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族长》作者:从南而生 文案: 末世小炮灰,穿越为古代小可怜。 父母双亡一穷二白,一大家子都指望着他这个小族长。 1v1,男穿男,小人物成长为大boss,科举朝堂,爽文。 排雷:第100章 斯德哥尔摩情节。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爽文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长生 ┃ 配角:罗家一家子 ┃ 其它:科举朝堂 作品简评:vip强推奖章 长生穿越了,末世意外死亡的小炮灰,摇身一变成为古代没落家族的唯一男丁,家徒四壁父母双亡,一家子孤儿寡母,全都眼巴巴的指望着他这个小族长,男主科举出仕,在困境中不断成长,最终明确本心,用自己的方式带领家族重回巅峰。 全文铺垫深远,草蛇灰线伏笔千里,前期以男主奋斗为主,后期以官场博弈为主,借由男主视角,展现古代官场风貌,行文节奏明快,剧情紧凑,语言诙谐幽默,各类细节考究,人物形象鲜明,通过角色间的交汇碰撞,推动剧情发展,故事性极强。 第1章 长生 昏昏沉沉间,长生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了,他觉得很累,想要好好睡一觉,但耳边却却有人在不断的低声哭泣。 那声音如泣如诉,就像是他死了一般。 “别哭了。”长生一开口,就听见嘶哑无力的嗓音,心中一惊,自己的声音明明清亮无比,怎么会是这样? 听他开口,离得最近的哭声一顿,片刻后,一只手落在他胳膊上,“长生,你醒了?” 女声中饱含惊喜。 长生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子正望着他,那女子穿着麻衣,看着三十岁左右,头发挽起上面斜插着一根木棍。 长生打量四周,床上全是破被子,对着床的木桌子看起来十分老旧,还缺了一条腿,下面垫了石头,桌子上有一个碗,碗沿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缺口,四周的墙壁甚至没有粉刷,上面全都是斑驳的黄土。 这是什么情况?长生脑袋里晕晕沉沉的,不等他想明白,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长生!”女子惊呼道,见摇不醒长生后,又开始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长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室内的光线明显更加昏暗了,此时床前无人,但他耳边依旧传来一阵阵低声的啜泣,他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他明白自己还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且他在睡梦中经历了一个十四岁少年的一生。 少年名叫罗恒,小名长生,尚在襁褓之时便随着家族长辈迁徙至此,少年命也着实不太好,生而丧母,身体又十分羸弱,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跟苦药作伴。 贫苦人家,是养不起一个药罐子的,但少年是罗家的长孙,也是唯一的孙子,罗家原本家底殷实,为了给少年治病散尽家财,两个月前朝廷征调丁役去挖永安矿山,本是两丁抽一,罗家三个成年男丁,按律抽两丁,少年的父亲是长子,本不该服役,但少年又病了,需要买药,家中已无余钱,少年父亲为了挣五两银子,便顶了别户的徭役。 少年靠着这一份救命药续住了命,但少年却多希望自己没有喝下那一副药。 一个月前矿山崩塌,进去的徭役无一生还,少年的父亲、三叔、四叔全都被永远的埋在里面,一连失了三个儿子,少年的爷爷伤心不已,三天前终于承受不住含恨而终,留下一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长生梦境中满是少年压抑的情绪,少年怨恨自己羸弱的身躯,恨不得自己早点死了,省得连累亲人。 长生既同情少年的遭遇,又羡慕少年得到全家人竭尽全力的爱护。 长生本是末世的一抹孤魂,无父无母,自小在孤儿院长大,因着幼时经常生病,院长便给他取名长生,孤儿院条件不好,读完了初中长生就辍学了,而后一直在社会上摸爬打滚,他奋斗了十年,终于凭借多年积蓄付了一套小公寓的首付,没想到情况刚刚好一点,末世就来了。 长生觉醒异能没多久,因为一场不可抗拒的意外,被漫天的丧尸吞没,再睁眼时,便到了这里。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死后能投身到这少年身上,也算是一次新生。 原身爷爷刚走,一连守了两天孝,原身本就体弱,又思虑过度,这才一命呜呼。长生感受到,他接收了原身的记忆之后,原身的魂魄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人家送了你躯体,那就是恩同再造。这笔恩情长生心中认的,原身的愿望是护住家人光耀门楣,长生既然借了他的躯壳,自然要完成他的遗愿。 一想到自己末世里觉醒没多久的异能,长生心念一动,突然感受到微弱近乎于无的木系异能,他心下一松,好歹异能还在,在这两眼一抹黑的古代,也算是有所依仗。 木主生机,长生缓了片刻,感受到微弱的热能在他体内游走一圈,有了力气之后,他这才扶着床沿爬了起来,双腿仍旧虚浮无力,但勉强能够走动了。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有谁在打砸一般,那些原本低低的哭声也停止了。 “你们罗家如今没了男丁,一群娘们还敢占着屋子,都给老子滚开!” 长生心中一急,这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屋外那声音又似乎格外的凶恶,他怕这家里的女人吃亏,便赶忙朝外走。 打开屋门,首先见到的是一口薄皮棺材,上面没有半点油漆,甚至连棺材的木头面都跟未曾打磨过一般,十分粗糙。 长生的视线离开棺材,看见灵堂围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三个面容凶恶的中年男子,此时正双眼凶戾的看着一屋子泪眼连连的女人。 三个男人身后还围着不少人,这些人脸上有些面露不忍,有些又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而更多的,脸上写着跃跃欲试。 “这是我罗家的房子,是我罗家的男人出钱买的,我们不走!”语音铿锵有力,说话之人是个老太太,此时穿着一身丧服,脊背挺直面朝着三人。 三个男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说道:“老太太,这屋子是你家太爷买的又如何,如今你家一屋子孤儿寡母,连个支撑门户的男人都没有,过不了几日,里长怕是就要上门,送你们一屋子女人去收容所,到时候老太太没准还能遇到第二春呢。” 络腮胡子说话极为轻佻,目光在一屋子戴孝的女人身上扫了一圈,那目光如有实质,女人们全都吓得缩了缩身子。 收容所是官府收容无可依仗的寡妇住的地方,进了里面就会被官府强制改嫁,老太太被他这么一说,气得老脸涨红,骂道:“谁说我家没男人,我孙儿长生还好好的,他是我罗家新任的族长!我们罗家女人,有家,不去那劳什子收容所!” “一个病秧子,怕是你家办完了老爷子的丧事,紧接着就要给他办丧事!”络腮胡子咒道。 “我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罗家的房子,就不劳你惦记!”长生开口说道,声音依旧嘶哑暗沉。 老太太和妇人们回头,看见少年站在那里,神情倔强,但她们看着这副瘦弱的身板,就好似有了依靠一般,心也落到了实处。 “死病秧子,活不了几日还要逞能。”络腮胡子骂道。 “不许你咒我哥哥!”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冲了出来,对着络腮胡子拳打脚踢。 络腮胡子反手推开小女孩,长生吓了一跳,幸而有人接着,小孩没有受伤。 “只要我活着一日,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们就不能惦记罗家的房子!”长生知晓古代对于男丁的看重,这一屋子孤儿寡母,就他一个男人,若是他死了,这罗家的房子还真有可能被人直接霸占了去。 络腮胡子冷笑一声,像是示威一般说道:“死病秧子,爷爷我且等着,看你能撑几日!” 说罢,三个凶恶大汉不再纠缠,转身就走。 “长生!”等人一走,老太太立马喊了起来。 “奶奶放心,孙儿会好好的,会守住这一大家子人。”长生说道。 “好。”老太太点了点头。 长生还想再说什么,突然一阵天昏地暗,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再次倒了下去。 第2章 生计 等到长生再次睁开眼来,入眼即是一片漆黑,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从床边爬了起来,一脚不知踢到了什么,顿时发出声响来。 “长生,你醒了吗?”黑暗中有女声问道。 长生分辨出这声音是原身的二婶,赶忙说道:“二婶,有水吗?” 他二婶赵氏应了一声,说道:“你待着别动,我给你送过来。” 黑暗中长生等了片刻,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水拿来了,是先前烧开过的凉水,你少喝一些,哪怕这几日天气炎热,但你身子骨差,还是不能喝太多凉水。”二婶赵氏温柔的说道。 长生摸索着接过水壶,直接对着嘴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赵氏忙道:“少喝一点,仔细起夜不方便。” 长生含糊着应了一声,还是将一壶水全都喝了下去。 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克相生,长生穿越过来之后,异能感觉差了许多,一壶水虽然不能产生太多能量,但起码饥饿感没那么重了。 “二婶,你去睡吧,我没事了。”长生说道。 赵氏接过水壶,在黑暗中掂了掂,说道:“一会如果要起夜,喊一声便是,我扶着你,你别摔着了。” 长生轻轻的应了一声,心下却觉得有些尴尬,从前他是一个成年男子,如今却被人如同小孩一般对待。 此时罗老爷子头七未过,屋外的灵堂里本该烛火彻夜长明,但灵堂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光亮。 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长生就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动作,顺着昏暗的光线,看见二婶赵氏小心翼翼的爬了起来。 男女有别,本不该睡在一个房间的,但因着长生病着,赵氏便用两条板凳搭了一个简易的“床”,整夜都在他房间里守着,生怕再次出现什么意外。 赵氏轻手轻脚的起身,走到长生的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旋即松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的出了屋子,走到灵堂里,轻声说道:“她三婶,你歇会吧,我来替你。” “长生怎么样了?”三婶小陈氏问道。 “没有发热,昨夜还起床喝了水,应该是没什么大事。”赵氏说道。 小陈氏听闻,忙道:“谢天谢地,如今家里实在没有余钱给他买药了。” 赵氏又让她去休息,小陈氏守了一晚上,也确实累了,便道:“那劳烦二嫂了,我实在难受,便进去歇一会。” 小陈氏推开长生房间的门,见长生已经坐在床上了,便问道:“是不是我们吵着你了,如今天色还早,你多睡一会。” 长生摇了摇头,女人们还在守灵,他一个大男人却呼呼大睡,他也不好意思继续睡下去,便起身说道:“三婶你睡床吧,我睡不着了,出去陪陪爷爷。” 长生不待她拒绝,将板凳上的破旧铺盖移到床上,接着便出了屋子,朝着赵氏同样道:“二婶你回去再睡一会吧,我想陪陪爷爷。” 赵氏本想推拒,但见长生一脸濡慕的望向那口棺材,只当他们祖孙情深,便应了下来。 长生跪在灵前,案前连蜡烛都不曾点着,一根香孤零零的焚烧着,昏暗的天光中就只有这一点星火,灵前连纸钱都只有小小的一沓,看地上的灰烬,长生知道这纸钱还不能随便烧,要节省着用。 长生再一次体会到了这个家庭的贫穷。 “罗老爷子,我其实不是您的孙子,但我会代替罗恒,护好一家人,您如果在天有灵,就保佑您的亲人身体安康,保佑您的孙子下辈子投个好胎。”长生在心底这般说道。 他在灵前跪了半个时辰,隔壁的屋子突然有了动静。 “长生,怎么是你在这守灵,你三婶呢?”老太太大陈氏问道。 “奶奶,我才起来没多久,想多陪陪爷爷。” 听长生这样说,大陈氏眼泪倏忽就落了下来,说道:“你爷爷生前最疼你,多陪陪他也好,你昨晚没有吃东西,估计饿坏了吧,我现在去给你找点吃的。” “奶奶,您在这陪陪爷爷吧,我自己去找点吃的。”长生说道,他不想劳累老太太。 大陈氏见他坚持,便停了下来,等长生进了厨房,方才对着牌位说道:“老头子,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罗家的独苗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长生进了厨房,灶台上架着一口破锅,倒是洗的干干净净,长生找到水缸。 水缸里约莫只有五分之一的水,长生舀了一大瓢水来,见四周确实没人,才将左手伸了进去,一大瓢水慢慢见了底,长生也觉得身上力气似乎更足了。 身体能量勉强够用,但胃却受不了了,长生在唯一的一个小橱柜里翻了翻,里面除了一把粗盐和一碗见底的油,就只有几个带着缺口的碗。 长生叹了口气,最终在地面的篮子里发现了一把野菜,他是经历过末世的人,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直接将野菜洗干净,然后扔进锅里加水煮了起来。 他也不是心里没数的人,家里就剩一把盐,他小心翼翼的捻了一点出来,洒进锅里,他是孤儿出身,知道怎么烧火,很快厨房里便生起了炊烟来。 待菜汤煮熟之后,他也没有自己先吃,先去灵堂请了大陈氏,又敲着门叫醒了两边房间休息的婶婶们。 缺油少盐,野菜又比较老了,煮出来的味道着实难以下咽,但这一大家子显然是全都是吃惯了的,一人分了一小碗野菜,连吞带咽的吃了下去。 长生很快就吃完了一小碗野菜,他依旧饥肠辘辘,但看着一大家子的模样,也不好再盛第二碗,灵堂里离不的人,如今正在守灵的是刚刚起床的二婶,长生便去替换了她。 乡下人家一日不过两餐,日落黄昏时刻,长生吃到了他在罗家的第二顿饭。 一人一碗粟米糊糊,桌子上摆着一盘野菜,一人几筷子下去,野菜就见了底。 长生心下思量着,日子是不能这样过的,这一大家子已经连着吃了数天的野菜,日子一天天变凉,怕是连野菜都吃不了几天了,二婶做晚饭的时候,长生跟着看了眼藏在卧室里的粟米坛子,里面顶多半坛子粟米,这已经是全家所有的余粮了。 一连几天,伙食依旧如此,孩子们尚且没什么感觉,但几个女人脸色越来越忧愁,大陈氏时常盯着几个孙女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家如今没有成年的男丁,长生体弱无力,最终是由四婶娘家兄弟们帮忙抬棺,总算是办完了罗老爷子的身后事。 罗家四个儿媳妇里唯有罗四婶王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的娘家兄弟本不愿意帮忙抬棺,嫌死者晦气,也不知大陈氏是如何应承的,王家的兄弟们纵使心里百般不愿,但还是走了这一趟。 丧事办完,长生也开始思考生计之事,他所处的朝代名为邺朝,邺朝的皇族姓曹,当今天子年号建业,如今是建业三年。 古代发展缓慢,长生也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学渣男孩,他也摸不清自己处的朝代是什么发展情况,周边人大多是不识大字的白丁,也说不清楚朝代更迭,长生无法接触史书,弄不清楚这个时空的历史走向跟自己所知的那段历史是否相似或者重叠。 但长生知道了一点,这个时代以科举取士,读书人备受尊崇,原身小时候,罗老爷子还总说要攒钱供他读书,等到长生长大了,汤药不断,罗老爷子再也没说过这话了。 原主的心愿是光耀门楣,而在这样一个时代,光耀门楣的指向自然是“士农工商”之首的“士”,只是长生如今饭都吃不了,读书科举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办丧事期间,长生身为长孙,要承担接待亲友吊唁之事,因而不能离灵堂太远。一直等到老爷子下葬之后,长生这个长孙才终于可以出去活动。 长生刚走出院子,一个小姑娘就跟了出来,长生往前走了几步,那小姑娘也跟在他身后走。 长生停住脚,小姑娘笔直的撞在他身上。 “谁让你跟着我的?”长生蹲下身来,揉了揉小姑娘的额头。 “奶奶。”小姑娘软软答道。 第3章 改嫁 小姑娘是二婶的小女儿,今年不过八岁,名叫罗清清,也是长生刚来那天灵堂被推的小姑娘,这样勇敢的小姑娘,长生心中还是充满好感的。 “你回去吧。”长生直接像拨弄陀螺一般,让小姑娘转了个身。 小姑娘一秒钟转过身来,抬起头来,眼巴巴的看着长生,“哥哥,你身子才好,一个人出门,我们都不放心。” 长生看着小姑娘软哒哒的小模样,心软的一塌糊涂,又看到小姑娘一声破旧衣衫,略微有些心疼,说道:“清清,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就随便转转,你不用跟着,你自己在家里玩一会。” 罗清清却不是那种好糊弄的小姑娘,任凭罗长生怎么说,罗清清就奔着两条小短腿跟在长生身后。 长生无法,见甩不开这根小尾巴,便只得带着她先往河边走,刚到河边,小姑娘就脆生生的说道:“哥哥,河里危险,奶奶不让你靠近。” 长生只觉得这个小姑娘跟他小时候一样懂事,他是孤儿出身,天生就要学会懂事,这小姑娘明明有家人,却能长成这样乖巧的模样,“没事,我不下水。” “那我看着你。”小姑娘站在长生身后,紧紧的盯着他,看着长生将左手伸入河水里,见他也没有别的动作,便好奇的问道:“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玩水。”长生一本正经的说道。 小姑娘蹲下身来,也学着长生的模样将手伸进水里,转过头来笑着说道:“很凉。” 长生蹲了多久,小姑娘就跟着蹲了多久,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长生觉得体内木系能量似乎源源不断之后,方才起身,小姑娘也跟着起身,她腿短,站立不稳差点摔进水里,被长生给拉住了。 “哥哥,我们回去吗?”小姑娘仰头问道,她看着长生,感觉似乎比出门时要精神许多,这种想法只是一晃而过便被小姑娘抛在脑后。 “不回去,去山里看看。”长生说道,此时日头还早,长生能量充盈,自觉能够好好保护罗清清,便带着她一起进山。 “山里可危险了,阿娘说里面有狼。”小姑娘有些害怕的说道。 长生笑了笑,便说:“那你就先回去吧。” 小姑娘闻言却没有后退,反而一脸坚定的拉着长生的衣角:“我……我要保护哥哥,我不怕!” 长生失笑,若是忽略小姑娘浑身颤抖的小模样,还真的挺像一回事的。 长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我带你去找点吃的。” 小姑娘不明所以,跟在长生身后走进山里。 靠山吃山,长生又是木属性异能,想要在大山里找找机会,看看有没有什么天材地宝。 一少年,一女童,两人一前一后往山里走,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为了迁就罗清清,长生都不敢走得太快。 长生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从覆盆子身上,此时覆盆子的果实颜色是青黄色的,尚未变为成熟的红色,长生指着罗清清去看另一个方向的一棵树,暗中催动异能,不过眨眼的功夫,那从覆盆子就变为熟透的红色。 “有野果。”长生喊道。 罗清清闻言看了过来,见到鲜红的覆盆子,满眼都是惊喜,小跑过去摘了一把下来送到长生跟前,开心的说道:“哥哥快吃。” 长生捻起了一个,吃完笑着说道:“甜,剩下的你吃了吧。” 长生却不知道,对于穷苦人家一点野果子都是十分值钱的,他的本意是让小姑娘吃个痛快,但小姑娘吃了几颗后,就没有再吃了,只将那些熟透的果子全部摘了下来,用衣服下摆兜了起来。 长生没有动手采摘,而是四处观察,耳朵忽然听见轻微的响动,他看见五米以外的地方有一只灰色的大兔子,那兔子屁股对着长生,正在向外跑去,长生催动异能,右手发出一根木刺向那灰兔射去,一切都在眨眼之间,灰兔应声倒下,过了一会,兔子脖颈才出现一抹血痕。 长生快步走了过去,捡起兔子,做出一副十分惊喜的模样,朝着小姑娘说道:“清清,我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 这只兔子已经没有了呼吸,罗清清倒没什么心疼兔子的心思,小姑娘咽了咽口水,呆呆的说道:“肉……” 长生没有再往里面走,过犹不及的道理他懂,带着罗清清下了山。 一回到家,在院子外就听见里面有些吵闹,进去一看,王家的男人们坐了一屋子。 “奶奶?”长生带着罗清清叫了人之后,有些疑惑的看向一脸严肃的大陈氏。 “哪里来的兔子?”大陈氏先注意到的是长生手中提着的兔子。 “这只兔子受了伤,正巧被我捡到了。”长生答道。 小姑娘示意自己兜着的覆盆子,高兴的说道:“奶奶,看我的!” 大陈氏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都是好孩子,家里来了客人,你们先进屋里。” “老太太不必忙着赶人,老爷子刚走,罗家无人,长生是罗家新任的族长,这份切结书,由他来按手印,再合适不过。”王家大舅说道。 “长生还小,不合适参与这些事情。”大陈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长生如今小,迟早要长大的,如今你罗家只有他这一个男人,他也该担起事来了。”王家大舅一副长辈模样说道。 长生皱眉看向大陈氏,大陈氏不言不语。 “长生,先前你爷爷的棺材,可是我们兄弟几人帮忙抬的,你奶奶当时应承我们,只要帮了忙就能放你四婶回娘家改嫁,如今我们帮过忙了,老太太反而开始推三阻四了,你来评评理。”王家大舅如同连珠炮一样说道。 长生看向大陈氏,询问道:“奶奶,这是真的吗?” 大陈氏脊背挺直,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我们罗家,没有改嫁的媳妇。” 王家大舅立时站了起来,牛高马大的汉子,大陈氏吓得一抖,长生赶忙站在老太太身前。 “老太太忘性这么大,你们罗家就是这样糊弄亲家的,罗老四命不好死了,我妹妹还是年纪轻轻的,难道就要陪着你们这样耗下去?老太太明明答应好的事,没有这样随便反悔的道理!”王家大舅没什么口才,只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牛高马大的汉子站起来不让人觉得压迫,反而觉得他有些委屈。 “又没有立下字据,就是闹到衙门去,也说不出这个理来,我罗家从祖辈起就没有改嫁的媳妇。”大陈氏坚持说道。 王家大舅拿起茶杯想要砸在地上,又想起这是罗家为数不多的茶杯了,怕被人说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放下茶杯扬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说道:“老太太明明知道我们这些人不识字,红口白牙的话就敢赖账!” “王家大舅,请听我一言。”长生安抚的朝大陈氏看了一眼,接着说道:“大舅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爷爷刚走,奶奶难免悲痛,希望您理解一二,您且在这等一等,我跟奶奶商量一下。” 等王家大舅同意之后,长生跟大陈氏进了内屋。 “我是不会同意她改嫁的。”大陈氏接着说道:“这王氏不守妇道,我儿刚死,她就联系了娘家人撺掇着改嫁的事。” 长生一听是四婶王氏自己的意愿,当即说道:“奶奶,如今家里这样的情况,也养不下那么多人,四婶既然心都不在罗家了,又何必强留?” 大陈氏神色略微有所松动,沉思片刻说道:“那也不能让她这么容易就走了。” 长生没想到自己一个孙辈还要处理这样的婆媳问题,大陈氏和四婶王氏之间,显然是有些许嫌隙的,他不是古代人,自然没有逼着女人守节的想法,当即说道:“爷爷走了之后,人走茶凉,别人都避之不及,王家纵然有所求,但还是帮着爷爷抬棺,奶奶既然答应了他们,不妨就应允了吧,这事总归是我们理亏。” 长生见大陈氏仍然有些不愿意,便说道:“从来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您留着四婶就为了争一口气,还不如好聚好散结一份善缘,罗家如今人丁单薄,王家人多势众,我们得罪了他们反而平白多了一个仇家。” 大陈氏听了这话,看着长生瘦弱的身板,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都听你的。” 一旁的屋子里传来一声轻响,长生透过拉开的门缝看见了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罗欢欢。 这是四婶的女儿,今年不过五岁,也是四叔唯一的孩子。 小女孩站在门后面,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长生看得有些不忍,朝她招了招手,问道:“欢欢,你母亲要回娘家了,你以后,是愿意跟你娘在一起,还是跟哥哥和奶奶一起?” 大陈氏看着罗欢欢,眼神微动。 “欢欢是你罗家的孩子,你们别想赖掉,我可不要这小拖油瓶。”四婶王氏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破篮子,篮子里全是野菜。 闻言,罗欢欢哭得更凶了。 身材瘦弱、头发发黄的小姑娘并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长生看了更是心疼,将小姑娘抱了起来,轻轻的拍了两下。 “四婶不愿意就不愿意,何必说的那么难听。”长生有些不赞同的看向这位长辈。 王氏冷笑一声,说道:“罗家要不是因为你这丧门星,也不会落到今天这副田地,我嫁过来的时候你们罗家有五十亩良田,如今只有三亩田地,如果不是为了给你这病秧子治病,罗家也不会倾家荡产。” “你住嘴!”大陈氏呵斥道,她紧张的看向长生,生怕孙儿被话语伤了心。 第4章 康健 “老太太还怕我说吗?要不是为了治这个药罐子,罗家也不至于连丁银都拿不出来,我家那个死鬼也不至于平白没了性命!”王氏一想到这里,就咬牙切齿的恨,因为给罗长生买药的事,王氏不知道闹了多少回,但这一家子就跟中了邪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个时代的徭役,是可以通过给官府缴纳丁银的方式免除苦力,但罗家家贫,无力负担丁银,而罗长生的父亲为了给他买药,拿了别家的丁银,顶了别家的徭役,虽然救了儿子的命,但到底还是丢了自己的命。 大陈氏气得脸都抽搐了,喝道:“你住嘴!回你的娘家去,赶紧回去!” 王氏冷哼一声,进了屋里将自己的衣物翻找出来,背着轻薄的包裹出了屋子。 离开之前,王氏看了一眼放在地上的那篮子野菜,说道:“这一篮子野菜就当是送给你们的,以后我跟你们罗家再无干系。” 王氏离开却不是她说的这么容易,王家大舅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长生接过那张纸看了一下,那是一张切结书,保证王氏与罗家再无干系的证明材料,长生以罗家族长的身份在这份切结书上按了手印。 王家的人走了之后,整个罗家彻底安静了下来,长生提起那只野兔,说道:“我去县里将这兔子卖了吧。” 罗家缺钱,孝期本就不该见荤腥,长生这般说,大陈氏自然不反对。 “你跟你二婶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大陈氏嘱咐道,男女有别,她何尝不知,只是长生身体瘦弱,她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长生看了一眼二婶赵氏,见她脸上露出难色,长生本有些不解,转念一想,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二叔走了好多年,二婶一直深居简出,就怕别人说闲话,古人又看重这些,如果这次一起去了县里,村子里的人难免会说三道四。 长生知道,古代人的嘴,是真的能逼死人的,立马说道:“我带着清清一起吧,二婶在家照顾您。” 见长生执意这般,大陈氏也只得同意。 罗家孙辈一共四女一男,长生上头还有个堂姐,是二婶的长女,七年前嫁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的长子,长生下头有三个堂妹,二妹罗楚楚今年十岁,是三婶的女儿,如今在县里一家大户里做丫头,三妹罗清清是二婶的小女儿,四妹罗欢欢是四婶的女儿。 古代婴儿成活率低,罗家四兄弟每个人都有夭折的孩子,比如长生,他上头还没了一个胞姐。 罗家许是有些阴盛阳衰,四兄弟并不是没有生下儿子来,但大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活下去,女儿却大多都活了下来。 罗家所在的村子叫林家村,这村子里的人大多姓林,因而有这么个名称,林家村离县城很近,从林家村走到双凤县只需要半个时辰。 “可惜今天不是十五,不然能见二姐一面。”罗清清满脸可惜的说道。 二妹罗楚楚,在县里大户人家里做丫头,签的并非死契,而是活契,因而较为宽松,每月十五号,允许外出见见亲人。 长生安慰清清道:“过几天就是十五号了,到时候我们再来。” 长生心底却唏嘘,做人丫鬟,定然轻松不到哪里去,就算死了至亲,主家也不过允了罗楚楚一日假,时间到了还要继续上工。 一想到家徒四壁的罗家,长生这个族长就觉得任重道远。 因为迁就罗清清的缘故,兄妹俩走到县城耗费了大半个时辰,罗清清不是第一次到县城里来,熟门熟路的带着长生去了一条有不少食肆和酒楼的街道上。 “以前大伯经常上山打猎,打到了猎物就会卖给这家酒楼,然后再去隔壁一条街买药。”罗清清解释道。 长生闻言心下一酸,十分羡慕原身有这样一位爱他的父亲。 罗清清带着长生进了店里,熟门熟路就去了后院,见到一个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便开口说道:“郑掌柜,我们今天猎到了一只兔子,可新鲜着呢。” 罗清清人小,但却十分伶俐,说话间丝毫不带怯意。 郑掌柜看到她就笑了起来,看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长生,问道:“清清来了,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大伯呢?这位小哥是?” “我大伯走了。”罗清清有些难过,又指着长生解释道:“这是我哥哥,大伯的儿子。” 郑掌柜脸上顿时露出抱歉的神色,又问了前因后果,看向罗家兄妹的神色便又多了几分可怜。 “这只兔子,是罗小哥打到的吗?倒真是英雄出少年呢。”郑掌柜夸赞道。 长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家里如今守孝,见不得荤腥,家中多妇孺,生计十分艰难,想要卖了兔子换些米粮,好熬到秋收之时。” 此时普通猪肉二十文一斤,兔子肉虽然不常见,但却不一定卖的上价格,郑掌柜怜惜罗家境况,给了跟猪肉一样的价钱,最终这只兔子卖了一百二十文钱。 出了酒楼,罗清清直接带着长生去了一家米店,这几天不是野菜就是粟米糊糊,长生吃的很是痛苦,这粟米壳去的并不干净,口感也完全比不上现代的粟米,长生想着挣了点钱,自然是要买点细粮改善一下伙食。 但进了米店,便是一瓢冷水泼下。 大米四文一斤,也就是六十文一斗,他身上揣着的钱也不过能买两斗米。 而相较之下,粟米就十分便宜了,一斗粟米不过十文钱,省一点的话够一家人吃上十来天。 日子不是省出来的,长生心下想着还是要去山里找一找机会,当即拿银钱买了五斤大米和两斗粟米。 罗清清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说道:“哥哥,要是买了稻米回去,奶奶会不高兴的。” 罗清清年纪虽小,但因着聪明伶俐在家里很受看重,大人们做事也不太避着她,因而十分懂事,长生怜惜她的这份乖巧,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没事,哥哥心里有分寸。” 罗清清见他决定如此,也不再多劝,只是脸上到底挂着担忧的神色。 果不其然,回到家中大陈氏看到长生买回来的东西,脸色就沉了下来,当即不高兴的对着罗清清道:“是不是你要买的?家里什么情况,你竟然还这么不懂事!” 长生见她误解,赶忙解释,大陈氏脸色稍缓,只当是孙儿嘴馋了,叹息了几句便不再说了。 大陈氏这般重男轻女,罗清清却没有反驳什么,显然是习惯了,低下头来缓了片刻后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一旁的二婶赵氏,显然也是习惯的,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也没有半分心疼,反而跟着瞪了罗清清一眼,责怪道:“你也不知道劝一劝!” “二婶别怪她,清清劝过了,是我执意要这样,这段时间大家都累到了,不能见荤腥,也要吃点好的。”长生解释道,粟米便宜,但因着去壳不精,因而味道十分粗粝。 当晚,在长生的强烈要求下,一家人每人都分到了一碗较为浓稠的白米粥,大陈氏原本只想煮长生一个人的,或者在米粥里掺入粟米,但到底拗不过亲孙儿,一家人许久没吃过细粮,全都细嚼慢咽,小口小口的吃着,最后连锅底都被铲的干干净净。 第二日一早,长生吃过早饭之后就打算出门,大陈氏将他拦了下来。 “奶奶?”长生有些不解。 “你今日还要上山吗?”大陈氏问道。 “我想去山里看一看,看还能不能捡到猎物。” 见他又想上山,大陈氏百般不允,山中危险,长生又是独苗苗,大陈氏实在是不想经受任何风险。 “那天在灵堂昏了过去之后,半夜迷迷糊糊的见到了爷爷。” “你爷爷给你托梦了?”大陈氏急切的问道。 长生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爷爷在梦里对我叮嘱了许多,说因他是九世善人,这一世本该享尽富贵荣华,但却中途出了变故,故而地府的大人准了他一个愿望。” “你爷爷真的这么说?他许了什么愿望?”大陈氏追问道。 “梦里爷爷确实是这么说的,他许的愿望是要孙儿无病无灾,身体常健。” 长生脸上带着感动的神色,大陈氏见了便信了八分,追问道:“后来呢,后来如何?” “后来就见一道金光缠绕在我身上,孙儿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身体也觉得轻了许多,昨天走了那么久的路,也一点都不觉得疲惫。” 世人都说病体沉疴,大陈氏听长生这么说便信了几分,又摸了摸他的手,原本因着体弱多病的缘故,原主的身子常年都是冰凉凉的,但长生此时双手摸上去温热的有些发烫了。 大陈氏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喃喃道:“真好,真好,天不亡我罗家,真好。” “你这孩子,有这种事怎么不早说,省得你奶奶日日提心吊胆的。”三婶小陈氏也跟着落了泪,她跟其他儿媳妇不同,她是大陈氏的娘家侄女,且是由大陈氏教养长大,因而与大陈氏的关系更为亲厚。 大陈氏一想到死去的罗老爷子,便心痛不已,说道:“你爷爷一辈子与人为善,如今你身子好了,也算是好人有好报。” 她又想到那句“本该享尽荣华富贵”,心中又满是恨意,但看着长生依旧稚嫩的模样,便压下了这一桩旧事。 长生不知道老一辈的纠葛,但古人一直有“人离乡贱”的说法,罗家却举家背井离乡,并且罗老爷子至死都不曾落叶归根,显然是经历了一些特别不好的事。 老爷子托梦本就是长生给自己身体变好找的借口,古人信奉鬼神,一般也不敢拿鬼神之事说谎,因而全家人都信了。 一家人见长生来回挑了几次水,全都不见疲惫之后,对于他说的托梦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大陈氏原本还是不放心长生进山,长生翻找出了罗父曾经用来打猎的弓箭,这弓箭是罗父自己制作的,因而十分粗糙,长生向大陈氏展现了自己的箭法。 长生在末世时,他的攻击技能是发射木刺,因而准头极佳,大陈氏看着孙儿百发百中的箭法,倒没有怀疑孙子换了个灵魂,因为罗父也一直很擅长射箭,只当长生遗传了父亲的天赋。 长生又向大陈氏再三保证不去危险的地方之后,方才得了允许,独自进山。 第5章 龙凤鸟 此时正是夏季,山中草木繁盛,偶尔还能见到进山的村民。 山中传言有猛兽,除了村里的猎户,大多数人都只在外围打转,长生在外围转了转,几乎一无所获,就连野果树木都没找到几棵。 长生见外围得不到什么,便径直往内围走去,日头渐渐升起,走了这么远的路,长生也觉得肚子渐渐的饿了起来,早上吃的那一碗粟米糊糊根本不能抵事。 似乎是想什么来什么,长生立马看见一从覆盆子,果子尚显青涩,但长生异能在手,此时身边又没有旁人,长生直接便催熟了那从覆盆子。 果子虽甜,但到底不顶饿,长生想着摘回去给妹妹们当零食也不错。 长生摘完覆盆子,便继续往深山里走去,他如今异能充沛,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药材或者猎物。 长生一路走来,只觉得野树野草似乎是一个模样,没有哪一个看起来像是天材地宝。 他忽然听到一声细细的呜咽之声,他循着声音寻了过去,就见一棵树下,一只小猴子正在那哀嚎不已,长生往下一看,之间那猴子腿上正挂着一只捕兽夹,猴子腿间血肉模糊,看起来十分可怜。 那小猴子见到长生,先是露出一个害怕的神情,而后又变成一副哀求的模样,双眼泪濛濛的看着长生,神情十分拟人。 长生估摸着这是哪个猎人留下的捕兽夹,他心中满是可惜,要是被捕的是只兔子或者野鸡多好,这么瘦小的猴子,身上都没有二两肉,且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长生也不忍心他继续受苦。 长生替他解开捕兽夹,小猴子双手蜷着,怯生生的看着长生,长生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你一个树上跑的,怎么掉在地上来了?” 小猴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嘴里叫了几声,长生又摸了一把毛,笑着说道:“快走吧,人类很危险的,小心吃猴脑!” 他话刚说完,便听得一道破空之声,紧接着便觉得头顶一痛。 长生抬头看去,就见不远处的树上蹲着一只大猴子,手里拿着一把松针果,劈头盖脸的往长生扔来。 长生很快便明白了怎么回事,显然这只大猴子是误会了,高声喊道:“你这猴子不识好歹,我明明救了你家幼崽……” 大猴子自然听不懂他的话,又是一阵劈头盖脸的松针果大餐,长生本想靠近一些,但大猴子的攻击更加凶猛,他无法只得往外跑,大猴子在树见翻牵跳跃,直接将长生赶出五百米开外。 长生心下懊恼不已,落荒而逃之间竟然恰巧看见一只山间奔跑的野鸡,长生惊喜不已,直接一根木刺飞过去,那山鸡应声倒下。 这山鸡羽毛斑斓,颈下有一圈白色环纹,又拖着长长的尾羽,看起来十分华丽。长生觉着这也许不是普通的山鸡,但具体是什么他也无法分辨,他拿起山鸡掂了掂,约莫两三斤,长生没有继续往山里走,径直下山。 下山之后他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县里,没有罗清清跟着,长生走得很快,约莫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了城门。 长生对城里不太熟悉,也没有更好的买家,想着还是试着卖给郑掌柜。 “前面那个小哥,等一等。” 长生听得声音回过头来才知道对方是在喊自己,见到一辆样式古朴的黑色马车,说话之人,正是马车车夫旁边坐着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朝长生走了过来,看长生瘦弱的身板,又打量了一下他手中的那只山鸡,问道:“这只龙凤鸟卖不卖?” 长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龙凤鸟指的是自己手里的山鸡,虽然对方看起来有些无礼,但还是答道:“卖的。” 中年男子从衣袖里拿出二钱银子来,递给长生,说道:“喏,我买了。” 若没有这一遭,长生原本以为按照肉价,这只山鸡顶多能卖四五十文钱,但见这中年男子神色间虽带着不屑,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山鸡,视线避开不敢直视长生,见着男子的模样,长生又听他叫了这山鸡“龙凤鸟”这样高大上的名字,哪里还不懂的。 长生当即斩钉截铁的说道:“二十两银子,少一个子都不行。” “你个小崽子,想钱想疯了吧!”中年男子不高兴的喊道。 中年男子心里白眼直翻,直接翻价一百倍,这要价也太过离谱了吧。 长生不了解行情,但前世当了多年社会人,摸爬打滚自有自己的一套处世之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要价越高,还价空间越大,其实利润也越大。 中年男子没想到长生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却挺懂行的,便说道:“若是在京里,二十两买一只龙凤鸟还真不亏,但双凤县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小子,这东西卖不了这么多。” 长生闻言,脸上做出一副肉痛的表情,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样子,说道:“那好吧,我吃点亏,十九两九钱。” 中年男子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若非家里的老大人喜食龙凤鸟,又恰巧遇见了,他是绝对不会拦路买猎物的。 马车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轻笑声。 “福叔,这位小哥看起来家境艰难,不妨出二十两买了吧,就当日行一善。”女子声音轻灵婉转,如黄莺出谷。 这叫福叔的男子听了,立马朝马车恭敬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来却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模样,从怀里拿出银锭子来递给长生:“小子,便宜你了。” 长生笑嘻嘻的接过银子,赶忙说道:“谢谢小姐,小姐知书达理,大户人家,果然不一样。” 女子隔着马车车帘,嘴角弯了弯,却没有再答话。 福叔脸上却满是不悦,朝着长生说道:“拿了钱快走,我家小姐岂是你这等人能够攀扯的。” 长生也不再多言,想着这人出了血,让他说两句也不会掉块肉,等着马车离去了,长生先是去了米店,买了一袋子大米和一小袋面粉,又去杂货铺里买了一些调料和干货之物,想了想,他又买了一包糕点。 罗家太穷了,长生想买的东西很多,但他就一个人,双手搬不了太多,只想着明日再来买就是了。 长生出了城,背着一堆东西,沿着乡道往家里走,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他心情愉悦,只想着早日到家,好让家人高兴。 路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长生突然停了下来,回头望去,只见两个身形高大、神情凶恶的男子。 见长生发现了他们,两人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这两人正好一个左撇子一个右撇子,两人一起拿着匕首,容貌又十分相似,竟有一种对称之感。 “二十两银子,交出来,饶你不死。”一个男子开口说道。 长生与福叔的交易就在大街上进行的,这两个男子当时便在一旁,听得长生,卖了二十两银子,又见他身形瘦小,顿时起了抢夺之心。 长生不跟他们多哔哔,放下身上的东西,双手一齐行动,一连发射数跟木刺。 这打劫的兄弟俩顿时觉得膝盖一痛,紧接着两人就不受控制的跪了下去。 “打劫?跟我打劫吗?”长生笑着问道 “你……你使了什么妖术!”长生动作太快,兄弟俩只见到一道残影,此时膝盖处传来的刺痛,才令他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兄弟俩膝盖处很快就被鲜血浸湿,木刺直接插进了骨头里,兄弟俩便痛的生不如死。 长生在兄弟俩身上搜了搜,只找到两块碎银,闻言叹了口气,说道:“看来现在打劫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任凭兄弟俩怎么哀求,长生全都置之不理,收了压惊费后继续回家。 远远的,长生便见到罗清清在村口巴巴的望着,见到长生之后,立马欢呼雀跃的奔了过来, “哥哥怎么买了许多东西?哪里来的钱?”罗清清仰着小脸问道,伸手要替长生分担一部分。 长生没有什么溺爱的心思,将一堆干货递给罗清清,东西不重,小姑娘拿起来也不累。 村子里此时在外晃荡的人还挺多,一个个都指指点点的看着长生兄妹,长生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便说道:“哥哥挣了点钱,回家再说。” “好。”小姑娘高高兴兴的应了。 长生进山,大半日功夫也不见他回来,大陈氏早就焦急的不行,眼见长生背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回来,大陈氏的心便落到了实处。 “你今日进山猎到了好东西?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昨日卖兔子生下来的钱,长生交给了大陈氏,因而大陈氏是知道他身上没有钱的。 “奶奶,晚饭好了吗,孙儿饿了。”长生除了早上一顿,就只吃了点野果,腹中早就饥肠辘辘。 大陈氏闻言,便不再多问,只吩咐小陈氏开饭。 晚饭已经做好,只等着长生回来,依旧是一盘子野菜,一人分了一碗米粥。 因着长生今日明显饿到了,那盘野菜都没什么人动,全都留给长生吃,长生也确实饿到了,也没有跟家人客气。 等吃过饭之后,除了两个妹妹被打发到一边,长生将今日发生的事全都事无巨细的跟长辈们交代了一遍。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我罗家总算是否极泰来了,才能遇见贵人。”大陈氏双手合十,不住的念道。 长生微窘,明明他的讲述里重点是自己的聪明机智,但偏偏大陈氏只能看到贵人相助。 “龙凤鸟寓意极佳,以前太爷在世时,也喜食此鸟,那时每隔五天总要吃一顿。”小陈氏忽然感叹了一句。 大陈氏闻言跟着说道:“龙凤鸟又名凤凰鸟,极难捕捉,长生见得少,不识得也不奇怪。” 长生却有些诧异,罗家在给原身治病之前,虽家底殷实,但也不像是能随便吃二十两一只的鸟的奢靡样子,他听着“太爷”两个字,猜测着罗家祖上应当是很阔绰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家境败落了。 “长生以前不认得,如今认得了,日后只怕罗家发达的日子在后头呢。”二婶赵氏笑着说道。 长生买东西花了一两多,将剩下的银子全都交给了大陈氏,想了想又拿了一两银子回来,说道:“奶奶,我想买本书。” 大陈氏闻言一愣,手里一松,一个银锭子顿时滚落下地。 第6章 赵氏 “你要读书?”大陈氏问道。 “娘,长生要读书,这是好事呀。”不比大陈氏的神色迟疑,小陈氏满脸都是喜色。 “今日在山上见到许多草药都不识得,想买一本草药类的识谱。”长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大陈氏为何反应这般奇怪。 “哦……原来是买草药之书。”大陈氏说着,便递了一两银子给长生,又说道:“这其他的银子,留着给你娶媳妇。” “娘,从前家中艰难,累的长生耽搁了那么久,他也该读书进学了。”小陈氏开口说道。 大陈氏听了这话,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于读书科举,长生有自己的计划,便说道:“三婶,读书之事还是先等一等,如今家里还未缓过气,还是等宽裕些再说吧,况且,二妹还没接回来呢。” 小陈氏闻言,脸上一顿,偏过脸去,抹了一把泪,许久方才说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挂着你妹妹。” 小陈氏幼时父母双亡,被当姑母的大陈氏接到罗家抚养长大,享过罗家富贵,跟罗家姑娘一样金尊玉贵的长大,她也见证了罗家盛极转衰的变动,她心中感激罗家的教养之恩,因而罗家危难之时,狠得下心来卖了自己的女儿罗楚楚,虽是活契,但与死契也差不了太多。 长生又道:“等家中再宽裕些,先给妹妹赎身。” 罗楚楚签了五年身契,每月还能领一钱月例,这钱她一点不留,每月全都送回家了,这般懂事的妹妹,长生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 “好,你爷爷若还在,看到你们几个孩子这般和睦,心下定然会高兴得很。”大陈氏看着长生,心下满是欣慰。 第二日一早,长生起来便看到罗清清带着罗欢欢从外面走了进来,罗清清手里提着一篮子野菜,才五岁的罗欢欢跟在她身后,紧紧的捏着她的衣角。 罗清清看到长生起床,忙高兴的喊了一声,“哥哥,我和欢欢在外面捡了好多野菜。” 长生还未答话,俩妹妹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面容刻薄的中年妇人,阴着一张脸,劈手夺了野菜篮子,说道:“两个小扫把星,居然敢去我家地里偷野菜!” 罗欢欢闻言立马哭了起来,抽噎着说道:“我……我们没有……” 罗清清直接冲过去将野菜抢了回来,大声说道:“我们才没有去你家地里偷野菜,少胡说!” 那中年妇人一脸凶恶,骂道:“小贱蹄子还敢狡辩!” 说罢,女人高高举起手掌来,罗清清慌忙拉了罗欢欢往后跑。 “你怎么还打算打人?”长生拦住女人,不高兴的问道。 “偷我家的野菜,打人怎么了,我就算是打死都是活该!”女人凶恶的说道,说完还打算揍长生。 长生直接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妹妹说了没去你家摘菜,就是没摘!” “我们是在荒地里摘的野菜,你自己懒摘不到野菜就要抢我们的,上次被你抢去了,这次我怎么也不会给你了!”罗清清躲在长生身后高声说道。 长生一听还有前科,看着这妇人便更觉得不喜了,说道:“林三婶,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欺负小姑娘,好意思吗?” 林三婶冷笑一声,说道:“一屋子丧门星,偷菜还不承认,真是丧尽天良!” 说罢,林三婶就直接坐在地上嚎哭起来。 长生见她这般撒泼打滚,便让罗清清和罗欢欢先进屋里去,打算好好跟这妇人讲一讲理。 长生刚打算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长生,让开一点。” 长生的身体动的比脑子快,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紧接着一盆水直接兜头淋到林三婶身上。 二婶赵氏拿着木盆,冷冷的看着林三婶,说道:“欺负我们家孩子是吧?从前你借了我家一钱银子还没还,还给我们,快点!” 林三婶一身被淋得湿哒哒的,闻言便跳了起来,说道:“谁欠了你家银子,不要血口喷人!” 赵氏冷笑一声,说道:“不还是吧?” 林三婶立刻道:“不还就不还,我没欠你银子,你有字据吗?” 赵氏直接钻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我砍死你个欠钱不还的!” 林三婶吓了一跳,骂道:“死寡妇,丧尽天良缺了德的,怪不得你男人早早就没了!” 赵氏也不反驳,提着菜刀追着砍,林三婶也不敢再纠结野菜了,避之不及的往外跑。 与罗家其他兄弟不同,九年前罗二叔出门谋生,而后就音讯全无,直到六年前一个同乡传来消息,说是罗二叔落水身亡。 罗二叔死了,二婶赵氏也没有改嫁,而是打算留在罗家安心将女儿抚养长大,大户之家很少有改嫁之事,但乡下寡妇却少有不改嫁的,赵氏立志守节,在林家村还是很受敬重的,这林三婶却是个异类,许是天生看赵氏不顺眼,因而总是处处作对,时时说几句闲话。 “二婶?”长生越带疑惑的看向赵氏,他初来时见到赵氏文文弱弱的,当时守在他床边哭泣,他只当这是一个柔弱妇人,没想到今天竟然展现出这般刚硬的一面。 赵氏也有些不自在,讷讷解释道:“看到林三家的,手就控制不住了……” 长生心底其实也松了一口气,他不怕泼妇,他更害怕菟丝花,赵氏能够硬刚起来,令他十分诧异。 “林三家的那种人,你们不要理会她,她惯是会胡搅蛮缠的。”吃饭的时候大陈氏一脸语重心长的看着三个孩子。 长生应了一声,答道:“今日二婶甚是威武,多亏她护着我们几个。” 赵氏略有些不好意思,见众人都看着她,便道:“谁叫林三家的嘴巴那样坏。” 众人也只是善意一笑。 待吃过饭后,长生将两个妹妹唤了过来,拿出小半包点心出来,说道:“你们分了吧。” 罗清清咽了咽口水,罗欢欢眼中满是渴望,但两个小姑娘都只是看着长生,没有动手。 “吃吧,没事。”长生催促道。 罗清清摇了摇头,说道:“我先拿给奶奶吃。” 孝顺懂礼,长生只觉得妹妹太懂事了,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奶奶和婶婶们都有,这是给你们留的。” 长生本想买糖果的,后来怕吃坏了牙,便改成了糕点。 听他这么说,罗清清才伸手拿了一块点心,掰成了两边,她和罗欢欢一人一半,“我们吃这么多就够了,其他的哥哥吃。” 罗欢欢也跟着点头,拿着半块点心小口小口的舔着,小心翼翼的品尝,就像是面对世间最好的食物一般。 妹妹这种生物,天生就是等着被宠的,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软萌萌的小姑娘,长生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糕点好吃吗,欢欢?”长生语气轻柔的问道。 罗欢欢忙不迭的点头,眼睛都眯了起来,小声说道:“谢谢哥哥,好吃!” “好吃就你俩分了,哥哥早就给自己留了。”长生强硬的将糕点塞进罗清清的怀里,见小姑娘要拒绝,便虎着一张脸说道:“要听话,不然哥哥不高兴了。” 两个小姑娘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长生心疼不已,这一大家子没有一个坏人,偏偏运气却坏到了极点,长生想着,只要大家心都在一处,日子迟早能过好的。 长生今日依旧上山了,他没有太过深入,只猎到了两只兔子便下了山,依旧去了县里。 将将入城,他就遇到了福叔。 “你小子年纪不大,本事倒是不小,天天都有猎物。”福叔打量着长生手里的两只野兔。 “福叔,这么巧又遇到了,您看这野兔子如何?一只红烧,一只炖汤,滋补得紧。”长生笑着说道。 福叔挑了挑眉,只觉得自己当初怎么会觉得这小子憨厚,分明是个极精明的小猎户,“不巧,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 第7章 兰花 龙凤鸟行动迅捷,又机警至极,故而极难捕猎,福叔找到长生是想要跟他订货。 “还是这个价钱?”长生双眼亮了起来,又想到几次上山就遇到过一次龙凤鸟,便道:“山里龙凤鸟很少,我昨天是入了深山才遇到的,深山里有狼,很危险。” 福叔想到昨天拿了二十两银子长生那欢天喜地的样子,撇了撇嘴,说道:“你要是不愿意,我可以找别的猎户。” 长生赶忙止住了他,笑着说道:“福叔,福叔,我愿意的,我愿意的。” 福叔又道:“只别想要昨天的价钱了,一只最多给五两,你若不愿意,就算了。” 长生想也不想的说道:“十两。” “六两。” “我吃点亏,九两。”长生说道。 福叔皱眉,说道:“七两。” “八两一只,我们各退一步,绝对不拿幼崽糊弄你们。”长生说道。 “行。” 长生昨日后来也在集市里打听了一下龙凤鸟的价格,也知道若不是卖给他们,估计大多数人当普通野鸡给买了,能卖到八两已经是行大运了,当即问道:“你们要几只?” “我家老太爷如今在双凤县探亲,他喜食龙凤鸟,每三天至少有一只龙凤鸟,多多益善,活物更好。” 听福叔这般说,长生又问道:“福叔,不知你家太爷,何时结束探亲呀?” 听着昨日他们说话的意思,长生也能猜的出来,这伙人应当是来自京城,能吃的起这般贵的野鸡,多半是京里的大户人家。 “太爷的事,岂是我们能说得清楚的。”福叔说道。 长生朝着福叔晃了晃两只野兔,笑着说道:“刚打的,肉质肥美,福叔不然拿去给老太爷补补身子。” 福叔还真的打量了一下这两只兔子,看着确实很新鲜,便问道:“多少钱?” “福叔要的话,尽管拿过去便是。”福叔给长生带了这么大一笔单子,长生怎么还会在意两只兔子。 福叔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虽然不在意两只兔子,但见长生这般态度,心下很是熨帖,只觉得这后生还挺会做人。 长生跟福叔商定完龙凤鸟之事,便径直去了书铺,医药类的书籍并不好找,翻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本叫《草药图鉴》的绘本,作者也是他完全没听过的名字。 长生在店里又随意的翻了翻,他一声破旧短衫,背上背着弓箭和背篓,明显的猎户装扮,周围蹭书的书生们看见他都要退避三舍。 长生面对他人嫌弃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在书店里看了看,这个时空也有四书五经,但长生从前是个学渣,也不知道与自己先前所处的时代是不是一致。 长生翻找了半天,找到了一本《七朝通史》,开篇便是始皇一统天下,但却并非二世而终,而是传承了两百年。 长生最终买了《草药图鉴》和《七朝通史》,买了两本书,长生身上银钱便耗尽了,一两银能卖五十斤肉,由此一看,古代书本实在太贵了。 长生不好在书铺死赖着,买了书本后便回了家,先看《七朝通史》,文言文晦涩难懂,长生略微看了看,秦朝第二代继位者并非胡亥,而是公子扶苏,历史上也并无赵高之名,反而出名的是另一个太监,名唤黄毅。 长生左瞧右瞧,这个名叫黄毅的太监,从他生平事迹来看,这人实在是太像穿越者了,只是一想到这位老乡竟然如此倒霉的成了阉人,长生自觉庆幸之余,忍不住为这老乡鞠了一把同情泪。 因着这位老乡的蝴蝶效应,往后的朝代更迭便大不相同,长生也无法确切算出如今对应什么年代,但约莫应该是元明左右,科举经过了两朝发展,到了如今的大邺皇朝,已经发展得极为成熟。 长生没有揭竿而起竖旗称王的野望,但也不想做任人欺凌的鱼肉。 因而科举入仕,鱼跃龙门,对于如今的长生,是最好的一条路。 长生一连两日上山,都未曾抓到一只龙凤鸟,眼看约定的三日之期将近,长生心里不免有些着急,第三日一大早吃过饭之后他便上了山。 这次他心中想着要往深山里面走,一路见到的野果药草之类,他全都当做没看到,径直往深处走。 “吱吱!吱吱!” 长生听见叫声,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猴子,小的猴子腿脚似乎有点问题,长生认出这是先前那只受伤的猴子,摆了摆手,朝它们说道:“我赶路呢。” 两只猴子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依旧“吱吱”的叫着。 长生不予理睬,依旧往深山里走去。 破空之声传来,长生慌忙躲避,就见那只大猴子又拿松针果砸他,当下没好气的说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 猴子依旧“吱吱”的朝他叫着,长生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刚走没两步,又是一阵松针果伺候他。 “祖宗,你们想干什么?”长生有些崩溃。 大猴子朝长生招了招手,又往东边走了两步。 长生也跟着往东边走了两步,猴子又开始招手,长生大概明白了它的意思,跟在猴子后面走了约莫两公里,最终抵达一处悬崖峭壁。 长生看着这山崖,又看了看两只猴子,有些不明其意。 猴子又“吱吱”的叫了起来,手指着悬崖边上的一颗绿植。 绿植叶片肥厚,中间茎秆上盛开着一丛紫色的花朵,这花朵形如兰花,颜色鲜嫩,微风吹过,传来阵阵清香。 长生闻着这香味,只觉得心情都舒畅了几分。 大猴子蹦蹦跳跳的走到了那丛绿植跟前,朝着长生做出了一个手势,那意思似乎是要将这丛兰花送给长生。 在见到这丛兰花前,长生还做着猴子报恩送仙草的美梦,但看到这丛花,长生觉得心都碎了。 “我不想要花,我想要仙草,有吗?”长生问道。 猴子依旧“吱吱”的叫着,见长生毫无动静,便随手掐了其中一朵花下来,戴在自己头上,朝着长生转圈示意。 长生心更碎了,只道:这猴子报恩怎么不按照基本法来! 没有人参灵芝,来棵石斛也行啊,偏偏是能看不能用的花! 长生突然心下一动,这兰花生长在深山之中,他虽然不懂花,但看着品相似乎十分出众,他想要试试,不知道这兰花能不能卖给爱花之人。 长生没有选择现在就挖掉这株兰花,他想要先问问别人这是什么品种。 那猴子见长生一直不动作,以为他不喜欢这株兰花,垂头丧气的似乎十分失落,长生摸了摸大小猴子的脑袋,带着这一大一小找到一株野果树,用异能催熟了野果,摘了一把下来,递给两只猴子。 经过了这一番小插曲,长生继续往深山行进,两只猴子也没有离开,一直拿着野果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长生总算不负所望,视线范围里见到了一只愉快奔跑的龙凤鸟,长生当下木刺发出,龙凤鸟身形顿时停了下来,倒地挣扎了两下便陷于沉寂。 大猴子见了长生的动作,似乎心有所感,又“吱吱”的叫了起来。 长生已经猎到了一只龙凤鸟,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见大猴子这般,便跟在它身后想看看它卖的什么药。 深山老林里因为无人踏足,草木繁盛,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长生跟在猴子身后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到了一个山谷。 长生一眼望去,便见到数只五颜六色的龙凤鸟。 他摸了摸大猴子的脑袋,轻声夸道:“干得漂亮!” 大猴子立刻“吱吱”的叫了两声。 两声之后,原本悠闲进食某种植物的龙凤鸟顿时吓得四散奔逃,长生慌忙发射木刺,最终也只是射中了其中一只龙凤鸟。 长生叹了一口气,大猴子缩了缩身子,有些心虚,不敢看长生。 第二只龙凤鸟也算是意外之喜,长生没有继续追逐,看着日头差不多了便直接下山,进了双凤县县城之后,直接去了城中大户秦家的后门。 秦家是双凤县的名门望族,据传族中有人在京里当大官,长生的二妹罗楚楚,就是在秦家做婢女。 长生来秦家,却不是找罗楚楚的。 他敲响后门之后,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是个一身蓝色短衫的年轻小哥。 “我是林家村的猎户,跟福叔有约的,劳烦小哥通禀一声。”长生举了举手里的两只龙凤鸟。 那蓝衣小哥上下打量了一番长生,点了点头,道:“福叔先前打过招呼,只是家主人规矩严明,不能随便放外人进来,你且现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喊人。” 长生还猜测过大户人家,可能会出现“狗眼看人低”的情况,但这蓝衣小哥哪怕是面对一个猎户,也是神色温和,不见半点倨傲,倒是让他感叹大户人家的底蕴了。 蓝衣小哥关上门,长生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听见一阵一阵的脚步声。 “还以为你今天要爽约了,没想到你倒是会踩点。”福叔笑着打趣道。 长生举了举两只龙凤鸟,福叔有些吃惊,但还是很高兴的收下了两只鸟。 交易完毕,长生也没有急着走,反而问道:“福叔,您见识广,有一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第8章 惜花人 “紫色的兰花?可从未听说兰花还有紫色的。”福叔脸上显出十分疑惑的神色,听得长生这般打听,他很快便联想到了一个可能,问道:“你可是在山里遇到了这样的兰花?” 长生轻轻的点头。 福叔立马问道:“能带我去看看吗?” 长生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福叔见他这般也不生气,说道:“紫色的兰花我没见过,但我家太爷是个爱花之人,你若是挖出来了,如果确实品相非凡,定会给你一个好价钱。” 长生听了这话,心中就有底了,说道:“这种兰花我也从未见过,只盼着太爷是个惜花人。” 长生第二日一早便带了工具上山,仔细的挖出那株兰花,大猴子见他挖了兰花,还有些不情愿,“吱吱”两声之后便不理长生了。 长生没有在意大猴子的小情绪,他在山上多做停留,挖了兰花之后就径直入城,福叔早就等着他了。 紫色的兰花,十分罕见,福叔也不敢自己做主,将这件事上报他家太爷之后,这位太爷立马勾起了兴趣。 长生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深宅大院,秦家内宅规矩严明,偶有仆役路过,也只是好奇的看了一眼长生。 长生没有经过一层一层的通传,而是由福叔直接带进了一处花厅等候。 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长生方才听见脚步声,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头,由福叔扶着缓缓的走了进来。 老头脸上满是沟壑,一双眼睛浑浊不清,看向长生怀抱的花盆时,略微挑了挑眉。 兰花被一层黑布笼罩着,外面看不清晰,福叔事先已经检查过,开口道:“罗小哥,这位就是我家太爷。” 长生赶忙行了一个晚辈礼,说道:“晚辈见过太爷。” 太爷抬了抬眼皮子,朝他点了点头,福叔又道:“罗小哥,不要卖关子了,快扯开黑布,让太爷一观奇花。” 蒙上一层黑布本就是为了隔绝外人窥探,如今面对正主,长生再不扭捏,小心翼翼的揭开黑布。 明艳高贵的紫色兰花,如同一位清高无尘的海上仙君,就这样直接跃入眼帘。 原本不动声色的太爷,双眼忽然睁大,叹道:“好!” 见太爷被这兰花镇住,长生心底松了一口气。 “后生,你这兰花予了老夫吧。”太爷看向长生,满脸都是急切。 长生一时没反应过来,福叔赶忙道:“罗小哥,你这兰花我家太爷要了,你尽管出价便是。” 太爷也是一脸热切的看着这株兰花,直接站起身来凑过来看,突然他神色一凝,一脸痛心疾首,说道:“如此好兰,是谁暴殄天物,竟然这般粗暴的摘了一朵去?” 长生轻咳一声,自然不能答是那只不讲理的猴子,只得说道:“晚辈在山中发现它时,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福叔脸上也露出可惜之色,“这兰花被毁了一朵,坏了品相。” 兰花的品相什么的长生不懂,但福叔这副作态他很懂,这是想借此压价了! “太爷,福叔,晚辈虽是个小猎户,但常怀向学之心,文人常言兰乃花中君子,兰花品种万千,但如这株一般,晚辈在山谷中看到它第一眼,就觉得像是仙君下凡一般……”长生一通天花乱坠,将这株兰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心一意要大挣一笔。 福叔想要吹毛求疵的压价,但太爷却如同不知一般,长生每夸一句,太爷便捻须点头做认同状,福叔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十分难受。 “兰花多开在春夏之交,如此时令,本不是兰花盛开之季,足见这株兰花,出类拔萃,不虞世俗同流合污。”长生巧舌如簧。 “观其形,真真当得上仙君下凡。”太爷赞叹道。 “如此兰花,当千金不换,晚辈若非家中寒微,定然珍之爱之藏之。”长生说道。 “大善。”太爷一脸痴迷的看着这株紫色兰花,就像是长生的提线木偶一般。 长生心里一喜,暗想着若是做成这一单,以后可能都不用上山了,便略带急切的问道:“太爷您意下如何?” 福叔一脸紧张,生怕太爷一掷千金,但见太爷先点头,而后又摇头,一脸心痛的朝着福叔说道:“可惜我没有千金,怕是买不下这株兰花了,不过能得见芳容,此生足矣。” 长生:……失策了! 福叔也不是什么爱花人,此时看长生的脸色,就觉得像是冬日里饮了一口热汤一般舒畅,笑着说道:“倒是辛苦罗小哥跑这一趟了。” 长生感觉十分憋屈,原本自作聪明,没想到眼前这位太爷才是真正扮猪吃老虎的,老狐狸深藏不露,长生完全被戏耍了一番。 “无妨。”这两个字几乎是硬生生从长生嘴里抠出来的,他本想就这么算了,但一想到二十两一只的龙凤鸟太爷吃得起,没道理买不起一棵兰花。 “也不知双凤县,是否还有别的惜花人。”长生一副打算另寻买主的模样。 太爷眯了眯眼睛,这般落差之下,长生竟然没有失态,太爷心底有些诧异,对于这个小猎户倒是高看了一眼。 虽然长生想要漫天要价的样子惹得福叔不爽,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福叔也怕长生横冲直撞惹来祸事,便隐含劝诫之意的说道:“双凤县县令倒是喜爱兰花,只是听说这位大人手段十分强硬。” 手段十分强硬,不就是在暗示巧取豪夺吗?长生心底咯噔一下,暗想双凤县除了这位太爷,也许其他人不会花大价钱了,他心里明白,应该是自己耍小聪明惹得太爷不高兴了。 但长生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双凤县没人买,便去大成府,大成府没人买就去京城,他就不信除了这位秦家太爷,就没有其他买主了! “既然太爷无意,那晚辈就先告辞了。”长生拿黑布再次遮盖住兰花,抱起来就要往外走。 “那罗小哥可要藏好了,双凤县长眼睛的人太多了,若是遇到不知礼的可就糟糕了。”福叔淡淡的说道。 长生脊背一寒,他是无所畏惧之人,但大陈氏他们呢? 第9章 辩论 “祖父,您似乎心情不错。”秦昕然看着秦老爷子一脸闲适的表情,心下有些诧异。 秦老爷子放下茶杯,笑着说道:“没想到会在双凤碰见一个有意思的小子。” 秦昕然微微挑眉,问道:“听福叔说今日有人送奇花上门,这位有意思的小哥可是和奇花有关?” 秦太爷点了点头,说道:“聪明。” “那这奇花,孙女可否一观?”秦昕然柔声问道。 秦太爷摇了摇头,说道:“那你还得再等等。” 秦昕然疑惑,但旋即明白过来,便道:“祖父可否说说这位小哥,哪里有意思?” 秦太爷便将今日的事情一一道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神色,说道:“这小子浑身机灵劲,可惜不用在正途上,聪明有余就显得油滑了,不过听他说话倒像是个读过书的,若是磨一磨性子,未尝不能成才。” 秦昕然闻言脸色却凝重起来,没有半分喜色。 “祖父,听您所说,这位小哥甚为机敏,又从福叔口中得知这位小哥身世凄惨,是个十足的可怜人。”秦昕然顿了顿,见秦太爷露出思索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您不喜他身上油滑市侩,可于他这样的情况,油滑市侩才能让他养活一大家子人,您眼中的缺点反而成了优点。” 秦太爷闻言沉默良久,方才道:“是我想岔了,一心想掰一掰他的性子,却没想到因果由来,如此,倒显得我以大欺小了。” 一旁听着的秦嫣然听了,却满是不赞同之意,开口道:“姐姐此言差矣,君子至诚,油滑市侩到底为大多数人不喜,今日这份机灵劲固然能帮他获取更多利益,但长此以往,若他继续这般不知进退的耍小聪明,遇到一个不讲道理之人,倒是他的不幸了。” 秦昕然被妹妹反驳也没有半点不喜,只轻飘飘的说道:“真正面对不想讲道理的人,无论耍机灵与否,其实都是无用的。” 秦太爷看着两姐妹辩论,只觉得两人的性格显得明明白白,倒更坚定了他心中的想法,秦嫣然性格偏执,不宜高嫁,而秦昕然心胸豁达,无论什么境况都能过得很好。 长生抱着兰花回到家里,心中越想越怕,但要让他乖乖的端着兰花返回秦府,他心里又满是不情愿,这种被人明晃晃算计的感觉,他觉得十分难受。 长生心底不得不承认,穿越之后面对一群古代人,自己又身具异能,他心底升起了一种面对低级副本的感觉,在他的帮助下罗家境况一日日的变好,更是应证了他的想法。 今日,他到底是碰了一个硬茬。 他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他有些瞧不起的古人面前,如同在上课开小差的学生,他以为老师丝毫不知,殊不知讲台之上一切都无所遁形。 在双凤县,这盆兰花如今除了秦家,怕是没有更合适的买家,而其他地方他两眼一抹黑,大成府距离双凤县有十日路程,他既无法长久离家,亦无可信赖之人想托付,这盆兰花价值不菲,若真托给往来行商,怕他只会财货两空。 可真要吃回头草再卖给秦家,长生又低不下这个头。 一连两天,长生都在细心照料那株兰花,他试图分株,但因着操作不当,差点弄死那株兰花,到底还是靠着他的异能险而又险的救活了,只是这兰花历经生死已经花开两轮,花束已经不是原来的花束了。 “请问这是小罗猎户家吗?”屋外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 长生有些莫名其妙,出了房间,便见到堂屋里,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正与大陈氏说话,大陈氏神情温和,但双眼中却带着些许疑惑。 少女见得长生出来,施施然一礼,说道:“罗小哥,我家主人听闻您这有奇异兰花一株,欲出三百两银子买下这株兰花。” 听到三百两银子,大陈氏面色还算镇定,赵氏已经张大了嘴巴,她知道长生最近都没有上山,而是在屋里伺候那株兰花,但没想到这兰花这般值钱。 “你家主人,如何知晓这株兰花?”长生略带迟疑的问道。 三百两,其实远超他心里的预期价格,他一开始只觉得能卖出去便是大赚,当时秦太爷看着兰花时的反应,给了他很大的信心,这才让他落入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境地。 那婢女避而不答,只道:“家主人之事实不便透露,家主人喜爱兰花,不知罗小哥可否割爱?” 长生如今进退维谷,当即也没有再抬价,将兰花卖与了这位神秘人的婢女。 那婢女检查完兰花之后,再度以黑布遮掩住,抱着兰花便上了门外的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 兰花已经处理掉了,长生也没有忘了与福叔之间的约定。 翌日下午,长生提着捕获的一只龙凤鸟再次上了秦家门,后门的小厮看到长生来,已经不是以往那般生疏了,开口说道:“罗小哥,昨日京中传来急信,今日一大早,我家太爷便已经启程回京。” “这么快?”长生心下诧异,不是说这种大户人家出行,往往要准备很久吗? 那小厮点了点头,又道:“福管家今日叮嘱过了,罗小哥日后不必再往秦宅送龙凤鸟了。” 长生又道:“不知秦府如今负责管理仆役的,是哪位主子?” 第10章 商量 罗楚楚被带着去见大管家时,心里还有些忐忑,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大管家不喜。 待看到大管家身边那个熟悉的身影,罗楚楚脸上不禁带出急切之色,赶忙问道:“大哥怎么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也不怪罗楚楚这般想,她身在秦家,秦家仆役管理十分严格,罗楚楚又只是个小丫头,根本无法获知外界的信息,因而她对罗家如今的境况一概不知,反而十分忧心,唯恐家人饿肚子,她在秦家算不上受苦,但终归是为人奴仆,心总是充满不安的。 她也怕,下面的妹妹们步自己的后尘,穷苦人家,卖儿卖女都是常事,罗楚楚不愿意妹妹们受自己这样的苦。 长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妹妹,容貌秀美,神情沉静,在现代本该是读初中的年纪,本该朝气蓬勃,此时脸上却带着一股子认命的暮气。 “无事,家中境况好转,我来接你回家。”长生轻声说道。 罗楚楚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按理说被惊喜砸中她应该高兴,但她只觉得不真实。 “你哥哥出息了,给你赎身,傻丫头,你该高兴呐。”秦府管家事先被秦昕然打过招呼,因而没有多加为难。 秦昕然偶然知道长生跟罗楚楚的关系,猜测着拿了一笔巨款,长生也许会给妹妹赎身,因而事先招呼了一声,秦府管家听大小姐这般吩咐,心里其实不以为然,世人重男轻女,多半不会舍得拿银子给女儿赎身,等到长生真的上门赎身时,秦府管家心下诧异之余,便想着可以借汇报此事,好好的在京中主家面前刷一波存在感。 长生神色温和的看向仍然怔愣着的罗楚楚,说道:“我在这里等你,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你想问的,回家的路上我慢慢跟你解释。” 罗楚楚呆呆的点了点头,便回身再次进了后宅。 “楚楚,大管家找你有什么事呀?” 罗楚楚一回去,与她交好的小姐妹们都围上来询问。 秦府奴仆,除了家生子,就是穷苦人家卖身为奴的,罗楚楚的小姐妹都是跟她一般情况,家里过不下去了才被卖了,活契跟死契不同,因为有期限,所以更少会有人赎身,大多都是数着日子熬过去。 如罗楚楚这样的情况,她的小姐妹们也不知该说她有福,还是说罗家糟蹋钱了。 罗楚楚卖身时不过三两银,提前赎身却要六两银,这还是秦府并未为难的情况,若是为难,甚至翻两三倍也是有的,罗家有三百两银子入账,对于长生要给妹妹赎身,自然是无人反对。 罗楚楚在秦府待了两年,但除了几身衣服之外,却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很快就收拾好了。 等到真的被哥哥带出秦府的时候,罗楚楚不禁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府外的空气格外的自由。 长生与这个妹妹没什么接触,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只隐掉了他的异能部分,将一切全都归咎于自己的好运气。 罗楚楚听着这一切,心底渐渐放松,至亲一个一个的离世,千疮百孔的罗家就像是一座大山,重重的压在她的肩头,时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今这重担被她的哥哥接了去,罗楚楚心中百味陈杂。 罗家太爷背井离乡迁徙至双凤县,在安家之时,显然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林家村虽是乡野之地,但却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村落,兄妹二人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家。 小陈氏早就在家里翘首以盼了,长生出门前已经照会过这件事,但心底总怕会出现意外,等到真切的见到那个身影,小陈氏的眼泪不禁簌簌而下。 “回来了就好,一家人总要团团圆圆的。”大陈氏看着这一幕,心底一酸,罗家曾是名门望族,何曾想到会有孙女卖身为奴的一天? 伴随着妹妹的回归,长生读书之事,也被提上了日程,长生这段日子也没少打听过私塾的事情。 双凤县毕竟是小地方,并未听说有什么隐世大儒,长生想一步登天也无从下手,因而在他的计划里,第一步还是稳扎稳打的走。 离得近的,林家村也有私塾,是村里唯一的秀才公开的,但一连三年都没能教出一个童生来,教学水平堪忧。 稍远一点的私塾,就是县城里的私塾了,县里私塾数家,但最出名的却只有两家,一家先生姓赵,一家先生姓张。 这两家每年都能教出不少童生来,因而相对其他私塾,束脩就比较高了,长生心底比较了一番,两位先生都是十分严厉的老师,但赵先生年轻,张先生年长,长生心里便倾向于张先生了。 最终大陈氏拍板,定下了张家私塾。 长生第二日一早,便再次上山,大陈氏赶忙拿了一堆瓜果出来,说道:“你拿着,好好答谢一下猴大仙,可惜这个时节没桃子。” 长生哭笑不得,但还是将瓜果放入了背篓里,大陈氏再三叮嘱务必要送进猴子的手里。 此时已经快要入秋,山里野树上也结了不少果实,长生一路采摘,等到接近猴子的领地时,背篓已经装的满满当当。 “吱吱!” 长生神情一凛,猴子的叫声十分尖利,他赶忙循着声源所在处找了过去,只见到一条手腕粗的大蛇正紧紧的缠绕在大猴子的颈上,大猴子两眼翻白,双手因为失去知觉渐渐落下。 长生扬手便是一道木刺射出,木刺扎进大蛇的身躯上,大蛇受了伤痛立马回头过来,两颗翠绿的蛇瞳阴冷的看向长生,大蛇张嘴,突出猩红的信子。 蛇头扬起,直直的扑向长生,长生慌忙后退,数道木刺连出,大蛇原本狰狞的身形颓然落下,最终倒在草地上。 长生怕大蛇诈尸,一连数道木刺,将蛇头刺了个稀巴烂,这才上前解开被困着的大猴子,大猴子的身体仍然是温热的,但却已经失去了呼吸。 长生心底一凉,看着背篓里的瓜果,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吱吱……”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一只小猴子踉踉跄跄的从树上跌了下来,它的眼中含着泪水,冲进大猴子的怀里。 长生摸了摸小猴子毛茸茸的脊背,拿出采摘的野果来哄它,但小猴子还是十分依恋的窝在大猴子的怀里,发出细小的叫声。 弱肉强食,长生不止是第一次见识到大自然的残酷,但看着这只小猴子,他心底不禁升起了一抹怜惜,小猴子的腿还是一瘸一拐的,显然之前的腿伤还没有完全痊愈,这样瘦弱的身体,失去了大猴子的庇护,它如何在森林里活下去。 长生拿挖药的小工具挖出一个坑来,将大猴子的尸身埋了进去,带着小猴子和大蛇的尸体下了山。 村子里的人见到长生拖着一条大蛇下山,全都好奇的不得了,又看到他肩膀上一只小猴子,村里的小孩们连大蛇都顾不得害怕了,都求着长生想要摸一摸小孩子。 小猴子如今心情低落,长生自然不敢让人随便碰它,关于大蛇的事情也随意的跟村里人糊弄过去。 罗家人看到大蛇时,全都吓了一大跳,待听完山里的惊心动魄之后,大陈氏面色煞白,再不敢让长生进山了。 至于小猴子,大陈氏倒没有反对养着它。 长生本想吃一顿美美的蛇羹,但又想起身在孝期吃不得荤腥,又只能拖着新鲜的蛇尸去了县城,长生一路受人瞩目,在城里没花多少时间就将大蛇卖了出去,这么粗的蛇十分少见,且捕蛇十分凶险,因而蛇肉价钱较高,长生最终卖了二十两银子。 长生既然要入私塾读书,那自然要将家里的事情安排好,罗家如今只有三亩田地,且因为罗家会侍弄庄稼的人都没了,三亩田地这段时间也是一副荒废的状态。 罗家的女人不算娇弱,但也绝对不是会种田的健妇,人多事少,长生也想给她们找点事情做,免得一个个成日留在家里,沉浸于失去至亲的悲痛里。 长生的想法得到了大陈氏的赞同,大陈氏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丈夫,几番午夜梦回心里便悲痛难忍,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尚未成家立业的长生。 罗家一门孀妻弱子,大家的悲痛大同小异。 “娘,不如明天就让几个孩子跟着我学女红吧。”小陈氏建议道。 “就你那三脚猫的水平,怎么教?”大陈氏没好气的说道,小陈氏幼时贪玩,总是静不下心来学习女红,那时罗家位居高位,大陈氏心疼小陈氏失了双亲,因而不曾下功夫严家管教,见小陈氏不愿学习,也就由她去了。 “我不会,还有娘嘛。”小陈氏笑着说道。 大陈氏眼睛虽然熬坏了,但指点一二还是可以的,便道:“那你教,我在一旁看着。” “欢欢这么小,就要学女红了吗?”长生一想到罗欢欢满脸稚嫩的模样,在现代也就是幼儿园的年纪,就要开始穿针引线了,不免有些心疼。 “女红本就是姑娘家赖以生存的本事,从小就拿针,长大了才有出息。”大陈氏这般说着,看向一团稚气的罗欢欢,想到她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心中有多了一抹怜惜,接着道:“欢欢情况如此,日后要寻个好婆家,就更要自身立得住了。” “哥哥,欢欢不怕累的。”罗欢欢抬起小脸,朝着罗长生说道。 这段日子罗家改善伙食,罗欢欢脸上多了几块肉,再不是从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模样。 女红可以学,但长生也怕用眼过度,熬坏了眼睛,再三叮嘱之后,方才定下此事。 “既然娘和三弟妹要教孩子们女红,那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二婶赵氏说道。 大陈氏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丫头们不能长期对着针线,有什么事让她们帮忙,勤快一点以后婆家才喜欢。” 罗楚楚看着一家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虽然罗家仍然没有大富大贵,甚至家中的饭食比不上秦家下人的吃食,但罗楚楚的心底依旧暖融融的。 一家子心都在一处使,长生觉得日子总能过好的。 除了学习女红,大陈氏又让长生买了一些鸡鸭幼崽回来养着,家禽多了,罗家的日子也热闹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不再是从前那样整日沉浸在悲伤里。 罗家的日子上了正轨,长生也要开始自己的求学之路了。 第11章 过年 秋收对于罗家是个大事情,长生如今身体康健,一人花了数天时间完成了三亩田地的秋收工作,一场秋收下来,长生整个人黑了几个度,这可心疼坏了大陈氏。 忙完秋收之后,长生这才进了张秀才的私塾读书。 张秀才今年六十出头,满脸都是皱纹,留着长长的胡须,一看就是一副道学先生的模样,长生也没有经过什么入学考试,交了束脩之后便正式入学。 私塾分甲乙丙班,甲班全是重点班,乙班是过渡班,而丙班就是蒙童班了,长生入学之后直接被安排进了丙班。 长生看着左右坐着的全是扎着双角的小屁孩,唯独他一个青葱少年鹤立鸡群,这群小屁孩还时不时的嘲笑他。 丙班的老师是张秀才的族侄,长生跟着这位小张先生学了一个月的三字经和弟子规之后,便进了乙班。 长生的年纪,在乙班倒不显得突出了,长生虽然从前是个学渣,但灵魂确实个成熟的青年人,相较于他交上去的束脩,他更珍惜自己耗费的时间,既然已经决定要走科举之路,那自然要做到最好。 两个月后,随着年节到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张秀才的首肯。 长生终于获准,从乙班升入甲班。 只是年节将至,私塾里也放假了,罗家也开始忙起了过年之事。 相较于长生学习的突飞猛进,罗家的女孩们学业倒是显得参差不齐了,本以为学得最好的会是年长的罗楚楚,到头来却是年纪最小的罗欢欢。 “女红也是需要一点悟性的。”大陈氏沉沉的叹了口气,看着罗楚楚和罗清清满是惋惜。 罗楚楚低下头,心里满是自责。小猴子跳到她的脚边,像她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求抱抱的动作,罗楚楚只觉得心都化了,将猴子抱了起来。 “奶奶,人各有长,虽然楚楚女红不成,但饲养是一把好手,你看毛毛多黏她。”长生笑着宽慰道,小猴子取名毛毛,毛毛明明是长生带回来的,但平常却只黏着罗楚楚,就连长生都有几分吃味。 “不止是毛毛喜欢我们楚楚,就连家里那些小鸡小鸭,看到楚楚喂养时,都吃得更欢。”二婶赵氏笑着说道,看向侄女的眼神里满是揶揄。 “女孩子家家的,会养家禽有什么用,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大陈氏心下有些惋惜,又看向小陈氏,说道:“这丫头怕是随了你,没有悟性。” 小陈氏尴尬的笑了笑。 “那我呢,我好像什么也不会。”罗清清神情有些低落,她既不会饲养,也学不好女红,感觉自己一事无成。 “清清的菜种的好。”长生笑着说道。 罗清清闻言,立马精神一振,说道:“那是,我种的胡瓜可甜了。” 全家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学习女红的人,最终只剩下了罗清清一个,另外两个姑娘成了大陈氏口中的“缝补丫头”。 罗楚楚和罗清清也不在意,反而松了一口气。 罗家这一年里经历了大悲大喜,这也是长生第一次与家人一起过年,因为孝期的缘故,这个年虽然没有荤腥,但依旧十分丰盛,年夜饭做了满满一桌,一家人全都吃得饱饱的。 大陈氏拿出六个红包来,赵氏和小陈氏没想到自己也有红包,满脸都是惊喜。 “辞旧迎新,祖宗保佑,长生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大陈氏对着罗家的牌位们轻声祷告。 第二日一早,长生本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起来的,却没想到二婶赵氏已经将堂屋里扫洒一遍了。 “二婶,怎么起这么早?”长生有些奇怪。 赵氏脸上带着喜色,说道:“今天你大姐要回来,他们脚程快,要是来的时候看到家里一团糟,姑爷会不高兴。” 大年初一,一般是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长生这才想起罗家的长女,也是赵氏的大女儿,嫁的就是邻村郑家次子。罗家除了罗大姐这个出嫁女,其实还有一个罗姑母,但长生记忆里,就连原身也没有见过这位姑母,长生只知道这位姑母远嫁,却连嫁在哪里嫁给何人都丝毫不知。 赵氏从早上等到中午,依旧没有见到有人上门,大陈氏的脸越来越黑,中午吃饭的时候依旧沉着一张脸。 等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罗家人方才见到独自上门提着一个小包裹的罗大姐。 “姑爷呢?”赵氏问道,见闺女一个人上门,心里别提多慌乱了。 平常女婿再怎么不给岳家脸面,拜年的时候都会有所顾忌,但这郑家是什么意思,这是将罗家的脸扔在地上踩。 第12章 休弃 “我……我……被休了。”罗大姐哭着说道。 大过年的,晴天一道霹雳,震的众人尚未反应过来。 二婶赵氏看着大女儿,满脸都是不敢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长生只见赵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起来。 “我被休了。”罗大姐说完,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罗家直接炸开了锅,每个人都脸色都十分难看。 “他家凭什么?”大陈氏十分生气,追问道。 罗大姐哭着说道:“我婆婆说我是不下蛋的鸡……” 大陈氏的涵养让她无法骂人,只得恨恨说道:“这个老婆子!专会从中挑事!” 赵氏赶忙问道:“那姑爷呢,姑爷怎么说?” 被问及丈夫,罗大姐面色更是难看。 “姑爷怎么了,你这孩子快说话呀!”赵氏急得不行,见大女儿这副模样,心下更是慌张。 “婆婆的侄女有了……”罗大姐哭着说道。 “什么侄女,她有了什么?”赵氏一头雾水,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婆婆,只见到一张铁青的脸。 “娘……”赵氏想到那个可能,颤颤的问向大陈氏。 大陈氏咬牙切齿,“郑家,欺人太甚!” “娘,不能让大姐儿回家,她回家了后面的妹妹们怎么办,娘,咱们去求求郑家吧。”赵氏脑子转的很快,第一个反应便是大姐儿不能回家。 “罗家哪里还有我的位置……”罗大姐哭着说道,亲娘都不愿意让自己回家,罗大姐觉得十分委屈。 “你做大,她做小,先受点委屈,日后再慢慢盘算,你在家里休息两天,回头让长生送你回去。”赵氏脑筋转得极快。 长生皱眉,他心里不满这样的解决方案。 罗大姐看向大陈氏,大陈氏皱着眉头,但到底没有说不同意的话。 “大姐,”长生看向罗大姐,神色郑重的问道:“你想回郑家吗?” “我……”罗大姐犹犹豫豫的,一边是穷困潦倒似乎不太欢迎她的娘家,一边是狼窝一般的郑家,她半天也做不出一个选择来。 长生心下叹气,又问道:“大姐出嫁多年,也不知你在郑家时是如何过活的。” “就是那样活的啊……”罗大姐眼睛四处看,不敢看向罗家众人。 长生直接拉过罗大姐的手,入眼先是厚厚的老茧,罗大姐瑟缩了一下就想将手伸回去,却被长生死死的拉住。 农家姑娘手上有老茧很正常,长生却觉得大姐的反应不太寻常,当即掀起罗大姐的衣袖。 外面是寒冬腊月,罗大姐身上却只穿了几层打了补丁的单衣,单衣之下的手臂上,全是青青紫紫纵横交错的伤疤。 “这是什么?”长生顿时沉了脸。 赵氏一看那交错的伤疤,惊呼一声:“我的儿!” “大姐究竟做错了什么,被郑家如此对待”长生皱眉问道。 “我……没能生个孩子……”罗大姐哭着说道,嫁入郑家七年,任凭她如何努力,都不曾生下一儿半女,郑家人看她的眼光也越加不善。 郑二郎眼见比自己后成婚的弟弟都生下了儿子,自己却依旧膝下荒凉,人是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他将一切都原因全都归咎到罗大姐身上,因着此事,郑二郎每有不顺,便对罗大姐动辄打骂。 罗大姐因为一无所出,便觉得低了一头,往日里有什么也全都忍了下去。 忍耐的结果,却是他人登堂入室,郑二郎和郑老婆子娘家守寡的侄女搅到一起,如今这位表妹怀孕了,便嫌罗大姐占位子了。 “奶奶,二婶,大姐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要送她回去?”长生问道。 大陈氏沉着脸不说话。 赵氏一咬牙,说道:“送回去,必须送回去,罗家不能养休回家的女儿,大姐儿在家里待两天,长生便去找郑家理论,这事是他们理亏,我们硬气一点,大姐就能回去。” 罗大姐顿时满脸绝望,赵氏撇开脸不敢看大女儿。 “如今家里不差大姐一口饭吃,将她送回郑家,岂不是继续受郑家人的磋磨?”长生不高兴的说道。 赵氏长叹一口气,看着一屋子的家人,“郑家刻薄我何尝不知,大姐儿是我的亲生女儿,没有人比我更疼她,可她不回去,别的丫头们以后还怎么嫁人,一个女儿被休弃,连累所有女儿都嫁不出去?好女不嫁二夫,大姐儿必须回郑家,我和大姐儿,不能当罗家的罪人。” “我不嫁人了!我要大姐回来!”罗清清高声说道。 “胡闹!”赵氏呵斥。 罗楚楚看了小陈氏一眼,说道:“二婶,如果因为我们让大姐受苦,我也不想嫁人。” 罗欢欢原本靠在大陈氏腿边,见哥哥姐姐都表态了,连忙也跟着说道:“我……我要大姐,我不嫁人!” “你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为人媳妇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日子就要靠自己一点一点的磨。”赵氏唉声叹气。 “奶奶,我是罗家如今的族长,我能做主吗?”长生看着大陈氏问道。 大陈氏愣了愣,视线在屋内众人脸上掠过,最终长叹一声,说道:“你既然已经是族长了,自然是你说了算。” 长生点点头,看向赵氏,说道:“二婶,大姐日后就留在家里,郑家那个蛇鼠窝,她不回去了。” “长生,不要闹气!”赵氏满脸都是不赞同。 长生却一锤定音,说道:“大姐就算一辈子不嫁人,我养着她就是,妹妹们也一样,有我一口饭吃,定然不会饿着他们,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是族长我说了算。” 长生一意孤行,罗家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如今罗家的银子都是长生挣来的,他已经证明自己有背起重担的能力。 小陈氏忧心之余,心底也隐隐多了一分安心,长生今日愿意给大姐儿撑腰,他日等到她的女儿罗楚楚出嫁,也定然会给罗楚楚撑腰,出嫁女最怕娘家不得力,如今看来,长生是个十分护短的兄弟。 一家人匆匆吃了晚饭,赵氏便拉扯着罗大姐进了屋子里,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他人只见到罗大姐出了屋子之后,满脸都是灰白之色。 入夜,罗家人全都睡下了,只是因为心底有事,睡得不够安稳。 “吱吱!” 长生是被毛手拍醒的,他直接伸手推开小猴子的毛手,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吱吱!吱吱!”小猴子的声音越来越尖利。 长生被它吵得睡不着觉,原本想训一训小猴子的,但小猴子却拉着他的衣服下摆,死命的往房间外拽。 长生见此,陡然一个激灵,小猴子颇有灵性,不会无缘无故的拉扯他,他赶忙披衣起身。 冬天的夜里格外的寒冷,长生跟在小猴子身后,径直出了院子,苍白的月色下见到不远处有一个瘦弱熟悉的身影。 第13章 寒夜 长生看着那道背影,第一反应便是:梦游! 长生听人说过,梦游的人是不能胡乱喊醒的,他跟在罗大姐身后,小心翼翼的走着,偶有发出轻微的响动,罗大姐却像一无所知一般。 罗大姐神情恍惚,整个人如同幽魂一样,步履虚浮的往前走。 跟在她身后的长生心中焦急,不知道她是要去哪,心下想着也不知该如何才能将她引导回家。 长生跟在罗大姐身后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突然见到前方出现一条河流,冬季里天气寒冷,这条河却尚未结冰,在冬夜里发出一阵阵奔腾的水声。 长生心底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此时他也顾不得吵醒罗大姐了,三步并两步往前跑。 罗大姐被厚重的脚步声惊醒,心下一慌,回头一看,见到月色下自家堂弟焦急的面孔。 罗大姐泪流满面,匆匆转身,对着奔腾的河水,心一横,一跃而下。 河水湍急,约莫有一人深,长生没有多想,也跟着一跃而下,索性他水性尚可,罗大姐刚刚落水就被他奋力拉扯上岸。 “你拦着我做什么,让我死了算了。”罗大姐声音颤抖着,她浑身被冰冷的河水浸湿,跪坐在岸边瑟瑟发抖。 长生见她还有力气说话,心底松了一口气,索性罗大姐刚刚落水便被他救了起来,没有喝入太多的河水。 “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慢慢商量。”长生想要将罗大姐扶起来,他身上穿着棉袄,浸过水之后显得十分沉重,古代医药不发达,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他也怕在这边待久了,两人会感染风寒。 罗大姐却推开他的手,喊道:“我不想活了,生不出孩子,我后半辈子没了指望,我不想回郑家,让我死了算了。” 长生看着罗大姐一脸绝望悲痛的模样,心下满是怜惜,便道:“我没有让你回郑家,不会送你回去。” 罗大姐依旧哭,仰头说道:“连自己的亲娘都看不起我,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没有人看不起你,你活着不是为了生孩子,二婶没有瞧不起你,她也是心疼你,只是她的方式错了。”长生一猜就知道定然是赵氏私下里又跟罗大姐说了什么,才逼得她这般想不开。 “我不回去,我不想脏了娘家的地。”罗大姐纵然浑身冻得打哆嗦,但依旧十分坚决。 长生见她态度坚决,心下也觉得十分无奈,古代女子生存不易,稍有风吹草动处境就会十分艰难,他不是一个擅长开解别人的人,只得说道:“你既然一心求死,那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你如果不跟我回去,我就跟你一直耗在这里,左不过是寒风冷水,当弟弟的陪着你就是了。” 罗大姐看到长生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那里,顿时慌乱起来,这个弟弟自幼体弱,如今又是罗家唯一的男丁,若是因为她的缘故,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她就是罗家的罪人。 “回去,我送你回去。”罗大姐站起身来,拉扯着长生往回走。 长生被冬夜的寒风一吹,只觉得脑门上晕晕乎乎的,浑身都不太舒服。 罗大姐将长生送回家之后,转身便要离开,长生却直接大喊一声,“你别走!” 这一声嗓门极大,两边屋子里的人顿时被吵醒了。 长生又大声说道:“我是罗家的族长,我说了会养着你,就不会骗你!” 罗家人少,又是一屋子妇孺,因而大家平日里都格外的警觉,听见声音之后,两边屋子里的人都爬了起来。 “你们这是闹什么?”赵氏疑惑的问道,她端着一台油灯出来,紧接着就见到长生和罗大姐都是浑身湿漉漉的,当即吓得差点拿不稳灯:“你们这是怎么了?” 长生接过她手里的油灯,没有半分隐瞒,将事情据实已告。 “你这是要挖我的心,你这个混账东西!”赵氏抱住一身湿漉漉的罗大姐,嚎啕大哭起来。 “都这样了,二婶还要送大姐回郑家吗?”长生问道。 赵氏狠狠的拍打着罗大姐,“不回去了,不回去了,你个混账东西,不想回去好好说就是了,怎么这么傻呀……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别哭了,先让两个孩子换了衣服,他三婶,劳烦你去烧点热水,给两个孩子去去寒气。”大陈氏面色沉沉。 赵氏忙不迭的拉着罗大姐进了内屋,长生自己进屋换了一身衣服。 “大姐以后就安心留在家里,明天长生去郑家,务必将休书改为和离,若是他们不愿意,就去衙门里告他们无媒苟合。”大陈氏朝着长生说道。 长生自是同意不提,但他心里也有点嘀咕,平民老百姓最怕官府,但大陈氏却根本不怕告官,并且十分懂律法,长生只觉得大陈氏似乎不是个一般的老太太。 “我的儿,我再不逼你了,都是我的错,你就安心留在家里……”赵氏被这么一吓,再也不敢提坏名声的话了。 一夜无话,长生第二日便两手空空的出门,等他走到郑家村的时候,正巧赶上了郑家办喜事。 第14章 讨债 这场喜事办的规模不大,毕竟都是二婚,但郑氏族人众多,满满当当的坐了一院子。 郑家大多数人都不认识长生,他们只觉得这个后生长得很是俊秀,明明是参加喜宴,这后生却不知为何神色冰冷,他们一时没有将长生与罗大姐的娘家联想起来。 郑二郎穿着齐整,正在与族人说话,看见长生,足足愣了五秒钟才认出他来,郑二郎很少跟着罗大姐回娘家,上一次跟罗家人见面还是三年前。 “你来干什么?”郑二郎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我大姐的休妻书,我大姐无错,不该被你休妻,我无意闹事,将这份休妻书改为和离书,我便不与你多计较。”长生说道,看着郑二郎一身喜服,想着这人休了他大姐之后,竟然连一日都等不得,这么快就要另娶新人,心下觉得十分气愤。 郑二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说道:“休书已出,概不更改,你罗家不会是想将那生不出孩子的贱妇赖给我吧。” 长生立马呵斥道:“你说话客气一点!” 郑二郎冷笑一声,“那贱妇哭着喊着求我不要休了她,还不够下贱?这种烫手山芋,你还想赖给我?” 长生气急,说道:“若论下贱,谁有你无媒苟合,见色忘义来的下贱!” “你!胡说八道!”郑二郎有些着急,通奸毕竟是一桩丑事,此时这一场争执,已经引起了所有宾客的注意力。 郑二郎急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旁的郑老婆子立马说道:“你罗家嫁了一只不下蛋的鸡过来,差点让二郎绝了后,你还敢过来闹事?快滚!” 长生看了一眼这老婆子,三角眼、吊梢眉,看起来就显得十分刻薄,想起大姐在罗家的遭遇,立马说道:“生不出孩子不见得是我大姐的问题,也许是你儿子的毛病!” 郑老婆子想也不想的说道:“胡说,你家姑娘不行,我老孙家的闺女就可以,她这不就怀了吗,你大姐就是不下蛋的母鸡,这样的女人活该被休!” 长生听得这话,反而笑了起来,说道:“无媒苟合,私通生子有什么好得意的,你这话既然说出了口,便坐实了你儿子的罪名,我原本想息事宁人,如今改了主意,今天你们如果不将休书改为和离书,并且十倍归还我大姐的嫁妆,我就告到衙门里去!” 郑二郎吓得双腿一软,新娘怀孕的事情他努力隐瞒,却被自家老娘一口说了出来,且婚宴现场人多眼杂,个个都是人证。 “你吓唬谁呢,当老婆子是吓大的?滚滚滚,小杂种哪里来回哪去,这里不欢迎你!”郑老婆子却无所畏惧,并且还嗤笑长生的狮子大张口。 长生冷笑一声,说道:“既然你们不愿意好好谈,那我们官府见。” 说罢转身欲走。 “罗家小哥且慢。” 长生回头,只见一个看起来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此时拄着拐杖看着长生,“罗家小哥,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大姐估计也不想你做的这么绝。” 长生嗤笑,说道:“我大姐无咎,却受此奇耻大辱,昨夜欲投河自尽,幸亏被我发现,不然只怕今日来的就不是我了。” 人群中竟然有好事者问道:“来的不是你会是谁?” 长生当即说道:“不是我,自然该是我大姐的冤魂!” 青天白日里,大家被长生这话吓得一个激灵。 “罗家小哥,你大姐纵然千好万好,但终归一样不好,加入郑家多年,一无所出,你也知这女子嫁人有‘七出之罪’,你大姐犯了其中的‘无子’,被休弃也是应当的。”老头子细细说道,看起来十分讲理的模样。 长生眯了眯眼睛,问道:“不知老先生是郑家什么人?能代表郑家说话吗?” 老头子微微挺直了身板,说道:“老夫是郑家的族长,自然是能代表郑家,只是不知道罗小哥能不能代表罗家?” 长生笑了起来,说道:“巧了,我是罗家的族长,自然是能代表罗家的。” 众人大惊,看着长生小小年纪的,没想到居然是一族之长。 “带着一门寡妇的族长,真是威风呀。”郑老婆子讥讽道。 长生没搭理她,而是朝着那郑家族长说道:“我知道七出之罪,亦知道‘三不去’,其中有一条曰‘与更三年丧’,我大姐曾为郑二郎的父亲守孝三年,因此,郑二郎不能休妻,这事就算闹到衙门里去,我也是占理的。” 当“七出”对上“三不去”,一直以来占上风的都是“三不去”,且郑二郎还有无媒苟合的把柄被长生捏着,长生丝毫不惧。 郑族长没想到长生年纪轻轻,却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当即狠狠的瞪了郑老婆子一眼。 郑老婆子不以为然的说道:“他大伯,这小子要告官就告官好了,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妇人之见!”郑族长骂道。 长生冷笑一声,背诵《大邺律》:“和奸者,男女各仗九十,奸者去衣受刑。” 古代对于通奸处罚很重,九十仗,真打下去人命都没了。 宴席上大多是不懂法律的老百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更有甚者,看着郑老婆子一家的眼神都不太对。 郑族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罗家小哥,有话好好说,请屋里坐,我们慢慢商谈。” 长生却摆了摆手,说道:“不必进屋里谈,你们不同意,那就衙门见!” “他大伯……”郑老婆子此时终于知道害怕了,满脸惨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看向郑族长。 郑族长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就这么心急,真要休妻就早点休,非要等到肚子大了才休!” 郑老婆子低声嘟囔道:“不确保她有了,万一又娶了一个不下蛋的鸡怎么办?” “答应他的要求。”郑族长说道。 郑老婆子急得跳了起来,说道:“疯了吗,罗家人想钱想疯了,十倍的嫁妆银子!” 罗大姐嫁人的时候,罗家尚且没有那么艰难,当时陪嫁了五两银子,只这银子,嫁入郑家没多久,就被郑老婆子找了由头诓了过去,如今长生索要的十倍嫁妆银,五十两,这么多银子,真要掏出来,那简直就是要了郑老婆子的老命。 “不然呢,如今他家是苦主,他真要狠下心来告你们,二郎和侄媳妇真的会因此送了命,钱总归没有命重要。”郑族长心底也有些厌烦,郑二郎一家子做事太绝,不存半点仁义,这样下去迟早要吃大亏,只求不连累整个郑家就好。 “不行,和离书可以写,但银子别想!”郑老婆子尖着嗓子喊道。 第15章 两年 郑老婆子撒泼打滚,百般不愿,郑族长见此也一脸为难的看向长生。 “罗小哥,十倍嫁妆还是太多了。”郑族长说道。 长生也无意狮子大张口,他也怕坏了自家的名声,十倍嫁妆只是威胁之语,钱财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事那一纸和离书,最终在郑族长再三恳求之下,长生顺坡下驴,同意返还嫁妆即可。 长生当场便写下和离书,让郑二郎按了手印,如此,罗大姐便算是自由身了。 等到他回了家中,大陈氏见他带了东西回来,心底很是松了一口气,长生拿出那五两银子交给大姐,道:“这是大姐的嫁妆,收着吧。” 罗大姐两眼满是不敢置信,看着那块银子,“嫁妆也要回来了?弟弟你拿着吧,我留在家里,本就是拖累了你们。” “大姐拿着吧,平日里要买什么也方便,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长生柔声说道。 罗大姐一直推辞,赵氏也道:“这银子就当是大姐儿在家里的花销,还是长生出息,本以为只当是喂了狗,没想到还能要回来。” 长生见无人接银子,便将钱给了大陈氏,说道:“这钱劳烦奶奶先收着。” 大陈氏也点了点头,说道:“这是大姐儿的嫁妆,我收着,绝不会贪了去,大姐日后想要改嫁,再陪了去便是。” 罗大姐闻言,却脸色一白,喏喏道:“我不想嫁人了。” 大陈氏脸一沉,当即说道:“女子哪有不嫁人的,你不嫁人,底下的弟弟妹妹还要成亲呢。” 长生见罗大姐如此模样,赶忙阻拦道:“奶奶,我们都还小,大姐只是一时想不通,等过段时间便好了。” 罗大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赵氏按住了手。 等到大陈氏不在跟前,长生再去寻了罗大姐,神情恳切的说道:“大姐一朝被蛇咬,如今说再嫁之事心里难免抵触,虽然世间男子并非都如郑二郎那般狼心狗肺,但大姐若心意已定,弟弟也不会强逼于你。” 罗大姐闻言松了一口气,看着长生眼中满是感激。 长生又道:“罗家遭逢大难,如今罗家就只剩我们几个人了,都是一家子骨肉,弟弟没什么本事,但供养姐姐一口饭吃还是可以的,只要弟弟在一天,绝不会逼迫姐姐。” 罗大姐眼泪倏忽而下,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下来,就像是远航的小船终于见到了灯塔。 “姐姐只管安心在家里住着便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长生心下清楚,罗大姐要面对的才将将开始,除了家里人的想法,还要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只能尽量表达自己的想法。 过了十五,便出了正月,长生便要继续开始求学。罗家的年过的甚是清冷,除了给夫子家拜年,罗家再无一个亲朋,也无人给罗家拜年。 开年长生便正式升入了甲班,甲班学子是私塾里最顶尖的一波学生了,长生进入甲班时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关注。 虽然他是私塾里升班最快的学生,但因着他年纪不小,甲班学生们便以为他从前在别的私塾学习过。 没有人问,长生也不会主动提,前世多年摸爬打滚的经验,让他身上带着一股子沉稳,不会如这个年纪的少年那般轻狂。 甲班一共有三十人,年纪最大二十来岁,最小的八岁,甲班与别的班不同,这个班的学生被夫子要求参加每年的童生试,若是考上童生,那就算是从私塾毕业了,以后便在家自己读书,如果有不懂的也可以来询问先生,若是考不上,那就继续回来读书,等待下一年的考试机会。 开年第一年,张夫子便说了开年参加童试之事,原本按理哪怕长生才进甲班,也要参加这一次的童试。 但长生情况特殊,便不能参加这一次的科举,他身在孝期,若是参加科举考试,一经查明,轻则永不录用,重则流放千里。 古代守孝三年,实则是二十七个月,长生能够参加科考的时间,便在两年后。 两年不能参加考试,长生看着甲班的学生来了新人,走了旧人,他却没有半分焦急,而是用两年时间努力学习,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 这两年里,他再也没有进过山,日日往返于家里和私塾之间,就连在路上的时间他都不放过,全都在背诵四书五经,他这般努力,罗家众人全都看在眼里,大家也不敢吵着他,平日里走动全都小心翼翼,遇事也不敢烦他,只唯恐会惊扰了他。 建业六年二月初三早晨,天空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县城客栈里已经是灯火通明,长生在大厅里吃了一碗香喷喷的面条,跟随着众考生一起向县衙方向走去。 第16章 意外 “哎,这是我第三次参加县试了。”柳肖低声说道,神情有些紧张。 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事,事不过三,这一次你一定能考上。” 柳肖是长生的同窗,今年十七岁,但已经参加了两次县试。一次次考而不过,损失的不止是钱财,还有自信心。 “你平时学得很好,不要紧张,正常发挥就可以了。”长生安抚道。 柳肖闻言,立马说道:“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我能过?” 长生点了点头,柳肖本就学得不差,只是心理素质太差,因而前两次全都失败了。 “这次如果还不过,我可能不能继续留在私塾里了。”柳肖垂头丧气的说道。 长生挑了挑眉,问道:“家里不让你读书了吗?” 柳肖点点头,说道:“读了这么多年没有一点成绩,家里说今年还考不上童生,就去找一份账房先生的活做。” 长生想起柳肖的家庭,他是家中幼子,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如今尚未分家,猜测着也许是因为上面几个哥哥不愿意供养了。 别人家的事长生也不方便置喙,便道:“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就像平常一样,一定能过的。” 柳肖提着考篮的手都在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我尽量不紧张,但进去了就不是我能控制的。” 周围考生中,要么神情如柳肖这般紧张,要么就是自信满满,如长生这般神情平静的,却没有几个人。 到了时辰,考场大门开启,考生排队入场,经过搜身之后,方才进入考场。 进了考场还不算完,还需要另一重验证,即结保,县考五人一组,互相结保,如有一人作弊,其他几人连坐,与长生结保的四人,都是他在私塾里的同窗,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因而他不需要多加担心。 除了结保之外,还需要一个廪生作保。 廪生,是秀才中顶尖的那一拨人,廪生作保,自然不是免费的,这次给长生几人作保的廪生,是张夫子的远亲,长生几人每人向这位廪生交了五两银子的作保费。 作保费的价钱并不固定,而是随着行情变动,低的时候三四两,高的时候十多两,张夫子介绍的廪生收费还算实惠。 读书在古代一直是一件门槛较高的事情,除了每年的学费、书本费,考试用费也十分的耗费银钱,一户普通的农户之家一年饮食自给自足,额外花销可能只需要一两银子,而学子科举,仅入门考试童生试的作保费,都要耗掉一家农户三四年的花销。 除此之外的赶考费、报名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如长生这般,家不在县城居住,考试还得提前一天到县里住店,而那些路远的考生,甚至会提前数天住店,住宿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在作保验明结束之后,长生五人终于能进入考场。 童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县试和府试一年举办一次,院试却是三年举办一次,通过县试和府试的,被称为童生,只有三种考试全部通过的,才能被称为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 若是取得童生名号,却没有通过府试的,下一次考试时,可以直接参加府试。 考场设在县衙旁边,里面的考棚都比较破旧,此时尚是早春时节,天气依旧比较寒冷,长生先检查一下考棚,索性这个考棚还算完好,漏风之处很少。 长生算是进场比较早的一批考生,他早上起得太早,见离开考还早,便靠着墙壁打盹。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长生才被一阵锣声惊醒,此时已经开始发放答卷和草稿纸,发完答卷没多久,就有两个差役举着写着考题的木牌在考场内游走。 长生先在草稿纸上记下题目,县试作为科举的入门考试,题目一直不是很难,切合题意语句通顺卷面整洁就可以过关,第一场考试一共有三道题,试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长生觉得不难,思考片刻后便在草稿纸上写了起来,等到午时,他已经将三道题写完,只等誊写。 此时考场里已经弥漫起食物的香气,长生朝巡视的衙役招了招手,买了一碗清水,就着家人准备的炊饼和肉干吃了起来。 “大人饶命呐!”考场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求饶声。 长生吓得一噎,一口炊饼差点梗在嗓子里,一连喝了几口水方才压下去,那声音就在长生隔壁,因而他听得极为真切。 “带走。”长生听见一道低沉的中年男声。 紧接着,那隔壁的考生似乎被人捂住了嘴,长生只听见肢体推搡之声,再没听到那考生的声音。 离着长生不远的柳肖,听见这一声求饶,顿时手一抖,福如心至一般匆忙甩手,一滴墨水甩在考棚墙壁上,墨水顺着墙壁往下流,看上去十分显眼。 差一点点就污了卷面,柳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鼻头一酸,他想到自己日日勤学苦读的努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的拽着,他放下笔,用力的抹了一把眼泪,看着那张答卷足足看了一盏茶的功夫,嘴角方才裂开一个笑容,他又看了眼那沾了墨点的墙壁,感觉像是迈过了一道大坎。 第17章 堂号 长生丝毫不知这边柳肖近乎死里逃生,他用了一个时辰将答卷誊写完毕,而后陆续有考生退场,长生想了想留在这里也无用,还不如起身回客栈好好休息。 县试分为五场考试,第一场考试之后,成绩将会在三天后公布,通过者才有资格参加下一场考试,长生心中倒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当,完全有把握能够考过。 长生在考试院外,遇到了正在翘首以盼的柳肖,见他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便问道:“敬之出来很早吗?” 柳肖,自敬之。 “我才出来一会,想着等等你。”柳肖笑着说道。 这种考试,长生也觉得没什么好对答案的,便问道:“回去?” “大哥。” 柳肖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道脆凌凌的女声,转头望去,只见一少女,布衣荆钗,双眼清亮亮如同一汪澄澈的湖泊,柳肖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一般。 “二妹,你怎么来了?”长生满脸惊喜,刚刚结束一场考试,虽然并不辛苦,但有亲人在外面等候,确实觉得十分舒心,又向妹妹介绍自己的同窗。 罗楚楚朝着柳肖微微一笑,柳肖耳根通红的点点头 “奶奶不放心你,就让我过来看看。”罗楚楚在家里待了两年,日日看着哥哥勤学苦读,虽然吃住比不上在秦家为婢时,但心下却觉得十分踏实。 “我有手有脚的,这有什么不放心的。”长生笑着说道。 柳肖也在一旁说道:“是啊,罗家妹妹,就算德固有什么事情,我们这些同窗也不会置之不理。” 恒,德之固也。 长生大名罗恒,因而在加冠之后,张夫子为他取字德固。 “你就不盼着我点好。”长生拍了一下柳肖,又说道:“如今天色还早,我们先去客栈收拾了东西,赶在天黑之前回家。” 柳肖心下有些不舍,便道:“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不如在城里吃了饭再回去。” 长生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说道:“不了,昨日家中长辈就说了,晚上要回去吃饭的。” 柳肖跟长生不同,他寄宿在城中亲戚家,走到岔路处长生兄妹便向他告别。 走了数十米,长生不经意回头,发现柳肖还站在原地,他只以为是古人质朴醇厚,并没有多想,还向柳肖挥了挥手。 等到二人回到家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索性一路还算风平浪静,没有遇见什么意外,远远便看到罗家屋子里点着灯火,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十分温暖。 “回来了。”见到长生兄妹回来,大陈氏心底一松。 长生两个婶婶对他嘘寒问暖,也没有问他考的怎么样,就像是在刻意避开一样。 三天后,长生收拾好行囊再次出发,此时,县里已经公榜。 “德固,你居然考了头名!”人群中的柳肖冲了过来,那高兴的模样好似是他中了头名一般。 长生心下一喜,又问道:“那你呢?” “我也过了,只是名次没你那么好看。”柳肖摸了摸后脑勺。 “过了就好。”长生笑着说道。 周围的人闻言都跑过来恭喜长生。 “不过是第一场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长生看向这道刺耳的声音来源,是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少年眉目精致,唇红齿白,见长生看过来,头一仰,神情十分不屑。 “这人是谁?”长生见周围人顿时都不说话了,便低声问一旁的柳肖。 “这是赵临,是赵氏私塾赵夫子的儿子,素来有神童之名,这场考试是第二名。”柳肖小声解释道。 长生也不是怕事的,闻言挑了挑眉,说道:“我倒没见过这么大的神童还在考童试。” “你!”赵临气急,指了指长生,十分生气的说道:“你走着瞧,下一场我要你好看!” 等到赵临气鼓鼓的离开之后,一旁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赵临从六岁起便开始传神童之名,但到现在还是个白身,这神童之名确实名不副实。” 这份榜单几家欢喜几家愁,长生见有人开怀大笑,也见有人哭得直不起身。 长生确认自己是头名之后,便回了客栈,第二场考试就在隔天,长生又起了个大早,依旧是之前一样的程序,只不过这次长生换了考棚。 这场考试取前一场考试前列者,提坐堂号,这场考试提了十个人坐堂号,那赵临正好在长生的隔壁,而长生的考棚正好对着主考官的位置。 第18章 头名 本次考试的主考官便是县尊大人,长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县官。 这位县令大人看起来是四十岁左右,面容儒雅,一身官服,看起来甚是威严,长生只觉得这人的气势比起他从前看过的那些领导,完全不遑多让。 县令在第一排扫视一圈,看到长生正望着自己,微微皱眉,长生朝他笑了笑,便低头开始答题。 大半日就这么过去了,长生交了卷之后,却没有离开。 县令挑了挑眉,问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乐?” 提坐堂号本就可能会面临主考官的发问,赵临咬了咬牙,没想到县令大人会问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 长生当即恭敬答道:“圣人之乐,乃志同道合之乐,德相若、道相似,故而喜不自胜。” 县令大人捋须点头,听着这回答中规中矩,起码长生的基础打得很是牢靠。 长生出了考场,外面没有人等候,他事先跟家人说好了,不必派妹妹们来接,林家村虽然离县城很近,但妹妹们毕竟是女孩子,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就追悔莫及了。 他在外面等了约莫一刻钟才等到柳肖,柳肖出来时满脸都写满了兴奋,看见长生在等候当即两眼放光,说道:“德固,我这次考的好极了。” 长生也没有多问,只笑了笑说道:“那就恭喜,等你的好消息。” 长生依旧没有在县城多做停留,收拾好行李之后就回了林家村。 县试五场考试,不比其他考生的战战兢兢,就像在面对人生中的重大抉择一般,长生就像是面对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他满怀信心,没有丝毫担忧,心态平常,如同吃饭喝水一样。 最后一场成绩张榜,长生依旧是头名,这也意味着他成了县试榜首,这样的成绩,如无意外,一个童生身份跑不掉了。 林家村的人一开始听说长生学了两年多就参加县试,心里还有些瞧不起,背后没少说风凉话,而后听得他是县试头名,围绕罗家的风言风语顿时少了许多,村里人虽然背后依旧嘀咕,但面对罗家人的时候,少了几分怠慢,多了几分尊重。 县试过后便是府试,府试之后就是院试,院试三年一届,今年恰巧是院试之年,府试在四月初开考,长生考完县试在家休整了二十天,就开始准备行囊启程参加院试。 双凤县位于琉省下辖大成府境内,因而府试便在大成府举办,双凤县地处偏僻,乘坐马车去往大成府也要耗费三日。 也有家境贫寒的学子选择步行赶考,长生到底不想为难自己,与一干同窗一起租了便宜的马车。 便宜的马车自然简陋颠簸,一路上好一阵折腾,柳肖脸上还写满了肉疼,这一趟马车花费了半两银子,柳肖原本想步行赶考,却被长生劝住了,长生只道“如今县试都过了,若是因为赶考辛苦坏了精神,最后府试功亏一篑,岂不可惜?” 柳肖坐在马车上,肉痛之余,心下也想着若非坐马车,估计自己还在路上飘着呢,对于长生又多了几分信服。 大成府自是较双凤县繁华许多,只是这份繁华,却不是他们这些考生能享受的,大家完全没有玩乐的心思,进了客栈之后立马又进入苦读状态,想要在最后时刻搏一把。 这日,长生刚刚摊开书本,便听见一连串的推搡之声。 “没钱你住什么店!” 第19章 试帖诗 长生刚刚想要起身,便被柳肖给拦住了,柳肖满脸都写着不赞同,说道:“出门在外,还是少管闲事为好。” 长生摇了摇头,道:“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柳肖见他执意如此,无法阻止,也只得起身跟他一起出去。 大厅里是店小二在推搡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店家且行行好,我盘缠被人偷了,一旦考完试,立马回家给你们拿钱。”年轻人哀求道。 掌柜却根本不买账,说道:“你既然没钱,那就去城外住,城外那么多破庙总有一个适合你的,我们客栈从不赊账!” 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顿时面如死灰,喃喃道:“若是住城外,我如何能赶得上考试?” “客官,今次不能考试还是等下一次吧,勿要在这里强留,影响其他的客人。”那掌柜送客的态度十分坚决。 书生面色灰败,又看向一旁看热闹的读书人,拉扯其中一人道:“张兄,我们是同乡,求求你了……” 那被他拉扯的张姓书生,立马扯开自己的衣服,说道:“某家境贫寒,怕是无能为力。” 那年轻书生见他如此,哭了起来,朝着那张姓读书人跪了下去,说道:“张兄,我求求你了,让我跟你住一起吧!等我高中了一定会报答你的!” 长生挑了挑眉,读书人自来清高目下无尘,没想到这个书生竟然会跪下来,也不知该说他放得下身段还是说他没有文人风骨。 “如此作态,简直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柳肖摇了摇头,很是瞧不上。 长生看着那年轻人双目冲红的眼睛,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们回去吧。” 柳肖闻言松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怕你可怜他。” 长生叹了口气,说道:“只是错过一次考试而已,他饿不死,有手有脚能读会写,总能混到一口热饭吃。” “是了,我们自己就是贫苦出身,根本帮不了他。”柳肖说道。 参加此次府试的全是各县赶过来的考生,整个大成府的客栈全都住满了,住宿费也跟着水涨船高,长生家中还有余钱,能独自负担房钱,但柳肖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因而两人是同住一间屋子的。 “你起来,不要求他!”突有一道年轻的男声响起。 长生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只一眼,便觉得有一种蓬荜生辉之感。 少年肌肤白皙细腻,面若好女,若非是明明白白的读书人打扮,喉间又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喉结,定然会被人怀疑是女扮男装的娇客。 “这位兄台,你若不嫌弃,不妨跟在下同住一间。” 那少年刚刚说完,他身后跟着的小厮立马说道:“少爷,谁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这般随意的帮了他,万一引狼入室怎么办?” “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不会害了你们少爷!”那书生跪在地上,朝着那少年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伺墨,不要胡乱猜忌他人,我相信这位兄台不是那样的人!”那少年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书生,朝着书生说道:“出门在外,当行义举,区区小事,兄台不必挂在心上。” 长生看着少年和书生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只能感叹古人心性淳朴,见事情已经接近尾声,拉了拉柳肖,两人便回了房间。 “那位小公子,当真是个仁善之人。”柳肖不住的感叹道,他自己不会这么做,但对能够这么做的人,还是充满好感的。 “恩。”长生点了点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说起来容易,但能做到的人却很少。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被长生二人抛在脑后,两天后,府试开启。 原本是满城沉睡的时间,此时全城所有的客栈却都热闹了起来,常人早餐都想进食一些诸如粥面之类好克化之物,但这次大多数考生选择的都是米饭。 贡院里的恭房自来以环境恶劣闻名,不少人都想少摄入一些水分,这样可以少上几次厕所,因而许多人大早上就点了米饭来吃。 长生和柳肖叫了两大碗米饭,一碟青菜,一小份肉菜。 长生吃饭一向很快,他吃完后放下碗,四处张望间,就看到隔壁桌坐着的,正是上次见到的落魄书生与美貌少年,两个人吃饭,小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甚是丰盛。 那少年的书童站在一旁,斜眼瞧着那书生,神情甚是不屑。 长生眉头一皱,忽然看见那书生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长衫,衣服偏小,似乎是那少年的衣服,连衣服都能相借,长生思量着两天没见,这两人关系竟然已经如此亲密了。 容不得他细想,柳肖终于放下了碗,两人的桌子上,不仅碗底干干净净,就连盘子里的菜汤都一滴不剩,柳肖打了个饱嗝,提起一旁的考篮,朝着长生说道:“德固,我们出发吧。” 外面全是漆黑一片,但有大片考生结伴同行,长生二人丝毫不怕迷了路。 贡院就在府衙的隔壁,此时这里早就挤满了人,全是应考的考生或者家眷。 卯时刚至,突然传来一阵阵脚步声,长生只见两列兵士手中举着火把,井然有序的跑步过来,这些兵士们找到自己的位置后停了下来,点亮火把,顿时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卯时一刻,贡院大门打开,千名考生依次入内接受检查。 长生和柳肖位置靠后,一直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他们。 不比县试时的敷衍,府试明显要严格许多,长生接受检查时,外衣扒掉,就连头发都被逼着散开,差役的手在他的头发里摸了又摸,确认没有夹带小抄之后,方才准许他入内。 长生被衙役引导着进了一间写着“双凤县”的小屋子,他和柳肖以及另外三个来自双凤县的考生一起,当场签下了一份彼此证明的结保书,又有两个廪生按下手印,确认五人身份无误,方才算是成功熬过了检查过程。 府试在长生看来,更像是一次复试,考试内容并没有比县试深入多少,甚至场次也从五场减少到三场,只不过作保的廪生却从一人增加到了两人,长生付给廪生的作保费,也变成了十两银子。 长生坐下来没多久,便听见三声礼炮响起,紧接着就有人来发放答卷和草稿纸,一刻钟后,衙役用牌灯巡行场内,考题贴板巡回展示,长生确认自己完全看清楚题目后,方才将题目誊抄在草稿纸上。 这一场考试依旧是四书文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长生于诗词之道上中规中矩,并非完全不会写,但写出来的诗句毫无灵气,因而将作诗留在了最后。 试帖诗乃是以前人诗句或者名作中典故来命题,试帖诗又称赋得体,历史少最出名的赋得体诗恐怕就是那一首“离离原上草”了。 这一次考试的题目看起来十分简单:“边地多悲风”。 试帖诗若不弄清楚出处,就很容易偏离题意,而这句诗,也确实十分迷惑。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诗,看起来像是出自一首边塞诗,但长生运气好,恰巧知道这首诗的出处。 长生万万没想到,科举考试居然会选一个女人的诗,并非他心怀偏见,而是古代这样一种男权至上的氛围,又是科考这样的大事,估计许多人都没想到会选这句诗。 这句诗乃是出自女诗人甄宓的《塘上行》,并非边塞诗,而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诗。 前世中国历史中也有一位甄宓,不过那位甄宓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美人,学渣如长生前世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更多的了解就不清楚了。 但长生到了这个世界后,下决心研究这个时代的历史,对于熟悉的历史名字他就多了几分关注,这个时代的甄宓依旧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不过她还是一位十分出名的女诗人,《塘上行》就是其中之一。 了解出处之后,长生很快便写出了一首诗来,虽然不出彩,但也绝对不跌份。 这次长生没有提前交卷,日落时分,与众考生一起,随着人流出了贡院。 第20章 骗子 这场考试一共考了十天,考生一场比一场少,等到长生考完最后一场出来的时候,人数已经只有三百多人了。 长生和柳肖一路回了客栈,刚进大堂,就听见里面闹哄哄的,长生不懂发生了何事,跟着柳肖一起望过去,就见事件的中心,是那美貌少年和他的小书童侍墨。 美貌少年全然没有当日见到的意气风发,只见他脸色惨白,颓然的站立在那里,满脸都是不敢置信,而小书童侍墨正拉着掌柜的据理力争,说道:“这人以前是店里的客人,你怎么会不认识呢?” “发生了什么?”柳肖拉了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兄弟问道。 那大兄弟指着主仆二人说道:“这就是一出东郭先生与狼,先前这小公子怜惜那落魄书生,将他接来同吃同住,如今钱财全被那落魄书生给卷了去,原先不知,此时方才发现,那落魄书生就连身份都是假的,也不知他是如何瞒过了那对主仆,听说被卷走的还有少年母亲的遗物,真是好心没好报,可怜呐……” 考试检查严格,想要冒名顶替十分困难,长生心下猜测着,恐怕那落魄考生本就不是考生,而是专为行骗,骗子永远是最精明的,长生看着事件中心的主仆二人,心下想着,还好骗子是在少年考完之后才卷了钱财,也算是没有影响到少年的考试。 长生却不知,骗子才没有那么好心,只是苦于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等到考完才抓住了空挡而已。 很快,就有大成府的捕头上门,待询问完事情因果之后,草草说了一句:“回头等消息吧”,便告辞而出。 在场诸人见此情形,心中明了,这少年的银钱多半是回不来了。 “是你,你跟他是同乡,他是什么人你肯定知道,当日你袖手旁观故意不管他,你们是不是一伙的!”书童侍墨突然拉扯住人群中的一个书生。 那书生便是那日见到的被骗子拉扯的张姓书生,张姓书生闻言面色大变,赶忙解释道:“我原本不认识那人的,只是他主动说跟我是同乡,我委实不知他是何人。” 张姓书生也觉得十分委屈,他住进客栈没多久,这骗子就过来套近乎,最后搞得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同乡,偏偏客栈里住的大多是读书人,心性单纯,也没有人怀疑,就连被骗的那个少年,都没有查看过那骗子的考试凭证。 侍墨还想跟张姓书生歪缠,那美貌少年却直接道:“侍墨,放过张兄吧,是我识人不清,何必纠缠于他。” “少爷,那可是夫人留下来的玉佩啊。”侍墨说话间已经带着哭腔了。 少年脸色惨白,说道:“就当是我买个教训。” “少爷,如今我们怎么办,没了房钱,也没了路费,该住哪里?”侍墨问道。 “城外那么多破庙,总能找到一个住处。”少年说道。 “少爷,不妨找同乡们借点银钱吧。”侍墨说完,原本闹哄哄的众人顿时全都往后退,愣是又空出好大一片地方来。 美貌少年摆了摆手,道:“大家也不富裕,何必为难他们?” 这一番话下来,长生对这个少年倒是充满了好感,面对困境既不怨天尤人,也没有一味依靠他人。 书童扶起他家公子,手里提着一个包裹,就这样出了客栈。 长生朝着柳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跟他说两句话。” 柳肖拉了他一下,以为他要接济,便说道:“你家里也不富裕,他饿不死,你的银子给出去了多半就收不回来了。” 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给银子。” 长生追出去时,主仆二人还没有走多远,长生喊道:“兄台且留步!” 美貌少年回过头来,看到长生有些疑惑,问道:“这位兄台,不知有何赐教?” 书童侍墨一脸希冀的看着长生,希望这人能接济一下他家公子。 长生朝少年拱了拱手,说道:“看公子衣着打扮,想来家底不浅,公子出身富贵,却遭逢此难,恐怕正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 “多谢兄台好意,我自己识人不清,遭逢此事,都是命里合该之事。”话虽这么说,但少年脸上到底满是颓色。 长生安慰道:“兄台也看开些,此时遇到这桩祸事,只是损失一些钱财,总比日后官场上遇到这种事好。” 听到长生提起“官场”二字,感谢长生看得起他,少年郑重一拜,也算是谢了长生劝慰,“多谢兄台安慰,某受教。” 长生心下感叹古人重礼仪,赶忙扶住少年,说道:“看你穿着打扮,想来是个没吃过苦的,估计也不知自何处谋一份营生,我且厚颜为你指一条明路,若是兄台自忖书法上乘,到可以去书铺里谋一份抄书的活计,虽不能大富大贵,但能保兄台这几日饱饭,待熬到三日后发榜,兄台大名高中,想来那时也能筹借到返乡的路费。” 侍墨闻言,撇了撇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 少年脸上却一喜,又是郑重一拜,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多谢兄台指了一条明路,某感激不尽。” 长生并没有直接出钱,但于少年看来,他人避之不及的时候,长生帮他出了点子,就如雪中送炭一般,看向长生时满心感激。 待长生回到客栈之后,柳肖凑了上来,问道:“你真没给他银子?” 长生摇了摇头。 “那你们说了许久,都谈了些什么?”柳肖十分好奇。 “左不过是建议了两句。”长生说完,又看着似乎有些跳脱的柳肖,问道:“今夜要不要在大成府里逛逛?” 柳肖自是同意不提,等到出发时,却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为了考试,一群书生压抑了许久,难得结束考试,当即就闹腾起来了。 “我们先去夫子庙的集市逛一逛,然后再去那烟云街如何?” 长生皱眉,看向那说话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此时正挤眉弄眼的跟人打暗号,形容有些猥琐。 烟云街在大成府很有名气,原因无他,这条街上满是花楼,是大成府有名的销金窟。 “甚好甚好,听闻烟云街今日选花魁,我等自然要一饱眼福!”另一个书生接了腔,人群中瞬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长生不愿意去那样乌烟瘴气的地方,但一旁的柳肖却满脸跃跃欲试。 第21章 馄饨 夫子庙这边熙熙攘攘,一群书生浩浩荡荡的出行,直接将路边的馄饨摊挤了个满满当当。 为首的书生郑石一看馄饨摊上没有几个空闲位置,便朝着众书生说道:“夫子庙又不是只有这一家有名的小吃摊,人潮拥挤,我们不妨换一家吧。” 长生已经闻到了馄饨锅里弥漫出来的香气,那香气似是活的一般,一阵一阵如同一只手挠在他的心间,他举目看了一下夫子庙四周的摊位,全都坐了不少人,便道:“这里这么多人,估计也找不到哪家摊位能够容得下我们的,不如大家分散开来,想吃什么就自己吃。” 众书生一听,觉得说得十分在理,郑石想了想说道:“大家先散开来,半个时辰后在夫子庙门口集合,一起去烟云街。” “我就不去那里了,你们到时候不必等我。”长生直接说道。 柳肖有些犹豫,说道:“好不容易考完了,去那边松快松快,德固你也勿要迂腐了。” 长生摇了摇头,说道:“这几天考试,觉得十分疲累,想吃完随便逛逛便回去休息。” 郑石立马说道:“你若想休息,去烟云街休息岂不美哉?” 说罢,旁边的书生们一阵哄堂大笑,个个都神情揶揄的看向长生。 “实在是体力不济,去了反而不美。”长生解释道。 听他这么说,郑石脸上表情更是猥琐,拍了拍长生的肩膀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这么虚呢,这可不行啊。” 长生知他定然是误解了,便道:“我自幼体弱,因而要修身养性,就不耽误各位的美事了。” 听他这么说,郑石等人也不再歪缠,便与长生分别,临走时还不忘拿着长生打趣。 柳肖脸上有些犹豫,他既想陪着长生,又想跟着那些人一起,怕误了去烟云街的时辰,长生见此,便直接道:“你跟他们一起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一个人可以的。” 柳肖闻言,当即不再犹豫,跟了上去。 馄饨摊上坐满了人,几乎没有单独一桌的情况,与长生同坐一桌的是一对年轻的父子。 长生微微打量一眼,这父子二人俱是一身富贵装扮,在他们隔壁桌又有两个身着短打衣衫的人,那两个短衫者吃一口总要看一眼这对父子,长生起先以为这父子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人,而后看着情形,这些短衫者倒像是这对父子带着的家丁。 长生四处看着夫子庙这边人来人往,突然觉得身边一暗,侧头一看,见到来人便问道:“赵临,你怎么不跟他们去烟云街?” “我对女子不感兴趣。”赵临恹恹的说道。 长生顿时脊背一寒,不自觉的往旁边移了移身子,问道:“莫非你对男子感兴趣?” “呵呵。”原本低头吃馄饨的有钱父亲笑了起来,见长生二人望过去,便放下碗朝二人拱了拱手,说道:“抱歉,是某失礼了。” 长生朝他点了点头,道:“无妨。” 赵临瞪了长生一眼,涨红了脸说道:“你瞎想什么呢,枉你还是个读圣贤书的人!” 长生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赵兄弟也是个不近女色的君子。” 赵临不自然的抿了抿嘴,接着说道:“花街柳巷的烟花女子,我自是不喜欢的。” 此时长生的馄饨端了上来,长生急着平常,便不甚在意的说道:“知道了,你喜欢的是良家女子。” 赵临听着这话,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偏偏讲不清楚原因,馄饨摊里人多,他的馄饨才点没多久,因而估计有一会好等,赵临便接着缠着长生说话。 “这次府试你有把握吗?我心中老觉得忐忑不安。”赵临一脸忧愁的说道。 长生吞下一口馄饨之后,方才说道:“你不是公认的神童吗?慌什么?” 赵临摇了摇头,说道:“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读四书,六岁时神童之名便传遍双凤县,到如今却依旧是个白身……” 长生本以为两人的关系应该是很差的,没想到赵临居然会跟他说这些话,赵临再怎么不讨喜,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长生心下不由一软,说道:“这次考试结果还没出来,你未必还是个白身,且第一场考试的试帖诗那般刁钻你都通过了,你还怕什么?” 赵临摇了摇头,说道:“那试帖诗我其实理解错了,约莫着是两篇四书文写得太好,才能侥幸通过。” “不管理解对错,总归最难的一场考试都通过了,后面的你还慌什么?”长生说完,便将吹冷的馄饨一口吞下,入口鲜嫩,皮薄肉馅,比他以往吃过的任何一碗馄饨都好吃。 “我心里慌乱的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都是自己心里瞎想,县试的时候你不还总针对我,现在缠着我干什么?”长生直截了当的说道,这馄饨太好吃的,奈何美食当前,赵临这个倒霉孩子偏要在旁边唉声叹气,十分影响心情。 赵临听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说道:“我哪有针对你?我这是正常竞争。” 长生闻言,放下勺子定定的看着赵临。 赵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你看什么?哪里不对?” “我看你年纪轻轻,长得也怪好看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长生说完,赵临愣了片刻,坐在隔壁的年轻父亲却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另一桌坐着的两个家丁立马站了起来,问道:“五爷,您这是怎么了?” 年轻男人摆了摆手,说道:“没事,就是呛了一下。” “并非在下有意偷听,实在是离得太近,这位兄台说话好生有趣,某失态了。”年轻父亲朝长生拱了拱手。 长生摇头,只觉得这古代人笑点也太低了,便道:“无妨。” 赵临满脸通红,凑近长生恶狠狠的道:“你骂我脸皮厚!” 长生轻笑一声,道:“前倨后恭,翻脸不认,你还不是厚脸皮?” 赵临先是生气,而后又低下头,扭扭捏捏的,道:“我从前是有些嫉妒于你的,只是离了双凤县,才发现天外有人,你我之间的争端实在是登不上台面,也希望你不要计较。” 长生觉得他接触的古代读书人都还不错,很少有那种道貌岸然之辈,如同赵临虽然一开始想抵赖,但后来也能低得下头来的,属实不易。 少年人难免有几分意气用事,说话做事都十分冲动,长生本也没有与他计较,便道:“你放心,我从未与你计较过,大家是同乡,出门在外,自然是该守望相助的。” 赵临面上一松,紧接着,长生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考了那么多年,听你说话的意思,似乎是第一次参加府试,莫非你每次都只参加了个县试?” 赵临原本和缓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第22章 方子 长生被赵临看的心底发虚,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恰巧此时赵临的馄饨终于端了上来,长生赶忙道:“馄饨来了,你肯定饿到了吧?” 赵临当即也不理他,此时隔壁父子俩终于吃完了,那个父亲朝长生拱了拱手,道:“有趣的朋友,某先告辞了。” 那年轻父亲身边,看起来五六岁的男童也跟着似模似样的朝长生拱了拱小胖手,长生觉得十分好笑。 这对父子刚走,隔壁桌上的两个下人也跟了上去。 紧接着,长生二人便感到眼前一黑,那年轻父子空着的座位上,一个肥硕的身影坐了下来。 来人满脸横肉,身材宽广,看上去比长生和赵临加起来都还要肥硕,那重量似乎直奔三百斤去了。 “店家,来五碗馄饨!”那人一坐下就直接一抬手,怕店家没注意,还特意拿白胖的手掌比划了一番。 这家馄饨极为实惠,一碗馄饨分量并不少,如长生这样的大小伙子,吃一碗就足以饱腹,长生在心底感叹了一句对方能吃,紧接着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坐了下来。 那瘦子刚一坐下来,便道:“你那五碗馄饨匀我半碗可好?” “你还不如点一碗,匀我半碗。”胖子说道。 那瘦子想了想,点点头,道:“这样也行。” 长生闻言,险些笑出声来,紧接着他便听见这一胖一瘦说起来今日的考试,他没想到这两位也是参加童生试的考生。 长生紧赶慢赶的将一碗馄饨吃完了,便站起身来。 “你不等我?”赵临含糊着问道,伸出左手来拽住长生的衣角。 “我站着等你,后面还有人等位。”长生解释道。 赵临害怕长生不等他,便三下两下便吃完馄饨。 两人出了馄饨摊,天空已经黑了下来,夫子庙里的摊位上都点起灯笼来,星星点点灯火中,无数人群穿梭其中,看起来甚是壮观。 赵临看着路边变戏法的摊位,已经围聚了一大群人,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惊呼之声,到底是少年心性,心下十分好奇,但看年龄相仿的长生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赵临也只好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长生看着路边的摊位,心里想的却是生计大事,两年前卖兰花得的三百两银子,总有花完的一天,罗家人不能坐吃山空,他也不知该想个什么办法来谋个长久的营生。 这两年里,长生一心读书,等闲之事,大陈氏也不敢拿来烦扰长生,罗家靠着饲养家禽添了一些进项,但是对比长生读书流水般的银子往外花,到底是入不敷出。 “小娘子,说,你为什么偷我家的云糕方子!” 夫子庙前繁华的街道边,长生见一个泼皮无赖模样的年轻男人,一脚踹翻了一个年轻小妇人的摊位。 一脚之下,原本摊位上摆的满满当当的糕点洒落一地,众人见此情景,第一时间不是出声喝止,而是男女老少全都一拥而上,哄抢那掉落的糕点。 那年轻貌美的小妇人见此情景,顿时急得哭了出来,哀求道:“求求你们不要抢了,求求你们不要抢了,我家大郎还等着换钱买药救命呢!” 任凭她如何呼喊,所有人都被糕点吸引,压根不理会她。 长生看不过眼,立马去不远的街角唤了巡捕过来。 这些人一阵哄抢,地上只余下几块碎屑,后来者见无东西可抢,没占到便宜就觉得自己十分吃亏,竟然恶从胆边生,直接去抢小妇人身后的背篓,那背篓里是一包包被荷叶包裹着的云糕。 “何人在此闹事!”一声呵斥传来。 人群见是穿着缁衣的巡捕,立马呼啦啦散开围成一圈,只留下小妇人一人在摊位上嘤嘤哭泣。 长生挤回人群里,耳边飘来有人的埋怨:“这巡捕们往常总是慢腾腾的,这次怎地来的这般快?” “可惜了,我才抢到一包。”另一人这般答道。 长生抬眼望去,就见说话之人是两个粗布衣衫的汉子,两人俱是一副憨厚的面孔。 长生心下一凉,暗道人不可貌相,紧接着就见那泼皮模样的年轻男人冲着为首的捕头喊道:“谢二哥,你来得正好,这小妇人偷了我家的云糕方子,居然不藏着掖着,还敢出来摆摊,快将她捉了去!” 原本正在哭泣的小妇人闻言,喏喏道:“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我并未偷你的……” “小娘子还敢狡辩,你说是你的方子,可有凭证?”那泼皮理直气壮的问道。 “这是我家祖传的方子,我还需要什么凭证?”小妇人反问道。 “你说是就是?可有人给你作证?”泼皮冷笑着问道。 小妇人急得眼泪直流,转而看向一旁看戏的人群,道:“大哥大姐们,我这几日一直在夫子庙这摆摊,你们可以作证呀?我真的没有偷他的方子!” “你的方子?你哪有什么方子,要不是你勾引我,哪里会让你有机会偷了我家的方子?”泼皮浑不知耻的说道。 小妇人被这般冤枉,顿时气红了脸,哭着道:“你怎么能平白坏人名声?” “你拿了我家的方子,还用我的方子挣钱,你必须赔我十两银子,不然这事没完!”泼皮十分蛮横的说道。 “我当真没有拿你家的方子……”小妇人眼睛都哭红了。 原本一直没说话的捕头谢二开口道:“我这兄弟既然说你拿了他的方子,你还是好生想想该怎么赔偿吧。” 