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辣娇(重生)》作者:说与山鬼听 文案 本体为朝天椒的莫焦焦重生了,却没有在自己的身体里醒来,反倒重生到了修真界第一剑仙独孤九的识海里。 小辣椒发着抖看着识海里剑仙强大的本体,哭着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进来的QAQ 剑仙沉默不语,抓过小妖怪团巴团巴塞进了怀里。 对着老实巴交只会讨好他的小辣椒,除了宠着,也没别的办法。 本文又名 《住在剑仙心里被宠坏的日子》 《剑仙养椒日常》 《重生后把仇人辣死了》 《别人是云养猫,全修真界都在云养椒》 《靠美颜盛世(划掉)靠实力(划掉)靠辣风靡修真界!》 阅读指南: ①莫焦焦本体是朝天椒中的一个变种樱桃椒,两种说法都可。 ②日常甜宠,个人设定多,勿考究。小辣椒人设看封面。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莫焦焦 ┃ 配角:独孤九 ┃ 其它: 作品简评: vip强推奖章 本体为朝天椒的莫焦焦重生了,却没有在自己的身体里醒来,反倒重生到了修真界第一剑仙独孤九的识海里。小辣椒发着抖看着识海里剑仙强大的本体,哭着道:“我真的不是故意进来的QAQ。”剑仙沉默不语,抓过小妖怪团巴团巴塞进了怀里。毕竟,对着老实巴交只会讨好他的小辣椒,除了宠着,也没别的办法。作者文笔流畅,描写细腻,为读者勾勒出神图子小辣椒在隐神谷覆灭后与剑仙相遇相知的故事,随着大智若愚的小辣椒重生后努力修炼,成功“辣死”了仇人,牺牲的隐神谷众妖族也落叶归根。文章情节温馨治愈,除了历尽磨难仍初心不改纯真依旧的神图子,更有为大义牺牲高风亮节的隐神谷一族,值得一看。 第1章 莫焦焦是个傻子,一个极其珍贵抢手的傻子,这是整个修真界、甚至可以说整个云渺大陆都知道的事,因此,他被追杀了一辈子。 他本体是朝天椒,长于初春落日湖畔一片肥沃的黑土地上,那一天,隐神谷沉寂了数亿年的钟声响彻了整片大陆。 莫焦焦作为最后一个神图子的身份,也无可避免地被世人所知。 小辣椒不明白“神图子”代表着什么,不过他记得隐神谷谷主告诉他的话,神图子是唯一一个知晓修真界古往今来所有未出世秘境入口和地形分布的妖怪,这样的妖怪亿万年都未必能出现一个,甫一出现,就必然择主,而被选中的那个修真者所在的宗门,也势必凭借着他知晓的浩瀚秘境资源,一跃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派。 就因为这样,莫焦焦一出生,修真界无数大能和宗门,便在等着有朝一日他长大化形,自主择主。本来各大势力相互制约,应该是相安无事的,只要他化形了完成择主,就一辈子顺风顺水。 然而修真界埋伏在隐神谷里的人,却惊喜地发现……莫焦焦是个傻子,傻到根本不会认人的那种。 刚刚出生的那几年,其他妖族都只当他年幼心智不全,哪怕说话磕磕绊绊,连走路都要摔跤,基本常识一问三不知,别人也没当他傻。 植物开化慢一点,并不是什么大事,谷中活了几万年的老妖怪们,有的是耐心教他,每日里抱着福娃娃一样的小辣椒,不厌其烦地教他修炼。 可是时光荏苒,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小辣椒化形了,长到了十岁,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模样,他还是那个老样子,除了修为进步神速,其他无论什么知识,怎么教都教不会,他甚至连一同生活的族人都不太认识。 谷里的长老们面面相觑,都看着他心疼又忧愁地叹气。小孩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变出自己的根,不哭不闹地泡在落日湖里修炼。 一个不会自主择主的神图子,意味着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他,若有幸能湮灭小孩体内燃烧的天火,彻底唤醒他的传承记忆,便能进一步掌控整个修真界的秘境资源。 这个消息根本瞒不了以强者为尊崇尚力量的修真者,云渺大陆上林立的宗派,一夕之间便为此陷入了疯狂。 火光冲天,尸横遍野。 隐神谷一夜之间就被可怖的天火焚烧殆尽,鲜血浸染了每一寸乌黑的土地,到处可见妖族残缺不全的尸身。而造成这一切的修真界众人还在马不停蹄地搜寻神图子的踪迹。 莫焦焦年幼不知事,不懂得杀戮和死亡。他只觉得很奇怪,明明上一刻还在教他识字的芦苇先生,下一秒就被不知道哪里来的修真者用剑切成了两半。 温热的鲜血溅在软嫩的娃娃脸上,还没来得及擦拭,小孩就被神情悲痛的人参长老抱起来跑了出去,可是逃了一段路后,长老也倒下了。他又被另外一个年轻的槐树妖接手,可没几天,带着他的妖精也受伤起不来了,抱他的人就又换了一个。 只是一个又一个,连老谷主都无一例外倒了下去,再也没起来。 最后没人抱他了,莫焦焦懵懵懂懂地看着老谷主染血的身体,乖乖在老人身边蹲着,哪里也不敢去,乌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惶惑。 他自出生开始,学的东西很多,但真的学会的只有如同本能般的修行,谷主伤重,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拼命往老人丹田里输送妖力。 然而生死有命,老人行将就木,依旧放心不下他,只抓着小家伙的手,撑着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教他如何分辨方向,嘱咐他一直往一个指定的方向跑。 “往北走,去天衍剑宗,找能湮灭天火的人,他能护着你。” 小孩什么也不懂,但他听话,乖乖地就去了,隐神谷里的老妖怪们,护他护到了生命最后一刻。 莫焦焦这一跑,就跑了一辈子。 可他还是死了,就自绝在天衍剑宗坐落的山脚下。 小辣椒也不懂自己怎么就被逮住了,明明都到了天衍剑宗门口了,谁知道同行的人突然就变成了要抓他的人。 他是真的怕凡间的火,一被烧到就去了半条命,那些人要搜他神魂,莫焦焦连想都没想就自绝了。 小辣椒是个傻子,他还怕疼,可他尽管傻,也记得长老们说的话,自己脑子里那些秘境图绝对不能给人知道,哪怕死也不能。 秘境一旦现世被迫开启,隐居于其中的妖族必将遭受灭顶之灾。 何况,他脑子里还记着那个没见到面的、据说能护他的人,要是让别的修真者知道这个人能湮灭天火彻底控制神图子,或许这个人……也会和谷主一样死掉。 所有护着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莫焦焦整整逃跑了七年,他还是傻,很多事都不懂,可是,那些曾经抱着他、浑身浴血死于非命的身影,小辣椒一个都没忘记,全都印在脑子里清清楚楚的,他不想再有人因为他死了,哪怕那个人还没见过面,哪怕自己要了结生命。 距离出世仅有十七载的神图子陨落,震惊了整个修真界。 *** 再次醒来的时候,莫焦焦觉得很难受。 他身体里好像被火烤着一样,又疼又烫,可是外面的皮肤又冷得直发抖,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冻死。 小辣椒当场就难受哭了。他趴在那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却没有任何哭声,仿佛仅仅是因为身体上极大的痛苦而无意识地流泪。 趴了一会儿,莫焦焦就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伸出藕节似的白手默不作声地擦了脸上残留的泪痕,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四周。 广袤无垠的冰原上,此刻寒风瑟瑟。天地间苍茫一片,寂静得仿佛只剩下飞雪落地的细微声响。 莫焦焦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随即呆呆地摊开两只手,看着明显变小了的小胖手,又瞅了瞅自己身上火红色的小袍子,直觉自己变小了一点。 他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间,很快地就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红辣椒,捏在白软的手心里仔细地瞅着。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周围的雪景吸引走了。 小辣椒爬起来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有些茫然。这个地方除了一望无际的冰原和不远处的湖泊,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丹田,只觉被灼烧得极痛,体内的天火似乎比以前烧得更厉害了。而全身的经脉也一片干涸,妖力几乎流失得干干净净,失去保护的经脉似乎随时都会干枯断裂,饥饿的感觉异常明显。 顾不得去想其他,莫焦焦四处张望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往不远处的湖泊跑过去,随即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冰湖。 冰冷的湖水迅速包围了他,却没有以往那种滋润舒适的感觉,反而寒意彻骨,体内丹田甚至灼痛得更加剧烈了。 小辣椒此刻简直委屈极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湖里浮起来,游到岸边笨手笨脚地往上爬,手脚几乎被冻僵了,好几次差点又滑到湖里去。 好在最后还是爬上去了。他趴在冰面上细细喘着气,只觉又饿又冷又热又痛,整个人被折磨得脑子都晕晕乎乎起来,不明白为什么谷主教给他的修炼方法突然不好用了。 他在冰块上蜷缩起来,像婴儿在母体中那样紧紧环抱着自己,乌黑漂亮的眼睛也紧紧闭着,双颊酡红,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脸上却没有多少痛苦的表情,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意识几乎完全陷入黑暗之前,空气中突然飘来了一缕极为清淡的香气。 那香气清冽至极又霸道至极,小辣椒只是闻了一下就被迫清醒了过来,有些迟钝地动了动握紧的拳头,撑着冰面艰难地爬了起来。 隐隐约约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好香……好好吃…… 莫焦焦奇怪地歪了歪头,摸了摸肚子,又嗅了嗅冰冷的空气,还是按耐不住,缓缓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香气的来源跑。 足足追着跑了一刻钟,跑到他险些喘不过气来,才终于在茫茫冰原上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处幽深的寒潭,铺天盖地的雪莲在苍茫的寒潭里竞相怒放,未融化的细碎冰块在水流的冲击下互相撞击,发出泠泠的悦耳音节。 深潭正中央却反常地出现了一大片冰面,本该平滑的冰面上,此刻剑气纵横,伴随着漫天剑影,不断有冰块承受不住压力,合着盛放的雪莲,在肆虐横行的剑光中被斩得粉碎,洋洋洒洒的随着流动的水流逐渐漂远。 莫焦焦捏着自己火红色的腰带,愣愣地站在岸边一朵巨大的冰莲旁边,无意识地歪着头,直勾勾盯着寒潭正中央背对他而立的黑色身影。 或者说,是背对着他练剑的人。 香气是从对方身上发出的,似乎每一次那高大的身影发动剑招,周身游动肆虐的磅礴剑意,都带着让小孩垂涎的香气。 他真的好饿了。 莫焦焦摸了摸丹田,有些渴望地往湖边走了几步,随即又恍恍惚惚想起谷主说的不能随便靠近陌生人的话,进退两难。 潭水中练剑的人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莫焦焦按耐着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屈服于丹田里的灼痛,试探着跳上一朵巨大的冰莲,接着又跳上另外一朵,就那样踩着冰冻的莲花一点一点地往那个气息可怖的黑色身影处移动,好几次踉踉跄跄地险些直接栽进冰水里,好在最后还是有惊无险地到了最靠近那个人的莲花上。 他犹豫地瞅了半天,仰着头看着对方的背影。 那个人一身黑衣黑发,身形修长挺拔,显然是个男人,身上蔓延着滔天剑意,气势如虹,周围的冰原和冰莲几乎都被他无意识外放的剑气斩碎,莫焦焦却站在漫天凛冽的剑影里毫发无伤。 小辣椒使劲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早些年在隐神谷里长老们教给他的话,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便认认真真开口道:“我饿了。你可以给我点元力吃么?” 这个人身上盘旋上升的剑意,小辣椒虽然不懂,但是他认得香气,很清楚他想吃的就是男人身上那冰冷彻骨的元力。 等了一会儿,男人依旧练着剑,身上剑意愈盛。 莫焦焦看他不理会自己,就有些无措了。 他苦恼地想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伸手在自己腰间摸了摸,摸出了一个红色的小辣椒来,捏在手心里递到男人身边,乌黑的眼瞳里满是诚恳,“我用这个和你换,好不好?” 谷主说了,想要东西就礼貌地开口问人要,要不到就用东西交换。莫焦焦记得很清楚,哪怕他压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辣椒并非普通的辣椒,而是莫焦焦用妖力凝结幻化而成的,外貌鲜红似樱桃,香味浓郁,服用者百毒不侵并可一举突破现有修真境界,倘若男人是分神前期,便可直接突破到中期。 对于修真者而言,这个樱桃椒是当之无愧的天材地宝,莫焦焦当年凝结出一个就耗费了一半的妖力,着实有些舍不得,可是他真的太饿了。 然而小辣椒等了半天,男人依旧恍若未闻。 他委屈巴巴地又往男人身边递了递,手指直接碰到了凌厉的剑气,看对方没什么反应,伤心地就想收回手,心里怀疑是不是自己没做对。 然而下一秒,被那小胖手碰触过的剑气竟忽然自动自发地追逐着他,搅缠着男人周身汹涌的剑意,在莫焦焦肉乎乎的手心里凝结出了一朵小小的雪莲。 一朵散发着诱人真元香气,冰冰凉凉又清灵秀美的雪莲。 莫焦焦呆呆地收回手,馋得泪眼汪汪,握着雪莲就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第2章 这一口雪莲下肚,莫焦焦就舒服地眯起了黑葡萄似的眸子。 真元凝结而成的冰莲甫一入口便化成了汹涌磅礴的元力,浑厚的冰冷元力一寸寸流淌过烧灼的经脉,将干枯钝痛的经脉滋养得重新焕发了生机。 部分堵塞的关窍也重新被冲开,元力由四肢百脉汇聚到干涸烧灼的丹田,将其中耀武扬威的天火重重包围,腾出一片空间留给小孩所剩无几的可怜妖力。 莫焦焦无意识地按着丹田,不知何时已经在雪莲上坐了下来,困扰自己多年的灼痛感第一次被减弱,舒服得完全不想动。 这场修复足足过了两个时辰,等到小辣椒彻底清醒,感觉身体状态恢复了一些,便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寻找他的“食物”。 然而先前还在练剑的男人,此刻已经背对着他端坐在恢复如初的冰面上,似乎沉入了修行之中。 莫焦焦没迟疑多久便踩着莲花跳到了黑衣男人的面前,他笨手笨脚地站稳,起先还隔了两丈远捏着袖子小心地看着,见男人双目阖紧,面容沉静冰冷,凌厉的眉宇间甚至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不由好奇地睁圆了乌黑的眼睛。 由于适才吃了由男人的真元凝炼而成的雪莲,对方霸道冰冷的元力此刻还盘踞在自己的丹田里,帮助他抗衡着天火的灼烧,因此莫焦焦并不怎么抗拒对方。相反,代表着修真者本源的元力入体,直接就将小孩的警戒心削减了七七八八。 莫焦焦握着手里的樱桃椒,试探着往男人身边走了一点,瞅着对方没反应,又悄悄靠近了一点,每走几步就停下来细细观察着对方,似乎只要男人有一丝异动,他就会吓得立刻逃跑似的。 事实上,小辣椒也不太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天生心智不全,做什么全靠本能,隐神谷里长老们教会他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在他死之前,哪怕是连筷子,他都不会用。 长老们怕自己陨落后小家伙没人照顾,只能将一些行事准则化为浅显易懂的一二三四五六七条步骤,让他按着一步一步去做。 好半天,莫焦焦才挪到男人身前,他慢吞吞地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的脸。 小辣椒对年龄和容貌没什么概念,隐神谷里多是活了几万年的老妖怪,还都为了保持在小孩面前可靠沉稳的形象,一溜的全是白胡子飘飘、满脸皱纹七老八十的年迈长相,连仅有的一个年轻的槐树妖,也男生女相,喜好做女子打扮涂脂抹粉。后来出了谷,他逃命都来不及,也未曾仔细看过其他人。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另外一个人,直觉对方长得和自己很不一样。如果说小辣椒是乖巧讨喜的十岁娃娃样貌,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完全相反的冷漠俊美的成年男子,只是这样看着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锐不可当的凛冽气势,并不是好亲近的人。 莫焦焦看了一会儿,想起谷主和长老们说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开口道:“谢谢你的花,很好吃。”他顿了顿又突然想起来什么,有些内疚地道:“我不是故意吃你的元力的,我就是太饿了。” 他说完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男人,将手里的樱桃椒递了出去,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小心翼翼地就把辣椒放到了男人的手里。 鲜红可爱的樱桃椒穿过男人的手掌,直直落到了冰面上,滚了两圈便停住。 莫焦焦愣住了。 他不解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伸手把小樱桃椒拿了起来,重新放过去。 然而再一次的,那颗辣椒穿过男人的手落了下去。 小孩扁了扁嘴,有些害怕地攥紧自己的小袍子。他第一反应就是努力去回忆以前的事情,想从中找出长老们教给他的应对方法。 好在这种情况芦苇长老确实给他解释过,似乎是辨别三魂七魄的东西。 莫焦焦捏着拳头想了一会儿,便站起来跑到不远处的水边,摘了一朵小巧玲珑的雪莲,旋即蹬蹬蹬跑回来,试探着把自己握着莲花的胖小手放了上去。 这一次,胖乎乎的手穿过了男人的大手,砸到冰面上,雪莲却还安稳地待在男人的掌心里。 小辣椒收回手抱着膝盖,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以为这个男人就和芦苇爷爷说的一样,是想跟他玩才一直假装没发现他。原来不是吗?那他现在不是妖怪了吗? 想不明白,莫焦焦只好放弃,他爬到男人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腿打坐,开始试着像以前那样修炼,或许是身旁男人身上浑厚的元力和他体内的天火相克,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没一会儿竟真的安然入定了。 *** 云渺大陆,极北之境。 绵延不绝的北邙山脉上坐落着如今修真界第一大宗门,天衍剑宗。山谷间常年白雪皑皑,青松似涛,传承数万年的天衍一脉,便在这仿佛恒古不变的连绵雪山里,诞生了无数纵横四海百战不殆的卓绝剑修。 北邙山最深处有一处名为天涯海阁的雪峰,向来人迹罕至,孤鸟高飞,少有人踏足。 这天,天衍剑宗宗主门下亲传弟子连云山御剑来到了天涯海阁山脚下,他一出现就被峰脚强悍无匹的剑气阵直接从飞剑上击落,打了个措手不及。 使尽浑身解数逃脱后,连云山方才惭愧地叹了口气,将他师尊、也即天衍剑宗宗主给的传信令牌和自己的亲传弟子铭牌贴到山峰下的禁制上。 等了一会儿,禁制上流光闪过,连云山面上终于露出喜色,祭出飞剑上了天涯海阁。 天衍剑宗弟子历来将此地列为禁地,倒不是说这座山峰上有什么不世出的天材地宝或者秘境禁制,而是因为此处名为天涯海阁。 天涯海阁,乃万年前屠尽西海诸魔、以杀戮道纵横修真界难有敌手的剑仙独孤九的领地。作为修真界第一剑修,独孤九对于天衍剑宗每一位弟子而言,都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传说,却也是终身渴望比肩甚至超越的目标。 此地禁制太过凶险,早在入门之时,宗门门规便明确规定任何弟子未经宗主授命,不得踏入天涯海阁。 连云山虽然如同其他师兄弟一般,从小就极为敬仰崇容剑尊独孤九,也因为对方是他师叔祖的关系,这些年里见到的次数并不算少,但是真正和这位剑尊说过话的次数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崇容剑尊自屠尽西海诸魔、由合体中期一举突破到渡劫后期后,便隐居冰天雪地的天涯海阁之中,再未出来过。连云山也只是偶然撞到师尊提起师叔祖的修行问题,才知道这位剑尊迟迟不渡劫步入大乘期是另有隐情。只是其中关窍,除了剑尊自己,根本无人知晓。 正思索着,天涯海阁巍峨高耸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连云山照旧出示了身份令牌,厚重古朴的大门徐徐打开,然而他进了门后却没有往里头庄重大气的楼阁而去,反倒顺着山路去了几乎被大雪封住的峰顶。那里除了皑皑白雪,只有一个看起来极为简陋的山洞。 下了飞剑,连云山在洞口站定,瞥了一眼剑痕遍布明显是由剑气劈凿而出的洞府,简明扼要道: “云山见过师叔祖。师尊让弟子带话给您,半月前神图子莫焦焦于北邙山山脚下陨落,宗内长老未能及时赶去营救,师尊本筹备厚葬事宜,哪知两日前,神图子尸首竟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天火焚烧殆尽。此事绝非寻常,故来请示师叔祖。” “隐神谷沦亡,修真界有负神图子,天衍剑宗焉能置身事外?” 青年话音刚落,洞中便传出一道极为低沉冰冷的男声,夹杂着隐而不发的可怖威压,于呼啸而过的冰雪中,仿佛直接敲打在青年神魂之上,无端地让人心惊。 连云山定了定神,深深作了一揖,又请示了几句,恭敬地辞别离去,面上神情凝重。