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张公案》番外) 作者:大风刮过 文案: 刑部郎中王砚某日摊上了一桩小事——他的爱鹰雪麻糖涉嫌捕食京兆府的信鸽。王砚告假调查此事,却被几位好友拉进另一桩案件——他的发小,东海侯之孙刘浺也遇到了一桩和鸟有关的疑案。 一只看似偶尔被窃的名叫小宝的灰色鹦鹉,竟是解开一个惊天秘密的钥匙! 神秘的异国少女、突然被害的胡商和锁匠、夷国的密探和刺客,究竟为了得到什么集结京师? 秘图和宝匣之中隐藏怎样的玄机? 为寻找答案,几位昔日纵横京城,绰号“京师魔王”的贵胄公子——王砚、 虞玧薛沐霖、温意知、刘浺再度集结。 王砚亦是在这时,遇到了宿命的对手之一冯邰。 这篇是《张公案》实体书第二部 的番外,以王砚为主角的短篇悬疑故事。 张屏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出场,兰珏以特别的方式出现了一下。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砚 ┃ 配角:冯邰,虞玧,薛沐霖,温意知,刘浺,伊西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只名叫小宝的鹦鹉引发的悬案 立意:查出真相是侦探的使命! 第1章 八月十二,晨。 刑部郎中王砚照旧骑马来到衙门,发现门前十分冷清。 刑部所在的大街,自王大公子进了刑部后,本是越来越热闹。排队喊冤的人每天鸡鸣时分便能排出一条街开外。街边店铺门脸的价格翻出数倍。客栈、饭馆、纸笔诉状铺通宵开着,还兼营帮忙排队、写状、喊冤。茶水摊上挤满围观的人,甚至有不少不远万里而来,只为一睹王郎中英姿的少女。 但此刻,整条街上店铺紧闭,空荡荡的衙门前唯有几只小雀蹦蹦跳跳。王砚一进衙门,捕快们立刻涌来禀报,京兆府的人大清早杀了过来,以违规买卖为名,封了门外街上的店铺,拖走了小摊,连喊冤的人也都拉去京兆府了。 前不久,京兆府刚出了件大事,京兆府尹熊虢因失职之过,被贬南疆。府丞及十余名官吏同被牵连,一夕之间,京兆府中官吏少了一多半。 就在熊府尹被失职查办前数日,王砚带领刑部捕快成功破获了一起被京兆府刑房断成流寇打劫的谋杀案,便有好事者传言,熊大人有此劫数,都是被王大公子气昏了头。 大中秋节里,京兆府突然来这一出,如王砚的小厮等人便不免多疑——会不会是京兆府来给熊府尹报仇了? 王砚听罢禀报,只问道:“来我刑部报案者,他们为什么带走?” 孔书令道:“下官同他们说了,刑部掌管天下刑讼,干涉喊冤是他们越权。但京兆府的人曰,受理刑案是地方衙门的职责,咱们刑部打开大门接案才是不规矩。且朝廷律例明文规定,凡京兆府户籍者,须先报到京兆府刑房报案。不是京兆府户籍的,先要向京兆府户房报验文牒,得官印批条后方可在京中经营、买卖、报案等。所以他们就把人都带走了。” 王砚哦了一声。 孔书令又道:“如今,中书令李大人暂兼京兆府尹职。李大人政务繁忙,具体事务,应是由刚从江东调来的一位通判冯大人暂理,想是刚到任,各方面都要理顺。” 王砚不以为意道:“咱们的案子本就堆成山了,京兆府要立规矩,随他们便。正好鸡毛蒜皮七零八碎的他们过手清一清,筛出的大案他们破不了,自得送过来。”吩咐左右取几部卷宗,径去忙公务了。 一直在廊下旁听的陶尚书赞叹:“为人做事,就是要像王郎中这样,既有精气神,又能沉敛收。你们都多学着些。” 在场众人一片赞颂。 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书吏再急急禀报,京兆府的人送来一封信,请王郎中过目。 王砚从卷宗上抬起眼:“什么信?你们先看,值得禀的再来禀。” 书吏拆开信,支支吾吾:“郎中大人,京兆府的文书中说,大人的家人杀官差、窃机密、损误要紧公务。请大人立刻将嫌犯交到京兆府。” 王砚神色一寒:“谁?我家哪个奴才如此大胆?!” 书吏低头:“他们说,是大人府上的唐将军。” 一旁站着的王砚的小厮心里咯噔一声。 糖将军并不是一个人,而是王砚最心爱的一只雪隼,浑身白羽,唯后颈与尾羽处有几簇黑点,王砚的妹妹蕴绮给它起名叫雪麻糖,与王砚一道亲自将它喂大,府中下人都尊称其为糖将军。 糖将军稀世神俊,性情孤傲,除却王砚和蕴绮,谁也不让摸。且十分挑嘴,只喝早晨刚从京郊太清泉运过来的水,太师府中专门有个小厨房侍候它饮食,可糖将军对送到嘴边的食很不屑,只喜欢自己抓的野味。 王砚到刑部任上后,整日忙碌,不能常带它到野外狩猎,府中就养了些活禽供它捕猎。 但糖将军看不上这些精米细面养大的小东西。它喜欢吃矫健紧实的肉。 譬如…… 王砚面无表情扫视众小厮:“雪麻糖是不是吃了京兆府的信鸽?” 几个小厮扑通通给王砚跪下了,叩着头招认。 这几天,蕴绮小姐带着刚满月的小少爷回来省亲小住,一见糖将军,顿时惊诧,询问为什么糖将军如斯消瘦憔悴。鹰寮那些不懂事的多嘴了几句话,蕴绮小姐就说这都是天天闷着的缘故,命人每天将糖将军松出去飞一会儿。糖将军的确丰满精神了许多。 王砚眯眼:“让你们遛鹰,你们就在城里遛?连城门也不出?” 小厮结结巴巴道:“想是去了城郊的,可小的们无能,糖将军上了天,往哪里飞,也没法拘束……” 王砚猛一拍桌案:“混账!京师重地,肆意纵鹰放犬,你们眼中有无国法?!它回来,还吃食么?” 小厮缩缩脖子:“也,也是会稍吃一些。” 王砚大怒:“稍吃一些还能肥了精神了,那不是在外面自己打食了!” 小厮顿首称罪:“可,糖将军一向不吃鸽子。” 王砚再一拍桌:“送到嘴边的肉它几时好生吃过。信鸽个大,一身腱子肉,你说它喜不喜欢?” 小厮们捣蒜般磕头,王砚即刻向陶尚书告假,火速回府。府中下人却都抖抖索索说,糖将军不久前又被放出去,这会儿还没回来,他们正在着力寻找,请大公子恕罪。 王砚阴森森问:“蕴绮呢?” 下人们又禀,蕴绮小姐刚被外祖母接去了,不知几时才回。 王砚点头:“好,帮我捎句话过去,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速速归来,自行投案。”又匆匆赶往京兆府。 到了京兆府衙门,王砚在厅中候了许久,方有一个文吏摇摇摆摆出来,向王砚拱手:“有劳郎中大人亲自驾临,案犯何在?” 王砚道:“疑犯定会尽快带到,我先来了解究竟。到底它吃了几只信鸽,损坏多少公文?” 文吏道:“案犯最近总在府衙上空盘旋。前几日它飞过后,共少了三只信鸽,在附近房顶上寻到残存尸身,经仵作验证是被撕啄至死,昨天又两只也不见了。” 王砚皱眉:“不知这些鸽子是一起丢的,还是前后有间隔?此隼乃我亲手养大,它捕猎一次只抓一只野物。” 文吏哼道:“王大人这是何意?我们京兆府有确凿证据,绝未曾冤枉疑犯。” 王砚问:“可否将证据与我一观?” 文吏肃然道:“王大人,对不住,此案正式开审时,自会出示证据。此时下官无权拿来给王大人过目。” 王砚又问:“能否请李大人或你们新来的那位大人与我一见?” 小吏再一拱手:“京兆府事务繁忙,冯大人无暇见王郎中,李大人更是没空了。请王郎中速速将案犯交来,休再拖延。” 王砚抬手阻止憋红了脸的欲嚷众随从:“此事我定会给京兆府一个交待。等你们这两位大人有空了,便知会我一声罢。”拂袖带着众随从离去。 出了京兆府,小厮小心翼翼问:“大公子,这件事是否咱们这边再查一查?” 王砚寒着神色道:“先拿住雪麻糖,再谈其他,你们盯紧了府中,蕴绮那边一有动静,立刻报给我。” 正要上马,又有一刑部衙役赶来传陶尚书口信,曰中秋将至,王郎中平日诸多劳累,今天就不必再回衙门了,权当放半日假。 王砚沉声道:“多谢尚书大人关怀。替我转禀尚书大人,王砚因私事令刑部蒙羞,暂无颜回衙门,先待罪告假,待此事毕,再到尚书大人面前请罚。” 随从与衙役均失色。衙役道:“尚书大人和刑部都离不得大人,大人何必如斯自责?” 王砚淡淡道:“我意已决,你禀上便是。” 衙役再劝了几句无果,只得告退离去。 又一小厮禀告:“小的们打听了一下。京兆府这边刚才倒不是有意晾咱们,他们前天接了一桩案子,城南死了个胡商,查着了些了不得的东西,新来的那位冯通判上午亲自过去了。李大人这两天去宫中议事,确实都不在衙门。” 王砚颔首。 小厮再试探问:“大公子尚未用午膳,可要先回府?” 王砚上调转马头:“我若回去,蕴绮定会在外祖母那边赖下。切莫打草惊蛇,随便找个地方吃些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张公案》【瓷公子】篇更新不力,把这篇贴一下。 第2章 午时,王大公子踏进了月华阁。 月华阁的二掌柜亲自相迎,引王砚至内院。甫行到游廊,斜前方一道门中突然闪出一个人,抚掌道:“嗳呀,这是哪个?竟是我们的郎中大人驾临,真真是四方异彩,八面香风!” 这满脸调笑的贵公子,却是奉国公的嫡子虞玧。跟着,先尚书令薛如之孙、长乐大长公主之子薛沐霖、温老太保之孙温意知都笑着走了出来。 “真是咱们王郎中来了,恭迎恭迎!” “王郎中在刑部大展雄才,把大理寺和京兆府压得嗷嗷叫,听说这次熊瞎子犯了事儿,都是被你气的。今日怎的百忙中得闲?” 王砚抬手:“惭愧惭愧,今儿丢了个大脸,无颜回衙门,过来喝顿酒。” 虞玧哈了一声:“什么事儿?说来我们高兴高兴,顺便与你开解开解。” 王砚面无表情道:“家养的隼被舍妹乱遛,疑似吃了京兆府信鸽。” 三位公子都前仰后合大笑起来。 薛沐霖擦擦眼角:“该不会是雪糖球吧?” 王砚道:“雪麻糖。” 薛沐霖点头:“这名字忒拗口,总记错。阿浺新得了一只金环眼红羽的,也俊得很。我正说刚好你们这两只配一窝,我要一只小的。京兆府现下是归李岄管罢。便让谁给他捎句话呗。一只鸟懂什么,京兆府这般计较岂不惹人笑话。” 王砚摆手:“且容后再论。说来,怎么你们几个凑得这么齐全?” 三人又笑起来,虞玧道:“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刘小侯爷。可巧了,他同你一样,也遇着件鸟事,正愁的不得了,我们三个来劝他,正念叨着找你这破案如神的大青天帮忙,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三人立刻拉着王砚进屋,只见圆桌边一人脸颈通红,东倒西歪。王砚嘴角一抽:“你们怎么把阿浺灌成这样?” 温意知道:“他自己喝的。” 薛沐霖道:“可不是,我们还拦来着,拦不住。唉,有家不能进,他委屈嘛。” 王砚疑惑:“到底什么事?” 虞玧用扇子敲敲手心:“方才同你说了,因为一只鸟的事。你知道的,上个月,刘侯爷回京了。” 刘侯爷,即刘浺的爷爷,东南水师总督帅,东海侯刘纳。 人常曰天下兵权十分,五分在怀王府,两分在东海侯。刘侯爷早年曾教过先怀王景重舒兵法,王太师也在他手下待过,资历功勋朝中无人能及。且性情谦和,素好简朴,先帝屡次欲封他为上公,他都坚辞不受。他常年镇守东南,夫人、长子及刘浺等几个孙子都住在京城。 上个月,刘侯爷因公务回京,得几日休省空闲,作息仍同在军中时一样,鸡鸣起,两更睡。晨晓操练,暮禁酒乐。可怜刘浺等小辈便成了兵营的小卒,每日三请安,起得比鸡早,天黑便得睡,饮宴玩乐一概不敢参与。刘侯爷好交朋友,朝中各处是他的眼线,刘浺在中书衙门的通议院挂个闲差,平常十天里能去衙门露三四回面算勤快了,近日却要天天按时应卯,枯坐衙门。惹得虞玧等人一见他就笑:“少爷,今天好好念书了没?回去要罚站挨板子么?” 大约十几天前,刘侯爷起床后,见晨光大好,一时兴起,去附近的花市逛了一圈儿。悠悠哉地遛跶时,瞥见一处门脸外的摊子上,几只肥松鼠蹲在笼中嗑瓜子,不禁驻足观之。 此摊铺的主人是老两口儿,瞧着刘侯爷一身半旧布袍,神色慈和,以为是位寻常老员外,随口招呼了一声,继续忙着归置杂物。 突然,刘侯爷听到有谁叫了一声“当心当心,莫闪着腰”,跟着搬着金鱼盆的老板娘抬头笑道:“小宝乖,等归置好了东西就和你玩哈。” 那声音立刻道:“不急,不急。”刘侯爷循声望去,发现铺子门脸内一根横杆上挂着一个黄铜架,上面蹲着一只灰毛鸟,尾稍一簇红羽,眼神奕奕,体态雍然,看嘴脸俨然是只鹦鹉。 灰鸟见刘侯爷看它,便歪了歪头:“老爷好,吃了么?” 刘侯爷不禁失笑:“这是鹦鹉?” 铺主老者道:“是鹦鹉。” 刘侯爷又问:“怎么是个灰色的?” 鹦鹉挺了挺胸脯:“灰的好,耐脏。” 刘侯爷大乐:“说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鹦鹉拍拍翅膀:“小宝给爷请安。爷吃过了么?” 铺主笑道:“它馋,跟人打招呼就会问吃过了没。” 刘侯爷再逗鹦鹉说了几句话,鹦鹉口齿清晰,应答伶俐,宛如三四岁孩童。刘侯爷大悦,遂问铺主:“这鹦鹉价几何?” 铺主顿了一下,老板娘立刻过来道:“客官,这鹦鹉毛色不好看,蠢头蠢脑的,恐怕配不上贵府。” 刘侯爷道:“我瞧着它怪机灵有趣,这个毛色也新鲜。” 铺主赔笑:“多谢尊客抬爱,可……这只灰鹦哥是我们自家养着玩的,非售卖之物。爱掉毛,气性大,怕它在家里脏了屋子才带到店里来。灰不拉叽的也不体面,客官这样的,当养只牡丹鹦鹉,富贵又喜庆。” 刘侯爷看出这鹦鹉是铺主老夫妇的心爱之物,便和蔼笑道:“只是随口一问,二位莫怪。”再逗了那鹦鹉片刻,继续向前逛了。 过了几天,刘侯爷又去花市转悠,却听得一阵吵嚷,踱过去一看,正是那养灰鹦鹉的店铺前挤满了人,老铺主在摊前沉默抹泪,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听周围人议论,是那只鹦鹉丢了。 旁边铺子的老板向刘侯爷道,老铺主徐翁托人从南海带了一批龟,昨天夜里到货,他老两口儿当夜便住在了店里。龟到了,安置好,鹦鹉还好好地在。两个老人家关了铺门,再睡了一时,等天亮起身,老太太徐白氏想给鹦鹉喂食,却发现鹦鹉不见了。 邻铺老板又告诉刘侯爷,徐翁夫妇只有一个身带残疾的儿子,媳妇身子也很弱,三个女儿都嫁得远,不能帮衬娘家,两个老人家七十来岁了还要起早贪黑做买卖。两人本有个孙子,叫小宝,聪明又漂亮,谁知数月前不幸从高处失足没了。两个老人家差点疯了。说来也奇巧,就是孙子没了不多久,那只灰鹦鹉突然飞到他家里。徐翁夫妇便觉得这是孙子的魂变的,给鹦鹉也起名叫小宝,走到哪里都带着,爱若性命。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贼偷了,真等于是要了两位老人家的命了。 刘侯爷听得很唏嘘,过去宽慰了徐翁几句,正在这时,京兆府的人到了,刘侯爷被认了出来。 徐翁夫妇一得知刘侯爷身份,立刻扑上前央求帮他们找到鹦鹉。 刘侯爷便屈尊恳请京兆府的捕快们好好查办此案。京兆府的人也保证说一定会尽心,速速破案。 王砚道:“市集失窃,看似小案,若非常在这一带出没的惯犯所为,查起来未必能速速。” 虞玧呵呵道:“刘侯爷回家后,用膳时提及此事。咱们的阿浺,就这么耿直地同他爷爷说了——闹市被偷不好查,即便抓着小偷,也不一定能找到鸟。他爷爷立刻脸色就不对了。京兆府那边赶上老熊出事,办案也慢些。总之到今天也没抓着小偷,更没找到鸟。阿就倒霉了。” 徐翁夫妇又去求刘侯爷,刘侯爷使不上力,好几天都没笑脸。刘浺的爹把刘浺狠狠训了一顿:“小畜生,忒大的人了,在朝廷里做了许久的事,竟连话都不会说!你若有一丝孝心,就替你祖父把那鸟找着!” 王砚再一呵:“他拿什么玩意儿献给他爷爷充数了?” 虞玧一拍掌:“不愧是王神断!阿浺想得其实挺对——丢了的鸟,是不是活着都未必,找着了,说不定也伤了傻了。反正不都是鹦鹉么,再找只长得差不多的,也就罢了。” 