巡捕这话一出,几乎是将事情定了性质。 小妇人顿时面如死灰,她的视线看向那些围观的人群,看着他们一个劲往身后藏的云糕,哀求道:“大哥大姐们,拿了我的云糕都可以不计较,只求你们帮我作证,我根本不认识这人,更没有拿他的方子……” 围观的人群顿时声音寥寥,大多数人视线偏移,不敢与小妇人对视。 那泼皮见此,顿时得意洋洋的说道:“我看你还有几分姿色,你要是拿不出银子,不如舍了自己给我做小,这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 “够了,欺负个妇道人家有什么意思!”长生挤开两边的人群,他心下满是愧疚,喊巡捕来本意是想帮忙,没想到却害了对方。 “你是什么人?难道是这小娘子的姘头?”泼皮斜着眼睛问道。 长生直接说道:“我不认识这小娘子,只是个看不过眼的路人而已,小娘子无法证明她没有偷你的方子,但你也无法证明方子是你的,若真要证明方子是你的,不如你二人比试一场,若是你连云糕都做不出来,就无法证明这方子是你的!” 小妇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慌不迭的说道:“我可以证明……我会做云糕……” 泼皮嗤笑一声,说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跟这小娘子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想要英雄救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你怕了,不敢比?”长生问道。 泼皮冷笑,“我凭什么要比?” “你怕了吧?”赵临见长生已经出头,立马跳出来助威。 “谢二哥,别管这两个愣头青,小娘子既然不愿意赔钱,那就抓她进衙门就是,若有人阻拦,直接一并拿下!”泼皮说道。 长生却没有半分害怕,道:“你一个无赖,还敢指使起官差,真是好大的威风!” 原本还没觉得不妥的谢二,闻言立马瞪了那泼皮一眼,吓得泼皮一缩脖子。 “将闹事的全部带回衙门!”谢二招呼了一声,立马众捕快就围了上来,就连长生和赵临都被围堵在内。 “谢捕头好大的官威呀!”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 “谁在说话!”谢二问道。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长生看向说话之人,竟然是个熟人,正是那馄饨摊上见到的年轻父亲。 原本气势汹汹的谢二顿时脸色一变,小跑着凑了过来,低声喊道:“五爷。” “谢二你好大的架子。”魏思谦笑着说道。 看着这笑容,谢二顿时觉得脊背一寒,道:“不过是治恶维安罢了,在五爷面前可不敢威风,小的是个蠢人,脑子转的慢,您老有话不妨直言,小的一定遵从。” 魏思谦指了指长生和赵临,说道:“这是我的两个小朋友,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还请包涵一二。” 谢二顿时明了,赶忙说道:“误会,都是一场误会。” 说完,谢二朝着一群巡捕摆了摆手,原本呈围拢之势的众巡捕顿时散了开来。 “五爷,今日是我眼拙,冲撞了您的朋友,小的再此向您赔罪了。”谢二俯首帖耳的说道,一副十足的狗腿模样。 “无事。” 那泼皮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谢二狠狠的瞪了一眼。 巡捕离开之后,人群也渐渐散开,长生拉着赵临一起,向魏思谦道谢。 “多谢兄台出手相助,不然我二人今夜怕是要在衙门里过了。”长生心中也有些后怕,自己一时冲动,他没想到古代的巡捕竟然如此蛮横,丝毫道理不讲。 “小事而已,小兄弟不必记挂心上,就算我不出手,等到了衙门,一旦知晓你二人是读书人,衙门也不会多加为难。”魏思谦说道。 “兄台大恩,罗恒铭记在心。”长生郑重一拜,又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魏思谦。” 若是大成府的读书人听到这个名字,定会激动不已,但长生和赵临都从未听到过这个名字,反应就十分平常了。 “原来是魏大哥,魏大哥若是愿意,能否赏脸去前面客似云来吃一杯酒?” 长生说完,赵临立马拉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下摆,长生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客似云来是一家酒楼,那里一顿酒席可不便宜,赵临负担不起,因而有些不情愿。 “得遇知己,当浮一大白!”魏思谦大笑着说道。 “多谢几位恩公大德,小妇人感激不尽!”几人意欲离去时,那小妇人突然跪了下去,重重的朝着长生等人磕了三个响头。 “这可使不得。”男女授受不清,古代大妨甚严,长生不敢伸手扶她,好说歹说,才将这小妇人劝起身。 “若非几位恩公,小妇人今日怕是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了。” 长生心下一颤,在这个一个名声能逼死人的时代,若是继续闹下去,还真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他想到家中的妹妹们,顿时又对这小妇人多了几分怜惜,想到妇人刚才哭喊的,她家中似乎有人等着银钱治病,长生便蹲下身来,自那被打翻的箩筐里捡起半块云糕。 在几人莫名的眼神中,长生将那云糕放进嘴里,咀嚼之后吞咽下去,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来放入箩筐里,说道:“我吃了你的云糕,就该付钱。” 说完,起身便走。 赵临咬了咬牙,放了半两银子,拿了一小块云糕。魏思谦见此,放了二两银子进去,拿了半块云糕出来。 “云糕很好吃,这银子花的不冤。”魏思谦笑着说道。 “我……谢谢恩公……”小妇人本想拒绝,但想到家里只吊着一口气的大郎,看着三人,努力的想要记住三人的面容。 三人结伴像客似云来酒楼行去,长生见魏思谦一个人,不见那个小孩子,便问道:“先前还见到魏大哥带着一位小公子,是大哥的儿子吗?” “那是我儿子致远,最是乖巧懂事!”魏思谦说起儿子,立马就笑了起来,但两秒之后笑容突然凝滞起来,左右看了看,茫然的问道:“致远去哪了?” 第23章 拐子 长生心下一突,这茫茫集市,人那么多,弄丢了小孩,若想找回来可不容易。 “致远!致远!”魏思谦的脸色一片惨白,四下张望着。 长生见他如此不冷静,赶忙道:“魏大哥别着急,先前跟着你的仆人呢,是不是跟小公子在一起?” 魏思谦浑身颤抖着,面上强自镇定,道:“你说得对,还有下人……” 话音刚落,那两个下人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这两人一个手里抓着糖葫芦,一个手里抓着糖人。 魏思谦双目死死的盯着两个下人,问道:“致远呢?跟你们在一起吗?” “小少爷?他不是跟您在一起吗?”一个下人问道。 “你们为什么不看着小少爷?”魏思谦质问道。 “小少爷让我去买糖人……” “小少爷让我去买糖葫芦……” 听着两个下人的话,三人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个下人应当是被致远给支开了,只不过不知致远是自己走丢的,还是被人带走了。 夫子庙这边鱼龙混杂,长生怕再耽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便说道:“魏大哥,派一个人去报案,我们几个分头找,如果找到了就将孩子带到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后,不管找没找到,我们在这里碰头。” 魏思谦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派了一个下人报官,其他人朝四个方向找去。 几人待的地方正巧是十字路,长生选了东边找了过去,东边就是馄饨摊的方向,也是他走过的路,一路上人来人往,他重点关注着那些小孩子,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就连被帷帽盖着的小孩子都掀起来看了一下,被人骂了好几声“有病”。 一路找着,眼见都快要离开夫子庙了,长生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孩童行色匆匆的往前走。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小孩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紧接着注意到的是小孩垂在外面的一只手。 那只手上有很多脏污之处,看不清楚本来的颜色。 “这位大哥。”长生喊道。 那男人回过头来,眉头微皱,神情带着些许戒备,问道:“有什么事吗?” “大冷天的,孩子的手留在外面,容易冻着了。”长生提醒道。 他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好心提醒一句,但那男人却愣了一下,方才活动手脚,小心翼翼的将小孩的手往怀里放。 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长生看清楚了那小孩的脸。 那是一张白净肥嫩的小脸,冬日里甚至连一丝皴裂都没有,这孩子不是魏致远,但也明显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毕竟穷苦人家养孩子可没有这般精细。 “这不是你的孩子,你是拐子!”长生大声喊道。 那拐子一听,立马拔腿就跑。 “抓拐子!抓拐子!”长生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随着他一声呼喊,人群顿时热闹了起来。 夫子庙人多眼杂,长生不好使用异能,那拐子跑的又快,长生紧追其后,拐子离了夫子庙之后,往一个小巷子拐了进去。 长生直接追了过去,你追我赶在巷子里跑了十来分钟,却见那拐子直接推门进了一个院子里。 长生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眼见那拐子抱着孩子站在院里,立马冲了上去,紧接着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风声,长生赶忙弯腰,避开了致命一击。 “狗东西,追得挺紧!”一个男人骂道。 长生往旁边用力一扭,紧接着木刺发出,直接打在那男人的腿间,那男人吃痛之下,顿时站也站不稳。 “敢伤我兄弟!” 从屋子里冲出三个人来,个个手中都拿着一把匕首,其中一人竟然是个女人,那女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满脸沧桑,喊道:“弄死这个小杂种!” 长生不停的使用异能,接连发射木刺,那抱着孩子的拐子往前一扑,孩子控制不住的脱手,长生赶忙接住那孩子。 这么大的动静,那孩子依旧沉睡,显然是被拐子弄晕了。 长生又是接连数道木刺,打在这些拐子身上,让他们无法动弹,见拐子们无法逃跑之后,长生抱着孩子进屋,屋里倒是没有多少拐子,只有七八个昏迷的孩童和一个少女。 长生仔细翻找了一下几个孩童,其中没有魏致远,他心下一沉。 哪怕没有魏致远,这么多孩子放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长生看了一眼那个唯一的少女,少女闭着眼睛依旧能看出来十分貌美,长生却毫不怜惜的拿起一杯冷茶泼在她脸上。 那姑娘睁开眼睛尚有些迷茫,就这屋里昏黄的烛光问道:“你是何人?” 长生赶忙道:“你快去报官,外面的拐子被我放倒了,这地方应该是拐子的地盘,这么多孩子都是拐来的!” 姑娘愣了三秒,忽然眼睛瞪大,她也没有怀疑长生,直接就想站起身来,却因为腿麻而摔了一下,长生赶忙伸手将她扶住,问道:“你没事吧?” 姑娘摇了摇头,挣开了长生的搀扶,她缓了一会又重新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报官,你小心一点,若是又有拐子回来,打不过就赶快逃跑。” 长生点了点头,将姑娘送出门外。 他转身看着一地的拐子,木刺打入了拐子的四肢,让他们难以爬行,只得在地上打滚哀嚎,长生从院子里找出绳子和些许破布,将五个拐子一齐绑了起来,又用破布堵住他们的嘴,将人放在院子墙角处。 长生刚刚做好这一切,院子外便传来了动静,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孩子冲进院子里,他见到长生这个陌生人,愣了片刻,立马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长生岂能让他逃跑,两发木刺下去,男人跪倒在地,长生抢过孩子,飞起就是一脚踢在男人身上。 这孩子赫然就是他寻找的目标魏致远,魏致远此时双眼紧闭,脸庞冰凉,长生将孩子放进里屋,又找了绳子如法炮制的困住拐子。 而后有数个拐子,如同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的跑进这小院里,这些人全都被长生拿下。 等到巡捕们终于姗姗到来时,院子里已经捆了十多个拐子了。 巡捕们见到长生这般瘦弱的身子,又看看墙角被捆着的数个拐子,不敢置信的问道:“你抓的?” 长生点了点头,说道:“官爷们既然来了,还请将这些拐子带回衙门,屋里还有不少孩子,也请官爷们一一送到他们父母身边。” “这是自然,抓住了这些拐子,实属大功一件,还请义士随我们往衙门走一趟,向知府大人呈清因果。”为首的官差十分客气的说道。 长生没有拒绝,而是进屋抱了魏致远出来,说道:“这是我友人之子,如今友人正在四处寻人,我想先将孩子送到友人身边。” 这捕头面色温和,说话却不容拒绝,道:“原本应该如此,但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先面呈知府大人,还是请义士先跟我们走一趟,然后再送回孩子。” 长生见他如此坚决,只得道:“我朋友名叫魏思谦,他在夫子庙十字街口留了人等消息,还请派一位官爷去说一声,免得他心里着急。” 果然,一听“魏思谦”的名字,那捕头面色一动,说道:“我这就派人去夫子庙和魏府通报一声。” 长生顿时放下心来,那为首的捕头原本是怕长生一走了之,那样知府问询起来就说不清楚了,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凭此搭上魏府的线。 长生本以为立马就能回衙门,那捕头却命令捕快们再搜一遍,又从一件=间暗室里找出十来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显然这些孩子不是今天被拐的。 一连找到将近二十个被拐的孩子,已经是一件大案了,众人一路拖着拐子们往衙门里走,见这阵仗,路人们如何不明白是发生了何事,立马有人拿了烂叶子臭鸡蛋砸在这些拐子身上。 众人回了衙门禀报之后,知府连夜升堂。 破获这样一件大案乃是大功一件,其中又有魏家的小少爷和秦家的姑娘,知府一下子跟两个望族搭上了线,他任期将至,本就是在努力寻门路找关系的时候,这个时候发生这件事,简直是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顿时知府看长生的眼光都不同了,只觉得眼前的小伙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待得知长生是今次赶考的考生之后,顿时就更喜欢他了。 那些拐子一直喊着疼痛,大夫看过之后,从几人的身体上拔出血淋淋的木刺来,知府大人看了不过一眼,就觉得脊背一寒。 “这是你打的?”知府问道。 长生腼腆的说道:“学生体弱,唯有此技防身。” 他摊开手,露出一把木刺。 长生使用异能伤人,他不怕自己解释不清,木刺毕竟是有形的东西,且也比较容易获取,就算旁人问起来,只当他力气大、擅长发射暗器。 知府大人想起大夫说的话,必须要大力才能让木刺摄入那么深,知府看着长生瘦弱的身板,听着他说自己“体弱”的话,额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第24章 童生 “一点心意,还请义士收下。”一身富贵的商人抱着一匣银子,强行塞进长生怀里。 长生刚想推辞,那商人便笑眯眯的告辞。 这次被拐的小孩,大部分都是殷实之家的小孩,其中有一个孩子就是这富商的女儿。 这些孩子回家之后,大多数父母很快送了重礼答谢长生,其中最为贵重的,就是这富商赠送的百两银子。 长生没想到自己随意之举,竟然能带回来这么丰厚的回报,他刚刚将一匣银子收好,门口再次传来敲门声。 长生打开门,见是一位二十左右的公子哥,这公子看起来风度翩翩,显然出身富贵之家。 “请问是罗恒罗义士吗?”那公子哥含笑问道。 “我是罗恒,你是?”长生问道。 “我叫陈七省,日前罗义士救了一位姑娘,某是她的表哥。”陈七省解释道。 长生顿时明了,赶紧将人请了进去。 “救命之恩,表妹本想上门亲自答谢,但男女有别,还请义士见谅。”陈七省面上带着歉意。 长生忙道:“本就是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客气。” 陈七省拿了一个薄薄的红封出来,双手递给长生,道:“小小心意,还请义士收下。” 长生惯例推辞,但陈七省态度十分坚决,长生推辞不得,只得受了。 长生不是个挟恩求报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连报答都决议不要的人,他收了许多谢礼,虽然他并没有做很多事,但他拿的并不亏心。 陈七省见他收下礼物,心底一松,他这表妹乃是秦家姑父的掌上明珠,此次自家祖母生病,表妹更是不远万里自京城过来探亲,若真的在大成府出了什么意外,怕是要彻底得罪秦家了。 陈七省面上又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女子重名节,世道如此,表妹被拐之事,还请义士勿要外传。” 长生神色一凛,忙郑重承诺:“合该如此,某绝不多嘴。” 陈七省又寒暄了几句,这才告辞。 长生打开那红封,他本以为会是一张银票,没想到却是一张房契,这房契就在府学所在的东城区,自来有“东贵西富北贫南贱”的说法,东城区的房子价格是南北城区的三倍不止。 这谢礼送得极为有意思,房子所在的兴文坊,离府学很近,长生早有打算,若是中了秀才,就入府学读书,显然陈七省是打听过长生之后,方才送出的这份礼物。 林家村虽然山清水秀,但长生一直觉得罗家人与那里的村民有些格格不入,如今拿了这张房契,也可以举家搬往府城。 而此时的魏府,魏思谦一脸倔强的看着他娘孙夫人,道:“德固救了致远,是我们罗家的大恩人,长生是个读书人,还是县试头名,我只是想要父亲的荐书,这样他也能拜得名师,连这点小事娘都不允?” 孙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父亲的荐书,不是让你用来报答恩情的,你若真心感激,不如送他金银器物。” 魏思谦却不买账,说道:“母亲难道不懂?对于读书人而言,金银器物都是外物,唯有读书才是正事,只是一封荐书而已,娘亲手上有三封荐书,只需匀一份出来即可。” “这般挟恩求报之人,你父亲若是得知自己的荐书给了他,必是不喜的。”这三封荐书,孙夫人心中早就有了安排,一封用来打通关节,另外两封全都留给娘家孙氏。 孙夫人知晓,一个家族还是要依靠男人支撑门户,孙氏没落已久,已经很久未曾出一个有功名者了,若是能得了荐书,侄子可以拜入名师门下,有名师悉心指点,功名唾手可得,只是她一直没有选出将荐书交给哪个侄子,因而才将荐书留在手里。 “挟恩求报?德固从未让我回报,只是我想投其所好而已,母亲不愿意,到底是不想惹恼父亲,还是怕这封荐书上写的不是孙姓人的名字?” 魏思谦一番质问,让孙夫人脸色一白,“人的名树的影,你父亲的荐书何等重要,若是推荐了一个无才无德之人,最后天下人都会怀疑他的清名,我十月怀胎生下你,却因一个外人母子离心,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生下你!” 孙夫人话说得这么重,魏思谦脸色一白,许久方才说道:“在母亲心里,到底是孙家人比亲孙子要重要许多。” 孙夫人心下一痛,感觉好像什么变了,待她细看时,魏思谦又恢复了一脸恭谨的模样。 第二日,府试成绩揭晓,长生赫然在榜,虽然不是头名,但也进了前十,不止是他,柳肖、赵临等人也全都榜上有名。 过了府试,长生便正式成为一名童生,他也顾不得庆祝,径直收拾东西,想要赶在院试之前回家一趟。 其他通过府试的考生,大多不打算返乡,而是想直接去琉省首府通临府准备院试。 相较于来时的热闹非凡,去时的道路就显得有些寂寥了,返乡者里大多是落第者,唯有长生这一个考上的,长生怕惹得旁人不悦,一路少言少行,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回了双凤县。 刚进县城,长生就见到一旁等候的罗楚楚。 罗楚楚见长生与一车人神色相同,俱是木然中带着难过的神色,轻声问道:“哥哥没有考上吗?” 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他们都没过,我不敢笑。” 罗楚楚闻言,顿时嘴角微斜,又见到旁人的神色,硬生生将笑容收敛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长生好奇问道。 “这段日子一直没消息,奶奶估摸着你应该就是这几日回来,便每日都让我过来看看。”罗楚楚解释道。 长生心下微暖,但依旧觉得不太妥当,罗楚楚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从林家村道双凤县毕竟还有一段路程,若是出了意外可怎么是好。 罗楚楚知他心里担忧,又解释道:“这段时间林五婶每天都要来县里,我跟她一起过来的。” 长生微微放下心来。 长生离家的日子里,罗家女人们全都深居简出,外人就算是想寻麻烦也很难找到,又有小猴子这个小守卫,曾经有人想要半夜闯入,却被小猴子拿果子砸了个满头脸,村子里都知道罗家虽然是一屋子女人,但有一只比狗还凶的猴子,等闲也不敢胡乱招惹。 这回长生考上了童生,村里人更加不敢捣乱了。 “老头子保佑,才能让孙儿长生考上童生……”得知长生考上,大陈氏第一时间就开始去老爷子的灵位前烧香。 “想当年,罗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小陈氏感叹了一句。 她刚刚说完,就被大陈氏瞪了一眼,“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对于罗家的往事,长生很是好奇,但知晓此时并非询问的最佳时机,也只得将心下的想法按了下去。 长生在家里休息了五日,临近启程的时候,小陈氏忽然私下里来找长生。 “你这次去通临府,考完试之后若有空闲,去一趟小翎巷,那里有一户姓吴的人家,你可以拜访一下。”小陈氏说道。 “姓吴的人家?以什么身份拜访?” “那吴家主母,是你大姑。” 第25章 见识 长生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还有个“大姑”,条件反射的便问道:“难道还有别的姑姑吗?” 小陈氏叹了口气,说道:“你还有个小姑姑,早年就没了。” 长生只觉得罗家从前应该经历了一段十分艰难的时光。 “别在你奶奶面前提小姑姑,她心里难过着呢。”小陈氏叮嘱道。 长生不是多嘴的人,被叮嘱了更不会乱问了。 “见到大姑需要说什么吗?”长生又问道。 小陈氏想了想,说道:“总归是骨肉至亲,早些年与你大姑还曾有信件往来,如今却了无音讯了,你且看看你大姑过得好不好,若是知道她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 在这里将近三年,这种家人之间的脉脉温情让他这个前世孤儿很是眷恋,他想了想又小心问道:“若是大姑过的不如意呢?” 小陈氏沉默良久,方才道:“也是,离了娘家支撑的女人,总是容易被欺负的,若是她不如意,你这侄子上门,也算是给她撑腰了。” 长生赶忙应了,亲戚间本就要多走动才能显示亲近。 这次赶考,长生去车马行包了一辆马车,林家村人见长生考上童生,还有人家想把自家的子侄塞给长生做书童,但全让大陈氏给驳了。 大陈氏只觉得都是乡亲,应了谁家都不好,且只是做书童丝毫不提卖身之事,若孩子觉得受了气,只怕家长还会找上门来,这些乡亲大多家中穷苦,送来的孩子年纪却都不大,正是最调皮没个定性的年纪,怕不是送来干活而是过来混粮食的。 长生不是文弱书生,他是个异能者,又是木系异能,因而体质很好,他经常在考场外看见被人搀扶着的考生,他每次考完却丝毫不觉得疲累,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他人照顾。 通临府作为琉省的首府,远比大成府繁华,就连街道似乎也更加整洁,长生下榻的是一家小客栈,因为临近院试的缘故,府城大多数客馆都住满了人,且大多借着院试东风提价,而这家小客栈因为条件简陋的缘故,价格没有那么贵。 长生依旧跟柳肖住同一间屋,数天未见,长生明显感觉柳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长生在小客栈里住了两天,愣是没见过柳肖几次,柳肖日日天不亮出门参加各种诗会,晚上深夜方才醉醺醺的跑回来歇息,柳肖也曾经邀请过长生,但长生以院试在即为由,拒绝了他。 第三天的时候,长生终于忍不住了,一番苦劝之后,柳肖终于定下心来,拒了几张诗会的帖子,跟着长生安生的读了几日书,只是连日入眼皆是繁华,终究让柳肖的心也跟着浮躁起来了。 “这次诗会我一定要去,据说安云公子也会参加,他可是通临府四才子之首呀。”柳肖拿着帖子,两眼放光。 长生没有听说过什么“通临府四才子”,但也理解柳肖这种见到偶像的激动,便问道:“这位安云公子是何功名?” “安云公子虽然如今只是个秀才,但他的诗作可是连魏岚先生也夸赞不已的,听闻魏岚先生还有意收他做弟子,只是安云公子以‘父母在不远游’为理由,拒绝了他。”柳肖满心满眼都是羡慕钦佩。 长生却再次皱眉,问道:“魏岚先生是谁?” 柳肖恨铁不成钢,道:“你连魏岚先生都不知道?魏岚先生是归元三年的状元,更是名满天下的大师,当今圣人几次请他出山做官,他却以志不在此拒绝了,如此风骨,当为我们读书人楷模,最重要的是,魏岚先生是我们大成府人士,你怎么能不知道他呢?” 长生其实很不明白古代的读书人,一方面汲汲营营想要科举入仕,一方面对于陶渊明、林君复这样隐士君子又极尽推崇,既满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野望,又憧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 长生只觉得委实矛盾得很。 “他一个秀才,为什么愿意跟你们这些童生玩?他难道不用闭门读书,准备来年的举人试?”长生好奇的问道,每一个层次都有每个层次的圈子,并非他瞧不起柳肖,柳肖出身寒微,又只是个童生,他身上真的没什么值得他人惦记之处。 柳肖赶忙解释道:“此次诗会的牵头人李继,是安云公子的表弟,因而他才赏脸愿意一来,这次机会真的十分难得,我与李继还算熟悉,可以带你一起参加这次诗会,读书这么累,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我同去见识一番?” 第26章 吴家 长生心动了三秒钟,看着手中的书本,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他不是柳肖,虽然家境贫寒,但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支撑门庭,柳家对于柳肖的支持更像是一场赌博。 而长生不同,他如今是一家的顶梁柱,他身上背着沉重的责任,没有任何恣意的资本。 柳肖见他言辞拒绝,心底犹豫了几秒,但还是想要一见偶像的心占了上风,他当日兴冲冲的去,又兴冲冲的回来,晚上拉着长生分享了半天见到偶像的喜悦,嘴里还一个劲的嘟囔:“你没有见到安云公子真是太可惜了”。 长生懒得理会他,柳肖却一连激动了好几天,直至院试开考,才让他消停下来。 院试只考两场,但每场淘汰的人都非常多,除了本届考中的童生,参考的还有许多往届的童生,因而竞争十分激烈。 开考当天,天色未亮时客栈就热闹了起来,一群书生用过早饭之后结伴便去往考场。 长生老远就见到考场外点着火把,早有兵卒站岗,显然通临府对这件事也十分重视,主持此次科考的是琉省学政官,这位学政官是翰林出身,曾高中传胪,据传十分年轻。 考场外写着“通临贡院”四个大字,长生等人按照衙役引导在外面排起长队,现场气氛肃穆,因而大多数人都只敢小声议论,没有一人敢大声喧哗。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长生身前的长队动了起来,依旧是十分严格的搜检,长生原本睁着眼睛脑海里复习,突然队伍前端一阵喧闹。 “大人,这不是我的,我没有夹带小抄……” 这人话未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巴,长生头歪出来往队伍前端看去,不甚明亮的火光下,看到一青衫书生,被两个衙役强硬的押了下去,甚至连给他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无数考生见了这一幕全都心里一寒,甚至有人不自觉的开始检查起自己的考篮来,生怕一不小心里面夹带了什么私货,长生和柳肖亦不能免俗。 长生等人接受检查进入贡院,再经历一次唱保之后,才能进入真正的考场,长生运气算不上多好,他的考棚就在厕所旁边,此时气味尚且正常,但过不了两个时辰,那味道绝对十分酸爽。 第一场考试依旧是在一天内考完,长生见了题目之后就开始答题,其中有一题十分偏僻,但恰巧是他没两日才温习过的内容,这种考试前正好押对题目的感觉,让他觉得进考场一来紧绷的神经都为之一松。 院试不像童生试一年一次,而是三年举办一次,因而长生格外慎重,若是这次发挥不好,那就还得等三年,出名要趁早,他并不想等那么久。 日落时分,第一场考试结束,长生出去后在外面等了约莫半刻钟,方才看到磨磨蹭蹭往外走的柳肖,见对方面上神色有些颓然,长生也不敢多问,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揽着他回了客栈。 回了客栈,只见到大堂内已经坐了不少考生,有人欢喜有人愁苦,加上身旁柳肖时不时发出的一声懊悔长叹,长生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很快就有相熟的考生过来询问考得如何,长生随口敷衍几句就过去了。 三天后,成绩揭晓。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柳肖这段时间的荒废,最终让他本次考试止步于此,长生倒是以一个十分靠前的名次挤进了下一场考试,公布的名单里有几个熟人,都是来自双凤县的同乡,其中赵临也赫然在列。 第一场成绩出来后的第二天,第二场考试开启,依旧是与第一场一样的流程,前一场考试人数刷掉了将近一半,但贡院外依旧是乌泱泱的一片人头。 第二场考试题目也很偏僻,就是长生都做的十分吃力,好在他平日里基础牢靠,考完之后他自觉没什么大问题。 考完后第二天,赵临就找了过来,只道他的室友返乡了,想跟长生挤一挤,柳肖在落榜后的第二天就返乡了,长生乐得有人分摊房费,赵临虽然说话不讨喜,但心性单纯,长生便欣然同意。 先前怕影响考试,长生压下了拜访吴家的事情,如今考完了,他便开始上心这件事了,赵临一听他要拜访住在通临府的亲戚家,十分热心,拉着长生上街买了一些礼物之后,两人便向小翎巷而去,小翎巷在西城区,西边一般是富商居住的地方,这吴家据说做的是布匹生意。 两人在西城区绕了半天才摸到小翎巷,小翎巷里只住了寥寥几户人家,这些人家门头上都悬挂这匾额,但唯独没有见到一户吴姓人家。 长生心里颇觉诧异,最终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询问一二。 一连询问了三家,都说不知道什么做布匹生意的吴老板,等问道第四家,这家的老管家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道:“你说吴老板呀,大约是五年前吧,做生意被人骗了,血本无归,好像搬到南城的青草巷去了。” 长生不住的感谢那老管家,得了消息便与赵临又往南城赶。 那老管家见两人离去,想了半天突然低声道:“奇怪,那吴家的妇人不是个孤女吗?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侄子?” 长生却不知这些弯弯绕绕,从西城赶到南城,此时日上中天,忙碌了半天,两人都有些饿了,因提前未曾跟主家招呼,掐着点上门,未免让人觉得是蹭饭吃的,长生便和赵临在路边的小摊子上吃了碗面。 两人在南城打听了一番,才找到了青草巷,青草巷是一条细长幽暗的小巷子,两旁全是搭着简易棚子的住宅,墙壁上露出大洞,走在巷子里似乎能隐约看见屋子里的情形,通临府的南城据说是贫民窟,长生此时亲眼见到这样简陋的环境,顿时有些担忧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姑。 一番周折打听,方才问到了吴家所在,吴家的境况在这条青草巷里还算好的,起码住宅没有明显的漏洞,甚至还附带了一个小院子。 “你找谁?”在敲门之后,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眼角眉梢带着凌厉的女人打开门。 第27章 “大姑” “请问这是吴大富家吗?”长生问道,他心中也在嘀咕,这位姑父的爹娘也不知多大的仇怨,方才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 那妇人闻言眉头一皱,看着两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郎,心中咯噔一下,而后想着就算上门讨债的也不会是两个书生,神情便自在了几分,问道:“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面前这女人虽然看起来容貌沧桑,但细看也能察觉年轻时应当是位佳人,长生猜测着年龄,估计这女人应当是他大姑,便朗声道:“吴大富是我姑父,您想必是我大姑吧?两家多年没有走动了,此次恰巧来府城有事,受家中长辈嘱托,前来拜访。” 那女人闻言,先是眉头紧皱,而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长生的眼神里满是嫌恶,仔细的打量了一番长生的衣着,见是一身洗的略微发白的青衫,便知长生家境应该不富裕,立马道:“这里不是吴大富家,你们找错地方了。” 说完,便猛地关上门。 长生一愣,女人关门动作决绝迅速,他和赵临吃了一鼻子灰,半晌站在门外回不过神来。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小杂种!” 长生忽然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喝骂,两人站在门外,不得不怀疑这句话是骂两人的,当即往门后退了两步,长生略带歉意的看向赵临,说道:“是我连累你了,让你平白糟了这番骂。” 赵临忙道:“无事,这女人好生粗俗,但既然不是吴大富家,为何还要拉着你多问一句?” 长生也觉得甚是怪异,他问青草巷的街坊时,问的就是吴大富家,对方明明白白说的是巷子尽头的这家,怎么会错了呢。 长生怕出现什么误差,又找了几个人求证,其中一个老人家被长生问了两遍,她也是个气性很大之人,只以为长生怀疑她撒谎,当场便拉着二人又回到了吴家门外,老人家用力的拍着门板。 “大富媳妇,快开门!”老人家用力喊道。 屋里的妇人听得这声音,也不开门,而是喊道:“陈大娘,欠你银钱的是大郎,你老是找我干什么!” 那老人家翻了个白眼,喊道:“放心,不找你要钱!你快开门!” 听得老人家这般说,过了一会,院门方才“咯吱”一声打开了,依旧是长生见过的那个妇人,她满脸不耐的说道:“陈大娘当日非要做好人,救了那小崽子一条烂命,如今找我要钱作甚?我可不管还他的钱!” “我就问你,你家男人是不是吴大富?”陈大娘没好气的问道,心中再次嘀咕真是个狠心的娘。 那妇人这才见到老人家身后的两个书生,顿时双眼一瞪,骂道:“怎么又是你们两个倒霉鬼,我家没有你这门亲戚!” “大娘,我与同窗一路从西城的小翎巷找到青草巷,您这家的户主明明是我姑父,为何不认?”长生只觉得这疑似他大姑的妇人的态度十分奇怪。 “我家男人不是你姑父,你找错人了。”妇人冷着脸说道。 恰巧此时吴家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声,那妇人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回头望了屋里一眼,但因着有外人在并没有多做什么。 陈大娘赶忙道:“屋里是不是你家孩子,你快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摇了摇头,说道:“大丫在呢,能有什么事?” 陈大娘不高兴了,说道:“大丫也就六岁,能做什么,你家二郎蛮横,是不是又打大丫了?” 妇人脸上不好看,忙说道:“没有的事,二郎乖巧着呢。” 陈大娘嘴角扯出一个笑来,说道:“不是我说你,就算再疼二郎,也不能这般作践大郎和二丫,不都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大郎才十一二岁,就要跟着去码头上做工,你这个当娘的也舍得?” 妇人神情更是难看,直接回道:“这是我们吴家的家事,就不劳大娘费心了。” 陈大娘撇了撇嘴,显然有些瞧不上这妇人,又道:“不说孩子了,亲戚上门怎么将人拦在外面?还说自家男人不是吴大富?怎么,瞧不起人家?” 长生皱眉看着那妇人,不明白自家大姑为什么翻脸不认人,他认识的罗家人全都善良单纯,穿越近三年来一家人相处融洽,他以前在辈出听说过很多婆媳、妯娌之间的发生争端之事,在林家村也见识过几乎人家的内斗,但罗家几个女性长辈之间,连拌嘴都很少发生,全都是和和气气的。 并非长生小人之心,他猜测着,眼前这位“大姑”一直不肯与他相认,莫非是怕他上门打秋风?也不怪长生如此想,他和赵临都是一副寒门书生打扮,口音也不像是城里人,看上去就像穷亲戚,就连陈大娘心里也这般嘀咕着。 “我们吴家虽然不比从前了,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乡下人就能上门打秋风的。”那妇人理直气壮的说道。 此话一出,长生心底就对这个“大姑”印象掉到了谷底,他未曾有半点占便宜的想法,但却被人这样想,心底也升起火气来,既然是这样嫌贫爱富的人,索性也就不讨人嫌了,当即说道:“既然如此,今日是我们叨扰了,只当我们罗家高攀不起你们这门贵亲!” “好走不送!”妇人靠着门边冷笑一声,神情十分不屑。 长生能忍,赵临却是个年少气盛的,当即说道:“大娘真是好大的架子,不过是个落败的商户罢了,德固兄已经是童生了,只待两日后发榜他就能高中秀才,到时候还希望你们吴家不要又腆着脸回去攀这门亲!” “呸,就他这副穷酸破落户的样子,中秀才?还是做梦比较实际!”妇人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眼中满是憎恶。 长生被她这眼神一惊,他只觉得莫名其妙,亲人重逢就算疏远防备,也不该是这样满是憎恨的眼神,难道说在罗家不知道的情况下,罗大姑身上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长生一个大男人无意跟女人吵架,拉了还想继续吵架的赵临,他转身之际,忽见妇人身后幽暗的屋子里,一个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女童,正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 那眼神,好像要将他看穿,又像是要努力将他记住一般。 昏暗的屋子,瘦的只有一把骨头的女童,呆呆的站在阴影里,看上去十分瘆人,原本想要骂人的赵临见了,顿觉得脊背一寒,甚至都失了继续吵架的欲望,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 第28章 发榜 长生毕竟不是原身,他并没有与这位大姑相处过,也没有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因而哪怕青草巷的事情再让他难以理解,他也未曾深究,将全部精力再次投入读书之中,哪怕院试已经结束了,他也没有丝毫放松,如果他这次考上了秀才,那就得准备来年的乡试,因而时间十分紧迫。 很快便到了院试发榜的日子了,院试不比前两场考试,一旦考上了秀才,就可以享受士大夫阶级的部分特权,例如免除徭役,见知县时不用下跪、知县不可随意对其用刑、遇公事可禀见知县等等,考上了秀才,就等于初步迈入“士”族阶级。 一大早贡院外边围满了人,一群人一直等到太阳升起,方才听见锣鼓敲响,有衙役们举着卷好的红榜缓缓的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的盯着那红榜,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 长生忽然觉得胳膊一疼,低头一看,赵临正死死的拽着他的胳膊,又看小少年满脸都是紧张的神色,好笑道:“松手,不管结果如何都已经定下来了,你就是抓断我的胳膊都没用。” 赵临讪讪的放开手,问道:“你不紧张吗?” “紧张。”长生原本不紧张,受旁边赵临影响,竟然也觉得心脏开始砰砰跳。 人群自动让开道来,红榜张贴好了之后,公告栏那里又被挤得水泄不通。 赵临看着人头攒动的样子,苦着一张脸问道:“要挤进去吗?” 长生见他十分为难的模样,便道:“不然我们先去逛一圈,等吃了午饭再过来看?” “你还真是一点不紧张!”都这种时候了,赵临如何肯离开,哪怕他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不愿意挤进去,但也不想就这样没有结果的离开。 长生见此也不再多劝,他总觉得背上毛毛的,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一般,只是这附近到处都是人,他也怕是自己多想了。 两人在人群外围看了一刻钟,依旧没有半分散去的样子,时不时有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这些人脸上或带着遮掩不住的喜悦,或带着难以掩盖的失落。 长生亲眼见到有人在他身旁失声痛哭,也见到白发苍苍的老人终于高中时激动落泪,范进中举这样类似的事情就在他身边上演着,他心中告诉自己,不管成败,努力过就好,千万不能让自己变成科举的奴隶,若是科举一直没有结果,他还得继续想个长久的营生。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人群却不见减少,赵临有些着急了,长生却慢慢的感受到那股视线越来越明显,他是一个异能者,因而感知能力要强于普通人。 长生看着从人群里挤出来,衣衫凌乱,冠帽也被打飞的同乡王朗,见他差点被人挤得摔倒,赶忙上前扶住了他,“王兄?” “罗兄弟,赵兄弟,我考中了!我考中了!”王朗满脸都是欢喜,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恭喜王兄!”两人一同说道。 王朗哭了一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方才擦干净眼泪,说道:“我当时看到自己的名字就欢喜得不得了,未曾注意到你们二人……” 长生见他面上带着惭愧之色,忙道:“无妨,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要想完整的看完榜单,估计很艰难。” “是啊,我刚看到自己的名字,就被他们给挤出来了。”王朗不住的点头。 “你倒只顾着自己了。”一个舒朗的男声说道。 三人回头,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年轻男子。 “秦兄。”三人招呼了一声。 秦如陌淡淡的点头,他一身清风朗月的站在那里,与王朗的一身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秦如陌看着王朗的模样,皱了皱眉,说道:“那么多人,你又何必挤进去呢?” 秦如陌也是双凤县人士,他并未在县中哪一家私塾读书,而是在家里的族学读书,因而几人先前虽然认识,但到底不熟悉,因着这次院试,几人才多了些许熟悉。 长生满打满算也不过见过秦如陌一次,当时只觉得这人平日里脸上淡淡的,恐怕是个不好相处的,此时听他这般说话,约莫着应该是个有洁癖的。 “少爷,少爷,你中了!第八名!”秦如陌的书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走在离秦如陌一米左右外站住了,没敢继续靠近。 秦如陌点了点头,脸上也带了几分喜色出来,道:“中了就好。” “第八名,岂不是廪生老爷了?”王朗不敢置信的问道。 院试前十名被称为廪生,按照邺朝的政策,廪生每月可得六斗米,一年可得五两银,远超寻常秀才。 赵临见两个同乡都考中了,自己还不知什么情况,不免就有些着急。 秦如陌又问道:“你还看见旁人了吗?” 那书童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中了中了都中了,罗恒相公是第二名,赵临相公是第十七名,王朗相公是第九十名,不过孙成相公的名字为曾见到。” 孙成也是双凤县的同乡,只是今日长生没有见到他。 小书童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双凤县仅剩的几位考生的情况说了出来,长生心下感叹,大户人家就连书童都不一般,口齿这般伶俐,显然是经过一番□□的。 “恭喜罗兄,这可是廪生!”王朗拍了拍长生的肩膀,面上也全是替他高兴的欢喜。 赵临知道长生家的情况,虽然遗憾自己未能考上廪生,但也很为长生高兴。 “多谢秦兄,本来还以为要受一番折腾,多亏秦兄这个机灵的小书童!”长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小书童会记着他们的名次,显然是秦如陌事前已经交代过,原本以为秦如陌不好接近,没想到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就连他这样不熟悉的同窗,秦如陌心下都记挂着。 “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秦如陌面上一副十分随意的模样,耳根却微微透红。 “不管如何,今日考中了就高兴,我们一起去得意楼吃酒,如何?”王朗提议道。 长生和赵临都不急着答应,而是看向秦如陌,秦如陌是几人中最挑剔的一个,因而都想顾忌一下他的想法,秦如陌本来是不喜酒肉之事,见大家都等着他的意见,不知为何心底便一软,说道:“好。” 见秦如陌同意了,王朗更是高兴,扯着几人就要往得意楼走。 脚步刚踏出去两步,从角落里冲出来的一大一小就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一大一小两张脸,那个小的长生也见过,大的亦是十分瘦弱的模样,两人一起可怜巴巴的看着长生,喊道:“表哥救救我们!” 第29章 要人 “表哥,娘六年前难产而死,爹娶了那个女人,我们兄妹就过不下去了……” 吴念说话的声音不低,世人都是喜好看热闹的,因而很快几人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你们……是大姑的儿女?”长生迟疑着问道,若真如这少年说的那般,那当日见到的事情就能解释通了。 “此处人多眼杂,罗兄,我们还是去找个地方细细分说。”秦如陌温声建议道。 长生四处看了看,也觉得这里确实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最终几人去了原本打算吃酒的得意楼,寻了个雅间。 这是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长生的大姑七年前捡了一个孤女,孤女姓姜,姜氏受了罗大姑的恩惠,留在了吴家,姜氏却不是个安分的,为了永远的留在吴家,她主动勾引了家里的男主人,两人勾搭成奸,长生的大姑生下女儿后难产而亡,没多久姜氏也生下了一个儿子,母凭子贵,成了吴家的女主人。 姜氏本就不是个善茬,有了儿子之后,对待原配的儿女,就更加变本加厉。 吴大富本就不善经营,罗大姑在世的时候因为有人看着,吴家的生意虽然没有多好,但也过得下去,等罗大姑去了之后,没多久吴大富就败光了家里的产业,举家也从小翎巷搬到了破烂的青草巷。 吴念年纪稍大一点,就被继母打发着出门做工,他是男孩,曾经想过自己一走了之,但一想到家里母亲拼死生下来的妹妹,又不得不向继母妥协,兄妹二人受尽继母苛责,吴念本以为日子就这样熬下去了,直到长生的到来。 长生上门时,吴念的妹妹吴梅在家,长生的话屋里照顾弟弟的吴梅听得真切,她将事情告诉吴念之后,吴念瞬间觉得脱离吴家的机会来了。 吴念在码头上做工,平日里接触的人比较多,也曾见到读书人在码头搭船,那些对待工人们十分凶恶的监工们,见到秀才老爷都客客气气的,吴念也见了几起因着考取功名外人前倨后恭的故事,因而就产生了借势的心理。 吴念比吴梅大六岁,小时候还听母亲讲过罗家的事情,他知道罗家过得也不容易,因而心中想着,如果这个外家的表哥未曾高中,吴家的事情绝对不会烦扰他,若是这个表哥高中了,那么他想赌一把。 所幸的是,吴念赌对了。 “你是如何想的,如果能帮忙,我尽力帮你。”长生说道,他很同情这两人的遭遇,却不知这两人的品行,也怕会引狼入室。 “表哥能不能救救妹妹?我是男人,还有一把力气,总饿不死,妹妹现在在家日日挨打,也不知能不能撑到出嫁之日,只求求表哥救救妹妹。”吴念伸手捋起吴梅的衣袖,打满补丁的衣服下面,全是青青紫紫的伤口。 赵临倒吸一口凉气,骂道:“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妇人!” 吴梅呆呆的站在那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浑身上下瘦的似乎只有一把骨头了,再加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是个人都忍不了。 “罗兄,你心里是何打算?”秦如陌问道。 长生叹了口气,说道:“既然遇到了总不能不管,我去试着交涉一番,看看能不能将他们的户籍迁出去。” 长生听吴念说话,事事以吴梅为重,见他是这般关爱妹妹的好兄长,心里就多了几分认同。 如今接近午时,长生叫了一桌席面,他见兄妹俩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下更是心疼不已。 遇到了这样的事,几人也没了心思吃酒,吃过饭后商量了一番,就径直去了青草巷。 吴家大门一开,依旧是那个面容刻薄的妇人,姜氏见到长生等人,立马柳眉倒立,骂道:“怎么又是你!” 姜氏又看到几人身后的吴念和吴梅,骂道:“这什么时间,大郎你还不去做工,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还有你这个死丫头,到处找不到你,翅膀硬了连饭也不做就到处乱跑!” 见那妇人想要上前抓人,长生赶忙拦住了她,扬声问道:“吴大富在家吗?” 虽说是继母刻薄,但若不是亲父漠视或者纵然,兄妹俩的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惨,长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姑父,没有半分好感。 “你找他干嘛,走走走,别来我家!”姜氏上前就想将他推走。 长生也不敢强行闯进去,屋子里却跑出来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男人浑身带着酒气,双眼迷离的看向一群人,问道:“谁找老子?” 长生拿出先前在酒楼写好的切结书,说道:“吴大富,我是罗家族长,上门来为吴罗氏讨个说法。” “吴罗氏?”吴大富愣了愣,方才恍然,“你说那个短命鬼?” 长生面色一冷,吴念和吴梅咬牙切齿的盯着吴大富,像是在盯着什么仇人一般。 “吴大富,我大姑当年死的蹊跷,我怀疑是你们这对奸夫□□谋财害命,走,跟我去见官!”长生拉着吴大富,做出一副带他去见官的样子。 长生事先已经跟众人商量好了说辞,赵临也按照长生交代的,带了一堆街坊过来。 “原来是继母啊,我说怎么对前头两个孩子这么狠心呢。”陈大娘朝着这夫妻俩指指点点。 吴大富醉醺醺的,听见去见官只觉得莫名其妙,道:“那短命鬼自己命短,怪我?” 他却没看见,自己的妻子一脸慌乱的往后躲。 长生看着那继母的神情,如何还能不明白,立马道:“我罗家的孩子不能跟你们这群杀人犯在一起,要么跟我去见官,要么将孩子还给我们罗家!” “你说见官就见官,多大的脸呢!”那继母想了想,又理直气壮的说道。 “我们几个秀才一同去见官,知府大人难道还能不见吗?”赵临立时将身份亮了出来。 “哟,都是小秀才呢!”陈大娘双眼发亮的看着几人。 长生觉得这样亮身份满是羞耻,但已经赶鸭子上架,拉扯吴大富,做出一副坚决的样子,说道:“走,跟我去见官!” 姜氏本就做了亏心事,当下心虚得不得了,她也知道一旦见官,人家是秀才,自己只是小民,衙门里的大人肯定会偏向长生几人,赶忙道:“真是两个丧门星,你们罗家不是要他们吗,拿去,尽管拿去!” 长生见目的达到,赶紧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切结书,交给那姜氏,那妇人跟长生又撕扯了一番,确认签了就不再找他们的麻烦,又拜托街坊四邻作证之后,这才也拉着吴大富嘀咕了起来,醉醺醺的吴大富居然醒了神,晕晕乎乎的被那妇人抓着手在切结书上按了手印。 等离了青草巷,吴念和吴梅还是晕晕乎乎的,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天大之事,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长生本以为十分为难,没想到只是借着身份诈一诈就成了,当即朝着出主意的秦如陌俯首做礼,再三拜谢。 秦如陌摆了摆手,道:“我也只是试一试,没想到这些小民,这般不经吓。” “德固,为什么不报官?你那大姑的死,恐怕真的与那妇人有关。”赵临满是不解的问道。 他一说完,吴念和吴梅也双目灼灼的看向长生。 第30章 衣锦 秦如陌轻咳一声,说道:“时间过了那么久,又没有切实的证据,这种案子,哪怕到了官府那里,也只会草草收场,根本伤不到你们继母。” 吴念和吴梅眼中的光顿时熄灭了。 长生怜惜他们遭遇坎坷,柔声说道:“我们先前那样说,只是诈一诈,其实根本无法惩罚他们,若要严惩你那继母,除非她自己承认,否则还需要别的证据。” 吴念握紧拳头,刚想求长生帮忙,而后又想到长生已经帮了很多,自己未免太过不知足了,便说道:“谢谢表哥,要是没有表哥,我和妹妹还不知要怎样。” 长生见他这般说话,心底一松,看着应该是个好孩子,便道:“日后你找到了证据,哥哥随时支持你回来报仇。” “表哥,我会努力的!以后也会听你的话!”吴念脸上满是坚定。 “我……我也听话!”吴梅小声说道。 长生摸了摸吴梅的小脑袋,六岁大的孩子,头发稀疏枯黄,因着长期营养不良,看着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一截。 院试结束后,长生等人也没有在通临府多留,而是即刻启程,一路车马还算平顺,吴家兄妹从未离开过通临府,一路上都很新奇。 “哥哥,你说外婆和舅妈,会不会不喜欢我们呀?”吴梅小声问道。 吴念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说道:“表哥人那么好,外婆家的人一定也很好,就算他们不喜欢你,哥哥也会保护你。” “那我少吃点,多做事,这样外婆就不会讨厌我了。”吴梅说道,心中怀中即将面对亲人的忐忑与期盼。 吴念虽然年纪比吴梅大,但心底也一样没底,他只盼着,再差也不会比在吴家时更差。 等到马车终于回到双凤县的时候,长生考中秀才的喜讯已经传到了林家村。 一进林家村,便听见一阵锣鼓之声。 “廪生老爷回来了,廪生老爷回来了!” 一群村民全都齐齐围了上来,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看他们这模样,长生差点以为考中秀才的是他们。 村长笑着走在最前面,朝着长生道:“早就盼着罗老爷回来,大家伙一接到消息就开始准备了,酒席就快摆好了,罗老爷一定要赏脸!” 林家村里大部分人都姓林,因而对外姓人有些排斥,从前长生爷爷刚走的时候,还有村霸想要霸占了罗家的房子,但那时林家村的人是什么反应? 冷眼旁观,跃跃欲试。 自上次长生考上童生之后,村里人的眼光就不同了,如今考上秀才之后,村里人完美的诠释了什么是前倨后恭。 林家村已经很久没出一个秀才了,隔壁村子就因有一个老秀才,往年官府划地的时候,都比林家村要多划一片,如今林家村有了自己的秀才公,村长看着长生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块肥肉。 “罗老爷,这酒席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意,你可一定要赏脸啊。”村长拉着长生的衣袖,半天不放下来。 长生在人群中看了看,没有见到那几个曾经欺负过他的村霸,他家与村长素来没有什么交情,本想要拒绝,转念一想,又同意了。 长生终于摆脱热情的村民回了罗家,一进院子,就看到全家老少已经在等着他了。 长生一撩衣衫,径直在堂前的蒲团跪了下来,朝着大陈氏说道:“孙儿幸不辱命,已考中秀才。” 大陈氏眼泪顿时落了下来,起身抱住长生,一个劲的道:“好,好,好,不堕家祖之风。” 一家人分离许久,自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姐姐妹妹们全都围着长生询问起这次院试的事情,长生也颇有耐心的回答他们的问题,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 “这两位是?”二婶赵氏有些疑惑的看向吴念和吴梅,见两人衣衫简单,上面满是补丁,又俱是一副穷苦的面相,想到长生临走前带了家中大半的银钱,还以为是长生买的下人。 赵氏往常见过的秀才家,全都买了几个仆人侍候,还以为长生也学着开始摆起谱来。 长生一愣,这才想起吴家兄妹俩,又看到兄妹俩站在角落里,一副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模样,赶忙说道:“阿念,梅梅,快喊外婆和几位舅妈。” 吴念和吴梅两人眼眶顿时红了起来,吴念拉着吴梅往前走了几步,径直跪了下去,重重磕头,道:“不肖外孙吴念带着外孙女吴梅,见过外婆、二舅妈、三舅妈。” 大陈氏看着吴家兄妹俩,愣了半晌缓不过神来,还是小陈氏先清醒过来,赶忙将二人扶了起来,说道:“好孩子,快起来,你娘呢?” 吴梅年纪小,闻言小嘴一咧,顿时无声哭了起来。 吴念心下一酸,看着一屋子关切的面孔,原本心中的忧虑不安渐渐放下,说道:“我娘六年前走了。” 大陈氏面容一僵,许久后方才哭了出来,喃喃道:“我的儿……” “你娘……她怎么走的……”小陈氏自幼与罗大姑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万没想到竟然会接到这般的噩耗。 长生见吴家兄妹被勾起了伤心事,俱是一副连话也说不清的模样,当即将罗大姑的事情和盘托出。 “恩将仇报,这姜氏当真是个白眼狼!”小陈氏骂道,看着吴家兄妹,心底满是怜惜。 罗家几个姑娘里,除了罗大姐曾经见过罗大姑,其他几个都未曾见过这位姑姑的,但即便如此,听了这事之后,几个姑娘也难过的哭了起来。 赵氏跟着哭了一阵,见大喜的日子,一屋子人哭得停不下来,忙道:“长生劳累了这么多天,阿念和梅梅也跟着赶了这么久的路,估计也累到了,娘,三弟妹,不如先收拾个地方出来,让他们先歇息一会,长生还要去村里吃酒呢。” 大陈氏闻言,抹了一把眼泪,才催促着他们去休息一会。 长生和衣躺了一刻钟,村里便有人过来邀请长生,长生也没有耽搁,整了整衣冠就跟着去了。 村长见长生来得这般快,心下一喜,他想到隔壁村的老秀才,每次请都要三催四请,架子摆的比天大,对比长生的知礼,村长便觉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长生随便瞥了一眼,这席面有鱼有肉,算是高规格了,他与村长又喝了两杯酒,古代的酒度数低,长生喝起来觉得就像是兑了水一样,不比其他人就像喝了玉液一般,时不时闭上眼睛品味一番,长生只是随便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酒过三巡,长生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说道:“听说林家宝兄弟三个,是村长您的侄子?” 原本喝的微醺的村长,顿时一个激灵,赶忙解释道:“是堂侄,堂侄,林家村大多都姓林,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 林家宝三兄弟,就是从前想要霸占长生家房子的村霸。 第31章 祸害 “听说他们兄弟三人,平日里做事很不妥当。”长生皱眉说道,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又道:“村长的风评,在这十里八乡都是为人称赞的,只是旁人一提到林家村,先想到的不是至仁至善的村长,而是作恶多端的三兄弟。” “这个……”村长显然知道林家宝三兄弟做过的事情,虽然他很想撇清关系,但并不意味着他要大义灭亲,他能坐稳族长,就是因为有主族人的支持,特别是亲近族人的支持。 况且村长当了一辈子人精,他不可能因为长生一两句就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当即就推诿起来。 长生却并不着急,他手中并非全无筹码,说道:“听说村长的长孙,年纪轻轻便十分有为,如今在县里赵夫子处读书?” 赵夫子是赵临的父亲,听赵临说他父亲如今在全力准备明年的乡试,为了这次乡试,赵夫子连赵临都丢开手不怎么管了,何况是私塾里的学生。 “哪里哪里,比不得罗老爷年少有为,比我孙子还小上几岁,如今已经是秀才了,他还只是个童生。”林村长往常很为自家那个知礼懂事的长孙感到自豪,但一跟长生对比,就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了。 长生谦虚道:“我也只是侥幸而已,听闻赵秀才要参加明年的乡试,如今日日在家苦读,他的学识一向很好,令郎一直跟着他学习,考中秀才指日可待。” 林村长听他这么说,心底顿时有个想法,这位赵秀才比长生的先生张秀才年纪轻,平日教导也更为严厉,往常村长总觉得严师出高徒,如今他看着长生小小年纪就考中秀才,还是秀才中的“廪生”,村长又想着是不是“姜还是老的辣”?毕竟张秀才教了一辈子的学生,也许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呢。 “比不得张夫子,今年教出了两个秀才。”林村长这般说着,心下就有些悔恨,当初应该将长孙送进张家私塾的。 就跟现代一样,学校之间也有升学率的攀比,长生笑着说道:“考上童生,除了平日的学习,也要靠运气,令孙今年许是运势不佳,也许明年就能一举高中。” “承蒙罗老爷吉言,老朽也没什么大志向,只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他考上秀才,这样我也能安心闭眼了。”林村长说完,又道:“还是罗老爷这般好,考中秀才之后,就可以入县学读书,县学里有举人老师教导,想必学业又能精进。” “按理说我该入县学读书,只是听人说府学那边今年名额空缺,底下州县的秀才可以申请入府学读书,如此,县学的名额就空缺下来了,倒是有些可惜。”长生说道。 林村长顿时双眼一亮,县学里一般只招收秀才读书,或者官员子弟,若是人员不齐的时候,也会将学员扩充到童生身上,只是这样进去的童生,都要有关系才可。 而长生作为廪生,若是自己不入县学就读,可以向县学推荐一个名额,村长原先没将主意打到这个名额身上,但听长生这么说,他不免就动了心思,他忖度着长生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惩戒一番林家宝几兄弟。 村长当即就踢了自己的儿子一脚,他儿子林家康莫名其妙的看了村长一眼,旋即恍然大悟一般,朝着长生举起酒杯,笑呵呵的说道:“罗秀才,我敬你一杯。” 林村长看着自己这个木讷的儿子,简直气得想打人,不高兴的说道:“喝什么喝,没见罗秀才都有点醉了吗!” 长生摆了摆手,喝了一口酒,就放下了酒杯,林家康也不甚在意,笑眯眯的饮完了一杯酒,又逼着执酒壶的人给他满上。 村长见自家儿子不配合,只得自己硬着头皮说道,“说起来这林家宝,也真不是个东西,上次我儿子还见到他欺负孤儿寡母,偷了人家养的鸡,家康,你上次是不是亲眼看到林家宝偷鸡?” 林家康不明所以,说道:“爹,你不是说这事当没发生吗?还说反正那老寡妇家里没人替她出头。” 林村长简直要被这个儿子给气死,当即骂道:“我何曾说过这样无耻的话,我不仅是林家村的村长,还是林氏一族的族长,自当要约束族人,不能让这三个害群之马,坏了我林家的门风,他们做了这般偷盗之事,定然要严惩一番,明日就开祠堂,仗责十下,以儆效尤!” 林村长一番激昂陈词,酒席上原本醉醺醺的众人,全都一脸迷茫的看着他。 长生看了他身旁的林四叔一眼,林四叔立马说道:“林家宝三兄弟岂止是偷鸡,他们还做过更过分的事情,这三人仗着一身蛮力,到处横行霸道,先前那自杀的余寡妇,就是因为被他们欺负了,不堪受辱,这才愤而自尽!余寡妇丈夫刚死,她虽然没有为老林家生下一儿半女,但平日里也是规规矩矩的,就被这三个畜生给逼死了,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林家宝兄弟几个,素来仗着跟村长亲缘关系亲近,在村里蛮横惯了,得罪了不少人,今日要不是林村长知道林家宝与长生有嫌隙,不然这酒席他们也会来。 有人开头之后,其他人纷纷落井下石,不一会儿,三个村霸平日里做的事情,全都被抖搂了出来,村长这才知道自己三个好侄儿,平日里都是怎么行事的,当即生出一身冷汗来。 村长原本只是想小惩大诫,约束一下林家宝三兄弟,如今骑虎难下,似乎不做一般大动作就对不起这些大罪名了。 长生平日里虽然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对于林家三兄弟的风评也有所耳闻,当即趁热打铁,说道:“大义灭亲,林村长果然是个懂礼之人,想必由林村长教导出来的长孙,一定也是个懂礼之人,这样的学生,县学里的夫子们定然喜欢得很!” 其他人也跟着说“好”,一个劲的夸林村长,林村长被他们夸得飘飘然,直道:“放心,我一定会秉公处置,严惩这三个祸害!” 长生见说得差不多了,问道:“不知村长要如何严惩?还是仗责十下吗?” 第32章 搬家 林村长脸上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说道:“这样无才无德的一家人,就罚他们三兄弟仗责三十,锁祠内一月。” “当年我姑姑因受了奸人欺辱,族长二话不说就逼着姑姑沉塘,如今年纪大了,做事也更加宽仁了。”林四叔说话间,眼底满是恨意。 长生闻言脸上笑容一敛,讥讽道:“也许在村长看来,迫人致死,只是小错罢了,挨一顿打便能抵过。” 林村长冷汗直往下冒,林村长没有兄弟,他的父亲只有一个兄弟,就是林家宝三兄弟的爷爷,说是堂侄,其实跟亲侄子也差不多。 长生见林村长满脸犹豫,当即冷笑一声,说道:“听闻林五叔家的小海今年也考上了童生,想必也是个十分好学的孩子,若是能有更好的老师教导,也许他会是我林家村的第二个秀才呢。” 堂侄子和大孙子,两者孰轻孰重,林村长瞬间就做出了选择,长孙很小就考中了童生,但几次院试全都失败,林村长总觉得自家孙子只是差了一点运势,若是能进县学,有了举人教导,考上秀才岂不是手到擒来。 林村长无法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消失,当即一咬牙,狠心说道:“林家宝三兄弟品行不端,不孝不悌,犯下累累罪事,不配做我林家族人,明日就将这三人仗责三十,逐出宗族。” 古人宗族观念重,有些时候宗族礼法甚至凌驾在国法之上,宗族聚居一地,彼此间守望相助,因着天然的血缘关系,结成一个十分坚固的同盟,族人一旦多了,外姓人想要欺负族人,也要掂量掂量。 因此,一旦被逐出宗族也就等于失去了庇护,恃强凌弱,在古代并不是一件稀奇事,离开了宗族庇护,就像是独自进入了野兽横行的森林。 正常情况下,除非犯下滔天大过,族长轻易不会驱逐族人,而被驱逐出宗族的人,寻常人家都不愿意与之交往或者结亲。 林家宝三兄弟在祠堂里接受宣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等他们醒过神来,当即哭嚎不止,求着林村长放过他们,奈何酒宴上众人已经定下了他们三兄弟的罪名,证据确凿,又有长生在一旁见证,为了孙子的县学名额,林村长只得继续大义灭亲。 林家宝三人这头受了仗责奄奄一息之时,那头他们三人的媳妇娘家就来接人,连孩子都不管,卷了细软就接了妇人回家,林家宝三兄弟本来还不解往日作恶都相安无事,为何今日会被捅了出来,直到有好事之人将那日酒宴上的事告诉了他们。 三兄弟气红了眼,恶狠狠的发誓:“罗恒,今日之事,定要十倍奉还!” 长生只听说三兄弟伤都没好,就变卖了房产田地,拿了银钱就带着孩子离了林家村。 长生没有管三兄弟的去处,去县里办好了吴家兄妹的户籍之事,又履行承诺推荐林村长的长孙进了县学。 吴家兄妹户籍直接落在了罗家,长生询问了他们二人的意愿,全都同意改为罗姓,罗家本就人丁稀少,大陈氏只盼着他们兄弟二人能够守望相助,因而改姓之事,大陈氏十分赞同。 长生跟家人说了在大成府救人之事,当然隐瞒了其中惊险部分,饶是如此,全家人都听得十分惊心,虽然因此得了他人馈赠的财物和房产,但对于如今的罗家而言,长生能够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大陈氏一再叮嘱长生,下次不要这般贸然行事,长生虽然应下,但心底觉得有异能依仗,并不害怕。 长生顺势提了搬家之事,陈七省赠送的房屋足够一大家子人居住,原本长生还以为,为了他读书就举家搬往大成府会受到家人的反对,却没想到一家人对于搬家之事,全都十分赞成。 “你为何觉得我们会反对?”小陈氏私下里问道。 “你们在林家村待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习惯了,去一个新地方,我怕你们不愿意。”长生解释道,人离乡贱,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习惯守着故土。 小陈氏摇了摇头,说道:“你为何会觉得我们愿意偏安在此处?长生,昔日我们这一脉,本落在繁华至极的地方,而后颠沛流离,最开始搬到金陵,后来又迁徙至通临府,最后辗转才落在这乡野之地。” 对于讲究落叶归根的古人来说,除非往高处走,那就只有不可抗拒之事,才能逼迫他们背井离乡,罗家这样迁徙,显然从前发生了不少大事。 小陈氏满脸郑重的看着长生,神情渐渐转为坚定,说道:“长生,你不仅是这一脉的长孙,更是全家的希望,我们这一脉从前失去的,今后你都要一样一样的拿回来。” “罗家从前的事,你们什么时候能告诉我?”长生问道。 “至少得等你考中举人的时候,当你没有足够的力量,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长生没有再寻根究底,而是趁着离开之前,带着小猴子毛毛进了大山,除了让毛毛再看一眼老猴子,他也想看看在山里还能不能挖出什么天材地宝来,大成府的物价肯定要比林家村高,一大家子人都指望着他,如果不增加进项,恐怕会坐吃山空。 长生和毛毛走到埋葬大猴子的地方,原本没心没肺的毛毛似有所感,小小的猴脸上露出一个类似难过的神情来,长生摸了摸头,毛毛轻呜一声,直接依偎进长生的怀里。 看了大猴子之后,长生就带着毛毛继续往山里走,毛毛神情还是有些低落,往常闹腾的它这次表现得十分安静。 林子里除了偶有鸟叫声,只余下飒飒的风声,长生无意狩猎,只想着能不能挖掘到什么药材,他一路仔细比对着地上的草木,只发现了一些不甚名贵的药材,这些药材他也不会处理,他害怕自己坏了药性,因而全都没挖。 “吱吱!”安静了一路的毛毛突然朝着一个方向叫了起来。 长生往前走了十来米,便见草木掩映之间,有一株十分熟悉的植物,正是之前挖掘过的那种兰花。 长生望着那细弱的蓝色花骨朵,只觉得这一串串的小花苞,就是一串串的银子,长生立马拿出小锄头挖掘了起来。 “吱吱!” 长生刚起身,毛毛又叫了起来,长生四下张望,没有再发现兰花,便觉得有些奇怪。 “吱吱!” 长生感觉自己产生幻觉了,似乎从毛毛的叫声里听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来,毛毛直接从长生的肩头滑落,手脚并用在地上爬了起来,在离兰花生长处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指着一株植物“吱吱”叫。 长生走过去,蹲下来,细细的打量着这株植物,五片叶子一杆,叶片边缘呈锯齿状,中间有一根被掐断的茎秆,看起来像是花朵或者果实被摘掉了一般。 长生原本觉得寻常,又觉得似乎有点熟悉,他想着毛毛觉得这植物很重要,便拿出锄头挖了起来,想着回头去药店里询问一番。 几锄头下去,挖出一根偏白色的形似萝卜的根茎块状物,上面爬满了细小的须子,长生若此时还不知这是何物,那他就真是个傻子。 他猜测着,那被掐的只剩半截的茎秆,原本结着的应该是人参红果儿,他庆幸自己挖掘时十分小心,这才没有怎么伤到根茎,仅仅只挖断了几根细须。 长生估摸着,这根人参年份应当不浅,得了人参和兰花,长生就知足了,没有继续寻找,当即带着小猴子下山。 罗家人在林家村住了十多年,宅院和田地都要处理,长生本以为乡下房子很难脱手,没想到因着他考取秀才的缘故,村里不少有读书人的人家都想买下他这宅子。 此时还未至秋收时节,田地里满是青色的麦穗,大陈氏本不舍得此时卖掉田地,但大成府路远,若是回来收割,不论是请人收割,还是运粮回大成府,都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罗家又没有可靠的人可以相托付,因而只得狠心将田地卖出去。 因着罗家田地里还有即将成熟的粮食,长生又是刚刚考取功名的秀才,趁火打劫的人少,罗家的田地卖得价格还算实惠,没有被过分压价。 罗家人在这里住了十多年,舍弃了不少物件,才将一家人的行李塞进马车里,长生本以为老人家会不舍得家具之类的老物件,没想到大陈氏却表现得十分淡定,不仅如此,她还嫌弃带的行李多了。 穷苦日子过惯了,二婶赵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十分不舍得,什么都想带着,最后被大陈氏说了一顿:“一堆破铜烂铁,有什么好带的,如今我们跟着长生进城,连破烂家具都带着,岂不是让长生的同窗们笑话?” 赵氏面上满是犹豫,说道:“这些家具还能用,新房子里面没有家具,如果买新的多费钱。” 大陈氏斥责道:“大户人家做事周全,赠送的房屋定然是连家具也配齐了,人家的家具比你这些都要好,你什么都带着,三辆马车如何装得下。” 长生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陈七省赠送的房子他看过,确实跟大陈氏说的一般,连家具都是配齐了的。 尽管这么说,赵氏还是各种不舍,大陈氏无法,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之后,亲自盯着赵氏收拾细软,许多被赵氏偷偷塞进行李中的破烂物件,全都被大陈氏给扔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搬家的缘故,长生总觉得大陈氏变了,原本暮气沉沉的老太太,竟然变得有些活泼? 花费了三天时间,罗家才办妥一切,马车准备启程时,罗家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33章 柔弱 “长生,是婶子错了,长生,你救救婶子……” 长生看着这跪在眼前的女人,与三年前离开罗家时的决绝相比,四婶王氏此刻脸上写满了后悔。 “四婶,你先起来。”古代男女大妨甚严,长生不敢碰触王氏,只得口头劝说。 原本已经坐在马车上的大陈氏,听了声音之后,就搭着小陈氏的手下了车,看向王氏时,一张脸拉得老长。 王氏被她一眼望去,身子瑟缩了一下,往后面躲了躲。 “娘……”王氏小声喊道。 “我不是你娘,当初老四刚走,你连孝都不愿意受,死闹着要改嫁,如今眼见罗家日子好过了一点,你还来做什么?专门给我们添堵?”大陈氏没好气的问道。 王氏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她想起在罗家的日子,虽然吃不饱穿不暖,但大陈氏不是个刻薄的婆母,平日里待她十分温和,罗家几个妯娌性子也沉静,很少与她相争,罗四叔生前也是个疼媳妇的,虽然她只生了个女儿,但却从未说过她一句,如今长生也考中了秀才,罗家的日子也好过了。 而她,原本以为自己离开罗家是跳离火坑,没想到却越过越差。王氏改嫁之后,因着她是再嫁之身,婆家人便十分瞧不起她,婆母苛责,妯娌蛮横,丈夫又是个嗜酒之徒,一喝醉了就打人,婆家人却根本不管。 她改嫁三年,又生了个女儿,没有生下儿子,婆家人看她就更不顺眼了,脏活累活全是她干,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王氏娘家虽然疼她,但这婆家是她自己找的,婆家一家子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难相处,王家人纵然有心也帮不了。 王氏只觉得自己嫁人之后的日子,就跟浸泡在苦水了一般,待听得从前夫家的侄子中了秀才,又听众人交口称赞长生是个厚道人,一直尽心供养婶婶和堂妹,王氏便起了心思,想要过来试一试。 “娘,让我回来好不好?我想给四郎守着,欢欢她也需要亲娘照顾……”王氏急切的说道,跪着膝行几步,拉扯着大陈氏的衣袖。 坐在马车里的罗欢欢,此时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母子连心,王氏离开的时候她都记事了,孩子对于母亲总是心怀期待的,王氏离开三年,却从未回来见她一眼,骤然见到王氏,罗欢欢没想到是这般情况下。 罗楚楚见罗欢欢眼泪簌簌而下,叹了口气,将小妹妹揽入自己的怀里,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 大陈氏和长生顾忌着罗欢欢,投鼠忌器之下,也不敢如何强硬的对待王氏。 “王氏,如今你已经改嫁了,不是我们罗家人了,赶快回去,要是让你婆家人见到就不好了。”大陈氏想要将王氏拉扯起来,奈何王氏一门心思想要赖上来,扯了几把全然无用。 赵氏见婆婆有些疲累,赶忙唤了罗大姐下车,两人一起使力,方才将王氏扶了起来。 “我不回去,那边一屋子豺狼虎豹,我不要回去!”王氏说着,直接撸起袖子,“娘,这些都是那畜生打的,娘,二嫂,三嫂,大侄女,求求你们,帮我说说好话,别赶走我!” 长生见她撸袖子,赶忙移开眼。 几人只见那胳膊上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赵氏和罗大姐心下一软,刚想说话,却被大陈氏严厉的眼神摄住。 大陈氏黑着一张脸,说道:“你这是做什么,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些都是你自己选的,如今过得不如意了,又想赖上我们,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这三年来,你连看都不看欢欢一眼,如今眼见罗家好过一点,你就凑了上来,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狠心的女人。你快回去,你如果再纠缠,我亲自送你回你现在的婆家。” “娘,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王氏哭得涕泗交流,看上去十分狼狈。 “你如果不愿意跟他过下去,就跟他和离。”长生背朝着王氏说道。 “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更不能和离,一旦说了和离会被他们打死的……”王氏满面都是恐惧。 赵氏和罗大姐更是不忍,就连长生,见到这般遭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心底都是一软。 “奶奶,欢欢也确实需要亲娘照顾,不如……”长生试探着说道。 长生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大陈氏严词拒绝,“不行,王氏如今是别人家的媳妇,你要是收容了她,就是强夺他人之妻,你的名声没了,今后还怎么参加科举!” 大陈氏转过身来,看着长生一脸不忍的神情,严厉的说道:“你不要看她可怜,你一旦心软你就完了,你的仁善会成为他人攻击你的武器,罗恒,你记住了,不要因为她看起来柔弱无助,而不生防备之心,我们这一脉不容易,一步错步步错,我们往上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 大陈氏脸上,那是长生从未见过的神情,往常大陈氏总是唤他长生,从未如今日这般郑重的喊罗恒。 “我……” “你给我记住了,不能有半点松懈,考上秀才不是你的终点,你必须无比珍惜你的名声,注意你的言行,你不能有半步差错!”大陈氏似是有些生气,死死的盯着长生,问道:“你记住了吗?” “孙儿……记住了……”长生艰难的说道。 赵氏和罗大姐也不敢再多言,推搡着被这一幕吓呆的王氏,直接将她推出了院子,长生想了想,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让罗大姐转交给王氏。 “四婶改嫁前,还担心我们吃不饱饭,特意挖了一篮子野菜。”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心中记着四婶的好,只是如今真的帮不了你,这点银钱,四婶好好收着,若是可以,还是请王家几位舅兄帮忙,早日助四婶脱离苦海,四婶若是愿意,等和离之后,与我罗家也可以当寻常亲戚相处,只莫要像今日这般徒增伤感。” 王氏接了银子,整个人还是愣愣的,她原本还想继续挡在马车前,想了想,挪开身子,看着马车缓缓的朝着远方驶离。 马车里长生和大陈氏相对而坐,大陈氏面无表情,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声,说道:“如今你是罗家的族长,我今后不会像现在这般当众落你颜面。” 长生被当面否定,本该觉得难堪的,但那一瞬间,他心中却只剩下对于大陈氏的心疼。 朝夕相处三年,他早就将罗家人当做自己的亲人一般,大陈氏对他的好,他不是瞎子他看得到,他不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与大陈氏产生嫌隙。 “奶奶年长,经的事情多,我还年轻,做错了事情,奶奶愿意提点是我的福气,奶奶是为了我好,我心里知道。”长生说道。 大陈氏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摸了摸长生的脸,说道:“你跟你爷爷一样的性子,心善,好脾气,有担当,你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生伸手搭在大陈氏的肩膀上,虚虚的揽着老太太,说道:“孙肖其祖,是好事。” 大陈氏没有再说什么,老太太年纪大了,闹了一场精力不济,靠着长生睡着了。 因着全是女眷,长生怕累着了,一路走走停停,耗费了十来天方才抵达大成府,不比罗念和罗梅曾经在通临府生活过,罗家的妹妹们全都生长在林家村,未曾见识过这般热闹的场景。 “哥哥,我们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吗?”罗清清兴奋的问道,看着街道上人群往来,以及各种各样的小商铺,罗清清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就连原本神情有些低落的罗欢欢,见到热闹的街市,也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个不停。 马车将一家人送到了城东的宅子里,长生付清了车资,一家人这才有功夫打量新家。 众人见宅子果然如大陈氏说的那般,所有家具齐全,一家子先收拾出几间卧室来,确保晚上能够在这里歇息。 陈七省做事是个十分妥帖之人,宅子赠给长生之前,他已经派人打扫过一遍,只是如今两个月过去,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长生本想今日出去住,但却被大陈氏给否了,索性房间打扫起来并不费力,只是清除浮灰即可。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院,罗家虽然人多,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间卧室,只是大小不等罢了。 晚上罗家也没有开火,而是一家人去巷子口买了吃食回来,长生吃着极为普通的吃食,姊妹们吃得却甚是开心。 “这还是我第一次吃买的饭食呢!”罗清清高兴的说道。 长生听了这话,心下一酸。 罗欢欢小声说道:“没有二伯娘做的好吃。” 赵氏摸了摸罗欢欢的头发,嗔道:“真是个嘴甜的丫头。” 一下午勉勉强强的收拾出四间屋子来,晚上一家子很早就睡下了,虽然睡得有点挤,但所有人心中都满揣着对未来的期许。 第二日一大早,长生早起去巷子口买了早餐回来,刚刚吃过早饭,外面便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长生疑惑,罗家昨日才搬过来,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会有人找上门来? 第34章 府学 “魏兄?”长生一脸惊奇,没想到一大早找来的人会是魏思谦。 魏思谦形容有些憔悴,看向长生的眼神里满是歉意。 长生被他看得莫名其妙,问道:“魏兄,你这是怎么了?” 魏思谦叹了口气,想要开口,最后变成了一句,“德固,可以陪我出去喝杯酒吗?” 长生摇了摇头,魏思谦一愣。 长生接着道:“这大清早的,喝酒就算了,前头街上有一家茶馆,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吧。” 魏思谦点了点头,长生进屋跟家人说了一声,想了想他又带上了那根人参,然后就带着魏思谦往巷口走。 “魏兄,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长生疑惑的问道。 “我知道陈兄将这处宅子赠与你了,约莫着你应该这几日过来,今日从家里出来,忽然就走到这边了,便想着来看看你在不在。”魏思谦顿了顿,又接着道:“听说你家老太太也来了,原本应该拜见的,只是我今日上门太过冒昧了。” “无妨,我家老太太不是那般讲究的人。”长生又见他神情落寞,想着许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便问道:“魏兄似乎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 两人入了茶馆,寻了个雅间,长生又叫了几样茶点。 魏思谦叹了口气,说道:“家里一些琐事,说出来也是徒增笑柄罢了。” 古人讲究家丑不外传,长生若是多问,难免会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嫌疑,听他这么说,长生便不再细究。 “德固可曾听说过魏岚先生?”魏思谦问道。 长生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他听过的名字不多,很快就想起来了,便问道:“可是名士魏岚?听闻是归元三年的状元,在通临府时,有一个唤做安云的人,据说魏岚先生曾有意收他为徒。” 魏思谦皱了皱眉,说道:“安云吗?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家父懒得戳穿他而已。” 长生眉头一挑,问道:“莫非这位魏岚先生,是令尊?” 魏思谦脸上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神情,接着说道:“德固救了致远,魏家怎么报答都不为过,这是家父的荐书,有了这份荐书,德固就能拜一位当代大儒为师。” 对于读书人来说,若是能拜得名师,有高人指点,读书考功名就能事半功倍,若是别的书生,此时恐怕激动要跳起来,但长生看着荐书,又看看魏思谦的神情,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魏兄,魏岚先生的荐书应当十分珍贵,你还是先收起来吧。”长生又想到古人对于名声的看重,又道:“魏岚先生都未曾见过我,怎么会替我出具荐书?” “这是我自家里拿……”魏思谦话说一半就卡住了,长生却懂了。 “魏岚先生名满天下,我若是个大奸大恶之徒,拿了这荐书,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魏兄,还是先收起来吧。”长生推拒这份荐书,他想起红楼梦里,王熙凤拿了贾府的帖子包揽讼司,他怕接了荐书,会害了魏思谦。 魏思谦见长生不愿意接着荐书,神情顿时颓然下来,说道:“你救了致远一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 长生倒是觉得魏思谦人不错,当日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魏思谦就能当街仗义相助,便安慰道:“魏兄先前帮了我,我还没有好好答谢呢,且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落难了,魏兄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魏兄一心想要报答,难道觉得我不是你的朋友?” “我自然是拿德固当朋友,只是不能帮到你,心下便觉得有些亏欠。”魏思谦神情低落,他看着自己手中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荐书,叹了口气。 “魏兄若真心想要帮忙,我这里恰巧就有一桩事,想要魏兄帮忙。” 魏思谦立马精神一振,赶忙说道:“德固请说,我定会鼎力相助。” 长生拿出怀里揣着的人参,魏思谦看着这尚未经过晾晒,连泥土也未曾抖落干净的人参,惊奇的说道:“看起来年份不浅,长生自何处得来的?” “深山里挖的,说来实在惭愧,一大家子人没个进项,想要卖了换些银钱。”长生说道。 魏思谦心里觉得失策,早知如此,拿什么荐书,还不如直接送银子,只是此时若再送银子,就显得瞧不起长生了,魏思谦便说道:“我知道一家药铺,收药材价格还算实惠。” “如此甚好,我在大成府人生地不熟的,有了魏兄帮忙,那是再好不过。”长生感激道。 魏思谦带着长生去了新阳街的一家药铺,这家药铺门面很大,门头悬挂着“济世堂”三个字,里面人流拥挤,看病、买药的人甚至排起了队来,显然生意很好,魏思谦带着长生径直入了后院。 掌柜的见到魏思谦刚想喊“少东家”,魏思谦就朝他摇了摇头。 “德固,这位是徐掌柜,他做了多年的药材生意,口碑很好。”魏思谦又朝着徐掌柜说道:“这位是罗秀才,他有一株上等的人参要卖出去,掌柜的,我们是老熟人,你可不能欺负我的朋友。” 徐掌柜不知道这少东家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但还是顺势说道:“既然是魏五爷的朋友,老朽怎么敢压价,罗秀才,能否看看你的人参?” 徐掌柜接过人参,眼前一亮,说道:“这是才挖出来的?” 长生道:“正是。” 徐掌柜捋了捋自己的胡须,道:“约莫着能有百年份,三百两,这人参我们济世堂收了。” 魏思谦却直接价格翻倍,说道:“掌柜的,一口价六百两,这人参品相如此好,想必达官贵人们都抢着要。” 徐掌柜看着自家少爷,心都在滴血,给出三百两本就没有多少赚头,他家大少爷直接翻倍,如此一来,药铺还要倒贴钱进去。 长生不清楚人参的价格,因为信任魏思谦,在一旁并没有开口说道。 “魏五爷,四百两,不能再高了。”徐掌柜要哭了,面上带着哀求的意思。 朋友帮你砍价还价,切忌给他拖后腿,长生其实觉得三百两就心满意足了,但见魏思谦没有松口的意思,也就站在一旁乐得当个观众。 “六百两,一文都不能少!你家东家要是知道你能做成这笔生意,想必高兴得很。”魏思谦态度坚决。 徐掌柜无法,只得接了这株人生,但心底已经打定主意,要将自家少爷败家的事情告诉夫人。 长生拿着银票出了药房时,整个人还是轻飘飘的,又问道:“这个价格会不会太高了点?” “没事,生意人精明,他既然愿意,肯定还有赚头。” “还得多谢魏兄,不然我这人参恐怕还卖不出这样的高价来,中午我做东,请魏兄吃饭。”长生笑着说道。 魏思谦刚想答应,就见自己的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我的爷你怎么在这里?夫人正在找你呢。” 魏思谦脸色一变,理所当然的说道:“你再去柳树街转一圈,回去告诉夫人没找到我。” 长生&小厮:…… “我的爷,您可别戏弄小的了,老爷今日回来,夫人催您回去呢!”小厮急忙说道。 魏思谦眼前一亮,问道:“我爹真的回来了吗?你没骗我?” 小厮止不住的点头,说道:“这种大事,小的怎么会骗你。” 魏思谦刚想跟长生告别,忽然有了主意,拉着长生说道:“我爹回来了,正巧,德固你跟我一起去见他,若是知晓你救了他孙子,定然也想见见你的。” 长生赶忙拒绝,说道:“魏先生乃是当世大儒,我自然心向往之,只是今日是你一家子团圆,我一个外人过去,怕是不太妥当。” 魏思谦闻言,也觉得自己孟浪了,便道:“那好,过几日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一定要来。” “好,一定去。”长生答道,他也想见见名声很大的魏岚先生。 送走了魏思谦之后,长生便去钱庄兑了百两银子来,自己就拿了几块碎银,其他的银钱全部交给大陈氏。 大陈氏约莫知道人参的价格,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这卖出去的价格似乎格外的高,只是卖出高价是好事,她也就不再多纠结。 长生见时间还早,便直接拿了凭证去府学报道,府学就坐落在夫子庙隔壁,离长生家不远,步行半刻钟便到了。 长生一开始说是双凤县的秀才,那办理入学的小吏还想拒绝,而后听说是秦家推荐的,当即爽快的帮他办理了入学手续。 府学里一共有七个老师,除了讲解经义诗文,还有君子六艺,这七个老师里,有五个是举人功名,还有一位是致仕的老大人,这位老大人是进士出身,去年致仕之后便在府学里挂名授课,府学授课主要是那五个举人老师,每五天授课半日,正巧五人的课程错开。 府学并不强制住宿,里头如今有六十个学生,住宿的约莫只有二十个,府学作为官方办学机构,只收取少量的学费,但住宿费就比较贵了。 在长生之前,赵临和秦如陌已经办理了入学,赵临选择住宿,秦如陌和长生一样住在外面。 入府学才两天,赵临就拉着长生神秘兮兮的说道:“德固,你听说了吗,魏夫子打算收徒。” 魏夫子,就是那位致仕的老大人。 第35章 讲课 魏夫子?长生没想到刚进府学,就能遇到这样的事情。 “若是能拜魏夫子为师,考中举人指日可待。”赵临美滋滋的想着。 “哪有那么肯定的事情。”长生摇了摇头,又问道:“魏夫子收徒,这消息真实吗?” “自然是真的,这可是教谕大人亲口说的,魏夫子有意收一个关门弟子,这两日府学里的人都增多了,不少离开府学的人,都厚着脸皮回来,想要试试能不能拜师成功。”赵临说道,提起那些回来的人满是不开心。 “他们回来,府学竟也肯?”长生诧异,府学读书,是有年限的,不可能让人一辈子读下去。 “学里自然是不肯的,他们只是想进府学里碰碰运气,若是遇见了魏夫子,侥幸得了赏识,岂不是一步登天?”赵临煞有介事的说道。 长生问道:“你也想拜师?” 赵临诧异的看了长生一眼,说道:“怎么会有人不想呢,那可是魏夫子,是‘一门三进士,满庭七举人’的魏家诶。” 赵临见长生不解,又拉着他细细的科普,长生这才知道,这个魏家就是魏思谦家,魏思谦的爷爷如今尚未致仕,是天宏十七年的进士,如今官居礼部尚书。如今这位致仕的魏夫子,是魏思谦的堂叔,曾任幽云府知府。 魏家在人杰汇集的京城,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在大成府,可谓是庞然大物,无数读书人,对于魏家莫不趋之若鹜,若是能侥幸与魏家攀上关系,那么大好前程指日可待。 最明显的便是双凤县秦家,秦家如今的掌权者,乃是工部侍郎秦清源,秦清源便是魏思谦爷爷的弟子。 虽然魏老爷子的弟子并非个个都能出人头地,但秦家先例在前,大成府人对于魏家的追捧有增不减。 “魏家也有人在府学读书,如何能轮得到我们这些外人?”一旁的柳方圆说道。 赵临闻言,顿时焉了下去,看了一眼被众人簇拥着的魏思诀,叹了口气。 长生见他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小声说道:“魏夫子若是想要收为魏家人做徒弟,直接在魏家内部挑选就好了,何必要放出风声来呢?到了魏夫子这个境地,难道还有人能逼迫他不成?” 赵临顿时精神一振,双眼亮晶晶的看着长生,“你说得对,那魏思诀也就能显摆一下魏家人的身份了,人家根本不选他,我要好好努力,两天后魏夫子讲课,我一定要好好表现。” 长生听了这话,也只是置之一笑。 日子一晃而过,两天后,魏夫子在析言阁讲课,析言阁里挤得满满当当,长生一眼望去,感觉似乎有近百人,除了府学里的熟面孔,还有不少生人,这些人年龄参差不齐,除了不少中年人,长生还见到人群里藏着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 “长生,这边,特意给你留的位置。” 长生朝着赵临呼喊的方向走去,只见秦如陌正一脸别扭的坐着,他身旁的柳方圆正在唾沫横飞的说话,秦如陌很是嫌弃,因着此次来听讲的人太多了,析言阁本就不大,被挤得满满当当,长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挤进人群里。 “长生怎么来的这么迟?”赵临为了替他占座,受了不少白眼,因而有些埋怨。 “我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人,是我的错。”长生立马道歉。 赵临忙道:“哎,进士老爷收徒,许多州县的秀才得了消息都赶了过来。” 长生刚刚坐定,秦如陌终于忍受不了了,朝着赵临说道:“我们换个位置。” 赵临满脸拒绝,说道:“不要,我要跟德固坐一起。” 秦如陌冷着一张脸,说道:“你让不让,不让我就走了。” 赵临叹了口气,道:“真是怕了你,好像我求着你来一般。” 两人又费尽力气的换了位置,秦如陌坐在赵临和长生两人中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长生知道秦如陌有点洁癖,没想到这样就受不了了,暗道,若是参加乡试时秦如陌进了临近厕所的号房可怎么办。 “这么多人听讲,魏夫子如何筛选弟子?”长生问道。 赵临为了跟长生说话,此时脑袋死活凑了过来,说道:“我打听过了,据说魏夫子会出题,学子们今日回去答了题,在明日落日之前将答卷投入府学前的箱子里,魏夫子会从其中筛选出最优秀的弟子来。” “若是有人请别人代为答题呢?”长生问道,他觉得这办法似乎不是特别稳妥。 “这种事关前程的事,又不是平时小考,就是再多的银钱恐怕也不愿意替人答题。且魏夫子肯定知道防着这种事,到时候只怕还有第二轮考核。”赵临振振有词的说道。 原本热闹的析言阁突然安静了下来,长生定眼一看,府学的先生簇拥着几人走了进来,这次魏夫子讲课,府学的先生们齐聚,坐在第一排空出的位置上,除了府学的先生,其他都是长生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其中最为年长者,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留着长长的胡须,穿着一身古朴的长衫,那老者此时正在跟身旁的一位中年文士说话,老者面带笑容,显然心情极好。 府学的教谕上台介绍了几句,紧接着老者就开始讲课,古代讲课不像现代公开课会搞许多花样,老者言语也不像其他先生那般晦涩,而是十分平实动人。 科举主考四书五经,而不少读书人会从四书五经里选出一本来作为主经,长生听了几句便明白,这位魏夫子的主经是《易经》。 《易经》晦涩,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外人会单纯的以为只是卜筮之书,在学习之前,长生也是这般认为的,在听了魏夫子一番言论之后,就如同豁然开朗一般,有了别样的理解。 魏夫子讲课深入浅出,原本怀着别样心思的众人,全都听得如痴如醉,等到结束的时候,众人犹如大梦初醒。 魏夫子果真像秦如陌说的那般,留了一题,这一题看起来也十分简单:“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长生花了一下午时间,才润色出一篇文章来,他并没有中规中矩的答题,而是加入了不少自己的看法,几经修改,他方才将文卷投入大箱子里,具体结果如何,他心里也没底。 又过了三天,他接到了魏府下的帖子,原本他以为魏思谦忘了他,没想到这人还记挂着这件事。 罗家面对这件事,最激动的不是长生,而是大陈氏,她一整夜都睡不着觉,第二日又细细的叮嘱了一番,生怕长生失了礼数。 长生到达魏府的时候,出门迎接的是魏思谦,因着他是魏思谦亲自引进来的客人,倒没有遇到下人狗眼看人低的事情。 魏府很大,一进又一进的宅院,似是走不到头一般。 长生上一次见到秦府的下人,便觉得十分规整了,只以为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如今见了魏府的下人,本以为会被约束得更加严厉,但他没想到魏府的下人们看起来竟然有些松散,下人们经过之时,看似恭敬,举止间却带着一股子打量的意味。 在穿过一处月亮门时,迎面跑来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直直的撞在长生身上。 “德固,你有没有受伤?”魏思谦关切的问道。 长生摇了摇头,道:“无事。” “怎么回事,你这丫头是哪一房的,怎么这般失礼?”魏思谦很是不悦,他自诩魏家是大户人家,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丫头慌忙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着,说道:“奴……奴是二小姐的婢女……” 魏思谦眉头皱紧,小姐身边的丫头这般毛躁,若是传出去可不是一件好事,便问道:“你这般急躁做什么?” “二小姐……二小姐的人参养荣丸快没了,命我去库房取了来……”婢女磕磕绊绊的解释道。 魏思谦叹了口气,朝着长生说道:“家里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德固,还请见谅。” “无事,这丫头也是心忧主子。”长生见那小丫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便替她开解了两句。 魏思谦朝着那小丫头说道:“德固兄不计较,你却不能不罚,你先去领了二小姐的丸药,再去张嬷嬷处领三下板子。” 那丫头战战兢兢的领了罚,待魏思谦等人离开后,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神情来。 二人又行了百米,魏思谦解释道:“劳烦德固走了这半日,家父已经在书房里等着了。” 魏岚的书房上悬着一块牌匾,曰“致和斋”,长生进去的时候,便见到一个头戴冠帽的文士,手中拿着一份文卷,因文卷遮挡,长生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长生本以为还要在会客厅里等上片刻,方才能见到魏岚,没想到他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坐在会客厅的主座上,没有半分高人架子,因着这般,长生心底便对魏岚生出不少好感来。 “学生罗恒,见过魏岚先生。”长生躬身行礼。 “听思谦说,你取字德固?”魏岚温声问道。 长生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魏岚的长相,正是那日魏夫子讲课前,与他交流的中年文士。 “是。” “恒,德之固也,想必你的亲长对你期许颇大。”魏岚忽然点评起长生的名字来。 长生听了心下一颤,恒又有长久之意,他想到罗家长辈遮遮掩掩的话语,罗家明显有着沉重的过去,他心底顿时五味杂陈。 魏岚淡淡开口道:“你于我魏家有恩,论理该我亲自上门拜访。” 第36章 拜师 这话一出,长生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说道:“魏兄先前救了我,而后我才有机会帮助他,能救出致远,也是魏兄自己积累的福报,先生不必记挂在心。” 魏岚却轻轻的摇了摇头,说道:“思谦只是举手之劳,而你却冒着生死,岂可相提并论,我先前诸事繁冗,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本该请自上门拜见,只我也是世俗之人,受了世俗左右,还请见谅。” 未见面之前,长生对于魏岚有着种种猜想,此时见面了,只觉得有如沐春风之感,对方言语真诚,没有丝毫大儒的迂腐与架子。 长生先前在秦老太爷处吃了亏,面对这种大人物,他也不敢耍滑头,老老实实解释道:“先生,那些歹徒看似凶狠,学生从前是个猎户,侥幸还有几分本事,因而于我而言,当日也只是举手之劳。且上次人参之事,我似乎还占了便宜。” 长生后来也打听了一下人参的价格,并非对魏思谦心存怀疑,而是惶恐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欠了人情,朋友相交贵在交心,长生是真的想交魏思谦这个朋友。 魏岚轻笑一声,显然是知道人参的事情,又想到大成府知府对眼前少年的评价,便问道:“我能见识一下你的木刺吗?” 长生自然不会拒绝,装作从荷包里拿出木刺的模样,手心凝出两根木刺,左右看了看,见屋子里就连家具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有些不忍心,便径直往屋外的木桩处一扔。 说来,魏思谦也是第一次见识他这个本事,当即也顾不得矜持,跑到书房外,就见到庭院的木桩上,并排戳着的两根木刺。 魏思谦用了大力气方才将木刺□□,想到当日刺入匪徒身体里的木刺,亲眼见到和听说毕竟是不一样的,他双眼晶亮看着长生,就像是在看一位武林高手。 “你是怎么练出来的?” 看着魏思谦一副脑残粉的模样,长生微微仰头,眯着眼睛,轻咳一声,说道:“无他,唯手熟尔。” 魏岚面上带着笑意,又将手中的文卷递给长生,说道:“通达开阔,文如其人。” 长生接过文卷,那正是自己投给魏夫子的文章,不知为何到了魏岚手里,又想到魏岚与魏夫子的关系,长生也不觉得奇怪了。 “先生谬赞,学生惶恐。”长生谦虚道。 “不知某是否有荣幸,真正的当得起你这声先生?”魏岚含笑问道。 长生一愣。 魏思谦见他这般呆愣,赶忙推了他一下,问道:“德固,你不愿意拜师吗?” 能拜曾考中状元的当代名士为师,长生没想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会落在他身上,他在这一瞬间回想起魏岚之前说的每一句话,突然明白了他口中所说的“受了世俗左右”,魏岚本就有意收他为徒,因而没有师父上门拜见徒弟的道理。 拒绝?不存在的,长生当即说道:“学生愿拜先生为师!” 魏岚脸上笑意更浓,说道:“三日后行拜师礼,如此,你便是我的弟子了。” 长生离开魏府时,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的,回了罗家,大陈氏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一惊,还以为他今日在魏府做了错事,待得知长生被魏岚收为弟子,所有罗家人都惊动了。 “爹爹先前似乎无意收他为徒,怎么忽然改了主意?”魏思谦好奇的问道。 魏岚看着木桩上还挂着的一根木刺,说道:“习武学文,实是一般辛苦,他从前以捕猎为生,小小年纪便能狠下心来练成如此技艺,足见是心性坚韧之辈,读书三年,就已经考中秀才,可见其刻苦用心。” 魏岚不知长生身怀异能,只以为他是勤学苦练,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我还以为父亲顶多会为他写一封荐书。”魏思谦笑着说道。 “少失怙恃,无所依仗,却不怨天尤人,上奉寡婶,下携幼妹,可谓仁孝之至,观其文章,虽算不上钟灵毓秀,但也称得上老成持稳,观其言行,目光清正,不卑不亢,亦无挟恩求报之心,能捡到这样的弟子,其实是我占了便宜。” 魏岚显然是调查过长生的,单一个“孝”字,就在他心里加分不少,魏岚在长生面前说的含蓄,在背后却将新弟子一顿猛夸。 魏思谦想到因为人参那事,被母亲好一顿骂,便问道:“母亲有没有跟父亲说什么?” “你母亲困于后宅,识人不清也是有的。”魏岚不好跟儿子说妻子的坏话,只得这般淡淡说道。 魏思谦这就明白了,母亲应当在背后跟父亲说了什么,只是父亲没有认同,他心底一松,本以为能得一封父亲的荐书就好,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父亲,竟然愿意收长生为徒。 罗家因这件喜事忙了起来,一家子急的团团转,为拿不出像样的礼物而忧愁,古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师徒关系可类比父子关系,因而拜师也是一件极为隆重的事情。 “哎,若是那根人参没卖掉就好了。”小陈氏叹了口气说道。 二婶赵氏也跟着着急,说道:“听说这些名士们都喜爱古玩字画,家里如今在哪拿出这些东西来。” 大陈氏见儿媳和孙女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轻咳一声,说道:“罗家什么情况,稍微打听一下外人都知道,何苦为了面子死受罪,拜师奉六礼即可,魏先生应当不会计较那么多。” 赵氏弱弱的说道:“娘,那可是状元郎,能拜他为师,掏空家底都不为过,仅仅六礼,岂不是太寒碜了。” 古人拜师奉六礼,即奉上肉干、苦芹、莲子、红枣、桂圆、红豆。这六礼各有寓意,拜师奉六礼也是遵循古法,虽是如此,但长生这种情况不比拜塾师,就好比修仙里的亲传弟子和外门弟子,有家底的人家,大多都要另外奉送重礼给老师,但魏家豪富,罗家的那些存银,根本买不了一件能让魏岚看得上的礼物。 大陈氏瞪了她一眼,说道:“这般名士,如何瞧得起金银俗物,还是你自问眼光俱佳,想要掏空罗家买一件珍玩?你也不怕打了眼?” 赵氏被婆婆这么一堵,顿时不说话了。 “若真心感谢,也不是没有法子,文人爱兰,后院那株兰花不是开了吗,便将这株兰花奉给他师父。”大陈氏说道。 那株兰花一直是罗清清照顾的,长生知道这个妹妹很擅长侍弄花草,她随意种下的蔬菜,都比其他人精心饲养种的好,只没想到这株原本生长在深山老林里的兰花,经过罗清清侍弄之后,也显得更加挺拔清隽。 听到自己精心养着的兰花要被送人,罗清清有些不情愿的说道:“小紫估计再有一个月就能分株了,不如等分株之后再送一株给魏先生。” 大陈氏皱眉,说道:“物以稀为贵,分株了再送如何显示出我们罗家的诚心。” 三天后,魏府为了魏岚收徒一事,广下帖子,就连大成府知府也亲自前来观礼。 观礼的全是大成府的大户人家,这些人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魏岚,竟会收一个普通出身的秀才为徒,任凭他们如何打量也看不出长生有任何特长,也就是长得好看了点,读书好了点,但再好看也没有秦家的秦如陌好看,读书再好,甚至都不是院试案首,虽然不过十七八岁就考上了秀才,但相比动不动就冒出的“十岁秀才”,长生这样的年纪就不够看了。 原本不明白的众人,待过了几天后,又参加了魏府的赏兰会,亲眼见到那株盛开的紫色兰花,顿时就找到了理由。 “居然是用奇花讨好了魏岚,可恨!”一些求一封魏岚荐书而不得的文人骂道,这些人背后虽然这样骂着,但若是他们能得了这般奇花,估计转头也会如长生一般。 长生丝毫不知,他卖出的上一株紫色兰花,在京城甫一出现,便惹得京城众人趋之若鹜,更有富商愿以千金购买,这紫色兰花被京城人竞相追捧,无数文人墨客为它写诗作画。 魏岚先前曾得了一副《紫兰图》,当时便心甚爱之,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得到一株,又想到价值千金的兰花,自己的弟子说送就送了,若弟子家财万贯,魏岚或许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罗家境况如此,长生奉送这株兰花,则让魏岚心下更为感动,只觉得长生果然一片赤子之心。 原本在府学读书的长生,拜了魏岚之后,便离了府学入魏府读书,因着明年就是乡试之年,一直四处云游常年不着家的魏岚,难得为了徒弟,打算在家里常住,丈夫终于归家,孙夫人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这几日为了家中奴仆没规矩之事,孙夫人已经被魏岚提点了好几次,甚至暗示让她将管家权移交给儿媳了,孙夫人娘家式微,借着管家才能贴补孙家一二,如何肯交出管家之事。 “京里杨家的小少爷多好,他虽然不能继承长兴侯的爵位,但他是长兴侯的老来子,又是世子一母同胞的弟弟,又有宫里的德妃护着,日后前程难道能差的了?”孙夫人脸上满是不悦,朝着自家大闺女说道:“你父亲倒好,杨家的小少爷不要,偏偏要收这么个乡下的猎户。” 一想到长生曾经是个猎户,孙夫人脑子里便浮现出五大三粗的形象来,嫌弃的不得了。 魏思谨显然是习惯了母亲这般说话,便笑着说道:“那杨家的小少爷如今还只是个童生,罗公子已经考上秀才了,论才学,恐怕爹爹更喜欢罗公子吧。” “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一个秀才算什么,就是族里,秀才都是一抓一大把,你大表哥要不是今年身子出了问题,一个秀才不也是手到擒来吗?”孙夫人不在意的说道。 魏思谨挑了挑眉,想到那个少时便传出神童名声,而后每一次院试前都会凑巧出了意外的大表哥,又想到如今父亲收了弟子的罗恒,她心中并不在意这些事,关注的还是另一件事:“听哥哥说,京里祖父这段时间身子微恙,似乎也有了致仕之心。” “你祖父年纪也这么大了,上半年病了一场,精力便不及从前了。”孙夫人脸上带着忧愁,又想到京里的婆母素来不喜欢她,若是公公致仕,肯定是要返乡的,到时候婆母还不知道要怎么磋磨她。 魏思谨轻声说道:“祖父若是致仕了,那我们魏家,无人出仕,也不知大成府的人会如何看待?” 第37章 出仕 魏岚高中状元,却选择挂印而去,魏思谨虽然有个礼部尚书的祖父,又挂着名士女儿的名头,但到了京城,遍地高官豪族,她这个名士长女的名头就不够看了。 魏岚不喜名利,但她不是,魏思谨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相比较浑浑噩噩的同胞妹妹,她很注重经营自己的名声,心怀青云之志,只待好风助力,两年后又是选秀之年,上一次选秀魏思谨已经错过了,若是祖父致仕,那这一次她就更没有机会了。 “大成府又不是京里,你祖父就算致仕,也无人敢小瞧我们魏府,且你哥哥后年参加会试,高中之后,我们魏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孙夫人压根没有察觉到女儿的焦急,反而这般说道。 孙夫人不喜京城,在那里她只是一个不讨喜的儿媳妇,她更喜欢大成府,在大成府她却是头一份,就连知府夫人也要让她三分,因而她丝毫没有劝丈夫出仕的意思。 魏思谨继续说道:“大伯虽然未曾考取功名,大堂兄却早早就考取了举人功名,只欠一点运道就能考中进士。官场自来父子相继,若是得了前人照拂,官途也能更加顺畅,大堂兄年长,又是嫡长子,在祖父跟前侍奉多年,哪怕哥哥和大堂兄一起考中进士,只怕祖父也更看重大堂兄。” 孙夫人想也不想的说道:“你祖父可不偏心,在大伯和你父亲之间,一直都是更看重你父亲的。” 魏思谨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父亲当年决意辞官,本就惹了祖父不悦,只怕……” 孙夫人又想到不喜欢自己的婆母,顿时脸色一变,说道:“你父亲绝不会看着你祖父偏心!” “父亲是天下人都推崇的当代名士,如今国子监祭酒空缺,听闻陛下有意择一名士出任。国子监祭酒,品阶虽不高,但胜在清贵。” 魏思谨见孙夫人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又添了一把火,说道:“国子监里面汇集了天下名师,孙家几位表兄读书何其用心,只是缺了一点运道,若父亲出任国子监祭酒,还愁他们不能拜得名师吗?” 孙夫人眼神一动,显见是上了心。魏思谨心下一松,她本也不指望孙夫人能帮什么大忙,只盼着她不要拖后腿。 魏思谨出了主院,恰巧遇到妹妹魏思诺,便笑着问道:“妹妹是要给母亲请安吗?母亲几日未见你了,刚刚还说起你呢。” 魏思诺端着一张与魏思谨一模一样的面孔,看着这张相同的脸上露出熟悉的虚伪表情,魏思诺压下心底的不悦,道:“我有事情要禀报母亲。” “恰巧此时母亲空闲着呢,妹妹且去吧。”魏思谨笑着说道,好像是天下间最好的姐姐一般。 魏思谨看着妹妹单薄的身影进了院子里,朝着身边的婢女说道:“我们去松柏院。” 松柏院里,长生打量着魏思谦的书房,里面珍玩善本无数,魏思谦将自己珍藏的古玩字画,一一介绍给长生,长生并非古人,上辈子也就是个汲汲营营的普通人,没有那般高雅的艺术见地,因而长生神色未见任何波动。 相比较那些他不知道价值的珍玩,长生对那些稀缺书籍更感兴趣,不比后世的信息大爆炸,这个时代书籍珍贵,长生出身平民,许多珍籍都无法接触。 长生读书三年,长久的时间里接触的只是学业,慢慢沉浸下来,也发觉了读书的乐趣,在魏思谦的书架上,长生也找到了不少稀缺的古籍手抄本。 “你若是喜欢,尽管借了去看,若论藏书,还是父亲那里比较多。”魏思谦对长生很是大方。 “你说哥哥在会客?”魏思谨微微蹙眉,问道。 松柏院的小厮低着头,丝毫不敢抬头看,答道:“是老爷的弟子,罗公子。” 魏思谨脸色微微一沉,片刻后方才说道:“哥哥既然在会客,那我也不好打扰,且在此处等着便是。” 那小厮如何敢让大小姐在这里等着,他心下权衡了一番,一边是出身平常的书生,一边是老爷的掌上明珠,立时便向魏思谦禀报此事。 长生在一旁听了一耳朵,见是女眷来了,便赶忙说道:“魏兄,我想起家中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魏思谦怕魏思谨有要事寻他,便不再挽留长生,只命自己的亲随送长生出去。 长生出了院子,行至院门口时,只见那里有三个女子,为首的女子一身华裳,容貌昳丽,如灼灼春华。 长生猜测这估摸着是魏岚的长女,他不过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什么臭男人,也敢东张西望!”魏思谨身后的婢女低声说道。 魏思谨脸色一沉,不悦的看了婢女一眼,那婢女立时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妹妹突然上门,有何要事?”魏思谦对于自己这个妹妹,还是十分宠爱的。 魏思谨娇笑着说道:“想跟哥哥借萧越先生临的那本《快雪时晴帖》。” “这点小事,何必劳烦你亲自来求,只唤个下人过来不就行了吗?”魏思谦忙唤了长随找出那本字帖来。 魏思谨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份羞赧来,说道:“许久未见哥哥了,想跟哥哥说说话。” 魏思谦闻言心下一软,又道:“你从前不是习卫夫人的字吗?怎么会想到要改写萧先生的字。” “京中苏家姐姐来信,说她哥哥如今跟着萧先生习字,大有长进,我习了卫夫人字很久,却无甚进益,因而对这位厉害的萧越先生有些好奇。”魏思谨说道。 萧越是当代书法大家,他的书法千金难求,魏思谦处能有他临摹的《快雪时晴帖》,也是因着魏岚跟萧越关系不错的缘故。 魏思谨理由说的牵强,魏思谦却没有怀疑她,反而言语间满是羡慕:“我从前得了萧先生一点点拨,也觉得进益颇多,你这朋友家好大的面子,能请得萧越先生做老师。” “哥哥不知吗?如今萧越先生入国子监任职,以爹爹跟萧先生的关系,哥哥若去了京城也许能跟在萧先生身后学习。”魏思谨说道。 魏思谦摇了摇头,说道:“父母都在大成府,我怎么好独自上京。” “萧越先生不喜做官,爹爹亦是如此,但看爹爹似乎十分喜爱罗公子这个徒弟,想来他喜欢清静,却不排斥传道授业之事,听闻陛下有意召爹爹出任国子监祭酒一职,哥哥不妨劝爹爹前去一试,爹爹若是成为祭酒,哥哥不也可以跟在国子监读书吗?”魏思谨笑着说道。 魏思谦面上笑意一顿,定定的看着自己这个妹妹,沉声问道:“国子监祭酒一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魏思谨脸上却没有半分慌乱,笑着说道:“我也是听苏家姐姐说的,京里早已传遍了此事。” 魏思谦却依旧皱眉,说道:“事情未成,如何会传得沸沸扬扬。父亲素来执拗,他若是执意不肯,到时陛下颜面何存?祖父又该如何面对陛下?” 想到此节,魏思谨面上一白,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朝着魏思谦说道:“莫非有人想要险父亲于不义?” 魏思谨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个可能,慌忙起身,道:“你先回去,我去找父亲。” 待魏思谦急急忙忙的离了院子,魏思谨这才端起面前的一杯清茶,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脸上缓缓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来。 魏府的这些事长生一概不知,他请了一日假,亲自送罗念去读书。 罗念因着原生家庭的缘故,并不是很想读书,反而想要习武,日后好保护家人。大陈氏倒希望罗念也能读书科举,这样日后长生兄弟便能在官场上守望相助。 长生并未对罗念大包大揽,对他也没有太多要求,毕竟罗念性子已经养成,若是强行扭转过来,只怕会适得其反。 长生精心为他挑选了一家私塾,这家私塾分进学班和识字班,罗念被塞进了识字班,只盼着他能识字明理。所谓穷文富武,罗家供不起单独的武师父,长生只得在大成府寻了一家武馆将罗念塞了进去,这般双管齐下,罗念上午习武,下午识字,竟比长生还要忙了。 等到长生忙完罗念的事情,第三日看到魏岚时,才发现他似乎有些不对劲。 “老师?”长生试探着喊道,魏岚说着说着话音就渐渐没了。 魏岚赶忙放下书本来,像是大梦惊醒一般,问道:“我刚才说道哪里了?” “您刚刚说道: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长生见魏岚一上午都是神思不属,心下便觉得有些奇怪。 魏岚便随口说道:“日月运行,寒来暑往,交替相接……” 长生认真的听着,魏岚却突然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我今日似乎有些神游了。” 长生想了想便问道:“先生可是有心事?” 魏岚看着自己这个眉宇间尚显稚嫩的弟子,问道:“你觉得是出世好,还是入世好?” 第38章 提亲 长生与魏岚接触多了之后才发现,自己这老师虽然名声很大,但很多时候十分理想化。 魏岚十八岁便金榜题名,是邺朝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但许是因为出身优渥,又一路顺风顺水的缘故,魏岚行事十分随心所欲。他厌恶官场,便辞官挂印而去,他不喜妻子钻营,便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云游,将儿女全都丢给妻子。 这样的人,说得好听是随性不受拘束,说得难听就是自私自利毫无家族责任心。 在全天下读书人都在汲汲营营苦求功名而不得的时候,魏岚这样的问题,真的有点欠揍,长生觉得就像是首富独子在问他:“你觉得有钱好还是没钱好?” 但长生是个很能自我安慰的人,他转念一想,若魏岚真是个追名逐利之人,就不会收下自己这个弟子了,他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傻白甜老师说道:“出世入世,应当没有好坏之分,学生只能以自身为例,说一说我的选择。” 魏岚神情温和的看着自己这个学生,丝毫不知自己学生心底的腹诽,夕阳将落,并不刺眼的金色阳光洒落在长生身上,为他周身渡上一层浅淡的柔光。 “罗家子嗣艰难,学生既是长男,也是族长,罗家举全家之力供养学生,想让我出人头地,他日好振兴罗家,因而于学生看来,没有出世或者入世的选择,摆在我面前的只有那么一条路。” “并且,吾辈读书人,都有一个心愿: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学生虽然只有微薄之力,但也希望能有机会造福一方。” 魏岚闻言心下大震,就连一个寒门出身的学生都有如此大志向,他不禁反思,自己这么多年自以为的高洁出尘,难道真的错了吗? 对于长生来说,县官不如现管,一个名士老师自然比不过担任国子监祭酒的老师,但魏岚既然厌恶官场,长生不希望自己的老师受自己的影响,做出违背本心的决定,便说道:“但人生在世,不过一甲子,须臾之间稍纵即逝,有选择、能选择的时候,遵从本心,这样暮年回首,才不会觉得后悔。” “遵从本心吗?”魏岚喃喃低语,他本就是求个开解,心里早就有了决断,许久方才叹了口气,道:“我好像也没得选了。” 两个月后,魏思谦便告知长生,魏岚应了皇帝邀约,待到明年乡试之后,便要启程上京,出任国子监祭酒。天子的意思是让魏岚开春上任,但魏岚为了不影响长生的学业,愣是决定拖到乡试之后。 魏府所有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就连最崇敬魏岚的魏思谦,对于父亲的选择也很是高兴,长生却觉得淡淡的失落,生活就像是一张细密又沉重的网,他本以为如魏岚这般的人生赢家,能够破开这张网,没有想到就连魏岚也有必须妥协的一天。 课业繁重,长生很快就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思。 魏岚很少收徒,但他对每一个徒弟都尽心尽力,魏岚希望长生在来年乡试能够考中,因而对他的学业盯得更紧,就连原本逢十日休一天的假期都取消了,魏岚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盯着长生读书。长生每日早出晚归,来往于魏家与罗家之间,索性两家都住在东城区,距离还不算远。 转眼便是年底,长生虽然离开府学跟着魏岚读书,但还要参加官府组织的岁考。 岁考在大成府贡院举行,年底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全大成府辖区内的秀才全都赶了过来,岁考考了整整一天,长生被贡院的冷风吹得人都快失去了知觉。 五天后出成绩,岁考一共分六等,长生考取成绩名列一等,倒是未曾坠了魏岚的名头。 岁考之后便是过年了,长生暂时不用去魏府了,他趁着离除夕还有两天便带着罗念回了林家村祭拜亲长,罗家在林家村的房屋田地都已经卖掉了,长生怕后人祭祀不便,他本想将罗家亲长的坟迁往大成府,但被大陈氏否定了。 “如今迁了以后还要再迁,还不如再等等。”大陈氏淡淡说道,眼神看着北方。 长生很少违逆大陈氏,对于这个独自支撑整个大家庭的女人他很是敬重,他见大陈氏心有决断,便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 林家村依旧是那副样子,半年的时光似乎没有给古老的山村带来任何的改变,长生带着罗念进村之后,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长生好不容易摆脱村民们的寒暄之后,立马带着罗念去了后山祭拜。 “大姑母的坟在吴家吗?”长生问道。 罗念轻轻的应了一声,整个人都有些消沉。 “年前来不及了,年后你带着罗梅回一趟通临府,我事情繁多,怕是不能陪你去祭拜大姑。” 长生说完,原本神情有些低落的罗念立马精神一振,双眼晶亮的看着长生。 “等罗家迁坟的时候,再将大姑的坟一起迁进罗家新坟。”这件事长生已经思考很久了,古人害怕死后无人祭祀,吴家兄妹既然已经改了罗姓,吴家恐怕也没有人会祭祀罗大姑了,还不如等一齐迁坟的时候将罗大姑的坟顺便也迁回来,这样也免得罗念兄妹心里记挂着。 这事他已经跟大陈氏商量过了,大陈氏本想说于理不合,但血浓于水,罗大姑到底是她的亲生女儿,大陈氏也怕这个女儿死后无人祭祀,便没有反对此事,归根结底,长生是罗家族长,他做的决定,只要不会动摇罗家根基,大陈氏都不会反对。 二人祭祀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在离罗家坟地不远的地方,一个身穿旧袄的矮小身影。 祭祀完了之后,长生就匆匆带着罗念赶回大成府。 今年许是因为多了两个人的缘故,长生觉得今年这个年似乎格外热闹,辞旧迎新,爆竹声声里,带着一家人对于未来生活的美好期盼。 可开年之后迎面而来的,却并不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长生自魏府回来,就见家里庭院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是你种的梅花吗?果然清俊。”柳肖轻笑着说道。 罗楚楚摇了摇头,微红着脸,站在一旁的罗梅脆生说道:“这梅花是三姐姐种的。” “柳兄?你怎么来了?”长生很是疑惑,年节刚过,虽然不解柳肖的突然上门,但朋友来了,心底还是很高兴的。 自上次院试柳肖落榜之后,长生只匆匆见了他一次,如今见他神态清明,面上带着笑意,显然是从失利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长生见旧友有此改变,自是为他高兴。 “德固,许久未见,突然到访,希望不要嫌弃我这个没出息的朋友。”柳肖笑着说道。 不知为何,长生听了这话,有片刻的不舒服,但他只当这是柳肖自谦之语,便压下了心底的怪异,说道:“怎么会呢,老友上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柳肖脸上也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长生见罗楚楚满脸羞涩,觉得有些不解,便拉了柳肖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还有别的同窗吗?” 柳肖说道:“我与母亲一起来的。” “伯母也来了,那我可得前去拜见。”长生虽然不解为何是母子一起上门,但还是整了整衣冠,往会客厅走去。 柳肖看了一眼俏脸微红的罗楚楚,有些不舍,但到底还知道分寸,便跟在了长生身后。 长生拜见之后,柳母上下打量一番,眼中闪着精光,夸道:“这便是罗秀才了,果然是一表人才。” 长生觉得自己似乎要被柳母盯出一个洞来,浑身不自在。 大陈氏谦虚了两句,便朝着长生道:“你带柳公子去书房坐坐。” 长生原本想给柳肖看看自己手抄的珍本,但一进书房,柳肖便雀跃着说道:“德固,今日事成的话,日后你可能要唤我一声姐夫了。” 长生皱眉,想到刚刚见到的那一幕,瞬间就懂了。他看着柳肖,心里暗骂一句畜生,罗楚楚才十三岁,搁现代就读初中的年纪,柳肖怎么敢! 不管心底如何骂,长生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柳兄怎么突然有了结亲之意?我妹妹年纪尚小,先前也未曾听你提过,突然听到觉得有些……” “我知道突然上门相看有些冒昧。”柳肖接过他的话,面上带着些许羞涩,说道:“但自从上次在双凤县见了二姑娘,短短一面,我便惊为天人,我年纪不小了,考中童生之后,家里便开始操心起我的亲事来,索性母亲大人开明,知我心意之后,答应替我过来提亲。此次若是成了,可以先定亲,等两年之后二姑娘及笄,到时候再行婚嫁。” 柳肖一副他很好说话的样子。 长生沉默着,打量着柳肖,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人,他有些怀疑柳肖是个恋童癖,罗楚楚人如其名,确实出落的楚楚动人,但再美丽也不能改变她还是个萝莉的事实。 且府试过后,长生还亲眼看见柳肖还跟着那些人去了花街柳巷,显然这不是一个老实人,这样的人,长生觉得就算罗楚楚年纪到了,也万万不能将妹妹嫁给他。 柳肖却不知长生心里所想,满是志在必得的神色,说道:“罗家的情况我也知道,我对二姑娘的嫁妆没有太多要求,只是母亲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长生打断柳肖的自说自话,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会将妹妹嫁给你?” 第39章 吵闹 柳肖闻言一愣,转头看向长生说道:“莫非德固自己考上了秀才,又拜得名师,便瞧不起我这落魄的朋友吗?” 长生皱眉,望着昔日好友,沉声说道:“难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就是我瞧不起你吗?” “我自问相貌堂堂,学识虽不及你,但也已经考中童生,考上秀才指日可待,且我与二姑娘年纪相当,论家世也算是门当户对,你为何不愿意?”柳肖满脸都是不解。 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三岁,长生觉得这算哪门子的年纪相当。 “我为何要愿意,府试结束你便跟着他们去了花街柳巷,是为贪花好色,院试前你心气浮躁,须得我再三劝说才肯读书,是为不思进取,姑娘出嫁如二次投胎,你如此作态明显并非良人,我如何放心将妹妹许配给你?纵使我们交情再好,我也是不愿的。” 柳肖冷笑一声,说道:“千般说万般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你说我贪花好色,世间哪个男人不是如此?” 长生定定的看着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别的男子如此我不管,但我的妹夫不能如此。” 书房外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谁不小心碰到了什么,长生二人只顾着争执,都未曾转过头去看。 “柳兄,故友上门本该是一件喜事,只是我们如今道不同,怕是不能共谋。”长生说道。 柳肖脸上带出了怨色,说道:“道不同?不过是你罗恒瞧不起我罢了,双凤县人人夸你仁义,一个改嫁的寡婶,你都能义赠二十两,为何我们同窗三载,你却对我如此无情?” 长生不太理解柳肖的逻辑,也不知自己哪里无情了,男婚女嫁本就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他不允婚难道便成了错吗?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长生说道。 柳肖骂了一句“伪君子”,便气得拂袖而去。 而后院里一群姑娘,以罗大姐为首全都围着罗念,问道:“长生当真这么说吗?” “表哥确实这么说的。”罗念答道,他先前被姊妹们派去书房外偷听,闹出动静后就不敢再听了。 罗大姐见罗楚楚神色不对,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长生说的也对,尚未成婚就如此表现,显见不是可以想托付的人家。” 罗楚楚缓了片刻,原本脸上的羞涩消失不见,逐渐被坚定所替代,说道:“我相信哥哥,他不会害我。” 罗大姐心底松了一口气,就怕罗楚楚自己想不开。 柳家最终还是气急败坏的走了,大陈氏对着长生却没有好脸色。 “奶奶觉得我做错了吗?”长生不解。 二婶赵氏唉声叹气,说道:“罗家这情况,楚楚那丫头能嫁给柳肖都是烧高香了。” “罗家什么情况?有那么差?二婶为何会这么想?”长生不解。 “丧父长女,又没有亲生的兄弟可以依仗,且先前大姐儿那事闹得,一个和离归家的女儿,对下面的妹妹们难免有影响。罗家如今人丁单薄,柳家人多,其实还是我们罗家高攀了,若是这门亲事能成,日后你与柳肖也能守望相助。”赵氏解释道,因为她的女儿和离影响了下面的妹妹们,赵氏满心惭愧。 大陈氏沉着脸道:“守望相助?也要人家助你才行,那柳家妇人言语间一直探听嫁妆之事,观柳肖言行也不似是个赤诚君子,确实不可结亲。” “奶奶既然觉得不可结亲,为何还要生气?”长生不解。 大陈氏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惆怅,说道:“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气我自己,罗家如今这情况,一屋子女人没有一个可以在外行走的,也没有一个可靠之人教你为人处世,你本可以有千万种方法拒绝他,偏偏要选择最直接的一种,这般两家就此交恶,恐怕对你名声有碍。” “我只是据实相告。”长生有些委屈。 “你据实相告,人家也不会领情,还不如迂回婉转,说点好听话,各自依旧保留面子情分。”大陈氏忧心忡忡,暗道若长生依旧如此,日后入了官场可该如何,世家子弟自有父辈亲长带着交际,言传身教之下,便能无师自通,长生肩负重任,却又无人教导,大陈氏心中如何能不焦心。 长生能够理解大陈氏的担忧,他心中也暗暗警醒,明明自己前世是个圆滑之人,穿越之后反而显得有些愣头青了,他猜测着也许是一路顺风顺水的缘故,让自己失去了往日的警醒。 “且男婚女嫁本该由父母做主,你三婶看着在,你就急急忙忙的替她拒绝了,也太不稳重了。”大陈氏又道,一大家子人聚集在一起不容易,她怕长生越俎代庖小陈氏心底会有想法。 小陈氏不待长生开口,便急忙说道:“长生既是二丫头的哥哥,也是罗家的族长,二丫头的婚事,他当然能做决定。母亲,此次是我着急了,识人不清险些连累了二丫头。” 小陈氏仔细想想心底便满是后怕,罗家这情况,她总怕女儿嫁不出去,柳家上门之后,她大喜之下便一力想要促成此事,她还命罗梅陪着,让两个年轻人接触,如今对方并非良人,倒是差点害了罗楚楚。 “你是二丫头的母亲,你也是为了她好。二丫头还小,还可以再等两年,说不得福气还在后头。”大陈氏没有多责怪,又转头看向赵氏,说道:“如今丫头们也渐渐大了,大姐儿的事也不是她的错,你平日里也不要对她太过苛责。” 赵氏含泪应下,和离归家的女儿始终是悬在她心头的一把刀。 大陈氏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你也不要怕影响罗家女孩,就急急忙忙逼着她嫁了,姑娘们日后如何,除了她们自己,还要看长生这个兄弟能否出息。” 柳家提亲的事情就像是湖面泛起的一圈涟漪,没过多久便淡去了痕迹,时间转眼就到了七月初,长生也要启程了。 乡试为四省联考,联考地点在四省贡院之间轮转,今年恰巧轮到了通临府贡院。乡试考试时间为八月初三,一共考三场,一场考三天,参加此次乡试的预计有八千人。 长生并非独自出行,而是与秦如陌、赵临等人结伴,长生本不愿带着罗念,毕竟吴家也在通临府,若是遇见了难免尴尬,且二人离开后,罗家一家子女人,很容易被外人欺负。 只是乡试不比院试,仅一场在贡院里待三天,若是身子弱的定然熬不住,因而参加乡试的,哪怕是府学里家境贫寒的秀才,此次应考都带着一个族人充当的书童,任凭长生如何说,大陈氏也执意让罗念同行,长生拒绝不得。 家里男丁都出门了,长生也担忧大陈氏等人,便跟魏思谦借了魏家两个健妇,如此既不损害女眷名声,也能保护她们的安全。 临行出门前,罗楚楚又将猴子毛毛的一应事物准备好,将毛毛交给罗念,说道:“毛毛虽然是只猴子,但素来机警,表哥带着他,也许能帮得上忙。” 带只猴子出门,感觉就十分滑稽,好似是去西天取经一般,但长生却没有嫌弃,毛毛十分通人性,乖巧不挑食,主要是由罗念照应着,平时有事还能示警,长生觉得可以拿毛毛当狗用。 带着猴子一起上路的长生,很是被人笑了几回,但长生一直面不改色的,以此取乐的人反而失了面子。 一路风平浪静,马车行了十多日才到达通临府,长生与赵临本想找家客栈投宿,奈何因着四省秀才汇集的缘故,通临府的客栈住了个满满当当。 两人耐不住秦如陌盛情相邀,在约定好交付房租之后,方才入住了秦家在通临府的别院。 秦家这个院子是以族里名义置办的,本就是为了方便秦氏族里参加院试、乡试的考生,这次秦家参加考试的只有秦如陌一个,因而房间很是宽裕。 魏岚本也有意让长生住在魏家的别院,但魏家此次应考的秀才有四个人,他一个外姓人不好去跟魏家子弟挤在一起,便拒绝了。 长生感叹大家族的底蕴,秦、魏两家都是大成府的大户人家,家族根深叶茂,部分子弟专心读书,部分子弟经商,经商者供养族中读书人,读书人科举有成后又反过来庇护族中生意,如此形成良好的生态循环。罗家若想成为大族,也需要借鉴这样的路子,但罗家如今最大的问题,却是无人可用。 魏府的院子坐落在离贡院很近的地方,这附近的宅院大多都出租给了应考的考生,这一片地方因地理位置的缘故,也成了另一种形态上的学区房。 长生几人本想安心读书,但刚刚入住院子,便有人前来拜访,因着四省联考的缘故,人员混杂便显得良莠不齐,比如此时敲门的这一个。 “吾名张修,住隔壁院子,乃瑜省生员。”张修一身长衫,腰间悬着一块通透青翠的玉佩,手里拿着一把折扇。 有人到访,长生三人也只得出来接待,张修看到秦如陌顿时眼前一亮,又看到突出的喉结,心下顿时满是可惜。 互相介绍完毕,张修才说出自己的来意,“兄台等人既是本地人,那真是再好不过,我正想见识一下琉省的风土人情,不知兄台等人可否愿意作陪?” 考前正是临时抱佛脚的最佳时机,长生三人都不愿意陪着他浪费时间,便婉言拒绝。 “几位别急着拒绝,既是与我作陪,一应花销我全都包了,但凡有趣之地皆可去,我就想见识一下琉省的不凡之处,也不知琉省的女郎是否比瑜省来的娇俏?”张修说话间猥琐的眨了眨眼。 长生看着这人一脸肾虚的模样,言语间又满是轻佻,当下便觉得十分不喜。 秦如陌直接冷了脸,说道:“我们没空,兄台且自去,送客。” 张修碰了一鼻子灰,在院外骂了几句,见无人搭理,便去敲下一个宅院的门。 除了张修这般满肚子风月的,还有一些过来邀请几人参加文会的,长生等人不厌其烦,最终在院子大门上贴了“非请勿扰”四个字,这才彻底的安静下来。 只安静了两天,隔壁院子夜里突然又响起阵阵喧闹,其中混杂着吟诗劝酒之声,这般吵闹之下,长生几人夜晚既不得读书,也不得安眠。 闹声喧嚣了两个时辰,都未见停歇之意。 原本已经躺下的秦如陌,披上衣服,黑着一张脸,命书童提着灯开路,直接去了隔壁院子,长生和赵临听见动静,怕他跟人家打起来,赶忙穿上衣服唤了罗念一起跟了上去。 秦如陌将门拍的震天响,却等了半天才有人来应门。 小厮提着灯笼打开门,入眼便见到一张含怒的玉脸,被秦如陌气势震住了,便问道:“公……公子找谁?” 秦如陌的小厮推开那个小厮,秦如陌径直走进院子里,冷冷的丢下一句:“找你家主人。” 这种临时租的院子都不大,长生跟在秦如陌身后进去,就见到院子里摆着酒宴,一群书生正对月吟诗饮酒,每个书生身旁都伴着一个美姬,这些书生的行为举止看上去都不够君子,十分放浪形骸。 “咦,哪里来的美人?”张修醉醺醺的站了起来,伸手朝着秦如陌脸上摸去。 秦如陌因为刚刚起身的缘故,头发披散着,显得雌雄莫辨。 长生赶忙推开这只咸猪手,秦如陌平时看起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若张修真的惹恼了他,怕是更难收场。 长生的好意,张修却半点没领会到,他已经喝昏了头,看着长生说道:“你长得也好看,可惜……可惜是个男的,本公子……本公子不好龙阳的。” 长生哭笑不得,秦如陌直接拿起席间的酒壶,打开壶盖,一整壶酒泼在张修脸上,呵斥道:“清醒了吗?” 张修被泼了酒,眨了眨眼睛,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突然大笑起来,说道:“好酒好酒!美人,再来一杯!” 席间那些书生也跟着哈哈大笑。 长生偷偷觑了一眼秦如陌的神色,对方俊俏如玉的脸上,气得都快冒烟了。 第40章 乡试(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秦如陌一把推开张修,几步上前直接一脚踹翻了桌案。 巨大的声音响起,杯碟碰撞之声十分刺耳,席上作陪的美人纷纷娇声惊呼,部分醉醺醺的书生也清醒了过来。 张修被推的踉跄了几步,直接跌坐在地上,院子里闹闹哄哄,他似乎有些清醒了,双眼迷迷瞪瞪的看着秦如陌,又看向长生和赵临,疑惑的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秦如陌一脚踢开落在他脚边的半边盘子。 张家小厮见这盘子差点提到张修身上,赶忙哀求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 “告诉你家少爷,再敢吵闹,我还来掀了他的酒桌!”秦如陌说完,拂袖而去。 长生和赵临赶忙跟了上去。 “头痛!”秦如陌脸上气呼呼的,右手揉着太阳穴,回了屋子之后,重重关上门。 秦家书童见长生二人一脸疑惑,赶忙低声解释道:“两位公子见谅,我家少爷自来厌恶吵闹之声,每每闻见尖锐之声,便会犯头疾。” 长生顿时恍然,难怪秦如陌今晚表现得这般不耐。 长生与赵临说了两句话后,便回了屋子,只一进去便听见“吱吱”的叫声。 昏黄的烛火下,小猴子毛毛正站在他的书桌上,手里拿着几张碎纸,正在费力的撕扯。 “我的祖宗诶!”长生赶忙上前,从毛毛手里拿出它正在撕扯的文卷。 “道其不行矣夫”长生入眼便看到这几个字,他接着看下去,似是一篇经义文章,但这字迹却不是他的,赵临和秦如陌的字迹他也熟知,这也不像他们两人的字迹。 “你从哪得来的?怎么能胡乱毁坏东西呢?”长生盯着毛毛。 毛毛轻轻叫了一声,然后低下了头。 长生摸了摸小猴子的毛脑袋,小猴子仰头,双眼巴巴的看着他。 见毛毛这个样子,长生再多的气也发不出来,他指了指手中的碎纸片,做出一个拿的动作,小猴子歪着脑子看了长生三秒钟,忽然伸手往东一指,接着跳下桌子,快速往外跑去,三下两下就爬上了院墙,消失了踪影。 片刻后,小猴子又爬上院墙,嘴里叼着一张纸,小猴子跳下院墙,一直爬到长生脚边,拿下嘴里的纸高高的举起。 长生深吸一口气,说道:“原来我养了个小贼。” 隔壁院子住着的正是张修,长生没想到众人看上去放浪形骸,竟然写的一笔好字。 小猴子见他不接,又“吱吱”的叫了几声,长生指了指隔壁院子,说道:“快送回去。” 小猴子神情低落的低下头,长生蹲下来轻轻的推了推它,小猴子才不情不愿的爬了回去。 长生见这小贼将东西还了回去,心底便放松下来,只暗道往常怎么没发现,小猴子还有偷窃的习惯。 第二日下午,隔壁原本安安静静的院子突然吵闹了起来,片刻后,秦家院子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秦如陌,给老子开门!”张修大喊道。 秦如陌黑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门口静静的看着气得双眼通红的张修。 “秦如陌,老子在自己院子里宴饮,碍着你的事了?手伸得这么长,连别人院子里的事都要管!”张修骂道。 秦如陌冷淡的看了他一眼,说道:“要饮酒就去别处,晚上饮酒,很吵。” “嫌吵是吧,老子就要吵死你!你能奈我何?有本事搬家!”张修叫嚣着。 秦如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便嘱咐小厮关门。 长生想了想说道:“秦兄,这张修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今晚会更加吵闹。” “他敢吵,我接着闹就是,一直闹到他不敢惹我。”秦如陌不甚在意的说道。 赵临此次乡试并没有太大把握,忧心忡忡的说道:“若是日日这般,只怕也无心读书了。” “赵兄说得不错,秦兄,若是一直与他这样闹下去,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长生又接着道:“张修这般醉生梦死,不是胸有成竹,便是丝毫不在意乡试了,我们与他一直折腾下去,不划算。” “对,最好是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赵临点头。 “一劳永逸?”秦如陌想了片刻,顿时计上心头,将小厮唤了过来,叮嘱了几句。 长生二人不知他是什么主意,又见他一副卖关子的模样,便也不再多问。 入夜,张修院子里传来熟悉的推杯换盏声。 张修拥着一个美娇娘,笑着朝席间众人说道:“那秦如陌说得多厉害,现在不还是忍气吞声,他嫌我吵,我还偏要吵闹给他看!” “张兄厉害!”这人说完,又色眯眯的道:“说来那秦如陌,长得还真是如花似玉,若真是个姑娘家就好了,到时候只怕看一眼就能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席间众人也跟着浪笑起来。 张修摸了一把美娇娘的脸,笑着说道:“看他那副样子,估计还没开过荤呢。” “也是,他要开荤,说不得是他嫖人,还是人嫖他呢。”一人答道。 张修随手指着紧挨隔壁院子的房间,说道:“我今日做回好人,教他怎么开荤。” 席间诸人大笑起来,纷纷夸道:“张兄,仗义人!秦如陌得感谢你啊!” 张修说到做到,拥着美娇娘便往小房间里去,且说话声音极大,生怕外人听不到。 秦如陌原本在房间揉着太阳穴等着,听着声音越听脸越黑,当即催了小厮行动。 “少爷,真的要扔吗?”书童弱弱的问道。 “让你扔就扔!”秦如陌厌恶的看了一眼小厮拿着的东西,从怀里拿出两个纸团,塞进耳朵里,为了更加保险,他又用双手捂住耳朵。 书童搭着梯子爬上墙头,当即点燃引线,重重的将手中的东西扔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黑夜,爆竹声过后张修院子里顿时传来阵阵骂声。 屋子里正与美娇娘调笑,原本准备一番大动作的张修,顿时半边身子都软了,整个人魂都快吓没了。 “这个混账东西!”张修骂道。 那书童依旧站在梯子上,半边身子露出院墙,按照秦如陌教的那样高声说道:“我家少爷买了许多爆竹,你们若是还要这般不消停,那且走着瞧。” 经过这么一番闹腾,张修后怕不已,人生得意须尽欢,若是功能都被吓坏了日后还怎么作乐。 张家的酒席就这般不欢而散,张修捂着胸口生闷气,阴恻恻的看着隔壁院子。 张修的书童问道:“少爷,我们要不要明日买了爆竹扔回去?” 张修踢了他一脚,骂道:“扔什么扔,他是苦行僧,你家少爷我却不是,净出些馊主意!不住这了,明日收拾收拾到翠云馆去!” “这边就不住了吗少爷?”书童问道。 “开考前再回来,反正我知道……”张修说完一半,顿时停了下来,转而说道:“本少爷我胸有丘壑,此次乡试志在必得!” 书童立马吹捧了一顿,末了又问道:“这事就这么算了吗?” 张修冷笑一声,说道:“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如今笑得多开心,往后我就要他哭得多伤心!” 隔日一大早,长生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一阵的声响,罗念笑着跑过来说道:“哥,隔壁那个惹人厌的张秀才搬东西呢,据说要搬去翠云馆住一阵子。” 长生挑了挑眉,竟然直接住到妓馆里了。 “听说张秀才的族叔是瑜省的大盐商,他科举之事花费的银钱全都被这族叔给包圆了,盐商豪富,果不其然。”罗念是通临府的人,知道翠云馆是通临府最有名的妓馆,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 本朝大商入商籍,子孙三代不许科考,为了在官场上培养自己人,往往会下重金资助同族子弟,长生觉得张修就像是现代拿了助学金却不好好念书的那种人,羡慕之余又觉得不值,但张修的离开到底让他松了一口气,这一片的院子总算都清净下来了。 十日后,乡试开考。 长生等人天将蒙蒙亮就爬了起来,吃过早饭,饮下一碗状元汤之后,这才启程,三人出院门时,看见隔壁院子里也点着灯火,里面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贡院离秦家院子不过十分钟的路程,长生三人本以为自己算是早的,没想到抵达贡院外时,这里已经站满了人。 八千人应试,几乎占据了整条街,送行的人在街道外便被劝离,长生从罗念手里接了考篮,说道:“你回去等消息,照顾好毛毛。” 长生想了想,怕罗念遇到吴家人,年少气盛之下也许会惹出事端,便又叮嘱了一句,“你也不要去南城那片,若是遇上了难免尴尬。” 罗念很听长生的话,他原本想去青草巷看看的,闻言便打消了念头,再三向长生保证。 长生见他这般乖巧,心下一软,又道:“这几日自己去集市转一转,玩一玩,累了这许多日,你也松快松快。” 长生叮嘱一句,罗念便应一句,等到说完了,罗念方才说道:“哥,觉得不舒服就出来,身体比功名要紧,不要担心家里,大不了我以后去码头搬货挣钱。” 