要张口,顾二朝他摇头,他便老实站着,眉头打了一个结。 外头侍卫低声回报,说顾四来见。 顾四带着一身寒气进屋。他满脸愧疚,回报掳走林紫菀的那一男一女竟然都死在府衙秘牢中。说起来,那两人一直昏迷不醒,外头又有王府侍卫看守,那两个人竟然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众人都是一惊,顾二便随顾四出去检验那两人尸体。 又一时顾三进来回报,说王妃身边带出来的那个陆氏招了,她自己说是嫉妒姜氏在王妃面前得脸,才找了个机会踩姜氏一脚,好有机会在王妃面前露脸。 她趁着姜氏病势反复之际到王妃身边伺候,因王妃想要知道府中动静,她为了哄王妃高兴,就有的没的说些王妃爱听的闲话,且她向来嘴碎喜欢传些八卦,又握着赏罚人事的权力,下人也愿意把自己听见看见的种种讲给她听。她与杜府来送东西的宋婆子相好,久别重逢喝了几盅黄酒,就刻意显摆自己对府中大小事情了若指掌。 顾三总结道:“王爷,听这妇人的交代,她就是个没规矩的内宅婆子,一味想着出头冒尖,没什么疑点,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已经动了大刑,那婆子翻来覆去就是几句,也审不出别的。” 顾源揉了揉眉心,道:“杜家是几百年的世家,规矩严苛,管事婆子不可能没规矩到这种程度。就算这婆子不是杜家家生子,是杜夫人自李家带来的陪嫁。但李家诗书传家,规矩只有更严,怎会养出一个指使仆人侍女搜集主家闲事的管事婆子?再审,杜家来人向来是这陆氏负责安置接待,应该还有别的东西。你刚才说动了大刑,这婆子还是翻来覆去那几句,从这点来看,这婆子也不是个寻常妇人。” ☆、第 289 章 第289章 林紫菀为顾澈施针完毕,出了暖室进入小厅,见厅中空无一人,几案上却放着点心小菜,熬到浓稠的小米粥里点缀着鸡蛋丝和细葱碎,正是她最喜欢的,也是最适宜的温度。 林紫菀闻着粥香,疲惫困倦也去了几分,欢喜地坐下,接过顾眉递过来的湿布巾擦了手,端碗取筷吃饭。顾眉在一旁陪着,也浅浅喝了一碗。见林紫菀吃得欢快,她又抿唇笑了起来。 两人踏雪返回隔壁小院,夜色虽浓,天色却亮,飞雪自天地间簌簌而落,粒粒分明。林紫菀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的晚上,这里却是周遭寂静,全无一点新年气氛。她又一想,雪大天寒,且已过了半夜,谁若在这样的时间到处游逛狂欢那才是有病。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真想念从前那些流光溢彩的灯河烟花啊! 回到她住的小院,门帘一掀暖气铺面而来,里头仍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林紫菀把披风脱给顾眉,先到西屋,进去却见里头只剩下了阿诺一人。 阿诺受伤失血精神不足,却也睡得不熟,听见林紫菀和顾眉进门已经醒了。他听林紫菀的脚步声在门口站了一站要走,知道她看自己睡了不欲进来,仰头低声唤:“菀姐姐。” 林紫菀忙转身走到他榻边,拽个小杌子坐下,摸他额头看他没有发热,笑道:“还有精神说话呢?” 阿诺臂上有伤,忍着疼稍微挪了挪手抓住了林紫菀的手。他握着那只温热软嫩的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道:“菀姐姐,你们都没事,真好。” 他说的自然是林紫菀和顾澈,不过他牢记着顾源的嘱咐,任何时候都不露出顾澈是他的“哥哥”。 林紫菀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我自然很好,那人也好,而且,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说不定真的像你说的,无论他伤得多重都会好的。”她说着,想起自己感觉到的那一缕清寒的雪气。 阿诺听她这样说,更欢喜了,握紧了林紫菀的手,美滋滋道:“我就知道,菀姐姐最厉害,菀姐姐最好了。菀姐姐,你怎么从坏人那里逃出来的?” 林紫菀把情况简略说了,一边掀开阿诺身上的单被,见他伤处重新包裹过了,知道有人给他换了药。他的小脸也被擦得干干净净,只是略显苍白。她便按着他的腕脉笑道:“阿胭和小同呢?” 阿诺道:“他们见你回来了,放了心,自然就回他们自己屋里去了,那边照顾起来方便。菀姐姐,你痛不痛?给我看看你的伤。” 林紫菀自他腕上收回手指,笑道:“哪里有什么伤?你们的才叫伤呢。”她伸手在他腮上拧了一把,遗憾的发现,手感真的没有以前好了。 阿诺腕上臂上腮上糯糯的小肥肉早成了精瘦肉,连皮肤也粗糙了不少。他个子窜了一截儿,腮上的肉不但不再白嫩软糯,连皮肤都变得略褐微糙,脸型也显出些少年人的棱角,虽然眼睛还是圆圆大大,笑起来却不似从前那样娇甜,阳光灿烂的一望而知是个性格开朗的光少年。 林紫菀有些怅然,这才不到半年的功夫,软软糯糯的肉团子蹭蹭窜成了半大崽子,怎么就长得这么快呢?她开始理解从前身边那些当了爹妈的同事们的感叹,小孩子长大确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最可气的是,这小东西居然仗着身高比自己高了些,连“菀姐姐”也叫得少了。好不容易今天伤后虚弱,他才重新像小孩子似的乖巧地一口一个“菀姐姐”。想着,她报复似的又在他腮上拧了一把。果然,小动物们只有小时候才可爱啊! 阿诺有些吃痛,委屈道:“痛!菀姐姐,你用那么大力气干嘛?” 林紫菀一手仍被他握着,另一手支在膝上托着腮,笑眯眯道:“报复啊,你多久不叫姐姐啦?你多久没让姐姐捏脸啦?嗯?长了个子就不认姐姐啦?嗯?还叫‘阿菀’?让你仗着比我高了一点点就小人得志!”她忍着笑,问一句在他脸上捏一把,把他已经不算白嫩的小脸捏得泛红。 阿诺没有反抗之力,被她捏得眼泪汪汪,嗫嚅道:“小人……小人得志?” 林紫菀…… 好吧,自己好像才是小人得志的那一个。 她报复性地又捏他一把,小东西,怼人都怼得不动声色。 阿诺见她玩上了瘾,也知道自己确实仗着长得比她高了些“小人得志”过一阵,不过会抓住机会欺负人的菀姐姐才是他喜欢的菀姐姐,就算被欺负的人是自己也还是好喜欢。 他看着林紫菀心里甜滋滋的,却也不想被她继续捏脸,眼珠一转,转移话题道:“菀姐姐,阿晔哥哥的灌汤包子店什么时候才开起来?” ☆、第 290 章 第290章 林紫菀听问,果然不再捏阿诺。 她指尖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馋猫。” 她在暖墙上端过水壶来,见里头是温着的清水,她倒了一杯,稍稍托起阿诺的头给他喝了几口,道:“我明天就回家去看爹娘,告诉他们昨天的事。你还得在这里养一阵子,总不回家爹娘那里说不过去。还有阿胭的手,我得跟大哥说说,看他什么想法。包子店肯定要开的,哥天天在家待着也闷,还想着也建个暖棚才好开汤锅店呢,又算计建暖棚开店得把咱们家都亏进去,头发都要揪光啦。”她说着就笑了。 阿诺皱皱鼻子,迟疑道:“菀姐姐,小同说了,阿胭姐姐的手断了,不能再留在府里,王爷可能把她送到别处去安置。” 林紫菀道:“我明白。”她自然明白,顾胭受了那样的伤肯定得退役,顾源的王府侍卫退役了自有安置渠道,不可能一直养在府里。 她又有些犯愁,顾胭受了伤,哥哥来求亲会不会让她多想? 阿诺迟疑道:“阿晔哥哥会不会……”会不会因为顾胭的手断了就不再喜欢她? 林紫菀扭他鼻子:“瞎想什么?大哥是那样的人么?小小的人儿,操心的事儿倒不少。阿胭伤得那么重,最少也要在府里养两个月,真要走也得雪化之后了。” 两个人随意聊着,林紫菀不动手动脚地欺负阿诺,睏劲儿就渐渐上来,有些睁不开眼。 阿诺伤后虚弱,也有些支持不住,又舍不得松手让她走,见她渴睡,呢喃道:“菀姐姐,上来一起睡。”说着,他尽力往边上蹭了蹭,让出半张榻来。 榻子虽不宽大,阿诺身量长了些但也还是个孩子,本来就没有占多少地方,稍微一挪动就足够个头更小的林紫菀睡了。林紫菀没多想,他们两个在家里时,凑在她房间榻上一处讲故事闲聊次数多了去了。听了阿诺的话,她迷糊着爬上去就躺在他身边,眼睛一闭立刻就睡着了。现在已是半夜,早该是入睡的时辰,且林紫菀耗费的精力太多,实在支持不住。 阿诺见她睡着,忍着痛吃力地抬手扯着自己的被子往她身上盖。 屋里虽暖,但这么睡着也会受凉。 门帘一挑,顾眉无声地走过来,低声道:“阿诺公子,我带姑娘回房去睡,换了衣裳睡得舒服。” 阿诺仍不舍,但见顾眉只是通知他一声,说完就俯身把林紫菀轻轻抱起,转身走了。他也只能眼巴巴看着,动都难动。他咬了咬牙,却明白林紫菀确实应该回房间去睡,他们两个一天大过一天,不能总跟小娃娃一样亲密无间。 宋沛名义上是他的武师父,但也在练武的闲暇教着礼仪学问,“男女七岁不同席”之类的规矩他早就记住,但见了林紫菀他总是假装自己不记得。 他在府里学武,明面上的身份又是王爷的义子,且容貌俊美秀逸。情窦初开的小侍女见了他总要脸红羞涩,他也就有些明白,于是悄悄把“菀姐姐”改了“阿菀”。只无论他怎样与林紫菀亲近,林紫菀都未有过面红耳热的娇态,总是心无杂念的模样,让他心里不安。他迷糊着想了一会儿,终于精神不济,合眼睡了。 第二日,林紫菀张开眼时外头已是天光大亮,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顾眉立即帮她穿衣裳。她这些日子早就习惯了被人伺候,已经不太抗拒,一边继续打瞌睡一边由着摆弄。 顾眉挑了一身粉红绣海棠的长裙短襦,打扮娃娃似的给她穿上,又仔细系好丝带。打量了下林紫菀的鸡窝头,她抿嘴笑着把林紫菀领到几案前坐下,搬过妆奁盒子来打开。 林紫菀还没睡醒,闭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顾眉手艺也好,随着她的瞌睡一边给她梳了个双平髻,一点也没揪疼了她。发髻梳好,顾眉又打开妆奁盒子的几个小抽屉。 见各色簪环首饰跟玩具似的混杂在一个个小抽屉里头,顾眉抽了抽嘴角。 因林紫菀年纪小,又是回家,犯不着用整套的首饰装扮,只选了几件粉嫩嫩极衬年纪的小首饰带着。一对粉红色珍珠的耳饰极漂亮,圆润的小珠子扣在白玉似的耳垂嫩肉上,水滴形的大珠子垂在柔润的颊边轻轻晃动,拉长了脸型,显得婴儿肥不是那么明显,衬得肌肤润泽晶莹。 她替林紫菀戴上珠花,又洗好热毛巾给她敷在脸上,终于把林紫菀折腾得彻底清醒。 林紫菀不好意思地笑笑,洗了脸又细细按摩皮肤抹好润肤膏。 ☆、第 291 章 林紫菀见顾眉在一旁瞧着她自己抹脸,眨眨眼睛从一旁的木格上取出个木盒子。 木盒子里头都是形状颜色不一的小瓷瓶,道:“阿眉姐姐,这是我自己做的护肤品。你看,这是洁面乳,用来洗脸能彻底清洁皮肤,你看见我刚才怎么用了。这个是润肤膏,冬季用最好。这个给你,不带香味,阿胭姐姐特别嘱咐过,你们不能用带味道的东西。还有这个,这是护手霜啊……”她挑了好几个小瓶子塞顾眉手里,得意道:“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我可以给你专门定制。” 顾眉捧着小瓶子有些好笑,道:“阿胭跟你定的那些东西都是我们大家用的,要求也都是我们大家提的,我自然也有。” 林紫菀道:“我知道啊,阿胭姐姐说过了,不过这是新版试用装,你们回去试试,有要求再提,反正用的药材配料又不是我出,都是顾……王爷出的。” 顾眉好笑,感情是拿王爷的银子送人情呢。她把小瓶子们放在一边,唤人给林姑娘送早饭过来,这边林紫菀早就跑到西屋看阿诺去了。她听着那屋里两个人咭咭咯咯地又说又笑,忍不住微微摇头,真不知王爷到底在想什么。 阿诺早就吃过了饭,屋里已经开过窗,空气清新多了,只余隐隐的药气。 林紫菀看过了阿诺的伤,又跟他说笑,逗他开心。待早饭摆好,她回房间吃了饭,又去隔壁暖室里看顾澈。 顾澈依然躺在那张长案上,她见顾澈睡着的长案边多了一张小几,几上放着一个卷轴,系在轴上的书签上写着书名《胜京札记》。 她在顾枫的书房见过这书,写的是京城世家风流的一些琐事,那些龟毛的讲究让她头疼,她只看了几行就放回去了。她想起自己说过,给昏迷中的病人读书,跟他说话有助于他恢复,却也不知道读书的那人是谁?应该不会是顾源,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应该是那个照顾顾澈的人吧。 她很佩服照顾顾澈的人。照顾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其实非常琐碎辛苦,不但劳累,还要付出真心,她觉得照顾顾澈的那人恐怕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用在了他身上。 她又仔细检查了顾澈身体各处伤口的愈合情况,然后安静坐在长案边的椅上,按着顾澈的腕脉细细诊着。她真切的感到顾澈身周萦绕着一缕清寒的雪气,这是顾澈身体状态好转之前她从没感受到的。可她仔细看顾澈的脸,仍是往常那样的美丽安宁,看不出任何异常,眼皮下的眼珠也没有丝毫转动。 她知道顾澈脸上的安宁不是真的表情,他没有意识,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这少年的容貌与苏墨极似,只是血色不足,连唇色都淡漠,就显得不如苏墨明艳,却玉雕似的别有一番清丽。她希望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年不要在无声无息中归尘化土,她愿意他活着,就算一直不能醒来,也不要伤势恶化。她不愿阿诺伤心,不愿顾源痛苦。 她替顾澈诊完了脉,然后像面对一个正常病人似的,告诉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很好,暂时还不用针灸,明日中午她再来。他要好好喝药,要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相信自己一定能醒来,外头雪大天寒,注意保暖,他们几个前晚玩牌玩得很开心,阿诺说想他,但伤着不能来…… 顾眉在一旁听得又是眼酸又是好笑,等她说完了一起走出暖室,给她披上披风,一起返回隔壁小院。 小院厅里多了个人,是那天带林紫菀回来的侍卫顾青。 他笑眯眯告诉林紫菀,在顾同伤愈之前,他和顾眉负责照顾林紫菀,知道林紫菀今日要回家,王爷吩咐备了马车。他又给林紫菀一只红木匣子,说王爷吩咐拿过来的,里头是生意分红。 林紫菀不禁笑了,她自然知道自己和阿诺的日常用度、自己的首饰衣裳哪一样都不便宜,也不知道顾源从自己的半吊子点子里究竟赚了多少钱。不过她也清楚,这些东西不仅仅是分红,还有她每日悉心给顾澈续命的酬劳,顾澈对顾源很重要。 她打开匣子一看,里头是几张文书和银票。文书是富荣街上一间铺子的地契和房契,写的是林晔的名字。另外有五张五十两通兑银票,合计二百五十两……二百五……林紫菀抖着银票有些想笑,很遗憾找不到这笑话的知音。 铺子的房契和地契,应该是顾源听说自己要帮哥哥开包子铺才送来的,二百五嘛,装修费? ☆、第 292 章 第292章 因为要回家,就算坐马车也冷,顾眉又拿来一件银红云锦大袖衫子,内里衬着柔软细密的貂皮,长到脚踝,配上鹿皮小靴子,十分轻薄保暖。外头又给她披了一件大红长披风,领口两颗金镶蓝田玉的搭扣晶莹可爱,连林紫菀自己也觉这几件衣裳好看。 顾眉和顾胭性格不同。顾胭当值时穿一身标准的轻甲侍卫服饰,乍一看就是个男侍卫;不当值的时候一袭青衫,头发也是随便挽挽,落拓公子似的,透着一股风流不羁的散漫。她给林紫菀换衣裳也是只捡厚的拿,不冷着她就算完成任务。林紫菀也不是个多讲究的,好不好看放在一边,只要不难看就行。 顾眉却极喜妆饰,虽当值时必穿轻甲,但轻甲里头的内衫调着花样的换,打扮起林紫菀来也格外用心,很有点小姑娘玩娃娃的劲头。 林紫菀也不傻,只要不用她自己动手费事,打扮好看了也挺美的。 林紫菀进西屋给阿诺看了地契和银票,说要回家去。 阿诺要她带老娘炸的点心来,林紫菀便笑道:“带了你也不能吃,受伤的人吃什么油炸点心!老实躺着,没事看书。”说完,她丢给阿诺一本讲笑话的杂书就跟着顾眉和顾青离开了小院。 雪早停了,甬路清扫得干干净净。路边的花圃被连续的大雪铺得一片洁白,远近高高矮矮的树枝杈虬结,由积雪攒出不知多少冰花来。 天地清寒,一片琉璃世界。 顾源远远站在树下,遥望着冰雪世界里那一抹渐渐远去的红影,看着她脚步轻盈地拐过一株高树,连飞扬起的衣角都带着一股轻松雀跃的劲头。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也跟着这红白交映的美景渐渐明亮。他的微笑不仅在唇角,连眼里也透出笑意。直到那身影拐过墙角看不见了,他才迈步往顾澈的院子走去。 顾一带着六名侍卫站在顾源身后,随着顾源的视线也看到了穿着大红衣裳的小小身影。 他全部身心都在顾源身上,明显感到顾源从天芳园里带出来的那一股阴霾,随着小姑娘走出院门、沿路远去渐渐散尽。 脚步嗒嗒,红衣飘飞,那个小身影只远远在那边一晃而逝,就明显让顾源心情愉悦。他心里念头一转,决定日后对林姑娘的保护一定要更严密。前夜那样的事情,绝不能发生第二次。 角门外头停着一辆单马拉的小马车,乍一看黑沉沉的车篷不显眼,林紫菀踩着小凳子上车弯身进去,却眼前一亮,车厢上头的顶棚居然镶嵌了一大块透明琉璃,透进来的天光雪光与车里的银缎内衬交相辉映,明亮怡人。 固定在一角的黄铜暖炉燃得正旺,车里暖烘烘的。一个雕花嵌宝的小金手炉放在织锦坐垫上,还有几只大大小小的锦盒堆在一边,显然是给林明远夫妇的礼物。林紫菀捡起小手炉抱在怀里,后头顾眉也跟着上了车,顾青一甩马鞭,马车沿着长街往街口走去。 顾眉笑道:“林姑娘,地契上的铺子就在富荣街进入吉庆街的拐角上,是座二层的小木楼,原来是座质库,店堂不是十分宽敞,但用的木料都是好的。待会路过时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林紫菀知道,质库就是当铺。她记得那个拐角处的当铺门面相当漂亮,不过里头什么样她就不知道了。铺子既然已归了自家,又是用来给林晔哥哥开铺子的,还是回家去叫着老爹老娘和哥哥一起来看吧。 正这时,外头顾青勒马招呼道:“林大哥,好巧啊。” 林紫菀赶紧撩开车帘往外看,见是林晔一人在街上走。正是年节,街边的铺子都门户紧闭,又是近午时,赶着拜年的人来去匆匆,闲逛的林晔就显得特别孤单。 林晔听有人叫扭头来看,他不认识顾青,但见马车上墨蓝的织锦车帘一挑,露出妹妹一张圆润白嫩的小脸,他眼睛立时就亮了。 他伸手掐在林紫菀的腋下把妹妹拎起来,喜道:“阿菀,你回来啦?” 他身材高大,双臂有力,拎着林紫菀掂了掂分量,道:“怎么又沉了?这是不长个子光长肉呢!”说着把林紫菀放在地上。 林紫菀无语,大过年的能不能让人开心一点啦? 林晔又接着道:“阿诺呢?昨天就没回家,今天怎么还不见人?”他扭头见后头跟出来的女侍卫居然不是顾胭,又忙问:“阿胭姑娘呢?小同呢?” ☆、第 293 章 第293章 街上的积雪被净尘司的仆役和街边的商家住户清扫干净,都堆在墙边树下,堆叠得高高的。此时阳光有些温度,雪堆表面上都浮起一层水光,风吹过时又湿又冷,林紫菀鼻子一痒就打了个喷嚏,林晔慌忙又把她掐起来拎到车上去,道:“看冻着了,先回家咱们再说。” 林紫菀被哥哥一连串的问话问得头大,又见他把自己往车厢里塞,忍不住笑了,道:“打个喷嚏而已,哥你忒小心了。”拗不过林晔,她又与顾眉回了车厢里,林晔就也和顾青一起坐在车辕上往家走。 林紫菀瞥见顾青拿着鞭子的手冻得通红,忽然想起她还没见这里有过手套,现成的真皮,做成五指手套不耽误做事,又保暖。她打定了主意,想着回去跟老娘说说,让老娘做做试试,她是没有这能耐。 林晔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车里头的林紫菀闲聊,几乎是天天见面,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可说。林紫菀介绍了顾青和顾眉,又简单说了顾胭和阿诺他们还在府里头,今天不能来。前天晚上的事不能在大街上细说,再者回去老爹和老娘肯定还要问,也不必要说两遍。 林晔一时便不说话了,林紫菀也安静下来。她想到今年是大年初二,习俗是外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往年她虽然没有见过,但以林晔的体贴,必是要陪着叶婉,带着林恬儿回叶家拜年。今年叶婉和林恬儿抛下林晔走了,大年初二林晔无处可去,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才出来闲逛。 说也奇怪,自十月初时林紫菀和阿诺在绸缎铺子里调戏了林恬儿一把之后,他们再没听过林恬儿的消息。阿诺天天学武,连个休息日都少,林明远夫妇绝不肯让闺女独自到街上溜达。后来林紫菀又天天留在王府里看着顾澈,更没机会上街去。 林紫菀琢磨着,林恬儿若真得了势,少不得要出来显摆,爹娘多少也能得到点消息,但每次回家都没听老娘说过,那两母女就像是消失不见了似的。 拐角上林紫菀伸出头来给林晔指了一眼那座二层的小木楼,两人见那木楼上的质库牌匾已摘了,长檐木栏的小楼别有一种古朴稚拙。两人都很欢喜,却也没有下车去看。看新房子这种事,叫上爹娘一家子去看才热闹。 马车又晃晃悠悠地走着,走了半晌终于到了林家安心堂。 林家在安平府城里本来就没什么亲戚,不过是些邻里朋友,初一年节走走谈笑也就尽了礼数。初二回门的日子家里寥落下来,林明远沉迷制药,又进了药房鼓捣他的成药瓶子。 汪氏开了药铺一扇门,坐在背风的角落里就着光亮做针线。两人隔着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 听见车声,汪氏放下针线走出门,见闺女钻出车厢就往下跳,忙喝道:“站着别动,多大的人了还淘气!” 她几大步过去把林紫菀接到地上,在闺女额上戳了一指头:“看崴了脚,没轻没重的!” 林紫菀特别喜欢老娘这霸道劲儿,搂着老娘的腰撞在她怀里亲热。 林晔给跟出来的林明远介绍顾青和顾眉,那两人把车上的锦盒都拿下来抱着,跟在林晔身后往家里头走。林明远往后看了一眼,见没有别人在后头,皱起了眉头。 汪氏给几人都发了一碗姜糖水,让他们热热地喝着,又问:“阿诺那臭小子呢?玩开心了连家都不回啦?”她不好当着新人问顾胭和顾同,便只问了阿诺。 林紫菀就把三十晚上的事挑挑拣拣地讲了,汪氏吓得把闺女拽过去搂着,摸手摸脚地问伤到了哪里,又问阿诺和顾胭几人现在如何。林紫菀说阿诺没伤到要害,等过几天能自由活动了就回家来养伤,顾胭断了手,顾同的伤还好。 林晔听说顾胭断了手,嘴唇有些哆嗦。他看了顾青和顾眉一眼,到底没说什么,只给了林明远一个眼色。不多时父子俩都找借口出去,进了厨房。 林晔神色惶急,道:“爹,我想求娶阿胭姑娘。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不能在王府里当值了,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下场。我得求娶她,我得接她回咱们家来养伤。” 林明远捡了个小杌子坐下,拉了另一个让林晔也坐,不疾不徐地道:“阿晔,你别急,你想娶哪个姑娘,爹都尊重你的想法。你也不用担心,阿胭姑娘虽是受了伤,可能不留在王府当值,但王府肯定有规矩,不会让那姑娘没个下场,你可不能凭着一时兴起就下了决定。咱们家不兴亏待人家闺女,娶了来就得一辈子好好对待人家。阿胭姑娘来咱们家次数也不少了,人家姑娘的脾性可是真让你合意?你真愿意跟人家过一辈子?” ☆、第 294 章 第294章 林晔听爹这么说,没有丝毫迟疑道:“爹,我想好了,我不是一时兴起,阿胭姑娘的性子跟娘差不多,是个能做主的。我随你,性子软,拙口笨舌的,娶个那样的媳妇儿正好。” 林明远…… 儿子,你为了娶媳妇儿说自己就成了,能不能别带你爹?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阿胭姑娘确实好,不过你再喜欢人家也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二则,你得给爹说说,原本阿胭姑娘好好的时你没求娶,如今她受了伤,你为什么要急慌慌地求娶?你就不怕人家姑娘认为你趁人之危?” 林晔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从前的想法和刚才的反应,低声道:“从前阿胭姑娘是王爷的亲信,有体面,有前程,我哪里能求娶了她来做个小杂货铺子的老板娘?我只要看着她好好的就行。如今,她遇到难处了,我……我怕她难过,我想亲手照顾她,我怕……旁人不尽心。她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不会想别的。她是个好姑娘,不会把人心往龌龊里想。”他垂下头,耳根子红得发紫。 林明远心里一叹,他知道林晔不爱说话,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叶婉不就是个把人心往龌龊里想的女子?她瞧着别人个个都算计她,个个都满心龌龊,其实不过是她自己心里不干净罢了。 他想着,林晔年近而立还没个着落,汪氏这几个月看了好几个小姑娘林晔都不应承,今年这个新年一家子过得格外冷清。 他和汪氏其实都看出来林晔对顾胭动了心,顾胭确实是个利落的好姑娘。但那姑娘性格舒朗散漫,对待林晔一直大方有礼,见了他完全没有小儿女家的羞怯,不像是对他有情,也就没挑开了说。 这时林晔提出求娶顾胭,他想着年夜那天顾同说过,府里的侍卫和侍女到了年龄就可以安排婚配,若自己果真去替林晔求娶顾胭,王爷做主把那姑娘指给林晔也不是不可能。但人家姑娘真愿意么? 他沉吟着又道:“阿晔,顾胭姑娘断了左臂,真到了咱们家,小民百姓见识短,少不了有人闲言碎语,若有人欺她辱她,你怎么办?你如今想要求娶,日后会不会因为人言也嫌弃她身有残疾?那姑娘不是个软弱的,只要你有一丝嫌弃,她定然转头就走,再无挽回的余地。甚至,以那姑娘的武功脾气,一刀宰了你也不是不可能。” 林晔抬起头,瞪圆了眼睛,气鼓鼓道:“谁敢说阿胭姑娘的闲话,我揍他!我娶了她,自然要让她开心,一辈子都开心。” 林明远笑着拍拍儿子的肩,他自然信,从前的叶婉是林晔自己看中的,若不是叶婉自己求去,林晔如今还放不下。但叶婉真的走了,林晔也就不再纠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儿郎。如今他自己又看中了顾胭,日后对待顾胭自然也会一心一意。 他笑道:“成,过些日子,爹选个合适的时机替你求亲,不过,人家姑娘若是不愿意,你也不可随意纠缠,弄坏了人家的名声。” 想到平时顾胭言笑晏晏的模样,林晔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他眼神一黯,低声道:“是。” 父子两个商量完毕,一起回到厅堂里。 厅堂里,汪氏和顾眉找出几块柔软的小羊皮,正摆弄着做林紫菀说的五指手套。林家现在好皮子好衣料什么都不缺少,且阿诺和林紫菀的衣裳用度完全不用林家出,林紫菀如今住在王府又不用汪氏亲手照管,汪氏实在闲的无聊,听林紫菀一说手套就立刻操持起来。顾眉又是个爱打扮的,针线上也用心,两人凑在一处已经剪裁好料子开始缝制。 第一副手套是比着顾青的手裁的料子,此时他也兴致勃勃地看着,尤其是顾眉抿唇微笑着拈针走线的模样实在温柔贤淑,他不觉看得痴了。 林紫菀手肘支在下颌上,看着顾青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顾青也才二十上下,性子活泼,顾眉温柔,两个人年纪容貌都挺配的。 林晔站在厅门口跟林紫菀招手,林紫菀跑过去就被他拉到温暖的厨房里。她仰头看着林晔的脸,问:“哥,怎么呢?” 林晔再着急,跟小妹妹说起儿女私情也觉得难以启齿,半晌才道:“阿胭姑娘还好吧?” 林紫菀眨眨眼睛,故作懵懂道:“不好,手臂都断了怎么能好?她这样的重伤以后就不能留在府里了,小同说,不能再当值的侍卫都送到外地去安置,待阿胭伤好些就要走了。” 林晔急得在厨房里转了两圈,道:“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第 295 章 第295章 见林晔急得脸红冒汗,林紫菀忍着笑道:“没关系,王府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让侍卫们伤身又伤心。王爷肯定会给阿胭姐姐安排个好去处。” 林晔转身抓住妹妹的肩头,半蹲着看着林紫菀的眼睛,低声道:“她能不能留下来?” 林紫菀道:“按规矩,王爷给她安排哪里就是哪里。再说,她留在这做什么?” 林晔狠了狠心,脱口道:“留在咱们家里,当你嫂子好不好?” 林紫菀趁着高度合适,伸手拍了拍林晔的肩,笑道:“哥啊,你终于肯说出来了,阿诺都怕你到了现在都不敢说。” 林晔脸色红得发紫,站直身体含糊道:“连阿诺也看出来了?” 林紫菀笑道:“瞎子都能看出来。” 林晔满脸期待,连眼神都亮了三分,道:“那……阿胭姑娘看出来没有?” 林紫菀不故意逗他了,道:“阿胭姐姐应该不讨厌你,但也看不出有多喜欢你,她从前有自己喜欢的人来着。我跟你说过,她和顾十九青梅竹马。” 林晔又坐在小杌子上,抱着头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事儿,一直不敢跟她挑明了也是怕她直接拒了我,也怕她知道了躲着我。那位小兄弟去了还不到半年,她忘不了也是应该的,我又比她大了快十岁……”他揉头发,“我不敢说啊。阿菀,你帮我问问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林紫菀蹲下拉下哥哥的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哥,我回去就帮你问问她的想法,看意思你跟爹都商量好了。不过,她若根本就不愿意喜欢你呢?” 林晔摸摸林紫菀的头,拉起小妹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感叹道:“爹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你放心,她若明白说了不愿意,我不纠缠。她日后总要嫁人的,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林紫菀哪好意思坐在林晔的大腿上,赶紧坐到旁边的小杌子上,道:“哥哥,王爷给了我今年生意的分红,有银子有铺子,那间铺子直接就写了你的名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去看铺子吧。你不是怎么盘算开火锅店都不划算么?咱们改开灌汤包子店好不好?灌汤包子,保准是宗周独一份儿的买卖。” 林晔道:“你的分红,写我的名字做什么?” 林紫菀笑道:“王爷给我的时候就直接写了你的名字,大概怕咱们转户头的时候多花银子?” 林紫菀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你说的灌汤包子怎么做的?” 林紫菀大致说了做法,林晔琢磨着一时做不出来,就好好地记住了,准备回来再细细研究,这些吃食之类可不是知道做法配料就能立刻成功的。他又听林紫菀说阿诺要吃油炸的小麻花、排叉、一口酥之类,就把汪氏今天新做的都一一包好放在食盒里,备着妹妹走时拎着。 兄妹俩忙活一阵回到厅堂里,汪氏和顾眉已经做好了一副手套,汪氏正裁第二副。 顾青把手套戴上美滋滋的显摆,只这是个实验品,明显针脚粗陋,不太合适。 顾眉伸手去抢道:“丢了吧,日后做好的给你。” 顾青把手背在身后,笑道:“日后你做了好的这个也不能丢,这说不定是宗周第一副手套呢。你想想,宗周第一副手套出自你手,可以上史书的,怎么能丢?” 林明远也捋着胡须笑着,慢悠悠道:“这东西用处可大着呢。” 顾青的手一顿,立时明白过来,笑道:“正是,回去我就拿给大统领瞧瞧。” 顾眉脸色绯红,扭头拿起汪氏裁好的料子开始缝制第二副手套。 林明远招手把汪氏叫进东屋说了一阵才出来,汪氏就把林紫菀拽进西屋,道:“阿菀,你哥跟你说了阿胭的事儿吧?你帮你哥问问,问好了过几天你爹就给他求亲去,把阿胭接回来咱们自家照顾着放心呢。那傻小子笨得话都不敢说……哎哟不成,这成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没成亲人家姑娘不能来咱们家住着……我给她做点吃食送过去?不行,万一人家姑娘不愿意,旁人会说闲话……”她一急就绕圈子的毛病跟林晔一模一样,不愧是母子。 林紫菀笑道:“娘,王府里不会错待阿胭姐姐,王爷待侍卫们好着呢。这件事往后放放,咱们先去看我哥的那间铺子,不管阿胭姐姐能不能成我嫂子,哥哥想开铺子都是正经事,咱们得帮着开起来,阿胭姐姐真嫁了来,也不太可能闲着在家做家务。” ☆、第 296 章 第296章 汪氏赞同道:“阿胭姑娘确实不是做家事的料子,这也不算什么,家里不过是收拾屋子做做饭,我能做得过来,闲着也闷。等日后我干不动了,咱们家也请人帮工就是,就算买个丫鬟仆人咱们家也养得起了。” 林紫菀…… 老娘您真想得开。 汪氏又道:“阿菀,你到底跟王爷合伙做什么生意?你那些衣裳首饰,咱们家里的用度吃食,都是王府供着,如今还有铺子银子给你,得多赚钱的买卖能得这些分红?咱家可不能平白占人便宜。” 她摸了摸闺女的头,想着阿诺是王爷的儿子,王爷厚待阿诺不说,连林紫菀和家里都跟着沾光,心里颇不自在。但送到林家的吃食虽多,都指明了是阿诺的份例,衣裳首饰玩具也都是专给阿诺和林紫菀的,老两口只在逢年过节时收到王府的节礼,也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更不能猜想着王府里对他们一家几口有什么坏心。 他们这一家老少又有什么值得王爷惦记的?阿菀是唯一的娇女,但和王爷年龄差得太多,又早定给了阿诺,看王爷那容貌气度也不至于惦记儿媳妇。 林紫菀见老娘担心,告诉她自己一直住在王府里照管着一位很重要的病人,王爷给的也算是诊金,让老娘安心。 母女又闲聊了一会儿出门,外头顾眉又做好了第二副手套,也交给了顾青。顾青塞怀里,说回去交给大统领,仍美滋滋带着他那副“史上第一”的手套,赶起马车带林家四口往街口去看铺子。 林紫菀的一身装扮不适合在街头漫步,只得还坐进车里。小马车空间小,汪氏就进去陪着闺女,顾青把鞭子手套都交给顾眉,自己在车下跟着林明远和林晔父子并肩走着。 林紫菀早把木盒子里的一串钥匙交给林晔,林晔先去开了小木楼的锁。 众人进门,见楼里头已经搬空了东西,连原本的柜台木栏都拆掉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店堂,地面铺着平整的石板。 众人沿着墙边的木楼梯上了二层,见上头也是一间空屋子,木地板已磨得光亮,但毫无缺损。 从一楼楼梯下的后门出去,外头是一间院子,比林家的院子大了一倍,也同林家院子一样有正房厢房。院里有树有井,墙边有花畦。两棵树就是北方常见的枣树和柿树,比林家院子里的还高大,墙角还有一个后门,通后面的街道。 虽然地契和房契上直接写的就是林晔的名字,但林晔知道如果不是妹妹,自己这辈子都买不起一套这样的铺子院子。他回头见妹妹拉着老娘的手不知絮叨什么,白白嫩嫩的小脸上全是天真快活。他心里暖热,觉得自己有个妹妹真是最好的事。他看中顾胭,除了真的喜欢之外,她对林紫菀的爱护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他实在怕了再娶到一个像叶婉那样仇恨算计小妹的女子。 一家人瞧瞧看看都十分高兴,汪氏和林晔讨论这里那里如何安置,林明远捋着胡须把林紫菀拉到一旁,道:“这是你跟王爷要的?” 林明远也对王府这些时候远近多出来的买卖略知一二,要非说是给林紫菀的分红也说的过去,只这房契地契上直接写了林晔的名字有些奇怪。 林紫菀摇头:“没,今早我说回家王爷就叫人送了过来,说是分红。” 她低头寻思,昨夜她和阿诺几人讨论要给哥哥开店,今早顾源就派人送个店铺,他真是个细心体贴的人。但银票好说,地契和房契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顾源难道未卜先知?如果是昨天听了自己的话才去准备的,房契和地契明明是衙门备案了的红契,年节衙门放假,就算不放假夜里衙门也不办公,他怎么办出来的? 她想了半晌,也只有一个解释——这座府城应该成了顾源的势力范围,他要做什么,只是吩咐一句的事。她忽然想到叶婉,当初她和阿诺就怀疑过,叶婉怎么就能在新知府来到安平短短半个多月内与人搭上了关系,还成功入府成了知府的妾室?若是这里头有顾源的手笔呢?他为什么这么做? 林明远发现闺女神色不对,忙道:“阿菀,你若是觉得不妥就把铺子还回去吧,爹又攒了不少银子,给你哥买个小些的铺子开店也尽够了,本来也是琢磨着过了年给你哥买铺子的。” 林紫菀道:“爹,那是王爷给的,还不回去的。” ☆、第 297 章 第297章 林紫菀想了半晌,就算叶婉给知府当妾室有顾源的手笔,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叶婉和哥哥纠缠到现在,说不定老娘和哥哥已经原谅了她,她又重新回到家里来。本性难移,她指不定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如今,她去过上了她喜欢的幸福日子,哥哥也放下那段痛苦有了新的心上人。若顾胭肯应承,两人成婚之后一定会和和美美,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这样算下来,就算真是顾源插手的,也是对自己一家暗中相助的意思。 真是他插手的么?她仰头看着高高的柿树,最上面的细枝上还挂着几个干瘪发黑的果子,再之上,是湛蓝高远的天空……那天的天空也这么高这么远,也是在树下,他说过,要护她家人平安,让她一世快活。 那些天,哥哥每天闷声不吭,娘唉声叹气,她确实不快活…… 林明远道:“阿菀,想什么呢?” 听老爹问,林紫菀回神,转头对老爹笑道:“没想什么,我开心。爹你看,娘和哥哥也很开心。” 林晔与汪氏在厨房里指指点点,正讨论若是开店应该怎样重新布置,两人都是喜笑颜开的模样,确实心情甚好。 一家人看过了新房子返回家中,林晔和汪氏进厨房忙活晚饭,留顾青和顾眉一起用过晚饭再返回王府。汪氏又炸了许多新鲜点心晾着,吃过饭后一起都收拾到食盒里让顾青两人帮着带回府里,给侍卫们分着吃掉,还挑出一盒子品相好的专给顾枫。 回到王府时天还没黑,阿诺一个人躺在西屋迷迷糊糊地眯着,听见林紫菀的脚步声立刻耳朵都立了起来,叫道:“菀姐姐!”嗓门比早上大了不少。 林紫菀跑进西屋,见阿诺精神很好,问了他晚饭吃的什么,渴不渴。 阿诺说他伤口又换了药,就是无聊。 林紫菀便跟告诉他今日一家人去看新房子,都很高兴,还把汪氏新炸的小麻花给他喂了半个。阿诺内腑伤得不重,但她也不愿意在他伤势未愈时就吃这些油炸食品。 两人又说了一阵,林紫菀看看天色不早,又去隔壁看了看顾澈,见他状态很好,就和顾眉商量去看顾胭。 顾眉听她一说,立刻就帮她系披风带她往单身女侍卫住的院子里去。 两人沿着仆人夹道走了很远才走到一个单独的小院,院里三间正房,与从前顾叶和顾十七两人住的“棠园”是一样的格局,门口也有个差不多的匾额叫“李园”,大概因为里头那两棵是李子树。不过此时满院子白雪,树上也是白枝玉杈,实在看不出真实品种。 进了这院子,林紫菀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叶和顾十七了,连陪着顾枫和她练武的影卫首领也换成了一个叫顾羽的小个子青年。 那青年不像顾十七那样喜欢冷冰冰地板着脸,每日里笑嘻嘻很开心的样子,也不像顾十七似的非让他们从马步扎起,带着他们两个纯是哄孩子玩似的,只教些防身躲避的小巧功夫。尤其喜欢让人在地上铺好软垫教他们滚来滚去。 不过,林紫菀那天从马车上滚下来能毫发无伤、行动利落,绝对是滚多了有经验。 两人掀帘走进顾胭的屋子,见她睡在床上,床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年纪小些的女侍卫,正咔嚓咔嚓地吃顾眉带回来分给众人的油炸点心,一边给顾胭讲些笑话。 顾胭还虚弱,但白天睡得太多也睡不着,只听那小姑娘说话解闷,不时跟着笑笑。 那小侍卫见着林紫菀两人,睁大眼睛惊讶道:“阿眉姐姐,你怎么带林姑娘来了?” 满府里就没人不认识林紫菀,林紫菀却不认识那小姑娘。她善意地跟小侍卫笑笑,听顾眉介绍她叫顾海棠,是府中侍卫的女儿。林紫菀琢磨着,就跟奴仆的孩子叫家生子似的,这小姑娘是顾源的家养小侍卫,也挺好玩的,不过仔细一看,这才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胳膊肌肉坚实,手上生茧,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 顾眉拉着海棠出门,留下林紫菀与顾胭闲话。 两人说了些林家和府里的事,林紫菀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迂回,索性直接悄声道:“阿胭,问你个问题?” 顾胭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光华流转,带些调戏的意味。 林紫菀看着她这风流公子似的表情有些来气,忍不住像捏阿诺一样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恼道:“你这什么眼神儿?” 顾胭眉毛挑得更高,笑道:“趁人之危是吧?” ☆、第 298 章 第298章 林紫菀哼哼着又捏了顾胭一把,道:“对啊,你天天捏我的捏得那么高兴,没想到这一天吧?我早想这么干了,就是打不过你。嗯,皮肤有点干,屋里燃着火墙,你洗脸后用那个白色梅花瓶里的膏子比较好,那是补水保湿的。” 顾胭瞧她扬着下巴得意洋洋的小模样,嗤地一笑,道:“别拉扯旁的,你想问什么?” 林紫菀眨眨眼睛,道:“你当然知道我想问什么,不然那么看我干嘛?” 顾胭笑容淡下来,沉默了一下道:“是你家想问,还是你哥想问?” 林紫菀道:“我爹让问的。” 顾胭眼神一暗。 林紫菀偷笑一下,道:“我回家去,家里问怎么不是你跟着我。我告诉他们,你受了了不得的伤,小同说你以后不能留在府里,要到别处去安置,再也不回来。我哥差点急哭了,立马要我爹过来求亲,我娘还说要接你回家去养伤。不过我爹说,让我先问你一声,你看得上我哥吗?” 顾胭被她问得一噎:有这么问的吗? 林紫菀见她不说话,接着道:“阿胭,你若不讨厌我哥,我爹就亲自来寻王爷提亲。我爹是觉着吧,我哥比你大了快十岁,又是再娶,还只是个小杂货铺子的老板,万一你看不上他,随意跑来提亲太不尊重。” 顾胭听她说的诚恳,便笑吟吟地问道:“我说看不上他怎样?” 林紫菀闷闷地咕哝道:“看不上也正常啊。我哥吧,相貌一般,年岁又比你老那么些,还没什么出息,开间杂货铺子就对自己满意得不行,还爱帮我娘做家事下厨房,胆子小到连对你说喜欢都不敢,活该他打一辈子光棍儿。” 顾胭被林紫菀的一脸嫌弃逗乐了:“原来他这么差?” 林紫菀一下子抓住她话里的把柄,笑眯眯道:“他是谁?谁是他?” 顾胭又气又笑,骂道:“坏丫头!” 林紫菀哼哼道:“他若好,你怎么就瞧不上呢?” 顾胭叹了口气,收起调笑的表情合上眼睛细细思量。 林紫菀也不催她。终身大事肯定不会随意决定,她可不信顾胭不知道林晔中意她。不过,顾十九曾心悦她,只差下定决定向王爷求娶。但顾十九就那么突然没了,一句话都没留下,这件事也绝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顾胭也想着顾十九,她明白,自己断了左臂,战力大减,不可能再留在府里做女侍卫统领。府里侍卫无论男女,在不能继续当值之后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路。无论是做官、经商,甚至想要完全脱离王府找个安静地方做富家翁,只要条件允许都可以。 她白天也思量了自己接下来怎么办,但她想不出来,却也没有想过嫁去林家,她从没想过要去那样普通人家过普通的日子。她一直都以为,自己会在王爷身边一直血雨腥风,随时像顾十九一样替王爷挡下明刀暗剑,一句话都留不下就猝然离开。 顾十九的事她伤心,但也想得开。他们一起长大的同伴已经少了不知多少,少一个顾十九又算什么?如今,她也要成了要离开的那一个。 她想过她会和顾十九埋在一处,却没想过剩下半条命不能留在府里之后怎么继续活。她是王爷的最信任的侍卫之一,依着情势,若她真想走,王爷肯定要把她往远处安置负责某处,日后有更风光的一日。但那样的风光是自己想要的么? 顾十九的坟在庄子上,走了还有机会回来么?真的要走么? 林紫菀刚才说的话很明白,林晔心悦她,要求娶她,林家父母也愿意,林紫菀一直都和她亲近。至于她的断手,很明显,这一家子根本没当做问题。 林家父母都是好人,林紫菀可爱,林晔也是个憨厚可靠的汉子。自己若真嫁去林家,日子绝对不会差,而且仍能见着王爷,也随时可以去看十九。 她睁开眼,见林紫菀捡起刚才海棠留在这里的一卷书在看,眼帘低垂,长睫如羽。她想起那天林晔醉酒,她看见他的睫毛也是这样长,仰靠在井栏上睡着时,眼睫极乖顺地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如林紫菀一样的好容貌,绝不像林紫菀说的那样“相貌一般”。 喜欢他么?说不上。不过也不讨厌。她想起汪氏塞在她和小同手里的压祟荷包,想起林家的那些欢笑,出了神。 屋里灯暗,林紫菀看书看得眼疼,就把卷轴重新卷起,转头见顾胭盯着她看,歪头疑惑道:“阿胭,你看我做什么?”两人在一起闹惯了,她笑嘻嘻把一张脸凑过去,笑道:“你瞧我生得好看是不是?” ☆、第 299 章 第299章 顾胭见林紫菀一双水润润的眼睛忽闪着,粉嫩嫩的鼓脸蛋凑近了来,忍不住又习惯性地想要掐一把,只右手微抬就“嘶”地吸了口气。 林紫菀紧张起来,忙道:“哪里痛?” 顾胭哪里好意思说是自己手欠又想掐她脸蛋,结果扯了伤处。见林紫菀站起来伏过自己身体去按自己右手腕脉,十分专注的模样,她忽然想到,若是嫁进林家,日后生个女儿像阿菀也很不错。想着,她觉得脸有些热,低声道:“无事。” 林紫菀诊了半天她的腕脉,也没觉出什么特别。她正要说话,外头顾眉和海棠掀帘进来,小海棠手里端着一碗药,笑着:“阿胭姐姐,你的药熬好啦!我喂你喝。” 三人一起扶人的扶人、喂药的喂药,又给顾胭倒清水漱了口,重新安置她躺好。 顾眉道:“林姑娘,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林紫菀应了,又凑到顾胭跟前去,软软地央道:“阿胭姐姐,你点个头呗?”她觉得顾胭这么久了都没有明确拒绝,应当不反对。 顾胭明白她在说什么,失血苍白的脸浮上一抹淡淡的红,扭头不看她。 林紫菀确定了,笑道:“那,阿胭姐姐,我先回去,明日我再来看你。” 顾源在外书房的床上与儿子同寝一夜。 顾枫夜里睡得安稳,病势没有反复,晨起时脸色恢复正常,漆黑的杏眼如往常一样明亮有神。 顾源搂着钻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儿子,想到府医宋先生说起的颠茄花粉,猜测顾枫发病太早也与那些花粉有关,便叮嘱他日后许多需要注意的事项。他自己就少有那些熏香饮补汤的贵族习惯,虽免不了被人背后嘲笑武人习气,却也少了不少潜在的危险。 顾枫认真听着父亲的嘱咐,虽有些似懂非懂,但他都努力记住,乖巧的应了。 睡在外间的顾二早就起身,吩咐人去后宅给顾枫取了衣物用品过来。父子俩洗漱后一起往后宅跟王妃用饭,顾枫拉着父亲的手很是开心,央求父亲待会儿饭后一起堆雪人。 顾源点头道:“好。” 顾枫开心极了,又道:“父亲,也叫林姐姐过来玩好不好?” 顾源笑道:“阿菀今日回家去,晚上才能回来,你明天再去找她玩吧。” 顾枫嘟起小嘴郁郁,抬眼正见对面杜王妃披着金线披风缓步走来,忙唤着“母亲”行礼。 王妃疾步快走,一把将顾枫搂在怀中哭道:“枫儿,你受苦了。” 顾枫在顾源的书房里待了一夜,里头除了熏书防虫的芸草之外别无它味,出了门是雪后清寒直入心脾,身上立刻打个激灵,一路走来鼻子就隐隐有些发痒。 此时他被王妃往怀里一搂,王妃衣服上的熏香激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溜鼻涕正落在王妃穿的织金团花锦缎长裙上。那团金丝精绣的宝相花顶着一道发混的胶状物,在王妃隆起的右胸上颤颤巍巍。王妃正拿着帕子低头拭泪,瞧个正着,顿时有些作呕,哭声也哽在喉咙里,连搂着顾枫的手都有些僵硬。 顾枫正被王妃衣裳的熏香熏得不耐烦,见此吭吭地笑了出来,连顾源在旁边也忍不住扑哧一笑。王妃身后的侍女没有动静,顾源身后的侍卫却都看得清楚,都垂下眼帘憋着,表情有些滑稽。 王妃被风吹得发红的脸立时更红,气得拿手里的帕子胡乱在衣服上抹了两下丢在地上,转身疾步往天芳园里走去。旁边的侍女想要搀扶,她挥手甩开,直气得又哭出声来。 顾枫不敢再笑,呆呆地望着母亲走远,回头委屈道:“父亲,枫儿不是故意的。” 顾源也觉无奈,忍着笑道:“没事,你母亲没生气,只是回去换衣服了。”说着摸出自己的绢帕替他抹净了鼻子,道:“是父亲不好,卧房太热,外头太冷,应该让你在厅里玩一会儿再出来。待会到了你母亲那里得喝一碗姜汤,免得着了风寒。” 父子两个回了天芳园上房,王妃果然到后头的浴房里去沐浴更衣。屋里今日没有熏香,但屋里的大小家具都是香木所制,幔帐屏风地衣和侍女的衣裙无不用香料熏过,富贵温柔乡的旖旎一分没少。 王妃从后头出来,头发湿着,见两父子倚在一起玩一个鲁班锁,都兴致勃勃的,眼圈又是一红。顾源本就对她心存歉意,赶紧接过侍女手中的布巾替她擦干头发。顾枫也过去期期艾艾地道歉,其实他真不是故意的,但父亲说了,女子好美爱洁,态度非是有意,但事实造成了,该道歉就道歉吧。 ☆、第 300 章 第300章 顾源和顾枫两父子好不容易把王妃哄好了,一家人坐下用了早膳。 顾枫待父母放下筷子,自己也跟着放了筷子,扯着顾源的袖子道:“父亲,咱们去堆雪人好不好?林姐姐不在,我去找小叔叔来吧?他最爱玩。” 王妃眉头一皱,听顾枫又提起“小叔叔”,心中厌恶又起,不禁插口道:“好好的堆什么雪人?那也是你玩的?你不是身子不好么,更该好好在屋子里歇着。若是觉得闷了,读一卷书、写一张字也是进益。” 顾枫不与母亲顶嘴,只仰头央求地看着顾源。 顾源见王妃杏眼圆睁,柳眉扬起,确实愤怒,只得摇头道:“枫儿,天冷,你才又有些着凉,堆雪人的事往后放放,乖乖回房读书写字去吧,叫小丸子陪着你。” 顾枫见没了指望,失望地嘟起小嘴儿,低声道:“那父亲,母亲,枫儿就回房去了。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呢。” 王妃见顾源没有枉顾她的意见,驳了顾枫的不妥要求,有些高兴,道:“去吧,母亲这里还有京里送过来的果子,等会儿让人给你送到房里。” 顾枫蔫头耷脑地行礼退出上房,顾源和声道:“王妃,枫儿还是个孩子,喜欢玩雪也不是什么坏事,何苦拘着他?” 王妃看着他,眼圈又是一红,道:“你昨晚才告诉我这孩子身子不妥,我哪里敢让他再随心所欲?才吹了一些冷风就有些着凉的意思,在外头玩雪万一风寒重了怎么好?这么多年我就他一个,比不得你……” 她说顺了口又差点把阿诺是顾源外室子的话吐出来,强行改口道:“我当年是怎么挣命才生下他来,能不心疼?” 听王妃说起生育顾枫不易,顾源又想起“绝子药”的事来。他自觉心中有愧,只得道:“心疼归心疼,但枫儿是长子,日后要支撑家业的,切不可养得太娇弱了。等开了春,还是让他跟着去练武场跑跑跳跳,身子强健才是根本。” 他本就生得清俊,面带微笑的模样更显亲和,王妃看得一阵心热,且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储君,只这一副容貌就是京城里难寻的美男子。苏墨号称什么“京城第一公子”,不过是皮相好些的小孩子,哪里比得上他风姿雅致?她不禁贴向顾源,腻声道:“王爷,西北苦寒,您这么冷还天天练武么?小心身子。” 顾源见她凑近,也伸臂揽在她腰间。服侍的侍女们便悄悄退了出去。 他温声道:“今早陪着枫儿,并未去练武场。” 王妃腻在他怀中,柔声道:“王爷,枫儿不比您,他自小身子弱,还是让他在学问上好好着力吧。”她凑近他,低声道:“我给京里父亲去了信,请他从李家为枫儿请位先生做西宾。王爷,您旧日在端明殿上学时的书帖也该找出来给枫儿看看,枫儿都九岁了,可不能再当寻常小孩子一样只会玩耍。” 顾源心里一冷,他从前是宗周唯一的太子,是做储君培养的。他在端明殿上学学的那些,都不是普通皇子皇孙可以沾手的东西。 他见王妃望着自己满是期待,眼波粼粼,柔情似水,便笑了一笑,将她颊边的一缕散发拂在她耳后,温声道:“那些文卷早在我与你成婚前就被皇上收走了。如今我不是储君,枫儿更只是皇孙,哪有资格学那些?王妃待头发干了再歇歇吧,你身子不好,不易操劳,枫儿的先生我已派人去请,开春化雪之后就会过来。还有,你屋里的熏香和屋里的人都要好好查查。” 王妃身子猛地坐直,怒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您这是说问题出在我杜家人身上?” 她心里确实存着试探的意思,姜嬷嬷终前虽告诉了她王爷在暗中行事,她到底觉得自己看不出来拿不准,总想着要确认一下。若顾源有日后问鼎之意,枫儿是嫡长子,必然要往下任储君那边培养,只要顾源略露个意思,她也就心安了。未料到,顾源却直接否了,还要她好好查问自己身边的人。她的人,她用的香料都是杜家带来送来的,难道自己的亲父母还能真毒害了自己不成? 顾源温和地微笑,道:“王妃,我不过随口说句闲话。前面还有事,我晚上回来与你和枫儿一起用膳。” 王妃赌气道:“今日大年初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得出去?” 顾源笑笑,并不回答,转身出了内厅,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大氅自己披上走了。 王妃追到门口,见他只往顾枫的且静堂看了一眼,直接就出了院门。她咬着嘴唇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又靠在榻上生气。 ☆、第 301 章 第301章 顾源不说实话,王妃除了咬牙恨怨也别无他法。 姜嬷嬷在时一直都说内宅妇人不要打探爷们的事,她身边那些娇花儿似的小姑娘哪有刺探的本事。从前打发出去配给侍卫的侍女那里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顾源有规矩,只要配给侍卫就与内宅没了关系。可杜家派来些暗卫,为了取信她又主动上交给了顾源,如今真是笼里的雀儿,什么辙都没有。 她想着刚才顾源的话,恍惚想起,顾源在与自己成婚后确实没有再去端明殿上学,太傅和太师等人都是在太子府里的文英殿教学。难不成那时顾源就已经成了只有个名义的储君?可姜嬷嬷死前的话,分明就是告诉她顾源只是暂时韬光,难道是在骗她? 从前姜氏百般劝着她留在安平好好跟顾源过日子,为了让她安心,临死也拿话骗她不是不可能。她越想越是拿不定主意,又想起姜嬷嬷的后事,便问大侍女侍琴。 侍琴回,庄子里给姜嬷嬷布置了灵堂,停灵三天后下葬,与府里侍卫的葬在一处。 王妃点了头,一个下人,能停灵三天再下葬实在很有体面了,一时想起姜嬷嬷对她忠心耿耿,一时又想起姜嬷嬷再忠心也有不少欺瞒,脑中烦乱起来,又摔了几个杯盏。 顾源出了天芳园,顾一见他神色淡漠,也冷淡地瞥了一眼园里正房的方向,跟在他身后走了。 顾源转过一株高树,远远看见披着一件大红披风的林紫菀与顾青、顾眉两人往东角门那边走。 他停住脚步,直到那个火苗似的雀跃身影拐弯不见,才继续往顾澈的院子里行去。 顾源进入顾澈所在的暖室,里头的人一坐一躺。躺着的是顾澈,坐着的是阿果。 每次林紫菀或者顾源进来看顾澈,阿果都被点穴昏迷关进侧室。这次顾源特意吩咐不必,也就在这里见到了他。因室内温暖,阿果只穿一身单薄的白衣,长发扎在脑后,正坐在小杌子上轻声给睡着的顾澈读书。他见顾源进来,赶紧双膝跪地,头深深埋下,贴在双手手背上,十分驯服。 顾源见他脸色惨白,两腮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一身白衣飘飘荡荡犹如鬼魂,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顾一见顾源面带不悦,忙解释道:“王爷,没人慢待他,只是他本来伤重,又不肯好好服药,伤势稍微好转就自行震伤经脉,伤势就一直这么拖着。” 顾源皱眉,他记起顾二说过,此人伤势沉重,若是废了武功支持不了几天,待他伤势好转再动手,便有些明白,道:“你怕人废了你的武功?” 阿果身体一颤,低声道:“是!” 顾源直接道:“本王不放心。” 阿果身体伏得更低:“奴的伤就这么拖着,也使不出多少力来,王爷可以放心。” 顾源沉吟了一下,缓和了语气道:“本王不会伤害他,也不会伤害你。你何苦如此?伤势一直这样拖着,于寿命有损。” 阿果凄声道:“总是能够陪公子到最后的。伤痛不算什么,留着武功,奴觉得心里安宁。” 顾源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怎样伤身,总不会死在顾澈前头。他看着案上昏睡的顾澈,少年脸上已明显消瘦,脸色雪白,唇色雪白,□□的身体被覆盖在一袭薄薄的月白素锦被下,恍若一尊玉像,毫无人气。 因有旁人在,顾源只默默看了一会儿,并没动手去碰顾澈,低声道:“随你。”转身离开。 阿果抬头,瘦得眍的狐狸眼眯起,有些困惑。 甲一一直在沉睡中,身上的伤虽有所好转,但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经脉中也觉察不到内力的流转,他几乎可以确定甲一不会再醒来了,更不可能像他说的那样将来能替王爷卖命。 他自己身负重伤,关于日月楼的情报,能说的也都说尽了。他们两人对于这位王爷来说其实再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不明白顾源为什么还愿意用好药和针师替甲一续命。他为了保住武功不得不拿捏着力度自伤,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实在没有能力在这么多明卫暗卫中带着甲一逃走,且真把甲一带走,没有药物没有针师,甲一又能活几天? 他勾起唇角,望着那扇关闭的门凉薄一笑:难得遇到这样的傻子,有银子尽可任性,那就随他……或者,这人留着甲一还有别的用处? 他转身回到长案边,凝视着沉睡不醒却依然清丽绝伦的顾澈,眸色愈发阴沉。 ☆、第 302 章 第302章 顾源走出小院,站在门口出神。 妻子、儿子、弟弟、母亲,还有远在京城的父亲……他苦笑了一下。这时有侍卫来报,说苏墨在院子里闹,非要出来。他摇摇头,杜家那几个失踪的暗卫还没抓到,用了王妃交出来的信物也没有联系到人,他哪里敢把苏墨放出去撒欢。 他叫人回书房寻出几只兵书战策的卷轴,就往苏墨住的院子走去。 苏墨搬了张小几放在院门口,坐在上面翘着腿瞪着守门的两个侍卫。 顾源发了话不许他出院子,他也不敢跟守门的侍卫大打出手然后冲出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冲出去最后还要回来挨揍,何苦来哉! 他就这么坐在门口瞪人,红嘟嘟的嘴儿,黑湛湛的眼,还穿一身银边海棠红的袍子,在身后的满园白雪映衬下鲜润得像一幅画。两个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不说,一眼都不多看——看多了这么一张脸,以后拿什么心情娶媳妇? 顾源远远就看见苏墨歪身翘腿地坐着,还鼓着腮帮,一双桃花眼恨不能瞪成猫儿眼。他才从顾澈的屋子出来,两张相似的脸,一个毫无生气阖目长睡,一个活泼泼像只气鼓鼓的小□□……他停住脚步,闭了闭眼,强迫着自己保持心静。 那边苏墨也望见了他,跳起身就直奔过来。两名侍卫见王爷来了,自然也不再拦他。 苏墨跑到顾源身边,气道:“表哥,明明是表嫂欺负我,你凭什么关我?”+ 顾源往苏墨的院子里走,身后一名侍卫抱着一堆卷轴跟上,顾一等人留在了门口。 苏墨缀着顾源走了几步,斜眼看见跟着的侍卫和他怀里的卷轴,停住脚步不走了,委屈道:“干什么?干什么?你又打算罚我背书?我没做错事!你凭什么罚我?” 顾源已经走到屋子门口,回头道:“进来!” 苏墨犹豫半天,觉得逃不过这一劫,走三步退两步,咕哝道:“大过年的,女人连针线都不动,凭什么我要背书?” 顾源气笑了:“你还知道女人过年不动针线?” 侍卫把那一堆卷轴放在几上退出屋子. 苏墨没办法,拖拉着步子也跟着进屋。他站在顾源面前,气得眼角泛红,道:“大过年的,吃个年夜饭表嫂都欺负我,我在你身边比她多好几年呢,她凭什么不让我跟你亲近?你是我哥!”他赌气,一把抱住顾源不松手,嚷道;“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还帮她欺负我,关我,还罚我背书!” 顾源无奈,扯开他,自己坐到榻上,叹气道:“过年十七了,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撒娇!” 苏墨也一屁股坐在另一边榻上,使劲儿喘粗气。 顾源哄道:“阿墨,表哥关你不是帮你表嫂欺负你,是因为你酗酒。你才多大,喝酒醉到不省人事,伤身知不知道!你表嫂跟我吵架来着,行动带出来的不耐烦,不是冲你。” 苏墨翻个白眼,气焰嚣张:“你才说我都十七了,都要娶媳妇了,喝几杯酒怎的了?你也别给她描补,我还不知道她?她就是……” 顾源怒道:“会顶嘴了不是!那是你表嫂,礼数呢?” 苏墨见他动了真气,气焰立马低了。他瘪嘴,缩了缩脖子低声咕哝道:“你当不成太子,她就当不成太子妃,她其实恨死你了……” 顾源在小几上重重一拍,厉声道:“还说!” 苏墨把嘴边的“自欺欺人”四个字吞回去,低头,委屈极了,眼角的胭脂红颜色更深,像哭过了似的。 顾源见他委屈成这样,有些心疼,缓下语气哄道:“阿墨,你先前带人与岳三将军游猎,在行军、扎营、补给、布阵各处有没有些所得?” 苏墨不抬头,不愿意看他,只含糊着应了一声。 顾源点点那些书卷,道:“这是我从前收集的兵书,还有在京里各营历练时的一些笔记,你仔细看看,与你同岳三将军游猎所得相互印证,写出篇心得来我看,嗯,五千字。你不是想要参军么?以你的身份,不可能从普通军士做起,要带兵先要学学带兵的本事。若写得好了,表哥多拨给你些侍卫带出去玩,等你满了十八岁,表哥给皇上上表,荐你参军,好不好?” 他温声哄着,苏墨终于肯转头看他,咕哝道:“真的?” 顾源展颜,笑道:“表哥几时说了不算?” 苏墨傻乎乎地连连点头:“那我写,什么时候交功课?”他可没听出来顾源只说了“荐”,没说“让”。 顾源笑道:“你什么时候写好什么时候交。不过,交上来的功课在我满意之前,你不能离开院子一步。”他提高声音含笑道:“敢不敢?” ☆、第 303 章 第303章 男子汉大丈夫能说不敢么? 苏墨立马应道:“有什么不敢?我……”他随即反应过来,霍地站起身,鼓着腮帮道,“表哥,凭什么你不满意我就不能离开院子?若是我写一百遍你都不满意就在院子里关我一年?” 顾源扬眉:“嗯?” 苏墨气势一颓,吧唧趴在几上,咕哝道:“好嘛好嘛,说了就算!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你得闲就得来看我,阿绮过来看我的时候不能拦着,你还得让枫儿多来看我,还有那个胖丫头也要常来……” 顾源咬牙,这么多人都来看你还写什么写!又听他叫林紫菀“胖丫头”,就在苏墨头上拍了一下,道:“口无遮拦!林姑娘哪里胖了?小姑娘肉肉的不可爱么?” 苏墨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什么小姑娘,明明是只小狐狸。表哥,我有点喜欢她。” 顾源一怔,假装随意道:“你不是喜欢岳三将军么?” 苏墨眨眨眼睛:“两个我都喜欢。小胖丫头丁点儿大的人心眼恁多!表哥,你觉不觉得,小孩儿装大人的时候特别招人爱。阿绮嘛,”他笑得眉眼弯弯,美滋滋道,“阿绮啊,说话可爱,做事可爱,武功又高,穿胡服可爱,穿盔甲可爱,穿裙子也可爱,真是哪哪都可爱。” 顾源松了口气,随意道:“开春雪化了,你还是跟岳三将军打猎玩去吧。” 苏墨疑惑地看他:“表哥,你前天夜宴时不还跟我说,春日万物繁衍孕育,不适合游猎么?” 顾源今天被苏墨顶嘴顶得多了,觉得权威大受影响,强撑道:“你不会挑雄的打?” 苏墨哈哈大笑,道:“还是表哥你聪明,不过你得教教我,远远地怎么看雌雄?” 顾源无语,两人又胡扯一阵,苏墨被成功安抚,顾源也觉得心里放松,很是轻松愉快。 他见苏墨下颌搭在几上,黑色檀木雕花小几衬得他脸蛋愈发白润,手指一痒,就像揪顾枫一样,在他鼻子上揪了一把,转身走了。 苏墨一愣,跳起来大喊:“表哥,你嫉妒我的美貌是不是?我这么高挺漂亮的鼻子被你揪坏了怎么办?你别走,你揪我,咱们得讲讲条件,少写五百个字怎么样?” 顾源已经快步走出院门,见苏墨从屋里追出来,回头用下颌点了点院门位置。 苏墨停步,他答应了没完成功课不出院门,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说话算话。他跳脚喊道:“表哥,我会好好写功课,你不能故意不满意!” 顾源走得远了,只向后摆了摆手。 顾一见顾源极不优雅的神态动作,知道他心里松快,也很高兴。他朝着苏墨嘿嘿笑了两声,也摆摆手让他回去,又嘱咐侍卫好好照顾四公子,也跟着走了。 顾源回到书房,顾三回报,王妃那边带来的陆婆子受刑不过,又吐出些东西。 京城杜府两次来送东西的都是宋婆子。 宋婆子第一次来时就是陆氏负责招待。两人闲时饮酒闲谈,陆氏本就多嘴,喜欢传闲话,为了显示自己在府中有脸面,与宋婆子说了不少府中琐事。宋婆子给了她五十两银子,嘱她多收集府中消息,无论事情大小,无论关系着谁,她都多给赏钱。 杜府第二次送东西来,陆氏第一时间就告诉宋婆子王爷和王妃生了嫌隙,姜氏在其中调停,受了王妃不少斥责。宋婆子便嘱她借机挑拨,可以取代姜氏成为王妃身边第一人,管着王妃的嫁妆出息油水更多。所以她抓住机会,让姜氏惹怒了王妃,被王妃踹得内伤。每次姜氏养伤稍好,她就挑拨王妃,姜氏只能忍痛起来服侍,反复之下姜氏终于油尽灯枯而亡,算是除掉了她的眼中钉,只是她未料到,姜氏没了,她自己也被交给了王爷。 那宋婆子还嘱她挑拨王妃与王爷的关系,让夫妻两人离心,说是奉了王妃的母亲李氏之命,因李氏不想王妃一辈子留在安平边城,只要王爷夫妻两人反目成仇,王妃就有机会回京。至于王妃与王爷反目之后如何,陆氏并不知道,大约以后杜府再来送东西才有结果。 顾一道:“杜府的宋婆子可疑,叫京里的人把她弄出来审审。” 顾源摇头:“宋婆子在杜府是个体面人,弄走了人查到咱们头上就是麻烦。” 顾二道:“不把那婆子弄出来也知道怎么回事,杜家算计咱们府里不是最自然的事么?还是再审陆婆子,她嘴里的东西应该还没掏干净,上次王爷书房香炉里被下药也是在杜家送东西之后出的事。这次王妃房里的熏香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多半也跟杜家有关。” ☆、第 304 章 第304章 顾三也道:“这婆子既开了口,有一就有二,继续用刑多半还能吐出些新东西来。不过杜家那边怎么办?就由着他们算计王爷?” 顾源揉了揉眉心,道:“杜家咱们暂时还动不了,树根子没烂,只揪些叶子下来伤不着根本,反会打草惊蛇。如今各处的局都布置下去,咱们需要的是时间,只需推波助澜,在大厦将倾时顺势而为即可。咱们这边,保证安全,越不引人注意越好。” 顾一道:“王妃那里呢?”他总是对王妃的行止愤愤。 顾二对他无奈,圆场道:“王爷,陆婆子的口供要不要给王妃看看?” 顾源微微一笑,轻声道:“她不信的。” 一纸口供说明不了问题,事情关乎杜家,关乎王妃的父母,陆氏被刑讯折磨之后吐露出来的消息,王妃哪里可能相信? 顾三想了想道:“王爷,陆婆子是杜夫人的陪嫁侍女,给了王妃做管事婆子。杜夫人又出自李氏,咱们府里这些事,未必都是杜家属意,说不定李氏也脱不了干系。毕竟,宫里还有五殿下和李贵妃。” 顾二也道:“世家大族里头规矩严苛,咱们根基又浅,基本接触不到核心。这些年着力调查,也只知道李氏在宗周收买了大批田庄土地,南方的桑田丝绸和南北瓷窑也多是由他们出货,不过土地获利远远比不上经商收益,且这几年咱们宗周水旱灾害不断,李氏又频频减租放粮邀名,得利肯定一年不如一年,却也不见他们银钱上困扰。” 顾三便道:“太傅那边查过,李氏子弟为官都比较清正,少有盘剥属民下官的。最多就是几位大家为人书画收些润笔,确实没什么让人诟病的地方。李氏自诩书香世家,自己不屑经商,倒也知道跟齐家、杜家供货、投股子分红。金牛道被封,杜家退股,他们损失似乎也不小。而且读书最耗资财,李氏子弟考中举人功名之前不许掺手杂务,如今算来白养着不知道多少公子,嫡脉庶房又接连有姑娘出嫁,每份嫁妆又是一大笔开支。他们不愁银钱,肯定另有生财之道。” 顾一不屑道:“都是伪君子,肯定暗地里鸡鸣狗盗!” 顾源见话题渐渐歪了,插口道:“二哥昨日说那两个劫走林姑娘的男女死于身上早就种下的毒,又查出其他什么没有?” 顾二道:“老四带人往那两人的来处查过去了。我问过林姑娘,他们就是奔着林姑娘的那手针法来的,估摸着也是出自日月楼。阿果也说过,日月楼不止一处。” 当初顾澈和阿果被带回王府,阿果为保住顾澈性命如实招供,唯恐自己说得不多,筹码不够,连往山谷的详细地图都画得清清楚楚。顾二派人去往阿果说的山谷探查,果见那山谷里尸横遍野,山谷外围又有不知道多少被血腥气招来的虎狼之流死于陷阱毒药。 王府侍卫到达时,距离顾澈血洗山谷不过五六天功夫,且天气寒冷,散布在谷里中的尸体被大雪半掩,基本保持原样,男女老少尽有,但多数是十来岁到二十左右的青少年,断臂残身激战而死,惨不忍睹。密室里也血腥扑鼻,里头的针师药师也都死得干脆。 王府侍卫收集起密室里的药物书籍笔记,用找到的化尸粉将谷中尸体和谷外野兽清理干净,跟着又是接连大雪,那山谷应该没有任何可以牵扯到王府和顾澈的线索。 顾源想起回来的侍卫讲述的密室场景,心里又隐隐作痛。他隐约明白顾澈在那样的鬼蜮经历了怎样的折磨才变成一个活死人。他作势揉眉心,掩去眼里的痛楚。 顾二接着道:“我验过那两人的尸体,他们身上的毒确实高明,人若昏迷超过一定时间就会发作。他们身上包袱里的不但有毒药,还有媚药、易容膏药,看身材手脚,走的也不是杀手路子,擅长的是易容、毒药和媚术。日月楼早有在内宅安插探子的传闻,如今看来,他们至少分为两部,一部为杀手,一部为暗探。 