可找遍京城,一时竟寻不着一只真的灰毛鹦鹉,刘浺遂买了几只白鹦鹉染成灰毛红尾巴,又备下一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能唱能耍的鹦鹉做搭头,一起献给他爷爷。 刘侯爷勃然大怒,抡棍子狠狠抽了刘浺一顿。 “连找只鹦鹉都能弄虚作假,你平素在衙门里又是怎样做事?!我今天就打死你,只当为朝廷除害,替刘家断了你这条祸根!!!” 刘侯夫人与刘的娘连同全府的女眷一起泣阻,方才从棍子下救出了刘浺,把他安置到城郊别庄中避难。 老侯爷经此一气也差点病了。刘浺的爹便又派小厮给刘浺传话,让他等着接家法。 “可怜阿浺连别邸都不敢住了,而今暂在沐霖那边歇着。” 刘浺一骨碌弹起来,挥挥袖子:“一个破鸟,忒多破事儿!什么花市,铲平算了!” 薛沐霖笑道:“喝成这样了,竟然还能听得进咱们讲话,也算他能耐。” 王砚道:“你们是想我来查这个偷鸟的案子?” 刘浺噌地抬头:“谁要找你!我自己来!你能做到的事儿,我肯定也能!那只破鸟,这些破事儿,嘿嘿嘿……统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 王砚一笑。 早几年他与虞玧、刘浺、薛沐霖、温意知,还有何国舅的儿子何述成日里一处恣游玩乐,得了一个诨号“京师六魔王”。王砚还是打头的一个。 几人各自有了官职后,本都仍是混混玩玩,只是聚得不免越来越少。王砚自从进了刑部,忽然大放异彩。陶尚书常在御前提及他功劳,盛赞他聪明上进有天分。昔日混世魔头俨然变作朝廷新秀翘楚。其余五魔的老子们瞧在眼里,不免转头要念叨念叨儿子—— “昔日你们比着淘气,而今怎么不同人家比一比为官做事?” “什么时候,你爹我才能同太师一样因儿子脸上光彩一回?” …… 如此教训听多了,加上王砚公务繁忙,几人约他出来玩耍,王砚屡屡推却,五人对他不免有种难以道明的情绪,说话也常带调侃。王砚都一笑置之。 王砚的小厮后来打听到,刘小侯爷这回挨训时,也又被他爹数落了:“你不是常跟太师家的王砚一处玩么?这事若是他,早把鹦鹉找着了!而你个小畜生只知道弄虚作假,连亲祖父都糊弄!” 刘浺心里堵,籍酒撒气。王砚虽不知隐情,闻言也不以为意,拍拍他肩膀:“知道了,放心,我一定帮你把鸟找到。” 刘浺抓住他袖子:“你,绝对不要给我多事插手,明白不?!” 王砚再拍拍他的头:“嗯,我绝对立即揪出那贼跟鸟。乖,睡吧。” 刘浺一松手,扑通又铺平在榻上。 温意知忍不住问:“阿砚,你真觉得那只鸟找得到?” 王砚道:“当然。区区一小事尔。” “可你方才说,这种失窃案查起来并不容易。” 王砚笑道:“看是谁查。你们可晓得京兆府那边都查到了什么?” 虞、薛、温三人一起摇头。 王砚坐下自斟了杯酒:“罢了,他们应该也没查到多少有用的东西。”着小厮取来纸笔,写了张字条,命送去礼部,给兰珏。 虞玧露齿:“捎了什么话儿给你的小兰呀?我正纳闷你今儿怎么没跟他一处哩。” 王砚道:“礼部公务繁忙。他没空。我是问问他知不知道灰毛鹦鹉的来历。这玩意儿应非中原之物,连阿一时都找不出一只一样的来,平白飞进了一户寻常人家,着实可疑。” 温意知问:“他不是刚进礼部么?阿述挪出来的那个坑他顶了罢。听闻现下是办查禁书这一块儿。禽鸟他也懂?沐霖都不知道这鸟从哪里来的。” 王砚夹菜:“他看的书多。且番邦朝贡物事,除鸿胪寺外,亦须礼部经手录册归档,他的同僚可能认得。既然沐霖这边暂没查到,让他帮帮忙更好。” 薛沐霖笑了笑,虞玧啧啧两声。王砚吃了几口菜,随即起身:“我去花市。” 薛沐霖立刻道:“能否捎带上我?想见识见识咱们砚神断怎么办案的。” 虞玧、温意知一起附和,同称要去。 王砚一点头:“行啊。三位大人如今还骑马么?” 虞玧呵道:“看你说的。我们去衙门不坐轿子是违制啊,比不得你在刑部惬意。”吩咐随从备马。 薛沐霖又道:“那,阿浺呢?” 王砚向榻上瞥了一眼:“让他自个儿在这睡吧,说不定等他醒了,鹦鹉已经找着了。” 出了月华阁,四人翻身上马。温意知失笑:“咱们这阵仗,竟是为了一只鹦鹉。那鸟真是烧过十辈子的高香了。” 王砚一抖缰绳:“为得不是鸟,是阿浺的脸。”率先纵马向前。 虞玧、薛沐霖与温意知均大笑一声,策马跟上。 四匹骏马在众随从簇拥下风驰电掣穿过街市,避让路边的百姓瞅着那熟悉又久违的飞扬衣袂,瞠目咂舌—— 乖乖,难道这几位魔王被朝廷踢了,又来祸害京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贴~~ 第3章 约半个时辰后,几人到了花市。 这个花市离刘侯府不远,名字就叫做花市口。在前朝,此处曾有一座公主府,那位公主喜花,府中花园栽种天下珍奇。前朝灭后,府邸破败,府中下人挖了园子里的花草换钱,虽正乱世,仍有人不吝高价购买,引得一些投机的花贩也跑来,将寻常花木伪做公主府里的卖。时日久了,附近的几条小巷渐成了个卖花木盆景的小市集。一些虫鱼、禽鸟摊儿也开了起来,渐渐连卖玩器杂项的也有了,到而今成了个大花市,内有三纵三横六条小巷,花鸟鱼虫各类皆有。 王砚几人在上书“花市口”三个大字的牌楼前下马,在花市中慢慢打量绕行,引得许多闲杂人等围聚尾随,没过多久,即有人认出了王砚。 “是王大公子,来查丢鹦鹉那事的吧。” “老徐去刑部报案了?” “不晓得,但而今京兆府办不出的案子,刑部都会管一管。” …… 众随从忙着驱退杂人,王砚早习惯了这情形,虞玧三人也不以为意,仍然徐徐向前。温意知边走做仔细扫视状:“这市集中的商贩,其实都有嫌疑。或许,贼就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 薛沐霖道:“行人里不大可能吧,正拿他呢,怎不躲几天风头再说?若是商贩倒差不多,此时不来更显得心虚了。” 温意知正色:“偷也是一门营生,勤快的偷儿,天天都出来偷。还有一种偷儿,偷完之后还写个字条题幅画儿留下自己的名号,专门告诉官府是他做的。享受的正是这种他站在官差面前,官差也不知是他的快乐。” 王砚似笑非笑侧身:“你们瞧出什么可疑的人物没有?” 虞玧笑道:“没有。一定帮你仔细瞧着。” 几人一路谈笑,终于瞧见了徐氏鱼虫的匾额,铺子大门紧闭。 一路被随从驱赶仍不屈不挠尾随的路人起哄。 “王公子大老爷,这铺子几天都没开了。老板人不在啊!” “小的知道老徐家住哪儿,可带大公子前去!” …… 虞玧啧道:“看看簇拥着我们阿砚的这一团团火热的民心!” 薛沐霖一叹:“我都想去刑部了。” 王砚挑眉:“来吧,不差你们这两双筷子。” 温意知立刻道:“再多添一双行不?” 王砚一笑:“行。”走到徐氏铺子前打量门扇。又有围观的闲人叫嚷:“王公子大老爷,京兆府的人说,是贼人从门缝里插进了迷香,撬开了门!” 王砚示意小厮丢给那人一些赏钱,其余人等轰然,随从们更奋力拦阻。这厢虞玧、薛沐霖和温意知装模作样地与王砚一道查看门扇,薛沐霖起身复蹲下瞅着门缝:“好像没有撬过的痕迹。” 温意知比划:“贼用工具都很精致,小刀薄如蝉翼,这样插进门缝,再这么着拨开门栓,毫无痕迹。” 薛沐霖拍拍他肩膀:“好行家,你可以去偷了。” 温意知嗤道:“成啊,今晚就去你家藏宝楼逛逛。” 王砚未插话他们调侃,转身又向对面铺子走去。 虞玧摇着扇子点头:“嗯,相邻铺子,必熟知此铺底细。且铺形相似,也好比较。阿砚做事有章法!” 对面的铺主迎出来见礼,一站在铺中书生打扮的人道:“敢问诸位何故聚集于此,可是衙门公务?有无公文?” 王砚的小厮打量了一下那人:“我们大公子乃刑部郎中,前来此……” 王砚抬手截住小厮话头:“某今日闲暇,赏玩花市,想与这位老板闲聊两句。” 铺主忙道:“不敢,不敢,小的姓吕,行五,大人唤小的吕五便是。诸位贵人若不嫌气味腌杂,请铺子里坐下吃茶。” 这铺子做的营生略杂,门前摊上摆着笼子里有花鼠、活兔、鱼缸,还有几对锦鸡、几只刺猬。味儿颇大。虞玧三人掩住了口鼻,王砚道:“先在这里即可。铺子里正有客人?你招呼完再来。” 吕五转身看铺面,那书生道了声“请店主自便”,踱出了铺子。 王砚便问吕五:“你每日几时开张,几时收铺?” 吕五道:“回大人话,这花市每日卯时便开了。城郊的花农都清早过来出摊,一般过了午时就回去了。小人这样有铺面的,比他们来得晚,辰时才开门,看一天铺子,酉时才收生意。冬天收得早些。徐老夫妇年岁大了,家里事儿又多,开门比小人略晚些。” 王砚又问:“你店中可有伙计?晚上有人看铺子否?” 吕五道:“小营生哪雇得起人,都是几文几十文钱的玩意儿,京城的贼眼光高,也瞧不上。晚上往屋里一搬,活物锁笼子里,搁上水和食,店门一锁就罢了。徐家与我家一样,因那晚接货,他们老两口才在铺子里过夜,谁想就是那晚鹦鹉被偷了。” 王砚再问:“铺子里只有你一个人?” 吕五道:“我家老小在铺子里头哩。”向铺子方向高喊了一声“阿小”,一个后生伸了伸头,吕五跺脚,“没眼力价的东西,快来给大人老爷们磕头!” 王砚抬手:“不必了。” 后生嗖地缩回去,吕五又陪笑:“小人这铺面与徐老的铺面是犄角铺子,两边都是门脸儿,须得两人才看得过来。可叹徐老的儿子帮不了生意,儿媳妇一个年少小娘子,不好抛头露面,天天就是他老两口出生意。小人万幸有些薄福,娘子给生了仨小子,都是能帮忙的岁数了。只是淘气,在铺子里待不住,一转头就没影了。老大和老二一吃了晌午饭就溜了。老小还老实些。有时候我也让他们去给徐老搬搬东西。” 王砚颔首,又和店主说想看看店内。吕五连声恭请,虞玧三人犹豫了一下,把口鼻又掩得紧些,与王砚一同进店。 铺子里十分狭小,吕五的儿子闪了出去,屋内方能堪堪能站下他们几人,后墙还有扇小门,挂着布帘儿,内里是一间隔出的狭窄小室,搁着炉子茶桌,还有一张小榻。 吕五不待几人询问,便比着店内道:“徐老的店和小人的格局相同,这个里间儿也一模一样。里头只能睡下一个人。那天晚上,白婆睡在里间,徐老在门口这块地方打地铺。鹦鹉挂在悬门帘的横杆上。” 温意知在汗巾后道:“这里没其他入口,不论贼从两侧哪边门进来,想偷鹦鹉,都得从老头身上跨过去。” 薛沐霖唔了一声:“说是贼用了迷烟,所以两人一点察觉都没有?” 吕五一叹:“公子说的没错。京兆府的人在门缝那里查到了残留的迷烟灰渣,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位老人家醒了,才发现鹦鹉没了。” 温意知咂舌:“好厉害的迷烟。当天夜里与他们有接触的那群送货的最可疑。” 吕五拱手:“公子真真睿智!京兆府的捕快们也是这样怀疑,正在排查那群送货的,但尚没有找到证据。又有一事也很蹊跷,徐翁和白婆醒来后,门上的闩仍是好好的。” 王砚回身看向门扇:“你把门关上我看一看。” 吕五立刻遵命合拢门扇,又压上门闩。 门闩竟有两道,都甚粗壮。吕五不待王砚问,便自行道:“徐老的门也与小人这里一样。因我们铺子中都养了细小之物,门缝都极窄。” 虞玧道:“有趣了。如意知所说,用刀子拨开门闩,或还可行,但要怎么再把门闩放回去?” 薛沐霖接着道:“而且,贼为什么要把门闩放回去?” 温意知双眼直勾勾道:“会不会,那贼,一直就藏在屋子里。插进门缝的迷烟,只是他的障眼法……” 吕五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瞄瞄自己的房梁和桌下。 王砚沉声道:“更有一种可能,贼根本不是从门进来的,”说罢走出门外,飞身跃上徐氏鱼虫铺屋顶。 围观众人沸声喝彩,赞叹王大公子身姿俊逸。薛沐霖一叹:“阿砚的风头真是谁也抢不了,咱们都没本事往上蹦,在下面衬托衬托他吧。” 吕五怯怯道:“小的方才未来得及禀告,屋顶已经查过,贼应该不是从那里进去的。” 原来这花市的屋顶与别处不同,当初这带房子挨着公主府,恐生火患,屋顶上用的不是望板,而是望砖。砖上铺着特制的油毡布,既防水又不易燃。梁架、檩条、椽子上亦都刷了防蛀又不容易起火的漆。数年前翻新重建时,顶木、望砖均完好无损,只将木料重新补漆,继续使用。各位店主唯恐失盗,凑钱统一在砖上加了一层菜刀都砍不断的藤丝编成的网席,以铁丝做钩,攀固于桁架,上面再蒙油毡布,最后压铺瓦片。 “京兆府的人前日已仔细察看过,油毡网子都好好的,无人动过。” 虞玧淡淡道:“他们瞧不出,未必王砚就瞧不出。” 吕五赶紧赔罪。 方才在吕氏铺子里的书生又冒了出来:“诸位何以无故擅动私产?” 众人都只看屋顶上王砚揭瓦,无人理会他。 王砚抚了抚掀开瓦片的某处,起身跃回地面,低声吩咐小厮几句,目光再一扫,径直走向那位书生,拱手道:“可是新入京兆府的冯大人?” 书生双眼一眯,抬袖回礼:“鄙姓冯,名邰。不想王郎中已查过冯某了。” 围观人群激动喧哗。众随从将闲杂人等又驱开些许。王砚露齿一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方才你警告我等的言语,即明示了你是京兆府的人。京兆府里能在我面前这么说话的,我都认得,但不认得你。再加上你衣着口音俱有南韵,站姿步态能看出是做过两年官的人,必是今日我去京兆府拜访却无缘得见的冯大人。” 冯邰冷冷道:“承蒙王郎中识得冯某。只这一时,诸位就已犯了扰民、行窃、越权、蓄意损毁等数罪,身有公职,知法犯法,罪再加一等。若再不离去,冯某只能请诸位先到京兆府衙门走一趟了。” 王砚含笑:“且慢些扣帽子,我想同通判商量一桩事儿。我已知道那贼是用什么法子偷走了鸟。通判能否告诉我,京兆府查着了什么重大线索,才令你今日微服到此?” 冯邰面无表情:“抱歉,某与王郎中无任何可相商之公务。请王大人与你的同伙速速离开。” 王砚挑一挑眉:“不急,先办正事要紧。” 飞身又上了屋顶。几个随从架了张□□,两名小厮抬着一根两头镶着木棍的铁圆筒小心翼翼地沿梯爬上,冯邰立刻跟随上房。 温意知跃跃也攀梯而上,薛沐霖与虞玧留在下方。 王砚吩咐小厮们将某处瓦片尽数掀开,温意知伸手想摸那个圆筒,王砚立刻道:“烫手,莫碰!” 温意知缩回手,冯邰变色:“里面有火炭?王大人要做什么?” 小厮们把圆筒抬到暴露在外的油毡布上,滚压了一时,再抬开,揉了揉毡布,毡布上竟出现了一道裂口。王砚用布包住手,捏住裂口处一掀,一块四方的油毡被掀了下来,露出下方的藤网。 温意知“啊”了一声,又往跟前凑了凑。王砚道:“油毡的边上有胶,别把手黏住。”再命小厮将油毡布再多裁下些许,用那圆筒继续压烫藤网,藤网上渗出些许亮晶晶的黏液,小厮们再抓住一提,一块四方的藤网轻松被分离。 王砚拿开两块望砖,露出的寸宽檩条缝隙下方,正是徐翁挂鹦鹉之处。 温意知哈地一拍手:“原来如此,那贼就是从这里下钩,将鹦鹉钩了上来!” 王砚道:“手法十分简单,只是之前来查的人未能仔细检查房顶罢了。” 温意知摸摸下巴:“可,贼偷了鹦鹉后,为什么费时费事又把这里黏好?耽搁越久越容易被发现吧。” 王砚瞥向冯邰:“冯大人怎么看?”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恕冯某不能与王大人讨论京兆府的公务。王大人损坏他人私产,请带上杀害京兆府信使的凶犯,到京兆府走一趟。” 王砚正色:“我家雪麻糖是否吃了京兆府的鸽子,我自会给你们个交代。一事归一事。看这屋顶种种,油毡与藤网断处整齐,边缘有弧,切开它们的是一把极利的弯刀。把毡和网黏回去的胶也非一般,应是一种西域的胶,能黏修断弓,浸水亦无事,只是遇热即化。昔年先怀王自边塞得之,兵部常用,故我认得。刀与胶,都是胡物。偷鹦鹉的贼,极可能是个胡人。” 温意知瞪大眼。王砚接着道:“若是个胡贼,你们查,或要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真按照步骤一层层文书递上,查出真相时贼早跑没影了。冯大人可要考虑与我合作?” 