长生笑了起来,心下更是熨帖,说道:“我心里有分寸,你这几日休息归休息,功课也不要松懈。” 罗念应下,目光随着长生进入街道,直到看着长生被人流淹没。 进入贡院,便要接受第一道检查,应考的人太多,按照地域分出来数个检查通道,长生三人找到大成府的位置,前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列,因着这队里都是大成府的秀才,还见到了几个熟面孔。 在见到一张面孔时,长生一愣,那人也看到了长生,当即笑着说道:“巧啊。” 长生只觉得差点被这张脸笑花了眼。 “说来,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呢?”那人笑着问道。 “罗恒,字德固。”这人是府试那次,被骗子骗了全部身家的美少年,长生后来没见到这人,还以为他落榜了。 但能在这里遇见,显然这人也考上了秀才,长生想到发榜那日人潮拥挤,没见到这人也很正常,又想到这人明显不是大成府人士,既然是下辖州县的学子,没有进入府学读书也很合理。 “欧阳信,字诺之。”欧阳信又道:“当日若不是兄台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恐怕我都撑不到放榜那日。” 当日欧阳信被骗身无分文,长生建议他抄书挣钱,眼见欧阳信顺利考上秀才,长生也很为他高兴。 “我只是顺嘴一提,是欧阳兄好人有好报,才能撑过艰难。”长生笑着说道。 长生与欧阳信又说了几句,便轮到了长生接受检查。 乡试的检查比院试更为严格,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须镂空,蜡台须空心通底,种种要求十分严苛,长生全身都被两个衙役摸了一遍,就连腰带都被剪开防止里面夹带小抄,长生本觉得有些不耐时,隔壁突然传来阵阵碰撞声。 片刻后,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鞋底夹带小抄,仗十下,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那考生被人似是被捂住了嘴,一点声音都未曾发出来。 检查长生的两个衙役,忍不住拿起长生的鞋子,又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 长生接受检查之后,又与几个考生当场签下结保书,乡试不再需要他人另外作保,而是考生之间互相结保,长生与赵临、秦如陌,还有另外两个认识的大成府的考生一组,一组五人,一人出了岔子,其他人全部连坐。 长生寅时出门,终于进入考场时,辰时已经过半,仅仅一个进场就耗费了五个小时。 长生跟在引路衙役后面往里走,越走心越凉,最终看着自己那间离厕所只有两米距离的号房,他心如死灰。 距离厕所近的号房又被叫做厕号,长生没想到自己运气竟然这么差,轮到了大名鼎鼎的厕号,如今虽然没有什么气味,但一场考试三天,长生只怕三天过后,他的嗅觉都要失灵了。 第41章 乡试(中) 长生觉得自己跟厕号有缘。 他只能自我安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很快便有衙役发放答卷和草稿纸,答卷是红格子宣纸,草稿纸发了十来张,很快就有衙役举着写了题目的灯牌巡场,长生工工整整的在草稿纸上抄下题目来。 其中一题看得长生一愣:金木水火土。 乍一看像是在说五行,长生略一思忖,便知这题目应当出自《尚书》里的“大禹谟”篇,原句乃是:金木水火土谷惟修。意为劝诫君主教化民众,赏罚分明,长生想通了之后,便提笔便在草稿纸上洋洋洒洒的写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第一个饭点。 乡试并不允许考生自带吃食,而是统一发放,长生等考生交了高额的封卷钱,发下来的饭食却是:一碗清水,两个馒头。清水冰冰凉凉,也不知道是生水还是凉白开,两个馒头倒全都是温热的,只是显得有些干巴巴的。 两个馒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吃饱的,但是为了防止作弊传递消息,不准在考场上贩卖食物。 长生本以为晚餐会好一点,等到了晚餐却依旧如此,八月的天夜晚凉风习习,考棚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四面漏风,长生饶是先前做了充足准备,八月的天里穿了六层单衣,夜里还是觉得似乎总有一处是在挨冻。 一日三餐,三餐都是馒头清水,长生从前吃过苦,尚且能忍,一些家境优越的考生就比较惨了,一开始嫌弃这份吃食,饿了两天之后,看到什么都想吃。 因着厕号的缘故,长生在味道尚不明显的时候,便加快做题速度,只一天就在草稿纸上答完了题目,仅仅一天过去,厕号附近的味道就开始浓重了起来。 纵使长生拿帕子围住了脸,但到了第二天,这简易口罩完全防不住那股子恶臭,他顶着空气里的毒,完成了答卷的润色誊写,等到第三日,答完了题目,只觉得自己就是行将就木的老头,纯粹在苦熬日子罢了。 长生出考场时,浑身臭烘烘的,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憔悴,他周边的考生都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哥!这边!”罗念高声喊道,他与秦家和赵家的书童站在一起。 长生还未走进罗念,罗念就捂住了鼻子,问道:“哥你掉粪坑了?” 等到秦如陌和赵临出来,两人看了长生的惨状,俱是一脸的庆幸。 几人一齐回了院子里,第一件事便是好好洗了个澡,洗完之后又大吃一顿,吃完为了防止积食,三人还凑在一起说了一会话,确认都没有答错题意之后,三人这才沉沉睡去。 劳累了三天,第二日三人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一场大睡,长生觉得整个人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一般。 一连休息了两日,长生没有给自己太大压力,只随意的看看书,甚至有心情逗逗小猴子。 赵临和秦如陌两人确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休息充足之后,两人便开始继续发奋读书,连每日的饭食都是下人端进房间里的。 第二场考试,依旧是天将蒙蒙亮三人便起身出发,考场的座次不变,长生依旧是是厕号,但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个味,就像一个不喜欢吃榴莲的人,经过洗礼之后,虽然不至于爱上,但不会觉得那般难以忍受了。 长生看见考题时愣了一下,其中一题:道其不行矣夫。 小猴子自隔壁偷来的那张纸上,撕碎的一块上写的正是这一句话,长生没有多想,他暗暗羡慕张修的好运气,竟然在考试前凑巧押对了题。 第一场是最难熬的,第二场大多数考生都有了心理准备,因而第二场考完,没有直接倒在考场的考生,出来时虽然依旧憔悴,但精神状态却比第一场时要好许多。 长生三人与罗念等人汇合,回了小院,好不容易折腾完躺进熟悉的床上,半夜里却突然响起尖锐凄厉的叫声。 长生睡眠浅,被吵醒之后脑门突突的疼,他披衣爬了起来,黑沉沉的天空上高悬着一轮明月,月色照的地面惨白。 “吱吱……吱吱!”一轮一轮的叫声。 长生循着声音寻到了厨房,就见厨房里一大一小两个黑影,正颤抖在一起。 他还未细看,身边就有一道人影飞快的冲了进去。 昏暗的厨房里经过一番打斗后,陷入了安静,长生身旁忽然亮了起来。 一番吵闹之后,院子里点起了灯,赵临的书童睡眼惺忪的问道:“罗公子,发生了什么?” 随着灯火的点亮,长生见到厨房里,罗念正死死的按着一个一身黑色夜行服的人,一旁的小猴子站在灶台上,细小的胳膊上已经渗出血来。 见长生望了过来,小猴子眼睛里禽满泪水,可怜巴巴的望着他。 小猴子受伤了,长生养了它这么久,顿时心里满是疼惜,他不敢随便碰它,只安抚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又命人取帕子来给小猴子止血 “这是怎么回事?”长生望向那个黑衣男子,只见男人脚边掉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油纸,秦家下人举着油灯靠近,灯火之下,那油纸附近洒落了细密的黄色粉末。 长生心下大骇,问道:“投毒?” 第42章 乡试(下) 这番折腾,原本睡得死沉的赵临和秦如陌也被惊醒了。 得知事情经过之后,秦如陌一张俊脸阴沉沉的,死死的盯着那黑衣人。 穿着黑色夜行衣的投毒人,长得獐头鼠目,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之辈,四周点起明晃晃的烛火,一群人眼睛盯视之下,投毒人身子瑟缩着止不住的颤抖。 投毒之人名叫丁二,是个贼,惯常溜门撬锁,事到临头他并没有死不招认的心思,长生等人也没有如何言行拷打,这人便交代得一干二净。 据他交代,这黄色粉末不是什么□□,而是巴豆粉,他被人许以重金,要他今夜将巴豆粉投入厨房的水缸中,丁二虽然是个贼,但手上却未曾见血,他找相熟的大夫确认只是巴豆粉之后,这才敢跑过来投毒,只是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自以为万无一失,最后却坏在一只猴子手里。 做这种阴司之事,大多数上家都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这次依旧是这样,但丁二是个机警的,他当日见到那上家,身型普通,满脸络腮胡子,明显面容经过修饰,为了抓住对方的把柄,他便努力寻找这人的特征。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丁二找着一处不寻常的地方,那人浑身上下平平无奇,唯独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明显的浅红色伤痕。 “是谁想要害我们?为何要这样?”虽然不是□□,但赵临还是被吓得小脸惨白。 “巴豆粉,并不致死,若是剂量小,也许和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区别。放在平常,这可能只是个恶作剧,但我们如今正是关键时刻,若真中招了,恐怕会耽误后天的考试,这下毒之人,其心可诛。”长生淡淡说道。 秦如陌和赵临对视一眼,心中俱是后怕,他们熬过了两场考试,只剩下最后一场考试就能结束,若是此时坏了身子,导致第三场考试发挥不佳,那前两场努力的结果就全都白费了。 “是啊,若是粗心的,可能还只以为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秦如陌说道。 厨房里的第一缸水,自然是留给主子们用的,幕后之人连这一点也想到了。 千辛万苦熬到最后,眼看只差一步了,最后却功亏一篑,其中落差让人难受自责,对方心思可谓极其阴毒。 赵临满脸惊惶,他年纪小未曾经过多少人,一想到有人隐藏在暗处如同毒蛇一般盯着他们,就忍不住颤抖:“我们得罪了谁吗?” 他问完,长生和秦如陌的目光同时转向隔壁院子。 赵临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下意识的说道:“不会吧,这么小的事情,至于要毁人前程吗……” 长生在末世时见惯人心,便说道:“人心难测。” 秦如陌转头看向受了伤可怜兮兮的小猴子,“罗兄原本带着这个小家伙,我还担忧你会玩物丧志,没想到却是这个小家伙救了我们。” 长生看向小猴子毛毛,眼中也带着后怕,小猴子的伤口此时已经被下人处理过了,见长生望着它,便似邀赏似的举起那根包扎好的手臂。 秦如陌打量小猴子片刻,皱眉说道:“这样包扎,不妥。” 大半夜里官府无人,医馆却不同,医者父母心,大夫见秦家下人焦急,便以为那病人快要不行了,提着医药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大夫以为会看到鲜血淋漓的场景,却只见到一只胳臂被包扎好双眼呆萌看着他的小猴子。 大夫做了许久心里建设,心中默念“众生平等”,方才在长生的帮助下小心翼翼的拆开布条,见到一条不过一指长的伤口,因为已经止血及时,小猴子伤口已经没有渗血,大夫憋了许久才说道:“伤势真重呢。” 大夫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周围所有人全都一脸担忧,好似这只精神十足的猴子要死了一般,秦如陌小心翼翼的问道:“还有救吗?” 赵临看着小猴子也跟着问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毛毛,它是只好猴子。” 唯一有常识的长生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小猴子,丝毫看不出来小猴子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 看着所有人像是围观什么大宝贝一般,大夫深深的吸了口气,感叹人不如猴,没好气的说道:“若我再迟一点,伤口都要结痂了。” 原本大夫并不愿意治小猴子,因为就算他不处理,伤口也能慢慢长好,但长生怕出现伤口感染,便要求大夫帮着清洗伤口重新包扎。 大夫虽然不是兽医,但小猴子只是皮外伤,处理起来并不麻烦。 大夫刚刚拿出刮毛刀来,想要帮小猴子刮掉伤口四周的毛发,但小猴子就像是受了惊一般“吱吱”的叫了起来,满眼惊惧,长生赶忙安抚的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看着大夫有些吓到的样子,便说道:“我来吧。” 长生接过刀来,小猴子虽然依旧害怕,但在长生的温声细语安抚下,渐渐安静下来,两只圆滚滚的眼珠子双眼不错的盯着长生的双手,长生温柔的将他伤口附近的毛发剃干净,小猴子原本有些僵硬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依偎在长生怀里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大夫洒了止血药粉,在众人盯视下小心翼翼替小猴子包扎好伤口,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拿了厚厚的诊金,被秦家下人安安稳稳的送回了医馆。 天不亮,被关在柴房里的丁二,就被拿了秦府名帖的下人押送去了府衙,本以为一桩简单的入室案,但牵扯到大成府秦家和三名秀才,原本不甚在意的知府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 严刑拷打之下,丁二去了半条性命,却也未能吐出更多信息,知府又派人过来询问三人是否有什么仇家,这首当其冲的就是隔壁院子里的张修。 通临府知府看又牵扯进一名秀才进来,他便不得不多想,自来文人相轻,若是这姓张的秀才一时起了嫉妒之心,也是能说得通的,知府本想传唤张修过来问话,但接到那封盐商张家的帖子,知府又进退两难了。 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盐商,知府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只是这盐商张家,背后靠着京里的贵人,寻常无人敢惹,两边都是不好惹的,索性秦家那边并未受伤,在张修身边也没有查出那个上家来,无凭无据,也不能给张修定罪,知府不想惹得京里贵人不喜,便囫囵着解决了这个案子,判了丁二谋害生员,处以绞刑。 虽然知府和稀泥的行为让三人气愤,但他们目前的大事依旧是乡试,许是因为心中憋着一口气,第三场考试三人都觉得下笔如有神助,所有题目做起来都有一种得心应手之感,就连简陋的环境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了。 考完试之后,长生几人回去之后立马躺倒就睡,第二日本想再合计一下那投毒之事,隔壁张家就有下人过来敲门送帖子。 赵临看着那邀请三人参加秋山文会的帖子,小心翼翼的说道:“鸿门宴?我们还是别去了吧。” 长生与秦如陌对视一眼,心中都是同样的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能在关键节点投毒,事情又做得很干净,显然不是普通小民,定然是对于乡试十分了解之人,三人怀疑张修,并非空穴来风。长生一路走来却曾得罪一些人,但这些人大多都是穷鬼,如吴家、林家兄弟,这两个全都朝不保夕的小民,丝毫不像是能够许以重金投毒的人家,若是他们本人亲自投毒,还跟说得通。 秦如陌作为秦家的小少爷,虽然是个龟毛脾气,但他大多时候是在折腾自己,很少折腾外人,除了张修之外未曾与人结怨,虽说秦家内部隐约也有问题,但若真是秦氏内鬼害人,那大可通过内部路线投毒,如此便能神不知鬼不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找了一个不相干的丁二来做事。 而赵临就更不可能是原因了,他虽然年少,行事也多有不足之处,但多年以来一直本本分分读书,虽然偶尔会逞口舌之快,但却未曾与谁结下如此大仇,且秦家的名头摆在那里,寻常人也不会为了报复赵临,而多得罪一个秦如陌。 三人一直低调行事,长生哪怕拜得名师也未曾张扬过,因而排查曾经得罪过的人,长生三人只能将目光锁定在张修身上。 很快便到了秋山文会之日,秋山是通临府的一处著名景点,也是无数文人雅客喜爱之地,此次文会并非张修承办的,主办人是通临四大才子之首的安云公子。 长生曾经听说过安云公子的名头,据说这位拒绝了魏岚,但长生曾经询问过魏思谦,得知魏岚只是机缘巧合见过安云一面,虽然赞赏安云的才华,但不喜他眉宇间的轻浮,因此魏岚并没有主动收徒,相反,还曾经婉拒了对方拜师的意图。 相比较一个陌生人,长生自然更相信自家师兄,他也曾在魏岚面前旁敲侧击的提起过安云,魏岚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提起安云的时候只有对于对方诗作的赞赏,却唯独没有未曾收徒的惋惜。 长生怀疑所谓收徒之事,只是安云为了名声单方面传出去的,魏岚原本已经十年未曾收徒,但不知为何,传来传去,便成了因为安云三年前拒绝了魏岚,这才让这位名士伤心得不愿意再收徒。 这无疑是踩着魏岚往上爬,因而未曾见面,长生便对这位安云公子有些不喜。 待真见了面,长生发现自己更不喜欢这个人了。 第43章 眼前的这个书生看起来二十来岁,一身月白长衫,头戴冠帽,面白无须,嘴角擒着一抹笑容,从外表看,似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 一群书生齐聚秋山,隐隐以这个书生为首,长生猜测着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安云公子了。 长生打量着这一群书生,见到安云旁边站着的张修,张修依旧是那副模样,看到长生三人,眼中划过一抹算计。 “早就听闻秦公子貌若潘安,如今一见,果然不凡。”安云笑着夸道。 读书人大多重才华,容貌只是捎带,若是个气量狭小的,听到这话,恐怕会心生不悦。 但秦如陌只是淡淡道:“兄台谬赞了,你相貌虽然寻常,但也不必自卑。” 安云一噎,尴尬的笑了笑,转而看向长生,说道:“想必这位便是魏岚先生的高徒,罗恒,罗德固公子?” 长生应了一声,问道:“不知兄台是?” 安云面上依旧笑呵呵的,说道:“是我的错,见到三位兄台太高兴了,竟然忘了介绍自己,吾名安云,字若素。” 家世普通,又没有什么名气的赵临,被安云理所当然的忽略了。 安云叹了口气,说道:“先前我与魏岚先生缘悭一面,先生的随意指点,便令我获益良多,倒是有些可惜,因为种种缘故,我与先生错失师徒缘分,倒是十分可惜。” 长生想着魏思谦说过的话,又仔细品味了一下安云说的话,安云这番话说得谦逊得体,完全没毛病,可不是因为魏岚不收他这个缘故,才会没有拜师嘛。 安云顿了顿,以为长生会说两句客套话,却没想到对方只是看着自己不知道再想什么,没人接话他也要坚强的继续,安云又道:“先生如今收下德固兄,可见是又起了□□高徒的心思,想必德固兄身怀不凡之处,才能先生被收入门下,魏先生诗文冠绝天下,德固兄作为弟子,今日可要让我等好好领教一番。” 安云心中其实也在暗恨,为了“通临四公子”的名头他已经耗费了很大力气,当日遇上魏岚,也是他精心谋划而来,本以为水到渠成,最终却功亏一篑,他不明白,魏岚明明十分赞赏他的才华,却偏偏不愿意收他为徒,若非如此,安云如今也不会这般费力,在众人面前需要通过多番暗示来强调自己饱受赏识,强撑着也营造出一种他依旧很受追捧的感觉。 安云的刻意安排显然是很有成效,那“师徒缘分”四字在场诸人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又想起安云拒绝魏岚收徒之事,看着他的眼神便更加钦佩了。 那可是名满天下的魏岚! 若没有这一出,这些人也许是这般看着长生,但就像是硬生生的给两人拉开了档次,就好像长生是学霸,而安云,通过这种手段被拔高为学神,若非是学神,否则哪来的底气拒绝安云呢! 不过钦佩之余,也不免为安云可惜,毕竟魏岚对待弟子如何尽心尽力,大家都有所耳闻。 流言纷扰,有了安云先入为主,长生此时若揭穿事实,外人只当他是恼羞成怒,嫉恨安云同样得了魏岚赏识。若是魏岚出声,读书人可能还会相信,但魏岚,不是能拉的下脸来计较此事的人。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就任由安云这般引导,长生心下也是不愿的。 “说来惭愧,我出身乡野,粗笨不堪,承蒙老师不弃,方才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奈何我就是个榆木脑袋,于诗文一道却是十窍通了九窍,唯余一窍不通。”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说来,老师在家时,也曾提起过安云公子。” “哦?”安云顿时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欲遮还羞的说道:“惭愧,我当日……之后,先生居然心里还念着我。” “老师一直说,公子才华横溢,做出的诗来颇有灵气,只是有些可惜。”长生喟叹道。 安云心下有些慌乱,怕这个二愣子会当场戳穿,他虽不怕,但也还想省些麻烦,便刻意开玩笑一般说道:“先生能有德固这般高徒,还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秦如陌心下暗笑,安云此次估计是想好好踩一踩长生的,但长生三言两语便掌握了主动权。 长生不偏不倚的看着安云,似笑非笑的说道:“自然是可惜公子才华横溢,但却心有挂碍,杂念太多,反而局限自身。” 安云心下一跳,杂念太多可不是什么好评价,他怕长生再说出什么来,便接过话头说道:“我也是红尘俗人,心有挂碍也是难免之事,魏岚先生不在意这些杂念,多年四处云游,我却是做不到的。承蒙先生关爱,某心下惭愧不已。” 长生有些佩服这个古代骗子了,撒谎面不红心不跳也就罢了,长生说什么话都能被他刻意引导成他想要传达出去的,长生说“杂念太多”,安云便将“杂念”引申为家人,正好对应了流言所说,安云是以“父母在不远游”的理由拒绝魏岚收徒。 安云对于自己的机智十分自得,但他也怕长生继续说这些事,怕自己回转不过来,便向众人问道:“也不要再说我的事了,今日众友人齐聚,本就是以文会友,不若以这漫山早秋赋诗一首,如何?” 此次约了秋山文会,与安云交好的,大多事先知道主题,因而早早就准备了起来,此时也多半胸有成竹。 张修看了一眼正在思考的长生几人,轻蔑一笑,念出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诗作,引得众人喝彩。 长生对张修有偏见,对他的诗却没有什么偏见,略一品评,觉得确实是上乘之作,心下暗道,没想到这张修还真是个满腹才华之人。 张修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人做出诗来,不好不坏,但也说得过去。 安云作为此次文会的主持之人,却没有参与进来,他看着一个又一个作完诗的书生,就连秦如陌和赵临都跟风写了一首,虽然张修挑了一顿毛病,但全都被秦如陌一一怼了回去。 最后未曾作诗的就只剩下长生一个,安云温声询问长生:“德固,还没有写出来吗?可是有什么难处?” 长生随意的念出一首诗来,众书生品评一番之后,脸色微变。 并非长生写的多好,这首诗写的只是工整而已,众人满怀期待之下,见长生的诗作只是寻常,便颇感失望,看着长生不免觉得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连带着对于魏岚都感到有些失望。 旁人碍于面子不好问,张修却毫无顾忌,直接不屑的问道:“说是魏岚先生的高徒,就这点本事?” 长生笑了笑,说道:“我早就说了自己天生愚笨,不善作诗,但好在老师并不嫌弃我,且我能拜师也并不是因为才华,而是合了老师的眼缘。” “魏岚先生的诗作可是连当今天子都十分推崇的,你这般,当真是坠了他的名头。”张修咄咄逼人。 长生却十分坦然的说道:“我为何会坠了他的名头,就因为师父厉害,徒弟就一定要厉害吗?能够青出于蓝的毕竟是少数人,我天生愚笨,做不了这种人,且老师收徒,自来不带功利之心,他更重人品德行,并不如何在意才华,反正旁人如何有才也比不过他去。” 若是别人这么说,还有吹牛之嫌,但魏岚作为邺朝最年轻的状元爷,又写下佳作无数,当世还真没有谁比他更有才华。 张修做出一副气愤的模样,说道:“有了魏岚先生这般名师教导,你依旧是一副这般不成器的样子,竟然还能理直气壮,真为先生不值!” 书生中有人觉得他说的在理,也跟着道:“吾辈读书人自当勤勉读书,德固兄,你这般岂非是枉顾了魏岚先生一片好意?” 秦如陌冷笑一声,说道:“二十多天前张修夜宴,我约莫见到了兄台,当日喝得醉醺醺的,怀中抱着佳人,形容放浪好不快活,这便是兄台说的勤勉读书吗?” “你……”那人想反驳,看着秦如陌那张玉脸,又想起当夜掀翻酒席的凶相,当下便有些怂了,在众人异样的眼光下缩了起来。 秦如陌又转头看向张修:“若说勤勉,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张修你怎么敢说这话?乡试之前,张修兄还在翠云馆住了十来天呢。” 翠云馆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秦楼楚馆,在场的许多读书人闻言都偷偷的打量着张修。 旁人被这般点出来许会不好意思,但张修没有,他一向自诩风流雅客,在家中时也是如此,并不觉得有多么不妥。 “好了,吾辈读书人,今日共聚此地便是缘分,何必为了一点小事争执呢?”眼见场面似乎有些难看起来,安云赶忙出来替张修打圆场,又安抚长生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德固兄只是不善作诗而已,勿要感怀自伤。” 长生也不知安云究竟是那只眼睛看到他自伤了,直接做出一脸迷茫的模样,说道:“我本就不善作诗,早就习惯了,这有什么需要自伤的?天下间我不会做的事情太多了,若是桩桩都要自伤,只怕还伤心不过来呢。” 众书生一听,立马有些奇怪的看向安云,长生说话一直比较直白,众人心中已经觉得他是个老实人了,有些不明白向来八面玲珑的安云,今日怎么会频频说错话。 安云见势不对,赶忙安抚的说道:“德固兄心下坦荡,是我失言,误会了德固兄。” 见安云这般解释,书生们又想着,安云公子自来最和善不过的一个人,怎么会暗嘲别人呢,肯定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天色还早,若此时就回去,未免有些扫兴,不如联对如何?”安云问道,原本作诗就要耗费许多时间,但今日大多数人都有所准备,因而个个都显得“才思敏捷”,便造成了如今这局面。 联对,也就是对对子,雅称楹联。 张修第一个跳出来同意,又道:“若仅是联对,未免有些单薄,不如我们加点彩头,如何?” “合该如此,正巧我这里得了一本君复先生的诗集抄本,不若就作为此次联对的彩头,如何?”安云笑着问道。 众书生一听,皆是双眼发亮的盯着那本诗集,林君复乃是前朝一名隐士,一生归隐山林、梅妻鹤子,可谓高洁之至,此人才华横溢却不喜人群,临死前命书童毁掉诗集,书童不忍明珠蒙尘,违背了他的意愿留下了一本足以流传千古的诗集,只是后来因为战乱,大量文稿遗失,林君复的诗作只流传出一部分来,此时听闻是林君复的诗集,众人都心神向往。 张修笑了起来,说道:“大家一起联对,何故只有你一人拿出彩头来,我拿不出珍本来,便拿这把扇子做彩头。谁若是联对胜了我,便能得了这把扇子。” 张修那把扇子做工精良,上面的绘画出自大家之手,明显价值不菲,众书生闻言,便有些眼热。 安云赶忙道:“张兄不可,我这诗集可以再抄,但你这古扇也太贵重了。” 偏张修却执意如此,安云也只得应下了,朝着在场诸人道:“张兄此举乃是自愿,诸位不必效仿。” 安云话虽这么说,但在场诸人又好怎么一点表示没有,若是拿不出东西来,也不好意思参加联对活动。 张修瞧不上这些穷书生拿出的彩头,转而盯向了长生几人,问道:“不知秦兄、罗兄准备了什么彩头?” 秦如陌脸上淡淡的,从怀里拿出一本棋谱来,这本棋谱早就失传,秦如陌拿出的是偶然得来的抄本,价值跟安云的诗集不相上下。 张修又将目光转向了长生,问道:“罗兄身为魏岚先生高徒,想必有不少好东西,今日我也能借此机会一饱眼福了。” 说起来,长生还真没有什么好东西,他自来简朴,古玩字画这些全都没有,珍本善本就算有手抄本,也未曾随身携带,因而有些尴尬起来。 “罗兄若是拿不出彩头来,不若就拿你的爱宠做彩头如何?”张修问道。 长生一怔,感情张修在这等着呢,想到那天夜里是因为小猴子坏了投毒人的好事,张修若抢了小猴子去指不定会干出什么事来。 “既然你知道是他人爱宠,怎么好意思出言相求?本就是取乐性质的彩头,你还以为是在赌档里呢,就算是赌档里也不会这般逼迫别人下筹码!”秦如陌冷冷的说道。 张修毫不在意的说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秦兄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众人听得爱宠二字,又想到张修一直眠花宿柳,明显是个好色之徒,只以为这爱宠是姬妾之流。 有书生当下便劝张修,说道:“既然是罗兄爱宠,想必珍之爱之,世间的好女子处处都有,张兄何必非要夺人所爱呢。” 长生三人听了这话,原本一愣,而后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张修的眼神就有些奇怪了。 张修顿时恼羞成怒,骂了那人道:“谁说我要跟他抢女人了,他那爱宠是只猴!是只猴!” 那书生闻言讪讪一笑,说道:“张兄冒犯了,谁让你没有说清楚,且一只宠物而已,你为何那么想要人家养的猴子?莫非你有什么特殊癖好?” 张修脸涨得通红,说道:“谁想要他的猴子了,他那个穷酸样,能拿出好东西吗!” “安云兄,只要拿出彩头来,就可以随意比试吗?”长生忽然问道。 安云点了点头,问道:“罗兄还有什么疑问吗?” 长生说道:“若真是如此,我家境贫寒,囊中羞涩,就不参加这活动了。” 长生这般直言,安云一梗,倒是不好逼迫他了。 张修嗤笑一声,说道:“谁知你是囊中羞涩,还是腹中无才?先前你说不擅长作诗,难道如今联对也不擅长吗?魏岚先生教出来的徒弟,居然一无是处。” 长生哪怕明知道他是激将法,也不能不应了,若是再不应,那就真是缩头乌龟了,岂不是连累魏岚也跟着丢脸? 联对他并不虚,只是让他拿小猴子做彩头,他却万万不肯。 秦如陌见好友有些难堪,扯下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说道:“这是我家传的玉佩,谁赢了过去,我愿意出三百两银子赎回,如此,可以当做德固的彩头吗?” 三百两银子,在场的穷书生听了都有些跃跃欲试。 张修却嗤笑道:“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吾辈读书人,自来不爱阿堵物,不要拿金银俗物污了我们的眼。” 长生赶忙说道:“秦兄,玉佩既然是家传之物,还是好生收着吧,我再另想法子。” 秦如陌还想再说什么,长生朝他点了点头,秦如陌这才收好玉佩。 张修见长生不慌不忙的思考,他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我知道你囊中羞涩,但你是魏岚先生爱徒,想必他对你很是爱重,不若以魏岚先生的荐书为彩头,如何?” 若说先前看到玉佩众人只是眼热,待听到“荐书”他们就全都躁动起来了,魏岚的荐书令无数读书人趋之若鹜,曾有一个豪商奉上千金想为家中族侄求一封荐书,却被魏岚断然拒绝。 拿了魏岚的荐书,只要表现不是太差,就能拜在一位名士大儒门下,对于祈求科举入仕却没有半点门路的读书人来说,拜了名师也就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官场,但凡名士,便有众多弟子,如魏岚这般,收的徒弟除了长生最差也是举人功名,拜得名师,就相当于收获了一大票人脉。 自来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此怎么能不让众书生眼热呢。 若说先前的作诗、小猴子,都只是张修等人的试探,那么如今魏岚的荐书,就是图穷匕见了。 秦如陌第一个不高兴了,说道:“秀才之间的比斗,如何能牵扯到魏岚先生,张口就是荐书,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张修不在意的说道:“德固兄这般受魏先生爱护,只是一封荐书而已,难道还会求不来?若觉得我的彩头比不上魏岚先生的荐书,我再加便是了。” “张兄说的在理,魏先生有那么多封荐书而已,只是拿一封而已,有何不可?”有书生说道。 人群里也跟着传来几道附和之声,隐隐有逼迫长生之意。 荐书事关重大,若拿着荐书的是一个品行败坏之人,不仅会毁坏魏岚的名声,还替魏岚得罪了一个名士,这个道理这些书生并非不懂,但利益当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那个能够胜过长生的人,因而生怕自己错过了拿到荐书的机会。 外人只当魏岚手里还有大把的荐书,长生却知道,去年因为他的缘故,魏思谦和孙夫人为了荐书闹了一场之后,魏岚便毁掉了所有空白的荐书。 说是魏岚写的荐书,其实更准确的说,是那些大儒名师们送给魏岚的荐书,既是向魏岚卖好,也是表达对魏岚的信赖,当日魏思谦以为是魏岚主动将荐书交给孙夫人的,其实不然,事后魏岚也一阵后怕,怕孙夫人再闹出什么事来,这才决意毁了这些荐书。 魏岚交游广阔,荐书虽然毁了,但若是他提笔写一封新的,那些大儒名士们,多半也是会买账的,长生也知道自己若是真心相求,魏岚定会帮他,但他怎么会因为自己这点小事去麻烦老师呢。 “抱歉,这个彩头,我不能答应。”长生坚决的说道。 有书生见机会就这么眼睁睁的离去,看着长生的眼神顿时不善起来,他忘了这机会能不能产生全看长生配不配合,只当长生是那个抢夺了他功名利禄的仇人,嘲讽道:“魏岚先生一世英名,却收了个缩头缩尾的草包徒弟,真是可惜啊,可惜啊!” 一部分书生觉得不对劲,一部分书生保持沉默,一部分书生怨恨长生。 “谁说我拿不出荐书就不比了?”长生轻笑着说道,且他脊背微微挺直,满含锐利的视线如同冷剑一般扫视在场诸人,最终落在张修那张不甚讨喜的脸庞上,轻声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能赢我?” 第44章 素冠荷鼎 “文人确实不爱金银俗物,张兄,花木如何?”长生问道。 张修其实不喜欢花花草草,但读书人大多都有品鉴花草的习惯,他也只得道:“自是喜爱的。” 长生点点头,说道:“我的彩头便是一株奇兰。” 张修嗤笑一声说道:“就凭你,哪里来的奇兰?莫非还带了来不成?” 长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道:“有老师的名头在,我难道还会拿一株不入流的兰花糊弄你不成,你若是不愿,那不比就是。” 张修想要赢了长生的心态占了上风,立马道:“我姑且信你一回。” 事情发展到如今,众书生如何不知,自己只是陪衬而已,说到底,张修的目标还是长生几人,张修出身豪富又背靠大树,也不知长生等人到底是如何得罪他的。 张修原本要针对的是秦如陌和长生二人,原本长生只是陪衬,但如今俨然成了主角,张修将秦如陌抛在了脑后,根本不管其他人,想也不想的朝着长生,问道:“我们比斗如何?” 长生对于那把古扇没什么兴趣,但如今也不是退缩的时候,便欣然应下,如此,长生和张修是一组,安云则和秦如陌成了一组。 一根香燃起,众书生全都看着两人比斗。 张修显然早有准备张口说道:“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 ” 长生只是略一思索便道:“燕莺穿绣幕,半窗玉剪金枝。” 四周交好声响起,张修点了点头,又道:“朝云朝朝朝朝朝朝朝退。” “长水长长长长长长长流。” 两人有来有回,一连对了四个对子,比斗也有终点,便是第五联。张修显然早有准备,他见长生似乎丝毫不惧,咬了咬牙,放出了大招:“烟锁池塘柳。” 长生挑了挑眉,居然会是这个对子,在场的书生品鉴了一番之后,只觉得颇为精妙,五字偏旁对应五行,又勾勒出一幅写意画卷,不仅偏旁相对,又要同样富有意境,因而格外难对。 长生含笑看着张修,问道:“这是你想出来的对子?” 张修心下一惊,也不知长生为何会知道不是他想的,这是安云告诉他的联对,就连他也不知道安云从何得来。 在场书生也有不少心底尝试了一下,想了许多下联来,但都被一一推翻。 长生不慌不忙,半分都不着急,就看着那点好的香一直烧着,张修看着长生冥思苦想的模样,心底觉得十分畅快。 眼见那根香快要燃尽,长生方才笑了起来,轻声说道:“炮镇海城楼。” 众人哗然,看向长生的视线顿时就不一样了,仔细思忖着这对联,细细品味,方得其中妙处。 长生朝着张修道:“承让了。” 长生不擅长作诗,魏岚知晓这一点也没有多加苛责,诗中没有灵性就算了,但起码要工整对仗,因而长生耗费了许多时间在对仗上,“烟锁池塘柳”的绝对,因为名声太大的缘故,哪怕他是个学渣,在现代的课堂上也曾经听闻过,若非如此,他恐怕也是对不出来的。 长生笑着朝张修道:“承让,承让。” 张修这才不情不愿的交出那把古扇来。 长生打开那古扇,只见扇面上绘着一副山水图,落款为“山水居士”。 秦如陌瞟了一眼,他知长生的境况,便低声说道:“这是山水居士的五幅《山水》扇面中的一幅,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帮你出手,应当能值个几百两银子。” 张修见此冷哼一声,又面对众人的窃窃私语,当即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完就一甩衣服下摆,径直离去。 文会至此,算是不欢而散。 若要立于不败之地,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参与比试,一连几日,安云再下帖子,张修想要一雪前耻,但长生等人全都不再赴约。 这日傍晚落霞漫天,罗念轻手轻脚关上院子门,刚想松一口气,就听背后传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去哪了?” 罗念看着长生,脸上扬起一抹勉强的笑,说道:“哥,我没去哪,就随便逛了逛。” 长生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几天日日见你早出晚归,可是有什么难言之处?” 吴家也在通临府,长生猜测着罗念做的事约莫应该跟吴家有关,他上次来只见到了那吴家夫妇,常言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吴家姑父又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之人,对于儿女从来不管,大多数时候丢开手交给继室,唯一会管教儿女的方式就是毒打。 只是父子天性使然,长生怕罗念还是放心不下。 长生一想到此,脸色柔和下来,轻声说道:“你若是想他了,就正正经经的上门去看望,可以当平常亲戚相处。” 罗念入籍罗家时,吴家夫妇也签了切结书,罗念兄妹与他二人断了联系,但在长生看来,血脉亲缘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罗念闻言,脸色一顿,说道:“我只是去吴家看了几次,他们已经搬走了。” “搬走?去哪了?”长生好奇。 “据说是挣了银子,发达了,搬往别处了,怕邻里间攀扯,搬家后的住址谁也没有告诉。”罗念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以为会见到离了自己之后,那些人过得很差,没想到竟然会变得更好。 家境发达了,也未曾想过去看罗念兄妹一眼,长生一想到此,觉得罗念心下估计是有些伤心的,便安慰道:“弃我去者不可念,搬了也好,两边都无挂碍,你也莫要多想了。” 只长生心下依旧觉得有些怪异,若是吴家人原本是本分人,那这样的人从低谷再次爬起来,虽然概率很小,但也能让人信服,可如吴姑父这样五毒俱全的,凭什么爬的起来? 相比较于吴家,长生心下更加忧虑的,是罗家日后的生计问题。 长生靠着上次文会发了一笔小财,但家中那么多人又没有进项,老师马上进京,长生此次不管此次中举与否,都是要跟着进京的。 而若是将罗家人全都留在大成府,长生也不好麻烦魏家人照应,且山高路远,他心下也会记挂,还是要一大家子齐齐整整才好。 京城居,大不易,一大家子人不方便租赁房屋,最好还是能挣一笔银钱来买一座宅子。被现代“炒房致富”的概念洗脑多年,长生满脑子都是买宅置产。 长生这一路走来,若是专心挣钱,恐怕早就腰缠万贯,但他挣钱一直比较节制,生怕太过显眼惹人注意。 打猎也好,挖药也罢,旁人只会当他运气好,不会觉得他身上有惊天秘密。 长生拦下罗念,本也是找他有事,第二日一早,长生带着罗念出了门,通临府他并不熟悉,要靠着罗念这个地头蛇引路,罗念熟门熟路的就将他引到了一处牙行。 长生二人一进牙行,立马便有伙计迎了上来,热心问道:“不知两位郎君来此,需要我们帮忙做点什么?” 牙行除了帮助交易,还可探听消息,罗念就见着长生打听了两件事,然后付了那牙行五两银子,只觉得甚是肉痛。 自牙行出来后,又让罗念带路去了广宁街,停在了广宁街贺府门前。 “听说府上有一株素冠荷鼎,似乎出了些许问题。”长生敲门之后,朝着小厮说道。 那小厮闻言眼前一亮,又看长生二人年纪轻轻,便道:“你是从何处得的消息?我家老爷对那株素冠荷鼎爱若珍宝,若是你没有本事,还是不要贸然来试了,若是惹恼了我家老爷,只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无妨,我自有办法,劳烦代为引见。”长生说道。 那小厮叹了口气,便带着长生二人去见了大管家,照例被大管家盘问了一遍之后,方才见到那一盆素冠荷鼎。 素冠荷鼎是兰花中的珍稀品种,姿态优美,数量稀少。眼前的这一盆素冠荷鼎,叶子枯黄,茎秆发黑,显然是将死之罩,他装模作样的打量了一番,又伸手摸上枯萎的叶片,细细感受,方才查探道植物中蕴含的淡淡生机,“这花尚且能救。” 管家听了这话,却没有什么喜色,道:“素冠荷鼎价值千金,你打算如何救?” 长生开口说道:“我有独门秘法,难以相告。” 管家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便又说道:“那我这就收拾出一间客房来,让先生住下。” 长生摇了摇头,道:“我是此次应考的生员,怕是不能留在贵府,我要将兰花带走,乡试放榜之前,我能令它起死回生。” 管家听到长生是应考的秀才,顿时高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说道:“素冠荷鼎事关重大,我得先问问我家老爷。” “合该如此,听张氏牙行那边说,贵府四处寻擅长侍弄花草的花匠能忍,若是能治好这株素冠荷鼎,你家老爷愿意出两百两银子,此话可还作数?”长生问道。 管家微微眯眼,说道:“我家老爷一诺千金,你若真能令它起死回生,此话定然作数,可若是不能治好它,还让它状况更差,后果你可承担得起?” “我是应试的秀才,读书人清名重要,若无把握,我岂敢这么说?”长生怕管家不信,又拿了身份凭证给管家看。 这株兰花贺老爷有大用,得了消息之后,便匆匆赶来,正巧听到长生的话,立马说道:“如此,给你个机会便是。” “贺老爷,我保证能令这花起死回生,再生新芽,但这株素冠荷鼎我得带走,治好之后我再归还。”长生说道。 长生本以为贺老爷会拒绝,没想到他想了想后便同意了,只要求跟长生签了一份契书,约定好事成与否的报酬事宜,便放了长生二人离去。 长生又让罗念引着去了城中的另一家大户,依样搬了一盆花出来。 罗念两手一边抱着一盆花,苦着一张脸问道:“我只听说过三妹妹擅长侍弄花草,从来没听说哥哥也有这样的本事,别说三妹妹不在这里,就是三妹妹在,她也没有把握能令这花起死回生,这两盆花,全都是价值千金,若是一不小心弄死了,我们该如何赔。” 长生摆了摆手,道:“无碍,我自有办法。” 通临府中数千秀才焦急的等待放榜消息,同样等着的还有大成府的魏府。 “什么,你要将谨儿许给那个穷酸?我不同意!”孙夫人的声音尖利起来。 第45章 喜报 “你不同意,难道还另有安排?”魏岚不悦的问道。 孙夫人眼神游移,说道:“那罗家什么个情况,家境贫寒也就罢了,一屋子的寡妇,多年守寡,心里指不定怎么憋着坏呢,谨儿单纯善良,如何是她们的对手?若真嫁过去,怕不是日日都泡在苦水里。” 魏岚挑了挑眉,说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罗家上头一个老太太,其余的都是婶子,都不是正经婆婆,且听闻几个姑娘都教养得极好,且能够养出德固这般厚道有担当的孩子,显然也是和善人家。” “他家那个大姑娘可是被人休弃回来的,这样的人家能有多好?谨儿是我的亲骨肉,我不愿意让她受这份苦!”孙夫人说道。 儿女婚事,魏岚难得耐下性子来,问道:“我都查过了,那大姑娘并无过错,夫家不仁,罗家愿意为姑娘出头,将人接回来,显见罗家仁善护短,我千辛万苦挑的好夫婿,怎地就是让谨儿受苦了?你不喜罗家,那心中喜欢哪一家?” 孙夫人眼珠子转了转,喏喏说道:“京中有那么多豪门大族,谨儿是你我的嫡长女,教养得这般出色,如何不能嫁入高门大户?” 魏岚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高门大户哪有那般好嫁,攀附富贵岂是易事?罗家人丁简单,罗恒正是微末之时,待他考中举人,我将谨儿下嫁,他定会心怀感激,日后也会对谨儿倾心相待。” 孙夫人却变了脸,说道:“他如今是微末之时,又怎知他将来能前程似锦?且此次乡试他还不一定能通过呢。” 魏岚叹了口气,说道:“此次乡试若非意外,他应该能过,凭他心性、本事都不差,日后定然有远大前程。” “老爷若这般喜欢他,不如将诺儿嫁给他就是,谨儿得我精心教养,岂能随便便宜了他?”孙夫人不悦的说道。 魏思谨和魏思诺是双生姐妹,但魏思诺自娘胎里便有不足之症,因天生体弱的缘故,孙夫人将大多数精力都放在魏思谨的身上,孙夫人对魏思谨寄予厚望,希望她嫁入高门好让自己长脸,怎么会愿意随随便便就舍了出去。 魏岚深深的看了孙夫人一眼,“同是你的儿女,舍得诺儿你就不舍得谨儿了?我怎么不知你心里两个女儿还分出高下来?” “分出高下的是老爷,怎么谨儿可以嫁,诺儿就嫁不得了?你将那罗家说的千好万好,好似世间就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如何换成了诺儿,你就舍不得了?”孙夫人说道。 魏岚觉得自己的夫人简直不可理喻,便道:“姐姐未嫁,如何好提妹妹的亲事,诺儿体弱,我要多留几年,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大夫,好为她调养身子。” 孙夫人冷哼一声,直道:“不论你如何说,此事我绝不同意!” 夫妻二人不欢而散,孙夫人径直去了魏思谨的院子。 魏思谨见她怒气冲冲的过来,放下手中的书,便问道:“可是谁给了母亲气受?” 孙夫人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发,不高兴的说道:“还不是你那好父亲!” 魏思谨赶忙为苏夫人倒了一杯茶水,轻声说道:“母亲且消消气,父亲如何又惹恼了您?” 孙夫人左右看了看,挥退仆从,见室内没有其他外人,方才轻声道:“你那父亲,想起一出是一出,如今他又看上了他那个好弟子,想要将你嫁给姓罗的小穷酸!” 这个消息对于魏思谨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心底的隐秘想法,一直未曾对旁人言说过,原本她就防备着随着年岁渐长,父母会为她定下亲事,因而她时常在孙夫人面前透露出上进的模样来,此时见孙夫人口风,可见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魏思谨笑着说道:“母亲也不必生气,父亲怎么会害女儿呢?父亲觉得罗家不错,也许对方真的是如意郎君呢。” 说起亲事来,魏思谨脸上也没有半分害羞的神色。 孙夫人闻言更是生气,道:“那样单薄的人家,能有什么不错,你那父亲已经被他那弟子哄得晕头转向了,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父亲这样做!” 魏思谨像是不经意一般说道:“早早定下亲事也好,像苏家姐姐,如今日日都在学规矩,听说是为了准备明年的选秀,若是一朝选中,只怕日后见到苏家姐姐,都要跪着说话了。” 孙夫人眼前一亮,道:“选秀?我怎么会忘了这一茬,谨儿这般出色的模样,若是一朝被选陪王伴驾,说不得整个魏家都要荣耀起来。” 魏思谨脸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道:“母亲还是休要再提选秀之事了,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如何会让女儿去参加选秀?若是祖父,可能还有一二分心思,但父亲,他连做官都不愿意,怎么会有此念头?” 魏思谨心念急转,她对魏岚便满心怨恨,她这好父亲心中只想超凡脱俗,偏偏她是红尘俗人,一心只想登青云,做那人上人。 孙夫人听了这话却并没有打消念头,反而有了更多的想法,道:“也对,还有你祖父,我的谨儿这般出色,岂能随意嫁了那穷酸,若非入了你父亲的眼,他还只是个山野村夫呢,如何能配的上我金尊玉贵的女儿。若真要嫁,你妹妹身子弱,正好与那穷酸相配。” 孙夫人恍若未知的,将一个女儿捧上天,一个女儿踩入泥潭。 魏思谨闻言,微微敛目,看着手中的茶杯,轻轻的晃荡出一圈波纹来。 孙夫人想到便做,当即一封书信寄往京里,她这女儿自一年前一场风寒之后,再醒过来之后,整个人便不一样了,从容大方,处事玲珑,通身气度,比之她在京里见过的那些世家贵女也丝毫不差。 一连数天,长生都侍候着那两盆名贵花木,花木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亲自照料,不假他人之手,就连赵临和秦如陌唤他出门,他都置之不理。 长生每日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异能,一点一点的催生素冠荷鼎的生机,不敢多也不敢少,一直等到放榜前一日,方才唤了罗念过来,抱着花木去了贺府。 贺府管家接了那盆素冠荷鼎,原本想说并无变化,长生指着茎秆给他看,原本发黑的茎秆如今已经变成了灰绿色,且仔细看去,还能见到一抹嫩绿,那是一抹新发的嫩芽,若不细看很难见到。 贺老爷亲自验过之后,方才开心的依照约定付了银两,那份契书也交还给长生。 “若非你是读书人,真想将你留下来,日后专心伺候这盆素冠荷鼎。”贺老爷笑着说道。 长生赶忙道:“素冠荷鼎价值千金,以贺老爷的财力,定然能请到最好的花匠,我也不过是凑巧才能救活而已。” 贺老爷心知长生说的是自谦之话,言道:“明日放榜,老夫在此祝罗秀才高中!” “那就多谢贺老爷吉言。”长生笑着回道。 贺老爷又道:“说来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先前侥幸通过了乡试,明年想要下场一试,若是罗秀才高中,说不得还能一起进京。” 长生想起那株素冠荷鼎,脑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但却没有被他抓住,只得道:“若真能与贺公子一路,倒是我的荣幸。” 离了贺府,两人又去另一处府邸交接花木。 得了银钱之后,罗念比长生还要激动,兴奋的说道:“哥,这是真的吗?救活两株花木,这般随随便便我们就挣了三百两银子!” 长生点点头,看着少年难得的激动模样,道:“今日在外面吃,我们接了秦兄和赵兄出来,庆祝一下。” 罗念更加激动,又问道:“哥哥怎么会这么擅长侍弄花木,从前怎地未曾听过?我这些日也没见哥哥有别的动作,偏偏那花木就这般起死回生了!” 长生笑而不语,罗念却自发解释起来,道:“也对,三妹妹就那般擅长,肯定是哥哥教的。” 第二日一早,长生刚刚起床洗漱完毕,就见前厅里,秦如陌和赵临二人全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模样,围着桌子直打转。 长生又见两人脸上都挂着两个黑眼圈,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夜未眠?” 两人一齐点了点头,秦如陌盯着他,见他神采奕奕,显然是一夜好眠,便问道:“你怎么还睡得着?” 长生笑了起来,神态十分放松,道:“这才只是个开始,八千人应试,仅仅录取三百人,除了我等,还有许多往届参考的秀才,我等第一次参加乡试,考上了皆大欢喜,考不上也是常事,就当积累经验,下一次考试更有把握。” 见二人还有些回转不过来,长生又道:“自出了考场之后,结果便已经定下来了,在考场上尽力而为,若是考不上也是自己技不如人,自己技不如人也怨不得别人?勤学苦读,再来三年。” 听了这话,秦如陌二人方才稍稍放松下来,安心坐下,等着下人将早膳呈上来。 乡试不比院试,不需要考生亲自去看榜,而是有专门的报喜人,等所有报喜人报完之后,才会发榜公示整个名单。 参考的秀才们在考试前都在衙门里登记了住址信息,为了方便报喜人,一般都不会在考试之后更换地址,也不用担心包报喜人不认路,因为他们每次都要全城跑。 秦家院子和隔壁张修的院子一样,两边都是院门大开,从辰时开始,偶尔就见到报喜人的马蹄声从门前经过。 但却没有一声马蹄拐进两座小院中,不比秦家院子里的忐忑,张修坐在院中,靠在软垫上,桌案上摆了酒壶,他举起酒杯,笑着念道:“凭借东风力,我今上青云。” 哒哒的马蹄忽然停了下来,张修往门前看了一眼,就不在意的移开视线,接着听到隔壁传来高声:“乡试喜报!贺大成府秦如陌老爷高中乡试第九十八名!” 第46章 赌局 隔壁院落里的张修嗤笑一声:“区区九十八名而已。” 秦如陌这边却是欢天喜地,八千人应试,能够高中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他丝毫没有挑剔名次的心思。 长生和赵临也连忙笑着恭喜他。 秦如陌手中还抓着衙役递给他的红纸喜报,打开一看,上面红底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长生和赵临也凑过去一看,两人心中多么希望,自己的名字也能写在这样的喜报上。 一个时辰过去了,小院外的巷道渐渐沉寂下来,二人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赵临看着院子外,连半点尘土也不曾扬起,显然是许久没有送喜报的衙差经过了。 他的神色一点一点暗淡下来,朝着二人说道:“原本家父也是要来参加此次乡试的。” 赵临在路上曾经说过此事,长生赶忙道:“赵先生临行前感染风寒,这也是难以预料之事,若是你们父子一起过来,到时一同榜上有名,定是一段佳话。自来好事多磨,今年赵先生错过了机会,三年后定能一举高中。” 赵临摇了摇头,神色中满是黯然,说道:“哪有那般容易的事情。” 话音刚落,巷子口突然又响起哒哒的马蹄声,长生和赵临两人全都打起精神来,双目有神的盯着院外,生怕错过了那道送喜的身影。 哒哒的马蹄声渐渐慢了下来,长生就见一个穿着衙役服的差人停了下来,他看了院子里头一眼,又继续往前跑了几步,紧接着,众人就听见隔壁传来声音。 “喜报,贺玉琳府张修老爷高中乡试第十名!” 长生三人对视一眼,心下五味杂陈。 “赏!”说话的却是张修身边跟着的小厮。 那送喜报的差役刚走,就听隔壁传来一阵杯碟摔碎之声。 “区区第十名而已!”张修说道,声音中满是不悦。 长生挑了挑眉,没想到张修这般日日醉生梦死之人,竟然也是个志存高远之辈。 不过饶是如此,也掩盖不了他和赵临二人心下的羡慕,张修就连第十都不满足,他们二人就连第三百名都是可以的。 两人还未细想,就听隔壁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劝了几句,片刻后,张修大摇大摆的晃进了秦家院子,看着正严阵以待的三人,嗤笑道:“怎么,三个就考取了一个?” 赵临被他这般讥讽,脸上顿时浮现失落的神情。 看如今这情形,三人乡试似只他一人考上,秦如陌饶是没做错什么,心底也有淡淡的歉意,又见张修过来火上浇油,当即冷冰冰的说道:“你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张修闻言更是得意,道:“不准他人吵闹,怕妨碍了你们读书,我当你们三个多厉害呢,不过考中了一个区区九十八名,真的好大的架子!” 秦如陌朝着秦家的下人们看了一眼,说道:“还不将人轰出去!” 秦家下人一动,张修带着的下人也跟着动了起来,两边竟然隐隐对峙了起来,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一般。 “如今名额可越来越少了,魏先生的高徒,也不过尔尔嘛。”张修又看着长生和赵临洗得发白的衣衫,轻声咕哝一句:“穷酸!” “得了便宜还卖乖!”赵临没好气的说道。 张修被这么说也不生气,更得意的说道:“可惜你连卖乖的机会都没有。” 长生能忍,赵临却不能忍,他本就是经不得激的性子,想也不想的说道:“你怎知我们没有,如今名次还未全部放完,说不准我们名次比你更高呢!” 这话说完,就连长生也多看了他一眼,长生自觉此次考得不错,但也没有把握进前十,他见喜报一声一声都没有自己,心下已经觉得多半是凉了,如何还敢说这样的大话。 “就凭你们两个?梦里才能高中吧!”张修说完,见外面许久未曾传来马蹄声,眼珠子一转,又道:“今日碰巧我心情好,愿意陪你们两个穷酸玩玩。” 长生被他这视线一打量,只觉得张修似乎又在憋着什么坏。 果不其然,他就听张修说道:“你们两个穷酸里若是能有人名次比我还高,我给三百两银子,若是没有,那就只能倒给我三百两银子了,如何,敢不敢赌?” “三百两!”赵临惊呼一声,脸色一变,皱起眉来,说道:“谁要跟你赌!” 张修不屑的看了他一眼,道:“三百两,不过是我几天的零花钱罢了,穷酸就是穷酸,连三百两也拿不出来!” 原本还斗志昂扬的赵临,闻言直接萎顿下来,整个人就像是小油菜被抽干了水,他此次出门应考也不过带了五十两银子,这还是带上了没来的赵夫子的那一部分费用,如今在通临府待了近一个月,还剩三十两左右。 他虽然是个经不得刺激的人,但也不是没脑子的,三百两若是输了出去,只怕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当即就不敢答应了。 “赌就赌!”长生本不想答应的,但张修实在是欺人太甚,赵临虽然初见时讨厌了一些,而后渐渐相处,也只是个嘴硬心软的少年人而已,心肠还是很好的。 “德固,别!”赵临赶忙制止。 就连秦如陌脸上也满是不赞同的神色。 长生笑着说道:“没事。” 钱没了再挣就是,他听张修穷酸说多了,心中也有许多不满,且他刚刚发了财,从两个大户家拿了三百两银子,这钱来得容易,就算输了也无甚可惜的,无论此次考中与否,他都是要进京的。 京中人比通临府定要富贵的多,到时候可能会麻烦一些,但肯定还能挣得钱财。 张修不等他们再劝,立马落实此时,高声道:“好!有胆气,就这么赌定了!” 张修一双眼睛打量着长生,正想着三百两定能让这穷酸倾家荡产,且赌博之事若是让他的老师魏岚知道了,只怕连这个徒弟也不会再认,乡试落榜,没了银钱,又失去了老师,接二连三的打击,定能让这个穷酸跌入泥底。 眼前好似已经出现了长生落魄的惨样一般,张修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也容不得张修高兴多久,沉寂许久的巷子里,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长生三人脸上一喜,彼此间对视一眼,再次满怀期待起来,张修心下一紧,有些担忧起来,但紧接着就听马蹄声呼啸而过,径直朝前跑去。 一阵风过后,那马蹄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了声音。 送喜报从排行末尾往前送的,如今越来越少了,显然希望也越来越小。 张修看着三人失落的表情,大笑起来,夸张的甚至需要张家下人搀扶才能勉强站住。 长生只见这人笑得声音都在颤抖了。 张修弯着腰指着他们三人,道:“笑死我了……哈哈……还真以为自己能高中呢!” 赵临脸上满是难过,朝着长生说道:“德固,是我拖累了你,这三百两我们一人出一半,我慢慢还你。” “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因我而起,我也出一部分,这样我们三人平摊。”秦如陌说道,他知道两位好友的家境,认为最初招惹张修的人是自己,按理也该担一部分责任。 长生摇头,只言不必如此。 秦如陌二人还要再劝,忽然又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赵临双眼倏的亮了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院子门口。 张修模样十分欠揍,笑嘻嘻的道:“又做梦呢!” 紧接着就跟打脸一般,就见那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如同期待一般真的停了下来。 那差役见一大堆眼睛都死死的盯着自己,院子里两拨人明显泾渭分明,如同对峙一般,他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样的场景,被数双眼睛看得头大,伸手小心翼翼的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水。 “喜报,贺大成府罗恒老爷高中乡试第二名!” 长生原本飘着的心顿时落到了实处,第一时间竟来不及欢喜,而是想着赢下了赌注,又来一个三百两银子! 他先前三百两银子虽然得的容易,但真要给出去,他可是要肉痛很久的,自他穿越过来之后,一直过得小心翼翼,罗家人节省,他也不好太过奢靡,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一般,逼着他一定要尽快做出成绩来。 “第二名,第二名,太好了!”赵临第一个跳了起来,比自己高中还要高兴。 那差役见他这般,误以为他才是正主,忙朝着赵临道:“罗老爷,恭喜了。” 赵临闻言讪讪的摸了摸鼻头,指了指一旁的长生,说道:“你认错人了。” 长生心下乱糟糟的,竟然又想到,乡试高中也算可以跟老师交代,考了第二名,差一点便高中头名解元,虽然有些可惜,但到底成功考上,又多得了三百两银子。 罗念在长生的手上掐了一把,长生才从胡乱飘飞额思绪中清醒过来,就见那差役正双眼满含期待的盯着自己。 长生赶忙接过差役双手举着的喜报红纸,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拿了出来,送到那差役的手上。 差役立马笑的两眼眯不见缝,道:“多谢罗老爷赏赐!” “恭喜罗兄!”赵临笑着恭贺道。 长生见他如此模样,只得安慰道:“你比我还小一岁呢,再过三年也还未满二十,大有机会。” 赵临也没有半分失落,转头朝着张修道:“银子呢,愿赌服输,可不要耍赖!” 张修脸色阴沉沉的,没想到居然真能让长生考中了,一把抢过长生自差役手中接过的那卷红纸喜报。 第47章 弄错 张修瞪大了眼睛,就见上面赫然写着:“大成府罗恒乡试第二名”。 “不可能,怎么会……”张修话音渐渐消失。 赵临见他这般奇怪的模样,立马冲上去将红纸抢了过来,不高兴的道:“你这人怎么还抢东西?怎么,想耍赖?” 张修冷哼一声,脸上又恢复成那副十分倨傲的神色,从怀里拿出三张银票来,道:“区区三百两,我还不放在眼里!” 三张银票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的落在地上,长生三人都没有动手去捡,罗念却没有半分架子,立马蹲下身来,将银票捡了起来,如同献宝一般,奉到长生跟前,像是求表扬一般,说着:“哥,快收好。” 长生见此,顿时失笑,接过那三张银票,朝着赵临和秦如陌怀里一人塞了一张,说道:“这赌注我们三人都下了,一人一份。” 赵临却像接了烫手山芋一般,立马还了过去,辩解道:“原本同意赌的人就只有你一个,我可没同意,怎么好分钱!” 秦如陌也是如此,坚决不要这笔钱,三人几番拉扯,秦如陌和赵临就像是打定了主意一般,死活不愿意收。 长生无法,只得说道:“你们两个何必如此?不义之财,就该见者有份。” 见那两人还是执意不要,长生也不好意思独占这笔银子,朝着院内侍奉的秦家下人们,道:“今日有喜,一人多得三个月的例银,这笔钱我一人掏了!” 长生又朝着赵临身后的书童,说道:“你也有份,我替你家少爷赏了。” 罗念有些羡慕的看着众人,紧接着,长生就从怀里摸出两个小银锭子来,直接塞进罗念的手里,道:“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弟弟辛苦了,拿着零花。” 罗念刚想推拒,长生又道:“你攒好了,日后留着娶媳妇。” 罗念小脸顿时爆红,院子里的人见他小小年纪就知道娶媳妇了,全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回了院子的张修,又狠狠的砸了一回东西,接着就听见隔壁院子传来阵阵欢笑声,心中更是生气。 张家下人听着隔壁传来赏赐的声音,个个脸上都浮现出羡慕之色,又看了眼自家那个生闷气的少爷,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了。 “德固和秦兄全都考中了,大约是不见黄河心不死,我还是想去看一眼发榜,总觉得不去看一眼,就会错失什么一般。” 三人应试只有一人落榜,听赵临有这样的念头,长生二人安慰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拒绝他的看一眼总榜的想法。 长生安慰道:“乡试这么多人应考,许是有同名同姓的,就连跟大成府同名的还有个叫大辰府的呢,也许那些糊涂差役送错了喜报呢。” 此时再也没有听见马蹄声了,显然差役已经送完了喜报,乡试头名解元也不会落在赵临头上,贡院那边也该公布总榜。 秦如陌也很好奇这一届头名解元是谁,又想看看大成府上榜的是哪些人,一行人这就结伴朝贡院那边走去。 贡院前面街道上,此时的境况比之开考那日丝毫不差,并且人更多,榜单前头人山人海,长生三人只见一片乌泱泱的人头,隔着大老远,根本看不清那大红榜上写得什么。 罗念从身后窜了起来,朝着长生说道:“哥哥,我个头小,先进去看看。” 罗念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吴家时长期营养不良,哪怕到了罗家后长胖了不少,但依旧是一副十分瘦弱的身板,又学了些许拳脚功夫,此时如同泥鳅一般挤进人群里,长生只看了几眼,就不见了罗念的踪影。 “也不知这次乡试头名是谁?”秦如陌看着人潮拥挤的场景,心下有些好奇。 一旁有人听了,立马接口说道:“你连头名都不知道?安云公子知道吗?通临府四大公子之首,果然名不虚传呀,他就是这次乡试头名。” 旁边又一人听了,笑着说道:“据说第二名是魏岚先生的弟子,难怪当初安云公子有底气拒绝魏岚先生收徒,你说差一点就能考中头名,那魏先生的弟子,估计都快气死了吧!” 人群中的长生:…… “中举的肯定是我,还有什么好确认的,我们直接去学政官那里,将错字纠正过来便是了,何必还要再这里看一眼!” 长生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男音。 他转过头去,就见角落里同样被挤在外围,根本挤不进去的三个人。 那三个人站在一处,相互之间的距离很近,离着其他人距离较远,显然是一伙的。 “大辰府,大成府,会不会是那些人写错了?如此大事,我们还是先确认一下才好,若是错了贸贸然过去,惹恼了学政官,只怕大家都讨不了好。”个子高高的人说道。 最矮的那个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字之差,可有天大的区别,我听他们说了,琉省确实有个大成府,你说,到底是写错了,还是送错了?” 长生听到这里,顿时觉得有趣,先前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大成府和大辰府,还真有疑似弄错的例子。 “我一定考中了,一定是我!绝对不是别人!”说话之人面容已经有些扭曲,这人正是长生最初听到的那个声音,这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此时竟然已经有些疯疯癫癫了。 “赵兄,你清醒一点,我们去看看榜单,若榜单一样,则可能出了岔子,若是不一样,则说明是喜报写错了。”一旁的高个说道。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小胖子路过,笑嘻嘻的说道:“就你这样还幻想中举呢,赶紧将喜报还给人家。” “你胡说,中举的明明是我!”四十多岁的男人站起身来,直直的扑向小胖子,双手死死的掐住对方肥胖的脖子。 “赵兄!赵兄!”矮子和高个子赶忙上前,一边一个想要拉扯开那中年人。 “有……病……”小胖子就算被掐住了脖子,还不忘嘴贱一把。 旁边的人见此情景,赶忙一拥而上,奈何这中年人就跟认死理一般,双手死死的掐住小胖子的脖颈,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长生几步上前,大喝一声,喊道:“赵兄,你中举了!真的是你!” 那中年人闻言,立时放开手,双眼迷茫的看向人群外的长生,急切的朝着他走去,问道:“我中举了?真的是我!不是别人?” 长生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便试探着问道:“赵临,是你吗?” 赵临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闻言迟疑着问了一声:“德固?” “是我,是我,我是叫赵临!”中年人双眼中迸发出无尽的欢喜,转头朝着自己的朋友说道:“你们看,我就说中举的是我吧!” 高个子和矮子闻言,有些迟疑的看向长生,眼中满是不确定,最终高个子走了上来,双手作揖,问道:“敢问兄台可是从榜下来?” 长生摇了摇头,高个和矮子对视一眼,交换神色之后,高个便问道:“那兄台这是何意?” “能否看看那份存疑的喜报?”长生问道。 “赵兄,这位兄台想看看喜报。”高个子朝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听了,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拿出卷着的喜报,打开之后,匆匆一眼,长生只见那上面红纸黑字,赫然写着: “大成府赵临乡试二百八十九名”。 长生顿时心下一阵猛跳。 那中年人只给长生看了一眼,立马便珍之重之的将红纸喜报收了起来。 长生转头看向一无所知的赵临,赵临此时脸上还带着疑惑,问道:“德固,刚才你喊我吗?” “大成府赵临,和大辰府赵临。”长生说道。 中年人脸色巨变,赵临却依旧是一无所觉,还觉得长生奇奇怪怪的。 长生朝着中年人和他的两个朋友道:“三位,我来自琉省大成府,我的朋友赵临,名字与这位兄台一模一样。” 高个子和矮个儿闻言,心下一惊,原本的猜想此时落实,真正的中举者,多半就是这位大成府赵临了,但两人看着自己的朋友,半生都在精心科举,此时一朝梦碎,心下也为他觉得酸楚。 “不可能,不可能,只有一个赵临,这个是假的!”中年人尖着嗓子喊道,指着赵临一个劲的喊:“假的,你是假的,我才是真的赵临!” 长生赶忙拉着赵临往后退,这中年人已经有过一次发疯伤人的经历,长生便防范着他,中年人的朋友也跟着上前抓住了他的双手,生怕他再次做出不好的举动来。 先前被掐住脖子的小胖子,此时缓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闪过一抹快意,嘴上道:“看我说对了吧,拿了人家的喜报不还。” 中年人转过头来,双目中满是杀意的看向小胖子。 小胖子打了个哆嗦,赶忙往后退了两步。 “这位兄台,我朋友心性有些执拗,见笑了。”高个子十分抱歉的说道。 长生摇了摇头,他想起了范进中举,这人就算不是范进,离范进也不远了,又看他年纪不小,便道:“无事,多半是差役弄错了人,送错了地方,这喜报,也该还给我朋友了。” “是,是,你说的正是。”高个子赶忙应道,他朝着中年人低语几句,想要拿出喜报来。 中年人十分抗拒,死活不肯拿出喜报来。 赵临看了许久,就算再木讷的脑子也运转过来了,迟疑着朝长生问道:“我……我中举了?喜报送错了人?” “没有!你没有中举,中举的是我!”中年人高声反驳。 周围人群脸上纷纷露出同情的神色,长生只听身旁一人低声说道:“瞧,又疯了一个。” 有一人接了话头,嗤笑道:“上一个疯的还说要去检举张公子舞弊呢。” “就是,那人疯得很,不仅要检举张公子,连安云公子都要一同检举。” 第48章 暗流 长生听着这话,心底如同拨云见雾,他想起被小猴子撕碎的那张纸,上面与乡试一模一样的题目。 以及那张小猴子后来拿过来的,他未曾打开的完好纸张。 张修的真实水平他并不知晓,长生并不会因为敌对的关系而看轻张修,上次文会时张修展现出的水平并不弱,但这事情太过凑巧,容不得他不怀疑。 作为这次乡试的得利者,若是张修和安云出了岔子,长生并不会因此变成头名,反而按照朝廷对待科举舞弊案的态度,定然是所有人的成绩都一起作废,只待朝廷再次派人过来,重新举行乡试。 再来一次,情况如何又会难以预料了。 相比较不知真假的舞弊案,长生更需要处理的是疑似送错的喜报。 长生等人无法从执拗的中年人手里拿回那份红纸喜报,无奈,两方只得一同去官衙做个评判。 如今通临府最热闹的地方是贡院,隔着两条街的官衙反而显得有些冷清。 长生等人到的时候,官衙外面围了稀稀朗朗几个人,这些人俱是一身长衫,个个脸上写着看好戏的模样。 这些围观者见到长生等一群人来时,还礼貌的让了个位置,好让他们能有个合适观看的位置。 哪知长生等人竟然径直入了官衙。 “咦,这又是一波告状的?”长生听见有人用十分惊诧的语气这般说道。 官衙大堂内,此时琉省巡抚胡知春坐在高台之上,案桌旁另外加了一个案几,案几后坐了一人,那人看着四十来岁,面容寻常,穿着一身正三品的文官官袍。 而衙内,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长生等人还未走到堂前,就被差役拦了下来,一拨人说明来意之后,便被差役请到了一旁,等着前面的案子判完,方才轮到他们。 “郑经,你状告安云和张修舞弊,可有真凭实据?”巡抚胡知春问道。 张修心下一跳,想起书房里遗失过的那一张纸,而后他如何寻找都未曾找到。 “乡试之前,张修不思进取,未曾有一刻用于读书,日日宴饮作乐,甚至在翠云馆住了十多天,此人德行才学,不配为举人!”郑经一脸激动的说道。 张修连忙口称冤枉,但心底放松下来。 案几旁边坐着的官袍男子闻言,脸上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高坐的胡知春听了这话,眉头紧皱,说道:“本官再次问你,可有真凭实据?” 郑经再次开口,“大人,安云乡试之前,曾酒后大放厥词,言道此次乡试头名尽在掌中!当日宴饮诸多同窗在场,人人皆可作证,他敢如此大言不惭,定是因为早已获知考题!” 他这话说完,衙内的师爷和差役等人,脸上都露出一抹讥诮来。 长生在一旁听了,都觉得这郑经大势已去,翻来覆去便是这几句话,这种牛皮吹了不犯法,安云说这话顶多是让人觉得狂妄了些,联系到他的名声,旁人也就觉得正常了。 “胡大人,本官似乎没有再听下去的必要了。”那中年官员轻笑着说道。 巡抚胡知春点了点头,叹了口气,看着郑经的眼神中满是联盟,道:“这生员怕是因为落榜,犯了癔症,方才这般胡沁诬告,攀扯举子,必须严惩,倒是耽误了林大人的时间。” “无妨,乡试事关重大,不可轻忽怠慢。”林大人笑眯眯的看了郑经一眼,温声道:“巡抚大人事多繁忙,本官怜你落榜之下,心绪激荡,若无实据,还是勿要纠缠了。” 郑经听了这话,陡然惊醒一般,高声道:“张修在翠云馆时,曾对花姐儿嫣云姑娘说,乡试之题他已尽知,因而完全不需再苦读。张修自来通临府之后,与安云过从甚密,张修既然知道了题目,怎么会不告诉安云?这两人定然是沆瀣一气,使了狡诈手段,这才高中,还请两位大人明察!” 胡知春听了这话,顿时坐直了身子,就连一方的林大人都神情一凛。 “学生冤枉,绝无此事!”张修赶忙说道,他恍惚间才想起自己好像真的说过这话。 胡知春朝着一旁的差役说道:“去翠云馆,提审□□嫣云。” 两个衙役立马出列。 胡知春想了想,又指了几个差役,看向一旁坐着的师爷,道:“烦请师爷帮忙,带着人去搜查张修与安云的住处,看看可有存疑之物。”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衙门外围着的稀稀朗朗的人群中,突然间少了一个人。 张修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就连安云也差点维持不住翩翩公子的风范。 林大人看着张修和安云二人,脸色一沉,转瞬就恢复正常。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无论是衙内的人,还是衙外的人,都觉得格外的漫长。 张修心里闪过一丝后悔,觉得自己不该这般张扬,他视线四处游移,在看到庭院中等候的长生等人,自觉跌了面子,又看到门外人群中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那脸孔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张修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身边的安云受他影响,也跟着放松下来。 最先回来的是师爷带的人,“两位大人,这二人的住处,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片刻后,那被派去拿人的两个差役也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胡知春见两人身后无人,皱眉问道:“人呢?” “回禀大人,属下等人去了翠云馆之后,方才得知,嫣云姑娘在三日前就被路过的游商赎身带走。”差役回道。 案件一时陷入了两难当中。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那游商呢?那游商去了哪里,你还不快去将他带回来!”郑经听得这话,立时激动起来,抓着差役的衣服,不住的追问。 那衙役苦着一张脸,说道:“郑秀才,据翠云馆的老鸨说,那游商给嫣云姑娘赎身之后,就坐船离开了,通临府码头我们也去打听过了,码头上船行四方,委实不知那游商去了何处,这天大地大,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 “我不管,你快去将人抓回来!”郑经蛮不讲理的说道。 胡知春顿时眉头一皱,看向郑经的神情有些不喜,朝着那差役道:“你先下去吧。” 差役行了个礼后,慌不迭的站到一旁。 “寒窗十载,一朝落榜,竟然发了癔症。”林大人话语中满是叹息怜悯。 胡知春皱了皱眉,迟疑着说道:“如今重要的人证不在,根本无法判断是谁在说谎,张修、安云二人住处也无任何不妥之处,堂下郑经、张修、安云听判,此案证据不足,疑罪从无,驳回郑经所述,张修、安云,维持原功名不变。” “大人,我不服,我不服!”郑经高喊道。 胡大人看了眼张修和安云,又看了形容癫狂的郑经一眼,好声好气的说道:“你可知诬告举人,是何罪责?” “若罪名落实,以下犯上,你当判处革除功名,流放千里。”胡知春顿了顿,道:“如今证据不足,两边各退一步,既无法证实你诬告,也无法证实张修与安云舞弊,此事就此作罢。” 见郑经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师爷开口劝道:“你考上秀才不容易,你好好想想,若坚持下去,找不回那位嫣云姑娘,你的前程就全搭进去了,乡试三年后还会再考,你如今年纪也不大,在纠缠下去,你觉得是否值得?” 张修此时缓过神来,小人得志,得意道:“郑经,亏我前些日子带着你吃喝玩乐,没想到你满腹诡谲心思,转头便来诬告我,心怀嫉妒胡乱攀扯,真真是个小人!” 一想到自己平日里辛辛苦苦读书,到了通临府之后却被张修和安云二人勾得日日寻欢,明明大家都是一起鬼混,最后这两人却考上举人,郑经心下就满是怨恨。 “你胡说,那嫣云定然是被你派人赎身带走了,好死无对证,一定是这样!”郑经不过脑子一般喊道。 张修冷笑一声,道:“你说是我派人赎身?嫣云三日之前被赎身,我难不成未卜先知,知道你今日要来状告我?” “你们张家势大,做出什么都不奇怪!”郑经咬牙说道。 张修气道:“你是病糊涂了吧,你说我给她赎身,我还怀疑是你给她赎身的,我明明未曾说过这话,如今人不在便无法证实,也可能是你故意准备好构陷于我!” 张修转头朝着胡知春和林学政道:“两位大人,学生虽然考试前玩乐了几日,但平日里都是被家中被拘着三更睡五更起,离了家中长辈之后这才放纵了几日,未曾想竟然成了他人攻击我的罪责,学生冤枉,还请两位大人做主!” 胡知春心中十分清醒,这林学政跟张修等人之间,应当有牵扯,但没有科举舞弊的真凭实据,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若真的爆发出舞弊之事,林学政作为主考官讨不了好,他这个协同配合人也要跟着吃挂落。 琉省不大,是个不得朝廷重视的小省份,但朝里的纷争终究是顺着乡试的东风蔓延到这个小地方来,若真有证据,胡知春也能拼一把,但此时,面对林学政等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他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胡知春轻咳一声,说道:“嫣云下落不明,此案缺少重要人证,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就此作罢。” 张修却是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模样,道:“按照郑经所言,我在考试半月前便得了考题,此话何其可笑,乡试考题何等机密,我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得知?郑经若仅仅诬告我就罢了,他还诬告了林大人,乡试考题若真的泄露,林大人作为主考官也难辞其咎,郑经用心何等险恶,必须严惩!” 郑经:“学生绝无诬告之意,也绝没有攀扯林大人的意图,还请两位大人明鉴!” 郑经之前捕风捉影的听了几句,又被同样落榜的同窗一激,这就前来告状,本就是冲动之举,如今也渐渐冷静下来了,想到那么多人跟在张修身后落榜,却只有他一个人被怂恿着出头,他顿时满身冷汗,又看到林学政此时不善的神情,顿时吓得两股战战。 张修一咬牙,反告郑经诬陷。 长生看着张修唱念做打的模样,好似真的蒙受了巨大冤屈一般,小猴子撕碎的那张纸,以为已经撕成无数碎片的缘故,当时他无法还回去,随意一瞥之后便放置一旁,而后想要再做处置时,却被收拾房间的罗念送到厨房烧掉了。 完整的纸张罗念都会仔细留着,撕碎的纸片罗念只当是废纸,就直接拿去烧掉了。 长生心下也不知该说什么,这般阴差阳错,烧掉了似乎唯一一份可以证明张修舞弊的证据,他不知道若是碎纸片还在,他会不会站出来举证,但如今这情形,他已经完全从这案子里摘了出来。 “说起来,舞弊案证据不足,诬告案证据倒是明显,在场诸人都是人证。”林学政说道,似是可怜郑经,但字字入刀,割在郑经身上。 如今见林学政这般明显的倾向性,直接将郑经推入深渊。 “张修,你坚持要告?”胡知春问道,他看着郑经心下有些不忍。 “大人,学生坚持要告,并非为了我一人,而是为了负责此次乡试的诸位大人们,这人污我清明,险些坏了我的前途,此事我可以不计较,但他偏偏意图不轨,想要坏了大人的名声,用心险恶,必须要严惩此人!”张修义正言辞的说道,安云也跟在一旁附和。 胡知春看了郑经半晌,最终还是狠狠一拍惊堂木,道:“秀才郑经,诬告学政官,诬告举人张修、安云,判革除功名,三代内不许科举,发配越云府。” 对于读书人来说,革除功名与阉割无异,越云府地处边境,是常年与外族交战的第一线,环境极其艰苦。 郑经吓得涕泗交流,哭喊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是一时糊涂!” 但此时已无人听他辩解了,被两个差役像死狗一样拖了下去,衙门外围观人等,大多都是读书人,见郑经糟了这般严惩,全都吓得脸色苍白。 长生脸色惨白,看着被拖下去的郑经,他想要发出声音,但喉咙干涩着半天说不话来,他看着张修和安云二人,脸上皆是掩盖不住的得意,一层阴影蒙上心头。 巨大的愧疚几乎淹没了他,双拳紧握,长生知道这不是自己出头的时候,他没有证据,身后还有罗家那么多人需要他守护,他什么也不能做。 第49章 许嫁 林学政见此案已了,当即就要起身告辞。 看着庭前俱是书生打扮的的几人,胡知春道:“林大人且慢,后面一桩案子说不得也还需要大人帮忙。” 林学政挑了挑眉,又坐了回去,笑着说道:“难不成今日还会出现两起状告舞弊的案子?” 事先有人询问过长生等人的目的,因而他们被差役引着进了官衙之后,立马言简意赅的说起此事来。 林学政挑了挑眉,在胡知春开口之前便道:“大成府,大辰府,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竟然还真的有同名同姓之人。” “林大人,此事可有疑虑?是写错,还是送错?”胡知春得知这是个十分简单的案子,心下也是一松。 林学政一脸轻松的神色,道:“此事好办,只需派人去贡院从录取人答卷中,找出这名叫赵临的学子的案卷,一一比对,也就一目了然。” 贡院离得很近,不一会儿,便有人将东西送了过来。 “说来当日誊抄名单,全都是再三比对审查过,一共经过五道校验,应当不会出现抄错的情况。”林学政笑着说道。 乡试一共考了三场,也就带了三场的答卷,林学政拿出其中一卷来,念道:“大成府赵临,父赵勉,祖父赵齐。” “竟然是我……”站在长生身旁的赵临,脸上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笑容。 中年文士大叫一声,喊道:“不可能!” 中年文士双目眦裂,面容狰狞着冲上前去,想要抢夺那三卷答卷,没走两步就被差役们拦了下来。 林学政又拿起另外两卷答卷,打开之后,说道:“三卷为同一人,未曾出错。” 这一句话,中年文士的心直直跌入谷底,面色惨白的看着赵临。 “这人形容癫狂,虽冒充举子,但归根到底是衙门里的报喜人送错了地方,情有可原,今判其归还喜报,免其罪责,大成府举人赵临,此判你可同意?”胡知春问赵临。 赵临只觉得今日峰回路转,又看着那中年人癫狂的模样,哪还升得起半点追究之心。 林学政本想离去,却又坐了下来,朝着长生问道:“你刚刚说你名罗恒,此次的乡试第二名?” “回学政大人的话,学生正是罗恒。”长生出列答道。 林学政挑了挑眉,说道:“你是魏岚的弟子,乡试第二,倒也不算辱没了魏岚的名声。” “学生拜师不久,未能学得老师真传,实在惭愧不已。”长生答道,林学政语气平平,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褒是贬。 林学政笑了两声,说道:“魏岚此人,一直自命清高,不愿与世俗同流,如今怎么又愿意出仕了?” “学政大人见谅,老师如何想,学生身为弟子,委实无从得知。”长生答道。 林学政见他这般说,虚虚的勉励了长生几句,跟胡知春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 出了衙门之后,赵临兴奋得找不着北,不住的像长生道谢,若是没有长生发现,只怕还要耗费许多周折。 长生心中还记挂着郑经之事,心里沉甸甸的,就连笑容也十分勉强。 张修回了小院子,进了内室之后,便朝房中等候之人低声问道:“东西呢?” 那人面白无须,容貌寻常,右手手腕处有一道浅红色的伤疤,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恭敬的递给张修。 张修接过信封,从中掏出薄薄的一页信纸,见到上面寥寥几行字,心下大定。 乡试放榜次日,由官府举办鹿鸣宴,为新科举子庆祝。 鹿鸣宴上安云和张修大出风头,相较之下,长生却颇受冷遇,但长生心里藏着事,整个人颇有些神思不属,并不关注这二人的事情。 “如今那罗家后生也考中举人了,听闻是乡试第二,差一点就能考中头名解元,可见也是个才学斐然的好孩子。”孙夫人顿了顿,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慈爱的神情来。 一直受到亲生母亲冷待,哪曾听过这般和风细雨的言语,说的又是终身大事,魏思诺闻言俏脸微红,低声如细蚊般道:“母亲觉得他好,便好,只是听他们说,父亲有意将姐姐许给罗公子……” 孙夫人脸色微沉,道:“是谁告诉你的?尚未确定的消息,竟然也能传到你这未嫁的小姐口中,真是不要脸面。” 魏思诺吓得浑身抖了抖,虽然母亲口中在骂奴仆,但她听着却觉得十分刺耳。 孙夫人看着魏思诺一脸蠢钝的模样,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父亲疼爱你们姐妹两个,心中喜欢罗恒这个弟子,想要将女儿嫁给他,只是还未确定是你们姐妹中哪一个。” 魏思诺闻言睁大了眼睛,说道:“长幼有序,母亲,不如还是让姐姐先嫁。” 孙夫人摇了摇头,道:“你姐姐自有别的安排。” 魏思诺闻言,脸上顿时失落起来。 孙夫人又道:“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亲骨肉,母亲自然要好好为你们谋算,你姐姐聪慧大方,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而你不一样,你身子不好,性子也懦弱,往常跟闷葫芦一般,有苦只往心下咽,母亲怕你遇到不好相处的婆婆,日后怕是欺负死了也不知道回娘家说一声,这才费心为你准备了罗家。” 魏思诺闻言,心下一暖,往常见孙夫人如何疼爱魏思谨,总觉得母亲不疼爱她,如今看来,母亲心里也是有她的。 孙夫人看着这张与大女儿一般无二的面容,难得对小女儿也升起了一抹怜惜之情,想到了丈夫说的罗家情况,越来越觉得,这对于小女儿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好婚事。 “你也别说娘不疼你,罗家人口简单,上头虽有不少长辈,但罗家的老奶奶是个不怎么管事的,几个婶婶又不是正经婆婆,几个小姑子又是堂妹,一旦嫁过去,她们也管不到你头上来,你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做主。” 孙夫人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者,你父亲是罗恒的恩师,日后他想做官,还要靠着我们魏家照拂,因着这份香火情在,罗恒定然会好生待你。虽是低嫁,但罗恒长得一表人才,人品才学俱是不俗,与你也算相配,母亲不求你高嫁豪门出人头地,只盼着你日子和顺,平安一生。” 孙夫人越说,竟然也觉得罗家不错,暗想着若是魏思诺不嫁,娘家的侄女也可以嫁过去。 魏思谨看着孙夫人,也觉得这考量十分周全,心下更是感动,轻轻的依偎进孙夫人的怀里,说道:“诺儿听母亲的。” 孙夫人嘴角扯出一抹笑意来。 次日,魏岚看着眼前低声说着“愿意听母亲安排”的小女儿,额角抽了抽,不高兴的看了妻子一眼,又转而朝向小女儿,温声问道:“诺儿,这里无人可以逼迫你,你告诉父亲,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魏思诺抬起头来,怯怯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又看向一旁的母亲,就见孙夫人脸上满是鼓励之意,便微红着脸道:“诺儿愿意……” 结亲人选从大女儿变成小女儿,想到她那羸弱的身子,魏岚对长生便多了一丝愧意,但小女儿的亲事本就艰难,若是能嫁给品性厚道的长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半月后,长生一行终于归来,长生在家中休整半日后,便立马出门去魏府拜会。 从前在魏府下人来看,长生还只是个蹭吃蹭喝的穷学生,下人们偶有轻忽怠慢,如今长生摇身一变成了举人,魏家下人们面上都恭敬许多,魏家此次一共去了四个考生,却无一人考上,长生这个外姓的学生反而考中了。 长生见了魏岚,先是请罪未能考中头名,魏岚却不太在意,只道:“考中了即可,第一岂是那般容易的,你读书四载,能取得如今的成绩,已经是天资卓然了。” “此次考中纯属侥幸而已,学生经过此次乡试,发现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还需要老师多加教导。”魏家子弟全都未考中,长生也不好得意忘形。 魏岚闻言更是赞许:“胜不骄败不馁,你若能保持如此心性,明年会试也许能有一席之地。” 长生听了这话,顿时抬起头来,问道:“老师当真这么觉得?” 魏岚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此次乡试第二,为何还会这般妄自菲薄?” 长生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学生自知有颇多不足之处……” “明白不足,找缺补漏,便能更进一步。”魏岚话锋一转,打趣道:“听闻你未曾定亲,如今考中举人,十八岁的少年举人,只怕大成府的媒人都要踏破你家的门槛。” 长生脸红了起来,上辈子孑然一身,并非未曾遇到心仪之人,只是他那样单薄的条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没想到,到了古代他反而成了金龟婿。 “我膝下一子二女,其中幼女,明年便是及笄之年,尚未定下亲事。”魏岚说道。 长生心下一跳,暗道莫非是许嫁之意,以他如今的条件,能娶到魏岚的女儿,算是高攀了。 紧接着,长生便听魏岚说道:“幼女虽不是美若天仙,但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打娘胎里便有不足之症,因着她身子娇弱之故,我便格外爱重,唯恐她受一丝委屈,只愿她觅得如意郎君,富贵一生。” 长生听得懂魏岚话语中之意,魏岚是个真君子,姑娘家身子娇弱之事,旁人遮掩尚且不及,他竟然主动提出来,又暗示将会给予丰厚的陪嫁,条件全都列明,没有半点欺瞒之意。 第50章 定亲 如果现代有人问长生:如何看待包办婚姻? 长生一定会回答:请问哪里有这种好事情,需要排队吗? 他上辈子孤儿出身,一个人努力打拼受尽苦楚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有这么一位老岳父,不要彩礼不要房车,嫁他爱女,还陪嫁资产千金,让他入赘他也愿意的,他定然不做白眼狼,好好对待人家女儿。 可惜,他没有这种机会。 那时候他一个孤儿,既无一技之长,也无半点资财,就连普通姑娘都看不上他,何况是白富美。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他倒是退缩了,脑海里一时想了许多,魏岚作为他的恩师,看得起他,方才许嫁爱女,但魏小姐真的愿意吗? 他当了一辈子烂肉,突然要给这块烂肉配上八二年的拉菲,他自己都想问一句配吗? 事实也并非他妄自菲薄,虽他已经考中举人,但罗家底蕴太薄,又没有靠谱亲友可以助力,一屋子妇孺都指望着他,罗念尚未长成,只有他一人支撑门庭,他负担的不止他自己的人生,还有一大家子的未来。他的妻子作为宗妇,与他共担责任,定然会十分辛苦。 他是男人吃苦也就罢了,但不想让未来的妻子陪他受苦,罗家的情况虽比平民要好上许多,但对比魏府金尊玉贵的生活,却是天壤之别。 他见识过魏府的富贵,也知晓如今的他,无力为魏小姐提供魏府这般的生活水准。 魏岚或许觉得他是金龟婿,可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就像现代他常听女孩们说的,若是结婚嫁人后生活水准反而降低,那么为什么要结婚? 由奢入俭难,生活落差太大,他不希望将来的妻子心生怨恨。 若是普通举子,能够娶到礼部尚书的孙女,捡了这么大的便宜,只怕立时跪下来请婚,身子弱就弱了点,但嫁妆丰厚,大不了娶几房美妾传承子嗣。 但长生活了两辈子,仍旧是个有底线的人,他何尝不知,娶了魏小姐之后,仕途有魏家保驾护航,定然会顺遂许多。 但明知会很辛苦,还故作不知应下婚约,与骗婚何异。 “老师,学生知老师话中之意,学生深受老师大恩,论理不该推诿此事,但齐大非偶,学生家境寒微,实非良配。”长生说道。 拒绝此事,对于母胎单身甚至连舔狗也没有机会当的他来说,是件十分艰难之事。 他早就过了祈求真爱的年纪,不是一个会被一时冲动支配的人,若是能娶到魏小姐这样的白富美,已经不是普通高攀,而是他登月高攀。 但魏岚自收下他之后,教导便竭心尽力,就连入国子监任职一事,都为了他的乡试耽搁了下来,若说恩情,比之再生父母也不遑多让了,他如何忍心祸害了魏家姑娘。 魏岚闻言,只当是长生不愿,神色顿时冷了下来,道:“是我想岔了,罗家人丁单薄,自然更想娶一个身体康健的媳妇,好为你罗家开枝散叶。” “学生绝无嫌弃师妹体弱之意,儿女缘分从来强求不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学生拒绝,当真是不愿意害了师妹。” 长生并不是那般看重子嗣之人,他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若是妻子无法生育,他也不会强求,罗家人丁单薄,但还有罗念,还有妹妹们,无论是招赘还是过继,罗家都有方式传承下去。 见魏岚神色还没有半分回转,长生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学生一家九口人,无其他进项,全赖学生一人支撑,一家人若无其他特殊情形,一月的花销约莫三两银子。三两银子,对于魏小姐来说,恐怕都不够打一根细簪,罗家并无奴仆,一应事务全都是两位婶婶带着姊妹们操持打理,家中人口虽然简单,但事物繁多,魏小姐千娇百宠的长大,何苦让她遭这般的罪?” 魏岚闻言,神色也认真了起来,许久后方才说道:“你怕她受苦,我便准备厚厚的陪嫁,这样她依旧锦衣玉食,你怕她受累,我便多陪一些下人,凡事有人替她去办,这样她依旧为琐事烦心。” 魏岚是真的心疼生而体弱的小女儿,往常四处云游也没有功夫教养,如今亲事上,就要为她谋算周全。 长生叹了口气,见魏岚似乎打定了注意,便问道:“老师决意如此吗?” “你这般问,还是因为确实不愿?”魏岚是真心喜欢长生这个弟子,若是换了旁人一直这般推辞,早就翻脸赶人了。 “老师既然如此说,若学生接着拒绝,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我并无逼迫之意。”魏岚说道,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问道:“你老实说,百般推拒,是否因为心有所属?” 长生赶忙解释:“学生一直忙于读书,哪里有功夫思考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他想了想,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没有转圜的余地,先前那副样子怕是已经伤了魏岚的心,为了宽慰他,便接着道:“学生生而丧母,父亲心中顾念学生母亲,一直未曾再娶,学生心中便想着,若是娶了妻子,便像父亲一样,无论贫富,一辈子真心相待,绝不会给她半分委屈。” 魏岚看着长生,眼前的学生面容虽然稚嫩,但神情中满是郑重。 长生接着道:“因而,学生早年便立誓,娶妻之后,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生不纳二色。” 魏岚神色动容起来,他自诩尊重发妻,但也养了两个小妾,就连那些号称家风清正,定下家规“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人家,后宅也养了几个灌了汤药不能生养的通房。 长生双眼清澈,神情恳切,显然说的是真心话。 “没想到你倒是一片赤子之心,惟愿你日后能遵守此誓。”魏岚说着,原先的不快顿消,心中多了几分满意,不管日后如何,起码此刻弟子的心意是真挚的。 长生又道:“学生未曾有中意之人,但也曾有些许想法,只是期盼着未来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日后能与她说得上话来。” “温柔贤淑?小女恰巧温柔贤淑。”魏岚笑着说道。 “学生未曾见过魏姑娘,但既然是老师的女儿,定然是位才貌一流的佳人。”长生说道。 魏岚听他这般说,心下十分受用,先前对长生有十分满意,如今便有了十二分。 长生又道:“老师,只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若她日后后悔,本能嫁入高门大户,使奴唤婢,最终却在寒微中蹉跎了年岁,那老师该如何自处?” 魏岚定定的望了长生许久,方才说道:“我的女儿,不是这般嫌贫爱富的虚荣之人,你且放心,若她真的后悔了,也是我教养之过。” 魏岚话虽如此,但长生还是希望魏小姐能有选择的权力。 “老师,学生冒昧相请,不知可否见师妹一面?”长生问道。 魏岚并不是那般顽固的老夫子,听他这么说,心下一动,若是两个孩子看对眼了,婚后定会更加和睦,便道:“你们是师兄妹,有何不能相见的。” 魏思诺接到下人传来消息,说父亲请她去书房一见,未曾多想,带着侍女便过去了,在书房外婢女却被拦住了,只准她一人入内。 书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听到一点声响,魏思诺走了进去,就见一青衫学子,正抬眸望来。 乍见外男,魏思诺吓了一跳,微红了脸,问道:“公子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罗恒。”长生答道,这女子低着头,却能见到身形窈窕,身姿羸弱。 魏思诺怯怯的抬起头,望向长生,只见眼前之人容貌俊秀,神情温和,又想到孙夫人与她说的话,顿时心中升起一抹欢喜来。 “父亲唤我来此处,为何却是公子在这里?我是否打扰了你们?”魏思诺看了一眼后又低下头来,怯懦如同小动物一般。 这一眼,长生便见到女子容貌,与上次在魏思谦院子外见到的女子一模一样,他听说魏家是一对双生女儿,想着此女与上次见到之人神态截然不同,猜测上次见到的估计是姐姐。 “还请小姐勿怪,是我求着老师,与小姐一见。”长生柔声说道。 魏思诺顿时心下乱跳,偷偷抬眼望去,眼中有些许疑惑,不知长生这是何意。 “我家中有一祖母,如今已是花甲之年,又有两位婶婶,脾气和善,往上有一姐姐,如今和离在家,我心疼长姐从前遭遇,不愿逼迫其再嫁。”长生观察着少女的神色,见她神色正常,心底一松。 “除了大姐,家中还有三个妹妹,个个聪明伶俐,还有一个弟弟,如今十二岁,在武馆学习武艺,在大成府有一处宅院,并家资千两。” 魏思诺有些疑惑的看着长生,似是不明白为何要跟她说这些。 “我知罗家家底浅薄,魏府富贵,犹如天上地下之别,小姐若是不愿,只管说出来,老师那里由我去说,定不会让小姐烦上半分。”长生说道。 魏思诺低头思忖了许久,再抬起头来时,眼眶微红,似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问道:“可是公子嫌我身子羸弱?” 长生见她这般问,便知她心里是误会了,赶忙道:“小姐莫怪,我绝无此意,只是怕日后委屈了小姐。” 魏思诺眼泪落了下来。 长生从未与这般娇弱的小姑娘相处过,但见她这般模样,想着对方心底约莫是愿意的,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心底升起一抹奇异的感觉。 为了安魏思诺的心,长生赶忙说道:“若我娶妻,定当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生不纳二色,小姐可愿意?” 魏思诺怔住了许久,方才小声问道:“当真?” 长生见她眼泪终于止住,便笑着道:“我不说谎话。” 魏思诺嘴角微微翘起,低声如同蚊呐一般,声音软软的说道:“那我也是愿意的。” 长生听了这话,脸色爆红,立时道:“小姐见谅,家中还有事,我先告退了。” 说完,便落荒而逃。 魏思诺在书房里怔怔的站了许久,见到地上投射的人影方才惊醒,就见魏岚正双眼含笑的看着她。 “父亲……”魏思诺小声说道:“多谢父亲为诺儿筹谋。” 魏岚含笑点了点头,道:“你满意就好,只盼着你日后日子和顺。” 魏思诺离了书房,径直往自己的院落走去,直直的扑向闺房床榻,将脸埋在被子里。 “小姐,小姐,你怎么走得这般快,若是让嬷嬷见到了,又得说你了。”侍女小声说道。 魏思诺抬起头来,脸颊通红。 “小姐,你脸怎么这般红,莫不是病了?我这便去为你取了丸药过来。”侍女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她的额头。 却被魏思诺给避开了,只听她道;“我没病,不吃丸药,你先出去,我没喊你不许进来!” 侍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魏思诺瞪了一眼,这才退了出去。 待屋里没人之后,魏思诺偷偷的笑了起来。 长生离了魏家,嘴角也带着一抹笑意,人人都向往真爱,但真爱的几率何其低,来了古代,也别想着能够遇到一个心意相通的妻子,不是魏思诺还有别的女子。 她是魏岚的女儿,魏岚和魏思谦人品皆有保证,他一个普通人,能够迎娶这样的白富美,能有什么不愿意? 回了罗家之后,长生便将此事告知大陈氏,大陈氏听了之后,心下一喜,道:“原想着你虽中了举人,想寻一门上好的亲事,还是会很艰难,如今魏先生主动提了,我们也不能短了礼数。” 长生刚想问该怎么做,大陈氏接着说道:“魏先生虽说还想再留两年,但两家可以先定下此事,待年纪到了正式成婚。” 第二日一早,大陈氏便遣了官媒上门,魏岚推拒两回摆足了架子,方才同意,这门亲事算是定下了。 待定了亲事之后,大陈氏才有了空闲,拉着长生说话。 长生中举之后,便要去往京城参加会试,迟早要与那边的人碰上,大陈氏便不再瞒着他罗家的过往。 只是这过往,未免太过沉重,沉重到长生瞬间想去魏家退了刚刚定下的亲事。 “若是这门亲事未定,祖母您是不是还要继续瞒着我?”长生问道。 第51章 进京 “你怕什么?时隔多年,对方未必能认得出我们,你连这点事都怕,如何还能指望别的事?”大陈氏目光沉沉的看着长生,接着道:“前路多艰难,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往前走就是,罗家从来都没有孬种。” 长生心中没有大陈氏那般乐观,但到底藏着事情,本以为自己穿越过来拿的是种田剧本,没想到还是个复仇故事。 他心底也感慨着罗家人的顽固,这一家子运气都已经差成这样了,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斗争。 “罗家已经这样了,再差也不能更差了,人家姑娘都没有嫌弃你,你自己倒是先吓自己了。”大陈氏没好气的说道。 长生被她劝了下来,他心底还是存着希望,最终也没有说退亲的事情,如今敌明他暗,他勉强算是占得了先机,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筹谋。 乡试放榜没多久,魏岚便启程进京。 罗家也要进京,在长生乡试之前,罗家人便已经开始准备搬家之事,因而很快便打包好行李,跟着魏府一行进京。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行,倒是没有不长眼的前来冒犯,先走陆路抵达通临府,又从通临府转道水路进京。 罗家年轻一辈全都未曾乘坐过船只,此次行船都觉得十分新鲜,只半日之后,女眷们便因为晕船觉得不舒服起来,就连小猴子也焉哒哒的靠着罗楚楚,一副十分难受的模样。 长生也不知听谁说的,坐船需要多吃些新鲜瓜果,因而准备了不少,除了自家人那里全都准备了,又命人送了不少新鲜瓜果去魏家的船上。 “穷酸就是穷酸,巴巴的得了一些瓜果,就送过来献殷勤,真是乡下人。” 魏思谨听得侍女这般说,面上神情不置可否,拿起一个苹果来,把玩了一番,却没有半点品尝的意思。 魏思诺脸上露出一抹不悦之色,道:“谁准你这般说话的?姐姐,你身边这般口无遮拦的下人,也该好生管教一番了。” 魏思谨笑着点点头,道:“妹妹说的是,燕草,下去领十下手心。” 那名燕草的婢女刚想求饶,又看着自家姑娘脸上的神情,阴沉沉的看起来十分可怖,当即止住了话头。 魏思谨又看着魏思诺眉目含情的盯着桌上的瓜果,问道:“不过是些许普通瓜果,你倒是欢喜得很。” 魏思诺脸颊上露出一抹绯红,而后突然面色苍白起来,露出十分难受的表情。 魏思谨赶忙凑过去,假做关心模样,问道:“妹妹怎么了,又犯病了吗?” 魏思诺点点头,只觉得被魏思谨的香风一熏,有些喘不上气,双眼急忙看向自己的婢女春草。 春草赶忙拿出一颗黑色的丸药来,魏思诺吃下丸药之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面色缓和了许多。 “这是妹妹常吃的人参养荣丸?”魏思谨笑着问道。 魏思诺点了点头,道:“也不知怎么地,家中药房许是换了大夫,最近这段时日做的丸药,要管用许多。” 春草又问道:“姑娘好些了,可还要再用一颗?” 魏思诺觉得还是有些不舒服,便道:“那再来一颗吧。” 魏思谨眼神一暗,看着春草拿出来的黑色丸药。 再吃了一颗丸药之后,魏思诺脸上血气充盈,道:“许是晕船的缘故,总觉得十分难受,若没有这丸药,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魏思谨面上做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说道:“是药三分毒,你还是少用一些为好。” 魏思诺含糊的应了一声,却没有当一回事。 “秦家姐姐来信诉苦,说这些日子她跟妹妹,天天都被拘着学规矩,连一刻空闲都没有。”魏思诺想了想,又有些好奇的说道:“京里都这般严苛吗?听说宫里出来的嬷嬷,都被各家抢着要过去呢。” 魏思诺身体不好,学规矩的事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孙夫人和魏岚也从未强求过,如今婚事已定,也更用不着如何努力学了。 魏思谨听了这话,笑了起来,说道:“你跟秦姐姐关系这般好,她都不曾跟你提过吗?明年官家选秀,各家有意的,此时定然要抓紧了。” 魏思诺恍然大悟一般,意识到魏思谨言语里轻微的挑拨之意,便道:“这种事情,她如何好主动跟我提。” 魏思谨点点头,道:“你定了亲,明年也不用参加此事,不告诉你也是常理。” 魏思诺也跟着道:“你也不用参与选秀,我们可以一起松快一点。” 魏思谨嘴角勾起一抹笑,道:“我吗?未必。” 魏思诺面上神情有些奇怪,道:“你我是双生子,皇家向来忌讳此事,怕是还没进宫门就要被送回来。” 魏思谨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得对。” 两姐妹又说了几句,魏思谨方才起身离了妹妹的屋子,走到甲板上时,看着晃荡的江水,双眼沉沉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突然一个东西打在她的身上,让她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她低头看见地上一个滚动的蹴鞠,蹲下身将东西捡了起来。 “姑姑,那是我的球球。”魏致远说道。 魏思谨转头看着矮小的魏致远,对方脸上一派童稚天真,魏思谨举起蹴鞠,笑着说道:“姑姑扔给你好不好?你可要接住了。” 魏致远脆生生的应好。 魏思谨朝着魏致远抛出蹴鞠球,像是无意一般,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最终“扑通”一声落入江水里。 “姑姑……”魏致远一撇嘴,有些不高兴。 魏思谨眼中满是不加掩盖的恶意,道:“哟,失手了呢。” 魏致远见她这般,喊了一声“坏姑姑”,便一脸委屈的跑回舱中。 船行大半个月,方才抵达通州码头,罗家女眷们,从先前的晕船不止,到后面竟然慢慢的习惯了。 魏府早就接了消息,因而有人过来候着。 “二叔安好,一路可还顺利?”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富家公子打扮的青年人上前给魏岚请安。 魏岚看了他一眼,脸上扯出一抹笑意,道:“原来是思语,长大了,也长高了。” “祖父三天前便让我过来候着,车马已经备好,如今天色尚早,天黑之前能抵达京城。”魏思语笑着说道,他又看向跟在魏岚身后的长生,问道:“想必这位就是二叔的弟子罗恒公子吧?” 长生赶忙与他见礼,魏思语是魏家长房嫡次子,由他过来接待,也算给足了面子。 魏思语笑着说道:“先前叔父信中说过,罗家也会跟着进京,家母一早就安排好了住处,就等着你们来了。” 长生赶忙道谢。 一行人坐着马车又行了半日,方才抵达京城。 小陈氏掀开马车窗帘,看着外头巍峨古朴的城墙,眼泪不禁落了下来,道:“娘,我们又回来了。” 大陈氏往外看了一眼,点点头。 大批马车入城,在城门口耽误了一会,索性有魏思语开路,很快便进了城。 长生看着京里有些堵塞的交通,暗道堵车还真是古今中外的大问题。 马车行过一条街道时,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长生有些好奇的往外看去。 魏思谦见他好奇,便说道:“这条街角叫安罗街,街上只有一户人家,安国公府。” 马车恰巧经过安国公府门前,夕阳西下,为一切都渡上一层金色的轮廓,长生见到巍峨高大的门牌,上面写着“敕造安国公府”,门前的石狮子一尘不染,站岗的守卫身姿挺拔,面容肃穆,一看就不太好惹,他心底不禁一沉。 “安国公府,祖上是开国功臣,追随太祖爷立下赫赫战功,这才换来了赫赫爵位。”魏思谦见长生一直望着,便跟他解释道。 “从太祖爷至今,传承了这么多代,竟然也未曾降爵?”长生问道。 魏思谦笑着说道:“谁让人家运气好呢,当今太后就是安国公府出去的姑奶奶,本该推恩获封承恩公一爵的,但被安国公给拒绝了,这才换来了三代不降位袭爵。” 长生听了若有所思,没有再问下去。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方才抵达一处府邸,朱红色的门头上悬挂着“魏府”,此时大门中开,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 罗家如今算是客人,许是因为未来姑爷的这重身份,罗家虽然看起来寒酸,但却没有受到冷待,就连魏家那位礼部尚书的太爷都见了长生一面,很是勉励了一番。 魏府在京城的宅子比大成府老宅要小上许多,但来往下人明显要比老宅那边要规矩许多,因着住着三房人的缘故,显得有些拥挤,罗家上门,勉强才收拾出一间小院子来。 为了招待罗家人,魏家人住的十分拥挤,就连魏思谨姐妹两都被迫共用一排屋子。 魏家这种情况,长生自然不好意思在魏家长住,第二日便带着罗念出门寻找合适的宅子。 长生怀里揣着千两钞票,本以为能在内城找到一处合适的府邸,没想到最后一路找到接近郊外的地方,花了八百两银子,方才买到一处合适的宅院。 这处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在工部当差的小官,如今谋了一个外放的职位,这才将宅子脱手卖出去,因为对方可能许多年都不会再回京城,宅子里带不走的家具物什也一并折价卖给了长生。 长生倒不嫌弃全是旧家具,只觉得还省了好大的力气。 罗家离开魏府之时,魏府的主子们再三挽留,见挽留不了后送上礼物,恭贺乔迁之喜,这些礼节长生并不懂,多亏了大陈氏方才没有出了差错。 第52章 救人 一座宅院险些掏空了罗家的老底,长生也在思忖着该如何寻找门路。 一家子妇孺,大陈氏早年刺绣一绝,但熬坏了眼睛,且年纪大了也不该在让她做事,两个婶婶,小陈氏的眼睛也差不多快坏了,赵氏无一技之长,主要操持家务。 罗念被长生送去了城外的道观学习武艺,一月时间有大半个月住在那里,武艺未成也指望不了他。 长生上头一个长姐,虽无什么技能,但手脚格外勤快,日常会做些小吃食,卖给四周的街坊,只是到底小本生意,一月也挣不了一两银子。 他底下四个妹妹,刚搬进宅子里没两天,罗楚楚就在院子里养了一堆鸡仔,一家人还帮忙院子左边搭建了一座鸡棚,又围上一圈篱笆,长生本以为会弄得乌烟瘴气,这些小东西却安分的很,从不乱跑,乖乖的待在鸡舍里,鸡舍每日都被罗楚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从曾出过一点乱子。 而院子右边,是罗清清的区域,那边已经翻过土,如今看上去是一片空地,其实撒了不少植物种子,为了防止被小鸡仔乱吃,还特意扎了一圈篱笆围了起来。 院子左右两边泾渭分明,双方都努力的占据更多的地方,最终院子里只留下供两人同时行走的小道。 四妹罗欢欢学了几年针线,如今也能卖绣品了,但长生心疼她小小年纪父母都不在身边,又有奶奶和婶婶的前车之鉴,怕她熬坏了眼睛,不允许她多做绣活。 最小的妹妹罗梅,如今才七岁,只跟在后面学刺绣,也指望不了。 家里五个女孩,闲暇时全跟在小陈氏后面学识字,未曾如何教过诗词歌赋,长生推荐教课的重点是《大邺律》,在长生看来,任何时代,通读律法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治家跟一个小公司一般,长生手下没有一个能打的,但偏偏一家子没有一个偷奸耍滑之人,因着家里需要供养一个读书人,哪怕得了钱财也不敢胡乱花销,日子过得极为清贫。 长生也不知该如何办,一家子女人不好抛头露面的开店,若是开铺子请小工如今手头又不紧凑。 他只得又依样画葫芦的去牙行里转了一圈,京城不比旁的地方,牙行里也要热闹许多。 长生在里面转悠了半天,大多数的伙计都在招呼客人,顾不上搭理他。牙行里一般只有一个牙商,牙商资质比较难以获得,但却可以雇佣许多伙计。 长生找了个面前人少的伙计询问,排了约莫两盏茶的队,方才轮到了他,待听完来意之后,那伙计面上却露出难色来,说道:“这边确实有大户人家需要花匠,但却没有您这样的……” “您若是愿意,北时街那边的平宁侯府需要一个花匠,无需卖身,每月还出二两银子呢。”那伙计说道。 长生摇了摇头,问道:“平宁侯府那边缺花匠,可是要治什么挨了灾的奇花异草?” 伙计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没问道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但还是交了十个大钱的茶水费。 罗家如今没了进项,长生花每一文钱都很小心,花了钱却没有成效,长生走出牙行,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一时有些茫然。 都说“穷秀才富举人”,但本朝对举人并没有十分优渥。 本朝举人依旧有了选官的资格,但若非进士出身,一辈子顶了天也就是一县长官,前朝举人能免收数千亩田地赋税,而本朝举人不过免收三百亩赋税、八人徭役,外加每年三十两银的补贴。 长生高中之后,也曾有大户投献田产,但他都没有收。 无功不受禄,他也怕与这些人牵扯太深,最终闹出事情来,在投产习以为常的风气之下,他本以为罗家人会质疑他的决定,没想到大陈氏却十分支持他的行为。 离会试还要小半年,罗家不能这样坐吃山空,长生看了眼京城西边,那边是一阵延绵的山群。 确认过眼神,只能继续老本行。 长生吭哧吭哧的走到山脚下时,已经接近中午,倒是有些许人骑着马进山打猎,他这样用双腿走路的还是少数,路过的人见到他也不吃惊,看他衣着朴素,又背着新买的背篓和小铁锹,只当他是进山寻草药的老村民。 他觉得自己很给穿越者丢脸,人家穿越过来都是各种发明创造混得风生水起,唯独他,要是没有异能,他觉得自己可能都要在古代饿死了。 这片山林许是经常被打猎者光顾的缘故,已经被走出一条明显的路径,两边杂草也比较稀疏,显然这里人气比较重,长生尽量挑着偏僻的道路,往深山里头走去。 越往深山里头,便越显得荒凉,走了半个时辰后,他从背篓里拿出两个馒头来,荒郊野岭也没有水源,他就干吞着咽了下去,京城的物价比别处贵,同样的白面馒头,愣是比大成府要贵上一文钱。 吃完馒头之后,长生起身,脑海里扣扣搜搜的算计着家里的钱财,双眼不停歇的往四处张望,只盼着看到什么能卖大钱的东西,偏偏入眼除了树木就是杂草,要不就是一堆不值钱的草药,连一只兔子都没见到。 长生叹了口气,只道这地方可能是离京城太近了,又继续往深山里头走了一个时辰,突然耳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长生第一时间蹲下身来。 他将身子隐藏在灌木丛后面,朝着声源方向望去,见到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那是狼,一头体型壮硕的成年狼。 长生却没有半分害怕,在野狼凶恶的眼神中,反而往它跟前冲了几步,抬手刷刷数道木刺射了过去,那野狼挣扎了一番最终倒了下去。 长生小跑着走了过去,木刺的位置不足以致命,长生也不想浪费异能,拿出铁锹在狼头上狠狠的敲了几下,这才确定没了气息。 长生提起狼头,心下想着这狼皮狼肉应该也能卖点钱,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他提起死狼继续往山林里走,行了不过百米忽然停了下来。 他见到前方灌木林有一角蓝色的布料。 长生小跑着上前,只见灌木掩映之中,躺着一个人,那人右手里抓着一把剑,满头满脸都是血迹,胸口处一个硕大的血洞,看起来状况很差。 长生小心翼翼的蹲下身来,右手在对方的脖颈处和鼻息处检查,这人身体微凉,已然没了呼吸,深山老林突然一具尸体,他左右看了看,没有半分动静。 他又在这人身上翻找了一番,银钱尚在,又找出一块令牌来,上面写着“飞虎卫”。 长生陡然一惊,听着这名字,似乎是官家的人,他猜测着许是遇上了追杀或者抛尸,他拿起那人的宝剑看了看,剑柄上篆刻着精致的纹路,就连他这个没摸过兵器的人,都知道定然不是便宜货。 他在剑柄的另一面又看到“飞虎”两字。 林子里头有大树遮掩,因而阳光稀少,显得略有些昏暗,此时的场景便显得格外阴森。 长生四处张望了一番,只见四周草木皆有打斗过的痕迹,四周草木繁盛遮挡,他这才发现,原来不止一具尸体。 长生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野狼,突然明白,这狼恐怕是被这里的血腥气吸引过来的。 一共有六具身着蓝衣的尸体,还有一具身着月白服饰的身体,他也一共找出六把宝剑和六块令牌来,全都是如出一辙的式样。 这六人全都没了呼吸,长生摸到那白衣人身上时,本不抱任何希望了,突然发现,这人的脖颈居然是温热的,心跳几乎停止了,却还有微弱的呼吸。 白衣人脸上皮肤细腻,看起来十分年轻,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胸口一个硕大的血洞,长生也不敢胡乱移动白衣人,也不知该拿着满地的疑似官兵的尸体如何是好。 那白衣人忽然手指动了一下,紧接着睁开眼睛,双眼无神的盯着长生,磕磕绊绊的道:“救……我!” 说完这话,他便又两眼一闭,混了过去。 长生叹了口气,见对方气息如同风中摇曳的残烛,他慌忙起身,从四周的杂草从里扒拉出几棵仙鹤草来,扒开这人的衣服,将草药的芽叶撒在伤口处,又从这人衣服上扯下一大块布来,小心翼翼的包扎好。 也多亏了长生看过一本草药书,这才认出仙鹤草来,仙鹤草不值钱,漫山遍野很容易找到,长生只知它有止血功能,也不知是不是这般用的,但事急从权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长生包扎好之后,又跪坐在这人身旁,见他依旧是气若游丝的模样,长生没有找到证明这人身份的东西,但猜测着这人身份估计不一般,心下也确实不认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便咬了咬牙,双手握住这人的右手,身体里微弱的木系异能向这人身体里涌去。 木主生机,既能催发植物,也能治病救人。 但长生的治疗水平是个半吊子,在末世时就时灵时不灵,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救下这人,只当是勉力一试,这人如今已经昏死过去,他也不怕异能暴露,且尽人事。 异能输了约莫五分钟左右,长生肉眼可见这人脸色好了许多,虽然依旧苍白,但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如同死人模样了。 长生看着背篓和小铁锹,这是新买的工具,为了救人还是忍痛扔下,他小心翼翼的背起白衣服的年轻男人,看现场的打斗痕迹,这群人应该是遭遇了追杀,他们从另一条路进山,长生为了避开出现意外,便沿着原路下山,赶到城门时已经是日落黄昏,眼见城门将要关闭,赶忙大喊道:“几位官爷且等等!” 守门的两个官差,看着长生衣服上全是血,又见他背上背着一个血人,顿时神情戒备的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第53章 赏赐 “劳烦官爷送我去京兆府。”长生十分客气的说道。 他这一路上想了不少,他觉得自己似乎想岔了,六个蓝衣人也许不是保护白衣人,而是追杀白衣人。 他选择光明正大的将这人送了去,与其小心翼翼的带着这人治病,还不如将一切敞开来说,摆在明面上的事,是最不容易搞小动作的。 这人一身富贵,无论是官是犯,显然都是个重要人物,若是贵人,及时送交官府也能尽快治疗,若是犯人,与其事发之后担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还不如直接送到衙门里去,算是大功一件。 两个守城的官兵听他这般说,更加诧异,其中一人说道:“京兆府不是等闲之人可以去的地方,你到底是有何事?” 长生从怀里拿出一块“飞虎卫”的令牌来,递了过去,“两位可识得这令牌?” 守城的官兵接了令牌之后,顿时神色大变。 “飞虎卫,你是何人?怎么会有飞虎卫的令牌?”那官兵看着长生一身普通装束,心下满是诧异。 “这是自山中捡到的,此人命悬一线,必须赶快就医。”长生说道。 两个守城的官兵看长生背上的人,只以为这人才是令牌的拥有者,两人也怕耽误了时间惹来灾祸,听了也不迟疑,直接从城门卫那里请调了一队兵卒,又寻了辆车,护送着长生往飞虎卫衙门走去。 一行人行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抵达飞虎卫衙门司,路上已经有人去请了大夫前来。 长生并非京城本地人,因而不知飞虎卫,路上兵马司的人跟长生细细解释了一番,飞虎卫是皇帝三年前方才设立的机构,长生估摸着,这机构跟明朝的锦衣卫似乎有些相似。 飞虎卫的人接过白衣人,又拿了令牌细细查看,见牌与人并不对应之后,当即禀报长官。 宋林接了下属禀报,出来看了一眼那浑身是血的白衣人,顿时脸色大变,喊道:“三殿下!” 醒过神来之后,立马催促手下去宫中报信,“快去禀告陛下,速速请太医过来!” 飞虎卫衙门司很快将一身血衣的三殿下安置下来,长生已经被飞虎卫的人问过一遍话,他没有半分隐瞒,直接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宋林安置好三皇子,又盯着普通大夫治病,那被兵马司清莱的普通大夫,被宋林一时气势所慑,手竟然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花了很久方才包扎好伤口。 待确认三皇子伤势之后,宋林出来,又拉着长生询问了一遍,宋林问话,长生明显察觉到与前面的小喽啰不同,许多细节都询问得十分详细,饶是长生原本清白,都被他问得有些心底发虚。 飞虎卫作为天子亲卫,这里的人在外面死了,自然不会就这般让人戮尸野外,问清了方向之后,当即派了一队人连夜出城。 长生眼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便朝着宋林说道:“宋大人,天色已晚,学生家中只有女眷在家,若是见我久出未归,恐怕会心生担忧。” 宋林听了,微微眯着眼睛,也不应允,只问道:“你家在何处?” 长生一一相告,宋林听了却道:“三殿下遇袭一事,事关重大,这位公子,恐怕你今日不能回去。” 长生不明白自己一个救人的为何就不能走了,便道:“我家中当真离不得我,若是再不回去,恐怕祖母会担心。” “无妨,我们会托人送封口信过去。”宋林笑着说道。 “还请大人通融一番,家中如今只有祖母,两位寡婶,以及五个姊妹,我若不归,她们还不知如何是好。”长生苦着脸说道。 宋林听了这话,挑了挑眉,这种配置的家庭他已经许久未见了,但依旧是说道:“你放心,会有人去报信,你若不放心,派两个飞虎卫去帮你守着,保准没有任何宵小来犯。” 任凭长生如何说,这人都不通融,他也只得就这样留了下来。 太医很快就来了,随着一起的还有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面容十分英俊的年轻男子。 见了这两人,宋林立时起身,行礼之后,口中恭敬喊道:“吴内相,方大人。” 两人面上都带着些许急切的神色,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手中拿着一柄拂尘,长生猜测这应该就是“吴内相”,能称呼为“内相”的,应该是宫里的大太监。 而另一人被称呼为方大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容貌十分俊美,长生只见他穿着一身蟒袍,品级似乎不低,却猜测不出这人是何身份。 “闲话少叙,先带我们去见殿下。”吴内相说道。 宋林赶忙引着两人去了内室,临走前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带着长生去了另外一个房间。 那房间里十分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榻,长生心下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多想。 他进去不久,立马有人送了茶水饭食过来,他也没有客气,等他吃饱之后,想要出门溜溜食,就见门外站着两个身着飞虎卫统一制服的年轻男子,听得开门声,两人一同转头看向他。 长生被四只眼睛同时盯着,心下一凛。 其中一人朝他说道:“公子且在里面稍作休息,立马有上官过来问话。” 长生在房中等了约莫三盏茶的功夫,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一同进来数人,搬了桌椅进来之后又齐齐退了出去。 吴忧、方淮、宋林三人走了进来,依次在主位坐下,又有一个文士模样的人在一旁坐下,摆好纸墨笔砚,一副准备记录的模样。 “罗公子,莫要紧张,我等只是例行询问,这两位一位是内侍监的吴大人,一位飞虎卫的指挥使方大人。”宋林向长生介绍道。 长生赶忙行礼,他没想到方淮如此年轻,竟然会是宋林的上司。 宋林又道:“先前听你自称学生,可是有功名在身?” 待听得长生身上有举人功名,又是进京参加明年会试的学子,三人脸上交换了一个神情。 这次询问,比先前的问话更加细致,询问以宋林为主,吴忧和方淮偶尔补充发问,长生被问得满头大汗,只觉得似乎祖孙三代都要被挖出来一般。 “琉省人,内相大人,倒跟你是老乡。”方淮笑了笑,朝着吴忧说道。 吴忧点了点头,道:“小小年纪就能考中举人,显然才学不错。” 长生本以为此次询问,应该跟无缘无故差点死在野外的三殿下有关,没想到却问了一大堆跟他自己有关的事情,搞得跟现代政治审核一样。 “听你的意思,姑表弟、姑表妹如今都跟着你家过活?”吴忧问道,有些好奇的模样。 长生见他询问,坐直了身子,道:“是,表弟表妹继母不慈,因而便接过来教养。” 吴忧听了,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宋林又询问了许多问题,例如今日为何出城,见了尸体为何不惧,长生全都一一作答。 询问持续了一个时辰,方才停下来,一旁的记录官拿了一份长长的卷纸,递给长生签字。 结束之后,桌椅又被搬了出去,有人送了两床被子进来,接着房门便被关上。 等到房间无人时,长生有空细细思量发生的事情,一想到自己救下的是一位皇子,脑海里便闪过无数阴谋论,他暗道自己运道极好,未曾碰到暗杀三皇子的那波人,一路有惊无险的将三皇子送到了飞虎卫衙门。 他也想明白了,看飞虎卫的样子似乎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自己虽然被困在这里,但总算没有性命之忧。 长生没想到自己一关就是三天,这三天里他被反复询问了数次,万幸的是这些人对他还算客气,没有动用私刑之意。他心下焦急,也不知罗家人该如何着急,这日房门打开,长生本以为会迎接询问,没想到来的却是捧着圣旨的太监。 那太监念了一段嘉奖之语,又报了一串简短的赏赐,长生晕晕乎乎的接了圣旨,赏赐里大多是布匹绸缎器皿之类,长生心下想着这皇帝有点小气,紧接着他又接了太后、皇后、贤妃的赏赐,太后赏赐黄金百两,皇后赏赐黄金五十两,那位据说是三皇子母妃的贤妃娘娘仅仅赏赐了黄金三十两。 长生被飞虎卫的人护送着回了罗家,得了钱财高兴之余,竟然还想着这皇家的人似乎不太宽裕,一条皇子的命也忒便宜了。 罗家人见他回来,其他人看那么多赏赐,面上都露出一抹喜色,唯独大陈氏脸上闪过一抹如释重负来。 飞虎卫的人放下东西后便离去,长生拿出圣旨来,大陈氏接过之后,立马焚香,十分熟练的将圣旨供了起来。 忙完之后,大陈氏才有空询问:“这几天你究竟去了何处?怎么突然就救了一位皇子?” 不待长生回答,大陈氏就道:“那天有下人模样的人前来报信,说你被人请去吃酒,过几天回来,可那人看似是一身下人打扮,但虎口处满是老茧,身形挺拔完全不像是个奴仆,就那身气势,说是行伍出身也很可信,你看起来也不像休息好的模样,可是在哪里吃了苦?” 对上大陈氏两眼中满满的担忧,长生也无法撒谎,将前因后果讲清楚。 大陈氏顿时脸色惨白,道:“这飞虎卫听起来与世宗皇帝在时的白鱼卫何其相似!” 长生不知白鱼卫,待听大陈氏解释之后,心下也是一突,世宗在位时飞鱼卫曾闯下滔天大祸,制造数百起冤假错案,隐隐有失控的苗头,世宗皇帝为了给先帝继承大统铺路,下令废止白鱼卫,没想到却被先帝的儿子来了一招秽土转生,履行同样的指责,仅仅只换了个名头而已。 救了皇嗣旁人只觉得是天大的喜事,大陈氏却满心忧愁,道:“你如今救了三皇子殿下,待日后入了官场,只怕会被归咎到三皇子一派,三皇子那边还不知是何种情形,只见今日这赏赐就知道,怕是在宫里不得宠爱。如今国无储君,陛下御宇也不过七年,诸皇子之间,只怕还有一番恶斗,储位之争,一旦陷进去了哪有那么容易脱身?” 第54章 过年 大陈氏兀自在家中忧心忡忡,魏岚这边见了长生也是唉声叹气。 长生救了皇子的消息过来,孙夫人竟然格外赏脸见了他一面,拉着他细细问了半日,那架势比飞虎卫的人也不差了,恨不得连三皇子脸上的一根绒毛都问得清清楚楚。 魏岚被她吵得头大,怕耽误了事,这才亲自去她那里接了长生过来。 “你师母这人,听风便是雨,妇道人家,不用跟她多解释。”魏岚说道。 “师母也是担心学生,全是关切之意。”长生答道。 魏岚叹了一口气,说道:“三皇子虽是贤妃之子,但不得圣宠,因而追随者寥寥。” 长生面上带着疑惑,问道:“老师之意,三皇子确有争储之心?” 魏岚道:“陛下所生皇子,正经序齿有十位,如今膝下还活着的只有七位皇子。” “大皇子为长,二皇子为嫡,三皇子为次子,十皇子最幼,陛下事母至孝,又宠爱表妹贤妃娘娘,如今内廷之中,最得圣宠的乃是罗贤妃的次子十皇子,他与三皇子虽一母同胞,但境遇却大不相同。”魏岚温声解释道。 长生听了之后,暗道这皇家也是错综复杂,一母所出的两个孩子,弟弟受尽宠爱,哥哥却颇受冷遇,内里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魏岚又道:“三皇子从未表露出争储之心,但身在局中,已经不是他能说得清楚了,如今又遭逢此祸,只怕无心也会变成有心。” 长生听了心下略有些担心,但他如今只是一个小举人,争储之事,还是太过遥远,没多久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魏岚进了国子监之后,长生和魏思谦都没有跟着过去,他们的课业并不会因为魏岚的缺席轻松下来,魏岚会给二人布置大量的作业,每逢休沐日就是大型批作业现场。 长生将此次赏赐里的布匹之类,分了一部分送给魏府,听闻魏思诺病了,他倒想探望,但京城魏府是太爷当家,规矩大,哪怕二人是未婚夫妻,也不能相见,长生心下有些担忧,便托了罗楚楚过来探望,探望之后只道普通风寒,并无大碍,长生也就放下心来。 如此过了一个月后,长生自魏府返回,却见家门大开,外面又站着数个侍卫。 他心下一惊,慌忙进去,就见厅堂里,一年轻男子正坐着,见到长生进来,男子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 “三殿下。”长生赶忙行礼,但还未弯腰,就被扶了起来。 “德固不必如此多礼,冒昧来访,还请勿怪。”三皇子笑着说道。 长生赶忙请他坐下,一旁作陪的大陈氏见长生回来了,便起身告退。 “殿下身子好了?怎么这么快便出府了?”长生问道。 三皇子笑了笑,说道:“当日若非德固兄出手相救,我只怕早已命丧黄泉,因而今日身子稍好,便亲自登门致谢。” 说完,便朝身旁的小太监示意,长生又见到一大堆礼物。 “殿下不必如此,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将殿下背了回来而已,侥幸未曾耽误殿下的伤势。”长生说道,他一个字也不敢提自己使用异能之事。 “旁人见了这种情形,就算不摸了值钱之物就跑,也会避免搅合进去,唯有德固兄毫不避讳,足见心性纯良。”三皇子说话间,眼里满是感激神色。 “殿下过誉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实在当不得您如此看重。”长生谦虚道。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三皇子将长生好好的夸了一番之后,方才起身告退。 长生本以为会是对方病好后召见,没想到竟然亲自登门,他心中顿时生出好感来。 此次救人前后得了不少银钱,长生尽数交给大陈氏,大陈氏买了几个下人,一家子商量之后,在巷子口开了一家小铺子,主要由罗大姐负责,里面卖的全是各类一些平价的糕点,式样并不突出,但胜在干净实惠,面向附近的街坊,因而生意尚可。 转眼冬去春来,罗家人多,年节也不算冷清。 大年夜里,大陈氏看着一屋子的姑娘,朝着长生道:“等你娶了亲,家里也能添丁了。” 长生笑了笑,道:“祖母,老师还要留她几年,如今还早着呢。” 一旁听着的二婶赵氏,听了这话,神色一动,开口道:“娘,您年纪大,资历老,眼光定然也好,长生如今出息了,来年若是会试高中,罗家更上一层楼,到时候,您也疼疼大姐儿吧。” 罗大姐自和离之后,几年间心灰意冷,不愿再提婚嫁之事,这数月来,全都一心一意忙着铺子的事情,闻言顿时冷了脸道:“你当日明明答应,再不逼我了。” 赵氏脸上讪讪的,道:“那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女孩家哪有不嫁人的,你不嫁人,底下的弟弟妹妹怎么办,长生日后做官,若是让人知道家里有个和离的姐姐,该多丢人啊?你是长姐,得懂事。” 大陈氏见大过年的,母女俩似乎要起了争执,便道:“当初既答应了孩子,你现在又来自打嘴巴做什么。” 罗大姐见大陈氏站在自己一旁,心底一松。 长生也跟着打圆场,道:“大姐既然不愿意嫁,二婶何必逼她,大姐如今开铺子也挣钱,是家里的大功臣,这女孩家手里有钱,去哪都不慌。” 大陈氏听了这话,也点头道:“是这个理,你们几个小的也听好了,日后嫁了人,自己的嫁妆必须攥在自己手里,旁人承诺再好都不做数,只有自己能掌握的才算数。” 赵氏赶忙阻止,道:“娘,真出了门子,婆家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您这不是教姑娘们不敬公婆吗?” 大陈氏朝着赵氏道:“罗家危难时,你不离不弃,自己的嫁妆也都拿出来了,等长生出息了,你的嫁妆我都补给你了,你是个好的,我心里也感激你,但不是每个婆婆都是好的,女孩家生存不易,当多为自己想一想。” 赵氏眼眶顿时红了,道:“娘心里念着我的好,我就足够了。” “奶奶说得对,嫁妆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罗大姐开口说道,对于这一点她深有体会。 大陈氏点点头,想到早逝的大女儿,朝着几个姑娘道:“你们如今未出阁,家里尚且能护着,等出了门,再有什么事,家里哪怕知道了也要迟一步了,因而你们更要珍重自己。” 几个姑娘家也顾不得害羞了,就连年纪最小的罗梅都跟着应是。 大陈氏看着众人,说道:“你们大姐如今开铺子挣钱,家里也不多要什么,等回了本钱,这铺子便是你大姐儿的,只当是家里借她银钱周转,铺子日后与家里不相干,这么安排,你们可有异议?” 小陈氏素来听大陈氏的,自然不会反对,倒是赵氏,听了之后心下先是一喜,而后便推辞道:“家中的产业,怎么能让女孩子带出去,那长生怎么办?” 长生赶忙说道:“二婶不用顾忌我,姊妹们自己挣下的产业,我怎么会觊觎呢。” 罗念和罗梅全都安静的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罗楚楚和罗清清听了,对视一眼,觉得有些心动。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们若是想做什么,家里也不拦着,一切比照你们大姐就是,只一点,不准越了线。”大陈氏说道。 “奶奶,您和弟弟心疼我,但我却不能就这样白占便宜,我如今住在家里,每月家用还是要交的。”罗大姐心下感激,只想着日后多交点家用。 赵氏隐秘的拉了拉她的衣服下摆,罗大姐却置之不理。 大陈氏欣慰的笑了笑,说道:“你想交家用,等铺子回本了再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罗楚楚和罗清清两个都十分心动,叽叽喳喳的说起自己想做的事情来,一家子间或帮忙补充两句。 长生看着一旁坐着,安安静静嗑瓜子的罗欢欢,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问道:“欢欢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罗欢欢摇了摇头,拿出一个荷包来,递给长生。 长生看着藏青色的荷包上针脚缜密,上面绣着一丛君子兰,问道:“又给我做了新荷包?” 罗欢欢点了点头。 长生道:“上次做的还能用,你平常少绣点,若是绣长了时间,便休息一会,免得坏了眼睛。” 罗欢欢点了点,软软的说道:“我知道。” 像是开了一个口子,罗清清搬了一盆盛开的水仙过来送给长生,罗楚楚送了长生一个做工粗糙的扇套,针脚粗得快有指甲宽,长生刚想说他没有折扇,罗大姐就送了一把折扇送给长生,罗梅送了长生两方帕子,上面绣纹虽然简单,但能看出十分用心。 罗念送的是一个木雕摆件,他在山上跟着道士学得雕刻,刻了一匹粗糙的骏马,寓意马到功成。 东西虽然都不值几个钱,但心意长生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脸上的笑容都遮掩不住,他一直觉得这些人是他的责任,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收获回报的一天。 大陈氏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道:“待开了年,欢欢和小梅,也该学规矩了。” 长生听到学规矩几个字,便觉得头大,道:“他们还小呢。” 魏府如今也请了个供奉嬷嬷,他听魏思谦说,家里其他姐妹要参加选秀因而要学规矩,但为了一视同仁,也让魏思诺姐妹跟在后面学,魏思谨学得认真,魏思诺却受不得这个苦,时常称病不去。 魏思诺因为不是重点关注对象,家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长生先前不懂,还以为学规矩容易,后来听魏思谦说,学了规矩之后一言一行都跟尺子量出来的一般,要求极其严苛,魏家原本的嬷嬷因病请辞,魏家人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时,秦家姑娘坏了名声,秦家嬷嬷不愿意再教,因而才被魏家捡了个漏。 姑娘家的事,长生本不该多问,但听得“秦家”两字,他就多问了两句,才知道还是先前在大成府被拐之事的后续,秦家姑娘本是清清白白,但世情如此,秦家只有两位姑娘,本想瞒下此事,但去不知为何闹出来了,也不敢再参加选秀,秦府老老实实往上报了免选。 二月中旬便是会试,大陈氏一早便忧愁开年祈福敬香之事,罗家人少,不敢在月初跟高门大户争头香,也怕龙抬头那日人多,最终安排在一月初十进庙里祈福。 只是这日刚一开门,屋外已经有人候着了。 “罗举人,江湖告急。”那人脸上满是急切的神色。 第55章 好签 “贺老爷?”长生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人,满心诧异,又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在通临府时,贺老爷请长生救花,曾付了二百两银子。 “还请罗举人帮帮忙,救一救我这花。” 长生见他身后仆从手里,正端着一个花盆,花盆四周被黑布密密的封了起来,显然不愿意让外人看见,长生立时侧过身子,道:“您且先进来说话。” 进了院子之后,贺老爷看了一眼长生身后跟着的女眷,微微侧开视线怕冲撞了,长生便朝着家人说道:“你们先去车里等我,我稍后就来。” 贺老爷满脸着急,见没了人之后,方才解开那盆素冠荷鼎外遮掩着的黑布。 初春的天气里,依旧满是寒意,长生一眼之下,只见此时这素冠荷鼎,竟然结出一个小花苞来,只是一整株植物,从叶至杆径,到花苞,全都看上去死气沉沉,似乎命不久矣的模样。 “贺老爷,如今可不是它开花的时节,是否有高人点化,才会如此?”长生轻声问道。 贺老爷苦了一张脸,道:“高人是高人,只是功力不够深厚,本以为他能令名花早开,如今却快要养死了。” 长生又问道:“高人呢,如今在何处?” 贺老爷唉声叹气,“别说了,这花一显颓势,那高人便卷了钱跑了,我怕出了意外,急忙进京来寻你,费了好一番力气打听,方才知晓你在此处。” 贺老爷怕他误会,又解释一句:“实在不是我窥探隐私,罗举人在琉省大名鼎鼎,我只略一打听便知晓你进京。” 长生心底还是觉得有一抹怪异之感,道:“为了一株花,你从通临赶到京城,当真是爱花之人。” 贺老爷勉强笑道:“罗举人,您就给个准话,这花能不能救?” 长生伸手摸了摸素冠荷鼎的叶片,细细感受其中的生气,做出一副观察的模样,沉吟片刻,道:“能救。” 贺老爷大喜过望,道:“我知道养花耗费精力,您如今也是会试的关键时刻,但只要能救下它,价钱好说!” 长生本没想到这一节,这样的情形若是随随便便救活了这花,岂不是惹人怀疑,便道:“会试在即,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养活。” “这……”贺老爷脸上露出难色来,道:“我再有十日便要启程返回通临府,家中生意一刻都等不得,只怕不能在京城久待,罗举人,我知道自己是强人所难了,六百两银子,就换您出手一次,务必在我离京之前,将这花救活,如何?” 长生听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道:“贺老爷,您既然能为了一株花,不远万里上京,又何必急在一时,且您家中生意当真这般大,不过迟几天便要做不下去了吗?” 长生这也听出来了,贺老爷说话自相矛盾,显然撒了谎。 “罗举人,我们也算是旧识,你就帮我这一遭吧,我实在是爱惨了这株花。”贺老爷满脸都是哀求。 长生突然想起,贺老爷的儿子也是举人,便问道:“先前听你说,令公子也要上京参加会试,你不陪他考完试?” 贺老爷身子一僵,而后叹了口气,道:“无奈,家里事情催的急,家书一封又一封,罗举人,你就帮个忙吧。” 长生不会跟钱过不去,最终接下了这笔生意,这事对他并不费力,但为了显出辛苦,打消对方的怀疑,便道:“还是照着原价来,我从旁指点,家中妹妹照料此花,约莫有七成把握,在会试之前养活。” 贺老爷忙道:“还请多费心力,务必在月底前养活此花。” 长生道:“我尽力一试,贺老爷若是信不过,另寻他人便是。” 贺老爷赶忙口称“不敢”,但亦无其他办法,只得托付给长生,未免发生意外,长生还与贺老爷立下契约字据。 长生收下兰花,便打发了贺老爷,待他出门了,一家人这才朝城外的法云寺而去。 祈福敬香是大事,就连在外学武的罗念都被叫了过来,一家人齐齐整整出行。 京中名寺众多,达官贵人更爱去相国寺,而平民百姓更喜欢去法云寺。 法云寺坐落在城外东山山顶,马车行至山脚下便停了下来,长生扶着大陈氏下了马车,家中其他女眷,除了大陈氏和年纪较小的罗欢欢、罗梅,全都戴起帷帽。 大陈氏年纪大了,长生本要为她寻一顶轿子或者滑竿,谁知大陈氏只是摆了摆手道:“祈福敬香,心诚则灵,旁人走得,我有什么走不得。” 长生无法,只得扶着老太太,祖孙二人一起看着漫长的台阶,大陈氏感叹道:“法云寺香火旺盛,这么多年了,倒是风景依旧。” 长生站在台阶上,从下往上看,只见一个个努力攀爬的背影,从上往下看,见到无数香众脸上带着虔诚的神情一步一顿,满怀希望的看着山顶露出的寺庙一角。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一个时辰方才走到山顶。 法云寺里香火旺盛,长生等人排了一盏茶的功夫,方才轮到了他们,大陈氏和两个儿媳妇对着每个佛像,嘴里念念有词,虔诚的拜了又拜,长生心中不信神佛,但为了安亲人的心,也跟着郑重的拜了又拜。 既入了寺庙,自然要抽签。 大陈氏看着手中的签文:依乌原有旧根基,喜见华堂碧玉墀,革故鼎就多吉庆,芝兰绕砌发琼枝。 小陈氏看大陈氏对着签文怔愣许久,有些担心,便问道:“娘,要请师傅解签吗?” 大陈氏点了点头,解签的大和尚拿了签文,笑着道:“中上之签,施主所求之事,必会心想事成的。” 解完大陈氏的签,小陈氏又将长生抽的签文递了过去,大和尚接过,道:“事团圆,物周旋,一来一往,平步上青天。上上签,施主运道显然极好。” 饶是长生不信这些,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极为舒坦,一家子除了替罗大姐抽姻缘签的赵氏,其他人抽的都是好签,大陈氏又添了厚厚的香油钱,再一连点了数盏长明灯。 长生一盏一盏的数过去,大多是罗姓亲长,就连罗大姑都没有落下,其中只有一个外姓人,那人名字叫“苏清静”,不知是男是女,罗姓人之中,亦有两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一个叫“罗至忠”,一个叫“罗意璟”,罗爷爷名讳“罗意”,长生猜测这个“罗意璟”应当是爷爷的平辈。 长生本以为会在法云寺用斋饭,没成想大陈氏另有安排,带着一家子沿着另一条路下到半山腰,从岔路口入,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丛林掩映的庵堂外。 长生只见牌匾上写着“慈云庵”,他怕自己进去不方便,有意避讳,大陈氏却只道无碍,他和罗念也只得跟着进去了。 大陈氏一进去,敬香拜佛之后,便朝着一个小尼姑问道:“小师傅,无念法事可在?” 小尼姑摇了摇头,道:“三年前,无念法师圆寂。” 大陈氏脸上露出哀色来,又问道:“无想师傅可在?” “在。”小尼姑点了点头,问道:“施主可是庵主的故友?” 大陈氏叹了口气,道:“她如今竟然已经是庵主了吗?” 小尼姑点点头,道:“三年前便是了。” 大陈氏道:“劳烦小师傅通禀一声,陈氏故人来访,问她可愿一见。” 不多时,小尼姑去而复返,请了大陈氏进去相见,大陈氏便带着小陈氏进了内室,又请庵堂的人准备一桌素斋。 庵堂里都是小尼姑,其他人没什么顾忌,引着庵堂的小师傅带着逛了逛,为了怕长生和罗念到处乱走冲撞了庵里住着的女宾,两人被安置进了一处客院等待。 这座庵堂自外面看上去不大,进来之后才发现内里院落众多,一座接着一座,庵堂位置不显,似乎有意隐藏一般,庵里香火一般,这个时代女子除非犯错,少有主动出家的,按理说尼姑们日子该过得清苦,但长生瞧着她们的模样,似乎过得极为自在。 罗念是个坐不住的,在屋子里喝了两口茶,便在院子里张望起来。 “哥,那里有一片花林!”罗念喊道。 长生出来一看,此时罗念已经趴在墙头了,显然是个不安分的。 长生赶忙道:“你快下来,若是让庵里的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哥,我们去那花林里逛逛吧,在这待着你不闷吗?”罗念问道。 长生本不愿意乱动,但被罗念磨得没有法子,跟庵里的小师傅征询之后,方才知道那花林是杏花林。 此时还未到杏花盛开时节,山中春早,已经有数棵杏花绽放。 罗念忽道:“三妹妹最喜各类花木,我去喊她过来。” 长生见这人听风就是雨,便叮嘱一声:“莫要在庵里乱闯,请个小师傅替你寻了三妹妹过来。” “知道了。”