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姜大人今天崩溃了吗》作者:山中君 天虎山二当家花仔奉命来到京城修习兵法,为期半年,夫子是当朝重臣小姜大人姜安城。 姜安城对她严苛到极点,为她订立的家规可以绕地球一周。 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不能赌钱、不能打架、不能敲诈勒索……总之把她十九年练出来的沙匪本领管得死死的。 花仔咆哮:半年后老子要是学不到打仗的真本事,就拆了你的房门,烧了你的房子!连你一起烧!哼! 后来…… 花仔想吃肉。 姜安城:可以,烤全羊还是炙牛肉? 花仔想赌钱。 姜安城:可以,我陪你一起去。 花仔想喝酒。 姜安城:可以,但只能同我喝。 花仔想重操旧业搞绑架勒索。 姜安成:不可以,生命里还有其它有趣的事情可以做,比如你现在可以去关上门窗,我们做点别的。 这是一个男主想要驯服女主结果反把自己赔进去的故事。 1V1he 男主——文武双全温雅贵公子,站得了朝堂上得了战场还下得了厨房,居家旅行必备,你值得拥有。 女主——实力与外貌严重不匹配的怪力萝莉,王者级别沙匪,精通敲诈勒索绑票一条龙,包你满意。 ——————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仔,姜安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遇见你,就像烟花遇见火 立意:刹那即永恒 第1章 刺客 像你这样的男人,那是一定要被抢…… 夜已深。 花仔在等待。 她伏在屋顶上,蜷缩成猫一样的姿势,借着屋脊的掩护,完美地隐藏住身形。 屋顶旁边有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叶已经全黄,风吹来就沙沙作响,花瓣一样飘落,覆盖在她身上。 万事俱备,只等猎物的到来。 长街寂寂,最会哭闹的孩子都已经被哄睡了,整条街只剩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 但她要等的人还没有来。 她已经打听过了。 他都是在深夜离开衙门,这条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终于,长街的尽头亮起了两盏灯笼。 紧跟着,传来了马蹄声的嗒嗒声,以及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粼粼声。 那是一支车队,前面八名侍从为前导,身上穿着甲胄,一手扶刀,一手提着灯笼。 灯笼的光芒照在刀上,刀鞘上的姜花纹路清晰可见——那是姜家的族徽。 姜家府兵之精锐,名驰天下。 八人之后,是四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马首上佩着黄金面甲,额上与颈下皆垂着红缨。 四匹马拉着一辆华盖马车,车壁饰以错金雕栏,呈井字交接,每一道接口处,皆嵌着一颗圆溜溜又光闪闪的宝石——花仔动用了所有的眼力仔细观察,看起来像是红宝石。 有钱。 肥羊。 花仔握紧了刀,上身抬起。 风拂过她的发丝,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马车后面还有十几名府兵,再加上车夫,一共是二十五个人。 ——小意思。 一阵风吹过,银杏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向着街面坠去。 在树叶飘落的那个瞬间,最前面的府兵听到了一阵细碎的、清灵的铃声。 像某种飘渺的仙乐。 然后一股劲风扑面。 “有刺——“ 最前面两名府兵拔出了刀,一柄大刀沉沉地压住了他们的刀锋,也压住了他们舌头底下的那个“客”字。 大刀柄长五尺,刃长两尺,开双刃。 巨大的力道先是压在他们的手腕,然后是手臂,最后两人双手握刀,双刀都扛不住这样的力量,两名府兵发出一声闷哼,刀柄撞上自己的胸口,双双吐血。 “哦嚯。”花仔吹了声口哨,“姜家府兵,不过如此嘛。” 两名府兵又吐了一口血,不知是因为余力未消,还是气的。 两人扛下了这第一刀,为后面的府兵争取到了时间,花仔被府兵们团团围住。 车夫拉开了马车上的帘子。 马车内有着幽幽的、柔和的灯光,照出车内人清俊优雅的眉眼。 那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即便是一个人坐着,他的身形也端庄挺拔,让花仔想到了天虎山顶峰上终身屹立不倒的青松。 他身上穿着深紫色袍服,腰间佩金鱼袋。花仔打听过的,紫袍金鱼,乃是正二品大官的服色。 本朝的正一品只有三员,乃是太师、太傅、太保,这三者皆是虚衔,正二品便是位极人臣。 这么年轻的正二品,举朝只有一个,那就是姜安城。 一般人想要爬到这个位置,少说也要三十年,但谁让人家是姜家嫡子? 姜安城一出仕就是正四品,再加上近来有迎立新帝平定叛乱之功,若不是实在太年轻,就算封到正一品,也没人会觉得意外。 此时他手上还握着一卷书,并未放下,脸上没有一丝意外或者慌张,仿佛突如其来的不是一名刺客,而是一只路过的小野猫。 真是……毫无被劫的自觉啊。 很容易让劫匪伤自尊的。 “姜家少家主?”花仔朝马车内勾勾了手指头,“要不要下来跟我过两招?打得过我,我就放你走。” “大胆狂徒!”府兵们一声暴喝,挥刀砍向她。 花仔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些人装备精良,刀也不坏,还有人使镖使鞭使绳子,打算绊住她捆住她,但是没用。 刀被磕飞,绳索被斩断,就算缚住了她的腿,也无法阻挡她一步步往前,离马车越来越近。 无关装备,也无关技艺,威名能震慑天下的姜家府兵,在她面前变成了小孩子的玩意儿,因为他们的力气太小了。 在距离马车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里,一名极壮硕的府兵双手握刀,口里狂喊,向她冲过来。 花仔收刀,抬腿,一脚踹中他的心窝。 他的狂喊变成一声长嚎,以一道优美的曲线跌过长街,落在了街心,一动不动了。 所有的府兵都愣了愣。 这人名叫付大元,高八尺,重三百五十斤,但被这一脚踹得飞出去的样子,好像一只风筝。 被围在当中的是个女孩,身高还不到付大元的胸膛,头上扎着一只乱蓬蓬的马尾,脸上有一双圆溜溜光润润的眼睛,如果不是她手里那柄比她还高的大刀,活脱脱就是一个出来买糖吃的邻家小姑娘。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一脚把付大元踹飞了。 这是……什么妖法? “虎踞,丙字阵。” 马车里传出姜安城的声音。 这声音永远镇定、平稳、沉静,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安抚了府兵们惊惧的心。 花仔诧异地发现,原本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府兵们像是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忽然之间开始碍手碍脚起来。 每一把刀砍过来的角度都变得刁钻,中间还有暗器和绳索出没不定,花仔一时间手忙脚乱起来,完全是靠着刀上的蛮力才压制住他们。 “申字阵。” 马车内,姜安城再次开口。 花仔刚刚摸清楚一点来势,府兵们的刀势又一变。 这点她发现了,不是府兵们突然神明附体刀法精进,而是他们开始转换了某种奇怪步法。 十几个人忽进忽退,攻势像海浪般一浪接着一浪。浪完就退,花仔的大刀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扫中。 “哟呵。” 花仔再一次吹了声口哨,这次不再是惋惜,而是兴奋。 她的劲头终于提起来了。 这种架打起来才有意思嘛! “喀嚓”一下,大刀从中分成两截,变成一柄短刀外加一柄长棍。 花仔一手使刀法,一手使棍法,冲进府兵群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回论到府兵们慌了手脚,防住了刀防不住棍,防住了棍防不住刀,就算勉强防住了刀棍,底下还有一条飞来腿,立时有好几个人被踹飞出去。 “虎辰,龙甲,左开阳,右天玑。“ 马车中的命令再度传出。 花仔:“……“ 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加在一起,愣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说人话行不行啊大哥?“ 姜安城没有回答,开始低下头,继续看起了书。 花仔:气人! 府兵们的行动再次起了变化,花仔试图看清他们进退的规律,尝试之后只觉得头晕眼花,又一次陷入了接连不断的攻击浪潮之中。 只是打不过归打不过,府兵却也奈何不了花仔。 不知不觉间,两边打成了“你打不着我,我也打不着你“的平手。 “不打了不打了!“ 花仔把两截兵器一合,重新成为一把大刀,抵在腰间一阵旋舞,把围攻的府兵们扫荡开,在周身清出了一片空地。 姜安城放下了手里的书,望向她:“姑娘满意了?“ 花仔一愣:“我满意什么?“ “姑娘如果真的要刺杀我,方才直接从屋顶一跃而下,以姑娘的本事,一刀可就以斩破马车,顺便将我斩成两半。“姜安城语气平和,“姑娘没有那么做,显然并不是想杀我。那么,姑娘是在试我?试得如何?“ “咳。”花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出去,”那什么,我要拜师,先试试师父的本事,也很正当嘛。” 一名府兵接过信,送到马车内。 姜安城一看信上的字迹,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妹妹写来的。 妹妹姜雍容曾为先帝皇后,后为新帝风长天所钟情。 就在今年上元节,妹妹离开了京城,之后新帝也随之离开,两人一起去了北疆。 姜雍容在信上说,北疆一直受北狄侵扰,她和风长天打算募兵北征。 花仔乃是风长天师妹,天生神力,十分骁勇,但也空有骁勇,对战事一窍不通。 于是她特地拜托姜安城,在半年之内,教会花仔战略兵法,为此次北征添一员猛将。 “刀都收起来,收起来。“花仔嘻嘻哈哈招呼府兵们,还把付大元从地上扶了起来,”哈哈哈都是自己人!“ 伤员们统一地敢怒不敢言:谁跟你是自己人! “改道,回别院。“姜安城吩咐,随后向花仔道,”姑娘,请。“、 伤员们统一地欲哭无泪:靠,还真是自己人。 “好勒!“花仔毫不客气地上了马车。 一上车,就发现车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几案齐全,茶壶茶杯皆固定在上面。至于车内那柔和的光…… “卧槽这珠子会发光!“ 车外的府兵们听到马车内传出大呼小叫的声音,“这这这这是什么珠子?!” “夜明珠。”未来的老师姜安城替学生答疑。 “一定好贵吧?!!!至少要一百两银子对不对?!”花仔的声音十分激动。 府兵们朝天翻了个白眼。 夜明珠价值连城,一百两银子,连一点夜明珠粉末都买不到。 这次姜安城没有答疑,因为花仔刚说完,忽然就从车窗里探出头去,拿着手里的夜明珠去照车壁上的错金井字饰栏。 珠光下,嵌在井字栏里的宝石发出红融融的光,美得醉人。 真是红宝石啊! 再摸摸那金色的饰栏——真是黄金啊! 花仔对马车上下其手半晌,才恋恋不舍地坐回车内,一脸崇拜地看着姜安城:“师父,你这样的马车要是走在我们天虎山,那是一定要被抢的。” 明珠的光芒下,姜安城收起信件。 花仔看见他垂下来的睫毛长而浓密,竟然还隐隐飞翘,在眼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是大嫂的哥哥,和大嫂有几分相像。 大嫂美得惨绝人寰,仅这几分相像,就足够让姜安城的脸秀色夺人。 这样的脸长在男人身上,真的是太浪费了。 “啧啧,”花仔就着珠光打量着他,“师父,你这样的男人,要是打我们天虎山过,那也是要被抢的。” 第2章 家规 我那么大只鸟啊 “雍容还好吗?” 别院书房中,姜安城问。 说到妹妹的时候,他的神情很是柔和,原本就十分清俊的眉眼更添一层温润之意,像一块被精心打磨出来的美玉。 “好,好得不得了,大伙儿全都得听大嫂的,反正画过押的嘛。看,这是我那份。” 花仔一面用下巴点着随信附来的那张文契,一面东张西望。 这间书房很大,四壁全是书架,角落里有练拳的木桩,木料上有一层纯熟的光泽,显然主人用它用得很是勤快。 来的时候,大嫂说过,姜安城是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将才,且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在朝中也是身兼数职,在吏部与兵部皆有职份不说,还兼着京城兵马指挥使。 意即整座京城的安全城防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花仔对于别人有多厉害向来没有什么具体感知,会听话来拜师只因为签了文书,大嫂说让她学,她就得学。 只有今晚自己试过了,才知道大嫂说得没错。 “师父,你是怎么做到的?指挥府兵的时候,你嘴里念叨的是什么?咒法吗?”花仔十分好奇,手撑在几案上凑近他,“把那个本事教我行不?” 姜安城看着她,没有回答。 信上写的清清楚楚,花仔,姓花,名花,是天虎山上的二当家。 她和新帝风长天出自同门,亦是由萤道人养育长大,父母不详,身世亦无从得知,天生神力,性喜自由,年约十九岁。 只是,面前的人脸只得巴掌大,眼睛圆圆,肌肤柔润,鬓角毛茸茸地,看上去顶多只有十五岁。 姜雍容办事最是妥帖,姜安城告诉自己不要怀疑妹妹的消息来源。 花仔一刻不得安静,怎么看都像是个坐不住的孩子,手腕上套了一圈又一圈的手链,每一条上面都有不少细小的铃铛,泠泠之声不绝于耳,响在向来安静的书房里,十分突兀。 姜安城微微皱眉:“坐好。” 花仔只得把手收回来,但腿仍然翘着。 不能怪她。这书房里没有椅子也没有凳子,铺设的是席子。 花仔大马金刀,一条腿盘着,一条腿翘着,还试图打听那奇怪又管用的咒语,姜安城道:“腿放下,正坐。” 花仔在山野间长大,不知道正坐是个什么鬼,但看姜安城跪在席垫上,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便有样学样照坐了,嘴里道:“这算哪门子正坐?分明是跪坐嘛……” 姜雍容让花仔立下的文契就摆在姜安城面前,上面写着“言听计从,生死无悔”,底下是花仔的签字画押。 雍容办事,向来滴水不漏。 眼前人像一只顽劣小兽,未识规矩为何物,难服管束,想要教导她,需要先收束她。 姜安城道:“你既来我这里受教,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不得违逆。” 花仔点头:“是,师父。” 看上去很乖的样子。 姜安城稍稍放心一点,道:“一,你的师父是萤道长。萤道长乃神仙中人,我只是一介后进,虽凭些微之功忝居高位,却不敢与萤道长比肩。所以,不要唤我师父,唤我夫子即可。” 花仔讶然:“那臭老头那么厉害吗?” 姜安城:“……” 萤道长是大央人心中的活神仙,早在数十年前,帝王见了他也要称一声“老神仙”,但不知何故,在一对弟子眼里的形象好像不佳。 “二,你从明日起去麟堂观学,白日在麟堂好生学习,晚上回来我再教你兵法战略。” “麟堂?”花仔问,“那是什么地方?” “文有太学,武有麟堂。”姜安城道,“麟堂乃我朝教化武官之地。” “麟堂里的人有你厉害么?我丑话说前头啊,要是里头的人不经打,我是不学的……” “二当家,”姜安城正色道,“我前面的话,你就忘了么?” 他的神情微有一点严肃,长年身居高位自生的威压油然而起。 “行叭。”花仔摊手,“你是夫子,你说了算。” 然后问:“你这房子挺大啊,我住哪儿?哎从北疆到京城可真够远的,我一路马不停蹄上了京,为了埋伏你,连晚饭也没吃好……” “……”姜安城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委实是辛苦你了。” “没事,应该的,不过我肚子都饿扁了,有吃的没有?” “那恐怕委屈二当家了。”姜安城道,“我这里的第一条规矩,就是禁宵食。” 花仔一下子跳了起来,睁大了一双眼睛:“我饿了!” 人饿了就得吃东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怎么能让人饿着? 太残忍了吧?! 姜安城起起身:“这便是规矩。” 他拈起案上那份文契,送到她面前:“二当家要是不愿意守我这里的规矩,我也不敢教导二当家,请自便吧。” 方才坐着还不大觉得,这会儿他站了起来,花仔才发现他好高,自己才到他的肩膀。 而且他明明没有抬高声量,也没有一丝怒气,可莫名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势,让花仔觉得自己又矮了一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花仔向来很识相的。 求学大业当前,只好暂且委屈一下五脏神,明早再好好祭拜。 “嗐,夫子就是老大,不吃就不吃吧。” 姜安城唤了管家桑伯来,让桑伯领着花仔去厢房歇息。 姜安城将那张文契收进锦匣中。 唔,愿受管束,便不算朽木。 看来雍容口中的这位顽童也没有那么难教。 * 大央在卯时早朝,姜安城醒来时天还没亮。 此时整座京城还在睡梦当中,是一天当中最安静的时候。 但他睁开眼睛,就发现了异样。 为图清净,别院的下人刻意精减,桑伯负责整个别院的日常运作,也负责他的贴身服侍,往常这个时候,桑伯应该捧着衣物侍立在侧了。 但桑伯不在。 不仅如此,还有隐隐的喧哗声遥遥传来。 似乎是,厨房方向。 别院的厨房在东南角上,与正房隔着一片池塘,以及一大片竹林。 竹林里养了两只仙鹤,平日里仙鹤在晨雾中步履轻盈,鹤唳清明,总能替姜安城消一消案牍间的劳乏。 但今日竹林空旷,两只鹤不见踪影。 姜安城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加快脚步,来到厨房的院外。 菜筐里的菜蔬洒了一地,下人们一个个被捆了手脚跟菜筐堆在一起,口里塞着布巾。 和下人们有同样遭遇的,还有那一只仙鹤。它被捆了脚绑了翅膀,甚至连嘴上都密密实实地扎着布带。 人和鹤见了主子,无法做出其他的动作,全体统一开始蠕动挣扎,嘴里呜呜作响。 姜安城先把桑伯解了:“怎么回事?” “快,主子快去救云影!”桑伯急得直喊,“她要把云影煮了!” 姜安城脸色一变。 厨房里,花仔往灶里加了一捆柴,锅里腾出浓重的热汽,水烧开了。 唔,可以拔毛了。 她拎起案板上那只被捆得严实的仙鹤。 仙鹤拼命挣扎。 “住手!” 姜安城冲进来,“你在干什么?!” “夫子早!”花仔笑眯眯,头发虽然乱糟糟的,但晨光照进来,每一寸肌肤好像都在发光,整张脸明明亮亮,“夫子稍候哈,这鸟毛得烫一烫才好拔。嘿嘿,今儿个运气真好,院子里让我逮着这么大两只鸟,还都挺肥,只消烤上一烤,那油一定是滋滋响……” 她把自己说饿了,咽了口口水,就要把手里的仙鹤往锅里烫。 姜安城一把夺过云影,二话不说替云影开束缚,云影发出一声惊魂未定的哀鸣,扑腾着飞走了。 “哎哎哎!”花仔万分可惜,还试图去追,只是到底比不上人家长翅膀的,顿时望空长叹,“嗐,我那么大只鸟啊,本来还想烤给夫子吃的!” 姜安城深深呼吸一下,脸色铁青:“跟我来!” * 花仔肚子饿,一晚上没睡好,天不亮就醒了。 别院的待客之道相当周到,客人醒得再早,厨房都准备好了早饭。 清粥一碗,蟹粉小笼包一屉,清炒葵菜一碗,还有几样小菜,几样点心,几样干果。 姜家别院的待客的规格,不能说不丰盛了。 但对花仔来说,少了一样最要紧的东西。 那就是肉,肉,肉啊! 大清早的就没肉吃,还让不让人活了? 桑伯恭恭敬敬地表示,小肉包里不单有蟹粉,还有蟹肉,且还表示,这螃蟹是从江南特地运过来的,膏肥黄厚,正是一年当中最好吃的时候。 花仔勉强挟起一个塞嘴里,然后觉得,鲜是有一股鲜味,但,这叫肉?这连塞牙缝都不够啊。 当然她很有上门当学徒的自觉,当然不好随意使唤夫子的下人。 于是就得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然后一往后园就看见了两只大鸟悠然自得地在水边剔着翎,且不怕人,一逮就逮个正着。 “京城的鸟可真笨啊。” 花仔感慨。 桑伯惊恐,厨子惊恐,厨房里乱了套,大家拼命想阻止花仔。 当然结果显而易见。 没有什么比打扰别人找吃的更扫兴了,所有碍手碍脚的都被花仔捆起来扔到了一边。 试问天下间有谁能阻止饿了一晚上的花仔吃肉呢? “……我也没打算捆他们多久,本来想烤好了鸟就放了他们的……”饿扁了的花仔有气无力,“我那么大只鸟……” 说没就没了,呜。 姜安城:“……” 他终于开始领略到姜雍容信中再三强调花仔需得好生管教的真意,深深呼出一口气,铺开笔墨。 花仔以为他是觉得自己捆了他的人,所以要来教训她一顿。 但姜安城居然没有说教,反而写起字来,看来是听了她的解释之后明白了她的苦心。 很好,是个很通情达理的师父。 于是她施施然准备再去整点肉吃吃,然后就听姜安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站住。” 花仔站住脚,回身。 姜安城将手里的纸张贴在墙上,“看好了。” 花仔识字有限,一字一字念道:“一禁宵食,二禁肉食……这是什么?” “家规。”姜安城冷冷道,“我说过,想在我这里受教,就要守我这里的规矩。” 花仔的眼睛和嘴巴一点一点张大,齐齐变得圆滚滚。 不!!!!! 第3章 禁肉 得罪了夫子怎么办? “喀嚓”一声响,花仔负在背后的两截长刀拼在了一起,刀刃直抵在姜安城咽喉。 “姓姜的,你知道上一个不让我吃肉的人,现在坟头草有多高了吗?” 姜安城:“若是不学兵法,二当家就不用受我管束。” “吃肉关兵法屁事!”花仔怒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教我是吧?昨晚上就不让吃,到今天还不让吃!你是不是想故意饿死我,然后你就不用教了?!” “孙子曰: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前朝梅将军有注:智能发谋,信能赏罚,仁能附众,勇能果断,严能立威。” 锋利的刀刃就搁在颈边,但姜安城脸色如常,沉声道,“为将者想要钤束下属,首先要学会钤束己身。人若受制于区区口腹之欲,与禽兽有什么分别?放任己身,便难以取信服众,不能取信服众,又如何号令麾下?麾下无人,又何以为将?” “……”花仔的瞳孔开始涣散,好一会儿之后,她甩了甩头,“说、人、话!” 姜安城看她的眼神有几分像看一截朽木,叹了口气:“你需得学会约束自己,才能约束你的部下。约束不了部下,你就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将领。这便是我要给你上的第一课。” 听这话的意思,好像还是很愿意教她的样子。花仔脸色好看了一点:“所以你没打算逼我走?” “二当家,你以为我很闲么?”姜安城忍不住再叹了一口气,“一,既是雍容所托,我便不可能不教;二,即便是不教,我定会直言相告,必不会浪费这个时间折腾你。” 花仔打量他,他的神情从容沉着,目光看上去甚是坚定,不像是说谎。 但禁肉食这个…… 花仔一脸沉痛:“所以,非禁不可?” 姜安城:“非禁不可。” 花仔的脑子知道该放弃了,但咕咕叫的肚子不肯放弃,她咬牙,刀锋又贴近了一点:“别逼我,信不信我真砍下去?为一顿肉挨一刀不值当吧?” 姜安城直视她,目光平稳得不像话。 “你难道就不怕?!”真是奇了怪了,以往她这把刀,无论什么时候祭出来,都能吓趴下一大片人。 “这把刀该有一百斤吧?”姜安城道,“二当家天生神力,刀法精妙,实不相瞒,若论单打独斗,我不是你的对手。这刀要砍下来,随时都能砍。” “你以为我不敢砍?!” “若你真会砍下来,便是雍容荐错了人,你绝不可能成为她所期望的大将。” 花仔好气。从始至终,他的声音都是一个语调,不惊不怒不恼不愤,五官也宁定柔和,但每一句话都能把她堵得死死的。 她咬牙:“隔一天禁三天行不行?” 姜安城:“在我治下,家规即军法。军法不容讨价还价。” “喂,我都开始讨价还价了,你就不能给我一个台阶下?哪怕禁五天开一天也——” 就在这时,花仔忽然看到姜安城的眸子猛地一震。 然后,他抬手扣住她的肩,迅速将她往旁边一带。 卧槽!口里说着不害怕,原来是一直在准备突然发难! 花仔狠狠甩开姜安城,正要挥刀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忽然听到了一丝奇异的声响。 那是弓箭的破空之声! 她倏地回头。 时间像是被放慢,一支漆黑的箭头刺穿空气,贴着她的头擦过,一缕发丝在空气中飘落。 如果不是姜安城推开她,这支箭将会贯穿她的脑袋。 而她方才那一甩,把救了她的姜安城推开一步,刚好推到了这支箭的射程上。 花仔一刀挥出,企图拍开那支箭,但那支箭太快了,它疾如流星,笔直地向姜安城射去。 姜安城避无可避。 “姜安城!” “安城!” 花仔的声音和另外一个声音撞在了一起,她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像灌了辣椒水一样的情绪。 又辣又呛又刺人。 是他救了她,她却把他推上死路,她怎么能干出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是谁射的箭? 花仔满面怒容,抡起刀就转身去砍人。 然后,她这个转身定在半途。 因为她听到“笃”地一声响,绝不是箭尖命中人体的声音。 眼角余光,发现姜安城手里好像多了个什么东西。 她猛地回头,只见姜安城安然无恙,手里多了一把的刀鞘。 她的刀太长,便改做两截,学人家用双刀的法子,两柄把刀鞘固定在背后,用起来又轻巧又便利。 方才姜安城推她的时候,竟然从她背上拔下来一把。 而那支箭现在就躺在刀鞘里,他以刀鞘为盛具,接住了那支箭。 厉害啊! 花仔忍不住想为他吹一声口哨。 姜安城把箭取了出来,刀鞘递还花仔,道:“直呼师长名讳,罚跑十圈。” 花仔接过刀鞘,痛痛快快地:“好勒,没问题。” 姜安城:“先过来见过荣王殿下。” 花仔偏着头打量走进来的人。 他的年纪和姜安城差不多大,穿一身浅绯色缎袍,生得一双流丽的桃花眼。手上挽的一张弓通体染着红漆,以黄金镶角,缀以宝石,十分华丽。 花仔朝他手里点了点:“弓不错。” 荣王:“……” 这在花仔已经是相当给面子的打招呼了,但荣王显然没见过这个款式的,忍不住将她上下打量。 一头胡乱扎着马尾的头发,一身胡乱穿着的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衣摆折进腰带里,手里还执着一柄大刀,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小流匪。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按住花仔的脑袋,让她完成了一个点头弯腰的礼节。 花仔一面被他按着,一面低声问:“哎,他是好人么?不是想杀你吧?” 王爷,自然是姓风的。她早就听说过,姓风和跟姓姜的好像特别不对付。 姜安城看上去好像有一种想翻白眼的冲动,“王爷是自己人。你去吧。” 花仔看看姜安城,再看看荣王。 方才荣王出手的时候是射她来着,而她则是拿把大刀搁姜安城脖子上来着……顿时明白了。 “呵呵呵呵,误会,都是误会,我是来拜师的,夫子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我刚才那是……呃……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给夫子砍蚊子来着。别看现在是秋天了,居然还有蚊子,秋蚊子,好大一只……” “二十圈。”姜安城打断她的话头。 花仔:“!” 怎么还带涨价的?! 她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收了刀,转身就出去了。 “怎么回事?”荣王讶异,“晴光和云影都飞我那边去了,这可是少有的事,所以我过来看看,结果一来还以为你被刺杀……安城,你这院子可从来没带外人来过,这小姑娘哪里来的?” 姜安城叹了一口气:“王爷,请见谅,她的身份暂时还不能见告,你只当她在这里是因为故人所托吧……” 话没说完,忽见花仔从庭前跑过,脚步轻盈,神态轻松,百斤重的刀背在身上,轻若无物。 姜安城一怔,蓦地喝道:“站住!” 花仔倒退着跑回来:“夫子,咋了?” 姜安城忍不住有些头疼:“你在干什么?” “跑圈啊。” 姜安城:“你怎么跑的?” “就绕着这厅堂跑呗。” “……”姜安城抚额头,“绕着院子跑。” 花仔的脸垮了,你知道你家院子有多大吗大哥?! 不过看着姜安城的脸色好像不大好,她还是乖巧地,“好勒。” 掉头就去跑了。 荣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看看姜安城,悠悠地道:“你这个门生,看起来不好带啊。” * 花仔饿着肚子跑了二十圈,回来喝白粥都觉得香了。 蟹粉小笼包一口一个,一笼转眼就没了。 桑伯连上了十笼,花仔才终于搁下了筷子。 桑伯擦擦汗:“二当家吃饱了么?” “凑合吧。”花仔叹气。 蟹肉不算肉,而没吃肉,吃多少都觉得没吃着什么东西,空空如也。 桑伯道:“主子有吩咐,请二当家用完饭回房更衣。” 更衣? 更什么衣? 很快有答案了,桑伯备下是一套男式衣衫,又服侍花仔将头发挽成男子发髻,然后引着花仔出门。 姜安城那辆豪奢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 花仔掀了帘子上车,就见姜安城和荣王已经坐在车内。 姜安城今天没有像昨天一样穿官服,而是换了一件圆领袍,束着袖口,腰间系着蹀躞带,悬着一柄长剑,有几分像街头的游侠。 但即便是作这样的打扮,通体仍有一股雍容清贵之气,且因为不戴官帽,只戴着一顶银冠,更显得眉青如墨,眸子温润。 花仔问:“我们去哪儿?” 姜安城:“麟堂。” 花仔:“我听说当官的早上要上朝,夫子你不用吗?” 姜安城:“告假。” “扣不扣俸禄?” 姜安城望向车窗外,索性不答了。 花仔觉得可能是自己之前的行为伤到了他的心,“咳”了一声,解释道:“那个……那会儿我不是故意把你甩到箭那边的,我以为你要——” “安静。”姜安城头也没回。 花仔:“……” 糟糕。 拜师学艺头一天就把夫子得罪了怎么办? 第4章 麟堂 我一定不会让人知道我的身份!…… 大央文有太学,武有麟堂。 太学生可以靠恩荫和科考入仕,成为文官,麟堂生则是通过武试选拔,成为武官。 巍峨牌楼上,斗大的两个字嵌在上头,阳光照来,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花仔识货:“呵,这墨里掺了金粉!” “这是太祖御笔。”姜安城道,又补上了一句,“擅动者斩。” “哦。”花仔应着,但心想,找个月黑风高之时,谁知道是我动的?再说也不多动,每个字只薄薄地刮一层就好。 嗯,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进了麟堂,荣王先去上课。 他在麟堂教授箭术。他的箭很有名,称之为“破甲箭”,据说被称为京中第一。 花仔则跟着姜安城去找麟堂的祭酒大人。 路上经过一处,姜安城道:“太学生入学头一件是拜孔圣人,麟堂生则要拜见武圣人。这便是武庙,随我进来。” “这里还有庙?我最喜欢逛庙会了。”花仔兴兴头头地跟着姜安城身后进庙去,只见这里供的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祖,而是一个头发胡子都白白的老头,看着倒有点像土地公公。 “莫非是个土地庙?”花仔问。 “这位是武圣太公。”姜安城道。 花仔:“他武功很强吗?” 姜安城看了她一眼,那模样像是暗暗做了个深呼吸,道:“尚父左杖黄钺,右把白旄以誓,曰:‘苍兕苍兕,总尔众庶,与尔舟楫,后至者斩!’遂至盟津。” “……”花仔眨眨眼。 好在这次不用她提醒,姜安城已经自动道:“上古时代武王兴兵伐纣,太公掌兵会师。太公是史载第一位兴兵会盟之人,辅佐武王开创太平天下,庇佑人间数百年,后世遂以太公为武圣,三百年前又尊太公为武成王。武庙便是武成王之庙,是祭祀太公之处。” 花仔“啊”了一声:“这是姜太公的庙!就是那个姜子牙对不对?” 姜安城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身在武庙,直呼圣人名讳是为不敬……” 花仔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一脸兴奋:“你早说嘛,姜子牙熟得很!” 姜安城有些意外:“怎么说?” “云川城里有个说书先生,别的书都不会说,只会说封神故事,我翻过来滚过去听了有七八百遍了。” 花仔清了清嗓子,起了说书先生的范儿,道,“话说姜子牙以前当过屠夫,卖过酒,一直到七十岁都很穷,连婆娘都很嫌弃他。后来他拿了根直钩去钓鱼,文王就上钩了,他就当官了!我还记得他当官以后回家,他的婆娘想找他重温旧梦,结果他拿水泼在马前,告诉他婆娘,覆水难收,所以前缘不能再续。不过依我看,他定然是升官发财,想另找年轻漂亮的——!” 花仔还想往下说,姜安城忽然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他手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迅速弥漫在她的鼻前,隔绝了庙内烧着的香火气。 什么味道呢? 好像在哪里闻过? 没等她闻个清楚明白,他已经收回了手,脸色不大好看:“圣人面前,须得慎言。赶快磕头行礼,拜见太公。” “哦。”花仔可没忘记自己才得罪过他,立马老老实实拈了炷香,恭恭敬敬拜了几拜,将香插进了香炉当中。 拜完之后,略有点好奇,“这里怎么没有庙祝?” 一般这时候,庙祝该出来劝人捐功德了。 姜安城没有回答,转身走了出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接花仔任何一句闲话。 因为底下多半是一大堆废话。 足以把太公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那种。 * 寻常人入麟堂就读,需要先考骑射,再考兵法,如果有正五品以上官员的荐书,则可以带着户帖免试入学。 而姜安城是正二品大员,又是炙手可热的姜家少主、天子近臣,这般身份,无论是搬出哪一个,都够安排七八个麟堂生徒的。 因此祭酒周珉是飞一般地迎了过来,说了一大堆恭维话之后,只问了一下花仔的名字,便命人记名造册,送入上舍。 姜安城道:“此子尚需磨练,就从外舍读起吧。” 周珉哪敢反对,连忙改了,然后恭恭敬敬地送姜安城。 姜安城举步便走,花仔一把拉住他:“等会儿,什么上舍外舍?” 周珉笑呵呵道:“小公子放心,韩松会带你去的。” 跟在周珉身边的是个穿蓝袍的年轻人,花仔注意到了,麟堂生徒好像都穿这个。 这人身形削瘦,脸上没有三两肉,带着一脸的笑意,大概是太瘦的原因,年纪轻轻便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花师弟放心,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我。” “哦。”花仔点点头,却一时没松开手。 姜安城的衣料沉实柔滑,握上去手感太好了,更重要的是,离得近,她又嗅到了那丝很好闻的味道。 她把他的袖子拽过来一点,打算好好闻一闻,袖子却如握在掌心里的水,一下子流走了。 姜安城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已经敏锐地猜到了接下来准没什么好事,他道:“跟着你韩师兄去,勤勉上学,不得惹事。” “好勒,知道了。” 花仔听话地跟着韩松走。 姜安城忽地又叫住她:“站住。” 然后过来两步,看着她。 韩松十分乖觉,“花师弟,我去前头等你。”麻溜地走到前面去了。 姜安城方低声道:“麟堂只收男弟子,所以你须得留心隐瞒你的身份,对外只说是姜家的远亲便是。尽量与同窗保持距离,不可让人发觉你是女子。” 花仔这才明白桑伯早上为什么让自己换上这么一身。 “放心吧夫子,我知道了。” 她说完就走,头也没回。 秋日的阳光洒在她的发上,风吹动她的衣摆,她一身浅蓝色的衣裳,很像此时天空的颜色。 她身量虽小,步子却大,大步流星走向韩松,忽然一时兴起,掂量着拍了拍韩松的胸膛。 韩松给她一下子拍得连退三步:“咳咳咳……” “太瘦了。”花仔摇头,“麟堂生徒都像你这样么?” “这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我的本事在别处。”韩松捂着胸膛答,然后凑近一步,悄悄问道,“你看小姜大人的脸色好像不大好,是不是生气了?” 花仔回头,只见姜安城尚未转身,正皱着眉毛看着她。 花仔大力挥手,大声道:“夫子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人知道我的身份的!” 姜安城:“……” 在花仔自信满满的视线里,姜安城慢慢转身离开,背影看上去有几分绝望。 “咳……”韩松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不知花师弟你……是什么身份?” 花仔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立即凑过来一点。 然后被花仔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拍得他神魂一个激灵,天空和大地都在面前摇晃,整个人摇摇欲坠。 “你傻啊?都说了不能让人知道。你是不是人?”花仔转身,继续往前走,“说说,那外舍上舍是怎么回事?” * 麟堂分外舍、内舍、上舍。 外舍一百人,内舍七十人,上舍三十人。 每年有两次考试,分别在春天和秋天举行,因此又被称为春试和秋试。 公试合格者,可以升入上一舍,不合格者留在本舍,表现奇差者退到下一舍,退无可退者就直接退学。 “所以那个祭酒想给我开后门进上舍,反被姜安城这小子把我扔到了外舍?”花仔摸着下巴问。 韩松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有人会把“姜安城”三个字同“这小子”三个字连在一起说,更没想过自己居然会亲耳听到! 当场惊心动魄,好想抓着花仔的肩膀怒吼一声:“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啊啊啊啊!!!” 但他忍住了。 因为如果脑袋上再挨一下,他怕他撑不到从麟堂结业。 “这几个舍有什么不一样?”花仔问。 “就越来越难,学的东西越来越多,出去操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韩松话没说完,前面的花仔忽然站住脚,韩松连忙刹住步子。 花仔神情凝重。 “花、花师弟……是有什么事么?”韩松战战兢地问。 试想一下,一个可以叫姜安城“这小子”的人,能这样凝神思索的,一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会不会关系到整个大央的安稳?莫非又有了新的叛乱…… “我饿了。”花仔严肃地道,“饭堂在哪里?” 韩松:“…………” 按说他这会儿应该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直接带花仔去上课,但他韩松能在麟堂混到今日,靠的就是他引以为傲的眼力,他立即换上灿烂的笑容:“请随我这边来。” 在去饭堂的路上,韩松充分展现了他的长处——消息灵通。 比如就是他第一个发现姜安城亲自来到麟堂并立马跑去通知祭酒大人的。 他在一路上口惹悬河,滔滔不绝,不单把外舍的上课内容和夫子性格都介绍了一遍,连历年的考题都细细道来。 最后道:“在麟堂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一,一定要讨到祭酒大人的欢心。因为不管是退舍还是结业,最终都是祭酒大人说了算。不过花师弟你不用担心,我瞧着祭酒大人讨你的欢心还来不及呢……” 饭堂里,早饭已经结束,午饭尚未开始,杂役们正在分早上剩下来的馒头,花仔过去掏了几个,咬一口,叹一口气。 唉,还是没有肉。 “二呢?”她叼着馒头问。 “二,就是有两个人千万要注意。”韩松说着压低了一点,还下意识左右看了看,仿佛生怕有谁会凭空跳出来一般,“这两个可是麟堂里的太岁,连祭酒大人都不敢惹他们。” “哦?”花仔有了一点兴趣,“武功很厉害?” “不是,是家世很厉害。”韩松道,“一个是康平王府的小世子风长健,一个是小姜大人的堂弟姜钦远。这两个人一向不对盘,动不动就闹得天翻地覆,最好离他们远一点——” 韩松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传来一个公鸭般的嗓音:“哼,果然是在这里么?这回绝不能让那只癞蛤蟆抢了先!” “要叫你这小鸭子失望了。”另一个声音传来,带着一点凉幽幽的寒意,“这是我们姜家的人,可没你什么事。” 两拔人马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在门口。 左边领头的人面如满月,玉带金冠,拇指上戴着一只翡翠扳指,绿得像春天里的溪水。 右边领头的人身形高瘦,衣饰跟左边的人比起来要低调得多。但花仔打劫多年,眼光毒辣,立刻发现他的衣料看似不起眼,其实是轻软厚实,像是姜安城那一路,同样价值不菲。 不知是这衣裳的原因还是怎地,花仔觉得他身上好像有几分姜安城的影子,可脸长得其实并不像。 仔细看来,大约是那走路的姿势、抬眼的神情,十分相近。 哪个是风长健,哪个是姜钦远,十分明显了。 “得了吧?小姜大人带来的就算是姜家的人,可不一定是你的人。你只不过是个旁支罢了,少来这里充大爷。”风长健说着,一撩衣摆在花仔面前坐下,“兄弟,本世子才是麟堂最强的生徒,你跟着本世子混,包管你将来平步青云,前程似锦。” “姜家的人前程,还用他人作保?”两名麟堂生徒用袖子擦了擦板凳,姜钦远这才飘然坐下,看着花仔,“兄弟,你既是少家主带来的,自然就是我们姜家人,切莫同其它不相干的人混在一处。” 花仔明白了,两人来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拉花仔入伙。 这种事情花仔以前也干过。 天虎山刚刚建寨之初,附近也有好几处沙匪。 北疆但凡来个会家子,几家沙匪头目就会施尽浑身解数,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把人拉到自己这边来。 花仔在这方面水平不高,常常拉不过别家,最后她只好把别家都打得头破血流,统统赶出北疆,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跟天虎山抢人了。 这会儿她啃着馒头,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一边往自己脸上贴金,一边往对方脸上抹黑,越说越激动,身边的人像是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靴子里、怀里、腰里掏出一根根……擀面杖。 “咳咳咳……”花仔差点儿被馒头呛着。 韩松十分有眼力见地递过来一碗水,然后低声解释:“堂内严禁私斗,除操练之外不能动刀枪,别的家伙又太大,不好藏身上,只有这个最合适。” 又道,“看样子又要打起来了,花师弟你要不跟我去祭酒大人那里避一避?他们好歹不会闹到……” 他的话没能说完,花仔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 水洒了一点出来,溅在桌上。 剑拔弩张的两拔人立刻转头,所有人的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你们两个想拉我入伙是吧?”花仔看着风长健和姜钦远,问。 风长健和姜钦远难得地互相交换了一个同样意外的眼神。 一般被他们拉拢的人有两种反应,一是派系明确,上来就选定了一条大腿紧紧抱住;二是两边都不敢得罪,唯唯嚅嚅哪个也不敢选。 像花仔这般款式的,他们还是头一回遇见。 怎么说呢……他们忽然有了同一种感觉——他们好像是争宠的女伎,而花仔就是那个被争抢的客人。 啊呸呸呸! 两人同时在心里甩开了这个念头,风长健抢先一步:“没错,聪明的话就赶快选,不然打起来没人帮你!” “我都可以。”花仔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你们谁给我搞到肉来,我就跟谁。” 第5章 罚跪 你装得太假了,二当家 “说起来,也是这两届的生徒没福气,无缘领受小姜大人的教诲。想当初小姜大人在麟堂授课的时候,那可是连窗外都挤满了生徒呢……” 周珉一路半躬着腰,满面堆笑,抓紧这难得的机会,一面拍马屁,一面夹杂着诉说麟堂的艰苦,比如武庙该修缮啦,武器耗费太大该补充啦,这些生徒天天操练,远比太学生费衣裳鞋袜且更能吃,所以麟堂真的是一年比一年捉襟见肘之类…… 姜安城一直温和有礼地听着,虽身居高位,却没有一丝骄矜之色,间或问上一两句详情。 经过校场的时候,正遇见荣王领着上舍生徒射箭。 荣王把弓箭扔给一名生徒,走过来:“交代妥当了?” 姜安城点点头,目光望向他身后的上舍生徒。 能升到上舍,皆是层层选拔过的人才。从麟堂结业的生徒皆是文武双全,每到结业,京中十二卫处处都想来抢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身形健壮、高大、挺拔。秋天的太阳还带着几分燥热,操练过的生徒们皆顶着一头的汗,肌肤上泛着油光,像熟铜一般的色泽。 “王爷,我家那位远亲,还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姜安城道。 “咱们什么交情,还用你嘱咐?”荣王笑了,他生得一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水光潋潋,“放心吧,有我在,定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不。”姜安城郑重道,“我是担心她欺负别人。” 荣王:“……” 一名夫子喘吁吁地跑过来:“祭酒大人!祭酒大人!不好了!钟声都响了两遍了,生徒们还聚在饭堂里不肯来上课!” 周珉头疼,先向姜安城告了罪,然后急忙忙同那夫子往饭堂方向去,声音随着风飘过来:“是不是小世子和六公子又打起来了?” “这次倒不是,是为了……” 饭堂…… 姜安城站住了,望向周珉和那夫子离开的方向。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 “我先!” “你讲不讲理?这盘肉明明是我们端上来的!” “这肉是我们洗的!” “我们切的!” “我们炒的!” …… 饭堂里一片喧腾,两拔人马眼看又要打起来。 嘴里吃着肉,耳边满是嘈杂,其中夹杂着骂骂咧咧对彼此家人的诚挚问候——花仔舒服得叹了口气,啊,这种氛围真是太亲切了。 让她仿佛又回到了天虎山上。 就在风长健和姜钦远争得正热闹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大喝:“胡闹!” 花仔抬眼望去,只见周珉同一名夫子出现在门口。 和他们一道的,还有姜安城。 姜安城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和,看见面前这一顿鸡飞狗跳不为所动,只是将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花仔坐在饭桌后,两旁是张牙舞爪准备厮斗的风长健和姜钦远,再两旁是已经掏出了擀面杖的生徒们。 花仔身量本来就娇小,做男装打扮,把那头毛茸茸的马尾辫收束成髻,脑袋又小了一圈,一身淡蓝色的圆领袍,让她看起来像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 饭桌宽大,麟堂的生徒又都是筛选过的,每一个都是身格雄壮,膀大腰圆,把花仔衬托得更小了几分。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花仔端着一盘肉,吃得一脸怡然。 花仔敏锐地感觉到了姜安城视线中渐渐开始凝聚起来的寒意。 她立即把盘子里最后一块肉送进嘴里,然后,搁下盘子,“哇啊”一声,大哭。 “夫子救我!” 虽然嘴里塞满了肉,依然坚强地发出清晰的哭声,“他们硬要拉我入伙,非逼着我吃的!” 姜安城:“……” 风长健和姜钦远:“!!!” 等等,拉你入伙不错,谁逼你吃肉了喂! 周珉看了一眼姜安城的神色,心道不好。 姜安城曾经在麟堂就读,结业后也曾在麟堂任教,周珉可以说对姜安城十分熟悉了。 这位小姜大人自小就是沉稳温和的性子,等闲难得动怒,可现在明显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完了。这两位小爷平时在麟堂里乱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动到了姜安城的头上! 真惹恼了姜安城,不让花仔在麟堂上学,他指望的经费可就要飞了! 周珉痛心疾首:“小世子,六公子,你们二位身份贵重,可以靠恩荫出仕,但这些生徒都是要靠结业才能求得一条出路,你们怎么能在这里拉帮结派,逼迫他人胡闹,妨碍他人上进?” 说着,大喝一声:“今天你们都不要上课了,去武圣人面前跪着去!好好给我反省反省!” 风长健和姜钦远呆住了。 他们两个根本不愁仕途,是家里人看不下去他们闲散无事,又因他们读不进去书,进不了太学,所以才把他们塞进麟堂来混日子。 两人在麟堂搅风搅雨,平时捅的娄子比这大得多了的,周珉也没有拿他们怎么样。 不过两人多少也明白一点,这都是因为要顾忌姜安城脸面的缘故,因此两人也不敢反抗,只在经过门口的时候,急忙跟姜安城解释:“我们真没逼花师弟,我们就是……” 姜安城抬手止住他们,走向花仔。 隔着饭桌,他看着花仔的眼睛:“你也去。” 花仔睁圆了眼睛,手指头点点自己:“我?” 姜安城微微俯近她。 他身段修长,气质矜贵文雅,鬓角齐整得有如刀裁出来一般,跟周遭撸袖子掏擀面杖的生徒们比起来犹如云泥。 花仔原本还觉得姜钦远有三分像他,但这会儿看见正主,才发觉姜钦远根本连皮毛都没学着。 姜钦远就好比是古董贩子骗人用的赝品,姜安城才是那块端方温润的古玉,取料便集天地精华于一身,又被精雕细琢,最后还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浸泽,通体每一寸地方都隐隐发着光。 贵。 值钱。 这样近的距离里,第一次看见姜安城便生出来的感想,又一次涌上花仔的脑海。 ……肥羊。 ……想抢。 然而姜安城一开口,像云雾一样弥漫在花仔脑海的感觉便瞬间被砸了个稀碎。 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低低道:“想装哭,至少也要滴两滴眼泪。二当家,你装得太假了。” 花仔:“……” 淦! * 武庙大殿上,生徒们黑压压跪了一地。 即便是跪着,两拔人也是壁垒分明。 风长健一拔人跪左边,姜钦远一拔跪右边。 两拔人不敢再闹大,但朝对方怒目而视冷嘲热讽少不了,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如有形质,在花仔头顶上嗖嗖来回不休。 花仔身在两拔人中间,独占最中央一只蒲团,屈起一条腿,手撑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凝神思索。 风长健和姜钦远对骂一阵,眼见花仔丝毫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忍不住好奇,问道:“花师弟,你在想什么?” 花仔皱眉:“我在想……我明明是来学兵法的,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听你们两个蠢货骂街呢?” 她从昨夜遇见姜安城起,姜安城不让她吃夜点,不让她吃肉,罚她跑圈,罚她跪太公,就是没教她半句兵法。 怎么看都不对劲。 ——这货果然是不想教她吧?! 在麟堂,“蠢货”两个字只有风长健和姜钦远用在别人头上,从来没有人用到他们头上,错愕之后两人勃然大怒,正要发作,花仔忽然问道:“你们觉得姜安城这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威力太大了。 两人几乎是立即变了脸色。 风长健:“奇才!” 姜钦远:“天才” 风长健:“独一无二!” 风长健:“举世无双!” 花仔:“……” 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还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但她要的不是这种浮夸的歌功颂德,她想知道姜安城真实的为人,然后决定要不要继续在他手底下待下去。 “停。”花仔,“具体点。” 两人更起劲了,风长健道:“小姜大人是天纵奇才,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兵法列卷。” 姜钦远道:“少家主十五岁的时候同时入太学和麟堂,又同时以极优考语结业,成为我大央文武兼修第一人。” 风长健抢着道:“结业后还同时在太学和麟堂讲学,后来穆腾造反,小姜大人领兵出征,听说小姜大人出战之后,叛军一时难以寸进,是后来小姜大人奉命去接流落在外的陛下,这才给了穆腾可趁之机……” 姜钦远连忙接口:“不然,少家主定能平定那场叛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历数姜安城种种超群绝伦之处,在这个话题中表现出了难得的融洽,一致地认为“当男人能当到小姜大人少家主这个份上,死也值了”。 说完才感觉到对方的神情语调太过相似,顿时一阵恶寒,同时道:“我呸,你也配!” “你们是说,他一边上太学,一面上麟堂?” 花仔难以置信,就算太学跟麟堂离得近,他也不可能上得完两边的课吧?他有分身术吗?! “没错!”两人斩钉截铁,异口同声,“厉害吧?!” “没吹牛?” 人品遭到质疑,风长健怒道:“我要是有半字虚言,就让我在夺龙大会上输给那只癞蛤蟆!” 姜钦远也冷哼一声:“我们姜家的少家主本就是人中龙凤,我又何必替他吹什么?不过,就算你不吹牛,该输的还是要输。” 两人说着又重新干起来,一直吵到肚皮开始咕咕叫。 好在韩松拎了两大桶馒头进来,顺便给大家带来一个大消息: “诸位,小姜大人已经跟祭酒大人说定了,从明日起,开始在麟堂教阵法!” 众生徒暴发出一阵欢呼,风长健和姜钦远更是双双扑上去抓住韩松,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就是在方才说定的,我听得真真的。”韩松也是笑容满面。 姜安城曾经是麟堂最出色的弟子,门门极优。 当时一位教阵法的夫子乃是出了名的严苛,任教十余年,寻常生徒连一个“优”字评语都没有拿到过,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是“中”而已,更多的还是“劣”,逼得一大批生徒不得不留舍重修。 更让人绝望的是,姜安城还是太学最出色的弟子。两所大央最高学府,夫子们每每批评生徒不够上进努力的时候,一定会把姜安城搬出来:“说什么忙,忙得过小姜大人吗?说什么时间紧,紧得过小姜大人吗?” 无论是太学还是麟堂,每一名生徒在求学时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孔圣人和武圣人,就是姜安城了。 这时便有人道:“太学那边知道,怕也要乐疯。” “嘿嘿嘿,”韩松笑得眉飞色舞,“这一回,小姜大人单教我们麟堂!太学那边没份啦!” 殿内静了静,随即,更大的欢呼声响起,几乎要将庙顶掀翻:“太公保佑!” “肃静!”外面有夫子一声吼,“思过还闹腾,小心罚你们跪到明天!” 里面的生徒们这才噤了声。 但笑意却是怎么也禁不住,纷纷从眉眼里流泄出来,连平时很看不惯的对方都顺眼了许多。 忽然有人问:“小姜大人现在这么忙,怎么还有功夫来授课呢?” “嗐,小姜大人是什么人?凡人做不到的事情,搁小姜大人身上还不够一办的呢。” “哈哈哈哈错了错,从今往后咱们要叫姜夫子!” 这个称呼让生徒们心花怒放。 韩松是带了脑子的,他穿过热闹的人群,恭恭敬敬将两个馒头递到花仔手上:“花师弟,饿了吧?趁热吃。” 这位花师弟刚入学,小姜大人就变成了姜夫子,其中关窍,一望可知。 这位花师弟,身份绝对不简单。 这份马屁他一定要豁出命来好好拍! 花仔懒洋洋地歪在蒲团上,看着周围人兴奋的样子,基本可以肯定,风长健和姜钦远所言不虚,这个姜安城确实很牛。 唔,也罢,虽然他又死板又小气又喜欢罚人,但看在他还算有资格当她夫子的份上,她就勉为其难留下来,让他教一教吧。 第6章 朽木 不要怕,姐姐会来救你回家!…… 花仔以为的麟堂,是大家练练刀枪箭法兵法,然后分头过招或者组队过招。 意即:两个人打架和两拔人打架。 实际上的麟堂学科分为两大类,一是花仔猜测的骑马射箭,枪法刀法,二是兵法阵法,军策韬略。 花仔被韩松领着走进外舍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进了一间学堂,一人一桌一椅不说,桌上还明明显显摆着笔墨纸砚,以及高高的两撂书。 “这一撂是《六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司马法》这七本书最要紧,被称为《武经七要》,每年公试都要考的。” 韩松一本一本为花仔介绍,“这一撂是《武经总要》,共四十卷,里面不但有我大央的军制,还有各种行军战例以及各种作战的武器,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战例分析,评判讨论这些战例的成败得失,也是考点啊花师弟。” “……”花仔从书堆里头挑出三本,“学兵书也就罢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学这些?” 那三本书是《论语》、《孟子》、《春秋》。 花仔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分明是那些考科举的人读的书!她是来学兵法的又不是来考状元! “咱们麟堂教导的可不是寻常士兵,而是未来的将领,将来飞黄腾达,一般的参朝会,写奏章,当然也要看一些……” 花仔略翻了翻,看见长篇大套的文字就头晕,直接把那三本书往韩松怀里一塞:“这玩意儿拿走。” 再顺手扔给他一只钱袋:“我瞧你也不上课,去给我买只烤全羊来。” 周珉得了姜安城的交代,不让她在麟堂吃肉,吃饭的时候专门派了位夫子在饭堂守着,实在可恨。 韩松麻溜地去了。 这边生徒也陆续进来上课,最后张夫子夹着一卷《六韬》,走进课舍中,开始上课。 花仔从一堆书里面翻出夫子指定的那一本,然后,就在张夫子毫无起伏的授课声中……脑袋一晃,睡着了。 首先是生徒们发现了。 细密的议论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沙沙作响。 然后张夫子也看到了。 张夫子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 大央向来尊师重道,无论生徒是什么身份,在课舍里都只是生徒。 便是一惯乱来的风长健和姜钦远,想在课上睡觉,好歹也要竖一本书在面前挡一挡,给夫子一点面子。 没想到现在竟来了一个半点面子都不给的,睡得如此光明正大,不异于往夫子脸上扇耳光。 张夫子走到花仔身边,抬高了声量,大声讲课。 花仔巍然不动,甚至还发出了均匀的呼噜声。 张夫子动了真怒,伸手去推花仔。 然而手臂还没有碰上花仔的肩膀,花仔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手将夫子的手臂背到身后,然后旋身而起,一脚将张夫子踹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啊——” 张夫子飞向窗外的小花园,发出惨叫,惊飞了一群乌鸦。 外舍、内舍、上舍的课舍皆环绕着这片小花园而建,惨叫声惊动了所有人,十几扇窗子里忽啦啦挤满了人。 有身手好的,立即跳下窗子准备救人。 这叫声也让花仔彻底醒了过来,她一看那胖大的张夫子已经像石头一样被她扔了出去,一脚踩上书桌,从窗户里飞跃而出。 整个麟堂三舍的生徒,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明亮的秋日阳光下,一道人影像箭一般从下舍的窗子里射出来,快成了一道幻影,在张夫子重重砸向花园里那座假山之时,提住了夫子的裤腰带。 当是时也,张夫子的脑袋距离假山只有两寸。 只要晚上一步,张夫子非得头破血流不可。 “好!” 不知从哪个窗子里传来喝彩声,随即各间课舍叫好声如潮一般涌来。 花仔朝各间窗子点头示意,然后向张夫子道:“老兄,以后可千万不要打扰一名武功高手睡觉,真的,我人虽然睡着了,真气还在运转,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 张夫子的脸涨得通红,拼命想扭过头来,花仔话没说完,忽然“啪嗒”一下,手里一松。 张夫子的裤腰带断了。 众目睽睽之下,张夫子头一扭,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摔的还是气的。 花仔拎着张夫子的半截裤腰带,想想还是给人家系回去,正要弯下腰,视野里忽然多了一截衣摆。 衣摆是深紫色,据说只有极南的一种紫贝才能染出这种浓郁的深紫,所以深紫的布料十分昂贵,于是朝廷采用这种衣料来做二品大员的朝服。 在这个时间会出现在麟堂的二品大员还有谁? 更何况风吹起他的衣摆,袍角拂过来的同时,她的鼻子已经闻见了那股清冷而温润的熟悉味道。 花仔的视线一点一点往上,就看到了姜安城居高临下,凝望着她,面无表情。 “呃……夫子好。”花仔站起来,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然后扬了扬手里那半截裤腰带,露出诚恳的笑容,“这腰带的布带也忒差了,夫子你说是不是?” * “你可知错?” 夫子的学舍里,书案后,姜安城问。 “这只能怪我功夫练得太好了。”花仔摊摊手,“真的,一般宵小休想近我的身。” “……”姜安城皱眉,“上课睡着,你还有理了?” “这也不能怪我。”花仔道,“要怪就怪那张夫子的课实在是讲得太烂了,好像和尚念经似的,几句话就把我念睡着了。他但凡能去茶楼里听一听人家怎么说书,我也不至于睡得那么快。” 姜安城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花仔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从他慢慢握起来的指节,好像可以窥见他的心情不怎么样。 花仔才不怕他发作。发作就发作,她的脾气比他还大呢,谁怕谁? 结果姜安城缓缓松开了手,道:“夫子不是说书先生。说书先生要求着你去听,给赏钱,所以自然处处讨你喜欢。夫子是你求着他讲,他多讲一些,你便多学一些,自然是你去讨夫子的欢喜。” 花仔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夫子真有心想让生徒们都学会,当然要好好揣摩揣摩怎么讲大家才会听。他只顾自己在那儿念经,谁听得进去?夫子,你自己明明那么厉害,却要我听别人念经,到底是几个意思?我只有半年时间,可不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姜安城再次深吸一口气。 真是,朽木。 他慢慢地问:“想听我教你,是吧?” “那还用说吗?!不然我为什么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好。”姜安城颔首,“一会儿到上舍来听课。” “夫子万岁!”花仔欢呼。 这一个瞬间,姜安城发现花仔的两粒眸子在秋日的阳光里像是熟透的黑葡萄,莹然透亮,闪闪发光。 “慎言。”他提醒道,“只有陛下才当得起‘万岁’二字。” “嘿嘿,那夫子就是九千岁?” 姜安城:“历代以来,九千岁一般是指权阉。” “什么是权阉?” “就是大太监。” 花仔连忙摇头:“那就千岁好了。” “皇后、皇子、公主、王爷,可称千岁。” “可姜家不是也有王爵吗?” “家父是亲王,可称千岁,我是世子,所以当不得。”姜安城道,“所以只称‘夫子’便够了,不可逾矩。” 他说话的语速不缓不急,神情始终温和,条理十分清晰,声音也很好听,花仔觉得十分满意。 这个夫子可比那个张夫子强多了。 啊不知道韩松回来没有,吃个烤全羊再去好好上课,事半功倍! 花仔正打算告退,姜安城忽然道:“我这里有样东西,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说着掏出一只钱袋。 姜安城的手指节修长,那只钱袋被他握在手里,是鼓鼓囊囊的一团大红色,上面绣着一只胖嘟嘟的金色鼓眼金鱼。 “哎,是我的!怎么会在你这里?你捡的?” 花仔说着抬手就要去拿,姜安城收回一点,花仔拿了个空。 花仔:“?” 再看姜安城脸上神情,不喜不怒的,眸子里却有一丝严肃。 花仔猛然间反应过来。 钱袋怎么可能好端端在他的手里,一定是他从韩松手里截的胡! 韩松被截,烤全羊的事肯定是暴露了! 花仔立刻道:“呃……我仔细看了一下,这钱袋虽然和我的有点像,但其实并不是我的那一只,一定是别人的。” 姜安城问:“二当家确定?” “当然,我的钱袋还放在屋里,根本没有带出来!来麟堂又不是逛街,带什么钱袋呢哈哈哈夫子你说是吧?” “既然不是二当家的便罢了。”姜安城道,“那便由我收着,等将来再物归原主。” 花仔眼睁睁看着姜安城将钱袋收进了袖子里。 我的……钱袋! 不要怕,姐姐会来救你回家的! 第7章 钱袋 当然是,服侍夫子啊。 花仔离开姜安城,就在走廊转角处看到了韩松。 韩松畏畏缩缩,苦着脸:“花师弟,我对不起你,我才出门,就遇上了小姜大人……” “得了,”花仔拍拍他的肩,“上舍在哪儿?带我去。” “你、你不怪我?”韩松愣住了。 他出身低微,能力薄弱,在麟堂里混这么久,全靠面面讨好,在夹缝中求生。 办砸了事情一定会受罚,这在他看来简直天经地义,不罚反而更可怕,因为那意味着他被人放弃,下次再也不会用他。 “怪你什么?你打得过他么?”花仔说着抬脚往他腿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带路?” “哎、哎!”韩松的声音马上活泼了起来,一面带路,一面说起花仔“徒手扔夫子”的事迹,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只能耳闻,不能目睹。 花仔迈着步子,负手在身后,走进了上舍的大门。 下一门课尚未开始,上舍生徒们三三两两里说话聊天,见到她进来,忽然之间,集体安静下来。 花仔略约扫了一眼,发现基本都是一起在武庙里跪过太公的熟面孔,遂朝众人点了点头,问:“还有空位没有?” “有!”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风长健和姜钦远动作一致——一手把身边桌面的东西清开,一手拉开椅子,“花师弟坐这里!” 花仔隐隐发现两人的眼神明显和之前不一样了。 这闪闪眨巴着好像小狗般热烈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还是韩松动作快,立即和其他生徒抬了桌椅过来,问花仔:“花师弟,你看放哪里?” 花仔看了看,下巴点了点离夫子书案最近的位置,“那儿。” 豁,是强者的位置。 大家的目光又更加钦佩了不少。 当麟堂的铜钟被撞响,悠长的钟声回荡在课舍的时候,姜安城进了门。 花仔大咧咧坐在离前面书案最近的位置,照旧是翘着一条腿,目光从捕捉到那一片深紫色袍袖的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上面没有挪开。 不管是官服还是私服,姜夫子穿得都很好看啊。 像书生一样斯文,但又没有一丝文弱。 像武将那样英挺,但又没有一丝粗蛮。 花仔靠在椅上,懒洋洋地想。 姜安城的阵法授课进行到一半,她又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姜夫子的声音也很好听啊。 从头到尾她脑子里就只有这两个想法,并不是她有多倾慕英俊的姜夫子,实在是……根本就听不懂别的! 什么天干地支,什么八卦方位,全都不懂! 授课结束,其他人如痴如醉,花仔如痴如呆。 脑子里塞满了己、庚、辛、壬、癸和艮、震、巽、离、坤,像是塞进了一团又浓又粘的浆糊,糊得她一脸懵。 姜安城离开的时候看了她一眼。 她收到这个眼神,晃晃悠悠跟上 阳光洒在银杏树梢,一片片的叶子被风吹落枝头,在半空飞旋一阵,才慢悠悠飘落。 廊上皆铺着厚厚的木地板,明明早上才打扫过,这会儿银杏叶又在上面铺了金灿灿的一层。 两人并肩从上面走过,银杏叶发出松软的声响。 “听得懂么?”姜安城问。 花仔诚实地摇头。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在外舍听学了么?”姜安城道,“无论学什么,皆要由易入难,循序渐进。你于兵法一道一窍不通,须得从最简单的学起。我实在没有时间手把手一样一样教你,只有让你先在麟堂打下一些基础,然后我再一一教你,懂么?” 花仔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他的鼻梁挺直,侧脸尤为英挺。他的目光平和,声音也是。 “寻常人想从麟堂结业,需要三年,而你只有半年时间,你需要比别人辛苦十倍不止,才能略有小成。”姜安城转脸看着她,“麟堂不是茶楼,夫子不是说书人,你来这里不是寻乐子,而是求学。求学原本就是苦差事,越是苦,越能学所有成,若是要舒服,无所事事,一事无成最是舒服,你要不要?” 花仔低下头,踢了一脚木地板上的银杏叶,厚厚的叶子扬了扬,又纷纷扑簌簌落下。 她没吭声。 姜安城大约已经能摸到一点她的性子,知道这不吭声就表示她听进去了。 于是放柔和了一点声音:“随我去给张夫子赔个不是吧。” 这个花仔不干,“他自己的课上成那样,还能怪别人睡觉?再说我虽然扔了他,但也接住他了呀,他又没缺胳膊少腿,连油皮都没蹭破半点,我赔什么不是?哦,最多赔他一条裤腰带。” “《六韬》是太公所留,乃是麟堂立身之根本。张夫子对《六韬》钻研极深,我亦自愧不如,何至于有你说得这样糟糕?”姜安城道,“你不说自己学识浅薄听不懂,反怪夫子讲得不好,这毛病若不早些改改,这半年你只怕要空手而回!” “真是他讲得不好,我看外舍好些个生徒都想打瞌睡,只不过强撑着不敢睡罢了。”花仔道,“我听你的照样不懂,你看我就没睡!那张夫子着实造孽,讲得不好也罢了,好歹把模样生得周正些,声音生得好听些,但凡有夫子你的两三成,我也不至于当场睡着!” 姜安城看着她振振有辞的模样,哑然了半晌,换了个方式:“二当家,为将便是为人,兵法便是人心。打个比方,若现在你就是一员大将,张夫子是你手下一员老将,你害他当众出了丑,现在又有事差谴他去办,你会怎么做?” 花仔代入想了一下,立刻将手一挥:“我手下才不会留这样没用的家伙!” “将领有时候就像是厨子,什么样的菜交到手上都能做出成佳肴,那才是名厨。为将亦如是。无论什么样的部下都能带得起来,方为名将。若是只有带着精兵强将才能打胜仗,算不得本事。” 花仔觉得这可真是一件麻烦事。 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滚,干嘛不想用还要凑合呢? “非得这么着的话,那就找他喝顿酒吧。” 还有什么事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呢? 如果有,那就两顿。 * 张夫子气虚体胖,不能喝酒。 所以姜安城带花仔去给张夫子赔不是。 花仔悄悄把腿往后挪了一步:“我都是将军了还给部下赔什么不是……” 可惜开溜失败,因为姜安城突然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臂。 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怔。 姜安城只觉得手底下的胳膊太细了。 好像轻轻一拎便能将她拎起来,好像轻轻一捏便能将它捏断。 实在难以想象,她这副小身板是怎么扛起那柄大刀的。 论动手,花仔可是行家,轻而易举地被人捉住,除了老大,谁也没做到过。 不由得眼睛一亮。 上次姜安城接破甲箭就接得十分漂亮,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看来姜夫子除了兵法厉害,打架也很不坏。 “夫子,”花仔歪头看着他,“我跟你去赔不是,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打一架呗?” “二当家天生神力,论单打独斗,我不是对手。” “不打一打怎么知道呢?” “没空。” “那就抽抽空嘛。你看你上太学的时候都能抽空上麟堂,当官的时候又能抽空当夫子,你看你很会抽空嘛。” “……” 银杏叶铺就的道路上,两条人影渐行渐远。 * 张夫子当众出了这么大个丑,当场就想一头在假山上撞死。 但姜家少家主亲自带着人给他赔不是,客客气气同他讲:“此子自小长于山野,不识礼数,不懂规矩,还望夫子多多包涵,日后我一定会严加管教,断不会再叫这一类事情发生。” 花仔一向很讨厌这种场面话,时常觉得这么干巴巴讲话的人很像傻子。 但姜安城不是。他讲起这些话来,神情温雅,语气柔和,真的能让听的人如沐春风。 花仔甚至觉得,假如是自己被扔出去,他这么过来说和和气气说道说道,她也不生气了。 她看得出神,没注意到姜安城给她递了个眼色,兀自直愣愣看着姜安城。 下一瞬,姜安城直接抬起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弯下腰,跟张夫子鞠了个躬。 他掌心的温热透过发丝透进来,暖暖的怪舒服的。 衣料又柔滑,垂在她脖颈上,痒痒的,她不由自主,“扑哧”一下笑出声。 张夫子原本已经感动得眼眶发红,准备托起花仔,一听这笑声,身体顿时一僵。 “呜哇哇哇……”花仔放声大哭,“张夫子,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原来不是笑,是想哭。张夫子心里一松,连忙扶起她,说了一大套劝勉鼓励的话。 从张夫子的屋子里离开之后,花仔抹了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泪水,问姜安城:“夫子,我这个不是赔得还行吧?” 姜安城看她一眼。 她的个子小,脸更小,一只巴掌便能将之尽收掌下。一双眼睛圆润明亮,眉毛却是斜斜飞扬,像雏鹰展开的双翅。 这会儿眼中满怀期待,活像一个……等着大人给糖吃的小孩。 “尚可。”他道。 花仔兴高采烈:“那你跟我打一架呗!” “你想跟我动手?” 花仔点头不已:“嗯嗯嗯!我看夫子你挺厉害,打起来一定很有意思。” 姜安城:“我是夫子,你是生徒,你对我出手,便是以下犯上,按麟堂的规矩要去武圣人面前罚跪。按我的规矩,要负重跑二十圈,你喜欢哪个?” 花仔:“…………” 花仔:我喜欢尊师重道,行了叭?! * 回到别院,桑伯站在门口迎接。 “桑伯,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花仔跃下马车,第一句话便问。 然后才看到桑伯身边多了一位脸生的青年。 他头戴斗笠,腰悬长剑,鞋子和衣摆上满是灰尘,一看就是风尘仆仆,赶了很远的路。 “主子。”青年向姜安城行礼。 姜安城点点头,然后道:“饭后再到书房来。” 花仔微微意外。在马车他要她一回家便跟他去书房,她还为先吃晚饭的权利争执了半天无果。 看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她望向两人前往书房的方向,风里偶然飘来一两句:“事情过去这么久……” “找不到谢夫子的人……” 姜安城一天到晚有无数的事,这位“谢夫子”只是无数事情里面的一件,花仔转头就抛到了脑后,开始跟桑伯套近乎:“桑伯,今天有肉吗?” “没有。”桑伯道,“主子说了,二当家在别院住多久,别院就吃多久素。” 花仔:“……” 就,好绝望啊。 等无滋无味地吃完了饭,姜安城派人把花仔喊到书房。 花仔现在已经知道那位青年叫季齐,是姜安城的心腹之一。 话说这姜安城着实是有点奇怪的。他似乎很怕吵,那些跟着他上下朝的随从队伍另住在旁的地方,这间别院里的下人少得出奇。 “过来。”姜安城起身走向书架,一本又一本的书被取出来,搁在花仔手上。 书架仿佛无穷无尽似的,花仔捧着的书很快高过她的头。 “先就这些吧。”姜安城道,“两个月之内,务必看完。” “两个月?!”花仔看了看比自己还高的书本,“这怎么可能?!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可能看得完!” “你先不吃不喝不睡试试看再说。不能把这些看完,就算我再教你,你也未必懂。” 姜安城最后再往上加了一本,花仔只觉得自己腿都软了,“大哥,我知道你很牛,你是兼修太学和麟堂的天才,两个月当然看得完,可我不是啊!不带这样玩的!” “天才?”姜安城拿书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不,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天才,我资质平庸,所学一切全靠笨鸟先飞,所以,只要你用心,一定也可以。” 花仔绝望地看着他。 你这样的……好意思叫资质平庸?!! “去吧。”姜安城道,“有不明白就来问我,丑时之前我都在书房。” 丑时之前? 花仔算了一下,他每天卯时就要参加早朝,就算这里离皇宫不远,寅时二刻也要起床了,也就是说他一天只睡两个时辰不到? “你……”花仔难以置信,“修仙啊?” “事情太多,而时间太少,经不起浪费。”姜安城已经展开了书案上的公文,没有再看花仔,“去吧。” 花仔抱着高高一叠书出门,恍恍惚惚地,终于明白了他那时反问她“你以为我很闲么”时的神情。 花仔这辈子摸书的次数屈指可数,小时候和师兄一起被师父抓住读书认字,也只限于阅读功法秘笈。 如今山一样高的书堆在面前,都不用翻开,她直接就打了个呵欠,倒在了床上。 下一瞬,她一下子弹了起来。 不能睡,还有大事要办! 她爬起来,从那堆书山里面翻出一本字稍微少一些、图稍微多一些的,一看书名《兵阵通解》,写书的叫谢明觉。 书里讲的是排兵布阵,花仔根据自己平时带着兄弟们干架的经验,套用上面的阵形图,感觉略微能摸到一点边边,竟也看进去了。 虽然中途哈欠连天,几次弃书,并且在院中练了几趟刀法,终于等到子时将近,姜安城书房的灯熄了。 花仔收了刀,蹑手蹑脚,跟着姜安城。 今夜月色不错,晚风吹过竹林,有种萧萧声响,竹林浓密的影子投在地上,姜安城走在这样一团团的影子中,风把他的袍袖衣摆吹得飘然欲举。 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又……很有一种她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有点孤单? 花仔一个失神,脚“啪”地一声,踩中了一截断枝。 声音不大,但在这狗都睡了的寂夜里,就响得很明显了。 前面的姜安城倏然回头:“什么人?!” 明月皎然,花仔藏也没处藏,干脆大大方方现身:“是我啊夫子。” “你怎么还不睡?” “夫子不睡,弟子怎么睡呢?”花仔义正辞严,“我怕深更半夜有宵小暗害夫子,所以特地暗中保护。” “……”姜安城,“不必了,你回去睡吧。” “那不行。”花仔毅然决然,“我一定要安全把夫子送回房。” 姜安城便没再说什么。 待到了卧房,趁着姜安城回身交代她回去之前,她往前一蹿就进了房门。 姜安城显然看不清她的路数:“二当家,这是何意?” 花仔搜肠刮肚:“那什么,师父有什么,弟子服什么……” 姜安城叹气:“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对对对,夫子就是师父,我来服侍夫子睡觉。”花仔道,“来,先脱衣服!”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动手,一手要来解姜安城的腰带。 姜安城一连退了三步,背脊重重抵上一扇房门,房门“哐”地一声抵在门槛上,他声音微乱:“你干什么?” 花仔把另一扇房门也关上了,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当然是,服侍夫子啊。” 第8章 手感 唔,真的很好摸 花仔脸上笑容灿烂,手里也不含糊,借着宽衣之机,对姜安城就上下其手。 钱袋,钱袋……钱袋呢?! 我那么鼓那么饱那么沉的一只钱袋呢?! 钱袋还没摸着,手已被姜安城一把扣住,姜安城眉头皱起,语气不善:“二当家,请自重!” “嗐,叫什么二当家,多见外,夫子你叫我花仔就好了。”花仔诚恳道,“你看夜这么深,夫子你明天还要早朝,快点脱了衣裳睡觉吧。臭老头说过,睡觉能保金身,睡得少,死得早,夫子你每天睡这点时间,可不大妙啊。” “这和二当家没有关系。”姜安城扣着她的手,将她一步步推出了房外,“再敢如此无礼,就再负重跑五十圈!” 五十圈?! 花仔震惊了。 把夫子往箭头上推只罚二十圈,帮忙脱一下衣服居然要五十圈? 夫子你会不会数数啊!? “夫子,我真的是诚心诚意来服侍你的——” “砰”,房门重重在花仔面前关上,姜安城声音传出来:“回房去!” 门板差点儿拍上花仔的鼻子,但花仔一点儿也不生气。 因为在门关上的那一瞬,屋子里点亮了灯,她看到了她的钱袋,就搁在门口不远的柜子上。 呜呜,姐姐终于找到你了! 知道你在哪儿就好办了,今天不成,我明天再来! 花仔顿时浑身都轻松了,想想姜安城心情好像很糟糕的样子,便决定宽慰宽慰他,拍拍他的马屁。 她隔着房门朝里道:“夫子,看不出来,你长得瘦瘦的,身上的肌肉还挺结实,跟我家老大有得一比,摸起来的手感很不赖——” “滚!” 花仔还没说完,里头就有冷冷的声音传出来。 听起来很凶的样子。 不喜欢别人夸他肌肉好? 不对啊?世上还有人不喜欢被这样夸?天虎山的兄弟们整天没事干就比谁的肌肉大呢。 夫子的吧,虽然不算大,但是软中带硬,硬中带软……唔,真的很好摸。 回去的路上,花仔还不时活动活动手指,回味那手感。 而屋内,姜安城按着额头,眉头皱得死紧。 出身于大央第一世家,自幼熟读诗书,礼乐皆通,他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一个姑娘家说出一个“滚”字。 ……雍容啊,你到底给我送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 荣王的箭术课三天一次,隔了几天没来,他忽然发现校场有点不一样。 上舍的生徒们一如往常般在校场上热身,廊下也像以往一样陈设着他的几案。 只是除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外,几案的一端还布了一张椅子,一道娇小的身影歪在椅子上,翘着一条腿。 “花仔?”荣王走过去,“你不是在外舍么?” 花仔脑袋搁在椅背上,眼望长天,一脸放空:“兵法课我还是在外舍上,射箭改到了上舍。” 她这几天想方设法想混进姜安城的卧房,但不知姜安城怎么吩咐下人的,但凡她稍一靠近,立马就有人来阻止。 所以,明明知道钱袋在哪里,就是拿不到,花不着。 可恼啊! 荣王讶异:“这是你夫子安排的?” “不是不是,是没法儿再让花师弟在外舍待着了。”韩松端着茶水过来,“您没瞧见咱们的箭靶都换了新的,弓也换了不少?” 麟堂和太学每年从户部拿到的款项差不多,但麟堂生徒显然更能造一点,因此和太学比起来,麟堂各方面都要显得寒酸些。 比如箭靶上蒙着的牛皮总要射到破得不能再破了,才会换上新的。 而今天,校场上的五只箭靶表面光滑无痕,赫然是新近出库的。 “怎么回事?”荣王问。 “全让花师弟射穿了。”韩松尽量用平静普通的语气道。 啊哈终于做到了,在几乎对着每一位师长汇报过一遍之后,他终于可以不带喘气地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然后再平静地补充,“还拉坏了十张弓,祭酒大人想必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流泪了,然后就把花师弟的骑射课升到了上舍。” 上舍有个特点,修到合格的生徒可以在一边歇着,不用上课。 这样,原来就不宽裕的麟堂终于不用再雪上加霜了。 花仔了无生趣地瘫在椅子上,“我哪知道你们弓这么不经拉?跟芦杆似的,一扯就断……” “你能开多少石的弓?”荣王问。 麟堂生徒的要求是站立能拉开一石三斗的弓,骑马要拉开八斗的弓。 这个标准放诸于军中,已经算得上悍勇。 “不知道。”花仔道,“我没有正经学过射箭。” 韩松嘴巴张大了:“花师弟,被你射穿的那些箭靶,每一个都正中红心啊。” 就这样还没学过,那他这种学过的该怎么办?! 花仔真没学过,以前在天虎山上,也就是打猎的时候拿兄弟们的弓随便玩玩。 现在在麟堂正经课一堂都没上完,弓和靶子倒毁了一堆,然后就深深发现臭老头十分英明,当初就给她选了陌刀,再没有别的兵器比它更耐操了。 “你试试我的。”荣王把自己的弓递了过去。 韩松忙道:“夫子,您别看花师弟个子小,力气可真不小。你的射日如此贵重,试不得。” 花仔看了看弓上的金漆和宝石,也道:“别,拉断了怪可惜的。” 荣王道:“坏了也无妨。” 花仔这才接过来,先试了试弦,发觉和之前那些确实不一样,顿时来了兴致,一跃而起,一点一点拉开了弓。 “就算这弓扛得住,箭靶也扛不住啊。”韩松再次试图劝止,毕竟麟堂的经费已经很吃紧了。 然而荣王眼里显然并没有“经费”这两个字,他吩咐:“把箭靶间隔五十步排成一列。” 花仔毁弓摧靶的故事发生在外舍,上舍的生徒们并没有亲见。 现在眼见有热闹可以看,立马把箭靶摆好了。 荣王的弓名“穿云”,箭名“破甲”,箭尖也和旁的箭不同,色泽漆黑。 花仔拿手上去抹了抹。 “哎别,破甲箭的箭头是玄铁所制,最是锋利!”韩松的话说晚了,花仔的指尖已经多了一抹鲜红。 “真利啊。”花仔赞叹。 “花师弟!” 风长健和姜钦远从校场那头往这边赶,手里头各拎着一只椿箱,脸上带着同款的兴奋和热切。 花仔扣箭上弦,转身对准了前方的箭靶。 原本圆润如邻家小姑娘般可爱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子里透出一股猛禽才有的锐利光芒。 穿云弓被拉开到十分,张开犹如一轮满月,上过鱼胶的牛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只有射日这样强大又柔韧的弓,才能被拉到这个程度。 弓弦勒进了花仔的指节,一滴滴殷红往下滴,不知是方才被箭尖所伤的,还是此时被弓弦勒出来的。 韩松看得心惊肉跳,但花仔好像感觉不到疼。 并没有怎么瞄准,几乎是转身之际,袍袖飞扬之间,破甲箭已经离弦而出。 笃。 箭尖命中红心,穿透第一只箭靶。 紧接着,鸦雀无声的校场上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 破甲箭像一条被镇压千年终于得以出海的狂龙,挟带着奇异的啸音,一往无前。 没有哪一只箭靶能够抵挡,它从最后一只箭靶上透体而出,笔直地射向风长健和姜钦远。 和校场上所有人一样,风长健和姜钦远眼睛和嘴巴统统张得老大,已经全然呆住了。 直到箭尖笔直地对准了自己这边,喉咙里才晓得要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只是这一声还没来得及蹿出喉咙,一只手伸了过来,指节修长,手腕上还覆着一截深紫色袍袖,它以一个引流入海的手势,绕过箭尖,握住了箭尾。 箭尾如同狂龙不肯受伏,即使被握住了兀自在颤抖,好一会儿才消停。 “姜、姜夫子!祭酒大人!” 风长健和姜钦远最先反应过来,行礼。 姜安城身上照旧穿着官服,显然是刚从宫中过来,他握着箭,皱起眉头。 每次姜安城来授课,周珉都要恭恭敬敬地去门口迎接,这会儿跟在姜安城身后,看着五只被一块儿洞穿的箭靶,欲哭无泪。 祭酒大人一会儿要回房哭了。 ——生徒们集体明白了一点。 花仔一看姜安城的眉毛皱起来就觉得不妙,这几天姜安城一看到她好像就会反射性地皱起眉毛。 “对不住啦两位,”花仔把弓还给荣王,走过来,“我也不知道这破甲箭这么厉害,五只箭靶都没挡住。” 风长健:我觉得你在夸自己。 姜钦远:真没必要,这一箭之威如此,谁都知道你厉害。 然后两人同时开口:“不是的姜夫子,是我们不好,我们不该站在箭靶后头。花师弟天生神力,我们应该自己避开些。” 姜安城:“……” 荣王:“……” 周珉:“……” 这两个混世魔王怎么回事?!这般乖巧是被邪祟附体了吗?! 两个人还各自送上自己手里的椿箱,抢着道:“花师弟,你不是说不想喝茶么?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我给你带了酒!” “先喝我的!” “先喝我的!” 一面说,一面又差点儿打起来。 周珉觉得总算找回了一点正常的感觉,正要开口,忽然看见姜安城的目光微微一顿,他顺着望过去,只见花仔的手指赫然正在滴血! “这是怎么回事?”周珉关切地问道,“手怎么了?” 花仔一看,是指节处被弓弦勒出了一道口子。 风长健大吃一惊:“怎么流这么多血!快,拿帕子包扎起来!” 姜钦远道:“蠢货,应该先上药!” 花仔把手指凑在唇边,舔了一口,“一点血而已,不妨事。” 风长健和姜钦远同时竖起了大拇指:“花师弟,你真是一条汉子!” 这点伤对花仔来说当真不算一回事,她更好奇两人给她找了什么好吃的,三人凑在一处就地打开椿箱。 姜安城把那支破甲箭插回荣王的箭匣。 “穿云弓,破甲箭……我自己的弓箭,今日才见到它们真正的威力。”荣王叹了口气,“俗话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原来是真的。我自诩箭术第一,原来是坐井观天。” 姜安城望着花仔,她笑眯眯从椿箱里捧出一只冰碗,天真开朗得像个孩童,若不是亲眼所见,没有人敢相信,这小小的身躯里蕴含着这样强大的力量。 “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只是随手为之,我们即使拼命追赶,也无法企及。”姜安城轻声道,“那便是天才。” 那边,花仔捧着冰碗问:“这里头是什么?” “这底下是碎冰,上面是各色鲜果干果,浇的是果浆和乳酪。这个是梅子浆果味的,这个是蜜桃乳酪味的,这个是雪梨甘草味的。”风长健带着一丝讨好,“全都是我最爱吃的。” 姜钦远冷笑:“花师弟少年英雄,顶天立地,哪会像你这个小鸭子,喜欢吃这些娘们叽叽的东西……” 风长健怒:“这些也是我姐爱吃的,怎么地?!” 姜钦远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变了,道:“郡主她……喜欢吃冰碗么?” 花仔一直都是跟着兄弟们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挖起一勺到嘴里。 然后—— 她的眼睛猛然睁大了。 “他妈的这也太好吃了吧?!” 花仔发出灵魂的咆哮。 风长健十分开心,得意洋洋斜了姜钦远一眼,姜钦远立马道:“试试我的,这是西哉的葡萄酒,一瓶能值几十两银子。” 贵的就是好的,花仔立即表示必须得尝尝,然后就听耳边传来姜安城的声音:“生徒不得在麟堂内饮酒。” 姜钦远:“……” 他和风长健在麟堂乱来惯了,周珉对他们也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只想胜过风长健,完全把这一茬给忘了。 花仔也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 姜安城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花仔人虽过去了,还抱着冰碗不肯松手,一面往嘴里塞一面含糊道:“夫子你要不要也尝尝?” 姜安城微微做了个深呼吸:“你便是这样在麟堂求学的?” 花仔道:“不是我不学,你看,是没人教得了我。” “你骑射了得,武功高强,以后这些外门课的时候,你就去我的学舍读兵书,有不懂的可以去请教各位夫子,每日交一篇兵论。” “每天一篇?”花仔顿时觉得嘴里的冰碗不香了。 “现在就去。” 夫子就是魔星啊! 花仔算是明白了。 这时候不能吵,也不能讨价还价。 一是因为她已经知道跟姜安城这家伙讨价还价一点用都没用,二是,万一吵翻了,很可能会影响到她今晚的夜袭计划。 第9章 夜袭 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夜晚,子时。 姜安城房前照旧有下人守着,但这难不倒花仔。 她翻身上房,一块一块揭开瓦片,然后跃进房内。 上回那只柜子她还记得,直接一打开,钱袋果然在里面。 掂了掂,依旧饱满沉实。 花仔满意地笑了。 这么容易到手了,她倒不急得走。这屋子下人守得这么紧,她难得来一次,当然要翻一翻,看一看。 姜安城屋子很大,陈设却很简单,空旷得让花仔觉得这地方已经被同行光顾过一趟。 柜子里只有几套当季衣物,大多数是官服,包括她见过的二品朝服,还有武官袍服,以及一套铠甲。 那铠甲通体漆黑,每一片锁子甲都只有拇指大小,均匀光滑,细密如水,肩头的吞口处是麒麟首,口里还含着一颗浑圆的东珠。 花仔立马做出判断——整间屋子里,这一套铠甲最最值钱。 麟堂生徒几乎都是姜安城的崇拜者。花仔在麟堂听说过姜安城的无数事迹,其中当然包括这套著名的麒麟甲。 据说姜安城第一次上战场,穿的就是它。 据说这是姜雍容费时三年托人制成,送给他的。 而为什么上面是麒麟,乃是因为姜安城文武双全,世家清贵,为人又温和谦逊,不论是最挑剔的老臣还是最尖酸的女子,都不得不赞他一声,人送美称“玉麒麟”。 花仔摸着铠甲,心里想着姜安城官服底下那副劲瘦的身材,穿上这身应该会很威风吧?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转了转,就听到外面的下人行礼:“主子。” 花仔一惊,她这么随便翻翻弄弄就到丑时了?! 四下空旷,也没什么地方能躲,她就地一滚,滚进了床底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紧跟着光亮涌进来,屋内的七宝树灯被点燃了。 花仔趴在床底,只见几双鞋子在屋子里来来去去,还传来水声,是姜安城在洗漱。 饶是这么多人在,屋子里依然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下人出声。 片刻后,下人们退下去。 门关上,屋子里彻底静下来。 花仔方才一个人偷偷摸摸翻东西的时候,都没发现屋子里这么静。 姜安城所到之处,好像就会有这样的安静,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静谧的空气,走到哪儿静到哪儿,哪怕上舍最乱来的几个生徒,比如风长健和姜钦远,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截衣摆遮住了床前的灯光,衣料是淡青色的,映着光,半透明。 这是姜安城坐在床前。 花仔有点好奇他这么死板无趣的人上床前会干点什么,头微微探出去一点点。 就这微微一动,怀里的钱袋一滑,眼看就要蹭在地上,好在花仔反应快,赶紧捂住。 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姜安城的声音飘落下来:“出来。” 花仔:一定不是我他不可能发现我! “我要用请的么,二当家?” 花仔不情不愿地钻出来,一面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问完,微微一愣。 姜安城卸了冠带,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上,和白天的清贵英武之气不同,这样的姜安城有一种特别柔和的气质,像花仔以前见过的珍贵玉器,叫人在他面前忍不住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 他微微朝上抬了抬眼:“除了你,谁敢在我房顶上掏出这么个洞?” 花仔抬头看了看上头那个她没来得及补上的洞……明明是掏在很角落的位置,且屋顶又高,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夫子,不是我说你,你说你天天熬到这么晚,回房了还不赶紧睡,东张西望干什么?”花仔道,“我看今夜月色清朗,晚风清凉,所以掏个洞让这屋子好透气。” “原来二当家是为了我好,那我是不是该多谢二当家?” “嗐,为夫子效劳,都是应该的。”花仔笑眯眯说着,一只脚就打算往后撤,“天实在不早了,我也不打扰夫子休息,先走了……” “站住。”姜安城起身,“把东西留下来。” 花仔哪会听他的,加快脚步往房门冲,手已经拉住了门栓,“什么东西哈哈哈好晚了夫子早点——” 一个“睡”字还在喉咙里,手背上一暖,姜安城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暖,很好看。 在这么节骨眼的时候,花仔还走了一下神。 然后才甩开他的手,转身,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光彩:“想打架?好,来啊!” 她最擅长的是刀法,不过刀不在,架一样不可放过。 她一拳挥出,姜安城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腕:“钱袋既然不是二当家的,就请二当家放下再走。” 花仔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 他出手怎么能这么稳这么准,就像她把手腕伸过去叫他握住似的。 “你这什么功夫?很厉害啊!”花仔发现了,姜安城出手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毫无花招,永远都是用最简单最实用的方式切中要害,跟她见过的所有招式都不同,她十分感兴趣,“叫什么名字?” 姜安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钱袋。” 花仔笑嘻嘻:“什么钱袋?我不知道。夫子你钱袋不见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找?” 姜安城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伸手探向她怀里。 花仔低头一瞧,不好,她的钱袋鼓鼓囊囊的,在衣襟底下突出一块,好不显眼。 可已经到手的钱财哪有还回去的道理?她飞起一脚踹开姜安城,转身打开房门,就要冲出去。 奈何脖子猛然一紧,后衣领被姜安城拎住了。 “夫夫夫子有话好商量!”花仔急忙道。 姜安城没有理她,一手将她拎到近前,伸手就要她怀里拿。 花仔使劲捂住:“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姜安城冷哼:“二当家这是承认钱袋是你的了?” “以前不是我的,不过按我们沙匪的规矩,到了我们手里就是我们的!”花仔拼命挣扎,奈何吃夸在身量太小,又可护钱袋,根本挣不脱,只要放声大叫,“救命啊!抢钱啊!” 姜安城给她气笑了:“要么你认下这是你的钱袋,自去领罚,要么就吐出来,不能侵吞他人财物——” 他的话到这里顿住,抬起头。 约是听到他们的动静,下人们提着灯笼赶过来,围了一圈,一个个目瞪口呆,下巴全掉在地上。 姜安城僵住了。 回观一下,他把花仔扣在怀里,手还往花仔衣襟里伸,而花仔护着衣襟,一口一个“救命”。 “走、走吧,都回去吧。”桑伯声音有点发颤,“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下人们如梦初醒,纷纷转头撤离,有几个脚下不稳,还摔了一跤,被同伴们扶走了。 姜安城:“…………” 等等,回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第10章 扳指 你家夫子虐待你? 花仔吃惊。 一个个跑这么快干嘛? 见鬼了吗? 不过一想就明白了,这里是姜安城的宅子,这些都是姜安城的人,他们当然是站在主子那边的! 可恶! 她使出全力,正要猛地甩开姜安城,结果却把自己甩了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姜安城松手了。 她连忙捂住怀里的钱袋,准备跑路。 “二当家明日便回北疆吧。” 花仔站住。 “二当家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来我这里受教,便要守我的规矩。不守我的规矩,二当家便请回吧。” 花仔豁然转身,正看到姜安城转身走向房门,晚风吹动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他的发丝和宽大的寝衣也在风中飘扬。 “可你这些破规矩到底跟兵法有个屁关系啊?!”花仔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我吃了肉就学不好兵法吗?我有钱就学不好兵法吗?!有本事教我一点兵法试试,我叫你看看又有钱又能吃的人是怎么学东西的!” 姜安城脚步顿了顿,就在花仔以为他会回头的时候,他继续往前走,只有风中传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像是对着一截已经长出蘑菇的朽木所发出来的叹息。 他径自回房,手已经碰到门扇,打算关门。 “妈的,算你狠!” 花仔用力把钱袋掷向他,他没有回头,一伸手,手上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接住了钱袋。 “半年后我要学不成兵法,我就把你这院子全拆了!哼!” 花仔气呼呼就要走,姜安城的声音传来:“站住。” 花仔停下脚步,没回身,高傲起昂起了头。 想哄老子?门都没有! 半年后见真章,学到东西便罢,要是没想到,不单拆院子,我还要把这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榨干! 花仔在心中发誓。 姜安城的声音沉稳清冷:“把屋顶补好再走。” “……”花仔不敢置信地转身,瞪着姜安城。 姜安城在门内,目光波澜不惊,定定地回望她。 花仔拿手点了点姜安城,想放点狠话又发现实在没什么好放的,只能翻身上房顶。 算了,自己掏的洞自己补,也算是职业道德。 明月在天,秋风阵阵,她在房顶上哐哐把洞补上。 一面补,一面嘴里骂骂咧咧:“哼,我要学不到兵法,到时候就从你这间屋子拆起,先拆瓦,再拆墙,把你的床都拆了当柴烧,再烤了那两只鹤,就这破院子,一只鸡也别想跑!” 当然,碍于夫子的威严,她的声音不大,就在那自己咕哝。 这么咕哝完,洞也补好了,气也消了,轻轻松松跃下地,拍拍袖子准备走人。 “站住。” 姜安城的声音再次传来。 花仔肚子里才熄下去的火,“腾”地又烧了起来,她愤怒地转身:“你他妈有完没——”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 转身看到的是一只匣子。 匣子只有巴掌大小,乃是整块沉香木刻成,方才花仔在姜安城的衣柜里见到过,就搁在那套麒麟甲旁边。 这么一块沉香木已经很值钱了,如今只拿来盛东西,可知这里面的东西有多宝贝。 方才她没时间打开瞧瞧,没想到现在居然送到了她的面前。 大喜之下,强盗习气发作,就想一把夺过来。 不过手快要碰到匣子的时候,生生忍住了,顿住手,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喜悦,问了一声:“给我的?” ……教了几日,总算有点起色。 姜安城这样想着,面色柔和了一些,将匣子往前递了递。 花仔接过来,还没打开就已经管不住自己眉开眼笑,再一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扳指,材质和麒麟甲一般无二,上面刻着一只立于江崖水纹上的麒麟。 这是……玄铁。 玄铁来自于天上的陨铁,可遇而不可求。即使以姜雍容姜家嫡女加未来皇后的身份,也是费时多年才有了这么一付麒麟甲。 真·值钱。 “暂借你用。”姜安城道,“用弓箭时记得带上。” “多谢夫子!”花仔自动把那个“借”字过滤掉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果然还是夫子疼我,我来服侍夫子睡觉吧! ” 姜安城立即后退一步:“不用。” “要的要的,这是弟子我的一点孝心……”花仔十分热情。 “我说了不用!”姜安城气息略有一点不稳,转身回房,下一瞬,门板“砰”地关上。 紧跟着窗上一暗,灯也灭了。 花仔把匣子往怀里一揣,笑眯眯回房去。 嘿,连匣子带扳指,可比钱袋贵多了。 赚了。 *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全明,花仔戴上新收的宝贝,晃晃荡荡离开屋子,准备去吃早饭。 一开门,就见桑伯手里捧着托盘,走来。 “花公子早。”桑伯等人全都统一口径,在别院也这么称呼,他满面笑容,“这入秋之后,一日比一日凉了,花公子先喝一盏参茶暖暖身子吧。” 清晨先喝一盏参茶是姜安城的习惯,花仔还嘀咕过七十岁的老头才会这么干。 看在参茶比较贵的份上,花仔端起来就打算一口闷,只是才喝一口,就差点儿喷出来。 参茶原来就是这个味儿?这跟喝药有什么差别? 花仔一脸同情:“你们主子天天的就喝这个?” “主子向来睡得少,公务又繁重,早起喝一盏参茶,能提神。”桑伯劝道,“花公子天天跟着主子,也辛苦得很,这是最最上等的野山参,对身体最是滋补了。” 作为一个打劫能手,花仔当然知道野山参有多贵,原想看在钱的份上捏着鼻子喝了,但鼻子表示不肯,她尝试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这也太难喝了。” 桑伯笑容里多了一分慈祥,“主子小时候也是不爱喝的。” “那他还喝。”花仔算是知道为什么姜安城不管吃什么都看不出表情了,摆明是一大早就被这玩意儿搞坏了胃口,吃什么都一样。 “后来主子长大了,不爱喝的也会喝,不爱做的也会做……”说话间桑伯的神情有几分感伤,不过目光落在花仔身上,又重新微笑起来,“那花公子喜欢什么?我吩咐人去准备。” 花仔看着他的眼睛,吐出一个字:“肉!” 桑伯为难:“……这个,主子不让……” 花仔摆摆手,“算了,不指望你们,昨晚上跑那么快,一看就是他那边的——你笑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一提昨晚,桑伯脸上就现出一种奇特的微笑,又欣慰又感伤的样子。 “没什么。”桑伯道,“我是替主子高兴,主子他终于……”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连忙举起袖子拭泪。 花仔后退一步,狐疑地看着他。 一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说掉眼泪就掉眼泪,太奇怪了吧? 桑伯镇定下来,也为自己的失态请罪,又絮絮叨叨告诉花仔姜安城许多日常习惯,比如喝茶只喝碧螺春,只用上一年的雪水,喝酒只喝竹叶青,口味清淡,不喜欢吃辣的、酸的、咸的、甜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花仔朝天翻了个白眼——那就让他顿顿吃白饭呗! 眼看桑伯还要往下说,花仔咳了一声:“我饿了。走了。” 说走就走,快步逃离。 桑伯看着她飞一般的身影,微笑着,点点头,这是……害羞了啊。 * 从后院到前厅吃饭,要经过一片竹林。 竹林里,晴光和云影两只仙鹤正在池塘边剔翎。 看见花仔,忽然发出一声嘹亮鹤唳,然后双双飞过池塘,越过院墙,飞过墙那边去了。 花仔心说这两只鸟变得也太快了,她第一天来的时候,它们还伸长了脖子凑过来问她讨食呢。 不过,看着院墙,花仔停下了脚步。 院墙那头,是荣王的别院。 花仔听说这两所院子还是在姜安城和荣王一起在太学读书时置下的,开始是姜安城为了节省时间,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开始文武兼修,还要去麟堂,遂选在这条离太学和麟堂都挺近的巷子。 荣王则单纯是因为钱太多,看好友买了,他也顺便买一个。 除了自家的封邑外,荣王还有一个十分有钱的外祖——扬州卫氏。 这么有钱且不立规矩的荣王家……一、定、有、肉、吃! 花仔脚尖一点地,跟在两只仙鹤身后,掠进了荣王的院子。 片刻后,饭桌上堆上山一样的肉菜,花仔以风卷残云的速度疯狂进食。 荣王带着才从床上爬起来的慵懒,身上披着一件家常外袍,打了个哈欠:“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你家夫子虐待你?” 花仔疯狂点头。 只管饭不管肉,不是虐待是什么? “安城过于严厉了,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我回头跟他说说。”在荣王心里,花仔顶多十四岁。 花仔连忙阻止了他,“你一说,我连这点肉都吃不上了。王爷,你要是想帮忙,以后就管我的饭吧。” 荣王答应了。 “好兄弟!” 这一顿花仔吃得心满意足,吃完继续翻墙回去。 刚落地,就见竹林下,池塘边,姜安城长身玉立,一身官服在渐明的天光里明净夺目,眉眼被衬得十分鲜明。 “夫子早啊。”花仔吃得好,心情也好,笑眯眯,眉眼弯弯,一脸灿烂,“要去早朝了吧?” “你去隔壁干什么了?”姜安城眉头皱起一点,审视着她。 “我帮你看着那两只鸟去了。夫子你是不知道,那两只鸟跑到荣王院子里大吃大喝,把食盆吃光了。” 姜安城:“……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怎么可能?!” 花仔早有准备,为了掩盖自己跑去吃肉的事实,吃完饭还逮着晴光和云影薅了好一阵子毛,她义正辞严地凑到他面前,“你闻闻,我身上都是鸟毛味儿,光顾着抓鸟了,你闻闻!” 天边是一种淡青的颜色,朝阳刚刚升起,周围还伴着明媚的霞光。 霞光与阳光在天地之间交织成一种温柔的、清浅的金色,洒在花仔的脸上,少女的每一个毛孔好像都会发出玉光,眸子晶莹黑亮,瞳孔深处仿佛都是金色的。 太近了。 近到让他不由想起,面前这个人虽是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的沙匪,但也是像花朵一样正准备绽放出一生最美丽姿彩的少女。 反射性地,姜安城后退了一步。 “下不为例。” 他在转身离开前,板着脸道。 第11章 绑架 我要回去好好学习 当所有生徒在校场肆意挥洒汗水的时候,花仔在苦战兵书。 即使姜安城每天只在麟堂待一个时辰,周珉也为姜安城准备了一间单独的房间,以便姜安城备课或是休息。 但姜安城兵法韬略已是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备讲,至于休息——花仔深深怀疑姜安城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两个字。 所以姜安城自己从未来过,全归花仔一人用了。 一张白纸铺在花仔面前,今天的兵论还没有写出一个字。 而脑袋已经快要炸开了。 她把笔墨往韩松身边一推:“你来!” 韩松:“又我?姜夫子发现了怎么办?” “交了几篇了他都没发现,怕什么?” 花仔把自己从折磨中解脱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风长健和姜钦远的声音: “我先来的,你给我靠后边去!” “一步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吵什么吵?”花仔在里头吼,“都给我进来!” 两人一起从门口挤了进来,风长健比较圆,两人险些卡在一处,眼看又要吵起来,还好花仔过去一手一个,把两人拎了进来。 “查到了吗?”花仔问。 “简直都不用查,那周士明看上了平阳阁的花魁月娘子,几乎天天去捧场,咱们只要在他下衙的时候去堵他就好了。”风长健道。 姜钦远“哼”了一声:“说了你是饭桶,今天是工部巡查的日子,他下衙的时辰一定是比平时晚,从工部衙门到北里又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差不多要到戌时才到。” 周士明者,是祭酒周珉的堂兄,时任户部侍郎。 跟清水衙门麟堂不一样,那可是肥差中的肥差,国库的银子皆要从他手里过。 因此周士明在周珉面前向来是趾高气昂,对周珉肆意嘲笑,从不分地点场合。今天一大早周士明和周珉的马车在麟堂门口相遇,周珉的马车拔了缝,挡住了周士明的去路,周士明便大肆将周珉羞辱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正是生徒上学官员上值的时候,围观者众多,周珉一张脸憋得紫涨,这会儿还把自己关在学舍里没出来。 花仔没有亲见,这一番景象是听韩松描述的,她一听就抓住了重点:“这个周士明很有钱?” “那还用说?户部侍郎,天下大小银钱,都归户部管,他随便捞上一点子,就够祭酒大人过一辈子了!”韩松说着,压低声音道,“据说上次修河堤,他贪墨了大笔银两,导致河堤被冲垮,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可他只推出几个户部主事,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可以算是大央第一贪官了。” 花仔摸下巴。 很好。 贪。有钱。还喜欢欺负自家兄弟。 非常符合她的目标。 她叫来风长健和姜钦远:“想不想给祭酒大人出气?” 坦白讲,给祭酒大人出气什么的,风长健和姜钦远并不是很感兴趣,但花仔准备搞事情的眼神立刻就打动了他们:“好!怎么出?” 花仔微笑了。 笑得特别阳光,特别明亮。 “哥带你们玩点好玩的。” * 北里位于皇城的东北面,西临平江,乃是乐坊汇聚之地。 人们都说,平江从北里流过,江水都染上了脂粉的香气。 当夜色笼罩住整座京城,北里所有灯便点上,就像风华绝代的美人慵懒地睁开了眼睛,将她的无限风情在夜色中绽放开来。 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人自小娇生惯养,头一回穿上粗布衣裳,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十分别扭。 韩松则是不由自主向北里方向眺望。 花仔靠在墙角磕瓜子,拿脚踹了踹韩松的小腿:“看哪边呢?点子是从哪头来么?” 韩松赶紧回头盯着周士明的来路方向,但仍有点魂不守舍,叹息般道:“去一次乐坊,得花好几两银子吧?” “好几两?”姜钦远“哧”了一声,“进门先喝一杯点花茶,就得十两银子。喝酒听曲另算,要点当红的女伎,又另算,完了还要打赏,没有一二百两,别想体体面面出门。” 韩松咋舌:“一、一二百两……” 风长健道:“你别听他的,他那是打脸充胖子的玩法,一般的不要东要西,五十两就差不多了。” 韩松依然咋舌:“五十两……”他苦恼道,“我算过了,就算我顺利结业,补到从七品,一个月月俸也只有十两银子,这不吃不喝,也得半年才进去一次,啧啧……” “北里最红的乐坊是哪个?等这回成了,哥带你们去。”花仔把花生高高抛起,张嘴接住,一接一个准。 “当真?!”三个人一起发出惊喜的声音。 花仔偏过头来,有点意外。韩松激动也就罢了,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个家伙干嘛也乐成这样? 两人坦白道:“别看我们这样,其实家里管得紧,一个月能拿到手里的银子也没多少,一旦支用超过一百两,家里人一定会知道。” 花仔这才知道大家子弟也不容易,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吃用不尽,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却不多。 不过又一想,“不对啊,姜安城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自己置别院了。” 两人叹气:“你也知道那是姜夫子啊花师弟!姜家嫡子,姜家,嫡子,懂不?这两样放一起,他想要什么不能有?” 姜家在大央的地位无人不知,哪怕长年生活在北疆的花仔也不例外。她以前还听说一部书叫《姜炎传》,讲的就是姜家先祖和风家的太祖皇帝一起推翻前朝打天下的故事。 姜家的历史几乎和这平京城一样长了,不管朝代更迭多少回,皇帝替换多少个,姜家永远是一棵盘踞在皇朝深处的大树,有时候比皇家还要威风。 花仔点点头:“那北里,他一定是想去就去咯?” “这还用说?”风长健道,“他去北里其实压根儿不用花钱,因为女伎们巴不得他去,只怕倒贴钱都肯。” 花仔想想姜安城美玉般的面孔,青松般的身姿,以及温雅风姿下一身劲瘦结实的身材,把最后一粒花生抛起来吃了,微微笑:“他那样俊的,确实是讨姑娘们喜欢。” 韩松瞧她这语气,忍不住问道:“花师弟,你去过乐坊吗?” “唔。” 三人大惊,这么小,就已经是上过乐坊的人了!声音都忍不住恭敬了许多:“几次?” “几次?”花仔被问住了,“这谁数得清?” 数都数不清!!!!! 三个人的表情已经转为崇拜:“花哥,以后你带我们混吧!” 花仔一笑:“我这不已经带你们混了么?” 话音刚落地,她朝那边来路一点下巴,“是那辆吗?” 马车上悬着的灯笼上,明显显写着个“周”字。 “就是他!”风长健和姜钦远立即操家伙——从武器库里摸出来的刀,慌得韩松急忙提醒:“蒙面!蒙面!” 两人这才手忙脚乱系蒙面巾。 刚刚系好,花仔就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掠过,冲了出去。 本朝没有宵禁,这会儿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周士明为了尽早赶去见美人,天天都命家人抄这条小道。 小道夹在两道院墙之间,没有一处商户,十分僻静幽暗,好在不算长,两头都看得见街头的灯光。 因此周士明像往常一样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车里,手里摩娑着准备好的礼物,一面想着今儿再下一次本钱,下回玉娘子应该就会答应他,帮他安排和少家主的私下会面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儿长嘶一声,马车猛然一顿,搁在膝上的礼物险些打翻,周士明大怒,掀起车帘,喝骂:“怎么赶车的?脑袋不想要——” 车夫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愣愣地看着前方。 周士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跟车夫一样愣住,底下的话全压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 一个瘦小的人影站在马车前,手抵住两匹马的额头,两匹马长嘶不已,却不得寸进,马蹄在地上扬起阵阵灰尘。 马前的人慢慢抬起头,蒙面巾覆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眸子里光彩亮得像世上最锋利的刀光。 周士民身居高位,见过的能力异士不少,但能生生凭一己之力就让奔跑中的骏马停下来的,还前所未见。 “快、快快保护本官!” 周士明颤声,随从们这才反应过来,立即拔刀上前。 风长健、姜钦远和韩松三个人也被花仔的神力惊呆了,知道她力气大,不知道大到这个份上! 是时候轮到他们上场了!三个人挥刀冲上去。 “都闪开!” 花仔大喝一声,一笑拔刀,向着一涌而上的随从们迎上。 她用的虽然不是自己的陌刀,但这么一衡量,就知道姜家的府兵着实算得上精锐。 因为这些看起来五大三粗的随从一招都没抗住,纷纷惨叫着倒下。 “捆起来,堵上他们的嘴,一个也别跑了。”花仔吩咐完,探身进了马车。 马车里,周士明缩在车角,一头冷汗:“你、你想干什么?本、本官乃是朝廷大员,你、你好大的胆子……” 雪亮的刀光直接向他捅过来,他的声音变成一道尖叫:“壮士饶命!壮士想要什么直管说,只要留下我的性命!” 刀停留在他的胸前,刀锋划破他的衣襟。 周士明心胆欲裂,车厢内多了一股腥骚的气味。 刀尖从他衣襟里戳出一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翡翠玉镯,在灯笼的光芒下通体碧绿如春水,一看就价值不菲。 花仔把两只镯子放在一起,敲了敲,摇摇头:“可惜了,我更喜欢黄金。” “黄金有,有。”周士明汗流如注,“壮士要多少?” 花仔把刀锋贴在他的脸上,拍了拍,好整以暇地问他:“你觉得你这条命值多少黄金?” 周士明魂都吓没了:“在下、在下愿意尽家孝敬,凑足一百两……” 话没说完,贴在脸上的刀立即从刀面变成了刀锋,“……嗯?” “五百两!五百两!”周士明急忙叫道。 “五百两?打发要饭的呢?” 谈价钱可是身为沙匪最重要的一项技能,但是很可惜,她完全不擅长。 所以天虎山上最擅长谈价钱的阿郎教给她一个简单粗暴的法子——不管对方开多少,一律加十倍。 “五千两黄金,少一两,我就从你身上割一两肉,知道么?” “五五五千两!”周士明惊呼,“这这这我实在拿不出来——啊!” 他再一次发出惨叫,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腿上剧痛传来,刀锋入肉,“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啊啊啊!” 真是完美的肥羊,又贪,又胆小,又怕疼,只划破一点油皮,就嗷嗷叫得好像大腿被剁了似的。 花仔满意地出了马车,手上多了一封周士明所写的血书,外加周士明的镶玉腰带。 她拍了拍车夫的肩,“把这些带回去报个信,两个时辰内,让人把五千两黄金送到平江码头,到时你们大人就能回家了。” 车夫哆哆嗦嗦地拿着东西准备走,花仔一挥刀,斩断马背上的车辕架,“骑马去,快点儿,别耽误你们大人的命。” 车夫没命地跑了。 花仔跃下车,把一个个把随从拍晕,拖到墙角。 拖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她心里面忽然掠过一丝极为异样的感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自己。 她望向某个方向,喝问,“什么人?!” 一只野猫从墙头跃下,“喵”了一声。 虚惊一场。 花仔松了口气,然后安排行动。 韩松和姜钦远去码头准备好船只,黄金到手马上运走,风长健带着周士明找个地方藏起来,到时候以烟花为号,看见收黄金的信号,风长健就把周士明扔大街上。 风长健等三个人全程目瞪口呆。 按他们的理解,所谓“教训一下”,大概是砍断马腿啊,造成一点交通事故啊,害周士明从马车里跌下来出个丑什么的。 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套流程。 韩松结结巴巴道:“花、花哥,我们这算不算……打劫?” “开什么玩笑?”打劫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能跟这比吗?“这叫绑架勒索。” 姜钦远的声音也变了:“真、真的要拿他换五千两黄金?”即使他出身姜家,也被这个数目惊住了。 “都是他贪来的钱,不用白不用。这叫什么来着,什么于民什么于民。”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风长健一脸兴奋,外加崇拜,“花哥你真是太厉害了!我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大的!” 姜钦远和韩松平息了一下心中的震动,忽然发现一个问题,韩松道:“我和六公子收钱,小世子放人,那花哥你干什么?” 花仔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深深地叹了口气,沉痛道:“马上要到亥时,姜安城快回来了,我得回去好好学习。” 第12章 未归 强盗是我本行啊 花仔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别院,铺开一桌子书,营造出一种挑灯夜战努力奋斗的假象。 