他们一直以为神图子早就前往秘境隐居,却未曾想到隐神谷早已无一人幸存,修真界竟赶尽杀绝到如此地步,难怪那个看起来只是个十岁小娃娃的神图子会那样决绝,连早已不出世的师叔祖都似乎动怒了。 在他离开后,山峰上又恢复了沉寂,只余瑟瑟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飞雪持续呼啸而过。 *** 冰原之上。 莫焦焦缓缓睁开眼,有些懵懂地眨了眨,随即欣喜地发现自己丹田中的妖力明显增大了,虽然看起来还是小小的一团,缩在那些不属于他的霸道冰冷的元力后面,但总算比一开始只有那么一缕好多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但是谷主说过修行能让他健健康康地长大,哪怕是为了活着,他也不能懈怠。 记起来这一点,他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经脉和丹田,却发现原本被元力驱逐的天火,又再一次卷土重来。经脉中烧灼的痛感又出现了,打通的关窍也随之关闭,外来的灵气还未能吸收就被排斥在外,更别提自己妖力的运行了。 丹田处最猖狂的天火正在不断试图挣脱那些元力的束缚,自己的妖力饱受威胁,只能瑟缩在那个黑衣男人的元力后面,靠着那所剩无几的庇护支撑着。 莫焦焦发愁地捏紧了火红色的袖子,捂着饥肠辘辘的胃委屈得不行,他只是坐着修炼了一会儿,居然又饿了。 莫焦焦是朝天椒,本不需要进食,但现在体内的天火根本不听他的话,只知道凭借本能持续不断地破坏折磨着他的身体。一旦丹田里属于那个男人的元力耗尽,他好不容易恢复的妖力又会被天火吞噬。 小孩低头瞅着自己红色的小袍子,脑子里慢悠悠地闪过很多话,却不甚明了。他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渴望地扭头看向身边阖眼入定的黑衣男人,鼻尖充斥的全是对方真元外放的诱人香气。 莫焦焦挣扎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却在碰到对方之前艰难地停住收了回来,可怜巴巴地爬起来,打算离这里远一点。 长老说,想要吃的就开口要,可是这个人看不见他,他问不到。 要不到吃的就拿东西换。可是他手上的辣椒之前已经换过一次了,没有辣椒了。 长老们只想着隐神谷给小家伙留下的无尽天材地宝足够他换一辈子吃的,却忘记考虑最糟糕的一种情况,那就是死后又复生的莫焦焦,除了一身小红袍和一个樱桃椒,再没别的东西能换了。 他很饿,可是不能偷吃。 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莫焦焦退后几步,捏着袖子就要走,只是他刚刚动了一步,面前的冷峻男人便缓缓睁开了眼,狭长的黑眸凌厉深沉,定定地看着他。 小孩吓得眼睛都睁圆了,大大的眸子瞬间泛红,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第3章 年幼的时候,芦苇长老跟莫焦焦形容过修真者的样貌,曾提及北海魅妖注视他人时,眸中似有繁星闪烁。 此刻定定地凝视着他的这双狭长的黑眸,却冰冷寒凉得仿佛沉寂万年的深海,其中夹杂着的凛冽剑意和屠戮杀气沉重得完全不像一个正道修真者。 莫焦焦被吓住了。 他捏着自己厚厚的小袍子,站在黑衣男人面前,一步都不敢挪动。黑葡萄似的眸子里盛满了惶惑和胆怯。 然而下一秒,面如寒霜的男人便移开了极具压迫性的目光,根本未曾看到眼前穿着一身红色锦缎袍子的胖乎乎十岁稚童。 男人神色如常地从入定中醒来,单手一翻,一把古朴无华的黑色长剑便从虚空中破碎而出,立于男人身侧发出铮铮嗡鸣,四溢的剑气缠绕着剑身,勉强压抑着勃发暴涨的无穷战意。 他抬手握住剑柄,瞥了一眼迅速安分下来的别鹤剑,微微阖上双眸从容起身,只是下一瞬,周身本该愈发澎湃的剑意却反常地收敛于无形。 天地间寂静无声,细细的飞雪从半空中落下,黑发黑衣的男人身上没一会儿便沾上了点点晕染的雪白晶莹。他却浑然不觉,只垂首看着飘落在冰面上的那朵雪莲,空着的手掌依稀能忆起那微凉的触感。 男人抬眼缓缓扫视了一圈浩淼的冰原,目光依旧直接掠过了不远处乖巧精致的稚童,长眉微微皱了起来。 此处并非寻常极寒之地,却是男人步入渡劫期后于自身浩瀚识海中、机缘巧合自创的里世界,而居于此处的也并非他的肉身,而是男人的神魂。 识海于修士而言本就私密非常,何况关乎修行渡劫,其重要性不亚于丹田。 这冰原上哪怕是一朵飘落的雪花皆在他神识掌控之下,那么原本应当盛放于寒潭中的雪莲,为何会出现在他掌心? 强大的神识瞬间蔓延了整个识海,却探查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 此地除了男人的神魂,其余一切物事本就归于虚无,哪怕是那仿佛生机勃勃的秀美雪莲,皆为幻象。 那么,便不存在雪莲开了灵智的意外。 长身而立的男人又瞥了一眼那朵雪莲,神情寒凉。 *** 莫焦焦发现对面的人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好像并没有发现他,便没那么紧张了。 孩童惧怕气势凌人的成年人,尤其是这样高大挺拔的男子,并不为奇,何况小孩身有隐疾,如今看着是十岁嫩乎乎的模样,内里究竟有没有五岁,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莫焦焦松开攥着衣服的小手,也不管揉皱的袍子,仰着脑袋,干净的眸子瞅着陷入沉思的男人,无辜地嘟囔道:“你都把我吓坏了。” 他摸了摸心口,放松下来又觉得很饿了。 长老似乎没说过第三种获得食物的法子。小辣椒委屈地蹙起眉,想起来这个问题之前已经为难过了,再想一次似乎也是一样的结果,便只能难过地捂着肚子,打算远离这个散发着“香气”、比他高了太多的大“食物”。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小辣椒自醒来后仿佛真的有些倒霉。刚刚才被男人吓得差点哭了,此刻小孩才没走几步,面前的俊美男人便毫无预兆地练起剑来。 两人原本相隔就不远,对方突然浑身剑意纵横杀意外放,莫焦焦霎时便记起了之前对方那个无意识的冰冷眼神,一时间被唬得慌不择路,拔腿就往旁边的冰莲上跳。 但莫焦焦从小行动便不够敏捷,不太会走路,平日里磕磕绊绊的都要人扶着抱着,这会儿急起来就犯老毛病,一脚踩到自己的袍子,直接从冰面上滚进了幽深的湖里。 冰冷彻骨的潭水冻得小孩几乎手脚抽搐,他慌手慌脚地在水里扑腾,不经意间就喝了几口水,好在自幼长于落日湖畔,身体对水再熟悉亲近不过,此刻本能反应及时发挥了效用,挣扎了一会儿就从水下游了上来,又一次惨兮兮地扒拉着冰岸往上爬。 与此同时,本该在冰面上潜心练剑的男人却早就停下了动作,正目光如炬地盯着涟漪阵阵的水面。 他的神识确实感应不到附近有任何反常的生灵存在,但不算小的扑通落水声、水面上冒起的几个气泡、不断波动的湖面和不远处被水弄湿的冰岸…… 最重要的是,先前修行时莫名其妙不翼而飞的那一抹剑意…… 男人沉沉的视线在岸上逡巡了一周,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莫焦焦可不知道黑衣男人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多少复杂而危险的可能性,他爬上岸后就立刻乖乖地躺了下来,体内盘踞的天火便如燎原之势,将侵入的寒气逼退,火红的袍子迅速恢复了干燥清爽。 天火在他体内霸占多年,虽说总给小孩带来灼烧的痛苦,但相对而言,小辣椒也因为这火,体质比寻常孩童更加好一些,起码不容易头疼脑热,风寒入体,即便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也不至于冻死。 可是身体没那么冷了,饥饿的感觉又明显起来。 莫焦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适才天火替他驱逐了寒气,却也一鼓作气把他之前吃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元力消耗光了,他的妖力失去了男人元力给予的庇护,此刻几乎要被天火吞噬殆尽。 长老说过,没了妖力丹田就失去了灵气支撑,他会饿,会被天火烧死。 过往种种,又一次在脑海中闪过。莫焦焦从小就被当成傻子,很多事情学不会,可是长老们给他灌输最多的思想,便是活下去。 “你要记着,没有人是永远孤独的。” “神图子不是什么可怕的身份,你只是比别人掌握了更多的知识,而世人贪婪,妄图牺牲你罢了。” “我们只能陪你到这了。一定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找到愿意继续守护你的人,就像我们护着你一样,隐神谷以你为荣。” 小孩盘腿坐在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寒潭中央练剑的男人。 他就那么坐了许久,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耗下去,迟早会被饿死烧死似的。 直到湖中央的男人停止了练剑,再一次席地而坐,似乎要入定修行,小孩才连忙爬起来,踩着冰莲往那边跳。 *** 不远处冻结的莲花上传来细细碎碎的踩踏声,男人睁开眼,恍若未觉地垂首看着手中散发着寒意的别鹤剑。 那声音一下轻一下重,想来移动着的灵体本身动作也不如何敏捷,甚至可以称得上笨手笨脚。 好一会儿,脚步声才到了正前方,别鹤剑隐隐发出嗡鸣,却被制住了只能勉强安分着。 紧接着,岸边怒放的雪莲竟忽然一朵接着一朵飘落,又被接住团了起来。 男人眉间轻皱,抬眼看过去,便见一大堆雪莲浮在半空,朝他这边挪过来,随即缓缓落在了自己盘坐的腿边。与此同时,男人周身萦绕的剑意也瞬间消失了一小部分,携带着外放的冰寒元力,仿佛被轻轻扯走了一样。 紧皱的剑眉缓缓松开,又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莲花,他忽而收起了别鹤剑,神色如常,阖上了眼。 *** 莫焦焦用雪莲换了男人的元力,见对方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你真好。” 他满足地握着从对方身上扯过来的元力,凝炼成花朵一口一口吃下去,边吃边瞅着合眼入定的男人,乌黑的眼睛里全是纯粹的欣喜。 虽然那些雪莲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他的,但他摘过来了,那也算他的东西,而且他吃了对方的元力,男人也没生气的样子,说明自己做对了。 这是莫焦焦第一次学着做长老们没教过自己的事情,男人沉着冷静的反应极大地安抚了他忐忑的心情。 小辣椒吃饱了舒服得不想动,坐在男人身边随手拿了一朵雪莲玩,没一会儿就困得打了个呵欠。 小孩子困了就想睡觉,莫焦焦尤其如此。在他还生活在隐神谷里的时候,一开始扎根在落日湖畔,可以一睡睡一个月。 这会儿肚子不饿了身上不痛了,他更忍不住,撑了一会儿就将白嫩的手缩进了袖子里,又把袍子上连着的小帽子戴上,蜷着身子在男人身边睡了下来。 空中飘飞的雪不知何时停了,茫茫冰原一片银装素裹,天地间重归于沉寂。 第4章 “修士的识海向来是修行时最为要紧之处!你怎么能这么莽撞?那个地方是能随随便便让你创个里世界住进去的吗?” 天衍剑宗,啸日峰上。 巍峨高耸的主峰大殿里,胡子花白的天衍剑宗宗主鸿御老祖此刻气得直拍胸口,坐都坐不住。 他一闭关出来,居然就听见自己的师叔、崇容剑尊独孤九平静地告知:他的识海里世界出了些状况,当即惊得把手里的拂尘都扔了。 修真者的识海向来就是极为脆弱需要重点关照之地,哪个不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就怕出纰漏?哪知他这位实力强悍无匹的剑仙师叔会在识海里创建了一个里世界? 云渺大陆存在了数亿年,还真从未出现过这样胆大妄为的修士。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的师叔紧接着就神色漠然地表明自己识海里出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灵体,因此前来让他算上一卦。 天衍剑宗宗主听完气了个倒仰,抚着胸口险些没喘过来气。 哪怕眼前气势惊人的剑仙辈分上是他的师叔,也不能阻止鸿御老祖的暴跳如雷。 他一手指了指不远处静默而坐恍若仙人的俊美剑仙,气急败坏道: “师叔快把清灵丹服了!你识海里那东西万一是什么妄图夺舍的老怪物,到时候出了意外毁了你修道根基,你让我怎么向飞升的师叔祖交代?” 连云山站在桌边沏茶,听着师尊鸿御老祖苦口婆心的训斥,又看了一眼旁边冷若冰霜宛如出鞘利剑的黑衣剑尊,将茶端了过去,恭敬道:“师尊,师叔喝茶。” 鸿御老祖接过茶杯,神情忧虑地来回踱了几步,见崇容阖眼入定无动于衷的模样,气得直跳脚,挥了挥手道:“去!把你的几位师叔请过来!” 这种事关师叔安危的“惊喜”怎么能让他一人承担呢?徒弟还在一边瞧着呢。 连云山一听就明白了自家师尊是让他去搬救兵来一同劝说崇容师叔祖,当即了然地作了一揖,快步走了出去。 等到徒儿离开,鸿御老祖才放下茶杯,掐着手指默默算了一卦,狐疑地看向崇容道:“师叔让我等占卜,莫非是认定了那灵体于你无害?” 独孤九睁开漆黑的双眼,看着桌上的卦盘,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天衍宗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气消了点,揪着长长的白胡子凝神想了片刻,皱起眉来,发愁道: “识海里世界闻所未闻,便是其他几位师兄弟恐怕也未曾听闻过。师尊留下的通古镜可通世间万物,尚且不能算出什么。里世界之事还得靠师叔自行领悟。” 独孤九对此显然不甚在意,依旧面容冷峻。 鸿御对他这副生人勿近寡言少语的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何况自从崇容修成杀戮剑道,一举突破到渡劫期后,自身外放的可怖剑意和杀戮之气便收放自如,平日里极少气息外露,只余隐隐的威压萦绕周身。若是境界在合体期以下的修士见到此刻的他,也只会觉得这位俊美逼人的黑衣剑修过于冷漠了点,根本察觉不到男人的危险。 “若是一般的灵体,进了师叔的识海又近了身,势必会被你的剑气斩杀当场,就是不死,也不可能躲过你的神识搜寻。他既然安然无恙,或许修为在崇容师叔之上。” 鸿御正思考着独孤九的识海问题,大殿门口便传来了一个笑意吟吟的声音,随即一位容颜妖娆的女仙款款走近,向独孤九见了个礼,又看向胡子花白的鸿御调笑道:“宗主,我说的可有道理?” “的确有这个可能。”鸿御老祖回答,他又往女仙身后望了望,没好气道:“我不是让云山去把你们都叫过来吗?怎么就来了你一个?” “噗!” 话音刚落,大殿外就传来了一阵极力压低的笑声。 “谁在外面!”鸿御老祖眉头直跳,正想让门外躲着“避难”的几个师兄弟滚进来,身旁就传来了一道极为冷漠低沉的声音,却是崇容剑尊终于开口道: “绝非修为问题,此灵不是修真者。他偷食了我的真元和剑意。” 此话一出,殿内殿外的几位合体期老祖都不约而同面面相觑,神情古怪。 独孤九识海里的灵体若生前不是修真者,难不成还是妖精?可这天底下也没听过哪个妖精厉害到能吃了号称斩尽诛邪的杀戮剑意啊!又不是嫌命太长了上赶着寻死。 崇容剑尊是什么人?他的真元和本源剑意向来以屠尽万物闻名于云渺大陆,别说是妖精,这世间就不存在能碰触这两样东西的生灵。 除非…… 一旁婷婷而立的女仙摸出号称世事皆通的百晓镜,偷偷摸摸瞄了一眼,霎时脸都绿了,僵着笑魇如花的俏脸,几步挪过去扯了扯鸿御老祖,压低声音道: “宗主,这生灵是吃不了什么杀戮剑意,可能吞噬这剑意的……不是还有个天火嘛?” 她声音不高,殿内外几位老祖却如醍醐灌顶,原本还持有各种猜测的老祖们登时纷纷闭紧嘴巴,不敢做声了。 鸿御闻言也瞪着眼睛看女仙,好半天揪着胡子没说话,直到扯了几根白毛下来,他才破罐破摔直接替独孤九占起了卦。 哪想这卦越卜越心惊,只卜到一半老头便冷汗涔涔地收了手,眸色惊疑不定,片刻后神情凝重地仰天长叹,无奈道: “罢罢!师叔既打定主意想知那灵体的现状,不如自行去探查,怎么说也是住在您识海里的生灵……我等……于此道不通,实在无能为力!” 语毕,鸿御便摇着头,一手攥着胡子一手扯住旁边一脸惊悚的女仙,逃命似的匆匆逃离了大殿,留下气息冷沉的剑仙一人枯坐殿内。 一出殿门,藏身在外面的几位同样胡子拉长的剑修便跳了出来,凑到鸿御身边七嘴八舌地开口,压低的交谈声也很快响了起来。 “宗主,咱们就这么让崇容师叔自己去处理此事?这攸关识海的事情,弄不好毁了师叔修行根基可如何是好?” “不然你想如何?适才那卦象你们也看见了,那灵来历如此特殊,一旦泄露出去,天衍剑宗难不成要成为第二个隐神谷?” “宗主,你确定……真是那小娃娃?可这不对劲啊,那天火吞噬掉尸身的时候,你我可是在场的。” “哎呀此事事关师叔命数问题,又岂是常理能解释的?依我看呐,让师叔养着也好,省得他被那冰毒折腾得七情不识六亲不认,到时候九九天劫再添几道,我们几个老头子要见他还得专门去阴曹地府贿赂鬼差,可不得把仙界的师祖们气个半死?” “怕什么?要真被人知道了,我们倒也不是怕惹麻烦,天衍剑宗合该担起责任。只是听师叔所言,这灵怕是刚醒,万一灵智未开还是以前那副模样,总不能让隐神谷那群老妖怪跳出棺材来教他吧?真不好办呐!” “啧!这有何难?师叔的真元不正好养着那灵体,天衍剑宗也就崇容师叔比较适合了……” “一派胡言!师叔修杀戮道的人做得了这些事?那娃娃还不得被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发灰,你们这说的就好像知道师叔会照顾人一样,万一那灵被师叔看顾死了可怎么办?师叔看起来就不是……喂喂喂你们做甚!” “闭嘴!谁让你说出来的!” …… 嘈杂的争吵声逐渐远去,独孤九长身而立,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铮铮而鸣的别鹤剑。 要靠他的真元和杀戮剑意养着的灵…… 想起那一小团作为“报酬”被送过来的雪莲,男人默然瞥了一眼兴奋莫名的本命灵剑,不顾剑的反对,径直收起。狭长的黑眸缓缓阖起,顷刻间便消失在大殿内。 *** 对于莫焦焦而言,吃饱睡好不被欺负,就是人生头等重要的三件事。隐神谷的老妖怪们知道小孩能听懂的人生哲理不多,只能挑挑拣拣选最关键的教他。 寒风呼啸。 一觉醒来,火红色的团子在雪白的冰面上滚了一圈,将散落在地的雪莲压得皱皱的。 天空中不知何时慢慢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扬扬洒洒地将地上的红团子染上晶莹的白。 头上戴着的小红帽早已滑落了大半,莫焦焦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白嫩的脸颊贴着冰冷的冰面,凉得他一哆嗦,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 他睁着一只眼睛,茫然地往四周望去,触目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天地间空旷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小孩懵懂地将另外一只眼睛睁开,习惯性地伸手摸肚子,感受到丹田里不断运转的妖力和安安稳稳没再烧他的天火,下意识放松了下来,乖乖地伸出两只小手去接飘落的白雪,仰起头呆呆地看着。 忽而听到飞剑破空的声响,莫焦焦放下手,迟钝地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随即被一把悬空停在自己身边的飞剑唬了一跳。 那剑通体漆黑,萦绕着不断滚动流窜的黑色雾气,剑柄上刻着小孩看不懂的文字,正轻轻地发出嗡鸣。 莫焦焦睁圆眼睛瞅了一会儿,笨拙地爬起来往边上走了几步,想离剑远一点。 哪知他一动,那飞剑竟跟着他挪了过来。 剑身寒气四溢,仍在不断地响着,见小孩呆呆的样子,飞剑竟直接贴过来在胖娃娃红色的袍子上蹭了一下,只听得“嘶啦”一声,红红的锦缎袍子上就多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莫焦焦目不转睛地看着黑剑,蹙起眉头,捏紧了自己的袍子软软道:“不要……欺负我。” 他说完就往水边走了几步,却见飞剑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 小辣椒不懂这把剑是怎么了,但他能察觉到剑体中隐藏的可怖力量和上面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鲜血的味道,总能诱发太多惨痛的回忆,闻着并不舒服,小孩即便是不懂,也不喜欢。 莫焦焦脸上木木的没什么表情,不太高兴地扭头就走。 然而他挪多远那剑就跟着飞多远,一直保持着一臂之遥紧紧地跟着,就是不肯停下来。 傻乎乎地绕着寒潭中央的雪地跑了两圈,莫焦焦踉跄着跳到一株冰冻的雪莲上,看着依旧跟着自己似乎愈发兴奋的黑剑,终于生气了。 胖乎乎的小手掌中央突然冒出了几个樱桃状的辣椒,不是之前那样的火红色,反倒青翠欲滴,看着极为可人。 那辣椒甫一出现便自动自发地蹦蹦跳跳了起来,一个连着一个精准无匹地砸到了毫无防备的飞剑上,熊熊的绿色火焰在空气中炸开,正是小孩体内天火的变种形态。 天地之火,灼万物,灭万邪,势如破竹。 眨眼间,那黑剑表面缠绕的雾气便被诡异出现的碧绿色火焰融化了大半,发出滋滋滋的烧灼声音,早就生了灵识开了灵智的飞剑这才知道怕了,痛得直接埋头扎进了冰层里,只剩下一小段剑柄还留在冰凉的空气里。 大块大块的冰被熔化,没一会儿,火焰烧穿了厚厚的冰层,露出底下幽深冰冷的潭水,飞剑趁机一股脑扎进深水里不出来了。 莫焦焦捏着青色的辣椒愣愣地瞅着这一幕,反应过来后眨了眨眼,低头翻开袍子上的小口袋,把剩下的辣椒塞进去,拍了拍口袋认真道:“欺负我的……都要辣死。” 谷主说了,谁敢欺负他,就把那个人辣得满地找牙。莫焦焦辣人无数,还从来没失手过。 第5章 天衍剑宗那帮剑修老祖争论的话题,独孤九到底是留了心。 回了天涯海阁后,男人罕见地没有提着剑前往大雪茫茫的峰顶练剑,反倒转身迈进了尘封已久的藏书阁。 墨色广袖流云,修长挺拔的黑色身影在书架间穿行,千年习剑骨节分明的手,如今却拿起了有关灵体修行的典籍。 直至夜幕四合,藏书阁中夜明珠莹莹的光辉接连亮起,独孤九才合上手中记载隐神谷秘史的孤本,深沉狭长的黑眸在夜色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再不流连,回到洞府阖眼入定。 *** 天地苍茫,雪似乎下得比先前小了些,没那么冷了。 莫焦焦“收拾完”了割他袍子的飞剑,瞅着那剑躲在水里不出来了,便消了气,蹬蹬蹬跑回寒潭中央的冰面上,四处张望着。 他记得睡着之前,那个人就闭着眼睛坐在这里。 可是现在却不见了。 空茫的雪地里,只余一个火红色的团子徘徊其上。 