罗念答了一句,就一阵风一样跑了,长生似乎察觉到,自入道观学武之后,罗念的性子似乎跳脱了些,也更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郎了。 长生忽见那边一支红杏开得极好,便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听到一道女声。 “都是你的错,你一人坏了名声,如今让我们一家子都跟着倒霉。”女声娇蛮,显然年纪不大。 长生第一时间想避开,但忽然见斜前方,花木掩映处,露出两个女子的声音,一人身上披着大红色的斗篷,正背对着长生。 而另一人,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衫,生的花容月貌,她的面容在红色杏花映衬下,更显娇俏,长生无意偷听,他本想避开,但那姑娘一双杏眼直直的望着他,一时竟然动弹不得。 他看着这姑娘,脑海里竟然只有一句:这个妹妹我似乎见过。 第56章 心惊 长生心中倒没有半点旖旎心思,只被这姑娘这般盯视着,一时倒不好随便离开了。 他细细思量,也认出了这位姑娘来,就是个那个在大成府被拐了的秦家姑娘。 许是因为四周无人,那背对着长生的姑娘说话越发放肆,甚至不曾压低声音,对着秦昕然恶狠狠的道:“你如今坏了名声,已是秦家的醉人,活着也是连累旁人,就该死了才好。” 长生一个路人,听了这般刻薄的话,都觉得脊背一寒。 紧接着,就见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秦昕然,此时突然笑了起来,双眼中满是嘲讽,对着那红衣姑娘道:“我为何要为了你,以死谢罪?你算什么东西?我乃原配正室所生嫡长女,你,自以为是嫡次女,实际不过是个奸生女罢了,就算没有我,你以为你就能走青云路?” 红衣姑娘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往后退了两步,直直的靠在一棵杏树上,厉声说道:“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奸生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秦昕然冷笑一声,说道:“我娘是如何死的,你娘是如何进门的,我如今都知道了,这些年若非祖父护着,我只怕早就死在你母亲手里。” 红衣姑娘背对着长生,因而长生无法看清她脸上的神情,长生只见这姑娘双手如同抽搐一般,“你胡说,你胡说!我娘没有做这些事!” 秦昕然接着说道:“我胡说?你以为我如何会坏了名声?不是你那个没见识的娘到处替我张罗出来的吗?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害人终害己,你也别恨我,要恨,就恨你娘罢。” 红衣姑娘闻言,大声反驳道:“才不是我娘做的!我娘最是心善不过!” “心善?生出你这样蠢毒的女儿,能是什么好人?你娘恨毒了我,不是她,还有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被拐之事何等隐秘,外人如何得知,不是自家人做的,如何能传的满城风雨?”秦昕然嘴角擒着一抹冷笑,看起来气势十足。 长生骤然听得如此大户人家的隐秘消息,他本见红衣姑娘咄咄逼人,还道秦姑娘看起来软弱,怕是应付不来,没想到他以为是青铜的,到头却是个王者,嘴巴一张一合,字字句句全都戳进红衣姑娘的心坎里。 “我不信,我不信!”红衣姑娘大喊着,慌不择路的跑了。 秦昕然见妹妹走了,双目直直的看向长生,面无表情的一步一步走了过来,看着呆立在那里的长生,问道:“你在这里偷听?” 长生摇了摇头,道:“碰巧而已。” 想了想怕她误会,长生便道:“你被拐之事,我从未与人提过,此事并非从我这里泄露出去。” “我知道,刚才让你听到家事,失礼了。”秦昕然点了点头。 长生问道:“姑娘放心,此事过了我耳,定会不往外露一句。” 他又有些好奇,便问道:“姑娘名声尽毁,真是刚刚那姑娘的母亲做的?” 秦昕然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 她顿了顿,又道:“不管是谁,我总要将他揪出来。先前在大成府承蒙你搭救,还未曾道一句谢。” 长生忙道:“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令表兄已经谢过了。” 秦昕然依旧面无表情,道:“我与思诺相熟,听闻你们二人已经定下婚约,恭喜。” 就连说着恭喜的时候,她脸上也没有半分笑模样,长生觉得有些瘆人,忙道:“多谢。” “今次会试,愿你蟾宫折桂。”话毕,秦昕然不再多言,也不看他的反应,径直离去。 突然听了这么一桩私密,长生在杏花林里站了片刻,方才等到了罗念和一串子姐妹。 为了避免回庵堂时再遇到秦家姐妹出现尴尬的局面,长生又在林子里多磨蹭了一段时间,等到小师傅过来催促了,方才回了庵堂用膳。 大陈氏和小陈氏已经在等着了,两人眼眶都是红红的,显然哭过了,其他人见两人没有多说的意思,也不敢多问。 此时早就过了午膳的点,一家人全都饥肠辘辘,长生本以为素膳无甚味道,没想到慈云庵的素斋竟然意外的可口,用过素斋之后,大陈氏没有再与庵主见面,添了厚厚的香油钱,方才带着一家人下山。 回城的时候,城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十多辆华丽的马车堵在城门口,长生家租的马车愣是挤不进去,长生走下马车,本是好奇多看了两眼,却见最华丽的那辆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十分熟悉的脸。 长生心下一跳,他刚想躲开,就听张修高声喊道:“罗德固!” 众目睽睽之下,长生也不好当做没看到,便走了过去,道:“张兄,好久不见。” 张修跳下马车之后,马车车帘再次掀开,安云笑着道:“罗兄,久违了。” 长生点了点头,只随意一眼,长生便见到,原本衣着平常的安云,如今衣着华丽程度与张修一般无二。 “罗德固,此次会元,非我安兄弟莫属!”张修整个人意气风发就好像已经得了什么保证一般。 “那就提前恭喜安兄了。”长生从善如流的说道。 张修不喜他反应如此寻常,便激道:“罗恒,你敢说这话吗?” 长生自然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今次会试,安兄为会元,我当为亚元,你,鼠辈而已!”张修那模样,活似他已经高中了一般,而一旁的安云,也不解释,也是满面自信的模样。 长生想起乡试时的张修,心底一突,他见两人这般笃定的模样,容不得他不多想。只是他不知,乡试时已经差点玩脱了,怎么张修还不吃半点教训,依旧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因这一遭,长生心中便存了事,不想与两人多说,听完张修各种得意洋洋的炫耀之后,这才告辞,张修说够了之后,也不再强留他这个听众。 长生入城之后,送了家人回府,便急急忙忙的去了魏府,在魏府等了半小时,方才等到下衙的魏岚。 长生不再隐瞒,将乡试时的猜测对着老师和盘托出,又将今日所见所想,一一述说。 他本以为自己没有多少事实依据的猜测,会被魏岚责怪,没想到魏岚听了之后,却神情凝重。 “会试事关重大,若你所料不差,这二人身上,十有八九存着猫腻。”魏岚又道:“那安云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会试之前,这样的话,就连我也不敢说,他们如此自信,可能是得了什么保证。” “那学生该怎么办?若真出了舞弊之事,此次科考岂不是也不作数了?”长生心中很气,自己夙兴夜寐的学习,若是被这些舞弊者拖了后腿,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且他心中也记着乡试时那个定罪“诬告”的学子,怕再出现这样的事。 魏岚见他脸上带着些许慌乱,忙道:“莫慌,莫慌。这事你不要掺和,为师替你去办。” 魏岚对这事十分上心,参加此次会试的不仅有他的学生,还有他的儿子,若真出了科举舞弊案,对所有参考考生都会产生不利影响。 魏岚并未告诉长生他会如何作为,只命他安心考试,不要被这件事坏了心境,长生也只得应了,但仍然将此事还是存在心底。 一月底的时候,贺老爷上门,见到重新活过来的素冠荷鼎,银货两讫之后,贺老爷带着花欢天喜地的离去。 不知为何,长生总觉得贺老爷有点问题,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便让罗念去打听了一番,罗念却探听到不少跟贺老爷儿子贺举人有关的消息,这位贺举人,与张修交往甚密。 长生这数天,除了去魏府,不再外出,二月初七,恰逢魏岚休沐,他随口提了一句:“礼部的陈尚书新得了一株素冠荷鼎,听说逢此时节花开,倒是奇景。” 长生心底咯噔一下,这位陈尚书正是本次会试主考官,长生又将贺老爷的事情告知魏岚,魏岚顿时神情凝重起来。 魏岚叹了口气,道:“有一便有二,只怕张修的事情,也落在陈岸身上。” 魏岚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满是厌烦的神色。 “此次会试四位主考官,陈岸为正,其余三人为副,朝堂上大皇子、二皇子已是水火之势,我本以为主考官会是两位皇子的人各占一位,未曾想朝堂上一番争执之后,四位主考官,三位是倾向大皇子派系之人,另一位是天子宠臣。” 长生听得一愣,就听魏岚接着道:“陈岸的老师姜大人,乃是大皇子的堂舅,因而都认为他倾向于大皇子。二皇子的爱妾,出身盐商张家,张修乃是张氏之人,正因如此,我从未怀疑过舞弊之人会是陈岸……” 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局势,长生听着脊背一寒,但却不敢多问。 魏岚见长生神色不对,便道:“无论如何,这事你都不必再管了,为师自有法子解决,你只消静心考试便可。” 第57章 会试(上) 魏岚只是清高不喜官场,但他并非不通政事,他很快便理出了其中关窍,事涉储位之争,若是长生不能摘出来,那就会结结实实的打上三皇子的烙印,这绝非他所希望的,如此原先的路子不能用,他只得想着用别的方法。 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一,天空中尚且挂着一轮明月,长生就被唤了起身。 整个罗家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着,长生见一家子都为了他忙前忙后,心下有些愧疚,便道:“不必如此,奶奶年纪大了,还是快去歇息。” 大陈氏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道:“一晚上未曾睡着,心里藏着事,索性就起来了。” 长生心下一暖,道:“奶奶勿要担忧,此次不中,还有下次,孙儿不会轻易放弃。” 大陈氏点了点头,道:“好,好,吾家儿郎,当有此志!” 长生吃过早饭,又饮了一碗状元汤,跟家人话别之后,这才启程,由罗念陪同着出门。 外城长街寂寥,偶尔听见几道隐隐约约的脚步声,罗念提着灯笼,他本想替长生拿着考篮,却被拒绝了。 二人一路无话,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抵达贡院外面,不比城中别处昏暗,贡院这边灯火通明,长长的街道上满满都是人,长生也无意去寻找同窗旧友,循着人流往前走了几步。 “你先回去,在这里还不知道要等多久。”长生朝着罗念说道。 罗念摇了摇头,道:“至少也要等到你进去了,我再走。” 长生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强求。 罗念左右张望,忽然道:“哥,怎么会试参考之人,还不如在通临府时多?” 通临府乡试,罗念印象极深,那次人在街道上挤得满满当当,连送考的人都不准进去,此次虽然人依旧是熙熙攘攘,但其中充斥了不少送考之人。 长生解释道:“科举的终点是殿试金榜题名,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考中进士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通过乡试得中举人之后,便有了名声权柄,若怕辛苦,也就不再继续考下去。” 罗念听了细想一番,问道:“赵临举人也是这般吗?” 长生摇了摇头,道:“赵兄还要继续,只是今科他并无半点把握,不愿意舟车劳顿,白白往京城跑一趟,等到学业精进之后,他会来的。” 许多人乡试之后,觉得会试无甚把握,便会压上一科,等到下一届方才参考,但更多人,考中举人功成名就,在家乡沉迷于花团锦簇之中,消磨心志,便不愿意继续进京搏一把了,长生希望赵临不是后者。 等了半个时辰后,街道两边突然喧闹起来,紧接着长生便见两队兵卒,手中拿着□□,步调齐整的小跑进入街道。 “马上就要净街了,你先回去,路上小心点,你这些天别去道观,在家里护着她们。”长生话音刚落,便听见兵卒开始驱赶送考者。 罗念又唠叨了两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外走。 罗念循着人流往外走,忽然见到人群中一张略显苍老的面孔,赫然是嘴上说着要离京的那位贺老爷,等他再细细看去,却不见了贺老爷的踪影,罗念只道许是自己看岔了,心里没有多想。 长街这边在兵卒的引导下,贡院门前排起五条长队,长生排的位置在队伍中间地段,前后左右,全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也没有攀谈的心思,在自己的考篮里仔仔细细的翻检,生怕里面不小心混入不妥之物。 待检查完,长生便将考篮抱在怀里,前后左右都是人,但他已然觉得脸上冰凉,他木着一张脸,站在队伍里。 长生遥遥望着贡院那三道大门,最外面的大门上挂着崭新的红绸,在冷风中轻轻的飘动着。 许是被肃穆的气氛感染,整条街道上虽然聚集人群众多,但却并不喧嚣,大多数人都是安安静静的,甚少有攀谈之声。 寅时刚至,他便听见三声沉闷厚重的鼓声,整个长街顿时一静,紧接着就看见贡院那三道大门,遥遥望去贡院前有四位身着文官卜服的男人,长生一个都不识得,见其中最年长的那人,嘴巴一张一合,隐隐约约听见他的声音,说的全是勉励之语。 长生猜测着,这人应当就是主考官礼部尚书陈岸,陈岸并没有说太久,四位主考官一人约莫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开始准备考生入场。 会试三年一次,考试程序与乡试大同小异,一共三场,一场三天。 若能通过会试,便被称为贡士,只待经过殿试,便是板上钉钉的进士,一旦通过了会试,殿试不出大错,都不会被刷下去。 一旦通过殿试,不管是进士还是同进士,对于寒门举子来说,都是鲤鱼跃龙门。 等候检查的队伍行径速度不快,长生等了一个时辰,方才轮到他接受检查。 这次检查比乡试时更加严格,一条通道有五人检查,一人检查身份文书,两人检查考篮,两人检查考生。 长生将身份凭证递了过去,那检查的小吏接了之后,翻看之后,一一比对,确认无误后方才点了点头,道:“过。” 长生往前走了两步,有一人接过他手中考篮,与另一人一同检查,考篮里的砚台被拿出来,轻轻的敲打几下,确认并非中空,毛笔的鼻尖鼻头也试着转了转,防止空心,两个兵卒显然是做惯了的,检查起来十分熟稔。 长生被催促着入了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里面已经有两人在等着他了。 他的头发被散开,衣服被脱掉,一个兵卒检查衣物,为了防止夹带,会试只允许考生身着单衣,长生为了抵御寒冷,足足穿了六层单衣,此时全都被脱了下来。 另一个兵卒在长生身上摸了半天,确认没有夹带之后,方才放行。 长生出了小棚子,拿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进了一处院落,他进入了一间标了“琉省”的小房间,那里已经等了半屋子的人。 长生直接走到魏思谦身边,另外两个结保的人也已经在等着了,只差秦如陌一人。 这两人一人名叫陆明,一人名叫余齐,都是参加过两次会试的老举人,也是魏思谦的老相识,因而信得过。 “此次会试总裁是礼部的陈岸大人,听说评卷甚是严苛。”陆明忧心忡忡的说道。 会试主考官有四人,一人为正,三人为副,正职者被称为总裁,副职是副总裁。 “陈岸大人极爱辞藻华丽之文,只怕这次不少人得了消息之后,都在用词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夫。”余齐说道。 魏思谦脑海中依旧是先前从魏岚处得知的消息,对于这位陈岸大人依旧十分推崇,怕两人误解,魏思谦便解释道:“陈岸大人并非第一次出任科举主考官,从先前几次他主持的乡试看来,他虽喜好华章丽藻,但也不贬低言语平实之文,是为难得的公平考官。” 长生心下一哂,面上却依旧如常,魏岚怕魏思谦多想,因而有些事并没有告诉他。 长生不愿意再听魏思谦吹捧陈岸的话,便问道:“也不知秦兄做什么去了,怎么至今还未进来。” 话音刚落,屋外便进来一人,他一进来,好似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一般。 “路上遇到了两个讨厌鬼,这才来迟了。”秦如陌致歉。 众人忙道无碍。 秦如陌既来了,五人凑齐,便能一同签下结保书,这间房间里早就有一小吏在一旁等着,五人刚刚上前,屋外便进来两人。 旁人脸上都满是紧张,这两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面上神色不见丝毫改变。 长生侧眼看了这两人一眼,也未曾招呼。 张修却不是那般好打发的,非要凑上来奚落两句才肯罢休,安云在一旁老神在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秦如陌翻了个白眼,刚想说话,却被长生止住,最后竟是一句话也未说,签下结保书便走了。 入了贡院,五人分散开来,靠着号牌上的指引寻到了位置坐定。 经过乡试之后,长生的坏运气像是败光了,这次的位置并不在厕所旁边,而是在另一头,算是离厕所最远的位置。 考棚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极为逼仄,成年男子除非个头特矮,根本无法躺下。 考棚内案桌上放了一根蜡烛,并一盆用来取暖的炭火,若是不够用,考场也不会继续发放。 如今的皇帝登基时,便已经修葺过考棚,只是依旧还十分简陋,长生检查一遍,倒是没有发现屋顶又破漏,想来应该不惧雨雪,门边放着两块木板,若是架起来,便是桌椅。 若是晚上睡觉就将其中一块木板挂在门上,勉强抵挡自外吹来的冷风。 考棚都是单面朝向,因着进了这一方天地,根本无法看到别的考生。 这些花销,全都包含在事前缴纳的封卷费里,往常只需三钱银子的封卷费,今次飙高到了一两银子。 辰时一至,长生便听礼炮齐鸣,三声之后,考试正式开始。 立时有兵卒上前发放考卷、草稿纸。 第一场是正试,算是三场里面最重要的一场,题目里有一半是截搭题。 科举考试次数多了,难免会面临无题可出的情况,这时候就有个机灵鬼相出了一种新的题型:截搭题。 截搭题顾名思义,便是从两句话里抽取一部分,拼凑在一起。 例如长生看到的其中两题,名为“十尺汤”“七十里男”,前者取自“闻文王十尺,汤九尺”,后者取自“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这种还算简单,上下连接在一起。 难的是两句不相干的话,硬搭在一起,如其中一题“六龙成德为行”,虽然话语全都出自《周易》,但属实硬搭。 这类题目,熟读四书五经,找到出处后对症下药,也不算艰难。 会试的伙食水平不会比乡试更好,但因为长生考棚位置很好,离着厨房很近,他算是最快拿到食物的那一拨人。 两个馒头外加一碗清水,水和馒头尚且还是热的。 入夜之后,长生便不再写字,他点起烛火,对着自己写的草稿纸仔细检查,他尚未开始誊抄,为了避免答卷损毁,他将答卷细细卷起收在考篮里。 夜风里烛火摇曳,他自考棚内,看到外间灯火昏暗,不时有巡检兵卒提着灯笼游走。 “烧着了,救命,救命!” 长生听见一声惊呼,紧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重重的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考场之内,禁制喧哗。”冷漠无情的声音遥遥传来。 长生听见外面呜呜咽咽的哭声,但片刻后声音便断了线,就跟被人捂住了嘴一般,长生心下一凛。 长生不知道那考生如何了,出了这档子事,他也没心情继续检查文章,索性他答题速度一直很快,不需要挤晚上这点时间,便将“桌子”上的东西规整齐全,再将充作桌子的木板竖着架起当做是门,熄灭蜡烛,点燃炭火,炭火摆在考棚中央,他双腿膝盖曲起,蜷着身子侧躺在木板上,头和脚全都抵着墙壁,面朝着门,整个人的模样十分憋屈。 一晃眼三天时间过去,光他听见的,贡院里似乎就发生了四起火灾,但贡院大门落锁之后,任何人不得进出,哪怕大水大火,都是如此。 索性会试举办了这么多年,都知道晚上是火灾高发期间,因而盯得紧,火灾并未连成片,只苦了引起火灾的学子,和他左右受牵连的邻居。 待他终于出了贡院时,竟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罗念早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此时看到长生,黑壮的少年郎,面上先是一喜,而后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长生此时身心俱疲,也没注意他脸上的神情,两个晚上缩着睡觉,他觉得腿都快不是自己的腿了,实在不想走路回去,便问道:“请马车了吗?” 罗家宅院小,无法养马,因而出行都是租借马车。 罗念摇了摇头,道:“城中车马行里的马车大多被人请了去,哥,我背你回去吧。” 长生刚想拒绝,忽然身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继而肩膀就被人轻轻的拍了下。 “德固,既然你家没请到车,跟我的车走吧!”魏思谦脸上也带着疲惫,但却十分高兴,长生猜测他应当考得极好。 罗念见了魏思谦脸色微变,紧接着就听这人道:“墨砚在那里呢,这小子,怎么满脸丧气样,看着似乎不太高兴。” 长生顺着魏思谦的视线看去,就见魏思谦的书童此时正在街口东张西望,只是神色萎靡疲惫,委实不太好看。 第58章 会试(中) 站在长街尽头的书童墨砚,此时满脸都是难色,他心中满是纠结,却不知该如何说,索性就嘴巴死死抿住,当一个锯嘴的葫芦。 长生几人上前,墨砚赶忙扶着几位上了马车。 魏思谦好奇的问道:“你怎么了,看起来似乎不大痛快?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墨砚说完,害怕魏思谦继续问下去,便飞快的低下头。 魏思谦见他不愿意说,又想着书童怕是不想在长生面前开口,也不再多问,只等回了府之后再细细探究。 长生坐在马车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这几日吃不饱睡不好,他着实觉得疲累。 马车颠簸了一下,长生却像受惊一般,陡然睁开眼睛,一直仔细注意着他神情的罗念赶忙关切的问道:“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长生缓缓的摇了摇头,心下沉甸甸的。 这三天忙着考试,他竟然忽略了一件事,他的异能似乎退化了。 往常不需要他如何用心,身体不适时,异能自动运转,如同内功一般自动帮他缓解身体的疲劳,就像呼吸一样如影随形。 而刚刚才意识到,他既然产生了疲惫之感,他看了看身旁的魏思谦,感觉与自己如今的情形一样,都是苦熬三日心力耗尽的模样,他试图运转异能,许久之后,方才有微弱的暖流游走全身。 细弱暖流,对于疲惫的全身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从前是十万高伏,如今却仅仅只擦起一个小火花,连提神都不够。 长生心知会有这一日,但不想竟然来的这般快。 马车先将长生送回了罗家,他心底藏着事,也没注意到罗家人有些怪异的神情,回来之后寥寥说了几句话,用过饭后便回了自己房间。 家里人都知道他辛苦,厨房里早早就替他备了热水,饭后罗念帮着提进他房间里,长生谢了表弟几句,便一脸凝重的脱了衣服,进了浴桶之后,长生试图吸收水中能量,但明显感觉到十分拥堵,废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转化一点异能。 他扬手数道木刺,木刺倒是威力依旧,只是失去的能量又要许久才能补回来,他现在就像是一块永久了的手机电池,充电时间长,续航时间短。 长生花了一个晚上,方才调整心态,既来之则安之,这异能已经陪伴了他如此之久,哪怕失去了也帮他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路,也算不亏。 “看着长生那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莫非知道了魏小姐的事?”赵氏小声问道。 “噤声!”大陈氏瞪了她一眼,道:“你还嫌不够乱?” 赵氏被婆婆瞪得脖子一缩,喏喏不敢言。 大陈氏转而朝着罗念问道:“魏府的事情,你跟他说了?” 罗念摇了摇头,道:“回来的路上,魏府的书童都没有乱说话,哥哥坐在马车上,只是突然脸色就不对了。” 大陈氏心里咯噔一下,有个不好的猜想,问道:“莫非……未曾考好?” 这话一出,一家子心里都不好受了,长生如今是罗家的希望,所有人都盼着他能好。 大陈氏心下也不好受,道:“这些年长生也不容易,我是个不顶用的,自他爷爷走后,一大家子全靠他担着,就算没考好,你们面上也不许露出来,省得他心里也记挂,听到了吗?” 罗家人赶忙应是。 二婶赵氏硬着头皮说道:“那魏家的事怎么办?魏家小姐若真的不好了,还是要跟长生说一声,若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日后长生心下不免遗憾……” 大陈氏摇了摇头,道:“这事一点也不许跟长生说,往日里你们都看到了,长生对魏家小姐多上心,显然是情根深种,若是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只怕会影响这次考试,他日后若是要埋怨,就埋怨我这个做奶奶的好了。” 小陈氏听了,道:“魏家小姐只是病危,不见得就会……”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且他们虽是未婚夫妻,毕竟没有成婚,该避讳的也还要避讳,魏家也没有提这事,就先瞒着,日后长生问起来,想来也不会责怪我们。” 两位陈氏一起开口,其他人更没有了异议,大陈氏想到魏思诺如今的样子,心下更加愧疚,只是为了长生的未来,她还是狠下心肠。 若说穿越以来,罗家有哪一点让长生格外满意,那就是没有一个搞事精,见了其他人家婆媳妯娌间的鸡飞狗跳,罗家内宅堪称岁月静好,长生不需要在内宅里多耗费心思,若真有事,大陈氏和小陈氏一起便能料理得清清楚楚。 长生养足精神之后,再次进入那个简陋的贡院考棚,这次试题也无甚稀奇,只唯独那试帖诗的题目有些奇怪:湘灵鼓瑟。 “鼓瑟”是乐器,出自“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并无甚稀奇之处,而“湘灵”乃是舜帝的两位妻子,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娥皇女英,想到湘夫人的典故,长生隐隐觉得有些不详。 第二场考完,长生这次依旧身心俱疲,但已经完全从异能可能消退的失落中缓了过来,他又不是愣头青,待他休息好后,不免注意到一家子有些奇怪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长生皱眉问道。 此时距离魏思诺病重消息传来已经七天了,大陈氏没有登门探望,倒是让自己两个儿媳妇轮流去看望了几次,反馈回来的消息,魏思诺的情况一日差过一日,俨然是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 众人全都说无事隐瞒,长生将信将疑,但他到底怕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这群傻白甜家人吃了亏,便找到了罗欢欢。 罗家几个姊妹里,罗大姐年纪大经的事多,罗楚楚曾经在大户人家为婢,也算是社会经验比较多,罗清清脑子灵活,长生以前就知道这是个嘴甜会来事的,这三个人他觉得估摸是撬不开的,因而也没想着找她们。 最终他将目光落到了罗欢欢和罗梅身上,罗梅年纪不大,却很有几分机灵劲,也许是因为得了罗念叮嘱的缘故,一见长生找她,立马脚底抹油溜了。 “机灵鬼。”长生失笑,最后将所有的希望落在了罗欢欢身上。 罗欢欢和罗家其他几个姊妹不同,她亲娘改嫁,其他几个堂姐都有娘疼,表妹罗梅有亲哥哥疼着,而罗欢欢这样没有至亲的,虽然没受到刻薄或者冷待,但总归要差一点,正是如此,她对长生十分依赖。 长生没有费多大劲,罗欢欢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说了出来,长生听了前因后果,才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差点没了,吓得他一阵后怕。 长生知大陈氏等人是好意,也不好起责怪之心,但还是觉得不该这样做他的主,会试再重要,难道还能重的过未婚妻? 两人已经定下婚约,长生若是没有能力也就罢了,此时他异能尚在,他想试试看能不能将人拉回来。长生也没有跟大陈氏多言,得知此事之后,招呼了一声,边带着罗念出了门。 魏家此时连门房都没有个笑模样,长生上门时,还让那门房惊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他会在此时上门。 待见了魏岚和魏思谦,魏岚面上神色不佳,胡须几日未剃,双眼中满是血丝。 魏思谦眼角红红的,看到长生顿时就苦了脸,他两个妹妹,魏思谨自落水后,便有些阴沉,魏思谦难免有些不喜,而小妹魏思诺,自来乖巧懂事,身子又不好,他难免多疼了几分,因而此时格外难过。 “会试要紧,你怎么来了?”魏岚先前见长生不曾上门,虽知道会试关键时刻不能分心,他理解长生的行为,但心中难免失望,如今见到弟子终于来了,心底松了一口气,暗道自己未曾看错人。 长生满面歉意,道:“今日方才得知此事,老师见谅。” “无妨,你能来便是有心了。”魏岚摆了摆手,他自处理完科举疑似舞弊的事情,便接到小女儿病重的消息,便一连告假数日,魏岚从前浪荡半生,不曾陪伴家人,只觉得是凡尘俗世,一股脑的将女儿丢给孙夫人,事到如今见女儿芳龄将逝,魏岚又后悔起来。 如今正是会试期间,国子监许多学子都要参试,又知他家中情况,因而他才这般容易就告假。 魏岚又想到这些天魏思诺病入膏肓的模样,数次望向门口,又数次失望的模样,眼中明明灭灭,他猜测小女儿应该也是想见见长生的,便道:“她估摸着就是这几天了,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防了,我知你是好孩子,你去见见她吧。” 长生这还是第一次踏入魏思诺的院子,他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救回未婚妻,刚进院子,便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秦昕然双眼通红,见了长生也不说话,长生也没心思与她说话,见婢女相请,便大步入了内室。 长生要来的事情,早就有婢女通报过,因而魏思诺的房间里此时只有她的几个贴身婢女。 这是长生第一次踏入女孩的闺房,甫一进入,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 魏思诺面如金纸,衣物穿戴整齐,头上松松垮垮的挽了一个发髻,上面并无半点饰物,坐在床上,背靠着引枕,此时见长生进来,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长生与她不过见了几面,从前只是见她面色苍白,只是看着有些不健康,却不似今日这般,一脸行将就木的模样。 异能可以救人,只是时灵时不灵,但魏思诺是天生体弱,乃是先天之故,他从前也不知能不能帮她。他那时候总想着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配合上现代的科学手段,也许能慢慢将她养回来,没想到她的身子竟突然就垮掉了。 长生三步两步上前,立马有机灵的婢女端了一把绣凳过来。 “你来了。”魏思诺笑着说道。 要说与这个未婚妻有多深的感情,那绝对是假话,但见她此时两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眼睛里就像是盛着一片澄澈水光一般,眼珠不错的看着他像是要努力记住他一般,又想到她如今情形,长生心下又难受起来。 “我来了。”长生也朝她笑了笑,又转头看着几位婢女,直接道:“我想同你家小姐说几个话,几位姑娘能不能回避一二?” 婢女们听了脸上满是犹豫,魏思诺却朝着她们道:“你们先出去。” 等到婢女们离开后,魏思诺朝着长生柔柔的问道:“德固,我能这样唤你吗?” 少女额间一缕碎发坠落,长生伸手将她的头发捋了捋,柔声道:“自然可以。” 魏思诺被他的动作一顿,双眼瞪大,刚想说什么,突然身体一阵不适,猛烈的咳了起来,长生见她咳得东倒西歪,赶忙扶住了她。 并非他有意轻薄,这般却摸到她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心下又像压着一块大石一般。 魏思诺放下手中的帕子,只随意的看了一眼自己咳出来的血渍,便偷偷藏了起来,满怀歉意的看向长生,问道:“德固,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长生摇了摇头,道:“不难看。” “是我耽误你了。”魏思诺满面歉意,她虽然只见过长生寥寥几面,但她一颗心早就托付了出去,她幻想他们的未来,夫唱妇随,生儿育女,携手一生,只是如今,全都成了空。 “这怎么能怪你呢。”长生话语轻柔,像是生怕吓到了她一般。 两人虽是未婚夫妻,但到底相处不多,相处间难免有些生疏,说了几句之后,难免有些冷场。 魏思诺有些无措的看着长生,她本就不是外向的性子,此时有些着急。 长生突然拉过她的手,两只手一同覆在她手上。 魏思诺颤抖了一下,刚想将手伸出,虽然是未婚夫妻,但她心里仍然满是羞赧。 长生紧紧的抓住那只瘦得骨节分明的小手,魏思诺一时挣脱不得,只得轻声说道:“德固,这样不太好……” 但长生依旧没有松手,魏思诺爱慕他,虽然觉得被轻薄了,但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也只得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受到一股暖流沿着被长生抓住的那只手,汇入四肢五穴里,长生松了口气,试了好几次终于将异能治疗试了出来。 随着暖流汇入,魏思诺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向长生。 长生朝她眨了眨眼,轻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第59章 会试(下) 长生见魏思诺的气色渐渐转好之后,这才放下心来,他向魏岚等人告别之后,这才回了罗家。魏岚本想让他将这两次的答卷默写出来,但魏思诺如今的情形,魏岚也没了兴致。 秦昕然见魏思诺此时半躺在床上,俏脸微微红着,气色似乎变好了很多,心下稍安,但孤男寡女毕竟待了那么久,虽是未婚夫妻,说出去到底影响不好,便道:“你那未来相公跟你说了什么,互诉衷肠怎么耗费了这么久?” “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聊了聊。”魏思诺脸上更红,有些着急的问道:“当真待了很久吗?” 秦昕然点了点头,道:“你口中随便聊聊,我外喝了快一个时辰的冷风。且我倒不知,随便聊聊也能治病,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如今这模样,竟然像大好了一般?” 魏思诺听了心下咯噔一下,她虽然平日里书读的不多,心思也单纯,行事大多依靠直觉,但也知道这事不能外传,她怕连累了长生。 她的贴身婢女听了却很上心,忙道:“奴婢瞧着姑娘的气色确实不错,如今赵大夫就住在府里,不如请他过来看看。” 魏思诺忙道不必,态度十分坚持,婢女也没了办法。 但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日魏岚前来探望,见她神色大好,当即唤了大夫过来诊治。 那赵大夫看了半晌,反反复复切脉,最后满脸惊奇的恭喜魏岚,魏岚大喜过望,连忙道:“你哥哥和德固如今下场考试,等他们出来,知道你大好了,肯定很高兴。” 魏思诺一想到长生,顿时一脸娇羞的低下头去。魏岚见她这般神情,只得道女生外向,心底酸溜溜的,对于长生这个爱徒也有些不爽了。 赵大夫又问了一番,他先前诊脉,分明是油尽灯枯的脉象,如今却是死灰复燃的康复之兆,他不得不怀疑,魏思诺是不是用了什么神药。 但魏思诺保护未婚夫的心很是坚决,一再坚持自己只睡了一觉后,便觉得舒服了很多。 自魏府回来之后,长生依旧面色平平,赵氏心中焦急,生怕长生因此事跟她们离了心,大陈氏和小陈氏倒是神情坦荡,小陈氏甚至私下里安抚了赵氏一番。 “长生自来懂事,他这样子,此事就是这般过去了。”小陈氏说道。 赵氏还有些迷茫,大陈氏又道:“只下一次再发生此事,怕是不能再瞒着他了,一次他不计较,再来几次怕是不高兴。” 古代从来没有长辈跟晚辈道歉的,且一家人也是为了他好,小陈氏让罗楚楚跟长生解释了一遍,这事也就这般囫囵过去了。 长生没时间过多纠结此事,天不亮便爬起来入了贡院,这次试题他随意一瞥,本以为没什么需要注意之处,而后却见到最后一题,着实让他一惊。 无他,这题目实在太长了,有一两百多字:学者于前贤之所造诣,非问之审……真知其似伯夷、似展季、疑于禅、疑于老者,果何在耶?请极论之,以观平日之所当究心者。 浩浩荡荡占了大半个页面,长生看了许久之后方才看明白题目,这道题并不容易,涉及的要点很多,长生并不是个喜欢啃硬骨头的人,他便将这道题留在了最后,埋头的开始做起别的题目来。 一连两日,长生将其他考题全都答好誊写完毕,最后留了一日来准备这一题。 一上午时间他绞尽脑汁,最终写出了一篇他自己都无甚把握的文章来,书到用时方恨少,长生觉得自己读书数载,但阅读面终究还是太浅。 纵然这一题无甚把握,但他也觉得本次会试应该能够通过,就像现代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你难人家也觉得难,题目并不针对你一个人。 但大多数人却不这么想,长生考完走出贡院的时候,无数人一边哭一边叫,细问之下才知都在伤心那一题没有答好。 大多数考生脸色都十分难看,人群里,长生竟然见到了几张笑意洋洋的脸,其中不乏他的熟人:张修和安云。 两人并未看到长生,一群人有说有笑的就离开了贡院长街,长生心下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老师究竟如何处理此事的。 长生出来未曾看到魏思谦,但这日罗念终于租到了一辆青骡小车,长生与表弟汇合之后,身心疲惫,也没有等魏思谦,便直接回了罗家。 他用过饭食沐浴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日一早,他是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门外人接连不断的敲着,去开门的人是罗念,此时天还未透亮,罗念这个习武之人都未曾爬起来做早课, 罗家人睡眠都不重,听了声音都爬了起来,上门的人是魏家的下人,此时满脸悲恸,见了披着衣衫的长生之后,便开口道:“罗公子,我家二小姐昨夜去了……” 在场罗家人闻言莫不大惊失色,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长生,只见他面上神色不定,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长生赶忙换了一身衣衫,就跟在那小厮身后去了魏家,其他人不便此时上门,此次护送着长生一起去的还是罗念。 进了魏府,门上并未挂起白幡,长生心底还存着一番希望,只盼着这是个假消息,紧接着移步进了魏思诺的院子,就见院中处处都挂着白幡,来往仆妇一身素服,腰间都挂着白布,长生这才敢相信,魏思诺是真的去了。 三日前还是活生生的小姑娘,只再等一个月便能及笄,此时竟然变成了一具不能动的尸体,长生不停的怀疑着自己,他以为自己已经救下了魏思诺,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 “德固,父亲不胜悲痛,如今已经病得下不得床了……”魏思谦满面悲伤。 长生嗓子干哑着,问道:“前次见她,面色还算好,怎么、怎么会这么快……” 魏思谦在脸上抹了一把,道:“四天前你们见了一面之后,她便渐渐好了起来,看着人也精神了许多,我只当她是要康复了,就连大夫都这样说,未曾想,这竟是回光返照……” 魏思谦顿了顿,又道:“我昨晚上回来见她,面色红润,都已经能起床做绣活了,未曾想,这一面竟然是永别,今早天还未亮,守夜的婢子忽然醒了,发现妹妹身体都凉了,呼吸也没了……” 魏思谦想到昨夜见到妹妹跟前,那个做了一半的荷包,上面绣着松萝,他猜测应该是要送给长生的。 长生心下难过,但更多的是疑惑,他的异能治疗虽然时灵时不灵,但只要使出来了,效果却并不差,那日三皇子受那般严重的伤,都活蹦乱跳的,怎么魏思诺就去得这么快。 “我,我想见见她。”长生说道。 魏思谦面上露出难色来,想到见到的那张已经长了尸斑的脸,便道:“妹妹是在睡梦中没的,走得还算安详,只是如今妹妹形容很是不雅,还是算了吧。” 魏思谦想着妹妹若活着,怕是不愿意让长生见到她如今的模样。 “无妨,人死灯灭,再不雅观,也是我的未婚妻,我总该见她最后一面。”长生十分坚持的说道。 魏思谦见他这般,心下只当长生用情至深,他心底更是遗憾,如此好的夫婿,可惜二妹妹没福气。 他见长生坚持,便带着长生入了内厅,朝着闺房里询问。此时魏思诺正躺在自己的闺房床上里,孙夫人哭倒在魏思谨身上,另有专门做此事的妇人在为魏思诺整理仪容。 长生二人不便硬闯,在门边通报之后,孙夫人还未说什么,魏思谨便哽咽着道:“妹妹已经去了,还是让她清清白白的走,罗公子的心意,想必妹妹在天有灵也会感念,只见面就算了罢。” 不知为何,长生心中总有一股子强烈的预感,他必须见一见魏思诺的尸体,他心中到底还更信赖自己的异能,总觉得魏思诺的死没有这般简单。 长生再三请求,魏思谨依旧不允,反而有些动怒,道:“妹妹已经去了,罗公子见了又能如何,这般强求,难道最后折辱她一番吗,为何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去呢?” 长生心下觉得怪异,还是觉得魏思谨的阻拦毫无道理,道:“姑娘没了妹妹,我也没了未婚妻,姑娘心中难过,我能理解,但姑娘尚且能见她最后一面,心下也算有了念想,可我,难道因为尚未成婚,我就不能见她最后一面吗?” 魏思谦心下不忍,也跟着道:“大妹妹,你就成全了德固一片痴心吧。” “哥哥,自古以来女为悦己者容,二妹妹若是还活着,如何愿意让罗公子看到她如今模样?”魏思谨振振有词的说道。 “他不能见,我应该可以一见。”一道熟悉的女声,忽然从长生身后响起。 长生回头一看,来人披着一件素色斗篷,满面悲痛,神情憔悴,眼角通红,不待魏思谨回复,她便提着裙摆径直入了内室。 长生略等了等,见秦昕然看完后出来了,在门外又朝着门内道:“大姑娘,我无甚所求,就想见二姑娘最后一面,还请应允。” 这么长时间里,魏思谨不知道跟孙夫人说了什么,孙夫人突然出声,满是不悦的说道:“你这不知礼数的小子,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女儿死了还要被你这般折辱,我真后悔将女儿定给你,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这下,不止长生觉得莫名其妙,就连魏思谦也觉得甚是怪异。 但这无礼之人,终究是他的生身母亲,魏思谦满是歉意的说道:“德固,此事不妨作罢,等人少的时候,我再为你寻个法子。” 孙夫人都发话了,长生没了办法,只得就此作罢,但心底到底是存了疑虑,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他又朝着魏思诺的婢女们细细询问了一番,问清楚了魏思诺昨夜是何时入睡,又是何时被发现的,发现时形容如何。 那询问的婢女却并不知道多少事,只道:“姑娘一贯睡得早,奴婢昨夜伺候姑娘入睡,那时对面大姑娘房间里还点着灯,应当是亥时左右。昨夜守夜的是春兰姐姐,今早第一个发现姑娘不对劲的也是她,那时大约是卯时初。” 魏家住的紧张,魏思诺和魏思谨虽不用挤同一排屋子了,但还要共用一个院子,这院子里两排房子相对而望,左边是魏思谨住的,右边是魏思诺住的。 “春兰在哪?”长生问道。 那婢女道:“春兰姐姐守夜出了岔子,已经被二太太给拘了起来。” 魏思诺刚死,魏府很快就让人喊了长生过来,此时也不过是辰初罢了,距离发现人死两个小时,为这短短的时间里,孙夫人竟然已经发落了魏思诺的婢女,这速度未免太快了。 长生想要见一见春兰,但看孙夫人如今对他的态度,怕是不成,便想着让魏思谦去试试,但魏思谦不过一开口,便被孙夫人咬牙切齿的拒绝了,只道:“那个小贱人,当值的时间里偷懒,让我女儿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没了,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春兰这里暂时没有法子,长生只想着见见那个替魏思诺收敛的妇人,但那妇人收敛完毕,不容长生与她答话,便被急匆匆的送出了魏府。 魏思诺的尸身很快被移进了棺材里,因着去的是未嫁女,魏家人甚至不必守孝,灵堂也摆在客院里。 一连数日,上门祭拜者不过寥寥数人,据魏思谦说都是来自交好的人家,长生也没有离开,直接留在魏家帮忙,不知就里的外人只道他有心攀附,魏家人却对他很是满意,只是一直到魏思诺下葬封棺,长生也未曾见到她最后一面。 这几日魏府忙着办丧事,丝毫不知城中已经因为疑似舞弊案闹得满城风雨,主持会试,原本在贡院里落锁阅卷的陈岸,连夜被请到了飞虎卫喝茶。 京城最大的客栈悦来居,几个豪客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请到了飞虎卫。待那几个豪客是今科举子的身份传出去,科举舞弊的风声便传的沸沸扬扬。 魏府忙完了丧事,长生还未出魏府,就有飞虎卫上门请人。 被请的人竟然是魏岚,魏老尚书见此大惊失色,飞虎卫这几年在京里名声很差,虽没有小儿止啼之功效,但却相差不远。 魏老尚书见这些飞虎卫态度尚好,便压住了进宫面圣求情之心,紧接着,他见就连长生也被一同请到了飞虎卫,心里更是觉得莫名。 长生和魏岚一同被请了过去,但一路上也未曾有机会说一两句话,魏岚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便闭目不再说话。 待进了飞虎卫衙门,长生和魏岚更是被分开审问。 审问魏岚的人不知是谁,但审问长生的却是个熟人,宋林笑着请长生坐下,这一次并不在上一次那个房间,长生刚一坐下,便见到宋林身后左侧摆着一排冒着森然冷光的刑具。 “罗举人,听闻魏家姑娘过世了,还请节哀顺变。”宋林先寒暄了一句,接着道:“请罗举人上门,有几个问题,还请罗举人如实回答。” “大人请说,学生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长生如今也明白了飞虎卫是什么样的存在,类似于明朝的锦衣卫,也很像是现代的中纪委。 “张修、安云、贺成才三人,你可认识?”宋林问道。 第60章 审问 “张修、安云俱是旧识,只是关系不大和睦。”长生听到这问话,心中隐隐便有了底,当下也不敢隐瞒分毫,一切据实相告,接着又道:“贺成才为从未见过他,但知道这个人,与他父亲有过几回来往。” 宋林微微点头,确实与他查到的信息相符,又问道:“贺成才的父亲贺知石,与你是什么来往?” 长生将两人之间几番往来,全都一一相告。 宋林挑了挑眉,道:“未曾想你竟然有这样一手绝活。” 长生心下一松,暗道总算敷衍过去了,却见宋林话音一转,道:“怎么贺知石说舞弊之事你也有份,他道养活素冠荷鼎,就是你的分内之事。” 长生心下有些庆幸,当日欠了契约,宋林命人去罗家取了那一纸契约,见果然如此,面色稍缓。 宋林又道:“你与张修、安云关系一般,可有凭证?” 长生道:“先前乡试时,琉省有不少学子都知此事,曾因夜间吵闹一事起了争执,而后文会时又产生了一些不虞,琉省的士子应当可以作证。” 有道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在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时候,据实相告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且长生自己并未参与舞弊,清清白白的他也不惧。 宋林又问了一堆他是如何知晓此次事涉舞弊,长生自然只能从头说起,从琉省时那张被小猴子撕碎的文章说起,宋林见张修二人先前就有案底,神色更加郑重。 随着细节的深入,长生说出来的信息越来越多,宋林的脸色也更加冷凝,但他也并未轻易就信了长生一面之词。 当日夜晚,长生便得了一株将死的花木,宋林命他在十日内救活此花,这株花木,长生恰巧也识得,竟是他从前挖出来的那株紫色兰花,这株花不是送给魏岚的那一株,而是被不知名买家买去的那一株。 事后长生也猜测过买家是谁,他心中觉得左不过一个“秦”字,没想到如今这花竟然又落回他的手里,倒不得不感叹一声缘分。 长生先前不知魏岚究竟是如何运作此事的,因他毕竟不是犯人,宋林问话完毕之后,也跟他解释了一遍,长生听完只觉得,这也确实是魏岚这样书生意气之人能做得出来的事,他心中也猜测,恐怕魏岚并未与他父亲魏老尚书商量,方才会这般行事。 魏岚写了一封密折偷摸着呈给皇帝,皇帝暗中不发,故作不知此事,只私下命了飞虎卫全权处理,如今会试结束,正是收网之时。 魏岚身在国子监,又不喜官场俗事,看不清楚朝中形势,但此次却算是歪打正着,合了皇帝的心意。 长生第一回 审问后,两天后方才接受第二回审问,而后每天都要至少接受两次审问,审问过程一次比一次深入,一次比一次细致,宋林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长生本以为会与张修等人对质,但却没想到一直到那盆紫色兰花都养活了,长生被放出飞虎卫的时候,也未曾见到旁人一面。 长生和魏岚一起在飞虎卫住了十五天,张修等人时常翻供,随着一次次的翻供又攀扯出更多的举子来,京城里每日里见飞虎卫拿人,闹得满城风雨。 十五天时间,会试的结果也该公布了,长生和魏岚终于被放出飞虎卫,飞虎卫衙门里倒没有为难他们二人,只到底是被软禁,住的便不甚合心意,离开时,两人形容都十分憔悴。 离了飞虎卫衙门,长生师徒二人将会面临的,才是真正的险境。 长生犹自懵懵懂懂,魏岚却满面悲凉,出了衙门,踏上魏府接人的马车,魏岚便掩面泣道:“陛下是要将我置于烈火之上啊……” 飞虎卫这般一闹,事涉人等众多,其他人此时皆尽羁押,只魏岚师徒全须全尾的放出来了,怎么不叫人多想,若长生作为士子是误入此事,那为何连魏岚也进去了?如此,外人只轻易便能推敲出,此事皆因这二人而起。 如此一来,不管陈岸究竟是大皇子的人,还是二皇子的人,魏岚师徒都已经将两派得罪了。 师徒二人一路相顾无言的回了家。 长生刚一入罗家门,罗念立马端了个火盆过来,长生跨过去之后,罗楚楚又拿了叶子水给他辟邪。 长生被飞虎卫关了这么多天,吓坏了罗家众人,一屋子女眷等闲不敢出门,罗念为了护着家人,这段时日也不去道观了,日日在家中守着,只这一桩事,长生便觉得不后悔收养了罗念兄妹。 长生将这段时间之事,在大陈氏的要求下全都说与她听,他原本只以为是逃出生天,又听魏岚说了一通,此时只觉得似乎皇帝要将他们试图当做炮灰,只觉得大祸临头。 谁知大陈氏听了之后,沉吟许久,方才道:“陛下此举,怕是要重用魏先生了。” 长生满面不解,这与魏岚哭得似乎不太一样。 “魏先生躲了一辈子,如今因为此事卷了进去,只怕过一段时间,陛下便要给他升官,多半就是要顶陈岸的职,入礼部。”大陈氏说道。 “陛下难道不是想要害老师吗?”长生小声问道。 大陈氏轻轻的摇了摇头,道:“陛下继位不过八年,如今储位之争,已初见苗头,就陛下再三相请的架势,请了魏岚入京,显然不是要让他过来装门面的,就算是装门面,魏岚作为名满天下的文士,陛下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废了他。” 大陈氏揉碎了细细讲给长生听,“陛下有心扼制两位皇子之争,显见是到了陛下不便控制的局面,两虎相争,陛下虽从中制衡即可,但也不能眼看着满朝文武全都卷了进去,陛下也需要培养自己的亲信。” “可皇帝这般,不是将老师架在火上烤吗?他一个读书人,如何受得了两派党争倾轧?”长生满面担忧的问道。 “这倒不必忧心,你且看着吧,魏先生高升的旨意要不了几日便会出来,陛下也会对他多加恩宠,那时两位皇子就算心中再嫉恨魏先生,只要心中还存着争储之心,这二人就不敢妄动。” 长生听了,心下稍安,接着却听大陈氏开口道:“你有空多操心魏先生,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为何?”长生不解。 “两位皇子动不了魏先生,难道还动不了你一个小卒吗?”大陈氏说道。 长生心下一沉。 “你怎么能掺和进此事之中”大陈氏面露不虞,接着道:“两位皇子是什么人,彼此相斗数年,互相之间的谋划,岂会半点不知,造成如今的情形,不过是二人的又一场斗法罢了,你跟魏先生这么一掺和,让他二人的打算全都落空了,到底是两头不讨好,就算陛下也只是各打五十大板,看似大惩威风,实则只是敲山震虎罢了,对这二人都不能伤筋动骨。” 长生听了这复杂的弯弯绕绕,却像是第一回 认识道大陈氏一般。 “你看我做什么?”大陈氏问道。 “没……没什么。” 大陈氏叹了口气,道:“京里稍有眼睛的都看的明白此事,待你家魏先生回了府,魏老尚书自然会跟他掰扯明白。魏先生才学俱佳,只到底多年未曾做官,官场之事还是生疏了些。” 长生心下却想着,就连大陈氏都是这般有见地,自己的祖父、高祖父定然也不是泛泛之辈,那自家的仇人到底得有多厉害,也不知用了多么聪明的谋划,才将自家打入尘埃。 “那既然大多数人都能看明白,为何还会有这么多人,想要争那从龙之功,安安分分的当个纯臣不就好了?”长生说道。 大陈氏却道:“纯臣岂是那般好当的?储位之争,如同赌博,一旦上了赌桌,就不容你后退半步,赌输了万劫不复,赌赢了便是泼天富贵,看得清看得透的人很少,看得清后还能坚持本心的人更少。” 长生听得懵懵懂懂,大陈氏心下一痛,若是过去,罗家子孙哪会在这样的年纪依旧一无所知? 大陈氏又道:“魏先生即将高升,罗家如今还是无根之萍,日后还要多多仰仗魏先生,只是可惜那魏二小姐到底是去了,不然真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你如今这样不上不下的,反倒不好结亲了。” “二小姐刚去,孙儿一时也不想再提娶亲之事,虽她未过门,但我还是想着,为她守一年方才论婚嫁之事才好。”为未过门的未婚妻守孝,倒没什么别的忌讳,只要这一年的时间里不论婚嫁之事即可,其他照旧。 听长生这般说,大陈氏也没有异议。 祖孙两人细细叙话之时,宅子外面便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经过了两次飞虎卫的事,罗家人对此事颇有些心惊胆战,罗念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门,却见屋外之人一脸喜气洋洋。 屋外之人穿着一身缁衣,看着模样应当是个衙役,罗念顿时满脸都写着戒备。 “请问这里是琉省罗恒老爷的住处吗?”屋外的衙役见开门之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这般小心翼翼的问道。 罗念问道:“你有什么事?” 那衙役更是满头雾水,道:“我是本次会试的送喜差。” 罗念听了,愣了片刻,接着便大喜过望,将原本只露了一条缝的大门打开,高喊道:“哥哥,喜报!喜报!你会试高中了!” 此话一出,一家子全都走了出来,小陈氏慌忙催促道:“快将谢喜的荷包送给这位差爷!” “贺琉省罗恒老爷高中会试第八十三名!”差役高声说道。 罗念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荷包交给那位差役,长生又亲自过来接了喜报,打开一看,果真是中了,又命罗念去魏府报喜,顺便打听一下魏思谦考得如何。 这一桩喜事,到底是冲淡了大陈氏与长生心间的忧愁,长生没有再去榜下确认,如今榜下捉婿之风颇盛,长生长相俊秀,大陈氏也怕他被不知就里的人捉了去。 下午罗念自魏府归来,不仅带回了魏思谦同样高中的消息,还带回来张修等人的处置,陈岸等一共三个考官涉案,俱被革职流放越云府,贺成才革除功名,三代不许科举,流放岭南。 至于张修和安云,先前乡试的事情也被翻了出来,两罪并罚,革除功名,三代不许科举,并罚入衡州玉矿做苦力,衡州路远,又十分荒凉,官员谪贬多去此地,可以说十分凄楚了。 除了这些人,又攀扯出十来个士子,个个下场凄惨。 张修和安云两人入京时,包了客船极尽豪奢的到了通州码头,一路游山玩水,宴饮狎妓,行事张扬至极,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令满京哗然。 读书人从前对二人极尽羡慕,如今又满是不耻,到底还是被皇帝雷霆手段震慑,自前朝立下“刑不上士大夫”之言后,本朝对于文人也多有优待,如今这般已经是重刑了。 长生本以为魏府要忙乱几日,没想到第二天魏府便有人来传信请他上门。 第61章 症状 会试的喜事,到底是冲淡了魏府的哀事,魏家大伯的儿子落榜,但魏岚的儿子和弟子全都考中,此消彼长之下,魏家大房便越加没落。 魏岚回京出仕,与魏老尚书之间的关系大为缓和,父子之间不再是之前那般剑拔弩张的模样,魏思谦又会试高中,魏家一个进士功名即将到手,魏岚又高升在望,魏老尚书对于魏岚更加满意。 “我知道诺儿去了你心下正伤心,但你还有其他的儿女需要你去照应,对于谨儿,你有何打算?”魏老尚书名唤魏决,不过花甲之年,就已经满头白发,一生殚精竭虑,为家族操碎了心。 “还能有如何打算?她心气高,不愿意低嫁寒门,过一段时间便在同僚里为她寻一门亲事便是。”魏岚到底没提自己的弟子,先前孙夫人那般反对,他的心也淡了。 “我这几个孙女,论模样,谨儿最出挑,论人品举止,也没有一个能敌得上谨儿。”魏决说道,他也想不明白,二儿子万事不理,二儿媳又是那般不知礼的性子,竟然能教养出一个进退有度的好女儿。 魏岚不想绕圈子,便道:“还请父亲明示。” “如今诺儿去了,上面也没了忌讳,九月的选秀如今还尚未报上名字去,不如到时将谨儿的名字也加进去,她这般出挑,说不得会是我魏家女儿中的头一个。”魏决显然对魏思谨寄予厚望。 魏岚皱眉,道:“选秀之事,我会试着像陛下奏请免选,我不求靠着她荣华富贵,不必让她淌这趟浑水。” 魏决却有不同意见,道:“选秀又不止是为陛下充盈后宫,几位皇子也到了娶妻之年,若是谨儿出息了,说不得大有后福。” 魏岚想起魏思谨这段日子在京城,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哄得魏老夫人看她像心肝肉一般,选秀之事,也不像是老父亲这样的人会重点关注之事,便问道:“这究竟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的意思?” 魏决轻咳一声,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但我也有此意。” 魏岚便道:“还是算了吧,皇家之事岂是那么好掺和的,魏家依靠的从来是前朝的男人,而不是后宅的女子。” 魏决瞪了他一眼,道:“鸡蛋何必放在一个篮子里,如今煊赫至极的安国公府,国公之位却早已不是当初的主人,当初那一支脊梁骨硬,不愿献媚先帝,你看看如今如何了,门庭败落,远遁乡野,杳无音讯。” 见这个杠头儿子依旧满是不愿,魏决又道:“我问过谨儿了,她是个好孩子,愿意为家族牺牲,她有此心,行事又有决断,此事我允了。” 他本以为魏岚还要再说什么,岂料魏岚闻言,怔愣许久,直方才道:“她既愿意,父亲也不必问儿子了,日后她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妹妹刚死,便开始筹谋自己的青云路,魏岚对于这个大女儿,心中顿时升起了一抹不满。魏决听魏岚话说的这般狠,心下却不以为然,血脉天性隔断不了,等真当了那个地步,魏岚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长生抵达魏府的时候,魏岚已经在书房里候着了,只是满面阴沉,像是被人气到了一般。 长生见此,也只得小心翼翼的回话,魏岚并未与他多话,又出了一些课业,强打精神勉励了一番。 魏岚见事已交代完,弟子却仍旧不告退,见他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便问道:“你还有何事?” “弟子想见个人。”长生说道。 “谁?” 长生直接说道:“二小姐从前的婢女,春兰。” 魏岚闻言,却立时冷了神色,从前的女婿,要自家女儿房里的丫头,男女有别,怎么不令他多想。 长生见他神色不对,赶忙解释道:“先前二小姐去了,我想见她最后一面,却因种种缘故未能见到,春兰是第一个发现二小姐仙逝之人,我想问问,她临终之前,可有只言片语托付给我。” 异能救人的事情,哪怕是面对魏岚长生也不敢透露半句,并非不信任自己的老师,而是事情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长生为了取信于魏岚,只得编出这样牵强的理由。 老实说,自家闺女身边的丫头,魏岚寻常还当真说不清楚,但这个春兰他却印象深刻,只因这丫头生了一张十分美貌的脸,也是近年才到魏思诺身边的,他曾听孙夫人说过一句,这丫头似乎是要跟着魏思诺出阁的,如此,魏岚乍听长生说话,方才一时想岔了。 魏岚到底还是信了自己的弟子,且只是见见而已,又不是直接要人,当即便命自己的长随,去跟孙夫人要人。 长随也未跑这一趟,直接答道:“夫人气春兰未曾照顾好二小姐,当日就将她拘了起来,老爷在飞虎卫住的那几日,春兰已经被发卖了。” 魏岚听了觉得寻常,长生却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发卖去了何处?” “卖去了何处小人不知,二小姐院里贴身侍候的,除了两个家生子,都被发卖了,是由王牙婆经手的,罗公子若想知道,不妨去问问王牙婆。”那长随说着,心中不免升起一抹兔死狐悲之感。 话说到这里,魏岚也觉得孙夫人有些苛刻了,叹道:“诺儿素来体弱,先前病入膏肓,我心中其实已经有了预感,下人们也不容易,何至于如此迁怒?” 长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浮现感动之色,道:“老爷体恤。” “其中那两个家生子如何了?”长生问道。 长随便答道:“贴身侍候二小姐的春荷和春芳,夫人仍是迁怒,将两人全家一起赶回了大成府,十天前已经启程了,夫人当真是恨急了,就连为二小姐收殓的张大娘,都被一起赶回了大成府。” 长生隐隐觉得不对,又问道:“你可知那王牙婆住在何处?” 恰巧长随知道,赶忙答了一个地方,长生心中暗暗记下。 魏岚虽然觉得孙夫人太过严苛,但只道妻子是爱女成狂,因而并未多想。 长生出了魏府,赶忙去了王牙婆处,牙婆属于下九流之一,住在京里的北边,长生再三问人,方才寻到了王牙婆的住处。 当牙婆的都有一双富贵眼,虽长生衣着朴素,但王牙婆待他却十分客气。 “先前听闻魏府放了一批人出来,我素来仰慕魏岚先生学识,想着能不能购买一两个魏家的奴仆,看看能不能沾一沾魏先生的文气。”长生不敢直说来意,只得这般迂回说话,装作一副魏岚狂热粉的模样。 牙婆笑着道:“倒是不巧,魏府放出来的全是丫头,怕是沾染不了文气,且十三天前,那批丫头已经全都被带去了江南。” 牙婆见长生一脸愕然,又多说了一句,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丫头,唯恐牵扯了主人家的阴司,招惹了京里贵人,因而不会留在本地,全都卖给外来的牙人带回去。” 长生赶忙向牙婆道谢,此时他已经有八成确定,魏思诺的死,显然内有隐情。 魏思诺据说死相可怖,因而魏岚和魏思谦都只是见到了蒙着面的最后一眼,如今京里见过魏思诺最后一面的的只有三个人了,孙夫人、魏思谨,以及执意入内的秦昕然。 前两者态度反常,且表现出来极其厌恶自己,长生自然不奢望能从这两人口中得知真相,他只得想着寻个机会,去见见秦昕然。 他本还在思索如何才有机会见秦昕然一面,却不想,秦昕然竟然命人找上门来约见。 “那日我入魏府探望思诺,原本见她形如枯槁,待见了公子一面之后,却立时变了个样子,瞧着气色甚好,就连赵大夫诊脉了,也道是大好之样。”秦昕然双眼看着长生,没有丝毫闺阁少女见外男的羞色,反而满是探究。 两人说话之地,是一处茶室的雅间,长生听着外间断断续续的说话时,又看着秦昕然神色莫测的模样,心里没底,不知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也许二小姐只是心病罢了,未曾有那般严重。”长生勉强说道。 “心病?人逢喜事精神爽,思诺一心为着公子,见到了心悦之人,病就渐渐好起来,这倒也说得通。”秦昕然顿了顿,双眼如同利剑一般,盯视着长生,问道:“就是不知公子待她之心,是否与她相同?” 长生对魏思诺并未有对方对他那般用心,叹了口气,道:“我本以为,我会有余生时间,与她真心托付,未曾想,天不恕人。” 秦昕然怔了怔。 长生又道:“姑娘纵使不来寻我,我本也要去寻姑娘的,姑娘作为二姑娘的至交好友,想必跟我一般,对‘回光返照’一事心存疑虑。姑娘见了二小姐最后一面,不知当时是否有异常之处。” 秦昕然轻轻的点了点头,神色笃定,道:“我不信她是回光返照,赵大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才会对自己产生质疑。可我曾见过回光返照之人,绝不是她那般模样。” “当日,孙夫人母女只让我匆匆见了一眼,魏思谨道为了死后仪容规整,因而略加修饰,我见着思诺的时候,她脸上涂了一层香粉遮掩,嘴上甚至抹上了口脂,乍一看似乎与寻常死人无异,但我见她指甲呈青紫之状,显然不太寻常。” 长生顿时一惊,怎么感觉这形容跟他在末世里见过的丧尸有点像,赶忙问道:“姑娘此话当真?” “她这般,不像是病逝,倒似是中毒而亡。”秦昕然说道。 长生自然不会以为魏思诺中了丧尸病毒,但丧尸病毒,不也是毒吗?既然都是中毒,那应当是有些共通之处。 “我今日寻公子,也是为了这一桩,我终究是弱女子,且坏了名声,正被家里拘着,不便多番外出。”秦昕然顿了顿,想到魏思诺躺在病床上时,提起长生时满脸都是少女思慕的神色,心下又是一痛,更为好友可惜。 秦昕然郑重拜道:“此事隐秘,连魏府都少有人起疑心,唯独公子,心中尚且还顾念着思诺一分。” “此事,请公子务必用心。” 长生也不敢伸手扶她,忙道:“姑娘且放心,我必不会让此事随意过去,姑娘若有线索,不妨派人递给我,我今日便去寻了仵作,开棺验尸。” 秦昕然闻言,却没有半点放心,脸上满是焦急,忙道:“不可!” “女子名声何其要紧,怎可开棺验尸?且此事只是你我猜测而已,魏家绝不会应允仵作验尸,还请公子勿要如此,若公子执意,岂不是伤了公子与魏先生的师徒之情?”秦昕然苦劝道。 长生也渐渐冷静下来,这毕竟不是现代,也许在古代士族看来,面子远比真相要紧,他也不能瞒着魏府开棺,仵作这条路子,显然是行不通了。 良久之后,长生方才道:“我不验尸,我会向仵作求证如此症状,是否真是中毒之故,姑娘身边可有能托付之人,可下江南跑一趟,赎回二小姐院中那几个被发卖的婢女?” 第62章 枕头 秦昕然面上露出为难之色,道:“我实在无可托付之人,不然何至于找到公子头上。” 长生心下默然,也不敢胡乱应承,只道:“我尽力一试。” 秦昕然点点头,面上带着感激之色,起身朝着长生郑重相拜。 秦昕然如今在家中处境艰难,不敢在外面多待,事情嘱托完毕,她便起身离开。 少女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连帽斗篷,离开雅间时,将那兜帽戴起,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来。 此时正是茶室生意冷清的时间,雅间外的厅座里只坐了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秦昕然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的出了雅间。 正对着雅间的白衣公子,饮茶时抬眼,恰巧见到美人离开雅间,虽只看到姣好线条的半张脸庞,但却令他心驰神往,暗暗想着若是一整张脸,该是何等天姿国色。 坐在白衣公子对面的蓝衣公子,见他这般模样,笑着道:“观这姑娘身后跟着的婢女,她应当是某户人家的千金,倒是可惜了。” 白衣公子疑惑,问道:“有何可惜?” “若非良家,还可邀请她过来陪坦之饮一杯,既是良家,若是心动,便只能或娶或纳了。”蓝衣公子笑着说道。 白衣公子名叫顾佑,字坦之,他听了这话,脑海中回想起刚刚见到的一点朱唇,心下一动,唤了身旁小厮,道:“你跟过去,看看这是哪家的姑娘。” 蓝衣公子是他的好友,如今在飞虎卫任职,名唤陆荀,闻言便笑了起来,道:“坦之竟然起意了,可能会让你失望了,大家闺秀进了茶室雅间,多半是与人私会。” 陆荀话音刚落,就见那原本闭紧的雅间门被打开,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俊秀青年。 长生见到茶室大厅里坐着两人,蓝衣公子看着有些眼熟,但他也没想起来是谁,对方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长生结完账后便径直离开茶室,去往人市,丝毫不知身后两个公子的讨论。 “你去看看,看那人是什么来头。”顾佑又打算唤一个小厮去跟着长生。 陆荀失笑,道:“倒是不必派人去查,这人我认识,是魏岚先生的弟子,罗恒,曾经在我们衙门里住了一阵子。” 顾佑闻言,眼中肉眼可见升腾起怒火来,道:“原来这人就是罗恒,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舞弊案,就是因他而起!” 陆荀见他这般生气,笑着道:“你们的人行事不谨,可怪不了人家。” 顾佑冷笑一声,闭口不言。 过了半个时辰后,那跟踪秦昕然的小厮回来回话。 陆荀听完后,挑眉问道:“你说那是秦清源的大女儿?” “回陆少爷的话,小的跟在她的马车后面,亲眼见她进了秦侍郎的府邸,又听见别人唤她大姑娘。”那小厮恭敬答道。 顾佑听了,摸了摸下巴,又想到这姑娘跟外男私会,原本火热的心顿时就淡了下来,道:“可惜是个不安于室的。” “秦家大姑娘,不是先前坏了名声的那个,据说是被拐子拐走过。”陆荀是飞虎卫,因而消息比较灵通。 顾佑听了这话,面上嫌弃之色更重,道:“这样的女子,只怕都不是清白之身了。” 陆荀又想到秦昕然和长生私会,轻佻一笑,道:“罗恒倒是聪明,竟能够得秦家大小姐与他私会,便宜这小子了。” 顾佑也跟着道:“这般女子,就算出了事也不必负责任。” 陆荀啧啧称奇,道:“那位秦家大姑娘可是原配嫡出呀,本以为罗恒憨厚的,没想到心黑着呢,这姑娘的一生,完了。” 这两人只觉得,长生刻意勾引一个坏了名声的闺秀,定然是□□薰心,既想占便宜又不愿意负责任。 顾佑听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道:“既然招惹了,就不能让他这般轻易就脱身,魏岚的闺女刚没了,他这头就勾搭了新的,也不知魏岚知不知道此事。且秦家冰清玉洁的女儿,与他有了首尾,怎么能这么便宜就放过他呢?” 顾佑在“冰清玉洁”四个字上咬字格外重。 陆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给自己添了一杯茶水。 长生去人市逛了半天,没有见到一个合心意之人,最终只是买了一家三口,夫妻俩带个女儿,夫妻俩三十岁左右,女儿十三四岁,这三人据说都是从江南卖过来的。 妻子可以做个厨娘,丈夫可以给长生当长随,至于那女儿,就负责照顾大陈氏。 长生穿越过来已经五年了,古代社会如同一锅缓缓烧开的水,他是其中一只外表开上去熟透,内里却仍然带着些许生疏的饺子。 他买了奴仆,心下却只想当做自己聘请了三个员工,个人力量渺小,他无法对抗整个制度,但却可以善待眼前这三个人。 长生本想寻一个妥帖的人替他跑一趟江南,但到底没有寻到,罗念本是个合适走一趟江南的人选,但到底年纪太小,且如今还在道观习武,也不好就这样让他中途而废。 长生只得暂时按下此事,先去了城北,一连三天拜访了京城所有的仵作,偏偏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准话,仅仅凭指甲青紫,他们也无法确认死因是中毒,除非剖尸之后方才能确定。 仵作的路子堵住了,长生便更加看重江南被发卖的那几个婢女,若真有人下毒,当日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这几个仆人才能知道。 长生本为不知该请谁走一趟江南而忧愁,紧接着便收到了秦如陌的请帖,倒颇有些打瞌睡就送枕头的意味。 秦如陌会试落榜,不打算再留在京城,这次春风楼宴请,算是为他践行。 长生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满是失意的脸,未曾想秦如陌却很擅长自我调节,此时神色清明,双目澄澈。 不需要长生等人安慰秦如陌,秦如陌反而出声安慰他们几人,道:“我一路行来,从县试到乡试,全都顺风顺水,如今虽然会试失利,但比之大多数读书人,我已经是十分幸运了,你们也不必担心我,我都看得开。” 众人纷纷夸秦如陌心胸豁达,长生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秦如陌目光看向江南方向,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去江南游学,领略一番别处的风土人情。” 长生听得他的打算,心中顿时一动,但顾忌着在场之人诸多,便未曾开口。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必诉离殇!且饮尽这一杯!”魏思谦高声说道。 等到宴席结束,长生落在最后,秦如陌此时已经醉的迷迷瞪瞪了,拉着长生的手一直道:“我们这几个人里,最顺的还是你啊,德固,你运气好,凡事做一次就成……” 长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到他先前说着看得开,如今又这般,多半还是有些意难平吧。 秦如陌说着说着,忽然哭了起来:“德固,乡试、会试,贡院里都是一般难熬,一想到我还要再来一次,我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男子汉大丈夫,再来一次而已。”长生安慰道。 “里面不干净,又冷又脏……”秦如陌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痛哭流涕。 长生看着他这般,只道自己今日恐怕无法跟他说事了。 秦如陌哭着哭着,突然抱住长生,说道:“德固,后面还有殿试,你一定要考个好名次,一定一定不要考同进士,当个如夫人多可惜!” 长生一边嫌弃他烂醉如泥,一边心下又觉得有些感动,拍了拍他的背,道:“你放心,我会努力。” 秦如陌吃醉了酒,整个人十分难缠,秦家的小厮根本扒拉不开,长生挣脱不得,最后只得跟他一起去了秦府,为了避免大陈氏担心,又托秦府的小厮回罗家报信。 秦如陌一直闹了大半个晚上,一会哭一会笑,大半夜甚至拉着长生一起唱鹿鸣歌,弄得长生十分为难。 秦如陌是秦清源的侄子,是秦昕然的堂兄,因而会试期间一直借助在秦家,索性为了怕耽误他的会试,秦家给他安排的是一座单独的客院,虽然吵到了隔壁的院子,到底没有惊动秦侍郎。 第二日一早,秦如陌醒来时,整个脑门突突的痛,待看到一旁双眼紧闭面色难看的长生,顿时一惊,推了推长生,问道:“德固,你怎么在这?” 长生一整夜都未曾睡好,秦如陌睡相十分难看,偏偏又睡得极死,最后只委屈了长生一人。 “你昨夜死命拉着我,不放我走,我能如何办?”长生说道,实际他本就有事要拜托秦如陌,昨夜也算是半推半就。 秦如陌沉默片刻,觉得有些歉疚,又见长生眼底一片青色,喏喏问道:“德固昨夜没睡好吗?” 长生双目无神的看着他,缓缓的点点头。 秦如陌眼神游移,道:“对不住了。” 长生也不跟他兜圈子,见他神色清明,便道:“我有一桩事要拜托你。” 秦如陌精神一振,忙道:“但说无妨。” 待听完长生所请之事,秦如陌面色古怪,问道:“说来也巧,前日里我才说要游学江南,大妹妹也求我顺路去江南找人,且都是找魏家卖出去的下人,你说,你们是不是约好的?” 长生面露尴尬,道:“秦大小姐与魏二小姐是闺中密友,她有此心,也并不奇怪。” 秦如陌下江南是临时决定,长生忘了秦如陌和秦昕然是一家人,他再求一遍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秦如陌半躺在踏上,一张如玉的俊脸上满是狭促,道:“只是你二人都托我寻找,我若找回来了,人交给谁才好。” 第63章 殿试 长生尴尬了一瞬间,便道:“待你寻到了再说。” 秦如陌见他避而不答,当下也不再追问,秦如陌原定今日早起离京,只昨夜喝多了酒,如今尚且觉得难受,长生便劝他索性休息两天再启程。 但秦如陌却是个顽固之人,他不愿意随意更改计划,哪怕头痛欲裂,依旧坚持按照原来的安排出行。 长生见他执拗,劝不得他,用过早饭后,便送他出城,又细细叮嘱了秦如陌携带的奴仆,亲眼见着好友的车马消失在官道上后,长生方才回城。 如今魏思诺的事情断了线索,暂且便只能搁置下来,长生心中其实隐隐有了猜测,但那猜测太过可怕,没有见到切实证据前,他甚至不愿意多想。 四月中旬,忽然传来消息,魏岚升任正四品左佥都御史,虽然品级相较国子监祭酒只是提了半级,但魏岚入京不过半年,相较许多苦熬多年不见升迁的京官,着实令人羡慕。 长生素来是个专注刻苦的人,一直到四月中旬,除了去魏府,便一直在家中潜心读书,眼看着就要殿试了,长生觉得不能在紧要关头功亏一篑,便越加刻苦。 先前一场会试舞弊案闹得沸沸扬扬,只是皇帝雷霆手段,舞弊案没有牵连过多便落下帷幕,京中向来不缺新闻,即将到来的殿试很快便成了京中人关注的焦点。 关于此次殿试的一甲热门长生也听了一耳朵,大多是他不认识之人,长生不是京城人,虽然有个魏岚弟子的名头,但在京中无甚名声,且会试排名不高,因而京城赌坊里的盘口里,根本就没有他。 殿试之前,尚且有一轮复试,这轮复试大约是一次演习,复试地点位于宫中的英才殿,复试题目并不重要,注重的是教导考生礼仪,殿试毕竟是在君前答题,礼部生怕出了差错,闹出君前失仪的丑事。 四月二十一日,长生又一次在天色未亮时出门,抵达宫门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数百等待进宫的贡生,这些人排成了两列,只待入宫。 黎明时分,宫门大开,经过搜身之后,确认所有人身上都未携带任何不妥之物,这才被允许进入宫内,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之后,方才坐定,颁发考卷。 一共有三道题,全都是策论题。 一道问黄河连年水患,一道问商税之事,最后一道问的是如何应对戍边外族。 黄河每隔几年便要泛滥,今年入春以来,一直连绵多雨,长生猜测,恐怕朝中已经要开始应对今年即将到来的泛滥问题。 相比后两道题,第一道题就像是一个试探,后两道题也许才是近期最焦灼的问题,商人税高,但大商贾往往得达官贵人庇护,因而当地官员也很难对大商人收取多税。 既然问起商税,多半皇帝是缺钱了,长生又联想到最后一题,戍边之事,猜测莫不是皇帝起了作战之念?两道题目摆在一起,容不得他不多想。 作为自信息大爆炸时代过来的长生,他并不惧怕策问题,他脑海中有颇多可借鉴学习的成熟方案,细思之下,心中便有了对策,提笔挥毫而下。 殿试作为古代科举的终点站,这一场考试最为特别之处,便是此时英才殿上首正坐着的那个人。 一朝天子。 所有的考生提前都得了交代,没有一人敢胡乱抬头仰视天子,长生只在行李时眼睛余光看到一角绣着龙纹的明黄色布料。 皇帝在英才殿里待了约莫一刻钟,便起身离开。 午饭是从宫中御膳房统一送出来的,一荤一素,外加一份饭,饭菜带着点点余温,口感也十分寻常,长生从早折腾到晚,只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两菜一饭全都被他快速又不失礼貌的席卷一空。 考生间的位置,相隔不超过一米,长生视线微转间,竟然看到隔壁考桌的贡生一边吃饭一边默默流泪,那考生满脸感动,活似没吃过这么好的饭食一般,长生心道何至于此,轻轻摇晃了下自己的脑袋,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答题上。 殿试只考一天,日暮交卷,经受卷、掌卷、弥封等官收存,殿试阅卷亦有自己的规矩。 到了时间长生便交了卷子,寻到贡生群里的魏思谦,两人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宫门外走,往常考试长生总见有考生到了交卷时,还在奋笔疾书,这次殿试倒是奇怪,每个人似乎都答得很快。 长生出了宫门,外面罗念和魏家的人已经在等着,两人也无心多话,约定了明日长生去魏府拜访,便匆匆告别。 长生回了罗家,大陈氏等人虽然等的焦急,但见他面色如常,便知没有大问题。 殿试不比别的考试,殿试除非大过,否则不会黜落考生,最差也是同进士出身,同进士已经能谋一个外放知县的职位。 知县作为一县之长,类比现代县委书记。但若是能选,长生还是希望谋个进士出身,在文官体系里,进士就是亲儿子,而同进士只是个养子罢了,同进士起点较低,上限也不高,但凡心有仕途者,都想要当系统里的亲儿子。 第二日长生早早便去了魏府,魏岚已经在候着了,命他和魏思谦默写出昨日殿试做的文章。 长生记性很好,他近乎一句不差的将三篇策论默写出来了。 魏岚快速的扫视一眼他的策论,原本略显闲适的姿势,慢慢的挺拔起来,脸上神色也逐渐郑重起来。 魏思谦将自己的策论默写完毕,就见上首自己亲爹看着长生的答卷目不转睛,魏思谦挑了挑眉,将答卷摊在桌子上晾干,便开始归整桌面上的笔墨纸砚。 “别吵。”魏岚忽然说道。 魏思谦拿着狼毫的手顿在半空,许久之后方才轻轻放下。 魏思谦朝着长生挤眉弄眼,长生轻轻的摇了摇头,魏岚专注之时,听不得任何杂音,两人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良久之后,魏岚方才放下长生的答卷,问道:“疏通河道,整修农田,排远溜势,水维顿缓,并佐以植树固土,此计当真可行?” 长生忙道:“学生根据前人手札,又加上自己的一点愚见,方才整理出这一篇来。” 魏岚又是一连串的发问,显然是仔细看过长生的策论,没一问都切中要害,长生全都一一作答。 问道最后,魏岚脸上满是笑意,道:“德固胸有丘壑,一个进士出身,应当是跑不了。” 长生听了,心下大喜。 魏岚放下长生的答卷,拿起魏思谦的卷子,眉头越皱越紧,许久之后,方才叹道:“纸上谈兵,言之无物,你差德固远矣。” 魏思谦顿时羞愧得低下头去。 长生心道,这也多亏魏思谦是个心胸豁达之人,若是旁人被魏岚这般明晃晃的贬低,只怕心中早就升起不满。 殿试已经过去两天,英才殿旁的一处封闭宫殿中,七位读卷官正在整理殿试答卷,三百多人的答卷,此时被分成四个区域,第一部 分只有十份答卷,第二部分接近一百份,第三部分接近两百份,第四部分只有一份答卷。 一名读卷官小心翼翼的抱起十份卷子放置在一旁空白的案几上,他想了想,又拿起那单独放置的一份答卷,想要混进那百来份卷子中。 他的手未落下,就被人给拉住了,他回头看见同僚一脸坚持的模样,顿觉无奈。 这一脸坚持之人,脸上生了一双天然一字眉,配上严肃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滑稽。 原本读卷官只用选出十份最优秀的卷子送往皇帝处审阅,但此次有一份卷子读卷官之间产生颇多争执,因而一时无法平判出优劣来,这位一字眉的杠头读卷官坚持己见,任凭旁人如何言说都无法说服他,另外六位读卷官心下也爱惜这份卷子作者才华,决意将这份内容“前所未闻”的答卷交给皇帝评判。 昭和殿内,建业帝问道:“读卷官可送了卷子过来?” “回陛下,已经送过来了。”吴忧本想提醒,谁料皇帝先问了起来,连忙命小内侍将卷子呈了上来。 建业帝不过随意一瞥,就见托盘里摆着的是十一份答卷,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言。 十份答卷,建业帝只用圈出其中前三名,因而惯例是送前十份最佳的卷子交给他来评判,十份虽是惯例,但若是遇到难以评判的,一同送过来评判,也是常事。 建业帝一份一份的读下去,偶见文采出众的,面上还露出喜爱之色,阅到最后一份答卷,他本有些意兴阑珊,看着看着,神色也越加严肃起来。 良久之后,建业帝重重将这份答卷放下,面上神色不定,一旁的内监总管吴忧立时凑了过来,低声问道:“陛下,可是此子犯了忌讳?惹您不悦?” 建业帝摇了摇头,顿时笑了起来,说道:“无妨,此子有几分才干,稍加历练,定是国之栋梁!” “恭贺陛下得一良才。”吴忧笑着说道。 建业帝想了想,又摊开那份答卷,越看越觉得喜欢,又道:“到底是锋芒过露,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倒显得夸夸其谈了,不如压一压。” 吴忧视线落在此时已经拆开糊名的封卷上,见上面写着的一行小字里,其中两个字格外显眼:罗恒。 吴忧心下一跳,状似无意一般开口说道:“陛下登基不过八年,内平叛乱,外震异族,正是要大展拳脚之事,此子锋芒毕露,是好事呀,假以时日,他必能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 建业帝又看了眼糊名处的考生信息,道:“罗恒,年二十,年少志高,无怪乎此。” “陛下,罗恒这名字老奴听着耳熟,可是出身琉省的罗相公?”吴忧故作不知的问道。 建业帝看了一眼,好奇问道:“你竟然识得他不成?” 吴忧心下嘀咕着,这当爹的也真是不在乎儿子,道:“陛下,罗恒公子似乎是魏岚大人的嫡传弟子,且他先前还救过三殿下呢,老奴与他见过一次。” 建业帝恍惚间想起,似乎是有个进京的举子,机缘巧合救了三儿子,他虽不太在意这个三儿子,但心下对长生多了一分喜爱,便道:“原来还有这么一道因由在,素昧平生的人都能尽力相救,可见这孩子是个仁善的。” 建业帝又看了一眼那一栏考生信息,轻声念道:“祖父罗意,父罗伯诚。” 建业帝又轻轻的念了两遍,一旁吴忧听得心惊胆战,许久之后,建业帝方才放下那份答卷,朝着吴忧道:“传罗恒觐见。” 第64章 传胪 罗恒先前听闻,殿试定下名次前,若有觉得犹豫的,可能会被传唤至君前问答,但他没想道自己竟然有此殊荣。 长生心下不免有些暗喜,既然能因为犹豫不决被传唤,自己的名次应当不低。 皇帝只是随意的说了一句传唤,但实际操作却没有那么简单,长生一路上听着内侍们絮叨宫里的规矩,恨不得将千百条的规矩,在短短的一段路里全都灌进他的脑子里。 长生之前倒是学了一些面君礼仪,但到底不如现在这般详细,长生没有什么“不平等不平衡”的“穿越者”心思,阶级何处都存在,只是古代阶级间距离更为明显尖锐而已。 长生拜见皇帝时,只当自己进了寺庙,正在朝着自己的救星跪拜,因而态度十分虔诚。 “起来回话。” 长生听着建业帝声如洪钟,整个人看起来气势十足,他站起身来,事先受过训导,不能直视君王,他视线微微下移,只能看见对方蓄着胡须的下巴,以及绣满了暗纹的月白色常服。 “抬起头来。”建业帝说道。 长生听着这话,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好像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照做,只见到一张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脸庞,男子双眼深邃,面容英俊,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中年,浑身带着一股子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长生猜着这约莫就是帝王之气了,眼前这人的气势,比起他从前影视剧里看过的那些假帝王,更加摄人。 建业帝却对着长生那张面容俊秀的脸,盯视了许久,似在细细比较,最终心底道了一句果然。 “你年纪轻轻,见解倒是不少。”建业帝笑着说道。 长生见皇帝面容和善,心下微微一松,忙道:“都是学生一点愚见,令陛下见笑了。” “无妨,你是个有想法的人。”建业帝顿了顿,问道:“但论黄河治理之策,其他尚且有迹可循,这植树固土,如何说?” 长生忙道:“学生喜植花木,因而察觉到植物根系有固土之效,同一个区域,未覆盖植株的泥土比覆盖植株的泥土要松软的多。学生以为,黄河泛滥根由在于泥沙入河,导致黄河水位上升,两岸堤坝松软。植树固土,本意是为了防止两岸沙坝塌陷,深挖河道,广筑高坝,多举并行,这般才能防止雨水泛滥之季黄河冲垮两岸,使沿线民众受灾。” 建业帝听了点点头,又道:“你接着说说‘官印□□’。” 这个朝代已经有了“□□”这个词,只是此时这个概念的含义更接近清单或收据,并不具备官方效力。 长生提出这两个概念时,心下其实也觉得有些忐忑,但见建业帝这个样子,似乎是有些心动了,长生心一横,便道:“官府早就按照商品目类,定下不同比例的税额,但是因为没有切实可行的依仗,商人偷税漏税很是方便,因而商税征收才会十分艰难。” “商人可以藏匿或者修改账本,但却无法更改□□,□□由官府发出,商户领取,然后交由购买人,□□上面标注商品货值、货品种类,除了可以让官府摸清商户交易额,也可以作为买卖凭证。□□按本发放,官府免费发放,按月或者季度,根据□□向商家催缴税款。” 建业帝道:“那你如何确认,商家愿意使用□□?” “陛下,这就需要其他方面的配合。买卖自由,商家自然是不愿意使用□□,但若是买家见不到□□,就不愿意买他家的货物呢?” 建业帝微微蹙眉,道:“凭你策论中所说,官府以货物□□来评判买卖纠纷,这点理由远远不够。” 长生答道:“这点理由自然是不够的,答卷长度有限,学生便精简了一些理由,对于商家而言,一两银子征税一钱,若是对于百姓来说,拿一两银子的□□,能在官府退税十文钱,您觉得,百姓购买货物时,会不会逼迫着商家出具□□?如此一来,商户间争相竞逐,□□便能推广开来。” 建业帝很快便回过味来,又道:“可这样一来,商户成本增加,便会对货物提价,到头来恐怕会弄得民不聊生。” “陛下,商人逐利,精明无比,若是货品提价夸张,到头来销量减少,一样影响商人的利润。陛下只需把控好米粮、食盐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出不了大乱子。”长生觉得市场自有其调节性,就连曾经被现代人迷信的房价直升不降,在末世到来前那几年,竟然开始连年下跌。 长生心中知晓,若真的按照他的建议严格实行,那么大邺皇朝可能会迎来一次经济危机,但只要安然度过,商税就会进入一个健康的征收环境。 “这样庞杂的工作,若真要做起来,怕也不容易。”建业帝说道,但他心中知晓,若真的能够推行开来,绝对是一笔惊人的财富。 长生忙道:“税务繁杂,陛下可将税务官从各级官府中独立出来,招收专人负责此事,征缴的税务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上缴国库,另一部分划拨地方自用,如此一来,便不愁地方行事不积极。” 建业帝叹了口气,道:“你要知道,商税难以征收,面对的最大阻力是什么。” 长生心下一跳,历来改革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上层阶级,商税将会触及大商户的利益,大商户背后站着的往往是达官贵人,因而最大的阻力,就是来自皇朝的统治阶级。 “陛下,遥想商周时期,诸侯皆蓄私兵,可与天子抗衡,前朝地方藩王虽不能蓄府兵,但依旧可享一地供奉,而今朝,又是何种景象?” 大邺建朝并无异姓王,对待皇族也只是供养,封王封爵也只有俸禄并无封地。 长生这番话说的十分大胆,他有些忐忑的看着建业帝,见皇帝没有生气,又接着道:“陛下才是这天下唯一能呼风唤雨之人,其他人,不过是顺势躲避在陛下屋檐下的雨燕而已,纵有意见,也翻不了天去。” 长生觉着自己有做马屁精的天赋,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自己像个佞臣,但他如今已经招了别人的眼,还不如索性多露一些锋芒,若是一直韬光养晦,还不知哪一日就被人悄无声息的害了,不若轰轰烈烈搞一番大事情。 建业帝听了却有些意动,如今国库空虚,他心中又有别的念头,良久之后方才道:“若真要推行,还需时日。” “殿试时间有限,学生并未有机会将此策写全,学生心中有许多想法,若陛下恩准,学生想写一份内容详尽的策论书。” 建业帝看着长生,眼前俊秀青年双眼亮晶晶,望着这双与故人如出一辙的眼睛,建业帝心下一软,道:“朕给你三年时间,你可能补全此计?” 长生赶忙跪下,道:“学生定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长生心底一松,在落后的古代,想要推行一套完整的税制,哪怕有建业帝的支持,依旧会面临巨大的阻碍,但于他个人而言,至少这三年时间里,他都已经躺在建业帝的羽翼之下。 长生本以为建业帝还要继续问那道有关异族的策论,他本准备了一肚子的对外贸易经,但建业帝却像是突然乏了一般,命人送了长生出宫。 等到长生出宫之后,建业帝从一旁的架子上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刻满雕花的匣子来,自匣子中取出一份陈旧的文卷,手指颤抖着,细细的摩挲着那一卷纸。 许久之后,建业帝低声笑了起来,轻声如呢喃:“君当如竹,风过不折,哪怕生长于乡野之间,你罗家后人依旧长成了如斯模样,简直与你当年一模一样,不枉费当年我帮了一场。” 长生自是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但回想起建业帝满意的神情,他只觉得自己的一甲名次似乎稳了。 第二日一早,长生早早就起来了,由罗念护送着到了宫门外。 宫门外此时聚集了一堆贡士,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忐忑又期待的神情,并未在宫门外等多久,便有宫人前来接引众人进了一处宫殿,在那里换了统一的深蓝色进士服,又配上专门的进士巾,另有专门的宫人为一些不讲究的贡士整理仪容。 长生等十人被唤了出来,站在了队伍的最前面,此时所有贡士全都站在太极殿外广场上,忐忑不安的等着里面传来消息。 广场两边站着兵卒,个个神色都十分肃穆。 一甲三人由皇帝亲自宣布,其他人由二甲第一名传胪来宣读。 “建业八年甲午科殿试殿试一甲第一名罗恒。” 长生听着这话,犹如在梦中一般,还是旁边人推了他一把,方才清醒过来。 皇帝念了一遍,接着由传令内侍高声念了三遍。 长生从一堆人中出列,由礼部的官员为他戴上状元簪花,普通进士簪翠叶绒花,其上有铜牌,鈒“恩荣宴”三字。 长生是状元,状元所簪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雕银饰金,看上去华贵非常。 长生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台脚踏上御道。 寒窗苦读,一朝功成,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喜悦,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御道,皇帝专用之道,每年的传胪大典上,一甲三人有一次走御道的机会,这也是无数读书人毕生追求的荣耀。 礼部官员将他引到御道左边的位置,长生受到提点后,叩拜谢恩。 “学生罗恒,谢主隆恩。” 第65章 荣恩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便是长生今日这般。 满朝重臣在列,全都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眉目舒朗,长身玉立,整个人站在那里,如同一株挺直的翠竹。 站在重臣群中的安国公,原本只有一分好奇,听得状元郎跟自己同姓之后,又多了两分期待,待看清楚那新科状元的脸庞,顿时面色一白。 白发苍苍的帝师大人,看着这个十分眼熟的新科状元,激动的连胡须都颤抖起来,嘴中两个字不住的嘟囔着:凤卿。 魏决看着身旁左右老臣脸上神情都有些恍惚,奇怪的问道:“新科状元可是有何不妥?” 他身边的户部尚书神色诧异,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道:“也对,你是十年前才调职入京,未曾见过那位罗探花。” 魏决更是诧异,罗恒是他儿子的弟子,是他的徒孙,又差点成了他的孙女婿,因而他对长生还有几分香火情,便问道:“那位罗探花跟今日的小罗状元有什么关联?” “像,面容像,神态也像,只欠了三分贵气。”老大人只觉得自己犹如身在梦中,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再次见到这张脸。 “那位罗探花是哪一年的探花,怎么未曾听过他的名声?”魏决更是好奇。 魏决在先帝继位前,站错了队伍,先帝登基之后被贬到偏远地区做官,耗费了数十年方才爬到今日这位置,因着从前曾经与京中脱节,许多事知之不详,一时竟没想起来是哪位探花郎。 “那是归元初年的探花,而后……”老大人看了一眼上座的皇帝,突然噤了声。 随着老大人讳莫如深的神色,魏决忽然想起从前京中影影绰绰的流言,想到那个人,他的神色也不好了起来。 与魏决相反的,朝臣中站着的魏岚神情中满是自豪,听着旁边同僚们的恭喜声,心底比自己考上状元那天还要高兴,但他面上却还要装作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不住的跟同僚们道:“侥幸而已,本以为这弟子能考中二甲便好,未曾想竟然获此殊荣。” 旁边一个中年御史恭维道:“魏大人,你们魏家师徒二人都是状元,当真是一段佳话呀。” “这小子还算争气。”魏岚摸着自己的胡须,心下又觉得有些可惜,若小女儿还活着,如今便是双喜临门。 一甲三人此时已经公布,分别是罗恒、陈徽、徐帷。 这两人一个出身世家,一个出身京中豪门。陈徽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此时满脸激动。徐帷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探花历来都默认是一甲中最好看的一个,但若论相貌,却逊了长生一筹。 几个老臣对视一眼,心下暗道,这一甲三人仅凭外貌论,探花应当是罗恒才对,但陛下却将状元点给了罗恒,罗恒又偏偏长了一张与那人相似的脸,又同为罗姓,多半与那故人满是渊源。 但即便这般,罗恒却没有被皇帝厌弃,可见罗恒才华横溢,惹得陛下连先帝的忌讳都不顾了。 当下就有老臣心下蠢蠢欲动,看这新科状元年纪不大,家中应当未曾娶亲,若是结亲交好,应当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长生站在殿内,静静的听着殿外二甲传胪高声念进士名单,待在二甲名单中听到了魏思谦的名字,顿时放下心来,一同放心的还有百官群中的魏岚。 皇帝当场给一甲三人授官,长生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 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起点看似不高,但翰林院最是清贵,历来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算是直接进了中央干部储备局。 待进士名单宣读完毕,皇帝又勉励了一番,接着有宫人引了一甲三人去一处偏殿换衣服,为了与普通进士区分开来,一甲三人又另外弄了一套衣服。 服侍长生换衣服的是个小太监,看起来眉清目秀,长生问道:“小公公如何称呼?” 那小太监一愣,没想到长生竟然会主动跟他说话,忙道:“奴婢名唤刘静。” 长生点了点头,道:“劳烦了。” 刘静只是临时被抽派过来的小太监,给一甲三人换衣服算是一件喜事,内侍们好一番争夺才抢来这件差事,原定帮长生换衣服的小太监是吴忧的干儿子,但这干儿子不小心吃坏了肚子,干儿子不愿意将此事便宜了旁人,这才随意指派了刘静顶上。 长生看他不过十四五岁,在现代还是上初中的年纪,心下有些怜惜,换好衣服之后,便偷偷递了个荷包给那小太监。 刘静接了荷包,摸着里面的东西,只觉得分量不轻,心下一喜,不住道谢。 长生朝他笑了笑,便跟其他人一起出了这处偏殿。 换好衣服之后,便是今天的重头戏:御街夸官。 这是一场与民同乐的游街仪式,长生三人打马走在最前面,一路护送金榜从宫门走向贡院发榜处,长生临出发前还有些担心,以为会如同戏文里那般逼他带着大红花,没想到红花系在了马脖子上,长生心下暗道逃过一劫。 长生战战兢兢的被人扶着上了马背,生怕一不小心被马给撂了下去,牵马的军士听他说不会骑马,倒是笑得憨厚,道:“状元爷不必担心,这都是温顺的母马,有小人看着,绝对不会出现惊马之事。” 长生听了心底一松,接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徐帷笑着说道:“罗兄,莫慌,我马术很好,就算惊了马,我也能立马过来救你。” 徐帷说完,催促着自己的马转了一圈,接着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道:“这马像没吃饱饭似的。” 长生见他那架势,不似在嘲笑自己,便笑着道:“那我可就指着你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贡院行去,途中特意绕路,经过闹市转了一圈。 朱雀街上,两边已经聚集了看热闹的百姓,若非有军士维持秩序,只怕连路都要挤塌陷。 忽地一朵鲜花从上洒下,直直的落在长生头顶,长生只觉得冠帽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伸手一见,是一朵浅红色的小花,他抬头往上看去,只见路旁酒楼二楼窗户处,一个拿团扇半遮面容的女子,长生只见到她一双含笑的眼睛。 这一下子,却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街边路人女子,纷纷拿花朵或者瓜果之类往他身上砸。 “昔日潘安出行,掷果盈车,今日盛景,足可见罗兄才貌不输潘安。”榜眼陈徽笑着说道,眼神中带着羡慕。 长生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见一旁徐帷身上也落了不少鲜花,唯独陈徽身上只有寥寥几朵,显得有些寒碜,又见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便问道:“陈兄可成亲了?” 陈徽道:“莫说娶妻,连孩子都有三个了。” 长生带着羡慕的神色道:“陈兄如今功名在身,娇妻幼子又在家中期盼着,顶顶要紧的几样大事全都完成了,真是人生赢家。” 陈徽被他夸了一顿,忙道:“你如今高中状元,想必成亲亦不远矣,何必羡慕我呢。” 长生见陈徽腰间挂着一个做工粗糙的荷包,便问道:“陈兄腰间的荷包,想必是家里女儿绣的吧?儿女懂事,未来可期,陈兄福泽深厚,如何能不让人羡慕。” 徐帷也凑了上来,道:“家中有人知冷知热,陈兄好福气。” 陈徽被两人这般说了一通,又想到此时应当在家中殷殷期盼的妻女,原本有些失落的心情一扫而空,心下安慰自己:何必羡慕两个光棍呢。 长生忽然听到一道劲风声,条件反射一般歪了歪头,就见一个杏子直直的砸到一旁,落在街道边看热闹的一个小少年身上。 那小少年一身锦衣,眉间一点红痣,被这一下砸住,捂着胳膊,立时就叫了起来,跳着问道:“谁砸了小爷!” 少年怒气冲冲的抬头看,只见对面二楼窗户处,一个十三四岁的漂亮小姑娘,正满脸惊慌失措的望着他。 小少年顿时一哑,朝着二楼不高兴喊道:“下回注意点。” 那果子原本是要砸长生的,长生躲了才落到小少年头上,长生满是歉意的朝他拱了拱手。 小少年摆了摆手,顿时觉得这热闹没什么好看的,便转身没入人群中。 一路吹吹打打去了贡院,等到长生回了罗家时,已经是下午过半了,高中状元的喜报早就送回了罗家,罗家人全都喜气洋洋,大陈氏更是喜得一连点了数道香,并说着改日一定要去庙里还愿。 长生在家中休息了片刻,又再度启程去东苑参加荣恩宴。 天色稍稍暗下时,东苑里便点起满园灯火。 每次荣恩宴都十分热闹,今次又较往年格外热闹,原本许多不怎么参加荣恩宴的老臣,此次全都来了,皇帝仅仅露面喝了杯酒就离开,这些老臣大多留了下来,拉着一甲三人不放。 “罗状元,听闻你尚未成亲,家中可为你定了婚事?”萧阁老笑着问长生。 长生此时被灌了好几杯酒,意识有些模糊,想也不想的说道:“先前定了亲事,女方不久前不幸去了,家里想着我的亲事略缓一缓,因而尚且不急。” 见长生这意思,似乎要为过世的未婚妻守上一年,便有人感叹道:“罗状元倒是痴情。” 只这人刚说完,旁边便传来一道男声,冷冷开口说道:“十天前还见状元爷与秦侍郎家的大姑娘私会,如今怎么好意思摆出这么一副痴心人的模样,莫不是状元爷记性格外差吗?” 长生顿时酒醒了。 第66章 定下 长生回头看向说话之人,这人容貌虽上佳,但偏偏一脸浪荡之象,并未显得落拓潇洒,反而给人一种猥琐之感,特别是他说话的时候。 长生有些莫名,喝了酒后记性都有些模糊,只觉得这人似乎在哪见过,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他心底不将茶馆那次当做私会,因而理直气壮说道:“兄台还请不要随意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我们没有私会。” “那日茶馆里孤男寡女,难不成还能有什么要事?”顾佑不屑的问道。 长生晃了下脑袋,道:“确实是有要事,只是不方便说。” 一旁魏岚和魏思谦的脸色都很难看,算算日子,那时魏思诺才过世没几天,长生就跟秦小姐搅到一起。两人都觉得颇不舒服。 顾佑嗤笑一声,他一心想将私会的名头落实下来,道:“我亲眼所见,那日罗状元与秦大小姐在茶馆密会,不只是我,就连飞虎卫的陆荀陆千户,也一起亲眼所见。” 众人赶忙转头看向坐在席面上的方淮,方淮俊脸上带着微微的疑惑,放下酒杯,问道:“今日大喜,为何要继续纠结此事?左不过一桩风流韵事罢了。” 他这般说,人群中的秦清源却不能忍了,朝中可只有他一位姓秦的侍郎,只能抢着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盖,当下朝着方淮道:“此事事关小女名节,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帮个小忙,命陆千户过来一叙。” 秦清源心中算盘打得很响,大女儿秦昕然名声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如今也许不了什么好人家了,不管此事真假,都应了下来,这罗恒虽然出生寒微,但背后有魏家支应着,他这个未来岳丈再稍加帮衬,也算一门好亲。 秦昕然坏了名声,连累了一家子的姐妹,虽不是秦昕然的错,但秦清源依旧对这个女儿恨得牙痒痒,如今能够甩出去这个包袱,不管结果什么样,他都认了。 “顾佑,你话既然说出口,若不是事实,那便是诬陷。”方淮提醒了一句。 “大人,我说的句句都是实情。”顾佑一脸笃定,顾佑是二皇子嫡亲的表弟,他今日是代表二皇子参宴,因先前舞弊之事,害得二皇子一派损兵折将,他就莫名的看长生不爽,本还想将这事压一压再爆出来,但他一看今晚的情形,只觉得现在就是最佳时机。 出了这档子事,众人酒也不太能喝下去,几人在园子里找了个宽敞所在,静静的等着陆荀到来。 陆荀进东苑时,人还是懵的,飞虎卫的人路上并未说是什么事,因而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十万火急之事,待见到顾佑和长生之后,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方淮眼神锐利,逼视着自己的下属,问道:“陆荀,本官且问你,十天前你与顾佑一同在茶馆品茶,见到了罗状元与秦府大小姐私会,可是实情?” “卑职亲眼所见,秦大小姐与罗状元一前一后的出了茶室同一个雅间。”陆荀说道。 方淮挑了挑眉,忽然又问道:“你如何识得秦家大小姐?” 陆荀看向顾佑。 方淮的目光又看向顾佑,问道:“人家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又如何识得?” 顾佑视线游移,满脸心虚之色,在方淮逼问之下,方才说道:“我派了人跟在秦小姐的车马后面,见她入了秦侍郎府里……” 方淮也知道顾佑好色的毛病,当下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长生,问道:“此事罗状元可还有话说?” “当日我确实见了秦小姐,但是有要事相商,并非他们二位说的私会。”长生解释道。 魏岚尚未开口,魏思谦却不高兴了,当下问道:“你与秦姑娘到底有什么要事要说!” 长生摇了摇头,看向在场诸人,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事后我会慢慢跟老师和师兄解释。” 顾佑冷笑一声,道:“私会难道还能解释出花来?” 此事闹出来,终究是一桩丑闻,在场若说高兴,除了顾佑二人,那就只有秦清源了,他满脸压制不住的意思,道:“诸位,因为此事,小女名节已毁,如今除了嫁与罗状元,怕只有一死而已了。” 实际此事之前,秦昕然因为曾经被拐的事情,在官宦人家圈子里已经没了半分名声可言,如今秦清源倒是寻到了机会赖上长生。 魏岚黑着一张脸,瞪了长生一眼,问道:“小兔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事到如今,长生亦别无他法,若再狡辩,只怕日后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之人,便道:“学生无话可说,既因此事坏了秦姑娘的名声,学生定会负责到底。” 秦清源心底一松,顾佑听了恨不得当场放鞭炮,让罗恒娶了这个名声尽毁的女子,又与魏岚生了嫌隙,这罗恒哪怕中了状元,岳家无甚助力,如此日后前程便有限了,他如何能不高兴。 原本一场欢欢喜喜的荣恩宴,伴随着这个丑闻落下了帷幕,魏岚父子离席时,脸色俱是如出一辙的阴沉。 长生跟着魏岚父子回了魏府,入了书房之后,魏岚方道:“如今这里没了外人,若有苦衷,直说便是。” 魏思诺的事,长生不止一次的猜想过,他不敢将自己心中的猜想告知魏岚,因为这份猜测实在太过惊悚,自己毕竟是一个外人,怕因此事与魏岚之间产生嫌隙,影响师徒情分,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 待听完长生的话,魏岚倒吸一口凉气,踉跄两步,才被长生扶着坐到了椅子上。 魏思谦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长生,道:“德固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你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 长生低下头,道:“我那日亲眼见着二小姐病情好转,我并不觉得她是回光返照,且若真是正常病逝,为何要迁怒那么多下人,她院中所有的人,要么被发卖,要么被送回大成府,且当日我只是想见她最后一面,魏大小姐和夫人,表现太过奇怪。” 当日魏思谦是陪着长生的,他细细回想起母亲和大妹妹的表现,他也觉得有些怪异。 “死人保持仪态整洁即可,为何还要给她上妆,难道真的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吗?”长生将自己的猜测一一说明。 魏岚坐在那里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沉默许久方才开口道:“大成府的下人,我会派人秘密送过来,若真如你所说,若真如你所说……” 魏岚有些说不下去了。 长生见他这般也十分不忍,赶忙道:“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秦小姐与二小姐感情深厚,跟我有相同的顾虑,因而当日才会约我商量此事。” 魏岚摆了摆手,道:“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从前被拐之事她也是受害人,日后你也不要因此事而低看她,你要好好待她。” 长生忙道:“老师忘了吗?那次被拐,学生也是当事人。” 魏岚被刺激得脑子都有些不清醒,这才想起秦昕然被拐那次,就是长孙被拐的那次,“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长生离了魏府时,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魏家的下人早就准备好了马车,护送长生回了罗家。 长生对大陈氏隐瞒了魏思诺遇害内情,只告诉大陈氏秦家姑娘因他坏了名声,虽然这桩婚事并不光彩,大陈氏却并没有因此嫌弃秦家,又知道不必忌讳魏家了,没过几日便去了秦家提亲。 秦家也并未拿娇,当场就应下了这门婚事,两家这就算定下了婚事。 先前秦家对秦昕然期望甚高,只觉得她天人之姿,定然能入宫陪王伴驾,因而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既然入宫无望,还拖累了下面的弟弟妹妹,就嫌弃秦昕然年纪大了,想要早日甩掉这个包袱,恨不得年内就成亲。 但长生还是觉得太早了,想要再缓两年,等秦昕然十八之后方才成亲,但最终还是依了秦家,毕竟拉扯起来,伤的是秦昕然的颜面,长生心底只想着过两年再圆房。 “你日后就在这间屋子,这些,这些,这些,下衙之前全部整理完毕。”王学士甩下这句话之后,便将长生一个人留在一间偌大的屋子里。 长生看着王学士指示的那三堆文书,心底叹了一口气,新人下马威,果然到了古代也不能避免。 长生本以为入了翰林院,起码有个人给他介绍各处职能,未曾想被分配到了王学士收下之后,直接就开始干活了。 长生认命的跟人借了打扫的物事,花了一个时辰方才将这个不满灰尘的房间打扫干净,他这才有功夫看这三堆文书。 他随手拿起一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只见这是一本上报江南收成的文书,只不过是三年前的材料。 翰林院设在宫内,没有自己的食堂,饭食统一由御膳房送过来,只是御膳房路途较远,等送过来的时候,饭菜仅仅温热而已。 一荤一素,跟殿试时吃的差不多,青菜甚至煮老了,荤菜又太淡了,其他官员有嫌弃饭食不好,每日家中奴仆送饭,但长生是经历过末世的人,对于食物都会格外珍惜,没有半分嫌弃,将这饭食吃得一干二净。 长生忙了一天终于在下衙前将三堆文书整理成十傫来,王学士过来检查,见他分了这么多,还有些诧异,而后见他是按照文书内容分类,又依照时间顺序从下到上,心中多了几分满意。 长生在古代第一天上班,见上司满意了,心底也很高兴,只第二天来,看到比昨天多一倍的文书时,心情就不那么美妙了。 第67章 王学士 初初入职的新科进士,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长生举家都搬往京城,这探亲假就无甚意义了,长生想着不如先好好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因而并未休假。 他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文书,也没有抱怨,转而便埋头工作起来,昨日尚且不觉得如何,今日长生却发现了一点不寻常之处。 他将各省上报的文书,按照地区类别汇编起来,最后形成数张十分清晰的地区介绍。 中午午膳的时候,徐帷带着饭食过来串门子,见长生列的细表,啧啧两声,道:“你白费这许多功夫作甚?” 长生道:“我想看看各地的不同。” 徐帷面上满是不以为然,他虽然品级比长生低半级,但做的工作却相差无几,见长生这般用心,便道:“你便是做了出来,怕也得不了上峰赏识,何必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长生摇了摇头,道:“上峰赏识更好,不赏识也无甚所谓,我每做完一张表,心里对一地便多了几分了解,增长见识,心里也高兴。” 待下衙的时候,王学士过来看见那一张张的总结,长生本以为对方会就算不会夸两句,也会和缓神色,未曾想王学士依旧板着一张脸,道:“你既然有心,为何不增加更多细节,看了这么多文书,你可得出什么结论?比如琛省,你只道它以粟米为主食,可探究了其中因由?” 长生被他这么一说,皱了皱眉,道:“下官倒未曾想这么多” 王学士也不跟他辩驳,指了屋内后排的书架,道:“你若真想多学点,将那些全都整理了,凡事寻根究底,总能有所得。” “下官尽力而为。”长生说道,这一屋子的文书,全是各省上报的普通材料,因都是惯例材料,无任何紧急情况,上报朝廷也是例行上报,六部的人没有耐心细细看,因而全都送到翰林院,翰林院的人也有旁的事要忙,便全都将整理工作推给了入职的新人。 等到第二日中午,徐帷再次来到长生的屋子时,发现长生在溯源整理数年前的档案,挑了挑眉,道:“你费这个力气做什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文书,放在那里也是喂老鼠的。” 长生从一堆落满灰尘的文书里抬起头来,问道:“慕斋,你知道琛省百姓食用的粮食是什么吗?” 徐帷,字慕斋。 先帝喜好美玉,在位期间,几乎改了所有省份的名字,全都以“玉”字旁的字为省名字,譬如琉省、瑜省,就连京城,亦有别称:璟城。 只是这个称呼为今上不喜,因而甚少有人提起。 徐帷见长生这般问,想也不想的说道:“这有何难,自然是大米。” 长生摇头道:“是粟米。” 徐帷挑了挑眉,一脸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感慨道:“粟米口感粗粝,吃了一口就不愿意吃第二口,琛省的百姓日子真苦。” “慕斋,何不食肉糜?琛省气候干燥缺水,因而只能种植粟米。”长生细细解释,又问道:“你可知粟米亩产多少?” 徐帷不以为意的说道:“那种偏远之地,我这辈子怕是都去不了,粟米亩产多少,我又何必关心。” 长生继续道:“粟米亩产一石半,二亩田地方才得三石粟米,粟米价高时,三石才能卖三百文钱,寻常人家中产业也不过两三亩薄田,三百文钱,就是一户人家一年到头的收成。而一个成年男子,一顿至少食用一两粮食,一年便需要至少一石粮食。” 徐帷忽然沉默下来了,先前没有这般直观的数字,如今这数字扑面而来,一户农家伺候田地,一年到头也不过得三百文钱,还不够他随手打发小厮的。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长生叹道。 许久后,徐帷方才道:“若是能有亩产千斤的作物,大抵天下的百姓都不用挨饿了。我原本想着,在翰林院里待上一年半载,便调往六部,如此也算有所作为,如今倒想着,去地方上看一看。” 初入官场的人,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后续才慢慢因为种种方才忘却初心。长生听着亩产千斤,心下一动,这里如今尚且没有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日后若是有条件,可以命人出海看看能不能带回种子来。 待到下衙时,王学士再来,就见长生的屋里,还多了一个人,看了眼埋头整理的徐帷,倒没有多话,只依旧摆着一张臭脸,待检查完长生今日成果后,点点头便离开了。 等王学士离开后,徐帷方才长呼一口气,道:“传言王学士为人严苛,不苟言笑,我的上峰可从来不管我做什么,他竟然还日日检查你的工作,刚刚你瞧见没?他那张脸冷的跟从冰窟里拿出来的一般,果然是王阎罗。” 长生倒是头一回听闻王大人有这个绰号。 又过了五天,长生将一屋子积了灰的文书全都整理了出来,王学士便将他整理好的材料全都收了过去。 徐帷再过来,见长生这里连份底子都没留就被王学士收了去,顿时捶胸顿足,急道:“你怎么这般就给他了?” 长生诧异,道:“这本就是他吩咐的任务,且我也是在他的指点下,才摸到了放下,纵然我多做了些,他要看成果,拿去也是理所应当。” “辛辛苦苦弄出来,若是让他拿去献媚上官,你岂不是白费功夫?”徐帷想的很深,长生做出来的东西,他觉得很有价值,因而怕长生被王学士抢了功。 长生却不像他想的那么多,直接反问道:“留在我手里,无人看到不也是白费功夫吗,若是能让更多人看到,并能发挥它的作用,岂不是更好?” 也不知是不是被长生的圣父光芒照瞎了眼,徐帷竟然哑口无言。 长生不是傻子,心中自然也有别的猜测,只大陈氏千叮万嘱,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在外都不要表现出来,务必喜怒不形于色,为官者名声为重,一个好名声的经营需要时时刻刻的小心注意。 五月进入中旬之后,京城便开始连绵阴雨,朝堂上的气氛也跟着凝滞起来,王学士又分派了许多工作给长生,多半是一些校对之类的事情,尚未接触到核心政务,但长生却并不着急,毕竟每个初入官场的人,都是从边缘慢慢熬过来的。 王学士带着一身湿气进了屋子,直接吩咐道:“德固,你收拾一下,随我去面圣。” 长生心下一紧,整理仪容完毕,便拿了雨伞跟在王学士身后,在两个小黄门的接引下,步履匆匆的朝着太极殿走去。 抵达太极殿时,正巧遇到一堆官员出来,王学士往旁边略站了站,朝着为首的两人恭敬道:“国公爷,顾大人。” 长生也跟着行礼。 为首之人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见到王学士身后的长生,眼神一暗,一旁的内阁次辅顾宴笑着问道:“王大人身后,可是罗修撰?” “回顾大人的话,下官罗恒。”长生赶忙回话。 顾宴朝着安国公,指着罗恒道:“后生可畏,日后定然大有作为,不枉费你我今日这般看重。” 顾宴明明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偏偏长生听他说完,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 安国公也跟着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也该服老了。” 顾宴点点头,朝着王学士道:“陛下此时刚好空下来了,我等也不跟王大人闲聊了,免得陛下久等。” 待这群人进了雨中之后,王学士方才开口,看向长生,道:“你进去之后,少说多听。” 太极殿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两人进去时,建业帝正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装订好的册子,细细的看着。 两人请安之后,建业帝放下手里的册子,递给吴忧,吴忧恭敬的将册子送到二人面前。 “这册子,倒还算有几分用处。”建业帝淡淡说道。 王学士直接将册子递给长生,长生一看,这是他整理的那些东西,被王学士编撰成册了。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职责所在。”王学士说道。 “德固可知陵南?”建业帝忽然问道。 “陵南府是瑕省首府,下辖十二个州县,全府常住人口二十三万人,八万户,乃黄河沿线第一大城。”长生顿了顿,想到这些天整理出来的信息,接着道:“陵南府,亦是黄河决口多发之地。” “王卿先前说这份册子是你编撰的,朕本不太相信,如今看你侃侃而谈,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建业帝淡淡说道。 长生诧异的看了一眼王学士,王学士依旧耷拉着眼,一副十分难相处的模样,长生没想到自己这个上峰并未吞了他的功劳,暗道这也是个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这册子全都是根据前人上报文书汇总而成,此事全为王学士主导,微臣只是从旁协助,且徐编修也帮了不少忙,臣不敢居功。”长生说道。 建业帝摆了摆手,道:“你先前治理黄河的策论写得极好,如今有个机会,你可愿意把握?” 长生心下一跳,面上带着三分无措,微微直了身子,朝着建业帝道:“微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建业帝轻描淡写的道:“安国公与顾宴,往日里惯是争锋相对的,今日竟然联名推荐你为陵南府同知。” 同知,正五品,在一府地位仅次于知府,也就相当于现代的省会城市市长,往常来说,一个同知的职位无法引起朝廷这些大佬的关注。 但如今情况不同,黄河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谁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苏醒,陵南府同知向来专司水务,前任同知已经辞官,如今这个火坑,朝野上下竟然没人愿意跳了。 建业帝盯着长生,问道:“你可愿意?” 长生心下思虑万千,正不知如何回答,王学士抢先开口道:“陛下看重德固,原是他的福分,只是他年纪年纪尚轻,往日里做事便有些毛躁,陵南府同知责任重大,恐怕德固不能担此重任。” 王学士虽说了一通贬低的话,但长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王学士这番话,明知可能会惹得皇帝不悦,但他依旧说了,长生心下一暖,看王学士那张后妈脸也觉得亲切了几分。 “王卿,任职与否,这是德固的事情。”建业帝提醒道。 王学士连忙道:“臣逾越了,还请陛下恕罪。” 建业帝摆了摆手,道:“你也是一片爱护之心。” “臣惶恐。”王学士说道。 建业帝满脸忧虑,道:“照如今的情形,黄河怕是不稳,沿岸千万百姓,怕是危矣。” “德固如今尚未娶妻,听闻婚期定在八月初三,你若不愿,朕也不勉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朝野上下,竟无一人愿担此重任,倒是苦了两岸百姓。” 话已至此,长生如何能拒绝,若是拒绝了,他便给人留下了一个拈轻怕重的印象,日后仕途有限,历来危险与机遇并存,此事虽然凶险,但也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若是成了,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不成,长生觉得自己也有法子活下来。 建业帝一直说着千万百姓,长生胸中也不禁升起豪情万丈来,他若是一直独善其身,不能为百姓做点实事,岂不是给穿越者丢脸? 长生跪下,一揖到底,郑重说道:“臣罗恒,愿往陵南,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68章 亲事 王学士用力的戳了一下长生的额头,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怎么如此蠢钝?” 长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为陛下分忧,不是臣子的本分吗?” 王学士冷笑一声,“本分,你这样蠢的,也就知道本分了!” 想到之前在太极殿里,王学士还替他拦了拦,长生心下感激,便道:“我知道大人的好意,只是当时的情形,也由不得我拒绝。” “我自然知道你拒绝不了,但你也不该这般容易就接了下来。”王学士不高兴的说道。 长生有些疑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便道:“还请大人明示。” 王学士见长生依旧满头雾水,用力的一跺脚,道:“我明示不了,看到你就来气,蠢材!” 待长生回了家中,将此事从头到尾告知大陈氏,大陈氏脸色一白,问道:“陵南府?陛下当真要你去陵南督查水务?” 长生点了点头。 大陈氏神色灰败,道:“那人认出你了,否则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的,怎么会举荐你呢。怪我,怪我,不该心存侥幸,你与……与他太像了,我们改名也无用,那人定然认出来了……” 长生道:“孙儿若去了陵南,祖母和婶婶妹妹们可如何是好?” 长生心下满是担忧,他事先不知自己已经暴露,因而才敢应下这桩差事,如今这种情况,他生怕自己离开京城之后,家人会面临危险,只是陵南亦十分危险,也不好拖家带口,一时之间竟没了两全之法。 “明日我向陛下告罪,我不去陵南了。”长生说道。 原本沉默不知想着什么的大陈氏,突然用力的打了他一下,疾言厉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是你反悔就行的!” 大陈氏年纪大了,她用尽全力打了一下,长生却觉得不痛不痒。 “可我放心不下你们。”长生说道。 大陈氏望着长生眼中真切的担忧,越过他,好似看见了当日那个青年,一样对着他们说同样的话,大陈氏咬了咬牙,道:“那人还不至于这般下作,他既对付了你,不会再多次一举对付我们,官场之事最终都会用官场手段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恶意谋害他人家眷。” 大陈氏又道:“对方如今是明晃晃的阳谋,你是罗家的未来,按下了你,就等于按下了我们,你只管放心去陵南,尽你所能大展拳脚,不要担心我们。” 长生还是满脸担忧,大陈氏见他这般,一咬牙,道:“你若继续优柔寡断,最终只会一事无成,我说了无事,便无事!” 长生心底稍稍安心,大陈氏又道:“王学士说的不错,你当真是个蠢的。” “为何?”长生不解。 “这差事别人都不做,你连理由都不找就接了下来,就这般轻轻松松的接了,当真武断。”大陈氏说道。 长生解释道:“陛下只道满朝上下无人敢应,孙儿一时心情激荡,便接了下来。” 大陈氏道:“满朝都知此去凶险万分,你倒好,愣头青一般接了下来,也不知道跟陛下讨要两个随行的侍卫。” 长生此时方才恍然,为何王学士会那般生气,自己连个条件都不曾提,确实显得蠢了,但时过境迁,如今再去谈条件,反而不好。 “陵南一去,也不知日后会如何,不若辛苦祖母再去秦家走上一趟,退了亲事,免得耽误人家姑娘。”长生说道。 大陈氏心下有些不愿,长生上任很赶,五天后出发,大陈氏恨不得这五天里就拜堂成亲,如何愿意此时退了亲事。 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长生坚持,大陈氏到底尊重他,便应允了此事。 秦家主院,秦清源急的直打转,秦夫人见他这般,也跟着提心吊胆,便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自下衙回来脸色就不好看,可是谁给了您气受?” 秦清源一跺脚,道:“这个罗恒,当真是个榆木脑袋,陵南都快发洪水了,他还敢去那里上任!” “陵南?”秦夫人眼珠子一转,又问道:“要去陵南上任?去那里做什么?” “调任陵南府同知。”秦清源解释道。 秦夫人道:“那罗修撰这是升了,从六品变正五品,跳了不少呢。” “升官有何用,命都快没了,陵南如今离决口岌岌可危,旁人都避之不及,他倒好,上赶着过去,这不是找死吗?” 一想到这里,秦清源就气的不行,他比长生这个正主还要着急,在他看来,长生一入官场便是状元,日后前程不愁,偏偏这般想不开,竟然被忽悠着去了陵南。 秦夫人眼珠子一转,便道:“可怜的大姑娘,未来女婿去了陵南府,还不知能不能回来跟她成亲。” 秦清源越想越气,道:“这婚事不能认,明日我就去罗家退亲。” 秦夫人安抚道:“老爷,大姑娘名声本就坏了,您又不愿意她给人做妾,如今再退了亲,她还能许什么人家?” 秦清源一听,也觉得在理,便又骂道:“这个孽障,行事不检坏了名声,自己找死还拖累家里弟妹!” “老爷勿要生气,大姑娘横竖坏了名声,还不如继续这门婚事,老爷好歹养了她一场,也算尽了心,大姑娘嫁了人,日后如何,全凭她的造化。”秦夫人说道。 秦清源深恨秦昕然被拐败坏门风,满肚子火气,道:“罗家先前议亲时就不愿意早早娶了她,如今这样,婚期又得延后,一看到这个孽障就来气,真恨不得她刚出生就掐死她。” 秦夫人想到秦清源言之凿凿长生此去送死,便计上心头,道:“老爷,今时不同往日,罗修撰如今处境,罗家如今定然巴不得大姑娘早点嫁过去好给他家留后,左右大姑娘也是许了罗家的,不如咱们这两日就将大姑娘嫁过去。” 秦清源听了这话,气得胡子都直了起来,道:“这两日就嫁过去?罗恒已经是个死人了,我赔个女儿不算,还要送一堆嫁妆?” 秦夫人轻声道:“老爷,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时将大姑娘嫁过去,罗修撰若是平安归来,定然会得陛下看重,日后前程无量,老爷此举不就拢住了这个女婿的心,罗修撰若是回不来了,大姑娘虽然嫁过去便守寡,但旁人只会夸老爷高义,是守信之人。” 秦夫人又道:“左右一副嫁妆而已,只是时间这般紧,怕不能给大姑娘凑出什么好陪嫁来。” 秦清源对这个败坏门风的女儿实在没有半分怜惜,他听了这话心动非常,但还顾忌着自己的亲爹,便道:“父亲如今还在庄子里,若这样急急忙忙就送她出嫁,只怕不好对父亲交代……” 秦夫人却笑着道:“老爷子疼爱大姑娘,但也拗不过大姑娘的心思。女儿家的心思,妾身比老爷懂,大姑娘与罗修撰本就有私情,如今罗修撰如此境况,大姑娘虽然嘴上不说,但定然是想与他同甘共苦,当年老爷出事,我心里便也是这般焦急不已。” 秦清源想到了当年,神色柔和了几分,心安理得起来:“你说得对,我这个当爹的,不能做恶人。” 次日一早,不待大陈氏出门,便见到了秦府来人。 大陈氏与长生对视一眼,长生只当秦家不舍得秦昕然,接了消息便要上门退亲,待登了秦家门,听了秦清源的话,两人俱是一惊。 长生一脑门子问号,他倒没见过这般上赶着将闺女往火坑里推的亲爹。 世间并非所有父母,都真心疼爱儿女。 大陈氏初听时满心感动,但秦家夫妻的急切反应,倒是让她回过味来,这种事一般都是男方急,哪有女方这么上赶着的,大陈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秦家夫妻的想法,有这样一对父母,大陈氏对秦昕然又多了几分怜惜。 夫妻俩越是急切,大陈氏脸上神色越淡,她道:“我今日原也要上门,与秦大人商量他们的婚事。” 秦清源笑着说道:“德固即将调任陵南府,再回京城也不知是何年岁,自来一女不嫁二夫,他二人两情相悦,我便做主,让他们一对有情人早日成眷属。” 长生越听越不对劲,婚前有私情难道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吗?他没见过这么上赶着给自己扣屎盆子的老丈人,别说二人没有私情了,就算真的有私情也要遮掩一二,秦清源说话也太过露骨。 “陵南府凶险,我家孙儿心善,不愿意耽搁了你家姑娘。今日老身上门,是来退亲的。”大陈氏说道。 秦清源倒有些慌了,这时候退亲,哪怕是罗家提出来的,外人不会认为是罗家主动退亲,只会以为是秦家胁迫所致。 秦清源如何愿意为了秦昕然这步死棋坏了自己的名声,见大陈氏要退亲,忙道:“老夫人,我秦某人不是背信弃义之辈,两家既然定了婚事,我家女儿便许给了你家,德固活着,她是你们罗家的媳妇,德固……无论生死富贵,她都是你罗家的人。” 当着大陈氏的面,秦清源没敢说出当寡妇的话。 “不必遮遮掩掩的,秦大人想说,若我孙儿没了,秦大姑娘就是我罗家的寡妇对吗?”大陈氏问道。 秦清源支吾了一下,道:“老太太,不好这么说,陵南之行虽凶险,但也并非没有生还的机会……” 大陈氏压下心底的不悦,道:“罗家寡妇够多了,不缺她这一个,秦大人,大姑娘不是旁人,是你的亲生女儿。” 说着,她便命长生拿出当日交换的庚帖,以及信物。 秦清源神色不定,没想到这老太太这般顽固,秦夫人赶忙开口道:“老太太难道不想给小罗大人留个后吗?” 大陈氏顿了顿,她心底到底藏着一分希望,长生此去生死不知,她也想给长生留个后人,一时竟然犹豫起来。 “祖母与秦大人商量婚事,晚辈本不该多言,只是此事不止与晚辈有莫大关系,还与秦大姑娘息息相关,不妨问问秦大姑娘的想法。” 听长生这般说,秦家夫妇对视一眼,许久后秦夫人方才唤了贴身婢女,道:“去请大姑娘过来。” 第69章 仓促 数日不见,秦昕然清减不少。 当长生听见她斩钉截铁的说道:“父母大人明鉴,一女不嫁二夫,女儿既然定下了亲事,便没有反悔的道理,女儿名声尽毁的时候,罗家未曾嫌弃,如今罗恒情况不明,女儿亦不会改志。” 若说长生心里不感动,那是假话,只是感动之后,便会产生怀疑,接着便觉得秦昕然的决定是否太过仓促,他害怕这并非她的本心,而是被世俗大义裹挟的一场献身,如魏思诺一般,他也希望秦昕然有选择的权利。 长生要求与秦昕然私下说几句话,秦清源没有拒绝,反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 “大姑娘真的想好了吗?”长生又道:“如今你我尚未成亲,姑娘此时后悔还来得及。此事事关姑娘终生,还请姑娘细思为好。” 秦昕然轻笑一声,道:“思诺从前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如今倒是信了。” 长生不解,就听秦昕然接着道:“你先前待思诺极为体贴,我只当你对她用情至深,而后思诺去了,却见你没有太多悲色,我便有些怀疑你对她的用心。” 长生自己回忆起来,他对于魏思诺的死一直纠结到如今,倒没有多少伤心,更多的是一份必须查明真相的责任感。 秦昕然语气轻柔,缓缓道:“思诺的事,我心有怀疑却无能为力,整日惴惴不安,却不敢对魏家人明言,只抱着微小的希望找到你,未曾想到,你却愿意为她奔走,如此看来,更像是你本就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 “你今日主动上门退亲,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 长生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但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些不真实,就好像隔着一层纱雾,看不清楚她本来的模样。 “姑娘谬赞,可罗某委实不愿意耽误姑娘。”长生依旧拒绝。 许久之后,秦昕然开口,语中满是真挚:“你这样的人品,我若嫁了你,哪怕你我之间并无半分情谊,你依旧会待我极好,我如今也没了旁的路,我愿意赌一把,赌你活着归来。” 秦昕然不是魏思诺,偌大的秦家宅子里,父不父,子不子,只有秦老太爷对她尚有一份顾念之情,若非老爷子替她周旋,只怕在被拐之事爆出的那一日,她就削发出家,亦或是被迫病逝。 虽然她早早安排了退路,但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走那条“崎岖”的退路,长生这个背锅侠的出现在她的意料之外,长生到底是好友的未婚夫,她此前并未对他存任何心思,只是事已至此,长生倒成了最好的选择。 长生听了沉默许久,方才道:“姑娘本可以不这样说,但姑娘坦白,罗某也不说虚话,未来如何,我无法保证,但只要我罗恒活着一日,便会竭力善待姑娘。” 在长生看来,若为了拉拢未来夫婿的心,秦昕然本可以说她早已心生爱慕之类的话,但秦昕然选择了据实相告,长生心下失落之余,又觉得如释重负。 倘若真有那么一个姑娘,对他情深义重,又愿意与他同生共死,他反而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清源急着嫁女,也存了借着这件事,重新刷一刷他秦家的家风清正的名头,也不管什么良辰吉日了,婚事直接定在三日后。 婚事这般仓促,一切从简,长生心中满是内疚,因而聘礼便用了十足的心思,只是罗家家底如此,送到秦家依旧显得简陋了。 “姐姐,据说这聘礼都快掏空罗家的家底,怎么还是显得这般寒酸……罗家如此,日后姐姐的日子,可该如何过呀?”秦嫣然话没说完,便掩着嘴笑了起来。 秦家姊妹多,嫡出、庶出、外加堂姐妹便是一箩筐,秦嫣然开了头,其他姊妹们都等着看秦昕然的笑话,往日里总说秦昕然是原配嫡长女,她的婚事日后定然是姊妹里头一份,如今这般匆忙嫁一个送死的夫婿,怎么能不让她们觉得快意。 秦昕然听得讥讽,面色丝毫不改,许久后方才道:“自然是好好过日子,罗家这般看重我,掏空了家底也要给我做面子,我自然要好好回报。” 秦昕然顿了顿,接着都:“金珠千万斛,却只予你一颗。而粗饭一碗,哪怕对方腹中饥饿,也全都留给你,这两种心意如何能一样?” 此话一出,原本围着她的少女们全都愣住了。 秦昕然又笑着看向秦嫣然,道:“妹妹总说我拖累了整个秦家,如今这般,也算是全了父亲的名声,日后只盼着妹妹能得嫁高门,为家族争光。” 秦嫣然顿时沉默了下来,先前京中都在说罗恒倒霉,如今倒开始夸起秦氏重诺了。 长生两辈子头一回成亲,他没想到会是在这般仓促的情况下,吹吹打打披红挂绿,他如一个提线木偶,被喜娘指引着完成了整个婚礼。 长生虽有个状元名头,但他如今情况如此,因而前来观礼者寥寥,不过秦家、魏家人,翰林院的几个同窗以及从前几个泛泛之交。 魏岚派回大成府的人还没有任何消息,扎染得知长生要去陵南,魏岚也跟着担心不已,本想派几个健壮的家丁跟着长生,但陵南府的名头一报出来,根本无人愿意去。 魏岚想为长生寻两个老练的师爷,奈何那些人全都被陵南府吓破了胆,一想到徒弟手下无人,参加婚宴时,魏岚依旧忧心忡忡。 魏思谦这几日也考上了庶吉士,本以为能跟长生做同僚,没想到他尚未入职,长生便要调职。 调的还是那样凶险的地方,先前他因魏思诺的事情,与长生有了些许嫌隙,此时早已因为忧心长生处境而消弭殆尽。 长生敬酒时,见到魏家父子如出一辙的担忧脸,心下一暖,他脸上带着笑,道:“我并非一去不回,老师与师兄不必忧心太过。” 魏岚见他这般没心没肺,只当他年少不知其中凶险,但此时酒宴上外人在,他也不便多说,最终化为重重的一声叹息。 等到客人全都送走,长生终于能回自己的房间,罗家院子小,此时里里外外都挂着红绸,长生站在房间外,竟升起了一抹近乡情怯之感。 那是他的房间,但他却犹豫着不敢进去,忽然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一个容貌秀美的婢女走了出来,笑着问道:“姑爷,可是要洗漱?” 这是秦昕然的贴身婢女松舟。 长生摆了摆手,问道:“你家姑娘可用过晚膳了?” 松舟轻笑着道:“谢姑爷关心,先前二小姐送了汤面过来,姑娘未曾饿着。” 长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二小姐是罗楚楚,他朝着婢女点了点头,接着不再多言,进了屋子。 酒席前新娘子头上的盖头就被掀掉了,长生当时见到一张抹满白粉看不清面容的脸时,还吓了一跳,差点以为秦家反悔换了新娘子,如今秦昕然洗掉一脸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 屋里红烛高燃,秦昕然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倒显得岁月静好起来,长生愣了一瞬,方才说道:“罗家贫寒,婚事仓促,委屈了姑娘。” 秦昕然抬头望向长生,双目盈盈,柔声道:“公子以礼相待,昕然未曾觉得委屈。” 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长生心底一松。 “夜深了,你先睡,我去洗漱,不必等我。”长生说完,便去了后头偏房。 一刻钟后,长生带着一身湿气回到卧室,只见床铺已经铺好,秦昕然却依旧规规矩矩的坐在床边。 “怎么还不睡?”长生问道。 秦昕然摇了摇头,她再从容聪慧,此时也觉得甚是羞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长生越过她,自床上搬了一卷铺盖,放在一旁的矮榻上,铺好之后方才道:“你睡床,我睡这里就行。” 秦昕然微微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长生,她用力的掐了自己一下,剧烈的疼痛顿时让她鼻头一酸,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声音哽咽着问道:“相公很讨厌昕然吗?可是昕然哪里做的不对?” 美如画卷的少女,楚楚可怜的望着自己,若是寻常人,只怕此时早就把控不住,长生却深吸一口气,道:“好好的,做什么要掐自己?哭不出来就别哭。” 秦昕然顿时一哽。 长生又道:“陵南府一去,还不知日后如何,若是我回不来了,你就早日改嫁。” 秦昕然皱眉,抹掉眼泪,显得有些自暴自弃,也终于不再刻意压着嗓子,道:“我那日说的真心话,绝无半分欺瞒。” “你若真心,也不急在这一时,若今晚圆房,一不小心有了孩子,我若出了意外,你难道独自抚养孩子长大?这样一来,未免太过凄苦了。”长生一想到那个画面,便觉得就像是在重复罗家的过去一般。 秦昕然突然有些不服气了,气鼓鼓的道:“我可不怕吃苦。” 长生抬头定定的看着秦昕然,忽然轻笑一声,道:“你这是在激我吗?小姑娘家家的,这么上赶着作甚。” 秦昕然听了,脸色爆红,道:“夜深了,不跟你说话了,我困了!” 长生轻轻的摇了摇头,女人百变,他到底是见识到了,在拐子院里初见时他便觉得秦昕然极为大胆,而后道观偶遇,又觉得这女子颇为凶悍,茶楼约见,见识到她心思缜密的一面,退亲之时,这人言语间深明大义,活似贞女典范,刚刚假哭时,又刻意装出一副温柔贤淑的可怜模样。 如今这般虽然显得像个杠精,倒也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来,先前他便觉得秦昕然有些不真实,如今这般,倒更像是她的本性。 长生躺在榻上,头一偏,眼睛正好望着那顶寓意百子千孙的喜帐,想了想,便开口说道:“祖母和善,两个婶婶亦是知礼之人,几个妹妹也乖巧懂事,她们都不是难相处的人。” 长生等了数秒,在他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时,方才自床上传来一声闷闷的:“我也不难相处。” 长生闻言轻笑一声,道:“若我活着回来,日后定会好好待你,你也不必将自己伪装成那副模样。若我回不来了,你就带着嫁妆改嫁,女子二嫁由自己,你全凭本心,不需顾念旁人。” 秦昕然躺在大红色的喜床上,心中思绪万千,她想起出嫁之前,嬷嬷说的新婚会有点疼,她也看了那些所谓的秘戏图,此时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但她心里竟然觉得格外踏实。 她并非普通闺阁千金,幼时便随着祖父往来游历,早早见过人生百态,女子大多情深不悔,男子却往往背信弃义,从贩夫走卒,到达官贵人,女子忠贞乃是寻常,男子坚守本心者却万中无一。 她生而聪慧,总是比常人多想一分,过早就自旁人身上见识到身为女子的苦楚,亦明白婚姻也并非改变人生的捷径,她习惯于分析别人言行背后的意图,以此为突破口寻找最合适的方式,达成最有利于自己的局面。 继母和妹妹尚且要费心讨好父亲,她却早早就找到了与伪善父亲最合适的相处之道,若非被拐之事意外爆出,她的人生就该继续一帆风顺下去。 往日里无往不胜的策略,在面对长生时,秦昕然却觉得像在面对一个束手无策的难题,她能分析他的行为,却始终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她想不通,世上为何会有长生这样的人。 与长生这般相处,是一种她自出生以来,就从未有过的体验。 此时的她,未曾想明白,这种特殊的体验名叫“尊重”。 第70章 请人 两人未曾圆房,第二日大陈氏见了未有落红的白布眼神一暗,她起先怀疑秦昕然的贞洁,而后见两人俱是神色坦然,秦昕然眉心依旧聚拢,她便明白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略一思索,她便知晓了自家孙儿的打算,感慨之余又颇觉可惜。 长生再有一日便要离京启程,赶不及送秦昕然回门,本想今日送秦昕然回一趟秦家,但秦家那边一改之前的态度,变得十分强硬,只道新妇提前回去会妨碍娘家,很是不吉。 秦家更有言道,若事有不便,秦昕然不回门也行。 罗家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十分寒心,唯独秦昕然听了,只是露出了然的神情。 长生本以为今日无人上门,未曾想却来了意料之外的贵客。 “三殿下?”长生赶紧行礼,将人迎了进来。 三皇子上前一步,按住长生的手,又见罗家处处挂着红绸,显然才经历一场喜事,便道:“我听闻你即将到任陵南府,急匆匆从定葭县赶了回来,今早方才入城,看这院子张灯结彩的,你家中有喜事?” 十天前三皇子被陛下派往定葭县寻人,两人许久未见,此时长生见三皇子风尘仆仆的模样,定葭县离京城约莫两日路程,显然三皇子得了消息便匆匆赶了回来。 长生心下感动,道:“我昨日成亲,陵南府是我主动向陛下请缨,殿下本有公干,何必为了我这点小事赶回来。” “人命关天,如何是小事?”三皇子顿了顿,接着道:“且你身上,还系着陵南几十万百姓呢。” “罗恒谢过殿下抬爱。”长生道。 三皇子左右看了看,又问道:“你昨日成亲,那新妇可是秦氏女?” “正是。”长生答道。 三皇子又道:“如此时刻,她能不离不弃,纵然名声微瑕,也算是情深义重。我来的匆忙,竟忘了备一份贺礼。” 长生忙道:“不知者不怪,殿下日理万机,还能抽空回来,我已经感激不尽。” 三皇子听了,想起自己今日来的目的,拉起长生就要往外走,直道:“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长生今日无事,原本要收拾行囊,但此事家中女眷包揽了过去,不让他插手,跟秦昕然说了一声,便急匆匆的随着三皇子出了京城。 “殿下究竟要带我去何处?”长生不解的问答。 “西郊有一山庄,庄主姓薛,能谋善断,素有名声。”三皇子解释道。 “薛先生既然住在京郊,又这般厉害,为何……” 长生话刚问出来,三皇子便道:“此人性格古怪,行事十分不羁,并且他往日里做的事情,颇有些上不了台面,因而很少有达官显贵相请。” 长生听了这话,神情有些古怪。 三皇子怕他误解,忙道:“我说他上不了台面,并未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他家几代都是治水的河务官,他父亲在任内得罪了上峰,获罪贬官,因着他家学渊源,我方才想要带你来见见他,试试能不能请他出手相助。” 长生知道三皇子是一片好心,道:“无妨,自接了这调职之后,往日里围绕奉承的人,全都消失不见,殿下百忙之中,还抽空来忙我的事,我怎么会误解殿下呢。” 三皇子听了心下一叹,建业帝膝下诸子,大皇子二皇子势大,按理说他母家安国公府势力不小,但偏偏他天生不讨喜,不得舅舅母妃疼爱,在宫中也糟了不少冷眼,因而对于长生的遭遇倒颇为理解。 “世人追名逐利,多是如此,这些墙头草一般的人,日后也不会有大出息,德固不必放在心上。” 长生一路听了不少薛先生的事迹,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人明明名声不小,但却没有达官贵人请薛先生出山了。 在薛采那些广为流传的事迹里,全是什么帮助商贾寻回家财,替镖局寻被盗的镖,为村民寻回走丢的耕牛,各种故事都有,这位薛先生丝毫没有半点谋士的神秘,反而活得跟个热心的居委会大妈一般。 庄子外此时十分热闹,围了不少指指点点的村人。 长生和三皇子往里走了几步,便见到众人围聚的原因,一个少年郎一身麻衣,旁边地上放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白布。 少年脊背挺直的跪在那里,双眼通红,面朝着薛家庄的大门。 薛家庄大门紧闭,三皇子本要命人前去敲门,长生拦住了他,两人未在庄子外等多久,大门便自内打开。 门内走出一个身穿褐色衣衫的老伯,老伯见了直直跪着的少年郎,神色中满是怜悯,问道:“小郎君可是有事要求我家老爷?” 少年郎朝着薛家庄的大门,直接磕了三个响头,那声音长生听着都觉得疼。 紧接着,长生听到少年清亮的嗓音,“家父往日身体康健,如今意外身亡,不知死因,还请薛先生出手,查明真相。” 褐衫老伯尚未开口,围观人纷纷道:“赵管家,快去求求薛老爷吧,这孩子看着真可怜。” 褐衫老伯叹了口气,问那少年:“你可曾报官?” 少年点点头,道:“报官之后,官府查不出死因,按暴毙结论,命我将父亲抬回去下葬。” “也罢,既如此,我便去求一求老爷。”褐衫老伯说完,转身进了薛家庄。 薛家大门再开时,长生终于见到了这位居委会大妈一般的谋士。 薛采一身青色长衫,看上去约莫二三十岁,长相虽然寻常,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一副聪明相。 “仵作验不出死因?”薛采问道。 少年郎连忙点头。 “可是因你不愿意剖尸?”薛采又问道。 少年郎迟疑下,接着点头,古代讲究死者为大,因而就连仵作验尸,能否剖尸也要征求死者家属同意方可。 薛采直接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众人本以为他会扒开那尸首的衣服,未曾想,薛采只是分别提起死者的四肢看了看,最终伸手摸向死者的头颅,一番摸索之后,手停在了死者的后脑勺。 “刮开这里的头发。”薛采吩咐道。 