杀手一部被血洗之后,山谷里的针师药师尽数被杀。制造高等级杀手的针师都被杀尽,他们急迫需要高明的针师。林姑娘救活老四和小叶子的事虽然瞒得紧,但避不开咱们府里自己的眼睛。陆婆子那里把口风透给了京城杜家的宋婆子,所以才有人摸到咱们王府。不过听林姑娘说那日被掳之后发生的事,他们多半并不能确定林姑娘真就是一位针师,不过是有点风声就摸着来了,这也说明他们确实没有针师可用了。” ☆、第 305 章 第305章 顾三摸着鼻子下的一溜的短髭,道:“若真能确定那两人是日月楼的人,这番推测就合理,还可以推理出更多。若不能确定……” 顾一忙道:“不能确定也得提高警惕,无论如何,必须保证林姑娘的安全。还有,那两人与杜家暗卫在同一时间出手,抽空子就掳走了林姑娘,两方到底有没有牵连很难说。咱们的人这么严查都没有寻到杜家暗卫的影子,很可能他们已经离开了安平。” 顾二道:“林姑娘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每次林姑娘回家除了阿青和阿眉之外另派十名暗卫尾随,不会再让他们找到机会。” 顾源把手放在案上,慢慢道:“必须保住林姑娘,那个山谷被血洗干净,日月楼肯定损失极大,不能让他们再有机会重建山谷。此前,日月楼的杀手出手成功率极高,除了他们武功高强,身法诡异,擅长改装之外,可靠的消息来源和妥善的收尾渠道也必不可少,应该是有专门负责收集处理消息的暗部,三哥的猜测不无道理。若那两人真是出自日月楼暗部,易容、毒药、媚术,这样的人应该安置在哪儿?” 顾三沉吟道:“媚术?青楼女子?小倌娈童?后宅妾室?” 顾源脸色一变,他一时想起自己外家那位气死正室夫人被扶正的妾室,一时又想起宫里容貌、体态、举止都与自己母亲相似的苏贵妃,心里有个念头蠢蠢欲动,却一时不便说出,只吩咐再查。线索无论大小都收集到一处,顾四最擅剥茧抽丝,说不定能有收获。 天芳园里,王妃生了一会儿气,也只得打起精神吩咐人收拾屋子,再把姜嬷嬷屋里的账本钥匙都搬到上房来。 侍女们见她没有打人骂人,松了口气,忙忙地去后罩房搬东西。 不多时,一盒子钥匙,一箱子账本和一匣子账房支用的双鱼对牌摆在内厅地上。 从前的太子府有属官内侍,内外开支专有人负责。王妃嫁入皇家成了太子妃后,外院仍由属官负责,内院也有内务总管,她自己的嫁妆庄子、铺子的收支等也由姜嬷嬷掌管,一切用不着她操心。且王妃更喜交际,忙于参宴应邀,举办宴会,哪还能分出精神算什么银钱账。如今虽是变成了郡王府、郡王妃,属官已不全了,但外宅仍有长史,内宅姜嬷嬷也全权管着,王妃仍是什么都不用多想,日日顾影自怜之外就是教养顾枫。 现在事事妥帖的姜嬷嬷乍然去了,内宅诸事须得她自己操持起来,看着满满一箱子纸卷她就有些头疼。她懒怠手生,加上精神不好,心里烦躁,捡起一卷随意看了几行就丢在一边。 她靠在墨绿弹花大引枕上出神,大侍女侍琴便跪在软垫上拿美人捶替她捶腿,柔声道:“娘娘,厨房里送来一盏牛乳雪蛤,您用么?” 她合着眼嗯了一声,忽然想起顾源说让她看看房里的香料和房里的人。她虽厌顾源不求上进,但却也信顾源不会无的放矢,她那时怨怼他不过是怼他成了习惯。她想着从前院子里的管事侍女仆妇都是姜嬷嬷安排的人,虽不至有差错,但姜嬷嬷毕竟去了,自己既然着手操持内务,干脆就趁机整理一下院子。 姜嬷嬷去前说过,她发现过许多端倪都瞒着自己,她既能发现顾源的破绽,自己自然也能,这就得打起精神调弄出几个得力的人来,日后不能再做聋子瞎子。 她想着,睁眼坐起来道:“侍琴,吩咐人跟王爷要一队女侍卫过来,专要两个懂药理的。” 听王妃吩咐,侍琴一怔,立时就吩咐个妥当侍女往前面去传话。 不多时一队十一人的轻甲女侍卫整整齐齐进了天芳园,站在上房门口听候吩咐。另有两名顾二的亲传女侍卫提着小药箱站在一旁。 王妃吩咐各处负责的管事把自己属下侍女仆妇都带到院里,不许有一个单独行动。院里很快密密麻麻按等级站了许多女子,连顾枫房里服侍的大小侍女、隔壁善泽斋守院子的婆子仆妇也都叫了过来。 顾枫见外头人来人往,压着嗓子的嘁嘁喳喳不绝于耳,手里的字也写不下去。他搁了笔出门,走到母亲身边,仰脸问王妃要做什么。 王妃摸摸他的头,叫侍琴带着管事的侍女婆子和那两个懂药理的女侍卫挨间屋子搜查,凡是违禁的东西都翻出来。院里由那一队女侍卫守着,谁也不许乱动。吩咐完,她冷冷扫了一眼院中表情各异的仆妇侍女,带着顾枫回了房间。外头实在太冷,她裹着大氅,但脸上被风吹得发麻。 ☆、第 306 章 第306章 另一名大侍女点妆服侍着母子脱了大衣裳,把刚才送进来的牛乳炖雪蛤揭了盖子送到王妃手上,又给顾枫端来银杯盛的热牛乳,小几上摆好点心才低头站在一旁。 王妃挥手叫她下去,屋里只留母子二人。 顾枫早上被驳回了堆雪人的请求,虽有些不高兴,但亲母子哪有什么真仇怨,何况他早被王妃管束惯了。 他也有自己的小主意,雪就在那里,一两个月也不见得化净,父亲既答应了他可以玩雪,之后肯定会找到机会背着母亲随他玩个高兴,他只要耐心等着就是。今日林姐姐回家,明日她就回来,他们两个再加上苏墨小叔叔,一定堆个大大的雪人,母亲连天芳园都懒得出,哪里能管得着他? 他也长了个心眼,以后类似的要求再不在母亲跟前提出来,何苦让大家都不高兴。 他喝干了牛乳,忽闪着一双杏眼,一脸天真地专捡王妃爱听的说,问些书里头的句子解释,又和母亲回忆旧年在京里的庆典,走亲戚拜年赴宴的情形。 王妃被他哄得高兴,把青玉盏放在一旁,搂过儿子在怀里摩挲。他穿一件藕色小锦袍,面如敷粉,眼睛黑亮,实在是个俊俏可爱的小人儿。王妃喜欢极了,见顾枫精精神神,确实没有昨日病恹恹的神态,不禁道:“枫儿,你身上到底是什么病症?” 顾枫不在意道:“副统领说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注意心绪不要过于激动,不要大喜大悲,一切无妨。” 王妃眼神一闪,道:“你父亲怎么说。” 顾枫笑道:“父亲嘱咐了我许多事项,吃食熏香之类都要注意。还说过几日闲了,他带我到庄里的孩儿营给我选些伙伴回来陪我一起读书,让我先想想喜欢什么样的伙伴,要几个。母亲,您说,我和父亲一样要四个伙伴好不好?我不要女孩子,不过要是有林姐姐那样好的,要一个也行。” 王妃知道顾源身边的顾一到顾四就是这样选上来的,明白顾源仍重视顾枫这个嫡子,深里一想却是眉头一皱:当年皇帝给顾源选了四个伙伴放在一起养大,是因为先皇后不能生育。顾源为什么要给顾枫也这样提前准备伙伴?难道自己也不能生了? 顾枫过了年九岁,她这么多年都未生育第二个孩子,府医宋先生一直说子孙缘未到,放松心情顺其自然,顾源也总是维护安慰,所以她也渐渐不甚在意。但顾源自来到安平就说过要给枫儿添个弟弟或者妹妹,却一直未能成事……那天顾源带顾二来给自己诊脉是什么意思?顾二当着她说的话意犹未尽,她自然看得出来。 她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不由紧紧抱住了顾枫。 顾枫发觉母亲身体微抖,仰脸见她脸色苍白,疑惑道:“母亲,您怎么了?” 王妃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松手勉强笑道:“无事,母亲有些冷。”她松手摸出帕子拭额上渗出的冷汗。 顾枫听母亲说冷,见侍女都不在,就小腿颠颠地跑去衣架上摘母亲的大氅。他个子矮,只能拉住大氅垂下来的衣角使劲往下一拽。衣服落下,那雕花的衣架子也被带得斜向倾倒。他只伸着小手去接掉下来的衣裳,浑然不知衣裳后头跟着檀木的杆子。 王妃一眼看见,直吓得三魂出窍,窜起来几步赶过去把儿子护在身下,用手撑住了斜倒的衣架扶正。顾枫被掉下来的衣裳盖得满头,胡乱扒拉两下露出脸来看着王妃,大眼睛里满是疑惑:“母亲,怎么了?” 王妃被吓得浑身酸软,再站不住,跪在地上把儿子搂在怀中。她只觉心里砰砰乱跳,厉声道:“这样的事是你该做的么?你是主子,吩咐人都不会了么?”她转头向外喝道:“人呢?都死了不成?” 点妆低头碎步进来,吓得直抖,她哪里敢说明明是王妃吩咐她出去的,直接请罪。 王妃喝道:“叫人,把衣架搬出去,砸碎了,以后不许往房里摆这样的东西,伤着公子要你们的命!” 顾枫被震得耳朵嗡嗡响,他没看到衣架斜倒,不知道母亲在发什么脾气,见母亲无缘无故大喝大骂,还要砸碎好好的衣架,心里便有些厌烦。他扶起母亲回到榻边坐下,耐着性子问道:“母亲,您怎么了?” 王妃心里怕极,顾源做的这些准备,几乎让她可以确定是自己真不能生了,那她这辈子就只能有枫儿一个孩儿。若真像姜嬷嬷说的,日后顾源有机会登上皇位,枫儿必然是太子,绝对不能出任何问题。即使顾源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只要靠着枫儿的皇孙身份,自己也有机会回到京城。但枫儿倘若有个三长两短,甚至身体受到不能挽回的损伤,自己这一辈子就真完了。 ☆、第 307 章 第307章 王妃想着,顾源应该是才确定了她不能生育。 顾二诊脉之后又说她‘长久心情抑郁,渐成心疾’,顾源虽当面没有表现,心里未必没有芥蒂。她回想这段时间自己莫名烦躁,控制不住情绪,又因陆氏的种种消息对顾源恨意更重,连枫儿都打了骂了…… 她不敢继续深想,对外头那些杜家带来的仆人侍女更生警惕,自己想尽了办法,不惜算计顾源也想回京,何况这些人呢?还有顾源,他十三岁丧母之后还能坐在太子之位上十五年,真那么善良温和?皇家去母留子的事也绝不少见……她紧紧抱着顾枫颤抖,唯恐谁来伤害他、伤害自己。 顾枫发觉母亲越抖越厉害,担忧道:“母亲,您刚才在外头着了风寒吧?枫儿叫人请宋先生来看看?” 王妃脱口道:“不!不必!” 点妆唤了两名女侍卫来把那只衣架子抬出去,小心翼翼道:“王妃,您还有什么吩咐?” 王妃咬牙,松开顾枫的手,叫她给自己倒一杯热牛乳喝了,稳住心绪,然后整理衣饰带着顾枫走出房门。 正月初二,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那些侍女仆人都是女子,又常在内院活动,除了管院子洒扫的婆子,一个个都绫罗裹身,唯恐不够窈窕美丽。王妃吩咐人把她们带出来时又是猝不及防,哪里想到要穿上厚衣,此时一个个都冻得脸白唇紫。几个年幼的小侍女衣单体弱,几乎冻晕过去。 虽冻得晕头转向,但王妃脾气越来越暴虐,这些人都是杜府出来的家生子,打杀由人,冻一冻而已,暂时还不能要命,此时连个吭声的都没有,唯恐惹王妃发怒。 顾枫心里不忍,低声道:“母亲,让她们穿上厚衣,喝些热汤吧?不然真要冻死人了。” 王妃平静下来,心知日后若要打起精神来与京里的老宅斗智斗勇,还要防着顾源对自己下手,笼络人心是必要的。人心不过是恩威并施,如今威已足够,让人取厚衣穿上,再喝些热汤也是应该的,她便立刻吩咐下去,并多赏没问题的奴婢两个月月钱。 但侍琴带人搜查个人房间物事还没搜完,只允没搜出违禁物的人回去穿大衣裳,但凡有夹带、私藏、不合规矩物事的人,都在一旁跪到雪地里。没了嫌疑的人只敢偷眼瞥瞥那十几个跪在雪地上的侍女仆妇,面带庆幸给王妃和顾枫行礼散去。 司香的侍女就叫司香,她那满屋子都是制香的各种香料,还有各种不知什么花什么树的果子花蕊干花瓣之类,女侍卫也认不全究竟是什么,王妃便允那两人带去给顾二看。她发落了跪在雪地上的人,叫人把司香关在空屋子里,自己又带着顾枫返回房中。 顾枫房里的几个大小侍女都没查出问题,王妃有些放心,便让他自己回房写字,又叫各处负责的管事到缀锦堂训话。 晚饭时分,王妃仍在上房里训诫仆人,只吩咐厨房把晚膳送到顾枫房里让他自己用。 顾枫自己闷闷地吃了饭,叫人收拾了。他见外头一片安静,知道父亲没回后宅来,只得又开始琢磨自己的小滑轮组。他正忙着,忽听得外头一声哭喊,然后喊声被闷住。他丢下手里的东西奔到门口,见那叫司香的侍女被堵住嘴拉到天芳园外头去了,上房那边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顾枫在且静堂的廊下站着,听缀锦堂那边母亲的声音忽大忽小,却也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什么。小侍女小丸子探头往外看,见他只穿着外袍,赶紧进去给公子取披风。 顾枫听见天芳园门口有动静,奔出去看是熟识的侍卫顾青,手里还提着食盒,正被守园的婆子拦住。 顾青也看见了他,提起手里食盒朝他晃了晃,笑嘻嘻的。 顾枫赶紧快步迎出去,便走边道:“阿青哥,你怎么过来了?” 小丸子拿着顾枫的小披风追上,道:“公子,披上衣服,小心风寒……” 顾青笑道:“公子,今日我跟林姑娘回家,林先生和林娘子给咱们带回不少炸点心,这一份是专给您的。副统领已经看过,吩咐我给公子送过来。” 顾枫眼睛亮了,汪氏做的点心自然不如厨房里出来的点心有那么多花样,可胜在新奇实在。他最喜欢烤出来的小面包,软软的,甜甜的,也不知道食盒里头有没有。 外头的动静已惊动了王妃,她连大氅也顾不得穿,急匆匆跑出上房,喝道:“不许接!” 顾枫才把食盒接在手里,王妃赶到一把夺过甩了出去,然后把顾枫拉在身后,朝顾青呵斥道:“跪下!” 顾青一怔,立即单膝跪地。 ☆、第 308 章 第308章 食盒砸在一边的雪地里,没被踩过的平整白雪上散落着金黄的小面包、小麻花、小油饼之类各色炸货。那些东西都是用王府送去的蜂蜜和面,在好豆油里炸出来的,散发着一股香甜的气息。排叉、馓子之类的酥脆点心,有的都摔碎了,冷风白雪里愈显得酥香诱人。 顾枫眼巴巴看着那些东西,又看低头跪着的顾青,眼里漾出一泡泪。他低声道:“母亲,这是从林姐姐家里拿来的,顾二伯……顾二看过的,不会有问题。您让阿青起来,他只是送东西的。” 王妃才发落了往熏香里添东西的司香,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又听顾枫提起那是林家拿来的东西,更觉厌恶。 她推开往她身上披大氅的侍琴,也不理顾枫的分辩,朝顾青喝道:“你是王爷的人,本宫不罚你,可你记着,外头的吃食物事,一样都不许再拿到公子面前来。这些外头的肮脏东西是公子能吃的么?若有问题,你拿命赔么?就算你想拿命赔,你配么?” 顾青愤怒,只觉王妃无理取闹,却不能出口反驳主母,头垂得愈低。 顾枫气得小胸脯剧烈起伏,也推开了往他身上披斗篷的小丸子,尖声叫道:“母亲,林姐姐家的不是肮脏东西!阿青哥哥拿来的吃食是顾二伯伯看过的,没有问题,你不能骂他!” 顾枫又敢直接怨怼,王妃立时躁意上涌,厉声怒道:“谁是你哥哥?谁是你伯伯?你怎么知道他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亲父母都不一定靠得住,何况外人!” 顾枫想着父亲说母亲病了,气郁成疾,尽量不要惹她生气。他控制着不再与王妃顶嘴,却把自己气得狠了,按住胸口只觉得发晕。这已是第三次有这样的感觉,他知道不好,转身就跑。王妃在气头上,发现顾枫脚步踉跄也未在意,顾青被叱骂得垂头不语,更没看到顾枫状态不对。 顾枫跌跌撞撞跑进自己房间,一头扑在床上努力稳定情绪,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他最是敏感,虽然父亲与他说话时仍处处维护母亲,却也感觉得到父亲与母亲有些疏远了。来到安平之后,母亲越同父亲争吵,父亲越少在天芳园里留宿。他想着,若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又被母亲气到发病,不知道父亲又会怎样愤怒,还是瞒着些的好。 他跟王妃吵架自己生闷气的次数渐多,屋里的大小侍女有些习以为常,更不敢上前安慰,唯恐又被王妃训诫敲打,说她们有意接近公子讨乖卖好。 顾枫刚扑在床上时心里还明白,很快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又是趴伏在床上,压住前胸,更是呼吸困难,但他身体虚软翻不过身,直把自己憋得意识渐渐模糊。 小丸子平日跟顾枫最好,她没做别的,就站在床边一直盯着顾枫的后背,眼都不眨。她忽然感觉顾枫的身体与平时偷哭时不同,也顾不得怕王妃,爬上床扳着顾枫的肩膀把他翻了个身,见顾枫脸色发白,呼吸微弱,吓得哭出了声。 几个侍女也都发现不对,围到床边来看,见公子状况不好,便纷纷小声说去禀告王妃,或快去请府医。 顾枫努力控制情绪,缓过一口气来,无力道:“不许!走一步,赶出去!” 小丸子忍着眼泪小声道:“公子,您歇会儿,我们不动,谁都不动。” 顾枫一时清楚一时模糊,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身上了有些力气。他见自己的侍女都围在床边满面凄惶,低声道:“我没事,你们谁若出去乱说,被父亲或者娘娘知道,不知是被打杀还是被卖掉。” 几个侍女心知他说的不错,王爷向来把公子看得重,王妃又是脾气暴烈,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但这样瞒着公子的病,真的没有后患么? 那边王妃斥走了顾青,转头看了一眼顾枫的屋子,没听见里头有动静。她被顾枫顶嘴顶狠了,气得肝疼,并不进去多看,自回上房生气。 顾源也一直在外书房没回来,天芳园里一片寂静。 顾枫觉得自己好了,才吩咐备水,自己胡乱洗漱了睡下。他在被窝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恨道:“傻子,答应父亲不能生气,又控制不住,该打。”他又自己安慰道:“没事的,母亲生病了才口不择言,再说母亲也是为了你好,不过一些吃食,不吃又能怎样?明日见了父亲什么都别说,好好的跟父亲和母亲说话,枫儿最乖最懂事了。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枫儿你要乖乖的,都会好的。” ☆、第 309 章 第309章 第二日已是正月初三,林紫菀早晨起来愉快地被顾眉打扮好,先去对面屋子看阿诺,又跑去隔壁院子看了顾澈,见他状态不错就放心地回来。 她吃了早饭,顾青和顾眉便陪着她回家,她跟家人说了顾胭答应给自己当嫂子。 林家人大喜,林明远想着给王府公子制的“补心丹”还得十来天功夫,正好正月十五之后去求亲。 汪氏开始算计准备什么聘礼,虽是小门小户,但明媒正娶个媳妇儿也有不少讲究。新房倒不着急,定亲走礼怎么着也得两三个月,待天气转暖再把东厢三间屋子都重新粉刷布置,都买新床新家具,反正家里现在花得起银子。 林晔欢喜地绕着屋子转圈,又嘱咐林紫菀多去看顾胭,顾胭有什么需要回来告诉他,他去置办。他拉着林紫菀,反复道:“要眼里出气,不要等你阿胭姐姐自己提出来,你多看多想,看出她那里要些什么,就回来悄悄儿地告诉我。她肯定不会主动跟你要,你得自己看,知道了?” 林紫菀好笑,王府里会缺少顾胭东西么?开玩笑!便道:“哥,你快些把灌汤包子弄出来做好,到时候我给阿胭姐姐送去吃不是更好?” 林晔一拍脑袋,笑道:“对!还得把店开起来,别让阿胭嫁过来也跟着操心。” 林紫菀对哥哥十分无语,想得可真远啊! 林晔去过晋州多次,林明远又是个有见识的,父子俩立即凑到一处商量包子店的店名,店堂布置,又说往李木匠家定制家具,店里不用席子几案,都用新式的高脚八仙桌和四脚方凳。 林紫菀凑过去又画了长凳、圆凳和大排档的长方形四角桌,插口道:“八仙桌这样的高档桌子放到楼上弄雅间。下头不过是个快餐店,弄些简单的长条桌就行,又省地方又省钱。” 顾青和顾眉也凑热闹,几人说说笑笑,出的主意千奇百怪。 汪氏端上早饭,笑道:“边吃边说。” 早饭是一锅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几碟酱菜,还有三大盘白面蒸的发面包子,里头是自家腌的酸菜和羊肉的馅,又舍得放调料,咬一口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顾青和顾眉也不客气,与林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家里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饭桌上一家子还讨论着开店的事。顾青举着一只白面大包,插口道:“还用专门做灌汤包?就这包子我都愿意天天吃。” 顾眉斜瞥他一眼,抿嘴儿笑了,细声细气地问汪氏这包子怎么做的。汪氏最是好教人做吃食,立刻细细解释如何发酵、拌馅。 早饭后林晔和汪氏去厨房研究灌汤包。林紫菀无事,又和林明远讨论了一阵药书,就回了王府她住的小院。她还没忘记除夕夜被掳的经历,一边跟躺在高床上养伤的阿诺闲聊,一边翻弄着架子上的药材。毒药未必都用毒物,一样要遵循治病的君臣佐使,她既下定决心,要弄一身毒物来自保,也就着手操持起来。 忽听外头顾眉给王爷见礼,林紫菀知道是顾源来了,赶紧放下手里的药材迎着。 顾源拉着顾枫的小手进门,看了阿诺,留顾枫与阿诺在房里玩笑,招手叫林紫菀出去。 林紫菀见他坐在坐榻上首,小几上放着一个包裹,奇道:“那是做什么的?” 顾源单手搁在几上,做作地咳了一声,道:“才正月初三,阿菀就忙起来了?” 林紫菀坐在小几另一边,假作天真,道:“嗯,正想做出一味新药试试。”顾源向来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温和稳重,难得这样略带窘迫的模样,她就看个笑话,故意不接话茬儿。 顾源瞧着对面的小姑娘,肉白的小手托着圆润的下颌,小鹿似的圆眼睛眨啊眨,明显是故意戏谑。他不禁想起苏墨说的话,小小孩子偏要装出大人样儿来确实又好笑又可爱。 他笑了一笑,又咳了一声,正色道:“正是新年,衙门都封印了,阿菀也不要这样用功,该歇息才是。” 林紫菀笑道:“我无聊,我闲得慌。” 顾源也笑道:“那,恰好枫儿也无事,你就带着他玩玩打雪仗、堆雪人什么的小孩子游戏吧。对了,苏墨被我关在院里不能出来,你既无聊,带枫儿去找他玩玩也好。”他看了一眼手边的包袱,笑道:“这里头是枫儿的衣裳。” 林紫菀偷笑,怪不得他不好意思说,原来是给自己分派任务看孩子,怕儿子玩雪湿了衣裳,连换的都备好了。想也是,顾枫想要个正常的玩伴也只有找阿诺和自己,阿诺受了伤不能动弹,自己只好勉为其难当小保姆罢了。 ☆、第 310 章 第310章 林紫菀应了担任临时保姆,忽地想起前一晚顾枫的脉象,道:“前晚枫儿的脉象不对,那是怎么了?”顾枫既然今天被送来玩雪,身体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她就是顺嘴问一句。 顾源轻叹了口气,说了林明远的诊断,自然没有提到自己也有同样的隐症。 林紫菀皱眉,听这意思顾枫居然有先天性心脏病?可他们在一起处的时间多了,练武场上乱滚,骑马打闹,有时还跟阿诺打一架,顾枫可一点都没显出心脏病的症状来。她给顾枫把脉也只觉他心脉确实弱些。她只得承认,自己的医术比老爹还差得远。她不死心,转身冲进西屋抓着顾枫诊脉。 小孩子天生就喜欢甜滋滋的油炸食品,顾枫昨晚没能吃到,今天林紫菀给他拿了好些,他一边自己咔嚓咔嚓地大口吃,一边一点点地往阿诺嘴里搁,只让他尝味道,还振振有词:林姐姐嘱咐了,受伤的人不能多吃油炸食品。阿诺两只胳膊都受了伤,动弹起来疼,只得磨牙,警告他好了就会报复。 林紫菀冲进来抓住顾枫的手腕诊脉,两人都惊住。顾枫忽闪着一双杏眼道:“林姐姐,怎么呢?”阿诺也道:“菀姐姐,枫儿病啦?” 林紫菀不答,她抓着顾枫两只手腕都诊过了,仍是只觉他心脉较弱,并没什么问题。她又转过去按阿诺的腕脉,指下感受到的脉搏浑厚有力,一探就知道是个壮实小子,确实与顾枫的不同。 她皱眉想了半晌,打算回家时问问老爹。不过老爹既说了不影响生活,又给制了药,还说有可能自行恢复,那这病就确实不严重。 她记忆里的确有小孩子心脏有轻微问题,待年龄大些之后自愈的案例,不过那仅限于三岁以下的幼儿,顾枫都八九岁了,还可能自愈么?但又一想,老爹只说顾枫不要大喜大悲、情绪过于激动就跟常人一样,追跑打闹一概都不影响,那也真不算什么病。像顾枫这样的小朋友,每天都被捧在手心里,能有多少大喜大悲愤怒过头的时候? 顾源手指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隙,见顾枫呆呆地含着一根小麻花看林紫菀给他诊脉。林紫菀肉肉的小眉头皱成一团,满脸纠结。他笑了一笑,带人走了。 林紫菀从西屋出来,厅里早就空无一人,只剩小几上那个包裹。她只得认命回屋,继续哄孩子。 三人凑在西屋里说笑一阵,顾枫又吃了几个一口酥。林紫菀也喂着阿诺吃了半个小麻花,自己把剩下的半个吃了,便给顾枫泡了杯消食败火的山楂茶,叫他不要再吃。顾枫听话地喝了茶,又要去玩雪。 林紫菀道:“你爹还让咱们去哄哄你小叔叔呢,咱们去找他一起玩吧。” 顾枫知道苏墨一向有无数花样,立时高兴起来。他向阿诺做个鬼脸,拉着林紫菀就走:“林姐姐快走,阿诺你自己躺着休息吧,我和林姐姐去找小叔叔玩啦。” 阿诺气哼哼道:“等我好了,堆一百个雪人给你看。”他气势汹汹地让他们赶紧“滚蛋”。 林紫菀和顾枫滚去看了顾胭和顾同。林紫菀偷空跟顾胭说了老爹过了正月十五来提亲,顾胭面上一红,扭头不看林紫菀,却并无不悦。 众人又找到顾同,陪他说笑一阵子,就往苏墨院里去。 苏墨的院里,一红一黑两道身影正打得热闹。 苏墨一身胭脂红的新袍子,金线绣着祥云纹,十分具有新年气象。 岳绮仍一身黑色紧身胡服,愈显得身段柔韧矫健。她已学会有意让着苏墨,也尽量控制拳脚的力道,让苏墨勉强能跟她打个平手。看他笑得桃花眼闪闪亮,她也跟着开心。 只她看着苏墨不觉就走了神,手上失了分寸。苏墨一拳打来,她对上去的一掌用上了八九分力气,苏墨抵挡不住,闷哼一声,下盘不稳蹬蹬蹬向后连退,正绊在花畦的小石栏上,仰面就向后摔。 顾枫“啊呀”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忍目睹——小叔叔这一下肯定会摔得很惨。 其实雪厚且虚,苏墨这一摔也不见得能摔多重,岳绮却恐怕真摔痛了他,身影一晃,将他接在怀里抱住。苏墨正打算摔个积雪飞扬,却被一股暖香笼住,抬眼就见岳绮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道:“胳膊痛么?” 男子汉大丈夫能说痛么?他慨然笑道:“你一个娇娇的小姑娘能把小爷打痛哪里?”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不动声色地甩胳膊着道:“再来!再来!” 岳绮向门口一指,笑道:“阿菀和枫儿来了,还打?” ☆、第 311 章 第311章 岳绮用了林紫菀配制的润肤膏,又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去大营,皮肤渐渐脱去沙场征战、校场严训磨砺出的粗糙微褐,显出一种健康的润色。此时,她被林紫菀和顾枫看见抱住苏墨,虽还是言笑大方,脸上却泛出微微的红晕,有些少女的羞涩。 林紫菀一见她脸上那抹红晕,心里很高兴。岳绮知道看见人害羞,那就是脑子能转弯,有了比较复杂的思考能力,真是可喜可贺。她凑过去替岳绮把了脉,心里更是放心,她的心智会慢慢长大,成为一个正常的女孩子的。 顾枫早窜过去扑着苏墨道:“小叔叔,咱们堆雪人儿吧?堆个最大最大的?” 苏墨待胳膊恢复了力气,就抱住他抡了一个圈,笑道:“最大最大是多大?” 顾枫使劲儿往大里比划,道:“比我父亲还要大。” 苏墨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就堆雪人,堆个你父亲那样的。”他又朝林紫菀扬扬下巴,道:“胖丫头,你来不来玩?” 林紫菀…… 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欠揍,岳绮怎么就舍不得狠揍他呢? 几人果然堆了几个大雪人,最高的两个雪人一样高,苏墨枉顾自己比顾源矮一头的事实,非说那是顾源和他自己,还拿出件玫瑰红绣银的袍子来给“他自己”披上,又在穿上衣服的雪人头顶扣个小金冠,对顾枫笑道:“你父亲罚我写文章,有衣裳也不给他穿,就让他光着吧。” 顾枫听苏墨又开始信口开河,不禁捂脸:这话是怎么说的,父亲知道说不定又用大戒尺揍小叔叔。 林紫菀忍不住笑了,这小子说话真是肆无忌惮,时时招揍。她发现岳绮在一旁脸蛋红红,一眼都不敢看那个“光着”的顾源。再看看旁边堆出来的几个雪人,林紫菀觉得自己也很想捂脸。 旁边的雪人,矮些的一个是岳绮,两个更小的是她和顾枫——苏墨说什么也不肯让顾枫在他院子里堆个王妃出来,也不承认他比岳绮矮。 这些雪人除了高度不同,其实都一个样儿,都是一个大球顶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头。但苏墨把自己的那个披了衣裳,还说顾源的那个是光着的,那别的雪人儿还能看么? 苏墨见岳绮和林紫菀面色古怪,只有顾枫还傻乎乎乐,自己也明白过来,讪讪地把雪人身上的红袍子扯了,含糊道:“雪人哪有穿衣裳的?进去喝姜汤吧,着了风寒就不好了。”他说着,当先拎着顾枫逃回屋去了。 林紫菀和岳绮对视一眼,也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跟着进了屋子。 屋里叔侄两个都捧着一碗糖姜汤在喝。林紫菀见顾枫小手通红,头上热气腾腾,赶紧把他拽到暖墙边替他脱了外头的大衣裳,给他擦干净头脸,又把手伸到他里衣里头给他擦后背上的汗。小孩子最怕闪了汗,弄不好就得风寒感冒,林紫菀虽没有亲手养过孩子,却是见过的。 顾枫乖乖等她擦完了,才红着小脸道:“谢谢林姐姐。”他亲手捧过一碗糖姜汤送到林紫菀手里。 林紫菀笑着接过,摸摸他的头,夸他好乖。 苏墨惊奇地看着两人,桃花眼眨啊眨,半晌没说话。 岳绮没注意林紫菀和顾枫,她几口喝完了汤水把碗放回茶盘,开始翻看几上那一堆顾源给苏墨拿来的卷轴,她看了几眼就招手叫苏墨给她解释。她心智有损,记忆力虽好,看见字会认却不明白词句,尤其是复杂的兵书文卷,她根本不理解。 苏墨颠颠地凑到坐榻旁,贴着岳绮一起细看。他打不过岳绮,但说起读书岳绮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听他说的热闹,岳绮虽不太懂,却也痴痴地瞧着他,满脸崇拜,他就更得意了。 两人甜甜蜜蜜眉来眼去,全忘了旁边还有两个小的看着。 顾枫见小叔叔和岳绮贴得那么近,吃惊的小嘴微张,杏眼也睁得溜圆。 林紫菀也嫌这两个辣眼睛,也不怕教坏小孩子。她赶紧拉着顾枫走到外间,取了披风给顾枫穿好,自己也披上,一起往院外走去。 让那个两个不知避讳的小傻子自己窝着开心去吧。 顾眉和顾青一直在门房里和岳绮的亲兵闲聊,见林紫菀和顾枫出来,跟着两人回到东院。进屋给两人脱了披风,顾眉看着就吃吃地笑。 林紫菀的小裙子,顾枫的小袍子,都皱得不成样子,跟早上吃的腌菜差不多。她把顾青叫进来,一人一个带进两间屋子,分别给两人换了衣裳。 两人又进西屋和阿诺玩了一会儿,外头有侍卫过来,说王爷请公子和林姑娘到外书房去。 ☆、第 312 章 第312章 听侍卫传话要他们去外书房,林紫菀有些奇怪。快到晚饭时候,顾眉都点了菜准备让顾枫和她一起吃饭,怎么又要去那边?但既然来了人叫,也只得跟着走了。 两人被引到外书房的厢房,里头是间小饭厅。地中间摆着一张红漆八仙桌,四只扶手靠背椅,样式是林紫菀出的样式,但手工细节明显不是李木匠的手艺,应该是王府工匠精工细作出来的。 桌上放着一只黄铜火锅,火锅周围一只只大小盘子,里头都是鱼丸、肉丸、羊肉之类,还有各种萝卜青菜豆腐,一只盘子里黄澄澄的居然是油炸豆皮。切碎的蒜苗、芫荽、酱豆腐各自装在小碟子里摆在没有碗筷的一边。汤锅里热汤翻滚,鲜香四溢。顾源坐在正座,一身天青锦袍,玉冠乌发,袅袅蒸汽里看去恍若仙人。 林紫菀和顾枫玩雪玩得累了,正对晚饭望眼欲穿。两人一进屋里闻见锅里散出的香气,齐齐咕噜咽了口口水。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大煞风景,又哈哈地笑了出来。 顾源也跟着笑了,道:“过来坐。” 林紫菀和顾枫坐在顾源左右,顾枫道:“父亲,怎么叫我和林姐姐到这边来?” 顾源拿过旁边几上一只包着红色锦缎的正方形木盒打开,盒里垫着鹅黄锦缎衬布,分成两格,一格里是一只线条流畅的青瓷长颈瓶,一格是一对微呈淡绿色的透明高足酒杯,两样东西都十分精美,在烛光下光华流转,晶莹剔透。 顾枫伸着小脖子道:“父亲,这是什么?”林紫菀也好奇,心里隐有猜测。 顾源笑道:“这是河东乾和葡萄酿,瀚海沙洲的夜光杯。明日是你林姐姐的生辰,她自然要回家去和父母一起,今晚,你给你的小伙伴庆祝生辰,好不好?你林姐姐的十三岁生辰,是个大日子呢。” 顾枫连连点头,笑得杏核眼都变成了眯眯眼,雀跃道:“好!” 顾源取出木塞打开那只长颈瓶,拿一只夜光杯斟了半杯葡萄酿递给林紫菀,又斟半杯递给顾枫。 深红澄明的酒液在微绿的夜光杯里轻漾,有宝石一样的光泽,灯光下更显曼妙异常。 顾枫脱口道:“真好看。” 林紫菀也道谢,双手接过夜光杯,想起今早林明远和汪氏确实提过让她明日回家。 女子过了十三岁生辰,就从女孩变成了少女,可以议亲了,的确是个大日子。若是寻常女孩,被个成年男子当面这么一提,大概会立刻上演一出粉面含羞。林紫菀却没什么感觉,她和顾源太熟了,又早就不把他当成肖想对象,只随意笑道:“是啊,我明天还得回家大吃一顿。昨天我哥还说我只长肉不长个子呢,天天这么吃可怎么好?我又管不住嘴。”她愁苦地叹了口气。 她只愁自己不长个子,年岁小时白白胖胖招人爱,年纪够了还是个子小身体胖,岂不成了笑话?议亲的事她到不怕,反正有阿诺当挡箭牌,汪氏肯定不会给她另外说亲。等真到十八岁时,如果阿诺还没有喜欢上其他小姑娘,两个愿意凑合就凑合在一起得了。她不讨厌阿诺,与其找个不知底细的,还不如从小一起养大的这个。 她肯定要挣扎到十八岁身体发育完全之后再结婚,作为医生,她很明白不能给自己找麻烦。不过顾源细心到专门让顾枫给她过生日,她还是十分感动。上辈子有缘成为情人,他待她好;这辈子仍是有缘,虽是成了长辈,他比那时待她另有一种好。 顾枫听她说自己管不住嘴,立刻吭吭地乐了。 顾源笑道:“笑什么?还不为你林姐姐恭贺芳辰?” 顾枫嘟着小嘴,乖乖地举杯道:“祝林姐姐平安喜乐,百世万安。” 这时也没有那些品葡萄酿的讲究,林紫菀也就与他一轻轻一碰杯,喝了一口,笑着道谢。 杯到鼻前,她闻到一缕淡香,酒液入口圆润如珠,甜中带酸,后味微苦,算不得上好的酒,不过在这时代应该是顶级的享受了。她轻轻晃着杯里的酒,奇道:“这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讲究是谁弄出来的?有这首诗么?” 顾源见她拿杯的姿势,毫不在意的神态,微微一笑,道:“什么诗?我也不知谁弄出来的讲究,但葡萄酿配上夜光杯确实悦目。不过,夜光杯么,月下赏杯品酒才是最妙。” 顾枫道:“那咱们去月下喝酒。” 顾源笑道:“胡闹,今日哪有月亮?” ☆、第 313 章 第313章 外头天色晦暗,怕是就要下雪了。 顾枫嘟嘴皱鼻子跟父亲撒娇,又向林紫菀道:“林姐姐,这酒还有诗么?什么诗?” 林紫菀见顾源也看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一位叫王翰的诗人写的。” 顾枫没听过,摇头,道:“父亲,您听过么?” 顾源笑道:“未曾听过,但诗句确是豪气。不过寻常的沙场军士哪有葡萄酿喝,就连最劣的烧刀子也难得。”他见林紫菀和顾枫都不动筷,笑道:“今日是枫儿做东给阿菀庆贺生辰,你们两个随意。”他拿起旁边一只琉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酿,起身出门去了。 顾枫从小受的教育就是食不言寝不语,没说完话就不能动筷子,父亲还好说,母亲那里礼仪规矩一丝都错不得。他在父亲面前用饭虽不用侍女服侍,可以自己动手,却也要规规矩矩。顾源一出去,他马上就不是顾“公子”了。 他年龄还小,个子比林紫菀还矮,手臂不够长度,索性爬上椅子跪在椅上往火锅里放肉放菜,又跳下椅子跑到桌子另一边,用豆腐乳、麻酱和蒜苗给自己调蘸料,欢声笑语上蹿下跳活像只小猴子。 林紫菀无奈,心道,苏墨能长成那么欠揍的样子,多半也是顾源从小惯出来的。她见孩子的亲爹毫不犹豫走人,自己只得继续哄孩子帮人做小保姆。她帮着顾枫挟菜涮肉,恐怕烫着小东西,见他喜欢喝葡萄酿,不多时就把顾源倒的半杯喝尽了。她想着葡萄酿酸酸甜甜,度数还低,吃火锅易渴,就当饮料喝吧,又给他满满倒了一杯。 林紫菀不傻,那葡萄酿和夜光杯只看包装就知道价值不菲,说不定还是贡品,如今配着火锅当饮料喝,说出去也够人笑一阵子的了。不过火锅配葡萄酿,大俗大雅也算是种新鲜吃法。顾源就愿意让他儿子这么吃,他是王爷,他说了算! 顾枫是个特别有礼貌的小孩儿,见林紫菀照顾自己,也给林紫菀挟菜挟肉。林紫菀早饿了,吃火锅还讲什么优雅,她也不客气的把盘子端起来往火锅里放肉。厨房做出来的鱼丸咸香可口极有嚼头,原料纯天然绿色无污染,味道好极了。 两人把这间布置雅致的王府厢房当成大排档,兴致勃勃地大吃大喝。林紫菀还念叨,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辣椒,辣椒的辣和茱萸的辣根本不是一个味道,更别说葱姜进了锅子连一点辣味都没有。吃火锅想过瘾,只能吃辣椒!辣椒啊辣椒,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两人人小,肚子也算不上大,顾枫又喝了两杯葡萄酿,小脸红红,歪歪倒倒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林紫菀赶紧抱住,但她胳膊短,也没那么大力气,往外头喊道:“王爷,枫儿喝醉了。” 门一开,顾一拿着件大氅进来,笑呵呵把顾枫抱过去裹进大氅带走了。 林紫菀跟到门口,见顾源坐在廊下的木栏上,后背靠着柱子。他望着外头,轻轻摇晃手里的琉璃杯,杯子里头澄红的酒液还剩下大半。 外头天色阴白,冷风刺骨,果然是下雪了,雪粒子已在干净的青石墁道上积了薄薄一层。 挟着雪的风极冷,林紫菀才一露面就被一股风刮得闭上了眼睛。 刚才在屋里,火墙很暖,又吃火锅,脸上正热,被风一刮倒觉凉爽。她抬手在脸蛋上揉搓了两下,睁眼就见顾源正微笑着看她,对上她的目光,他就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琉璃杯,温和道:“阿菀,芳辰大吉。” 他眸色黑亮,毫无醉意,因他根本就没有喝几口。林紫菀自然也没醉,一两杯葡萄酿在她眼里跟饮料差不多。但她没有料到他会在廊下坐这么久,不知道他是在等她,还是在等顾枫,或者,他谁都没有等。他那一声祝酒仿佛也只是顺口一说,说罢了,他就微笑着转回去继续看雪,只举杯轻轻啜了一口酒。 林紫菀想了想,转身回房间,拿起旁边备着的湿布巾把嘴巴手指擦干净,又倒了一杯葡萄酿出门。 顾源仍在原处坐着,并不在意她没回答就离开,仍侧头望着廊外的雪线。 雪粒子粒粒分明,下得十分绵密,打在瓦上地上簌簌作响,廊下挂着的黄色羊皮纸灯笼也在雪粒的击打下微微摇晃。 林紫菀走到顾源身边,把夜光杯在他的琉璃杯上轻轻一碰,也正色道:“王爷,谢谢你,也祝你心想事成。”她举杯喝了一口。 ☆、第 314 章 第314章 顾源回眸,朝林紫菀笑了一笑,也跟着喝了一口。 他见林紫菀站在原处没离开,不禁展颜。他朝某处做了几个手势,很快,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地从房上飘落,在顾源对面放了一只厚锦垫,又给林紫菀披上一件雪白的暖裘。那衣裳肯定应该是顾源自己的,又宽又长,裹在林紫菀身上跟一张被子差不多。 才出屋子,身上的热没散尽,吹着冷风很是爽快。且这院子黑瓦红柱,回廊槅扇各处雕花精美,在皑皑白雪里看去别成一景,林紫菀有些贪恋。只那些热气散得也快,她才有些冷,身上已被披了件白裘。她对那黑衣少年道了谢,更不好意思转身就走,当真坐在那只锦垫上。 顾源没看林紫菀,自语似的道:“枫儿很开心,多谢。” 他已知道昨晚王妃扔了顾青送去的吃食,又激得顾枫病发,特意想法子让孩子开心一日。林紫菀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林紫菀想了想,道:“枫儿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需要伙伴。你为什么不多给他找几个伙伴一起玩,一起读书?应该是叫伴读?还是叫小厮?反正有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子在一起,总比他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开心。” 顾源道:“我会给他找几个伙伴。但,你和阿诺不一样。” 林紫菀知道哪里不一样,那些“伙伴”不是真的伙伴,只是地位等级高些的仆人。以顾源和顾枫的身份,正是所谓高处不胜寒,所谓孤家寡人…… 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发觉脸和拿着杯子的手都被冻得生疼,就把夜光杯放在一边,头和手都缩进暖裘里头,道:“王爷,你不冷么?” 他一身天青色袍子,最多只夹一层薄棉,外头披一件玄色金线绣蟠龙披风,却也只管着后背,下摆散落在地上。 顾源抬眼见对面的小姑娘裹着自己的白狐裘,整个人都钻进那件白色狐裘里头,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冻得红红的圆鼻头,温柔纯净的鹿儿眼眨啊眨,干净无辜真像只小鹿。他觉得可爱,又有些好笑,轻轻啜了一口琉璃杯里的酒,笑道:“不冷,我有武功。” 林紫菀羡慕道:“有武功真好,又不怕冷又不怕热,走到哪儿都不愁衣裳不够。” 顾源失笑:“武功就这用处?” 林紫菀嘟囔道:“不然还怎么样?这好处已经是别人盼不来的。”显然那个“别人”是她自己。 顾源也知道林紫菀在学武方面一点天赋都没有的事,更觉好笑,但他当然不会取笑一个小姑娘。他又喝了一口酒,仍侧头看着外头的雪。 林紫菀不好意思说走,藏在这件白狐裘里一点都不冷。她也侧头看外头的雪景,周遭寂静,天地之间除了清浅的雪声,就只有自己与对面那人呼吸相闻。她悄悄转头看着对面那人清俊的侧颜,渐渐有些迷茫。 雪幽幽地落,夜色渐渐深沉,灯笼晕黄摇晃的光撒落在顾源的身上,让那人的身影也跟着显得昏黄,像已经有些褪了色的回忆,也像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顾源突然道:“阿菀,你十三岁了。” 林紫菀惊醒,嗯了一声。 顾源接着道:“你会与阿诺成亲么?” 林紫菀不羞涩,却也不知怎么回答,应付道:“谁知道呢?我们都还小,长大还需要好多年。” 顾源又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相不相信,阿诺这一辈子只娶你一个妻子?” 林紫菀笑道:“我都没打算嫁给他呢。” 她望天想了想,日后到底要怎样呢?她的记忆里,十三岁的小姑娘才上初一,早恋肯定要被老师批评爹妈揍,她如今却要开始考虑出嫁的问题。更可乐的是,她的爹妈居然还在家里给她准备了个童养婿。眼前的顾源是别想了,她没有惦记别人老公的爱好。可阿诺也忒小了点,这么一天天地养大了,总觉得太熟下不去手怎么办? 她又想到,阿诺长得那么好,又是王府里养起来的小公子,虽年纪还小,但品貌气度都不是街上乱跑的皮猴子可以比的。闲时一起逛街,她可没少见别的小姑娘觊觎的小眼神,等那孩子再长大些还不知道得招惹多少小姑娘。她自己肯定没耐心帮他挡桃花,说不定不等十八岁,阿诺就找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她连烦恼的机会都没有…… 顾源又喝了一口酒,半晌才道:“阿菀,你相不相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 315 章 第315章 林紫菀听着顾源的语气不禁头大,顾源这大概是跟王妃感情上有了问题。 王妃那人她只见过一次,容貌生得美气质也好,可惜心忒窄手又毒,当初为了治顾叶的伤她多来了几趟王府,王妃就给她扣了口锅,差点要了她的命,显然和顾源有点三观不和。 不过她和顾枫一起玩了这么久,顾枫都没再跟她提过父母吵架,她还以为他们夫妻和好了呢。大概,是顾枫所受的教养不容他把父母的私事与外人详说。 说到底,顾源能想起来跟她讨论这样的问题,肯定是被郁闷得狠了。不过她也理解,就像顾枫找不到真正的伙伴一样,顾源也找不到。他需要的,大概只是个树洞。说不定他那人满心里都是:反正小丫头听不懂,说出去心里松快些就行。她想着,也就没吭声。 顾源说的这句子林紫菀很是耳熟,下一句是什么来着?她想了半晌,这些情诗美词不在她的学习范围之内,不过被女学生们荼毒多了,她倒似乎记着几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那边顾源突然接道:“原来,这不是个好句子。” 林紫菀才知道自己念叨出声,道:“你没听过这几句?那怎么知道的第一句?” 顾源微微一笑,道:“我听母亲念过,她只说,她和父亲这一生一世只有彼此,愿我长大后也能有一个同心人伴我终生。却原来,结局是这样的。” 林紫菀忽地想到顾源父母早已经天人永隔,且他母亲去后,他父亲的后宫里很快就多了好些妃子,又生了好些皇子公主,顾源自己也被贬谪到这么个地方。顾源的母亲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后面几句么?应该也是不知道的吧?这句子能出现,大概只是个巧合。 她见顾源眼帘低垂,轻轻晃动着手里的琉璃杯,唇角微翘,依然是在温暖地微笑。她却觉得,看着他那么笑,比看旁人哭还要难过。 她心里酸楚,想了半晌才道:“王爷,我爹和我娘一直都很好,我哥,若不是叶婉主动离开他,他也会一直护着叶婉,在家人和妻子之间两难、自苦。真心难寻,却也未必没有。有人愿意重利轻离别,也有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全凭各人的心罢了。” 顾源轻晃着手里的高脚琉璃杯,看那沉红澄净的酒液在灯华雪色里光影变幻,叵测莫名,轻笑道:“人心啊?这世间,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多少深情似海一朝反目成仇,多少细水长流止于天灾人祸,两情相悦难得,更难的是相伴白首,多的终是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林紫菀看不得他这样颓然凄冷的模样,她把头钻出暖裘,呼吸了一口清冷的雪气,大声道:“不是心不对,是人不对啊!我见的人少,但我见过的这些人,心都是暖的。顾源,天道公平,有失有得,有得有失,没人会永远获利占便宜,也没人会永远不得安宁。人心也是。若人家本就没有全心对你,你何必作茧自缚、自讨苦吃?反过来说,你不全心,也别怪人家不全意对你。” 顾源看小丫头从白狐裘里钻出来,头发在暖裘里裹得乱蓬蓬,肉鼓鼓的脸蛋和圆鼻头都被寒风吹得通红,一双黑眼睛扑闪扑闪地干净澄明,神情却像个关怀晚辈的老奶奶似的,郑重和蔼极了。他噗嗤笑了,既而哈哈大笑。 他笑得欢畅,站起身在她头上拍了拍,道:“孩子话!” 他仰头把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道:“阿菀,雪大天寒,早些歇息。” 那条玄色金线绣的披风在林紫菀眼前一晃就闪下回廊进了书房,只在木栏上留下一只空空的琉璃杯。 林紫菀也捡起自己放在一边的夜光杯,仰头喝了里头剩余的酒。冰凉凉一道入喉入心,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何尝不知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就是有人一厢情愿不求回报,就是有人升米恩斗米仇,就是有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哪能丁是丁、卯是卯,事事求个公道?但顾源能走到如今,怎么可能不比她更通透?她只想在他寂寞时端一碗鸡汤,让他这么放声大笑一回也是好的。 既不能与他并肩同行,就在他需要时伸一把手。他展颜,她安心。 她喝尽了杯中酒,将那只美丽的夜光杯放在木栏另外一侧。 两只酒杯并排放在同一个木栏上,却隔得很远。 ☆、第 316 章 第316章 第二日是正月初四,林紫菀看过了顾澈就回家去过生辰。 顾青把阿诺也包裹严实了抱到车上一起送回家。 阿诺身上的伤好了许多,已过了不能移动的时候。他被王府侍卫伺候的虽周到,却总是不自在,林家才是家呢,且林紫菀的生辰,他可不能不在场。 灌汤包子研制成功,蒸熟了端上桌子。林紫菀就见一个盘子里只有一个大包子,白净半透明的皮里似乎可以看清里头红色肉馅和雪白的汤汁。整个包子散躺在淡青色瓷盘里,像一朵盛开的大菊花,褶子细密均匀,也不知够不够三十二道。她拿筷子一挟拎起来,面皮不破不裂,挂在筷子上像一只灯笼。 林紫菀的这一番操作惊呆了顾青和顾眉,两人道:“这包子得卖多少文一个?” 林紫菀哪知道成本和价格,只笑道:“吃灌汤包子还有‘先开窗,后喝汤,再吃馅子满口香’的讲究。”说着,她拿筷子把包子剥开一个小口。 浓浓的鲜香勾得顾青咽了口水,他也赶紧给自己的包子也开了窗,学着林紫菀的样子拿汤匙勺些汤放在口中细品,朝林晔赞叹道:“林大哥,您这是神仙手艺啊。” 林晔也很得意,他兴奋地搓着手,道:“阿菀,你吃着怎样?” 林紫菀忍着垂涎先把哥哥好一顿夸,然后才美美地勺汤喝,只觉外头风冷,屋里头汤热,真是好享受。她当年应邀给黄大师针灸,请教来的技艺果然没白学。 做正宗的灌汤包需用猪皮熬制的皮冻,但黄大师嫌皮冻腻人,用熬好的高汤制成冻也是有一样的效果,高汤配料和熬制方法不同,灌汤包的滋味也就不同。林晔做的灌汤包用的是羊肉汤,味道鲜美。林紫菀觉得,林晔不喜欢学医术是有道理的,他的天赋在做吃食上,连开杂货铺子都是浪费人才。 顾眉心细,发现包子是林紫菀、顾青和自己一人一只,林明远和林晔居然没吃。她柔柔道:“林大哥,您和先生怎么不吃?” 林明远看了林晔一眼,捋着胡须呵呵笑。 林晔窘迫地抓抓头发,道:“额,做了许多遍才成,都吃腻了……嗝……”话没说完,打了个饱嗝,一股包子馅儿味。 众人都笑了。 西厢里汪氏也和阿诺在吃包子谈笑。吃过了包子漱了口,阿诺从软枕下摸出一只小小的红色木盒,道:“娘,这是我给菀姐姐备的生辰礼,您帮我给她。” 汪氏替他擦净了嘴,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备什么生辰礼,给她煮几个鸡蛋也就过了。也就是今年,丫头十三岁了,娘才给她做几个好菜吃吃。你的东西你留着,别给她花钱,你看她缺什么了?” 阿诺面上一红,嗫嚅道:“娘,您也说菀姐姐十三岁了,我该给她备礼。她的东西都是爹娘和王爷给的,这个是我……”他又想起,买礼物的钱也是王府里给“阿诺公子”的月钱,是顾源的钱,便咬着嘴唇不说了。 汪氏恍然,笑着在他额上戳一指头,道:“人小鬼大!”她出了房门,便叫林紫菀去西厢里看阿诺。 林紫菀正品尝完了包子,赶紧放下筷子进了阿诺的屋子,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阿诺把红木盒子递给林紫菀,笑嘻嘻道:“阿菀,生辰大吉。” 林紫菀没注意他又偷偷改了称呼,但收生日礼物嘛,完全没压力。她伸手接过盒子,打开看里头是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长五寸左右,大概就是十五六厘米,刀刃黑绿色,但不是涂了毒,不知道是什么矿石冶炼出来的,虽只小小的一个,却很压手。鞘子是雪白的皮料,表面镶嵌着细小的宝石碎粒,红绿蓝各色都有,拼成了奇异的花纹,连护手处都雕刻着扭曲的花纹,裹住柄的布条也是雪白的纱料,一看就是异族来的东西。 她很喜欢,摩挲着道:“真漂亮,哪儿弄来的?” 阿诺美滋滋道:“就知道你喜欢,休沐时逛街看到就买下来的。你以后要随身带着,不许丢掉。” 林紫菀笑道:“好呀!”这小匕首纯是小孩子玩具,也就是她的手还小,等再长大两岁就连柄都握不住了。这么漂亮,挂在腰带上做装饰品挺好,大家都在腰带上挂一串零零碎碎,她多挂一把小刀也不显眼。 她眼珠儿一转,匕首很小,但若在锋刃上抹抹毒什么的,杀伤力就大了不是?想着,她把小匕首□□,想要试试匕首到底锋不锋利。她右手握着匕首,左手食指就凑了上去,还没沾到刀刃手指上就冒出血珠来。 ☆、第 317 章 第317章 阿诺见林紫菀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心里正美呢。 他觉得自己把所有的月钱和汪氏给的零花钱都攒起来买的这把刀实在太值了,却抬眼见林紫菀手指上冒出一线鲜红的血珠子。他赶紧一把握住她手腕,把她受伤的手指塞进嘴里含着,含糊道:“割自己做什么?” 指尖最是敏感,阿诺口腔的温热仿佛一瞬间就从手至臂一直到了心里,林紫菀慌张地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阿诺攥住手腕动都不能动,忙道:“做什么?松手,有药!” 她知道一般人手指割破了本能的就会往嘴巴里含,可唾液的那点消毒作用管什么事,屋里明明就有给阿诺洗伤口的药水。他这样把自己的手指含着,不但不能给手指消毒,还很尴尬啊。可她哪里是阿诺的对手,抽了两下,根本动不得。 阿诺握着林紫菀肉肉的小手腕,含着她的手指不放,觉得差不多了才拿出来看,见果然不流血了,细白的指肚上留着一条分许长的破皮。他松手感叹道:“给你小刀是用来玩的,你做什么用来割自己的手指头?” 林紫菀抽回手腕,觉得自己就是被这个小朋友调戏了,很没面子,翻个白眼道:“你才吃完包子,鬼知道嘴里有什么细菌,脏死啦!”她嫌弃地倒一点阿诺洗伤口用的药水冲了冲手指头,道:“这么一把小刀,还挺锋利。” 阿诺见她皱着小眉头生气,白嫩嫩的脸蛋却涨出两晕桃花红,心里美得不行,由着她埋怨。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指头也塞在嘴里含着,却品不出刚才含着林紫菀手指那种甜甜的味道,赶紧拿出来呸呸地喷唾沫。 林紫菀更嫌弃他了,扔给他自己的手帕让他擦擦,道:“你以为自己是骆驼吗?乱喷唾沫。” 阿诺好奇道:“骆驼是什么?好吃的?” 林紫菀笑:“你个小吃货,什么都能跟吃的联系起来。” 两人正闹着,顾眉掀帘子进来,笑道:“林姑娘是要给阿诺公子换药么?我来就好了。” 林紫菀道:“早上才换过,再换让我哥来就行。” 不多时顾青也进屋里,跟顾眉一起看那把异域来的小刀,两人都说这是浡泥国来的物件。浡泥国专出这种墨痕刀,削铁如泥,阿诺能用六十两银子买下来这么小一把也是捡了个便宜,把阿诺得意得不行。 其实林紫菀的生辰庆祝并不是真正的过生日。 这时代的人,女子十三成人许亲,男子十五成丁,长到四五十岁就可以被人叫“爷爷”“奶奶”了,人生七十更是古来稀。所以世人只有满了四十岁才有资格过生日,叫做寿。 林紫菀的十三岁生辰大致相当于女孩子的成人礼,表示自此之后她就可以说亲了。这也是林家家境不错,林紫菀又是娇女,才有这样的待遇。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这日子家里能给煮个鸡蛋就算很不错了。 当然世家大族或者富贵人家借生辰日宴客交际另有一说,不但十三岁女子成人礼要大办,十五及笄礼更有诸多讲究,这是平民百姓之家不能比的。 汪氏和林晔做了一桌子菜肴,主食是长寿面,王府还派人送来一盒子小寿桃,面粉捏的,涂的颜色,还夹了枣泥、红枣等各味馅料。因林紫菀年纪小,那寿桃也特意做得小巧,却极精致漂亮。送生辰礼的自然只有阿诺一个,旁人都是几句吉祥话而已。 林紫菀吃得开心玩得高兴,她从前每次生日都能收不少礼物,衣服首饰包包玩偶都有,却从没过一次这样寻常家里热热闹闹的生日。 元日是初一,传说某神在初一到初六分别造出鸡、狗、猪、牛、马等动物之后,终于在初七创造出了人,所以初七也叫人日、胜日,是非常重要的传统节日。 原本元日之后的每一日都各有风俗庆祝,但王妃懒怠称病,又无各府邸来往,除了除夕夜的祭祖旁的一概不办,今年也就是厨房里按旧例做了各种应节的吃食分送各处。 到了人日这天,王妃终于打起精神,让侍女剪出许多彩锦金箔的人胜、花胜,分别贴在各处屏风、悬在帐上,又分送各处,连外院的男女侍卫和最外院的马夫仆从全部送到,林紫菀还得了一支彩锦制成的芙蓉花。 顾一站在天芳园门口,手里举着一支锦缎小人纳闷,往年王妃可是很不待见他这粗人。 顾源顶着一支王妃让人精心攒出来的彩锦牡丹花走出天芳园,制花的锦是衮州来的镜花绫,反射着朝阳光灿灿灼眼,看得顾一眼晕。顾源笑着从顾一手上拿过那支人胜,插在他发髻上,道:“给你了就带上,应个景儿,琢磨什么?” ☆、第 318 章 第318章 顾一傻呵呵笑着,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小物件。 他觉察顾源心情甚好,自己心里也跟着松快,随在他身后往外书房去了。 今日天气晴朗,主一年人口平安、出入顺利。 顾源应了待会儿要带顾枫去街上逛逛,还要带他去庄子上和未来要选的伙伴见见面。那些选出来的孩子还要看一段时间,择出品性才智都合格的才能送到顾枫的身边。 王妃仍是不出门,天气响晴虽好,但阳光一晒雪水横流,她怎么可能穿着曳地望仙裙去街上走? 林紫菀晨起先去隔壁小院看望顾澈。她出门时把那支彩锦制成的芙蓉花带上,在给顾澈把脉之前先将花插在顾澈的发间。 顾澈终究还是开始日渐憔悴,皮肤雪白近乎透明,毫无人色,头发也不再黑亮,林紫菀只往他发间插那朵花就碰落了几根。 林紫菀看着他五官精致的脸,想起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苏墨,眼窝一热。这少年比苏墨还小一岁,过了年才十六。苏墨活泼淘气像只猴子,他却睡在一张长案上一天天逐渐枯萎。 虽有好药,虽有返魂针,但没有五谷蕴养,没有意识,不能活动,而且他的身体本来也到了极限,林紫菀使尽解数也不过是延缓一下他枯萎的进程。林紫菀想,如果他能醒来,也许身体衰败的程度会更慢些,但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醒来。 她感受着顾澈身周浮动的淡淡雪气,没急着走,坐在他身边压低了嗓音细细柔柔地跟他说话。 今日是胜日,大家都要去街上玩了,人人都戴花,这朵的芙蓉颜色清浅娇嫩,极配你的肤色,你戴上很漂亮,你要快些好起来,咱们一起出去玩啊,阿诺好想你,他的伤势也好多了,过几天王爷允了,他就来看你…… 她每次来看顾澈,不管用不用针,都要跟他说好些的话。 有人在旁时,她就说说见闻医书,没有人在旁时,她说说“梦里”见过的奇闻怪事,美食美景。那些“梦里”的记忆,她现在完全分不清是不是真的曾经,却又忍不住怀念。她不敢跟旁人说,索性也就当个梦说给这很可能一睡不醒的少年听。 今日她见顾澈的头发都开始脱落,止不住眼泪滚滚。顾眉也见了那几根长发,小心地捡了去收好,也悄悄揩拭眼角——她担心顾源的反应。 林紫菀抹干了眼泪离开暖室,又嘱外头的侍卫小心照顾。 暂时空下来的暖室里,昏迷中的顾澈眼皮下的眼珠微微一动。 林紫菀被顾眉和顾青送回家时正好赶上早饭。 人日的早饭有特殊的讲究,汤配饼。汤叫“七宝羹”,饼叫“董天饼”。 七宝羹是用七种材料做成,这七种材料多是新鲜蔬菜,但西北天寒,也可以随着家里的存货换成米、萝卜、鱼、肉之类。林紫菀觉得这七宝羹跟腊月里吃的“腊八粥”异曲同工,连名字都很衬。 董天饼其实就是煎饼,应该在院里摆开锅子现摊,取熏天求吉祥的意思。不过汪氏嫌费事,就在厨房里摊好了一张张摞在大盘子里,端到桌上卷着细切的葱丝和炖得稀烂的羊肉,一口咬下香得流油。 饭过,汪氏给林紫菀和阿诺别上她亲手做的绢制小娃,又把一个放在阿诺袖袋里,说这个是给他兄弟顾枫做的,见到了亲手给他,两兄弟要和睦云云,之后也给顾青和顾眉发了一个。 这小娃娃叫做“春娃”,专给小孩子佩戴,祝愿小孩子能健康成长,长大有福气的。 阿诺早就放弃了跟汪氏掰扯顾源不是他爹、顾枫也不是他亲弟弟,将那只小娃往袖里塞了塞了事。顾青和顾眉都是老大的人了,不好意思往身上带,只都放进袖里好好收藏起来。 一家人收拾收拾上街去玩,顾青和顾眉仍缀在他们身后。阿诺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只要不动武,正常走动无碍。汪氏给他裹上斗篷,戴上风帽,又嘱林晔好好带着他,唯恐他身体未愈再添风寒。 西北冬日严寒,土墙、砖屋、瓦顶、枯树十分萧索,如今到处都贴上挂上各式彩色小物件,平添三分春色。富贵人家有彩帛绫锦,平民百姓也染些彩纸,再贫穷的人家也买张红纸剪成花草人物贴在门上壁上应应节气。 元日衙门店铺都放假,人们忙于走亲访友,难免显得街市萧条。初五开市后街上渐渐热闹,初七胜日,一般人家都要出游,此时街上正是熙熙攘攘。 ☆、第 319 章 第319章 阿诺最喜热闹,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他一时去看碎绫拼的燕子,一时又去摸彩纸剪的春幡,忙得林晔跟在他后头乱转,恐怕谁撞在他身上碰了他。他又瞧见一支簇锦牡丹做得漂亮,立即从荷包里摸出铜钱买下。 林晔看得心中一动,也买了支彩蝶往袖中藏去。 阿诺跑到林紫菀身边,拽住她把那支牡丹花她插在发上。 汪氏瞧得小儿小女亲近,心里欢喜,便给了林明远个眼色,示意他去看。 林明远捋着胡须微微笑,瞥见林晔也买花胜藏在袖里,不禁笑得更是开怀。 几人正闲逛,远远见对面顾源领着顾枫小手走近。顾源穿着件素蓝布袍,素色发带,却在发髻上簪着一支大花,手里领着脑袋上也顶着一朵大花的顾枫,老远望去耀眼极了。 俗语说某人“穿龙袍也不像太子”,却见顾源穿着布衣也不像百姓,走在人群里,人人都自觉地低头躬身避开了他们父子。他们身后,五大三粗的顾一寸步不离。那人也换了布衣,武士打扮,腰上明晃晃配着刀,发髻上居然也簪着一只彩锦剪的小人。 林紫菀禁不住笑出来,她可没见过男人戴花,且顾源他们父子俩头上的花不但大,还都烁烁闪光,顾枫还好些,毕竟是个小娃娃,可顾源就太毁形象了。 顾枫也看见林紫菀,他见林紫菀头上也顶着一朵与自己那朵差不多的牡丹花,也跟着咧嘴大乐。他松开父亲的手冲到林紫菀面前,贴着她牵她的手,道:“林姐姐,咱们三个的花都一样。” 走在后头的阿诺挤过来,拉住林紫菀另一只手,道:“哪里一样了?你们那花金光灿烂的,阿菀的花就是普通锦缎做的,根本不一样。” 顾枫看见他眼睛一亮,转而扯着他的袖子道:“阿诺,你好些啦?你快点好了吧,父亲说过些天雪化了,带咱们三个骑马去庄子上玩。” 阿诺含糊地应着,摸出汪氏做的“春娃”替顾枫别在衣上。 顾枫喜得轻轻摸着,道:“是汪伯娘亲手做的啊?”愈发拉着阿诺说这说那。 人群里散落着几个也打扮成寻常人的男女侍卫,林紫菀瞧着眼熟,却也没敢打招呼。 两家人像普通亲友似的闲聊了几句分开,各自继续逛着。 阿诺又在街边买了一支人胜,拉住林紫菀取下她头上那支牡丹花,换了新的彩锦小人,笑嘻嘻道:“阿菀,这个更漂亮。” 林紫菀嫌弃地看了看那小人,她觉得还是牡丹花好些。不过也没在意,反正就是应个节气,戴什么都行,只要阿诺高兴就好。 又在街上逛了一时,阿诺寻个没人注意的空子,把那朵换下来的牡丹花扔在路旁雪堆后头,才重新笑哈哈凑回林紫菀身边。 顾眉早就瞧见这小孩的小动作,抿嘴儿一乐,捅了捅顾青叫他看。 顾青也吭吭地乐了。 顾眉忙又捅他,见阿诺没发现才放了心,瞪顾青一眼,却又低声道:“阿青,你说,主子对阿诺和这位林姑娘到底是个什么章程?阿诺防备心还挺强,小小年纪就开了窍了,丢花虽是孩子气,却也不得不提防。万一哪天主子真想要了林姑娘……阿诺可是个麻烦,这么养着他真没问题?” 顾青挠了挠脑袋,不在意道:“想这么多干嘛?主子做事有主子的考量,你看哪次主子吃亏来着?不过,我看主子待林姑娘像闺女,林姑娘还是个小娃娃呢,咱们就把林姑娘当小主子待就是。” 顾眉叹气道:“你个傻子!你根本不明白!” 顾青嘿嘿一乐:“你才是个傻姑娘!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主子的事你操什么心?”他假作不经意地把刚才自己买的一支花胜塞给她,道:“挺好看的,你留着玩吧。” 顾眉拿着那只漂亮的绫子鸟儿抿嘴儿一乐,朝走到前头去了的顾青晃晃拳头,也觉自己想得太多了。顾青悠悠地往前走,并不回头看,只是耳尖通红。 原属于质库的二层小木楼门虚掩着,李木匠正带着徒弟给小楼重新上漆、打家具。这是一笔大买卖,他连节也不过就忙着赶工。 林明远和林晔父子又跟他探讨一番才离开,汪氏笑道:“知府衙门那边做灯轮呢?过去看看?” 一家人便沿着人流往知府衙门那边去。 初七胜日过了之后,人们便可出门远游,不过只要没有急事,大多数人都要等到十五上元节之后才会出门。 安平虽小,又在边城,但这二十年来有岳大将军镇守,承平日久,也渐渐兴起灯会来。 因上元节前后三天免宵禁,就有商家店铺前半夜都开着店门,在廊下、铺子里悬些各色灯笼引人观赏,招徕生意,取个新年开门红的彩头。 ☆、第 320 章 第320章 今年是新知府上任,新人新气象,知府也学着京里的习俗,从晋州城里请来手艺高超的匠人,在知府衙门一侧的空场上扎起灯轮来。 围观的众人不少,远远朝衙门不远处的那处空场指指点点。 那处堆着许多竹料和木料,地上才起了个轮廓,看着架势很不小,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出奇,不知上元节那晚会是什么模样。 林家人远远瞧着许多工匠们忙活,又听围观众人议论,说上元节三日这里都有晋州请来的戏班,还有猜灯谜和□□的游戏等等。 阿诺兴奋道:“咱们十五正日晚上出来玩,那天肯定最热闹。”他抓着汪氏的手仰头看她,哼哼唧唧地道:“娘,行吧?行吧?” 汪氏也很高兴,呼噜着他的脑袋朝林明远看了一眼,林明远点头,她便道:“行啊,阿菀记得交代一声,十五正日晚上回家玩。” 林紫菀本就活泼爱凑热闹,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只觉又新奇又期待,立即应道:“好呀,我肯定回来。” 围观了一阵子工匠干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汪氏便说要一家人走去城外淝水边踏青。 城内雪还厚,但淝水边向阳处已有化雪的地方。汪氏说邻家主妇从城外挖了白嫩的荠菜根子回来,她也是拎着篮子出来的,就等着在城里游玩之后出城去走一圈,也挖些野菜回家吃个新鲜。 林明远笑着应了,问阿诺身子撑不撑得住。 阿诺玩得忘我早不记得自己还受了伤,且王府里和林明远又给他用的是最好的药,结结实实养了六七天,现在只要不动武,那些伤对他没什么大影响。林明远便在有名的“六婆肉饼”店里买了羊肉饼给众人。一家人连同顾青和顾眉,手里都捧着个油纸包边走边啃,热热地吃着。 众人一径出了城门走出不远,就见淝水边上确实有些向阳的高地化了雪,露出黄褐的泥土。只那样的地方每一块都聚了不少人,多是穿着新衣的妇人少女,人挨人几乎再插不进脚。人人都拿着小木铲不死心地在土里翻弄,能挖出一颗不知道什么野菜野草的根子都算大有收获。 林紫菀看着瞪圆了眼睛发怔的老娘哈哈大笑,想起从前听人说的高速停车场、景区看人头,原来假期扎堆旅游这样的事根本不分古今前后。 林紫菀晚间在家里吃了饭才回王府小院,先去隔壁院子看顾澈。阿诺在街上细细挑了一只极漂亮的彩锦小人,托林紫菀带去给顾澈插在发上,愿他能平安喜乐。 林紫菀进了顾澈的屋子,见她给顾澈插在发间的芙蓉花放在顾澈的枕旁,便没动,极轻极轻地把阿诺买的人胜给顾澈插在发上,低声跟他说了今日一家子去街上逛,阿诺很快活,陪了他好长时间才离开。 她出了顾澈的院子,又把林晔给顾胭买的花胜送去。顾胭有些羞涩,却也接了。 不几日就是上元节,王府里除了本来挂在廊下照明的羊皮灯,各处又挂上手工精致的奇巧灯笼,整夜不熄,比元日时过节的气氛还浓。顾枫也整日笑嘻嘻的。 林紫菀猜着顾源跟王妃夫妻之间应该把问题说开了,王妃心情好了才有过节的心思,府里也才这样认真装饰。林紫菀为他们一家和睦高兴,她可不想再看见一人靠着柱子饮酒赏雪的顾源。 她赶着回家吃了晚饭,一家子人又在顾青和顾眉的跟随下上街玩耍。 林晔挑了只漂亮的荷花灯,提在手里一边走一边露出迷一样的傻笑。林紫菀看他好几眼他都没发觉,汪氏怕儿子反应过来羞窘,赶紧把林紫菀拉走。 阿诺牵着林紫菀的手走走停停,脸上也是傻乎乎地笑,时不时问林紫菀要不要这个,要不要那个。林紫菀摸他的脑袋,道:“我是你姐姐诶,我买给你就好了。你的零花钱不是都给我买小刀了么?” 阿诺害羞地把她的手从自己头上抓下来握着,道:“娘又给了我好多零花钱。” 街上人多,杂耍、游戏、关扑、弄猴儿各种摊子不一而足,还有高高搭起的戏台子,上头要么咿咿呀呀地唱,要么你来我往地打,都很热闹。 阿诺和林紫菀更关注各种卖小食的摊子,卖汤团的摊子尤其多,蒸的、煮的、炸的,各种面皮、馅料千奇百怪,还有没馅的。 豆油坊的豆油大卖,黄豆便宜,豆油也就不贵,如今油炸点心也流行起来。为了应节气,各个摊子上的炸汤团生意极好,一碟子酥脆的炸汤团,配上一小碗带汤的煮汤圆,正是美味。不过不能和摊主说“买汤圆”,要说买“浮圆子”。 ☆、第 321 章 第321章 他们一路赏灯,那些各色纸糊成的灯笼都是竹骨或者木骨,有精致的造型灯笼,也有看上去手工有些粗糙的,不过人们谈笑玩闹的气氛足以任何弥补不足。 林紫菀抱着汪氏的胳膊,看看走在身边的家人,觉得如果能年年这样过,就这么庸庸碌碌的混着日子再幸福不过。 因人人都知道知府衙门前有新奇的灯轮,于是越靠近知府衙门,街上的人越多。 林紫菀从没有这么跟人挤过,觉得好玩极了,一边挤一边乐。 汪氏嗔道:“丫头不是傻了吧?” 她和林明远一左一右抓紧了林紫菀不松手,恐怕人群把闺女挤丢了。 林明远笑呵呵地护着媳妇和闺女,接口道:“今年上元是格外热闹些。” 后边林晔牢牢攥着阿诺的胳膊,不时用另一只手臂挡住被挤过来的人,恐怕谁碰到了他身上的伤。他又护着自己的荷花灯,又护着阿诺,还得望着前头别离开爹娘和妹妹太远,不多时额头就见了汗。 阿诺傻乎乎被林晔拽着,伸着小脖子东张西望,他长这么大也没经历过这样的热闹,连腻着林紫菀都忘了。 还在很远处就看见那座有三丈多高的灯轮,果然圆圆的像只大号的车轮。灯轮的架子上悬挂着不知多少各色灯笼,有规律地分类分颜色穿插交错,非常漂亮。更奇特的是,那座灯轮居然在缓缓转动,一圈圈不断调整着各色灯笼的位置,光影变幻,瑰丽诱人。 灯轮旁还有一座略高的木台,上面是个穿着衙门差役服色的汉子不断跟围在灯轮前人的说话,只是距离远,人群喧闹,他们在这边根本听不清。 林紫菀就听旁边路人道:“在淝水上竖起这样的轮子真能不用人力就把水提上来?”另一人道:“那座灯轮不就是靠水流带动?没人在旁边转它呀?” 