冯邰仍是肃然道:“冯某与王大人,无任何公事可谈,更无任何所谓合作。” 王砚一挑唇,道了声罢了,飘然掠回地面。 立即有几个随从奔过来,王砚自一人手中接过一张纸,扫了两眼,着小厮递给缓缓沿梯而下的冯邰,转身与虞、温、薛三人率众随从离开。 “此屋的主人徐翁按了指印的许可,冯大人细阅。” 第4章 出花市一路,温意知眉飞色舞向虞玧和薛沐霖转述方才屋顶上种种。 “……没想到这个鹦鹉的事越来越不一般了啊。贼竟然可能是胡子!阿砚你也是的,看那姓冯的小样儿就不可能跟咱们合作,何必告诉他这么多。” 王砚一挑嘴角:“我诈他的。上午我去京兆府,得知他们在查一个胡商被杀的案子,这个姓冯的亲自过去了。然方才他竟微服出现这里,定有蹊跷。” 温意知恍然:“你觉得这两个案子有联系!难道那个胡商就是偷鹦鹉的人?他为什么又被杀了?那只鹦鹉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吧。” 虞玧与薛沐霖噙着微笑待温意知发完一串儿猜疑,薛沐霖方才慢悠悠道:“刚好,你们在屋顶查案时,我跟阿玧意外得了一份大礼。” 温意知诧异:“什么?” 虞玧用扇子掩住嘴,神秘一笑:“这里人杂,礼先运到外面去了,出去就能见着。” 离了花市,虞玧的随从在前方带路,将他们引入一座茶楼。 茶楼中早已被清场,小伙计们关上门扇,毕恭毕敬引着四位公子上楼。 王砚走向二楼最内里的雅间:“到底什么礼物,这般隆重?” 虞玧与薛沐霖含笑不语,茶楼伙计在门前数步外便退下,虞玧的随从推开房门,虞玧率先跨入门内:“难为我们也有让你王砚猜不着的时候。请看。” 屋中的椅上,紧紧绑着一个蒙着布的人。虞玧的随从掀开盖布,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竟是个少年。 黑衣,黑发,肤色异常白皙,鼻梁高挺。 王砚望着他紧闭的眼帘上浅浅的金色睫毛:“睁开眼罢,知道你是个胡人。” 少年的眼皮动了动,慢慢抬起,露出了一双湛蓝的眼珠。 虞玧徐徐摇扇:“他自我们到了徐氏铺子后,便一直鬼鬼祟祟查探,被我家下人看出异常,悄悄拿下。正好阿砚你查出了番邦的线索,这说不定是个送上门的案犯。且看你怎么审了。” 少年的蓝瞳中射出毫无畏惧的光芒,狠狠盯着王砚。 王砚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我素不惯与一群人一道为难一个女流。姑娘,既然你懂汉话,可否告诉我你的姓名来历?” 温意知大惊:“这是个女的?!” 王砚懒懒道:“废话,若非佳人在此,这两个斯文败类怎会笑得如此龌蹉,用词又这般斟酌。” 温意知再怔了怔,瞪向那少女:“那她听得懂咱们说话不?” 虞玧摇摇扇子:“既来我□□,又乔装尾随,必然懂一些,不然,先审审看?” 温意知便将神色一肃:“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为什么要尾随我等,速速招来!否则,将你送到大理寺,就不是这般待遇了!” 少女紧闭双唇,眼周泛红。 温意知怔了怔:“嗳,我又没说你什么,更没对你用刑,你哭甚?” 少女亦瞪向他,碧蓝的双瞳仿佛泉水中的宝石,动人心魄。 虞玧拍拍温意知的肩膀:“再两个月你就要成亲了,身为过来人,为兄得教你一句,日后同你夫人,可不能这么楞。” 温意知不解:“一个胡女疑犯,难道要惯着她?” 少女再咬了咬下唇,突然生涩地吐出几个字:“杀我,请。” 王砚按住温意知,在她对面坐下:“我们说话,你能听懂多少?” 少女没回答。 王砚又道:“我们抓你,只因你无故尾随。国有法度,即便你是胡人,在这里,也不会有人随便杀你。” 少女眨了眨眼:“四个字词,我不能懂。” 王砚缓声道:“我们,不会杀你。懂么?” 少女点点头。 王砚再将声音放慢些许:“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女垂下睫毛:“我,伊西娅,主人的仆人。” 王砚道:“谁是你的主人?” 少女头再低了些,似乎不愿意让王砚等人看到她脸庞上的泪:“主人,死了。他们,带主人走了。我跟着那位大人。你们,抓住我。” 温意知愕然:“难道,她是那个死了的胡商的婢女?!” 虞玧在掌心敲了敲折扇:“看来是。” 王砚继续温声问:“你的主人,为什么死了?” 少女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回来,主人,死了。都是血,在地上。” 王砚俯身:“那位大人怎么没带走你?” 少女努力咽下哽咽:“我躲起来了。” 王砚哦了一声:“为什么要躲起来,他们可以帮你找到凶手。” 少女又咬了咬嘴唇:“主人,怕,大人们。我,怕,也。我没有文牒。” 她的言语一直带着浓浓的夷音,唯独文牒两个字,格外标准。 王砚一脸了然,瞥了瞥薛沐霖。 薛沐霖满脸无辜:“他国人士在京居住买卖所需文牒,皆由京兆府通番司下发,我们鸿胪寺不管这个事儿。” 王砚再转向少女:“谁,杀了你的主人?” 少女又摇头:“不知道,主人,卖货品,不惹别人。” 王砚温声问:“你的主人,卖鸟吗?” 少女一脸茫然。 王砚双手做翅膀状摆动了一下:“鸟,会说话的,鹦鹉。你有没有见到,或听你的主人提到过?” 少女眼睛亮了亮,用力点头:“有,主人,很奇怪,鹦鹉。” 温意知一步跨过来:“灰色的?” 少女僵了僵,不说话了。 虞玧与薛沐霖按住温意知,把他拖后几步,王砚声音又放和缓了些许:“鹦鹉,在哪里?” 少女道:“以前,屋子里。现在,不知道。” 王砚摆手,几个随从七手八脚解开少女身上的绳索。王砚起身,俯望少女碧蓝的双目,微微一笑。 “姑娘,能带我们去你家么?” 死掉的胡商住在京城西南的礼公坊果子糕巷。 王砚几人换乘马车,带上伊西娅,飞速赶往礼公坊。一路上继续盘问伊西娅,从她磕磕巴巴的答话中零碎拼出——这名胡商叫古罕德,珊斯国人士,四旬年纪,在京城已住了五六年,卖毛毯、席子和锡器。从来没有卖过鸟。 王砚问:“那只鹦鹉,他什么时候有的?” 伊西娅道:“几天前,我看到了。不是,故意的,主人,不知道。” 王砚学她说话的顺序问:“鹦鹉,你主人从哪里得到?” 伊西娅摇头:“不知道,很秘密。” 王砚再问:“他把鹦鹉放在哪里?” 伊西娅做了个拉门的动作:“屋里。” 古罕德的店铺里没雇伙计,平时家里只有他和伊西娅两个人。他没什么钱,没有其他仆人。 虞玧与薛沐霖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伊西娅称古罕德是个好人,好主人。他有很多朋友,喜欢喝酒,喝完了就睡觉,不会打人骂人。 王砚遂问:“你发现尸首时,有没有闻到酒味?” 伊西娅摇头:“主人,不喝酒,在上午。” 她是在昨天上午发现主人死了。早上,她出门买菜,主人还好好的,回来竟发现主人躺在地上,她惊慌失措奔出门,邻居帮她报了官。 王砚又问:“你的主人会不会在死前和朋友在一起?” 伊西娅含泪再摇头:“主人的朋友们,不会来,在上午。没有别人。” 王砚微微眯眼:“他为什么没去店里?” 伊西娅哽咽:“官大人们说,要查。大家,都没开店,那天。” 虞玧笑道:“看来,京兆府这回并非特别针对某一片儿,竟是一视同仁。” 王砚无视她,继续盘问伊西娅。 伊西娅道,官大人来的时候,她很害怕,躲了起来。因为她没有文牒,怕被抓住后官大人会赶走她,不准她继续留在这里,她不知道离开这里还怎么活下去。 窝藏她的是邻居,邻居们都是古罕德的朋友,皆对京兆府谎称不知她逃去了哪里。 王砚道:“你既然害怕,为什么又跟着那位大人?” 伊西娅低下头:“他,奇怪。” 王砚温声问:“怎么奇怪?” 伊西娅停顿了一下,似在尽力拼组句子:“他,来过,几天前。说,查,店不开门了。昨天,主人,死了。今天,在上午,他,又来了。还换衣服,很奇怪。我跟着他。” 温意知插话:“什么换衣服?” 伊西娅又僵了一下,再看看王砚,在身上比划:“我看见了,从二楼的窗子。一开始,他穿着,大人的衣服。后来,他去了这样的车里面,换了,草民的衣服。” 温意知哦道:“敢情你觉得你主人死前死后,这人都在,十分可疑。为了主人,不顾自己安危尾随,也算忠仆了。” 伊西娅一脸茫然:“忠仆?” 温意知道:“就是说你好。” 伊西娅又僵了僵,低下头。 温意知皱眉:“夸你,你怕什么?” 伊西娅抬起睫毛,小心翼翼再看了看王砚,向一旁坐了坐。 温意知哼了一声,虞玧与薛沐霖又都笑起来:“温少爷啊,成亲后你该怎么办。” 到得礼公坊处,已是申时。礼公坊在京城几大胡商聚集之处中,算是个中等地界,这一带的胡商多是卖皮货、香料、毛毡毯、小玩件的。日头偏西,一股暖烘烘的皮毛腥气混杂香料味飘进车内,街上高鼻深目络绎,南腔北调滔滔。 温意知掀开车窗帘,瞧着街边皮货摊上的鸟兽头或全身摆件:“该不会那鹦鹉已经变成这样了吧。” 伊西娅摇头:“不是这样。” 温意知学她音调:“不管怎样,抓住犯人,很好了,就。” 虞玧扮作刘,举起一个不存在的鹦鹉摆件:“祖父大人,孙儿已寻到鹦鹉,起码能养二百年,还不用吃食!” 薛沐霖颔首:“乖孙孝心可嘉,退下吧。”虞玧抡起扇子敲他,几人哄笑,伊西娅一脸茫然,王砚指了指头:“他们,这儿,不好,不用理会。” 虞玧、薛沐霖和温意知一起转向王砚作势卷袖,这时马车停住,小厮通报,果子糕巷到了。 王砚笑向薛沐霖拱手:“少卿大人先请。” 薛沐霖正色抬袖:“承让,承让。”整衣下车,徐步走进巷中。 几名京兆府衙役自巷子深处迎出:“案发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薛沐霖身侧的随从呵斥一声“大胆”,举起一枚令牌。 众衙役已看出随从衣衫上的纹饰,再见令牌上鸿胪寺的字样,立刻拜倒在地。 薛沐霖淡淡道了声平身,继续向里走,衙役们爬起身:“薛大人,内里一宅院发生命案,卑职等奉命看守,不得不冒犯请问,大人何故来此?” 薛沐霖微微笑了笑:“听说这里死了个胡商,想进去散散步。” 几个衙役呆住,薛沐霖的随从喝道:“我们大人到此,自是为了公务。若有耽误,尔等可担得起责罚?!” 衙役们连称不敢,神色僵硬地瞄向薛沐霖身后那张化成灰他们也认得的姓王的脸,以及裹着斗篷,难以看清面目的伊西娅。 薛沐霖噙着笑意道:“后面这些都是我的随行,你们如有疑惑,可去询问李大人,真有什么事,到鸿胪寺找我便是。” 众衙役犹豫片刻,让开道路:“大人请。” 薛沐霖的随从先行进入巷子最深处的门内,将京兆府的人尽数驱出。 “公务机密,闲杂人等勿入!务必把守好周围,一只苍蝇也不得进来!” 京兆府的衙役们忍气吞声称是,眼睁睁看着王砚与薛沐霖几人大摇大摆进了门,一个衙役飞快奔出巷子,打马驰往京兆府方向。 薛沐霖的随从反手关上院门,将京兆府的人彻底阻隔在门外,薛沐霖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抓过虞玧手中的扇子扇了扇风。 “王神断,赶紧破案,为了你我可把命都押上了!” 王砚咧嘴,扫视院中:“回头务必让阿好好谢咱们。”再侧身看向脱下大斗篷的伊西娅,“鹦鹉,在哪里?” 伊西娅快步走向正厅:“这里。” 第5章 这间院落是寻常民宅样式,但陈设多胡夷风情。正厅大门敞开,门楣上有一排异域花样的白铜钩,两只歪到一边,像被人用力扯过。伊西娅跨进门槛,停下脚步,捂住了脸。 厅中光滑的地面上,一滩红渍格外醒目。 温意知在厅中踱步张望,丈量家具间的步数。王砚摸出一块汗巾,着小厮丢给伊西娅,环视凌乱厅中与地上种种标记。 “京兆府新来的这个姓冯的倒是个细致人儿,屋中与院内的标记已将凶手是怎么杀人的告诉咱们了。” 王砚走到血痕前。 “当时死者就在厅内,他们有打斗,损毁不少东西。血痕只有一块,死者是被一击致命。” 他再转身向门。 “凶手杀完人后,又非常着急地跑出了门外。” 温意知道:“你怎么看出凶手很着急的?” 王砚抬手一指:“凶手把门帘拽了下来。你可去再看看那几个歪了的门钩,是从门内猛拽门帘所致。凶手潜进来杀人的行径十分隐秘,进门扯下门帘,也不太合情理。” 虞玧指指半开的窗扇:“窗框上贴着标签。凶手亦有可能是从窗子进来的吧。” 王砚一挑眉:“窗只开了一条缝,京兆府透气不会这么尴尬,定是他们来时窗便是这么开着的。如此狭窄,钻不进一个人。有此标记,他们在窗台上发现了东西,我猜,是鹦鹉毛。” 温意知啊了一声,双目灼灼:“我知道了!也就是说,凶手进来的时候,死者正在屋子里逗鹦鹉。死者发现凶手,赶紧推开窗子把鹦鹉放飞了。然后,凶手扑哧一刀,杀了死者,追出门外!” 王砚拍拍他肩膀:“孺子可教,再给你在刑部的饭桌上添个汤勺。其实咱们已经可以回去了,跟阿说,偷鹦鹉的贼已经死了,鹦鹉可能正在天上飞着,让他继续寻吧。” 温意知愣了愣。 伊西娅双膝一曲,跪倒在王砚面前。 “主人,不是小偷!求求你!主人冤枉!求你,帮帮他。” 王砚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你汉话都说不明白还敢在我面前满口胡言?那灰鹦鹉,其实是你和死者两个人偷的吧。” 伊西娅的脊背瑟瑟抖起来。 “徐氏铺子屋顶的砖瓦没有踩痕,案犯的身量轻,力气不大,切开盗洞十分仔细,偷了鹦鹉后,再把盗洞仔细黏合,看似掩饰很好其实多此一举。如此小心翼翼婆婆妈妈,显而易见是个怕事的女子。当天夜里,古罕德负责在门缝点迷香及把风。你在屋顶行窃,我说得对否?” 伊西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不是偷!是,主人,朋友的鹦鹉!主人的,朋友,不见了,鹦鹉,不见了。有一天,主人,看见了。” 王砚沉声问:“什么朋友?叫什么?住在何处?” 伊西娅摇头:“我知道,名字。塔木沙。不知住在哪里。” 王砚向随从丢了个眼色,随从会意退下。 王砚继续紧盯着伊西娅碧蓝的双瞳:“凶手杀了你的主人后,没找到鹦鹉,又折回屋内,翻了抽屉柜子,我觉得应该不是在找钱。这鹦鹉,到底有什么秘密?” 伊西娅痛哭着摇头。 虞玧一叹:“阿砚,这又不是刑部大堂,何必吓唬一个姑娘。先让她起来慢慢问。” 薛沐霖附和:“地上都哭出水渍了,让京兆府的人看着了也不好。” 王砚负手一言不发,伊西娅甩开温意知欲搀扶她的手臂,又仰头看王砚:“我知道一个,秘密,主人的,关于,鹦鹉。我告诉你。但,请你,抓住坏人!” 王砚神色丝毫未变:“你先交出来。” 伊西娅用力摇摇头:“不行,交换,必须!” 王砚拂袖转身,伊西娅又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 “求,求你!” 虞玧和温意知皆露出怜惜的神情。温意知道:“阿砚,这么对一个弱女子有些过了!” 虞玧又叹了一声:“意知,阿砚做得没错。丢鹦鹉的事已经清楚了,剩下杀人这一串儿的案子,应该是京兆府的事。让这位伊姑娘去找那姓冯的便是。咱们直接回去再喝顿酒,帮阿提一提神,让他继续天上城里都搜搜,而后各回各家,各过各节。” 伊西娅仍抓住王砚的衣摆不放,王砚也仍然纹丝不动。薛沐霖笑道:“你们就红脸白脸地挤兑阿砚吧,正到有趣的时候,别说阿砚,你们肯罢手?” 王砚眉头一跳,侧身,从伊西娅手中抽出衣摆:“我从不与犯人讲条件。你须得明白,眼下你也是嫌犯。任何你知道的,都必须交待。要么,你此时跟我说。要么,你去大牢里说。” 伊西娅定定看着王砚。虞玧轻声道:“姑娘,他的意思是,只要你说了,必然会接着查。” 王砚横了他一眼。 伊西娅吸了吸鼻子:“好,我告诉你。”起身走向通往内室的门。 门内是间小厅。箱子、抽屉、柜门俱大敞着。另外还有一扇与墙一模一样的门,也敞着,露出内中暗室。墙面上残留着曾经悬挂画卷或挂毯的痕迹,不知道是被京兆府还是被贼取走了。