但这些都白忙活了,她一直把自己看睡着,姜安城都没让人来唤她。 再睁眼的时候天边已经微微亮,姜安城这时候差不多吃好早饭要去上朝了。 花仔一跃而起,随便抹了把脸就去厅上。 厅上空空,淡淡的朝晖照在无人的席案上,木料泛出柔和的光泽。 姜安城一天到晚的行程规整得像是拿尺子量出来的,每天睁眼的时辰都没有一丝差错,什么时候在哪里干什么事情,一找就一个准。 这么多天,花仔一踏进厅门就可以看到姜安城坐在案后,垂眼用餐,沉静雍容。 花仔觉得十分不对劲,正好桑伯领着下人在洒扫,花仔问:“你们主子呢?难道还没起?” 这一问不知为何让桑伯十分欢喜,答道:“花公子这是记挂主子呢?多谢花公子关心,主子若是在,从来没有晚起的,现在花公子见不着主子,只是因为主子昨夜未归。” “未归?”花仔讶异,“去哪儿了?” 桑伯道:“其实主府那边离皇宫更近,上朝更方便,所以自主子不再在麟堂和太学执教,别院就很少来了。这次一连住了这么些天,已是相当难得。昨晚想必是忙得太晚,又或是今早有什么要事,就直接宿在主府了吧。” 花仔肚子里有一万句脏话。 你不回来倒是先说一声啊!!!!! 我为了赶回来,可是扔下了五千两黄金!!!! 桑伯把她脸上的戾气和怒气看得真真的,连忙道:“花公子请先入座,早饭这就送来——” “入个屁!” 花仔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扫地的下人悄悄道:“这花公子脾气挺大。” 桑伯喝住他:“你知道什么?世间女子,任是哪一个,看见自家男人夜不归宿,总归都是要生气的。” 大伙儿顿时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 花仔的气也就生到离开别院为止。 一踏出别院,她就感觉到黄金在向她招手了。 五千两! 足足五千两! 哈哈哈有五千两黄金在等着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直奔麟堂,先去找住在学舍的韩松。 结果扑了空,韩松居然不在,她抓住和韩松同舍的生徒,一问才知道韩松一晚上不在,到现在也没回来。 花仔心里咯噔一下。 等到上课的钟声响起,风长健和姜钦远也没有出现,已经可以肯定,出事了。 她明明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还能出什么事? 猛地,她想到了昨晚那种奇异的、仿佛被人窥视的感觉。 当时是一只野猫走了出来,所以她当那只是一种错觉。 可如果,那不是错觉呢? 花仔再也坐不住,起身就准备往外走。 门在这时候打开,姜安城从外面走进来,上下打量她一下:“要出去?” “有点事。”花仔脚下不停,“兵论等我回来补——” 话没说完,手臂被姜安城位住。 他的五指修长如文士,力气却不小,花仔冲得快,被拉得几乎踉跄一下,正要用点力气甩开,他偏过头看着她:“是去找韩松他们?” “……”花仔先是一惊,然后狐疑地打量他,“你知道什么?” “你觉得我该知道什么?” 姜安城的声音听上去波澜不惊,脸上也看不出喜怒,让花仔拿不太准,她挠了挠下巴,“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什么?” 姜安城的眸子冷下来:“二当家,你可知欺瞒师长,该当何罪?” 姜安城即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都有几分温和,但眸子一冷,顿时便有一股肃杀之气。 花仔忽然想起姜安城昨晚一夜未归,脑袋顿时有点疼。 完了,肯定是周士明的家人报了官,说不定正好报到姜安城手上,他不是那个都指挥使么?搞不好整座京城的大事小事都归他管。 “所以……”花仔头疼地开口,“我的人都在你手里?” 姜安城看上去也有点头疼:“二当家,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还不肯如实交代么?” “也没什么,我们就是看那个周士明欺负祭酒大人,所以就想给祭酒大人出口气。”花仔道,“既然夫子你都知道了,那黄金就还给周家,赶快让韩松他们回来吧,主意都是我出的,事也是我干的,跟他们关系不大。” “什么出口气?”姜安城皱眉,“你这是绑架勒索,强盗行径!” 花仔奇怪地看他一眼:“强盗是我本行啊。” 姜安城一口气堵住:“……” 事情都挑明了,花仔往桌面上一坐,道,“虽然我心疼那五千两,但好在是犯在你手里,韩松他们应该不用坐牢吧?” 姜安城冷冷道:“你带着同窗绑架朝廷命官,还知道担心他们坐不坐牢?” “那当然了。”花仔道,“去劫狱怪麻烦的。” “………………”姜安城下意识捂了捂胸口,只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夫子你脸色不大好啊,哪里不舒服么?”花仔关切地问,“还是说你不好徇私放他们出来?那也没关系,麻烦就麻烦好了,我去把他们劫出来。” 花仔说着就走,神态与语气皆轻松得像是要去把他们找来吃个饭。 “站住!”姜安城大喝一声。 花仔回头,只见姜安城眉头紧锁,满面怒容,不由意外,这么生气干嘛? “今天你不用上课了,给我负重绕校场跑一百圈!” 一百圈虽然有点多,但体力上的惩罚对花仔来说其实都不算什么惩罚,她道:“行,那你先把他们放出来……” 一语未了,就看见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从廊下向这边走过来。 一面走,还一面挥手,远远地就露出了笑容。 并还异口同声,热烈招呼: “花哥!” 花仔看看他们,再看看屋内眉头拧得死紧的姜安城。 …… 怎么回事? 第13章 生财 花仔终于有机会亲自来快活一番了…… 昨晚的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 韩松和姜钦远原本还担心万一周士明的家人报官怎么办,他们只有两个人,可挡不住官兵。 结果周士明的家人老老实实把一箱又一箱的黄金搬上了船,半点事情都没折腾,一心去街上接周士珉。 五千两黄金堆在眼前,韩松下意识拿起一块金锭,咬了一口,眼睛“铮”地一下变成了金色。 姜钦远也忍不住喃喃道:“怪不得这世上有强盗,实在是……” 一语未了,只听“笃笃”连响,有东西搭在了船舷上。 淡淡月色下,姜钦远看清了那是一只只泛着寒光的铁爪,每一根铁爪后面都系着铁链。 每一条铁链后面都会有一名姜家府兵。 “……所以姜安城是等周家的人走了再去抓你们的?” 花仔已经跑完了一百圈,整个人瘫在校场上,一身都是土灰草屑,头发都汗湿了。 跑一百圈没什么,问题是姜安城为她挑选的“负重”——是武庙那只巨大的铜香炉。 这会儿香炉倒在她身边,她朝它踹上一脚,估且当它是挡了她财路的姜安城:“还算是护住了你们的颜面。” “其实……”姜钦远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其实我去打听过了,周士明家的人根本没有报官。” 花仔一愣:“没报官姜安城是怎么知道的?” “那什么……花哥,看在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我提醒你一句:姜家的少家主想知道你在干什么,可不一定要报官。”姜钦远伸出两根手指头,戳戳自己的眼睛,再对准花仔,“反正你以后要小心些。” 花仔眨了眨眼,一下子翻身坐起:“姜安城他妈的让人盯我的梢?!” 韩松等三个人六只手齐齐要去捂她的嘴。 “小声点祖宗!”韩松压低了嗓音,“搞不好现在就有人在暗中看着咱们。” 姜钦远道:“那个,我说句公道话,昨晚上花哥你确实是太冒险了,如果后面来的不是我堂哥,而是官兵,我们可就完了。” 风长健也点头:“昨晚威风是威风,但如果不是姜夫子给我们兜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被我父王骂死。” 花仔大怒。 她昨晚的感觉没有错,真的有人在暗中盯着! “合着他派人跟踪我还有道理了是吧?!” 她一脚踹飞了那只铜香炉,转身就走。 三人正想跟着,猛听得身后巨响。 香炉撞倒院墙,哗啦啦倒下一大片。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然后统一拔腿就跑,逃离现场。 韩松一面跑,一面回望。 这回,祭酒大人又要哭了。 * “修河款一百万两,最终发到河工只有十万两;宁远军军饷二百万两,交到宁远守将手中只有四十五万两;大修太庙,内库拔银五十万两,修了三年还未修缮完成,从安州运过来的巨木倒成了你家别院的栋梁……” 刑部大牢,阴寒幽暗,火把忽猎猎作响,映得姜安城的脸忽明忽暗,他的眸子里全是冰寒的怒意,“周士明,你好大的胆子!” 周士明身穿囚服,头发散乱:“冤枉啊小姜大人,每一批款项的来龙去脉账面上都清清楚楚,再说下官的财产小姜大人您不是早就清点过了吗?那么多银子,真在下官手里,下官还能吃了不成……” “清凉坊东里巷第三家,家门口有棵大槐树的,那所宅子,你知道吧?”姜安城打断他的话,盯着他,“你家人为了帮你凑赎金,从那里搬了五千两黄金出来。难怪我之前什么都没搜出来,原来你把赃款全换成黄金,埋在那所宅子的菜窖里。” 周士明浑身一震,瞳孔里透出一丝慌乱,但并不是姜安城所预料的惊恐。 按《大央律》,贪污一万两银子以上便要削官,五万两则要下狱,超过十万两,则要问斩。 以周士明的贪污数目,死十次都够了。 “小姜大人,”周士明的声音居然算得上沉着,“可否摒退左右,借一步说话?” “你罪证确凿,每个字都会被书吏记录在案。”姜安城道,“宅子里只有两万两黄金,其余的黄金在哪里?” 周士明沉默了一下,沉声道:“小姜大人真要记录在案?” 姜安城不想再跟他废话,季齐从刑架上取下一条鞭子,鞭子上还沾着上一位犯人的血迹。 “我说!我说!”周士明咬牙道,“其实此番就算小姜大人不来找下官,下官原也想托路子去找小姜大人。小姜大人,您是少家主,但只理政务,不理家务,姜家的事,您知道多少呢?下官只是个侍郎,上面的人不点头,就算我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么大手笔!” 他已是侍郎,他上面的人,便是尚书了。 现任户部尚书,姓姜名昭,是姜钦远的父亲,姜安城的亲叔叔。 姜安城脸色沉下来。 季齐一鞭子抽向周士明:“你可知胡乱攀咬他人,罪加一等?” 周士明惨叫:“小姜大人,你不该在这里审我,你只要去家里问一问尚书大人,再问一问家主大人,就什么都知道了!下官只不过是姜家的一条狗而已!那两万两黄金,只是主人赏我的骨头!” 做笔录的书吏战战兢兢,笔停在半空。 这样的话他不敢记,可姜安城律己律人都一样严厉,他又不敢不记。 只得乍着胆子觑一眼姜安城的脸色。 火光下,姜安城面沉如水,声音稳定,清晰:“犯人的供词,还不记下?” 书吏打了个激灵,立马提笔记录。 * 离开牢房,外面晴光匝地,金黄色的银杏叶悠悠从枝头飘落。 真像是从地狱回到人间。 季齐感慨。 他落后姜安城半步,看着姜安城的背影。 无论何时何地,姜安城的身形永远挺拔优雅,不管是在阴暗血腥的地狱,还是在秋光正好的人间,看上去都没有任何不同。 但凭着侍奉多年的经验,季齐感觉得到主子的沉郁。 “这次倒真是巧了。”季齐决定说点什么分散分散主子的注意力,“底下人跟了周士明这么久都没什么发现,花公子来了这么一招,倒是歪打正着,帮了主子的大忙。看来花公子是一员福将,主子要不要将其收在麾下?以花公子的本事,定然十分得力。” 姜安城的脚步没有停,声音也一如往常那样清淡:“休要胡言,她任性莽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且…… 她不属于这里,不必把她拖入这趟浑水。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飘落,停留在他的肩膀。 他看着这叶子,忽然想起,麟堂里也种了许多银杏树,风吹过的时候,叶子纷纷飘落,铺满了整条走廊。 一只羊皮小靴在上面踢了一脚,杏叶再度飞扬,像一群明亮的黄金蝴蝶,飞舞在她的身边。 “……”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姜安城强行拉回思绪,拂开那片银杏叶。 银杏叶滑过他的肩头,滑过他的腰间,最后被他衣摆带起来的气旋拂得轻轻一振,在空气中停了停,这才飘然坠落。 * 花仔很生气。 偏偏找不到人发泄,因为姜安城这天依旧没有回别院。 她杀气腾腾赶到麟堂,准备守株待兔,结果被韩松告知:“可是今是休沐啊。” “休什么?” “休沐,麟堂和官府一样,每旬休一次,一次两天。”韩松道,“你不知道吗?” 花仔恨,正要一脚将什么东西踹飞,忽然间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今天和明天不用上课?!” “对啊。” 花仔哈哈一笑:“早说嘛!” 她陡然间恢复了精神,不用上课,可以玩啦! 韩松呆呆地看着她:“……” 明明来的时候还一脸杀气吓得他小腿打战,怎么转眼间就笑眯眯春暖花开了呢? 这气消得也太快了吧?! * 京城是天底下最大最繁华的一座城,天底下所有好吃的东西、所有好玩的物什,全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是在京城混过的老大、阿郎和虎子们统一的结论。 现在花仔终于有机会亲自来感受一番了。 只是,一摸口袋,空空如也。 不过,不着急,花仔生财有道,没费多大功夫,就揣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出现在京城热闹的街头,手里拎着各色吃食,一边啃着一只卤鸡翅,一边晃进了一家茶楼。 * 姜家主府门口,季齐看着人备好马车。 一名中年管事急步走来:“季爷,刚刚有人在我们铺子里当了这样东西,小的一瞧,这不是少家主的么?” 说着打开手里一只小锦匣。 季齐看清了里面是什么,震了震。 “谁当的?什么时候?人在哪里?” “就在一个时辰前,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管事话没说完,只见姜安城从门内出来,走向马车。 以管事的身份没有资格直接同姜安城说话,他立即躬身行礼,将小锦匣交给季齐。 季齐快步走到姜安城身边,把事情说了。 姜安城:“人在哪儿?” 季齐道:“管事的已经让人跟着了。” 姜安城低头看着锦匣里的东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去找。” 那是一枚漆黑的扳指,玄铁制成,上刻麒麟。 整个大央只此一件,姜家人都认得,甚至可以充作他的信物,发号施令。 而现在,竟然被人拿去当了。 并且,只当了一百两银子! 第14章 打架 那就嫁你吧 长兴茶楼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茶楼。 一来是茶水价钱公道,点心份量足,走的本就是薄利多销的路线,二来是说书先生功底深厚,一套旧书也能说得九曲十八转,叫人荡气回肠。 午后时分,大伙儿聊天的聊天,喝茶的喝茶,听书的听书,一片热闹景象。 这是一天当中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也是掌柜心情最好的时候。 他拎着自己的小茶壶,同熟客们寒暄,眼风时刻关照伙计们上茶递巾是否勤快,还留心着门外的客人。 若是有犹犹豫豫待进不进的,就使眼色让伙计去拉客。 这时,一队人马往茶楼方向来。 老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这队人鲜衣怒马,尤其那辆马车无比打眼,一看就不是会上他这儿来的人。 然而人马偏偏在门口停下了。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轻公子。 和那辆奢华显贵的马车比起来,他的衣饰看上去颇为低调,玉冠,革带,大袖长袍,通体纯色,是一种如深秋竹叶一般的暗绿色,别无刺绣或是花纹。 但面白如玉,身姿挺拔,目光沉静,视线却有某种说不出来的威势,他一进来,闹烘烘的茶楼不知为何便渐渐安静下来,连说书先生的响木都当堂愣住,拍不下去了。 一看就是个有身份有来头的贵客! 掌柜连忙上来伺候。 姜安城的视线扫过整间茶楼,没有看到花仔的影子,微一皱眉,问:“不是说她在这里么?” 那个被派来盯梢的当铺伙计进来也愣住了:“小的一直守在外头,那位客人进来后就没出去啊。” 掌柜连忙问道:“不知贵客要找什么人?”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公子,穿一身蓝衣裳,背后背着两把刀,这么高,这么瘦……”盯梢的伙计连说带比划。 掌柜岂会放过讨好贵客的机会,立即道:“那位小公子确实来过的。待小人去问一问老吴。” 他说的老吴便是坐在堂中的说书人,方才那小公子就坐在老吴最近的位置上,一面听一面叫好,还跟老吴有说有笑。 老吴先看了看姜安城等人,然后道:“那位小公子确实听过小人说书,不过听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便走了。” 姜安城问:“走了多久?” 老吴:“那得有一会儿了。” “往哪儿去了?” “小人不知。那位客人给了赏钱,就从后门走了。” 那扇后门就在茶水间后头,直通厨房,再由厨房通往街头。 盯梢的伙计没防到这一手,“扑通”一声跪下,“小人该死,少家主饶命!” 姜安城皱了一下眉头,转身离开。 待那马车开动,掌柜的才看见,马车上不起眼的角落,用金箔拼着一朵杜若花。 杜若,即姜花。 乃是姜家的族徽。 而刚才那伙计称贵客为“少家主”…… 掌柜脸色大变:“老吴,你要死了,那是姜家的少家主!” 老吴也吓了一跳。 掌柜的茶楼在这里开了十多年,老吴的书也在这里说了十多年,掌柜一看就知道,老吴没说实话。 “罢了。”老吴咬咬牙,“知己难求,那小公子是个懂书的,我就帮他这一次吧!” “他到底去哪儿了?” “他说心情好,要去玩两把。” * 花仔每次去赌场的时候,心情都很好。 但去了之后,心情就开始越来越糟。 因为她一直在输,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用扳指当出来的银子已经输到了最后一点,她一口气全押了上去,一条腿踩在了桌凳子上:“给老子开大!” 赌场里最不缺这样疯狂的赌徒,桌边的人个个眼睛都红了,盯着庄家手里的骰盅。 “小!小!” “大!大!” 庄家的骰盅摇得哗哗作响,上上下下九曲盘旋,终于落定。 “大!大!大!”花仔大跳上了桌子,大吼。 骰盅一动不动,庄家的手像是长在骰盅上,愣是不拿开,只愣愣看着脖子前面冒出来的一把刀。 花仔这才发现,几乎所有赌徒都凝固了。 他们的身后皆多了一名姜家府兵,府兵们皆拔出了刀。 “不想死的,就走。” 一个沉稳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花仔猛然回身,看到了姜安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赌场光线较为昏暗的缘故,花仔觉得姜安城的脸好像比锅底还黑。 姜家府兵杀到,哪个不怕死的敢留?庄家和赌客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回来!都给我回来!”花仔试图拦下他们,“还没开庄!” 没有人敢留下,赌场老板堆出笑容想过来求上两句,连边儿都没挨着,就让两名府兵拿刀抵到了墙上。 “姜安城,你干什么?!”花仔怒火冲天,“我明明已经把那条尾巴甩了你还能找过来,你他妈到底在我身边放了多少个眼线?!” 姜安城将那枚扳指举到她的面前,冷声问:“这是什么?” “不就是个破扳指么?老子挣来的五千两黄金你都吞了,老子只不过当了个扳指你还好意思提!” “敲诈勒索,打劫高官,连累同门,偷当师长之物,还敢赌博!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错什么错?!”花仔前仇旧恨都被勾起,“老子来了这么久,天天都被你抓着看书,兵法阵法屁也没教一个,还成天派人跟在我后面盯我的梢,你算哪门子师长?!我被派过来拜你为师,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 “好,好,好……”姜安城的胸膛急剧起伏,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我无颜再教导二当家,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二当家这就请回北疆去!” 他说着转身之走。 “站住!”花仔高高地站在桌上,居下临下俯视他的背影,“说要教我的人是你,说不教的人也是你,敢情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是吧?老子不出了这口恶气,就不姓花!” 她说着,拔出了背后的刀,“咔嚓”一声拼成长长的陌刀,“拔出你的兵刃!” 姜安城冷冷回头看了她一眼,抬脚就走,毫不理会。 花仔肺都气炸了:“好,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有我家老大的本事,能徒手接我的刀!” 陌刀沉实,重逾百斤,朝着姜安城凌空斩下。 季齐领着数名府兵挥刀而上,拦住花仔。 但花仔已经不是像当初那样只为试探,这一次是全力出手,府兵们手里的刀纷纷断成两截,人则是吐血的吐血,倒地的倒地。 季齐算好一些,保住了手中的剑,但依然连退了三步,吐出一口血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花仔。 明明是个看着一触即倒的小身板,怎么能爆发出这样恐怖的力量? “姜安城!”花仔扬声道,“下一刀,你还是要让别人扛吗?” 姜安城站在门口。 门外雪亮的阳光照进来,在门口处投出一片棱角分明的雪白空地,姜安城就站在那一片光亮之外,身形挺拔,似山顶修竹。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伸出了左手:“剑来。” 剑奴立即取下背在身后的剑匣,打开来。 季齐取出剑,捧到姜安城手上。 剑身修长,护手处形如一对闪亮的金翅,剑身被锻造得如水晶一样明净透亮,仿佛并不是人间凡铁,而是由天上的星辉凝结而成。 姜安城左手握住了剑柄,慢慢抬起眼,视线落在花仔身上。 花仔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感觉,在他握剑的这个瞬间,好像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他的人就像这柄剑一样,脱出了匣鞘,锋芒毕露。 这种锋芒像是某种有形的物质,能在空气中化为飓风,直接向她冲过来。 凛冽又冰冷,无情而狂暴。 花仔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兴奋了起来,整个人微微颤栗。 不需要再说一句废话,她知道这场架绝对不会让她失望。 陌刀重一百二十斤,再加上她以腰运刀的招式,自身的重量叠加招术带来的冲劲,所形成的巨大力量,根本不是寻常刀剑能承受的。 学成之后她曾经离开天虎山四处找高手挑战,几乎无一例外,那些名刀名剑全部在陌刀之下断成两截。 但姜安城的剑接住了她的刀,它在巨大的力道下微微弯了弯,然后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声响,整柄剑化身为一条游龙,贴着陌刀游上来,直接咬向她的咽喉。 花仔大笑:“好剑!” 花仔的刀所到之处,桌椅像纸片一样四散开裂,刀风扫过的地方功夫不怎么样的府兵甚至站不住脚。 姜安城的剑却是沉静如月,几乎没有一丝声息,像影子一样附着在花仔的刀锋上,寸步不离。 花仔越打越高兴,姜安城的眸子却是越来越冷。 刀光剑影中,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事你不要管了。” “为什么?”在书房里,他看着父亲的背影,“难道真的如周士明所说,背后主谋真的是姜家?” “主谋?”父亲回过了头,父亲有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轻轻一眯,眼角便显得异常锋利,“说的好像姜家是十恶不赦的罪犯,可实际上,我们只不过是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可是父亲,那是国库的拨款!” “国库?”父亲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里透着一丝轻蔑,“没有姜家,哪来的国库?” 姜安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想象这句话会从一个臣子口中说出来。 “阿城,你是我最乖的孩子,可你太过天真善良,有些事情我原本想晚些再交代给你。”父亲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记住,这天下原本就该是姜家的,风家人已经占用了几百年。你身为姜家未来的家主,可要记得把别人抢走的东西抢回来啊。” 深深的寒意像蛇一样咬中他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膛里滞留到现在。 他的眉头猛地皱起,一咬牙,任由陌刀的刀锋挑过他的手臂,衣料上多出一道口子,刀锋去势不减,在季齐的惊呼声里,挑飞了他的发冠。 花仔还来不及开心,就见姜安城手里的剑像是活了一般,顺着陌刀长长的刀身,停在了她的咽喉前。 颈上的肌肤明显能感觉到剑尖上的寒意,自动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花仔呆呆地,低头看看面前的剑,抬头看看握剑的姜安城。 发冠跌落在地,姜安城的发丝有些散乱,额前微微有些漉湿。 这样的姜安城,有一种奇异的、好像玉瓶即将迸裂的脆弱之感。 花仔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开口:“我……输了?” 姜安城撤手回剑,把剑扔给了剑奴,转身便走。 全程一言未发。 明明打赢了,怎么搞得像他输了一样,心情好像无比糟糕的样子? 花仔看不懂。 不过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猛然间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冲上去,展开双臂拦住他:“等等,先别走!” 姜安城停步,冷冷道:“怎么?二当家不愿认输?” “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好不认的?”花仔道,“现在是有另外一件事。” 姜安城今天的心情格外糟糕,语气便也格外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发过誓,要嫁就一定要嫁给能打败我的男人。”花仔站在门前那片光明里,看着姜安城,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着光。 她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用一种嘉许的语气宣布:“既然你赢了我,那就是你了。” 第15章 愿意 清誉值几个钱? 姜安城短暂地愣了一下,然后便重重地皱起了眉头:“胡闹!” 他转身便走。 花仔捞住他的衣袖,一路跟上他,一路道:“是真的!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嘛,那我当然要嫁一个厉害的。本来只有老大打得过我,所以我一直想嫁的人是老大。但一来我上次已经破了老大的神功,他已经不是最强的男人了,二来老大已经有大嫂了嘛,虽然我可以和大嫂做两头大,但老大就是不乐意,你说他是不是蠢?这就罢了吧,现在既然你打赢了我,那我自然……” “住口!”姜安城在马车前倏然转身,盯着她的眼睛,“二当家,婚姻大事,须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岂能儿戏?我有我的事,你也要回你的天虎山,你我就此别过,好走不送!” 他的声音决绝,一拂袖,甩开了花仔的手,长腿一踏车辕,上了马车。 花仔顺势就跟着上去了,笑嘻嘻道:“嗐,你这么厉害的本事,我什么都没学着,哪能走呢?我愿赌服输,从前的事儿咱们都别提了,从今往后,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 姜安城微微冷笑:“二当家当初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 “这回是真的,比真金还真!”花仔一把抓住姜安城的手,诚恳道,“你信我!” 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近,花仔凑到面前的脸,几乎与姜安城息息相闻。 花仔明显地感觉到姜安城的手颤了颤,然后他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目光没有再看她,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僵硬,“若是你再犯,该当如何?” 花仔认真地想了想,沉痛道:“犯一次,你饿我一顿。我这人最怕饿了。” 如此暴露自己最大的弱点,花仔简直要被自己的诚意感动了。 大约是她脸上的苦大仇恨太过明显,她发现姜安城嘴角好像掠过了一丝笑意,太飘忽,也太快,还来不及看清就消失。 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因为下一瞬,姜安城便板起了脸,冷冷道:“犯一次,饿三顿。” 花仔震惊:“这么狠吗?” 姜安城:“外加罚银一百两。” 花仔发出了一声惨叫:“夫子!” “不愿意?”姜安城脸绷得紧紧的,“我不愿强求,二当家若不愿意,就请下车。” 花仔在心中天人交战一阵,用力咬了咬牙,算了,再苦也就是苦半年,她就当是来苦行的。 “愿意。”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姜安城:“大声点,听不清。” 车帘隔绝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马车内的光线是一种荫静的色调,很像是隔着水面透下来的。 姜安城的眉眼浸在这幽幽的光线里,眉角眼梢有一种很浅很浅的、轻盈的愉悦,让他看起来和方才挥剑的样子截然不同。 怎么好像比赢了还要心情好的样子? 花仔一面这样想着,一面骤然凑近,一手撑在了他脸边的车壁上。 姜安城的视线一顿。 幽凉的光线淡化了花仔脸上那一惯的、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嚣张,这样近的距离看起来,她的肌肤莹然如玉,像上好的羊脂玉那样微微发着光。 眸子漆黑光润,瞳仁清澈至极,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恪守君子之道,还从未和一个女孩子离得这样近过。 明明知道这样十分不妥,且她的嘴角抿着,显然憋着什么坏主意,他应该将她一把推开,可,手却在袖中不自觉握成了拳,以抗拒胸膛中突然紊乱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花仔凑近他的耳朵,气沉丹田,大吼:“我愿意!愿意愿意愿意!” 声音之大,可以吵死一条街上的聋子。 姜安城:“…………” 别问,问就是聋了。 花仔心满意足地靠回自己的位置,向他挑了挑眉:“夫子,这回听清了吗?” 姜安城定定瞪着她,季齐在外面请示:“主子,回主府还是别院?” “别院。”姜安城咬牙扔下这两个字。 外面的季齐微微抬头,他跟在主子身边太久了,太熟悉主子的一言一行。 这两个字里虽然透着极大的不满,却没有一丝低沉,之前那种沉郁得让季齐有点害怕的凝重感,好像从主子身上消失了。 马车正要驶动,花仔猛然想起了什么,然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一下子蹿了起来:“等我一下!” 她跃下马车,冲进了赌坊。 冲得太快,差点撞翻马车旁的季齐。 季齐后退了两步,以眼神向马车内的姜安场面请示——要去抓回来吗? 姜安城一手撑住了额头,对他摆了摆手。 车队静静地在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花仔骂骂咧咧从赌坊里走出来:“什么破手气!还以为最后能赢一把,居然还是小!” 姜安城感到一阵脑壳疼:“……你去开盅了?” “自然了。做人做事都要有始有终嘛。”花仔道,“万一赢了,我自然是要把钱都带走。” 姜安城倒是对她有几分刮目相看:“输了你就不拿了?” “当然,愿赌服输嘛。”花仔说着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手气是不咋地,但赌品那绝对是响当当的。” 姜安城点点头:“若是你的人品能有你赌品的一半,你身边的人便是有福了。” “那是——”花仔接到一半才觉出不对,但又不大确定,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骂我了?” 姜安城低了一下头,散落的发丝滑下来,垂在他的颊边,挡住了他的表情。 但花仔觉得眉眼有几分舒展,看上去好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道:“我身为夫子,教导你人品当如赌品,怎会是骂人?” 他脸上的神情是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花仔看不出半点不对,只得“哦”了一声,目光忽地落在他的右臂上。 他今天的外袍颜色深,那道被她的陌刀划破的地方一眼过去看不到什么,这样近,才发现颜色已经有点不同,应该是染上了血迹。 花仔想要凑近看仔细些,姜安城忽然抬手挡住她的靠近,声音里透着一丝紧绷:“别过来。” “我想看看你伤得怎么样,”虽说比试就是刀剑无眼,但亲手把他弄伤,花仔还是有一丝不忍,“……痛吗?” 姜安城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柔和的关切,这丝神情太过细腻,跟她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全然不同。 “不痛。”他的声音不由放轻了些,也放低了一些,“皮外伤而已。” “夫子,对不住啊,我那会儿实在太生气了,你派人盯我的梢,还不许我这不许我那,我实在气得不行,所以下手重了点儿……” “不碍事,我是故意的。”姜安城道。 花仔一愣。 “你天生神力,再加上陌刀霸道至极,常人难敌,若是硬拼硬,我不是对手。”姜安城看着她,目光温和,“但要发挥出陌刀最大的力量,你需要靠腰力借助惯势,这样陌刀才能摧山倒海。腰力固然能为陌刀加势,运招却比手腕费事,我只有迎上你的刀锋,才能在你一招用尽下招未起的时候找到你的破绽。这便是兵法有云:‘顺势而为,机纵刹那’。” 花仔又是讶异,又是佩服:“原来打架也有兵法!” 姜安城轻轻笑了笑:“兵法便是人法,可以对付一群人,也可以对付一个人。” 花仔激动:“那你快些教我啊!!!!” 姜安城靠在车壁上,道:“等你把前面十篇兵论补上,再说。” 花仔心里打了个突:“那个……我不是已经交了么?” 姜安城没有看她,合上了眼睛:“我说的是你自己写的。” 花仔:“……” 妈蛋,糊弄不过去了。 * 到了别院,桑伯第一个注意到姜安城的衣袖,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捧来伤药。 花仔自告奋勇:“我来。” 姜安城:“你出去。” 花仔:“让我来吧,我砍的,当然是我来上药。” 桑伯惊了一下,猛地睁圆眼睛看着她。 “让桑伯来就好。”姜安城道,“你虽然对外扮作男装,但到底男女有别,你须得为自己的清誉考虑,知道么?” “清誉?清誉值几个钱?老子根本就没有那玩意儿。”花仔说着,拿起药罐,准备打开。 姜安城向她伸出手:“你忘了你在马车上说过什么?” 他的掌心向上,手指修长,花仔无奈,只得把药罐放进他的手心里。 姜安城还看着她。 花仔:“我不上手,在旁边看着也不行吗?” 姜安城:“不行。” “为什么啊?” 桑伯咳了一声:“花公子,要上药,主子自然是要宽衣的。” 花仔:“那就宽啊。” 姜安城放弃了沟通的打算,起身,抓住花仔的手腕,一把把她拉到门外,然后关上门。 “哎,哎干嘛干嘛?”花仔扒拉住门板,不让他关上,“看一看怎么了?看一看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得看看你伤得怎么样——” 她脸上的关切太明显了,明显到让姜安城微微一顿。 “我说了,不碍事的。”姜安城看着她,声音低沉,柔和,“还有,我并没有派人盯你的梢。” 花仔一呆:“那你怎么知道我劫了周士珉?还有今天守在茶楼外面的那个……” “因为我一直派人盯着的是周士珉。”姜安城道,“至于今天守在茶楼的是当铺的伙计,他认得我的扳指,以为你是偷来的。” 他取出那只扳指,放进她的手心,“这次收好了。若是再当,你就真没有我这个夫子了。” 门“嗒啦”一下关上,花仔看着掌心的玄铁扳指,怔住。 已经当掉的东西,一文钱没花又回来了? 第16章 明白 夫子,你是条好汉子,我喜欢!…… 别院的家规上,洋洋洒洒多出了十几条。 整张纸上写得满满的,甚至还装裱过,两端皆有玉质卷轴,端端正正挂在墙上。 花仔不忍卒读,欲哭无泪。 禁宵食,禁肉食,禁打架,禁绑票,禁赌博,禁犯上……基本上把她的人生乐趣全禁光了。 姜安城还揭开了一盒朱砂印泥,示意她按手印。 “……”花仔,“……有必要这样吗?” “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姜安城道,“若想留下,就按。” 花仔咬了咬牙,一只手拍进印泥里,“啪”地一下,往上面拍了个鲜红的手印。 姜安城:“……” 不像是画押,倒像是某种江湖门派的血红灭门追杀令。 * 休沐结束,花仔在学舍里搬起砖头重的书,开始写兵论。 韩松给她磨墨,一边磨,一边絮絮叨叨表示你看我当初就说不能代笔吧你看姜夫子发现了吧吧啦吧啦吧啦…… 花仔烦躁,抬头盯着他,笔杆对准他的咽喉:“再啰嗦,捅穿你。” 韩松立即捂住嘴。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然后花仔发现自己更烦躁了。 因为她连自己写不下去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好在差不多到了姜安城来麟堂授课的时间,花仔把手里的纸团了团,往地上一掷,兴高采烈:“走,上课去!” 韩松:“……” 以前真没发现花哥这么爱学习。 姜安城照旧下了衙就来了,身上还是官服。 大央的文官官服讲究的是一个仙气飘逸,宽袍大袖,衣料顺滑。姜安城身量高,步子稳,走进来时可以为文官表率,仙气四逸。 今日讲的对战马阵,姜安城要用沙盘做演示。花仔留意了一下他的右臂,发现他的举手抬足十分流畅,丝毫没有凝滞异样,看来伤势确实像他说的那样,不碍事。 花仔这才开始认真听课。 所有夫子的课里,花仔最喜欢姜安城的课。 姜安城所有的课里,花仔又最喜欢这样的演示课。 在这样的课上,兵法不再是咬文嚼字,而是分成一面面小小的红蓝双色旗帜,各据一方。生徒分为成两拔,一执红旗,一执蓝旗,每拔推出一名主帅,在沙盘上对阵作战。 以前的主帅一般是风长健对姜钦远,花仔来了之后,两人便是轮流让位。今天轮到姜钦远对花仔。 姜钦远做出周密的布置:“我要在这里埋伏三百人,在这里安排骑兵冲锋,在这里安排五百人断后,最后在这里左右两翼合围,你们必输无疑!” “那你在哪儿?”花仔问。 “我?”姜钦远指着一面小红旗,“我当然是在这边山头上督战。” “哦。”花仔点点头,伸手把那一面小旗拔了,“你们输了。” “……”姜钦远:“……为什么?” “因为我们直接砍了你这主帅啊笨蛋!”风长健得意道。 姜钦远不服气:“我有军队保护,再说又隔得这么远,怎么可能?!” “这点距离,一箭就可以了。”花仔道,“没有箭,我冲上山去,一刀也可以了。” “可这这这……”姜钦远很想说她乱来,但是没胆子,只好道,“可这不合常理……” “常理是常理,花哥是花哥。”风长健开始给花仔捏肩,“别人不可以,花哥就可以。” 姜钦远想想花仔的本事,确实没法不承认。但就这么认输,又实在不甘心,求救地望向姜安城。 姜安城看着两拔人马,道:“蓝方胜。” 花仔一愣,站起来就想跟姜安城理论,但姜安城已经开始讲起了旁的内容,她只有忍到这堂课结束,追到走廊上:“夫子,为什么要判我输?!你上回说的,擒贼先擒王,我砍了他们的主帅,他们还能赢吗?” 秋色更深了一些,风吹过,银杏叶纷纷飘落,空中像是飞舞着一群黄蝴蝶。 姜安城单手负在背后,步履缓缓走前走:“如果你没有箭,也没有陌刀,更没有一身神力,你还能砍到对方主帅吗?” 花仔:“可我明明有!” “如果只拼实力,那么所有的战争中,只要看一看谁的队伍多,谁的兵器强,两边便可以断出胜负,不需要真的打仗了。”姜安城道,“所谓兵法,便是用最少的兵力、最少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胜利。你的神力与刀法可以成为你的助力,但你不能因为你的强大而忘记筹谋布局。” 说着,他停下来,望定花仔的眼睛,“你若要冲上去诛杀敌方主帅,就算杀了,对方的副帅呢?副帅死了,偏将呢?又或是,如果你没有成功呢?就算你能让自己全身而退,那你的部下呢?他们是否有你这般勇力,可以保住性命?他们皆是活生生的性命,你忍心看他们去送死?” 花仔沉默了,有点不解:“可你说过,为将者要果决,不能瞻前顾后……” “为将者的果决,就是在将天时地利人和思虑周全之后。” 花仔更不解了:“要想这么多,还怎么果决?” 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像两粒盛在白瓷盘里的葡萄。 姜安城轻声道:“这正是主帅难为之所在啊,花仔。” 花仔愣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小心!” 耳边传来生徒的惊呼,跟着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倒下来,花仔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姜安城一把揽住肩。 两人的衣摆飞扬,带起一场小小飓风,廊上的黄叶轻旋着飞起。 花仔被带到了另一侧,背后是墙壁,前方同姜安城的胸膛,几杆长枪落地,其中一杆长枪砸在了姜安城的右臂上,然后才落下。 花仔感觉到姜安城的手臂刹那间紧绷,且眉头随之重重皱起。 那是他伤口的位置! “姜夫子对不起!对不起!” 生徒们急忙围过来,惶恐不已。 他们正扛着一捆长枪准备去校场,哪知道前面的人看见姜安城就走在前方,一时太过激动,竟把自己绊了一跤,一捆枪生生朝前掷了出去。 花仔怒,“对不起有个屁——” 姜安城的左手拉住了她,然后转向那群生徒,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去吧,下次小心些。” 生徒们又是羞惭又是感激,拾起枪连忙离开了。 “从械房去校场明明走假山那边更近,这帮人却非要走这边,分明是故意想跟着你。平时跟跟也就罢了,这回砸到了你的伤口,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花仔震惊,平时罚她不是罚得很起劲吗? 姜安城道:“除了小世子和我堂弟,麟堂生徒的出身皆平平,他们想跟着我,也许只是想求一个出路,就由他们去吧,不必太放在心上。” 花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夫子,你以为他们跟着你,是想找门路跟你求个一官半职?” 姜安城:“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花仔道,“你是麟堂生徒心中的神啊,他们是来朝拜你的!” “……”姜安城沉默了一下,“我资质平平,何至于此?” 花仔忽然就有了一种吐血的冲动,“你资质平平,你让——” 她的声音顿住,因为她忽然看见,姜安城的右臂紫色袍袖上,洇出来了一块深色的痕迹。 她立即想起了之前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紧皱的眉头。 “夫子你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姜安城道:“不妨事,学舍有药。” 他的声音平静,在回学舍的路上,还在跟花仔剖析方才那盘战局。 花仔在很久以后都还记得他此时平缓的语调,淡定的神情。 记得京城的秋天天蓝如玉,记得秋天的银杏叶金黄灿烂,一片片都像是由黄金雕成的。 偌大麟堂,夫子和生徒们来来往往,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向他行礼招呼,没有一个人发现他手臂上淌着血。 “……明白了么?” 到了学舍门前,姜安城问。 “明白了,”花仔用力点头,目光坚毅,“夫子,你是条好汉子,我喜欢!” 姜安城:“………………” 我教的和你明白的,是一回事吗?? 第17章 勿视 别逼我啊 “在外面守着。” 姜安城吩咐。 花仔压根儿没听,不单跟了进去,还顺手关上了门,上了栓。 没给姜安城开口的机会,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伤药,朝他点了点下巴,“衣服脱了。” 姜安城皱眉:“药给我,莫胡闹。” “谁胡闹了?快点儿脱,不然我就上手了。” “花仔!”姜安城脸上带上了一点厉色,“我自己来便可以。” “夫子,你的脑筋莫非是榆木造的?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你不说我不喝,谁知道我给你上过药?” “我知道。”姜安城一字一字地道,向她伸出手,“药给我。” 花仔:“别逼我啊夫子,你现在有伤在身,打不过我的。” 姜安城咬牙:“既唤我夫子,还不听我的话?” “听话也要分有没有道理嘛。”花仔道,“我就不知道你别扭个什么劲,我给你上个药能怎么你——” 一句话没说完,姜安城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半分头疼半分无奈,转身往外走。 花仔的气性上来了,一步挡在门口:“你干什么去?” 姜安城面无表情:“回去上药。” “你……” 花仔简直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看他的表情,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花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决定跟他讲道理。 “你看,外头人来人往的,随时都有人经过,对吧?你要是不肯上药,我就告诉所有人,你受伤了!” 姜安城眸子一震。 花仔立即就发现自己猜对了,这家伙一定是死要面子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还有了新的创意:“或者,我再在这里嚷嚷几声非礼……” 姜安城一把捂住她的嘴。 出手太急,未加思索,用的是右手。伤口牵动,一声呻吟几乎冲到喉头,他用力咬住唇,生生将这声痛呼压抑成一声急促的喘息。 花仔不再废话,一手拉开了他的衣襟。 衣领大开,露出半边身子,端庄肃整官袍衣领口一直落到了手肘。 姜安城大惊,后退一步,抬起左手就要格开花仔。 花仔根本没有避开这一下,姜安城的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她的脸颊上,饶是姜安城最后关头收了几分劲头,她的头还是重重地偏了一下。 姜安城愣住。 然后他就发现身上一紧,他的左手被捆在了腰上,捆住他的,是一根淡蓝色的布带——花仔的外袍因此松开来,晃晃荡荡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里衣。 “花仔!”姜安城立即偏过脸,闭上了眼睛,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 “怎么样夫子,你这一手我学得不错吧?”花仔拿舌头顶了顶挨了一下的右边脸颊,尝到了一丝血腥气,嘶,还真有点疼。 但,很有用。 挨一下就可以制住他,节省很多口舌,她应该一进门就这么干的。 花仔拿脚勾了把椅子过来,把姜安城按在椅上坐下。怕不保险,还要解下姜安城的腰带再加固一下。 姜安城:“你敢?!” 花仔看他眼睛像是快要冒出火来,声音也急出了一丝颤抖,大有解了他的腰带他就要去投水自证清白之势。 “那你别动啊。”花仔道,“上好药我就给你解开。” 姜安城此时像是已经气到没有脾气,“快点!” 花仔把他的衣服再拉下来了一点,完整地露出他的右上臂。 臂上原裹着一圈纱布,现在已经被鲜血湿透,殷红一片。 血珠从纱布边缘沁出来,形成一道细细的血线,沿着手臂上贲起的肌肉往下滑。 花仔皱了皱眉。 血流得比她想象中多。 她伸手去解他的纱布,指尖碰到他手臂的皮肤,温热、光滑、充满弹性,底下隐隐蕴含着结实的力量。 姜安城闷哼了一声,不悦地:“你在干什么?” “哈哈,抱歉抱歉,走神了。”花仔继续解纱布,“夫子,你这皮肤,就……还挺好摸……” 姜安城的拳头在袖子里握紧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几近于恶狠狠地:“闭嘴!” 花仔的嘴闭上了。 不是因为听话,而是因为,纱布解下来,她看到了他的伤口。 她知道她出手一向没什么轻重,但姜安城这两天表现得都风淡云清,她便以为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没什么。 但此刻她看到的伤口血肉翻转,虽然已经缝了针,被砸之后再度裂开,血流不止。 “这叫无碍?!”花仔猛然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们家的无碍长这样?!” “聒噪。”姜安城依然脸朝墙壁,皱眉,“要上就快些。” 花仔咬了咬牙,小心翼翼把伤药洒上去。奈何这种精细活她实在没什么经验,药粉洒得到处都是,落在他的衣服上、胸膛上。 她连忙拿袖子帮他擦,手刚刚碰上他的胸口,姜安城就倒吸一口冷气,胸膛急剧起伏,连人带椅后退了一步:“你、你干什么?!” 花仔被他的反应弄懵了,还以为蹭到了他别的什么伤口,愣愣道:“帮你擦啊。” “不用!”姜安城黑着脸,“上药就上药,快些。” “哦。”花仔再接再厉,可是药粉洒少了,止不住血,洒多了,又附不住,再次飞洒。 最后她自己没脸看了,“要不,我让韩松来帮你。” “你敢!”姜安城瞪了她一眼,“松开我的手。” 花仔:“你不跑?” 姜安城脸上的表情接近于认命:“我都这样了,还跑什么?” 花仔寻思一下,也是,他就算要跑,势必要先穿好衣裳,而在他穿衣裳的时候,她已经能再捆他个七八次了。 腰带解下来,花仔把药瓶递给姜安城,姜安城握着药瓶没有动,依然没有回过脸,“你先系好衣裳。” “婆婆妈妈。”花仔没好气地系上腰带。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她有没有系好衣服。 姜安城这才回过了脸,给自己的伤口薄薄地洒上一层药粉,待药粉被血附住之后,再洒上一层。 “哎夫子你这手法比大夫还大夫,早知道我就让你自己上了。”花仔赞叹,“你经常受伤吗?给自己上药上得这么熟练……” 她的话顿住,目光落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皮肤白皙,一开始她还没看出来,他起伏不停的胸膛上,竟有几道疤痕。 疤痕已经淡化如此,显然是很久之前的旧伤了。 再仔细一看,肩头也有。 其它地方被衣服掩住了…… 花仔也没过脑子,伸手就想把他的衣襟再拉开一些。 姜安城再一次带着椅子往后退,厉声:“你干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还有没有别的疤。”花仔眨了眨眼睛,“夫子,你还真的经常受伤啊?” “练功时的小伤而已。”姜安城把自己半边衣襟拉紧些,有点不自在,“你离我远一些。” “哦。”花仔乖乖拉了把椅子,在两三步远地方坐下。 但眼神依然炯炯地盯着他裸露在外的身体。 视线像是有形质,烫得姜安城不得安生。 他咬牙:“没有人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视吗?” “没。”花仔坦然道,“什么叫非礼勿视。” 姜安城咬牙:“就是不合礼数的东西不能看。” 花仔狐疑:“你不合礼数?我认得的人里面,再也没有哪一个比你更讲礼数了。” “……”姜安城,“就是不好的东西不能看。” “明明挺好看啊。”花仔真诚地道,两只眸子圆滚滚,亮晶晶,“男人身上有疤,多么威风。我老大的什么都好,就是身上没疤,因为他的化鲲神功刀枪不入,想留疤都不行,啧啧,别提多可惜了……” 说完,她产生了一个想法,摸了摸自己胸口:“你说,我身上要不要弄几道?看上去也能威风一点……” 姜安城手一抖。 药粉洒了一大片出来,官服上兜得到处都是。 “哎夫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药可就这么一瓶啊,我乱洒你乱洒,还能不能用了……” 花仔说着就要上手来帮忙,姜安城大喝一声:“别过来!” 花仔保持着往前探的姿势,僵住。 姜安城开始觉得自己的伤口可能不止臂上一处,不然胸口为什么会这么堵得慌,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他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回去,坐下,不许说话。开口就罚一百两!” 这个命令得到了最快速的执行,花仔立刻把自己搁回椅子里,两只手还牢牢地捂上了嘴。 姜安城微微松了一口气,再给自己上最后一遍药。 花仔手能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珠子便格外发达,把他瞧上瞧下,发现他拿药瓶的姿势相当好看,那只青瓷小药瓶握在他的手里,看起来起码贵了十倍。 再仔细观察,发现这是他的手实在好看的缘故。 他的手形十分优美,五指修长,指甲整齐圆润,甚至还泛着淡淡的……粉色。 花仔睁大了眼睛,一个没忍住:“夫子,你的指甲染凤仙花了吗?” “……”姜安城手里的药瓶再度倒偏,最后一点药粉全洒了。 第18章 兵论 动手动脚吗? 血总算是勉强止住了,姜安城打算自己裹纱布。 花仔实在看不过去,接过纱布,半蹲在椅边,一圈一圈地绕着他的手臂,将他的伤口口裹上。 全程姜安城都垂着眼,没有看她。 眼睫显得格外长,耳尖似乎还有点发红。 花仔帮他裹好伤之后,顺手就要帮他把衣襟拉上去,姜安城猛然起身:“我自己来。” 他理好了衣襟,这才正视她,道:“今日之事,不要告诉第三个人,否则对你的清誉有碍。” 花仔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姜安城以一种看朽木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开门走了。 孰不知花仔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他。 她早就听人说过,有时候书读得越多,人的脑子反而越糊涂,夫子读的书那么多,看来在这方面的脑子已经没救了。 什么清誉?值个屁啊。 韩松蹑手蹑脚走进来,看看远去的姜安城,再看看花仔,压低嗓门问道:“花哥,你对姜夫子做什么了?” 姜安城上药的时候虽然有点奇奇怪怪,但一整理好的裳,他就沉静稳妥得像是平常任何一日,花仔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忍不住好奇问:“你看我像是对他做了什么?” “花哥,不是我说你,你绑周士明的把柄还在姜夫子手里呢,你也不收敛一点,怎么能对姜夫子动手动脚?”韩松苦口婆心,“姜夫子是谁啊?他是姜家的少家主,姜家未来的主人,他要是想对付你,只要一句话就——” “等会儿?”花仔打断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动手动脚了?” 韩松叹气:“我的爷,姜夫子身上的袍子是最最上等的湘妃缎,这种料子以顺滑飘逸著称,但也十分娇贵,略动动就会留下褶子,所以本朝文官的仪表向来是文雅得很。可你看看姜夫子从这屋里出去,半边袖子都皱成什么样了!” 花仔想了想,道:“动手动脚,倒也没有。” 韩松松了一口气,心说原来您还算有点分寸。 然后就听花仔认真地道:“我其实只动了手。” 韩松:“……” 这条大腿正在作大死,他换一条抱还来得及吗?! * 花仔不知道韩松的绝望,她已经被兵论打垮了。 回到别院的时候,桑伯见她就大吃一惊:“花公子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花仔无力地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然而就算掏空,也只写出了一篇。 她把这一篇改来改去、皱巴巴的兵论交到姜安城面前,心里面已经做好准备:就算姜安城骂得再狠,她也得忍着不能动手。 “这里写的是《孙子》的兵论,是吧?” 花仔有点讶异地抬头,姜安城的声音听上去居然还挺温和。 “兵势篇?” 花仔点头。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奇’之一字便是兵法要诀,你选题选得很好。” 七宝树灯上,每一盏都点亮了,像一颗颗从天坠落的星辰,摇曳出温暖的光芒。 这光芒照在姜安城脸上,花仔忽然觉得书房的灯光真是温柔极了。 姜安城的声音也温柔极了。 “花仔,知道什么是‘奇’吗?” 花仔:“就……奇奇怪怪的样子?” “‘奇’与‘正’相对,就如‘阴’与‘阳’相对。”姜安城道,“大多数人都会做的选择,可以称之为‘正’,大多数人都不会做的选择,可以称之为‘奇’。” 花仔有点明白了:“所以‘奇’就是跟大家不一样?” 姜安城点头:“比如世人多练右手剑,但我是左手剑,出招的方向与角度和常人不同,所以你才一时应付不过来。要是再来一次,你先有了防备,这招便不一定好用了。” 花仔的眼睛立刻亮晶晶:“那要不要再来一次?” 姜安城拿起那张兵论,轻轻往她脑门敲了一下,“好好听讲。” 一张纸而已,轻飘飘的,完全不疼,只是有点痒,有点酥酥的,花仔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十分十分奇怪的感觉,就像那天第一次吃到冰碗的感觉。 甜津津的,凉丝丝的。 灯光轻轻晃动,像是给整间书房内镀上了一层波光,花仔第一次听课听得这样认真,并且一点儿也不费力。 因为姜安城的每一个解释都会给她一个具体的例子,每个例子都是一个兵法上的典故,花仔甚至忘了自己在听讲,直以为自己在听书。 等到这章《兵势篇》讲完,花仔才惊觉已经到了子时,时间快得跟飞似的。 “夫子好厉害!”花仔道,“原来你那么早的时候就懂兵法了,居然一开始就练左手剑!” 姜安城:“我练左手剑时,还未想到这点,一切只是歪打正着。” 花仔好奇:“那你怎么会练左手剑?难道你是左撇子?” 姜安城并不习惯向旁人述说自己的事,但花仔的眸子在灯下看起来就像两粒莹然剔透的黑水晶,他微微垂下了眼睛:“我练左手剑,是因为右手要写字。” 花仔:“那就不写了呗。” 姜安城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叹息般的笑意:“你不明白。” 花仔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你教我啊。你教我,我就明白了。” 姜安城的手震动一下,她的掌心温暖,像是只温软的小鸟张开柔弱的羽翼,落在他的手上。 五指慢慢团成拳,他一点一点将手从她掌心下抽了出来,搁在膝上。 好在多年修养,让他将声音克制得很好,平稳如常:“不明白,其实挺好。” 花仔还要再说,姜安城道:“这篇拿回去,明日再作一篇交我。” 跟着便拿起了一份公文。 这逐客的意思很明显了,花仔只得揣着自己的兵论回来。 桑伯近来十分殷勤周到,替她备好了热水,然后又开始絮絮叨叨:“主子夜夜睡得太晚了,花公子您有空就给劝劝吧。现在年轻,身子还扛得住。可等老了就知道了,身子受的罪呀,将来一样一样都要讨回来的……” 花仔原本一听他啰嗦就想走人,今天却没觉得烦,还问他:“哎,你知不知道你们主子为什么练左手剑?” 这是桑伯念叨了多日之后得来的第一次反馈,立即精神抖擞:“花公子你是不知道啊,我们主子刚开始练剑的时候,手颤得写不了字,他为了不耽误功课,所以才改成左手剑的。” “他脑子没坏掉吧?”花仔忍不住道。 没有用惯的手就是练拿筷子都很困难,何况是练剑? “唉,当年大公子还在,主子过得还算逍遥,整日跟荣王混在一起,读书认字也只是敷衍而已。”桑伯说着一声长叹,“可是后来,大公子不在了……” 姜越城,是姜家的长子嫡孙,风姿出众,天姿聪颖,博闻强记,文武双全,正直善良,重情重义。 哪怕是再挑剔的长辈,都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挑出半点毛病。 可惜天妒英才,在多年前的一场西山冬猎里,姜越城不慎跌落马背,折断了颈项,立时毙命,年仅二十岁。 家主夫人骤失爱子,悲痛过度而亡。 那一年,姜安城十五岁。 他享用着姜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的繁华,头上又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兄长承担着姜家未来的大任,他的年少时光曾经那样肆意开怀,只是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从那之后,主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仅读书发狠,还开始练剑学武,且到麟堂兼修。”桑伯的声音有点发涩,“人人都说家主大人好福气,走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公子,又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二公子。可只有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主子长大的人才知道,主子为了成为今天这样子,流了多少血汗,吃了多少苦。” 花仔摸着下巴,心里有点不大舒服的感觉,像是……有点堵。 原来人人都仰望崇拜的姜夫子,也有自己的不如意啊。 * 第二天花仔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了一篇兵论。 看着自己洋洋洒洒写出了一大篇,她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韩松抱着纸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花仔一脸崇拜地欣赏着自己的大作,并且啧啧赞叹:“我也太牛了吧?这么多字,都是我写的!” 韩松起先还以为她又找了旁人代笔,确认是她写的之后,吓了一跳:“花哥你什么时候写得这么好了?” 花仔得意一笑:“准确地说,是我家夫子教得好。” 韩松是麟堂的老留级生,课基本都上完了,只因为体力不足,一直过不了公试,所幸他头脑灵活,手脚勤快,时常帮麟堂办办差,跑跑腿,这才没有被退舍。 把纸张和墨石分给花仔之后,他还要出门找石匠。 花仔随口问:“找石匠干嘛?” “……”韩松,“您忘了您老人家一脚用香炉砸塌院墙的事了?” 花仔:“……” 反正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花仔遂同着韩松一起出门,权当放风。 秋色渐深,秋风渐紧,两人找到石匠回来的时候,秋雨也淅淅沥沥下起来了。 韩松拉起花仔就跑。 花仔自己从来不拿淋雨当一回事,要跑嘛也并不抗拒。 只是韩松没跑几步就猛然刹住脚,花仔差点儿撞在他身上。 “干什么?”花仔问。 韩松望着某个方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花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前面不远就是麟堂大门,姜安城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人站在马车旁,显然是刚下马车。 一柄淡青色的伞遮在他的头顶,执伞的手洁白如玉,手的主人清丽柔婉,穿一身淡青色衣裙,立在雨中就像一支出尘脱俗的幽兰。 “哟,美人儿。”花仔来兴趣了,“这谁啊?” 韩松压低了声音:“康平王府的郡主,小世子的姐姐,风婉兮。” 第19章 认真 这么个大美人,你真不要? 在桑伯无数次的絮叨里,有一件事反反复复提及。 那就是,姜安城娶谁都行,就是不能娶姓风的。 桑伯这么说的时候,还向花仔投以称许的眼光,仿佛花仔不姓风,当真是人间美事。 原因无他,风家和姜家几百年来都致力于一件事——让自家的女儿嫁进对方的家里,好让对方生下带有自己血脉的继承人,以便控制对方。 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争,多年来姜家略占上风,因为有太祖遗志的缘故,姜家长女基本都可以嫁入风家为后,但姜家的家主夫人可不一定都姓风。 这一代不知怎地,风家竟没有一个公主。 但姜家也未曾掉以轻心,因为现成的公主没有,宗室里的郡主却是一抓一大把,随便封一个出来,还不只是一道圣旨的事? 关键就看,有没有郡主能抓住姜家少家主的心。 风婉兮就是这些郡主当中的杰出代表,不单生得美貌,还写得诗文,且又会弹琴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下厨。 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整个京城男子心中的女神。 其中的著名代表就是姜钦远。 姜钦远曾经说过:“郡主是不可能嫁给我堂哥的,家主大人绝不会让姓风的人当姜家未来的家主夫人。她这样苦苦执着于我堂哥,到头来只不过是蹉跎青春,说不定还会成为旁人的笑柄。我心中仰慕她,当然不能让她这样错下去。” 风长健则怒吼:“我姐姐这么好,当然要嫁给她喜欢的人!你这只癞蛤蟆给我滚远点!” 同在麟堂,两人不能当真聚众斗殴,遂定下一个赌局,明年公试之际,谁身边胜出的人数多,谁便算赢。 姜钦远若赢,风长健则再不能阻挠他喜欢风婉兮。 风长健若赢,姜钦远则把那些念头嚼吧嚼吧咽肚子里,这辈子都不能再吐出来。 正主儿就出现在眼前了,花仔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只觉得果然名不虚传,“姜钦远这小子眼光真不错。” 韩松也看着美女喃喃:“谁说不是呢?” 姜安城这时却后退了一步,看上去像是拒绝那把伞的遮挡,和风婉兮拉开了一点距离 。 并且就在这一步之际,他抬起头,视线望向了这边。 照说有雨幕隔绝,离得也不近,但花仔不知怎地,好像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花仔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见自己和韩松牵在一起的手。 ……她和同窗友爱,夫子皱什么眉毛? 花仔觉得有点奇怪,不过很快,她悟了。 夫子正在被姓风的姑娘纠缠,她身为弟子,居然不上前帮忙,还和别人在一旁看热闹,像话吗?! 她松开了韩松,顺手拍了拍一名路人的肩膀,路人停下来,她伸手就夺过路人的雨伞。 路人:“!!!!” 不理会路人的愤怒,花仔打着伞走向马车。 风婉兮正举着伞上前一步,重新将伞遮过姜安城头顶,柔声道:“秋雨最是寒凉,大人日理万机,如若抱恙,万民皆苦。还请大人为天下百姓保重自己……” “咳咳。”花仔清了清嗓子,“郡主,省省吧。那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夫子打死也不会和你共打一把伞的。” 风婉兮回头。 在远处看,花仔已经觉得她是个大美女,近看之下,真是眉目如画,肌肤吹弹得破,好一个绝精致的美人儿! 但是没办法,为了孝敬夫子,花仔还是得狠起心肠:“郡主回吧,我来给夫子打伞。” 风婉兮看了看花仔手里的伞,迟疑道:“可是你这把伞好像破了……” 花仔抬头一看,果然伞边上缺了个口子,斜风细雨飘进来,遮一个人都勉强,遮两个人基本无望。 花仔:“……” 她恶狠狠瞪了路人一眼——出门之前不会瞧瞧吗?带把破伞干什么? 此时那路人正被韩松拦着,路人便拉着韩松理论,一接收到这样的眼神,无由地打了个寒颤。 破便破了,花仔也懒得再抢一把,她伸出两根手指,用了点指力,往风婉兮的伞面上一划拉,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你的也破了。”花仔道,“比我的还破些。” 雨水从口子里钻进来,洒上风婉兮的面颊,就像是给洁白的花瓣洒上了晶莹的露珠。 花仔差点儿捂胸口,卧槽,她这样看起来,居然更美了! “公子说得不错,那就劳烦公子照顾好小姜大人。”风婉兮脸上掠过一丝哀婉神情,仪态却依然落落大方,向姜安城微施一礼,“请恕小女无礼,先行一步。” 花仔:“……” 姜安城那边倒是太太平平,微微俯首:“郡主请便,无须客气。” 风嫁兮扶着下人进了麟堂大门,背影窈窕,风姿动人,花仔看了都要心动。 而且花仔都做到了这个份上,她居然还没有生气,花仔感动了。 要知道,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花仔都没有在怕的。但对方这么委委屈屈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花仔反而觉得有点心虚。 花仔举着那把破伞凑近姜安城,感慨:“夫子,这么大一个美人儿,性子又好,你真不要?” 姜安城身上已经沾到几点雨丝,深紫色官袍上像是多出了几道细密的深色绣痕,脸上也有几分湿意,益发显得发黑如墨,面白如玉,像一块玉石经过水洗,秀色夺人。 他没有去看风婉兮的远去的身影,视线落在花仔身上,道:“未到下学时候,你为什么不在学舍内?” “因为我的兵论写完了啊!”花仔得意。 “写完了几篇?” 还有几篇? 花仔一顿:“……不就是一篇么?” 姜安城看着她:“你要重写的是十篇,写完了一篇,剩下的九篇呢?” 花仔眨巴着眼睛:“呃……” 她在伞下和姜安城对视半晌,忽然拉起姜安城的手。 她的手淋了雨,湿冷,而姜安城的手温暖干燥,握起来十分舒服。 只是她才握住,姜安城的手就僵了僵,瞬间绷紧。 “我告诉过你,即便你穿的是男装,也莫要忘了自己是个姑娘家。”姜安城压低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要随便拉男子的手,须知——”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下一瞬,花仔把伞柄塞进了他的掌心。 姜安城顿住。 “知道啦,男女授受不亲嘛,死脑筋。”最后三个字,花仔是含在嘴里咕哝的,一边咕哝,一边已经转身。 手臂却被姜安城拉住,姜安城问:“做什么去?” “回学舍写兵论啊!” 姜安城皱眉:“课不上了?” “啊啊上上上,夫子的课,定然是要上的。”不过夫子的心情好像不大好啊,从头到尾眉头一直皱着,眉心都皱出一道竖纹来了。 她体贴地道:“夫子别怕,你既然不喜欢那郡主,下次我还会帮你赶跑她的。” 姜安城:“……” 姜安城:“不劳你费心。” “姜夫子!”韩松终于把那路人打发了,小跑着过来,先见过姜安城,然后把出门的缘由解释了一番,最后拎着钱袋向花仔抱怨,“花哥你要伞,前面就有铺子,我给你买就是了,你偏抢人家的,害我赔了人家五百文钱,够买两三把伞的了……” 一语未了,他敞开的钱袋子进了一样东西,圆溜溜,金闪闪,把他的眼睛都映成了金色。 这这这这……这是一颗金珠! “有劳你破费了。”姜安城道。 “不不不不不有劳,”韩松话都不会说了,“这都是弟子该做的!” 待姜安城往麟堂大门里走,花仔和韩松的脑袋凑在一处,从钱袋里扒拉出那颗金珠,统一地目露金光。 花仔:“韩松,你这把伞也买得太值了吧?!” “哎呀可见花哥你出手是对的,姜夫子心情很好!” 心情很好? 真的吗?花仔不信。 果然,已经走进大门的姜安城回过头来,眉心又显出那道能夹死蚊子的竖纹,声音就像此时的秋雨一样冷:“过来。” 花仔连忙过去,想起弟子之道,刹住脚,在落后他半天的距离里停住脚:“夫子请。” 姜安城的眉头又皱了皱:“这时节还淋雨,不怕生病么?若是生病,耽误了课业怎么办?” “嗐,就我这身板,哪怕是淋雪水也不妨事的——” 姜安城打断她:“少废话。” 花仔乖乖走进伞下。 其实吧,这把伞半边都在漏雨,只遮得住一个人。她进来也只不过是从淋雨变成淋小雨而已。 “第二篇写什么?” 姜安城打着伞,在雨中走过空旷的校场,声音也像是沾了几分水汽,明显比方才温和了一些。 “唔,计篇吧。” “读懂了么?” “完全没有。” “……”姜安城顿了一下,便开始给她讲解起来。 和昨天晚上一样,原本云里雾里的内容,经他一解说,突然就变得清晰起来。 直到姜安城停下脚步,收起伞,她才发现已经到了课舍。 然后视线一顿。 姜安城肩头的衣料全变作了深色,竟然是给雨水打湿了。 花仔下意识望把那把伞。 伞被搁在墙角,雨水从伞尖蜿蜒滑下来,在地上积了小小一块。 奇怪啊,漏雨的那半边明明是遮在她头顶才是。 难道是夫子讲得和她听得一样投入,不知不觉转起了伞柄,自己淋雨了都不知道? 讲课讲得如此认真,真是让人钦佩啊。 花仔赞叹。 第20章 早退 当真这么乖? 下课之后,风长健悄摸摸把花仔带到麟堂的东南角上。 这边算是麟堂的小花园,有些花木山石,中间还有一座凉亭。 只不过麟堂生徒们每天都被操练累成死狗,很少有人会往这边来。 还没走近,花仔就看到了亭中那道清丽的身影,立即刹住脚,“那是……你姐?” 风长健意外:“花哥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姐?” 花仔心说不单见过,还欺负过。 “你说有惊喜给我,就是你姐?”花仔打算走人。 “哈哈不是不是,是烤全羊!” “叮”地一声响,花仔的眼睛睁大了。 * 姜安城离开课舍的时候,遇见了荣王。 荣王看见他衣袖都湿了半边,顿时一愣:“你底下那些人怎么做事的?” 姜安城没有答,只问:“有事?” 荣王同着他往外走,因往来的生徒太多,遂拉他走了条稍微僻静点的道。 一面走,一面道:“我只是看你近日有些操劳了,过来嘱咐嘱咐你,人只有一世,命只有一条,别一个人当好几个人使,哥哥我会心疼。” 姜安城安静地走在他身边,没有接话。 荣王道:“好在过些天这些生徒们便要出去操练了,你在这边的课可以暂停,好歹能松泛一阵子。” 春秋两次公试不单包含兵阵骑射等学舍内的表现,更包含出外实战的成绩。是以每年四月与十月皆有一次出外操练的机会。 以姜安城和荣王这等客座夫子的身份,自然是不随行的。 是以荣王便问姜安城要不要去明月坊听曲子。 姜安城:“抱歉,没空。” 这个答案荣王的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了,翻了个白眼:“若不是玉娘子只肯为你弹《天上香》,我才不想和你一起逛乐坊。” 很快他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待花仔会不会太严了些?连饭都不让人吃顿好了,人现在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几天花仔没有再去隔壁蹭饭,荣王觉得有点奇怪,还特意问过花仔。 花仔当时一脸沉痛:“我要好好听夫子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忍下去。” 姜安城微微抬了抬眼:“哦?她当真这么说?” “你难道没发现她最近都没翻墙么?连晴光和云影都安全了不少。” 荣王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可是再了解不过,姜安城待所有人都一派温和,实际上是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但在花仔这里,他却是严苛得不近人情。 “因为她是可造之材。” 雨已经停了,树叶上犹凝着水光,偶尔滴落一两滴,渗进衣料,带来微凉的寒意,很像从伞下漏进来的雨水。 “她小小年纪,就已经骁勇无双,只要稍加打磨,便可为良将。只是她自小肆意任性惯了,所以我才要花些心思收敛她的性子,约束她,管教她,使她通晓为将之道,其实在为人。” 姜安城说着,发出一声稍带满足的叹息:“她既然能对你这样说,看来是颇有成效了,不枉我……” 底下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一转弯,就看见了前方的凉亭。 当然也看清了凉亭里的人。 风长健姐弟俩站在石桌旁,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背影,石桌上似乎放着一只椿箱, 花仔就在他们的对面,望着椿箱里的东西,一双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好像随时会滚下来。 口水大概也已经流下来了。 风里飘来浓郁的肉香,荣王吸了吸鼻子:“唔,是烤羊。安城,看看你把人家小孩子饿成了什么样,看见肉都馋成这样了。” “…………”姜安城转身就走。 荣王追上去:“哎,过了凉亭就出门了,走回头路可得绕好大一个弯呢。我倒是无所谓,你人多事忙,当真要绕路么?” 姜安城不说话,步子迈得更快了。 荣王试图劝他:“这小孩子吧,你管得越紧,她就贪吃得越厉害。不然你要禁就禁别的,肉就别禁了,你没发现你这徒弟有多能吃吗?禁着不给肉吃,她自然是受不了,再说了,我那堂妹的手艺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谁抗得住——” “夫子!” 身后脆生生的一声,姜安城站住了脚,回过身。 树木深翠,满含雨意,拱卫着中间这条卵石砌成的小道。花仔从小道上跑过来,步履轻盈迅疾,像一头从山林深出奔过来的梅花鹿。 “你们怎么在这儿?” 花仔问完就发现姜安城看她的眼神十分奇特,像是有点高兴,又像是有点欣慰,还像是有点满足。 花仔不由看了看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小花仔,那羊肉你没吃吗?” 荣王好奇地问,虽说他见识过花仔横扫千军的干饭功力,但这么一会会儿功夫就干掉一头羊,不太可能吧? “别,别提!”花仔痛苦地捂心窝,“走走走,走快点儿,老子现在还闻得见香味!” 她一面说,一面拉起姜安城的手就跑。 “哎……”荣王试图阻止她讨罚,姜安城一举一动皆守规矩,讲君子端方稳重,不动如山,像这种在外头手拉手狂奔的事情,绝对能把姜安城惹毛。 然而他只出了这一声,就见姜安城跟着花仔跑了起来。 姜安城腿长,一步迈得远,花仔脚快,两步恰好抵姜安城一步,如此不搭调的两个人居然在一起跑了个肩并肩。 荣王愣住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见姜安城这样跑起来过了。 自从十五岁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姜安城。 时空好像出现了某种错乱,恍惚间,当年那个和他一起走马看花的少年又回来了。 就这么一个恍神,两人就已经跑出了视线范围。 荣王:“……” 要跑一起跑,落下我一个是什么意思?! * 一直跑到校场边,花仔才停下来。 简直是劫后余生,险险就扛不住。 姜安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道:“你那么喜欢肉,为什么不吃?” “这还用说吗?听夫子的话呗。”花仔想也没想就答。 姜安城的眸子深沉,声音微低:“当真这么乖?” “嗐,其实我觉得有点奇怪。” 郡主说,她听风长健说起花仔,知道花仔是风长健的好哥们,又听说花仔很想吃烤全羊,今日她正好想来看看风长健,便顺手烤了一只,让风长健和好哥们同享。 “所以她今天是专门为了给我送羊肉来的?我又没什么好处到她头上,她对我这么好干嘛?” 说着,她笑眯眯看了姜安城一眼,姜安城一身官袍,清贵典雅,威仪隐隐,面容俊美,神情专注,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啊。 “所以,我怀疑她是听说我是你的人,所以想来收买我,这样才好接近你,归根到底,她还是在打你的主意。那我自然是要抵挡住诱惑,捍卫我家夫子啦!” 我是你的人…… 我家夫子…… 明知道她纯然是无心之辞,这些话却像是小石子投进湖心,在姜安城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他克制住自己心头的动荡,尽量平静地问道:“那你何不吃了再来?反正吃一只羊而已,恐怕还收买不了二当家。” “我起先是这么想的,吃完就跑,她能奈我何?但一来嘛,我已经欺负过她一次,那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再欺负她我有点不忍心。二嘛,夫子你教我的那些话我都记着,我也想试一试自己忍不忍得住。结果你看,我忍住啦!” 花仔说到这里,神采飞扬,“哈哈哈我连那么香的烤羊都忍得住,我就不信世上还有什么是我忍不住的!夫子,我厉害吧?” 姜安城看着她,嘴角轻轻上扬,带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着实厉害。” 他待人向来谦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但此时这种笑意花仔还从没见过。 它那样清浅、清澈,柔和得像洒在水面上的春日阳光,让他向来沉静的眉目都变得明媚起来。 “怎么?”姜安城看她呆呆地,问道。 “夫子,我发现你这样笑起来还怪好看的,一点都不古板呢。”花仔拿两根手指比了比他的嘴角,“以后要这么多笑一笑,肯定能年轻几岁。” “胡闹。”姜安城收了笑容,顿了顿,状若无意地,“我老么?” “嗯,一板起脸,活像七八十岁的老头子。” 姜安城:“……” 花仔立刻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就说了大实话,赶紧找借口开溜:“我去写兵论了——” 刚刚转身,手臂便给姜安城拉住,姜安城道:“回去写。” 花仔眨了眨眼:“我就是要回去写啊。” 姜安城:“回家去。” 花仔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现在?” 老天爷,我没听错吧?夫子这是让我早退吗? * 桑伯一见两人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湿的,立即带着人去准备热水和姜汤。 “哎没事,这都快干了……”花仔试图阻止,奈何桑伯人都去远了,算了,还是听夫子讲课要紧,她熟门熟路便往书房方向拐。 一人手拎住了她的后衣领,把她拎回来。姜安城:“先去沐浴,喝完姜汤再来。” 洗澡倒罢了,姜汤那么难喝的玩意儿,花仔一百个不乐意,脸都垮了。 姜安城加上一句:“不喝完不上课。” “……” 花仔眼睛瞪他,生气。 我为你连烤全羊都放弃了,结果你让我喝姜汤?! 她愤愤回房。 天虎山的人有一个统一的特征,那就是对梳洗这回事都不怎么热衷。 花仔所谓洗澡,差不多就是把自己放水里浸一浸泡一泡,香胰子麻溜涂一遍,再洗洗干净便成。 所以桑伯给她准备的花瓣、香丸、面脂……等等等等,全部都是闲置在旁,动都没有动一下。 见她这么快出来,桑伯有点意外,花仔看着桑伯手里抱着一叠衣裳,也有点意外:“夫子还没洗好?” “你和主子都淋了雨,受了风寒,当然要多泡一泡热水才好,花公子你不如……” 桑伯说到这里顿住,心念一转。 这可是这么多年主子第一次这么早回家,不用问,一定是因为她。 于是底下一句“不如回去再泡一泡”,就变成了 “不如帮我送一下衣裳给主子,我这边还有点急事。” “哦。” 不就送个衣服嘛,花仔爽快地接了过来。 第21章 我的 你敢动我的人,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屋内水汽氤氲,姜安城靠在浴斛里,闭目养神。 掌心浸在水里,温暖的触感让他想起了今天花仔拉起他的那一刻。 ……指尖与指尖交握,掌心与掌心相触,体温与体温交换,衣袖与衣袖相叠。 他的左手掬起一把水,缓缓在灯光下松开,水洒进浴斛,哗哗作响。 身边传来脚步声,应是桑伯送了衣服来。 只是桑伯送完衣服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离开,脚步声反而向浴斛走来。 “原来夫子也会玩啊。”花仔的声音就在浴斛边响起,“喜欢玩水?” 姜安城猛然僵住。 一点一点回头,就看见花仔趴在浴斛边上,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姜安城:“!!!!!!” 花仔原是打算搁下衣服就走的,但没想到一进来竟看见姜安城玩水,顿时大跌眼镜,叹为观止,忍不住想就近观摩一下。 七宝树灯的光芒照在氤氲的水汽里,空气仿佛变成了另一种模样,每一颗细尘都饱含水分,被灯光映得闪闪发光。 姜安城的头发经过水,益发黑如墨,贴着脸颊,蜿蜒附在脖颈间,一直伸进水面,像水草一样飘散开来。 他的肌肤泛着一层水光,结实的胸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其它,急剧起伏。花仔还有心想数一数他胸膛上有几道疤痕,姜安城已经护住了胸膛,“谁让你进来的?给我出去!” 花仔看他耳根极其明显地发红了,活像是姑娘们被调戏后的样子,当即开导他:“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以前常跟兄弟们一起泡澡的,什么没见过——” 话没说完,就见姜安城抓起浴斛旁的衣裳,朝她兜头罩下。 花仔从头到脚被罩了个严严实实,正要扯下来,就听姜安城的声音里饱含着极大的怒意:“不许动!” “你也不许动!”花仔大叫一声。 这家伙疯了,用的居然是受伤的右手。 “转身,出去!”姜安城命令。 “走走走,我走还不成吗?” 但这件外裳细密厚实,遮得是一丝光都不透,她两眼一抹黑怎么出去?遂想扒拉出一条缝来。 姜安城紧绷的声音立即传来:“向后转,前三,左转,笔直出门。” 花仔照做了,朝前伸出去的手很快摸到了门。 她出了门,将衣裳扔上屏风。 屏风内灯光透亮,姜安城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屏风上,胸膛仍在急剧起伏不定,显然气还没消。 “夫子,其实你不用害羞的。”门关上之前,花仔脑袋探进来,飞快地道,“你的身材真心不赖,而且还有疤,没有人不喜欢的!” 说完她立即关上了门。 几乎是同时,门上“砰”地一声响,不知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 花仔一笑。 姜夫子样样都好,就是这脸皮,着实太薄了。 * 花仔在书房里磨好一池墨的时候,姜安城过来了。 他的头发已经重新绾得一丝不乱,身上的衣袍穿得齐齐整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夫子来啦,快,姜汤趁热喝。” 方才不小心惹毛了他,花仔抓紧时间拍马屁。 姜安城坐下来后,看了她一眼:“你喝了么?” 花仔疯狂点头:“喝了喝了喝了。” 姜安城看着她,笃定地:“你没有。” “真喝了!”花仔凑近他,“不信你闻闻,我一嘴的生姜味儿!” 她当真凑近了,几乎要碰到姜安城的唇。 姜安城的眼神凝固在她唇上。 她的唇小巧而饱满,像四月天里刚开始泛红的小樱桃,泛着阳光,带着果香。 “……” 他猛地将身子后撤,动作之大,几乎碰翻了面前的姜汤。 花仔讶异地看着他。 她有什么不对吗?他为什么像是突然见了鬼似的? 好在姜安城很快恢复了镇定,一指那姜汤:“把它喝了。” 花仔:“我明明喝了!” 只是没喝完,因为才入口她就喷了。 “喝没喝,把桑伯叫来一问便知。欺瞒尊长,三顿不许吃饭,外加罚银一百两,你都忘了么?” “……”花仔不情不愿地端起碗,在姜安城的注视下,捏着鼻子,一连歇了三口气,才把一碗姜汤喝。 然后把汤碗重重一搁,脸皱得像个桃子干:“他妈的这也太难喝了吧?!糖!有没有糖?蜜饯果子什么都行!” “你在我这儿见过这些东西么?” 姜安城一面说,一面给花仔递过去一杯水。 花仔接过去咕噜咕噜灌下,嘴里那惊人的味道才稍稍减淡,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桑伯告状了?” 她明明已经逼桑伯封口了,当然桑伯也请她别提是桑伯让她送衣服的事。 “你若真喝了,定然会骂娘。”姜安城声音清淡,听上去一如既往平静从容,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浅的笑意,“……就像方才那样。” 而不是殷勤地给他捧汤。 花仔:“……” “书拿来。”姜安城准备开始上课。 “等等。”花仔转身跑出去,片刻后重新端着一碗姜汤来,“夫子你还没喝呢。” 姜安城看着她:“你这是关心我,还是报复我?” 花仔笑得灿烂:“哈哈哈哈瞧你说的,我这是孝敬你!” 姜安城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在她期待的注视下,一口气喝完了姜汤,就像喝完了一碗白开水那样平淡。 花仔:“……这又辣又苦的玩意儿你到底你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喝下去的?” “这点也算苦,你没有吃过药?” “当然没有。”花仔一脸骄傲,“我小时候跟老大比谁不怕冷,穿条裤衩在冰天雪地里打滚,照样没事。” 姜安城:“……” ……不是很敢去想象那样的画面。 下人进来收拾汤碗,姜安城和花仔开始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桑伯忽然急急跑进来:“主子,家主大人来了,马车已经到门外了!” 姜安城讲课的时候一直是神情温和,语气里充满着无限的耐心,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此时却是脸色一变,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一下。 然后,他轻轻了叹了口气:“来得好快。” 他吩咐花仔:“我有事,今天的课上到这里,先把这两篇兵论做出来。” “哦。”花仔乖乖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姜安城忽然唤住她,“待在房里别出来,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与你无关,知道么?” “会有什么动静?”花仔疑惑。 姜安城没有回答,只道:“你只需要知道,这是师命。若是违反,我是要罚的。” * 花仔很早就听过姜原的名字。 在大央土地上,姜家家主原本就比皇帝的名气还要大。 她努力在脑子里搜罗有关姜原的所有传说,似乎都只是说他财大气壮,权势滔天,以至于天虎山的人喝高兴了就许愿——哪天进京去抢姜原! 但她还从来没见过姜安城的脸色那样凝重。 会出什么事么? 纸上写了几行字,花仔发现自己是没办法写下去了,她悄悄地想摸进书房,哪知书房门口多出不少府兵。 别说进房门了,连翻窗都不可能。 好吧,家主大人的排场果然是大。 她正要掉头回去,脚步却猛然顿住。 她听到了奇异的破空声响,紧跟着是“啪”地一声。 那是抽鞭子的声音。 只有姜家一对父子在里面,当然没有儿子抽老子的道理,所以挨鞭子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姜安城! 花仔恶狠狠一咬牙,返身便走向书房。 “什么人?!” 府兵们拔刀喝问。 花仔脚步不停。 没有带刀,便夺一把刀。 寻常的刀在她手里也能威力无匹,这些府兵根本不是对手,没有人能挡住她。 她一脚踹开了房门。 书房还和她离开时一样,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只是书房的主人此时正跪在地上,她之前在房内还罩过的那件衣裳,背心上已经透出血痕。 拿着鞭子的是一名身段修长的男子,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但五官却比年轻人更多一份俊秀。 他的姿态优雅至极,仿佛握在手里的不是一根鞭子,而是一条花枝。 “我操你大爷的——” 花仔怒吼一声,冲向他,一刀斩下。 “花仔不可!” 跪在地上的姜安城急速起身,握住她的手,“这是我父亲! “当爹的就能这么打你吗?!”花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面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像是又喝了一大碗姜汤,又苦又辣,“你的伤还没有好!” “原来我儿这里还有客人。”姜原微笑,“子不教,父子过。我教导无方,让客人见笑了。” 他笑得甚是温柔和气,花仔一时有点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张开双臂护在姜安城身前:“夫子身上有伤,你不能再打他了。” “哦,”姜原含笑看着她,“若我非要打呢?” “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姜原看着她微微一笑,“夜枭。” 随着这两个字落地,屋子里的光线仿佛暗了暗,花仔倏然回身,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一个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色的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就算见过他一百次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的那种。 “好久没有人在我面前这般大放厥词了。”姜原轻声道,“倒让我有些怀念呢。” 姜安城重重跪在姜原面前:“儿子定了周士明的罪,拂了父亲的意,父亲有什么教训,儿子一应领受。此子年幼无知,还请父亲不要同她一般计较。” 然后向花仔喝道:“花仔,我的吩咐,你不听么?!” “他这样打你,我还听什么听?!”花仔大怒,“姜原,就算他是你儿子,也不能这样教训,你再敢动他一下,我就砍你一刀!” “退下!” 在姜安城的怒喝声里,花仔感觉到了一股幽凉的寒意。这是身为武人的第六感,提醒她危机将至。 一柄细细的软剑像蛇一样刺向她的脖颈,她回刀便砍,但它柔若无骨,拐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绕开她的刀锋,转向她的心口。 “花仔!” 她听到姜安城在叫她,然后看到姜原再一次扬起了手里的鞭子,向姜安城的后背抽下去。 花仔脚尖一点地,刀掷向夜枭,身体向姜原跃去,一手抓住了姜原手里的鞭子,另一手抓住了姜原的咽喉。 下一瞬,夜枭的剑尖点在了花仔背心。 “你再敢动手我就捏死他!”花仔冲着身后的夜枭道,然后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手里的姜原,“老子叫你别再打,你聋了么?!” 姜原看着她,脸上有了一丝奇异的笑容:“呵呵呵呵,好有胆识的小姑娘,他是你什么人,你这样护着他?” “他可是除了老大之外唯一打败我的男人,我将来是要嫁给他的!”花仔目露凶光,“所以,他不单是我夫子,还是我要嫁的人。你敢动我的人,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姜原僵住了,如面具一样附在脸上的那丝优雅笑意不见了。 姜安城也僵住了。 眼望着挡在他身前、将他那永远高高在上的父亲捏在手心里的花仔,完全失去了开口的能力。 第22章 吐血 一更! 夜枭声音低沉:“再不放开家主大人, 小心我将你捅个对穿。” 背心肌肤传来一丝寒意,那是剑尖刚好刺穿了衣服。手稳成这样,显然是个很厉害的高手。 花仔回头朝他笑了笑:“要不要赌赌看, 到底是我先被你捅穿, 还是你们家主的脖子先被我拧断?” “花仔!”姜安城抓住花仔的手,用力对她摇了摇头, “这是我父亲,我绝不允许你伤害他。” 他的额角都是方才疼出来的冷汗, 鬓角湿漉, 花仔感觉得到他指尖上的凉意, 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这样打你, 你还认他这个父亲?” 大约是因为疼痛,姜安城的声音微带喘息, 每一个字都有些吃力,但声音调依然稳定,他紧紧抓着她的和, “父亲便是父亲,我一身骨血皆是父亲所赐, 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花仔, 不得伤他。” 花仔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她是师父带大的, 师兄也算带了一半吧, 但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兄, 只要敢揍她, 她一定要全盘揍回来。 “我没打算真拧断他脖子,我就是想替你好好教训一下他……” “听话。”姜安城深深地看着花仔的眼睛,温润的眸子在灯光下看起来像是含着一丝水光, “住手。” 花仔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姜原。 姜原神情温雅,看着两人,眼神里倒还有一丝玩味。 “那你先让那家伙把剑撤了。”花仔向姜安城道。 夜枭是暗卫统领,只听从家主一人之令。姜安城望向姜原,恳求道:“父亲……” 姜原轻轻摆了摆手。 夜枭慢慢撤回剑,花仔也一点一点收回手。 姜原从花仔手底下脱出来,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脖颈,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 姜安城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晃了晃。 花仔连忙扶住他,这一扶才发觉触手之处一片湿漉,他后背的衣裳竟然全部被血湿透了。 花仔这下真的想捏死姜原了,她怒道:“姜原,他当你是父亲,你有没有当他是儿子?!” “但不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姜家的少家主,是大央的半个主人。”姜原道,“若不是如此,我用得着这么费心教导吗?” “把他打成这样就算教导?!”花仔狠狠瞪着他,“要不要老子来教教你怎么给人当爹的?!” 她刚说完,就感觉到姜安城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推开了她。 他还很虚弱,这一推的力气并不大,但花仔不忍心让他费力,自动松开了他的手。 “夫子……” 姜安城吃力道,“我是你的尊长,我父亲更是,你……不得对他无礼。” “可他——” “住口。回房去,写你的兵论。” “可——” 姜安城声量没有抬高,但神情已经严厉起来:“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你……你这个白痴!”花仔又急又怒又恼,“好吧,让他打死你算了!” 她猛然起身便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转身,手指点住姜原:“姓姜的,你敢再伤我夫子,小心我弄死你。” 她说完,转身要走,脚还未迈出门槛,姜原的声音就从后面传来:“站住。” “留就留,怕你啊!”这可正中花仔下怀,本来她就怕这家伙真把姜安城打出个好歹来。 她大步回来,照旧挡在姜安城面前:“有老子在这里一日,你就一日休想动他!” “父亲!”姜安城在她身后跪下了,声音微微发颤,“父亲,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还望父亲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饶过她的无礼吧。”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便显得眼眸极黑,整个人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外人?”姜原轻笑,“你这别院,除了你妹妹,连我都难得进来。现在有人住进了这里,还能说是个外人么?” “我呸我要他饶——” “住口!”姜安城大喝一声,牵动伤势,眼看一口血就要吐出来,刹那间他脸色更白了,却生生把这一口血咽了回去。 花仔一直知道他是个死脑筋,但没想到已经死成这个程度,她简直想敲开他的脑壳,把他那套忠孝礼义之类的玩意儿全掏出来喂狗。 可她从来没有见姜安城这样生气过,他那张平静温和的脸现在竟有几分扭曲,她不由自主便道:“行行行我不说了,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外人?”姜原轻笑了一下,“这位小公子是位小姑娘吧?她既然和你有了婚姻之约,怎么能算是外人?姑娘,既是自己人,不妨留下来说话。” 花仔十分意外,上下打量姜原两眼:“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讲道理……只是打儿子干嘛这么狠?” “爱之深,责之切,还望姑娘体谅。”姜原说着,望向姜安城,“都已经定下终身了,还不准备跟为父介绍一下么?” “我姓花名花,不过大家都叫我花仔——”花仔十分好说话,“等我嫁给夫子,咱们确实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不许你再这么打夫子,否则就算你是我公公,我一样跟你——” 但父子俩好像都没有听她说话,姜原的目光一直落在姜安城身上,姜安城缓缓抬起头,迎向父亲的视线: “父亲看到了,花仔性子跳脱,不知人事,只不过是个孩子,她的话,当不得真。” 还是个孩子?! 花仔不满:“喂,我十九了好吗!” 父子俩的视线胶着在一起,还是没有分给她一丝眼神,花仔有点想揍人。 姜原道:“她可是豁出性命要护着你呢,如此情深义重,你不领受?” 姜安城道:“请父亲借夜枭先生与我一用,一试便知。” “行吧。”姜原朝夜枭一点下巴,夜枭走到姜安城面前,“听凭少家主吩咐。” “你们叽叽歪歪有没有说完?”花仔愤怒了,“有没有人听老子说话?!” “花仔,稍安勿躁。” 姜安城的视线终于看向她,这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了些,方才那父子俩说话的样子让她觉得好奇怪,明明每个字都懂,但合起来偏偏就好像他们商量的是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你们到底在聊什么?”她忍不住问。 “你曾经问我是怎么学的剑法,我现在告诉你,我十五岁后才正式开始学剑,因启蒙太晚,练正统剑法已经来不及,所以我学的是刺客之剑。” 姜安城稍稍平定一下呼吸,清晰地道,“教我剑法的人便是夜枭先生。” 花仔眼睛一亮,看了看夜枭,再问姜安城:“所以他比你还要厉害?” “自然,你可以试一试。” 花仔喜不自禁,但转即想到:“可打架违反家规……” 姜安城:“不妨事,这一次我准了。” “好勒!夜枭师父等我哈!” 花仔快活地取了刀过来,夜枭已经在屋外等着。 上次同姜安城打,没等她细细品味,一场架就打完了。这回跟夜枭动手,她留神细看,果然两人的招数如出一辙,一样都是剑走偏锋,每一个角度都十分诡异,让常人难以想象。 当初她原以为姜安城是靠左手剑营造出这种效果,没想到这一套剑法走的就是这种奇诡飘逸的路子。 姜原和姜安城一起站在屋檐下观战,姜原微微一笑:“跟夜枭动手还能分神,这小姑娘有几分意思。” 姜安城没有说话。 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 和上一次一样,花仔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尖就抵在了她的咽喉处。 不同的是,上一次姜安城还付出了一点代价,而这一次,夜枭身上的衣摆都没有乱一分。 花仔:“!!!!” 花仔:“再打一场!妈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输的!” 夜枭却已经收起了剑,回到姜原身边,重新低眉顺目,看上去比任何一个路人都要路人。 “夫子,你这师父真神了!”花仔眼睛发亮,“你让他再跟我打一架吧!” “不管打几次,都是你输。”姜安城看着她,声音平静,“你知不知道为何我和夜枭先生的剑最终目的都是你的咽喉?因为咽喉才是人体最脆弱的位置,心脏有层层血肉包管,咽喉却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剑锋只要轻轻一划,血液喷涌而出,人便必死无疑。” “所以,你懂了吗?我们的剑术,不是用来比武的,是用来杀人的。” “拼力气拼刀法,我们或许不是你的对手,但若是比杀人,你一定会输。” 花仔想想,好像还真是,他们的真气与剑法未见得有多高明,但出剑的角度刁钻诡异到了极点,她根本是防不胜防。 “所以,不要再说谁打败了你你就嫁谁的傻话,可以打败你的人很多,你一个人嫁得过来吗?” 姜安城的声音平静,神情温和,就如同平时给她上课的任何一日,并且也像平时上课那样,他又一次用最简单的方式让她明白了他想要她明白的东西。 “所以,夫子你不打算娶我是吧?” 姜安城道:“我早已说过,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儿戏。” 花仔还想再努力一下:“真的不能娶?没得商量了?” 姜安城缓缓摇了摇头:“没得商量。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娶你。” 花仔长长地叹了口气,低下了头。 月光淡淡地从天上洒下来,给她在脚下投出一道纤长的影子,影子斜斜地停在阶前,就在姜安城面前不远。 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 心中也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去碰触一下这道影子。 因为这影子看起来是如此单薄,如此纤细,如此脆弱。 不管她有多么洒脱放达,毕竟也是个姑娘,姑娘家将一腔心事放在他的身上,他能给她的却只有回绝。 她……一定……很伤心吧? 姜安城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团成了拳,这样才能阻止自己做出不该做的事。 然后,他看到这影子动了。 它迅速向檐下靠近。 姜安城心中涌起巨大的震动,抬头望见花仔大踏步过来,正朝着他的方向。 “夫子,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我要嫁,还是得找打得过我的,打不过我的,嫁起来着实没什么意思。”花仔认真地看着他,“这点主意我不能改。” 她认真的眼神像小小的明亮太阳,几乎要将淡蓝色的天幕照亮。 姜安城的心脏刹那间紧缩,猛烈地跳动起来。 然后,花仔擦着他的肩膀走过,笔直地走向姜原的身后,停在了夜枭面前。 “夜枭师父,”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你今年多大年纪,家里可有老婆?” 夜枭无情无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的惊愕的表情:“……” 姜原也愣住了:“……” “唔!” 姜安城之前那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鲜血,猛地翻涌起来,溢出嘴角。 第23章 放开 二更! “这姑娘到底是哪儿来的?” 姜安城的卧房内, 姜安城宽了上衣,露出背上的鞭痕,盘膝坐在床上。 姜原一面替他上药, 一面漫不经心问。 姜安城:“是我一位朋友的妹子, 想来麟堂求学,我受人之托, 所以让她暂住在此。” “朋友?” 姜原微微一笑,上药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 抚过姜安城背上的伤痕, 刚刚凝住的血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下重新涌出来, 姜安城的背脊瞬间绷紧。 “阿城, 家里的几个孩子里头,就属你最乖, 最听话,最让我放心。怎么,现在也学会对父亲扯谎了吗?” 姜安城忍着疼:“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姓花, 名花,十九岁, 是天虎山二当家吧?”姜原慢悠悠道, “你妹妹和陛下去了北疆, 却把二当家送过来学兵法, 这是要做什么?想打仗?打谁?反攻京城对他们来说全然没有必要, 那么就是……准备打北狄?” 姜安城的手停在膝上, 微微抠紧。 从少年时候起, 他对父亲的感觉就是敬畏,有时候是敬多于畏,有时候是畏多于敬。 比如此刻。 “连皇后都不当了, 却还想着驱逐北狄,我们的阿容,可真是心系天下啊。”姜原轻轻为姜安城将血拭去,动作和语气都十分轻柔,“那么你呢阿城,你是否也想为了天下,不惜和我作对?” “周士明按律当诛,我便以国法诛他,这是我身为朝臣的职责。”姜安城低声道。 “你诛的是我们姜家的狗!”姜原猛地扣住他的脖颈,“别人打狗尚须看主人面,你打起自家的狗来连招呼都不同我打一声,阿城,你这是长大了,不听父亲的话了是吗?” 姜安城被迫仰起头,父亲的脸逆着光,像神祇般高大而无情。 小时候他也曾像所有的孩子一样试图讨得父亲的欢心,但很快他便发现那不可能。因为他上面有兄长,下面有妹妹,他们从出生起就不同凡响,自小就聪慧超群,他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和他们差不多而已。 可正因为很少得到,所以父亲的关注与嘉许,对他来说曾经是那么重要,那么珍贵。 只是…… “父亲,”喉咙被扼住,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周士明贪的是国库,害的是黎民,若是再有一次,我依然会定他的罪。” 姜原的脸一点一点冷下来:“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就会纵容你任意妄为。” 姜安城哑声道:“就此事,我问心无愧。” 姜原眯起眼睛,深深地看着他,像是是为某样收藏的物品估价。 良久,姜原松开他:“不乖的小孩,就要受点惩罚。从明日起,你不必上朝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姜安城抚着自己的咽喉,低声:“是。” “花仔那个小姑娘,性子倒有点像她那位师兄,这种人难以掌控,易生祸乱,你莫要和她多生牵扯,以免后患无穷。趁早将她送走,莫要等我出手来送。” “是,父亲。” 姜原伸出手,居高临下地抬起姜安城的下巴,指尖拂过姜安城嘴角的血迹:“当真明白,怎么还要为她吐血呢?” “父亲,我挨了您三十鞭。多少都会有点内伤。”姜安城平静地道,“我是姜家的少家主,我的婚事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姜家,这点我很早就清楚了。” “很好。”姜原微笑,“不过我要更正你小小一点:属于姜家的不单只有你的婚事,也包括你自己,明白么?” 姜安城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阿城,你要记住一件事。”姜原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们是姜家的主宰,也是姜家的祭品。” * 花仔昨晚相当失望。 因为夜枭师父家里虽然没有老婆,但姜家暗卫居然不能成亲! 简直是惨无人道,毫无人性! 今天早上到饭厅没见着姜安城,她胡乱吃了点,过来找姜安城。 在门口遇着桑伯。 “主子还没起呢,昨天可伤得不轻。家主大人样样都好,就是待主子委实太严厉了些……”桑伯眼圈发红,拿个绢子擦眼泪,“唉,这么多年了,主子第一次睡得这样晚,唉,可别有什么事吧?” 花仔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闩上的。 窗子也关得死死的。 但这难不倒花仔,作为一个打家劫舍多年的沙匪,她自然有法子进去。 室内一片安静,丝帐低垂,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床上的人影。 花仔轻手轻脚掀起帐子,脑袋刚探进去,就迎上了姜安城的视线。 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初醒的朦胧,清亮如一泓秋水,明明净净地对准了她。 “夫子你醒啦?”花仔道,“桑伯他们很担心你死在里面,所以我进来瞧瞧。” 姜安城:“……你怎么进来的?” 花仔抬头,一指房顶。 房顶上又一次出现了一只大窟窿。 姜安城:“……” “你的伤还好吗?”花仔说着就要来揭姜安城的被子。 姜安城惊得一把抓住她的手,为此甚至牵动背上的伤,他咬了咬牙,“花仔,我们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我并非你的良人,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以再如此逾矩乱来。” “知道知道,啰嗦。”花仔道,“郡主那样的你不要,我这样的你也不要,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姜安城低声道:“喜不喜欢,从来就无关紧要。” 他的声音太轻了,花仔一时没听清,俯身凑近他:“什么?” 她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息,像是阳光下的草木蒸腾出来的清甜味道,一下子扑面而来,弥漫在丝帐里的药味一下子被驱散了。 这一个瞬间,姜安城只觉得整个人都沐浴在这难以言喻的芬芳里。 “没什么。”需要动用极大的自制力,姜安城才能让声音听起来一如平常般镇定,“你去一趟隔壁,让荣王替我向周祭酒告假,这几日我暂且不去麟堂了。” 花仔一阵心喜:“那夫子你好好休息,兵论我过几日再交给你。” 姜安城看了她一眼:“你也不必去麟堂了,我难得有空,就在家里给你上课。” 花仔:“……” 真的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姜安城手撑在床上,就要起身。 花仔连忙按住他:“就这么上吧,别起了,我就坐这儿听。” “不可。”姜安城道,“你去书房候着,让桑伯进来服侍。” “嗐,我都知道你不会娶我了,有什么好讲究的?以后你就是我夫子,我兄弟,你也别这么多规矩行不行?小命要紧。” 但姜安城异常坚持:“听话,去。” 声音不大,却是不容反驳。 花仔叹了口气:“夫子你知道么?你这脑子像是在棺材板里泡了七十年的,又老又硬。” 姜安城看了她一眼:“你这脑子只怕没长全就见了天日,也不知成日里在想些什么。” 连夜枭都想嫁! 花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从他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杀意。 算了算了,在这里他是老大,何况他又受了伤,她不跟他一般计较。 于是只得起身唤桑伯,然后自己抱了书去书房等。 一边等,一边觉得有点气。 昨天就是在这里,她替他出头,是何等的讲义气,而他呢?居然一口一个“不娶”,真是太不够兄弟了。 等等……他好像是夫子,不是兄弟…… 花仔脑筋打结了。 不管怎样!总之夫子昨天很不上道就对了,简直是看不起人。 姜安城从门外走进来。 花仔抬头的时候愣了一下。 她以为他至少会让桑伯扶一下,没想到他竟是一个人进来的。 走得比平时略慢一些,但步伐稳定,仪态优雅,一如往常,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昨晚被亲爹抽得遍体鳞伤。 是条汉子。 花仔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么好的汉子嫁不着,她以后上哪儿找一个比他好的呢? 而且他本就清俊,这一受伤,脸色添了几分苍白,衣裳选的也是宽袍大袖,未束腰带,踏着秋风一起走进来,袍袖轻扬,看上去仿佛能乘风归去。 真·神仙货色。 花仔带着一种“妈蛋这么好的货老子居然不能抢回家”的惋惜和恼怒,起身架起他的手就往肩上扛。 姜安城照例皱眉:“不可……” 花仔:“不可什么?你别想歪啊,我这是师父那什么,弟子那什么,我在孝敬你知道么?” 姜安城:“不用扶……” 花仔再一次打断他:“你差点儿从床上爬不起来,还要什么强?记住啊,现在是徒弟在扶你,不是姑娘家在扶你,你这不可那不可,莫不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姜安城一时给她堵得怔住,愣了一下才道:“你晨起时可曾照过镜子?试问你到底哪一处像姑娘?” 花仔翻了个白眼:“那你还一口一个男女授受不亲?你干脆把我当男的得了啊!” 姜安城:“……” 他得到了一个经验:千万莫要和花仔讲道理,因为再好的道理一到花仔那里都会长歪。 她个子小小的,头顶才及他的肩膀高,这样扶着他,活像一只燕子去扶着一只老鹰。 姜安城心里有几分暖意,也有几分好笑,道:“你好歹也读些书,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很难记吗?” “不是难,是记着也没什么用。” 花仔虽是扶着姜安城,但明显感觉得到姜安城十分克制,身体的重量基本没有压过来,花仔等于是只虚虚地扛了一条胳膊。 这让她有点不高兴了。 “夫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她停下脚步,歪过头来问姜安城。 姜安城也不得不停下脚步:“为何这样说?” 花仔看他一眼,忽然一弯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 “看见没,就算是你整个人,我也抱得起,只给我一条胳膊,是不是瞧不起人?!” “!!!!!” 姜安城有生以来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人这样抱起来的一天,脸上腾地发烫,像是有火烧一般。 他喝道:“胡闹!放开!” 第24章 点心 三更! 花仔哪里会理他, 一直把他抱到书案后才放手。 然后便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夫子,你的脸好红啊……”花仔说着,拿手摸了摸他的脸。 掌心立即感觉到惊人的温度, 花仔吃了一惊, “夫子,你发烧了!” 姜安城抚额:“我没有。” “真的, 又红又烫!”花仔道,“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吧……” “闭嘴, 坐下!”姜安城的语气难得地凶狠, “上课!” 花仔:“……” 有点感动。 夫子都病成这样了, 还强撑着给她上课呜。 她刚刚居然还在怪夫子不讲义气……着实是不应该。 她立即深吸一口气, 端正坐好,铺开纸笔。 姜安城微微愣住。 自从认识她起, 就没见她这么乖过。 虽然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但显然这态度远比追究他是不是发烧要好得多。 他低低咳嗽一声,进入状态。 花仔难得地开始认真, 姜安城也有大把的时间,这样的密集授课, 很快便有了极大的成效。 姜安城甚至觉得, 早该如此。 花仔并非顽劣愚钝之辈, 只是脑子自成体系, 不能让她按照书本的东西来, 须得按照她的思路去教。 窗外淅淅沥沥又下了几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 秋意就在雨中渐渐浓厚了起来。 桑伯怕姜安城伤后受寒,一早起来便领着人往书房里抬炭盆。 花仔抱着自己的窗课走进来,看见炭盆就皱鼻子:“我最讨厌这玩意儿了, 最呛人了。” 桑伯笑道:“花公了请放心,主子用的都是最好的银骨炭,半点烟气也没有的。” 花仔不信,凑过去闻了闻,居然真的不呛人,还有股干燥温暖的芬芳气息,立即来了精神:“这炭是不是好贵?多少钱?” 桑伯笑了:“拿一千两银子也没处买去,这是上用的。” 所谓“上用”,乃是进贡品,专供宫中使用。 花仔也笑了。买不到的东西最好了,什么东西一旦有市无价,立马就会在黑市里火起来。 等回去的时候,她大可以把这里的银骨炭都拐走,回北疆去好好挣上一笔…… 等等! 她猛然回过神来。 她在想什么?! 夫子如此兢兢业业教导她,她居然想打劫夫子?! 禽兽啊! 她深深地唾弃自己。 姜安城进来时,就见花仔蹲在炭盆旁边一脸沉痛的模样。 “怎么了?”看上去莫不是有银票在她面前被炭火烧着了? “没事。”花仔抹了一把脸,在书案前坐下。 桑伯端了药碗过来。 这些天姜安城照一天三顿的喝药,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 而且姜安城喝药跟喝水似的,端起药来,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花仔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姜安城一直奇怪她为什么总是在他喝药时这么看着他,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没有。”花仔连连道,“夫子你太厉害了,连我老大都怕喝苦药,你比我老大还强!” 姜安城:“……” 谢谢。但……这辈子都没想会因为这一点受夸奖。 花仔从怀里掏出一只玉雕小盒子,送到姜安城面前,“来,这是我专门给夫子拿的。” 姜安城一看这玉盒就知道是荣王的东西,再一打开,只见里面是两只小巧糕点,一只是樱花样式,一只是银杏叶样式,造型精巧,香气扑鼻。 “我本来是想拿点蜜饯过来,但王爷说夫子不喜欢吃蜜饯,说这香合坊的点心也许勉强能入得了夫子的眼。” 花仔曾经听风长健和姜钦远提过,香合坊是京城最贵的点心铺子,只接受预订,每款点心号称绝不重样,极受京中贵人们的追捧。 当初风长健和姜钦远变着法儿想用好吃的笼络花仔,就想打香合坊的主意,奈何香合坊的单子已经排到了明年春天,只得作罢。 荣王处只剩这么两只,都给花仔薅来了。 看看这花色,看看这造型,闻闻这香气! 一定,一定很好吃吧? 花仔狂咽口水,催促姜安城:“夫子你快尝尝看,吃了它就不苦了。” 姜安城没有看点心,却是在看花仔。 他不觉得药苦,也不觉得点心甜,吃什么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分别。 但花仔眸子亮晶晶的,明明视线已经粘在点心上挪不开,明明已经馋得直咽口水,还是把点心推到他面前,催他快吃。 小傻子。 书房里的空气被炭盆煨得暖暖的,这温暖而芬芳的空气仿佛渗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变得又暖,又软,仿佛能化成水,流淌起来。 “荣王记错了。”他把玉盒向她推过去一点,“我不喜欢这点心。” 花仔愣了一下,这么好看、这么好吃的点心,居然会有人不喜欢?! “你不吃?”