林紫菀恍然,她说怎么看着那座灯轮眼熟,原来是她画给顾源的筒车,看来知府衙门弄的这座灯轮不仅仅是为了娱乐大家,而是另有缘故。前有一夜之间就办好了的地契,后有筒车灯轮,她真不信顾源跟知府衙门的那位大人没关系。 那座灯轮再新奇好看,众人也不可能一直看着它不动。 人群流转,林家一家子终于到了灯轮跟前。站在灯轮下,汪氏、林晔和阿诺惊叹不已,林明远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林紫菀看它足有十米高,手艺虽算不上多精致,不过她怎么也找不出带动灯笼筒车的流水从哪儿来、流哪儿去。 一家子逛到快半夜才回家,林紫菀还是很兴奋。猜灯谜换的小玩意儿都挺糊弄人,林紫菀不要,阿诺却当宝贝似的全部抱着跑进他自己的屋子去收起来,笑嘻嘻的嘴都合不拢。 林紫菀美滋滋地吃着打包回来的汤团,山楂馅酸酸甜甜味道好极了。 她吃了半晌忽然感觉不对,低头看了看腰间——那把挂在腰带上的漂亮小匕首不见了。 阿诺收拾完自己的宝贝跑进厅里吃汤团。他见林紫菀呆愣愣地坐着,道:“阿菀,你怎么了?” 林紫菀指了指腰间,颓然道:“你给我的生辰礼不见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它很值钱,今晚街上太乱,人多又挤,不知被谁趁机偷了。” 她玩得太开心,根本不记得小匕首什么时候丢的,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人群里那么挤,东西肯定找不回来了。她很不好意思,低声道:“阿诺,对不起。” 阿诺呆了一呆,怔怔地看着垂头捏手指头的林紫菀。 他走过去拉她的手,让她别捏自己,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你非带着它不可。我以为我可以看住它,保护你,可我光顾玩了,我忘记跟在你身边了。”他只顾玩,别说看着小刀,他玩得连菀姐姐都忘了。 出门前,林紫菀想着要把小刀留在家里,但阿诺不许,还保证自己一定陪在她身边,保护她,保护好小刀。 她不愿意,这么热闹的事儿,指望一个小男孩守着自己不去玩简直就是笑话。 但阿诺撒泼撒赖,一定要她带着不许摘下来,他保证自己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没人能把小刀偷走。 林紫菀不明白他为什么执着地让自己贴身带着那把小刀,但哄他哄惯了,也就认了,只想着自己多注意些就是。却没料到,她自己也玩忘了。 汪氏和林晔进门,一人手上拎着一只食盒,顾青和顾眉跟在两人身后。 汪氏一见林紫菀和阿诺一坐一站,脸色都不好,笑道:“哟,两个小东西吵架了?这大节下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抢圆子呢?” ☆、第 322 章 第322章 林紫菀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娘,我把阿诺给我买的小刀丢了。” 阿诺忙道:“娘,是我非要阿菀带着的,我自己又只顾玩,没看着她。” 汪氏也明白,这时节丢东西是别想找回来了。她素来心宽,想着难过也于事无补,便呵呵笑道:“那把小刀丢了啊?丢就丢了。照我说,女孩子家家的玩什么刀,连自己的手都能割破了。阿诺,你要非喜欢阿菀带着那东西,日后见着了再买一把就是,娘给你拿银子。行啦,别愁眉苦脸的,什么金贵东西!” 她哪里想得明白阿诺的那点小心思。 林晔也哄道:“阿诺,哥也帮你看着,有了差不多的就给你买,好不好?再喝口热汤,阿菀跟着阿青兄弟和阿眉姑娘回王府。阿诺早点洗漱,哥还得给你换药。” 阿诺不回答,小口小口喝着林晔递过来的汤,默默地想心事。 那边林晔跟林紫菀指点着食盒,说里头是自己闲来无事做的点心,让她给顾胭等人吃。灌汤包子虽研制成功,但现蒸现吃才有滋味,在家里做好拿过去顾胭也就吃不出美味,索性以后再说。 愉快的上元节就这样画了一个不愉快的句号。不过阿诺毕竟是小孩子,伤心了两天也就过了。林紫菀哪里会在意一把小刀,她只怕阿诺不高兴。阿诺心情恢复正常,她也就把那把小刀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知府衙门门前的灯轮果然还有后续,在连续让百姓们观赏了三天之后,知府衙门宣布了正月十八在东门外“迎春神”,祭春祈福,还有“鞭春牛”的仪式。正月二十日开始征发民役在淝水边上竖筒车,还要在城外田地里开渠,要用筒车汲水灌田,改变安平农田靠天吃饭的状态。 朝廷制度,每丁每年需为朝廷服徭役20天,服役时间和做什么活计自然听凭官府安排,但挖渠引水这件事本身让人议论纷纷。人人都知道水浇地比旱地的产量高,上元节的筒车灯轮也让大伙儿信了那大轮子确实能从淝水河里往岸上提水,但没人相信靠筒车提出来的水真能把府城周围的大片农田都变成水浇地。 安平郡王府的庄子就在淝水岸边,占了府城附近一大半最好的水浇地,那片田地本身就遍布着水渠。河边设有翻车,需要浇田时驱使牲畜或者直接用人力从淝水河里往上汲水,但水渠挖在田地之间,泥壁泥底,水流经过时不断渗漏,根本不能及远。如今官老爷想要靠挖渠引水往远处延伸那就是个笑话。就算那只大轮子汲水不用人力畜力,也只不过是给王府的庄子省的力,旁人挖再多的渠也是白费功夫。 不过议论归议论,官府下令,众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去干活。 林明远六十有余,过了服劳役的年纪。林晔却是壮丁,应该去服役。但林家有钱,交出了十两银子的免役钱就不用出去挖渠,林晔只日日忙着去小木楼看他的店铺,又跟汪氏筹备亲事,也很是辛苦。 只林明远好奇,空闲又多,就溜达到城外去看,回来告诉汪氏等人,沿着淝水岸边,六个大型筒车正在安装,都是竹木结合的结构,比上元节的灯轮至少高大三倍,据说一架就可以灌溉三百亩土地。 青澜江的水离岸虽高,却也有人选了合适的位置在安装筒车。田里的水渠也挖了好远,服役的民夫们必须把每段水渠挖到规定的宽度和高度,然后就有专人在挖好的沟渠里安装一种凹槽,又用和好的泥浆把两断凹槽中间的缝隙堵起来。那凹槽看着不像是石头做的,却跟石头一样坚硬不渗水。 更奇怪的是,堵缝隙的泥浆干了之后居然与凹槽的材质一样。他怀疑,那凹槽就是跟蜂窝煤一样,用泥浆在模子做出来的。不过有了这种凹槽,汲上的来水就不会在半途上流失,远处的田也可以灌溉。再结合从前就有的蓄水池塘、灌井,不管今年降水如何,秋季的丰收是有保障了。 他赞道:“胡知府确实是个有才干的。增民、增粮,都是政绩啊!” 听老爹在那里感叹,林紫菀低头闷笑,那凹槽和泥浆肯定是顾源家的买卖。 不过是最简单的土水泥,石灰石和黏土磨粉,煅烧好之后与煤渣混合,只要实验出合适的火候,成本低、产量大、用处广,修个水渠就是小菜。看来顾源用自己的半吊子主意真弄出不少生意,怪不得他没事把珠宝首饰塞给自己当玩具。 ☆、第 323 章 第323章 过了正月十五,年节正式结束,不但官府开始征发民夫,各家的春耕准备也提上日程,修犁的修犁,挑种的挑种,连汪氏都帮着庄子里赁了自家田地的邱家挑豆种。 安平州的农户已知道黄豆大有用处,岳家豆腐坊已经散布开来,远到晋州那边都有岳字标记的豆制品店铺。顾家的豆油坊走得更远,两处都在大量收购黄豆。这东西种在地里肥地,种在犄角旮旯不占地方,就连墙角也可以种两颗结小半斤豆子,何乐而不为? 林明远也把替顾枫制好的药送进王府,跟顾源提了提亲的事。 顾源听林明远替林晔求亲,直接便点了头,吩咐人给顾胭备嫁。王府的侍卫外娶外嫁也算平常,只要人品过关就行。林晔是顾源亲眼见过的,并不需多虑。 林明远松了口气,幸好提前让林紫菀问了顾胭愿意。不然自家一提,王爷马上就许了,万一人家姑娘不愿意,那又是个会功夫的,自家阿晔可不得受苦?虽说高门大户的讲究就是盲婚哑嫁,他可不愿意阿晔和媳妇是怨偶。 顾胭迁出王府侍卫的院子,住进了专给她买的小院,也算是她的嫁妆。她定亲走礼不能在王府内的侍卫宿处进行,且她日后不当值,也就不能再随意进出王府,有间自己的院子住着方便。她虽离府养伤,仍有旧日的伙伴日日帮她做些杂事。 平民小户,两家有意,且顾胭伤势未愈,自己独住并不方便。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礼不过是央媒人多跑几趟,简简单单不几日程序就都走过了,请期定了上巳节后一天三月初七亲迎成婚。定亲之后,汪氏和林晔就常常往顾胭住的小院走动,照顾她也就不劳女侍卫出府帮忙。 汪氏看着儿子往顾胭的小院跑得殷勤,暗暗好笑。她心里盘算着,林晔和顾胭三月成婚,说不定明年三月就可以抱个孙儿孙女。想到孙儿孙女,她不禁又想到被叶婉带走了的林恬儿,好歹是养了十来年的孙女,怎么就被叶婉那贱人带走了呢? 她收拾着林晔住的东厢房,把里头叶婉的衣裳旧物都烧的烧、丢的丢,眼不见心不烦。 林晔瞧见老娘拿物件撒气,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阻拦。他走进厨房,把给顾胭炖好的鸡汤装进瓦罐出门去了。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 立春是一年真正的起始,西北天气虽然仍严寒,城内冰雪尚未融尽,城外田地山林也积雪茫茫,一片萧索。不过风刮过手脸不再利得像刀子,路边的柳树枝条也柔软起来。 正月十八,林紫菀回家过立春。 林家晨起先祭了祖,又一家子打扮齐整了去东门外参加“迎春神”“鞭春牛”的祭祀活动。安平城和附近庄子里的人都聚到东门外一片未种小麦的田里,踩着积雪围观仪式。 春神句芒,身高三尺六寸,小小的一个,四方人面,身如飞鸟,素服深衣,脚下踩着双龙。据说春神身高三尺六寸,象征着一年三百六十日,四方人面象征着春神掌握四方草木生长,春绿秋黄。又有一尊泥塑的“春牛”立在田间,因安平地处宗周西北,西方属白,那尊白色的泥牛佩着笼头、缰绳,远远看去倒还像样,近看十分粗糙。 林紫菀觉得奇怪,这么大个安平城,连个能塑好泥像的工匠都找不到?不过她为了不显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围观迎春祭,绷着不言语。 阿诺拉着林紫菀的手不放,拽着她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什么都觉得新奇。林紫菀也被迫当了个熊孩子,跟着他乱挤。 人群里有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妇人少女,偷眼瞥女孩子的青年男子,还有拎着篮子的小贩,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混乱异常。林紫菀和阿诺都换了寻常的布衣,除了白嫩漂亮些,与其他人家的小孩也没什么区别。 半大孩子狗都嫌弃,人群里乱挤的熊孩子也不多他们两个,人人心情好,最多笑着叱两句。林明远和汪氏拽不住他们,林晔又在忙活布置铺子,预备二月初一中和节开张,还要照顾顾胭,今日根本没来。好在还有顾青和顾眉,他们一左一右护着他俩,跟着挤得满头大汗,只能偷空相对苦笑。 知府胡青云三十上下,长脸薄唇,瞧着十分斯文。他率众祭祀了春神,发表一番劝课农事的演讲,然后拿只鞭子率先走到那只白色泥牛跟前,挥鞭抽打了三下退回席棚里。接着又不知什么官什么绅轮流上去抽那只泥牛。 ☆、第 324 章 第324章 按着官阶身份,很多人都轮流上去抽打春牛,最后还有普通农人上去郑重其事地抽打几下再回来,不过那都是长胡子的长者,慢悠悠地去,慢悠悠地回,很是稳重得意的迈着四方步,比胡知府还像官老爷,让林紫菀看得十分有趣。 白色泥牛被鞭打得渐渐裂开,随着上去鞭打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轰然倒地。围观众人中许多年轻男子一涌而上,去抢碎裂的泥牛土块,这就是所谓的“抢春”。 听旁人的说法,抢到的泥牛碎块简直万能,撒到田里保五谷丰登,撒到牲畜圈里保六畜兴旺,撒到住房里保人丁平安。 林紫菀觉得好玩极了,她才明白泥牛为什么做那么粗糙,大家都不傻,那么大一个土疙瘩,做太结实的话得打多久才能打碎? 顾青一把没抓住,阿诺就冲进人堆中去了。他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重新开始跟宋沛上学,只还不能剧烈活动,但林紫菀仍是担心。可那孩子最喜欢凑热闹,喊也喊不回来,只气得她跺脚。 没用林紫菀担心多久,阿诺抱着人头大一团泥块跑了回来,身上的衣裳皱皱巴巴,脸上也都是土,连头上的小发髻都歪了。他朝着林明远和汪氏显摆自己的收获,喜滋滋道:“爹,这个一半撒在咱家地里,一半洒到王府暖香园的猪圈里头去,让那里头的猪长得大,咱们好吃肉。” 这样的祭祀活动,顾源作为一方封王,本可以带着顾枫出席。他品级在知府之上,若他来了,第一个鞭春牛的就应该是他。但他称病没出府,也没让顾枫出来看热闹。有人议论说封地郡王与知府不睦很正常,若封王与当地官府勾结那就有问题了。且知府才到安平,家眷就被郡王府的公子欺辱,两家更无往来。 林紫菀想起自己和阿诺曾在布店戏弄林恬儿,觉得他们说的肯定就是那回事。她有些糊涂,知府和王府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顾青嫌弃地看着阿诺怀里的泥块,上头的劣质白色颜料都沾在了阿诺的衣裳上。 顾眉抿嘴儿笑道:“好啦,热闹看完了,咱们回去换衣裳吧。再休息会儿,就好去王府里头赶晚饭,今日晚饭要吃猪肉做的菜呢。” 早些天顾源就说要杀一头暖香园里养的猪,虽只半年不到,但王府里头的剩饭菜油水足,养在园子里的猪有一头最能吃的已长到百斤左右,比一头羊可大得多了,肉也明显比养了同样时间的羊更多,顾源非常满意。 林紫菀知道暖香园里养的是“劁”过的猪,不会有骚臭味,一听说这个好消息立刻就给厨房里的胖大厨写了东坡肉、花椒肉、酱肘子、红烧排骨、糖醋排骨、卤猪耳猪杂、红烧蹄髈、猪血豆腐、灌肠、腊肠等等诸般美食,凡是她亲手做过的,亲口吃过的,还有听说过的菜谱都写了上去。 顾眉小心一张张裱了几天功夫才做成一卷足有两米长的卷轴。胖大厨捧着卷轴说这日后就是他庞家的传家宝——却原来,这位胖大厨居然真姓庞。 阿诺早惦记着那些吃食,只不过现在离晚饭还早,而且一看起热闹来他就忘了。这时他想起早饭还没吃呢,赶紧拉着林明远的手往回走,还不忘抱紧了他辛苦抢来的泥牛碎块。 看完热闹的人都在陆陆续续往回走,进了城门四处分流,看戏的、逛街的、走亲戚的、抓紧时间做买卖的各有去处。 林家一家子回到安心堂门口,正见邻家与汪氏相好的妇人端着盘子往这边走。那盘里是葱、蒜、芫荽、萝卜、豆芽等几样蔬菜,还有麦芽糖和煎饼之类。汪氏赶紧开了门让妇人进去,自己把早先收拾好的差不多的一盘端出来,谈笑着送回妇人家里去。跟着她又把其他几盘子也都与邻里相互送了才回家来。 这是立春的习俗,叫作送春盘。 一家子虽没吃早饭,但路上买个肉饼啃过,阿诺和林紫菀也都买了不少小食过嘴瘾,并不太饿。等到汪氏忙完了,差不多已到正午。阿诺和林紫菀帮忙把烙好的煎饼和菜盘子都搬上桌子。 煎饼摊得薄薄的,专有称呼叫作“春饼”。菜盘子里是切得跟头发丝那么细的萝卜丝,油炒过的豆芽菜,金黄的摊鸡蛋饼,还有水焯过的嫩韭菜,芫荽切得细碎,另有一陶盆炖得烂烂的羊肉。汪氏做得一手好豆酱,也盛上一碗放在一边。 ☆、第 325 章 第325章 八仙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众人自己动手,春饼摊开,放上蔬菜、鸡蛋或者炖肉,再抹些豆酱,卷成一个圆筒吃,清新爽口、醇厚浓郁兼而有之,香得谁都不想再闲聊,真正做到了“食不语”。 饭后林明远搬出摇椅,坐在院里背风处晒太阳,手里拿块生萝卜咔嚓咔嚓地啃。 阿诺最见不得别人吃东西,见林明远吃的欢,挨过去道:“爹,生萝卜也这么好吃么?” 林明远给他看手里的萝卜,白萝卜在地窖里放了一个冬天,洗净切开仍新鲜水嫩,咬一口咔嚓脆响。 他笑道:“立春日生吃萝卜,叫作‘咬春’。你娘和阿菀不喜欢吃了萝卜那味儿,俗语说‘吃萝卜香,嗝萝卜臭’嘛。不过,她们娘儿两个是因噎废食。春日生吃萝卜,止渴消胀,清热生津,最是宜人不过。”说罢,又是咔嚓一口,笑道,“阿诺,你吃不吃?” 阿诺早已看得眼热,连连点头,立即跑去厨房,大大地给自己切了一块。 他搬只小杌子放在林明远的摇椅旁边,双手捧着大萝卜块跟吃梨子似的啃,小白牙咔嚓咔嚓十分利落。林明远看得大乐,伸手揉他的脑袋。他跟小狗似的,嚼着萝卜拿头顶蹭了蹭林明远的掌心,把林明远逗得呵呵笑。 富荣街与吉庆街的拐角,那座二层的小木楼外壁打磨光滑,重新上了漆。内里也清扫得干干净净,四壁刷得油亮。店堂里摆上简洁的长条高桌,三条腿的小圆凳摞在一旁不占地方,个个都上着清漆,也打磨得光滑如镜。新鲜的桌椅样式引得时时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二楼布置的是八仙桌和高背椅。因店堂比较小,也没打算做成高档酒楼,就没有隔成雅间,只备着屏风,若有需要摆上就可以跟旁人隔开。 林晔今日是拿着裁好的窗纸过来的,又在里头重新布局的厨房里熬好面糨子,准备亲手糊窗纸。李木匠一向讨好林家人,主动指派自家大儿子给他帮忙。 北方天寒,为了禁得住狂风,窗纸都是糊在木格子外头。林晔和小李木匠就端着面浆子和窗纸站在廊下忙活。天气还冷,但戴着手套干不了这样的精细活儿,两人忙一时就歇歇抱着手哈气。 巳时过了,参加立春祭礼的人潮回城四散。 富荣街是安平城的主街,连积雪都要清运到城外去,不像其他小街那样,阳光一晒,路边的积雪就融化得污水横流。又是在年节下,连商家都脾气都格外好些,有人逛进店里,不管买不买得起,都会笑脸相迎。 大姑娘小媳妇们难得打扮得齐整出来一回,就干脆不直接回家,纷纷沿着富荣街闲逛。 因要干活,林晔特意穿了一身旧衣,但他头脸干净俊俏,身材匀称高大,被旁边的矮胖小李木匠一衬十分显眼。引得来往人群里的大小女子偷瞧,又在私下里咕咕哝哝地谑笑。 林晔不觉荣辱,他随汪氏,心思豁达单纯,那些女子看他瞧他,他并不觉得与自己相干,只想着快些忙完了手里的活儿。那个真正与他相干的女子正筹划着在小院里开个菜畦,他让她别急,她身上的伤还没全好呢,他糊完了窗纸就赶去她院里挖地。 人群来往络绎,一高一矮两个女子正沿街漫步过来。她们身上披着粉红的锦缎斗篷,风帽上都出了雪白的毛,衬得两张粉脸格外娇艳。这两人显是出身富贵人家,不但身上的衣着华贵,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侍女、两个仆妇和两个男仆。 跟林晔搭手的小李木匠凑近林晔悄声道:“阿晔哥,那边两个美人儿嘿。”说着,他还抛给林晔一个大家都是男人嘿嘿嘿的猥琐眼神儿。 林晔应付着笑笑没抬眼,细细地把一张窗纸贴在涂好糨子的窗格上——这人已经看过不知多少“美人儿”了,忒没见识,他觉着还是自己手里的活儿重要。 小李木匠不死心,硬抓住林晔的腕子不让他动作,非指给他看,悄声道:“阿晔哥,你快看,真是美人儿,比那些乡下人只脸盘子好看强多了。” 林晔无奈,只好顺着他往那边望去,正见那两个披着粉红斗篷的女子拉拉扯扯。高个儿的女子脸朝着他这面,矮个儿的那个拉着她的手往别处拽。只那矮个儿女子却是小女孩子,比不了成人力气大,根本拽不动。 林晔怔怔地看着那粉衣女子,一时忘了手里的动作。 ☆、第 326 章 第326章 小李木匠见林晔看得呆住,得意道:“怎样?看呆了吧?有没有你新定下的媳妇儿好?这可是真美人儿,只可惜这样的美人儿咱们养不起……阿晔哥,你怎么了?” 林晔没回答,因为那两个粉衣“美人儿”是叶婉和林恬儿。 林晔与叶婉的目光对上,叶婉本就泛红的眼圈盈满了泪。 她咬咬嘴唇,用力甩开林恬儿的手大步走向林晔。 她走到廊下,看着林晔身上的旧衣和冻得通红的手,忍不住从暖手的皮毛筒子里抽出一只白嫩的纤手去拉他。她低声泣道:“阿晔,他们居然这样对你……我……没有我护着你,他们居然这样待你?” 林晔慌忙后退一步躲开,刚要说她误会了,那边林恬儿已经追到近前,张口道:“姨娘,你做什么!” 她跑得急,精致地鹿皮小靴在石板路面上嗒嗒作响。她奔到廊下,扯住叶婉的手臂道:“姨娘,父亲说了,不要跟外头的人乱搭话,好不容易才出来一回,您这样以后咱们还能出来么?” 林晔见闺女仍是下颌尖尖的一张瓜子脸,显得眼睛又黑又大,个子却比秋天走时长高了好些,打眼一看,竟比妹妹高出足有半头,他不禁有些走神儿。 他想起妹妹肉嘟嘟的鼓脸蛋,猜着妹妹就是吃的太好太多才不长个子。他见林恬儿小嘴唇涂着唇脂,红滟滟花瓣一般鲜润,他又有些担心,才只十来岁的女孩子,这样浓妆实在不像个样子。不管叶婉怎样,恬儿毕竟是自己的骨血。他弯腰凑近了她柔声道:“恬儿,你还好么?” 林恬儿拽不走叶婉,心里正烦躁。她本就一直回避着不与林晔正面相对,他却偏又凑近来问她“好不好”,立马张口怼道:“怎么不好?就是这女人添乱。” 她小小一张美人面上敷着粉,唇红滟滟,耳边大颗的珍珠坠子衬得她小脸更白净娇嫩。她外披的粉红色锦缎披风上绣着精致的玉兰花,披风下头露出水蓝色小裙,裙下露出鲜红的小靴尖来,衬得裙角一圈精绣白兰愈发秀美。她一手钻在白狐皮的暖手筒子里头,一只手还拉着叶婉的衣角,就算是拽不走她,也没松开。 叶婉也是一身锦绣,打扮得十分美艳动人。她虽年近三十,在林家有林明远开方调理身子,又只做些轻巧家务,养得极好,如今面上又涂着粉腻唇脂,乍一瞧竟只像个二十许的明丽佳人。 林晔不太关注女子的衣裳饰物,却也明白这母女一套装扮价值不菲,看她们母女的气色便知她们日子一定过得极好。但林恬儿小小年纪如此浓妆,又改口叫亲娘叶婉为“姨娘”,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不禁暗里疑心她们母女不见得真是到了好去处。 只这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明问出来,又听林恬儿大喇喇叫她的亲娘“这女人”,林晔有些不悦,低声劝道:“恬儿,不能和你娘这么说话。” 林恬儿终于肯转头正面对上林晔,她挑眉冷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林晔,见他虽仍同旧日那样高大英俊,衣物打扮却比旧日还要不堪,此时穿在身上的蓝布衣裤还是三年前叶婉亲手缝制的那套。她抿了抿小嘴儿,冷冷道:“您如今是凭什么管我?” 她这样的语气让林晔一怔,忽想起她刚才的话里竟是叫另外一人是“父亲”,叶婉却被她叫“姨娘”。 那边林恬儿又放缓了语气,淡淡道:“我帮你找个更好地活儿吧。” 她语气虽淡,却显是看不过去林晔在这样的冷天里这么做活。 叶婉也跟着柔声道:“阿晔,是啊,随我们回去,我们给你找个更好的活计,至少不用在这寒天里受苦。” 两人身后跟着两名年纪大些的仆妇,其中一人低声提醒道:“叶娘子,这怕是不好吧?您已经接了老太太进府。” 林恬儿刷地扭头瞪她,小下巴扬得极高,冷冰冰道:“我又没说把人带回府里白养着,一样雇人做活儿,花的银子钱给谁不是给?” 那仆妇摇头苦笑,懦懦应道:“姑娘说的是。” 林晔也摇摇头,插口道:“恬儿,爹不用你……”正说着,楼里忙活的李木匠兴冲冲出来道:“东家,那块屏风我给做得了,您上去看看还有哪里不满意?” 众人都抬头看他,李木匠这才发现廊下还有别人,嘿嘿干笑两声道:“东家,有客啊?” ☆、第 327 章 第327章 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小李木匠嘿嘿乐着,笑道:“原来这位是叶娘子啊,我就说瞧着眼熟呢。叶娘子嘿,不瞒您说,阿晔哥真不用您给找活儿干,瞧见这小楼没有?阿晔哥的,东家!二月初一开张,您有时间光顾啊嘿。” 叶婉给了林晔一封放夫书,然后带着林恬儿上了豪华马车不见踪影的事早就传开了。汪氏觉得自家阿晔清清白白的汉子,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又要给林晔说媒再娶,自然不会替叶婉瞒着掖着。 至于叶婉与林晔的分开,因是叶婉写了放夫书休弃林晔,还带走了已十岁的女儿,街上的议论更是林林总总不知多少说法。最多的说法就是林家有了后爹就有后娘,偏宠小闺女不说,还养个童养婿在家里,林晔夫妻和林恬儿受了不知多少嫌弃,叶婉被小姑子公婆挤兑无法忍受才离家出走。 种种传言,林家人听得多了也不在意,只能说叶婉之前没少跟邻里诉苦。 不过随着林晔的重新定了王府里放出来的女侍卫三月成亲、又买下小楼准备开店,邻里之间的闲话风向就转了,纷纷说叶婉不惜福,没有富贵命。也不知道诸位多嘴的邻里见了如今叶婉母女的打扮又要多出多少闲言碎语。 此时叶婉和林恬儿听小李木匠说这小楼的东家是林晔,都有些愕然。叶婉看了看身边油漆明亮的木柱,面色黯淡。林恬儿却是冷冷一笑,不屑地嗤了一声。 李木匠有意给林晔捧场,便道:“叶娘子进去看看?这小楼里头可都是新鲜物事,等闲人看不见,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娘子也不用担心脏了衣裳。咱老李家的手艺……”他说着便拐到自夸上去了。 叶婉朝门里望了一眼,见店堂明亮,后头又别有洞天,颇为意动,低声道:“好,就进去看看。” 林晔本就想细问这母女的去处,赶紧接道:“恬儿,你也跟着来吧。” 林恬儿扭头不看他,脸上忿忿的,但她一直牵着叶婉的衣袖,叶婉进门,她也只得跟了进来。 那两名仆妇和两名侍女忙上前阻拦,林恬儿侧身挡住她们,斥道:“做什么?我姨娘是卖给你家的吗?” 那两名仆妇对视一眼,都喘了口粗气,只得跟在叶婉母女身后往小楼里头走。 林晔干脆朝后头的两名男仆也招招手,道:“二位大哥,进来喝杯热茶。” 穿过店堂进了后头的院子,里头果然收拾整齐,正房的厅堂和东屋也都摆上了家具。 林晔让众人在厅里坐下,他自己到厨房寻出大肚瓷壶,拿出一只瓷盒抓上一把散茶撒进去,又把灶上烧着的热水倾进大肚瓷壶,就端着茶盘回了厅堂。 茶叶是林明远自王府带回来的,他制成药用心,药效好,医术高明,人又极亲和,除了买卖成药的关系之外也与顾一、顾二等人很有了些交情。他每月与王府正常结算银钱之外,王府总有些新奇玩意儿相赠。 林明远喝不惯茶饼,如今这样热水泡开的清茶也不得他的心,便给林晔拿来招待做活的李木匠等人。李木匠喝了这京城贵人送的新鲜物件,自觉脸上荣光十分,对林晔的活计也更加尽心。 厅里没生火,有些清冷,李木匠自觉这里头没有自己说话的份,早就回楼上继续做活。 小李木匠极有眼色地接过林晔手里的茶盘,端进厅里给叶婉和林恬儿母女倒上一碗,就退出去,还体贴的关上了门。 林晔见叶婉母女带来的奴仆站在两人身后,叶婉母女也并不真喝茶水,便也坐下,慢悠悠地自己倒了一碗。做活儿冷了喝一杯热茶解渴生津,这些天他已喝得习惯。他端着茶碗嗅了嗅茶香,满足地舒口气,便把杯子捧着暖手。 叶婉默默看着对面的林晔。他生得好,就是穿一身旧衣也不觉猥琐。他饮茶之后的享受神态很是自然,显是喝惯了的,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沉静,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她有些苦涩,她从前只见林晔在院子里有做不完的活儿,还乐于与汪氏在厨房里忙活,对林紫菀和林恬儿亲亲抱抱,对汪氏夫妻养着阿诺给林紫菀做童养婿的做法听之任之,觉得他窝囊无能没有出息,自己和恬儿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现在看他端坐喝茶的模样,却隐隐觉得他竟有些贵气。 散茶是什么?恬儿拿到她房里巴掌大一小盒,说那是京里贵人赏给老爷的,老爷宠爱她才给这么些。眼前细腻的白瓷杯里茶汤清亮,香气悠远,显然不次于自己得到的那盒金贵东西,他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第 328 章 第328章 林晔暖和过来,见叶婉痴痴地看着他,神游天外,他有些窘迫。 如今她有夫家,他有未婚妻子,有些行止就不妥当。但他实在担心她母女的去处,便问道:“叶娘子,如今你过得如何?” 叶婉听他声音一如从前的低沉宽和,眼圈又是一红,险些落下泪来,低声道:“我,在知府衙门后宅,是胡知府的妾室。” 林晔嗯了一声,安平城里除了郡王府里的王爷就是知府最大,看叶婉的打扮也知她没有受苦,做妾是她自愿,他又不是她娘家人,没有说话的立场。再嫁从己,就算是她的娘家人,也没有资格指责说她不对。只他担心闺女,便道:“恬儿呢?” 叶婉低垂着头,半晌才低声道:“阿晔,林家在郡王府有些颜面,你请人说项,把恬儿接回林家去吧。” 林恬儿却豁地站起身,怒道:“姨娘,你在说什么?” 叶婉不理林恬儿,朝林晔凄然道:“阿晔,当初是我的不是,恬儿是林家骨血,婆母当初对恬儿也是疼爱有加的,是我想左了,才非要带着恬儿改嫁。如今恬儿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婚嫁都是……” “住口住口!”林恬儿尖声大叫,又转身向那些奴仆喝道:“都出去,出去!远远地站着,谁敢往前来偷听,我要谁的命!” 那些奴仆无论老少,不怕叶婉,却怕林恬儿,见她发怒都急促小步退出厅堂,远远站在墙根下垂头不语,果然不敢上前来偷听。 林晔见林恬儿小脸涨的通红,眼里含泪,忙起身道:“恬儿不气,爹在这里……”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他站在椅前,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像从前那样去摸摸恬儿的头。 林恬儿把两扇门重重关紧,向后一靠倚在门上,冷冷道:“爹,你还是那么没出息!想过来抱抱我就抱,不想过来就坐着别动,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像个男人?” 她数落得这样利落,林晔更是发怔。他看着林恬儿迟疑道:“恬儿,你过得不好,是不是?爹求你爷去说项,把你要回来?说起来,你是林家骨血,就算知府有权势,也不能强拧着让一家子骨肉分离。” 林恬儿冷斥道:“除了求人,你还会什么?出息!” 林晔一噎。他脾气再好,被从小抱大的闺女这么骂也怒了。他脸上神情一淡,轻轻坐在椅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林恬儿道:“我为什么要回林家?我已被胡知府认了义女,有个四品知府做父亲,在知府衙门后宅里金尊玉贵地养着,奴仆人人都敬着我怕着我。你把我要回去做什么?去林家端盘子做小侍女?去捡林紫菀剩下的东西,穿林紫菀的旧衣裳?” 叶婉听林恬儿话说得不好听,有些发急,低声道:“恬儿,你听娘说,胡知府对你……你……总之,你不能留在知府后宅里,如今你年纪还小,待长大了些,他会……他会……娘……”她语无伦次,滴下泪来。 林恬儿看着她的眼泪冷笑,道:“娘,把您梨花带雨、撒娇卖苦那一套收起来吧,除了我爹这个傻子,看谁理你?有那些手段还是回去勾搭胡知府吧——就只怕人家没眼看你!” 叶婉被怼得一噎,却不理林恬儿。她拿帕子拭着眼角,强忍了泪朝林晔幽幽道:“阿晔,你就求公公去讨个颜面,把恬儿要回家吧,恬儿过了年才十一啊。” 林晔已明白叶婉说的是什么,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恬儿,道:“好,我回去就跟爹说。” 林恬儿大怒,仍压着嗓子,低声骂道:“娘,是你自己写了放夫书离家另嫁的,谁还是你公公婆婆,要不要脸?说什么为了我的鬼话!你不就是怕我分了你的宠么?人家不要你就是不要你,真把我送走你也是后半辈子守活寡的命!” 叶婉听着,脸色涨红。听到最后林恬儿说得实在恶毒,她也忍不住了,她起身扑向林恬儿,叱道:“林恬儿,你什么话都往外说,白跟着人读书了,你小小年纪要脸不要?” 林恬儿慌忙躲到林晔身后。林晔见叶婉手上指甲寸长,涂着鲜红的蔻丹,也怕她真伤了林恬儿,慌忙攥住她两个腕子。 叶婉用力挣扎着要去打林恬儿,哭道:“你个小贱人!胡知府三十了,你才十一!你一面跟人家叫着爹,一面心里想的是什么?小小年纪自甘下贱!”她虽怒极恨极,却还知道轻重,压着嗓子没有大嚷。 ☆、第 329 章 第329章 林恬儿抓着林晔腰后衣裳左躲右闪,躲开叶婉的手爪,也压着嗓子叫道:“你才自甘下贱!大街上遇到就跟人诉苦,知道人家是知府就赶紧巴上。还嘱咐我别跟你叫娘,堂堂知府不能凭空多出个女儿来。那又怎样?人家不过是拨给你一间院子几个婆子使唤,连你的院门都不进。我成了他的义女是我的本事,我聪明我乖巧我可爱!我才十一岁怎么样,离十三岁不过还有两年。胡知府难道等不了我两年?你放心,到时候你成了胡知府的岳母,好衣裳好首饰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叶婉被林恬儿气得发疯,却又反驳不了林恬儿的话,也挣脱不了林晔的手,索性一头撞在林晔胸前大哭。 林晔惊得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听这话口,这母女俩闹的都是什么事? 他两手掐着叶婉的手腕让她别贴在自己身上,插口道:“别闹了,恬儿,爹回去就求你爷,把你接回家来,咱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闺女。” 林恬儿见叶婉对她没了威胁,松开林晔的衣裳后退一步,冷冷道:“你才是别闹了!你看看我穿的衣裳,你看看我戴的首饰,你供得起我么?林家但凡有些像样的东西都是林紫菀的,哪里轮得到我?你知道我现在每天的功课是什么?义父教我读书习字、抚琴品香,这个月我都开始读史书和律书了,你把我接回家做什么?我从前住的那间屋子还比不上侍女的屋子好,林家的整间院子都不如我现在住的院子一半大!” 叶婉呜咽着道:“恬儿,你不能这样,你才十一岁,不能就这么毁了……” 林恬儿轻俏一笑,道:“我怎么毁了?你不是说要嫁就嫁个好男人?胡知府有钱有权,又说不上太老,再过两年我嫁给他做的也是正室,哪里吃亏了?当初离开我爹去知府衙门,你做妾我当表姑娘,这都是自愿的。如今能在胡知府身边跟着他学习,是我自己挣的。日后有多少前程是我自己搏的。你这样容不下我,不过是嫉妒我罢了。你以为赶走了我人家就会多看你几眼?别做梦了!你以为没有我在,你的日子能有现在这样富贵?还能把我姥娘接到你院子里养着?” 叶婉呜咽着摇头:“恬儿,不要这样,不要啊……” 林恬儿冷笑道:“娘,你亲口说的,你我这样的容貌,怎么能蓬头破衣的过一辈子?总要搏一搏富贵才甘心,如今你不要什么?” 林晔柔声哄道:“恬儿,富贵日子不是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想过就过的。爹虽没什么见识,但胡知府既然做到了知府那么大的官,怎么可能对一个平民小女孩儿明媒正娶?还是跟爹回家,平平常常的日子才安稳,爹给你攒嫁妆,恬儿日后嫁个憨实小伙子做平头夫妻,好不好?” 林恬儿被激怒了,咬牙道:“平民百姓怎么了?平民百姓就天生低一等么?胡知府也不过是平民百姓来着,读书考了科举才做的官。富贵日子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去争一争?俗语说,男才女貌,男人靠读书,女人自然要靠美貌。” 她语气缓和起来,“而且,义父除了年纪大些什么都好,他抚琴的样子最是好看,他的手指头又细又长,看着他拿笔写字,我才知道什么是风雅……”她年纪虽小,却生得娇美,此时眉眼弯弯,眸色潋滟,更添三分明媚。 林晔怒道:“恬儿,你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道理?你才十一岁,怎么能跟着个男人这么不明不白地混着?” 林恬儿扬着小下巴分毫不让:“林紫菀还不是不明不白地跟男人混着?她的衣裳首饰,家里那些好吃食,还有你这小楼,难道不都是她弄回来的?你和奶谁说她不好来着?她可以住在王府过富贵日子,我当然也可以在知府衙门的后宅当娇女!我从小就比她漂亮!她又贪嘴又懒,胖得像只熊!” 林晔怒道:“胡说八道!你小姑姑靠的是医术,靠的是同王爷合伙做买卖!这座小楼就是你小姑姑的买卖分红,你单凭张漂亮脸蛋凭什么跟她比?” 林恬儿嘲讽地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医术?买卖?鬼才信!我过了年十一,她过了年十三,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她学的什么会的什么我不知道?” 林晔正色道:“你不知道!你小姑姑能够凭着医术让人起死回生,你能做什么?” ☆、第 330 章 第330章 林恬儿见父亲句句说的都是自己不如林紫菀,气得咬牙。她冷道:“爹,在你和奶的眼里,我比不上林紫菀,连阿诺那个小乞丐也只看着林紫菀眉花眼笑!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承认,我比她强一百倍!她是什么?她现在顶多算是郡王府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待我成了知府夫人,待林紫菀被从王府里赶出来,你们才知道应该靠谁!” “恬儿!”林晔气得哆嗦,抓住林恬儿的手腕,“林家谁也不靠!你跟我回家,看谁敢把你抢走!谁敢来抢我就上京告御状去!” 林恬儿挣脱不了他的手,只讥讽道:“当初你拦不住我娘和我,如今也拦不住!衙门就在那里,你关得了我一辈子?”她抿嘴儿一笑,道,“爹,你真敢把我带回家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要娶新妇了,你就不怕我和你的新妇日日吵闹,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好好过你的平常日子去吧,我娘肯定是不跟你回家里过苦日子,我日后还得跟她绑一块儿。” 听林恬儿说林晔就要娶新妇,叶婉惊愕地抬头,怔怔地看着林晔。她本已停了的眼泪扑簌簌接连落下,哀婉道:“阿晔,你这就娶新妇了?咱们这才分开多久,你居然已经定了新妇?你……你往日……” 林恬儿不客气地在一旁打断她,嘲讽道:“娘,您都给知府做妾好几个月了,我爹三月娶新妇怎么了?您就别闹腾了,老老实实跟我回去,有你的好日子过。反正你就算后悔了也回不去林家。想赶我回林家?你也干脆别做这样的梦!你想过好日子,现在就靠的是我,日后更得靠我。” 林晔松了手,看着这两母女俩竟不知怎样开口。他看叶婉的神情,恐怕当真是想把林恬儿送回家自己留在知府衙门的后宅,而林恬儿,也铁了心奔着她的富贵去。他只觉心灰,反复思量自己和爹娘、妹妹到底哪里对不住恬儿母女,或者,是自己的教育有问题? 林恬儿看林晔呆怔,撇嘴一笑。她从袖里摸出一条绢帕,走到叶婉身边,抬手替她擦净了脸,淡淡道:“姨娘,今天闹的时候不少了,回去多少得给人一个交代,咱们路上慢慢说。你也别琢磨着争宠,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就行了。若不然,你跟爹商量,让爹重新纳你入门,干脆给我爹做个妾?”她不易觉察地溜了一眼一旁的林晔,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嘲讽。 叶婉不语,抓紧了身上披的锦缎披风,几乎折了指尖的长甲,并不看林晔一眼,显见她没有央求林晔留下她的意思。林晔也并不开口挽回,恬儿是他的骨血,他该负责任,但叶婉已经不是他的责任,他不能对不起已经定下婚期的顾胭。 林恬儿突然撇嘴一笑,随手把被叶婉的眼泪润湿的帕子丢在地上,正对林晔行了个优雅地贵女福礼,转身打开两扇厅门,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林恬儿走到院中,朝那边鹌鹑似的缩在墙角的六个奴仆挥了挥手,回头向叶婉嫣然一笑,道:“姨娘,走啦!”也不理叶婉,径直往门外走。她的步态轻盈柔软,像一只漫步在花间的蝶,极美。 叶婉回头看了一眼怔在当地的林晔,小步追着林恬儿去了,头也没回。 林晔呆站了半晌,一步都没有追出去。他放任自己摔在椅上,抓起身旁几上已冰凉的茶一口灌下,把杯子重重一撂。 林紫菀和阿诺回到王府,不多时顾源也带着顾枫赶到,厨房里备好的菜肴就流水似的送了进来。 顾源陪着三个小的稍微坐了一会儿就离开,只嘱顾青和顾眉看着他们闹去。 三人见他走了,开始嘻嘻哈哈抢食,礼仪规矩都懂,但都是自己人的时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吃着王府剩饭长大的猪,味道之美简直难以言喻。林紫菀虽然不太好意思跟小孩子抢食,但每样菜肴就那么些,顾枫和阿诺都是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她稍一犹豫,盘里的菜就少了一半。她也只好运筷如飞,跟着过瘾。 顾源出门站在廊下,听里头的天真谈笑。枫儿还是尖尖的小童音,阿诺的声音已有些少年变声时的低哑,林紫菀的音色清泠甜美,仍是孩子呢。他微微地笑起来,又想起宁可不吃美食也要在自己面前消失的苏墨,有点手痒,真想把那臭小子拽过来捶一顿。 ☆、第 331 章 第331章 杜家的暗卫虽没被信物招回,却也已被王府暗卫一一找到处死。三天前苏墨就被解了禁,径直逃到岳府找岳绮去了。他写了五六篇功课都被顾源找到漏洞罚他重写,好容易能出门就不再冒头。 顾源知道这十多天把他憋狠了,也就随他去。岳府有一百大将军亲卫,岳绮虽心智有损,但功夫实打实地高,没人能在她眼皮子底下伤害苏墨。 不过,他能看出来岳绮把苏墨看得极重,苏墨却仍不解风情,似乎只当她是个玩伴,放任他们这样亲近有没有后患? 他想着信步下了台阶,又微微一笑,心道:若日后苏墨喜欢岳绮,有自己在,他总能如愿;若苏墨不喜欢那女孩子,岳家也休想纠缠,再给那女孩子另寻佳偶就是。 他出了小院,顾一正等在门外,顾源便道:“胡青云在搞什么?” 顾一道:“让人去问了。您吩咐胡青云把那姓叶的女人带回府里,他带回去了,但没沾过。不过那姓林的小姑娘确实伶俐可爱,读书习琴很有天赋,他瞧着让那女人养实在浪费人才,就收了当义女带在身边。您也知道,他还未娶妻,养个小闺女在身边就是闲了解解闷儿。” 胡青云幼年家与叶婉的娘家相邻,也算是旧识。胡青云十三岁时父亲病世,他母亲觉得孤苦无依,便卖了家产回家乡投靠外家。母子两人在外家依旧生存不易。他母亲一面耗费资财供他读书,期望他能出人头地,一面又得应付家中兄弟盘剥换取庇护,不上三年就家财耗尽,母子俩一起被赶出家门。 胡青云的母亲不久愤怨贫病而死,胡青云无奈之下卖身葬母。是顾源的人出钱葬了他母亲,供他继续读书科举。他天赋本高,科考连捷,十九岁高中。但寒门学子出头不易,他十余年之内就能升任从四品知府,虽是一个边城下州,其间也少不了顾源的手段。他自己深知这条命就是顾源的,只一心为他办事。不过他也不想娶妻生子,前途未定,他不愿有家小拖累。反正他父母双亡,被赶出家门时也与狠舅狼兄写了断亲血契,此生再无牵挂。 顾源吩咐他想办法将叶婉带走,他本为难,哪料到那女子街上相遇就认出了他,知道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立即就黏住不放。他稍微甜言蜜语几句,买了些新衣裳首饰,叶婉就休了林晔另嫁。这世间薄情郎多见,这样的薄情女子也令他大开眼界。 他本羡慕自己父母恩爱,且叶婉为了家财谋算小姑子的事情他也知道,这样的女子,哪怕她想给他做妾他也不愿意屈就。他也不是动辄谋人性命的小人,反正有王府出钱,他就分了个院子令人好吃好喝好穿戴地养着她,却不肯沾她的身。 顾源不嗜杀,但也不在乎叶婉究竟活得是否舒心。他自然知道,胡青云不会有心情在身边放叶婉那样又蠢又毒的女人,且叶婉还真不是个绝色。但他没料到胡青云会对林紫菀的侄女有兴趣,不禁皱眉道:“那姑娘是不是小了点?他还有这癖好?” 顾一听说,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不是不是,小胡真是把那姑娘当闺女养的。他说那小闺女当真是出奇地有天赋,一点就透,举一反十,若是男儿,读书科举比他容易十倍。他说,若王爷不喜,他就把人给林家送回去。” 顾源停住脚步,诧异道:“那姑娘才……十岁?真有如此天赋?” 顾一点头:“过年十一了,比林姑娘小两岁。天赋嘛,反正小胡说的真。” 顾源了然一笑,转身继续往前走,道:“他愿意留下解闷就养着吧,但旁的心思不许有。另外,那姑娘心性堪忧,天赋再高也有不了大造化,劝他提防着。至于他,好好做事,最多两三年就可以回京。除了护好阿菀的父母兄长,旁人我不理会。” 顾源忙应着,又道:“王爷,京里送东西来了,来的是苏贵妃宫里的孙公公,我安排了院子请他休息,等他洗漱过后就来见王爷。” 年前顾源派人将水泥配方、铁皮炉子、蜂窝煤、筒车等物的图样配方当做年礼送到京城,并提交了安平境内发现的一座铁矿详图。 宗周缺铁,偏偏安平境内就发现一座品质不错的,上交朝廷也算大功一件。 ☆、第 332 章 第332章 铁矿上交皇帝已是大喜,筒车能从离岸较远的河流取水,水泥修堤筑屋快捷坚固,这两件于国计民生有大用的物件更让熙平帝龙颜大悦。 熙平帝立即吩咐赐顾源大量金银、布匹、药材、书籍等等珍玩财物送到安平。户部立即行动组织人手前往安平开矿。为了奖励顾源,熙平帝亲自下旨,铁矿开采出来,留一成给他用于制造民用铁锅、火炉、农具、农械出售获利,由安平知府衙门监管。 不过也仅此而已,没给顾源升爵,没封顾枫为世子,更没有召他一家回京的想法。 诸臣见皇帝铁了心让顾源在边城当个富家翁,再往深里想想,皇帝似乎仅有保顾源自己一世富贵的意思,连他儿子都没放在心上。薄情至此,也令人唏嘘。嗅到这样的苗头,有人大喜有人忧虑,朝堂一时又起波澜,诸臣上书纷纷。熙平帝不为所动,只教多备财货玩物送往安平。 此时,顾源翻看着案头的几匣新书,面露微笑。 那些书都是新样式,与佛经相似的左右翻页,封面厚实,纸质洁白,里头的墨字大小如一,苍劲朴拙,每一个字都是京城名家谢俦谢老先生的手笔。他抬头望向对面的孙公公,好奇道:“孙公公,这书难道是谢老先生一本本专门给本王抄的?本王有这么大面子?还有,怎么不是卷轴?” 孙公公五十余岁,团团一张白面馒头似的圆脸,笑容极是可亲。 听问,他笑嘻嘻道:“哎呦王爷,这可是您外家弄出来的新样式,京城里可流行开了。” 顾源蹙眉,疑惑道:“本王的外家?大将军也会弄文字?” 孙公公一愣,忙轻轻在自己嘴上拍了一下,笑道:“老奴失言,老奴说的是苏峻明苏公。苏公如今已不是吏部侍郎,升了吏部尚书……” 外头突然一乱,转眼顾一推门进来,悄悄在顾源耳边道:“王爷,岳三将军和苏四公子一起失踪了。” 苏墨被关在他自己院子里不能出门,岳绮便天天来王府找他。 两人想要尽快完成顾源留的功课好出去玩,但一个从前只会听人指挥,一个除了打猎就没怎么见过血,哪里知道带兵到底是怎么回事。每一次绞尽脑汁凑够五千个字,转眼就被顾源拿来按着字句教训一顿。好容易挨到顾源放话算苏墨过关,苏墨立刻飞出王府,直奔街对面的岳绮那里去了,连衣裳用品都是侍卫回来收拾的。 上元节三天不宵禁,苏墨又被关了大半个正月,早就闷得狠了,能放飞自我自然毫不客气,夜夜与岳绮在街市上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两人带亲卫跑到晋州去看灯玩耍,昨夜后半夜又看了安平的筒车灯笼,直到灯市寥落、人群散尽才回来。 因为苏墨与岳绮玩得好,无事常宿在岳府,但两人毕竟是男女有别,左宁请示过岳大将军之后,就在岳绮院子隔壁给苏墨专门备了一个院子。 顾源谢了左宁,也没客气,着人过来依着苏墨的喜好把屋子院子收拾得华丽舒服,大概是觉得对比太鲜明了不好,连旁边岳绮的院子屋子也添置不少摆设铺陈。 岳绮不在意这些小节,左宁却有些哭笑不得,宠孩子至于宠到如此地步么?那是个男孩子……不是,十七岁连孩子都不是了。他觉得这位郡王爷简直是胡闹,这么养出来的孩子将来能做事? 他见多了苏四公子的奢侈做派,又听了一耳朵这位公子打算投军带兵之类,警觉心起,整日躲这位小爷远远的。 他怕顾源宠孩子无度,一高兴把这只小凤凰塞到他麾下,他哪里养得起。 不过王府顺便连他的“小姑姑”岳绮一起娇养他很赞同,西北军粮饷不足,大将军又不是一味贪墨喝兵血的混账,哪里能给他宝贝闺女整治出一个这么富贵温柔乡。看在自家占便宜的份上,左宁也就假装看不见苏墨比岳绮一个真正的姑娘还娇十二分了。 屋里暖和,苏墨又才起床不久,雪白的寝衣外头只披着件玫瑰红的袍子,拖着素面软鞋。他在榻上靠着大引枕,翘着腿,肚子上搁着个黄铜镶宝的雕花小手炉,手边的红木小几上摆着几碟细点心,绘着扑蝶图的白瓷杯里茶汤清澈,香雾袅袅。 他捏着自己写的那几篇功课翻来覆去地看,叨叨咕咕地分析自己究竟错哪儿了,最后苦着脸叹了口气,琢磨道:“你说表哥他聪明成那样做什么?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第 333 章 第333章 岳绮坐在另一边,手肘支在小几上,面前也放着一杯茶。 她却对那美器美茶不感兴趣,只托着腮看着苏墨。她笑眯眯地看着,只觉得对面的少年一举一动一愁一笑都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睛。听他问,她想了半晌,答道:“王爷真带过兵。” 苏墨单手一撑,坐正,朝着岳绮道:“你是说,因为我只会纸上谈兵,所以才老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岳绮困惑地看着他。他赶紧给她解释“纸上谈兵”的意思。岳绮听着想了半晌,觉得应该是那意思,就点了点头。 苏墨沮丧地仰靠回去:“表哥怎么可能让我去剿匪?打猎都要带着那么多侍卫。也难怪你大侄儿笑话我,说表哥把我当姑娘养呢。”他盯着岳绮,“我还不如你这个真姑娘自由呢。” 岳绮又想,半晌才想明白左宁跟她叫姑姑,确实是她的“大侄儿”。但她不纠结这个,只笑道:“安平这里没有马匪了。”都被去年七月大雨中的那一战杀干净了。 一旁伺候的阿清突然道:“没有马匪,可是有……” 阿楚忙在一边拽他的袖子,他便住口不说。 苏墨被勾起了好奇心,把肚子上的手炉扔一边坐正身子,追问道:“有什么?你继续说,说好了小爷有赏。” 阿楚便道:“四公子,没什么,阿清随口说的。” 苏墨朝岳绮斜眼,道:“阿绮,叫他出去。” 岳绮便吩咐阿楚出去。 阿楚气得瞪了阿清一眼,也只得退出去。 苏墨聪明,立即补充道:“阿楚,你在门口守着,旁人不许接近,你也不许把屋里的事跟旁人说,不然,小爷有的是办法收拾你。”说完,又斜眼看岳绮。 岳绮便道:“对,不许跟人说。” 阿楚使劲喘了口气,又狠瞪了一眼阿清,转身出门,果然守在门口。 阿清谨慎地往外头看了一眼,才凑近苏墨小声道:“四公子,您想要练练手、想要见血,可真有个地方,就看您敢不敢去了。” 男子汉大丈夫能说不敢么? 苏墨一拍大腿,小声道:“有什么不敢?小爷可是高手!往哪儿去,你说!” 岳绮也一脸好奇,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阿清。 原来,安平城往西一日路程之外是金瓯关关城,但这是西北平原没有天险,全靠筑城建墙,大军镇守。金瓯关由内城、外城、罗城、瓮城、城壕和左右两翼的长城组成,直连通到两侧的山脉天险,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城,大军驻守各处,严防死守。 金瓯关建立百年之久,关城内的土地早就不足,便有兵员和失地的流民出关垦荒,与原有哨堡结合成为大小村落。多年来,关外垦荒的田地渐渐向草原防线延伸,又接连不断建设新的哨堡,村落堡垒已经蔓延到四五百里之外,这也是朝廷慢慢蚕食草原的计划之一。 宗周人觊觎草原的土地,草原蛮人也窥伺着中原的繁华。关外虽已开垦出大量良田,但关城不能前移,前线也不能大规模驻兵,两国敌对,探马和小规模的战斗一直接连不断。这些关城外的村落与那些蛮子争杀丧命都是常事。虽是危险,不过能抢到出关建村种田的机会也不容易,因关外的土地比关内肥沃许多,不算大军屯田,收成全归自己,且杀了来抢掠的蛮子又有军功,比不知多久才能得到机会的轮战立功容易得多。 每年经过一冬的严寒大雪,都是两国小规模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开春时节草原上的蛮人食物短缺,为了活命,便有亡命徒聚集人手袭击宗周人的村落,甚至有小部落尽全族之力抢掠一把马上离开。同样,也有宗周的军中高手申请“春猎”,去猎杀那些敢于冒头的蛮子。 能得到“春猎”许可的都是军中训练拔得头筹的汉子,因为来抢掠的,除了活不下去的小部族,敢聚群袭击宗周人的都是蛮人精锐,多杀一个都是战功。 阿清最后道:“春日畜生繁衍,母的都怀着崽子,打了心里不舒坦。四公子和三将军不如去打蛮子,比打野物痛快多了。” 苏墨听得眼睛发亮,杀蛮子,替□□道,拯救苍生弱女,最强的汉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只听着他就热血沸腾,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儿! 他一拍大腿,发出脆亮的“啪”一声,又痛得拿手搓了搓。他听了外头没动静,才压低了声音道:“出关,咱们没文书啊?” ☆、第 334 章 第334章 见苏墨发愁出关文书,阿清不在意地道:“四公子是什么人?还要文书?咱们爬城墙啊!凭四公子的轻功,爬个城墙还不是小菜?” 苏墨眼珠子转来转去,在痛快撒欢回来被表哥揍和老实猫在屋子里被人嘲笑像小姑娘之间没有犹豫几息,立马就决定了:“去!” 他想着,若是杀些蛮人立了军功,表哥总不会揍他揍得太狠,说不定看他有本事,还能提早让他进入军中历练。人家岳绮一个小姑娘都是岳三将军了,自己还是“苏四公子”,听听,连排行都落在后头。 岳绮突然道:“我爬不上城墙。” 学习轻功需要天赋,她爬墙从来只能靠□□。 苏墨是个多讲义气的爷们,当然不能丢下小伙伴自己出去玩。他立即往胸膛上一拍,道:“小爷背你上去。” 岳绮目光落在苏墨兴奋得连眉毛都飞起的脸上,他黑眼睛宝石似的亮晶晶,清澈得只映出她一个人的倒影。她甜甜地朝他笑,道:“好!” 苏墨被她这么专注地看着,玉白的脸上又渐渐浮起红霞。他不自在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歪头向阿清道:“什么时候走?” 阿清想了想,道:“四公子想早点出去玩?” 苏墨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又向岳绮道:“阿绮你也想去的吧?” 岳绮杀图蛮蛮人早就非止一日,她虽想不起来把军中“春猎”猎的就是蛮人探子和亡命徒的事告诉苏墨,却也并不觉得把人当猎物去追杀这件事很有趣。 去春猎的军中高手都是奔着挣军功的,但同时他们也是图蛮蛮人的猎物,敌国相遇,谁生谁死都是五五之数,军功哪是那么好挣的?以她的心智,自然想不到这么多,但她只看着苏墨白玉似的精致面孔,纯净美丽得让人沉醉其中的桃花眼,就隐隐觉得带他去“春猎”不是什么好主意。 但她实在想不出来究竟哪里不好,见他眼里面上都是期待,便点头应道:“想去。” 苏墨立时就笑了,笑得岳绮一阵恍惚,心里那点模糊的不安便散得干干净净。 既已决定要出关去春猎,阿清便把阿楚叫了进来,这样的冒险就别指望苏墨和岳绮能安排,别看他们两个做功课写的像那么回事,那真是纸上谈兵,做不得数。 阿楚满脸忧色,见苏墨在兴头上滔滔不绝,也只得与阿清开始布置。 不多时,岳绮的四名亲卫去马厩取了八匹马出门,带着一些大小包裹,说是岳绮派去给大将军送东西的。左宁知道了也不在意,骑兵一人双马是基本配置,想要一人三马也不过分,岳绮心智不全,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主意多了,习惯就好。今日不过是叫几个侍卫带着马匹跑一趟,没有必要多管。 四名侍卫带着八匹马,拿着岳绮的令牌很容易出了安平府城的西门,往西北军大营方向去了。 冬日天黑得早,晚饭时苏墨也安不下心,随意拿热汤泡了半碗饭吃了,就假装要熄灯睡觉,还找茬发了一通脾气。他的六个亲卫以为这位小爷和岳三将军吵架,心情不好,也只得替他关了门自去休息。 跟着,苏墨开了后窗与也从后窗出来的岳绮汇合,两人偷偷向府外潜去。 岳绮武功高强,又听阿清和阿楚两人讲了府里的暗哨布置,苏墨的武功虽不如岳绮,但那只是因为岳绮实在太强,他的轻功内力其实也足以算是高手。两人躲躲闪闪出了府,又悄悄避开郡王府撒出来的暗卫,站在了安平府城的城墙下。 阿清和阿楚也分头找借口出府,与苏墨和岳绮两人顺利汇合。 阿清和阿楚轻功极好,他们也不可能真让苏墨背着岳绮爬城墙。两人飞身攀上城墙,在守城军士巡逻的间隙抛下一根长索,岳绮抓住绳索攀援而上,苏墨就跟在她身旁一起上了城墙。苏墨指点出了王府暗卫隐藏的位置,四人悄悄避开,又爬下城墙,施展轻功往西而去。 正月十七,月色正明,城外的田野积雪还没化净,皎洁的月光与清冷的雪光相互辉映,天地间一片空明。大片的农田微有起伏,极远处能见些影影绰绰地高低树影和显得格外矮黑的村落。 苏墨看着这空阔的情形,快活得简直想要高歌一曲,但想想别惊动了人再给抓回去,只得忍下。 他身上穿着雪白的狐裘,风帽和围巾都裹得严严实实。林紫菀喜欢在脖子里围一条长布的习惯他也学到了,这时他把脸藏在围巾后头,只剩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灵活明亮,显示出他的愉快心情。 ☆、第 335 章 第335章 苏墨出门前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等明日侍卫进屋叫他起床时,就会发现他已经不跟岳绮吵架,早早就溜出去与岳绮到街上玩,还带着岳绮的侍卫,不用他们操心,晚上会回来吃饭。 这样,至少到明天晚饭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他和岳绮不见了。等到明天晚饭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表哥找得到才怪! 他想象着自己斩获蛮人的头颅,立下军功回转王府时表哥大吃一惊的表情,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他家里,二姐出嫁不算,大哥、三哥都和父亲在军中,凭军功不断升官,还给大嫂和三嫂挣了诰命,只有他自己,被养在表哥的太子府连门都不能出。问起来他们就安慰说他年纪还小,不肯带他去镇东军,如今他在西北军也一样可以杀敌立功! 他得让人看看,苏家的小爷,哪个都不是孬种。 他想着,眼里见了泪,是被寒风吹得生疼,他嫌丢人,赶紧把遮面的黑纱放下来。他可不是哭的,是雪地看多了扎眼睛,这个他早就知道,不过因为心情好想看风景,就没放黑纱遮挡。 他身旁是岳绮,岳绮没有内力,但她天生神力、速度快、体力好,全凭脚力也能跟他并行。他们两人身后是阿清和阿楚。 岳绮和阿清、阿楚可没有与苏墨一样价值千金的纯白狐裘,只是一件外层由白色葛布制作的披风,披风里子衬的是油布,既可隐蔽身形,也可当做宿寝的铺盖。因为岳绮和阿清、阿楚几人的身份不同,他们的披风中间有兽皮夹层,更保暖些。披风里头是军中制式的轻甲,上臂和大腿都有甲胄,有些笨重,阿清和阿楚两人虽有内力,却也跟得吃力。 苏墨爱美,说什么也不穿那种黑漆漆的铁鳞甲,只穿了王府特制轻甲。这种轻甲照林紫菀的说法就是皮背心,皮毛做里,外层则是轻薄的甲叶相叠,防护力比较强。王府侍卫都有武功,所以轻甲也做得只护住胸背要害,避免影响四肢活动,苏墨的轻甲比其他侍卫的更轻巧精细些,其余并无不同。 阿清和阿楚两人内力不如苏墨,体力不及岳绮,几人只得跑一阵歇一阵,直到半夜才与先头出来的四个侍卫汇合。那一小队人马藏在一座矮丘的疏林后头,一声不吭,连马口都绑着木棍避免发出声音。 八匹马都是普通的军马,怕漏了行藏,岳绮的枣红马没有带着,但带了她上阵用的双锏和斩马刀。苏墨的兵器就是弓箭和长剑,他没有练过重兵器,不过他平常很喜欢的一匹大白马被带了出来。他欢喜地凑过去跟那匹马挨挨擦擦,见马上驮着大大小小不少包裹,好奇道:“这都什么东西?”他手欠,说着一巴掌拍在一个大包裹上,嗯,软绵绵手感不错。 岳绮答道:“行李。” 阿清和阿楚同那四名侍卫都忍着笑避开苏墨的目光,肩膀不住颤抖。 苏墨预感不好,脸色有点黑,道:“什么行李?” 岳绮抬眼一扫阿清。 阿清赶紧凑上前,指指苏墨刚才拍的那个软包裹,道:“这是四公子的棉花被子——”他依次指点过去,“三将军给四公子准备的小帐篷。这里头是软枕,绣着两只绿孔雀的那个。四公子泡茶的壶、杯子和茶叶盒子。点心,都是四公子喜欢吃的。四公子的小手炉,准备了两个,还有一大包银霜炭……” 苏墨忙道:“停!停!带着这么些东西,咱们怎么爬城墙?” 岳绮不语,看了看他身上的白狐裘,手上精致的小羊皮手套,脚上的鹿皮绣银镶宝靴子。 苏墨脸上发热,道:“这些都不要!上阵得有个上阵的样子,带着这么些个东西成什么话?” 岳绮低头踹地上的雪,咕哝道:“睡雪地上你会冷,会病。” 苏墨怒道:“我是男子汉,你一个小姑娘行的,我都行!” 岳绮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苏墨。 苏墨生生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里头看出来“你真行”三个字,还是带着问号的,气得嚷道:“我就是行!我是男子汉,做什么都行!” 阿清忙道:“四公子,您别发急,三将军只不过不愿意您受委屈。这样,这些东西都是三将军让小的收拾的,小的挨个给您说说,您看要哪个就拿着,不要的就丢了,怎样?咱们不能耽误时间,天亮之前得出关,太晚了后头追来就去不成了。三将军,行不行?” ☆、第 336 章 第336章 岳绮觉得阿清说得好,忙点头。 苏墨赌气,恼道:“你们都是这样过的,所有的边军士兵都是这样过的,我这样算什么受委屈?都不要,快走快走!”他甩头拉住自己喜欢的大白马骑上就走,一瞬时去得远了。 阿楚在后头跳脚:“四公子,别跑,方向反了……反了……快回来……” 好在此处无人,他声音大了些也没关系。 苏墨听见,只得讪讪地勒马绕个圈子拐了回来。 岳绮倒不在意苏墨带不带那些东西,边军战士爬冰卧雪是常事,她只是觉得苏墨是在富贵温柔乡里长起来的,玉雕似的美人儿,生怕委屈了他。他不愿意带,还为了她准备这些朝她发脾气,她却觉得这性子更让自己喜欢。只是去两军交战的阵前,他这样扭头就跑是大忌,绝对不能放任。她见苏墨回来,便单手拉住大白马的马缰,仰头看着他,道:“你要听我的话,不然回去。” 苏墨扭头不看他:“凭什么?” 岳绮道:“我是将,你是兵。” 苏墨哑然,这理由多充分!她是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他是白身,空有个侯府四公子的名头,连兵都不算。 岳绮盯着他逼问:“应不应?不应回去。”说着,她拉马就往回走。 苏墨怕了,岳绮发力,连大白马都得乖乖被她拉着走,说不让他去那肯定就会把他揪回去,跑都跑不掉。他只得老老实实道:“应。我应还不行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 阿清和阿楚带几名侍卫迅速找个低矮处把那一堆苏墨不要的行李埋在雪里,众人一齐上马迅速往关城奔。他们自然不敢往城关那边凑,转道奔着荒僻处的城墙。 马速快,冬夜又长,他们几人卯初就到了一处城墙下。 八人在距离城墙极远处就下了马,将马放走,然后悄悄接近城墙。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值夜人也疲倦,且关城着重防备关外图蛮蛮人入侵,对内防备宗周自己人爬墙并不算太上心。众人没有惊动守城军士就到了城墙下。 苏墨站在城下,仰头看高处的城垛,头仰得太高,风帽掉了下去,他冷得一哆嗦,赶紧又低下头戴好。 城墙依着地势起伏建成,高三丈余,青石垒成,年深日久石缝有些斑驳。苏墨看了看手上精巧的小羊皮手套,觉得不太保险,他可不想把小命玩丢了。他把手套摘下来放进怀里,双手搓了搓,准备爬墙。他虽是说了要背岳绮爬城,但他确实背不上去,不过跟前头安平城的城墙一样,用长索把岳绮拉上去就是。 岳绮抓住他肩膀不让他动,示意阿清和阿楚先上。 苏墨既应了要听岳绮的话,只得乖乖陪她等在下头,看着他们两人也摘下手套攀上城。 不多时,那条长索果然从城头抛下,还抖动了三下,岳绮拉住长绳子也拽了三下,然后发力攀登,示意苏墨跟上。苏墨赶紧再搓搓冻得发麻的手,攀着墙缝与岳绮齐头并进。他轻功甚好,无惊无险就上了城头。 城墙上宽一丈多不到两丈,并不宽敞,左右绵延处都有碉楼,此时却寂静无声。阿清和阿楚两人把岳绮拽上城墙后,几人轮流又把另外四名侍卫也拽了上来。然后潜到另一边抛下长绳,依次下了城墙。城墙上的积雪早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倒也不担心足印暴露了踪迹。 几人落在平地,阿清居然在暗处拉出八匹马来。 苏墨奇道:“阿清,你们连这里都有准备?” 阿清笑哈哈道:“咱们兄弟多不是。四公子先别问了,咱们得赶紧离开城墙,天亮了城上的人一眼能看到几十里外。” 苏墨只好不再追问,众人一起上马狂奔,天色大亮时已在六十余里之外。 马匹疾奔之后已经疲累,打着响鼻噗噜噜喷着白气。 他们各人只有一匹马,必须珍惜马力,只得找到一处背风的洼地暂时停下歇息。 ☆、第 337 章 第337章 虽只一匹马,但马背上都有备好的干粮马料,众人也各自背着包裹。 包裹里头有油纸包的块状干粮,是按林紫菀回忆的方法制作的简易压缩饼干。用面粉、粗粮粉、肉粉、蔬菜粉末、油、糖、盐等调和配比,压成紧实的块状用油纸包住,寒冬季节保存两三个月没有问题。不过这东西成本太高,不能大规模生产,能够享受到这种福利的也就他们这些人了。 岳绮坚持带了一个小小炭炉,她力气大,还在身上多背了一包炭。此时,她点燃炭火用小铜锅煮开了雪水分给众人。炭炉无烟,不担心有人发现,但带着的银霜炭数量有限,烧出一些热水之后也就熄灭放在一边,待到冷却后岳绮还会收回自己的包袱里。 打猎时岳绮就发现,苏墨自小养得娇,若让他跟自己这些人一样抓把雪塞嘴里解渴,多半就得生病。但带兵在外,自然不能给他一人开小灶,也只得大家都喝热水罢了。 除了苏墨自己一只单独的小银碗之外,别人只能轮流用一只碗。苏墨不乐意,坚持要岳绮与他用一只碗。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岳绮总是顺着苏墨的,也就应了。 几人就着热水吃了几口压缩饼干,阿清和阿楚就割些荒草铺垫在地上,给岳绮和苏墨两人铺出一张地铺来。 苏墨向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肚饿也是吃不下这些质地粗糙味道奇怪的压缩饼干。他看了半晌才闭着眼睛咬下一个小角,在嘴里嚼了半天,越嚼越咽不下去。他有些后悔没把点心带上,但抬眼见岳绮很随意地吃着,面带微笑,似是觉得压缩饼干十分美味。他又想起岳府亲兵们平时的伙食,立时就把心里那点悔意压了下去,胡乱咽了嘴里的饼干,又使劲啃几口吃了,跟着喝口碗里的温水,把碗递给岳绮让她也喝。 他是自小娇养的,这样严寒的冬夜里接连奔波,在城墙上爬上爬下拽人又出了一身大汗,接着骑在马上被冷风一吹,已经不知打多少寒噤。此时他吃些东西,又喝了热水,便觉头重身沉,倦意上涌,也就忘了要问阿清为什么会提前在城墙外准备马匹,只裹着狐裘缩身倒在一边的草铺上睡下。 岳绮收起碗、炉,见苏墨躺在草铺上睡着不动,知道他是累着了。他虽裹着狐裘,但这荒天野地毫无遮蔽,寒风掠过耳边呼啸作响,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恨不能都冻成一个,他直冷得蜷缩成一个小小的团子。 她侧身在苏墨身旁坐下,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苏墨身上。她见苏墨平时玉白的面色有些晕红,便摘下手套,在自己怀里把手捂暖了,轻轻贴在苏墨的额上一试,果然是发了热。她叹了口气,只得拿出随身带着的药囊,挑出一颗袪热的喂进去。 苏墨迷糊着还嫌苦想吐。岳绮按着他嘴,拿另一手在他咽喉一顺,迫他咽了。他挣了挣没能醒来,又蜷缩得紧了些。 岳绮把盖在苏墨身上的披风掖紧,站起身举目瞭望。只见天色晦暗不见太阳,四野茫茫尽是积雪,偶尔有没被积雪压倒的荒草露出一抹枯黄,看不到哨堡和村落的影子。 她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也不会看天色辨认方向,扭头问道:“哪边有哨堡?” 她现在只想找到最近的哨堡给老爹传信,把苏墨带回安平城里。至于偷跑出来又灰溜溜回去的面子问题,只有苏墨自己才会考虑。 阿清见她把披风给苏墨盖上,赶紧解下自己的披风给她,道:“三将军,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往西三十五里应该有一座哨堡,叫黑鹰堡,堡下有村子,已经建了不少年了。” 岳绮没接阿清递过来的披风,返身回到草铺旁,把苏墨用她的披风细细裹好抱在怀中。她天生神力,苏墨身体的分量于她不算什么。她抱着苏墨翻身上马,道:“咱们往黑鹰堡走,马慢些不费力,别让他在外头过夜。” 众侍卫迅速收拾好物品,把炭炉和炭等物放在苏墨的空马上,一起跟着阿清往黑鹰堡的方向慢慢行去。其实马匹还没有休息好,他们想快也快不起来。 出关之后积雪也显得厚实许多,马行有些艰难,周围也一直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建筑。岳绮问了几次,阿清都说方向没错,只是众人走得太慢。眼见着天色就渐渐黯淡,西边一片黑红,仍未看见黑鹰堡的影子。岳绮有些发急,怒道:“阿清,几时才到?” ☆、第 338 章 第338章 见岳绮发怒,阿清也急得冒汗,道:“三将军,我好像……好像也找不到方向了。” 阿楚和其余四名侍卫也都满脸茫然,皆摇头表示确定不了位置。 岳绮还要发怒,却发觉怀中的苏墨动了动,她赶紧低头看。 苏墨艰难地掀开眼皮,正对上岳绮的脸。他想了半晌才弄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况,立刻红了脸,挣扎道:“阿绮,你……你放我下去。”只他被岳绮裹成个粽子,再挣扎也不过是扭了几扭,自己都觉得丢人,脸色烧得通红。 岳绮见他脸色红得异常,以为他病得更重,赶紧低头把自己的额头贴在他额上,感觉温度不是自己想的那么高,有些疑惑道:“苏墨,你怎么了?” 