仅存一张靠墙的铜制条几,布满精美的异域花纹,空空案上有数个大小不一,用墨笔圈出的圆圈。 伊西娅钻到条几下,惊叫了一声。 条案的下方少了一块板,露出的空荡荡暗格中也贴着一张纸条。 随从们把条案翻了个身,温意知盯着贴条处惊叹:“姓冯的属狗么?这都能发现!” 薛沐霖轻声道:“会不会是凶手取走的?” 王砚面无表情:“姓冯的所贴纸条款式不一,这一种是取得证物的标条。” 伊西娅急切地道:“我没骗谎!秘密,主人藏的!一幅画。” 王砚皱眉:“什么画?” 伊西娅拼命比划:“画,有,鹦鹉。我见过一次。” 王砚再问伊西娅:“画多大?” 伊西娅抖开方才王砚丢给他的汗巾:“像这个!很老。” 温意知眨眼:“老鹦鹉?” 伊西娅再摇头:“画,很老!” 温意知问:“有多老?” 伊西娅用力道:“很老,很老很老。比,祖父的祖父,都老!” 虞玧道:“那意知方才的推断就不对了,只有王八才能活这么久,鹦鹉断然不行。画里的鹦鹉跟咱们找的肯定不是一只。” 温意知道:“可必然有联系!一幅老画,画里有个鹦鹉。又有一只被来历不明被偷了又闹出人命的活鹦鹉。这里面肯定有事儿,不是一般的事儿!” 薛沐霖再插话:“姑娘,你说你只看过一次,你确定画里是一只鹦鹉?很多鸟都与鹦鹉外形类似。且鹦鹉又分多种,如凤头、牡丹、虎皮……画中的是哪一种?” 伊西娅满脸通红,泪水又迸出眼眶:“是,鹦鹉!” 王砚一摆手:“好了,犯人口供不清,只能参详,不可为实证。先看剩下的这些。” 他命随从将条案再翻回原样,指着案上京兆府标记的圆圈与墙上的黄黑痕迹。 “之前这条案正中有个炉鼎或大灯台,旁边是供器,墙上有烘燎的痕迹。这个胡商应该信神火教。” 神火教有颇多胡人信奉,朝廷并未禁止。但信此教者会在家中供奉长明火,京城百姓怕走水,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他们或与他们为邻。因此许多胡商都不会承认自己是神火教徒。 薛沐霖露出恍然神色:“神火教的教徽,正是一双羽翼环拥着他们的光明神,而且那光明神侧身而立,顶戴着一冠,冠有一饰,甚似弯喙,衣袍下摆展开,宛如尾羽。” 温意知双眼一亮:“如果画得潦草些,打眼一看,会不会就像一只鹦鹉?” 薛沐霖和蔼地瞧着伊西娅:“姑娘,你信神火教么?” 伊西娅摇头,交叠双手:“画,是鹦鹉!” 薛沐霖、虞玧、温意知再齐齐看向王砚,王砚又问伊西娅:“养鹦鹉的徐翁,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你和你的主人为什么不去他家偷,非要挑市集下手?” 伊西娅低头:“我听主人的。为什么,我不知道。” 几人再到屋中各处遛跶了一圈儿,便在京兆府衙役们复杂的目光中匆匆离开胡商住宅。王砚命人用马车将伊西娅带去月华阁歇息,顺便将当前进展告知刘,又令方才派去打听案情的随从上前复命。 随从禀报曰,住在这附近的人对古罕德及案情的说法与伊西娅所言基本一致。古罕德待人亲切,不曾与人结怨。只有伊西娅一个女仆。古罕德被杀当日,因京兆府要整顿街市,礼公坊的商铺都没开门,早上伊西娅出门买菜,古罕德独自在家,伊西娅回来后发现他倒在血泊中,惊慌哭喊,邻居帮忙报了官。 但随从另外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 古罕德有位情妇,名叫海琳娜,与古罕德年纪仿佛,一头红发,丰腴艳丽,在敦化坊卖首饰。 伊西娅确实是古罕德的女仆,但在此之前她是海琳娜的女奴。海琳娜把她送给了古罕德。古罕德得到伊西娅之后,就不常与海琳娜见面了。这几个月古罕德的友邻们几乎没有见过海琳娜。连古罕德死了她也没有出现。 虞玧意味深长地摇摇扇子:“这三人关系颇耐人寻味。唉,小胡姬身世堪怜。” 薛沐霖道:“此女身上有甚多疑点。珊斯国人虽肤白目深高鼻,但发色瞳色多是黑色或深褐,与我们相近。这女子一双碧瞳,更像是昂撒、拜曼等地人氏。这些地方与珊斯国风俗相去甚远,且自恃高贵,很少有人信神火教,更少与珊斯人为奴。碧瞳者,发色一般是黄、红色较多。此女是黑发,或许父母一方是珊斯人。” 王砚沉吟片刻,命几个人去敦化坊查查海琳娜。 往兰珏处送信的小厮亦赶了过来,禀报曰,灰鹦鹉之来历,兰大人亦不知详细出处,请教了同司的一位乔老大人,老大人说,同光年间,珊斯国进贡中有灰羽鹦鹉一只,僧祇奴两名。那鹦鹉十分伶俐,能说番语汉话,应答如四五岁孩童,被同光帝赐予太原荣康公。 虞玧唔了一声:“这和咱们查的有能对上的地方了。可惜荣康公府而今无人在京中,一时不能求证了。” 小厮再禀,兰大人凑巧刚审一书,书中有一段写道,某男子得一昆仑女奴,女奴随身伴着一只灰羽鹦鹉。鹦鹉也能幻化一灰衣少女。兰大人并未透露书名和著者,但说了著书人文虽荒淫不堪,凡写异域人物风俗及虫鸟器物等却均考究甚细,皆符事实。这段也或可为一证据。 薛沐霖道:“是了,僧祇奴与昆仑奴相貌相近,世人常混淆。珊斯国人多游商,行走各方,僧祇奴便是他们由摩邻、琶弼罗等国带来我朝,这灰羽鹦鹉很可能与僧祇奴同出一处,由他们一同携来。” 虞玧笑道:“小兰说的这个写书之人听起来像是奇趣坊主啊,竟是礼部有眼福先看到他的新本,定然还是全本!他的书必有图。啧啧,阿砚,你能同小兰说说,弄一份出来让我等也警醒一下否?” 薛沐霖跟着一笑:“这确实我们鸿胪寺不得知,需礼部才能如此渊博了。” 王砚淡淡道:“若羡慕,你们也调礼部去就是了。” 虞玧摇头:“刚答应了你要去刑部,咱们一块儿吃饭,岂能不守承诺?” 王砚道:“这两个愿望能够兼得。你们先去礼部,天天把这些妙本誊出来警醒众生,肯定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刑部吃饭了。” 虞玧和薛沐霖捶向王砚,王砚又神色一正:“眼下看不得妙本,但被京兆府取走,证人一口咬定有鹦鹉的画,必须得看一看的,” 虞玧问:“画在京兆府,怎么看?” 王砚故作神秘看向虚空:“待去了下一个地方,自然能看到。” 第6章 下一个地方,是徐翁家。 王砚与薛沐霖、虞玧、温意知四人又改骑马,一路疾驰,抵达之时,暮色已浓。王砚在小巷口前勒马,顿时围过一群身着便衣的男子。王砚抬手止住随从的呵斥,一道人影自停在不远处路边的一顶小轿中掀帘而出。 “王郎中,何故造访此地?” 王砚一笑,翻身下马:“冯大人,正好,我刚说要去找你。”一把勾住他肩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冯邰神色变了变,淡然后退一步,从王砚爪下撤开。 王砚又道:“是了,另外请教一事,徐翁及家人可曾见过冯大人?” 冯邰面无表情道:“尚未。” 王砚咧嘴:“太好了。待会儿去那徐家问话,需位名医在场。一时难寻到,我们这堆人都是穿上道袍也像去喝花酒的。还是冯大人有气韵,不知能否相助?” 冯邰淡淡道:“请王大人稍候片刻。”转身唤过侍卫吩咐几句,又走回轿子。 虞玧轻敲王砚一扇:“你说谁穿上道袍也像去喝花酒的?” 王砚露出白牙:“说你。” 虞玧又敲他一记:“不过,你方才跟那姓冯的说了什么悄悄话?他转弯转得有点猛啊。” 温意知一脸担忧:“阿砚你不会跟他说要灭他全家吧,不能知法犯法。” 王砚似笑非笑负手:“暂不便泄露。”大摇大摆走进巷中。 徐翁家住在小巷左侧第五户,墙头低矮,木门老旧。温意知左右打量巷中各户,喃喃道:“阿砚说得不错啊,这墙头我都能翻过去,为什么偷鹦鹉非去市集?” 各家皆门扇紧闭,某段围墙内飘出几声狗叫。王砚的小厮上前叩了叩徐翁家的门环,门缝中灯火光一晃,门吱呀开了,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提着灯笼拜倒。 “草民徐泓与贱内徐白氏叩见诸位老爷。” 王砚的小厮们扶住两位老人家。 “我们大公子是便服前来,二老不必行此大礼。” 王砚扫视院内:“下午先到花市中查看了一下你家铺子,已知会过二位。此时造访贵府,望勿嫌唐突。” 徐翁忙颤巍巍作揖:“怎敢,怎敢。王大人竟亲临寒舍,真是小老儿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寒舍着实破陋,不堪迎驾。大人若不弃,请厅中坐。” 王砚跨进门槛。 “我与刘侯爷之孙刘素有交情,从他那里得知此案。恰逢今日休假,顺便一查。京兆府消息灵通,竟在巷口设了埋伏阻拦。不知有无交代二位,有些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徐翁与徐白氏忙连声道,不知有这回事,今天没有京兆府的老爷上门。这桩案子能由王大人来查真是三生有幸上辈子烧过高香。王大人若有什么要问的,一定知无不言。 王砚再点点头,进厅中坐下,请徐翁夫妇也就坐,缓缓道:“偷你家鹦鹉的贼,已经查到,是一胡人。” 徐翁与徐白氏身体都猛颤了一下。徐翁忙又要跪倒,被王砚的小厮扶到椅上。 “大人,那草民的鹦鹉,可,可还好?” 王砚道:“仍没找着,正在搜寻。找到了会告知二位。偷鹦鹉的胡人名叫古罕德,珊斯国人氏,在礼公坊有一店铺,卖毛毡锡器,暂不知为什么会想偷你们家的鹦鹉。你们可认得此贼?” 徐翁扶着桌子,身体微微打颤:“小老儿夫妇在花市口做买卖,常会有几个胡客,那些胡子长得都差不多,未能特别记得哪个。不知这人为什么要偷我家小宝!” 徐白氏哽咽:“多谢大老爷抓住了这个贼,请青天大老爷一定要找到我家小宝!我们老两口愿给大人做牛做马,供奉长生排位……” 王砚的小厮打断她:“请二位放心,没有我们大公子破不了的案子。” 王砚道:“贼已拿住,寻到赃物应不远矣。只是那胡人却道,鹦鹉本是他一位友人之物,他乃替友寻回。所以我需问一问你们,这鹦鹉从哪里得来?” 徐翁与徐白氏又一怔,徐翁颤声道:“大人,小老儿不能说谎,这鹦鹉,确实是自个儿飞来我们家的。” 徐白氏高声道:“可小宝绝不是胡子家的!它没跟我们讲过一句胡话!” 徐翁呵斥打断徐白氏,跪倒在地:“大人,贱内有些糊涂,望勿怪罪。几个月前,小老儿的孙子没了……我们老两口兴许是上辈子做过孽,只一个小孙子,竟也留不住……贱内差点也跟过去了。两三个月前,贱内刚能坐起来,在窗边上晒太阳,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喊祖母莫哭,祖母莫哭……” 徐翁哽住,一旁的徐白氏早已泣不成声。 王砚的小厮再搀起徐翁,递上汗巾。徐翁擦了擦脸,向王砚道了声罪,接着道:“我们一瞧,是只鹦鹉,蹲在外头那丛月季花边上……小宝以前,也老喜欢在那里玩……” 王砚点了点头:“此鸟除了这句话,还会说别的么?” 徐翁又擦了擦泪:“刚开始,除了这句话,其他的不会说。可贱内的命就这么被喊回来了……后来的话,都是我们教的。” 徐白氏用汗巾捂住脸:“聪明着呢,一学就会……我们小宝聪明着呢……” 王砚的小厮捧来一杯茶水,徐翁欠身欲接,手颤未能捧住,茶盏跌落地面,碎成数片。 徐翁诚惶诚恐告罪,忽有柔柔的声音飘来:“公公,莫割到手,奴来收拾。”旁侧一道门帘儿一掀,一个年轻女子盈盈走了出来,一袭布衫裙外系着粗布围裙,手拿扫帚簸箕,垂首向王砚等人福了福身,匆匆扫拢的碎瓷片。 王砚挑了挑眉:“你是何人?” 女子又敛身施礼:“民女徐田氏,拜见诸位大人。” 徐翁忙禀:“这是草民的儿媳。不懂规矩,唐突了大人。” 徐白氏欲从那女子手中夺过扫帚,却脚下一晃,跌坐回椅子。 王砚温声道:“二老可是身体不好,正好,我带了位郎中过来,替二位诊诊脉。” 徐翁一揖:“多谢大人关怀,小老儿与贱内身子骨都挺硬朗,无需看诊。” 女子亦又垂首道:“公公与婆婆都备着日常吃的补药,每日煎服,不必劳烦大人。” 王砚的小厮道:“寻常的大夫,岂能与我们大公子请来的相比。两位便让瞧瞧吧。” 王砚道:“案发当晚,你二人都中了迷烟,恐对身体有碍。让大夫看诊,也算取证。不必推让。”即吩咐小厮,“请洪先生过来。” 小厮应声出门,片刻后,引着一身灰袍,头戴方巾,肩背药箱的冯邰入厅。 徐翁只得卷起衣袖,冯邰唤住欲退下的田氏:“劳烦先替老妇人缓一缓心绪,否则脉相不稳,难以辨症。” 田氏遂将扫帚簸箕先放到旁侧,走到徐白氏身边,半跪下为其抚捶肩背。 虞玧望着她秀丽的侧颜:“少夫人真是贤孝。” 田氏怯怯低头:“大人过誉,民妇愧不敢当。” 虞玧含笑:“某乃跟随王大人一同过来的闲人,夫人不必称某为大人。” 徐白氏拍拍田氏的手腕,田氏随即起身施礼:“厨房还熬着粥,需过去看看,先求告退了。” 冯邰自徐翁腕上收回手:“且慢,请扶住老夫人的手臂,容学生看诊。” 田氏便卷开徐白氏的衣袖,将一方手帕垫在肘处。冯邰搭指诊脉,虞玧又温声道:“少夫人声音婉转,不像京城人士,籍贯可是江南?” 田氏垂下睫毛:“民妇江北人,自幼飘零,幸蒙夫家不弃,得为扫尘奉沐之婢。” 虞玧柔声道:“听夫人言谈,却是知书达理。” 田氏正色一礼:“贫家贱妾,怎敢当公子之誉。”转身走向门外,冯邰自徐白氏腕上收回手:“敢问少夫人,老夫人平日里可是饮食少且清淡?” 田氏在门槛处停步:“婆婆吃素,平日里多食汤粥并些蒸拌小菜。这几日因哀伤过度,只喝了些白粥。” 冯邰颔首:“而老丈平时好吃油腻咸食,如腌制或卤过的肉食,还好喝酒,对否?” 田氏点点头。 冯邰再道:“二老都是常觉得头晕,脚下发虚,时有心悸。” 徐翁、徐白氏和田氏一起点头。田氏道:“公公从街上药房拿了些养心丸,与婆婆每日服用,这几日也是药房的大夫又给抓了几副药每日收着。妾去取来给先生看。” 冯邰肃然道:“不必了,二老症根相反,如果吃同一副药,定是医错了。待我新写两个方子,只按着这个抓药。需留意二位老人家的药万万不可混淆。学生另拟两副食单,每天按这单子给他二人备饭。” 田氏再应下,又向门外转身:“妾去取纸笔。” 王砚道:“不必劳烦夫人,纸笔着下人取来便是。夫人看来亦甚柔弱,先生也一道诊诊吧。” 田氏怯怯道:“民妇贫贱婢子,不敢劳驾。” 王砚摆手:“没什么劳驾一说。案犯可能到你们这宅子里踩过点,或还给你们下过毒。让大夫看诊乃办案的一环。你夫君在何处,他也得过来诊诊脉。” 田氏道:“夫君有腿疾,下不得床,民妇先去帮他洗整,好拜见大人。” 冯邰道:“夫人先诊了脉再去不迟,若有劳动,脉相亦会不准。” 田氏定了一定,福身:“那便多谢大人,劳烦先生。” 冯邰从药箱摸出两个丸子,递给王砚的小厮,让他侍候两位老人温水服下。随从搬来一张小桌,两个小凳,田氏与冯邰在堂中对面坐下,田氏将手腕放于小棉枕上,搭上帕子,提起衣袖,冯邰搭住她腕脉。 “夫人脉相沉稳刚劲,好内力,是自幼练的童子功吧。” 田氏面露惶恐:“先生说什么?”手腕却猛一翻,尖尖指甲刚碰到冯邰的皮肤,手臂陡然无力,跟着,两把刀架在她颈上,侍从飞快捏住她的腮,往她口中塞进布团。 徐翁与徐白氏愣愣地直起眼,徐白氏双眼向上一翻。冯邰迅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扎进徐白氏几处穴道。 王砚起身踱过来:“未曾想冯大人竟真的精通医道,失敬失敬。” 徐翁筛糠般地抖着,语不成声:“大人,这,这……” 王砚简洁地道:“这位乃是京兆府新来的冯通判,令儿媳非同寻常。我今日便是同冯大人一道让她现原形的。” 徐翁喉咙咯咯做响:“大人是说,芳娘她,她,她……”身形一晃,也向后一仰,冯邰面无表情跨步上前,亦在徐翁的几处大穴施针。 “若非方才冯某给他二人喂了两颗保心丹,二老可能真经不住王大人这场大戏。” 王砚瞥向田氏:“胡子不肯来徐家偷鹦鹉,非要费尽周折在市集下手,我就知道徐宅内必然有怪,应在徐家的儿子或儿媳之中。儿媳最有可能。却不想此女竟敢主动出来相见,真非凡角。到底是什么来历?” 