她问。 “不吃。” “真不吃?” “啰嗦。” “那我吃啦!”花仔拈起一个扔进嘴里,只觉得甜津津地入口即化,顺着口水就入了肚,竟没尝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再把剩下的一个吃了,感觉还是一样——只觉得好吃,但怎么个好吃,居然感觉不出来。 “听说二两银子一个呢,”花仔十分惋惜,“还没尝出味儿来就没了……” 当然现在可不是惋惜的时候,夫子还等着她上课呢。 只是若是往常,姜安城定然已经不悦地催促她了,今天却只是翻着她刚交上去的兵论,眼睫垂下来,在刚刚亮起来的天光里,像两把浓密的小刷子。 花仔还注意到他嘴角微微勾起,像是带着一抹笑意,看起来心情挺好的样子。 她顿时信心十足:“夫子,我的兵论写得不错吧?” 姜安城“嗯”了一声。 花仔:“那我们能不能歇一歇?” 姜安城抬眼看着她:“累了?” “倒也不是累,就是脑袋有点晕乎。” 小姜大人的贴身密集教导,让花仔觉得有点头晕脑胀。 不是因为没听明白,而是一下子塞得太多,一时消化不了。 她苦着脸,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姜安城几乎要失笑,好在克制住了,道:“那今天便不讲兵法。你喜欢什么书?” 花仔立刻来劲了:“封神演义!就是有姜子牙的那个!” “……”姜安城揉了揉眉心,“我说的不是茶楼里的,是这书房里的。” “哦。”花仔的声音立刻低了好几度,想了想,拿来一本,“这个还挺好玩的,很多图,就是看不大明白。” 姜安城接过来,只见是一本《阵法图解》,著作者是谢明觉。 他的视线久久地停在上面。 “夫子?”花仔好奇,“这书有什么不同么?你认得这人?” “谢先生曾是麟堂夫子,我的阵法便是传自谢先生。”姜安城回过神来,“阵法乃是根据天干地支八卦方位排列,简单的阵法可以利用方位克敌制胜,中等的阵法可以以少胜多,最上等的阵法能借山川天地之势,不战而屈人之兵。” “哇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花仔眼睛发亮,“这个我要学!” “我目前所学也不过中等,你更是得从最简单的学起。”姜安城道,“至于最上等的阵法,轻则能惑人心志,重则能让人狂乱至死,非有通天彻地之能,最好不要去碰。” 他越是这样说,花仔就越是心痒痒:“那这谢夫子人呢?还在麟堂吗?” “谢夫子好几年前就离开京城,云游天下去了。”姜安城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书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欲速则不达,给我从第一篇一字阵学起。” 头上虽挨了一记,花仔却发现他眼眸中带着笑意,明明是阴雨天气,阳光却像是从某处照进了他的瞳孔深处,让他的双眼湛然有光。 嘴角上翘的弧度更是十分明显。 这样轻松愉悦的夫子,她很少见到哎。 真是奇怪啊,吃点心的明明是她,结果夫子却笑得这么甜。 “夫子,你今天心情很好?”花仔忍不住问道。 “尚可。” “有什么好事?” 姜安城微微一笑。 没什么。 只不过是发现某个逆徒尚有几分孝心,着实可嘉。 这一堂课上下来,姜安城发现,哪怕是最简单的阵法,花仔都学得津津有味。 且她思路清奇,往往总有出人意料的想法。而破解阵法,其实就是破解布阵者的心思,心思越是与众不同,布出来的阵法便越是难以破解。 “你于阵法一途颇有天分,若是谢夫子在这里,应当会很喜欢你。” 姜安城衷心道。 “真的?”花仔来了兴趣,这谢先生听着很厉害的样子,“他多大年纪,娶老婆了吗?” 姜安城:“……” 就在姜安城脸色沉下来的瞬间,花仔发现他一早上持续的好心情好像到此终结了。 他把阵法书往她面前一扔:“拿去自己照着画!” 花仔:“……” 莫名其妙,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明明刚刚还说她有天分来着! 第25章 练笔 夫子,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花仔学阵法学得津津有味, 很快便将初级的阵法都过了一遍,进展不可谓不迅速。 在姜安城看来,只有一样不妥。 那就是画阵图的时候毫无章法, 阵图粗的粗, 细的细,乱糟糟一团, 基本接近于鬼画符,每次姜安城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然后才能辩认出这其实是一份颇具巧思的阵图。 花仔的字写得差, 姜安城已经领教过了。但字写得再不周正, 终归还能辨认得出来。阵图却是差之毫厘, 谬之千里,一笔一道都错不得。 因此姜安城便吩咐她:“以后每天加半个时辰运笔练字。” “啊?”花仔十分不乐意, “我自己看得懂就好了。” 她的脸一皱便皱成一只小包子,姜安城无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当然,冷静自持的小姜大人需要维持着师长的沉稳风范, 他自然克制得住这丝笑意,只是淡淡地问她:“那么你自己一个人能排兵布阵么?” “我教他们不就得了?” “你打算一个一个教?” 花仔:“……” 想想确实不太可能, 但要她练字练画, 总归不愿意, 但姜安城眸子望定她, 一瞬不瞬, 她也只能在这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下练起来。 姜安城教她练笔的法子很简单, 那就是画线。 先画横的, 再画竖的,要她画到大小一致、粗细均匀为止。 这份功课枯燥无聊得要死,适逢姜安城起身离开, 花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画着画着,脑袋就一点一点地搁到了桌面上。 姜安城同着桑伯走进来,就见花仔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桑伯暗暗替花仔着急,主子做事最是认真,也最看不得别人不认真。 他正想清清嗓子叫醒花仔,姜安城抬起了手,示意他噤声,然后吩咐:“取我的斗篷来。” 不出门,却要斗篷,桑伯有点奇怪,但还是取了来。 姜安城伸手接过去,关上了房门。 门板阻挡了桑伯的视线,但桑伯活了这么久,有些事情眼睛看不到,心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笑眯眯地转身,吩咐下人:“主子教导花公子,务求安静,除非传唤,否则你们谁也不要靠近。” 花仔这一觉睡得好饱,醒来的时候居然发现已经是晚上,书房里掌上了灯。 而姜安城就坐在她对面,手里握着一卷书,低垂着眼睛,好像看得十分入神,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睡着。 但身上盖着的这件斗篷是怎么回事? 暗青色泽,玄狐内里,盖在身上暖洋洋的,是姜安城的无误。 姜安城抬起眼。 花仔立即抓起笔,假装自己并没有睡着,开始专心练笔。 一边练,一边不解。 她为什么要慌? 她堂堂天虎山二当家,明明是来学打仗的本事,结果他让她在这里练这种三岁小孩子练的玩意儿,她明明可以掀桌啊! 可是手一点儿也不想掀,斗篷温暖地包围着她,一股熟悉的、好闻的气息也包围着她,仿佛这也是一道神秘的阵法,且还是最上等的那种,因为已经影响到她的心绪神志了。 睡饱的感觉,让她非常舒服。 坐在灯下,一抬眼就看到认真看书的姜安城,也让她觉得非常舒服。 灯光明亮中带着黄色的光晕,给整间书房笼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一切好像就是一个金色的梦境。 花仔拿着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纸上划拉,莫名觉得……干这玩意儿好像也没那么无聊,反正就当玩呗。 姜安城忽然起身。 花仔原以为他又要出去做什么,但没起来他走到她旁边,停了下来。 花仔下意识捂住自己今天在纸上画出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戒备地看着他:“夫子你干嘛?” 姜安城:“坐正。” 不知是不是有个把时辰没有开口的原因,花仔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有点低哑。 她听话地坐正,但手依然牢牢地捂着面前的纸。 姜安城:“手拿开。” 花仔为难:“别吧……我才刚开始练呢。” “拿开。” 花仔只得拿开,虽说她脸皮厚,但对这样一幅墨宝也是有点不敢直视的。 果然,姜安城看着那张纸,表情有点复杂,介于“我到底教了个什么东西”和“把她扔出去也许更好点吧”之间。 “你看这个笔它太软了,软乎乎掌握不好力道,”花仔试图补救一下,“我忽然想起来,我以后可以拿炭条画阵图,这样应该不会粗的粗细的——” 最后一个“细”字卡在喉咙里。 差点儿把自己呛着。 因为姜安城弯下腰,手握住了她的右手。 他的手修长,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干干净净,无论是指甲的形状还是手指的长度,看上去都十分优美,让花仔生出一种感叹——便是女孩子的手也很少有这样好看的。 但握到她的手上,她才发觉它比她以为的要大,因为它可以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起来。她手背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得到它的温暖。 这暖意透过肌肤,渗进骨肉,然后好像还会延着血液一直上升到心脏里,她明显地感觉到,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但一点儿也不疼,反而麻麻的,酥酥的,很舒服。 她讶然地看着他,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十分新奇。 她的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七宝树灯,自有一种璀璨的光芒。在这光芒深处,姜安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专心。” 他的声音低沉,既是告诉她,也是告诉自己。 越是离得近,便越是发现她是如此娇小,手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真不知道是怎么挥得动那把陌刀。 也不知道是怎么有那样强大的勇气,赤手空拳,敢直面大央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护在他的面前。 心脏有奇异的跳动,比平时急,比平时重。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在他身前更显得只有小小一只,很像一只小小的鸟儿,让他想梳梳它的翎,抚抚它的毛。 但,不可以,也不可能。 克制是他一生中最擅长的事,不论心中回荡着的是什么样的感觉,脑海里都能将这些感觉一一摒除,然后保持着脸上波澜不惊的镇定。 “运笔如运刀,不可太紧,亦不可太松,留有一分后劲,运笔才能稳。” 姜安城的视线落在纸上,目不斜视,手握着她的手,稳稳地、不偏不倚地在纸上画出一道匀称的横线。 在心跳几乎变得不可掌控之前,他松开她的手,语气一如平常那样清晰冷静:“明白了吗?” “不明白。”花仔坦荡地道,“我刚才光顾着看你了。” 姜安城:“……” 姜安城:“胡闹。” 虽是责备,声音却不带一丝杀伤力,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过于轻柔了。 ——这不是好现象。 “真的,你长这么好看,又突然离我这么近,我一时走神也很正常嘛。”花仔举着笔,“你再教我一次,这回我好好学。” “咚”地一下,像是有鼓槌擂在了心上,姜安城的镇定有一丝岌岌可危的裂缝,他板起了脸:“你如此不认真,再教一次也枉然——” “不会不会,我保证这回一定认真,真的!”花仔诚恳地道,“你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我,我觉得有点奇怪,一时不大适应嘛。我保证这次一定乖乖学。只要一次就够了!” 姜安城:“……” 不知为何隐隐有一种砸到自己脚的感觉。 但若是再拒绝,未免有些刻意。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无妨,这点小小场面,尚不在话下。 他抬手握住她的手。 花仔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特别明亮,特别灿烂,眼睛都成了弯月状。 姜安城在刹那间就改主意了,手比脑子反应更快,想收回来。 “哎哎哎——”花仔的左手一把按住他的手,不容他退缩,直到他的掌心完满地包裹着她的手背,她才满意地笑了,“就这样,继续吧。” 姜安城:“……” 姜安城:“这是最后一次,你再不认真,便没有第二次了。” “嗯嗯嗯。”花仔点头,看上去无比乖巧。 她只是个普通弟子。 而他只是在教导她而已。 这法子略有逾距,但亲身的示范才是最高效的,只有半年时间,他和她都浪费不起。 这般想着,姜安城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 笔尖碰触到纸面,漆黑的墨汁缓缓在宣纸上一点,然后平顺地往下划。 “夫子你真厉害。”花仔赞叹,“我喜欢你这样教我,要是你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愿意天天练笔……” 姜安城稳如泰山的手一颤,那道匀称光滑的笔迹陡然画歪。 花仔愣住,她马屁还没拍完呢,他就失手了? 她讶异地回头,就见姜安城整个人好像凝固住了,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 姜安城是京城第一贵公子,玉麒麟的名号不是白得的,无论仪态之优雅还是神情之舒缓,向来为人所称道。 花仔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表情。 好像有点尴尬,又好像有点无奈,更多的还是……窘迫?? “夫子你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花仔觉得十分奇怪,眨了眨眼,“你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姜安城终于找回了身体的控制能力,松开她的手,就要起身。 但慢了一步。 花仔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脑袋缓缓凑近他的胸膛,耳朵贴了上去。 这颗小脑袋贴在自己胸前,胸前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发出了欢呼,明显地感觉得到她的重量与触感。姜安城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颤:“你、你干什么?” “你的心跳得好快。”花仔细细聆听着,手顺势摸上了他的手腕。 姜安城只觉得那一小块肌肤像是被火烧了一下,刹那间全身的温度都上升了一个台阶,他能感觉到背脊迸出了一层细汗。 “不对,脉搏也不稳。”花仔的神情有些凝重,她皱起了眉头,“夫子,你不会受伤了还强行练功,走火入魔了吧?” 第26章 刮金 软、润、柔、滑。 姜安城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然后猛地推开花仔。 力气前所未有的大,花仔连退了三步,后背险些撞上书架。 这下花仔更觉得不对了。 姜安城向来温文尔雅, 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我没事。”在她眼底强烈的关切涌起来之前, 姜安城微微喘息,“只是……只是有点热。” “热?”花仔立刻把视线对准了炭盆, “来人!” 别院的下人平时都有一种特别的本领,那就是仿佛会隐身术般悄然无声无形, 但只要一传唤, 立马就能在第一时间出现。 可这会儿她连唤了三声, 居然都没有人来。 姜安城看着她, 再示意性地看向炭盆。 花仔拿指尖点了点自己,意思是, 要我搬? “你不是常说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么?”姜安城道,“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花仔一想也是, 再说这炭盆须得两个下人抬,而她一个人就能轻轻松松拎出去。 只是把炭盆拎出去之后, 再回来却发现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不单关上, 还闩上了。 “……”这是几个意思? 花仔拍门:“夫子……” “回你自己房中练去。” 姜安城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声音明明很平静, 但花仔不知为何还是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味道。 花仔低头一瞧, 这才发现她的阵图和笔墨还被放到了门外。 ……这货真没事么? “好生练, 明日我要查的。” 门内又传出一声。 花仔:哦, 那没事了。 还记得查她功课,显然没有走火入魔。 * 等到花仔把阵图画好的时候,姜安城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姜安城重新回去授课, 花仔也跟着回到了麟堂。 这么久没有离开别院,花仔感觉到了放风的快乐。 不过,麟堂里的人们却是前所未有的忙碌,连风长健和姜钦远这样的大爷都忙得脚不沾地。 “过两天就出发操练了!”风长健兴奋地道,“幸好你来了,我还以为你赶不上这好事,那就太可惜啦。” 姜钦远“哼”了一声:“这么要紧的日子,花哥怎么可能错过?” 两人吵归吵,兴奋之色皆溢于言表。 往常操练基本都是去城外驻军大营里待上十天半个月,跟驻军们干上几仗便回来。 那些都是老兵油子,每次把他们揍得满地找牙也就罢了,揍之前还要把他们耍上一阵,真是每一天都过得炼狱一般。 但这次不同了。 “通州城三十里外有一处山匪,通州军剿了好几个月也没能剿灭,祭酒大人便命我们去助通州军一臂之力。”风长健握拳,“所以这次是真刀真枪真的上战场了啊啊啊!” 想想就好激动! 更重要的是,因是剿匪,所以这是实打实的军功。 对于风长健和姜钦远这种来麟堂混日子的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于麟堂其它生徒——比如说一直发愁结不了业的韩松——那可是个绝佳的入仕机会。 所以整个麟堂上下可谓是热血沸腾,不单忙着准备军械,更是热火朝天地讨论着随行的几位夫子,不知该跟着谁才能立下最大的功劳。 花仔听了半天,问:“姜夫子不去吗?” 其他人投给她一个“你睡醒没啊”的眼神:“区区一处山匪,怎么可能惊动姜夫子?!” 花仔一想也是,姜安城那么忙,养病这么多日,一定积攒了很多公务,自然不可能离京。 不过……山匪…… 花仔摸下巴。 这是要去打同行啊…… * 在出发之前,花仔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天麟堂的授课结束,姜安城来学舍,唤花仔一道回别院。 花仔埋头疾书:“夫子,你先回吧。我今儿去听了张夫子授课,颇有所得,想自己好好写一篇兵论。” 姜安城看她一眼,点点头:“难得你如此勤奋。那我先走一步。” “嗯嗯嗯。”花仔快活地起身恭送他。 “不用。”姜安城抬手虚按,“你就在这里,好好学习。” 花仔笑得灿烂:“夫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学成一员名将的!” 姜安城点点头:“甚好。” 等到他的背影彻底从视线里消失,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从门外偷偷摸摸地进来:“花哥,咱们真要干吗?” “怎么,不敢?”花仔道,“不敢就退出,我不勉强。” “敢敢敢,这么刺激的事,有什么不敢的!”风长健第一个道。 姜钦远当然也不能认怂:“干就干,谁怕谁?” 只有韩松忠实地舌头打颤:“那、那可是御笔,这、这要是被人发现了,保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不给人看见不就得了?”花仔安排下去,“小健你去找刀和盘,记住,盘子一定要够大。小远你去找梯子。小松你就放风吧,老规矩,要是有来人,就学三声猫叫。” 当下分派已定,等到夜色越来越深,连精力最旺盛的狗子都睡着了之后,四人组悄摸摸出现在了麟堂的牌楼下。 韩松报告:“巡街的金吾刚刚过去,得有三炷香功夫才会回到这条街上来。” 三炷香功夫,足够了。 当下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人扶着梯子,花仔拎着刀和盘爬上去,盘子搁搁好,开始动手刮金粉。 那可是太祖御笔啊! 底下的三个人又是紧张,又是恐慌,这样的情绪最终交织成一种说不出来的刺激,刺激底下又有着说不出来的快活。 跟着花哥干坏事——就是这么爽! 花仔特意让风长健找了把钝一点儿的刀,这样才能避免一刮就把金粉全刮光了,总得留点底子给麟堂不是? 她已经学会了,这叫凡事留有余地,见好就收。真要按她以前的行径全刮光了,那才是惹麻烦上身。 只是她才刮了两刀,夜色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原来你今日这般勤奋刻苦,为的是这个。” 花仔的手僵住了。 猛地回头,空荡荡的长街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条人影。 淡淡的月色照出他清俊的面孔,若是出现在志怪故事里很像夜半出现的狐仙,只是他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脸上全是怒气。 姜安城! 底下的三个人腿都吓软了,风长健和姜钦远手一抖,梯子扶不稳,花仔只觉得脚下一晃,眼看就要摔下来。 姜安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稳了梯子,花仔此时也抓牢了门额,稳住了身体。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韩松你到底是放得什么风?! 韩松在底下对着她欲泪无泪,他也不知道呜呜呜…… 不过,从别院过来不算近,花仔既没有听见脚步声也没有听到马蹄声,真相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早就知道她不对劲,所以一直在蹲守着她! 她回忆一下白天他离开时的表情——妈蛋明明是那么风淡云轻,她半点都没有看出端倪! 真是太阴险了! 姜安城仰头看着她,喝道:“给我下来!” “我不!”花仔居高临下,愤怒,“夫子你太奸诈了,你居然不相信我!” 姜安城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我信你?我信你便由着你损毁御笔?给我下来,这是掉脑袋的大罪!” “掉脑袋,我好怕……”花仔可怜兮兮道,“咱们师徒一场,你不会看着我掉脑袋吧?夫子,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我呢,再刮一点点就下来,保证不让人看不出来这几个字被人动过手脚。你呢,就当是吃完饭出来消了个食,顺顺当当回去睡觉,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 底下的韩松、风长健、姜钦远看着她:“……” 三个人的目光和脸色完全统一:朋友,你在找死。 然而下一瞬,他们的目光和脸色又统一地变了:呜呜,花哥,你好伟大! ——花仔一面说,一面给他们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示意他们撤。 这是花仔故意吸引姜夫子的注意力、要一个人担下这件事的意思啊! 这种事情别人或许扛不下,但她是花哥啊!绑架朝廷命官都没事,这点还在话下吗? 三个人经过上次绑架周士明的合作,已经十分有默契,彼此都不用交换一个眼神,趁着姜安城正扶着梯子,三人撒腿就跑。 姜安城:“!” 这三个人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竟然敢当着他的面就这么逃了?! “下来!”姜安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怒气。 “我不能下。”花仔诚恳地道,“我下去你一定要罚我。” 姜安城:“你不下来难道我就不罚你?” “诶,我不下去你还怎么罚我?” 花仔居高望远,明显地看见另外一条街上有明亮的火光。那是巡街的金吾卫快要回到这条街上了。 她好整以暇地跟姜安城汇报了这个消息,然后道,“夫子你看,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要是干出点什么坏事,丢的还不是你的脸?一会儿他们看见咱们这样,你说明天大家会怎么说?” 姜安城一只手按在额头,看上去好像头痛欲裂。 花仔道:“真的,夫子你今晚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行不行?我也是没办法,马上就要去通州了,韩松他们说通州有好酒,名叫芙蓉酿,我不能一文钱盘缠都没有吧?我总得搞点钱花花吧……” 姜安城咬牙:“你是去剿匪还是去吃喝玩乐?!” “嗐,一个山头而已,老子一个人就能踏平了,半天都要不了,剩下的时间,当然就可以吃喝玩乐——” 姜安城咬牙打断她的话,低喝:“你给我下来!” 夜色中金吾卫们铁甲摩擦的沙沙声隐隐传来,只要转过拐角,就会看到这里。 花仔当然也听到了,但这么好的机会她才不会放过:“那你保证不罚我。” 姜安城:“你觉得可能吗?” 损毁御笔,何等大罪?无论按国法家规,哪一条都不能饶过! “夫子,你真要这样可就不能怪我了。”她扬起脖子,已经可以看到金吾卫们火把的光芒,“要是丢了你的脸——”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就在金吾卫们转过街角之际,姜安城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上去。”姜安城的声音低低的。 花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巧巧就翻身坐在牌楼上,姜安城顺势也上来了,将梯子一抽,横转过来,搁在牌楼上。 金吾卫们出现在长街上,银枪锐利,铁甲铿锵,打着火把从牌楼前经过。 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抬头,就能发现这座他们每天都要巡逻的麟堂牌楼上,多了两个人,一把梯子。 但越是熟悉,便越是不在意,他们谁也没有抬头朝上看,嘴里聊着不咸不淡的天,浑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花仔小心翼翼凑近姜安城,嘴唇几乎贴上了姜安城的耳朵,声音极轻极轻,近似蚊蚋:“夫子,你说我要是这时候嚷嚷一声,你的一世英名,是不是就全毁了?” 温热的气息拂上姜安城的耳尖,热意透过肌肤下入血肉,他无法控制地感觉到半边身子都开始发热,发麻。 “说真的,你放我一马,我就放你一马,不然——” 姜安城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压那莫名的感受,伸手捂住了花仔的嘴。 她脸小,这么盖上去,只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在外面,骨碌碌转。 只要金吾卫走远,她的威胁便告失效。 所以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松手。 但他还是错了。 花仔是那种被捂住了嘴就乖乖认命的人吗? 她一张嘴,就向姜安城的手心咬过去。 牙没咬着,唇先碰触。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手心那一处,每一分感受都被无限放大。 软、润、柔、滑。 他手里的梯子再也握不住,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无可阻挡地朝地面坠落,发出“咣当”一声巨响。 “什么人?!” 明明已经快要走过去的金吾卫们瞬间回头,火把先是照见了地上的梯子,然后朝高处一举,照出了牌楼上的两个人。 姜安城:“……” 花仔望向姜安城,心中也是一串“……”。 威胁之所以是威胁,就是她也不想它实现。 可谁能想到呢?名满天下的名将、当朝重臣小姜大人,居然抓不稳一把梯子! 第27章 很好 再不把花公子接回来,我怕您先熬…… “小、小姜大人……” 底下的金吾卫全呆住了。 花仔看看底下的金吾卫, 再看看姜安城仿佛能滴下水来的脸色,悄悄道:“要不……我帮你把他们都灭口?” 姜安城狠狠瞪她一眼,朝底下开口:“本官今夜巡视至今, 见这块匾额因风松动, 所以登梯加固。有劳诸位替本官扶一下梯子。” 巡夜的金吾卫们发现自己竟然有机会为小姜大人效劳,顿时争先恐后, 一把梯子都不够这些人搬的,一起朝上面道:“小姜大人夙夜为公, 我等万分感佩。小姜大人请小心贵体, 慢慢下来。” 花仔:“……” 还能这样?! 她顺势就想下去, 姜安城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视线落在牌楼的脊架上。 那儿,搁着她的作案工具——大白盘子一只, 刮刀一把。 花仔只能拿起来塞进怀里。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梯子。 刚落地,花仔就想跑路,但姜安城背后好像生了眼睛, 一只手负在身后,准确地捉住了她的手。 金吾卫们对着姜安城又是一番恭维。 姜安城一手在背后捉住花仔, 气度仍然矜贵清雅, 勉励了金吾卫一番。 最后姜安城交代金吾卫:“这块匾额乃是太祖亲书, 尊贵无比。这一带的安危皆在诸位身上, 今后巡夜之时务必多加关注, 一旦发现异常, 即刻处置, 设若有匪徒敢打匾额的主意,立杀无赦。” 花仔只觉得脖子一凉。 刮点金粉而已,杀无赦也太狠了吧?! 金吾卫们接令之后, 却是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地接着去巡街了。 长夜与长街皆寂寂,姜安城慢慢转身,看着她,“你说,我该当如何处置你?” 他的眸子沉沉的,声音也沉沉的。 花仔掏出盘子和刀,展示给他看:“大哥,我只是试了一下刀,什么也没刮到,基本就是上去看了个风景,难道爬楼看风景也要罚吗?” “按麟堂监规第四十八条:随意毁损麟堂财物,当去武圣面前罚跪三日。按家规,你夜不归宿,欺瞒师长,当禁食两日,罚银二百两。”姜安城声音里不带什么情绪,“你可认罚?” “……”花仔试探地,“我能不认吗?” 姜安城立即皱起了眉头。 “嗐,认认认,罚吧罚吧罚吧,”花仔说完,低声咕哝,“早晚老子一定会捞回来。” 姜安城眉头皱得更深:“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仔重新把刀和盘子往怀里一揣,“那什么,夫子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去罚跪了。” 反正武庙一个人都没有,她爱睡爱跪只有姜子牙知道。 哪知她才进武庙,后面就跟进来两名麟堂生徒。 花仔:“干什么?” “奉姜夫子之命,监督你受罚。”两名生徒恳求,“花哥,拜托你给我们几分面子,要是您不好好受罚,姜夫子就会罚我们。” 花仔:“……” 要不要做得这么绝? “好吧。”花仔点点头,“去把门关牢些,天凉了,风钻进来冷。” 两人才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更怕冷,闻言一起回身。 就在这个时候,两人后脖颈骤然挨了一下,两人还来不及交换一个视线,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想看住我,下辈子吧。”花仔拍拍手,把庙内的蒲团搜罗起来,在地上铺铺平整,舒舒服服地躺上去。 头枕着手,视线刚好对着武圣塑像,姜子牙慈眉善目,胡须和眉毛皆长长的,除了脑门没有突出来,各处都很像寿星翁。 “老姜,你那个小本家脑筋太轴了,你能不能去给他托个梦?告诉他,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这么认死理,会死得很早的。” 塑像一动不动,只有供桌上的烛光与香火闪烁。 花仔对着塑像叹了口气。 她想到了姜安城那个奇奇怪怪的爹。 又想到了姜安城身上的伤痕。 任谁有那样的爹,恐怕都很难快活起来吧? 算了,她估且就不跟他计较了。 她合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 得知花仔受罚后,桑伯第一个坐不住了。 带着下人在书房打扫的时候,桑伯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这天越来越冷,好像要下雪呐……这样的天气跪上一夜,花公子小小年纪真不知道挨不挨得住……” 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向书案后的姜安城。 姜安城在看书,像是全然没听见,脸上毫无表情。 姜安城吃午饭的时候,桑伯在旁边服侍,又状若无意地提起:“这道炖豆腐花公子最喜欢了,说吃起来有肉味。唉,她吃得多,最不经饿的,真要饿上两天,怕是熬不住……” 姜安城搁下了筷子,起身离开。 晚间,桑伯给姜安城准备热水,忽然之间,泪水滴进热水里:“主子,真的还要让花公子跪到明天晚上吗?这都一天一夜了,花公子不吃不喝,怎么受得了?!” 姜安城:“……” 禁食两日,对于花仔那种吃货来说,确实是艰难了些。 不过,花仔如此得桑伯的心疼,让他着实有点意外。 但再一想……那个小小的身板里仿佛永远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活力,桑伯好像一直都很爱追着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哪怕她一脸不耐烦。 这一个瞬间,他竟有一些懂桑伯的感受——她的脸小小的,眼睛圆圆的,哪怕是不耐烦的表情,看上去也十分可爱。 也许是别院太静了吧,桑伯无儿无女,遇见了花仔,便忍不住疼了起来。 桑伯内心:我确实心疼花公子,但更心疼的是主子您呐。 主子您看了一早上,书都没有翻过一页。饭菜也只是略动了几口,这会儿水都快凉了,您还在那边发呆……再不把花公子接回来,我怕您先熬不住。 当然自家的主子自家最清楚,这话一旦真说出口,主子只怕反而会恼怒。 然后便是生生克制住自己,重新成为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姜家少主,不再出一丝纰漏,直到花公子跪到明晚结束。 果然,他这么稀里哗啦流泪之后,姜安城叹了口气:“罢了,一会儿我去麟堂看看她有没有在罚跪,你若实在担心她,便一起去吧。” 桑伯眼睛亮了:“谢主子!老奴这就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当然是准备吃的! 桑伯上马车的时候拎着一只老大的椿箱,姜安城选择了无视。 这点完全在桑伯的意料当中——若是不肯,主子根本不会让他跟来。 夜色下的麟堂十分安静,经过牌楼的时候,昨晚的情形又一次闪现在姜安城面前。 竟敢打御笔的主意,真是胆大包天。 但想到她一手端盘一手执刀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 真是奇怪,明明是一件分外让人恼火的事,昨晚他也确确实实是相当生气,怎么一天时间过去,再回头看时,笑意却像清泉一般汩汩从心里往外冒,一直冒到了嘴角上? 这丝笑容转瞬即逝,但桑伯还是看到了。 心中满是欣慰。 桑伯从来没有看见过主子脸上有这样的笑容,这样清浅,这样轻盈,笑得就像主子十五岁之前那样轻松明快,又比那时多了一丝温柔。 看来撺掇着主子来这一趟,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武庙的窗子上透着极淡淡的光,那是供桌前的烛光。 桑伯明显感觉到主子的脚步加快了一些,连忙也提速跟上。 然而就在两人走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里面的笑声。 姜安城的脚步一顿,跟在后面的桑伯一时没能刹住脚,整个人向前跌去,手里的椿箱磕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响。 庙内的声音骤然消失了。 姜安城脸上原本柔和的神情也消失了。 “你就在这里,不要跟来。”姜安城吩咐,然后,踏上台阶,推开了武庙的门。 武庙内,烛火微微摇曳,两名生徒躬身向姜安城行礼,花仔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异样,如果三个人的嘴上没有泛着油光的话。 “知错了么?”姜安城声音平静。 花仔:“知错了。” “下回还犯吗?” 花仔垂着脑袋乖乖答:“不敢了。” 这应该是标准答案,但姜安城的衣摆并没有从她身边离开。 话说姜夫子罚人跪还要专程来查岗,着实让花仔有点意外,您是小姜大人啊,真的闲成这样了吗? “……还敢再期瞒师长吗?” “不敢”两个字已经熟极而流,到了花仔的喉咙口,但她忽然发觉好像有点不对。 姜安城的声音一贯是温和舒缓的,可这一句却莫名透着一股子冷意。 好像心情十分糟糕的样子。 明明昨晚他那么生气,声音也没有冷到这个份上。 她抬起头,想瞧瞧他的脸色,奈何烛光太暗了,他又逆着光,看不清楚。 便索性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凑到他的跟前。 她一凑,姜安城便习惯性一退,后背抵上供桌。 供桌底下,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响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明显。 花仔:“!” 已经被拉下水的两名生徒:“!” “出来。”姜安城的声音益发冷了,“莫要等我掀桌。” 锦缎桌帘从供桌上垂下来,下垂到地,桌帘簌簌发抖,慢慢钻出来一个韩松。 再钻出来一个风长健。 最后是一个姜钦远。 三人手里一人端着一只捧盒,捧盒里是吃到一半的酒菜。 姜安城的视线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三个人无法承受,只想当场晕过去。 这还没完,姜安城微微吸了吸鼻子,不知闻见了什么,然后伸出手,从武圣塑像后拎出一壶酒来。 他拎着酒,慢慢抬起眼,望向花仔,慢慢地挤出两个字:“很好。” 花仔:“………………” 花仔:“!!!!!!!” 现在打道回府逃回北疆,还来得及吗? 第28章 受罚 ……最后抱在一起了? “你们统统给我出去。” 姜安城的声音冰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众人顾不得腿在打软,赶紧跑路。 花仔当机立断,转身一起跑。 下一瞬, 后衣领被拎住。 “二当家这么想走吗?”姜安城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 同平时的温和完全不一样。 这让让花仔觉得十分不祥,再一回头看姜安城的脸色铁青, 简直可以跟姜子牙塑像一起摆在供台上。 花仔已经数不清自己犯过多少次家规,可还从来没有见姜安城这样生气过。 花仔原本还试图辩解辩解, 说些诸如“夫子你要大家出去, 我以为我也在里头”之类的, 但这么一看, 立即气壮山河地认错:“夫子,我错了!我不该喝酒, 不该吃肉,不该瞒你。一下违反三条家规,我接着饿六天, 罚三百两!” 并且指天曰誓:“一定来真的,再也不玩花头——” “够了!”姜安城打断她, “看来我说过的话二当家从来就没有放在过心上, 那我就说最后一遍, 不服我的教导, 二当家就请回吧!” 他说完, 再不停留, 转身就走。 只是才迈出一步, 整个人猛然顿住。 “我不要走!”花仔一把抱了住他的腰,几乎是立刻,她就感觉到他的腰瞬间挺紧了, “我的阵法还没有学完,夫子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姜安城全身僵硬。 背后的花仔仿佛是一团灼热的光源,箍在他腰上的两条手臂像两块烧红了的炭,他几乎是像被烫着了一样想逃,可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在留恋这异常的触感,一动不能动。 太暖了…… 心里几乎要发出一声叹息。 在这深秋的寂夜里,在这漫长的人生里,他好像从来不曾领略过这样热烈的、坦荡的、辉煌的暖意,身体好像化为冰雪,无法阻挡地在这样的热力下开始融化。 “松手!” 天知道他挤出这两个字费了多大的力气。 “我不。”花仔不但没松,还抱得更紧了,“半年之期还没到,我要学的东西还没学成,这么回去我怎么见大嫂?我是答应了她要好好学的!” 姜安城简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你就是这么答应她的吗?” “我学得很认真啊,连字都练了!” 花仔的脑袋努力从他肩臂旁边探出来,想用真诚的眼神感动他。 奈何姜安城的肩膀太宽,且一副贞烈无比的模样,高高地仰着头愣是不往她这边看,她扭着脖子吃力地道,“我都说了我错了嘛,下回再也不犯了,要不这一天不算,我接着在这里跪两天行不行?” “后天便要出城操练,哪来的功夫给你跪?!”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从腰上掰下来。 但一来花仔天生神力,哪里这么容易给人掰开?二来她的手细细小小一只,捏在手里仿佛一揉即碎似的,明知是错觉,姜安城还是无法用力,只能僵着道:“你给我松手!” “我不!”花仔抱得更紧些,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后背上,“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松!” “!!”姜安城额角沁出了一丝汗,抬眼就见庙门外,一双双眼睛全睁得老大,眼珠子一个个都快要滚出来了。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等人是原本就不大放心走远,毕竟方才姜夫子的脸色看起来下一瞬就要拔剑砍人,大家都有点担心花仔是不是扛得住。 桑伯则是担心主子气出个好歹来,同时也恨铁不成钢——花公子啊,你知不知道我手里提着一箱子好吃的,比他们手里那些强多了,你怎么不等着主子过来一起吃,反而跟这几个臭小子混在一起! 且不管大家是站哪边的,此时此刻,表情都是统一的震惊——原以为会大吵一场或是大打一架来着,怎么……最后抱在一起了? “花哥好胆……”风长健喃喃赞叹。 “你们觉不觉得,姜夫子好像挺乐意的?”韩松观察入微,“你看他都没甩开花哥。” 姜钦远道:“以花哥的本事,是想甩开就甩开的么?” 桑伯头一个反应过来,正想把这几个碍事的拉开,几人当然不愿意走。 看着他们在外头拉拉扯扯,姜安城只觉得头又疼了。 “松手。”他忍不住按住额角,“我答应你。” 花仔欢呼一声,“说好了哦,不许反悔!” 姜安城叹息一声:“你以为我是你?” 花仔一想也是,这家伙向来认死理,一诺千金不换。 于是便笑嘻嘻松开了他,自己乖乖在蒲团上跪下,“这回我也一定说话算话,绝不偷懒,一定好好跪。” 姜安城没说话,抬脚朝门口走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人走了,花仔下意识想塌下来,但又一想,算了算了,万一姜安城又杀一个回马枪,小心真把他给气死。 于是依旧直挺挺跪着。 事实证明她真是太英明了。 就在她跪得稳稳当当的时候,有人在她身边的蒲团盘腿坐下。 深青衣摆,清俊面目,宁定神情,不是姜安城是哪个? 花仔:“!” 她忍不住看看门,再看看他:“你不是走了么?” 难道只是关了个门? 难道,他准备留在这里监督她?! 看得也太紧了点吧?! “跪好。”姜安城眼鼻,鼻观心,是个打坐的姿势,“默背武圣《七略》。” 花仔已经把《七略》学完了,但要说背出来,那是万万不能的,好在姜安城要求的是默背,她便在胡乱掀一掀嘴皮子,假装在背诵。 装了一阵,发现姜安城一动不动,毫无觉察,她便放松下来,开始晃着脑袋东张西望起来。 外面几个人大约都走了,天地寂静,一点声息也听不见。烛火在供桌上微微摇曳,香炉里点着三支香,香头红亮。 已经在这里窝了一天一夜,香炉上是什么花纹她都摸清楚了,视线慢慢地就落在姜安城身上。 他今天穿的是深青色外袍,露出一线洁白里衣,清冷耀目。 花仔回想他的衣裳,好像都是这种深沉的颜色,一般人穿上一瞬间就能增加个十来岁。 做官做到他这个份上的,多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吧?他大约是为了让自己显得老成一些,才故意这么穿? 但是可惜了,他这人天赋异禀,这么穿非但不显老气,反而有一种沉稳冷峻的味道,又隐隐有股斯文书卷气,真像一只精华内蕴的青玉宝瓶。 ——让人想抢回去,藏起来。 花仔一点一点伸出手,就在指尖快要碰到姜安城的时候,姜安城忽然开口:“专心。” 花仔的手顿了一下,但还是碰到了他的额头上。 姜安城像是被烫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反应太大,吓了花仔一跳,“我……我看你额头上有点汗,就给你擦擦……” “不用你管。”姜安城没好气,自己蹭去了方才沁出来的细汗,“背你的书。” 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些酒,酒气微微薰上来,还是姜安城此时的样子让花仔觉得有趣,她笑了笑,脑袋里有一点晕晕荡荡的感觉,“你在这里,我背不出来。” 烛光微微摇晃,一室静谧昏黄,姜安城只见她的眼睛微微亮,像是漾着一层水光,而这水光正往他的心里淌。 他的手微微握紧,仿佛这样就能阻止一颗心像水一样软化。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的武圣塑像,声音微微沙哑:“不要胡说。” 花仔道:“真的,就算你不在,我也会乖乖跪的,你身上还有那么多本事我没学会,我舍不得走。” 看她一脸坦诚,姜安城信了几分:“当真?” “真得不能再真!”花仔的眸子黑白分有,莹光湛然,“我要学好阵法,去把北狄王庭打个底朝天。北狄王庭的柱子据说都是用金子打的,镶满了宝石……” 说着,目露凶光,张开五指,然后狠狠一抓,“到时候我能抢多少抢多少,在京城亏的本我要连本带利全抢回来!” 姜安城:“……” 花仔转瞬又笑了,手搭上姜安城的肩:“说吧,夫子你喜欢什么?金子?宝石?还是美人儿?我到时候弄来孝敬你。” 姜安城伸出两根手指,拎起她的衣袖,把肩上这只手拎回去:“背你的书。” “真背不出来。” “刚才背的是什么?” 花仔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分外老实:“全是假装的。” 姜安城:“……” 忽然感觉自己留下来可能是个错误。 “——那就好好跪着!” 花仔:“可……” 姜安城:“不许开口!” 花仔想做个手势。 姜安城:“不许动!” 花仔转了转眼珠。 姜安城:“不许东张西望!” 这一连串命令的后果就是,花仔不说、不动、不乱张望,很快就眼皮打架,脑袋开始摇摇晃晃。 姜安城则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至少,耳边清静了,没有人突然让他的心和人都一惊一动,难以安宁。 只是,这口气还没完全吐尽,花仔的脑袋忽然往他的肩头靠过来。 靠得毫无准头,额角只从他臂上擦过,便往前栽倒。 身体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在她往前栽下去之前,他的手托住了她的头。 花仔咕哝了一下,脑袋在他手里蹭了蹭,调整了一下舒适的位置,脸完完全全贴在了他的掌心,然后深深地进入了梦乡。 姜安城僵住。 掌心里捧着她,一动不曾动。 烛光仿佛停止了摇晃,香头上袅袅升起的烟气也在这一瞬间凝固,四周寂寂,这一处庙宇好像是从天地洪荒之处被单独劈出来的一块,时间不再流动,一切都停滞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志才渐渐回到躯壳,看着掌心里熟得正香的人,姜安城的理智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这就是她所说的、打算乖乖受罚?! 他刚才还差点儿就信了! 第29章 睡觉 来吧,大家一起睡吧 花仔迷迷糊糊睁开眼, 就看见窗上已经发亮。 昨天她不是打算跪一晚上了,怎么这会儿她居然是躺着醒来的? 而且…… 更要命的是…… 这脑袋底下的触感……硬中带软、软中带硬……是什么? 花仔差点儿就从蒲团上弹了起来。 还好她稳住了,僵硬的视线再一点一点往上, 就看到了深青色的衣襟, 然后是露出衣领的脖颈、线条十分流畅的下颌、微红的双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他安稳合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温柔地覆盖着, 像是沉醉在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中。 呼。 我的娘。 花仔捂胸口。 还好还好,难怪他会任她睡到他腿上, 原来他也睡着了。 她以前听师父说过, 得道高人可以打坐入定, 超脱肉胎凡身, 灵魂出窍,达到物我两忘境界, 没想到姜安城年纪轻轻,居然就做到这一点了。 望向姜安城的目光不由得充满景仰之情。 清晨才刚刚开始,窗子里透出来的天光是一种鸭蛋青的颜色, 姜安城的侧脸浸在这样的天光里,被勾勒出一道极其流畅的线条, 闭目的模样静谧祥和, 真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样子。 花仔看得有点出神, 甚至想去碰一碰他的鼻尖。 只是她的手才伸到一半, 姜安城的眼睫忽然闪了闪, 睁开了眼睛。 花仔:“!” 迅速收回手, 并挺直身板, 做出一付跪得稳稳当当的样子。 抬头对着姜安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夫子你醒啦?” 姜安城半垂着眼,看了她一下,没有说话。 然后微微抬腿, 好像是准备起身。 只是起身的动作还未开始就已经顿住,脸上神情有点微妙。 “夫子怎么了?”花仔关切地问。 “没什么。”姜安城的声音里有微微有一丝异样,不仔细听一定听不出来,“你去上课吧。” 花仔一愣:“我这不是还没跪完么……” “明日便要出发,今日会有大课,所有生徒在校场集合。” 花仔眼睛一点一点亮了:“那就是说,我不用跪了?” 姜安城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若喜欢跪,便不用去了。” “我去我去!”花仔立马爬了起来,似野马脱缰,似囚鸟投林,“哐当”扒开门,冲出去就没影了。 姜安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手抚着腿,皱起了眉头。 这么坐了一晚上,还枕了颗脑袋,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了,略略一动,血液回转,让他差点儿呻吟出声。 正想缓缓伸直腿,“砰”一下,花仔又扑着门板进来:“夫子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等操练外回来我接着跪!” 说完她才发现姜安城的姿势好像有点奇怪, “——诶夫子你怎么了?” “出去!”姜安城一声低喝,“再敢进来你就别想去操练了!” 花仔立刻把脑袋一缩,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开玩笑,饭堂的早饭不香吗?武庙的香火味她可是闻得够够的了! 但是…… 姜安城扶着腿的样子粘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哪怕是大肉包子都无法驱散。 那看起来很像是……腿麻了? 能打坐入定的高人,也会腿麻的吗??? * 通州是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州府,因此通州有匪,兵部极为重视,第一时间便命通州军前去剿灭。 结果所有的增援都是白费,因为通州军之所以迟迟剿不下来那帮匪徒,并不是匪徒们的实力有多强大,而是通州军根本进不了山。 苦牢山位于通州前面五十里,是京郊第一高山西山的延绵山脉,两峰相对,中间有一道深谷,那群山匪的山寨就安扎在这深谷中。 这里有山有泉,草木繁盛,附近的人们这前常上山打猎砍柴,孩子们也没少往山上摘野果子吃。 可是突然有一天,无论是上过多少次山的猎人,一进去就不辨南北,在林子里团团转悠,要么困在里头好几天也转不出来,要么出来了也被山匪洗劫一空,过路人等皆受侵扰,渐渐就没有人敢往这边来了。 苦牢山在当地百姓们心中也渐渐被叫成了“鬼山”,那帮山匪则成了“鬼使”,鬼使要什么百姓便老实奉上,生怕一个不从便要遭殃。 那帮山匪因此成了气候,凭借两峰相对的天险建了山寨,声势倒是越来越大了。 通州军起初不信邪,组织过几次进攻,无一例外地,一进山就全部蒙圈,在林子里困了好些天,差点儿全军覆没,却连山匪的影子都没有见着一个。 “这是鬼打墙啊……” 韩松哆哆嗦嗦地道。 这次麟堂的生徒是跟着兵部的援兵一起来的,一路上才约摸了解了一点真相,知道了在麟堂听说的“只不过是几十个山匪而已”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这次剿匪,大将徐文正为统帅,他下令让士兵们在离山脚五里开外安营,此时士兵和生徒们正热火朝天地搭帐篷,挖工事。 托风长健和姜钦远这两位纨绔子弟的福,他们四个不用干活,就靠在草堆上等旁人搭好帐篷。 风长健挠头:“所以我们其实不是来剿匪的,是来捉鬼的?” 姜钦远睥睨他:“怕了?” 风长健瞪回去:“怕个屁?你才怕了吧!瞧你那脸白的!” “我才不怕!” “我也不怕!” “你明明就怕!” “你才怕!” 韩松往花仔身边挪了挪,问花仔:“花哥,你在想什么?” 瞧花哥一脸凝重,想来是在思索怎么对付这些山匪吧? 花仔嘴里叼着根干草,神情发涅:“帐篷搭好没有?我想睡觉。” 韩松:“……” 对不起,是我想多了。 “咦,那是……” 风长健和姜钦远停止了无聊的斗嘴,视线凝固在同一个方向。 正朝着辕门方向,两匹快马疾若奔雷,飞速往这边逼近。 花仔百无聊赖地瞥了一下,隔得远,原看不清,但架不住她眼力好,也架不住马上的人身姿挺拔,过于醒目。 她蓦地一顿,嘴里的干草一下没叼住,掉了。 “姜、姜夫子!” 马儿片刻便奔近,韩松一下子嚷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一声,马背上的人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花仔只见他系着玄色斗篷,面白如玉,那一眼几乎不带什么感觉,一瞬间便从面前驰远了,直到到了大帐前,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动作干脆利落,身姿矫健敏捷,花仔差点儿就想吹个口哨。 她还从来没见过他骑马,这骑术很是不赖。 徐文正同着兵部及通州的几名将领皆从大帐内快步而出,行礼之后,将姜安城迎进去。 隔得这么远,都能看到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 好像来的不是姜安城,而是他们亲爹。 花仔收回视线,回头就发现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人脸上也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干什么?”为什么一个个都笑得像一个捧着碗等饭吃的傻儿子? “姜夫子来了,管他是鬼是妖,这场仗咱们都赢定了。”风长健信心满满。 姜钦远激动:“没想到我竟然有一天能和堂哥上同一片战场……” 而韩松已经在幸福地流泪了:“呜呜呜我的军功……今年终于可以结业了!” 花仔:“……” 花仔:“不过你们不是说几十个山匪根本劳动不了夫子么?他为什么会来?” “是哦。”三个人反应过来。 能让姜安城亲临的,必是大战。 难道这苦牢山将有一场恶战? 三个人开始发愁。 花仔则发现帐篷已经搭好了,拍拍身上的草屑:“走了,先睡一觉再说,放饭了记得喊我起来。” 三个人答应着。 然而真到了放饭的时候,三个人却发现,谁也没办法把花仔叫起来。 不是他们不叫,而是花仔睡得沉,唤了几声全无反应,他们便动手推了推花仔的肩膀。 第一个倒霉蛋是韩松。 手指刚刚碰上花仔的衣服,他只觉得眼前一花,然后整个人就飞出了帐篷,“啪叽”一下,摔在了外头的草堆上。 所有人:“!!!!” 一切太快太突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姜钦远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一下花仔的脸。 根本就没有碰到脸,姜钦远也体验了一把腾云驾雾,“啪叽”一下摔韩松旁边。 两个人面面相觑,完全呆住了。 紧跟着又有第三个人飞了出来。 是不怕死的风长健。 但风长健的运气比较好,还没有落地,就被人一只手拎住。 当看清拎住自己的人是谁后,风长健的眼睛立时变成了心形:“姜、姜、姜夫子!” 姜安城放他下来,眉头微皱:“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姜钦远和风长健你一言我一语,抢着道,“花哥好像着魔了!”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 “这鬼山果然有鬼啊!” “姜夫子您快去看看花哥吧!” 姜安城走进帐篷,就见花仔卧在左边的通铺上,睡得正香。 在她的身边是一床床已经打开的被子,也就是姜钦远几个人的位置。 所以……她是不想跟他们一起睡,所以才把他们扔了出去? 姜安城的眉头松开来了。 看来他这趟过来略有些多余,她并非全然乱来,至少还是晓得一点男女大防的。 她身上的被子只裹了一半,整个人睡得四仰八叉。 “花仔,”姜安城提醒她,“盖好被子。” 花仔睡得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得很。 ……刚刚还扔了三个人出去,这一会会儿就睡得这么熟? 他再唤了两声,花仔依然没有反应。 姜安城看了她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弯下腰,轻轻替她拉起被角。 就在这一个瞬间,花仔的腿猛然抬起,若不是姜安城反应快,一把握住,差点儿把他踹了个正着。 “……” 他算是知道前面三个人是怎么飞出去的了。 只是……她的脚踝握在他的手心里,只隔着一层棉布里衣,温暖,温软,纤细,他轻轻松松就能圈进掌心,好像再用点力就要捏断。 明明是突然受袭,心里面却像是有羽毛拂过,有一种轻盈的酥痒。 花仔一击未中,醒了。然后就看见姜安城俯身在床前,手里还握着她的脚踝,整个人像是凝固住似的,一动不动。 “……夫子?” 姜安城骤然松开她,像是被烫着那样转过身:“……你为何在睡梦中伤人?” “啊?”花仔还有点迷迷糊糊,愣了片刻才猛地坐起,“我是不是把兄弟们都踹出去了?嗐,这是师父教我练武时留下来的毛病,他以前老趁我睡着的时候捉弄我,所以我就练出了睡着也能揍人的本事。他们没事吧?” 姜安城:“人没事,都在外面。” 花仔便朝外面高声道:“都进来,我跟你们逗着玩儿的!” 三个人早守在帐篷前了,只是碍于姜安城没发话,不敢进来。这会儿一闻呼唤,即刻涌进来,纷纷表示花哥你要玩可以,以后能不能别玩这么大的?大家差点儿都吓死了。 花仔严肃地道:“以后你们记住,我睡着了之后,千万别碰我,知道么?” 三人很少见她这样肃然,顿时连忙点头,乖乖听话:“知道了。” 花仔脸上露出了笑容:“知道就好。” 她往里挪一点,给他们腾出位置,“行军好几天,大家都累了吧,赶快睡吧。” 姜安城猛地抬头:“!” 三个听花仔的话听惯了,闻言真的准备脱衣服。 “岂有此理!给我住手!” 姜安城猛然开口,声音之大,吓得三人一哆嗦,齐齐提着裤腰带望向姜安城。 花仔也歪过头来看着姜安城,眼里满是讶异。 姜安城是多么讲究风度礼仪的贵公子,突然这么大吼,连她都有点呆住了。 姜安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才克制住把眼前这人一把捏死的冲动,咬牙道:“你们……尚未用晚饭,怎么能睡觉?” 第30章 吃肉 夫子,睡觉吧 民以食为天, 花仔这才发现自己真是睡糊涂了,居然忘了这么要紧的事。 韩松等三人也终于想起了自己想唤醒花仔的目的,连忙给花仔带路去打饭。 花仔披上衣服就跟上, 才迈出帐篷, 就给姜安城勾住了后衣领,拎住。 “夫子?” “跟我走。”姜安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花仔试图挣扎:“吃饭呢……” 韩松、风长健和姜钦远三人也都站住了脚, 看着姜安城。 姜安城:“我来得匆忙,身边只带了季齐一人, 尚需要一名小兵听用……”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同时眼睛放光, 快步趋近, 大声道:“我可以!” 姜安城看也没有看三人, 视线落在花仔身上:“就你了。” 花仔不愿和尚未到口的晚饭分别,“要不你先从他们几个里挑一个用用?等吃完了饭我就来——” 三人也表示这样甚好, 不能一直就近服侍,能短暂地服侍一下也很不坏。 只可惜花仔还没说完,姜安城已经拎着她的衣领就出了门, 一直把她拎进了自己的帐篷。 徐文正原本极力要把大帐让给姜安城,但被姜安城拒绝了, 他这次是以私人身份前来, 不欲引人注目, 只选了一间较为偏远的小帐篷。 但姜家少家主亲临, 就算是小帐篷, 徐文正也依然命人精心收拾了一下。 花仔一进来就发现这帐篷里有榻有案有椅子, 桌案上居然还放了个香炉, 正袅袅地冒出淡青烟气。 花仔走过去就把里头的香灭了。 很明显,这徐文正官阶不高,平时根本没有机会巴结姜家少家主, 连姜安城不喜欢薰香都不知道。 她忽然转过身来,凑近姜安城胸前,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凑得太近,姜安城瞬间后退半步:“你做什么?” “奇怪了,夫子你不喜欢薰香,那身上的香味是哪儿来的?” “胡说,”姜安城不动声色,再退了半步,“我身上何尝有什么香味?” “也不是那种香里香气的味道,就……很好闻。” 具体怎么个好闻法,她实在形容不出来,就是闻了便会让人觉得心里很安宁、很舒服、任是再大的火气也能熄灭的那种味道。 花仔像一只靠着气味寻找猎物踪迹的小兽,鼻翼歙动着,只往姜安城面前凑。 “主子——”季齐掀开帐门,一进来就见花仔在投怀送抱(误),即刻转身,“属下失礼,属下告退。” “回来。”姜安城低喝,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抵住花仔的额头,阻止她再靠近,“都过来。” 季齐怀里抱着大堆的舆图和书册,包括各个年代的通州舆图及地理志,身后还跟着几个以前经常上山的老猎户。 花仔明白了,姜安城是想参考舆图与地理志,再加上老猎户的经验,描绘出苦牢山的详细地形图。 姜安城做事的时候有个特点,那就是吃饭和睡觉都变得很无所谓。 以往在别院的时候,是桑伯按着时辰把饭菜热水送到他手边,这会儿在军营,眼见姜安城全神贯注,季齐不敢打扰他,便使眼色给花仔。 然后才发现花仔也在全神贯注。 全神贯注地看着姜安城。 花仔起初也是认真看舆图,仔细听老猎户描述地形,但听着听着,视线就劈叉到姜安城身上去了。 从她这个位置只看到他的侧脸,从额头到眉心到鼻梁到双唇再到下巴,是一道极其流畅的线条,英俊又清贵。 忽然就让她想起了那天在武庙里,她一睁眼,就看到窗外天光淡淡,他的侧脸浸在天光里,便是和现在一模一样。 忽地,她听到“咕叽”一声。 因为看得太入神了,以至于这一声听上去有点遥远,有点陌生,直到那搜肠刮肚的饥饿感涌上来,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卧槽我还没吃晚饭! 姜安城中断了问话,回头看向她:“你饿了?” 花仔连忙点头。 赶了好几天的路,顿顿只能吃干粮,能不饿吗?! 姜安城顿了一下,抬手示意猎户们先下去,然后命季齐传饭来。 季齐去执行这个命令的时候稍微恍惚了一下。 这好像是他侍奉主子以来,第一次听到主子自己停下手头的公务命人传饭。 伙房的人其实早就把姜安城的晚饭准备好了,只是因为姜安城一直在忙,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于是便拿炭火煨着。 这会儿一经呼唤,立马便热腾腾地送上来。 “再加一副碗筷。”季齐吩咐他们。 一盘又一盘,一锅又一锅,色香味俱美,赫然不输给京中酒楼。 花仔看得口水哗哗淌,操起筷子就是干,只是当筷尖伸向最大的一块牛肉时,猛然想起了别院里的家规。 只能半途转了筷子,挟起一块萝卜吃吃。 肉就在眼前,却吃不得。 花仔脸上全是幽怨。 姜安城微微低了低头,才掩住了嘴角浮上来的那丝笑意。 他挟起她原先看上的那块牛肉,放到她的碗里。 花仔:“!!!” 眼睛睁得老大,眸子滚圆滚圆,姜安城可以清晰地在她的瞳孔深处看到自己的脸。 明明已经克制住了笑意,原来脸色竟还是这么温柔吗? “吃吧。”他道,“这里不是京中,不必再守家规。” 花仔“啊嗷”一口啃向那块肉,嘴里塞得满满的:“夫子你太好了!” 她吃得热火朝天,姜安城的胃口却十分一般。 花仔看他在家吃东西都是无情无绪,像完成任务一般吃了就算完,此时一面吃,一面连眉头都皱起来了。 “怎么了?”花仔问,“不好吃吗?” 姜安城勺起一勺汤羹里的肉:“你知道这是什么肉么?” “鱼肉啊。”做得又香又鲜,花仔已经一连喝了两碗了,“回头得问问这是什么鱼的肉,一根刺都没有,太好吃了。” “这是鱼眼下的那片肉。”姜安城道,“一条两只得两片,这一碗鱼羹,少说要费数十条鱼。” 花仔赞许:“难怪这么好吃。” “京中贵胄人家平时在府里这么吃就罢了,这里可是战场,士兵们吃的都是萝卜汤配干粮大饼,徐文正却把家里的厨子都带来了……” 姜安城说到这里止住了。 徐文正是姜家的人,姜家派系,向来有此奢靡之风。 这些事情他从未跟旁人提及过,可此时便不自觉地便说出了口。 花仔还认认真真地瞧着他,等他的下文。 他声音放轻了一点:“不说了,吃饭吧。” “……士兵们吃的真的是萝卜汤就大饼吗?”花仔问。 姜安城点点头,心中有一丝叹息。 看吧,即使是粗枝大叶如花仔,也看出这里头的不对了。 安坐在大帐中的人饮食如此靡费,最需要体力上战场的士兵却没有一点油水。 “哇,那我赚了!”花仔欢呼一声,重新向桌上那盘牛肉发起进攻,“多谢夫子,夫子万岁!被拎过来的时候我还在肚子里骂骂咧咧来着,现在才知道夫子是真疼我啊!” 说着她就挟起一块肉放进姜安城碗里,“来,夫子吃!” 姜安城:“………………” * 一直忙碌到深夜,姜安城终于绘出了苦牢山的山形图,并按照猎户们所说的内容,标示出鬼打墙范围。 他问花仔:“这么大一块地方,原本可以行动如常,忽然有一天却令人迷失方向,不得出路,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花仔趴在案上,想了想:“阵法?” “对。若世上没有鬼神,便只有阵法。” “可是刚才那个老猎户说,有人被困得最久,六天后才下山,整个人都疯了,连自己家人都不认识……这也是因为阵法吗?”很明显是撞邪了吧? 姜安城:“你记不记得,谢夫子的阵法图解上就说过,阵法布设到了最高阶的时候,是可以影响人的神志的。” “可那本书上一幅高阶阵图也没有啊。”花仔道,“夫子你也说过,那种阵法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姜安城的才能虽然一直被谢明觉所称许,但姜安城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人与心却只有一个,因此在阵法上没有时间深究。 姜安城轻轻叹了口气:“若是谢夫子在这里就好了。” 他提起笔,开始沿着那一片范围,尝试布下各种阵法,想试试哪一种更符合猎户们的经历。 花仔起先还能陪着,顺便给他倒盏茶什么的,后面就有点支撑不住了。 姜安城看她脑袋直晃,道:“你先睡吧。” 花仔也不客气,“哦”了一声便去了。 姜安城继续挑灯夜战,直到长久的习惯提醒他子时将近,他才搁下笔。 起身,回头,就见花仔的两只靴子一左一右踢飞在地上,人则四仰八叉仰天大睡,占据了帐内唯一的床榻。 姜安城:“……” 他倒是忘了,这里只得一张床。 哪怕是在椅子上枯坐一晚,姜安城也绝对不可能上这张床了。 他把她的两只靴子捡到一处,平平整整摆在床前。 床上的花仔睡得两颊微红,散乱的头发横过半边面颊,一缕发丝贴在鼻前,随着鼻子的呼吸收紧,又松开。 她竟也不觉得痒,睡得昏天黑地。 姜安城抬手便要替她把那缕发丝拈开,手碰到发丝才想起,她有梦中踹人的毛病。 只是还没有等到他戒备,花仔忽然动了动,翻了个身,抱住了他那只手,嘴里咕哝道:“夫子,睡觉……” 她连人带被子拖住了姜安城的手,姜安城不由自主,整个人被带得朝床上俯身倒下去。 还好另一只手反应快,撑住了床榻,稳住了身形,这才没有压在她的身上。 只是,已经非常非常近了。 她的脸近在咫尺,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润极了,像温水清洗过的玉石,上面像有一层像桃子般的细细绒毛,鼻梁小而翘挺,嘴唇红润饱满,像一颗在枝头熟到发甜的樱桃。 他知道它有多么柔润,知道它有多么弹滑。 它曾经那么近地碰触过他的掌心,当时所有感受全数被唤醒,似烟花般在脑海中炸裂。 灯光微微晃动,发丝无声轻扬,帐篷里似有暗香浮动,夜如此宁静,他听见自己急促而剧烈的心跳,难以自控。 第31章 烧吧 越危险,越好玩 “夫子?” 花仔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就见姜安城的脸放大在眼前,灯光映照下,似乎有点发红。 脸上的神情好像有点奇怪, 像是在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全力对抗, 眉头皱得死紧。 花仔立刻悟了。 这是生气了。 毕竟这是他的帐篷他的床,全叫她给占了, 能不生气么? 花仔立刻往里让,这一让才发现自己还抱着他的手, 赶紧松开, 还安抚地、示好地拍拍他的胳膊:“夫子睡, 你看我这么点个子, 只要一点点地方就成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姜安城就猛然抽回了手, 整个人坐正来,背脊挺得笔直,从她这个角度, 只见他的肩头有明显的起伏,情绪波动显然挺大, 看起来还没消气。 夫子确然是不太好哄的。 花仔干脆放弃, 掀起被子打算起来:“要不我还是回去跟韩松他们睡吧——” 可腿还没伸下床, 便给姜安城捉住了手, 姜安城拿被子将她一裹, 连人带被子按回了床上。 姜安城的眼睛没有看她, 声音里没好气:“睡你的。” 被子把花仔裹成了筒状, 花仔四下打量,看着他:“那你睡哪儿?” 姜安城起身:“事情还未完,我不睡。” “一晚上都不睡?” 姜安城在书案前坐下:“嗯。” “那你明天肯定会打瞌睡, 明天不是要攻上山吗?” 姜安城提起笔:“睡你的觉。” “哦。”花仔重新倒回枕上,忽然想到,“不对啊,你要是不打算睡,刚才干嘛上床?” 姜安城微微一僵:“……” 笔吸饱了墨,浓浓的一滴,滴在纸面上。 他回过神来,保持住声音里的平静:“我只不过是看看你睡梦中是否还会踹人。” “哈哈,放心吧我都知道你在了,当然不会踹你了。” 姜安城微微一顿:“知道是我,便不踹么?” “那当然,你是夫子啊,我怎么会踹你?” 帐篷外的风好像停了一下,灯火显得益发温柔,姜安城垂下了眼睛,停了一会儿,方问:“梦里也知道不踹我么?” “嗯,约摸知道点。” 姜安城的声音轻柔:“那,除了我,别人都踹?” “怎么可能呢?”花仔感觉自己鄙视了,“我可不是见人就踹的,像老大啊,师父啊,虎子啊,阿郎啊,黄妈啊……” 她还没数完,姜安城那边已经开口打断她:“我知道了。你睡吧。” 他的语调依然平缓,跟前面没什么差别,但花仔不知怎地便觉得他这声音好像变得有点冷淡。 花仔难得地开始替别人考虑:“我觉得我还是去别的地方睡……” “睡觉。”姜安城,“再说话,便要罚钱了。” 花仔:“……” 这又是哪门子家规? 帐篷内安静下来,外头的风呼呼吹响,笔在砚池上舔匀了墨,姜安城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泠泠声响,那是来自她手腕上的几串小铃铛。 待翻了几个身之后,便不再有动静了。 这是睡着了。 姜安城靠进椅子里,头搁在椅背上,无声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一般朝廷剿匪,首先不管是不是真打算招安,都会意思意思先送一份招安的文书过去,是谓“先礼后兵”。 其实真实目的是为了探一探对方的虚实,因为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送文书的人一般都能安然带着点见闻回来。 但这一招在苦牢山不管用了,因为人们一进山便抓瞎,别说打听对方虚实,自己能不能出来还两说。 姜安城重新启用了这道先礼后兵的程序,让徐文正挑选十名精兵,前去送招安文书。 只是,还少一个领队。 这个领队须不畏生死,因为在苦牢山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姜安城的视线扫过花仔,最后落在季齐身上,季齐正要领命,花仔忽然道:“我去吧。” 姜安城道:“敌情不明,此行十分危险。” “这才够好玩啊!”花仔道,“再说正因为危险才用得着我出马,不危险我还不爱去呢。” 不得不承认,单以个人战斗力,花仔当为全军之冠。 姜安城看着她良久,眸子深深,一言不发。 花仔差点儿使拿手晃晃,看看他是不是在发呆。准就准,不准就不准,直接给个话很难吗?为什么要想这么久? 姜安城终于收回视线,递给她一只瓷瓶:“这里面是夜明珠磨成的粉,可以在路上用来做标记,夜里也能看见。” 花仔两眼变成金色:“多多多少钱?” 姜安城:“……” 姜安城:“不值钱。等你顺利回来,可以用空瓶子跟我换一个夜明珠。” 花仔两眼放光:“一定!” 她转头就要出门,身上穿着的是麟堂的薄甲,护甲勒出了她纤细的腰身。 明明穿的是最坚硬的铠甲,姜安城却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觉得她是个女孩。 “花仔!” 姜安城唤住她。 花仔已经走到帐门口,帐外一片雪亮的阳光,她便是在这片阳光里回头,脸上还带着笑意,“嗯?” 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她,感觉到心脏的某一个角落微微抽动,像是被一根细线缚紧了,声音出口变得有几分艰涩:“不得逞强,不得恋战,此行前往,顺利归来便是大功一件。” “知道啦。” 花仔痛快地应着,大步走向帐外的阳光里。 季齐跟着出去照看,帐内只剩姜安城一人。 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拳头紧紧地握在袖内。 “小姜大人!”徐文正急步进来,“这次送文书,花公子也去了?!” 姜安城语气如常:“对。” “哎呀,这可怎么行啊?前面几拔人皆是有去无回,万一花公子——” 这位花公子跟小姜大人同吃同睡,显然不是一般人,如此冒险的事,怎么能让花公子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姜大人同他算起账来,他拿什么赔? “若她回不来,军中便没有人能回得来。”姜安城声音镇定,“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 “没有可是。”姜安城道,“等到她带着消息回来,我们便要准备攻上苦牢山。徐将军的军队需要好好操练了。” 他的声量并不高,语气也不算严厉,但还是让徐文正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威压。 这种感觉,徐文正曾经在家主大人身上体会到过。 姜家的主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好像天生就有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能力。 徐文正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帐篷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得让姜安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是的,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武力最强。 对阵法也有所涉猎。 天下间没有几个人能挡得住她。 所以她一定可以平安地回来。 道理显而易见,条条分明,脑子里清清楚楚,身为将领,把最合适的人选派往最合适的地方,原就是本分。 可身体好像就是听不进去。 握紧的拳头无法松开,指节发白。 * 花仔带着十人队进了苦牢山。 队员中赫然有韩松。 花仔有点意外,韩松舌头打颤:“徐徐徐将军说进山有赏格,每人二百两,还还还给记头功。” “所以你就来了?” “不是,我是听说花哥你带队,所以才来的。” 花仔点头:“放心吧,别哆嗦了,哥怎么把你们带进来,就怎么把你们带出去。” 韩松安心了不少。 但其它士兵只见花仔还不到自己肩头高,小身板风一吹就能倒,都不是很有信心,一人沉声道:“事情办成了,有赏格和头功,办砸了,也有头等的抚恤,咱们确实不用怕,当兵么,本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花仔拍拍他的肩:“兄弟,我欣赏你,你叫什么名字?” “严阿刀。” “好名字。”花仔点点头,“要是能对你花哥多点信心,那就更好了。” 山中的天气比城中寒冷,林间背阴的地方积着薄雪,地上积着厚厚的落叶,鸟兽仿佛都绝迹了,一行人走了半天,连只兔子也没有遇见。 当然更没看见山匪。 花仔掏出季齐交给她的苦牢山地图。 地图是姜安城画的,每一处都标得仔细明白,还绘出了上山的路线。 按照图上所示,他们走了这么久,该到半山腰了。 但放眼望去,他们好像依然身处深谷,周遭便是森森的树木,遮天蔽地,挡住了视线。 阵形往往根据地形而设,姜安城设想过这里可能会被布置出来的几种阵形,都一一画在地图的背面。 花仔尝试着用破阵的法子去走,可绕到天色将黑,周遭还是莽莽山林,看不到山峰,也看不到出路。 可糟糕的是,他们看到了一条树枝上绑着的红布条。 那是韩松绑来做标记的。 “鬼、鬼打墙!”不知是谁喊了出来,队伍里顿时一阵慌乱。 “光天化日,哪来的鬼神?”严阿刀在他们当中显然颇有威望,喝住了众人,然后望向花仔。 花仔才是头儿。 虽然他本人并不看好这个瘦不啦叽的小毛头。 “这这这这怎么办啊花哥?”韩松也哆哆嗦嗦往花仔身边靠,“要不,我们回去吧?” 花仔把洒夜明珠粉的任务交给了韩松,韩松做事最细致,每一处拐角都洒了些许,此时回头隐隐可以看见一条断断续续的萤光带,足够把他们带回军营。 “来都来了,不干点什么怎么能回去?”花仔把地图往怀里一揣,四下里看看,觉得全是这些树碍事,“火折子拿来。” 韩松:“干、干嘛?” “老子要放火烧山。” 韩松吓一大跳:“花哥你别忘了咱们自己还在山上!” 狠起来连自己都烧吗?! 严阿刀等人的目光也充满了狐疑,看花仔的目光已经从“一个来混军功的小公子”开始转向“天知天高地厚自寻死路的臭小子”。 花仔一笑,拔出了背上的陌刀。 “都站开些!” 暮色降临,刀光连闪,“喀啦啦”的巨响中,眼前的树木倒下了一大片,整个山谷仿佛都在摇动。 严阿刀等人目瞪口呆。 这还没算完,花仔一脚一棵,将这些倒地的大树揣得远一些,给中间腾出了足够大的一片空地,确保无论火势怎么都不可能烧到这里来,然后朝众人一点头:“烧吧。” 第32章 师公 给我打副金棺材吧 天寒地冻, 草木枯黄,一点就着。 火光“轰”一下腾起,照亮了夜空。 “住手!住手!”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夹着一丝破音的愤怒, “妈蛋这是哪里来的疯批!” 这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可花仔他们愣是看不到人在哪里。士兵们开始两腿打颤, 在兵营流传多时的“鬼牢山传说”上演在眼前了。 花仔握着长长的刀柄,朝着声音传来地方, 陌刀一斩而下。 “啊!” 黑暗中传来杀猪般的一声惨叫, 一个人影突然从凭空滚了出来, 小腿上被拉了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淋淋。 “啊!”韩松几乎是在同时发出一声惨叫,缩到了花仔身后。 花仔正要把那人拎起来, 一双手却比她更快地抓住了那人的肩膀,一下就把那人拖了回去。 人影瞬间消失,周遭只剩黑暗, 只有声音传来: ——“老大,赶快去找谢先生替阿牛看看吧?” ——“看什么看?流点血又死不了人, 这火烧到山寨就完蛋了!快灭火!” “鬼……鬼啊!” 士兵们面无人色, 一个个小腿打颤, 有个别的转身就想跑。 花仔手快, 腿一伸, 把那人绊了个狗吃屎, “临阵脱逃, 砍了你哦。” 韩松舌头快要打结了:“花花花哥真真真的有有有有鬼……” “笨蛋,你见过鬼会流血么?”花仔说着,抬高一点声音, 朝着火光闪耀的地方,大声道,“山匪兄弟,我们是来送文书的。你们让我们把文书送到你们老大手里,我们就帮你们把火灭了怎么样?” 之前的声音传来一声怒吼:“我信你个鬼,火就是你这个疯批放的!” 花仔明白,他们一上山大概就被盯上了。 “这火老子放得,也灭得,你们就收到文书而已,怎么?不敢么?” 都是同行,花仔很清楚山匪们最受不了什么。 果然那人就跳脚了:“老子怕你个文书?!有本事你就拿过来!” 花仔:“有本事你倒是来接啊!”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你,往前三步,往左六步,把东西往前扔。” 花仔照做了,只是没用扔的,而是直接把文书递出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文书一点一点被空气吞没,仿佛空气中有某扇看不见的门,事物一旦越界,便会消失不见。 但手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文书依然在她的手上,她明显地感觉到文书的另一端被人握住了。 对方还使了点力:“嗐,怎么不撒手?” 花仔微微笑,身子往前一探,在士兵惊恐的呼声里,一把抓住了那只握在文书上的手。 那人显然没有防到这一招,大惊之下连忙后退,奈何花仔的手像铁箍一样箍在他的手上,一点一点把他往外拉。 “拽我!拽我!” 那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花仔手头上感觉到的力量立即大增,但这有什么呢?论掰腕子,她七岁的时候就能一个打十个了。 她的脚步在地上扎稳,手上发力,“呔!” 空气中传来一连串惊呼,就像拔萝卜那样,花仔从虚无的空气里拔出一串七八个人来。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个矮,体胖,脸上留一部大络腮胡子。他对于自己被一个不足自己三成体重的小毛头拉出来的事实显然接受无能,一脸不敢置信。 而眼睁睁看着花仔玩了一手大变活人,韩松等人也是目瞪口呆,还是严阿刀反应得快,带着人团团将那几个山匪围起来。 “你你你你——”胖汉子瞪着花仔,一句话还没出来,花仔已经挥起陌刀,走向火海边缘,开始砍树。 这一带的树最细的也有碗口粗,但在她的刀下就跟甘蔗似的,一碰就倒,一倒就被踹飞出老远,火海周围迅速被砍出了一道隔离带。 “……”明明方才已经在暗处围观过这惊人的一幕,胖汉和他的手下们还是再一次被惊呆了。 花仔已经闲闲地收了刀,走过来,问胖汉:“你叫什么?” 胖汉不由自主:“谷、谷大头。” 花仔打量他一下:“你头也不大啊。” 胖汉抬肚挺胸:“我那是现在胖了,头就显小,以前头可大着!” “……”花仔,“行,大头,带路吧。” 谷大头背脊一紧,“带什么路?” “我火都灭了,你该不是要反悔吧?”花仔抽出文书晃了晃,“这东西要交手交到你们寨主手上。” 谷大头伸出手:“哦,我就是寨主。” 花仔:“………………” 她眼中的怀疑太明显了,谷大头道:“我真的是寨主,不信,你问我兄弟们!” “……”花仔望向他身后的山匪们,“你们跟着这样一个老大,不觉得丢脸么?” 谷大头:就很气! “废话少说,你不是送文书么?把文收给我就得了!” 花仔便把文书给了他,“喏,快些看。” 谷大头一愣:“在这儿?” “不然呢?”花仔看了看旁边的火光,“不够亮?要不要再多烧点儿?” 谷大头:不不不不不不用! “赶紧的,看完告诉我,要不要受招安。” 谷大头试探着问:“受怎么样?不受又怎么样?” 花仔笑了。 火光冲天,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笑得眉眼弯弯,很像一个邻家小少年,清澈又清朗。 “受,就跟我走。不受,就打到你跟我走。” 若是任何一个人来跟谷大头说这句话,谷大头都会把文书扔对方脸上,但他已经领教过花仔的神力,虽然还想在属下面前表现一下威严,奈何实力不允许。 “我、我不认字!”谷大头道,“看不懂!” 花仔伸手握住背后的刀柄:“这是要我打到你走的意思喽?” “不是不是不是!”谷大头立刻萎了,“我是真不认字,再说山上都谢先生说了算,受不受招安,当然也要听谢先生的。” 花仔很好说话地松开刀柄:“那还等什么?带路,我去会一会这谢先生。” 谷大头十分不情愿,脑海中有两个念头在天人交战。 分别是“妈蛋欺人太甚干他娘的”和“娘啊真的干不过”。 花仔不悦,一把拎住谷大头的衣襟:“怎么?就算不送这文书,我帮你们灭了火,你们难道不准备感谢感谢我,请我上家里喝一杯?” 谷大头看着仍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欲哭无泪。 ……这火不就是你放的吗?! * 谷大头是去年三月的时候流落到苦牢山的。 他们当初曾经跟随穆腾起兵,当了一个小小的校尉,后来穆腾兵败,他拿带着手底下的残兵躲入这深山,落草为寇。 起初只是小打小闹,抢点吃的穿的用的,后来遇到了谢先生,才渐渐有点起色。 花仔眨了眨眼:“你们是老穆的人?” 谷大头一惊:“你认识我们穆帅?” 花仔说何止认识,穆腾现在是天虎山三当家。 穆腾其人,可以称为传奇。他曾是大央的武状元,但因为先帝以貌取人,夺去了他的功名,他回到家乡招兵买马,揭竿而起,一直打到了皇城。 若不是老大横空出世,皇帝就要姓穆了。 可老大和穆腾机缘巧合成了朋友,老大还把他带回了北疆。他和花仔一样签了大嫂的文书,此时应该在暗中招揽旧部,准备对抗北狄。 谷大头听得激动不已,恨不能立刻飞过去找穆腾。 花仔答应他,先受招安,然后便带他一起回北疆。 谷大头心花怒放,保证一定劝说谢先生归降。 谢先生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想做什么,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也不许谷大头们多问,一问就打算走人。 谢先生在谷大头等人的心里,已经不能算是高人,而是接近于神仙一类,神仙有旨,他们当然要乖乖听话,于是关于谢先生,花仔什么也没问出来。 一个时辰之后,谷大头带着花仔上了山顶。 两拔人已经好得像一伙的,花仔跟谷大头更是勾肩搭背,聊穆腾聊得兴致勃勃。 韩松有种错觉——他们好像不是来剿匪的,而是来登山游春的。 让通州和兵部头疼了好几个月的苦牢山匪窝,其实就是几间木头房子,其气派完全不能跟天虎山相比。 花仔简直有点同情谷大头,当山匪当到这份上,也是可怜。 但旁边有一所院屋倒是颇为讲究,那便是谢先生的住所。 门口有两名随从,穿着打扮明显和谷大头等人不同,更像是大户人家的豪奴。 两人戒备地看着谷大头身后的官兵:“为什么把朝廷的人带上来?” “两位兄弟,这位是花哥,她是来送文书的,说朝廷要招安我们!”谷大头扯着嗓子,“先生在里头吗?快帮我们看一看文书!” 门“吱呀”声,从里面打开,一道削瘦人影迎着屋子里灯光,出现在门口。 他约有四十来岁,身量很高,但十分消瘦,几乎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眼窝深陷,下巴尖削。 “别被他们骗了。”他的目光扫过花仔及花仔身后的士兵,声音低沉,“你们若是普通山匪还有可能受招安,可你们是穆腾旧部,是叛军,受招安只不过是白白送死,留在山上,靠着这噬心阵法,你们还能留下一条命——” “卧槽果然是阵法!”花仔又惊又喜,阵法她是学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以山川入阵的大手笔,顿时十分激动,“谢先生,这噬心阵是什么阵?高阶的吗?” 谢先生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只向谷大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些人先绑在山上留几天,到时候再送他们回去吧。听我的,只要你们守住这阵法,就没有人能拿你们怎么样。” “说了招安就是招安,我还要带大头去北疆呢。”花仔热情地道,“要不谢先生也跟我一起去吧?你这么好的本事,躲在这深山里头可惜了。” 韩松起先还以为她是想诳山匪下山,现在看她竟像是来真的,不由暗中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暗醒:“花哥,他们既然是穆贼旧部,朝廷真不会招他们的安。” 花仔手一挥:“不招也罢,那我就自己带他们去北疆。” 韩松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身后。 在她的后面,以严阿刀为首的士兵们重新拔出了刀,严阿刀道:“花公子,叛军旧部,格杀勿论,你武功高强,将他们的首级带下去,定是大功一件。” 他是多年征战沙场的老兵,已经看出山寨里就这么些山匪,且周遭也没有山下那么般诡异的鬼打墙。 而他们的刀械更为精良,又有花仔这样的高手在,剿匪之功升级为剿逆,送文书成了收人头,这是肉眼可见的封赏在即,几乎是人人都露出了狂喜的神情。 谷大头猛然变色,和山匪们一起拔刀:“你们想干什么?!” 谢先生冷冷一笑:“看到了吧?什么送文书,他们只不过是想探清我们的虚实,然后斩尽杀绝而已。” “兄弟们,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功送上门,这一场拿下,咱们个个回去升官发财!” 严阿刀口中高喝,挥刀向谷大头斩下。 “呛”地一声响,金铁交鸣,他的刀仿佛斩在铁山上。 巨大的力道回弹反压,先是刀口崩,然后马背重重地砸在额头上,脸上正中间顿时砸出一道血痕,他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鲜血狂呕。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求功心切的士兵和试图临危反击的山匪。 山风吹过,淡淡月光洒下来,花仔缓缓转了转手里的陌刀,长长的刀尖一一从士兵们脸上指过:“我说了要带他们走,他们就是我的人,谁敢动我的人,这就是下场。”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寒意漫进每一名士兵的心里,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花公子!”严阿刀捂着胸口,强撑着,“你若是助逆贼逃亡,那便要与逆贼同罪论处,到时候连小姜大人也未必保得住你!” “我就是看在你是夫子派出来的兵,才留你一条小命,你再叭叭信不信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你——” 花仔的话还没有说完,谢先生忽然开口:“姜安城来了么?” 他的声音一直十分低沉,这一声却问得异常尖利。 花仔来京城这样久,还从没遇见过谁敢直呼姜安城的名字,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他姓谢,他深通阵法,他认识姜安城…… “你……该不会是那个谢明觉吧?” “呵呵呵呵……”谢先生低低地笑了,“你知道我?” “真是?!”花仔大喜,“夫子一直在找你呢,我还看过你的书,学过你的阵图,哈哈哈哈这么说你岂不是我的师公?” “是么?他在找我啊……我就知道,姜家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忘记我。”谢明觉说着,目光忽然一顿,落在她的手上。 花仔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看到自己手上的那枚玄铁扳指。 此行除了刀,韩松还替她背着一副弓箭,虽然她自己觉得不一定用得上,但季齐还是提醒她戴上以防万一。 他既然是谢明觉,认得这扳指当然也很正常,只是他盯着扳指,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这是……姜安城给你的?他竟然把这扳指给了你?!” 其实不是“给了”,而是“借给”,不过在花仔的规则里,到手了的就是自己的,借什么借,没那回事! 于是就痛痛快快地“嗯”了一声,然后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师公你看,有这扳指为证,我是姜夫子的弟子没错吧?你们跟我下山,我准保你们无事,将来去了北疆……” “好。” “……”呃,她的大饼还没画完呢,这就答应了? 谢明觉道:“既然有姜安城作保,我还有什么不信的?毕竟我与他师徒一场,感情别有不同。” 花仔完全能理解这种师徒之情。姜安城就是那种只要结交过,就能让人交出全部信任的人。 “既然要投奔你们,这阵法便不宜再设在此处了。待我下去解阵,然后同你一起去见姜安城。”谢明觉说着,微笑道,“你既跟着学了我的阵法,要不要跟我一起下去看看这噬心阵?” 就算他不邀花仔,花仔也会强行跟上的。 现成一个高阶阵法,这会儿不瞧,更待何时?! 不过在走之前,她先把士兵们全拍晕了,包括已经在吐血的严阿刀。 然后吩咐谷大头和韩松:“这帮人想升官想疯了,你们先把他们绑起来,等我和师公解了阵,再一起去找夫子。” 韩松看看身边的山匪们,再看看躺一地的士兵:“……” 再万万没想到,他们剿匪未成,自己先被剿了。 韩松下意识想跟着花仔:“我也去。” 谢明觉道:“噬心阵极为复杂,解阵之时,我只护得住一人。” 韩松不肯放弃,试图挣扎,他悄悄向花仔道:“要么,花哥你也别去了吧?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向姜夫子交代?” 花仔哈哈大笑,别说谢明觉一阵风都能吹倒,就算是七八十来个高手跟她一起入阵,有陌刀在手,她能有什么闪失? “那什么,万一我一去不回,你就去跟夫子报个丧吧。”她拍了拍韩松的肩,笑道,“让他给我打副金棺材,要镶满宝石的那种。” 韩松:“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两人其实都没把这话当一回事,根本没有想到,竟会一语成谶。 第33章 幻觉 她早晚都是姜家的人 深夜, 姜安城的帐篷犹亮着灯。 徐文正在帐外转了半天,想进又不敢进,想退也不敢退。 一份文书而已, 从山下到山上, 最多两个时辰,若是顺利的话, 花仔早该回来了。 而到现在还没回来…… 嗐,他当初就说不该让花仔去! 季齐掀开帘子出来, 徐文正连忙迎上去:“小姜大人怎么样?” “主子无事。”季齐道, “主子每日里都要忙到子时才睡, 并非为花公子忧心。主子说徐将军军务繁重, 请徐将军回去歇息。” 徐文正不敢不从命,走出几步, 回头看季齐进帐篷,姜安城坐在书案后,正凝神执笔画阵图。 “你说这人啊, 生来就含着金汤匙,还这么拼命做什么?”徐文正一面走, 一面跟身边的小兵嘀咕, “反正这半个天下都是他的, 家主大人就只得他一个儿子, 大好前程还会跑了不成?” 季齐回到帐篷, 无声叹息。 主子看上去确实一如往常, 身形端正, 神情专注,但手边的茶水放凉了也不曾喝上一口,时不时便停下笔望向帐门。 比如此时主子明知是他进来, 还是在第一时间抬起了眼,眼中有难以掩饰的期待。 “主子,子时了。”季齐不得不提醒。 姜安城“嗯”了一声,笔却没有停。 季齐:“要不,明天一早,我便带人去上山去找花公子?” “她若回不来,你去也一样回不来。”姜安城声音平静,“明早我去。” 季齐吃了一惊,门外忽然传来守卫的喝斥声,还夹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麟堂的某位生徒。 季齐还未来得及开,就见姜安城的眼睛猛地一亮,瞬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帐门。 然而就在掀起帐帘的一瞬间,姜安城眼中的光亮熄灭下去。 回来的是韩松。 姜安城命守卫退下,急问韩松:“花仔呢?” “花哥不见了!”韩松带着哭腔。 当时两人分两路,花仔跟着谢明觉去解阵,韩松则带着山匪们下山。 明明说好在山下碰面,韩松却一直没有等到花仔出来。 谷大头带着人去阵中找了一趟,却一无所获。这阵法分内阵与外阵,谢明觉教了他们在外阵行走的路线,内阵危机四伏,从来不让他们进去。他们没有在外阵找到人,很可能花仔和谢明觉还在内阵里。 韩松想想觉得不对,赶紧带着谷大头他们回来。 他办事细致,为了隐瞒谷大头等人的从逆身份,特意让谷大头回去换上严阿刀他们的衣服,拿着严阿刀等人的腰牌,趁着夜色,假装送文书归来的士兵。 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姜安城身份尊贵,帐篷外巡逻得格外严密,这才被拦了下来。 韩松向姜安城回禀详情的时候,谷大头和兄弟们在旁边悄悄议论: “这就是姜家的少家主?” “就是那个有名的玉麒麟啊!” “是个小白脸……”这句话没有说完便被带脑子的人一把捂住。 “他真的会保护咱们吗?” “花哥说他会。” “嗯,信花哥的应该没错。” 后来姜安城问过他们为什么那么相信花仔,谷大头睁大眼睛看着他:“花哥那么厉害,不信花哥信谁?” 此时的姜安城当然无暇顾及这些,他在听到“谢明觉”三个字之后,脸色便猛然变了。 季齐的脸色也变了:“难怪我们到处找不到,原来躲在这深山中……” 韩松:“姜夫子,您认得谢先生?” 姜安城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岂止是认得? 谢家也算是世家清贵,祖父三代两状元,三探花,誉满文坛。谢明觉却是谢家的逆子,虽然和兄弟们一样爱看书,看的却是兵书,兵书中又最喜欢阵法。 他是谢家唯一一个没有读过太学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考过科举的人,他在麟堂当夫子那阵子,据说差点儿被谢家太爷从族谱上除名。 之所以说差点儿,不是因为谢家太爷改了主意,而是在太爷改族谱之前,谢明觉就离开了麟堂,说是要去历遍名山大川,去寻求高阶阵法的奥义。 后来,他真的被除名了。 那是穆腾兵败不久,朝廷清算与穆腾勾结的大臣,谢家赫然在列,全族被诛。 谢明觉逃过一劫,一是因为没有人找得到他在哪里,二是谢家太爷在圣旨下达之前,亲手从族谱上划去了他的名字。 谢家出事之后,姜安城一直想找到谢明觉,派人四下搜寻,一无所获,没想到谢明觉竟然在苦牢山。 还把花仔困进了阵中。 季齐先把谷大头等人带下去安置妥当,回来时见姜安城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 季齐忍不住道:“谢夫子认出了扳指才带走花公子,恐怕就是为了引主子您入阵,您真的要为了花公子涉险吗?” “你还不明白么?他选在苦牢山,就是为了我。” 用阵法配合山匪,先是惊动了通州军,通州军攻不下,便惊动了兵部,兵部再剿不下,自然会请到姜安城面前。 姜安城身负京畿安危,自然会出马。 姜安城慢慢地道:“所以,不是我为了花仔涉险,而是花仔代我受过,因我涉险。” 所以,他非去不可。 * 第二日一早,徐文正听闻姜安城要亲自出马,连忙点齐所有兵马,准备随姜安城杀上山。 “不必。” 若是靠人多便能破阵的话,通州军早就打下苦牢山了,姜安城只带了季齐,外加一队挑选出来的精兵。 徐文正差点儿哭了,已经把花仔折在了苦牢山,如果小姜大人也困在里头出不来的话,他也不要活了。 因此,死求活求,带着一队人马随同姜安城一起出发。 天色阴沉沉的,铅云压了一层又一层,好像随时都要下雪。 到了山下,所有人下马步行。 进山不久后,人们就发现鬼打墙出现了,他们绕来绕去都绕不开一堆烧焦的大树。 士兵们有些恐慌,徐文正的牙关也些打颤。 季齐则有些讶异。 一来主子自身便擅长阵法,二来昨晚上已经从谷大头嘴里问出了外阵的通行之道,季齐不知道主子为什么还要绕路。 外阵与内阵息息相关,姜安城想要多熟悉一下外阵,摸出内阵的门道,因此在外阵多绕了两圈。 然后视线停留在那块烧焦的地方。 昨夜韩松所说的话回荡在耳边:“……花哥拔刀就砍倒了一堆树,然后说,‘烧吧。’” 韩松很有说书的天分,明明情况紧急,居然还能说得绘声绘色。透过这片烧焦的痕迹,姜安城仿佛能看见花仔拔刀的模样。 明明是那么小的身板,却能挥动那么大的刀,还总是透着三分懒洋洋的流氓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姜安城抬起了头,注视着前方苍莽的山林。 单是外阵就已经十分复杂,只走两遍并不能窥得全貌,但,没有时间了。 “你们在这里等着。若我没有出来,天黑之后,循着夜明珠粉的光回去。” 姜安城说完,起身朝山林走去。 “主子!” “小姜大人!” 季齐和徐文正两人下意识就想跟上。 但姜安城一脚踏入两棵大树之间,光天化日之下,身影就在两人面前消失了。 只有一句话传来:“阵法复杂,不得擅动。” 季齐发了狠,姜安城前脚消失,他后腿便踏上同一个位置,然后脚下一空,踏进一处雾茫茫的所在,眼前哪里还有主子? 还好徐文正见机得快,一把捞住了他的衣袖,把他拉了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额头都出了一片冷汗。 这是什么诡异的地方?主子就这么一个人进去了? 季齐和徐文正看不到姜安城,姜安城却可以看见他们。 阵法多依据八卦方位而设,他从生门踏入,临时更改了生门位置,季齐便一脚踏空。 这便是阵法的诡异之处,些许改动,就能改天换地。 确认众人都不敢再乱动一步之后,姜安城转身向着阵法深处走去。 传说中的高阶阵法,就是这内阵了。 忽地,巨大的响动从前方传来,一棵大树咔啦啦朝着南方倒下。 “来啊!上啊!老子怕你们啊!” 这是……花仔的声音! 高阶阵法,可以借用山川地势,左右人的心智。 也就是说,在这里,所见所闻,真假难辨。 脑中有疑虑,身体却有自己的反应。姜安城立即加快了脚步,赶到时大树轰然倒在了地上,激得地上的落叶片片飞起。 花仔,就在前方。 周遭已经被砍出了一片空地,不知有多少棵大树遭了殃,而她犹不肯停手,陌刀挥舞,仿佛面对无数劲敌。 “花仔,住手!” 他大声叫道。 声音之大,震得自己的耳朵都嗡嗡响,但花仔依旧在挥刀。他清晰地看到她的额角有汗水滴下来,气息也不大稳定,胸口急剧起伏。 姜安城想要冲过去阻止她,可明明近在眼前,一步踏出之后,她骤然就消失了。 再退出来,才重新看到她奋力厮杀的样子。 一颗心仿佛被埋进了炭火中,焦灼得难以忍受,姜安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阵法是人力所布设,有生门,有死门。入死门将触动阵法,入生门则能破阵。 生门……生门在哪里?! “真是个好学生,这种时候还能镇定得下来。” 曾经熟悉的声音响在身后,姜安城转身,就看见了从大树后缓步走出来的谢明觉。 比起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夫子,现在的谢明觉好像苍老了二十岁,削瘦得像一抹幽魂,如果不是知道他在这里,姜安城几乎认不出来,“谢夫子……” “姜安城,别来无恙。”谢明觉脸上带着一丝狞笑,“我原以为还要再耗上两个月,兵部那群酒囊饭袋才会求你出手,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现在我来了,你可以放了她。”姜安城看着他,“她不是姜家的人,跟谢家的事全然无关。” “你的玄铁扳指都在她的手上,她还跟姜家无关?”谢明觉冷笑,“再说你行事素来沉稳,不把外阵摸透绝不会进内阵,今天却只转了两圈就进来了,都是为了这个女孩子吧?呵,她早晚都是姜家的人,先让她困死在这噬心阵内,也算是替你们姜家先偿了一份罪孽。” 姜安城沉声道:“我知道,谢家出事,全是姜家的错……” “当然是姜家的错!我谢家一家子书呆,除了读书做学问什么也不会,我父亲读了一辈子书,遵从儒家之道,忠君无二,为护皇室得罪了你们姜家,所以你们就给他按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判了他腰斩之刑!” 谢明觉眼睛暴突,神情可怖,“我谢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老弱妇幼,无一人脱生,只有我,只有我活了下来,你说,我要不要给他们报仇?!” 姜安城痛苦地握紧了拳头。 对,谢家所谓的罪名,只不过是姜家清除异己的手段。在姜家与风家争斗不休的路上,谢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谢夫子,是姜家对不起你……” 谢明觉大笑:“对不起?哈哈哈哈哈,少家主,你一句对不起,能换回我谢家一百多条人命吗?!” 姜安城无法回答。 他是少家主,但家族真正核心的权术纷争,父亲从未让他过问。 他是在谢家抄家之后才得到消息,待他赶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是姜家少家主,姜家做的错事,理应由我承担。”姜安城道,“谢夫子,你要做什么请冲我来,我绝无怨言。花仔只是一名麟堂生徒,扳指也是我暂时给她借用,她真的和姜家毫不相干。” “当然要找你,我就是为了你布置了这个噬心阵,这是我走遍天下才学来的阵法,比我教给你的所有阵法都高阶。”谢明觉眼睛里闪烁着怨毒而冰冷的光,“你看好了,她已经陷入了噬心阵的死门中,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噬心阵会让你陷入最大的恐惧之中,而这个小姑娘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杀个不停。她很厉害是吧?可阵法比她更厉害,只有两个法子能让她停下来,一,等她累死,二,等她发疯。你喜欢哪一个法子?” 陌刀重一百多斤,在花仔手里挥舞成了一片寒光,没有谁的体力经得起这样的消耗,即便是花仔。 她惊人的力气顶多只是延长这恐惧的刑期,让她比普通人受更多的痛苦。 “谢明觉!”姜安城一把扼住谢明觉的咽喉。 谢明觉毫不畏惧,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难受吗?心痛吗?你知道当我回到谢家看到满地鲜血,心里是什么滋味吗?现在你就来尝一尝吧,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 他的声音到这里顿住,因为他这才发现姜安城抓住他并不是为了威胁,而是要控制住他的行动。 就在之前,姜安城已经悄然改动了几处阵法的布局,而在控制住他的这一瞬,姜安城挪动了挡在身边的一块大石。 这块大石足有四五百斤重,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推得动,但姜安城推动了。它发出咔咔连响,慢慢转移了方位。 刹那间,林间的风好像停了停。 再然后,风向起了变化,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来,带来一丝微茫的、让人为之眩迷的气息。 “你——”谢明觉吃惊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请夫子恕罪,我于阵法一途的造诣平平,始终比不上夫子,所以无法破阵……” 姜安城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那些被压在最深处的记忆在阵法的催动下冉冉重生在他的眼前,他用尽全力克制住心神,声音依然保持着一如往常的清冷镇定,“但我可以逆转死门。” “我原本想等你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再推你入死门,让你发狂而死,没想到,你竟然自寻死路……”谢明觉笑得近乎疯狂,“好,很好,姜原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我真想看看,等他来为你收尸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姜安城松开了谢明觉,“你可以走了。” 谢明觉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笑容:“姜安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只要我一动,你立刻就会跟着我离开。我不会走的,我会陪你一起在这死门里,耗到你死为止。” 姜安城没有再说话,他盘腿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尽量克制自己,不让心神陷入幻觉。 但,阵法太过强大,心底埋得最深的恐惧,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化在空气里,凝成实体,向他扑来。 “阿城,我要走了,如果我没有回来……” “你要小心……” 冷汗从额角滑下来。 这是……大哥…… “夫子!” 脆生生的一声,让姜安城睁开了眼睛。 花仔就在面前,手抚上他的面颊,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一对眸子像是水洗过,黑亮照人,里面全是惊喜,“夫子你怎么来了?” 这是……真的吗? 还是……幻觉…… 第34章 幻象 你没事,太好了 花仔昨晚被谢明觉引进了阵中, 当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无边无尽的对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不停地挥刀,不停地斩杀, 却怎么也杀不完。 从记事起, 她就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遇强更强, 遇勇更勇,打架还从来没有感觉到累过。 有生以来第一次, 她尝到了累的滋味。 原来累就是手腕开始酸疼, 手指会开始发抖, 小腿的肌肉也开始打颤, 已经握惯了的陌刀在手里会越来越重,每砍下去一刀都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 对手嘶吼着一刀斩下来, 她却没有力气挡住这一刀,发抖的双手再也握不住陌刀,伴随她这么多年的陌刀脱离了她的手掌, “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刀光雪亮, 迎头斩下。 死亡的恐惧第一次降临到花仔头上, 她眼睁睁看着刀光落下, 居然毫无反抗之力。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刀光忽然间从她眼前消失了。 刀光没有了, 喊杀声没有了, 层出不穷的对手没有了, 周围只剩下一大片倒地的树木,树干上刀痕纵横交错,断枝残叶洒落一地。 花仔:“……” 怎么回事? 一切都是假的? 全是幻觉? 她就为个幻觉, 差点儿把自己累死在这里???! 忽地,她听到了谢明觉的笑声,笑得张狂而怨毒。 花仔一弯腰就捡起了陌刀,杀气腾腾冲着笑声的方向找过去。 可惜这内阵是更高阶的鬼打墙,她提着刀冲了半天愣是没摸着门道,最后气得要死,胡乱一撞,整个人撞进了一团雾气中。 她心说不好,当初被谢明觉引进阵中的时候,兜头撞上的就是这样一团雾气,那些幻象就是从这种雾气里涌来的。 果然,下一瞬,喊杀声就在耳边响起,刀光再一次向她砍过来。 这一次,花仔没有动。 她就盯着那道刀光,看着它从空气中直斩而下,切中自己。 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疼,因为她已经知道,它是假的。 然后,它便化为星尘般的细屑,从空气中消失了。 花仔简直有点同情从昨晚砍到现在的自己,居然被阵法逗着玩儿了这么久。 “你……你破了心魔……”谢明觉的声音在雾气中响起,带着不可思议的诧异,“这不可能,不可能……没有人可以……” 他这一出声,花仔立即蹿了过去,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谢明觉的脸色忽然变了。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脸上的神情从诧异变作惊恐,好像看到了世上最最可怕的一幕,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几乎要绽出血来。 “爹!娘!不,不要,不要!大姐——” 他嘶声吼叫,像是把花仔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咬牙切齿扑向她。 花仔一脚把他踹开,他撞上一棵大树,大树仿佛便成了他的仇人,他死死掐住那棵树,头砰砰往上撞,撞得一头是血。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我要你偿命!我要你偿还我谢家一百二十八条人命!” 花仔:“……” 看来他这是陷进自己的幻觉里了,还真是……作茧自缚。 都疯成这款了,显然不能指望从他嘴里问出离阵的方法。花仔有点头疼,想着要不要重操旧业,放把火把这里烧了,也许阵法就能破了? 她选中了最大的一棵树,抡起陌刀正要往下砍,忽然看到树后露出一片肩甲,以及肩甲上的麒麟吞口。 花仔:“!” 这铠甲她见过! 是姜安城的麒麟铠! 她立即收刀,转到树后,便看到了姜安城。 他背靠着大树,盘膝而坐,身上穿着全副麒麟铠,每一片鳞甲都贴合着身形,肩头的麒麟吞口里含着一颗东珠,铠甲的黑益发显出东珠的洁白浑圆,耀眼到极点。 当初花仔在他房里看到这副铠甲的时候,就想象过他穿上这一身会是什么个模样。她想过可能很霸气,可能很威风,但所有的想象加起来也比不上这突然出现的画面。 他穿铠甲的样子,峥嵘,高贵,优雅,真像是一只从深林中缓步而出的黑麒麟。 好看得简直不像真人。 花仔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的脸,唔,夫子的脸摸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 啊呸她赶紧甩甩头提醒自己回神:“夫子你怎么来了?!” 姜安城睁开了眼睛。 只是睁眼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像是十分艰辛,而且花仔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眼神,他的眸子深处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一道光,半是希冀半是不确定,他的手覆上她的手,声音里有一丝颤抖:“花仔……是你吗?” “是我是我,卧槽我刚才简直就跟做梦似的,都快杀疯了,这到底是什么鬼阵法?你怎么会在这儿?来找我的吗?” 花仔一叠声地问,然后才发现他的脸色格外苍白。 姜安城的肤色在男子当中一直算是比较白的,但好像也没有白到这个程度,一点儿血色也没有。 是因为这铠甲特别黑的缘故吗? 花仔心里面有点疑惑,然后就看见他额头沁着一层汗,一滴汗珠从额角滑下脸颊,打在她的手背上。 “你没事……太好了……” 这句话仿佛消耗了姜安城所有的神智,他的声音轻得花仔几乎听不见。 花仔还想凑近一点听,就在他脸上看到了方才在谢明觉脸上出现过的脸色——极度的恐惧。 眸子里的光全然消散,瞳孔骤然收缩,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抓住花仔的肩,抓得那么紧,仿佛要捏碎花仔的骨头。 “不要去……大哥,不要去,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花仔架打多了,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谁让她疼,她就让谁更疼。但这一次,这疼她忍下了。 姜安城的大哥姜越城,花仔听桑伯说过很多关于他的事。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哪怕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他的一丝毛病。姜越城在的时候,姜安城还可以做一个快乐的纨绔子弟,天天和荣王混在一起,斗鸡走马,无所不为。 可姜越城在围猎时出了意外,坠马而亡,从那之后,姜安城便不再是单纯的姜二公子,而成了姜家的少家主。 庞大的姜家,庞大的未来,全压在了他的肩上。 “放心,你放心,”花仔安慰着他,如果不是肩臂给他抓得太紧,她还想去拍拍他的肩,“大哥不去,大哥听你的,大哥不会死的……” 她的话没能说完,姜安城的手一收紧,她整个人被揽进了姜安城的怀里,脸贴上了他的胸膛。 “不要走……大哥,求求你不要走……” 姜安城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鼻音,有泪水沿着下颌滴落,在铠甲上擦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花仔完全呆住了。 姜安城……哭了? 她好想抬头看看他,可他把她抱得那么紧,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按在胸口,她一动不能动,脸贴在他胸前的铠甲上,铠甲上带着他的体温,居然是温热的。隔着一层薄铠,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又急,又快,好像随时都要蹦出胸膛。 ——这是那个十来岁的姜安城的心跳。 这样的想法忽然蹿入花仔的脑海。 她遇见的姜安城已经历练得恒久沉静,恒久稳定,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抬起一只手撑着,永远不会伤心,永远不会痛苦。 可原来,十来岁的姜安城,会这样哭,会这样紧紧抱着亲人,会这样难过。 花仔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团棉花,被他的泪水打湿了,坠在胸膛里,沉甸甸的。 “大哥你不要走,你走了,母亲也会跟着你走的,求求你……”姜安城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抽泣,泪水打湿了铠甲。 忽地,花仔感觉到他整个人颤了颤,他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母亲!” 花仔从来不知道人的声音可以叫得这么惨烈,像是野兽濒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嚎。 桑伯告诉过她,在姜越城死后,他们的母亲也因伤心过度而亡,也就是说,那一年的春天,姜安城同时失去了兄长和母亲。 这些事情夹杂在桑伯永不停歇的絮叨里,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琐事,听得心不在焉,甚至有点不耐烦。 同时失去兄长和母亲,在桑伯说来,只是一两句话的功夫,在此刻,花仔才明白姜安城心里有多痛苦。 这痛苦一定有形质,像水那样漫到她身上,她都开始觉得心口隐隐一抽一抽地疼。 她再也忍不住,挣开姜安城的怀抱,抬起了头。 姜安城脸上满是泪痕,哭得悲伤又无助。 她抓住他的手:“夫子,你醒一醒,这些都是假的,假的!你只要当他们不存在,就什么事都没有!” 她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是对着空气说话,可就是忍不住。心里面塞得沉沉的,再不开口,整颗心都要被塞爆了。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姜安城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居然点点头:“好,我不哭了,阿容,你也不哭了,好不好?” 花仔叹了口气。 这是又把她错当成了姜雍容。 他强行止住了哭泣,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捧起她的脸,拇指抚过她的脸颊,像是在拭去她脸上看不见的泪水。 然后,他对她露出一个笑容,“阿容,别怕,我会连母亲和大哥那份,一起来照顾你。” 这个笑容……清明而辛酸,温柔而凄凉。 花仔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 她懂了,当年,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准备好了当一个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兄长、完美的少家主。 他成为了那个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也不知快乐为何物的姜安城。 就是从这一刻起,他让自己的少年时代,永远地结束了。 第35章 少年 夫子,你几岁了? 花仔的情绪向来很简单。 痛快, 或者不痛快,基本就这两大种。 但这一刻她抱着姜安城,心里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难以形容的感受——心很痛, 很沉, 却又不是生气恼火的那种,不单没有丝毫火气, 还有一种说不出来酸楚。 酸得两眼都开始胀涩,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眼眶。 