苏墨被突如其来的肌肤相贴和岳绮炽热的呼吸惊得差喘不过气来,他拼命向后仰头避开,含糊着:“你放我下去……我……我……” 岳绮黑眼睛里一片澄明,很奇怪他在躲什么,道:“你到底怎么了?” 苏墨更含糊了,低声咕哝了一句:“我要更衣。” 岳绮没听清楚,追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墨豁出去了,道:“我尿急!” 岳绮更奇怪了:“尿急怎么了?”尿急多平常,至于把脸红成那样? 苏墨听见她叫那么大声,气得眼角泛红,又挣扎不得,索性破罐子破摔,叫道:“放我下去!不然尿你身上。” 岳绮这才明白过来,旁边众人早已忍笑忍到肚子发痛,赶紧下马修整。 马匹早就累得走不动,侍卫们先忙碌着照顾马匹擦汗饮水吃料。 阿清和阿楚伺候着苏墨解决内急,又跟其他侍卫一起燃起炭炉烧水。 再怎么找不到路,晚饭还是要吃的。 苏墨恹恹地在岳绮身边坐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见岳绮又拿起她那件披风往自己身上裹,躲了,道:“你也冷,你还是个小姑娘呢。”他说着拿过披风给岳绮披在身上。虽然岳绮常常想不起来她是个小姑娘,但苏公子永远都是怜香惜玉的苏公子。 岳绮由着他给自己披好披风、在颌下打个结,她看他纤长的手指冻得通红,已很不灵活,便低声道:“苏墨,回去吧,我不笑话你。” 苏墨搓了搓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药丸,囫囵吞了,故作轻松道:“没事,我以前没有自己照顾过自己,没经验,日后就记住了,出一身大汗就不要逞强不说吹冷风。你看,马都要擦干了汗才能休息,我就傻到由着风吹干。” 岳绮抿嘴不说话,谁家真汉子出了汗吹个风就倒?还嘴硬。 苏墨才不承认是自己身子娇贵,无赖道:“反正也找不到方向,走到哪里算哪里呗。” 岳绮想了半晌,点点头。她自己不认识路,苏墨指望不上,总不能因为阿清他们带错了路就杀人吧?她拉着苏墨道:“你再睡一会儿。” 苏墨强打起的精神也用的差不多了,只得乖乖靠着岳绮合眼睡着。他冷,岳绮虽穿着铁甲,到底比地上暖和,渐渐就歪到了岳绮的怀里。 岳绮揽着他,看他精致的脸,越看越觉得着迷。她想起自己迫他吃药时候按住他的嘴,那两瓣唇温热柔软的蹭在她的掌心,让她迷惑。原来,他的唇不但看起来漂亮,摸起来也很诱人。她忍不住抬手要再摸一下,却也发现自己带着手套,只得算了,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侍卫们照顾好马匹,才开始给人烧水。不多时小铜锅里烧着的水热了,阿清掰开几块压缩饼干放进去用银勺搅了搅,给苏墨弄了碗粥盛进他的小银碗,又用大伙儿轮流用的小铜碗也给岳绮盛了一碗,一起端到岳绮身边,道:“四公子身子不舒服,凑合着喝一碗粥吧,别胡乱啃着吃了。三将军也顺便喝一碗暖暖身子。” 岳绮推醒苏墨,接过铜碗,稍微晾了晾就打算往嘴里灌。锅里还有,总不能她慢慢喝让别人等着吃凉的。 苏墨却闻着那味道就觉得不舒服,压缩饼干他就不想吃,弄成这样的糊糊他瞧着更反胃。他端着银碗在嘴边试探了几回都没喝进嘴,却隐约闻出里头一丝不太寻常的味道。他见一旁岳绮已经喝了一口,赶紧道:“别喝。” 岳绮道:“是难喝,不过……” 苏墨低声道:“里头有药。” 他淘气是天性,娇贵是养出来的,但顾源对他的教育并不松懈。又因他容貌过于出众,顾源在他极小时就专门让他学习辨认各种迷药毒药,不用都明白怎么回事,但必须知道哪些东西绝对不能入口或者接触。面前这碗粥里的药,就属于喝了就会晕迷不醒、绝对不能入口的禁药。 ☆、第 339 章 第339章 苏墨本就靠在岳绮身上,两人贴的近,说话声音极小,风声又烈,不怕不远处的几名侍卫听见。他低声道:“粥是他们一起熬的,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故意引咱们出来,不知打什么主意。我就说呢,咱们出来是临时起意,他们怎可能在城墙下提前预备了马?” 岳绮一直觉得阿清找不到黑鹰堡奇怪,这时听苏墨一说,也觉得不对,就没喝第二口。 苏墨道:“假装喝了晕倒,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岳绮本就没什么主意,他既这样说,她就应了,两人掩护着把粥倒进身下铺着的草里。那边阿清和阿楚几个是仆人和侍卫,本来就不能时刻盯着主子,只能偶尔偷偷瞥上一眼,瞒过他们其实没什么难度。 不多时岳绮和苏墨两人依偎着倒下,岳绮一手揽住苏墨,一手握住自己的铜锏。苏墨也把手藏在披风里,握紧剑柄。 四名侍卫和阿清、阿楚果然围拢过来。阿清焦急地蹲在岳绮身边唤道:“三将军?三将军?你怎么了?不舒服?”他见岳绮毫无动静,又用手推她肩头。 见岳绮始终躺着不动,呼吸缓慢沉重,苏墨也没动静,阿清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道:“好了,真倒了。” 几名侍卫也纷纷坐下休息,议论道:三将军可不是好惹的,这已是起了疑,若是不用药,真让三将军发现了什么端倪,这几个人不够她几锏打杀的。 阿楚低声道:“三将军对咱们不差。” 阿清道:“各为其主罢了,到了现在这地步还有什么可后悔的?你要是真不忍心,我一开始说带他们出来,你就不该默认,就不该跟着布置!都走到了这里了再说这样的话有用么,充什么假仁假义?你这么说几句,混蛋的就是我不是你?” 阿楚默然,半晌才道:“早点走吧,苏四公子还病着,早些送到地方,也免得病重了。” 阿清嗤笑道:“那是什么好地方不成?真把他送到了地方,说不定还不如病死了好呢。” 阿楚冷冷道:“你心里不舒服,呛我做什么?” 阿清也沉默了一下,道:“我是心里不舒服,三将军的确很好,四公子也很好。可再好,咱们也得做该做的事儿。” 众人一时都静默下来,只有风声呼啸不停。 阿楚突然道:“四公子太可惜……” 阿清道:“谁叫他是苏四公子?算了,照吩咐,三将军杀掉,四公子带走,干活!”说完便拔刀往岳绮颈上砍去。 岳绮早已忍耐不住,只她与苏墨藏在披风下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苏墨不松手,她就一直耐着性子稳住呼吸不动。此时苏墨松手,她立时暴起,当头一锏劈在阿清头上。 她素来心思简单,只要上阵,非友即敌。只有死敌人才是好敌人,阿清要动刀要她的命,自然更得是个死人。而且,她虽不明白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但说起苏墨的语气都叫她听得不舒服。她愿意捧在手心里宠着让着惯着的人,说他不好的人都该死! 因是临时休息,岳绮只拿了一只铜锏,另一只还留在马上。 紫铜锏长四尺,四棱无刃,顶端有尖,尾端有柄,一只就用上好精铜四十斤。岳绮又是天生神力,当头一锏砸下势大力沉。阿清避无可避,立时头颅碎裂脑浆四溅。他双眼迸飞,嘴唇哆嗦着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是再也说不出来,直挺挺摔倒在地,腾起一片雪雾。 和阿清站在一处的两名侍卫被鲜血脑浆溅了一身,见岳绮表情冷酷直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在岳绮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岳绮发起性子有多狠辣,只得各执兵器咬牙苦撑。但真本事的差距不是苦撑就能应付得了的,虎头刀哪里是紫铜锏的对手,两厢一对,声响刺耳,两把虎头刀都被紫铜锏砸得翻扭,再过几招,两人骨断筋折倒地而亡。 岳绮用最快速度处理了自己眼前的三人,转身去看苏墨。 苏墨与阿楚带的两人对上,他发着热,骨饧身软,宝剑又刺不破精炼铁甲,一时落了下风。但他自小练起的武功也不是那几个侍卫能比的,他暂时奈何不了他们,他们更拿不下他。 岳绮转眼见苏墨正被三人围攻,顿时大怒,执起铜锏扫、撩、刺、点,三下五除二就将三人砸了个惨嚎痛哭。 苏墨大叫:“留活口!留阿楚!” 阿楚没等着岳绮留活口,自己就抹了脖子。 ☆、第 340 章 第340章 六具尸体横陈在雪地上,肢体碎裂,血溅满地,人血的味道浓冽腥臭。 苏墨又累又晕,支持不住,身体一软跪坐在雪地上。他松开剑柄双手撑地,俯下身体不住喘息。死去的人都是平时与他玩得很好的同伴,尤其是阿清和阿楚,与岳绮一样,都是他的好伙伴,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算计自己。 岳绮也跪坐在他身旁,低声道:“苏墨,你怎么了?你还发热呢,再吃一颗药?” 苏墨苦笑摇头:“才吃了,再吃也没用。我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你放心。” 岳绮把他揽进怀里,轻柔地抱着他。他没挣扎,靠着岳绮闭上眼睛休息。两人静静依偎着,岳绮也合眼暂憩。 半晌,苏墨打起精神,和岳绮一起收拾了那些人身上能用的干粮用品捆扎在马背上,带着马匹离开此处,往远处走去。 天已黑了,他们又没有力气和心情挖坑埋葬那几人,这里血腥气太浓,若是招来了狼群就危险了。苏墨说什么都不肯让岳绮抱着他同骑,嫌丢人,岳绮也只得由他,带马与他并骑,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在马上摇摇晃晃。 不知走了多久,苏墨有些清醒,他睁眼撑着脖子望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和岳绮究竟到了哪里。岳绮一直不出声,他们这一小队人马,居然就都跟着苏墨胯下的那匹马随意走着。 有雪光和月光,天地间并不黑暗,但也看不到极远处有建筑和村落。此时苏墨已没了当初离开安平府城时的好心情,更不想挣什么军功。他知道,落到如今的境地,他们两个能完完整整地找到路回去就算不错了。他果然还是小孩子自不量力!更糟的是,他差点带累了岳绮丧命。 他沮丧地想:自己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是逞能造成的活该,可若是今天那些人用的是他认不出来的药,岳绮就会死。他不能原谅自己差点害死岳绮,他得想办法把岳绮安全带回家。他头晕,眼前又开始模糊。 他狠捏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肉维持清醒,强撑着道:“阿绮,你知不知道往哪边走才能回安平?” 岳绮也望了望四周,很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苏墨无语。他仔细回忆书里那些讲牵星辨位的文字,却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摇晃晃模糊不清。 岳绮一直不错眼地盯着他,见他身体一晃就往马下栽,赶紧一把拽住,直接拉到自己马上抱着。她见苏墨双目紧闭,脸上潮红,热气似乎都从额上蒸腾起来,顿时慌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又挑出一颗袪热的药丸给他喂下,紧紧地抱着不放手。似乎只要这样抱着,他就永远不会离开。 月光下,一小队人马踏着白雪,往不可知的方向缓缓远去。 安平郡王府的外书房里,顾源手中随意翻看着书籍,听顾一在他耳边悄声说岳绮和苏墨一起失踪。他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笑道:“好,你先下去吧。” 他仍笑着朝下首坐着的孙公公道:“孙公公,你给本王说说,这新样书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把谢先生的手笔弄成这么多书本?装裱成这样又是什么讲究?” 孙公公大名孙四年,是苏贵妃的锦华殿的掌事太监,平日就最受趋奉。顾源从前是太子殿下,虽然性情谦和,不得皇帝宠爱,但品级身份在,他见了也只有大礼参见的份儿。如今他成了顾源的座上宾,与顾源平起平坐,且顾源又要向他虚心求教。他心中得意,便滔滔不绝地述说苏峻明苏公为国取才,不拘世家寒门。 寒门学子求学不易,其中书籍价高难得是根本原因之一。苏公为此愁绪满怀、夙兴夜寐,终于梦中得仙人传授神术。苏公教家中子侄依照梦中仙人传授的神术创建书坊,用神术印制书籍,一为雕版,一为活字。雕版印书漂亮干净,就是费工费料,价格略贵。活字印刷印出来的书价格便宜,但书质量稍差。无论雕版还是活字,都比手抄便宜便捷。 书籍价格便宜,读得起书的寒门学子更多,日后书院也就不仅仅为世家把持,也要为寒门学子留出一席之地,自然国朝也就人才辈出、人才济济……如此云云,直把苏公之劳苦,为国之计远,得仙人眷顾日后前程远大等等吹得天花乱坠。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苏尚书和苏家日后如何前途无量,顾源听得很是入神,满脸的心驰神往。 ☆、第 341 章 第341章 待孙四年说得口干,端起桌上的杯子饮了一口茶水,顾源才似从陶醉中清醒,舒了口气笑道:“手抄书籍时有错漏,得之不易,有了这叫印刷的神术,书籍文字传承散播更加容易,是千古盛事。从今往后,宗周所有识字读书的寒门学子,都会感念苏公恩德。便是这宗周的文坛,也有了苏氏说话的位置。” 孙四年拍腿赞道:“王爷果然见识高明。皇上得到苏公献上的印制书籍龙颜大悦,立即下旨升了苏公吏部尚书,赐传国侯,还赐金帛财物不知多少。苏娘娘也晋位皇贵妃,迁居凤鸾宫,掌内宫诸事。”说着,他偷眼觑着顾源的表情。 皇贵妃与皇后的品级一步之遥,凤鸾宫也与坤德宫相差无几,苏贵妃眼看就是下一位苏皇后,苏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自然就会是嫡子、太子。顾源这前一位苏皇后的唯一子嗣,眼看着什么都没了。 顾源依然温柔地微笑,不妒不嫉,只微有怀念之色,正色道:“正该如此。” 孙四年略有失望,继续道,“王爷说的是。想当初的杜贵妃、如今的良妃,还有齐贵妃、李贵妃自诩出身世家,联合起来排挤苏娘娘。如今苏娘娘晋位,掌内宫事,良妃自不必说,齐贵妃和李贵妃哪个不得乖乖对苏娘娘低头?五殿下才会吐字时李贵妃就教他读书,如今怎样?读书、理事、论政样样落在二殿下后头。皇上才下旨赏了二殿下王府,说等二殿下满了十五岁就独自开府,如今也就还有不到五个月了。皇上已允二殿下挑选自己心仪的属官,二殿下前程可期哪!”他故作兴奋癫狂失言,又偷眼去瞧顾源。 顾源却仍没什么异常,只微笑着点头赞同,温声道:“那就提前贺喜二皇弟。不过本王如今身份不同,又远在边城,不能与二皇弟把酒言欢。二皇弟开府之日,本王必有厚礼送上,本王如今也就只有些阿堵物了。” 孙四年赞道:“王爷说笑。王爷虽远离朝堂,如今却过的是神仙日子,不知多少人物心里艳羡。就说这杯茶,”他端着手里的杯子细细鉴赏,咂嘴儿道,“上等的邢窑甜白瓷,还专门烧着郡王府的款儿,这一炉窑下来不得万金?还有这茶叶,闻这味儿,看这形儿,这是京里茗品居的银针白毫啊,这是有价无市的货,若不是……”他又朝嘴上打了一下,“老奴这一趟真没白来,长了见识了。才在客房里洗漱,案上备的点心居然有新鲜樱桃。” 顾源笑道:“这值什么?公公喜欢,大可让人日日送去。”他也拿起案上的茶盏轻啜一口,笑容安然。 两人又闲谈了些京里的新鲜事,府里的富贵摆设吃食,孙公公放下茶盏,又道:“王爷,恕老奴僭越,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源笑道:“公公既提起,自然就是当讲。请讲。” 孙四年满面笑容,语重心长道:“王爷,不是老奴多嘴,实在是您往日待人亲和,让老奴不得不亲敬。奈何情势不由人,您离京时,苏娘娘和二殿下都难过得寝食难安,连老奴这样的人都觉得心疼。如今,您为国献计立了这么大功劳,皇上的赏赐不可谓不厚,但若京里宫里有人为您说话,升爵回京都应该是可能的,只苏大将军远在东南,哪里能有在皇上面前替您说话的人?如今老奴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苏大将军虽与苏公断了亲,但娘娘对王爷和爱护之心,二殿下对王爷的孺慕之情一分不少。断亲书不过是份文书,血缘亲情难断啊。” 顾源放下茶盏,正色道:“大将军是本王的外祖,长者意不可违。”他神色郑重,不容置辩,意思就是绝不会认苏峻明是二舅祖,更不会认苏贵妃是姨妈。 他答得这样快,孙四年脸上灿烂的笑容顿时僵住。他半晌才把茶盏也轻轻放下,笑得愈发欢畅。他站起身道:“老奴自宫里来时,娘娘嘱老奴问候王妃娘娘和小公子。还让老奴给王妃娘娘和小公子带了礼来。” 顾源起身恭敬道:“多谢娘娘。”然后他坐回原位,笑道:“公公辛苦。” 孙四年道:“王爷,娘娘听说王爷替小公子请封世子的上表皇上没准,心里也替王爷不平。若公子不是世子,日后就是寻常富家翁,王爷还得为公子多做打算。俗语说的好,小儿抱金,引祸上身哪。” ☆、第 342 章 第342章 听孙四年说得放肆,顾源面色一淡,道:“孙公公咒本王早死么?是贵妃娘娘和二皇弟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孙四年被那夜色一样平静深邃的目光一扫,不禁身体一僵。他未料到顾源这样直接,一时有些尴尬,但随即想到这位已不是一人之下的太子,再有威势也不过徒有其表,强提起胆子故作嬉笑地说道:“王爷在京里素有贤名,可不是这样多心的人来着。君臣有别,老奴可不敢这样放肆。” 他口中的“君臣有别”明指自己与顾源,暗里却指日后二皇子登基,顾源是臣,只能予取予求。华阳侯苏氏本是二流,后族宋氏在十八年前的京城之乱中被斩尽杀绝,苏家才靠着苏峻英救驾、苏软儿封后勉强跻身四大世家之一。 但随即苏峻英与苏峻明断亲分宗。苏家旁枝仍习惯于依附苏峻英的长房嫡枝,苏峻明虽有女儿在宫中作贵妃,又有皇子作倚恃,仍只能算是苏家旁枝。有家无世,底蕴全无,苏峻明只能拼命敛财凑合排场。如今顾源失势,却短时间内继续了大量资财,居然是个能赚钱的。苏家千方百计拿到来安平的机会,孙四年先以苏尚书的势力、二皇子的前程引诱,顾源却仍坚持按外祖苏大将军的断亲书,不认苏尚书是外祖家,不与他们有纠葛,他就干脆以势威逼。 顾源微笑道:“公公说的是,君臣有别是天道人伦,本王为臣为子,自当对父皇忠心不二。” 孙四年立时明白,顾源这是说,他只认在位的熙平帝。孙四年若是再纠缠,就有诅咒君上的嫌疑了,他就算是苏贵妃宫里的红人,也不敢继续深谈。但他前头把苏皇贵妃的晋位、二皇子的开府和苏峻明的官位、地位都已铺垫得够多,只要顾源是个明白人,他就应该知道怎样选择。选错了,别说将来顾枫的安危,就是顾源自己也未必真能富贵平安一世。 他笑呵呵起身,向顾源施礼道:“想来王爷还有要事,老奴就不打搅了,先行告退。王爷深谋远虑,做事向来很有章法,老奴多嘴多舌倒是讨嫌,容王爷多多思虑才是。” 他躬身后退,袖子一带,将桌上的白瓷茶盏带到地上,“啪”地一声,那细腻轻薄的白瓷在铺着地衣的地面上也摔成几片。 孙四年赶紧躬身请罪,道:“王爷恕罪,老奴失礼了。实在是老奴这腿,要变天时就旧疾发作。天有不测风云,说不定明日有雪啊。” 顾源自然不能为一个杯子处罚宫中来使,他也没那资格,便只笑道:“立春才过,要想见雪可是不易了,公公且安心,腿疾轻易不会再发作的。” 两人又是一阵交锋,孙四年暗指皇帝万一有个不测,顾源也就没了靠山。顾源明道皇帝春秋正盛,二皇子想要登基且有得等呢。 送走孙四年,顾源叫顾二道:“吩咐下去,叫京里给宫里放消息,别让人暗算了我父皇,说不定有人要铤而走险。” 他又叫上顾一,一行人连门也不走,直接运起轻功飞掠进了隔街的岳府。 岳府主事人左宁已把自己属下亲兵派出去大半,见顾源竟带人从屋顶落下,知道他是急了,忙赶上前道:“王爷您别急,阿绮和四公子可能去关外春猎了。” 他把苏墨丢在小几上的功课拿给顾源,“四公子和三将军这阵子痴迷带兵战事,怕不是谁提起春猎的事心里好奇,就偷偷去了。我已经派人去大营通知大将军,很快就能把两人找回来。” 听左宁这样说,顾源心下一松,他本就料着两个熊孩子跑不远。 岳绮心智不全,苏墨心性天真,都只奔着找乐子去,两人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安平一地四处都有他府里的探子,发现苏墨的踪迹总会传个信回来。就算两人想往关外跑,没有文书手令,他们连关城都出不去,不然他也不会放心让他们跑出去游猎。但他素来周全,仍是详细问了前后经过。 左宁一面讲说一面腹诽,岳绮心智如幼儿,想起一出是一出,但从来没做过不打招呼闹失踪的事,就是跟苏墨玩在一起之后才玩出各种花样来。只要苏墨出个什么主意,她都毫不犹豫地赞同。苏墨乱花钱,岳绮瞎出力,两个倒是配合默契。 林紫菀给岳绮治疗了大半年功夫,岳绮明显比以前聪明了,但聪明有聪明的坏处,淘气起来更有主意了不是?这次两人闹失踪,下次还不定怎样呢。 ☆、第 343 章 第343章 见顾源转身进了苏墨的屋子,左宁松了口气——这位王爷不笑时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暗暗叫苦,岳绮是自家小姑姑,大将军不揍,自己是不敢动手的,再说动手也真是打不过啊。那个苏墨,王爷除了惯着就是惯着,比凤凰蛋还金贵。就只苦了他,那边被大将军责骂,这边还得看王爷冷脸,自家儿子都不用这么费心的。 顾源在苏墨房中一扫,眼神更冷,朝跪在一边的六个苏墨贴身侍卫道:“苏墨什么时候不见的?” 一名侍卫道:“王爷,属下辰时末不见公子有动静,就进来找,见了那张纸条。属下六人立即快马去寻,远到安平四县和晋州都去过了,晚饭时候仍不见公子回来,才……” 他们以为苏墨前几日玩得太疯累着了,起床晚些就晚些吧。只实在太晚了不得不让他起来用饭,撞开门才发现人不见了。他们陪伴苏墨多年,除了当苏墨是主子,更当他是个弟弟,如今苏墨不见,不但要面对王爷的怒火,更要面对自己的良心。他话未说完,一头磕在地上,其余五人也道:“属下们再去找。” 左宁也把这几人日常照顾苏墨如何细致看在眼里,忙劝道:“王爷,不过是孩子们淘气。阿绮和苏四公子其实年纪都不小了,跑一跑也出不了大事,真不值得侍卫一眼不错的看着。” 顾源不理他,只望着里间的床榻,冷冷道:“苏墨会自己叠被子么?” 床上的锦被整整齐齐叠在最里,淡绿绣梅的锦缎单子平平整整不见一丝褶皱。 刚才说话的侍卫抬头一望,向后一坐,脸色煞白,嘴唇抖了抖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那被子是他叠的,单子是他铺的。不过铺床叠被还是昨天中午的事,苏墨自己绝没能耐把被子床单铺的这么干净整齐。也就是说,苏墨昨晚根本就没有睡过,他与岳绮离开了不是一个白天,还要加上昨天夜晚。他们看见苏墨的留书,立即出门去找,居然没有发现苏墨失踪的真正时间。 冬夜长,昨日申末苏墨假装睡下,到现在已经失踪了十二个时辰。失踪一夜一日和一个白天完全不同。 顾源没有迁怒侍卫和左宁。他压下心里的烦躁,默默盘算一下时间,知道苏墨多半是像左宁说的那样,想要跑去关外参加春猎,若去别处,他没有必要这样伪装不让自己发现。且他没有带自己的贴身侍卫,各处的探子都知道苏墨是什么人,若发现他没带一个侍卫到处乱跑,自然会传信给自己并对他着意保护。 既然没有传信,自然是苏墨没有出现。苏墨等人若是真去关外,安平到关城快马需要四个时辰,他们若无法出关就没有必要连夜赶路,既然连夜出发,他们必是算好能在天亮之前出关。 他心中一冷:出关未必要文书,苏墨轻功上佳,徒手爬城轻而易举。阿清和阿楚也是轻功高手,曾将自己的暗卫追了半个城。有这三名轻功高手,带岳绮和另外四名侍卫爬城出去不是难事。他问道:“那个阿清和阿楚是哪里来的?底子干不干净?” 左宁道:“是八年前老家那边送过来的,是一对孪生兄弟,天赋好,打小儿被个路过的道士看上,说要教他们学轻身功夫带走了。他们的爹是大将军身边的亲卫,闹刺客时替大将军挡了一刀,骨灰就送回老家。他们的娘早就没了,他们赶回家中葬了父亲之后跑来边关,要当斥候探马去杀蛮人。大将军心疼他们年纪小,就让他们跟三将军一起练武作伴,上阵时也陪在三将军身边。底子应该是干净的。” “应该?”顾源冷笑起来,“这里头能做文章的地方多了。” 左宁不悦道:“王爷,下官知道您担心苏四公子,但也不能这么胡乱怀疑吧?我西北军中都是武人,没有那些弯弯肠子,凡是报国投效为国用命的都是同袍。阿清和阿楚虽是年纪不大,但八年来杀敌不少,陪伴照顾三将军用心,绝不是王爷您一句‘做文章的地方多了’就能……” “就能怎样?”顾源皱眉抬手在案上一拍。 左宁悚然一惊,他忽然意识到面前是什么人,被他气势所慑,竟没把下头的话说出来。 顾源目光带着寒意,语声却还平淡温和:“昨夜岳府申时左右当值的哨位都抓起来拷问。昨天被带走的八匹军马不是小数目,着人查现在落在何处,相关人等拷问。严查军马出现处附近城墙,拷问当值守军。传讯岳征,关城备战,派出探马去查,防备图蛮蛮人大举入侵。”他扬声向外叫道,“顾羽!” ☆、第 344 章 第344章 一条烟雾般的黑影从密密麻麻的侍卫群里一晃,不知怎的就到了顾源面前,背对众人单膝跪下,竟没人看见他的面目。 顾源道:“左宁,写条手令、把你的腰牌给他。顾羽,你带人用最快速度赶去西北军后勤营,传令他们严防奸细放火烧毁粮草,你们留下帮助搜寻。能爬城墙进来的都不是庸手,普通兵丁不见得能够发现。” 左宁被顾源看得后脊冰凉,额上冷汗涔涔,咬牙没应一句,听到最后不由自主伸手握住怀中金牌不放。他控制着心神艰难开口,道:“王爷,军令不能随意下,更不能由您下。王爷,您与西北军无从属关系,您不能参与军事,下官不能听令。” 顾源的侍卫已在顾一带领下将左宁的所有亲卫围在当中。 左宁的亲卫发觉不好,手也都按在刀柄上,屋内一时气氛紧张。 顾源听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勉强耐下性子解释道:“本王的探子没有传信发现苏墨,说明他们已经不在安平府境内。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们不在安平,多半就是像你说的,是出关去了。岳府有暗哨,城墙有守军,他们必须在城墙下弃马,替他们收拢战马的人会是什么人?岳府的当值暗哨,城墙的当值守军难辞其咎!苏墨和岳绮是临时起意要去春猎,但引诱他们出关的人安排路线绝不是三五天就能设计好的。早就有人在算计他们!” 他忍不住又是一掌拍在案上,厉声道,“左宁,你觉得把他们带出关的是什么人?苏墨是本王养大的,是苏大将军的孙儿,是皇上最宠爱的子侄,若是出现在图蛮人的营帐里会如何?岳绮是岳征的女儿,若是出现在图蛮人的军阵中,甚至出手与宗周大军敌对又会如何?” 左宁一直都以为是几个少年人临时起意的淘气,他们没有文书出不了关,爬城会被守城的军士抓住,在外头奔跑一天找不到门路出关自己就会回来,并未往心里去,这时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 岳绮其实并不怎么清楚府中暗哨位置,她想不到关心这个。苏墨是外人,也没有机会了解岳府暗哨如何安排。阿清和阿楚的功夫比他们两人更差一些,更不可能不惊动暗哨突然消失。若不是暗哨故意隐瞒,岳绮和苏墨大半夜躲躲闪闪离开岳府的行为明显异常,肯定会报到自己那里。人人都知道自己看护岳绮用心,怎么可能让他们两个半夜不带侍卫自己溜走? 岳绮和苏墨走不了关城,只能去爬城墙。城上守军若是没有发现他们,明显就是玩忽职守,若是发现了不回报,那肯定是有问题。他们既出得去,自然有人进得来,谁会进来?进来做什么? 他打了个哆嗦,赶紧抓起苏墨书案上的毛笔,来不及研墨,佩剑出鞘,指腹在锋刃上一掠,毛笔蘸着鲜血写了一纸手令盖上印章,连同金牌一起交给顾羽,嘱他用最快速度赶去后勤营,务必保住粮草。 左宁的亲卫已在旁边匆匆研了一池底淡墨,他也顾不得,那亲卫一面研着,他一面蘸着,深深浅浅地又给岳大将军写了封信,派人立即送往大营。 那边顾源也派人通知顾二、顾三和顾四,让他们放下手中一切事务,带人出关去寻苏墨。 他坐在榻上,心脏隐隐作痛,他想到的并未与左宁全说。 岳绮武功太高,性子执拗,心智有限,很难被人控制,此行怕是凶多吉少。苏墨年少天真,身份又特殊,多半能保住一条命,但恐怕不会活得太舒服。一想到那个被自己宠爱长大的少年会落到什么地步,他就想将某些人碎尸万段,斩尽九族。 左宁安排好抓人、审问,转头见顾源面上微笑淡淡,分明是温柔笑容,他却又打了个寒噤。他赶紧收敛目光,躬身道:“王爷,下官已经安排下去,四公子吉人天相,自会安然无恙。”他没敢提岳绮,唯恐顾源迁怒。 顾源回神,温和道:“左将军,刚才本王失态了,请将军见谅。” 左宁哪敢生受,赶紧写了让王府侍卫出关的手令交给顾一,恭恭敬敬地送王爷出府,却并不肯将府中当值暗哨交给顾源的人拷问。 武人有武人的坚守,顾源也不跟他纠缠,迅速返回府中书房。 顾二顾三和顾四正围住地图计算行程。按照苏墨的体力和马力,他们推算苏墨几人爬城的大概位置。那些人是想掳走两人,出了关也要避开关城外的哨堡和村落。他们有比较详细的地图,推测出能完全避开哨堡的路线并不多。 ☆、第 345 章 第345章 顾二等人推算完毕,外头侍卫已经备好马匹物品,几人便立即出发。 他们连夜骑马出关,沿着城墙绕到推算的位置沿路搜寻。 苏墨和岳绮已被带走一日一夜,真的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吉人福运。 顾二和顾三出发之后,顾源又与顾四商谈良久才将他送走。顾四转回自己院子收拾用品,带着自己的两名亲卫一起离开王府,远赴关外草原去了。 人都走了,顾源站在廊下望着天色,脸上没了在人前展示的温暖微笑。他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咬牙道:“阿墨,你要好好活着,回来,揍你。” 月明星稀,天色如碧,夜风沁凉。 顾一站在顾源身后,看着他背影萧瑟,有些担忧。顾二和顾三带走了府中大半暗卫和不少侍卫,王府立时显得空荡下来,他担心顾源的安危。但此时顾源在忧急盛怒之下,他一句都不敢多说,只能下定决心自己与顾源寸步不离。 他拿了一领大氅替顾源披上,假装没看见顾源按在胸前的手,劝道:“王爷,先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做。孙四年那老货也得应付着。” 顾源果然不动声色地把手放下,应了。他又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书房,顾一亲自服侍他在里头卧房内睡下。 见顾源睡了,顾一才走出书房,重新安排府中防务。 后宅天芳园,杜王妃从顾枫且静堂的卧房出来,立时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她赶紧加快脚步走回自己的上房。 房里依旧是锦绣堆、富贵窝,香炉里散发出淡淡的甜香,让人心神宁和。 服侍的侍女仆妇少了许多。年前的一场清洗,杜王妃将所有她觉得不干净、不喜欢的侍女仆人全部打发出去,或杀或卖,毫不留情。剩下的都是她看着合心意,没有查出丝毫问题的人。人数虽比从前少了些,但看着清爽,用起来应手。至于每人要做的活儿多了,多赏银子就是。排场都是给人看的,到了边城这样的地方,脸已经丢尽了,那就只顾着自己舒服就行了。 王妃现在有些理解顾源为什么宁愿被人嘲笑也坚决不要后宅里人多,人多是非多,多添一个侧妃或者美人,就得多出多少人来,谁知道里头是谁家安排的人?别说顾源身份特殊,就是她自己,一想到私下里的行止言谈不知什么时候就到了不相干的人眼里耳里,她也觉得膈应。 进了内厅,王妃自己解下披风交给侍女,侧身坐在榻上捧起一杯清茶来喝。 冬日易渴,这清茶冲泡方便,幽香雅致,回味甘美,更是京里正流行的风雅,她喝着就格外顺口些。 几上放着账本算筹等物,她将茶碗放在一旁随意翻看起来。 顾枫出了正月就会搬到隔壁善泽斋去,善泽斋的屋子院子已经布置好了。她看着账本上记录的家具摆设和各种锦帐铺陈,一边想着还需要置办哪些东西。 王妃已确信自己除了顾枫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对顾枫看得愈发地紧,每晚必得亲自看着顾枫睡着才回自己房间。对顾枫独住后的屋子人手,她更是十二分的上心。 她看到名册上的“小丸子”三个字蹙眉,那小丫头只比顾枫大两岁,按那丫头的年纪,最多该是个洒扫的小侍女,但顾枫喜欢她,就让她在屋里贴身伺候。不过这么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她最多只在顾枫写字时服侍笔墨,倒是自己跑来跑去玩耍的时候居多。顾枫偏就护着她,还为她顶撞王妃、斥责屋里的大侍女。 作为母亲,王妃可不愿儿子看重一个无才无貌、只会淘气的小侍女。这么一个没用的丫头,还要继续留在顾枫屋里么?不如趁迁居的时候打发出去。但顾枫会不会不高兴?王妃现在极怕与顾枫之间母子疏离,并不愿顾枫不悦。 这时,大侍女侍琴送过来一封信,躬身道:“娘娘,是京里托人带来的信。” 王妃随手接过,看了看封皮,见是娘家杜府夫人、她的生母李氏的亲笔信。她撇嘴轻俏地一笑,放在一边,照样喝茶。 往王妃香炉里添东西的侍女司香坚持说是杜夫人李氏的吩咐,又有顾源派人送过来的婆子陆氏的口供。 她把那份沾了血迹的口供看了几遍,既信,也不信。 她自知若不是出身杜氏,她不可能有在御花园初遇顾源、终能嫁入皇家成为太子妃的一天,她明媚烂漫的笑容、对小皇子的细心温柔,都是家里安排人根据顾源的喜好刻意训练过的,不然哪有机会让他一见钟情? ☆、第 346 章 第346章 世家女都是棋子,王妃从来都知道,只是她始终相信她是特别的那一个,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是她从第一次入宫朝拜就看中了顾源,父母是为了她谋幸福。 她相信父亲和杜家为了她也会全力支持顾源,顾源登基,她才能是皇后,杜家才能成为后族。所以她把顾源的举动、自己的设想、与哪位夫人贵女交游,事无巨细都与父母商量。 如今,她明白过来,后族不仅仅可以是皇后的母族,还可以是太后的母族。姜嬷嬷说的对,宫里还有姑母和三皇子呢,比较来说,表面温和淡泊但极有主意的顾源其实不是最好的支持对象。可那又如何? 她冷笑,顾源是失势了,杜家又落了什么好处?姑母从杜贵妃贬成了良妃,三皇子被禁足一直不得出来,也就与圈禁差不多了吧?她有些幸灾乐祸,圈禁,还不如顾源贬谪边城呢,到底富贵自由。 但她又不怨恨父母,父亲是杜家族长,为杜家的抛弃顾源可以理解。他们虽抛弃了顾源,却仍想着接她和枫儿回京呢。最重要的是,她除了娘家,又有谁可以依靠?枫儿还小,顾源……她回想自己在京中种种,说不定有意无意地坏了顾源不少事,顾源落到如今地步,真的没有杜家从中插手?顾源离开京城,姑母马上就有封后的消息传出来,若不是齐家捣乱,姑母已经是皇后了。顾源真的不在意吗? 京里杜府已传了几次消息过来,杜父和杜母都在解释,不是杜家不给她和顾源出力,是真的艰难。金牛道被封,齐家损失惨重,只得把惹不起的人家入的股子先照价赔了,差些的人家就减等,跟着喝汤的人家干脆就赖账,就这么着也掏空了历年积蓄的家底,卖了不少铺子庄子凑钱。因是杜家门生出头上书,所有人都把金牛道被封闭的锅扣在杜家头上,齐家不但不赔杜家投的银子,还要求杜家一起跟着赔别家。京里如今一团乱,杜家使尽了手段也寻不到出头上书的那个已做了五品官的门生,说什么都没人信——其实就是寻到了也不见得有人信。毕竟杜贵妃即将封后的消息早就传扬天下,没有功劳凭什么杜家女封后? 如今,杜家就活生生成了个笑话。 南海那边的海贸本是杜家一家独大,其它商家要么出船依附,要么出钱入股,所有进出得利都由杜家把持,但忽然有新海图流传出来。明海商行的戚家本是杜家最大的股东,也趁着杜家难时撤股自己组织了商队出海。朝堂里杜家也被趁火打劫,势力大减,单只一个中书令损失就多大?杜父杜青鹤的户部尚书也暂时是废了。今天过年杜家祭祖总账,算下来居然略有亏空。 杜王妃把母亲信里那些车轱辘话的诉苦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她可不信。杜家家大业大,哪是说倒就倒的。不要以为她不知道,杜家哪里仅仅是海商?杜家凭什么独霸商路,因为他们不仅走商,还走盗。做海盗比做海商利润大多了,那什么戚家的新船队多半有去无回,船货都得成了杜家的。 她猜度着,杜家是见姑母和三皇子没了前程,又把目标转回到了顾源身上来,才这样小意地哄劝她,求恳她。她有些扬眉吐气,也有些忐忑。 顾源这人,她越来越摸不透了。他对她始终如一,却没有全部信任——她现在也明白,自己要得到他的全部信任已不可能。姜嬷嬷说他还在暗地争位,可他既不蓄兵也不联络朝官,水泥方子和筒车是多大的功劳,他也只给顾枫请封世子之位,余下就全是要些给自己赚钱的门道。难道他真就顾着后半辈子赚钱享受了? 姜嬷嬷去了之后,王妃觉得谁都不能信,亲自把府里的账本收在手中。她翻了账本才知道,顾源拿开府银子和多年的积蓄作本,用上他收集的那些工匠,这半年不到的时间已铺开了许多新鲜买卖,王府年底结账,收益着实不少。 顾源也是做了多年太子的人,虽不喜欢世家那些表面富贵,但实打实的吃食穿用都捡好的来,享受是真的会享受,连府里的那些男女侍卫都过着平常人家想也不敢想的日子。从前她只以为顾源收拢那些下九流的工匠、奇淫巧技的异人失身份,如今才明白竟有这样的好处。商从百工上来,百工之巧都是银子哪。 她把手里的官窑玉胎茶盏放下,侍琴赶紧给她添上热茶。她仰靠在引枕上,另一名侍女签书赶紧跪在软垫上替她轻轻捶腿。 王妃道:“王爷没往后宅来么?” ☆、第 347 章 第347章 侍琴忙答:“娘娘,前面传话,王爷今夜宿在书房。” 王妃听了面色一喜,享受地伸展了一下曲线玲珑的娇躯,舒了口气。 顾源不回后宅休息,不用与他同床共枕,她觉得格外轻松些。自从顾源那日下令锁禁天芳园之后,她想明白自己其实无可倚恃,就有些惧他。 顾源从前虽是太子殿下,但不得皇帝欢喜,处处谨慎小心,倒是她在各府交际如鱼得水。顾源待她也小意温柔,如今她无计可施,明白过来在安平边城她孤立无援,只能反过来伏低做小让顾源高兴,又得笼络着儿子,日日都觉得委屈疲惫。 当年她喜欢的是阳光一样明亮温暖的太子殿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站在他身边让众人膜拜。如今,他是只关注农事和赚钱营生的落魄皇子,更对她露过冷漠绝情的一面,她觉得失望,觉得这一个并不是自己梦想中的那人。她看不到重回京城的希望,更不知道自己讨好他和儿子度日如年的日子时候才能到尽头。 她想着自己怎么也看不到光明的未来,想到姜嬷嬷临死还让她好好忍耐,说她有坐上凤位的那一天。那老嬷嬷,大概只是希望她好好跟顾源过日子吧?她又叹息一声,合上眼睛问道:“今日府里有什么事么?” 侍琴小声说了,顾源早上去东院看望里头藏着的人,待了有一炷□□夫。林紫菀极早回家,晚上回来用膳,顾源把顾枫送去与林紫菀和阿诺一起吃晚膳。厨房给东院的晚膳是猪肉做的菜肴,那猪肉是暖香园里养的猪才杀出来的。 王妃豁地坐起,怒道:“那东西臭烘烘的,怎么能给枫儿吃?乡下人嘴贱,什么脏的臭的乱塞,王爷糊涂,怎么能让枫儿跟着学这个?怪不得我问枫儿晚膳用了什么,他要应付我。王爷这愈发纵着枫儿不像话了。” 她骂了几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盘算着明日如何委婉与顾源提提这事,万一把枫儿吃出病来怎么办? 侍琴见王妃思量半晌,又让她继续说,她便接着道:“王爷从东院出来回了书房,见的是京里来送封赏的孙公公。谈了不少时候才出来,孙公公回客院小声骂了一句……”她低声道,“不识抬举,有后悔的时候。” 王妃坐正身子,低声道:“这是怎么说的?” 侍琴忙道:“外书房咱们的人进不去,不知道王爷到底和孙公公说了什么。不过王爷送走孙公公之后就带人出去了,直接上了房走的,应该是急事。外头还没信说王爷回来呢。” 王妃蹙眉,但她如今哪敢正面追问顾源的事。她想着,如今王爷也没旁的事做,这不定是哪桩买卖出了问题,只他现在行事愈发不顾身份了,就算已不是太子殿下,也该好歹顾着点皇家的体面,带着侍卫走房顶是个什么做法?她鼻子里轻嗤了一声。 孙四年是来送皇帝封赏的,可惜只有赏没有封,顾枫的世子之位没有请下来。她也觉得难过,但顾源只顾枫一个独子,封世子就是早晚的事儿。她想起孙四年是苏贵妃的近人,多半是替苏贵妃拉拢顾源来着。但顾源只认苏峻英的苏家长房是外家,对二房苏峻明家敬而远之。孙公公那么说话,肯定是顾源没应着苏贵妃的交好。 王妃愈发气恼,苏峻英常驻东南,哪有苏峻明在京里交游广阔?若顾源能应着与苏贵妃和二殿下交好,说不定回京的事就有着落了。苏峻明和他母亲对不起苏峻英又怎么样,血缘上总还是一家,血脉亲情哪有说断就断的?可顾源牛心左性惯了,皇帝的话都不听,会听谁的?她愈想愈是恼恨,劈手就把茶盏扔在了地上。 侍琴忙把摔碎的茶盏捡起来,给王妃换了一盏新茶。 房外有侍女回,说外院传话过来,王爷把顾二爷和顾三爷都派出府了,还带着大批侍卫。不过那些侍卫只备马不吭声,不知道他们要往哪里去。 杜王妃听听就算了,并不上心。她气顾源性子执拗,却偏偏没法子,只得自己闷着。后又想起母亲的信还没看,她便拿起小银刀启开封泥,抽出信纸来。 信上说的第一件事就是顾源的请封表章被驳回,皇帝似乎无意让顾源后嗣传承,或者,其实就是不想让顾枫传承。杜夫人信上还说,其实顾源当初看中杜王妃,皇帝十分反对,顾源始终坚持才得偿所愿,但皇帝一直不喜王妃,连带着也不喜顾枫,所以多次给顾源赐美人,甚至想让顾源另娶。那父子两人几次翻脸都是为了王妃和顾枫。杜夫人猜测,顾源当初与皇帝大闹一场就被贬来边城,多半也为了维护王妃和枫儿。 ☆、第 348 章 第348章 杜王妃看着信,轻轻哼了一声。 果然,信上又说:人人都知道皇帝虽置了满后宫的美人,但坤德宫空着十多年都不让人多看一眼。顾源被贬却保富贵平安,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伤,可见这对母子还在皇帝的心尖上。但被放在心尖上的孩子,若为了旁人跟父母违逆翻脸,哪个做父母也受不了。 杜夫人又在信上劝说杜王妃与顾源安生过日子,京中风波诡谲,那个位子就是众矢之的。别看如今苏贵妃和二殿下春风得意,想当初因为杜贵妃和三殿下只距那位置一步之遥,连带着杜家都成了众人的靶子。苏家现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正当时,但盛极而衰,下一个上去的就不知是哪家了。这样厮杀下去,说不定顾源日后真的还有机会渔翁得利,重回京城。 王妃想到自己刚才就看着“小丸子”的名字发怔,想要趁着顾枫迁居的时机把那小丫头处置了,立时心里就明白过来。她自己几次都想处理了那个让枫儿百般维护的小丫头,明知他们年纪都小,不至于有什么不堪,却也受不了枫儿待那丫头好的过头,只碍于怕和儿子生分了没能下手。 顾源为了自己和枫儿几次与皇帝翻脸,习惯了一言九鼎的皇帝难道不想处理了自己和枫儿,重新让顾源成为他的贴心儿子?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就算顾源不做太子,也不会让人作贱他,难道就没想过把他召回京城放在身边看着?如今顾源远在边城不得见面,还记着献上方子图纸给皇帝贺年,这样的好儿子被自己和枫儿拖累,皇帝得多恨自己母子? 杜王妃脑中轰然一响,皇帝确实是在顾源与她大婚之后对顾源愈发冷淡。顾源也曾说过,与她大婚之后皇帝就收回了顾源端明殿读书的文书卷宗,不允他随时入宫,只能留在太子府听学。她又想到一直给自己和顾枫看病的府医宋先生就是皇帝亲自指给太子府的人,那土埋了半截的老头子居然不留恋京城繁华,千里迢迢随着顾源来到这苦寒之地,继续伺候自己和枫儿。府医……她抓起一只引枕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却控制不住身上寒栗遍布。 她想着:自己不能再生育孩子,是不是那人下的手?自己中毒,枫儿生病,是不是根子都在皇帝身上?是不是自己和枫儿死了,顾源随时都可以回京?顾源是怎么想的?他若知道他自己落到如今地步都是她和枫儿带累的,又会如何?他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柔无害…… 她越想越是恐惧,丢下软枕,冲出上房,冲进顾枫的卧房,把熟睡中的顾枫紧紧抱在了怀里,呜咽出声,冰冷的泪落进顾枫颈窝。 王妃未披外袍,拖着软鞋跑过院子,冲进且静堂直入顾枫的卧房,这一番举动惊呆了诸侍女。顾枫房里守夜的两个侍女更是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枫钻在锦被里睡得正香,忽然被只冷冰冰的手臂拉出来搂住,立时吓得大哭。才九岁的小娃娃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惊吓,闭着眼睛缩身哭得发抖,连王妃呼唤他的声音也听不见。他大哭几声,忽然一哽,身子一软昏迷过去。 王妃未料到如此,慌忙摇晃着他呼唤,见他脸色青白,唇色泛紫,呼吸几乎断绝,也有些吓住了。她朝跟过来的侍琴叫道:“快去前面叫顾二爷来看公子,快去!” 小丸子听见顾枫的哭声从厢房住处匆匆跑出来,披散着头发,连鞋子都没穿。 她见顾枫躺在王妃怀中一动不动,也不顾得见礼,直接扑到床上看顾枫。她见了顾枫脸色唇色,转身冲到墙边的木格上取出小盒子里的一只白色瓷瓶,倒出里头的药丸回到床上,伸手捏开顾枫的牙关往他嘴里塞药。 见了小丸子的动作,王妃立时大怒:这丫头跟没眼睛一样,不知道见礼不说,一次一次往主子的床上冲算什么东西?往顾枫嘴里塞的又是什么?她劈手一掌打在小丸子的脸上。 小丸子也才是个小女孩,被王妃狠狠一巴掌打得从床上摔了下去,手里的药丸也丢得不知去向。她脱口哭喊道:“娘娘,那是公子救命的药啊。” 她唇角都是鲜血,爬起身又去瓶里拿了两颗药丸送到王妃面前。 王妃想起顾源确实说过请人给顾枫制了药,顾枫发病吃服下可以保命,原来就是这小丫头照管的。她一把夺过药丸,亲手给顾枫喂下。 小丸子见她要把两颗药丸都喂进去,小声道:“娘娘,先服一丸,看看情况不太好再服第二丸,公子年纪小,这药吃多了也不好。” ☆、第 349 章 第349章 王妃厌恶地看了小丸子一眼,冷冷道:“去把自己打理干净了再出来见人。今日的事,谁敢多一句嘴就割了她的舌头。”说罢,她扫了屋中所有的侍女一眼,见众人个个噤若寒蝉,才低头看怀里的顾枫。 顾枫服药后缓过来些,呼吸稍重。外头一乱,有侍女轻声见礼,唤“王爷”。 顾源还穿着寝衣,头发披散,只随便用条锦带扎在脑后。他一路往里走一路运起内力驱除身上的寒气。进了顾枫的卧房,他确定身上不凉才往床边去,见顾枫躺在王妃怀中,便小心地凑近细看他的面色,问道:“王妃,枫儿怎么又发病了?” 王妃不敢看他的眼睛,垂头道:“妾身不知,妾身在上房就听见枫儿大哭,大约是做了噩梦。总不过是下人照顾不尽心。” 听王妃这样说,一旁低头恭敬站着的侍女都不觉打了个哆嗦。 顾源以为王妃担心孩子,叹息了一声,只挥手叫众人下去,并未迁怒。 众侍女都松了口气,纷纷低头退出。 小丸子回房胡乱抹了脸上的血,忍着眼泪挽了头发换了衣裳。她担心顾枫,匆匆收拾了回来,迎面遇上其他侍女往外走。她抬头,见顾源正查看顾枫的面色,倒是王妃看着她冷冷一笑。她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 顾源听见动静回头,见是顾枫最喜欢的小侍女,温和道:“小丸子,你起来吧,枫儿白日里是看见什么了,做这样的噩梦?” 他说着把顾枫轻轻揽在自己怀里替他把脉,发觉儿子的状况好转松了口气。他不记得顾枫白日里见过什么可怕事物吓着了,明明与阿诺和林紫菀一起吃饭吃的很是高兴,难道那些猪肉有问题? 小丸子不敢回答,只低声道:“奴不知道。” 顾源摇摇头,让她也下去,然后嘱道:“王妃,我派顾二出门去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枫儿年幼,平时须得小心照管,我日常要忙的事多,还是得你多用心。” 王妃才想起侍女告诉过她顾二和顾三带着大批侍卫离府,她心里有鬼,只小意道:“是。妾身日后会更上心枫儿,再有敢轻慢枫儿的,妾身必不饶她。王爷,枫儿无事吧?”她见顾源神色和缓,料是顾枫身体好转,也松了口气。 顾源又细细看了顾枫的面色,道:“无事,缓过来了。”他把顾枫轻柔地放回枕上,疲倦地在顾枫身边躺下,低声道:“王妃,我今夜守着枫儿,你回房休息吧。” 顾枫的床虽不小,却也睡不下一家三口,且王妃也无意与顾源同寝。 烛光明亮,顾源支着右臂躺在顾枫身边,黑发披散,眼帘低垂,安静温和。 王妃看着他,总是想起宫里御花园养着的那只猛虎,它头颅美丽,皮毛绚烂,步态优雅从容,连眼神都安宁无害,但从来没有人敢让它走出笼子。她握着府里的账本,她吩咐奴仆注意他的行踪,心里却越来越怕他。 若姜嬷嬷还在,还有个亲近的人能让她叙说恐惧,能开解她。但如今,她只能越想越害怕,她不敢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信告诉父亲和母亲,她害怕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顾源都知道,害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消息,让顾源知道杜家安排埋伏算计过他的命。可她也不确定顾源不知道,她完全摸不清顾源的底细,更摸不清顾源还能容忍到她什么程度。 顾源疲倦至极,沾床就有些筋骨酸软。他觉察王妃的身体向旁边躲了躲,以为她在给自己让开些位置,支起身朝她笑了一笑。 他见王妃脸色煞白,目光慌乱躲闪,伸手掠起她散落的发丝替她掖在耳后,安慰道:“王妃,不用怕,枫儿没事,我守着他就行,你去休息吧。” 王妃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躲避他的手,垂头低声道:“是,王爷。”她起身慢慢退出顾枫的卧房,门帘放下,她转身加快脚步逃回了自己的上房,躲进床里不再动弹。 顾源听王妃离开的脚步声有些慌乱,却并未多想,只以为王妃穿得单薄,是冷着了。他实在疲累,伏在顾枫身边睡了。 只是他才合眼不久就惊醒,见窗纸外的天光亮得异常,他看了看身边顾枫面色,手在他额头试探,觉得温度正常,没有汗湿,才起身到门口。 缀锦堂那边杜王妃没有动静,只有值夜的侍女稍微冒了冒头,对他行礼退下。 顾一终于抓住机会给顾源披上了大氅,舒了口气。他刚才追了顾源一路,无奈轻功太差身子太重,被落得老远。他只得赶走了看门的婆子,自己带着顾源的六个侍卫占了门房休息。 ☆、第 350 章 第350章 顾一见顾源站在廊下看天边的火光,便站在顾源侧后陪着。 他望了一会儿道:“王爷,是西北军后勤大营的方向,看火势,有两座大仓起了火。” 顾源看着那边的火势起落,微微叹息。 西北军后勤营一共十座大仓,其余杂粮、盐菜小仓无算。一座大仓储粮三千石,两座大仓六千石。西北军正军十五万,一天至少需要用粮三百石,六千石就是十五万人二十天的口粮,经过这一冬天的消耗,十座大仓不知还有几座有粮。若是两座满仓的大仓全烧了,说不定西北军用不了几天就要断粮。在这青黄不接的时节,连百姓家里都捉襟见肘,到哪里去收集十五万人的粮草?况且西北军是屯粮地,不单只正军十五万,还有妇孺老弱和老兵辅兵大约二十多万,也不能饿死。但愿只是火起,造成的损失并不大。 顾一也没抱怨早有通知为什么还被人烧了粮草。能爬上三丈多高的城墙的图蛮蛮人并不多,能进来烧粮的多半都是高手,说不定还有宗周的武人。他一直不喜欢那些习武之人,尤其不喜欢那些没来效忠他的太子殿下的武人。 自古侠以武犯禁,私刑处事,不顾官府,即使做的都是好事也破坏律法。若是心无底线的人身负武功,造成的破坏更大。他就不信,图蛮的蛮子能有爬城上墙的轻功,肯定是宗周人里的败类干的!就算图蛮人有人学会了轻功,也是宗周人里的败类教的! 顾源眼看着火光渐渐消隐,确定大仓那边损失不会太大,稍放下了心。他一时又想起下落不明的苏墨。天寒地冻,那孩子身娇肉贵,被人伺候惯了,若是落在敌人手中哪有人细致照顾他,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但他又不能亲自出门去寻,思量一回又是多少叹息。 顾一也不知怎样开解,除了苏墨被找回来,什么话都是白说。 天色渐明,顾源迷糊着听见顾枫抽噎起来,赶紧睁眼。顾枫面色好转,只略带苍白,唇色也浅淡了些,正闭着眼睛在梦里闷哭。他赶紧把儿子揽进怀里轻拍,柔声唤道:“枫儿,醒醒?” 顾枫被他唤得醒来,见是父亲在身边,温和地看着他。他含着眼泪无力地往顾源胸膛上贴了贴,哽咽道:“父亲,有怪物抓我,凉的,抓我脖子,我害怕,我害怕。” 顾源听着他确是做了噩梦,只得柔声拍哄,心里想着,是不是这几个孩子一起吃饭时,林紫菀又讲些奇怪故事吓着枫儿了,明日见了要嘱咐她几句。 第二日街上就谣言四起,说昨夜西北军大营粮仓被烧尽,要征收安平府百姓家中存粮。又说岳征二十年来自闭关城就是为了养寇自重,如今图蛮大军兵临关下,西北军孱弱无粮,金瓯关支撑不了几日就会被破关而入。还有传闻说岳征与图蛮蛮人勾结,会开关引敌,还将那位美貌无双的苏四公子献给了蛮人,是三将军岳绮亲自送去……真假参半有之,纯属胡言乱有之,自相矛盾有之。但图蛮人兵临城下是真的,岳征已经带兵出关迎敌。 金牛道被封闭,走私商队提供给图蛮人的食盐粮食断了,图蛮人叩关是早晚的事,岳征也本就想趁着身体还硬朗再立一大功劳,给两个儿子和宝贝闺女留些荫蔽,早已做好接战的准备。只他没想到图蛮人来得这样快,还有高手爬入关城趁夜烧粮而已。 顾源听说谣言拿苏墨的容貌做文章大怒,派出侍卫与知府衙门的武侯捕快捉拿散布谣言的奸细,严密控制衙门守备的文臣武将不得将谣言内容上报朝廷,避免影响岳征的军权。 他自来到安平就在境内安插人手,又有胡青云倾力配合,真奸细很快被当众处死。 谣言起得快,被压下去得更快,不过一半日过去,菜市口的一地鲜血就封住了众人的口。街面上人人以目相对,再不敢胡乱议论。 西北军并未向百姓征粮。郡王府安安稳稳没有收拾东西准备逃难,郡王府的庄子还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春耕,又大规模购买小猪仔和鸡崽鸭苗,似乎准备大干一场。 王府庄子上的农户还向周边村农宣传如何让猪肉没有骚臭味道,推荐专门匠人;又有人专门宣讲如何大规模饲养鸡鸭避免疫病,如何利用禽畜和人的粪便发酵积肥。 知府衙门分派各县的筒车安装、水渠修筑、田间劝农也都在正常进行,各项事务都比去年那个死在乱局之中的知府用心得多。 安平百姓渐渐人心安定,田里山间风渐柔,草染绿,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第 351 章 第351章 顾三第二天晚上传来消息,他们走的那一路发现了六具尸体,都被狼噬鸟啄不成样子,看打扮都是岳府的亲兵,有两人身上的披风质料不同,应该就是岳绮身边的阿清和阿楚。他查验伤情,那几人大概都是被岳绮的紫铜锏生生砸死,死状极惨,只有一人是自刎,死前也被砸得双腿俱断。 除了这六人,那处没有别人的尸体和血迹,看情形,似乎是苏墨和岳绮两人及时发现状况不对,出手杀了那些人之后自己离开了。不过岳绮不会辨认方向,苏墨最多能纸上谈兵,迷路的可能性极大。那六人已死去一夜一日之久,草原上的烈风早就扫平了能够留下的足印,实在难以辨明他们究竟往哪个方向去了。 看到消息,知道苏墨和岳绮不是被人抓走的,顾源略略放心。 岳绮自小随岳征征战,不至于没有在草原上生活的能力,苏墨虽娇惯,但真到了关键时刻也能忍耐,不是只会一味任性。只要不落到敌人手里毫无反抗之力,保证自己活着等待救援还是能够做到的。 不过他放心的太早了,顾二和顾三很快又传来消息,图蛮大军与岳征的西北军前锋已接战。正面战场打得势均力敌,同时小队图蛮骑兵四处劫掠,又有各部落图蛮骑兵不断与普混王的金帐汇合。王府不到百人的暗卫和侍卫小队陷入关外的百里混战之中,别说寻找苏墨和岳绮两人,自保都要费劲心机。 图蛮人通常都在秋高马肥的时节入寇,那时节能够抢掠到足够的粮草和财富以战养战,或者干脆就是为了抢些粮米过冬,一掠即走。往年初春冰雪未化的时节都是小股劫掠,因宗周人自家的粮食也渐渐不接,若是大举入侵,图蛮人的战马粮草、战士食物补充都是大问题。。 不过,敌寇敢来,岳征就敢战,军功又不论季节。 岳征带兵多年,从未轻慢过军兵训练。本在前线的“春猎”高手发现图蛮人入侵立即成了第一道防线,跟着前锋营出关接战,但最前线的数十哨堡和村落居然各个积存了不少粮草,已都落入图蛮人手中,连人口都被图蛮人掠去。 岳征大怒,关外土地的收获都应该送回关内,这些哨堡存那么多粮草到底是谁下的令?粮草已经资敌,他无可奈何,但下令的人是谁,他非找出来不可。 更无可奈何的是顾二和顾三等人,乱军之中他们无法追踪苏墨和岳绮的消息,小规模战阵在大军中起不到太大作用,尤其是侍卫自幼训练的是卫护,几日之间已折损了十几个人。顾源只得下令侍卫返回,暗卫改装潜伏,重点探查图蛮人各部落王帐,搜寻苏墨和岳绮的下落,也趁机搜集图蛮人的相关情报。 不几日又传来消息,金帐王普混王之所以能统御图蛮各部一呼百应,是因为普混王和他的长子受到鹰神的眷顾,能够传达鹰神的旨意,布施鹰神的荣光。 鹰神是图蛮人膜拜的至高神灵,传说那位降世的鹰神之子像苍天上的黑色苍鹰一样高不可攀,他的身体比世上所有的男子都强健,他的容貌比世上所有的女子都美丽,他的眼睛比祁落山上的雪还要空灵纯净。他能挥手之间杀死百人,能从千丈高崖之上飘然落下,也能在转瞬之间穿行万里。 更真实的消息是,在图蛮人眼里,违背普混王就是违背鹰神,就会被鹰神之子降下惩罚,部落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巨大的鹰喙啄破头颅,死得羊犬不留。这一次春季叩关就是鹰神的旨意,鹰神之子会重临普混王的金帐,带领图蛮人打开阻碍铁骑的关城。 顾源头痛地把情报在烛火上点燃,他才不信真有什么鹰神的旨意,部落被人杀尽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可是“羊犬不留”“头颅有洞”,感觉怎么这么熟呢?还有苏墨,把苏墨拐走做什么,难道是准备拿他跟皇帝讲条件?他又不是真皇子…… 他豁地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黑衣,美貌,高手,血洗部落,头颅有洞,苏墨——顾澈! 他按住砰砰乱跳的心脏,图蛮人崇拜的鹰神之子是顾澈! 顾澈作为日月楼的甲一在宗周范围内制造过多起灭门血案,在图蛮人那边出手也是一样的风格,图蛮人应该也是被他杀怕了,才对普混王这样服从。 顾源缓缓握紧拳头。他记起当初审问阿果时,阿果说是他带着顾澈赶去图蛮金帐传递消息找来的蛮人,还给出了那块给蛮人传讯的令牌的图样,上面的确画的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第 352 章 第352章 七月大雨中的那次“马匪攻城”,若真成功,顾源一家殒命之外,岳征也难辞其咎,军权定然旁落。 岳征事后严查,找到了换走他亲卫使用的破虏刀的副将,但那人在岳征派人去抓之前就被灭了满门,线索就此断了。 背后控制顾澈的人是日月楼,顾澈能成为蛮人眼中的“鹰神之子”,替图蛮人的鹰神降下惩罚,那么日月楼的主子正是与蛮人勾结的人。这次能够说服蛮人初春出兵又是假借“鹰神”的旨意,但按照正常情况,顾澈早在半年前就已经离世,所以才要把苏墨弄走假冒“鹰神之子”? 苏墨是个被娇养的孩子,他想也知道让苏墨乖乖听话手段多的是。但有岳征在,金瓯关不是那么好破的。普混王集结几大部落叩关,无功而返的后果他能承担么?单凭一个“鹰神之子”露露面就能让各部落心甘情愿损兵折将? 顾一又拿着一卷飞鸽传书进来交给顾源,顾源只得伸手接过。 顾一见他眉头紧蹙,脸上满是倦意,赶紧用冷水洗了布巾递给他。 飞鸽传书用的是密语,送进来的是原本和翻写过的文卷,顾源随意检验了其中两行才细看。文卷上写的是竟是在安平被压下的谣言:金瓯关岳征投敌,岳征的女儿岳绮亲手把苏墨送进敌营,苏墨已成为蛮人王子的娈宠。金瓯关现在是顾源披甲上阵,抗击蛮人。而且这谣言已被捅到了君前。熙平帝大怒,立即派金鳞卫赶往安平府,接苏墨回京。 熙平帝并未轻信谗言,更没让岳征和顾源上书自辨。军报尚未入京,谣言已经四起,这中间肯定有问题,他怒的也是谣言用苏墨的容貌做文章。 人人都知道苏墨肖似早逝的元后,更知道熙平帝宠爱他,他又是顾源从小带大的,他还是镇东军华阳侯苏大将军最年幼的孙子。不要说他真的落入蛮人手里,就算只这样传言,连熙平帝都跟着颜面扫地,还辱及了已逝的元后。 世人信奉无风不起浪,何况苏墨性格天真烂漫,喜就喜,怒就怒,对厌恶的人丝毫不假辞色,却又容貌美艳绝伦,多少人都妒他嫉他,抓着机会想要看他笑话。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他自己名声尽毁不说,岳绮与他一起失踪,岳征必受连累,没有保护好他的顾源也别想落个好结果。 顾源如今的一切都建立在熙平帝对他还存着父子之情上,熙平帝对顾源虽仍有眷顾,但他最宠爱的一直都是相貌酷似先皇后的苏墨——若顾源照护不力毁了苏墨,皇帝还能如从前一般眷顾他? 镇东军那边,若真出个“俯就敌酋”的不肖子孙,苏大将军怕是要被生生气死,侯府会成所有人的笑柄,甚至成为宗周之耻,苏家日后怎样立足朝堂? 顾源拿着传书也气得要吐血。 明眼人都知道谣言荒唐,但局内人知道其中的凶险。苏墨是真的被拐走了找不回来,万一那孩子真以“鹰神之子”的身份出现在普混王的金帐被图蛮人顶礼膜拜,再说出些类似“里应外合、踏破金瓯、杀进京城”之类的话,顾源、岳征、苏峻英,这些人谁能把自己摘干净? 以金鳞卫的实力,快马赶到安平至多二十天。飞鸽传书自京城来,距金鳞卫出发的日期已过了五天。十五天内能找到苏墨么?草原上危机重重,就算苏墨没落在敌人手里,只要有个万一再不能回来,他们这些人也是百口莫辩。 想到后果,顾源抓着几案边角的手背爆出青筋,连额角都青筋乱跳。 关外的蛮人叩关的最终结果不见得是真的打破关城,而是岳征失去皇帝的信任甚至获罪。只要他被贬官调离,金瓯关就不见得再是不破关城。岳征不在,金牛道走私可以继续,说不定换一员主将,连关城都可以像二十年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大规模公开走私。 金牛道被封断了多少人的财路,他们计划这一战已足够久了。 金瓯关和西北军的军权,镇东军苏峻英的军权,顾源的命,他们都要。 十八年前的京城之乱,当时的太子顾铤屠杀世家、世家也在围剿顾氏,但终究顾氏手握兵权,老皇帝稳住了局面。在四大世家眼中,顾氏当初与他们平起平坐,皇帝顾氏做得,他们自然也做得,无奈改朝换代还不到时候,只得暂时妥协。顾源很清楚如今的熙平帝只是看着风光,顾氏皇族倚仗的最大底牌就是兵权。 苏峻英和岳征两人若栽在苏墨身上被一举拿下,能有资格掌军的几员大将都难以保证对顾氏忠心不二,万一不小心经营落在四大世家任意一家手中,只怕又是一场战乱。 眼下这个局,连熙平帝自己也被算在里头。 苏墨失踪,做成了一个可以混乱天下的死局。 ☆、第 353 章 第353章 鹰神之子,顾澈。 顾源豁然抬头,他可以破局,他有顾澈。苏墨失踪了,但顾澈好好地在暖室里躺着。 只要说苏墨来到安平之后就落马昏迷,无论谁检验都会看到一个真真正正昏迷了几个月的“苏墨”,一切谣言算计都会落空,只有顾源自己会因为照顾不周受到皇帝责难。但外甥和儿子之间,他自然会偏向儿子,苏墨就算真的落马而亡,也不至于让顾源赔命。熙平帝此时的愤怒,多是因为想到谣言坏了苏墨名声之后的影响。 苏墨无论生死,只要他能干干净净的回到京城,岳征和苏峻英就都能保住。 可顾源害怕,他怕熙平帝认出顾澈。 旁人可能不会想到这世上会有第二个像苏墨一样美好的少年,但熙平帝知道。顾源猜测,熙平帝见到顾澈之后,一定会承认他就是苏墨,利用他保住该保住的人。在那之后,昏迷不醒的“苏墨”会在最短时间内死去。真正的苏墨,无论在哪里,也只能死。他们容貌太过扎眼,连隐姓埋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这么些年,见多了朝堂诡谲,他不能不往最坏结果猜想。 把顾澈送出去,顾澈和苏墨很可能都会死,熙平帝怎么会留下这样明显的后患? 他不舍得。他不愿哪一天苏墨真的九死一生回到家里却被熙平帝灭口,更不愿顾澈在昏迷中悄然离开,他本来盼着,阿澈终有一天会睁开眼睛,叫他一声“哥哥”。 但不把顾澈送出去,被牵连的人是他的至亲至友、保护他支持他的恩师下属、还有和他梦想一致的属官同伴…… 他不觉抓碎了手中的信纸,头痛欲裂。 顾一向来想不透太多的弯弯绕绕,但他时刻关注着顾源。他发现一滴清水落在顾源眼前黑色几案上,发出轻微的“嗒”一声。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仓皇地松手单膝跪在顾源面前,发现他已是泪流满面。他摸出帕子递给顾源,颤声道:“王爷,那些不过是些谣言,压下去就好了,没事的,四公子会回来的,不会有事。” 顾源惨然一笑。 这时外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侍卫的声音道:“王妃娘娘,您不能往里闯,等属下通报……” 顾源一把抓过帕子抹净了脸又塞回顾一手中,脸上又是笑意宛然。 外头杜王妃厉声喝道:“滚开!” 她直闯到书房门口,狠狠一推紧闭的门。那扇门重重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重新砰地关紧。 杜王妃完全没了平日的优雅仪态,她大步走到顾源的书案前,粉脸含怒,杏眼瞪圆,朝站在顾源身后的顾一狠狠扫了一眼,喝道:“出去!” 顾源吸了口气,低声道:“顾一,你出去。” 顾一也吸了口气压下忧怒,躬身行礼退出。 杜王妃见门被关上,压着嗓子冷道:“王爷,苏墨呢?” 顾源揉了揉眉心,微微笑道:“那孩子出去玩了,谁知道在哪里胡闹呢。” 杜王妃脸色一变,扑倒在案前抓住顾源揉眉心的手,颤声道:“王爷,苏墨真的失踪了,是不是?他真的……被蛮人……” 顾源反手抓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和道:“没有,谣言而已,看阿墨知道了不去抽烂那些人的嘴。” 听顾源语气敷衍,杜王妃缩回自己的手,含泪道:“王爷,您不用瞒着我,满京城里都在议论苏墨的事了。我母亲飞鸽传书给我,说皇上震怒,派出金鳞卫赶往安平,让咱们早做打算。” 顾源有些烦躁,耐着性子温和道:“王妃,都说了那是谣言,早做什么打算!” “那苏墨到底去哪里了?”王妃忧急不已,“前几天街上的谣言被您的暗卫和官府的差役强压下去,现在街上的人见了面连说话都不敢。您逼得百姓道路以目,就不怕言官参您?就算没人敢当众议论,您知道背地里说的多难听么?您压制着消息不外传,但真压制得住么?现在满京城里都在议论!” 顾源冷冷道:“安平被奸细散布的谣言,这才几天就传播到了京城,可见是有人蓄意污蔑。王妃不必担心,阿墨很快就会回来。” 杜王妃悚然一惊,道:“王爷,苏墨他果然失踪……” 顾源压下心火,尽量温和道:“王妃,这件事我自有处置,你先回后宅吧。” 王妃怒道:“王爷,事到如今,你还是装聋作哑护着苏墨么?他若是真的落到蛮人手里,还苟活着做人家的……人家的……那您和枫儿的名声还要么?枫儿日后怎么见人?男子持节,女子守贞。苏墨给蛮人做娈宠,忠孝节义全不顾了,简直是无耻之尤!” ☆、第 354 章 第354章 见顾源无动于衷,王妃眸中含泪,双手抓住他的手,哀声道:“王爷,您手中不是有暗卫么?吩咐他们不计代价潜入蛮子营帐,把人活着救回来不容易,那就把他的尸体带回来,只说他游猎时落马而死也就是了。关键是要快,不要管损失多少人,只要能在金鳞卫来时有他的尸体就能过关。” 顾源大怒,沉声道:“这就是你的早做打算?” 杜王妃蹙眉急道:“不然如何?让他留在那里给蛮人做……做……”她羞耻出口,含泪道:“贞洁烈女被□□了还知道自尽谢罪,他若稍有廉耻早就应该寻机自裁!” 顾源气得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捏得粉碎,怒道:“我说了,苏墨是个堂堂正正的须眉男儿,不会做出任何有违苏氏家训的事来!你一个世家女,满脑子里都是什么?怎么想的说的如此龌龊!况我也不觉得受□□的女子就该自尽守节,施暴者才该自绝以谢天下!就算苏墨真落到蛮人手里被辱被伤,有罪的是我也不是他,是我没能保护好他!若论自裁谢罪,那也该是我!若不是为了除掉我,他何至于被人如此陷害!” “王爷!”杜王妃听他这样说话,气得头昏,尖声叫道,“您居然这么看妾身?龌龊?您当真不知道他经意不经意地就勾引人么?” “住口!住口!”顾源大怒,“你说的是什么话!” 杜王妃强压火气,哭道:“王爷!您一直这么护着他,居然又说出为了他自裁谢罪的话来?王爷,旁的妾身不拉扯,您还是早做决定吧。他是您养大的,他来安平也是奔着您来的,出了这样的事,若没有个妥当的交代,您以后就永远不用回京见皇上了。枫儿……枫儿这辈子也没有颜面再回京城……” 听她提起顾枫,顾源努力压下心头怒火,冷冷道:“本王说了,苏墨无事!” 王妃惨然道:“王爷,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您还在自欺欺人,还要维护他么?”她又想起大雪中顾源与苏墨紧紧拥抱的那一幕,她始终疑心未去,脱口道,“难道您对他也……也难怪……” 顾源怒道:“住口!出去!回你的天芳园!” 他担心苏墨生死,忧心朝局战事,若是不能在金鳞卫到安平之前找回苏墨,死局的唯一开解就只有送出顾澈,最后一起要了那兄弟两个的命,他痛苦不舍心中烦乱已极,哪有心情跟她掰扯那些儿女□□。苏墨是他一手抚养成人,既是弟弟又是儿子,与顾枫并无不同。她满口里说的都是什么? 他平日处变不惊,情绪控制得极好,今天为了苏墨又怒又吼,连杯子都捏得粉碎,可见那人是真真放在他心尖上的。王妃又惊又怒又觉得委屈,身体颤抖,全忘了世家美人哭也要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怜的那一套,嘶声喊道:“当初成婚时我就觉得不对劲,您好好的为什么非要把一个表弟养在身边?他自小就会撒娇卖乖,如今多大的人了还往您的怀里头钻。一个男子,天生得那样妖妖调调的狐媚子模样,可见是生来的贱人!您可知道京城里有多少男女肖想他?他勾引得王爷都忘了妻儿前程,也难怪蛮人对他神魂颠倒,出兵来攻宗周……” 顾源已遏制不住怒火,听王妃说的过分,一掌扇在她脸上,厉声道:“住口!