虞玧道:“除下她鞋袜,或可知端倪。” 随从立刻脱去田氏的鞋袜,徐白氏双眼刚微微睁开一条缝,见此情形,又厥了过去。 虞玧再吩咐随从:“看看这女子的足前端两侧,还有拇指与第二个指头之间有无异常。” 随从依言验看:“这女子足侧与二指间都有茧。” 薛沐霖诧异:“是常年穿木屐所致,她是……东瀛女子?!” 温意知一愣:“怎么又跑出东瀛人来了?” 王砚向冯邰拱拱手:“多谢冯大人此番肯与我合作。为表合作的诚意,这名东瀛女子与徐家二老,皆听凭京兆府与冯大人处置。” 冯邰仍面无表情:“王大人可否将其他也告知冯某?” 王砚一挑唇:“当然。正是用晚膳的时候,我已着人备好酒宴,请冯大人移步。” 冯邰一点头。 第7章 酒楼,雅间,大桌。 烛光胜过白昼,王砚举起酒盏:“菜已摆上,话也都摊开说吧。”先转向虞玧,“第一你来说说,怎么看出了田氏有异?” 虞玧笑道:“自然比不得你预先能推出真相,我是瞧那女子站姿步态与常人不同。东瀛舞姬,我见过不少,她们日常穿木屐,行走步履与我朝女子不同,且站着低头时,姿态也不一样。那女子出来时,走路步子有些怪,低头站立时与东瀛女子相似,加上她说话尾音短促,我便问她是哪里人士。” 温意知一脸顿悟:“难怪,我还纳闷了你怎么突然跟个登徒子一般缠着人家问东问西。” 王砚呵呵一声:“编,接着编。” 虞玧眨眼:“阿砚你说什么?” 王砚将笑意一收:“本案牵扯略多,若想速速找出真相,谁都不能再藏私。第一项,就是虞大人和薛大人先说一说,到底是什么隐情能同时惊动鸿胪寺和门下。为什么要把我诓进这个案子。” 温意知目瞪口呆:“你说的什么意思?” 王砚面无表情:“他们俩耍了咱俩。他们本来就是奉命要查这个案子的。” 薛沐霖露出无辜的微笑。虞玧摇头:“阿砚,你不能看谁都像疑犯哪。我区区一个门下给事中,不过是做做归置文书之类,跟案子有什么干系?” 冯邰沉着吃菜,王砚不紧不慢道:“你分管的,是兵部这一块儿吧。一些兵部不便为的事,都是你们做。东瀛跟珊斯国到底在找什么要紧的东西?究竟什么隐情不便让京兆府知道?” 虞玧再笑:“阿砚你真是,意知才是正经兵部的,你怎么总往我这疑惑。” 王砚将酒杯往桌上一搁,起身。温意知亦推碗而起。冯邰抹抹嘴,也跟着站了起来。薛沐霖抓住王砚的袖子:“阿砚,我们两个有命在身,不敢擅自泄露,并非故意隐瞒。你看,我明知道在古罕德的宅子那里会被你瞧出破绽,不还是照样做了应当做的事儿?” 王砚淡淡道:“露底的并不是你,也不是在礼公坊。你们两个把那伊西娅绑来的时候,我就瞧出不对了。每日里跟在你们后头的姑娘成群,你们怎突然留意起了一个胡女。你和虞玧再不说实话,这案子恕我没能耐陪你们往下查了。现下冯大人已在,不然,你们同他接着聊,我这外人先走?” 虞玧叹了一口气,拱拱手:“罢了,砚少,我给你赔个不是。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说,成么?” 王砚回身落座。冯邰跟着坐回去。温意知冷着脸仍站着:“我这个真正的外人能一起听么?” 冯邰接着吃菜,其余三人都充满温暖地看向了他,没有吭声。 温意知脸色僵了僵:“若你们觉得不便,我走。” 另几人仍不做声,虞玧微笑道:“意知,回去让阿浺别再喝了。” 温意知猛一拍桌:“混账!你个栽赃嫁祸的,想说自己回去说!我偏不遂你们的意!”一拉椅子重重坐下,“有本事你们就灭我的口,要么啥也别说,反正我就坐这了!” 虞玧和薛沐霖都又眨了眨眼,冯邰继续吃菜,王砚又自斟了一杯酒。虞玧将脸上的嬉笑一收,正色端坐。 “那我从头说起吧。前月,泊罗国遣使来向朝廷禀报,东瀛正兴练水军,密谋夺泊罗所辖某岛。加之倭国水寇在东海一带也频有异动,兵部那边便略关注了一下。刘侯爷这趟回京,此也是缘故之一。” 泊罗国乃本朝属国之一,年号礼法无不遵从上邦。国主需朝廷册封方可称王。王袍服色正红绣鹤纹,戴双翅乌纱冠,与朝中二品文官同。 现国主李密达在位已二十余载,按节朝贡,恭谨知礼,声称这次实在是被东瀛欺负得狠了,才来求朝廷做主。 王砚道:“那老侯爷逛花市……” 虞玧道:“花市确确实实是侯爷他老人家一时兴起去的。但当时到徐氏铺子,并非因为松鼠鹦鹉,而是见那铺子的桌案上放了个木雕偶人,乃东瀛之物。” 然刘侯爷与徐氏夫妇闲聊数句,觉得这二人只是寻常百姓。京中市集有万国货物,说不定木偶是从哪个胡番商人摊上随手买的,未再多疑其他。之后又去,也是顺便瞧瞧,出了丢鹦鹉的事,刘侯爷也没往其他地方想。 薛沐霖接话:“泊罗国使臣知会过朝廷,有群东瀛探子一直在京城活动,图谋不轨。为证此事,也专门有人去查了,的确有一小撮倭人鬼鬼祟祟在京中蛰伏。但他们一直在监视打探的是珊斯等国客商举动,看似因为私怨。” 王砚挑眉:“东瀛与珊斯国相隔十万八千里,应无冲突才对。” 虞玧看向冯邰:“然昨日,京兆府上报,礼公坊有个珊斯国客商被杀,在死者家窗台上找到了几根灰色的鹦鹉毛。且看死者身上痕迹,疑似东瀛刺客所为。” 温意知愕然:“你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多!方才在死者家的时候,阿砚推出案情,你俩居然故作不信扯东扯西?真太不地道了!” 王砚转动酒杯:“既是如此,直接让京兆府继续查便是,扯我进来做甚?” 虞玧苦笑:“我的砚大公子,我同沐霖在衙门里做的事与你在刑部不同,其中许多不能明说的曲折处。这案子说不定只是凑巧,与之前查到的那些并无干系。且这些夷邦小国,多不知高低深浅,若有几丝风吹草动朝廷便回应,也麻烦,这沐霖更有体会。” 王砚挑眉:“此案若全然由京兆府继续查,就要走明路,一层层报批,各衙门按律协作,为着几个夷客整如斯大阵仗,不值当。最好是有个什么人,迅捷快速地结了案子,真查着什么不对劲的小苗头就顺手掐了,若没有就罢了,对否?” 虞玧满脸感动地一拍桌案:“咱们王神断真太通透了!” 王砚摆手:“罢罢,我这入彀的蠢材戴不动虞大人赠的高帽。雪麻糖吃京兆府鸽子的事儿,不会也是你们炮制的吧?” 虞玧立刻道:“这个绝没有!” 薛沐霖亦道:“真没有!连只鹰都栽赃是人做的事儿么?我们本想劝阿私下去找你来着,谁曾想你刚好过来了。瞒着你是我们不对,但若不是在徐家拿到了那个东瀛女子,即便眼下你同我和阿玧绝交,我们俩也不能多说。 一直沉着吃菜的冯邰放下筷子,拿起手巾揩了揩嘴角:“王大人的家隼杀信鸽一事,我们京兆府正好有些新发现。”从怀中摸出一方匣子,打开。 匣中薄棉絮上,躺着一根小箭。 “京兆府衙门附近屋顶寻到的鸽尸,初看像被鹰隼撕啄而亡,但将残尸去羽再剖验,脊骨附近有一圆孔伤,绝非鹰隼爪喙所致,而是器物伤。依据孔痕位置,鸽子乃被一尖锐物事贯穿而亡。捕快按照鸽子死前应在的大致位置搜寻,在京兆府旁的大树杈上寻到此物,对比鸽身伤痕,确定正是凶器。” 温意知、虞玧和薛沐霖都惊诧愣住。 虞玧震惊道:“当真有人这么不是东西!” 王砚捏起小箭左右端详,薛沐霖皱眉:“难道还有人想把阿砚拖进这个案子?或是雪麻糖太俊了,被人垂涎?” 温意知道:“这件凶器不像中原之物。射出它的□□应也非寻常。” 薛沐霖道:“也不是东瀛的东西,东瀛人的暗器兵器比这个精巧。” 冯邰道:“王大人的家隼确实在京兆府衙门上空飞过,我亲眼见过。鸽子的尸体,也确实在王大人的雪隼飞过去之后不久寻到的。如斯蓄意陷害一只飞禽,王大人可知是为什么?” 王砚干脆地道:“不知道。” 虞玧道:“肯定是有胡客也仰慕我们王神断,想借机亲近你。” 王砚一瞥他:“现下还理会你我真是贱得慌。” 虞玧笑:“谁让咱俩感情深呢。” 冯邰清清喉咙:“两位大人可待会儿再探讨情谊,王大人能否告知冯某,查此案之后,你都见过听过了什么?” 王砚道:“其实按照捋案子的顺序,该冯大人你先说说京兆府查到的事情才对。但为表诚意,就我先说。虞大人和薛大人二位,因为方才他们所说的种种,将我诓进了这个案子,然后,我们就去了花市口,当时,冯大人你在,之后,这两位大人逮住了一个女子,其自称是死去的胡商古罕德的侍女,名叫伊西娅……” 冯邰听王砚简略述说,垂目沉吟。 “那胡女所说的种种,只可姑且听之,不能全做案情之据。她的前主人,王大人有无查过?” 王砚道:“尚未来得及。我所知已尽数道出,冯大人能否告诉我,胡商家中密室内桌子的暗格里到底藏着什么?” 冯邰道:“此乃京兆府公务,不可私下透露。” 王砚双眉一抬:“冯大人,王某已知无不言,你这样就不地道了。” 冯邰瓮声道:“王大人将所知线索告知京兆府,本是理所应当。另外两位大人与王大人之间有什么私情纠结,冯某无兴趣过问。但如无公文或官命,请王大人莫要再继续参与这件案子,否则,冯某会按律上禀,并报与御史台。” 王砚静静看了他一瞬,起身就走。冯邰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向他的背影道:“另外,冯某还有句话想说——我知王大人一向自视甚高,觉得一切的重点都在自己身上。但若嫁祸雪隼的案犯并不是为了王大人,而只是针对这只隼,王大人觉得,会因为什么?” 王砚脚步略一缓,甩门而出。 小厮快步跟着王砚下楼,温意知亦追了出来。 王砚沉声问:“六信与七诚几个去打探敦化坊那边的情况,可有消息?” 门外立刻闪进一条人影,正是六信,跪地禀道:“小的们方才在敦化坊查问过,确实有个女胡商叫海琳娜,在四海街上开了个卖银饰彩宝的铺子。可此女已经多日不曾出现了。铺子一直关着,她家里也没人。因欠租人又不在,房主已将屋子收了回去,转租给了旁人。她的东西房主都还留着,搁在一间小屋里。小的们已从府里调了些人手,守着这几处。她身边确实曾有个姑娘,街坊形容的模样,跟那位伊姑娘一样。不过,小的们询问的街坊和屋主都说不曾听说她有什么情郎。七诚他们在继续查,小的先回来报信。” 王砚再问此女不见人影多久了,六信回道,差不多三个月了,屋主说她在五月份快交租的时候不见人影了,跟着又欠了两个月的租,合计三个月未交租,这才把屋子转租的。她的铺子因是交了年租,只是锁着。 “小的们紧守着周围,且已和屋主说好了,大公子想什么时候查就什么时候查。” 王砚又问:“租下海琳娜住所的是什么人?” 六信道:“一户寻常人家。小的去叩门询问,开门的是个男的,又瘦又小,看着约莫三十多岁。门里还有妇人声音跟孩子哭,听口音是南边人。” 王砚道:“敦化坊一带,胡人多,屋价高,寻常人家租那里做甚?再去查查,看是不是东瀛人。” 六信忙忙称罪,道立刻去查。 温意知肃然道:“阿砚,我觉得这个叫海什么的胡女,很可能已经死了,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王砚摇头:“不必。海琳娜大约是失踪那时候已经死了,三个来月,该跑的早跑了,该翻的也早被翻了。需得细细查,也不急于一时。” 温意知道:“也是,现下查出来的东西与伊西娅说的有很多对不上,先回月华阁再审审她。” 王砚正要接话,忽瞥见有个小厮蹩在一旁,探头探脑,发现王砚瞧他,又缩了缩。 王砚冷冷道:“你并非跟着我的,来此作甚?” 其余随从将那小厮推搡过来,小厮跪地叩首:“小的奉二公子之命,来知会大公子,请大公子速速回府。” 王砚微微眯眼,另有一随从行礼道:“大公子,小的也有一事,本想过一时再禀报。”呈一张纸条给王砚。 王砚接过一扫,神色一寒:“意知,我有急事,须先回家里一趟。你到月华阁看阿浺也罢,在这里跟着他们也罢,总之,拜托先替我盯着些动静。” 温意知点点头,又犹豫道:“但我总是名不正言不顺,你走了我怕他们就不带我了。” 王砚呵呵一声:“怎会不带你,你今儿上午为什么去的月华阁?” 温意知道:“虞玧叫我的呀,他说阿浺可怜得不得了,我们一同去宽慰宽慰他……啊!” 王砚拍拍一脸顿悟的温意知的肩膀:“没错,阿浺虽是刘侯爷的孙子,可他不在兵部。如果查出此案真的关系军务,需由你知会衙门和刘侯爷。他们打得正是这个算盘。” 温意知磨牙:“这两个贼孙子!阿砚你放心,我再不让他们弄鬼!” 王砚又一拍温意知肩头,翻身上马,径直回府。 作者有话要说: 先贴到这里啦~ 第8章 三更已过,太师府中灯烛仍辉煌。 王砚进了府,管事禀报太师与夫人们俱已就寝,大公子不必请安。 王砚径往内宅去,廊下黑影一闪,王宣跃下台阶:“哥你总算回来了,娘子军们刀都磨了好一阵儿了,正等着你哩。” 王砚看向东南内院:“蕴绮回来了?没睡?” 王宣道:“跟嫂嫂在溶园厅中候着你哩。”拍拍王砚肩膀,“哥你保重。” 王砚快步赶到溶园,门前两排小婢提灯福身,推开园门。花石小道两边亦各侍立着一纵婢女,齐齐施礼。前方偏厅灯火通明,厅门缓缓打开,两名女子放下手中花牌起身,正是王砚的夫人和王砚的妹妹蕴绮。 王宣悄悄一扯王砚的袖子:“哥,有没有察觉到杀气?” 王砚呵了一声进厅,蕴绮盈盈向他一礼:“恭迎刑部郎中大人,听闻大人说民女犯了王法,要拿民女问罪。本欲去刑部投案,可惜当时天晚,刑部衙门已经不接待民女了。只得在这里静候大人拿捕,望大人勿怪。” 王砚正色:“别闹,雪麻糖吃了京兆府鸽子一事,已查明是嫁祸,但在京城私纵鹰隼难道是对的?你如今也是做了娘的人,怎么性子还跟个孩子似的?”又看向夫人何氏,“月昭,你竟也随着她闹。” 夫人道:“是妾不知礼,妾错了。” 蕴绮哼了一声:“是呀,我不长进,愧做我浪子回头,棒槌变栋梁的好哥哥的妹子。大哥如今荡尽浮华成砥柱,激流勇进做青天,嫂嫂、雪麻糖都是浮云一般,不当在你眼里。妹妹犯法弟弟像猴,尽拖你后腿。真是天将降大任于哥哥,先要锤炼你千百遍。浮云遮眼劫纷乱,噫唏呜呼哉,大哥心疲身累谁堪解?快快把那蓝眼睛的小胡姬带上来,给大哥暖一暖心先。” 王宣捂着嘴别过头,吭吭两声。 王砚神色冷肃,看向一旁的夫人:“我快傍晚时才命人将此女带去月华阁,你如何知道?” 蕴绮撇嘴:“哥你凶嫂嫂做什么?月华阁哪有家里地方大?大嫂替你接回来,洗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往个小院子里一安置不好么?” 王砚怒喝:“闭嘴!”又转向夫人,“这女子身上牵扯几件命案,因涉及他国,不便明查,方才暂时秘密拘收。你吃饱了撑的呷醋当消食,大案嫌犯也敢往家抬。刑部大牢里关着一堆妇人,要不要都抬回来?!我王砚看上哪个女人需要藏着掖着!说,怎么得知,怎么抬回来的?” 王宣轻咳一声:“哥,爹交代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得回去接着温书了。”一溜烟闪了。 蕴绮也知事情不对,眨眨眼,退到一旁坐下。 夫人红了眼眶:“对,我是个不长心又善妒的女人……” 王砚面无表情:“这时候没工夫说废话,重点。难道你弟弟也去了月华阁?他同你说的?” 夫人委委屈屈掏出帕子,拭了拭泪:“你明察秋毫,这都算的出,还审妾做什么?阿述过去那边,原是瞧瞧刘侯的长孙,你知道他清高的脾气,不会做这样的俗事。” 王砚冷冷道:“但那些个嘴碎的下人见着了这个女子,赶过来告诉了你,对吧。” 夫人再拭泪:“你整天忙公务,从早到晚,我也见不了你多久。我就想,你喜欢的,我都帮你备上,这也是我的本分。” 王砚一点头:“好,你这么贤惠大度,回头我列个单子给你。” 夫人眼眶再一红,王砚夺过她手中的帕子替她擦擦脸:“别这么哭哭啼啼的,妹妹跟下人们都看着呢。” 蕴绮扑哧掩口:“得知大哥心里只有嫂嫂,并没什么黄毛小狐狸的事儿,嫂嫂这是欢喜得哭呢。” 夫人双颊飞红,探手拧她的脸,蕴绮嘻笑闪躲。王砚又正起神色:“先别打马虎眼,蕴绮我且问你,近来雪麻糖有什么异常否?” 蕴绮又一哼:“大哥,你要是没工夫关心雪麻糖了,就把它给我。怎能将它丢给那堆蠢奴?要不是我发现了它的心事,可能它就死了。雪麻糖换成人的年纪也是翩翩少年了,你如何当它只吃肉喝水就成了?” 