她不知道怎样让姜安城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更可怕的是他现在所见的并非单纯幻象, 而是真实的回忆。 那些让他心痛心碎的曾经真实发生, 并且永远不会被遗忘。 她只有抱住他, 抱得很用力很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记忆从他脑子里挤出去:“夫子你醒醒!我们出去, 我们出去你就好了!” 对,她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 只要离开这个鬼阵法就可以! 她正要把姜安城从地上拉起来,姜安城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抓得十分用力, 花仔一个不防, 整个人向他身上栽下去。 姜安城仰面倒在枯叶之上, 花仔随之扑了上去。 两人的身形震动了枯叶, 枯叶纷飞, 像是蝴蝶腾空, 翩翩飞舞。 从清晨就一直压抑着的厚重云层,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零星雪花从高高的天空飘然而落, 打着旋儿洒向人间。 雪散弹轻盈,落在花仔和姜安城的身上、发上。 天地无声,一切都被放慢,花仔趴在姜安城身上,和他四目相对。 脸对着脸,唇对着唇。 花仔的呼吸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在这个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姜安城的眼睛猛然间睁得老大,一下子推开了她,像是逃避什么可怕的事物,他飞快起身,一连倒退了好几步,退得太快,以至于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稳住身形之后,他立刻拿袖口连连擦自己的唇,一脸惊恐。 花仔愣愣地趴在地上,看着他:“……” 亲个嘴而已,乐坊里人们天天都这么干,反应有必要这么大吗? 而且夫子你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为什么这会儿看起来……这么像一个被人当街调戏的贞节烈女? 姜安城一面擦着自己的唇,一面含怒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姑娘?如此唐突!” 花仔眨了眨眼睛,顿了好一会才爬起来,沾了一身的落叶,她也顾不得,试探着走近他:“……你不认得我了?” “别过来!”姜安城拔剑出鞘,横在面前,满脸戒备,“我从未见过你,怎会认识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又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你哭什么?” 花仔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真的摸到了湿漉漉的感觉,风吹在脸上还格外的冷。 她看着手上那点湿痕,眼珠子快要滚出来。 这是……眼泪? 眼、泪?!!!!! 花仔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差点儿跳起来,她胡乱往脸上乱蹭一把,大声道:“哭什么哭?!老子才没有哭!老子流血不流泪!” 姜安城愣了愣:“可你明明——” “住口!闭嘴!老子说没哭就是没哭!”花仔大吼,声嘶力竭,吼出了破音,“这是雪!雪落脸上化成水,懂不懂?!你看看你自己脸上也有!” 姜安城狐疑地抹了一把脸,果然看到了指上的水痕。 姜安城:“……” 花仔:“……” 两人都没说话,风停了,叶也定了,只有雪花无声地轻旋,洒落。 花仔的胸膛急剧起伏,好一会儿才从“卧槽老子居然哭了?!这不可能!”的打击中挣脱出来,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她还没开口,姜安城的剑又横了起来:“你别过来!” 花仔:“不就是亲了个嘴嘛,又没有掉一块肉,你这么大呼小叫做什么?” 姜安城脸胀得通红,连耳根子都没逃过,声音也结巴了:“你、你你你身为女儿家,怎、怎能如此、如此……” 花仔忽然绷不住笑了。 眼前这人还是姜安城,身体是姜安城的身体,脸也还是姜安城的脸,但这神情语气全然不同,活脱脱是个青涩少年的模样。 怎么说呢……姜夫子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在这该死的阵法中一定要疯的话,比起前一种疯法,他现在这种疯法还是挺不错的。 至少他不会再哭,不会再痛。 花仔整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之前那种沉甸甸的心脏发坠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她好整以暇,问道:“姜二公子,你今年几岁了?” 姜安城立即戒备地看着她。 “十五?十六?该不会是只有十三吧?” “你、你问这个做什么?与你何干?”他的眼神像懵懂的小兽般可爱,好像时刻准备掉头就跑似的,“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你离我远一些。”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原来夫子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老古板了。 不,小古板。 她抱着手臂,以一种流氓调戏良家女子的步伐走向姜安城。 她进一步,姜安城便退一步,直到一棵大树挡住他的退路,他举起手里的剑:“你、你别过来!” 花仔伸出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拈住剑尖。 这时候的姜安城显然还没有开始在太学和麟堂双修,也没有开始和夜枭学习左手剑。 小小少年的花架子剑招,在她眼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轻轻松松便格开了他的剑,两手撑在了他颈后的树干上,将姜安城圈了起来。 两人的身量差着一大截,要完成这个动作她还得踮一踮脚尖,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心情。 看着姜安城迅速涨红的脸,花仔觉得愉快极了。 “你、你——”姜安城的耳根子都红得快要滴血了,眼睛根本不敢看她,色厉内荏,“你给我——” 花仔伸出一根指头,抬起他的下巴,“你说得对,男女授受不亲,可刚才咱们可是实打实亲上了,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我……我……” 这么近的距离里,花仔明显感觉得到姜安城的脸在发烫,几乎能烫熟她的手指。 他的心跳也特别快,砰砰作响,铠甲都无法镇压。 再这么跳下去,胸膛都要炸了吧? 突然被人亲了,这对一个小孩来说,可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花仔的笑意止不住从心里泛出来,但脑子也知道这事儿玩得差不多了,见好就要收。 不然,把夫子逗得太厉害,回头出了阵,他一样一样跟她算账,到头来肯定是要罚得她血本无归。 然而就是在她准备松手的时候,姜安城忽然闭了闭眼,一咬牙,做出了决定。 “我……我们既然有了肌肤之亲,我便会对姑娘负责。姑娘留下姓名,待我加冠之后,便请媒人上门提亲。” 花仔整个人僵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这张面庞依然还是红得厉害,神情也依然带着几分羞涩,但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原先的惊恐纠结已经不见了,他的目光变得清明中正。 他笔直地望着花仔:“我今年十五岁,姑娘若是愿意,请再等我五年。” 花仔:“…………” 世家大户的男子必定是先行冠礼再行婚嫁,这家伙,是认真的? 她三言两语,就把姜安城勾上手了? 她整个人一激灵,连忙撒手:“不用不用不用,我就随便一说……” 姜安城皱眉:“终身大事,岂能随便?” 这一皱眉,顿时有了来日姜夫子的风范,让花仔更添了两分跑路的冲动:“那什么……实不相瞒,我的家世是相当的贫寒,完全配不上二公子你啊!” “无妨。”姜安城道,“我大哥娶亲关乎姜家未来,才需要精挑细选。我是次子,这方面,父亲不会太过严厉,只要你我……情投……情投意合,家世贫富皆不重要。” 情、投、意、合? 这四个字姜安城显然说得很吃力,花仔听着也是目瞪口呆,“今天是你第一次见我,就跟我情投意合了?” “我们……我们不是已经有……有……” 姜安城说得艰难极了,可“肌肤之亲”四个字怎么都吐不出口,他看着她,脸殷红欲滴,“总之,我敢作敢当,不会辜负姑娘。” 花仔呆住了。 明明知道他现在只是十五岁的姜二公子,可是他的脸是夫子的脸,眼睛是夫子的眼睛,犹其是这一刻深深望向她的眼神,分明是夫子的眼神。 心在胸膛里猛地跳动一下,跳得又快又重。 她猛地按住它,用力甩了甩头。 清醒点!人家现在只是个小弟弟! “我……吓着你了么?”姜安城试探着问,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透着要命的温柔。 “停!”花仔手挡在身前,连退三大步,“停一停,等我捋一捋。” 她到底干了什么?怎么搞就成了这副局面? 对,一开始她只不过是想逗他玩一玩而已……他怎么就认真了呢?这么不经逗的吗? “我错了。”她抹了一把脸,真诚地道,“我不该骗你,其实我根本不是女孩子。你看,我是个当兵的,男的。” 她说着还拍了拍胸,身上是军中发的甲胄,十分有说服力。 “咱们都是男的,这婚成不了。刚才那一下子,你就当被猫猫狗狗蹭了一嘴好了,别往心里去……” 花仔的话说到这里停住了,因为姜安城忽然低头一笑。 笑意清浅清澈,柔和得就像盈盈泛在水面上的春日阳光,让他的眉眼明媚,整个人完全脱离了沉稳清冷的躯壳,回到了飞扬明丽的少年时光。 花仔完全地愣住。 这样的笑容……她曾经在他脸上见过的。 那次郡主送她烤全羊,她拉着他的手跑开,他就是这样笑的。 她当时还觉得他那么一笑便年轻了好几岁,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就是他年少时的笑容。 “你就算是想骗我,也要选一个像样点的由头。”姜安城抬头看着她,脸上的红还没全褪,眼神还带着一丝羞涩,但眉眼清朗明净,微翘的嘴角像是噙住了一抹春风,“哪有男人会生得像你这么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头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花仔有该死的好耳力,清清楚楚听到他底下的话:“……这么的……可爱。” 咚。 花仔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响过,也没有这样快过。 要命。 第36章 逍遥 身似浮云,月白风清 “……我可爱?” 一直以来花仔听过对手说过她可怕, 听过兄弟们说她过仗义,还听过老大说她过缺心眼儿,唯独从来没听人说过她可爱, 顿时有几分好奇, “怎么个可爱法?” “就……就……”姜安城的脸再度红成了胭脂色,视线偏到一边, 像是不敢再看她的脸,“可爱就是可爱, 哪里还有怎么个可爱?” 他的声音很低, 很含糊, 与其说是回答, 更像是咕哝。 垂下的睫毛微颤,很像是蝴蝶欲飞时轻轻振起的翅膀。 花仔还发现他的指尖抠着身后的树皮, 一块老树皮已经快被他抠下来了。 啊啊啊啊花仔有一种冲动,把他的脸掰正来,好好逼问一番! 但听他后面接着问道:“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家住哪里……你不说,我、我到时候怎么去找你……” 花仔骤然清醒。 不行不行不能再玩了。 再玩下去, 夫子就要被她玩坏了。 “咳咳咳, ”花仔正儿八经地清了清嗓子, “好吧, 我确实不是男的, 方才都是跟你开玩笑, 现在我得说点正经的, 你好好听着。” 姜安城点点头,脸上全是认真。 花仔心头嚎叫:啊啊啊太乖了啊好想去捏一捏他的脸怎么办?! 嘴里还是得正儿八经地问他:“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姜安城四下里打量,雪花缓缓飘落, 四周笼着雾气,举目皆是森森树木。 姜安城问:“我昨日跟着父亲和大哥一起来的西山,这里自然是西山猎场了,只不过我好像没有到过这里……” “这里不是京郊的西山,而是通州苦牢山。”花仔道,“你来这里也不是打猎,而是剿匪。你现在也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四岁。” “这怎么可能?”姜安城明显地愣住了,“你……唬我玩呢?” 花仔拔出他的剑,拿袖子给他擦擦亮,剑身对准他的脸:“喏,自己照照看。” 剑身如秋水明镜,清晰地照出一张成年男子的脸。 姜安城整个人呆住,手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脸,眼睛睁得老大:“这是……我?” 花仔微笑:“还不错吧?九年之后,你就是这么英武帅气。” “那你是谁?”姜安城问,“军营里不可能有女人,我为什么会带女人来剿匪?” 呃……这个说起来话就好长,不单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跟来剿匪,还得解释姜雍容为什么离开皇宫,还要解释谢明觉搞出的阵法……花仔光是用想的就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干脆道:“当然,军营里怎么可能有女人?我并不是女人,我是神仙。” 姜安城显然更懵了。 “你听好了,你在剿匪时不小心误入了这处阵法秘境,我就是这秘境里的神仙。在秘境里你只有十五岁,要离开这里你才能变成正常的样子,知道吗?” 姜安城一脸狐疑。 “总之,你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破阵,离开这里。”花仔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咱们都得玩完!” “……”姜安城,“可你不是神仙吗?” “我是被困在秘境里的神仙嘛!” “是妖魔设下的秘境吗?” “嗯嗯是的。” 花仔一面说,一面有点小惊喜,原来夫子的脑袋里,也曾经装过妖魔之类的东西。 她的话姜安城不知有没有全信,不过确实开始四处探查出口。花仔为防万一,“哧啦”一声撕下一截衣摆。 姜安城立即转身:“你你你干什么?” 脸皮要不要这么嫩啊夫子! 花仔在心里咕哝。 咕哝完才意识到,人家现在就是这么嫩嘛。 遂向他解释:“阵法奇诡,所以我得做条绳子,我们俩拴在一处,比较不容易走散。”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把衣摆撕成好几道布条,然后结成一根长长的布绳,一端系在自己手腕,另一端给姜安城系上。 麒麟铠的护腕完美地贴合着他的腕骨,漆黑的颜色衬得他的手格外白皙,布带在护腕上打了个结,花仔手腕上的小铃铛擦过姜安城的手背。 一点凉意,从手背扩散,像是一朵雪花在肌肤上化开,一直沁进心里。 “你真的是神仙吗?”姜安城问,声音微微低沉。 “自然啦。”花仔试了试布绳的长度,很好,这样他们两个万一有一个碰巧出了阵,另外一个可以拉着绳子跟上。 应该是神仙吧…… 姜安城看着她的眉眼,微微垂下的眼睛里掩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因为,他从来没有在世上看过这样的女孩子…… 两人分头寻找出路,半天后碰头,都是无功而返。 这时候花仔忍不住开始想念姜夫子。 这姜二公子好玩归好玩,若论好用,果然还是夫子厉害。 雪越下越大,两人找到一株大树下,生起一堆火,暂时避避风雪。 花仔身上还带着干粮,是一张梆硬的大饼。 她把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姜安城。 姜二公子试了试这能砸碎石头的硬度,皱眉:“这怎么吃?” 花仔用她的牙口示范了一下,顽强地咽下去:“难吃是难吃,总比饿着强。” 姜安城皱了皱眉,把她手里的饼拿过来,用剑尖挑着,放火堆上烤了一会儿。 花仔很快便闻到了一股芬芳的面香,再回到她手里的大饼变得热腾腾的,又松又软,她啊呜一口就能咬下一半。 “厉害啊夫子!”她对他竖起大拇指。 姜安城微微一愣:“你叫我夫子?” “嗯,因为你在麟堂授课嘛,所以大家叫你姜夫子。” “我为什么会在麟堂授课?”姜安城讶异,“就算授课,也是在太学吧?” “在太学你也是夫子。” “怎么可能?要么修文,要么修武,我怎么会两处都学,哪里忙得过来?” “要不怎么说你厉害嘛,你看我这个神仙都要你来搭救。” 姜安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在太学和麟堂两处授课,然后还要来剿匪?忙成这样,怎么活?” 花仔心说授课剿匪只不过是兼差,您的正职才叫忙呢。 “你既然是神仙,定然知道我九年后在做什么吧?”姜安城问道,“九年后的我是个什么样?我父母还好吗?大哥成亲了吗?阿容已经是皇后了吧?可有诞下皇子?” 花仔咬着饼,顿住。 阴暗天色,雪花飞舞,茂密的松枝在风雪间隔着一片小小的天地,火光跳跃,在他脸颊上投出一道黄金一般的光。 他的眸子清澈至极,柔和至极,就像一株春天里刚刚发出来的嫩芽,欣欣向荣,一派天真。 他还没有经历过风雨,那些让他在阵法中狂乱的事情,尚未发生。 “嗯,你父母都挺好的,你父亲在朝堂上说一不二,没人敢不听他的。你母亲身体特别好,三餐都吃得很香,眼见就要发福了。” 姜安城的眼睛微微亮:“母亲胃口一向不佳,身体也颇为虚弱,原来在未来竟好起来了。” “嗯嗯,她碰上了一个好大夫,给她吃了几副药就好了。” 姜安城连连点头:“好,好,好。那阿容呢?” “你妹妹才貌双全,入宫就受宠爱,皇帝特别疼她,她入宫第二年就生了孩子,还是皇长子。” 姜安城满足得叹息:“那可再好不过。我就知道,阿容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姑娘,没有谁不喜欢她的。我大哥呢?以他的才干,此时肯定已经名扬天下,成为父亲的左右手了。” “嗯……”花仔看着他眸子里的光,声音不自觉变得轻柔,“他身上兼任吏部与兵部的差事,还兼着五城兵马指挥使,很威风呢。” 姜安城点头:“吏部管天下官吏,选贤任能,兵部管天下兵马,调度周密,五城兵马指挥使管京师安危,须亲身临战……真不是我大哥啊,只有他那样文武双全的人,才能以一身兼任三职,只是,有点辛苦呢。” 花仔看着他,眼睛一瞬不瞬,没有说话。 这个身兼三职的人,是你啊。 这个文武双全的人,也是你啊。 这个辛苦的人,更是你啊。 “我大哥该成亲了吧?” “嗯,成了,娶的是他喜欢的姑娘,不是风家的。” “原来大哥忙成这样,还有空找到自己喜欢的姑娘。”姜安城笑,“天下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姑娘能配得上大哥,大嫂是哪家的?” 花仔呆呆地看着他。 他的笑容比雪中的火光还要温暖,仿佛是黄金般的质地,能折射出阳光。 “……小神仙?” 花仔回神。但这个问题有点难编,姜家少家主娶妻首先当然是看门第,门第不对这谎话就要被戳穿,可问题是她哪知道京中出贵女的门怎么给有几家?只有套用茶楼里听来的故事,现编一个:“话说有一天你大哥下朝,经过一家茶楼,楼上有一块帕子飘落,好巧不巧,偏偏就落进你大哥的怀里。那就是你大嫂和你大哥的相逢了。她姓……姓谢。” “原来是谢家的姑娘。”姜安城点头,“谢家是书香门第,大嫂一定是知书达礼。” 花仔也连连点头:“那可不!” “只是……我父亲没有反对么?” 花仔一愣:“都书香门第知书达礼了,为什么要反对?” “大哥是姜家的少家主,他娶的不单是自己的妻子,更是姜家未来的女主人,单是一个谢家,恐怕父亲不会满意。” 花仔心说你们姜家的少家主娶老婆这么麻烦的吗? “你爹起初当然是反对的,可架不住你大哥和你大嫂情比金坚,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大胖孙子都生出来了,你爹还反对什么?” 姜安城震惊:“什、什么?大哥大嫂竟然……” 花仔瞧他这眼珠子都快要滚落的表情,显然是自己编得不对,但哪里不对?明明合情合理十分完美嘛。 “总之!你大哥跟你大嫂好好的,眼下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姜安城脸上依然是震惊:“我的侄儿是姜家嫡孙,为何要去打酱油……” “这就是个比方!”花仔的想象力快被逼到濒临破产了,她的手一挥,决定跳过大哥大嫂这一环,直接道,“至于你,九年后的你在太学和麟堂当夫子,每日过得逍遥自在……” 姜安城“扑哧”一下笑了。 花仔:“你笑什么?” 难道她又编错了? “往来于太学和麟堂之间,疲于奔命,还要奉命剿匪,这也算是逍遥快活吗?” 花仔:“……” 花仔:“那你说,什么才是逍遥快活?” 他脸上带着笑意,温润中透着一点肆意,眉眼间有光芒流转。 “自然是同二三知己云游天下,踏遍大江南北。赏过江南春,见过北疆雪,饮过三春酒,簪过四时花。不为名利所羁,不为世情所绊。身似浮云,月白风清,那才叫逍遥快活啊。” 第37章 神仙 今日能遇见你,是桩幸事。 花仔怔怔地看着他。 沉静清冷的姜夫子, 意气风发的姜二公子,在她面前如幻象般交替,最终定格成别院书房中每天深夜里的孤灯一盏, 以及灯下那个永远在忙碌的小姜大人。 姜安城发现她的眼眶骤然发红, 有点疑惑,“你……” 只开口这一个字, 花仔猛然起身,扑向他。 他背靠大树而坐, 受此一扑, 背脊挺上树干, 铠甲卸去了大部分力道, 不疼。 火焰微微一晃,再次停下来时, 花仔半跪在他身前,将他抱在了怀里。 他的脸贴着在她的胸前,明明显显地听得见她的心跳, 感觉得到她的柔软,鼻息异常灵敏, 嗅到她身上青草松林般的清新气息。 他全身僵硬, 一动不敢动, 呼吸暂停。 好一会儿, 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神仙, 你……你在做什么?” “闭嘴, 别说话。”花仔抱着他, 声音闷闷的。 如果她真是神仙就好了。 她要把今晚所编的谎全变成真的。 这样,九年之后,他就不是小姜大人, 而是和好友周游天下的姜二公子,永远逍遥,永远快活。 真可惜,她不是。 她松开了他。 火光把他的脸颊映得通红,火焰在他的瞳仁里,让他的眸子无比明亮,像是含着金色的阳光。 花仔心头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有点疼,有点紧,像是有谁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心脏,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然后才发现他脸上的红并非单纯是因为火光的映照,而是真的发红了,脸烫得不像话。 他本人努力把脸偏到一旁,艰难地道:“小神仙,你到底……在干什么?” 火光映照下,他的额上都沁出一片细汗了。 花仔迟钝地回过神来。 抱他,碰他,好像不是脑子做出的决定,而是身体产生了这个想法,并没有通知脑子,自动就去做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再加上他的反应,很容易就得出一个答案——她在,调戏他。 花仔:“!” 难道她也换了个样式发疯?! 花仔猛然缩回手,连退好几大步,直退到火堆的另一边,不单离他远远的,还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原因无他,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脸也红了。 要死啦,调戏谁不好去调戏夫子——违逆尊长就要罚几百两,调戏尊长岂不要罚几千两?! “小神仙……” 花仔粗声粗气打断他:“别问,问就是给你赐福!” “不是……” “没有不是!闭嘴!吃你的饼!”花仔气壮山河地吼,不给他一丝开口的机会。 姜安城没说话了,铠甲细微的摩擦声却响了起来,姜安城起身往这边走来。 花仔回头,就见他在火堆旁停下,拾起两截已经烧断的布绳,重新打成一个结。 花仔:“……” 所以他是想提醒她这个? 姜安城将另外半张饼烤热了,走到花仔身边,递给花仔。 脸上的红晕没有完全消退,但目光宁定温柔,很像姜夫子某些辰光里看她的眼神。 花仔道:“这是给你的。” 姜安城摇头:“我不饿。” 花仔:“你现在不饿,一会儿会饿的。” 姜安城摇了摇头:“这饼如此粗砺,我吃不下。” 花仔:“……” 是了,这时候他还是个挑剔的小少爷。 是花了多久,他才变成那个吃什么都全然不在意的姜夫子的呢? 这样想着,连大饼都不香了。 花仔把饼收了起来。 姜安城微微意外:“你不吃?” 方才看她啃饼的时候,好像连手指都能吞下去。 “咱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你可就指着这半张饼了。”花仔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对吃的失去兴趣的一天,略微有点不适应,“那什么……先歇会儿吧,一会儿接着找出路。” 她在阵中跟空气对砍了这么久,着实是累了,打了个哈欠,就地就想卧倒睡一会儿。 只是人倒下,头却没有挨着地,一样温热的东西托住了她的脑袋。 花仔诧异,发现这是姜安城的双手。 姜安城脸色涨得更红了一些:“这边……这边有雪……” 花仔道:“不怕,我是神仙嘛。” “为何不去树下?那边离火堆也近些。” “嗐,身为神仙,怕什么冷热?” 姜安城没有说话,花仔以为自己说通了他,结果下一瞬,他开口道:“对不住,冒犯了。” 冒犯?冒犯什么? 花仔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忽然被抱了起来。 无论此时是多少岁的心智,姜安城的身体依然是实打实的成年,轻轻松松就把她拦腰抱起。 花仔立刻就体会到了之前姜安城全身僵硬的感觉,她不单身体僵硬,连喉咙都是僵硬的:“干、干什么?” 姜安城腿长,三步两步便越过了火堆,把花仔安放在火堆边的大树下,“就算是神仙,也是姑娘家,须得好好照顾自己。” 他的声音太温柔了,神情也太温和了,几乎和平日里某些时候的姜夫子重叠,花仔的脸不争气地开始发烫。 她咽了口口水,极力让自己显得很见过世面的样子,平静地:“哦,好吧。” 姜安城起身便离开,走向她方才所待的位置。 “……”花仔一愣,“你干嘛?” “男女到底有别,授受不可相亲,我还是到那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花仔猛地一扯手上的布绳,几乎把他扯得一个踉跄。 花仔道:“得了,快省起,咱们都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养好力气找出路是正经。” 一面说,一面往里拉。 单论力气,世上很少能找出花仔的对手,姜安城原想挣一挣,结果发现挣不脱,落叶铺满的大地上被拉出两道长长的痕迹,花仔就这么一直把他拉到跟前。 姜安城看看这痕迹,再看看靠在树干上朝他微微笑的花仔,喃喃:“真是神力……” “都说了我是神仙嘛。”花仔着实是累得不行了,前面是她打得最累的一场架,却是打了个寂寞,对手全是自己假想出来的,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头往树干上一靠,“睡觉睡觉。” 大树有两人合抱粗细,姜安城靠在树干的另一边,隔着粗壮的树干,他很快听到了她匀长的呼吸声。 是很累了吧? 他回过头,凝望着她的脸。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额上的发丝就已经湿透,贴在颊边,此时还没有全干。 雪花无声飘落,火光微微闪动。 “小神仙……” 寂寂的山林中,他低低地开口。 花仔睡得迷迷糊糊,鼻子里“嗯”了一声,脑袋没靠住,往旁边一栽。 姜安城的手极快,轻轻地托住了她的脸颊。 他的掌心可比硬梆梆的树干舒服多了,又软,又暖,花仔像猫儿那样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舒舒服服地接着睡。 姜安城看着她的脸。 她的脸小小的,捧在他的手心,像一朵洁白柔软的花。 人也小小的,窝起来小小一只,他仿佛可以像抱猫儿那样,把她团起来塞怀里,直接抱走。 她身上穿的是普通军士兵的薄甲,头发胡乱挽着髻,此时已经乱糟糟的,想来是经历过好一番打斗。 真是奇妙,军中怎么会有女子,他又怎么会和她陷在这里奇怪的秘境中? 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小姑娘,也不管这是梦境,还是幻象……”他看着安稳合目的脸庞,声音轻极了,也温柔极了,“……今日能遇见你,于我而言,是桩幸事。” 花仔睡得很香,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还露出了一丝笑。 于是姜安城眼中也多了一丝笑意。 接着,花仔吧唧了一下嘴,还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含糊地咕哝着什么。 姜安城低头凑近,只听她念叨的是—— “烤全羊……” 姜安城低下头,笑意深深地浮现在他的脸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明丽如同朝霞。 忽地,雾气中传来一声沉闷而遥远的响动,大地仿佛震颤了一下。 紧跟着又是一下,伴随着什么巨大物什倒下的动静,发出咔啦啦的巨响。 姜安城举目四顾,然后四周雾气弥漫,瞧不出名堂。 但震动越来越频繁,声响也越来越密集。 “怎么回事?”花仔一下子醒了,“这阵法又在闹什么妖蛾子?” 姜安城:“什么阵法?” “不用管,反正都是假的。”花仔想起发疯的谢明觉,八成是他在搞鬼,早知道她就剁了他。 “可是……”姜安城的声音顿住,因为就在两人的前方,一棵大树倾枝折叶,仿佛被无形的大手连根推倒,就在两人面前倒下,激起的寒风和飞扬的树叶从两人脸上刮过。 姜安城睁大了眼睛:“……这也是假的吗?” “对,这里的全都是幻象。”花仔道,“倒几棵树算什么?我之前跟别人砍了一整夜才知道自己砍的全是空气。你别理它,一旦当真,就会陷进幻觉,当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身边的山石崩塌,火堆被炸得四溅,热汽扑面而来。 巨大的震动将两个人轰然掀飞,姜安城在半空揽住花仔的腰,将她护在怀里。 山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他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血洒在花仔的肩上,渗入衣料,温热。 花仔整个人愣住。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根本没有给她时间思索,让人头皮发麻的轰然巨响再度响起。 花仔一咬牙,落地时扶住了姜安城,让他靠身后地上。 然后拔出了陌刀,挡在姜安城身前。 方才供他们遮蔽风雪的大树如被神力推动,迎头向他们砸下。 数百年的古木的倾倒,仿佛挟着天地崩塌之危,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拒。 “小神仙,快走开!” 姜安城大声喊,每一个字都催动肺腑间的内伤,他捂住胸口,只恨自己无法动弹。 “别怕。”花仔的陌刀分作两截,她回头一笑,“我可是神仙。” 话音落地,她发出一声大吼,双刀如振翅一般,迎上那棵大树。 一切都被放慢,姜安城眸子里倒映出巨树倒下威势,以及挡在巨树前的小小身影。 花仔的身影在巨力的摧逼下后退,一如她之前拉他过来一样,在地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拖痕。 只是这拖痕远比他方才留下的要深得多。 但终于,大树停下了。 花仔的双刀架在头顶,踏半弓步,如一种共工怒触不周山的气势,扛住了这棵古树。 一丝血丝溢出花仔的嘴角,她咬牙笑了笑:“妈的,有点带劲……” 还未说完,她听到了姜安城近乎惊恐的声音:“小神仙快走开!” 花仔心说我要走了,你不就是被砸成肉饼了么? 然而和姜安城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山石崩裂的爆炸声。 “你娘的!” 花仔只来得及骂一句脏话,阵法中的山石再一次迸裂,像飞蝗般向她袭来。 身后是不能动弹的姜安城,头顶是能把人压成肉饼的大树,面前是山石如雨。 “呔!” 花仔吐气开声,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双刀抡起了大树,猛地向山石迸裂的地方砸了过去,然后转身奔向姜安城。 姜安城这一刻的时间,被拉到无限漫长。 他看到巨木迎向山石。 他看到花仔转身奔来。 他看到花仔试图抓起他,但巨木不能挡住所有山石,依然有一部分山石迸射到面前。 他看到花仔咬住牙,俯下身,撑在他的面前。 看到花仔猛然抽紧了身体,仰头张了张嘴。 她一定发出了痛呼,但他的耳朵听不到声音。 点点温热的液体洒在了他的脸上,是血。 ——花仔的血! 山石四溅,树木倾塌,天地崩裂,江河倒转,姜安城的眸子深处仿佛有一道雪亮的闪电劈过,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那些疯狂的、刺痛的、锥心刺血的画面与记忆在狂乱中重生,大脑隐隐要重新陷入狂乱幻觉之中。 只有花仔的身影牢牢地粘在视野中,强大得能分开洪流,逆天而行。 他一把抓住花仔的陌刀,在自己手臂上用力拉了一刀。 鲜血迸溅,剧痛让阵法给他带来的狂乱幻觉短暂后退,给了他片刻的清明。 花仔软软地向他倒下,他接住了花仔。 花仔肩上的薄甲被山石砸得凹下去,血染红了她的半身。 “老子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花仔朝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鲜血涌出嘴角,“我们要死了么……” 阵法在崩溃,爆炸在继续,她身上的血色像火一样要蔓延到整片天地,她脸上的笑容却像洁净莲花绽放在血海之中。 姜安城眼睛胀痛,泪水滑下眼角。 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 也从来没有这样软过。 “我们不会死。” 他抱起她,她在他怀中像一轮小小太阳,将所有的狂乱与痛苦都剥离出他的体内,它们变成了巨大的阴影,被抛在身后。 “我带你出去。” 第38章 喝药 ……你闭嘴。 花仔睁开眼睛, 猛地弹起来。 肩上的剧痛阻止了她的动作,她捂着右肩,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快别动别动!”有人按住她, 是韩松和风长健, 两人一左一右扶她躺下。 脑海里的记忆还是头顶天空摇晃,脚下大地颤抖, 身边山石迸裂,然而周围已经换了景象, 不在阵中, 也不在军中, 她所在的是一间相当精致的厢房, 一道十二扇的象牙屏风挡住了门口照进来的光线,韩松和风长健望着她皆是一脸关切:“肚子饿不饿?伤口疼不疼——啊!” 两人同时惨叫, 因为花仔一人给了一拳。 “痛吗?”花仔认真地问。 两人捂着肚子,花哥出手,即便用的是左手, 也够两人哭爹喊娘的,风长健的眼泪都飙出来了, “能不痛吗?!” “还好还好, 痛就对了。”花仔安心了, 看来终于不是幻象了。 风长健和韩松:“……” 想哭。 “夫子呢?跟我一起出来了吗?” 花仔想试着活动活动右肩, 奈何一动就疼得直呲牙, 长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么厉害的伤。 风长健道:“那还用说?前天就是夫子抱你出来的。” 花仔顿住。 前天?她居然睡了两天? 而且她最后的印象怎么是她力扛大树, 保护着姜安城呢? “夫子在哪儿?”她掀开被子就想下床, 两人又忙按住她:“你别动你别动,大夫说了你肩上伤着骨头了,须得好好静养, 千万别乱动……” “哎呀你们怎么又来了?”一名妇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小姜大人不是交代过么?花公子要静养,旁人不得打扰。我才熬个药的功夫你们就钻进来了,还不快出去呢。” 妇人生得大三五粗,膀大腰圆,风长健和韩松大约之前就被她收拾过,这会儿飞快向花仔扔下一句“回头我们再来看你”,便飞也似地走了。 “再回头我照样拿鞋底抽你俩!”妇人冲他们的背影道。 这等气势,让花仔想起了天虎山的黄妈,顿时心生亲切。 妇人转过脸来,立即换了一副眉开眼笑的神色:“花公子醒啦?我姓曹,公子叫我曹嫂就成。” 这里是风长健的外祖郑家,因花仔伤得颇为厉害,不宜奔波,军中又乏人照顾,遂送到这里来调养。 曹嫂却并非是郑家的人,而是姜安城入通州的时候让季齐专程找来的,曹嫂喜滋滋地说:“一天一两银子,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去?别说就让我替姑娘瞒一瞒身份,就算让我给姑娘当娘都成!” 花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的衣服都换过了,若不是请了曹嫂来,她是个女孩的身份都瞒不住了。 能把事情办得这么细致,看来姜安城也清醒过来了。 等等…… 他清醒了,也就是说,在阵中她做的一切马上就要到清算的时候了!! 花仔:“!!!!!” 要完! “来,姑娘快把药喝了吧。” 那药光是用闻的就知道有多苦,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被薰成了苦味的,花仔兀自发着自己的呆,想也不想便让她拿走。 曹嫂问:“姑娘是在担心小姜大人吧?” 花仔:呜,可不是嘛! “姑娘别担心,小姜大人好着呢,他就在东边院子里,过个小花园就到了。”曹嫂十分热心,“哎呀,你们俩同生共死,死里逃生,你想见他,也是人之常情,我懂。来,快把药喝了,我一会儿背你过去。” “不不不不不用了!”花仔一惊,彻底回神,她捂着肩,虚弱地,“我的伤口太痛了,一动不能动,哪儿都去不了!” “也是,”曹嫂十分善解人意,“那我便去请小姜大人过来吧。” “不不不不不用!”花仔更加坚定地拒绝,“如果小姜大人问起,你就说我还没醒,还需要静养,谁也不许来打扰,知道吗?!” 曹嫂显然十分意外,不过曹嫂的想象力虽然是相当不错的,很快就露出了“我都懂”的笑容:“哎呀,姑娘莫不是害羞了?想当初我跟我那死鬼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想见又不敢见。” 花仔连忙顺着她的话点头:“对对对,我就是害羞,就是想见不敢见,你可千万别——” 她的声音顿住,因为她发现斜斜的天光把一道影子投在屏风上,影子一动不动,但即便是影子也宁定挺拔,除了姜安城还有谁? 花仔整个人僵住了。 影子略略一动,姜安城踱出了屏风。 他已经换下了麒麟铠,身上穿着深青色通肩大毛圆领袍,照旧别无一点纹饰,只露出袖口寸寸直立的锋毛,发上束着一顶翡翠冠,只簪着一支同质玉簪,除此之外,通身别无装饰,清冷素雅,像一尊美人瓶。 眸子沉静,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起来真的是姜夫子无疑了。 曹妈知机地搁下碗:“我还在灶上炖着鸡汤,得去照看照看。”说着递给花仔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麻溜地走了。 花仔本来有点嫌她话多,活脱脱第二个桑伯,现在却巴不得能抓她回来——这这这这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姜安城了! 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不大对劲了,像吸饱了水似的,沉甸甸往下滴,压得花仔有点喘不过气来。 妈蛋这种感觉也太古怪了! 怕什么!要来的总是要来,她早就该知道,当初所有的调戏最后都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从她的生命里扑啦啦飞走。 越安静越不得劲,花仔强撑着咳了一声:“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姜安城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跟在阵法中时的飞扬语调,已经不一样了。 花仔心里莫名有点失落,还真有点想念阵法里那个姜二公子。 不过,他既是刚来,应该没听到她随口的胡说八道,还好还好。 姜安城将一只白玉盒子放在桌上,“这是宫里的生肌膏,活血去瘀,不留伤疤,记得让曹嫂给你用。” “啊?不能留疤?”花仔,“我好不容易才受这么大的伤,不留点疤怎么行?” “……”姜安城看了花仔一眼。 他自进来脸色便淡淡的,仿佛这一眼才真真切切地将目光落在了花仔身上。 花仔仰头看着他,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床下,依然是比她高出一大截,她得仰着脖子才行。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碰触到一起。 花仔是出于心虚,之前都不敢正眼看他,这么一撞,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眼,以及眸子深处的温和神情,她的心忽然“咚”地一跳,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头已经重新低下了,脸还莫名其妙有点发烫。 果然做人不能太心虚啊,一心虚整个人就毫无气势! “随你吧。”姜安城也别开了视线,得益于她低头,没有见到他的的睫毛飞快地闪了两闪,才维持住稳定的神情。 花仔的视野里只见他的衣袍动了动,似要离去。 然而还不等她松口气,他忽然走向桌边,然后,一碗浓黑的药汁就送到了花仔面前。 花仔的鼻子自动屏住呼吸,光用看的,她整张脸就皱起来了:“我……一会儿喝,一会儿就喝。” 姜安城:“喝了,现在。” 花仔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苦兮兮的东西,这碗药汁看起来像是用三百斤黄莲熬出来的,打死她都不想喝。 “太烫了,凉一凉再喝。”她道,“夫子你一定很忙吧?那阵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出来的?谢明觉呢?还谷大头他们——” “谷什么?”姜安城忽然打断她,问。 “谷大——” 花仔刚说到这儿,一匙汤药忽然灌进了嘴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咽了下去,刹时间,整个人从喉咙苦到了鼻子,当场就要咆哮。 姜安城用一句话就堵住了她,“把药喝了,我就不追究你在阵法中做的事了。” 花仔立即抬头:“真的?” 姜安城:“真的。” 无论哪一次,从姜安城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花仔总有一种格外安心的感觉,简直是想怀疑都做不到。 她看看姜安城,再看看面前的药,把心一横,捏住鼻子,就当是喝毒药,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喝光了。 这一喝,整个人都在发苦,肠胃几乎有自己的意识,想把刚才灌下去的东西呕出来。 姜安城取出一只小巧的纸盒,不到巴掌大,揭开来,拈出一样东西,送到花仔面前。 花仔正苦得没处钻,只见眼前是一只圆滚滚亮锃锃的冰糖葫芦,她就像快饿死的人看到了馒头,快渴死的人看到水,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上去“啊呜”就是一口。 一道奇异的感觉闪电般从指尖蹿到背脊,姜安城整个人都僵住了。 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里的每一丝一尘都清晰到了极致。 糖葫芦是冷的,硬的,她的唇是温的,软的,她的舌头是热的,滑的…… 火焰像是燎原一般,轰然而起,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撞上了什么东西。 姜安城想回身抓住已然来不及,在他的冲撞之下,纤巧单薄的象牙屏风倒在地上,跌成了好几段,发出当啷一声巨响。 花仔全身心都沉浸在糖葫芦的美味中,沁人的甜和恰到好处的酸完美地驱散了该死的苦味,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然后才闻声抬头,就见姜安城以一个奇诡的姿势半侧着腰,象牙屏风在他面前碎了一地,看上去很像是他推倒的。 “……”花仔看看屏风,再看看姜安城,忍不住有点惋惜,“夫子,就算你不喜欢这屏风,也犯不着打碎啊。”花仔道,“这屏风可是象牙的,做工也不错,值不少钱呢。” 姜安城没有回头,声音听上去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闭嘴。” 第39章 布绳 在阵法里都干了些什么,让我念念…… 姜安城抬脚便要走, 花仔急忙唤住他:“等等!阵法怎么回事,谢明觉和谷大头怎么样了,夫子你没跟我说呢!” 姜安城停下脚步。 那场天地塌陷般的混乱并非山崩, 而是谢明觉没有扛过噬心阵, 在阵法的作用下神志混乱,彻底毁掉了阵法。 这种高阶阵法依托于山川地势, 几乎整座苦牢山都在阵法当中,这场塌陷山林几乎尽毁。 据说当时守在外头的徐文正差点儿当场自尽, 韩松和风长健姜钦远等人也已经准备好去给花仔收尸了。 所以当众人看到姜安城抱着花仔出来的时候, 第一感觉不是惊喜, 而是以为两人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 才能走出这场可怕的崩陷。 当然这些花仔都是后来听韩松他们说了才知道的,从姜安城的嘴里只有简短的回答: “谷大头等人身份敏感, 我已将他们安置在城外,待明年便可以和你一道回北疆。” “你的右肩伤到了骨头,大夫嘱你静养, 百日之内,万万不可与人动手。” “阵法崩毁时, 谢夫子尚在阵中……兵卒与麟堂生徒正在清理山道, 眼下还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他的语气并没有什么不同, 神情也比较平淡, 但花仔不知怎地却感觉到他身上有丝惆怅, 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 明明谢明觉是想要他的命, 他好像还挺为谢明觉感到惋惜? 花仔不解, 但还没等她开口,姜安城话一说完,便像是多留一会儿就会有人吃了他似的, 转身就走。 “哎!”花仔起身就要去追他,奈何头重脚轻,脚才下地,整个人便晃了晃,险些晕倒。 已经走到门口的姜安城倏然回身,几下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几乎是瞬间便扑到了床畔,张开双臂,抱住了花仔。 花仔头一回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力,软绵绵跌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衣裳向来没有什么纹饰,但永远是最上等的料子,细腻柔滑,触手生温。 更兼衣料底下的胸膛结实宽厚,软中带硬,硬中带软,触感相当不坏,这一跌花仔跌得感觉挺好,比躺在床上舒服多了。 就是脑子有点晕晕荡荡的,她甩了甩头,晕得更厉害了。 她自小身体好,连头疼脑热都没有过,这种脑子里好像进了水、脚下好像踩着棉花的感觉相当陌生:“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晕?” 姜安城看向她的眼神有止不住的关切,声音里更是透着一丝发紧,大声道:“来人!” 外头有下人来应命,姜安城吩咐:“快去请大夫来。” 花仔看他眉眼里明显的紧张,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要知道以他小姜大人的身份地位,多少军国大事皆经他的手,哪怕泰山崩于前,他都能面色不改,这会儿竟然紧张成这样! 这是她要完蛋的节奏。 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脑袋,神情里有了一丝惊恐:“我……我不会在阵法里搞坏脑子了吧?” 姜安城打横抱起她,将她放上床,整个过程动作极轻柔,极缓慢,仿佛捧在手里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先别着急。”声音也柔和极了,目光在她脸上巡梭,“一切等大夫来了再说。” “我要是真出什么事,夫子你……”花仔自诩勇猛无敌,这辈子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重病的一天,生疏地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考虑了半天不得头绪,只道,“……你你记得给我打一副金棺材,还要镶宝石……” “休得胡说。”姜安城的声音低沉,语气却十分严厉,“你定然无事。” 郑家所有的下人都被主人再三地耳提面命,小姜大人身份尊贵无比,驾临郑家乃是郑家几世修来的福份,全家上下都要把他当天神一样供奉。下人当时一看姜安城那般着急,还以为出了人命,遂没命地去把大夫拖来。 大夫七十多岁了,给他拖着一顿狂奔,进屋差点儿连气都没喘匀。 待问明了病情,诊了脉,大夫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常人便是好端端的,骤然起坐也易头晕,何况病人本就失血过多,又静卧了两日,不晕就怪了!” 下人急得想去捂大夫的嘴。 我的娘,我家老太爷在小姜大人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你竟然敢这般大呼小叫,万一得罪了贵人,不要连累我们郑家一家子老小! 哪知姜安城长舒了一口气,丝毫不以为忤,语气十分谦和:“先生说得是。还请先生开一副补血调养的方子。” 花仔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好嘛,她就知道她龙精虎猛,才没有这么容易死。 大夫道:“药方里已经有了,平日里人参茯苓多吃些,猪肝红枣,牛羊肉也是极好的。” 花仔的眼睛“叮”地一声,猛然亮了。 姜安城一一点头答应,让下人好生送大夫出去。 花仔强压着喜悦——但这根本就是白费的,因为那点喜气压也压不住,明明显显地摆在她的脸上,她咳了一声:“呃,那个,伤筋动骨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我都得好好吃点肉补一补,对吧?” 还十分避嫌地把自己摘出来,“你看这是大夫的意思,可不是我有意要违反家规啊。 她的两只眸子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冬日里黯沉的天光根本无法与之比拟,里头还满是快要溢出来的笑意,脸上想装得正经,但实际上嘴角已经快翘上了天。 姜安城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拳头在袖中握紧,一颗心疯狂跳动。 好……可爱。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庞大到无边无际,阻碍他正常的思考。 花仔只见他跟大夫说话的时候明明和颜悦色,这会儿盯着她,却是越盯眸色越深,甚至连拳头都握紧了…… 花仔:“!” 卧槽该不会是想揍她吧?! “你你你亲耳听到大夫说的,跟我可没关系,看我一直躺着,也没法儿去买通他不是?!”花仔用正义的眼神瞧谴责他,“这是医嘱,医嘱啊夫子!” 姜安城几乎是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别开脸,声音低沉:“知道了。你遵从医嘱便是。” “我就知道夫子不会这么不近人情的!”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伸手想拉他的衣袖,指尖还没碰着,姜安城猛然拂袖后退一步,避她如避蛇蝎,“你、你先歇着吧,我——” 花仔以手抚额,呻、吟:“啊,我的头……” “怎么了?”姜安城几乎是立刻上前。 花仔朝他一笑。 姜安城这才发觉不对,但已经晚了,花仔一手抓住了他的袖子,一手探进了袖掖里。 姜安城一惊,意识到她可能会发现什么,几乎是立刻就想把她甩开。但看着她有些苍白的小脸,这个甩袖的动作只起了个头便收住了势,整个人僵住。 这便是花仔最初想追上他的目的——姜安城的袖掖好像是个百宝箱,既掏得出那盒药膏,也掏得出糖葫芦,那么定然还能掏出点别的,比如第二颗糖葫芦什么的! 然而这一掏手感绵软,没掏出纸盒什么的,但能被姜安城随身带着的东西定然都很不坏,她顺手就把它掏了出来。 一看之下,傻眼了。 这东西十分眼熟。 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她在阵中撕了衣摆结成的那根布绳,上面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可它这会儿被洗得干干净净,还叠得整整齐齐,被收得如此妥帖珍重,倒让花仔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是那根布绳吧?”花仔十分不确定地看着姜安城,“夫子你随身带着这玩意儿干什么……” 话没说完,手里便一空,布绳给姜安城一把夺了回去。 夺得又急又快,脸上的神情还有一丝慌乱,让花仔生出一个不大恭敬的联想——真像是做贼的夺走自己的罪证啊。 “我自然是……”姜安城的气息微乱,“……自然是有用。” “这根破布绳有什么用?”花仔的声音里多出一丝狐疑。 好歹是茶楼听书的资深顾客,她对这种桥段颇为熟悉——说书先生不是经常说这种么?书里男的如果跟女的对上眼,一个显著表现就是会偷藏对方的东西,比如女孩子的帕子什么。 “万物皆有用。”小姜大人久经官场,什么场面没见过?急剧起伏的胸膛很快便平复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在阵法之中为免走散,可以用来让士兵以系舟之法与同伴相连,不至于走散。这条布绳的长度甚好,我正要带到军中让人照样做一批。” 花仔倒没想到这点,一听之下,顿时深感惭愧,看看人家姜夫子,忠君爱国,事事都会为大央军队做打算,她居然想歪了。 对嘛,这才是姜夫子会干的事。至于偷藏东西什么的,人家好歹偷藏个帕子,姜夫子就算要藏,又怎么可能藏个破布绳呢?! 她这脑子怎么想的?简直歪到天边去了。 花仔连忙把布绳塞回他的袖掖里,塞完还殷勤地替他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夫子你是对阵法中的事情念念不忘呢……” 话说到这儿,花仔差点儿咬着自己的舌头。 真是哪壶不开她偏偏要提哪壶! 好不容易混到他放她一马,她偏偏还要自己找死。 念念不忘什么? 不忘她的忤逆犯上吗?! 更糟的是,她话一出口,就发现姜安城的身体好像僵了僵,然后,他低下头看着她,眸子深深:“你倒是说说,你在阵法里都干了些什么,让我念念不忘?” 第40章 养病 空虚、寂寞、无聊…… “……” 怎么说呢? 简单来说, 就是不小心亲了你又不小心让你求亲? 但这种话敢说出口,她不要钱了吗? “呃……明明知道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问我?你自己不记得吗?” 花仔咕哝, 开始扒拉被子, 打算装晕以避此劫。 “我确实不记得了。” 姜安城的声音飘落,花仔一下子抬头看向他。 他的神情平和, 眸子沉静,不像是说谎。 花仔:“当真不记得?一点儿都不记得?” 姜安城道:“每个人入噬心阵的反应皆不同, 我出阵后便忘了阵中的事。” 哈哈哈哈, 不记得了! 竟有这等好事?! 但是等等:“方才你还说, 只要我喝药, 你就不追究我在阵法里做的事……” 姜安城淡淡道:“噬心阵影响心神,我若在阵中心智失常, 你若是不做点什么才奇怪了。” 花仔:“……” 嗯,不要算得那么准嘛。 不过,他居然什么都不记得, 花仔心中狂喜,为了把笑意压下去, 嘴角都快抽搐了。 姜安城看着她:“看来你记得, 不如跟我说一说。” “咳咳咳,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夫子你在阵中变回了十五岁, 我呢……呃……我好歹比你大一些, 所以就教导了你一些东西。” “比如?” “比如……”花仔找到了灵感, “教你练剑,教你刀法,还给你讲故事了。” 姜安城的声音低沉了一点:“什么故事?” “就……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快活过日子的故事, 哈哈哈,都是我瞎编的。” 花仔说到后面有点心虚,因为姜安城看她的眼神太深沉了,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满得要滴下来似的。 “那一定是个很好的故事。”姜安城轻声道。 花仔立刻重拾自信:“那可不?我听了这么多年书,自己也很能讲的。” 姜安城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瞬,让花仔有一种错觉——他好像要用目光将她刻下来,深深烙在脑海中。 她不自觉又有点心虚了:“夫子……你,确定是不记得吧?” “我若记得,为何要问你?” 姜安城说着,垂下了眼睛。隔住了那似海一般深沉的视线,花仔的压力减轻了不少,然后就听他问,“那你呢?你在阵中看到了什么?” “嗐,别提了。我在阵法里遇见无数的对手,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厉害,可一动手,没有一个能打的,没几招就打趴下了,气死我了。” 姜安城:“这就是你最恐惧的事?” 花仔:“这还不够吓人吗?!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姜安城:“……” 他算是明白她为什么能破除心魔了。 她的心和她的眸子一样明亮纯净,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在上面留下过阴影。 “……真好。”他的声音极轻极轻。 “好什么?”花仔没听明白。 “没什么。”姜安城整了整衣袖,便要离开,衣袖却再一次被花仔一把抓住,他回头。 花仔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夫子,糖葫芦哪儿买的?还有没有?” 姜安城:“今日没有了。” 花仔眼睛一亮:“那明日有吗?” “也许。”姜安城淡淡道,“看你肯不肯吃药。” 花仔连忙点头:“肯的肯的肯的。” 姜安城略一颔首,算是把这事儿说定了。 然而抽了抽衣袖,抽不动,花仔依然没有松手。 “还想吃什么?”他问。 “不是,夫子你的伤怎么样?我记得在阵法里头,你好像吐血了,伤哪儿了?” 当时山崩地裂,一片混乱,她忙着应付倾倒的大树,只模糊记得他好像是背上撞得吐了血。 “我有麒麟铠护体,些许皮外伤,早已无碍。” “真的?”花仔不大相信,“你脱了衣服,给我瞧瞧。” “……胡闹。”姜安城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再次抽了抽衣袖,“我还有军务,还不快放手?” 柔软的衣袖抓在手里,里衬是厚实的狐裘,抓在手里是满满的一把,就像抓着一个大果子一般,让人觉得很满足。 花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放手,反正,就是不想这么快放。 一放夫子就走了。 夫子走了……好像就有哪里空空的,不大好。 她抓得也并不是很用力,姜安城知道自己若是再使点力气,自然可以将袖子抽出来。但一来不想牵动她的伤处,二来……这一刻的花仔仰脸看着他,他竟在她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依依不舍。 不过花仔到底还是放开了手——再怎么也不能耽搁夫子的正事不是? 衣袖从她手中滑落,轻轻荡回姜安城的衣袍上。 姜安城的心微微顿了顿,仿佛被衣袖荡上的不是衣袍,而是心脏。 花仔原以为她都松手了,姜安城自然是要离开,哪知她都换了个姿势躺下,那截深青色的衣袍还在床前。 花仔一愣,视线顺着衣袍往上,落在他脸上。 他在看她,目光又开始觉得深沉,就是之前那种有什么东西要满溢出来的目光。 “还有事?”花仔问。 姜安城回神:“没有。” “那你还不走?” “……”姜安城,“这便走了。” 他转身,这一次衣袖再没人扯住,心头却泛起淡淡的失落。 “夫子。”花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不自觉停下脚步,需要用一点力气克制,才没有回头。 “那个……你军务多么?” “怎么?” “哦,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姜安城抬脚便走。 “夫子!” 花仔再次唤住他。 姜安城再次站住:“有话直说。” “那个,军务忙完了,能过来教教我兵法么?”花仔的声音有点软,满是商量的意味,“我这躺着不能动,实在太无聊了……” 但看看姜安城挺拔的站姿,想想他的忙碌程度,立即补上一句,“不过你要忙,那就当我没说哈。” 姜安城没有动。 门外的风拂过他的襟袖,拂过他的面颊。明明已是寒冬腊月,风该冷如刀锋,可此时吹在脸上,却没有一丝寒意,反而带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沁凉。 庭中有一株凌寒而放的梅花,虬枝墨染,枝桠上结满了花骨朵,每一朵皆含着饱满的胭脂色。 姜安城有一种很微渺、很恍惚的感觉——他好像也要像这棵梅树一样,在凛冽的寒风中开出花来。 “知道了。” 姜安城迈过门槛,声音从沁着梅香的空气中飘落下来。 花仔:“……” 知道了? 那是有空还是没空? 她躺在枕上,毫不意外地发现,还不到一炷香功夫,她就快熬不住了。 睡,睡不着,玩,没有伴,真的,好、无、聊! 就在这个时候,曹嫂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不妨事不妨事,花公子才醒了,刚服了药,这会儿只怕闲得慌,正缺个人说话。” 花仔一下子来了精神,心说曹嫂真是我的知音。 “郡主这边请,哎,小心门槛。”曹嫂的声音里带着一万分的殷勤,进门时还躬身托着风婉兮的手臂,那种心甘情愿的谦卑,少说价值几十两银子。 风婉兮身后跟着好几名嬷嬷侍女,手里皆捧着探病的礼物。 曹嫂过来扶花仔坐起,拿个引枕替花仔垫着,花仔悄声问她:“郡主给了你多少赏钱?” 曹嫂也不瞒着,悄悄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两!” 花仔:嚯,大方! “花公子遇敌如此英勇,真是一位英雄豪杰。”风婉兮脸上带着三分崇拜,三分关切,还有三分忧心,“只是花公子的伤到底如何了?” “我还好,就是失血有点多,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花仔一面说,一面有点感动。 呜,这郡主不单财貌双全,还如此温柔体贴,花仔真是佩服姜安城,这样的大好的美人儿,他竟然愣是能不动心。 风婉兮听说,微笑道:“若是如此,我倒是来对了。上次的烤全羊花公子不吃,后来长健才告诉我,是小姜大人下了禁令的缘故。今次花公子受伤,这条禁令应该不妨事了吧?” 花仔眼睛一亮,这是要给她烤肉的意思?正要告诉她不妨事,忽然顿住,想了想,还是道:“郡主,我跟你说实话,你待我再好,我在夫子跟前也还是说不上话的。” 风婉兮看着她,温柔地笑了:“花公子,你觉得我是在讨好你,为的是让你在小姜大人面前替我说话?” “不是?” “小姜大人是什么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能让他改主意?”风婉兮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姓风,他姓姜,这便是天堑,我跨不过去,他也不会允许我跨过去。这点我比谁都清楚。” 花仔有点愣住了:“那你还……” “除了荣王,他身边再没有留下过别人,花公子你是第一个住进他别院的客人。我确实是想讨好花公子,因为花公子若是开心,多让他看到身边人的笑容,他大约也会开心一点吧?”风婉兮的声音温柔极了,“我所做的任何事,只不过是想让他高兴些……他那样的人,身上的担子太重,高兴对他来说,太难了。” 花仔怔怔看了她半晌,认真问道:“你是不是傻?” 风婉兮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自己痴傻,可情之一字,哪里由得人自己做主?” “你这姑娘糊涂啊,明知道他不会娶你,你还跟他折腾个什么鬼?就凭你这脸蛋,这身段,这嫁妆,还有这手艺!要嫁谁不行啊?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花仔说着,想了想,道,“既然你管不了自己,那让就让你家里人来管管?嗯,要不现在就让你外公送你回京城吧!” 风婉兮一直温婉的脸色僵了僵,“花公子,你在说笑吗?” 花仔心说你看我哪点像说笑?我在认认真真给你出意!她摸着下巴,道:“再不然,我让人送信给夫子,让他别过来。反正只要你看不到他,应该就不会犯傻了。” “那怎么成?!”风婉兮背后的一位嬷嬷脱口而出。 风婉兮低下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在她淡绿色的衣服上打出一片深绿的痕迹。 花仔最受不了女孩子掉眼泪了,“别哭别哭,有话好好说。” “我知道,我这点痴心确实招人耻笑,可人只有一辈子,我不想白活这一世,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风婉兮垂泪哽咽,“花公子若是对我一丝怜惜,还望怜我这片痴愚,让我为自己活一趟吧。” 她说着,起身裣衽一礼,扶着嬷嬷,转身离开。 背影纤弱,仿佛风中杨柳,随时都会倒下。 曹嫂悄声道:“我的娘,原来这郡主是你的情敌啊。” 花仔“哧”了一声:“情什么敌?夫子既不会娶她,也不会娶我。” 不娶就不娶吧,另外找个不就得了?可郡主这般死脑筋,倒让花仔有点替她发愁。 不过,花仔的愁,从来愁不过一炷香,她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时间怎么打发。 一直躺着还让人不让人活?唔……干点什么好呢? * 从苦牢山到通州城约有五十里地,一来一回就是一百里,快马也须近两个时辰。 季齐用姜家令牌叩开了城门,继续翻身上马跟着主子狂奔,心里头其实是充满不解的。 苦牢山的事情还没有了结,好好歇在军中大帐不香吗?为什么要这样往返奔驰,难道通州有什么大事? 这个疑问他在大营里就提出来过,姜安城的回答是:“你何时变得像桑伯了?” 季齐心说若是桑伯在这里,能抱着您的大腿求你别这么折腾您信吗? 两匹马都是北疆良驹,风驰电掣,转眼到了郑府。 姜安城翻身落马,直接往西跨院去。 季齐连忙跟上。 到了院门口的时候,姜安城却忽然站住,解下了身上的斗篷扔给他,吩咐道:“你去歇息,不必跟着。” 季齐一怔,“是。” 退开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主子在夜色中整了整冠带,院内的灯光透出来,映出主子嘴角一丝清浅的笑意。 刹那间,季齐明白了,这院里住的是花仔。 只有在遇见花仔的时候,主子脸上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原来如此。 季齐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开。 一路奔波,不免有几分风尘仆仆,握缰绳的手也被风吹得几近麻木,但望着院内透出来的灯光,姜安城心中涌起一丝说不出来的暖意。 要花仔老老实实躺上一整天,着实是难为她了。 此时一定空虚寂寞,无聊得紧吧? 他快步走近,就在手快要碰上房门的时候,听得里面传出阵阵笑声,紧跟着花仔一声大喝:“混蛋!你他妈是不是出老千?!” 姜安城心里一顿,手却已经推了进去。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房内灯火通明,屋中景象,一览无余。 床上摆了一只小炕桌,花仔在床头倚着引枕坐着,风长健盘腿坐在床里侧,韩松坐在床尾,姜钦远搬了把椅子坐在床畔。 四个人兴高采烈,手里抓着叶子牌,脸上都贴上了几道纸条。 此时听见门响,纷纷抬头望来。 姜安城站在门口:“…………………………” 第41章 打牌 可你这样,我没办法专心。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人万万没想到远在军营的姜安城会回来, 第一反应便是想藏起手里的叶子牌。 花仔却是满面喜色,把手里的牌一扔,“夫子!” 起身就准备下床。 三人几乎是同时按住她:“别乱动!” 花仔人被按得不能动, 但神情里的喜意、眸子里的光芒几乎能脱体而出, 代替她欢快地蹦到姜安城面前,她朝姜安城伸出手:“夫子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姜安城听到自己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走过去:“我看你这里热闹得很,倒也不必要我来。” 不提这个倒罢, 一提这个, 花仔一把把姜安城拉坐下, 然后指着韩松:“夫子你要给我们做主, 韩松这小子出老千!” 姜安城几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身上的伤丝毫无损于她的力气,这么一拉之下, 姜安城险些跌在她身上,肩撞着肩,臂挨着臂, 隔着厚厚的衣裳明明应该感觉不到她身上的温度,可在冷风中急奔而来的寒意尽数在此刻消散。 灯光温暖, 声气热闹, 虽不是想象中的夜晚, 可只要有她在, 无论怎样的夜晚好像都胜过他的想象。 那边韩松立刻叫屈:“自家兄弟打牌, 怎么可能出老千啊?!” 花仔:“不出老千你怎么可能把把都赢?!你看我们都输了这么多坛酒, 就你才输一坛!” “统共就这么些牌, 算一算就知道你们手里有什么牌了!” “哼,老千都是这么说的!我们这里可是四个人,怎么可能算得出每个人手里的牌?!” 风长健和姜钦远隔着小炕桌, 看着吵得投入的两人,面面相觑。 喂你们忘了麟堂规条吗?!打牌被姜夫子抓了个正着还敢当着姜夫子的面吵起来,花哥一贯生猛也就算了,韩松你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命都不要了吗?! 韩松有接收到两人惊恐的眼神,但,没有放在心上。 姜夫子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和大家一样吓了一跳,因为那一瞬姜夫子面沉如水,很是吓人。 但花仔就这么一伸手,姜夫子脸上那层冰仿佛就遇上了暖阳,从门口到床前十来步的距离,每近一步,那冰层就融解一分,待到走到床前,姜夫子周身已经没有一点儿寒意。 再到被花仔拉着坐下,两人肩挨着肩,衣袖贴着衣袖,姜夫子脸虽然还板着,但眸子里明显已经有一丝明亮的神采,可见心情并不坏。 于是韩松根据过往经验,结合此情此景,得出一个结论——不管多大的错事,只要是跟着花仔一起犯下的,最后都能从姜夫子手里全身而退。 之前刮御笔上的金粉都没什么事儿,打个牌能怎么地! 更何况,一旦坐实了出老千,赢的这些可都不作数了,韩松当然要据理力争。 “给老子把他衣服扒了,搜身!”花仔脸上贴的纸条最多,一动便簌拉拉晃动,“他一定在身上藏了牌!” 风长健和姜钦远这会儿也看出姜安城似乎不打算管他们的样子,纷纷大起胆子,两人把韩松按在了床上,嘻嘻哈哈就开始搜韩松的身,眼看腰带都要解下来了。 “咳。” 姜安城咳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床上扑腾的三个人立马顿住了。 韩松的腰带已经被解了一半,他死命护着自己的衣裳:“夫子,我真没出老千,他们冤枉我!” 姜安城没看他,只望着花仔:“家规禁赌,你忘了么?” “……”花仔眨了眨眼,“不是说这里不在家中,不用守家规么?” “便是按麟堂规矩,聚众赌博亦是要受罚的。” “可这里也不是麟堂啊。”花仔手抚着自己的右肩,“再说我都伤成这样了,夫子……你还要罚我吗?” 她顶着一脸的纸条,只露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皱着眉毛,姜安城也不知道这是可怜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他飞快别开头,也没有控制住浮上嘴角的那丝笑意,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的目光好像凝固了。 姜安城敛起那丝笑意,淡淡问:“你们赌钱了么?” 花仔:“当然没有!我们赌的酒,一根纸条就是一坛芙蓉酿,你看看我,我都输了十几坛了!” 姜安城略一颔首:“不是赌钱,那便罢了。”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 夫子,麟堂规条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而且花仔一开始就说了是赌酒,夫子你这明知故问是不是太明显了一点…… 姜安城还道:“牌桌上输赢乃是常事,算牌也是他人的本事,输了就说人出千,赌品未免不大高明。” 这话说得韩松热泪盈眶,“就是就是!” 花仔的人生信条是:你可说我赌技不好,但绝不能说我赌品不好! “再来!”花仔杀气腾腾,“夫子这回你看好了,如果韩松还敢出千,我就剁了他!” 韩松嚎叫:“我真的没有!” 花仔嚎得比他还大声:“怎么可能没有?!不出千怎么可能一直赢一直赢?!” 风长健和姜钦远赶紧洗牌:“再来再来。” 姜安城目光落在这风长健和姜钦远身上。 这两人近几年来似乎一直都针锋相对,没想到在花仔的手下,配合得竟能如此默契。 他的视线一点一点回到花仔身上。 牌局再开,她玩得比谁都开心,脸上一直挂着笑。 她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不单无视世俗一切规则,还无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纠葛。 她的世界大约就像她的笑容,清澈明朗,简单纯彻,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永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花仔右肩带伤,右手只能做小范围动作,握牌握得十分僵硬,相当不方便。但打牌大过天,这点子不方便对花仔来说自然算不上事儿。 正兴致勃勃地打着牌,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满手的牌收了过去。 花仔一愣,另外三个人也愣住,姜夫子出手收牌,难道是不让打了的意思? 结果姜安城手里的牌面展开,搁在了花仔手边。 花仔:“……” 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这是想抢她的位置上桌? 那断然是不行的,她正想把韩松的位置推荐给他,就听他道:“要打就这么打。右手莫要再动了。” 原来不是抢位置!花仔眼睛一亮,“多谢夫子!” 姜安城声音温和:“小心右手。”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 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三个人同时觉得非常非常不自在,很想冲出去吼两嗓子宣泄宣泄的感觉。 花仔则是舒服多了,起先还动用左手去抽牌,到后面干脆只用手指头点一点,姜安城便帮她将牌发出去了。 眼下这一把已经打到关键时候,大家都在听牌了,花仔十分慎重,想了又想,指了一张牌:“这个。” 姜安城抬了抬眉毛,却抽出去旁边一张。 “哎呀呀!”花仔大为可惜,但二当家赌品杠杠的,落牌无悔,打错了便打错了,只得认了。 结果下家一出牌,出的就是她原先想出的那张,韩松笑嘻嘻地放牌:“承让,承让。” 花仔一呆,看看姜安城。 姜安城神情淡定,看不出什么端倪。 “夫子,你会打牌么?”花仔忍不住问。 姜安城道:“略知一二。” 那便应该只是巧合吧。 花仔这样想。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姜安城的“略知一二”基本等于他的“资质平平”,完全是骗人的好吗?! 接下来姜安城又抽错了好几张牌,但每一次抽错,要么避免了花仔输牌,要么就帮花仔赢,尤其是赢韩松最多。 花仔脸上的纸条撕下来大半,大部分都转移到韩松脸上去了。 花仔大仇得报,笑得直拍大腿,随即变得谦逊好学,每次点向牌面的时候都要看一看姜安城的反应。 两个人挨得本来就近,她每一次一歪头,发丝几乎都蹭到了姜安城的鬓角。 毛茸茸,微微痒,微微酥。 姜安城不得不拎住她的衣领,把她往里拎进去一点,“专心些,好好打牌。” 花仔十分无辜:“夫子,我上赌桌一般都很专心的。” 姜安城:“……” 可你这样,我没办法专心。 花仔安份了一阵子,脸上的纸条越来越少,少到一张也不剩的时候,她看了看脸上贴满纸条、已经快哭出来的韩松,缓缓凑到姜安城耳边,悄声问道:“夫子,你是偷看了韩松的牌么?” 姜安城:“……” 太近了。 她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坠上,温热,像一片温暖的羽毛轻轻从耳边一直拂到脖颈,再从脖颈一直拂进心尖,半边身子微微酥麻。 他的定力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神情保持镇定,但耳根子却难以抑制地开始发烫,好在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当然没有。”他的声音控制得很好,很平稳。 花仔想想也对,姜安城一直坐她身边,怎么看得到对面? 可如果看不到牌,他是怎么赢得这么快的?比韩松都厉害! 她的视线开始在姜安城身上巡梭,渐渐确定了怀疑的目标,左手摸到姜安城腰间,从袍缝里钻了进去。 姜安城:“!!!!” 他一把按在自己腰间,动作之大,另一只手里的牌险些没握牢。 隔着衣裳,花仔的手像只滑溜溜的鱼儿试图游走,他的目光严厉至极,狠狠瞪住她。 花仔用口形无声地问他:“牌、藏、哪、儿、了?” 这种把把都顺的牌,肯定是出老千了! 可姜安城就坐在她身边,她是真没看出来他怎么动的手。 看来夫子当真是无所不能,连出老千都是这般出神入化,实在了不起。 姜安城全身肌肉都绷得死紧,深深皱了皱眉头,无声道:“拿开。” 花仔不大肯死心,还想用一腔好学之心争取一下,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缓缓抬起了头。 牌桌上,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看着她和姜安城,表情相当统一——眼睛睁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风长健颤声开口:“花哥……你、你们这是在干什——” 话未说完,被韩松和姜钦远扑上来一把捂住了嘴,随后整个人就被韩松和姜钦远架了起来。 韩松:“时候不早了,花哥你还要养伤,赶紧歇息吧!” 姜钦远:“我们先告辞,告辞。” 两人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退,最后一个字落地,人已经到了门外,还十分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屋内安静下来,灯光昏黄如梦。 花仔的手还揣在姜安城怀里,人慢慢回头,对上姜安城的视线,喃喃问:“他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姜安城盯着她,眸子深深,一言不发。 第42章 消气 她大约只是想和你春风一度 韩松和姜钦远一直走出了西跨院, 才把风长健放下。 风长健一得自由,便道:“你们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花哥他他他他他把手伸进了姜夫子的衣服里!他他他他在调戏姜夫子——” 韩松和姜钦远同时伸手捂住风长健的嘴,视线朝彼此撞在一起。 姜钦远:“我终于知道花哥和我堂哥是什么关系了。” 韩松:“难怪花哥动御笔都没事, 在武庙受罚, 罚着罚着还抱到一块儿去了。” 姜钦远:“难怪堂哥会让花哥住在他的别院。” 韩松:“难怪那晚花哥跟我一个帐篷的时候,姜夫子脸色会那么难看。” 姜钦远:“之前堂哥进门的时候, 那脸色也很像要杀了我们……” 两人面面相觑,开始紧张到吃手。 风长健夹在两人中间, 看看韩松, 又看看姜钦远, 眼神一点一点变成惊恐:“你们……他们……不会吧?!” 韩松问他:“你见过姜夫子待谁这么好过么?” 风长健摇头。 姜钦远问他:“若是我干了花哥干的那些事儿, 你猜猜看我已经死过几回了?” 风长健:“……” ……可能,六七八九十来回吧。 三个人一起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长风呼啸吹过,三人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韩松幽幽地冒出一句:“你们说……他们两个……到底是……谁……那个谁?” 姜钦远立刻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我堂哥!” 风长健:“若是旁人, 定然是姜夫子没错,但那可是花哥啊!凭花哥的一身神力, 谁能奈何得了?” 两人眼看又要吵起来, 这时一道柔和的嗓音从夜色中传来, “夜里风大, 你们都在这外头做什么?” 是风婉兮扶着嬷嬷走来。 姜钦远立刻噤声, 并且红了脸, 风长健则一步踏上前, 挡住他的视线,然后答道:“我们……我们出来赏月,哈哈, 赏月。姐你出来干嘛?” 风婉兮指了指身后侍女手里提着的椿箱,笑道:“喏,白日里答应给花公子做的烤全羊,细火焖烤,此时才成,这便给花公子送去。” “哦哦。”风长健乖乖点头给姐姐让路,让到一半,只见韩松杀鸡抹脖子给他使眼色。 风长健:“!!!!” 当即大吼一声:“姐!你不能去!” 声音之大,吓了风婉兮一跳,“为什么?” 风长健:“因为……因为……” 因为花公子此刻正在和姜夫子待一块! 但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干脆一把抢过侍女手里的椿箱,“因为我饿了,这羊肉归我了!” 他抢了就跑,韩松和姜钦远慌忙跟上,三个人瞬间跑没了影。 风婉兮身边的不是侍女就是老嬷嬷,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跑远,嬷嬷奇怪道:“世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姜安城一回郑家,风婉兮便知道消息了,因此找了个送烤全羊的由头过来。 风长健一向最听姐姐的话,又最崇拜姜安城,做梦都想让姜安城当姐夫,换作平时,说不定还会主动拎着椿箱陪姐姐去找姜安城。 今天怎么反而抢了椿箱就跑? 风婉兮看着风长健三人身影消失的方向,一直挂在脸上浅笑渐渐敛住,“西跨院是谁在侍候,寻来见我。” 随身服侍花仔的是曹嫂,不过洒扫等杂事当然还是要用郑家的下人,下人被唤来后,一五一十把今天晚上发现的事情回禀给风婉兮:“花公子起初是和咱们世子爷、六公子、还有麟堂的韩公子一起打叶子牌,后来小姜大人来了,小姜大人就帮着花公子打。” “打牌?”风婉兮微微皱眉,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打什么牌?” 下人:“就……寻常的叶子牌。” 在这里的都是风婉兮的心腹,大家都知道郡主的愿望是什么,也都对姜安城的好恶十分了解,因此也都格外震惊。 打叶子牌……这怎么可能?!小姜大人是上下朝的路上都在马车里看公文的那种人! “后来不知怎地,先是三位公子跑出来,随后小姜大人也走了。走的时候好像还老大不高兴,小的原想给他打灯笼引路,他走得太快,险些撞上小人,小人原怕他治罪,可他停也不停,就那么回房了。” 下人底下还有句话没说出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撵着他似的。 姜安城这两日出入郑家,无论哪一次皆是端庄沉稳,气度高华,下人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脚步竟然会如此凌乱,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 花仔的心情和那下人十分相似。 韩松三个人前朝刚走,姜安城便把她的手拎了出来,厉声喝道:“花仔你听着,旁的家规在这里可以不用守,但男女授受不亲这一条是个例外。你走到哪里都要给我记着,姑娘家不能随便对男子动手动脚,懂不懂?” 这对花仔有点难,她只有在考虑嫁人这回事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是个女的,成婚时须得找个男的。 而且她也就是掏了掏衣裳,半点肌肤都没挨着,“这也算动手动脚?” “算。只要碰到了便算,懂么?!” 他的语速飞快,眉头紧皱,神情比布置军机时还要严肃,看上去……挺凶的。 但脸却是红的,红得连耳根子都没放过。 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 花仔仔细回忆了一下,在人生经历里找到了类似的景象——有一回,兄弟们跟老大下山找富户们讲道理谈人生的时候,阿郎摸了一把面摊老板娘的脸蛋,那老板娘提着竹竿追出二里地,当时脸好像就是这么红,表情好像就是这么凶。 花仔决定解释一下:“那个,夫子,我可不是调戏你,我就是想看看你把牌藏哪儿了……” “不管是为了什么,不行便是不行!” 姜安城猛然起身,扔下这两句话便走。 花仔眼尖,在他转身之际,好像发现他的耳根更红了,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 可惜姜安城没给她确认的机会,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好像多留一刻便会被吃了似的,转眼便迈入了屋外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花仔看着门外,陷入了沉思。 嗯……这到底是恼火,还是害羞? 或者,又恼又羞? 不过还没思出个结果,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浮上了心头。 ——卧槽,那三个家伙输了多少坛酒,她忘了计数! 于是第二天一早,花仔便让曹嫂去把韩松三人找来。 曹嫂去了一趟,独个儿回来,道:“那三位不在,听说是有事出门了。” 花仔看了看外面尚未完全散去的晨雾:“……现在?” 韩松倒罢了,风长健和姜钦远是典型的公子哥儿,从前在麟堂的时候都经常迟到,这会儿不上课,竟然还起这么早? 这也太奇怪了吧! 如此形迹可疑,这帮混蛋莫不是想赖掉昨晚的赌债?! 花仔当即拍桌,“呸!别说出门,就算是出了通州也休想赖账!” 拍完就呲牙咧嘴,因为震得伤口疼。 “伤好之前,哪儿也不许去。” 姜安城走进来,身上披着玄色斗篷,肤色白皙,面容清雅。 季齐跟在他的身后,端着托盘,托盘里搁着一碗药。 花仔一见药碗就头疼,好在随后就看见托盘里还有一颗红殷殷亮晶晶的冰糖葫芦。 都不用入口,单是这么瞧上一眼,花仔心里就涌起了酸中泛甜的滋味。她拉了拉姜安城的衣袖:“夫子,你不生气了?” 姜安城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瞧着五指纤细,拉着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意思,心中微微发软,面上淡淡的神情需要一点力气才能维持:“我何曾生气?” “你昨晚不是气跑了?” 姜安城:“……” 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胡说。 他端起药,送到她面前:“喝了。” 花仔对着药依然是满身心皆嫌弃,抗拒着不想接,问道:“这糖葫芦是哪儿买的?我以前吃的都是一串串的,从来不见这样一颗一颗的……” 姜安城把药往前递了递。 花仔下意识往后缩一点:“……这么好吃,一颗不够啊,夫子你能不能大方点?下次准备两颗……唔咕咕咕……” 话没说完,鼻子就被姜安城捏住,紧跟着药灌了进来,满满的苦涩悉数涌入喉咙,花仔觉得自己在受刑。 好在一灌完药,冰糖葫芦已经送到唇边,花仔立刻含住,这才算活过来了。 姜安城拈得很小心,她的唇还是擦过了指尖,极轻极快地一下,温软触感转瞬即逝。 姜安城的睫毛微微闪了两闪。 花仔吃着糖葫芦,心里头生出一个疑惑:“夫子,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那现在咱们这个怎么算?” “……”姜安城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只回头嘱咐曹嫂好生照料,然后便带着季齐离开了。 一刻也没打算多留的样子。 这是昨晚的气没全消,还是被她问住了? 韩松、风长健和姜钦远不在,花仔彻底陷入了无聊中,好在中午风婉兮送了烤全羊过来,花仔总算找到一点人生乐趣。 风婉兮善解人意,还问花仔会不会打牌。 花仔:“!” 当然会啊! 能不会吗?! 于是这天晚上姜安城回来,再一次听到了屋子里的笑声。 床上照旧架着牌桌,不过坐着的已经不再是韩松等三人,而是风婉兮、曹嫂,以及风婉兮身边的嬷嬷。 “小姜大人。”风婉兮起身,盈盈施礼。 姜安城的态度客气有礼:“夜已深了,男女有别,郡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哎,还有一把牌没打完。”花仔一把拉住风婉兮,“打完再说嘛。”然后自己挪开位置,“夫子,你也来一把,一天辛苦了,正好松泛松泛。” 姜安城看了花仔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意外,然而更多的还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隐晦情绪,声音仿佛冷了不少:“不了,我有正事同你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风婉兮自然不再多留,起身告辞,临走前柔声问道:“花公子明日想要什么口味的?” 花仔眼睛发亮:“孜然味的?” “好。”风婉兮应下,款款地去了。 这里曹嫂也轻手轻脚退下,替两人关上房门。 姜安城目光一直落在花仔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的味道。 这眼神十分具有压迫力,花仔原想视而不见,到底还是扛不住,开口道:“那个……夫子你不是说有正事么?” 姜安城的声音里有几分冷淡:“二当家这是想撮和我与郡主么?” “没有没有没有,”花仔连忙否认,“你不能娶姓风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不过吧郡主也很拎得清,她原也没指望嫁给你,我看她的意思,大约只想和你春风一度——” 姜安城的脸在刹那间变色,花仔连忙刹住嘴,“那个……呃不是不是,大概就是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吧。夫子你没有喜欢的人,大约体会不到她那种心情,就是再苦再忙再累,能多看那个人一眼也是好的……” 姜安城垂下了眼睛,声音极低,“这种心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嗐,书里都这么讲的,相思病不就这么回事么!要不是为了夫子你,郡主肯天天给我做烤全羊?”花仔说着,深深叹息,“夫子啊,你是不知道郡主烤的羊肉有多好吃!我这辈子吃过的羊肉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只啊!!!” 想到她当初居然拒绝过这么一只烤全羊,她就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明明她早就可以吃上这绝世美味的! 姜安城看着她,摇了摇头:“就为了一只烤全羊,你就把我卖了?” ……这算卖吗?也不要他干嘛吧?而且风婉兮流泪的样子也着实有几分可怜,花仔劝说道:“反正你就是给她看几眼,最多打把牌,又不会少块肉——” “花仔!”姜安城蓦然一声断喝。 花仔坐在床上,他立在床畔,不知是不是这高下之分带来的压迫力,或者是其它什么花仔不明白的原因,总之这一刻姜安城的眼神晦暗深沉,带着几分凶恶,让花仔想起以前打猎时遇见的猛兽。 ——看起来都很想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第43章 下厨 最讨厌有人骗她! 第二天一清早, 花仔准备去堵韩松他们。 然而姜安城比她还早,她扶着曹嫂还没出门,姜安城便带着药来了。 冬日的庭院在清晨笼罩着一层牛乳般的雾气, 一树红梅半隐半现, 只有香气明明显显地浮荡在空气中。 姜安城便是在这样的香气与雾气中走来,衣摆拂过雾气, 柔软的水雾好像在他的衣角边打个旋儿。 “去哪儿?”姜安城的声音清冷,不见喜怒。 昨天晚上花仔原以为他要揍人, 但最后可能是看在她受伤的份上, 到底没有动手, 只是挟怒而去, 看上去好像快气炸了。 其实若不是带着伤,花仔倒是很愿意跟他打一架的。 而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有一个样样都好的姑娘求着喜欢他,还不用他娶回家,他到底有什么可不愿意的。 当然, 这个疑问她绝对不会问出口——至少在伤好之前不会。 “刚吃了早饭,溜溜弯, 消消食。”花仔打量着他的脸色, 试图揣测昨晚上的气消了几成。 “若是没有大夫点头, 不得让她走出这道院门。”姜安城没有理会她, 向曹嫂道, “走出去一次, 扣你十天工钱。” 花仔立刻感觉到曹嫂扶在她臂上的手瞬间收紧了, 同时曹嫂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小姜大人放心,花公子休想出这道门,除非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花仔:“……” 倒也不必如此忠心吧? 姜安城略一抬手, 季齐端着托盘上前。 托盘里照旧是一碗漆黑发苦的药汁,还有一颗圆润饱满的冰糖葫芦。 花仔抬眼看看姜安城。 姜安城也在看她,只是眸子里全无表情,双手负在身后,似乎没有动手灌药的打算。 花仔沉痛地端起药碗。 被灌嘛,苦虽苦,一下子也就过去了,这自己灌自己,双手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愣是不想让药碗靠近嘴。 真的是太难了…… 花仔痛苦地看向姜安城。 姜安城不动如山,面上古井不波。 但负在身后的手已经团成了拳头,微微颤抖。 她这一眼,眼神湿漉漉的,脸上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的心不由自主,仿佛要软成一摊水。 心中天人交战,想要接过那碗药。 就在他刚刚松开拳头想伸手的时候,花仔牙一咬,眼一闭,拿出送死般的勇气,一仰脖子,便把药喝了。 “……”姜安城的手顿了顿,再次抬起,想拈起那颗冰糖葫芦。 结果花仔把喝空的药碗往托盘里一搁,手比他更快一步,抓起糖葫芦塞进嘴里,皱成一团的小脸终于舒展开来。 啊,总算活过来了。 这才见姜安城的身子微微前倾,手也伸在半空,似乎是个打算喂她的姿势。 花仔心想这是消气了吗? 被注视着的姜安城:“……” 手拿起药碗,看了一眼,表示并没有多余药汤,遂放回去。 “走。” 他扔下冷冷一个字,带着季齐离开。 ……原来是检查她有没有喝完。 唉果然还是没有消气啊。 花仔嚼着冰糖葫芦叹息,忽然发现姜安城出了院门往左拐了。 嗯? 右边才是通往出府正门的路,左边……好像是通往厨房吧? 花仔忍不住跟过去瞧瞧,到了院门边,曹嫂立刻拉住了她,“花公子,你这一出去,那可是十两银子啊!” 花仔想想也觉得这一步迈得挺贵:“那你替我去瞧瞧?” 曹嫂:“这不会是要支开我吧?” “你唤两个人来门口守着不就得了?反正我这会儿带伤,没有搀扶,哪儿也去不了。”花仔说着,冲着姜安城远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就不好奇小姜大人去厨房干嘛?总不会是去下厨吧?” 像所有略有点年纪又精力旺盛的妇人一样,曹嫂心中有一颗永不熄灭的八卦之心,终是没扛住诱惑,跟过去瞧了瞧。 回来的时候,曹嫂两眼放光。 花仔一看这是有大新闻啊,立即问道:“怎样怎样?” “说出来你一定想不到!”曹嫂大声宣布,“小姜大人去厨房,就是下厨!” 啥???? 花仔懵了。 紧接着,曹嫂神秘地一笑:“你知不知道还有谁在厨房?” “谁?” “郡主啊!”曹嫂道,“郡主做那烤全羊,据说要先揉再腌然后再烤,步骤那是多得不得了,所以一大早就去厨房忙着了。” 花仔的眼睛睁大了:“……所以,他是去找郡主的?” “啊哟,可不是嘛!两个人一道做菜,有说有笑,不要太开心!哎呀,他们两个,男的俊,女的美,在一起别提多养眼了——” 曹嫂说得起劲,完全没有注意到花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蓦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花仔一拳捶在桌案上,整张桌子粉得四分五裂。 “可恶!” 花仔大喝一声。 曹嫂完全呆住,好一会儿才见花仔肩上的纱布下渗出鲜血,伤口迸裂了。 曹嫂慌了神,一叠声急急让人去唤大夫,一面去扶花仔:“哎哟我的姑娘,你不是说过郡主不是你情敌,你不喜欢小姜大人么?昨晚你还撮和郡主和小姜大人来着,怎么这会儿生这么大气啊?还是说你这是心口不一,其实心里是喜欢小姜大人的?所以才醋了?” “放屁!”花仔捂着肩,疼得呲牙咧嘴,整张脸都扭曲起来,“老子才不是吃醋,老子是生气!” 既然他明明喜欢郡主,为什么昨天晚上还要凶她?! 在她面前装模作样是什么意思?! 大夫来的时候慌得一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伤口明明愈合得好好的,怎么说裂就裂了?” “裂了就扎上!叽叽歪歪个屁啊!”花仔“刷”一下从床头抽出了刀,搁在大夫脖了上,“再啰嗦一句,老子剁了你!” 就这么一个动作,伤口的血流得更急了。 大夫脸色白了白,强忍住晕过去的冲动,迅速包扎好伤口,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即刻告辞。 花仔握着刀,手心痒痒,想冲去厨房砍人。 自己也知道这冲动要不得,可心里就是想不通,“你说,他为什么要骗我?” 曹嫂刚被找来伺候的时候,听说过是花仔带着人上苦牢山擒拿了匪首的事,还听说花仔力大无穷,神功盖世。 但来了之后,曹嫂见花仔这么个小身板,且又是个女孩子,再想到姜安城对花仔的各种照顾,立刻就凭着多年在街坊邻里间的八卦经验得出了一个真相——神功盖世擒拿匪首什么的,只不是小姜大人送给心上人的名头罢了。 这会儿曹嫂才明白自己侍候的当真是一位煞神,心说就冲您这脾气,哪个男人敢说啊?!要命不要啊?! 当然这话曹嫂绝不会说出口,她颤巍巍道:“可、可能是小姜大人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 这话倒是意外地戳中了花仔。 嗯,夫子的脸皮确实是薄得很。 ——但为什么不能直说?!为什么要骗她?!她最讨厌别人骗她了!!!!! 曹嫂只见花仔的神情略微松软了一点,但转即又立刻目露凶光,赶紧劝道:“还还还还有,郡主不是说了么?姜家的人不能娶风家的人,大约是因为这个,所以他们两个只能偷偷摸摸的来,以免被家里大人发现……” 家里大人…… 花仔立刻想到了姜安城那个看起来好像脾气很好但不知怎地总让人心里发毛的爹。 以及那个夜晚姜安城背上被鞭打出来的血痕。 花仔整个人顿住了,浑身的火气与力气一起消失。 大约现在真的是太虚弱了,这么略动了动,就让她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不是像在阵法中那种耗尽力气的疲惫,而是有一种从心底最深处涌起来的、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一下的疲惫。 她坐在床畔,觉得腰杆有点撑不住坐姿,脖颈有点撑不住脑袋,得杵着刀才能坐得住。 曹嫂只见她整个人好像是瞬间萎下来了,试探着道:“花公子累了吧?要不,上床歇会儿?” “歇了一晚上了,还歇什么歇?”花仔没好气,但因为有气无力的,声音里没有半丝戾气了,曹嫂听着安心不少,“这刀……我帮你收起来吧?” 毕竟这么大一把,寒光闪闪的,看得曹嫂心惊胆战。 花仔头也没抬,顺手把刀柄递给曹嫂。 曹嫂见刀大,料得定然是重的,双手接过,还没接稳,整个人不由自主就跪下来。 花仔这才回过神,很久没有人敢碰她的刀了,她都忘了这把刀重一百二十斤,寻常人拿不动。 “你没事吧?”花仔问,捡起刀,插回刀鞘。 “没、没事。”曹嫂的眼神越发敬畏,有点想跪在地上不起来。 “去给我找身衣裳换,再把地上这些收拾收拾。” “是,是。”曹嫂连忙照办,收拾地上那张桌子的残骸时手还有点打抖。 花仔歪头看着她,忽然道:“带我去厨房。” 曹嫂一颤:“小姜大人说了不让去……要扣钱的……”声音越说越轻。 “那你自己选。”花仔轻轻活动活动手腕,“是想扣钱,还是想跟这桌子一样?” 因为京城的人都喜欢用钱讲道理,花仔都快忘了,还可以用拳头讲道理。 片刻后,花仔同着曹嫂来到了郑家的厨房外。 郑家的厨房不小,共有五大间,皆开着窗,窗外种着不知什么树木,冬天树叶都落光了,疏疏朗朗,一览无余。 花仔远远地就站住了脚。 她眼力好,看得清清楚楚,在其中一扇窗下,姜安城臂上缚着攀膊,正低着头往羊肉上抹酱料。 不知是什么酱,红艳艳的一片,把他的手也染红了一片。 风婉兮端着一只小碗,不时勺一点酱料上去,脸上带着温婉笑意,不知在说些什么。 姜安城神情专注,从这个角度花仔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想来,应该是很欢喜的吧。 他那么忙,还有空过来陪她下厨,风婉兮那些眼泪也没算白流了。 酱料涂抹完毕,姜安抬起了头,视线对准了院墙外。 第44章 私奔 你们私奔吧! 几乎是立刻, 花仔拉着曹嫂闪到墙后。 姜安城的视线望出去,只见几株光秃秃的大树后,一只麻雀停在院墙上, 转瞬又飞走了。 风婉兮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 “无事。” 方才觉得好像有人在看这边, 大约是错觉吧,曹嫂是个市侩的妇人, 最是爱财,花仔现在有伤在身, 应该挣不过曹嫂。 “接下来呢?”姜安城问。 “接下来便是放进盆中腌制便可。” 厨房里的两人继续接着忙碌, 花仔则僵硬地缩在墙后。 奇怪!她为什么要闪?! 然后就对上了曹嫂愣愣的视线, 曹嫂盯着她, 眼珠子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 花仔立刻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理由:“看我对你好吧?你放心,他没看见咱们, 你的钱不必扣了。” 曹嫂喃喃道:“你这么辛苦过来,不是去找他们?” 花仔被问住了。 现在的她每走一步震得伤口疼,这一条路走得确实十分辛苦, 可为什么要过来,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大概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吧, 姜安城下厨, 多么稀奇的事, 自然要来看个热闹。 但这个热闹实在不咋地, 看完全然没有一丝开心。 曹嫂看着她一脸沉思的表情, 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花公子, 你……不会想去砍了他们吧?” “我疯了么?”花仔朝她翻了个白眼, “他们做的是烤全羊,给我做的。” 不砍人就好,曹嫂的心放回肚子里, 且因为保住了银子的缘故,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生出了一丝八卦之魂:“那你想不想跑开?再也不要看见他们俩?” 花仔:“……” 有那么一个瞬间,想。 但为什么想,花仔不明白。 于是她沉思了一下,发现了原因——因为现在的羊肉还没烤好,她对生肉没什么兴趣,想跑开也很正常。 “走吧。”花仔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这奇怪的念头从脑子里一口吐尽,“回去等吃的喽。” 从厨房到西跨院,好像十分漫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姜安城和风婉兮有说有笑一起烤羊肉的画面就像粘在了脑海里,撕都撕不下来。 她重重地拍了拍脑门。 现在她一动手,曹嫂就紧张:“花、花公子怎么了?” “无聊。” 韩松几个不在,姜安城和风婉兮在一处,一个能陪她的人都没有。 想来想去,花仔让人请了个说书先生来。 于是当姜安城回来的时候,西跨院里十分热闹,左右没执事的下人丫环都来了,满满站了一屋子,那先生说得声情并茂,讲的是一对有情人被双方父母棒打鸳鸯,年轻一点的丫环红了眼睛,抽咽着擦眼泪。 姜安城:“……” 她倒是会给自己寻乐子。 然而一走近,就见花仔靠在床头,眼睛也是红红的。 虽然没有泪,但她眼眶那点红却比旁人所有的泪加起来都更触动他的心,他冷声吩咐:“都下去。” “别。”花仔拉着他的袖子,“让他讲完。” 声音软软的,带着重重的鼻音。 姜安城没有办法,在她身边坐下。 每一个说书人大约都会几本这样的故事。一对男女自小定有婚约,长大情投意合,但男方家道中落,女方父母嫌贫爱富,定要退婚,这对小情人拼死抵抗,双双奔赴黄泉。 讲到这对小情人一起投河的时候,屋子里哭了一大片,花仔的眼睛也含着一包泪,却是看着他。 待人都退下去,姜安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都是假的,哭什么?” 花他有点哽咽:“夫子,要是你不能跟你喜欢的人在一起,你会死么?” 姜安城道:“当然不会。” “真的?” “自然。人活在世上,有许多东西原比情情爱爱更重要。因情轻生,最愚蠢不过。” 花仔抽了抽鼻子,觉得安心了不少。 姜安城把手帕递给她,不觉有丝好笑:“花二当家听人说书,都是这么上心的么?” “他讲得太好了,那两个人也太倒霉了。要我说他们干脆就私奔,走得远远的,管那几个老头子老太婆去死。” 姜安城神情一动,声音微微低沉:“花仔,血脉亲情哪能说断就断?家族责任也不能说丢就丢。” 花仔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叹息和苦涩,忍不住问道:“那如果你想跟郡主在一起,你爹偏偏不同意,你怎么办?” 姜安城微微笑了笑:“我自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开始就不会同她在一起。” 花仔的目光在他脸上巡梭,他的神情端然,除了笑容里那一丝苦涩,看不出一丝破绽。 原来夫子除了会兵法,说谎也很厉害。 如果换一个人当她面骗人,她有本事用陌刀叫他投胎重新再活一次,可他这样,她却发现自己生不起气来。 这样苦笑着的姜安城,让她想去抱一抱。 他永远清醒,永远不会出错,做事永远最最稳妥。 因为身后有那样一个爹,所以他必须把事情瞒得死死的,谁也不告诉。 包括她。 “怎么了?”姜安城觉她的脸色不大对。 花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面酸酸软软的,特别难受。 和当初在阵法中看他痛哭狂乱时的感觉一样。 “没什么。”花仔咕哝着,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带羊肉来了?我闻着香味了。” 能惦记着吃,想来确实没什么。姜安城放心了,让人摆上饭菜,因天寒,怕菜冷得快,每一道菜底下皆有一只底座,用细炭温着。 最后端出来是一只香气四溢的烤全羊。 花仔深深吸了一口气,食物的香气像温暖的火焰,将那些奇怪的情绪驱散了不少。 算了,管他娘的,夫子这么能干,就算是再大的麻烦也会自己解决,要她操哪门子心? 姜安城将烤全羊挪到她面前,割下一片放到她的碗里:“尝尝看。” 羊肉看上去色泽红亮,但花仔一口咬下去,眉头皱起来。 姜安城:“味道不好?” 花仔道:“味道还成,就是老了点儿。不过没事,反正我牙口好。” 姜安城自己尝了一口,总结:“看来是烤久了些。” 花仔一边“嗯嗯”点头,一边大块朵颐,还是很给面子地消灭了一整头羊。 姜安城问:“所以,这羊肉是今日的好吃,还是昨日的好吃?” 花仔肚子饱了,整个人也暖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绪终于消散了,整个人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拍拍肚子:“当然是昨天的。” 姜安城:“……” 花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夸你心上人做的好吃,怎么看上去不大高兴? 姜安城似乎从此烤全羊烤上了瘾,一连数日,花仔每天都有烤全羊吃。 有时候是烤老了,有时候是羊肉还带着血水,有时候是淡了,有时候是咸了……不过有个统一的结果,那就是花仔全部把它们干掉了。 花仔最后摸着滚圆的肚子,心里寻思着该怎么给姜安城一个建议——能不能换一种方式谈情说爱?做菜这种事情还是要专心点啊夫子! 不过这么吃,再加上她又能睡,且还有姜安城盯着喝药,花仔伤势愈合的速度超出大夫的预料,没几天便可以自如走动了。 而这天姜安城带来的烤全羊终于做到了色香味俱全,外酥里嫩,咬一口鲜汁四溅,味道也调得恰得好处,花仔尝了一口就呆住了。 “好吃么?”姜安城问。 花仔猛点头。 “是最好吃的吗?” “最最最最最好吃!”花仔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含糊道,“这要是拿去北疆开店,松鹤楼就要关门大吉啦!” “松鹤楼?” “是云川城的一家馆子,他家的炙小牛肉和烤全羊最有名了,我和老大都喜欢吃,每次有收成了都要去大吃一顿。” 姜安城点点头,“炙小牛肉……” “夫子想吃吗?”花仔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北疆?我请你去吃。” 姜安城没有说话。 北疆……少年的游历计划里也包括了这个遥远的地方,但那是姜家二公子的梦想,不再属于姜家少家主了。 花仔敏锐感觉到他好像有些低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获得了某种兽一样的能力,嗅一嗅他周身的空气,大约就知道他是个什么心情。 她想了想,抬起头看着他,认真地唤了一声:“夫子。” “怎么?”姜安城尝了一口羊肉,让羊肉的鲜美滋味在口腔里化开。 果然万事万物的道理皆通,任何一样东西都不可能凭空得来,须得经过仔细地学习与反复的失败,才能掌握真正的精髓。 “——你和郡主私奔吧!我帮你们!” “咳咳咳咳!” 姜安城差点儿当场成为姜家第一位被羊肉呛死的少家主。 第45章 温泉 小姜大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是说真的!”花仔抓住他的手, “等我回北疆的时候,你们两个跟我一起走,我包管没人找得到你们!” 她的手纤小, 却永远带着明显的暖意。 这暖意仿佛可以透过姜安城的肌肤, 渗入骨血,缓缓沿着血液上行, 直抵心脏。 因着这点暖,他不愿意拂开她的手, 但对她这份心意却颇感头疼:“我记得我一早告诉过你, 我与郡主绝无可能。” 花仔怒:“我口风这么紧, 你还瞒我有意思么?!还是不是兄弟了?!” 姜安城眸子微微一收, “瞒你什么?你知道什么?” 花仔:“我……” 我知道你跟郡主天天在厨房打情骂俏,想必还因为心疼郡主, 所以自己学会了烤全羊,这样郡主就不用烤了。 可这话居然像石头一样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我”了半天, 干脆直接道:“我知道你天天从军营跑来郑家就是为了郡主!” 姜安城:“……” 他拿开她的手,然后抬手在她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一记爆栗子, 微微咬牙:“笨蛋。” 花仔捂着脑门, 心里面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完了完了, 夫子这般咬牙切齿的样子……怎么这么好看! 难怪郡主对他一片痴心, 她现在有点懂了。 她赶紧甩甩头, 继续跟烤全羊博斗, “反正我把话摆在这里, 只要你们肯,我一定拔刀相助。” 姜安城把片下来的一盘肉放到她面前:“省省,用不着。” 花仔狠狠挟起一块肉扔嘴里, 嚼得咬牙切齿。 瞒得这么紧,还真是不拿她当自己人。 没义气! * 当麟堂其它生徒们还苦牢山挖石头的时候,风长健、姜钦远和韩松三人之所以能在郑家,乃是徐文正给开的后门。 毕竟挖石头大有人在,能陪好花仔的人可只有那么几个。 不过这些日子,三个人基本上都是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起床出门,天黑透了才敢回来。 这天晚上三个人喝得半醉,彼此挽扶着回来,脚步都有些踉跄。 姜钦远摇摇晃晃:“我说……这芙蓉酿劲儿有点大啊……我头好晕……” “哈哈哈哈你小子没用!你看你爷爷我……我……我……我还能再去泡个温泉……”风长健话没说完,差点撞上门框,韩松赶紧把他拉住。 但韩松自己也有点晕头转向,一下子用力过度,重心不稳,拉着风长健一起撞翻了姜钦远,三人一起跌进房内,滚作一团,半天爬不起来。 屋子里的灯亮起来,亮光像水一样漫过三人身上。 风长健一下子坐起来,骂道:“混账东西,交代你们多少次了,就算我们回来了也不要点灯,不然会给花哥发现!” “是么?”灯光后,花仔凉凉的声音响起,“被发现了会怎样啊?” “!!!” 地上的韩松和姜钦远也激灵一下,三个人一起回头。 花仔懒洋洋靠着椅背,一条腿搁在椅上,手松松搭在膝上,慢悠悠问道:“看来躲我躲得很开心啊三位。” 三个人下意识想跑,其中尤属韩松反应最快。只是刚爬起来,还没迈出门槛,后衣领就被花仔拎住,紧跟着两扇房门“啪”地一声在三人面前关上。 花仔把韩松往地上一扔:“说!这几天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玩什么好玩的了?!” “花哥你好啦?!”再一次见识到花仔的好身手,三人统一地惊喜。 “就这点伤,还不够老子养的。”花仔情不自禁就吹了个小牛,然后踹了三人一脚,“你们去喝芙蓉酿了?味道怎么样?有没有带回来?你们三个真是活腻了啊,说说,这笔帐怎么算?” 三人苦着脸,韩松道:“花哥,我们也是没办法,要是让姜夫子知道我们跟你混在一起就完了!” “完什么完?咱们不是混了这么久了么?” “之前那可以算是不知者不罪,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再敢待在你身边,姜夫子非扒了我们的皮不可!” 这话一出,姜钦远和风长健连连点头。 花仔被三人搞糊涂了:“为什么?” “这还用说嘛?!”风长健忍不住道,“你跟姜夫子是那样那样的关系,姜夫子连纸笔都不和他人共用的,何况是人?!” “用什么?怎么用?”花仔更糊涂了,“我跟姜夫子那样的关系?” 韩松道:“花哥,我们真心劝你一句,以姜夫子的性子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你要好好待他,虽说当男宠传出去不好听,但当姜夫子的男宠倒也不是什么掉面子的事儿,花哥你要好好珍惜。” 花仔:“……………………” 花仔:“!!!!!!!!” 花仔:“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你才是男宠,你们全家都是男宠!” 姜夫子的男宠? 哈哈哈哈哈哈! 花仔觉得不行了,伤口都快要笑裂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是吗?” “是个屁!”要不是体力不允许,花仔好想揍他们一顿,“夫子喜欢的是女人,而且已经有心上人了。” 三人忙问:“谁?!” 花仔差点儿就把“郡主”两个字说出来,临了还是刹住了嘴。 虽然姜安城不讲义气,但她得讲,当然要替他保守秘密。 “这你们不用管,反正不是我,你们这些天躲屁躲。”花仔说着,摸了摸下巴,“芙蓉酿在哪儿?泡什么温泉?” 三人卸去了心理负担,立即来劲了,告诉花仔南山酒楼的芙蓉酿最正宗。且他家不单酒好,后院还有温泉,据说源自西山,女子泡了能美容养颜,男子泡了能威武雄壮,老人泡了能返老还童。 招揽客人嘛,吹得玄乎一点也在情理之中,花仔表示可以理解,她在郑家宅了这么久,可以说从记事以来就没有这么安静过,这会儿被勾得蠢蠢欲动,“还等什么?去啊!” 其实这些天三个人时,因为花哥不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此时也跟着十分兴奋,说走就走,只有韩松一个人保留了理智:“姜夫子回来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没事。”花仔抱起双臂,“我来安排,包管夫子满意。” * 姜安城回来时,花仔的屋子里一如既往亮着光。 有些事情做着做着好像就会变成习惯,就像每天晚上回来看着窗子里那一扇光,心就会变得很温暖,笑意也会不自觉浮上嘴角。 姜安城回头从季齐手里接过几本兵法书,挥手让季齐下去休息。 这几天花仔没有牌局,晚上的时间全用来学兵法,这几本是他派人从京城取来的,今晚正好用得上。 然而一踏进屋内,他脸上的笑意就顿住了。 “小姜大人。”风婉兮起身行礼,腰肢如柳枝般柔软。 “郡主怎么在这儿?” “花公子邀我来的,说是临时有事走开一会儿,让我在这里等一等。” 花仔的原话是:“那个,其实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郡主你这么好,夫子又这么喜欢你,我一定会帮你们。今晚你就在我屋里等夫子,静悄悄的绝没人知道。” 姜安城眉头微皱:“花公子呢?” 风婉兮道:“我来时还在的,后面就出去了。” “去哪儿了?” “这就难说了,兴许是出去走走,一会儿便回来吧。”风婉兮说着,将一盏茶捧到姜安城面前,“小姜大人才从外面回来,喝杯热茶祛祛寒吧。” 姜安城就像是全然没有看到这杯茶,抬脚走到屋外,高声喝道:“曹嫂!” “曹嫂好像不在。听说是家里有点事,下午便告假了。”已是寒冬,但风婉兮身上穿的却是胭脂色的薄绡,即使披着狐裘,也挡不住屋外的寒风,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听上去楚楚可怜,“小姜大人,外头冷,回房等花公子吧。” 姜安城抬起头,天上一轮明月,光芒皎洁,今日是个难得的清朗冬夜。 花公子,等是等不回来了。 “郡主请回吧。”姜安城搁下兵书,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 南山酒楼是通州最大的酒家,后院引入的温泉被分隔着一个个雅间,木质的托盘浮在乳白色的水面上,有酒有菜,还有有专人服侍。 风长健、姜钦远、韩松三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风长健更是这里的常客,每回来看外祖必要来此处的,因此被奉为贵宾,服侍的人格外卖力。 三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宽了衣舒舒服服里泡进温泉里,花仔只宽了外衣,穿着里衣就下了水,且因为肩上的伤,没办法像三个人那样嬉闹,只靠着池壁,特意坐得高些,不让伤口浸着水。 泉水温暖,小菜可口,酒更是一壶一壶往下灌,花仔喝得醺醺然,感觉魂儿都在往外飘。 花仔赞道:“这酒确实不坏。” 韩松提醒她:“花哥,泡汤时喝酒原就容易醉,你悠着点。” 花仔对此嗤之以鼻,就算是烧刀子也很难灌醉她,何况这点子芙蓉酿? 但不知是温泉的热汽浸人,还是这酒的后劲足,花仔很快就觉得脑袋有点晕晕的。 风长健闹累了,头上顶着块布巾,划到花仔身边边,大着舌头道:“花哥你怎么不脱衣服?” 花仔一本正经道:“当然不能脱,我可是个女的。” 风长健呆了呆,然后发出疯狂的爆笑。 姜钦远和韩松也没憋住,韩松道:“我也是女的!” 姜钦远道:“我也是!” 风长健道:“我可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两人按住:“快打出去,臭男人来泡女汤了哈哈哈哈!” 花仔拎着酒壶看着三个人打闹,脸上带着笑。 终于可以出门了,还喝上了好酒,照理说心情应该很好才是,可脑子虽然有点晕,心里头却明明白白有一个地方像是坠了个什么东西似的,微微往下沉。 是什么呢? 她困难地开始思索。 姜安城愿意天天跑回郑家,为的不就是郡主么?她把郡主约过来陪他,又可以掩人耳目,他应该很开心才是吧? 他和郡主在郑家开心,她和韩松他们在酒楼开心,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有什么不好吗? 水面上热汽蒸腾,花仔仰头再喝一口酒,倒了半天却倒不出半滴来,她疑惑地晃了晃。 “姜、姜夫子!” 耳边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花仔一面懒洋洋晃着酒壶,一面口齿不清地道:“姜夫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才不会来这里呢……” 下一瞬,水池里哗啦一声,有人跨进来,大步涉水,停在她的面前,一把抓住了她提着酒壶的手。 “花、仔!” 这两个字咬牙切齿,每一个字好像都是在嘴里用力嚼烂了才吐出来。 第46章 醉酒 是,我喜欢她 “夫子?” 花仔的手指一松, 酒壶落进池中,咕嘟咕嘟冒着泡沉下去。 姜安城的脸就在面前,眸子里全是火气, 眉头皱得死紧, 眉心皱出了一道竖纹。 花仔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那道竖纹, 还用指腹揉了揉。 她的手湿湿的,一滴水珠顺着姜安城的鼻梁往下滑, “嗒”地一声, 滴进温泉中。 这一滴水好像同时也滴进了姜安城的心里, 他整个人的动作微微一僵, 连快要炸裂血管的愤怒也随之一顿。 花仔脸上红扑扑的,肌肤细致如玉, 眸子迷濛,像这水面一样微微笼着一层水汽,整个人都软绵绵, 红润润,湿漉漉, 像是一朵着过露水的花朵, 或是一枚洗净了的甜果子。 