莫焦焦茫然地转了一圈,捏紧了袍子有些无措,却还是找了个靠近水边雪莲的地方,席地坐了下来。 谷主说,走丢的时候,不能乱跑,只要乖乖待在原地,他等的人就会来找他。 莫焦焦低头轻轻地摸了摸衣服上被割开的口子,眉头微微皱着。 妖怪化形,身上的衣物一般都是身体的一部分。小辣椒也不例外。红袍被割裂了无异于是在莫焦焦的身上划一刀。 那样长的口子,若是寻常孩童早就疼哭了,然而莫焦焦从小反应就比较迟钝,这会儿觉得疼了也只是安抚地摸了摸自己,运转妖力将裂开的衣袍修复好。 没了飞剑的干扰,小孩又继续仰头去看飘零的雪花。 轻盈的雪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莫焦焦伸出胖胖的小手接了几片雪花,缩回来认真地看着,黑葡萄似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极为专注。 隐神谷四季如春,从来没有下过雪。莫焦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广阔的冰原,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雪。 细碎的雪慢慢在温暖的手心里融化,小孩放下手,转头将附近的雪地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依旧没看到睡着之前那抹墨色的身影,便闷闷地低下头。 他又摘了一些雪莲,抱在怀里,闭上眼睛安静地入定修行。 *** 独孤九以神魂沉入识海里世界之后,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血腥气和杀戮之气,是极为熟悉的味道。 男人扫视了一圈冰原,冷冽的目光停留在冰面上破开的那个大洞上,左手手腕翻转,顷刻间,冰层之下的潭水传来一阵震动,紧接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飞剑从深水中窜了出来,眨眼间在男人身边停住。 剑身滴水未沾,其上附着的戾气却消失了大半,没了先前乖张躁动的杀意,反倒隐隐发着抖。 别鹤剑作为崇容剑尊的本命灵剑,所思所想自然也能传到独孤九的脑海里。听完别鹤的“诉苦”,男人却收回了手,罕见地没去握剑柄,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寒凉。 别鹤剑挪着身体,本想蹭到对方掌心里,却在对上这样的眼神时瞬间停下了动作,发着抖将自己扎进了厚厚的冰层里。 只是别鹤擅长伪装卖乖,独孤九早已明了,只瞥了一眼它的动作,便迈步在冰原上走了起来,广袤的神识覆盖了整片冰原,目光一掠便在冰原边缘近水处找到了一团浮在半空中的雪莲。 他凝眸看了一会儿,抬脚走了过去。 *** 妖精修行不比修真者那样需要时时刻刻保持绝对的专注,他们更倾向于在朝阳沐浴下、在雨露拂洒间呼吸吐纳,化天地灵气为自身妖力,与天地融为一体,生生不息。 莫焦焦便是如此。他最好的修炼环境是初春的落日湖畔,但如今身处冰天雪地里,小孩也只能乖乖地用着传统的入定方式修行。 只是小辣椒到底惦记着自己“跑掉的大食物”,耳边刚刚响起飞剑的破空声和似乎是“诉苦抱怨”的嗡鸣,他就急急忙忙挣扎着醒来,抱着雪莲笨拙地站了起来。 不远处,入目是熟悉的墨色身影,男人乌发似漆,松散垂落,流云广袖俊美逼人,面上神情冷沉,毫无波澜。 那把剑缩在对方身边瑟瑟发抖,一股脑将自己辣它的事情说完后,就似乎非常惧怕地扎进了冰层里。 莫焦焦乌黑的眼睛亮亮的,迈着步子就想往男人面前跑,只是下一瞬,他听到别鹤剑的抱怨,又有些踟蹰地抱着雪莲停住了动作。 小孩记性不太好,或者说不太会认人。之前男人练剑的时候,手里就握着那把飞剑,但是莫焦焦之前并没有认出来。 这会儿意识到飞剑的主人就是这个男人,还被告了一状,小辣椒才后知后觉地担心起来,因为,“告状”这个行径,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个阴影。 莫焦焦还记得,谷主刚刚陨落的时候,嘱咐他去天衍剑宗寻求庇护。 本来一直朝北走就能到达北邙山,然而那个时候要抓他的修真者实在太多,他忙着躲避追捕,竟跑偏了谷主指定的方向。 等到终于安全了,小孩也认不得路了,迫不得已只能去问路。 莫焦焦记得长老说过女修士较好接近,便寻了一名带着孩子的女修问路,哪想那女修的孩子刚好在闹脾气,听了他的问话就凑过来拼命抓挠他的脸,又踢又打,骂他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莫焦焦下意识就把那个孩子辣得受了重伤,因而被女修追杀了一个多月。 那些看到他伤人的修士都说他是坏孩子没教养,后来有个好心的客栈老板告诉他天衍剑宗的位置,小孩便狼狈地逃走了。 他朝着客栈老板指的方向走了半个月的路。一日雷雨倾盆,小孩躲进了一家破庙,一个躺着歇息的老乞丐问他去哪,莫焦焦老实回答了。 谁知老乞丐指着他惊愕道:“小娃娃,天衍剑宗在北方,你怎的往南走了这么远?谁那么缺德给你指的路……” 从那次被骂又被骗走错路之后,莫焦焦就知道,修士都不喜欢坏孩子,也没人想帮坏孩子。 想到这,小辣椒回过神,见黑衣男人准确无误地朝着他走过来,莫焦焦抱紧了花,含糊又软糯地辩解道:“我不是坏孩子,它欺负我,我才用辣椒辣它的。” 小孩说话慢吞吞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气和奶音。独孤九听不见他说的话,别鹤却听了个清清楚楚,顿时恼怒地从冰层里飞了出来,急吼吼地就往小孩身边飞,边飞还边嗡嗡作响反驳着莫焦焦的话。 莫焦焦一听到飞剑的反驳就扁了扁嘴,圆润的眼睛有些红了,坚持道:“我不是坏孩子。” 长老只说欺负他的人都要辣死,那么辣死便辣死了,是非对错并不在小孩的理解范围内,也从来没人教过他。小辣椒并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骂他“恶毒”。 “我不是坏孩子。” 听着别鹤剑愈发严厉的指控,莫焦焦蹙着眉又重复了一遍,神色有些茫然,仿佛并不是为了说服独孤九,而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别鹤剑能看见莫焦焦,却根本没想让着小孩。它嗡嗡响着反驳,仗着主人就在一边,料定自己不会再被火烧,气焰嚣张,得意地看着小孩红红的眼眶。 哪知飞剑驳斥的一字一句,皆入了一旁的崇容剑仙耳中。前后串联起来,大致也明白此前发生了何事。 男人眸色幽深冷厉,没等别鹤剑反应过来,便单手握住剑柄,磅礴浑厚的冰寒元力迅速覆盖了剑身上缭绕的雾气,将其上肆虐的杀戮之气重重封印。 适才还嚣张地不停乱窜的飞剑顷刻间便被充满压迫性的元力冰封了起来,嗡嗡作响的声音也瞬间哑火,那戛然而止的停顿,险些让人误以为它已经噎死。 “心不静而气太盛,何以修剑道?” 冰冷彻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恍若惊雷。别鹤剑本还想着挣扎一二,一听这话直接没了反抗的底气。 独孤九垂眸看着安分下来的本命灵剑,长眉微敛,心念一动,那剑便脱手而出,直直飞出去一头扎进了幽深的湖底,与此同时,层层坚冰覆盖了整片潭水。 “澄心反思,何日顿悟,便何时解封。” 杀戮剑道,从来就不是仰仗名剑才可大成的剑道。于崇容而言,有剑无剑并无区别。 悦耳的男声沿着冰冷的空气传进湖底,分明听起来极为平静,却令听出了男人话外之音的别鹤剑心底发寒,不敢再多言一句。 冰原上再次安静下来。 独孤九看向前方浮着的那团雪莲,又朝前走了几步,随即在距离那不明灵体两臂远处停了下来,席地打坐。 他并未入定修行,只是神情冷凉地看着那团花。 雪莲既是成团状松散地堆砌,那么势必是被那灵体抱在怀里,想来体形不会高大到哪去,甚至以鸿御之说……这应该是个小娃娃。 无言的寂静缓缓地蔓延。 莫焦焦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是明晃晃的迷茫和紧张。 那把剑明明告状了,也觉得……他是坏孩子。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没有骂他? 莫焦焦想不明白。 对方不仅没骂他,还把黑剑给教训了。 肚子忽然“咕咕”地叫了起来,莫焦焦睁圆眼睛,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摸肚子。 只是他原本是抱着花的,这一松手,大半的雪莲就掉了下去,小孩又手忙脚乱地把花抱住。 独孤九却在看到莲花飘落的时候出声了,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冷沉沉地响了起来。 “今日不用莲花交换?” 莫焦焦闻言猛地抬起头,吓得后退了一步,脚下一错直接左脚踩右脚,狼狈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怀里的雪莲也洒了一地。 第6章 即便摔倒了,莫焦焦依旧惦记着自己拿去换“大食物”的花朵,他也顾不得身体上传来的钝痛,只慌慌张张地收紧手臂查看,却发现怀里除了一朵看起来形状最大的雪莲,其他全都掉了。 小孩木木地眨了眨乌黑清澈的双眼,瞅了瞅落在地上的莲花,胖小手捏着剩下的那一朵,难过地低下头嘟囔道:“我把你的雪莲浪费了。” 在隐神谷,每一株植物都是珍贵的。对于小辣椒来说,这已经是镌刻进了神魂的认知,因而此刻同为植物的雪莲也有着同等的地位。 但是如今雪莲被弄脏了,他自己尽管不介意,却觉得拿去跟这个男人交换的应该是完好无缺的东西。因为谷主说了,交易最重要的就是诚意。 独孤九不知道小孩发生了什么,却能看见散落一地的雪莲,但男人始终没有异动,只耐心地等着。 然而候了半晌,没见那娃娃再动一下。崇容剑尊长眉敛起,忽而忆起重师侄连云山幼年时曾被他一句话吓得嚎啕大哭的场景,周身气息便又冷了几分。 “不敢过来?” 广袤寒冷的冰原上,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划破寂静,是极为寒凉悠扬的悦耳音调。本就刻意控制了的声音被放得更缓了,只不过不苟言笑的剑仙即便尽力柔和了声线还是清冷得如孤天高月。 天空中飘落的雪不知何时渐渐大了起来,很快便将小小的红色团子染成了雪白,整个人几乎完全被雪掩盖起来了。 莫焦焦闻言抬起头,松开紧蹙的眉,干净的眸子直直盯着男人的脸,一眨也不眨,似乎在辨认对方说话时的情绪。 只是那张俊美出尘的脸上除了冷冰冰的沉稳肃穆,实在看不出其他情绪来,小辣椒又向来不是会察言观色的孩子,看了好半天还是懵懵懂懂,攥紧了手里的那支莲花,笨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莫焦焦习以为常地摸了摸自己摔疼的地方,见男人还是沉默看过来的样子,他才不安地停下动作后退了一步,捏着自己红色腰带上的结子,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期期艾艾道: “我把你的花弄脏了……飞剑好像也辣坏了。你不骂我吗?” 小孩的声音异常细软委屈,却传不到清冷的剑仙耳朵里。 此刻的独孤九,正不动声色地定定凝视着不远处的……胖娃娃。 那孩子碰不到自己,却能碰触到此地的所有物事,那么,漫天雪花自然也包含其中。 识海里世界,随心而随性,这苍茫冰原间的一切,皆取决于孤高冷漠的剑仙,他可以于心念流转间令潭水瞬间冰封千里封印别鹤剑,自然也能让本就细小的碎雪瞬息之间幻化成茫茫大雪。 独孤九观察细致入微,天空中飘零的雪花落在那灵体上,近乎完整地将小娃娃的身形轮廓勾勒了出来…… 小小的一团,站起来甚至还够不到他腰间,身上穿着的衣袍似乎非常厚软,看着胖乎乎的,露在外头的手却明显比袖口细了两圈。 莫焦焦身上黏着的雪和其后的冰原皆是一片雪白,并不好观察。独孤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小孩笨拙地从雪地上爬起来的动作、伸手揉弄身后的动作,以至于最终往后退的动作……心中了然。 冷漠的男人许久没有动静,莫焦焦更不安了,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生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先逃跑,却见面容冷肃的男人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漆黑的狭长双眸带着他看不懂的幽深,缓缓开口道: “过来。” 骨节分明、修长优美的手看着遒劲有力,男人又补充了一句: “不伤你。” 莫焦焦傻乎乎地张了张嘴巴,又忐忑地合上,脚下动了动,慢吞吞地朝男人挪了过去。 他移动莲花也跟着动,好一会儿,悬浮的雪莲和雪白的胖团子才到达男人身前,停在那只手边。 独孤九从始至终气息平稳,岿然不动,不做任何可能会惊动那胆小团子的动作。 等人来到面前,男人方沉沉开口接着道:“莲花给我。” 小孩护着那堆花都能护到摔倒……然而对于独孤九而言,那些雪莲不过是他识海中的幻象,全然不值得小娃娃如此紧张。 莫焦焦愣愣地点了点小脑袋,把最后剩下的那支莲花放到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上,见对方接了后合上手掌,将花握在掌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看着男人的脸。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高兴了起来。 原本此处寒风呼啸大雪苍茫,俱是苍凉壮阔引人忧思之景,小辣椒却觉得心里一瞬间暖烘烘热乎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莫焦焦心里欢喜,却只乖乖巧巧地站在男人身边,脸上依旧木木的。 他天生不会笑。长老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小孩呆站了半天,独孤九见他傻乎乎地不动,沉默片刻,问:“今日不需要真元?” 崇容剑尊寡言少语,早已是修真界供认不讳的事实。如今因着这看不清具体样貌的小娃娃,倒是罕见地开口提点。 莫焦焦疑惑地看着对方,伸手摸肚子,果真饥肠辘辘一直叫,这才记起来自己饿了,他巴巴地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眸,软软道:“我不会全吃光的。我吃的不多。” 说着,小孩终于伸手放在男人肩上,指尖迅速触到了冰寒的元力,熟悉的杀戮剑意也顺着他的手指层层缠绕盘旋而上,最终凝结成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安稳地待在小孩手上。 莫焦焦握着比他两只手还大的雪莲咬了两口,满足地边嚼边身边的人,含糊道:“你真好……” 这会儿没那么紧张了,小辣椒也想起来男人是听不见他说话的,他苦思冥想地一会儿,还是只能重复着道:“你真好。” 长老说,一般而言做错事后要解释,别人听了才会原谅他。这个人听不到他说话,也没有生气,那就是真的好。 独孤九感觉到身上凭空消失的真元和剑意眨眼间凝炼成了雪莲形态,眉眼间并无异色。 这娃娃的来历确实稀罕,若无意外,其身上背负的因果也厚重得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哪怕已是赔上了性命从头来过,依旧逃脱不了九九天劫的纠缠。 孩童身怀异宝而行于闹市,俨然不自知,十七载血泪成说,寻常修士只怕早已仇恨盈心执念成魔,他竟依旧纯真无害得紧。 雪莲一点一点地变小,直至完全消失。莫焦焦在原地蹦了一下,只觉肚子饱饱的甚是舒服,他在男人身前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犹豫地握了握小拳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到男人肩膀上。 毫无意外,手穿了过去。 莫焦焦这才孩子气地呼了口气,收回手。 他不知道此处究竟是哪里,但是这里只有他们两个,这个人又一开始就在这里。长老说,不能随便入侵其他修真者的领地,一旦误入就要尽快离去。但是男人也没说这里是他的家…… 小辣椒握着袍子往男人身边挪了一步,这会儿放松了人也机灵了起来,心想,对方看不见他摸不着他,这里也不是对方的家,那就不能赶他走了。 第7章 世间孩童心性,大抵都喜好玩闹,哭笑不定。这是崇容剑尊一直以来对稚童的认知。 毕竟,独孤九的重师侄连云山幼年时,一哭起来便惊天动地,不闹上一个时辰以上不罢休,天衍剑宗的剑修向来心志坚定强悍无匹,却纷纷对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娃娃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平日里最愁师侄嚎哭不止,宗主鸿御老祖甚至头疼得无心练剑。 然而,如今站在崇容剑尊身前的孩子……却乖巧得有些不对劲。 随着“雪莲”被一口一口地吃完,小孩始终站着一动不动,等到吃完了才摸摸肚子,笨笨地在原地跳了一下,随后歪着头,小心翼翼地伸着手试图碰触自己。 独孤九端坐于雪中,不动声色地将胖娃娃迟缓胆怯的动作收入眼底,长眉微敛,若有所思,并不出声打扰。 小孩不知道自己已经从一个红色的胖团子变成了一个雪白的胖团子,一举一动都在男人掌控之下,依旧谨慎非常地试探着,犹如随时会炸毛的猫崽。 看不见身形时尚且是如此怕生的反应,若独孤九贸然出声,恐怕还会把小孩吓跑。 呼啸的寒风渐弱,飞雪扬扬洒洒,黑衣男人长发逶地,如墨乌发上莹白点点,敛眉沉默时竟恍若即将羽化的仙人,全无尘世烟火之气,唯有那双深若冰海的黑眸,夹带着令人胆颤的冷漠。 莫焦焦微微睁大眼睛,捏着腰带愣愣地瞅着。 他看着独孤九黑发上黏着的雪花,仗着男人看不见自己,悄悄伸出手碰了一下,将雪花拿了下来,攥到手心里。接着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你长得好像谷主说的雪妖……可是你是修真者,不是妖怪。” 小孩自言自语地说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红色的袍子已经全然被雪覆盖了。他连忙笨手笨脚地拍着自己,边拍边疑惑地嘟哝道: “谷主说修真者都长得歪瓜裂枣,可是你就很好看。谷主自己胡子好长,脸上皱巴巴,他也没你好看……还喜欢拿胡子扎我……” 厚厚的白雪被拍落,小孩的身形模糊了几分,他下意识多说了几句话,说完看男人全无反应,整个人便怔了怔,乌黑的眸子有些黯淡下来,习以为常地低头玩起了腰带上繁复的结扣。 莫焦焦小时候不爱说话,整日里待在落日湖畔不挪窝,长老要教他功课,小孩连修炼法诀都读不通顺。实在无法,谷主便只能命他每日对着其他妖怪说一百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这个习惯伴了他整整十年。 然而自隐神谷之战后,谷主和长老们带着小孩疲于奔命,几乎没有闲暇再陪莫焦焦说话,每日小孩不能开口引来他人注目,便只做唇形,无声自语。 后来所有长老都不在了,真的没人能听他说了,小辣椒就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 七载沉寂,亡命天涯,换作他人早放弃了,莫焦焦却不知为何,一直坚持着把那个习惯保留了下来。这些事情若问起他,他也弄不明白为何要那样做,只是独自度过的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似乎只有做点熟悉的事情,日子才显得不那么难熬。 这会儿对着男人漠然的反应,莫焦焦也不奇怪,只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挪窝,嘴巴无声地一开一合,背起了修炼功法。 独孤九见眼前的“雪团子”再次一动不动,不似寻常活泼幼童,双眸又幽深了几分,他阖眼沉思片刻,复睁眼问道: “缘何踟蹰不动?” 若是依着天衍剑宗那些剑修老祖七嘴八舌的提议,男人此刻应当将小孩的来历过往一一探查清楚,以免出现意料之外的威胁损伤识海。然而独孤九却没有那样做。 莫焦焦正认真地念着法诀,一听那冷冰冰的悦耳音调响起,脸上就呆了呆。 他看着男人肃穆的神色,脚下动了动开始后退,却又只挪了两步就挣扎着停了下来,迟钝地点了点小脑袋,又忙摇了摇,手足无措的模样。 独孤九见小孩一会儿颔首一会儿摇头,置于膝上的修长手指微微动了动,耐心地等着。 莫焦焦见他没生气,瑟缩地捏了捏软绵绵的手指,慢吞吞地解释道: “你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害怕和我说话……怕被我连累。” 而男人听不见他说话,还是开口关心他。这一点小辣椒还是能想得通的。 然而独孤九见胖娃娃仍旧呆着不动,忆起此前小孩被吓得摔倒之事,终是缓缓阖上了眼,遮住了因参悟杀戮剑意而愈来愈寒凉摄人的视线。 同时,强大的神识外放,瞬息之间绵延不绝地延伸出去,将整个冰原囊于掌控之中。 萧瑟的冰原之上,被克制着放轻了的低沉男声响起: “若有想做之事,无需顾虑本座。” 莫焦焦闻言松开了紧握的小拳头,乌黑的眼睛亮了亮,看对方阖眼似乎是要入定了,并不计较他流连在此的事情,胆子便大了起来。 他踢了踢脚,苦恼地蹙眉道:“我不想睡觉。不修炼。你也不要赶我走……” 之前小孩已然歇息了足够长的时间,此刻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再去睡觉的,但男人适才一直睁着眼不入定修行,小孩也就不肯自己坐下来修炼。 乌黑澄澈的眸子里,此刻印着的俨然是纯然的依赖和依恋,莫焦焦依旧不自知。 他想了一会儿,四处望了望,随即竟迈着步子、绕着独孤九开始一圈一圈走起来了。 大雪纷飞,冰原上积雪渐深。胖乎乎的孩子每走过一步,雪地上便印出一个小小的脚印。 莫焦焦扭头看了一眼,走得更欢了。没一会儿,男人四周便出现了一个小脚印围成的圆圈。 独孤九外放的神识目睹了小孩的动作,又端详了一会儿那圆到极致,仿佛画出来的圈,不作任何反应。 莫焦焦踩着雪玩了一会儿,又跑回去偷看男人的脸,确认对方还是合着眼睛,便继续以黑衣男人为中心“画画”。 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中缓缓穿行,认真而执着。 独孤九始终未曾睁眼惊动小孩,只凭借着密布的神识沉默地注视着小孩的一举一动。渐渐地,一个还算完整的图案在雪地上呈现了出来。 莫焦焦呼了口气,拉起红帽子戴上,小心地跑到一边满意地瞅着。 他“画”了一个雪人。一个没有脸的雪人。 小孩似乎并不觉得雪人没画脸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看够了便回到男人身边,规规矩矩地在对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安静地闭上眼修炼,嘴里还不忘小声道:“先画一个小的,等修炼完了再画一个大的。” 