王砚眯眼:“你发现它怎了?” 蕴绮鼓了鼓腮:“雪麻糖喜欢上了一只雌鸟!” 王砚眼中光芒一闪:“什么雌鸟,在哪里?” 蕴绮一叹:“我也不知道雪麻糖心仪的姑娘在哪里,不过它恋得很痴。方才我还以为,你喜欢那只黄毛小狐狸,也是同它一样哩。” 夫人亦轻轻一叹:“世间痴者,不论人或飞禽走兽。若非亲见,谁能想到,一只雪隼,会恋上非它同类的鸟雀。” 王砚耐着性子问:“你们怎么知道?” 蕴绮瞪大眼:“那雌鸟给雪麻糖生了一只小宝宝,雪麻糖把它带回来了!” 夫人又幽幽一喟:“怎会有当娘的将孩子丢下呢?那雌鸟,是不是有了什么不测?世间至痛,莫若阴阳两隔。” 王砚一把揪住她,一字字道:“那个宝宝,在哪?” 一刻钟后,婢女们捧着一只鸟笼进去厅中。 王砚用意料之中的目光打量着笼中那只灰毛、弯喙、红尾巴梢、颈上一圈麻点儿的“小宝宝”。 “小宝宝”也歪头瞅了瞅他:“请爷安,爷吃过了么?” 王砚从牙缝中道:“雪麻糖几时将它叼回来的?为什么我竟不知道?” 蕴绮道:“你成天日理万机的,谁敢拿琐事烦你?就前儿叼回来的。刚回来的时候,只是吓得有点傻,掉了几根毛,可一点儿伤都没有。哪只鸟能在雪麻糖爪下做到这样?这就是父子天性。” 夫人再轻轻叹息。 王砚一挥手,吩咐下人带上鹦鹉一同去鹰寮。 小奴打开寮中一门,一排鹰蒙着眼罩栖息在架上,听得动静,都扑翅躁动。 王砚着其他人退后,亲自提起鹦鹉笼走进寮内。一只鹰转头扇翅,鹦鹉瑟瑟缩了缩脖子,突然一挺胸脯,冒出一声鹰鸣。 众鹰顿时兴奋。王砚命小厮灭灯关门,鹦鹉又仰头清鸣两声,惟妙惟肖,与真鹰无异。 王砚板着脸走回蕴绮和夫人面前:“都明白了?这鹦鹉会学鹰叫,加之长得怪模样,雪麻糖路过时遇见了它,不知它是个什么东西,就叼回来了。” 蕴绮却不服气:“从没听说哪个鹦哥会学鹰叫。你看它脖上这圈麻点儿,跟雪麻糖一模一样。只是它不白,想来因它毕竟是只串串。哥你就认定了一只隼不可能喜欢一只雌鹦鹉?” 王砚面无表情道:“那些《锦囊错》、《镜钗缘》之类的书,以后少看点。这种灰毛鹦鹉每只都长这样,府中也没少养鹦鹉,你们竟然看不出这不是一只雏鸟?好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们也该安生了,快回去睡吧。”吩咐左右下人,送蕴绮和夫人回卧房,又问,“带回来的胡女在何处,我有些话要问她。” 夫人的身形一顿,蕴绮掀起软轿的垂帘:“哥你这会儿审人?打算在哪儿审呀?” 王砚皱眉:“此乃公务,没你胡说八道的份儿。” 夫人徐声道:“我将那位姑娘安置在绿芜小苑中了,想着那地方素来幽静,少人打扰。” 王砚哦了一声,转头吩咐下人:“将此女就近带到悟理厅。” 蕴绮扑哧一笑,掩口看着夫人眨眨眼。夫人回身自侍婢手中接过一件斗篷,替王砚披上。 “我嘱咐厨房备了些点心热汤,便着他们送到厅中去。夜露清冷,吃茶伤脾胃,只饮紫苏木樨熟水罢了。记得莫又要杯子丢一旁,凉了也不让人添换,这时节饮不得冷水了。” 王砚嗯道:“晓得了。你也快些去睡。熬到天都快亮了,若眼上冒出两个大黑圈儿,旁人还以为我同你抢月饼,把黑芝麻馅抹你脸上了。” 夫人半嗔半笑地在他胸前轻轻捶了一下,王砚反握住她手:“我有件事求夫人。”伏在她耳边低语数句。 夫人理了理鬓发,嫣然:“同我说什么求字,定然按吩咐办好。”再替王砚整了整衣领,由侍婢扶着上轿离去。 这厢王砚命人看管好鹦鹉,自赶往悟理厅。 约两刻钟后,几个婢女簇拥着身裹霞云纹斗篷的伊西娅进了悟理厅。 待除下风帽,解去斗篷。王砚目光不禁滞了一下。 方才风帽下掩着的,竟是一头金色的发,在灯下仿佛锦缎,未梳入发髻的几绺在肩上微微卷曲。 她身上也换了新衣,银红衫,荷色裙,衬得肌肤胜雪。只这少许妆扮,之前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胡女,竟变得明艳夺目,光彩逼人。 王砚温声道:“冒昧将姑娘带来寒舍,又在此时相请,甚是惭愧。” 伊西娅垂首:“大人,客气了。” 王砚示意婢女带她入座:“姑娘之前的黑发,是用颜料染的?” 伊西娅点了点头:“嗯,夫人让我沐浴,就洗掉了。加醋,能洗净。” 王砚挑眉:“姑娘的汉话,似也精进了。” 伊西娅抬起头:“说多了,熟练了。” 王砚一笑:“姑娘的旧主人,海琳娜,我已去查了,她不见踪影已有数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伊西娅摇摇头。 王砚敛去笑容:“她,还活着么?” 伊西娅再摇了摇头。 王砚再问:“尸体在何处?杀她的人是谁?” 伊西娅又摇了摇头。 王砚的瞳孔微微一缩:“杀死古罕德的凶手已经抓到,是东瀛人。你们和东瀛到底为了争什么东西在互相残杀?有没有其他死者? 伊西娅抬起眼,湛蓝的双瞳直直望着王砚:“我说。你,相信吗?” 王砚道:“真假我自会查证,但你须得给我一个和之前不一样的说法。” 伊西娅再又摇了摇头:“你,没有清楚。我说了,你也不会清楚。” 王砚倚在椅中:“清楚什么?你说你的,清不清楚是我的事。” 伊西娅继续摇头:“你,查不清楚,就不能知道,真相。” 侍婢呵斥无礼,王砚抬手止住:“也罢,寒舍不是公堂,不会对你用刑逼供。等你想说了,让人通报与我。”吩咐婢女带她回去。 王砚的小厮望着伊西娅没入黑暗中的身影,嘀咕:“大公子,小的不明白……大公子是不是还留了什么后手?” 王砚扬眉:“都让你明白晓得了,我还混什么?”打个呵欠望望已泛蓝的天空,就近到旁边的小书斋内眯了一会儿。临睡前嘱咐小厮,倘若薛公子等人到了,不必通传,直接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贴贴~~ 第9章 早饭时分,薛沐霖与温意知到访。 太师早朝未归,两人省去请安,直入内院。小厮在小书斋外迎道:“二位公子请,我们大公子静候许久了。” 薛沐霖笑道:“这个阿砚!我看他该改个字了。古有孔明,他可以叫块明。” 温意知抚掌:“这个好,真是一块铮亮带夜光的砚台。” 王砚幽幽自门中冒了出来:“是不是有了什么要紧消息?” 薛沐霖袖手:“不然怎敢登你的门?那位冯通判连夜回京兆府衙门去查数月之内还有没有可疑的异邦人士命案,阿玧跟过去了,尚无消息,我和意知先过来找你。”继而又含蓄一笑,“听闻贵府昨夜后院倒了葡萄架,还好否?” 王砚嗯哼一声。 温意知向门内张望:“伊西娅没事吧。” 王砚挑眉:“在客房,你若想看她需等一时。我这里有个惊喜先给你们瞧。”一侧身,将薛沐霖和温意知让进小书斋的外厅。薛温二人一眼看到后窗边挂着的鸟架,眼直了。 “这……这……” 架上的灰鹦鹉拍拍翅膀歪歪头:“请爷安,爷吃过了么?” 温意知抬起手指:“这这这这这个就是那只鹦鹉?!你找着了?!!” 王砚面无表情:“不是我找着了,是被雪麻糖叼着了。” 温意知怪叫一声:“雪麻糖?叼着了它?!” 薛沐霖按按太阳穴:“我得缓缓。” 鹦鹉拍拍翅膀:“缓缓,缓缓,缓缓,吃饭。” 温意知挥手:“快,快去跟阿浺说,他非乐疯了不可。他这会儿应是跟阿玧一道在京兆府,听了这个信儿一准连滚带爬赶过来。” 王砚道:“且慢,事仍没捋清,反正他们过一会儿自得过来,不急这一时两刻。” 薛沐霖继续揉着太阳穴:“鹦鹉怎会被雪麻糖叼到?” 王砚遂简略说了说,薛沐霖与温意知啧啧称奇。温意知道:“这么一说,那个嫁祸雪麻糖吃京兆府鸽子的,更有可能是冲着这只鹦鹉来的。” 薛沐霖改揉眉心:“若依阿砚之前的分析,死了的胡商被杀前放走了鹦鹉,可能当时雪麻糖刚好路过,把鹦鹉叼走了。凶手看到,却不知道雪麻糖到底是哪家的,蛰伏观察后,决定嫁祸雪麻糖吃了京兆府的鸽子,借京兆府之手找到雪麻糖的主人,继而找到鹦鹉……” 温意知嘿了一声:“那就还是徐老头的东瀛媳妇干得呗!” 王砚唇角一勾:“趁着阿玧和阿浺没过来,先讲讲你们知道的。昨晚我离席后,冯邰应该把在桌子底夹层里找着的东西给你们看了吧。” 薛沐霖呼了一口气:“如王大人所料,他必须得给我们看啊。你这里一走,我那里就掏出公函,他挺痛快地拿出来了。只是我不能带来与你瞧,你这可有纸笔?” 王砚指指内屋:“桌上备好了。” 进了书房,小厮铺纸研墨,薛沐霖又让再另取一色朱墨,卷袖挥毫,在纸上绘了一张图。 王砚端详:“像张列国地图。” 薛沐霖搁下笔:“不错,本来画在一张羊皮纸上。上面标注的胡文非珊斯文,我觉得是拜曼文。待上午我再请懂胡文的同僚辨认一下。所绘之处,我大概已知道。”一指图纸最右侧,“此处是东,乃我朝。特意圈出的这一块,是京城方位。另几小块是几个胡国,然后再往这里,是珊斯,而正中这处,是拜曼国。” 王砚皱眉:“这珊斯胡商密藏的图纸是别国的,倒是有趣。” 薛沐霖道:“胡商行走各方,使用别国地图也很常见。我回衙门拿万国图绘比对过,图上标的位置大都是各国的大城和港口,俱在拜曼通往我朝的商道上。另外,图纸上我们京城这里,还画了些东西。” 薛沐霖改提起朱笔,在京城方位处勾勒出一只鹦鹉、一个奇特的圈圈和一颗蛋,蛋身有一簇火焰。 王砚双眼亮了:“有意思,真的有只鹦鹉。蛋上那个跟城墙一样的圈儿是何意?” 薛沐霖一叹:“这个带齿的圈儿不是城墙,是冠,一些胡国的大王之冠就是这个式样。” 王砚摸摸下巴,温意知道:“难道鹦鹉代指胡子们蛰伏在京城的细作?图上画了到我朝的路线,冒火的蛋是鹦鹉生的,加上冠冕,胡子们恐有狼子之心!” 王砚摇摇头:“拜曼国离我朝有十万八千里,若发兵,这么远的路,过得来?” 薛沐霖道:“过不来。拜曼的确是个大国,每隔几年就会遣使来我朝,他们的使臣从走拜曼到我朝得一年多。西边多骁悍之胡,中有沙海荒漠,无论拜曼还是珊斯,若有不臣之念,不论动多少兵马,根本连娄然、忽孥这几个小国的边都摸不到就该全军覆没了。不过,他们与珊斯国素有不睦,曾有战事。这张图上还有一样东西很有意思。” 薛沐霖又拿起朱笔,在地图旁侧另画了一张图,是一只展翅的鸟周身环绕着火焰。 “图纸的背面画着此图,与神火教的徽记十分相似。神火教曾是珊斯的国教,王旗之上都绣着神火教徽记。但拜曼国人信景教。西夷诸国尤重教派,各教不能共处,都视他教为异端。拜曼国便是以讨伐异端之名出兵珊斯,险些将珊斯灭国。约数十年前,珊斯国主改信景教,罢逐神火教,与拜曼国修好。很多珊斯神火教徒流落他国,连我朝也多了不少珊斯人。这些珊斯神火教徒曾上书朝廷,求赐一块土地做容身聚居之所,朝廷当然未准许,只命他们在我朝居住须安分守己。” 温意知一拍掌:“啊,我明白了!死了的这个珊斯人就是神火教徒,他们蛰伏我朝意图东山再起,回国夺政!再灭拜曼,一雪旧恨!那颗蛋上有火苗,即孵化之意。神火生,珊斯昌,拜曼亡!” 王砚难得肯定地点了点头:“不失为一种可能。” 薛沐霖微微一笑。王砚话锋一转:“不过……” 温意知一撇嘴:“我就知道得有个不过。” 王砚正色:“不过,若是结合此案的其他线索,又有些不对了。他们为什么要抢一只鹦鹉?” 温意知道:“或许鹦鹉是他们神火教的圣鸟,相当于咱们的凤凰。你看沐霖最后画的这只火里的鸟,如果没画错,这个弯喙,像不像鹦鹉?有这只鹦鹉在手,就能登位称王。” 王砚道:“那东瀛人抢这鹦鹉何用?” 温意知道:“东瀛人欲取珊斯国或那个拜曼!” 薛沐霖无奈:“东瀛距离珊斯拜曼两国更是远之甚矣,我朝想取这两国都不能,何况区区一东瀛。” 温意知尤自强辩:“远也没事,可能是一群东瀛人想去别国当大王。” 王砚慢悠悠道:“我觉得,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温意知反问:“什么东西?” 王砚看向薛沐霖:“你能不能查到拜曼国近两次来我朝时进贡的礼单?” 薛沐霖一怔,继而又按一按眉心:“我们鸿胪寺只负责接待,朝贡之物,都由礼部接收。” 王砚扯过一张纸:“那还让兰珏帮忙吧。”提笔匆匆写了几行字,将笔递给薛沐霖,“劳烦薛大人签个名,盖个印,省得兰珏的上司说什么。” 薛沐霖苦笑:“遵命。我真是怕了王大人了。”依言写上名字,又从袖中取出一方印盖了。 随从接过纸折叠封好,飞速去礼部。 薛沐霖又再揉揉额角:“敢问王大人这里可有点心?我一宿没睡,早膳也未用就过来了,这会儿真有些站不住。” 王砚啊呀一声:“劳累了,劳累了!”立刻吩咐下人们备上茶饭点心,又命取热水,让薛沐霖和温意知先在侧厢沐浴更衣。 薛沐霖摆手:“沐浴先不必,别我们刚脱了衣袍下水,那边阿玧他们到了。有得吃就成。” 鹦鹉又在隔壁间叫:“脱衣裳,脱衣裳,脱脱脱!” 茶点捧来,王砚和薛沐霖、温意知刚在桌边坐下,下人通报,虞公子与刘公子到了。 薛沐霖道:“我说的没错吧,若是沐浴,正好这时刚进桶。” 鹦鹉又在窗边欢快扇翅:“桶桶桶桶桶!” 下人打起帘子,虞玧和刘浺进屋,一眼看到窗边,愣住。 王砚露齿一笑:“惊喜否?” 刘浺浑身一晃,一头扎向了鹦鹉:“我的爹啊!阿砚,你就是我的亲爷爷!” 王砚笑道:“当不得当不得,休要折杀。” 刘浺赶紧拍了两下嘴:“失言失言,望砚兄别笑话,多海涵。实在是这鸟险些将我折腾死了。一只鸟怎能整出这么大的事来?!” 薛沐霖道:“何止是大,方才我同阿砚、意知推测案情,简直是万国荟萃,乱七八糟。” 刘浺扯着王砚追问鹦鹉是怎么找着的,王砚又把经过简单复述,刘浺连连惊叹,嚷着要去给雪麻糖烧香,虞玧与王砚一道把他按到桌边坐下。 “眼下的关键已不是鹦鹉了,而是整件事牵扯的阴谋!” 刘浺猛点头:“是!是!对了,你们猜京兆府翻旧档查出了什么?!阿玧,我知道得没你详细,你说,你说!” 虞玧抿了一口茶,肃然坐正:“那东瀛女子什么都不肯招,但小冯通判从京兆府刑房卷宗里查到,数月前,就是徐家得到这只鹦鹉之前,也是敦化坊,离那个失踪的胡女海琳娜住处没多远的地方,死了个珊斯人。人是在家里被杀的,离他家没多远的地方又有一具尸体,应是同他差不多时候遇害。你们猜,这个死者,是什么人?” 薛沐霖道:“少卖关子了,直说。” 虞玧再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是名泊罗人。” 王砚瞳孔一缩。 虞玧神秘地眨眨眼:“你们再猜猜看,死了的这个珊斯人做什么营生?绰号叫什么?” 温意知嗤道:“说话能别大喘气么,猜不着,你说!” 王砚开口:“此人是个工匠,所做营生是制锁或匣子,他的绰号与鹦鹉有关。” 虞玧哈一声:“阿砚,神了!你能去城隍庙门口摆摊了!这名珊斯人确实是个锁匠,会做些连环扣之类的小玩意儿,绰号大鹦鹉,大名叫塔木沙什么努什么鲁的,挺长挺拗口,他有这个外号,是因为……” 王砚道:“因为他有只鹦鹉,灰的。” 温意知愕然看向窗边的鹦鹉:“你的意思是,这只鹦鹉是……” 王砚点头。 这时又有小厮来报:“大公子,京兆府那个姓冯的官儿来了,在这边的东角门外,说要见大公子。” 刘浺奇道:“他既然要过来,怎么方才不同我跟阿玧一道?” 王砚道:“冯通判是个守规矩的人。” 刘浺啧了一声:“难道跟我和阿玧一道过来就不规矩了?话说这位冯通判倒给你面子,刚才我和阿玧受了他好一顿气。我直接连谈事的门都进不得,只能到旁边的屋子里喝茶。” 虞玧笑道:“快别说了,昨儿晚上,阿砚跟意知被这小冯大人怼的,饭桌上都坐不下去。其实这人能从地方直升到京兆府,岂会真是个楞子。软的硬的,只凭他觉得方便罢了。” 说笑间,小厮引着一身家常便服的冯邰到了。 窗边的鹦鹉拍拍翅膀:“请爷安,爷吃过了么?” 冯邰深深看了看鹦鹉,与诸人礼见毕,才肃然问王砚:“这只,是本案的鹦鹉?” 王砚道:“是。” 冯邰再一拱手:“请王大人立刻将涉案的胡女伊氏及鹦鹉转给京兆府。” 王砚道:“胡女和鹦鹉,过一时冯大人都尽管带走,但眼下需等一样证物,请冯大人稍候片刻。” 