阿墨的容貌像我母亲!” 顾源习武,虽怒也还明白要收着力道,但王妃一个弱女子怎么也禁不住那样一掌,被他打得跌倒撞在几案上险些晕去。 她伏在地上,钗横鬓乱,口角流血,挣了几挣也爬不起来。她此生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只觉得头昏脑涨脸上身上剧痛。这些日子她本就被憋屈得狠了,这时更是恨怨绝望,使尽了全身气力喊道:“王爷的母亲,小小年纪就与皇上私相授受、私定终身,又是什么讲规矩的人?” 顾源听她鄙薄母亲,气往上撞,勉强控制住没有再踹一脚,厉声道:“杜家安排你在御花园里与我偶遇,又刻意训练你颦笑仪态博我中意,又是讲哪门子诗礼规矩?” 杜王妃听他说话脑中轰然一响,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冰冷的眸光面色,颤抖道:“王爷……王爷……” 顾源目光冷厉,语声却淡,低声道:“王妃,你与本王大婚时候阿墨才六岁,人说爱屋及乌,你却从未爱重过阿墨一日,你是把本王当作什么?你难道从未想过,为什么阿墨的亲娘祖母都身子康健,却自幼养在我身边?” ☆、第 355 章 第355章 杜王妃见顾源神色渐渐平静,唇角又带起惯常的温暖微笑,心里却觉得不好。 顾源仍是淡淡的,继续道:“王妃,本王爱重枫儿,不愿枫儿没有母亲。你先下去吧,日后没有我的话不要离开天芳园,更不要踏进书房一步。”他扬声叫人进来将王妃带回天芳园。 王妃心若死灰,全身无力,她咀嚼着顾源话里的意思,一时寒彻骨髓。 顾源看着女侍卫将王妃搀扶起来带走,只觉心里砰砰乱跳,无奈靠在榻上合眼歇息。 顾一进来亲自收拾了茶杯碎片和被撞动了的几案,又倒了一杯清水备着顾源要喝,然后默默站在一边陪伴着他。他内力高深,虽躲得远,但王妃的话还是字句都听在耳里,此时见顾源面色发白,知道他气得不轻,心里又对王妃恨了几分。 但顾源不发话,他对王妃也无可奈何。只他日后对王妃的那些侍女仆妇更加迁怒,再有敢于窥探顾源行踪的,他竟下了毒手,这是后话。 外头侍卫回报,说孙公公请见。 顾源料着孙四年怕是也得到了京城的准信,特意来探自己的虚实,他也想探探这人的口风,便起身略略收拾,让人请孙四年进来。 孙四年这几日吃好喝好,愈显得白胖滋润。他这些日子几次想见顾源,顾源都推说有事不见。他便借口路远艰难,人马需要修整,一直留在王府不返回京城。如今他也得了京城的信,立时笑呵呵来见顾源。 他进门见顾源面上依然带着淡淡微笑,心里诧异。他坐下与顾源寒暄几句,又聊些京城风物、闲情逸事。见顾源一直神态安然优雅,只品着茶与他闲谈,他心里不禁有些嘀咕,只得主动开口道:“老奴来了这几日都不见苏四公子,没能给公子请安见礼,真是不该。听说西北苦寒,出京时苏娘娘还亲自给四公子备了些裘皮衣物,嘱老奴替娘娘好好看看公子呢。” 顾源微笑道:“小孩子家哪里当得起公公见礼?那孩子贪玩,带人出门游猎常是多日不回,劳公公久等了。” 孙四年笑道:“老奴来时是正月十八,如今已经是月底,四公子再是贪玩也该回府修整了吧?想来是四公子年纪小,还想不到这初春时节万物繁衍,猎杀生灵有干天和,这出门游猎可要小心,带着崽子的母兽最是凶猛,别被猎物反噬受伤才好。” 他嘿嘿干笑,眸色深沉。 顾源仍笑道:“公公多虑了,阿墨出门游猎必然多带侍卫,他自己又身负武功,哪里是那么容易受伤的?不过是小孩子贪玩,不愿回来受管束。本王已着人寻他,不几日就会返回府中,公公不必担忧。” 孙四年拍腿赞道:“王爷待苏四公子向来亲厚,皇上倒是为此常赞王爷。老奴也想着,王爷必然不会让公子有所伤损。”言下之意,顾源不过是靠着厚待苏墨在皇帝面前搏个面子,若是苏墨伤了病了,甚至死在此处,都无法向皇帝交代。 顾源淡淡一笑,道:“阿墨当年养在母后宫中,母后去了之后他由本王一手养大,无论如何,本王都要护他。” 孙四年美滋滋啜了一口清茶,笑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王爷,老奴受苏娘娘嘱托,务必要将带来的礼物亲自交给苏四公子,不然娘娘担忧啊。无论如何,娘娘与先皇后娘娘姓的都是同一个‘苏’,娘娘也是公子的姑母不是?” 顾源听他旧事重提,心中厌烦,保持表情不变,只微微一笑,道:“阿墨得祖父、祖母和父母兄嫂宠爱,实在不敢劳贵妃娘娘烦神。”他见孙四年小眼眯缝,得意洋洋,知道今日的局也必有苏家一份,面上仍不动声色。 孙四年见顾源咬死了不认两家是亲戚,心中愠怒,暗道他不识抬举,只看他还能硬几天。他在府中多日,早已经确定苏墨真的失踪不见,眼见着这位前太子殿下就要再无翻身的机会还要摆出一副高贵气度,心里只暗笑鄙夷。 苏家算计着顾源现有的铺子财帛和赚钱路子,若顾源能在被清算之前奉上足够的财物,苏皇贵妃出力保他妻子性命也有可能,至于顾源自己,肯定是不能留作后患。既然顾源粉饰太平,不肯认苏墨失踪、自己将倒,那就等他真的倒了,苏家再出手操作侵吞他的产业也不是难事,不过是多给旁人些分润而已。 他正盘算着再阴损嘲弄这位前太子殿下几句,忽听侍卫在外有事回报。 顾一急忙出去,转眼听完侍卫回报立即转身就跑,全没了平常在侍卫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大统领的稳重。 ☆、第 356 章 第356章 传话的侍卫又进了书房,也顾不得礼仪规矩,直接凑到顾源耳边低语。 顾源听完他的话脸色立时惨白,在孙四年面前露了真情绪也不顾忌,只吩咐他负责将孙四年送走,自己也匆匆离开。 孙四年望着顾源主仆先后失态,料是府中出了大事,心里畅快。 他也懒得理身边等待的侍卫,端起茶碗漫步走到墙边,细细鉴赏格子上的玉雕摆件。直到那侍卫急得直冒冷汗,他才笑嘻嘻放下茶碗,慢条斯理地离开顾源的外书房走回自己住的客院。 正月十八立春日之后,林紫菀又回到自己的正常作息。 她仍住在王府的东院,每日早晚去隔壁院子看顾澈,认真监控调理顾澈的身体状态,护他维持生机不灭。其余时间她就安心在药房里研究药物,画自己的药书。她闲时仔细回想记忆里对国计民生有益的信息,写成文书交给顾源。她不知道顾源有多大能量,也不清楚自己的文卷对顾源有多少益处,但她明白顾源在努力让百姓过的更好一些。 她不是做事的人,但有如今这些人谁都没经历过的见识。那些见识无论能否实现,写下来让顾源看都是启迪,他有足够多做事的人把能够实现的变成现实。如果成为这个国家的主宰是顾源的梦想,她愿意帮助他,哪怕仅仅是因为他对她和她家人的好。 顾眉和顾青依然专职保护林紫菀,就像当初的顾同和顾胭一样。 顾同早就伤愈,却也没留在府里,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 顾胭迅速投入到了林家主妇的新角色当中,伤未痊愈就与林晔筹划置备包子铺。铺子有了名字,叫做“裕丰馆”。因为包子铺的灌汤包涉及到秘方和硝石制冰的秘密,顾胭不叫雇佣伙计,直接带林晔到晋州买了几个伶俐干净的小厮,让他们跟着林晔学习制作灌汤包。 日后林晔不需整日猫在厨房里忙活,只负责研究新菜式就行,活计都由买来的小厮来干。小厮的卖身契都在手上,不用担心他们泄露灌汤包的秘密。 两人还从晋州顺带买了个干净的妇人送到林家,专门负责伺候汪氏和林明远。汪氏年纪也渐渐大了,忙活一家人的衣食太累,顾胭又在家务上帮不上忙。那妇人日常可以帮汪氏做活,还可以在林明远忙活制药的时候陪伴汪氏。 街上谣言纷乱,又有关外大战的消息传到安平,人心不定。尤其是关于苏墨的消息让林明远和汪氏大吃一惊,他们十分担心那个淘气的漂亮少年。汪氏更不相信呆呆的岳绮能出卖苏墨,她记得岳绮把苏墨喜欢到了骨子里。 阿诺不在意那些谣言,只笑道:“爹,娘,苏墨那花孔雀一点不傻,他心眼可多啦。他能被阿绮卖了?笑话!阿绮被他迷得颠三倒四,哪天苏墨她卖了,她还得乐滋滋帮人数钱呢。您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等苏墨玩够了回来,不拿马鞭子抽得他们满地找牙!” 林紫菀也道:“王爷把苏墨当亲儿子养,到哪儿都有不知多少护卫守着。要是‘儿子’都让人弄走卖了,他那王爷还当个什么劲儿啊。” 几人说笑几句把这茬儿岔了过去,街上的谣言也被菜市口的鲜血压得灰飞烟灭。岳大将军带兵在金瓯关两百里外与蛮人大战,连激战的鼓声都传不进关内。 安平郡王府的春耕准备如火如荼,连娇贵的皇子王孙都没有觉得安平危险,百姓们也便不再猜测金瓯关万一被破关而入怎么办。运往金瓯关的粮车陆续经过安平运往大营,并没有骚扰百姓强征粮草,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样子。安平府城及各县的百姓对战事的关注减少,春耕开始进行。 阿诺却悄悄对林紫菀道:“苏墨那花孔雀不是真把自己玩丢了吧?” 他说这话时已经到了正月底,苏墨和岳绮一直无影无踪。林紫菀注意不到,但阿诺能发现王府的侍卫少了不少,他觉得,苏墨可能真丢了。 林紫菀也总觉不安,因为顾源把密室里的顾澈看得极重,从前每天都要来看他,这一段时间居然来的少了,至少她从立春日那天开始就没再见过顾源,更没见过苏墨和岳绮,她也感觉苏墨大概真丢了。 想想街上的谣言,再想想苏墨的美貌,她也打了个哆嗦,她不知道该求拜哪家神佛保佑苏墨无恙。虽然小疯子手欠嘴臭,但那张脸着实看着赏心悦目,何况他待人也真心不坏。林紫菀默默地想:只要他能好好的回来,她愿意一辈子让那小疯子叫她“胖丫头”。 为苏墨担心是其中一件,另一件她放在心里的事,是顾澈的病情有了变化。 ☆、第 357 章 第357章 春日万物复苏,顾澈的身体机能却衰败得更厉害,他的自愈能力也下降到了几乎停滞,不过也正好减缓了他真正的损耗,林紫菀的返魂针居然比以前有用了,只需七天替他续命一次。 林紫菀不知道这种状态对他是好是坏,但她已有几次看见顾澈眼皮下的眼珠稍微转动,猜测他可能有意识了,只是身体的状态不能支持他真正苏醒。 因为见不到顾源,林紫菀没有机会把顾澈的身体变化告诉顾源,在没有征得他同意之前,也暂时不能告诉阿诺。 但她思考之后还是决定开始用针刺激顾澈的脑部经脉,岳绮天生心智不全,脑子发育异常,顾澈的情况更差,林紫菀拿不准他醒来之后是个没有意识的白痴,还是个乱杀无辜的疯子,但肯定不是个正常人。补元药一直在喝,但也直到现在林紫菀才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元气稍稍充裕了些,至少能看清白色星云的轮廓,也才敢在替他保命之余做别的治疗。 其实她不希望顾澈醒来,苏墨失踪,顾源肯定正烦乱,他能好好睡着也能少点麻烦,至少睡着的他不像传说中那么危险。 去年有闰月,今年节气就晚。这时已正月末,残雪化尽了,向阳处的嫩柳就悄悄鼓出芽苞,墙角砖缝里也悄然钻出些绿芽来,春的气息无处不在。 林紫菀正盯着墙角的一点新绿,那痕绿从墙和石板路的缝隙钻出来,娇嫩新鲜,十分可爱。 她今天做了一款新药,耽误了时间,到隔壁看顾澈就有些迟了。 守门的侍卫见林紫菀带着顾眉过来,示意两人等一下,就先进入暖室安排。 暖室内,顾澈静静躺在长案上。阿果正坐在一边轻声读那卷《胜京札记》,见侍卫进来,他知道到了针师来看顾澈的时间,立即放下手里的书,温驯地跟着侍卫走到侧室,在自己的睡床上躺下。那侍卫动手封住他的穴道,让他昏迷,然后才会出去请林紫菀进来。 林紫菀研究了一会儿,发现那绿芽居然是一株紫花地丁,决定告诉侍卫别拔掉它。 她抬头正要说话,忽然见正房的厅门缓缓打开,一个白色人影缓步走出来。那人长发赤足,面色如雪,手中拈着一支淡紫的堆纱芙蓉花。 他雪白的赤足踏在青石板铺的地上,脚步缓慢笨拙,行动十分不协调。他的黑色长发和单薄的白色宽衣在微风里微微拂动,春日里泛着水润的石板地面衬得那双赤足格外白皙娇嫩,干净得像从梦里走出来的精灵。 林紫菀呆住,觉得有些眼花,一时分不清对面情形是真是幻。 眼见着少年已经走近院门,走到了林紫菀的面前。一旁的另一名守门侍卫和顾眉、顾青被这美丽的少年惊得心神失守,竟没反应过来,仍呆呆看着。 厅门又是一开,刚才进去的侍卫头领疾步追出来,厉声喊道:“拦住!” 他几步追上白衣少年,伸手抓他的肩头。 白衣少年目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身体微微一侧让过侍卫头领伸出的手,身形一转,没有拈花的左手横着一斩,那名侍卫头领猝然停步后仰,脸色煞白,双目圆瞪。他的咽喉破出一道血线,好在反应及时不至殒命。顾青和另一名守门侍卫一见不好,立刻飞身扑上。 顾眉抱起林紫菀转身就跑,只她担心顾青,跑出不远带着林紫菀藏在一棵树后偷眼望去。 白衣少年已与顾青和两名侍卫纠缠着出了院门,脖颈受伤的侍卫统领吹出尖锐的口哨,周边的侍卫和暗卫下饺子似的纷纷落下,将白衣少年围在当中。 暗卫黑衣,侍卫深衣轻甲,拥拥簇簇十人有余,却只见中间一袭雪白的轻衫翻飞旋转,轻灵如鬼魅。少年的右手还拈着那支堆纱芙蓉花,纤长的左手已是鲜血淋淋,白衣上也被血溅得斑斑点点。 不过片刻,十余名侍卫和暗卫身上都见了血,好在伤势都不重。 林紫菀瞪大眼睛,她忽然意识到那是顾澈。 顾澈醒了,醒来的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 她张口要喊,却被顾眉捂住了嘴。 顾眉死死捂着林紫菀的嘴不让她出声,她的任务就是保护林紫菀的安全,她却不想带林紫菀远远避开,仍带着林紫菀躲在树后偷看。 俗语说“蚁多咬死象”,事实证明,蚂蚁再多也咬不死一只象。顾澈一直拈着那支花,出手却招招致命,他的身体和他的手就是武器,侍卫围攻之中就算能够打中他,他似乎也全无感觉,反击更狠更毒辣。好在他躺了几个月身体虚弱力道不足,连动作都不怎么协调,侍卫们又惯于战阵配合,相互掩护救援,一时之前还没闹出人命。 侍卫动了努箭,虽不敢射他胸腹致命处,但朝他四肢连射还是敢的。 ☆、第 358 章 第358章 十几只努箭从不同角度交叉射击,连续三轮。 顾澈白衣轻拂,身影飘忽,只在左臂和右腿各中一箭,雪白的衣服上立刻开出两朵血花。 他任那两只努箭插在臂上腿上,任白衣上的血花随着动作渐渐扩大,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就像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痛。 最可怕的是,无论他自己中掌中箭,还是打中侍卫血花飞溅,他面上一直是那种天生的安宁恬静,他的目光一直澄净空明,毫无波澜,似乎他什么都看不到,但林紫菀可以确定他的眼睛没毛病,他不是瞎子。 渐渐地,林紫菀发现顾澈的身体动作比才走出来时协调多了,出手的力道也重了。他一掌砍在一名侍卫腿上,那侍卫一声惨叫摔倒在地,腿骨扭曲显是断了,那种力道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他正在渐渐恢复战力。 眼见着他身法更灵活,出手更狠辣,不多时十几名侍卫已经倒下大半,还有五个在努力支持,其中包括顾青。 顾眉心知不好,这时再不带走林紫菀可能就走不了。她又望了顾青一眼,咬牙抱起林紫菀转身就跑离开。 林紫菀挣脱不开她的手,仍努力回头望着,正看见顾澈的手戳在顾青胸前。 那件铁叶子叠出来的轻甲没能抵挡住顾澈纤白的手指,一戳入肉,随着他手指抽出,铁甲的空洞往外飙出血箭。 顾澈没有正常人下意识避开鲜血溅到自己身上的动作,任那股血落在自己肩头胸膛,在白衣上渲染出一幅迷乱的画。他抽回手后又反手一掌击在顾青胸膛,打得他踉跄后退,带着不停飚出的鲜血仰倒在地。 顾青按着心上伤口,在倒下之前向这边看了一眼,用口型说道:“快走——” 风声一乱,顾一飞快地跑过。 林紫菀眼睁睁看着顾青倒在顾澈手下,拼了命地挣扎。顾眉不敢松手,林紫菀一狠心低头一口咬在顾眉的胳膊上,痛得她眉头一皱。林紫菀感觉胳膊上一松,迅速摸出一枚药丸捏碎。顾眉闻到一股苦涩的气味身体一软倒了下去,惊道:“阿菀,你别去!” 顾澈击倒顾青之后,轻盈地避开余下四名侍卫的攻击,带着鲜血的指尖点向其中一名侍卫的额心。那侍卫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额上剧痛,暗叫一声糟糕,脑中一昏。 顾一飞身落下,一掌拍向顾澈后心。顾澈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已点入那侍卫额骨一分的手指收回,转身接住了顾一的掌。 两掌一对,顾一心头一震,脚下也连退两步。顾澈表情依然恬静安宁,目光清明澄净,只手中那支芙蓉花毫不犹豫砸向顾一的肩头,一支纱堆的芙蓉花,却有千斤铁锥的力道气势。 他第一次用上了右手。 顾一闪身避开,被那一支纱堆的花惊得岔了一口气,他绝没料到日月楼的甲一居然有这样的实力。他拼尽全力与顾澈斗在一处,令其他侍卫远远避开。 几名还能动的侍卫赶紧四散退开,拖的拖、拉的拉抢救同伴,避免误伤。 林紫菀也赶紧往前凑,想要跟着去救人。 顾一内力浑厚,掌掌带风,中正沉重。 顾澈赤足白衣,瘦削的身体在初春的微风暖阳下显得格外柔弱。 但功力再足、力气再大也打不中风,无孔不入的风,戳中额头,点中太阳穴,击在后心,打在心口……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顾澈躺的时间太长,力道不足,动作仍不太协调,且顾一的内力极强,他击中顾一也能被内力反弹或者卸力避开,顾一受伤都不重。但顾一依然觉得自己像只要踩死老鼠的大象,使劲了力气也只能被老鼠一口一口吞吃血肉。 顾澈太快,每一招都直接到不计后果不计伤损。 顾一因清楚知道自己出手多重,顾澈已经躺了三个月,身体一定极为虚弱,只敢拿捏着力气出手。但真正对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即使顾澈已经躺了三个月,日月楼甲一仍不是他可以轻视的。先机已失,他只能疲于应对,情知阿诺担心甲一血洗王府一点都不多余。 顾二和顾三、顾四都不在,还带走了府里的暗卫,府中侍卫以他武功第一,若是他挡不住,旁人就更别说了。 他完全不明白这少年在昏迷三个月之后为什么还能有这样的实力,虽然他每天吃的都是最好的补元药,但那不是只能给他续命么?他的反应速度和对出手时机的计算都不像是人,插在他臂上腿上的两支努箭虽然只插在肉里,都没有伤到骨头。但肉也是他的肉啊,插着那么两只努箭,自制力多强的人都应该知道痛。 痛,就会影响身体动作,就会有自然反应。 顾澈居然不痛,不累,他根本就不像是个人。 ☆、第 359 章 第359章 顾澈的目光春阳一般空净澄明,无情也潋滟。 顾一的拳势袭来,他的身体柔软地一折一转,像在花园中采摘般轻柔地举起那支堆纱芙蓉花,手腕微一翻转,用来将花簪在发上的细细银簪尖头就划向顾一咽喉。 那么快,那么理所当然,就像那支花就应该在那里。 顾一眼前一花,银簪尖头已触到脖子上的肌肤,激起一片寒栗。顾一知道凭自己的速度避开是别想了,顺着来势斜身向后一仰,同时抬腿踹向顾澈。 林紫菀看见两人拼斗,顾一出手顾澈不知道躲,顾澈出手不留情。 顾一明显是怕伤了顾澈的性命不敢施展全力,顾澈却没这个负担。此消彼长之下也算势均力敌,但两人交错几招身上就都血迹斑斑,可见情势危险。 她知道顾一是顾源最信任的人,也是顾源默认的兄长,两人谁伤损顾源都会伤心。她用药甩脱了顾眉立刻往哪边冲去,大声喊道:“住手,住手!” 她清楚自己没有能力阻止顾澈杀人,但她豁出去吸引他的注意力大概能替顾一和其他侍卫争取一些时间。顾澈的命是她保住的,这凶人冲出来杀人是她做的孽,那应该先杀她才公平。 顾眉无力倒地,眼睁睁见林紫菀跑去,直吓得魂飞魄散。 随着林紫菀大喊“住手”,顾澈就像是被按了暂停,他的手突然顿住,距顾一咽喉一分的银簪没有继续向前。 他回头,脸转向林紫菀方向,清澈澄净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顾一的腿却招式用老来不及收力,正正鞭在顾澈腰腹上。 顾澈纤细的身体横着踉跄两步,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顾一也惊呆了,匆忙后退几步,屏住呼吸蓄势待发。 林紫菀明白过来顾澈对她的声音有反应,顿时声嘶力竭地继续大叫:“住手!住手!” 顾澈又被林紫菀的喊声吸引,没有再看顾一一眼。他稳住身体,一步一步向林紫菀走近。 顾一吓了一跳,怕他伤害林紫菀,赶紧追上想要抓住他。 顾澈感觉到身后有人接近,脚步一停。 林紫菀忙喊:“别动,你别靠近他!” 林紫菀出声,顾澈就定定地盯着她,站在当地不动。顾一也不禁收住脚步,有些愣怔。 顾源得到侍卫禀报,说顾澈醒来正被侍卫们围攻,且侍卫们已经支持不住,他立刻离开书房,吩咐人去宋沛那里叫阿诺过来。他记得阿果说过,阿诺也能控制顾澈。另吩咐人准备抓人的网子,直接到东院去,看准机会出手抓住顾澈。 他赶到时正见林紫菀大喊“住手”,顾澈居然听话地站着没动。他赶紧挥手叫跟着自己的侍卫也敛步屏息。 林紫菀见顾澈确实是对自己的声音有反应,忙对上他的眼睛,努力睁大眼睛露出最甜蜜可爱的微笑,表示自己十分温柔无害。她看着他,压着嗓子柔声哄道:“我不是让你别动,你可以动,你来,你过来,来啊……” 她小手招招,柔声召唤,努力控制住心跳语气,同时脚下一小步一小步地小心翼翼接近顾澈。 就像从前在路边遇到小猫小狗,她总是喜欢引逗引逗。但她知道对面那人不是小猫小狗,一个不好会要了自己的命,自己这小身板绝禁不住他一指头点的。可她没办法,总不能看着顾澈杀光了顾源府里的侍卫。但凡有一点希望,也得试试。 他是她放出来的噩梦,要死,第一个也应该是她。 周围地人都定在原地,连受伤倒地的侍卫们都控制着一声不吭。 顾源也不敢动作,只屏住呼吸看着林紫菀和顾澈渐渐接近。 他盯着那边活生生走动的顾澈有些恍惚,他等了这么久,阿澈终于醒了,他活着回来了。 阿澈生得真好,虽比苏墨小一岁,却比苏墨高出大半头。他模样也生得好看,乍一看与苏墨容貌十分相似,却因为年纪小,还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他记得母亲坚持说,等阿澈冠礼时,一定要告诉他,母亲给选的字是“无尘”。 无尘,确是如此。他朝林紫菀走去,长发赤足,白衣染血,看着却干净得让人心惊。 他行走在春风血色里,却一切与他无关。紫陌红尘,黑暗仇恨,悲喜爱妒,利益纷争,他却只是一缕风,一抹影,灵魂不在,点尘不染。 顾源怔怔地看着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等不到他叫自己一声“哥哥”。 他见远处那十余个负责守卫东院的侍卫和暗卫都带着伤,伤重者倒地不起,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连顾一都一身是血十分狼狈,又有些忧心。 ☆、第 360 章 第360章 顾澈身高腿长,动作虽慢,却也不过片刻就走到了林紫菀面前。他停下,低头望着林紫菀一动不动。 近在咫尺,林紫菀闻到了顾澈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那股寒凉的雪气。 阳光温暖,他却如披霜戴雪,白衣染血,双手带血,连那支花的银簪尾部也沾着顾一的血。 看惯了躺着的顾澈,林紫菀发现顾澈年纪不大,但身材很高,感觉极有威胁性。 再看他略带稚气的脸,纯美干净的眼,她觉得这样的外貌与那身鲜血对比格外诡异。 她有些害怕,不确定顾澈究竟是真的能听自己控制,还是巧合。但事到如今,她只能硬着头皮,壮起胆子,极力用最温柔地语气哄他,道:“没事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她仰头望望他,觉得他太高了,根本够不着,便小心地招手示意他,哄道:“你,蹲下来,来啊,蹲下。” 顾澈的表情没有变化,身体却僵硬了一下。 林紫菀心里突地一跳,更害怕了。 周围很静,仿佛连风也不敢发出声音,一丝都未掠过树梢。 半晌,顾澈缓缓单膝跪下,微仰着头看向林紫菀。似乎,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蹲下”,但看着林紫菀向下的手势选择了最优解决方案。 他就那么拈花单膝跪着,等待她下一个指令。 林紫菀被这类似求婚的姿势惊得一尬,有些确信顾澈是真的听她指令。她记得阿诺说过,顾澈只听阿果和他的话。难道顾澈关机了几个月,现在重启认主归自己了?那他还认不认阿诺和阿果? 她捏着银针举了又举,见他一直安静地看着自己,眼睛干净澄明不带一丝杂质,说什么也下不去手,只得又柔声哄道:“你,闭上眼睛,乖乖的,闭上眼睛,我不会伤害你。” 顾澈呆了一会儿,很听话地慢慢闭上眼睛,长长的羽睫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美丽异常。 林紫菀舒了口气,手中银针连出,刺进顾澈头上几处穴道。他身体一软,歪倒在地。 随着顾澈倒地,凝滞住的空气也开始流动,有侍卫迅速冲过去救起受伤的同伴,顾源大步向林紫菀和顾澈这边走来。他边走边问顾一的伤势。顾一摇头苦笑,按住胸口低咳了两声,嘶哑道:“他太可怕了。” 他难得承认自己也会怕——他额上脸上血迹只胡乱抹了抹,狼狈极了。 正这时,忽然风声一烈,一个灰色身影如大鸟一般掠过,有反应快的侍卫拔出刀剑跃起阻拦。 当当几声刀剑相击,出手阻拦的侍卫无不东倒西歪。那人手中执剑,掠过众人,直接到了躺在地上昏迷过去的顾澈面前,雪亮剑尖直戳顾澈心窝。 林紫菀眼见那剑来得极快,向前一扑将自己的身体挡在剑前。 远处阿诺的声音惨叫道:“阿菀……” 灰色身影在半空一滞,手中长剑一翻身体落地。 顾一拔刀、顾源拔剑,两人同时闪身护在林紫菀和顾澈身前,惊愕道:“宋沛?” 阿诺气喘吁吁赶到,扯住宋沛的袖子,道:“师父,别杀他。”他看林紫菀从顾澈身上爬起来,松了口气,又见躺在地上的顾澈手臂小腿插着努箭,叫道:“阿菀,他怎么样?”他牢记顾源的话,不在人前暴露顾澈是他的“哥哥”。 宋沛将阿诺甩到一边,对顾源冷道:“让开!” 顾源淡淡道:“宋先生,那是我的人。”随即单手在背后做了几个手势,立即有侍卫上来,要将顾澈带走。 宋沛大怒,长剑一抖直刺顾源,喝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顾源接住,反手回击,道:“知道。”见两人动手,侍卫们也顾不得顾澈,迅速围住宋沛,手弩对准宋沛。顾一见顾源明显不是宋沛对手,打起精神拔刀与顾源一起挡住宋沛。 阿诺大急,一面想去看顾澈,一面又怕侍卫放弩伤到宋沛。他见顾一和顾源同时出手都不是宋沛的对手,又怕宋沛伤到顾源,跳脚叫道:“师父,不要伤到王爷,不要伤他……” 宋沛盛怒之下哪里还容他撒娇,手腕一抖,黑光一闪,一枚弹珠击在阿诺穴道上。阿诺反应不及,声音一哽晕倒在地。林紫菀唤了声阿诺,见他没有反应,却也不敢离开顾澈。她心里明白宋沛不至于伤到阿诺,却是真心要顾澈的命。 她忙着替顾澈诊了脉,发现情况有些复杂,却也暂时用不着施返魂针,摸出袖袋里的几种药丸给他吃了才分神看顾源和顾一对战宋沛。 ☆、第 361 章 第361章 顾一本就与顾澈两败俱伤,这时过了二十几招就被宋沛寻个空子一掌击中后心,踉跄摔出,也吐出一口血来。他勉强挣了挣,一时气血翻涌又是口角渗血,实在爬不起来。林紫菀一面小心地护着顾澈,一面伸长手臂递给他一丸治内伤的药。 高手相搏,侍卫们插不上手,但顾一摔出吐血,顾源明显独力难支,侍卫们手里的小弩开始跃跃欲试,只是生怕误伤顾源不敢出手。顾源运剑抵挡宋沛,喝道“不许用弩”。侍卫们面面相觑,更加为难。 宋沛武功在顾源之上,两人手中长剑交织成一片银光,侍卫们插不上手,围在周围持着小弩又不敢放。林紫菀也紧张地盯着顾源,却怎么也看不清到底谁站了上风。 忽然之间顾源闷哼一声,是宋沛搅住他的长剑一挑一甩,欺身一把捏住顾源手腕脉门。内力透入,剧痛从腕上穴道沿经脉一瞬间流遍右半身。 两人内力相差甚远,顾源瞬间身体失力,连脑中也是一晕,手上长剑当啷落地。跟着他咽喉一紧,已被宋沛单手扣住,连话也说不出来。 顾一才将将恢复些力气,见顾源受制,气得又吐出一口血,用刀撑着身体勉强站起,喝道:“放手!” 宋沛邪邪一笑,右手一张,将手中剑抛在地上,闲闲地点了顾源身上两处穴道。 顾源顿时双臂无力,只能软软垂下。他被宋沛托着后颈扣住咽喉,全无反抗之力,脸上却仍是微笑淡淡,看向宋沛,眼神里带着询问。 宋沛避开他的目光,朝那些拿着□□不知所措的侍卫冷冷一瞥,道:“废物!就这点能耐能护得住他?”他朝顾一身后示意道:“甲一的命,换你家王爷的命。” 林紫菀大惊,展臂护在顾澈面前。 顾一有些愣怔,看了昏迷的顾澈一眼,又看了一眼受制的顾源,没动。 宋沛扣着顾源咽喉的手稍稍用力,顾源呼吸不畅,脸色红涨,连眼神都有些涣散。顾一握刀的手一紧,他知道顾澈对顾源很重要,但顾源的命最重要。周围的侍卫也都变了脸色,□□仍对着宋沛,却有人已瞟向顾澈的方向。 林紫菀挡在顾澈面前,气得要跳脚,却护住了顾澈一动也不敢动。她从没见顾源被人欺负得这么惨过,尖声叫道:“宋沛,我才知道阿诺为什么说你是混蛋!你没本事单打独斗打赢一个小孩子就想趁人之危是不是?枉你还有脸自称剑客,逢敌亮剑、敢作敢为、行侠仗义、扶弱锄强、光明磊落你哪件做到了?偷袭暗算恃强凌弱,你知道什么是丢人?你吃王爷的,住王爷的,拿着王爷的银子,在人家家里做客却对主人出手,简直是卑鄙小人,你以后别叫剑客叫强盗!” 顾源双臂无力,头脑混沌,仍强撑着手指动作变换,做几个手势安抚了诸侍卫。顾一看见顾源的手上动作,一咬牙挡在林紫菀面前,喝道:“放开王爷!” 宋沛被林紫菀骂得连络腮胡子也遮不住通红脸色,他回避着顾源的目光本就是因为理亏,他手下松了松,怒道:“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什么小孩子?你知道你护的这魔头杀了多少人?看这一地的血,他刚才杀了几个?小丫头没见过世面,看人长得好就觉得是好人,别忘了你是我徒弟媳妇儿,这么给那魔头说话是什么道理?” 林紫菀气恼,骂道:“胡说八道!” 顾源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却仍是头昏脑涨,只能无力地轻咳。所幸他被宋沛托着后颈,不至于站不住软倒。 宋沛见他恢复了些,对他冷道:“你下令,杀了他。” 顾源吃力地低声道:“不,那是,我的,弟弟。” 阿诺平日再注意言辞,也有露出口风的时候,宋沛早已经知道他的“哥哥”甲一活了下来,留在王府养伤,只是一直昏迷不醒。他虽不动声色,却时时关注动向,甲一若是永远不醒他也不计较。但今日顾源派人去给阿诺传话,他也立时知道甲一醒了,必要将甲一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他鼻子里嗤了一声道:“姓顾的什么时候这么珍惜骨肉了?衢州谭家家主谭四海,我的救命恩人,一家六十八口都死在他手中,血流成河。除了谭家,还有多少人死在甲一手里,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样的人,你当初救他都是多余。” 顾源哑声道:“凶手用刀杀人,刑律治罪的是人还是刀?我会找到日月楼主人,连根铲除。” ☆、第 362 章 第362章 宋沛冷笑道:“凶手若没有刀,也可以少杀几个人。或者,干脆是你想要这把刀?也不怕伤了自己!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最爱惜羽毛?” 顾源正色道:“我爱惜羽毛,但更爱惜骨肉。” 宋沛怒道:“姓顾的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他不死,你就死。为了一个日月楼杀手,陪上你的无量前程,值得?你属下那些草包保得住谁?杀光了再杀他也是一样。” 顾源勉强一笑,低低道:“你有这样的功夫,却没有这样的心志。” 宋沛嫌弃地皱眉:“死到临头还能笑出来?” 顾源仍笑道:“我会让不知底细的人住进府里?十九叔。” 宋沛脸色一变,乱蓬蓬的胡子也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之色。 顾源侧头看着宋沛的眼睛,吃力道:“十九叔,您放心,所有的事情我都会找出根子来,日月楼会连根拔起、碎尸万段。姓顾的虽多,这一个却与旁人不同。他是我……最亲的人。他只是一把刀,他未真心伤害过任何人。” 宋沛侧头避开他眼睛,捏住他咽喉的手松了松,冷冷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论有意无意,他都该死。他若不死,你就死吧!”说着,抬手在顾源身上连点。 顾源只觉胸口剧痛,一股逆血涌出咽喉,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宋沛脚尖一挑,一手接住跳起的长剑,一手把软绵绵的顾源向外一推,返身跃起扑上顾澈,剑尖一晃划向顾澈咽喉。 林紫菀见着不好,早就整个扑在顾澈身上,护住他咽喉胸腹致命处。宋沛眼见剑尖划向小丫头后心,气得骂了一句,落地俯身抓住林紫菀后领想将她丢到一边。不料,他的手抓到林紫菀颈上衣裳就觉得一阵锐痛,嘶地缩回手,竟是被银针扎了三个小血洞。 宋沛未料到这娇娇嫩嫩的小丫头居然敢在衣领上插银针,也不怕扎死她自己。他稍一愣怔,林紫菀手一用力捏碎了几颗药丸,苦涩的气息一瞬间弥散开来。 宋沛闻到那苦味立即闭气后退,脚下忽然咔嚓连响,淡淡的腥气立即升腾起来。原来顾澈身边已被林紫菀撒了一片黑色的小药丸,他接连踩碎了足有七八颗。 想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宋沛气得想骂,却连呼吸都不敢。只是就算他闭气得快,中针的左手已经麻痹起来,这麻木的感觉迅速由手至臂至脑,他在砍不砍掉自己的手之间稍一犹豫,人就倒了。 他内力高深可以闭住呼吸避免吸入毒烟毒雾,但那些毒烟毒雾沾身即中,林紫菀插在衣领上的针又刺破他的手,皮破血出,药效发作简直神速。 刚才顾一见顾源被宋沛在身上连点,喷出一口血来就没了声息,直吓得魂都散了。 他疯子一样抢过去接住被宋沛抛出来的顾源,抓住他腕脉一探,发觉没有性命之忧,提到喉咙口的心才落回胸腔。他扶着顾源,忽然想起来刚才顾源吩咐他保护好林紫菀和顾澈来着,脑中轰地一乱,这么些时候,十个顾澈也死定了。只他一回头正见宋沛倒下,林紫菀连滚带爬到了宋沛面前,在他头颈上连连插了十几支银针,觉得他肯定醒不过来了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顾一有些讪然,赶紧道:“林姑娘,你没事吧?” 林紫菀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没事。赶紧把他送回屋里去,让人处理他胳膊和腿上的伤。” 她指的是顾澈。他身上的伤痊愈后就可以穿衣服了,但他睡着的屋里极暖和,日常也不过是一套雪白的寝衣遮身。眼下正月才过,他就穿着单衣光着脚跑出来跟人斗了那么些时候,这还躺在泥地上呢,非得风寒了不可。 顾一吩咐人将顾澈带走,见林紫菀喘过气来,爬起身到顾源身边替他把脉,忙问:“林姑娘,王爷怎样?” 林紫菀发现宋沛点了顾源多处穴道,手法复杂,自己不敢乱解,只得道:“这个还得宋沛自己给解开,不过没关系,我有办法。先找个地方让王爷歇着,这么露天里待着可不行。”她说着又去看阿诺。 阿诺这个简单,只是被那粒暗器击中晕穴截了血脉,顾一两指头就替他解了。 穴道虽解,阿诺一时未醒。林紫菀叫人都去忙,顾眉也先去看顾青,她走到阿诺身边,盘膝坐在地上,将他揽在自己膝上抱着。 阿诺的小眉头皱着,她用指尖轻轻替他揉开。她想起当初阿诺认为顾澈要去血洗王府,抱着殉葬的决心离开家,宋沛恐怕也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亲手杀了顾澈,才提前打晕了他。可那有用么? ☆、第 363 章 第363章 阿诺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林紫菀怀里,急促道:“哥哥……” 林紫菀扶他坐起,道:“没事,他们都好好的。”她小声讲了阿诺晕倒之后发生的事,又道:“阿诺,我暗算你师父,你可别生气。” 阿诺终于把屏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他转身双臂抱着林紫菀,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闷闷地道:“菀姐姐,幸好有你。哥哥终于醒了,谢谢你。” 林紫菀感觉到颈上的濡湿,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安慰:“阿诺别怕,姐姐保护他,王爷也会保护他。姐姐帮你劝住你师父,不让你师父伤害他,你放心。”阿诺在林紫菀怀中闷声呜咽着:“菀姐姐,我一直盼着他醒,他醒了,却差点死在师父手里,幸好有你,幸好有你。” 林紫菀有些羞愧,低声把顾澈现在的状态说了,又道:“我好像把他治坏了。从前他还知道帮你准备娶亲的聘礼呢,还能说话。现在,他……他不会说话,只会跟人动手,出手要命。”她打个哆嗦,顾澈生得好看,可再好看的刀杀起人来也是凶器啊。 她简单讲了顾澈从门里走出来之后与侍卫打起来的经过。阿诺抬头听着,拿袖子胡乱抹了眼泪,眼睛又红又圆,连鼻头都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林紫菀摸出自己的手帕替他擦净泪痕,最后道:“我不确定他还认不认识你。” 阿诺苦笑着摇头,低声道:“聘礼什么的,不会是他准备的。哥哥最清醒的时候也只是心里能有个什么念头,做事的都是阿果。我虽日常骂阿果,但阿果待哥哥最好,待我其实也不差。菀姐姐,哥哥不可能是你治坏的,你不用难过。” 他想了想,道:“菀姐姐,他动手,可能只是因为有人想要碰他。他不能碰。” 林紫菀皱眉:“不能碰?”这是个什么说法? 阿诺叹了口气,低声道:“对,除了阿果和我,别人不能碰他。阿果每天都跟他重复无数次,谁碰他就要谁的命,一个也别放过。” 他停了停,看林紫菀有些迷糊,接着道,“菀姐姐,我去看看他,不管他认不认识我,他都是哥哥。我先去看他,回来再去看师父。菀姐姐,你给我师父留些面子,他不会真伤害王爷。他只是……想哥哥死想太久了。” 林紫菀只嘱他千万不能动顾澈头上的针,万一他醒来无法控制,谁都不知道怎么办。 阿诺踉跄着往顾澈的小院那边去,林紫菀赶紧招手叫一旁等着的顾眉过来把自己拉起来,拖着步子往那间临时打开的小院里走。她知道顾一和侍卫们着急,她也担心着顾源。 被顾澈打伤的侍卫伤势有轻有重,多数都伤在致命处,顾澈出手都是奔着要命来的。顾青中的那一下正插进左胸第三根、第四根肋骨之间,连“铁背心”都被捅个窟窿,也不知顾澈那些细长的手指头是怎么做到的。好在他躺了几个月,手上准头、力道、身法都没恢复,没真闹出人命来。 侍卫们当初在官道截杀一战中把出手的日月楼杀手杀得大败,颇觉得自家战力不俗,今日真切明白日月楼真正的高手绝不是浪得虚名。他们十几人围攻都差点被顾澈全灭,紧接着又被宋沛碾压痛骂,都觉深受打击,情绪有些低落。 他们都是当初跟随顾二一起把顾澈带回来的人,知道被养在暖室内靠药吊命的人就是日月楼甲一,但真看到他的脸的人并不多,也不清楚顾源为什么那么做,此时发现顾澈居然与苏墨像到九分,似乎明前了其中原因。只他们久在王府,顾源的话就是天,完全没人议论,都默然无声做自己的事。 顾一胡乱擦了脸上颈上的血,守在顾源躺的房间门口一动不动。他探过顾源的脉,知道他没有生命危险,宋沛多半在吓唬人。但只要顾源没醒,他心里就是不安。 大概是林紫菀指令顾澈、毒倒宋沛的神操作太过惊人,王府里本来就对她很客气的侍卫们更客气了。林紫菀不想丢脸,再累也打起精神摆出正经模样来跟人应对。 顾一大步迎上前道:“林姑娘,您怎么让宋沛给王爷解开?穴道被制时间久了伤身。”他没注意,自己居然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成了主心骨,还用上了“您”。 林紫菀道:“大统领,您别急,我这就去找他说。王爷不会有事的。”她塞给他两颗药丸,让他好好调息。现在王府实力空虚,他可不能倒。 ☆、第 364 章 第364章 宋沛被侍卫丢在一间空屋子里,里头矮榻上空空荡荡连条席子都没铺,他就那么四肢摊开地躺在光板上。 林紫菀有些无奈,就知道侍卫们肯定不会好好待他,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讲究人,连稻草堆都睡过,估计不会在意这些。 她没让顾眉进来,自己费力地按着宋沛的头,把解药给他喂下去,又给他拔了那十几支银针。她走到矮榻对面的小几旁盘膝坐下。 小几后铺着软垫,很舒服,几上还放着茶水和点心。 宋沛醒来,仍那么摊手摊脚地躺着,半晌才蓄力坐起身,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揉着太阳穴,斜眼撇着林紫菀,哼哼道:“可以呀,丫头。” 林紫菀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哼哼道:“谁让你欺负顾源来着?堂堂王爷给你那么折辱,人家不要面子的啊?要不要喝茶?” 宋沛理亏,身上虚软,索性往矮榻下一滑坐在脚踏上,一仰身舒服地靠着坐榻伸直了两条长腿。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下颌点了点,示意林紫菀也给他倒一杯茶。 林紫菀便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他手里,道:“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什么好享受都给你了,还这么欺负人家,你亏不亏心?” 宋沛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紫菀,呵呵笑了两声,道:“顾……源?叫名字叫得很顺口么!” 林紫菀一惊,她刚才果然叫顺口了,立即嘴硬反驳道:“名字就是给人叫的,说说怎么了?反正他又没听见。” 宋沛喝了一口热茶,冷笑道:“林姑娘,你是我徒弟媳妇,一时又是甲一,一时又是顾源,处处帮着别的男人说话,为了护着别的男人连命都不要,还敢暗算师父,你亏不亏心?” 林紫菀转身就回小几边坐下,道:“怎么说话呢?看教坏了我家阿诺!什么叫护着别的男人?一个是阿诺的哥哥,一个是……”她想了想,到底没说顾源是阿诺的“义父”,辈分好像不大对。 宋沛把茶杯举高眯着眼睛细细鉴赏,嗤笑道:“这个先不说,诶,我就不明白了,你们都护着那魔头做什么?就因为他脸好看?丫头你知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这府里头侍卫死了几个?还打算死几个?” 林紫菀道:“恶徒拿刀杀人,你没本事去找凶手就跟把刀较劲?柿子捡软的捏是吧?丢不丢人!” 宋沛嘿地一笑:“你跟顾源倒是情投意合。” 林紫菀恼道:“宋沛!你说话讲究点!这一句句的都是什么破词儿!” 宋沛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斜睨着林紫菀,嘿嘿笑道:“丫头,你说,要是顾源和阿诺必须一生一死,你救谁?” 林紫菀无语,这跟后世问人“你妈跟你媳妇儿一起掉水里头你先救谁”简直异曲同工。她做梦也没想到被人这么问,这是一码事吗?气得她喝了一大口茶,道:“关你屁事!” 宋沛笑道:“那就是说,阿诺对你来说没那么重要。” 林紫菀有些不耐烦,接着道:“关你屁事!” 宋沛叹了口气:“我徒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啊,丫头。你待阿诺根本没阿诺待你那么上心。” 林紫菀皱眉:“你管得宽不宽?我十三,阿诺十二,说什么都早着呢。操心这么多也不怕未老先衰!” 宋沛嘿嘿乐了,道:“丫头,老子真是喜欢你这性子!不过你说的对,将来的事儿还早着呢。咱们说说现在的事儿,你刚才能暗算我,不过是因为料定了我不会伤你。如今,我再想杀甲一,你还能再暗算我一次?” 林紫菀放下茶盏,正色道:“我不想再暗算你一次,我只会嘲笑你,看不起你。你做人不行,待徒弟更不行,假惺惺地关心阿诺在我心里重不重要,难道你不知道在他心里到底谁重要?” 她细细讲了当初阿诺如何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家去寻顾澈,又道,“他和你学武这么久了,你既然能从阿诺身上猜到甲一还活着,自然也看得出阿诺对甲一的感情。你若在他面前杀了甲一,他还会继续跟你学武么?或者,他拜的师父杀了把他养大的哥哥,你确定他还会继续活着?”她摩挲着茶杯细腻的杯壁,低声道:“到时候,你和我,都留不住他。” 宋沛眼神一暗。 林紫菀接着道:“咱们都是明白人,我也不跟你扮天真。甲一确实杀了不少人,但你自己也清楚,该毁掉的不是刀,而是执刀的凶手。查不到凶手拿那把刀出气是不是显得你很无能?” ☆、第 365 章 第365章 宋沛嘿嘿冷笑两声:“丫头,你别激老子。日月楼这么多年才只一个甲一,旁的小虾米老子早见一个杀一个。能除了甲一这把凶刀,就是被人骂几句恃强凌弱、趁人之危又怎样?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道,在甲一出现之前,日月楼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只在暗地里恶心人,却从未大张旗鼓的灭人满门。” 他喝了口热茶,盯着林紫菀,道:“凭良心说,你真觉得他不该死?” 林紫菀沉默,她大概知道顾澈手上有多少人命,而且里头无辜者居多,说他不该死真亏心。可他真的该死吗? 见她不语,宋沛提高声音肃然道:“丫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道公平,不管他自己心意如何,死在他手里的人命都是他欠的债。他凭什么不还?” 林紫菀慢慢地道:“先生,若杀人的是阿诺,你还会说得这么痛快?” 宋沛不屑道:“老子教出来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林紫菀想着那个差一点长睡不醒的少年,想起顾源说过的、他的出生、长大、失踪、受训,和他醒了,却仍然空无一物的眼睛。他怎么就该死呢? 她慢慢地说:“阿诺遇到了对的人。快要病死饿死的时候遇到了那人,需要人宠爱的时候遇到了我爹娘,需要人教他的时候遇到了你和顾源。那人没有遇到对的人,所以成了一把刀,但杀再多的人,该受到惩罚的也是凶手,不是刀。” 宋沛有些愠怒,道:“强词夺理!就算是一把刀,杀人无算之后也成了妖刀,该毁就得毁!”他眯眼看着林紫菀,“莫非,顾源想要这把妖刀?他被贬到边城不服不甘可以理解,但为了争夺大位用上这把刀可就下作了。难道……他想弑君?还是想杀尽他的兄弟?” 林紫菀无奈:“宋先生!您想得真多!” 她起身给宋沛添了热茶,道:“顾源,他只想保护他的亲人。”她轻轻放下茶壶,“大义灭亲四个字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顾源不是圣人,阿诺,也不是。先生,您是么?” 宋沛也沉默了。人心都是偏的,他怎么可能真做到事事公心? 林紫菀接着道:“先生,我保证,那把妖刀再不会随意伤人。” “你?”宋沛讶然。 林紫菀点头:“嗯,那把妖刀现在是我的了。”她扬起下巴,满是自信,“刀,是要看什么人用,怎么用的。” 宋沛看了林紫菀一会儿,终于道:“你蓄谋已久?” 林紫菀摇头:“怎么可能?意外,意外而已。” 宋沛看着对面的小姑娘,脸蛋圆嘟嘟,大眼睛闪闪亮,天真甜美又无辜,不觉叹了口气:“阿诺还是个孩子,你不是。” 外头脚步声响,阿诺小跑着进了屋子,扑跪在林紫菀面前,紧紧抱住了她,欢喜道:“菀姐姐,哥哥……哥哥真的好了……他会好好活着……菀姐姐,谢谢你……” 林紫菀又推又拍又哄,她就奇怪了,顾澈明明被她用针制住昏迷过去,外表看着应该跟以前差不多啊,阿诺怎么确定他比以前状态好了? 宋沛见徒弟眼里没自己,做作地咳嗽两声。 阿诺反应过来,赶紧凑过去给师父捏肩膀,笑嘻嘻道:“师父,您还好吧?这茶真香,师父,您吃点心。”他给宋沛杯子里添满里茶,又端了一碟子点心狗腿地捧到宋沛面前。 宋沛看着他哭得红通通的大眼睛、红通通的小鼻头,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阿诺见师父拿了块点心填嘴里,试探着道:“师父,去给王爷解开穴道?时间久了伤身。” 宋沛难得见他不跟自己顶嘴撒娇,这样的乖顺却是为了别人,胡乱吞下点心哼哼道:“那小子在哪儿?” 顾源比宋沛的待遇好多了,对面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榻上铺陈着锦垫丝被,地上放着炭盆。顾源被安置在榻上,睡得安稳又暖和。 宋沛见身后跟着一堆人,阿诺手里还捧着那盘他吃了一块的点心,圆圆的大眼睛看看睡着的顾源,又看看宋沛,眼里的期待都要溢出来。宋沛嫉妒极了,挥手把众人都轰出去。 顾一脖子一哽张口要说,林紫菀忙道:“大统领先出去,先生不会把王爷怎么样。” 顾一想了想,扭头出门,满脸的不甘心。阿诺赶紧把盘子放在榻边小几上,笑嘻嘻道:“师父您请,别着急。”他拉着林紫菀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宋沛掀开顾源身上的锦被,解了他的穴道,一屁股坐在榻边脚凳上,向后一靠,伸直了腿,端起那一盘子糕点慢慢吃。 ☆、第 366 章 第366章 顾源清醒过来,舒了口气。 宋沛嚼着糕点,含糊道:“死的感觉好不好?还要不要那么自信?若是为个杀手死了,值不值?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但那杀手若对你出手,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顾源身上酸软,没力气动弹,苦笑道:“濒死的感觉我已经历不止一次,习惯了也没什么。十九叔,姓顾的虽多,但这一个,若他能活着,我便觉得死了也不后悔。” 宋沛嚼点心的动作一停,道:“他到底是谁?” 顾源叹息:“我弟弟。” “屁!你弟弟多了。”宋沛哼了一声,“你姓顾,少拿狗屁的亲情恶心人。你想弄个自己的日月楼?” 顾源苦笑:“怎么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想说算了。”宋沛无所谓地把空盘子放回小几,拍拍手上的点心渣子,道,“既然豁出命也要保着,必有大用,我也不坏你的事。不对……”他手一顿,道,“那人容貌像……像你娘……难道……”他扭头盯着顾源,“是那个……” 顾源回避了他的目光,不语。 宋沛一把拽住他领口将他拎起来,阴森森道:“他是那个害死你娘的药胎?你娘没了,他居然活着?你居然不让他给你娘赔命?他出生是孽,长大造孽,他多活一天都是罪孽!你竟然想用自己的命保着他的命?你对得起你娘?” 顾源听着宋沛这语气觉得要遭,强撑地抓着他的腕子,吃力道:“十九叔,他出生、他长大,都不是他自己选的。我娘不恨他,我娘嘱我好好待他。十九叔,您别伤他,他像极了我娘……” 宋沛将他甩回榻上,冷道:“自然像,夺了你娘的精气夺了你娘的命才有了他,他活着就是他的罪!他的孽!”他转身大步向外走。 顾源慌忙吃力地撑起抓住他的袍角,嘶喊道:“他不能死,我留着他有大用!” 宋沛停住脚步,回头:“有用?”他了然地一笑,“早说啊,还想瞒着老子?” 顾源垂下眼帘,黯然道:“苏墨私自爬城出关,之后就不见了人,已经十二天了。那么一个娇养的孩子独自流落草原哪有活路。街上的传言您也听过了,我想让他代替苏墨回京,堵住众人的口。我父皇会承认他是苏墨,之后,一定会将他灭口。您,可以等着,父皇会亲自替我娘报仇。” 宋沛略一沉吟,想明白了其中关节,道:“这是破局的法子,也算他还有些用。” 屋内一阵沉默。宋沛无意识地把拳头攥了又攥,终于还是松弛下来。 顾源坐起身,试探道:“十九叔,您还回京城么?” 宋沛笑笑:“京城又不是我家,说什么回京城?别叫我十九叔了,我本就算不上什么你爹名正言顺的兄弟,若不是你娘,我早就没命了。如今,我也就是个混江湖的流浪汉,当不起大殿下您叫叔。”他又道,“那苏家的孩子怎么回事?” 顾源简单说了苏墨的来历和熙平帝因苏墨的容貌肖似自己母亲格外宠爱。 宋沛呵呵冷笑:“你娘才没了几个月他就置了满宫的美人,何必打个幌子假装自己念念不忘?有顾着姓苏的小子那功夫多疼疼自己儿子。”他伸手拍拍顾源的肩,“我没料到他这样狠心,居然把你发配到边城来。” 顾源微微一笑:“时势而已,且看来日方长。” 宋沛笑得愈冷,淡淡道:“姓顾的都冷淡薄情,来日如何谁知道呢?哪天走投无路,到雁荡湖找我,咱们反他娘的也不算什么。” 顾源苦笑:“十九叔,我也是姓顾的。” 宋沛笑了一笑:“你性子像你娘。” 顾源道:“您日后安心在府里住着就是,不会有人知道您的身份。阿诺确实不是我的外室子,因是……他收养的孩子,我多用了些心。” 宋沛摇了摇头:“算了,你和林家希望阿诺留下,不过是因为那姓林的丫头。阿源,那只小狐狸还是你自己留着吧,老子的徒弟可消受不起。”他转身开门就走。 顾源听着他那话一怔,随即眼前就出现了顾一的大脸,憨憨笑道:“王爷,您还哪里不舒服?” 林紫菀见顾源好好地坐着,心里也很高兴,随即发现身边一空,本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阿诺没有跟着进来。 外头一乱,她急忙转身跑去,见宋沛飞身上房,肋下挟着阿诺。阿诺垂手垂脚,显然是失去了知觉。宋沛身影轻晃,闪过房上阻拦的侍卫,转眼就去得远了。 ☆、第 367 章 第367章 林紫菀呆呆望着宋沛身影消失的方向,她隐隐感到,阿诺这一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回来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阿诺就被林家收留,这么长时间两人一直相依相伴、吵闹开心。阿诺是她的朋友同伴,也是她愿意宠爱的孩子。 这一刻,她望着黑黝黝的屋顶和屋顶上的天空,觉得心都空了一半。 宋沛早就想带走阿诺,如今顾澈醒了,宋沛一心要杀他,阿诺为了保护顾澈,也会乖乖听宋沛的话。也许只有等到阿诺能够战胜宋沛,宋沛不会再成为顾澈的威胁,阿诺才会回来。至于所谓“婚约”,宋沛会在乎么? 他试探阿诺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也已有了结论,旁的事他不会在乎。自己也确实没把阿诺当作将来的夫婿。但宋沛是真把阿诺放在心上了,有这样一个人来教他、疼他,林紫菀觉得,自己只能替阿诺高兴。 宋沛和顾澈是她能看到的顶级武力,阿诺如果能学到宋沛那样好的剑法武功,将来也就很少有人能伤害他。 顾源站在门口,远远望着院中的林紫菀。她还是小小的个子,穿一身娇嫩的粉蓝,却在地上滚得都是泥尘,皱巴巴的,袖子上还染了一片从顾澈身上沾来的血。她安静地仰望宋沛带着阿诺离开的方向,胖乎乎的小身影显得格外孤单。 顾一见顾源凝望林紫菀,便凑在他身边低声道:“王爷,今天多亏了林姑娘,若没林姑娘,事儿就大了。” 他眼神闪烁,有些不愿回想,声音更低地说道,“王爷,阿诺让宋先生抢走了,可怎么办?咱们真不能再分出人去找了,再分出人去,府里就空了。” 顾源摇摇头,低声道:“找不回来了,不用多费功夫。” 他取下大氅,走去披在林紫菀身上,柔声道:“阿菀,宋先生不会伤害阿诺的。” 林紫菀回头,见他目光依然温和平静,却脸色苍白,神情疲倦。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等阿诺哪天学好了武功,能打得宋沛满地找牙,他一定会回来的。” 顾源摸了摸她的头,觉得对不住这小姑娘。他说过要替她留住阿诺,他失信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一起走去看顾澈。 顾澈仍躺在那张长案上,因头上穴道插着银针,依旧在昏睡中。他已经被换下了满是血迹的白衣,仍是一身雪白的宽衣。顾源知道,这些都是阿果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他掀起顾澈的袖子和裤腿,见他手臂和小腿上的箭伤都处理好了,腰腹上被鞭出的青紫也抹了药,便叫人都出去。 林紫菀替顾澈把了脉,又写里一张方子叫人去熬药来。她坐在一旁的椅上休息,见小几上仍是那卷无聊的《胜京札记》,都有些破损了,也不知道阿果给顾澈读了多少遍,怎么就不能换一卷书呢? 顾源坐在顾澈身边,爱怜地捋顺他散乱的几根发丝,又把手指探在他鼻下感觉他微弱却清晰的呼吸,好半晌才朝林紫菀笑道:“阿菀,谢谢你。” 林紫菀有些惭愧,说了自己其实早就发现顾澈是身体有变,却没有提前告诉他,害得那么多侍卫受伤。她不清楚顾澈动手的原因究竟是不是像阿诺说的,有人碰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够阻止他一次,还能不能阻止他第二次。别看她对宋沛说时自信满满,但顾澈这样一把“妖刀”,真握在手里,很难说是伤人伤己。 凭心而论,顾澈醒来,其实还不如一直昏迷不醒。 顾源听了,略想一想,问道:“你这些针能困他多久?” 林紫菀道:“十二个时辰没问题。” 这么一直插着针让他昏睡也是个办法,不过与从前有什么区别?而且万一拔了针又醒不来了怎么办?她都替顾源发愁,他怎么就不能有一日消停日子呢? 顾源轻抚着顾澈的头发,低声道:“能不能,用药或者针,废掉他的武功。” 林紫菀想了想,摇头:“当初顾二叔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就是内力全散,生机散尽,伤口不能愈合。他体质特殊,我不敢随便动他。而且,我没告诉你他身体的变化也不单单是没有时间跟你说,而是,这种变化其实很可能是回光返照。现在他的状况极复杂,我觉着,他醒来并不是因为他的身体状态好转,而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仍会替他小心调理着,他有可能慢慢将养着多支持一段时间,也有可能身体比昏迷时衰败得更快……” 她沉默了一下,小声道:“最坏的情况是……他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就像竹子,开花未必是因为春光灿烂,而是大限将至。 ☆、第 368 章 第368章 顾源闭了闭眼,想起顾叶的身体。 顾叶被林紫菀用了返魂针,捡回了一条命,却从一个高手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日常还需要药物保养,保养得宜能过而立,保养不周,最多二十有余。 顾澈武功内力显然远高于顾叶,但已被林紫菀用了不知多少次返魂针,这次醒来,确实难以判断他是真的好转,还是日薄西山的最后一瞥。 他轻轻抚摸着顾澈眉尾的那道伤疤,低声道:“阿菀,你能控制他么?” 林紫菀摇头:“我真不确定。刚才能阻止他,可能是巧合,也说不准是他自己累了。若阿诺还在就好了,不过不是还有个阿果?” 顾源苦笑,宋沛掠走阿诺,何尝不是在逼他除掉顾澈?送回京城的“苏墨”是不是活着,其实不重要。 阿诺被掠走,阿果又出身日月楼,他不会放心那人再有机会控制顾澈。顾澈这样危险的“刀”,如果不能控制,还是毁掉了的好。可自己怎么可能亲手毁掉他? 林紫菀想了想道:“咱们先试试,万一他真能听我的话呢?阿诺说没人靠近他,没人给他下令,他其实一点都不危险。你要不先出去?对了,咱们以后怎么叫他?阿澈?会不会让人有联想更麻烦?” 顾源垂眸想了想,低声道:“阿墨,叫他阿墨。” 林紫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恍惚觉得哪里不对,叫顾澈“阿墨”还是“阿莫”?不管是哪个字吧,音是相同的,那等苏墨回来不就是两个“阿墨”?那小疯子出去玩了一圈回来名字让别人替了,而且这人还长着张跟他差不多的脸,他不把天给掀了么? 顾源见林紫菀一脸困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微微笑道:“你虑得是,若真叫他阿澈,万一有人猜到他的身份,他会有危险……当然,也很可能危险的是别人。” 林紫菀被他逗笑了,也想不明白,索性就道:“好,那就先这么叫着吧。反正他俩确实像是孪生子。” 顾源想了想,叫人进来,先在顾澈的脚踝和手腕上裹了细腻的皮毛,再用铁链紧紧捆住。 林紫菀看着顾澈细白的手腕脚踝被手指粗的铁链缠紧锁住,有些不忍,却也明白顾源在以防万一,顾澈确实太可怕了。 顾源看了看那铁链,又让人在墙上穿孔,把铁链系在外头搬运来的巨大石碾上才满意了,但仍叮嘱林紫菀小心。 林紫菀叫顾源离得远些,伸手先拔了顾澈头上五支银针中的两支,解释道:“现在他会醒来,但不能动。叫人把药送来,再送一碗粥,人醒了就必须吃些五谷,再好的药也不能真正养人。” 顾源笑笑:“外头备着呢,我吩咐了。” 顾澈缓慢地睁开眼睛,目光空茫地落在林紫菀脸上,没有询问没有期待,只那么干干净净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林紫菀觉得被那么明净的一双眼睛看着,觉得自己对他做什么都有愧,像往他身上插针拔针之类,根本就下不去手。不像面对苏墨,那张脸再好看,也想损就损,想揍就揍……当然,要能打得过早就揍他十八回了,不过恶作剧算计一下他从来没手软过。 顾源站在墙边也盯着顾澈,看他的眼睛从合拢到慢慢睁开,像过了许久,也像是个生怕惊醒的梦。他盯着那双睁开的澄净黑眸,嘴唇发抖,脸色更加苍白,想要近前,又不敢。 顾澈不能动弹,只凝望着林紫菀,就那么静静躺着。若不是和苏墨一样妩媚的桃花眼不时一眨,简直就是一尊玉石雕像。 林紫菀偷眼看了看顾源的表情,咬了咬嘴唇,柔声道:“阿墨,对,就是叫你,你叫阿墨。嗯,你听我的话么?你会不会说,哥哥。” 顾澈眨了眨眼睛,一直看着林紫菀,半晌,他重复道:“哥哥。” 那语声温柔绵软,正是那天林紫菀和父母一起在阿诺房间里听过的声音。 顾源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觉得有些隐痛,嘴里也发苦。 林紫菀柔声哄道:“你别看着我,看着那边,看着他,你说,哥哥。” 顾澈的目光随着林紫菀的手转向顾源,林紫菀又教了一遍,他终于张口,软软地唤:“哥哥。”他天生得声音软糯,一声“哥哥”唤得温软动听至极,只是目光仍是空无一物,似乎并没有看到那里还有一个人。 顾源靠在墙上身子一软,幸好身旁正是一把椅子,他支持不住坐了下去。 他紧紧按着自己的心脏,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过脸庞。 他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心里酸苦异常。 ☆、第 369 章 第369章 见顾源流泪,林紫菀有些后悔。 她应该想到,无论控制顾澈的是谁,顾澈被人控制这件事本身就让顾源痛苦。 她吸了口气,伸手从顾澈头上又拔起一根针,小心翼翼伸手去碰顾澈的肩头。 顾澈头上最后的两支银针控制着他手足动作,人若是手脚都不听使唤,理论上应该没什么威胁性。 顾源见她这样胆大,也顾不得伤心,赶紧起来近前想要护着她。 林紫菀的手落到了顾澈的肩头,顾澈的目光却落在了走近的顾源身上,淡漠地望过去,空空不见喜怒。她忙道:“你别过来,别靠近他。”她扣着顾澈的肩头,独自费力地把他扶坐起来,柔声道:“阿墨,你吃些东西好不好?” 顾源退回墙边,顾澈的目光仍转回林紫菀的脸上。听她问,他好半晌才软软地答:“好。” 林紫菀大喜,他能听懂自己的话,还能回答问题,虽然反应很慢,但只要能正常沟通,危险性就不算大。既不疯,也不傻,说不定当小孩子教着哄着就不会随便伤人。 顾源也惊喜不已,他刚才只顾伤心,如今也反应过来,顾澈不但听林紫菀的话,还能听懂。他想起岳绮是天生的心智有损,如今已让林紫菀治得和正常小姑娘差不多。顾澈幼时就聪明可爱,日后若能让林紫菀治着教着,难道还比不上岳家姑娘? 他满眼希冀,心跳如鼓,看着林紫菀的眼神变了又变,恨不能把那胖乎乎的小姑娘抱过来亲亲。但他生性克制,又怕动静大了惊了顾澈,只悄悄走到门边让侍卫把温着的粥和药送来,亲自接过小心摆在几上,又赶紧退远,避在一边看着。 他说话做事都贴着门边墙边,距离顾澈足有五六尺,顾澈大概认为他对自己没有威胁,只安安静静看着林紫菀,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林紫菀看看顾澈头上最后两支银针,又看看紧紧捆住他手脚的铁链,想了想,还是走到顾源身边,强烈要求顾源必须出去等,她才敢给顾澈拔针。 顾源不愿,他不能看着一个小姑娘独自冒险。 两人争执了几句,顾源令人把门开了个洞,再着人把阿果带过来,让他在外头看着,告诉他若是顾澈不受控制伤害林紫菀,他要阻止。 林紫菀第一次见到阿果,见到的却不是阿诺从前鄙夷不已的那个狐媚美人,而是个瘦成骷髅一样的高挑男人。 他满脸病容,脸色泛灰,极为驯顺地按照顾源的吩咐低头从门上小洞往里一看,正见顾澈安静地垂头坐着。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张口要喊,却被侍卫紧紧捂住了嘴。他挣扎着发出呜呜的鼻音,拼了死力想要挣脱冲进去,又被侍卫制住。他为了保住武功,一直在自伤,几个月过去,身体和精神几乎都到了极限。 门外的呜咽和响动丝毫没有引起顾澈的注意,他呆呆地坐在原处,目光落在粥碗上空不断腾起的白色热雾上,看着那雾气袅袅上升,形状变幻。 阿果被侍卫制着不能动弹,只盯着门里的顾澈哗哗流泪,目光绝望,面如死灰。 林紫菀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这样真正的“泪如雨下”,而且她心里隐隐觉得,顾澈可能根本不记得他了,否则他刚才发出的声音那么大,即使不是指令,顾澈也应该有反应。他哭成那样,是不是也明白了这一点? 不过林紫菀看了看也盯着屋里的顾源,没把她的怀疑说出来。事情总要个解决的方法,既是她控制顾澈成功的机会最大,顾澈又是她救回来的,她就必须负责。做再多的准备,顾澈真想要了她的小命,以他出手的速度,谁也反应不过来。 趁顾源还在发怔,林紫菀闪身进房栓门,还把屋里的那张椅子也抵在门后。 顾一见机也快,心一横,伸手便拿住顾源穴道让他不能动弹。 顾源气得胸膛起伏,却已是不能出声了——顾一也不傻,顾源叫他解穴能不听么?说不出来就不用听了。 林紫菀走到顾澈身边,柔声哄着他闭上眼睛,轻轻拔出了制住他的针。 只要顾源不在屋里,真出了事也有办法处理后续,那时也轮不着她操心了。 针被拔出,顾澈仍呆呆坐着。 林紫菀先端起他的药,摸着碗壁感觉温度正好,就用勺子勺了送到他唇边,柔声道:“喝药了。” 顾澈呆了一会儿,伸手将碗接在手里——铁链把他手腕捆在一处,他只用力一挣,手指粗细的铁链就被生生崩断,吓得林紫菀把勺子都扔了,好在医生的本能还在,没扔药碗。 ☆、第 370 章 第370章 顾澈手臂一伸,从林紫菀手中拿过药碗,汤药一滴未洒。 他慢慢把碗的药喝尽,又慢慢把空碗放到林紫菀手里,然后仍呆呆地看着她。 外头众人也被惊得呆了,顾源身体哆嗦,嘴唇颤动。顾一扶着他替他顺气,小声道:“王爷,您再忍忍,确认没危险了您把我赶出府去都成,我是真打不过他。” 顾源见他满脸可怜委屈,也只得叹了口气。 林紫菀把药碗放回几案上,指着粥碗试探道:“你……要不要过来吃粥?” 果然,房里明显雪气一盛,捆住顾澈脚踝的铁链忽然崩断,那少年若无其事地下床缓步,慢慢走到几案边端正坐下,拿起银勺一口一口地吃粥。 小小一碗粥,他虽慢也很快吃完,然后他又看了林紫菀一会儿,见林紫菀不说话,就自顾自起身回原处坐下,盘膝,五心朝天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打坐状态。 林紫菀…… 他在几案边跪坐的姿势极端正,他吃饭的动作也极优雅,此刻盘膝坐在长案铺成的矮床上表情端庄,就像在莲花座上的菩萨。 可他一直光着脚,林紫菀根本没想起来他还要穿鞋这件事,他自己更不知道。青石板铺的地面再干净,走来走去也沾了尘。林紫菀终于缓过神来,不禁苦笑一下。 顾澈真像阿诺说的那样,其实不怎么危险。此刻看着他盘膝而坐,宝相庄严似的,两个有些黑的脚底板就特别可笑。那可是真的是一双的“玉足”,沾了一点点黑色污垢都特别扎眼。 她笑着去水盆边沾湿了布巾,然后小心凑近顾澈。见顾澈没什么反应,她试探着去擦顾澈的脚,试探他究竟能容忍到哪种程度。 顾澈一直保持着盘膝端坐的姿势,任由林紫菀靠近,也任由她按住他的脚用布巾擦脚心,见她没有别的指令,又合拢双目重新入定。 林紫菀见没什么危险,好奇心又起:擦脚心啊,他居然不躲? 她有些心痒,特别想往他脚心上挠两下试试。但擦干净了还在人家脚上摸来摸去,就有调戏的嫌疑了,外头有人看着呢。 门外的阿果死死盯着里头的顾澈,见他起身端起银碗吃粥,见他回身坐下,见林紫菀拿了布巾去擦顾澈的脚。他见顾澈竟然没有任何旁的动作,任由林紫菀碰触,他狭长的眼眸猝然挣大,目眦欲裂,又呜呜地疯狂挣扎起来。 顾源也看着里头顾澈仪态动作,微微眯起了眼——顾澈用饭的坐姿仪态都是宫里的规矩,一举一动都是寻常人学也学不来的娴雅。他看了阿果一眼,神色复杂:小果子虽忘了他自己是宫中内侍,也忘了顾澈是他的主子,却还是本能地照着伺候主子的规矩养育顾澈。 顾澈能得保全,能长得这么好,这小内侍功不可没,怎么也不能没个好结果。 顾源走出林紫菀的小院时,夜已深了,风正凉。 他在院外的树下站了一会儿,望着头上墨色的天空苦笑了一下。亲弟顾澈安置在林紫菀那里好好睡着,表弟苏墨却仍没有消息。他不敢往下想,抬手用力揉自己的太阳穴。 林紫菀的卧房又添了一张床,屏风隔开的里间摆了张新床,算是顾澈的睡房。原本被林紫菀当做书房的外间,把书格和书案都搬到了西侧间,摆上林紫菀原来的床给林紫菀睡。因为顾澈不可能单独留在某处,一旦林紫菀离他太远,他就会追过去,路上碰不见人还好,若碰见人那就是麻烦。 林紫菀很头疼。她十三岁,顾澈十六岁,这个时代都算是成年人了。就算在后世,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睡一间屋子也很难让人不说闲话。虽然顾澈现在的状态特殊,但她想着屏风那边睡着他,自己就难受。 顾澈跟阿诺不一样,阿诺来林家时还是个软软糯糯的团子,她一直把他当娃娃,长大了些也还是娃娃。顾澈脸虽嫩,目测身高最少有一米七以上,虽然他睡了三个月之后身体消瘦,但她之前可往他邦邦硬的胸肌腹肌上扎过针。