立时有薛府下人回去拿了把匕首过来,褐衫老伯上前刮开薛采所指处的头发,然后将死者翻了个身。 “原来如此!”众人惊呼道,只见那死者后脑勺上,此时一个筷子粗细的血洞,伤口处血液凝固结痂。 “应当是被人用长钉,钉入后脑勺致死。凶手是谁,想必你心中已经有数了。”薛采说完便直起身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围观众人,便直接回了宅子里。 “薛先生果然厉害。”众人惊叹。 少年郎再次朝着薛家庄大门磕了三个响头,双目含泪转向身边的同伴:“去县衙,告继母杀人。” 人群随着少年郎的离去散掉一大半。 “这人看着倒有几分本事。”三皇子说道。 长生点点头,这显然是个聪明人,三皇子想要帮他找个帮手,他也想搏一把,挽救陵南府局势。 三皇子的人此时上前扣门,说明来意之后,那管家倒未阻拦,直接将长生二人请了进去。 两人在会客厅里等了一刻钟,久到三皇子都认为这是个下马威了之后,薛采这才出现。 对于自己姗姗来迟,薛采没有半分歉意,朝两人拱了拱手,十足敷衍的模样,开口道:“方才听管家说了两位来意,只薛某志不在仕途,怕要让两位失望了。” 长生视线一顿,目光落在对方通红发皱的手上,这似乎是用力搓洗所致,长生想到对方之前双手碰触了尸体,猜测着他们等候的时间里,薛采估计都在洗手,暗道这可能也是个洁癖星人。 长生开口,神色恳切,开口道:“薛先生,吾名罗恒,此次调任陵南同知,陵南如今形势危急,今日我冒昧上门,欲请先生出山相助,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薛采顿了顿,开口道:“大厦、狂澜,有许多人想扶,我只是一乡野村夫而已,怕是帮不了这样的忙。” 三皇子见薛采神色随意,心下一紧,开口道:“薛先生,陵南府及下游千万百姓,如今黄河决堤近在眼前,平日里乡邻求助,但有所请,先生皆不拒绝,足见先生是仁善之人,如今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千万百姓流离失所吗?” 薛采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神色清明,道:“两位想多了,薛采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如此天灾人祸,自有朝廷中人去调度,以挽救陵南百姓。” 长生见他态度坚决,但还是想要试一试,开口道:“入夏以来,各地脸面阴雨,犹以陵南最为严重,黄河问题,古已有之,自大邺建朝以来,朝廷屡屡派人治理,然收效甚微。” 长生仔细的观察着薛采的神色,听到“朝他派人”时,薛采嘴角一扯,神情似有不屑。 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陵南府设一知府,二同知,两位同知,一位管常务,一位专治水务,水务同知空缺,朝野上下,无一人敢应,皆因众人知晓,此职一接下便是有死无生,他人尚可退,水务同知官退不得。” 薛采神色一动,到底没有应下来,任凭三皇子如何劝说,薛采依旧不为所动,最后竟是烦了一般,命管家送客。 好言相劝无用,长生便想着另辟蹊径,他一脚踏出门,顿了顿又回转身来,面朝薛采,道:“我本以为先生与常人不同,是个品行高洁急公好义的君子,官府判不出死因的尸首先生敢接,但朝廷无人可用的差事,先生却怕了,如此,就当是我看错了先生。” 说罢,长生便转身欲离。 “且慢。” 第71章 黑店 “老爷,罗大人,林大人,前面有座茶棚,正好此时接近正午,不如在此歇脚,用个午饭?”赶马车的来福说道。 马车内三人闻言,肚子此时也有些饿了,飞虎卫百户林潜看了一眼长生和薛采,见两人并无异议,便道:“可。” 建业帝倒没有那么好心,派飞虎卫的人保护长生,林潜是魏岚求来的,且只负责这一路护送长生抵达陵南府。 一行四人,长生,林潜,薛采,以及薛采的长随来福。 大陈氏本要让长生带上管家,但被长生拒绝了,他不是小孩子,没那么需要人照顾,出了京之后,四人一路快马加鞭的往陵南赶,因而这出行不过七天,行程已经走了一半。 此时车马沿着官道走了半日,一路全是荒山野岭,如今天气炎热,熟食容易腐坏,因而带的都是生米之类,还需耗费时间蒸煮方才能食用,林潜想尽快将长生送到陵南,长生害怕陵南形势危急,因而两人都想尽快赶到陵南府,见有茶棚,在场之人俱是心下一松。 四人刚刚进了茶棚,便有机灵的小二上前招呼。 店小二左手提着一盏茶壶,视线飞速的在四人身上扫视一圈,右手拿出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问道:“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店小二擦桌子的动作很大,茶壶里许是因为盛满了水,竟然不小心溢出来几滴,薛采伸出手,十分随意的抹掉了那一滴水。 薛采看了一眼,这茶棚附近全都荒无人烟,听了这话他顿时笑了,目光落在店小二擦桌子的那只手上,问道:“你这里还能住店?” “我家住在这林子后面,家中还有多余房舍几间,几位客官若不嫌弃,可以一住。”店小二笑着说道。 “住就不必了,我们一会还要赶路,先来一壶茶水。”长生说道。 店小二收起抹布,低着身子,谄媚着说道:“客官稍后。” 说完,店小二步履匆匆的提着茶壶进了隔间,片刻后,又提着茶壶走了出来。 长生以为他换了一壶热茶出来,忙道:“小二,不必换热水,冷茶这天气吃着正好。” 小二愣了一下,道:“客官放心,这都是凉下来的白开水,保准喝了舒心。” 薛采闻言,皱了皱眉。 长生伸手接了小二手中的茶壶,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吃的?” “倒只有馒头和包子,馒头和素包子都是一文钱一个,肉包子两文一个,客官想吃哪一种?”店小二殷勤的问道。 林潜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刚想开口,却被薛采抢了先,“一路赶路胃口不好,先来五个素包子,十个馒头。” 店小二听了面上神色不变,道:“客官,您且等等,包子马上就来。” 来福此时才安顿好马车,将马卸了下来,赶进马棚里。出门在外,倒没有那么多主仆讲究,他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伸手拿了桌上的茶碗,倒了四杯水,赶了一路,林潜只觉得饥渴得很,当下就要喝水,薛采却直接按住了他的手。 林潜两眼疑惑的看着他。 薛采摇了摇头,低声道:“情况不对。” 林潜闻言,神色一凛,当即放下茶碗,小心翼翼的私下观察起来。 长生强忍着干渴,左右望了望,突然间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片刻后,便有豆大的雨滴簌簌的往下落。 “哎哟,几位客官,下雨了。”店小二笑着说道,神色中带着一股别样的意味,接着便将两盘子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子上。 有了先前薛采的告诫,几人都不敢随意乱动桌子上的吃食。 店小二见他们不动,笑着道:“下雨天,留客天,这方圆十里,再没有第二户人家了,只怕几位客官今日要留宿了。” 长生笑了笑,道:“今日可能真要叨扰一二了,劳烦小二喂一喂马。” 长生递了一小块碎银过去,小二接了银子,脸上一喜,便道:“客官放心,保准将几位的马喂得饱饱的。” 待那店小二离去,薛采便道:“这人虎口处布满老茧,恐怕不是个善茬。” “你说他是个练家子?”长生问道。 薛采转头看向林潜,林潜皱眉,道:“脚步很重,似乎不会轻功。” 来福轻咳一声,不好意思的伸出双手,道:“老爷,我这虎口处也全是老茧,可我不会功夫,以前在家种地,常年挥锄头……” 薛采脸上顿时显得有些尴尬,只得道:“总之,我们多注意着,荒山野岭的就这一家茶棚,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远处的雨幕中突然出现一个黑点,黑点渐渐变大,很快,自雨中走出一个骑着马的人来。 那人将马匹系在一旁的马棚子里,接着浑身湿漉漉的进了茶棚里。 茶棚里一共就两张桌子,那人看了一眼长生等人,便开口,声如寒冰,道:“小二,一壶热茶,两个馒头。” “这个应该是个练家子。”林潜忽然说道。 长生见他目光指向那人,也跟着打量了一番,那人一身青衣,面庞微黑,看着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背上背着一柄长剑,长剑被粗布包裹住,看不清楚剑柄本来模样。 那人突然视线转了过来,直直的看向长生,眼神锐利,目如寒星,一时让人不敢直视。 薛采歪头打量了一番青衫人,道:“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惹。” 店小二赶忙从马棚里跑了出来,道:“客官稍后。” 一桌四个人围坐着,饭桌上吃食茶水一口不动,店小二送了青衫人的吃食,瞥了一眼后,便问道:“客官,可是嫌弃荒山野岭饭食粗鄙?这方圆十里,就我这一家店,客官若此时还要讲究,那可要饿肚子了。” “不急,太烫了,再等等。”薛采一边说着,一边双目灼灼的盯着那头的青衫人。 “还是提醒一二吧。”长生低声说道。 薛采摇摇头,道:“如今没有证据,怎么提醒?且这荒山野岭的,多半不是□□,顶多是蒙汗药。” 青衣人突然手一顿,馒头停在半空,接着又放了回去。 整个茶棚子突然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薛采神色一动,突然骄横的说道:“这么脏的馒头,是给人吃的吗?” 店小二赶忙道:“客官息怒。” “息怒,你看看这馒头,上头还有黑点,是不是你们厨房里不干净?”薛采说完,便站起身来,做出一副欲走的模样。 店小二慌忙道:“客官,厨房干净着呢,这馒头都是在我家中做好,蒸熟后方才送到这棚子里的,绝对干净!” 薛采冷哼一声,将馒头递给店小二,道:“你吃一个,你若能吃的下去,我就信了这馒头干净。” 店小二接过馒头,三下两下就将馒头吃了下去,没有半分迟疑,十分干脆利落。 长生轻咳一声,做出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看向薛采,道:“大哥,你闹也闹了,也该消停点了,坐下来吃东西。” 长生将薛采拉着坐了下来,薛采也顺水推舟的下了台阶,道:“行了半日,的确有些饿了。” 青衣人见此,拿起馒头吃了起来。 长生咬了一口,这做馒头的人手艺极差,显然发酵一关出了问题,馒头又干又涩,长生吃了一口就想吐出来,但末世习惯使然,让他不得不想喝口水压下去。 喝水,长生忽然愣住了,看向手边茶碗里稍显浑浊的凉白开,他看向薛采,薛采朝他点点头,又看向林潜,林潜苦着一张脸正在艰难的啃馒头,却碰都不碰一下那茶碗。 “包子好咸。”来福苦着一张脸说道,说着就要拿碗喝水,长生直接将他的茶碗抢了过来,来福愣愣的看向长生。 “小二,再来十个馒头!”长生喊道,那店小二立时应了一声。 长生趁店小二不注意,直接将茶碗里的水倒进雨幕里,另外三碗也同样动作。 店小二端着馒头出来时,见长生等人桌上茶碗里的茶水全都空了,脸上笑容更甚。 “咚”的一声,长生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衣人直接倒在桌子上,店小二看了那人一眼,便继续转过头来盯着长生四人。 长生四人同样回视向他,店小二脸色不对,从怀里拿出哨子来,林潜身形一动,长刀未曾出鞘,刀身直接打在店小二的脖颈间,店小二未来得及吹响哨子,便昏了过去。 薛采站了起来,伸手在店小二的身上摸了摸,摸出一个黄色纸包,打开那个纸包,递给林潜。 林潜接过,细细的观察一番,方才开口道:“是蒙汗药。” 薛采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来,灌进店小二的嘴里,又找了一根绳子出来,让林潜将这人给绑了。 “林子里估计有他的同伙,敌我情况未明,我们先离开这里,再去官府报案。”薛采说道。 长生点了点头,林潜也没有拒绝。林潜虽一身武艺,但也不想贸然面对许多未知的敌人,转而看向那倒在桌子上的青衣人,问道:“他怎么办?” “先带着吧。”长生说道。 林潜和来福一起,将青衣人抬进马车里,此时依旧大雨滂沱,林潜自茶棚里翻找出斗笠和蓑衣来,穿上去后骑了青衣人的马,众人冒着大雨继续上路。 雨中赶路极慢,这一路果真如那店小二所言,没有一户人家,一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抵达一处破庙。 “先在此处歇一歇,但愿那些山匪不要追上来。”林潜说道。 冒雨赶路,终究还是受了凉,长生此时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拿出瓦罐来,想要熬一锅粥。 大雨一直未曾停,青衫人也一直未曾清醒,待到米粥熬出一层米油来,米的香味萦绕在这间破庙里,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声惊雷吓得长生勺子差点没拿稳,紧接着长生眼前视线一暗,抬眼望去,就见门口数个提着长刀、满脸横肉的大汉。 第72章 夜袭 映着沉沉天光,庙外依旧是连绵不绝的大雨。 雨水顺着长刀滴答而下,落在地面的干草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长生微微长大嘴巴,看着门口数个满脸凶恶之人。 林潜神情戒备,挡在长生和薛采跟前,长刀缓缓抽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大汉,脸上一条长疤,自眼角划到接近耳朵的地方,看了一眼林潜手中长刀,眼神一暗,开口道:“好刀。” 林潜再次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洒家是来取尔等性命之人。” “你们是谁派来的”林潜怒问。 “谁派来的自然是阎王!”刀疤男大笑一声,说道。 林潜一惊,神色更是郑重,道:“你们是那茶棚之人的同伙!” 为首汉子笑了一声,道:“打晕了洒家的兄弟,难道还想全身而退不成?” 如此天气,长生没想到这人竟然还会追过来。 为首汉子招了招手,身后五个身形高大的汉子立时提着长刀冲了过去,每个人脸上都是一脸暴虐。 林潜立时提刀迎上。 “老爷!快走!”来福喊完,提了烧火棍就要冲上去,却被薛采一把拉住。 长生左右望了望,刚想提醒薛采主仆躲好,却见不过片刻功夫,视线内哪有这主仆二人的身影。 林潜被数人同时围攻,哪怕他武功高强,此时也显得左支右绌起来,刀疤见自己人占了上风,便转过头来看向长生,嘴角扯起,露出一个凶狠又残暴的笑来。 长生往后退了一步,脚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被他踢到的正是昏迷不醒的青衫人,长生用力的踢了青衫人一脚,想要叫醒他让他逃跑,但这人依旧混睡不醒。 而此时刀疤已经提刀冲了过来,长生心下一紧,接着体内异能汇聚,接连两根木刺射向刀疤男。 刀疤男身子微微一扭,两根木刺直直的落在地上。 长生心下一凛,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的情况,末世里面对丧尸无往不利的木刺,此时竟然被人轻易的躲开。 “有点意思。”刀疤笑了笑,接着不屑的说道:“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长生又是接连数道木刺射出,却被刀疤男一刀挡住,木刺打在刀身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最终如图失去了尾刺的蜜蜂一般,纷纷掉落在地。 长生心下大骇,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而他的异能却渐渐枯竭。而林潜那边情况同样不乐观,他在五个大汉围堵之下节节败退,身上已经有了多处伤口,显然难以支撑下去。 刀疤却像是终于玩够了一般,长刀举起,径直劈落下来。 长生慌忙躲避,眼见无法躲开,他睁大双眼看着那泛着冰冷光泽的长刀,一瞬间心下思绪,万千,罗家、魏岚、秦昕然,所有人的脸庞在他眼前闪过。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长生预想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未出现,一把长剑挡住大刀。 长生回头一看,青衫人竟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 “快跑!”长生喊道。 青衫人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却多了一些旁的意味。 “这人厉害的很,你能跑就快点跑,出去后记得报官!”长生说道。 青衫人一眼未发,提剑直接应了上去,长生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动作的,直接他神色不变动作翻飞,三下两下,便一脚重重的将刀疤踹飞出去。 紧接着青衫人又一个兔起鹘落,加入林潜处的战场,长生只觉得眼前一花,不过片刻功夫,六个大汉全都被放倒在地。 “全都捆起来。”青衫人开口说道。 长生愣了一下,不知藏哪里的薛采顿时跳了出来,指挥来福去马车上找绳索。 长生上前扶住已经负伤的林潜,转头看向神出鬼没的薛采主仆,问道:“你们刚刚去哪了” 薛采视线四处游移,来福却笑呵呵的说道:“老爷带小的躲在佛像背后。” 薛采用力的打了这个憨货一下,朝着长生不好意思的说道:“大人,我这下人蠢钝,我难免要多护着他点,若不是大人离得太远,那佛像又太小了,还可以带着大人一起藏着。” 长生倒没有迁怒他的意思,薛采本就不是他的下属,反而夸了一句道:“未曾想你还是个护得住人的。” 薛采面上带着抛弃长生的羞愧,问道:“这些人如何处理” “都杀了。”青衫人开口说道,接着提剑便要动手。 “别,别,别。”长生赶忙拦住他。 第73章 工厅 青衫人一脸疑惑的看向长生。 长生咽了咽口水,这个人的杀伤力他已经见识到了,心底还在庆幸先前未曾抛弃此人,关键时刻才能救自己一命,但这人战斗力比林潜要高上一大截,且看起来也有些嗜血暴虐,长生也害怕这样的大杀器。 “兄台,这些人捆起来,交给官府即可,杀人很是不必,勿要脏了我们的手。”薛采朗声说道。 青衫人神情不解,依旧看着长生,解释道:“这些人,留着麻烦。” 薛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了。 林潜受了伤,刚刚被来福包扎好,此时也开口劝道:“大侠,这些人交给官府处理,莫要妄做杀戮。” 青衫人长剑仍未放下,依旧看着长生。 长生见这人这般顽固,林潜和薛采劝说之下,这人依旧要固执己见,他心下也觉得有些难搞,硬着头皮劝道:“自有官府的人来处理,不要为了这些硬骨头磨坏了你的剑。” “好。”青衫人十分爽快的说道。 长生本还想再劝两句,闻言有些愣神,微微睁大眼睛,就看着青衫人十分利落的拿绳子捆住这几个匪徒,猜测着难道这人是为了不伤了自己的剑,才放弃杀人吗? 先前煮的米粥,已经在打斗中被踢翻,长生要另外再煮一锅,他刚刚将炉灶搭好,青衫人便径直坐到他身边。 “柳无益。”青衫人说道。 长生微愣,方才说道:“罗恒,你喊我德固便可。” “恩公。”柳无益喊道。 长生手一抖,差点吓掉了勺子,看向柳无益,问道:“为何这么喊?” “你救了我,我得报答你。”柳无益十分肯定的说道。 长生忙道:“你也救了我,我们抹平了,可别这么叫了。” “若没有你先前出手相救,我早就死了,我若死了,也不能救下恩公,若非恩公种前因,也无法得后果,如何能互相抵消,日后但凡恩公有所差遣,无益定然赴汤蹈火。”柳无益神色郑重,全然没有半分虚假。 长生心底更多的是诧异,没想到竟然能见到这样一根筋的人,连报恩都讲究前因后果,且逻辑乍一听竟然完全没毛病,他暗自想着若是此人活在现代,恐怕一辈子都只用研究蛋生鸡、鸡生蛋的问题了。 “我先前虽然昏迷着,但也听见,是你决定救我,日后若有差遣,吩咐便是,我绝不推辞。”柳无益说道。 天上掉馅饼,长生反而觉得太过容易,让他有种不真实感,心底隐隐升起一抹防备。 但转念一想,他如今这番样子,又值得谁费这样大的力气来算计自己? 长生解释道:“你完全不必如此,先前救你,并不是靠我,而是大家一起,且刚刚是你救了所有人,早就两清了。” 不知何时,薛采竟然凑了过来,开口道:“若不是大人开口,先前在茶棚里,林大人和我,怕是都不会带上柳大侠。” 话语里满是薄凉,但长生看薛采神色,不似作伪,便道:“先前你在薛家庄时,但有人上门请求,你全都施以援手,没有道理,你会扔下他?” 薛采笑了笑,道:“大人想错了,我从来是个明哲保身之人,可未曾有这般大义之心。” 长生疑惑,“你若没有为公之心,为何要跟我过来,这般难道不是为了百姓舍生忘死?” 薛采笑了笑,说道:“大人怎知我过来,是舍生忘死?” 长生顿时一默,他自己不也是因为自觉能够全身而退,这才接了陵南任职吗? 薛采神色从容,道:“在茶棚里时,我见店小二手上指甲缝里全是红色污渍,我当时心下就在想,什么污渍是红色的?” “当时我心底便存了事,而后见店小二竟然会卖肉包子,这荒山野岭的,如此天气,肉食储存不便,一般小店可无法承担制作肉包子的成本,初见时店小二手里提着一个茶壶,在打量了我们之后,就换成了另一个茶壶。” 薛采继续数道:“若那茶壶无水,我还可以理解,偏偏那茶壶里有水溅出,显然满满当当,且最后呈给我们的只是一壶普普通通的白开水,若非为了在后厨下药,为何要多此一举的换茶壶?联想之前他的手指甲,显然这是一家杀人越货的黑店。” “我这人心善,力所能及的忙我会帮一帮,但如此境况,敌暗我明,不知道店小二身后到底藏了多少匪徒,也不知店小二的目的,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当时见柳大侠脚步轻盈,双眼有神,虎口处满是老茧,显然是个练家子,一个人敢在外行走的,多半有自保之力,我又何必趟这浑水?” 薛采说的理所当然,长生又想到薛采面临匪徒时的“薛跑跑”风采,不禁沉默下来。 大雨至第二日晨起方才停下,长生等人继续赶路,沿着官道行了三十里,方才到一处驿站,拜托驿卒帮忙之后,几人方才继续赶路。 说来也巧,柳无益的目的地竟然也是陵南府,长生不是个傻白甜,如此巧合,不由得他不多想。 一路星夜兼程,终于在七天后抵达陵南府,林潜将长生送入了官衙之后,一刻也不多待,连知府寒暄也不搭理,立时便回京复命。 柳无益的目的地并非陵南府,而是陵南府下辖的双喜县,确认长生安全之后,柳无益这才告辞离开。 陵南府的知府是个身形肥胖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四十多岁,脸上蓄着两抹胡须,随着他说话一张一合,脸颊上的肥肉也就跟着颤动起来。 “罗大人,终于盼到你了!”张知府拉着长生的手用力的晃动着,就像是敌后群众终于见到了解放军一般。 “张大人,罗某刚来,是不是要见一见同僚?”长生问道。 张知府死死的拽住长生的手,道:“事急从权,就不弄那些虚的了,本官先带你去工厅那里。” 长生被强拉着走了几百米,就见到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大门上印记斑驳,掉漆严重,门头上写着“工厅”二字。 张知府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朝着身边人喝道:“不是说了要好好整饬工厅,怎么变成这样!” 身边的孙同知脸上堆着笑说道:“前任主管工厅的戴同知走了大半年,陈工书家里母亲过世,丁忧了,如今工厅竟无一个能主事之人,下官虽然代管工厅,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又诸事缠身,纵使有心也无力。” “孙同知。”张知府的脸色极其难看,道:“如今陵南府的头顶大事,便落在工厅上,其他事都无足轻重,你要分清主次,勿要本末倒置。” 长生见孙同知听了这话之后,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起来,许久方才说道:“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太纵着这些工厅之人了。” 张知府冷哼一声,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一行人进了工厅,入眼便见院子里十分破败,各类物件横七竖八的摆着,活似被抄了家一般。 “工厅的人呢?今日罗同知上任,竟连一人也无吗?”张知府问道。 孙同知赶忙朝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长生就见一个小吏站了出来,大声喊道:“陈武,庄小亮,丁二狗,人呢?都去哪了!” 院子左侧突然跑出数个衣衫不整的衙役,那些衙役衣服胸口处全都写了一个“工”字,显然是划拨到工厅的差役。 长生略数了数,约莫有二三十个衙役,这个人数相较来说,还算挺多的,只是这些衙役个个看起来缩肩驼背,看起来十分丧气,见到知府之后,衙役们乱七八糟的行礼。 张知府脸色黑沉沉的,骂道:“像什么样子,上头没有上官,个个就知道偷奸耍滑!” 一个衙役站了出来,应当是这群人的头目,缩了缩脖子,喊道:“大人恕罪。” “这些日子的巡查册呢,快拿出来!”张知府说道。 那为首的衙役顿时满脸惊惧,不敢看张知府,支支吾吾的说道:“册子……册子……” 张知府见他这样子,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道:“你们这群懒货,火烧到眉毛了,还只知道偷奸耍滑,每三日巡视河工一次,你们竟然敢懈怠,是不是日后河水淹没了我等,你们才知道做点实事!” 那衙役有些委屈的说道:“从前大人不看这个的,戴同知走了,也没人要看这个……” 张知府瞪了孙同知一眼,骂道:“你活该一辈子当个同知!” 孙同知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但还是微微低下头一个劲的说“恕罪”。 张知府转而看向长生,如同变脸一般,笑着说道:“罗大人才高八斗,工厅如今就是这般情形,这些懒惫衙役,让罗大人见笑了。” “岂敢岂敢。”长生客气说道。 “如今这工厅,就交给罗大人了。”张知府说道,又勉励了两句,便如同丢掉烫手山芋一般,甩给长生之后,大摇大摆的带着人回了府衙。 长生进了工厅正院,就见里面处处都积了一层灰,眉头紧皱,那为首的衙役赶忙道:“大人,属下这便安排人,将衙门打扫出来,此处灰尘甚多,还请大人移步偏室。” 长生问道:“还不知你们几个怎么称呼。” 为首的衙役名叫陈武,在这一帮衙役中算是头头,恭敬的请了长生移步侧室,又安排人去打扫卫生,薛采又询问往日资料,立时有衙役带着他去看资料。 长生打量了一番这间偏室,里面虽然简朴,但处处都干净整洁,显然是日常有人护理,长生又见房间角落里摆着数块木板,以及几盒糕点,不禁挑了挑眉。 新官上任,长生也没有急着烧三把火,而是先询问陈武他的住处在哪里,工厅很大,工厅主管官的府邸就在工厅后衙,长生去看了一眼,里面也是厚厚的一层灰,来福十分自觉主动的开始打扫起住处来。 工厅衙门里的资料上全都落满了灰尘,长生和薛采吃了三日灰之后,刚想去黄河边上看一看,就有人十万火急的冲了进来。 “大人,小林村大坝垮了!” 第74章 决口 长生听到决口位置是小林村,他还愣了片刻,然后他脑海中才浮现小林村的资料,这几日他与薛采仔细审阅了历年水务资料,虽然也看到了小林村的信息,但到底小林村从未决口,只在繁杂信息里记上轻轻一笔,因而他印象不深。 小林村原本只是万千村落中的一个,但黄河支流沉河借此汇入黄河,又因小林村特殊地理位置,便在此铸造大坝以调整沉河流向。 外间风雨交加,但长生也顾不了许多,当即点了一队衙役,带上薛采,急忙便赶往小林村。 离小林村老远,便见路面汩汩流动的河水,此时水位尚且不深,但随着越来越接近小林村,水位便越来越深,深到马匹不愿意再继续前进,长生无法,只得下了马车。 紧接着,长生便见到雨幕中,一大堆穿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涉水而来。 为首之人,抬起头来,隔着重重雨幕遥遥相望,等到走进了,长生才发现竟然是柳无益。 此地距离小林村尚有两三里路,柳无益见了是他,赶忙小跑几步,柳无益身上还背着一个老头子,因而行动有些许迟缓,见了长生,赶忙喊道:“大人。” “你是小林村人?”长生诧异的问道。 柳无益摇了摇头,道:“我母亲姓林。” 长生又看了一眼他背着的老头,柳无益忙道:“这是我大舅。” 长生望着他身后接近几十个人,这些人满脸水,神色悲伤,一时分不清脸上是泪是水,问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突然跪了下来,哑着嗓子说道:“大人,我们没了家……” 长生心下一颤,此时他的官服早就被雨水浸湿,紧紧的贴着身子,他喉头一哽,上前扶起老人家,说道:“待我解决了小林村的问题,你们便能回家。” 长生往老人家身后望去,见小林村众人脸上全是哀色,他不忍再看下去,急忙撇开了眼,问柳无益:“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安置?” 柳无益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道:“先试试能不能安置在城中的破庙里,如今也别无他法。” 相较于小林村而言,陵南府地势较高,一时半会还淹不到陵南府,但小林村之事若是得不到妥善解决,陵南府迟早也会面临同样境况。 长生唤了一个衙役,让他带着柳无益去寻城中庙宇,他又询问了一番可有人了解小林村大坝情况,小林村的老村长,也就是先前雨中下跪的老头,赶忙叫了自己的儿子跟在长生等人身边。 陵南府就像是一件由补丁拼凑的破衣服,因为地理位置特殊的缘故,境内有多处堤坝,每年陵南府都会发生决堤之事,区别在于破开的补丁在哪里,或者破开的补丁有几处,亦或者口子破开会不会牵连整件衣衫。 如今小林村决堤,算是陵南府开年以来的第一例,夏季阴雨连绵,一场暴雨就可能给百姓带来难以预计的灾难,长生心下沉甸甸的,望着重重雨幕,一时升起不知前路之感。 薛采见他神色不对,看了他许久,方才问道:“大人是想放弃吗?” 长生摇了摇头,道:“看着那些老百姓,可由不得我继续伤春悲秋。” 水漫各处,导致道路难行,不得已长生等人侯在原地,等着衙役们做了竹筏过来。 雨渐渐停了下来,长生等人去了小林村,此时小林村已经全都陷入一片汪洋之中。 “小林村原本的大坝在何处?”长生问道。 见周围的衙役都不说话,村长的儿子林大旺赶忙站了出来,带着众人往西南方向走去。 长生尚未靠近大坝,便听见奔流不已的水声,他心下微惊,林大旺也不敢带着长生直接出大坝下面,反而饶了一圈,到了一处不算低矮的山顶,长生自山顶往大坝处看去。 无数浑浊的河水奔流而下,原本的大坝因为决口的缘故,此时只能看见两边光秃秃的石墩子。 “这几日雨势大,难道你们之前未曾警醒?”长生问道。 林大旺脸色一暗,转头看向村子的方向,他原本的家此时只留下一个茅草盖着的屋顶,“大人,自进入雨季以来,小林村日日都防着此事,因而每日里都会有人前来查看大坝情况。” “先前查看时都毫无异常吗?”长生问道。 林大旺开口答道:“大人,这段日子都是小人负责检查大坝,昨日里看的时候,似乎都毫无问题。” 长生闻言,转头看向薛采,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人,还需凑近看一眼,方才能下结论。”薛采说道。 长生便和薛采一起下了山,绕了很大圈子,抵达大坝附近,薛采唤了两个衙役扶着他,上了堤岸,长生只见他神色丝毫不惧,在堤岸四处张望,险些一脚踏空,万幸被衙役扶住了,许久之后,薛采方才回转,不待长生询问,薛采便道:“大人,回去再说。” 一直等到回了工厅,薛采方才长叹一口气,说道:“大人,此乃人祸,而非天灾。” 长生倒吸一口凉气,问道:“哪个丧心病狂的会做这种事?” 薛采拿着茶杯的手一顿,看了长生一眼,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坝事关百姓生死,此事背后只怕还有一个大人物。” 长生顿时沉默下来。 “大人,您是要一劳永逸,还是要先稳住眼前的小林村危机?”薛采问道。 “我自然两个都要。”长生想也不想的说道。 薛采道:“小林村目前的危机,自然大坝毁了,再堵住大坝便可。” 长生立马问道:“若我要一劳永逸呢?” “大人,我观测小林村环境,如今大坝所建其实不太合理,若想要完美解决,最好还是引流,沉河汹涌,若是一味筑堤坝,反而不是幸事。” 长生沉默片刻,方才问道:“若是引流,你有几分把握成功?” “五五之数。”薛采答道。 “你且容我考虑一二,还是先将眼前的问题解决了。”长生说道。 薛采眼神一暗,道:“治人远比治水艰难,小林村的事情,若是暗处捣乱的人无法揪出来,只怕大人做得再多,也是枉然。” 长生点了点头,道:“我这衙门里的人任你取用,你先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其他事情我来解决。” 而此时的知府衙门,张知府在府衙里焦急等待着,朝着身边之人问道:“你说那姓罗的去了小林村,会不会被他看出什么?” 往日在外面关系不睦的两人,此时竟看起来十分亲近。 孙同知笑着道:“大人放心,我们的人做事向来神鬼不觉,他年纪轻轻如何看得出来?” 张知府坐了下去,许久之后,方才开口道:“朝廷那么多人都不敢掺和进来,就他一个愣头青竟然往这件事里面卷,可见是个拎不清的,没准眼神就好呢,若是闹出来,你我都要吃挂落。” “大人,姓罗的虽然状元出身,但本事并不如何厉害,当初姓戴的多厉害,还不是被逼的辞官。”孙同知笑着说道。 张知府点了点头,道:“陵南府这地界,就是来了条龙,他也得给老子盘着,任凭他罗恒如何能耐,我也要让他有去无回。” 片刻后,张府下人来报有客上门,张知府连忙让孙同知避了出去。 长生一进知府衙门,先是感慨这知府衙门的精致,都说当官不修衙,因为谁也不知道修了衙门是不是便宜了下一任,长生看着知府衙门的模样,竟活似张知府要在这里常住一般。 “小林村大坝决口,本官在府衙里急的不行,本想亲自去小林村看看,后来听说罗大人已经去了,府衙诸事繁冗,本官便抽不开身过去。”张知府神情忧愁的说道。 长生赶忙安慰道:“小林村尚能挽救,应当不会波及陵南府,下官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只还需要大人鼎力相助。” 张知府立马道:“本官眼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也甚为不忍,罗大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本官,但凡本官能帮得上忙的,定然会竭尽全力。” 长生见张知府神色真挚,便道:“下官有三件事想求大人。” “但说无妨。”张知府说道。 “第一,增派衙役,协助安置小林村村民。第二,迁移小林村附近村落的村民,妥善安置。第三,征调民力,重修大坝。” 长生说完,便两眼不错的盯着张知府。 张知府眼中闪过一道暗芒,片刻后开口道:“罗大人考虑得甚为周详,自然要依了罗大人的想法,不愧是国之栋梁,本官这就派人去处理,定会给罗大人一个交代。” 长生心下大喜,接着便听张知府道:“征调民力,本该充作今年徭役,但徭役之期已过,亦不好再劳民伤财,若不给任何薪资,只怕这征调工作会十分艰难。” “以工代振,如何?” 张知府面上露出不解的神色,长生便赶忙解释起来。 听完之后,张知府拍手称赞,道:“妙极,但如今受灾只有小林村一地村民,若行此法,只怕征调的人力不够,本官有一法子,不知罗大人可愿采纳。” “愿闻其详。”长生赶忙说道,以工代振落实终究还是艰难,但老百姓如今都指着他救命,长生想着张知府既然是积年老官,定然有别的好办法。 “听闻罗大人的老泰山,乃是工部秦侍郎,罗大人的老师,又是工部魏尚书爱子。”张知府仔细的观察长生的神色,见他并无异样,便道:“工部每年都会得一笔银子,通过户部下拨给各地用于督建工程之用,陵南府位置不佳,每年衙门里的银子大半都填进了州县各处大坝中,如今实在是捉襟见肘。” 张知府接着说道:“若是罗大人能求得工部那两位大人相助,想必我陵南府,定能焕然一新,百姓也不必再受流离失所之苦。” 第75章 激将 长生先前只想到要人,张知府却一心想要钱,陵南府如今这情况,此时写信回京怕也要过一月方能收到回信,信过去了魏岚等人也要花时间运作方才能批了银子,上头批了银子,又要耗费许久方才能拨下来,这番下来,没有两个月根本见不了银子,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张大人,今日事多,大人可否先派人去安置百姓,待忙完头两桩事,下官再写信回京。”长生心中测算着,照着小林村的情形,怕是不过两日便要危急周边村落,这么大批的百姓流离失所,还是需要好生安置才对。 “此事本官心中有数,如今还是银钱之事更加重要,罗大人早日写信回京,早日便能得了下拨银子,那时也更好解决堤坝难修之事。”张知府只一个劲的催促长生写信。 许是张知府表现得太过急切,长生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虽没见过工厅的银钱账簿,但水务之事作为陵南府的重点,就连朝廷也多加关注,依照常理工厅这种热灶不应该缺钱,他此时突然有点清醒了,差点被自己“以工代振”的点子,和张知府看似和善的面孔给坑了,先入为主就认为工厅没钱。 长生以为自己是现代人,一想到修渠建堤,他就满脑子用以工代振来省钱,如今渐渐冷却下来,方才发现自己的浅薄无知,以工代振确实可以节省银钱,但修建大坝的材料,工人们的嚼用粮食,这桩桩件件全都是银钱,如今张知府一文钱都不打算出的模样,长生根本做不成任何事。 相比较张知府这种官场老油条而言,长生还是太过稚嫩,长生脑中心念急转,恍惚间回忆起他之前看过的各种工厅资料,除了今年,似乎每年工厅都会主持督建不少水务工程,没有道理他前任有钱搞工程,到了他这里就没钱了。 长生开口道:“往年戴同知修堤建渠的钱自何处来?下官看工厅衙门里的册子记载,他在任时,工厅衙门似乎并不缺钱。如今戴同知不在,只管随了他的规矩即可,怎会缺钱。” 张知府见此,心下暗笑,看着长生只觉得这般不成熟的表现,就跟个愣头青,言语天真之极,好似银子是凭空变出来一般,先前他得了信知道新科状元要来陵南府,本以为有几分本事,没想到却这般好糊弄,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心焦急都十分可笑。 “罗大人有所不知,每年朝廷都会专门下拨一笔银子,用于河工之事,今年陵南府并未兴任何水事,这笔银子本该空缺出来,奈何陵南府如今情况特殊。” 张知府顿了顿,接着说道:“罗大人,本官在陵南府待了快十年了,陵南府因作为黄河延边第一大城,朝廷每年会下拨十万两银子用于修补堤坝。” “但比较陵南千疮百孔的情形,这笔钱远远不够,为了陵南百姓,以往知府衙门每年会另外拿出一万两银子入工厅,以增补不足,此事罗大人只管去问工厅老吏,想必他们是清楚的,只是这几年连年水患,百姓们日子不好过,衙门里也左支右绌,连小吏们的薪俸都发布出来,因而这工厅的这笔银子,今年便挪了过来。” 张知府说话间轻描淡写,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长生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看向张知府,他看着眼前这位肥头大耳的张知府,只觉得对方面容可亲之下,似乎隐藏着另一张面孔,他万万没想到,张知府竟然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朝廷下拨的银子,自来专事专用,若是另立名目挪用,日后被朝廷得知,不仅是下官,就连大人也要面对责问,还请大人将原本属于工厅的银钱归还。”长生硬邦邦的说道。 张知府拍了拍长生的肩膀,说道:“罗大人,稍安勿躁,先前工厅银钱不够,官衙资助不少,如今官衙银钱不足,只当是还债罢了。且此事亦经过你的前任戴同知首肯,若有事,罗大人只管推给戴同知便是,保管无虞。” 长生眉头皱起,道:“大人,此时不是分担责任找借口的时候,如今工厅没有半分银钱,若是不能休整小林村堤坝,只怕洪水会危及整个陵南,到时洪水滔天,你我都逃不了责任,大人,值此危难之际,陵南府更应当上下一心!” “莫慌莫慌。”张知府却半点不怕,说道:“陵南府每年都有各处堤坝损毁,罗大人备好木筏便是。” 长生听了这话,差点气了一个仰倒,道:“若给我银钱,这损毁的堤坝就能修补起来,如今仅仅淹了小林村一地,若给我时间,保准连小林村都不会受洪灾之苦!” 张知府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先前戴同知,也如你这般想,只是如今……既然怎么修补都还是拦不住,还不如随它去了,罗大人若与我等共进退,该是你的,自然不会少。” 长生听着这暗示,却斩钉截铁的拒绝,道:“大人,吾辈岂可随波逐流,下官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而全无作为!” 张知府脸上神色也慢慢变了,许久后,方才道:“你先前说希望派人协助安置百姓,本官突然想起来,府衙的衙役兵卒此时全都归孙同知调派,你自去找他便是,本官这头乏了。” 长生未曾想张知府说翻脸就翻脸,只怕这笔银子里的阴司甚多,还待细说,张知府却是一副不愿理睬的模样,长生无奈,只得先行离去。 待他去了孙同知所在处,孙同知看似礼貌热情,但一番你来我往之下,长生最后只讨到了二十个不情不愿的衙役。 但他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得了人之后,便着人先去安置那些灾民。 这时人离乡贱,人类面临天灾人祸格外渺小,小林村附近村落之人,明知情况危急,但许多人依旧不愿意离去,愿意盖因为离去了他们无处可去。 “大人,小林坝能修好吗?”一个头发花白、满身补丁的老头子问长生。 这里是小林村附近的郑家村,长生望着满目汪洋,虽然此地水面仅仅只是没过小腿,但可以预见,若是小林村大坝不加以处理,迟早会淹到这里来。 长生看着面前灾民个个脸上都写着贫苦二字,郑重说道:“我会竭尽全力,定不让你们无家可归。” 长生心下沉甸甸的,他到底还是去信写给魏岚和秦清源了,只是结果如何,他并不敢保证,他现在方才深刻体会到王学士为何要骂他蠢了,大陈氏许没有想到那么长远,但王学士定然是预见了这般情形,而他一点条件都不曾跟建业帝提,如今要钱无钱,要人无人,倒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大人,柳大侠求见。”回了工厅后院他刚刚坐下,来福便进来禀报。 薛采刚刚将方案拿出来,便紧赶慢赶的送给长生过目,两个人本在书房里商议,听见柳无益来了,立马让人将他请了进来。 “大人,如今境况,只等银钱到位,若完全按照我的办法去做,有七成把握,能堵住小林村堤坝。”薛采忽然高声说道。 长生心下觉得有些怪异,叹了口气,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张知府不愿意划拨银钱,就连本该属于工厅的银子,全都被他挪用了。” 薛采做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说道:“大人,陵南府自来得朝廷看重,若仅凭张知府一人,怕是没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此人背后定有依仗,且银钱被挪用,谁知道他拿去做什么了,如今小林村的情况火烧眉毛,他依旧如此作为,显然不将百姓放在眼里!” 这一路行来,长生还未曾见过薛采神色如此激动的模样,活似一个愤青,他心下顿时觉得有些怪异,道:“明日我再去求求张知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 薛采继续高声说道:“大人心系百姓,实在为万民之福,说来也巧,离京之时,就听闻巡察使奉旨巡视西南片区,算算日子,应当没多少日子就要到陵南府了,若是能得了张知府挪用公款的证据,告到巡察使手里,到时我们不就有银子了吗?” “你说来轻巧,这证据哪有那么容易拿。”长生摇了摇头,心里想着明日若是张知府处不行,便试着去巡抚衙门里求一求,至少要堵住小林坝,然后再跟朝廷求一求,试试看能不能再要一些银子。 “大人若是信得过在下,今夜在下愿意替大人跑一趟知府衙门。”人未至,声先到,男子声音舒朗,带着一股子别样的豪气。 长生心下庆幸,他与薛采是在书房里说话,倒没有被外人偷听的可能,此时听了柳无益这般说话,他心头豁然开朗,看向薛采,总算明白薛采为何突然这般怪异,这些话,其实是故意说给柳无益听的。 “知府衙门戒备森严,此事还是算了吧。”长生心下有些犹豫,他手边无可用之人,薛采用这种法子激了武功高强的柳无益替他们做事,若是事成还好,若是不成,只怕柳无益也要折进去。 谁知柳无益听了这话,大笑一声,说道:“大人多虑了,我的功夫如何,大人难道还信不过吗?陵南府也是我的家,我也不忍见百姓们流离失所,也想出一份力。” 长生看着对方真诚的双眼,更加不愿意利用对方,道:“此事休要再提,我再另寻他法就是,实在别无办法我身上还带了不了家资,总能解决此事。” 柳无益还要再说,薛采却拉了拉他的衣袖,朝他使了个眼色。 “大人,在下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跟大人讨件差事。”柳无益开口说道。 “差事?”长生疑惑,又怕他是想讨夜探知府衙门的事,当即说道:“夜探知府衙门的事,我不允。” 柳无益笑了笑,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多亏舅家接济,方才留了一条小命,后来又遇到师父,被带回山中学艺,侥幸学了一身功夫,在江湖上也闯下了一些名声,如今舅父被安顿在陵南府里,师父也已病逝,我无处可去,斗胆想要在大人身边谋个差事,做个护卫,以效犬马之劳。” 第76章 补缺 柳无益留了下来,在长生身边做个护卫,因为是保护长生的缘故,月俸由长生发放,柳无益本不要求银钱,但长生却不能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接受。 长生倒没想到,柳无益上任的第二天早上,就顶着两个黑眼圈递给他一本账本,长生摊开一看,顿时大惊,说道:“你到底还是去了。” 长生又看向薛采,薛采有些心虚的移开视线,压根不敢直视长生,长生一看此情形,如何不明白这是薛、柳二人背着他商量好的。 “我看大人心里着急,便想要为大人排忧解难。”柳无益解释道。 “那也不能做此等事情,一旦被抓住了,我也救不得你。”长生说道。 薛采突然开口道:“大人,事已至此,既然已经拿到了,难道还要送回去不成?” 长生心下一叹,如薛采所说,事已至此,若再还回去,反而容易出事,长生翻开那本账册,一条条看下来,顿时觉得这其间满满都是血泪,又想到这些年来陵南府年年都有地方决堤,每年上报的百姓伤亡人数触目惊心,长生顿时气得手都颤抖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长生说道。 薛采有些好奇,凑了过来,拿了账本之后,随意翻了翻,神情也跟着凝重起来,叹了口气,道:“前吃水利钱款,后吃赈灾银款,倒是大嘴吃四方。” 柳无益也有些好奇,只是他看不懂账册,听着这话,便知情况应当十分严重。 长生还想再骂,来福却在外间禀报,“大人,知府衙门来人传话,命大人穿戴整齐后,一同去城外迎接巡察使大人。” 长生揣起账册,薛采赶忙拦住了他,道:“京中抵报未至,这巡察使大人就来了,我等不知来者何人,若是不知就里的上交,恐怕大人有性命之忧。” 长生听着觉得在理,打算先去会会这位按察使大人。 等到他穿戴整齐,急急忙忙的带着人出了城,张知府和孙同知等人已经一起在此候着了,甚至连久未露面的巡抚大人也出来了,此时其他人都站着,唯独巡抚大人身下坐着把红木椅子。 长生与巡抚大人见礼之后,和孙同知一同站在张知府身后,张知府神情不悦,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旁的话。 长生见他如此神色,猜测着应当还没发现账册遗失之事,听柳无益说寻找证据时,恰巧碰到张知府半夜查看账册,这才抓住机会,若非如此,以张知府藏匿之隐秘,柳无益根本寻不到这账册。 一堆官员在城外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久到许多官员都有点站不住了,才远远见到一队人马行了过来。 长生见到为首数人,全都穿着一身飞虎卫的衣服,猜测这位巡察使大人应当颇得圣宠,方才能得了这么多飞虎卫同行。 车马到跟前后停了下来,巡抚赶忙带着众官员上前拜见。 车帘尚未掀开,里面传来一道慵懒的男声,“今日天热,诸位大人辛苦了” “大人远道而来,吾等有失远迎。”何巡抚笑着说道。 马车帘子被掀开,先是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接着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庞,长生好奇的抬眼一看,心底顿时一松。 “本官乃飞虎卫指挥使方淮,此次奉旨巡视七省,瑕省算是第一处。”方淮说道。 “大人一路辛苦,且这边请,舟车劳顿,先歇息一番,再行公事。”何巡抚显然是听过方淮的名头,丝毫不因为对方看起来年轻而心存轻视。 方淮笑了笑,倒没有拒绝,而是由着手下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只是派头依旧摆的十足。 众官员见他下了马车之后,纷纷避让开来,方淮的视线却直直的落在人群中的长生身上,多看了两眼,便移开视线,长生本以为他会当场问话,未曾想方淮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簇拥着方淮进了巡抚衙门,方淮没有休息,而是先接见本地官员,官员一批一批拜见,方淮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偶尔会问上两句,大多数人因为早就接到巡察使要来的风声,此时也没有半点慌乱。 轮到长生时,方淮开口说道:“一别数日,罗大人风采依旧。” “不敢当,方大人看着似乎清减了。”长生忙道。 方淮又问了问水务之事,长生全都一一作答。两人之间表现的并不热切,但明显是从前就认识的,众人又想着长生毕竟从前是状元,又都是从京中来的,两人认识也并不稀奇。 张知府原本有些担忧,他先前没想到巡察使会这么快抵达陵南府,尚未处理好长生,此时倒怕长生说出什么来,索性长生见人多眼杂,并未说什么不合适的话。 见完诸官员后,方淮在巡抚衙门安顿下来,又命官员们送了账册、文书过来,命随行的官吏查看起来,他自己反倒换了一身便服出了巡抚衙门。 长生本还想着找个机会,私下与方淮见一面,未曾想他前脚回了工厅,后脚方淮就命人请他过去一叙,被人带着进了城中一处院落,长生一见方淮,连寒暄也顾不上,便直接奉上账册。 方淮接了账册,随意翻看两页,面露惊讶,开口道:“这等东西你都能拿到,足见身边能人不少。” “路上侥幸救了一位侠客,对方感念之下,暂时留在下官身边。”长生说道。 “你运气倒是不错。”方淮顿了顿,接着说道:“本官出京之时,陛下命我务必要往陵南走一趟,本官这趟倒是来对了,你这官,当得委实窝囊。” 长生面色羞愧,道:“若非见是大人来,下官也不敢拿出这本账册。工厅银子被知府衙门挪用,小林村决口堤坝如今危在旦夕,若非实在没了法子,下官也不会行此下策。” 方淮听了这话,看长生都觉得顺眼三分,道:“罢了,你初入官场,又初来此地,也着实不易,本官今次就为你撑腰。” “小林村之事刻不容缓,明日下官便会前去小林村督建工程,只盼着归来之时,大人已经处置好了陵南官场这一摊乱麻。”长生说道。 方淮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个急性子,如今你们工厅还有银子?” 长生道:“小林村之事等不得,下游那么多百姓都指望着官府,下官临行前带了家中半数资财,应当能顶一阵子。” 方淮的神色突然变了,原本懒懒散散坐着,此时也挺直了身子,长生这样说,他第一反应是长生想通过他将这一番义举上达天听,而后又摇了摇头,想着长生哪怕有一分争脸面的意思,也无关紧要,毕竟花出去的钱是实打实的。 就连方淮,自认心怀百姓,也觉得不能做到这地步。 拿自己的钱做公家的事,长生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圣父的时刻,只是如今情况紧急,也容不得他过多犹豫了。 长生心中也庆幸,还好方淮来的及时。 方淮和缓了神色,柔声道:“临行前,陛下还再三嘱托本官,务必要助你一臂之力。” “下官谢过陛下恩德。”长生说道。 “以你状元之才,被调遣至这偏远之地,委实屈才了,陛下心中亦有不忍,西南官场乱象频出,陛下早有耳闻,只是一直腾不出手来处理,当时京中流言纷纷,都道陵南是必死之局,但陛下心中绝没有半分命你前来送死之意,到了陵南,你心中可有怨恨?” “下官心中其实并不觉得委屈,如何会生怨怼之心?经了这一遭,倒是看透了许多事,且来了陵南府,能救一方百姓,下官心中亦觉得能一展抱负。”不管长生心中如何想,场面话还是要好好说。 见完方淮,长生方能放手处理小林村的事情。薛采这头已经做好了详细规划,长生花了半日时间调度,购进大量物资,又命衙役去小林村和其他村落的安置点征调民夫。 长生带了不少银子,但这么多人每日的伙食便是一个大问题,长生也仅仅购买了可供三天的粮草,这还全都是最普通的粗粮,实在没有余钱支付民夫薪酬。 因着是修补小林村堤坝,事关自己的家园,大多数民夫都没有半点怨言,待真正修补起来,他们见到长生这个大官,居然跟着他们一起挖土搬沙,心中更加感动,做起活计来也更加卖力。 “大人,你一个文人,身子骨不好,先歇一歇吧。”薛采好意劝道,他看着长生一身脏污,而他自己却依旧衣着整洁,倒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无事,我累到了自然会停下来。”长生说着,又将沙土装入麻袋当中。 “大人,那边林子里发现了一棵大树,应当能用。”工厅差役班头陈武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先前他们这些差役还有偷奸耍滑的心思,而后见长生事事身先士卒,他们也不敢有半分懈怠。 “快带我过去看看。”长生扎好手里的麻袋,随意的擦了擦手,便起身往林子方向走去。 待长生见到林子里那棵两人怀抱粗的大树,顿时一惊,道:“这棵树至少活了上百年。” 大树躯干笔直,直冲云霄,这还是长生头一次见到这么粗壮的杉树,一想到要砍掉它,心下就觉得十分可惜。 陈武见长生围着树转了数圈,心中便七上八下的,忐忑问道:“大人,这棵树可以吗?” 长生点了点头,道:“就这棵吧。” 说完,立马有旁的衙役拿了砍刀上前,大树粗壮,花了一个时辰方才将它砍下来,众人又花了不少时间修剪大树的枝丫,长生点头之后,这才抬着大树往堤坝那边去。 长生心下满是抱歉,堤坝决口太大,必须要用大树横挂决口,方便民夫在堤坝处钉入木桩,填补沙石袋,寻来找去,也只有这棵大树合适。 待挂好大树,数个身高马大的汉子身上绑好绳索,便下水钉桩,若非长生事先准备周全,这些汉子只怕要被流水冲走,索性只有两个人受了点轻伤,安安稳稳的将木桩钉入决口处。 第77章 基建 方淮办事很快,不过三天时间,张知府等人的案子尚未审理清楚,但已经认定部分犯罪事实,因着堤坝之事,方淮做主先将被挪用的十万两银子归还工厅,长生接了银子,做事更加顺畅。 或是方淮能力太强,或是建业帝确实有意整顿西南官场,从陵南贪腐案事发道陵南事件落幕,消息都尚未抵达京城,便有大量飞虎卫抵达,以十分强硬的姿态,关押大批官员,陵南府大片人员位置空缺,长生因着身家清白,暂代知府一职。 虽然是个代理知府,但也算是升官了,且在方淮的暗示之中,长生知道,若是做的好,直接转正也未尝不可。 这次贪腐案牵扯范围很广,不仅张知府落马,就连原本的何巡抚参与其中,何巡抚位高权重,仅仅通过方淮审理并不能完全定罪,需将其押解回京再次受审,朝廷很快便下拨了人暂代巡抚之职,如此迅速,长生不得不怀疑建业帝早就有意换个巡抚。 长生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就进入了简单模式,先前京中人都觉得他此去凶多吉少,却没有一个人能猜透建业帝的心思,长生误打误撞,反倒捡了天大的便宜,方淮说他运气好,这话倒是不假。 有了银子开道,小林村的事情就简单了,花了七天时间堵住堤坝,只是这次突击堵坝,并非长久之计,若再与大水可能会再次决口,因此,长生又在薛采的建议之下,从别处挖渠引沉河之水,正好灌溉下游的农田,如此,只等河水流向平缓的时候,便能重新休整堤坝。 陵南从前年年水患,说到底多为人祸而非天灾,如张知府这般,决堤了便可以名正言顺跟朝廷要银子,糊弄完了接着要灾后重建赈灾款,如此敲髓吸骨,导致近年来朝廷连银钱都不怎么愿意下拨了。 建业帝从未公开表现过对陵南府官员的不耐,但接连派下几人全都无果,只觉得陵南全是一群要跟他抢钱的禄馕,忍无可忍,这才决意要用方淮这个重锤,长生若非得了那本账册,方淮受了皇帝密令,便是掘地三尺也是要找出这东西的,只是过程恐怕没有现在那么容易就是。 阴雨连绵了数月,陵南府其他地方也曾出现过决堤情况,但因为不是人为毁堤,又抢救及时,到底没有出大差错,没有出现多少人员伤亡,长生的第一个劫难,算是就这样跨过了。 等到秋季快要结束的时候,长生和薛采几乎跑遍了陵南府大大小小的水事工程,陵南地势复杂,有三条支流自此汇聚入黄河,因而大大小小的堤坝不少,薛采综合各处情形,最终设计出一套水利运行图,经了之前小林村之事,长生对薛采的能力很是信赖,命他放手去做。 之前长生写给京中的信有了回复,银子不会给,长生反倒被秦清源奚落了一番,这位老丈人头一封信回信暗讽长生无能,后脚又跟着一封信措辞又十分客气,前倨后恭,长生猜测应当是京中已经知晓了陵南府的事情,秦清源觉得他这个女婿还有点作用,这又客气了起来。 相较之下,魏岚的回信就正常了许多,转达了魏尚书的意见,向他解释因为陵南府连年要钱,朝廷不会再额外下拨银款,又表达了一番对这个弟子的关心与担忧。 长生初入官场,很快便掌管一府之事,年纪轻轻便担此大任,他每日里有许多不明之处,但魏岚这个师父其实也是个官场新人,长生也知询问老师无用,秦清源倒是个老油条,但先前那般作态,长生不想跟这个老丈人走得太近。 最终长生试探着写信给王学士询问,对于这个面冷心热的前任上峰,长生觉得或许能帮上忙,长生本还害怕王学士不予理睬,未曾想王学士不曾有半点推诿,回了一封长长的信,心中言辞严谨,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两人回信往来,关系倒比从前亲近许多。 陵南府局势稳下来之后,长生便托柳无益带着他的亲笔信回京,将罗家众人接了过来,自来官员一任三年,亲人分离终不是长久之计,且京中有那边的人盯着,长生也怕发生无法挽回之事。 长生如今是代理知府,朝廷未曾再派遣知府下来,而是补了两位同知,其中得意味已经十分明显,长生想要将知府一职坐稳,便知须得有拿得出手的政绩才行。 陵南府内地形寻常,万物都看起来普普通通,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手的特色,府内虽然也有名胜古迹,但古代因为交通不方便,也很难发展旅游业。 政绩涵盖方方面面,水利方面至少要一两年经受过考验之后,才能显出成效,长生暂且不做这方面的指望。 教化民生方面,新建学院、学堂,科举人才增多,这都是政绩,但这也是一项十分耗费时间的工程,长生又弃了这方面的打算。 长生思来想去,若想要早一日戴稳乌纱帽,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搞基建,促经济。 自古以来,地方财政收入提高,自然就代表着政绩提高,而每年的地方税收,都会按照一定比例截留下来,充作地方办公经费开支,长生若是能将经济搞上去,经费有了,政绩也好看了。 而发展地方经济,说到底还是那一句致富经: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精。 陵南府有什么特产吗?或者能大力发展什么特色吗?长生看了几天,发现真的没有,全都是最普通的小农经济模式,气候寻常,被人能种的它能种,被人不能种的,它也不能种。 长生也研究过纺织机、耕地的农具,但他一窍不通,也不能像其他的穿越者,一举改造天下知,这条路又堵死了。 制造玻璃?酿酒?烧瓷砖? 他脑海中如同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各类现代产品,突然心下一动,他隐约记得如何制造水泥,又想到如今尚未开始进行的大坝重建,其实完全可以将水泥作为辅料应用其中,长生突然觉得一条康庄大道摆在自己跟前。 长生首先压下大坝的重建工作,索性如今并非雨季,后头还有漫长的冬季,重建时间十分宽裕。长生又寻了几个瓦匠,按照自己模糊的记忆,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制出了粗糙的水泥,长生又几经改良,终于制成了经得起考验的建筑水泥。 重建大坝,其中最主要的材料还是石块,水泥只能作为辅料,而水泥的主战场,还是在铺路造房子上。 陵南府境内有官道通过,清理掉张知府那些蛀虫之后,吐出不少银子,张知府等官员多年费尽心力贪腐,积攒了一大笔银子,扣除掉工厅原本的十万两之外,还有十多万两,方淮直接做主将这些银子一半入了陵南府官库,另一半上交国库,因而长生暂时不愁银钱,便想着先修建官道,这种不用跟朝廷花钱的事情也不需要跟朝廷报备,只等建成之后跟朝廷邀功便是。 长生便想建了一座水泥厂,他思虑很久,水泥厂到底是以谁的名义来开办,最终的利润又如何分配,最终他选择了公私合营的方式,官府出一部分钱占大头股,陵南府的官员、乡绅按照自愿原则交钱入股。 新任的巡抚姓贺,这位是个小心谨慎的,见过了前任何巡抚的下场,也不敢随意伸手捞钱,长生深知为官须得交好上下的道理,主动带着水泥求见贺巡抚,在见识过长生的水泥之后,这位巡抚大人被长生画的大饼吸引,立即就认识到其中的惊天利润,这种既添政绩又丰荷包的事情,贺巡抚第一个掏私房加入,并拍板让巡抚衙门也入了一股,有上头大佬开头,底下的官员纵有疑惑,但为了讨好上峰,全都入股,只是数额高低不定。 长生本以为还要拉上一批乡绅富商入股,才能完成前期的成本投入,未曾想人多力量大,仅仅靠官吏入股,就已经能够支撑起整个水泥厂,入股之人越多,股份稀释越厉害,为了维护陵南官吏们的利益,最终长生没有接受豪商、富绅入股。 官员流通是常事,长生怕出现离任或退休官员仍然干扰水泥厂运转之事,便制定了一系列规矩,例如官员离任或退休须得退股,这些退股由水泥厂公款赎买回来,优先卖给新入职官员,其次卖给老官员,官优先,吏次之,每人持股限额,股份不得继承、私下转让。 最终经过众人商讨,巡抚拍板,水泥厂命名为“陵南水泥厂”,长生挂任第一任水泥厂厂长,全权负责日常工作。 贺巡抚不是个多事的人,到任之后就很少干涉陵南府内政,有了水泥之事,长生算是得到了上峰的全力支持,整个陵南府官场都入股水泥厂,上下算是拧成了一股绳,这样一来,长生靠着一个水泥厂,就整合了陵南官场,原本还有不服之人,经过这番,陵南已是他的一言堂,这倒是让长生事先未曾想到的。 此时正好入冬,正是家家户户最闲的时候,水泥厂虽是官家挂牌,但依旧招不了多少人,官府在古代并不是公信力的代言人,反而百姓都有些打怵,长生也不多哔哔,直接开了一个高于市面劳动力三成的工钱。 钱永远是最佳原动力,原本冷清的水泥厂,立刻门庭若市。 第一日招工之前,在四里八乡全都张贴红榜公告十日,因而大多数人都得了消息,长生亲自去了现场,水泥厂建在城外,组织架构他早就划分好,又从知府衙门抽调了积年老吏兼任主管,每个人的指责划分明确,老吏们自己又投了钱,因而个个都干劲十足。 第一批招工两百人,长生也没有搞什么面试之类,而是设立了两个关卡,在水泥厂门前放了一块百斤的大石墩子,能举起石墩子的便通过第一关,而第二关更简单了,由大夫把脉,确认身无残疾身体康健者,便可进入水泥厂做工。 人这么多,大夫也不能一个个的细诊,但粗诊一下还是可以的,确认身体没有大毛病即可,靠着这两个关卡,便刷掉了大批的应聘者,最终第一轮招牌结束,通过的也只有堪堪百人而已。 等到冬季过半,水泥厂开始大批量出产水泥之时,罗家众人的马车,也终于见到了古朴的陵南府城门。 第78章 铺路 大陈氏见了长生,眼泪顿时落了下来,道:“瘦了,也黑了些。” 长生怕她伤神,赶忙说道:“祖母与婶婶们舟车劳顿,不如先歇息一番再行叙话。” 大陈氏点点头,长生这边的住处是早就收拾好的,知府衙门后头是知府的官邸,不比在京中时住的拥挤,后院房间多,住的也宽敞,长生如今是代理知府,四舍五入也是个大官了,未免面子不好看,在陵南又买了一些下人。 这次一同来的不止罗家人,还有薛采的家眷,薛采如今是长生的谋士,他身上有个秀才的功名,日后也不打算继续科考,打算跟着长生,如今陵南府脱离了凶险,他的家人自然也要接过来。 大陈氏到底上了年纪,略说了几句话便觉得有些支撑不住,两个婶婶便侍奉着她去歇息,几个姊妹看了秦昕然一眼,便全都笑着说要去逛后院,将空间留给这对久未见面的新婚夫妻。 长生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秦昕然见他这般模样忽然笑了,问道:“相公自来了陵南府,可还安稳?” 长生摇了摇头,道:“陵南路远,京中人不知内情,陵南府上下沆瀣一气瞒天过海,因而传言入了京中便十分可怕,实际却并不危险。” 长生如今想着,若是京中人知道这里的情形,怕是不会让他来这里做官,到了这里海阔凭鱼跃,他倒觉得自己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秦昕然闻言,便道:“如此甚好,祖母在家中日日担忧,她若知晓相公未曾受苦,也能安心了。” 长生到底与她十分生疏,尬聊了几句,便觉得无话可说。 秦昕然兢兢业业的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妻子,见他尴尬,便将他离京后家中事情全都一一道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大姐在京中的小食铺子如今转卖给旁人,我瞧着,她似乎有些失落。” 长生点了点头,从前这些事都是小陈氏告诉他,如今变成秦昕然,他心中产生一抹奇怪的感觉,“铺子在哪里都能开,如今家中不缺银钱,烦请夫人给大姐搭把手,帮着她将铺子再开起来。” 秦昕然点头,又问道:“大姐如今正青春,当真不再嫁了吗?” 长生微微蹙眉,道:“是你自己想问,还是替旁人问的?” “是我自己想知道。”秦昕然神情闲适,与长生说话,她有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她见过许多夫妻相处,她父亲素来爱重继母,但继母面对父亲时,依然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 她与长生相处不多,也知道自己如今无甚依靠,但面对长生时,心底竟有一种别样的安心。 “大姐若想嫁人,我便替她筹谋,若她不想,也由她去了。”长生顿了顿,怕秦昕然担忧底下妹妹不好说婚事,又道:“底下妹妹们结亲时,真心想求娶的,自不会挑剔此事,若遇到挑剔的,显然不是真心求娶,不必在意。” 秦昕然心下微暖,如此妥帖的哥哥,她倒恨不得自己是长生的妹妹了。 长生温声说道:“陵南不比京中,规矩少,府中除了长辈,便是你最大,我平日里公务繁忙,姊妹们若是想要出门透气,不必拦着,带足了人即可。” 秦昕然听了,多问了一句:“那我呢?” 长生笑了笑,道:“你自然也是一样。” 秦昕然心下一喜,向他道谢,又见外间有人寻他,便起身告辞。 长生见她要离开了,突然唤住了她,柔声说道:“这段时日,多亏夫人照顾家里,辛苦你了。” 秦昕然嘴角翘起,笑容浅淡,道:“相公怎么如此说,这都是我该做的。” 知府衙门里的日常事务,全都是长生不熟悉的事务,他原本以为做知府会有多么困难,但按照王学士教的,若有前例,直接依照前例,萧规曹随即可,若没有前例,则召集下官一同商议如何解决,长生身为长官,负责一锤定音。 在古代当官,其实比现代要容易很多,官本位思想从古至今是一个逐渐减弱的过程,长生代理知府以来,也没有判过几桩案子,一般案件由刑厅审理,除非案件审核存疑,或者状告人初次诉讼便选择知府衙门,才会由他审理。 长生第一次审理案件时,原本十分激动,而后见案件都是一目了然的案子,渐渐就失了兴趣。 如今他的工作重点还是放在水泥厂上,今日正好是水泥修路开工之日,先修陵南府过境驿道,事先准备充足,但仍旧出了不少岔子。 现代修路一般先修半边,这半边晾好后再修另外半边,而古代驿道至多不过宽两米,一半一半修起来就比较耗费成本,因而驿道未留通道,这样一来,就不方便过路车马通行,幸而如今是冬季,正是车马流量最小的时候,偶遇到马车经过,那些人见官府在场,也不敢闹起来,而是卸下马车,在众人帮助下通过。 水泥路铺设有许多门道,并非简单铺上即可,长生前世落魄时做过小工,那些记忆尚未消弭,如今亲自下场和几个工匠一起指导如何铺设道路。 古代没有搅拌机,因而难度更大,水泥不能直接和泥土接触,因而铺上水泥之前,须得在路面上铺一层砂石,待平整之后方才铺上水泥,两边还得留了木板装模,且水泥还要预留缝隙,防止热胀冷缩。拐弯处本该装设角偶钢筋以防止重物压塌,但古代钢铁造价贵,长生便没有装设此物,万幸古代除非运金送银,很少有重物过境。 长生怕别人不懂,还亲自下场演示了几回,古代尊卑观念深重,做工之人见知府大人都动手了,当下学得格外认真,无一人敢偷懒,个个都十分卖力。 长生盯了一日,若有公务都是命人送到这边来处理的,等到他回了府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罗家人见他一身脏污,又很是问了一番,大陈氏不懂“水泥”是何物,但却知道长生在做的是一件大事,亲人团聚长生无法相陪,大陈氏也不曾怪他。 劳累了一日,一家人终于坐下来吃了一顿团圆饭,长生只觉得这是数月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饭后一家人围炉座谈,大陈氏拉着他细细询问来了陵南府后之事,长生不曾夸张,只捡着紧要又不凶险的说了一遍,饶是如此,众人也很是担心一番,跟着骂了一顿贪腐的张知府。 “哥哥,我用你教的法子,在冬日里种出韭菜来了。”罗清清搬出自己从京城带过来的盆栽,如献宝一般捧了过来。 长生见那里一丛绿绿葱葱的韭菜,他以前跟罗清清提了两句大棚蔬菜,未曾想竟然真被她种了出来,笑着夸道:“清清似乎跟植物有缘,种什么活什么。” 罗清清撇了撇嘴,道:“可惜那棵紫色兰花,若是留一留,待分株后再送给魏先生,我们如今也有奇花赏。” 长生好笑的看着她,道:“物以稀为贵,多了可就不值钱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又翻出此事来了?” 罗清清叹了口气,道:“哥哥离京不久,魏先生那边紫色兰花因为没养好死了,京中爱花之人可惜了许久,他们都道:如今这世上,恐怕只剩下宫中那一棵了。” “死了?倒未曾听先生提起此事。”长生也觉得有些遗憾,转念一想便明白了魏岚的心思,学生送的名花不小心养死了,估计魏岚心虚,不好意思跟他说。 长生又想到宫中那株,猜测着应该就是方淮让他救活的那一株,他突然心下一动,翻起从前在双凤县的陈年往事来,转头看向秦昕然,低声问道:“宫中那株,可是秦家献上的?” 秦昕然点了点头,道:“说来当日我自相公手中花三百两买来,而后以十倍价钱卖给了方大人。” 长生微微张嘴,愣了片刻后,夸道:“未曾想夫人竟有范蠡陶朱之能。” 秦昕然叹了口气,道:“若我是个男子,定然要留着那株兰花奔个前程,可惜我是个女子,只能给自己多攒一些嫁妆了。” 长生刚想安慰两句,大陈氏却突然道:“长生,这些时日,多亏了昕然,你日后莫要亏待了她。” 长生赶忙应是。 大陈氏接着道:“昕然是罗家的当家主母,日后便由她主持中馈,你们可有意见?” 罗家众人无一人反驳。 大陈氏又向秦昕然道:“从前罗家小,也无甚好管的,如今下人多了,也该立起规矩来,你自大家出来,想必也学过管家理事,我和你两个婶婶年纪大了,管不了这些事,日后几个小的,也跟在你身后学学如何管家,免得出了门子一无所知。” 秦昕然赶忙应下此事。 长生心下诧异,他离家时秦昕然不过一个新妇,他猜测约莫是他不在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大陈氏不会突然对秦昕然有如此高的认可度。 众人聊了一会便散了去,只留下长生和秦昕然两人,秦昕然俏脸微红,看着长生不说话,长生轻咳一声,道:“我送你回房。” 他带着秦昕然去了他卧室隔壁的房间,道:“里头被褥都是晾洗过的,你放心用。” 秦昕然见长生转身要出去,直接拉住了他的衣袖,问道:“相公不留下来吗?” 长生视线微移,不敢直视她,道:“你如今年纪尚小,且再等两年。” 秦昕然轻笑一声,倒没有说什么,便放了长生离去。 知府衙门里除了长生买的下人,和罗家带来的下人,还有一些是从前衙门里留下来的仆人,人一多了,便没了秘密,罗家人来了没两日,知府夫妻分房而居的事情便传了出去。 长生这日下衙,望着他人送来的美貌女子,额角微微抽了抽。 第79章 按下 长生刚想将人打发走,薛采却拦住了他。 长生皱眉不解,问道:“你难道还想我留下此人不成?” 薛采见他误解,赶忙道:“后宅的事情,自然该由后宅的妇人来解决,若大人越俎代庖,岂不是伤了夫人的颜面。” 长生不傻,他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关窍,面色微冷,直接道:“若由夫人处理,坏名声都是她一个人担了,旁人只会说她蛮横善妒,不会道我不解风情。” 薛采见他竟然懂了,心下道,你怕夫人有了善妒的名声,怎么不怕自己的名声坏了。他本以为这夫妇二人感情不好,若长生是个爱惜羽毛的,自然顺水推舟的应了下来,但如今见这般情形,这对夫妻看起来就有些奇怪了,薛采觉得很是迷茫。 “此事本就是我不愿意,何必要推到妇人头上。”长生说道。 “大人坦荡,是学生小人之心了,惭愧。”薛采立马认错。 长生未曾经过秦昕然,亲自打发了这女子,得知这女子背后乃是一富商,连带着对这富商都没有什么好脸面。 富商不过是明面之人,幕后之人见这般情形,也不知长生到底是真不好色,还是胆怯惧内,但事已至此,那人原本的打算也只得作罢。 “姑娘,大人虽然与您分房而睡,但今日打发了旁的女子,先见对您十分上心。”李嬷嬷老脸笑得如同一朵菊花。 秦昕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莫名,道:“嬷嬷,我知道了。” 李嬷嬷见她这般不上心,接着道:“姑娘,大人既然看重您,您也该主动一点,成婚至今尚未圆房,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总是不牢靠,你就该趁大人身边没有小妖精的时候占稳了位置,罗家如今就老爷一个男丁,您若生下儿子,日后保准谁也动不了您。” 秦昕然对这些却不是很感兴趣,道:“嬷嬷,我记住了,劳烦你去厨房看一看,乳鸽汤他们可煮好了,祖母晚膳要吃这个。” 李嬷嬷见她这般,便知她不耐烦了,心下觉得可惜,但她一个下人也做不得主,只得不高兴的出去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长生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情。 年关将至,罗家也开始准备送往京中的年礼,魏岚是长生的老师,对长生恩重如山,因而马虎不得,长生被秦昕然拉了过来,大陈氏也在一旁听着,秦昕然一件件的念着年礼。 秦昕然与秦家相熟,因而按照秦府主子们喜好送礼,长生听了一耳朵,只觉得样样都极为妥帖,大陈氏听了也觉得十分满意。 “秦家三姑娘、四姑娘将要出阁,这些布匹花色正好,正配她们这样的小娘子。”秦昕然说话间,还看了长生两眼。 长生却像是陡然惊醒一般,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入夜之后,长生在秦昕然门外轻轻的敲了敲。 “老爷。”开门的事李嬷嬷,她见是长生,顿时面上一喜。 长生脸上有些不自然,道:“夫人睡了吗?” “夫人正在读书,未曾入睡。”李嬷嬷老脸上笑得全是褶子。 长生又道:“劳烦嬷嬷去偏室等着,我与夫人有事要说。” “诺。”李嬷嬷赶忙退了出来,关好门窗。 秦昕然见他进来,问道:“大晚上的,你来作甚?” 长生抬眼望去,女子身上衣衫整齐,身前点着一炉炭火,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映着昏黄的烛光,倒越发显得她容貌姣好。 长生轻咳一声,便直接问道:“魏二姑娘的事,如今如何了?” 秦昕然看了他一眼,讥讽道:“我自来了陵南府,已有一月有余,未曾听相公提起此事,还道你已经忘了呢。” “自来了陵南之后,便日日忙碌,我竟忘了此事。” 长生早知自己的妻子不是寻常女子,见她说话间没有半分醋意,反而有些责怪他的不上心,觉得她大气之余隐隐又感觉哪里不对,他此时心下愧疚更多,倒未曾多想。 秦昕然闻言面色稍缓,又问道:“魏先生可曾跟你提过什么?” 长生道:“虽与老师通信,但他并未提及此事。” 秦昕然叹了口气,道:“八月里,魏府曾经闹了一场,外人却不知内里,我也是因着奶娘与魏家下人熟识,方才听到一点风声,似乎与送到大成府的下人有关,没过两日,那些下人又送回了大成府。九月,天子选秀,秦家大姑娘御前别出心裁,得了圣上喜爱,如今已经入宫做了娘娘。” 长生愣了愣,道:“陛下的年纪与老师相仿,且他不是素来推崇老师?此举倒显得有些……” 长生有些说不出口,秦昕然却替他说了出来,道:“你想说色令智昏吗?” 长生没有接话。 秦昕然又道:“陛下不是糊涂人,他有意重用魏大人,魏大人是清流,名满天下,如今出了这一遭,于魏大人名声有碍,应当也不是陛下乐意见到的,魏家大姑娘好本事,事已至此,纵她过去做了什么,魏家不仅没有计较,反而替她遮掩,如今全都囫囵过去了。” “你已经认定了魏家大姑娘?”长生问道。 秦昕然眼中忽然有了泪意,道:“十月,堂哥遣人自江南送回一个婢女,正是思诺的贴身婢女,春兰,她被发卖当日,就被灌了一碗哑药,连日高烧,浑浑噩噩的到了江南,才被人牙子知晓此事,索性春兰喝了哑药,但她识字,思诺身死前夜,她喝了魏思谨送过来的养身汤,思诺胃口浅,没喝完的就赏给了春兰,春兰喝了养身汤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思诺身体都冷了。”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细述当日见到的……”秦昕然哽咽一声,急着道:“思诺尸身的种种状态,我又寻了仵作一一验证,确定思诺并非中毒而死,更像是活生生闷死的。” 长生听着心下骇然,他见过魏思谨,想象不了她会做下这样的事情,但偏偏此时件件桩桩确实全都指向了她,长生依旧十分不解,问道:“她为何要这么做,没了妹妹,她又有什么好处?” 秦昕然惨笑一声,道:“先前我不懂,自她这般积极进宫后,便什么都明白了,宫中自来忌讳双生之相,没了思诺,再无人能阻拦她入宫的青云路。相公,魏大人既然信中不提,想必此事他也无能为力了。” 长生浑浑噩噩的出了秦昕然的房间,走在廊下,想着那个初见时神情羞涩的少女,再次见面时,哪怕明知自己要死了,少女躺在病床上仍旧双眼明亮的望着他。 权势迫人,似乎连魏岚都不追究了。 要放弃吗?长生只觉得胸口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那种感觉并非悲痛,而是一种穿越以来隐藏在暗处,他骨子里带着的,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就像是原本就藏在他灵魂里的暗伤,如今全都倾泻而出。 脸颊上突然感受一丝冰凉,长生恍惚着朝院中望去,见到纷纷扬扬的雪花簌簌飘落。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似是屋门打开的声音,接着长生听到一阵脚步声。 “下雪了。”秦昕然的声音在长生身后响起。 不待他答话,秦昕然又轻声说道,“也不知城中城外的百姓如何,不知他们的屋顶是否牢靠,能否抵得住霜雪侵蚀。” 长生的目光随着风雪往远处望去,似乎能见到那些在破旧屋舍下瑟瑟发抖的百姓。 秦昕然说道:“如今那人入了深宫,我们又势单力薄,纵有证据,连苦主魏氏都不追究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长生脑中十分混乱,突然一片温暖覆上了他的右手,转头一看,秦昕然双手正捧着他的右手,见他望了过来,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又拉了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秦昕然仰着头望着他,神色中却满是怅惘,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也一样,我与她自幼相识,旁人皆带着几分假意,唯独她,天然一片纯善,在我心里,她就跟我的小妹妹一样,如今有仇不能报,我心中与你一样充满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是的,无能为力,他自来三观端正,自定下婚约,便觉得对着魏思诺有了一份责任,她无缘无故的死了,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个凶手,他却偏偏不能做任何事,在旁人看来,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但长久以来深入骨髓的责任感驱使着他,告诉他仅仅这些,还不够。 “昔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相公且忍一忍,你如今并非一人,我们全都陪着你,今夜大雪,明日不知几户人家的屋顶被大雪压垮。”秦昕然低声说道。 她自来聪慧,多思多想,在她看来,长生的责任感鞭策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同时,也成了困住他的牢笼,秦昕然不怕长生想不开,毕竟,魏思诺是他的责任,罗家、陵南府也是他的责任。 许久之后,长生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明知你死的冤枉,但还要暂且放下此事,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处理。 长生长长的呼了一口气,朝着秦昕然道:“你先去睡吧,我去寻薛采。” 秦昕然见他精神尚可,心下松了口气,便不再多言。 长生连夜寻了薛采,制定了一系列应对雪灾的方案,又命差役去查看城中贫户家中的房屋,若遇坍塌的,直接就近安置在附近的安置点中。 长生也跟着差役们出去走了一圈,近乎一夜未睡,巡视城北时,恰遇一户人家坍塌,屋主一家三口差点被埋在里面,多亏差役们抢救及时,若是一夜过去,只怕就得等着收尸了。 秦昕然早起一看,院中积雪已有一指深,忙去寻了大陈氏,一家子女人一起寻了一些闲置的棉衣、棉被之类,送往那些灾民安置点。 陵南府与别的府城不同,这里经常遭遇洪灾,因而时有流民入城,为了节省银钱,官府并未新建安置点,而是修补了几处城中破庙,当做流民临时落脚之处,这些临时安置点虽然环境简陋,但所幸房屋遮风挡雨,城中灾民不少家中都有棉被吃食,因而安置起来较为容易。 等到春回大地,冬雪消融之时,一队长长的车队,自西南方向而来,踏上了瑕省的驿道。 车队一入陵南府地界,坐在马车中,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顿时察觉了不同,朝外问道:“到了何处?” 第80章 招商 “老爷,这是到了陵南府境内。”下人答道。 孙陶掀开马车车帘,就见山野之间,突见一条接近灰白色的道路直直往前,他顿时一惊:“陵南府驿道何时修成这模样?” 下人不知,道:“刚才见路旁立着‘驿道’的石碑,小的们便走了上来,前面不远便是青文县,老爷,要不要停下来询问一二?” “罢了,到了青文县,停一停。”孙陶说道。 “小的知道了。”下人顿了顿,又道:“老爷,这新路倒是好了不少,十分平整,马车都不曾颠簸一下,也走得快了许多,若往后都是这般的路,那就好了。” 孙陶也不放下车帘了,就这样一直盯着马车在平顺的道路上行驶,像是看到一样新鲜的玩具。 “顾大人,陵南府代知府呈上的折子。” 顾宴闻言,接过底下官员递过来的折子,翻看了一眼,见折子里全都是在详尽“水泥”一物,皱了皱眉,道:“哗众取宠。” 那小官听了又翻出另一本折子,递过来道:“这是瑕省巡抚递上来的折子,为陵南府知府修路请功。” 顾宴接过来翻看一番,见其中满篇华藻夸耀,眉头越皱越深,道:“这贺勤怎么回事,被那罗恒哄得晕头转向,竟然亲自替他背书请功,怕他是嫌弃自己头顶的乌纱帽戴的太容易了。” 顾宴年过五十,早年四处为官,自觉见多识广,未曾见过水泥,又听那折子里通篇彩虹屁,将此物吹得天上有地下无,顾宴熟知地方官员的德行,为了政绩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能搞出来,因而他只当这是巡抚、知府联合起来欺上瞒下之行,心中很是看不上。 “大人,这两份折子……”那小官神情喏喏,不知该如何分类。 所有折子全都得呈上御前,只是分明别类。 顾宴想了想,道:“你就放在那边那堆里,陛下若有空,会看的。” 只是请功折子而已,顾宴自忖应当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混在那一堆陛下轻易不会多看的折子里,想必也无甚要紧。 这头孙陶入了青文县,方才明了原委,道路乃是知府大人主持修建,新任知府联合了当地官员,挂托官府名义搞了一个水泥厂,出产水泥,可用于修路或者建筑。 孙陶是个生意人,自忖消息灵通,倒是头一回听了这个新鲜事物,又亲自感受了水泥路的平整通畅,心中顿时就有了想法,原本车马要直接进京,孙陶慌忙催促着底下人入了陵南府府城。 一入府城,便见城内各处全是铺好的平整水泥路,又见路边一户人家正在建房,孙陶见这家房子建造用了“水泥”,便上去打探了一番。 孙陶打探消息越多,心下便越加火热,他一直往来西南与京中,便知这水泥是个新鲜事物,若是能送到京中,定然商机无限。 孙陶经人打探去了水泥厂,本以为自己作为西南片大名鼎鼎的豪商,定会被水泥厂的人奉为上宾,未曾想那水泥厂接待之人,听了他的名号,神色如常,淡定的说道:“孙老板运气好,明日是我们厂子里举办的第一届招商会。” “招商会?”这个名词虽是孙陶第一次听说,但听了解释后便懂了其中意味。 “孙老板若有意参加,先在这边填表,交一千两押金,便能领帖子,参加明日巳时在知府衙门隔壁的诚悦酒楼二楼召开的招商会,这次招商会,由知府大人亲自主持,巡抚大人也会到场呢。”接待之人笑着说道。 一千两银子有点多,但哪怕冲着这两位新任的大人,孙陶也得交,且这个招商会对方明说是押金,过后凭帖子退还,孙陶交的更爽快了。 原本孙陶还想问问招商会具体的章程,而后见那接待之人不愿再说,只得被人引着先去填表。 孙陶拿了那表,表上要填的信息很多,最基础的姓名籍贯,除此之外,还要填写常跑商道,经营范围之类,孙陶拿了那表,猜测着莫不是明日的招商会还要分地区? 不止商人们跃跃欲试,官府这边人心浮动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水泥厂建起之时,还有不少官吏私底下质疑,待后来见了崭新的驿道,但凡有点脑子的便明白了其中的暴利,水泥厂人员众多,有心之人便能推测出水泥的配方,但因着此时是官府的生意,大多数有心的没那胆子便是。 长生也知这配方瞒不了多久,但这一两年内,应该是独门的生意,且他还有旁的打算,他心下的打算可能会损害这群官员的利益,因而他也不敢说在明面上。 长生纵是知府,也不敢犯了众怒,因而除了卖水泥,他发展了不少周边项目,例如工程队,水泥厂如今除了制水泥的工人,还培养了不少工程队,这些全都是陵南府本地人,个个都参与过修路,全都是熟练工,只等水泥向外推广之后,便打包推出。 也有胆大包天的商户,私底下拉了官员想要另起炉灶,但被长生知晓后,敲打了那官员一番,杀鸡儆猴之后也无人再敢伸手。 这次招标会之前,官员们为了水泥定价私底下吵得不可开交,财帛动人心,大多数官员都想定个高价,但全都被长生否决。 “水泥配比简单,你们当中恐怕也有不少人私底下查探过,要不了多久,外省就会出现仿版水泥,我们若价格定得过高,只怕过不了几年,这陵南水泥厂就要倒闭了。”长生说道。 一屋子的官吏坐在一起,左右看了看,不说话了。 长生又道:“我如今年纪轻轻,日后说不准会调往何处,但你们当中许多人一辈子可能就会留在陵南府,陵南水泥厂若是打出了名号,这份红利能吃一辈子,你们是想看眼前蝇头小利,还是要长长久久的躺着数钱?” 众官吏私底下交头接耳商议许久,最终一个年老的官员站了起来,朝着长生和巡抚拱拱手,道:“吾等惭愧,全听两位大人的。” 长生点了点头,朝着贺巡抚问道:“大人觉得如何?” “可。”贺勤说道。 第二日,陵南府水泥厂第一届招商会便正式召开了。 诚悦酒楼二楼坐满了人,官府这边巡抚仅仅露面说了几句官话,接着便出了酒楼。 这虽是件大事,贺巡抚也想第一时间得知结果,但若是一直待在这里,反而会惹得商户攀扯,恐会影响此次招商会。 长生此次仅仅开放了京城和周边各省代理名额,古代物流不发达,偏远省份估计还要再等等。 这头下边小吏刚刚说完代理规则,长生就见原本离了酒楼的巡抚大人折返,贺勤神色恭谨的跟在一人身后,那人他也熟悉,正是数月未见的方淮。 第81章 老实 方淮穿着一身常服,看起来气势非常,但因着面容年轻的缘故,未曾如贺勤那般引人注目,只是在场的大多是各地豪商。 大多数商人都是十分有眼力见的,哪怕不认识方淮是谁,但看他走在贺勤身前,便知这人只怕来历非凡。 “那是飞虎卫指挥使方大人,他怎么来了。”一个身着浅绿色衣衫的商人朝着身边蓝衣商人低声说道。 蓝衣商人望了过去,见果然是他们在京中侥幸见过一面的方淮,说道:“难道这背后是他的产业?”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一个想法:若真是这位硬茬子的产业,那是别想搞花样了。 方淮巡视边省结束,本是返京,路经陵南府,见了水泥路,这才起了心思过来,没想到恰巧遇到了招商会,这才过来凑了个热闹。 长生说是主持招商会,但更像是一个定海神针在这里坐着,负责具体事务的另有他人,长生见方淮进来,径直入了二楼一个挂了帘子的雅间,便知他不欲暴露身份,长生也不会故意做惹人厌烦的事情。 二楼一共有六个雅间,此时方淮隔壁的雅间,坐着的是罗家一家人。 陵南府不比京城,这边规矩较为松散,且长生如今毕竟是一府长官,家眷行事也没了那么多顾忌。 虽然招商会参加的都是一堆男人,但也算是本地一件大事,家中女眷都想看看热闹,长生不是古板的古人,自是不会拒绝。 秦昕然记性好,这次招商会的规则不少,罗家人听得断断续续的,有不清楚的都会询问她,秦昕然脾气也好,语调不疾不徐。 招商会闹哄哄的,偏偏方淮听力很好,隔壁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他转头问贺勤,“这里怎么还有女眷?” 贺勤笑着道:“隔壁几个雅间是几位同僚家的女眷,招商会是个新鲜玩意,因而都想过来看看热闹。” 方淮点点头,暗道这些人约莫将招商会当做戏台子了,转而道:“这水泥是德固想出来的?” 贺勤见他叫的亲昵,便知这二人应当是旧识,赶忙夸道:“罗大人年纪轻,点子多,想出水泥这样的好东西来,他脑子活络,又想着弄个招商会扩大影响。” 方淮又问了一堆,贺勤因为一直关注这些事,全都答得清清楚楚。 方淮道:“此等好物,当推广天下才是,贺大人可曾写了折子给陛下?” “写了,只是尚未有批文下来。”贺勤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京中早该有消息,但偏偏杳无信息,他此时见方淮询问了这么多,显然是对这件事上心了,心下便是一喜。 贺勤运气很好,本在别处熬资历,恰巧陵南官场震荡,他背景清白,因而被提溜着升任巡抚,朝中虽有故友,但却使不上力,他暗自想着,方淮是御前红人,若是能得了他一两句话,定能事半功倍。 这种官府性质的招商会,捣乱的人倒没有,但商人重利,哪怕面对官府也要尽力压价,长生面对这种情况,姿态意外的高,毕竟奇货可居,价格直接定死,若是不同意,当场退还押金,将人请了出去。 见长生这般干脆,在场商人也不敢对价格叽叽歪歪了。 本次授权周边五省以及京城的水泥专卖权,拍卖条件定的不低,但这种情况下,还是竞拍连连,这次金牌并非以价格限定,而是以条件限定,例如孙陶,拿下了璃省水泥专卖权,以每月吃下货物数额为条件,数额越大优惠越多,而陵南水泥厂也会向他发放一纸证书,并向外省官府出具公文,若有他人假冒名义进行水泥买卖,商户可凭证书告官惩处。 长生倒不担心在这些商户手中,水泥会面临价格过高而导致百姓买不起的情况,水泥毕竟不是生活必需品,作为新鲜事物,它最开始面对的消费者也不会是老百姓,而是有钱人。 等到新鲜事物推广之后,价格自然也会降下来,待水泥成了寻常事物,那时候才是老百姓的消费期。 招商会刚刚结束,长生便进了雅间拜见方淮,方淮面上带着欣赏,不待长生行礼便扶住了他,笑着说道:“你我本就相熟,此次微服私访,你不必拘礼。” “德固谢过大人赏识,不知大人此行巡视可还顺利?”长生问道。 方淮想到先前接到的京中消息,眼神一暗,道:“自是顺利,回程的时候突觉道路平顺,我心中诧异,才知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下官惭愧。”长生道。 方淮看向贺勤,笑着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若惭愧,那我等岂不是该钻进泥土里去。” 方淮面相年轻,长生此前曾经想着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觉得方淮多半是皇亲国戚,而后才知,方淮虽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但驻颜有术,实则已经将近而立之年,且他也并非长生猜测的武人出身,而是先帝年间的进士,只是因着文武双全,又颇得建业帝新任,这才执掌飞虎卫。 方淮突然看向贺勤,说道:“贺巡抚,今日本官微服私访,你巡抚衙门中想必事务繁杂,不必相陪,我与德固乃是旧相识,就让他陪我在陵南府城转一转即可。” 贺勤羡慕的看了长生一眼,长生有方淮做靠山,日后只怕官途坦荡。方淮已经出声赶人了,贺勤也不好再强留,便只得有些不舍的告辞。 “德固,陪我出去转转。”方淮说道。 长生自然无有不应,一行人出了诚悦酒楼,方淮看着脚底下的青石板路,微微皱眉,问道:“怎么驿道铺了水泥路,这城中反而依旧是旧路?” 长生赶忙答道:“青石板路平整,比之水泥路并不差,尚且能用,没有必要全部换了。” 方淮挑了挑眉,道:“若是有上官下来巡查,见依旧是青石板路,反而不美。” 长生原先不觉,而后渐渐回过味来了,方淮的坚持,和现代政府弄得那些劳民伤财的面子工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长生虽然想要转正升官,但依旧还是个有自己坚持的人,道:“大人容禀。” 长生将自己所知的水泥路的坏处一一道来,方淮听了之后,虽然理解,但依旧不太认同,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个老实的。” 长生憨厚一笑,只当他是夸赞,道:“承蒙大人谬赞。” 方淮心中一梗,而后问道:“如今你这水泥厂能开,是因为朝廷尚且未曾注意到这东西,日后,若是让你将水泥方子献上,只怕日后陵南水泥厂再难挣钱,倒时你当如何?” 第82章 赴宴 长生却并非如方淮猜测的那般慌乱,听了这话之后,笑着说道:“此物虽好,下官也知道,不是下官能守得住的。” 方淮有些诧异了,道:“看起来,你心中早有打算。” “下官本就打算密旨上书,献上秘方。”长生理所当然的说道,他要的本就是政绩,而非钱财。 水泥若能推广全国,他的政绩本上方才能记上厚厚一笔,而不是如今这样,仅仅致富一地。 方淮笑着道:“你有此心,本官助你一臂之力便是,你如今仅是代理知府,并无密旨上书资格,便是贺勤,怕也不能帮你做这件事,有本官亲自背书,敬呈圣上,想必要快上许多。” 长生犹豫了片刻,他怕这其中出现差错,但方淮先前处理何巡抚那般爽快,长生又知他是皇帝宠臣,也不怕会被他瞒了下去,当即下了决心,第二日便写了折子一起,将方子交给了方淮。 “你说什么,要让希儿娶那个罗家三房的女儿?”贺夫人铁青着一张脸,直道:“这事我不同意,我家希儿是嫡子,怎么能娶这样连父亲都没有的姑娘。” 贺勤皱着一张脸,说道:“那罗家二姑娘是罗知府的堂妹,二姑娘的母亲又是罗老太太嫡亲的侄女,罗恒无父无母,也无亲兄弟姐妹,虽是堂亲,但与亲生无意,且因着罗老太太这一层关系,只怕比其他的姊妹关系更加亲厚。” “罗家是什么好人家,他家的大姑娘是个和离归家的妇人,据说归家多年,至今也没找着下家,罗家不仅不着急,还纵着她在外做生意,抛头露面成何体统,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孩,如何能安分待在内宅。”贺夫人心中另有打算,因而满心不愿。 —— 贺勤觉得贺夫人妇人之见,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但儿女婚事,也要夫人点头,说道:“女人进了内宅,有你镇着,她还能翻了天吗?那罗恒跟方淮关系交好,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作为,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罗恒外出做官都要带上所有家人,足见是个重视亲情的,如今咱家不嫌弃他家家风,娶了他家的女儿,罗恒日后定会好好帮衬希儿。” 贺夫人翻了个白眼,道:“妻贤夫祸少,老爷你去问问母亲,看看她愿不愿意希儿娶罗家的姑娘?” 贺勤被自家妻子的态度给气到了,急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呢,日后家中大半家业都要留给延儿,希儿身为次子分不了多少家业,如今又文不成武不就,若不给他找一份得力的亲家,日后该当如何?” 贺勤见她油盐不进,又道:“如罗恒那种人,我见过无数个,这种人少时便担起家庭重担,最是顾念亲情,他们这样一路同甘共苦走过来的人家,比常人家关系更为紧密,我也是希儿的亲爹,自然会好好替他思量。” 贺夫人嗤笑一声,说道:“老爷,你打量我不知道呢,你给那汀芳阁那个儿子,预备定的是文大人的女儿,如今轮到我希儿了,你就给他准备一个知府的堂妹,这是打量我瞎呢?这要传扬出去,整个陵南只怕都会说老爷宠妾灭妻,庶子媳妇娘家比嫡子的还要出息。” “我宠妾灭妻”贺勤急红了眼,到底还是顾忌着,压低声音道:“文大人如今多大年纪了,文家老爷子快要致仕了,文大人官场前途有限,罗恒才是正经前途无量的,他又是状元出身,年纪轻轻便是从四品的知府,朝中又有人帮衬着,日后自然比文大人前途更好。” 贺夫人不以为然的说道:“他是知府,老爷还是巡抚的,有什么了不起的。” 贺勤只觉得说不通,道:“他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你可知文大人家中多少女儿,足足七个闺女,文大人还有五个儿子呢,一个一个看顾如何看得过来,罗恒家中才四个妹妹,其中有一个还是过继的姑娘,自是隔了一层,罗恒如今没有儿女,自是一心一意照拂妹妹,人的精力有限,自然是罗大人更合适。” 偏偏贺夫人却像是认定了一番,道:“他如今年轻,未来日子还长着,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前途无量。” 贺勤是真的想做成这门亲,便想着换一下人选,便道:“那这般,与文大人那边尚未说定,可换成希儿娶他家的女儿,如何?” 贺夫人说道:“不行,希儿的婚事我有了想法,我大弟弟的女儿生的花容月貌、端庄贤淑与希儿正好相配。” 贺勤:…… 闹了半天还是要扒拉娘家,贺勤气得不行,说道:“你休想,我不管了,我这两日就为希儿定下罗家,至于你娘家那个侄女儿,顶多日后多给一些陪嫁,你休要想着借希儿来帮衬娘家!” 贺勤说完,便一甩袖子去了贺母那里,想要贺母跟罗老夫人探探口风。 方淮离了陵南府没两日,便是贺勤母亲六十大寿,瑕省许多官员都挟家眷前去赴宴,长生一家也不例外。 男客与女客不在一处,长生如今因着水泥,在整个瑕省官场,说话力度也就略逊于贺勤这个巡抚,因而也没有不长眼的前来挑衅他。 女客这边,却是刀光剑影了。 大陈氏带着小陈氏、秦昕然及罗楚楚和罗清清赴宴,这两个姑娘年纪较大且尚未出嫁,罗欢欢和罗梅尚未到说亲的年纪,便留在家里学规矩。 “老姐姐,这便是你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吧,快上前来,让老身好好瞧瞧。”贺母笑着问道。 小陈氏朝两个姑娘点点头,两人立即挪步上前行礼,贺母仔细的打量着两个小姑娘,见二人举止落落大方,形容间舒朗开阔,便知应当受到了极好的教养,心下便喜了几分。 贺母笑着朝大陈氏说道:“也就是老姐姐,方才能调养出这样出色的姑娘来,我见了,都恨不得抢了留在家里日日瞧着。” 当下贺母又拿了两串手珠,一个姑娘一串,强行塞进她们手里,罗楚楚看了眼小陈氏,小陈氏笑着点点头,两人便拜谢之后收下礼物。 大陈氏听了这话,心下一动,笑着回道:“老夫人谬赞了,几个粗苯丫头,当不得夸耀的。” 贺母想着提结亲之事,让姑娘们听到了不好,便朝着身后自家孙女道:“两个罗家姑娘第一次来,年轻姑娘家怕是与我们再一处待不惯,你带她们去园子里逛一逛,务必要照顾好两位妹妹。” “不知两位姑娘可许了人家?”贺母笑容殷切的问道。 大陈氏神色不变,道:“两个孩子还小,未曾许了人家。” 贺母闻言,又道:“二姑娘如今已经及笄了,也该考虑起来了,老姐姐若是没有合意的人选,我这边倒是知道几家的子弟,尚且还算出息。” 大陈氏却没有一口答应,道:“也不怕夫人笑话,家中大姑娘之事,想必有所耳闻,女儿家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马虎不得,我家恒儿因见了他大姐的事,对底下几个小的婚事便格外看重,因而这结亲要他看过了方才可以。” 贺母闻言,原本只是五分情愿,此刻便成了七分,女子出嫁后,一看嫁妆丰厚,二看娘家得力,如今罗恒年轻有为,又这般看重几个姊妹,日后若与罗家结亲,借起力来定会更加顺利。 贺母邀着大陈氏和小陈氏进了内室,又命人去唤了贺希过来。 贺希入内拜见,大陈氏和小陈氏见了,只见这年轻郎君看起来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大陈氏心下觉得虽然这人风采不及长生,但在陵南这地界,也算是人中龙凤了。 大陈氏也赏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又礼貌的问了几句话,大陈氏见此子举止合度,心下又欢喜了几分。 到底是内宅,也不好让贺希多留,拜见之后他便离去。 贺母观察着大陈氏的神色,见她还算满意,便笑着说道:“老姐姐,我家中有五个孙子,其中长孙和希儿是嫡出,刚刚姐姐见过的希儿,如今已到加冠之年,尚未定亲,我一见二姑娘,便喜欢得紧,也就腆着脸问问老姐姐,可否瞧得上我家希儿?” 大陈氏沉吟片刻后,说道:“令孙仪表堂堂,只怕任何人家的长辈看了,都觉得是东床快婿,只是二丫头的婚事,须得她哥哥同意方可,夫人且容我们回家商议一番。” 贺母忙道:“这是自然。” 罗家如今就一个罗恒支撑着,贺家人瞧上罗楚楚,也是念着罗恒的缘故,自然不会因此不悦。 几人再次返回会客厅,此时贺夫人引着一个看起来面容上满是脂粉也遮掩不住憔悴的夫人进来。 走近了贺夫人介绍之后,大陈氏等人方才知道,这是贺夫人娘家弟妹,只是她这弟妹应该比贺夫人年轻,但偏偏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贺夫人弟妹姓刘,席间人都喊她刘太太,大陈氏听了旁边人科普,才知这位刘夫人是近日才赶到陵南府的,据说是专程带着儿女前来贺寿的。 贺夫人引了娘家侄女拜见贺母,贺母神情虽看起来慈爱,但笑容却不到眼底。 贺母耷拉着眼皮子,朝着刘太太的三个女儿说道:“这里都是些夫人太太,你们年轻姑娘也坐不住,年轻姑娘们在后头逛园子,自去寻她们吧。” 刘太太的大女儿闻言神情一僵,而后又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来,恭敬道:“谨遵老太太吩咐。” 这头刘太太倒是个脸皮厚的,就算被贺母这般排揎,依旧面带笑容,待听了旁人介绍大陈氏等人,顿时眼前一亮,对着大陈氏、小陈氏都极为殷勤。 不顾秦昕然在一旁,刘太太自以为体贴的朝大陈氏说道:“听闻罗知府如今后宅只有秦夫人一人,如今尚未有儿女,老夫人做长辈的,也该上点心了,我家中有一庶女,生的娇俏可人,若是老夫人瞧得上,倒是可以为您排忧解难。” 第83章 试探 秦昕然挑了挑眉,见这妇人这般大放厥词,神色不变,也也未曾开口说话。 小陈氏快速的看了秦昕然一眼,见侄媳妇神色如常,心底稍宽。 大陈氏面上神色淡淡,开口道:“这位太太倒是心大,只是我家孙儿内宅的事情,倒不劳烦你挂心了。” 贺母听了这话,面色稍变,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贺夫人。 周围的官太太们,隐隐也听了一耳朵,见刘太太这般全然不将自己当外人的自说自话,心下虽然鄙视,但更加明白了罗家的想法,这些原本隐隐有同样想法的人,也全都歇了心思。 刘太太舔着脸皮,道:“自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听闻秦夫人入门也有大半年了,至今一无所出,罗大人与夫人也早就分房而居,岂不是委屈了罗大人。” 这两人分房而居的事情,大陈氏也知道,小辈的事情她插手太多反而惹人厌烦,因而便只当不知,从前也未曾有人这样直白的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当即面色不好,道:“小夫妻闺房情趣,我们这些做长辈的都觉得不好窥探,刘太太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编排起我家孙儿来了,我家孙儿再不济也是御笔亲封的状元郎,不知刘太太家中儿孙如今是何功名?” 大陈氏就差指着鼻子说刘太太为老不尊,又讥讽她家中子孙不出息,刘太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家若非没落,怎么会费心尽力也要扒拉住当巡抚的姐夫,这几日在陵南府她见识了水泥,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了其中巨大的利润,因而想要掺上一脚,这才有了这糟事情,如今掺和不成反倒挨了一顿排头,纵使她脸皮再厚,也说不下去了。 姜母笑着打圆场,道:“老姐姐莫气,不过是几句风言风语罢了,陵南府都知道知府大人爱重夫人,对于他人赠送绝色姬妾全都不假辞色,是个十足的端方君子,只是几句流言蜚语而已,当不得真的。” 贺夫人自觉是巡抚夫人,被周围的官夫人捧得飘飘然,哪怕罗恒被贺勤吹得天花乱坠,她也没觉得有多厉害,此时见大陈氏这般对待自家弟妹,顿时不高兴了,开口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我弟妹不过是好心,罗老夫人何必这般疾言厉色。” 大陈氏耷拉着眼皮,看了这贺夫人一眼,原本对贺希这个小辈还有几分喜欢,如今见了他母亲这般,结亲的心就完全淡了下来,开口问道:“贺夫人是觉得老身不慈吗?” “晚辈绝无此意,只是怕老夫人误解了我姐姐一片好心。”贺夫人硬邦邦的说道。 贺母心里咯噔一下,瞪了贺夫人一眼,转头朝着大陈氏说道:“老姐姐莫生气,都是晚辈不懂事,不值当。” 说完,贺母又朝着贺夫人说道:“你带着延儿媳妇,去见见那头宴席准备得如何。” 大陈氏这才注意到,贺夫人身后还有一个穿着浅红色衣衫的年轻妇人,那年轻妇人面上含笑,但在贺夫人望过来时,神情一僵,微微低下头去。 大陈氏见此,如何不知道贺夫人是个厉害的婆婆,当即就更不愿意与贺家结亲了。 不比女客这边各怀心思,男客那边倒是宾主尽欢,长生饮了几杯酒,离席时仪态尚好,他被小厮扶着上了马车,进了马车,就见到秦昕然冷着一张脸,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难道有人给了你脸色看?” 秦昕然见他饮醉之后双眼失焦,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傻气,心底纵然有气也对着一个醉汉发不起来了,只道:“宴上有人要给相公纳小星呢。” 长生脑子还晕乎乎的在想什么纳小星,后知后觉方才反应过来是纳妾,呵呵一笑,说道:“让他们说便是,我不纳妾。” 秦昕然听了这话,并未开心,望着长生的目光反而有些复杂,她与长生成婚以来,聚少离多,哪怕如今同在陵南,长生公务繁忙,夫妻分房而居,因而相处时日较少。 罗家人口简单,也没有奸猾之辈,秦昕然只觉得比之在秦家时还要自在几分。 她心底感激罗家人,对长生也满怀感激,她想要做好罗夫人,但长生似乎不愿意给她机会,长生一再不愿意圆房,她倒不觉得对方是顾念自己年纪较小,想着城中隐隐约约的风言风语,她猜测着约莫是长生身子有什么问题,而后连送上门来的美人都不要,似乎更是佐证了她这个想法。 秦昕然望着俊脸上依旧带着两分迷茫的丈夫,轻声说道:“相公喝醉了。” 长生往常总觉得与妻子隔着什么,此时喝了酒,反倒大起胆子,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强辩道:“我没喝醉,便是清醒的时候我也不会纳妾。” 秦昕然浅笑一声,道:“对,你没喝醉。” 长生笑了一声,又放开她的手,闭上了眼睛,说道:“我有些困了。” 秦昕然抬手揽住长生,让对方的脑袋靠在自己身上,轻声说道:“相公歇息一会,到家了我会喊你。” 长生也当真靠了上去,只是片刻后又摇摇晃晃的直起身子,皱眉说道:“硌得慌。” 秦昕然失笑,往常见长生纵是一副老成的样子,难得见他这么孩子气,便道:“那你就别睡了,反正也快要到家了。” 久未饮酒,长生第二日起来头还疼的紧,待睁开眼睛,便看见身旁躺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楚是秦昕然,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女子,他心底又松了一口气。 “相公醒了?”秦昕然睁开眼睛,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 长生见她神色尚可,想着自己昨夜应当没有做什么禽兽之事,心底一松。 秦昕然见长生皱着眉头,猜测着他应当是头痛了,便披衣起身半坐在床上,替他揉捏起太阳穴来。 秦昕然的双手落在长生额间,长生身子一僵,而后慢慢缓了过来,背对着秦昕然,有些疑惑的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昨夜奶奶发了火,将我房间里的被褥全都去掉了。”秦昕然低声说道。 长生闻言沉默许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委屈你了,待会我便去跟奶奶说一声。” “相公怎么不问问奶奶为何这般做?”秦昕然问道。 长生转过头来,见秦昕然神色不对,昨夜醉酒后的事情也渐渐回想起来,便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在宴席上听了风言风语?” 秦昕然说道:“奶奶听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很是不快,因而发了火。” 长生忙道:“你放心,我这就去跟奶奶解释,都是我的错。” “相公怕什么,你我夫妻,总该同床共枕的,外面本就流言蜚语,有传你我夫妻不睦的,有传我是妒妇恶妇的,更有造谣相公身体的……” 长生一愣,问道:“造谣我的身体?” 他听了立马反应过来,顿时满脸通红,道:“这些人真是日日没事找事,我身体好得很。” 秦昕然听了微微挑眉,见他这般反应,倒不像是身体有毛病的,心下一动,便激道:“那你为何不敢与我同房,你我夫妻何必这般生疏,难道还是说相公想要过一段时日放我出府另嫁?先前迎亲的时候不见相公嫌弃,如今相公发达了,难道就嫌弃我了不成?” 秦昕然这段时日也摸准了长生的脉,她这般说话,心底也存着试探之意,她想知道长生对她的容忍度到底有多少。 与她而言,可以说出千百句话来激长生,但唯独不会提及好友思诺,她便是与长生如何闹如何试探,也决计不愿拿逝去的好友做筏子。 “我绝无此心。”长生百口莫辩,就差指天发誓了。 秦昕然当即说道:“那日后你我同房做做样子,也好叫外人看着,省的天天猜忌,连累着祖母婶婶们出门也受人指点。” 长生是个正常的男人,难免会有冲动,秦昕然如今尚未满十八岁,他不愿意自己血气方刚之下犯下错事,但对方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好再拒绝。 长生看了一眼矮榻,又看了眼松软的床铺,想到日后自己将会过得跟个值夜丫头一般,心底便觉得凄凄惨惨。 秦昕然见此事说定,又开口道:“昨日贺老夫人有意结亲,想要为贺巡抚的嫡次子贺希定下二妹妹。老夫人待祖母十分热情,贺夫人却十分冷淡,想必是不愿。” “奶奶应当没有定下,我这几日便命人打探一下这贺家的孙儿。”长生赶忙说道。 秦昕然心下一软,接着说道:“贺夫人的弟妹刘太太,当真有意思得紧,她忧愁罗家后继无人,想为家中庶女自荐枕席,被祖母给驳了回去,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长生听了顿时觉得脑壳痛,秦昕然出身官宦人家见惯了这种事,长生倒是头一次听说,他本以为官场赠送的姬妾是清倌人,没想到还有送女儿的。 而后又想起“庶女”二字,心下多了一份明悟,想着这些封建糟粕,叹道:“可惜了那姑娘,身为庶女便被这般对待。” 秦昕然双手一顿,说道:“相公既然怜惜那姑娘,不妨纳入府中好好疼惜便是。” 长生看向秦昕然,见她脸上带着笑意,只当她是打趣,长生解释道:“若真纳入府里,反倒不是怜惜了,女子生存不易,一辈子困于后宅不得自由已经够可怜,若还要费心与人争宠,日日在争斗中撕磨,这一辈子就全都毁了。” 秦昕然听了心下大振,轻声道:“困于内宅,不得自由,相公竟是这般想的吗?” “女子力量,本就不弱男子,只是世事如此,倒折断了你们的翅膀。” 秦昕然见长生面上满是认真的感叹,突然郑重朝他一拜,将长生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从前倒是错看了相公,相公能有此心,与旁的男子当然是不同的。”秦昕然脸色微红,想到自己刚刚一步步试探长生的底线,长生待人赤城,倒显得她小人了。 与她相同的,长生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不过随意感叹两句,没想到竟然惹来秦昕然这么大的反应,见她似乎满面感动的模样,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在占小姑娘的便宜了。 闹了这一遭,两人互相都觉得有些心虚,也不再坐在床上叙话了,长生起身穿好衣服,外面等待的长随见了他立马道:“大人,薛先生求见。” 第84章 旨意 长生本以为薛采一大早找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未曾想对方满面喜色。 “恭喜大人。”薛采笑着说道。 长生疑惑,薛采赶忙说道:“大人,琉省有官员过来买水泥。” 长生愣了片刻,问道:“琉省距离此地甚远,怎么会跑到这来买水泥?” 薛采说道:“大人不是琉省人吗?也许就是因为大人,他们才会发现如此好物,总归这是一桩大喜事。” 长生和薛采一起前去那过来买水泥的官员,官员姓张,看起来四十来岁,面容端正,他见到长生顿时满面笑容。 长生在琉省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仔细回想一番,自己确实不认识此人,便问道:“张大人是自何处得知水泥一物?” 这位张大人,乃是琉省下辖乐平府的通判,言道乃是奉了乐平知府的意思过来购买水泥,原是有游商自陵南府去了琉省,言及水泥,琉省其他官员都只当乐子听了,唯独那位安平知府,听了却十分上心。 原因无他,这位安平府知府是个官迷,就像一条闻着腥味的猫,立马就察觉到其中的机会,这才派了最会说话的通判大人过来周旋。 长生听了这位张大人一堆彩虹屁,打断对方的恭维之语,问道:“大人预计购买多少,用于何处?” “罗大人,我家知府郑大人想要将乐平府内驿道修缮一番……” 长生听他说了一下驿道长度,心中就有底了,他的水泥生意虽然还没拓展到琉省去,但不妨碍人家上门购买,却听得这人一个劲的问需要多少水泥,偏偏不提付钱之事,长生心下便有些犹豫。 “大人既然诚心要买,且不远千里过来了,不知打算如何付款?”长生问道。 张大人笑着说道:“如今知府衙门里银钱不裕,想要先付定金,待来年再结尾款。” 听了这话,长生微微皱眉,就连薛采也觉得有些不妥。 生意人一时周转不开,会先拿货后给钱,这多半是相熟的商户之间才能如此行事,在现代很多政府工程,因着甲方性质特殊,才能先验收后给钱,但古代不同,古代物流太慢,长生若日后派人去琉省催债,风险太大,因而便有些不愿意。 张大人偏偏没觉得哪里不妥,还理直气壮的道:“罗大人,我这次过来没带多少人,还请大人派人护送,且听闻需要熟练工匠指导,方能学会运用此物,大人再赠送一班工匠吧。” 原本长生还想着对方不远千里跑这一趟,自己该如何委婉拒绝才好,此时觉得也不需要再斟酌用语了,直接说道:“怕是要让张大人失望了,水泥厂小本生意,不好赊账的,全都是银钱现结。” 张通判见有些说不通,便暗示道:“罗大人若是愿意,下官对别人说时,定然绝口不提有定金之事,您看这般如何?” 长生面色顿时难看起来,这人就差明示贿赂了,面色一沉,问道:“张大人把本官当什么人了?” 张大人只觉得天下官员哪有不贪,以为长生想立牌坊,便笑着道:“罗大人放心,下官嘴巴最是牢靠的,保管不会对外人言。” 长生疾言厉色,道:“张大人说什么本官听不懂,这水泥厂的生意,本官一个人也做不了主,上头还有巡抚大人呢,张大人不妨去求求巡抚大人,若是巡抚大人同意了,本官自然无二话。” 张通判听了,就知此事黄了,自来一事不烦二主,若是他再拿着定金银子去贿赂巡抚,若是事成,长生这边定然门清,行贿之事也就露了痕迹,反而不能这样操作了。 长生不知此事是张通判主导,还是乐平的那个知府异想天开,他此时如何不明白,这些人是打量着用一个定金空手套白狼,此事若真同意了,后续的钱给不给待定,长生还要防备着日后那边事发牵连自己。 任凭张大人如何舌灿莲花,又加大了贿赂筹码,长生全都没有应下来。 长生见这张大人如牛皮糖一般,最后直接道:“张大人,陵南府地处偏僻,但也有不同于琉省的风景,张大人若需要人作陪,本官可派府衙两个差役陪着,只是今日本官公务在身,就不多于你闲聊了。” 送走张大人之后,薛采赶忙跟长生道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未知前因后果,还当水泥已经声名远播,便急急忙忙的请了大人过来,是我之过。” 人无完人,长生知道薛采小节虽亏,大节却不差,倒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拉着他又叮嘱了几句,便去处理公务了。 长生也没说错,如今他确实公务繁忙,府衙里尚且积压了一堆公文等着他去处理,他刚刚在衙门里坐定,贺勤那头就派人下了帖子,邀他晚上小酌一杯。 上官相请,长生不好拒绝,下衙之后便去了诚悦酒楼,在雅间里等了片刻,贺勤便到了。 长生心中本还忐忑,想着莫不是张通判真的走了贺勤的路子,未曾想贺勤绝口不提此事,反而问起婚事来,正是罗楚楚与他家次子的婚事。 贺勤本以为此事十拿九稳,罗楚楚嫁入他家,算是高嫁,他没想到,长生话语间竟满是推拒之意。 贺勤显然极想促成这门亲事,道:“德固难道瞧不上我家门庭?还是嫌我儿子不够出息?你放心,希儿虽是次子,但该有的一样不会缺。” 听大陈氏念叨了一耳朵,长生不愿意结这门亲事,便道:“齐大非偶,结亲合该门当户对,大人抬举下官,下官本不该推拒,但我二妹妹委实配不上三公子,罗家寒微,贺府富贵,高门虽好,但不般配,我妹妹若能嫁入大人府邸,日后定然荣华富贵,但我心疼几个妹妹,身为兄长,既怕她们日子贫寒,也怕她们过得委屈。” 贺勤笑道:“德固不必妄自菲薄,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世人皆是如此,贺家往上三代,也是泥腿子,何来不匹配一说。” 长生一脸诚挚,道:“大人实不相瞒,罗家人口简单,我妹妹又是蠢钝的性子,大人家中人丁兴旺,婆媳妯娌,她怕是处理不好,我就盼着她嫁入一个家底殷实的简单人家,只要夫婿心疼她,我便满足了。” 任凭贺勤如何劝,长生都不松口,贺勤只得偃旗息鼓,心底却存了气,贺勤并不相信长生那一套说辞,只当他是瞧不上自己贺家。 长生拒了贺勤之后,一连都未再见到这位张通判,但这段时日里不知为何突然来了不少类似张通判的官员跟他谈这种生意,全都被长生拒绝了。 甚至有人真的求到了贺勤那里,也不知如何竟真的说动了贺勤向长生施压,却全都被长生顶了回去,虽贺勤说话时避开了旁人,但上官被下官拒绝,贺勤到底失了颜面。 长生这段时间也明显感觉到,似乎巡抚衙门那边,隐隐有针对之意,还未等他相处对策来描补,朝廷的旨意下来了,明面上皇帝下旨嘉奖修缮驿道之事,长生又跟传旨官打听了一番,才知建业帝下令内务府和工部分别建水泥厂,两边同时开工。 皇帝旨意下来,长生彻底转正,跟着褒奖一同下来的,还有大陈氏和秦昕然的诰命。 长生心底其实有些心虚,他成婚之后事忙,完全忘了给秦昕然请封诰命,而官员诰命一般惠及母亲和妻子,很少会惠及祖母,长生也不知道,为何在他未曾请封的情况下,居然会有大陈氏的诰命敕封。 大陈氏原还感动,以为长生私底下求了建业帝,而后听了前因后果,神色倒凝重起来,最终也只得长叹一句,道:“陛下还记得我们这些旧人,是好事。” 秦昕然那头,接了诰命依旧神色淡淡,陪嫁们倒比她要高兴许多。 李嬷嬷见秦昕然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脸上神色稍敛,将婢女们全都赶了出去,方才轻声问道:“先前看姑娘与姑爷分房而居,老奴便急的不行,如今你们同房而住,却从未叫水,可是房事不顺?” 秦昕然轻轻的瞪了她一眼,道:“嬷嬷胡说些什么,我和相公很好,相公念我年纪尚小罢了。” 李嬷嬷心中嘀咕着都十六了如何还小,又怕是因为自家姑娘不愿,再次开口,这次声音低的几乎只闻气声:“姑娘心中还记挂着表公子?” 秦昕然赶忙摇头,道:“多久的老黄历了,嬷嬷还想着呢。” “姑娘那次坏了名声,本以为表公子能站出来娶了姑娘,未曾想就连嫡亲的表哥都嫌弃姑娘,如今瞧着姑爷是个仁厚心善的,又年轻有为,成婚半年,姑娘便得了诰命加身,只怕秦家几个姑娘里,再没有谁能越过姑娘了。老奴这一路瞧下来,总觉得姑娘对姑爷不甚上心。” 秦昕然心底一突,长生是她的一棵浮木,她急急就抓住,抓住之后,许是这浮木太稳了,她心底便失了危机感,因而只是装出一副贤淑模样,对长生实则不甚关心。 若她真有心,来陵南数月,两人关系也不会一直这般不咸不淡了。 李嬷嬷又道:“姑娘多伶俐的人,您若是下定决心放下身段来讨好一个人,便没有不成的,罗家长辈宽厚,姑爷又是个心大的,姑娘这才有舒坦日子过,就算不为自己想一想,姑娘也该为罗家长辈们想一想,她们若是见了夫妻和睦,心里也高兴。” 秦昕然心下一动,这两个月来,两人共处一室,她高床软枕,长生怕外人怀疑,便日日睡在下人歇息的矮榻上,没有半点怨恨,秦昕然也想过互换位置,却都被长生拒绝了。 “你们日日共处一室,夜里却从未叫过水,床榻上也干净得不得了,姑娘,你和姑爷自以为能瞒得过旁人,实则上了年纪的人一看便知,老太太一直不言不语,想必也是不忍戳破你们,又盼着你二人一直待在一处,精进感情,日后水到渠成。” 秦昕然听了这话,想到长生一门心思装样子,到头来想瞒的人偏偏都瞒不过,她便觉得有些好笑。 “日子都是处出来的,厨下里得了一只龙凤鸟,命人细细的煨了一锅汤,姑爷公事繁忙,姑娘亲自送了汤膳给姑爷,他定然念情,姑娘觉得可好?” 许久之后,秦昕然方才轻轻点头,不再想着与夫婿虚与委蛇了,想要试着好好相处了。 第85章 女学 入夜,书房外突然传来了女子轻细的嗓音,长生听得是秦昕然婢女的声音,便赶忙命小厮将人迎了进来。 他本以为是婢女有事禀告,未曾想进来的却是秦昕然。 长生接了秦昕然递过来的汤膳,喝了一口,味道极鲜,喝着觉得不像普通鸡汤,便问道:“这是什么汤?” “龙凤鸟。”秦昕然说道。 长生眉头一挑,轻笑一声,道:“我当初落魄,还卖过一段时间龙凤鸟,你爷爷喜欢吃龙凤鸟,是我的大主顾,当时罗家能挺过来,还多亏了你爷爷帮忙,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竟然娶了主顾家的姑娘。” 秦昕然轻笑一声,也回想起这桩往事来了,道:“倒是缘分了。” 长生想到当日原本快要贱卖龙凤鸟了,而后马车里的姑娘出声,他方才能卖了一个高价,想到那时虽然未曾谋面,却已经有了牵扯,心下也道了一声巧。 “相公有意重整府学?”秦昕然忽然问道。 长生见她的视线落在一旁一张摊开的纸上,那张纸上写的便是下面递上来的一些建议。 长生也没觉得不能跟她说的,开口道:“陵南府乃瑕省首府,但历届乡试,取中之人,竟会低于其他府城,首府文治,不当如此,因而我有了整顿之心。” 秦昕然点点头,道:“相公有此心,倒是陵南生员之福。” 长生又道:“府学里人少,孔庙那条街都冷清不少,整个东城白天都见不到几个人影。” 秦昕然忽然心下一动,想到长生对于几个姊妹的纵容,斟酌着开口道:“明年便是乡试之年,此时整顿,只怕效果不显,相公觉得,若兴办女学,如何?” 长生一愣,这年代几乎没有女学,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多是延请先生入家中教学,更有甚者,如《红楼梦》里的王家一般,女孩都不用识字的。 “兴办女学,教什么呢?”长生问道。 秦昕然笑着说道:“琴棋书画,品茶插花,针凿女红,理家管账,这些皆可。” 长生点点头,秦昕然提的这些课程,都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接受范围之内,他想要变革,但也知道必须循序渐进,又斟酌着补充一句:“女子体弱,还可加一门健体课。” 秦昕然道:“若真要开办女学,只怕还要另辟一间院子授课。” 长生心里男女之别不重,但知道若真要办女学,只怕整个学院里不能有一个外男。 两人都是行动派,第二日便跟大陈氏提了此事,罗家女眷多,长生也没有询问幕僚师爷,而是一家子一起商量。 大陈氏道:“你若真想办女学,那让冬嬷嬷也开一门课。” 冬嬷嬷,便是教导罗欢欢和罗梅规矩的嬷嬷,长生也不知这人从哪里来的,只见过几次,感觉这位冬嬷嬷一举一动就像是用尺子丈量出来的一般,长生猜测这人应当是从宫里出来的,先前魏家请个嬷嬷还要靠捡漏,足见宫中嬷嬷难请,长生也不知大陈氏从哪里寻来这人。 若是有宫里嬷嬷在女学授课,一旦风声传出去,这女学就不愁生源了。 第一次办女学,这女学的院长必然要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女性担任,秦昕然名声有瑕,为了避免给他人做嫁衣,院长一职便由大陈氏担任。 秦昕然作为主事人,担任副院长一职,学院老师全都由女子担任,但古代受过教育的女子并不多,秦昕然便去各处人家拜访,请了数位各有所长的夫人前来授课,这些夫人大多出身大户人家,因而平日里事务繁忙,书院的课程最大限度迁就她们的时间,学院逢五日休息两日,这样一来,先生们一个星期就一两节课。 夫人们本不愿意授课,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且女子嫁人之后做事便身不由己,但秦昕然身先士卒,自己担任了琴艺老师,知府夫人都做出表率了,其他人也不好不跟从。 老师有了,学生自然就来了,女学收费远远低于在家延请老师,且里面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同入学也能联络感情。 女学花了半个月时间筹备,最终选在府衙附近的一处宅院里,一共请了十位老师,初次入学有四十个学生。 最终商议一番,选定了长生取的名字,曰“木兰女学”,旁人只当是取自“木兰花”,以此花比喻女子,长生心中却盼着书院女子如花木兰一般,巾帼不让须眉。 长生想要这女学长长久久的办下去,因而准备教为周全,甚至连“女学记事”都准备好了,打算记录下女学开办的大小事情,大陈氏本想在记事里落款罗陈氏,最终却拗不过长生死缠烂打,落了本名“陈徽云”。 其他人如何落款,长生不会强求她们,但最后所有人写的都是自己的本名,而非干巴巴的姓氏。 女学办了不过三天,贺巡抚那边就有些意见了,话里话外想要替贺母争女学院长的位子。 因着结亲未成,两家生了些嫌隙,但贺勤的心态很奇怪,一方面想要与长生疏远,一方面又很怕长生做事不带着他,大概是既想混政绩,又拉不开颜面。 若是先前彼此关系和睦时,长生觉得让贺母当个名誉院长也未尝不可,但这段时间他也回过味来了,有有时候知府衙门下达政令不通,多半是贺勤在背后搞鬼,他不想就这样便宜贺勤,因而对着贺勤装傻充愣。 长生拒绝贺勤没几日,忽有一日例会上,贺勤突然发难。 “兴办书院,本是利国利民之事,陵南府府学破败,罗大人不思改进,反倒有性质办女学,女子学三从四德即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当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 贺勤这般疾言厉色,其他官员纷纷色变,长生却道果然来了,贺勤这人任上无甚大错,初初上任时谨小慎微,而后混了水泥的政绩,整个人便有些飘了。 若是他人被长官这般诘问,只怕两股战战,但长生此时已经摸透了些许规则,他受贺勤管辖,但任免权却不在贺勤手里,如他这个品阶的官员,若要免除职务,贺勤须得确认他有大过,方才上报朝廷,经过朝廷核实之后下发公文才能免职。 但实际上,很少有官员会这么做,皆因此举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治下官员出了问题,上官也要被问责,且传出去名声不好,于日后做官不利。 贺勤捏着的,也就一个考评时的上官评价了,但考评时政绩为主,长生如今已经有了水泥这笔资历,考评便无需太过在意贺勤的评价。 长生没有急着辩解,而是开口问道:“罗某想问一句,诸位大人家中,理家管账的是夫人还是管事,亦或是妾室?” “自是夫人。”有人答道。 更有人道:“主持中馈是何等大事,怎么能让下仆代劳。先前听说有个官员家,让小妾当家,而后闹得一团糟,那官员也因为宠妾灭妻被参了一笔,最后落得个丢官免职的下场。” 长生点点头,道:“说来不怕诸位笑话,先前看内子管家理事,还以为她日日在家中偷闲,忽有一日内子病了,罗某管了两天家,初时罗某只觉得此事简单,随意弄弄便可。” 长生顿了顿,在场官员全都一脸好奇的看着他,长生笑着道:“待真接了手,方知其中艰难,就连厨房里想买几个鸡蛋,都要来问一问,这些事罗某如何得知?等到内子病愈,罗某便慌忙将事情还给了内子,罗某宁愿连着处理数日公文,也不愿意调解一大家子的零碎琐事。” 官员们听了这话都跟着笑了起来。 长生又道:“家事繁杂,难道诸位大人觉得家中夫人生来便知如何理家管事吗?并非生而知之,实则要么家中亲长言传身教,若家中亲长不教或者亲长早逝,便只能在成婚之后自行摸索,自来新妇管家,都要经历一段手忙脚乱的时刻,女学便是考虑此事,因而特意开办了一门管家课。” 例会上的官员,大多是各府的知府,其中一个知府家中妻子早逝,尚未续弦,听了长生介绍女学之后,顿时想将女儿送到女学读书了。 长生接着道:“古语有云,妻贤夫祸少,女子嫁人之后,相夫教子,不仅要辅佐丈夫,更要教导儿女。” “若是娶了个屠户之女,耳濡目染皆是宰杀牲畜之事,言行粗鄙,日后如何教导儿女?怕不是又教出一个小屠户来。若是娶了女学出来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熟读四书五经,仪态高雅举止端庄,在孩子幼年之时,常以圣人言语教导,经她熏陶之后,孩子日后读书科举,见了经义文章倍感亲切,读起书来便能事半功倍。” 场上最后又拉踩了一番,“罗某兴办女学,意在启智明事,今日女学延请的先生,皆是出身大户的夫人,经她们教导的学生,耳濡目染熏陶之下,日后定能成为女子典范。” 贺勤皱着眉头,被长生这一痛话怼得哑口无言,在场的官员虽然都受贺勤管辖,但也有不怕死的,竟然当场就想给自家女儿报名。 眼看长生已经完全把控住局面,贺勤看了眼一旁的月山府知府。 月山府知府自来为贺勤马首是瞻,立马开口道:“罗大人之举,吾等佩服,只是女学学费过高,似有敛财之嫌。” 长生笑了,道:“女学由我家祖母主导,实为公益之事,我家祖母已过花甲之年,她老人家心忧天下女子,想要在暮年帮一帮年轻女子,大人这般胡乱猜忌,她老人家恐会伤心。” 长生拿大陈氏卖惨,就差直接说月山府知府恶毒猜忌了。 “可一月五两银子的学费,委实过高了。”月山府知府说道。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女学有四十位学生,学费每月便是二百两银子,供奉了十位先生,每位先生月俸十两,这边是一百两银子,我家祖母只是挂名,因而不需支付月俸,但因为女学新办,支出项目很多,且女学每月将会公开账目,以账目为管家月考之题,若大人仍然觉得此事存疑,不妨等到月底的时候,跟那些女学生一同做题。” 长生这把讥讽,月山府知府顿时脸色通红,其他官员也低声笑了起来。 一场争端就这样偃旗息鼓,散会之后,人全都走了,贺勤越想越来气,一怒之下,将案桌上所有东西全都摔了,咬牙切齿道:“罗恒!” 第86章 寻山 入夏之后,突然起了连绵阴雨,原本还在担忧夏季天气干旱会晒死作物,如今便只需担心雨水过多会不会毁了庄稼,随之而来的,陵南府的工厅再次忙碌起来。 长生升任知府,并未再提拔旁人主管工厅,而是自己监理,工厅实际主事人其实是薛采,早在入春之后,陵南府境内各地水利工程全都重新加固完毕,因而此次只需要时时勘测水位即可。 一夏过去,经过加固整工的各处堤坝,竟无一处决口,陵南府境内没有决口,长生因此获得朝廷褒奖,且此事也有利于水泥在全国推广。 工部和内务府下辖全都营建水泥厂,京里的路全都换新,接着达官贵人接着改装自家内的宅子,更有甚者,将家中宅院里全都铺上水泥,若是长生见了,立马就能察觉出其中不妥,路面硬化太多,反而过犹不及。 自来上行下效,有了皇帝亲口认证,各地官员纷纷效仿,水泥在全国顿时供不应求,三座水泥厂日夜兼程的赶工,依旧顶不上各地消耗的速度。 除了陵南府本地官员的腰包肥了,最大的赢家当属建业帝和国库,八月里,朝廷政令再下,长生除知府一职外,另加封瑕省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一职。 瑕省承宣布政使司已有左右参政各一人,但这一职务并无定员,左、右参政皆为从三品职,古代官场一贯以左为尊,长生算是升了半级又多走了一步。 承宣布政使司专管一省的民政、财政、田土、户籍、钱粮、官员考核、沟通督抚与各府县,布政司衙门长官位左、右布政使,布政使仅设左、右各一人,为从二品职,于一省之内,官阶仅次于巡抚。 如今瑕省的左布政使大人余季大人,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本朝官员除内阁重臣,制度规定六十退休,但实际实行中,并不像现代执行那么严格,而是充满弹性,不到年纪可“上书乞骸骨”,经过同意便可以提前退休,若到了年纪官员不愿或者皇帝强留,也可以接着任职。 但余季大人身子不好,并且也多次表达想要致仕之意,决意在年满六十之后退休。因而待他退休之后,理所当然的空出一个布政使的位置来,底下的左、右参政,为了这个职位已经斗了大半年,如今长生又空降下来,使得局势更加紊乱了。 原来的两位参政顿时联合起来,打算先联手将长生排挤出去,因而,长生在布政司颇受冷遇,布政司下辖三道四司,在两位参政以关爱新人的建议下,将分守道和理问所分给长生主管。 分守道主要负责向各府州县传达、催办布政司的公事,相当于信息收发员,而理问所则掌勘核刑名诉讼,刑名案件首先经过下辖各府刑厅受理,经过知府同意后判刑,然后将案卷上交提刑按察使司核实,再交给理问所,经过理问所核查之后上交京城三司。 理问所表面上行勘核之职务,实际上案卷层层审核之后,理问所轻易不会因为案件审理问题打回案卷,常规来说,理问所仅仅核实的是案卷格式、行文。 相较其他两位参政管理的两道三司,分守道和理问所的事情都是比较简单之事,越简单也越难出成绩。 官场升官极难,长生一路走来,相较旁人已经过于顺利了,在两位参政的百般防备之下,他被丢到管理最简单的两个部门,知府衙门内务本就不少,长生接受轻松的部门,倒是正合他意,他的工作重心依旧放在知府衙门。 九月里,因着夏季多雨缘故,陵南府内各地粮食歉收,陵南府因为交接黄河的缘故,往年总要发生水患,因而陵南每年的税收数都不高。 如今各地粮食歉收,百姓们却没有多焦急,盖因水泥厂的缘故,各地工程紧凑,务工人员远超务农人员,家家户户基本都要壮丁外出务工,相较之下,对待田地里的庄稼就没那么上心了。 “今年农税交上来的,一半新米,一半现银,这是往年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大人,因着水泥厂之故,农人争相入城务工,竟有地方出现田地荒废的现象,长此以往,只怕整个陵南府都没多少人种田了。”督粮官痛心疾首的说道。 各府每年都有粮库存粮任务,新粮入库,接着便会卖出旧粮,官府存粮,意在提高地方自救能力,若遇灾年不需依靠朝廷就能自救,且谷贱伤农、谷贵害农,粮食价格高不得低不得,必须价格稳定,官府存粮入市也能起到平定粮价的作用。 新粮口感更好,因而价格往往要稍高于旧粮,因着各府收粮进度不同,曾有百姓先去别府以低价购入旧粮,以旧粮充作农税,接着将自家原有的新粮卖出。 如此一来,便挣了一个新旧粮食差价,但能这样做的散户很少,大多是米庄米铺之流。 长生刚刚接手陵南府时,便发现粮库中的存粮应该是积年沉米,新米应该是被前任知府给卖掉了,粮食存了一年尚且可以食用,若是存放多年,大多要发霉长菌,因而必须每年更换。 长生听了督粮官的话,便问道:“今年收的粮食,能否填满粮库?” “能,大约还能结余数十石粮食。” 长生点了点头,道:“既如此,种不种田又有什么所谓,往年多收的粮食,最后也是要卖出去的,今年既然能够填满,就不用在意田荒之事。” “可市面上粮食变少,谷价岂不是要随之攀高……”督粮官说道。 长生摇了摇头,道:“陵南府的米商也不傻,陵南缺粮了,自然会去别处买粮,江南富庶,那边粮价远低于瑕省,只怕早在秋收之前,米商的商队就已经出发了。” 督粮官还想说话,长生直接道:“官府不需要做太多,只需平定粮价、避免哄抬即可,田地无人可种毕竟只是少数,恐怕整个陵南府加起来都不过百亩,不必忧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管百姓以何为生,只要能够安居乐业,就是我等的幸事。” 督粮官心下想说,老百姓若是都不种田了,他这个督粮官就显得失职了,但长生如今在知府衙门里说一不二,督粮官也不敢反驳他。 长生不是短视之人,如今水泥厂轰轰烈烈,会铺水泥的人是少数,因此许多掌握技艺的陵南府的壮丁在外能独立支撑起一支工程队,待过了一段时间,这门手艺传开了,陵南府的人便没那么好挣钱了,毕竟古代车马不便,世人皆有排外心理,若是能用本地人,大多数人也不想用外地人。 长生想着还是要另外想个法子,扩大就业,让更多的人在本省就找到工作,可惜他并不会改进生产设备,若是能改良织布机,那样办个纺织厂不就能解决大批闲置人员。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生想着还是先试着推广本地已有的东西。 长生并未下令让各州县官员进献特产,而是自己亲自去各地实访。 待安排好知府衙门里的事务之后,长生便轻车简行只带着柳无益往各州县去,长生去的第一站是柳无益的故乡双喜县。 双喜县境内多山,长生二人下榻的是柳无益的大舅家,柳无益的舅舅姓林,林舅舅见了长生就要跪拜,赶忙被长生给劝住了,林舅舅家只有四间屋子,长生以来便腾出主屋来给长生居住。 长生本想制止老人家腾屋子,却被柳无益给按住了,劝道:“若是让大人住在陋室,只怕舅舅一家今夜都不能安眠了。” 长生想了想,便没有再多言,想着老人家生活不易,磨刀霍霍似乎想要宰鸡,长生赶忙制止了他,他也不说旁的话,只说最近在斋戒,不得吃肉食,最好准备一些素菜。 林舅舅倒是听说过贵人多讲究,听了这话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心里只嘀咕两句,便想着去旁人家里看看可有什么干货之类可以添菜。 两人虽是微服至此,但也没有刻意隐瞒行踪,小林村里的人,不少都认识长生,一来二去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长生要求上山转转的时候,林舅舅还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让自己的大儿子陪着一起,林舅舅的大儿子年近三十,比柳无益还要大上几岁,这人自幼在小林村长大,小林村田地不多,许多人便进山打猎,林表哥也是个猎户。 长生从前也以打猎为生,见到林表哥还颇感亲切,长生自觉自己平易近人,但自从他升任知府,御下多时,浑身便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林表哥震慑于长生威仪,难免就有些露怯。 但有柳无益在一旁安抚,长生说话时又刻意温和下来,问的又是林表哥在山中的收成如何,一来二去的,林表哥也就渐渐的放下了心头怯意。 长生在山上转了半天,见到不认识的树木便要停下来问一问,林表哥和柳无益不知道长生到底要找什么,逛了半日,长生依旧神色不变,好像真的是来游山玩水的一般。 长生脚下踩了什么,突然一滑,差点摔倒,柳无益赶忙扶住了他,长生捡起那个害他绊倒的始作俑者,是一颗果实。 一颗已经开裂的果实,他剥掉果实外壳,露出里面黑漆漆的内核,他拿起来闻了闻,其中似乎有一股独特的植物味道,这味道他有些熟悉,但一时却说不清楚是什么。 第87章 茶油 长生只见林木掩映之间,藏着一株约莫三米高的树木,那棵树枝干不粗、叶片不密,上面开了几朵白色花朵,间或结了几颗青红交杂的果实,显然是花果同株,长生看着那树叶形状,问道:“这是什么树?” 林表哥凑了上来,看了一会,方才确认道:“大人,这是油茶树。” 长生挑了挑眉,道:“既是茶树,怎么能长这么高?产的是什么茶?” 长生在现代见过采茶场景,茶叶树多为灌木科,既不会长这么高,叶片也大多十分浓密,不会这般稀稀朗朗,因而心中满是诧异。 林表哥忙道:“大人,油茶树产的不是茶,是油,您手里拿的黑色核儿,便能产油。” 长生又闻了闻黑色核儿,这时才想起来,难怪这气味有些熟悉,他应当是在何处吃过这种油。 长生又问道:“你们这边炒菜用的都是这种油吗?” 林表哥摇了摇头,道:“油茶出油少,且榨油难,一般都卖给贵人了,乡亲们还是更喜欢菜籽油,虽然没有茶油好吃但胜在便宜。” 长生听了略有所思。 等到三人下了山,见到此时林家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或是蔬菜,或是家禽。柳无打量着长生的神色,低声说道:“大人,属下前去问问。” 很快柳无益便折返回来,低声说道:“大人,乡亲们感念大人恩情,所以特意带了谢礼过来。” 长生还未开口,那些提着东西的村民就围了过来,拿了东西就想要往长生怀里塞,柳无益赶忙拦住了,长生几番推拒,方才将东西给推了。 每个人都想冲上来跟长生说几句话,乡亲们朴实热情,长生也不好冷漠以对,他先前只是在决口时帮忙安置了这些人,又派人补好了决口而已,如今被这样热情感激,虽然他并不是因为这些人才想当一个好官,但做了实事切切实实的帮助他人,还是让他觉得很满足。 等到长生三人突破重围进入林家屋子里时,已经半个小时过去了,林舅舅笑呵呵的看向长生,问道:“大人进山可有收获?” 长生点点头,很多事情林表哥讲不清楚,林舅舅年纪大了反而了解更清楚。 长生细细询问了茶油的事情,林舅舅倒是知无不言,长生听了半天,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是产量低是硬伤,古代物流不发达,因而茶油也一直在小地方出名。 罗家一直食用的是猪油或者菜籽油,长生猜测应当是他在别家吃席时吃到了这个味道,在林舅舅的话里,似乎有些城中的贵人偏好此油。 林舅舅十分健谈,长生此次出行虽是为了寻找有发展潜力的特色产品,但还是询问了一些旁的事,例如刚刚过去的秋收,索性因着前任知府作死,拔出萝卜带出泥,本地前任知县也受到牵连,新上任的知县是从别处提过来的,做事一直谨小慎微,明面上倒没什么大错。 哪怕长生千叮万嘱,林舅舅还是杀了一只鸡,长生看着桌子上那盆鸡,又看了林家几个孩子全都两眼灼灼的盯着那盆鸡,筷子避开那只鸡,只吃了一些青菜。 林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见长生不吃鸡,筷子忍不住往那盆炖鸡上伸,却被林舅舅一下子给按了下去,又虎着脸瞪了那孩子一眼。 长生看了柳无益一眼,柳无益赶忙说道:“大舅这是做什么,三儿想吃,就给他吃,我家大人斋戒,吃不得这个。” 说完,柳无益就飞快的夹了一块肉给那个小男孩,又见其他丫头小子都眼巴巴的看着他,紧接着一人分了一块,也不忘给林舅舅和林表哥夹了。 “鸡杀都杀了,就给孩子们吃,瞧瞧一个个都瘦的。”长生说道。 林家的几个小子赶忙就吃了起来,几个丫头反而咽了咽口水,转头迟疑的看向林舅舅和林表哥,林舅舅叹了口气,道:“都吃吧,记得谢谢你们表叔。” 林家如今没有他人,只有林舅舅和林表哥,外带着一屋子的小萝卜头,林舅舅有三子一女,女儿出嫁,另外两个儿子跟着工程队到处跑,留下林表哥照顾林舅舅,林家三个儿子生了两个闺女三个儿子,一堆孩子看着很是热闹。 林舅舅和林表哥的妻子都走了,两个大男人养孩子难免不精心,因而几个小孩脸上灰扑扑,衣服上也满是补丁,看起来脏兮兮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长生心下叹气,农民辛苦,能够给孩子一口吃的就不错了,如今这些狼吞虎咽的孩子,跟现代那些留守儿童也没什么区别。 孩子应该在父母身边长大,长生想着,还是要尽量将劳力留在家乡,他心里沉甸甸的,晚上躺在林家冷硬的木板床上,他难得的失眠了。 一夜无梦到天亮,长生独自睡一间屋,他睡得很浅,听到院子外似乎有了动静,他也睡不下去了,直接穿上衣服起身。 天边此时不过一丝光亮,林表哥就已经起来忙碌。 林表哥见了长生,憨憨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问道:“大人也起这么早?” 长生也不好说是被他吵醒的,便道:“我睡不着。” 又见林表哥手里拿着砍刀,长生便问道:“此时离早饭还早,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早上没什么事,劈点柴。” 长生就见林表哥拿了个小马扎在院子里坐下,开始劈柴,林表哥劈柴很有技巧,发出的声音不大,看似随意的劈了两下,那根柴便成了齐齐整整的两半。 长生以前罗家在乡下时也劈过柴,见林表哥劈柴顿时手有点痒了,林表哥见他感兴趣,便将位置让给长生。 长生劈了几下之后,许是久未劳动,他有些手生,劈了几块就将看到还给了林表哥。 没多久,林大舅就披着衣服起来了,低声呵斥林表哥:“你一大早劈什么柴?要是吵醒了大人怎么办?” 长生赶忙道:“无碍。” 林舅舅这才注意站在阴影里的长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大人起这么早?您饿了吗?老汉这就去做饭。” 长生忙道“不急”,片刻后,柳无益也爬了起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小萝卜头。 长生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边才将将有了一抹鱼肚白,算一算,林表哥五六点就爬了起来,长生问道:“林表哥往常也起这么早吗?” 林表哥憨憨一笑,道:“这不早咯。” 林舅舅直接瞪了他一眼。 长生笑了笑,他心底也有些好奇,问道:“林表哥天天做什么呢?” 林表哥半点不看林舅舅的眼色,十分利落的报起他每天的日常来,长生听着,觉得林表哥这生活,倒真真是应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八个字。 只要能看得见光亮,除了吃饭,林表哥都在忙着。 砍柴、劈柴、挑水、整地……事情一样接着一样,似乎没有一个停歇的时候。 长生觉得林表哥这样活着,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他,而他也没有停下来,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没有思考也没有挣扎,遵循着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律生活,没有想过改变,也没有想过拒绝,长生这个外人听着都觉得十分辛苦,偏偏林表哥却觉得寻常。 长生他转头看向那一堆小萝卜头,在现代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年纪,他们已经学会了帮家里分担琐事。 此时其中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的端了一盆热水过来,怯生生的说道:“大人,洗脸。” 长生直接接过了盆,说道:“谢谢。” 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听了这话,双眼亮晶晶的,双手垂下绞着衣角,有些不敢看长生。 长生看着她,想起了现代那张命名为“大眼睛”的照片,又想到了陵南府里的女学,同为女子,命运却大不相同,越是深入民间,长生越是感受到古代与现代的不同,他也越希望自己能带来改变,如今才走了一个县,油茶还只能当做一个备选产品,长生必须要寻找到一件能够振兴本地产业的拳头产品。 时间不等人,吃过早饭两人便辞了林舅舅,启程去了下一个县。 那个端热水的林家小姑娘,却在整理长生的床铺时,发现了被子下藏着的一块银子,慌忙交给了林舅舅。 上午林家院子里迎来了一堆贵客,知县大人亲自上门,询问后方才得知知府大人已经离去,顿时觉得一阵可惜,又细细的询问了一番知府在这里做的事情,得知只是进山转了转,虽询问了本地民生,但这农户应答都还算得体,知县心底便松了一口气。 待得知林家跟柳无益的关系,知县挑了挑眉,朝着林舅舅道:“县里粮库还缺个看守,老人家,看你儿子身子强壮,不然就补了这个缺吧。” 古代差役要入贱籍,林表哥补的这个缺,算是临时工,虽然只能享受部分待遇,但保留了良民籍贯,且勉强算是半个官家人,林表哥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长生去的下一站是挽云县,一过两县交接界碑,眼前就突然明朗起来,不比多山的双喜县,这头全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就连低矮的山丘都很少见到。 平原开阔,道路也极为畅通,两人骑马很快就进了挽云县县城,进了县城后下马步行,这次两人打算先在县城各处铺子里转一转。 两人在城里没走几步路,长生还未看清楚,就见一个曼妙的身影直直的往他怀里冲。 第88章 魏飞 长生还未反应过来这场碰瓷,柳无益却先他一步,错步上前。 那姑娘一时制止不及,直接撞到柳无益身上。 “救我!”姑娘喊道,双眼通红,满目张皇。 长生微微疑惑,接着就见姑娘身后追着一大堆拿着木棍的灰衣男人,为首的男人满脸凶恶,朝着姑娘喊道:“死丫头片子,看你往哪跑!” 姑娘脸颊满是汗水,头发散乱,但仍旧能看出其貌美来,再看她身后跟着的那么多人,事情似乎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来。 “公子救我,求求你救救奴家!”姑娘急切的哀求着,她抓住柳无益的衣袖,眼神却看向长生。 柳无益想要甩开姑娘,又怕力气太大摔了对方,转头有些无措的看向长生。 为首之人冷笑一声,朝着长生二人喊道:“你们两个外乡人,这丫头是陆衙内的人,识相的就滚远一点!” 长生有些诧异,问道:“你怎知我们是外乡人?” 旁边围观群众却七嘴八舌的,其中一人声音大,长生听得正清楚,“敢和魏霸王手下的人这般随意对上,肯定是不知深浅的外地人。” 长生挑眉,没想到内里竟是这样的原因,心下却想着,想必这些人往日里也颇为蛮横,不然不会有此一说。 忽然见这群灰衣人突然自动分开一条道来,一个身着黑金衣衫的中年男子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那男子面容看上去十分普通,但唯独一双眼睛极其出色,此时微微疑惑的看向长生等人,问旁边的小弟:“这是怎么回事?” 小弟赶忙解释一番,魏飞看向长生两人,待看到柳无益身后被粗布细细包裹住的长剑,神情一顿,转而移开视线,吩咐手下人,道:“将人带回去。” 长生觉得魏飞看起来有点奇怪,便试探着扬声问道:“兄台与这姑娘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既然这姑娘撞上来,长生看到了,自然要问清楚事情原委。 魏飞刚想开口解释,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突然开口喊道:“废话那么多干嘛!大哥,一起抓了他们!” 