这是他幼时在隐神谷居住时的习惯,十多年了竟还念念不忘,只不过那时的神图子有着无数他人赠与的珍奇画具画布,而如今的小辣椒只有满地皑皑的白雪。 待到小孩彻底没了动静,独孤九方才缓缓睁开眼,他无声而起,凝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地上胖胖圆圆的雪人,一时间竟觉此图和小孩有些相似。 雪花顺着长长逶迤的黑发滑落,男人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黑色身影在雪地中立了许久。 漫天飞雪中不知何时再次冲出无数道剑影,纵横四溢的剑气铺天盖地,于茫茫冰原中势如破竹地割裂出一片绝对安全的无声之地。 寒风夹杂着冰雪被远远隔绝在外,身上的雪均已融化不见,身处其中的稚弱孩童又恢复了一身火红的讨喜模样,仍然懵懂安静地沉浸于修行之中,浑然不知护着自己的重重剑影,正是以杀戮震慑世人的无上剑意。 第8章 自天地开辟伊始,云渺大陆作为最广袤的陆地,已是存在了数亿年。 大陆反面以妖修、魔修、鬼修划分为妖界、魔界、冥界三界;大陆正面则分世俗界与修真界,由于两界来往频繁,除了宗门领地外,各地皆有修真者与凡人混居,故而双方并无明确的地理界限划分。 修真界而今宗派林立。天衍剑宗为第一大宗门,门中皆为剑修,与之分庭抗礼的乃是以道修为根本的紫霄宗,其后则是以丹修为基的焚香谷、体修为主的神意门以及不世出的万佛宗。 各大宗门每三年皆会在固定的世俗界城镇进行宗门选秀,通过试炼寻找有仙缘的人收入门中。莫焦焦重生的这一年,恰好是天衍剑宗三年一度的宗门选秀。 连云山作为宗主门下亲传大弟子,此次试炼便由他与师叔鸿雁仙子全权负责。原本这场宗门选秀与往年并无甚区别,一切进展顺利,哪想灵根测试结束之时,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冲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等等!我还没测试!恳请天衍剑宗……给我……给我一个入门修行的机会!” 少年双目通红地喘着气,语气急切,瘦骨伶仃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异常灼热坚定。 连云山面上的笑容淡了淡,看了一眼测试名单,此人并不在其中。他转头与身边的鸿雁仙子对视一眼,抬手让人放少年进来。 “小兄弟,你此前并未报名,还是下次再来吧。”连云山笑容温和。 少年闻言双目睁大,怔愣了一瞬,随即急切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不报名的,之前我生病了一直在昏睡,今天才知道你们在进行宗门选秀,我是真的很想修仙!” 见面前两位仙人似乎不为所动,少年捏紧了拳头,又压低声音道:“我……我是天火灵根!” 天火灵根? 连云山猛地看向鸿雁仙子,见师叔眼中同样带着震惊,心念一转,伸手擒住少年脉搏,片刻后又放开,终于不再犹豫,朝着少年微笑道:“今日灵根测试已结束,你既如此执念,便随我等回去接受测试吧。” 倘若这少年真是天火灵根,那么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的灵根测验委实不妥。 连云山很快便带着新收的弟子回了宗门,那位名为顾朝云的少年也在随行弟子之中。 等到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啸日峰,宗主鸿御老祖及门中其他剑修老祖早已收到了消息,正在大殿等候。 一进主殿,连云山便察觉到殿内的师尊及几位师叔皆不约而同地盯着他身边的少年,便带着人上去见了礼,将前因后果又复述了一遍。 鸿雁仙子早已回到自己的座位,此刻笑吟吟地开口调笑道:“崇容师叔怎的没过来?这攸关终身大事的宝贝,师叔也不过来瞧瞧。” 鸿御老祖闻言看了一眼底下的少年,又看向鸿雁仙子,道:“崇容师叔尚不知此事,这孩子是否是天火灵根还不确定。” 鸿雁仙子掩唇轻笑一声,瞥了一眼底下眼神激动双目微红的少年,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疑虑。这孩子照理说应当没见过崇容师叔,怎么自听到师叔的名号后便如此表现…… 鸿御老祖拿出通古镜,抬手招少年上前,和蔼道:“你灵根特殊,寻常灵器无法探测到,故而云山特地将你带了回来。此镜名为通古镜,世间之事无一不晓,不论你是何种灵根,它都能测出来。现在把手放上去,无需担忧。” 顾朝云使劲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下一刻,通古镜爆发出一阵刺目的红光,瞬间将整个大殿映照得一片鲜红。 待光芒散去,鸿御老祖才收起了法宝,依旧温和道:“顾朝云,你确为天火灵根,此灵根万年难得一见,只要潜心修行道心坚定,定能有朝一日得证大道。天衍剑宗以剑修为根,你确定要入我宗门?” “弟子此生只愿入天衍剑宗门下!”顾朝云神色坚定。 “很好!”鸿御老祖满意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先行和其他入门弟子一同居住吧,待通过入门试炼,宗内各峰峰主均会出山收徒,到时再行决定拜入哪峰门下。” “可是……”顾朝云为难地咬了咬唇,挣扎道:“实不相瞒,弟子仰慕崇容剑尊已久,只愿拜入崇容剑尊门下。” “噗!” 少年话音刚落,殿内一胡子曳地的老道便扭头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 鸿御老祖面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看了一眼下首的师兄弟皆僵着脸忍笑的模样,他只好轻咳了一声道:“崇容剑尊闭关修行已久,过几日待他出关了自会前往试炼大会收徒,无需操之过急。云山,先带你师弟去安排住处。” 顾朝云闻言羞涩地笑了笑,点头答应了下来,又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反应极为怪异的几位老祖,压下心中的疑虑,转身跟着连云山往殿外走。 待人彻底出了殿门离远了,鸿御老祖才站起身焦虑地来回走动,手里长长的白胡子都快揪秃了。其他剑修老祖没了拘束,纷纷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这孩子莫不是真为了师叔而来?师叔要是知道他的命定道侣还未踏入仙门就惦记着他,那可真真有意思了!” “就是,适才那孩子的眼神可做不得假。” “啧!你们怎的就知道他是为了道侣之事?我看那孩子没准只是单纯崇拜师叔而已。毕竟师叔命定道侣为天火灵根之事,外人压根不可能知道。” “外人是不知道,但那孩子,肯定知道。”鸿雁仙子忽然出声打断其他人的争论,微微笑道:“天火灵根本就不容易被发现,那孩子说他自小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又没人用通古镜这样的奇珍异宝替他探测过,那么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是天火灵根的?” “这……”鸿御老祖停了脚步,神情凝重地问:“他之前说了自己是天火灵根?” “不错。”鸿雁仙子颔首,“他未曾报名测试,不在名单之列,若非他那样说,以云山那最重规矩的性子,也不会将人带回来。” 适才被茶呛到的鸿冥老祖缓过气来,也跟着点了点头,补充道:“我看这孩子一提到崇容师叔就兴奋莫名……看着不像是一心求道,倒像是要见心上人……他如今也还不过十四五岁,这样思慕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修,着实怪异啊!” 鸿御老祖闻言摸了摸胡子,心中有了决断,道:“顾朝云身上确实疑点颇多,此事还是先行告知师叔吧。” “宗主,这恐怕不妥。”鸿雁仙子蹙着眉阻止,“虽说崇容师叔命定道侣为天火灵根,但师叔向来不近人情,这么些年宁受寒毒磋磨也不出山寻找师尊预言中的孩子,可见他并不期待。如今师叔识海里那小娃娃也靠他养着,哪有心思管刚刚那孩子?” “要不然该如何?”鸿御没好气道:“总不能放着不管。顾朝云那孩子明摆着知道崇容师叔和他体内天火灵根的联系,若不告知师叔,到时候撞上了可如何是好?” “这……”鸿雁仙子还待说什么,却又似想到了什么,摇摇头站起了身,道: “既如此,那便依宗主的意思办。只是,有件事我还必须提一下,顾朝云这孩子,并非看着那样单纯,还望宗主多注意些。”说完自顾自出了大殿,往自己的主峰而去。 *** 天涯海阁主峰峰顶。 独孤九刚刚从入定中醒来没多久,便被告知了顾朝云的事情,男人沉默着听完鸿御的话,却没有对收徒一事作出回应,反倒冷声问道: “若有一稚童天性胆小,反应迟缓,畏惧成人而事事拘谨,可有方法消除他的戒心?” 鸿御老祖闻言一愣,被独孤九反常的询问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回道:“孩童怕生本就平常,要想让他亲近你,自然得哄着顺着方妙,可送些孩子喜欢的物事讨他欢心。” “除去言语逗哄,可有其他需要注意的?”独孤九长眉微敛,神情肃穆,冰冷的面容上竟罕见得透出了几分慎重。 “这小娃娃,首要之事无非是渴望疼宠照拂,”鸿御老祖说得头头是道,“小至生活起居,饮食穿戴睡眠玩耍,样样要紧,不可疏漏。大至情绪变化心理需求,喜怒哀乐皆需人安抚体贴,当然,必要时板起脸来训斥也是应当的,不可过分溺爱。云山小时候就皮得人头疼,不教训不行。” “若稚童不擅表达又当如何?”独孤九若有所思。 “这有何难,孩童嬉笑哭闹皆为倾诉,只需多加留意对症下药便可。”鸿御老祖对此经验丰富,沉吟道:“当然,如果是个不会哭闹的,那就只能靠大人猜了,要是年纪稍微大一点,教他写字也不失为一种好法子。小孩子,只要诚心待他,他自然记得你的好。不过……” 鸿御老祖扯了扯胡子,狐疑地将俊美逼人的剑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上前看着独孤九手中的书册,瞪大眼睛怀疑道:“《隐神谷秘史》?师叔何时爱看史书了?你突然向我请教起育儿经,莫不是……” 独孤九瞥了鸿御老祖一眼,神色如常地放下手中的书册,提着剑起身往洞府外走去。 “喂喂!师叔还未答复收徒一事……”鸿御气急败坏地追出去,却只见漫天飞雪,哪还有崇容剑尊的一丝踪迹。 同时,苍茫的雪山中远远传来了一道低沉冷漠的男声: “本座不收徒。” 第9章 崇容剑尊拒绝收徒,鸿御老祖自然也不会勉强,出了天涯海阁后便欲回去寻其他师兄弟商量,却不想刚回到啸日峰便被鸿雁仙子堵了。 “宗主瞧着愁眉苦脸的,可是被师叔回绝了?”容貌妍丽的女仙笑问。 “……有那么明显?”鸿御老祖瞪着眼睛,随即又挥了挥手道:“罢!此事成不了,师叔无意收徒。无需再扰他了。” 鸿雁仙子闻言微微一怔,收起笑容,淡淡道:“宗主的想法……莫非从始至终便与我们一样?可先前你不是站在顾朝云那边的吗?” “我有那么老糊涂吗?”鸿御老祖揪了揪胡子,无奈道: “顾朝云来历成谜,我本就有意安抚他混淆视听,如今他身具天火灵根,或许是此生唯一能助师叔之人,我纵然同你们一般不看好他,也不可能直接回绝。再说了,收徒之事光我答应有何用?” “原来如此。”鸿雁仙子哭笑不得,“也是,道侣之事虽说事关崇容师叔修行瓶颈,但这么些年来我们帮着想法子,四处寻求可解冰毒的方子,却始终未曾干涉师叔本人的决断。宗主更是极为尊重师叔的选择……到底是我太过武断了,鸿雁在此跟你赔个不是。” “你担忧崇容师叔,何错之有?”鸿御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 “这事关终身大事的,我们也不可能打着‘为师叔好’的旗号去勉强他接受顾朝云,只是这唯一的法子没了,师叔修习杀戮剑意又千难万险,若是哪天因此渡劫失败,比我们这班老头子还提前去阴曹地府排队,不说师叔祖在仙界看见了会怎么样,我和你们几个就得先气死!” *** 老头子中气十足的声音猛然在脑海中炸响,莫焦焦吓得睁圆了眼睛,直接从入定中醒来。 他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转了一圈,心有余悸地看着广袤无垠的冰原。 此时正是雪后初晴的傍晚,天边隐隐约约透着一抹鲜红的光晕,漫天火烧云映照得四处一片泛红,恍惚间竟和隐神谷中的黄昏之景重叠了起来。 莫焦焦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眼睛,另一只藕节般白嫩的小胖手还按在胸前,衬着红色的锦缎和手腕上精致小巧的金镯子,反倒多了几分红润健康的意味。 他将头上的帽子拉下去,疑惑地嘟哝道:“我都没有睡着,为什么会做梦?”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一股冷冽悠远的香气,莫焦焦不解地嗅了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去。 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仰着头紧张地去看身后站立的墨色身影。 黑发黑袍的高大男人似乎是刚来,此刻神情淡漠,手中握着一把深灰色的长剑,垂眸细细看着。 莫焦焦忍不住好奇地靠近了一点,仰着脑袋看那把剑,小声道:“这个……和昨天的长得不一样。” 所以,是因为昨天的黑剑被封印了,这个人就又换了一把新的吗? 小孩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不再关注那把剑。他转身慢吞吞地往水边走,边走边瞅着怒放的雪莲。 独孤九检查完手中的吞楚,便执剑于冰原上刻了一个字,看着雪地上极为清晰的“椒”字,男人神色不变,抬眼去寻识海里的稚童。 不远处开着的雪莲又被折了一部分,团在一起朝着男人的方向缓缓移过去,片刻后又悉数落在男人身边,而男人身上萦绕的剑意也被轻轻地扯走了一小部分。 此时并未下雪,独孤九无法依靠雪花的堆砌判断小孩的动作,只能根据浮在半空中的“雪莲”推测莫焦焦的位置。他阖眼沉思,半晌后复睁眼,盘腿在小孩面前坐了下来。 黑衣男人身形高大,即便是坐着也并不比站着的小孩矮多少。莫焦焦咬着雪莲,见对方不看剑也不入定,不由好奇地挪近两步,去看男人幽深的眼眸。 四目相对,漆黑狭长的双眸森冷如古井,是一如既往的不近人情。 莫焦焦凑近瞅了一会儿,又缩回去,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安心了点。他将最后一口雪莲咽下,蹙着眉地缓缓道:“今天,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情。我想告诉你……可是,你听不见我说话。” 小孩捏着腰带上精美的结扣,有些失落。他看了看男人俊美冰冷的面容,正想坐下来继续入定,男人却忽然开口说话了。 “你可会写字?”独孤九低声问,他抬起手,立在一边的吞楚剑便迅速自动缩小化形,分裂成两把小剑,下一瞬,那两把剑竟都变成了和毛笔一般无二的样貌,被男人捏在掌心。 莫焦焦看着这一幕,傻乎乎地眨了眨眼,老实回答:“不难的……我都会。长老以前就教我写字。” 他说完便跟着男人盘腿坐下来,小小的身影从男人背后看几乎完全被笼罩了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冰冷的雪地上画了一个“一”。 独孤九瞥了一眼地上小小的字,将其中一支“毛笔”递出去,沉声道:“拿着。” 莫焦焦收回被雪冰到的手指,下意识捏了捏,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男人,见对方依旧清冷孤高的模样,才放下心来,将“毛笔”接过。 他握着笔想了一会儿,缓缓在雪地上写了一句话:“谢谢你。”这是他最想对男人说的。 “不必。”独孤九应了一声,垂眸看着地上胖胖圆圆的字体。 小孩乌黑的眼睛眨了眨,又写道:“我叫莫焦焦。”长老说过,第一次见人要自我介绍。 “莫娇娇?”男人悦耳低沉的声音传入小孩耳中,顿了顿才道:“本座复姓独孤,单名一个九。” 莫焦焦懵懂地点了点头,老实写道:“长老说,天衍剑宗有个剑仙叫独孤九,曾屠尽了西海所有的魔,要是我不听话睡觉,我也会被剑扎。” “是我。”独孤九长眉微敛,并不反驳,见雪地上被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几乎不剩多少空余之地,心念一动,雪地便恢复原样。 莫焦焦看着变成空白的雪地,捏着笔有些发愁,瑟缩地写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独孤九定定地看了那行字一会儿,平静道:“可有忧虑之事?” 小孩如今境况明显并不如何好,起码寻常人处在这样陌生冰寒的环境下,第一反应就该是求助。但莫焦焦显然没有这个意识。 山穷水尽亦心性澄明,无所怨无所求。确实难得。 独孤九眉间毫无异色,又低声道:“尽管直言便是。” 莫焦焦艰难地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之前他确实是有话要对男人说的,这才认真地写道: “昨天,我画完雪人就去入定了,因为修炼需要高度凝神聚气,所以我一直醒着。可是,今天早上,我听到有人偷偷在我脑袋里说话。” “说话?你可有不适之处?”独孤九微微皱起眉。 “没有,就是有点吵。”莫焦焦回忆了一下,笃定地写道:“我听到,有个声音好像你,问了好多问题,还有一个老头子,说话和谷主一样大声,他肯定也喜欢揪胡子。”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顾朝云:我是崇容剑尊的命定道侣。 莫焦焦:我……我是独孤九心里的辣椒。 鸿雁仙子:恕我直言,师叔只种辣椒,不谈恋爱。 第10章 问了好多问题?老头子?揪胡子? 独孤九垂眸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字一个接着一个慢慢地显现出来,并不出声催促,只是极有耐心地等着。 直至小孩写完,男人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听到的是本座同天衍剑宗宗主鸿御老祖说的话,他确实形貌肖似隐神谷谷主,习惯揪胡子。” “真的呀。”莫焦焦握紧了笔,白里透红的小脸上透出些许茫然和怀念,他急急地写道:“你见过谷主吗?” “嗯,本座被囚西海之时,隐神谷谷主曾前去看望我。”独孤九握着缩小的吞楚剑,手指动了动,看着自主旋转起来的小剑,沉沉道:“你手中的吞楚剑便是隐神谷谷主为我量身打造的宝剑。” 莫焦焦摊开手看着手里的笔,又缓缓捏紧,写道:“你真好。” 他写完就抬头专注地看着对方,随即又担心男人看不懂,便又写了一句话:“你还记得谷主,你真好。” 人死如灯灭,何况是身死道消的妖精。别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隐神谷倾覆沦亡,这世间除了他,总算还有一个人记得。 独孤九面容肃穆地凝视着那行字,淡漠的眉眼间无波无澜,冷声道:“光是你我记得,有何意义?” 坐着的小孩闻言怔了怔,随即无措地抿紧嘴巴,低下头去。 独孤九半天没再见小娃娃写一个字,神情却依旧冷漠,一字一句道:“修真界有负隐神谷,便是悼念,也不该只有你一人。” 莫焦焦懵懂地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已然有些湿润,但他俨然听不懂男人的话,可怜巴巴地求助道:“我听不懂。长老让我不要记得,他说隐神谷的结局不应该让我去背负,可是我都忘不掉。” 独孤九缓缓合上眼,他放缓了声音问:“椒椒如今,年岁几何?” 小辣椒惊讶地张了张嘴巴,不太明白前一刻他们还在讨论隐神谷的事情,怎么后一瞬男人就问他年纪了。但他一向有问必答,老实得紧,只乖乖写道:“十岁了。” 冰原上忽然簌簌下起了雪。 独孤九周身气息愈发深不可测,半晌才道:“罢了。” 神图子陨落时当是十七岁,但莫焦焦说自己十岁,小孩的身形甚至比十岁稚童还幼弱。修真界一度传言神图子心智不全形貌有缺,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生辰的模样,男人只当是谣传,未曾想竟是真的。 小孩根本没有长大,他甚至连灭族那样的血海深仇都懵懵懂懂,不甚明了。 独孤九睁开眼,神色如常道:“隐神谷众人不愿你执着于过往,不过是为了保护你。你如今年幼,不谈复仇也罢,日后总会明了。” 莫焦焦蹙起眉,忐忑道:“可是,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我没听不懂你的话。” “没有。”独孤九不动声色,手中吞楚剑缓缓飞起,在空中扭了一圈,竟化成一只小鸡崽的模样。男人将小鸡放到莫焦焦手边,看着它歪歪扭扭地走过去蹭着看不见的小孩,罕见地神色平静道:“椒椒如今十岁,当潜心向学,你只要平安长大,便够了。” 莫焦焦原本还有些害怕,一见活泼灵动的小鸡,眼睛顿时睁大了,他见男人把小鸡往自己这边推,便慢慢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小鸡的背,歪着头嘟哝道:“是暖的。” 吞楚剑与别鹤剑不同,它虽能自由变幻形态,却未曾开启灵智,一切变化均由崇容剑尊掌控,变成小动物讨小孩子欢心这样的事,虽过往从未有过先例,但独孤九修为莫测,转换一下吞楚的形貌只在一念之间。 “它会啄我的手指。”莫焦焦新奇地写道,摸了一会儿小鸡,小孩便犹犹豫豫地问:“我可以抱它一下吗?” “嗯。喜欢便拿去玩。”独孤九回答。 莫焦焦一听男人答应便放下了笔,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捧小鸡,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末了还将小鸡放在雪地上轻轻按住,用笔贴着小鸡的身体,缓缓在雪地上勾勒出小鸡的轮廓。 独孤九只安静地看着,任由漫天飞雪缓缓将两人浸染。 直到玩尽兴了,莫焦焦才恋恋不舍地把小鸡放回去,写道:“以前隐神谷就没有小鸡。” “嗯?”独孤九薄唇轻启,“为何?” “给我做小衣服的长老是狐狸变的,他喜欢吃小鸡,可是杀生会折损他的道行,谷主就把鸡送走了。”莫焦焦遗憾地回答。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 莫焦焦瞅着男人俊美的容颜,有些傻愣愣地看着莹白的飞雪落在男人如墨的长发上,寒风吹过时缕缕发丝飘动,极致的白和黑互相映衬下显现出了惊人的美感。 落在身上的目光澄澈而干净,毫无唐突的意味,只有满满的好奇。独孤九似有所感,顺着直觉看过去,“怎么了?” “你好看。”莫焦焦说得很直白。 独孤九不以为意道:“区区皮囊,若为凡人,百岁后不过枯骨。” 莫焦焦听不懂,只摇了摇头。