她还摸了摸姜安城的脸, 觉得有点冰, 便拿掌心替他捂一捂, 还顺手捏了捏, 然后, 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卧槽,”花仔笑着转脸向韩松三人,“你们快来看, 这好像是真的哎……” 韩松、姜钦远、风长健,三人抱团瑟瑟发抖。 花哥你快醒醒啊再乱讲话命要快没了!!!! “闭眼,左转,出去。” 姜安城向三人低喝,纯然是施军令的语气,斩钉截铁。 三人心说闭眼还怎么出去? 但没有人一个敢说半个“不”字,三人哆哆嗦嗦摸索着出去,风长健走在最前面“哐当”一声撞门板上了。 花仔好奇想探头出去看一看,姜安城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过来,皱起眉头审视她:“谁让你在泡温泉的时候喝酒的?喝了多少?” “一壶……”花仔认真地扳起手指头开始数,“两壶,三壶,四壶……”她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晃,“四壶。” 姜安城:“……” 芙蓉酿向来以入口清甜后劲绵长著称,虽然搁在托盘上的酒壶不大,人泡在热水中酒气本就发散快,花仔的面颊已经变成芙蓉花瓣一样的深粉色,仿佛只要轻轻一掐,便能拧出花汁来。 姜安城能找到这里并非易事。 他先是审问了风长健房中服侍的下人,再命季齐把曹嫂带来,两处得出的结论,是花仔跟风长健几人去喝酒了。 通州芙蓉酿著名,酒楼也众多,姜安城几乎找遍了通州所有的酒楼,最后才来到这家带温泉的地方。 这家之所会排在最后,是因为姜安城觉得就算风长健等人再不懂事,也不该带着身上有伤的花仔泡温泉,花仔再不懂事,也不可能和三个大男人一起泡温泉。 因此找到这家,只不过是地毯式搜索的一环,其实心中已经在想也许除了酒楼,还有旁的地方可以喝酒。 然而上天狠狠照脸打了他一记耳光。 花仔不单和他们几个一起泡温泉,还一起喝酒,嬉嬉闹闹,在温泉池里扑腾得欢快,泡得无比开心。 姜安城杀人的心都有了。 花仔醉醺醺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穿着里衣靠在池边,右臂抬在石台上,避免伤口浸水。 但就算是穿了里衣,衣料被水浸湿,贴合着肌肤,只要三人稍微注意,便能看出那与男子迥异的柔软线条,隐在湿衣下半遮半掩,异常撩人…… 姜安城猛地让自己别开视线,平息一下微微紊乱的呼吸。 胸中熊熊的怒火不自觉压低了一些。 “这酒怪好喝的,就是不够辣,还是我们北疆的烧刀子好,一口下去,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肚子……”花仔说着,伸手去捞酒壶,“我酒呢……” 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腕:“走吧,再泡下去你只怕要醉得更厉害。” “哈!醉?”花仔手一挥,气势豪迈,“老子长这么大,就不知道醉字怎么写!拿酒来,我还要喝!” “若是真不知道醉字怎么写,那定然是因为你读书太少了。”姜安城没好气,想把她拉起来,但她的手腕湿漉漉,滑不留手,他也不大敢用力,这么任由她折腾了一阵,扑腾得水花四溅,他的发上身上都沾了不少水。 再让她闹下去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姜安城深吸一口气,弯腰打算直接把她抱起来。 只是手刚搂托住她的脖子,另一手还未在水到找准位置,花仔忽然歪一笑,揽住了他的脖颈。 姜安城正在待要发力之时,被这么一带,整个人朝着花仔跌去。 乳白色的泉水四溅,水面的木托盘剧烈晃动,随着水面一圈一圈荡起来的涟漪漂开。 水雾迷濛,每一片水雾里的细小水珠都折射着昏黄灯光,小小天地间蕴含着梦幻般的璀璨。 姜安城的手及时撑在了花仔的两侧,稳住了身体,没有倒在她身上。 但发丝散乱,水汽氤氲,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息息相闻,他清楚地嗅到她的呼吸里带着一股甜香,半是芙蓉酿的酒香,半是她本身的味道。 阵法中那个意外的的吻瞬间闯入脑海,所有关于她双唇的记忆都在脑海中复苏,放大,然后化为灼热洪流,冲向他的心脏。 似乎可以听得到“轰”地一声响。 似惊天动地,又遥远模糊。 眼前心里,全部被花仔的脸占据。 她的脸绯红,湿润,像是雨后莲池中遍选出来最美的一朵,花瓣上还有晶莹的水珠滚动,娇美,清艳,芬芳,诱人采撷。 “……你真是夫子吗?” 花仔的手攀在他颈上,唇轻轻开合,红润饱满,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姜安城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眼睛只看着她的唇,就像一个从荒漠跋涉千里的旅人看到枝头长得最好的那一颗樱桃。 ……吃了它。 除此之外,天下地上都没有别的念头。 “发什么呆?”花仔只觉得他眸子格外黑沉,呼吸也格外急促,她不满地捧住他的脸,晃了晃他,“问你呢,是夫子吗?是姜安城吗?怎么不说话?” 姜安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被她碰触的时候不觉得她手暖,大约是因为他现在全身滚烫,如被火烧。 “花仔……”在这个时候,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是逆天而行,理智仿佛是要以一人之力拉住奔散的千军万马,姜安城的声音异常吃力,“你松手……” “是夫子吧?这脸是,这声音也是……”花仔认真地打量着他。 唔,夫子的眉毛就是这样长的,眉梢几乎要扫入鬓角,夫子的鼻梁就是这样挺的,在灯火的照耀下尤为挺拔,夫子的唇呢,就是这样微微的红,让人很想咬一口。 夫子的声音,就是这样柔和悦耳,低沉起来落进耳里,听着特别特别舒服。 还有…… 她微微抬起头,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 在酒香与温泉池水淡淡的硫磺气息中,花仔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深沉淡雅的芬芳,这种仿佛能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的味道,就是夫子的味道。 “这味道也是……” 姜安城整个人微微颤抖。 太近了…… 她这么一抬头,将原本就近到咫尺的距离缩到了……危险的程度。 姜安成仿佛听到了脑子里有轰然一声响。 千军溃散,万马齐奔,理智荡然无存。 他闭上眼睛,低下头。 水珠从他的发丝滴落,不知是温泉水还是汗水,被灯光照得莹亮如水晶。 “啊……” 花仔皱着眉毛一声痛呼。 这一声瞬间把姜安城拉回了现实。 理智回笼,姜安城整个人顿住,僵了僵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痛。”花仔缓缓收回自己的右手,搂姜安城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右肩上的伤口的疼痛终于穿过芙蓉酿的麻醉,抵达大脑。 “伤还没好,怎么会想到泡温泉的?还喝酒!”姜安城托住她的右臂,帮她缓缓舒展,动作轻柔至极,语气却十分严厉,“你这条胳膊不想要了是么?以后别说打北狄,只怕你连刀都拿不起!” 花仔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眉眼弯弯:“我知道了,你真的是夫子,夫子就是这样骂我的。” “……”姜安城简直拿她没了脾气,“还有脸笑!” “可是夫子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花仔想了想,问,“这时候你不是应该在我房里陪郡主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姜安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花仔,你这个笨蛋,到底要干什么?” “我……撮合你们啊!”花仔一脸认真,只可惜眸子有点涣散,因为总觉得姜安城的脸在晃,她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扶住他的脸,“你……你好好呆着,别乱动,晃得我头晕。” “谁要你撮合?”姜安城恨不能敲醒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与郡主绝无可能,你少给我添乱!” “你骗人。”花仔神情很认真,脸上还有一丝很柔软很柔软的情绪,“夫子,你老是骗人。明明有事,却说无妨,明明喜欢人家,却说绝无可能,明明不高兴,却说还好。夫子你这个人,老是不说心里话……可你骗不了我,你那么爱干净,衣裳沾了点灰尘都要去换,若不是因为喜欢,怎么肯亲自下厨呢?真的,你别再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你天天做烤羊肉全是为了她,你明明就很喜欢她!” 姜安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深深,像是要把这个人揉烂捏碎化成水,一口饮下。 她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明明醉得两眼无法聚焦,姜安城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的视线仿佛能看进他的心底最深处的地方。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这么傻,这么呆,又这么惹人爱。 “是,我喜欢她,我烤羊肉是为了她,天天从军营到郑家来回奔波也是为了她,但这个人,不是郡主。” 姜安城的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字仿佛全是从心里流出来的,涓涓细流,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不是郡主?”花仔疑惑,歪头问,“那是谁?” 第47章 打赌 你是不是喜欢我? 热汽氤氲, 雾气折射着灯光,温泉池上灯光如雾,雾气如梦。 姜安城的目光也像梦一样柔和, 眸子深处有迷濛的光, 和平时沉静清冷的模样如此不同。 花仔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姜安城。 这样的姜安城让她想起香合坊的点心,好看到不可思议, 好闻到不可思议,又好吃到不可思议。 这一刻她看呆了, 一时竟忘了自己的问题。不自觉再次伸出了右手, 两只手一起捧住了他的脸。 她好喜欢好喜欢这样看着她的姜安城。 就像喜欢香合坊的点心那样喜欢。 下一瞬, “哗啦”一声水响, 姜安城拦腰将她从水里抱了起来。 花仔觉得自己不单是离水而起,更像是被人从一个梦境里拽了出来, 她不高兴了,努力扳正姜安城的脸:“夫子,你还没答我。” 姜安城抱着她, 大步往外走:“答什么?” “你喜欢的人啊,是谁?” 姜安城看着她:“你很想知道。” 花仔用力猛点头, 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 “自然是你未来的师娘。” 花仔:“……” 这算什么答案? 池旁立着一扇大屏风, 那是给客人们更衣用的, 有桌有案, 衣架齐全。 姜安城把花仔送到屏风后, 交代她:“换好衣裳出来。”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 身形却一顿, 因为一只湿漉漉的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不许走……”花仔身形摇摇晃晃,声音含含糊糊,“话没说清楚, 不许走……” “别闹了。”一旦离开温泉,湿透的衣衫马上透出寒意,再耽搁下去很容易着凉,“换好出来,我就在屏风外头等你。” 花仔不肯松:“那换好你告诉我。” 姜安城叹了口气,半是纵容,半是宠溺:“好,换好告诉你。” 花仔这才满意了,松开手。 姜安城站在屏风外等着,湿衣上的热汽渐渐散逸,开始凉下来。 但他不觉得冷,这凉意恰到好处,能帮他把身体上灼人的热意降下来。 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是……她更衣的动静。 姜安城深深呼吸。 明明看不见,耳朵却分外灵光,每一下细微的声响都捕了个密实,在脑海里勾勒出隐约的画面。 非礼勿听。 他待要离屏风远一些,才迈出两步,屏风后忽然传出花仔的一声骂。 他的脚步一顿,转身便要进屏风,又生生忍住:“怎么了?” “卧槽老子就不信了,我还塞不进去……”花仔在屏风内嘟囔,“你,再不进袖子,老子就要揍你了。” 姜安城:“……” 让一个带伤的醉鬼自己更衣,是他错了。 “你先别动,等着。” 姜安城打算出去问老板借用一名侍女过来,哪知手刚碰上门闩,身后轰隆一声响,屏风倾倒,激起一阵风浪,花仔在后面已经失去了耐性,踏过屏风走过来:“夫子帮帮我,这袖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安城手里的房门已经开了一线,此时猛地关上,整个人都绷紧了:“你别过来!” 花仔:“可我的手塞不进去……” “那也别过来!” 姜安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过分紧张了,微微顿了顿,咽了口口水,“你……先回去坐着,我让人来帮你。” 花仔疑惑:“你不就是人么?” “我不行!” 花仔更疑惑,走向他,歪头打量:“你怎么不行?” “我……”姜安城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靠近,身上的每一处都绷到快要僵硬的程度,整个人几乎贴在了门板上,他闭上了眼睛,不敢往她那边多看一眼,“你……你离我远一点。” 花仔看了他半天,依然没搞明白他为什么不行,只是从他僵硬的姿势中看出了极其明显的拒绝,宛如贞节烈女一般,好像她再走近一步,他就要当场自刎以保名节。 “没义气。”花仔咕哝着得出结论。 兄弟有难……不对,弟子有难,搭把手怎么了?! 不就是穿个衣服吗?一不要你掏钱二不要你拼命,至于冷漠成这样吗?! 寒心! 花仔只得继续奋斗,奈何独臂难支,这袖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左手那只好不容易套上了,右手那只却只管垂在后背晃晃荡荡,怎么都拉不过来。 偏生右手又只能小幅度移动,手臂和衣袖就像是一对有缘无份的男女,永远都在擦肩而过,搞不到一处。 花仔烦躁,右手一用力,把袖子扯了过来。 先是衣服发出“呲啦”一声响,袖子被扯了下来,然后是花仔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痛得站立不住,向前栽倒。 “花仔!” 姜安城急忙回身,一把托住花仔。 然后怔住。 和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花仔并没有衣衫半解半露,事实上那件泡温泉的里衣依然好好地穿在她身上,她一直在与之搏斗试图套上的……是一条裤子。 姜安城:“……………………” “不讲义气,不是兄弟!”花仔还生气了,“老子不要你帮,老子自己穿——” 这是今晚花仔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穿”字刚落地,姜安城的一记手刀就切在了她的颈后。 她的脑袋一歪,靠在了他胸膛上。 姜安城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 自己穿,穿你个头。 * 花仔再次醒来已经在西跨院的床上。 盖着暖烘烘的被子,穿着干干爽爽的衣衫。 除了脑袋有点疼,一切和平时的清晨没什么不一样。 “醒啦?”曹嫂过来服侍,“花公子你真是福大命大,昨天小姜大人把我抓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脑袋不保了。” 花仔半坐起来,昨晚的一切慢慢回到脑海,好些画面都有些模糊了,记忆只到她穿衣服为止,好像她穿着穿着就突然睡着似的。 她伸手揉了揉后颈:“昨晚我怎么回来的?” “小姜大人送你回来的呀。”曹嫂嘴角压着一丝神秘的笑意,“话说,我总觉着小姜大人喜欢的人不是郡主。” 花仔颇为惊异,对曹嫂竖起一个大拇指:“厉害,你怎么看出来的?昨晚上夫子确实是说,他喜欢的另有其人。” 曹嫂递给她一个更加神秘兮兮的眼神:“那他有没有说那人是谁?” “我本来要问的,结果还没问出来就睡着了。”说起来花仔还觉得十分惋惜。 曹嫂笑道:“这还用说嘛,不是郡主,当然是姑娘你啊!” “我?!” 花仔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只觉得整颗心好像变成了鼓面,被鼓槌重重地捶了一记,发出宏亮的一声巨响,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胡说八道!这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昨天你们是四个人一起出去喝酒的,结果世子爷他们三个这会儿还在罚跑圈,姑娘你却是被抱着送回来的?” “因为我醉了嘛,而且我受了伤,总不能罚我跑吧?”最初的惊吓之后,花仔抚了抚胸口,稍稍平复下来,“再说了,夫子罚我的时候你是没看见,现在罚他们的都是罚我玩剩下的。” “我这双眼睛看了多少人,一准不会看错。小姜大人昨夜把你放在床上的样子,好像生怕稍重一些,就要把你弄碎了。再说,他要是真喜欢郡主,昨天你给他牵那么好的红线,他会不要?”曹嫂笃定道,“我思来想去,定是你无疑。” 花仔摸了摸下巴,开始认真思索这里头的可能性:“可是他说过不喜欢我的。” 曹嫂笑道:“男人嘛,总是口是心非。” 花仔想了想,如果夫子喜欢她…… 想到这里便没办法想下去了,因为她的嘴角已经快要咧上天了。 哈哈哈哈如果夫子喜欢她,那她就跟夫子成亲! 但是慢着。 他可是亲口说过没得商量,绝不娶她的。 那模样可绝不是什么口是心非。 “来赌十两银子。”花仔道,“要是夫子真喜欢我,我输你二十两!” “就这么说!”曹嫂大喜,“不过怎么赌呢?” 花仔正要答话,先闻到了烤羊肉的香,然后再闻到了药味。 这是姜安城来了。 莫名地,心跳了一下。 她按住胸口,将它镇压下去。 夫子天天给她送肉送药,有什么稀罕,跳什么跳? 再抬头,就看见姜安城走来,身后跟着下人,提着椿箱。 姜安城迈过门槛,走进来。 他的身姿一贯挺拔,如玉树临风,过门槛之时会一撩衣摆,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好看。 他今天穿一件墨色通袖圆领袍,衬着里面的白色衣领,黑白分明,异常皎洁醒目。 姜安城一进来便发现花仔的视线有点不同。 她的视线向来是笔直而一往无前,但除非认真感兴趣,不然大部分时候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看两眼便会挪开。 而且往常她的视线一定是先落在烤全羊上。 今天她竟没瞧烤全羊一眼,从第一眼起,视线便直直地落在他身上,眸子里像是有什么光焰在轻轻跃动,让姜安城情不自禁望了望窗外。 窗外是阴沉天气,将雪未雪。 可这样的眼神似有魔力,将风住云消,天地仿佛晴光一片。 也许她的眸子里自带一轮小小太阳吧,她的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晴天。 只是这样被她望见,他便像是被阳光照耀。 需要用点力气,他才能保持住往常的淡然神色,拂袖在餐桌旁坐下。 下人将饭菜摆上餐桌,烤全羊放在两人面前。 姜安城拿起银刀,开始片羊肉,口里道:“才起?” “嗯,睡过头了,没吃上早饭。亏了。”花仔回过神,在桌旁坐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 姜安城没有抬头,垂着眼睛,看上去神情专注,只有垂下来的睫毛微微闪得比平常快一些。 他先片出一小碟,放在花仔面前:“吃吧。” 每天的第一碟肉,永远是花仔吃得最欢的时候。 但今天,花仔没有碰那碟肉,依旧认真地瞧着他。 她的视线灼灼,姜安城知道再给她这么看下去,他一定控制不住要脸红了,他一面继续片着肉,一面用一种随意的口吻,平静地问道:“你看什么?” “夫子,我昨晚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我。”花仔道。 姜安城:“……” 不是醉了么?怎么还记得这些? 不过小姜大人自然能从容应付:“什么问题?” “你不记得了?”花仔讶异,“你说喜欢的人不是郡主,那是谁?” 姜安城片肉片得更认真了,思索着该怎么回答,然后就听花仔接着问:“夫子,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姜安城:“!” 手里的银刀一顿,指尖传来阵剧痛,鲜血立即冒了出来。 第48章 好吃 夫子,你真好。 曹嫂在郑家这些日子学会了一些大家子当下人的技巧, 即主子不使唤,下人便要假装自己是件家具,低眉垂眼, 一点声气也不出。 但实际上花仔那句话一问出口, 曹嫂的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事关十几二十两银子,曹嫂起先还操心怎么赌, 比如要不要让花仔试试用美色勾引小姜大人,看看小姜大人会不会上钩之类的。 万万没想到花仔居然如此简单直接粗暴。 姜安城显然也被这一句震惊到了, 抬眼看着花仔, 整个人愣住。 指尖的鲜血滴落在盘子里, 瓷盘光洁如玉, 鲜血殷红。 但他一动不动,像是根本不曾发觉。 花仔看着他的手, 再看看他愣神的脸,提醒他:“夫子,你手流血了。” 姜安城如梦初醒, 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收手, 拿帕子包住手指。 血流得不多, 若是旁人被这样划了一道小口子, 花仔可能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受伤的是夫子这么好看的手, 又兼帕子洁白, 鲜血沾在上头, 看起来触目惊心, 花仔心里抽了抽,有点心疼。 “慢着。”花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扯开帕子, 端详了一下,确认伤口确实不算大,但还是比较尖,更兼沾到了羊肉上的油脂,好起来可能没那么容易。 她把他的指尖往他嘴边送,“你得舔舔,这样才能好得快。” 她的手一如既往地暖,掌心直接贴合着他的手腕,肌肤毫无阻碍地相亲相触。 动起来的时候腕上的银铃蹭过他腕上的肌肤,掌心是热的,银铛是冷的,姜安城只觉得冷热交加,心思有些混乱:“……舔?” 舔手这种事情,他大约只有在婴儿时期做过。 “嗯嗯,”花仔又把他的手送近了一点,姜安城的头微微后仰,下意识抗拒:“不必了……” 花仔也不勉强,把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拉。 动作自然而迅速,手腕上层层叠叠的小铃铛发出细密的一串响,然后,她一口含住他的指尖。 姜安城:“!!!!!!” 下人们静静伫立,树木在庭外扶摇,梅花在风中飘落,空气中无声飘来冰冷而甜郁的花香。 天光阴沉,寒风凛冽,一切都是在动的,天地仿佛都在摇晃。 但时间却好像被凝固了。 姜安城全身所有感官都被封印,全面静止,连呼吸都暂停。 只余指尖那一处知觉异常敏锐。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朝那根指尖涌去,被她含在嘴里的那一点肌肤仿佛是突然具有了独立的意识似的,所有的感受被无限放大,然后再直冲脑海。 大脑一阵晕眩。 花仔的舌头飞快地吮过那道伤口,尝出了血的味道,再舔了几下,便松开了他的手:“现在行了,小心点别碰着水就成,上不上药都无所谓了。” 她交代完,才发现姜安城的姿势非常僵硬,整个人像是在极度受惊之下被神仙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夫子?” 花仔正想伸手在他面前晃上一晃,姜安城猛然回神,闪电般收回了手,同时大喝一声:“都给我出去!” 小姜大人身份高明,举止文雅,即便是对下人也从未有过粗声大气的时候,郑家的下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猛地一个激灵,连忙离开。 曹嫂也吓了一跳,连忙跟着退下。 花仔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望着姜安城。 姜安城的身体依然僵硬,脸上却在发红,耳根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他的双拳在袖中紧紧攥成拳,花仔明显见到他左边袖子滴上了几点湿漉的点子,因是黑衣,看上去只是湿,不显色,但花仔对血腥味十分敏感,立刻便要去捞他的袖子。 姜安城连人带椅后退数步,厉声喝道:“花仔!” “你的手又流血了!”花仔急道,“有伤口不能使劲儿你知不知道?!” “男女授受不亲你又知不知道?!”姜安城胸中气血翻涌,面上滚烫,胸膛急剧起伏,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能……怎么能……” 花仔愣愣地看着他涨红了的脸,有点呆。 他这是……生气了? 而且还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 “是你自己不舔,我才帮你的,我可是一番好心!” 不管是当弟子还是当兄弟,她都够意思了好么?倒是这家伙,被她舔了一口倒像是被狗咬了一口似的,反应这么大。 花仔十分不爽,“你实在嫌弃,自己拿水洗洗去!他奶奶的流的又不是我的血,我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偌大的屋内陷入寂静,一时间只剩两人都颇为粗重的呼吸。 “我不是这意思……”好一会儿,姜安城先开口,他脸上的红晕淡去,脸色看上去已经接近正常,只是神情依然相当不自然,视线别向一旁,声音略有些生硬。 但花仔的火气还没消:“那你说说你什么意思?我舔你一口怎么了?至于发这么大火吗?!不是说喜欢我吗?!” 姜安城原本还想再跟她细讲讲男女之间的大防道理,听到她最后一句,舌头险些打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 一时间竟不自觉有几分心虚。 这种话他难道真的不小心说出过口? 花仔一想,哦,是,他没说。 但这不重要,花仔理直气壮:“曹嫂说的!” 姜安城:“……” 有点无语,但也松了口气。 “曹嫂不过一个下人,知道什么?” 姜安城手在袖中微微握紧,受伤的指尖处传来丝丝刺痛,但这痛恰到好处,能让头脑冷静清醒,“花仔,你想问的话,我现在可以答你。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未来的妻子,只有她才是我喜欢的人。” 花仔有点糊涂。 未来的妻子…… “……哪个?” “我还不知道。” 花仔更糊涂了:“夫子,你脑子还好吧?” 连人是哪个都不知道,喜欢个鬼啊! “我要为人夫君,自然要珍重她照顾她待她好,将来亲自为她下厨,也是夫妻之乐。”姜安城道,“我做事有个习惯,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最好。我要做世上最好的夫君,自然要从现在开始练习。” “……”花仔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天天有羊肉吃,是托了未来师娘的福?” 姜安城垂下眼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花仔重新坐下,挟起一块羊肉吃吃。 羊肉还是那么好吃,但不知是不是放凉了,吃在嘴里滋味大不如前。 嗐,没什么好失望的,姜夫子一早就说了不娶她,她清楚得很。 现在天天能吃上肉,还赢了曹嫂十两银子,赚了! 姜安城瞧她是一副迅速消化并接受的样子,脸上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难过,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里面又有些微微发苦。 她果然是,没心没肺。 这样,也好。 他重新坐下,接着开始片羊肉。 两人一个片,一个吃,又恢复到了平常的节奏。 只是平常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或是姜安城教育花仔,或是花仔扯东扯西,今日的饭桌却是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外面的风声。 “你……有没有帮别人这样?” 姜安城忽然开口。 花仔火力全开,塞得满满一嘴都是肉,声音含糊:“……哪样?” 姜安城垂下眼睫,神情克制:“……处理伤口。” “我那些兄弟们自己会舔好吗?”花仔说着还附送一个白眼。 不像你,自己不舔,别人帮你,还乱嫌弃。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想想还是很气!狠狠啃上一块肉。 “那个……”姜安城的声音里出现了少有的含糊,“……多谢你。” 花仔抬头,眼睛里有讶然,“你是说我帮你舔……” 姜安城听不得那个字,听了便觉得心头一惊,血液又要往上冲,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以后不可再如此了。” “所以夫子你并没有生气……” “吃吧。” 姜安城再度打断她,把碟子递过来,换走她面前的空碟。 碟子里满满都是片好的羊肉,大小一致,肥瘦相间,还洒上了辣椒粉、孜然粉和烤熟的芝麻。 花仔伤的是惯用的右手,剩下的左手虽然也能吃饭,但到底不方便,像割羊肉这种需要左右开弓的事情便很难办到。 这些天都是姜安城把肉细细片好,送到她面前。 她的胃向来是无底洞,姜安城要片完一整只羊,基本天天都待她吃饱了,他才开始吃。 正因为天天如此,所以反而没有在意。 直到这一刻。 姜安城只见花仔看着面前的羊肉久久不动,“怎么?” “夫子,你真好。”花仔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挟起一筷子羊肉,送到姜安城面前,“来,夫子也吃!” 那是……她的筷子。 姜安城本能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妥。 但筷子后面,她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眼神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眸子上甚至有一层浅浅的光,让他怀疑那是一层薄泪。 在理智抵达之前,唇齿已经张开,含住了那一筷子肉。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在乎过吃进嘴里的是什么,所有的饭食只不过是为了不使饥饿来打扰他办事。食物对他的作用只剩下裹腹,好吃与否全无意义。 但这一口,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味觉。 他清晰地感觉到,羊肉酥软,丰膄,香浓,仿佛不需要咀嚼,便能自行在口腔内化开。 “好吃吗?” 花仔笑吟吟问,眉眼在他的面前弯成了月牙,眸子里的笑意仿佛能化为光点,溅出来。 “好吃。” 姜安城答。 和前面那个回答截然相反,这个回答真诚明确,发自肺腑,不需要掩饰,不需要伪装,更不需要克制。 养尊处优二十四载,唇舌与心智都清晰地明白,世上再也不会有比这一口更好吃的羊肉。 ——因为,这是她给的。 第49章 羡慕 来陪你啊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跑完圈已经累成狗, 全体瘫在风长健的屋子里躺尸。 花仔过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就“花哥到底是不是姜夫子男宠”这件事展开激烈辩论。 花仔把姜安城的话原封不动告诉他们,然后约他们去打牌。 三人宁死不从:“不管是不是,我们都不能再跟你共处一室了!” 仔细回忆一下, 好像跟花仔待一块儿被姜安城碰见, 下场都比较惨烈。 花仔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就打到夫子回来再散嘛。” 姜安城体内仿佛自置一个水漏,每天什么时辰做什么事, 从不出差错。花仔现在想看时辰只要看一看姜安城在干嘛就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了。 这点韩松三人也很了解,遂答应。 于是三人愉快地玩到了晚上, 中途还为花仔执笔完成了两篇兵论——那是姜安城临行时候给花仔布置的作业。 算着姜安城差不多该回来了, 三人这才各回各屋, 约好明天再战。 屋子里静下来, 曹嫂收拾收拾叶子牌,花仔拈着自己的兵论, 心中十分满意。 这两篇兵论虽不是她的笔迹,但每一句话都是她口述,前后费时只有小半个时辰。 刚来京城的时候, 一写兵论她就头秃,半天挤出不出十个字, 现在竟然能洋洋洒洒, 任意施为, 自己想想都觉得是奇迹。 一方面自然是她天生聪颖才高八斗天赋过人, 另一方面当然也是夫子教得好。 想到夫子, 心里便暖暖的。 夫子一定会夸她。 她很喜欢听夫子点评她的兵论。夫子从来不会单纯说“好”或是“不好”, 每次都会告诉她, 这里甚好,为什么,哪里尚需改进, 如何改进,最后总会挑出最少一处,告诉她这里做得比前几次都要好。 然后再从她兵论上的观点牵引出去,教给她更多的东西。 “烫一壶芙蓉酿吧。”花仔吩咐曹嫂,“外面冷,给夫子暖暖身子。” 试想想,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夫子讲学,这感觉给个神仙也做得了。 只是等来等去,温好的酒都凉了,姜安城还没来。 花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看案上的水漏,疑心是这水漏出了问题,定然还没到这时候,夫子都还没回来呢。 曹嫂先撑不住了:“可能是小姜大人有事绊住了,今天就不回来了吧。再说就算是回来,这么晚了估计也不会来上课了。” “不可能,夫子就算不回来,也会让人来说一声。” 果然,没过多久,季齐便回来了。 今日苦牢山那边确实是有事,谢明觉的尸体找到了。 姜安城主持葬礼,为谢明觉设奠守灵,今日便不回来了,让花仔不必等。 花仔讶异。 若不是谢明觉,单谷大头几个人绝无可能折腾出什么动静,所以谢明觉可以说是苦牢山的匪首,姜安城为匪首设奠守灵,实在是不合常理。 “谢夫子名份上是主子的夫子,实际上可以算是主子除荣王之外唯一的朋友。”季齐道,“主子初到麟堂的时候,太学那边的功课也十分吃紧,那段日子谢夫子时常陪伴主子,两人交情匪浅。” 花仔想起姜安城第一次给她讲解那本《阵法全解》时,脸上的神情。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很了解他,还不懂,在他清冷沉静的脸色下,眸子里那点温润的光意味着什么。 * 夜到了最深沉的时候,帐外万籁俱静。 炉中的三炷香已快燃尽,姜安城再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然后重新回到灵前跪下。 虽然以他的身份无论在军中做什么都没有人敢说话,但他还是选择了低调行事,灵堂设在自己的军帐,停灵一晚,明天天亮前便上山下葬。 身后的帐门被掀开,寒风一下子灌进来,灯火被压得低低的。 “回来了?”姜安城望着灵位,没有回头,“她睡了么?” 回答他的是一只酒坛。 黑漆漆,黑滚滚,不用开封,也闻得见芙蓉酿的香气。 这绝不是季齐敢做的事。 姜安城立即回头,就见来人矮身蹲在他的身后,裹着厚厚的斗篷。斗篷底下露出一张小脸,眼睛圆圆,眸子莹亮。 “花仔?!”短暂的震惊之后,姜安城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严厉,“你骑马了?!” “没有没有,我坐马车来的。” 花仔一看他皱眉,就想给他揉一揉那皱起来的眉心,但完好的左手拎着酒坛,受伤的右肩坐车颠了一路,这会儿正隐隐作痛,右手抬都抬不起来。 姜安城的脸色这才缓和些,接过了那坛酒:“大半夜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来陪你啊。” 花仔的语气无比自然。 姜安城握酒坛的手指紧了紧,关节微微发白,“胡闹。我不需要你陪。” “说笑呢,我是来送谢夫子的。”花仔道,“虽说他搞出这么个阵法让苦牢山鸡犬不宁,但我好歹学过他的《阵法全解》,怎么着也算有半师之份吗?再不然算上你的关系,我还得喊他一声师公。现在人没了,我来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花仔一面说,一面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姜安城起初便注意到她身上鼓鼓囊囊,原以为是天寒路冻她穿得多些,没想到她掏出的全是纸钱。 姜安城:“……” 花仔在这帐中住过,对一应物件熟门熟路,起身把洗脸用的铜盆拿来,就着灯光开始烧纸钱,一面烧,一面道,“夫子,不是我说你,你可真是不上道。师公现在去了阴间,你给他设灵位,供香烛,怎么就不给烧纸钱呢?!这阴间的纸钱就是咱们阳间的银子,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事大得过银子?师公他在阳间没混好,到了阴间咱们可得给他享福 ,你说是不是?” 姜安城生在姜家,银子对他来说从来只是一个数目,宛如空气一般,无所不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这句话还真的难以苟同。 但有花仔絮絮叨叨,帐内的寒冷与孤寂仿佛被驱散了,他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仰头喝了一气。 芙蓉酿入口清甜,有似果浆,到腹中才露出烈酒的真面目,腾出一股火焰,周身都暖和起来。 灵前的纸钱已经烧了满满一盆,花仔还在那边念叨:“……师公啊,我多多烧些给你,你收到之后,在那间想吃点啥喝点啥千万别省着,要买宅子就买宅子,要买牛羊就买牛羊,要娶小老婆就娶小老婆……” 她说到这里抬头问姜安城:“我有师祖婆婆吗?” “……”姜安城,“没有。” “那就先找个师祖婆婆,再娶小老婆,想娶多少娶多少,咱有的是钱!” 姜安城凝望着灵位,轻声道:“谢夫子性情洒脱,从不以儿女私情为念,一生最大的志向是游遍名山大历,遍寻高阶阵法的真谛。他不会娶妻的,大的不会,小的也不会。” 花仔一愣,在她看来,男人的快乐不外乎吃香喝辣娶美女,不要美女的她还真没见过,“那他到阴间了还是要孤单一人么?” “不会。他到了九泉之下,就能看到他的家人了。” 姜安城说着,再次仰头喝了一大口,再放下酒坛的时候,神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今天他们把他挖出来的时候……他脸上是带着笑的。他在临死前摧毁了阵法,也在临死前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幻觉。想必此时此刻,他已经和他想见的人重逢了。” “他想见的人是谁?” 姜安城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笑得格外嘲讽,格外凄凉。 这让花仔立刻明白自己问错话了,她正要扯开话题,就听姜安城低声道:“一百二十八个人,一百二十八条命。” 花仔没听明白:“什么?” 姜安城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只抱着酒坛喝酒。 不消片刻功夫,一坛子酒竟给他喝完了。 花仔不敢相信,还特意拿起来晃了晃,一点水响都听不见。 她这辈子只见过一个这么能喝的,那就是她老大。 没想到夫子也这么厉害! 换作以往她定然要崇拜到两眼放光,但这会儿不知怎么地却有点担心。 姜安城喝酒如喝茶,从来都是徐徐而饮,没见他喝这么快过。 见他低头跪着,她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脸,还没有伸到近前,就被他抬手挡住了,“教你的又忘了么?” 这句话就很夫子了,花仔的心立刻放下了一半,但看他低头垂目,整个人仿佛轻轻一推就要垮掉似的,忍不住问道:“夫子,你要实在难受,就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姜安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帐内安静极了,盘中的纸钱已快化成灰烬,花仔又满满地铺了一堆进去。 “我曾经很羡慕他……”姜安城慢慢地开口,“他离京那一日,我给他饯行,用的酒是冰雪烧。他说扬州的冰雪烧才是极品,京中的远远不及,有朝一日他到了扬州,一定为我多饮两坛。” “我看着他离开。那天天气真好,天蓝如玉,云白得像一团团棉花,草木青青,柳絮轻扬,天地间是很好很好的春色。江南的春色一定比这里更好,但我看不到了,而他能看到,我真的很羡慕……” 一滴泪从姜安城低垂的眼睫滚出来,落在他的衣袍上。 但这滴泪转瞬被黑色的衣袍吞噬,再看不出来痕迹。 花仔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一只手抓紧了,有点疼。 她先前只知道谢明觉曾是他的夫子,然后又知道谢明觉是待他很好的夫子,到此刻才明白,谢明觉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朋友。 跟她走到哪儿热闹到哪儿的性子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地位太高,也许是因为性子太冷,姜安城的朋友很少。 少到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而这朋友偏偏死在他的剿灭之下。 第50章 逛街 你既喜欢,那便买了。 “这……这也不能怪你……” 安慰人实在不是花仔的强项, 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人死灯灭,死都死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烧堆纸钱, 日子照样过呗。 可平常的姜安城沉稳到永远都坚不可摧, 强大到天塌下来也能由他一人扛起,她从来没见过他现在的模样。 现在的他, 脆弱得仿佛一触之下便会像轻烟般四散。 “要不是他折腾出这么动静,官府也不可能来剿他, 再说你之前也不知道是他……而且他明明已经打算把我们困死在阵法里啊你忘了吗?” 花仔的语速飞快, 顾不得右肩的疼, 双手抓住姜安城的肩, 仿佛这样就能抓牢他,好使他不至于化为齑粉似的, “你要是不破阵,死的可就是我们啊!他当你是朋友 ,你自然是要跟他讲义气, 可他拿你当仇人,你还念什么旧情啊!” 姜安城低着头, 忽然低低地笑了:“呵呵呵呵……我可不就是他的仇人?” 花仔一愣:“你对他做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做……”姜安城抬起眼, “可我生在姜家, 便是他的仇人。” 花仔从来没有见过姜安城这样的眼神。 确切地说, 她从来没见过任何人有这种眼神。 这眼神幽深绝望, 看不见一点光。 “夫子……”花仔的声音不自觉微微发抖, “你别吓我……” “花仔, 我跟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姜安城忽然道。 花仔巴不得赶快换个话题,连忙点头:“好好好,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户人家为了生计,便养了一只小兽。小兽帮他们打猎,为他们赚取衣食,他们活得越来越好,人口越来越多,而这小兽也越来越大,可以去猎食更多的东西,给这家人带来更多的财富和权势。” 花仔好奇:“这是什么神兽?这么厉害!” 姜安城像是没听见,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继续讲下去。 “这只兽越大,需要的供养也越来越多。他们最初只是为了生存而养出了这只兽,可是后来为了喂养这只兽,他们渐渐开始做许多不该做的事情,他们不在乎旁人的性命,不在乎礼法仁义,他们只想要这只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好大到将整个天下据为己有。花仔,你说,如果你是这户人家,你会怎么办?” “这不是成怪兽了么?”花仔道,“那就杀了它啊!” “……杀了它?”姜安城的睫毛颤动一下,整个人仿佛被什么触动,缓缓抬起脸,目光落在花仔脸上。 花仔有一种感觉——从他喝完那坛酒,这一眼他才算是真正看到她,之前他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和空气对话。 “对啊,好比你养了一只狗,小时候很好玩很能干,可长大就成了恶犬还咬死了人,你杀不杀?” 姜安城喃喃:“杀了它……” “不然呢?留着它让它咬死更多的人?”花仔说着,打了个哈欠,“这故事不好听,夫子你再讲个别的?” 姜安城回过神来,“你累了,去睡吧。” “不累,你讲吧。”花仔道,“昨天你讲魏文侯派吴起去攻打秦国,还没讲完呢。” 姜安城教花仔兵法之时不单只是教行军布阵,还投其所好,把名将的生平编成故事讲给花仔听。 这一招十分凑效,花仔听完之后,远比在课堂听别的夫子照本宣科要记得更多。 这时姜安城便接着昨天的往下讲,讲到吴起与士卒同甘共苦,夜里就睡在田埂上,拿树叶当被子,如此这般助魏文侯夺下了原本属于秦国大量土地,并设立西河郡,吴起成为郡守。 一面讲,一面就见花仔眼睛都要睁不开,脑袋乱晃,摇摇欲坠。 姜安城没有停下讲述,只是将语气放得更加平稳舒缓一些,身体无声地往花仔身前挪了挪。 花仔渐渐抵挡不住,脑袋一晃,刚刚好,一头栽进姜安城的怀里。 姜安城的心剧烈地一跳。 胸前的骨骼血肉如同虚设,她这一栽仿佛是直接栽在了他的心上。 “花仔,去睡了。”他低声道。 “我不睡……我不困……”花仔闭着眼睛咕哝,“你接着讲……” 姜安城没有再开口。 帐篷里再度陷入安静中。 但这安静就像烛火一样自带一种静谧的暖意,轻轻包围着他们。 胸前的脑袋一动不动,发出了匀而长的呼吸声。 姜安城低头只见她的眼睫长长,鼻梁翘挺,嘴角还不安份地抿动两下,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天寒地冻,她伤势未愈,还长途奔波,着实是辛苦了。 他慢慢地抱起她,动作尽量轻柔,缓缓将她放在床上。 烛火轻晃,光影照在姜安城的眼中明明灭灭,他的眼神温柔至极。 ——谢谢你,今晚来陪我。 * 再过了半个月,苦牢山上基本清理干净,姜安城也画好了全部的阵图,麟堂生徒的操练也圆满结束,徐文正准备班师。 回京的前一天清晨,曹嫂在梳头的时候问花仔要不要采买些礼物带回去馈赠亲友,“……这通州的店我都熟,我陪着你去逛,绝不会让你买贵了。” “逛街?”花仔想也不想便嗤之以鼻,“那都是小姑娘干的事情,我才没那闲功夫。” 曹嫂心说你可不是个小姑娘么,“花公子你好歹是来通州一趟,都没好好逛过呢。你那么喜欢芙蓉酿,不想多带几坛回去?再说了,逛街这种事情有益身心,多看看,多走走,总会发现喜欢的东西,便是心情不好,多花点钱心情也能好起来……” “……”花仔听住了,“逛街还能让心情好?” “那是自然啦!” 花仔若有所思,抬头望向窗外。 姜安城照例在清晨送药来,花仔看着他穿过庭院,从梅树下走动,一朵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他的头上,然后被风卷着,依次落在他的肩头、衣袖,一直滑过袍角,落在地上。 “夫子!”她起身迎向他。 姜安城略略颔首,端起药碗:“先把药喝了。” 他的神情沉静,瞧不出喜怒,但自谢明觉入葬之后,花仔便觉得他本就难得的笑容好像越发稀少了。 她乖乖接过药喝了,下一瞬冰糖葫芦已经送到嘴边,花仔一口含住,然后道:“夫子,今天咱不做烤全羊了吧!” 姜安城微微一顿:“为什么?” “嗐,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嘛,反正你的手艺已经很厉害了,将来的师娘一定满意,你也不用练了。”花仔道,“我们去逛街吧!” 这个邀约显然出乎姜安城的意料之外:“逛街?你要买什么?” “就……买这个糖葫芦。”花仔道,“回京就吃不到了,多买点回去囤着。” 姜安城道:“区区小物,何必专程跑一趟,你还是静心养伤吧。” 花仔拉着姜安城的手臂晃了晃:“别,咱们还是去逛逛吧。” 姜安城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臂上的手,视线停顿了几息,声音柔和了一点:“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我让季齐帮你去买。” “那不行,让季齐去买,你能高兴么?” “什么?” “曹嫂说逛街能让人高兴,我就想让你高兴一点儿。” 花仔仰头看着他的脸,眸子漆黑光亮,微微发光。 姜安城只觉得自己的心悠悠地荡了一下,像是一下子要荡出胸膛,直飞出来。 “不用逛街……”他看着她,柔声道,“我其实……已经很高兴了。” “真的?” “嗯,真的。” 花仔仔细打量他,想从他的眼角眉梢找出一点高兴的端倪。唔,眉眼都挺柔和,眼神……眼神非常非常温和,像是要化成水似的,于是花仔的心也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了——不需要再求证了,她已经感觉得到,这一刻的他确实是高兴的。 姜安城解下腰间的荷包,放到她的手里:“我今日还要再去军中一趟,你若是还有什么想要的,直管去买。” 荷包沉甸甸的,花仔打开了一看,全是金珠。 “啊啊啊啊发财了!!” 花仔欢呼。 姜安城看着她的眸子彻底染上金色,一丝笑意微微浮上嘴角。 是的,我真的很高兴。 因为高不高兴,你如此在乎。 * 姜安城今日不做烤全羊,离开得甚早。 花仔便带着一袋子金珠,再拉上韩松等三人,跟着曹嫂直奔大街。 首先便是直奔那家卖冰糖葫芦的店。 曹嫂说那家店做冰糖葫芦有十几年了,老板即大厨,名叫张全,在通州名气大得很,人称“葫芦张”。 “当时夫子问通州可有什么甜食好吃,我便告诉他这家店,没想到他是给你准备的。嗐,你说说,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心思,还说不喜欢你,谁信呢?!” 曹嫂一直为输了十两银子耿耿于怀,可能怎么样呢?姜安城的话她可是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得清清楚楚。 韩松道:“曹嫂这就是你不懂了,夫子对弟子的喜欢也是喜欢嘛。” 花仔十分赞成:“就是!” 她拎着金珠,心情十分之好。 只是到了那家店,她就笑不出来了。 大白天的店铺大门紧闭,上面还贴着一张字条,言明东主关张,再不营业,请客人们另觅佳处云云。 “他不做了?!”花仔难以置信,备受打击,“做这么好吃的人居然说不做就不做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管有没有天理,人家不做就是不做,买不到就是买不到,花仔恨也无用。 好在韩松三人都跟在身边,立马表示通州好吃的东西多着呢,点心什么的可以买上一整车。 怎奈花仔受此当头一棒,顿时神情萎靡,再没有逛街的兴致,顺便抛了几只金珠给韩松等人,让他们跟着曹嫂买些东西,将来好送给天虎山的兄弟们,然后便怏怏地打道回府。 这是班师前的最后一天,军中事务烦多,姜安城离开前已经说好晚上不回来,第二天一早,花仔和韩松等人从郑府出发,在通州三十里外与大军及麟堂众生徒汇合。 郑家给花仔准备了两辆马车,一辆满载各种通州特产,一辆供花仔坐卧。 花仔自我感觉伤口已经没有大碍,除了不能舞大刀,已经和常人没什么差别。但郑家仿佛当她是件易碎的瓷器,底下和四壁皆铺着厚厚的软垫,以免震动花仔的伤口。 两边汇合之后,花仔从软绵绵的马车上爬起来,正要下车去见姜安城,车帘子便在此时被掀起,姜安城已经跨上了车辕,一手朝外一伸,再收回来时,手上多了一碗药。 “……”花仔,“夫子,你随身带着药么?” “今日我不在郑府,早上那碗药必定没有人约束得了你,所以我带了药材过来,让军医一早熬好了,一直用炭火温着。”姜安城声音平静,“喝吧。” 花仔:“……” 除了说一声“夫子您真是料事如神”,花仔还能说什么呢? “我也不是故意不喝,就……就没有糖葫芦了嘛,这药又苦死个人……”花仔接过药碗,皱着脸试图狡辩,啊不,是解释。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姜安城再一次向马车外伸出手,这一次再收回时,手上多了一只纸盒。 眼熟的纸盒,纸盒打开,里头是眼熟的冰糖葫芦。 花仔:“!!!!” 花仔:“夫子你哪儿买的?!还是说你昨天囤的?!囤了多少?还有吗?!” 一面说,一面顾不得手上端着药,猛地探身出去,要看看马车外头是不是有个百宝箱,让姜安城一伸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姜安城急忙托住她端药的手,花仔的身形随之一顿,扑到了姜安城肩头,看起来很像是投怀送抱。 马车外冰天雪地,益发显得马车内温暖如春,花仔便在这马车里浸得温软香融,姜安城伸手抱了个满怀,恍惚间像是抱住了一个迎面扑来的春日。 人顿住,手顿住,时空好像也随之顿住。 花仔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从他肩上望出去,只见一个相貌敦厚的中年男子,手里捧着托盘,老实巴交地等在一旁。 “你谁?”花仔问。 “小人张全,见过小公子。”男子露出一个朴实欢喜的笑容,“小公子喜欢小人的糖葫芦,小人以后专门做给小公子吃。” “你就是葫芦张!”花仔惊讶,回头望向姜安城,“你要把他带到京城去?” “不、不止是带小人去京城,还、还要带小人去姜家。”说起这个,张全激动得声音都打颤了,“小的要去姜家做糖葫芦了!” 姜安城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你既喜欢,那便买了。” 花仔:“…………” 所以,夫子不买糖葫芦,要买就买做糖葫芦的人?! 第51章 菜谱 他只为他的妻子下厨。 在张全眼里, 去姜家做糖葫芦,不异于去皇宫做糖葫芦,将来衣锦还乡, 他可是镀过金的人, 本人便是一块金字招牌了。 因此,张全着意讨好, 冰糖葫芦里除了山楂,还做了冰糖桔子、冰糖林檎等等, 细心装在椿箱里, 让花仔在马车上吃。 花仔舒舒服服地靠在软绵绵的马车上, 一路吃着冰糖葫芦, 心情好到飞起。 只是快到京城的时候,她感觉马车外的响动似乎安静了不少, 掀开帘子一瞧,大队人马正向着京城的城门方向行进,而她的两辆马车则驶上了另外一条往西边的道路。 “夫子, 咱们去哪儿啊?”花仔问道。 “去西山。”姜安城骑在马上,就在马车旁, “你伤势未愈, 不能去麟堂, 我先带你去西山静养。” 西山?! 花仔顿时大喜。 她早就听韩松他们提过西山。这西山就在京城西郊, 据说山上满是京中贵人的别院, 每到夏天, 贵人们都要去西山避暑。 诸多的别院当中, 又以姜家的别院最为出名,据说其行制规格,完全是按照行宫来建的。 花仔没见过行宫, 不知道行宫究竟是个什么规格,但当她站在姜家的别院前,望着那巍峨的大门以及大门后连绵的屋宇,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了吧? 姜安城显然是早有安排,他们一到,桑伯便带着人从里面迎出来,热水热茶热汤热饭,色色都齐全。 在这里姜安城既没有公务,也没有军务,一天里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教导花仔。 这样一来,花仔在兵法上进步神速,不过她有点好奇,这日在书房上课的时候,问道:“夫子,你整天跟我待在这里,朝中的事情不管吗?” 姜安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你不必操心这些。” “可你平时那么忙的,现在时间全花在我身上,等我学好走人,你会不会忙得吃不消啊?” 姜安城看了看窗外:“瞧见那棵树了么?” 别院的窗子上皆嵌着琉璃片,又挡风,又亮堂,窗外的景物一览无余,花仔一眼便看到一株高大的松树正立在庭院中,枝桠随风招摇。 “我就像那棵树,风起便忙,风停便歇。现在,我的风停了。” “什么意思?”花仔不明白,“什么你的风?” 那是……整个大央最强大的力量,姜家的力量,也是父亲的力量。 当他顺从时,姜家的力量会成为他所向披靡的源泉。 当他违逆时,姜家的力量会架空他,打压他,甚至……抹杀他。 这样的念头如同从幽深的地底浮现出来,几乎要破除眼间岁月静好的画面,姜安城克制 ,道:“意思是,我此时有空陪你,你须得好好抓紧,片刻不能松懈。”笔尖圈出纸上阵图的几处错误,“重画。” “又重画?!”花仔的脸垮了,“我都重画八遍了!” “八遍都错,你须得好好反省反省。” “要不这次就算了吧?”花仔苦着脸,“反正就右翼和后翼差了那么一点点……” “花仔,你以为你学的是什么?是丹青画技还是诗词歌赋?”姜安城皱眉,“你将来是要上战场,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就算你天生神力,也有耗尽的一刻,你现在多学一分,将来的胜算便大一分——” “改改改改改!啰里八嗦!”花仔回身铺开纸笔,画了两笔,还有难以压制心中的烦躁,“妈的我待这里就烦,回去画!” 她说走就走,步子又急又快,险些撞翻进来送果点的桑伯。 “花公子这两日气性挺大啊。”桑伯轻手轻脚把鲜果放在桌上。 姜安城深深叹了口气。 心底里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我不求你能打多大的胜仗,我只希望你能从战场上活下来。 桑伯接着道:“我估摸着,花公子大概是累了。” 姜安城微微讶异:“她这些天连门都没出,只不过学兵法而已。” 怎么会累? 桑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主子,正因为天天学兵法,所以这里累。” 毕竟不是谁都能跟您比,您熬得过太学麟堂的双修,可这些日子密集教学,已经让花仔有点吃不消了。 “……”姜安城倒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眼看就是腊八,半年之期已经过去一半,花仔眼下虽然能勉强领兵,但距离姜安城心中的“稳妥”二字还有十分遥远的距离,因此姜安城不免要加快速度紧锣密鼓往她脑子里多塞些东西。 细想想,头几天她确实是听得认真,反应又快,而他见此心喜,又给她加了不少功课…… * “泡温泉?!” 花仔怀疑自己听错了。 西山有最好的温泉,而姜家别院做为最好的别院,将温泉引到了别院中。 花仔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去参观了姜家的温泉,只见那温泉足有南山酒楼的四五倍大,汉白玉砌成温泉池,池水从两头的金龙口中注入,又贵又美,完全震撼到了花仔。 花仔当晚就想去泡,哪知姜安城一听“温泉”两个字就变了脸色,只给她两个字:“不许。” “为什么?”花仔问。 姜安城是位好夫子,以往花仔无论问什么,他都会耐心地跟她解释。 然而这一次,他直接背过了身,语气硬梆梆的:“没有为什么,说了不许就是不许。” “可是……”花仔还想据理力争一下,姜安城已经冷冷道,“在通州这许多日子,你连家规都不记得了么?这是打算违逆师长?” 花仔:“……” 确实不记得了。 家规都搬出来了,花仔还有什么话好说?只得乖乖望温泉而兴叹,心里寻思哪天弄点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姜安城薰晕,她就可以悄咪咪去温泉里为所欲为了。 “桑伯你莫不是唬我吧?”花仔狐疑地打量桑伯,“夫子一听我要泡温泉,就好像我会把他家温泉池拆了似的,这会儿怎么会让我去?” “是真的!”桑伯笑道,“主子若是不发话,老奴敢开口么?主子说花公子这些日子学得够辛苦的,特地让花公子泡一泡温泉,去一去劳乏。” “这是你说的啊!”花仔立即脚底抹油,欢喜地去了。 * 别院的书房十分开阔,单是书架便有几十具,另外有撂在墙边的书箱无数,其中收藏着历代家主的藏书及札记。 姜安城翻出一箱泛黄的札记,年岁久远,即使是收藏得十分精心,上面也落上了一层灰尘。 桑伯乐呵呵过来覆命,姜安城只“嗯”了一声,依旧在翻那故纸堆。 “主子到底在找什么?主子把书名告诉老奴,老奴带人找吧?” 桑伯忍不住。这回过来,主子好像一直在书房里找什么东西,这些天已经把书架全翻了个遍,现在则翻到这几百年没打开过的书箱上了。 “没什么,我不过顺手整理一下。” 桑伯:“……” 主子,没有人“顺手”就把整间书房都“整理”了的。 不过主子既不愿旁人插手,桑伯便告退出来,再把外面的下人赶远些,好让主子静静心心地找他想要的东西。 然后就见花仔走过来。 桑伯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眼花了:“花公子?您泡好了?” 这也太快了吧?! “嗯嗯。夫子在里头吧?” “在……”桑伯只说了一个字,花仔就一阵风似的跑向书房的房门。 下人犹豫着问:“桑管家,您不是说不让人靠近书房,以免打扰主子么?” 桑伯抬手就给他一记爆栗子:“那是花公子,是旁人么?!” 不过…… 桑伯望着书房方向,对下人挥挥手:“再退远些。” 下人:“再退就到二门外了,主子万一唤人,小的们可就听不见了。” 桑伯微微笑:“傻东西,主子才不会唤你们。” * 花仔一脚踏进书房,就看见了姜安城。 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黄昏时的光芒映在琉璃窗上,折射出一片炫迷的薄薄光晕,姜安城便是站在这片光晕中。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家常袍服,是一种靛青的颜色,在光晕中仿佛是深深海底采撷而来的颜色。 头上也没有戴冠,只束着和衣袍同色的发带,发带一直垂到他的后襟,无风自动。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看见他的侧脸,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颔……是一道流畅至极的线条,而阳光透过琉璃窗,给这道线镀上了一层莹然的宝光。 忽然之间,花仔有了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感觉。 好像迎面有人给她的心捶了一记。 充满惊动,却不疼。 真是奇了怪了,之前书房还是这间书房,夫子也还是这个夫子,她怎么就没注意到夫子这么好看呢? 花仔进门的时候,一声“夫子”已经到了喉咙口,但这一眼却把这一声堵了回去。 像是被什么神奇的力量封印了说话的能力,花仔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 姜安城原以为是桑伯去而复返,一抬眼却发现是花仔,不由愣住,“你不是去泡温泉了么?” 随后立刻发现她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发丝也还有些湿漉,显然是已经泡过了。 但,这么快的么? ——姜安城产生了和桑伯一模一样的疑惑。 以她对温泉的惦记,他以为她要一直泡到晚上才肯出来。 花仔这才回过神来,道:“一个人泡怪无聊的,夫子你下次和我一起泡吧!” 姜安城震了震,一个“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花仔走过去递给他一份阵图,正是方才他让她重画的那一份。 ——她只是随口说说。 这让姜安城松了口气,又,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会儿火气有点大……”花仔挠挠头,道歉什么的,她着实不擅长,简简单单一句,被她断成好几截,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夫子你脾气好,不许生我气啊。” 姜安城看着她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也不知是给他赔不是,还是给他的衣摆赔不是。 也幸好她没有抬头,他可以放任微笑浮上嘴角,“你是急着赶来给我赔不是,所以才只匆匆泡了一小会儿么?” 花仔立即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笑意,抬起头。 姜安城来不及收住笑容,心里头也不甚想收。晴光在窗上耀眼炫迷,书房内仿佛有奇异光彩闪烁,这光彩闪动在她的发梢,也闪动在她的眸中,闪动在她的脸上,而他想必也是如此。 “我就知道夫子最大度了,不会生气!”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姜安城只觉得眼睛都要被这样的笑容晃痛了。 “这次画得甚好,全对。”姜安城将阵图递还给她,“以后若是累了,直接告诉我。” 花仔笑嘻嘻:“我也没觉得累,就是学得有点烦了。” “那今日便歇一歇吧。” “好勒!”花仔欢喜,“夫子你在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姜家有一位先祖名叫姜九怀,据说他写过一本菜谱。” “菜谱?!”花仔很难把这两个字同“姜家家主”四个字联系起来,“你先祖要写也是写诗啊写兵书啊什么的,居然会写菜谱?!他的梦想是当厨子么?!” “休要胡说”姜安城道,“他只为他的妻子下厨。” “哦哦,这男人很是要得。” 花仔于是动手跟姜安城一起在书箱翻找起来,翻到第五只书箱的时候,姜安城找出一本,札记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挺拔清隽,脸上微露笑容。 花仔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之间明白了:“我懂了!夫子你是想跟这位先祖学习做菜,将来也好为我师娘下厨是不是?” 姜安城翻札记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不着痕迹:“……嗯。” “那你拿我试试手呗。”花仔虔诚地把脑袋伸到他面前,“我全不挑!可以把这上面的菜式全都试一遍!” 第52章 喜欢 我他妈的太喜欢你了! 接下来的每一天, 花仔都吃到了姜安城做的新菜式。 一切就如同之前那道烤全羊一样,最初端来的时候也许有这样那样的小瑕疵,但试上几次之后, 每一道菜都好吃得让花仔想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不单顿顿吃得开心, 还天天都有新期待。 每天睡醒第一个念头,就是“唔今天让夫子烧什么好呢”? 于是菜谱遂成了花仔的菜单。 这天花仔抱着菜谱, 道:“这里有道烧河鲀……记得这么细,显然是你那祖奶奶最爱吃的。不过河鲀是什么?” “一种鱼, 肉质鲜美, 但脏腹有毒, 稍有不慎便容易致命。” “唔, 有毒还吃,那得多好吃啊。咱们弄两条吃吃?” 姜安城告诉她这鱼南方才有。 花仔一愣:“京城不就是南方么?” 姜安城失笑一下, 对于北疆来说,也许整个大央都属于南方:“不是,还得再南一些。姜家祖宅在扬州, 扬州的河鲀很是有名。” “那以后咱们去扬州吃!” 花仔说着,顺手便翻开了那一页, 自去挑别的。 姜安城的目光却微微垂下来, 掩住了眼底的落寞。 这以后, 很难了…… 姜雍容在信中虽未明说,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和风长天既已离开了京城, 便不会再回来。 北狄平定之后, 他二人就会在北疆终老。 花仔……当然也不会再回来。 还没等花仔选定今天要吃的菜式, 书房内忽然暗了暗。 花仔虽有一阵子没动刀,身为武人的警惕却是半天没落下,手立即按上了桌面, 是个一触即发的姿势。 姜安城的手按住在了她的肩头,“是夜枭。” 花仔这才发现出现的人是那位永不离开姜原左右的暗卫首领。 他静得像是没有呼吸的一抹影子,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家主大人吩咐,年关已近,少家主该回家了。” 姜安城道:“请先生上覆父亲,我明日便回。” 夜枭:“家主大人要少家主今日回。” “今日我还有事未了。”姜安城道,“明日一早,我便回京。” 夜枭沉默了片刻:“少家主,家主大人不喜欢别人跟他说‘不’,这点少家主应该明白。” “嗐,今天明天不就只差一天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不会错过年夜饭!” 姜安城的声音虽然平静如常,听不出半点不对,但花仔清晰地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有点用力,明显觉得他对父亲的命令有些抗拒。 夜枭的视线一直半垂着,只落在姜安城身前案上,看上去十分恭谦。 此时花仔一开口,他的眼睛抬了抬,视线落在花仔脸上。 这视线说不上冰冷或是不悦,它是空洞的,没有一丝情绪,却让花仔心里一阵不舒服,就像兽类感觉到杀气那样,花仔的背脊微微弓起,眼中已经充满了敌意。 姜安城起身走向夜枭,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身后的花仔:“夜枭先生,我不敢违逆父命,相差只有一日,想必父亲不会在意。花仔不懂规矩,先生不必理会,只将我的话带回去覆命便好。” 夜枭再度垂下眼睛:“是。” 这个字几乎是刚刚落下,倏忽之间,他整个人便从书房中消失了。 花仔走过来,翻来覆去四处张望:“他怎么走的?我竟然完全没看出来?!他会法术吗?!” 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臂,神情十分严肃:“花仔,记住一件事,夜枭就是我父亲的眼睛和耳朵,在他面前你一个字都不要多说。” “……”花仔,“……我说错什么了么?” “你只要记住,下次无论见到我父亲还是见到夜枭,你就假装自己不存在。” 花仔完全不明白,但姜安城的神情严厉之中甚至带着一丝祈求,花仔情不自禁便点了点头:“好吧,我记住了,以后不理他们两个。” 姜安城这才松开她,心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问道:“今天吃什么,选好了么?” 花仔连忙去翻菜谱,道道都是好菜,选择其中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其它,怎么选都犯难。 姜安城忽然将她手里的菜谱抽了过来:“把这几个战例看完,写一篇兵论给我。” 说完,拿着菜谱,转身便走。 花仔:“!!!” 我的——菜谱! 花仔差点儿就追上去了。 但才迈出一步又顿住。 姜原是一种奇怪的存在,只要他一出现或者只是他的消息一出现,姜安城的情绪便会变得肉眼可见地不开心。 唉,罢了,一个对儿子下死手鞭打的爹,确实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存在,夫子大约是因为被他喊回去过年,心情不好,所以不想做菜了吧? 做点什么让夫子开心呢…… 花仔开始咬手思索。 最后得出结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完成作业,让夫子满意! 这次的作业大概是她完成得最认真的一次,不再是像以往那样仅凭自己的想法随兴所至,还去查阅了不少兵书,一份兵论写完,窗上已经快要黑透了。 桑伯带着人进来点上灯。 花仔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问桑伯:“饭怎么还没送来?我快饿死了。” “主子说了,今儿在厅上吃。”桑伯笑眯眯答,“这会儿差不多快好了,主子让老奴来请花公子过去。” 花仔有点讶异。 这些日子里,为了节省时间,花仔和姜安城都是在书房用饭的,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特意去厅上。 不过等她到了厅上就明白了。 厅上摆了满满一桌,香气扑鼻,让她垂涎欲滴,全是菜谱上她想吃的! “杵在这里做什么?” 姜安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花仔回身,就见他从门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菜,肩臂上缚着的攀膊还没有解下来,大袖被缚束在肘后,腕上只余一截雪白的里衣袖子。 门外是无边夜色,冬天的西山几乎没有人烟,苍莽深山一直延绵到天边,再往上是深蓝天幕,星辰在上面闪闪发光。 他的神情温和,一如往常任何一日。 “怎么了……” 姜安城只见花仔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是因为灯火倒映,还是她的眼睛原本就如此明亮,此时她的眸子闪耀着明媚的莹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姜安城:“!!!” 心脏对这个拥抱如此欢迎,恨不能敞开胸怀来迎接她。 身体却又对这个拥抱敏感到了极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超出了身体的承受能力,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连嗓子都发紧:“花仔你……你干什么?” “呜呜呜夫子你太好了!” 花仔抱着他,嚷得很大声。因为要是不这么嚷出来,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满满地就要涌出来了,“我喜欢你!我他妈的太喜欢你了!” 姜安城彻底顿住了,天地寂然无声,耳边却有什么轰隆作响,他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夫子!”花仔两眼放光,大声宣布,“你给我当爹吧!” “……………………” 姜安城手里那盘菜险险没端住,心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声音有一丝虚弱,“……什、什么?” “你知道我没爹没妈,不过我从来也不觉得少了什么,可是现在,我想我要是有个爹,那一定得要像夫子你这样的,我才能让他当我爹。”花仔的手环抱着他的腰,欢喜地把脑袋埋进他怀前,“我喜欢夫子!” “……”姜安城一时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末了只得叹了口气,“松手,你的伤还没好清,手臂不能使力。” “好清了!你看!”花仔的手用力搂紧,紧到几乎将自己与姜安城嵌在了一起。 姜安城:“!” 几乎是立即暴喝:“松开!” 花仔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松开手诧异地看着他。 “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养了几日?怎么可能好清?” 姜安城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可是哪怕用尽所有自制力,声音还是有一丝轻微的颤抖无法控制,他只有尽快将她注意力转移开,“再说天这么冷,菜凉得快,凉了就不好吃了。” 这个理由准确地命中了花仔,她连忙接过他手里的菜,捧上桌。然后操起筷子就是一阵横扫千军,扫得心花怒放,嘴里塞得满满的。 “吃慢些,全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姜安城一面解下攀膊,一面看她吃得这样高兴,不自觉露出了笑容,问道,“好吃么?” “唔唔唔好吃!”花仔在干饭的间隙里问道,“夫子你怎么做这么多菜?” “回京之后,我恐怕没时间再下厨了。”姜安城说着,替她盛了一碗汤,“所以便把你素日喜欢的都做了。” “所以夫子你真的是最好的!”花仔先吃了个半饱,然后才喝了那碗汤,算是歇下一口气,她忽然道,“夫子,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姜安城替她盛第二碗汤的手顿住。 明知道她说的“喜欢”并非他所想的那一种,心还是狠狠地随之怦然而动,面上也微微发红。 他尽量淡然地道,“有话直说。” “是这样的,你不愿娶我,那我这辈子是当不了你妻子了,但你要不嫌弃,我可以当你女儿啊!”花仔诚心诚意地道,“你认我做女儿吧,这样将来你给你妻子做菜,我就能名正言顺去蹭吃蹭喝了!” 姜安城:“……………………” 花仔自觉这真是个好主意,原本是师徒,转夫妻不成,转为父女也很可。 她越想越满意,还追问:“夫子你觉得怎么样?” 姜安城冷着脸,搁下汤碗,挟起一块硕大的炖羊肉,直接塞进她嘴里:“吃饭!” 第53章 过年 他喜欢谁? 姜原的召唤显然不止是让姜安城回家过年, 这也意味着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冷藏处罚已经结束。 一是临近年关,各处公务本就繁忙,二是离开这么长时间, 不知有多少事情积压在眼前, 三则是他乃姜家嫡子嫡孙,姜家过年的程序之复杂, 不下于皇室,姜安城没有一处可以走得开。 姜安城完全能预见自己回京城之后会有多忙碌。 “接下来我恐怕没什么时间去别院, 你自己要静心学习。我把季齐留给你, 你有什么不懂的, 可以写下来让季齐交给我, 也可以去问麟堂的其它夫子。” 在回京的马车上,姜安城就仔细交代, “麟堂的兵论课多在上午,你可以上午去麟堂。你的伤虽说没有大碍,但下午的实操课仍不能参加, 知道么?” 花仔转了转右胳膊,除有略有一丝凝滞感, 自觉其它全然没问题。 不过夫子既然这样交代, 她自然还是点头:“放心吧。” 姜安城放不放心, 季齐不知道, 季齐自己是绝对不放心的, 他私下问道:“主子真的觉得花公子会好好听话乖乖读书?” 潜台词是——万一我看不住她, 您能不能饶我一条小命? “她于兵法一途已入佳境, 若此时都不能潜心修习,将来只怕更无可能。”姜安城道,“你须得小心侍奉, 若有闪失,我唯你是问。” 季齐:“……是。” 其实花仔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到。 她起初会花半天时间去麟堂听课,但很快就发现跟着麟堂的节奏走太慢,还不如自己查兵法,问姜安城。 她自己都想不明白姜安城对她施了什么仙法,书架上那些书,她以前一看就头大,现在却是如鱼得水,一看就停不下来,一边看还要一边列兵阵,尝试复原每一条战例,往往一头扎进书房就忘记了白天黑夜,有时甚至是一睁眼才发现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姜安城听说之后,在家规上又加了一条:不得晚于子夜入睡。 季齐这边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错误。 他以为自己的职责是盯着花仔不要乱来,没有想到,最后他每天做的就是送信。 他每天往来于姜家、官署与别院之间,把花仔的提问交给姜安城,再把姜安城的回答带给花仔。 有时候还要送点别的。 比如这天在皇城兵部官署内,季齐除了带来花仔的信,还呈上了一只纸盒,纸盒里盛着一枚通红莹亮的冰糖葫芦。 姜安城望向季齐,眉头微皱。 公务冗杂,他用来回信的时间都是硬挤的,哪有空吃这些小点心?季齐为何如此不懂事? 季齐随侍多年,立即接收到了这丝责备,连忙道:“花公子说,今天张全做的冰糖葫芦特别好吃,这是最大的一颗,花公子亲手选出的,她说最大的一定最好吃,一定让属下要送给主子。主子若嫌碍事,属下这便带回去——” 他说着便要去收回,姜安城的手已经先他一步,将纸盒取了过去,搁在案上。 季齐低着头,悄悄藏住一丝笑意。 姜安城似乎也有一丝不自在,一面回信之余,一面问道:“她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事么?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回主子,自从主子交代,桑伯每到子时便去查房,花公子没有再熬通宵了。加上主子不再禁肉食,花公子在别院可以说是样样都满意,只不过……”季齐说到这里,猛然刹住口。 姜安城抬眼:“不过什么?” 季齐忙道:“没什么,是属下的错,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说出来有辱主子清听——” 姜安城:“说。” “就……花公子有时候去麟堂,抱怨麟堂伙食太差。” 季齐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丢脸的语气。 事实上他也挺纳闷自己怎么会把话题扯到这上头的,跟随主子这么久,他比谁都了解主子有多忙,时间有多珍贵,所以早就习惯回禀时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句废话,也不提一句杂事。 可也许是主子听他说起花仔时脸上微微放松的神情,看起来好像终于可以暂时从忙碌的公务中略略解脱,他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姜安城听后笔微微顿了顿,很快便又接着写下去,随后放进信封,交给季齐。 * 花仔大约是两到三天去一次麟堂,因为麟堂生徒可以从兵部申请士卒,供生徒们排兵布阵,彼此对战。这点可是一个人在别院学不到的。 生徒们每天的体力消耗巨大,麟堂的伙食每顿两荤三素还带汤水,不能说是不好。 早先姜安城禁肉的时候,花仔在麟堂吃得也是很开心的。 但这次回来,考虑到她要养身体,禁肉这条家规便作废了,并吩咐桑伯好好给花仔补补。 桑伯得了这话,当下就甩开了膀子,别院里三餐都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还外加下午和夜里两顿点心,再加上之前被姜安城的手艺养刁的胃口,让花仔对麟堂的伙食再也提不起胃口,到了饭点只不过是胡乱塞一些,心里还惦记着下午回别院好好吃顿点心。 然而今天同着韩松等人才走到饭堂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阵阵欢呼。 “烤全羊!” “每天都有!” “哇祭酒大人万岁!” “啊呸呸慎言啊!” 韩松立即过去一打听,笑眯眯回来道:“祭酒说咱们麟堂剿匪得力,生徒辛苦,从今儿起每日都加了一道大菜!” 花仔也精神一振,这麟堂终于不再是万年不变的菜式了! 回去给姜安城写信的时候,忍不住在信末说了这件事。 “虽然比不上夫子的手艺,但羊肉也烤得很不坏。听说这是祭酒自掏腰包给大家,夫子,这么好的祭酒,你将来可要给他升官啊!” 姜安城拈着信,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向来多写一个字都嫌烦,这会儿能特地写上这件事,可见当真是吃得开心。 季齐有一个疑问,不敢问姜安城,回来跟桑伯探讨:“主子要给麟堂加菜,为何要用周祭酒的名义?” 桑伯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不懂了吧?这叫害羞。这时候就要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为主子效劳了。” 季齐:“怎么个效劳法?” “当然是在不经意之间让花公子知道啊。”桑伯已经想到了至少五六种法子,包管每一种都自然到不能再自然,既维护住了主子的面子,又能让花公子感动到不行。 然后就听季齐道:“主子说了,这是绝密,泄漏者死。” 桑伯:“……” 季齐:“……所以你还觉得主子这是害羞?” “害还是害的。”桑伯思忖半晌,叹了口气,“只不过咱们主子样样比旁人厉害,这害起羞来也比旁人厉害些。” *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桑伯费尽心思将别院别饰得格外华丽,屋檐下挂着灯笼,树上结着绢花,卖力地营造出喜庆的气氛。 然而再怎么营造,终究是无法改变别院清冷的事实。 平日里花仔还可以去隔壁找荣王串串门,或是去麟堂找韩松他们几个,现在荣王回王府过年,麟堂放年假,姜安城在姜家,连张全都告假回通州了,别院就剩桑伯和季齐带着几个下人强行热闹。 花仔从书房出来,见院子里到处亮着灯笼,再见到一大桌的喜庆菜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哎哟卧槽,今儿是过年是吧?” 桑伯和季齐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读出了一句话——“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子是少家主,是嫡子嫡孙,在过年这种场合绝对脱不开身,花公子只能一个人过年了。 她身处异乡,身边最重要的人都不在,自然是难免触景伤怀,暗自伤心。 桑伯连忙清了清嗓子,为花仔布菜:“来,尝尝这佛跳墙,厨子可是炖了好久呢。” 花仔尝了一下,赞不绝口:“好吃!酒呢?这么多好菜,怎么能没有酒?!” 桑伯和季齐再次互望一眼——唉,这是要借酒浇愁。 但这大节下的,一个女孩子独自过年,就想喝点酒,他们能不给吗? 桑伯命人把酒端上来。 有酒有肉,花仔吃得很是开心,还招呼众人:“过年嘛,都坐下,一起吃!愣着干什么?这么一大桌菜,我一个人吃得完吗?再说夫子又不在,没人管我们!” 桑伯和季齐同时想——唉,这是强颜欢笑。 众人实在不忍心违她的意,再加上众人这些天虽然表面乐乐呵呵,实则小心翼翼,尽量避免提到姜安城,这会儿听得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大伙儿都是眼皮一跳,还是桑伯见机得快,带头坐下:“来来来,喝喝喝,听花公子的,一起一起!” 季齐还有点犹豫,他长年待在姜家,属守规矩,深知主仆之别大如云泥,不可逾越。 桑伯一把把他拉坐下,悄声道:“看不出花公子心情不好么?今晚什么都不用管,把花公子哄开心了是正经!” 花仔瞧了瞧桌上的酒:“这点子够谁喝?我上回不是带了一车芙蓉酿回来?去搬来!” 桑伯忙命人去。 别院的下人虽说少,连厨子带喂仙鹤的,加起来也有近二十个人,大家团团坐了一桌子,热热闹闹地吃上了团圆饭。 大伙儿在桑伯的带领下,酒到杯干,十分卖力。 原因无他,桑伯有话——一醉解千愁,花公子只要喝醉了,这个最难熬的晚上他们就算是帮主子扛过去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下人们先后倒下,桑伯喝得老眼发花,又开始对着花仔絮絮叨叨讲姜安城小时候的事。 讲也就罢了,偏偏讲得颠三倒四,季齐都不能忍了:“主子才没有怕女人,荣王当时都跟主子约好了,从西山回来就去明月坊的!” “嚯,”明月坊是北里最好的乐坊,花仔立刻来了兴趣,“真的?他喜欢谁?” “他喜欢……”季齐的酒量不算差,但架不住花仔跟他一坛又一坛地对轰,如今两只眼珠子已经不大听使唤,身子晃了晃才稳住,然后吃力地将视线落在花仔身上,“……喜欢……喜欢你。” 桑伯抱着酒杯,大着舌头,附和点头:“对,主子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花仔满意地点点头,谦虚地道:“‘最’字不一定当得起,不过夫子确实是挺喜欢我的。”说着她又皱起眉头,“可他明明喜欢我,就是不肯认我当女儿,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桑伯和季齐两人的眼神艰难地对望到一处,以此时被烈酒麻痹的大脑很难具体分析这个问题,只本能地觉得好像不大对。 花仔说完就把这个话题抛到了脑后,重新捡起前面那个,笑嘻嘻问道:“说说,夫子当时去明月坊找谁来着?” “那时候玉娘子刚刚登台,就已经名动京师,荣王赞不绝口,所以主子打算跟荣王一起去见一见。不过花公子你放心,主子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是不知道,你只不过随口说麟堂的饭菜不好吃,主子就自掏腰包——” 季齐一语未了,脑袋忽然一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在他的后颈上,一记手刀稳稳地切在上面。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的主人面沉如水,眸子里噙着一丝火气。 是姜安城。 “夫子!”花仔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桑伯他们都说你今天会很忙呢!” 姜安城的视线扫向桑伯,比刀锋还要锐利。 桑伯的酒瞬间吓醒了,冷汗都出来了。 然后他做出一个英明的决定——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54章 压岁 压寨老爹 姜安城平时除了官袍就是常服, 常服往往是纯色,别说绣花,连镶边都没有。 但今天姜安城穿一身玄底刺金大袖外袍, 绣的是金质杜若花纹, 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他平常在家基本只挽一根玉簪,今日头上戴的却是一顶繁复异常的金冠, 冠顶镶着一颗浑圆珍珠。 平时的姜安城宛如一幅山水画,今天的姜安城却犹如一尊螺钿金漆美人瓶。 真是珠光宝气, 美不盛收啊。 花仔在心中赞叹, 并悄悄加上一句——真是肥羊中的肥羊。 “他们还跟你说什么了?”姜安城问, 语气略有一丝急迫。 “没什么, 就说你当初想找玉娘子破处来着。” 真昏迷过去的季齐和假昏迷过去的桑伯:“!!!!!!!!!!!!” 你你你你你不要胡说!!!! 我们明明只说到去找玉娘子,“破处”是什么鬼?! “我没有!”姜安城几乎是反射性地答, 自己都觉得自己答得太快了,手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稳了稳心神, “他们喝醉了,胡说八道, 你不要信。” 花仔点点头:“嗯。” 因为, 那是你那年去西山前的约定, 而后来, 那场行猎改变了一切。 洒脱明快的姜二公子, 变成了姜家唯的少家主。 姜二公子可以饮酒赏花听曲会美人, 少家主却要太学与麟堂双修, 一肩扛起姜家未来的重担。 她这么好说话,倒让姜安城有点意外。 可她不单这么好说话,连目光都十分柔和, 柔和得,几乎有一丝怜惜的味道,眸子在灯光下莹亮温柔,如一潭春水。 灯光仿佛因这目光有了不同,厅堂像是浸在温软的水波中,姜安城的目光停顿在她脸上,挪不开。 “不过桑伯说,你今晚可忙得很,又要入宫领宫宴,又要回来祭祖,还要跟族人一起过年……怎么这会儿还有空过来?”花仔说着,拎了个酒坛给他,“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姜安城在心里回答她:事情再忙,只要想来,总是能来的。 他环顾四周。下人们横七竖八,有趴桌上的,有倒地上的,呼噜连连,酒气薰天。 微微皱了皱眉,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腕:“跟我走。” “哎哎酒,酒!” 花仔连忙抓起酒坛,跟着他穿过竹林。 外头的风很冷,竹叶簌簌作响,但花仔只觉得凛冽痛快。姜安城衣袍上的金线刺绣在夜色中也闪着漂亮的光,她拎着酒坛喝了口酒,赞道:“夫子,你穿这一身真好看。” 姜安城走在前面,没有答话。 竹枝扶摇,风声飒飒,花仔悠悠地道:“像你这样的要是打我们天虎山下过,那是一定要被抢的。” 姜安城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最初第一次见面,她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你这样的马车要是走在我们天虎山,那是一定要被抢的。” 他缓缓回身。 夜色深沉,灯笼的红光隐隐透过来,枝上的绢花迎风扶摇,这个夜晚美丽得如同幻境,眼前的花仔就像是幻境中的小仙女。 他在宫宴和家宴上都喝了不少酒,不知是这幻夜令人放松,还是酒气到此时才发散出来,他只觉得心脏像是浸在温暖的春水中,连声音也是:“抢回去,做什么?” “那当然是——”花仔故意拖长了声音,“抢回去当压寨相公!” 她等着姜安城皱眉、恼怒、或是拂袖什么的,因为她已经发现了她一提这方面的话题,好像就比较容易刺激到姜安城。 但今晚的姜安城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刺激,他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他,光线太幽暗,她看不太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的两点眸子映着灯笼的光,分外灼热。 这是……换了个款式生气? “哈哈哈哈开玩笑的!”花仔连忙道,“抢夫子你回去,怎么能当相公?那是当压寨老爹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她这话一出口,姜安城眸子里的那点光随即便熄灭了。 呼,成功灭火。 “咱们要去哪儿?”花仔问。 姜安城没说话,转身就走。 前面是书房。 下人们没有预备他回来,书房里没有点灯,花仔麻利地去柜子上取打火石,姜安城忽然道:“不用。” 花仔一愣,不点灯,乌漆抹黑干什么? “这样也看得见。”姜安城道。 屋檐下悬着灯笼,灯笼的红光透进窗纸,映得一室红融融的,像……婚房。 “看是看得见,但问题是看不清啊,”花仔道,“酒都没法儿喝了……” 话没说完,姜安城便把酒坛拎过去,再取了两只茶杯。 红融融的灯笼光芒下,花仔只听得水声泠泠,片时两杯酒便倒好了,姜安城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花仔还摸了摸了桌面,涓点未洒,桌面甚是干净。 夫子果然是夫子。 花仔冲他竖了个大拇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舒服地叹了口气,把茶杯推过去一点,示意姜安城再倒一杯。 “你方才喝了多少?”姜安城问。 “不多不多,你看我现在清醒得很。” 姜安城:“……” 之前敢于当面调戏他,可见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但今天到底是过年,他也不愿扫她的兴,再替她斟了一杯。 花仔把姜安城那杯端起塞姜安城手里,然后两只杯子强行一碰:“干!” 正想要喝的时候,猛然想起过年喝酒照规矩好像还得说点祝酒辞,在山上的时候是说“明天发财”、“抢到大肥羊”之类,那么在这里当然要换换,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地道:“夫子,祝你明年就找到我师娘!” 姜安城本已端起酒杯送到了唇边,闻言一顿,又搁下了。 “不喜欢这个吉利话?”花仔道,“不对呀,夫子你那么卖力地学做菜,为的不就是我将来的师娘吗……” 姜安城打断她:“喝你的酒,少说话。” 花仔听这语气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立刻乖乖拿酒堵上自己的嘴,然而也不敢劳烦他了,打算自己动手斟酒。恰好姜安城正要拎起酒坛,手刚好碰到了她的手背上。 夫子一向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被她碰了一下就像是被火烫着似的,闪都闪不及,所以花仔以为他会立刻收回手。 但这次却偏偏没有,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渗进手背上的肌肤,酒坛微冷,而他的掌心很暖,很暖。 花仔抬眼望向他。 红融融的灯笼光芒隔着窗透进来,屋子里半明半暗,她看不清姜安城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的手越来越烫。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花仔……” “嗯?” “你知道两杯酒还有旁的喝法么?” “什么喝法?” 花仔问得十分虚心,但等了半天,姜安城也没有教她的打算,反而慢慢收回了手,继续斟上酒,问她:“明天便是新年,你可有什么心愿?” 这个花仔很是知道,立刻道:“打光北狄人,抢光北狄王庭的财宝!” “……除了这个呢?” 花仔向来容不下太遥远的事,打北狄对她来说已经是极遥远的目标了,其它的实在想不起来,咕哝道:“除了这个就没什么了……我以前年年许愿,求老天爷让我赢上一次,但结果屁用没有,我还是逢赌必输……” 姜安城忽然站了起来:“那便走吧。” “!”花仔,“走去哪儿?” * 片刻后,花仔站在了赌坊门口,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正是上回她跟姜安城大打出手的那一家,四海赌庄。 “真去啊?”花仔咽了口口水。 “你不是想赢么?”姜安城已经挑起了帘子。 想,当然想! 啊夫子一定是喝醉了,完全忘了要禁她的赌! 真没想到大年三十还有这等好事等着她! 大年夜的赌场居然还颇为热闹,尤其以年轻人比较多,多半是过年手头上较为宽裕,就出来挥霍了。 花仔没钱,但花仔有夫子。 姜安城在赌大小的那一桌坐下,花仔心花怒放,赌大小简单粗暴,最合她的胃口。 姜安城解下钱袋,扔到花仔面前。 钱袋一打开,里头的金珠露出耀眼的光,吸引了桌上所有人的视线,包括庄家。 赌场上的人立即在暗中打起了手势——这是送上门的肥羊,可以好好宰一宰。 老板也被惊动了,捏着鼻烟壶过来瞧一瞧,一见之下,腿一软,整个人就栽在了姜安城面前,“少、少……” “阁下勿须多礼。”姜安城淡淡道,“我与朋友想好好玩一把,还请贵坊不要见外才好。” “是,是,是。”老板一叠声地答应,杀鸡抹脖子给庄家使眼色,让庄家好好侍候。 花仔早就等不及了,抓起一把金珠就押在了“大”上面。 姜安城坐在她身边道:“你都不看旁边的人押什么?” 花仔大手一挥,气吞山河,“管旁人押什么,老子就喜欢大!” 姜安城喃喃:“那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输了……” 桌面的灯光明亮,清晰地照出花仔飞扬的双眉,明亮的眼睛,她脸上的神采飞扬,一叠声喊道:“大大大大大!” 姜安城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深,笑意微薰。 赌钱当然是很不好的事,但如果能让她这样开心,那便是很好很好的。 庄家既得了吩咐,当然十分配合,一揭盅:“大!” “都别动!”花仔一声大吼,睁大了眼睛,把骰盅里的骰子来来回回瞧了五六遍,才仰天爆发出一阵大笑,抓着姜安城的衣襟,“我赢了!夫子,我赢子!我他妈终于赢了!” 这一次赢仅仅是个开始,这天晚上离开赌坊的时候,花仔怀里揣着满满的碎银子,全是赢来的! 花仔晕乎乎抱着银子上了马车,向姜安城道:“夫子,你拧我一下。” 姜安城:“做什么?” “你拧就是了!拧脸,快,用力点!” 马车里亮着夜明珠的幽光,姜安城抬起手,指尖碰到了她的脸。 肌肤温软如水,仿佛触之即化,指尖停留在上面,让他的心跳开始加速,下意识便要缩手。 “拧啊!”花仔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无法,轻轻地、轻轻地捏了一下。 花仔摸摸脸,十分失望:“真的不疼……卧槽,所以这果然是做梦么?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赢这么多钱——” 她的话没说完,姜安城便在她头上敲了个爆栗子。 花仔“嗷呜”一声捂住脑袋。 “现在是真的了么?”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花仔欢喜,开始检视自己赢回来的银子,这里头有碎银,也有年节的吉祥银锞子,她把几锭银锞子放姜安城怀里,“注是我下的,本钱是你的,赢来的咱们对半分……” 她还没分完,刚送出去的银锞子便重新回到自己怀里,姜安城道:“这些都是你的。” 花仔顿时眼睛发亮:“真的?!” 这双眼睛太过明亮了,明亮到,压倒天上的星辰。 “自然。” 花仔大喜,开始一五一十点起自己的入账,那模样不知为何就让姜安城想到了过冬的小松鼠清点自己攒的松果。 只是看她做着这样无聊的小事,他的心也变得非常非常软。 花仔正数得起劲,忽然怀里一沉,多了一只钱袋。 正是姜安城那只。 花仔愣住了。 不要赢来的钱,是夫子看不上这些小钱,说得通。 把自己的钱袋都给她,是什么意思? “夫子你干嘛?” 姜安城的神情刻意平淡:“今天过年,这是压岁钱。” 第55章 书肆 首先要嘴甜 过年前, 包括风长健在内的三人都邀请过花仔去自己家过年,不过花仔当时正在研究姜安城从苦牢山带回来的阵图,挥挥手就把他们打发了。 “花哥虽然神勇无敌, 但独个儿过年, 还是有点可怜呢。”当时三人这样叹息。 大年三十他们是休想走开,大年初一混过去午饭便有时间了。 韩松是小门小户, 规矩不大,姜钦远并非正房宗子,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了别院。 两人都以为会看到一幅颇为凄凉的景象, 哪知道一进门就见院中张灯结彩, 知道说是过年, 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成亲。 花仔这才想起他们之前似乎说要约她出去玩,于是踱到两人面前, 袖子夸张地一甩,两手叉起腰:“来啦?去哪儿玩儿啊?” 韩松和姜钦远的视线一下子落在了花仔腰间——她这姿势,实在让人的视线不落都难。 “这不是我堂哥的钱袋吗?!”姜钦远惊呼。 韩松立即捂住姜钦远的嘴, 紧张地左右张望,“花哥, 你胆子也忒大了, 连姜夫子的钱袋都敢偷!” “偷什么偷?”花仔得意洋洋地摘下钱袋, 当着两人的面打开, 让晴朗的阳光照亮里面的金珠, 嘴角快要翘到天上去, “这是夫子给我的压岁钱。” 韩松和姜钦远的眼珠子粘着钱袋里的金珠, 金珠往左,眼珠子便往左,金珠往右, 金珠便往右。 韩松喃喃道:“花哥,姜夫子还收徒弟吗……” “不收了。”花仔一口回绝,“夫子有多忙你们不知道吗?有我一个徒弟已经够了。” 姜钦远则快要流泪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收过堂哥给的一枚铜板……” 显摆这种事情,当然是被显摆的人口水流得越多,显摆的人就越爽。 花仔此刻就很爽。 她慢条斯理地把钱袋挂回腰畔。 今天天气好,阳光暖暖的,晒得钱袋也暖暖的。 很像是昨晚姜安城把钱袋扔过来时的温度。 姜安城昨天晚上把她送回别院,又回姜家去了,花仔抱着钱袋,香香甜甜一觉睡到大天亮,梦里都是笑着的。 啊,夫子真好,金珠真好,过年真好。 “老子有钱了,请你们去乐坊。”花仔豪气地道,“说吧,去哪家?” 韩松和姜钦远两个立即激动了:“当真?!那必须是明月坊啊,明月坊是最好的!” 花仔顿时想起来,“明月坊是不是有个玉娘子?” “是是是。”姜钦远道,“年年评花魁,玉娘子年年第一!” 连姜安城都喜欢的玉娘子啊…… “那就明月坊了。”花仔道。 “花哥万岁!!!”韩松和姜钦远欢呼。 花仔道:“你们谁去喊一下风长健。” 姜钦远道:“他是世子,在这种年节时刻有许多责任在身,忙得跟我堂哥似的,只怕走不开。” 韩松道:“不然。只要说是去明月坊,世子飞也要飞来。” 遂自告奋勇去跑一趟。 果然,没过多久,风长健就跟着他来了,风长健进门就欢呼:“去明月坊吗?!真的是明月坊吗?!我可是装病偷出来的,你们不能诳我啊!” 花仔一笑:“谁诳你谁一辈子遇穷神。” 三个人欢天喜地,簇拥着花仔出门。 只是还没出巷子,就见两辆马车从巷口驶来。 一辆是姜安城的,一辆是荣王的。 晴光朗朗,姜安城的马车辉煌夺目,这亮光仿佛直接照进了花仔的心里去,她的心里也亮亮堂堂辉辉煌煌,忍不住喊道:“夫子!” 此言一出,身边三个人六只手都来捂她的嘴,六只眼睛齐齐瞪着她。 祖宗,这时候出什么声?安安静静行个礼,让马车悄悄地过去不好吗?!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姜安城的脸出现在帘后,“你们这是要出门?” 花仔很难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觉,单只是看见他的脸,心里就有说不出来的快活,恨不得当场徒手翻几个跟斗。 她一把拉开捂在嘴上的手,“我们要去——” 三人的手立刻重新捂上,韩松飞快道:“禀姜夫子,我们要去书肆!” 姜钦远也连忙道:“对对对,我们要去书肆,花哥说要去买兵书。” 风长健也跟着道:“没错没错,正好我们也要去买几本,所以打算去书肆逛逛。” 轻笑声从后面的马车里传来,荣王从窗子里探出头:“你们是不是傻啊?大年初一去什么书肆……” “咳。”姜安城道,“假中仍不忘精进学业,甚好。” 韩松等三人听完松了一口气,就听姜安城接下来道:“那我便同你们一道去吧。” 韩松、姜钦远、风长健:“!!!!!” 姜安城向花仔招了招手:“上车。” 花仔立即就要甩开三人,韩松拉住她,低低咬牙道:“花哥,咱们去书肆,‘乐坊’两个字打死也不能提好不?” 花仔有心想告诉他们夫子自己还去过明月坊呢,但考虑到也许这是麟堂的诸多门条规之一,便点点头,扶着车辕,一跃便上了马车。 三人想跟着一起上去,荣王在后面道:“来我这儿,我这儿宽敞。” 不对吧?要比宽敞奢华,整个京城恐怕也很难找出胜过姜安城这辆的? 花仔正要探出头去瞧瞧,姜安城忽然伸出手,按住她的头顶,把她的脑袋压了回来:“去哪家书肆?” “呃……随便,随便。” 姜安城便把他们带到京城最大的一家。 这间书肆从正门进去,里头别有洞天,环绕着小小庭院,四面皆是两层的小楼,楼下卖书,楼上还有专门的雅室,供客人们欣赏老板的藏书。 姜安城要了楼上最大的一间雅室。 韩松等三人彼此打气——没事,等姜夫子走了他们就自由了。 然而姜安城竟然拿了本书坐下来,还点了茶水。 三人惊恐:不是吧您是姜家少家主大过年的这么闲的吗?! 荣王也给姜安城使了个眼色。 今天是大朝会,不单宗亲齐聚,还有各国来使,午宴暂歇,姜安城借更衣之名暂时离开,荣王顺脚就跟了出来。 回头还有晚宴,他们可没太多功夫在外面耽搁。 姜安城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会得。 一行人中只有花仔是认真找书,还真给她找着了几本姜安城提过的兵书,欢喜地抱过来,拉过姜安城身边的椅子就坐下,顺手捞起姜安城的杯子就喝。 姜安城看上去已经十分习惯,眉毛都没有多动半下。 众人:“……” 花仔如今已经颇有根基,遇到战术问题还会同姜安城探讨,又拉着姜安城一起去书架上找书。 书架如山,书本如海,两人在书架的两侧一步步找过去,姜安城的视线透过书本的间隙看到花仔专注的面庞。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好像折射着阳光,每一寸都是晶莹剔透的。 “花仔,过年了,想去哪里玩?”他开口问。 “明——”花仔想也没想便答,答完一个字,才顿住,强行改口,僵硬地道,“明明就是这里,就是来这里呵呵呵。” 韩松等三人捂着胸口,哎哟我的娘,差点儿给吓死。 姜安城点点头,把她要的那本书找给她:“你们先在这里看,我与王爷还要回宫,先走了。” 韩松等三人:哇哦真的吗?! 花仔却是一时没接过书,心里头莫名有点不舍,明月坊自然是好玩的,可这样跟夫子一起看书学兵法也很不错,“你……要走了?” 姜安城点点头,书再往前递了递。 花仔还是没接:“那能不能带上我啊?我还没去皇宫玩过呢。” 姜安城微微失笑:“胡闹,皇宫重地,岂是拿来玩的?” 花仔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但太不情愿了,脑子与手皆有自己的想法,直接忽略过那本书,抱住了姜安城。 姜安城的手一松,书本落在地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 阳光清朗,明亮得像是夏日,空气里有细细的尘埃飞舞,每一粒尘埃都被阳光照成了金色。 明明窗外就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明明书架外还有韩松他们在,可是在她抱过来的这一个瞬间,一切都像是消失了,天地寂静安宁,只剩下她的拥抱,温暖温柔温软,是唯一的存在。 “夫子,我有点舍不得你走。” 花仔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声音有几分闷闷的。 姜安城从来不知道人的一颗心可以这样柔软,柔软得完全化成了水,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 它们想要抱住她,想要把她拥在怀前,再不放开。 “咳咳咳,”荣王大声道,“这什么茶水啊?是人喝的吗?” 这显然是来自老友的提醒,它唤回了姜安城的神志。 书架隔得开身形隔不开声音,他们这边的动静,那边可是全都听得到。 已经快要碰到花仔肩头的手,及时改变了方向,轻轻把她推开。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姜安城全部的力气。 他弯腰捡起那本书,借此调匀自己的呼吸,然后把书递到花仔手里:“好好看书,我先走了。” 他说完,抽身便走,步子飞快,背影绝决。 因为他怕,只要稍有迟疑,便不想走了。 花仔抱着书走出来,看着他和荣王一起离开,心里头还是闷闷的。 真是奇了怪了,他在,她心里就像这晴天,好生亮堂,他走,她心里就沉甸甸,好像要下雨似的。 然后一抬头,就见韩松三个人看着她,表情是统一的目瞪口呆。 姜钦远喃喃:“我算是知道堂哥为什么单给你压岁钱了……” 风长健竖起了大拇指:“花哥,我只知道你打架厉害,没想到你拍马屁也这么厉害。” 韩松沉思:“所以要当姜夫子的徒弟,首先得嘴甜……” 花仔:“……” 一个个都是什么鬼? 她把书一摔桌上,“走,去明月坊!” 第56章 乐坊 我家夫子眼光真好 “阿城, 你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没想到当师父也这么卖命,像你这么好的师父, 天上地下都难找了吧?” 荣王坐在姜安城的马车上, 让自家的马车跟在后头。他的语气轻松,状似随意地开口, “你说你要是能对你爹这么上心,姜家的大小事不就早到你手里了么?你爹至于净让你打理朝中事么?” 姜安城一如既往坐得笔直, 合着眼睛:“你想说什么?” 荣王叹了口气:“开始我看你对她十分尽心, 还以为你做什么事情都是全力以赴, 想做到最好, 连当师父也不例外。哪知道今天这种日子你居然会中途离宫,离宫便离宫, 居然只是去别院看她一眼!阿城啊,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安城默然半晌,道:“我知道。” “知道你还乱来!你和她纯属无望, 再是多情将来都是自苦。”荣王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什么滋味?你兄弟我受这种罪受够了, 实在不想看着你重蹈我的覆辙!” 他喜欢的是姜雍容, 自小就喜欢。 姜安城也很早就知道。 但无望真的是无望, 姜安城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吧, 我都知道。” 荣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也就是在姜安城面前, 他才会提到这件事,这是他心中最隐秘和最激狂的念想。 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 道:“上回听花仔说,她就在京城待半年,那算算日子,再过两个月她就要走了吧?” 姜安城的指尖微微一僵,缓缓在袖中团成拳:“……嗯。” “那家伙性子糙,忘性大,走了之后,过不了两个月,连你长什么样估计都能忘了,你在她身上花多少心思都是白费,好好教教人家兵法就得了,旁的全是多余的……” 荣王在姜安城的耳边絮絮叨叨,宫门就在前方,守宫门的金吾卫看见他的马车,远远地便躬身行礼。 “停下!” 姜安城忽然一声断喝。 车夫急急拉住缰绳,四匹高头大马一起长嘶。 荣王受此一颠,险些栽倒,连忙稳住身形:“怎么了怎么了?” 莫不是有刺客?! “掉头,去明月坊!”姜安城吩咐车夫,然后向荣王道,“劳驾王爷回去替我告个假,就说我身体不适,今日失陪。” 荣王:“………………” 荣王:“!!!!!!!” “你说你知道……搞半天你知道个鬼!”荣王眼珠子都快滚下来了,“姜安城你疯了吧?!”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姜安城的胸膛急剧起伏,声音有些急促,但神情平静,目光沉稳,“王爷请下车吧。” “我不!”荣王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车窗,“这姜家少家主难得发一次疯,我怎么能错过?我倒是想看看,你能疯到什么田地!” * 明月坊。 明月坊很大,灯很亮,女伎们很美,酒很贵。 以及,玉娘子的架子很大。 这是花仔得出的全部印象。 “……你再说一遍?” 花仔掏掏耳朵,问那侍女。 明月坊的侍女都是十分娇俏的,脆生生道:“公子若是有心,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我的来日一点也不长!”花仔道,“你们这儿的茶水花酒这么贵,老子来一次就要被你们掏空了!” 她说着把钱袋往侍女面前一扔,“全给你们,赶快叫玉娘子出来弹那个什么什么香!” 韩松等三人为了保持自己的仪表风度,脸上一直都带着僵笑,到此时再也忍不住,纷纷扑上去捂花仔的嘴:“祖宗!不带这么玩的!” 花仔:“那怎么玩儿?进乐坊,不都是靠砸钱么?” 姜钦远:“嗐,那是不入流的小乐坊才只认钱,像明月坊这样的乐坊,像玉娘子这样的姑娘,可不是有钱有能见着的!咱们首先要多来几次跟明月坊上下混个脸熟,然后时不时送玉娘子一点礼物表表心意,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写诗,以诗传情,若是入得了玉娘子的眼,她才可能来见咱们一面!您可千万别再砸钱了,再砸下去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玉娘子了!” 花仔听得目瞪口呆:“这么麻烦,老子到底是要女伎唱曲儿,还是求神仙显灵?要不要再给她摆个香案做个法事?!” 这话还没说完又被三人捂上了嘴。 侍女年纪虽小,在明月坊已经算是阅人无数,已经知道花仔大约是什么货色,定然是入不了自家姑娘的眼,遂不再多话,只欠了欠身,便告退离开雅间。 花仔相当不满,甩开三人:“卧槽这家店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既然是出来卖艺的,那收了钱就得把艺交出来,我们那儿的姑娘可比这里强多了!” 姜钦远:“嘘嘘,这可是规矩,各处的规矩不一样,京城乐坊里的红姑娘,千金难求一见,都是常事。今天我们第一次来,就喝喝酒,随便听听曲儿吧,玉娘子的《天上香》就莫要想了,便是荣王来了也不一定听得着呢。” 架子大到这个份上,花仔差点儿想去教教这个玉娘子怎么做人。 韩松三人死拉活拽,另添美酒佳肴,再叫来两个姑娘琴箫合奏,才把花仔稳住了。 花仔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见这两个姑娘模样不灵不说,乐得奏得甚好,立即眉花眼笑:“好,好,不愧是京城,奏得比我们那儿的好听!” 一语未了,忽听外头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般的声浪:“玉娘子!” “玉娘子!” “是玉娘子!” “玉娘子?!”屋子里三个男人当中,只有姜钦远对于乐坊之事略有耳闻,稍微知道一点底细,他疑惑,“听说玉娘子的小楼名唤‘聆天’,只有客人去求见的份,她是从来不下楼迎客的,怎么会到这里来?” 风长健动作最快,刷一下就冲向门口:“管她为什么,总不能这么多人都认错,肯定就是她!” 韩松也不甘落后:“千金难见一面,这一面就省了千金啊!不见白不见!” 姜钦远也连忙过去,三人挤在门口,从二楼望下面甚有优势,看得一清二楚,三个人张大了嘴巴,看着那个从人群中走过的丽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还是韩松先回过神:“花哥快来啊!” 花仔懒洋洋靠在椅子里,腿搁在几上,“架子那么大的女人,老子懒得看。”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风长健一声惊呼:“卧卧卧槽她她她她是不是往这边来了?” 答案很快来了。 “敢问花公子可是在这里?”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挤在门口的韩松等三人一步步后退,动作整齐划一,身形一致地僵硬,声音一致地结巴:“在、在、在……” 花仔手里捏着酒杯,转眼朝门口望去。 一个女子站在门外,她穿一身黑衣,裙裾长长地拖在身后,衣袖十分宽大,通身别无装饰,连发髻都只是松松地挽着,簪了一只式样十分简单的白玉簪。 衣裳黑到极点,肌肤却是白到了极点。那身黑衣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比玉还白的面孔,以及一双恍如白玉雕成的手。 花仔在北疆的时候也算是乐坊里的常客,乐坊的女伎无不是以青春鲜妍招揽客人,每个人都尽量打扮得花枝招展,像这个款式的还是第一次见。 她真美。这种美不是脸生得多么漂亮,她的美像是刻在每一根发丝每一道衣褶里,连她周身的空气都是美的。 花仔不自觉搁下了杯子,摸了摸下巴。 我家夫子……真是好眼光啊。 她一出现,原先那两名女伎顿时失了颜色,起身行礼,唤了一声“娘子”,然后便悄然退开。 “妾身见过花公子。”玉娘子行礼时,身段如柳枝般柔软。身后的侍女一人抱着琴进来放下,一人为玉娘子挽好衣袖,玉娘子在琴案前坐下,“妾身琴技粗浅,原不堪辱清听,但蒙公子盛情,妾身不敢不从,便在此献丑了。” 姜钦远等人隐约觉得该出来讲一番漂亮话应答,只可惜玉娘子的风姿过于慑人,三个人的大脑悉数处于僵硬状态,愣是挤不出一个字。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花哥这粗鲁的做派竟然请到了玉娘子! 他们第一次来明月坊,就见到了玉娘子! 这是什么好运! 他们不说话,花仔接茬了:“唔,赶紧弹吧,他们把你的那首什么天上香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我倒想听听是怎么个好听法。” “……”姜钦远三人好想再冲过去捂住花仔的嘴。 谁允许你跟美人这么说话的?! 然而玉娘子只是微微一笑,试了试琴音,指尖一拔,琴声如山涧之清泉,漴漴响起。 * 一墙之隔的相邻雅间,姜安城同荣王走进来,坐下。 荣王百思不得其解:“你这到底是发哪个样式的疯?” 姜安城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小声些。她耳力好,会听见。” “你专程为她而来,还特意为她请动玉娘子,结果只打算在这边听个壁角?”荣王压低声音,作势就要去探姜安城的脑门,“你莫非真疯了么?” 姜安城挡住荣王的手,道:“你说得对,还有两个月,她便要走了,此后恐怕都不会再来。若她在京城有什么心愿,此时再不替她实现,便永远没有机会替她实现了。”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平和,仿佛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寻常琐事。 荣王却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收回手不再嬉闹,望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是病入膏肓了啊。” 姜安城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极浅极浅的一丝微笑,缓缓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不是的。 这不是病。 这是药。 医治漫长人生无边孤寂的,唯一的药。 隔壁的琴声流水般传来,正是玉娘子赖以成名并最终封神的《天上香》。 此曲的指法极难,许多人学琴一生,都无法弹奏此曲。当年姜雍容苦练琴艺,就是用这一曲来磨练自己。 姜雍容入宫之后,姜安城虽为兄长,但入内宫总属不便,思念妹妹时,便会来玉娘子处听琴。 不知从何时起,除了姜安城,玉娘子便不再为旁人弹奏此曲。 便是荣王这等身份,也只有跟着姜安城一道时,才能一聆仙音。 一曲奏罢,荣王刚要开口称许,姜安城再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然后将椅子微后一蹬,椅子发出“嗒”地一声轻响,椅背靠上了墙壁。 他在椅子上便成了半躺的姿势,以手支额,耳朵刚好凑在壁前。 “我错了。”他听到隔壁花仔的声音,清冽而自带一股豪气,“像你这样厉害的美人儿,架子哪怕再大一点儿,也是使得的。” 姜安城的下颔敛开了深深的笑意。 荣王在桌前目瞪口呆地瞧着姜安城,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荣王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姜安城这样放松这样肆意的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那是在遥远的少年时代,晴空朗朗,长风猎猎,他和姜安城纵马驰骋,在蓝天白云之下看到彼此脸上一模一样的灿烂笑容。 荣王心中还未感慨完毕,就见姜安城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了。 而他在这边,不用靠着墙壁,也可以听到隔壁传来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以及无数声惊呼。 荣王大吃一惊,这动静简直堪比房子塌了。 “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在这里胡说八道?!” 花仔的怒吼声回荡在整座明月坊,“有种的给老子滚出来!” 第57章 抱抱 谁也没有夫子好 花仔一脚踹塌了墙壁。 木屑纷飞, 烟尘四起,两边雅间的人都呆若木鸡。 这边雅间的韩松等人根本不知道花仔为什么说骂就骂,说踹就踹, 连玉娘子这等见惯风浪的人也微微呆住了。 那边雅间是几名年轻男子, 看着破壁而入的花仔,集体陷入呆滞, “你、你、你什么人?” “是哪个在这里骂我夫子的?!”花仔一脚踏上案几,杀气腾腾, “给老子省点功夫, 自己站出来!” 众人颤声问:“你、你、你夫子是谁?” “嘿, 就是你们刚才在骂的姜安城!” 众人大惊:“不敢不敢, 我们就算是吃了熊子豹子胆,也不敢辱骂小姜大人——” “我呸, 什么小姜大人?不过是个糊涂虫罢了!”