魏飞神色有一瞬的迟疑,长生二人衣着并不是贫苦老百姓,至少是家底殷实的富裕之家,他虽然顶的是恶霸的名头,但却很少牵连无辜路人,魏飞本打算意思意思放两句狠话就放长生二人离开,只是这新收的小喽啰不知情,已经这般说了,魏飞若是退缩,反而伤了面子。 “将这三个人一起抓了!”魏飞下了决定。 一堆人呼啦啦就围了上来,柳无益看了眼长生,长生轻轻的摇了摇头,柳无益便没有跟这群人动手,那姑娘诧异的看了两人一眼,旋即便低下头去,眼泪簌簌而下,抽抽噎噎的跟着这群人走。 魏飞原本心下还有些担忧,见长生二人这般配合,心下也松了一口气,那些人想要卸下柳无益身后的长剑,柳无益瞬间就戒备起来,长生朝他点了点头,柳无益便满脸不愿的任由他们卸了背后长剑。 三人被众人的木棍威胁着,跟随他们进了一处院落,入了院子之后,一个小弟立马将被粗布包裹的长剑恭敬递给魏飞。 魏飞轻笑一声,说道:“包的还挺严实。” 说完,他双手不停的解开那粗布,入目便是一柄剑鞘粗糙,剑柄也十分普通的长剑。 魏飞随意的拔出剑来,立时被冷冷的锋光所惑,片刻后转头看向两人,神色客气了几分,指着柳无益问长生:“这位是公子的护卫?” 长生点了点头。 魏飞顿时变了神色,立时就站了起身,想了想觉得反应太大了,又坐了下去,转而朝着长生二人说道:“两位请坐。” 长生诧异的挑了挑眉,原本拿着棍棒威胁的小弟们也有些不解,那个最开始乱说话的小喽啰高声说道:“大哥,对着两个怂货这么客气做什么!” 魏飞直接瞪了这个小喽啰一眼,立马有旁的的小弟上前将这人拉到一旁去。 长生二人虽然被胁迫至此,但并没有受绳索捆绑,长生十分自然就坐下,柳无益待长生坐下后方才坐下,魏飞见此,眼神一顿。 魏飞的神态出人意料的客气,说道:“今日之事,乃是一场误会,公子与这位少侠,想必是来挽云县游玩的,应是不知内情方才卷入此事,魏某人在挽云县地界上勉强有几分薄面,两位若是去城中客栈投宿,报上我魏某人的名讳便可,就当是我向两位赔罪了,恕了魏某今日唐突之罪。” 长生诧异的看了魏飞一眼,本以为这人是个恶霸,突然又讲道理起来,他想到魏飞的前后转变是在看了剑之后,任凭他如何思索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来。 柳无益却没有想那么多,而是直接朝着魏飞说道:“剑。” 魏飞赶忙双手恭敬的将剑递给了柳无益,柳无益接了剑,又用粗布细细的包裹起来。 长生挑了挑眉,问道:“阁下前倨后恭,实在令人费解。” 魏飞笑了笑,说道:“自来宝剑配英雄,这把剑明显并非凡品,魏某虽不识得这是什么剑,但想来不是寻常的,想必这位少侠武功了得,方能驾驭此剑。” 长生挑了挑眉,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理由,但还是觉得似乎差了点什么。 “公子救我!”姑娘可怜兮兮的说道,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向长生。 长生看了她一眼,事情还是要弄清楚为好,长生看向魏飞,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与阁下,有何纠缠?” 魏飞赶忙解释道:“这丫头是个不走正道的,骗了陆衙内银钱,说是卖身葬父,拿了银钱安葬亡父之后,却不愿意从了陆衙内,拿花瓶砸了陆衙内后跑了,魏某正好欠了陆衙内一个人情,因而他就找到我头上来了。” 长生微微皱眉:“陆衙内?陆淙的儿子?” 魏飞听他这般说话,顿时心下咯噔一下,忙道:“公子,可不好直呼县尊名讳。” 虽话是这般说,但魏飞此时已经确认,身边跟着武功高强的侍卫随从,长生多半是官场人或者是世家公子,论身份,应当是远远高于陆淙的,魏飞心下痛恨那小弟害他,另一边又庆幸自己看清的早,他行事符合江湖规矩,这贵人看上去是个讲道理的,应当不会为难他。 长生轻笑一声,又问道:“这位姑娘签的契书,能否给我看看?” 魏飞摇了摇头,道:“契书在陆衙内手中,在下拿不出来。” 长生又转头看向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问道:“姑娘,此人说的可是实情?” 那姑娘迟疑着点了点头,见长生似乎打算不管了,哀哀戚戚的开口,道:“家父含辛茹苦的将奴家养大,但家中贫寒,奴家不忍心他死后不安宁,这才想到卖身葬父,好为他办一场好丧事。” “那陆衙内算计奴家,他拦着旁人不许帮奴家,迫不得已才卖身于他,他样貌丑陋,行为粗鄙,公子,那人趁奴家孝期就想行不轨之事,奴家失手伤了他,又费了大力气方才逃出来,现在若是回去,只怕会被陆衙内折磨死,求公子怜惜,救救奴家!” 第89章 赔罪 长生轻轻叹了口气。 魏飞眼眉低垂,心思转得倒很快,那姑娘貌美,眼前的贵人又是个年轻俊秀的公子哥,如此情况多半是起了怜惜之心,心下有些为难,魏飞既要守了江湖规矩,又怕得罪贵人。 长生心中十分痛恨旧社会毫无人权的人口买卖,但按照此世规矩,魏飞却没有做错什么,因而他也不好贸然出手。 先前长生阻拦柳无益跟这群人动手,就是看出魏飞一伙虽然十分凶恶,但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百姓嘴里喊着魏霸王,行动间却没有多少害怕,这伙人手里拿着棍子,却没有半点动手的意图,可见这些人应当不是真恶霸。 “罢了。”长生说道,看了一眼柳无益,想要离去。 柳无益立时起身,那姑娘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个接一个的磕头,一声比一声响,苦着道:“求公子救救奴家,奴家定会报答公子大恩大德,奴家后悔了,公子若是不救奴家,奴家真的会死的!” 一字一句,犹如泣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泪痕,额头已经红肿一片。 长生心下不忍,魏飞的手下想上来按住那姑娘,魏飞轻轻抬手,原本要动作的手下顿时不动了。 “公子救救奴家,求您了。”姑娘仰着头,眼中满是绝望。 哪怕这姑娘颇有心机,长生也无法眼睁睁看着一条如花生命就这般消失,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名帖来,递给魏飞,道:“这姑娘我先带走了,若是陆衙内那边追究,魏老大直接将这名帖交给陆衙内便是,魏老大手下人多,想必能打听到我住在哪家客栈。” 长生说完就走,魏飞的手下得了指示也没有阻拦。 “老大,就这般让他们走了?若是陆衙内追究起来怎么办?”一个小弟凑上来问道。 魏飞打开那张名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道:“放心,陆衙内不仅不会怪我们,反而还会感谢我们。” 魏飞手下人摸不着头脑,接着就见魏飞将名帖小心翼翼揣入怀中,接着道:“都准备一下,马上去县衙。” 长生直接入住了县城中最好的客馆,哪怕是最好的客馆,依旧显得有些简陋,他开了三间客房,又叫了三份饭菜。 小二将饭菜放下,刚想离去,长生却拿出一块银子来,道:“你可识得魏飞?” 小二闻言,看了那银子一眼,接过之后,问道:“公子想要知道什么?” “身份,来历,作为。”长生道。 “公子还真是问对人了,小人是土生土长的挽云人,魏老大是五年前来挽云的……”拿了银子的小二自然是知无不尽。 长生听了一耳朵之后,便放了那小二离去。 折腾了许久,三人也都饿了,长生吃饭向来细嚼慢咽,因而吃的最慢。 长生咽下最后一口饭,将碗筷放回托盘中,朝着吃完已经站在一边的姑娘喊道:“云绮姑娘?” 云绮正是被他带回来的那个姑娘,闻言双目盈盈的望向长生,“公子有何吩咐?” 长生接着开口道:“姑娘日后有什么打算?以何营生?” 云绮忙道:“奴家既已立誓,要当牛做马报答公子,自然要跟着公子,为奴为婢,绝无二话,只盼公子赏奴家一口饭吃。” 长生闻言,心下明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姑娘,若任由她自生自灭,只怕下场不会比跟着陆衙内好多少,留着这丫头为奴,就当是公司招了一个打工仔,日后她若是有了心上人,再将她嫁出去便是。 长生眼睛看向自己桌子上的碗筷,说道:“既然如此,那边劳烦姑娘了。” 云绮一愣,看了柳无益一眼,柳无益朝她温和的笑了笑,小声说道:“大人不是刻薄人,日后姑娘便知晓了。” 云绮抿了抿嘴唇,上前将长生身前桌子上的碗筷收拢,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长生看了一眼柳无益。 柳无益打开房门,就见一穿着常服的中年男子,微微弯着腰快步进了房间,他身后跟着魏飞,和一个肥头大耳的年轻人。 云绮见了这三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连托盘都拿不稳。 中年男子飞快的看了长生一眼,立马低下头来,朝着长生恭敬行礼,道:“下官不知府台大人到此,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长生摆了摆手,道:“陆大人,多日未见,似乎清减了。” 陆衙内身材肥胖臃肿,他父亲陆淙倒是清瘦异常,如同一根细长的竹竿一般,若非陆淙开口介绍,长生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会是父子。 “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近日也觉得身上衣物似乎宽松了不少。”陆淙笑着说道。 原本一片慌乱的云绮,转头看向长生,神情惊疑不定,而后一双美目越来越亮。 柳无益见云绮久久未动,轻声唤道:“云绮姑娘?” 云绮慌忙低下头去,道:“奴家先将碗筷送下去。” 柳无益跟着她一起出了房间,正好遇到一个客栈小二,柳无益便从云绮手中接了碗筷递给小二。 柳无益见她尚有些怔愣,想着她连县衙都害怕,估计更怕知府衙门,想到她虽然违背契约,但小小年纪却能行卖身葬父的义举,他自己是个十分孝顺之人,故而对云绮又多了一抹怜惜,轻声安慰道:“姑娘勿要害怕,我家大人最是和善不过,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官,家中老夫人、夫人、小姐们,俱是十分和善的主子,想来不会为难姑娘。” 云绮抬起头,看向柳无益,双目盈盈,轻声道:“你说得对,大人救了我,他是个好官,柳哥哥,你能跟我说说,老夫人、小姐……还有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柳无益见她这般振作起来,心下也高兴,他经常跟随长生进入别的官员府邸,柳无益只觉得罗家下人,似乎比旁人家笑得都多一些,想来是主人宽仁所致,他想着若是云绮在罗府为奴,想必不会受欺负。 长生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三杯茶,指了指桌子前的椅子,道:“陆大人,魏老大,请。” 陆衙内胖乎乎的站在一旁,有些委屈的看了自家爹一眼,陆淙战战兢兢的坐下,还不忘瞪了陆衙内一眼。 “大人抬举,小人粗鄙之人,万不敢坐下。”魏飞赶忙说道。 长生对于魏飞倒没什么恶感,反而在像客栈小二打听了一番,对此人多了几分欣赏。 “魏老大也是个场面人物,如何坐不得,今日只论辈分,不论其他。” 听长生这般抬举,魏飞也不敢再拒绝,赶忙坐下,又道:“卑贱之人,当不得大人如此称呼,小人家中行三,大人若抬举,唤一声魏三即可。” 陆衙内偷偷抬起右脚,片刻后又放了下去,他日常出入乘车或者坐轿,很少有罚站的时刻,因而仅仅站了片刻,便觉得有些累了。 “犬子无知,竟冲撞了大人,是下官的罪过,万望大人恕了犬子之罪。”陆淙低声认错。 长生摆了摆手,道:“本官虽不喜人口买卖之事,但令郎与那姑娘之间,也算是你情我愿,说起来那女子还伤过令郎,本官本非不通情理之人,岂会计较。” 陆衙内闻言一喜,胖胖的脸上咧开嘴,开口道:“大人说的是。” 陆淙转头瞪了他一眼,骂道:“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陆衙内委屈的低下头。 陆淙并未放松下来,转而说道:“大人心善,怜悯那姑娘,听闻她是个卖身葬父的孝女,如此女子,不至卖身。” 说完,陆淙看了陆衙内一眼,陆衙内这才不情不愿的递了一个匣子放置于桌子上,陆淙双手轻轻将匣子推到长生跟前。 一旁小心翼翼坐着的魏飞,立时低下头来,装作未曾看见这一幕。 “陆大人,不知令郎花费多少银钱买得这女子的身契?”长生问道。 陆淙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还是照实回答:“五十两。” 长生闻言皱眉,哪怕那姑娘貌美,但就算在京城一个下人也不至于要这么多银钱。 长生打开木匣,就见最上面摆着的就是一纸契约,长生拿了契约出来,就见匣子下面铺着一排金子,长生看了一眼便飞快合上匣子。 长生开口道:“本官今日,欲买了这女子身契,陆衙内可愿意?” 陆衙内胖脸委屈,有些不情愿,陆淙瞪了他一眼,陆衙内忙道:“愿……愿意的。” 长生又道:“本官知道,这次算是以势欺人了,陆衙内若有别的要求,不妨提出来。” 陆衙内刚想开口,陆淙忙道:“大人言重了,他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哪有那么多要求。” 长生笑了,从怀中拿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放在那木匣上,想了想,他又有些肉疼的加了一锭银子上去,将匣子推还给陆淙。 “大人,这万万使不得。”陆淙说道,不愿意手下木匣。 长生开口道:“自来疾风知劲草,去年官场动荡,多少人都折进去了,陆大人却安稳至此,为何?盖因陆大人清白。” 陆淙慌忙将那匣子收了起来,四十多岁的人,在长生面前却矮了一头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糊涂了。” 长生又道:“说到底也是误会一场,陆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陆淙却不敢这样想,又想到自己的上官突然出现在自己地盘,害怕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便小心问道:“不知大人今次来挽云,所为何事?” “陆大人莫慌,本官只是来挽云游玩而已。” 长生这般说,陆淙却不会傻傻的信了,忙道:“大人若是需要向导,下官可供驱使。” 长生一指一旁的魏飞,道:“不必,由魏三陪着即可。” 第90章 甘心 客栈简陋,陆淙竭力邀请长生去县衙小住,却被长生拒绝了,等到其他人全都离去,屋子里就只剩下长生与魏飞两个人。 “大人但有需要,小人定当赴汤蹈火。”魏飞赶忙低头表忠心,他昨日虽然冲撞了长生,但看长生似乎没有计较的意思,毕竟知府这样的大官,想对付他这样的一个泼皮无赖,是抬抬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没有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长生点了点头,没有再跟他说旁的话,在客栈里休息了一个时辰,便再次出门,期间魏飞一直在客栈大堂里等着,他一脸凶神恶煞,搅得客栈生意都差了几分,偏偏客栈老板敢怒不敢言。 魏飞一路跟在长生后面,见他四处漫无目的的乱逛,倒真的像是普通游客一般。 长生逛得差不多了就进了县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因有魏飞跟着长生一起,倒未曾遇到什么不长眼的人。 “魏老大您来了正是,这是这个月的保护费!” 两人刚进一家杂货铺,店铺老板就将钱塞进魏飞的手里,一边塞还一边说道:“你来了省得我跑一趟,这钱您点点。” 长生倒是头一次直观见到收保护费的,一脸好奇的看魏飞,魏飞只觉得这钱烫手得很,不收坏规矩,收了又怕长生误会他。 长生见他这般为难,便道:“无事,你收着吧。” 魏飞苦着一张脸,将钱揣进怀里,问道:“最近那伙人还有没有来惹事?” 老板忙道:“魏老大之前叫兄弟们来守了几天,那伙人再也不敢来了,最近生意都好做许多。” 长生闻言倒有些好奇了,便问了一句,那老板立马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清楚了事情原委。 原是店铺老板的独女,所嫁非人,差点被凶悍的婆家欺负死,老板也是个疼孩子的,倒不怕丢脸,将女儿给接了回来,女婿家却不愿意了,一家子都是凶恶刻薄之人,一连数日跑到杂货铺里闹事,最后还是请了魏飞出面,方才摆平那一家。 老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道:“如今我家丫头终于接回来了,天可怜见,浑身瘦的跟皮包骨头一样,等养了这一阵子,给丫头再找户好人家,魏老大认识的人多,到时候也请您掌掌眼。” “好说,那家若还敢再来闹事,只管派人去小青巷说一声。”魏飞听了也很高兴。 长生倒是感触颇深,这个年代男子休妻容易,女子和离却很难,当初他接罗大姐回来也颇费了一些力气,这个时代儿子是宝,女儿是草,为了怕闲话,出了事为了面子,大多数都是让女儿忍一忍的,万幸老板是个疼闺女的,拼了老命也要将女儿接回来。 “魏老大,这位是?”老板打量着长生,仅凭衣着就能看出出身富贵来。 “这是府城来的贵人,在挽云县游玩,你有什么好东西尽管拿出来。”魏飞也不敢说太多。 老板立时打起精神来,一想到他这店小本生意,也没什么好东西,又不想错过这样的好机会,脑子一动便道:“贵人自府城来,想必好东西都见过不少,寻常俗物怕是入不了您的眼,这一排都是本地的土物,虽不是贵重之物,但别处不一定能买到。” 长生看了那一堆东西,有的在陵南府似乎见过,有的倒颇为新鲜,只是都不符合他的要求。 长生视线突然落在一旁的一篮子黄橙橙的花上,问道:“这是野菊花?” “亲戚家送过来的,这时候田间地头全是这种花。”老板憨厚的笑了笑。 “很多吗?”长生问道。 老板点了点头,又道:“贵人若喜欢,拿去便是,这东西不值钱。” 长生拿了这一篮子菊花,觉得无功不受禄,他又在店里买了一些糕点饴糖之类的吃食。 魏飞陪着长生在街上逛了一下午,就见他每家店铺都会进去逛一逛,间或询问物价,间或问问有什么土仪,最后东西买了不少,长生三人全都提得满满当当,而买的糕点饴糖,被长生分给了路边的小乞丐。 长生回了客栈,云绮立马迎了上来,态度十分殷勤,只是长生觉得她似乎哪里有点不一样了,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劲。 到了晚上,长生总算知道了这股劲是什么。 长生还在研究今天买回来的那堆东西,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长生说道。 云绮推开门,手中端着一盆热水,“大人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将热水放在长生身前,自觉的矮身蹲下来,开始替他脱鞋,长生吓了一跳,忙道:“你将水放下,我自己来就行。” 云绮双目灼灼的看着他,道:“大人一人独处房中,未免太过清冷,长夜漫漫,不如由奴陪着您。” 长生一个激灵,他看向云绮,未曾想这人能说出这般话来,他想要严词拒绝,但又怕伤了对方颜面,只得轻咳一声,道:“本官不怕清冷。” 云绮微愣,就听长生接着说道:“今日去的第一家杂货铺,那老板是个心疼闺女的,见闺女所嫁非人,就立时豁出去将女儿接了回家。” 云绮还有些不解,就听长生接着道:“大户人家娇宠女儿,顶多许以丰厚陪嫁,能不计颜面接回女儿却很少,这般普通小户却能下这样的决心,足见拳拳爱女之心,你卖身葬父,可见是个孝顺的,你父亲一定也很疼你吧?” 她顿时愣住了,想起父亲缠绵病榻之时,还在忧心她日后如何,她是个主意大的,自己孑然一身,就想出卖身葬父的法子来,虽然有为自己打算的意图,但卖身的五十两银子,却全都实打实的用来办丧事了,她父亲活着的时候过得穷困潦倒,死了丧事却办得很是隆重。 长生又道:“是本官错了,你刚失了父亲,就使唤你为奴为婢,只怕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安心,你回房间歇着吧,这边不需要你来侍奉。” 云绮晕晕乎乎的出了长生的房间,想到父亲她也起不了旁的心思,她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她一直觉得自己若是攀上一个富贵公子,日后生活便有靠,如今想想,父亲哪怕病重之时,也不曾想过卖了她换彩礼银子治病,她自己反倒卖了自己。 罗家一屋子女眷,长生这些年也见了不少这个时代女子惨事,有全家用着女子嫁妆还三妻四妾的,有丈夫发达立马休妻的……零零总总,女子过得好的极少,因而,他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便多了一份宽容之心。 在长生看来,云绮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女孩子,虽然有些爱慕虚荣,但对父亲的孝顺却不是作假的。对于古代贫苦人家来说,肚子都填不饱了,又有几个还能好生守孝的?经历过吃不饱饭的日子,起了攀附之心也不足为奇,只是长生见了陆衙内的事,却不觉得这姑娘是个会感恩之人。 第二日一早,长生再度启程去往下一个县城,魏飞以为自己终于能送走这尊大佛了,却不想长生开口直接道:“魏三,本官瞧着你并非池中物,留在挽云有些可惜了,不如跟着本官罢。” 魏飞斟酌道:“大人抬举,小人本不该辞,只是粗鄙卑贱之人,行事向来不忌,唯恐污了大人清名。” 长生笑笑,道:“行事不忌?如真诸事不忌,何必要这般小心翼翼?” “小人实在是怕拖累了大人。” 长生浅饮了一口茶水,说道:“听你的口音,似乎原是京城人。” 魏飞脊背一寒,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恐惧一闪而过,强忍着镇定,说道:“大人许是听岔了,小人是近河县人,一辈子都没去过京城。” 长生轻笑一声,接着说道:“先前听了一耳朵你的事,是六年前才来的挽云县,虽然是个恶霸,但行事却颇有章法,你身上有秘密呀。” 魏飞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道:“小人就是个普通的地痞流氓,当不得大人如此高看。” 长生笑着道:“作甚这么贬低自己。” 长生倒是越发肯定了他的猜测,他自认识薛采之后,倒是跟薛采学了不少,也会做一点基本的推断,魏飞说话虽刻意掩藏,但偶尔的话语还是带着一股子口音。 且这人行事也不像普通的地痞流氓,倒颇有几分军中作风,长生猜测着他以前应当从过军。 长生问道:“你以前在哪位将军麾下?” 魏飞神情不变,心跳如擂鼓,做出一副茫然的模样,道:“不知大人这话何意?小人从未参军,也没有再哪位将军麾下之说。” 长生倒也不急着逼问他,又道:“魏飞,为非作歹?这名字改的不错。” “大人说笑了,小人落地就是魏飞这个名字,没有改名之说。小人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无赖,平日里靠收取保护费为生,大人是个好官,小人不敢害了大人。” 长生又道:“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听闻从前挽云县有许多地痞无赖,整日寻衅滋事,搅得鸡犬不宁,但自从你来了之后,他们全都消停了,你收了保护费,也行了保护之职,这钱收的也正当。” “小人身无长物,委实当不得大人如此看重,全都是县尊大人整治有功,小人实在不敢居功。” 长生倒是个没脾气的人,见他还是拒绝,也未生气,反而轻声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辈子死气沉沉的窝在挽云县这个小地方,有冤不能洗,有仇不能报,有苦不能言,你真的甘心?” 第91章 育苗 “大人为何一定要魏飞?”柳无益不解的问道。 长生笑着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陵南,与其去了别处再重组班底,还不如慢慢凑足合心意之人,日后去了何处都不愁。” 柳无益又问:“可魏飞是个地痞恶霸之流,大人何必选他,这样的人不好控制,且大人说他有过去,若这人从前是招惹权贵流落至此,那日后牵连大人怎么办?” “无事,这人颇具侠义之气,虽顶的是恶霸之名,却是个有底线之人,这样的人,纵然招惹了权贵,理亏之人也因是那权贵,本官看人,一看人品,二看能力,这人身处这样的环境,还能保持这样的品行,可见身顶恶名,其心皎皎。” 柳无益听他这般说,倒是沉默下来。 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一辈子窝在一个角落里像臭虫一样生活,在长生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魏飞最终选择追随长生,长生也没有带着魏飞和云绮继续旅程,而是命他先将挽云县的事情处理干净,若是有愿意跟随的弟兄,魏飞也可以一起带往陵南府,待他处理完挽云的事,再带着云绮一起去陵南府。 长生和柳无益花了十多天时间,囫囵的走完了陵南府所有州县,返回陵南时,知府案头上的公务已经堆得快要放不下了。 长生将要紧的公务先处理了,直至夜深这才回了后宅,夫妻分隔许久,未曾想秦昕然竟然还在点着灯火等他。 “相公离府日久,可有收获?”秦昕然轻声问道。 长生外出所为何事,也曾跟秦昕然说了一耳朵,他叹了口气,道:“倒是确实有几样可以发展的,只是各有缺陷。” “相公若信得过我,不妨说说看。”秦昕然已经帮他在榻上铺好了床。 长生脱了外衣,吹灭烛火,躺在低矮的榻上,屋内光线昏暗,床帐晃了晃便归于平静。 “在双喜县发现一种油茶树,能产出茶油,此物你可听说过?”长生问道。 秦昕然轻笑一声,道:“家中祖父倒是喜欢以茶油拌凉菜。” “这东西不是双喜县特有的?”长生奇道。 他也就在小林村见了此物,便狭隘的以为这是小林村独有。 秦昕然解释道:“相公说笑了,茶油产地多着呢,就连琉省都有出产,祖父他老人家偏爱瑜省一带出产的茶油,而常家老爷子非琉省,茶油不食。此物清热解毒,倒颇受医者推崇,不过年轻人身子康健,大多是老人家食用此油。” 长生心下觉得有些可惜,若并非独有,那似乎没有多少开发价值了。 秦昕然又问道:“相公还发现了何物,不妨一起说说?” 长生又一一道来。 秦昕然道:“那豆面我也吃过,虽然容易储存,但到底颇占地方不好携带,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本地人爱吃,外地人却不一定买账……” 长生躺在榻上,他只见床帐偶尔摇晃一下,听着里面少女声音轻缓,一样一样的细细道来,秦昕然虽是闺阁女子,但因独特的成长轨迹,也算见多识广,说出的话也颇有见地。 “相公若真想大力扶持某个产业,一般特产怕是不行,有道衣食住行,譬如这床帐,花色普通了便无人问津,而若是加上寓意,比如百子千孙帐,那便好卖了。” 长生听了心下思索,暗道这是讨个吉利意头,其实跟现代的产品优势差不多,一杯普通的水不好卖,若这杯水是来自长白山的山泉水,有延年益寿的功能,那就不愁卖了。 “你说,茶油备受医者推崇?”长生又问道。 秦昕然道:“不止是茶油,就连相公提到的野菊花,不也有药用功能吗?” 长生觉得自己有些一叶障目了,他总想着“酒香不怕巷子深”,选择的产品必须要好到令所有人趋之若鹜的程度,却忘了产品包装的魅力,为了卖茶油,他可以编故事啊,譬如给它冠上“百岁老人长寿的秘密”之类的噱头,再比如野菊花,品相好的当药材卖,品相不好的可以做成菊花茶或者菊花枕卖,若是花费精力,将陵南野菊炒成洛阳牡丹一样的品牌,日后何愁销量。 秦昕然又道:“民以食为天,茶油多受达官贵人推崇,比如孙同知,非茶油不用。此物价贵,因而寻常百姓少有食用此油。价贵的东西,本也不是百姓能消费得起的。” “你说得对,这东西本就不是卖给百姓的,先是达官贵人,接着便是富商大贾,我先前唯恐广植油茶树后,茶油反而卖不出去,可见是我想岔了。” 秦昕然安慰道:“相公有此心,足见爱民心切,此事关乎数万百姓是生计,并非一时半刻便能抉择,相公也莫要太过忧心,缓缓图之便是。” 长生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为何,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焦虑感,他是从末世穿过来的人,因而倒很是迷信这种预感,总觉得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听了秦昕然安慰之后,他心底稍安。 黑夜里,秦昕然忽然又道:“那位云绮姑娘,相公打算如何安置?” 长生丝毫没有感觉到危险降临,直接道:“你看着安排,只让她离我远着些,等过几年,便将她放出去嫁人吧。” 秦昕然闻言,嘴角不禁弯了起来。 次日一早,长生先去见了魏飞,给他安排了活计,接着又在城中找了几个老大夫,评估野菊花和茶油的药用价值,这群老大夫吹得天花乱坠,长生差点以为这两个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神药了,但终究还是肯定了这两样东西的药用价值。 自长生上任之后,每月月底各州县长官都要来陵南府参加例会,他这个习惯被贺勤给学了去,每月里贺勤也要开这么一次例会,渐渐的瑕省其他的知府也学了这个习惯。 没过两日,便是例会之日。 陵南府境内一半山区,一半平原,长生直接提了两个方案,平原发展野菊花,山区发展油茶树,这两份计划一提出,顿时在例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长生想要发展特色产业,但陵南府其他官员不以为意,如今水泥如火如荼的卖着,陵南府本地的官员都因此鼓了腰包,因而对于此事,便有些犹豫了。开水泥不需要占用耕地,而种植油茶树和野菊花,则很有可能占用大量农田,若是农田被占用了,来年的农税能不能收上来就是个问题了。 且若是种植亏本了,饿死百姓也得不偿失。 众官员交头接耳,互相之间一打听,得知这油茶树是生长在山里的野树,那野菊花就更可笑了,完全是田间地头生长的野草,他们只觉得知府脑子除了毛病,好好的粮食不种,要浪费地方种这两种东西,顿时更加不情愿了。 野菊还好说,一年能见成效,而油茶若要发展,那并非一日两日之功,至少要两三年才能见到成效。 州县长官,此时心中都在思索着怎么拒绝才好,唯有双喜县的县令孟留,表现十分积极。 “大人,这油茶树下官也知道,只是种在田地里,到底浪费,双喜县境内多荒山,不如就将油茶树种在荒山里头,如此不失为两全之策。” 长生听了孟留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开垦荒山的成本虽高,但不占用原有农田,可以奖励的方式,激励百姓开山。 陆淙闻言,脑子一转,开口道:“大人,野菊花本就开在田间地头,而乡下人家屋子前后都有空地,若是能家家户户鼓动起来,也能节省田地。” 长生闻言,决定头一年先这样尝试一下,他也不敢一口吃个胖子,每个州县摊派任务,如孟留这样积极的,摊派了一百亩油茶种植计划,陆淙领的是八十亩野菊种植计划,其他的州县领取的是30-50亩的计划。 长生也知此事有些为难他们,因而承诺日后会以陵南府府衙的名义,发布了奖补政策,只是也不知在场之人到底信不信了。 长生在陵南府境内予以重金,甚至拿职务做饵,广招能人,想要尽快建起育苗基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长生作为长官,本就掌握了不少官吏职务任免,他拿出来奖励的是吏职,没有品级,权利教少,但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能够进入官衙,那就已经是祖宗积德,因而应者如云。 长生请的人,要求能够做好野菊花或者油茶树的育苗工作,经过严格的筛选,最后来应选的数百人,只留下十个人,这十个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姓姜的小少年,这姜姓小少年不过十六岁,但论见识,却能力压其他年长的匠人,长生一问方知,这少年乃是江南苗木世家姜氏嫡出的小少爷。 长生本想择了年纪最长的花木匠人做主管,但姜小少年年少气盛,一时不忿便出言挑战,最后那年长的匠人败下阵来,竟羞于担任主管一职了,长生倒十分欣赏这初出茅庐不怕虎的少年,便直接命了他做主管之人。 “大哥是要去城郊的庄子吗?” 育苗工作已经开始了十日,长生事情忙完了便打算去看看,只是他刚打算出门,罗清清就凑了上来。 长生见她穿了一身青色男装,微微皱眉,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罗清清笑着道:“我想跟大哥一起去庄子里,长长见识。” 长生微微蹙眉,道:“谁教你穿成这要?” 罗清清虽是男装打扮,但只要有眼睛的,一眼就能看出她这是女扮男装。 “是大嫂教的,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罗清清说道。 长生想到秦昕然,神色一软,又道:“胡闹,穿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你换身衣服,带了帷帽我就带你出门。” 长生想了想,又道:“你也问问她可要一起出去。” “好,我这就去喊嫂子一起,大哥你一定要等我们!”罗清清说完,便小跑回了后宅。 不多时,两个女子全都带着帷帽,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 育苗基地落在城郊的庄子里,此时里面人来人往,长生等人直接奔向育苗搭棚,如今油茶育苗还在进行第一步:取砧芽。 “大哥,那砧芽再多取半寸,应当会更合适。”罗清清忽然说道。 长生其实也不懂这些程序,想到罗清清自来喜爱种花养草,便多问了几句,罗清清年纪不大,却说得头头是道。 “大人家的小娘子,小小年纪就有这番见识,便懂育苗之事,当真厉害。”一旁的匠人笑着恭维了两句。 长生刚想自谦,就听一旁听着的姜允开口了,少年一开口就十分不讨喜:“油茶苗木育苗讲究,多一厘少一厘都不行,我家祖辈便开始种油茶树,如今这个长度,全都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小娘子若是不懂,还是少开尊口为好,免得惹人笑话。” 罗清清听了虽然不太服气,但也知道不能胡乱闹事,只是心底却存了比较之心,便朝着长生道:“大哥,我想取一些油茶树枝,家中无聊,想试试能不能育出更好的苗来。” 第92章 偷盗 姜小少年隔着一层白色的帷幕,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听了对方这话,便笑了起来,说道:“姑娘好大的口气,在下就等着姑娘的好消息了。” 他也不惧长生这个知府,从旁分了一堆种苗出来递给罗清清身后跟着的婢女。 罗清清听他这样隐隐的讥讽之后,心中便发誓一定要做的比对方好。 少男少女之间的争端,长生和秦昕然见了,只是觉得好笑,谁都没有将这件事当真。 看过油茶育苗工作后,三人就离开了庄子,长生想着她们难得出来一次,又带着她们去城中的酒楼里开了个雅间,陪她们吃过饭方才回了府衙。 长生刚一回府衙,柳无益便凑了上来,低声道:“大人,魏飞来了,从后门进来的,似乎有事要禀报。” 长生闻言,立马去了书房,见魏飞此时穿着一身浅灰色粗布衣衫,与先前看起来十分威风的街霸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大人,手底下的几个兄弟,发现有人偷运水泥。”魏飞轻声说道。 对于这件事,长生倒不觉得奇怪,又问道:“被偷了多少?” 魏飞解释道:“一连三日都有人偷运,每日大约两车,水泥厂进出都要对货单,那些人是偷偷从小门运出去的。” 长生给魏飞在水泥厂安排的是一个小主管的职务,魏飞的一帮兄弟也挂在水泥厂,长生原本是想让魏飞负责处理别的事情,只是他最近事忙打算做的事情抽不开手来谋划,便先让魏飞在水泥厂历练一段时间,未曾想魏飞真的有几分本事,短短时间便在水泥厂找到事情做了。 “你让弟兄们帮忙盯着点,看看帮着偷盗水泥的是哪些人。”长生又补充了一句,“等这件事查清楚了,就请兄弟们吃酒,我也不会让你们一直待在水泥厂,到时候另有大事让你们去做。” 魏飞在陵南府,听了不少长生的事迹,对于长生这样一个一心为公的好官,他心中充满了好感,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在挽云县经营的恶霸事业。他见长生这般器重于他,心中升起豪情万丈来,只恨不得立马就抓出那些内鬼。 长生心中也自有思量,水泥厂管理森严,一直都是由他亲自监控,管事之人里大多都是他的心腹,每日能够配合这人偷出四车水泥的,显然是管事之人中有人被拉拢了。 这些管事的都不是傻子,水泥厂如今利润颇高,基本上参与之人薪资都不低,而能够被拉拢,除了有利可图,应当确信哪怕出事,那背后之人也能护得住他们。 每日偷盗水泥,里面要打通好几个关节的人,显然这幕后之人能量极大。 长生此时尚且不知这幕后之人拿了水泥,到底是为了贩卖还是自用,至于追踪踪的水泥下落,柳无益轻功好,又有盯梢的经验,长生便委托给了柳无益。 魏飞今日出现,倒是提醒了长生,他径直去后院寻了秦昕然,秦昕然来了陵南府不久,长生便将个人的所有账目和银钱都交给了她。 柳无益的月俸便一直由秦昕然这边核算支出,如今又加了魏飞和他带着的几个兄弟,虽然水泥厂有工钱,但魏飞等人日后毕竟是为他做事,长生便决定另出一份钱。 水泥厂开的如火如荼,长生在其中占了不少股份,因而也不缺花销,秦昕然听长生这般说,知道要多开一份银子出去,也没有反对,只揶揄道:“那位云绮姑娘呢,可要再开一份工钱?” 长生被她打趣,也不生气,道:“若是她能讨得你欢心,多发一份工钱也行。” 秦昕然轻笑一声,便不再提这一节,又道:“今日在外时,不方便跟相公细说,如今倒正好跟相公讨个主意。” “何事?”长生有些不解,内宅的事情,若是秦昕然无法决断的就会询问奶奶,倒很少有问道他头上了。 秦昕然解释道:“是二妹妹的婚事,她如今年纪渐长,祖母和三婶倒还好,就是二婶急得直上火。” “二婶急什么?”长生觉得奇怪了,罗楚楚是三婶的女儿,怎么二婶反而急起来了。 “三妹妹年纪渐长,二婶怕二妹妹一直不定下亲事,会耽误了底下几个妹妹。”秦昕然顿了顿,接着道:“先前祖母和相公拒了贺家的婚事,二婶不知从哪得来了风声,日日唉声叹气觉得可惜,竟然说这婚事二妹若不喜欢,留给三妹也好,何必推了……” 长生听了这话,顿时皱起眉头,道:“二婶恐是怕了大姐的事情再来一遍,贺家可不是那般合适的人家,二妹妹的婚事,你平日里也帮忙盯着点,你与二妹妹关系好,若她有什么要求,你也不妨问一问,嫁人是终身大事,总要合了她的心意才行。” 秦昕然听了,脸上表情却有些犹豫,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样子。 “你有话不妨直说,你我夫妻一体,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长生说道。 秦昕然叹了口气,两人虽然身处室内,但她还是怕旁人听了去,因而声音压得极低,长生怕听不清楚,便凑了过去。 “前日不巧让我瞧见,二妹妹与柳侍卫在无人处说话。” 长生皱眉,倒不是嫌弃柳无益,而是柳无益大多数时间都跟他在一起,且柳无益也没有长一张初恋男神脸,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因而他想不明白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有的交集,便问道:“他们何时认识了?” 秦昕然道:“我原也跟相公一般想法,而后才想起来,上元节时在外看花灯,二妹妹与我们走散了,不小心崴了脚,便是柳侍卫一直在一旁护着。我也不知相公是如何想法,若是不喜他……” 秦昕然顿了顿,接着说道:“也好早日分隔二人,断了妹妹的念想。” 长生却觉得不必如此,他男人家想法简单,觉得柳无益也没什么不好,便道:“无益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他的品性我也信得过,若他们当真两情相悦,成了这桩婚事也未为不可。” 秦昕然脸上却不太认同,道:“有道齐大非偶,并非我嫌贫爱富,只是仔细论起来,柳侍卫如今高不成低不就,家中就一个老母,也没有几个同族亲戚,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旁的本事,变显得不甚匹配了,男婚女嫁,当尊父母之命,也得看看三婶的意思。” 长生见她说了这么多,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同族亲戚,罗家又有几个同族亲戚?这一点倒不甚重要,有人帮衬甚好,无人帮衬倒更能激励他上进。” “只是相公看着,他何曾像有上进心的样子,这两日我也打探了一番,他几乎日日都在衙门里吃饭,偏偏却未曾攒下多少银钱来,虽未听说他去花街柳巷,但得的银子却大多跟兄弟们吃喝花掉了,若只他一人那自然不愁,可娶妻生子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相公应该比我更明白。” 长生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确实比秦昕然要懂,闻言也不好再反驳,他作为朋友,倒很喜欢柳无益,但若是做妹婿,这人也确实不合适。 秦昕然又道:“妹妹如今日常交往,全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日后她的闺阁姊妹都嫁了官宦人家,唯独她嫁了那样的人家,只怕心中也会觉得不平。” 长生便道:“目前只是你的猜测,劳烦夫人去妹妹那边探探口风,若妹妹有意,我便去探探那边的想法,若妹妹无意,我再看看哪家大人家有合适的儿郎。” 秦昕然听了也不再多言,正好冬日里要裁新衣,第二日她便带了两块布料去了罗楚楚住的绣楼。 入门最先见到的,就是躺倒在椅子上的小猴子毛毛,如今它已经有半人高了,就那样摊在椅子上,身旁还放了一碟子小橘子。 小猴子抬手将橘子往空中一抛,接着直接用嘴巴接住嚼吧嚼吧将核吐在椅子旁边的小盆里,秦昕然看得目瞪口呆,暗道这小猴子当真活出了一个人样。 “嫂嫂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原本一旁含笑看着小猴子吃东西的罗楚楚,立马站了起来。 “我那边得了两块颜色鲜亮的布料,正好给你做衣衫。”秦昕然命人将布料放下。 罗楚楚忙道:“这如何使得,嫂嫂还是留着自己做衣衫。” 秦昕然笑着道:“我那边还有,这是给你的,左右花的是你哥哥的钱,你不用操心。” 罗楚楚问道:“嫂嫂,是姊妹们都有,还是独我一个人?” “你放心,都有。”秦昕然又朝着罗楚楚身边的婢女道:“小圆,你去将布料收好,我与你家姑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在外面看着点,不要让人进来。” “嫂嫂要说什么,怎么这般神神秘秘的?”罗楚楚好笑的问道。 小猴子毛毛在一旁,也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秦昕然,秦昕然伸手,毛毛立马将脑袋凑了上来,任由她摸。 “这小东西真是通人性。”秦昕然夸道。 “毛毛很懂事,从不捣乱。”罗楚楚笑着道。 “这猴子虽是你大哥救回来的,但还是最喜欢亲近你。”秦昕然接着道:“妹妹善良孝顺,小动物们都格外喜欢妹妹。 “当不得嫂嫂这般夸。”罗楚楚有些害羞。 秦昕然拉着她在贵妃床上坐下,柔声说道:“一晃眼,我嫁进来也快两年了,妹妹觉得嫂嫂对你如何?” “嫂嫂待我自然是极好的。”罗楚楚说道。 秦昕然见她神色真挚,也笑了起来,“那嫂嫂就直接跟你交底了。” 罗楚楚闻言有些不安,怀春少女总是格外敏感,心中便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嫂嫂请讲。” 秦昕然问道:“先前贺家有意结亲,却被祖母和你大哥给拒了,如今在整个陵南府,再没有比贺家更高贵的门户了,回绝一门这样显贵的婚事也不曾问你一声,你心中可有怨恨?” 罗楚楚听了一愣,心底缓缓松了一口气,许久方才说道:“嫂嫂,我心里不曾怨恨。” 见秦昕然依旧看着她,罗楚楚又道:“罗家从前穷困潦倒,为了贴补家用,我卖身在嫂嫂娘家做婢女,我本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未曾想有一日哥哥挣钱了便去给我赎身,旁人可能会害我,但哥哥不会害我,虽然他不怎么跟我们姊妹说话,但我知道,奶奶或者母亲心中也许有别的思量,哥哥却是一心为我们姊妹好。” 罗楚楚笑了笑,接着道:“若是因为哥哥推拒了一门贵亲,我就心生怨恨,那我岂不是恩将仇报?” 秦昕然见罗楚楚脸上没有半分虚假神色,心底松了一口气,她在罗家两年,看了长生如何替姊妹们考量,也不得不承认,长生是个好弟弟、好兄长。 罗楚楚觉得有些奇怪,此事过去两三个月了,怎么突然又提了起来,便问道:“可是母亲那边说了什么?” “三婶倒不曾说什么。”秦昕然见她神色费解,低声道:“只是你哥哥倒想选个合你心意的妹婿,不知妹妹喜欢什么样的?若有要求,不妨全都提出来。” 罗楚楚闻言立马涨红了脸,道:“我……我没什么要求……” “此事事关妹妹终生,到底还是慎重得好。”秦昕然怕她害羞,便道:“妹妹年纪小,恐怕还不知道什么合心意,不妨这样,我问妹妹几个问题,妹妹要如实回答。” 罗楚楚松了一口气,红着脸点了点头。 秦昕然问道:“妹妹觉得,是家中人口简单好,还是家中人口多有人帮衬来得好。” 罗楚楚想了想,道:“如自家这般是最好,但若是可能的话,还是人少一点为好。” 似是怕她误解,罗楚楚又补充道:“我见那些官宦人家,因着家中嫡庶人多,显得很不太平,平日明争暗斗的,看着都觉得累。” 秦昕然忽然想到了贺家,贺勤五子六女,其中只有二子一女是嫡出,其他全是庶出。 “那妹妹觉得,是习文好,还是一身武艺好?” 罗楚楚想也不想的道:“若是跟哥哥那般,才学过人,那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学文不成,有一身武艺,能保护家人也是极好的。” 秦昕然听了暗笑,心道若真觉得长生那种最好,何必还要加上后面一句。 “妹妹觉得,是相貌重要,还是品性更重要?” 罗楚楚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若是品性极佳,相貌纵使一般,那也无妨的。” 秦昕然揶揄道:“妹妹难道不喜欢品貌俱佳吗?” 第93章 前路 家中人口简单,不问富贵,不问出身,官宦人家也好平民也罢,甚至连样貌都无甚要求……秦昕然越问下去,便越加肯定,罗楚楚心悦柳无益了。 夫妻俩合计了一番,由长生去打探一番柳无益的想法,见对方也不再遮掩,反而扭扭捏捏的提出想要求娶妹妹的意思时,长生不禁沉下了脸。 “若是我不问,你就一直这样瞒着我?”长生质问。 柳无益有些委屈,道:“一直?我没有……” 长生阴沉着脸,道:“你还想瞒我?” 柳无益小声解释道:“我也是四天前方才、方才明白了二姑娘的心意……” 柳无益长这么大,头回有姑娘向他示好,又是恩人的妹妹,是他往常只敢仰望的官家小姐,这几天他也颇为煎熬,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薛采给他提点了一番他才升了一抹不该有的心思。 长生对了下时间,差不多就是被秦昕然撞见的那次,暗道这两倒霉孩子,刚有一点苗头就直接暴露在家长视线里,他顿时哭笑不得了。 柳无益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外间的人听了去,“我本想趁着大人高兴的时候试着提一提,我是个粗人,二姑娘身份尊滚,我自知高攀不上,可活了这么多年,难得有个姑娘中意我,我心中便存了一丝妄念,如我这样的身份,若是未曾求得大人同意便贸然上门求娶,只怕会惹得旁人笑话她。” 长生微微一愣,见他这副低入尘埃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忍,但还是保持着大舅子的本色,依旧用十分挑剔的眼神打量对方,道:“你若心中当真如此为她着想,为了她的名声好,在事情未定之前,你不该再见她。” 柳无益喏喏称是,又小声问道:“那大人,对妹婿有何要求?我……我想……我很想知道。” 说道最后,竟是语无伦次了。 长生再开口,已带了几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我并无嫌贫爱富之心,但身为男子,也须得有安身立命之本事,不管是作为夫婿,还是作为儿子,你日后都要支撑起一个家,若还是如今这般漫无目的,总是不成的。” 柳无益沉默片刻后,方才道:“我生性愚笨,空有一身武艺,不知从何处使力,还请大人教我。” 柳无益这人毛病不少,但唯独品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长生自来不怀疑他的真诚,见他这般询问,立时道:“你如今在我身边做侍卫,虽你武功高强,但外人看来,难免看低了几分,不是长久之计。往日里你从未主动提过,我说了也怕你不听,只当你是个混混日子就好之人,如今不管亲事会不会结,既然你如今有心上进,你我交情如此,我便替你筹谋一番。” “我都听大人的。”柳无益十分乖巧的说道。 “你若有心仕途,便可试试武举,你若有心行商,也可想想做什么行当的生意。你若这两样都不成,那就在镖局或者内宅当个武供奉,只是与如今这般也无甚区别。”长生倒没有说投军,一来如今没有战事,而来军中情况复杂,且看魏飞的遭遇就知道了。 “大人说的是。”柳无益想了想道:“若能武举进身,日后也能封妻荫子,只是不知如今开始可还来得及。” “你这么快想好了?”长生问道。 “我天资愚钝,习武还有几分天分,若是学文怕是难成大器,走正经科举怕是不成,也只能搏一搏武举,二姑娘身份尊贵,我也不想她失了颜面。” 长生闻言,却立时正了神色,问道:“你且说清楚,参加武举,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 柳无益愣了愣,道:“这难道不一样吗?” 长生见他有些迷茫的样子,暗道从前觉得柳无益似乎有些木讷,今日一番话又说得十分得体,怎地现在又变回木讷模样了。 “若是你自己的想法,那自然甚好,若是为了旁的原因,而强迫自己做不喜之事,我怕你日后不顺,心生怨怼。” 柳无益听了,想了许久后方才,老老实实的答道:“自师父去后,再无人如大人这般为我打算了,我见识浅薄,也不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如今大人替我安排的,定然是好的,我若日后不顺,那肯定是自己的原因,跟旁人有什么关系。” 长生想了想问道:“今日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旁人教的?” 柳无益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谁教你的?”长生又问道。 柳无益不愿骗他,便老老实实道:“是薛先生。” 长生见他这般轻易的就将薛采卖了,又问道:“他教你时,可要求你保密?” 柳无益道:“薛先生未曾要求保密。” 长生又道:“罗念如今也在准备武举,在城中许家私塾附学,你若有心,起码要先攒出一份束脩银子来。” 本朝武举还算宽松,虽然同样要经历文试,但武举文试却比科举要简单许多,从前罗家日子拮据,长生也只想着让罗念学一身武艺防身,他不喜读书,长生也未曾强求,如今日子好过了,自然要为他安排妥当。 罗念走得略显曲折,这倒并非罗念或者长生的错,原是位置不同了便有了不同的想法。 罗念既然改了姓,便是罗家的人,长生便觉得无论是作为族长或者是作为兄长,都要为他负责,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家长,有了更好的安排,都要为孩子安排上。 罗念在京城时是在道观中习武,到了陵南府后跟着柳无益习武,而后又将他送进了城中私塾,每天半日习武,半日读书,奈何,罗念于读书上着实难以开窍,今年的武科乡试,罗念未曾通过文试。 武举向来先考文试,文试通过方才进行武比,相较于科举的地狱模式,武举的文试简直就是入门模式,但即便这样简单,罗念依旧落榜。 罗念读书总不成,长生也拿他没有办法,罗念并非不努力,而是死活无法开窍,且私塾里几乎都是要参加科举的,只有罗念是参加武举的,一个人学难免孤寂,如今有了柳无益加入,只盼着两人一起能共同进步。 柳无益见长生替他安排,心下也开始打起小算盘来,他大约知道私塾的束脩,如今年关将近,衙门里也快要发放年礼了,去年柳无益的年礼是十两银子,是长生按照现代年终奖的规矩给他发放的,柳无益一向没什么存款,他便只能等着今年年礼来交私塾的束脩。 柳无益心下有了盼头,做事都更加积极了,跟长生交代完之后,便继续去水泥厂外盯着,他一边注意着水泥厂外的动静,心下还飞快的算计着,若是他努力,还能在休沐日去水泥厂打点零工挣钱。 往常他觉得自己月俸银子足够多,每月银钱一半上交老母,一半自己胡吃海喝,他只觉得日子快活无比,如今想法变了,又开始愧疚自己往日贪图享乐了,纵使要花费大笔束脩银子,柳无益也没想过跟母亲要钱,他心中觉得既是孝顺母亲的,那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那些银钱全都留给老母养老。 柳无益目不转睛的盯了一日,偏偏今日那些偷水泥的却消停了下来,一直到水泥厂人都往外走了,跟魏飞一碰头,才知道今日那伙人没有作案,他心下颇觉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柳无益回家路上又遇到了衙门里结伴的同僚,那些人遇到他立马邀他吃酒,柳无益虽十分心动,但最后还是推拒了。 这群人吃酒的规矩虽然不是AA制,但却是轮流做东,柳无益如今打定主意存钱了,就不打算再参与他们的活动了。 柳无益刚与那些人分开,想了想往衙门里跑,只奔薛采处,想问他借一本字帖。 薛采知他为何如此,觉得好笑,便打趣道:“你以前不是觉得自己识字就够了,怎么如今又要临字帖了?” 柳无益脸红了起来,但他皮肤偏黑,反而不太看得出来,怕对方笑话,梗着脖子道:“我如今觉得自己字太丑了,看着碍眼!” 薛采笑了笑,也不戳破,反而细细翻找出两本字帖来递给他,柳无益又将今日长生询问的事细细跟薛采说了,一句都不曾隐瞒。 薛采笑着道:“你先前向我讨主意,还怕我是诓你,怎么,我想的跟大人说的,是不是没什么区别?” 柳无益听他这么一说,也真觉得薛采神了,将长生的想法猜的七七八八。 薛采感叹道:“咱们这位大人,脑子活泛不说,心性还好,不曾存半点偏见之心。” “大人自然是最好的。”柳无益显然是长生的最佳舔狗,在长生见不到的地方他也是一通彩虹屁吹得天花乱坠。 薛采笑骂一声蠢材,道:“你倒是高兴,仔细想想,大人可曾给了你一句准话?今日之事旁人便是问起来,他也只是替你的前程筹谋了一番,何曾承诺什么?” 柳无益闻言傻了眼,心下有些失落,但还是强笑着说道:“大人这样说,也是为了二姑娘好,我如今努力考武举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的,若是等我高中,二姑娘还未寻到合心意之人,他愿意给我个机会也是极好的。” 饶是薛采见多识广,见到这样终极舔狗形态的柳无益,也有些愣住了。 薛采知道柳无益人品,听他这么说,便知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想,薛采第一次见到柳无益时,便知这是个武功极其厉害的侠客,而后相处久了才知这人性子纯良,照实了说就是没脑子,当日听见只有长生救他,就一门心思认准长生报恩,对长生言听计从。 这样标准的一根筋,薛采都不好意思欺负他了,又道:“两年后便是武举,成与败,估计就是这一遭了,大人虽然没有明说,估摸着怕是要留二姑娘到那时候。” 柳无益闻言立时高兴起来,只高兴了半分钟,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道:“那两年后二姑娘年纪大了,若我考不上,岂不是耽误了她的婚事。” 这就是个矛盾的命题,长生若留了罗楚楚,柳无益怕她日后嫁不了好人家,长生不留罗楚楚,柳无益又失落自己没了机会,薛采见不得这个傻子折磨自己,没好气的道:“你当二姑娘是你,她是知府的妹妹,错过年纪就找不到好亲事?你就放宽了心,只要大人官做到好,全瑕省的官员都会争着跟他家结亲。” 柳无益闻言稍稍放下心来,薛采见终于将这傻子糊弄过去了,心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 第94章 指证 柳无益一连在水泥厂外盯了三日,都没有寻到偷盗者的踪迹,魏飞那边虽然没有再遇到偷盗者,但却让他查出一点不寻常的东西。 这几日风平浪静,长生也回过味来了,要么是对方偷的数量足够了,要么是对方发现有人在盯梢,无论哪种情况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而顺着魏飞发现的不寻常,却是一个检查装袋的小主管,这人这几天神思不属,做事的时候都有些不对劲,这样明显的异常被魏飞察觉,魏飞顺着这人查了下去,发现这人半个月前到处借钱给家中老母治病,如今老母的病被治好了,这人不仅不借钱了,甚至还有钱在外吃酒。 魏飞将目光锁定在这个小主管身上后,又查出这人跟巡抚家的一个下人来往密切,而巡抚衙门的那个下人,正巧是贺巡抚嫡次子贺希身边的长随。 长生不知这些人的偷盗行为到底是长期还是短期,若是短期行为,那么这番收手了就不会再偷,若是长期行为,那就应当是察觉有人盯梢这才停止偷盗。 长生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将魏飞从水泥厂调了出来,又提拔了一个魏飞从挽云县带过来的兄弟接替他的职务。在外盯梢的人也换成了旁人,为了宽暗处之人的心,柳无益被长生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如此,过了三日,果然那偷盗行为又开始了,这次那些偷盗者直接被捉住了。 长生直接命人那些外围接头的偷盗者,以及那个出了问题的小主管,审问之下,才知原是因为柳无益这张面孔太熟,被那群人给认了出来,因而才歇了几日。 这么多人都不是什么有骨气的,审问一番便交代了幕后主使,便是贺府的那个下人,长生也不知这到底是贺家主子的授意,还是那奴仆的私自行为,但不管如何既然招认了幕后之人,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长生这段时间与贺勤关系紧张,他其实并不想在现在跟贺勤对上,但无奈铁证如山,长生只得遣人去提了贺家的那个下人。 差役们听了是去巡抚衙门提人,互相之间推推搡搡,每个人都是十分不情愿的模样。 这些差役中的大多数人倒不觉得长生是铁面无私,反而认为长生是小题大做,想借此杀杀巡抚的威风。 先前两家结亲不成的事在两个衙门里传的满天飞,而后发生的一些小摩擦,也直接表明了这两位大人如今关系不睦,贺勤虽才干不显,但身为巡抚管一省之政务,而长生虽然官小一点,但年纪轻轻却接连升迁又颇有才干,长生又来自京中,陵南府官场大多猜测长生背后大有来头。 这两位大人之间的斗法,在知府衙门的人看来,完全是神仙打架,不管谁输谁赢,对这两位来说都不是什么伤筋动骨之事,但对于他们这些小卒子来说,两个中的任意一个的报复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长生面色微沉,看着眼前这个说话连气都喘不顺的衙役。 “大人……属下今日得了风寒,咳咳咳!”那衙役一边说,一边重重的咳嗽几声。 长生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那差役如蒙大赦,慌忙躲到一边去了,一连数个差役都不愿意去拿人,长生对这些人很是失望。 又有一个差役出列,长生只以为又是一个要请假的,未曾想这人朗声说道:“属下愿往,请大人再派两人协助即可。” 长生闻言一顿,打量了一番这个差役,只见这人生得人高马大,身材十分健硕,皮肤微黑,一双如牛眼一般的大眼睛,长生心下暗想这等特殊容貌的人他若是见过就会记得,怎么会全无印象,便起了兴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班房的?” “属下张泉,出自刑房。”张泉说道。 长生看了一眼刑房那个据说犯了风湿的班房头目,又看向张泉,笑着的说道:“日后你就是刑房班头,你再挑几个兄弟,务必将那人缉拿归案。” 张泉顿时大喜过望,那原本的刑房班头闻言,顿时面色惨白,但却不敢说出一句反驳。 张泉接了任务,立时点了两个差役一起出门,长生看了一眼那两个差役虽然紧张,但面上却没有半点不情愿,想着这两人应当跟张泉关系颇为亲厚。 “大哥,真的要去抓人?那可是小贺衙内身边的人,难道要冲进巡抚衙门里抓人吗?”吴小五一想到那场景,就吓得发起抖来。 张泉却胸有成竹,道:“这人我见过,我们不必进巡抚衙门抓人,我知道他惯常去的地方在哪。” “那就好。”一想到不用进巡抚衙门,吴小五就没那么害怕了。 张泉与这两人是结义兄弟,吴小五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张泉见他这般害怕但还是跟着出来了,神色也软了下来,摸了摸吴小五的脑袋,轻声道:“你悄悄的,去一趟施家村,跟进村子的第一户人家说一声,今日是来府衙报案的最佳时机。” “大哥,报什么案?”吴小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旁的刘大虎瞪了他一眼,道:“让你去一趟就去一趟,大哥还会害你不成,哪那么多问题!” 吴小五委屈的撇撇嘴。 “你避着点人,若那户人家无人就直接回来,不管那家中有没有人,你只管传完话就走,回来后在衙门外等我们。”张泉估算着。 吴小五见两个哥哥神色都是如出一辙的郑重,哪怕不明所以,也还是认真听了。 施家村是离府城最近的一个村,张泉估算着,等吴小五传完话回来,他们也差不多办完事了。 张泉目送吴小五离去,这才朝着刘大虎说道:“走吧,我们去红柳巷外拿人。” 两人直接去了红柳巷,巷子口地上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见了两人之后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巷道走了几十米,一路无话,面上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终于走到门口,张泉深吸一口气,抬手重重的敲响木门。 “谁呀?”一个身穿粗布的中年女子打开了门,见是两个差役之后,问道:“两位差爷,这是干什么?” 张泉说道:“奉知府大人命令,缉拿嫌犯王元宝。” 那妇人听了这话却不害怕,道:“两位差爷,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宅子?” 张泉直接说道:“是谁的宅子我们不管,我等奉了知府大人命令,缉拿嫌犯,若有阻拦者,当一并拿下!” 那妇人冷笑一声,让到一边去,嗤道:“穿了一身皮就好大的架子。” 张泉根本不理会她,两人直接进了宅子了,这是一处两进的小院子,两人很快就找到了王元宝,也不等他多话,就直接那锁链将他拷上。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如此无礼?你可知道我家少爷是何人?”王元宝大喊道。 张泉直接堵住了他的嘴,王元宝双眼瞪大,朝着那妇人呜呜咽咽。 妇人立时道:“元宝小哥且放心,老妇这就去寻少爷为你做主!” 妇人说完,立马往宅子内跑。 张泉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快步拖着王元宝往衙门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将王元宝拖到知府衙门外,正巧遇到气喘吁吁的吴小五。 吴小五想说话,张泉怕他说漏了嘴,忙道:“快进去吧,别多话,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巡抚衙门后宅,贺勤笑着朝眼前一身月白衣衫的中年文士说道:“还请先生替本官在殿下跟前,多美言几句,本官定有厚报。” 中年文士摸了摸袖子里厚厚的红封,脸上笑容更甚,点头道:“大人放心,自来良禽择木而栖,殿下最欣赏的,就是大人这样的聪明人。” 两人寒暄几句,中年文士便起身告辞,贺勤亲自将人送出了门,见中年文士走远之后,贺勤刚回衙门里坐下,立马有人前来禀报:“大人,那边有人过来传信,说罗大人缉了三少爷身边的亲随元宝。” 贺勤皱眉,问道:“这是犯了什么事?” 那人小心翼翼的说道:“据说是跟水泥厂的人里应外合,偷水泥。” 贺勤听了,不禁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太敢相信的问道:“偷水泥?” 那人也有些尴尬,但还是答道:“那边传来的消息,确实是这样。” “眼皮子浅的玩意,就缺了那么点钱。”贺勤大觉丢脸,又道:“罗德固也是个不知礼数的东西,这么大点事也要开堂,你拿了我的名帖,趁着现在事还没闹开,赶紧将人带回来。” 那人领了命令,立马出去。 王元宝一进知府衙门,便被按着跪在大堂,他嘴巴上的臭布条一被揭开,王元宝立时朝着衙役们十分嚣张的喊道:“你们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就敢乱抓人?知府衙门的人好大的胆子!” 王元宝挣扎着要爬起来,张泉一脚重重的踢在他身上,让他扑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两边的衙役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 “大人来了。”有人喊道。 衙役们立时神色一振,待长生坐定后,衙役们立马整齐划一的开始敲棍子,便喊“威武”。 长生一敲惊堂木,沉声问道:“堂下何人?” “小人王元宝,乃是巡抚家三公子身边的长随。”王元宝答道。 “王元宝,经多人指证,你指示陵南水泥厂孙奇、街痞赵二等五人偷盗水泥,你可认罪?” 王元宝立时换了一副哭丧的脸,高喊道:“大人冤枉啊,小人一直在我家少爷身边循规蹈矩的,就连巡抚大人也夸小人是忠仆,这是诬告,是这些人诬告!” 第95章 施女 长生当即提审了那几人,当场对质,也不知是王元宝因着背靠巡抚衙门的原因,这种避着人行事,也没有太过遮掩,因而同伙们全都将他指认出来。 长生见着这几个人狗咬狗,又在王元宝的一番威胁之下,这几人似乎又有反水的意图,一旁的薛采见此,立马威吓道:“说起来,诬告之罪比窃盗,似乎还要严重一些。” 这些人中,除了王元宝都是普通人,闻言又不再改口了,王元宝的罪责算是落实了。 长生刚想宣读判决,又见巡抚衙门的书吏急匆匆的走了进来,将一张名帖交给长生。 那人低声道:“罗大人,王元宝的事,我家大人已经知晓了,家宅管束不严惹了笑话,还请罗大人高抬贵手,我家大人回头定会重重责罚此人。” 长生闻言敛眉,将名帖交还给那人,道:“不必劳烦贺大人了,此案十分明了,本官尚且断得清。” 说完,长生不待那人继续说话,便扬声道:“陵南水泥厂失窃一案,今日水落石出,案犯王元宝,身为主犯,以盗窃资财定罪,当仗百下,徒三年。水泥厂孙奇,损公肥私,联合外人窃取公家之财,判仗七十,徒一年,其余从犯赵二等人,判仗六十,徒一年。” 长生刚说完,外面突然传来高声,道:“大人且慢!” 顺着声音望去,直接一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在刚被撸职的刑房班头陪同下走了进来。 这人长生认识,是贺勤的嫡次子贺希。 原本跪在地方的王元宝,见了贺希就跟见了希望一般,当下膝行爬了过去,呜呜咽咽的喊道:“少爷,救救小人!” 贺希踢了他一脚,道:“没用的东西!” 长生见贺希似乎来得匆忙,甚至连衣衫都未曾穿戴整齐,刚才行动间,长生见到贺希脖颈处一晃而过的暧昧红痕。 一旁的薛采发问:“堂下何人,为何私闯公堂?可有功名在身?” 贺希微微斜着脑袋打量长生,他知道两家结亲不成的事,虽然他未曾见过女方,但也没想到罗家竟然敢拒绝自己,因而对于长生也看着很是不顺眼。 “本公子姓贺,名希,并无功名在身。”贺希神情倨傲。 长生皱眉,道:“既无功名在身,为何见官不跪?” 贺希轻笑一声,道:“本公子与罗大人也并非第一次相见,罗大人好大的架子,是想让本公子跪吗?” 长生也并不是很喜欢见官跪拜的规矩,因着这只是小节,且此时巡抚衙门的书吏还在,他与贺勤毕竟是上下级,也算是同辈,若是今□□迫贺希下跪,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因而也就不再纠结此事,当下一拍惊堂木,问道:“你为何私闯公堂?” 贺希见长生如此,只当他是怕了自己,当下得意洋洋的回道:“自然是为了我家这奴仆,我这长随年纪小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罗大人宽宥几分,我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训他。” 长生闻言皱眉,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本官判案,循的国法,盗窃本是大罪,并非你三言两语就能抹掉,此乃公堂,并非贺公子家后宅,还请自重。” 贺希轻笑一声,低声道:“大人,本公子今日这般跟你好好说,是在给你留面子,否则这案子入了提刑按察使司,也会被驳回来,到时候大人的面子可就不好看了。” “本官不是一个在意面子好不好看的人。”长生说罢,拿了一旁文书写好的判决书,在上面加盖大印,如此,这案子便定了下来。 贺希见此,骂道:“你!真是冥顽不灵!”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阵击鼓声,不多时,有个差役面露难色的小跑进来,道:“大人,外面有人告状。” “先将人带进来。”长生说道。 王元宝的案子已经结案,长生直接命人将这一干人带了下去,又朝着贺希道:“贺公子,你私闯公堂,妨碍本官判案,又咆哮公堂,言行无状,若本官有心重罚,你当仗责二十,今念你是初犯,以二十两银子冲抵罚金,恕你今日之过,你可服此判决?” 长生给贺希留了一个台阶下,但贺希显然不是个领情的,道:“罗恒,你好大的胆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爹怎么收拾你!” 贺希刚刚说完,忽有女子大声喊道:“民女施氏,状告贺巡抚之子贺希!” 长生一愣,看向那刚刚进来的三人,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年轻的女子,那女子容貌秀丽、形容憔悴,此时正脊背笔直的跪在大堂内,双眼中满是血丝,双手举在头顶捧着一纸诉状,长生看着这个女子,心下一颤,脑海中突然浮现四个字。 强弩之末。 贺希闻言,也顾不得跟长生放狠话,回过头来看着那女子,皱眉道:“你是谁?” “淫贼!”施姓女子骂道。 贺希闻言,脑子里突然转过弯来了,慢慢想起这女子来了,但却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朝着这女子咧嘴一笑。 长生接过那纸诉状,越看越是心惊,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 长生此时看向贺希的眼神颇为不善,一想到这样的人差点就跟自家结亲,顿时恶心得很。 “嫌犯贺希,诉状所言,今年五月,你于施家村内,对施芸娘实施强奸恶行,而后此事被施家老夫妇撞破,你不思悔改,反而痛揍两位老人家,此事可属实?” 贺希冷笑一声,微微扬着头,道:“属实。” 长生皱眉,又见一旁的刑名师爷有些呆愣,催促道:“写。” 那师爷还是十分踌躇,长生看了薛采一眼,薛采将那师爷挤到一边,立时飞快的写了起来,贺希十分爽快,长生问一句答一句,十分利落的将当日内情说了出来。 那巡抚衙门的书吏原本还在一旁等着,见此情形,顿觉不好,当即就偷偷离开,赶回巡抚衙门里报信。 “可愿签字画押?”长生问道。 贺希虽然姿态十分嚣张,但脑子还有的,闻言立时道:“我才不签字呢。” 场面一时僵持了起来。 那位被挤到一旁的师爷此时也凑了上来,这位师爷是长生后来聘请的,专司刑名之事,当下低声朝着长生耳语道:“大人三思,先前您已经处决了王元宝,王元宝不过是个下人,羁押了便羁押了,顶多伤了巡抚大人颜面,局面尚且能挽救,但贺公子不同,这可是巡抚大人嫡子,若是再因此事对上,只怕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第96章 玉碎 公理正义,世间强权,孰轻孰重? 长生在当上知府后的许多天里,已经预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类似的场景,因而他并没有如何慌乱,毕竟他不是一个会随意妥协的人。 “放心,本官心中有数。”长生语气平淡的说道。 那刑名师爷听了这话,赶忙退到一边,只是他看着长生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十分忐忑,只觉得颇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就像在心中预演过千万次一样,长生一拍惊堂木,道:“堂下案犯贺希,你方才已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为何不愿意签字画押,莫非你还有要为自己辩驳之话?” 贺希闻言,笑了笑,道:“本公子当然有话说,当日本公子确实做了点不当之事,但绝非本公子本意,乃是这女子勾引于我,本公子出身高贵,这女子不知廉耻企图攀附,本公子在其诱惑之下行了那事,谁知事后这女子见无法攀得高门,便竟然倒打一耙,伙同其父母想要胁迫本公子,好做本公子的妾室,本公子反抗之下,因而手重了些,伤了她父母。” “大人,本公子冤枉得紧,此事全是这施家三口心存攀附闹出来的,本公子其实也是受害者,此事其实并非强奸,乃是和奸,若要惩治本公子,也该惩治这施家淫妇!” 贺希说话的语气得意洋洋,明明是在颠倒黑白,脸上却没有半分惭色,长生脸色紧绷着,依旧面无表情的盯着他。 “你无耻,你这个淫贼!”施芸娘直接扑过去想要打贺希,却被贺希一把推开。 贺希笑着说道:“大人你瞧瞧,这女子又来投怀送抱!当真是不知廉耻!” 施芸娘双眼死死的盯着贺希,那模样活似要自他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大人,我那时已经定下亲事,在家中安心待嫁,这人路过施家村,来我家借水喝,民女不防备之下开门,哪曾想到,此人狼心狗肺,竟行不轨之事,他欺侮民女在前,殴打民女父母在后,今日又出言污蔑,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贺希笑嘻嘻的喊道:“大人冤枉啊,这女子就是个贪慕虚荣之人,是她先行勾引!” “啪!”长生再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倒打一耙的事情长生见过不少,但今日连他也气得发抖,言语的威力并不低于真刀真枪,贺希会这么说,恐怕别人也会这么说,长生能够想象,当日事发之后,施家人到底受了怎样的非议。 “堂下双方,各执一词,可有其他人可为你二人证词佐证?”长生问道。 贺希立马说道:“大人容禀,当日我那长随王元宝,跟随在本公子身侧,也全程见证了此女行勾引之事。” 长生皱眉,道:“既是你的长随,身契在你手上,他说话恐有包庇之嫌,其证词不能用。” 贺希翻了个白眼,道:“大人既然这么说,本公子也无话可说,大人一心偏袒此女,却还要做这一副公正模样作甚。” 贺希这话说得理直气壮,活似他才是被冤枉的那一个一般。 案件一时焦灼起来,双方各执一词,却都没有人证相佐。 “大人,若和奸定罪如何?”施芸娘问道。 长生道:“依照《大邺律》,和奸者各仗九十,奸者去衣受刑。” “芸娘愿认和奸之罪。”施芸娘高声说道。 长生温声道:“施芸娘,若以强奸定罪,你不必受刑,你可想好了?若以和奸定罪,不仅受刑,你名声也全都毁了。” “大人,知府衙门并非是我上告的第一个衙门,县衙、刑厅,一听状告巡抚大人次子,连案子都不敢接。”施芸娘顿了顿,接着道:“只有大人敢接此案,民女知道大人是个好官,也唯有大人愿意相信民女,只要能令恶人受到处罚,民女身背恶名,死而无憾。” 长生听了,心下不由戚戚,律法之所以为律法,便在于其尊严不可侵犯,长生对受害者满怀同情,但并没有进一步的证据证明这是和奸还是强奸,他必须保证客观公正的态度,不会因为自己的偏向性而强行给被告定罪。 长生朝着薛采问道:“写好了吗?” 薛采点点头,表情凝重,拿起口供放在两人面前,施芸娘第一个签字画押,一旁贺希的表情却像吃了屎一样。 “贺希,你先前自认和奸,此时难道又要反悔吗?”长生说道。 贺希被他这么一激,道:“签就签。” 长生见他签了字,心底松了一口气。 “啪!”长生再一拍惊堂木,朝着堂下二人说道:“堂下双方,全都对和奸之事供认不讳,依本朝律法,判男女双方仗九十,去衣受刑,即刻执行。” “大人,本公子愿以赎金冲抵仗责。”贺希高喊道。 施芸娘闻言,顿时面如死灰。 长生皱眉,直接道:“此案罪情严重,本官不允以罚金冲抵,即刻执行。” “且慢!” 长生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身着官服的贺勤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 长生立马起身向他见礼,整个大堂的人也跟着呼啦啦的动了起来。 “罗大人,稍安勿躁,此事还有的推敲呢。”贺勤说道。 “大人,此案案情明了,下官只是秉公办事。”长生面无表情的说道。 贺希双眼希冀的看向贺勤。 “罗大人,借一步说话。”贺勤说道。 长生点头同意,倒没有再这点小事上跟贺勤抬杠。 入了县衙后厅,贺勤直接道:“贺希做错了事,愿以罚金抵罪,就连这个失了名节的施姓女子,贺家愿意对她负责,纳她为妾。” 长生却不为所动:“大人容禀,按《大邺律》,和奸之事,伤风败俗,因而处罚极重,无论是施芸娘还是贺公子,都已经对此事供认不讳,且已签字画押,按照律法,这两人都要受罚。” 贺勤皱眉,道:“我知道你是个怜贫惜弱之人,且这段时间,你我之间有不少误会。” 长生忙道:“大人严重了,你我之间何曾有过误会,令公子之事,下官完全是公事公办,没有存半分私心。” 贺勤笑了笑,眼底全是寒冰,道:“罗大人说的是,没有误会,贺希这小子确实做错了事,他也愿意提出补偿。” 长生刚想说话,贺勤又道:“罗大人也别急着拒绝,签字画押的口供还可以再翻供,不是吗?” 长生点点头,倒没有反驳。 贺勤又道:“此事无论是和奸也好,强奸也罢,施芸娘才是日子最难过的那一个,罗大人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为施芸娘考虑一下,只要施芸娘能改口供,证明绝无此事,若是施芸娘愿意,贺家会纳她进门为妾,若是她不愿意,贺家愿意出白银千两,让他们一家三口远走他乡,到一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长生看着他那副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问道:“贺大人似乎轻车熟路,好像经常为人收拾这种烂摊子似的。” 贺勤脸色一僵,道:“罗大人说笑了,本官怎么会常做此事,罗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本官的建议,到底是拼个玉石俱焚,还是让施芸娘开启一段新生活,九十仗贺希受不了,施芸娘怕是更受不了,若是一不小心小命呜呼了,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贺勤说的许多话,长生都不认同,但他也同样觉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从末世过来的人,因而对于人命格外的看重。 贺勤见他满脸深思,问道:“罗大人,考虑得如何?” “大人稍候片刻。”长生又看向一旁的柳无益,道:“你将施家三人请到隔壁。” 片刻后,施家三口便走进隔壁屋里。 “三位请坐。”长生说道。 “大人,您要改了主意吗?”施芸娘问道。 长生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大人,难道连您也屈服于巡抚大人的权势之下吗?”施芸娘问道。 “施姑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长生问道。 施芸娘掷地有声的说道:“那淫贼不受到严惩,我没有任何打算!” 长生怔了怔,试探着说道:“施姑娘,贺家愿出白银千两,你若是愿意,双方一齐改了口供,你们一家三口可以拿着这笔银子远走高飞,开始新生活,人活着还是要往前看,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只要你愿意,本官可以帮你走出痛苦。” 施芸娘听了这话,怒极反笑,站起身来,直直的看着长生,道:“大人是来做说客的?” 长生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大人是个好官,可大人却不明白,对于我来说,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便宜。” 长生在末世里见了太多,为了活着大多数人毫无底线,也许是现代人对于节操太轻,长生不太能理解这种名声大于天的想法。 “施姑娘,你先坐下,万事朝前看,多想想你的父母,你放心,贺希必定会受到处罚,他既然……”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贺希如此嚣张,他定然不止做了这一件错事,你且等着,本官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不必了,我只要贺希受到惩罚。”施芸娘说道。 长生看向施家夫妇,道:“两位老人家,不妨劝劝她,您二位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若是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找个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芸娘也可以再嫁个好夫婿,带着丰厚的嫁妆,也能过上好日子。” 两位老人家却只是一个劲的流泪,不点头也不拒绝。 长生又温声向施芸娘劝道:“施姑娘,九十仗刑下来,寻常男子都受不了,你一弱女子,如何能受得了。” “大人,你知道吗,我二月里便定下了亲事,只待五月份成亲,出了这件事,婚事没有了,父母每日里受乡亲们指指点点,一回想起当日,我便觉得生不如死。” 施芸娘一边笑,一边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道:“我连死的不怕,何况刑仗,我施芸娘,不愿意接受任何和解!” 施芸娘话音刚落,便直直的朝着柱子上撞去,众人阻拦不得,片刻后,施芸娘的身子软了下来,沿着柱子往地上滑,额角流出一抹鲜血来。 “芸娘以死明志,此事并非和奸,乃是受那奸人强迫。”施芸娘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芸娘!”施家老夫妇凄厉的喊道。 长生只觉得手脚冰凉,如坠深渊,喊道:“快请大夫来!” 长生蹲下身来,撕了衣角捂住对方额头的鲜血,左手捏住她的手,试图调动木系异能救人。 第97章 明志 任凭他如何试图输入异能,最终的结果却只是施芸娘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 长生一时有些无措,伸手覆在芸娘鼻间,人已然没气了。 施家夫妇围绕着施芸娘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 长生深吸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 施家夫妻两人抬头看向他,老两口突然一同跪了下来,朝着长生“砰砰砰”的磕头。 “大人,求你替我们做主,我家芸娘死不瞑目啊!”施母喊道。 施父一脸老态,双眼中噙满泪水,老人家张开嘴巴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只化为一个又一个磕得十分用力的响头。 片刻后,他脑袋上就沁出血来。 “两位老人家,先起来。” 长生想要将两人扶起来,奈何两人全都长跪不起,就那么死命的哀求着。 “大人,求您做主,我家芸娘她死了啊!”施母一边哭,一边用力的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两位老人家先起来,本官会想办法的……”长生说道。 “大人,芸娘一心希望坏人受到惩处,便是和奸她也认了,可那些人,就连和奸的仗刑也不想受,大人,我等草民,命如蝼蚁,活着没了指望,那就等着死后跟阎罗王告状!”施母说完,紧跟着就直接撞在柱子上。 “大娘!”一旁的张泉喊道。 长生阻挡不及,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施母自杀,紧接着施父也跟在施母身后,想要用力的撞上去,却被张泉拦腰抱住。 “施大爷,您冷静一点。”长生又朝着门外的差役们喊道:“快进来帮忙!” “我儿芸娘死不瞑目啊!”施父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泪痕,伸手直接一拔,将张泉腰间佩刀拔出。 血溅当场。 张泉觉得自己脖子上凉凉的,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回身看去,施父双眼睁圆,脖子上一抹血痕。 张泉覆手上去,一家三口,一夕之间,已然皆赴黄泉。 长生长大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满心悲凉,他觉得自己错了,在这个名声大如天的世界里,真的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清白以命相搏,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重新开始,他太过自以为是,令对方以为他跟贺家是一丘之貉,满心绝望之下,这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大人……”柳无益推门而入,拉扯着一个老大夫走了进来。 “大夫,看看可还有救……”长生指着三人说道。 他只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 “大人,这是……怎么了?”柳无益问道。 长生双手搓了一把脸,许久后方才道:“施家一家三口,为求一个公道,皆……以死明志。” 柳无益愣住了。 “薛采。”长生说道。 一旁的薛采赶忙应声。 “升堂,审案。”长生说道。 九十刑仗怎么够,须得血债血还。 “是。”薛采见了这一幕惨案,一家三口全都心存死志,这般触动之下,他也无法无动于衷,就像急切的需要一个出口,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 长生整了整衣袍,再度坐到了高堂之上,一拍惊堂木,道:“施家一门三口,于后堂改口,言当日乃是贺希上门强辱,为证自身清白,以死明志,虽两方全都认下和奸之事,但本案疑点颇多,待寻到更多证物后再审,将嫌犯贺希押下候审。” “退堂。” 长生任凭贺希如何呼喊,全都充耳不闻。 而贺勤此时也得知了施家的事,又知道了贺希下牢狱的事,坐在府衙后厅里,冷笑一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个罗恒要做什么,那一家三口死就死了,难道还要我儿偿命不成!” 说罢,也不再等长生了,拂袖而去。 长生回了后宅书房,招了他信赖之人一起商议此事。 薛采道:“以死明志固然令人信服,但大人若想凭此翻案,却是白费功夫。” 长生点点头,道:“以死明志,固然触目惊心,但却不能代替证据。如今想要将贺希定罪,单凭前后的口供不足以给贺希定强奸之罪,我们至少还需要一位证人。” 长生此时脑子格外清醒,只觉得先前所有被忽略的点他都想起来了,“我事后想了想,当日事发至少还有一位人证。” 薛采笑了,道:“大人与我想的一样。” 柳无益问道:“还有人证?不是无人愿意作证吗?” 长生解释道:“据施家夫妇交代,他们夫妇在地里干活时,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嗓子,说他家出事了,施家夫妇这才急急忙忙的往回跑,正好撞上行了恶事的贺希。” “施家的农田地处偏僻,显然是有人亲眼见到贺希行凶,这才前去相告,那人为了怕麻烦,喊了一嗓子却没有露出面目来,显然是个不愿意招惹麻烦的,此人多半就是施家村的人。”长生解释清楚之后,便派魏飞去施家村找人。 薛采开口道:“只是这人,多半不想惹这样的麻烦,我跟魏二郎一起去吧。” 薛采能言善辩,又颇为机敏,长生自是点头不提。 待其他人离去后,张泉又折返回来,朝着长生跪了下来。 长生问道:“那施家三口,时间凑得这么巧,是你派人去喊过来的吧?” “是。”张泉应道。 “施芸娘,与你有什么干系?”长生问道。 “她是属下未过门的妻子。”张泉说得十分艰难。 长生轻叹一口气。 “是我的错,我胆子小,早知如此,我就该拼着一条命,跟贺希一命偿一命!”张泉哭着说道。 “事已至此,亦无话可说,你若真的与他同归于尽,只怕你的家人兄弟也全都不得安宁。”长生说道。 “如今连累了施家,又连累大人与巡抚大人对上,属下万死莫辞!”张泉说着,就要拔刀。 长生先前经历仍历历在目,见此赶忙扑上去按住对方的刀柄。 “逝者已去,我们活着的,要努力还他们一个公道。”长生说道。 张泉本就是一时激动才提刀而起,如今冷静下来,也再没有勇气自杀了,闻言抹了把泪,爬了起来,道:“属下也去施家村寻人!” 而这边贺家,贺巡抚被吵得头都要大了。 “老爷还说那罗家是门好亲事,如今看来就是个活阎王,幸亏我家希儿没跟他们家结亲,这是什么样的人家呀,半点面子都不给,老爷您还是他的上峰呢,说关就关了……”贺夫人一边哭一边埋怨。 贺希的媳妇,新入门的刘氏也跟着哭个不停。 贺勤被她哭得烦躁,道:“妇人之见,此事我自有办法,轮得着你们来这里哭!” 两个女人听了也不停下,依旧嘤嘤嘤的哭个不停。 “老爷,文先生来了。”长随在外面禀报。 贺勤听了赶忙道:“快将文先生请到书房里,我这就过去,你们好生伺候着。” 贺夫人却拉着他的衣衫不依不饶,道:“老爷,如今希儿还在牢里受苦呢,你还有心思去见什么文先生,那罗恒六亲不认,我可怜的希儿,还不知要受什么苦呢!” 贺勤甩开她,道:“贺希是你儿子,难道就不是我儿子了?如今是什么时候,这位文先生来头大着呢,不可怠慢,希儿就算在牢里,他也是我的儿子,那些人难道还敢怠慢他不成?” 贺勤好不容易摆脱了贺夫人,进了书房里,赶忙朝中年文士谢罪。 文先生听了只是笑了笑,道:“本以为大人是一省巡抚,整个瑕省都是您做主,现在看来,在陵南府地界上,倒是只听有罗知府,不知有贺巡抚呀。” 贺勤心下暗恨,上午才好生的侍奉了这位文先生,本以为能借他得了京中贵人青眼,半日功夫不到,前面的事情都白做了。 “先生见笑了,罗恒此人,颇有几分才干,因而本官也颇为看重。” 文先生笑了起来,说道:“罗大人都快骑在贺大人脖子上了,能不看重吗?您若只有这点本事,我家殿下那边,可就要好生想想了,毕竟,殿下手下能人不少,不缺贺大人这一个。” 文先生说话间,将原本收下的红封拿了出来,推给贺勤。 贺勤赶忙按住红封,又给推了回去,笑着说道:“先生放心,罗恒年轻气盛,做事难免不知进退,本官会好好教他的。” “三天。”文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在下会在陵南待上三天,看看大人如何管教属下。” “还请先生拭目以待。”贺勤说道。 待文先生离去之后,贺勤重重的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扫下,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贺勤走出书房,朝着门外的长随道:“将余季、冯程请过来。” 余季和冯程,是如今布政使司的长官,也是长生的顶头上司。 吩咐完之后,贺勤又回了巡抚衙门,召了一堆书吏,要求核算陵南府今年应当下拨的公银,待得知了数字之后,贺勤开口道:“将这些银子分成十份,下拨给陵南以外的其他府城。” “大人,这不合规矩。”有书吏弱弱的说道。 贺勤回头看向说话之人,双目中满是冷意,道:“本官说的话,就是规矩。” 在场诸人,顿时全都噤若寒蝉。 “大人,两位布政使大人来了。”长随在外面恭敬说道。 贺勤看了在场诸人一眼,道:“今日之事,谁敢走漏风声,唯你们是问。” 众人全都喏喏的应了。 贺勤出了屋子,又朝着长随吩咐道:“让提刑按察使司的两位按察使来见我。” 余季、冯程二人进了巡抚衙门,两人分别坐下,彼此看了一眼,冯程见四周无人,凑过来道:“余大人可听说了知府衙门的事情?” 余季点了点头,感叹道:“年轻人,胆气足。” 冯程刚想说话,就见贺勤大踏步走了进来,立马住嘴了。 贺勤开口道:“请两位至此,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本官得了他人反映,道承宣布政使司内出了些问题。” 两位布政使一同起身,道:“还请巡抚大人明示。” “有人透露,布政使司左参政罗恒收受贿赂、尸位素餐、欺上瞒下,此事可属实?”贺勤一脸正气的问道。 冯程看了余季一眼,只见余季掀了掀眼皮子,开口道:“不知巡抚大人从哪听说此事?可有证据。” 贺勤道:“那人为防罗大人打击报复,因而不敢透露姓名,证据嘛,暂时没有,但本官觉着,此事总不会是空穴来风,为了还罗大人一个清白,两位大人这些日子还是将罗大人留在布政使司内调查一番为好。” 冯程皱眉,他一看就知贺勤是在信口胡诌,心下对于贺勤更是失望,此事真假尚且不论,但长生作为布政使司的人,布政使司的长官肯定要护着的,因而他立时就想开口替长生辩解。 余季看了冯程一眼,抢先开口道:“大人说得对,下官二人回去之后,就会好生调查一番。” 待离了巡抚衙门,冯程满心不快的道:“大人,罗恒就负责分守道和理问所,就是想贪腐,也没有地方给他贪腐,您何必答应贺大人呢?” 余季只想安安稳稳到了年纪退休,他这么大年纪,也没可能更进一步的可能,因而万事都只想着和稀泥就好,被冯程这般诘问也不生气,道:“就是因为如此,便知道咱们这位巡抚只是信口胡诌,我们就算不应下,他也会找其他的法子,总归就是想要恶心罗大人。” “那您还应下?罗恒可是咱们衙门的人,巡抚大人张口就是贪腐,这是将布政使司的脸面往地上踩呢,这您能忍?况且如今罗恒正是关键时刻,将人扣在布政司衙门里,等他出来的时候,岂不是黄花菜的都凉了。”冯程说道。 余季笑了笑,接着道:“随他说说而已,又不会掉一块皮肉,且本官只说答应调查,又没说怎么调查,咱们去知府衙门坐坐吧,也算给了巡抚一个交代。” 冯程闻言,顿时笑了,只是坐坐而已,查不查谁知道呢。 第98章 签名 长生见了余季、冯程二人联袂而来,还觉得有些奇怪,这两人倒没有说得那么分明,只是隐晦的提点了几句,在知府衙门里像游客一般参观了一圈,就溜达着离开了。 知晓贺勤背后使出的手段,长生叹息之余,也不免产生了些许轻视,他觉得贺勤有些像是逼急了,他也很想和贺勤和平相处,但如今这般的局面,只怕再也不能安然了。 魏飞薛采那边,很快就传来了结果。 当日确实还有一个目击者,只是那人明哲保身,这人当日亲眼见施芸娘受辱,却不敢救她,转而藏头露尾的跟施家夫妇报信,虽然最终也没能救下人来,但可见这人良心尚存。 若是往常,恐怕这人会一如既往的隐匿下去,但待施家一家三口以死明志的消息借由薛采的嘴传回村中之后,整个施家村里,原本说风凉话的人都不敢开口了,那人神色浑浑噩噩的,也就被薛采看出不对来。 薛采一番劝说,并保证会确保这人安全,那人这才决定出面作证。 这人也姓施,人称施四郎,与施芸娘一家算是族亲,施四郎自幼父母双亡,是在族里吃百家饭长大的,施家夫妇也曾接济过他,当日芸娘受辱他不敢站出来救人,如今面对这样惨烈的结果,他却再也坐不住了。 长生见了这人,此人面容普通,眼神游移,看上去有些软弱。 施四郎明显是个很容易摇摆之人,毕竟人的良知有限,长生怕他反复,便当场就命他口述当日情形,并签字画押。 虽然证词已经提供了,但长生怕再发生不可抗拒的意外,便将施四郎安顿在知府衙门后宅,施四郎孑然一身,也不怕他人以其家人相胁迫。 长生怕施四郎遭遇不测,便让罗念这段日子贴身保护施四郎。 长生未免遗漏,又多问了一句,待施四郎扭扭捏捏的表示,他在城中有个寡妇相好,长生心底突然一阵庆幸,便又派张泉去安置施四郎的那个相好。 长生并没有急着再次升堂,而是先劝说当日知府衙门在场的人作证,证明当日施芸娘口供从强奸改为和奸的缘由,并非事实如此,而是施芸娘绝望之下的行为。 知府衙门的人面色各异,如今知府和巡抚之间的争斗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且还有贺希在大牢里关着,对于他们这些只想安稳度日的咸鱼来说,一旦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就百分百认定跟巡抚站在了对立面。 而若是拒绝签字,难保不被知府记恨。 这些人一时陷入了两难局面。 “我知道你们心中在想什么,多半是在埋怨我不通情理,不曾通融一番,死活要惩处贺希。”长生将人都聚集在一处,如同开会一般,他可以强迫手下人签字画押,但这样却很容易出现反复,也会被贺勤抓住把柄。 众人互相间看了一眼,倒没有敢说话,如今那份证词上,只签了薛采、柳无益、张泉等几个嫡系的签名。 吴小五入职不久,见两个结拜哥哥签字画押,也跟着签了上去。 其他的人全都处在犹豫不决的状态。 “施家三人的惨烈,想必也不必本官再细说了,诸位抬头看看。”长生指着头顶的牌匾,缓缓念道:“明镜高悬。” 不出意外,在场之人,不少眼神躲闪起来。 长生觉得当官还是要有点信念感的,接着道:“在场的,有书吏,有差役,入职之时,想必也有人说过,进了这衙门,执法严明,治恶维安,但多半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但本官,却一直都放在心上。” 他说完,依旧全场静悄悄的,许久之后,一个班房头目鼓起勇气,说道:“大人,巡抚大人打个喷嚏就能淹死大家,毕竟都是有家有口的,要吃饭呀……” 长生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说得对,大家都是要吃饭的,那就说说吃饭的事情。往年巡抚衙门,凡事给咱们陵南府都是头一份,如今是何种情况,想必你们也清楚,我自问从未对巡抚大人不恭,他却步步紧逼,我今日得了消息,原本该拨给陵南的公银,却被巡抚大人挪了,发放给其他府城。” 长生说完,顿时一片哗然。 每年划拨的公银,用途甚广,但其最主要的用途,是用于支付府衙人员俸禄、办公经费。 贺勤这一举,算是彻底按在了在场诸人的命脉上。 长生将在场诸人的神色全都收入眼底,接着说道:“哭诉?求饶?你们指望本官这么做吗?贺大人估计也在等着本官给他低头呢,他以为这样做就能胁迫本官,但本官不是一个会被胁迫的人,因而你们也不用指望本官对他奴颜婢膝。” 长生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刑名师爷原本张开的嘴,顿时合上,满脸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长生接着承诺,道:“本官不会对贺大人低头,但你们放心,有本官在一日,不会让你们跟着受委屈,巡抚大人扣下了公银,本官自会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在场之人互相之间看了看,都没开口。 长生望着他们,接着道:“贺希犯错,巡抚大人却心存包庇,本官是个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人,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这是本官的一贯信条,你们也许会觉得本官小题大做,想着毕竟谁家没有顽劣的子孙,你们心中是否有兔死狐悲之感?” 在场的人都不说话,但有些人心底确实是这么想,他们仗着自己在衙门里做事,虽然没有犯下大错,但在乡间横行却是常事,见了贺希的事,他们也怕家中出个不肖的子孙,又碰上长生这样的长官,他们权势不如巡抚,到时候恐怕就只能大义灭亲了。 长生这些日子,在他们看来十分执拗的言行,确实有些不得人心。 长生却不想助长这些人的气焰,这次贺希的事情,对他来说也有杀鸡儆猴的作用,借此肃清知府衙门风气,他不怕贺勤,他心中也早就有了应对的方案,早在贺勤第一次为难他的时候,他便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心中算了算柳无益的脚程,想必此时已经出了瑕省。 “我十九岁高中状元,在翰林院待了两个月便调来陵南任同知,到如今已经腆任知府一职,去岁陵南府官场动荡,诸位能够留下来,说明大家底子都是干净的。” “去年那一场,革职了的结局自不必说,但留下来的却都占尽了好处,如今这情况,与当初倒有些相像。” “我今年不过二十又一,本官能建起一个水泥厂,日后定然还能建起别的厂,我未来如何尚不可知,至于诸位,若还如今日这般做事瞻前顾后,想必日后前程也十分分明,这份证词上全都是实话实说,谎言多说几遍也许就有了破绽,但真话却是无所畏惧的,我也不想为难你们,若是愿意的便签名,若是不愿意,直接起身离去,本官日后也不会追究。” 长生话虽这样说,但在场诸人都听懂了其中的隐含含义,他虽说着不追究的,但在场诸人却都不太敢相信。 水泥厂的疯狂利益,在场诸人都见识到了,这一年多以来,光吃水泥厂的红利,就是日常俸禄的数倍,长生既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又拿出的新的大饼来,如今育苗基地还在建,众人也还想分一杯羹,且陵南府如今的状况,除了长生,也没有能支撑起来。 长生在陵南府待的时间虽短,但办的事情却多,一桩桩一件件众人也全都看在眼里,长生虽然有时要求高显得十分严苛,但他却从不吝啬奖赏,对下属都极尽大方,因而众人对他也极为信服。 越是上层的消息便越是隐秘,长生的背景,贺勤倒是能打探到一二,而本地小官们,见长生升迁这般迅速,陵南府早就流传长生颇有背景,来陵南府是镀金的风声,且长生这般自信满满的样子,对上巡抚没有半分害怕,众人莫名就被他感染,觉得好似得罪巡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大人,我签,贺希真不是个东西,老陈看不下去了!”当时在场的陈司吏第一个站出来签字画押。 这一下如同打开了开关,众人也跟着签字画押,刑名师爷苦笑一声,朝着长生道:“大人,如今老朽的身家就压在您身上了,不管成与不成,就当是帮一把那可怜的姑娘吧。” “李师爷放心,本官定不会辜负大家今日相助之功。”长生朝着众人拱手施了一礼。 隔日,长生再次开堂审案,此次有了施四郎的证词,又有了当日在场所有人联名签署的证词,长生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指印,心下大安。 古时讲究“德政”,德政在审案上的表现就是,要让案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案犯如何才能算是认识到错误呢?那便是案犯自愿签字画押。 “德政”二字,无疑是提刑官员头顶上的一重枷锁,对于古代罪犯来说,死扛着不认罪招供,那么这个案件就不能上报结案定罪。 并且面对情节恶劣的刑事案件,即使罪犯招供了,上报省里,经过提刑按察使司复审案件的时候,犯人又翻供了,案件就会打回重审。 在这种情况下,严刑逼供就被认为是司法程序中非常合理的一环,案犯如果能扛过一轮又一轮的严刑,那么就会难以定罪。 长生是现代人,本不认同严刑逼供这种审问手段,但面对贺希这样的恶人,他倒觉得严刑逼供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并且,他不觉得贺希能抗得过严刑逼供。 第99章 判决 长生倒没有一上来就大刑伺候。 他想要给施家伸冤,但也不想让自己处于整个官场阶级的对立面。 长生在京中的敌人身份强大,一直待在京中反而不利于他的仕途,长生想要回京,他想要以封疆大吏的身份回去,而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官,因而他便需要得到瑕省官员的支持。 贺希是贺勤的嫡子,他身份特殊,不仅代表贺勤,也代表着“官宦子弟”这个群体,贸然对他实施肉体上的折磨,反而会成为贺勤攻击自己的理由。 酷刑拷打,这样也会被认为是对官家子弟的折辱,将会引来其他官员的不认同。 纵观整个历史长河,能够真正做到爱明如子的永远是少数,大多数官员看到的还是自己眼前的权势以及子孙后代的富贵延绵,长生不能让所有瑕省的官员对他生起警惕之心,他可以针对一部分官员,但不能站在所有官员的对立面。 长生扣押贺希,却没有折辱,这样在其他官员看来,这并不是长生想要反抗官场阶级特权,而是长生与贺勤之间的博弈较量。 长生无法对贺希大刑伺候,但精神上的折磨,也是严刑逼供的一种方式。 因而从知府衙门传出去的消息便是,贺希没有关押在大牢里,而是单独的屋子严加看管,甚至贺希也没有受刑,只是被关了小黑屋。 小黑屋,这种禁闭性质的处罚,在瑕省官员看来,就像是长辈在教训晚辈,他们笑了笑,便觉得这是长生在跟贺勤斗法,他们没有见到长生的獠牙,但贺希如今的处境,到底也警醒了一些,为免被政敌抓到把柄,这段日子,整个瑕省衙内们都安分了不少。 他们不知道,长生的小黑屋,不比肉体上的酷刑轻松。 贺希在睡梦之中就被带到一个空房间里,给他手、脚上都加上锁链,有人专门看着他,不准弯腰、不准坐下,直直的站着,背对着审讯人员,在他眼睛前方放上一排明亮的烛火,甚至有专人看着他不许闭眼,他闭上了眼睛也会有人强制掀开他的眼皮子。 锋利的刀锋紧紧的挨着贺希的脖颈,一人举累了换另一人举,虽然刀被小心翼翼的控制着不要伤到贺希,但那种生死悬于一线的恐惧紧紧的贴着贺希。 如同熬鹰一样,不断的盘问,不停的恐吓,让贺希的精神高度紧张,没有一刻停歇下来。 于此同时,隔壁房间不断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一天时间,贺希一点米水都未进,甚至连上厕所都有人死死的盯着他,连上厕所的次数都在控制之内。 长生中途去看了一下审讯现场,出于同情,他命人移开长刀,又亲自给贺希喂了小半碗凉水,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半碗凉水下肚,贺希喝下去后整个人都觉得冰冰凉凉的,额头上满是冷汗,哪怕如此,纵使他依旧怨恨长生,也小心翼翼的将凉水全部喝下。 相比较肉体上的折磨,这种精神上的折腾,很难说谁更痛苦,但对于贺希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哥来说,两种折磨没有哪一种是他能够熬过去的。 夜幕落下,贺希哭爹喊娘一样的求饶,仅仅一个白日的功夫他就受不了,他在新的口供上签字画押,但却没有停下来,而是让人继续审问、恐吓,企图挖出更多的事情来。 又一个晚上过去,审讯的人已经换了一茬,但如今这些人已经被绑在长生的大船上,见识过贺希的种种丑态,只能一鼓作气的将贺希的罪名落实。 一天一夜的时间,贺希虽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却毫无做人的尊严,精神一直紧绷着,在这样的环境下,长生再度出现时,贺希的眼中没了怨恨,只有恐惧。 长生再次移开贺希脖子上的长刀,又喂了贺希一碗凉水,贺希就着他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撮着。 长生轻声问道:“隔壁的声音听到了吗?” 贺希点了点头,隔壁的惨叫声一直持续着,他听得心惊胆战的同时,也庆幸着自己没有挨打。 长生笑着说道:“那是王元宝他们,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 贺希脸上满脸惊惧,这一天一夜他都没有睡觉,一旦闭上眼睛就会有人掀开他的眼皮,整个人又饿又累,脸上都长了一茬青须,审讯他的人却都换了几茬,他却一直在强撑着。 长生又道:“这么久过去了,我以为贺大人会派人来救你,没想到巡抚衙门一直风平浪静。” 贺希摇了摇头,道:“不会的,我爹会来救我的。” “那你等着吧。”长生说完,放下还剩下小半碗的凉水,直接离去。 贺希看着长生放下的那小半碗凉水,眼中竟然满是可惜,待长生离去,立马就有人将碗拿走,长刀再次回到贺希的脖子上。 长生早上喂过贺希之后就去了巡抚衙门,贺勤提前召开每月例会,今日这个例会只有一个主题:批评。 当着瑕省各处府城长官的面,贺勤全方位的批评长生,若是旁人,恐怕会被贺勤训得抬不起头来,但长生脸皮不浅,贺勤说的话,旁的官员听着都觉得听不下去,偏偏长生却不当一回事,过耳便忘。 长生怕贺勤是借此扰乱他的心绪,而后调虎离山,让人去知府衙门里捣乱,长生事先就跟衙门的人商量好了,若是出了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在外以锣鼓声为讯,如今一片祥和,那贺勤应当就没有那么多心思,过来骂他一顿泄愤而已。 贺勤倒也不想靠这种泼妇骂街的方式来治长生,只是他往常不觉得,如今出了事,倒察觉出长生的奇异来。 这个人没有黑点,就像一颗咬不动爵不烂的铜豌豆,贺勤一时找不到任何地方下手,纵是想要诬陷长生,一时也找不到地方下手,长生的任免权不在贺勤手中,贺勤就是想要罢免他的职务,也要上报朝廷得到同意后方才可行。 且贺勤心中也清楚,恐怕皇帝心里,他还没有长生重要呢,水泥厂给皇帝带来的利润贺勤也有所耳闻,他也怕真的诬告长生,到时候朝廷派人下来核实情况,反倒将贺希的事情抖搂出来,那贺勤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贺希本就有错,不管是和奸还是□□,如今都在办案流程结办日期之内,贺勤也只能通过协商的手段请求将人放出来,他要么通过别的事情要挟长生,要么利益置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贺勤以为自己截了陵南府衙的银子,算是给长生一记将军,但偏偏长生不当一回事。 往常贺勤尚不觉得如何,只当自己在瑕省呼风唤雨,经了此事,他倒是惊醒了几分,布政使司阳奉阴违,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而提刑按察司,贺勤想要按察司向长生施压,却被按察司给随意的敷衍了过去,甚至还不如装模作样的布政使司,将贺勤气了个仰倒! 如今贺勤倒是明了自己的处境,他在瑕省地位并不稳固,他也不敢行差踏错,长生这样扣住人他也没有办法。贺勤迫切的想要寻求他人的帮助,那京中贵人的使者文先生,见他这般无用,甚至不曾跟贺勤道别,就直接回了京城。 偏偏贺夫人天天跟他闹,就连贺母也日日跟他哭诉,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企图从知府衙门内部入手,只是知府衙门被长生治得水泄不通,贺勤的暗桩顶多远远的看一眼贺希,却根本接近不了贺希,贺希又毫发无伤,贺勤更没了发难的由头。 贺勤的三天过得艰难,贺希也不容易,这倒霉孩子见一直没人来搭救,整个人都消沉起来,长生也怕人熬坏了,除了第一夜没让他合眼,第二夜长生亲自吩咐让贺希睡两个时辰,而后两天又每日里亲自给他喂一碗清粥。 “我这么久以来,倒未曾给谁喂过东西,你也算是头一份了。”长生将一勺子米粥喂给贺希。 人在屋檐下,贺希不是什么有气节的人,张大着嘴巴,就等着长生喂下去,双眼中满是急切。 贺希这三天里见了长生四次,从一开始的怨恨,慢慢变成恐惧,最后居然带着一抹希冀,因为长生每次过来,都能带给他好消息,或是一碗清水,或是一份米粥,或是一个可以睡觉的指令。 渐渐的,距离贺希接受严审已经七天了。 这个昔日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已经将能吐的事情全都吐出来了,就连贺勤的不少事情他都说了出去,这对于长生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了。 七天的时间,贺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每日里饥肠辘辘,甚至连睡觉都十分困难,贺希再次回到牢房时,竟产生了巨大的喜悦。 相比较受审时的日子,贺希竟然觉得牢房里吃馊饭睡草堆的日子是神仙日子。 贺希将所有犯罪事实全部认下,并且招认出另外七起□□案来,长生派人联系这七起□□案的苦主,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站出来指认贺希,或是为了遮掩家丑,或是不想得罪巡抚,最终只有一户人家愿意指认贺希,其他六家全都否认此事。 贺勤接着消息,长生竟然在联系其他案件的苦主,他如今也知道事情大条了,也不顾端着自己的身份了,立时拉下脸面来,想要跟长生求和,以明年保举长生升任布政使司为条件释放贺希,但长生却置之不理。 贺勤见软硬不行,最后也不知谁给他的昏招,居然派人贿赂起知府衙门的属官来,想要以此干预案件。 只是这个案件由长生亲自盯着,长生如今积威甚重,又闹得贺勤颜面全无,所有人都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如今是谁得势,只有极少数人敢冒着大风险替贺勤办事,但盯着案件的人实在太多了,想要伸爪子的,很快就被剁掉了爪子,这些不入品级的小官小吏,当场就被长生革职,闹了这一通之后,再无人敢捣乱了。 知府衙门里人人都忙碌,长生便召了刑厅推官过来协助,推官花了三日时间,做了厚厚的一本案卷交给长生,只是如何判决推官不敢填。 推官战战兢兢的看着长生,小心翼翼的道:“大人要如何处置贺公子?” 长生却不急着填写如何判决,反而看向陈推官,问道:“先前忙碌,到忘了问陈推官,施家三口言刑厅不敢接这个案子,此事可属实?” 陈推官顿时脸色一白,道:“大人容禀,先前下官并未接到有人告状,想来是因底下人懒惫,误漏了此案。” 长生定定的看着陈推官,陈推官被他这么盯着,只觉得腿软,心下却在想着,这位罗大人明明如此年轻,怎么看起来气势比贺巡抚还要足。 “因为懒惫吗?”长生轻声问道。 “是,下官回去定当肃整刑厅风气,定不会让一个百姓蒙冤受屈!”陈推官信誓旦旦的说道。 长生道:“是真是假,本官不想再追究,只是日后若再出这种事情,本官就会怀疑陈推官御下之术了。” 陈推官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好一番保证,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刑厅处理不了的案件才会交给知府,程序上本次案件算是略过了刑厅,但细细追究起来,长生也不算越权。 以案件受理优先级而言,第一个受理机关应是施家村管辖地的县衙,但县衙不敢受理,接着便由刑厅处理,刑厅未曾受理,那便上诉给府衙,府衙若还是不能接手,那便由省里的提刑按察司接手,再往上就是巡抚衙门,若是在省里也没有一个结果,那就只能进京告状。 而在这些优先级依次的部门里,一旦有一个部门接手,在案件结办之前,别的部门都不能干预案件。 这也是贺巡抚找了提刑按察司,按察司却能敷衍过去的原因,但这只是理想状态,在实际操作中,来自上级部门的干扰比比皆是,长生运气很好,因为他遇见的是贺勤。 贺勤虽贵为一省长官,但他这个长官是捡漏得来的位置,做的并不稳当,因而威信不够,长生关押了贺希这么多日,贺勤却拿他全无办法。 其他官员本就处于观望状态,一见这种情况,对贺勤也就多了几分轻视。 贺勤既无靠山,又无手腕,若长生遇到的是一个老辣的巡抚,只怕会有千百种方法逼迫长生就范,但贺勤使来使去,就只有那几个招数。 长生没有多加思考,就在判刑处写下:施家三人为证清白,以死明志,贺希身上罪业累累,难以饶恕,依照建业元年旧例,判绞刑以正风气。 第100章 排雷 知府衙门很快将贺希的强奸案,连同偷盗水泥的案卷,一起上报给提刑按察司审核。 偷盗水泥的案件很快便通过审核,而贺希□□一案,却进入了漫长的各方拉扯期。 “我的儿!”贺夫人看着贺希的模样,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 贺希原本侧躺在监牢内,闻言起身,隔着一层监牢栅栏,看着外面穿着黑色斗篷的贺夫人。 贺夫人的手伸进监牢内,想要抓住贺希的手,但贺希却挣扎了一下避开了。 “我的儿,你怎么跟娘这般生分?” “你怎么来了?”贺希问道,他阴沉着一张脸,看到至亲却没有多高兴。 贺夫人看着贺希,油腻腻的头发散乱着,一身囚服看不清楚颜色也不知被多少人穿过,脸上满是脏污,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子难言的味道,一张脸阴沉沉的看着自己,不像是在看久别重逢的亲人,倒像是看仇人。 若非别人将她带过来指认,贺夫人完全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希儿,我买通了人,这才偷偷进来的。”贺夫人眼泪滚滚落下,道:“这天杀的罗恒,竟然这般折辱我儿,我定要你父亲给他好看!” 贺希神情丝毫不为所动,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那七天他不断的重复自己犯下的错误,不断有人告诉他,他那样做是错的,他本就是个意志不坚定之人,听了贺夫人这般说话,当即道:“是我做错了事,你不要乱说罗大人。” 贺夫人双目瞪圆,不敢置信的看向贺希,问道:“你怎么会帮罗恒说话,是不是他威胁你了,我儿别怕,你爹说了,等过一段日子按察司重审此案,你就一口咬定,是罗恒胁迫你这么说的,到时候你爹自有法子。” 贺希皱眉,问道:“你想让我翻案?” 贺夫人道:“你爹说了,只要你这边翻案,一切都好说,好孩子,你只要扛住了,罗恒也拿他没办法,你放心,大家都看着,他不敢对你用刑!” 贺希情不自禁一抖,罗恒不会打他,但却比打他更加恐怖,慌忙说道:“我不想再受审了!” 贺夫人见贺希惊惧的模样,又看贺希动作自如,不像是挨了打的样子,心下觉得贺希反应十分奇怪,便问道:“难道罗恒对你用刑了不成?” 贺希看向贺夫人,其中满是恨意,道:“你别问了,我不会再受审,我指望你们的时候,没人来救我,如今你别指望我会翻供。” 贺夫人以为贺希是因为一直不来救他而生气,忙道:“希儿,是爹娘的错,不该让你一个人陷在这里,希儿,你爹说了,这个案子全是口供,只要你抵死不认,还有回旋的余地,到时候你爹就能弹劾罗恒挟私报复。” “不许弹劾罗大人!”贺希突然大声说道。 贺夫人被吓了一跳,万幸贺希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左右都没有关押犯人。 贺夫人急的不行,哭着道:“你是傻了吗?罗恒是害你的人,我们要救你,你竟然帮着罗恒,罗恒给你下的判决你知道吗?你竟然还要给他说话?那是绞刑,你死了我怎么办,你成心要剜了为娘的心吗?” 贺希顿时呆住,喃喃道:“竟然是绞刑。” 许久之后,他突然道:“这样也好,死了也算是赎罪,做错事受到惩罚他才会高兴。” 贺夫人愣愣的看着他,骂道:“你疯了吗,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真的受刑的,你让你爹日后如何做官?” “夫人,时间到了,一会便有人过来查房了。”狱卒凑过来轻声说道。 贺夫人哭得脸上妆都花了,闻言道:“再等等。” “你快回去,我不想看到你。”贺希冷声说道。 “一定要翻供,不然谁也救不了你。”贺夫人抓着监狱脏兮兮的栏杆。 这个往常最讲究的贵夫人,此时没有半分嫌弃,贺希却没有给她半点希望,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说道:“我罪有应得,不需要你们假好心。” 贺夫人双眼瞪圆,看着贺希,骂道:“你干脆逼死我算了!” 贺希冷笑一声,说道:“要死一起死。” 贺夫人见他性情大变,还以为他是怨恨贺勤,便道:“罗恒就是个不怕事的棒槌,偏偏你父亲找不到他的错处,你父亲这段时间为你操碎了心,你现在这样自暴自弃,难道竟然是怨上了父亲不成?” 贺希脸上神色一顿,片刻后说道:“罗大人确实厉害。” 贺夫人见他脸上隐隐浮现崇拜,甚至更深一层的情感,整个人几近晕厥,“你一定要翻供!这边有人配合你!” 贺希懒得回应她。 说完,在狱卒一声声的催促中,贺夫人终于离开,还不住的回头看向贺希。 贺希见她离去,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软倒在草堆之中,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乎与贺夫人前后脚,一个身着缁衣的捕快经过,看了一眼贺希尚在,朝着那专门盯着贺希的狱卒点了点头。 缁衣捕快刚刚转身,便听见身后传来贺希的说话声,“我要见罗大人,有重要事情禀告。” 缁衣捕快转身看着贺希,神色一顿,想了想方才道:“好。” 倒没有让贺希等了多久,很快就有人过来带着贺希去见长生。 “你有什么事情要说?”长生问道。 贺希张了张嘴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长生见他这样死死的盯着自己,像是看不够一般,心下颇觉怪异,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此时房间里除了他和贺希,还有薛采、张泉等人,贺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若是暴起伤人,在场这么多人也能制住,见贺希久久不开口,张泉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贺希双目贪婪的看着长生,长生被他这副变态模样看得头皮发麻,又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禀告?” “我……”贺希顿了顿,接着说道:“我母亲买通狱卒,今天来见我了,让我在复审时翻供,说会有人配合我。” 长生看了薛采一眼,薛采立马起身往牢房那边走。 长生不敢确定贺希说话真假,但想来他没必要专门跑一趟,就是为了举报一个狱卒。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长生问道。 “我想帮你。”贺希说道,神色竟是无比郑重。 长生心下的怪异感更甚,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得到贺希的帮助,便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心底暗暗警惕,想着这莫不是贺勤那边的反间计,但他实在想不出贺勤这样谋划的原因。 贺希嘴角扯出一个笑来,盯着长生说道:“我……我不想你被我父亲害……” 不仅长生觉得诡异,在场诸人都觉得一股莫名的寒意,看着眼前这个恍若变了一个人一般的贺希,都觉得万分违和。 “你还知道些什么?”长生问道。 听长生这么问,贺希神色突然低落了下去,说道:“我母亲没有细说。” 长生有些不想再与贺希共处一室,便朝着一旁的人道:“先将他送回去。” 贺希被押着转身的时候,突然挣扎了一下,众人立即戒备起来,却只见贺希转过头来,没有更多的动作,仅仅双眼明亮的看着长生,满脸希冀,问道:“你会去监牢里看我吗?” 长生:…… 这是什么鬼展开,他被贺希搞得头皮发麻。 “你会吗?”贺希又问道。 长生艰难的点头,但还是安抚道:“我会去看你的。” “那你放心,我不会翻供,我会帮你的。”贺希高兴的说道。 长生一愣,说道:“我给你判了绞刑。” “左右都是死,我相信你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贺希轻声说道。 长生好想敲开贺希的脑袋看一看,看看这人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又想到贺希一个三观歪裂的禽兽,居然被自己折腾成了一个傻子,长生就觉得自己其实还不如毒打他一顿。 巡抚之子奸淫良家案,这段日子在整个瑕省都传得沸沸扬扬,案子既然已经闹得这样大了,贺勤也控制不住别人的嘴巴了,众官员心中也知道,贺勤就算能救出贺希,多半也要脱一层皮。 提刑按察司那边为了这个案子吵翻了天,两位左右按察使的意思相悖,左按察使金峰大人坚持过审,直接将此案上报刑部,而右按察使柳晖想要重审此案,因为此事处在风口浪尖上,若是不重审只怕难以服众。 “金大人,此案口供确凿,就算重审也并不费力气,你为何这般坚持?”柳晖十分不解,金峰的表现似乎十分急切,像是迫切的想要给贺希定罪一般。 据柳晖所知,金峰和贺勤并无仇怨,不知为何会这般表现。 两位大人本是争执不休之时,外间突然传来了此案的最新消息,贺家大少代表弟弟贺希上诉,并协同其中一起□□案的受害者翻案。 “金大人,既然这样,你我就不必再争执了。”柳晖笑眯眯的说道。 金峰闻言皱眉,他强行按捺住心底的心思,他如今已经搭上了贵人,那边也给出了承诺,他怕节外生枝,但此时情况如此,也不好再阻拦,只得重审案件。 提刑按察司重审案件,本是一件寻常之事,但因着案件特殊,到场官员极多,长生遥遥的向坐在上首的贺勤施了一礼,贺勤冷哼一声。 此次重审以金峰、柳晖为主,其他官员都只是旁观的。 金峰事先觉得这次案件也许会审理得颇为艰难,但没想到审理中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受害人翻供,案犯却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一个劲的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盖。 如此一来,所有人看向贺勤的眼光都不太对了,众人再次刷新了对贺希的认知。 往常看贺希倒是乖乖巧巧的,虽然文武不成,但模样很能唬人,施家案子闹出来,众人才发现贺希竟然是个禽兽,别人纨绔强抢民女还勉强虽给人家负责了,而贺希倒好,吃完不认账还要倒打一耙。 禽兽就禽兽了吧,但偏偏脑子不太好使,这种罪他居然都认下来,也不知道罗恒给贺希惯了什么迷魂汤,就跟中了蛊一般,不知道还以为贺希是个罗恒的儿子呢,指哪打哪简直比狗都听话。 贺勤坐不住了,说道:“希儿,你照实说,有爹在,没人能威胁你。” 他这样胡乱干预司法程序本就不合规矩,但大家震惊于贺希的智商,一时忘了阻拦。 贺希皱眉,神色冰冷的看向贺勤,说道:“没有人威胁我,我做错了事,就该受惩罚。” 案件重审分外顺利,随着贺希竹筒倒豆子一样的认罪,贺勤神色渐渐滴落下来。 提刑按察司的重审结束,贺希的罪名落实,维持长生的原判绞监候,相当于现代的死缓。古人重生死,此类刑事案件必须上报刑部,也就由提刑按察司上报刑部,由刑部上报皇帝,等到皇帝朱批亲自勾决,方才能在下一个秋季对贺希执行死刑。 古人重因果报应,秋季瓜熟蒂落,正巧对应果报一说,故而执行死刑多半是在秋季。 这个案子进行到现在,贺希已经只有一线生机,那就是皇帝朱批之时,遇到大赦,否则贺希的结局,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罗恒,你对我儿做了什么!”贺勤双眼赤红,恨不得吃了长生一般。 长生皱眉,对贺勤没有半分客气,道:“你儿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这个当爹的,倒是冥顽不灵。” “贺大人息怒,此案证据确凿,令公子又诚心悔过,怕是无法翻案了。”左布政使余季凑过来拦住贺勤。 贺勤脑海中浮现了很多,一会是家中老母垂泪,一会是妻子寻死,一会又是贺希年幼时稚嫩的脸孔。贺希出生那年,正巧贺勤高中进士,因而他一向偏爱这个儿子,又因为贺希是幼子,家中长辈都偏疼他几分,这才将他惯成这样的性子,表面上装的斯文,内里却是个败类。 “余大人,你年纪大,见识也广,你帮我想想办法。”贺勤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余季叹了口气,贺勤到底失去了一个儿子,余季家里也有一堆不成器的子弟,心中倒是一抹恻隐之心,便道:“贺大人,听我一句劝,大人日后行事还是小心些吧,此事变成如今这般,罗大人也只是明面上使力之人,凭他一个人走不了这么远,大人还是想想自己可曾得罪过旁人。” 贺勤还想细问,余季却不再多言了,贺勤犹如惊弓之鸟,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这一切。 在整个巡抚衙门都陷入恐慌情绪之中时,京中,却因为一纸奏折闹腾了起来。 第101章 利益 京中早朝,建业帝听完了例行奏报之后,本以为今日就没什么了,紧接着,就见魏岚出列,拿着笏板,一板一眼的开口:“臣有事启奏。” 建业帝眉头一挑,待他允许之后,魏岚继续说道:“臣代陵南府知府罗恒,弹劾瑕省巡抚贺勤,贪赃枉法、挪用公款、纵子行凶、草菅人命。” 满朝顿时一片哗然,长生这种实职官员跟御史不同,御史是言官,可风闻奏事。 而为了避免御史以外的恶意弹劾,防止官场弹劾成风,别的官员弹劾同僚,若查明真相后弹劾失败,弹劾者轻则落下嫉贤妒能的名声,重则革职流放。 因而,弹劾之事都会极为慎重,若非有十足的把握,都不会轻易弹劾,长生这种情况又更加罕见,他是下级弹劾上级,在官场上十分忌讳,而代替长生呈上奏折的魏岚,也可能因为这场弹劾受到牵连。 长生在扣押贺希之后,立马紧急写了一封弹劾奏折委托柳无益亲自送信,柳无益武艺高强,又曾经进京借罗家女眷去陵南府,那次进京柳无益见了魏岚一次,因而由他送信最合适不过。 自婚事未成,长生跟贺勤关系便开始交恶,那时长生便开始小心搜集贺勤的污点,贺勤比前任巡抚要谨慎许多,但不知是长生运气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机缘巧合之下还真让长生抓住了不少证据。 长生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写了上去,重点却是施家的这个案子,他在写奏折的时候,其实并无把握,能一定让贺希定罪,但他却豁了出去,最坏最坏,也不过是他革职流放罢了。而这一堆罪名里,若是能有一个定罪,长生摆脱肆意弹劾的罪名。 柳无益昨日方才抵达京城,进了魏府之后,魏岚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就选择呈上奏折,连同奏折一起交到魏岚手上的,还有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魏岚的,而另一封此时正被魏岚揣在袖里,他打算依照长生信中约定,观察朝野动向之后,再确定要不要呈上这封密信。 当魏岚将这份奏折高声宣读之后,除了贺勤的两个故交,没有几个人真心为他说话。 唯独安国公站了出来,开口道:“贺巡抚渎职与否,如今尚无定论,这罗知府上奏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全凭臆测,一家之言不足为信,而弹劾上官实为不妥,此风一开,怕是后患无穷。” 建业帝却道:“无妨,陵南府远在千里,派一人下去查明此事即可,贺勤也好,罗恒也罢,待出了结果,再决定如何处置。” 安国公的话,很快就被朝廷内的争论给掩盖过去,既然出了弹劾一事,那自然要派钦差下去查明,而为了这个钦差人选,大家都吵翻了天。 几个皇子派系的官员争吵不休,贺勤还没有倒下,但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瑕省是地处偏僻,因着黄河流经,才显得重要几分,若非如此,这样一个样样不行的省份,在众人眼里只是可有可无,但如今靠着长生的水泥,在朝野上下狠狠的刷了一波存在感,光一个水泥方子,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便直接丰盈了国库,如今皇帝吃肉,其他人也想跟着喝口汤。 贺勤本就是靠捡漏上位,若他一直安分度日,又顺利的投靠某位靠山,那自然能坐稳位置,但偏偏在关键时刻贺希闹出事来,底下人要择靠山,靠山也要择手下人,你若是太弱,人家也不愿意要你这个马仔。 贺勤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肥肉,等着京中的獠牙朝他下嘴。 之所以对钦差人选争论不休,乃是依照惯例,待钦差巡视完毕回京之后,对地方空缺出来的位置有推荐优先权,如今长生或者贺勤,总有一个人要倒下去,若是掌握了这个钦差人选,也就约等于掌握了空缺下来的巡抚或者知府位置。 偏偏这两个位置,如今都算得上十分紧要。 只是权衡一番,大家更想要的,是巡抚的位置。 诸派系之间争论不休,一时竟没有一个结果,相比较其他事,这实在算不得一件大事,朝廷各方角逐,一连过去了三天,最终才由大皇子派系的一位御史拿下这个位置。 十来天后,长生见到归来的柳无益,又见到那封准备呈给建业帝的密信,那密信封口完整,显然没有打开,长生便知道此事约莫是妥了。 那信中是一条退路,也是长生的底牌之一,若是朝廷偏向贺勤,那就拜托贺勤将此密信交给建业帝,以求得建业帝的偏袒,但不到万不得已,长生不愿意透露这张底牌。 魏岚是真君子,长生信任他,因而才能放心将这封密信交给他,这封密信里的东西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动,无论投靠哪一位皇子,靠着这里面的东西都能得到重用。 这段时日贺勤倒是安分下来,长生都差点以为自己弹劾他的事情已经被他知晓了,贺勤就像是提前预知一般,每日里巡抚衙门的人都忙的团团转,事关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贺勤连贺希也顾不上了。 就像是迎检前的大检查,巡抚衙门的人从早忙到晚,待贺勤接到京中快马加鞭寄过来的信件,得知钦差不日将至,贺勤心底居然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对于余季大人更是感激无比。 先前贺勤既为了制裁长生,又为了显示自己不贪,将陵南府的公银分给了其他府城,如今朝廷的消息传来,贺勤连夜派人去各府城打算要回公银,只是吃到了肚子里的银钱,这些人怎么愿意吐出来,况且又是贺勤主动拨款,这些知府甚至不需要背上任何责任,他们就更不愿意将钱吐出来了。 这些知府们找了各种理由,死赖着不肯吐出银子来,又经了贺希之事,贺勤威望大降,这些知府们难免看低了贺勤,便更加不愿意退还银钱。 贺勤催着手底下的人连夜重新做账,只是这样的账务如何做得平,且若真的钦差一来,他能控制旁的知府不开口,却无法控制长生闭嘴,长生那边就是一个大窟窿。贺勤折腾了一番想要制裁长生,最终倒是狠狠的制裁了一番自己。 最后,他没有办法,只得挪用了巡抚衙门的公银,来填补陵南府未领的数额,长生倒不管银钱的来路,没有为难的接了银钱。 巡抚衙门里却是怨声载道,贺勤拿巡抚衙门的经费去周全陵南府经费,无异于是在巡抚衙门官员们身上腕肉,且发生这样的蠢事,完全是贺勤一人的错误,底下的官员自然百般不愿,这样一来,巡抚衙门的人心,彻底的散了。 在贺勤的忐忑等待中,钦差终于在年关将近之时,抵达了陵南府,一来之后,钦差便带着一大批年轻书吏,直接住进了巡抚衙门,书吏们检查卷宗,而钦差江御史负责约谈瑕省官员。 首先被约谈的,便是长生,长生这次是带着证据的,又有贺希受审时交代的不少别的事,这些事是贺勤在别地做官时闹出来的。 约谈官员一直谈了十日,巡抚衙门里的大官小吏全都谈了一遍,因着贺勤不得人心,最终落实下来的罪名有一十八条。 “不枉费本官将证据送到他手里,这罗恒倒挺能闹的。”金峰笑着对幕僚说道。 “只怕罗大人如今还以为,这些证据都是他自己发现的呢。”幕僚脸上露出一抹阴笑来。 “罗大人年轻气盛,但是把好刀。”金峰顿了顿,朝着幕僚道:“如今最要紧的,就是京中那边一定要打点妥当了,若是功亏一篑那就可惜了。” 幕僚忙道:“大人万事俱备,殿下见了大人您的手段,自然会愿意给您补齐东风。” 官场自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贺勤倒下了,瑕省官场又清洗了一批小喽啰,整个官场风气顿时一清。 整个清洗持续了一整个春节期间,瑕省上上下下闹得人心惶惶,在元宵过后,江御史终于押解贺勤进京,这样级别的官员的倒下,还需要皇帝再审一遍,由皇帝亲自处置。 钦差离开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瑕省巡抚无人,政务由两司(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分担,两司并立,但一般以布政使司为尊,但左布政使余季以年迈为由,不愿意多揽事务,冯程居右布政使,到底是低了一头,最终主理政务之人为左按察使金峰。 冯程是余季一手提拔上来的,见余季这般谦让,顿时满是不乐,道:“老大人,您年长,巡抚衙门合该由您来主事,如此大好的机会,为何要让给金大人?金大人也是,竟是不曾推脱一下,吃相未免太过难看。” 余季脸上却无半点愠色,笑眯眯的道:“我又未曾出力,怎么好意思占便宜呢。” 冯程听了皱起眉头,心下一跳,问道:“您的意思是,金大人他?” 余季点了点头,轻声道:“日后只怕要以金大人为尊了。” 冯程闻言,立马不敢再多抱怨一句。 又过了一月,京中终于传来旨意,贺勤罚没家产,革职流放永州,而左按察使金峰升任巡抚,原右按察使升任左按察使,作为这一场弹劾的胜利者,长生免去布政使司左参政职务,升任从二品右按察使,长生算是从布政使司衙门跨部门调往提刑按察使司。 因着长生年前就向建业帝上报的特色种植计划尚未施行,故而长生仍旧保留陵南府知府一职。 这调令一下,布政使司两位苦巴巴等着余季致仕、好提拔一个新的布政使的参政:干,还能这样升官! 第102章 野菊花 长生再次升官,这对于罗家来说倒是一件大喜事,大陈氏本想办酒席热闹一番,却被长生给止住了,官场行事最忌张扬惹眼,大陈氏虽然觉得有些遗憾,但到底还是遵循长生的意见。 老实说,长生此次升职,心底并不踏实,他升的太快了,仕途顺利他并未心喜,反而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且金峰能够升任巡抚,完全在长生的意料之外,长生预计贺勤会倒下,但完全不知道上位的会是金峰,他本以为会是朝廷从别处调派人过来,就像贺勤先前从别处调派过来一样。 金峰在瑕省提刑按察使司待了快十年,从副使慢慢熬到左按察使,几乎每三年就会升迁一次,这样的速度无疑是十分迅速的。 长生与金峰打过交道,此人思维敏捷、行事颇有章法,有这样的升迁速度也并不奇怪。 官场素来忌讳一个官员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了,就会形成在当地一手遮天的局面,金峰在瑕省待了十年,若要升任巡抚,那也该是调往别处任职,而不该就地提拔,这其中显然颇多值得考量之处。 长生百思不解,便写信给京中的魏岚和王学士,两人倒是给出了不同的见解,两人的解释,倒是让长生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真相来。 魏岚的解释是金峰官声很好,在瑕省素来有铁面无私的名声,又有钦差力荐,甚至提到了金峰办过的几件大案,钦差的力荐,外加上金峰过往的政绩,这样一个偏僻省份不出名的官员,愣是在建业帝面前树立起一个当世青天的形象来。 魏岚在信中对金峰颇多赞赏,甚至以老师的口吻,要求长生多像金峰学习。 长生一时也不知该作何想法,他从不怀疑魏岚对人的赤城,这也是他请魏岚代呈弹劾奏折而不是旁人的原因,长生信任魏岚,但不信任魏岚的政治敏感度。 而王学士的解释,却只有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 王学士虽然没有细说,但明显是察觉了什么,且信中也隐隐有要长生避让金峰之意,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证明金峰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长生心底对金峰多了几分戒心。 长生弹劾贺勤的事情,虽然最终得到自己升官的结果,但到底对名声有了些许影响,长生隐隐能够察觉到,其他官员对自己的防备。 长生一开始觉得有些别扭,而后索性不管了,他没有其他人那种“上峰就是爹”的毛病,面对金峰或者柳晖的一些无理要求,他全都直接拒绝。 长生对待下级也并非是一个宽和的好上峰,反而有些许不近人情,但长生也没有打算与下级打成一片,他不收受贿赂,但却赏罚分明,在下级升迁问题上一直十分公正,这样一来,反倒有不少干实事之人愿意追随他。 原先提刑按察使司的人听说要来这么一位大人,都颇有些不愿,毕竟这么一位会弹劾上峰的大人,难免会让人觉得阴险了些,因而一开始众人对他都是敬而远之的态度,长生也并不在意,他如今还挂着知府的职务,事务繁忙一时也顾不上按察使司里的暗涌。 开春便要准备春耕,长生便开始进行自己的特色种植计划,种苗从育苗庄子里不断向陵南府各处运去。 长生宛若一位多年的老农民,带着庄子里的育苗师傅们,一起深入田间地头,亲自指导种植,罗清清本想跟着一起来,但却被大陈氏关在家里。 罗清清先前与姜小少年打赌输了,倒也没有生气,反而经常往庄子里跑,跟在小少年身后学习,大陈氏对此颇有微词,却被长生给劝住了。 皆因两人相处时,罗清清出行都带着婢女,她又一直带着帷帽,那边的姜姓小少年也一直谨记男女之别,没有任何僭越之处。 长生没有要拿妹妹攀一门高门显亲的心思,对于几个妹妹的婚事全是凭他们的心意,若非柳无益出身太低,长生也不会要求他考武举。 而姜家乃是江南颇受尊崇的苗木世家,绝非普通匠人之流,姜家如今还有一位老爷在宫中专门负责为皇帝养花,甚至因为进献花木有功,得了一个从五品的官职,姜家勉强算得上官宦门庭。 春耕结束,长生也算是轻松了许多。油茶树需要两年后方才能出结果,但今年秋季野菊花便能开花,若是计划顺利,则意味着有大批量的野菊花待销售,在长生的计划里,一部分作为药材或者茶饮卖出,另一部分做成枕头或者香囊。 药材或者茶饮基本只需要经过粗略加工即可,而枕头和香囊,对于香囊和枕头外壳是有需求的,这无疑于又给百姓提供了机会。 长生为陵南府制定的路线,目前还没有完全脱离农业,而以农业为基础,略微发展手工业,给百姓们更多致富的机会。 忙碌春耕之余,长生也没有忘了自己在按察使司的另一个职务。 长生在按察使司算是新人,如今按察使司的老大是柳晖,柳晖在按察使司待了五年,势力盘根错结,柳晖跟金峰关系紧张,长生若想在这里站稳脚跟,最好的法子便是投入金峰门下。 但长生并不愿意做他人门下走狗,长生虽然在按察使司内官阶高,但却没有自己的人手,因而行事颇有些束手束脚。 如今按察使司内有三类人,一类靠着金峰,一类靠着柳晖,最后一类便是两头不靠的,两头不靠的要么是刺头,要么就是不够灵活而被边缘化的人,长生倒不急着拉拢这三类人,而是耐心的等待整个春耕过去。 春耕期间,巡抚衙门里闹腾得很,金峰先前只是代为主理事务并不方便操作,如今名正言顺之后,金峰便光明正大的将原本巡抚衙门内贺勤的人手迅速清洗出去,他从按察使司内带了大批亲信出来,填补巡抚衙门里的空缺,金峰迅速的掌控住巡抚衙门。 而长生也有样学样,在跟余季、冯程两位大人沟通过后,带了布政使司和知府衙门内自己的亲信进入提刑按察使司,填补金峰带走的那些人留下的空缺,长生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组建起自己在按察使司的班底来。 提刑按察使司自来又称臬台、臬司,掌管一省的司法、监察以及驿传事务,柳晖喜好弄权,他想将长生如菩萨一般供起来,但金峰不愿意。 金峰人虽不在提刑按察使司了,但却不愿意放弃对按察使司的掌控,整个衙门全听柳晖一家之言,这绝对是金峰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而下面的副使职级较低,没有跟柳晖打擂台的资本,因而哪怕长生未投靠金峰,金峰也要努力的将长生扶持起来,以维持两位按察使之间的平衡局面。 经过金峰的敲打,柳晖这才不情不愿的将驿传事务交给长生主持。 在按察使司主理的事务中,驿传算是比较轻松之事,瑕省地理位置,与他国尚有两省阻隔,且接壤之国全都是安分小国,并不能对大邺产生威胁,因而瑕省的驿站很少传送加急军书,而官员密信很少通过驿站传输,大多是官员的亲信亲自护送,至多在驿站进行补给。 例如长生弹劾贺勤的奏折,根本就没有通过驿站,而是让柳无益护送回京,柳无益这一路风雨兼程,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柳无益在瑕省的驿站都没有停歇过,出了瑕省,柳无益方才敢进驿站补给。 长生本想在驿站搞点事情,例如弄出邮政,发展民间寄信业务,但尚未施行,就得知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民间私人信件通过驿站递铺传输,对于官员倒是网开一面,但也有严格规定,官员近亲之间的书信,可以随同官府文书一起邮递,但只能用步递。 而步递顾名思义,便是用走的,步递的速度,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驿站为了讨好官员,可能会将官员信件用马递夹杂在官府公文或者奏折中寄送出去,搞清楚了业务,长生便歇了心思,暂时佛系起来。 转眼秋去冬来,也到了验证长生今年成果的时候。 今年栽的油茶树尚未挂果,长生也只能指望一下野菊花,野菊花并不是多么特别的东西,别的地方也并非没有,只是没有重视起来而已。 长生深知包装的重要性,他精挑细选了最好的野菊花,又用秋冬的阳光慢慢晒了十天,细密的填充进枕芯里,长生又提前请了陵南府内最好的绣娘做枕套,绣品底图是秦昕然绘的一副《海晏河清图》,从七月份就开始准备,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完成这一只枕套。 十月初四正好是建业帝的寿辰,长生便以此枕头为主贺寿礼进献给皇帝,长生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贺词,将野菊花的功效大吹特吹,又肉麻至极的写了自己多么多么爱戴建业帝,虽地处偏远却一心思念京中的建业帝,比情书也不遑多让。 光吹功效显得干巴巴,长生又编造了一个故事,他寻到野菊花的地方是挽云县,便仿照民间神话,编了一个挽云神女出来,相传挽云县曾经发生瘟疫,而后神女下凡,以野菊花救助民众。 长生吹得神乎其神,其中突出重点便是挽云二字,他想要打造“挽云野菊花”这个品牌,万寿节上众人全都挖空了心思送礼,长生并未进京,但这孤零零的一个枕头在念寿礼的时候着实惊了众人一把。 无他,太寒酸了。 建业帝的身体如何,长生并不清楚,但建业帝如今已经四十二岁了,人到中年身体大多会有各种毛病,长生问过不少大夫,野菊花功效一大堆,基本上什么都能沾点边,长生就盼着自己能撞个大运,正巧能治好建业帝的什么毛病。 长生奏折中言辞恳切,建业帝原本并不在意,京中贵人惯用玉枕,建业帝也不例外,只是万寿节后早朝见魏岚和王学士两人,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建业帝随口问了一句,方知是长生送的菊花枕的功效,建业帝便起了心思,翻找出长生进献的那个菊花枕来。 先前建业帝并未细看,如今看那枕头上绣的《海晏河清图》,其间山水大气磅礴,标题又切合了建业帝的心思,尚未使用菊花枕,建业帝就多了一分好感。 建业帝苦于失眠久矣,得了这枕头,也不知是心理作用或是其他原因,倒真得了一夜安眠,一连数日,建业帝将玉枕抛诸脑后,他倒真的觉察点好处来了,整个人也颇有一种沉疴尽去的错觉。 自来上行下效,待建业帝去哪都带着那个野菊花枕头的消息传出去,有了皇帝这尊活广告,菊花枕在京中,火了。 第103章 油茶 菊花枕的成功,倒是刺激了陵南府的各级官员。 长生前一段时间,大包大揽的到处收购野菊花,在能够压价的情况下,也并没有对农户们压价,收购野菊花的银钱全部来自府衙公用经费,而一时也没见这些野菊花卖出去,反倒全都积压在仓库里。 即便如此,长生却丝毫没有收敛,又以府衙名义开了一家绣坊,绣坊里大批量生产枕套、香囊,长生又让人设计了一个特殊的简易图案,相当于防伪标志。 长生的行为,在不少本地官员看来,完全是失了智,公家钱全都投在野菊花上了,就会损害官员们的利益,虽然这些人不敢明面上说什么,但背地里,对长生都颇有微词。 而等到京中消息传来,原本背地里埋怨的,顿时摇身一变,成为最积极的一撮人。 菊花枕目前主要销往京中,野菊花哪里都有,但大多是以药材或茶饮销售,只有极少数做成枕头,且被皇帝夸赞的只有挽云县野菊花,一时挽云县野菊花名声大噪起来。 趁着建业帝这股东风,长生正好收割一波智商税,他的定价几乎是市场上普通菊花枕的二十倍,但偏偏这样,依旧供不应求。 顺带着的,香囊作为搭头也卖掉了不少,原本在长生的计划里,野菊花可能会有原料滞销问题,如今也不复存在,建业帝又将挽云县野菊花定位贡品,这样一来,哪怕达官贵人们的钱不好挣了,挽云县也有别的出路。 野菊花枕这次的火热,直接让瑕省上上下下官员的眼睛都红了,就连金峰、柳晖都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甚至他们想从别的地方收购野菊花,然后再用挽云县这个招牌销售,却被长生拒绝了。 长生深知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如今从底下收上来的野菊花,已经全都销售一空,他不知道本地野菊花和外地野菊花是否有区别,但却不想冒这个险,毕竟在他吹的品牌故事里,挽云县的野菊花并非生长在乡野中,而是经过农户们悉心照料,颗颗饱满芬芳,一棵野菊花里只能择出十朵花来。 而正常情况下,一株野菊花,能结出至少五十朵小花苞。 原本不满长生拿钱搞野菊花种养计划的陵南府官员们,如今见了菊花枕的销量都十分眼热,但此次长生是以知府衙门的名义行事,所得全部都进入官库,这样一来,虽然不干事的官员也能分一杯羹,但到底不如水泥厂那种占股份的获得利益大。 陵南府官员们都希望长生趁热打铁,扩大野菊花的规模,若是可以,让整个挽云县的田地全都用来种植野菊花,却被长生断然拒绝。 长生有自己成熟的计划,他不希望步子迈得太大,那样就像是赌博一样,若是哪里出了差错,反而会害了农户,并且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将农用耕地用于其他用途。 但他这么想,其他人却并不这么想,他们只看到今年种植野菊花的利润高于粮食,本地不少大地主,将好好的田地改种野菊花,不少农户有样学样。 甚至就连瑕省别的府城,也有这样的情况。 转年,果然种植粮食的人太少了,等到秋收之时,收上来的新粮数量不及往年,督粮官愁的头发都要秃掉了,而与之对应的,是铺天盖地的野菊花。 野菊花生长力强,几乎见风就长,对于土质要求也不高,花开花落全随季节变化。 长生早有准备,请人自江南收购了大量新粮填充官库,又压低了野菊花的收购价格,相较去年压低了三成,对于种植量大的地主之家,价格甚至压得更低,而对于外府城流入的野菊花,长生根本不要。 去年的火热,带旺了整个野菊花市场,陵南府就卖了秋冬一季便将所有的野菊花存量消耗干净,而后春夏季节,市面上流通的野菊花枕头,大多是别地生产出来的。 长生想的很清楚,玉枕可以长长久久的用,但野菊花枕头是消耗品,可以源源不断的销售,而今年有些特殊,陵南府的油茶树挂果了,制作一些茶油出来。 油茶果在没有现代机械的压榨下,榨油率不高,且如今山林中油茶树并不多,这批茶油也只能先试试水,但有了野菊花的前例,今年种植油茶树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只是油茶树两年才能成长挂果,今年栽下去的油茶树,明年才能见到成效。 长生找人定制了一批茶罐子,制作成一个成人巴掌大的小陶罐,一罐约莫一斤左右,又定制了一批方方正正的木匣子,木匣子大小差不多让陶罐正好放置入内,这样运输过程中就不至于损坏太多。 木匣上印上花纹繁复的纹络,长生极尽包装之能事,他今年准备不够,否则会用更好的材质包装。 长生今年万寿节进贡的,除了菊花枕以外,又增加了茶油,照例是花团锦簇的追捧,还有一个标配的品牌故事,这次便是走访双喜县百岁老人长寿的秘密,硬生生给茶油安上了一个长寿的功效。 但凡皇帝,没有不想长寿的,建业帝也是如此,也曾有别的地方进贡茶油,但建业帝那时却嫌弃油茶的气味不讨喜,而如今经过长生这么一包装,建业帝却评价这气味清新怡人。 这个年代也没有什么注册商标、禁用词之类的,长生直接给进贡的茶油命名为“双喜长寿茶油”,这时代处处讲究,单凭这名字,让人就心喜了三分。 茶油倒未曾如去年菊花枕那样备受追捧,毕竟这并非什么新兴事物,长生的营销计划里,建业帝只是个引子,主要依靠菊花枕带货,他没有以折扣方式促销,而是采取了饥饿营销。 买一个菊花枕,才可以购买一斤双喜长寿茶油,但凡能购买菊花枕的都是富贵人家,一斤这个数量很是微妙,物以稀为贵,这样严格的销售方式,又有建业帝的亲自背书,菊花枕和茶油倒形成了一个双带效果。 一晃眼,长生三年任期满了。 第104章 夜色 地方官员三年一任,但长生这几年里官职一直变动,也不知该以哪个为准,最终吏部确定时间,命长生明年开春进京述职。 而今年秋闱柳无益和罗念也顺利通过了武举乡试,正好来年开春进京参加武举会试,如此正好可以一家人一齐入京。 秋收过后,日子一日日变冷,今年长生刻意压了野菊花的价格,陵南府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风闻,但却没有出大乱子,长生收购价格卡的很微妙,收益略高于正常种植粮食收益。 