他戳着小鸡想了一会儿,忽而写道:“我之前听到,鸿御老祖说……” 小孩写了一半又停下来,不太确定地看了看独孤九,慢吞吞补充道:“寒毒,和天火灵根。” “嗯。”独孤九耐心地问:“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天火灵根,是不是丹田里有天火火种的人?”莫焦焦艰难地想了许久,才把问题顺利地写了出来,他的逻辑一向不大好。 “不是。”独孤九漠然道:“天火灵根体内虽有天火寄生,却并非纯粹的火种,而是变异后的次品。” “可是,宗主说,天火灵根很难得。”莫焦焦虽然心智不全,但鸿御老祖强调了许多遍天火灵根对于独孤九的重要性,而男人又直接拒绝了,小辣椒不太聪明,想不通其中关窍。 “世所罕见,却非独一无二。”独孤九声线冷沉,问:“你可是听到了师侄所言?” “是呀。”莫焦焦有些担心地写道:“他说你没有天火灵根相助,可能会渡劫失败。你对我好,你不要死。” 独孤九久久注视着雪地上的字,长眉敛起,“杀戮剑道本就逆天而行,渡劫无非博弈,成王败寇,本座若仰仗天火灵根双修,又何需修杀戮道?” 莫焦焦不甚明了地眨了眨眼,却也听了个大概,他为难地蹙着眉,捏着笔戳了半天雪地还是想不通,只好鼓起勇气一笔一划地写道: “你不喜欢双修,那你喜欢吃辣椒吗?” 似乎是怕男人一口回绝,小孩又连忙加了一句,因为太过着急,写出来的字体看着更加圆乎乎的了。 “虽然有点辣,但是我保证,你吃了就会好的。” 第11章 一望无垠的冰原上,呼啸而过的寒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将红袍稚童戴在头上的帽子吹落,乌黑柔软的头发露了出来,很快便被染上了点点莹白。 莫焦焦伸手在袍子上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三个小巧玲珑的辣椒来。他将其中鲜翠欲滴的两个绿色辣椒塞回口袋里,只留下一个红通通的,紧紧捏在肉乎乎的白嫩手心里,接着便期待地看着对面的人。 而独孤九自看到小娃娃写的那句话后便敛起了长眉,清冷俊美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极为微妙的错愕,却又瞬间恢复了肃穆的神色,缄默不语。 小辣椒不懂得察言观色,男人神情变化实在太过隐蔽,哪怕他一直睁着乌黑的圆眼睛认真地看着独孤九,也未曾发现那一瞬间的变化。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莫焦焦见男人没有回应,心里愈发忐忑了。他拿着笔又写道:“我没有说谎,你吃了辣椒就好了。” “本座并未怀疑你。”独孤九敏锐地注意到小孩写出来的字比之先前更为歪斜圆乎,便缓了缓过于冷漠的音调,低声问:“你话中所说的辣椒,可是指神图子的樱桃椒?” “嗯嗯。”莫焦焦连连点着小脑袋承认,身体却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他低头捏着辣椒看了看,脑中忽而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都是死去前残留的记忆……脸上便不自知地流露出了深深的茫然和恐惧。 然而当小孩澄澈慌乱的目光对上男人沉稳镇静的视线时,他又缓缓平静了下来。 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小孩终于提笔写道: “长老说,天火能吞噬万物,我体内的火跟天火灵根是不一样的,我的是天地开辟时遗留的纯正火种。成熟的樱桃椒,饱含着天火的力量,可以压制你身体里的寒毒。” 莫焦焦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男人,见对方不言不动,眉眼间冰冷依旧,丝毫没有动容抑或贪婪的神色,这才小小呼了口气。 等男人将地上密密麻麻的字体清除掉,他才又写道:“我能凝炼出樱桃椒,你吃了就会好。” “不必。”独孤九看完后便直接冷声拒绝,凌厉的视线直直停在小孩的位置,沉声道:“莫焦焦,你可还记得自己被害的缘由?” 莫焦焦呆了呆,难过地蹙起眉,老实道:“记得。和我一起来天衍剑宗的几个人,知道了天火和神图的秘密,想抓我。” “既如此,你如今对本座坦诚樱桃椒的用处,与当时做法又有何异?”独孤九声线凛冽地训斥道:“隐神谷族人莫非从未教过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莫焦焦的眼眶迅速红了,他委屈地低下头,慢吞吞地写道:“那些人抓我是因为我身上的宝物,我没守住秘密,是我不对。可是,你又不一样。” 小孩抿着嘴巴,憋得鼻头都红了,也忍着没掉眼泪,只是重复地边说话边写道: “你不一样。” 独孤九阖上眼,周身冷厉的气息愈加森冷,生人勿近。 自隐神谷被毁,谷中所有妖怪被屠杀殆尽,天衍剑宗便使尽浑身解数四处寻找莫焦焦的下落,他们知道隐神谷谷主陨落后必然会指引莫焦焦前来求助,早早便派人出去接应,独孤九本人更是力排众议下山寻找,却未曾想到小孩会折在北邙山山脚下,仅仅距离天衍剑宗一步之遥,仅仅……在他们赶到的前一刻。 人心贪婪莫测,小辣椒哪怕再如何聪明,他也没有长大,被哄着说出秘密的结局是那样惨烈,独孤九即便与他非亲非故,也见不得小孩再犯同样的错误。 但是…… 男人眉头紧锁,沉默地听着识海里忽然响起的稚嫩嗓音,睁开了眼。 那声音极轻,稚嫩柔软,带着奶声奶气的哭腔,却显然并未真正哭出声来,只重复地低喃着同一句话。 独孤九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只浮空的笔。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孩童说话,但显然,此刻稚气委屈的小孩音调比多年前重师侄连云山嚎啕大哭的惨烈叫声要温和乖巧多了。 莫焦焦沉浸在过往可怕的回忆和男人冷漠的训斥中,一直无措地给自己辩解,然后又道歉,就那么傻乎乎又难过地念叨着,也不敢抬头去看独孤九。 他知道自己确实犯错了,轻信他人、随口说出秘密,哪怕自己十岁,也不应当。 谁知念了一会儿,面前的男人竟低声开口道:“我知道了,莫怕。” 莫焦焦顿时合上嘴巴,怯怯地抬头去看对面的人。 独孤九还是一如既往的肃穆淡漠,但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冰冷的愠怒,相反,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听起来非常悦耳舒服。 “椒椒年幼,他们欺你不知事,狼子野心贪婪成性,错不在你。”独孤九缓声解释:“然,你十岁了,也该知道护好自己,日后不可再随意将自己的秘密告知他人,记住了?” “我……我记住了。”莫焦焦愣愣地点头,随即想起来对方听不到,又要去写字,哪知刚刚写了一个字就被男人叫住了。 “不必写了,本座能听到你说话。” 莫焦焦乖乖地点头,依旧有些瑟缩,他小声问:“你是不是很生气?觉得我是坏孩子。” “没有。”独孤九并不隐瞒,双眸深邃,“本座动怒是因为你轻信他人,但椒椒很乖。” “那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莫焦焦期待地问,“我真的不会再犯错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才告诉你。”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却似乎并不放心,补充道:“椒椒可否应我一事?作为报酬,本座也答应你一个要求。” “什么事情?”莫焦焦被哄了一会儿,总算放松了下来,男人沉稳的反应很能安抚他的心情。 “今日后,除了本座,你身上关于神图秘境和天火的秘密,不可再告知他人。”独孤九一字一句极为清晰地说道:“神图与天火对本座而言并无诱惑力,隐神谷谷主是我旧友,我自当护你,以剑道起誓,但他人无法对此保证。懂吗?” “懂。”莫焦焦糯糯地答应,“谷主说过,在隐神谷外面,能压制天火的人,是唯一不会害我的。” “嗯。”独孤九见小孩应了,又将地上的小鸡崽变回吞楚剑的模样,将小小的剑柄递过去,“吞楚剑上有本座神魂烙印,你收好。” 以终身剑道起誓,那么只要男人毁约,作为信物的吞楚剑便会粉碎,附着于其上的神魂同样被重创,至此与修行无缘。 莫焦焦接过小剑,抱到怀里,蹙眉道:“长老说过剑修起誓是很严重的事,我记得的。” 他认真道:“我答应你。谢谢你。” “无妨。”独孤九收起另一把吞楚,“起誓不过为了让你安心,本座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没理由,也绝无可能毁诺,陷一个孩子于危难之中。 莫焦焦放心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一直绷紧身体,便抱着吞楚剑站起来,揉了揉眼睛道:“你刚刚吓坏我了。我想和小鸡玩。” 独孤九顿了顿,将小孩怀里的吞楚拿过来,心念一转便化为了鸡崽子的模样。 他将小鸡托在掌心里递给小孩,低声道:“椒椒听话,本座自不会再凶你。” 莫焦焦歪了歪头,却没接小鸡,只伸着手指戳了戳,问:“为什么小鸡都是黄色的?” 独孤九收回手,深厚的元力在吞楚上拂过,小鸡迅速变成了淡红色,他问道:“辣椒的颜色如何?” “这个好。”莫焦焦欢喜地接过浅红色的鸡崽,也不管那小东西看起来是多么的奇怪,抱着小鸡轻轻慢慢地摸着背。 他又问:“怎么算不听话?” “陷自己于危难之中。”独孤九直言不讳。 莫焦焦思考了一会儿,才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软软道:“那我听话。”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问:“作为交换,你想让本座做什么?”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摇头,“可以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嘛?” “可以。”独孤九将吞楚剑变回原样,提剑站了起来,起身的一瞬间,如墨的长发黑鸦鸦的被寒风拂起,他垂首看向小孩所在的大概位置,凝眸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莫焦焦却仰头看着高大的男人,小手快速地握住了拂过头顶的黑发,只觉触感极为顺滑冰凉,还没来得及握紧,那缕乌发便从手心里滑出去了。 他收回手,抱着小鸡和辣椒,想起之前的事,执着地说:“你真的不吃我的辣椒吗?” 独孤九回过神,眉目舒展,低低问: “椒椒说的辣椒,在何处?” 莫焦焦急急忙忙伸出手,摊开手心,火红的辣椒形似樱桃,正躺在中央。小孩道:“这个就是了。” 他递出去,却见男人全无反应,依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呆呆道:“我忘记了,你摸不到我。”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爱之深,责之切】 莫焦焦:你听不见我。 独孤九:把你吓哭就能听见了。 莫焦焦:QAQ 第12章 自天地开辟伊始,云渺大陆上的妖修并不少见,大陆反面修妖者甚多,实力几乎可与魔族分庭抗礼。然而大陆正面修真门派林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妖修向来极少出世,踪迹难寻。 隐神谷是云渺大陆正面唯一为世人所知的妖族隐居之地。数亿年前人魔大战,最后一批妖族为了守护未出世的神图子,在大陆分裂之时选择了留守大陆正面,从此便再没能回到妖界。尽管如此,妖修的修行密钥还是被妥善地传承了下去。 修妖者,由聚灵、通智、锻体、炼骨,到成年后结丹化形,随后凝魄与淬体,乃至于最终渡劫飞升仙界,都是早已公认的修行进阶之途。 但莫焦焦是唯一的意外。 他出生在隐神谷的落日湖畔。小小一株樱桃椒,碧绿的嫩芽摇头晃脑地冒出地表,便自动自发沉入了灵气的吐纳之中,雨露垂怜,日月守护,资质奇绝。 十岁锻体,本该继续修行往炼骨期迈进,小辣椒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春困之日,因着偷懒不肯练书法,跑出去玩了一趟,未曾想失足摔进落日湖底,一朝化形,惊动世人,却连妖丹都未曾凝结而成。 在他人眼里,莫焦焦堪比伤仲永,唯一不同的是,他一出生就是傻的,既不是妖怪,也算不上修真者。 如今再一次意识到独孤九看不见也摸不着他,小辣椒就有些发愁了。 雪花纷纷,天地无声。 小孩捏着樱桃椒塞回口袋里,仰头看着比他高太多的男人,难过道:“吃不到辣椒,我就帮不上你。谷主要是知道了,他一定会气得吃不下饭。” “嗯?”独孤九提着剑转身往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走去,同时顺着小孩的话问道:“本座记得隐神谷谷主生性豪爽,不拘小节,为何生你气?” “以前每次我功课没做好,谷主就说:他哪怕咽气了也要从棺材里跳出来打我板子。”莫焦焦抱着小鸡崽,紧紧蹙着眉,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含糊软糯道: “长老们都说我的辣椒可以克一切寒毒,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了。外面的人,说我很没用。” 独孤九闻言停下脚步,语气肃穆依旧,缓缓问:“谷主可曾打你?” “没有。”莫焦焦老实地摇头,“谷主怕我疼,他总是那么说,可是有时候我摔倒了,我还没哭,他自己就很伤心。”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声,抬眼遥遥凝望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峰,入目一片银装素裹,沉寂萧索。他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椒椒大可放心,隐神谷谷主不会责怪你。” “真的?”莫焦焦无意识地往男人站的方向走了几步,细细软软的语调里带着明显的期待,“我帮不了你,谷主不会生气吗?” “不会。”独孤九耐心地重复。他听着小孩由远及近的声音,长眉敛起,先前萦绕心头的疑惑再一次盘旋而起,避无可避。 不知何时,男人手中的吞楚剑已被握得极紧,凝望远处的双眸一片幽深沉寂,是极其复杂混沌的神色。 莫焦焦浑然不知,只懵懂地点头,他拉开口袋把小鸡放进去,然后蹬蹬蹬地往男人身边跑,脚步错乱歪斜又踉踉跄跄,是与寻常孩童迥异的笨拙。 跑到独孤九身边,莫焦焦一个趔趄站稳了,捏着腰带上的精美解扣,仰头去看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明晃晃的疑惑。 不懂就要问。莫焦焦犹豫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问:“……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听得见,焦焦说话?” 莫焦焦从小注意力就不够集中,倒不是说他无法凝神静气,而是同面对他人相处时,倘若来人性格强势,又刻意引导,小孩就很容易被带偏,直接忘记原本应该记得的事情。因而这个问题,莫焦焦竟在过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察觉到。 “你送我笔,让焦焦写字,因为你听不见焦焦说话。”莫焦焦认真地一字一句陈述事实,又茫然地眨眼道:“可是现在,你听见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 稚童空灵纯净的嗓音在寂静的冰原上响起,柔柔软软地传进男人耳中。笨拙的句子如晨起钟声,一下一下……敲打在聆听者的心口。 独孤九垂在身侧的手掌便瞬间握紧了。掌中真元蕴含的可怖力道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直接捏碎剑柄,吞楚剑硬扛了一会儿便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男人这才松了力道,落在远处的视线也收了回来。 他没有回答小孩的问题,反倒转身看向莫焦焦所在的方向,身上剑意肆虐暴涨,竟有失控之兆。 男人漆黑的眼眸神色不明,乍一看与平时无异,只低声问:“椒椒觉得是何缘由?” “……不要动。”莫焦焦拍了拍口袋里乱动的小鸡,接着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毫无神色波动的俊美面容,就那么看了许久。 随即又苦恼地低头扯了扯手腕上的金镯子,胖乎乎的小手交握起来,迟疑地回答: “是因为,你想听到我……所以,焦焦说话,你就听见了?” “嗯?”独孤九看起来并不意外,周身凛冽的凶悍剑气收敛了许多,他重复道:“因为本座想听见你?” “对呀。”莫焦焦不太确定地点头,他看不懂男人的神情变化,自然不知道害怕,只一丝不苟地背诵道: “长老教我创世史的时候,他说,云渺大陆一开始并不存在,我们也不存在,因为天地之间需要生灵,所以就有了最初的人,有了可供生灵栖息的地方。” “所以,椒椒以为,”独孤九停了一瞬,声线低沉地继续道:“本座需要听到你,便听到了。” “对。”莫焦焦傻乎乎地点着小脑袋,艰难地试图把谷主教给他的“真理”举一反三,绵软地慎重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好饿。你就来了。因为我需要你。” 独孤九垂眸思索了片刻,眉眼舒展,气息清冷。他微微颔首,竟没有反驳小孩那几乎足以称得上是无稽之谈的谬论,同意道:“椒椒所言甚是。” 莫焦焦得到认同,有些雀跃地踮脚蹦了蹦。 只是小孩还没来得及高兴,独孤九又紧接着道: “不过,本座能听见你的声音,并非因为我需要。” 男人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更加浅显易懂的词句来同小孩解释。他望向苍茫的飞雪,低语时双眸恍如霜华初降的清晨。 “万物有因便有果,椒椒方是根源所在。” 自懵懂稚童现身冰原之刻起,一切因果便阻止不了了,最不可控的,是人心。 第13章 “我是根源?”莫焦焦呐呐地跟着独孤九念了一遍,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解地摇头嘟囔道:“听不懂。我没有做什么。” “无妨。”独孤九周身暴涨的杀戮剑意已然完全收敛,此刻长身而立俊美从容,墨发似云烟被瑟瑟寒风拂起,隐隐带了几分疏狂的意味。 他显然并不打算对此多作解释,只沉声道:“椒椒日后长大,自然明白。” 莫焦焦闻言却不甚满意,抬手搓了搓被冷风吹得通红的小脸,拉上帽子戴好,怯怯道:“谷主和长老也喜欢这么说。每次我听不懂,你们就说等我长大。” 独孤九默然颔首,无动于衷。 莫焦焦看着男人不为所动的模样,还是不太甘心,他有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男人说的话里暗含着极为重要的事情,想了想,他委屈地开口小声问:“可以先解释给我听吗?” 小孩自见面起便乖巧懂事的模样,虽然有一定的好奇心,但很少主动追问。独孤九思及此,提剑悬于雪原之上,缓缓勾画起来,同时薄唇轻启问道:“为何如此迫切?” “我想知道。”莫焦焦忍不住好奇地瞅着对方恍若行云流水般飘逸利落的动作,却又挣扎着把注意力拉回来,勉强记着自己刚刚的问题,真诚道: “你们都说要等焦焦长大,可是,我还要好久……才变成大人。” “修真无岁月。”独孤九手中动作不停,回道:“不急。” 莫焦焦依旧摇了摇头,他走近两步,犹豫了好久才低下头,道:“那天谷主死了,他让我来天衍剑宗,然后,我就一直自己赶路。我听到很多人在说我的事情。” 小孩抱着膝盖蹲下来,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雪地,软绵绵又老实巴交地交代:“他们说,我不会再……长大了。” 独孤九挪移的步子骤然停住,吞楚剑亦深深扎进了雪地之中。 男人薄唇微抿,绷紧的脸上一片肃穆冰冷,他垂眸瞥了一眼地上未完成的“图”,漠然道: “闲言碎语,何必挂怀。妖修本就寿命极为漫长,你出世不过二十载,便是长得慢了些也无碍。何来长不大之说?” “独孤九。”莫焦焦忽然开口唤对方,声音又轻柔又稚气,他极认真地问:“椒椒今年是几岁?” 男人提剑的手紧了紧,神色岿然不动,分明知道小孩已出生十七载,却仍笃定地沉声道:“年方十岁。” 莫焦焦这才乖乖地站了起来,状似猫瞳的漂亮眼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和来之不易的安心,他点头道:“我果然是十岁。” “嗯。”独孤九神色如常地应了一声,冷峻的眉眼看不出一丝动容,口中却道:“椒椒不出百年,定能成人。” 莫焦焦被安抚得晕乎乎的,正想妥协不再追问,口袋里的小鸡竟啄了两下他的手指,小孩连忙回过神来,抱出小鸡,摸了摸自以为非常好看的小鸡毛,又看了看光风霁月的独孤九,可怜巴巴道:“我还是想知道。” 若是以往,得不到答案,小孩也就乖乖地不再问了,因为他需要“等自己长大”。但是今日不知为何,问题放在独孤九身上,莫焦焦就不肯“听话”了。 怕男人一口回绝,小辣椒竟福至心灵,想起了往日应对发怒的谷主的方法,讨好地背诵着早就滚瓜烂熟的句子,道:“因为你是云渺大陆最可爱的人,所以我想听你给我解释。” 独孤九长眉皱起,瞥了一眼摇头晃脑“叽叽”叫的红毛鸡崽,身上气息冷凝,寒声道:“谁教你这么说的?” 莫焦焦被唬了一跳,抿了抿嘴巴,小声地回答:“以前谷主生气,长老就让我这么说,说完谷主就什么都答应我了。” “隐神谷?”独孤九语气森冷地开口,拧眉沉思半晌,低声道:“罢了。日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过来。” 莫焦焦一看危机解除,忙老实地答应,走过去站到男人身边。 独孤九提剑“画”完最后一步,缓缓道:“椒椒可能看懂?” 莹白素净的雪地上,吞楚简练雕画而出的,俨然是一幅孩童酣睡图。画中蜷缩而眠的稚童紧紧闭着眼睛,握起的小拳头贴在胸前,嘴角甚至带着舒心甜适的笑容。 尽管作图者用笔极为精简,构图并不如何繁复,却处处到位,生动而传神。 莫焦焦惊讶地睁圆眼睛,看着地上巨大的“画”,眼中全是惊叹和疑惑。他围着“画”转了几圈,看够了又扭头对比了一下自己画的小鸡,真诚道:“你画得比我好看。这个娃娃在睡觉。我的小鸡看起来就像一块鹅卵石。” 独孤九不置可否,反而问道:“画中之人,你可认识?” 莫焦焦低头瞅了几遍,喃喃自语:“我没有见过别的娃娃睡觉。”正思索着,脑中又闪过一个奇异的猜想,他也不知道害羞,坦然道:“这个娃娃有一点像我。不过,嘴巴那里不太像。” “如何不像?”独孤九问。 “我不会笑。谷主说我不是普通的辣椒,要长大了才会笑。”莫焦焦回答。 “嗯。”