在几人的身后,一人伏在案上,一身醉气, 闻言抬起头,嘴里嘟囔, “他算哪门子姜家少家主?姜家家主有没有分半点实权给他?!姜家办什么事用什么人, 他知道个屁!就知道为自己挣名声, 我爹我忠心耿耿给姜家办事, 反被他拿下狱, 他根本就是个糊涂虫——” 他的话没能说完, 喉咙就像是落进了一把铁钳里, 他错愕地睁开眼睛,就见眼前一张清秀少年的面孔,脸小小的, 眼睛圆圆的,像是邻居家可爱的小公子,只可惜眉毛倒竖,眼中全是可怕的煞气,“是你……就是你的声音!” “我……”那人还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 花仔单手卡住他的喉咙,一点一点把他从位置上拎了起来。 她个子不高,手举过了头顶,那人还能脚尖点地,但咽喉死死卡在她手里,他无法呼吸,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花哥!”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连忙冲上去,韩松叫道,“花哥住手啊,他是周士明的儿子周亭!”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花仔早忘了周士明是什么人,狠狠道,“敢当着我的面骂我夫子,就是找死!” 周亭拼命挣扎,只可惜花仔的手纹丝不动,怎么也挣不脱。 从前周士明身居高位捞得满盆满钵的时候,周亭是明月坊的常客,带着身边这些小弟,成天花天酒地。 周士明一倒台,周亭也跟着潦倒,这日不知是从哪里弄了点钱,便把这些人都叫来,想寻回旧日的风光。 白上的明月坊谁肯拒之于门外?于是一招之下,昔日的狐朋狗友一呼便至,周亭大感满意。 就在这个时候,玉娘子去了隔壁雅间。 周亭顿时想起了自己当初送了无数的礼、还买了好几首诗、却从来没有见到过玉娘子一面的悲惨往事,顿时想借着酒劲冲去隔壁。 众人连忙拦住他。 开玩笑,玉娘子的客人非富即贵,他们惹不起。 周亭人虽不能冲过去,嘴却没闲着,先是骂玉娘子水性杨花,然后就骂到了姜安城头上。 周士明栽在姜安城手里,他自然恨极了姜安城,不骂则已,一骂就是最恶毒的骂法。 众人原说关起门来骂一骂也不妨事,哪里知道隔墙不单有耳,还有脚。 好端端的墙壁轰然间说倒就倒,看起来乖乖巧巧的小煞星说动手就动手,周亭的小命眼看就要断送在这里。 众人劝道:“这位爷,周公子实在是喝醉的,说的都是醉话,醉里胡言,实在当不得真啊……” “谁也不许骂我夫子!”花仔大喝,“喝醉了也不行!” 韩松等人一瞧不好,周亭是醉中找死,花仔的酒意好像也有点上来了。 韩松连忙道:“好好好不行不行,谁也不行,花哥你先把人放下,别弄出人命来!” 他一面说,一面向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人使眼色,同时上去解救周亭。 可惜三人加起来也不是花仔的对手,花仔只举着周亭轻轻转了个圈,就把三人轻轻松松甩在了地上。 只是她带着几分醉意,手上托着个人,脚下略有不稳,踉跄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扶住了她。 明月坊里的灯光温暖明亮,大厅里传来乐声悠扬,花仔回头就看到了姜安城的脸。 “放下!”姜安城低喝,声音严厉至极。 “夫子?”花仔吓一跳,但转瞬便道,“可他骂你!” “放下!”姜安城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了多久,你的胳膊不想要了吗?!” 花仔这才发觉自己盛怒之下用的是右手,而右肩确实开始隐隐作痛了,遂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扔下周亭。 周亭摔倒在地,狂咳,一面咳,一面指着姜安城,“姜安城——咳咳咳——你——” 这回他的狐朋狗友们见机得早,没再让他骂出口,一轰而上,一面忙不迭点头赔罪,一面架起他就走。 这倒不是他们对周亭感情有多么深厚,真正的原因是,真由得周亭这蠢货闹下去,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这帮人瞬间走了个干净,且没在大年初一闹出什么人命案子,韩松和风长健、姜钦远看了看彼此,都松了口气,一颗心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 不过这颗心命运多舛,才放下,马上就提了起来。 还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 三人的眼神统一变得惊恐。 卧槽怎么回事?!姜夫子怎么会在这里?! 特意来抓他们逛乐坊吗?! 这下被抓了个现形怎么办?! “夫子你怎么来了?”花仔揉了揉右肩,问道,“你不是回宫了么?” 姜安城没有回答,只挥了挥手:“你们退下。” 这个“你们”,包括这边雅间的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也包括站在门边的荣王,还包括那边雅间的玉娘子。 韩松等三人是如蒙大赦,迫不及待便往外蹿。 太好了!果然在姜夫子面前,无论什么事,花哥一个人都担得起! 荣王则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后退一步,关上了雅间的房门。 玉娘子带着侍女离开,走到门边,回头看了姜安城一眼。 从这个角度她只看得到姜安城的侧脸,他专注地看着那个小个子少年,从进门的第一瞬开始,视线就没有移开过。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 侍女轻轻地带上门,门关上,隔断玉娘子的视线。 人都走了,花仔反而有点不自在,因为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她,深得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眼中满溢出来。 花仔觉得她好像在什么时候看过他这样的眼神,无限深情,又无限克制。 于是那些微薄的酒意全醒了,她忍不住挠了挠头,“咳,我怎么觉得我一喝酒,夫子你就会来……” 姜安城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来已经极近,这一步几乎让两人息息相闻,近得让花仔呼吸不畅,忍不住想后退一步。 这一步只退了一半,姜安城便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进了怀里。 花仔:“!” 夫夫子这是干什么?! 平常别说拉手,就算是拉拉他的袖子,他也要很是避弃地甩开,怎么这会儿还抱上了? 她的脸贴上了他的胸膛,脸颊首先感觉到布料的触感,今天他依然穿得十分华丽,衣领着和昨天一样有金线刺绣,扎在脸上酥酥麻麻的。 接着就嗅到了他身上的清冷气息,这气息多么熟悉,鼻子已经可以代替眼睛,只要闻到便知道他在,而只要知道他在,花仔便无由地觉得很安心。 不过这气息跟往日好像有一丝丝不同,花仔吸着鼻子用力嗅了嗅,闻出了一丝混杂在里头的、淡淡的酒气。 花仔恍然大悟:“……夫子,你是不是喝醉了?” “你就当我醉了吧。” 姜安城的声音就在她耳边,非常低沉,非常柔和,微微震动,让她的心肝儿不自觉有点发颤。 夫子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花仔试探着问:“真醉了?” 姜安城没有回答。 “那我也抱你哦?”花仔说完,不等他开口拒绝,更不给他反悔的机会,两只胳膊立即环抱住姜安城的腰。 ——哇,夫子抱起来,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夫子是高大的,她一直知道,但只有被这样抱着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有多高,胸膛有多宽阔,她陷在里面变成小小一只,就像泡在温泉池里那样舒服,不,比泡温泉还要舒服。 她记不得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但此刻在姜安城的怀里,却像是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被抱得安安稳稳,天塌下来她都能安然无恙。 夫子真好。 真好。 谁也没有夫子好。 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随之再冒出来第二个——夫子这么好,我也要对夫子好。 “夫子,你不该放那个混蛋走的,他骂你。”花仔道,“等我回去就把他抓来,不揍到他妈都不认识,我就不姓花。” “不必了。”姜安城低声道,“那些不重要。” 花仔立刻问:“那什么重要?” 姜安城没有回答。 因为他喉咙有些紧涩,无法开口。 一开口一定会有异样的颤抖。 重要的是你。 是你在别院书房为我挡住父亲的鞭子。 是你在这乐坊雅间不容旁人诋毁我一句。 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于我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永远想也不想便护在我身前的你。 “……夫子?”花仔没有得到答案,催促。 “花仔……”他的头轻轻地蹭着她的发丝,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和酸楚,“别说话,好吗?” 华丽的七宝树灯在屋子里闪耀,细细的笙歌如流水般送上来,还夹杂着人们欢笑声……整座乐坊本身就是一个华美的梦境,上苍还格外开恩,给了他一个温柔美丽的梦中之梦。 他闭上眼睛,不愿意醒来。 第58章 辈份 文武双全也就罢了,居然还会带孩…… 第二天一清早, 花仔睡得正香,便听有人在外面叩门。 一般情况下花仔都是个早起的乖宝宝,偶尔才会赖床, 这时桑伯为免她迟到, 便会来提醒她。 所以花仔一听这叩门声,立即就坐了起来, 她要迟到了吗? 然后脑子才醒过来,不对啊, 麟堂放假, 去都不必去, 迟哪门子到? 再睁开眼一瞧, 好家伙,窗上还是蒙蒙灰的一片, 天都没亮呢。 “桑伯,你老糊涂了吧!”花仔冲门外道,“鸡都没叫呢你叫什么?回去睡你的觉去!” “再不起来, 我便入宫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沉静,在宁静的清晨透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温柔。 花仔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夫子?! 脑子兀自不大敢相信, 她跳下床, 三步并作两步打开房门。 迷濛的冬日清晨中, 姜安城穿着官袍, 长身玉立, 神情温和。 “真的带我去皇宫啊?!”花仔又惊又喜。 “我昨夜不是说了么?”见花仔只穿着一身里衣, 姜安城不大自地别开脸, “还有,天冷,把门关上, 穿好衣裳。” “你昨晚不是喝多了么?我还以为是醉话呢!”花仔听话地关门穿衣裳,一面穿,一面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胡闹,皇宫重地,岂是拿来玩的?” 这才是昨天他清醒时候说的话吧! 所以现在酒还没醒??? 哈哈管他呢先玩到是正经! 花仔生怕他反悔,飞快梳洗完毕,再匆匆把早饭扒拉进肚子里,就跟着姜安城一起上了马车。 花仔不住打量姜安城。 姜安城坐得端正,神情镇定,和往常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第五次花仔盯着姜安城瞧的时候,姜安城终于忍不住问道:“看什么?” “夫子,你现在还清醒么?知道带我去皇宫干嘛么?” 花仔问。 大年初二,各处衙门都已经封印,学馆也已经落锁,许多铺子都关着门,东家与伙计且要过年呢。 这条街平常是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以往是车水马龙,热闹喧天。 今天这个时辰却是格外安静,整条街,不,整座京城,好像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在缓缓行驶。 马车内放着帘子,光线半明半暗,花仔的眼睛圆溜溜的,在这样的光线下看起来水光潋滟。 姜安城以前一直觉得上下朝的路上甚为浪费时间,哪怕是带着公文在路上批,到底不如在书房方便。 可此时,他却隐隐希望,皇宫再远些,这条路再长些,最好让这马车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到头。 “你以为我带你去皇宫做什么?”他问。 明明已经有所克制,但因为轻,所以声音听上去依然让自己都觉得过分温柔。 “玩儿啊!” “想得美。” 花仔瞧了他半天:“那去干嘛?” “各处衙门虽说到了年节要封印,但六部皆有人轮值,尤其是兵部,时刻要留意天下各处的动向,所以缺不得人。”姜安城道,“你在麟堂能学的已经不多了,今后便跟我去兵部。一来就在我身边,可以随时教你;二来对于各处兵力布置、军械与粮草的供应与调配还有将领与兵士的调任,皆是你接下来要学的。” 花仔:“……” 她现在可以确定了,夫子没有醉,他很清醒。 * 各衙门要留人轮值不假,但留也留不到姜安城头上,当值的几名官员见到姜安城过来,着实吓了一跳。 若不是天大的事,能惊动这位老大吗? 大家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不会吧,大过年的,哪里叛乱了吗?! 然而姜安城什么事也没提,还同他们彼此恭贺了新春之喜,然后便带着随从进了官署。 大家立刻注到了姜安城的随从换人了。 以前随行的是季齐,现在换成了一位少年郎。 兵部有着最丰富最翔实的军事资料,姜安城拿出来北疆与北狄的舆图,然后命人搬来沙盘,铺在书案上,先把这些年来双边的战例同花仔大概讲了一遍,然后一一开始在沙盘上演练详细战例的具体攻防策略。 姜安城教她的方式就像下棋,一人执蓝族,一人执红族,各占一方,轮番攻守。 比起书上的阵图,花仔对沙盘上的实战更感兴趣,玩得兴致勃勃:“这个好玩儿!夫子你怎么不早点儿带我来玩这个!” “这可不是玩儿,来,换防。” 姜安城说着拿蓝旗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小旗帜并没有半点儿重量,像根羽毛似的拂过花仔的发丝,莫名地,花仔只觉得心里好像也被小羽毛拂了一下。 轻飘飘的,痒痒的。 两人换了个位置,花仔坐在了书案内侧,一面拿着小旗帜排兵布阵,一面无意识抽了抽鼻子。 她好像嗅到了一丝甜香。 甜中带着一丝清爽的酸。 很熟悉的味道,是张全做的糖葫芦。 一定是因为张全回通州过年,她有一阵子没吃上糖葫芦,竟然都产生幻觉了。 可这幻觉如此清晰,她的鼻子代替了眼睛,一路循着味儿,发现根源来自书桌右手边的一只抽屉里。 她顺手就想打开。 只是手刚刚碰到抽屉,便猛然被姜安城按住了。 她抬起头,就见姜安城眉头紧皱,肃声道:“好好上课,不可分心。” 说得确实很对没错……放在刚认识的时候她很可能就被唬住了,但现在的她可是今非昔比——喂你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慌乱是怎么回事?!别以为我没看到! “是是是。”她抽回手,作势要去插旗帜。 就在姜安城微微松了一口气、收回手的时候,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拉开了抽屉。 “!!!”姜安城想阻拦已经来不及,抽屉里的东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花仔面前。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只小盒子。 装冰糖葫芦专用的。 别人的冰糖葫芦都是一串串的,唯有张全的因选材大颗,用的都是这种小盒子,一盒一颗,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且盒子上面还有一笔墨点,那是花仔挑了个最大的,特意做了个记号,让季齐送给姜安城。 花仔把它拿出来,仔细端详,确确实实是她当初挑的那一个,“夫子你没吃吗?” “我……”姜安城在官场上历练出来应变能力尽数施为,才能让声音镇定如常,听不出一丝破绽,“……不喜甜食。” 姜安城口味一直很清淡,花仔立刻接受了这个合理的解释,心想自己这东西送得着实有些失败啊,道:“那还一直放着干什么?我帮你扔了。” 她说扔就要扔,姜安城的动作却比她还快,一把夺过。 这出手太快,太急,让花仔觉得有点奇怪:“夫子?” “宫中不比别处,不能随地乱扔。”姜安城道,“放心我自会处置。” “可是……” “没有可是!”姜安城飞快道,“你第一次来皇宫,要不要逛逛?” 花仔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走了,眼睛发光:“啊可以吗?!” 她后来才知道,岂止是可以逛逛,就算是她每间宫殿住上一天也不会有人管。 因为皇宫根本没有真正的主人。 皇帝不在,后宫空无一人,只剩一个先帝留下的小皇子,受命监国。 问题是小皇子只有三岁,能监好自己不尿裤子就已经很不错了。 花仔先去看了看之前风长天住过的隆德殿。 风长天回北疆之后,偶尔也会在喝酒的时候跟兄弟们说起京城和皇宫的事,提到次数最多的,倒不是他自己住的隆德殿,而是姜雍容所居的清凉殿。 只是没等花仔去,清凉殿的人倒急急忙忙找过来了:“小姜大人在宫中真是太好了,殿下又闹了,谁也哄不住!奴才们听说小姜大人今日在宫中,便斗胆前来了。” 清凉殿位置颇为偏远,本不太适合给监国皇子住,但问题是年年换了宫殿便夜夜啼哭,只有把他抱回清凉殿他才睡得安稳,只得让他一直住在这里。 小皇子每天午后要睡一两个时辰的午觉,睡完照例要哭闹上一场,有时哄得好,有时哄不好,宫人们基本上是听天由命。 但小皇子不知为何认姜安城,任得哭闹得再厉害,姜安城来抱抱他,他总能很快平复下来。 花仔和姜安城跟着宫人来到清凉殿的时候,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声音之嘹亮,中气之十足,可以用魔音穿脑来形容。 姜安城加快了脚步,进入寝殿先匆匆行了臣子之礼,然后抱起了哭闹不止的小皇子,柔声道:“年年乖,不哭。” 这句话简直像是咒语,本来正嚎得声嘶力竭的小皇子睁开了一双泪眼,“啊呜”一下搂住姜安城的脖颈,“呜呜呜,年年不要他们,年年要舅舅!” “好,舅舅来了,年年最乖,让舅舅抱抱。” 姜安城把小皇子抱在怀里,一面伸手问宫人要来一杯水,先送到小皇子口边喂他喝了几口,小皇子正哭得口干舌噪,当即捧着杯子乖乖喝起来。 然后姜安城又拿热手巾给小皇子擦了擦脸,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心?” 小皇子点头:“年年饿。” 花仔又是惊奇,又是讶异。姜安城把一个狂暴的小魔童变成一个可人的乖宝宝,前后半炷香都不到。 “夫子你怎么这么厉害?”花仔赞叹,文武双全也就罢了,居然还会带孩子! 姜安城道:“你叫他的名字,他小名叫年年。” 花仔便试着叫了一声:“年年?” 年年本来正吃着姜安城喂到他嘴里的奶糕,一听这声便抬起来了头,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花仔,带着点纯然的好奇,半点也没有方才在宫人怀里时那种焦躁与抗拒。 姜安城道:“陛下和阿容在时,都是叫他的名字。可他们走后,这个名字便再也没有人敢叫了。” “为什么?”既然叫一声名字就能哄住小孩,这帮人干嘛还任由他哭成那样? “因为上下有别,尊卑有份。”姜安城道,“宫里是个讲规矩的地方,谁也越不过规矩头上去。” “这些人是不是傻啊?” “不,正因为他们不傻,所以没有人敢越雷池。”姜安城道,“直呼主子名讳,若无人计较便罢,万一有人计较,告到尚宫局,不死也要脱层皮。” “卧槽,”花仔终于明白了,“难怪皇宫这么大,这么有钱,老大还是不愿待!这压根儿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年年糕吃得差不多了,姜安城又喂了他几口水,花仔道:“年年,你喜欢玩什么?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年年两只眼睛瞅着花仔,在姜安城怀里犹豫了一下。 姜安城柔声道:“年年还记得高高吗?她是高高的……兄弟,你可以唤她花叔。” 花仔差点儿被这个称呼呛着:“花叔?!” 姜安城看了看左右的宫人,压底一点声音:“不然叫花姨?” 花仔立即道:“别别别别别,叫花哥就好!” “不行,辈份乱了,没规矩……” “嗐,这宫里的规矩够多了,累不累啊?再说我老大都叫高高了,又合什么规矩?” 话是这样说,但姜安城本能地不想错了这个辈份,花仔的新问题又冒出来了:“他为什么管我老大叫高高?” “陛下喜欢把他抛得高高的,他很喜欢。” “哦。”花仔明白了,一伸手就把年年捞了过来。 她对于年年来说到底脸生得很,年年差点儿就要紧张得哭出来,但下一瞬,年年便被高高地抛了起来。 宫人们纷纷发出惊呼。 年年却在这久违的腾空飞翔中笑出了声,“高高!高高!” “小姜大人,”宫人们紧张地道,“您发句话啊,这这这这可太危险了!要是有个万一,奴才们死不足惜,怕是还要连累小姜大人您呢!” “随她去吧。” 姜安城目光落在花仔和年年身上,声音温柔至极,目光也是。 这个游戏,即使是他也很少带年年玩。 毕竟年年是眼下风氏嫡子唯一的血脉,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但在花仔的眼里,年年显然只是一个孩子。 没什么皇族,没什么皇子,年年就是个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就喜欢玩些刺激的小游戏。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能剥除一个人身上所有外界叠加的东西,只看到他真正的模样。 今天没有出太阳,但庭中那一株巨大的腊梅正在盛开,清冽的香气笼罩着整座清凉殿。明黄色的花朵映着花仔和年年明亮的笑容,仿佛自带一层光芒,为清凉殿铺上一整层阳光。 姜安城望着她,目光无法移开。 他感觉到自己在笑,但,不想克制,不想阻止。 受寒的人想要靠近暖,被拘束的人想要靠近自由,身处阴暗的人想要靠近光。 皆是本能,无从阻止。 只是,他的笑容很快顿住,眸子里温柔的光点也猛然凝固。 清凉殿的宫门敞开,姜原站在宫门处,一动不动地看着看他,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第59章 驯服 花仔,哭了? 花仔一转身, 也看到了姜原。 她对姜原的印象十分深刻,一见到他,脑子里立马浮现出姜原拿着鞭子抽姜安城的情景。 这一走神, 差点儿没接住年年。 幸好姜安城反应快, 立即出手,两人一人托住了一半。 年年以为这是什么新玩笑, 开心得咯咯笑。 “今日初二,几位老太妃都去相国寺了, 我想着殿下无人陪伴, 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姜原缓缓走来, 风吹起他斗篷的袍角, 让他看上去风姿若仙,“你们能在这里陪陪殿下, 甚好。” 他脸上的神情甚是和气,语气也十分轻柔,但年年不知为什么却往花仔怀里缩了缩, 把脑袋埋在花仔肩膀上。 “看来二当家真是人见人爱,连殿下都很喜欢呢。”姜原微笑着道, “我看二当家也觉着十分投缘, 不知二当家有没有空去寒舍坐坐?” 花仔还没开口, 姜安城便上前一步, 有意无意地将花仔挡在了身后, 他恭声道:“父亲请见谅, 二当家离京在即, 忙于研习兵法,无暇他顾。” 姜原脸上的笑容不改,只看着花仔:“当真这么忙吗, 二当家?” 花仔早听说过姜家的富丽堂皇不下于皇宫,现在皇宫她已经瞧过了,倒真有几分想看看姜家是什么个模样。 但瞧姜安城的意思很明显,她便顺着点点头。 “那真是可惜。”姜原说着,视线落在姜安城身上,“吾儿,你知道教导弟子,陪伴殿下,莫忘了回家陪陪老父亲,如今我膝下只得你一人,今晚想等你陪我下盘棋,可使得?” 姜安城缓缓躬身:“是。”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躬身的姿势,直到姜原走出了大门,才慢慢地直起身。 花仔忍不住道:“他真是你爹吗?” 姜安城微微一愣:“为何这样问?” “虽然我没有爹吧,但总觉着爹不该是这样的。” 姜安城顿了一下,慢慢道:“世上的人有千万种,父亲自然也有千万种。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 两人一起陪着年年玩到傍晚才离开皇宫,马车先在姜家大门前停下。 姜安城下车的时候,花仔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夫子,要不要我在外面等你?” “天冷,你不必等,先回别院吧。” “那你今晚还会回家吗?” 花仔依然没有松开,两只眼睛巴巴地瞧着他,姜安城从里面读出了一丝可怜兮兮的味道,心里面不知哪个角落抽丝一样,细细地疼了一下。 她说回家。 她说的那个“家”,自然是指别院。 “会。”姜安城的声音有些低哑,手指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想去抚一抚她的脸,理智花费了很大力气,才让手中途改道,轻轻落在她的头顶,像所有师长对待弟子小辈那样,轻轻抚了抚。 “听话,回去吧。” * 姜原的书房位于整个姜家的最中心,书房外环绕着一大片池塘。 灯光从书房的窗子里透出来,照在池中残荷上,一支支干枯的荷叶像一个个从地狱里爬出了半身的大头鬼。 姜安城走进书房,走到书案前,跪下。 书案上放着的不是棋盘,而是鞭子。 姜原正在写信,笔下未停,头也没抬,直到写完信交给夜枭封印,这才看向姜安城:“小姜大人,这两日过得可还快活?” 姜安城声音沉静,“儿子知错,甘愿受罚。” “知错……” 姜原把这两个字在舌尖上过了一遍,拿起案上的鞭子,走到姜安城的面前,用鞭子托起了姜安城的脸。 姜安城被迫仰起头,仰望自己的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永远是这样高高在上,如神明一般审判着他。 “只提知错,不提改过……阿城,你胆子不小啊。”姜原道,“昨日无故缺席宫宴,今日把一个沙匪领进皇宫……阿城,你还有多少惊喜准备送给我?” 姜安城道:“回父亲,从今日起,我会一直带花仔入兵部,直到她离开京城。” 他的最后一个字落地,鞭子便离开了下巴,“啪”地一下发出一声响,抽中他的胸膛。 不同于以往抽在背后,尖锐的刺痛像刀锋一样划过胸膛,一丝鲜血立时溢出姜安城的嘴角。 “阿城,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了,着实不忍心看你受伤。”姜原轻声道,“我给你一个机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姜安城的脸色煞白,待那阵痛楚最强烈的时候过去,才摇了摇头。 “很好。”姜原脸上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一丝情绪,第二鞭继续抽向姜安城,就抽在方才的位置。 姜安城整个人瞬间紧绷,在鞭子离身的时候身体几乎是向着鞭子的方向倒下,但他的手撑住了地面,勉强维持住自己不倒地。 “改么?” 姜原的声音人头顶飘落,姜安城的耳边嗡嗡作响,以至于这声音听着很像是隔着水面传来。 姜安城喘息着,额前的冷汗随之滑下,渗进眼睛里,刺痛。 他慢慢地、一点一点挺直了腰杆,重新维持住了笔直的跪姿,再次摇头。 “啪”,第三鞭抽下,位置分毫不差,鲜血从冬日厚重的裘衣下渗出来,姜安城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向后倒下。 书房四角的七宝树灯发出刺目的亮光,房顶在视野中摇晃。 明明已经痛到几乎无法呼吸,心里却有一丝奇异的松泛——他想到了别院的那一晚,花仔就是从房顶掏了个洞,悄悄潜里他的房中,准备偷钱袋。 当时明明给她气得胸口发堵,这会儿想起,却成了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让他短暂地忘却了身上可怕的痛楚。 夜枭忽然开口:“少家主,那位二当家是风长天的师妹,虽然不姓风,亦是风家一派的人,家主大人一片苦心,少家主你须得体谅。” “到底是教了你几年剑法,有半师之谊,连夜枭都为你开口了。”姜原握着鞭子,指着姜安城,“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改是不改?!” “父亲,再给我两个月时间,北疆需要一员能征善战的勇将……” 姜安城开口,这显然不是姜原想要的答案,没有片刻的停顿,姜原手里鞭子呼啸而下。 只是这一次,它没有落在姜安城的胸膛。 姜安城的手握住了鞭梢。 姜原的眼睛微微睁大。 夜枭立即挡在了姜原身前。 姜安城握着鞭子,一点一点坐了起来,他尽量收着呼吸,因为每一下呼吸都让胸前的痛楚加剧。 “父亲,我只能受三鞭,一鞭是我缺席宫宴,二鞭是我带外人擅入兵部,三鞭是我不遵父命,理应受罚。” 姜安城一字一字地道,每一个字都虚弱,却很清晰,“若再挨一鞭,我明日便无法去兵部。” “姜、安、城!” 姜原脸上的难以置信终于转为了愤怒,尤其是他扯了扯鞭子,鞭子却在姜安城手里纹丝不动,这一个瞬间他意识到了这个儿子在某方面比他强大,至少,他从未练过武。 “你这是要反吗?!” “父亲,我是您的儿子。您赐我生命,所以我终身受命于您。责骂也好,鞭打也好,俱是父恩,我不敢不受。” 姜安城抬头看着他,灯光映在他的瞳仁深处,漆黑的眸子于是便有了雪亮的光芒,“可是父亲,我只是要两个月的时间。两个月后,一切各归各位,再不会出一丝差错。您连两个月的时间都不肯给我吗?在您的心中,我当真如此不分轻重,会纵情任性,忘了自己的责任吗?还是在您的心中,我当真如此无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需要您像驯马一样,时时用鞭子提醒我该怎么做?” 即使是极力克制,他说到后来,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以至于牵动伤口,疼到冷汗直流,但他没有停下,他望着姜原,视线笔直,目光明亮,眼神锐利:“父亲,您有没有想过?若我真的是一条鞭子便管得住的人,将来当真能扛起整个姜家吗?!” 一口鲜血紧随着最后一个字冲出喉咙,他再也握不住鞭子,整个人仰天向后倒去。 神志受不住这样的剧痛,行将溃散,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花仔的声音—— “夫子!” 是……幻听吗? 濒临溃散的神志困难地想。 然而不是。 他倒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身量不高,但永远散发着一股初夏朝阳般的暖意,每一次靠近,他都会被暖到。 “我就知道你一准会打他!”花仔的声音充满了愤怒,“老子要杀了你!” 姜安城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抓住她的手,没能抓到,只抓住了袖子。 一角衣袖而已,花仔随时可以抽得出来,可姜安城手上还沾着血,鲜红血色映在他的苍白手指上,触目惊心。 “不要……”姜安城吃力地道,“你……快走……” 花仔盯着姜原,眼眶几乎要绽开来:“我不!我要给你报仇!” “那是……我父亲……” 而且,你不是夜枭的对手。 可每一个字要从喉咙里去到空气中,都无比艰难,姜安城低声,“你……听……听话……” “夫子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花仔像是这才从惊天的怒气中醒来,姜安城听到了花仔的声音在颤抖,“夫子我听话我听话,你快别说话,我带你去上药。” 姜安城摇摇头,吃力地向着姜原的方向:“父亲……她身负北疆一战的成败,望你……望你饶恕她的鲁莽……”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湿湿的,热热的。 是……泪么…… 花仔,哭了? 这是姜安城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第60章 打磨 你脑子进水了吗姜安城?! 姜安城陷进了一个深长的梦里。 他在梦里拉着花仔的手, 带着花仔不停奔逃。 他们穿过重重屋檐,在迷宫般的甬道间穿行,可身后的庞然大物就如附骨之蛆, 怎样也无法摆脱。 而就在这个时候, 花仔甩开他的手,拔出刀, 向那恐怖的来处迎上去,高喊:“老子要杀了你!” “花仔!” 姜安城猛地坐起来, 额头一片冷汗。 “夫子!” 一双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肩, 花仔看着他, 脸上又是关切又是欣喜。 这一瞬间, 姜安城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梦里是这个人,醒来还是这个人。 “你怎么样?还疼吗?啊你等一下我给你去端药来!” 花仔说着便要起身, 姜安城一把拉住她,这个动作牵动伤口,再加上方才坐起来得急, 胸前的阵阵刺痛终于让他清醒过来。 这里依然是姜家,不过已经不在父亲的书房, 而在他自己的卧房, 窗上微微发亮, 天色行将大明。 而花仔之前一直趴在床畔, 大约是枕着她自己的胳膊睡的, 脸颊上硌出了一块衣褶的红印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花仔道:“你受伤了, 我得守着你啊, 万一你那个混蛋老爹又抽你怎么办——” “我是说,你怎么会在姜家?”姜安城看着她,“你昨晚不是早该回别院了吗?”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眸子却漆黑,格外深邃。 花仔一时吃不准他是不是生气了,顿时便有些支吾:“那个……你不是说你晚上会出来么,我想了想就干脆在外面等你一道回去,可左等右等你都没出来,我就想进来看看……然后就让季齐带我进来了……你别怪他啊,我说了出事我担着的,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姜安城微微松了一口气。姜家守卫森严,以她的本事就算能闯进来也得吃点苦头,既然有季齐带路,想来她便没事了。 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夫子你干嘛,你别乱动。”花仔拦住他,“大夫说夫子你的伤要静养的!我受伤的时候你是怎么教我的?这会儿自己受伤便乱来了吗?!” 只见她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一脸认真,眼睛睁得滚圆,大有他不听话就把他扛回床上的架势。 “知道。”姜安城嘴角有一丝低笑,“这伤,回家养。” 花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对对,回家,先回家。” 她走上前,一把就把姜安城打横抱了起来。 “!!!!”姜安城,“你干什么?!” “你有伤,不能动,我抱你回家啊!” 姜安城急道:“放下!谁说我不能动?皮外伤而已,何须如此?快、快快放下!” 真这么被她抱着出了这扇门,他还要不要做人?! “放下就放下嘛,夫子你结巴什么?”不但结巴,好像连脸都有些发红了,花仔有点好奇地打量他,“夫子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姜安城道,“教了你这么久,你还是不知道尊师重道,我这是生气。” “哦。”花仔立刻听话地把他放下了,动作有点快,姜安城一时没站稳,踉跄一下,花仔连忙去扶他,以她的身量扶他的肩比较吃力,一顺手就抱住了他的腰。 然而就感觉姜安城的腰身猛然间一紧。 她抬起头,视线正迎上姜安城。 姜安城低下头看着她,眸子仿佛比方才还要深些,脸也仿佛比方才还要红些。 花仔:“……” 这是又生气了? “……扶也不行么?”她忍不住问。 她的脑袋刚好探在他的怀前,双手将他的腰身箍得结结实实,一起被箍住的好像还有他的呼吸,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呼吸。 花仔没有得到回答,自动理解成自己不够尊师重道,于是松开了他的腰,伸出手去颇为吃力地扶着他的肩。 方才被抱着时腰间有多么暖,此时她的双臂离开后,腰间就有多么空虚。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拉下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间。 花仔眼中有喜色,所以能扶腰啦? “走吧。”姜安城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声音轻缓而温柔,“回家。” * “走了?” 姜原在书案后抬头。 夜枭垂首回禀:“是。” “这是刚醒,迫不及待就走了。”姜原手里的笔停了停,轻轻叹了口气,“女生外向也就罢了,她有从夫之义。怎么男生也如此?” 夜枭没有说话。 “你定然是在肚子里埋怨我下手太狠了。” 夜枭:“属下不敢。” 姜原看了他一眼,“把鞭子拿过来。” 夜枭迟疑一下,还是依令取来鞭子,呈到姜原面前。 姜原伸手拿起鞭梢。 他的手苍白修长,鞭梢漆黑,握在一处,有一种格外残酷凄绝的美感。 “转过身去。”他吩咐。 夜枭垂下眼睛,转身。 “啪”地一下,鞭子抽在夜枭的背上。 夜枭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姜原慢慢问,“暗卫无心无情,你昨晚却在为阿城求情,夜枭,你做得好啊。” 夜枭跪下,垂首无言。 “你教了他几年剑法,便会心疼他怜悯他。而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觉得我不会心疼么?” 姜原一点一点将鞭子卷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可是夜枭,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都有自己当做的事。我是姜原,更是姜家家主,你是夜枭,更是暗卫首领,他是姜安城,更是姜家少家主。他要当一个上好的少家主,便当不了姜安城。而我要养出一个上好的少家主,便当不了一个好父亲。 阿城这孩子样样都好,聪明,坚忍,对自己能下狠手。可他有个大毛病,那就是他的心实在太软了。若他是姜二公子,心肠再软也无妨,可他是未来的姜家家主,那付柔软心肠终有一天就会要了他的命,也会葬送整个姜家。 所以,我需要一点一点打磨他的心肠,让它够冷,够硬,够狠,这样我才能安心地把姜家交到他的手里。” 夜枭深深叩首:“属下愚昧,属下知错,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鞭子完美地团成了一团,姜原拿在手里掂了掂,扔进了炭盆里,炭盆里迅速生出火舌,将鞭子吞没。 “万幸,他终于占胜了这根鞭子,这便是战胜了他的敬畏和恐惧,我很欣慰。”姜原说着,望向窗外,那是姜家大门的方向。 姜家的花木与屋宇重重,视线当然看不到姜安城的离开,但姜原仿佛看到了,他的嘴角有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接下来,就看他能不能战胜自己的贪恋了。” 若能,他便为姜家收获了一个合格的少家主。 若不能…… 他便亲手帮他战胜。 * 姜安城挨鞭子已经挨出了经验,三鞭,是他第二天能勉强行走的极限。 他原想早些带花仔入宫,但花仔坚绝不肯,她捂着肚子:“不行不行,我肚子疼,我今天入不了宫了!” 姜安城便吩咐桑伯去请大夫,花仔立刻道:“不用不用,这个痛不用大夫瞧,我自己知道的!” 姜安城怔了一下,然后便想到了某种女孩子才会有的疼,脸上不自觉微微发热:“那你今日便好好歇着吧。” 然后厨房便给花仔送来了一盏红枣姜茶。 花仔只喝了一口就吐了。卧槽是她最讨厌的生姜! 于是她翻墙过去找荣王算账。 话说最了解姜安城的还是荣王,他教花仔,若想留住姜安城别入宫,硬劝是没有用的,但花仔若是生病,姜安城自然会取消这个计划。 而以姜安城认真的个性及关心程度,旁的病一定是要请大夫来瞧的,只有这款病,姜安城不好意思多问。 花仔对荣王算准的前半段心服口服,但后半段是怎么回事?! “你没告诉我还要喝姜汤啊!” 花仔一脚踏进荣王家大厅,大喝。 最后一个字袅袅消散在空中,花仔愣在当场。 荣王懒洋洋坐在主位上,坐在他旁边的人身姿挺拔,不是姜安城是谁? 姜安城目光如冰雪一般,看看荣王,再看向花仔。 荣王像是忽然患了头风,埋头揉起了脑门。 花仔:“……” 然后撒腿就跑。 “站住!”姜安城低喝。 花仔只当没听见,转眼便跑没了影。 荣王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姜安城恼道:“你还陪着她胡闹!” 荣王已是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我再教你一招,以后你喜欢谁,你就要记得她的日子,这样就不会被骗了!” 姜安城没脸再听下去了,拂袖离去。 回了自家这边,别院里已经没有了花仔。 花仔跑去麟堂混了一天,到晚才偷偷摸摸回来。 正想悄悄儿回房,哪知才进院门,就听见一声咳嗽。 花仔一僵,抬眼就看到姜安城站在庭中,也不知站了多久。 她愣住:“夫子,你一直在这儿等我?” 姜安城冷冷地瞧着她:“你说呢?” 原以为她会气怯理亏,哪知道她眉毛一扬,眼睛一瞪:“你是不是傻?!你现在是伤患啊!谁让你在外面吹风的?!桑伯呢?!季齐呢?!大刘呢?老李呢?!这帮人光吃饭不干活吗?就让你这么杵在外头?!” 她这理直气壮的架势倒叫姜安城愣住——现在到底是谁理亏? 再下一瞬,花仔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姜安城面前,抬手就要把姜安城抱起来。 姜安城:“!!!” 急忙后退:“不要胡闹!” “到底是谁胡闹?!你受伤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倒了几辈子霉才遇上你这样的蠢货夫子?明知道自己受伤了还站在这里吹冷风,明知道你那爹不安好心还要回去挨鞭子,你脑子进水了吗姜安城!” 花仔吼得很大声,声振屋宇。 悄悄躲在后面偷听动静的桑伯和下人们全部惊呆了。 两只仙鹤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危险气息,呼啦啦飞过院墙,去隔壁避难了。 好一阵天地俱寂之后,姜安城才回过神来,僵硬地开口:“你这是……在训我?” 第61章 烧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不是训你, 我是骂你!”花仔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身子不是铁打的,它会冷会热会累会疼, 你受伤了就该好好躺着去养伤, 去什么兵部?吹什么冷风?你以前是怎么教我的,怎么到你自己这里就过得乱七八糟, 还非要去什么兵部,去你个头, 爱谁去谁去, 老子不去了!” “好, 好, 好。”姜安城脸色发青,点头道, “你和荣王合伙欺瞒我在前,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在后,现在还敢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好, 二当家,你真是好得很!” “这还不都怪你?!”花仔怒道, “你总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我他妈是心疼你!” 最后一个字蹿升到空气中, 空气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姜安城整个人怔住, 像是被谁迎面揍了一拳。 花仔也怔住了。 她是一看姜安城居然一直在外头, 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 也不知怎地心头就暴躁起来,这么劈里叭啦痛吼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 她骗了夫子还不算, 溜完回来还把夫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开口。 一时间,万籁俱静。 躲在远处的桑伯却是缓缓地舒出一口长气,悄悄摆摆手,让大家散开。 下人们悄声道:“不是怕主子恼起来,罚花公子么?” “主子恼不起来了。”桑伯笑眯眯道,“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 花仔耳朵尖,听到了他们那头的动静,不自觉就回了这一下头。 就在这一回头的功夫,姜安城转身便走向屋子。 花仔:“!” 这是真生气不想理她了! 完了完了这下怎么哄?要跪地求饶吗? 还是扑上去抱住大腿不放?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前头的姜安城忽然站住,道:“不是说外头冷么?还不进来?!” 他回头只回了一半,屋子里的灯光照出他侧脸流畅的线条。 虽然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但声音里已经明显没有一丝怒气了。 这是,不生气了? 花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连忙跟上去:“哎!” 夫子为什么突然就不气了,花仔直到离开京城那天都没弄明白。 虽然她有心想搞清楚,但姜安城好像并不打算跟她再聊这件事,只是告诉她:“红枣姜汤是荣王教我煮的。” 又有意无意地加上一句:“以后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说,不必找他商量。” 花仔当场就怒了,她拿荣王当智囊,结果荣王拿她灌姜汤! 她以后还找他商量个屁啊! 荣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花仔见了他就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 荣王问姜安城:“……我这是得罪她了?” “问我么?”姜安城淡淡道,“你们背地里商量的事,我能知道么?” 荣王咬牙:“阿城啊阿城,我倒不知道你心眼儿这么小,统共只背着你商量了一回,你这是要记多久?” * 花仔在京城的最后两个月,过得飞快。 她每天和姜安城同进同出,只有两个时间段两个人不在一处,那就是姜安城上朝和睡觉的时候。 天也越来越暖了,草木皆迸发出了满目的绿意。 二月里的最后一天,花仔跟着姜安城如往常那样去皇宫,有马蹄声追上马车,随后,季齐递了一封信进来。 花仔随了姜安城的习惯,在马车上也没闲着,正在以纸笔代兵阵,在纸上做攻防图。花仔最开始做出来的攻防策略姜安城随手就能破解,到现在已经要思量许久才能找到破绽。 此时姜安城正在低头沉思,花仔接过信,姜安城头也没抬,“读。” 花仔不是第一回 干这活儿,轻车熟路拆了信,一板一眼开始读:“二哥……”顿时来劲了,“哎,这是大嫂写来的!” 姜安城抬起头,将信拿了过来。 确实是姜雍容的来信。 他和姜雍容的通信一直未曾断过,姜雍容会将北疆战事的筹备方略及边境情形都写信告诉他,他也会将朝堂及各地的情形写在信中,两兄妹通过信件交换对彼此和对天下的了解。 这一封信上说,军械、粮草、兵马……种种皆已准备妥当,天虎山下已经扎好营房,准备开始练兵了。 “大嫂说什么?” 花仔凑过来,下巴往姜安城肩膀上一搁,就着他的手看信。 以往她这么干的时候,脑袋一定会被姜安城推开,但今天姜安城没有。 他的目光是望着信的,却又像是穿透了纸背,望着另一片虚空。 眼神是直的。 “夫子?”花仔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姜安城回过神,视线慢慢落在她身上。 花仔从来没有看过他这种眼神。 好像无比深邃,又无比痛楚。 “怎么了?”花仔忍不住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姜安城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依然清晰,他甚至还微笑了一下,“花仔,你学有所成,可以回北疆了。” 花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忽然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姜安城不大自在地想挣开:“都是要出师的人了,别闹。” “我要出师了,夫子你不高兴么?”花仔认真地问。 “怎么会?” “我也觉得奇怪,我要走了,你再不用这么辛苦为我忙这忙那了,这不是好事儿么?”花仔道,“可是你为什么笑起来跟哭似的?” “……我没有。” 姜安城拉开她的双手。明知道她神力过人,可握着这样纤细的手腕,他一点儿不敢用力,一是怕弄疼她,二是怕……再握着,自己便不愿松开。 “你学有所成,我不负所托,心中甚慰。”姜安城微微吐出一口气,神情已经如常,“你今日不必随我入宫了,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上路吧。” 花仔一愣:“明天就走?” “你要学的已经学得差不多,早些回去带兵操练,对你更有益处。”姜安城一面折好书信,一面道,声音平静无波,“你还有一堆狐朋狗友,想必还要话别,下车去吧。” 花仔想想也是,“好勒,那夫子我走啦!” 她说着,也不招呼车夫,一掀帘子就跃了下去。 动作干净利落,稳稳落地,转眼便去远了。 姜安城坐在车内,背脊依然挺直,神情依然平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信纸总是塞不进信封里。 许久之后才发现,那是因为他的手微微颤抖。 他捉住自己的手,竭力控制住自己。 何必? 他从她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就知道,她终有一天会离开。 尤其是这两个月,他清楚地明白,每过去一天,距离她离开的日子,就近了一天。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 荣王是一位闲散宗亲,每天的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这天带着自家的箭队去城外打了猎回来,一踏进厅门赫然就见厅上坐着姜安城。 荣王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个时辰你不是应该在兵部衙门么?” 姜安城不单在他厅上坐着,面前还搁着一壶酒,荣王走过去拎起来晃了晃,已经快见底了,“阿城,你怎么了?” “我没事。”姜安城口齿清晰,目光平静,“只是不想待在衙门里。” 因为,她跟着他在那里混了两个月,那里的每一把椅子、每一片墙面、沙盘里的每一面小旗帜……全都有她的影子。 “那你不回家教导你的好徒弟?” 姜安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回去……他本来是想回去的,可是马车驶到院门口,他却忽然有点不敢进门。 时近黄昏,她应该已经跟韩松他们话别完毕,正在屋内收拾行装。 单只是想到这个画面,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根本不想去见。 “找你喝酒,问这么多作甚?”姜安城把酒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再取酒来!” 荣王瞧他这模样,知道不对了,一面命人去取酒,一面让人去隔壁打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片刻后,去打听的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小姜大人,你家房子着火了!” “什么?!”荣王大吃一惊。 “着便着吧。”姜安城淡淡一笑,“烧便烧吧。” 荣王瞧这家伙脑子已经不清楚了,急问那下人,“怎么回事?怎么着的火?是有刺客吗?可有人受伤?” 下人忙道:“不是不是,没有刺客,是那位花公子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下一瞬,他的衣襟便落进了姜安城的手里,姜安城问:“你说什么?她怎么样了?” 下人也算是这边的老人了,还从未见过雍容镇定的小姜大人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呆了一呆,吃吃道:“小人也不清楚……桑伯他们正忙着救火呢……” * 别院里的火已经扑下去了,只剩几缕青烟。 花仔和桑伯及一众下人全都被雷劈过似的,头发凌乱,满面焦黑, 厨子心疼:“我晒了好几袋的蕈干啊!就这么一把火没了啊!” “烧没了再晒就是,嚎什么嚎?”桑伯瞪了他一眼,然后慈眉善目地安慰花仔,“花公子,不妨事,主子定然不会生你的气的,烧一间厨房怕什么?咱们别院大,再盖一座就是了。” 花仔脸上一片茫然:“我看夫子做菜明明很容易的……” 她明明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夫子不在。 只是这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得有人急步而来,回头一看,她当场呆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夫子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姜安城看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一颗心才悠悠荡荡地归了位,这口呼吸才顺了,“怎么回事?” “我……我就想做个烤全羊……”花仔挠挠头,一挠从鸟窝般的头发里摸出一根引火的干稻草,赶紧掏出来扔了。 姜安城:“你这叫烤全羊?你这是烤厨房吧?” 花仔本来就没脸见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抬不起头来了。 她一脸都是黑灰,搭拉着个乱糟糟的脑袋,垂头丧气地站着,姜安城就算是有气,那气也转瞬就随着青烟一起飘走了。 “主子,花公子可是为了您下厨的呀。”桑伯立即道,“花公子说您为她烤了那么多只羊,她也想为您烤一回。就是火势略大了一点,一时没收住,想来再练练就好了。” 姜安城一怔,“你……为我下厨?” 花仔只觉得丢脸死了:“我这不是想着要走了么……嗐,别提了,老子再也不烤了!” 姜安城的心像是被温温的汁液包裹住了,又甜又酸又暖,一时间喉头微微哽住,静了静,他开口:“跟我来。” 花仔跟着他回了房,他拿布巾打湿了,一点一点替花仔擦脸上的灰。 他的动作细致极了,轻柔极了,花仔觉得他好像是在擦拭一块美玉,或是一件瓷器。 第62章 上祀 你这样,我真的会把你抢走的 不知是因为他的动作太轻柔, 还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花仔的脸莫名有点发烫,试图接过布巾, “我自己来吧。” 若是往常, 姜安城绝不会拒绝她这种小事,但今天的姜安城却说不上哪里有些不同, 他把她的手拿开,继续慢慢地细细地替她擦脸。 “为什么想为我下厨?” 他问。声音过分低沉, 空气仿佛被震得嗡嗡轻响。 “你为我烤了那么多只羊, 我也想给你烤一只……”花仔一脸沉痛, “对不住啊……临了还烧了你的房子……” 姜安城像是没听到她后面那句, 只问:“为什么想给我烤一只?” 花仔做事,向来是手动在脑子前头, 这会儿被问得愣了愣,才自己分析:“唔……我就想夫子你照顾我这么多,我也想为夫子做点什么。送金银珠宝吧, 你也不缺,送书籍兵器吧, 这么几天也不好搜罗……” 说着她忽然顿住, 一拍脑袋, “不对, 我想起来了, 我是回来收拾好包袱, 忽然想到再也吃不到你烤的羊肉了, 然后就特别想吃,然后就想着是不是可以自己烤一只,一来可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二来我要会烤了,将来在北疆也就能吃上了……” 姜安城眼中那点深邃之意像是要夺眶而出,花仔的话没能说完,就明显感觉到他的呼吸有点急促,眼眶里似乎有点泪意。 “……夫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花仔可以嗅到他的呼吸,以及呼吸之间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了?” 姜安城紧紧握着布巾,像是握着自己的心脏,明明已经拧干的布巾还是有水珠挤出来,沿着发白的指节一滴一滴往下滴。 就如他的心脏被捏在心中,挤出血来。 “你真想为我做点什么?”他一字一字慢慢问。 花仔总觉得他好像要哭,连忙乖乖点头。 “什么都可以做吗?” 花仔用力点头:“你只管说!” 姜安城却又停下来,只看着她,一瞬不瞬,却又一言不发。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啊?”花仔问。 “我要你……”姜安城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从心脏里深处挤出来的,异常艰难,手攥得越发紧了,在袖中微微颤抖。 这一刻他挡不住心中那个狂妄的、不顾一切的想法,它像是被压抑太久的兽得到了意外的滋养,狂啸而出。 “我要你留下来,你可以吗?” “留下来?”花仔愣住了,她没有想到是这种要求,“你的意思是,让我留在京城,不回北疆,不打北狄了?” 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一对眸子漆黑透亮,澄明皎洁,不带一丝杂质。 姜安城在这样的目光下,慢慢地笑了。 笑容一点一点在脸上扩散,笑声起初低低的,渐渐越来越大,变成仰天大笑。 花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夫子,忍不住有一丝心慌:“夫子你怎么了?不会是喝醉了吧?” 姜安城摇头:“我怎么会喝醉?” “那你刚才说让我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姜安城顿了顿,接下去道,“只是想到过两天便是上祀节,想让你留下来过完节再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花仔便一声断喝:“好!” 一个字喊得又清脆,又响亮。 光喊一声还不够,她一跃而起,一把抱住了姜安城。 姜安城整个人怔住。 身体的感受永远真实而不容忽视——她是那么暖那么暖那么暖,在扑过来的瞬间仿佛就能把他整个人融化。 “我最喜欢过节了!”花仔脸上有大大的笑容,“过节有好吃好玩的最热闹了!” 中午和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喝酒的时候,他们三个也问她能不能过了上祀节再走,但她想到早上夫子一收到信,马上就让她回家收拾行李走人,显然是已经受够了她,一天都不想让她多待,她还是识相一点的好。 其实早上收到信的时候她没什么感觉,中午喝酒的时候提到不能过节,虽然有点遗憾,也说不上多难受。 可下午回来收拾东西时,她蓦然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那些行李全压在了她的心上,一颗心沉甸甸的不由自主往下坠。 于是她干脆扔下打包到一半的行李去厨房了。 没成想,把厨房烧了。 烧完厨房,心情当然就更糟糕了。 可现在!那些糟糕的心情就像是太阳出来之后的雾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心里快活极了!简直想把夫子抱起来转几圈! 当然,花仔是很有分寸的,这么抱一抱已经是夫子能接受的极限,再敢转圈,她这个节恐怕就没得过了。 “谢夫子!”花仔松开他,轻快地倒退着往门外去,笑容灿烂明亮,等她转身越过门槛,人已经到了院中,姜安城还听到她的声音传进来。 ——“我家夫子最好啦!” 屋内静谧,姜安城站着,良久良久,才看看手里的布巾。 布巾已经被他握暖了。 一如他此刻的心。 柔软,舒展,温暖。 * 韩松三人听说花仔能留下来过节,上祀节这一日,一大清早就跑来别院等花仔一起去江边。 风长健还扛了一只巨大的老鹰风筝。 姜钦远嘲笑他:“你一个人放什么风筝?” 风长健朝他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有两个人似的。” 花仔道:“你们两个加起来,不就是两个人了么?” 这话才落地,姜钦远和风长健都呆住了,然后纷纷做出呕吐的表情。 花仔不解何意,韩松哈哈大笑道:“花哥可不能乱点鸳鸯铺,上祀节的风筝是要跟心爱的女子一起放的,风筝能飞多远,这对有情人就能走多远。” 放个风筝还有这么多讲究? 在这点上花仔和风长健的想法一致——管他的,老子就是想放风筝! 四个人说说笑笑走在巷子里,就要往平江边上去,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在后面道:“小子们,本王今日去明月坊包场,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四人回头,就见荣王和姜安城并肩走过来。 风长健三人当场合不拢嘴:“包包包包包场?!” 荣王微笑:“对,来不来?” 那还用说完?!上祀节都过过多少回了,明月坊包场可是这辈子头一回见! 三个人立即就要跟着荣王走,花仔却没动,风长健道:“花哥,走啊!” 花仔道:“乐坊我去得多了,上祀节还是头一回过,你们玩去吧。”说着就把那只大风筝接了过来。 “那我们可玩去了,明天一早来给你送行!” 三人说着,欢天喜地地爬上了荣王的马车走了。 花仔忽然看见季齐打马也跟着荣王的马车走了,不由一呆:“季齐为什么跟着荣王?” “我有事派他出去,只是顺路而已。”姜安城道。 真正的原因是——去替荣王付账。 若是放在以前,包一次明月坊对荣王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荣王府被风长天搜刮过一次,已经再难支付这种巨款了。 不管怎样,那三只聒噪的乌鸦终于消失了。 花仔扛起那只大风筝就要走,姜安城叫住她:“上车。” 花仔讶然:“夫子你也去过节啊?” 姜安城可是大年初一都要看公文的主。 “我身负京城巡检之职,这种日子更要防范出事,所以要去巡查一番。”姜安城接过了她手里的大风筝,“顺路,一起走吧。” “巡查?你就穿这样?” 花仔上下打量他,他今日穿的是一身天青色便服,圆领通肩大袖,系着白玉带钩的蹀躞带,头上也未戴冠,只系着一条与袍服同色的发带,在春风中微微飘扬。 他平日里除了官服,常服皆是走沉稳老成的路子,花仔还是第一次看他穿得这么的……花娇柳嫩。 这模样活脱脱是美郎君,半点也不像是当朝二品大员。 她的眼神直勾勾的,让姜安城微微别开脸,低低咳了一声:“微服巡查,更不易引人注目。” * 三月初三上祀节,古时人们会在河边洗濯身体,行祓禊之礼,现在的人们则是临水赏春,家家户户不分贵贱,皆扶老携幼,呼朋唤友,在平江边上过节。 这是京郊一年到头最热闹的一天,大户人家早就布置好了临时的帏幄,小贩们也支好了摊子,有卖吃食的,有卖花草的,有卖胭脂水粉小玩意的,有杂耍卖艺的……数不胜数。 其中最多的就是风筝摊子,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缤纷多彩,能看花人的眼。 花仔看了一圈,十分欣慰——风长健那个大老鹰显然是专门订做的,又大又威武,没有一家摊子的能比得上。 花仔下马车的意思就要把风筝扛下来放了,姜安城告诉她,现在放风筝的人多,她的风筝又大,只怕没有施展拳脚的空间,放不高,不如先逛逛玩玩,待人少些时再说。 花仔又一次觉得夫子在身边真好,果然事事想得周到。 “你要怎么巡查?要我帮忙么?”花仔问。 姜安城看了她一眼:“你要帮的话……也是帮得上一些。” 片刻后,花仔从摊主手上接过炸肉丸,姜安城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递过去。 再片刻后,花仔从摊主手上接过糖人儿,姜安城从荷里掏出几文钱递过去。 没逛多久,花仔已经逛吃逛吃买了不少,好在她随买随吃,吃一家逛一家,手上仍是空空,十分轻松。 这是花仔第一次见到姜安城的钱袋里掏出来的不是金珠,不过来这种地方,拿着金珠也没人找得开。 果然不愧是夫子,样样准备得周全。 不过,她还是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夫子,这样就可以帮你啊?” “嗯。”姜安城点头,“你看大家都是如此,这样方不会引人注意。” 花仔心想大家都是如此,这点倒是不错,可是,你哪点不引人注意啊?! 从他出现在这一片起,哪个女人不多看他几眼啊?!甚至还有男的也盯着看! 她忍不住劝道:“夫子,你要不要换身衣服?” 姜安城微微一顿,看了看自己:“这一身……不好看么?” “不是,是太好看了。”花仔诚心诚意道,“你看你本来脸就长成这样了,穿得老气一点,还有一身威严勉强压得住,让人不至于对你心生邪念。今天你穿成这样……” 姜安城看着她,微微靠近一点:“穿成这样,会怎样?” 花仔手里正端着一盏冰碗,碎冰伴着鲜果,在手里发出清甜沁凉的香气,可这样的姜安城比这盏冰碗还要甜,还要香,花仔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喃喃道:“你这样……我真会想把你抢走的……” 那便抢走吧。 一句话已经到了姜安城喉头,用尽全身力气,才生生压住。 他勺起一勺冰镇鲜果,送进她的嘴里:“既知是邪念,就改邪归正。” 他的声音温柔,隐隐带着一丝笑意,肌肤在春日的阳光下白皙如玉,眉眼五官像是哪一位天才画师画出来的美人像。 花仔含着一口冰镇鲜果,一时忘了咽。 真的……好想抢走啊! 第63章 缘分 我走啦! 三月初四的天气似乎比初三日还要好一些, 大清早便阳光灿烂。 花仔离开京城的时候,不单如约带上了谷大头几人,还带上了韩松。 韩松对自己的仕途有过精准的分析——有剿匪之功他可以顺利从麟堂结业了, 但想要升迁那是千难万难, 唯一的捷径是立下战功。 花仔在道别那一日,跟韩松等三人说了个大概, 即北疆很快就要和北狄开战,而她正是为此才来京城学兵法。 韩松寻思了一回, 直接选择和花仔混。 于是这天送行, 风长健和姜钦远送的就不单是花仔, 还有韩松。 在花仔来麟堂之前, 风长健和姜钦远因为出身高贵,从来没有把平民出身的韩松当回事, 但这半年以来几个人同甘共苦,可以说是福祸与共,这才明白交朋友根本无关乎出身。 两人分头给韩松准备了武器和铠甲, 还答应韩松照顾家人,一时间难舍难分。 花仔探头过来:“你们给他准备这么多, 那我的呢?” 姜钦远道:“我堂哥都给你准备了两辆马车了, 还用得着我们准备什么?” 风长健也道:“就是, 再说就算我们准备了, 你肯定也是用姜夫子的。” 花仔来的时候只背了个小包袱, 离开的时候不单带了两辆马车, 姜安城还命季齐带了一队府兵护送。 此时姜安城正在马车前, 不知对季齐吩咐些什么,季齐不住点头称是。 他一会儿还要去官署,身上穿的是官服, 二品紫袍,大袖飘飘,头戴官帽,只露出一截刀裁一般的锋利的鬓角。 从花仔这个角度只看见他的侧脸,那是一道优美至极的流畅线条,从下颔收进来一直没进领口。 花仔不大自在地别开视线,继续捉着姜钦远和风长健两个人不放:“我不管,大家都是兄弟,凭什么阿松有我没有?” 一番拉拉扯扯,最后从两人身上各扯了一块玉佩下来。 韩松推推花仔:“花哥,姜夫子在看你。” 花仔只当没听见,继续打劫姜钦远和风长健。 韩松再次提醒:“花哥,姜夫子看起来有话跟你说。” 花仔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着她就想翻身上马。 韩松道:“花哥,你莫不是在躲姜夫子?” “嘘嘘嘘!”花仔立即示意他噤声,压低声音道,“我拿了他一样东西,他可能是忘了,还没问我要回去,咱们赶快走,别等他想起来。” 韩松立刻懂了,连忙跟着上马。 花仔向众人一抱拳:“在京城的日子承蒙各位照顾,多有叨扰,将来大家要是去北疆玩,记得报我天虎山的名号,我一定带大家去吃香的喝辣的!” 风长健和姜钦远眼圈有些发红:“花哥,阿松,你们要保重。” 两人说完,都望向姜安城。 花仔在京城最亲近的人便是姜安城,大家都知道两人定然有话要说。 只是奇怪的是,花仔望向姜安城的眼神有些闪烁便罢了,姜安城也出奇的沉默,除了嘱咐季齐之外,竟没有交待花仔几句。 这会儿花仔已经要掉转马头,他才开口道:“等等。” 花仔一惊,心道不好,他想起那个玄铁扳指了! 她急忙道:“不等了,我着急走呢,夫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啦!” 她说着就要一夹马肚,姜安城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握着缰绳,而他的手握着她的手。 天蓝如玉,春风微拂,吹动两人的发丝衣摆。 花仔觉得天地与时光好像有一瞬间的凝固,她坐在马背上,突然得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视角,居高临下,姜安城的脸就这么呈现在她的眼前。 发黑如墨,眉目沉静,眸深似海。 花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变成了一面鼓,被鼓棰重重地敲了一下。 咚。 天地间所有的生灵好像都能听到这沉重宏大的一声响。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地,一早出门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不敢看姜安城,别说跟他说话,单只是他的衣摆进入她的视线,她的心也会剧烈地跳动一下,然后便开始隐隐作痛。 痛得很奇怪,像是有人在她心上绑了一根线,然后轻轻地扯。 是因为心虚吧? 一定是因为心虚吧?! 是的一定是这样! 因为她打算拐走那枚玄铁扳指。 她可是天虎山的沙匪,到了她手里的东西就是她的,她可没准备还回去! 可现在,他这样抓着她的手,这样望着她,让她一时间有说不出来的慌乱。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猛然甩开了他的手。 姜安城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暗下去。 这一下动作太大,太过,花仔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十分僵硬地,赶紧找了个话题:“那、那什么……从来只有我打劫人,没有谁能打劫得了我,夫子你不用让季齐护送我,我带着人自己回去就行了。” 姜安城的眼睫垂了垂,再抬起来的时候,神色如常般平静:“季齐此去,并非单是为了护送你,他所带的这一队府兵皆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心腹人,从此归你听用,在战场之上应能派上用场。” 花仔愣住了:“夫子你……送了一队府兵给我?” “非是为你,而是为了北疆战局。”姜安城的声音宛如古井一般,没有一点波澜,“我让你稍候,是要等一等桑伯。” 他说着,向季齐微微一示意,季齐立即领命。 只是不等季齐回去接,桑伯便坐着马车来了,手里抱了个极为考究的大盒子,喘吁吁道:“老奴该死,老奴一早就去了香合坊,但这里头有几样点心非得现做,所以略等了等。” 一面说,一面把盒子交给花仔。 花仔接过来,喉咙里莫名就有点紧涩:“夫子你……还送我点心?” “你误会了,这是托你带给阿容的。”姜安城看着她,一直控制得完美的声音,到这里还是泄漏了一丝温柔。 因为他知道,她一定带不到。 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 花仔有点失望,但更多的居然是松了口气——如果夫子说是,她简直怀疑自己会哭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嗯,知道啦!”她用力吸了口气,把心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情绪全吐出去,她坐在马背上望向姜安城,哪怕心上缚着的那根绳又开始被扯紧,紧到有点发疼的程度,她也没有允许自己再闪避。 她直直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给她最多教训和管束的人,也是给她最多教导和温柔的人。 她朝他微笑,“夫子……” 眼眶酸胀,还有点热热的,辣辣的。 这种感觉她从前非常陌生。 但大年初二那一次,在姜家时,她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滋味。 在那颗眼泪落下来之前,她策动缰绳,转过了身。 “我走啦!” 三个字被甩落在空气里,人已经一骑绝尘,奔赴前方,再也没有回头。 姜安城为她挑选的是最好的北狄战马,转眼间便只剩下一道烟尘,天空蔚蓝,大地碧绿,她的身影很快远去,一直远成一个小黑点。 姜安城一直站在原地,一动未动,整个人似已凝固。 只有目光,一直望着那视野尽头的黑点,直到,再也望不见为止。 “花仔……保重。” 他的声音轻到了极点,转瞬飘散在风中。 * 回去的路上,桑伯坐在马车上,一直不敢开口。 姜安城坐姿依旧笔直,脸上依旧是清冷沉静,没有什么表情。 看上去似乎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桑伯知道,太不一样了,这样的主子好像只是一具空壳,主子身体里最重要的东西仿佛已经在官道边被掏了出来,让花仔带走了。 桑伯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忽然马车的马匹嘶鸣,马车也猛地一顿,桑伯的脑袋在车壁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不由掀开帘子喝道:“老石,你搞什么鬼?!” 车夫忙请罪:“这几个娃娃斜刺里疯跑过来,我差点儿没刹住,主子没事吧?” 姜安城坐车内,没有动,也没有答话。 马车前站着几个小孩,大约是吓傻了,一动不动。 那几个孩子看穿着是城郊农人家的,昨日人们在这里过上祀节,草丛间树枝上残留了不少风筝,这些孩子便寻了一些品相完整些的来放,此时有些手里拿着线轴,有些手里拿着风筝。 姜安城身边的人,从桑伯到车夫,皆是知道主子习性的,也没有为难那几个孩子,只吃嘱咐他们眼睛看路,莫要乱跑。 孩子们这才缓过来,连忙跑开。 车夫正要扬鞭,桑伯也正要放下车帘,姜安城忽然道:“别动。” 桑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几个孩子在地上铺开一只大风筝,绑上线,便放了起来。 那风筝又大又精致,是一只巨大的老鹰。 不知是从哪年起,上祀节有了风筝传情的习俗,彼此心悦的未婚男女会一起放风筝,据说风筝飞得越远,两人之间的缘分便越深厚。 所以,昨天这片地方,放风筝的男男女女数不胜数。 花仔逛吃逛吃塞了一肚子好吃的,到了黄昏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出偌大的地方,便开始放风筝。 这个上祀节对花仔来说,或许只是一个颇为有趣的节日,但对姜安城来说,却是精心安排丝毫不容出错的一天。 可是风筝一放,姜安城就知道自己算错了。 花仔根本不需要和他一起放,她一个人便能扛着大风筝跑得飞快,一面把风筝送上天,一面麻溜地松着线。 而他当时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旁边看着她举着线轴,回头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 “夫子,你看咱们的风筝飞得最高啦!看来咱们的缘分最深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容是那样灿烂,仿佛还在眼前,笑声是那样清脆,仿佛还在耳边。 ——不是的。 姜安城看着孩子们手里的风筝,在心里轻轻地道。 在这里便被捡到,显然,它并没有飞出多远。 原来你我之间的缘份,老天真的看得清清楚楚。 半年。 只得半年。 仅此半年。 第64章 做梦 你不会真疯了吧? 桑伯一度很担心姜安城会茶不思饭不想、吃不下睡不着, 甚至打私底下准备了不少宁神静气的食补汤方。 结果姜安城从那天送走花仔之后,就直接去了姜家,没有再回别院。 麟堂的授课也停了。 春考结束之后, 风长健和姜钦远双双从麟堂结业。姜钦远在户部领了份闲差, 风长健则回家继续当世子爷。 时间从不因为少了谁而停止流转,人们穿过了春衫换夏衫, 转眼天又渐渐开始凉起来。 自花仔离开后,姜安城其实更为忙碌, 因为姜原开始将姜家的事务交了一部分到他的手上。 朝中事务与姜家事务两份压下来, 除了吃饭睡觉, 姜安城的脑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桑伯特意送过几回补汤, 明里暗里拐弯抹角提醒他保重身体。但姜安城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时间想, 便不会去想。 一直不想,终将遗忘。 这天晚上,桑伯又守在姜安城从宫中出来的路上, 送上一份盅炭火煨着的参汤。 事实上桑伯万万没想到茶不思饭不想的那个人竟然是自己——这半年来有花仔在,别院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桑伯忙这忙那, 既充实, 又幸福。而今人去院空, 桑伯整天闲得发霉, 实在不知道自己过去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姜安城起初让他不必送, 但没过几天桑伯又忍不住了, 且不敢多打扰,送了汤就走,并不敢耽误姜安城的时间。 姜安城叹了口气, 只得由他。 这次和往常一样,桑伯把装着汤盅的椿箱递进来,就打算退下去。 姜安城接过椿箱,却发现椿箱上有一样东西。 小小的一片,呈扇形,金黄色。 姜安城慢慢地拈起它。 是一片树叶。 银杏叶。 桑伯正在下车,车帘掀开的间隙里,外面黄叶飞舞,像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风中翻飞。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秋夜,也是这样的风,漫天的黄叶纷飞中,一个女孩提着陌刀,杀到他的马车前。 刀光映着月光,雪亮。 而比这两者更明亮的,是她的眸子。 一股极其锋利的痛楚传来,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在瞬间洞穿了他的心脏。 喉头一阵腥甜,姜安城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桑伯刚下车,听见这一声,忙问:“主子,怎么了?” 车内安静,没有回答。 桑伯一着急,掀起帘子便探身进去,“主子——” 底下的话完全顿住。 姜安城一如既往坐得笔直,衣袖正缓缓拭过嘴角,但夜珠明淡淡的光芒下,桑伯明显瞧出那是一缕血迹。 “我没事。”在桑伯发出惊呼之前,姜安城开口,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喘息,透着明显的虚弱,“大约是近来有些累了。” 桑伯立即便要去寻大夫,姜安城止住他:“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不必忙。” 顿了顿,道:“今晚去别院。” 桑伯盼了这许多日子,终于盼到了这句话,欢喜不尽:“哎!” 时隔大半年,别院再一次迎来了他的主人。 姜安城踏进别院,每一步踏过,都觉得恍然如梦。 去年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他把花仔领进了这间别院。 而今,风在,院在,树在,只有人不在了。 又也许,那半年只是一场梦,而今梦醒,一切如故,他的人生和从前并无半点不同。 沉静得近乎枯寂。 即便主子不在,桑伯也将屋子上上下下打点得妥妥当当,整间别院随时都准备着迎回他的主人。此时桑伯一叠声吩咐下人备水备茶,预备侍候,却见姜安城并没有去书房,也没有去自己卧房,而是走向了西厢。 那是花仔的屋子。 桑伯连忙跟进去点灯。 姜安城接过他手里的火折子,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灯光点亮,屋子里的一切静静躺在温暖的光芒下。 桌上有几分兵书,架子上搁着几坛酒,被褥整整齐齐,仿佛下一瞬它曾经的主人便会伸着懒腰走进来,往床上一滚,立马就能睡着。 姜安城走到书桌上,翻了翻书。 这是一个随手的动作,翻开却怔住了。 翻开的这一页,躺着一条手链,七彩细绳编成,上面缀着小小的铃铛。 姜安城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慢慢地拎起它。 它一直戴在花仔的手上,从不离身。 她的手腕纤细,手链密密缠缠的,一动就发出细细的声响。 这里只是其中一根,底下还夹着一张纸。 上面是花仔的字迹。 即使他手把手教她握笔,也只能是让她画阵图时有所进益,她写起字来依然是四仰八叉,上面只留着一句话: ——给夫子留念。 底下是落款:“花仔字”。 不过是八个字,姜安城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来不知道人的心会这样痛。在马车上的那一下仿佛是被突如其来地刺了一刀,而这个字条,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是一把钝刀,缓缓地划过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是一阵剧痛。 可他宁愿它这样痛着,痛楚中带着一丝丝的甜意,让人想发狂。 他拎起一坛酒,仰口灌了一大口。 若是桑伯在这里,一定会惊掉下巴,因为姜安城从来不会这样喝酒,喝一口,洒一口,衣襟都泼湿了,在深秋的夜里,一股沁寒直透肌肤。 这是花仔喝酒的方式。 这是花仔喜欢的芙蓉酿。 这一晚姜安城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桑伯忍不住找过来的时候,他趴在桌上,周身都是空酒坛,手里紧紧握着一条手链。 桑伯又是担心,又是着急,连忙同下人把姜安城扶回房中,命人去准备醒酒汤。 “我没醉……”姜安城口齿缠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我清醒得很,这是我的屋子不是?你看,我都认得。” 桑伯忙顺着他:“是,是,主子清醒得很。” 可姜安城却忽然皱起了眉头,“不对,不对。” 桑伯忙问:“怎么不对?” “这屋子不对,少了一样东西。” 桑伯惊了:“少了什么?”难道遭贼了他还不知道?他怎么给主子管家的?! 姜安城挣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走到屋角,指着房顶,道:“这里……这里少了个洞……” “……”桑伯叹了口气,“主子早些歇息吧,明天还要上朝呢……” “这里明明是有个洞的!”姜安城蓦然大声道,“给我把洞掏出来!” 桑伯使尽浑身解数劝了几句,到底拗不过他,只得让下人拿梯子上房揭瓦,掏出个洞来。 姜安城这才满意了,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很好,很好,有洞便好。” 有洞,便会有人进来。 等那个人进来,他就不会孤单了。 他终于安安稳稳上床睡着了,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 那笑意半是恬静,半是温暖。 桑伯关上房门,深深叹息。 这样的笑意,主子只有在少年时候有过。 * 多年的习惯极为强大,姜安城即使喝醉了,也依然照着往日的时辰醒来。 外面天色将明未明,阴阴沉沉,还传来雨声。 屋子里有明显的水汽,他一转头便发现了水汽的源头——房顶破了一只大洞,雨水正淅淅沥沥从天空洒下来。 桑伯带着人进来伺候,觑着姜安城看着那个洞发呆,连忙解释:“主子昨夜醉了,非让人上房打洞不可。老奴也实在是没法子。主子醒了就好,老奴这就让人把它堵上……” 姜安城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视线一直盯着房顶那一处,许久之后,姜安城起身下床,赤足走向那道雨柱。 雨水打在木质的地板上,湿了一大片,雨水溅到姜安城的脚上。 桑伯正急急拎起靴子过去侍候,姜安城却踏上一步,整个人站在了雨中。 “主子!”桑伯急道,“您的酒难道还没醒吗?!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雨,您又只穿着单衣!老奴求您了,快醒醒吧!” “看样子我昨夜定然是醉得很厉害吧?”姜安城在雨水中张开手臂,任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衣服,单衣贴合在身上,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在房顶打洞,除了落雨,还能落下什么?” 桑伯已经快急出了老泪,他已经吃不准主子到底是醉了,还是疯了。 “补上吧。”姜安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以后我若是醉后乱来,你们直接把我打晕,什么醉话都不必理会。” 这样的姜安城让桑伯稍稍安了点心,平常的主子又回来了,照往常那样更衣用早膳,然后坐马车去上早朝。 只是上马车之后,姜安城忽然掀开了车帘,“桑伯。” 桑伯连忙趋近:“主子有什么吩咐?” “你去给我找城中最好的棺材铺,订一口棺材。”姜安城吩咐,声音平静,神情也很平静,“用黄金打造,镶各色宝石,不必惜工本,能多贵重就多贵重,能多华丽就多华丽。” 桑伯彻底呆住了。 一直到马车离开视线,都没能回过神来。 老天爷,主子他……不会真疯了吧?! * 没有人觉得姜安城有什么不同。 小姜大人一如既往地能干,任何事交到他手里都能办得妥妥当当,他的沉静稳重一如既往。 北疆的战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姜安城倾尽全力支持姜雍容的计划,兵部的暗探收集到有关北狄所有的情报,姜安城全部命人抄录了一份,准备送往北疆交给姜雍容。 其中一条引起了姜安城的注意。 北狄有一名大祭司,名唤塔殊,极得北狄王信任,探子带回来这位大祭司各种通神的事例,皆是出自北狄百姓口口相传之中。 世上当然没有人真的能通神,姜安城通过种种事例,猜测这位大祭司多半会使用幻术、迷药或者类似于阵法的布置,让人身陷其中,分不清虚幻和现实,就如同谢明觉所布的噬心阵那样。 而依照姜雍容的布局,花仔所率领的人马,最有可能遇上这位大祭司。 当时荣王在侧,拿颗开心果扔他:“我说,我难得过来看看你,你还在这里看公文,到底给不给我面子?” “麟堂是不是马上要出城操练了?”姜安城忽然问。 荣王“唔”了一声:“是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想带他们操练一次?” “是。”姜安城抬眼望着他,“你和我一起去。中途替我掩个谎,我要去北疆。” 荣王愣住了。 桑伯整天跟他叨叨,说姜安城好像不大对劲,荣王约了姜安城几次,约不动人,所以才特意来官署看看。 现在荣王真的有点惊住了:“阿城,你不会真疯了吧?” 第65章 入梦 我是在做梦吧 麟堂这一次外出操练的地方选在了薪州。 薪州地近东夷。前两年大央动乱之时, 东夷便一直虎视眈眈,尤其是这一年只有小皇子监国,东夷人便着实不安份, 有蠢蠢欲动之势。 因此朝廷有震慑之意, 遂从各州调拨兵马前往薪州,并让麟堂生徒随行。 姜安城和荣王一起随麟堂生徒同行, 但走到一半,姜安城便感染了风寒, 只能坐在马车中跟随大队人马前行。 同行的将领们因是从各地调来的, 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小姜大人并不熟悉, 又有荣王吩咐, 无事不得打扰小姜大人,大家都安安分分的, 一路往薪州赶。 与此同时,一队快马趁夜离开队伍,马蹄奔向北方。 * 姜安城赶到的云川城外的时候, 两军已经开始交战。 北疆募集的大军被命名为“天虎军”,已经向北狄开拔。明面上是将所有兵力集中在天女山下, 打算攻克天险, 夺回天女山。 这支人马由风长天亲自率领, 声势浩大, 北狄王果然上当, 举倾国之力来驻守天女山。 实际上天虎军真正的主力由穆腾带领, 绕道直取北狄王庭。 以少部分人马搞出大部队的阵势, 最好用的秘诀就是搞事情。 风长天要坐镇中军,花仔便身负重任,每天换着法子换着方位骚扰敌军。 她手里的陌刀可谓是挡者披靡, 麾下除了生猛天虎军,还有季齐带着一队极为精锐的姜家府兵,在战场上可以说是肆意纵横,来去自如。 这一天她像往常那样带着部下袭击了一队北狄兵,把那队人马追得没缝钻,逃进了天女山右翼的峡谷中。 若是往常,她差不多就可以鸣金收兵,带队回营喝酒,可是这队人马的头领身穿白袍。 北狄尚白,白袍只有王族能穿,所以,这是一只大鱼! 花仔当即紧追不舍,直到进了山谷,才发现不对。 慌不择路的逃兵们奇迹般地失去了踪迹,四周却开始有雾气围拢。 “花姐,有诈。” 季齐来北疆久了,早随着天虎山的兄弟们改了口。 “我怎么忘了?除了王族,还有一个人也可以穿白袍。”花仔歪头朝雾气深处看了看,微微笑。 那就是大祭司塔殊。 北狄王手下有两员大将,一位是阿都王子,一位就是这位大祭司。 季齐道:“看来他们是故意引我们进来,花姐,咱们退出去吧。” “他们好不容易把我引过来,自然是想要在这里干掉我,可这一带的地形没办法安排伏兵,所以我们的人数差不多,我们也可以干掉他。” 花仔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峡谷中被布下了阵法,这诡异的雾气或许就是因此而来。 不过这阵法算不上太复杂,花仔心中已经有了破解之法,当即一声令下,“戒备!” 几乎是这两个字刚落地,雾气之后就传来了箭矢的破空之声。 天虎山装备精良,反应迅速,一队人迅速举着盾牌布防,另外两队分两拨连番与敌军对射。 花仔摘下马背上的弓,循着箭矢的来处射去,基本上每一箭过处,雾气中皆传来一声惨叫。 花仔一挥手,以盾牌为方阵,全队缓缓向敌方推进。 几轮过后,敌方的箭矢明显没有之前密集了,花仔正想挥刀发起冲杀,脑子里忽然荡了荡。 不算头晕,这感觉就像是柔软的春风拂在面上,脑子便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春困发作,让人想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上一觉。 但这只是她的感觉。 随行之人功力没有她的深厚,已经有人骑在马上摇摇欲坠,手里的刀都握不住,“当啷”一下掉地上。 “是药!”季齐惊呼,“雾气里有药粉!花姐咱们快退!” “跟我冲!”花仔撕下一截衣袖,蒙住鼻子,在脑后打了个结,露出一个笑容:“药效发作也要时间,在晕倒之前,我去宰了那老头!” 塔殊难得离开天女山,这次为了引她入瓮把自己当成了诱饵,她怎么能让他白跑一趟? 雾气中的塔殊显然没有想到花仔不退反进,疾呼:“变阵!” 就是这两个字,暴露了他的位置,花仔立即摸向箭囊,却发现箭囊已经空了。电光火石刻不容缓,在塔殊换位置之前,花仔摘下了手上的扳指,贯注力气,朝着声音的来处猛力掷了出去。 那一处隐隐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是北狄兵士的惊呼。 中了。 花仔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一截衣袖挡不住药力的入侵,她的脑子嗡嗡作响,晕眩感一阵接着一阵。 她尚且如此,旁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大吼一声,刀锋在自己手臂上拉了一道口子,剧痛刺得整个人一个激灵,狂吼一声:“给我杀!” 在京城的时候,季齐只觉得花仔是个混江湖的小姑娘,有几分蛮力而已,奉命前来实属无奈,并非真心侍奉。 但自从来到北疆,季齐才发现,北疆和战场才是属于花仔的地方,她像一只海东青离开了精致的阁楼,飞向高远的天空。 她和风长天是同一类人,只要有他们在,无论任何时候,军中皆是士气高涨。 比如此时,众军士全部像是被打了鸡血,全都有样学样,几百人同时划伤自己,同声狂吼,声音在峡谷中回荡,如同远古神魔复生,发出一声咆哮。 雾气中的北狄士兵本就因为塔殊受伤而着慌,听得这样一声,再见到众人如鬼神般冲杀过来,顿时丢盔弃甲,扛着塔殊逃了。 谷中雾气未散,视野受限,花仔到底没能追上。 再加上疼痛只是暂时缓解药效,士兵们还是接二连三腿软,一个人往地上倒,花仔只得放弃追杀塔殊的想法,带着士兵沿阵法路径离开峡谷。 看着最后一名士兵出来,花仔吩咐季齐带人先回营地。 季齐一愣:“花姐你要干嘛?” “我有东西落里面了。”花仔说着,重新连人带马冲了出去。 “花姐!”季齐急忙下令让天虎军的人退出,然后带着姜家府兵一起冲了过去。 开玩笑,主子要是知道他让花仔一个人只身犯险,就算活着回到京城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里头虽说已经没了敌军,但阵法犹在,季齐刚冲进来就发现自己错了,只差了几步,他在阵中便失去了花仔的踪迹。 “花姐!”季齐大声唤。 花仔的声音在雾气中传来:“我在,没事儿,你们不用管我,找到了我就回。” 季齐没有办法,幸好他尚在阵法边缘,只得撤到阵法外面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花仔却始终没有出来。 “花姐!”季齐再次大叫。 这一次,谷中只有他的回声,再没有花仔的声音。 季齐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临行前主子的嘱托——“她若有事,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就在他想拼死冲进阵法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那不是素日行军的方向,来的也不是天虎军或北狄兵,马队由远及近,不过瞬息功夫。 马上的骑手们作商旅打扮,但季齐一看那高头大马,再看骑手们的骑术身法,就知道是姜家府兵。 领头的那人骑术犹为高明,将身后的人甩开了一丈远的距离,第一个到达谷口。 此时不但是季齐,季齐身后的府兵们都从那身形上认出了来人是谁,纷纷单膝跪地行礼:“主子!” 姜安城翻身落马,摘下防尘的蒙面巾,“怎么回事?” 季齐急忙把事情回禀了一遍,姜安城先掏出一粒清毒丹含在舌下,然后摘下腰畔的水壶,把蒙面巾打湿,再重新系上,他的动作极快,不过瞬息功夫,打马冲进阵中:“随我去破阵。” 两队姜家府兵汇合,跟在姜安城身后,听从姜安城的命令,或推翻某块岩石,或踏平某处沙堆,或移开某株枯树,奇般地,峡谷中的雾气越来越淡,最后被扫荡一空,谷内的一切再度恢复了常貌,一览无余。 姜安城快步冲到一块岩石后。 那是块大山石,是峡谷中最后的掩体,岩石上有零星的血迹,岩石后面,花仔无知无觉地躺在沙地上,臂上的血还没有干,一点点从铠甲底下渗出来。 但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笑得好像很满足。 姜安城轻轻把她扶起来,发现她的陌刀扔在一边,手心却团成拳。 随着被抱起的动作,她的拳头张开,露出了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枚玄铁扳指,在北疆苍白的冬日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 花仔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背靠着一块岩石坐着,身上盖着一件斗篷。 斗篷柔软厚重,底下是丰软的狐裘,盖在身上真是舒服得很。 且暖意不止于此,旁边还燃着一堆篝火,浓重的肉香从火上传来。 她的脑子还是晕晕的,眼皮重得很,睁不了一会儿就想闭上。 就在那一转头之间,她看到了篝火旁的人。 即使是在这边疆塞外,荒野之地,他也依然坐得端正肃穆,和置身于华堂之上时没有任何分别。 从她的位置只看到他的侧脸,那是她最最熟悉的侧脸。 他的神情专注平静,眼睫低垂,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是做梦么……”花仔忍不住想,“还是幻觉?” 那老祭司的迷药还有这效用?” 她抓起陌刀,就想给自己再来一下,唤醒神志。 姜安城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火光在他的眸子里轻轻跃动,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含着一点泪光。 是夫子。 是好清楚好逼真的夫子。 花仔手里的刀缓缓放下了。 这个梦做得好真实,真实到……让她有点不想醒来了。 第66章 别动 在梦里嘛,那就无所谓了 “卧槽, 那老头的药有点厉害……” 花仔掀开斗篷,凑过去,仔仔细细打量着姜安城, 还伸出手摸了摸姜安城的衣服, 再摸了摸姜安城的头发,“这也太真了吧?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的梦。” 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 眸子像两粒浸在春水的黑曜石,黑到发光。 姜安城的声音微微低沉:“你梦见过我么?” “卧槽还会说话!” 花仔向来是头挨着枕头就睡, 一觉到醒, 几乎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感觉, 就算隐约做过梦, 醒来也留不住什么印象,“应该梦过吧, 人家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白天有时候还是挺想你的,晚上没理由不梦一梦, 对吧?可就算是梦见过,也没有你这么真的。” 她忍不住伸手抚上他的脸。 这温度, 这手感, 真的是真实到不可思议。 花仔几乎要怀疑这根本就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转念一想, 若是真的, 她这么一上手, 夫子一定会捉住她的手腕, 板着脸告诫她“男女授受不亲”。 就在这时,姜安城抬起了手。 花仔:“!” 果然是真的吗?! 然而姜安城的手直接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修长,完完整整地将她的手背包裹了起来, 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脸贴向她的手心,仿佛要沉进一个深深的梦境。 花仔整个人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是梦,这必须是梦,绝对是梦! 梦里的夫子,原来这样温柔啊。 她另一只手也摸到了他脸上,捧起他的脸,还揉了揉,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就说夫子你怎么可能会来北疆嘛,果然是梦啊!” 姜安城睁开了眼睛,她的脸上的笑容如此明亮,如此灿烂,仿佛能令荒芜的峡谷骤然间春暖花开。 他的视线近乎贪婪地在她脸上巡梭,想要把这个笑容刻进脑子里,带回京城,永远珍藏。 他低声问道:“如果这是梦,你待怎样?” “那我就……这样!”花仔哈哈大笑,两只手揉着他的脸,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姜安城:“……” 花仔体会到了美梦成真的快乐,揉完了还想捏,姜安城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变本加厉:“别闹……” “哈哈哈这里可不是京城,在我的梦里,夫子你可管不了我!” 花仔反过来抓住了姜安城的手。 他的手她很熟悉,京城那么多个日夜,他天天陪在她身边,教她兵法,为她下厨,为她做这做那。在学兵法的那些日子里,她有时候想走神又不敢走得太明显,就会用眼神悄悄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手形流畅极了。她抓着他的手,拿自己的手贴上去比了比,发现无论掌心还是手指,他都长出她一截。 她的右手抓着他的手,把她的左手包裹在手心里。 唔,包得严严实实的,她很满意。 姜安城目光深深,任她把玩。 这里是遥远的北疆,是她糊涂的梦境,这里没有男女大防,没有姜家,没有规矩……这里只有他和她。 “夫子,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花仔问,歪头看了看他的脸,“脸也很红啊。” 她两只手都握着他的手,便拿脸轻轻贴了贴他的脸。 这个动作在姜安城看来被放慢了无数倍,当她开始靠近的时候姜安城的呼吸便不由自主停止了,直到她轻轻贴上来的那一瞬,心脏猛然狂跳。 花仔只贴了一下便愣了:“这么烫?” 得亏是梦,不然她还要以为他发烧了。 “你热吗?”花仔问。 姜安城看着她没有说话。 北疆的冬天,怎么可能热? 衣裳之外天寒地冻,肃杀冰封,可衣裳之下,血液沸腾,浑身灼热,喉咙干燥。 太危险了,她此时的姿势几乎是投怀送抱,唇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息息相闻。 就像一颗已经送到嘴边的果子,只要他轻轻一低头,就能噙住。 花仔只觉得他不单脸是烫的,眼神也是烫的,被他这样看着,她的脸莫名也要开始发烫了,心跳也糊里糊涂地快了起来。 一抹红晕像胭脂那样在她的脸上绽开,她身上穿的是铠甲,通身上下没有半点女孩子气息,可在姜安城眼中,京城所有贵女精心描绘的妆容都比不上她在此刻微微红起来的脸。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天地神明都在把他推向她。 抱住她,吻住她,这样的想法如狂潮般席卷全身。 他伸出手,却不是伸向她,而是伸向火堆。 火舌燎过指尖,痛楚唤醒理智。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来时,眼神已经清明。 他不远千里而来,不是为了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轻薄于她。 这一面来之不易,他希望能为她做些什么。 “花仔,我问你,若我真的来了北疆,你可有什么愿望要我为你达成?” 花仔认真地盯着他:“你别动。” 姜安城没有动,但她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过来了,姜安城再次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声音有些发紧,咽了一口口水。 “叫你别动。”花仔捧住了他的脸。 “你……你要做什么?”姜安城的声音微微发紧。 她的目光过分明亮,在他的记忆中,她第一次在他的马车上看到夜明珠,也比不上这会儿的程度。简直能灼人。 “反正是梦嘛……”花仔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你别动,也别说话,闭上眼睛。” 姜安城摇头,他发出来的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理智虚弱挣扎的声音:“花仔……不可以……” “我也知道这不大好,但在梦里嘛,那就无所谓了。” “花仔……” 姜安城还试图阻止,但他的声音低哑到极点,听上去与其说是抗拒,更像是诱惑。 花仔已经亲了上去。 理智溃散,万物消逝,天与地都不存在,姜安城全身所有的感知仿佛只剩下唇上那一点,温暖,柔软,润滑,甘甜。 身体完全具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手捧住了她的后脑勺,血脉贲张,烈火灼身也灼心。 花仔想亲他,只是一时起念。 方才他那样脸烫烫眼烫烫地看着她,忽然让她想起了当初在苦牢山的噬心阵里,他们不小心碰到一起的那次亲亲。 当时的感觉花仔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留下一些大概的印象—— 夫子的嘴唇很软。 夫子的味道很好闻。 ……就忽然很想再试一次。 这会儿她的唇一碰上去,立即感觉到整个人被紧紧箍住,然后,姜安城的唇压了上来。 花仔的眼睛立即睁大了。 这……跟上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夫子的唇还是很软,味道也还是很好闻,可是……她努力想总结一下,奈何这一股股的热浪冲击着大脑,把脑子冲得七零八散,完全没办法思考。 “这种时候,要闭上眼睛……” 耳边好像听到姜安城的声音,低低的,无比沙哑,每一个字都好像是贴着她的耳朵送进她的心里。 花仔放弃了思考,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全身心放松在他的怀里,像是将自己放松在云朵上。 她好像又回到了京城的春天,天蓝如玉,春风拂面,万物皆含春。 * 花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篝火还在燃烧,火上架着的肉已经烤好了。 季齐和韩松坐在篝火边,把烤肉取下来。 花仔发现自己靠在岩石旁,是和梦中醒来时一模一样的姿势,身上也盖着一样东西,不过不是梦里的斗篷,而是自己战袍上的披风。 玄铁扳指握在她的手心。 风在峡谷外呼呼地吹,肉香被送到鼻子里来。 “花姐醒啦?”季齐道,“刚烤的肉,要不要尝尝?” 花仔慢慢坐正来,她的脑子里还有点晕晕的,但梦中的一切那样清晰。 她看着季齐送到她面前的肉,陷入了沉思。 在梦里,姜安城烤的就是这样一条羊腿。 现在,羊腿滋滋冒着热气与香气,就和梦里面一模一样。 “有没有谁来过?”花仔问。 季齐答:“有啊。” 花仔心里一紧:“谁?” 季齐往火堆边一指:“韩百夫长。” 韩松连忙道:“是是是,我是见花姐你这么久没回营,所以带人过来看看,原是担心有什么事,后来见了季兄,才知道花姐你是中了迷药。” “干嘛不叫醒我?”花仔问完就后悔了,不对,叫醒了,她上哪儿做梦去? “我……我见花姐你睡得挺香的,再想想连日征战,你也挺累的,就和季齐商量了一下,让你多睡会儿。” 如果花仔看得仔细些,就能发现韩松的舌头有点打结,眼神也有点飘忽。 但花仔没有,她只觉得自己人虽然醒了,魂好像还有一半没回来,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她坐正来,看到自己臂上的伤已经处置妥当,随口问:“谁替我包扎的?” 季齐和韩松同时开口:“我!” 花仔一愣。 季齐和韩松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改口:“我俩一起。” 花仔向两人投去鄙视的目光,这么小的伤口还要两个人一起。她抓起羊腿,啃了一口。 只一口,整个人便猛然顿住:“这谁烤的?!” 这次季齐和韩松比较有默契,同时道:“我俩一起烤的。” “你俩?”花仔难以相信。 韩松干笑:“不然还有谁呢呵呵呵呵。” 花仔疑惑:“这味道明明像是夫子烤的……” “不可能。”季齐道,“主子远在京城,如何能跑到这里来烤羊肉?” 这话不用季齐说,花仔也知道。可是唇齿间的味道骗不了人,这和夫子烤的一个味道…… 忽地,她整个人僵住了。 肉还在嘴里,却忘了咽。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回忆起了梦境,并且清晰到每一个细节都逼真的程度。 “草。” 她低低地骂了一声,脸无可阻挡地发起烫来。 “怎么了?”韩松立马关切地问。 “见鬼了,”花仔捂住了脸,“老子居然做了个春梦。” 第67章 婚事 非他不可! 战争结束得比姜安城想象中要快。 大军凯旋那一日, 他就在云川城中,松鹤楼上。 全城的人都挤出来迎接得胜归来的天虎军,他坐在二楼的雅间, 远远看到了被人们簇拥在前的风长天和姜雍容。 众生俯首, 万民爱戴,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帝后。 北征的将领跟随在他们身后, 花仔和穆腾策马并行。 北疆冬天的阳光极淡极白,她骑在高头大马上, 五大三粗的穆腾旁边, 显得尤为娇小, 像个邻家小少年似的。但她的陌刀负在身后, 明明是懒洋洋的姿势,却显出一股极其明显的嚣张。 姜安城站在楼上, 一手拎着酒杯,一手将窗缝推得再大一些,视线追逐着她。 忽地, 她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 姜安城没有动。 他知道隔着这么远,窗子也只开了一道缝, 她不可能看到他。 但心脏好像不知道, 花仔在阳光下扬起来的面庞明亮皎洁, 胜过此时的阳光。 也会胜过今后所有的阳光。 心中有一种绵密的、细碎的疼痛, 像是有一只小虫子一点一点细细地啃食他的心脏。 每多留一刻, 每多看一眼, 也许都是一个错误。 以后的每一年每一日, 目之所及,只要有阳光,他就会想起她此时的脸。 街上, 穆腾问:“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花仔说是这样说,心里面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今天大约全城的人都出来了,松鹤楼上的窗子都是关着的,应该没有人。 可是她却莫名觉得,好像有人在那儿看着她。 按说被窥探会引起她的警觉,可这并没有激起她的一丝戒备,心里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拉了拉缰绳。 她一动,韩松就发觉了:“花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花仔道:“我想去松鹤楼看看。” “那可不行!”韩松立即道,“全城大摆三天流水席,咱们要跟着老大一起入席的。这可是凯旋宴啊!松鹤楼的东西虽好吃,它又不会跑了,待吃完流水席再去也成啊。” 花仔想想也是,便继续调转马头。 只是总忍不住回头。 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大约是好久没吃松鹤楼的炙牛肉了吧。 松鹤楼上,姜安城看着她在视野里渐行渐远,身影汇入人流,被后面的如林的旌旗淹没。 他朝着她的方向,举了举杯。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再见了,花仔。 * 仗打完了,风长天和姜雍容还在忙碌,花仔却是完全地闲了下来。 现在既不打劫,也不打仗,生活便顿时有些空虚,除了跟兄弟们打打牌喝喝酒,竟找不着什么事情做,十分无聊。 张婶是天虎山上的大厨兼管家,并自发地兼了花仔的半个妈,瞧她又扔下牌坐在屋檐下发呆,遂过来坐在她旁边,问道:“花仔,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花仔被问得一愣,“什么心事?” “你从前可是忙得很,要么找人打架,要么去城里听书,摸牌,再不然去乐坊喝酒听小曲儿,天天都忙得不着家,怎么这回这么乖,老老实实窝在这里,还发起呆来?” 花仔摸摸下巴。 其实这些事情,她回来之后也干的,可就跟喝酒打牌一样,只能热闹一下子,玩完了之后,心头便涌上加倍的空虚。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花仔叹了口气,拎着酒坛喝了一口,十分萧索地道,“总觉得这些好像不如以前好玩了。” 张婶打量着她,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这是思春了。” 花仔差点儿被酒呛着:“你怎么知道?” 可不是么?她连春梦都做了。 “嗐,老天爷生就万物,到了时候他就得发春。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男男女女到了时候就得成亲,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看你现在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男人过日子了。” “成亲了就好了?” “那是自然。成亲了,生几个娃娃,哪里还有功夫闲得无聊?” 花仔想想也是,但又一想,悻悻地道:“可老大已经有大嫂了,还不要我跟大嫂两头大,难道我要做小?” 可好像她做小,老大也不一定肯的样子…… “大当家差不多是完了。”张婶道,“不过咱们姜夫子也算是万里挑一,大当家这么着也不吃亏。”她说到这里就发现花仔的神色不大对,“怎么?” “没什么……”花仔的声音有几分含糊。 “姜夫子”这三个字让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下意识还以为张婶在说姜安城,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张婶说的是姜雍容。 张婶:“天下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咱又何必在大当家这一棵树上吊死?换一个嘛。” 花仔:“换谁?” “穆将军怎么样?”张婶道,“他也算生得高大威猛,还能带兵打仗,是条好汉。我看他也喜欢喝酒,你俩平时喝喝酒打打架,这日子应该过得。” 花仔抱着酒坛,略略思索了一下,整个北疆,除了老大,也只有穆腾能跟她打一打了。 “唔,那就这么定了。” * 姜雍容要筑新城,修河道,融北狄,这三件事加在一起,邬世南一个人忙不过来,姜雍容便命穆腾带着天虎军的人一起帮忙。 因此花仔打完仗可以回天虎山逍遥快活,穆腾却是忙得不可开交。 其实按张婶的意思,是想先去找风长天,然后让风长天跟穆腾说,也就是让风长天当媒人的意思。 但花仔觉得麻烦,“是我跟他成亲,又不是媒人跟他成亲,当然是我去跟他说个明白。” 遂直接来找穆腾:“老穆,跟你商量个事儿。” 穆腾只问道:“要紧么?急么?” 花仔想了想:“要紧是要紧,急却不算急。” 穆腾便拍了拍她的肩,“那你等着,我忙完手上的活再说。” 花仔瞧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点点头:“那我先去逛逛。晚上请你去松鹤楼喝酒。” 穆腾点头答应。 但等到穆腾晚上到了松鹤楼,花仔却是姗姗来迟,并且身上已经带着明显的酒气,脑门上还顶着一只鲜红的胭脂印子。 穆腾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警惕一件事情:“你是只逛了乐坊,还是也去了赌场?” 花仔掏出一个干瘪的钱袋。 “……”穆腾,“所以还是老子请客,是吧?” “嗐,都是兄弟,谁请都一样。”花仔道,“等咱们成了亲,就更一样了。” “噗”,穆腾嘴里的酒全喷了花仔一头一脸。 花仔拿袖子擦了擦,“看着点儿行不行?” “你、你刚才说什么?”穆腾的眼睛瞪得有铜铃般大。 花仔给自己挟了片羊肉吃吃,这一筷入口,她猛然呆住。 穆腾等不到她的回答,晃了晃她的肩:“花姐!” 花仔猛然回神,又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终于确认了这味道没有错。 她扔下筷子,一句话也没说,冲向了松鹤楼的厨房,厨房里好一阵鸡飞狗跳,花仔的吼声从里面传出来:“做这道烤羊肉的人呢?!人呢?!在哪里?!” 掌柜的连厨子们顿时回忆起了从前被天虎山沙匪们统治的恐惧,齐齐去求爷爷告奶奶:“回二当家,羊肉实是这位厨子烤的。” 花仔怒道:“放屁!你们的厨子以前根本烤不出这种味道!” “是是是是,二当家说的是,前阵子有位客人,吃了饭没钱会账,便用家传的烤肉方子抵账,是他教给了厨子,厨子才学会的。小人尝着不错,所以这道菜才改了味道。二当家要是不喜欢,小人马上让人重做。” “……是这样么?”花仔松开了那厨子,回过神,“不必了,以后就照这味道做,再给我来两盘。” 掌柜的连声答应。 花仔离开厨房之后,厨子拍拍胸口,一口气终于喘匀了:“吓死我了……我的娘,早知道就不改口味了。” “这道菜可是那位爷花钱教你的,收了钱,咱能不办事么?再说了,那位爷一看就不是凡人,咱们真要敢阳奉阴违,还不知道有什么苦头吃呢。”掌柜道,“总归算是有惊无险,以后还这么烤。这可比你以前做的好吃多了!” 穆腾很懵逼,坐在位置上,眼看着花仔杀气腾腾冲过去,然后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怎么回事?” “没什么。”花仔倒了杯酒喝,再吃口羊肉,心情有点复杂,“我也不知道是我舌头出了毛病,还是这口味真的是人人会做……” 总觉得自己吃到了姜安城的手艺。 穆腾觉得花仔有点不对劲,于是方才那个相当不对劲的问题也变得可以理解了,“花姐,你遇上什么事儿了吧?有事儿就跟兄弟说,兄弟为你两肋插刀!” “插刀倒不必,”花仔无精打采,“娶我就好了。” 穆腾:不,这很不好。 “干嘛要我娶你?” “你没发现我年纪不小,该找个男人成婚了吗?” “可、可为什么是我?” “这里除了老大,也就你还算能打,我要求也不高,只好找你凑合凑合过了。” “别,千万别,这种事可不能凑合。”穆腾看看花仔喝酒如喝水的架势,再看看她脸上的女伎留下的胭脂印,“花姐,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 花仔一搁酒杯,语气不善,“草,你该不会也喜欢大嫂那样的吧?” “你饶了我吧,大嫂那样的我更惹不起,我一个手指头都没动呢,她连我明天从哪个门进官署都算到了。”穆腾说着就一个哆嗦,“大嫂那样的,只有风老大才能消受,我还是省省吧。” 花仔问:“那你喜欢哪样的?” “咳,这个嘛……”穆腾不长的人生里,前面一截仕途不顺,后面一截忙于造反,后来又跟着风长天来打北狄,还着实难得有机会认真想一想这个问题,“唔,我老穆是个粗人,那就须得找个知书达礼的,不然将来孩子没人教,长歪了,那可不成。” 花仔:“怎么个知书达礼法?” 按穆腾的想法,能识文断字,教得了孩子便算是了,但为了阻断花仔的想法,捍卫自己的人生,遂道:“那自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上能吟诗,下能抚琴,才算够格嘛。”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花仔忽然就想到了姜安城。 夫子的书房里有琴有棋有书有画,样样都来得。 还会骑射,懂兵法。 “既懂诗文,那人自然得生得清雅些,斯文些,柔不禁风那种最好了,”穆腾脸上露出了一丝向往的笑容,“最好讲究些,把家里布置得妥妥当当的,一回家就让人高兴。” 花仔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酒。 ——若论斯文清雅,讲究妥当,有谁比得上夫子呢? “还有,她要温柔体贴,心思细致,事事为我着想,凡事考虑周到。” 花仔端着杯子出神了。 ——温柔体贴……夫子的温柔,夫子的体贴,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最重要的,是要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能做一手好菜,这才是我想娶的人啊!” 穆腾的话音落地,花仔的酒杯也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穆腾惊恐地发现,她的眸子闪闪发光,她一字一字地道:“他做菜很好吃,很好很好吃。” 穆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单纯地被她过分灼人的眼神吓到了:“那、那必须得做得好吃,这样一辈子才有口福……” “老穆你可真他妈的有眼光!”花仔盯着穆腾,“可万一她不想嫁你怎么办?” “那就想方设法让她愿意嫁!”穆腾坚定地点头,“反正我非她不可!宁死不娶!” 这句话说完,穆腾就在花仔眼中看到了激烈的赞赏神色,花仔一拍桌子:“老穆你他妈真是个好汉!有眼光!” 根据穆腾对她的了解,十分怀疑她下一瞬就会拔出陌刀跟他大干一架。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手的打算,绝对不可能输掉自己的终身。 然而花仔没有,她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但空气中仿佛有无声的流动,不知有什么东西充盈进她的身体,涌进她的眼睛,她的眸子亮到可怕。 “没错,一辈子就该跟这样的人过才值 ……”花仔起先是喃喃自语,忽地,大喝一声,“我也是非他不可! 穆腾:“……” 别问,问就是不懂,很懵。 “我走了,”花仔起身,拍了拍穆腾的肩,“祝你早日找到这样的姑娘,喜结良缘。” 穆腾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好,他终于安全了。 然后扬声向花仔的背影问:“你去哪儿?” 花仔大步迈出,没有回头,只有两个字飘落在空气中: “京城!” 第68章 如梦 夫子,是我! 姜家。 细密的雪花洒落在屋顶, 簌簌无声。 书房内灯火通明,薰炉里升起烟水一般的雾气,温暖如春。 “家主大人, 少家主从北疆回来了。” 夜枭走进来回禀。 姜原眉眼低垂, 正在提笔回信,停也未停, “人在何处?” 夜枭微微顿了一下:“别院。” 姜原手里的笔顿住了,他抬起头:“你再说一遍?” 他的气度一直温雅出尘, 即使是在极怒之时, 也难得有此时这样冰冷的眼神。 夜枭暗暗叹了一口气, 回答:“少家主一回京, 便打马直接去了别院。” “好,好, 很好。”姜原慢慢地道,“从北疆来回,还赶得上和麟堂生徒一道返京, 咱位这位少家主还真是马不停蹄,风雨兼程。” 他说着, 用力地掷下笔, 起身。 “去别院!” 夜枭立即跟上, 姜原回头, 冷冷地道:“去寻一条结实些的鞭子。” 夜枭应命:“是。” 只要姜原愿意,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姜家暗卫的眼睛。姜安城明面上是带麟堂操练, 实际上人去了北疆, 而去北疆又明显是为了花仔,这点已经触到了家主大人的逆麟。 夜枭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姜家养着的御医一道带上。 这个夜晚,怕是要见血了。 然而他们刚踏进别院大门, 便闻见空气中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夜枭更早反应过来,迅速挡在姜原身前:“家主大人退后,这是石脂水!” 姜原的脸色也变了,变得异常苍白,眼眶绽出了血丝,他一把甩开了夜枭,直奔气味传来的方向。 那是西厢房。 姜安城的别院一反姜家主府的奢华峻丽,修建得十分古朴清雅,房舍不多,西厢分里外有三间,与大厅隔了半间庭院,以及一片竹林。 