倒不是长生刻意要挣黑心钱,只是民众跟风之心甚重,今年见野菊花挣钱,来年便一窝蜂的去种野菊花,按照市场规律野菊花价格必然低走,且农田都去种植野菊花,种植粮食的便少了,缺了粮食便要从外地调粮入陵南,就很容易面临商人哄抬粮价。 民众没有判断能力,却容易被巨利冲昏头脑,若是长生连任,他自然不会一下子将菊花价格压得这么狠,只是他时间不多,必须要用重锤敲醒民众。 长生的本意也不是占用农田去搞特色种植,更多的是告诉百姓们,还有这样一种增收渠道,在这样一个时代,长生并不怀疑达官贵人们的智慧,他知晓最愚昧的,往往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那些人。 日日在温饱线边缘挣扎,遵循着祖祖辈辈代代相传的生活经验,以丰衣足食为奋斗目标,脑子愚昧不知变通,日子只是单纯的重复几乎没有别的波澜。 开启民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长生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曲线救国,结果如何不得而知。 陵南府如今已经走上正轨,一切都在像变好的方向转变,长生为了避免功亏一篑,这段时间一直忙碌着准备任期内的收尾工作,他如今两个官职相差甚大,多半此次述职后会去掉其中一个职务,当了这么久的父母官,骤然离开他还颇有些舍不得。 一连忙碌数日,日日忙碌至晚间下衙,就连晚膳都是在衙门里食用,待长生回了后宅时,突然见到大陈氏的婢女正在等候。 “大人,老太太请您一叙。”婢女恭声说道。 长生吓了一跳,还以为大陈氏有什么事,而后才知不是急事,且那婢女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大陈氏见了长生,面上倒是寻常,长生一时也猜不透是何缘故。 “后日便是昕然的生辰。”大陈氏开口说道。 长生还当是提醒别忘记了,忙道:“孙儿记住了,明日便抽空为她准备一份贺礼。” 大陈氏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道:“过了后日,昕然便十八岁了,你平日里耍的那些花招,我如何不知,今日你给我一个准话,到底还打不打算给罗家留后?” 长生愣住,这样被大陈氏催促着,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味,男女之事应当水到渠成,如今这般他颇觉尴尬。 大陈氏见他这般神色,压低声音问道:“你究竟是不举,还是说,你好龙阳?” 长生忙道:“奶奶!没有的事,您瞎说什么呢。” 大陈氏冷哼一声,道:“从前我不逼你,如今你们若还是这般敷衍我,我可不依。” “要不然,再缓两年?”长生试探着问道。 大陈氏脸一虎,道:“再等两年,你是要逼死我还是要逼死昕然?一个女人嫁入婆家这么多年一无所出你让她如何自处?” 长生:…… 大陈氏直接道:“我也不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不允许你再这样蹉跎下去。” 长生道:“我再缓缓,今夜跟她商议一番。” 大陈氏横了他一眼,道:“事不宜迟,不能再放任你了。” “奶奶!”长生顿时觉得十分羞窘。 大陈氏直接道:“你还不好意思了?我一个当祖母的,被逼着掺和进孙子的房中事,你若是知礼,就不该让我这般为难。” 长生正不知该如何做时,大陈氏却唤了外间的婢女,端上来一碗汤药。 “这是什么?”长生问道。 “喝了它。”大陈氏命令道。 长生看着那闻着就十分苦的汤药,皱着眉头,问道:“这不会是那种药吧?” “喝了它。”大陈氏又道:“喝了它,自然是郎情妾意,且昕然她知晓此事。” 长生听了秦昕然知道,面上一愣,对于此事他心里倒没有不情愿,而是觉得有些别扭,如今他与秦昕然相处日久,两人都是理智冷静之人,夜夜独处一室,却没有那种脸红心跳的刺激感,反而关系平实,互相充满好感,却缺了那么一丝意味。 这种关系,倒像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只是如今长生觉得,日后不管如何,不管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他的责任感驱使着他,无法做出背叛秦昕然的事情,若是这样,早一点或者迟一点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这样自我劝解着,长生如上战场的壮士,一口饮下这碗苦涩的汤药。 大陈氏见他将汤药饮尽,面上一喜。 长生喝完汤药,便向大陈氏告别,起身回了主院。 一进院子里,长生便见主卧里点着灯火,秦昕然手里拿着一本书,见了长生进来,抬眼向他望去,冲他盈盈一笑。 长生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他不知是不是那碗汤药作祟,感觉自己心跳加速,面上渐渐发烫,这种感觉太过新奇,长生立马朝着她道:“我先去洗漱,你若是困了便先歇息。” 秦昕然神情一愣,望着长生落荒而逃的背影,看向婢女,问道:“大人从何处过来?” “回夫人,大人从老太太的院子出来。”婢女答道。 秦昕然将婢女挥退,面上渐渐热了起来,站起身来,在屋里焦躁的转了几圈,而后又坐了下来,拿起那本书再次看了起来,只是许久都不见她翻页。 门帘传来响动声,秦昕然抬眼望去,只见长生带着一身湿意走了进来。 冬日里,长生穿着一件中衣,脸色通红,眼神在床和矮榻之间逡巡,低声问道:“我今夜睡哪里?” 第105章 入京 长生说完就想打自己一嘴巴,这样问一个姑娘家,似乎有些耍流氓了。 秦昕然面上毫无表情,默默放下手边的书,长生以为她生气了,刚想努力描补几句以免显得太过唐突。 秦昕然默默拿起木床上长生的枕头铺盖,长生本以为她要将枕头铺盖铺在矮榻上,未曾想她拿起后又默默的放下铺好,接着她便上床安置在内侧。 秦昕然全程没有说一句话,长生却觉得这就是无声的邀约,一股血气往全身四肢上冒,又看到秦昕然微红的耳廓,长生站在那里一时不敢动弹了。 秦昕然坐在床上,见久久没有动静,转过头来,见长生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动作,原本微红的脸庞一寸一寸的白了起来。 “你……”长生开口,声音暗哑。 “强扭的瓜不甜,你明天索性给我一封休书。”秦昕然冷下脸来。 长生一愣:哈? 姑娘家哪有不要颜面的,自成婚以来,长生一直拒绝行夫妻之事,秦昕然一直劝说自己要信他,但事到如今,她已经这般委曲求全,自己的丈夫吃了药都不想碰自己,受这种奇耻大辱她如何还能再忍。 眼见她脸颊上滑下一抹泪痕,长生瞬间就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口不择言的道:“我没有不情愿,我是甜瓜。” 秦昕然看着他,眼神中满是质疑,嘟囔着说道:“那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长生一听她轻声抱怨,觉得就像是有人拿头发在他心上细细的挠痒,当下便同手同脚的走到床边坐下,整个人都不敢看秦昕然,平日里三下五除二就能脱掉的衣服,今日竟然差点解的打结。 “你这么紧张?”秦昕然凑过来问道,见他一直解不开衣服,抬手便细细的帮他解开。 长生觉得有些怪异,感觉自己好像是上花轿的黄花大闺女,而秦昕然比他更像新郎官,便问道:“你不紧张?” 秦昕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紧张。” 秦昕然替他解下最后一根衣带,仰头直直的望向长生,道:“可这都是逃不开的,不是吗?” 长生也不知是不是那药的作用,他只觉得,她的眼中好似盛着漫天星光,他情不自禁被吸引,低下头,吻上那片星光。 秦昕然慌忙闭上眼睛,感受到落在眼皮上的细吻,心间一颤,她纵然装得如何坦然,但真正发生时,心底还是充满忐忑。 长生一触即离,看着女子有些怔忪的神情,伸手覆上她的脸庞,一点一点,轻轻的抚摸。 长着茧子的大手微微扎人,她伴着鼻尖萦绕的,十分陌生的男子气息,这是秦昕然从未感受过的一切。 长生细细的描摹着她的脸庞,一点一点,像是突然才发现自己妻子的美貌一般,心中胀满了陌生的情愫,当他的手触到一片柔软,他凝神望去,只觉得那两片娇软的红唇,带着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我可以吗?”长生轻声问道。 秦昕然闭上眼睛,微微仰着头,如同引颈就戮的天鹅。 女子一身中衣,身形削弱,裸露在外的皮肤细腻白皙,如同上等瓷器一般,长生只觉得心脏砰砰跳,感觉整个人就像坏掉了一般,但却依旧不受控制的,轻轻的覆了上去。 唇齿交息,长生如同受了女妖蛊惑的书生,心中再无其他,只想要沉溺在这片温柔乡里。 夜色漫长,春光正好。 秦昕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屋中光线充足,并不像她往常醒来的时间。 “姑娘要起了吗?”李嬷嬷脸上全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嗯。”秦昕然应了一声,便有婢女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姑娘累到了,老太太那边已经发了话,今日不必过去请安。”李嬷嬷说道。 秦昕然脸上有些许不好意思,但转瞬神色便正常起来,朝着李嬷嬷问道:“大人呢?” “老爷早早就起了,高高兴兴的上衙去了。”李嬷嬷还特意强调“高兴”二字。 秦昕然闻言,嘴角微微翘起,但还是觉得有些抹不开脸,便道:“嬷嬷,我今日还要去女学一趟,可耽误不得。” 李嬷嬷闻言,立马不多嘴了,立马指挥着小丫头们忙了起来。 今日衙门里所有人都发现,自家那位甚是严苛的知府大人,似乎好说话了不少,一个书吏犯了错误,本以为长生会说上几句,却不想长生只是轻轻揭过。 开春便要进京,陵南府的一切也要好好收尾,长生有条不紊的安顿着水泥厂、苗木庄子新的负责人,一时竟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终便让他们竞争上岗。 此次进京述职,长生也不知结果如何,但心中却有了猜测,他多半不能继续留在瑕省了,因而便提前将瑕省的一切进行切割。 罗大姐的吃食铺子,因为生意很好,又有长生的面子在,被富商高价买了过去,长生心中愧疚,罗大姐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纵然一直奔波,但一家人却一直在一起,且这两年来,二婶很少再提她改嫁之事,罗大姐手中银钱充足,整日只用忧心铺子盈亏,倒渐渐察觉出生活的乐趣来。 罗家这一年过去,依旧没有添丁进口,也没有闺女外嫁,小陈氏虽忧心罗楚楚的婚事,但长生已经与她细谈一番,小陈氏并非寻常妇人,她倒没有嫌弃柳无益,她只有这一个闺女,若是能嫁一个好归宿,再等两年也无妨。 转眼便是开春,等到路上冰雪消融之后,罗家再次举家进京,因着述职紧急,长生便和薛采、柳无益提前出发,留魏飞带着一干兄弟在后面护送家眷。 日夜兼程十多天,长生终于见到京城古朴的城墙。 “殿下倒是会摘桃子,如今陵南府是一块肥肉,金峰是殿下的人,却十分无用,连一个知府都控制不了,如今殿下不想出力,却想让老夫来做殿下手中的刀,殿下想的,未免也太过便宜了吧。”安国公看着眼前的大皇子,微笑着说道。 大皇子却不着急,说道:“安国公多年在京中养尊处优,从前不在意罗恒,如今怕是不成了,毕竟人家才是罗家真正的嫡支,罗恒这般精干,在陵南府闹了个天翻地覆,就连巡抚都被他拉下马了,若继续让他背靠陵南,他日只怕总督也掣肘不了他,那时整个瑕省,整个西南,尽在他的掌控之中,难道公爷要等到那时候才开始着急吗?” 第106章 天真 坐视长生势大,这自然不是安国公愿意的,只是就这样白白替大皇子出力,他也不愿意。 大皇子心下另有思量,如今瑕省慢慢富庶起来,虽然比不上江南,但做一个小钱袋子足够了。 瑕省的财力主要集中在陵南,而陵南全靠长生才能有今日,长生一手造成了陵南如今的局面,自然容不得任何人来破坏,因而贺勤也好、金峰也罢,长生都能直接扛住自他们那里而来的压力。 大皇子想要陵南,就只能将长生踢走,而此次长生进京述职,外人不知内里,大皇子却略有耳闻。 而他之所以会找上安国公,完全是因为安国公如今游离在夺嫡圈之外,又对长生忌惮非常,这样的一个人,他有动机有本事办成这件事。 至于长生是不是国之栋梁,是不是未来的能臣干吏,将来是不是能造福万千百姓,大皇子并不在乎,对于他来说,不是自己阵营的人,再有能力有什么用。 “殿下说笑了,什么嫡支,老夫听不懂,罗恒是三殿下的人,老夫完全没有理由针对他。”安国公说道。 大皇子轻笑出声,道:“罗家那点事,虽然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但本皇子也听了一耳朵,公爷好手段,本皇子佩服,至于公爷说到三弟,那可真是一个笑话了,这么多年公爷可曾对三弟有一丝关心?三弟的亲母真是贤妃娘娘吗?公爷对三弟和十弟,态度却天差地别,公爷是有苦难言还是不敢言?” 安国公直直的望向大皇子,沉声说道:“殿下慎言。” 大皇子却不害怕,接着说道:“十弟年幼,又生得玉雪可爱,别说父皇喜欢他,便是我每每看到他都觉得高兴,公爷对十弟期许颇大,只是十弟如今不过七岁,日后如何,到底难料。” “开春天气多变,父皇昨日又感染了风寒,竟是连早朝都上不得,我这做儿子的,看着便焦心不已。” 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实在太大了,建业帝自继位起,就在不断的替父亲收拾烂摊子,二十年来一心勤政,竭力的想要挽救这个古老的王朝,只是效果不甚明显。 建业帝如今不过四十四岁,但身子骨却不好,每每换季总要病上一场,早些年每到入暑便要离开京城去郊外的行宫避暑,最近几年哪怕天气再炎热建业帝都很少离开皇宫,就连夏季宫殿里用冰都少了许多。 本朝历代帝王大多短命,几乎没有一人能活到五十岁,建业帝若能活到五十岁,那时十皇子也不过十三岁,而他的哥哥们个个都正值壮年,十皇子几乎没有一争之力。 纵然如此,大皇子也不是真心想要拉拢安国公。 “殿下说的是。”安国公面上笑意不变,接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臣老了,十殿下是臣的亲外孙,只盼着他能富贵一生便好。” 大皇子又道:“扬州风景甚好,听闻二表叔有意谋扬州同知一职,不知如何了。” 安国公改口自称臣,大皇子便立马开始认亲,自罗太后那里认亲,大皇子也要称呼安国公一声舅爷。 安国公道:“扬州富庶,盯着的人太多了,犬子才干不显,多半只能想想罢了。” “陵南若是能空出一位知府,只怕扬州也能多出一位同知。”大皇子笑着说道。 “此次罗恒进京述职,多半是要调职的,为何殿下如此焦心?”安国公不解,官场规矩,既然让官员进京述职,多半都是要动一动的。 “舅爷有所不知,罗恒在任不过三年,政绩突出,此次他进京述职,并非吏部决意,而是父皇的想法,罗恒多半要御前奏答,父皇喜爱他,多半会询问他的意见,如今罗恒在陵南已有根基,多半不愿意离开瑕省。”大皇子没有说的是,恐怕不仅不愿离开瑕省,还要日后与金峰争巡抚一职。 安国公闻言,便知道如何做了,心下权衡了一番,道:“老臣尽力一试。” 大皇子听了他这般类似保证的话,便大喜过望,说道:“公爷果真是个明白人,有您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十弟年幼,我这做哥哥的,自然要多加照顾。” 安国公微微低头,以示臣服,待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大皇子志得意满离去的背影,眼神中满是幽深的锐意。 良久过后,安国公唤了仆人进来,道:“去请三皇子过来。” 那仆人刚刚应下,安国公便叹了口气,又道:“罢了,再怎么样也是位皇子,派人送了拜帖过去,我去见他。” 安国公换了一身衣衫,三皇子听闻他要过来,早早便命管家在外面候着了,因而安国公刚到便被引进去。 这并非安国公第一次来三皇子府,相比较其他几位皇子的府邸,三皇子的府邸显得格外的简陋,这简陋并非主家粗心,而是囊中羞涩。 其他皇子开府,多半能得到建业帝或者母族的帮扶,而三皇子出了内务府给的一笔开府银子,便再无其他,这样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皇子,府邸甚至比不上一般的勋贵府邸。 往常皇子出宫建府,多半要封个王爵,只是建业帝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年长的四位皇子出宫,全都是顶着皇子名头出宫,未曾封赏爵位。 安国公一路匆匆往里走,突然眼神一顿,迎面看见一个身着月白色斗篷的女人,那女人面容被斗篷盖住,只露出半张侧脸。 那半张侧脸皮肤十分粗糙,露出的嘴唇上满是白色的痕迹,显然是渴了许久。 这女子应当生活不太如意,安国公心下想着。 但接着,他便察觉到一股违和感,那件月白色斗篷虽然不如何华丽,但明显不是那女子能穿的。 “那是什么人?”安国公询问管家。 管家笑了笑,说道:“那是陈侧妃一个上门打秋风的亲戚。” 安国公闻言,便不再多问了。 三皇子见了安国公,面上很是恭敬,但却透着十足的生疏。 安国公却不在意他这样的态度,开门见山的道:“那个罗恒,是你的门人?” 三皇子闻言,道:“哪里是我的门人,他是我的恩人,外祖父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安国公皱眉,道:“他在陵南府搞出那么多事来,听闻圣上有意再好好历练他一番,如今他回京述职,可曾来拜见过你?” 三皇子顿时一脸惊喜,道:“德固回来了,那我明日便下帖子去看望他。” 安国公看着三皇子,这般没有半点皇子架子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罗恒在陵南三年,便能取得如此成效,显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圣上近日有意为你划分封地,要不了多久只怕你就要离京,若是能让罗恒跟着你去封地,你二人颇有交情,若能得他相助,你日后便无甚可愁了。” “迁往封地,是独独我一人,还是哥哥们一起?”三皇子问道。 “自然只有你一人。”安国公道。 三皇子神色顿时低落下来,早早迁入封地,显然是被赶出了夺嫡中心。 “罗恒颇有才干,日后有他为你筹谋周旋,哪怕分到贫瘠之地,也不愁银钱。” 安国公本以为这样会说动三皇子,谁料这人却断然拒绝,道:“外祖父既然知他颇有才干,若仅仅做一个藩王的属官,那岂不是太过可惜。” 三皇子的神情太过理所当然,安国公一时语塞,片刻后开口道:“这些年,我和你母妃对你都多有忽视,你心中可有怨恨?” “外祖父言重了,深宫之中,母妃能够将我抚养长大实属不易,我怎么会心怀怨恨。”三皇子说道。 安国公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道:“深宫之中,步步艰险,大皇子二皇子母家势大,大位虽好,但道路艰险,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我与你母妃只盼着你平安无忧,那条路太过艰难,我不希望你走上去。” 三皇子神情一愣,想到这么多年来得到的冷待,明明是嫡亲的母亲与外祖家,却一直对他冷漠以待,就好像不是血脉亲人一般。 安国公见他似有松动,便再接再厉,说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为嫡一个为长,背后又各有依仗,两人斗法尚且不知何时能结束,外祖父无能,虽侥幸得了爵位,但到底根基颇浅,只希望你安稳就好,夺嫡之路太过艰险,你日后能安守封地,我与你母妃也能放心了。” 三皇子忽然直直的看向安国公,问道:“外祖父可知,四年前刺杀我的人是谁?” 安国公一时哑然,片刻后方才说道:“当日得了消息,我便命人前去查探此事,但对方很是小心,虽得了一点线索,但却不足以指认幕后之人。” “倒是未曾听外祖父提过得了什么线索。”三皇子说道。 身在皇家,又哪有真正的天真之人。 “在你遇袭之前,二皇子府里曾有不少家将外出,而那地方最近的庄子,是大皇子门人的产业,再多的线索也就没了。” 三皇子皱眉,安国公得到的消息,与他得的并没什么不同,这些几乎是人人都知道的,当日他遇袭差点身死,本以为建业帝会详查一番,未曾想查到这里便叫了停,最终遇袭定义为山匪作乱。 三皇子饶是不得宠爱多年,得了这样的结果也觉得凉透了心。 “陛下插了一手,我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了。”安国公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知晓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但罗恒如今得罪的人太多了,自科举舞弊案起,罗恒便碍了许多人的眼,他在陵南府时油盐不进,又得罪了不少人,只是陛下如今看重他不愿意追究罢了。” 安国公苦劝道:“可帝心难测,谁知道他日会如何呢。罗恒如今回京述职,并非陛下要动他,而是陛下想见他,如今瑕省巡抚金峰不是贺勤那样的面团,背后有大皇子撑腰,罗恒若继续执迷不悟,只怕陛下也保不住他了。” 第107章 显山 安国公说的十分夸张,三皇子闻言竟也紧张起来,问道:“我不懂政事,当真如此?” 安国公点了点头,道:“大殿下自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若罗恒在这般不知深浅,还不知结果会如何,你从前安安分分都还有人要刺杀你,如今罗恒上蹿下跳,若是旁人容不得他,只怕性命也会丢了。” 三皇子顿时吓得面色一白,道:“竟然严重如斯吗?” 安国公又跟他夸大了一番,将情形说得十分严重。 “那我劝劝德固。”三皇子神情懦弱,脸上犹带着惊疑不定。 安国公得了这话,犹觉得不够妥当,接着道:“你放心,等你到了封地,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三皇子不住点头。 安国公得了他的保证之后,这才起身离去。 三皇子看着安国公离去的背影,脸上懦弱的神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显露人前的锐利,眼神幽暗的盯着安国公有些佝偻的背影,低声说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愚蠢吗?” 安国公出了三皇子府,并未回家,而是又架了马车往宫中去了。 “陛下,听闻您有意命三皇子前往封地?”安国公小心谨慎的问道。 建业帝听他这么问,也没有觉得奇怪,毕竟他已经下令让内阁替三皇子选择封地,安国公有所耳闻也并不奇怪。 “不错,老三年纪不小了,他才能平庸,还是早日离开京城为好。”建业帝问道。 建业帝话中含义明显,不打算让三皇子搅合进夺嫡中,他要将这个儿子打发走。 “不知陛下属意何处?”安国公问道。 建业帝看了他一眼,说道:“玑省,永州。” 安国公闻言,瞳孔微缩,竟然是永州。 永州贫瘠清苦,且许多案犯就是流放永州,例如贺勤,便被判流放永州。 且永州距离京城数千里之远,来回便要数月,建业帝将自己儿子赶这么远,足可见他对这个儿子的嫌弃。 “永州是否远了一些?”安国公犹豫着说道。 建业帝却不以为意,开口道:“待朕百年之后,大位与他无缘,早早歇了他的心思也好。” 安国公微微低头,道:“永州偏远,若陛下心意已定,还是早早令三殿下启程,陛下可为他选好了属官?” “让吏部选几个人便可。”皇帝见他似有话说,便问道:“舅舅有人选?” 安国公叹了口气,道:“三殿下心思单纯,心性仁厚,为了避免他受人欺凌,封地属官便尤为重要,殿下终归叫了老臣这么多年外祖父,自当也要为他考虑一番。” 建业帝静静的看着安国公,并不搭话。 “陛下,三殿下与陵南知府罗恒有旧,罗恒又是个心思仁厚坦荡之人,若是能让他跟随三殿下去永州,老臣便能放心了。” 建业帝闻言立马皱眉,问道:“这是老三让你来求的?” 安国公直接道:“陛下明鉴,永州清苦,三殿下年幼无知,往常行事又显得颇为……平庸,老臣一时关心情切,想着若是能有一个殿下熟识之人陪同,想必殿下会安心许多。” 建业帝望着桌子上的一方砚台,不说话。 安国公又轻声说道:“陛下还记挂着过去的事?当年三殿下也只是个孩子,纵然做了错事,您冷了他这么多年,也够了。” 建业帝神色不明,倒最后也未曾给一个准话。 这头长生刚刚回京,行李都还没有完全卸下来,就收到了三皇子的拜帖。 故友重逢,他自然很开心,只是再见面,却觉得对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这几年来纵然有书信往来,但古代车马很慢,往来信件时间漫长,彼此之间似乎已经添上了一层隔阂。 “你想让我跟随你去封地?”长生问道。 三皇子看着长生,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容,说道:“我知道自己这是强人所难了,可是德固,我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长生看着对方一个皇子,露出这样软弱的模样,心中不禁升起了恻隐之心,若只是他独身一人,自然去哪里都好,但他如今敌人强大,自己又拖家带口,跟随藩王去封地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一家人一起商量一下。 三皇子见他神情犹豫,便开口道:“德固,我其实不是母妃的亲生儿子。” 长生一愣,问道:“那你的生母是?” 三皇子苦笑一声,说道:“我生母乃是罪臣之后,因此我不得父皇喜爱,母妃早年坏了身子,她以为自己不能再生育,便抱养了我,而后母妃生了十弟,我便可有可无了。” 三皇子这两日见到生母的故友,方才得知这么一段往事,他很早就怀疑自己不是贤妃的亲生儿子,如今得知此事,再看罗贤妃、安国公等人,心态便完全不同。 “我幼时无意中做错了事,惹得父皇不喜,此次多半是随意找个偏远之地将我打发了,德固,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事也办不好,也不知道日后要怎么办。”三皇子可怜兮兮的说道。 长生想起薛采,这还是三皇子推荐给他的,薛采在瑕省帮了长生不少忙,长生欠三皇子一份恩情。 “殿下,臣家中亲眷甚多,且容臣考虑一二。”长生说道。 三皇子听他这么说,也不好继续强求,最终想了想,说道:“德固,你就算不愿意跟随我去封地,也不要再回陵南了,我听到了一点风声,似乎有人要针对你。” 长生闻言,不管真假,先谢了三皇子。 “父皇有意将老三发配永州?”二皇子不敢置信的问道,接着便笑了起来,道:“老三这个没用的,去了永州只怕再无翻身之时了。” 待听得身前人又说了一些消息之后,二皇子眉头紧皱,看向一旁的谋士,说道:“先生,这老大要借安国公踢开罗恒,这样一来,整个瑕省都在他的掌控中了。” 那身着青山的俊秀文人听了这话,笑着说道:“殿下,瑕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瑕省变成如今模样的那个人。” 第108章 苏铭 “若殿下能招揽了罗德固,那再造一个陵南府出来,也并非难事。”俊秀文士笑着说道。 “先生说的很是,罗恒此人颇善敛财,又得父皇看重,倘若没有老三那边的关系,说不得我还真想拉拢他了。”二皇子开口说道。 俊秀文士轻笑一声,神情中带着些许不屑,道:“良禽择木而栖,三皇子马上就要去封地了,日后都不知还能不能再回京城,殿下为何要在乎他?” 二皇子闻言眉头轻蹙,而后又渐渐舒展开来,说道:“先生说得对,我何必要要介怀老三。” 俊秀文士听了便明白,二皇子在意的不是无法招揽罗恒,而是介意罗恒曾经为三皇子效力之事。 长生回了京城家中便去吏部报道,那边让他提交了述职文书之后,便命他回家等消息,等待陛下召见。 如今罗家其他人尚未进京,柳无益和罗念又要准备四月份的武举,长生这几日便一心辅导两人的策论。 武举与一般科举不同,先考策论,策论通过了方才能进行武比,长生倒是不担心两人的武比,他担心的是两人的文试。 若是能通过文试,以柳无益的功夫,怕是连武状元也能拿下来,而罗念就要差了一截,但即便如此,罗念在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了。 这两人都不是什么爱读书的性子,但为了出人头地,两人都强压着读书习字,索性两人都是坚韧的性子,又有长生帮着,写出来的策论文章,勉强也算入眼。 这日魏岚休沐,长生便约了上门拜访,几年不见,魏岚似乎苍老了不少,看到长生倒很是高兴。 魏思谦早在一年前谋了外放出京,魏老尚书也在半年前致仕,魏岚如今,俨然是整个魏家的主心骨了,魏岚如今已经升任正三品的左都御史,京中所有人都知道,如无意外,魏岚日后是要入内阁的。 若单论官职,长生身上还有个从二品按察使的职务,似乎比魏岚还要高上半级,但地方官远不如京官,且瑕省又是出了名的偏远贫瘠省份,只是近两年才有了一点名声,虽然是个预备役钱袋子,但一时也无法让京中对此地改观。 “你可有什么打算?”魏岚问道。 这个时代,老师比之父母也差不了太多,为学生的前途都是操碎了心,而长生也十分信赖魏岚,他觉得没什么不能说,便将三皇子的意思据实相告。 魏岚听了沉默片刻后,方才道:“你若想更进一步,那自然不能跟他去封地,依照圣上对三皇子的态度,多半是偏远苦寒之地就将他打发了,京中如今两位年长的殿下争得不可开交,三皇子参与政事以来几乎事事不成,几乎无人看好他。且他多年来安分守己,无论将来他哪一位兄弟上位,为了显示仁慈多半会善待他,他日后绝无性命之忧。” 长生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至于三皇子提醒的危险,官场上处处都是危险,只能时刻保持警醒,从前是我错了,面对困难,本就该迎难而上,而不是一味逃避。” 长生没想到魏岚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魏岚从前挂印而去,看上去是不慕名利,其实何尝不是对于丑恶现实的一种逃避,这几年也不知道魏岚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改变了许多。 长生看着魏岚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郁气,心下便知,老师在京中待得应该不开心。 长生道:“老师说的是,本就该如此,寻个护身符无用,寻个避风港也无用,打铁还需自身硬,最重要的是锻炼己身,而非依靠他人。” 这样一想,长生又觉得三皇子未免太过软弱了,那般卖惨的模样完全不像一位皇子。 长生心下一顿,他突然想到了刘备,竟觉得与三皇子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他心下又思量着,那三皇子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让自己跟着他去封地,真的仅仅是辅佐他吗? 长生陪魏岚用过午膳后方才出了魏府,刚走没几步,他就被人拦住了,只见一个衣着利落的青衣男子朝着他拱了拱手,道:“我家先生请大人至风清楼一叙。” 那男子态度十分坚决,长生也没有什么事情,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必担心遭遇什么旁的事,便命长随回罗家说了一声,自己跟着那人去了风清楼。 风清楼是一座茶楼,在京城颇有名气,只是位置比较偏僻。 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起码面积挺大的,说是茶楼,但其实是一座五进的大宅子。 长生跟着那男人身后进去,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在一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显然他这个先生财力颇丰,这一整个院子都被他包了下来。 长生入内,便见一人靠窗而坐,那人容貌俊秀,看起来二三十岁,一副文士打扮,他面前摆着茶具,身旁伴着一个姿容绝色的少女。 “坐。”俊秀文士说道。 少女素手芊芊,见长生入内,便替他斟了一杯茶水,那人摆了摆手,少女施了一礼便恭谨退下。 长生坐下后,俊秀文士开口道:“苏铭,字不忘。” “罗恒,字德固。”长生说道,眼前这人看上去犹如芝兰玉树,又听先前男子喊他先生,长生猜测着此人应当是个谋士之流。 “罗大人怕也好奇,在下为何要请您至此。”苏铭说着,突然咳嗽了一声。 长生见他咳得脸色苍白,想来他身体应当不好。 “愿闻其详。” 苏铭打量了一番长生,开门见山道:“自来贤臣择主而事,在下此来是代表二皇子,请大人相助。” 长生刚想拒绝,就见苏铭伸手在茶杯里沾了沾,以手为笔,在桌子上写了起来。 望着苏铭写下的那行字,长生心下一跳,惊疑不定的看向苏铭。 苏铭轻轻的朝他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指了指门边。 长生会意,便道:“二皇子殿下?本官自忖不过一介庸人,不值当殿下这般看重。”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以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写字对话。 “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大人之才,实非一般人能比,大人若是愿意追随殿下,日后前程定然不在话下。”苏铭顿了顿,接着说道:“殿下礼贤下士,又是中宫嫡子,实为不可多得之明主,并非苏某有意诋毁三殿下,两位殿下实为云泥之别。” 苏铭一边说话,一边手指在桌上写道:“应下来。” 长生已经信了苏铭三分,但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若是太快应下反而不好,便开口道:“此事事关重大,容罗某考虑几日。” “三天,若三日后,苏某还能在这间茶室,再见到大人。”苏铭说完,又一阵猛烈的咳嗽,活似手抖一般,将茶杯里的水全都泼在桌子上。 苏铭打了个响指,门边从外打开,显然外面的人一直注意着里面的动静。 “将这里收拾一下。”苏铭朝着进屋的少女说道。 长生起身告辞,苏铭却指了指那个姿容绝色的少女,道:“此女,便是殿下赠与大人的见面礼。” 第109章 往事 苏铭看着长生一时没有动弹,便神情倨傲的问道:“怎么,大人是嫌她不美吗?” “无功不受禄,还请先生代为转达殿下,本官惶恐。”长生说道。 苏铭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不收,也就不再强求了,那少女抬起头来看了长生一眼,眼神中竟然带着些许怨念。 长生不再多想,离了茶室之后,便回了罗家。 第二日一早,长生便启程去了通州,早在前两日便传信来罗家人快到了,长生在通州等了半日方才等到人,最后在接近城门关闭时方才将人接回京城。 待大陈氏休整一晚上,次日一早长生便在祖母门外等着。 大陈氏上了年纪觉浅,醒了之后就将长生唤了进去,祖孙两一起用过早膳,大陈氏屏退旁人,看向他,道:“你有什么要问的,说罢。” 大陈氏经了将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此时脸上犹然带着些许疲惫。 “当年的事,其实并非那么简单,对吗?”长生问道。 之前大陈氏跟他说的话里,有许多不详尽之处,他当时并未怀疑什么,只是这几年来隐约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因而他心中一直疑窦丛生,此次又遇到苏铭这个看起来像是罗家故交的存在,便想要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大陈氏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罗家的过去历历在目,罗家以军功起家,家传数代皆对皇家忠心耿耿,最后却因为对方私心,落得那样的下场。 大陈氏不恨吗? 怎么可能。 只是如今她能怎么办,一家子孤儿寡母,没有扯旗造反的勇气,那就只能讲往事和血吞下。 “你祖父,其实还有个弟弟。”大陈氏开口说道,那些陈年往事她努力遗忘,到头来却依旧历历在目。 “这个最小的弟弟,是老来子,仅仅比你父亲大一岁,你曾祖母生他时难产,生下他便撒手人寰,他由我抚养长大。” 大陈氏嘴角带着些许自豪,接着道:“你这个叔祖父,三岁识千字,五岁颂诗书,七岁拜入当世大儒门下,归元初年,他当时不过十六岁,就被点为探花郎。” 大陈氏叹了口气,接着道:“自他考上探花后,便是我罗家的噩梦。” 长生看着大陈氏,见她眼神中满是恨意。 “意璟自生下来便是玉雪可爱,因着他生而丧母,家中所有人对他难免更加偏爱,即便如此,他也未曾长歪,等到他长大了,完全是照着父母的优点长,这么多年我还未曾见过哪个世家公子有如他那般的气度容貌。” 大陈氏看着长生,道:“说来,罗家这么多小辈里,你既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母亲,反而最像你叔祖父。” 长生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自觉还不如秦如陌好看,因而完全想象不出罗意璟是何等风采。 “他大概有十个你那么好看。”大陈氏说道。 长生:…… “先帝一见他便心下甚喜,你叔祖有状元之才,却因着这份容貌,最终只被点了个探花,先帝为了常常见到他,便升他为侍读学士,将他拘在御前,日日陪王伴驾。” 大陈氏尽力用平稳的声音,为自己的敌人掩饰,好不挑起长生心中的仇恨,“先帝原是欣赏少年英才,但慢慢的却变了味。” “如今的太后,原本是罗家旁支,她与如今的安国公罗意玚乃是亲姐弟,这对姐弟在父母亡故后,便入了罗家,你曾祖父待他们姐弟二人如同亲生儿女一般,未曾想却是两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大陈氏咬牙切齿的说道。 “原本你曾祖已经为太后择好了人家,她却自己勾搭了还是皇子的先帝,进入王府做了一个侍妾,她入府多年无子,便抱养了婢女所生的当今圣上。十多年后,先帝登基,太后被封为丽妃,此时丽妃已经年老色衰,不得圣宠,这个时候,她察觉到了先帝的心思,为了讨先帝的欢心,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对你叔祖下了药……” 长生心下一突,这里的药定然不是他先前吃的汤药,他吃的汤药只是有壮阳之能,但却没有春药那么大的药效。 先前大陈氏只是告诉长生,曾祖糟罗太后姐弟谗言,这才失了爵位,远离故土,未曾想其中却有这么一段曲折。 “若是仅仅一次倒也能忍,只是那次之后,先帝竟然越加离不得你叔祖,最后更是直接将他拘在宫中形影不离。你曾祖父一生刚正不阿,为了先帝鞠躬尽瘁,未曾想自己忠心的君主竟然会对他的幼子做出这样的事情,若是你叔祖自己愿意也就罢了,可是他不愿意。” 长生已经能够预想到其中的惨烈,状元之才年少高中,接着却受尽欺侮,雌伏人下,这如何能愿意。 “你叔祖高中之后,就定了他老师的独女为妻,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又情投意合,只待数月便要成亲,未曾想出了这样的事情。” “朝野当时名声也很不好听,你曾祖和祖父,你叔祖的老师苏尚书,还有你祖父的外家方氏的家主,全都跪在宫门外,一连跪了三日,祈求先帝改变心意,放意璟出宫。” 大陈氏脸上流下一抹清泪,接着道:“可这样的哀求,却触怒了先帝,先帝残暴一意孤行,加上太后煽风点火,又有她弟弟伪造的一些所谓的‘证据,’最终苏尚书被夺职流放永州,生死不知,苏家独女被充官妓,罗家嫡支被夺爵贬为庶人,方家嫡支亦如此,罗家原本的安国公爵位,落到太后弟弟头上。” 大陈氏眼中满是恨意,“罗家、苏家、方家,三家都成为这对姐弟登天的踏脚石。” 长生一时无言,过去的大陈氏一直向他灌输的,是安国公和太后的恶行,淡化先帝在其中的分量,他明白大陈氏的心思,并非君主无咎,而是不愿意他因为仇恨自毁前程。 “祖母,前日我见了一人,他自称苏家余孽。” 大陈氏手中的佛珠忽然断开,掉在地上发出滚动的声音。 第110章 假投 “你,你在哪里见到,见到他的”大陈氏的声音颤抖着,眼神不住的有些发虚。 “祖母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长生反问。 许久之后,大陈氏问道:“他过得如何他的父母是谁” “他身子不是很好。” 大陈氏一愣,却不敢再细问下去,忍着恨意说道:“当年的事各有因果,也怪不得皇家……” 长生知晓她的意图,道:“祖母可以让我不恨皇家,可是您能拦住苏家后人吗” 大陈氏的心思长生明白,可若早知事实如此,他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对建业帝感恩戴德。 那一段往事里长生不知道建业帝是如何表现,但以最终结果来看,建业帝是最大得利者,太后和安国公吸着他们一家血上位,这些人,都是那一场祸事里的刽子手。 这几年来,建业帝对他颇为赏识,长生也体会了一把古人所说的知遇之恩,不可避免的对建业帝的赏识与帮助生出感激之心。 他一直以来心思柔软,早就将自己带入原主的身份,知晓了这样一桩往事,因罗家人而起,对无辜牵连进来的苏家和方家充满愧疚。 回想起满身虚弱的苏铭,心中不免揪疼起来。 大陈氏闭上眼睛,缓缓道:“你这是在怪我。” “是。”长生答道,竟是不曾遮掩一下,若真是罗家遭了小人构陷还能解释为政敌迫害,可事实却是那样不堪,他日后如何面对建业帝,面对三皇子。 大陈氏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道:“我是为了你好。” “罗家出了祸事,却害了姻亲故交,您却向我隐瞒这些事,朝着仇人卑躬屈膝,祖母,我并不认为这是对的。”长生说道。 大陈氏定定的看着长生,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并非是惩意气之争的时候。” “公理正义,克己复礼,是对,欺辱臣子,巧取豪夺,是错,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孙儿心中自然清楚!” 大陈氏看着长生这模样,怕他坐下错事,道:“你错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家说是对便是对,皇家说是错便是错!” 长生看着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错自在人心。” 听他这么说,大陈氏忽然脸色惨白,像是看到什么恐惧之事,脑海中闪现二十多年前那个少年嗓音清亮,也是说着与如今一般的话,她脸上顿时两行清泪划下,不住的拍打着长生,道:“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说!” “祖母。”长生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大陈氏苍老的面容,“我如今是罗家的族长。” 大陈氏顿时怔愣,她的手停在半空,不知不觉她的孙儿竟然长成了如今这样高大的身形。 长生接着道:“不管我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尽力保全你们。” 大陈氏哭着道:“冤孽呀,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做什么都愿意,祖母求求你,不要再多想了。” “祖母,罗家如今勉强算是风光,苏家呢,方家呢?苏家惨烈,流放边地,生死不知,方家估计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我们罗家欠他们的。”长生不是一个施恩不图报的人,他重因果,守原则,从他接受原主身体的那一刻,他就接手了原主的因果。 他是罗家的族长,罗家欠着他人的,他得偿。 长生不知道苏铭要做什么,但总不会是真心投靠二皇子的,长生决定帮助苏铭。 大陈氏见他要离开,忙道:“你下面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妹妹,罗念马上就要参加武举了,眼看前程将定,你忍心毁了所有人吗”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妇人,她心中充满恨意,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心,深切见识过皇权的威力,个人或者家族的力量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几乎一文不值,她何尝不知罪恶的源头是谁,但她不敢恨也不能恨皇家,因而只能将这份恨意转嫁,全都倾泻在安国公姐弟身上。 长生道:“我会安顿好你们,若有罪责,皆由我一人担着。” 接着转身要走。 “那昕然呢,她如今肚子里,甚至可能怀有你的孩子,你忍心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长生顿了顿,道:“昕然年轻,大不了日后带着孩子改嫁。” 大陈氏再也忍不住,拿起茶杯盖咂向长生,骂道:“混账东西!” 第二日一早,长生便去了风清楼,苏铭早早就在侯着了,此时他身边跟着的是另外一个少女,这个少女容貌与先前他见过的绝色少女不遑多让。 依旧摒退旁人,苏铭亲自给长生斟了一杯茶水。 “你考虑好了”苏铭笑着问道,手沾水在桌子上写字。 “臣罗恒,愿为二殿下效犬马之劳。”长生高声说道。 他心下想着,苏铭行事这般小心,要么二殿下不信任他,要么二殿下就是个生性多疑之人。 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说明这个二皇子不是易于之辈。 苏铭含笑看着他,道:“大人放心,殿下素来礼贤下士,日后定不会令大人失望。” 长生赶忙恭维了几句。 苏铭接着道:“上次大人拒绝了二殿下赠美之意,倒让殿下伤心得紧,大人瞧方才女子如何” 长生继续拒绝:“甚好,只是我家中已有贤妻,我心下爱重,不愿意伤其心意,怕是无福消受。” 苏铭却面露不悦,道:“大人三番两次拒绝殿下好意,殿下怕是要不高兴了。” 苏铭暗示长生收下此女。 长生却摇头,有些事情是原则问题,他不会因为愧疚而动摇。 “我早已立誓,此生只此一妻,再无旁人,二殿下是英主,只盼着能跟随殿下一展抱负。”长生这番话是说给外面的人听的,若他无欲无求二皇子翻到不敢要他,如此这般展现自己加官进爵的野心,方才能让对方放下心来。 苏铭不再强求,在桌子上写下时间地点,约了长生私下相见,长生见他又想故技重施泼水抹掉痕迹,摇了摇头,拿出帕子小心翼翼擦干桌面的水渍。 第111章 密谈 隔日下午,长生出了家门,独自一人出门,确认无人跟踪之后,七弯八拐去了城西,城西相比较东城那边要破败许多,长生进了鹤草街,入了街口那家桌椅上皆是污渍的食肆。 长生低声朝着掌柜的说道:“我约了鹿天先生。” 鹿天,长生心底嘀咕着两个字。 掌柜的闻言会意,朝着小二说道:“将这位老爷请到雅间去。” 长生入了雅间,等了约莫半刻钟,苏铭这才姗姗来迟。 “你今日既然愿意来见我,想必往事你已尽知。”苏铭开口说道。 长生点头,满目歉意,道:“当年是因我罗家连累,方才害了你们,不知苏家其他人可好?” “其他人?苏家哪还有什么其他人。”苏铭笑得薄凉,就好似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般。 长生一梗,只当苏家其他人都遭遇了不测,看向对方的眼神中满是愧疚。 苏铭却无所谓的道:“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些,老太太的心思我也明白,但我却不能接受,人活着,总是要争一口气方才有意思。另外,老太太怕是没跟你说清楚,苏家只有一女,就是我娘苏清静。” 长生心下点头,若他是对方骤然家变,怕也不能接受,长生突然一凛,苏清静是叔祖的未婚妻,当时是未嫁之身,后直接被充官妓,如何会生出一个儿子来。 长生想到那个猜测,突然抬头望向苏铭。 苏铭点点头,道:“就是你想的那般,我只是个有母无父的杂种罢了。” “你……你别这么说,是我们害了你。”长生想着,若是没有那场祸事,苏清静与自己叔祖成婚,只怕就没有苏铭了,或者苏铭变成他的堂叔,只是凡事没有万一。 苏铭惨淡一笑,道:“教坊司最底层是什么样子?官妓偷偷剩下孩子,连孩子生父是谁都不知道,如同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日日藏头露尾……” 苏铭这么多年来,旁的都不记得,唯独记得要报仇。 苏清静恨皇家,恨自己的孩子,恨自己无望的人生,却唯独不恨罗家,她的人生被毁了,就要将孩子的人生继续拖进复仇的漩涡里。 “你母亲她还活着吗?”长生小心翼翼的问道,他想起会试前大陈氏祈福点的那盏长明灯,上面写着“苏清静”的名字。 “七年前她就死了。”苏铭面上毫无悲意,接着道:“怕你们罗家也从未着人去打听,十三年前,我母亲命我去永州寻亲,永州苦寒,我亲手埋葬了外公的尸身。” 长生却像心口横亘着一块大石,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苏铭说得轻描淡写,长生却完全能感受到其中的惨烈,苏清静、苏尚书,还有不知下落的方家人,这些都是罗家欠的孽。 “那人去的时候我才六岁,宫里那老东西伤心得要死,连朝都没有心情上,待那老东西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将各省份改了称呼。而我那好母亲因那人落得如此田地,依旧不恨他,还难过的近乎昏厥。”苏铭顿了顿,接着仔细的打量着长生,道:“我那时就在想,那人是不是妲己转世,才能将所有人都迷得五迷三道的。” 长生想到“琉省”“瑕省”的称呼,据说是因先帝喜好美玉,他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因由。 长生早就猜到自己这位叔祖不在人世,以先帝这等疯癫执拗的性子,只怕就算死也要拉着那人陪葬,而那人若真屈服,就不会有罗家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这十多年了,但长生真得了这消息,心底更多的却是怅惘可惜。 “他走时如何样子,你知道吗?”长生问道。 苏铭冷笑一声,道:“我这样卑贱之人,怎么会知道那样上等人物的事情,不过是我母亲恩客不小心露了一点口风,这才被窥测到而已。” “苏兄,人并无贵贱之别,只在乎人心高低,还请勿要妄自菲薄。” 优渥生活触手可及,但目标坚定,为受害的人讨一个公道,在长生看来,这样的人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苏铭撇了撇嘴,道:“罗大人如今是高居官位,又颇得天子爱重,自然可以这般轻飘飘的说话,永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常年冷风刮进人的骨子里,流放的犯人穿的永远是最破最烂的衣服,每日里有做不完的活计,稍有差错就会被管事用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人的命都快去了半条,外公走时,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 苏铭惟妙惟肖的模仿着抽打鞭子的声音。 长生感觉自己犹如在受凌迟之苦,心里的愧疚如潮水一般涌动,苏尚书是叔祖的老师,他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年迈的老人,因为无妄之灾落得这样的下场,心底到底有没有怨过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罗家人只是被贬为庶民,这些年就颠沛流离,男丁绝尽,差点吃不上饭,长生以为这已经是苦不堪言了,他没想到,还有更加凄惨。 且他人这份凄惨,皆因罗家人而起。 长生声音暗哑:“还请……还请苏兄勿要再提这些。” 苏铭笑了起来,道:“这就听不下去了吗?我还没有跟你说教坊司里的龌龊呢。” 长生闭上眼睛:“苏兄若要怨恨,就怨我好了。” 苏铭摇了摇头,道:“她不怨罗家,外公也不怨罗家,那我也没有立场来怨恨你。可是罗大人,你罗家确实欠我们苏家。” “种善因得善果,我罗家种下的因,恶果也要由罗家来负责,苏兄若有差遣吩咐便是,恒定不推辞。” 苏铭闻言,直接开口便道:“既如此,那你休妻。” 长生皱眉,问道:“苏兄是在开玩笑吗?” 苏铭道:“我没有开玩笑,二皇子嫡亲的表妹,生性搅蛮顽劣,京中才俊们都听过她的名声,因而这个表妹婚事艰难,但即便如此,她却不愿意随便低嫁,立志要找一个英年俊杰,找来找去,便找到了德固你身上来,二皇子生性多疑,若是你肯娶了他表妹,那就是自己人了,日后我们行事更加方便。” “苏兄,君子有所谓,有所不为,我对你心怀愧疚,不并意味着我要为了你去伤害无辜之人,我与内子早已立下白首之约,此生不会负她。”长生说道。 苏铭定定过得看着他,似是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假,许久后方才恶狠狠的说道:“这是你罗家欠我们苏家的,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这就要不认账吗?” 长生从怀中拿出一个红封来,其中满是长生提前兑换的银票,他双手递给苏铭,道:“这些年在陵南府,虽然未曾贪腐,但靠着水泥厂也得了不少银钱,再加上之前养花积攒下来的,留了百两银子家用,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家底,这点银子你恐怕看不上,但却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 苏铭却看都不看那红封一眼,道:“我不是要钱的。” 长生心下一叹,他倒希望这人是要银钱的,“内子无错,我不会休妻,苏兄,你就是要我这条命都行,还是勿要牵扯旁人。” 苏铭听了他这话,嗤笑一声,道:“说的好听,若是真要你就给我?” “给。”长生看重性命,但更看重因果,他承的是原主的因果,自然要履行原主的职责。 苏铭从怀中拿出一个黄色的纸包来,伸手拿了长生面前的茶杯,将纸包里的粉末洒进茶杯中,然后放置在长生跟前。 “这是见血封喉的□□,你既不愿意休妻,那于我也无用,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长生心底无措,望着那杯茶水,怔愣了许久。 “怎么,你就是说着哄我的?”苏铭冷笑着问道。 长生静默良久,心底剧烈挣扎,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回想起认识苏铭以来发生的种种,长心中飞速的思量,苏铭回来复仇,但他既然冒险与自己接触,不论是为了什么,自己身上肯定有苏铭看重之事。 苏铭让自己休妻另娶的目的是为了获取二皇子的信任,那总不会他想要的还没得到就弄死自己。 长生很快就判断出来,眼前是苏铭的一场试探,一想到此,长生也不再犹豫了,拿起眼前的茶杯。 “你……”苏铭话还未说完,就见长生仰头一饮而尽。 长生看向苏铭,问道:“接下来呢,你可以信任我了吗?” 苏铭脸上原本怨恨的神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无怪于,他和外公都不曾怨恨你们罗家人。”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长生点了点头,道:“我们的目的一样,不是吗?” “什么目的?”苏铭说道。 “自然是。”长生顿了顿,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嗓音轻声说道:“改天换日。” 长生没什么谋求平反的心思,伤害已经造成了,哪怕害人者已经死了,但这份祸事带来的恶果却在继续,若是仅仅下一道罪己诏,那怎么够? 苏铭笑着道,“改天换日。我活不过明年,苏家人到我这里就死绝了,我可没那么好打发。” 第112章 奏答 苏铭不再纠结长生休妻之事,令长生心底松了一口气,长生就像是欠了人家巨债之人,片刻都不能安稳。 苏铭决意血债血偿,长生心里理解,但不免却有带着担忧,苏铭的身子不好,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经了不少大夫看,都断言他活不过明年。 长生在末世里待过,尊重生命,但却更看重因果,先帝犯下了因,而建业帝承了先帝的业,也就是承了先帝的果。 长生也试过用异能,只是随着时日渐涨,他的异能如今越发无用,很难才能激活,这个世界没有晶核,靠别的补充能量太慢,就像是一块老化的电池,充电慢耗电快。 长生与苏铭如今站在一条线上,又在苏铭的帮助下暂且取得二皇子的信任,至于三皇子那边,长生在不影响苏铭计划的前提下尽力帮助。 苏铭的计划,向长生透露出来的不过冰山一角,但长生也确实是其中重要一环,长生不是一个被动接收的人,这些日子旁的事情也顾不上,全都在猜测苏铭到底会如何行事。 大陈氏在家里日日忧心,生怕长生做出什么错事来,最终竟然忧愁得病倒了。 长生能理解大陈氏的想法,但却无法认同,大陈氏想要安稳不假,可长生却不认为这样亏欠旁人得来的安稳能继续下来,但大陈氏终归是自己的家人,两人一番长谈,长生如今是一家之主,大陈氏虽然不愿,但却也不会再背后拖后腿,待病好了之后,大陈氏日日烧香拜佛,去寺庙庵堂之所更加勤快起来。 没过几日,朝廷里传来消息,大皇子获封泰王,二皇子获封晋王,三皇子获封永王,三位成年的皇子全都封了王爵,却只有三皇子便封地事务繁忙为理由,催促着前往封地。 这一番下来,京中倒是人人背后都要嘀咕三皇子两句,他“不得圣宠”的人设算是稳稳的立住了,长生心下对他有些担心,但不等上门拜访,长生变得了宫中召见的消息。 三皇子希望长生随着他去永州,可二皇子如何愿意刚得的得力干将就这么废在永州,又有大皇子那边对瑕省志在必得,二皇子就算是恶心大皇子也不能让他这样轻易得逞,因而不需要长生开口,二皇子就开始为他上下活动起来。 长生的去向确实是由建业帝决定,但内阁重臣们的意见,却能左右建业帝的心思,若是操作得当,未尝不能成事。 长生对于调任哪里,如今没有太高的要求,但他个人偏向依旧是留在瑕省,先前他没有成算,这才急忙一家人赶回京城,如今倒有些后悔动身太急。 京中两位皇子斗法闹得不可开交,长生想要避开这两位,就连苏铭的计划里,长生也是要完全避开京中斗法的。 建业帝近四年未见长生,如今看着长生,神情颇为亲切,如同长辈看待家中小辈一样,道:“看着长大了不少,之前还是一团书生气,如今倒有点大官的架势了。” 如今长生心态改变,与建业帝相处时便格外小心,生怕自己不小心露了点什么出来。 建业帝见他这般倒也不觉得诧异,只当长生也是一个普通的畏惧自己的官员。 “先前倒未曾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水泥这等事物的?”建业帝闲闲的问道。 长生此前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编造了一个巧合的故事来,建业帝神情不置可否,长生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建业帝又问了一些陵南的内务,长生对答如流,建业帝对他越加满意。 渐渐的,长生也慢慢放松下来。 “听闻你跟晋王走得挺近。”建业帝忽然说道。 长生一凛,他几次出入二皇子府邸,看到的人应当不少,因而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含糊道:“晋王殿下人品贵重,不禁令人心生仰慕。” 建业帝一直努力维持皇子间的微妙平衡,他迟迟未立储君,便是因为他本就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犹豫不决,也不在意两人拉帮结派的行为,其他皇子到底年幼,也不像这两位这般声势浩大,因而暂且不在考虑当真。 “老二心思活络,怕是跟你有话说。”建业帝笑了笑,接着问道:“若让你继续留在瑕省,你下一步将如何打算?” 长生对于陵南府本就有一套周密的计划,如今只是执行了一半,还远远没有达到他期望的效果,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必然能将陵南建设成不亚于江南大府的鱼米之乡。 建业帝听了他的计划,神色微动,又问道:“若是你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呢?” 长生微微抬起头,道:“臣去陵南的时候,陵南也是全然陌生之地,但只要给臣足够的时间,臣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做的更好,如今陵南府不过迈出了第一步,若就这样结束,委实可惜了些。” 建业帝听了若有所思,片刻后方才道:“你与老三关系也不错,若是你去了玑省,想必也能有一番作为。” 永州便在玑省,长生心下一跳,倒没想到三皇子竟然能说通建业帝。 “臣若是去了玑省,有信心能做的很好,只是到底不比陵南,半途而废臣颇觉心痛。”长生说道。 建业帝倒没有说什么你放心去玑省,陵南的事朕找人接手之类的话,他若真这么说了,倒有点抢人功劳的意味,建业帝也不想担这样的名声。 两人接着又详谈一番,长生的重点还是落在陵南府的未来上,详谈了一下午,最终长生是由吴忧送出去的。 “罗大人并非池中物,先前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要记挂。”吴忧笑眯眯的说道,虽说着告罪的话,脸上却没有多少担忧恐慌。 长生知他说的是先前接受审问的事情,忙道:“内相大人说笑,先前都是例行公事,哪有什么得罪不得罪。” 吴忧脸上常年带着笑,道:“杂家就喜欢跟罗大人说话,您是个敞亮人,心正。” 长生忙道“谬赞”。 待吴忧快要将长生送出宫门时,从怀里拿出两个香囊来,递给长生,道:“听闻大人家里有两人要参加武举,这香囊不是什么值钱玩意,里面是几味凝神静气的草药,但愿能派得上用场。” 第113章 喜事 长生有些诧异,多看了吴忧一眼。 吴忧倒是个老油条,被他这样看着,依旧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好似自己在做一件正常的事情。 但吴忧是皇帝近侍,长生也不敢拒绝对方这种类似示好的行为,只是他心底不住的猜测,吴忧此举的目的。 吴忧见他接了东西,压低了声音,以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京洛多风尘,大人多加小心。” 长生看向吴忧,吴忧依旧是一副和善的老头模样,笑着朝他点点头。 吴忧话语中隐含劝他离开京城之意,但长生实在不明白吴忧这么做的因由,长生跟吴忧不过寥寥几面,长生一直是客气对待,不至于瞧不起对方是个阉人,也不曾谄媚,不知为何对方会有如此提醒。 若说吴忧是二皇子或者苏铭的人,那也未必,毕竟吴忧这话与那两人的意思相同,没有必要重复提醒,吴忧倒像是代表另外一方,但若说是建业帝的意思,那也不像,建业帝今日的表现明显是有些犹豫,且他是皇帝,没有必要这样藏头露尾的行事。 长生心念一动,想起先前在飞虎卫衙门里受审时听到的话,问道:“听闻内相大人也是大成府人士?” 吴忧含笑点头,神情和蔼,像是在看自家小辈,道:“罗大人这一路,抚养了一大家子人,倒是颇有长兄风范。” 长生胡乱的应承了两句,突然从某个角度看向吴忧,隐隐约约倒觉得吴忧似乎像自己熟识的某个人,只是思绪一时打结想不起来是谁。 待看不见宫门后,长生拿起两个香囊闻了闻,只闻到一股子浓浓的中草药味道,他心下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又去了一个偏僻的医馆,找大夫看了两眼,大夫鉴定里面只是一些中草药,倒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但对方意图不明,为求稳妥,长生还是不愿意让柳无益和罗念两人戴上此物。 长生回到家中,恰巧罗念有事请教,罗念于读书上并无天分,但大约吃过苦的人都有一点好,那便是对于得到的东西格外珍惜,罗念不喜欢读书,但还是一个劲的逼迫自己去看书,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长生看着很感动,但每每看到他写出来的策论文章就又觉得头痛了。 武举里的文试只考策论,罗念写的东西,只是勉勉强强能够入眼罢了,索性这场文试不是排名考试,而是一场入门考试,只有通过文试才能开始武比。 穷文富武,本朝却重文轻武,罗念虽然天分一般,但万幸他的对手也是一群不擅长文试之人,若是有的选择,这些人多半也不会参加武比。 长生指点完罗念之后,忽然抬头,突然觉得罗念的眉眼有些很像吴忧,他脑海里回想起罗念的父亲吴大富,似乎跟吴忧确实有几分相像,而吴忧又是大成府人士,一个猜测在长生脑海里形成。 转眼便是武举,长生的任令赶在武举之前下达,继续留任瑕省,职务基本不变,但因为他进京面圣述职也算是镀了一层金,长生这几年干了不少实事,建业帝有心褒奖,但也找不到突破口,长生年纪轻轻已经是从二品了,如继续加官进爵,怕是太惹人耳目,建业帝便按下不提。 罗念和柳无益武举险险过了文试,待到武比时柳无益大放光彩,最后得了一个武状元,当场授了正六品百户职,罗念却要差了一些,得了个武举二甲,并未当场授官。 过了武举柳无益便想长生提亲,长生当场就应下此事,且之前长生从未插手地方军队的意图,有了柳无益和罗念之后,他不免多想了几分。 相比较武功高强的柳无益,方淮倒更喜欢罗念,流露出要罗念入飞虎卫的意图,却被长生拒绝了,方淮被他拒绝也不生气,反而帮着长生运作了一番,让罗念跟着长生去瑕省任职。 至于柳无益,长生本也要好好运作一番,最终却接到了飞虎卫的调令,柳无益是瑕省本地人,按照规定,官员任职须得回避故乡,因而柳无益不能回瑕省任职。 长生缺了柳无益,倒觉得像是缺了左膀右臂。 柳无益和罗楚楚的年纪,在这个时代都算是很大了,而长生为了避免赴任逾期,也无法在京城多待,这两年罗家也一直在准备罗楚楚的嫁妆,此次也随同着带来京城,这段时间长生也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小院子作为罗楚楚的陪嫁。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柳无益心胸广阔性格爽朗,长生倒不担心发生凤凰男吃软饭的事情,为了罗楚楚日后过得好,长生倒贴得心甘情愿。 将罗楚楚嫁了出去,长生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只盼着他们夫妻和睦。 因着陵南府路远,也来不及将柳无益的母亲接进京城,柳无益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婚礼过后回门结束,柳无益和罗楚楚又跟着罗家人一起回了陵南府,然后小夫妻两亲自接了柳母回京。 长生本想将小陈氏留在京城,柳无益也再三表示愿意侍奉丈母娘,但小陈氏觉得万没有丈母娘跟女婿住在一起的道理,也坚持跟罗家人一起回了陵南府。 长生若早知道留任,他就不会急匆匆的全家人一起回京,大陈氏年纪大了,虽然旅途尽量放慢速度,但她还是觉得不胜疲累,秦昕然孝顺,回了陵南之后担忧大陈氏,便日日在跟前侍奉。 这日长生还未下衙,就有秦昕然的婢女急匆匆的闯进衙门里。 “大人,夫人晕倒了!”婢女满脸焦急。 长生立马将手头的事放下,道:“你们这边先议着,我稍后再过来。” 长生进了后宅,恰巧遇见老大夫提着药箱,老大夫见了长生立马行礼,长生赶忙将人扶起来请进屋里诊脉。 老大夫捏着胡须诊断了半日。 “大夫,我这孙媳妇如何了?”大陈氏心下歉疚,秦昕然毕竟是因为侍奉她方才晕倒的,若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她的过错了。 “恭喜大人,恭喜老夫人,夫人无碍,只是有喜了,这段日子夫人劳累过多,这才晕倒了,夫人底子好,无需用药,好好休息便是。” 长生听了这话,顿时懵了。 第114章 流民 悄然而至的新生命让长生很是无措,看着秦昕然许久都未曾说出话来。 大陈氏见他这般,立马推了他一把,朝着秦昕然解释道:“瞧他,都高兴的说不出话来了。” 秦昕然眉头一挑,她倒不是那么容易计较的人,只当是因这消息对于长生来说太过突然。 长生缓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醒过神来,跟着众人一起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秦昕然见此,也放下心来。 罗家喜事接踵而来,似乎是个好消息,但紧接着一日比一日炎热的天气,外加上春季过后几乎没有下过几场雨,地表干旱缺水,百姓们愈加愁苦的脸庞,似乎都预示着接下来会产生非常不好的事情。 蝗灾。 长生望着铺天盖地的蝗虫,密密麻麻的飞满整个天空,遮天盖日十分壮观,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干旱之年易生蝗灾,哪怕陵南府背靠黄河也救不了,这种罕见的旱年让整个瑕省的百姓都开始怀念起,从前那些多雨到泛滥程度的年份。 长生一开始未曾注意到春夏蝗虫产卵情况,如今接近秋收之时爆发,近乎是灭顶之灾,陵南相比较瑕省其他省份还算安稳,因着这几年长生治下有功,相较于其他府城,陵南百姓手里钱要多一些,因而熬过灾年的可能性更大。 天气干旱,蝗虫过境,影响甚大,就连油茶树和野菊花今年都是一副歉收模样,也正是因为歉收,今年的价格倒是炒的不低,虽然产量骤减,但勉勉强强保住了盈利。 自从陵南府出了这两个拳头产业,周边府城多有效仿,只是没有陵南那样响亮的名声,到底是差了不少,相较于其他省份,瑕省这样百姓还有别的创收途径的,勉强还能活得下去。 而其他省份面对天灾,许多百姓却没有那么强的抵抗力。 长生连夜召集了属官议事,这个时代没有那么高效的杀虫剂,且就算是杀虫剂也不能保证不污染粮食,而最好的办法还是发动群众抓捕,而抓捕后如何处理,并不需要长生多加提点,就有贫苦出身的属官提出“吃”这个法子。 而现在看来,最大的问题是,抓捕蝗虫的速度,远远比不上蝗虫进食的速度。 蝗虫过境就像一阵旋风,只需要几个小时,吃完了粮食上的叶子,蝗虫就会赶赴下一个场地。 长生的政令连夜发往个州县,但却不等反应过来,受灾的片区慢慢像周边扩散,眼见天灾无法阻止,这时候扼制人祸就尤为重要了。 商人逐利,大灾之年这些人永远是铤而走险的一群人,城中粮行的米价日日高涨,长生几次路过见外面挂出的价格都不相同,而粮行外购粮的队伍却越排越长。 长生倒是试着跟粮商们交涉了几次,只是收效甚微,为了杀鸡儆猴,长生甚至还查封了几家米铺,只是万万没想到,粮商们分外团结,一家被查,全城关门,百姓们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粮商稳坐钓鱼台,购粮的百姓们不愿意了,跟衙门闹了起来,导致最后甚至迎来粮价的报复性上涨。 长生不会跟自己的百姓作对,最终也只得象征性的惩罚了一番,就不了了之。 如今还只是秋季,老百姓吃的大多是上年秋收的粮食,长生知道这次受灾将会一直影响到来年秋季,这就考验百姓家的存粮情况,一整年若是老百姓存粮不够,将会饿死在来年秋季到来之前。 往常百姓们再苦都不会食用粮食种子,若遇到灾年,多活一天是一天,吃粮种是等死,吃观音土也是等死,总归是早死或者晚死的区别罢了。 到了十月底,整个陵南府几乎颗粒无收,陵南府米价已经从六百文一石上涨到两千文一石,米商就是闻到血腥味的鱼,不断的试探着老百姓的底线,而一日日高涨的米价,就像现代不断上涨的房价一样,似乎有个声音在老百姓耳边不住的说:买到就是赚到。 老百姓只是想要质朴的活下去罢了,为了避免饿死在来年,老百姓挥舞着这几年依靠水泥厂油茶野菊花这几个新兴产业挣到的银钱冲进了米铺,甚至民间要求长生开粮仓的声音越来越大。 早在蝗灾发生时,各地官员就一同奏请免税之事,朝廷派人核实后同意减免一半赋税,长生倒是认真贯彻执行这条政策,并且不断像各地发布抗灾政令,主要内容便是号召老百姓藏好家中粮食防止抢夺,每日节衣缩食防止活不到来年,又科普了几种可食用植物。 长生也知道,真正艰难的并非今年,而是如何撑过来年,长生秋季便向朝廷上书请求将官库里粮食兑换成米糠,一斤大米可以换五斤米糠,长生计划中将粮库里所有的粮食换成米糠,这样就能让更多的人熬过灾荒,只是朝廷一直没有批准这道奏折。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秦昕然的肚子也渐渐的大了起来,因着灾害缘故,今年的过年也显得格外沉闷,待出了正月,朝廷依旧没有回音,长生眼见城外灾民越来越多,甚至还增添了不少别地来的流民,此时城中两家已经涨到了四千文,长生没有办法,只得先斩后奏将粮食全都换为米糠,静静等待开仓放粮的时机。 金峰接任巡抚以来,左布政使余季不管事,右布政使冯程佛系,长生更多的在忙于陵南内务,就剩下一个提刑按察使柳晖跟他对着干了,这样一个制衡的局面,导致金峰一直未曾有什么大动作。 而这大半年来粮商哄抬粮价,倒是让金峰抓到了一个好机会,金峰先是按兵不动,一直等到一月份,方才以哄抬物价扰乱民生为理由,处置了一批小粮商,此事一出,整个瑕省全都是对金峰的赞美之声,就差将他描绘成当世青天。 接着金峰又联络了一批大商户,共同签署了一个抑制粮价合约,然后各大米商以仅仅高于往年粮价两倍的价格销售粮食,也就是一千二百文一石,如此一来,百姓对他疯狂叫好。 大粮商们用限购的办法,每日先到先得,卖了几日好粮食,便开始在其中掺米糠之类,百姓们得知后就进巡抚衙门告状,金峰这时候就站出来替粮商们卖惨,说之前亏本卖出导致如今存粮不够,还请百姓见谅,这样一来,百姓们忍了。 但越往后掺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砂砾、霉米全都有,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老百姓们也竟然渐渐接受了“地主家也没余粮”的说辞,金峰该挣的钱都挣到了,名声也没有任何损害,甚至还以此向朝廷邀功。 陵南府是瑕省首府,算是金峰的重点检测对象,长生不喜欢金峰做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先前联合垄断到底是不是金峰在背后出的主意,长生没有切实证据,也不好弹劾金峰。 如今整个西南片,灾年已成定局,长生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今年饿死,但是在他不希望自己的辖区饿殍遍地,因而长生无法容忍金峰继续这样的行为。 “大人,如今粮食就等于银钱,看巡抚大人如今的吃相,只怕官粮粮库多半也要遭殃。”薛采说道。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能做出任何事情来,长生与薛采合计了一番,若是金峰动了官库里的粮食,多半会想办法做平账务,只是巡抚衙门里风平浪静,一时两人也不知道金峰要如何处理官库粮食丢失。 “大人,隔壁三省大部队流民正在前往陵南的路上!” 长生接到这个消息,和薛采对视一眼,两人竟然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第115章 安置 陵南府去岁严格按着减税政策执行,秋收没收上来多少粮食,长生依旧按照去年价格折价粮食,因而也没有收到多少银钱。但其他省份却大多阴奉阳违,财帛动人心,天灾人祸之下,外加冬季格外寒冷,开春两个月流民便开始朝着最近的省份迁移。 按理说流民不该流窜如此迅速,就好像幕后有推手在推动着这一切一样。 能够如此迅速的集结这么多流民,长生不知道有心人在其中发挥了多少作用,也不知道有心人到底要做什么。 周边数省,多年来与瑕省是难兄难弟的姿态,但近几年瑕省异军突起,因而流民在考虑迁移之时,便首选瑕省。 长生站在城楼上,与众官员一起,跟在金峰身后,望着城外成群结队衣衫褴褛的灾民。 金峰面上满是愁苦,就像是真心实意在为难民担忧一般。 众官员大早上被金峰叫过来像遛狗一样站在城楼上,明面上倒不敢有什么怨言,只是心里如何想就不得而知了。 “因着去岁蝗虫过境之灾,今年整个西北地区百姓受灾严重,值此危难之时,吾等官员,当行仁义之举……” 金峰的长篇大论说得所有人昏昏欲睡,但大意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人要开粮仓赈济灾民。 “大人不妥。”左按察使柳晖,这个金峰昔日的下属,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道:“流民大多是他省百姓,而粮仓内粮食却是本地百姓上缴堆积而成,大人此举,未免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若是百姓得知,岂不是怨声载道?” “柳大人此言差矣。”金峰痛心疾首的望向柳晖,开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皆是天子门生,往来者皆为陛下子民,岂可因地域之别而怠慢呢,陛下自来爱民如子,岂会眼睁睁的看着这些流民饿死!” 金峰观察着在场诸人的神色,见大多数人都是倾向于柳晖的看法,毕竟自己的百姓都吃不饱了,哪有力气去管别地的百姓。 金峰只想快速将事情定下来,道:“巡抚衙门准备开仓放粮,诸位可愿配合?” 柳晖眉头一皱,按察使司不是地方政府衙门,并没有自己的粮仓,因而此事实际与他无关,但还是劝道:“大人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子民,再发善心吧。” 金峰义正言辞的道:“柳大人,危难之际,方应众志成城共渡难关,吾辈岂可退缩?” 金峰的视线落在周围的各府府城知府身上,长生回望着他,并未开口说话。 金峰见此,朝着其中一个府城的知府问道:“张大人,你那边愿意拿出多少来?” 这位张大人脸上露出一抹强笑来,道:“金大人,下官衙门里粮仓本就没有多少存粮,怕是心有余力不足,大人不妨问问罗大人?陵南是首府,又是最为富足之地,此次怕是只能依赖罗大人了。” 张大人径自将话头往长生身上引,金峰看了长生一眼,知晓这是个更难啃的骨头,便接着朝着张大人说道:“张大人,你要出粮食,在座所有人都要出,并非只是你一人之事,有困难努力克服一下,张大人若再这般,日后请功折子上独独少了你一人,那可就不好看了。” 张大人脸上浮现犹豫的神色,只是这人还是看向长生,道:“陵南是首府,总要罗大人先开口……” 长生倒不反对赈济灾民,只是他不觉得金峰粮仓里还有粮食,只是不知金峰的想法,是不是以“赈济灾民”为由头,掩盖粮仓里缺少的粮食。 长生进京一趟,从二皇子处得知金峰是大皇子的人,金峰的使命本就是为大皇子敛财,长生不信他会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官,先前粮价闹得那一出,也侧面应证了长生的猜测。 “罗大人,要不,您先开个口子,陵南府粮仓能出多少粮食?”金峰试探着问道。 长生笑了笑,说道:“大人意欲以整个瑕省之里赈济灾民,本是善举,只是如今光景不好,自家的百姓都嗷嗷待哺,若是贸然开仓赈济灾民,恐怕生出民怨,且这么大片的流民入城,在何处安置也是个问题,最重要的是,饭都吃不饱了,许多东西难免缺了顾忌,若是因着流民入城,为城中带来灾病怎么办?” 这回换柳晖痛心疾首了,道:“罗大人说的对极,金大人,五年前蓝岳府瘟疫,便是因流民入城带进去的,不能为了数千流民,而至城中百姓于不顾啊!” 金峰皱眉,道:“若汝等真担心此事,不妨将流民安置在城外便可,不必入城。” 长生又道:“那大人这些灾民安置在哪里,如今虽已入春,夜间还是十分寒冷,若这样幕天席地,只怕要不了几个晚上,就会冻死灾民,这般岂不是白费功夫。” “罗大人似有高见?”金峰皱眉问道。 “大人,流民既然来了,也不好将他们赶走,但在无法确定流民身体健康的情况下,不妨就近安置在城外,至于如何安置,不妨就地搭建房屋,先搭几座大一点的草房子,挤一挤还是能安置下来的,慢慢的再搭建好一点的房子,就让流民自己搭建。” 在场的官员们依旧愁眉不展,草房子不值钱,值钱的是后面每日里的那么多张等吃饭的嘴,若是接受了这批流民,只怕流民越来越多,到时候瑕省根本负担不起。 长生接着提议道:“这些流民也不让他们闲着,开春要整顿河工,原本要征调民夫,不如就用他们便是,如此以工代振,也不需要另外费银子,给一个吃的就行。也不用整合各府粮仓,不如这般,分配流民,每个府城愿意接收多少流民,说个数就是。” 众官员听了眼前一亮,每个府城基本上都有点需要用人的工程,这些流民跟徭役差不多,给口吃的就能安置,且不需要吃的多好,倒也不失为一条办法。 长生又看向金峰,道:“金大人,各府能力有限,若是不能周济的,就需要大人来帮忙了。” 巡抚衙门粮仓里每年会从地方粮仓收取一定数额的粮食,从数字上来说,巡抚衙门粮仓里粮食是最多的。 各地粮仓收集粮食的作用,一为平定粮价,二为防止灾荒,三就是为了供给部队征调。 长生心里沉甸甸,去年大旱,只怕草原上放牛牧羊的异族日子也不好过,只是不知道今年会不会起战事。 瑕省不与草原接壤,但隔壁的珲省正正好直面草原,如此近距离,只怕战事一起,便要从瑕省抽调民兵与粮草。 金峰原本的计划全被打乱,见长生这样说,心下生气,面上却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还夸长生脑子活络。 “本官既为巡抚,这等事情自然要身先士卒,巡抚衙门愿意负担八百流民。”金峰说道。 “大人既然都这般说了,陵南府就接收六百人。” “我原临府愿意接收三百人……” “两百人……” —— …… 各府零零散散的,竟然差不多接收了三千人。 长生倒不觉得金峰是真心接纳,巡抚衙门就坐落在陵南府,算是一城两衙,因而很多工程都是陵南府的事情,且巡抚衙门今年也没有什么要开工的工程,长生就想看看金峰接收了这八百人要如何处理。 当夜,金峰召了长生以及部分官员,商量整顿河工之事,并且开口便打算在陵南府西南方向修建一座大型码头。 第116章 失火 用新建码头,来转移日益沸腾的民怨,可行吗 从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毕竟建码头不比旁的普通工程,这些劳工十分辛苦,稍有不注意可能连命都没了,因此大多数百姓都不愿意参与此事,对于将流民这般安置民众还算认可。 可是最后闹起来的,并非百姓,而是流民。 金峰并没有足以供给八百人的粮食,施了两天粥,听了两天车轱辘好话。 而长生这边自始至终都是米糠糊糊,有得知金峰那边情况的流民,互相交流之后不免就生了一些怨气,待后来亲眼见长生这个督促修整河工的官员也跟着吃糠喝稀,怨气也就平了下去。 此消彼长,金峰那边吃了两日好的,而后渐渐变差,一日不如一日,最后一碗粥里半碗沙粒,吃过了好东西的流民自然不愿,只是有士兵震着,流民们也只能说说酸话不敢有什么动作。 流民中却不知谁说了一句,漏了巡抚衙门粮仓的位置,又挑拨了几句,道粮仓里藏着好些粮食,不如趁着夜晚摸过去偷粮。 流民们既然背井离乡,如今又干着最苦最累的伙计,俨然已是一群亡命之徒了,这群人经不起挑唆,当夜,八百人中的出了三十青壮,趁着夜色摸了过去。 说来也巧,巡抚衙门粮仓的位置,距离码头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脚程。 这三十人虽然努力不发出声音,但毕竟不是专业的,难免会露了形迹,看守流民的士兵本要起来查看,却被头目一下子按了下去,只做不知。 流民们千辛万苦抵达粮仓,就见里面黑漆漆一片,而粮仓上挂着的门锁一碰就掉落,其它流民见此心下一喜,唯独为首的流民头子眉头皱了起来。 “头,快进去呀,里面肯定许多粮食!”张二说道。 流民头子脸上牵强一笑,看向张二说道:“你说得对,兄弟们,都进去。” 说完,流民头子摆了摆手,做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吵着身后饿得冒绿光的兄弟们,“你们先进去,我望风。” “好嘞。”流民们拥蹙着挤了进去。 张二觉得有些不对劲,夜色中看向流民头子,却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流民头子见人都进去了,推了张二一下,自己转身就跑。 流民头子心下觉得不对,这张二永远是一副有内幕消息的样子,来陵南府是张二建议,偷粮仓也是张二先开口,流民头子没什么智慧,但直觉察觉到威胁。 果不其然,流民头子刚刚跑开,粮仓外忽然升起火把,夜风怒号着火势越加迅猛。 流民头子看到几个身着衙役服的人,脸色冰冷的看着粮仓方向,而进入粮仓里的那么多流民,却一个都没有出来。 流氓头子睁大眼睛,狠狠的摸了一把泪,转身就跑,连码头也不敢去,又怕跑进深山老林里饿死,最后混进了最近的整修河工队伍里。 长生隔日起来,就听说巡抚衙门的粮仓受到灾民夜袭,混乱之中有人碰倒了火把导致整座粮仓烧毁,原本的粮仓守卫来不及呼喊便被烧死在里面。 长生心下一沉,这件事中透露着古怪,偌大的粮仓看守人员不少,燃起火势第一时间扑灭并非难事,且流民毕竟不是正规军队,三十人一起行动,动静怎么也不会小。 瑕省别处的地方官,听了这事第一反应不死怀疑事情真假,而是条件反射一般捂紧自己的粮仓。 果不其然,金峰下午便召集官员议事,商议码头流民的处置问题。 出了这样的事,金峰将所有罪责全都往流民头上推,又假惺惺的掉了几滴眼泪,表示虽然流民不受教化,但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流民去死之类的假仁假义。 紧接着金峰就开始哭穷,让各地分出粮食来援助,好让八百灾民渡过难关。 所有官员均是一脸菜色,都有一种祸从天降的感觉。 柳晖清咳一声,道:“大人,是否流民作案,如今还未有定论,还是等按察使司探究过后,方才下定论为好。” 金峰满脸忧愁,道:“柳大人,流民那边少了三十个人,而粮仓里多了三十具尸体,不是流民难道还有旁的人吗柳大人可以慢慢查探,但那么多灾民却等不得,若一直这般让他们饿着肚子,恐生民变呀!” 柳晖道:“城外日日往来流民那么多,是不是码头那些人犹未可知,不管如何,粮仓守护渎职是铁板钉钉之事,大人也得按察使司衙门出身,既然看不上本官,那此事便交给罗大人即可。” 长生:??? 第117章 接下 长生依旧处于躺着也中枪的状态,柳晖直接将事情甩给了长生,甚至还振振有词的道:“罗大人自入了提刑按察司,一直未有大展拳脚的机会,此次罗大人不妨一试身手。” “柳大人,罗某才疏学浅,怕是无法胜任。”长生谦虚道。 “罗大人何必妄自菲薄,状元之才都是才疏学浅,那我等岂不是贻笑大方。”柳晖顿了顿,接着说道:“巡抚衙门粮仓事关重大,如今草原人蠢蠢欲动,若是起了战事,只怕会从瑕省调粮,若是倒是没有一个确切的理由应对朝廷上官问询,只怕整个瑕省都要倒大霉。” “罗大人辛苦了。”其它官员也跟着说道。 如今金峰横行妄为,其他人大多袖手旁观,能掣肘他的人只有长生和柳晖,其他官员一方面像金峰妥协任由他施为,另一方面又希望金峰闹出事来不要牵连自己。 瑕省地方官员面对长官不合理意见,总是希望躲在旁人身后,而自己只需明哲保身,亦或者借助群体的力量打成目的,而不是独自冲锋陷阵。这般心态,大抵类似于既不想烧香,又希望菩萨记得保佑自己。 金峰脸色很不好看,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唱反调,他若是反对就是表明心虚,因而只得跟旁人一起催促长生接手此事。 粮仓烧毁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往年烧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如今这样危急的情况,若是闹出来只怕所有人都落不了好,且朝廷一定会要求金峰对上澄清事实,且不会听他一面之词,而是需要瑕省其它官员作保,像朝廷说明此事。 而调查此事的官员对于事件的转述,将会影响其它官员的判断,若是此次调查结果与上级调查结果相悖,调查官员也会背上一定责任,这也是柳晖不愿意沾手的原因。 长生入提刑按察司后也未做出一件大事,一直管理的驿站风平浪静,长生若不想被柳晖边缘化,最好是接下此事,且长生心中也很想知道事实真相。 “如此,罗某再推辞就太不像话了。”长生笑着说道。 众人见他应承下来,全都大喜过望,围着他奉承话车轱辘一般往外冒。 “金大人,下官接了此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长生朝着金峰一脸歉意的说道。 金峰摆了摆手,道:“公事是公事,本官岂会公私不分,罗大人且放心,本官绝对不会记仇,罗大人放手去查,早日查清楚本官也好早日安心。” “多谢金大人体谅。” 见长生这这样说,金峰还冲他和蔼的笑了笑。 长生朝金峰点点头,接着喊了下属进屋,道:“从府衙里面抽调三十个人,封锁小云山粮仓,不准任何人靠近。” 那下属偷偷的看了金峰一眼,小心翼翼的道:“大人,那里如今还有人看着呢。” 下属说得是巡抚衙门的人,长生瞪了下属一眼,道:“金大人已经将此事全权移交给本官办理,你只管派人去做便是,金大人配合都来不及,怎么会阻拦。” 金峰脸上牵强一笑。 长生接着朝众人拱了拱手,道:“诸,本官这就去小云山粮仓一探究竟。” 长生出了房间就对长随说道:“你去将薛采请到小云山,再请仵作给那些人验尸。” 第118章 桐油 仵作没察觉到什么不寻常,薛采反而屯了一肚子的话。 “死者口鼻中没有明显烟灰,说明是生前被杀而后才被烧死,若是活活烧死在火海里,那么经过挣扎,死者口鼻中将会吸入打量烟雾。”薛采说着站起身来,脸色不善的看向那些仵作。 两个仵作互相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薛采,谦卑拱手道:“先生高见,吾等受教了。” 薛采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嘟囔了一句:“真是业余。” 虽然两个仵作表现谦卑,但被薛采这样蹬鼻子上脸也十分不高兴,其中一个仵作说道:“大人,这次火势并非普通着火,而是以桐油做引子点燃。” 长生听了骤然看向那仵作,仵作见他这般,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是桐油那就是有人刻意放火”饶是长生心中有这样的猜测,但也没想到真有人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仵作支支吾吾的点头,另一个仵作也跟着道是。 长生皱眉,他看着那一排烧成干尸的尸体,看向薛采,问道:“这三十三个人都是在火灾之前死亡吗?” 三十三个人被瞬间杀害,这不是普通粮仓守护能够做到的事情。 据流民那边供词,当日派出去偷粮的整整是三十人,无一人返回,那就意味着粮仓值守只有三个人。 且在巡抚衙门提供的叙述里,粮仓守卫因为疏忽怠慢,应当彻夜值守却昏睡了过去,因此最后一起烧死在粮仓。 粮仓守卫三人,外加流民三十人,一共三十三人,全都葬身火海。 而粮仓事关重大,每次值守至少四个人,少了的那个守卫去哪里了 长生命人挨个去死亡粮仓守卫家里问话,死亡粮仓守卫三个人,但失踪的守卫却不止三个人。 长生派去问话的人多长了个心眼,其中一个排在值班名单上,但却不在死亡名单里的守卫,在巡抚衙门给出的解释是此人请假了,但长生的人却发现这个请假的守卫也跟着失踪了。 能够当粮仓守卫,虽然在长生这些官员看来不值一提,但在普通老百姓心里都已经是件了不得的事情,每个守卫都差不多是家中的顶梁柱。 三个死亡守卫的家人苦天抹地,而那个失踪守卫王三元的家人却不拿这人的失踪一回事,他的家人既不着急也不寻找,就当做此人还在,王三元的父亲甚至还有闲心去赌博。 失踪多半意味着不测,若是往常长生恐怕不会多想,但此事他却意识到,这样一个微妙的节点,这个守卫的失踪可能意味着他知道点什么。 长生心中还有更深一步的猜测,可能死的就是四个守卫,而流民这边跑了一个人。 长生派出一波人盯着王三元的家人,又派一波人寻找王三元,还有一波人盯着巡抚衙门的动静。 而粮仓这边,目前得出结论是人为纵火,但金峰照样可以倒打一耙说灾民有备而来,仅凭桐油放火并不能完全给金峰定罪。 但桐油如果用来烧毁偌大的粮仓,又要快速在他人发现之前将火势呈现不可控制的局面,那么显然需要的不是桐油少数。 大宗桐油,很容易查出出处。 第119章 排查 长生本以为顺着桐油这条线,很容易便能查到蛛丝马迹,但是很快,根据巡抚衙门那边出具的粮仓账目备份里,明明白白的备注了粮仓里储存有桐油,账目里显示桐油入库时间是两年前,数目也跟这次着火的量差不多。 如今这个案件调查到这里,表面看起来好像是流民进入粮仓,不小心打翻桐油着火引起。 看起来合情合理,似乎真相就是如此。 巡抚衙门那边也催着长生结案,他们好早日进行粮仓的重建整理,但长生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因而不愿意结案。 “你有多少把握?”柳晖低声问道,避过旁人偷偷的过来寻长生,他的语气中满是焦急。 金峰毕竟是实权巡抚,不是贺勤那样的软蛋,之前明面上在众官员面前退了一步,同意让长生深入调查粮仓失火,但小动作全都留在背后。 金峰自己不出面,让巡抚衙门里的其他人以重建为理由向长生施压催促结案,又将初步调查结果通报其他官员,并以粮仓失火为理由,私底下向各府城知府索要粮食填充粮仓以备朝廷责难。 索要粮食之余,又暗示自己朝中有人不惧责难,瑕省也就陵南官场上下油水充足,其他府城难免有捉襟见肘之处,因而私贩粮仓储备粮的官员并非少数,金峰拿这事威胁,另加上他本就拉拢了一批人,他又是巡抚,可以在瑕省官员任期考评上做文章,是好是坏都在他一念之间,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长生那样已经在朝廷挂了名号,长生有实绩金峰不敢在他的考评上玩花样,而其他的官员本就心虚,因而惊惧之下,大棒加甜枣,金峰竟然借此收拢了不少官员。 这番反客为主,其中的老道手段,不是贺勤那样的捡漏党能比的,金峰新官上任没有烧三把火,反而留到了如今,长生被案件拖住手脚,一时竟然没有发现此事,而一直冷眼旁观的柳晖,却闻到了风声,因而大半夜找过来有此一问。 柳晖本就与金峰不合,因而金峰越是如鱼得水,他便越焦心。 —— 长生对柳晖倒没什么恶感,这人十分精明,行事明哲保身为主,虽然喜欢煽风点火躲在人后挑事,但也没有胡乱伸手,虽然没有太大的作为,但也未做什么恶事。 “三日能出结果。”长生说道。 柳晖挑眉,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多少把握不好说,只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有破绽,若不是人为的,金大人那边也不该这般焦急,粮仓重建,为何非要建在那里,另择一地不行吗?”长生淡定说道。 柳晖却很着急,道:“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不是真凭实据!” 金峰从前如老好人一般,如今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獠牙,这一日之内持续不断向按察使司施压,找的麻烦简直比过去一年都多,这样的压力,柳晖也顶不住啊。 长生道:“大人,寻常办案都有六十日内结案的说法,如今这才多久,两天?” 柳晖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上午被金峰支应着,查找去年的旧案,愣是从头到脚找出了一身毛病,偏偏金峰虽然是吹毛求疵,但却说得有理有据,让柳晖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面子。 金峰还刻意绕开了长生的业务,给的理由是不能打扰长生办案,然后就这样冠冕堂皇的将按察使司的人折腾得人仰马翻。 柳晖何曾受过这样的软刀子磨人,他是想要挑事,但却不想让自己被折腾啊,只得过来找长生诉苦。 长生听了柳晖诉苦,温声说道:“柳大人,如今瑕省,罗某第一敬重之人是余季大人,第二便是柳大人您了。” 柳晖一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人,人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且长生是一个瑕省官场认定的狠人,柳晖听他这般说,心下也不免喜了几分。 “罗大人过赞了……” “柳大人,罗某所说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假,往常总说金大人刚正不阿,办了不少大案,其实柳大人也一样,办得案件不比金大人少,但柳大人,为何金大人的官声比柳大人要高,您可有想过这其中的因由?”长生问道。 柳晖皱眉,心下想着还不是金峰会吹呗,但还是假惺惺的说道:“金大人年长,自该如此。” “大人这样想就有些偏颇了,若论年纪,如今瑕省年长者是余季大人,但金大人的美名,却是连我老师魏岚大人都有所耳闻。” “难道还有旁的理由吗?”柳晖问道。 “据下官了解,两位大人同在按察使司待了多年,大案几乎全被两位大人分摊,但柳大人您接的案件很杂,没有什么规律可言,而金大人接的案件,大多事涉权贵豪族。” 柳晖老脸一红,他自来明哲保身,因而这种得罪人的案件大多推给了金峰,而金峰竟也高高兴兴的接了,而如今金峰高升了,柳晖原本是打算将得罪人的案子一股脑的推给长生的…… 长生说道:“柳大人,金大人接的这类案件,虽然看似得罪同僚,但却很易让人记住,看似柳大人吃了亏,实则是积累了好名声。” 金峰的聪明之处便在于,他并不会真正去动那些底蕴深厚的豪族,但与他自身层次差不多或者更低的层次,他得罪起来毫不心疼,而“不畏权贵”是一个很容易获得文人称赞的标签,有了文人的传颂,金峰又推波助澜,名声就这样一来二去的起来了。 长生一席话,倒让柳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心里大骂金峰鸡贼。 长生见他意动,又道:“往常看大人行事,大节上虽从不出错,但细微处却会出现些许查漏,大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自来规行矩步,若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大节被人揪着说,就显得有些过于苛责了,但金大人这般,应当是为了大人好,是看重大人才这般严格要求,大人心下也莫要挂心。” 长生神情温和,好似全然在为柳晖考虑,柳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闻言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大人若是能将这些小节上的毛病纠正了,日后任谁也挑不出错来,那时岂不是坦途一片。” 柳晖听了“坦途”二字,打起精神来,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明哲保身,一时豪情万丈,想着不就是“不畏权贵”吗,他也行,他第一个不畏惧的权贵,就是他金峰! 柳晖拍着胸脯说道:“罗大人放心,不就是三天吗,本官就任他说任他挑刺,就当是借此整顿风气!” 长生心下点头,有了柳晖牵扯金峰,自己也能做更多的事情。 粮仓账目一共有两份,一份放在粮仓里,一份放在巡抚衙门里,如今粮仓里的那份账目随着大火灰飞烟灭,只能依靠巡抚衙门里的那份。 而巡抚衙门里的人此前未曾提到粮仓中有桐油的事,给出的理由是粮仓的管理账目的书吏这几天请了假回老家,因而旁人不清楚其中内情。 这个理由倒颇为通顺,因为运送物资进粮仓的人员不固定,甚至粮仓里的人员这小半年来也流动频繁,所以没有人能说清楚粮仓里有什么,甚至根据这桐油入库时间,还可以追溯到贺勤执政期间,时间太久,那就更是难以查探了。 而旁人不是专业人员,未能判断出粮仓仓库着火原因是因为桐油,那就更显得合情合理,就连查案人的心理都揣测到了,安排一个浅层次的“内幕”供查案人使用,显然做下这个局的人经验十分老道。 这个所谓的“真相”,似乎就能糊弄住所有人。 但长生并没有被这一层“真相”绊住手脚,账目里关于桐油的记载字迹并不是新近写上去的,长生毫不怀疑古人作假的能力,询问过古玩市场的老师傅,字迹做旧其实不是什么高技术的活计。 且油和粮食不同,粮仓里很少会大量储存食用油,甚至有的粮仓干脆不储存油类,并且油类也很难在粮仓里放两年,因为衙门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油类往往会在来年作为福利分发给衙门里的官吏。 长生又找人查了查陵南府境内的商行,奇怪的是,这一两个月内陵南府各地,都没有查到哪家商行或者杂货铺有单批次明显的大量桐油出售。 米面粮油这种生活必需品,一般商行都有自己的进货渠道,很少会贸然改动,而如果要大批量从外城调货,那么就会十分显眼。 长生又调阅了十家商行的进、销货记录,发现有七家桐油二月销售情况比一月少了三成,而一月跟去年十二月大约持平。 十二月是年底,年底哪怕穷人家,也会大批量购进物资,因而交易增加很是正常,而一月份因为十二月购买的年货没用完,因而生意一般不会很好,单论桐油一项,对比去年同时期的一月,今年一月份甚至要多了五成。 长生粗略算了算,各家商行多出来的桐油,差不多正好足够快速燃烧整座粮仓。 长生脑海里突然浮现四个字:化整为零。 长生又仔细比对了商行账目中的每日销量,发现日销量增加,主要集中在一月中旬。 而通过由全城商行掌柜们出具的对比,全城约摸有六成商行桐油销量增加,而根据这六成的商行,长生能够画出购买桐油之人的活动范围。 这个活动范围看似很大,但在全程地图上画点连线之后,依据人心理上的就近原则,能将范围缩小很多。 很多时候事实真相如何,其实大家心中都有了定论,如今种种证据都表明粮仓失火,乃是人为纵火。 而至于为何一定要烧毁粮仓,那定然是粮仓里出了问题,这样的时候出现这样的问题就只能是储备粮食出了问题,而能够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粮仓内粮食的,那就必然是一个能够在瑕省只手遮天的人物。 长生早早将视线锁定在金峰身上,虽然仍然存在冤枉的可能,但长生在行事时难免带上了偏见。 这份偏见并不会表现在明面上,而是在排查可疑人员之时,面对一份名单,长生会重点关注与金峰有交集之人。 既然是要火烧粮仓,又要做得不漏马脚,那么事情一定进行得相当隐秘,因而参与此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长生和薛采猜测着对方既然这样煞费苦心的,从一家家商行里悄摸摸进货,显然打的是掩人耳目的主意。 若是熟客,商行之人多半会看着眼熟,长生又询问了几家商行,发现并无原本的熟客突然加大购买量之类的情况,长生又问可有什么特别的人来买桐油,同样得到否定的回答。 由此,长生便猜测着,这个购买桐油的人应当是个生面孔,且可能面貌寻常让人记不住。 对方既然打定主意要让流民背锅,那么自然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而越是周密详尽的计划,那便会逻辑严密,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更好推测。 —— 比如烧粮仓要用桐油,那就伪造粮仓原本存有桐油的记录,没有桐油就找人偷偷摸摸去买,看起来天衣无缝,实际上一个环节出了漏子,就全都抖落了出来。 长生推测,为了掩人耳目,购买桐油的人应当只去了每家商行一次,依照推算,若是仅仅一家买一次,那么单次的数量应当在十至三十斤之间,因为若是更多那可能就要用板车来拉,那样就过于显眼了。 而普通人家,用油很省,很少会一次购买这么多油,而大户人家或者是餐馆开销大,那就要用板车来拉,城中大户人家和餐馆之类数量固定,商行的人多半认识,甚至很可能会送货上门,因而被排除掉。 而一次会购买这么多油的人,那多半就会伪装成小富之家,大商行里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恐怕是不会记住这个购油人,而杂货铺或者小商行就不同,每日客流量不多,一次购买十斤油也算是大客户了,长生循着这条线,让几个杂货铺的人描述一下这样的“大客户”。 因为人的记忆力有限,过程十分艰难,几个杂货铺的老板凑在一起,花了大半日的时间,经过艰难的比对,最后凑出了三个形象来。 一个是左手手背上有道疤痕的,一个是下巴正下方的脖子上有颗黑痣,还有一个是左后颈有个暗红色的胎记,这三个人外貌都不突出,但这三个人去的杂货铺重合率很高,因而长生有些怀疑,买油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第120章 打一顿 若是一个人,可能还会有点难找,但若是三个人,范围就有点大了。 长生除了派人注意寻找这三个特征之人,又派人去寻了那请假外出的粮仓账房书吏。 这样的时间节点,这样位置的人请假返乡,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简单,长生反而有种对方已经凶多吉少的感觉,那书吏家乡虽在瑕省,但距离却不近,快马加鞭也得需要两天才能得到结果。 长生幸而如今人手充足,桐油的事尚没有结果,但那个失踪的粮仓守卫那边,却有了点线索。 粮仓守卫的父亲嗜赌如命,败光家业,粮仓守卫管不住父亲,一大家子都过得十分艰难,那守卫失踪之后,他父亲便私底下去找了巡抚衙门里的一个小官要钱,差役隔得远没听清那小官和那烂赌鬼说了什么,只见那小官打发叫花子一样扔了一两银子在王三元身上,又派人打了烂赌鬼一顿。 烂赌鬼被打了也没闹起来,拿了银子转身就进了赌坊,而长生派出的人回复,烂赌鬼这两日赌运旺得要命,几乎逢赌必赢,如今已经住在赌坊里了。 都说赌博十赌九输,这烂赌鬼据说赌博十多年了,突然时来运转也并非稀奇之事,反正最后钱总要还给赌坊的,长生也不觉得奇怪,倒是他派去的人面色有些奇怪,似乎隐隐带着羡慕。 长生怕盯梢的差役陷入赌博圈里,多叮嘱了一句:“十赌九输,若是能及时收手,倒也还算清醒,只是大多数人全都贪心太过,赢了就还想继续赢,一直赢下去。” 亲儿子失踪,不见半点担心,依旧沉迷赌博,可见这也是个十分薄凉之人,长生心下甚是不喜。 若是正常人估计就不会继续在这个烂赌鬼身上下功夫,长生却还是不放弃,总觉得这烂赌鬼应该是知道什么,也不管多,直接命人提审烂赌鬼。 烂赌鬼被突然从赌坊里带了出来,嘴里一直嚷嚷这“断人财运,犹如杀人父母”之类的话,待见了府衙大门,倒是心下慌张起来,从大门走到厅堂,被两个差役抓着拜见长生,脸上已经惨白。 长生询问王三元那夜是否真的请假,烂赌鬼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只道自己喝多了酒,记性不是很好。 王三元是家中独子,但因为父亲烂赌,妻子已经和离归家,而儿女如今不过四五岁的年纪,除了父亲之外,家里还有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娘,因而若有人能说清楚王三元那夜的去向,那也只有烂赌鬼了。 “王三元那夜究竟去了何处你说不清楚,那他是为什么请假,你也不知道吗?”长生问道。 烂赌鬼一脸茫然,道:“那个逆子,凡事都不跟我商量,防我这个亲老子跟防贼一样,有钱也不知道孝敬亲老子……” 烂赌鬼接下来,竟然开始控诉起王三元不孝来,饶是长生这个外人,听着都替王三元头大。 长生用力一拍惊堂木,道:“少说废话,你那夜究竟有没有发现你儿子有什么不对劲?” 烂赌鬼摇了摇头。 长生看着这个烂赌鬼就来气,得不出线索,索性就打他一顿出出气吧,轻描淡写的说道:“本朝律法禁赌,按你的赌金数额,依律仗一百。” 烂赌鬼:禁赌你咋不去抓赌坊? 长生倒没有哄骗烂赌鬼,本朝确实禁赌,只是没有几个官员认真执行,因而这条律法实则是形同虚设。 “一百刑仗下去,只怕你命都快没了,若你能提供什么有利的线索,倒是可以将功折罪。”长生又补充了一句。 长生觉得自己如今心也狠了下来,完全朝着酷吏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第121章 微妙 “将功折罪?”烂赌鬼弱弱的问道。 长生点了点头,也不容对方多想,接着就让人即刻行刑。 烂赌鬼看着那成人手腕粗的棍棒,又看着那拿着棍棒嘴角扯出一抹笑来的差役,整个人顿时吓得两股战战。 “可以开始了。”长生轻声说道,“将功折罪”四个字就好像是随口一提,周围人脸上都是跃跃欲试,一副围观的模样。 烂赌鬼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 接着两个差役上前将瘫软的烂赌鬼拉扯起来,将他按在行刑的凳子上,扒下裤子,二月里天气依旧寒冷,蓝独孤只感觉到一阵阵凉意落在自己的屁股上。 “大人,我……”烂赌鬼刚刚开口。 “啪!” 一棍子重重落下,烂赌鬼猝不及防之下,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当即话音一转,哀嚎起来,“疼!” 惨叫声响彻云霄,烂赌鬼的白屁股上多了一抹红色,并非见血。 烂赌鬼之所以是烂赌鬼,盖因自己不争气,烂赌成形家中有点钱财都被他败光了,这样的人自然不是个多么无私之人,因而王三元这个儿子日子过得苦巴巴,烂赌鬼倒是靠着压榨父母妻子儿子,过得美滋滋,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受过什么苦,一直养尊处优,如今受了这一棍子,烂赌鬼如何受得了。 “大人,我说!”烂赌鬼的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啪!”又是一棍子下去。 “大人,啊!”烂赌鬼声音都疼得变了形,但还是坚强的喊了起来:“大人我说!” 长生摆了摆手,那行刑的差役这才停了下来,脸上还有些怅然若失的意味。 “大人,那日,那日傍晚,我看见我那不争气的逆子出门了。”烂赌鬼嘴巴快速说道,生怕说慢了对方不耐烦了就是一棍子。 长生挑了挑眉,道:“你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你看到他去哪了吗?” “去了粮仓,我怕他出去跟人鬼混,所以跟在他后面……”烂赌鬼这般说道。 长生皱眉,道:“说话不老实。” 烂赌鬼一怔,立马改口道:“晚上外面危险,我就想看看他去哪而已。” 长生看了那差役一眼,说道:“这人满口谎话,接着打吧。” “好嘞。”差役快乐的应声。 “大人,我!”烂赌鬼还没说完,又是“啪”的一声,一棍子落了下来,疼得他差点说不出话来。 眼见那棍子又举起,烂赌鬼忙道:“我是想偷家里钱!” 长生一顿,动作慢了一瞬,差役的一棍子又落了下去。 烂赌鬼痛哭流涕,道:“大人你信我呀,我想看看他去哪,好趁他不在,撬开家里柜门上的锁,这个不孝子为了防亲老子,还买了好大一把锁呀!” 长生心下对那个死去的差役王三元满是同情,摊上这样一个亲生父亲,可真是前世不修。 长生朝行刑的差役使了个颜色。 “大人,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呀!”烂赌鬼哭着说道:“我见他确实进了粮仓,这才放下心来,我也不知道他那些天晚上要值守,只有确认了才放心,前些日子衙门里发了一笔钱,那小子不跟我说,还是郑大人告诉我的,我这才知道他背着我藏银子了!” 长生听他这么说,倒有几分信了,证人的证词并非简单的叙述,还必须问清楚前因后果,确定逻辑通顺之后,这份证词才经得起推敲,烂赌鬼一看就不是个慈父,如何会担心儿子的安危,为了钱财的理由才说得过去。 长生朝着那行刑的差役道:“你心下记着,减去十杖。” 烂赌鬼一愣,他如今挨了四杖,减去十杖还有八十六杖,他一想到每一杖的疼痛,顿时心下一紧。 依然未等他思考多久,那刑杖就落了下来,还是熟悉的力道,熟悉的痛觉,烂赌鬼叫的跟被杀的猪一样惨。 “大人,大人,那小子出门带了佩刀!”烂赌鬼高声喊道。 长生挑了挑眉,道:“戴了刀?” 粮仓守卫戴刀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在现场没有发现刀,一把都没有。 对于在烧毁粮仓里没有发现刀,甚至连一块刀片都没有,巡抚衙门给出的解释是,粮仓守卫用的一直是棍,很少会用刀,因为曾经有两个粮仓守卫在值守时发生争执,当时双方都戴了刀,最后竟然激愤之下互相捅了对方一刀,而后粮仓那边晚上值夜就很少会准备刀剑之类的锐器。 这个因由长生也略有耳闻,因而也就信了,如今倒是听到了一点不同的细节。 “他配着刀从家中出发的?”长生问道。 烂赌鬼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努力的回忆,道:“他刀可宝贝着呢,没放在家里,毕竟那刀也值几个钱呢……” 烂赌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长生听懂了他的意思,因为烂赌鬼嗜赌如命,所以王三元连刀都不敢放在家里。 带不带刀,这有着很大的区别,长生想了想,又命人将粮仓的守卫值班表记录交给薛采,让薛采好好看一下。 如今时间紧迫,体力活还可以让旁人代劳,但动脑子的还是只能依靠自己和薛采,长生心下沉甸甸的想着,自己的智囊团也该扩充一些人了,老是依杖一个薛采,也许哪一天会将他累垮。 “那刀他藏在哪里?当日可有绕路?”长生问道。 “没……没绕路,还是他往常走的那条路。”烂赌鬼弱弱的说道,又想了想,道:“走到半路上,他好像停了下,然后就多了一把刀,好像是这样……” 长生又问了一下那地方是哪里,命人去那里看看可有线索。 “减十杖,继续行刑。”长生朝着差役说道。 “啪!”一杖下去,刚刚得了一会宽松的烂赌鬼,又开始哇哇乱叫起来。 “大人,大人,还有,那粮仓里冷清的很,除了我儿子,我都没看到其他人!”烂赌鬼说道,他完全是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心力去回忆,他连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都不太记得的人,此时费尽全力的回忆起几天前见到的细节,也当真是为难他了。 “没有其他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长生问道。 烂赌鬼开口说道:“当时粮仓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儿子去的时候天都黑了,粮仓里却根本没点灯。” 长生心下一默,事情发展到如今,王三元看着倒不像是个受害者,倒更像是刽子手了。 刀子那种东西,哪怕经过火烧也还会有一些废铁之类的残余,依稀能够看清楚形状,但现场却没有刀子,说明是被人带走了。 这个时代又不能检测基因,因而完全不知道被烧死的是谁,那么那三十三具尸体到底是哪些人,就只能凭借推测,若幕后之人真的要隐藏王三元的消息,直接将这人归结在死去的三十三个人中就好,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做一个请假失踪呢。 依据烂赌鬼的证词,王三元根本就没有失踪,那他会去了哪里呢,在这场事件中,王三元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长生一时想了很多,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刀。 王三元很爱惜自己的刀,什么样的人会爱惜自己的长刀呢?是武人。 “王三元会武?”长生问道。 烂赌鬼点了点头,道:“那臭小子武功不错,小的时候跟着道士学了几招,后来当了几年兵,又得人指点了几下,他偶尔也接接走镖的活。” 若不是有走镖的兼职,王三元也养不活他这个烂赌鬼。 “他往常从不带刀的……” 长生听了眼神锐利的看向烂赌鬼。 烂赌鬼吓得一缩,道:“我……我就跟踪过几次而已……” 武功很好,又一反常理的带了刀,王三元离刽子手的身份似乎越来越接近了。 长生猜测着,王三元如果真的是刽子手,那一定有人给他帮忙,而他应该只是一个最基层的执行者,在他之上,定然有层层的决策者。 “我且问你,王三元平日在巡抚衙门里,可有什么至交好友,或者说与谁走的特别近?”长生想着,正常人都没有胆子参与这样的事情,王三元从过军,也许见过血,但未必有这样的胆子,连杀三十多个人,甚至其中还有他的同僚。 除非他有必须如此做的理由,而这个拉他入伙的人,应该是他十分信任或者惧怕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驱使他做事。 “好友?他独来独往惯了,除了郑大人,哪还有什么朋友。”烂赌鬼嫌弃的说道。 长生眉心一皱,又问道:“郑大人,可是你先前提的那个巡抚衙门里的郑大人?” 烂赌鬼点了点头。 长生猜着这个郑大人应当是个小官,若是品级很大的官员,长生应当认识。 “巡抚衙门里负责户房的主事,郑大人。”烂赌鬼答道。 长生听了微愣,这可是连官员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吏,他旋即了然,外面的升斗小民不清楚,因而见着衙门里谁都这么喊。 烂赌鬼又说了一堆郑大人的事,长生却越听越奇怪。 这位郑大人说是王三元的朋友,做的事情却都有些微妙,衙门里发了什么福利银钱,第一时间就告诉烂赌鬼,或者王三元得了什么奖赏,也都是郑大人第一个告诉烂赌鬼的。 这个郑大人,怎么看都觉得似乎对王三元怀着恶意。 一旁派去盯梢的差役此时面色微妙,凑过来低声道:“这个郑大人,就是先前打了此人一顿的那个。” 长生一愣,原来是那个烂赌鬼找他要钱,仅仅扔了烂赌鬼一两银子,还打了他一顿的那个。 第122章 消失的人 “你为何要去找郑大人要钱?”长生问道。 烂赌鬼一愣,道:“额……他是我那逆子的至交好友,我那逆子不知下落了,养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长生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先前自己还有些怀疑,烂赌鬼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这才去找郑大人要好处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再次感叹了一下烂赌鬼的奇葩。 “你儿子如今下落不明,你以为他还活着?”长生问道。 谁知烂赌鬼却振振有词的说道:“大人,我那儿子虽然不孝,但祸害活千年,他肯定好好的活着呢。” 长生在一瞬间居然读懂了这人的脑回路,开口问道:“你可是经常找郑大人拿钱?” 烂赌鬼点头,道:“借了旁人的钱,那逆子还可能不认账,但借了郑大人的钱,他总不好不还。” 长生不得不感叹,升斗小民,也有升斗小民的智慧,估摸这是旁人都不借钱了,他才只能借郑大人的钱。 而这个姓郑的,也不像是王三元的真朋友。 烂赌鬼想到还有令人瑟瑟发抖的八十多杖,已然六亲不认了,只当长生问这么多,是想知道王三元的下落,便接着说道:“我那不孝子,在城外还有个姘头呢。” 长生一愣,自己倒是忽略了这一节,排查社会关系中居然漏掉了这一环,心下骂了自己一句,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嫩了。 “仔细道来。”长生说道。 烂赌鬼立马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儿子卖了,说完还两眼亮晶晶的看着长生。 长生朝着差役道:“减去十杖。” 长生如今已经明白了,关键点似乎落在了王三元身上,根据种种迹象表明,王三元应该是这场事件中重要一环,他对于整个事件就算不是完全了解,那也该清楚部分事实。 长生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你儿子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痕迹?比如,左手手背上有道疤痕,下巴正下方的脖子上有颗黑痣,左后颈有个暗红色的胎记,诸如此类?” 烂赌鬼一愣,道:“大人倒知道得不少,我那不孝子,左手手背上是有一道疤,那还是他以前从军留下的。” 长生心下一跳,一定要找到王三元,这个人实在是太重要了。 长生原本想派着旁人去找人,但转念一想,这人既然会武,又当过兵,多半不是好对付的,便派人去城外的兵营让人请罗念亲自带队去抓捕王三元。 烂赌鬼又说了不少事,只是大多没有多少价值,长生又减了他十杖,命人行刑完再将人送了家去。 长生到底是不想要烂赌鬼的命,因而暗示差役们控制着点,烂赌鬼挨了顿毒打,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进赌坊,因而还保住了不少赢来的银钱,这倒是后话了。 长生又派人去请了姓郑的来衙门,这位姓郑的见了长生倒是表现得诚惶诚恐,逢问必答,只是这回答并不能让长生满意,且这人面上装着一副畏惧的模样,说话间却丝毫不见慌乱,甚至滴水不漏,显然是个老油子了。 姓郑的再怎么也是金峰的下属,长生不能像对烂赌鬼一样,随意对此人动刑,因而只是问了问,便将人放了回去。 不过半日时间,罗念便灰溜溜的带着人回来了,那城外据说是王三元姘头的小寡妇,家中早已人去楼空,听说是那小寡妇回娘家走亲半个月了,至今都未归来。 这个时代并不开放,但也不乏有真正疼女儿的人家,长生听了虽然觉得春节过去两个月才回娘家走亲有些怪异,但还是没有多想。 “大人,似乎听您提到了袁家村?”一个路过的书吏忽然问道。 长生见他面色忐忑,便道:“本官派人去袁家村寻人,未曾想扑了个空。” 那书吏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道:“大人,属下就是袁家村的人,您跟我说说是哪一家,没准我知道呢。” 长生见他这般热情,便简单说了一下。 “您说夏寡妇呀,这倒是奇了怪了,谁回娘家住,她也不会回娘家住的,她跟娘家早就断了来往呀。”书吏满脸奇怪的说道,又看了眼自家年轻有为的大人,那寡妇可都三十多了,书吏想不明白长生打听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打听小寡妇的事情。 长生见他眼神怪异,也懒得跟他解释,只是听他这么说,便越觉得王三元身上事情多。 案件竟然一直停滞了下来。 第二日派去寻找账房书吏的人回来了,却没带回来好消息,那书吏死在了路上,是被山匪一刀致命。 “刀?”长生问道,不免有了些许联想。 下属点了点头,道:“属下看了一下那书吏的尸体,伤口在脖颈上,一刀致命,很是利落,那书吏也是倒霉,尸体被丢在路边草丛里,正巧被我们遇到了,身上银钱都被抢了,看了他怀中的书信才确定了他的身份。” 长生听了,却觉得未免有些太巧了,就像是有人将这个尸体送到自己面前一般。 薛采那边倒是突然有了一点进展,长生让他梳理那份粮仓守卫执勤表,倒是真的发现了一点线索,粮仓的守卫流动量大,那些守卫们这个月还在值守粮仓,可能下个月就要换个地方上班。 但那日被烧死的四个守卫,除了王三元以外,全是多年没有挪过位置的守卫。 这三人,三年来全都在粮仓值守,其他守卫资格最老的也就半年。 且按照原本的值班规则,也不该是这四个人值班,而是有人刻意调了排序,才能将这四个人凑到一起。 长生不得不阴谋论了。 而巡抚衙门的流民那边,今日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来报案,道他的儿子走丢了,希望官府帮忙找一找。 巡抚衙门的人自然不会管这个流民的死活,不打他一顿就是给面子了,如今这情况普通老百姓的命都不值钱,何况是一个外省来的逃难流民。 不仅不管他,甚至还毒打了一顿。 那流民却是个执拗的,见巡抚衙门不理,又转头拖着残躯找上了知府衙门,衙门里的人自然是拿他当乞丐,驱赶还来不及,怎么会搭理他,甚至连外面的伸冤鼓都不许他的脏手摸。 流民无法,最后竟然找到了偏门,正巧遇到了要出门的罗清清的轿子。 罗清清小姑娘家家,心底善良,见这男人满身是伤还一心寻找自己的儿子,便动了恻隐之心,就使人找师爷说了一句。 长生最看重的人永远是薛采,那师爷在衙门里低了薛采一头,因而心下有些不忿,得了罗清清的嘱咐,即便不愿,依旧还是过来走个过场,一番询问过后,得知这流民的儿子是在火烧粮仓当夜走丢的,当即不敢怠慢,立马禀告长生。 长生闻言,立马知道了事情不简单,又问了一下那男人他儿子平日里的言行如何,脑海中立即浮现了一个冲动中二的少年形象。 那流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大人,小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走丢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以前成日里嚷嚷着要当大英雄,如今饭都没得吃,哪里还能当英雄……” 长生又安抚了这人一番,又问了一下这人儿子的身形,半大少年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五左右,而那三十三具尸体里,确实有一具尸体格外的瘦弱。 长生觉得,眼前的迷雾似乎略微散开。 流民队伍里选出三十个人来偷粮,显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而男人的儿子曾经表现过十分强烈的加入这三十人小队的意愿,只是他身体瘦弱,被小队的头目断然拒绝了。 而这个走丢的孩子,会做出什么事呢?长生大胆猜测,这人多半会偷偷摸摸跟在偷粮队伍里,甚至悄悄混进去。 长生又问了男人,他儿子可有什么玩得好的玩伴,得到回答后,长生派人将那两个玩伴请了过来,果不其然,其中一个玩伴,长生不过虎着脸问了几句,便满脸惨白的全都招了。 “狗蛋说他要去偷粮回来给狗蛋爹吃,便趁着晚上看不清楚,我亲眼看着他混了进去,他不让我跟别人说,大人,我真没想到粮仓会着火,真的不是狗蛋干的……”那小孩急得都快要出来了。 小孩子胆子小,听说粮仓着火之后,也几天几夜没睡着觉。 男人只当自己儿子要去偷粮,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然那么大胆来真的,当即差点晕厥过去:“我的儿呀,我我还不如饿死呢,为何你要去偷粮啊……” 流民那边招认,当日组建的是一支三十人的小队,而实际上,其中混进了一个小孩,就变成了三十一人,粮仓那边守卫三个人(不包含伪装“请假”的王三元),那么合计起来就是三十四个人,而粮仓却只有三十三具尸体。 还有一个人去了哪里? 这个消失的人,到底是衙役,还是流民?整个人又会躲藏在哪里? 第123章 夜审 那个账房书吏虽然死了,但是他的死亡,恰恰佐证了这个人的重要性,虽然意外死亡确实有可能发生,但在这个节点,真相半遮半掩之时,发生山匪抢劫致死的事情,实在太过惹人怀疑。 而更凑巧的是,账房死的那条山道,已经有足足十年未曾听闻有山匪的消息。 且又是死于一刀致命,尸检结果显示死亡时间就在两日内,长生不禁想到那个分外爱惜自己兵刃的王三元,使的也是一柄长刀,如今下落不明,几处可能藏身之处也寻不到,会不会有可能是又接了任务外出,因而才半点踪影也无? 至于那个小寡妇姘头,也许王三元事先察觉到了风声,这才想着让人躲藏了起来。 而既然需要躲藏起来,那这个小寡妇多半是知道点什么的,长生想了想,让魏飞跟罗念一起去,魏飞机警,又是老江湖,多半能查到蛛丝马迹。 魏飞毕竟从前是当老大,不过半日功夫,就将那小寡妇给找了出来。 老江湖毕竟是老江湖,魏飞做事便要老练得多,罗念之前听人说小寡妇回娘家了,在人家院外看了一眼,见果然人去楼空,便直接“打扰了谢谢告辞”三连。 而魏飞却不同,先是确认小寡妇确实不在,然后找了邻居询问小寡妇的情况。 小寡妇跟王三元的关系并不隐秘,王三元是个官差,也能给小寡妇撑腰,因着这一层关系,小寡妇的夫家人原本想霸占小寡妇房子,也全都偃旗息鼓,邻居嘴里倒是没有吐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小寡妇夫家的亲戚倒是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堆。 从这一堆消息里,魏飞倒是提炼出了一点有用的东西,小寡妇有个交好的小姐妹,如今住在陵南府府城里,这个小姐妹也是个寡妇,跟那些差役也有些不清不白的来往。 魏飞按照小寡妇的人际关系推测,既然娘家回不去,自己家里也不敢待,多半是要去成立那个小姐妹处避风头,魏飞打听了这个小姐妹的住址后,立马就带着人回城,直接找到了那地方,果然寻到了那小寡妇,这就将人带回了衙门里。 魏飞留了个心眼,又留了两个兄弟,藏在暗处盯着小寡妇这个姐妹的住处,看看能不能再逮住一条鱼。 小寡妇入了衙门,长生还未审问,就是一副无语泪千行的模样,活似长生对她做了什么一般。 整个审问进行得极不顺利,对方毕竟是个女人,若是愿意长生还是不愿意对她采取刑讯手段,奈何长生一提到王三元对方就开始哭,什么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出来。 最后闹得长生头痛,还是魏飞站了出来,打了包票。 如今柳无益在京城当官,长生身边也没多少信得过的人,魏飞便站了出来,接了许多从前柳无益在做的事情,虽然魏飞武功不及柳无益,但为人处世要老辣得多,再加上有一帮信得过的兄弟,因而魏飞办事效率比柳无益还要高。 魏飞知道长生赶时间,也知道长生不愿意欺负女人,那就只能靠吓了,魏飞联系了暗娼里的老鸨,直接带着小寡妇去了暗门子里。 小寡妇死了丈夫没多久,便跟了王三元,她那小姐妹跟她一样,做的也是类似于外室的生意,小寡妇自忖比那些青楼的妓子高了不知道哪里去,实则在外人眼里,她与暗娼也无甚区别。 暗门子里是做皮肉生意的,比正规妓院还要差许多,魏飞又提前打过招呼,因而小寡妇一路见到的都是一些形容凄惨的女性,身上长疮都是好的,更有甚者,还能从身上抓出小虫子来。 魏飞一路也不说话,既不出声恐吓,也不说明意图,一直冷着一张脸看着小寡妇,魏飞在接头混了多年,当了很多年老大,他那张脸又生得有些凶恶,看起来很是唬人。 小寡妇心下惴惴不安,跟在魏飞身后一路走,心下越是害怕,哭哭啼啼之间,见魏飞忽然飞快走了几步,刻意离自己远远的,又跟老鸨相谈甚欢的模样,魏飞甚至从老鸨手中拿了类似银钱的东西,小寡妇立时吓得魂飞魄散。 “我知道,我知道王三元在哪里,大人饶命!”小寡妇只以为魏飞要将自己卖进暗门子里,此时哪里还想继续替王三元隐瞒,当即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魏飞将拿着银钱的手往回一收,脸上露出一抹笑来。 而那个在小寡妇小姐妹住处外盯梢的人,也传回了消息,果真有个差役上门,那人也是巡抚衙门里的差役,且那个差役的下巴正下方的脖子上有颗黑痣,正好与买桐油之人对上了。 长生所料不错,当场命人将这个名叫赵大山的差役逮捕归来,长生倒没有用桐油的名义,而是以官府人员行通奸之事的罪名将此人扣押。 长生先前派人在城里问询桐油之事闹得那样大,金峰那边早有耳闻,原本金峰并不当一回事,毕竟自己才派了三个人,且这三个人都是武功高强善于隐匿之辈,购买桐油时也做了一些伪装,不易被人认出,因而金峰并不将长生调查桐油当一回事。 若不是从别处购买桐油太过惹眼,金峰也不会想到用这种办法,他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待知府衙门有人传密信,金峰才知道如今事情大条了。 金峰只盼着赵大山的嘴巴紧一点,不要漏出消息来,他也没有坐以待毙,第一时间便着人控制住了赵大山的家人,又派人去通知了赵氏族人。 长生连夜审问赵大山,大半夜审问两个时辰,依旧毫无进展,差役们很少出夜活,如今跟着忙活,脸上都是强打着精神,折腾了这么久,脸上那么露出疲惫的神色来,长生也觉得有些累,便让众人都休息一会。 差役们赶紧趁此机会打个瞌睡,唯独其中一个差役,反倒神采奕奕,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往前走,便是赵大山的位置。 长生难得看到一张不同的面孔,便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大人,小人名叫孙小千。”差役心下一跳,但面上倒是不显。 长生又扫了一眼孙小千腰间挂着的坠饰,说道:“你怎么挂了两个香囊?” 孙小千腰间两个香囊,一个绣着小老虎,一个绣着小兔子,俱是充满童趣的图案,明显与已经快三十岁的孙小千不搭,最有意思的是,两个香囊左下角上都绣着一朵小葵花,整个布面上挤得满满当当的,显得有些奇怪。 “这都是家里人绣的,属下很喜欢,便都带着了。”孙小千笑着说道。 “又是老虎又是兔子,小千你又不属这两个,哟,还锈了小葵花呢,从前怎么没见你戴这个。”一旁的一个年长的差役笑着说道。 见所有人都围着孙小千打趣,正在受审的赵大山也跟着看了一眼,只一眼,赵大山便面色惨白起来。 一旁始终盯着赵大山的薛采见此,眉头微挑。 第124章 硬刚 赵大山嘴巴很紧,长生用了很多办法都不能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这人倒跟王三元一样,也曾从过军,看起来倒是十分硬汉。 先前他还会回一两句话,休息片刻后再审问,这人便全程缄默不语,脸色也十分难看。 长生倒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刺头,见无可奈何,便打算先用对付贺希的法子处理一个晚上,次日一早再对他处以“通奸”罪的杖刑,试试能不能逼问出线索来。 还未等他施以刑仗,赵氏族长便找上了衙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依照族规处置族人赵大山,希望长生能将人移交给他。 赵族长并不是一个人上门,陪同的还有一个赵姓的举人,来两人说话俱是彬彬有礼,那个举人面对长生的态度近乎谄媚。 按理说赵家不该这么快便得到消息,长生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推波助澜,但还是客客气气的拒绝了对方。 赵族长这头应得好好的,被拒绝了也不生气,转头却纠集了一堆族人,要求自家族内清理门户,一堆人聚集在府衙外围着示威。 古代法律漏洞大,对于通奸罪的处理,官府可以管,宗族也可以管,但却并没有列明优先权,而按照一贯的风俗常理,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理,也倾向于由族内处理,毕竟有“家丑不可外扬”的说法。 这类事情上,越是地方大姓,在官府的话语权也越大,通奸罪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很多衙门也乐得移交给宗族,这样自己还少了一桩案件,这样做并不违反朝廷法度,全看地方政府的态度。 赵姓算是本地大姓,族中虽然没有人在朝廷做官,但如今还有几个举人,但长生的本意就不是为了处置通奸,而是为了掉出他背后的大鱼,自然任凭他们如何闹都不会将人移交回去。 为了一个与人通奸的差役,就这样围上知府衙门闹事,背后若说没有人支撑,长生是不信的。 府衙外的喧闹,长生完全置之不理,只继续专注的审问赵大山。 半个时辰后,属下进来通报过后,长生便见到一身官府面容严肃的金峰,以及紧随其后,一脸苦相的柳晖。 长生心下叹了口气,暗道难怪柳晖折腾不过金峰,单就这气势上,就显示出高下来了,柳晖站在金峰身后,活脱脱跟一个不服管教的小弟一般。 金峰一进来,便朝着长生发了好大的脾气,怒斥:“罗大人是否太闲了,如今都过去多少日了,粮仓失火案罗大人查不出个结果,倒还有脸在这里耍威风,一个小小的通奸案,罗大人都要亲自过问,真是好大的官威,除了你,知府衙门难道没有其他人能处理了吗?非要你这般亲力亲为?” 金峰一连串的发问之下,就连柳晖都有些怀疑的看向长生,因为长生此时这般作为,着实显得像是没事找事了。 “金大人严重了,本官做事自有本官的原因,不过说实话,下官倒着实羡慕巡抚衙门事少,金大人这般清闲。”长生言下之意,倒有些隐隐指责金峰多管闲事,干涉下级衙门政务。 “本官腆为一省之长官,罗大人似乎嫌弃本官多管闲事了,本官倒不想这样,只是罗大人做事磨磨唧唧,一个普通的粮仓着火案,罗大人却搞出了研究灭门惨案的架势来,也不知罗大人到底安得是什么心思。”金峰讥讽道。 长生被他这么说,丝毫不惧,道:“大人此言差矣,粮仓里面存粮千万,亦能救人千万,岂是一桩普通的灭门惨案能比,大人这话若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还当大人是个不顾百姓死活之人呢。” 柳晖诧异的挑了挑眉,长生说的话没有半分客气,就是纯粹的硬怼,在他身上也看不到半分下级对上级的尊重,完全是竹杠成精的模样,柳晖心下戚戚,回想起从前自己跟长生相处,暗道长生还算给了自己几分面子,若自己被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怼一番,只怕里子面子都没有了。 长生并没有那么明显的尊卑观念,大家同朝为官,你品级高也无法决定我的生死,顶多给我使使绊子,就算被人诬陷,长生自认他如今在建业帝心中还有几分分量,虽然不一定能得到建业帝百分百的信任,但起码能有一个申辩的机会。 长生也不是一个死心眼忠君之人,他自觉对苏铭有所亏欠,哪怕知道对方做的事情九死一生,但依旧义无反顾的支持,为了不牵连魏岚等人,长生很久都没有再联系魏岚了,有计划的一步一步与魏岚划清界限。 “罗大人如今是御前的红人,本官是管不得你,不过提点两句,便被罗大人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本官实在不知,到底你是巡抚,还是我是巡抚了。”金峰冷冷的说道。 “大人严重了,下官不过是真心实意为大人考虑,大人不领情就罢了,何必这般践踏下官的一片好意。”长生虚情假意的说道。 柳晖倒是有些吃惊,两个人都撕破脸皮了,还能这样硬聊,他心下倒隐隐有些佩服起长生来,只是他也知道,长生能够跟金峰硬刚,完全不给面子的前提是,长生自身有底气。 与他们这些苦苦熬资历的官员不同,虽然大家都是进士出身,但长生状元身份表明了,他的起点便很高,每三年都会诞生三百个进士,但被皇帝记住的,可能就只有一甲那三个,如今长生虽然仍然留在陵南,但所有人度知道他迟早要回到京城,他的未来如无意外便是一片坦途,因而只要自身强硬,便无需受金峰掣肘。 而柳晖,就算他再不愿意,他也是个被金峰拿捏住考评的人。 此时若换了旁的官员,见到金峰上门,只怕就立马将张大山给放了,而长生甚至连一个扣押的理由都不给金峰,就坚定的表达自己的不同意,这样不留退路的硬刚风格,真的不是旁人能够学的。 金峰见长生油盐不进,神色竟然和缓下来,话语中也隐隐有服软之意,道:“罗大人好心好意,只当是本官误会了,如今时间紧迫,粮仓一案尚且没个结论,眼前这个小案子,罗大人若是怕赵氏族人包庇此人,不妨移交给别的衙门,罗大人信不过本官,难道还信不过柳大人吗?不妨将此案移交给按察使司受理。” “此案必须由本官审理,这是陵南府辖区内发生之事,本官既然受理了,依照律法,在本官尚未结案之前,上级衙门不得以任何方式干预案件审理,为了两位大人不落下干涉案件的罪名,还是勿要再提移交之事。” 长生这样一副杠头模样,完全是软硬不吃,金峰低一回头,却不愿意再低二回头。 “罗大人先前承诺的办案时间已经到了,如今还没有给出个结果,粮仓失火一案,还是移交给有能力之人来办。”金峰黑着脸说道。 长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大人还要本官再说一遍吗?粮仓一案虽然没有苦主申诉,但同为案件,办案人员亦不受上级官员干预,如今尚未到案件规定的结案六十日,大人三番两次强行干预案件,倒有藐视大邺律法之嫌疑。” 柳晖听了满是诧异,暗道你既然这么强硬,那又何必让我给你扛三日? 第125章 中间虽然夹杂着一个看似打圆场的柳晖,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瑕省官场便知道,长生这个刺头又和巡抚闹翻了。 长生如今在瑕省官场名声并不好听,但也多亏了他这些年来勤勉政事出了成绩,不然一个“不敬长官”的名头便能够他喝一壶。 金峰跟贺勤一般,既想用长生,又想压长生,而等到如今长生表现出这般的反骨仔特点,他更是容不下长生了。 言语上不饶人,外加行动上步步紧逼,金峰很后悔,去年没能将长生拉下去,而去年的风平浪静,也被金峰刻意解读成长生有意蛰伏,先前柳晖的死扛,也被解读成长生有意故布迷阵。 长生倒没有那么多想法,只是想着金峰迟一日烦自己便好,如今虽然气走了金峰,又派了衙役强硬的驱赶走赵家族人,但他心里也知道,粮仓一案,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赵大山依旧死扛着,不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有什么效果,这个人行伍出身,受过不少苦,并不是贺希那样蜜罐出身的小少爷,因而无论什么样的刑讯手段,似乎都不能起作用。 这样的人,要么是死士,要么便是心有顾忌。只有世家大族才有养死士的底蕴,整个京城估计都不会超过十家,且死士不会摆在明面上,也不会如赵大山这样有妻有子有小情儿的潇洒,那么长生猜测着,便只有一种可能,赵大山的软肋被人拿捏着。 观察赵大山前后态度的变化,应当再近期内,幕后之人对赵大山进行了二次威胁。 长生脑海中细细回想,又有薛采辅助,目光便落在了孙小千身上,薛采观察细致,那日夜里审讯时,孙小千的行为,似乎有往前的意图,且他身上挂着的两个香囊,也显得十分怪异。 孙小千的事情给长生提了个醒,这衙门里有金峰的人,先前长生自以为将衙门治得如同铁桶一般,也算是自打脸了。 长生信不过旁人,便直接向罗念的上峰写了封借调函,直接将罗念给借了过来,对方品级略低于长生,也不敢不卖长生这个面子。 罗念武艺好,虽然不是多么聪明的人,但足够值得信赖,罗念不用做多么费脑子的事情,只需跟踪孙小千,查探清楚他每日里做什么事便好。 长生并没有以自己的名义调派巡抚衙门的差役名单,他有自知之明,若是自己去寻找,那么肯定会被各种推诿婉拒,长生绕了个圈子,寻了布政使司的余季大人,请他以布政使司的名义,向巡抚衙门调人员资料。 余季大人从前是长生的上司,这种举手之劳,他便随手帮了,长生自是感激不尽。 得了人员资料之后,长生又将整个案件细细的梳理了一遍,购买桐油的三个人,王三元和赵大山都是行伍出身,且调查过两人的档案后,长生发现这两人是在同一处军营服役,再加上同乡的关系,这两个人应当很早就认识了,长生根据这两个人身份信息重合部分进行推测,第三个购买桐油的人,应当也是行伍出身,并且可能也是他们二人的战友。 古代士兵退役之后,大多数都是返乡务农,极少数留在军中,还有部分优秀的会得当军中官员的推荐,进入官衙里当个差役之类,王三元和赵大山就是这种情况。 但十分遗憾,借调的巡抚衙门差役资料里,并没有第三个跟两人情况类似之人。 长生也没有气馁,又继续推理。 王三元在火烧粮仓之后,很可能执行暗杀账房书吏的任务,而赵大山这几日,貌似是在城中各处打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那么第三个人会做什么呢? 长生想起粮仓里缺少的那个流民,这个流民能从事件中抽离,便显得十分关键,若是能找到这个人,也许就能推动案件向前一大步。 赵大山在城中寻找的,则很有可能是那个流民,那么第三个人执行的,可能是跟赵大山一样的任务。 此事隐秘,因而金峰不会派太多人去寻找那个流民,那个流民能去的地方很多,那么第三个人便可能是在城外寻找那个流民。 左后颈有个暗红色的胎记,会武功,活动范围在城南一片,如今应当在城外寻人,很有可能是衙门中人。 这边是第三个人目前已知的全部特征。 长生从巡抚差役的档案里,虽然有家住城南一片的差役,但这些人的情况明显与第三人的特征不符。 能够为金峰所用,并且执行这般隐秘计划,显然有重大把柄在金峰手里。 长生尚在思索第三人会是什么样的人,薛采忽然开口道:“大人,那人会不会不是巡抚衙门的人?” 长生一愣。 薛采继续道:“我们一直将视线放在巡抚衙门,会不会是别的衙门的人,譬如提刑按察使司,或者布政使司?” 薛采的话倒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这个人甚至可能不是官府中人,只一点,能够杀那么多人,应当是武功高强之辈。 哪知薛采又道:“三十多个人,若想要一次性杀光,哪怕是三个柳大人一起,恐怕也不容易。” 这里的柳大人不是柳晖,而是武艺高强的柳无益。 “要想悄无声息的杀掉三十多个人,恐怕还需要辅助手段,大人有没有想过从迷药方面着手?”薛采问道。 长生摇了摇头,道:“迷烟、蒙汗药这些都算是违禁品,需要药房专门调配,且药房售卖时还要详细记录购买人信息,事发之后我便找人去医馆、药店询问,但是并没有任何结果。” 迷烟、蒙汗药这种东西,不像桐油那样占地方,一个小包裹便可以带回来,因而很可能不在本地购买,多半是在相邻府城购买,只是一来查探起来麻烦,二来对方很可能通过非正常手段购买,这条线能提供的帮助并不大,因而被长生早早放弃。 “大人不能这么想,还是派人去查查试试看,也许能有意外之喜。”薛采说道。 长生想想也对,不能放弃任何一条线,便派了几个人去相邻府城查探,只是耗时又耗力,不知道这几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如今时间的关键又回到了那个消失的流民身上,流民之所以为流民,便是因为他没有钱财粮食,巡抚流民安置点他不能回,那他去哪里,才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呢? 长生心中恍若一道光划过,与薛采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两人想到了同一处! 第126章 按理说流民也能在城中乞讨,但一来如今城中乞讨者多,外地口音的容易被本地口音的乞丐欺负,因而外地乞丐在城里都待不住,二来有了赵大山前头徒劳无获的搜寻,几乎确认了那个流民不在城里。 而离巡抚流民安置点,便是陵南府衙流民安置点,这个安置点是长生所建,因而完全在长生的控制下,长生能够想到这里,幕后之人肯定也可以。 长生情不自禁的将实现落到自己身上,难道那第三个人会出自知府衙门吗? 如今陵南府安置点,留了不少差役维持秩序,这些差役九成出自知府衙门各班房,还有一成是从提刑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借调来的。 长生一方面让薛采去进行安置点差役身份排查,而自己亲自去了安置点。 长生也就刚开工那两日来安置点视察过,如今突然来了,倒是吓了众人一跳,好一阵人仰马翻。 跟现代领导视察一样,底下人全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惹得长生不高兴。 两边心思不一样,长生走马观花一般看了一圈,相比较之前看到的,流民如今的脸色依旧不好看,虽然看起来依旧是一副穷苦的面容,但比之前的惨淡蜡黄好上许多。 又有巡抚衙门安置点那边对比,流民们对长生都满是爱戴。 因着粮仓被烧毁的缘故,巡抚衙门安置点如今一日一顿,每顿一人只能分到一口,其中霉米掺杂着沙土,惨不忍睹,只大抵吊着那边流民们一口气罢了。 那边流民们浑身无力,也没有力气造反,且不少人为了一口吃的,愣是从那边跑到了陵南这般的安置点。 长生本以为只用清点人数,就能将那个藏起来的流民揪出来,如今看来却没那么简单了。 长生召集了所有的差役,视线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所有人神色如常,倒没有看出哪个心虚。 长生命手下人挨个检查,看看谁左后颈有暗红色的胎记,找了一圈,愣是没有发现整个人。 长生懵了一瞬,暗道难道自己猜错了? “人都在这吗?”长生问道。 安置点的官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不知道长生到底意欲何为,视线在全场扫了一圈,又默默的数了数人数,点头答道:“人都在这里了,大人。” 长生皱眉,想了想又问道:“这几日有没有人轮岗,或者谁请假了,让旁人来顶替的事情?” 安置点维持秩序的人员是固定的,安置点离河边工程很近,差役们白天监工,并负责发放粮食的秩序,流民们毕竟不是牢犯,因而晚上便不用人看守。 那官员想了想,方才不确定的说道:“前几日手下有个差役生病了,让人顶了几天班,不过下官不记得是哪个了。” 官员怕长生不高兴,赶忙对着下面的差役道:“前几天请假的是谁,快站出来!” 一个差役站了出来,长生观察了一番,这人脸上确实带了一股病气。 那差役骤然被长生盯着,也很紧张,磕磕巴巴的解释道:“李原见……见小人病了,便好心替小人顶班,昨日小人病好了,他便回去了。” “李原?他替你顶班,自己的差事怎么办?”长生问道,能顶差役班的也必须是差役,而每个差役都有自己的差事,长生这才有此一问。 “小人……小人……”这人满头大汗,显然不敢说出来。 长生一番逼问之下,这才得知,那李原是翘班来替此人上班的,而顶班的理由也很简单,差役们在安置点的工作,另有加班补助,补助按日结算,而李原替此人顶班,也能拿点辛苦费。 看似合情合理,但长生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这个李原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人,他瞒着自己的上司来替别人顶班,他上司真的不知情吗? 而李原的上司,不巧,是长生的人。 长生在按察使司的人不多,大多数都是从布政使司带过去的,因而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长生来不及思考李原上司的问题,直接派人去查看李原左后颈是否有暗红色的胎记,若是有,直接拿下。 李原那边尚且没有消息,如今面对远超过六百的流民人数,长生倒有些头痛了。 那个逃跑的流民是什么样子长生并不知道,但觉得对方既然藏的这么深,显然是知道什么,心里害怕这才如此。 当日参与偷粮计划的都是青壮年,而这里的流民却不仅仅是青壮年男子,长生直接命人将此处所有青壮年男子聚集在一起,他要集中训话。 青壮年集中起来,约莫有四百多人,依旧是乌泱泱的一片,长生先前便吩咐过了,不许有任何隐藏,只道对偷摸进来的流民既往不咎,甚至要登记造册。 南府安置点虽然日日都是米糠,但每日不断,且分量也算充足,有混乱不堪的巡抚安置点对比,长生在陵南安置点这边名望很高,他既然这样承诺了,大多数人家都没有再藏匿偷摸进来的流民。 流民们都是从外地过来的,难免有人沾亲带故,且每日分食是按照出力来分,老弱妇孺都不用出工,全靠自家的青壮年,因而流民拿自己挣的粮食来接济亲人,旁人纵使知道也不会心生不满。 那个隐藏起来的流民头子,纵使他不愿意跑出来,他的亲戚也怕他出事,但是旁的流民却不愿意,因为长生说了不许隐瞒,若是被查出来,旁人也可能受牵连。 流民头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混入四百人的青壮年队伍里。 长生没有那样火眼金睛,能够一眼认出流民头子,且流民大多都是蓬头垢面的,就算是原本认识流民头子的人,此时也不一定能够辨认出来。 流民头子微微弓着身子,低下头站在一群人中,听着上首长生训话。 长生先是说了粮仓失火之事,又简单明了的提出悬赏,若有知道内情的,赏赐大米十斤。 十斤听起来虽然少,但饥荒年代粮食最值钱,且大米若兑换成米糠,便能吃很长一段时间了,因而下方的流民全都蠢蠢欲动。 就连流民头子的亲戚,都多看了他好几眼。 第127章 抓捕 灾荒年纪,粮食比金银财务还要动人心。 流民头子不敢站出来,他的亲戚也没有出卖他的意思,但耐不住安置点住的人挤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或许没那么明显,但睡隔壁的人肯定知道。 长生没想到,最后这个下落不明的流民,竟是被邻铺举报出来的。 长生没有在流民安置点久待,确认了眼前这个流民就是当晚藏匿起来的流民,长生便立马将人带回了府衙。 这个流民名叫何大柱,因着有几分主见,在那边流民中出了头,这人有几分机灵劲,因而才能在发现不对的第一时间就跑了。 “大人,小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您先前说的十斤大米?”何大柱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他已经这般田地了,再狡辩也无用,还不如搏一把。 长生看到此人满脸的油滑之气,堆叠着谄媚的笑容,衣衫褴褛,身形瘦弱,显然是饿狠了。 “可,只要你据实以答。”长生承诺。 何大柱也不再藏着掖着,当晚之事全都说了出来,从为何偷粮说起,每个细节全都十分详尽。 何大柱那晚逃出生天之后,反复的回忆当夜的细节,就是为了此刻而准备,这几日在流民安置点,何大柱不是没有看到找人的差役,但他却忍住了。 他小心翼翼的藏匿着,避免被差役发现,只因他那晚见到的放火之人,就是寻找他的差役。 当夜火光映照,他躲在草丛里,看到对方的侧脸,虽然对方面容普通,但何大柱将对方的侧脸映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何大柱不是傻子,他看到点火之人穿着一身衙役服,便知道这是官府贼喊捉贼,而那个蛊惑自己偷粮的人,多半也已经葬身火海。 虽然何大柱心中也惧怕长生跟放火之人是一伙,如今他也只能赌一把。 庆幸的是,他赌对了。 一旁的书吏飞快的将口供记录下来,何大柱在上面按了手印,长生便将何大柱直接安置在府衙,为了避免这个人证发生意外,长生又命人好好保护他。 而派去寻找李原的人,在确认李原就是购买桐油之人后,直接将李原缉拿归案,而那头因着小寡妇的招供,派人在王三元藏匿点外蹲伏,成功抓到王三元。 