冯邰皱了皱眉,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 “冯某此番过来,乃因在遇害的胡商古罕德家中又找出了一把小弩,查验应该就是射出小箭,杀京兆府鸽子,嫁祸王大人之隼的凶器。王大人可知古罕德为何要这么做?” 王砚接过纸卷,看看上面绘制的□□图样:“与雪麻糖叼回了这只鹦鹉有关。” 冯邰视线一闪,王砚亲手拉开一把椅子:“冯大人也一宿未睡,请坐下来吃杯茶用些点心。过一时一切真相便可知详细。若你还有要务,不便逗留,先回京兆府,稍后我将人鸟送上,兼知会详情。” 冯邰又看了看王砚,却未多言,径走到椅子处坐下。 王砚唤小厮上茶,与冯邰闲话,冯邰只寥寥应上几句。王砚又邀他去屋外赏看园景,冯邰也推却。虞玧、薛沐霖、温意知和刘浺搭不上话,各自散心。先轮流去沐浴,刘浺和温意知围着鹦鹉打转,薛沐霖想到隔壁困个小觉,又被刘浺喊住。虞玧让下人取了一副马吊来,搓几把聊做打发。 王砚也取了一本兵法书,与冯邰相对捧卷,那厢四人呼啦啦搓牌,架上的鹦鹉突然向着牌桌兴奋地扑腾翅膀:“祖母莫哭!祖母莫哭!” 王砚与冯邰顿时抛下书册起身。 虞玧几人也停止搓牌,鹦鹉兀自向着牌桌扇翅:“碰,碰,碰!和,和,和!” 温意知失笑:“乖乖啊,你懂这个?” 王砚让虞薛温刘四人暂闪到一旁,命人解开鹦鹉的足链。鹦鹉一头扎向牌桌,先啄啄骰子,用爪拨了几滚,叼起,看看王砚等人,歪歪头,似乎有些迷惘,继而又吐掉骰子,跳到几块牌前,推了推一张六饼,奋力想叼起。 这时门外忽有声音道:“大公子——” 鹦鹉一抖,向旁边一跳,扑棱棱飞起。 王砚怫然转身,盯向那报信的小厮:“何事这么蝎蝎螫螫的?礼部的消息回来了?” 小厮连连称罪:“小的该死,并不是礼部的消息,乃是如大公子妙算,绿芜小苑那里闹起来了。” 王砚神色一变:“着其余女眷都退下,我立刻过去!”又回头看看鹦鹉,吩咐小厮,“不必栓它,待我走后,仍让它上牌桌,它做了什么都一一记下,不得疏漏。” 刘浺道:“这事儿交给我吧。本是我这边闹出的事,你们忙了许多,反倒我什么都没做,这会儿得立些功劳。” 王砚挑眉:“也行,只是那边有一场大热闹,你真不去瞧?” 刘浺笑道:“不了,我仍有些糊涂,等你们回来了再跟我说,更明白。” 虞玧和薛沐霖都没多话,只因刘浺推却,或另有一项隐情缘故。王砚的夫人尚待字闺中时,刘侯爷曾为刘浺向国舅提过亲,但国舅把女儿嫁给了王砚。 又有一说是,国舅在王砚与刘浺之间犹豫不能决,让夫人去探问女儿的口风。王砚和刘浺常出入国舅府,月昭小姐在帘后都曾见过,毫不犹豫地同母亲说,非王砚不嫁。 自王砚成亲后,刘浺便甚少来太师府,更不会踏足内园。 王砚从不曾因这事尴尬,但刘浺推却,他亦不勉强,道了声“也罢”,即出了小书斋。冯邰、虞玧和薛沐霖都紧随其后,温意知看看鹦鹉再瞧瞧门,挣扎了一下,也跟着奔出门。 正穿过小花园,一名小厮快步追来,将兰珏的回函呈与王砚。 王砚拆开信封,虞玧温意知几人争相探身看,冯邰也不紧不慢地凝目瞄去,只见纸上写着—— 应昌十九年,拜曼国来朝。 献,宝剑一对。 金杖一柄。 红宝十挂。 绿宝八挂、蓝宝八挂。 锦帐两顶。 丈高珊瑚宝树两棵。 镶七色彩宝金孔雀一对。 镶七色彩宝孔雀子一枚…… 王砚一笑:“来得正巧,此案真相大白矣。” 绿芜院门口守着两个婆子,上前与王砚见礼。王砚询问内里情况,婆子回道:“少夫人房外当差的婢子可语被挟住了。昨夜少夫人嘱咐了奴婢,小丫头们便依计行事,在窗下门外闲话了几句,提到了鹦鹉的事儿还有夫人吩咐的言语。方才这女子忽然闹着要见少夫人,因昨儿把她抬来就是可语安置的,几个小丫头又找了可语来,那女子以为可语是夫人,挟住了呜哩哇啦叫嚷一通,老奴耳背,也听不清她到底嚷什么。” 王砚看向门内:“里面现下还有何人?” 婆子道:“听大公子的吩咐,里面还有一人在屋内,两人守廊下,防着真出了什么事情,另就只有那胡女和可语了。” 王砚一点头,跨进院中,冯邰及虞玧几人紧随其后。正厢门扇大敞,两个婆子站在门外,向王砚施礼后闪退一旁。王砚大步踏上回廊,只见房中,伊西娅一手挟着鬓发凌乱的可语,一手握着一块碎瓷片横在她颈旁。 王砚缓缓走进屋内,伊西娅松手,丢下瓷片,可语迅速闪到一旁。王砚示意婆子们将她扶走,看着伊西娅:“事情的真相我已尽知。你也应该明白,说实话才能帮到你。” 伊西娅竟微微一笑:“我不想骗你。可,你不信别人。我说了,你也不信。就像,那些女孩子的议论,是你让她们说给我听。我做了方才的事,如你所想,你才会出现。你只信你自己。所以,我等你,发现答案。” 王砚拱了拱手:“如此说来,竟是我进了姑娘的圈套。我一直未发现姑娘这样聪慧,失敬失敬。” 伊西娅双手抓着裙摆,屈了屈膝:“谢谢夸奖。” 王砚的视线一敛:“那么,你我彻底敞亮说话吧。姑娘不是珊斯人,而是拜曼人。” 伊西娅颔首,一缕散出发髻的金色卷发滑至肩上。 一旁的薛沐霖叹了口气:“我在看到姑娘的双瞳时,便在想,你的发色应是金的才对。果然如此。拜曼国人自持高贵,不会轻易与他国人为奴。所以,姑娘你不是古罕德的婢女吧。” 伊西娅未答,王砚慢悠悠道:“自然不是。昨日姑娘刻意掩饰,惭愧我等确被蒙蔽,待真身显露,绝然非等闲。古罕德,应当是受你差遣。” 伊西娅从容站着,仍未说话。 王砚走到椅子旁:“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其实并不复杂。姑娘你是拜曼国人,为着一件在我朝的宝物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古罕德的情人海琳娜是你的侍女。在敦化坊的一位珊斯国锁匠乃你们找到这件宝物的关键,可惜他打算背着你们,把这件宝物卖给泊罗国人。” 伊西娅神色变得凝重,缓缓在一张椅上坐下。王砚继续道:“泊罗国人打算买宝物的事情被东瀛人得知,珊斯锁匠与泊罗国人商谈时被东瀛人所杀,东瀛人未能得到宝物,便带走了锁匠的鹦鹉,用鹦鹉引你们上钩。” 王砚也椅上坐了下来,薛沐霖等人跟着落座,冯邰也给自己找了个凳子,听王砚接着讲述。 “你们明白东瀛人的陷阱,但必须拿到鹦鹉,因为它是得到宝物的关键。设法得到鹦鹉时,海琳娜也被东瀛人杀了,幸而她预先把你托付给了古罕德。古罕德虽是珊斯人,又信神火教,但对你很忠诚。” 王砚接过下人捧来的茶水,润了润喉。 “昨天姑娘的戏唱得委实不错。你与古罕德查到了鹦鹉的下落,又知道徐家的儿媳妇是东瀛人,所以不敢去他们家下手,才选了徐老留宿花市的那天偷走鹦鹉。可你们为什么要嫁祸雪麻糖?” 伊西娅轻声反问:“你觉得呢?” 王砚唇角一扬:“我觉得,你是想接近我。我的白隼极其听话,它应当不会往那一片飞,为什么它会飞到你们家,还叼走了一只鹦鹉?是你们一直在引它。昨日,你出现在市集,也不是跟踪冯大人,而是为了我。” 温意知不敢相信地望着伊西娅:“难道你早就心属阿砚?” 虞玧一叹:“姑娘,我劝你趁早抽身退步,莫要泥足深陷。” 王砚板起脸:“休要混说。姑娘意欲接近王某,定有别的缘故。”再望进伊西娅晴空般的双眸,“为了宝藏,对否?” 伊西娅站起身:“王大人,你真的,很聪明。我能不能,见见你的夫人?” 虞、薛、温、刘四人面面相觑,冯邰也微微皱眉。 王砚放下茶盏:“你想见她,乃因她的姑母是太后娘娘?” 伊西娅又抓住裙边,向王砚微一屈膝:“是的,我想请夫人引我拜见贵国尊贵的皇太后殿下。” 薛沐霖道:“姑娘,太后娘娘之圣颜,非寻常人等得仰。” 伊西娅抬起脸,缓缓站直:“我以拜曼帝国皇帝之女奥维特妮娅·琶其顿之名,请求拜见太后娘娘。” 第10章 八月十五,中秋,太后于西内苑侧凰德殿,召见拜曼公主奥维特妮娅·琶其顿。 鸿胪寺急急寻得一名通晓拜曼语与汉话的胡使,朝廷加授九品通校郎之衔,在下首转述传禀。 太后端坐于殿上珠帘后,王砚、薛沐霖、虞玧、刘浺、温意知同进殿内,恭敬行礼。 太后莞然道:“都平身罢。哀家记着,先前在宫内见你们几人一起时,还是往年御宴,你们同寿王家的启礼几个在御花园里淘气,先帝与先太皇太后常赐果子与你们吃。不想一晃眼,已皆是朝中新秀,屡建功绩。望日后亦多替皇上分忧。” 几人忙又拜倒,称颂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恩德,立誓定克忠职守,肝脑涂地,报效皇恩云云。 太后再道平身,又问:“听说此番奇案,京兆府通判冯邰亦有功劳。李爱卿也说,京兆府这段时日多亏有他勤苦。皇上亦念着要见见他。今日可来了?” 薛沐霖回禀:“此案数个关键,皆由冯通判查出。他奉娘娘诏命,同臣等一道入宫,正在殿外待宣。” 太后命宣入,冯邰进殿,见礼毕,太后再道:“说了这么一会子话,哀家却尚未见到那位拜曼公主。” 内侍即又传宣。一位少女被几名宫娥引入殿内,盈盈拜倒。 “臣妾拜曼国利默·琶其顿大帝之女奥维特妮娅,拜见尊贵的皇太后殿下。祝愿皇太后殿下千岁万福。” 太后奇道:“你就是那位夷国公主?我朝言语说的怎这般好?” 奥维特妮娅微抬头:“回禀皇太后殿下,臣妾从拜曼到这里,用了快两年,又这京城,住了差不多一年,一直都在学说话,写字。” 太后一叹:“真是个上进的孩子。快快起身,到近前来,让哀家瞧瞧。” 宫娥搀扶奥维特妮娅起身,走近珠帘。太后凝目细看,只见她一袭紫裳,衬得肌肤胜雪。浅金的长发梳成高髻,并无钗环,唯以两串细粒明珠围在髻间,又有一枚水滴形状的宝石垂在眉心处,宝光湛然,却敌不过她碧蓝双眸的光彩。 太后赞道:“好个漂亮的孩子。你在自己的国里,也应是被千娇万宠的。万里迢迢来我朝,定吃了不少苦。” 奥维特妮娅抓住裙摆两侧,屈了屈膝。薛沐霖又躬身道:“太后娘娘,奥维特妮娅公主虽粗通我朝文字,然详细上禀仍有碍,请娘娘恩准她言拜曼语,由通校转禀。” 太后道了声准。 奥维特妮娅谢过太后,转以拜曼语讲述,通校一段段译做汉话。 「臣妾兢兢奏禀太后娘娘。臣妾琶其顿氏女,奥维特妮娅,乃拜曼国先皇利默大帝之长女……」 薛沐霖又禀道:“拜曼国人姓在名后,琶其顿是皇族之姓。其国尚紫色,唯国主及皇子帝女方能服之。故今日为表恭敬,她特意着此服色拜见太后。” 太后微颔首:“难为这般有心。” 奥维特妮娅继续讲述。 「臣妾生于紫色的寝宫。凡皇子帝女,出生后便会全身涂抹圣油,再以圣水沐浴,于左肩纹一玫瑰图样,纹法乃宫廷秘技,他人难以摹效。太后娘娘若疑妾之身份,可召熟知拜曼国情的人询问,或查阅典册,再验妾身。”」 太后慈爱地道:“哀家既然见你,又有鸿胪寺与这几位卿家作保,便不会疑你。说一说你为什么来这里。” 通校转将太后圣谕以拜曼语宣出,奥维特妮娅的眼眸中浮起水雾。 「臣妾之父先利默大帝,仁厚爱民,愿同□□上邦交好,屡遣使至上国。臣妾亦因此仰慕□□久矣。父皇数年前亡故,本应由臣妾之幼弟□□廷太子承袭大位,然父皇之弟孔布亲王纠结党羽,篡夺皇位。弟与臣妾一度流落各处,险些性命不保。」 太后动容:“你那狼子般的叔父竟这般欺你们孤女幼弟!” 奥维特妮娅垂下羽睫。 「托先皇在天之灵庇佑,臣妾的舅父诺度森公召集忠良,终废逐伪帝,扶臣妾之弟重登大宝。但孔布侥幸未死,逃窜至弗斯国。弗斯垂涎我拜曼久矣,以扶孔布归位为名,遣兵来犯。我拜曼先时内乱,孔布又将兵防图及军机密事俱献于弗斯,一时不能敌。臣妾来上国时,拜曼已有数城被弗斯所占。」 太后一声叹息:“可怜你们了。所谓梁怕虫蛀,国恐贼损。曾把控要权,知军政之国贼如你叔父者,于国尤伤。但你邦离我朝甚远,哀家若求皇上派兵助你,万水千山跋涉,疲损太甚,相隔数国,借道亦难。” 奥维特妮娅再屈膝一拜。 「多谢太后娘娘垂怜。臣妾岂敢劳动天师,冒昧而来,只为一件可救拜曼的宝物。」 太后微讶:“哀家先时已听他们禀过,你想求一件宫里的东西,这物事怎又扯上了泊罗国、东瀛,又有一只鹦哥。更闹出了命案。哀家却有些疑惑了。” 奥维特妮娅尚未回答,王砚跨步到殿中,施礼道:“太后娘娘恕微臣唐突,能否请娘娘恩准将公主所求之物先取来,臣当场给太后娘娘变个戏法,把宝物变出。” 太后含笑:“王砚啊,你小时候的虎楞劲儿又上来了,竟与哀家卖上关子了。” 王砚咧嘴:“臣万死。只是娘娘方才听了许多可叹的故事,何妨看臣耍个小把戏换换心绪?” 太后掩口嫣然:“也罢。”吩咐身边宫娥,“取那件东西来。” 薛沐霖、虞玧几人齐齐下拜,称颂太后宽厚慈爱。一时,宫娥捧来一方漆盘,盘上托着一物,覆盖锦缎。 太后示意内侍接过漆盘,捧出珠帘,掀去盖锦,露出一枚香瓜般大小,形若卵状的宝球。球身较尖的一头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略小些的浅金色宝石连组成六条瓜纹般的纵道箍环球身,中间密密点缀着七色彩宝组成的花朵纹样,华贵炫目。 奥维特妮娅失声轻呼:“是它!” 太后微微一笑:“此物确系几年前你们拜曼国使臣来朝时所贡。先帝将它献与先太皇太后,先太皇太后不喜太过富丽的物事,又将它给了哀家。但不知你为何因它万里迢迢而来,费劲周折,引出许多事端。王砚又要为哀家变个什么戏法?” 王砚道:“禀娘娘,这枚宝球乃珊斯工匠塔木沙所制。此人精通制密匣与造锁之技,与他的哥哥,也就是本案中另一位死于东瀛人之手的胡商古罕德一起在拜曼国做买卖。但他们兄弟信神火教,这在拜曼是重罪。奥维特妮娅公主之父赦免了他们兄弟,留他们在宫中做了工匠。拜曼帝临崩前,把一件关乎国运的秘宝藏在球内,除了拜曼帝外,只有塔木沙知道怎么打开它。臣的戏法,就是打开这颗球。” 太后蛾眉微扬:“这彩球哀家赏玩了几次,竟然从未发现它里面藏着东西。既然你说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懂得如何打开这颗球,两人又都死了,你如何知道开法?” 王砚再一揖:“因为世上还存着一把开锁的钥匙,请娘娘恩准臣取来钥匙。” 太后点头准允。 王砚转身出殿,片刻后提着一个鸟架再回到殿中。 架上栖着一只硕大的灰毛鹦鹉,唯独尾稍处有一簇红毛。鹦鹉向上首扑扑翅膀:“万福,万福!” 太后失笑:“这鹦哥是你们先前所禀的那只?” 王砚回道:“它本是塔木沙豢养,其间隐情,大都由冯通判查得,请娘娘准他上禀。” 冯邰继而躬身:“臣查得,塔木沙有个外号叫大鹦哥,行走进出都带着一只灰鹦鹉。鹦鹉极其机灵,塔木沙赌钱带着它,它看得多了,会帮着出千。塔木沙死后,鹦鹉被东瀛细作所得,东瀛人只知鹦鹉可以打开藏着秘密的宝匣,却不知宝匣是何物,更不知在宫中,还以为在拜曼人身上,便以它为饵,引拜曼人上钩。奥维特妮娅公主与古罕德终是入彀,古罕德被杀,鹦鹉却被王郎中的雪隼路过时叼走,算得奇事。” 王砚道:“不是奇,这鹦鹉乃塔木沙在拜曼国宫中便开始养了,拜曼宫内养了许多鹰,它自小见惯,会学鹰叫,故臣的隼未伤它。” 太后赞叹:“真是机灵,它的汉话说得也好过许多胡人,一丁点胡味儿都没有。” 王砚道:“鹦鹉毕竟只是禽鸟,忘性大。它在徐氏家被豢养数月,早已驯熟。臣逗了它半夜,它都不曾说过半句夷语。” 鹦鹉再拍拍翅膀:“咦咦,小宝,咦咦。” 太后疑惑:“它如何开得了这宝球?” 王砚躬身一礼:“请娘娘恩准再取一副马吊来。” 太后神色更疑,仍命内侍照办。王砚又请抬一张案到殿中,将马吊牌面向上铺开,调整鹦鹉的脚链,放长些许。鹦鹉扑棱棱飞到桌上,蹦到一张六饼跟前,奋力欲叼。 王砚拿起六饼,放到内宦捧着的漆盘内。鹦鹉再歪头打量周围的马吊牌,又蹦蹦跳跳到一处,抓啄一张八饼。 王砚复拿起八饼,鹦鹉再于牌桌上打量,挠拨一张三条。 王砚又取出三条,鹦鹉继续看牌,叼来啄去,太后不禁问:“它都叼了什么牌?” 老宦官奉上漆盘:“娘娘请看,这鹦鹉倒会凑牌,这会儿共叼了四张三条,四张六筒,四个八条,另有几张三筒、六条、八饼没凑齐,正在找哩。” 太后失笑:“怎么尽是三、六、八?” 王砚立刻躬身:“娘娘圣明。”又请再上一副牌九,同样把牌面尽都向上,铺在案上。 