独孤九心念一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应了一声。 不会嬉笑、心智有缺、身体成长被永久抑制于十年那年,固然不幸。但好在,小孩懵懂,只要给他一个理由哄着,小辣椒便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缺陷,更不需要难过。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独孤九也不得不承认,隐神谷谷主将莫焦焦保护得很好,难怪小孩时时惦记着逝去老者的一言一语。 独孤九收起吞楚剑,负手而立,放缓了寒凉的声线道:“天色不早,椒椒在此入定如何?” 莫焦焦愣了一下,留恋地看着地上的画,软软嘟哝道:“你还没告诉我答案,为什么我是根源。” 独孤九凝眉沉思半晌,道:“答案便在此画中。因果轮回,椒椒认为是本座需要听到你方才听见,然,你可曾想过本座为何无端有此欲求?” 任何欲望都不是没有缘由的,念由心生。 “你画了我……”莫焦焦慢吞吞地喃喃,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他歪了歪头,问:“是因为……我听话吗?” 独孤九未曾言语。 “以前教我念书的长老说,隐神谷的长老们对我好,是因为椒椒讨喜,忍不住想对我好。”莫焦焦稚气未脱的声音极为糯软,却很认真专注。“所以,不是你需要……听到我,而是……” 情难自禁。 “……是我听话,”莫焦焦试探地挨过去,贴着男人站好,“我很乖,你就不会生气,对我好……” 羁绊从来都是相互的,冥冥之中,于相见之日起,一言一行、每时每刻,皆如同春日霜雪初停,暖融融的日光铺洒于广袤无垠的冰原之上,或许触目望去,依旧冰天雪地沉寂萧索,然埋藏于厚厚冰层之下的绿芽,已然从沉睡中醒来。 冰雪消融,指日可待。 独孤九沉默地听着小孩艰难地试图解释清楚,笨拙的话语乍听起来词不达意,与真正答案相距十万八千里,然事实上,莫焦焦简单的话语才是最贴近事实的。 “椒椒很好。” 终是不忍心让本来就心智不全的小孩苦思冥想,独孤九出声打断,简明扼要道: “你的一言一行皆影响了本座对你的观感,而这观感的好坏,正决定了我能否与你相见。” 倘若崇容剑尊永远对小孩不闻不问,那么莫焦焦便会永久被困在这里,两人亦不会有任何交集,遑论如此轻松愉快地交谈。 “独孤九。”莫焦焦呆了半晌,傻乎乎地问道:“原来焦焦也是个宝贝吗?” “嗯?”独孤九眯起眼。 莫焦焦理所当然道:“世俗界的画本上说,能影响剑仙独孤九的,肯定是非常稀罕的宝贝。所以,我是宝贝。” 柔软讨喜的童音响起,又于寂静的冰原上传出极远极远。 不近人情的俊美剑仙阖上眼,长眉深眸间波澜不惊,轻轻道:“正是。” 第14章 天衍剑宗,寻仙径。 连云山站在一片药田边上,神色温和地看着一边忙得团团转的少年,又抬眼看向远处啸日峰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大雪初停,天衍剑宗一片银装素裹,极目望去,皑皑白雪于朝阳沐浴中泛着淡淡的光芒。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连云山方才轻声提醒道: “顾师弟找我来,可是有何要事?” 正忙着堆雪人的顾朝云闻言停下了动作,转头对着青年露出了一个灿烂单纯的笑容,大大咧咧道: “也没什么,就是我听其他师兄弟说,云山大师兄幼年的时候得到过崇容师叔祖的教导呢~这个可是真的?” 连云山闻言一愣,哭笑不得道:“你听哪个师弟说的?我自出生后便被送到天衍剑宗,是师尊鸿御老祖一手将我带大,崇容师叔祖那时候虽然已经回到宗门,但时常闭关不出,我也是到了五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他。” “那师叔祖定然十分爱重师兄咯!”顾朝云笑得促狭,转了转眼珠,好奇道:“师兄可否说说,师叔祖喜欢什么样的小孩?” “这……”连云山无奈地摇头,“不是师兄不想告诉你,而是师叔祖他……委实不亲近孩童。崇容师叔祖生性淡漠,哪怕是我,小时候见了他也惧怕不已,寻常孩童哪敢接近他?” “这样嘛?”顾朝云遗憾地弯下嘴角,看着极为沮丧,直白道:“我还想着我不那么胆小腼腆,多和师兄你学学,师叔祖见了我没准就答应收我为徒呢?” 连云山眸中闪过疑虑,不动声色地笑道:“为何这么想拜入师叔祖门下?你如今跟着鸿冥师叔学剑,不好得很?” “因为……”顾朝云提到崇容剑尊便有些飘飘然,狡黠地眨了眨眼,调皮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师叔祖那样的美颜盛世,就是看一眼我都能动力满满陶醉一整天,为他死也甘愿了!这可不是天底下最美妙之事?” “胡闹!”连云山骤然沉下脸,厉声道:“谁教你说的这些?修剑修心,你如今才几岁就这样言行不忌。师叔祖天人之姿,纵是再如何出色,你也不该言语唐突他!” “我……”顾朝云一时忘形,竟把心里话说出来,顿时懊恼又羞愧地低下头,可怜道:“师兄我错了!我真不是成心乱说话的~刚刚那几句就是以前街头巷尾听人说书……就记着了,我自幼没去过学堂,不知道不能这样用……我真的知道错了……” “算了。”连云山背过手,看着神色惭愧的少年,慎重道:“以后不可再犯。你天资卓绝,如今既然拜入鸿冥师叔门下,自该潜心练剑,切莫再说那些荒唐话!这话倘若被师叔们听去了,你就准备去思过崖待上十年吧。” “我记住了!多谢师兄教诲!”顾朝云连连作揖,见面前的青年神色缓和,这才放下心来,小心地解释道:“我其实也不是要唐突师叔祖,师叔祖那么厉害,我崇拜他还来不及!只要能见见他,我练剑都不带喘气的!” 连云山看了少年一眼,摇了摇头,正想拒绝,怀中的亲传弟子令牌忽然微微发起热来,便取出令牌察看,却是师叔鸿雁仙子的传信。 将来信看完,连云山收起令牌,看向神色可怜的师弟,微微笑道: “有目标也未必就是坏事。你既然如此心切,师兄也不好总拦着你。十日后,焚香谷将派人来参加天衍剑宗三年一度的拭剑大会,到时候崇容师叔祖定会出席。你若真想见他,就好好练剑。拭剑大会向来慎重,只有参赛者与受邀来宾方能进场。” “好好好!”顾朝云兴奋地猛点头,感激道:“谢谢师兄!你最好了!我一定努力修炼!” ***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和期待,久久盘旋不去。 莫焦焦蹙着眉睁开眼睛,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又揉了揉额头,不太高兴地低下头把小红鸡从口袋里翻出来,胖乎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鸡。 他年纪小,几乎全身上下都是绵软白皙肉乎乎的样子,手指自然也不例外。小红鸡被戳着依旧不动如山,稳稳地站着唧唧叫。 “你听到有人说话了吗?”戳了一会儿,莫焦焦皱了皱鼻子,改去摸小鸡暖呼呼的背,嘟哝道:“为什么最近修炼,总有人在我脑袋里偷偷讲话?” 小红鸡仰着头叽叽叫了几声,又啄了几下小孩柔软的手指。 莫焦焦歪头看着它,将小鸡抱起来,低下头凑近,白皙的额头和小鸡贴在一起。他闭上眼睛细细听了一会儿,才把小鸡放开,狐疑道: “你是鸡崽,为什么你不会和我说话?” 正常来说,但凡是云渺大陆上的生物,小孩都能通过妖族秘法与之交流,这是莫焦焦迥异于其他妖怪的能力。但是……他的小红鸡,就像是假的一般,完全不会回应他。 小辣椒发愁地看了一会儿小鸡,等体内的妖力运行完两个大周天后,才把鸡崽放回口袋,站了起来。 清晨的冰原到底是冷了些,尤其是霜雪消融的时候。 莫焦焦体内的天火已经被控制得较为稳定,如今安稳地被冰寒的元力裹着,待在丹田最深处。充盈的妖力代替了原本天火肆虐的位置,井然有序地在经脉中缓缓运转,因而小孩尽管早起有些饥饿,精神也依旧好得很。 “独孤九?” 稚气未脱的嗓音在雪地里回荡,莫焦焦顶着寒风四处走了走,没看到熟悉的墨色身影。 他茫然地呆站了一会儿,小脸上木木的看不出丝毫情绪,半晌又忽然“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低头在雪地里寻找了起来。 此处大多是厚厚的冰层,其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白雪,乍一看满目雪白一片,着实没什么看头。 但小辣椒显然不那么想。他慢慢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细细地找着,晃了一圈没找到东西,便踩着冻结的雪莲跳到湖对岸去。 一落地,小孩就眼尖地发现了不远处雪地上的图案,连忙惊喜地跑过去,瞅了瞅喃喃道:“太阳升起的地方……” 小孩转身面向朝阳,坚定地往前走去,没一会儿就发现了下一个图案,这次写的是“冰莲怒放,携之”。 莫焦焦四处张望,见附近都是茫茫的白雪,只有左前方处开着一大片冰莲,便小跑着过去。 他在雪莲中间来回走了走,好半天才选中了一朵自认为最好看的,摘下来抱到怀里。哪知那朵冰莲被摘掉后,底下便显露出了一行字:“心之所向,始为归处。” 小辣椒重复着念了两遍,小脸上是郑重的神情,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抱着雪莲走出去,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正对着朝阳的地方走。 那里是一片被冬雪染白了的繁茂松林,连绵不绝,寒冬常青。 莫焦焦以为自己要走上很久,哪知肉眼所见非常遥远的地方,真正走起来竟不到一刻就到了。 小孩站在松林边缘,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里走,边走边小声地唤:“独孤九。” 不远处茂密的树后便缓缓传来一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带着霜华初降的清淡香气。 “椒椒过来。” 莫焦焦高兴地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脚下一错还险些撞到树干。他探头往树后看,果真看到了一袭黑衣、墨发披散的高大男人。 小孩邀功似的把莲花递出去,认真道:“我找到你了。” “嗯。”独孤九收起剑,将雪莲接过,赞道:“做得很好。椒椒除了觉得饿,可有感觉不适?” 莫焦焦挪近一点,在男人的默许下将对方身上的冰寒元力炼化成玫瑰糕的模样,捏在手心里咬着,后知后觉地软软道:“感觉身体热乎乎的。很舒服。”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那明日,椒椒继续来寻本座。” “好呀。”莫焦焦点头,也不问缘由,诚恳道:“我喜欢和你躲猫猫。以前松鼠长老和我玩,总是在后面拿松子丢我,还不告诉我在哪里。” “本座会给你留下搜寻的线索。”独孤九答应下来。 他想出这样充满童趣的“捉迷藏”游戏,不过是为了哄骗小孩多动脑多走动,一来学会自己去记住其他事物,不至于太过健忘。二来便是…… 小娃娃体内的天火盘踞已久,如今虽然暂时被男人的真元威慑,不再猖狂,但小孩体内经脉仍旧残留着天火火种,平日里多加跑动正好加快妖力循环,方便本源妖力与残留的天火火种彻底融合。 莫焦焦咬着“玫瑰糕”,见独孤九没有继续练剑的倾向,便苦恼地开口道: “为什么我的小鸡……不会和我说话?” “嗯?”独孤九眉目舒展,略带疑惑地往小孩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一只红彤彤的鸡崽被人掏了出来,无辜地张开嘴巴叽叽叫。 莫焦焦忧愁地求助道:“小鸡应该会说话的。它是不是生病了?” 独孤九凝眉不语,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告知懵懂的小娃娃,那只鸡……不过是一把剑变的,哪怕摸起来再如何真实,它也只是一把未开灵智的剑。 最终,俊眉修目、丰神俊逸的男人只神色如常地漠然道: “这只小鸡身体康健,只是较寻常鸡崽蠢笨了些,故而无法言语。你只管带着。若不喜,本座再给你寻其他玩伴便是。” “不要了。”莫焦焦摇头,将小鸡塞回兜里,珍惜道:“这是你送我的小鸡,有它就好了。” 大抵,人活一世,都是渴望得到温暖与关怀的,与他人的相处交流自然必不可少。 独孤九的出现,对于莫焦焦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让本来蔫头蔫脑的小辣椒,再一次焕发了生机。 第15章 冰雪如海,树怒似涛。寂静清幽的松林深处,皑皑白雪将青松染得一片雪白,呼啸的寒风穿过茂密的森林,间或有树枝被重雪压断的细微声音传来。 林间小道上,莫焦焦一手捏着他的“玫瑰糕”,一手习惯性握着红袍上精致的扣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形修长的男人身后走。 雪地上缓缓印出一串极为整齐划一的大脚印,随后又紧跟着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脚印,绵延着直往松林深处而去。 莫焦焦看了看地上的脚印,又仰头看着前方乌发如瀑长袍广袖的男人,默默将对方的身量与过往见过的修士相比较,不解地出声问道: “独孤九,你比别人高好多,为什么呢?” “生来如此。”从容行走的男人神色淡漠肃穆,闻言并不如何惊讶,反倒低声提醒道:“椒椒看路。” 莫焦焦点了点头,继续高兴地往前走,随即脚尖踢到地上一根凸起的树枝,身子一歪绊了个踉跄,面朝下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细微的落地声响从身后传过来,独孤九停住脚步转过身去,修眉拧起,问:“摔了?” 胖乎乎的红袍小孩趴在地上动了动腿,软糯地辩解道:“我有好好看路的,是它自己摔了。”他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掉身上黏着的雪花,走到男人身边提醒道:“我起来了。” 独孤九沉默一瞬,寒声道:“哪摔疼了?” 莫焦焦揪了揪自己厚厚的锦缎袍子,老实回答:“我不疼。这里的雪软软的。而且狐狸长老给我做的衣服都很厚。” “嗯。”独孤九薄唇微抿,转过身道:“椒椒看着本座的脚印走。” 小孩如今无法被男人看到形体,他就是摔重了,独孤九亦做不了什么,只能绕开地表凹凸不平之处,哄着小娃娃跟着走。 莫焦焦走到男人身后,蜗牛似的慢慢跟着,嘟哝道:“玫瑰糕掉了。” “椒椒哪来的糕点?”独孤九问。 “就是你的元力,”莫焦焦垂涎道:“我可以变好多糕点出来,玫瑰糕糯米团子……以前世俗界的画本上,就画了好多好吃的。” 独孤九顺着小孩的话问道:“糕点味道如何?” “……没有味道。”莫焦焦委屈地扁了扁嘴,原本想要再“偷”一次元力的手便收了回去,沮丧道:“有点凉。应该是甜的。” 独孤九敛起眉,幽深的双眸看不清神色,不动声色地询问:“为何没有味道?” “我吃什么都一样。”莫焦焦极为老实,掰着指头数道:“糖葫芦、糖炒栗子、玫瑰糕、咸粽子……都好好吃。可是长老说,我生病了,尝不出味道。” “隐神谷谷主未曾提过如何根治?”男人沉声问。 “谷主也没有办法,谷主医术很厉害,可是他说我是天生的。”莫焦焦沮丧地说完,又伸出小手搓了搓微红的脸,恢复了好心情,高兴道:“含羞草长老说,焦焦这样是好事,因为我以前总是要喝很多药,尝不出味道就不会觉得苦。” 独孤九抬眼望向前方隐秘的松林,淡淡道:“本座会治好你。无需担忧。” “嗯嗯。”莫焦焦胡乱点着头,乌黑的眸子全是信任和懵懂的神色,显然这样的缺陷并不能真正打倒他。 他跟着独孤九一路走到两人今天的目的地,探出头看着眼前巨大的冰湖以及湖面上空飘浮着的一盏盏精致的花灯,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湖边。 最靠近岸边的一盏巨大的桃花灯是莫焦焦最爱的红色,他回头看了一眼独孤九,见男人步履从容,缓缓绕着湖边布阵,没注意到自己,便偷偷往花灯处探出身子,双手抓住花灯底部,努力使着劲把灯往自己这边拖了过来。 等到确认花灯上了岸,小孩便攀着灯爬上去,一屁股坐了下来。原本精美绝伦的桃花灯霎时被坐得皱巴巴的。 莫焦焦也不嫌弃,只乐得双眸亮晶晶的,爱不释手地伸手摸着桃花花瓣。因他长得娇小,花灯体型又大,小孩直接坐上去双脚便踩不到地面,与小辣椒在隐神谷的椅子差不离,直把小孩满意得直晃小脚。 独孤九将冰湖周围的阵法开启,回过头便看到此处最精美的花灯被拖上了岸,不仅娇艳的花瓣被压得弯折,还隐隐有被揪掉一瓣的趋势。 他缓步上前,抬手凝出一团灵气甩到花灯上,将变皱的花瓣恢复原样,道:“椒椒今日与本座再玩一个游戏如何?” 冰冷悦耳的声线在头顶响起,莫焦焦吓得立刻停下扯花瓣的动作,此地无银道:“我什么都没做。” 他小心翼翼地仰头看了看男人的脸色,见对方依旧俊眉修目神情肃穆,这才放下心来,懵懂地问:“要玩什么?” “此处的花灯皆可移动,除去你坐的这一盏,共计一百三十六盏。”独孤九单手一翻,祭出吞楚剑,扬手一把将剑投入湖中,湖中央顿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法阵。 男人毫不犹豫地踏进湖中,所过之处,层层坚冰扩散开去,没一会儿便将湖面彻底冰冻住。他站在阵法中央,微微抬头看着空中飘浮的花灯,道: “椒椒将飘浮的灯送回岸上交给本座,但此期间,不得使用灵力,亦不可御剑飞行。如今距晌午尚有两个时辰,在时间结束之前,若你送的花灯超过六十六盏,本座便应你三个要求,如何?” 莫焦焦从桃花灯上跳下来,跟着对方跑到湖中央,望着极高的花灯,好奇道:“把灯拉下来拖到岸上,就好了吗?” “嗯。”独孤九颔首,“没有异议便现在开始。” 莫焦焦抬高双手,在原地跳了跳,为难道:“灯太高了,我摸不到。我们可以玩别的吗?” 独孤九漠然不语。 小孩见男人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更愁了,他捏着腕上的镯子,小声道:“我不想做这个。” “若遇到难处便退缩,椒椒日后修行遭遇更困窘之境,你当如何?”独孤九沉声问。 “听不懂。”莫焦焦摇头,“玩游戏和修炼,不一样。”他见男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又不太确定地问:“为什么玩这个游戏?” 独孤九沉思片刻,终于还是解释道:“此处之阵名大荒,大荒集天地之气,可唤醒任何未开灵智的生灵。” 莫焦焦心智不全,以往隐神谷众人用了多少妖族秘法都未曾让他脱离“十岁”的禁锢。大荒作为独孤九因缘巧合领悟的独门秘法,以醍醐灌顶通天下大智为修真界称道,堪称修士梦寐以求趋之若鹜的千古之阵,若用得恰当,或许对小孩有所帮助。 “椒椒在此阵中若能将过往所学学以致用,灵活变通,阵法必然生效。”独孤九声线平稳。 “就是说,如果我想出办法来,我会变聪明是吗?”莫焦焦问。 “是变得更加聪明。”独孤九纠正道。 “那好吧。”莫焦焦答应下来,乖乖道:“你对我好。我要听话的。” “嗯。”独孤九颔首。 莫焦焦站到一边,转头望着湖中的花灯,歪着头想了想,又看了一眼独孤九,转头毫不犹豫地往另外一边的飘得较低的花灯跑过去。 独孤九听到另一边蹬蹬蹬的小小脚步声,垂眸瞥了一眼冰层之下安分待着的吞楚剑,又抬眼往莫焦焦那边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一盏飘得较低的花灯被看不见的小孩拖到了岸上。 男人眉眼冷峻,回到岸上接过小孩递过来的花灯,不再言语。 接着,一盏又一盏灯被小孩拖到了岸上。 那些灯几乎没有重量,莫焦焦拖来拖去也不觉得累。但随着离湖面较近的花灯都到了岸上,莫焦焦就找不到可以拉的了。 “三十五盏。”独孤九低声提醒。 莫焦焦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到灯下面跳起来够了够,没摸到。他抿着嘴巴仰头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其他的灯,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全是专注和认真,软绵绵地开口问道:“这个地方,如果我摔下来,会受伤吗?” “不会。”独孤九回道:“此处已被本座下了禁制。” 莫焦焦闻言放下心来,想了一会儿,转身跑回岸上,将先前坐着的那盏桃花灯拉了起来,挪到湖中一朵还没拉下来的灯下面。小孩小心地托着桃花灯往上飘,等到灯差不多到自己胸口的时候,便停了下来,揪着花灯的花瓣往上爬,很快就整个人爬了上去,摇摇晃晃地在花灯上站了起来。 下一瞬,他调整方向对着正前方的一盏牡丹花灯,脚下一蹬就跳了过去,双手迅速揪住牡丹花瓣,整个人吊在了牡丹花灯上,两三下就拽着灯落到了地面上,欣喜地拉着灯往独孤九身边跑。 眼见着男人接过花灯,小孩自豪地拍了拍小胸脯,道:“焦焦真聪明。” “嗯。”独孤九同意。 莫焦焦高兴得不得了,他又跑回去如法炮制地拖了十五盏花灯过来,看着独孤九将花灯放到一边。 “五十一盏。”男人低声道,“再拿十五盏便够了。” “十五……”莫焦焦蹙起了眉,他回头看向那些灯,懊恼地嘟囔道:“我弄错顺序了。” 刚才用那个方法的时候,他每次只用桃花灯作为跳板,将所有能拽到的灯都拽回来。可是却忘记了,其他灯的高度并不是只跳一次就能够到的。 倘若他把桃花灯作为第一个跳板,其他较低的花灯作为第二个,当爬到第二个花灯上面的时候,小孩就能顺利跳到更高的一盏灯那去,先把最高的拉下来才是正确的顺序。 然而小孩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湖中剩余的灯已经全是高不可及的了。 独孤九周身气息冷沉,剑意肆虐,源源不断的真元经由阵法输送到湖中,将大荒之阵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他面容愈发冷寒如霜,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孩所在之处缓缓泛起的幽蓝光芒。 大荒生效了。 无形而浩瀚的元智逐渐于冰湖上空凝聚,悄然无声地融入了湖面上那团小小的幽蓝光芒之中。 紧接着,稚嫩的声音从湖中传了过来。 莫焦焦奶声奶气道:“独孤九,这些花灯能根据我的意愿停在我想要的高度,也能按照我的意思被我拉住拽下来……这是不是说……” 小孩迟疑的语气慢慢变得笃定起来,“是不是说,它们其实能听懂我的话?这里的灯,全部听我的话。” 独孤九眉眼舒展,放缓的语调宛若冰雪初融,道:“椒椒觉得如何,便是如何。” 莫焦焦骄傲地点了点小脑袋,胸有成竹道:“那我要它们都下来。” 小孩糯软的声音在冰湖中飘荡开去,下一刻,原本“高高在上”的花灯纷纷从空中飘落,不约而同地飞往了岸边。 莫焦焦朝着男人跑过去,浑然不在乎自己身上幽蓝的光芒,只一叠声道:“焦焦是不是很厉害?” “嗯。”独孤九神色沉静,下意识抬起手…… 骨节分明的大掌悬在眼前小小的“光团”上方,仿佛只稍放下去一分便能摸到稚童的头一般,却生生停住了动作。 他神色如常地收回手,夸奖道:“花灯之高度从始至终不过是障眼法,椒椒先是借由桃花灯助力,确实妙极。