她得多大的心才能把顾澈当成阿诺那样的小孩亲近? 不过她也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顾澈醒来之后要追着自己跑,还只认自己。她只是用返魂针替顾澈续命,后来打算替他调理脑子,因没把握也没敢有大动作。她想不明白也就认了,顾澈没危险时她可以到时候替他治疗就行,现在他出手就要命,她总不能撒手不管让旁人为难。 所以她很爽快地答应照管顾澈,但要求顾源嘱咐侍卫们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让人知道她跟顾澈睡一间房。议论的人多了,她自己不好见人,更不想爹娘被人议论。 ☆、第 371 章 第371章 林紫菀爽快答应照顾顾澈让顾源愈发愧疚。 阿诺一直养在林家,虽没正式定过亲,但多半人都默认了阿诺是林紫菀的童养婿,如今阿诺被宋沛掠走,两三年之内很难回来,这小姑娘的婚事以后会是大问题。现在无奈之下又要照料顾澈,若被人知道她与顾澈这样年纪的男子同居一室,这姑娘以后怎么婚嫁? 若顾澈身体健康,神智能够恢复正常,把两人凑成一对就是。但顾澈的身体衰弱,随时可能离世,现在的做法对小姑娘极不公平。可他实在没办法,除了林紫菀,谁照管顾澈都是要人命的事。幸好林紫菀根本没给他为难的机会,他也只能暗暗记下她的好。 好在,顾澈能跟林紫菀简单交流,只要得到指令,沐浴洗漱更衣之类的事自己都能做,关键是得有人算计着时辰万事安排周到,若没人照料,他怀疑顾澈能把自己饿死。 顾澈只关注林紫菀,旁人就算在他旁边大叫大嚷,只要不靠近他五尺之内,他就跟没看见没听见一样,但若距他太近,那就是直接要命了。顾源想起他三岁之前的软糯可爱,如今只要看见他空荡荡的眼睛,就想杀人,族诛! 他又揉揉眉心,吩咐人去苏墨的院子里寻几件苏墨未穿过的衣裳送到这边,让针线房加紧新制衣裳,要按照苏墨平时的喜好精工细作,但比苏墨的尺寸放长五寸。 第二日,林紫菀太阳老高才爬起床,她昨天太累,且没有特殊原因,也实在懒得早起。她在床上呆坐了半晌,一面纳闷为什么顾眉还不拽着她穿衣裳梳头发,一面感觉屋子布置不对,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换了地方,里间睡着顾澈呢。 想到里间睡着个小伙子,林紫菀慌忙拽过衣裙胡乱套上,头发只随便拢了拢就绕过屏风看顾澈。 顾澈不知是早醒了还是没睡,正盘膝闭目坐在床上,双手捏着一个奇怪的手势,对她蹬蹬的脚步没什么反应。 他身上还只穿着白色寝衣,脸色也雪白,连嘴唇都毫无血色,不过乱糟糟披着的头发给他添了几分人气。 林紫菀盯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没往前凑。昨天他出手的狠辣和一身鲜血让人印象深刻,她昨晚没太顾上害怕,今天睡饱了冷静下来,心里还是怯的。 外头有人轻轻敲门,林紫菀赶紧跑去开了门。 顾眉抱着一叠衣裳和一双精致的鹿皮嵌金线的靴子一起递给林紫菀,道:“林姑娘,这是给公子的衣裳。”她小心地往屏风里看了一眼,恐怕再惊了那魔头。 顾澈醒来就出手伤人,府中侍卫对他的感觉相当复杂,尤其是发现他与苏墨容貌相似,且顾一当即吩咐知情人封口,对外的一致说法就是苏墨堕马晕迷,醒来后就不认人了。 众侍卫都是顾源的近人,自然明白其间有问题。至于被他重伤,那十几个人一起出手围攻顾澈,虽是因为顾源的话不敢对他下重手,但他躺了三个月之后也是虚弱,两方基本条件算是扯平,众人不但拿不下他,若不是林紫菀阻止,连顾一都得危险,余人哪有什么资格为自己抱不平。众人只能感叹名不虚传,然后平时训练中对自己再狠三分,连顾眉此时也对顾澈没有多少怨言。 林紫菀接过衣裳,一看那件大红色的外袍和外袍上银线绣纹就知道是苏墨的风格。她把衣裳放在一边,把妆奁盒子抱出来给顾眉。顾眉见她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帮她把衣裙整理好,又给她梳好发髻,问她早饭吃什么。 林紫菀随意说了两样,问昨晚给顾澈开的药和粥熬好了没有,跟补元的药一起送来。然后她进屋,压下心底的那点惧意,小心翼翼凑到顾澈身边。 顾澈一直保持着盘膝的状态一动不动,她小声说着“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热”,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为了以防万一用针制住顾澈,只试探着把手背轻轻贴在顾澈的额头——昨晚给他喝了驱寒的汤药,也不知有没有效。 顾澈没反应,连眼都没睁。 林紫菀感觉他额头非但不热,反是冷冰冰的,和昏迷时一样不带人气。他体温一直极低,醒来也不见稍微升高一些,不过应该没风寒。 她又哄着顾澈躺下,看他昨天的伤口。他昨天中努箭后没有及时拔出,随着后来的打斗动作,两处伤口撕裂变形得比较厉害。林紫菀撩起他的袖子和裤腿解开包扎伤口的白布,发现伤口没有红肿发炎,反而稍微有些愈合的迹象,似乎他身体的自愈能力又有恢复,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第 372 章 第372章 林紫菀仔细摆弄着顾澈的手臂小腿观察伤口,把脉,又用银针探他伤口周围的穴道经脉。 半晌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想起昨天顾澈出手要命的狠绝,不由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一步,偷眼去看顾澈。却见顾澈只乖乖躺着,维持着她刚才惊慌之下把他手臂丢出去的姿势,像个没生命的人偶娃娃,表情不变,目光澄澈无辜,随她摆布。 林紫菀见他这样子,忽然感觉自己猥琐至极,哪里好意思继续摆弄他。她赶紧调整面部表情,用最温柔甜美的语气说道:“我……我是帮你看看伤口,换药。” 顾澈仍没有反应,直到林紫菀把他的伤口重新包扎,腰上青紫又抹了药膏,最后拿那叠衣裳递给他,让他换下寝衣穿好,他才看了林紫菀一会儿,应道:“好。” 然后,他伸手便扯腰间的汗巾子。 林紫菀慌忙避到屏风之后,却又不放心,时不时探头去看,见他一件件将衣裳穿上,手臂和腿的伤口对他的行动能力没有任何影响,就是穿每一件衣裳之前须得停半晌,大概是在分辨。不过,他虽慢,内衫和外袍分得倒挺准,连银丝八宝带上的玉带扣都能扣得严丝合缝,还知道把换下寝衣仔细叠好放回枕边,比林紫菀都细致。 林紫菀有些脸红,也松了口气,她可不敢想象自己拿着衣裳在他身上上下其手,更关键的是她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妥帖。 顾澈却不会自己梳头发,林紫菀也不会。她拿着象牙梳子给顾澈把头发梳顺滑了,举着发冠摆弄半天,还是丢在一边,挑了根发带给他扎个马尾应付了事。她又看着顾澈洗漱了,才领他出来吃饭。 厅里已摆好两张食案,顾澈的药膳熬得粘稠,量比昨晚的燕窝粥多些,只是苦味很重。他该喝的补元药更苦,林紫菀闻着都反胃,还另有一碗祛风寒的药,还是苦。 药和粥虽苦,顾澈极听话,林紫菀指给他的都慢慢吃了,仪态优雅,连喝药都是一口一口不急不躁,苦成那样连眼神都没变化。 林紫菀一直怀疑他没痛觉,但不敢拿他做试验,现在看他吃饭,她怀疑他也没味觉。又想起刚才居然忘记挠他脚心试试他知不知道痒,有些遗憾——其实她也是不太敢。 两人吃完,林紫菀照习惯替顾澈把了脉,确定他身体虽然虚弱,但还能支持正常活动,也就没让他回去躺着。她想起自己昨天暗算宋沛用掉了不少存货,决定今天的时间用来做迷药。至于顾澈,她想了想,让他坐在书案旁,拿了本药书放在他面前展开,道:“你看书吧。” 顾澈没答,看了林紫菀一会儿,才把目光转移到眼前的书上凝住不动。 林紫菀看不出来他到底识不识字,又想起阿诺识字,他应该也会吧。但等了一会儿,林紫菀发现他没去动书卷,而是换成盘膝而坐的姿势,双目合拢气息匀长。看来他真像阿诺说的那样,练功已经成了本能,旁的都不理会。 林紫菀也只好投入自己的制药大业中去,昨天暗算宋沛的成功经历让她十分兴奋,随身带着那些东西还是很有好处的。 等她忙过一阵,已近午时,抬头才发现顾澈依旧盘膝坐着,双目合拢,眼帘低垂。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他身上,那一身绣着银丝卷草纹的大红色袍子给他雪白的脸染上了淡淡的晕红,显得有了些人气。 苏墨最喜红衣,常穿的衣裳都是或深或浅的红,上头还压金绣银,甚至攒珠镶宝。他天生气质容貌华贵艳丽,只有那样的富贵精致才配得起、压得住。且他知道自己生得好,做什么动作都漂亮得像画中人,在有外人的场合自然要装高不可攀的贵胄公子,但在自己人面前就总带着一股子“小爷好帅”“小爷怎么这么帅”的散漫和得意洋洋,像只昂着头摇尾巴的小孔雀。顾澈与苏墨容貌相似,穿上类似的衣裳,正与苏墨正经时的模样相差无几。 林紫菀托腮看了一会儿,觉得顾澈和苏墨相貌虽像,但苏墨的漂亮特别扎眼,无论多少人聚集,第一眼看见的肯定是他,多看几眼就能让心窄的人嫉妒得不行,就是一把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引人发笑。顾澈可能是年纪稍小的原因,五官轮廓略柔和,声音也软,漂亮的让人心疼。若他是由顾源养大的,一定是个温柔的翩翩佳公子,现在这样,像个人偶,好可惜。 ☆、第 373 章 第373章 林紫菀净了手,在小炭炉上烧水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斟一盏捧到顾澈手边,笑道:“香不香?” 顾澈睁开眼睛,目光落在杯口升腾的白雾上,没表情,没回答。 林紫菀嗅着茶香,道:“你闻,这个味道就是香,是茉莉花的香味,很多花都是香的……”她一边等着茶水降温,一边信口说些花事草药。 顾澈一直盯着茶盏上空升腾变幻的白雾,也不知听还是没听。 林紫菀喝了口茶觉得温度正好,也叫他喝一口。他反应了一会儿,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林紫菀笑眯眯问:“好不好喝?香不香?” 顾澈茫然地看着她,仍是没回答。 林紫菀也不气馁,别说养这样有缺陷的孩子,就算当初给大学生当教授时,教育那些少男少女也需要充分的耐心,她早就锻炼出来了,不然也不会哄得阿诺乖乖地听她的话。何况从听话好哄这方面来说,顾澈似乎比阿诺省心多了。 外头脚步声响,是顾源带人进来。林紫菀忙叫顾澈起来跟她出去。 顾源走进小厅,看见西屋走出来的人一时怔住。 少年跟在林紫菀身后,长身玉立,黑发红衣,眉眼精致,正是苏墨的模样。只是他面色如雪,唇色浅淡,目光空茫,像是一张苏墨的褪了色的画像。 他细细地打量着顾澈,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只是一步,近到顾澈身前五尺之内。顾澈空荡荡的目光就落到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让人莫名心寒。他迅速退回安全距离,苦笑了一下,接过顾一手中的一件白裘递给林紫菀,微微笑道:“阿菀,园子里梅花开得好,带他去看看,如何?” 林紫菀点头,叫顾澈蹲下,把那件白裘给他披上系好——没办法,身高是硬伤啊。 顾澈依然不会“蹲下”,单膝跪地由着林紫菀摆弄,安静柔顺。 林紫菀拿到这件白裘就知道,这是曾经给自己披过的那件。能给自己当被子的狐裘,披在顾澈身上恰好,衬着他的红衣格外漂亮。 三人一起出门,顾源走在最前,林紫菀小心地与他一直保持至少一米半的距离,免得紧跟着她的顾澈受刺激,好累。 顾澈腰身挺直,仪态优雅,跟着林紫菀亦步亦趋。林紫菀人小步子小,他也能迅速调整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与前一步保持同样的步幅,有种奇异的韵律感,目光仍空荡荡的,周围的山石林木没有一样能引起他的注意。 林紫菀怀疑他走路都在练功。 更累的是跟着顾源的侍卫,不敢跟顾澈太近,又不敢离顾源太远,时时提心吊胆,攥着武器的手直出汗,生怕这祖宗哪一刻发疯。 园子很大,秋天时林紫菀和阿诺、顾枫偶尔会来这边玩。园里头有不少各种果树,池子里还有鱼,他们祸害了不少。冬季天寒,三人来得少了,如今阿诺又被宋沛带走,顾枫也忙着搬园子,好几天没来找林紫菀玩了。 梅林在园子一角,边上有个亭子,竖起屏风放了火盆,只留朝着梅林的一面看景。石桌上设着点心热茶,石凳上铺着锦垫。林紫菀没敢给顾澈吃点心,他肠胃还禁不起,只自己拿了块糖糕咬一口,笑道:“王爷,您今天这么有空?” 顾源微微一笑:“我想,多看看他。阿菀,你带他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花。” 看清他笑容里的怅然,林紫菀明白过来。他们都清楚,顾澈注定早逝,就算每天用药养着,用针吊着,他也是归期不定。顾源想多看看他,也想让他多看看这个世界。 林紫菀打起精神给他一个笑容,道:“好,你放心。他若喜欢,我每天都带他来,不用你多操心。”说完,她叫着顾澈去看花。顾澈便安静地跟她走进梅林,仍是亦步亦趋。 林中寒香氤氲,虽无白雪衬托,但树下的草芽已极尽春意。 寻常梅树不能在西北过冬,这些梅树却不知是怎么培育出来的,明显有些年头了,棵棵枝干虬结,颜色鲜丽,有红有白,居然还有几株绿梅。红色梅花最多,深如胭脂,浅若粉腻。林紫菀指着枝头的重瓣红梅引顾澈去看,笑道:“这是梅花,这么多的花,这样的花,就是美,就是漂亮。还有,你闻,这也是香,梅花的香。” 顾澈跟着她站住,目光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落在那一枝艳丽的梅花上,林紫菀便耐心地等着他看。半晌,他突然软声道:“香。” 林紫菀欢喜地点头:“对啊对啊,又香又美。这个颜色叫红色,这是深色的胭脂红,那边还有浅些的朱砂红,咱们去看……”她试探着拉起顾澈的手,他没挣脱,乖乖地被她的小手攥住三根手指。那冷冰冰的滑腻,让林紫菀感觉握的不是人手,是冰雕。 ☆、第 374 章 第374章 顾源遥望着梅林里的两个身影,自己斟了杯茶,浅浅饮了一口。 顾澈一件雪白狐裘,林紫菀一件鹅黄缎面绣竹叶斗篷,两人牵着手,从一株梅花下走到另一株下。 顾澈顺从地跟着林紫菀的手势抬头看花,和苏墨极像的脸在虬枝艳瓣的映衬下颜色如雪。林紫菀仰着头朝梅花指指点点,笑得明媚天真,鼓鼓的脸蛋被尚寒的春风掠起两团薄红。 这样的情形,让他一时看得痴了。 顾一匆匆走进亭子,凑近顾源低声道:“孙四年那老货果然来了。” 顾源嗯了声,目光未离开梅林中的少年少女,端起茶又轻饮一口,面上浮起温和的笑容。 不多时,白胖的孙公公带着小内侍摇摇摆摆地往这边来,老远拱手笑道:“王爷好雅兴啊。” 顾源邀他进亭子叙话,吩咐顾一给他斟了杯茶,笑道:“南边运来的冬片,公公尝尝。” 孙四年道了谢,又赞一回王爷日子过得精细,处处都是享受。他便朝林子里看,眯眼道:“老奴瞧着,那位是苏四公子?” 林紫菀正拉着顾澈看一株白色梅花。 这最常见的品种春雪,年份久远,高近两丈,主干有一人粗,大小侧枝走势奇诡,蜿蜿蜒蜒如龙如虬。微风过处,白色梅瓣零零洒洒,落在顾澈头上脸上如絮如棉。 林紫菀一时想起幼儿园小孩子也会背的那首“墙角数枝梅”,就一句一句教顾澈。她渐渐试探着,发觉顾澈确实不像想象的那么危险,不管他对旁人怎样,反正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最多不回应,但肯定不反抗。这种感觉很奇怪,但林紫菀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完全做不出伤害他的事。 林紫菀教他认颜色,数花瓣他都没反应,教他读诗更是半天都没回应,他只盯着老梅的枝干走势看。她正奇怪顾澈怎么不看花只看枝干,冷不防他突然松开了她的手。 他双手沿着老梅蜿蜒的枝干走势一动,身体也诡异地窜起一闪,白裘领口的蓝宝石搭扣崩开,只留一身绣银的红衣在白梅艳阳下极其夺目。 顾澈的身法明显比昨天灵便,他在梅树的虬枝间游动旋转,时指时掌,劲气四出,击落无数白色梅花花瓣,他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知道自己在破坏环境。 林紫菀有些好笑,诗人赏梅写诗,感情这孩子看梅练武。还别说,白梅红衣,落花美人,确实养眼。就是可惜那些才开的梅花,还没到凋落的时候呢,就被他祸祸了。不过他喜欢这么玩就这么玩吧,顾源那边,大概只要他开心,把花都拔了他也不在意。 她扭头望一眼亭子,见顾源正看着这边,还对她笑了一笑,果然没有给那些花撑腰的意思,那她这个临时保姆就更可以在一边看戏了。她记得亭子的石桌上有一盘炒松子,想着是不是过去抓一把拿过来磕,很遗憾地发现亭子里除了顾源还多了个白胖老太太,她就懒得过去了,凑合着看吧。 那些侍卫早已呆了,能亲眼观摩顾澈这样的高手练武是难得的机会。 顾一直勾勾盯着顾澈的身法招式,眼都不眨一下。 林紫菀看到了如雪飞花中鲜明的一袭红衣,他却看到了“无”。 天地与我生,万物与我一。劲干是他,虬枝是他,落花是他,轻风是他,天是他,地是他,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顾一眼前渐渐模糊,身体也开始颤抖。顾源发现他神情不对,抬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拍。顾一激灵清醒,胸口一阵闷痛,咳了一声只觉喉咙腥甜。他猛醒自己险入魔障,硬把那口血咽了下去,再不敢往林子里看,只不易觉察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侍卫没什么异常,暗暗放下了心。那些侍卫到底是境界有差,且正在当值,并不敢一直盯着林子里的顾澈看。 顾源也没盯着顾澈看,他见顾澈在林中起势,只看了几眼就别开脸,他不愿想象顾澈经历了什么才有这样的武功身法。 他略微移开视线,就见林紫菀悄咪咪捡走那颗被崩坏的蓝宝石扣子,又拎起顾澈丢下的白裘叠了叠铺在一棵梅树下,她自己坐在叠好的披风上头,小腿一盘,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揣,舒服地一蜷,像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惬意极了。她披风上的雪白狐毛镶边簇着团团的一张嫩脸,可爱得叫人移不开眼。 他禁不住一笑,想起外头新送来一块熊皮,说是极北雪国的珍奇物件,阳光下颜色会在黑白灰之间变幻,十分新鲜,只是料子不大,但应该可以给小姑娘做件小氅衣。 ☆、第 375 章 第375章 孙四年眼珠子定在林中的红衣身影上,落花如雪,人影飘忽,但他眼神甚好,看清楚那少年确实就是苏墨的模样。他完全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假扮苏墨,那是宫里太子府里娇养起来的贵胄公子,天生的美貌绝伦,多年的金尊玉贵,不是什么人想扮就能扮的。 他想否认却明白很难,想确认又不甘心,忽然想起自己的问话顾源并没回答,只看着那边练武的“苏墨”和陪伴“苏墨”的小丫头微笑。他正要再问,却见两个小身影嗒嗒跑过来,后头还追着几个侍女仆妇。 跑在前头的是顾枫,跟紧他的是小丸子。 顾枫看见亭子里有人,见那些侍卫就知道父亲在里头。他立即停住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摆出一副小公子的稳重文雅来,稳稳当当地走到亭子边给父亲见礼。后头的大小侍女跟着行礼。 顾源见儿子板着小脸装样,笑着招他进去与孙四年见面。孙四年忙客气一番。 顾枫眼神往那边一瞟,就看见了看戏的林紫菀和练功的顾澈,惊喜道:“小叔叔!林姐姐!” 顾源把松子盘子递给他,笑道:“去找林姐姐玩吧,只别打扰你小叔叔练武,他难得愿意用功。” 顾枫连连点头,端着松子盘子,离顾澈远远地小步绕到林紫菀身边。 林紫菀见了那盘松子,赶紧拉顾枫坐下,朝顾源那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顾源怎么就那么细心周到呢? 两人凑在一起抓松子吃,顾枫看着顾澈的身影,道:“林姐姐,小叔叔怎么想起在林子里练武?” 林紫菀含糊道:“帅呗。” 顾枫看得眼睛晶亮,小脸红红,赞同道:“小叔叔真的很帅啊。我要不要也拿把剑舞一舞?我这身跟红梅花更配吧?”他扯着自己月白的小袍子给林紫菀看。 林紫菀哭笑不得,苏墨的流毒啊,顾枫原本是多乖的小孩,也早被他影响得会想法子耍帅。只是眼前这一个再像也不是他,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她把一小把剥好的松子放进顾枫的小手里,又想起岳绮。 岳绮天生心智不全,却能预知危险。这一次岳绮和苏墨一去不回,显然岳绮没能预知,很大的可能就是林紫菀替她治疗影响了她的天赋,她失去了预知能力。虽然有得有失是必然的结果,但如果不给岳绮治疗,是不是就能避免他们两个失踪的结果?她沮丧地叹了口气。 顾澈呢?人脑的经脉神经本就复杂无比,顾澈从小受难,脑子被毁得很彻底。她如今已完全放弃了想让他神智恢复正常的希望。之前下的几针她已足够谨慎,但顾澈一醒来就忘记了阿果认了她,若不是顾源了解她,换了旁人说不定以为她是故意的呢。 顾澈忘了阿果,她猜测说不定连阿诺也忘了。若是这么想,阿诺被宋沛带走倒是件好事,不然他知道顾澈忘记了他会多伤心。如果她再扎针弄得顾澈连她都不认了,到时候没人能控制他、照顾他,他就真完了。 顾澈看似是人间凶器,杀人不眨眼,但他真的只是一把刀,必须有人小心保养才能保持“活着”的状态。而且看脉象,他“活着”的状态似乎也不会保持太久了。 她想起老爹林明远的医术在自己之上,要不要跟顾源商量一下,让老爹替他看看脉?还有,顾澈生得和苏墨这么像,带他出去转转是不是能让那些谣言少些。说苏墨的那些闲话,实在毁人。 顾枫见林紫菀愣神,扯扯她的袖子,道:“林姐姐,你想什么呢?小叔叔不是总跟岳绮姐姐在一起,岳绮姐姐呢?阿诺怎么也不见了?” 林紫菀没法回答他的十万个为什么,就转移话题问他怎么有时间跑这里来玩,他不是一直在搬园子收拾东西么? 顾枫道:“一直在整理东西,院子里的人手物件父亲都要我自己安置,不过也差不多了,林姐姐你有时间去玩。刚才母亲遣人叫我来替她折枝红梅插瓶,我就出来看看。” 林紫菀脑子一转,便只简单说了阿诺跟师父去学艺,很久都不会回来,又骗顾枫,说岳绮跟她爹去关外打蛮子。至于苏墨为什么跟自己玩,她不知道顾源的打算,也实在编不出来,只能含糊应付着。正好顾源派人来唤顾枫回去,她才松了口气。 她见亭子那边白胖老太太不见了,顾枫也被顾源哄走,就招手叫顾澈回来,他再玩下去,那株可怜的白梅花就变成秃子了。且他醒来不久,也禁不起过度消耗。 顾澈听见林紫菀叫“住手”,立时收势落地,走到她面前。 ☆、第 376 章 第376章 林紫菀站起身,把那件白裘拎起来抖了抖给顾澈披上。 雪白的狐裘不染微尘,依然白得耀眼,只是扣子坏了,不过顾澈肩宽,披着也挺好。 林紫菀见他虽是飞来飞去,运动量相当大,鬓边额角却毫不见汗,手也仍是冰凉,赶紧摸了摸他的脉,感觉不怎么好,便拉着他回亭里喝药。 顾源见两人往亭子这边走来,就避到一边。 林紫菀引顾澈坐在石凳上,给他喝了备着的药,又给他倒了一杯清水,嘱他慢慢喝。 顾澈呆呆坐着,盯着面前的杯子,面容不悲不喜,没有应答。 林紫菀再摸了一会儿他的脉,发现重新稳定强劲了些,放了心。她发现他的马尾辫有些散乱,就伸手替他整理好,摘下仍留在他头上的几片白色梅瓣,笑吟吟地把那些落花在顾澈手边摆成一朵花的模样给他看,又耐心又温柔。 顾源默默瞧着,心也跟着柔软安宁下来,不禁笑了。 林紫菀哄好了顾澈,走到顾源身边,仰头看他,道:“我没有告诉枫儿实情。” 顾源摸了摸她的头:“我知道你不会。枫儿是王妃派来探虚实的。” 林紫菀心念一转,顾源说到王妃用上了“探虚实”三个字,看来他和王妃的矛盾已经不仅仅是家庭矛盾了,自己不适合多问。她转移话题道:“那老太太也是来看他的?苏墨丢了的消息没瞒住?” 顾源闻言一笑:“老太太?那是个老内侍。他叫孙四年,宫里苏贵妃的亲信。有人处心积虑地设计拐走了苏墨,这消息哪里是想瞒就能瞒得住的,京里的谣言早就满天飞了。” 林紫菀皱眉:“那些谣言……那些谣言……”她都不愿意重复。 她气往上撞,怒道,“那都是什么屁话!苏墨要是知道旁人这么说他,非得气疯了。哪有这么诋毁一个男孩子的!难道是嫉妒他生得好看?这也太下作了吧!话说,他到底跑哪里去了?你有那么多属下,都找不到他?” 顾源苦笑,觉得小孩子真是心思简单。他黯然道:“他们两个很可能是迷失在草原上了。茫茫草原,行走十几天看不见人烟是常事。苏墨自小娇养,出门必带侍卫,从未自己照顾过自己。岳绮心智不全,只有武力,哪是能照顾人的。春季气候恶劣,飞沙走石是常事,寒冷,饥饿,狼群,沼泽,毒蚁蛇虫……百战将士入了草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这就是宗周人不能将图蛮蛮人赶尽杀绝的原因。已经十三天了,那两个孩子……怕是已凶多吉少。” 林紫菀瞪大眼睛,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担心被顾源确认,她觉得心都在哆嗦,坚持道:“不,你得继续找,不会的,阿绮和苏墨都会好好的。祸害遗千年,苏墨嘴臭手欠,就是个小祸害,他一定会好好的。阿绮武功那么高,没人是她的对手。他们两个都会好好的。” 顾源低头看着她眼里沁出的泪,心上更软,抬手用指尖轻轻抹了,柔声道:“我在派人找,一直会找的。” 林紫菀有些觉得不对,为什么要拐走苏墨?拐卖妇女儿童是因为有利可图,但苏墨就是个小祖宗,有人敢卖他?有人敢买他? 顾源便低声给她讲了其中利害,又道:“如今的情势,无论苏墨有没有落到蛮人手里。最终,蛮人的营帐里都会出现一个苏墨。然后,我这一系,岳征,我外公舅舅,连皇上都……除非,有另一个苏墨被送回京城,否则,这就是个死局。”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 林紫菀退了一步,“另一个苏墨”是谁?她飞快地侧头看了一眼石桌边的顾澈。 “苏墨”还在,无论是昏睡着,还是醒着,甚至是已死……只要送往京城,谣言就真的只是谣言。 顾澈容貌气质与苏墨差别不大,冒充是可能的。只有一点,别人不常见苏墨,皇帝呢?皇帝也认不出么?顾源说皇帝也需要破局,无论他是不是苏墨都会认他,但认出了之后呢?皇帝本来就恨他,会不会杀了他就此灭口? 顾澈在石桌边端正地坐着,腰背挺直,手边是她替他倒的清水。 他眼睫低垂,盯着她在桌上用花瓣摆出的白梅,几缕发丝散乱在冷玉似的颊边耳畔,侧颜温柔美丽。 她后退了一步,用身体挡住石桌边的顾澈。她胡乱拿袖子抹了眼里的泪,低声道:“你决定了是不是?你昨天就让我告诉他,他的名字是阿墨,你早就准备牺牲他了,是不是?” ☆、第 377 章 第377章 林紫菀抬头瞪着顾源,眼里的泪抹也抹不净。 她低声道:“杀一人救万人,对不对?所以牺牲他很值得,是不是?这不行,这不行……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明白……你不能就这么送他去死……”她渐渐说不下去。 顾澈本来就不会久留人世,顾源用药物供养,她用银针替他续命,他才勉强活着。把他送出去能救很多人,苏墨也一样是自己的朋友,顾源更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之一。顾源若是倒了,自己一家与他牵连已深,被殃及是肯定的。岳大将军若是被调离金瓯关,安平城多半就不再这样安宁,爹娘和哥哥就算不被顾源殃及,也很可能必须背井离乡,还有许多许多旁人……这要是一笔买卖,简直不能再划算。 可帐不是这么算的,顾澈若自己愿意为人牺牲,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选择。即使顾源是他的哥哥,顾源救了他的命,依然没有权力做主送他去死。可她自己又有什么能力、有什么立场指责顾源?保下顾澈又能怎样?留下他,安慰了自己的良心,眼睁睁看着那么些人陷在局里不得善终就是对的? 若皇帝没有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发现顾澈不是苏墨呢?总有万一的希望。何况顾源若一败涂地性命不保,顾澈还能安全?现在他醒了,可如果没有足够的药维持,他很快就会衰竭昏迷然后离世。除了顾源,谁能给他搜罗那些大补元气的好药当饭吃?当初顾源明知道顾澈可能就在昏睡中没了呼吸,也要千方百计要保住他的命,现在做出用顾澈的命换平安的决定,最痛苦的,应该是他吧? 顾源低头看着林紫菀,见小姑娘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自己,泪水涟涟,泪光后的眼神复杂千变万化,愤怒,痛苦,不甘,痛恨,自责,沮丧……心疼。 他清楚的感觉到,小姑娘愤怒自己要牺牲顾澈,替顾澈痛苦,自责自己的无力,最后变成了心疼,心疼懵懂无知的顾澈,也在心疼——他。 这年纪小小的姑娘,为什么会有这样柔软多思的心肠? 顾源深吸了口气,摸出帕子递给林紫菀,柔声道:“阿菀,对不起,我没有选择。我会尽力保住他。你定定神,我慢慢跟你说。” 林紫菀嗯了声,没有接他的帕子,摸出自己的擦了脸,低着头含糊道:“王爷,您是病人的监护人,您有权力决定他……的去处。” 是的,家属有权力决定病人最终的结局。 她只是个医生。 她想了想,抬眼望着顾源夜色一样的眼睛,央求道:“王爷,我相信你,你不会害他。” 顾源看见林紫菀小肩头一抽一抽地,眼圈通红,心软得一塌糊涂。这么个小姑娘,还是该在母亲身边撒娇任性的年纪,留在府里专门治疗顾澈不说,偶尔还要替自己照顾枫儿,真是难为她。她现在的难过情真意切,可说到底,阿澈是她的什么人,自己又算她的什么人呢?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去抱抱小姑娘的冲动,后退了一步。 他不愿欺瞒,只低声道:“阿菀,我只能说尽力,但有时事与愿违、非我所愿。”他想起自己百般照顾依然失踪不见的苏墨,苦笑道,“好在他醒得及时,保住他的机会更大些。” 林紫菀赶紧低声道:“王爷,你说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顾源笑了笑:“外头天寒,他身子不好,咱们先回去。” 顾澈面前那杯水早就凉了,他呆呆坐着,目光凝在那朵残瓣摆出来的花上,动都没动过。 一缕寒风从屏风的缝隙钻进来,掠过石桌,带走三片花瓣。顾澈突然出手,抓住飞起的花瓣重新摆回原处。他手势快得几乎只能看到残影,放回的花瓣也与刚才摆放得一模一样,没有伤损,位置未变。 林紫菀看得怔了一下,顾源也不禁吸了口气。他勉强笑了笑,道:“回去吧。” 回到东院,林紫菀让顾澈喝了熬好的药膳,略吃了块松软的糕点,又喝了一碗药。她把顾澈带回卧房让他脱了外袍睡下,又检查了他手臂和小腿包扎的伤口,见伤处没有重新撕裂就重新包扎好,扯了被子替他盖上。 顾澈乖乖躺着由她摆布,目光空荡荡地落在她的脸上,依然清澈。林紫菀有些无奈,她明明在他刚才喝的粥里放了安神散,想让他睡会养养精神,但看样子是没用。 她只得柔声哄他自己合上眼睡。 顾澈听话地合上眼帘,林紫菀狠了狠心,从腕上针包里取了两枚小针刺入他头上穴道。顾澈终于呼吸减缓,陷入沉睡。 ☆、第 378 章 第378章 林紫菀舒了口气,转头却看见顾源站在屏风旁一直看着他们。 顾源知道不该进女孩子卧室,但他克制不住自己,悄悄跟了进来。看见顾澈现在的状态,他无比庆幸能够照管顾澈的是林紫菀,旁的任何人再接近顾澈他都不放心。他见林紫菀回头发现了自己,也有些尴尬,低声道:“我想……看看他。” 林紫菀点头,自己退出房间走进厅里,让他们兄弟两个独处。 厅里几案上有热茶和几碟她平时爱吃的点心。还有一碟酪樱桃,暖房里现摘的鲜红樱桃,剖开去核浇上半凝固的奶酪和蔗糖浆,酸甜鲜嫩兼有,美味极了。 林紫菀坐在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始慢慢吃。 顾源小心走到床边坐下,见顾澈仰面躺着,呼吸微弱均匀。他笑了一笑,知道只要林紫菀拔了针他还会醒来。不像从前,他只担心哪天自己来看时,阿澈已经僵冷。他轻轻把睡着的少年扶起揽在怀中紧紧抱着,抚摸着少年已经有些稀薄的长发。 十三年了,从发现宫墙下的小尸骨那一日起,他总觉得心缺了一块,每次想起弟弟,缺少的那一块就痛得他无法呼吸。苏墨是作为弟弟的替身送到自己身边的,但那不一样,他疼爱苏墨,溺爱苏墨,苏墨却补不上他心上缺失的那一块。 他紧紧抱着昏睡中的少年,感觉到少年的心脏跳动规律,渐渐与自己的心跳同步,手臂愈发用力。怀里的躯体清瘦寒凉,但他清楚地知道这个世上唯一与他同胞的血脉还在,这种寒凉不是没有生命的死气。阿澈是母亲的骨和血,连着他的骨和血,苏墨的容貌再与他相像也无法弥补骨血的相连。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再隐痛。 但他随即又想到十余天后金鳞卫就要把顾澈带走,想起林紫菀的话——牺牲。 他布置再妥当,安排再周全,也不见得真正保证顾澈的安全。就像,他已尽力,苏墨却依然无影无踪。他不能赌父亲对顾澈有多少感情,也没有能力现在就翻脸,顾澈这一去,有大半的可能成为牺牲。能照管顾澈的只有林紫菀,若林紫菀跟着一起去了,说不定也不再回来。但若不让林紫菀跟着,顾澈的生命最多只能再维持七天,坚持不到京城。 而不送走顾澈的后果,他担不起。 他抱着顾澈,轻轻抚摸着顾澈的头发,反复权衡,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林紫菀见顾源从屋里出来,面上带着疲惫和释然。她隐约明白他心里的痛苦和决定,她也难过,却没有立场指责他。她很清楚顾源做不到一手遮天,就算尽了全力也未必真能保顾澈和自己周全。她也不可能不去,她做不到放弃。顾澈虽是随时可能会死,但毕竟还活着。 林紫菀抬头扬起笑脸,替顾源倒了杯茶递过去,道:“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顾源一愣。 他接过茶,回避了她的笑脸,低声道:“阿菀,他要常常这么睡着?” 林紫菀道:“晚饭时我让他醒来吃饭喝药。躺了三个月,他身体其实很虚弱,能正常活动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极不敏感。今日还算好的,”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他很可能会越来越衰弱,一日比一日睡得多,然后……” 虽然顾澈昏迷时被照顾的极精细,但毕竟已躺了三个月,醒了就能与十多个侍卫大战一场简直就是奇迹,以她的知识经验根本理解不了。顾澈在一定程度上说,其实更像个用“元气”作为动力的生物机器人,缺少很多正常人应该有的感觉,包括痛和累。 林紫菀本就猜测顾澈这次醒来是到了极限的回光返照,今日活动的时间虽不多,但她很明显的感觉到,顾澈的状态比昨天要差一些,药物的效果也明显差了,他衰弱得比昏睡时更快。照这样的发展速度,他真维持不了多久。 她试探着道:“不然,请我爹来看看吧?” 顾源眉头微皱,昨天围攻顾澈的十几个侍卫致命处都有伤,也就是力道不够才保住了命,足以证明顾澈身体确实衰弱得厉害。但说到让林明远来看顾澈,他有些犹豫。在确定苏墨找不回来之前,他并不想让除了林紫菀之外的其他人知道这世上还有顾澈这么一个人,牵连太广了。 林紫菀略略失望,却也没多说。 顾源回到书房时,侍卫禀报阿果要见他。他想了想,让人把阿果带来。 阿果被关在王府的秘牢里,但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身淡色长袍也是上好的料子。只是他脸色比昨天更灰败了些,精神却显得比昨天亢奋。 ☆、第 379 章 第379章 阿果恭恭敬敬地跪下给顾源见礼,问道:“王爷,公子醒了?” 顾源淡淡道:“是。阿果,本王不会利用他去做什么事,照顾他的人也妥当,你对自己的以后有什么安排么?” 阿果怔怔地看着顾源,肩头耷拉下去,嘶哑道:“王爷,奴照顾了公子十三年。” 顾源淡淡道:“本王知道,那孩子能安然活到现在,多亏了你。但本王不放心你再接近他,你能明白?” 阿果不傻,他早就看出顾源保着顾澈的命不是因为他的武功。他本还有别的猜想,昨日看了情形似乎也不是。想起王爷身边有个和顾澈容貌极相似的苏四公子,他猜测着这位王爷这样做的原因很可能是他从前最不屑的“骨肉亲情”,他的“公子”很可能确是王爷的亲人。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王爷,公子是王爷的兄弟?” 顾源淡淡道:“他与苏家四公子本是双生子。” 阿果恍然,惨然笑道:“既如此,奴死也甘心了。” 他说着“甘心”,眉眼间又隐隐带出些怨毒的恨意。 顾源眸色一冷,道:“阿果,那孩子是你亲手养大,是你护他周全,也是你替他做了许多事情,所以你不甘心!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落到如今的地步,为什么不能和苏墨一样快活?” 阿果猛地抬头盯住顾源,嘴唇抖了一下。 顾源冷笑道:“你知道你出自日月楼杀手山谷,也知道是日月楼将你变成了一个阉人。这都不错,因为你是日月楼养出的探子。那孩子本该在亲人身边健康长大,可你在他三岁的时候把他偷走了,是你把他送进山谷,历经那座无间地狱。你自以为于他的恩,是你带给他的难!” 阿果身体一震,眼瞳挣大,颤声道:“我……我是……是我……” 顾源淡漠地看着他:“你在奉命照顾那孩子之前就是日月楼训练出来的暗子,只不过,你被用了针都忘了。你们这些人,或是被恶人从家中掠走,或是亲生父母出卖,三五岁时就开始接受训练,八九岁时送到牙行售卖。因容貌秀美,举止有度,专供高门富户。你就是九岁时到了苏夫人身边,苏夫人信任你,把最疼爱的孩子交予你照顾。可你偷走了他!至于后来如何,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是照顾了他十三年,你是保住了他的性命,可若没有你,他如今会像苏墨一样自由快活!你有什么资格居功?你又有什么不甘?” 阿果颓然缩紧了肩,连目光都有些散乱。他不敢再直视顾源,他看得出顾源恨他是真的,顾源要杀他轻而易举,何必出言诛心? 顾源缓了缓语气,道:“阿果,你一生坎坷,虽偷走了那孩子,却不是你本意。十三年,你真心诚意地护他,让他还有机会重回亲人身边,本王也确实该谢你。本王不会允你日后再见他,但也不至于要你的命。你自己选个喜欢的地方吧,铺子、银钱、仆佣,但凡你提出来,本王必能让你满意。日后只要本王在,无人能对你慢待。至于那孩子,本王会把他送到东南交给他的父兄照顾,京城早已没了他的位置。且他的身体已毁,靠着针药维持也不会留在世上太久了,你也不要再设法打扰他。” 阿果萎顿在地,媚气的狐狸眼光泽黯淡。 他缓慢地抬头看向顾源,又呵呵惨笑起来。他举起自己的双手,痴痴地看着,惨笑渐渐无声,只咧嘴露着白牙维持住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 顾源看着他,眸色冷淡。 阿果嘶哑道:“王爷,是我……把他偷走了……他是……苏公子的双生兄弟?” 他脑中混乱,隐约想到,苏氏侯府能用阉人么?可那重要么?座上的郡王本可以让他悄无声息的死,何必骗他? 他的“公子”,本来能像那个苏四公子一样骄傲快活地活着、被珍宝一样宠爱着?他大概知道苏墨是在太子府里被藏着养大的,现在他似乎明白,那是因为他偷走了双生子的另一个。 顾源淡淡应了一声。他不屑说假话,虽瞒了顾澈的真实身份,把他自己的母亲说成了“苏夫人”,其他的都是事实确定。这人既已失去当年的记忆,又有照护阿澈的功劳,他一切都不再深究,但再想接近顾澈绝不可能。 裴之奇追查拐卖幼童的案子,已查出去向有问题的孩童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十岁左右的,一类是三到五岁的,相同点都是容貌和心智上要求比较高。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多去向不明,应该是被训练成杀手死在某处。三到五岁的孩子几年后会重新出现在牙行转卖,去向多是高门大户的后宅和高官公子的贴身侍从,还有专供后宫的阉童少女。 这些人个个美貌伶俐异常,极擅钻营。 ☆、第 380 章 第380章 裴之奇汇总出这些消息,期间多少艰难,受了多少暗算,但总算是蛛丝马迹有迹可循、被他查出端倪,如今已有锦猊卫参与他的暗中调查。 锦猊卫是十三卫之中的专属皇帝的暗卫,左卫掌皇帝的人身安危,右卫掌巡查缉捕内外诸事,又称内廷司。 裴之奇既然能得到内廷司的助力,也就是说查这案子皇帝点了头。虽仍是暗查,但他不再属于非法私查、一切线索查证全得靠面子。他还可以利用内廷司的秘密渠道,遇到一些官员显贵也可以继续深入,有些大小问题内廷司和皇帝会替他兜底。 根据暗查结果,内廷司已开始暗查宫女内侍的来源。因小果子当年是皇后最喜欢的小内侍,自然也得到了特别关照,裴之奇的信也在几天前就递到了顾源的手中。 顾澈若不醒来也就罢了,既已苏醒,他又准备把顾澈冒充苏墨送回京城,怎么可能再让这人在顾澈身边? 他盯着跪在下头的妖媚青年,眸中的夜色更深。 这确是当年母亲最喜欢的小内侍,他是日月楼的暗子,他偷走了阿澈让自己半生抱憾,那当年母亲误中秘药有孕他是不是经手人? 良久,他微微叹息:这人从前在宫里的记忆都没了,母亲的事也没法问了。 阿果呆了许久,眼睛渐渐有了亮光。他朝顾源做出一个妩媚的笑容,软声道:“王爷,奴想明白了,奴对不住公子,对不住苏夫人和王爷,如今王爷赏奴一个往事勾销,奴唯有谢王爷活命大恩。王爷,奴喜欢京城繁华。听说京城有座金桂坊,里头植满金桂,秋日甜香诱人。王爷就给奴金桂坊的一幢宅子,再给奴五万白银,足够奴下半辈子安生度过。仆佣之流奴自己会采买,不劳王爷费心。” 顾源略想了一想,道:“好,这几日你仍在秘牢那边住着,雪融之后本王派人送你去京城。你且安心养好身上的伤,本王不让人废你武功就是。你日后要独自生活,身负武功、身子强健是件好事。只一点,不许泄露那孩子还活着,更不许泄露他的去向。” 阿果恭顺叩头,道:“谢王爷,王爷仁慈,奴不敢多嘴多舌。”他容色又转为哀伤,低声道:“奴……还想再看公子一眼。这一别怕是此生难见,请王爷容情。”他将额头抵在地上,久久不起。 顾源念他多年来能保顾澈平安,又见他爽快答应离府,只求再看顾澈一眼,心中有几分怜悯,但他又想到这人想再见顾澈一面,若顾澈仍听从他的指令,且优先于林紫菀的指令,那该怎么办? 阿果眼角斜挑偷瞥,见顾源面色犹豫,立即细声解释了昨日顾澈对他的声音毫无反应,哀恳道:“王爷,奴伺候了公子十三年,对公子的一片诚心天日可鉴。如今公子有了更好的去处,余生无忧,奴自然知道应当怎样做才对公子最好。奴只想再见公子最后一面,看看他,再只见他一面就行,求王爷成全。” 他慢慢地叩头,不轻也不重,但一直坚持。 他已经看出顾源的性情,知道狠狠叩头鲜血四溅会令顾源厌恶,只示意自己的决心。 顾源回想昨日情形,也想起阿果当时被制住,但顾澈其实能听到阿果的声音,虽不是明确的指令,却也应该有反应,不禁叹了口气。 他略想了想,便道:“那孩子还需要休息,后日吧,后日我让人安排你见他。你要些什么物事,尽管提出来自然有人给你送去。” 阿果满面喜色,连连叩谢之后跟着侍卫下去了。 顾一闷声道:“金桂坊的宅子,五万两银子,亏他张得开嘴。” 顾源微微摇头:“阿澈的命可不是银子能买来的,他伴着阿澈这么多年,要的不多。只是一想到他出身,便是待阿澈再好再诚心,我也不能再允他接近阿澈。后日阿菀带阿澈去看梅花时,叫他远远见一面就是。给京城去信,就挑着金桂坊上等的宅子买一座,家具物事都置办齐整,地契和户籍过所都替他备好。他身上的伤先叫宋先生看看,药食不要亏待,待他伤势好些,两人一起送回京城,这件事就了了。” 顾一应了,又道:“老二和老三那边传消息,仍没有四公子和岳三将军的信儿。” 顾源揉了揉眉心,没有回答。 ☆、第 381 章 第381章 顾枫在梅林里见过了小叔叔练武,又被父亲问了搬园子和准备拜师的事情,就兴冲冲跑回天芳园的缀锦堂。 他和小丸子一人手里举着一枝鲜艳的红梅花,他把自己摘的那枝显摆给迎出来的王妃,道:“母亲,枫儿亲手给您折的梅花,您看漂亮么?” 王妃忙叫人接过那枝梅花去插瓶,拉着他小手,拿帕子替他沾额上的汗珠,柔声道:“枫儿,母亲不过叫你去折枝花,跑这么急做什么呢?” 顾枫见王妃并未细看自己精心挑选的梅枝,有些失望,只得吩咐小丸子把她手里的那枝拿回善泽斋插瓶。 王妃见小丸子穿的不是规制的侍女服饰,却是一件明艳的银红衣裙。小丫头生得白净微丰,这一身红艳极衬她肤色,她在侍女群里显得格外娇美可人。王妃蹙眉道:“枫儿,你见过谁家侍女穿红?” 顾枫随意道:“前些天我见林姐姐穿这样一身衣裳,就叫人也依样做给小丸子穿。今日看着,她跟林姐姐像姐妹似的,一般的好看。” 王妃愈发不悦,恼道:“红色是什么人都能穿的么?” 顾枫赶紧哄道:“母亲,管这个做什么?您不喜欢,我叫小丸子换了就是。你真该亲自去看看,林子的梅花开得可好了。更好的是小叔叔在梅花林里练武,可帅可帅啦,依我看,穿红最好看的还是小叔叔。”他满眼小星星闪啊闪,一脸向往:“母亲,天气暖和了,我明日还要继续去学武,不来真的,架势也得会摆两下嘛。” 王妃眉头蹙得更紧,牵着他的小手进入上房,边走边道:“谁家正经男子像苏墨似的到处显摆自己生得貌美?你可不能学他那轻浮浪荡的性子。你看清楚了?那真是苏墨?他当真回来了?” 顾枫知母亲厌弃小叔叔,也不在意,仍道:“嗯,除了小叔叔哪儿有人能生得那样好?”他拿起侍女斟的茶喝了一小口,道:“小叔叔的武功好像更厉害了,就是有些瘦,脸色比从前还白。父亲说,小叔叔前些日子惊了马,摔着了,在蒲县养了好一阵子才刚回来。父亲还说,枫儿明日要正式拜师,以后要好好随孙先生学习,不要随便去找小叔叔和林姐姐玩。” 王妃随手把几上的大小锦盒摆整齐,道:“枫儿,你真的认清楚了,那就是苏墨?” 顾枫诧异地看着王妃,道:“母亲,我还能认不清小叔叔?您又不是不知道,没人比小叔叔长得更好……”他说着,眼睛忽然睁大。他想起,真的有第二个人,因为他的“小叔叔”也还有第二个。 王妃见他神色变化,抓住他的手,慌道:“那不是苏墨,对不对?是旁人冒充的是不是?枫儿是乖孩子,不能欺骗母亲。” 顾枫发觉王妃神情有异,赶紧摇头,道:“旁人怎么可能冒充得了小叔叔?小叔叔就是小叔叔,宫里的苏娘娘也不及小叔叔生得好。” 他应付了母亲,心里又觉愧疚,只暗暗安慰自己:这个不能算谎话吧?两个“小叔叔”都是小叔叔,也确实都比宫里的苏娘娘生得好。但他也起了疑心,他记得苏墨小叔叔最喜欢跟岳绮姐姐玩,今天陪着小叔叔的却是林姐姐。他想着,决意见到父亲一定要问清楚。 王妃心中有疑,却从顾枫嘴里问不出什么来,只得继续与顾枫说明日的拜师礼物。 顾源为顾枫请来的先生,是他自己的太傅孙明荃的长子孙伯勤。孙伯勤是熙平十二年的二甲传胪,顾源被贬之后,孙明荃辞官回乡,孙伯勤也跟着辞官照顾老父去了。 王妃知道先生的身份十分不悦,觉得孙伯勤不过是二甲进士,哪里比得上李家名师。无奈她给京里杜府送了信,杜府只说替她跟安国公府提了,但一直没有回音。她只得暂时认了,但也忍不住埋怨顾源对顾枫的学业不上心,为了儿子,便是亲自给李家去信说些软话又怎样,既然在安平种田都不觉羞惭,给儿子请名师讲什么面子!那孙伯勤辞官之前也不过是户部的一个侍郎,单只为了老父辞官就也不顾前程辞了官,可见也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物…… 顾枫听母亲唠叨,不多时就觉得腻歪,随意应付几句匆匆告辞出来,返回自己的善泽斋。反正他如今也不住天芳园,每日晨昏过去给王妃请安尽礼就行。顾源不用他时时请安,他也知道父亲的事自己没资格问,只需乖乖学习不给父亲添乱父亲就喜欢。 他表面礼数周到,心里实不耐烦,王妃哪里看不出来。见他匆匆跑了,王妃气得袖子一甩,将几上的大小礼盒尽数挥在地上。 礼盒翻倒,玉佩明珠乱滚,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锦毯地衣,物品都没有损坏,侍女慌忙捡起重新放回盒子。 ☆、第 382 章 第382章 王妃心里烦闷,顾源从太子被贬成郡王,她就从太子妃贬成了郡王妃,品级降了不说,连留在京城都不能。苏墨失踪这事虽小,但后续影响却大,皇帝真要追究,顾源虽不见得丢了命,可他被贬成庶人,她怎么办?如今没了贵还有富,若真成了庶人,不得皇帝多看顾,连铺子买卖都没了怎么办?她想想都不愿丢这个人,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昨天东院大乱,有不少侍卫受伤,她也得了大致消息。晚间针线房传信,说王爷吩咐给苏四公子做新衣裳,身量放长五寸,今日又有人说顾源带着苏四公子往园子里看梅花去了,她不喜反惊。 她是世家女,自然知道在安平被顾源强压下去的谣言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其中肯定有人捣鬼。那些暗中定计策的人既能在顾源眼皮子底下把苏墨偷出去,哪里那么容易就让顾源把人救回来? 她如今怕的是顾源找不回苏墨另想计策。她也知道这世间有奇诡手段,能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她怕就怕顾源用了这样的手段。欺君之罪犯下,被人拿了把柄,连庶人都做不成。她厌恶苏墨,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少年气质容貌之美远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冒充的,她的厌恶,也未尝不夹杂多半的嫉妒。 她在院里转了几圈,却不敢迈出天芳园一步。自从与顾源大吵一架之后,顾源夜夜歇在书房,两人只在顾枫面前维持面上的和睦。她的侍女仆妇倒是可以自由来去,但能打探到的消息却也有限。她一时气恼顾源不听人劝一意孤行,一时又想到必须探探回来的“苏墨”是真是假。万一有问题,自己也能早做准备,万万不能让顾源的自作聪明牵累了自己和枫儿。 她想到明天是二月初一中和节,又是顾枫拜师的日子,顾源肯定要回天芳园来。他们夫妻虽吵闹,但在枫儿面前顾源仍是给她留着脸面。想到假装,她一时又想到,枫儿不在面前,顾源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在枫儿面前却仍对她温柔关怀,与从前一般无二。他真时如此,假时也是如此,他到底对自己存着多少感情? 想想那天顾源在书房里说的话,杜家对他的种种算计想是他早就心知肚明,对她更是心存芥蒂,面上却从未露过。当时为了苏墨争吵,他一时失言才说了实话,那他从前对自己的温和深情又是几分真几分假?她打了个哆嗦,十分心寒。她愈发怕他。 她瞧着几上摆着的那些锦盒,想起刚才顾枫说苏墨受了伤。不管这“苏墨”是真是假,还是先把礼数尽到为上。她吩咐侍琴拿钥匙开库房,寻些珍藏的药材给苏墨送去。 侍琴依言从库房取了几样人参、鹿茸、灵芝之类给王妃看。王妃狠了狠心,叫侍琴把顾源还回来的那支五百年的老参也添在里头。 顾源当时派顾一带人来拿她很是愤怒,但顾源很快亲自还了来,她也只客气了一下就收了。五百年的老参毕竟难得,日后说不定在回京的事上还有用。今日说不得也只能先买好顾源用了。 送东西的侍女回报王妃,说苏四公子未住回他自己的院子,而是住进了东院林姑娘的院子养病。那边的侍卫问过了顾源才把东西收了,回说谢谢王妃,待四公子大好了再来给王妃见礼。 王妃听见“林姑娘”三字又想起那个一直住在东院的小丫头,还有顾枫身边穿红衣的小丸子,心里更烦躁。跟着又听说苏墨要等大好了才来给她见礼,她心中暗道:都能在梅花林里练武了,还装什么身娇体弱?难不成真是冒充的,不敢在熟人跟前露面? 她强压了半天才没朝侍女发怒,挥手叫人下去,她要静静。想着,她又写了字条,亲自捉起养在廊下的鸽子给京城传书,简单说了苏墨安全返回王府但是坠马受伤,请杜府父母帮忙周旋。那鸽子本就是京城来的,送来了苏墨失踪的消息在京城传开、要她早做准备的短信。 第二日就是二月初一。 此时二月初一叫做中和节,过了中和节春耕就正式开始,农人百姓就要投入新一年的忙碌之中。朝廷要赐宴群臣,给官员放假、赏赐。民间也多在这一天休息游玩,街市上显得格外热闹。 位于富荣街和吉庆街拐角的包子铺裕丰馆按时开张,林晔站在小楼门口迎来送往,满面笑容。他生得英俊,今日穿一身靛蓝的新衣、腰束革带,愈显猿臂蜂腰,十分英武,吸引了不少艳羡倾慕的眼神。 ☆、第 383 章 第383章 金瓯关外的战事仍在继续,安平城常有有粮车、兵士经过,但百姓已不再恐慌。 往年关外也有小规模战斗,今年战事规模较大,却也没有让百姓看见,也就与往年没什么不同。散播谣言的奸细初初冒头就被顾源的暗卫压制,知府衙门下辖各县又管控得力,此时民间安定,百姓过日子也一如平常。 中和节这一日整个宗周都显得格外热闹,各地的村庄县属都要举行社会,在乡老的主持下祭祀土地。安平府城下辖各县也不例外,只听远近各处锣鼓齐奏、笑语欢声。府城里也有早早进城买卖的农人商户,摆摊买货,人群熙攘。这时郊外农田已是绿意盈盈,不少乡农卖些田地矮丘上初生的鲜嫩野菜引人购买。 富荣街和吉庆街拐角上的裕丰包子铺开张大吉,这时街上有请来的舞狮艺人敲锣打鼓,披红挂绿的舞狮引了不少路人来看。又有两名利落的少年往地上铺好长长的两条物事,招呼大家让开些别吓着。 那物事由一根根红纸卷成的小棍组成,小棍都由纸绳连在中间一条主线上,左右排列得整整齐齐。众人看得新鲜,又听那两名少年嚷嚷让大家小心、捂住耳朵,连忙避开,又忍不住议论纷纷。 只见两名少年同时用线香凑在那红纸长条物事的主线上,瞬时火花四溅,嗤嗤有声,跟着红纸小棍纷纷跳起崩开,发出剧烈的“啪啪”炸响,同时腾起的还有烟雾和火硝味道。 围观众人一哄而散,避得老远,更有胆小的少女妇人尖声喊叫。 一头舞狮跳得正欢,不小心离得太近,扮演狮子头的那人被突如其来又连续不断的炸响吓得腿一软,带着狮子头就往地上栽,又慌忙爬起来扭头就跑,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两名利落少年拱手道:“平安炮坊恭祝裕丰馆开业大吉生意兴隆。”然后又介绍地上的物事叫做“鞭炮”,但凡过年过节,结亲嫁娶,进学升迁,开业大吉,都可以去西街平安炮坊购买鞭炮庆祝。鞭炮退瘟驱邪,引福纳吉云云。 两人生得端正干净,口齿清楚,更有刚才的精彩表现,广告效果甚好,立时有人询问价钱。年年新春都要燃“爆竹”驱邪,但好竹竿来自南方,价格并不便宜。人们一问才知,平安炮坊的一条“鞭炮”与一根“爆竹”的价格相差无几,但鞭炮声音更响,又是烟又是火,瞧着也比“爆竹”热闹。办喜事图的可不就是热闹,眼下裕丰馆门口的两串鞭炮又引来不少围观群众。 两名少年做完广告,又开始燃放鞭炮,一边点燃一边讲解燃放时需要如何注意安全。然后又朗声宣传裕丰馆的灌汤包子要“先开窗,后喝汤,再品馅子口口香”,又说新店开业,前三天半价等等。 外头一边热闹着,店堂里已有人开始进店品尝。 两名随从挤开围观群众,让进一位三十上下的斯文男子,那男子手上牵着个极漂亮的小女孩。小女孩肤莹胜雪,润润隐透宝光,一双大眼灵动异常。她身上拢着水红绫子的绣花披风,只露出下头淡蓝的裙角和绣花小鞋,且她也没用那些扎眼的脂粉,只依着气质淡妆素面,更显得轻盈娇俏,让人一见忘俗。 林晔一眼就认出这漂亮女孩是自己的女儿林恬儿,也立时明白牵着恬儿小手的知府胡青云。但人家微服出门,他也不好点明身份,只得躬身迎客。 胡知府走过林晔身边,对他笑着点了点头,笑道:“林老板,生意兴隆。” 林晔赶紧客气,眼睛却紧紧盯着林恬儿。 恬儿本就生得美丽,旧时的平民女儿装扮已显得卓尔不群,如今这些华贵的珠钗衣饰更她增色不少。人群簇簇,女子美丑妍媸各个不同,但只她在这里一站,居然是最夺目的一个。 林晔心中黯然,从前家里不算宽裕,叶婉对银钱掌管得又紧,一年也难得给恬儿买料子做几件新衣,恬儿穿的衣裳,多是老娘给妹妹做衣裳时顺带缝制,有时就是妹妹穿不过来的旧衣。他苦笑了一下,也难怪恬儿看不上他这个亲爹、看不上林家。 林恬儿最擅察言观色,见林晔神色沮丧,看向自己的目光里竟然略带歉意,心中暗嗤一声,更是端起十二分的高贵雅致对林晔行了一礼,也跟着道:“生意兴隆。”然后拉住胡青云的手,娇声道:“父亲,咱们上楼去吧?” 胡青云又对林晔一颔首,牵着林恬儿的手进店上楼去了。 林晔瞧着两人的背影,一时失神。 ☆、第 384 章 第384章 裕丰馆是座二层小楼,进门有柜台,一楼店堂里都是窄长的快餐桌,配着三腿小圆凳,没有雕花,式样简单,但看着新鲜,占地又少,吃个包子小菜正适合。 柜台后与别家一样挂了菜肴酒水的水牌,四面板壁上挂的却不是寻常字画,而是专请人画的包子、小菜的图样,颜色也刻意鲜艳诱人,下头还有文字,简单说明画上的菜肴大致配料和使费的银钱。有两个端正干净的小厮正看着图样给客人介绍吃食,似乎都是识字的,举止言谈热情有礼。 店里还专有配成一套一套的套餐,饭食酒菜色色齐全,有繁有简,每样套餐算下来都比单点几样花费便宜三五文铜钱,便有食客站在柜台前询问挑选。 胡知府进门略一打量便觉眼前一亮,只觉得色色新鲜,不由抚了抚颌下短须,低头朝林恬儿笑道:“林家人倒是心思灵巧。” 恬儿仰头朝着他甜甜地一笑,娇声应道:“是。” 胡知府被她笑得心都化了,也朝她笑了笑,领着她缓步上楼。 二楼上只有六张八仙桌,显得十分宽敞明亮,铺着锦垫的靠背高椅上已坐了几位客人,都是与林明远熟识的有身份的人物,特意来给林家捧场。这些人有老有少,也有带着小儿小女来的,林明远正与几人谈笑,并没有让小厮在上头侍应。 林晔的馆子开张对林家来说是件大事,汪氏正带着仆妇在厨房里帮着忙活,顾胭因还没正式成婚,这正日子倒是没来。 有眼亮的认识胡知府,赶紧上前攀谈。胡青云素来亲民,又见是府城有名的士绅,便笑说是衙门休沐,带小女出来转转。那些人自然也顺势与胡知府亲近,更赶着让小儿小女与知府家的姑娘一起玩耍。 两男两女四个孩子都是六七八九岁年纪,却早识得眉眼高低,只围着林恬儿一顿夸赞。女孩子羡慕林恬儿衣饰新鲜衬人,绣功了得。男孩子赞林恬儿出口成章,读书竟比他们还好。 林恬儿被同龄的小伙伴们捧得眉眼带笑。但她毫无骄矜,神态举止落落大方,被夸赞也只微微一笑。她一面淑女地与小朋友交际,一面偷眼去看林明远。 林明远素来温和,但在林家他是叶婉的公爹,没道理与儿媳妇亲近,孙女不是亲生的,也需避嫌。他行医配药又忙,日常宠爱自己的宝贝闺女都觉时间不够,哪里顾得上体贴叶婉和林恬儿的小心思,除了必要时替两人把脉开药,其它的闲话也没说过几句。 祭春那天叶婉和林恬儿在这小楼里与林晔发生的事,林晔早与爹娘说了,一家人愁闷半天也没讨论出个结果。若是林恬儿想回来胡知府不放人倒还好说,林明远舍了老脸也能找熟识的老朋友讨个情把孩子要回来。但如今是林恬儿看上了人家的富贵官位,自己不愿回来,他们能怎样? 此时林明远发现林恬儿偷眼看他,神色隐露得意,也只淡淡一笑。他见林恬儿与从前沾不着边的士绅子女笑颜娇语、安然自得的模样,明白小姑娘如今自认“贵女”,在看他的反应。他又不是没经过富贵的人,才不在意这些,且那又不是他亲生的孙女,犯不着。 胡青云见林恬儿小小年纪谈吐自如,与小伙伴交谈极识进退,与初来胡府时大不相同,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教授成功,颇为得意。 文人素来好为人师,胡知府独身茕茕,没个亲生的孩子亲自教养,偶然得到林恬儿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小姑娘假充养女,乖巧知机,求知若渴,举一反三,善解人意,简直不能再满意。那带了小孩子过来的两人见他神情,便刻意与他谈起孩童的教育,两人纷纷说起自家孩子淘气粘人之处,与“胡姑娘”相差甚远,对胡知府十分艳羡。 胡青云是直接捡了现成的,哪里知道孩子都有不由人意的时候,如林恬儿这样色色让人满意的孩子其中都有问题,只觉自家“养女”天生与寻常孩童不同,说不准是天纵奇才,日后有大造化的,听对方连连赞的是“胡姑娘”更觉自得——顾源虽嘱顾一转告胡青云,说林恬儿心思不正,但顾一派的是侍卫传话,早把这句闲话忘个干净。 今日胡青云见了林恬儿在外人面前的气度风姿,胡青云便想着回去与叶氏商量,直接将林恬儿改姓胡,记在自己名下就是。 ☆、第 385 章 第385章 胡青云不喜叶婉恶毒,但林恬儿对母亲的孝顺维护他极赞赏。 国朝以孝治天下,事母不孝是大罪,亲亲相隐是美德,此时能做到大义灭亲的人却是众口一词的“无情无义”。 叶婉暗害小姑被赶出家门,林恬儿却一直跟着母亲不离不弃。叶婉进入知府衙门后宅,胡青云虽拨了个院子养着,却不与她亲近。仆妇侍女见叶氏受冷落,难免欺辱,林恬儿总是站出来维护母亲,被胡青云带在身边教养之后她身份水涨船高,更是理直气壮为她母亲撑腰,却又不放任叶婉行为失据,胡青云便更欣赏小姑娘的知分寸。 一时灌汤包子上来,林晔又亲自上楼来招待,给楼上众位客人安排小菜美酒。 林恬儿被同龄的小伙伴们一顿夸捧,面上不显,却早就心花怒放。往日这些大家姑娘公子哪里会看得见她一个百姓丫头? 她从前在彩云居门前看到那些穿缎着锦的贵女美妇,总觉得自己若有那些衣饰打扮,要比她们美上不知多少。可惜她从前穿的最好的衣裳都是细布的,她一个百姓家的女儿本就不能穿绸缎,叶婉和汪氏更不可能带着孩子进彩云居那样的地方挑料子。后来她进了胡府,也才只去过彩云居一回,还被林紫菀和阿诺戏弄得灰头土脸。 她看着这两位跟自己陪着小心的姑娘,虽也是绫罗裹身,却远不如她衣裙妆扮华贵雅致。她心中鄙夷,这些日子胡知府封印,对她教导尤为着意,她知道了从前羡慕的那些富贵才不是真的富贵,安平小城不过是宗周一角。只要她跟在胡知府身边,就能去远处,去京城,去见识更多的人间繁华。 她今日能哄得胡青云带她出来见人,才算是真正成了胡家的“姑娘”。 林紫菀,她都懒得再多想她,没名没份的攀住了个落魄郡王算什么?安平郡王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无旨都不能出安平辖境,连做些买卖都只能记在下人名下,等日后还不见得是个什么下场呢。安平郡王没了下场,林紫菀一个外室能有什么好结果? 她想着,脸上却愈发笑得甜美,她本就生得轻灵俏丽,气质雅洁,又随胡青云读书习琴,如今颇显气度。 此时她见亲爹上来恭恭敬敬给胡知府送菜送酒,心里更是志得意满,却忍住了,只彬彬有礼的道谢,略带疏离。她不能显出仇恨亲父,但又得让胡知府和林晔明白,她与林家再无关系。 林晔面上赔笑,心里酸楚,却也不至于纠缠不休,便也淡淡的如见路人。叶婉陷害小姑,为了富贵休夫,胡知府能理解林家人对叶婉的不屑,但也不悦林家对恬儿无情,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就一起赶出来了呢? 不过郡王爷早说了让他护好林家,他只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也不容他多虑。再者,林家不要恬儿了,不正好便宜了他么。恬儿现在归他抚养,他多心疼些就是。 林恬儿一面乖巧地给胡知府斟茶,一面隐隐听见祖母在后院里吆喝小厮,不禁微微蹙眉,祖母还是像从前那样粗鲁,平民婆子就是不知礼数。但怎么不见阿诺呢?随即又想到,阿诺定是跟林紫菀一起过来,心里又恨了起来。一个王府的外室子,跟奴才一样的东西,林紫菀跟他好又什么好得意的? 楼上楼下气氛正是热闹,忽然楼梯声响,一个穿着轻甲的高大汉子走上楼,向众人一拱手道:“各位客人,今日四公子包了这楼,烦请尽快离开。店家再给各位照桌上的酒菜赠送一份,食盒酒菜我家王爷结账。” 林明远一见那汉子打扮就知道是郡王府的侍卫,忙笑呵呵道:“这位大哥,可是苏四公子要来?” 那汉子笑道:“正是,烦请先生和各位客人担待。”说罢又是深深一礼,不容拒绝。 楼中众人互使眼色,谣言虽被强压下去,到底也有人悄悄议论。 林恬儿才吃了半个包子,只觉这是生平从未尝过的美味。她自到了知府衙门,餐食顿顿让她觉得不枉和母亲离开林家,但眼前的包子居然比知府专聘的厨子做出来的包子味道还好,更奇的是包子里居然有鲜汤,也不知汤怎么能包进面皮里去的。 她心中暗恨林晔从前怎么没做过这样的吃食给自己,果然还是待母亲和自己不诚心。 这时听说“苏四公子”吃个包子居然提前吩咐人来清场,胡青云竟真就起身要走,林恬儿忙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仰头看他,大眼睛波光粼粼,娇美柔弱又隐带困惑。 ☆、第 386 章 第386章 林恬儿本以为胡知府是安平府城品级最高的官员,因本地主官对辖地封王有监管之责,严格说来,安平郡王应该对胡知府心存忌惮,胡知府日常提起安平郡王也语气平淡,并不如何恭敬。今日的“苏四公子”居然能让胡知府主动退让,那又是个什么人? 胡青云见林恬儿疑惑,却也没法给这小姑娘解释苏四公子的身份如何特殊,只爱怜地拍拍她的头,低声道:“苏四公子身份与常人不同,无论何时,遇到他退避就对了。”随即牵起林恬儿小手,当先下楼去了。 余下众人也只得各自起身,林明远和林晔不停抱歉道谢。众人也知道责任不在他们,纷纷客气,并不收林家赠送的食盒。没看胡知府看都没看就下楼去了么?谁那么脸大敢占这份便宜? 楼下店堂也空空荡荡,连桌椅都被擦净了,楼梯后的小门有侍卫守着,不准后院的人进来。林明远和林晔父子也被拦在街上,离门口远远的不许接近。 楼外两排穿着轻甲的女侍卫将人群隔在路边,那些女侍卫个个男子打扮,都端正清秀英姿飒爽。安平小城偏僻,百姓眼界浅,只觉光看这些穿甲的女侍卫就是一景。路边人群挨挨挤挤、议论纷纷,都说苏四公子好大排场。 苏墨爱热闹,初来安平时也带着侍卫上街闲逛过。他这人出门至少有六个随身侍卫围着,人生得艳丽多情,衣着更是鲜艳华美,但凡有眼睛的看见就知道这少年不是常人。安平城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贵胄公子,哪里能不爱看,被侍卫赶开仍偷偷自以为隐蔽地私语围观,不敢冒犯他也不舍得不看他,他每次上街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顾枫跟他出来一回就不肯再陪他,他自己转了几回也觉尴尬,后来就只跟岳绮和她家亲兵玩在一起。那些亲兵上场踢球哪管他是什么公子,赢了从他手里拿金子银子才是真的。 校场比武,莽汉们更是单认拳头大的是老大,从不肯留手让他,最妙的是这些人只是看着高大粗莽,虽不留手也只能被他揍,回回让他赢得心满意足。他满意了就散银子,被揍的莽汉也就跟着满意,于是大家就更愿意哄他开心,苏墨自然就不再上街招摇了。 不过,街市上虽久不见苏四公子出行,却依然留着苏四公子的传说。且前些天又有些无稽的传言,让他的美貌更具传奇色彩。今日他终于再次出门,为了吃个包子摆的排场居然比从前还大还惹眼,裕丰馆的楼外头早就呼朋唤友添了更多的人等着围观。 林恬儿从未见过苏墨,街面上的传说也不会讲给她这样的小姑娘听,后来她到了知府后宅,更没机会知道苏四公子到底是谁。她见了这排场十分好奇这位连胡知府也退避的公子,不太想走。胡知府也见人群拥挤,那些女侍卫神色紧张,不想多事,便牵着林恬儿的小手避在廊下阶上。两名随从护在一旁,把旁人与他们隔开。 女侍卫们把裕丰馆门口清了场,然后分成整齐的两排将围观群众拦在街道以外,一直延伸到富荣街上。 不多时就见远远一辆马车慢慢驶来,那车驷马长檐,车厢宽大,车壁上雕绘着精美的缠枝牡丹,牡丹花瓣边缘都用金线勾勒,花蕊的顶端竟都依着颜色镶着各色珍珠宝石,几只彩蝶也不知是什么雕刻成的,随着车厢行驶双翅颤颤,栩栩如生。拉车的四匹马毛色火红,不但高大健美,连额上的长条白斑的形状都一模一样。人们的议论声更响了,弄这么四匹模样相同的马得花多少银钱? 林恬儿看得心生向往,但她也知道,凭胡知府的品级,连乘驷驾马车的资格都没有。那辆马车刻着郡王府的标识,应该是郡王妃出府用的座驾。她又有些不屑,“苏四公子”应该是男人,怎么跟女人似的坐这么一架马车? 马车渐渐驶近,越近越让人看清车的高大华丽,而且有一缕暗香隐隐弥散,压过了楼前鞭炮的硝烟味道,也压得议论声只余窃窃。 马车停下,郡王府的女侍卫队形一变,将马车和裕丰馆的楼门都围在当中,但所有的人都距离马车至少两丈之远。她们都得了严令,任何人不许接近苏四公子一丈之内,不然要命。 眼见着马车停下,负责安全的女侍卫人人脸色严肃,手心冒汗。她们可不是为了保护车厢里的“苏四公子”来的,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挡住围观群众别靠近。 ☆、第 387 章 第387章 一名女侍卫跑到马车前放下马凳,又与车夫迅速远远避开,站在女侍卫的警戒范围之外垂头不语。那些拦人的女侍卫也各自垂头,不敢直视马车。 围观群众看得兴致盎然,原来真正的贵人出行还有这些讲究,城里那些官员和所谓士绅跟这一比,简直就是乡下的土老财。众人又暗戳戳地猜测,不过是位京城里来的贵胄公子就这样大的阵仗,若是京城里的皇帝出行,那又得多大排场? 绣着木芙蓉的锦缎车帘微微一挑,当先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小童青袍银冠,一双鹿儿眼纯净温柔,肉嘟嘟的小脸蛋,肉嘟嘟的小嘴唇,粉团子堆出来似的。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这服侍的小童都这么招人爱,苏四公子得多好看?有见过苏墨的便悄声显摆,信誓旦旦地声称,天上的神仙也就是苏四公子那模样了。 林恬儿在青衣小童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认出来,那是林紫菀。她暗自鄙夷:只画粗了眉毛就冒充男孩儿?当别人都是瞎子? 她恨恨地看着林紫菀绣着兰草的青色小袍子和发上的小银冠。那件袍子料子好、绣工精,小银冠上居然嵌一块绿莹莹的碧玉。她这段时间见了不少好东西,直觉那块蚕豆粒大小的玉绝不便宜,玉虽小,却比她腰上悬的蝴蝶佩清透得多,阳光下看去仿佛是一滴水。 不过转眼她又笑了,不自觉把摸玉佩的手放在了自己纤纤细腰上。她发现林紫菀还是跟从前一样胖乎乎的,穿着本就不显身材的男装,愈显得腰身圆滚滚。 她开心地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这么久不见,林紫菀居然没长个子,比她矮了足有半个头。