人既然都抓齐了,长生便开始审理涉案人员。 这三人的行动范围,恰巧在长生推测的购买桐油之人的活动范围内,且这三人的身份特征全都能对上,基本不存在冤屈的可能。 三个差役全都是硬骨头,全都硬抗着不招认,哪怕上刑之后,依旧不张嘴。 长生无法,这三人死活不供出幕后之人,因着有何大柱这个人证,三个人无法抵赖掉放火过程,却一口咬定全是个人行为,并无幕后主使。 长生原本还要防着这三人胡乱攀扯,但这三人显然不愿意旁生枝节,直接一口扛下所有事情,对幕后之人忠心可鉴,只是这却不是长生想要的结果。 知府衙门里人那么多,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金峰那边很快就知道三人落网的消息,倒是一直风平浪静未见什么行动。 这三个差役的家人全都消失不见,并且从邻居处得知,这三家全都用的是探亲的理由离城,长生的人到底慢了一步,只是如此一来,几乎确认了三人不会翻供了。 赵大山的家人在赵大山被抓捕后便消失不见,而王三元只能找到他那个死皮赖脸的赌鬼父亲,母亲和孩子全都消失了,李原的家人却是在逮捕李原后立即消失不见。 长生忙活了这么久,若仅仅抓三个差役,他如何愿意,就算不能将幕后之人拉下马,若能断了左膀右臂也是好的。 长生又派人直接封了三人的家,在三人的家里、外宅各处,搜出不少财物来,但偏偏这些东西上没什么标识,因而也没能有更多线索。 长生如今看这个三个差役,感觉就像看到三个老实人一样,为人驱使,却半点那人的把柄都不留,活该当替罪羊。 长生又仔细的排查了三人的社会关系,两人出自巡抚衙门,还有一人出自提刑按察使司,金峰从前是提刑按察使,要安插一个差役自然十分容易,但若是凭借这样牵强的理由将火烧到金峰身上,长生也没这样的本事。 一把火烧干净了粮仓,所有账务全都没了作用,那个死去的账房确实是死于王三元的刀下,王三元对此也供认不讳。 三人顶罪之心过于坚决,傻子也知道原因,长生派人循着踪迹去寻找三人的家人,但对方出了城后却如泥牛入海,没了半点踪迹。 长生办法用尽,却没有半点结果,一连数日都颇为苦恼,最终还是薛采想了个法子,他将三人分别关押,又扣下孙小千,将这人身上的香囊拿下来。 薛采寻了个善于口技之人,接着佩戴着这两个香囊去审问赵大山,原本面如死灰的赵大山,见了香囊之后立马神色一动。 “你以为自己有所依仗,殊不知,一切尽在大人的掌控中。”薛采把玩着那两个香囊。 赵大山睁大眼睛,盯着两个香囊,神情莫测。 薛采轻笑一声,道:“两个孩子都养的不错。” 赵大山陡然一动,但立马被旁边的差役给按了下去,“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薛采笑了,道:“豢养外室,本以为你是个没心肝的,没想到竟然是个慈父。” “大郎。”一道轻柔的女声响起。 赵大山身形一僵,门外一个女子身影。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放过我老婆孩子!”赵大山目眦欲裂。 “大郎,大郎救我!救我和孩子!”女子喊道。 赵大山神色颓然下来,眼泪落下,道:“求求你,放过他们……” 薛采挥了挥手,立马有人将女子拖了下去。 “现在你有将功折罪的机会,到底是谁指使你烧毁粮仓。” 赵大山沉默片刻后,道:“我死无所谓,但你们必须保证,将我老婆孩子安全送往永州。” 第128章 天象 若是长生审问,只怕就应了他。 但薛采却依旧板着一张脸,冷声道:“这可不是你能讲条件的时候。” 赵大山闻言神色失落起来,见着薛采胸有成竹的模样,此时彻底信了他,只当自己的家人已经脱离了那头的控制。 审讯进行得很顺利,赵大山以为自己的家人落在长生手里,因而能够招认的全都招了。 赵大山招认了,另外两个便要好处理很多,各个突破之后,倒是得到了三份供词,这三个供词,都指向同一个人。 长生望着这三份供词,心里只觉得金峰就跟装了几重防火墙的电脑一样,这三个差役是第一重,那个郑大人是第二重,只是不知道后面还有没第三重、第四重。 金峰乃是提刑出身,因而做事小心谨慎,这一点长生能够明白,但真正交手了,才明白此人的难缠之处。 有了赵大山的供词,长生理所当然的将郑大人缉拿归案,这人就是先前跟跟烂赌鬼有过交集的那个,长生曾经审问过他,这人也是一颗煮不烂敲不碎的铜豌豆,处事圆滑,言语逻辑严明,长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生为了防止三个差役家人的事件重演,派去缉拿郑大人时,便有意将他的家人一同请过来,哪知却查明此人的家人并不在陵南,而是全都留在老家。 古时外地做官,除了年长或者年幼不能成行的,大多是举家随着一同赴任,这位郑大人的情况倒有些奇怪。 郑大人名唤郑多玉,并非瑕省本地人,而是京城人士,如今担任巡抚衙门里的工房主事,这个职务是由金峰直接任命的,他算是金峰的嫡系。 既是嫡系,嘴巴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紧,任凭长生如何审讯,这个人一口咬定是赵大山等人污蔑。 证据确凿,但却只能指认郑多玉,并不能指认金峰。 所有口供都指向郑多玉,郑多玉最终认罪,理由却十分牵强,倒有流民冒犯了他,因而火烧粮仓意图饿死流民。 放火是大罪,普通放火判斩断双手,而火烧粮仓则判斩刑。 无论是三个差役,还是郑多玉,四人全都落了个斩刑,哪怕明知自己落得这样的结果,郑多玉也没有翻供的意思,而是安心等待自己的结局。 不管长生如何不情愿,这个案件此时就算是盖棺定论,柳晖查阅整个卷宗之后确认无误后,盖上自己的印信,金峰也接收了这个结果,盖上自己的印信。 长生将整个案件前后供词抄录一份,又加上自己的看法,一同递交京城,随着一起的,还有金峰的请罪折子。 长生却不想就这样放弃,如今他跟金峰撕破了脸,若是不能借此机会,就将金峰拉下来,那他日后在瑕省将会十分艰难,因而,长生又写了一封信给二皇子,信中内容只是客观的叙述了瑕省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这封信虽然没有煽风点火,但信中列出的事件摆在一起就显得十分惊人。 京中,自开年以来,派系斗争就显得尤为激烈起来,明显打酱油的三皇子被踢往封地,大皇子和二皇子之间的争执却摆到了明面上,底下的皇子们如今年纪尚小,不能给这两位皇子造成阻碍。 而本早就该立储的建业帝,却一直在两位皇子中间摇摆不定,储位悬而未决,便一直引得朝臣们站队不休,一些原打算中立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瑕省的折子到来之前,朝廷正在为开春异族犯边之事讨论不休,大皇子一派主和,二皇子一派主战,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而瑕省的折子,却成了火上浇的那一桶油。 “若是与异族开战,将会就近自瑕省调粮,而如今瑕省粮仓失火,数万粮食灰飞烟灭,这样关键的时刻,万千灾民无法安置,数万士兵缺少粮草,金峰多么谨慎的一个人,在他治下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是否正常?还是说,为了配合皇兄你主和的计划,金峰才有此作为?”二皇子咄咄逼人。 大皇子皱眉,反驳道:“瑕省远在千里之外,粮仓烧毁与我何干?你不要为了给我扣帽子,什么都往我头上载。” 二皇子冷笑一声,道:“皇兄手下的谋士,满瑕省的乱转,先找贺勤后找金峰,谁不知道,金峰是皇兄你的门人,瑕省粮仓烧毁全都因金峰的一个下属之故,此事存疑颇多,金峰自己也未必摘得清楚。” 不等大皇子反驳,二皇子又道:“一个巡抚,联合米商,明面上抑制米价,实际却是缺斤少两,这样的所作所为,如何对得起头顶上的那顶乌纱帽。” 大皇子反驳道:“二弟慎言,金峰所作所为,并非我能决定,他也不是我的门人,没有真凭实据的话,还请不要随意攀扯。” 二皇子冷笑,道:“若是开战,朝廷势必要就近从瑕省调粮,如今巡抚粮仓失火,整个瑕省的存粮便等于去了一半。” 大皇子道:“二弟,是否起战如今尚未有定论,且瑕省的粮仓早就被人动过了,此次巡抚衙门失火,说到底也是因着金巡抚心存一念之仁,决意开仓赈济,惹得流民意动犯下大错,于金大人而言,全是无妄之灾。” 二皇子听他这般辩解,也丝毫不生气,道:“粮仓烧毁之前,里面究竟有没有粮食,尚且说不清楚,且那郑多玉的供词,因为灾民无礼,郑多玉憎恨之下,便指使人烧毁粮仓,简直是荒谬,哄小孩子的话,大哥也信?” 大皇子被他这般说也不生气,只道:“瑕省粮仓烧毁一事,尚有颇多疑点,金大人固然可疑,但罗大人难道就不可疑了吗?” 两位皇子的争吵,旁的大臣为了避免卷入其中,全都冷眼旁观,就连建业帝,也耷拉着眉眼,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人如幼儿吵架一般。 “罗大人怎么斗倒贺勤的,如今尚且历历在目,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所言如何能信?且如今整个瑕省都知道,罗恒恃才傲物,不敬长官,是个官场刺头。”大皇子说道。 “皇兄慎言。”二皇子笑着道:“瑕省的事情,大哥倒是清楚得很。” 大皇子一愣。 紧接着,天空突然暗了下来,黑暗中所有人全都慌乱不已。 “吴忧,吴忧!”建业帝唤道。 吴忧赶忙上前,黑暗中摸索到建业帝身边,他抓住建业帝的手,这位天下至尊,此时手掌冰凉,看起来也有些慌乱。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有谁点起烛火,待见到了光,建业帝慌忙直了身子。 “是天狗食日,此乃大凶之兆……”朝臣中有谁开口说道。 殿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启奏陛下,天现异象,钦天监监正求见。” “快宣。”建业帝忙道。 不多时,一个面白无须看着约莫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 “启奏陛下,天狗食日,为大凶,还请陛下下罪己诏,携宗亲众臣,共祭太庙。” 第129章 事发 粮仓的事情尚且没有掰扯清楚,如今又多了一个天狗食日之事。 天狗食日,乃大凶之兆,建业帝心中也满是忐忑,害怕真是因为自己之故,才有如此异象。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建业帝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最终跟钦天监监正商议了一番,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时间定下来,而粮仓的事情还没有掰扯清楚,如今粮仓已毁了,若起战事也就意味这粮草方面有了缺口,满朝文武都等着建业帝裁决,只有一两个人冒险站了出来。 “如今因着灾荒之故,西南片百姓流离失所,据传有大量灾民涌入瑕省,如今粮仓烧毁,只怕要从别处找补回来。”言下之意竟是希望建业帝从别处调粮,来赈济流入瑕省的灾民。 建业帝狠狠的瞪了说这话的大臣一眼。 那大臣吓得一个哆嗦,不敢再说话。 魏岚心下觉得悲哀,心中不禁升起一抹“哀民生之多艰”的感觉,当即也站了出来,道:“如今瑕省饿殍遍地,臣请陛下,自江南调粮入瑕省,补其不足。” 建业帝看了魏岚一眼,又看了众大臣,众大臣互相之间看了眼,最后呼啦啦跪倒大片下来,道:“臣附议。” 既有人愿意冒着建业帝的责备,也要做这个出头鸟,其他人也就跟着行动起来,这种轻飘飘就能落得个爱民如子的名头,众大臣们做起来毫不吃力。 建业帝最终长叹一声,道:“准,此事由内阁议定。” 建业帝想想还是十分不忿,粮仓烧毁之事,其中的阴司,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如今少了一处粮仓不说,还要从别的粮仓里调粮,其中的心力又更是难以诉说。 建业帝也不管这个郑多玉到底是不是顶缸的,直接下令,“如此灾年,粮仓之事事关重大,因着私仇枉顾国法,致使数万灾民无粮果腹,罪大恶极,该判主犯及从犯,罪诛九族。” 建业帝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样的时刻谁也不敢冒出来捋虎须,也没有人站出来指责刑罚太过之类的话,毕竟谁敢站出来,那就是至万千百姓于不顾。 本朝一惯优待读书人,自开国以来,除了谋逆之事,很少会令皇帝气得诛九族,先帝残暴,也不过是诛了一个通敌臣子三族。 众人心知,建业帝应当是气急了。 一场早朝也就这样不了了之,最终到底是战是和也没有商议清楚,但众人也大抵知道,应当是打不起来了。 长生接到郑多玉等人诛九族的判令,与此同时,也得到了郑多玉四人于狱中畏罪自杀的消息。 这四人是由提刑按察司的人护送进京入刑部,与案卷几乎是前后脚进京,护送之人全都是长生和柳晖的心腹,也都是武艺高强之辈,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没什么意外,入了刑部牢房不过半日,便畏罪自杀,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恐怕谁也不会信。 粮仓中原本存粮,在如此灾荒年间,能换多少银钱,长生心下能大致估算出来,约莫有数百万两之巨,而这么一大笔银钱,金峰一个人是吃不下的。 金峰背后是大皇子,那么大皇子拿了这么一大笔钱,他要做什么? 长生一想到这里,便觉得脊背一寒,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京中似乎会有大动作。 长生知道苏铭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里恐怕要来一波大招,他只盼着不要殃及到魏岚身上。 长生距离京城千里之外,京中生变只是长生的猜测,此事不便与魏岚直言,长生便写了一封信进京,信中满是关切之语,希望魏岚出入多带几个仆从之类的话。 长生的信送出去五天后,京中的信传回来了,确实与他所料一般,京中大变。 消息从京中传回陵南需要十日,而在长生写信之前,京中便已经出事了。 当日建业帝应钦天监所请,下罪己诏,带着宗亲众臣,一同祭奠太庙,因着时间仓促的缘故,太庙附近边防并未布置好。 太庙内层是皇族,外层是众位大臣,建业帝带着众人焚香祷告。 七皇子左右看了看,胳膊戳了八皇子一下,低声问道:“老九呢,他怎么没来?” 八皇子叹了口气,道:“临行前他有些发热,你是知道那魏昭仪的,她自收养了老九之后,便当做命根子一样,如今见他发热,便直接将人扣了下来,不许他出门,连祭庙这样的大事,都死拦着不让他来。” 七皇子笑了一声,道:“一会若是让父皇发现他不在,有他好受的。” 两人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厮杀之声。 建业帝听了声音,便觉得不好,果不其然,片刻后,一身戎装的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永王。 “父皇带着兄弟们祭祖,怎么不让儿臣一起?”永王笑眯眯的走进来,脸上满是意气风发,再没有之前的怯懦。 “老三,怎么会是你!”二皇子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看了大皇子一眼,大皇子看了看左右,如今太庙里全都皇族,没有旁人,就连吴忧也待在偏室里。 “大哥,二哥,别来无恙啊。”永王说道。 “擅离封地,你胆子大得很。”建业帝微微眯着眼睛。 永王歪了歪头,笑着道:“父皇,永州苦寒,儿臣在那待得寂寞呀。” 皇帝冷哼一声,看向外面那些兵卒,冷声道:“朕倒是小瞧了你,居然能够驱使得动京营。” 永王笑道:“没办法,财帛动人心。” “你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事,谁在帮你?”建业帝问道。 “父皇莫急,你马上就能知道了。”永王笑着说道。 很快,外间的厮杀声停了下来,方淮提着一把刀尖带着血的长刀走了进来。 原本还算镇定的建业帝,见了方淮之后,顿时脸色大变,道:“居然是你。” 方淮神色不变,开口道:“陛下听信谣言,疏远永王殿下,致使殿下远去永州清苦之地,实为不智,故而臣请清君侧,诛顾罗两贼。” 建业帝看向永王,道:“看样子,你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永王神色冰冷下来,开口道:“父皇,孩儿认贼作母多年,还一心一意期盼着母妃的垂怜,恐怕父皇心里都觉得可笑吧。” 十皇子此时站在皇子堆中,他年纪虽小,但此时看着兄长衣角带着血,一副十足的修罗模样,本能的有些害怕。 “老十,我的好弟弟,看到哥哥怕什么?”永王问道。 十皇子往后退了一步,与抖成筛糠的七皇子、八皇子挤成一团。 方淮却上前直接将人拉扯过来,永王伸手一把捏在十皇子的脸上。 “瞧瞧,我‘一母同胞’的好弟弟。”永王说话阴阳怪气。 十皇子眼睛睁大,不敢置信的低下头,一柄长刀直接穿胸而过,他视线中最后一个画面,便是自胸口喷涌出的血,将衣衫染成了花朵模样。 第130章 放火 永王一刀一个小朋友,逼迫着建业帝立下传位诏书,太庙里头乱成了一锅粥,不少宗亲们抱头挤在一起,外间的大臣们情况也不遑多让。 建业帝闭上了眼睛,装作没看到眼前血淋淋的场景。 永王将长刀从七皇子身上抽了出来,他已经连杀三位小皇子,往日里看起来敦厚怯懦的人,如今眼角眉梢都带着嗜血的意味。 “太庙遇袭,三位小皇子被刺客所杀,这样说,如何?”永王笑着问道。 建业帝沉默不语。 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人紧紧的挨着建业帝,大皇子更是低声道:“父皇,如今快想想办法呀。” 建业帝睁开眼睛,看了大皇子一眼。 殿外突然一声响动,众人忽见一具身体被扔了进来,鲜血汩汩的往外冒。 二皇子正好看见那尸体睁大的双眼,吓得一抖。 “父皇,孩儿不想死。”二皇子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建业帝一共七个儿子,如今死了三个,还有一个藏在宫里,太庙里的就是这三位了。 永王狞笑着,一旁的方淮上前,伸手扯过二皇子,这个原本温文尔雅的嫡皇子,此时脸上满是惧意。 “臣,臣叩见新帝,陛下万岁万万岁!”性命当前,二皇子竟然直接朝着永王跪了下来。 永王大笑一声,道:“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话音刚落,便快速拔刀,一刀砍在二皇子身上,那力道极大,二皇子忽然见到眼前出现一条带血的手臂,紧接着巨大的疼痛侵袭而来。 “既然遇到刺客,怎么能不见点血呢。”永王笑着说道。 二皇子抬头,眼中满是怨毒之色,方淮抽刀,在二皇子眼睛上一抹,轻描淡写的说道:“怎敢直视天威。” 永王拍着方淮的肩膀大笑,显然对他的表现极其满意。 “父皇……”大皇子轻声喊道。 建业帝长叹一声,道:“成王败寇,你既然能调动京营和飞虎卫,显然是蓄谋已久,你这逆子,倒是朕往日里看轻了你。” 永王一怔,看了方淮一眼,方淮神情平静。 永王压下心底的怀疑,轻声说道:“父皇,只要你写下传位诏书,您将会是大邺最尊贵的太上皇。” “若朕不写呢?”建业帝看着满室的皇族,神情满是失望。 “父皇放心,这一殿的人,都能给您陪葬。” 永王刚刚说完,满室的宗亲都跪了下来,众口一同道:“永王天纵之才,恳请陛下离其为储。” 建业帝冷笑一声,道:“可笑至极。” 他的目光转向方淮,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么做?” “陛下确实待臣恩重如山,可臣也千倍百倍的回报了陛下,陛下若要问因由,就只当是父债子还吧。”方淮轻声说道。 建业帝皱眉,他看着方淮,依旧满头雾水。 方淮也没有为他解惑的心思,转而看向永王,道:“时不待我,若是一直拖下去反而不美,陛下心性坚毅,怕是不愿意立下传位诏书,王爷不妨催促一番。” 永王道:“允。” 方淮提起长刀,在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宗亲众随意砍杀,整个人如同地狱里的修罗一般。 一个瘦弱的身影,自屋外进来,这人神色淡然,嘴角微微勾起。 “苏铭!”大皇子喊道,他一直跟二皇子不对付,自然能认得这位二皇子身边的第一谋士。 二皇子早就因为疼痛流血昏了过去,混乱中不知道谁踩了他一脚,这才醒来,他听见苏铭的声音,顿时大喜,道:“苏先生,快救我!” 谁料二皇子只听见一声轻笑,道:“殿下往日里总是贬低永王殿下,如今倒是风水轮流转了。” 二皇子此时还有什么不懂的,道:“你们,你们是一伙的!京营,京营的人是你调动的!” 二皇子私底下拉拢京营的人许久,今次他本以为自己前功尽弃,如今才知道岔子出在苏铭身上。 “京营的陈将军,倒对殿下忠心得很。”苏铭笑着说道。 二皇子耳边忽然传来建业帝有些迟疑的话语。 “你……你是苏家的人。”建业帝说道。 “卑贱之人,未曾想陛下也能认出来。”苏铭微微抬头,看向建业帝。 “苏家,苏家居然还有后人……”建业帝看向方淮,此时脑子里无比的清醒,“你是方家人。” 方淮笑着点点头。 建业帝道:“先帝一生就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便是强行将那人留在宫里,并迁怒苏、方、罗三族,可即使如此,他也未曾赶尽杀绝,要了你们的性命。” 方淮冷笑,满脸讥诮,道:“不曾赶尽杀绝吗?我方家世代忠良,高祖配享太庙,德盖社稷,方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落得个流放千里的下场,方氏族人体弱,皆尽死于流放路上,只有我,因为是外室之子,留了一条性命。” 方淮接着道:“我们三家做错了什么呢?文死谏,武死战,不过是做了臣子的本分罢了,却要被先帝如此对待,如何能忍?” 建业帝嘴巴颤抖着,最终还是道:“先帝从来没有想过要夺两族的性命。” 苏铭嗤笑一声,道:“他做的,与夺人性命何异,天之骄女,却落得个零落为泥的下场,最后生出我这么个不知生父的贱种来。” 永王先前不知内情,此时听了这二人说话,顿时心惊胆战起来,他说到底,不过是方淮的一个傀儡罢了,若没有方淮,他如今还在永州吃灰呢,哪怕心中害怕,也依旧不敢表现出来。 “永王殿下,您想要这天下吗?如今京营的人,都在外面候着呢。”苏铭笑着说道。 永王看向方淮,方淮走了两步,沉默的站在苏铭身后,此举便表明了他的态度。 永王把心一横,道:“想要。” 苏铭笑了一声,拍了拍手,门外立马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大量桐油的味道。 苏铭手中不知何时点起了一个火把,他将火把递给永王殿下,道:“殿下去门外放一把火,这天下,便是您的了。” 第131章 黄袍 永王只觉得喉头干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心如擂鼓,眼中满是贪婪之色。 永王眼珠子转了转,道:“父皇还没有写下传位诏书。” 苏铭嗤笑一声,道:“皇族都要死绝了,有没有诏书,重要吗?” 永王似乎是怕后悔一般,立时就往外走,方淮提着带血的长刀走了出去,而苏铭却依旧留在里面。 “苏先生?”永王问道。 苏铭并不作答,方淮拉扯永王。 永王出了太庙内殿,立时点火,饶是他从前装的再好,此时离目标这般接近,他再也遮掩不了。 火光升起。 “陛下,陛下!” 永王听见有人凄厉的喊着,转过头来,一刀捅在那人身上。 方淮依旧沉默不语,双眼无波的看着永王。 火舌滔天,屋里没有死透的人不住的哭喊求饶。 建业帝站在火光中,他年纪大了,这些年也渐渐察觉身体不好,年老之后,往日便件件浮现起来,苏家、罗家、方家,一张张面孔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 回忆慢慢拉长,青年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当年没有勇气,为了大位忍辱负重认了罗太后为母,如今这一桩桩,全都是还债。 京营首领看着太庙中充天大火,而出来的人却只有永王,面色一变,转而又像是想通了一般,开始高呼陛下。 永王如今正急着入主皇城,倒不是跟他计较这个的时候,带着人马长驱直入进了皇城。 方淮连皇族都不放过,如何肯放过当年煽风点火的罗太后。 皇宫里尚且没有得到太庙惊变的消息,见了营卫入宫,宫女太监们就开始慌乱起来。 魏思谨换了一身宫女衣服,拉着穿着小太监衣服的养子,直接往冷宫跑去。 “母妃,我们要去哪里?”九皇子轻声问道,因着身体不适的缘故,他此时只觉得昏昏沉沉,但依旧满心依赖的看着自己的养母。 “跟我来,我会保护你。”魏思谨轻声说道,紧接着,就抱着九皇子跳进了冷宫的那口井里。 “母妃!”九皇子呼喊道。 一声闷响,魏思谨感觉道脚踝一疼,她知道多半是崴了脚,忽然听见井外传来响动声,魏思谨顾不得伤势,直接伸手捂住了九皇子的嘴。 “嘘。” 九皇子不敢吭声了。 细密又整齐的脚步声响起,魏思谨将九皇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护着他,两人屏住呼吸,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边看过了吗?”有人问到。 “看完了,没有人。”有人答道。 紧接着,脚步声远离,魏思谨深吸一口气。 “母妃,我们怎么出去?”九皇子轻声问道。 “等。” 魏思谨目光沉沉,望着井外那一方小天地,眼中是抑制不住的野心,自重生那日起她就开始谋划,杀了自己的妹妹,害了那么多人,如今终于要如愿了。 魏思谨心中想着,此时建业帝应该已经死了,攻入皇城的,应该是前世那样,依旧是二皇子,至于侥幸未死的三皇子,此时应该还在永州,远离京城千里,不足为惧。 “皇祖母,许久未见,孙儿甚是想念。”永王直接大马金刀的坐在慈宁宫的主座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藩王擅离封地乃是大罪。”太后脸色有些苍白。 永王望着太后满脸沟壑的皱纹,幼时总见这张脸满眼厌恶的盯着自己,让他心神惧怕,如今这般看,太后也不过是个苍老的妇人而已,何足惧兮? “父皇已经将皇位传给孙儿了。”永王笑着说道。 太后还未说话,就有宫女冲了进来,道:“娘娘不好了,太庙起火了。” 太后闻言,转头看向永王,厉声道:“你竟敢……竟敢谋反!小十呢,我的小十呢?” 永王轻笑一声,道:“太庙祭祖遇袭,十弟不幸遇刺身亡。” 太后双目陡然瞪大,“你好狠的心,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杀。” 永王如今有些麻木了,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突然不耐烦继续跟太后扯皮了,朝着方淮道:“送太后上路。” 方淮抽刀,干净利落。 永王见着太后的身体软软倒下,心底也落下一块大石。 “如今天下,尽在王爷手中。”方淮笑着说道,手按在长刀之上,蠢蠢欲动。 永王却道:“不急,还有九弟。” 九皇子自来是宫中小透明,能记住他的,也就只有同样是小透明的永王了。 方淮的手缓缓放下,赶忙命人再找一遍。 魏思谨扛得过第一轮,却扛不住第二轮,很快就有人发现藏在枯井里的母子两。 “魏娘娘好本事,倒是藏的很深。”永王笑着说道。 魏思谨不敢置信的看着永王,前世明明火烧太庙的是二皇子,怎么会变成永王? “三哥……”九皇子软软的喊道。 永王朝他笑了笑,便直接一刀通了个对穿。 九皇子稚嫩的脸上,知道临死依旧满是不敢相信。 “啊!”魏思谨被鲜血溅了一脸,她不敢置信的看着软软倒下去的九皇子,感觉自己好像身处一场噩梦当中。 前世她所嫁非人,妹妹却嫁入高门,昔日玩伴秦昕然入宫时,所有人都在为她可惜,可怜她韶华之年却要老死深宫,未曾想一场宫变,最后只有秦昕然收养的九皇子活了下来,而秦昕然顺理成章的成为太后,九皇子事母至孝,以天下荣养之,两人虽不是亲生,但却胜似亲生。 魏思谨重生归来,便立志要当人上人,如今随着九皇子的倒下,她只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魏思谨大喊着,想要跑出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王爷。”方淮轻声说道。 “方指挥使,你吩咐下去,赶在勤王兵马入京之前,尽快安排登基事宜。”随着九皇子的死亡,永王似是觉得一切大定,神色也跟着倨傲起来。 “好。”方淮说完,长刀出鞘。 永王只见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不敢置信看向方淮。 方淮低声道:“王爷啊,京城里所有的皇族,都给您陪葬了,很快,永州的小殿下,也会去陪您。” “你……你不能……”永王还未说完,便失了生息,他心中最后涌现的,竟然是后悔,后悔自己误信小人谗言,心中起了贪念进京谋反。 “方大人!”陈将军看着一地的尸体,难道有些迷糊了,问道:“这是作甚呀,京里的宗亲全都杀了,几位皇孙也杀了,您杀永王作甚?” 言下之意,是这个反到底谋什么呀,没有皇子这言不正名不顺的,如何压制各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方淮说完,便脱了一身指挥使的衣服,下属送上一身黄袍。 陈将军眼神立时变了,拔刀相向,高声道:“逆臣贼子,当诛!” 第132章 托付 话音刚落,陈将军听到一声轻响,似有什么穿过胸口。 他低下头,看着胸口的血洞,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向自己的亲卫。 那亲卫神情冷漠,朝着方淮跪下来,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淮低笑一声,穿上龙袍,道:“平身。” 不比罗家和陈家的佛系,方家所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贬为庶民失去爵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放千里失去性命,哪怕性命垂危之时,方家人仍然没有放弃过重回权利巅峰的野望。 方淮虽为外室所出,但却完美的继承了方家人的特质:嗜权如命。 十多年来,他到处寻找皇室的仇人,煽风点火又暗中提供帮助,从前都是高昌门户,因着先帝残暴零落成泥,这些人心中都有恨,方淮完美的利用了这些人的仇恨。 所有人都一样,只是改换名字,依旧保留了自己的姓氏,方淮曾经找到罗家人,只是那时候罗家男人几近死绝,只留下长生这么一个病秧子,因而他任由长生自生自灭。 方淮没有想到,四年后自己居然会在京城见到长生,他想要拉拢长生,但却被苏铭拦住了。 方淮有时候想想,罗家人还真是苏家人的克星,苏清静到死都要维护罗意璟,而苏铭也一心护着长生。 黄袍加身,自立为皇,哪有那么容易,整整一个月,京城血流成河。 长生收到信件,看着上面的内容简直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玄幻事件。 京城里的宗亲被偷偷入京的永王搞了一个团灭,接着方淮又以诛逆贼的方式,杀了永王和京营统领陈将军,紧接着便是方淮黄袍加身。 秦昕然的父亲官职不大,人微言轻,又率先向新帝投诚,因而平安无事。 魏岚倒是忠君爱国,想要痛斥方淮乱臣贼子,但魏思谨却头一个向新帝献媚,摇身一变,成为新帝嫔妃。 这样一来,魏岚想要做什么都不能名正言顺,气得他直接窝在家中告病,魏思谨这番阴差阳错倒是救了魏岚一命。 罗太后身死,安国公也跟着没了,国公府也倒了,这种自己还没使力,仇人就倒下的感觉,让长生觉得很是恍惚。 这封信是柳无益寄过来的,柳无益信中满是忧惧,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就是一个普通人,何曾经历过这些事,进了飞虎卫不到一年,飞虎卫的头目成了皇帝,这种事情想着都觉得玄幻。 且登基为帝,并非黄袍加身那么简单,方淮控制了京城,但却并不能控制地方,各地还有几个藩王,这些藩王未得诏令无法进京,因而完美的躲过了此次京中浩劫。 胆小的藩王怕事不敢言语,而胆大的,此时开始举旗反京,自觉是正儿八经的皇族,比方淮这个外姓人更名正言顺。 一时之间,天下大乱。 瑕省没有藩王,但却收到不少藩王的拉拢,瑕省上层官员几乎人人都收到了一大傫信件。 原本因为子孙不肖,死扛着不致仕的余季大人,实在是怕了,不想再卷入此事,飞速的以身体不好为理由,像金峰递交致仕折子,致仕折子需要金峰这个巡抚盖章方才能上交吏部,由内阁定夺。 如今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京中那个政权情况不明,致仕折子也送不进去。 金峰想也不想的就将致仕折子打了回去,余季见此,直接请了病假不上班了。 因着京中大变,隐隐有天下大变的苗头,有钱的都在招兵买马,不为谋反,只求自保。 长生为防民变,这几日加强府衙防守,长生接过安置金峰负责的流民,将负责的所有流民整编成队,加强纪律管理,如此一来,长生手中就有了一支近千人的队伍。 长生接到信件的第二日,秦昕然发动了。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因着孕期一直十分注意的缘故,这一胎怀得极好,从发动到落地不过一个时辰。 大陈氏有些失望,没想到秦昕然第一胎生的是个女儿,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长生抱着那个软趴趴的婴儿,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谢谢,谢谢,谢谢你……”长生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个小小的婴儿,她尚未出生时长生没有感觉,等到真的将孩子抱在怀里,才知道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血脉相连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长生本以为自己融入这个世界了,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觉得自己与这个时空建立了联系。 这个孩子被取名为罗静姝,秦昕然取的名字,取自诗经《静女》。 孩子出生三天后,长生便收到一封信,是苏铭写的信,送信人要求长生外出一叙。 等长生回来的时候,他怀中多了一个女婴,多了一个孩子,瞒的了别人,却瞒不了罗家人。 如今京城的安国公府已经倒了,罗家的过去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都是明事理的人,对于长生的决定,众人也没什么反对。 长生为了避免日后孩子心里有隔阂,征求秦昕然同意之后,将这个两个月大的孩子跟静姝放在一起,当做是双生女。 苏铭已经死了,信中全是托付身后事,这个孩子是苏铭的女儿,苏铭病重缠身,本就活不过今年,如今心事已了,只放不下这个孩子。 “吾辗转半生,疾病缠身,如今心事将了,唯余一女,幼失祜持,可怜无依,知君乃端方重诺之人,故以女相托……”长生合上这封信,收入一个木盒里,等这个孩子大了,这些东西都要交给她。 长生又想到今日所见的那人,眼神凌厉,身形利落,显然是个练家子,如今到处都乱的很,因而长生是带着罗念一起出门的,据罗念的推测,这人武功应该跟柳无益不相上下。 这样一个人一个月前自京城出发,估计是因着带着一个孩子的缘故,故而用了很久方才抵达陵南府。 那人将孩子安全送到长生手里后,便告辞离去,甚至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长生却不知道,这人在这半年里,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多一个孩子对外很难瞒住的,但如今兵荒马乱的,连静姝的洗三都只是自家人参加了,因而旁人只知道秦昕然生了女儿,倒不知道多了一个出来。 等到孩子满月的时候,忽然传来两个藩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一时间风声鹤唳,原本占据瑕省隐隐有意图自立为王的金峰立时偃旗息鼓。 第133章 战火 方淮如今背靠京师,但因着名不正言不顺,因而各地多有反对者。 瑕省地处偏僻,金峰哪怕有意作妖,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脖子是不是够硬。 权势当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毕竟是少数人,哪怕是刺客刺杀也无法杀尽天下藩王,且因着这刺客大开大合的路子,很多时候甚至连掩饰一下都没有,不少人已经怀疑这刺客是方淮派出来的。 方淮这一招奇兵,虽然杀了一些藩王,也震慑了一些宵小,但最终的结果却逼得不少势力联合在一起,一同对抗京中政权。 这一步棋走到现在,长生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一道臭棋,若是方淮有本事自然是能将反对者一网打尽,若是他没本事,那便会因着这步臭棋加速灭亡。 如今天下大乱,整个大邺都乱成了一锅粥,异族自然不会放过整个好机会,六月上旬,长生接到消息,瑄省五县失守。 瑄省是皇朝连接草原异族的门户,如今异族大举进攻,朝廷因着政权未明的缘故,一时竟然拿不出一个妥帖的应对方案。 五日之内,瑄省失守。 而瑕省,是瑄省的近邻,瑕省官员虽然因为朝廷内斗的缘故,已经分为不少派系,但此时外敌当前,也不得不拧成一股绳来应对。 草原异族多为骑兵,骁勇善战,因而来势迅猛,自接到瑄省失守的消息,金峰便将众人聚集在一起,因为瑄省之后,下一站便有可能是瑕省。 长生进了巡抚议事厅,一进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果不其然,官员大约比往常少了三分之一,这些人去哪里了,不用猜便知道,已经跑了。 这些官员并不觉得以瑕省的兵力,能够抵挡草原人的进攻,因而拖家带口的往中原腹地逃跑。 若是可以,长生也想将罗家人全都送走,只是如今这乱世,一屋子妇孺,去哪里都不得安生。 而罗家人经历过无数与亲人的生离死别,也不想撇开长生苟且偷生,长生心下想着,这也算某种程度的“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了。 既然决定了留下来,长生便觉得还不如好好的搏一把。 若是从前,只怕草原人不会这么快攻进瑕省,但因着这几年瑕省富庶,成为这一片地区的领头羊,保不齐草原人为了补充粮草,进而抢先攻打瑕省。 “今日召集诸位,是想商议出一个章程来,本官已经向朝廷报信,请求支援,只是如今尚未有批复,前线斥候尚未有回报,如今还是早做准备为好,不知诸位可有什么看法?”金峰像众人问道。 “大人,未足一月,瑄省失守,也就是草原人跑个来回的功夫,瑄省的人约莫是看见草原人就败了,对方这般来势汹汹,瑕省兵力抵挡得住吗?”冯程说道。 柳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说道:“如今陵南府兵力不过两千,汇聚全省也不过三千人,草原骑兵有五万人,且个个骁勇善战,都能以一当十,我们怕是顶不住……” “柳大人说的是,为了保存兵力,不如将精兵带往玖省,玖省兵力足,两军汇合,方有与异族对拼之力。”有官员建议道。 话音刚落,立马有官员道:“张大人说的是,到时候我们一起,也好与玖省官员商议对敌之事。” 长生听了眉头一皱,这话不就等于是要弃城而逃,并且还将瑕省的精兵强将全部带走,如此一来,满城的百姓怎么办?难道要等死吗? 金峰皱眉,面上浮现出沉吟的神色,他是个文官,此时心下也慌得一批,他一点都不想跟草原人对上,因而对于这个提议甚是心动,只是碍于情面,不能立马应下,心下直盼着来个所有官员一齐劝他就好了。 “我不同意!”突然有人说道。 众官员看向这人,心下皆是一突,长生倒不是第一次见这人。 这人一脸络腮胡徐,看上去十分粗犷,此时正皱着眉头打量着众人,他一张嘴众人脸色就不好看了。 “干哈玩意?还没开打你们就想跑?当我老程提不动刀了?”瑕省武备将军程广不高兴的说道。 因着他是罗念的上峰,为了自家弟弟的前程,长生也跟此人打过几次交道,这人性格直爽,热情仗义,长生对他充满好感,如今见他站出来,长生也不觉得奇怪。 “老程,如今不是逞强的时候……”柳晖说道,又不留痕迹的看了一眼他的左臂。 程广瞪了柳晖一眼,道:“老程虽然伤了左臂,但照样提得动刀,还能上场杀敌,如今你们要跑就算了,还想将精兵带走,满城的百姓怎么办,等死吗?” 先前提议的张大人眼神左右漂移,道:“程将军说什么呢,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只有汇集更多的兵力,才能更好的抵御异族,怎么能说我们这是置百姓于不顾呢。” 程广冷笑一声,道:“异族残暴,三十年前更是干出过屠城的事情,你们纵着他们,我不纵着!其他兵我不管,但我老程手底下的兵,是不会跟着你们跑的!” “这……”张大人看向金峰,若是程广不配合,他们还真带不走城外守备营的兵卒。 “老程说得对。”金峰开口道。 众官员顿时愣住了。 金峰又道:“老程,如今大敌当前,自当上下一心共御强敌,这段日子,加强守备,日夜警惕,只等前方斥候传信。” “好,敞亮!”老程夸道,接着连会也不开了,道:“我这就去好好操练一番那些小驴蛋子!” 等到程广离开,金峰又看向在场诸人,问道:“哪些人同意撤离,哪些人愿意留守?” 立时分出两个阵营来,金峰看着长生决意留守,倒是有些吃惊。 一屋子的官员,百分之八十都选择撤离,只有寥寥几个人愿意留守。 金峰看着长生,道:“罗大人有此大志,是瑕省百姓之福。” 长生知道在场众人的心思,便道:“金大人,异族虽来势凶猛,但我们未必没有应敌之力,如今瑕省有那么多流民,若是能将这些流民整编成军,又将各府衙的差役调动起来,并征调民兵,瑕省便又能坚持一段时日。” 金峰听了连连点头:“罗大人说的对,民兵整编的事情就拜托几位大人了。” 几位坚持留守的官员听了这话,都激动起来,若不是心系百姓,谁愿意面对异族呢。 等到长生几人被金峰打发走了之后,金峰朝着剩下的官员们开口说道:“本官无意拦着诸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今国难当前,是战是走,全凭诸位本心,为了瑕省百姓安危,本官决意血战到底。” 众官员互相看了一眼,见金峰这般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下都有些愧疚。 只是他们的愧疚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二日一早,他们便接到金峰带着家人举家逃离的消息,并且带走了巡抚衙门一半衙役…… 第134章 迎敌 金峰仓皇逃离,倒是提醒了众人,往日里如何内斗,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多数官员心里想的都是:我就是个文官,就算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能跑一个是一个。 怀着这样的心思,大部分官员举家逃离,带着差役做护卫,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至于百姓,哪怕故土难离,在这样人心惶惶的背景下,依旧有不少人逃离瑕省,去往京城方向。 长生与程广,在这样的情况下,联合起来,一个负责练兵,一个负责安抚民众,动员民兵。 一天后,斥候传信,异族如今正在前往瑕省行进方向上,约莫有一万人。 为了避免异族伤害城外的百姓,长生事先已经命人扩散异族入侵的消息,大多数百姓直接躲进了山里,也有不少百姓拿起农具加入护城军中。 百姓是否愿意参军,长生并不满足,如今毕竟不比现代,这时候军队里的民兵,就连盔甲都得自备。 加上征调的民兵,以及流民队伍整编出来的青壮年,整个瑕省的兵力不过一万人,要抵御的异族精兵一万人。 长生先前得到的消息,异族陈兵五万过境,如今开来,应当是兵分几路,分到瑕省约莫一万兵卒,得了这消息,他心底隐约松了口气,异族膘肥马壮,若再来一堆人,他手底下这群弱唧唧的兵,拿头打? 长生自接了消息就开始准备,他并不打算硬碰硬,希望能尽全力保全实力。 三天后,异族入瑕省,第一站便是陵南府下辖定波县,长生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异族一路走来大摇大摆,目标直指陵南,因着陵南为瑕省最为富庶之地,其他府城反而不在眼中。 长生心下隐隐有了一个想法,若是能将这支异族骑兵留在陵南,瑕省其他府城就没有危险了。 因着陵南府四通八达的交通,长生这几年疯狂修建的水泥路,道路畅通反而便宜了草原骑兵,这日上午,城外便躁动起来了。 长生站在城楼上,他身边是程广,不止有逃跑的文官,也有逃跑的武官,如今大邺政权旁落,武官们为求自保也纷纷逃离陵南,这样一来,军营里也没有多少将领。 罗念并不在这里,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为了避免出现陵南府被绕道突袭,罗念带了两千人留守陵南府城。 长生提出罗念留守的时候,程广并未反对,外人不知罗家内情,程广只当长生想要保护罗念。 程广望着城楼下乌泱泱的草原骑兵,低声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长生看着程广,说道:“将军信我吗?” 异族攻城攻势很猛,底下的人快要坚持不住了。 程广只当自己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便道:“大人不惧生死,老夫怎么会不信大人。” 长生心中有些不确定,但自己之前只是小范围实验了一番,也不知道真的对上这些异族,能否有那么大的威力。 “大人以瘦弱之躯,愿意陪着老夫固守此城,老程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是能有大人陪着老夫赴死,这辈子,值了。”程广接着说道:“也不要一口一个将军了,多生分,你若是看得起我老程,叫我一声老哥。” 长生从善如流道:“程老哥,异族凶残,我们背后不仅有百姓,还有自己的家人,我们自当竭尽全力,若是这一战打赢了,将军的孙女许给我家弟弟,可好?” 罗念阴差阳错,见了程将军孙女一面,本想上门提亲,只是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对方也是官宦人家,只是这次举家逃离陵南府,这婚事怕是不成了,因而长生才会这样说。 程广拍着胸脯道:“罗老弟光明磊落,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罗家的男人比那些软瓜蛋好多了,若是经此一役,还能活着回去,结个儿女亲家又何妨!” “程老哥,此话一出,驷马难追,可不许反悔。”长生说道。 “好,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夫此次,就要跟罗老弟一起,赶走这些异族!” 长生想起斥候所言,前方伏尸千里的惨状,笑容渐渐消失,道:“赶走怎么够,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你说得对,血债血偿!” 长生朝着身后的薛采道:“让他们将东西抬上来吧。” 程广知道这几日长生在准备什么东西,只是一直不知道他在准备什么,此时见兵卒们抬了数袋不知名的东西上来,只觉得满头雾水。 麻袋在地上拖出一条黑线来,程广蹲下身来用手指一抹,再闻了闻,道:“这是碳?” 长生点了点头,接着薛采拿了一根火把过来。 在程广不明所以的视线中,长生开口道:“扬粉。” 一连数袋碳粉往下挥洒,长生将火把扔进粉堆里,紧接着“砰”的一声! 整个城楼都震荡了几下。 程广一时没注意,身子摇晃了一下这才站稳,瞪着一双牛眼望向长生,问道:“罗老弟,啥玩意?” “老哥,你往下看。”长生大声说道。 程广往下一看,顿时乐了,此时异族人满脸惊惶,何曾见过这种阵仗,整个阵营被炸的七零八落,直接倒下一大片,这气势上就萎了下去。 异族此次攻城的是首领可汗的小儿子巴图,见此情况立马说道:“撤,先往后退!” 粉末爆炸,这就是长生这几日一直在研究的,他想过数种办法,但厉害的武器一时也造不出来,配置炸药的比例他也搞不清楚,只能先试着粉末爆炸。 这几日他一直在实验达成粉末爆炸的条件,这才有了今日的效果。 “老弟既然开了头,老哥也不能落后。”程广拿起弓箭,忍着手臂疼痛,张弓射箭,直指异族。 “咻!” 一箭射出,巴图似有所感,微微抬头,就见一支黑色的箭矢自空中疾射过来,巴图慌忙后退,哪知正正好撞在这箭上。 若是寻常,巴图还能躲过这一箭,只是他刚刚被长生的粉末爆炸弄得有些慌神,躲避箭矢时恍惚了一下,因而判断失误正好撞了上去。 “老弟,算计敌人的动作轨迹,看见没,他自己撞上去的,老哥从前也是神箭手!”程广完全不顾左臂钻心的疼痛,犹自逞能的自夸。 长生知晓程广的情况,拿起一旁的头盔戴上,拍了拍程广的肩膀,道:“老哥勇武,如今敌方统领已死,敌军溃不成军,老哥在一旁歇着,今日看我的吧!” 因着巴图中箭,异族人乱成了一锅粥,长生又命人扬了几袋粉,见差不多了,便直接提刀带着兵卒们杀了出去。 程广看了一眼长生那架势,心下咂舌,暗道这罗兄弟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也是个能提刀上马杀敌之人。 第135章 信 长生并非第一次杀人。 曾经身处末世,也曾见过各类鲜血淋漓的场景,如今只不过是将活生生的异族,当做是没了呼吸的丧尸罢了。 长生这些年来,虽然不会什么功夫,但是也没将强身健体之事放下,他挥刀的动作不算利落,但其中饱含力量,且他也只需做一个带头作用即可,身后自有兵卒们奋勇厮杀。 “杀异族,护家国!”城楼上的程广高喊道。 “杀异族,护家国!”将士们也跟着喊道。 战场上,士气很重要。 因着前头粉末爆炸打底,异族溃不成军,长生带着人杀出城来,肩负着补刀的责任,一骑冲入阵中,杀的对方七零八落。 首次作战便大获全胜,杀了近五千异族,长生心里倒没有半分自得,他知晓此次自己是因为站了先机,异族不明就里才能这样被他炸,若是下一次,只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程广拍着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罗老弟,文武双全啊。” 长生得了这么个评价还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两人又商议了一下往后的事情。 此次异族虽然大败,但仍然还有不少人逃了回去。 “被我一箭射杀的那个人,原是异族可汗的幼子,此人深受异族可汗宠爱,这一次更是让他执掌一万人,进攻守卫薄弱的瑕省,只怕此时传到可汗耳朵里,不会善罢甘休。”程广有些忧心忡忡。 长生想了想,却道:“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异族攻入中原的最好时机,异族可汗蛰伏多年,可见是个心思深沉之辈,纵使他有心为幼子报仇,也不会在此时转道攻过来,老哥安心。” 程广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担心,道:“那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小儿子。” “异族地广人稀,各部落原本各自为营,这位可汗原本只是最大部落的首领,但这些年来靠着远交近攻的手段,方才一统草原。”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草原人自来桀骜不驯,这位可汗靠着武力震慑,压制住各组部落,但各部落就真的甘愿俯首称臣吗?若是他此时因着幼子的事情,更改整个部署,其他部落之人会怎么想?除非儿子死绝了,这位可汗才会改变自己的布局。” “程老哥,据探子回报,此次攻打瑕省,出力的大多是那位可汗本部落的兵卒,也是因着那位可汗觉得瑕省好欺的缘故,未尝没有保全兵力的心思,此战传回异族,只怕那位可汗威望大降,若是那些部落首领起了异心,只怕这次远征都会出现大问题,这样一来,那位可汗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来考虑我们。” 程广听了这话,心中也沉思起来,他已经从战场退下来很多年,心下暗叹自己如今真的是老了,战场意识甚至比不过长生这个年轻人,又欣慰于长生没有弃城而逃,此时才能保全瑕省。 有道是穷寇莫追,长生怕程广上头,便开口道:“程老哥,如今我们人少,倒是不方便追击,可惜了。” 程广忙道:“无妨,能够保全下来便是承天之幸了,岂敢再要求更多。” 战场清扫完毕后,又等了十日,探子回报的内容,跟长生的猜测一样,那位可汗不过伤心了半日,便继续挥师北上。 长生也没有跟各省军队里应外合的心思,反而一门心思集中精力带着瑕省人开始种田,一边练兵一边种田,如今朝廷指望不上了,只能自给自足。 异族继续北上,中原沿线都沉浸在纷飞的战火中,虽有瑕省之胜,但其他城池的战斗却节节败退。 一直到异族沿路攻到京城。 异族可汗其实有些瞧不上如今这个京中政权,只当方淮是个只会司暗杀耍诡计的小人,但未曾想,他却在京中进来一场大败。 方淮不是穿越者,但他确实改进了武器,借鉴了□□的机制,改良了投石机,最终制成了威力极大的弩炮,新型武器的出现,杀伤力极大,杀得异族军队七零八落。 不比长生等人,因着要护着百姓的缘故,行事便有些瞻前顾后,方淮直接来了一出御驾亲征。 此次异族入侵,整个中原大地苦不堪言,百姓们都盼着出现一位旷世奇主,解万民于水火之中,方淮这样的登场,完全符合了百姓心中对于君主的想象。 长生接了消息,其实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会不会异族的动向本就在方淮的算计当中,方淮先前一直龟缩在京城里,若有人来犯方才还手,一直未曾显现出他的锋利来,此次异族兵临城下,方淮倒是突然铁血了一回。 血债血偿,寸土不让,方淮率军追着异族打,打了大半年,从年前秋收打到来年春耕,一直打到了接近瑕省的位置。 瑕省这大半年来,一直用心种田,瑕省百姓安居乐业,原本跑掉的人又纷纷回来,周边流民不断涌入,这大半年来瑕省的人口竟然比战事之前还要多了不少。 人口红利加持之下,瑕省比战前还要繁华,这样一个省份,立时显得举重若轻起来。 长生早在他们两方打过来之前,便分别接到了的信。 方淮信中向长生许诺异姓封王,要求长生与他前后夹击,一举歼灭异族。 而异族可汗,为长生画了一个大饼,要求长生支援,与他兵合一处,共同对付方淮,击败方淮之后,异族可汗将会扶持长生称帝。 第136章 恩科 投敌是不可能投敌的,这辈子也不可能投敌的。 但方淮的异姓王谁知道是不是个坑,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卸磨杀驴。 长生就算想要谋反,他也没那么大的能力,若是依托瑕省,起码需要三年时间才能武装出一支问鼎天下的队伍来,如今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如今的局势,中原各地的藩王是翻不起什么风浪,方淮运筹帷幄,隐隐有一统中原的趋势。 长生并不是第一次跟方淮打交道,他无法将从前那个先帝身边的永远低眉顺眼的指挥使大人,与如今这个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的野心家联系在一起。 方淮为方氏外室子,因为外室所出的缘故,躲过了多年前那场浩劫,时移世易,谁也想不到昔日那个不被家族承认的孩子,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若真要论起来,罗家与方家是姻亲,方家是罗老爷子的外家,长生也应当唤方淮一声表叔,只是如今这情形,谁也没有提起这点往日情分。 长生很快便给两位领袖回了信。 程广已经老了,而罗念并未长成,最重要的是,柳无益和罗楚楚还在方淮手里,生为男儿,怎么会一点野心都没有,只是相较权利,于长生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家人。 方淮承诺世袭罔替异姓王爵,长生没有要,而是回信要回了安国公的爵位,王爵虽好,既然长生不想逐鹿天下,还不如要回罗家原本的爵位。 方淮接到长生的信,虽觉得出人意料,但也觉得可以理解,只是这般,心里不免对于长生多了几分轻视,毕竟男子生在世,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在方淮看来,长生这样佛系的态度,可不是一个政治生物该有的姿态,他倒没有怀疑长生信件有诈,毕竟在家国这种大是大非之前,他相信长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谓的异姓封王,都是幌子,真正让方淮写出这封信的初衷,还是相信长生的为人。 异族那位可汗,本还以为自己有三成希望,只是他万没想到,长生会做的这么彻底,两路军队夹击,异族可汗兵败如山倒,最后只能带着小股队伍借古道逃回草原。 “数年未见德固,风采依旧。”方淮笑着说道。 长生低眉顺眼,眼前这个男子,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沉郁的气势,长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气神来应对。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方淮微微一笑,亲自动手将长生扶起来,道:“若是大邺旧臣,都如德固这般识时务,哪会有如今这局面。” 长生愣了愣,虽然早知道江山易主,但没想到自己也做了一回降臣,“时势造英雄,陛下是真英雄,当受万民朝拜。” 方淮听了这话,龙心大悦。 “大邺皇族凋零,如今活着的藩王,多是浑水摸鱼之辈,不足为虑,陛下一统指日可待,微臣愿效犬马之劳。”长生说道,他从前感念建业帝对他的恩情,只是这恩情到底敌不过罗家祖辈的仇恨。 “好,若是天下都有如德固这般的觉悟,朕便能无忧。”方淮顿了顿,接着说道:“无益此次也跟随朕出征,想必你兄弟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 长生心下一跳,道:“先前京中动荡,无益能安然无恙,多亏陛下回护,臣谢主隆恩。”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吹就完事。 果然,方淮听了这话,又高兴了几分,道:“他如今正在候着呢,朕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 长生再见到柳无益,只觉得这人似乎成熟了许多,两人叙旧之后,长生道:“你跟在新帝身边,万不可再提旧朝旧事。” 柳无益自是点头,他觉得自己不是多么机灵的人,因而长生说什么他也不生气,都仔细的听着。 “楚楚如今在京中如何了?”长生问道。 “我离京之时,她怀孕三月,如今应当也快要生了。” 长生听了,不喜反忧,若是方淮在京中,京中自然安全稳固,如今方淮离京,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趁乱偷家攻入京城。 人往高处流,长生也不觉得自己如今改弦易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邺朝旧臣却不会这么想,方淮称帝后,便有不少老臣离京,与地方藩王凑在一起企图举事,只是不成气候罢了。 如今方淮离京,正是这些人的最佳时机,京师作为国朝首都,除了鲜明的政治意义,还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 只是这一切早就在方淮的预料中,方淮的长子方争胜留京,此子虽不过二十岁,但却靠着方淮留下的五千精兵,固守京城,抵御攻战十余次,未曾让外城一兵一卒踏入京师。 方争胜的出色表现,让长生和柳无益都松了一口气,也让跟随方淮的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继承人的优秀,也代表着方淮政权的活力和未来。 地方大员归附自长生开始,瑕省倒向方淮,接着被异族占领过的几个省份也纳入方淮羽翼之下。 长生不仅率先倒戈,还当了一把急先锋,跟随方淮安定天下。 方淮看到了长生在瑕省军方的影响力,哪怕他心再大,也不敢再将军权交给长生,程广因着伤病的缘故,也只是将他高高供起,并未给任何实职。 方淮领兵,长生负责战后的建设工作,算是官职最大的后勤官。 两年后,秦昕然生下一子,循着罗氏家训“格物致知,意诚心正”,长生给这个孩子取名罗正宁。 三年后,方淮一统天下,改国号为理,改元神寿。 长生也终于卸下旁的职务,回京入内阁,任内阁大学士,又兼户部尚书一职。 这次回京,一家人终于团聚,至此,长生也算放下心来,罗楚楚提了很久的心也终于能放下来。 神寿元年,新帝登基,开恩科,长生的好友赵临入京。 长生再次见到赵临,他已经由原来的偏偏美少年,长成了一个沉稳的俊美青年人。 一场战乱,秦如陌失去了消息,如今还能联系上的好友也就只有赵临了。 “如今江南那边闹得凶,不少举子联合起来,意欲罢考。”赵临想了想,又犹豫道:“罗兄如今在江南那一片名声很差……” 长生不禁笑了起来,道:“左不过是那些酸话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到底名声有瑕,罗兄也该想想办法。”赵临说道。 长生却不在意,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对于读书人来说,供的是哪尊帝王,又有什么重要的,他们如今罢考,日后后悔的也是他们自己。” 第137章 新的开始 长生毫不在意的态度镇住了赵临,如今虽已经改天换日,但大部分人其实尚未完全缓过神来,毕竟大邺王朝多年通知,仅仅五年内的混乱,竟然就推翻了一座传承百年的王朝。 方淮并没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而是萧规曹随,全国的政府组织架构没有太大的改变,而长生这个心上人的户部尚书,除了承担原有核算部门功能,还承担着创收的功能。 任凭方淮几次旁敲侧击,长生也没有拿出什么新事物出来,为了充盈国库,长生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将户部的资料档案全都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了底。 长生仔细比对了几个省份的气候条件,又以户部名义向全国各省份发布命令,要求每个省份上报发展计划,长生打算用他在陵南府发展油茶和野菊的案例,来督促每个省份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 仅仅靠这个举措,自然不够,长生将刀子对准了手工业,长生以悬赏的模式,要求匠人改进纺织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月后还真有人做出来了,新式纺织机约莫能提高两成效率,长生还是不够满意,只是履行承诺赏了那匠人百两银子。 原本没能改进成功的匠人们全都垂头丧气,长生又宣布若还能继续改进的,赏银照旧,如此过了三个月,集合一堆匠人心力制造出了一个效率翻一倍的纺织机来。 长生心下觉得这样估摸着是极限了,再厉害也许要用到现代的工艺,长生又命众工匠一起对这个产品进行打磨,改进一些小毛病,最终发明了一个工艺十分成熟的纺织机。 长生刚走出户部衙门,便见路边一个眼熟的仆从站在那里。 “罗大人,我家主人有请。”那人卑躬屈膝的说道。 长生叹了口气,虽不想去,但着实拒绝不得。 两人进了一间茶室,里面已经有一男子在等着了。 男子容貌俊秀,浑身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正是方淮的二儿子,被封为怀王的方争远。 “微臣参见王爷。”长生躬身行礼。 方争远将长生扶了起来,脸上带着微微笑意,长生不知道方争远寻他何事,但大致也能猜出来,如今储位未决,方淮四个儿子皆已成年,且全都跟随方淮上过战场,因而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对大位有一争之力。 四子皆为嫡出,方争胜为嫡长子,又有战时保卫京城的功绩,按理说当立为太子,若是他被立为太子,也能断了下面人的念想。 方争远自觉不比大哥方争胜差,天下一统之后,他心里也起了心思,而长生,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一直是四位皇子拉拢的重点对象。 对于四人的拉拢,长生烦不胜烦,却又不能翻脸,只能与他们虚与委蛇。 方争胜见长生露出熟悉的面瘫脸,也不生气,替他斟了一杯茶,笑着开口道:“听闻罗大人家中,尚有一妹妹,将将及笄,却尚未定下亲事,本王如今府中尚有一侧妃位,不知罗大人意下如何。” 长生听了这话,心下一跳。 他五个姊妹,大姐一直跟着罗家走,也没有再嫁的意图,二婶赵氏这么多年也渐渐看开了,不再逼迫于她。二妹嫁给了柳无益,三妹跟姜家那小子定下亲事,五妹罗梅年纪还小,四妹罗欢欢和五妹罗梅两人年纪只差了一岁,两人都没有定下亲事,方争远此时提到的,便是罗欢欢。 几个妹妹中,长生一直最怜惜小小年纪亲娘改嫁的罗欢欢,罗梅尚且有罗念这个亲哥哥照应着,罗欢欢就显得单薄许多,长生没有借妹妹们攀附权贵的心思,因而闻言脸上没有半点高兴。 “王爷美意,臣本不该拒绝,只是臣这妹妹,自幼天真散漫,无甚规矩,又小小年纪失了祜持,丧妇长女之身,怕是配不上侧妃之位。” “无妨,本王并非介意此事之人,天真散漫则说明令妹信心纯善,惹人怜爱。”方争远顿了顿,问道:“罗大人可是嫌弃侧妃之位?” “王爷恕罪,臣绝无此心。” 方争远也觉得如此,不过一个失了父母依靠堂兄生存的姑娘,能予一个侧妃之位,已经是极为抬举了。 方争远继续道:“府中王妃素来体弱,日常理事都十分艰难,因而本王想娶一位能干的侧妃协理府中事务。” 方争远暗示若是罗欢欢入府,虽挂侧妃的名头,但行的是王妃的权利。 长生却依旧不为所动,道:“齐大非偶,京中贵女甚多,下官多谢王爷抬爱,只是委实不甚匹配,怕是只能拂了王爷美意。” 任凭方争远如何说,长生死活不松口,方争远被这般拒绝,心中也有了火气,待长生离去后,恶狠狠的将桌子上的茶具扫在地上,骂道:“不识抬举。” 长生出了茶室,直接去了工部。 这段日子为了改进设备,长生一个户部尚书一直扎在工部的营房里,闹得最后工部的人竟然全都认识他了。 工部如今的尚书庄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算是方淮的心腹,见多了长生,笑着打趣道:“那些匠人们一看到罗大人眼睛都亮了,不若我跟罗大人换换,你做工部尚书,我做户部尚书,如何?” 长生闻言,倒是眼前一亮,拉着庄霖就往御前跑,倒唬了庄霖一跳。 庄霖本是随口一提,没想到长生竟然真的起了这个心思,直接将他拉到了御前。 方淮听了这提议,也是哭笑不得,六部之中,工部和礼部是偏冷门的衙门,而户部和吏部无疑是最热门的衙门,方淮将长生认命为户部尚书这个职务,本就有弥补未曾给长生封王的亏欠。 长生在战时虽然未上前线,但一直负责战后安抚工作,在方淮看来,长生的贡献并不低于一线杀敌的将士,因而异姓封王也是可以考虑,长生主动请辞这样知情识趣的表现,方淮更是高看一眼,因而有了他直接入阁又官拜尚书的双重兼职。 “陛下,臣只是随口一提,未曾想罗大人竟然当真了。”庄霖弱弱的说道,虽然谁都能看得出来发疯的是长生,但也怕被误会是投机取巧之人。 “无事,两位爱卿是什么人,朕心中甚知。” 听了方淮这么说,庄霖放下心来。 长生再次申诉自己的请求,方淮这次没有拒绝,只说会考虑一二。 对换职位并非小事,方淮让庄霖先离去,留下长生细细问话。 “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长生忙道:“微臣才疏学浅,怕是无法担当户部重任,而工部事务简单,且微臣本就是治河官出身,与工部也算是相得益彰。” 方淮忽然直直的看向长生的双眼,问道:“你在怕什么?” 长生有些心虚的低下头。 “你眼中藏着恐惧。” 许久后,长生方才开口道:“陛下如今膝下四子,皆已成年,新的一轮夺嫡已然开始,微臣忝居高位,因而心中惶恐。” 第138章 劝说 方淮轻叹一声,道:“想必有人找上爱卿了。” 长生倒觉得万事不如讲清楚为好,便直接开口道:“臣并无揣测圣意之心,但如今储位空悬,惹得诸皇子心思涌动,此事全因陛下,臣不知陛下心中到底作何想法,若继续这般,不若如建业之祸。” 建业帝,不就是一直在几个皇子间犹豫不决吗?最后被人钻了空子,方淮想到这里,也神情一凛。 “你倒是敢说。”方淮笑着说道,言语间倒没有什么责怪之意,似是起了心思,便又问道:“储位空悬,朕如今有七位皇子,不如爱卿觉得哪一个有储君之风。” 长生皱眉,这种陷阱他自然不会回答,且不管回答哪一个都相当于站了队,哪怕他心中偏向大皇子他也不能开口说。 “陛下想要立哪一个为储君,就看陛下心中需要什么样的储君,陛下对于储君有何要求,不妨跟几位有心的殿下说清楚,也好让他们有一个努力的方向。”长生避重就轻的说道。 方淮皱眉,道:“你这可等于什么都没说。” 方淮仅仅比建业帝年轻七岁,但方淮是武将,身体康健,又勤于锻炼,因而长生觉得方淮应该会比建业帝活得长,故小小的吹捧两句,道:“陛下正当盛年,储君之事论理还可再缓起码十年,只是陛下稳得,诸臣工不见得能稳,且立储君也可避免诸皇子内耗,陛下早立储君,也可慢慢打磨储君,令其成为陛下心中满意的模样。” “要想令朕满意,那可不简单。”方淮说道。 长生听他这么说,就明白向来他是对如今的几位皇子都不满意。 “陛下若以自己为标准,自然是难。”长生彩虹屁不要钱一般,但早立储君确实对他也很有好处,如康熙的太子那般的情况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情况下,国朝的太子都能平稳的登基,长生如今只想安安静静进入工部当个发明家,避免让自己的家人卷入夺嫡中,远离纷争,因而才会一心劝皇帝早立储君。 方淮闻言果然高兴起来,接着道:“爱卿倒是不沾是非,如今正有一桩事,想来只有爱卿能帮忙。” “陛下请言,微臣定然竭尽全力。” 方淮开口道:“宫中魏妃也已产下龙子,但魏岚先生依旧对朕气恼得很,依爱卿所言,朕有意立储,只是老臣凋零,这太子老师之位,想来想去只有魏先生能当得,爱卿不若当一回先锋,替朕请魏岚先生出山。” 长生微愣,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皇宫的事向来隐秘,对于魏思谨转投新帝怀抱,长生不做评价,毕竟女子在后宫生存不易,但长生却依旧记着魏思诺的仇,他不知道魏思谨想做什么,但并不觉得这人会干什么好事,若是如今赋闲在家的魏岚起复,也不知魏思谨会做出什么事来,因而他丝毫不觉得魏岚起复是一件好事。 “老师生性执拗,并非一个随意改变想法之人,微臣恐怕无能为力。” 方淮挑眉,道:“若德固能劝得魏先生出山,你先前所请之事,朕准了。” 长生毫不犹豫的说道:“陛下,臣突然觉得,户部挺好的,突然更改只怕底下人也缓不过神来。” 方淮轻笑一声,道:“你们倒是师徒情深。” 长生又道:“其实除了老师,还有一合适人选,微臣曾在翰林院述职,当时的上峰王学士,便是个不可多得的博学之人,虽名声不及老师,但学识却半点不差。” “王学士?”方淮从脑海里回想起这个人,作为建业帝旧臣,这个人在方淮称帝时便告老还乡,这几年也没有参与什么是非,倒如长生所言,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可即便如此,方淮还是更想要魏岚,无他原因,魏岚在士林中名声太大了,哪怕养出了魏思谨这样的女儿,教出了长生这样没骨气的徒弟,魏岚的声望依旧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若是建业帝年间,还能说出几个年长的大儒来,一场战乱,许多大儒都没熬过去,如此魏岚倒凸显出来了,在方淮看来,若是新王朝能得到魏岚的认可,对于归拢天下人心有很大帮助。 长生坚决不去劝说魏岚,方淮虽知道若是用家人相逼迫,长生多半就从了,只是如此到底伤了君臣情分,魏岚便没有再跟长生提此事,转而入了后宫魏妃处。 魏思谨虽然转投先帝,但因着整个后宫中,只有她一人身份这般尴尬,虽然生下儿子,但如今的轨迹已与她重生前大相径庭,她所知道的过去已经毫无意义,因而她心里日日都满是不安。 此时见方淮御驾来临,魏思谨面上赶忙挤出一抹欣喜来,她万分庆幸自己尚有一张美人脸,才能得以继续在后宫生存。 “七儿呢?”方淮问道,他并非贪花好色之人,但魏思谨是建业帝后宫中,第一个向他献媚的女人,在发现事情不对劲之后,魏思谨立马寻找出路,可谓能屈能伸,这样的女人方淮瞧不起,但也心存防备,但因着她是魏岚的女儿和建业帝的嫔妃这样的身份,方淮才会收下她。 “回陛下的话,七儿上午玩累了便睡了一会,如今瞧着日头也该起来了。”魏思谨说完,便命奶娘去将七皇子喊起来。 七皇子不过两岁,正是傻吃傻玩的年纪,如今这日头离午饭还早,魏思谨明显是想讨好方淮,方淮虽然看破了但却不说破。 七皇子醒来尚有些怔忪,眼睛都没完全睁开,但已经会循着味朝方淮扑过去,方淮笑着将孩子接了过来。 魏思谨见此,心下稍定,朝着方淮道:“七儿眼睛都没睁开,就知道是陛下来了,可见是父子连心。” 七皇子听了魏思谨的声音,背对着亲娘,紧紧的抱着方淮。 幼儿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香香软软的,方淮只觉得心都软了,这个孩子又是幺子,方淮又多疼了几分,只道:“孩子还小,你也别太拘着他,他上头还有几个哥哥,也不需要他如何聪慧能干。” 魏思谨闻言眼神一暗,心道身在皇家若是不能争储,生了还有什么用,她重生一次,舍了父母姐妹,舍了男女情爱,求得只是人上人的位置,若真不让她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明日朕会在宫中设宴,延请你的家人,自七儿生下来,还没有见过外家,正好借此机会见见。” 魏思谨一愣,她不会傻兮兮的以为这是方淮对自己的宠爱,此举定然是要谋划什么的。 接着她听方淮说道:“朕欲为太子延请名师,你父亲魏岚先生,再合适不过。” “太子?陛下何时立储了?”魏思谨心下狂跳,险些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 第139章 恩断 魏思谨本以为方淮还要犹豫一段时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立储。 “储位久悬未决,徒惹祸端。”方淮说道,他既无兄弟可以封王爵,也没有功高道必须封王的功臣,如今要担忧成为藩王的只有自己的几个儿子。 且经历了建业帝的经验教训,方淮也不想给诸皇子分封封地,打算封个王爵,日常发放俸禄,不给他们作妖反叛的机会。 魏思谨尚且不知道他心底的想法,若是知晓只怕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 “妾身不懂这些,但想来陛下说的都是对的。”魏思谨浅笑着说道,美人面上满是清浅笑意,看起来倒当真显得柔情似水了。 方淮神情微缓,朝着魏思谨温声说道:“说来还需要你帮忙,设宴时,你私下里劝劝你父亲,朕思来想去,大约只有你父亲能做太子之师,你好生跟他说说说,如今时移世易,不要一味恪守陈规。” 魏思谨心思转动,面上倒一副十分认同的模样,点头道:“陛下说的是极,妾身会好好劝他的。” 长生出了皇宫,便直接去了魏府,魏岚自几年前方淮谋反后,一直称病未曾上朝,长生上门求见,倒未曾相避。 方淮自然不会因为长生简单一说便起了立储之心,长生猜度着,多半是因着方淮早有此念想,经他一说之后便顺势而为,若非如此,方淮也不会这么快想到魏岚头上。 长生改投方淮门下,魏岚倒未曾怪他,师徒之间,隔着这么多年的时光,到底疏远了不少。 魏岚听长生说完,便开口道:“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 长生微愣,转而心下便明白了,魏岚早已经做好了出仕的准备,自己一味阻拦反而是做错了,长生心下想了许多,这几年纷争,到底经历了太多事,人人都变了。 魏岚看着他的表情,便明白了,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因着思诺的事情,你心下怨我。” “学生不敢。”长生微微低头,一瞬间如信仰崩塌一般,而后又觉得这不是真的,魏岚定然有事情瞒着他。 “年少时不懂,如今方才觉察权力二字。”魏岚目光悠远,眼中是道不尽的沧桑,接着道:“皇宫里那位,深受前朝皇恩,但依旧谋朝篡位,杀尽天下皇族,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权势吗?” “可老师是最不慕权势之人。”长生说道。 魏岚轻笑一声,道:“身在名利之中,哪能再得清白。” 长生嘴唇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怕是失望了吧。” “学生不曾失望。”长生低头。 “连真话都不敢跟老师说了。”魏岚叹了口气,接着道:“你虽改弦易辙,外人看错你,但老师知道,你还是那个心性仁厚的罗德固。” 长生默然。 魏岚接着道:“时移世易,如今只有你没有变,德固,你我师徒已经不是一路人了,日后不要再来了。” “老师难道要与学生恩断义绝?”长生不敢置信的问道。 魏岚点了点头。 “老师想做什么,学生都会帮您。”对于长生来说,魏岚这个授业恩师, 魏岚突然意识到,长生可能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他感念长生的心意,但他还是要狠下心来,与他了断关系,满目皆是决绝之色。 “师徒多年,好好说你却不听,那我便只能实话实说了,你是改弦易辙的文人软骨,而我是名满天下的大儒,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长生抬头,看向魏岚,魏岚依旧满目坚决。 魏岚狠话说尽,长生最终被家丁赶出去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魏先生好狠的心啊,在下佩服。”屋外走进来一个身着黑色斗篷之人。 “他是新帝走狗,与我本就不是一路人。”魏岚看都不看那人一眼。 那人轻笑一声,说道:“只盼着先生能遵守自己的诺言,匡扶我大邺门楣。” 说完,不待魏岚回应,那人便离去。 不过一日之间,长生与魏岚师徒恩断义绝之事,已经被满朝文武知晓,再上朝时,更有好事者拿此事嘲笑长生。 长生倒不因此事而气恼,只是隐隐觉得,魏岚似乎想要筹划着什么大事一般。 又过了几日,魏岚因为魏妃相劝之故,再度出仕之事,被众人知晓。 又过了七日,方淮立老大方争胜为太子,虽有朝臣颇有微言,但方争胜既是嫡子也是长子,便是想要出言反对,也无从开口。 方淮早早就给几个成年孩子封了王爵,此次立储本以为会确定封地,未曾想方淮只道日后只封王爵不分封地之事。 此事朝野震荡,但凡是脑子清醒的都知道,此事于储君有利,说到底是方淮狠得下心来苛待儿子,就连中宫皇后都沉默不语,其他皇子的外家更是无话可说。 魏岚被尊为太子之师,一时之间倒是风头无两,这种情况下,长生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徒弟,与工部尚书调换职位,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失了圣宠的表现。 长生入了工部之后,倒是如鱼得水,很快便开始主持推广新式纺织机之事,朝野上满是反对之声,认为纺织机更新换代,会伤害到贫苦织女利益。 长生为了纺织机之事,在大殿上舌战群儒,最终获得了一个试点机会,以京郊葫芦县为例子,率先推广新式纺织机。 百姓们更换纺织机,哪怕长生尽力压缩成本,依旧是一笔不菲的开支,长生试图像方淮争取,朝廷先期以亏本模式售卖纺织机,但被方淮直接拒绝,朝廷能承担葫芦县试点的亏本银子,但承担不了全国的银子。 而百姓们对于新事物,始终呈观望态度,一连数日,都未曾有人上门购买新式纺织机。 长生便想了个法子,命人将新式纺织机和旧式纺织机置于闹市之中,然后聘了几个织女,白日在那里使用新旧纺织机同时织布,两者速度相差分明。 长生又替百姓们算了一笔账,购买新式纺织机,只需要连续纺织十日,就能将纺织机的成本挣回来,直接打出了“十天一台纺织机”的广告来,一时间购者如云。 第140章 赌约 纺织机借着这股东风,向全国推广,很快布匹的价格便有了波动,价格下跌三成。 因为此事,长生竟然在朝堂上受到不少攻击。 “陈大人说得可笑,您也不看看,如今尚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难道所有人都有衣服穿了吗?”长生顿了顿,朝着那个攻击他的陈大人说道:“还是说,陈大人,何不食肉糜?” “你!”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评价,陈大人自然不敢认,若是认下了岂不是代表他心无表现,此时朝会上满朝文武都盯着他,他若不说出一番有见地的话,怕是日后官途都没了。 “你只看得到如今,你怎么不往后看看,日后因着这新式织布机的缘故,若人人都去织布,而不做旁的事,那怎么办?况且日后织布的人越来越多,布匹滞销怎么办?” 满朝文武中,竟有人因这番话,对陈大人露出赞许之意。 长生皱眉,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向陈大人,说道:“陈大人,你一辈子就穿这么一件衣服吗?若是这般,倒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布匹。” 长生说完,有心思浅的武将当场笑出声来。 “购买纺织机的人越多,纺织出的布匹就越多,这布匹增多,难道价格还会上涨不成?布匹价格因着库存多而下降,按照规律,最终的结果应该是,织女获利会稍稍多于之前使用旧纺织机,但却远远高于不换纺织机的织女。” 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若是人人都去织布了,那其他行业的物品,价格定然上涨,世人逐利,此消彼长,最终的结果则是一切回归原样,或许日后会有某样物品价格波动太大之时,但最终的结果都会是一切趋于平稳。” “陈大人说布匹滞销,若是真有滞销的那一天,才是百姓之福,中原的百姓丰衣足食了,草原、西域的兄弟们还缺衣少食呢,若是能以布匹交易,换得草原安宁,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陈大人冷哼一声,道:“跟草原人贸易,你说的倒是简单,草原人岂是那般好相与的。且若人人都去织布,无人种田,日后粮食不够,怎么办?” 长生直言,道:“粮食不够,为何你们就盯着农民,为何不想着使法子让农田增产?改进种粮,引进新的农作物,方才是解决之道。” 陈大人一挥袖子,道:“你事事都说得轻巧,就一张嘴巴胡吹上天。” “陈大人做不到,便觉得旁人做不得吗?”长生笑着问道。 陈大人见他这般讥讽,一时血气上头,便道:“有本事你做了看看,也不要增产多少,粮食亩产两百斤即可!” 古代粮食产量受天气战乱影响很大,无论好田坏田,亩产几乎不过百斤,陈大人开口便是两百斤,倒显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方淮高坐于龙椅之上,从两人开始争辩时,便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区区亩产两百斤而已!”长生毫不犹豫的说道。 此话一出,满朝都哗然,就连方淮神色也郑重起来,不少老臣都满眼热切的看着长生。 “罗大人,此话当真?”陈大人想要快速将这事情落实下来。 长生也想要落实下来,他想为民谋福祉,不想卷入朝廷旁的事中。 有罗家先辈的前车之鉴,长生想要最大程度保全罗家,他若是能谋朝篡位,那自然是几代无忧,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生物,为了后路,他想将自己打造成朝廷的吉祥物,若他真能提高粮食产量,那便功德无量,日后哪怕新君即位,轻易也不敢动罗家。 “自然当真!”长生毫不犹豫的说道。 大殿之上,众人神色不一,有人神情激动,有人目露怀疑,更有人露出嘲笑之态,唯独魏岚,面上隐隐透出关切来。 方淮看了他的心腹一眼,那心腹立马开口道:“你二位这么干巴巴的说有什么意思,不如加点彩头如何?” 陈大人立马道:“罗大人若能做到,本官日后见到罗大人,都低一头。” 立时有武将笑着说道:“你本来就比罗大人矮一头呀。” 陈大人被这般奚落,立时面色涨红,说道:“那好,若罗大人做到了,本官便像罗大人叩三个响头。” 长生不说话。 魏岚冷着一张脸,开口道:“朝堂乃肃穆之所,岂容你们这般嬉笑赌斗。” 方淮立马温声朝着魏岚,道:“魏大人莫生气,罗大人若真能给粮食提产,哪怕不能亩产两百斤,便是一百五十斤,都是天下万民之福,如此,便是赌斗又有何妨?” 方淮亲自相劝,魏岚也不好继续犟着,便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浅薄了。” 方淮笑了两声,又道:“陈大人都拿了彩头了,朕也得拿出点彩头来,若是罗大人能做到亩产两百斤,便赏你一个‘文正’二字。” 满朝哗然。 方淮金口玉言赏“文正”二字,便意味着日后长生的谥号为“文正”二字,先前早有大儒言:“文正二字,谥之极美,无以复加。” “文正”便是对一个臣子最高的赞誉,不少大臣虽然心下羡慕,但也明白,若长生真能做到,那这个词也不算过誉。 方淮接着道:“朕的要求不高,德固若是能亩产一百五十斤,朕便不追究你空口白牙戏耍众臣之罪,若连一百五十斤都不行,那便将你贬为庶人,如何?” “陛下……” 魏岚刚刚开口,就听长生直接应声:“好,微臣就等着陛下的奖赏了!” 不少人见长生这般自信的模样,心下便有些不喜,又见他年轻,只当他是那种爱吹牛之人,哪怕先前长生政绩不少,但毕竟种粮食跟旁的事不同,粮食之事若真那么简单,那些农事官也不会急的满头包了。 唯有陈大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开口道:“罗大人,此事也该定个时间为限,若罗大人一直说未完成,莫不是要我们等上十年八年?甚至身子埋黄土?” “陈大人说笑了,但种粮食不比旁的事,不如以五年为期,如何?”长生的心理预期是三年,但为了求稳,他还是开口五年。 方淮笑着问道众臣:“五年时间,诸爱卿可等得?” “老臣今年七十又一,不知还有几年活头,臣半生征战,见多了饿殍之景,若五年之后,能有亩产双百之景,厚颜请诸公祭告之。” 说话之人,是一个白发苍苍的武将,此言一出,众人心下便满是心酸。 “老将军放心,朕必不负将军所托。”方淮也有些感怀。 长生朝着老将军施了一礼,道:“老将军,也许要不了多久,一定会有那么一日的,德固必不负将军所托。” 因着这一遭,倒没有人再提先前纺织机之事了。 长生双管齐下,一方面让罗清清夫妇研究粮食杂交之法,另一方面寻找海外而来的商人,询问几种高产作物。 长生本以为要去沿海城市,方才能见到海外商人,未曾想,因着京城为一朝繁华之所在,也有不少海商主动前往。 长生见到了自海外归来的本朝商人,以及不少外国海商。 他本担心自己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会造成语言不通,未曾想这些外国人全都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只是口音十分奇怪,带着一股子新疆味,如此却也不影响双方交流。 土豆和玉米如今也没有传入本朝,长生倒算是第一个给他们命名的,长生没有贸然开口询问,而是问这些人,在海外见到那些本朝没有的植物。 长生本以为问话会有些艰难,但他忘了自己如今位高权重,身上又有着超一品的国公爵位,这些人为了讨好他,自是知无不言。 海商巨利,但是九死一生,这些人虽然提了些小小的要求,但长生却觉得可以接受,唯独有一个外国人提出传教,被长生拒绝了。 本朝尊佛崇道,对于小教派虽不打压却态度也不甚友好,至于外国的洋教派那更是明令禁止,长生既不想踩政策红线,也不想让这片土地再多一个洋教派。 那个洋人传教被拒,倒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甚至在洋人群中捣乱,撺掇他们不要将消息说与长生,长生也不跟这人多说废话,直接向众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海商也是有圈子的,这个洋人得罪了长生这个权贵,日后在圈子里便很难混下去了。 长生确定了此时海外确实存在土豆和玉米,便跟海商们约定了,让他们出海之后带回当地植物之事,并许诺带回植物越多者,将会受到朝廷的嘉奖。 本土粮食改进耕种方法、培育良种之事,交给罗清清夫妇负责,长生见完海商之后,也没有将希望完全放在那些海商身上,自己又请魏飞招募有经验的水手,组织了一支船队,让魏飞带着画册出海,务必找到画上的玉米和土豆两物。 魏飞的船队带出了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三年后的冬季方才返回,也果然带回了长生需要的东西。 其他的海商,利益足够便会返航,因而虽带回来植物,但只有魏飞,找到长生要的东西才会返航,因而也唯有魏飞,带回了这两样作物。 魏飞找到这两样作物颇受了一番周折,出海的船工们也死伤不少,魏飞的船队到达美洲之后便返航,将带去的东西在沿途以重金卖出,又以金银购买当地奇珍,本次出海所得金银,扣除成本后,长生分文不取,全都分给了出海的船工,那些在旅途上死去的船工家属也得了重金抚恤。 第四年开春,长生种下两种作物,待到丰收之时,邀请方淮及众臣,于庄子上共尚丰收之景。 第141章 山雨欲来 几年时光,陈大人倒依旧留在京中御史台,此次盛世,他也来了。 陈大人随着一群大人一起,在农庄里给粮食称重,时光似乎带走了他身上的戾气,见到最终亩产五百斤的时候,那位老将军也来了。 年迈的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老脸贴着一颗土豆,仔细的嗅着,仿佛从中见到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老脸上眼泪纵横,开口道:“未曾想老朽有生之年,竟然见证了如斯奇迹,我朝百姓,万世无忧了。” 老将军神色极为动容,长生也觉得心下软软的,这样一辈子都为国为民的老将军,经历了方淮谋反,他本有机会率军进京勤王,最终却还是选择固守疆土,见方淮一统之后,未免百姓流离失所,选择了上交兵权进京荣养。 “将军放心,日后粮食只会越来越多,倒那时,恐怕百姓们非白饭不食用,恐怕还瞧不上这些粗食呢。”长生笑着说道。 “若真能如此,那才是百姓之福,也不知道老夫还有几年活头。” 这边老将军正在感怀自身,陈大人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完成了自己的心理建设。 “安国公,国之栋梁也,某心服口服。”陈大人说完,便朝着长生叩拜起来。 长生赶忙将他扶了起来,笑着道:“从前轻狂,因而才与大人打了这个赌,陈大人年长,又心系百姓,倒是罗某过于计较了。” 官场便是如此,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陈大人也不是个目光短浅之人,他先前早就听到了风声,因而今日跪拜竟显得诚意十足。 而长生,赢了赌约,却没有痛打落水狗,反而表现得十分谦卑,两人都是影帝级别的表演,而观众也跟评委一样会说话,最终一场赌约,变为一桩美谈。 而罗清清夫妻两对水稻种子改良,经过数次筛选改良,最终培育成亩产两百斤的水稻种子。 民以食为天,方淮大喜之下,给罗清清的丈夫姜允封了一个从七品工部左给事中,品级虽小,但姜允毕竟没有经历正经科考,他因农事得官,朝野不仅没有微词,反而全都十分信服。 长生将土豆、玉米等海外作物的优缺点一一详述,方淮虽可惜这些新品种粮食,不能像水稻那般养人,但如今天下这情形,对于百姓来说,吃饱穿暖便是天大的幸事,黍米能吃,米糠都能吃,新作物便更能吃了。 方淮依照诺言,下了旨意提前定下了长生的谥号,又命长生主持新作物推广工作,一时间,工部竟风头一时无两。 太子方争胜本也是武将出身,成年后父亲谋反得了天下,他若想坐稳一朝储君之位,若依旧还是那个赳赳武夫,自然不行,因而方淮这才找来了魏岚做他的老师。 方争胜从前看到书本就头痛,如今为了储君之位,强自按着性子学习,魏岚是天下大儒,他之所以名扬四海,皆是因为任何道理到了他这里,都能深入简出。 在长生看来,魏岚天生就是要做名师的,教学水平之高,乃长生生平罕见,就连方争胜这样一个武夫,原本性格尚且有些浮躁,被魏岚教过之后,整个人都沉稳了许多。 这样的教学效果,在方淮看来,无疑是十分成功的,太子出师之后开坛讲学十分成功,浑身上下,完全没有以前那个武夫影子,便是说他是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恐怕也有人信。 太子出师之后,魏岚入督察院,担任正二品左都御史,而魏思谨原本有意让魏岚担任皇子师,教导她将将入学的儿子,但却被魏岚拒绝了。 魏岚的拒绝,相当于彻底杜绝了自己爬上外孙战车的可能性,魏思谨本以为自己是绝处逢生,未曾想却依旧孤立无援。 后宫中惯来捧高踩低,魏思谨因着魏岚的态度,在后宫很是受了一段时间磋磨,只是她到底心机颇深,没过几日,便使人传信给了长生。 长生接到信件,看完之后只想发笑,魏思谨想让长生助她的儿子夺嫡,但有先前魏思诺的事情在,任凭她信中一直拿魏岚说事,在心中对长生许诺可以促使他们师徒和好,长生直接烧了信件只做不知此事。 长生不给她捣乱就好了,如何能帮忙,如今京城储君已立,整个政局呈现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人都是宜静不宜动,除非等到一个打破平衡的人出现,方才会改变如今的夺嫡局面。 又半年,魏思谨像方淮荐了一个道士,这道士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形容,看起来不过四十岁左右,但自言已经是古稀之年,且言谈之间,见地颇深。 方淮早年身上的暗伤,全都被这道士练的丹药治好了,方淮因此,对这道士极为信服。 满朝文武,质疑这道士的人很多,但不少老臣服用了这道士炼制的丸药之后,却转而成为对方最忠实的拥护者。 那风姓道士得势之后,也没有作妖,反而将方淮赏赐的金银财宝,全部换为粮食布匹布施出去,又带着徒子徒孙在京郊道观免费行医,被京城百姓尊称为“风老神仙”,因着他连番善举,在京城闯下了偌大名声,纵有心存怀疑的大臣,也不敢随意开口。 又半年,风道士以卜筮预测京城大雪,大雪来临当夜,风道士带领徒子徒孙在大雪中四处奔走,救助百姓。 又半年,风道士通过卜筮提前预测京中地动,因着官府的提前布置,一场地动并没有造成多少伤亡,此事之后,风道士风头极盛,世人皆言他卜筮之术天下无双,被方淮尊封为国师。 长生对于神佛之说一向敬畏,但他并不觉得掺和进政局里的修行中人,还是真正的修行者,因而哪怕此人风评极佳,长生身边的人,包括大陈氏等人,全都对风道士推崇之至,长生依旧持怀疑态度。 长生不知道这个风道士入京是为了做什么,为了避免波及自身,一直约束家人,勿要与这道士有过多交集,长生隐隐觉得京中有山雨欲来之势,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风险,长生活动一番,将罗念和柳无益调往外地任职,就连罗清清夫妇,长生也将他们打发去了京郊的庄子常驻,追踪粮食培种情况。 半年后,方淮突觉头痛,身体之痛竟严重的连朝也无法上,太医院群医会诊,依旧束手无策,后方淮又招了风道士前来问询,哪怕服用了风道士的丸药,依旧无效。 病急乱投医之间,魏思谨忽然提到可试着卜筮一番,因着有前面无数次正确的卜筮打底,众人对风道士的卜筮之术极为信服。 风道士卜筮之后,竟得出是与人相冲之结论,最终这妨碍方淮之人,竟然是九门提督大人,这位九门提督大人原是方淮的心腹,见这桩灾祸落到自己头上,便自请调离京城,方淮应允了他的请求。 这位大人前脚还没有离开京城,他家中便被查出了龙袍,如此一来,便直接进了大狱。 说了也巧,待这人进了大狱,方淮的病便不药而愈,一时倒令人啧啧称奇,只是这样一来,这位大人哪怕是被冤枉的,罪责也板上钉钉了。 长生本以为风道士的目的便是九门提督一职,未曾想方淮想要让他占卜一下几位大人谁适合接任九门提督,风道士却以不愿掺和国事而拒绝了,有了此事,方淮对这位国师更加推崇。 如此过了半年,京营统领家中闹鬼,他本人这段日子也颇为不顺,得人指点找到了风道士,三顾茅庐方才请到风道士出山驱邪,最终风道士认为是他家中位置不好的缘故,那位京营统领便请风道士重新选定一地,作为阳宅之所。 说来不巧,风道士替他堪舆出的宅子,却在京外东边的一处庄子,这统领一家入了庄子之后,便浑身轻松起来,只是这样一来,京营统领从京营回家,便要一个半时辰,耗时颇多。 这一个半时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到了关键时刻,却能要了人命。 方淮对风道士日益倚重,甚至到了行卧不离的状态,而后宫之中,因着魏思谨举荐有功,已经被封为贵妃,而她所出的皇子,成为尊贵仅次于嫡子的存在。 一月后,方淮亲率众皇子,于京郊祭天。 此次祭天极为郑重,京营与九门步兵衙门联合承担防守工作,方淮自己是飞虎卫出身,在上位之后却废除了飞虎卫,至于他背地里有没有培养一支密营,此事便不得而知了。 长生既是重臣,也是勋贵,最后还是选择跟勋贵们站在一起,这些勋贵们大多是跟随方淮打天下的武将,长生之前负责战时后勤工作,跟这些人也算颇为熟识,长生在文臣队伍里没有看到魏岚的面孔,心下隐隐觉得不安。 因着建业帝便是在祭祀时出的事,长生便觉得祭庙这事,还是有些不详。 他的预测向来很准,果不其然,出事了。 第142章 慌乱 方淮祭祀之时,突有十数个蒙面刺客自后厅杀将出来。 方淮第一时间将目光看向负责守卫的京营统领和九门提督,九门提督兢兢业业上前护卫着方淮,而京营统领却消失不见。 “京营卫三岛呢?”方淮问道。九门提督贺玉小心翼翼的护着方淮,帮他抵挡来自刺客的进攻,有些内疚的说道:“卫将军先前还在,属下尚未注意他去了何处。” 方淮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他自己本就是武者出身,眼见众人被刺客强攻之下左支右绌起来,便自一旁抽了一把剑出来,加入了战斗。 贺玉看着方淮身影依旧矫健,眼神一暗,像是体力不支一般,被一个刺客逼得一个踉跄,直直的往方淮身上跌去,方淮本就与人缠斗,猝不及防之下被人这么一推,险些直接扑向刺客的剑尖。 “你……”方淮险之又险的避开刺客的剑尖,百忙间回头,皱眉看了一眼贺玉。 “得罪了。”贺玉说完,长刀直直的往方淮身上刺。方淮身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扭转了一下,险而又险的避开这一刀。 方淮眼睛微微眯起,抬手朝着贺玉,道:“就知道你有问题。”紧接着,贺玉在混乱的战局中,听到了一声“咻”,接着方淮手腕处射出一支泛着幽蓝光芒的袖箭。 “有毒!”贺玉立马向一旁躲避,袖箭直直的插在他身后战斗的刺客身上,不过三秒,那刺客身子便软倒了下去。 “网已经布下了,是时候收网了。”方淮冷声说道。 紧接着,京营统领卫三岛带着一群护卫冲了进来,飞快的将刺客制服,接着跪拜下来,道:“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无妨。”方淮摆了摆手。 贺玉见此,顿时面如死灰,努力想要杀将出去,只是到底是寡不敌众,最后还是没能杀出重围。 “贺提督,你以为派人来说我家中老母病危,便真的能将我引回家吗?”卫三岛神色冷凝。 贺玉看着他,眼中满是恨意,他本以为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未曾想对方只是在使诈,最后还想要给他泼上一身脏水,道:“你这段时间跟我过从甚密,难道是为了假装取信于我?母亲垂危,都不曾回去看一眼,你真是不孝,枉为人子。” 在原本的计划里,在祭祀开始前,他命人将卫三岛母亲病危的消息传给卫三岛,接着自己挺身而出,告诉卫三岛可以代他履职,反正今日守卫由他们二人联合负责,这般也只是少了个负责人,且这段时间他可以跟卫三岛套交情,已经能够称兄道弟,这般,卫三岛有很大概率同意这建议。 只是贺玉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摆了一道。 贺玉并不明白,谋反得位的皇帝,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风道人也好,贺玉也好,甚至是卫三岛,甚至是方争胜,都未见得能得到方淮的完全信任。 卫三岛直接上前,一脚将贺玉踢翻在地,“本将军的孝义,不需要跟你这种人解释。”长生看着方淮安然无恙,一副万事皆在掌握中的模样,就连方争胜,此时都已经开始安抚诸位受到惊吓的臣工了。长生心脏急速的跳动着,今日冒头的便是贺玉,只怕那道长多半也有问题,魏思谨也在劫难逃。 “王爷,请吧!”说话间,长生看着一个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被人推搡着走了进来。“不得无礼。”方淮说道。 那推搡的缁衣男子,立马拱手,道:“陛下恕罪。”“永江王,多年未见,王爷风采依旧,您这一身,是来此登基?”方淮笑着说道,脸上满是胜利者的志得意满。 “成王败寇,本王没什么好说的。”永江王说完,视线在满朝文武身上打量了一番,最终死死的盯着长生,说道:“魏岚教的好学生,甘为新朝走狗。” 永江王是建业帝的堂弟,封地永江,据说为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极受封地人民爱戴,此时对方双眼如淬了毒一样盯着自己,长生只觉得自己躺着也中枪,明明什么也没做,事先也不知道他们要来这一出,偏偏事败后第一个指责自己,好似自己先前承诺了对方什么一样。 长生自觉从未对大邺皇族赶尽杀绝,行事全都是顺势而为,入朝之后也躲在工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他这般避让,这群皇族想要指责的时候,还是头一个要将他提溜出来鞭尸。 永江王心中如何不恨长生,方淮哪怕谋反,接手的也只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朝廷,甚至都无法挺过异族那一关,但长生的倒戈相向,却导致了大邺皇族几乎机会全无。先是与方淮合谋,共击异族,而后几乎完美的战后安抚工作,平息民愤,修复伤城,这几年更是连粮食都掺和起来了,方淮阵营粮食丰产,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转变,而大邺旧朝势力,如同浸泡在凄风苦雨里的小白菜一样。 今日,也正是因为长生,魏岚才会临了犹豫不决,最终害得他们面临如此局面。 “成王败寇,好一句成王败寇啊。”方淮说完,又有人被送了进来,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人。那道人此时满脸淡然,依旧是一副除尘清高的修行人模样。“道长如今,可还有旁的话说?”方淮问道。 道人轻笑一声,朝着永江王道:“贫道无能,如今这般,唯一死而已。”“朕以国师之位待道长,未曾想道长心中,还是念着旧人。”风道人面上没有半分愧色,开口道:“溯本清源,本是常理,陛下得位不正,自当人人诛之。”卫三岛赶忙呵斥:“贼道住口!”方淮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接着道:“也不知该称呼道长风真人,还是王风清,未曾想昔年高昌门户,如今沦为前朝余孽的走狗。” 一直云淡风轻模样的风道人,听了这话立马双眼赤红,道:“住嘴!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的名字!”“昔年朕任职飞虎卫统领,办的第一桩案子,便是平了你王家满门,未曾想你不恨建业皇帝这个罪魁祸首,反而恨上了朕,当真可笑。”“如今时移世易,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建业皇帝素来看重我父亲,你这小人为了我父亲的飞虎卫统领之位,不惜构陷我父,害我王氏满门,此仇不共戴天!” 长生恨不得捂起耳朵,在场诸人估计都跟他差不多表现,压根不想听方淮的上位之路,这王风清的死就算不是方淮的错,也跟方淮脱不了干系,这种事他们根本不敢听。方淮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道:“可笑,你这一生,也不过如现在这般,做个阴沟里的老鼠,藏头露尾。”“方淮,你背信弃义,滥杀无辜,注定不得好死,永世不得翻身!”风道人诅咒道。 “将人带进来。”方淮朝着门外说道。这一次,被带进来的却是一连串的孩子。 永江王和风道人,见了这几个孩子,脸上满是震惊恐惧之色。 “你们若是愿意安分当老鼠,朕也不会多计较,毕竟建业皇帝对朕,有知遇之恩。”方淮顿了顿,接着说道:“既然你们一意孤行,那也只能多点人来陪葬。” 这些人,赫然是永江王的孩子,以及风道人小心翼翼掩藏的子嗣,如今事情败露,且苦苦藏匿的孩子们被抓住了,他们面临的结局,便是断子绝孙。 “方淮你不得好死!”永江王声音凄厉。 “不必再审了,未免波折,就地上路。”方淮说完,卫三岛一刀划过,溅起一簇血花。有靠的近的大臣,被此溅了一身血,愣是生受了不敢多言一句,方淮双眼在所有大臣中转了一圈,沉声说道:“朕知道,在场中人,不少人都曾在背后说过,朕得位不正。” 大臣们赶忙跪下,说道:“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心。” 长生跟随大流跪了下来,他担心未曾出现的魏岚,也怕魏思谨牵连魏岚,此时却还要跟着众人一起应对方淮,心中满是疲惫。 “然朕不惧人言,但若有谁,敢效仿叛贼行径,今日这般,便是下场!”众人看了一眼人头还在打滚,满地血肉模糊的场景,有胆小的已经偷偷的呕吐了起来,长生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 最终祭祀不了了之,长生浑浑噩噩的回家,见到家人安好之后,又命人套了马车去了魏府,最终见到的却是一副庭院狼藉的模样。 “德固,德固,你快去求求陛下,求他饶恕我魏家!”一直以精致面目示人的孙夫人,满面都是惊慌。 长生看向一旁,自方淮登基后便致仕在家的魏思谦。长生一看吓一跳,魏思谦穿着一身麻衣。 “陛下罚魏家家产充公,阖族人等,尽数流放永州。”魏思谦解释道。 “那老师呢?”魏思谦未语泪先流。“老师呢?他在哪?”长生心下巨跳。 “父亲今早于书房自尽……”长生只觉得天旋地转。 孙夫人扑了上来,抓着长生的衣袖,哀求道:“德固,德固,你快去求求陛下,魏岚作孽,和其他魏家人无关,和我的谨儿更是无关……” 长生眼前一黑,靠着小厮的搀扶方才站稳,最终艰难的道:“驾车,送我进宫。” 第143章 一问 长生浑浑噩噩的到了宫门口,正巧遇到一个小黄门慌慌张张的迎了上来,那小黄门见到长生面上顿时一喜,接着又变为一副忧愁的模样。 “罗大人,正巧遇上您了,您且随小的来。”小黄门拉着长生就往里走。 长生一头雾水,他倒是认识这个小黄门,确实是御前之人,便开口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陛下决意将魏妃娘娘赐死,魏妃娘娘无人可求,唯独能依靠大人了。”小黄门开口说道。 长生立马挣脱开那小黄门,他心中记挂着魏家之事,但跟魏思谨有什么关系,他便是死,也不会给魏思谨求情的,只得正色说道:“后宫之事,本官不便参与,还请勿要再提此事。” 那小黄门面上有些疑惑,但还是强行开口说道:“大人就算不看着魏大人的面子,也看看魏二小姐的情面,魏妃娘娘可是魏二小姐的双生姐姐……” “还请公公勿要随意攀扯亡者。” 小黄门不提到魏思诺还好,一提到魏思诺,长生便压抑不了自己的怒气。 也许是长生的神情太过可怕,小黄门立时住了嘴,老老实实的引着长生进宫。 长生在殿外仅仅等了片刻,便有人将他请了进去。 “陛下本就有意召见大人,赶巧,大人来了。”方淮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说道。 长生入了殿中,方淮正坐在榻上,神情憔悴,面色蜡黄,整个人看起来满是病态。 “你是来为魏家求情的?”方淮问道。 长生跪了下来,恭敬答道:“是。” “你可知魏岚做了什么?”方淮问道。 “臣不知,但求陛下宽恕魏家,永州苦寒,实非善地,只怕师兄此去,凶多吉少。”长生说道,满脸愁色。 方淮叹了口气,又道:“魏岚怕是不想牵连你,方才与你断绝师徒关系。” 长生点头,道:“老师应是此意。” 方淮从头到尾,好像没有怀疑过长生的忠诚,便道:“魏岚身在曹营心在汉,前次风道人之事,他事涉其中,与前朝皇族过从甚密,上下联络,怀反叛之心。” 长生听着这话,脑中心念急转,而后道:“老师仁善,又不慕名利,前朝建业皇帝对老师有知遇之恩,老师受了叛军蛊惑,这才坐下大逆之事,魏家其他人等,一概不知情,还请陛下宽恕魏家。” “谋反是大罪,你知我为何仅仅罚了魏家人流放吗?”方淮问道。 “臣不知,还请陛下明言。”长生伏跪于地。 “太子说辞,与你倒是一般无二。” 长生顿时明了,应当是太子求情,魏家人方才逃过一劫,便道:“太子仁厚,实为我朝之大幸事。” 方淮摇了摇头,道:“魏岚虽心存反意,但教导太子却是尽心尽力,而此次他自尽在前,叛军作乱在后,可见他心中也是不想如此,朕念他素有名望,又教导太子有功,因而不过多追究。” 方淮顿了顿,接着敲到长生,道:“德固,做人不要贪心太过。” 长生脊背微凉,情知今日要想求方淮收回成命,只怕是难了。 “德固是个聪明人,这世间之事,自是有舍方才有得。” 长生抬头,不知方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道:“还望陛下明鉴。” 方淮目光深邃,视线落在长生的头顶,开口道:“朕一统天下,能有今日四海升平的盛景,德固居功至伟,可即便如此,你依旧常常给朕一种未尽全力之感。” 长生心下一惊,抬头看向方淮,忽地看见方淮头上的一缕白发,想起他初次见到方淮时,只觉得这人年轻的好似二十来岁,如今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似乎也苍老了。 “臣一直竭尽全力,未曾有懈怠之时……” 方淮摆了摆手,止住了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却像是敲在长生的心头。 “建业三年,你家中遭逢巨变,祖父过世,男性亲长俱亡,你原本是病弱之体,却在家祸之后,奇异的痊愈了。” 长生低下头,不敢让方淮看到自己的神情。 “一个从前仅仅识得几个字的少年,却在三年之后,一路连考,次次高中,没有一次落第,更是拜得当世大儒为师,因着见解独特,受到建业皇帝青睐,点为状元。” 长生依旧低头静默不语。 “而后你这一路,若是朕当日没有反了前朝,只怕你依旧能到今日这位置,甚至更进一步。” 方淮接着说道:“亏了你没有称帝的野心,不然今日这皇位上坐的是谁,尚且不知。” 长生慌忙道:“陛下这般,着实高看微臣了,陛下天纵之资,无人能及,臣毕生愿望,便是‘文正’二字。” 方淮轻笑一声,道:“莫慌,原本朕只当你是个脑子活络的聪明人而已,只是朕后宫那个魏妃临死,胡乱攀扯的一番话,方才令朕知道了一点旁的事。” 长生心跳如擂鼓,只觉得似乎最大的秘密就要暴露。 “德固啊德固,你可是会仙术?”方淮问道。 长生惊诧的抬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方淮接着道:“魏氏是个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之人,本是想要刑讯出她谋害过的妃嫔皇嗣,却被她招出另一番事来,当日她为入宫,在你未婚妻魏二小姐的药中动了手脚,致使魏二小姐身子日渐虚弱,她下的药极为隐秘,寻常大夫也诊不出原因来,只断魏二小姐时日无多了。” “但偏偏你与魏二小姐独处时一番言语,之后她的脉象大变,竟是沉疴尽去之相,只需稍加调养便能恢复康健,此事可属实?” 魏思诺身体前后脉象大变之事,当事之人太多,长生根本抵赖不得,只道:“此事属实。” 方淮又道:“魏思谨当日便觉此事颇为蹊跷,因而便留了心,她怕影响自己的入宫大计,最终不得已连夜派了心腹毒害了魏二小姐,因着事情仓促,露了不少马脚,还被你和你夫人追查此事许久。” 长生倒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从方淮口中得知当年那件事的全貌,魏思谨也当真是个丧心病狂之人。 只是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来感叹这桩案子,反而需要提心吊胆的应对方淮。 方淮双目殷殷切切的看着长生,问道:“德固,你可知长生不老术?” 第144章 忽悠(上) “长生不老术?”长生想到方淮这几年倚重风道人,便是因着长生不老这四个字,如今他这般说,只怕又会牵扯到自己从前在魏家露出的那个破绽。 长生不后悔救了魏思诺,只是后悔自己未能察觉到魏思谨的野心。 “德固,风道人狡诈,虽朕察觉了他的阴谋,但到底还是伤了根本,若是能得德固相帮,朕也能拖着病体,好生将太子培养为完全合格的储君,天下太平,难道不是德固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长生确实希望天下太平,但却不意味着完全牺牲自己,甚至是无谓的牺牲。 “有些事情,臣无能为力。”长生也不敢说的太清楚,只得这般含糊开口。 “你可以的,你有能力,你不是普通人,对吗?”方淮急切的说道,“长生不老”这四个字足以让这个迟暮的帝王陷入疯狂。 长生丝毫不敢暴露自己的秘密,异能如今十次有九次都不能灵验,且一旦暴露只怕日后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臣如今就是个普通人。”长生答道。 方淮缓缓直起身来,看着长生,眼神凉薄,道:“德固,你如今还不肯说实话吗?” 长生低头不语。 方淮开口道:“老太太近来可好?说起来,方、罗两家本是世交,如今当世之人,能称得上朕的亲长的,恐怕也只有老太太一人了,一直未曾上门拜见,倒是朕这个晚辈的不是。” 长生心下一跳,忙道:“陛下身份尊贵,阖该是祖母入宫觐见才是。” “不如这般,请老太太入宫小住一段时日,朕也好尽尽孝心。” 长生自然能懂方淮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他情知今日怕是无法善了,便开口问道:“想必魏妃娘娘说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其他令陛下觉得甚为匪夷所思之事。” 方淮神情微变,魏思谨谋划落空,又不是个能接受刑罚之人,方淮本意是要查清楚后宫的肮脏事,未曾想到竟然拔出萝卜带出泥。 方淮是飞虎卫出身,做惯了刑讯逼供之事,丝毫不觉得这样逼供自己曾经的女人,是一件伤及颜面之事,因而才得了这番意外之喜。 “你倒是知道不少。”方淮说道。 长生本是试探一下,想要拉扯魏思谨,从她身上找突破口,未曾想却正好瞎猫碰上了死老鼠,“陛下可否告知微臣,魏妃娘娘到底泄露了何事?” 方淮一怔,自己的思忖着长生的用词,“泄露”二字,怎么听都觉得颇不寻常,他满脑子都在长生不老上,倒没有往私情上多想。 见方淮沉默不语,长生开口道:“微臣并没有神机妙算之能,还请陛下告知微臣,魏妃娘娘到底泄露了何事。” 许久之后,方淮才开口道:“她言自己乃是再世为人。” 长生心下一惊,面上神情变幻,明白了魏思谨为何会一定要入宫了,想到她做的那些事,恐怕她心中曾经是有充足打算的,只是不知道哪一步出了差错,这才惹得如今的结果。 他倒是没有怀疑重生之事,毕竟穿越都发生了,还差一个重生吗?他心思急转,很快便有了解决办法。 “想必魏妃娘娘前世过得憋屈潦倒。”长生叹道,一副很懂的模样。 方淮见他丝毫不吃惊的模样,奇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她自述前世过得潦倒,所嫁非人,被夫婿谋害,再睁眼便是她十二岁那年了。” “她可曾说过,在她的那一世里,没有微臣?”长生开口问道。 “她倒真这般说过。”方淮更加惊奇了,便问道:“德固似乎知道不少事。” “陛下可曾听过因果报应?”长生问道。 方淮点头。 长生接着问道:“那陛下觉得,天宏年间,方家、罗家、苏家三族遭遇的不平之事,可是果报?” 方淮摇头,因果报应,讲究的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当年三族遭受的纯粹是无妄之灾,并非因果报应。 长生接着道:“因果报应有三种: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微臣这般说,陛下可懂了?” “你的意思是,因着魏氏前世蒙冤,因而这一世给她重来的机会?” 长生点了点头,开口道:“这是陛下自己悟出来的,并非微臣泄露,魏妃娘娘今生除了犯下杀人业障,还犯了口舌之罪,来世只怕只能转投畜生道了。” 长生开启胡诌模式,趁方淮还在思考,接着说道:“陛下,三族同时遭殃,但得了最大果报的人,却是陛下,除了陛下英明神武之故,还有旁的缘故在。” 第145章 怒气 方淮脸上立马升起一抹兴味来,他的谋反之路相较于历史上其他谋反者要平顺许多,但也并不因此显得简单,这一路走来,他也觉得甚是辛苦。 能够最终谋得大位,并且一统天下,方淮自然是个自命不凡之人。 长生接着说道:“起事的人如过江之鲫,先天条件比陛下好的并非没有,但最终成事的只有您,皆因陛下是天命所归,既是天命所归,则何时来何时去,皆是命数,命数不可违逆,牵一发而动全身。” 方淮微微皱眉,便知长生这是不愿意助自己长生,皇帝自称天子,但没有多少皇帝真的相信自己是天之子,方淮也不例外。 而长生,要做的便是使方淮相信这一点。 “魏妃娘娘前世受尽苦楚,这一世让她挟带记忆重来,本就是天道补偿之意,若人能生而知之,那么只要不是个蠢人都能活得比上一世更好。” 方淮笑了起来,说道:“她如今这模样,倒不见得比上一世更好。” “陛下,魏妃娘娘有今日之果,皆因她昔年种下恶果之缘故,若是她不妄想着入宫,本不会谋害亲妹,逆了亲情人伦,违了天道补偿之本意,魏二小姐前世今生对她都并无亏欠之处,她犯下这般大错,如何还能善了。” 方淮却杠精附体,直接开口道:“若说杀人,朕这一路行来,也杀了不少无辜之人。” 长生为了脱身,不得已开口道:“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 长生违背自己本心说的这一句话,惹得方淮抚掌大赞,笑道:“说得好!” “风道人行事谨慎,但照样还是让陛下抓住了破绽,原因无他,陛下乃天命所钟,因而无论何种处境,都能逢凶化吉,因而凡事陛下勿要强求,顺势而为方为上乘之法。” 方淮皱眉,只当这是长生的推托之词,因而很是不悦,开口道:“上乘之法?人死如灯灭,难道还要期待更多?” “陛下不该只执着于人间,活着是一种修行,而天道所酬,乃是身具大功德之人,陛下治下海晏河清,乃是救了万千百姓的大功德,陛下的回报在后头呢。” “找你这么说,朕还能修来世不成?”方淮问道。 “陛下何必妄自菲薄,何必拿自己跟魏妃那种人相比呢,您身具如此多的功德,自然是要往更高处去的。” 长生看似什么都说了,又其实是什么都没说,他心中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一番忽悠能不能说服方淮。 “说的真好。”方淮笑了笑,接着说道:“可朕还是希望你能治好朕的旧疾。” 长生突然明白,自己那么多话全白说了,方淮还真是个不好忽悠之人。 “微臣自那年身子康健之后,便一直积德行善,在陵南时,虽身居高位,但从未拿过一分一厘不义之财,无他,该因臣本就是入世历劫之体,些许微末之技,虽有作用,但却无力改变太多。”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臣心慕卫二小姐,许下白首之约,有心救其性命,但臣行此事有违天和,即使臣竭尽全力,仍旧改不了其早逝之结局,不仅如此,临死之痛更是尤甚从前。” 方淮听了这话,倒是冷静了两分。 “陛下,此世寿数如何,乃是天命,不可强改,为了不影响福报,还是勿要逆天而为。”长生顿了顿,接着说道:“天机不可泄露,但陛下此世功德滔天,未来前景不可限量,陛下何必争一时之气呢。” “说来说去,德固便是不愿意出手,你说魏二小姐之事,却忘了三皇子之事。” 长生心下一跳,暗恨自己忘了这一节,他也没有否认自己曾经帮过三皇子之事,开口道:“臣当时年轻气盛,得了此本事,见了不管是人是狗受伤,都想要救上一救,只是最终,还是害了三皇子殿下,他若是就那般死了,倒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痛苦。” 凡事一啄一饮,也许正是因为三皇子没死,这才有了后头一系列连锁反应。 “勉强说得通。”方淮像是突然想起来一般,开口说道:“德固倒是个有福气的,按照魏氏的说话,你娶的可是一位太后娘娘。” 长生呼吸一窒,不敢置信的看向方淮。 方淮朝他点了点头。 长生从前便觉得秦昕然突然坏名声十分蹊跷,现在看来,应当是魏思谨做的手脚,长生了解秦昕然,因而明白她这样的人,哪怕入了宫也能选择一条最适合自己的路,而魏思谨想要复制前世秦昕然的老路,但却因了三皇子这个变数,这才失败。 “臣的夫人冰雪聪明,秉性柔嘉,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因而向来她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会过得不差。” 虽然方淮想听的不是这个,但长生的观点他十分认同,多年前他跟秦昕然打过一次交道,还是为了那株紫色兰花。 方淮心中突然一顿,想到当日在飞虎卫衙门受审时,长生展示的养花本领,似乎与这一手活人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御花园经过长生二次救活的紫色兰花,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一想到此,方淮大怒。 第146章 终章 方淮此时只觉得长生是个骗子,满口胡言,也不跟他多话了,直接唤了人进来,将长生软禁于偏殿之中。 长生还想再辩白几句,哪知道方淮直接将他关了起来。方淮没有将长生下大狱,仅仅是软禁在宫中,即便他身为皇帝,也必须师出有名,不然朝野之间议论纷扰,哪怕他手腕铁血,也无法轻易压下非议。 长生被关起来的时候,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错,本以为自己将方淮安抚住了,没想到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他心中尚且担心着魏家人的事,如今又被关押着,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被放出去。 长生的异能,五年多来都没能发挥出作用,长生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功能完全退化了,当初他想要救苏铭,握着对方的手时间太久,当时苏铭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了,可即便如此,当年依旧对苏铭毫无作用。 方淮估算着,自己大概能关押长生三天,若是时间久了,恐怕就会有不好的传闻。 因而这三日的时间,至关重要。 长生入宫未归,罗家的人虽然担心,但方淮早就派人说明清楚,只道长生在宫中钻研一项技艺入迷,这几日将会和工匠们一起日夜兼程的钻研。 罗家人大多都放下心来,从前长生在工部研究某项技艺时,确实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因而不是特别担心。 唯独秦昕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从前再如何废寝忘食的研究,也只是在工部里,如今却直接住在了皇宫里,怎么想怎么奇怪。 长生被迁移安置在一处荒废的偏殿中,外间守卫森严,也没有人搭理他,但一日三餐照旧有人给他送了吃食过来,他心下满是忐忑,第二日竟然浑浑噩噩的发起热来。 长生很注意养生,多年来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很少尝过病倒的滋味,此次生病他还颇觉得惊奇。病来如山倒,太医们来了一茬又一茬,个个皆是摇头晃脑,都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长生见此,心下明了,多半自己这次生病,是方淮做的手脚,长生就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中毒了。 第三日,长生由小宫女喂着吃粥,他竟是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需要宫人们服侍方才能进食。 “咳咳咳。”长生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小宫女赶忙递了帕子上前,长生接过捂住嘴又咳了两声,待放下帕子时,那小宫女双眼睁大,惊恐道:“大人,咳血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医们又来了一茬又一茬。 方淮也跟着出现了,待太医们诊治完毕之后,屋内再无旁人,方淮开口道:“德固,何必负隅顽抗呢?” 长生轻咳两声,别说他异能疑似退化,就算没有退化,他也不会用来救方淮,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若是一直以自己的异能来拯救方淮,只怕方淮进棺材的时候还要将自己带进去。 “陛下救我。”长生开口,气若游丝,他此时确定自己是中了毒。 “德固,你是个聪明人,你本事那么大,不妨试试自救。”方淮开口说道。 “仙家手段,岂是肉体凡躯能够久留的。”长生又咳了两声,说道:“陛下当真舍得,臣这个肱骨之才吗?” 方淮轻笑两声,说道:“肱骨之才常有,而仙家手段却不常有,德固,朕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你只需稍稍动动手脚即可。” “陛下,并非臣不愿,而是臣不能。”长生颇感心累,又道:“臣跟随陛下戎马多年,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真的要因为这些虚无缥缈之事,至臣于死地吗?” 方淮开口道:“德固何必妄自菲薄,你屡立奇功,说一句国家柱石也不为过,只是如今,你的生死,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你中的乃是苗疆的一味奇毒,名唤神仙难救,此毒解药早已失传,你如今算着,约莫还有十日可活。” “臣死之后,陛下可会迁怒罗家旁人?”长生问道。 “朕还不至于那么小气,若德固连自己都不救,想来这仙家手段确实不复存在。”方淮顿了顿,接着道:“若德固活了下来,再想抵赖,罗家人可就要倒霉了。” 生死当前,长生也试着自救,但是异能毫无反应,他心下大呼“吾命休矣”,最终只得开口道:“陛下,臣自知已是必死之人,想求陛下三件事。” “你说。” “第一件,放过魏家人。”方淮冷笑一声,讥讽道:“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功夫担心魏家人。” 长生道:“流放路远,此去哪怕康健之人多半也会丢了性命,从前方家人、苏家人都没能熬过来,臣求陛下应允,将魏家人贬为庶民罢。” “罢了,朕应了你便是。” “第二件,臣请求,由弟弟罗念承安国公爵位。”方淮倒是诧异了,道:“你倒是稀奇,自己有儿子,却要将爵位拱手让给一个外姓的表弟。” “臣的儿子年幼,承了爵位反而不是一件好事,弟弟心思纯善,是可托之人。”长生说道,罗念是个心善仁厚之人,自己万一真死了,罗念得了爵位也会好好照顾秦昕然母子几人。 “好,此事朕也应了你,第三件你要求什么?”方淮问道。 长生顿了顿,接着道:“陛下,臣书房中有一本手札,还请陛下过目,臣入仕十余载,见惯百姓流离,早有变革之决心,奈何时至今日,也不过整理出二十条疏策来,还请陛下细阅。” 方淮闻言,看着长生久久不能言语,他本以为最后一条长生还是为自己或者罗家求,没想到却是为百姓求。 长生见他不语,接着道:“臣自知见识浅薄,但吾辈读书人,当解救黎民众生于水火之中,臣如今时日无多,但自觉尚有几分见解,跪请陛下接纳。” 长生说话间,从病床上爬了下来,跪下郑重三拜。他想着,此时死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来古代奋斗十几年,依旧是上位者砧板上的鱼肉,这样的日子,不过也罢。 方淮望着眼前这人,倒没有怀疑长生是在作秀,毕竟长生无论在地方任职,还是在京中任职,一直以来都是践行着自己的理念:百姓为重。 长生这么多年日子过得不清贫,一靠自己早年卖花挣了点家底,二来秦昕然经营有方。 方淮也知道,长生从来没拿过百姓一针一线,反而竭尽全力的带动老百姓致富,一直以来都在做实事,待方淮拿到了长生的那本手札,翻看之后,心中实实在在的后悔了,他给长生下毒,一来有试探之意,二来便是为了泄愤,三来便是逼迫了。 这味毒也实实在在无药可解,方淮见长生命悬一线时还记挂着百姓,心里倒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方淮最终将长生送回了罗家,陪着长生一起的,还有一个太医。 长生好端端的人出门,如今这般回来了,罗家人顿时上下哭倒一片,大陈氏更是当场晕了过去,还好太医在及时将人给救了回来。 长生中毒之事,也确实瞒不过去,方淮对外只道,长生误食了皇帝的食物中毒,属救驾之功,这样说到底是将事情遮掩了过去。 长生一日病弱一日,太医也无计可施,只能想方设法开一些药缓解长生的痛苦。 长生了解罗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基本上指望不上,罗念的性子守成有余进去不足,且如今他人在外地,这几日怕也赶不回来。 长生尽量将后事细细交代给秦昕然,秦昕然虽然伤心,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料理家事,哪怕得知长生要将爵位传给罗念,秦昕然也没有丝毫怨言,长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秦昕然无疑是一个可以让他放心将后背交托的贤内助。 十日后,长生的呼吸微弱的近乎没有,躺在床上连眼睛也睁不开。太医确诊长生无药可解,罗家人连白幡都准备好了,长生却始终没有断了呼吸。 太医又观察了三日,这才进宫复命。 “你说安国公呼吸微弱,但并未断绝?”方淮问道。 太医赶忙称是。方淮还想再说什么,但看了一眼手中的手札,其中字字句句,全都是为百姓考量。 方淮最终道:“罢了,你这段日子就住在安国公府,随时准备救治安国公。”方淮照着长生的疏策,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有的遭到朝臣反对,有的得到认可,因着执行力度不同,最终结果也有好有怀。 只是长生自己一口气吊着命,他的主张却引起纷争不断。 五年后,方淮驾崩,太子方争胜平稳继位。 而长生,依旧一口气吊着。 秦昕然坐在长生的床边,手里拿着一碗清粥,舀了一勺轻轻的吹了吹,掰开长生的嘴喂了下去。 “祖母十天前夜里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走得不安稳,她始终担心着你。太子都继位了,你到底什么时候醒来?”秦昕然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你当年在宫里到底经历了什么?”秦昕然并不觉得长生是误食了方淮的食物,宫里试菜太监那么多,且上下尊卑森严,怎么会容忍长生去吃方淮的食物,且宫中并未传出太多细节了,这般遮遮掩掩,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且长生最后在家中,清醒的那些日子里,对于方淮讳莫如深的模样,显然这事情跟方淮脱不了干系。 “先帝都去了,咱们的孩子都进学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呀。”秦昕然的眼泪倏忽落了下来。 眼泪打在长生的手背上,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长生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长久的梦,梦里全是光怪陆离,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是被光茫刺到了,立马又闭了起来。 片刻后,他方才睁开眼睛,逆光里隐约见到妻子脸上的眼泪。 “别哭。”长生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一下妻子的脸庞。 第147章 番外 新政权的建立,同样伴随着流血牺牲,方争胜哪怕早就被立为太子,但同样还是经过了一番波折方才成功登基。 而他登基不久,沉睡五年的安国公便清醒了过来,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方淮临终之时,倒是善良了一回,他自己求长生不老之事,虽然满朝皆知,但并未将长生的事情告诉方争胜,因而在方争胜的想法里,长生是一个纯臣。 一个并未参与储君之争,并且颇有才干的纯臣。 长生醒来不久,方争胜便亲自上门探望,一国之君的举动,将原本沉寂许久的安国公府,再度推入了京城人的视线之中。 只是大陈氏过世不久,长生还要守孝三年,方争胜本欲夺情起复长生,但却被长生以祖母大恩之理由婉拒。 待长生守孝期满,长生便重回工部尚书之位。 长生缺席的八年里,整个国家发生了不少变化,甚至连商税都推行成功了,这种从根底上的变革,是从前的建业帝想做却不敢做的,方淮却不一样,他以武力登基,手腕铁血,又因着长生中毒刺激之下,有心做些弥补。 因而长生奉上的那份手札,方淮采纳了其中不少意见。 而方争胜也继承了方淮的想法,方争胜受魏岚教导,哪怕魏岚因着守诺之故,做下不少错事,方争胜依旧对魏岚推崇备至。 魏岚到底没有在明面上参与谋反,而是私底下作为情报人持续不断的向反贼提供情报,魏岚教导方争胜也一直尽职尽责,反贼要求他向方争胜投毒,却被他拒绝了。 因着长生的求情,方淮饶恕了魏家人,不过罚没家产贬为庶人,又三代不许科举,旁人只知道魏家事涉谋反,但因着另外几户参与谋反的大多抄家灭族,魏家却网开一面,一时倒也摸不清楚魏家人到底涉事多深。 长生虽然昏迷了五年,但罗家人一直照应着魏家人,只是到底家产没了,魏家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方争胜有意欺负魏岚的长子魏思谦,但遭到朝臣的反对,理由是此乃先帝旨意,为尊崇先人不应更改,方争胜见此,便也不再坚持。 待长生再度入朝为官,工部毕竟是他的大本营,虽阔别这衙门许久,老面孔也没有几张了,但因着他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在六部之中抬高了工部地位之事,一直在工部里流传。 在长生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其实也活成了一个传奇,长生入职不久便,工部便在他的主导下开发出一项新事物炸药。 长生在烟花的基础上,依据自己的现代知识,最终还是研发出了这项热武器,当方争胜看到普普通通的烟花,改进之后能发挥这样巨大的威力,说不震惊那是假的,与震惊随之而来的,是想要称霸世界的野心。 方淮作为开国之主,他的功绩已经足够载入史册了,而方争胜绝对不满足仅仅做一个守城之君,他也想成就自己的霸业。 长生并没有止步于炸药,而是继续研究枪支,他明白热武器对于战争的改变,长生爱好和平,但他并不因为热爱和平就停止对于热武器的追求,他并不是一个因噎废食之人,武器并不是世界混乱的根源,人心才是。 参加完新武器的表演仪式之后,方争胜大喜过望,想要嘉奖长生,长生如今已是世袭罔替的超品国公,甚至得了“文正”的谥号,方争胜一时也不知该嘉奖长生什么了。 免死金牌?异姓封王?长生主动提出请求,倒是给方争胜解了围。 长生的请求很简单,他希望起复魏思谦,赦免“三代不许科举”这条罪,这个请求虽然很让方争胜为难,但他并不反感,一个掌握着强大武器,但依旧心思坦荡,顾念旧情之人,确实令人放心。 方争胜从未怀疑过长生的敛财能力,从前陵南府之事已经证明了长生是个致富小能手,如今热武器的发明,显得长生格外可怕。 长生中毒五年,虽然方淮掩饰得很好,但方争胜还是查到了蛛丝马迹,他明白长生中毒跟方淮脱不了干系,但因牵涉深的人都被方淮处理干净了,方争胜也查不清楚方淮下毒的原因。 哪怕长生立下如此大功,起复魏思谦之事,依旧遭到了朝臣的强烈反对,长生丝毫不惧,再度舌战群臣,中心论点便是“律法没有言明不可起复获罪庶民”,以及“人数无过,圣人都有过错,何况先帝”。 长生的论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朝臣们是真的震惊了,反驳之余不忘观察方争胜的神色,只觉得长生是个傻大胆,什么话都敢往外吐。 人孰无过,这话确实正确,但却不是上位者愿意听的,方争胜面色倒是如常。 朝臣们争不过长生,最终魏家之事顺了长生的心意。 方争胜没有怀疑长生对魏家的情意,他通过这件事却进一步了解长生,相比较他这个皇帝,长生显然更重视律法,若有一天他这个皇帝跟律法冲突,只怕长生会站在律法那一边。 这样的人心思固执,但重情重义,有弱点可以控制。 魏思谦重新起复,在京郊附近县城当一个小县令,虽然职位低微,但到底恢复了官身,且魏家“三代不许科考”的旨意也算是废掉了。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们虽然强烈反对,但内心里倒羡慕魏岚收了长生这么个弟子,起复之后出了成绩第一时间便为老师的家人奔走,哪怕师徒早已决裂依旧不改初心,不管长生旁的事如何,单从这件事上,已经足以证明这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通过长生几年前的手札,经过两代帝王的努力,国库丰盈,如今又得了长生的“神兵利器”相助,方争胜有意向周边扩张,希望在有生之年见到万邦来朝的局面。 长生倒没有阻拦,因为他的爱好和平十分狭隘,相比较惧怕本国面临外来者入侵的局面,入侵他国也就可以接受了。 近现代百年屈辱史并不仅仅是一段文字而已,自方争胜有意争霸,长生便主动请缨,作为后勤人员参与战争,负责战后安抚工作。不过两年时间,方争胜的军队,便踏平了草原,完成了方淮未完成之事,紧接着打通丝绸之路,往西扩张,若非因为战线太长之故,方争胜能一统这片大陆。 周边各小国瑟瑟发抖,隔壁的高丽原本奉邺朝为宗主国,方淮登基竟为派使臣前来朝贺,如今方争胜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也装不得傻,正好赶上方争胜的万寿节,搭了一波末班车。 多国使臣朝贺,自愿奉新朝为主,顺便哭一波穷,一般帝王碍于面子都要赏赐一二。 宗主国虽然也是殖民形式的一种,但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都从未实行真正意义上的殖民手段,很容易发生贡品价值远低于赏赐的情况。 而过多的剥削也没有意义,因为到头来苦的还是殖民国的百姓,而赏赐过多肥的也是上层,而非百姓。 长生的建议,却是直接将周边小国纳入版图,将原住民收编成为本朝的一个少数民族,在小国推行本朝的政策,实行汉化一统。这种建议,毫无疑问遭到了不少人反对,武将们倒是很高兴,毕竟推行这种政策很大程度意味着远征小国,武将有战打自然高兴。 而文臣却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反对派是一群迂腐的儒生,大谈仁义道德,长生也没有生气,只是请求派遣文臣前去劝降。 此话一出,那些原本叨叨的文臣们也彻底闭上了嘴巴。 又两年过去,方争胜完成了对周边小国的整编。 长生的意见,方争胜大多采纳,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此时难免志得意满,但长生勉强也算是一个历经三朝之人,他到底还是察觉到了方争胜态度的微妙,之后于朝事上不再多言,更不敢结党,惯来独来独往,不与朝臣焦急。 三年后,长生以身体为由请求辞官,方争胜不允,长生再三请求,方争胜这才同意,长生也并未闲下来,转而与秦昕然一起创办书院。 秦昕然办女学,长生办格物学院,长生自己编写教材,将前人和自己所知的知识汇编,教学以算数为基础,又加上一些基础的物理知识,这样的学院教出来的学生无法参加科考,因而入学者寥寥。 长生这些年的政绩,实打实的改变了大多数人的生活,且京中上流社会都明白,哪怕长生致仕,依旧对方争胜有很大的影响力,因而不少人家为了搭上长生这条线,将家中庶子送到书院入学。 长生明白世情如此,因而心中也没有嫡庶之别,不管入学的是嫡子庶子,他全都一视同仁。方争胜也曾经入格物学院微服私访,见了学生做的那些粗浅的科学实验,心下虽觉得奇异,但到底不够重视。直到长生拿着制冰的硝石,告诉方争胜此物也是炸药的成分之一,方争胜这才重视起来,再看这些实验,便颇觉脊背一寒。 一届学生三年毕业,学子毕业本以为要面临无处可去的情况,长生向方争胜奏请从工部独立出一个衙门,专司发明研究之事,方争胜忙不迭的同意,而后建了一所研究院,将格物学院的毕业生近乎包圆。长生不到四十便致仕,此后四十年再未出仕,他教出来的弟子却遍布天下,因着他创办格物学院,培养了几代理科人才,被后世人称为理科之父。 第148章 番外 毒蛇(魏思谨) “夫人,老爷他,他……”魏思谨看着眼前的丫鬟,磕磕绊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哪里还不明白。 “咳咳……罢了……”魏思谨拿帕子捂住嘴,再放下时,帕子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那丫鬟见这情形,顿时急了眼,道:“夫人,奴婢这就去找老爷,一定将他请过来,您的嫁妆都被他花的差不多了,难道还要不给您治病吗?” 魏思谨凄惨一笑。 那丫鬟步履匆匆的离开了,一个时辰后方才回来,两边脸颊全都高肿着,一双眼睛红红的。 “无事,这就是我的命了。”魏思谨说着,更显虚弱。 丫鬟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脸上的疼痛,立时道:“奴婢这就去寻二小姐!” 魏思谨见她这般,心下到底松了一口气,只是病体沉疴,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度醒来,她的床前坐了一个容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年轻女子,女子身形瘦弱,但气色甚好。 魏思谨见此,神情一暗,明明闺中时妹妹的身体比较差,没想到如今倒是自己变成了病秧子。 “姐姐醒了?”女子声音轻柔,哪怕嫁了人依旧带着三分不谙世事。 “家中丑事,让妹妹见笑了。”魏思谨说着就要起身。 “姐姐病着,快躺好。”魏思诺脸上满是气愤,道:“那安云也太过分了,姐姐尚在病重,他便容忍小妾来气你!” 魏思谨神色一暗,道:“是姐姐无用,压不住人。” “这跟姐姐何干,明明是安云糊涂,宠妾灭妻!”魏思诺很是生气。 魏思谨微微低头,开口道:“父亲不愿意出仕,他在朝中过得也艰难……” “姐姐何必替他辩解,父亲对他悉心教导,眼见父亲不愿意出仕,他便换了脸色,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姐姐何必再护着他,我非得让秦姐姐好好治治他!” 魏思谨眼中闪过一道暗光,她自闺中时便与秦昕然不睦,而魏思诺却与她相交莫逆,只是人与人的命运相差却十分巨大。 魏思谨思绪漂浮着,想到当年秦昕然选秀入宫,伺候年过不惑的皇帝,虽大家面上都恭贺秦家出了一位皇妃,但都知道皇帝并不好女色,私底下都道秦昕然一辈子已经能望到头了。 但谁也没想到,秦昕然出于怜悯收养了一位皇子,又在宫变之时,带着那位皇子躲于枯井中逃过一劫,竟然否极泰来,那位皇子登基,秦昕然被奉为太后,新帝事母至孝,秦昕然又不是个干涉朝政之人,因此她的日子过得极为顺心。 而魏思谨作为魏岚长女,下嫁给魏岚的徒弟安云,安云素有才子之称,旁人只道郎才女貌,却不知此人也是个中山狼,眼见魏岚于自己无用,安云便陡然变了脸色,魏思谨的日子也过得凄惨了起来。 魏思诺嫁的也不如何,夫君是个懦弱无能的家族次子,但婆婆却是个极为精明之人,因着秦昕然这一层关系,她婆婆待魏思诺极好,因而日子过得也算如意。 魏思谨只觉得,闺阁姐妹中嫁的最差的恐怕是自己了,夫婿虽高中,但只是坐着小官,耗尽了自己的嫁妆补贴,却换来狼心狗肺的回报,魏思谨恨安云薄凉算计,恨魏岚识人不清,她恨所有人。 魏思诺上门震慑,安云不过收敛了两日,便故态复萌。 “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刻薄的妇人,芊芊那么善良,你却忍心让她在冰冷的地上下跪,你怎么这么恶毒!”安云怒骂着,一把砸了魏思谨的药碗。 魏思谨抬头看着安云,这个她曾经以为的良人,沙哑着嗓子开口道:“随你怎么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真是蛇蝎心肠,芊芊身子那么弱,你竟然也舍得那样折腾她!我真后悔,怎么娶了你这么恶毒的女人!”安云说完,便直接摔门而去。 “夫人,您为什么不解释啊,芊姨娘都没来过这院子里……”丫鬟哭着说道。 魏思谨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丫鬟,拿出二十两银子来,说道:“你帮我办一件事,办完之后我便放你出府。” 三日后,魏思谨派人去请了安云和芊芊一同过来,只道是设宴赔罪。 “你在这菜里下了什么?”安云腹部一阵绞痛,不敢置信的看着魏思谨。 魏思谨轻轻的笑了笑,说道:“夫君喜爱这道八宝鸭,芊姨娘爱极了这道油焖春笋,而我,最喜欢这道鹅掌了。”魏思谨说完,夹了一筷子鹅掌,细细的咀嚼,不多时,一道血线从她嘴角划下。 等魏思谨再度醒来,映入眼帘是头顶熟悉又陌生的帐顶。 她有些疑惑,自己不是死了吗,与安云和芊芊一起,吃了毒药死了,怎么还能活着。 魏思谨早就不想活了,只是她临死也要拖着两个垫背的,她知道安云早就盼着自己死了,好能迎娶上峰的女儿,但魏思谨就是憋着一口气不如他的意。 “谨儿,你终于醒了。”孙夫人眼中满是关切。 魏思谨满目疑惑,她母亲在两年前生病过世,如今怎么还好生生的待在眼前。 “谨儿?”孙夫人有些疑惑的问道。 “娘。”魏思谨说完,眼泪便落了下来。花了三天时间,魏思谨方才消化掉自己重生之事,她心中满是庆幸,真好,如今父亲还未收下安云为徒,自己还有机会挽救。 魏思谨想要避免上辈子的悲剧,略施小计让魏岚看清楚了安云的真面目,接着又一番表现,被身为尚书的爷爷看重。 上辈子魏思诺对她照顾有加,但她却没有半点感激,只当魏思诺是有意在自己面前炫耀。 人心欲壑难填,她想要的越来越多,一开始她只是想要避免嫁给安云,而后便想着嫁个好夫婿,最后她想着,有哪个位置比天子之母更好呢? 上辈子秦昕然的经历,让魏思谨产生了一种错觉,好似成为太后也并非什么难事。 魏思谨按照步骤一点一点推进自己的计划,她刻意挑拨魏思诺与孙夫人的母女关系,收买魏思诺的丫头,更换了魏思诺一直服用的人参养荣丸,下了药的人参养荣丸会让魏思诺在两年时间里慢慢虚弱至死,如此不漏痕迹又能让自己赶上选秀。 皇家素来忌讳双生之事,因而选秀也跟双胞胎没什么关系,只有魏思诺死了,魏思谨才有机会参加选秀,杀害自己的同胞妹妹,她并没有半分愧疚,反而在看着妹妹一点点虚弱下去,她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快感。 是什么时候计划开始出了差错呢?是那场被拐事件。 上辈子秦昕然入宫前那段被拐的经历,秦家对外瞒的死死的,但魏思谨却知道,只因上辈子魏致远也是意外被拐的一个,这辈子被拐之事照样发生了,只是上辈子是秦昕然自救,这辈子却多了一个变数。这个变数名叫罗恒。 魏思谨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意外,她照旧执行着自己的计划,派人大肆传扬秦昕然被拐之事,彻底绝了秦昕然入宫之路。 只是魏思谨没想到,罗恒这个上辈子她从未听说过的人,顶替了安云的位置,魏岚收下罗恒为弟子,悉心教导,依旧要下嫁女儿。 魏思谨如何肯,她一番推脱,出嫁人选便换成了魏思诺。 她以为罗恒跟安云是一类人,但没想到运气不好的人,只有她自己一个,罗恒对魏思诺十分上心,但魏思谨却见不得这份上心,她没有得到过真心相待,凭什么魏思诺能得到。 就在罗恒会试之事,魏思谨给魏思诺加大药量,魏思诺病情告急,魏思谨想要看看罗恒究竟怎么选,是选会试,还是未婚妻? 魏思谨没想到,会试这样关键之时,罗恒竟然不改初心,上门探望,并且自他探望之后,魏思诺竟然起死回生,病情大好。 魏思谨如何能忍?同样是下嫁寒门,自己上辈子被安云弃若敝屣,而魏思诺却被人如珠似宝一般对待。 当夜,魏思谨亲手给妹妹喂下剧毒。 魏思谨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冲动,竟惹来罗恒和秦昕然穷追猛打的调查,她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尾巴擦干净。 只是没想到,这两个人却阴差阳错凑成了一对。 再然后,她便使了计策入宫,顺利收养皇子,一切都在循着上辈子秦昕然的轨迹行进。 只是罗恒改变的事情太多了。 她听着罗恒入职陵南,听着罗恒不纳二色,心里羡慕之余,又隐隐觉得这只是一时风光,唯有做太后,才是万事无忧。 上辈子宫变发起者是二皇子,这辈子因着罗恒这个变数,原本应该死在京城外的三皇子侥幸活了下来,最终在宫变中大有作为。 二皇子没有三皇子狠,上辈子二皇子祭祀兵变之后,便匆匆进宫登基,根本未曾在宫中细细查找,二皇子得意忘形之时,被方淮一刀捅穿。 方淮的皇位还未坐稳,秦昕然便带着小皇子找到一帮拥护的老臣,将皇位给夺了回来,而后与异族拉扯了十年,方才彻底稳定政权。 魏思谨身在后宅,只看得见秦昕然做太后的风光,却根本不知道秦昕然替新帝周旋耗费的那些心力。 而这辈子,三皇子不得父爱,因而仇恨所有皇子,他掘地三尺也要将所有除他意外的皇子杀死,这样彻底绝了魏思谨的计划。 老臣们无可拥立之人,成为一盘散沙,方淮竟然稳住了京师,而后又与罗恒会师,不仅大败异族,甚至在几年间一统天下。 方淮敬重魏岚,也因着罗恒之故,他不愿意因为伤害魏岚跟罗恒闹得生分,因而对待魏思谨也算礼遇,方淮原打算将魏思谨送回魏家,但魏思谨当太后的执念太深,自愿侍奉新君,方淮带着所有男人的劣根性,面对这样一个美人,他笑纳了。 一步错,步步错,魏思谨执念太深,错信风道人,最后落得三尺白绫的下场。 她回想自己这一世,只觉得甚是可笑,她在家时杀害妹妹,入宫后残害妃嫔,一辈子坏事做尽,到头来依旧是一场空。 魏思谨知道自己犯下大错活不成了,她也不管家族如何受自己拖累,临了倒想起罗恒来,如今秦昕然虽然不是太后,但顶着超一品国公夫人的名号,夫婿敬重,有儿有女,依旧是全京城女性羡慕的对象。 魏思谨心中不禁升起一抹后悔来,若是当初自己没有拒绝那场婚事,只怕如今受人羡慕的就是自己了。 魏思谨心中升起不忿,哪怕死她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受审之时,她疯狂攀扯,脑子意外的清醒,所有的细节全都想起来了,最终成功的将罗恒拉下了水。 长生不老,百病不侵,这两样足以让所有人都疯狂起来,魏思谨赴死之时,得知罗恒中毒时日无多的消息,不禁仰天大笑。魏思谨心下想着,黄泉路上,有人陪着,不亏。 魏思谨再一次身死,这次死了之后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她如同无根之萍一般在京城四处飘荡,她见到罗恒昏迷,见到罗家慌乱,她见到魏家被贬为庶民,在京郊的庄子里凄惨度日,她母亲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她见到新帝登基,见到自己的儿子在冷宫里备受欺负,那孩子最终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季。 魏思谨不知道自己漂浮了多少年,直到有一天,见到罗恒醒来,隔着重重的时光,他们夫妻二人依旧恩爱非常。 魏思谨见着罗恒再度位极人臣,却在权势滔天之时急流勇退。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魏思谨眼前一黑,再度睁开眼睛,她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道签令扔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却知道眼前这人是谁。 判官。 “魏思谨,杀人十五,罪恶滔天,着打入铁围山,永世不得超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