然最终能通过花灯的变化悟出真相,方是聪明之至。” “对对。”莫焦焦附和地点着脑袋,双目灵动,竟没了平日里的迟钝呆板,反倒活泼得如寻常孩童。 他围着独孤九绕了一圈,无意识撒娇道:“我把灯全弄过来了,多了好多,你要多满足我一个愿望。” 第16章 天衍剑宗,啸日峰顶。 连云山来到青霄殿的时候,鸿雁仙子已坐在窗边陪着鸿御老祖下棋了。清晨朝阳的微光落在身着白衣的女仙身上,衬得本来形貌秀丽的女子愈发肤如凝脂,引人注目。 他脚下步子顿住,目光在女仙身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温和的微笑微微僵了僵,然而下一刻,青年便收起不自然的神色,如常笑着走进殿内。 鸿雁仙子听到师侄熟悉的声音,只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继续摆弄棋子,笑吟吟道: “云山来得这样早,想必宗主的计划生效了。” 鸿御老祖神情纠结地将黑棋放上棋盘,转头招呼自己的亲传大弟子坐下,没有接鸿雁仙子的话茬,反倒不满道: “鸿雁,这是你师侄,怎么天天见了都没个好脸色!对着我这老头子倒笑得开心!” “云山如今是大人了,怎好如幼时那般溺爱?”鸿雁仙子熟知天衍宗主的性情,知他并未动怒,便依旧笑道:“比起崇容师叔,我自认一向平易近人。” “你能跟他比?”鸿御老祖气得胡子一抖一抖,“师叔天性不苟言笑,指望他对云山和蔼可亲恐怕要等到冥府倒闭!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叔对谁都一个样,跟你这区别待遇横眉竖眼可不是一回事。” 鸿雁仙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叹了口气继续下棋,明显没放在心上。 连云山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掩饰嘴角的笑意。他早习惯了鸿雁仙子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虽说这确实和女仙平日里的作风不太相称,但几百年这么受过来了,便也习以为常。 斯文俊秀的青年出声笑道: “师叔方才所言不假。顾师弟的来历确实有些蹊跷,有些时候的为人处世看着不像个少年,但这几日我奉师尊之命,与他相处,师弟的戒心却并不重,和师尊先前猜测的差不离。” “此话当真?”鸿御老祖闻言扔了棋子,也不计较鸿雁对自己徒弟有多冷淡了,摸着胡子急吼吼地问:“他以前在世俗界,可是有什么奇遇?” “顾师弟并未明说,但弟子几次试图潜入师弟居所之时,皆被一股无形之力拦了下来,起先我以为是师弟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法宝护持,但昨日我借师尊的通古镜前去探测,通古显示的结果……”连云山犹豫地拿出镜子递给鸿御老祖,接着道:“着实有些怪异。” “……这这这!”鸿御老祖接过通古镜看了一眼便直接跳了起来,一把将镜子扔给鸿雁仙子,怪叫道:“怎么会是神识?这等强度,神识之主修为绝对是个合体期老怪物!” “怎么可能?”鸿雁仙子收起笑容,盯着通古镜喃喃道:“如今宗门之内皆为剑修,并未发现外来修士。那顾朝云也不过是练气修为,哪来合体期老祖的神识?” “师尊,师叔。”连云山提醒道:“或许顾师弟身上有隐藏修为的法宝。” “通古镜不会认错人,当年你崇容师叔祖便用此镜勘破了大乘期老祖的神识迷镜。”鸿雁仙子蹙眉否认,“顾朝云就是有再厉害的法宝,哪怕他真是合体期之境,也不可能瞒过通古镜。” “正是如此。”鸿御老祖转身来回踱了几步,忽而转头道:“该不会……那孩子被夺舍了?” 此话一出,鸿雁仙子和连云山眼中皆不约而同露出了震惊之色。 连云山忆起先前顾朝云的种种表现,严肃道: “师尊,夺舍的猜测恐怕是最贴近事实的。实不相瞒,弟子几次前去查探,顾师弟都躲在屋子里说话,我只当他过于寂寞了,因而自言自语。如今想来,他很有可能神魂犹在,只是屈服于夺舍之人。” “哦?师侄可听清他说什么了?”鸿雁仙子感兴趣地问。 “师弟独处时说话声音极小,我也只听到了一部分。”连云山惭愧道: “不过,师弟几次说的话都像是在同别人商量,唯一奇怪的是,他说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和崇容师叔祖有关的,而且每日商量的都是如何讨好师叔祖、如何同师叔祖……相识相恋的秘诀、如何成为师叔祖的……咳,心肝宝贝,甚至是……咳,双修,似乎从世俗界开始便恋慕师叔祖。总之,从未提过夺舍、抑或是修炼之事。” 连云山嘴角的微笑有点僵硬,俊秀的脸上透着薄红,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鸿雁仙子同鸿御老祖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 天衍剑宗众人在为独孤九调查“恋慕”他的顾姓少年之时,被恋慕的男人却忙着养辣椒。 莫焦焦在和男人多讨了一个愿望之后,就乖乖跟着独孤九离开湖边,穿行于繁茂的松林之中。 如同来时一般,一大一小踩着晶莹的白雪往外面走。 莫焦焦边走边胡乱唱着小调,软绵细腻的童音回荡于幽静的树林中,传出极远。 他口齿并不算特别清晰,总带着孩童特有的糯软,小曲的内容亦颠三倒四,不在正确的调子上。 好在唯一的听众并不介意,始终沉默地听着,时不时还会出声提醒小孩别被地上的树根绊倒。 “天蓝蓝的,地黑黑的,云在飘呀,树在摇,还有小鸟一直叫~焦焦宝贝呀!今日来同游……” 冬日的清晨总是冷清清的,稚童的小调却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将寒凉的风驱散,招来暖融融的日光。 独孤九负手走了许久,身后的小孩也将一支曲子重复唱了许多遍,在小辣椒唱完最后一句准备重新来过时,男人低声开口问: “椒椒吟唱之曲,可有名字?” 莫焦焦闻言连忙合上嘴巴,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认真道:“长老说,叫《春日》。” “好名字。”独孤九神色淡漠地赞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语气却罕见地非常平和。 莫焦焦点了点头,侧过耳朵细细地听了听,却只听到自己脚下踏雪的细微声响,不由松了口气,他嘟囔道: “我刚刚,听到有人在说话。今天早上也是。” “可是与前日相似?”独孤九问。 “有点像,可是……”莫焦焦蹙眉苦思冥想,“不是你在说话。那个声音,我好像听过,别人叫他……‘顾师弟’。” 姓顾? 独孤九沉吟片刻,问:“他说了什么?椒椒这几日总共听过几次?” “他说很想见你。”莫焦焦懵懂地重复着,又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你们宗主,他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好像说有老怪物夺舍了。然后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说……有人要当你的心肝宝贝。” 第17章 幽静的松林里,莫焦焦困扰地开口道:“以前都没有人在我脑袋里说话。现在他们天天吵醒我。” 独孤九凝眉不语,深邃的狭长双眸却冷了几分,他将小孩前后所言与前几日鸿御提的事情串联起来,心念一转便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周身气息愈发冰冷。 莫焦焦见他不说话,不由好奇地看着男人身上恍若实质的冰寒剑意。 在旁人眼里压根不可能看得到之物,小孩却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伸出小手,试探地在那层层萦绕肆虐的杀戮剑意上摸了摸,没摸两下便被避了开去,忍不住嘟囔道:“你身上的东西为什么不给我摸?” 独孤九闻言敛起眉,迅速从沉思中回过神,顺着话题问道:“椒椒说什么?” 莫焦焦又试了一次,确定男人身上那层白雾般的“东西”确实是不想碰到自己,不解地又问了一遍:“你身上的白气不肯给我摸,可是我要吃它的时候,它也不躲我。” 独孤九听完便垂眸瞥了一眼自己,也不探究小孩为何会看得见没有形态的剑意,耐心解释道:“杀戮剑意戾气过重,不愿伤你方躲着你。椒椒少碰为好。你所言的白雾,与你平日所食用的真元并不相同。” “不一样吗?”莫焦焦茫然地眨眼,认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声嘟哝道:“它们长得一个样。” 但小孩说过会听话,独孤九提醒了他便老实地收回手,乖巧地保证道:“我不碰它。” “嗯。”独孤九颔首。 两人走了一段路,眼见着快要离开松林了,独孤九忽然沉声问道:“椒椒可是在来到此处后才开始听见有人说话的?” “也不是……”莫焦焦有些困难地回忆了一下,迟疑道:“一开始没有声音,最近就越来越多次了。” “大致对话可还记得?”独孤九问。 “记得。”莫焦焦说到这个就自豪地点头,“我听过的都能记住,只要不超过一年。你可以问我。” “一年后会如何?”独孤九似有所感,没有继续追问小辣椒听到的秘辛,反倒放缓了声线问起其他事情来。 “会忘记。”莫焦焦毫不避讳,他摸了摸自己戴着小红帽的头,仿佛在说什么大秘密一般神秘兮兮道: “谷主有一个很厉害的办法,他能把我的记忆留在脑子里,只要不超过一年,就来得及。不过……长老们说,这个方法有一个坏处,就是我的想法会一直停在保留下来的时候。就像……” 莫焦焦纠结地四处看了看,单纯而不知世事的目光停留在前方的墨色身影上,忽而眼睛一亮道: “就像你,我现在记得独孤九很好看,对我好,那么只要在一年之内使用谷主的秘法,我就能记住你了。” 小孩低头掰着细白的指头,认真地数数,眉眼间全是诚恳,道: “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或者上千年,不管你以后是怎么样的,只要不第二次使用那个方法,我就只会记得你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神奇?” “……嗯。”独孤九薄唇微抿,眸色深沉得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良久才低声应了一句。 他停下步子,转身垂眸看着“空无一人”的身后,缓缓道: “椒椒所言,可是指隐神谷谷主晚年自创的醍醐灌顶之法?” 醍醐灌顶,能让心智不全之人及时保留住一年之内的所有记忆,以及此人对这些记忆的所有观感,看似解决了迷心的症状,实则治标不治本,因为被施用醍醐灌顶秘法之人,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只会停留在他“记住”的那一刻,他将永远不会成长。 莫焦焦并非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修士,而是尚未长成的垂髫小儿,他懵懂而不知事,被施用了醍醐灌顶的小孩,哪怕有朝一日他真的长大了,他的心智也依旧是十岁。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这个名字。”莫焦焦抿了抿嘴巴,小心地瞅着独孤九,软软地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他自认为能记住所有事情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但男人听完后却没有预想中的欣喜反应。 “谷主说,这个办法有缺陷,但是我可以记住我想记住的,焦焦就可以好好修炼和念书了。”莫焦焦细致地解释着,犹豫地问:“你是不是觉得不好?” “没有。”独孤九缓了缓沉冷的音色,神色肃穆如常,“以你的现状,醍醐灌顶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在忘记一切和永远长不大之间,隐神谷谷主帮小孩选择了后者,无可指摘。 “椒椒可觉得开心?”独孤九问。 “嗯嗯。”莫焦焦毫不掩饰地点头,“一开始我出生的时候,每次过完年,我就一个人都不认识了,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所以这个方法好。” 小孩走上前靠到高大的男人身边,眼中带着纯然的诚挚,道: “我要一直记得隐神谷。要记住独孤九。还有,我叫莫焦焦,不是从石头里跳出来的,是在落日湖畔发芽的。” “很好。”独孤九阖眼沉思半晌,方才睁开眼,他单膝在小孩面前缓缓蹲下来,全然不顾逶迤在地的漆黑长发,亦不顾自己如此对着一个看不见的小孩有多么滑稽,只面容沉静地与莫焦焦“对视”。 有那么一瞬间,男人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模模糊糊的稚童,穿着红色精致的锦缎袍子、戴着毛绒绒的小红帽,看着圆乎乎的,正歪头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独孤九双眸紧缩,定定地看过去,只显现了一刻的稚童身影又归于无形。 他神色如常,开口的低沉嗓音却有些喑哑,一如既往地耐心夸奖道:“椒椒做得很好。” 莫焦焦抿着嘴巴怔怔地和男人对视,片刻后才回过神退了退,奇怪地看着独孤九,想了想又慢吞吞地靠近对方,毫无戒心地道: “你好厉害,都知道我站的位置,刚刚好像在看我一样……不过,你说得对,我也觉得焦焦做得对。” 要记住所有应当铭记在心的,这样的他,才是莫焦焦。 第18章 顾朝云自得知拭剑大会上能见到独孤九后,行事便愈发怪异,极似被不知名合体期修士夺舍,连日来不仅闭门不出,自说自话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连云山与鸿雁仙子几番暗中交替探查后,便同鸿御老祖商讨出了对策,只等问过崇容剑尊意见后便开始施行计划。 这日午后,鸿雁仙子从入定中醒来,见窗外大雪已停,碧空万里,峰顶豢养的仙鹤亦引颈长鸣,叫声悦耳,冥冥之中只觉心清目明,愉悦非常。 福至心灵之时,女仙起身将前几日打发杂役下山采购的东西收入储物戒,便御剑出了凌雪峰,径直往北面的天涯海阁而去。 鸿雁仙子拜访崇容剑尊并非一次两次了,却少有能见到人的时候。单单过往几百年,她就不知道吃了多少闭门羹。 这次一如既往,她只通过了天涯海阁峰脚下的禁制,来到大殿门口,想要再往峰顶上去,却是寸步难行。 鸿雁挫败地看着眼前阻拦自己的法阵,摇了摇头,传音入密道: “崇容师叔,鸿雁奉师尊之命,前来看望你。” 女仙不染凡尘的清越嗓音遥遥传上峰顶,却半晌无人回应。 她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思及师尊与其他师叔飞升之时的嘱咐,不免有些发愁。 鸿雁仙子三天两头往天涯海阁跑,说起来也是无奈之举。崇容剑尊寡言冷漠,不近人情,以前鸿雁刚刚入门时,便极为惧怕这位师叔。后来从师尊口中了解了崇容师叔的事迹,满腔畏惧就成了敬意。 早早飞升的师祖与师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千万要看好师叔,最好每日过来探望,唯恐崇容剑尊真的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提前去了阴曹地府排队”,可谓操碎了心。 哪怕鸿雁并不觉得强悍无匹的剑仙会那样容易陨落,但忆起过往种种,她也有些被师尊们的忧虑触动,想了想便带着笑意调笑道: “师尊飞升之时嘱咐我与宗主等人多多关心师叔,每日前来看望是必不可少的。鸿冥他们耽于修炼废寝忘食,不来也便罢了,鸿雁时时来‘请安’,师叔怎么就如此铁石心肠不放我进去?真是愁煞人。这么下去我大概无颜见师尊了……” 女仙话未说完,峰顶便传来一道冷冽低沉的声音,带着沉沉的威压袭卷而至。 “师侄的心意本座领了,若无事便回去好生修行。” 鸿雁仙子闻言便掩唇笑了出来,连忙道: “我来自然是有事的。师叔可不是忙着养小娃娃呢?前几日宗主提起,我想着那小童如今年岁应当不大,就遣人采买了一些孩童用的东西,师叔看看可能用得上?” 话说完,峰顶半天没有动静。 鸿雁仙子细细琢磨了一会儿,计上心头,再接再厉道:“孩童不比成人,平日照拂要更加精细才是,小至衣食住行,大至启蒙修道,皆是学问。师叔常年耽于练剑,恐怕于此道不通。” “上来吧。”峰顶洞府之主终于出声放行。 鸿雁仙子舒了口气,抚了抚鬓发,御剑前往峰顶。 独孤九此时并未待在洞府中修行。鸿雁仙子寻不到人,就往另一边的竹林中去。 她料想师叔应当是如平日那样于林中打坐入定,怎么说也不需要正面对上,却不曾想,刚刚接近竹林,男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帘。 天地间落雪纷纷,一片苍茫。墨发黑衣的剑仙正提剑伫立于茫茫白雪之中,随着最后收剑时残留的凛冽剑意,漫天剑影将密布的青竹齐齐斩断,青翠的竹叶合着飞雪,缓缓落在男人乌黑的长发上。 女仙甫一靠近便对上了男人冷冽深邃的视线,心里顿时有些惯性的发虚。 独孤九的俊美一直带着与生俱来的攻击性,并非寻常美男子那样的斯文俊秀,而是充斥着冰寒杀气的凌厉和锋锐。 常人与他对视,第一时间感受到的往往不是对其惊世姿容的赞叹,而是震撼于男人周身滔天暴涨的剑意与运筹帷幄的气势。 鸿雁自小便知道崇容剑尊气势惊人,今日更是重温了一下当年被吓哭的感受,只好僵着笑道:“见过师叔。” 独孤九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收起吞楚剑,漫天剑影瞬间消弥于无形。 他迈步往洞府方向走,冷声道:“本座无碍,你师尊交代之事记着便好,无需亲力亲为。” 宗门内一帮师侄成天战战兢兢地担忧自己会陨落,哪怕是独孤九这样淡漠的心性,也无可奈何。 鸿雁仙子款款随行,闻言却不回应,心道自己若是应了,师尊那边定然气得跳脚。只好转移话题道: “今日给那小娃带的都是日常用具,也有一些小玩意,我也不知那孩子具体是几岁,便没有采买太多衣物。” 独孤九走进洞府,转身在桌边坐下,沉默地看着热心非常的师侄往外拿东西。 “这是世俗界的吃食,有栗子糕、糖葫芦、甜粽子、糖醋排骨、乌鸡人参汤……”鸿雁不停地往外端着食盒,边念叨道:“他若是喜欢,多吃几样也无妨,只注意着合理搭配,别吃太撑了,睡前吃多了不好消食。” 将食盒摞好,她又将一大堆孩童用的玩具倒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占满了桌子,解释道: “孩子大多喜爱玩具,这些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师叔让他自己挑着便是,权当解闷了。若是哭闹起来,也好拿着哄哄。” 独孤九瞥了一眼桌边一角红色的布料,忽而沉声道:“那是何物?” “什么?”鸿雁仙子惊讶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将那块布揪了出来,又恍然大悟般从储物戒里拿了一叠一模一样的布出来,拎着展示道: “这是肚兜。师叔瞧,此物里外两层,两边皆附有大小口袋,口袋都是双层,将上面的带子系到娃娃脖子上,中间的布则裹着前胸和腹部,可保温护腑。” 鸿雁说着便顿了顿,面上笑容不知为何慢慢淡了下来,她强打起精神,又捡了其中一个肚兜出来,指着上头绣的老虎图案,慎重道: “肚兜上绣此图,意寓寄托孩子健康成长,这同孩童所带的长命锁、保安符,抑或是腕上的金镯子,皆是一个意思。师叔千万不可不信。” 独孤九定定地看了半晌,颔首道:“师侄费心了。” “不过举手之劳。”鸿雁放下肚兜,微微笑道:“这天衍剑宗也就我和宗主带过孩子,师叔要养那娃娃,我俩怎能不闻不问?虽然我儿早逝,但该记住的,鸿雁也不会忘。师叔只要高兴,师尊和师祖也就放心了,我等亦然。” 语毕,女仙便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后就仓促地离开了天涯海阁。 独孤九知她提及旧事情绪失控,便也不谢绝,只待人走后缓缓扫视了一遍桌上的物事,将其中种类一一记好,随即挥手将东西收入闲置的储物戒,置于洞中的暗阁,不再理会。 他起身欲继续往竹林中练剑,却在行了几步后又停下了脚步,垂眸看着手中的吞楚剑,忽而忆起今早将神魂撤离识海之时,小孩还在睡觉……这会儿恐怕已经醒了…… 原本铮铮而鸣的吞楚再一次被人收起,高大的男人转身步入洞府坐定,缓缓阖上了眼。 *** 莫焦焦对于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天火灵根的秘辛,并不如何在意,也弄不清背后隐含的真正含义。 独孤九此前没有接着追问他,小孩也就傻乎乎地闭口不言,跟着男人回到湖中央的冰原上打坐修炼,谁知坐着坐着竟睡了过去。 酣甜的睡梦中,柔软的女声响了起来,持续不断地诉说着什么,紧接着,熟悉的低沉男声响起,说出来的话却简短而冷漠。 莫焦焦蜷着身子呢喃了几声,蹙着眉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迷茫地睁开眼睛,乌黑的眸子湿湿润润的。 他看着远处壮阔绮丽的雪景,发了一会儿呆,无意识地回忆着梦中的声音,许久才轻轻动弹了一下,从雪地上坐了起来。 入目是熟悉至极的雪景,以及雪中不变盘坐的墨色身影。 莫焦焦往男人身边挪了一点,糯糯道:“独孤九,我梦见你在说话。” “说了什么?”男人依旧合着眼,声音却刻意压低了,显然很清楚刚醒来的小孩有多胆小。 “你说的好少。”莫焦焦学着男人的样子盘腿坐好,掌心却不朝上,反倒揪着自己鞋子上的两个小毛球,懵懂地问:“那个叫鸿雁的女仙,说的娃娃是我吗?” “嗯。”独孤九对于莫焦焦能听见外界的声音已然习以为常,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测,问:“椒椒每次听到的,皆是与本座有关之事?” “是呀。”莫焦焦点着脑袋,自己也觉得惊奇,“他们提到你,我就听见了。有时候……”小孩想了想,“有时候会有很多人夸你,说你很厉害,长得也好看。” “椒椒可能听到天衍剑宗之外的声音?”独孤九问。 “好像……不能。”莫焦焦不甚清楚地回答,“我能感觉到,它们离我很近。” 独孤九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莫焦焦却还有疑问,他执着地把话题扭回去,“女仙说,她买了好多吃的,要给我的。还有玩具,和小衣服。” 他说着眼中就露出了向往之意,犹犹豫豫地问:“你会把东西给我吗?” 独孤九睁开眼,斩钉截铁道:“不会。” 莫焦焦睁圆了眼睛,接着呆呆地眨了眨眼,抿紧嘴巴十分委屈地爬了起来,扭头就往冰原的另一边走。 独孤九拧起眉,幽深的眸中有一瞬间的错愕,听着耳边传来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男人面无表情,起身无声地跟了上去,心中却无半分悔意。 