鹦鹉叼起一张人牌,再叼了一张铜锤,一张三。 王砚将牌抹过,再摆了让鹦鹉叼。 鹦鹉又先叼了一张三,继而叼了一张长牌,再叼了一张杂八。 王砚再抹牌,再铺,鹦鹉再叼了三张,分别是,大猴、三和人牌。 太后神色微动:“这……” 王砚道:“娘娘请看,鹦鹉三次所叼天九牌,看似每次都有不同,然其实三回都叼了三。第一次、第三次叼的人牌与第二次叼的杂八,点数都是八。第一次的铜锤、第二次的长牌、第三次的大猴,点数都是六。” 太后喃喃:“不错,全是三、八、六这三个数儿,定有蹊跷。” 王砚一揖:“娘娘圣明。胡商古罕德在被东瀛刺客所杀之前,松开了鹦鹉在厅内,京兆府在他尸身边发现了一些东西。” 冯邰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交由内宦呈于帘中。 内宦在太后面前打开信封,倒出了一叠绘着Ⅰ、Ⅵ、Ⅹ等图样的纸片。 王砚道:“这是西夷诸国的计数符号,同于一二三等。薛少卿几人无意中发现鹦鹉会叼牌,经刘浺查验,发现它来来去去,只叼几个数。冯大人再对照京兆府证物,与臣推出,打开宝球可能与这几个数有关。塔木沙家中有几个未售出的匣子,冯大人试了一下,果然不错。” 冯邰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交与内宦:“证物过大,不便携带,臣只绘了图样呈览。望太后娘娘恕罪。” 内宦又在太后面前展开纸卷,太后又动容。纸上的匣子、锁扣有各种图案,一些与马吊中的饼与条一模一样,一些类似骰子或牌九上的点,洋溢着珊斯锁匠塔木沙对中华博戏的深情。 王砚道:“据冯通判询问证人得知,塔木沙记性不好,但所有的盒子他都记得如何开,是因为他一直都用同样几个数。他赌钱或做工时,鹦鹉都在旁侧,于是记下了密数。古罕德临死前,就是想让鹦鹉叼纸片,找出这几个数。” 奥维特妮娅凄然凝望着宝球。 「球中的秘宝,乃臣妾的父皇苦苦寻觅而得,臣妾先祖曾凭此宝,开疆扩土,成就霸业,使得临近诸国皆俯首称臣,但于朝代更迭时不慎遗落。父皇寻回它时已病入膏肓,叔父觊觎宝座,在宫中埋了许多眼线,父皇恐此宝落于贼手,便将它藏在塔木沙所制的这枚宝球内。叔父一向残害神火教徒,塔木沙见形势不好,在父皇驾崩前逃走,他不知此事。父皇仅把秘密告诉了他的兄长古罕德,可古罕德不晓得怎么打开这颗宝球。」 太后道:“你父皇应是怕这两兄弟吞了宝物,便让他二人互相牵制,乃一片苦心。” 奥维特妮娅垂泪。 「谢太后娘娘提点。父皇驾崩时,臣妾与弟弟都不在侧,未能知道宝球如何开启,古罕德也没能从宫中带出宝球,它又落入叔父手中。叔父不知其中藏有至宝,把此物当做贡礼,献与上国。塔木沙贪婪,古罕德没告诉他真相,只以躲避祸事为由骗塔木沙同他一起来到上国京城,各自开店铺为生。」 太后颔首:“想来这古罕德为取回你国重宝,一直殚精竭虑。然后,你为退弗斯之兵,又亲自前来。” 奥维特妮娅立刻再拜倒。 「太后娘娘明鉴,臣妾从来无意冒犯天威。古罕德在京城一直安分守己,他一胡人,能托庇在京城容身,已是感激涕零,更不敢思大逆不道之事。他劝过臣妾,不如不回拜曼,在京城做一寻常百姓,安稳一生。」 太后又浮起微笑:“哀家并无他意,你休要惊慌。” 奥维特妮娅不禁暗暗看了看王砚,万幸王砚在他夫人和太后面前替她瞒过了陷害雪麻糖,接近王砚一事。 「臣妾为救拜曼来到上国,陪同的护卫均在路上折损,只剩得女官海琳娜。她与古罕德曾有情缘。到京城后,为求稳妥,臣妾和她先盘下了一间首饰铺子存身,只由海琳娜同古罕德及塔木沙接触。」 太后道:“你的这位女官,亦是位忠仆。” 奥维特妮娅涩然一笑。 「但非所有人皆忠诚。臣妾未听古罕德劝阻,将秘宝之事告知了塔木沙。塔木沙居然打算把秘密卖给泊罗人。泊罗人中混有东瀛的细作,塔木沙在与泊罗人谈买卖时,被东瀛人所杀。本来,如何打开宝球要永远成为一个谜了,万幸天无绝人之路,竟留下一线生机。」 太后唏嘘:“亦或你先父在天之灵庇佑矣。你这样历重重险恶而来,哀家定不会为难你。内里的东西,只要不是有损我朝之物,你尽可取走。” 奥维特妮娅感恩称颂。太后又道:“王砚哪,说了半日,此球到底怎么开?哀家看宝球上并没有你们说的这个符那个数的,也没形似六饼八条的东西。” 王砚又行礼道:“娘娘,臣求请触碰这枚宝球。” 太后即吩咐宫娥捧宝球与王砚,王砚转动球身,仔细查看,轻轻摁摁其中一颗金色彩宝,碎宝未有异样。王砚转动球身,又摁上一浅红色宝石,但觉指下微动,彩宝竟微下沉了些许 王砚双眸一亮,立刻继续摁上一溜儿同色彩石,再将宝球转了转,又摁住一颗浅蓝色碎宝。宝石亦微微沉下些许,王砚再将一些同色碎宝摁了一遍,把球转回起初那一面,再摁初次触碰的金色碎宝。 这颗宝石沉下了! 王砚又把周围所有同色的金色碎宝尽摁了摁,一声咔哒轻响,王砚将最顶端的硕大红宝一掰,宝球竟像绽开的花朵一般分出了六瓣,内里的半圆金座中,有一叠布。 王砚向上首一拜:“臣事先询问过奥维特妮娅公主,拜曼国历法,与我朝近似,一年亦分做十二个月。球上有六道纹,把球分做六瓣,每一瓣是两个月份。各用一色彩宝镶嵌着拜曼语代表此月的符文。臣只要找出拜曼文中,三月的字符‘M’、六月的字符‘I’、八月的字符‘A’将它们依正确顺序按下,便可开启。” 冯邰补充:“珊斯工匠的机关极其精细,只要第一颗石未摁对,其余皆摁不动,且彩宝细小,纵有些许异样亦难发现,故娘娘以往赏玩,并未察觉有异。” 太后凤颜大悦:“妙哉,如此刁钻,难为你们猜得出来。” 王砚拿起那叠布,布上绣着浩瀚水面,水上燃着无边无际的熊熊烈火。 王砚请内宦取来小剪,剪开布幅的一边,从内里掏出一张羊皮垫纸,纸上书写着密密文字。 奥维特妮娅再度跪倒:“尊贵的皇太后殿下,这,就是拜曼的秘密,海上火。我愿将它献与上国。请也准许我,带它回去。” 第11章 太后扫视呈上的布幅与纸:“海上火?是甚?” 虞玧施礼:“禀娘娘,史料载,西夷国有一秘术曰海上火,能使海面平起烈焰,以水为油,遇风更烈,顷刻间化大船为飞灰,用于水战,无往不胜。泊罗国与东瀛正要有战事,难怪不惜暴露蛰伏在京城的细作,也要夺得此物。” 太后一叹:“兵者,凶也。以仁德治,但望天下止戈。” 奥维特妮娅垂泪,通校又转述其言语禀道—— 「臣妾之故国,国都近海,若水战败,则国亡矣。弗斯水师雄武,唯海上火术可救拜曼。」 太后叹息:“你以一柔弱女儿身,承一国之重,堪怜矣。待哀家将此事告知皇上,定让你携秘方回去。” 奥维特妮娅欣喜流泪,叩谢太后恩典。 太后哼道:“那泊罗国,还来请皇上为他们做主,驱东瀛之兵,却暗地里买水战秘方。东西藏在宫中的这颗宝球内,他们打算如何取得?” 左右内宦赶紧跪下,赌咒宫内绝无细作。温意知亦上前道:“兵部必会盯准他们的动向!” 太后缓声道:“都平身罢,哀家只是这么一说。哀家不多干预朝务,区区小事,无需太过劳动,稍留心仔细便是。” 众人都领命退到旁侧。 奥维特妮娅再一拜,用汉话道:“感谢太后娘娘喜爱拜曼敬献的礼物。若此球能一直留在娘娘的宫殿中,将是拜曼的无限荣幸。” 太后嫣然:“你为寻球中之物历尽千辛不远万里,哀家却瞧着这球好,岂不是留椟还珠?” 奥维特妮娅迷惘地眨了眨眼。 太后掩口笑道:“哀家先前未瞧出球中乾坤,你此时不解哀家玩笑之意。可谓两不知时即相逢也。算你与哀家有缘,今日节下,留在宫中尝一尝御膳房制的月饼吧。” 奥维特妮娅感激谢恩,太后又向王砚几人道:“你们也不许走。查案有功,更得赏了。皇上在御花园中摆了宴,几位皇子与诸王世子都在,你们一同去吃酒罢。冯卿也是,今儿不用回衙门,大节下可不用顾忌,尽管吃醉。” 众人齐齐叩谢太后,前去领宴。 领罢御宴,王砚出了东华门,守在门外的小厮迎上,正要离去,遥遥却有一老内宦提着灯笼追来:“王郎中且请留步。”走到王砚跟前悄声低语几句,引着王砚行向旁侧一处偏殿。 小厮小跑跟上,到了殿前,老宦官推开门,一笑告退。 王砚踏进殿内,奥维特妮娅公主婷婷立在灯影中。 “皇太后殿下恩准我后日回去。我想向你道谢。” 王砚拱手:“公主一路珍重。” 重字尚未落音,奥维特妮娅突然轻盈地飘到王砚面前,踮起脚,环住他的脖子,双唇印在他的唇上。 旁侧的小厮目瞪口呆,转瞬反应过来,哧溜闪出门外。 片刻后,奥维特妮娅松开了手,定定仰望着王砚的双目,碧眸如星。 “听说,你们这里的女子,会嫁给救了自己的人。” 王砚沉声道:“我已娶妻。” 奥维特妮娅公主仍望着他:“你们能娶很多妻子,不是吗?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拜曼。” 未等王砚回答,她又一扬唇。 “其实,你仍未知道全部真相。在拜曼,女子也能继承王位。我的弟弟身体不好,活不了太久,也不会留下后代。我回去,就是帝国的皇帝。” 王砚了然:“所以你才不择手段,想尽快拿到海上火的秘卷。” 奥维特妮娅粲然一笑。 “弗斯,不会是拜曼的对手。即便我拿不到海上火,拜曼也不会输。只是我的弟弟不会打仗罢了。众臣不肯信任我,我也不想有人用我来对付我可怜的弟弟,就让他在皇座上安稳渡过这短暂的岁月吧。” 无论是扮作女仆伊西娅时,还是表露身份后,她都一副不谙世事的楚楚形容,直至此时,方才显真正的妩媚与傲然。 “你们雍朝的男子,都太过斯文。而你不同,我知道你流着鹰一样的血。你在这里只能做文官,同我回拜曼,我可以让你拥有无上的权力。为了血统的纯正,我会先与一个贵族男子结婚,生下承袭皇位的后代。所以我不介意你曾娶过妻。而后,你便可成为我真正的夫君。我会给你共治权,你能与我共享皇位,只要你愿意,整片大陆都在你我脚下。” 王砚轻笑一声:“在下真是无限荣幸。但抱歉辜负公主美意,王某无意做面首,更对西夷没什么兴趣。我心中所爱女子唯有我的夫人。归途漫漫,此一别,便是各自天涯,请公主多保重。” 奥维特妮娅轻轻一叹:“也罢,我不勉强你。” 她再踮起脚,又在王砚唇上一吻。 “冷酷的人。虽你不爱我,但你或许是我今生最爱的男人。” 王砚的小厮在窗外咬住了袖头。 小的在窗缝里都看见了!都听见了! 大公子,小的知罪,小的该死,小的应该忍住的! 这个公主,带着那个纸条儿回去之后,真的就成了女皇了! 大公子后来听得这个消息,只望着西方淡淡地一笑:“真是个非凡的女子。” 后来这拜曼女皇派使臣来朝贡,感谢太后娘娘当年的恩情时,在信中又提到了大公子哩。 可大公子显得若无其事似的,听了,也就罢了,与当时推开公主时一样的云淡风轻。 王砚离开偏殿,出了宫,又与虞玧、薛沐霖、温意知、刘浺一起吃酒。 席间虞玧笑道:“这回的案子,虽阿砚意知怪我和沐霖事先藏了事,但因此案,咱们难得像小时候一样凑在一处耍了一回,是不是得算我俩的功劳?” 刘浺道:“只可惜阿述还是不肯来,缺了一个。” 王砚呵呵道:“节下我竟忘了,等明天补送一份肉丸子到他府上,看他能消了跟我的仇不能。” 薛沐霖叹道:“他仍是孩子心性,以后咱们这样一同淘气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得空多在一处玩玩,赌气作甚?” 温意知嘀咕:“小时候只抱怨老头子们成天满口朝务,忒是无趣,眼见着而今咱们进了朝廷,官服在身,竟越来越像他们。” 虞玧拍拍他肩膀:“哥哥同你说,等你把夫人娶进门,再收两三个,一进家一堆小萝卜抱你的腿请安,你才晓得什么叫沧桑。” 王砚一笑:“听你们这话,着实沧桑。人在何时便行何乐,唧唧歪歪忆往昔感将来作甚?”举杯向天上圆月,“但有好酒明月,此身永是少年。” 另四人一起拍桌称是,擎盏共饮,直至天明大醉,方才各自归去。 第12章 八月十八,清晨,王砚策马来到衙门。 刑部门前道边的店铺小摊俱都开门了,喊冤报案及来一睹王郎中风采的人更多了。 王砚仍不以为意,纵马径入大门。 甫一下马,有衙役来报,花市口的徐翁夫妇到衙门来求鹦鹉。 王砚一挑眉:“他们不是不想要了么?” 案子结束后,王砚特意向太后娘娘讨了恩典,仍把灰鹦鹉小宝还给徐翁老两口。 不料小厮把鹦鹉送过去,徐翁夫妇却不肯要。 儿媳妇竟是个东瀛细作,鹦鹉还是儿媳妇杀人得来的,牵连两条人命,两位老人家一时有点拐不过弯儿,兼生膈应,怕这鹦鹉灰扑扑的,妨主,不吉利。 小厮只得把鹦鹉拎回来,王砚没说什么,将鹦鹉挂到务政房的廊下,陶尚书与孔书令并衙役捕快们隔一时就拿些果仁去逗它,都当它是刑部的鹦鹉了。 故衙役向王砚禀报两位老人家来讨要时,脸上的情绪很复杂。 “那老两口说他们又想通了,没说几句,哭的跟什么似的,孔书令大人正劝着哩。” 王砚绕过前厅,果然见屋檐下一角,孔书令等人正扶着两位老人家宽慰,老太太向着屋檐下挂着的鹦鹉喊:“小宝,小宝。” 鹦鹉扑扇着翅膀:“祖母莫哭,祖母莫哭。” 陶尚书怜惜又无奈地看着他们,再向王砚道:“鹦鹉牵扯的案子不算是刑部的,鹦鹉如何处置,你来定吧。” 王砚问徐翁夫妇:“二位想要回这鹦鹉,是否已全无顾虑?恕我直言,谁都不能永远没病没灾。若仍觉得有点晦气膈应,与其到那时又迁怒疑心这鸟,不如现在算了。” 陶尚书补充:“王郎中说话直了些。但确实是这个道理……二位再仔细想想?” 徐翁作揖:“多谢尚书大人与郎中大人屈尊教诲,小老儿与贱内俱都想明白了。” 徐白氏拭泪:“它是小宝啊,一个鹦鹉,它懂个什么?谁真喜欢它,它就真心待谁。话都是人说的,事也都是人做的,跟鹦鹉有什么干系?” 王砚取下鹦鹉架:“既然二位这样明白了,请带它回去吧。” 二老喜不自胜,徐白氏捧过鹦鹉架,连声叫:“小宝,小宝。” 鹦鹉也扑翅:“小宝,小宝。祖母莫哭。” 陶尚书在廊下目送二老捧着鹦鹉蹒跚离去的背影,唏嘘曰:“人与万物,俱都有情。他们心里记挂着鹦鹉,终不能舍。鹦鹉何尝不思念他们?这几天,本部堂常常听见它喊‘祖母莫哭,祖母莫哭’。可叹其灵哉。” 王砚怡然负手:“大人,不是它灵得成精,它嚷的这句其实是珊斯话,听起来像‘祖母莫哭’,真正意思相当于打马吊的时候喊的‘这把和了’。必是它以前天天跟着塔木沙赌钱学会的。前日作证与这几天衙役们逗它玩耍,总让它叼马吊牌九,故它总喊这几句。” 陶尚书沉默片刻,捋了捋须:“言语者,若不知其意,不过一声响尔。” 王砚又挑了挑眉:“大人教诲的正是,所以下官未曾说破。” 数年后,王砚的一名小厮偶尔经过花市,见徐翁夫妇,仍开着那间铺子。鹦鹉架依旧挂在门口,有个两三岁大的小娃咿咿呀呀跟那鹦鹉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一样十分可爱。 小厮过去问了声好,徐翁告诉他,那孩子是他们从一逃荒的老者那里收养的,本就指望这孩子承袭香火了,没想到他儿子又娶上媳妇了,媳妇已经有孕,不久家中又要添新丁。 徐翁笑眯眯地说着,一旁的小娃摇晃布老虎咯咯笑着对鹦鹉喊:“小宝,小宝,啊呜——” 鹦鹉开心地扑扇翅膀:“小宝,小宝!啊呜,啊呜!祖母莫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在实体书中是以无昧和王砚的小厮各自讲述张屏与王砚查过的案件的形式出现的。穿插了一些讲述人的视角,我这次单贴了王砚的案子,做了一些小小的修改,让它有独立成篇感。[羞嗒嗒] 另一篇张屏为主角的番外《中元魇》和第一部 实体书番外,以张屏为主角的《古刹夜话》(张屏和陈筹在这篇中相识),王砚为主角的《二世祖》仍是实体书独有。电子阅读平台咪咕、微信读书等地方可以看到。 没看过番外不影响阅读《张公案》正篇故事。 这篇中我做了很多新尝试,可能会让读者大人们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感谢大家的包容阅读,敬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