姜原穿过竹林下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就见人们正在往墙上泼石脂水,桑伯手里举着火把,站在姜安城身边。 姜安城站在火把旁边,但火把好像无法照亮他,他身上还披着黑斗篷,整个人像是已经与黑暗融成了一团。 他的兜帽未卸,遮住了大半张脸,火把的光芒映出他挺直的鼻梁,以及鼻梁下微微干裂的唇,衣袖袍角俱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半分像名满京城的第一贵公子,分明就是个风尘仆仆的落拓浪客。 “阿城!”姜原一声断喝,“你想干什么?!” 姜安城缓缓转过身:“父亲。” 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姜安城的声音沙哑至极。 他抬手接过桑伯手里的火把:“还请父亲稍候,我把此事了结,便来向父亲请罪。” “你给我过来!”姜原的声音里带着极大的怒气,“你若是敢做蠢事,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父亲这是在担心我么?”姜安城道,“父亲请放心,我知道我是姜家少家主,行事自有分寸。” 他说着,举着火把,走向厢房。 厢房上着锁,墙上已经泼满了石脂水,散发着浓重的刺鼻气味。 这是他方才亲手锁上的。 屋子里收着花仔用过的一切,书册笔墨、被褥衣物,还有几坛芙蓉酿。 以及,无所不在的、花仔的身影。 这些身影虚幻极了,一个个在虚空中冉冉出现,又悄悄消失。 她坐在书桌前写兵论,永远是半歪着脑袋半扭着身子,行不端坐不正,纸团扔了一个又一个。 看她是否认真,他甚至不需要抬眼,只看她有没有坐在位置上扭来扭去,就知道她的心思到底在哪里。 就在那张桌上,红灯笼的光芒从窗外映进来,室内像是披挂上了无形的红色喜绸。他看到自己端着酒杯,凝望着面前的花仔。 ——“你知道两杯酒还有旁的喝法么?” ——“什么喝法?” 交杯。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答案,也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隐秘愿望。 姜安城望着门,缓缓举起手里的火把。 花仔的出现,已经是上天给他枯寂人生中添上的一笔亮色,他若还想再奢求,未免太贪心了。 到此结束吧。 这趟北疆之行,已经是他对自己最大的放纵。 一切该了结了。 火把落地。 “轰”地一声响,火舌沿着石脂水的浸润,狂暴地吞灭了整间屋子。 天空上的雪花还在细细飘落,尚未落地便被火舌舔净了。 姜安城缓缓转身,任大火在背后熊熊燃烧,他解下了斗篷,在姜原面前跪下:“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火舌狂肆,猎猎燃烧,如一头狂暴的巨兽,而姜安城跪在地上的身影笔直冷硬,像是亲手放出这巨兽再一举将它毁灭的人。 姜原伸出手,托起姜安城的下巴,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像是往里面映入一点妖异的色彩:“阿城,告诉我,亲手毁灭自己心爱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姜安城的目光迎向姜原,眸子沉静到极点,像是最沉最沉的沉潭,再浓烈的火光也无法穿透。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忽地,轻轻笑了一下:“心已死,哪里还会有什么滋味?” “哈哈哈哈。”姜原仰天大笑,火光熊熊,烈焰纷飞,雪花飞舞,冰寒与狂热交织,姜原的笑声里仿佛同时混合着喜悦与绝望,“好孩子,恭喜你,你找到了成为姜家主人的路。” 姜安城看着姜原。 从小到大,父亲永远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峰,姜安城仰望他,敬畏他,他仿佛一直笼罩在光辉与迷雾之中,姜安城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此刻,光辉和迷雾好像同时消散,姜安城发现自己好像有点靠近他了。 为了姜家的利益可以奉上全部精血,可以将一切都视作牺牲,没有人的暖人的情人的爱,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伺养和侍奉姜家这头巨兽的,神魔。 ——这便是姜家家主。 也是姜安城将来要踏上的路。 在这一刻姜安城毫无阻碍地懂得了姜原的意思——那些让你动心动情的,皆是软肋。 而姜家家主,不能有软肋。 这一夜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在这一夜之前,姜安城虽然有少家主的身份,但姜家真正的核心事务,姜原从未让姜安城插手。 这一夜过后,姜家内部议事时,姜安城出席的次数便渐渐多了起来。 姜钦远对族中的事情向来不大了解,有一回有事来找父亲,在荷塘外等着的时候,见到姜安城最先走出来,族中所有的叔伯全跟在后面。 姜钦远恍惚地发现自己好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姜安城了。 不知是不是这长时间未见带来的陌生感,姜钦远眼睁睁看着他走近都忘了打招呼,直到父亲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见过堂哥。” “无礼。”父亲姜理道,“见过少家主。” 姜钦远连忙改口。 但姜安城只略点了点头,脚步未停,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一直到姜安城走出老远,姜钦远还是没能收回视线。 “堂哥……不是,少家主怎么了?” 姜理瞪他一眼:“什么怎么了?” “就……感觉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姜钦远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明明堂哥还是那个堂哥,明明以前也是这样带着强大的疏离感,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光是靠近就让他觉得嗓子都被冰封冻结,说不出话来,更不敢靠近。 如果说以前的堂哥是高岭之雪,那现在的堂哥可就真的成了一座冰山了。 “这是幸事,是姜家的幸事。”姜理望着姜安城的背影,神情有几分复杂,“只是对他自己而言,便不一定了。” 姜钦远只见雪纷纷下着,姜安城的脚步渐远,明明有许多人簇拥,可姜钦远却莫名地觉得,那道身影好像无限孤单。 姜钦远忽然有点怀念在通州那个跟他们一起打叶子牌的堂哥来。 那个在灯下微微含笑的堂哥,和眼下这个堂哥,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姜安城也似乎已经忘记了那些日子。 或许,那些日子原本就是他人生当中的一个意外。 这日子时将近,他已经上床安寝,睡梦中,隐约听到脚步声。 神志在瞬间便清醒了。 有刺客。 姜家的守卫何时松散到这个地步,竟然让刺客潜入了他的卧房? 他的手无声地伸到床头,那里有他的剑匣。 只是还不等他握住剑柄,忽然听到了细细的泠泠声。 这声音他曾经多么熟悉,它来自花仔手腕上的细铃铛,一天到晚,都在他耳边晃动。 它仿佛是一面招魂幡,那些已经被他一把火烧尽的日子死灰复燃,刹那间眼前便掠过了花仔的身影。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命令自己不要再去想。 在花仔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他耳边也总是会有这样的声音回荡,每一次响起,他都会下意识想去寻找她,当然,每一次视线都是落空。 她在北疆。 距京城千里之遥。 那么远……远到今生都不会再见面。 但这脚步声是切切实实的,哪怕来人故意轻手轻脚,他还是听出来人在朝床边接近。 “呛啷”一声,剑光如秋水,刺向来人。 来人“咦”了一声,随后一声刀响,熟悉的刀光架住了姜安城的剑。 这声音…… 刀明明只架着剑,并没有伤及姜安城分毫,姜安城却觉得刀尖仿佛直接捅进了他的胸膛,捅穿了他的心脏。 这是……花仔的声音。 姜安城心中涌起一阵苍凉的绝望,什么时候起,她的声音都开始出现在他的幻听里了? “来——” 他正要唤人,哪知来人动作快得超乎他的想象,刀上的力道也大得惊人,他的剑一下子被压制住,紧跟着来人欺身而上,把他扑在了床上,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嘘,夫子,是我!” 姜安城重重地仰天倒在枕上,发丝披散,丝帐轻飞,一切恍然如梦。 第69章 回京 你给我和夫子赐婚吧! 屋子里暗得很, 即使是以花仔的好眼力也看不清姜安城的脸。 她只见姜安城仰躺在枕上一动不动,安静异常,手心里捂着他的唇, 蓦然就想起了当初那个过分逼真过分清晰的春梦。 然后手便像是被烫着似的, 猛然收了回来。 屋子里静极了,花仔觉得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奇怪, 她明明已经想好的,见了夫子, 不管他愿不愿意, 她都要狠狠地抱他一抱。 现在这么近, 他躺得这么乖, 一点防备抗拒都没有,多么好的时机! 抱啊! 上啊! 她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但手心和脸颊却是忒不争气,只知道发红发烫,半点不想干正事。 花仔对自己绝望了, “咳”了一声,决定说正事:“夫子, 我来是……” “……你为什么要来?” 姜安城的声音轻得像一场梦境。 为了你! 三个字已经到了花仔喉咙口, 偏偏不知道怎地就是卡住了, 憋得自己耳红面赤, 怎么也吐不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你了……”姜安城伸出手, 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你非要阴魂不散, 不肯消失么?” 他的手温柔极了,温柔得让花仔忍不住抓住他的手,把脸颊沉沉地贴进去。 千里奔波好像瞬间有了意义, 跋涉之后好像终于回到了家。 喉头不自觉微微有些酸楚,“夫子……我很想你啊。” “只有在梦里,你才肯这样说。” 姜安城的声音好轻,轻得花仔有点心痛。但这心痛的情绪真叫她觉得不适应,她用力吸了口气,抓着他的手:“夫子,你傻啊?这不是梦,我可是货真价实的,不信你捏捏我。” 姜安城的手僵了僵。 “哦哦,差点儿忘了正事,老大和大嫂也来了,就在城外,让我先来给你通风报讯,让你悄悄接他们入城。” 姜安城整个人愣了一下,然后,猛然甩开她的手,赤足便跳下了床,一连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撞上身后的屏风。 屏风险些被撞倒,他急忙一把扶住,却不小心带翻了案上的花瓶。 好在花仔身手快,扑过去一把抄住,放回桌上。 姜安城后退两步。 花仔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失态过,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也听到他急促的呼吸。 她一直以为久别重逢,夫子一定会像她一样高兴。不说有多惊喜吧,至少会摸摸她的头,问问她路上辛苦,还会让人给她准备好吃的。 可现在,别说惊喜,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好像她是从地狱里跳出来的恶鬼,随时会扑上去吃了他似的。 “夫子你怎么了?”花仔疑惑,“别告诉我一阵子不见,你不认得我了……” 姜安城气息相当不稳,“你怎么会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季齐啊。”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问的,让花仔十分奇怪。 “你方才说什么?陛下和阿容当真回来了?他们在哪里?” 一句话还需要她说两遍,花仔觉得夫子着实有些不对劲,“夫子你——” “住口。”姜安城打断她的话,呼吸已经平定,声音也冷下来,“二当家,你我师徒之缘早已尽了,‘夫子’二字,请莫要再提。” * 风长天和姜雍容在京城外头的一间小茶铺。 话说当时花仔打定了主意要来京城,离开松鹤楼便去找风长天和姜雍容辞行。 她原是打算说一声就走,没想到风长天居然告诉她,他们也要回京城。 这点花仔倒是没想到:“老大你不是说当皇帝不好玩么?” “确实不好玩。”风长天朝姜雍容点了点下巴,“可你大嫂想回去,我要不跟回去,到手的老婆可就没了。” 姜雍容为什么想回京城,风长天和姜雍容回京城之后想干什么,这两个人回京之后京城的政局会有什么变化,天下大势又会如何……这些,对花仔来说全都是不存在的。 她只有一个念头:“哇,好得很,夫子很想大嫂的,大嫂回去了,夫子一定很开心。” 也因此,大嫂让她先去找姜安城报讯的时候,她是满心雀跃的。 可万万没想到,她想象中的久别重逢,居然是这付模样。 姜安城并没有直接去城外接人,而是等到天亮,先入宫请出了皇帝的仪仗。 “夫子你糊涂了吧?”花仔忍不住道,“你带这么多人过去,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老大和大嫂回来了吗?大嫂还特别交代,一定不要让你爹知道。”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阿容,他们两个回京,你以为能瞒住姜家?”姜安城淡淡道,“父亲早有安排,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所以你爹他早就知道了?” 这好像跟预料的不一样啊。不过没关系,这种事情不在花仔的思考范围内,反正有大嫂在,再说夫子还能害大嫂不成?夫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都行。 姜安城不再说话,带着仪仗出城。 他穿的是官袍,宽袍大袖,极是文雅风流,原本不适合骑马,可是他的身形挺拔修长,腰带一束,比一般文臣多出一股清劲气质,此时纵马驰骋,风吹得袍袖飞扬,像是生出了两片羽翼,整个人随时能蹈上云气似的。 花仔不知道是自己在北疆见惯了粗黑的大汉,还是姜安城的脸比从前更白了,在这身深紫色官服的映衬下,他的脸苍白晶莹,像山阴处的积雪。 也许正是因为这点,让他看起来好像比从前更显得冷冽,生人难近。 但是……脸还是夫子的脸,声音也还是夫子的声音,身形,也还是夫子的身形。 还是夫子啊。 那个教她兵法为她下厨陪她喝酒打牌给她压岁钱的夫子! 这么想着,心里头又重新开开朗朗光光亮亮起来,她打马蹭过去:“夫子,你的阿容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心……” 说到这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错了。 习惯的力量过于强大,即使是这么久不见,即使是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他居然还是忍不住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的脸色冷下来,一夹马肚,向前疾驰。 花仔并不气馁,打马追上来,笑嘻嘻问:“那你的好徒弟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姜安城尽量不去看她,可管住了视线,管不住眼角余光。她的笑容那么灿烂,足以压倒此时的阳光。 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才能直视前方,冷冷道:“二当家,我已经说过了,你我师徒缘尽,我不再是你夫子,你也不再是我徒弟。” 他一挥鞭,马儿率先蹿出去,衣襟当风,紫袍白马,超逸出尘。 花仔在后面,认真地陷入了深思。 她去年上祀节后走的,今年上祀节还没到,也就是说,满打满算,她离开也还不到一年。 不到一年的时间,夫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 皇帝仪仗将风长天迎回了皇宫,姜雍容则回到了姜家。 姜雍容曾是先帝的皇后,虽然从未受宠幸,但和风长天名义上仍是叔嫂,可这次京城的人们好像全忘记了这一点,不单文武百官全体出迎,连百姓都夹道欢呼,虔诚跪拜,称风长天为“光明菩萨”,称姜雍容为“灵台神女”。 人们都说光明菩萨是天上最最厉害的菩萨,他周身大放光明,难除邪祟保平安,事事顺遂。当今陛下就是这光明菩萨的化身,不少人亲眼瞧见过,陛下周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那便是天生神体。 花仔:“……” ……那是老大的化鲲大法好吗? 至于灵台神女,则是保姻缘兼送子。神女和菩萨是一对儿,生生世世在凡间化作夫妇,普渡众生,保佑百姓。这一世的化身便是姜雍容。 花仔觉得这个还勉强有几分可信,至少大嫂长得那么好看,确实像个神女。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得尽民心所向。再加上这次风长天和姜雍容平定北狄,功烁千秋,风长天要迎立姜雍容为后,再也没有人阻拦。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为这场立后大典欢庆忙碌,北狄之战的有功之臣也一一得到封赏,风长天问花仔想要什么赏。 花仔道:“那就马马虎虎给我一个二品大将军吧,” 风长天笑了:“人家辛辛苦苦几十年才也混个三四品,你倒是厉害,一开口就是二品。这个给不了。” 花仔不满了:“你是皇帝,便是皇宫的老大,天下的老大,怎么一个官儿也给不了?” 风长天叹气:“爷要是把个二品官说给谁就给谁,这皇帝也不至于当得无趣了。给你个四品到顶了。” “差着夫子二品呢。”花仔不大满意,又比较同情他,“原来皇帝也不是想干嘛就干嘛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姜安城同着姜雍容从花园那头走来。 据说姜家为了世代能出皇后,家主娶亲的第一条考量便是夫人的美貌,一代一代的美貌叠加,姜家人姿容之出众,早就被写成许多诗篇传唱。 姜雍容是绝顶的美人,美到不论男女都会在她面前屏息的程度。姜安城和她有几分相像,五官亦是俊美至极。 春已至,院中桃花盛放,杨柳青青,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就像是花儿成对开放,蝴蝶成对飞舞,双倍的美的带来双倍的冲击,趴在房顶上的风长天和花仔不由自主都顿住了,视线一直追随在两人身上。 为什么皇帝陛下和未来四品将军会趴在姜家的房顶上? 风长天是因为大婚之前不能明目张胆跟姜雍容见面,虽说他夜里没少偷偷来,有时候白天还是忍不住,只能爬墙翻瓦了。 花仔说起来就比较没面子了。 姜安城不让她进门。 开始的时候还会解释一下“师徒缘尽”,到后面索性就直接拒之于门外。 并且把季齐打了一百大板,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这一招杀鸡儆猴好生厉害,原本有些府兵跟过她,挺听她的话,而今则是看见她就躲,生怕下一个被打得屁股开花的人就是自己。 两人在房顶上观望一阵。 风长天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我家雍容可真美。” 花仔也抱着手臂,一脸骄傲:“我家夫子也不差。” 忽地,她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等等,官儿不能随便给,婚可以随便赐吧?” 风长天想了想:“那应该可以。” 花仔立即道:“那我不要当官儿了,你给我和夫子赐婚吧!” 已经快要走过庭院的姜安城脚下忽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第70章 关系 就是简简单单马上要成亲的关系…… 姜安城和姜雍容聊的是新法。 安庆年间, 先帝命傅知年推行新法,均世家之利,富天下仓廪, 益大央民生, 但推行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告失败,傅知年更是百罪并罚, 被当众处死。 傅知年死的时候,姜雍容还小, 姜安城却是清楚全部来龙去尾。当得知原来已经准在北疆终老的姜雍容是为了推行新法而回到京城时, 姜安城着实吃了一惊:“阿容, 你可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 “我知道, 这是逆天而行,但这也是顺应天命。”姜雍容声音柔和, 目光坚定,“世家族附在大央子民身上吸血,已经吸得够久了, 再放任下去,大央必将倾覆, 到时又需要一场生灵涂炭的战火, 才能有新王朝浴火重生。” 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姜雍容。 他还记得她在皇宫时的眼神, 宛如已经沉寂千年的古井, 世上仿佛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能激进其中的波澜。 而此时她的眸子温柔又坚定, 带着让人无可抗拒的力量, 又似春风化雨, 润物无声。 姜安城衷心道:“阿容,看来去了一趟北疆,你已经脱胎换骨。” 姜雍容微微低头, 轻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姜安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尚在闺中的小妹,她轻声道:“真正说起来,让我脱胎换骨的,并非北疆。” “哦?那是哪里?” 是清凉殿。 是风长天。 答案在姜雍容心中轻轻回荡,但要说出口却有点费力,她接着问道:“二哥,说正事,你可愿意帮我?” 姜安城抬头望向高远的天空,一时没有说话。 姜雍容的声音有丝柔软:“二哥,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的犹豫。姜家便是天下最大的世家门阀,而你是姜家未来的主人……” “阿容,你北行一趟所见过的疾苦,我都见过。” 姜安城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眸子温和,“我只是想起有人说过的,自己养大的小狗成了恶犬,咬死了人,主人便要将它杀死,以免它咬死更多的人。” 姜雍容明白他的意思了,双手握住了他的手,声音微微激动:“二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顾念天下百姓。” 姜安城微微笑了笑,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披帛。 阿容,你不明白。 姜家,已成恶犬,我即为其主,就不能再让它去咬死更多的人。 我见过你所见过的疾苦,而我所见过的罪恶,你却未必见过。 不过这样也好,你不知道,便不会痛苦。 “阿容,帮我一个忙。” 姜雍容点头:“二哥请说。” 两人已经走出了花园,隔着一大片院落,姜安城的下巴朝那片屋脊点了点:“那两个傻子在商量的事,请你务必拦下来。” 姜雍容忍不住笑了:“可是二哥,你连玄铁扳指都给人家了,还送给人香合坊的点心,赐婚之事,难道还能忍心拒绝?” “她是陛下的师妹,亲近如此,不是姓风,胜似姓风,不是公主,胜似公主。” 姜安城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是,只有像姜雍容这般极熟悉他的人,才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最幽微的一丝紧绷,“何况,推行新法,不异于改天换日。逆天而行,便容易为天所谴,傅知年殷鉴不远,我们须早做打算。” 姜雍容顿时明白了他的顾忌。 一旦娶了花仔,他便算是半个风家人,父亲便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信任他倚重他,他虽然还是少家主,手中却很难再获得真正的权柄。 而权柄乃是权势之争的武器,手无寸铁,如何战斗? 这便是她的二哥,早在母亲和大哥去世的时候,他把她抱在怀里:“阿容别哭,二哥在,二哥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 明明,当时那个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自己都哭得像个泪人。 现在又到了人生一个巨大的关口,他再一次压抑着自己的心痛与悲伤,站到了她这一边。 “二哥,”姜雍容的声音有些酸涩,深深向他行了一礼,“我替天下万民,多谢你。” “罢了,替万民给我行礼,这是待万民比待我还要亲么?”姜安城叹了口气,“阿容,世上许多事,都是尽力而为,然后听天由命。你不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全挑在自己肩上,那样太累了。” “不累。”姜雍容微笑,“二哥,我从前的日子才叫累。现在,我已经知道将来的日子为什么而活,每一天便都是向阳而生,不会累的。” 春日的阳光洒在姜雍容身上,看着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姜安城一时间有几分怔忡。 阿容是美的,阿容的美名满天下,但因为从小看到大,阿容在他这里只是“妹妹”,没有美不美一说。 可此时此刻,姜安城在姜雍容身上看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春光像是为她洒上了一层柔光,她站在春光中微笑,美丽,强大,坚定。 恍惚之间,姜安城明白了那些百姓为什么要对她沿街叩拜。 若世上真有灵台神女,应当就是阿容这般样子吧? * 花仔的行动向来迅速,当韩松、风长健和姜钦远三个人来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在考虑婚宴上的菜式了。 韩松随大部队押送北狄王庭诸人入京,比花仔晚来一阵。事实证明他当初的选择十分英明,因为这一战之功,他如今已经是六品骁骑尉。 大央的官制共有九品,不到二十岁的六品武职,已经可以算是庶民出身的人生巅峰了。 花仔战功赫赫,风长天送了花仔一所院子,是花仔本人精挑细选的,就在姜安城别院的斜对面。 她本来是想直接住回姜安城的别院,哪里知道姜安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一门心思拒她于千里之外,连别院的门她都没进去。 于是只好自食其力了。 花仔这次回京用的是本来的身份,天虎军先锋官、天虎山二当家、陛下的师妹是也。 想当初韩松到北疆才知道她不是花哥而是花姐,眼珠子当场就掉在了地上。 而今天呢,韩松愉快地看着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个家伙的眼珠子掉地上。 不过两人震惊归震惊,三五句话之后,便发现不管花哥还是花姐,花爷就是当初领着他们绑架朝廷命官、刮御笔金粉屑的花爷。 有一个谜团终于解开了—— “难怪那次我们泡了温泉,姜夫子会那么生气,我腿都快跑断了!” “难怪花姐你不管干什么,姜夫子都不会拿你怎么样,原来他喜欢你!” 最后一句,当真是让花仔听得通身舒泰,“哈哈哈这么明显吗?” “所以花姐你和姜夫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指了指桌上堆着的大红绸巾,再用下巴点了点外头忙着挂灯笼的下人。 红灯笼明明显显地有一个泥金双喜字。 “如你们所见,我和夫子嘛,就是简简单单马上要成亲的关系。” “!!!!!!!!!” 当,风长健和姜钦远的下巴掉地上了。 震惊完了之后,两人视线相对,一时都没有说话。 从花仔认识他们两个起,他们就跟乌眼鸡似的吵个不停,但此时两个人的神情竟然完全相同,都是先惊,后喜,然后又像是同时想到了什么,一起变得沉默起来。 花仔还没反应过来,韩松小声道: “他们这是在担心郡主吧。” 虽说姜夫子一直没有给过郡主希望,但姜夫子一直不成亲,郡主心中便一直存着一丝希望。 现在喜字灯笼都挂上了,那这最后一丝希望也存不住了。 “都省省啊,给你们一句实话,夫子早就说过,他不会娶郡主的。不管有没有我,结果都一样。”花仔说着,伸手揽住了两人的肩膀,“来,今儿过节,我带你们逛明月楼去!” 韩松哭笑不得:“花姐,如今满京城都知道你是女孩子,你怎么还能逛乐坊?” “不能么?”她在云川城照样逛啊。 “你就算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该替我堂哥想想吧?”姜钦远道,“整个京城都知道他家夫人逛乐坊,你让他把脸往哪儿搁?” 花仔旁的话没听清,“他家夫人”四个字,却是切切实实落进了心里,她眉开眼笑:“那行行行,不逛就不逛,咱们放风筝去。” 韩松道:“花姐,你如今是个姑娘家,跟我们三个一起放风筝,算什么事儿啊?给别人瞧见可是要说闲话的。” 花仔皱了皱头:“……” 怎么她当花哥的时候,干什么都行,成为花姐,就干什么都不行了? “其实,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去。”韩松说着,瞧了花仔一眼,“而且我知道,姜夫子一定在那里。” 第71章 接旨 这样说,够明白么? 今日是上祀节, 也是谷王爷的六十大寿。 当初太祖开国,除了姜家,还封了一位异姓王, 那便是谷家。 和姜家的家大业大比起来, 谷家是后起之秀,并且似乎无意争权夺利, 一直在做自家的太平王爷,向来不理朝中是非, 因此人缘甚佳, 这一天的王府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 府内正准备入席, 姜安城被请到谷王爷身边,还没有坐下, 便见王府的长史急步走来,附在谷王爷耳边低语几句。 姜安城坐得近,隐约听得几个字入耳:“陛下……师妹……花……” 他相信自己脸上的神情绝对没有半分变化, 但心却重重地跳了一下。 仿佛是一点火星落入血液,所行之处迅速升温。 ……她来了? 谷王爷一面起身向众人告罪, 一面同长史离席, 一面吩咐人去请王妃。 花仔的封赏还没有下来, 正经来说还是庶人一名, 但风长天挟灭除北狄之功回到京城, 又有光明皇帝的声威加持, 声势如日中天。花仔既是他唯一的师妹, 便可以说是他最亲近之人,从她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各种拜帖请柬就成片地飞到她府上, 各处筵席都盼着能请到她。 不过可惜的是无论是拜帖还是请柬,一送进去就只是搁着落灰,花仔压根儿没打开过。姜安城本身也很少赴宴,这次是因为谷王爷身份特殊,又是大寿,他才会来。 原以为他已经将姜家的大门堵死了,和她便不会再见面,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见。 他的手不自觉在膝上微微蜷起,慢慢团在成拳。 需要这点提醒,才能稳住一颗心脏,将心中升起的一股又柔软又酸楚的情绪压下去。 冷静。 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破绽,她惯来没皮没脸,只要他露出一线温情,她就会打蛇随棍上。 他微微调整呼吸,也将自己的神情调整到最为冰冷的状态。 旁边的人正想找他搭讪,一见他这副模样,顿时吓得缩回去了。 然而谷王爷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的是风长健、姜钦远和韩松,并没有花仔。 姜安城:“……” 他居然忘了,花仔就算立的是战功,依然是位女客。谷王爷和王妃一道出迎是出于礼数,坐席时自然还是由王妃迎去后院招待。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滋味到底是如释重负还是若有所失,只有一丝自嘲,无比明确。 果然是欺人容易,欺己难。 * 这是花仔第一次坐在满是贵女的席面上。 起初还觉得挺新鲜,周遭都是莺声燕语,个个都是香气扑鼻的美人儿,让她有一种逛乐坊的错觉。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这里跟乐坊没得比,因为美人儿不跳舞也不唱曲儿,只是浅笑着聊天,聊的还全是“姐姐你这簪子巴拉巴拉”、“妹妹你这衣裳巴拉巴拉”之类。 满座她只认得风婉兮,也因为风婉兮身份最高,所以两人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一起,她悄悄问风婉兮:“郡主,这酒席什么时候才算吃完?” 她得等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夫子? “只怕还有一会儿呢,花姑娘是有什么急事么?” 风婉兮神情温婉如旧,半点也不像风长健他们忧心的样子,花仔心说郡主果然是个好女人。 不过问到什么事的话……花仔脸上就不自觉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嗯,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找夫子来着。” 风婉兮嘴角依然带笑,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早在通州的时候,我就该看出来的,花姑娘和小姜大人两情相悦,实是天生一对。” 花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也觉得我们是天生一对?” “自然了。”风婉兮脸上微微落寞,“只可惜花姑娘当初隐瞒了女儿身,不然我早该猜到的。” 美人失落,我见犹怜,花仔安慰她:“郡主别难过,夫子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是因为你姓风,你知道的嘛,他们姜家的人不喜欢娶姓风的人。” “不提了。”风婉兮叹息一声,拿起筷子为花仔布菜,“谷王府的厨子做驴肉是一绝,你尝尝。” 这驴肉做得软烂醇香,味道确实不坏,花仔安心吃喝,唯一不足,就是贵女们喝的都是果浆。 风婉兮显然和谷王妃极熟,笑着夸谷王妃藏有好酒,是一坛冰雪烧酿的百珍蕈,花仔酒量好,正可以尝一尝。 谷王妃正愁讨好花仔无门,此时忙命人去取。 酒送来之后,花仔一尝,发现果然是好酒,而且有一股特别香气,以前从没喝过。谷王妃细细告诉她,这是拿百十种蕈子浸的,浸了足有三年,今儿才第一次开坛,不过因为这酒性烈,浸了之后酒味更浓,所以一般人不敢喝。 席上的人也不甘落后,纷纷称赞花仔是巾帼英雄,一个个上前来敬花仔的酒。 花仔酒到杯干,一个人就喝完了大半坛,就在这个时候,宫里派人来传旨。 传旨的太监花仔认得,是老大身边的小丰子。 众人连忙跪下,花仔还坐着喝酒,谷王妃急急拉花仔衣袖:“我的姑娘,快跪下呀。” 花仔心说我见了老大都不跪,见份圣旨跪什么跪,只向小丰子道:“有旨赶紧念,让王妃接了好吃饭。” 小丰子笑道:“二姐,这份圣旨是给您的。小人先去了您府上,您不在,小人才找到这里来。” 花仔顿时精神一振,立即放下了酒杯:“你等会儿,等会儿再念。” 一面说,一面已经跑去了男客们所在的柳荫堂,堂上正在推杯换盏,相当热闹,而在这一片热闹之中,花仔第一眼就看到了姜安城。 “夫子!”她直接奔向他,抓起他的手,“跟我走!” 她出现在门口的第一时间,姜安城就发现了,可周身的感官像是被封印,他怔怔地坐在位置上,看着她像小鹿一般飞奔而至。 魂魄像是脱体而出,看着她跑到面前,看着她拉起他的手,看着自己跟着她起身,直到被她拉着走出几步,才猛然反应过来,想要挣开。 “有正经事儿!”花仔立即抓紧了,不容有失,“快,跟我去接旨!” 姜安城一怔:“什么圣旨?” 花仔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给我俩赐婚的圣旨!” 她说完这句,就发现姜安城的脸上起了一层变化,像是风突然停止,湖面不再有涟漪荡漾,树上的枝条也不再轻摆。 他脸上原本有一种略带恍惚的神情,那神情让他看上去有几分温柔,不像是之前冷冰冰的模样,可就在这一刻,他的脸重新冷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姜安城手上微微用力,想要拉开她的手,“二当家要接的旨,应该与我无关。” “有没有关,接了不就知道了?”花仔的手一旦握紧了,哪那么容易被挣脱?她直接拉起他就走。 姜安城试图反抗,反抗无效,就这么被拉着踉踉跄跄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众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大敢相信这一幕。 那一向优雅高贵稳重沉静的小姜大人,为何落进这位新晋红人手里,就那么像被土匪抢走的肥羊呢? * 花仔就这么拖着姜安城直接横跨半座王府。 姜安城厉声:“二当家,松手!” “我才不松呢。”花仔洋洋得意,“今天这圣旨一接,你就是我的人了。” “不会有什么赐婚的圣旨,你非要拉上我,只会让自己当众出丑。”姜安城的眉头皱得铁紧,“还不快松开!” 花仔忽然停下来了。 但就在姜安城以为她会松手的时候,她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眉心。 他立即后退一步闪避,眉心到底还是被碰了碰。 仅仅是指尖轻轻一点,那轻到几乎可以无视的触感却像是巨树的根须,悍然扎进皮肤,直透心脏:“二当家,请自重!” “我刚来京城那会儿,你就老是这么皱着眉毛的。”花仔的声音里有点叹息之意,眼神也格外柔和,还有点低沉,这让她整个人有了一种罕见的温柔。 姜安城低喝:“不要胡闹了,那绝不是赐婚圣旨,你莫要自取其辱。” 花仔才不听他的,一面说,一面把他拖到了后院:“我都跟老大说好了的,这还能有假?” 姜安城挣扎不脱,只好在圣旨面前跪下。 花仔看看姜安城,想了想,便也和他一起跪了,朝小丰子道:“快点念,赶紧的。” 春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仿佛会发光。 眸子也闪耀着明亮的神采,姜安城几乎无法直视,避开了视线,垂下了眼睛。 小丰子开始宣旨。 圣旨上封花仔为三品骁骑大将军,兼殿前司指挥使,赐宅皇宫附近的宅第一座,奴仆若干人,良田若干顷,金银珠宝若干箱。 本朝一品为虚衔,二品便是位极人臣,花仔一入仕途,竟然就是三品,高官厚禄,如此隆宠,让所有人咋舌。 小丰子笑眯眯双手把圣旨捧给花仔,花仔愣愣地看着他:“念完了?” 小丰子答:“回花将军,念完了。” “怎么没有赐婚?”花仔不相信,自己展开圣旨看了一遍,确确实实,提到了官职宅第及诸多赏赐,却半个字没有提姜安城。 她拿着圣旨送到姜安城面前,“夫子你给我看看,是我看漏了吗?” 姜安城没有接过圣旨,他缓缓起身,看着花仔,目光有些悲凉,有些怜悯:“我说过,那是不可能的。” 花仔跪在愣地上愣地看着他,忽然被他那样的眼神刺痛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早知道?你知道我跟老大求了赐婚的圣旨?你知道赐婚的圣旨传不下来?这是……你做的?” 姜安城看着她,眼神中的悲哀浓郁极了:“我早说过,你我师徒缘尽,再无瓜葛。花将军,放手吧。” “你!”花仔扑上去抓住他的衣襟,她说不出来自己是愤怒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只觉得胸膛里像是梗着一块烧红了的炭火,血肉都被烙得嗞嗞作响,“你到底在干什么?!” “花姐!” 皇帝既然有旨,前厅诸人也都连忙跟过来,韩松几人跑得最快,一过来就见花仔捉着姜安城的衣襟,满面戾气,好像要杀人。顿时扑上来试图把花仔拉开,“花姐冷静,有什么话好好说!千万别乱来!” 弱不禁风的贵女早就被吓得花容失色,谷王爷等人也着了慌,这两位一个是姜家少家主,一个是陛下的师妹,哪一个在这里掉了根寒毛,他们都得有麻烦,于是大家慌忙上前,劝的劝,拉的拉,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花仔根本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手用力攥着姜安城的衣襟,好像恨不能把他的心掏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姜安城的眼睛,好像想从里面挖出真实的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本来那么好的,为什么说变就变?!什么缘尽不缘尽?老子才不信!” 姜安城从来没有看过她这般模样,她的眼眶已经发红,声音也微微颤抖,整个人像是被逼到陷阱里的困兽。 胸膛里剧烈的痛楚传来,仿佛她的手真的掏进了他的胸膛,直接抓挠到了他的心脏。 抱住她,把她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背,消解她的愤怒,让她不再伤心,他的心里才不会这么难过。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在他正要开口的时候,看到了风长健和姜钦远的手腕。 风长健和姜钦远作为最早跑过来的两个人,分别抓着花仔的手臂,露出来的手腕上,赫然各有一条手链。 和花仔手上戴的那条一模一样。 “这是……”姜安城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传出来的,“这是什么?” 风长健和姜钦远各自一呆。 当初给花仔饯行的时候,两人说以后再也不见,花仔该留个临别的念想,花仔想了想,“念想?” “就是你人不在,我们也好睹物思人啊。” 花仔觉得很有道理,“对,我不在了,但你们看到我的东西,还是会时时想起我的。” 这就很好。 于是她把手上那串细铃铛的手链分成四根,给了两人一人一根,自己留下一根,最后一根她瞧了良久,才收进怀里。 “这根给谁啊?”风长健问。 姜钦远白他一眼:“废话,自然是给我堂哥。” “要你们管。”花仔罕见地红了脸,“喝酒!” 花仔走后,两人十分怀念跟着花哥混的日子,这手链便一直戴着未曾离身。 此时只见姜安城的脸色铁青,才看看花仔一身姑娘家的打扮,就算两人再迟钝,也发现不对劲了,两人立即收回手,把手缩进了袖子里,统一道:“没、没什么!” “那是我送他们的!”花仔气得涨红了脸,“他们有义气,我送他们的东西,他们天天戴在身上。你呢?!你戴过吗?我送你的手链,还在吗?!” 姜安城的视线慢慢地落在她脸上,脸上的铁青色一点一点退下去,变成冰雪一般的苍白。 眸子却越来越黑,黑得深邃绝望。 他忽然一用力,甩开了花仔的手。 只听“哧啦”一声响,花仔后退了一步,手里抓着一截被撕下来的衣襟。 “那东西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毫无意义,我当然不会戴。”姜安城的目光居高临下,冰冷到极点,“这样说,够明白了么?” 他说完,转身便走。 没有人敢阻拦他的道路,也没有人劝说一句。 这样的小姜大人,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太过可怕了。 花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手里还抓着扯下来的半边衣襟,愣愣地看着前方的空气。 这是外袍的衣襟。 他平时的衣领得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但方才这片衣襟被扯下来的时候,里衣的衣领也被扯开了一点。 只有短短一瞬,她看到他颈上有一根黑色细绳。 细绳下面,隐约露出一点细碎的银光,十分眼熟。 好像是她手链上的小铃铛。 “卧槽!”花仔大骂一声,“明白个屁!” 她转身追了出去。 第72章 秘密 我喜欢你 姜安城的步子很大, 又急又快。 加之腿长,虽是走,却与跑无异了。 少家主从来都是端方自持, 无论在什么时候出场, 皆有八方威仪巍然不动,等候在门外的府兵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般的模样, 不由呆了呆,才连忙迎上去。 “拦住她!” 姜安城吩咐, 脸上的神情严厉至极, 府兵们如临大敌, 立即拔出了刀。 然后就见花仔从大门内追了出来, “姜安城你站住!不许走!” 姜安城恍若未闻。 马车就在前方,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只要府兵们拖上几招,他便可以上车。 打斗声从身后传来,姜安城一脚踏上了车辕。 可下一瞬, 后衣领便被人抓住。 姜安城一惊,转身反抓住她的手, 一看之下, 愣住了。 府兵们躺在地上挣扎, 以精锐闻名的姜家府兵竟然连一息都没有挡住。 花仔身上的衣裳被拉出好几道口子, 每一道的布料边缘都沾上了血。 这就是她瞬间冲过来的代价——根本没有闪避府兵的攻击, 毫无防守, 一往无前。 就在他一愣的功夫, 花仔已经把他按在了车辕上,手伸向他的衣襟。 花仔的视线明亮如刀锋,她整个人也像一把刀, 什么都挡不住她,笔直地斩向她的目标。 外衣已经撕破,就剩里衣尚掩着那个秘密。 姜安城心中涌起了从未有过的恐慌,她要掏出来的是他最想不愿示人的秘密。 论武功花仔应当略占上风,但这时候姜安城的出招根本就是不管不顾,身上露出来的破绽不少,他并指成刀就要切向花仔的肩头,却在半途就顿住了。 ——花仔肩头上也有伤口,两边肩膀各被斜斜地拉了一道,鲜血正从里面渗出来,衣裳已经打湿了。 单是看着这个伤口他就知道她做了什么——她是直接冲过来,根本没有在意挥向自己身上的刀! “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以言喻的怒气腾地一下升上来,姜安城怒容满面,“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给我看看。”花仔虽然天生神力,却架不住姜安城硬是不给,她也有点冒火了,“堂堂姜家少家主,敢做不敢当吗?!” “我做什么,与你有何相干?” “你戴着我的东西,你说跟我相不相干?!”花仔整个人都扑到了姜安城身上,死命掰开他抓着衣襟的手,“给我拿来!” 忽地,她的心里刺痛了一下。 起初没在意,方才接旨的时候,她心里就是这样痛的。 但紧接着,又痛了一下。 像是有谁用一根针重重地扎着她的心脏。 她整个人晃了晃,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姜安城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扶住她:“你怎么了?” 刺痛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花仔晃了晃脑袋,觑准这个好时机,一把把姜安城藏在衣襟底下的东西抢了过来。 姜安城:“!!!!!” 和花仔猜的一样,链子底下坠的果然是她送的那条手链。 它一直贴在他胸前的肌肤上,每一颗小银铃都沾上了他肌肤的温度,变得那么温暖。 “为什么不戴在手上,要这样戴?”花仔问。 姜安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把世上所有尴尬与难堪收拢来,就是他这一刻的心情。 他转身就上了马车。 然而这可逃不脱,花仔后一步就跟上来了。 “是不是因为戴在手腕上会被人听见响动,藏在衣服底下,就没人能听见了?” 花仔觉得一定是这个道理,因为若非是为着礼仪上的必要,不论什么佩饰,夫子向来都是能不戴就不戴。 可是,为什么不喜欢戴佩饰的夫子,还是把她的手链贴身珍藏了呢? 这个问题简直像是在心窝里钻了一口泉眼,清甜的泉水汩汩地往外冒。 回京这些天,除了第一次重逢的那个晚上,这是她跟他最近的时候了。 马车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 从前她跟着他一同上朝,一同回别院,那么多个日子里天天坐着的就是这辆马车,他会在路上教她兵法,她一面听,一面从匣子里摸出糖葫芦来吃。 这个马车永远是稳的、暖的、香的。 不仅有糖葫芦的香,还有夫子身上那好闻的气息。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安城,眼睛里的柔软与明亮仿佛在溢出来:“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干嘛要骗人?”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凝涩,像是一片羽毛拂在姜安城的耳边,又轻轻钻进姜安城的心里。 姜安城命令自己抬起眼睛,迎上她的视线:“是,我喜欢你。” 花仔发誓,她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四个字,就算是让全世界的女伎一起在她面前唱歌,也不能比他这句话更动听了。 “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像是一粒种子落进她心中,刹那间就在她心里开出巨大的花来。 这花太大了,大得占满她整颗心。明明是高兴得不得了,喉咙却有点发涩,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抓住手了还觉得不够,还要抱抱他,不,还要亲亲他! 她扶住他的肩膀,就要亲上去,却被姜安城一点一点推开了。 “我想亲你。”花仔道,“你既然喜欢我,也一定会喜欢我亲你的。” 真的,我做过那样的梦,梦到你亲了我。 在梦里,我很喜欢很喜欢,很高兴很高兴。 “我喜欢你,”姜安城的目光悲凉而哀伤,“可是你并不喜欢我。” “怎么会?!”花仔立即道,“我喜欢你啊,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嫁给你,想跟你在一起!我最喜欢你了!” 姜安城微笑,嘴角却微微颤抖了一下,“花仔,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你对我的喜欢,大约跟你喜欢冰糖葫芦没什么两样。除了冰糖葫芦以外,你还喜欢烤全羊。除了吃的以外,你还喜欢听书,喜欢打牌,喜欢赌钱,喜欢打架。你喜欢的太多了。喜欢的这么多,便不是真的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真的假的?”花仔有点愣,“是啊我喜欢冰糖葫芦,也喜欢其他好吃的好玩的,这有什么不对吗?我总不能因为喜欢冰糖葫芦,这辈子只吃冰糖葫芦吧?” 姜安城再次笑了。 花仔觉得他的笑意好凉,像天气刚刚开始冷的时候,茶壶里结出的一层薄冰,冷而脆,一戳就可以戳破。 “你只要知道一点,我是喜欢过你,可是当我发现你并不喜欢我,我便决定不再喜欢你了。” 姜安城轻声道,“拿着这条手链走吧,不要再纠缠我了。你的人生和我不同,去寻你自己的乐子吧。” 花仔看看掌心的手链,再看看姜安城。 她的脑子依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可心却像是已经懂了似的,一点一点开始抽痛。 姜安城已经不再看她,收拢一下衣襟,起身。 马车内空间不大,他与她几乎是擦肩而过。 然而他还没有掀起车帘,整个人便被扯得向后倒去,仰躺在了垫子上。下一瞬,花仔抓住的手,撑在他的头顶上,俯身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仰天而躺,发冠已经有些松散,发丝有些散乱。 天光被车帘筛去了大半,像是隔着水面透进来,将他的脸照出一股静谧的温柔。 从前那些同进同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他。 那是多么多么好的日子啊。 “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北疆峡谷那个清晰到异常的梦境还在眼前,她记得他的唇有多么温柔多么温暖,她的眼神变得炙热,脸一点一点朝他俯下去。 姜安城看着她的唇越来越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车内的每一寸空气仿佛都有火星在闪耀,小小世界内无声升温。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她,至少该出声拒绝,可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做不到。她离他这样近,再一次这样近地看着她,感受到她的呼吸,听到她的声音,理智虽然拼命喊停,身体的每一处却都在欢呼雀跃。 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哪怕你并没有多喜欢我,我也依然无法控制我的喜欢。 在这车厢里只有他和她,天地万物都不存在,姜家、风家、新法……统统在她的气息中化为雾气,消失远遁。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是躺在垫子上,而是仰躺在云端,他的小神仙正从更高远的天空向他徐徐俯就。 心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理智被驱逐出脑海,姜安城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但那个吻迟迟没有降临,他反而听到花仔的一声闷哼。 姜安城立即回过了神,只见花仔眉头紧皱,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 “花仔你……” “别说话,”花仔的另一只手仍然压着他的手腕不肯松,顽强地低下头,想要完成这个吻。 可是方才那针扎一般的痛楚变成了刀割,刀尖正一下一下剜着她的心脏,好像她越是想强行亲下去,胸膛里头便痛得越是厉害。 “唔……”她终于支撑不住,靠在了车壁上,捂着胸口喘息,头上疼出了冷汗,“卧槽,难道这是天谴吗?” 想亲一下夫子,难道是违反天条吗?! 姜安城一手扶住她,一手掀开车帘,天光涌入,只见花仔的脸色异常苍白,连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 “哪里痛?怎么个不舒服?”姜安城抱着她,声音不大,但语速远比平时快上许多,“你之前可有受过内伤?或是中过什么毒?” “没……没受伤……也没……中毒……” 花仔靠在他身上,明明已经痛到头脑开始晕沉的程度,有一个想法却还是那么清晰地冒出来——被夫子抱着,原来还是这么舒服啊。 这样的话,好像痛一痛也挺值的…… 这是花仔晕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第73章 后悔 她有很多很多的好 “你说吧……” “你说……” “不是你先说的么……” “我先跟你说, 又不是先跟花姐说……” “阿松,你说谁先说!” “这是你们二位的事,别扯上我啊, 毕竟我又没收到手链。” “你小子这是幸灾乐祸吗?” “还敢笑, 揍死你哦!” 花仔只觉得耳朵嗡嗡响,好像有一百只苍蝇在耳边飞。 “吵死了……”她忍不住道, “都给老子闭嘴……” 耳边果然立刻清静了,只是下一瞬, 三个嗓音叠在一起, 震耳欲聋:“花姐你醒啦?!” 花仔终于困难地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她的宅子, 韩松、风长健、姜钦远三个人的颗脑袋凑在一处, 脸上是统一的欣然。 花仔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外伤已经处理过了, 再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头晕晕的,手脚有些绵软, 但心脏那奇怪的刺痛已经没有了。 她问:“夫子呢?” “夫子?没见着啊。”三个人集体摇头,韩松道, “花姐你可真是命大, 大夫说你吃了驴肉, 又喝了百蕈酒所以才这样的。真没想到那百蕈酒里有一种金针蕈, 和驴肉同食易突发心疾, 还好送医及时, 大夫帮你催吐了, 不然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风长健道:“那个谷王爷肯定是想害你,花姐,咱们跟他没完……” 话没说完就被姜钦远用折扇拍了下:“你傻不傻?花姐真在谷王府出事, 谷王爷能逃得了干系吗?他有这么蠢?这分明是借刀杀人!花姐,咱们得好好寻思寻思,你得罪了谁?谁想要你的命?” “都给我闭嘴,我在京城就认识你们几个,哪里来的什么仇人?”花仔接着问,“夫子不在,谁送我回来的?” 韩松三个人当时是跟在花仔身后追出去的,可才出门就见姜安城的马车拐过了前面的街口,自然是追不上了。 再者花仔跟姜安城在一起能有什么事?他们乐得回去接着喝酒。 喝到一半的时候医馆来人,带着花宅的下人,来询问席上的菜式酒水,大家才知道花仔人在医馆。 陛下最亲近的师妹在谷王府吃酒席中毒就医,这个消息差点没把王府炸了,谷王爷当即就入宫请罪去了,谷王妃则一直守在门外,等着来给花仔赔罪。 花仔让人请她回去。 吃坏了东西闹一闹肚子而已,要不要这么夸张? 可更夸张的还在后头,谷王妃刚走,风婉兮便来了。 一来便请韩松等人先回避,然后关上房门在床前跪下:“花将军中毒,全是我的过错,请花将军责罚。” “这也算个事儿?快起来。” 花仔给她们这些路数整得直叹气,下床去拉她,她还有些头重脚轻,手上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一拉之下居然没拉动。 风婉兮仰头看着她:“花将军,我说的是真的。” 花仔还在努力拉她:“嗐,驴肉不能跟金针蕈一起吃,这种事谁知道?再说谁知道百蕈酒里面有金针蕈……” 风婉兮打断花仔的话:“我知道。” 这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终于让花仔开始正视她,然后就发现了她的不同。 风嫁兮一向温婉柔美,无论望向谁,眸子里仿佛都带着一丝春风,可此时她的眸子再没有半点平时的温柔灵动,冰冷凝重得像两颗沉进了潭底的黑石子。 她的声音平板生硬,不带一丝感情:“我知道驴肉与金针蕈同食易发心疾,我也知道谷王府那坛百蕈酒里有金针蕈,我是故意的。” “……”花仔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了肩,坐回床畔,“为什么?” “为什么?”风婉兮讶异地看着花仔,眼中带着一丝近似疯狂的惊奇,“你居然还问我为什么?姓花的,你在通州是怎么耍弄我的?你女扮男装赖在他身边勾引他,嘴上却还口口声声说要撮合我跟他,你把我风婉兮当什么?!” 花仔叹了口气:“可能说了你也不会信,那会儿我是真想撮合你们……” “够了!”风婉兮尖声道,“我承认我技不如人,不如你放得下身段拉得下脸面,可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我姓风,所以他不愿多看我一眼,你虽不姓风,但凭你和陛下的关系,便形同风家的公主,你以为他会娶你?!做梦吧!他绝不会让姜家受制于风家,今天你出的丑只不过是小意思,后面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 花仔瞅着她半晌,忽然站了起来:“你是说,他不娶我,是因为我和老大的关系太近,他把我当风家的公主看?” 风婉兮冷笑:“你自己难道不明白么?” “哈哈哈哈!”花仔仰天大笑,“我本来不明白,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啊。” 花仔笑着在风婉兮面前蹲下来,打量着风婉兮,“百蕈酒是烈酒,席上除了我,没有别的女眷会喝,所以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对不对?” 她的笑容爽朗明亮,但说出来的话却叫风婉兮的脸白了白,张了几次嘴,才吐出一个字:“……是。” 说完这个字,风婉兮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空了。 “谁让你来的?” 风婉兮微微一顿:“什么?” “你这事做得滴水不露,别说我根本没疑心,就算我疑心是你搞鬼,你只要哭哭啼啼说你也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么样?”花仔的脸上敛去了笑容,眼睛盯着风婉兮的眼睛,目光锋利至极,宛如新斫的刀刃,“谁让你来我这儿认罪的?” 风婉兮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心底里忽然升起了一股寒意。她在闺阁间玩心机玩得久了,只把花仔当作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粗野丫头,此时才猛地想起来,花仔是以军功封的三品,是刀头舔血得来的功名。 她想要害人只能暗中动手脚,花仔若是想要人命,只是手起刀落的功夫。 “我……”风婉兮的脸色更白了,“没有人要我来,我是自己要来的。” 花仔看着她,笑了一下:“是夫子吧?” 风婉兮没说话,但眼中已经露出了一丝惊恐神情。 姜安城冰冷的神情仿佛还在她的面前:“只要郡主咬定不认,便没人找得到证据,也就没人能拿你怎么样。这等手段着实高明,令人心折。不知道以后康平王府会不会遇上这样的事?一样被人谋算陷害,却也一样找不到证据,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郡主,到时候你当如何?” “你……你威胁我?”风婉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脸上的冰冷、眉锋的杀意以及眼中的厌恶,让他周身散着极其可怕的气势,与平时那个温雅如玉名满京城的姜安城截然不同。 姜安城淡淡道:“是不是威胁,郡主可以试一试。” 以姜家的势力,想要将康平王府从京城舆图上抹去,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风婉兮的心中充满了恐惧。 没有康平王府,她便什么都不是。 花仔从风婉兮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胀满了,非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能宣泄一二。 肯定是夫子。 当然是夫子。 关心她为什么中毒的人自然不少,但能这么快就找到真凶的,只有夫子一个。 也只有夫子,才会把真凶这样送到她面前,这是他在教她,教她知道人心的险恶,以及京城的云谲波诡。 “你想要我的命,那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为过吧?”花仔和气地跟风婉兮商量,但和语气截然不同的,是她突然出手,扼住了风婉兮的咽喉。 风婉兮再也跪不稳,跌坐在地上:“不……不……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别人就想死么?血债血尝,命债命尝,这道理你不懂得?” “我……我……”风婉兮恐惧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满是泪水,“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花仔:“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你用哪只手给我布的菜,我就拧断你哪只手,可行?” 风婉兮整个人剧烈颤抖,颤巍巍抬起了右手。 花仔握住她这只纤白细巧的手,“啧啧,这么好看的手,又会做菜,又会写诗,还会画画弹琴,从今以后,什么都做不得了。郡主,你后悔吗?” 最后一个字落地,手上一用力,“咔嚓”一声,风婉兮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风长健等三人正在外面院子里聊天,陡然听得这一声,不知出了什么事,登时大惊,急忙闯了进来,就见花仔和风婉兮都坐在地上,风婉兮满面是泪,捂着自己的右手。 “姐!” “郡主!” 风长健和姜钦远抢上去扶住风婉兮。 韩松忙问花仔:“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郡主扶我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手腕脱臼了。”花仔道,“你们都出去,我给郡主把腕子接上。” 三个人连一句“你成吗”都没问,乖乖就退了出去。姜钦远看着风婉兮一头是汗一头是泪的脸,颤声道:“那、那花姐你轻点儿啊。” 风长健直接就把他拖了出去:“我姐的事,要你这癞蛤蟆管!” 门关上了之后,两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还陆续传来,显然又吵上了。 风婉兮喘息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依然是白白嫩嫩没有半丝伤痕。 “记着,我手下留情,是看在我那两个兄弟的份上。你是小健的姐姐,也是小远的心上人,你断不断手我无所谓,但我不能让我兄弟伤心。” 花仔两手握着风婉兮的腕子,略一用力,剧痛之后,风婉兮的手腕恢复如初。 “看在你给我烤过羊肉的份上,今天的事老子就当没发生过。”花仔道,“不过,若是还有下次,或者你用这种暗招害别人,我就把这事捅出去,让你先来个身败名裂,然后再拧断你这条胳膊,懂了么?” 风婉兮握着自己的手腕,再望向花仔,眼中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安城的威胁让她感到恐惧,恐惧之中又有一丝怨恨,她当时忍不住大声问:“我除去她,也是帮你!你只要当一切都不知道,让她悄无声息死去,谷王府自会背锅。你不是不愿娶她吗?这于你有什么坏处?!她到底有什么好,叫你这样舍不得?!” “她有什么好……”仿佛被触及到心中收藏得最深最深的那一处所在,姜安城轻轻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她有很多很多的好,其中之一,就是和你我这样的人不同,她坦坦荡荡,心如朗日,永远不会暗中算计别人。” 她当时只觉得痛苦,只觉得愤恨,只觉得命运不恭,此时此刻,却忽然明白了姜安城的话。 “你和我们确实不一样……”风婉兮看着花仔,喘息着,坐直来,“花将军,欢迎你来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 第74章 瓦砾 我若有的,都能给你,我若是没有…… 风婉兮离开的时候脚步明显有些虚浮, 风长健忙上来扶住她,准备送姐姐回家。 刚抬脚,就想到一事, 眼睛望向姜钦远。 姜钦远的表情和他一样为难。 就在这个时候, 花仔在屋里叫:“小远,小健, 过来一下。” 两人一面进屋,一面还拿胳膊肘拱着彼此, 眼神和口型齐上: ——“你来。” ——“你来。” 花仔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你俩干嘛?身上痒痒?” “没, 没什么。”两人一致道。 “那啥, 一般来说, 我送去的东西绝不会收回来,但这回得破例了。”她向两个人伸出手, “手链还来,改天请你们去明月坊喝酒。” 风长健和姜钦远两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立刻露出了狂喜的神色。 这就是他们俩一直在纠结的事儿啊! 花仔向来重情重义, 如果他们把花仔送的手链还回去,那无异于是扫花仔的面子, 花仔定然要生气。 可如果不还, 今天在姜安城看到这手链时的眼神, 他们瞧得可是清清楚楚——居然收了姜夫子心上人的礼物, 他们嫌自己活太久了么?! 几乎是花仔的声音刚落地, 两条手链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动作快得像是扔出两块烫手山芋, 离开之前两人都笑嘻嘻:“那说好了,明月坊见啊!” 花仔褪下自己手上那根,还有一根正躺在她的枕边。 那是她从姜安城那儿抢来的。 他把她送到医馆, 让风婉兮来认罪,教她认清人心之险,却没有再把这根手链拿回去。 四根细手链重新变作一串,铃铛细密,铃声泠泠。 花仔看着它满意地笑了。 它又重新变成了最初的、完整的样子。 * 深夜,姜安城的马车驰过清冷长街。 和往常一样,他在马车内看着公文,忽然马车一顿。 “有刺客!” 前面的府兵大吼一声。 紧跟着有兵刃交锋的声音传来,他掀开车帘,看到了月色下一道娇小却矫健的身影。 刀光映着月光,月光映着她的眸光。 刹那间时空仿佛出了什么岔错,姜安城以为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秋夜,他落值回来,有人从天而降,拦住他的去路。 “刺客什么刺客,我是来送礼物的。” 花仔的刀锋压住一名府兵,一脚把另一名踹出去,施施然走向马车。 府兵们手里握着刀,一时吃不准该不该上前。 毕竟他们知道这位花将军有多厉害,就算他们冲上去也拦不住。 更重要的是,主子一手掀着车帘,神情端雅平静,再结合一下这位花将军晕倒时主子急忙送医的情形,府兵们都觉得自己还是假装受伤晕倒比较好。 花仔就这么轻轻松松走到了马车前,看着马车上的姜安城,脆生生唤了一声:“夫子。” 车厢里的夜明珠微微亮,光芒流转在他身上,花仔怎么看,都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比夜明珠还要美丽的大宝贝,宝光闪闪,越看越喜欢。 这种喜欢的情绪,让她的心脏变得像一颗饱满的果实,里头全部都是清甜的汁液。 “花将军有何贵干?” 姜安城的神情与声音皆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花仔抬脚就想上车,姜安城道:“男女有别,有事就请将军在车下说吧。” 花仔听着这“男女有别”四个字,可真觉得亲切,她笑了笑道:“你怎么不说授受不亲?” 姜安城淡淡道:“花将军深夜挡道,就是为了同本官闲聊么?” “不是,我真的是来送礼的。” “不必。”姜安城道,“本官之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我再无瓜葛,此后井水不犯河水,不必再作牵扯。” 花仔的语气十分无赖:“我不管,这礼物不送到,我就不走。” 姜安城:“……” 罢了。 “请花将军见赐。” 花仔一笑,下意识就想上马车,但看看姜安城那冰冷的视线,知趣地收回了已经踏出去的脚尖,“你把手伸出来。” 姜安城微微皱眉。 花仔心里:要命,为什么她觉得夫子连皱眉都这么好看。 “你不伸手,那我就上去了。” 姜安城顿了一下。 花仔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一下迟疑,看着他最终妥协的那一丝无奈,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婪,他的每一丝表情她都不想放过。 姜安城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虎口有握剑的茧子,指节处有握笔的茧子,她的夫子,连茧子都生得比旁人不同。 姜安城提醒她:“花将军不是要送礼么?” 花仔这才回过神来,一只手覆住姜安城的手。 指尖相触,肌肤相亲,姜安城几乎是立刻就想把手收回来。花仔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立即抓住了他的手。 姜安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气:“花仔,你不要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我怎么欺人了?”花仔道,“我礼还没送出去,夫子你就收手,这多不好。”她的另一手拍在他的掌心上,两只手就这么一上一下包裹着他的手。 夫子的手,还是这么暖。 一旦握住了,就让人不想再松开。 可姜安城的眉头已经皱得铁紧,花仔心知再不松手他恐怕就要发飙,便紧紧地、用力握了一下,然后才松开手。 躺在姜安城掌心的东西,触感十分熟悉,姜安城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 只是它比他珍藏过的那一根要繁复许多,细铃铛绕了一圈又一圈,密密实实的。 “我回去想了想,什么是真正的喜欢,有一条我想明白了,那应该就是得一心一意。”花仔收回手,负在自己身后,站在马车旁,仰头看着他,道,“我不该把它分几份送人,我要把它全部都送给你。” 她的目光明亮,眸子如星,“夫子,你还想要什么?我若有的,都能给你,我若是没有的,就去抢来给你。” 春风拂过长街,轻盈的云朵在深蓝天空飘过,星辰忽闪忽闪,新抽出来的绿叶在枝头哗哗作响,仿佛天地万物都听到了她这句话,并给予出回应。 姜安城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肉骨骼都微微作响,想跟着这春风这星辰一起回应她。 不行。 不行。 理智在脑海深处发声,声声飘忽。 新法一旦推行,风姜两家必有一场死战,眼前安定的京城即将迎来它最动荡的时刻,这个时候哪怕只是点个头,就是把她拖入两难的深渊。 他的一只手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刺痛激醒理智,他保持住了平稳的声调:“上车吧。” 花仔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盖过天上所有的星。 姜安城明显被这样的眸光刺痛了,垂下了眼睛,掩饰住自己的视线。 花仔飞快上了马车,心情实在是太过快活,快活得简直恨不得搂一搂他,抱一抱他。 不过她还保有了最后一丝观言察色的理智,只觉得姜安城口头虽然松动了,但神情看起来好像还是有几分哀伤的样子,不由问道:“夫子,你消气了么?” 姜安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吩咐车夫:“去别院。” 一听到这个答案,花仔顿时放了心,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舒舒服服地靠着车壁坐下。 只要夫子肯回别院,这气就算是没全消,也没剩多少了。 她一定有法子哄得他开心。 她回到这辆马车就宛如回了家,熟门熟路地打开车壁边的小柜子,手伸进去摸东西。 结果一摸一个空:“酒呢?” 姜安城靠着车壁而坐,声音平静:“没有酒了。” “你喝完了?桑伯也真是的,酒没了也不知道补货。”花仔一面说着,一面又打开另一只小柜,这次是摸点心。 “点心也没有了。”姜安城道。 花仔已经摸到里头是空空如也了,心说这也正常,姜安城虽然偶尔会喝点酒,点心却是很少吃,她既不在,他当然也不会预备。 “明天让桑伯准备些,啊夫子,我有钱了,北狄王庭的宝贝我分了不少,明天就让桑伯帮我去订香合坊的点心,我要装满这只柜子……” 她絮絮叨叨,咕咕哝哝,让姜安城想起了那段他们两人形影不离的时光,心中有一丝冰凉的痛楚。 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时候哪怕只是听她跟车夫聊天,也觉得风正轻、天正蓝、人世正好。 可惜,可惜。 “再也不会有了。”姜安城慢慢地道,“没有酒,没有点心,所有你的痕迹,你的影子,都不会有了。” 花仔愣愣地抬头,夜明珠的光芒下,他脸上的轮廓清冷至极,一对眸子暗沉沉地,没有一丝光。 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想碰一碰他的脸。 姜安城偏过脸,捉住了她的手腕。 “夫子,你怎么瘦了?”花仔道,“比我走的时候,好像瘦了很多。” 姜安城清晰地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怜惜,他的喉结滚了滚,扔开她的手:“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怎么听不懂了?你不就是气还没消么?”花仔道,“夫子,不是我说你,做人不能太小气,不然容易气出病来。你看我其实也没做什么,手链不也全送给你了么……” 她的话没说完,姜安城就一把把手链扔回了她的身上。 “闭嘴。” * 花仔虽是搬到了同一条巷子,回京之后却还没回过别院。 不是她不想回,是桑伯堵着门,苦着脸求她别回,说这是姜安城的交待。 花仔不想难为桑伯,再加上姜安城又不在,便作罢了。 这会儿跟着姜安城在门口下车,看着别院大门洞开,桑伯领着人提着灯笼迎出来,顿时有一种感觉——回家了。 “桑伯!”花仔大力拍拍他的肩,“快备水,备点心,我的屋子可有打扫?被褥赶快铺起来!” 桑伯面露难色,望向姜安城,姜安城微微摇了摇头,桑伯带着人提着灯笼退下。 花仔觉得有点奇怪,打量姜安城的神色:“夫子,天这么晚了,我懒得回去,你就让我在这儿住一晚呗……” 姜安城:“跟我来。” 花仔跟着他,经过庭院,穿过竹林。 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她仿佛昨天还住在这里,根本没有离开过。 竹林尽头就是厢房,厢房里点着灯,灯光映在窗子上,又明亮,又温暖。 然而她一步踏出,想象破灭,眼前没有窗也没有光,凉幽幽的月光下,只剩一片瓦砾。 花仔:“!!!!!!” 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还是我在做梦?” 我的屋子呢?! 我那么大一个屋子呢?! “没有了。”姜安城的声音很平淡,很平静,静得像一口深井,看不见光也听不见响,“一切就如你我的曾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75章 买下 就这样,你还说不喜欢我吗?…… 花仔第二天杀去了皇宫。 明明已经挑在了下朝的时候, 风长天却不在隆德殿,小丰子小心翼翼地告诉她:“陛下说,他要闭关练功。” 花仔杀气腾腾:“在哪儿练?” “这个……陛下没说……”小丰子舌头打颤, 呜, 背着刀闯宫的花将军真的好可怕,“这里是陛下赏给花将军的东西, 请花将军过目。” “哼,他说话不算数, 就算给老子再多东西, 老子也不会放过他!叫他出来陪我打一架!” 这话小丰子没敢接, 只默默地领着人打开了一排箱子。 花仔:“……” 箱子里全是耀眼的黄金, 把她的脸都映成了金色。 片刻后,花仔离开皇宫, 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替她抬着一箱一箱的黄金。 风长天凭栏眺望她离宫的身影,觉得她很像从前在北疆干沙匪时满载而归的情景。 只可惜这回被打劫的是他自己。 “六箱黄金啊……”风长天捂着胸口, 声音里满是沉痛,“雍容, 我可是下了血本了。” “陛下辛苦了。”姜雍容坐在屏风后, 手里批着奏折。 风长天走近屏风内, 在她身边坐下, 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就这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姜雍容:“陛下还要如何?” 风长天伸手搂住了姜雍容的腰, 屏风后两个人的影子仿佛变成了一个, 声音有点低沉, 随着春风飘出来,“既然知道我辛苦……那今晚,你也辛苦辛苦呗?” * 花仔最喜欢的事情有三件:打架喝酒数钱。 这三件事高兴的时候做会更加高兴, 不高兴的时候做,也能高兴起来。 打架一时找不到对手,后两件倒是好办些。 于是她请了韩松三人过来陪她喝酒数钱。 风长健和姜钦远虽说是贵胄子弟,这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黄金大咧咧摆在面前,更别提韩松的眼睛都变成了金色。 黄金铺了满地,三个人在金子堆里快乐地打滚。 三个人闹了半天,回头才发现花仔一直坐着喝酒,居然没有加入的意思。 话说,虽然知道花哥是花姐,但三个人其实也只有最初那一会会儿的诧异,完了之后还是旧日的模样,除了在姜安城面前,花仔对他们来说依然是花哥,打打闹闹才是常态。 往常闹起来,花仔一个人打他们三个,但这会儿花仔却是背靠着一箱黄金,拎着一壶酒,有一口没有一口地喝着。 三个人彼此望了一眼,围过来:“花姐,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花仔瞪他们一眼:“老子被拒婚了,你说算不算事儿?” 韩松答道:“换成别人,当然是大事,足以上吊抹脖子。但对花姐你来说算什么?你不会把他抢过来么?” 风长健和姜钦远敬佩地看着他——不愧是去北疆打过仗的人,想法这么猛! 当然这么危险的念头是很可怕的,两人生怕花仔真这么干,连忙纠正他:“那可是姜夫子!你以为是一袋芋头么?想抢就抢?!” 花仔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抢……” 可是人家连房子都可以烧没,她去抢什么?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世上的男人这么多,我又何必非盯着他一个?”她已经喝出了几分醉意,眸子有点迷濛,“你们三个反正都没娶,不如……” 三个人齐齐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花、花姐该不会打他们的主意吧? 花仔确实有这想法,但视线在三个人脸上转了一圈,还是摇了摇头:“不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呼,花仔当兄弟那是极好的,可是娶回家当老婆,那就要人命了,除了姜夫子,谁能吃得消? 花仔喝酒喝得有点意兴阑珊,便带着三个人换地方找乐子。 三人见她说找乐子,还以为是明月坊。 结果花仔把他们带到了赌坊。 风长健和姜钦远是被家里管得极严的乖宝宝,头一回来这里,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好奇,四下里张望。 韩松则牢牢捂着自己的钱袋子,口里念叨“十赌九输”。 “去玩儿吧,今天赢了是你们的,输了是我的。” 花仔的话刚落地,就听一人轻笑道,“师叔好大方,咱们也算相识一场,二当家能不能接济接济我?” 花仔回头,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一般地也穿着贵公子喜欢们的锦衣,可那豪迈的坐姿、眼睛里锐利的光以及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宣告了他的出身来历与众不同。 北狄王子阿都。 不过北狄王已经对大央俯首称臣,他现在已经是世子阿都了。 风长天放北狄王回去,却留下了北狄王唯一的儿子阿都,留为人质的意图显然十分明显。 阿都看上去好像没有半点当人质的拘谨,跟花仔打过招呼之后,便晃了晃空荡荡的钱袋,“手气太烂了,一把都没赢过,饭钱都输光了,求师叔施舍施舍。” 花仔也不知他是怎么拜了风长天为师,既然是自己的便宜师侄,便掏了块金锭递给他,刚好这桌赌的是她最喜欢的大小,她也坐下来一起下注。 阿都是个很好的赌友,赢了大喜,输了却不急,而且跟花仔一样全然不讲章法,随意即兴下注,一边还能给花仔讲笑话。 花仔觉得自己应该玩得很开心才是,可嘴角就像是挂上了两只秤砣,不论阿都的笑话讲得多么起劲,她都笑不起来。 是选错了地方吗? 这是她和姜安城来过的那家。 周遭热闹如昔,拎着鼻烟壶的老板也如昔,如果不看身边的人,她仿佛就回到了那个大年三十,姜安城陪她在这里赌钱。 他就这样坐在她身边,衣袖覆着她的衣袖,她每一次回头,都能迎上他的视线。 他的目光那样温和,那样安静,像是一盏点在深夜的灯,永远等着她这个夜归的人。 明明……他对她那么好过…… 为什么……说没就没了…… “……师叔?师叔?”阿都的手在她面前晃,“你怎么了?” 花仔并不觉得自己怎么了,回过神来只觉得眼眶有点胀热,拿手一摸才发现脸上是湿的。 她看着手指上沾上的泪痕,笑了一下:“什么完蛋玩意儿,哭个屁。” 赌坊的老板从旁边冒出来,赔着小心,问花仔是不是玩得不开心,里面还有雅间供花仔和朋友们一起玩。 花仔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老子就是输多了,痛心。” 老板连忙回头吩咐了几句,不一时便有人捧着金锭与银子过来,“这是姑娘与几位朋友输在敝号的。”跟着又捧上一匣银元宝:“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以后姑娘来敝号,银子全由小人准备,姑娘只要玩得开心痛快,便是小人的福气了。” “……”花仔在北疆的时候,惯常也有人这样送银子,但那都是哆哆嗦嗦不得不送,这位老板却是满面含笑,比儿子孝敬老子还要诚心。 阿都凑在她耳边,悄声道:“看来师叔你在京城很吃得开嘛。” 花仔心知不是,她才回京多久?又没怎么抛头露面,谁认得她? 她直接问老板:“干嘛送我银子?” 老板笑得更孝顺了:“姑娘不知道么?敝小号已经卖给了小姜大人,小姜大人才是这里的正经东家,姑娘是东家的人,那小人还不得好生侍候?哪有让姑娘掏钱的理儿?” 花仔愣住了:“夫子……买下了这赌场?” “可不是?去年三月里敝小号就姓姜啦。”老板还滔滔不绝,述说着这一年人改换门庭的风光,毕竟姓姜的铺子,基本是打遍同行无敌手,一年时间他已经多了两处场子,可谓是日进斗金。 花仔喃喃:“他为什么要买赌场?” “这个……小姜大人自然是看中了敝小号的生意。”不过这话说得老板自己都不大相信,小姜大人是谁?姜家少家主,真能看上自家的赌坊?他转而道,“又说是看中了敝小号的陈设布置。小姜大人买下敝小号之日就吩咐过,这里的东西全得维持前年大年夜的模样,一样都不能改,所以小人就算想把场子做大,也只能另寻铺面……” 他的话没说完,衣襟一下子落进了花仔手里,花仔盯着他:“他真这么交待了?” 老板连忙点头:“东主的话,小人怎会记错?” 花仔的心砰砰作响,好像要跳出胸膛。 他买下赌坊,保留陈设,维持住那个大年夜的模样——是不是因为,他和她大年夜曾经来过这里?! 花仔扔开老板,转身就要去找姜安城。 但是不行,就算真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认。 她想了想,对追出来的韩松三人扔下一句“玩你们的去”,便翻身上马,直奔姜安城的别院。 桑伯来开门,见是花仔,立即苦着脸想关门。 只是这一次花仔可没有再从善如流,她直接闯了进去,在池边一把抓住正在剔翎的两只仙鹤。 晴光云影活在别院里,生平就没受过委屈,这会儿落入魔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年差些被烤的阴影,两只鸟一只叫得比一只惨。 这些年桑伯直把这两只鸟当孩子一般照料,一见这情形差点儿就跪下了:“哎呀花公子啊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花仔道:“我有几件事问你,你好好答。” 桑伯忙不迭点头。 “四海赌坊真是夫子买下来的吗?” 桑伯愣了一下,为难地点了点头。 “他还买了什么?” 桑伯迟疑一下,花仔的左手拎着仙鹤举了起来,仙鹤拍打着翅膀挣扎,羽毛乱飞。 “还还还还买下了听风茶楼!” 花仔的心顿了一下。 那是……她曾经去听过书的茶楼。 “还有呢?” 桑伯已经不敢迟疑了:“还有香合坊!” “香合坊?”花仔难以置信,“是我吃过的那家吗?” “整个京城就那么一家,除了那家还有哪家?”桑伯道,“人家是祖传的生意,本来是不卖的,主子非要买下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买了吧,也不见主子吃啊,生意还是照旧让人家做,我也真是不知道主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桑伯说完,急道,“花公子快放下,这两个小东西脆弱得很,可不能真弄死了啊!” “还有什么?”花仔问,“他还买了什么?” “好像还有通州一家酒楼,叫什么南山还是北山来着,那件事不是我经手的,我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那酒楼带温泉。” 对此桑伯是十分困惑,买下京中的铺子也算是置下一桩产业,买通州的是什么回事? “就这些了,再没有了!” 花仔缓缓松开手,晴光云影不等桑伯安抚,便扑啦啦飞过院墙,逃去了隔壁。 花仔怔怔地站在原地。 桑伯不明白的,她明白。 这些地方……全是她去过的,或是她喜欢的。 他买下的,是她留下的痕迹。 春风越过水面吹来,竹林随风扶摇,发出沙沙的声响。 花仔在春风里笑了。 笑得有点欢喜,又有点心疼。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夫子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就这样……你还说不喜欢我吗? 第76章 有人 那就是你啊! 每天清晨最早出现在街面上的人, 不是摆摊的小贩,而是上朝的官员。 姜安城的马车如往常一样前往皇宫,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朱雀大街直通皇宫大门, 又是百官上朝的时刻, 敢在这条街上纵马的人姜安城还没有遇见过。 然而他掀开车帘,看到的就是花仔灿烂的一张笑脸:“夫子, 早!” 其时卯时未至,天边刚泛出一片鱼肚白, 整座京城刚刚开始舒醒, 全笼罩在这一片淡淡的天光中。 但她的笑容明亮, 仿佛可以替代朝日, 照耀他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是三品武将的官袍,暗红的缎袍, 纯银护腕,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肢,头发用一顶银冠束起, 整个人英姿勃发,又娇小可爱。 姜安城不知道这两种截然不同且相互冲突的气质是如何在她身上统一起来的, 他的全部力气都用来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在最淡然的模样:“花将军早。” 说完便放下了车帘。 花仔不以为忤, 打马走在他的马车旁, 絮絮叨叨跟他说今天天气不错, 前面的包子铺打开门了, 他饿不饿, 要不要吃包子之类的。 姜安城坐在马车内, 手上是拿着公文,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她就在他的身边, 声音震动着他周身的空气,人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这样怀念那些日子。 入宫之后百官皆要下车马步行,姜安城下车的时候,花仔向他伸出手。 这是她以前跟着他上朝时的习惯动作。 姜安城下马车当然不需要人掺扶,她只不过习惯性地想拉一拉姜安城的手。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她一个字没说便伸过来的手,姜安城发现自己竟险些想把手伸过去。 好在他及时一拂袖,下了车,径自往前走。 袖角拂到了花仔的手心,花仔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跟上去。 “夫子,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来干嘛的?” 姜安城:“不知。” “老大不是给我封了个三品官儿嘛,我既然当了官儿,自然得上朝。”花仔道,“以后我天天跟你一道好不好?” 姜安城:“你我不同路。” 花仔露出大大的笑容:“不妨事,我每天去姜家门口等你。” “……”姜安城,“大可不必。” 下朝之后姜安城照例前往兵部议事,众官坐下不久,门外有人启禀:“骁骑将军到。” 花仔负着手迈进来。 在场除了姜安城,位序皆在三品以下,连忙齐齐起身。 “各位不必多礼,坐坐坐。”花仔身后还跟着几名下人,提着几只椿箱,花仔笑眯眯道,“各位大人为国操劳,十分辛苦,我家老大——呃,不,是陛下,陛下让我代他送些点心给大家尝尝,大家先吃好喝好再接着忙。” ——风长天从来不会做给臣下送点心这种事。 但姜安城没有说破,一道和众人起身谢恩。 点心布设在官衙小厅,姜安城正要和众人一起过去,花仔伸手拦下了他:“小姜大人,陛下另有赏赐给你。” “花将军,假传圣旨,是杀头的大罪。”待众人都走远了,姜安城淡淡道。 “点心是我从御膳房拿的,也勉强算是御赐了。”花仔说着便往姜安城的书案去,“再说了,我的就是老大的,我送东西给你,跟老大送东西跟你,全然没什么两样。” 姜安城:“……” 他刻意不让自己的视线随着她转,但听得她在拉开他书桌的抽屉,不由问:“你干什么?” “送你东西啊。” 姜安城狐疑,起身走过去,拉开抽屉。 就见抽屉里熟悉的位置,放着一样熟悉的东西。 一只纸盒。 纸盒里盛着一颗大则圆的冰糖葫芦。 “你以前留着那颗冰糖葫芦,不是忘了扔,是因为你想留着。”花仔手撑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向他低垂的视线,“因为你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它,然后就会想到我,对不对?” 姜安城抬起头,挺直了脊背,声音平静:“花将军说笑了。” 花仔看着他,“若不是,你干嘛不敢看我?看窗子做什么?窗子上有什么东西?” 姜安城缓缓将视线移到她的脸上,眸子里古井不波。 花仔本是撑着桌面的,忽然一发力,跃上了桌面。 姜安城微微吃了一惊,后退一步。 但花仔的动作比他更快,她一手掀起了他的衣袖。 几乎是立刻,姜安城放松了紧紧攥着的拳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花将军这是做什么?” “还装?我都看到了。”花仔看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有一丝自己都不知道的温软和心疼,“你每次骗我的时候,手都是在袖子里这么攥着吗?” 这样的眼神比世上任何一柄刀锋都更容易攻破姜安城的心,他用力夺回了衣袖,一连退了好几步,气息还有些不稳,“花将军,我那晚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你为何还要来这里胡搅蛮缠?” “谁胡搅蛮缠了?”花仔轻轻松松地跃下桌面,“我是好心好意来给你们送点心的。” “点心既已送至,花将军可以请回了。” 花仔走近姜安城一步。 姜安城后退一步。 花仔看了看他身后的柱子:“夫子,你再退就没有地方了。” 姜安城微微咬牙:“你到底想怎样?” 春已渐深,窗外的花木扶摇,空气里有冰糖葫芦微酸清香的香气,花仔看着气息已经有些不稳的姜安城,微笑着后退了一步,“不怎样,我就想让你别退了,再退就要撞上柱子了。”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我听夫子的,先走啦。” 直到花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敞开的大门许久也没有重新出现她的身影,姜安城才真正松下了一口气。 只是紧跟着又皱起了眉头。 ……她到底要干什么? * 花仔从此成了兵部官署的常客。 她本身是武职,又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再加上之前跟着姜安城在兵部混过几个月,上上下下都是熟人,来兵部就跟回家似的。 而且每次来都会给大家带些东西,兵部上下对她都十分欢迎。 次数多了,大家都弄明白了花将军的路数——什么御赐不御赐的那都是个幌子,关键是要把他们从姜安城面前支开。 于是后来大家都十分自觉,花仔一来,每个人都发现自己还有一件急待去解决的事情,片刻也停不得,立即要去办妥,飞快从两人眼前消失。 姜安城起先的打算是,无论花仔干什么他都无视,只当她不存在。 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抓狂,也许会发上一顿脾气,但脾气发完,她就会自觉无聊,然后便不会再来了。 姜安城的预测很少出过差错,花仔找姜安城说了半天话,姜安城都没有理会,花仔果然停了停。 就在姜安城以为她要发火的时候,她忽然凑到他面前来,认认真真问道:“夫子,你觉得阿都世子怎么样?” 姜安城笔下不停,没有抬眼,仿若未闻。 “阿都这人怪有意思的,他跟我一样喜欢赌钱,打架嘛虽然打不过我,但也能陪我过几招。” 花仔自顾自道,“你说我嫁给他怎么样?” 姜安城的笔一顿,纸上落下了浓重的一笔,破坏了一整篇奏章。 花仔还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对眸子圆滚滚地,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夫子你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他挺好?” 她跟着自言自语,“嗯,夫子都挑不出他的错处来,想来应该是不错的,我这就让老大给我赐婚。” 她说走就走,一个停顿都没有。 姜安城终于忍不住出声:“等等。” 花仔回头,一脸好学地看着他:“夫子有什么指教?” “他是北狄质子,身份尴尬,一旦出什么乱子,你便要被卷入局中,过不了太平日子。” “什么意思?”花仔问,“到底是嫁得还是嫁不得?” “嫁不得。”姜安城看着她,“你若真想嫁人,最好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世上总有好男儿在等着你。” “为什么?难道京城就没有好男儿?” 花仔望着姜安城的眼睛,这些天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她可以直接望得他的眸子最深处,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了,久到让她无比怀念从前每一次坦坦荡荡无阻无碍的对视。 她的眸子太过明亮,视线太过直接,姜安城垂下了眼睛。 京城……京城很快便会风云变幻,一切都会被卷进权谋之争,到时候也许是天翻地覆,也许是玉石俱焚,那将是一场大劫难。 他已经决定将身赴难,只希望她不要被卷进来。 “京城很小,而天下很大。”姜安城再次抬起眼睛,不容自己的视线逃避,望着她的眼睛,“花仔,你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自由,你可以去往更大的天地,在那儿,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能打败你、也能照顾你的人。” 花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夫子,你很久没有这样跟我说话了。” 这温和的语气,饱含关切的眼神,是在她离京之前才有的。 他教她兵法的时候是这样,陪她打叶子牌的时候是这样,给她压岁钱的时候是这样……以前的夫子,就是这样。 “我没有一字虚言,你莫要当儿戏。” 姜安城从来不知道说话是这样困难的事,每一个字都像是往心里扎了一根极细的针,针尖透进血肉里,疼得沁出血珠。 因为他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真的会有那样一个人,会喜欢上她的爽朗与天真,会迷恋上她的温暖与明亮,并最终牵起她的手,和她度过漫长的一生。 “我知道。”花仔忽然笑了,是姜安城最最喜欢的那种笑容,明亮澄澈,像夏日里的清溪,“我已经找到这样的人了。” 姜安城微微一顿。 花仔笑出了声,“那就是你啊!” 第77章 赌约 不住这儿我怎么勾引你?…… 花仔的眼神明净爽朗, 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一丝羞涩。 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姜安城见多了奉承背后的暗算, 习惯了温顺背后的恶毒, 再多的勾心斗角他都是司空见惯,只有这样的眼神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像是被一道雪亮刀光斩进神魂。 又痛, 又明亮。 “不要胡闹了。”几乎是耗尽力气他才能挤出这句话。 花仔看着他,笑了笑:“我是不是胡闹, 你会明白的。” 她虽说是每天都来兵部混一混, 却也没有真的打搅姜安城处理公务, 玩得差不多了就走, 走之前还突然伸出手,在姜安城脸上摸了一把。 姜安城:“!!!” 来不及震怒或者有其他反应, 花仔已经笑嘻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下值的时候见啊!” 声音从窗外传来。 姜安城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是羞恼多一点,还是头疼多一点,抑或只是……脸红多一点。 花仔就这么天天陪着他上朝下值, 上朝路上在朱雀大街碰面,下值的时候则经常是在姜家门口分别。 姜安城现在有点吃不准花仔到底想做什么。 她既不发火也不乱来, 没有得寸进尺, 也没有渐行渐远, 总之一切都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她似乎是生出了兴致要和他玩一场新把戏, 不越界, 也不抽离, 倒让姜安城拿她没办法。 这天她打马跟在马车旁边,看着姜安城进了姜家大门,才纵马离开, 身上的袍袖鼓着风,像是生出了一对舒展如意的翅膀。 姜安城一直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视线依然没有收回来。 他非常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心里却一直有个声音,无限温柔,无限低回,轻轻在他耳畔低语:“不急,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也许再等一等,花仔自己就会厌烦。 也许再等一等,他便不会再期待上朝的路上响起的马蹄声。 “这位花将军对你倒真是痴心,天天陪你上朝,伴你下值,风雨不改,朝夕与共,着实令人羡慕。” 姜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她是天赋异禀性情异于常人,看不懂你的冷淡,还是你待她其实还不够冷淡,反叫她充满兴趣?” 姜安城缓缓转身,躬身道:“她心性单纯,其实并不懂男女情爱,追着我不放,只不过是因为在京城她跟我最相熟罢了。” “相熟也好,痴心也罢,你要知道她这么天天跟着你,朝野尽知,若是有一天陛下当真降旨赐婚,你受还是不受?” 姜安城道:“阿容会劝住陛下。” “阿容是个好孩子,陛下也确实听她的,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万无一失,也许哪一天,陛下就会做出些我们料不到事情来。” 姜原说着,缓缓走近姜安城,在他耳边低声道,“阿城,你知道为什么风家这一辈没有公主吗?” 姜安城的眸子震了震。 “你不知道,你还是个傻孩子,历代姜家的少家主为了逃避尚主费了多大的力气,而你却什么都不用做。为什么?因为我帮你做了。” 姜原微微含笑,清俊眉眼带上出尘风度,他替姜安城理了理衣襟,十分温和地道,“这一个,要不要为父帮忙?” * 第二天花仔一如往常,在朱雀大街追上姜安城的马车。 然后再像往常那样神清气爽地照马车招呼:“夫子早啊!” 一边招呼还一边啃着个杏子,声音不免有些含糊。 反正无所谓,不管她打多少次招呼,姜安城也没理过她。 可今天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她刚招呼完,车帘忽然拉开了,姜安城道:“上来。” 花仔一口杏子险些呛进喉咙里。 “上不上?”姜安城问。 “上上上。”花仔连忙上了马车,手里还拎着一袋子黄澄澄的杏子,讨好地递给姜安城,“夫子吃不吃?东江的蜜杏,很甜!” 姜安城没接,也没说话,只看着她,目光沉沉。 花仔忍不住有几分发怵——难道她跟了这么多天,让夫子忍无可忍了? 不对不对不对,她立即提醒自己,夫子是喜欢她的,她跟着他应该只有高兴才对。 她试探着问:“夫子你……要干嘛?” 姜安城沉声道:“你打算这么玩到什么时候?” 花仔瞅着他:“要听实话?” 姜安城颔首。 “到你回心转意肯娶我为止。” 姜安城:“……” 姜安城:“我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花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咕哝:“口是心非。” 姜安城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仔抬头露出微笑,“我说这杏子好吃。”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天天跟着我,于我于你都大有不便……” 花仔接口道:“没什么不便的,你忙你的,我玩我的,这不挺好么?” 姜安城微微皱眉:“听我把话说完。” 花仔一瞧他眉毛皱起来,便乖了:“哦,你说,你说。” 姜安城却又顿住了,没开口。 一时间马车内宁静,只有车轮粼粼之声。 花仔正要催催,却发现他的眸子深不见底,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不定。 良久,他开口道:“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静的。 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看起来和平常冷冷淡淡的模样差别不大。 如果是换作以前,花仔肯定要被蒙住了。 此时,她忽然伸手探向他的衣袖,毫不意外地,隔着衣袍摸到了底下握紧的拳头。 “!” 姜安城的眸子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夫子,你要怎样才能放过你自己?”花仔盯着他的眼睛,“承认你喜欢我又怎样?会掉一块肉吗?” 姜安城咬牙道:“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你我的曾经已经化为一片灰烬?” “是,你烧掉了房子,那赌坊呢?茶楼呢?酒楼呢?还有香合坊呢?!”花仔道,“还有明月坊我也去过,你怎么不一块儿买下来?” 姜安城像是突然挨了一记鞭子,整个人僵住,脸色发白,“你怎么……” 才说了三个字便发现自己的愚蠢,他咬了咬牙,稳住心绪:“多谢提醒,我都忘了我还有这几处产业,这便让人去处置了。” “怎么处置?卖了,还是烧了?”花仔盯着他的眼睛,“房子可以烧,产业可以发卖,那这里呢?这里头的东西,也可以烧可以卖吗?!” 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下。 隔着几层衣料,他的心脏撞击着她的掌心,像是要代替主人说出那些主人无法出口的话语。 “够了!” 姜安城甩开了她的手,力量之大,把旁边小桌案上的公文都掀翻了,洒得一车厢都是,外面的车夫和府兵都听到这动静,马车为之一顿,车夫低声唤:“主子?” 姜安城喘息着,花仔大约是上天专门派来收拾他的,总有法子让他溃不成军,他平息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无事。” 顿了顿,他道:“花仔,你根本不懂京城是什么样的地方,也不懂风姜两家到底是什么局面……” “少跟我来这套,我就问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给个痛快话!” 花仔的气息也不大稳,明明早就想好了夫子这人吃软不吃硬,可事到临头,她心里的火星子还是忍不住往外冒。 姜安城:“我早说过了,不喜欢。” 花仔:“我不信!” 姜安城:“……” 那还让我说什么? 只是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知怎地倒冲淡了方才马车内紧张的气氛,姜安城忽然道:“花仔,我们打个赌吧。” 花仔斜过眼睛瞅着他:“赌什么?” “我给你一个月时间,若一个月内,你能让我承认自己喜欢你,我便娶你。” 几乎是立刻,花仔的眼睛亮了,这不正是她现在为之努力的事吗?! 不过花仔也是有脑子的:“那你要打死不认呢?” “我若打死不认,你难道还能逼我就范?” 花仔“哼”了一声,低声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姜安城对这充满沙匪气质的宣言有些抵挡不住,咳了一声:“若是你赢了,我们成亲,若是你输了,你离开京城。敢不敢赌?” “敢不敢”三个字几乎是戳中了花仔的死穴,她立即道:“老子有什么不敢?!” “好。那从今日起,你莫要再跟着我上朝了。” 花仔有点明白了,“你搞来搞去,就是不想我跟着你上朝么?早说啊,其实有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回家,绝不再跟。” “你说。” “你回别院住。”花仔道,“我天天跟着你,为的不过是见见你,你要是搬回别院,咱俩天天都能见面,我就不用跟上跟下了。夫子你看怎么样?” 花仔一面说,一面暗暗为自己叫好。 姜家那地方,天天在姜原眼皮底下,她就算有本事,也很难施展。 但回了别院可就不一样啊哈哈哈哈! “好。”姜安城伸出手,“一月为期,愿赌服输。” 花仔的手和他一击掌:“就这么说定了!” * 晚上姜安城回到别院的时候,发现向来安静的别院灯火通明,十分嘈杂喧闹。 庭院里满是忙碌的泥瓦匠在进进出出,原来那片瓦砾已经差不多快清理干净,花仔正站在高处示意他们动作麻溜点,并开出了一人二两银子的赏格。 姜安城皱眉:“这是做什么?” “夫子!”花仔笑吟吟跑到他面前,“盖房子啊。屋子烧了没关系,我给自己盖一个!” 四下里打着火把,整个庭院亮如白昼,把她的眸子映得格外耀眼,姜安城最吃不消的就是她这样明晃晃一往无前无可阻挡的眼神,下意识偏开了视线,道:“谁许你乱来的?” “这怎么是乱来呢?”花仔道,“我就喜欢住这里,旁的厢房我不乐意住。” “……”姜安城,“我有说让你住旁的厢房吗?” 花仔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那个……我们还没成亲,就住一个屋子,不大好吧?咳咳咳,不过若是夫子你一定要坚持这样的话,我倒也勉强还可以……” 姜安城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那就是脑仁儿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手拎起花仔的后衣领,直接把她拎到了院门外放下,指着斜对面的花宅:“花将军,尊府在那边。” 花仔震惊:“你不让我住这儿?!” 姜安城:“我只答应你回别院,什么时候答应过让你也回别院?” 花仔更惊:“可不住一块儿我还怎么勾引你?!” 说完才觉出不对,连忙找补:“不是,那个我是说不住这儿,我怎么能赢你?” “那就要看花将军的本事了。” 姜安城说着,“砰”地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关门的动作又急又快,因为如果再慢一点,花仔一定就能看见他脸上泛起来的红晕。 他对着门板无声地长出一口气,这才是第一天,他就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一个月,他真的扛得住吗? 第78章 借宿 ……好险。 花仔也有点后悔了。 姜安城忙于公务, 早出晚归,要是能住在别院,她还有机会尽尽心, 现在不能住在一处, 她连见他一面都不容易。 她瘫在椅子里长吁短叹,忽见几名下人一阵急奔。 她叫住他们:“干什么去?” 下人忙道:“这天说变就变, 后院还晒着被子呢!再不收就全湿了。” 花仔抬头,果然看见雨丝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蓦地里福至心灵:“慢着, 别收!” 下人们一愣。 花仔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把咱家的被子全拿出来晒。” 这场雨淅淅沥沥, 一直下到晚上也没停。 姜安城晚上回到别院, 桑伯便带着人,提着灯笼, 打着伞,来接。 姜安城下马车时眉头微蹙,手里还捏着一封公文, 春雨如丝,水汽弥漫, 灯笼的光晕里每一道雨丝就像一根根绣花针, 一闪即没。 姜安城忽然停下脚步, 望向给他打伞的人。 打伞的人手举得高高的, 因为他高出她不少, 她这样才能把伞遮过他的头顶。 也是因此, 晚风把雨丝卷着吹入伞下, 在她的发上凝出一颗颗小水珠,在灯笼的光芒下,清亮如细碎的水晶。 这些水晶好像也撒进了她的眸子里, 她的眸子在灯笼昏黄的光芒下看起来明亮极了。 姜安城克制住后退一步的冲动,“你怎么在这里?” “嗐,我那些下人没有一个能用的,下雨了也不知道收被子,被子全淋湿了。这不,只好上邻居家来借宿了。” 花仔知道自己脸上该带着愁意,不然最好也得苦着脸,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那才是求人收留的模样。 可是她实在愁不起来。 从前的很多次,她就是这样一听到马车的声音,便第一个冲出来迎接他。 他从马车上下来,身姿动作优雅无比,身上的官服明明是易皱的料子,穿在他身上却很难找得出一丝褶皱,他永远都是这样端正稳重,像是立在风中的竹子,又清韧,又挺拔。 她怎么看怎么喜欢。 别说发愁了,在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她的眉眼就自动弯了起来,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笑容仿佛闪到了姜安城,他即刻回过头,望向桑伯。 桑伯连连点头:“确实如此,老奴亲眼看过的。” 姜安城吩咐:“那便送一床被子到花将军府上。” 他扔下这一句便走,花仔连忙跟上,“嗐,没用的,这不下雨么?我的房顶不知怎地居然开始漏雨,实在是住不得人了。” 桑伯也道:“是是是,真漏了……”蓦然见姜安城望过来的眼神凌厉,桑伯这才闭嘴。 心里却兀自蠢蠢欲动——主子搬回别院了,显见的是回心转意,干嘛还要把花仔往外推呢? 重新回到那时其乐融融的日子不好么? 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他:“你去隔壁说一声,请王爷招待花将军一宿,我承他的情。” 桑伯去了,半时回来,道:“那个,王爷不答应。” 姜安城皱眉,以他和荣王的交情,何至于连这点事都办不成? 桑伯支支吾吾道:“王爷说……他怕自家的被子也会被淋湿,更怕自家的房顶也会开始漏雨。” 姜安城:“……” 花仔则暗暗点头,荣王甚是英明。 然后歪头瞧着姜安城:“夫子你看,我真的是无处可去了……” 她的一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沾染了春夜的水汽,变得湿漉漉的,姜安城明知道这不是真的,还是情不自禁一个恍神,把她看成了一只栖在树下受风吹雨打的小猫。 “下不为例。” 他一拂衣袖,转身回书房。 花仔整张脸一下子明亮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声道:“谢夫子!” 声音里满是活力和干劲,这一声谢仿佛能令春雨滋润着的花朵尽数开放。 姜安城板着脸走进书房。 直到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嘴角便不由自主,微微勾起。 真是个傻的,为了住进来,居然费这么大劲。 不过,很快姜安城就明白花仔花这么大力气可不是止是为了借宿。 每天亥时三刻左右,桑伯会为姜安城准备一份夜点心。 姜安城放下公文,抬眼的时候却愣住了。 今天送点的人却不是桑伯,而是花仔。 她身上穿着淡粉色上襦,系着春水绿齐胸百褶长裙,每一道褶子里都藏着璎珞花样的绣纹,臂上挽着白如云朵的披帛,头上挽着双鬟髻,簪着一对碧玉桃花流苏钗,系着发带。 春风带着雨水的湿润气息从门外吹进来,她的披帛与发带轻轻飘动,每一步走来都盈然若梦。 花仔这次回京之后便没有再特意作男装打扮,但她的女装也多是女子的圆领袍之类,统一特征是袖子都比较窄,裙子也不从不及地,这样比较方便打架。 发式更是一如既往地胡乱在头顶束一只马尾,大约从来没有过用梳子,额角的头发永远是细细碎碎,毛茸茸的,让人很想替她理理顺。 姜安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时候,再一细看,她甚至还描了眉毛,唇色也比平日里要红许多,娇艳欲滴。 “……好看么?” 花仔把托盘搁下,问的时候语气不大确定。 她头一次让人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自己看镜子是万分不习惯,但桑伯说男人都好这一口,她便来试一试。 她没有在姜安城脸上看到类似于“惊艳”的神情,也没有见他流口水或者流鼻血,他好像就是单纯地被吓到了,眼睛发直,眨也没眨一下。 这让花仔顿感挫败,一屁股坐下来:“很奇怪是吧?我也觉得怪怪的。”她晃了晃脑袋,把两根发钗拔了下来,“这玩意老扎着我的脑袋疼。” 姜安城回过了神,垂下了眼睛。 一句“好看”已经到了嘴边,被他用力地咽了下去,喉结一阵滑动。 “为什么……打扮成这样?” “为了勾引你啊!” 花仔再自然不过地道。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过强大,姜安城无法招架,心跳得过于迅速,几乎要惊动这春夜的空气。 他胡乱取过托盘上一只碟子,借着用餐来掩饰自己的无措。 他自信自己表现得足够完美,指尖即使有轻微的颤抖,也被筷子挟菜的动作所全盘掩盖。 可眼角余光,还是发现花仔开始盯着他看。 姜安城:“……” 哪里不对么? “好吃么?”花仔问。 姜安城带着沉着的神色点头。 “可你……吃的是烤羊肉。” 花仔觉得很奇怪,姜安城的饮食一向清淡,早饭和夜点心泰半是用些清粥小菜。 姜安城也很懵,为什么他的夜点心里会有烤羊肉? 花仔倒是直接读懂了他的诧异,解释道:“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撒了好多孜然和辣椒粉,夫子你没吃出来么?” 姜安城这才觉得从嘴里到胃里一线都是滚烫的,着了火一般。 他强忍住想灌一壶茶水的冲动,面上维持着淡然的神色:“人都是会变的,我改口味了。” “哦。”花仔对此毫不怀疑,还殷勤地给姜安城又挟了一块,且挑了最大的那一块,“那夫子你多吃点。” 姜安城看着面前碗里那块殷红的、散发着浓烈香味的羊肉,头一次对自己的脑子产生了怀疑——他刚才到底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咽进肚子里的? 那边花仔忽然又有了新发现,“哎,夫子你耳朵好像有点红。” 果然一开始就不该让她住下! 七宝树灯隔那么远,她这眼神为什么就这么利? 姜安城极力保持着声音的淡定:“辣的。” 花仔喃喃道:“嘴唇也好红。” 姜安城有心照样回她一句“辣的”,却不小心一抬眼,只见她说这话的时候,手肘支在案上,两手捧着脸,眸子似懵懂,似疑惑,泛着一层迷濛的光,像是用仙术在瞳仁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眨眼便会化成泪水滑落下来。 砰,砰,砰。 姜安城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 再也压不住。 脑海里有一万句“不可以”又怎样?心脏在此时狂嚣,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他的小神仙。 她像是完全贴合着他的心思生长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难以抗拒。 无法拒绝。 “夫子,我梦见过你……”花仔的声音低低的,语速有点儿慢,每一个字都在他心头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过去,“你知道北狄的国师塔殊吗?那个老头子奇奇怪怪的,有一身稀奇古怪的本事。在北疆的时候,有一回我中了他的迷香,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然后我就梦到了你……” 她一面说,一面慢慢地凑近姜安城,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姜安城的唇。 夫子的唇形生得很精致,很好看,此时在灯下看起来格外红润,让人很想咬一口。 “你那个时候,嘴唇也这么红的……”花仔不自觉咽了一口口水,“于是我就……就……” “……就怎样?” 姜安城轻声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喑哑。 “就……就……” 花仔不自觉越靠越近,书房大门没有关,春风吹着雨丝入内,屋角的七宝树灯一阵明灭不定,整间书房的光恍恍惚惚,闪闪烁烁,像一场梦境。 就亲了你一口。 扑上去,稳稳地亲上了你的唇。 那又软又香的触感牢牢地印在脑海里,此时又被翻了出来,随之一起席卷而来的那还有梦中姜安城的气息,以及她仿佛要融化在他唇齿间的感觉。 “啊啊啊要命!” 花仔一把捂住自己的脸,一跃而起,跑了出去。 姜安城看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好险。 第79章 拈花 口是心非很好玩么? “女孩子最讨厌男子做什么?” “噗!” 荣王一大清早就看到了姜安城, 本就够惊讶的了,待姜安城问出这句话,荣王口里的茶水当即就喷了出去, “你一大清早把我从床上拖起来, 就是为了问这个?” 姜安城点头,神态庄重得如同对待任何一桩国家大事。 荣王打量他:“你那位小将军怎么折腾你了?” “休得胡言。”姜安城正色道, “我真心求教。” “女孩子这样东西,是水做骨肉, 琉璃做肚肠, 讨她们欢心不容易, 想讨她们厌那可再简单不过, 你随便放几句狠话,她们就要哭哭啼啼再也不要理你了。” 姜安城摇头:“狠话没用。” “呃, 那……动手?一巴掌下去,这辈子基本就无缘了。” 姜安城还是摇头。 荣王恍然:“哦,你家那口子不一样, 真动手还不知道谁揍谁。” 姜安城微微皱眉:“慎言。” 荣王是知道他的顾忌的,叹了口气, 认真想了想:“女孩子们最想要的是独宠, 所以最讨厌的, 应该是男人拈花惹草吧?哪怕表面上再贤惠大度的, 见到自家男人留连青楼楚馆, 总归是有一场恶气要生的。” 姜安城听住了。 拈花惹草…… * 时隔多日之后, 玉娘子的小楼上再度响起了《天上香》的琴声。 纤纤玉指拔弄琴弦, 翦水双眸含情脉脉,悠悠琴声动人心魂,只可惜听的人似在神游天外, 酒倒是一杯接着一杯。 一曲奏罢,玉娘子推琴而起,走到桌边,按住了姜安城面前的酒壶,柔声道:“大人,这已经是第三壶了。” “三壶而已。”姜安城的神情与语气皆看不出有醉意,提起酒壶,替玉娘子也斟了一杯。 两只杯子轻轻一碰,两人都是一饮而尽。 玉娘子轻声问:“大人很少这样喝酒的,是有什么心事么?” 姜安城低头笑了一笑,三分无奈,三分凄凉,抬眼望了一眼门口。 玉娘子早就发现了,这是他今夜第十次望向门口。 “大人莫不是在等人?” “是。”姜安城叹了一口气。 他在等。 他盼她来,他盼她不要来。 来了或许能叫她清醒,可也一定会让她生气难过。 “不知是何方贵客,竟敢劳大人在这些久等?”玉娘子问。 话音才落,楼下便听到有争执声传来。 玉娘子的小楼乃是明月坊重地,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大约是有人被挡在了下面。 玉娘子用询问的目光请示姜安城,姜安城点点头。 “让人进来——” 玉娘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底下已经没有了响动,花仔已经走了上来。 玉娘子想起了雅间里被她一脚踹出来的大洞,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吩咐着实有些多余。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玉娘子耳边听得姜安城一声低语:“得罪。”紧跟着腰间一紧,身不由己,坐在了姜安城的膝上。 玉娘子是何等人物,手立即揽上了姜安城的肩头,脸上浮现一个柔媚的神情,微带讶异地望向门口。 花仔刚踏进门,看到的就是姜安城美人在怀的景象。 “花将军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明月坊是不招待女客的。” 玉娘子一面曼声问,一面将酒杯送到姜安城唇边。 姜安城低头正要饮了这一杯,却饮了个空,花仔劈手就把酒杯夺了过去,仰起脖子一口闷,“唔,上好的冰雪烧,还不赖。不过我有更好的。” 她手里拎着一只酒坛,酒坛摆上桌,拍开泥封,一股浓烈的酒香霎时透出来。 “这是我从老大那里偷里来的,他为大婚留了几坛,一直舍不得喝。”花仔说着,吩咐玉娘子,“取海碗来。这酒不兴用杯子。” 玉娘子:“……” 怎么回事?明月坊确实不招待女客,但应付打上门来寻人的夫人娘子们,乃是女伎必修的一门功课,玉娘子身为个中翘楚,在这方面自然也很有经验。 她见过上门撒泼的,见过喊打喊杀的,见过哭天抹地的,见过垂泪不语的,就是没有见过花仔这种……看起来好像无事发生的。 姜安城开口道:“花将军交游广阔,想要喝酒,有的是朋友,何必非要在这里坏我的好事?” “好事?”花仔看了看姜安城,再看了看玉娘子,“你是说,你在这儿听了这么多年的琴,今天终于要和这位美人儿姐姐把生米做成熟饭了?” 她的头半歪,眼睛睁得圆圆的,眸子在灯下光洁异常,身上又穿回了自己习惯的圆领袍,头上依旧是随随便便束起来的马尾,浑身上下没有半丝精雅细致。 明明和这小楼里的绮丽华美格格不入,姜安城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所在的地方便纳入了她的领地,这小楼每一寸地方都臣服于她,包括他的心。 他无视于心脏不可思议的柔软,淡淡道:“不可以么?” 花仔“嘶”地吸了一口冷气,“夫子,口是心非很好玩么?” 姜安城面无表情:“花将军此言何意?” 花仔转头向玉娘子道:“姐姐,去拿碗,别逼我拆楼。” 姜安城拉住了玉娘子,正要说话,玉娘子却忽然起身了。 姜安城微微一怔。 玉娘子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人永远骗不了自己,别和自己作对了。” ——你坐在这里听了半天琴,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全程面无表情。可是,花仔刚进门的那一刻,你的眼睛里好像突然有了光,那让你的脸英俊到不可思议。 玉娘子离开了,送碗回来的是玉娘子的侍女。 花仔一面斟酒,一面问:“怎么?美人儿姐姐不来陪你演戏了?” 姜安城不答,不知是前面喝得有点多,还是因为她的话,他的心绪有点浮躁,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花仔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样喝才带劲嘛!” 姜安城也不用她让,喝完一碗,又给自己倒上一碗,照旧仰头一口闷。 花仔不由多看了两眼。这是北疆独有的烧刀子,没喝过的人多少会被辣着,姜安城喝得这么波澜不惊,倒叫她有点意外:“夫子,你酒量不错啊!” 姜安城没有理会,再倒上第三碗。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睛也一直垂着,花仔看不到他的眼神,可这会儿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情相当糟糕,便按住了他的手:“夫子,等会儿……” 姜安城反手甩开她的手,抬头盯着她:“花将军,你到底要我怎样做,才能离我远一点?” 花仔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皇宫回来,拿着酒就去找姜安城,结果桑伯告诉她,姜安城在明月坊。 她当场就觉得不大对劲。 姜安城确实偶尔会来明月坊听琴,但从来都是挑休沐的日子,毕竟平日里的公文已经占用了他全部的时间。 “夫子,我过来的时候,去了一下我上回听曲的雅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墙上的大洞,依然维持着当日的模样。 明月坊的下人说,这是坊主的意思。反正这两间雅间已经算是封存了起来,再也不待客了。 花仔站在那个被自己踹出来的大洞前,心里像是藏下了一片大海,波涛汹涌,滚滚不尽。 才不是什么坊主的意思。 这世上,会巨细无遗地留下她所有痕迹的人,只有那一个而已。 “夫子,你喜不喜我,有多喜欢我,你自己心知肚明。”花仔望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从你身边赶开,但我要告诉你,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有陌刀在手,谁也伤不了我,我还能为你而战,夫子,你应该留下我。” “傻瓜。”姜安城摇头,“你可知天下最可怕的战场,不在边疆,而在京城?你可知天下最危险的东西,不在刀兵,而在人心?” “那又怎样?”花仔道,“老子还不是一样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姜安城看着她,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低声,后来越笑越大声。 “我怎么会遇上你……”他笑着笑着,眼角就开始泛红了,“为什么会遇上你啊……” 花仔明白了。 他喝醉了。 原来夫子喝醉,是这个模样。 他身上穿的是便服,通肩大袖,颜色清浅,让花仔想起了去年上祀节那一件。此时在灯下,他的肌肤如玉,眉目清俊,眼角的那点红便异常惹眼,让人忍不住想去亲一亲。 她忍住了这点冲动,放低了一点声音,悄悄问:“遇上我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我遇上你,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 花仔忍不住问。 然而她没有等到回答,姜安城往桌上一趴,昏睡了过去。 花仔:“……” 哪有说话说一半就睡的啊混蛋!!!! 花仔好想把他摇醒接着问,但心里面又有一股异样温柔,让她不愿打扰他的美梦。 她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姜安城扶上了床,替他盖好被子。 灯下,姜安城即使睡着了,眉头也是皱着的。 花仔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 仿佛是睡梦中他也感觉得到她的碰触,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脸上多了一丝宁静,看上去梦中滋味不错。 花仔关上门下楼的时候,发现玉娘子就在楼下倚门而立,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看上去翩然若仙。 “这么好的机会,花将军何不将生米做成熟饭?”玉娘子轻声道,“这样一来,以小姜大人的性子,绝不会负你。” 花仔走到她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了玉娘子的下巴,脸上不无得意。 “美人儿,你会说这样的话,显然是没有人教会你什么是喜欢。” 第80章 胡来 见过人家闹洞房吗?…… 姜安城难得大醉,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有人拧了热手巾过来服侍,姜安城抬头发现是桑伯。 “……”姜安城, “谁让你来的?” “花将军。”桑伯眉眼含笑, “主子啊,她亲眼见着你进乐坊, 还能打发老奴带着人过来侍候,像这样大度的姑娘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了, 您可不能再死脑筋……” 姜安城抬手止住桑伯的话, 只觉得头更疼了。 官袍车马俱全, 姜安城直接从明月坊去上朝。这一天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旁的, 他总有些心不在焉,便早早地下了值。 回到别院却是鸟静静风轻轻, 没有半点响动。 桑伯提着灯笼走在他身后,见他驻足四望,便问道:“主子要找什么?” “没什么。”姜安城像往常一样回到书房, 案上已经备好了笔墨,一切就和从前无数个夜晚没什么不同。 这一年来, 他已经慢慢适应了这样的单调枯寂的日子, 平静得好像从未起过任何波澜。 哪知才不过两天, 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习惯就被打破, 执起笔来写不到两行字, 便觉得灯光一晃, 花仔两手捧着脸, 歪着脑袋坐在桌边。 自然是幻觉。 可这幻觉如此清晰,仿佛能嗅到她的呼吸。 真是,疯了。 接连几日, 花仔好像忘记了和姜安城之间还有赌约,一直没有登过别院的门。 姜安城在下朝的时候喊住姜钦远。 姜钦远只在礼部领了个闲差,一个月里只有初一十五大朝会的时候在正殿角落里排一排位置,和姜安城百官之首的位次差着十万八千里,想看一眼姜安城还得伸长了脖子,这会儿不由受宠若惊。 姜安城略问了几句话,便状若不经意地将话题带到了花仔身上。 姜钦远有种由衷的感觉,这会儿的姜安城仿佛又回到了在麟堂当夫子的状态,通身泛着一股温暖的气息,不再像之前如寒冰般难以告近,他立时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花姐最近可忙了,天天去闹人家洞房。堂哥你是不知道,花姐闹起洞房来,那叫一个无法无天,我和阿松都受不了了,就风长健那傻子还没跑掉……” 他说到这里,猛然刹住。 “闹洞房?”姜安城微有些讶异。 “呃……就是新人成亲,大家不都要在洞房里先热闹热闹嘛,这很正常,很正常,哈哈哈哈……”姜钦远一面说,一面已经开始后退,“那什么,我衙门里还有事要办,堂哥我先走一步告辞了!” 最后一个字落地,人已经跑得没影了。 “……” 姜安城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皱起了眉头。 “季齐,去查一下她到底在干什么。” 季齐已经养好了棒伤,开始回来当差,闻言,道:“主子不是巴不得花姐走远些么?现在花姐玩得起劲,顾不上找您,岂不正中您下怀?何必再去招惹人家呢?” 姜安城冷冷地看着他:“派你去了北疆一趟,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话多。” 季齐出去了一趟,回来禀报,这几日花仔确实是专心致志闹洞房,哪家结亲她就去哪家,也不管认不认识,反正扔个红包就闯人家洞房。 姜安城按住额角,这是他头疼的习惯性动作,季齐自然明白,季齐道:“其实花将军与您全不相干,花将军别说闹洞房,哪怕是把京城闹个底朝天,又和您有什么关系?” 姜安城脑海中清晰地知道,季齐说得半点不错。 可心却固执至极,不肯理会。 “让金吾卫署调一份今日办喜事的名单过来。”姜安城说完,补充了一句,“以她的性子,认真做一件事,非得做到极致不可。我身负京城巡检之责,断不能让她在百姓的喜宴上胡作非为,找得百姓不安。” “是,主子英明。”季齐道。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姜安城总觉得季齐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没有从前那么敬畏了。 紧接着,季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文书:“属下猜测主子可能会想知道花将军今天要去哪里,所以擅做主张,先把金吾卫的文书拿来了。” 姜安城:“……” 这已经不是不够敬畏,而是明显有些许打趣了。 * 花仔这些天很忙,收获也很丰厚。 她已经大致了解京城闹洞房的各种样式了。 这天和风长健一起闹完一家,意犹未尽,忽然想道:“咱们闹完了洞房,他们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风长健的脸顿时爆红:“当当当然是洞房。” “你看过人洞房吗?”花仔问。 风长健脸蛋已经快烫熟了:“没没没没有……” “我也没有。”花仔说着,眼珠子一转,一把把风长健拎上了房顶,并且甚有先见之明,捂住了风长健的嘴,把风长健一声长嚎堵死在里面。 花仔熟门熟路地揭开瓦片,只见顶下红烛摇曳,新郎与新娘缓缓搂在了一块儿。 只是两人还没来得及看得更清楚些,耳边忽然传来凉凉的、低低的一声:“好看么?” 两人同时抬头,只见姜安城站在他们身边,长身玉立,宽袍缓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风长健张大了嘴,下一瞬他的嘴再一次被人捂住。 这一次是花仔和姜安城同时出手,姜安城的手按在了花仔的手上,刹那间的肌肤接触,让姜安城微微一震,立即收回了手。 “夫子你怎么来了?” 花仔发现了,无论什么时候,她看到姜安城时,心中首先涌上来的都会是快乐与惊喜,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袖与衣摆,一轮圆月在他身后升起,她觉得她的夫子像是从云端来到人间。 “夫子你也想看吗?来来来,我这边位置好,看得清楚——” 姜安城差点儿给她这句堵到胸逆,压低声音:“我没教过你什么叫‘非礼勿视’么?带着人下去!还有,把这洞补上。” 花仔原想争辩两句,但见姜安城眉头皱得死紧,便老老实实照办了。 风长健对这种危急时刻已经有了经验,悄咪咪递给花仔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拿起脚来就开溜了。 反正只要有花姐在,姜夫子根本不会追究其他人。 姜安城果然没有在意他,离开了院落,问花仔:“你到底要做什么?” “学人家闹洞房啊。”花仔向他展示今天的成果,是一只林檎果,“在这家我学到一个新招,拿这果子钓在新郎新娘中间,让两人一起咬。嘿嘿,一个不小心,两人就能亲上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姜安城忽然喝道:“胡闹!” 花仔心说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闹洞房,怎么能算胡闹呢? 不过姜安城的语气和脸色都有点奇怪,她借着月色打量姜安城的脸,发现他的神情不大对,好像有点慌乱,有点紧张,更奇怪的是,他的脸红得厉害,简直跟方才偷看洞房的风长健有得一拼。 “夫子你脸红什么?” “你……”姜安城难得地卡住了,顿了顿才道,“你休想胡来,我绝不允许。” 花仔不解:“不允许什么?” 姜安城心说这家伙装傻的本事倒是大有进步,别以为你这么问我就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在我们的婚宴上这样乱来,他绝不允许—— 蓦然间,他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震惊到了。 什么……我们的婚宴? 他在想什么?! 姜安城向来沉静稳重,花仔甚少在他脸上见识超过三种情绪,这会儿却见他脸情变幻,异常迅速又精彩,简直像是搭了个小戏台,忍不住好奇:“夫子,你在想什么?” “你莫要乱来。”姜安城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这些平民百姓的花样粗俗不堪,贵胄世家的婚礼绝不会如此。” 花仔顿时来了兴致:“世家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他们不闹洞房么?” “自然是不闹的。” 花仔撇撇嘴:“那还不如老百姓成亲好玩。” 姜安城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须得将她从歪路上拉回来,便道:“世家迎亲自有世家的礼节,婚姻大事并非为了玩乐,但也有一些玩意儿颇具意趣,胜过这些花样。” 花仔果然立刻被引起了兴趣:“是些什么玩意儿?夫子你带我去瞧瞧呗?” 她还是旧日的习惯,一面说,一面就拉住了姜安城的手,姜安城低下头,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的手,还是这么暖、这么小的一只。 熟悉的触感闯入脑海,手指想要拥有自己的意思,去反握住她的手。 但他一低头一注目,花仔便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 “……” 姜安城也说不上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他道:“我可以带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再不许干这种事了。” “行,我答应你。”花仔应得飞快,“嗐,我原来还以为新郎跟新娘上床会不一样呢,没想到也跟乐坊里的男男女女差不多,都是搂在一块儿亲,再往下估计就得脱衣服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姜安城越听她越不像话,忍不住道:“住口!” 花仔看他的脸又一次爆红了,也不知是因为气的,还是因为其它。 她闭上了嘴,从嘴唇缝隙里叨叨出声:“哦哦知道了,非礼勿言,不能说搂在一块儿的事。” 姜安城只觉得额角又隐隐生疼了。 可一颗心却鼓鼓囊囊,仿佛容纳了一天一地的春风,有说不出来的欢喜雀跃。 好几天未见,他又看到她了。 马尾还是胡乱扎着,蹀躞带束出纤腰,袖子挽着,露出一截细细的腕子,在月光的映照下白得仿佛能发光。 心脏不服管束,一味欢喜。 此时他完全明白了季齐脸上那种戏谑是从何而来——他对她的想念早就无可阻挡,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词只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第81章 交杯 你承认了! 风长天和姜雍容的婚事筹备了许久, 终于到了正日子。 这场婚事对于百姓们来说,不仅仅是帝后大婚,还是光明菩萨和灵台神女在这一世的人间结成连理, 因此不单是姜家和宫中热闹, 整个京城都是张灯结彩,处处烧着香火, 撒着花瓣,喧闹欢腾, 比过年还热闹。 花仔这次没有再跟女眷们坐在一起, 而是大马金刀地占据了离丹陛最近的席位。 坐席的安排乃是由礼部与大内共同决定, 即意味着陛下的旨意。所有能在这种场合有一席之地的, 皆是聪明绝顶的人精,不单不会多说半个“不”字, 还殷勤地向花仔敬酒。 开玩笑,陛下如此明显的抬举与恩宠,这位花将军显然是本朝最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无疑了。 花仔本来就是爱热闹的, 且深深觉得和文武大臣们大口喝酒,远比和女眷们聊家常要有意思得多, 顿时快活得宛如回到了天虎山, 拎着酒壶到处找人喝酒。 喝到姜安城面前的时候, 发现姜安城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虽说大庭广众, 皱眉的动作做得十分细微, 但瞒不过花仔, 她拍了拍他的肩:“国舅爷, 怎么不高兴了?” “休得胡言。”姜安城看着她手里的酒壶,低声叮嘱,“少喝些。” “哈哈哈那可不行, 老大娶老婆,兄弟们都守在北疆不能来,我得替他们多喝点!”花仔把杯子往他的杯子上一碰,“放心吧我酒量好得很,才不会醉。” 姜安城其实还想说,这么喝,酒量再好也非醉不可。 而且他还有更深一层的担忧。 若只是醉一场还不打紧,但这里可不是乐坊或是家中,这是皇宫大内,今日又是国婚喜宴,在这等场合喝醉便是御前失仪。 朝堂向来云谲波诡,官员们此时能和她倾杯笑谈,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就会将她的失仪写进弹劾的奏折中。 所有的无心之举都有可能为未来埋下祸端,这便是京城。 可她笑得这样开心,眸子这样明亮,姜安城心中轻轻响起了一声叹息。 罢了,醉便醉吧,他自会照顾她。 弹劾便弹劾吧,他自会护着她。 “处置得如何了?” 姜原座席就在他的身边,说这话的时候,姜原在喝酒,一没有指名道姓,二没有望向花仔,但姜安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快了。”姜安城答。 一月为期,今天是最后一天。 席上还有一个人喝得比花仔还多。 那就是荣王。 和花仔被众人环绕不同,荣王也不用人让,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案上的菜一口也没动,酒却已经喝下去好几壶。 荣王自少年时代就钟情于姜雍容,今天是姜雍容第二次大婚,便也是荣王第二次心碎。 姜安城看他眼神已经明显在发直,显然醉得不轻,但借更衣之便,扶他离席。 门外星月皎洁,天地清朗,荣王步履不稳,踉踉跄跄,口里含糊不清:“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哈哈哈哈……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荣王随行的侍从迎上来,从姜安城手里扶过主子,荣王晃晃悠悠拍拍姜安城的肩,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神无法对准,“阿城,你知道世上最难得的事是什么吗?那就是你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你……阿城……你小子比我有福气……须得……须得好好抓住这福气……” 他歪东倒西地扶着随从走了,姜安城在夜色里站了许久,才慢慢回到殿内。 一入殿就发现花仔的坐席上空了。 唤来内侍一问,内侍道:“花将军说有大事要办,也不让人跟着,奴才们也不知道。” 姜安城:“……” 一般花仔要办大事的时候,他总会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多久,风长天身边的小丰子便慌慌张张过来找姜安城:“小姜大人快去救命!” 姜安城一惊,心想莫不是花仔喝得兴起去找风长天打架了? 要知道这可是风长天的新婚之夜,谁要敢耽误今夜入洞房,风长天能把人往死里揍。 花仔虽说一身神力,跟风长天的刀枪不入比起来还是差着点意思,他确实应该去救花仔一命。 于是他立即起身跟着小丰子走。 到了隆德殿,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按照祖制,帝后大婚原本应该在坤良宫,但风长天别出心裁,婚房就设在自己平日居住的隆德殿。 花仔带着满身的装备,单是姜安城认得出来的,就有林檎果、钓鱼竿、铃铛等物,还有好些姜安城认不出来的,琳琅满目带了一大堆。 不管认得不认得,姜安城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东西的用场——闹洞房。 姜安城腿长步子大,走得又急又快,小丰子跟着他累出了一身汗,喘吁吁道:“小姜大人,快救救陛下,把花将军带走吧,再闹下去陛下真的要急死了。” 风长天确实快被闹洞房折腾疯了,不过倒不是单纯因为花仔,而是因为姜雍容搞出更别致的洞房项目,姜安城过来的时候,他和花仔都猫着腰在地上找东西。 原来姜雍容往地上扔了一样东西,非得新郎找到,不然不能洞房。 姜安城确认京中没有这项习俗,便知道这是阿容故意所为。花仔还一把拉住他的手:“快,快来一起找。” 姜安城发现了,不论被她握住多少次,他的手仿佛都没有记忆,永远像第一次被她握住时一样惊动,要暗暗深吸一口气才能稳住心跳。 “只有新郎找到才作数。”他开口道。 “呃……”花仔僵硬地看了看满地摸索的风长天,心中头一回对老大生出了同情,她悄悄同姜安城道,“……我是不是不该来闹洞房?” “你说呢?”姜安城给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领会,板着脸道,“我只知道,若是早知你是为了闹陛下的洞房,我说什么也不会带你去参加别人的婚宴。” 说完,忍不住看着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微微咬牙:“你去看人闹洞房,就是为了今天闹陛下的洞房?”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要闹谁的?”花仔说得再自然不过。 “……” 我以为…… 我以为你想闹自己的洞房…… 风长天是不是想揍花仔一顿,姜安城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着实想揍她一顿。 花仔看看他的脸色,再看看那边仿佛要把地皮一寸寸扒开的风长天,开始意识到不对,她慢慢后退,一面退,一面道,“老大,那个……你慢慢找,我们先走了。” 说到最后一个“了”字,拉起姜安城就跑。 大臣在宫中狂奔,乃是失仪之罪,姜安城从小循规蹈矩,生生就被花仔拖着跑,跑出一阵才发现自己违禁的事实,理智顿时回笼,喝道:“快站住,不可违反宫规……” “哎呀,再不跑,万一老大找不到,入不了洞房,非把我往死里揍不可!” 花仔个子虽小,力气却大,手上一用力,姜安城不由自主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她跑得很快,身姿轻盈,发梢在风中飘扬。 一切好像都被放慢了。宫道两边屋檐下挂着的大红宫灯被拉成两道流星般的光带,发出软红的光芒,明月在头顶高悬,清冷的光辉像是有形的水晶,盈盈地笼罩着整个人间。 姜安城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一个巨大而轻盈的梦境,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什么宫规,什么礼仪,什么教养……在这一刻全都不存在了。 天地间好像只有她是唯一的真实,他愿意就这样一直跑下去,时光不停,步履不歇。 花仔狂奔出一阵才停下来,伸长了脖子回头张望,估摸着就算老大入不了洞房也追不上她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四下打量,发现自己跑到了御膳房附近。 宫中大宴,御膳房最为忙碌,但有个地方,一定很清静。 “夫子,想不想去喝一坛好酒?” “什么好酒?” “当然是老大的珍藏。” 大宴样样早就准备得周全,人人都在前头忙碌,因此库房里反而冷清无人,花仔和姜安城悄悄潜入,花仔还随手顺了两只酒碗。 库房里点着油灯,花仔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烧刀子:“唔,就剩最后一坛了,幸好今天来了,再晚点儿就没口福喽。” 花仔斟上酒,正要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有酒无菜,大大不妙。夫子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姜安城看着她迅速蹿出去的背影,心里头有一种近乎迷醉的恍惚。 这个晚上他明明喝得没她多,但为什么看起来他却像是喝醉了的那一个? 他是当朝二品大员,要是被人发现躲在库房里偷酒喝,算是怎么回事? 花仔很快就回来了,手上多了几碟下酒菜。 这几碟菜方才在席案上也有,但方才尝起来时,没有给舌头留下任何一丝味道,食物就像水一样滑过,无迹无痕。这会儿和她一起席地而坐,反倒尝出了每一碟菜不同的滋味。 油灯昏黄,热闹的人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这间库房仿佛是世间单独劈出来的一块,没有任何人可以闯进来。 两人你一碗我一碗,最后一坛烧刀子消耗殆尽。 花仔在席上就喝了不少,这会儿当真脑子开始有点晕荡,她端着最后一碗酒,忽然顿住:“我知道了。” 烧刀子过于浓烈,姜安城也有几分醉意了,口齿有些缠绵:“知道什么?” “那年过年的时候,你说喝酒还可以换个样式,我知道可以换什么样式了。” 花仔说着,手端着酒碗,穿过他的臂弯,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这个样式!” 灯火微微晃动,她的笑容明媚如日光。 姜安城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仿佛像要附在她的脸上,然后微微低下头,就以这新人才有的姿势,一点一点缓缓地喝完了这碗酒。 花仔脑子有些晕,反应也有些慢,愣愣地看着他喝完:“夫子,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姜安城的目光深得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纳入眼中:“交杯酒。” 花仔当真愣住。 他知道! 他还喝了! 也就是说—— “你承认了!”花仔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你承认你喜欢我了!” 姜安城看着她没有说话,但脸上已经露出笑容。 这个笑容不带丝毫克制,温柔无限,深情无限。 “我以前喝过很多酒,但从来没有哪一种,比得过今夜,比得过此时。” 他的声音低低的,含着一丝笑意,像这碗酒一样醇厚,“我已经喝了,你还不喝?” 花仔连忙重新端着酒碗,再次穿过他的臂弯,然后大口大口喝完了这碗酒。 一面喝,一面看着姜安城。 姜安城也看着她,眸子那样黑,眸子里的笑意那样温柔。 第82章 都好 你说什么都好 “我赢了对不对?!” 花仔把喝空的酒碗往地上一扔, 扑上去抓住姜安城的手,“夫子,愿赌服输, 你要娶我了!” “是。” 昏黄灯光下, 姜安城的眸子温柔到不可思议,面庞也英俊到不可思议。 他好像还说了什么, 但花仔已经听不到了。 她小时候看师父教老大武功,心里头无比羡慕, 天天缠在他们身边想学。后来师父肯教她了, 那一瞬间她快活得连翻了好几个跟斗。 此时此刻她心中涌起的快活, 比当初还要强烈几十倍。原来一个人快活起来可以到这种程度, 它又大又多又猛又急,排山倒海翻天覆地那样, 几乎能将胸膛冲破。 她“哇啊”一声叫,就在库房里连翻了几个跟斗。 可是不够,不够, 翻跟斗不足以宣泄她的快活,她要做点什么, 要更有意思、更带劲那种! “……我想我错了, 我不该一味逼你离开, 我该早些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你……” 姜安城正待把事情合盘托出, 只见花仔忽然翻起了跟斗, 不由一笑。 真是一只散漫胡来的小猴儿。 和花仔在一起的每一刻他好像都是这样的感觉——他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瞬会做什么, 但无论她做出来的是什么, 都能让他心生欢喜,并且心思也随着她放松散漫,什么也不想做了, 只想这么跟她在一起,看着她。 只是花仔翻完跟斗,停下来便双目炯炯地瞪着他,眸子异常明亮,瞳仁里头仿佛有小小的火焰在燃烧。 “花仔?” 他才唤了一声,花仔便扑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的肩,郑重地道:“夫子,我要亲你。” 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下一瞬,她的唇便吻上了他的唇。 姜安城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原本想说的那些话全被轰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花仔睁大了眼睛。 夫子的唇,是软的。 是暖的。 是香的。 像是茶的味道,像是竹叶上滴下来的晨露的味道,还混着和她嘴里一模一样的酒味,辛烈,芳香,甘醇。 “笨蛋,告诉过你,这种时候要闭上眼睛……” 花仔感觉到姜安城的手抚上了自己的眼睛,随后托住了自己的后脑勺,另一手箍住了她的腰身,她整个人像是一只易碎的花瓶那样被他托在了怀里。 一切都那么的熟悉,好像她已经经历过一次。 在北疆的时候,在那个奇怪的春梦中,所有的细节都在此时冉冉复苏。 太像了,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分不清这是北疆还是京城。 “夫子……” 松开的时候花仔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手紧紧抓着姜安城的衣襟,就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块浮木。 满世界好像都是她的心跳声,砰,砰,砰,震得她头晕。 再仔细听,不单是她的,还有姜安城的。 他的眸子不像平时那么中正平和,在灯下晦暗不明,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喷薄欲出。 这样的夫子……很陌生,但又很熟悉。 她一定见过。 “你是不是去过北疆?”花仔忽然问,声音里还带着些微的喘息,有点沙哑。 姜安城的眸子微微闪动了一下,那些原本已经在眼中汹涌的情绪刹那间收了回去,他的声音清冷克制:“……没有。”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根本不需要听他开口,就能直接从他的神情上读出他的情绪? 不,甚至都不需要神情,她好像只用看他一眼,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次眨眼,都会把他的情绪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原来我不是做梦啊……”花仔喃喃道,“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那么真的梦。” 韩松和季齐当时那般语无伦次,她怎么就没发现不对呢? 还有那烤羊肉,除了他,还有谁做得出来? “所以,你还去过松鹤楼,那个把方子给他们的京城客人,就是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安城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花仔的目光太过明净清澈,让他有一种自己被看穿了的错觉,“你坐好,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好。”花仔点头。 姜安城看一眼她依然抓在他衣襟上的手,再看看这近在咫尺、只要他略一低头便能重新吻上去的距离,以及她微微有些红肿的唇……他有些艰难地别开视线,“你这样我没法说正经事。” “好。” 一面说好,一面仍是不动。 姜安城不由有点好笑:“答应得倒好,你倒是动一动。” “我是说,你说什么都好。”花仔认真地看着他,“我都答应。” 姜安城微微愣住,打量着她。 他的小沙匪,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花仔也看着他,眼眶有什么东西缓缓汇聚,又酸又辣。 在它滑落下来之前,她抱住了他。 手臂搂着他的脖颈,整个人扑在他的身上,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间隙,影子在灯下微微颤动,宛然便像是一个人。 “我答应你,你要我走,我就走。” 姜安城被抱了个措手不及,半是意外,半是感动,“怎么这么乖了?” “因为我现在才明白一个道理,你为了我,什么事都肯做,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花仔的声音有点哽咽,“你让我走,一定也是为了我好,我不听话,还老追着你缠着你,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细想一下,她一直追着他,真的只是为了找他成亲吗? 她想要的,是他愿意和她成亲啊! 因为他愿意和她成亲,就说明他喜欢她。 而他喜欢她——那可真是太好了! 是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原来她想要的,他早就给了她了。 姜安城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抽泣。 姜安城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别哭。”他想要看看她。 “呜呜不要!” 花仔搂紧他的脖子不松手,眼泪像不要钱似地往下淌,呜呜太他妈丢人了。 姜安城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安抚着她,她整个人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有点沙哑,“你不许告诉别人啊。” 姜安城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在她头发上亲了亲:“是。” 花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夫子,说你喜欢我。” 姜安城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闭上眼睛,我再说。” 花仔乖乖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感觉到一个深长温柔的吻落在了唇上。 我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你。 * 花仔在第三天的时候收拾行囊,离开京城。 所谓行囊,是一把陌刀,一袋子满满的金珠。 韩松、姜钦远、风长健三人再一次在城郊送别花仔,这一回倒没有上回送行时的苍凉,因为花仔这次只是说“出去走走”。 跟三人话别之后,花仔便赶人了:“行了行了,你们先回去吧。” 三个人也是很有眼力见的。姜安城一直站在旁边,虽然没有开口,但视线一直落在花仔身上。而花仔一面和他们说话,眼神却像是被什么粘住了似的,不时往姜安城身上的飘。 三人当即和花仔交换一个“花姐厉害啊”的眼神,麻溜地撤了。 天空朗澈,蓝得无边无际,只剩下花仔与姜安城。 姜安城没有带人,手里替她牵着马,一身淡青色衣袍,头上未戴冠,只束着同色发带,风吹来发带轻轻飘飞,让花仔很想把它抓在手里玩一玩。 姜安城展开手里的折扇,轻轻往她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花仔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 奇怪地,明明更亲密的事情更浓烈的情话都说过,这会儿俩俩相望,花仔居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红,手指无意识地抠起马鞭来。 可这样的夫子真好啊……让她觉得,如果当年在西山没有那场惨剧,一直作为姜家二公子长大的姜安城,便应该是这种模样。 洒脱,闲散,自由自在。 “那个……我什么时候能回来?”花仔问。 “要看新法推行得如何。” “那什么时候能推行好?” 姜安城道:“若是顺利,三五年内,可见成效。” “那若是不顺利呢?” ……若是不顺利,你便不用回来。 看着花仔的眼睛,他说不出这句话。 她的眼睛里有满满的信任与期待,他说任何一个“不”字都是辜负。 “我会竭尽所能,让它顺利。” 姜安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姜雍容那时的决心。 必须顺利。 只能顺利。 因为这件事情,只许胜,不许败。 他将缰绳交到花仔手里,花仔翻身上马。 北狄马极为高大,她坐在马背上小小的一只,姜安城仰望着她,她背后是无尽高远的蓝天,心中的不舍在此时仿佛决堤一般,他道:“到地方了可以写信给阿容,她会转交给我。” 花仔点头:“好。” 她这几天可真是乖啊。姜安城心中感慨,乖得让人心疼,让人想把她抱下来锁在身边。 “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回北疆?”花仔想了想,问道,“要是换作你,得了闲暇,你会去哪儿?” 姜安城忽然微微一笑。 花仔明显感觉到自从把话说开,姜安城的笑容少了许多阴郁,变得明朗许多。 他道:“若是我的话,自然要同二三知己云游天下,踏遍大江南北。赏江南春,见北疆雪,饮三春酒,簪四时花,去逍遥快活。” 他说完,折扇在马臀上拍了一记。 马儿长嘶一声,带着一脸震惊的花仔向前奔赴而去。 花仔在马背上回头,姜安城向她挥手,身影越来越远。 混蛋啊,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原来阵法里的一切你根本就是一直都记得! 第83章 新法 许久不见,就这般生分了么?…… 新法推行的时候, 花仔人在江南。 烟花三月,扬州春暖,瘦西湖畔垂柳如丝, 烟雨如梦, 花仔在乐坊揽着两名女伎喝得正快活,就听到隔壁有人聊起新法。 新法其实早就在北疆推行, 北疆向来是苦寒之地,赋税年年入不赋出, 但自从新法推行之后, 北疆百姓安乐, 一切大为改观, 所以在今年大年初一的大朝会上,风长天颁下政令, 新法在全国推行。 于是花仔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议论。 新法到底是怎么个东西,花仔没搞明白, 但老大和大嫂都赞成的,自然是好东西。好东西任凭旁人怎么议论也是好东西, 是以她从来没在意过这些议论。 不单没有在意过, 还很想提醒乐坊以后把墙壁造得厚实一些, 毕竟世上还是有像她这样耳朵过份灵光的客人, 实在不愿意听别人壁角。 但今天有点不同。 她听到隔壁提到了姜安城。 原本懒洋洋靠在圈椅里的花仔坐直了起来, 松开了两边的女伎。 “……可怜了姜家那位少家主, 好容易大哥死了, 他才坐上的少家主之位,这新法一来,姜家第一个要被架空, 偌大的姜家,传到他手里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啧啧,当真是惨……” 两名女伎只见花仔瞬间变了脸色,她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花仔的动作,花仔已经起身,一脚从墙上踹出一只大洞。 隔壁几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正举杯欲饮,全部愣住。 花仔一脚踏上他们的桌子,居高临下:“叫爷爷。” 年长的那一个颤声开口:“大、大胆……扬州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话没说完,花仔的手就捏住一只茶杯,一点一点慢慢地捏成粉屑,从指缝里漏出来。 所有人顿时面如土色,“爷、爷爷……” 花仔清晰地辩认出方才那个声音,一把捉住他的衣襟,把他拎到窗前,直接拿他撞开了窗子,将他半边身子递出了窗外,“你说,要是我把你脖子拧断,再一松手,是姜安城比较惨,还是你比较惨?” 乐坊造得高大峻丽,二楼也离地甚远,别说拧脖子,光是坠楼就让那人吓得哇哇叫:“我惨,我惨,我最惨,我就是嘴贱胡说八道,灌多了黄汤口不择言,求爷爷饶命!” 求饶求得太彻底,也是叫人无趣,花仔面无表情一脚把他踹了下去,然后一撩衣摆,在桌上坐下来。 剩下那几人呆的呆,不呆的就要夺路而逃,只是才迈腿,一把雪亮的大刀就搁在了脖子上。 ——“都给老子说说,为什么推行新法,姜安城会惨?” * 姜安城像往常一样,在书房忙到子时才回房歇息。 桑伯带着人进来服侍他梳洗,姜安城忽然道:“放着,我自己来。” 桑伯从小服侍姜安城,还没有听过姜安城这种要求,不由愣了一下,姜安城又道:“你们都下去。” 桑伯这才反应过来,领着人退下。 姜安城坐在床畔,动也不动,等着下人们的脚步声彻底走远,屋子里寂静到呼吸可闻,方开口道:“还不下来?” 七宝树灯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从房梁上落下来一个人,身姿轻盈动作利落,马尾的发梢轻轻晃了晃,笑得眉眼弯起来:“夫子,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刺客呢?” “刺客不会躺在我的床上,把被子睡出一个坑,还不知道拂平。” 他的被褥柔软,上面明显被躺出了一个印子,从那印子的长短大小,他一眼就猜到是她。 “这么久不见,夫子还是这么料事如神。”花仔笑嘻嘻,“我等你等得怪累的,所以就躺了一会儿。” 灯花在灯盏上轻轻一爆,屋子里静了静,姜安城没有再开口,只是眸子深深,仿佛有说不尽的汹涌之意。 两个人一年多未见,说话的时候倒是挺自然的样子,他一不说话,花仔便莫名觉得空气好像都有点不对劲,呼吸开始有点吃力,脸也有点发烫,非得说点什么打破这安静不可,不然她能活活把自己憋得背过气去。 “那个……我没跟你打招呼就回来了,你不怪我吧?” 说完就很想咬掉舌头。 干嘛哪壶不开提这壶,这是生怕他不生气吗? “来都来了,怪你又有何用?”姜安城道,“你过来,近一些。” 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只有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东西过于浓烈,让花仔实在这两步走得十分忐忑。 “再近些。”姜安城声音微微低沉。 花仔为难地道:“不能再近了。” 姜安城看着她:“许久不见,就这般生分了么?” “不是。”花仔叹气,“我怕再靠近些,我就忍不住要抱你了。” 姜安城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笑了起来。 花仔最最喜欢看他这样笑了,一低头,嘴角上扬,笑意从嘴角一直泛上眼角眉梢,这样笑起来的夫子最是美不胜收。 “那你还等什么?” “我……”花仔犹豫,“我要是一见面就抱你,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为你的美色所迷,这才说话不算话提前回来的……” 她的话没说完,姜安城已经起身,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犹犹豫豫,瞻前顾后,我的二当家出了趟远门,怎么转性了?” 花仔整个人顿住,然后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完完全全挂在了他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夫子,我好想你。”花仔轻声道,“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可是每一个人都会让我想起你。” 遇到书生,会想到我家夫子是在太学授业。 遇到江湖人,会想到我家夫子的剑法那才叫厉害。 遇到大厨,会觉得“哼才比不上我家夫子”。 明明你远在京城,我却觉得,一抬眼无处不是你。 我也是。 三个字从心头浮到嘴边,但太过郑重,却无法说出口。 抱住她的感觉,好像圈住了一整个世界,完满至极。 是的,我不怪你。因为从你离开之后的每一个日子,我心中都在盼望你毁约归来。 我想见到你,想这样抱着你,想听到你的声音,想一抬眼便见你在身边……这样的想法是如此强烈,让我时常忘记当初让你离开的初衷。 谢谢你回来,谢谢你,让我看到你,听到你,抱到你。 花仔靠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 所有走过的路淋过的雨经历过的离别,好像都不再重要,这一刻她又找回了她的夫子。 啊,应该早点回来的! “夫子,我听说了新法的事,他们说这新法会让姜家完蛋,是真的吗?” 姜安城轻轻扶住她的肩,正视她的眼睛:“你是因为这个回来的?” “不是。”花仔重新把脸埋进去,“我是用这个借口回来的。” 姜安城低低笑了,笑声透过胸膛传到花仔的耳朵里,闷闷的。 “这些事你不需要操心。”他道,“我和阿容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到时候再接你回京。” 花仔一听不对,抬起了头:“你还是要我走?” “事情未了结,你待在京城,我不放心。”姜安城道,“你不是说过听我的么?” 说是说过……但那时候她不知道事情有这样严重,听那些人的意思,新法推行将会改天换地,姜家一夕覆灭都说不定。 “夫子,为什么你明知道新法对姜家不利,还要推行啊?” 姜安城微笑:“这不是你教我的么?” 花仔一愣:“我什么时候教过你?” “你说的,恶犬伤人,那便杀了那头恶犬。”姜安城道,“现在,是时候了。” 花仔蓦地想起了苦牢山的一切,也想起了他在谢明觉灵前那绝望又悲凉的神情。 “那我更要留下来,帮你一起杀!” “二当家,说话不算话,这可不像你。” 花仔看懂了他的眼神,他这人,语气越是温和的时候,决定越是难以改变。 她换了个话题:“你等我一下。” 跟着便熟门熟路地开了柜子,掏出两坛酒,“扬州带来的冰雪烧。” 姜安城忽然想起当初她潜进来想偷钱袋的辰光,如果他这时穿过光阴,告诉当时那个焦头烂额的自己,那个时常让他头疼的姑娘,会成为他放在心上念念不忘的人,那个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吧? 可命运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这个人就是一步步走进他的心里,进得那么深那么深,再也拔不出来了。 两人就在灯下喝完了一坛酒,花仔絮絮叨叨一五一十跟他讲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去过高山峻岭之间看住在岩洞里的苍山氏如何打猎,去过烟雨江南尝河鲀的滋味,去过温暖的南疆看四时花开,去过遥远的东夷看他们如何围捕比船只还大的鲸鱼…… 姜安城一直听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知道她是带着他的梦想出发的,她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他,带他去看天地人间,山川风月。 第84章 快走 别说笑了 花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姜安城的床上。 她的手还握着姜安城的手。 他坐在踏脚上, 头枕在床畔,明明是极不舒服的姿势,他睡得却是安稳合目, 好像十分香甜。 他的眉峰冷峻, 睁眼的时候生人难近,此时合着眼睛, 双眉却异常舒展,让花仔很想去摸一摸。 只是手才微微一动, 他便睁开了眼睛。 “醒了?” 两人同时开口, 又同时一笑。 天光熹微, 窗上蒙蒙亮, 屋子里的一切都好像蒙着一层轻纱,只有彼此的眸光与笑容微微发亮。 “夫子, 我们成亲吧。” 花仔轻声地道。 这样我每天醒来的第一眼,都可以见到你。 “我们会的。”姜安城道,“但不是现在。” 现在正是多事之秋, 姜安城打算送花仔出城。 花仔道:“我回来一趟,还没见过老大呢, 等我入宫一趟再说。” 这一趟入宫, 回来时的语气便不一样了:“那什么, 夫子, 我走不了了, 老大给我一项差事, 让我保护林鸣。” 姜雍容命林鸣成立了安庆司, 专司推行新法,乃是眼下朝中一等一的重要衙门,林鸣身为安庆司之首, 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丝毫闪失。 能挡住姜家暗卫的人,全天下估计只有两个,一是风长天,二便是花仔。 这不是姜安城想看见的安排,却不得不承认,这是唯一可行的安排。 花仔这回学乖了,不再明目张胆往别院住,每天就早上过来蹭个饭,且还是悄悄来悄悄走,不让人发现。 姜安城把起床时间调得比从前更早了些,这样才有更多时间和花仔一起吃早饭。 花仔吃饭也没个安静的时候,一张嘴不单忙着吃,还一直叭叭不停,也不知道哪里有这么多话,姜安城一面给她挟菜,一面让她慢些。 “慢些吃,慢些说,别呛着。” 花仔忽然停下来,看着他。 “看什么?”姜安城问。 花仔道:“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以前我吃饭的时候说话,你就说食不言寝不语。” 姜安城低笑了一下:“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花仔只觉得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是要淌出来,忍不住问道:“那以前为什么是那样,现在为什么是这样……” 姜安城用一块牛肉堵住了她的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是笑意在嘴角与眼角加深。 ——以前是弟子,现在是……心上人。 * 花仔说想吃烤全羊,姜安城头一天晚上先把羊肉腌制好,第二天天不亮便起床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 姜原坐在他的书房里,夜枭正在为姜原烹茶,水雾袅袅升起,姜原的脸隐在水雾后,看不分明。 “父亲。”姜安城行礼。 “坐吧。”姜原淡淡开口,“近来很忙啊,我这个当爹的都难得见你一面,想寻你喝杯茶,还要大清早跑过来。” “父亲若有事,命人传儿子一声便是了。”姜安城神情镇定,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实际心已经开始往下沉。 花仔每天只有清晨会过来,父亲专挑这个时候上门,用意十分明显。 姜原却并未提起花仔,只递给姜安城一盏茶,跟姜安城略聊了几件姜家的事,仿佛他一大清早来到别院,真的只是为了和儿子喝喝茶聊聊天。 姜安城心有牵挂,只觉得嘴里发苦,似乎连茶水都是苦的。 外头天色已经大明,再过得片刻,花仔便会过来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觉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这茶的味道怎么样?”姜原忽然问。 “甚好。”姜安城答。 姜原笑着向夜枭道:“咱们少家主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喝了你的断肠散,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姜安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腹内传来的痛楚却越来越明显,他想站起来,手撑在桌面半天,额头迸出豆大的汗珠,身体却无法动弹一下。 姜原轻轻用帕子擦拭他额角的汗,柔声道:“阿城,我说过,你要乖,要听话,因为不乖的孩子,父亲是不喜欢的。” 姜安城吃力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那丫头快来了吧?”姜原道,“一会儿只要你亲手杀了她,我就把解药给你,好不好?” “父亲……” 姜原的手指点住姜安城的唇:“我只想听一个字,除了那个字,别的我都不想听。” 他的语气温和,神情从容,姜安城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犹豫挣扎,更看不到一丝心疼怜惜。 姜安城仰头看着姜原。 从幼时开始,他看着父亲就是这样的姿势,一直仰望,一直渴望父亲的垂青,但一直得不到。 因为无论是天资过人的兄长,还是惊才绝艳的妹妹,都比他更耀眼,更能得到父亲的注目。渐渐地他便也习惯了,并且觉得这样也好,父亲的垂青亦是重担,而他什么也不用担负,正好可以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是兄长去世,姜家少家主的担子和父亲的垂青才一并落到了他的肩上,他拼尽了全力,用别人两辈子的努力去撑起这份重担,竭尽所能,如履薄冰,从不敢有一丝懈怠。 这样的拼命总算换来了父亲偶尔的嘉许目光,但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所在。 “……如果我不愿意,父亲是不是真的就眼睁睁看着我死?”忍着剧烈的痛楚,姜安城盯着姜原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儿子,还是工具?” “你和阿容走得太近了,连蠢话都问得一模一样。”姜原居高临下,淡淡道,“我除了是你们的父亲,更是姜家家主。姜家家主只需要工具,听话的工具,懂么?” 姜安城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便低下了头,唯有双肩轻轻抖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哽咽。 “阿城,”姜原的声音飘落,“你的时间不多,我会在隔壁等你,用她的人头,来换你的解药。” 姜原带着夜枭离开了,书房内安静下来,姜安城依然维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直到熟悉的声音传进耳内:“夫子!” 声音从门外传来,落地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近前,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明丽,像一把流光溢彩的宝石,“你怎么在这儿?我的羊肉呢?” 姜安城缓缓睁开眼睛,花仔的脸映入眼帘,她离得很近,占满他的全部视野。 “夫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花仔仔细打量着他,“哪里不舒服么?” “没什么。”姜安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些,“今日没有时间为你烤全羊了,你去别处吃早饭吧。” “没事没事,没有羊肉,粥饭也使得。走,咱们吃饭去。”花仔说着就要来扶姜安城,姜安城蓦然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快走。” 花仔只觉得他不单脸色极差,连手也极冷,握在她手上像是一块冰,她环顾室内,下意识想去握住刀柄:“出什么事了?” “没事。”姜安城极力维持着平静,“我有点累,想歇一歇,你走吧。” 花仔立刻松开了刀柄,“呼,我还以为这里有刺客呢。” “别说笑了。”姜安城用尽全身的力气,稳稳地将这四个字送出口。 这句话显然让花仔放下了心,她一无所觉,乖乖起身离开。 姜安城望向她的背影。 她的步伐永远比别人要轻盈一些,好像每一步踏出,大地都会像云朵一样托她一托,因此总像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步子又迈得大,风风火火,马尾甩起来左右晃荡。 花仔走到门口,回身关门,迎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才关上门。 书房内,姜安城在剧痛之中,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老天待他还算不薄吧?最后还能看到她一笑。 房门片时便被推开了。 “你就这么放她走了?”姜原冷冷道,“你自己的命不想要了么?” 姜安城慢慢抬起头,脸上因为剧痛已经没有一丝血色,他闭上了眼睛:“儿子也罢,工具也罢……我这条命是您给的,您若是想要,就拿回去吧。” “你为了她宁愿去死?”姜原皱眉,“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争气的东西?!” 姜安城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剧痛席卷全身,他所有的力气只能用来维持这个坐姿,不至于晕倒。 “好,原来我竟生个痴情种,倒是让人佩服。”姜原顿了顿,道,“”——夜枭。” 姜原唤了一声,下一瞬,姜安城感觉到夜枭捏开了他的嘴,将一粒丸药塞了进来。 丸药入口即化,苦涩无比,但很快便缓解了那非人的疼痛,姜安城捂着痛处,“唔”地一声,吐出一口紫红色的血来。 这口血一吐出,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大脑一阵晕荡,几乎支撑不住要昏倒。 “你耽误得太久了。”姜原道,“若是她一进来你便要了她的命,脏腑也不至于受伤。” 姜安城吃力地抬眼望着他,起初是疑惑和难以置信,很快地,他明白了,“你……你不是想杀她……” “一个小丫头,就算有把子蛮力,又哪里值得让我用你的命去换?”姜原在竹榻上坐下,看着几案上的茶壶,“阿城,你不防猜一猜,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姜安城的眼前一阵阵发白,在药力下支撑不住晕过去之前,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阿容……” “不错,阿城你的脑筋虽有些死板,但到底还能用一用。”姜原看着昏倒的姜安城,语气舒缓,仿佛姜安城还能听见似的,“我原是想试试你,你若是能要了那小丫头的命,自然也是极好的。你若是不肯呢,以那小丫头和你之间的情谊,她定然会去宫中报讯为你请御医,到时候,你的好妹妹便会亲自来看你。” 姜安城倒在榻上,嘴角还带着血丝,一动不动。 “唉。”姜原叹息,“夜枭,你说,我的孩子为什么都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第85章 大变 生死勿论 西郊五十里果然有一处田庄, 主人也果然是一位姓鲁的老人家,自称鲁嬷嬷。 老人家慈眉善目,听完花仔的来意, 二话不说便请来大夫, 先替花仔医治身上的外伤。 “我的伤不打紧,”花仔急道, “大嫂说你有法子对付暗卫,真的吗?” “真的。”鲁嬷嬷道, “你先住下来好好把伤治了, 一切都不用操心。” 大嫂的安排确实从未出过岔子, 花仔舒了一口长气。 大夫来了之后先开出一副又黑又浓的药汁, 其浓重腥苦之味,让花仔下意识想翻窗而逃。 “好孩子, 良药苦口,喝了药,就能好好养伤了, 养好了伤,才能对付暗卫啊。” 鲁嬷嬷有带孩子有经验, 一看花仔这预备夺门而逃的路数就知道劝下这碗药怕要是费点功夫, 但没想到, 她刚说完, 花仔就一把把药碗接了过去, 咕咚咕咚就一口闷了。 花仔用力搁下药碗, 朝大夫道:“来吧, 要治赶紧的!” 药效很快上来,花仔昏昏沉沉地躺下,陷入了深长的睡眠。 她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鲁嬷嬷喂她喝了碗粥,然后又喂她喝了碗药,于是她又睡过去。 第三次鲁嬷嬷要喂药的时候,花仔一把抓住鲁嬷嬷的手,“……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补血养气益神的,”鲁嬷嬷道,“你受了伤,正该这么补一补。来,乖乖的……” 什么补药……一喝就让人想睡觉? 就算脑袋再昏沉,花仔也觉得不对了。她此时是手脚无力不假,然而想对付一个鲁嬷嬷还是轻而易举,鲁嬷嬷喂药不成,自己的脖子反而落进了花仔手里,花仔晃晃悠悠,盯着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鲁嬷嬷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告诉你也无妨了。我只是个当下人的,哪里知道对付暗卫的法子?主子不过是故意把你支到我这儿来,让我留下你。” 花仔一时间不知道是药物的原因,还是自己的脑子本来就不够用:“大嫂她……骗我?” “唉,这世上谁能敌得过姜家的暗卫?她是救你。”鲁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京城,早已经变天了。” * 姜家,姜安城坐在树下。 圈椅上铺着厚厚的褥子,下人大约是以为他睡着了,过来又给他盖了一层毯子。 不远处有两名花匠在替花木修枝,虽然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但姜安城知道,那是姜原安排的暗卫。 不单是花匠,他这院子里所有的下人,全是暗卫。 他的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下。 其实他很想告诉父亲,就算他是平时的状态,也用不着派这么多名暗卫来,更何况那日虽然服下了解药,到底晚了些,他现在远比平常虚弱,更用不着这许多人看守他一个。 姜安城睁开眼睛,蓝天与树梢映入眼帘。 世界还是这么安静,安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短短时间内,风姜两家的大战爆发,风氏一派的保皇党被全面清洗,姜原全盘掌握了朝廷,风长天被赶下帝位关进了天牢,姜雍容则被姜原接回了姜家,预备嫁给新帝——荣王。 大战之后,姜安城和荣王见过一面。 从少年时代起,荣王就是这所院落的常客,他们在这里谈笑风生,陪伴彼此度过了无数个难忘的日子。 但这一次的见面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姜安城直接问道:“你真要去当这个皇帝么?” 荣王答:“是。” “你可知就算你登基,也不过是姜家的傀儡?” “知道。”荣王神情平静从容,“当这个皇帝有一万件坏处,只有一件好处,那就是可以娶雍容。” 姜安城沉默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荣王的痴心救了姜雍容一命——只要姜雍容还有用,父亲便会留着她的性命。 姜雍容不知和姜原达成了什么协议,竟也愿意乖乖回家待嫁,荣王时常上门,她也愿意奏琴相伴,有时候还会一起出门逛街。 这些都是下人有意无意告诉他的。 当然是出自姜原的授意。 姜原在等他低头。 这天夜里,姜雍容从外面回来之后,发起了高烧,梦中胡话不断,口口声声直嚷着要二哥。 姜原命人把姜安城带了过来。 这是这么长日子以来姜安城第一次离开被禁足的院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姜雍容。 姜雍容瘦了很多,靠在枕上只得轻飘飘一抹,像一缕仿佛随时都会飘散的青烟,她双目紧闭,脸上烧得通红,“二哥……二哥……” “阿容我来了……”姜安城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二哥……二哥你别走……”姜雍容两手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二哥在,二哥不走。”姜安城心中酸楚,在母亲和大哥离去的那段日子里,两兄妹就经常这样靠在一起,像两只被遗弃的小兽互相舔着伤口。 忽地,他感觉到姜雍容的指尖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划动。 她在写字。 假。装。服。软。 刹那间,姜安城明白了姜雍容的病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布局,他的面上没有露出丝毫异常,只是轻轻握了握姜雍容的手。 姜雍容的目的终于达到,不必再强撑着高烧的身子演戏,渐渐安静下来。 姜安城一直守在床畔,直到她睡着之后,起身去见姜原。 姜原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 “我想清楚了。我对父亲很失望,对姜家也很失望,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但我不想看见阿容受苦。阿容若是再这样病中嚷着要见我,我希望我还能像今夜这样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一直在。” 姜安城脸上的神情恢复了从前的冰冷沉静,这是姜原最乐意看到了姜安城。 “好。”姜原扶住他的肩膀,“我已经有了一个姜家的皇后,一个依附于姜家的皇帝,只要诞下身具姜家血统的皇子,姜家,将成为大央真正的主人。阿城,担负起你的责任,来助我一臂之力吧。” 姜安城的脸上无情无绪,声音如古井不波:“是,父亲。” 他就此解除禁足,再次出入朝堂,声势更胜从前——从前至少还有保皇一党与姜家一争长短,现在则是姜家一家说了算。 从前他的马车过处,无人敢挡,现在他的马车过处,百官皆下车马行礼。 无限尊荣,无边寂寞。 忽地,前面的府兵一声大喝:“什么人!” “呦,人都换了?难道不认得我了。” 花仔的声音清脆爽朗,让姜安城的手迅速在袖中握紧。 她此时应该被鲁嬷嬷留在西郊别院才对,怎么会来京城? 姜安城身边的府兵确实被尽数换过,季齐等人早被姜原调开。姜安城的俯首认错是让姜原满意不假,但姜原从来不会真正相信什么人。 姜安城甚至敢确定,这些天依然有暗卫在暗中跟着他,以保护之名,行监视之实。 府兵立即过来请示,姜安城在车内看到了花仔。 她每一次出现,仿佛都能撕裂时空,让他想起她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许久不见,她身上依然是随随便便穿着一件圆领袍,头发依然是随随便便束着成马尾,背负陌刀,英姿挺拔,双眸明亮,脸颊红润,看来在西郊得到了不错的照顾。 很好,很好。 花仔隔着数十名府兵,对他挥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姜安城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此人是逆党,给我将人擒下,生死勿论。” 花仔的耳力那么好,当然能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最后一句,他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花仔脸上的笑容顿住,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府兵们得了严令,立即围攻花仔。 姜安府兵虽是天下少有的精锐,但在花仔这等高手面前根本不够看的,花仔虽是有点愣愣的没反应过来,手起刀落踹开府兵倒是毫不含糊,她大声道:“夫子!你发什么疯?!是我啊!” 姜安城看到她要么用踹的,要么用刀背,没有杀死一名府兵。 傻子,他已经说得这么明白,她还要手下留情吗? 走啊。 逃啊。 远离姜家,远离京城,远离乱局,去做你逍遥快活的二当家! “我要杀的人便是你。”全身的自制力都用来维持声音的平稳与冷漠,他说给花仔听,也说给隐在黑暗中的暗卫听,“风长天已经完了,你就留下这条命给他陪葬吧。” 花仔整个人顿住了。 数把府兵的刀已经砍到她的身前,姜安城几乎要喊出声,在刀锋劈到身上的最后一刻,花仔的陌刀重重挥出,一连掀翻四五名府兵,瞬间向着马车冲来。 “保护少家主!” 府兵们跟着护住马车,可没有一个人能挡住花仔的刀,府兵们这下才见识到花仔真正的实力——她不单力大无穷刀刀要命,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加防护,哪怕拼着受伤也不会停下脚步,根本就是不要命的打法。 不要命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一名高手豁出去不要命。 几乎只在几个起落间,花仔冲进了马车,刀架上了姜安城的脖颈。 然而她的动作也到此为止了,一把小巧的匕首抵住了她的背心,一个平淡无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花将军,我劝你莫要冲动。” 是夜枭。 姜安城的瞳孔微微收缩,他知道父亲一定派了暗卫跟着他,但没想到派的人居然是夜枭。 “那你要不要试一试,看看你快还是我快?”花仔没有回头,嘴里是在跟夜枭说话,眼睛却是盯着姜安城,“说不定在你把我捅穿的时候,我已经割下你们家少家主的脑袋了,一命换一命,我倒也不亏。” 夜枭道:“花将军何必要将自己逼上绝路?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好。”花仔答应得痛快利落,“我数三个数,我们一起收手。一,二,三!” 数到第三声的时候,她蓦然收刀,整个人冲破马车,掠向旁边的房顶,转眼没了踪影。 “少家主还好吗?”夜枭问道,“可有受伤?” “没有。”姜安城淡淡道,“回府吧。” 车帘放下,他的眼睛也垂下来。 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方才花仔冲进来的那一刻,刀搁上了他的脖颈,左手却按住了他的右手。 明明隔着衣袖,他却觉得她掌心的温度好像透过了衣料,渗到他的肌肤上。 他缓缓伸出手,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拳头。 ——经此一事,她应该不会蠢到再来找他了。 第86章 噩梦 你真想杀我? 姜家的花园在京中算是一绝, 即便不是百花胜放的时节,也依然有红叶绿景,赏心悦目。 姜雍容坐在亭中抚琴。 姜安城走过去, 接过侍女手中的斗篷, 轻轻替她披上。 姜雍容停琴,回头, “二哥今日回来得倒挺早。” 然后便见姜安城身后不远处,季齐静静地侍立着。 “父亲把季齐还你了?” 姜安城点点头。 不单是季齐, 还有季齐带惯了的那群府兵。 “二哥你做什么了?”父亲的馈赠从来都不是免费的, 每一件礼物都有标好的价格。 “没什么。”姜安城无声地叹了口气, 握了握她的手, “天凉了,莫要在外面抚琴了。” 夜枭显然是将那一晚的事情如实回禀给了父亲, 当天季齐便回来了。 这是一种奖赏,也是一种宣示——听话的孩子,便会有糖吃。 “二哥你没发现吗?父亲喜欢看到我在这里抚琴, 小时候我、你,还有荣王, 就经常坐在这里, 你们高谈阔论, 我在旁边抚琴。” 对于父亲来说, 这样一幕意味着一切都回到当初他所计划的正轨, 他最初想扶持的便是荣王。 儿子和荣王成为密友, 女儿和荣王成为夫妻, 姜家便将荣王紧紧地捆在了身上,掌握荣王便能掌握天下。 姜安城望着园中景象,仿佛可以隔着时空望见当初年少的他们。那时候的他们意气风发, 根本不知道三个人的快乐时光背后,有一双眼睛已经替他们设定好了未来。 姜雍容忽然伸出手,轻轻抚上姜安城的面颊,“二哥,你是不是很累?” 姜安城低了低头,无意识地一笑:“我不知道。” 不知道累,不知道饿,不知道饥寒饱暖。 偶尔的偶尔停下脚步,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也会在吃饭的时候回忆一下从前吃到嘴里的滋味,但转即便会被自己强行打断。 因为曾经拥有过的日子那样鲜活,所以最好不要忆起,不然会更加悲哀。 “我们还要做多少,才能结束这一切?” “快了。”姜雍容的声音和姜安城的一样飘忽,“总会结束的。” 姜安城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想将胸中块垒一口吐尽。 是的,一切总会结束的。 这样,他们所做的一切才有意义。 计划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任何一丝差错都会让他们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所以这种时候,绝不能踏错一步。 棋局已经布下,心累无妨,心痛也无妨,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将棋下完。 * 姜家的夜晚亘久安静。 姜安城躺在床上,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下里一片悄然,桌椅、几榻、屏风……一切皆浸在黑暗中,看上去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只除了屏风上模模糊糊映出一道影子。 姜安城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因为那道影子虽然模糊,他还是马上认了出来——那是花仔。 是她的身量,是她的气息,是她带给他的感觉。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辨认她的存在甚至不需要看不需要听,单是她一出现,空气便会自动告诉他,她来了。 “夫子你醒了?”影子动了动,花仔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听到你心跳突然变得好快。” 姜安城:“……” 你那绝好的耳力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 “你怎么……” 你怎么会来? 不,你怎么能进来? 姜安城只说了三个字,整个人便顿住了。 ——不对! 即便季齐回来了,他院中的暗卫并没有撤回,不管花仔用什么方法混进来,也不管花仔的武力到底有多高,都不能不惊动暗卫。 暗卫就算拦不下她,至少会出声示警。 可此时外面半点声息也听不见,暗卫就好像死了似的悄无声息。 只有一个可能——暗卫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来的! 巨大的寒意从背脊一直渗入肺腑,姜安城“刷”地一下抽出枕头的剑匣:“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进来。二当家,上次让你逃脱,我大为遗憾,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剑尖指向花仔的咽喉,只隔着半寸的距离。 握剑的指节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还手啊! 他心中再呐喊。 花仔却站着一动不动,声音也出奇地平静:“夫子,想要我的命,你的剑还须得再往前送一点。一点就好。” 姜安城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来人!” 屋子里的动静外面显然已经有人听到了,姜安城这一声令下,季齐带着府兵高举火把冲进来。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两个人的脸,花仔看到了姜安城苍白的面庞,姜安城看到了花仔脸上平静的神色。 拿剑指着别人的人,和被别人拿剑指着的人,好像搞反了。 火光下刀光闪闪,全部对准了花仔。 季齐眼中有丝犹豫不定,望向姜安城。 姜安城苍白着脸,盯着花仔的眼睛,不允许自己露出哪怕一丝软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以她的武功无法压制暗卫,但若能逼到她逃,暗卫也无法擒住她。 所以,逃啊笨蛋! 季齐和府兵得了命令,所有的刀在火光下向花仔斩下。 花仔的陌刀出鞘,没有回身,反手架住所有的刀,视线只盯着姜安城:“夫子,你真想杀我?” 姜安城一字一字地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花仔深深地看着他。花仔的视线向来是如夏日里的溪流般澄澈,姜安城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深邃的视线,里面仿佛有无数的话在里头汹涌欲出,却被她全部压住,她只道:“这些人杀不了我,想杀我,你得自己来。” 姜安城的视线越过她,越过府兵,看向院中。 夜枭自黑暗中现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静静地看着这边,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就知道…… 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想握成拳,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剑柄,“一定要我亲自动手是吗?” “你不是想杀我吗?”花仔盯着他的眼睛,眸子亮得吓人,“不亲手杀,怎么过瘾?” 火光猎猎,每一只火把好像都燃进了姜安城的胸膛,一颗心受此烟薰火燎的煎熬,无法解脱。 “好。”他慢慢地吐出这个字,举起了剑,“那便如你所愿!” 他的剑和他的人一样修长,金翼护手如星辉般闪亮,剑身像是水晶一样明净透亮,在火光下耀眼至极。 花仔上一次见识这把剑的美丽,还是那次在赌坊的时候。 无论任何一次见它,它给她的感觉都像初见时那般惊艳。 一如它的主人。 她知道它有多锋利多厉害,她知道它能给她带来多少惊喜,单只看它一眼,她的心跳便加速,整个人兴奋了起来。 “来吧。”她喃喃地说道,然后挥起陌刀,一刀斩下。 一百多斤的陌刀,加上她的臂力,刀风几乎震得府兵们站不稳脚,纷纷后退。 姜安城的剑接住了这一刀,刀剑相撞,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 然后,剑如游龙,随着刀身削向花仔。 两人都对彼此的招式非常熟悉,正是当初在赌坊动手的那一招。 在赌坊的时候,花仔挑飞了姜安城的发冠,姜安城的剑尖则停在了她的咽喉。 这一次她完全知道该如何闪避这一招,可花仔却像是忘记了这回事,不单没有闪避,整个人还微微跃起,陌刀斩在姜安城的肩膀上。 而胸膛迎上了姜安城的剑尖。 一切仿佛都被拉慢…… 姜安城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剑尖没入花的胸膛。 陌刀却没有再往下落,它在距离姜安城肩膀上方一寸的位置停了下来,就如同一道巨大的攻城木停在了城门前。 然后,它失去了控制它的力道,“当啷”一声落地。 仿佛有什么东西抽空了姜安城的力气与大脑,有那么几息的功夫,他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待反应过来,他发现自己已经扶住了花仔。 花仔靠在他的臂弯里,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脸色还是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怒容,也没有一丝恨意。 她看着他,眸子是一种山中小鹿一样的神情,永远带着一丝明亮的好奇。 “夫子……”她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但那只被上天赋予过神力的手此时如此软弱,连抬起的动作也做不到。 姜安城抓住她的手,贴住自己的面颊。 她便满意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别哭……哭哭啼啼的,像什么男子汉……” 他哭了吗?姜安城不知道。他只觉得四下里火光耀眼,好像屋子都被谁焚烧起来,天地好像在晃动,让他的视线模糊不清,他徒劳地拿手拭去她嘴角的血,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慌乱失措,有过这样的受惊和痛楚,那是当年他走进西山别院的大厅,看看见母亲和大哥的停灵。 现在,他被老天爷重新拉出了那场噩梦。而且比那时还要凶顽,还要残酷,因为,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你为什么不逃?为什么不逃?!” 他的声音嘶哑,宛如野兽在嚎叫。 “我要逃了,你不就杀不了我了么……”花仔无力地笑了一下,“我说过,你想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反正……我还会……” 她的声气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两个字,嘴唇已经无力翕动,眼睛轻轻地合了起来。 姜安城整个人像是凝固了。 呼吸停滞,眸光盯在她的脸上,一眨不眨。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相信。 她一定会再睁开眼睛,一定会再开口,把这句话说完。 “还会什么?”他的声音轻极了,带着异样的温柔,“你还会什么?” 一只手伸了过来,探了探花仔的鼻息,姜安城像是被刺怒的兽,剑锋蓦地挥过:“别碰她!” 夜枭避开这一剑,低声道:“少家主,她已经死了。” “不可能!”姜安城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却是红的,好像要从里面绽出血丝来,他一手抱着花仔,一手挥剑,“她不会死,绝不会死!你给我滚开!滚开!” 夜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是亲眼看着姜安城长大的,也是亲眼看着姜安城经历当年的惨事。 他知道姜安城花了多长时间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也知道姜安城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把自己修炼成如今名满京城的“玉麒麟”。 可是这一刻,多年的克制与压抑全然崩塌,眼前这个文武双全位极人臣的小姜大人像是一具碎裂的空壳,底下露出来的还是那个十五岁的无助少年。 第87章 金棺 我祭献了 “阿城杀了她?” 姜原的声音里有一丝讶异, 问,“确实死了?” 夜枭点头:“属下确认过。呼吸已停,心脉已歇, 确实已死。” “我倒没想到, 他能下这个手。”姜原沉吟半晌,“好, 这才是我姜家未来的家主。不负我对他的一片苦心。” 只是,他说了顿了顿, 问道, “只是, 你觉得以阿城的剑法, 真能一招置她于死地?” “据属下看,是她有心求死。”夜枭道, “也许是风长天大势已去,少家主又冷酷绝决,她不想活了。” “呵, 怎么,在你的眼里, 天虎山二当家是那种会自己寻死的人?”姜原起身, “走吧, 我倒想看看, 她是怎么死的。” 只是还未走出书房, 便有暗卫来回禀, 姜安城带着花仔去了别院。 姜原的眸子里滑过一道锐利的光, 微微勾了勾嘴角:“死便死了,还要择地停灵么?” * 姜原来到别院的时候,桑伯正一面拭泪, 一面带着下人们扯起白幡,挂上白灯笼。 下人们脸上也都带着泪痕,个别人抽抽咽咽,被桑伯一眼瞪过去:“仔细些,别在主子跟前哭出来!” 然后众人才看见姜原,眼泪顿时吓回去了,全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少家主呢?”姜原问。 桑伯连忙擦了擦泪,带路。 原先焚毁的那片废墟之前被花仔清理干净了,只是还没有等她重建,便被姜安城制止,从那以后别院少了一片废墟,多了一块空地。 桑伯一直小心翼翼打理着这片空地,时时命人除去杂草,甚至连两只宝贝仙鹤也不常在这一片折腾——在桑伯的心里,这间厢房的重建那是早晚的事,差别顶多就看是花仔来重建还是主子来重建。 可是……今夜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月光泛白,照着这片空地。 空地上停着一具棺木,通体纯金,遍镶宝石,那是某年某月某月,姜安城醉中让桑伯去订制的。 桑伯跑遍了京城所有的棺材铺,没有一家接得起这样的生意,后来才发现自己找错了方向,这事得去银楼。 黄金棺材,与其说是棺材,不如说是一件巨大的首饰。 棺材打好之后,因为太过庞大,一直停在后院库房里,倒是因此在房屋被焚之时逃过一劫。 姜安城跪在棺材前烧纸钱。 人们事死如事生,纸钱做成一只只金锭与银锭,看上去几可乱真。 他的动作很慢,一锭一锭的纸钱慢慢放进火盆,眼神木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跪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神魂已经被抽离。 月光清寒,笼罩在他身上,像是给他周身裹了一层寒冰。 “阿城。” 姜原唤了一声。 姜安城状若未闻。 “姜安城!” 姜原抬高了一点声量。 姜安城慢慢地抬起头,脖颈处仿佛变成了木偶,几乎可以听得到关节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父亲,不管你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行吗?”他的声音平平板板毫无起伏,“她喜欢金子,我要给她多烧一些。” 姜原皱起了眉头,视线望向棺内。 黄金质地在月光下闪烁着一层冰冷的光,花仔躺在棺材内,闭上眼睛,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只是胸前的血迹染红了衣裳,在夜色中看起来暗红发黑。 “阿城,你辛苦了。你能下得了手,为父很是欣慰。若无如此手段,我也不放心将姜家交给你。”姜原的声音里满是叹息,“不过,为父有个疑问,纵横北狄的花将军为何会死在你的剑下呢?她当真是死了么?” 姜安城眉毛都没有抬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只是静静地烧纸钱,好像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少家主的剑法是暗杀之招,沙场征战花将军独竖一帜,但论杀人,少家主技高一筹。”一旁的夜枭忽然开口道。 姜原忽然回头看向夜枭,神情温和,嘴角甚至有丝淡淡的笑意,“夜枭,我问你了么?” 夜枭一凛,立即后退一步:“属下失言。” “你可怜他,是么?你觉得他亲手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心中痛楚万分,很是可怜,对么?”姜原微笑地看着他,只是这微笑像是纸糊上去的,薄而且僵硬,“你是不是还觉得我甚是过分,不单不给他独自舔伤口的机会,还想把他的伤口扒出来瞧上一瞧?” 姜原一面说,一面走近他:“你可以同情姜安城,但你不能同情姜家的少家主。在这世间,谁有资格可怜姜家未来的主人?” 夜枭不敢回答,伏地请罪。 姜原向他伸出手,夜枭抬起头,明白了姜原的意思,将一把匕首呈到姜原手中。 姜原握着匕首,走向棺材。 “阿城,到底是杀人的剑法厉害,还是征伐的刀法厉害,其实并不重要。”姜原轻声道,“重要的是人已经死了。虽然我们不大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不过她既然愿意死,那么我们就让她死得再彻底一点,可好?” 他的语气轻柔舒缓,手上的动作又狠又快,匕首的寒光映着月光一闪,朝棺材内花仔的脖颈狠狠划下。 匕首在花仔脖颈上方停下,鲜血沿着刀尖,一滴一滴滴到花仔的身上。 一只手握住了匕首。 姜原抬头看向姜安城。 他几乎认不出这是姜安城。 姜安城脸上沉静冷漠的神情不复存在,像一件裂作片片的瓷面具,从脸上剥落了下来,底下真实的面孔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眼眶却红得绽出血丝,一对眸子幽深漆黑,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冰冷到极点的疯狂。 “松手!”姜原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得毁伤,你——” 他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姜安城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握着匕首,一点点把匕首往上抬。 越用力,血便流得越快,流得越多。 姜安城仿佛感觉不到痛,力道之大,掌心几乎要被匕首割裂。匕首被他生生逆转方向,对准了姜原的咽喉。 “少家主!”夜枭的匕首抵在了姜安城的颈边,“不得放肆!” “别动她。” 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姜安城盯着姜原,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都带着森然的寒意。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姜原第一次意识到姜安城原来比他要高一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冷厉杀意,那个一直在他面前恭顺俯首的儿子好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魔神。 “我若偏要动呢?”姜原盯着他的眼睛,“你要不要试一试是你的手快还是夜枭手快?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姜安城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这让姜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一刻,姜安城好像才真正活了过来。 然后,姜安城忽然笑了。 起先低声,尔后越笑越大声。 “你笑什么?”姜原冷冷道,“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我自己,也笑你。”姜安城笑出了眼泪,“父亲,你我为了姜家,蝇营狗苟,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如陷深渊,把最爱的人都搭了进去,这样一生,真的值吗?” 姜原像是被抽了一记耳光,脸色苍白,“我是姜家的家主,理应为姜家祭献上一切。你也一样!” “我祭献了。” 姜安城轻声道。 祭献了我人生中最最美好的存在,祭献了最最柔软的回忆,祭献了全部热血与真心——现在她就躺在黄金棺中,带走这一切。 “然后呢?”姜安城问,“为姜家献上你最爱的一切,姜家可有给你一时半刻的开心?” “傻孩子,姜家家主,需要的从来就不是开心。”姜原挥了挥手,让夜枭退开,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阿城,我知道你有多难过。这样的难过,我早就领略过。但是没有办法,这是成为姜家家主的必经之路。” 只有失去最爱的东西,你才会知道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因为那样,便再也没有人能夺走你所爱的一切。 姜原离开之前,深深的看了姜安城一眼,眼中有欣慰有遗憾也有惆怅,目光复杂之极。 夜枭跟上,低声问道:“家主大人若要毁尸,属下……” “罢了,你看不出来么?他若真有图谋,敢对我动刀子?以后不必再跟着他了。”姜原望着天上月,轻声道,“今日的他便是昨日的我,未来的他也必会成为今日的我。这便是我们的宿命啊。” 空地上安静下来,姜安城缓缓转身,扶着棺材。 花仔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看上去仿若熟睡,乖巧极了。 她的脸上溅上了几滴血点子,那是方才他手上的血。 他伸手替她拭去,却是越拭越多,然后才发现自己手上的血一起在流。 但奇怪地,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他换了一只手,用衣角轻轻把她脸上的血擦掉,动作轻柔。 擦净之后,他细细端详,微微笑了。 这样才对,这样才好。 然后他迈进棺材,躺在了花仔身边。 从姜安城来到别院,桑伯就一直心惊胆战。因为姜安城既不哭泣也不呼嚎,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太过反常。 到此时桑伯心中的恐惧到达了顶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主子,您这是干什么?!您千万别想不开啊!” “桑伯,别吵。”姜安城轻轻闭上眼睛,“我只是想陪陪她。” 桑伯急得快哭了:“要陪也不是这么个陪法啊,主子您快出来——” 姜安城握住花仔的手。 这样真好。 他的肩挨着她的肩,手牵着她的手,她就在他的身边,他一睁眼便可以看见。 原来他所求的不过如此。 忽地,他觉得她的手在他的手心动了一下。 他疑心是错觉,很快,好像又动了一下。 姜安城猛然坐了起来。 动作又急又快,把正在拼命劝说的桑伯吓了一跳。 姜安城死死盯着花仔。 先是手指微微蜷着动了动,然后,她的眉毛皱了皱,最后,她睁开了眼睛。 睁得迷迷糊糊,像是从睡梦中醒来,还是睡得特别不好的那种,因此带着一脸的起床气似的,她爬了起来:“我这是睡多久了?” 她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惨叫。 桑伯捂着心窝,当场撅了过去。 然后她整个人落进姜安城的怀里。 姜安城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好像要把她揉碎了混进自己的骨血中。 “花仔,花仔……”他喃喃地、反复地唤她的名字,好像除了这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咳咳……”花仔被他抱在怀里,有点吃力地开口,“夫子,那什么要搂要抱咱们能不能等一等,先帮我找个大夫吧……” 第88章 幸运 今生与你相逢,已是有幸。 塔殊是北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祭司, 他在祭神的时候,可以做到元神出窍,上达天界与神明沟通。 肉身在元神离体后毫无生气, 与死无异, 但等到元神从天界返回,肉身又能恢复如常, 北狄百姓将此视为神迹,对塔殊顶礼膜拜。 世上当然没有什么神迹, 塔殊做到这一点靠的是一种药。 这种药可以让人在若干时辰内陷入假死状态, 药效过后自然苏醒。 “塔殊和北狄王回北狄之前, 给阿都留了几颗, 让他瞅见不对逃命脱身用,上回在赌坊的时候他输了一颗给我, 我就拿来试了试,还真的挺管用。” 花仔包扎好了伤口,精神还好, 说完还有力气点评阿都,“你说他是不是傻?这药摆明是塔殊留给他保命用的, 他把药给我, 等于是给了老大, 下回他还想假死, 老大用膝盖一想就知道了嘛。” 姜安城看着她, 心情介乎于“捏死她”和“抱住她再也不松开”之间。 但对这个问题还是答了:“他是个聪明人。这是借你之手向陛下与阿容投诚, 他把底牌亮给你, 便是亮给他们。” 花仔只觉得他目光深深,语气也不大好,有点像她刚来京城时, 总把他气到咬牙切齿的语气,便拉了拉他的手:“夫子,我没真死,你不高兴么?” 姜安城“嘶”了一声,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他的手上都是血,花仔原先还以为那是沾到了她的,这会儿才发现他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这是怎么回事?!”花仔眼中有惊恐,“你刚才怎么不说?!大夫呢?!快让大夫回来——” 姜安城轻轻叹了口气。 原本不觉得痛的,看到她醒来,痛觉仿佛才舒醒。 其实被她唤醒的又何止是痛呢?她来了,他才知道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才知道每一个晨昏变幻都值得期待,才知道一饮一啄都是欢喜。 痛在此刻是桩幸事。 因为不知道痛,才是真正的悲哀。 他张开双臂,将花仔搂进了怀里。 “……是为我受的伤么?”花仔怕碰到他的伤口,一动不敢动,“我知道你喊打喊杀都是假的,肯定是有人跟着你,让你不得不那么做,所以我就想找个机会接近你……我想我死的时候你身边总该没人了吧,所以才想到了这颗药……哎呀,咱们别抱了,快让桑伯把大夫请回来,啊不然我给你上药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姜安城按住她的背脊:“别动。” “可你的手……” “不妨事。” “怎么不妨事?明明在流血啊!” “我说不妨事,就是不妨事。”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手上使了点力气。花仔估摸着自己要是再挣一下,他可能连那只受伤的手都要动用了,只能老老实实靠在他怀里。 “夫子……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不该用这颗药?”花仔低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姜安城的声音温和,平静,舒缓,“你只要活着,便什么错也没有。 ” 花仔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睛是世上最深沉最温柔的湖泊,被他这样看着,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变成了透明的花瓣,盈盈地飘在水面上,暖洋洋懒洋洋,什么都不用想。 这就是她的夫子。 最好最好的夫子。 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凑上去想去亲他一下。 还没碰到,脑袋就被重新按回了姜安城怀中,“受伤了就别乱来。” 顿了顿,他的声音微沉,“……看不出来我在忍着么?” 两人身上都染着血腥气,但这样抱在一起,连血腥气仿佛都带上了一丝甜意。 “你怎么知道那些都是假的?”姜安城低声问。 “这还用说么……”花仔话到嘴边,忽然顿住,道,“我要说了,你就乖乖上药。” 姜安城点点头。 “简单了。”花仔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将它团成拳,“你对我说违心话的时候,手回回都是握成这样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姜安城:“……” 他还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么……再怎么运筹帷幄,步步为营,都敌不过下意识的反应。 “原来你那时冲进马车,是为了求证。” “哦,那倒不是,摸你一把是顺便的,反正不管你握不握拳头,我都知道你不可能真的想杀我。”花仔轻轻捧起他的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柔和,“我那时候主要是想看看你,我很想你啊夫子,那么久没见你,我就想看一眼也好——” 冷言冷语挡不住她,刀光剑影挡不住她,她就是想看看她的夫子。 姜安城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心跳如雷,呼吸已经开始急促。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是最坦诚的语气,说的却是最让人心跳的话。 偏偏自己还一无所觉,一脸磊落认真。 心里还想听她再多说一些,身体却已经受不了了,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不忍了么? 花仔脑子里模糊滑过这个念头。 不过,滑得太快了,转瞬即逝。 她搂住姜安城的脖颈,充当了一名好学生,学着他的样子,吻回去。 檐下的白灯笼还没有摘,黄金棺材还停在月色下,屋外的整个世界都被月光裹挟在一片清寒之中,但屋内花开似锦,温暖如春,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 虽然姜原撤走了所有暗卫,但为着谨慎起见,姜安城没有让花仔留在别院。 荣王已经在暗中站在了姜雍容这一边,花仔便悄悄在隔壁住下。 花仔问:“计划什么时候动手?” 姜安城答:“等到阿容大婚之时。” 花仔在心里数了一下,得,这是大嫂第三回 大婚了。 这回假死之后,姜安城说起什么都是合盘托出,再也没有一丝隐瞒,更没有打算把她支开引走。 花仔非常满意,非常开心,问他:“夫子你怎么这么乖了?” 姜安城轻轻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没大没小。” 花仔抱着他:“夫子你说嘛。” 这是她最近发现的一招,对付姜安城,大可不用讲道理,也不用喊打喊杀,只要一抱住他,他从前再怎么不肯说的,一定也会乖乖招供。 要是抱抱还不行,那就亲亲。 亲完之后,基本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花仔十分后悔,以前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姜安城果然招架不住,道:“我从前以为只要把你推得足够远,你便能活下来。可是,当你死在我的面前,我才知道,那样即使是活下来了,也没什么意思。” 花仔道:“你才知道啊夫子!要是你和老大他们真出什么事,我就算是死也要为你们报仇啊!与其让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还不如跟你们一起!” “好。”姜安城搂住她,神情温和而郑重,“我们生一处生,死一处死。” 花仔用力点头:“好兄弟,同生共死!” 姜安城轻轻捏了捏她的耳朵,“谁跟你好兄弟?” * 这些日子姜雍容一直“抱病”,因为要等这局棋最关键的一步——穆腾的兵马到京。 他们没有等太久,很快姜安城便收到了穆腾的传讯。 姜安城和穆腾约在西郊的别院见面。 花仔则是趁着月黑风高,先一步去别院等。 三人在姜安城母亲的灵前把大事定下来,穆腾回去分派人手。 时间紧迫,花仔也准备立马回城,姜安城却道:“等一等。”点起了三炷香,在灵位前跪下。 姜安城出城的借口便是姜雍容大婚在即,他替妹妹上告母亲与兄长的在天之灵,花仔便静静站在一旁等他。 姜安城道:“过来。” 花仔一想是哦,夫子的母亲与大哥在前,她总不得大咧咧站着,遂跟过去跪下。 跪完就发现姜安城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类似于恨铁不成钢,语气温和中带着几分无奈,“去点香。” 花仔吐了吐舌头,“夫子莫怪啊,我从来没拜过人。” 同样点了三炷香,花仔在姜安城身边跪下,乖乖擎着香。 姜雍容即将大婚,他们兄妹俩要携手对付自己的父亲,他想必有很多话要对自己的母亲和兄长说吧? “母亲,大哥,这是花仔,我带她来见你们了。” 这跟花仔想象得有点不一样,她不由抬起头,看着他。 他直视着前方灵位,神情温柔,目光坚定,“若是来日事成,我会与她结为夫妻,共度此生。若是事败,我便带着她来见你们。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喜欢的女子,我想,你们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他说完,轻轻一叩首。 花仔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姜安城看着她笑了笑:“怎么?不肯给未来婆婆磕头?” “没、没有,不、不是……”花仔的舌头自动打结,不再多说,飞快地磕了一个头,然后和姜安城一起把香插进香炉中。 心脏一直怦怦怦跳得厉害,胸膛好像快要被挤爆了似的,她望着姜安城,声音微微发颤:“夫子……” 姜安城脸色虽然镇定,声音却也有一丝紧滞,他低声道:“傻瓜,都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叫我夫子?” “那,那小姜大人……” 姜安城:“……” 也不对?那叫什么?花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好在姜安城了解她,在她下一句冒出来之前,道:“叫我阿城。” “阿城……”花仔念了一遍,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浮现出来,“阿城,阿城……哎夫子你这名字怎么这么好听?” 姜安城:“……” “婆婆,大哥,你们放心吧!”花仔转身向着灵位,大声道,“你们的阿城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姜安城看着她,目光仿佛能化成水,一直淌在她的身上。 今生与你相逢,已是有幸。 若能长相厮守,此生不作他想。 * 大婚当日,整座皇宫被装点得喜气洋洋,雅乐阵阵,舒缓悠扬。 姜安城穿着麒麟铠,缓缓打马走向宫门。 金吾卫本就在他的掌控之下,再加上穆腾的人马,花仔怎么看怎么觉得胜券已经差不多在握了。 “莫要小看姜家的府兵,还有更可怕的,姜家暗卫。”姜安城看向她,“花仔,胜负难料,你怕不怕?” 花仔仰天大笑:“最多不过和你死一块儿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的笑容那么洒脱,那么爽朗,眸子明亮,压倒星光。 这样的笑容永远能点亮姜安城的心,“好,我们说好了的,生一处生,死一处死。” 他正要拉动缰绳,花仔忽然道:“夫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 “何事?” “那次在明月坊,你喝醉了酒,你说你遇上我,就像什么来着?” “想知道?”姜安城微微一笑,“一会儿杀敌之时,留一分力气保性命,等我们都活下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花仔还来不及再问,姜安城已经一声令下,带着兵马冲向宫门。 花仔打马赶上去, 哎,以为这会儿抱不了你就耍赖是吧?! 姜安城没有回头,也知道花仔此时的表情。 他的眼睛望着宫门露出了杀气,嘴角却一直带着一抹笑意。 ——我遇上你,就像烟花遇上火。 ——哪怕燃烧之后终成灰烬,至少曾经灿烂过。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第89章 成亲 说好了,一辈子。 在后世的史册之中, 这一天所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被大书特书。 这一天,姜雍容第三次成为皇后。 这一天,原本被囚禁在天牢的风长天脱困而出, 重登帝位。 这一天, 姜家家主姜原在皇宫暴毙。 这一天,原本远在北疆的穆腾率领大军冲入宫城, 与姜安城的金吾卫里应外合,将姜家的力量一网打尽。 恶战之后, 一切尚未结束。 姜家在姜安城的处置下慢慢把各处的生意及势力上交朝廷, 中间自然难免会遇到反抗, 好在姜家老一辈大势已去, 虽有波折,姜家这株盘踞在京城数百年的巨树终于一点一点崩散, 前尘过往,化为史籍上的碎屑。 花仔也接到了风长天交待的一项新任务,在坊间传播一个传说——灵台神女与光明菩萨轮流坐天下, 当今皇后姜雍容便是治世的明主。 这个套路花仔熟悉,当年姜雍容就是用这一招替风长天在北疆募兵的。 “这是什么意思?”花仔问姜安城, “我老大不想当皇帝了?” 其实自从姜原去世之后, 姜雍容虽不能说是一蹶不振, 整个人却像是被抽去了精气神。一般地也是吃饭睡觉, 看上去好端端的, 却是看什么都淡淡的, 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风长天使了无数的法子,都没能让她开怀一笑。 “陛下是为了让阿容振作起来。”姜安城道,“阿容心系天下, 现在也唯有百姓子民能让她忘记父亲的事。” “所以大嫂要当皇帝了?”花仔思索了一下,一拍大腿,“嗐,我看是老大早就想把这皇位甩给大嫂了,反正皇帝的活儿都是大嫂在干,也不差这么一把龙椅。” 姜安城笑了,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发头,细密的银铃手链从他的袖子底下伸出来,铃声泠泠作响。 “好生办差,这件事情办好,我们才能太太平平完婚。” 花仔抓住他的手,轻轻在手链上亲了一口,朝他眨了眨眼睛。 “得令!” 她闪身去了。 她在京城最熟的就是茶楼酒馆,几乎跟每一位说书先生都处成了挚友。当即把说书先生们凑到一起,很快一部感人肺腑惊天动地的《灵光录》就在京城横空出世,并迅速扩散至大央每一个角落。 这部书讲的是灵台神女和光明菩萨世世下凡救世普渡众生的故事,花仔自己都听得眼眶发红,每一次都忍不住和说书先生互动。 这说书先生便是她初来京城最先认识的那个,一直引她为知己,有她捧场,每一场都说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不过,在某种时候,说书先生就会变得磕磕绊绊,支支吾吾,脑门冒汗,狂灌茶水。 这便是姜安城来接花仔的时候。 “我家夫子有这么吓人么?”花仔忍不住问道。 姜安城以前或许有点难以接近,但现在整个人的气质是越来越温润,昨天来的时候还冲说书先生点头微笑了呢。 “没办法,从前有一阵子,他天天来听我说书,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正对着我的书桌,光盯着我的眼睛,一句话不说……”说书先生一回想起来就头皮发麻,不堪回首,“我算是给他吓怕了,就算他现在不盯我了,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会儿的事,实在是扛不住。” 夫子还有空跑来听书? 花仔怔了怔,然后就明白了,大约是她回北疆那段时间的事。 一问,果然如此。 这一次,姜安城还没来的时候,说书先生便跟她打商量:“要不你先换别家听听?我年纪大了胆子小,他来一次,我就害怕一次,这小心肝着实受不了。” 花仔笑笑,从善如流,不等姜安城进来,便去了门口等着。 黄昏时分,金粉般的阳光弥漫在空气中,暮鼓声声,催着行人加快脚步。 街头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人影在她的眼中几乎幻化为虚影,像一道道流淌的河流,只有她等的那一个人是唯一醒目的真实,他一出现,她便在千万人之中看到了他。 “今日怎么这么早?”姜安城问。 夕阳已经只剩最后一抹,从天空洒下的光线变成一种很温软的红,他的脸便笼罩在这样的软红之中,温柔俊美得不可思议。 花仔仰头望着他:“夫子,你到底有多喜欢我啊?” 姜安城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又知道什么?” “你说嘛。”花仔拉着他的手,“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可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 每次我以为我知道了,都会有人告诉我,我知道那点,太少了。 姜安城板起脸:“夫子对弟子的喜欢能有多少?” 花仔实在是叫惯了,总忘了改口,她一把抱住他:“阿城阿城,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茶楼门口,是人流汇聚之地,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人数纷杂,若是从前,姜安城定然不许她在大庭广众这样做。 但如今被这样软红的光芒照着,被这样可爱的人儿抱着,姜安城只觉得天地万物都是柔软的。 ——有多喜欢? 我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每天都会比你以为的,多一点点吧。 * 风氏最后一任皇帝风长天,在复位的半年后,将皇位禅让给自己的皇后姜雍容,不论在当世还是在后世,都是惊世骇俗的一笔。 所有的人都在为风长天的举动感到震惊,只有花仔跟风长天响亮地击了个掌。 风长天:“爷终于自由了。” 花仔:“老子终于可以成亲了。” 新朝初立,第一桩喜事便是姜安城与花仔的婚礼。 婚礼由宗正寺和礼部共同协办,花仔按郡主的仪制从宫中出嫁。 花仔之前观摩了许多次洞房,对于成亲这件事已经有相当丰富的经验,知道京城世家大族成亲有多麻烦,更何况眼下姜家已经是皇族,她又是郡主,所以早就想好了打发时间的法子——找风长健、姜钦远和韩松三个人过来打牌。 结果被残酷地拒绝了。 拒绝她的不是宫人和礼部官员,而是被邀请的三个人,三个人诚恳地道:“花姐,我们还想好好活着,真的,是兄弟就别逼我们跳楼明志。” 风长天也劝她:“为自己心爱的人忍一忍有什么了不得的?你还是不是我天虎山的汉子?” 花仔受教了,然后才觉得有点不对:“谁是汉子?我是黄花大闺女好吗?!” “既是黄花大闺女,就给我拿出点黄花大闺女的样子,这是我家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桩喜事,你可别给整出乱子来。” “这是我第一次成亲……啊呸不是,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成亲,整什么乱子?你个乌鸦嘴少来!” 花仔发誓她一定会做个安静的新娘。 就像那些名门闺秀一样,乖乖地坐在喜帐中,等着夫君来迎娶。 然而…… 她端坐在帐中好像过了一百年之后,“怎么还不来?” 宫人告诉她:“此时才未时二刻,要到酉时才是吉时呢。” 花仔呆滞:“你是说我才坐了二刻不到?然后我还得再等两个时辰?!” 姜家—— “出发?”季齐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水漏,“现在?” 桑伯也急道:“哎呀我的主子,离吉时还远着呢,这可不能乱了规矩,再说还没祭祖呢,总得等祭完祖宗再出门……” “她等不及的。”姜安城道,“若不想让新娘子自己打上门来,我现在就得出发。” “这可不行啊!”桑伯还试图阻止,姜安城忽然笑了,笑得脸颊上微微泛红,“其实,我也等不及了。” 桑伯愣在原地,看着姜安城翻身上马,说不出话来。 他又看到了主子这样明朗清澈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无虑无忧的少年。 姜家家主是出不得错的,可是当年那个姜家二公子,才不会管什么吉时,什么规矩。 “哎呀这可怎么办啊,主子怎么就走了?”手上事情还未办完的下人们慌作一团,纷纷来找桑伯。 “什么怎么办!”桑伯抹了抹眼角的泪,“成亲的是他们两个,他们两个高兴就好。” * 姜安城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向皇宫而去。 季齐追随在主子身边这样久,见惯主子循规蹈矩,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大事上,主子居然这样出格。 不过,再一想,主子为花仔出的格,好像也不止一件两件了,也不差这一遭了。 这么一来,他倒平静下来了。 只不过这平静比纸糊的还没用,因为下一瞬他就再一次呆住了。 不止是他,迎亲队伍之中,几乎每个人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高高的宫墙上,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比阳光更耀眼的,是坐在琉璃瓦上的人,她一身大红色吉服,金线刺绣的凤凰振翅欲飞,凤冠上的珠玉宝光耀眼。 “那是……新娘子么……”有人呻吟般地问出这一句。 季齐也很想呻吟。 他以为主子已经够出格了,没想到这一天没有最出格,只有更出格。 花仔坐在高高的宫墙上,看到了姜安城。 他穿着和她同样的吉服,满是金线刺绣,发冠华丽巍峨,垂下两缕大红色发带,以金珠坠脚,在风中微微飘动。 他打马离开队伍,向她疾驰而来。 来自北狄最好的马,带着他仿佛是腾云驾雾一般。 他的长眉飞扬,眉眼清亮,眸子漆黑,带着光。 他这样向她冲过来的样子,让花仔想起了那年在苦牢山阵法幻境中的少年姜安城。 如果当年西山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夫子是不是就一直都是这般模样? “夫子!” 她在琉璃瓦上站了起来,用力挥舞着手里的盖头。 宫墙那么高,风把她手里的盖头高高地扬了起来,像一面绝色的旗帜。 “下来!” 姜安城高喊。 花仔开开心心地跃下城墙。 迎喜队伍中发出一声一致的惊呼,但花仔毫不在意,她在半空中甚至闭上了眼睛。 下一瞬,她稳稳地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这怀抱又温暖,又温柔,是世上最最舒服最最稳妥的所在。 这样近,花仔觉得他的脸俊美到过份,忍不住痴痴道:“夫子,你今天真好看。” 姜安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子深邃黑亮,只想一口把她吞下去。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以最娇艳的颜色,散发着最盛烈的芳香。 ——你也是。 这三个字在心头反复回荡,太饱满太热烈,以至于无法冲出喉咙。 美得让他只想私藏。 他拿起盖头想要替她盖上。 花仔拿手挡住:“不要。” “为什么?” “盖上就看不到你了。” 这一瞬间,姜安城整颗心都化了,他将盖头迎风一抖,然后将自己和她一起盖了起来。 “这样便可以了。”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声音低沉至极,温柔至极,像一坛醇厚陈酿,闻之醉人。 花仔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醉了。 她一直都知道嫁给夫子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事情,可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是这么好,这么好,这么好。 她好像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马儿放缓了脚步,带着两人回程。 风轻轻吹着两人的衣角,以及大红的盖头。 盖头底下,花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夫子,成亲真好啊。” “叫阿城。” “阿城,成完亲,我们去江南吧。” “好。” “去完江南,再去北疆。” “好。” “江南春,北疆雪,三春酒,四时花……这世上所有所有的好东西,我都要和你一起看。”花仔说着,大声宣布,“我要和你逍遥快活!一辈子!” “好……”姜安城的声音低下来,红绡轻飞,盖头下的两个人贴合在一起,仿佛化作了一个人,声音呢喃而含糊,从风中传来。 “……说好了,一辈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