她比林紫菀小了两岁,过了年十一岁,早已有了少女窈窕轻盈。 她暗暗地想:林紫菀的衣裳好看又有什么,怎么穿都像只小笨熊。 她依在胡青云身边,被胡青云牵着小手,一面忍着发笑,一面不易觉察地转着眼珠四处寻摸。林紫菀来了,阿诺在哪儿?难不成是也在车厢里? 林紫菀钻出车厢直了直腰,返身撩起车帘,唤顾澈出来,嘱咐他出来的时候小心别撞了头。 顾澈本在车厢里盘膝闭目坐着,听林紫菀的话之后停了半晌,似乎是想明白了意思,也似乎是仍然没懂,但终于把他冰冷的手搭在了林紫菀朝他伸出的手上,顺着林紫菀拉他的力道钻出车厢,跟着她沿马凳走下车。 随着一身红衣的少年缓缓落到平地上站直身体,围观群众低声议论都被哽在喉咙里,周围静得只剩下风声。 林恬儿的目光一瞬间就定在那张雪白美丽的脸上,几乎忘了呼吸。她明明就没有见过“苏四公子”,但又分明觉得那人她见过。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人,看他抬头、转身、下阶、站定,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 她想起书上读过的三生石、前世缘,她想,那红衣少年她一定见过,是前世?还是梦里?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冲出去的欲望,身体微微颤抖。 胡青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苏四公子”这位传说级的人物,一时竟也有些恍惚,没有发现林恬儿的异样。 顾澈跟着林紫菀下车,忽然停住脚步,缓缓扭头,看向了林恬儿的方向。 林紫菀拉着顾澈的手往前走,想着把他带进楼里才能保证大家安全,谁知才走了三步就拽不动顾澈。她顺着顾澈扭头的方向望去,一眼就发现了林恬儿炽热的眼神,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她和顾源商定了让顾澈出来代替苏墨亮相,这件事刻不容缓,早一天是一天。但林紫菀也不能保证顾澈一定不会失控,顾源只得派出府里的女侍卫清场,最大限度地保证旁人不与他接触。谁料到林恬儿能漂漂亮亮地站在廊下台阶上招摇,还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顾澈,眼神居然炽热到能吸引顾澈去看她? 林紫菀唯恐顾澈失控伤人,吓得小心肝都发抖,赶紧两只手一起握住了顾澈的右手使劲拽,低声道:“走,不要看,走,快点走。” 林紫菀叫的虽急,但顾澈仍看向林恬儿的方向,还有往那边走的意思。林紫菀觉得自己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头上的汗刷地下来迷了眼。她怎么也不敢大声,只能反复重复着“走”。 顾澈终于转脸顺着林紫菀的力道往楼门走,林紫菀头也不回地拉着他上了楼,把他安置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才抹了抹额上的汗。她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咕哝道:“坏事的丫头。” ☆、第 388 章 第388章 林恬儿本目不转睛地望着顾澈,引得顾澈转头正正对上她的眼睛。 她看见那双略带妩媚的桃花眼澄净如水,比林紫菀银冠上的绿玉更明净,心里热得要烧起来。苏四公子能让胡知府都退避,苏四公子这样俊美,苏四公子居然被林紫菀拉着手,苏四公子这样专注地看着她……她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地,自己是谁,满心满眼都是那双眼,那张脸,那个人。 可也不过片刻,顾澈就被林紫菀带走,高挑纤瘦的身影很快隐入楼门。她清醒过来,怨毒地盯着林紫菀的背影,恨不能冲过去掐死她。 为什么,什么都是她的? 周围的人群又开始低声高声地议论,胡青云也舒了口气,低头见林恬儿脸色不好,柔声道:“恬儿,你不舒服?咱们回去?” 林恬儿眸光闪了闪,俏美的小脸绽开笑容,拉着胡青云的手甜甜道:“父亲,咱们去别处逛逛吧。”她眼波流转,流光溢彩,“咱们去彩云居,听说那里有一种叫云棉的新料子,白若雪云,做成里衣最是舒服不过。女儿攒了月钱,早就想去裁了料子亲手给父亲做身衣裳。春日换季,父亲也合该再做两件春衣。” 自母亲含恨离世,胡青云一直孤独度日,仆从伺候周到,银钱使费有人供养,但这样亲近地知冷知热他却从未再感受过。他闻言一笑,手指轻轻刮了刮林恬儿的鼻头:“还是恬儿想的周到,那就去彩云居,也给恬儿裁几身新料子。” 他刚才也注意到苏四公子扭头看向林恬儿,此时莫名觉得苏四公子和林恬儿的气质居然有几分相像,都是愈看愈觉得出尘。 “父女”俩由随从陪着挤出人群往富荣街去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有大部分散去,谁都知道苏四公子在楼上用饭不知多久才下来,热闹看够了有了谈资也就各寻乐子,也就那些女侍卫还只能傻傻地站着维持秩序。 汪氏亲手捧着一只木托盘送到楼上,里头灌汤包、粥品小菜俱全。林紫菀赶紧接过端到桌上,拿起筷子把灌汤包开了窗,晾到合适的温度才放到顾澈面前让他吃,然后回去跟老娘闲话。 顾澈醒了,她不敢带他乱跑,自然不能回家,阿诺被宋沛带走学艺的事还要亲口和汪氏解说。母女两个却也只能站在楼梯口叙话,林紫菀不敢离顾澈太远,也不能让老娘离顾澈太近。 汪氏与林明远执意请宋沛留在家里教阿诺,就是怕宋沛带走阿诺之后归期不定,耽误了自家闺女的青春,可宋沛到底还是把阿诺带走了。他们夫妇前天就得了王府侍卫的传话,已气了两天,后来激动劲儿过了,却也明白自家根本无可奈何,只林明远暗暗后悔,从开始就不该想着跟王府结亲,但见汪氏懊恼,吃睡不安,还要慢慢地宽慰她。 这时汪氏见闺女一脸的浑不在意,气道:“那臭小子走了,你怎么办?”她一指头戳在林紫菀额头,“你这没心没肺的丫头。” 林紫菀搂着老娘撒娇道:“娘,我又没真跟阿诺定亲,不过是那孩子暂时在咱家里养些日子。他多早晚都要走的,早走其实比大些再走好,他就不是当个平常百姓的人。” 与宋沛见面多了,林紫菀知道那人只是武功高,却不是书上看到的无私大侠,他是个比较自私的人,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阿诺年幼,性格未定,与宋沛相处长大,耳濡目染,日后忆起在林家生活的半年未必真觉得美好。 所谓“童养婿”并不是什么好的说法,等他成年,与林家父母、与林紫菀之间这段回忆,阿诺回避甚至憎恨都是正常的。林紫菀隐隐觉得,阿诺这一去,说不定就再无见面的机会。 汪氏这两天早就跟林明远嘀咕了无数遍,也被林明远劝了无数遍,这时觉得阿诺早走确实比日后走了对闺女的影响小。她只是不甘心,她再到哪里找个配得上闺女的小伙子来? 她突然心中一动,警觉地往里头望了一眼,见顾澈正在慢慢吃饭,举止优雅,每一口食物放进嘴里的间隔都相同,连咀嚼的速度都一板一眼,她觉得这情形极诡异。 她从前没少给苏墨投食,可从没见过苏墨安静成这样。她迟疑道:“阿菀,苏四公子怎么怪怪的?” 听老娘问,林紫菀忙把和顾源商量好的一套话说了出来,说苏墨骑马摔伤了头,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得了躁症,会无故伤人,如今只认自己,旁人都需得离他远些。 汪氏心中仍有疑惑,听了顾澈只认林紫菀,便道:“男女有别,你都十三了,贴身照顾这么个小伙子像话?” ☆、第 389 章 第389章 汪氏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她是母亲,眼见小闺女定好的小女婿飞了,又得不明不白地跟个小伙子混在一起,虽然这小伙子生得好,可人家向来与岳绮极好来着,闺女现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 照管病人是正事,可闲话说起来真不会怎么好听,她只替自己闺女委屈,又怨王府里不替闺女考虑,却又想起自家的吃用使费和新得的小楼,只得叹了口气。 她暗自打算回家就与林明远商量,日后不许林紫菀再往王府里去了,反正阿诺也离了林家,往后王府里的东西也都不必要了,照从前那样过日子就是。 林紫菀安慰道:“娘,他不用我贴身伺候,只是听我的话,我说让他做什么他就乖乖做了。他病得重,旁人接近他是真要命的,他武功又好,连王府里的侍卫都制不住他。我不管他,难道看着他要人命不成?” 汪氏傻眼,她知道有些病人得了狂症躁症伤人伤己,这神仙似的漂亮哥儿到底没像谣言里头说的出了不得的大事,但得了这么个病症也不得了啊。常人得了狂症躁症之后性情神态都大变样,而且力大无比,苏墨的武功可比阿诺强得多了,说要命就要命肯定不是夸大。她可说不出来“他爱杀谁杀谁”之类的话,只得说叫林明远上来给顾澈看看,又嘀咕道:“怪不得瞧着眼神儿都不对了。” 林明远上楼的脚步极沉重,走到楼梯口见着林紫菀就停住脚步,目光复杂难言。 林紫菀见老爹神情悲苦,脸色苍白,慌道:“爹,您怎么了?”她赶着伸手去按老爹腕脉,林明远躲开,拽住她腕子下两阶楼梯。林紫菀忙道:“爹,不能再往下走,再远些他就跟过来了。”林明远松手,低声道:“那不是苏四公子。” 林紫菀诧异,赶紧把刚才糊弄老娘那一套又重复一遍。 林明远摇头苦笑:“爹看得出来,他们的身体不一样。苏四公子是正常人,他不是。” 林紫菀脑子里转个圈:什么叫“不是正常人”?因顾源不许她泄露,她也只得赶紧强调“苏墨”确实是落马摔伤了脑子,精神的确不怎么正常云云。 林明远声音有些发抖,低声:“阿菀,不是摔伤了头的事,你不明白。阿菀,你告诉爹,他究竟是谁?” 林紫菀摇头道:“爹,您就当他是苏墨就行了,反正模样都差不多。苏墨必须出现,不然顾源就完了。” 林明远沉默良久,低声道:“阿菀,你跟王爷说说回家来,不蹚王府皇家那些浑水,爹替你进王府看着这位公子。债是林家欠下的,爹来还,你是后出生的,不能搭进去。” 林紫菀想起从前老爹就说过林家欠着顾源的,这时提起,怕是老娘说了自己要伺候顾澈,爹心疼了,只得跟老爹强调,里头的“苏四公子”只有自己看得住,旁人谁靠近他谁没命。 她见左右无人,按住老爹拉自己的手低声道:“爹,他到底是不是苏墨其实不重要。王府也好,皇家也好,咱们家已经蹚进浑水里出不来了,顾源若真翻了船,咱们谁都上不了岸。您忘了,下月哥还要和阿胭成亲。还有,若是真苏墨找不回来,我过些天只能陪他去京城,逃不掉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简单说了苏墨失踪之后的利害关系。 林明远听得脸色渐渐青白,怔怔地滞了半晌,嘴唇直哆嗦。他忽然蹲身坐在楼梯上,双手捂住脸,指缝间泪水缓缓渗了出来。 林紫菀跟着蹲在老爹身边,不明白老爹为什么哭了,无措地拉着他的袖子。 林明远嘶哑着嗓子呓语似的道:“这都是林家欠的债啊。林家对不住王爷,对不住皇上,可爹不想把你还了债去。” 林紫菀不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想到自己陪着顾澈去了京城,老爹肯定担心自己把命送在那里,伤心也能理解。她便低声安慰,说顾源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和里头的顾澈。 林明远并不回答,好一会儿才颓然地放松身体,嘶哑地低声道:“阿菀,当年林家灭门,独独逃出爹一个人,后来才有了你。可能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咱爷儿两个也是逃不掉的。若是苏四公子真不能回来,你就跟着里头的公子去京城吧。好好照顾公子,能为王爷出把力,保住他,算是替林家还债。这债啊,欠了就躲不开。” 见老爹神色凄凉,林紫菀满脸茫然:林家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能让老爹郁闷到哭? ☆、第 390 章 第390章 父女两个都在发怔,里头筷子轻轻一响。 林紫菀慌忙又安慰老爹两句,站起跑上楼梯。 顾澈果然已放下筷子,用一旁备好的布巾沾了沾唇角,正是苏墨最正经时的模样。 她过去替顾澈倒了清水让他漱口,笑道:“好吃吗?”顺手拿起布巾替顾澈沾了他脸上未擦净的油渍——他举止优雅、礼仪正确不等于真能把自己照顾好。 顾澈听到她说话就抬头看着她,目光空荡荡的,没有回答。 林紫菀早有心理准备,对他笑了一笑,走去楼梯边见老爹已经不见,便叫侍卫安排带顾澈回府。 兴师动众的回到马车上,顾澈安稳坐下,林紫菀才松了口气。这次门口没有林恬儿用火辣辣的眼神搅局,顾澈乖乖地跟着她直接上了马车,看都没看旁人一眼。 马车缓缓驶回王府,林紫菀无意间撩起车帘一看,路边正是绸缎铺子彩云居的门口。林恬儿与知府胡青云一起走出门,铺子的男女伙计点头哈腰恭敬送人。林恬儿的小手被胡青云牵在手里,目光却投向马车的方向。她尖锐炽热的眼神似乎能透过车壁落在顾澈身上。 林紫菀放下车帘,她不喜欢林恬儿看顾澈的眼神,那是赤裸裸的占有欲。她摇头笑笑,那小丫头就算巴住了个知府,身份地位依然和顾澈差得太远,这一辈子她都沾不得顾澈一分一毫,痴心妄想而已。 第二日,林紫菀依旧是上午配药。既然决定跟去京城,自然要备好充足的物资,努力不玩掉自己的小命。顾源也说,去京城这一路怕是不会安定,金鳞卫来的人数不多,他能派出的侍卫恐怕也有人数限制,好在顾澈醒了,自保甚至保护好林紫菀都没有问题。 他又给林紫菀送了大量各种药材,林紫菀决定先给顾澈的补元药做成丸药备用,万一路上没有条件给他煎药,丸药能救急。 午时两人吃了些点心汤水,林紫菀便带顾澈仍去梅林里看花,看一会儿领他回来,他这一天就算结束,后面就都是睡过去了。 顾澈虽没有表情变化,但林紫菀猜他很喜欢那些梅花。因为他一直站在树下仰头看花,看了许久,他又开始在梅林里练武。林紫菀便在侍卫铺好的暖垫上坐着欣赏,怀里还抱着个小手炉。她一边看着顾澈,一边又在心里盘算。 从除夕夜绑架她的那一男一女手里得来的几种毒药都已分析出药方,有两种应该是传说中的媚药,一种是极淡雅的香料是慢性的,一种药效猛烈,让人神智失控。五种毒药,一种有强烈的腐蚀性,有剧毒,说不定可以当处理尸体用的化尸粉用;还有一种是含有刺激心脏的成分,少量服用可以救急,服用过量大概就会造成心脏病发作的效果;还有一种见血封喉,妥妥的毒药;最后就是两种迷药,一种她被灌过,服下之后甚至清醒但身体无力,也不能发出声音,另一种的效果是让人直接昏迷。 那两种迷药,她不但研究出了配方,还制作成了丸子随手可用。前天情急之下,她已经在宋沛身上试验过了,暗算效果不错。另外几种药虽都有了配方,却没找人试验过,她不能确定具体的效果和用量,但她怎么也不好意思找顾源要人试药,哪怕是像小说里说的那样,找个犯人来试药,她也不愿,心理上那关过不去。 想着,她愁得叹了口气,又继续看顾澈练武养眼。 顾澈拿着一枝林紫菀折给他玩的梅枝,见风过花瓣飘飞,他便追去。梅花瓣又轻又柔,他身法又快,追到一瓣抓在手里,旁边的梅树却被带下来一片,他就傻乎乎地一瓣瓣都要抓在手里。他动作越快,被催落的花瓣越多,他便只能身法变换越快,然后催落的花瓣更多……林中渐渐看不清他的人,只见一道红影如烟似幻,梅林旁围护的侍卫们都看傻了。 林紫菀也看得有趣,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狸猫。那猫无聊时就会疯狂抓自己的尾巴,转来转去越来越快,直到把自己转成一个毛毛圈,又可爱又可乐。 她自己嘿嘿乐了几声就打算叫顾澈停下休息,他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没感觉,可别累坏了。她正要开口,忽然注意到不远处那亭子里站了三个人,是两名侍卫陪着那个叫“阿果”的男人,看意思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第 391 章 第391章 顾澈追了一阵花瓣,身形渐慢。他虽不会觉得自己累,但身体动作已经跟不上意识,脚步微有踉跄。林紫菀又被那边的人吸引了注意,一时没发现,没能及时叫停。 那边亭子上站着的人正是阿果。 顾源信守承诺,果然叫人带他过来见顾澈最后一面。 阿果穿一身藕色新衣,这一两日按时服药用餐着意修整,气色恢复好些,此时站在亭中也是翩翩公子的模样。 两个侍卫本是得了顾一的嘱咐,警醒着防备他接近顾澈。但阿果出门时问了顾一在京城金桂坊买宅子的事,对今后的生计十分关注,又一路乖顺,走路不紧不慢,还分神去看路边新发的嫩枝,没有任何异常。两人就有些放心,这人心有牵挂,还考虑着日后的生计,自然不会违拗王爷的吩咐。 此时,阿果站在亭中默默望着一身红衣的少年在梅林里闪展腾挪,本有些狞戾的面容渐渐舒展,唇边绽出的微笑越来越温柔。他不声不响,双眼紧紧盯着林中的身影看得如痴如醉。两名侍卫得过嘱咐,并不催促,只在他身旁陪伴。 又过了片刻,阿果发现顾澈身形渐慢,显然后力不济,便也像是看得累了似的,侧身移动两步,往一只石凳上坐去。两名侍卫跟着他移动位置,仍要站在他左右,却见他身形一晃,闪过两名侍卫伸出的手臂,高声道:“公子!”身影如箭,射入梅林。 围守梅林的侍卫向前一拦,他身体诡异地一扭一闪已到了顾澈面前,伸手去抓顾澈手肘,又唤道:“公子,我是阿果。” 阿果叫第一声时离顾澈还远,顾澈只自顾玩花瓣,身形未停,毫无反应。他叫第二声时人已到了顾澈面前,顾澈手臂一缩避开阿果抓他的手,肩头一晃已到一侧,手中梅枝无声划过阿果咽喉。 阿果自他年幼时就贴身照顾,对他招式动作熟稔无比,见他身形微有动作就能预料在先,且顾澈身体虚弱,比正常状态差了好些。阿果缩身仰头避开梅枝,颈上只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线。他咬牙与顾澈缠斗在一起,边打边道:“公子,我是阿果。公子,公子……”叫了几声哽咽难言。 顾澈毫无反应,随手抛了梅枝招招致命。他不习惯用兵器,一双手就能摧金断玉。阿果缠手缠脚握肩揽臂与他贴身狠拼,一声声“公子”悲凉惨然,不过片刻,他身上颈上血花连现,顾澈的双手和身上都是他的血。 围着梅林的侍卫凑近前,却发现阿果的武功虽比不上顾澈,但比他们这些人高上好些。高手相搏哪有他们插手的余地,且两人贴身缠斗,连手弩外围支援也用不上。好在顾澈占着上风,侍卫们一时只围不动,顾眉怕伤着林紫菀,与另一名女侍卫顾蓝一起上前将林紫菀拽走。 林紫菀被两人拽着,回头大叫:“住手住手!” 她听见阿果声音悲戚,隐含绝望,觉得不好,并不想他死在顾澈手中。毕竟,她见过阿果对顾澈照顾有多精心,阿诺也说过阿果对他其实很不错。 顾澈听见她的口令下意识停手不动,阿果却不住手,右手正扣住顾澈肩头,一拉一扭之下,顾澈左臂无力地垂落下去,竟是被他卸了关节。 林紫菀没料到阿果会趁机伤害顾澈,声音一哽,不肯再阻止顾澈。 顾澈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立即反击,与阿果重新纠缠在一起,掌影腿风快到难以看清。 忽然两人动作一顿,却是顾澈右手抵住阿果胸膛,两根手指插入阿果左胸中。 他手指插在阿果心脏处,却没有下一步动作,呆呆看着阿果的脸僵住不动。 阿果唇角渗血,身体向前一撞,一手扣住他手臂向怀中一带,一手扣住他右肩关节一扭一拽,瞬时将那关节也卸了。 顾澈仍呆滞地看着阿果的脸,竟没有闪避反抗,空荡荡的双眼里略带迷茫,仿佛碧水清波上多了一缕晨雾。林紫菀一愣,这是她第一次在顾澈眼中看到类似感情的变化。 众侍卫见顾澈受制,刀剑出鞘缓缓向前围去。 阿果卸了顾澈关节,顾澈右手垂落,阿果心脏处的破洞却是停了一停才有鲜血喷出,不多时就浸透那片衣裳。他并不处置伤口,单手搂住顾澈坐倒在地,另一只手扣住了顾澈的咽喉,嘶哑道:“别过来。”。 顾澈手臂不能动弹,但身体和腿没有受制,却也丝毫没有反抗。他侧头看着阿果的脸,原本清澈无神的眼里渐渐朦胧迷惘。 ☆、第 392 章 第392章 林紫菀展臂挡住侍卫不让他们接近两人,对阿果道:“你不会害他,是不是?” 她见阿果面上已有死气,心脏处有那么大一个洞,神仙来也保不住他的命,她实在怕他把顾澈拉着垫背。 阿果手指扣着顾澈咽喉,呵呵笑了两声咳了起来,连连咳出几口紫黑的血才止住咳嗽。 他喘息着,并不答林紫菀的话,另一只手轻轻拈起广袖干净的一角,一点点沾去顾澈脸颊溅上的血点,动作极温柔。 顾澈愣愣看他,一动不动。 阿果呵呵惨笑,他连齿缝里都糊着血,笑容显得得格外狰狞,目光却极温柔。他低声道:“公子,你想起阿果了,是不是?” 顾澈没有回答,没有挣扎,仍愣愣地盯着他看。 阿果笑着用指尖轻轻描摹着顾澈精致的眉眼,低柔道:“公子,日后阿果不能再陪着你,你……要好好的……保重。” 他的手指纤细修长,掌心指腹却有许多磨出的茧。 他这半生,洗衣煮饭、缝衣梳发,心里眼里全是为着这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任由顾源安排离开?京城繁华,豪宅金银,于他来说,尽是虚妄。 顾澈仍看着他的脸,目光略显清明,含糊道:“哥哥……顾源……” 阿果面上表情一僵,然后放松。 他惨然一笑,轻柔地抹净他脸上最后一点血渍,用手指理顺他的发丝,柔声哄道:“是啊,哥哥,顾源……” 他将顾澈拉在怀中双臂搂住紧紧抱着,然后闭上眼睛,头垂了下去。 林紫菀冲上前扶住顾澈,两根银针刺进顾澈头上穴道让他不能动弹才叫人上来。 两名侍卫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阿果的手臂分开拉出顾澈,林紫菀赶紧接着。 阿果本就油尽灯枯,强提内力与顾澈缠斗之后心脏损伤,已是气绝。 阿果被放平身体,顾澈呆呆地望着他,面上没有表情,眼睛里的那丝迷惘却渐渐消失,只余空明,空无一物。 林紫菀扶抱他,忽觉梅林里雪气清寒。梅瓣刷刷脱离枝头在空中盘旋,掠过林中众人的身体竟然割破衣衫划破皮肤,十余名侍卫顿时脸上见了血,连没有覆甲的衣物也多出不知道多少像是刀割破一样的口子。 林紫菀离顾澈最近,却毫发无伤,不过她也没注意到,只顾着使尽力气扶抱着被制了血脉无力倒下的顾澈。 她觉得他身上冰冷,抱着他的两条胳膊几乎瞬间就冻僵了。他不能动弹,只身体一震呛出一口血来昏迷过去。随着他失去意识,林中花瓣纷纷飘落,雪气同时散尽。 匆匆赶来的顾源抢步在顾澈倒地之前一把揽住。 他见众人一身狼狈,连林紫菀和顾澈的身上颈上也有血迹斑斑,脸色也是一白,立即伸手在顾澈颈上一拭,发现是被蹭上的血渍才松了口气,道:“阿菀,怎么回事?” 林紫菀想想刚才的情形,摸了自己没有任何伤痕的脸又是害怕又是庆幸,抖着手按顾澈的腕脉,感觉就这一眨眼的功夫他这几天才稍微养好些的身体已残破得不成样子,经脉破损,元气耗尽,脏腑又要衰竭,赶紧道:“别问了,回去熬药用针。” 顾源不再多问,赶紧抱起顾澈往林紫菀住的东院赶去。 虽用针用药及时,顾澈也在三天之后才再次苏醒。见他缓缓睁开眼睛,顾源终于笑了一笑,退到五尺之外,看着林紫菀给他把脉。 深入蛮人营地寻找苏墨的侍卫已全部返回,仍潜伏在那里的暗卫传消息回来:没有寻见苏墨和岳绮的踪迹,暗杀了个岳征属下一投敌的粮草佐官,还挑起几次蛮人内部纷争,又探查到蛮人内部有暗潮汹涌,金帐普混王似乎与其他部族发生矛盾。金帐王内有宗周人出没,正在想办法探查具体身份。 又有飞鸽传书,京城赶来的金鳞卫已到钦州,至多七天就会达到安平府。 阿果已被葬在庄子上,与战亡的侍卫们埋在一处,顾源便留在东院西屋亲自照料顾澈。 这一次顾澈昏迷,第三天开始才略有知觉,他在半梦半醒时不断呓语,却也不会说别的话,只反复唤着“哥哥,顾源。” 顾源想起当初阿果说过,顾澈一直都记得顾源是他的哥哥,所以想要伤害“顾源”的人都得死。可他却不认得,眼前的顾源就是他念着的哥哥。 顾源叫人给屋里搬来一张长榻,不分日夜地给顾澈喂水喂药、梳发擦身,似乎又重回十几年前亲手照料幼弟的日子。他一时想起早逝的母亲,一时又想起不知怎么的就把阿澈丢了,直到几个月后在宫墙下发现了腐烂的小尸骨。 一封封传书,一个个回信,让他心里焦灼,面上憔悴。他听林紫菀详细讲了当日情形,猜测顾澈的记忆应该有所恢复,又觉得顾澈在身边心中满足,实在不愿把顾澈送走。可就算蛮人退兵,就算他布置在京城的人已经把谣言的影响减到最低,但既有前车之鉴,皇帝怎么可能让苏墨继续留在安平? 金鳞卫的行程没有减缓,苏墨只能按期回京。想到上一次阿澈丢得无声无息,这一次,他却要亲自送他走。依顾澈的病势,恐怕这一去就是永别。 他睡着时噩梦连连,林紫菀给他开了安神的汤药也不怎么管用。他总是惊醒,然后去探顾澈的呼吸。 此时顾澈被林紫菀用银针制住,虽醒却不能动弹,只能呆呆躺着。 半晌,他突然又开口唤道:“顾源,哥哥。” ☆、第 393 章 第393章 顾源听见顾澈又唤“顾源哥哥”,豁地站起几步赶到床边,见顾澈的目光果然落在他身上,只是仍然漠然澄净,与从前毫无不同。那双眼睛虽然无喜无怒,但他毫不怀疑如果顾澈能动,一定因他靠得太近对他出手。 他心里一灰,后退了两步。顾澈仍在看他,直到他退到五尺之外才又继续发呆。又不多时,顾澈居然合上眼睛又沉沉睡了。 顾源颓然坐下,双手抱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林紫菀年幼,虽有一身医术却无自保能力。顾澈武功虽强,却没有自理能力。他要安排多少人才能护他们周全?他身边可信的人手已经很紧,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他不敢轻易招兵买马,唯恐引狼入室,甚至养在别处的人手他也暂时不敢召到安平来。 前往安平接苏墨的金鳞卫副统领徐岚为人刻板,向来标榜只忠于皇帝,根本不会给他多少面子,更不会允许太多王府侍卫跟随。 顾源虽不通医术,却也懂基本的脉理,连他都能发觉顾澈的身体衰败不堪,能不能撑到京城都是未知。就算到了京城,若顾澈和林紫菀住进皇宫,他的人绝不可能掌控一切,他自己在两三年之内也不可能回京。京城里群狼环伺,顾澈不是真的苏墨,皇帝会留着他的命? 林紫菀收回按在顾澈腕脉上的手指,感觉他脉息还算稳定,一时不至出现什么问题。她隐隐猜测,阿果被他亲手杀死,他就算再懵懂也心有所感,他不会说话表达,她当时又用针封住了他的血脉,他连动都不能动,所以伤得那么重。可她也庆幸,若不是当时下针及时,怕是会出大事,她可记得顾源跟她说过,顾澈失控时把一山谷的人都杀净了。 她看了一会沉沉昏睡的顾澈,回神扭头见顾源双手掩面蜷在榻上,竟是从未见过的脆弱颓唐。她想了想,转身走到小几旁慢慢地倒了一盏茶。 脚步声轻微,顾源却立刻惊醒。他沾了眼角的湿润,抬头看着林紫菀提起炭炉上的小提壶往琉璃杯里倒水,不疾不徐,水声清泠。 室内茉莉花的清甜与隐隐的茶香婉转纠缠。 林紫菀端着泡好的茶转身走来,顾源看见那张甜甜嫩嫩的孩儿脸,觉得心也渐渐跟着平静。他接了林紫菀手中的茶,见琉璃杯里的茶汤碧绿莹黄,舒展的绿色叶片与几朵盛开的雪白小花在水中相依相伴,花香氤氲,茶香隐约。 他嗅着茶香花香,微微笑道:“暖房里摘的茉莉花?这茅山绿毫滋味甘鲜,香味略淡,配上茉莉花倒是相得益彰。” 林紫菀坐在他对面,托腮看他,笑道:“嗯,你家老李好手艺,暖房里的花都养得好。不但茉莉花,别的许多花也能和茶叶搭配着喝,我从前很喜欢弄这个。比如红茶和玫瑰花配在一起,能散血化瘀、美容养颜,让女子的面色更光泽。还可以把似开非开的鲜花摘下来和名茶一起熏干,制成的花茶有茶味不见茶叶,琉璃杯一泡满杯的鲜花盛开,美极啦。当然,还可以把茶叶塞进花苞里熏干,茶叶有花香却不见花色,也是绝品。对了,说起花,枫儿说京城里有个特别的园子叫芙蓉园?” 顾源见她说得眉飞色舞,心里的酸涩轻了些。他笑了笑,道:“有,外郭城西城有明月池,池边的琅嬛苑里有芙蓉园,园里的水连着明月池,种满各色芙蓉,水边建有宝妆楼。七八月时登楼,往明月池的方向望去,花叶接天,满目繁华,确是人间胜景。” 林紫菀想想从前节假日人挨人挤人碰人的“人间胜景”,笑道:“能去看花的人多不多?” 顾源道:“那是皇家园林,常人不能入内。” 林紫菀双手一拍,笑道:“对啊,看景人多怎么成?还有啊,水芙蓉开在七八月,就有个专门的园子,三四月的牡丹是不是还有座牡丹园?秋天自然有座菊园,冬天,自然得有梅花,对不对?” 顾源见她这样兴奋,也想起昔日在京城时携妻带子游园的情形,禁不住道:“你喜欢?” 林紫菀笑道:“嗯嗯,阿澈也喜欢啊,你没看他有多喜欢那些梅花。”当然,他的喜欢就是在梅林里练武,把花都折腾下来,这个就不用说得太具体了。 顾源意识到她言外之意,轻轻放下茶盏,低唤道:“阿菀,我……” 林紫菀轻声道:“顾源,你不是神仙,就算是真的神仙也顾不上世间每一个人,你何苦?”她望了一眼昏睡的顾澈,低声道:“除了他,每个人走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最后的结果也只能自己承担。” 她偏头看着顾源愁苦地脸,凑近他小声道:“王爷,您适合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不适合苦瓜脸。诶,不如这样,你一定要努力争当下一任皇帝。嗯,当皇帝的人都忙,你又特别爱操心,肯定没时间逛园子看花。园子啊花儿们闲着多可惜,等你当了皇帝,就把那座花园子送给我得了,再给我派两个好厨子。我呢,每天吃吃喝喝,没事给人看看病,有事带着他看花钓鱼,再快活不过。” 她双手一划拉,俨然把顾澈划归了自己的保护范围。 ☆、第 394 章 第394章 公然谈起“争当下一任皇帝”的禁忌话题,顾源听着神色一正,跟着就被她一顿胡扯说得哭笑不得。 他垂着头略想了一想,也压低了声音道:“一言为定!” 林紫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就……这么承认啦? 顾源看着对面那张柔嫩圆润的小小面庞,不禁有些神思不属:日后他要到哪里给这小姑娘寻一位才貌双全,能把她当做至宝珍爱的夫君? 林紫菀见他神色庄重,连天生微翘的唇都抿得笔直,笑容一丝也不见,便爬上榻半跪着伸长了手臂,隔着小几拍拍他肩头,道:“王爷,精神点,我看好你哟。” 顾源摇头苦笑:“世事无常,来日方长。” 林紫菀把食指在唇边一竖,小声道:“嘘!你不能说这么模棱两可没信心的话。你得记着,那么多靠抱你大腿过日子的人,你若翻了船,让大家怎么活?你看,我靠着抱你大腿,吃好喝好,每天的小日子过得不能再舒心,多少人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为了你这条大腿不倒,我们这些人就得该出力出力,该拼命拼命。你呢,不用凡事瞎操心,只求努力当好大粗腿。你的腿越粗,想抱的人越多,你越稳当,我们这些人的日子也才更舒坦。 “王爷,为了将来的花园子和银子、厨子,我肯定要照顾好他,也肯定会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他本来是我的病人,你付我诊金,我就必须对他负责到底。你呢,虽然留在安平,但要记得多赚银子,好好经营你的日子,等日后登上皇位,也不要忘了你欠着我一个花园子和一大笔银子。” 顾源被她一番“大腿论”说的面上泛红,那情形画面简直都不能想。不过他也明白林紫菀说的确是实在道理,不禁失笑,这小姑娘丁点儿大的人,哪儿来那么多直白的俚语粗话? 林紫菀挑起眉毛,道:“你笑什么?看你眉毛挑这么高就是想将来赖账,不行,拉钩拉钩!” 她一时忘情,把从前那一套撒赖歪缠的劲头儿使了出来,伸出小指朝他勾了勾,道:“敢不敢?” 顾源看着那根白生生肉乎乎的小手指头,想起上次要合伙做生意时这小姑娘也叫着要拉钩的。他微微一笑,也伸出一根尾指与林紫菀的小手指勾在一起,低声道:“拉钩,本王欠林姑娘一座院子,许多的银子,绝不赖账。” 林紫菀见他一脸郑重,居然用上了“本王”,居然是当了真。她只得继续嬉闹似的勾着他的手指头,翻手腕把两人的大拇指往一处一对,笑道:“那好,拉钩盖章,一百年都不变。” 顾源看着一大一小两只手,微笑不仅仅浮在唇边,也入了眼,入了心。 他想起上次拉钩,林紫菀可没跟他弄这个最后的“盖章”,那时,她还不这样与他亲近…… 他悚然一惊,自觉想得太多,赶紧低头看着茶盏里漂浮的白色茉莉花,柔声道:“阿菀,明月池边有座茗品居,叶老板就是顾叶,他随身护卫是顾十七,你若有机会见了他们不要揭破他们身份。我会派人随金麟卫送你们去京城,顾三带人尾随暗中保护。顾眉仍贴身跟着你,宫里也有人照护着你们。京城里还有别的布置,我会尽量保你和阿澈平安,万一不测,顾三也会安排你和阿澈离京避开。最坏的结果,京里能在一天之内聚集精兵至少千人。” 林紫菀吓了一跳,这最坏结果是打算造他爹的反吗? 真想要造反,才聚集一千精兵顶个毛用。没的鱼没死网烂了,顾源自己栽了,一群人跟着他栽,连自家老爹老娘和哥哥都得搭进去。 她赶紧抓着顾源的手晃了晃,道:“哪能就到了那种地步?你照你的布置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京城里的境况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糟,你可不能瞎起哄。” 顾源只觉得指尖一热,是林紫菀肉肉的小手抓住了自己的三根手指紧紧攥着,他的心也不由跟着微热。他见林紫菀面上惶急,苦笑道:“我怕……我不想再失去……”他又想起了在自己精心保护下仍是失踪的苏墨。 林紫菀回过神来,慌忙把手缩回,藏在几案下用衣服蹭了蹭,道:“顾源,你不用这么想,你又不是神仙,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各有联系影响,哪有人真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武功那么高,我又不是傻子,真要有危险,我毒药乱撒,他带着我杀出重围还是挺容易的,多少人追杀他都能灭了他们。到时候,你就把责任推给金鳞卫,就说他们半路上把人丢了、被人换了你怎么知道?还有,你的皇帝爹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可怕,他对你其实挺好的。” 谁都不能否认,作为一个“废太子”,顾源的皇帝爹对他好的真没话说。 ☆、第 395 章 第395章 顾源听着林紫菀插科打诨,言语虽幼稚,却也让他心里的积郁也渐渐散开,愁苦无用,妥善安排应对才是正理。 他见林紫菀抓了自己的手指一下赶紧缩回,还偷偷躲在几案底下把手往衣服上蹭蹭,又觉一阵郁闷,这是嫌弃他呢,他刚才果然是想多了。 他把多余的思绪全都抛开,低声道:“阿菀,你说的对,父亲是一直对我很好。想来,我不是神仙,父亲也不是。就算坐在皇位上,他能完全掌控的东西也不多。我必须把阿澈当做苏墨送回去,也是为了他。我只怕,他依旧恨着阿澈。” 林紫菀道:“未必。皇宫就那么大,你养个小孩子三天两天他不知道还有可能,可你都将人养到了三岁上才丢了,他能不知道?当初你以为是他害死了阿澈恨他,现在你知道了不是他,还那么怀疑他干嘛?我猜,当初若不是阿澈失踪,也许你将他养到成年,给他娶妻生子你爹都会当做不知道。以他的经历、地位,能够做到假装不知道已是最大的善意。” 她眨了眨眼睛,脑中忽然一转,低声道:“王爷,你有没有想过你爹究竟为什么对苏墨那么好?真的只是因为他像你母亲?” 顾源也是一怔,苏墨养在他府中,年幼时常进宫被皇帝抱在膝头玩耍,有一次淘气把玉玺丢了老远,皇帝也只一笑了之。苏墨年纪稍大容貌愈发艳丽愈像先皇后,皇帝却反而不再单独召见他,却常吩咐把苏墨的功课送进宫里亲自批阅。年节时各地各国的贡品,多少珍贵新鲜的玩意儿都是先送过来给苏墨,其他皇子们倒要靠后。这些,当真只是因为苏墨的容貌像极了母亲么? 他思量良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林紫菀想了想又道:“其实,不管你爹到底怎么想的,如果你的分量足够重,无论谁做事都要掂量掂量。” 顾源闻言若有所思,半晌之后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是。” 林紫菀道:“你回去休息吧,熬了三天眼都红了。阿澈这里我看着。” 顾源起身,走到高床边,看顾澈睡得沉,一直没有再呓语,便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待顾源离开,林紫菀回身坐下,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快活黯淡下去,恢复成了平和淡然。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苦涩地笑笑。很多年前,她与她的顾源也这样拉钩盖章,但他食言了,一去再没有回来。这一个顾源虽然不是她的,但她也愿他平安遂意。 顾源离开东院,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回了天芳园。 初一那天,他亲自带着顾枫拜师。王妃趁机当着顾枫的面哭诉悔过。她说自己回忆从前种种,确是待苏墨不亲。但王爷也该想想,她成亲时也不过十五岁,出了嫁本以为会夫妻常伴、琴瑟和鸣,却时时有个五六岁大的孩子跟在夫君身边,明为兄弟,实同父子。她还未有自己的亲生子女,就有了个这样陌生的“儿子”,实在为难。 苏墨幼时就淘气无比,又学了功夫,上树抓虫下湖逮鱼无所不为,除了在顾源面前略显乖巧,其余无论侍卫还是王妃都只有被他捉弄的份儿,初为人妇的王妃一腔酸楚苦痛能跟谁说去?因为苏墨淘气带伤,她受了王爷几次埋怨之后,也就渐渐厌了那孩子,厌着厌着也就成了习惯,再也见不得他在眼前晃。 顾源心中藏的自然不仅是王妃待苏墨不亲一件事,但年少时的一见心动,为求父亲成全的种种抗争,成婚前的辗转思慕,成婚后的相亲相爱都真真切切。两人相遇成婚的背后无论有多少算计,他自己确是动了心用了情。真真放在心上的人,她便是有多少错处,也很难说断就断,而且,两人之间还有顾枫,王妃哭诉就当着顾枫的面。看着顾枫惊惶苍白的小脸,他自己曾经、现在经历的苦楚,怎么也狠不下心让爱子重历。 他思量之后,只能与王妃和好。如初虽不可能,但应该有的尊重一定要给。就算王妃有错,自己也非全然无辜,如今两人几乎算是恩断义绝过,想要日后重新好好相处更不能由着自己一意孤行。初一他留宿天芳园之后,初二开始就宿在东院照顾顾澈,三天三夜不见人影,终究还是要回天芳园给王妃一个交代。 他正走着,远远看见顾枫带着四个伴读也往后宅走来,便停步等着。 顾枫也瞧见父亲,让几个伴读伙伴返回外院住处,自己快步近前给父亲行礼。 顾源牵住爱子小手,笑道:“下学这么早?” ☆、第 396 章 第396章 顾枫见问,便回道:“先生让枫儿回来读书练字,明日考问。”说着,他把手里的书和字帖拿给父亲看。 顾源看了顾枫的功课,又随意询问几句,父子两人牵手一路往天芳园去同王妃用晚膳。 顾枫见身后的侍卫离得稍远,悄声道:“父亲,小叔叔醒了,是不是?” 顾源见儿子朝他眨眨眼睛,随即明白儿子猜出了事情真相,便也悄声道:“枫儿,你只有一个小叔叔,就是苏墨,记住了?” 顾枫重重点头,低声道:“他还会回来么?” 顾源知道儿子问的是真正的苏墨,却不知怎么回答。 他仰头,只见高天辽远,云软如绵。他喃喃道:“会回来的。你小叔叔心地稚纯,自有漫天神佛护佑,定能百邪不侵,遇难成祥。” 他素信求佛不如求己,如今却也开始盼望确有诸般神佛能够护持苏墨周全。 顾枫两只小手一起包住父亲大手,连连点头,也低声道:“父亲,小叔叔虽然淘气,可最是招人喜欢,谁都不会忍心害他的。” 顾源笑笑,摸了摸他的头。 父子俩看天芳园已经不远,就不再提苏墨,只说些功课相关。 顾枫便说春夏秋冬四个伙伴都很好,只是不如林姐姐和阿诺有趣。顾源也明白,他年幼时,顾一等人已是少年,他是被顾一等人抱大的,每日里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地唤着,被顾一大巴掌狠揍的时候也常有。如今这些给顾枫选来的伴读,从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仆从身份,别说动手揍顾枫,跟他说话怕是连大声都不敢。 但究竟他的身份和枫儿的身份与当年在镇东军中不同,若让他把顾枫放到外院去跟那四个选出来的男孩在一起生活,他从心里舍不得,他也只能承认自己不如当了皇帝的亲爹有运气、有魄力。更别提,他若真把顾枫送到外院去,王妃肯定要跟他没完没了的聒噪。 父子俩的行程早有人飞报王妃,王妃一身艳妆迎了出来,牵住顾枫小手嘘寒问暖,又与顾源问起“苏墨”病情。一家三口看似和和美美地谈笑一阵,然后传了晚饭用过,顾枫就告辞回房去写字温书。 顾源疲累,靠在榻上由着侍女按头捶腿,王妃坐在一旁与他略说了几句府里的采买收支,听他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也就住口不说,吩咐人给他盖上薄毯,自己拿过针线篮来给顾枫缝制一件春衣。 顾源自沉眠中醒来夜已深。内厅燃起大烛,明亮的烛光下,王妃正全神缝着手里那件淡色的小春装。周遭俱静,烛影跳跃,王妃拈针挽线,耳畔碧绿的滴水坠子轻轻晃动,侧脸格外温柔娇美。 她是枫儿的母亲,是他曾最爱的女子。 他痴痴地看着,想起了将要离开和已经不见的人。 夜色很沉,郡王府里一片安宁,只有檐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林紫菀替又昏睡过去的顾澈诊脉,设计药方,终究没敢再试着再往他头上下针,更不再奢望他成为一个正常人,只绞尽脑汁琢磨怎样给他配药针灸,怎样能替他续命,让他活得久一些。 她累到极致一头栽在自己床上睡了,但睡得很不安稳。她在梦里一时见祖父举着戒尺守着她背医书,严厉地讯问:“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知道了?”一时又见苗寨老祭师神秘的微笑:“你学会了,只是学会了而已,返魂针,妙用无穷……” 忽然地面又开始震动,泥石流涌动的隆隆声铺天盖地,林紫菀忽地坐起身来,只见眼前灯光暗黄,顾眉扶着她低声道:“林姑娘,吓着了吧?那边公子醒了。” 林紫菀睡前嘱顾眉看着顾澈,刚才就是顾眉在推她。 林紫菀赶紧起身去里间床边,顾澈已被她用银针制住,醒了也不能动,不至于像第一次醒来时出去游荡伤人。虽然是为了防止他误伤别人,但林紫菀罪恶感满满。他越听话,越随她摆布,她就越觉得这么做是欺负他,他没意识没感觉,她有。 顾澈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帐子上绣的百蝶穿花,但也不像是在看那些花纹,眼珠动都不动,只偶尔忽闪一下长睫。 林紫菀奔过去的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眼珠微转,看着林紫菀低声道:“起。” 他声音软糯温柔,语调极好听。 林紫菀琢磨一下,他应该是在说他想起来。他之前几乎只会机械地听从她的吩咐,能够主动表达想法说明他恢复了些神智。 ☆、第 397 章 第397章 林紫菀想起自己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当初他去家里送“聘礼”,现在的状态应该跟那时差不多。阿诺说过,他少有清醒的时候,但不是没有。 她回头看了一眼,顾眉从外头端进小炉子温着的药膳和汤药轻轻放在小几上,又退了出去。 顾澈不能动弹,顾眉也没有靠近他,他便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只定定地看着林紫菀的脸,执着地重复“起。” 林紫菀犹豫了一下,但看他的清醒程度应该不会失控,且就算失控他现在也没力气动弹,就爬上床伸手轻轻拔起制住他的针,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顾澈不回答,却也没对林紫菀怎样。他挣了挣,却太过虚弱动不得。林紫菀把他撑起来在他背后倚了个大引枕让他靠坐着,喘着粗气道:“你就这么靠着吧,你的身体现在动着费劲,得好好养两天才能出门呢。你是不是要如厕?这个……这个……”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顾澈呆呆盯着林紫菀,目光茫然里隐有惧意。 林紫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从他那样一双空明的眼里看出害怕,只觉是自己想多了。她伸手替他诊了脉,感觉不太好,赶紧端了药碗送到他唇边,柔声道:“喝药吧,喝了你会感觉好些……”她说了一半又停下——他根本没感觉,有什么好不好的。 顾澈没什么力气,却听话地抬手接碗,只是动作艰难缓慢。 但他看到自己放在碗沿的右手,突然道:“血,杀……” 周围忽然雪气一盛,那只瓷碗在一瞬间冰冻裂出无数纹路,里头温热的汤药居然凝成一个冰坨,紧跟着瓷碗沿裂纹碎成瓷片,汤药冰坨跌落在锦被上,也只一瞬间的功夫,那冰坨重新融成药汁浸入被中。 林紫菀被这诡异变化惊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重重撞在屏风上,幸好她个子小,屏风底座厚实才没砸了。她只觉右手又冷又痛,脸颊微痛,伸手抹了一道血痕。她盯着手心里的血,盯着锦被上的瓷碗碎片和一滩褐色药汁心砰砰乱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直不明白在梅林里顾澈情绪激动时为什么会有小范围暴风雪的效果,顾源却下令封口,谁都不许多问,她只能自己琢磨。她“梦里”的记忆也有“特异功能”这回事,顾澈其实是个特殊能力者?难怪她检查阿果的尸身,发现他心脏的伤处远比手指能达到的长度深,那是不是说,顾澈出手时指尖其实是有冰锥?难怪他的身体一直冰冷,难怪他不用兵器…… 顾眉几步冲进屏风里扶住林紫菀,慌道:“姑娘怎么了?药碗砸了?没关系,还有,我去拿……” 顾澈已软软靠在枕上晕了过去,本就苍白的脸呈灰白色。林紫菀冲上前按住他腕子,发现已感觉不到脉搏,也慌了,一边赶着叫顾眉再去端药,一边扯了顾澈的衣服用银针接连刺下。 忙乱好一阵,顾澈终于缓了过来,他睁着眼睛,目光却茫然没有焦点,脸色白得冰雕雪塑一般。 林紫菀看着他天生安宁美好的脸、空空荡荡的眼睛,又害怕又心软。她知道顾澈现在没力气动弹伤不了人,叫了顾眉一起把他扶起靠在枕上,端了熬好的药和粥慢慢喂他,还专门拿被子把他的手遮得严严实实。 按照和顾源商量好的,她一边慢慢喂他,一面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叫苏墨,你是京城华阳侯苏家的四公子,是大家捧着手心里的乖宝宝。嗯,过年时下了雪,你出去玩时从马上跌下来摔到了头,昏迷一个多月才刚刚醒来。你现在在安平的郡王府,郡王是你表哥,你表哥的名字叫顾源。” 既然要决定要把顾澈送往京城,“苏墨”的身份要先确定,且依他从前的身份经历,那些事都忘光了才好呢。他的脑子又不好,这些话多重复几遍,别人信不信不知道,说不定他就信了。 顾澈呆呆看着林紫菀,直到她最后说出“顾源”两个字才重复道:“顾源,哥哥。” 林紫菀慌忙点头:“对对,顾源就是你哥哥,你哥哥是顾源,他等会就来看你。把药喝了好不好?” 顾澈又愣了半晌,眼珠转动,居然想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低声道:“哥哥……血……” 林紫菀慌忙按着被子不撒手,道:“没有血,你做梦呢。你都昏了一个多月了,当初倒确实把自己摔得一头一脸的血。放心吧,你家哥哥顾源好好的,又帅又温柔,等会他就来看你。你看那些粥和药,都是顾源给你准备的,为了救活你,他把家底都掏出来给你买药了……哪,哪,我给你喝粥,吃了饭垫垫肚子好喝药。”不等顾澈有反应,她又勺了一勺粥塞他嘴里。 她猜测刚才顾澈发病很可能是想起了亲手杀死阿果的经历,为了让他别再想一遍,她索性绞尽脑汁跟他胡说八道,连药膳的配方药材都挨个念叨一遍。她感觉,既然顾澈的脑子里内存不怎么够,再多给他多添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干脆让他死机得了。 顾澈果然更呆了,只愣愣地看着林紫菀的嘴唇上下翻飞,除了知道勺子一碰嘴唇就张嘴,什么看手提问之类全都忘了。林紫菀又好笑又难过,喂粥的动作不由轻柔不少。 ☆、第 398 章 第398章 顾源睡得并不安稳。 他小睡醒来,看见王妃亲手给顾枫缝制新衣。他看着她手中的小衣裳,看着她灯下容色恬静的粉脸,心中一片柔情——无论如何,这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孩子的母亲。 王妃听见他的动静,侧头对他甜甜一笑。她把衣裳针线收进篮子,柔声道:“王爷,妾身服侍您洗漱?” 顾源起身拉住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温声笑语。 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凑在一处说了些家常闲话,各自由侍女服侍洗漱休息。 鲛绡纱帐鸳鸯被,芙蓉软枕蜜合香,一室旖旎里两人各自呼吸均匀,仿佛正是香梦沉酣。 顾源刚才打起精神与妻子言笑晏晏,先进了床帐便假意太过疲累合眼就睡。他疲累是真的,但睡不着也是真的。他想着东院里昏睡的顾澈,不知他什么时候才醒。但醒了又怎样?终究不能持久。他心里暗暗酸楚,此时却又无人能听他诉说、替他开解。 他翻了个身,背向王妃,微微苦笑了一下,忽地想起去年冬天顾澈血洗日月楼的山谷之后,自己派出的侍卫出了抹除痕迹之外,还抄回来许多物事。十多万两金银都已用做府里各种开销,大量珍贵药材正好用来给顾澈续命,但他想要的来往账目书信之类可以追踪幕后主使的证据却一概不见。 抄回来的文卷里有一些是江湖门派的所谓武功秘籍,还有各种医书和药书、针术书。他翻看过后,那些正常的珍本书都送给了林紫菀,剩余几卷都是日月楼残害孩童、制造杀手相关笔记,他想让顾一焚毁,想了想之后还是暂时收在密室之中。 他那时犹豫要不要把那些文卷给林紫菀,万一林紫菀能通过研究那些笔记找出救治顾澈的方法呢?希望虽渺茫,却究竟是希望。但他仔细翻看之后发现,那些文卷中没有任何关于顾澈状态的描述,只剩下一些害人的法子和更残忍的手段、诡奇设想。他猜测,真正有用的资料早就用的别处去了。 林紫菀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未必真能通过那些害人的法子里找出解法,且她年纪尚小,心性未定,接触了人性中极恶的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思量多次仍不能决定,后来顾澈病情稳定,这件事也就渐渐放下来。 现在顾澈醒了,却又有衰竭之相,他就重新想起了那些文卷。但他这些年见多了人心,“欲望”两字无止境,世人有贪金的,有好色的,也有为了学问入魔的。林紫菀年纪虽小,对医术却极痴迷,有能力又有主意。除夕夜她被掠走,全凭一己之力逃脱恶人之手,竟还将两名高手暗算得昏迷被擒。 他早已注意到林紫菀研究从敌人手中搜到的毒药,还改进成了可以爆裂的用法,连宋沛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吃了她的暗算。他倒不会觉得林紫菀制作毒药就居心不良,但总觉得这小姑娘若是为善自然皆大欢喜,日后待他有能力时一定会支持她做更多的事,让她的诸多奇思妙想都成为现实。但这小姑娘若是想要为恶,也很容易求得同道,日后定是大患。他此时愈看重林紫菀,越不愿意为着那一点实在渺茫地希望冒引林紫菀入邪路的风险。 更何况,把顾澈送回京城已经是一场赌博,他赌上了他的心和顾澈的命,赌的是父亲的心。林紫菀说的他都思量过,他想着父亲多年来对他的疏远,想着父亲对母亲的背叛,想着父亲暗中的维护,想着父亲对苏墨过度的偏宠,想着父亲同那些妃子的放浪形骸,想着宫里那几个他根本不当作弟弟的弟弟。 父亲,疼爱苏墨,真的不只是因为他像母亲么? 他心思繁乱,时梦时醒,终是无声叹息。 王妃其实也没有睡着。她在灯下缝制顾枫的小衣服,一针一线熬了许久才终于等到顾源醒来看到,又与他依偎着温存许久,心里早就烦躁。好不容易顾源倦了两人分开洗漱,她舒了口气。 她刚才依在顾源怀中,听他言语温柔缱绻,神态安然,与从前没有丝毫不同,心里就更加紧张恐惧。她对顾源心存芥蒂,所以欺他害他,这都是为人的正常反应。但顾源明明知道真相却滴水不漏,待她如故,怎么可能是真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未嫁之前父亲就说过,顾源心机深沉世间少见,让她婚后多加小心,有事常与家人商量,免得被顾源利用害了杜家而不自知。 她想着,对顾源更加怯了三分,心里暗恨,若不是为了弄清那个苏墨到底是真是假,她何苦要这样委屈自己同顾源虚与委蛇? ☆、第 399 章 第399章 杜王妃恨着顾源,若他乖乖依照皇帝的安排继续做太子,便是委屈些又怎样。世上太子都是忍过来的,只要忍到日后皇帝大行,坐上皇位想怎么样不行,怎么都比如今落在安平小城朝不保夕差。 她一边委屈,一边偷眼见顾源已由侍女服侍换了寝衣睡在床上,才用布巾沾干脸上的水,坐到妆台前,等着侍女给自己卸下头上的簪环,又用膏脂细细按摩了皮肤才上床。 她见顾源合着眼睛已发出微微的鼾声,心里暗松,小心自顾源脚下爬进床里睡下,假装很快睡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外头顾一传讯,说苏四公子醒了,请顾源过去。 顾源立时坐起披衣,王妃也忙道:“妾身也去看看表弟?” 房内值夜的侍女悄声点燃所有烛火,又过来替顾源更衣。 王妃将侍女斥到一旁,亲手替顾源穿上外袍,又恳切道:“王爷,妾身也去看看表弟吧。从前妾身是想岔了,日后一定将表弟与枫儿一般对待。” 顾源见王妃神情急切,确实关心“苏墨”,心里熨帖。想起那天王妃知道“苏墨”受伤,立刻送了好些药材,连那支当做宝贝五百年的人参都送了,且他正盼着王妃待他、待他的亲人真心,立即就松口答应。 他叫人重金搜罗人参熊胆之类的珍贵药材,但五百年的人参确是可遇不可求。当时顾澈用了那支救命,后来他知道王妃为此发怒,就赶着用日月楼的山谷里抄出来一支补上了。如今王妃能主动把她看重的东西拿出来给苏墨,他也承她的情。 王妃听他允了,大喜,又不敢露出喜色,只蹙着眉忧心忡忡地模样,吩咐侍女用最快速度给她梳妆。去见那个狐媚子模样的苏墨,她自然要精心打扮才能不被他比下去。她想着又不能拖延太久时间,免得顾源不悦,便小声催促,只急得侍女满头大汗。 好在王妃只需上了面妆,挽起头发,不用挑选簪环。不多时,王妃就画得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头上只插了支东珠簪子,算是探病的素妆。 顾源倒没多想,王妃日常休息也恨不能保持妆容,表弟终究算是外客,王妃梳妆打扮再去探望也是应有之理。他只是心焦,问了候在外头的顾一知道,顾澈醒后正由林紫菀照顾着吃饭喝药,没出什么乱子,精神也还好,才放下心来——林紫菀瞒了顾澈又一次发病的事。 他抬头见王妃由侍女伴着款款出来,夫妻两人就并肩往东院行去。 从前东院两个小院子都戒备森严,王妃这还是第一次进林紫菀住的小院。她见院子窄小,厢房逼仄,也没什么花草点缀景致,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院子,不由松了口气——顾源倒也不是那么看重那姓林的小丫头。 掀帘进屋她心里就又开始不悦,厅里的家具铺陈无一不精致异常,墙边木格上几件玩器随意看看都知是价值连城的物事。连卧房的帘子都是上等银丝云锦,烛光下微微泛着一层宝光。 卧房由一座皓月当空、玉兰初绽的大屏风将屋子隔成两间,外间也是住人的床帐,嫩粉的洒银纱帐上绣着各种草虫,一草一虫都是栩栩如生。其他几案等物件也件件都价值不菲,哪一样都不比她的用度稍差。 里间林紫菀嫩嫩的小嗓子正信口开河,道:“阿墨,我跟说啊,这熊胆呢,性寒,清热解毒,就有点苦……诶我跟你说,你的药里用的是风干的,要是弄新鲜的给你吃保证比这个药效好,不过更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也不能人人想要熊胆配药就专门跑到老林子去里抓熊……你不知道,现在杀熊还能随便杀,等很多年以后,熊就是国家保护动物,看看都得花钱买门票,门票这东西吧……” 顾源停在屏风旁,看见顾澈靠在枕上,机械地喝林紫菀送到嘴边的汤药,眼睛呆呆看着她张合不停的粉嫩嘴唇,似乎被她说的更呆了,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王妃也停在屏风边,看见软软靠着的顾澈就放下了心——苏墨可不是能随便冒充的,那模样,那风致,那清凌凌勾人的桃花眼——她就是嫉妒,却也只能承认,除了苏墨,她从没见过有第二个人能长能那种既清且艳的模样。 想着,她又咬牙,顾源把苏墨保护得太好了,他从没见过这世间的任何阴暗诡谲,才有那样婴儿一样纯净的眼睛。若不是年龄对不上,她都觉得苏墨是顾源亲生的孩子,或者,真像她疑心的那样,顾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她侧头细瞧,发觉眼前的苏墨的眼睛依旧纯美干净,却没了往日的灵气,只剩一张好看的壳。她有些幸灾乐祸,他果然是被摔成了傻子。顾源天天地把他捧在手心里,哄得这么个到了要成亲的年龄的小子还是一事无成,只知道疯玩傻乐,享福享多了到底是糟了报应。 ☆、第 400 章 第400章 王妃见床上的苏墨神情呆滞,只剩了一张漂亮的空壳,心里趁愿,面上却微微显出些焦灼担忧。她偷瞥了一眼顾源,见他神色愁苦,连天生带笑的唇角都撇了下去,不见往日的淡然笑容,心里愈发愉悦。 不过她也放了心,苏墨变成什么样子与她不相干,只要顾源不是找个什么人来冒充他,被人抓住把柄落个欺君大罪带累了她和枫儿就行。 想到顾源若能天天守着苏墨,管他们兄弟之间有多少龌龊,反正省了自己与他共枕,王妃暗里舒心,又可惜几天后金鳞卫就到了安平,就得把这小东西带走,自己仍要日日讨好顾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她心念百转之间,却听林紫菀道:“顾源,你往前走走试试。” 林紫菀本是信口哄着顾澈不让他有精力回想前事,听见动静回头见是顾源站在屏风边,立即对顾澈道:“阿墨,你看,这就是你表哥,顾源,记不记得?” 顾澈听见“顾源”两个字似乎清明了些,缓缓转头,目光落在顾源身上。 顾源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挺起胸膛。 顾源的眼睛却依旧空荡荡的,毫无涟漪,只在顾源身上扫了一眼就重新回到林紫菀身上。 林紫菀把空了的粥碗放下,拿起清水送到顾澈唇边。 顾澈很乖地张口漱了,然后垂下眼帘,有些昏昏欲睡。 林紫菀便招呼顾源往前走两步,近到顾澈五尺之内试试。顾源闻言往前一走,顾澈果然睁眼看他,但他没有感受到从前那种令人战栗的寒意——顾澈对他没有敌意。 顾源大喜,又往前走了一步,顾澈依然看着他,没有敌意,却也没有亲近的意思。林紫菀让他再往前走走,顾源立即迈步。 王妃听见林紫菀居然大喇喇直呼“顾源”,顾源却立即毫无异议地照做,立时大怒,气得手都有些哆嗦。 十多年的夫妻,她一直恭恭敬敬,先敬“太子”叫“殿下”,后敬“王爷”言必称“您”,这一个十来岁的丫头哪来的资格直呼他的名字?她忍无可忍,上前几步挡在顾源面前,杏眼圆瞪,眼中见泪:“王爷,这丫头如此无礼,您就这么容她对您不尊重?” 林紫菀一脸诧异,原来顾源后头还跟着个人,她居然没发现。 顾源也愣了一下,他只顾着看顾澈,竟忘了王妃也跟了来,先前林紫菀偶有失口唤他名姓他没主动纠正过,今日让王妃听见了确实不大合适。 顾澈也被王妃尖利的声音吸引,缓缓扭头,目光也落在她脸上。 顾源心里一突,直觉那目光不善,发觉王妃已比自己还要靠近顾澈,慌忙扯着王妃到了屏风之外。他听里头林紫菀安抚顾澈,让他继续睡着,心下微松,低声道:“王妃,阿墨无事,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再看他一会儿。” 王妃心中冷笑,是看苏墨还是看林紫菀?都到了直呼其名的情分上了,又能替他仔细照看苏墨,这才是他心里满意的那个人,怪不得那天在书房里,他说“人说爱屋及乌,你却从未爱重过阿墨一日”,原来的确有个能爱屋及乌、爱重苏墨的可人儿在。 她早对顾源因怨生恨,一时激愤之后也只剩了“果然如此”的释然。她打起精神,温柔地向顾源施了一礼,道:“是,王爷,妾身就先回房了,看这情势,表弟的病势不是一两日能恢复的,王爷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妾身回去就叫人开了库房,再寻些药材给表弟送来。林姑娘医术高明,必能医好苏表弟,王爷且宽宽心。” 顾源见她没什么不悦的神色,说话周到体贴,心里感念,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披风亲手替她披上,温和道:“王妃,多谢你。林姑娘年幼不知礼数,偶尔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你别在意。” 王妃款款笑道:“王爷您多虑了,妾身不会与小姑娘一般见识。” 顾源送王妃离开,转身回到房里,顾澈已睡熟了,连顾源的脚步声都没能把他惊醒。 林紫菀懒得理病人家属自家打什么机锋,病人才归她管。她手指按在顾澈腕脉上蹙起眉头,顾澈的身体衰败程度出乎意料地快,喝了药也没见多少起色,脉搏时隐时现极不稳定,比睡着之前状态明显又差了许多。这似乎与她的推断相符,他醒来,他神智恢复,都是回光返照。 她颓然坐下,呆呆看着那张灯下尤显苍白美丽的脸。 ☆、第 401 章 第401章 顾源见林紫菀脸色不好,赶紧到床边看顾澈。他虽不精医术,但顾澈脉象危重还是能探出来的。他手指有些颤抖,低声道:“这是……这是……” 林紫菀想了想道:“王爷,现在就让人去请我爹,让他来看看有没有办法。现在他已撑不住返魂针了,让我爹看看吧,我爹一定会保守秘密。” 顾源惨然笑道:“现在他已是苏墨了,还有什么秘密。” 他立即叫人去请林明远,又恨道:“定是那个阿果刺激了他,我不要他的命,给他银钱房屋,他好好活着不好么?要死自己寻个僻静处死了就是,偏又要死在阿澈手里!” 他手指哆嗦,轻轻抚摸着顾澈冰冷的脸,另一只手又按住了心脏。 林紫菀从未听顾源用这样恨毒的语气说过任何一个人。 那时他亲口说过,是阿果把才出生的顾澈救下来的,又精心照顾了顾澈这么多年,顾澈昏迷中也多亏了阿果细致护理,为什么他一定要阿果离开呢? 想到阿果宁愿死在顾澈手里也不离开,而且他到死也没能等到顾澈记住他的名字,也觉得那人有些可怜,阿果可以说是顾源逼死的。 但相处日久,她很清楚顾源不会无故伤人性命,也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他不许阿果接近顾澈肯定有充分的理由。她不清楚顾澈曾经的经历,但见阿果卸掉顾澈关节的动作那么熟练,也本能地不愿意阿果再靠近顾澈。她甚至怀疑,当时在梅林里顾澈想起的是阿果利落卸他关节的做法。 不多时侍卫带着林明远赶到,林明远稳了稳心神,给顾澈把了脉,拿了林紫菀开的方子仔细看了,摇头放在一边,提笔又开了一张药方。 林紫菀拿过药方一看,惊讶道:“这么重的人参?” 药方里只有人参一味,人参分量极重。独参汤大补元气,能扶危救脱没错,但主要是用来吊命的,按老爹的方子,这就是长期拿人参当饭吃,顾澈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受得住吗?人参是补,可补过头也是要命的。 顾源走到林紫菀身边,就着她的手往方子上看了一眼,也是疑惑。 林明远捋须道:“阿菀开的方子谨慎,怕公子常服人参身子受损,所以用药物中和了药性。但四公子身体与常人不同,行动之间消耗的元气远胜常人,只靠日常五谷饮食不能维持,只能靠人参,且必须是老参,年头够了元气才足,才能支持四公子的消耗。往后给四公子熬参汤,必须用两百年以上的老参,有人参一日,四公子就性命无碍。” 顾源恍然,顾澈自被带回来之后用的人参就是老参,先是王妃那里拿来的五百年人参,之后是侍卫从日月楼山谷里抄回来和搜罗来的老参一共三支,最老的那支还了王妃,给了林紫菀两支,后来又在外头重金搜购到两支,其余的都是不足两百年的参,一总都交给了林紫菀,他询问地看了林紫菀一眼。 林紫菀汗颜,什么用药谨慎?其实就是药不对症,什么回光返照,是她给顾澈用了半个多月药性不足的人参,若再不请老爹来看,顾澈就完了。 就像跑车非要加柴油,损车没商量啊! 她赶紧向顾源道:“你送来的五支两百年以上的老参都用完了,我看他身体好转,就用了你后来送来的参,也都是百年以上的好东西。王妃又送来一支更好的,还没用,我这就叫阿眉去熬。” 顾源点头,让她先用着,他再叫人去找,又道:“先生,真的只要有参,这孩子就一直没问题么?” 林明远略略思忖,也不太确定,道:“坚持用参养着,还有阿菀的针术撑着,两年之内应该不会性命之忧。须知,老参大补,连服两年之后公子或许身子恢复康健,不需再用参续命了也未可知。” 顾源闻言大喜,连眼睛都亮了三分。他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顾澈,双手攥拳又松开,又对林明远躬身一礼,道:“多谢先生。” 林明远慌忙避开,只请顾源多照看林紫菀。 林紫菀在一旁看他俩客气,又听顾源又小心地问顾源以后能不能正常吃饭,要如何保养等等,十分仔细。她一边拿耳朵听着,一边感叹:两百年以上的老参,不说要多少银子,见都很难见到好吧?顾澈昏睡三个月吃掉了五支老参,看老爹开的方子,以后比这个用量至少翻一倍,大概也就是顾源养得起他、也愿意养他了。 她看了看昏睡着的顾澈,又见顾源盯着老爹全神贯注,已问到了顾澈能不能吃葱姜蒜,心里也不知到底该更心疼谁些。 ☆、第 402 章 第402章 王妃回到房中净面卸妆。 她看着铜镜里自己略带暗黄的脸色,手在颊上眼角轻轻摩挲着,不由想起了东院的林紫菀。那丫头说是十三岁了,却还是一团孩气,小脸蛋圆乎乎,皮肤白嫩水润,吹弹可破,看得她都想伸手摸一把。她毕竟已近而立之年,虽有脂粉膏子涂抹保养,但自己细细摩挲着,终是能觉出韶华已逝。 她记得自己初见顾源时也是十三岁,比林紫菀那个胖丫头高挑美丽得多,是真正的窈窕少女。如今,他能再寻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放在身边,她到哪里去寻曾经的十五岁少年? 她冷冷一笑:呵,男人! 她在妆台前坐了许久,终究是心里不干净不想休息。 她起身,随意挽了头发走到外间披上披风,出门往隔壁的善泽斋走去。 更鼓早就敲过三通,守门的两个婆子睡眼惺忪地开门,见了王妃慌忙跪下请罪。 王妃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侍琴立即上前低声呵斥道:“你们就是这样替娘娘做事的?值个夜也偷懒,白日里没有给你们好睡?今夜就在这里跪着,明日自己去领罚二十杖,罚一个月月钱。” 两个婆子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叫人往里头通报,只得垂头跪在路旁。 下房里灯早就熄了,顾枫卧房的小厅里还亮着灯,两个大侍女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手里的绣活儿值夜。两人听见点妆轻轻叫门,无声地过来开了门退在一旁。 王妃缓步进了厅里,见几案上放着绣活,两人没有偷懒,微微放心。她轻声走到卧房外头伸手去掀门帘,打算看看顾枫睡熟了没有,忽听里头有女孩儿低低的笑声,接着是顾枫小声道:“还笑,看弄这么一床,明天可怎么见人?” 王妃闻言立时脑中轰然一炸,也不顾得旁的,把帘子一摔大步闯进房里。 室内烛火昏黄,但可以看见顾枫拥着被子靠在床里,小丸子正用布巾擦拭床面。 王妃心火上撞,几步上前抓住小丸子的发髻向后一甩,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丸子本就没敢稳稳当当地上床,正靠着借力好躬身卖力擦拭,被王妃含怒一扯直滚到地上。她不敢叫痛不敢哭,立刻翻身跪好,只是她腿磕着脚凳,痛得跪都跪不稳。 顾枫吓了一跳,立即甩掉被子跳下床,一把扶住小丸子,道:“磕到腿了是不是?给我看看。”说着,他伸手就去撩小丸子的裙子。 小丸子吓得推不敢推,避不敢避,身子缩成一团,朝王妃慌张道:“娘娘,公子口渴要水,是奴不小心把水洒在床上了,奴该死。” 王妃见顾枫一不见礼,二不穿鞋,只顾着看一个小侍女是不是受伤,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母亲。那小丸子肉鼓鼓的脸蛋在灯光下白润如玉,欲哭不哭的神情格外惹人生怜。王妃就又想起林紫菀那张一样白皙娇嫩的小脸和顾源看着她与苏墨时的深情沉醉,怒火更炽。 她冷冷道:“连伺候主子喝水都能出错,要来有什么用?带她出去,先关在柴房里,明天送去发卖了就是。” 小丸子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不住磕头。顾枫站起狠狠推开伸手拽小丸子的点妆和侍琴,瞪着王妃道:“母亲,您不能卖了小丸子,她是我的人。” 王妃在一旁坐下,淡淡道:“你的人?” 顾枫意识到小丸子和所有的侍女都是王妃的陪嫁,立即梗着小脖子道:“我分了院子了,小丸子是分给我的,自然是我的人。我院子里有规矩,小丸子没犯要被发卖的错。洒了杯水根本不算事,还是我碰的她,收拾干净不就行了?我就是怕人误会是我尿床才白埋怨一句,根本就不怪她。” 小丸子缩着身子躲在顾枫身后,瑟瑟发抖。 王妃见儿子瞪着眼睛,小狮子一样炸了毛,不禁冷笑起来,道:“枫儿,你与母亲讲规矩。母亲进来你见礼了没有?” 顾枫想起自己的确只顾着看小丸子的伤忘了见礼的事,但他也不服,母亲半夜跑到自己的卧房里,上来就直接动手打了小丸子,又是什么好规矩了?只是母亲就是母亲,他立即端端正正给母亲见礼,然后低头道:“母亲半夜到儿子房里可有什么事吗?” 王妃听出儿子貌似恭敬,话里的意思可不怎么愉快,心里愤怒,语气更淡:“枫儿这是跟母亲说话呢?你还知道我是你的母亲?” 顾枫忙跪下,低着头道:“儿子不敢。” 王妃斜瞥他一眼,转头吩咐侍女动手把小丸子拉走。 ☆、第 403 章 第403章 顾枫见两个大侍女当真又来拉小丸子,跪着挪了挪位置,仍是挡在小丸子面前,道:“母亲,小丸子没犯错,您不能让人把她带走。” 点妆和侍琴不敢让公子跪在面前,赶紧退得远远的避开。 那边有顾源把一个小丫头的屋子布置得比天芳园的缀锦堂上房还精致豪华,这边有儿子小小年纪为了个毛丫头与自己顶嘴讲理。王妃气往上撞,想了想又强压下去,缓下声音道:“枫儿,这丫头连水都伺候不好,就不要了,母亲给你换个伶俐的。” 王妃语气缓和,顾枫也跟着缓了语气,道:“母亲,枫儿搬了院子,订了院子里的规矩,日后这院子里的人事就得照着订好的规矩来。父亲说过,矩不能逾。小丸子打翻了水也是我碰的,连罚月钱都够不上,更别说发卖她出去。她是您的陪嫁家生子,但您把她给了我,就是我的人,自然按我院子里的规矩来。” 王妃大怒,手掌用力在几案上一拍,厉声道:“笑话!你的院子?连你都是我生的!你才几岁,就为个丫头忤逆母亲,居然敢跟母亲讲你的规矩!来人,把这丫头带出去!” 她气得发抖,她是母亲,是王妃娘娘,顾枫居然敢这么驳她的话,照杜家的规矩,打顾枫的板子也不算冤枉他。但顾源向来溺爱顾枫,也允顾枫与他讲理,纵的顾枫事事都要讲究明白。她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舍得重罚,只愈憎恶那个躲在儿子背后发抖的小丫头,能让儿子与她生分的丫头,活着都是罪孽。 她吩咐侍女把顾枫拉到一边,声音颤抖,高声道:“把这丫头拉出去,就在院子里打死,叫所有的侍女婆子都来看,看谁再敢背后挑弄公子忤逆!” “忤逆”是大罪,顾枫没料到母亲就这么生生扣在自己头上了,更没料到母亲想要当场打死小丸子。他见点妆和侍琴吓得脸色发白,但终究还是伸手来拉自己的手臂,立即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小丸子面前,尖声喊道:“谁敢碰我一下试试!来人!来人!都死了么?” 善泽斋的侍女婆子早就被惊动,都穿戴齐整了在门外候着,这时听顾枫大叫,婆子们不敢往屋里进,几个大侍女就都进了屋子。顾枫的一等大侍女有四个,二等小侍女十多个,房里挤进来乌泱泱一群,还有几个更小的在门外探头张望。 王妃素手啪地往案上一拍,厉声道:“滚出去,谁敢进来一步,明日都发卖出去。” 顾枫年岁渐长,对母亲好些言语做法逐渐不满,又仗着父亲宠爱,怎肯让母亲处置自己最喜欢的小侍女,再给自己扣一顶“忤逆”的大帽子?他知道小丸子被带出去死定了,不过是洒了一杯子水,碰洒水的还是自己,怎么能就要了她的命?忤逆就忤逆,反正背后有父亲撑腰,母亲无论如何都怕父亲。 他见进门的侍女眼神慌乱,被王妃呵斥之后虽没有退出屋子,却也纷纷在地上跪了一片,他也厉声道:“你们听着,若今晚护不住小丸子,明日你们索性一起都滚出去!我搬到外院,我有伴读,再找父亲要几个侍卫来一样过日子!你们全都给小爷滚蛋!” 他一急,把阿诺的语气也用了出来。 王妃听他与自己针锋相对,满嘴粗话,连搬到外院的话都喊出来,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手喝道:“把他拉到一边去,把那丫头拉到院子里立刻打死!立刻!” 王妃带来的四个大侍女也只能豁出去,拉顾枫的拉顾枫,扯小丸子的扯小丸子。小丸子也明白自己成了王妃和公子斗气的牺牲品。她眼泪哗哗地流,却被点妆一块帕子塞了口,连牙齿打架的咯咯声都发不出来。 九岁的顾枫被两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拉住胳膊全然挣扎不得,他拼命忍着眼泪,喊道:“母亲,你敢打死小丸子,我明天就搬出内宅再不进来,你的人你自己留着,我一个都不要了……” 王妃呵呵冷笑:“我不敢?你是我儿子,我有什么不敢?” 两名小侍女从门口挤进来,两人都才十一二岁的模样,看穿戴是院子里最不起眼的洒扫小侍。她们两个一人护着顾枫,一人护着小丸子,小手分别在动手拉人的四名侍女的手腕上一捏一甩。她们虽只捏了手腕,但下手极重,四名侍女都不由惨叫出声,被火烫了似的跳脚叫痛。她们都是又惊又怕,回头去看王妃,却不敢往前凑了。 ☆、第 404 章 第404章 王妃眼睛一立,她自然不会认得所有侍女,但分给顾枫的人她都一一过了眼,这两个肯定不是她的人,看身法手法分明练过功夫,远不是她手里那几个枪棒娘子能比的,她立时明白这是顾源安排进来的人,是训练过的小女侍卫。 她气得发晕,顾源不跟自己商量就往善泽斋安置女侍卫,这是防着自己呢? 护着顾枫的圆脸小侍女躬身道:“王妃娘娘,我是女侍卫乙组的顾染,顾雪姐姐已去东院请王爷过来,请王妃娘娘您稍待,王爷到了您再继续处置。” 王妃愤怒至极,却又见机极快。 今日的事确实是她迁怒之下借题发挥,顾源来了她没法解释。她抓起几上的白玉瓶一把掷在墙上砸得粉碎,做出被气得晕了头的模样立即起身离开顾枫的卧房,直回到自己的天芳园里。 进了天芳园缀锦堂,王妃把披风甩在地上,抓起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她累极坐在榻上,看着被自己砸得一塌糊涂的内厅,胸膛起伏,脸色铁青。 顾源,顾源!她恨着这个名字,恨着这个人。她当年未出嫁前,亲眼见过她母亲李氏在杜府是何等威风,堂堂的族长夫人,说出的哪一句话敢有人反驳?她那时是家中长姐,虽只十几岁,但别说处置侍女,自她以下的所有弟妹们堂弟妹们,无论嫡庶,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杖责罚跪关祠堂,连一般的叔伯都不敢张嘴质疑她。 如今她也是一府的主妇,堂堂王妃,可除了自己陪嫁的那些人,府里还有谁听她的?顾源的那些侍卫更是没规没矩,见了主子连“奴”都不称,“我”呀“我”的叫她恨不能让人掌他们的嘴。如今愈发好了,连她亲生的枫儿都敢和她顶嘴忤逆,这都是顾源纵的! 顾家的人,说是皇家,却是最乱最没规矩,脏得臭的都在他们家,哪里能跟世家大族们多年的诗礼传家比?顾源的父亲、当今的熙平帝,是为个私定终身的武将家女儿舍了王爷爵位的傻子。顾源的母亲,是个小小年纪女扮男装到处与人打架逞凶的疯子,还与贵人私相授受、私定终身,生得貌如天仙又怎样,就是个下贱坯子。 顾源忤逆亲父,也纵得枫儿不识礼数,居然敢跟她讲分院子、订规矩!把侍女当作宝贝疙瘩的爷们讲的是哪家的规矩!从前顾源不插手后宅家事时,枫儿是最乖不过,如今这样无法无天敢忤逆母亲都是顾源溺爱出来的! 她恨恨地想,他溺爱苏墨,苏墨摔成了傻子,他还不知悔改,居然还要祸害自己唯一的儿子!枫儿怼她时怨恨的眼神,她看得清清楚楚,她觉得自己痛苦极了,不过是处置个小侍女,就算那丫头没犯什么大错,可一个丫头,卖了打死了换一个又能怎样?顾源忤逆皇帝,顾枫把一个丫头看得比亲生母亲重要,姓顾的人果然都是贱坯子。 都是顾源!都是顾源!王妃抓起引枕狠狠砸在墙上,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顾源的皮相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个野人!她期待顾源是她的良人,能让她一生富贵荣华,顾源却把她带累得被贬安平;她本可以儿孙满堂,他带累得她不能再生,只有枫儿一个孩子;现在连枫儿都不肯听她的话,为了个侍女就敢与她翻脸,她还有什么指望? 她颓然靠在枕上,望着跳跃的烛火,默默地想:这后半辈子,要努力讨好顾源,被亲生儿子怨怼,事事都不能如意,这样的日子能过么? 顾源,就是个祸害! 她正暗自咬牙垂泪,外头侍女小声道:“娘娘,王爷和公子来了。” 王妃不想说话,侧身向里躺着不动。 顾源牵着顾枫的手走进内厅,见是满地狼藉,摇了摇头。 他被小侍女叫去善泽斋,见顾枫把一众侍女都赶了出去,他自己含着眼泪亲手给小丸子的腿伤涂药膏,只能叹气。 他让围在门口的侍女散了,又陪着顾枫照顾好小丸子,送她回了她的房间,才把儿子拉过来细问。 顾枫直着小脖子简单说了经过,既不夸大,也不委屈,只道:“洒了杯水算是什么错?至于把好好的人拉出去打死吗?” 顾源一听他的重复,立即就明白是他那句“弄这么一床,明天可怎么见人”惹了祸。 王妃性子偏狭,从前往不堪里想他也就罢了,如今把才九岁的儿子也想得不堪起来,他也有些愤怒。但这些话不好与顾枫明说,只安慰他,说王妃只是对他疼爱过甚,一点都不想他受委屈。 顾枫口气有些冲,道:“我是她儿子她心疼,小丸子还是她爹娘的女儿呢。” ☆、第 405 章 第405章 顾源被娇儿小斗鸡似的模样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哄他好好地去给王妃道歉,王妃做事有她自己的理由,作为儿子,就算有不同意见也不该与亲生母亲正面硬怼。 国朝以孝治天下,顾枫的身份不同,被亲生母亲指责“忤逆”的事但凡有一丝风声泄露,后果不堪。他没对顾枫说,只怕道歉晚了王妃要去信与京里杜府诉苦,说顾枫“不孝”,说自己“教子无方”,只要一去信,消息很快就会在京里流传开来。此消彼长,名声能不坏还是不坏的好。 顾枫本就是个知礼明事的孩子,很快就明白今日的事自己做的不妥,看似保护了小丸子,实际上是给她招了祸。王妃又确确实实是他母亲,他也明白自己对母亲太过无礼,做的不对。可他不知道在当时的境况下,自己怎样才能保护最喜欢的小侍女,又觉自己无力,十分委屈。 见儿子嘟着小嘴儿眼泪汪汪,顾源只得搂过他来保证,说要亲自为小丸子说情,让王妃以后不理小丸子的事等语。他安抚住儿子,立即带了他往天芳园来给王妃致歉。 顾枫见到母亲,恭恭敬敬跪下请罪,只说自己行事孟浪,不该与母亲出语不敬,对母亲无礼云云,态度十分诚恳。顾源也在一旁劝解,只说亲母子哪有什么真生气,让王妃看在枫儿年纪小的份儿上宽宥些个。 王妃想到自己后半生的荣辱都系在这父子两个身上,她又从心底里害怕顾源,到底不敢一直置气,就缓了缓,打点起一泡眼泪来,起身也扑到地上抱住顾枫,含泪道:“枫儿,母亲哪里会真心怪你,不过是担心你被人哄骗了。王爷既也说那小丸子好,那就好生放在你身边,你年岁渐大,身边有个亲近的女孩子也不算什么……” 顾源在旁边咳嗽两声,顾枫才九岁,哪有那么多杂心思? 王妃暗暗咬牙,但也转了话题。她只说是半夜睡不着想看看儿子,初春夜凉,怕侍女们照顾不周放心不下,也让顾枫体谅她的慈母之心。 顾枫被母亲抱着,母亲句句都在说如何疼他看重他,又说是因为看小丸子照顾他不周心疼之下才发了火,以后一定少干涉他房里的事,他心里那点怨愤也就渐渐的淡了。 他想起当初他要保住乳母,也是因为自己大哭大闹,才惹得母亲差点跟父亲翻脸,今日的事,其实他也是犯了急躁的毛病。如今母亲主动说了不再难为小丸子,他还要求什么呢? 顾源见母子俩重归于好,心下一松,又想起仍在昏睡的顾澈,也不知按照林明远的方子熬好的参汤灌下去会不会真有好转。他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母子俩又闲谈一时,王妃亲自往善泽斋训诫了院子的侍女仆妇,让她们以后只听顾枫的吩咐,给了公子就是公子的人,只有一个主子云云。顾枫听了更觉母亲待他好,只是自己言行不当触怒母亲,才有半夜的大闹,更觉愧疚,也叫小丸子出来给王妃磕头。 小丸子拐着腿恭恭敬敬地给王妃磕头道歉,王妃一把拉住她的小手,细细端详半晌才笑道:“果然是个精致孩子,怪不得枫儿喜欢。枫儿既最喜欢让你在房里伺候,你就细致些,无事也跟司墨她们几个大的学学,莫要委屈了本宫的枫儿才是。”说着,自腕上褪下一个缠丝镶宝的镯子来给小丸子戴上。 小丸子吓得重又跪下,那镯子太大,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虽生得丰润些,到底也戴不住。女孩儿向来比男孩儿知事早,她又贴身服侍顾枫,早听了不少闲话,现在被王妃这样对待,更觉得羞窘惭愧恐惧,只磕头叫“不敢”。 顾枫替她把镯子接了过来,叫两个大侍女扶她下去,又跟母亲亲昵好一会儿才安心睡了。 王妃返回缀锦堂,顾源早返回东院去看顾澈了。 她看着已被收拾干净的内厅,听着外头不知道哪家民户里传来的鸡鸣,抬起少了一个镯子的手腕看了看,将剩下的几个也都摘了丢在一边,冷笑一声,进了内室合衣睡下。 顾源处理好天芳园和善泽斋的母子矛盾匆匆返回东院,见顾澈安稳睡着,林紫菀的神色缓和好些,知道独参汤起效了。他亲自按了顾澈的脉,发现果然比刚才有所好转,立时大喜。 他放了心,又挂念儿子,重回善泽斋看了顾枫,见顾枫偎在被子里倦得睁不开眼,便嘱他睡到午时再起,又吩咐人给外院传话,告诉孙先生顾枫下午再去上学。想了想,他嘱顾一记着早饭后叫人去林家接林明远和汪氏夫妇去见林紫菀,然后才歇下了。 林紫菀陪顾澈去京城几乎是确定了的,想到要让个小姑娘离开父母远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顾源觉得十分愧疚,但顾澈太危险,旁人照顾不了他,顾源没别的选择。 既不能让林紫菀回家好好陪伴父母,只能接林明远夫妇来这边团聚。 ☆、第 406 章 第406章 汪氏坐在厅里望着卧房的帘子发怔,她这几天心里不上不下——怎么就非得自己的小闺女陪着去京城呢? 林明远有许多心事藏着,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也就避着她,她就更是置气。 汪氏侧耳听着屋里头的林明远和林紫菀等人的对话,明白闺女很快就要离开,却怎么也不敢起身去前头找王爷讲理去。她也明白,自家受了王爷的恩惠,用到闺女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避开,可怎么就非得小闺女去呢? 林紫菀又看着人给顾澈灌了一碗参汤,让林明远也替顾澈诊了脉,父女两个才一起出来。 汪氏转身一把抱住闺女,含泪道:“阿菀,你非去京城不可么?这一去不知多早晚才能回来,你让娘怎么舍得?” 林紫菀抱着老娘,低声给她讲了她能知道的一些细情,又笑道:“三月我哥成亲,阿胭说不定明年就给娘添个孙儿孙女,到时候娘就忙起来了。您不用担心我,我自己是乐意去京城的,平常人家的女儿哪里有机会见见宗周的大好河山,我这一路去京城,不知道要见多少好山好水,等回来了一一给娘说说。” 汪氏垂泪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找个好夫君生儿育女过日子才是正经,看什么山水?那京城里是咱们乡下人该去的地方?你爹说那里到处是贵人,到时候你受人欺负娘都不能帮你。” 她自己絮絮叨叨地哭,林紫菀就不住宽慰,只说王爷不会让自己被人欺负。 汪氏到底明白如今已是无可奈何,也就渐渐止住了泪,只搂着闺女舍不得撒手。 林紫菀安抚了老娘好一阵,替她擦了泪,转移话题问起汤包铺子的生意和哥哥嫂子的婚事筹备,又找出备好的匣子来交给汪氏,里头都是她给未来嫂子挑的首饰。 提起顾胭,汪氏满意极了,只是说着又感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林紫菀筹备婚事。 林紫菀慌忙应付老娘几句躲到老爹身边去,她见老爹一直沉默不语,脸色极差,便撒娇地拉老爹袖子,道:“爹,您见了闺女不开心?” 昨日顾澈危急,林紫菀没太注意,这时光线明亮,她见老爹比前日在汤包铺里见面憔悴了好些,便拉着老爹的袖子道:“爹,您别担心,王爷事事料在先机,我不会有事的。” 林明远伸手拍了拍林紫菀肉肉的脸蛋,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阿菀,待里头的小公子好些。” 林紫菀听他说的郑重,点头道:“这个自然。”她又忍不住问,“爹,他脑子有毛病,您看出来没有?这么漂亮的孩子,每天糊里糊涂的实在可惜,我又没个头绪,您呢?能不能替他治治?” 林明远摇头:“这小公子不单单是让人有意弄坏了脑子,恐怕是天生不全。”他见闺女眼珠咕噜,忙道,“阿菀,你可别再想用针让他恢复正常,他与岳三将军不一样,小心弄坏了,岳三将军不过是胎里受里伤,他……嗨!” 林紫菀抓着老爹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林明远无法,只得道,“阿菀,这小公子的身子,连王爷都能看出来是底子彻底坏了,神仙也没本事让他恢复正常,能用参拖些个日子还是因为他身体与常人不同。” 林紫菀心中一凛,她忽然想起那只在她手中结冰碎裂的药碗。 林明远见闺女脸色不好,忙安抚道:“闺女,小孩子长大发身通常有两次,小公子这年纪正到了第二次的时候,说不定自己慢慢会有些好转。其实就算不好转也没什么,不过是吊着命拖些个日子,脑子清楚倒不见得是好事。”他停了停,叹道:“阿菀,有时候,无知是福,别强求。” 他见林紫菀仍不说话,又压低声音嘱咐道:“阿菀,你得知道,就算是日日参汤灌着,这位小公子最多也就拖个一两年功夫。一支两百年以上的老参那得多少银钱,就算王爷家有银子钱,不吝惜,可天下的好参是有数的。照爹开的方子,小公子多拖一个月至少需要五支好参养着。你想想,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只是个兄弟?到底能拖多久,且看着吧。再者,世家大族容不下有缺陷的孩子,他日后还不定怎样呢。你陪他去京城就去,但要记着爹的话,这孩子本就命不长久,若王爷那边有了撒手的打算,你也别追根究底,该糊涂时就糊涂。你是爹的好闺女,秉持着咱们医者仁心是好事,但世间事总讲究个缘分,这孩子活着,是逆天而行啊。” ☆、第 407 章 第407章 林紫菀默然,爹说的不错,顾澈如今还能睁开眼睛确实可以算是“逆天”。 她倒不觉得有一天顾源会嫌弃顾澈麻烦,但顾澈的来历、他从前的经历,还有现在冒名顶替苏墨,这其中的种种情由,想来他在最后的时间里确实糊涂比明白好。 老爹说的“长大发身”大概是指发育期,顾澈过年十六岁,这时讲究虚岁,顾澈算实际年龄也不过十五岁,正是开始青春期第二次发育的时期,这时期的孩子身体心理都有很大变化,不容易掌握,她还真是不能随便给他调理了。 林明远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卷轴交给林紫菀,道:“这是咱们林家祖传的那些药方,咱们爷儿两个没时间在一起仔细探讨了,你就自己拿着看看吧,你虽只记住些常用的药名,有些药方还看不懂,但日后遇到高明先生可以继续学,这些药方早晚有用。林家如今现在就剩下了你和爹,爹老了,日后这些方子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就算是你日后真开那个叫什么医学院的大铺子,招些郎中来学,也由你。” 林紫菀接过小卷轴,见前头是自己和爹一起研究明白了的方子,后头是爹写的,相对简略,只有药效和方子。她看着老爹的白发白须,也觉难过,自己这一走真的算是前路未定。她虽说得信心满满,也相信顾源会尽力保她和顾澈平安,但万中总有那个一,她把性命送在某处也不是不可能。老爹和老娘都对她真心实意地好,她却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好在哥和顾胭都是靠得住的,顾源也会对林家多有照顾。 她压下眼里的热意,故作娇昵地与老爹和老娘亲热里一会儿,厨房送来了宴席,一家三口边吃边谈,林紫菀绞尽脑汁哄得老爹老娘笑了,但她也知道,那笑不会怎么真。 顾眉又端着熬好的药膳和汤药进来,林明远和汪氏也就告辞离开,汪氏侧身不住拭眼角。林明远便低声劝慰。 汪氏心里有怨,却也不愿在女儿跟前与丈夫吵闹,忍着泪与他一同走了。 知道闺女可能将要远行,汪氏已经熬夜做出许多小衣、足衣、绣帕之类的女儿家私物。确定了出行就在几天后,汪氏又夜里加紧赶工,白天就带着林晔做出来的点心吃食来看林紫菀。 顾澈用了参汤脉相不再危重,但仍衰弱,醒时少,睡的多,倒方便了汪氏和林紫菀母女说话。汪氏唯恐闺女独自在外吃亏,赶着把女孩子长大的许多隐事,诸如月事、身体变化之类细细给林紫菀讲了,又给了她一迭小额银票叫她收好。 汪氏听林明远讲了大宅子里过日子,必要打赏仆人才能活得自在些,特意寻出家里的积蓄,让林晔换了轻便的银票给林紫菀拿来。 林紫菀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成长的烦恼,她只烦恼自己不成长。 至于银子物品之类,顾源那边肯定会安排妥当,她不太想要老娘拿出来的积蓄,但看着汪氏熬得通红的眼睛,她只能依着老娘认真地听,且不断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这样的温暖和关切,汪氏就算再啰嗦十倍,她也甘之如饴。 汪氏依依不舍地离开,说明天林晔也来。 林紫菀送走母亲,看着桌上吃掉一块的奶油蛋糕,摸了摸自己鼓鼓的小肚子,想吃又不敢再吃了。她盘膝坐在榻上,低头瞧瞧自己平平的小胸脯,不禁叹了口气,她确定自己这半年多一点都没长,仍是四肢短、肚子鼓、脸蛋圆嘟嘟的。 她想起那天去哥哥的包子铺,当时虽只看了林恬儿一眼,却也发现那姑娘比在林家时又高了不少,腰是腰臀是臀,虽然胸脯还没鼓起来,到底比她像大姑娘多了,她可比人家大两岁呢。晚长也没有晚到这地步的!难道“做梦”的代价就是当一辈子侏儒?那也太可怕了!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顾眉和顾胭并肩进门,顾眉手里捧着一只大肚花瓶,里头插着各色鲜花,香气扑鼻。她见林紫菀愁眉苦脸的小模样,噗嗤一笑,道:“林姑娘,这是愁什么呢?你看谁来了?” 林紫菀赶紧扑顾胭,一把搂住她的腰,发觉她的腰肢还跟以前一样柔韧有力,没见瘦。她仰头,见顾胭面色红润,唇角带笑,风流青衫换了银钗布裙,广袖略长,遮住了断臂,仍是英气勃勃的模样。她笑眯眯道:“嫂子你好。” 顾胭哈哈一笑,伸手揉她的头发捏她的脸,道:“允你先这么叫着吧。” 顾眉把花瓶放在几上,取笑道:“还没成亲呢就来做人家嫂子,好大的脸,准备见面礼没有?” ☆、第 408 章 顾胭便笑道:“亲小姑子,能不给备礼?”说着,她拿出一柄小匕首塞在林紫菀手里,“呐,你哥认出来的,我把偷你这宝贝的偷儿揍了一顿,算不算见面礼?” 林紫菀接过匕首,立刻认出这是上元节那天自己丢了的那把,是阿诺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她有些恍惚,匕首回来了,阿诺却离开了。 顾胭又揉她头发,道:“难过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丢了也能找回来。不是你的,你难过也白难过一场,不如往前看。” 顾眉赶紧过来打岔,一边整理林紫菀的头发,一边埋怨道:“胭姐,你又乱揉,你知道我给林姑娘梳这么个同心鬟哄了她多久?这揉乱了她肯定不老实等着再梳一回。” 顾胭笑道:“阿菀还是不喜欢梳头发?我那时是没阿眉的本事才给你凑合,阿眉梳发的手艺可不比梳头娘子差,你怎么还这毛病?小姑娘家家,打扮好看些不成么。我看王爷给了你好些首饰,都摆着生尘呢。” 顾眉幽怨道:“可不是,那一匣子就放着没事玩玩,我一说给她戴她就要拿给我戴去。这下好了,日后要天天扮成小子,更不用戴了,可惜我练了十多年的手艺。” 顾胭和林紫菀说了一阵闲话,见顾眉又端了熬好的药进来就起身告辞。她自然不会反对林紫菀去京城,作为顾源曾经的亲信,她依然秉持着王爷一切决定都是对的,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既然王爷需要林紫菀去京城,那林紫菀就去京城。至于林家父母,王爷有过吩咐且不说,她日后作为林家儿媳,也一定会尽职尽责地照顾好,让林紫菀尽管放心。 林紫菀有些郁闷,顾胭虽已经离开王府,走的还是王府侍卫忠心王爷主子那一套呢。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她对林晔满意,林晔喜欢她,一家和睦就够了,至于忠心,谁还不是靠着抱大腿生活呢? 林紫菀抱着插满鲜花的大花瓶走进卧室里间,见顾澈醒了,又盘膝坐在床上处于打坐状态。 顾澈听见她的脚步声,睁眼见她怀里那一大瓶绚烂缤纷的花,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林紫菀对他笑了一笑,又出去端进来那碗熬好的药和一小块奶油蛋糕。 顾澈更瘦了些,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睛显得更大,因为精神不济,目光朦朦胧胧更是空茫。 林紫菀有些难过,参汤按老爹的方子日日灌着,他还这么没精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些。看他乖乖吃了粥水喝了药,林紫菀用银勺舀了一块蛋糕送到他唇边,笑道:“你尝尝好不好吃?甜的。” 顾澈张口噙了慢慢嚼,林紫菀笑着追问:“甜不甜?”她怀疑顾澈没味觉,但又不敢用辣的食物试他,只能试试甜的了。 顾澈嚼了半晌咽了,林紫菀又问他甜不甜。他抬眼看林紫菀,怔了半晌,待林紫菀又问一遍才含糊道:“甜。” 林紫菀听他语气没什么起伏,知道他还是不明白,耐心解释道:“甜,这个味道就是甜,你以前尝没尝过?”说着,又给他挖了一勺。 顾澈慢慢吃着,听林紫菀反复说什么是甜,却一直反应。待到那一小块奶油蛋糕吃尽,他忽然开口道:“甜。” 林紫菀高兴极了,虽还是不能确定他到底能不能尝出味道,但也不再给他吃了,笑道:“吃甜的食物最开心了,你开心吗?” 顾澈茫然地重复道:“开心。” 林紫菀拿手扯扯自己的嘴角,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道:“开心就是高兴,高兴就要笑啊。你看,我在笑。我每天过的都很开心,我总是在笑,你没发现吗?你以后也要每天开心呀。顾源喜欢你,我也喜欢你,大家都很喜欢你,希望你的身体好起来。” 其实,真喜欢顾澈的人很难说有几个,顾青伤势未愈还在床上躺着,顾眉和那些外头守门的侍卫们天天都担心他出去伤人。不过安慰病人嘛,怎么好听怎么说呗。 顾澈反应慢,林紫菀说了一长串他就又开始糊涂,只呆呆地看着她。 必须承认,顾澈生得实在太好,连发呆也漂亮得让人心动。 林紫菀初见苏墨就感叹,那么皮的人,随意的举止动作都像一幅画。顾澈虽不如苏墨精灵古怪,但呆萌呆萌的,另有一种可爱。而且茫然也算是种表情,总比从前没表情好,他这一点点进步就让林紫菀很知足了。她扯着自己的嘴角,朝顾澈眨眼笑道:“笑,开心。” 顾澈呆了一会儿,也抬手扯自己的嘴角,道:“开心。” ☆、第 409 章 林紫菀看顾澈模仿她的动作,但脸上肌肉似乎根本不会动,纤白的手指在唇角轻轻提起放下,并不能真正做出一个笑容来,呆板得让人着急。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在他脸上比划,道:“这样,嘴角往上提,眼睛微微眯起……哎呀……”她没办法,攥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道:“你摸,这样才是笑。” 他的手冰冷,掌心柔软滑腻,她觉得有些痒,又想让他知道笑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咯咯地笑起来。 顾澈的手掌轻轻贴在林紫菀脸上,感觉到掌心里的肌肉和骨骼变化动作,良久,他的手轻轻缩回,放在眼前看了看,又贴在自己脸上。好半晌,他将双手放下,露出一个极甜的笑容,看着林紫菀,呢喃道:“开心。” 他脸色雪白,唇色苍白,这一笑却如残雪中百花盛放,明艳至极。 林紫菀看得有些呆怔,这样的少年,怎么有人能狠下心伤害他?还有苏墨,那样可爱的少年,怎么会有人忍心算计他?算起来苏墨已经失踪快一个月了,她一直刻意回避,不去想他的下落,不去想他的结局,但又怎么能真不想? 她咬了咬嘴唇忍下眼里的泪,跑到外头摘下妆奁盒子里的铜镜举到顾澈面前,笑道:“阿……墨,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这也是美,也是开心。” 顾澈的目光落在铜镜里的人影脸上,怔了半晌,被林紫菀引着终于又露出一个笑容,铜镜里的人影也就跟着微笑。只是那笑容只在唇角,目光仍是干净平静得有些呆滞。 林紫菀已经很满意了,见他一直盯着铜镜里的人,就一直举着铜镜让他看,笑道:“好看的人,漂亮的花,好吃的点心,以后你会遇到许多许多让人开心的事,遇到了开心的事就要笑啊。你仔细看,你笑得好看极了,你也是个让人开心的人呢。” 顾澈呆呆笑着看镜中的人影,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铜镜很重,林紫菀觉得胳膊好酸,但顾澈看得专注,她也就强忍着,仍慢慢地说有多少让人开心的事,娘炸的果子,哥哥做的包子,和阿诺、顾枫抢食,除夕的压祟荷包,人日的花胜和人胜…… 顾澈的目光突然转向林紫菀,含糊道:“菀……菀……”发音不是很清晰,但的确是在叫她的名字。 林紫菀赶紧点头:“对啊对啊,我是林紫菀,我是菀菀,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你真聪明,你叫什么你还记不记得?” 顾澈茫然地望着她,半晌道:“花。” 林紫菀傻眼了,赶紧道:“你不叫花,你叫苏墨,阿墨……” 顾澈没听她的,他扭头在身边寻找,眼中的茫然更浓了。 林紫菀赶紧放下铜镜,从花瓶里抽了枝嫩粉芍药送到他跟前,哄道:“给你,这花颜色真好看哪!” 顾澈都没给那枝芍药花一个眼神,动作缓慢地半撑起身子,看样子是打算下床去找他的“花”。但他已清醒了好一会儿,挣扎两下就软软地靠着枕上昏睡过去。 林紫菀扯了被子给他盖上,然后一屁股把自己墩着脚踏上揉胳膊——那面大铜镜的分量着实不轻。她想起当初阿诺说起他哥哥会笑时骄傲的小模样不禁也笑了,喃喃道:“当真是会笑啊,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不过,找什么花呢?” “他找的,应该是你胜日那天插在他发上的那支淡紫芙蓉花。”略带笑意的温和声音忽然接口答了她的问题。 林紫菀吓了一跳,蹭地窜起来,就见顾源绕过屏风,手里端着一盏香气氤氲的茉莉花茶。 她哄顾澈哄得口干舌燥,这一盏茶来的正是时候,她忙接过来灌了几口,舒了口气道:“王爷,您真是及时雨啊!您说那枝堆纱的假花?他不是拿着……” 顾澈刚醒时拿着那支花杀人来着,差点要了顾一的命,顾一怕不是早把它碾碎了。她琢磨了一下,有些担忧,“他不是还想拿着出去杀人吧?” 顾源坐到床边,将顾澈的被子拉好,替把他散乱的头发理顺放在枕畔,一面低声道:“不至于,你说到胜日那天你得了那花觉得漂亮,又知道花胜寓意祝得之者安康幸福,便专门跑去他那里替他插在他发上,他便叫了你的名字,然后才要找那支花。他大概是真的明白什么是开心了。阿菀,谢谢你。” 林紫菀惊愕地看着他,道:“你……你来了多久了?” 顾源微笑道:“你开始讲压祟荷包时来的,但那时候他在笑,你正讲得用心,我就没出声。” 林紫菀发觉自己暴露了幼儿园阿姨的属性,脸上一热,起身拿手扇着脸颊,道:“哄小孩子嘛,当然要耐心点,语气什么的都要特别一点嘛,你可不能拿这个笑我。” ☆、第 410 章 第410章 顾源见林紫菀说着话,脸蛋上的晕红已经蔓延到了脖子上,显是羞了,便挪开视线——哄小孩子,她又大到哪儿去呢? 他凝神看着顾澈的睡颜,忽然发现顾澈唇角微微翘起,惊喜道:“他在笑,睡着了也笑。” 林紫菀赶紧凑过去细看,见顾澈的唇角的确翘起一个极微小的弧度,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心里也有些满足。 顾源眉眼都是喜色,脸色略略潮红,盯着顾澈唇角那个微不可察的笑容的神情,像极了在医院里看见新生儿的父亲。他见林紫菀不说话,禁不住抓住她的胳膊追问:“阿菀,你看见了么?他会笑!他会笑!” 林紫菀当然不会泼冷水,赶紧点头赞同,道:“是啊,在笑呢,我看见了,进步好大,明天我继续教,好不好?” 顾源见她脸蛋圆圆眼睛晶亮,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乖巧模样,心中爱极。他一时情动,禁不住拉着林紫菀的手臂往怀中一带,低声道:“阿菀,辛苦你了,我……” 林紫菀发觉不对,惊得摔掉他手窜起来躲到屏风后只露出一个头,颤声道:“那个……不辛苦,老板你付我工钱的,工作认真负责对病人耐心细致是我应该做的……” 顾源怔住,见她仓皇得像只受了惊得的兔子,脸蛋红得像要滴血,小脖子红得都开始发紫,又想起上次她偷偷在桌下拿衣服擦手的小动作,不禁苦笑,低声道:“是我忘了分寸,对不住。” 林紫菀慌乱地解释:“那个,我不是嫌弃你,这个,我……你……不是……我只是……” 顾源微微笑道:“是我孟浪了,你已是大姑娘,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林紫菀慌忙道:“不是,我……我就是觉得,你不用因为我照顾他过意不去,他是我的病人,我对每个病人都很尽心很耐心的,医德!这是医生的医德!你给我的工钱又那么多,我不尽心才是过意不去。” 顾源侧身看着顾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和他眉尾浅淡的疤痕,低声道:“这是世上我唯一的同源同血,阿菀,无论是为什么,我都要谢你的真心。” 林紫菀知道以他现在的心境,什么解释都是白费功夫,只咕哝道:“好渴,我去喝茶。”说着,她匆匆退出卧房,跑到厅里坐榻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子茶一气儿喝了,又倒了半杯才小口啜着。 馥郁的茉莉花香在厅里氤氲,林紫菀有些恍惚。她觉得自己陪着顾澈往京城去正是时候,再和顾源相处下去,想要把他当成长辈,想要与他保持距离,都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她身体没有长大,但年纪在那儿,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想起“梦中”的顾源,她如今心里眼里的,都是“这一个”顾源。 他与“那个他”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同。 她愿意看他笑得真,愿意听他讲心事,愿意在他需要安慰时扮天真哄他开心,愿意为他做事,愿意对他重视的人好。她对待病人尽心不假,但她待顾澈的不遗余力里,更隐含着愿顾源心愿得偿,真的有一天能听到顾澈叫他一声哥哥,也愿顾源不因失去这个他重视的亲人痛苦。 眼见着王妃和顾源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薄,她知道王妃一直不待见苏墨,待如今的顾澈也不会有多上心。那她对顾澈的好,虽是照顾病人的理所应当,却也无形中显得王妃的态度作为不恰当,这样的对比,会让他们的夫妻感情雪上加霜。 当有一天,她言语行为不能再用小孩子的天真烂漫做掩饰,他会为难,她会无地自容,她对不起枫儿,对不起她自己的底线,不如在一切都在隐隐约约的时候提前抽身离开。 再喜欢,那也是别人的。 顾源在里头陪了顾澈许久才出来,见林紫菀正捧着一块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小模样十分惬意。他禁不住笑了,坐在林紫菀对面,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林紫菀把蛋糕盘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道:“王爷,这是我哥烤的,您尝尝。这上头是新鲜的早樱桃,庄子里送来的,还有点酸,不过我哥都把核去了,里头填了霜糖,味道可好啦。对了,胭姐同我说他们还要再开个糕点铺子。她说你又给了他们好几处铺子,四县和晋州城里的都有,生意一下子铺开太大没好处的吧?他们好像也顾不过来,我爹和我娘不能太累。” 顾源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也用银刀切下一小块蛋糕挪进碟子,用勺子舀了一些放进嘴里。 ☆、第 411 章 第411章 蛋糕绵软香甜,奶油醇厚,顶着的一颗鲜红的樱桃被从中间剖开,嵌入霜糖,甜而不腻,颇有回味。 顾源细品之下心里喜欢,不禁又舀了一口吃掉,笑道:“你哥哥确实在这上头有天赋,比府里的厨子另有奇巧心思,味道很好。” 他微笑一下,道,“那几间铺子,一半是你的工钱和分红,我没那么多现银给你,且你年纪还小,要许多银钱也是无用,便兑成铺子给你哥哥使用,你哥哥赚了银子自然会给你攒嫁妆。另一半是阿胭的嫁妆,她自小受训,这些年多有劳苦,如今离府嫁人不能委屈了她。至于怎么做生意,那是你爹娘和兄嫂的事,聘人买人都好,阿胭那边也会有章程,你不用担心。还有,我这边的许多产业都算了你的股子,日后你出嫁时我会派人理出来给你做嫁妆,如何?” 林紫菀舔舔手指上的奶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道:“好啊好啊,谁会嫌银子多?别忘了你还欠我座园子呢。” 她粉润的舌尖舔过白嫩的手指,说起银子来眼睛亮得发光,张合的两瓣小嘴唇粉嫩嫩仿佛在发光,唇角一抹白色奶油像一根小小的手指头,不断勾引着人伸手去抹掉。 顾源不易觉察地低头不再看她,轻声笑道:“是啊,我还欠你座大园子呢。阿菀,你现在可是宗周年纪最小的大财主。” 林紫菀大乐:“对啊对啊,有钱最好,不过无论什么年头,光有钱不行,关键还得有靠山。王爷,您一定要努力当一根靠得住的大粗腿,那我的日子就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 顾源无语,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执着于“抱大腿”呢?他抬头又看见了她唇边的那痕白色奶油,他努力控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手,用力抓着银勺一口口把碟子里的蛋糕都吃尽了。 他举杯喝了口茶,压下那种吃得太快感觉到的甜腻,忽然发现自己指上也沾了一点奶油。不知怎的,他伸出舌尖在手指上轻轻一舔,把那点奶油勾进嘴里。 林紫菀正举杯喝茶,无意见瞥见差点喷了,使劲憋住了仍吭吭地乐出声来。 顾源的脸上一热,想起自己的年纪,顿时窘得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外头顾一声音道:“王爷,有急报。” 顾源立时起身道:“我先走了。”他脚步匆匆地出门,背影极仓皇。 林紫菀大笑捶桌,他居然舔手指头! 不过,她止住笑,托着腮默默地想,他还不到三十呢,在她梦里的那个时代正是青春年华,人又生得清俊,舔舔手指头怎么了?看着多可爱!为什么要喷笑把他吓走了呢? 其实,她很喜欢看他不端着,能在她面前露出真性情,假面具一直戴着他可有多累。 喜欢?她悚然一惊,又怔怔地发起呆来。 顾源走出屋子,被风一吹,更觉得脸上潮热。里头林紫菀嫩嫩的笑声传出来,他几乎能想到那小丫头现在肯定笑疯了,但愿她不要跟顾眉讨论他刚才的窘境。不过讨论就讨论吧,自己既然做了,又有什么不可说的。可鬼使神差地舔手指做什么?他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面当先往院外走,一面问道:“什么事?” 顾二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他,道:“阿四传来的。” 顾一却道:“王爷,您脸色怎么那么红?是不是发热了?让老二给看看?” 顾源脸上更热了,只得含糊应付了句“无事”就低头看信。 顾一还要追问,顾二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无事。”、 顾一道:“诶,你还没把脉呢,王爷脸色发红别是风寒发热了……” 顾二见顾源已走得稍远,低声哼道:“多事。”然后,他加快脚步追顾源去了。 顾一郁闷地摸摸脑袋,嘀咕道:“无事?多事?那到底是有事,还是没有事?” 顾源在京城时,因是太子,众人瞩目之下并不敢把手伸得太长。来到安平之后,他与岳征有了交往才知道,就算他想往草原上安插探子也不是容易的事。 金瓯关闭关多年,宗周人和草原人无通商、无通婚,图蛮人劫掠关外哨堡,宗周军派人春猎,两国积怨已久,完全没有交集。他也派探子往草原探查情报,但图蛮人各部族全部财物族□□有,根本不接受外人进入自己的部族。触犯族规被族人驱赶的人就像是草原上被狼群驱赶的孤狼,再不会被别的族人接受。图蛮人部族融合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被征服,男人被杀尽,女人成为奴隶。 ☆、第 412 章 第412章 苏墨和岳绮失踪后,顾源之所以灰心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们两人在草原上不可能得到任何援助。一个心智不全的女孩子,一个娇养起来的小公子,这样两个人怎么可能孤立无援地在草原上生存。 在图蛮草原上,能够游走于各部落之间的只有一种人:神庙来的苦修士。 苦修士能布施鹰神的荣光,能让被邪魔附身的人畜恢复正常。图蛮人只有见到苦修士才会热情款待,并用风干的肉干换取他们手中的“鹰珠”,那些鹰珠就是鹰神的赐予,也有“驱除邪魔”的效果。 在顾四看来,所谓“邪魔附身”不过是那些人畜生病了,苦修士们苦修的大概都是医术,所谓“鹰珠”就是能治风寒腹泻等常见病症的成药。不过苦修士都是独行人,功夫不弱,他们特有的“驱魔仪式”和唱的“经歌”西北军探子也扮演不来。 岳征常年驻守金瓯关,虽得熙平帝信任,但朝中攻击他养寇自重、苟驻关城的上表时时都有,他才不会傻到真出关进草原去打蛮人。 图蛮蛮人打得过就抢,打不过就跑,宗周士兵却只要深入草原就会损兵折将,有过无功。他还不如老老实实守着关城,修缮城墙,屯田侵土,敌人来了就打,敌人不来就一步一步往草原蚕食,只要这么稳稳当当的干着,功劳年年都有,莫须有的攻讦都是白费功夫。所以,他在派出的探子都渺无音讯之后就不再做多余的事,只专心经营金瓯关而已。对他来说,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维持就是最好的选择。 岳征可以得过且过,顾源却不行,他想着既然两国为敌,知己知彼才是上策,只靠敌人来了重拳打回去不是长久之计。他既已到安平,自然要了解草原上的图蛮人。启动通商计划虽是必然,但也需要具体分析情况之后才能制定可以实施的策略。 他初到安平之后派出不少顾二训练出来的顶尖暗卫潜入草原,这些人都受过训练,允许见势不好无功而返,不过也有几人真正潜伏下来。只是图蛮各部落四处游牧,暗卫收集到了情报也没机会把消息送回安平。这次普混王率众叩关,各部落齐集,顾四正好亲自带人出去联络。苏墨失踪后,趁着图蛮人叩关,又有一些暗卫潜伏进了各部落。顾四的人擅长易容潜伏,四处活动之后把得到的情报经过分析整合,已断续传来不少消息。 图蛮人的大首领叫金帐王,现在的金帐王是普混王。图蛮人除了普混部落之外,还有颜佳部,碎玉部,共三个最大的部落。金帐王原本由三大部落举行“金帐节”推选,金帐节每三年一次,各部落在金帐节上展示实力,推选出最受人尊敬的首领担任金帐王处理各项事务。六年之前的金帐节上,普混王得到了鹰神的启示,说普混王将是日后图蛮人永远的王,普混王和他的长子诺罗,将带领图蛮人走向富强。 当时普混部与碎玉部势力旗鼓相当,碎玉部首领自然强力反对,于是聚会不欢而散,普混王怒吼:“你违背鹰神的旨意,你会得到鹰神之子的惩罚!” 就在当夜,碎玉部的王帐被血洗,碎玉王和他最忠心的勇士被一一杀尽,侥幸活下来的一人被吓疯了,醒来就一直哭喊着“鹰神之子”“鹰神的惩罚”。碎玉王和他所有死去的勇士,都是头颅上或者心脏处破了窟窿,仿佛给鹰神的尖喙啄死。所以当普混王宣布,说碎玉王违背鹰神的意旨、被鹰神之子送归神狱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碎玉王的小女儿玉叶公主站出来大喊,说没有鹰神的惩罚,一切都是普混王的阴谋。碎玉部的不少勇士也都站出来守护在玉叶公主身后。 忽然高高的山崖上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那带着雄鹰面具的黑衣人高挑纤瘦,宽衣广袖在风中展开如鹰翼。他一步跨出悬崖,就那么飘乎乎从天而降,广袖如翼在风中烈烈作响,他身旁伴着一个戴黑狼面具的狼卫。 鹰面少年和他的狼卫落地未稳,玉叶公主第一个冲上去向那少年举刀就砍,只要杀死了他,鹰神之子的说法就不攻自破。 碎玉部落勇士们也蜂拥而上,那鹰面少年和狼卫在人群中身形飘忽,碎玉部的勇士们纷纷倒下,头颅的破洞涌出脑浆,心脏的窟窿喷出鲜血。玉叶公主被鹰面少年整只手掌插入胸膛,喷着鲜血紧紧抱住那少年,拼着最后一口气伸手扯下了雄鹰面具。 ☆、第 413 章 第413章 面具下是一张白净稚嫩的容颜,鹰面人身材虽高,脸却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模样。那张漂亮的童颜也像一张面具,无论杀死多少人,无论死的是谁,永远是梦境一般的美好恬然。 那一战,鹰面少年和他的狼卫杀死了至少三百余碎玉部最英勇的武士,杀得碎玉部元气大伤,杀得其他部落闻之胆寒。三大部落之中本来就实力最弱的颜佳部立即伏地称臣,其他的小部落也无不俯首。普混王自此就成了金帐王,各部落的金帐节也已两届没有举行。 图蛮人是游牧民族,各部落族人上马皆兵,但他们不会种植粮食,不会手工制造,宗周一直闭锁金瓯关,不与图蛮人通商。图蛮人想获得粮食和布匹、铁锅、银碗等物,要走很远的路往极西的国家去换。皮毛价贱、兽肉难久藏,只有马匹还相对值钱。但极西处的国家马匹比图蛮人的更好,图蛮人的生活其实苦不堪言,所以,劫掠宗周的走私商队成了他们相对稳定的财路。 两国敌对,宗周人通过金牛道出关,经过草原往西去更远处的国家走私,为了抵挡图蛮人的劫掠需要大批护卫,每走一趟,人手和货物的损失都不可计数。但自从普混王成了金帐王之后,他不允许图蛮人再劫掠宗周人的走私商队。 有部落违抗普混王的命令偷偷去劫掠商队的部落,但不用多久,那个部落必然被血洗,犬羊不留,而且人人都是被“鹰喙”啄破头颅心脏而死,普混王就令人大肆宣扬这些部落是受到了“鹰神的惩罚”。那鹰面少年的每一次出现,草原上就是腥风血雨。 普混王占据了最好的草场,碎玉部和颜佳部都被赶到贫瘠的靠近大漠和雪山的草原边缘。普混部要求各部贡献牛羊美女,但也为各部落提供食盐和粮食、布匹。所以这些年,虽然普混王残暴混账,图蛮人之间互相的劫掠吞并却减少许多,众部落只要一心趋奉普混王就够了。 不过曾与普混王势力相当的碎玉部人丁凋落,既得不到来自普混王的物资,也分配不到好的草场,已降为二三流的中等部落。颜佳部开始就极有眼色的俯首认熊,更早早把最美丽的大公主嫁给普混王的大王子诺罗,颜佳王日常也能伏低做小卖乖讨好。即使如此,普混王也处处防备颜佳王,分配的物资也不充足。 六年来,图蛮人能在宗周路过的走私商队中获得许多粮食和充足的食盐,还能得到为数不少的铁质武器。人口增加,战力提升,实力大增,贪欲也渐浓,往宗周劫掠的次数和强度也渐渐提高。幸好岳大将军守关有方,图蛮人从未破关而入过。 去年秋,熙平帝下旨令岳征封闭金牛道,普混王没有了额外收获,屡次求乞鹰神的指示也得不到回应。各部落早已习惯比较丰裕的生活,尤其是没有了充足的食盐,饮食都没了滋味,最让人难以忍受。 升米恩,斗米仇,各部族不能从普混王手中获得足够的利益,“鹰神的惩罚”也有许久都没有降临,各部族里谣言渐起,说普混王和诺罗王子有渎神之念,已失去鹰神的眷顾。 今年图蛮人的奉恩节过后,普混王就派人传讯,说鹰神降下旨意,只要图蛮各族人春季叩关,就会重新得到鹰神的眷顾,鹰神之子将要再次降临人间,图蛮人会过上比从前更富裕的生活。阻挡在金瓯关的恶魔岳征将要被他们的皇帝斩掉头颅,说不定图蛮人就有机会进入金瓯关去看看宗周的花花世界。 众部落虽将信将疑,但心存侥幸和恐惧的众人仍是听从普混王的召唤来到金瓯关下。先到的部族当真在金瓯关外的哨堡里得到不少粮食食盐等物资,于是确认真的得到了“鹰神的眷顾”,更加群情激昂,勇于挑战。 从苏墨和岳绮被骗出关城,岳征与图蛮人在关外接战,至今过了近一个月,图蛮人自备的食物、劫掠到的物资基本消耗殆尽,鹰神之子仍未降临,“恶魔”岳征没被杀头,金瓯关没有破,图蛮人的营帐中已有乱相,私下有人在传说普混王早被鹰神舍弃,鹰神要重新选择眷顾的王。 但普混王忽然得到大笔物资,粮食、食盐、兵器、绸缎、珠宝……甚至连宗周的女子都有,图蛮人的营帐陷入一场狂欢,与岳征的交战愈发热情高涨。 ☆、第 414 章 第414章 顾源眉心蹙起,他和顾四的想法一样:那是金牛道被封闭后滞留在关外的商队物资,可能是普混王派人抢掠了那些无家可归的弃子,也可能是商队背后的齐家就是普混王的实际支持者,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东西到了图蛮人手里,说是谁给的就是谁给的,现在是关键是苏墨,万一苏墨出现在图蛮人的营帐变成“鹰神之子”降世,那些物资说是他和岳征给的也算证据充足。且也不是非苏墨不可,京城的官老爷们怎么可能会亲自去图蛮人的营帐看看苏墨是真是假? 只有回到京城的苏墨是真的,出现在图蛮人营帐的“苏墨”就是假的。 顾源将那情报揉成粉末随风散了,道:“金麟卫什么时候到安平?” 顾二道:“金麟卫没有全速赶路,大概十五能赶到,若期间不耽误行程,最多还有七八天功夫。” 七天后,顾四再次传讯,是图蛮人的营帐中忽然流传了一首歌,译成宗周语是: 鹰神之子降临在一个雨夜,闪电照亮他绝世的容颜。他的美貌像云山上的白雪,他的身体强壮像矫健的雄鹰。他带着最英勇的狼卫,奉鹰神之命奖赏虔诚的信徒,惩罚渎神的邪魔。他赐予勇士金珠,他用巨喙洞穿恶徒的头颅。他给图蛮人带来幸福之后就回归神国,鹰神与追随他的信徒同在。 图蛮人在悄悄议论,鹰神之子早已降临,但普混王已失去鹰神的眷顾,所以他没有得到消息。那些物资是鹰神给所有宗周勇士的赏赐,普混王窃取了鹰神的荣光,当成了他自己的荣耀。他是渎神的恶徒,他将被鹰神之子降下惩罚。 这首歌悄悄传开,有不少队人马以各种借口离开图蛮大营。普混王自己至少派出了五队人马去寻找所谓“降临的鹰神之子”,自然也不好阻拦别人去找。 各部落派出的人马离开之后,颜佳部王帐传来消息,说大妃病重,颜佳部的小公主温朵那便请求离队回去探望母亲。顾四经过分析之后基本确定,图蛮人内乱将起,歌里的“鹰神之子”说不定就是苏墨。现在能和普混王争个长短的只有颜佳部,苏墨很有可能落在了颜佳部。他要跟在温朵那的队伍里去他们的王帐,也许能找到苏墨的下落,即使不成,也能探探这图蛮第二大部落的底。 顾源握紧了拳头,深吸了口气:这是一个月多来他第一次得到与苏墨沾得上边的消息。他们猜测普混王倚仗的“鹰神之子”是顾澈,那与顾澈几乎像是孪生子的苏墨被当作第二个“鹰神之子”立招牌的可能性很大。 无论受多少苦楚胁迫,人还在就好。 他没料到,只是有人上了个建议与图蛮人通商的奏章,还没落实到任何实际上去,就已经引起了齐家这样强烈的反弹。其实细想,金牛道已被封闭了半年之久,齐家在朝中四面受敌,通商的表章一上立即就引起各家的热议。开確场通商合法之后,有钱大家赚,不用指着齐家一路分成,齐家根基就毁了。齐家一倒,商路朝堂会空出不知多少位置、利益。墙倒众人推,也难怪齐家要孤注一掷,拿苏墨和岳绮做文章,直接除掉顾源和岳征一系,甚至要直接威胁皇权。 “齐家!”他低声道,手中用力,将纸条握成碎粉。 金鳞卫进城引起了一城轰动。 金鳞卫是宗周十六卫之一,金鳞卫右卫专司皇宫禁卫,都是精选军中高手,甲兵精良,粮饷丰厚,是宗周第一等的强军。左卫人数较少,都是武将勋贵世家武功高绝者作为皇帝贴身侍卫,俗称“内卫”。这些往安平来的内卫是奉明旨出行,赶路时可以怎么舒服怎么穿,但进安平城之前就得换上全套盔甲。 银盔红缨,明光细鳞甲,腰悬纯金鲤鱼腰牌,大红云锦披风在阳光下隐泛银光。 人是好汉子,马是好马,一行十五人走在街上,踏踏蹄声似乎都是一个节奏。 后头又是这十五位出身贵胄的金麟卫的随侍仆从,乌泱泱五六十人,也个个抖擞精悍,马匹精良,颇为可观。只惊得案安平城里的百姓大气也不敢多喘,木呆呆看着诸人穿街而过。 顾源将诸内卫接进府中设宴招待,徐岚却道:“卑职奉旨来接苏四公子,王爷还是先把公子请出来让卑职看看吧。” 他是左卫副统领,出身武将世家新安侯府,是府中长子,今年四十有余,面色黧黑,颌下蓄着短须,不苟言笑。顾源虽是前太子、现在的被贬郡王,他的态度与从前仍没有任何不同,只一味地公事公办。 ☆、第 415 章 第415章 顾源知他脾性,也不强求,又听他没有提起岳绮,知道熙平帝如今仍无疑忌岳征之意,微笑道:“好,阿墨正在园子里,请徐将军移步。” 徐岚虽奇怪顾源为什么不是把苏四公子请到偏厅见面,但去花园里见这位得天荣宠的苏四公子也不违背什么规矩,便道“不敢”,跟着顾源往后头的园子走。 顾源简单介绍了苏墨出去游猎,意外落马又滚落悬崖,幸好被隐士高人的爱徒“阿晚”所救。苏墨伤到了头,昏迷近两个月才刚刚醒来,却已不认人,只与“阿晚”亲近,仍需日日喝药,必须“阿晚”悉心照顾云云。 从除夕夜掳林紫菀的那人手里搜来的化妆盘派了用场,都是不脱妆的化妆品,不但画了眉眼,连耳垂都仔细涂抹了,林紫菀现在的模样就是胖乎乎的小男孩“阿晚”。 后园东侧的枕香亭畔种了不少杏树,早开的杏花粉白一片,微风拂过,香雪似的纷纷飘落。地上铺着一大块雪白的皮子,红衣少年盘膝坐在皮子上,腿上也盖着皮子。胖乎乎的小童盘膝坐在他对面,正比比划划地说话。顾源已让人把“林姑娘”送回家,现在陪着顾澈的就是小神医“阿晚”。 风中带来断断续续的嫩嗓音:“飞机啊,就是会飞的鸡。鸡呢,是一种动物,煮汤给你喝的那种,两只脚满身毛……动物……就是会动的……人不是动物……当然人也会动……” 顾澈呆呆的盯着林紫菀,眼里都是茫然。 林紫菀也头痛,天气暖和,顾澈身体也有起色,精神足了些,她带他出来晒晒太阳。本来他盘膝打坐,她在旁边研究医书,两人各做各的相安无事,顾澈却忽然睁眼道:“飞机?” 林紫菀愕然。 顾澈又道:“飞机?” 林紫菀大惊,追问:“什么?什么?” 顾澈呆了半晌才重复道:“飞机。” 林紫菀也呆了半晌,想不明白他说的“飞机”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飞机”,又想起他居然记得自己给他插在头上的那朵堆纱芙蓉花,说不定他昏迷时自己絮絮叨叨的那些话他也有印象。他醒了就只听对自己的指令有反应,是不是自己在他身边说话说多了? 植物人状态也有能对现实有知觉的,林紫菀对这些实在没什么研究,不过顾澈脑子有问题,两个字两个字地说些词语就是极限,不至于泄露了她的秘密,糊弄糊弄他也就过去了,所以林紫菀就又开始信口胡扯。 顾源带着徐岚站在不远处看着花树下的两人,不多时就听林紫菀已经扯到了暖香园里养的猪。 顾源不禁微笑,他早就发现,林紫菀在不愿意解释或者没法接话的时候会习惯性的胡扯,扯到问话的人忘了原本的问题,她就会松口气,偷偷得意。顾澈糊涂,偏偏喜欢听林紫菀说话。不过若林紫菀说话时语速太快、说得太多,他慢慢地就呆了,跟着就会昏昏睡着。 林紫菀记得阿诺也极喜欢自说自话,看来顾澈虽听不懂也不会回答,但喜欢听人说话的毛病早就有了。她发现有时候想让顾澈睡觉时连银针都不用,只要语速极快地跟他说话,不停地胡扯就成。 顾源猜不透林紫菀怎么那么爱说话,只要有个开头就可以信马由缰地说出不知道多少新鲜故事来——他当然不会明白,林紫菀的“梦里”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走的地方多,见的人多,还带过学生,独角戏似的连说一个时辰的话那都是小菜。 徐岚疑惑地看了顾源一眼。他能确认坐在那边的是苏墨苏四公子没错,苏墨的六个侍卫也在。除了那六个侍卫,花林旁还围着十来个人,都神情严肃十分紧张。 他自然不知道,那些侍卫防的是有人闯到顾澈跟前,被顾澈误伤。他只认为是顾源因为苏墨受伤,对苏墨看得更严了。 他从前就极看不上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对苏府的四公子上心过头,养别人家的孩子不算什么,侯府自己愿意把孩子送给他养,他这外人也犯不着掺合。但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的养孩子法就不是武将世家教养子弟的正常做法,顾氏如今是皇族,却也是武将起家,怎么就把一个小公子养得比姑娘还娇嫩,恨不得连人都不让见。武将世家,就算姑娘也可以自由来去,虽被那些百年世家、几百年世家看不上,但拳头大的说话硬气是真的。如今看这势头,这位郡王对苏四公子更宝贝了。 不过那小男孩是怎么回事?神医爱徒?这么小的小孩的医术能靠谱?开方用药怎样不说,就这么一套套的想到哪说到哪的劲儿,别说苏四公子已经摔坏脑子,就是他一个正常人也听得发晕,怎么从喂猪又讲到古代有个皇帝让快要饿死的人吃肉粥了? ☆、第 416 章 第416章 那边顾澈已经被林紫菀绕晕了,精神不济支持不住,身体有些摇晃。 顾源赶紧疾步过去,在顾澈倒下之前托住他。 顾澈只勉强睁眼看了看他就昏睡过去。 林紫菀见顾源神色紧张,笑道:“王爷,您别担心,公子出来时间很长了累了,睡一会儿晚饭时候再叫醒他吃饭喝药就好。” 顾源看着怀里的顾澈睡得昏沉,便笑笑,给林紫菀和徐岚两人介绍,叫林紫菀给徐将军见礼。 徐岚见这小童十来岁模样,礼数周全,落落大方,嫩生生一张脸上大眼睛小鹿似的又黑又暖,温柔异常,倒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模样。当然,对所谓的“神医爱徒”,他持保留意见。不过苏四公子受伤严重,请的大夫不合格,自有皇上下旨斥责郡王,这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他不掺合。 苏墨四岁起就养在太子府里,熙平帝极宠爱他,常让人接他进宫,有了什么好物件经常是先让他选完了才分赏后宫,无事逗弄他为乐,待他比几个皇子还上心。苏墨年幼时就极淘气,爬假山上高树无所不为,内卫都习以为常,徐岚那时也只是普通内卫,也是常见他。但后来顾源渐渐不得圣心,苏墨也年岁渐长,熙平帝叫苏墨进宫的次数也就少了,只有了新鲜玩意吃食仍叫人送到太子府里给他,宠爱从未断绝。 顾源被皇帝排斥,皇帝钟爱的苏墨却又一直养在他身边,众臣摸不清顾源在皇帝心里还剩多少斤两,所以顾源虽多年磕磕绊绊,到底也撑到了皇帝亲自下旨才被贬为郡王。 在京城时,顾源就对苏墨看得紧,将他拘在府中不得出门,只在年节宫宴时才亲自带苏墨出来。苏墨年纪略长之后就知道分寸,在众人面前就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言谈雅致,举止端庄,更能书擅画,琴艺上佳,被人奉承着称为“京城第一公子”,更是各府里小姑娘们私下里向往的未来夫婿。 不过暗地里不少人知道这小子嘴极贱。他生得好,十来岁还能在女眷堆里混的时候就不知招惹了多少小姑娘,喜欢的他能甜言蜜语哄得人眉花眼笑,不喜欢的也能损得人家姑娘掩面大哭。被人告到皇帝面前,皇帝总是哈哈大笑,给受了委屈的姑娘赏些玩意儿混过去,从不舍得惩治他。 后来他年岁稍大,大概是被顾源拘得紧了逆反,只要有机会脱离顾源的视线跟各府公子混在一起肯定要挑出些事来让人牙痒。不过他有皇帝撑腰,谁也不敢当真把他怎样。而且除了参加宫宴,他偶尔出门必和顾源在一起,谁想报复他都没机会。 这么一个没朋友的小子,生得再好也不是良人,所以徐岚向来严令府中女儿侄女不许提起苏墨。在他看来,熙平帝去后,若登基的是顾源,苏墨也不过是个宠臣;但顾源被贬,之后无论是哪个皇子登基,苏墨都不会有好下场。他所有的荣宠都是虚的,不过是因为貌似先皇后成了熙平帝和太子殿下两人的小玩偶而已。 男人该靠建功立业安身立命、封妻荫子,自家姑娘可不能跳苏墨这个火坑。年节时京城那些谣言更让他厌恶,一个男子被人传出那样不堪的谣言来,真是不知所谓! 今日他亲眼见“苏墨”脸色雪白,身体消瘦,坐着都能昏睡过去,显然身体已虚弱至极。但他除了庆幸这少年没有真失踪给皇帝造成大麻烦之外,也仅有微微的可惜——毕竟,一张画儿毁了也会叫人可惜一阵的。 林紫菀被专门教过,一个揖礼行得规规矩矩,请多关照的套话也十分大方流利。她见这位徐将军身材魁伟,面相端正严肃,举动言谈都爽利直接,不禁心里赞叹:这才是军人啊,帅! 顾源等两人见礼完毕,俯身托起顾澈往东院走去。 徐岚不能跟进后宅,便告辞回前院安置休息。 顾源把顾澈在床上安置好,不舍地看着他,低声道:“这两天你们就要出发了。阿菀,他睡着了,一时不会醒,你要不要去家里看看?” 林紫菀摇头,道:“不用了,该说的都说了,再回去又得让娘哭一场,左右不用多久就会再见面,何苦来。阿胭姐成了我嫂子,我也放心。” 顾源道:“嗯,阿胭自会好好照顾你爹娘。林先生于我有恩,我更不会慢待。” 林紫菀想起老爹说过的话,想了想道:“我爹年纪大了,又有心事,若是有什么说的做的不妥当,你多担待,他那人没心眼。” 顾源正色道:“我知道林先生的心事……” 林紫菀一惊。 顾源接着道:“林家的灭门大仇我一直记着,早晚要报的。” 听顾源说起的是替林家灭门报仇的事,林紫菀松了口气,她实在不知道老爹到底瞒着什么,但直觉顾源还是不清楚隐情的好,刚才顾源的大喘气真吓了她一跳。 ☆、第 417 章 第417章 顾源接着道:“阿菀,这件事先不提。如今关外的蛮人仍与岳征对峙,似乎还有依仗。他们应该不会死心,多半还是会在阿澈进京的路上动手。除了徐将军带的十四名金鳞卫,我会派一队十一名侍卫跟随保护。徐岚对皇帝忠心,秉性敦厚,但为人刻板缺乏机变,且对苏墨有些成见,路上不会对阿澈特别耐心。阿澈需要休息或者需要什么物品东西你不必怕他,该吵吵该闹闹,只要你有道理,他能听得进去,且皇帝钟爱苏墨,徐岚也不敢当真委屈了他。 另外,我会派顾三带五十侍卫暗中尾随保护你们。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必害怕,只要努力保住阿澈和你自己的性命即可。”他眸色有些暗沉,声音更低,道,“必要时让阿澈出手,别管旁人,顾三会招呼咱们府里的侍卫避开。” 林紫菀一凛,顾澈出手是无差别攻击,他可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自己人,除了她自己,大概在场的人一个都活不了。顾三就算招呼得再及时,顾澈出手是一般人能躲的么? 顾源低声道:“阿菀,你要知道,顾三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要保住你和阿澈,别的不重要。就算你不忍心,也该想想阿澈是代替苏墨回京的,背后牵连着多少人。” 林紫菀默然,只得转移话题道:“王爷,派出这么多人保护我们,你府里的人还够不够?给人钻了空子就不好了。” 顾源微笑起来:“我有自保之力,你放心。到了京城,入宫也罢,回苏家侯府也罢,你都不必多虑,顾三会安排好一切。” 林紫菀点头道:“好。王爷你也保重,我会照顾好他,他……他会在京城等你。” 至于能不能等得到,两个人都没有提起。 顾源伸手轻轻拍了拍林紫菀的肩头,柔声道:“也照顾好你自己。” 第三天清晨,顾源抱着仍沉睡未醒的顾澈亲手送上了那架彩绘华丽的马车。 提前进了马车的林紫菀掀开车窗绣帘一角,悄悄看向外头。 顾源静静站在府门前,身着素服,披着一袭黑色披风,他身后是戴着幕蓠的王妃牵着顾枫。 顾枫知道林紫菀也跟着走,已悄悄来与林紫菀道了别。此时,他正踮起小脚不住张望。 王妃望着彩绘马车,和后头跟着那一溜载人和装货的马车秀眉微蹙,杏眼里满是疑惑。 这一路共八辆车,顾澈乘坐的那辆打头,第二辆坐着顾眉和顾蓝,里头备了小炭炉,顾澈每天的参汤由她们负责。中间五辆马车装了满满的药材食材、宿营的帐篷、毛皮的垫子、锦缎的被子,连细瓷的杯子盘子都专门备了多少套,最后一辆车上居然还坐着两个笑嘻嘻的胖厨娘。 王妃的目光落回到彩绘马车的上,似乎发现了林紫菀往外偷看的眼睛。林紫菀赶紧放下车帘好好坐着,替沉睡的顾澈掖了掖被角。 车厢狭小,他身上寒凉清澈的雪气分外清晰。林紫菀怕划伤他的脸,把他枕边那几支堆纱木芙蓉拾起放在一旁,看着他的睡颜,不觉叹了口气。 今日是顾澈的生辰,也是他们兄弟生母的忌日,顾源送他出来的时候十分不舍,但徐岚不肯拖延,顾源也无法明说原由,无可奈何。 徐岚一身甲胄骑在马上,皱着眉向后看了看长长的车队,有些气恼。一个男子被娇养成这样,也怪不得骑个马也能摔个半死。只不知到了京城,皇帝看到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苏墨会怎么处置郡王。他摇头苦笑,先别管郡王怎样,自己得想办法保证这位苏四公子不会半路没了,什么神医爱徒,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童,真靠得住? 他带马前行,心里已打定主意,他得半路上打听着靠谱的老大夫给苏墨看看。 蹄声踏踏,车队沿着青石板路往东门走去。 林紫菀又撩开车窗的帘子向外望,人群都在街边避着,交头接耳地看这一队车马。彩云居,宾至楼,百味楼……所有的景物一一掠过,她从前也经常出差,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不舍。算起来,她在这座小城里住也不过大半年功夫,却已实实在在的把这里当成了家乡。 城门外也有不少人在路边避让,林紫菀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爹娘哥嫂。 汪氏哭得眼睛红肿,被林晔和顾胭扶着混在路边的人群里。老爹独自站在一旁,头发和胡须都是乱的,眼睛也红得发肿。他死死盯着渐行渐近的彩绘马车,老眼里又漾起了泪。 林紫菀不敢再看,更不敢在金鳞卫面前光明正大地向爹娘挥挥手,只得放下车帘,自己悄悄抹了颊边的泪。 “不孝?”顾澈睁着一双清澈的桃花眼,呆呆地看她。 ☆、第 418 章 第418章 连这傻孩子也这么说,林紫菀黯然嗯了一声,低声道:“嗯,我不孝。” 父母在,不远游,家里现在有铺子有仆人,老爹不必日日奔波,老娘不必算计着喂饱一家人的肚子,可这真的是爹娘想要的吗?事到如今已无后悔的余地,谁知道这一去究竟还有没有再见爹娘的一天?让爹娘挂念悲苦,可不是不孝? 顾澈坐起身,轻轻扯扯她的袖子,道:“笑。”说着,他扬起唇角,绽出一个极美的笑容,道:“开心。” 林紫菀忽然意识到这傻孩子说的不是“不孝”而是“不笑”,他居然能感觉到自己现在不开心!她真的有些开心了,摸了摸他冰冷的手,道:“嗯,你笑得真好看,我现在开心多了。谢谢你。” 她从车厢的暗格里拿出银壶银杯,倒了半杯清水给他,微笑道:“喝些水,要不要如厕?算了,还没到时辰……” 顾澈接过水杯喝了,林紫菀把空杯放回原处就撩开车帘叫跟在旁边的王府侍卫去顾眉那里取温热的粥和药过来。 顾澈靠在车壁上,手中拈着一支淡紫色的木芙蓉专注地看,眼帘低垂,长睫如羽。 二月下旬,天蓝云白。融化的冰雪在漫漫草原上汇出不知多少时隐时没的曲曲溪流,各色野花烂漫如锦,浅草尚不及马膝,已有耐不住饥饿的黄羊野鹿撒欢啃食,灰色的兔子支棱着长耳,啃两口青草就警惕地东张西望。 忽然地面隆隆震动,一队骑兵踏花越水飞驰而过,径直往西而去。 骑兵最前面是个彩衣少女,蒙着白色面纱,只露出栗色的额头和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她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鸭卵粗细的大辫子,箍着金环,系着彩线,一路又坠着各色宝石。一条红色宝石的额饰反射着阳光,与她仿佛盛满了星光似的眼睛相应成辉。 少女身畔跟着四个矫健的彩衣侍女,身后是一百骑兵。少女和她身后的骑兵都配着三马,虽人数只有一百,却是一个极庞大的马队。 骑兵赶路甚急,周围惊奇奔逃的野物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忽然一个少女的声音惊讶道:“公主,那是什么?” 带头的彩衣少女正是图蛮人颜佳部的温朵那公主。 她听见侍女的惊呼抬头望去,见远处高高的云天上忽然出现一片大湖,湖水湛蓝,湖面弥漫着一层极薄的轻雾和许多飘飘荡荡的红色花瓣。湖畔有高大的树,树上绿叶茂盛,还开满了大朵大朵的花,正是一片盛夏的繁华。更远处有高大的山峰,山峰上白雪皑皑,云雾迷蒙。冬与夏两个毫不相干的季节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天上云中,神奇极了。 温朵那公主身后的侍女和骑兵都放慢了马速,纷纷叫道:“那是神境!世间没有这样美丽的湖水,那一定是鹰神的神境!” 温朵那公主勒住马缰,挥手止住身后的骑兵,所有人都往那片云天上的湖水望去。他们此生都没有见过周围有高树红花的大湖,草原上的大湖周围只有或深或浅的草。 涟漪微微的湖水中央忽然冒出一个人头和半截光溜溜的脊背来,那段脊背与草原人的栗色皮肤完全不同,光洁白润得犹如云山上最好的羊脂玉。 那人小动物似的用力摇头甩水,他的头发和所有图蛮男子一样编成小辫子,看来年纪不大,辫子的数量也不多,但每一根小辫子上都缀着金珠宝石,甩起来在阳光下烁烁闪光。 他甩净了头上的水,回头一笑,美丽的眼睛比湖水还清湛有情,双唇比湖边的花还要红艳,他的脸色手臂也都白净无比,简直就像是一尊玉人儿。 温朵那公主手中马鞭悄悄坠落,所有的骑兵也都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出气大了都惊动远在幻境中的那人。 湖水中的少年笑着转身招手大叫,也不知在喊些什么。湖边的绿树红花之间扬起几只穿着彩衣的女子手臂,似乎在和少年呼应。那些女子虽只看得到一只手臂,但从那挥动的姿势也能感觉到手臂主人的身姿曼妙。 温朵那公主看着少年发了一阵呆,忽然高声叫道:“那是鹰神的神境!那是鹰神之子!鹰神眷顾的是我们颜佳部!我们颜佳部在鹰神的眷顾下,将走出普混王的阴影!” 温朵那公主身后的颜佳部勇士也有人认出了那张美艳的脸,那确实是杀人无数的“鹰神之子”,是六年间带给图蛮勇士无数噩梦的少年。 想到已经不受鹰神眷顾的普混王,又看到在颜佳部勇士跟前现身的“鹰神之子”,所有的骑士都滚落马下匍匐参拜,四处响起的祈福经歌很快合成一个旋律,伴着草原上悠悠的风荡漾开去。 匍匐在地的颜佳部骑士之中悄悄抬起三个人头,其中一个大胡子的高大汉子向其他两人使个眼色,那两人赶紧重新低头做祈福状跟着唱歌。那大胡子却只盯着湖水中的少年暗自着急:小祖宗,您可千万在水里多待会儿,现在露半身已经够够的了,可不能再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