毕竟,哪怕是剑仙,也解决不了识海里无法容纳实物的亘古难题。 第19章 冬日午后,细雪盈空,徐徐飞舞,暖融融的日光映照于浩渺无垠的冰原之上,将刺骨透心的严寒缓缓驱散。 湖中心冰封的小岛之上,一袭红袍的稚童揣着红色的小口袋闷头负气往前走,小小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每走一步,靴子上缀着的毛线球便轻轻摇晃一下,于严冬细雪中有规律地颤抖。 忽而一阵寒风袭来,将稚童戴着的帽子吹落,细软的黑发亦凌乱地散开,他便抿着嘴巴抽出手,笨拙地将半长的乌发重新拢好,又胡乱拉好帽子,继续木着小脸往前走。 细白腕上的金镯子与袍子上精细的流苏坠子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细细的声响被寒风裹挟着带走,一丝不落地传到了后头俊美男人的耳中。 身形颀长的黑衣男人从始至终距离稚童十步远处,步履从容地缓缓跟随。 莫焦焦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心中十分委屈,黑葡萄似的眸子也没了往日的活泼,只蔫搭搭地低着头。 他走一段路便停下来扭头瞅一眼身后跟着的人,但黑衣剑仙的沉默寡言显然并不能起到任何安抚的作用。 踉踉跄跄地踩着冰莲到达湖对岸,莫焦焦便不再走了,随便找了块被冰冻结的石头坐下,小孩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小鸡崽放到一边,沮丧地用手指戳小红鸡。 然而戳了半天,红鸡纹丝不动,依旧仰头叽叽叫着。 “为什么你一直叫得很开心,都不会累吗?”小孩难过地开口问道,“狐狸长老养的鸡,每天就叫一小会儿。” 独孤九在小孩不远处站定,神情严肃地瞥了一眼明显“不正常”的鸡崽,并不出声。 吞楚剑经由男人多年淬炼,早已可幻化万物,以假乱真并不难,但要它同真鸡崽那般“有灵性”,却是不可能的。 莫焦焦蹙着眉轻轻捏住小鸡崽的嘴巴,赌气道:“再叫就给你塞辣椒。” 独孤九听出了小孩语气中潜藏着的委屈,垂下眸,置于身侧的左手轻轻动了动。 下一刻,被捏住嘴巴依旧“坚持不懈”拼命叽叽叫的小鸡崽突然哑火,乖顺地安静了下来,又轻轻扇了扇翅膀,圆圆的小眼睛直直地看着小孩。 莫焦焦愣了愣,下意识松开手,白嫩的手指便被小鸡讨好地啄了啄,他将手指藏到口袋里,嘟囔道:“原来你能听懂我的话。” 小红鸡忽然安静下来,莫焦焦就没了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心情愈发低落,他摸出兜里的五个樱桃椒,将两个绿色的放回去,剩下三个红色的握在手里,抬头去看伫立一旁的男人,却没想到,一转头就对上了一道沉静肃穆的视线。 暖融的日光不知何时竟被乌云掩盖了起来,细雪也转为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 独孤九敛起眉,深邃的狭长眼眸情绪难辨,脸上神情又冷了几分。他抬眸看了一眼变暗的天色,心中似有所感。 停住的脚步又动了起来,男人靠近坐着的小孩,动作极为自然地在一旁盘腿打坐,却并未如往常那般入定,而是召出了吞楚剑,手腕一番便将充斥着杀气的黑剑幻化成了一株樱桃椒。 如果忽略此时突变的天色和男人眉宇间隐隐约约的冷沉,他与平日并无不同。 莫焦焦不知对方要做什么,见地上凭空长出了一株辣椒,有些好奇地探头瞅了瞅,随即想起自己变成本体时遇到的其他“无良辣椒”,小手一巴掌就将辣椒拍倒,嘟囔道:“太丑了,还喜欢欺负我。” 独孤九如玉的面上微微一怔,却极快地反应了过来,挥手将樱桃椒变没,重新幻化了一个雪人出来。 莫焦焦瞅着胖胖的雪人,伸手摸了摸,又拍了一巴掌上去,低头道:“这个雪人不像我。” 独孤九看着雪人身上的小手印,毫不犹豫地让雪人“穿”上了红色的袍子,头上甚至还戴了一顶小红帽。 按照常理而言,雪人变得和小孩极像,那么莫焦焦应当转忧为喜,不再生闷气。 哪曾想小孩呆呆地看了半天雪人,嘴巴张开无声地叫了声“谷主”,竟直接仰着脑袋哭了起来。 他即便哭泣也是傻乎乎的模样,这时候连十岁的样子都没有了,只知道像三四岁的稚童一般毫无顾忌地仰着脑袋张着嘴巴哭,声音又细又轻,音调比正常十岁孩子不知低了多少。 独孤九一听到哭声便拧起眉头,手一挥直接将雪人变回了吞楚剑,收回丹田中,薄唇轻启试图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习惯性地冷着脸抿紧了唇,看着愈发不近人情。 随着男人神情越来越森冷,耳边传来的哭声果然变大了。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剑仙,生平竟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他拧着眉压低声音道:“有事便告知本座,不许哭。” 但冷冰冰的话语对于眼前的小孩而言,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置于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周身凝滞的剑意暴涨一瞬又迅速收敛,男人闭了闭眼,松开拧紧的眉,再睁开时竟奇异地恢复了镇静。 仿佛无形之中像天命妥协,独孤九转头看向小孩的方向,果不其然看见了穿着红袍的稚童。 莫焦焦头上戴着的帽子随着他仰头的动作滑落下去,眼泪早已染湿了乌黑柔软的鬓发,细细的白雪将衣袍浸染得有些湿润,绵软的哭声又细又可怜,看着极为凄惨。 独孤九凝视了片刻,没再犹豫,单手绕过小孩稚弱的脊背,倾身将人揽进了怀里。 第20章 苍茫广阔的冰原之上,如羽般柔软的雪花簌簌而落,很快便将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染上更加寒凉的冰雪气息。如墨鸦发披散于身后,长长逶迤在地,晶莹的细雪沾染于其上,愈发衬得男人眉目清冷,恍若仙人。 独孤九薄唇紧抿,毫不犹豫地倾身向前,往日挺直如松的脊背此刻微微弯曲,单手成环抱的姿势,将眼前小小的红袍稚童揽进怀里,缓缓收紧手臂,宽阔的身影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所有风雪。 怀中小小的一团重量极轻,带着暖融融的温度,掌下贴着的躯体柔软得不可思议,是极为稚弱幼小的弧度,仿佛用力稍重便随时会捏碎一般。他动作极为小心地将人抱离了冰冷的雪地,置于膝上更紧地护进怀里,眸色深沉难辨。 然而一身红衣服的小孩即便被抱进了怀里依旧伤心地仰着脑袋哭,泪水染湿了乌黑的鬓发,小脑袋贴着男人宽厚的胸膛,原本紧紧捏着的小拳头不知何时已经揪住了独孤九垂落的衣袖,绵软的红团子一直在男人怀中发着抖。 独孤九脊背有些僵硬,手上抱着人,见小孩完全没有停止哭泣的意思,空出来的手便试探性地贴到小孩稚弱的脊背上,不甚熟练地一下一下顺着。他声线带着惯性的冷沉,低低道:“不许哭了。” 哪知莫焦焦被安慰地拍着,反倒哭得更凶了,他捏紧独孤九的衣袖,泪眼朦胧地仰着脑袋,呜咽地哭道:“谷主……不见了……不要焦焦了……” 独孤九不知小孩为何会突然忆起隐神谷谷主,往日里每每提起那值得敬重的老者,莫焦焦都是欢欢喜喜的小模样,哪怕隐神谷全族被害无一人生还,小孩亦不懂得生离死别的真意,他实在太小了。 思及此,男人放缓了声音,大掌贴着小孩乌黑的后脑勺缓缓抚摸,道:“隐神谷谷主从未放弃你。椒椒莫多想。” 莫焦焦伤心地胡乱摇了摇脑袋,他声音极细,哭起来比之猫叫亦大不了多少,这会儿着急就愈发细软了,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一边,同时扭过头去四处张望,一举一动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迷茫,只哭道: “谷主和……长老都不见了……他说雪人……雪人变成……我的样子,他们就……回不来了……” 独孤九低头贴近小孩,听清莫焦焦含糊糯软的话,长眉微微皱了起来,心思百转间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隐神谷谷主曾嘱咐莫焦焦前来天衍剑宗寻求独孤九的庇护,这说明他早就清楚隐神谷会有彻底颠覆沦亡一日。 这世间唯一能幻化出长得与莫焦焦一模一样的雪人的法宝,唯有独孤九的吞楚剑,而此剑是隐神谷谷主所制,那么…… 小孩见到雪人之时,也即他平安到达独孤九身边之日,同样的,也意味着孤身一人来寻男人的莫焦焦,已经失去了所有爱护他的人。 莫焦焦不懂得生离死别本是好事,他年纪太小了,过多的伤痛实在太过沉重,然而隐神谷谷主未曾预料到的是,他不愿直接使用死亡和离别那样的话语,特意用了雪人这样的借口来哄骗小孩,反倒让莫焦焦提前明白了天人永隔的真意。 “谷主不要焦焦了……都跑掉了……他流了好多血……”莫焦焦哭得抽噎起来,他胡乱地摇着头,随即被男人按着脑袋紧紧贴到宽厚的怀抱里,有力的大掌始终缓慢而沉稳地抚着他的背。 小孩无助又难过地抽泣,白皙的额头抵着男人的胸膛磨蹭,肉乎乎的手用力攥着对方的衣袖,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抓住唯一的救赎。 在过去的所有日子里,他一直被灌输的都是错误的认知,总以为隐神谷谷主和长老们只不过是睡着了前往另外一个地方居住,他们迟早会相见,迟早会再一次生活在一起。却不曾想,自隐神谷被毁,他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莫怕。”独孤九双眸微阖,眸色神色极为复杂,不复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将小孩严密地护在怀里,低沉冰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手掌循着记忆中大人安抚幼童那般,持续不断地拍抚着莫焦焦,尽管看起来不甚熟练,力道却控制得极为精准。 “谷主去哪里了……”莫焦焦惶然地追问,他央求道:“独孤九……我要找谷主……” 男人垂下眼,眸中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意,眉眼愈发冷沉,七年前对于修真界不顾道义、群起剿灭隐神谷之怒再一次勃发,耳边小孩细软的哭声将那股怒意与沉痛推到了极致。 若非顾虑到莫焦焦长成之后定欲手刃仇人,独孤九恐怕早已屠尽当年参与戮谷的修真宗门。 原先独孤九还疑惑为何莫焦焦发小脾气便直接显了形,谁想竟是因为此事。对于未长成的稚童而言,人生最苦莫过于死别。 几欲失控的杀意不过暴涨了一瞬,又被男人再次压制了回去,独孤九不动声色地道:“隐神谷族人为大陆反面开辟之时留守修真界的最后一批妖族,他们离开你,不过是落叶归根罢了。” “落叶归根……”莫焦焦哑声哭道,漆黑的眸子里满是迷茫。 “嗯。”独孤九抬手为小孩拭去滑落的泪水,滚烫的温度残留于指尖,他收回手神色平静道:“回到他们的故乡。” “我不……不知道谷主的家在哪里……”莫焦焦抽噎道,脸蛋早已哭得通红。 “日后便知。”独孤九道,“椒椒只需信本座便是。” 回归大陆反面不过是独孤九个人的猜测,莫焦焦作为神图子,他身上潜藏的能力或许是开启大陆反面的唯一契机,哪怕来日寻不到已经陨落的那些人,小孩也能将他们残留的灵带回故乡,落叶归根。 莫焦焦懵懂地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男人俊美无俦的脸,对方沉稳而笃定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无尽的恐慌和伤痛仿佛无形中缓缓被抚平。 “我相信你。” 他只看了一会儿便被独孤九抚着后脑按进怀里,贴着坚实的胸膛,耳边传来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小孩慢慢放松了下来,打着哭嗝蜷缩着,一时间只觉困倦非常,只好强撑着睁眼。 忽而一只微凉的大手贴上红肿的眼睛,带着极为舒适的味道,头顶上男人悦耳的声音传来,“睡吧。”小孩便安心地松开了紧蹙着的眉,摊开软乎乎的小身体,于清冷悠远的熟悉味道中,疲惫地阖眼睡着了。 独孤九抬眸瞥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周身真元缓缓运转。 天地间呼啸肆虐的风雪倏而停住了,随即很快消弥于无形,温暖的日光再一次普照雪原,驱散了严寒。 男人垂首,久久凝视着怀里握着衣袖安睡的小孩,目光停驻于酣甜乖巧的睡颜上,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他抱着人的姿势依旧不够标准,拍抚的动作还是不够熟练,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在见到莫焦焦的那一刻,独孤九已无师自通。 第21章 夜幕降临,雪后初晴的天空中逐渐显现出了点点繁星,皎皎明月挂于半空,清晖晕染着连绵起伏的雪山,映衬着其中互相掩映的亭台楼阁,显得静谧而壮美。 倏而,天衍剑宗主峰大殿内传出一道气急败坏的苍老声音,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惊愕。 “你你你!你说你给师叔送了什么东西?肚兜?!” 灯火通明的大殿内,鸿御老祖被一旁女仙的话惊得直接从宗主座椅里跳了起来,怒道: “你去看望师叔便看望,何苦送那种东西?” 鸿雁仙子端坐在一边的椅子里悠闲地喝着茶,闻言觑了一眼胡子花白的老头,奇怪道: “肚兜怎么了?依我看,师叔还挺满意的。前几日宗主不是说崇容师叔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么?大陆正面都多少年没有新生妖族出世了,那娃娃怎么说也是隐神谷的独苗苗,到了天衍剑宗自然也是个宝贝,我送点东西正好方便师叔照顾娃娃,不过分吧?” “是不过分。”鸿御老祖头疼地坐回去,叹道:“你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是好事。可你怎么送世俗界的东西?神图子如今是待在师叔识海里,不是住在储物空间里!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肚兜给谁穿?” “这倒是……”鸿雁仙子反应过来,一时间哭笑不得,惭愧道:“是我想岔了。但是师叔怎么还是收下了?要不然,我改日送点别的?” “哼!”鸿御老祖冷哼一声,极为不平衡道:“这还能是为什么?我看九成是上心了。云山那孩子小时候给专门送过去陪师叔解闷,他都能把孩子吓哭,差点没把我的宝贝徒弟冻死在天涯海阁!如今倒好了,那娃娃这才出现几天,师叔干脆去识海里修行了?真是要气死本宗主!他若是有需求,让他自己来提,送什么送!” “哦?”鸿雁仙子凉凉笑道:“云山幼年那皮球性子,师叔没把他扔出来就算好的。” “你就知道那娃娃比云山乖巧?”自家徒弟被人损了,鸿御老祖直接不服气了。 “这不是众所周知之事?”鸿雁故作惊讶道:“隐神谷的宝贝独苗天资聪颖,自小就乖得让往东绝不往西。当年我去看望他,那娃娃巴巴地跟在我的仙鹤后头走,连摸仙鹤毛都摸得轻轻的。哪个孩子像他那样?再说了……” 鸿雁仙子放下茶杯,睨了一眼大殿门口投射于地上的黑影,看向备受打击的鸿御老祖,道:“人家可是直接住进师叔心里去了,这一网打尽的,能一样?” “罢罢罢!你这毛病……一日不损我徒儿便不舒坦。”鸿御老祖说不过她,无奈地挥了挥手,又看向殿门口,扬声道:“云山怎的不进来?” 门口处,青年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连云山微笑着走进大殿,见过礼后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之前殿中的交谈一样,道: “云山以为,师叔送礼此举极妙,可谓七窍玲珑心。崇容师叔祖久不出洞府,师尊又如此担忧师叔祖,若是借给那小娃娃送礼物之由,不就能时时前去看望师叔祖了?” “正是。”鸿雁仙子端起茶杯,收起此前故意和鸿御老祖抬杠露出的笑容,淡淡应了一句,“虽说师叔如今实力强悍,然天劫不知何时而至,师叔因着体内寒毒迟迟不愿渡劫,不可大意。神图子年幼,隐神谷众人又多次委托天衍剑宗,我等也应多加照拂。” “师叔说的是。”连云山神色温柔,看似极为谦虚淡定,实则掩于衣领中的脖子早已红了。 “……”鸿御老祖看着眼前明明“冷淡非常”却偏生一唱一和极为协调的师侄俩,直接气得揪住了胡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从中调和关系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他一直搞错了?鸿雁其实非常疼爱云山? 想到这里,胡子拉长的老道看了一眼耳朵泛红的徒弟,又看向一见到他徒弟就冷冷清清不苟言笑的师妹,素来言行不忌的鸿御老祖也有些迟疑了。 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鸿御老祖虎着脸道:“云山,顾朝云在世俗界的住处已经被你鸿冥师叔找到了,明日你便同他下山吧。” 连云山面上微讶,看向鸿雁仙子道:“顾师弟之事,不是我与鸿雁师叔一同探查的么?” “你鸿雁师叔要帮你崇容师叔祖照顾小娃娃不便下山,此事就交由你鸿冥师叔负责。”鸿御老祖皱眉道。 “是。”连云山点头,不再多言,告辞后便离开了啸日峰。 待人走远,形貌怡丽的女仙才勾唇一笑,嘲道:“宗主可真护犊心切。” “鸿雁。”鸿御老祖不知何时已收起了炸毛跳脚的模样,此刻神色凝重,终于显露出了一宗之主应有的风范,道:“刚才站在这里的人是本座首徒,天衍剑宗大弟子连云山,不是隐神谷那八面玲珑的狐妖!” 原本神色冷淡的女仙闻言双眸一睁,下意识僵住了纤瘦的脊背,端着茶杯的纤纤手指竟有些颤抖。她猛地闭了闭眼,放下茶杯,缓缓道:“多谢师兄提点。” 语毕,鸿雁仙子站了起来,如弱柳扶风的身子几不可见地晃了晃,她背对着鸿御老祖道:“师兄所言甚是,多亏你提醒。鸿雁今日尚有一味丹药未曾炼成,便先告辞了。” “鸿雁,今日你送那些孩子用的东西……”鸿御老祖叹了口气,“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便放下吧,隐神谷那狐妖便是为神图子而牺牲,也是他的选择。你多年修道,怎能堪不破?莫为当年之事误了当下!” 鸿雁仙子淡淡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显然并未听进去多少。 鸿御老祖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思虑片刻后便拿出了宗门传信纸鹤,声如洪钟道:“崇容师叔,这几日你与那神图子待在一块,可否为鸿雁探听一下当年那狐妖的事情?若我未曾记错,那妖修应当是小娃娃的启蒙先生之一……” 半晌,精巧的纸鹤无声地飞出了大殿,直往天涯海阁而去。 *** 酣甜的睡梦中是一片被夕阳染红了的清澈湖水,微暖的风拂过湖岸边的莹莹绿草,将点缀于其上的粉色花朵吹得摇摇晃晃,露出躺在草丛中的胖乎乎的小孩。 小孩在温暖的夕阳中懒洋洋地翻了一个身,闭眼又要睡去,倏而远处传来了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带着隐隐约约的温柔,呼唤道:“椒椒过来。” 小孩闻言连忙揉着眼睛笨手笨脚地爬了起来,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一只眼睛还闭着就毫不犹豫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双手,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边跑边模模糊糊地叫着一个名字,眼看就要直接落进前方不知名的温暖怀抱里,脚下却突然绊到了一块石头…… “独孤九……” 莫焦焦害怕地叫着,惊醒过来。他一只手揪着男人黑色的衣袖,整个人被裹在宽厚的怀抱里,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胸膛。 片刻后,绵软的脑袋上被盖了一只大掌,极轻地抚摸了一下,又离开了。稚弱的脊背上,原本托着的大手再一次缓慢地拍抚起来,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睡。” 小孩闻声仰起头,对上了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随即乖巧地开口唤:“独孤九。” “嗯。”男人低低回应,简单道:“睡。” 莫焦焦懵懂地点头,又迟钝地转头看向四周,软乎乎的手下意识搭上了男人的手臂,他轻轻拍了拍,感受到手掌下坚实的触感,迟钝道:“你怎么能抱焦焦?” 独孤九凝眸盯着小孩茫然的神情,不动声色道:“椒椒淘气,自己出来了。” “我不顽皮。”莫焦焦忽然蹙起眉,傻乎乎地被带跑了话题,嘟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出来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独孤九,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里的衣袖,整个人挣扎着想从男人怀里爬出去,小声道:“你不能抱我。” 独孤九克制着收紧手臂将人抱了回去,困在臂弯里,他垂眸看着小到能完全藏进自己怀里的红团子,眼看着小孩掰着他的手臂累得呼呼喘气,耐心地问:“为何不让抱?” “长老说,焦焦十岁了,是大孩子了。”莫焦焦停止挣扎,窝在萦绕着淡淡清冽香气的怀抱里,小手上下笨笨地比划了一下,认真道:“大孩子就不能要抱着了。我要学会自己走路,吃饭和睡觉。” “椒椒与本座相比,并非大孩子。”独孤九神情冷肃地说服道:“妖族幼崽期漫长,椒椒再过五十年,仍是稚童。” “真的吗?”莫焦焦睁大眼睛,又回想了一下,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脑袋,竟伸手在男人肩膀上一路比划到腰间,随即孩子气地戳了戳独孤九精壮的上半身道: “长老说,他们不能抱我,因为焦焦是大孩子,但是谷主偷偷告诉我,他们不抱我,是因为长老们都是老头子了,走也走不动,抱不动我。” 莫焦焦欣喜地看向独孤九,非常满足道:“你没有白胡子,还很高,就不会觉得抱我好累了。” 隐神谷众妖怪们千娇百宠的独苗苗,从小被一帮“偷懒”的老头子教育着要自己走路,不能把长辈们累倒,今天终于在独孤九这里得到了毫无后顾之忧的抱抱。 第22章 皓月当空,群星闪烁。银辉漫过连绵不绝的广袤雪原,将湖中心的冰岛映照得一片亮堂。时而有寒风袭卷而至,今夜却罕见地未曾下雪。 湖心小岛中央,墨发广袖的黑衣男人正盘腿席地而坐,背对着呼啸而过的冷风,他眉眼清冷,薄唇紧抿,宽大的衣袖微微抬起,严严实实护住了臂弯中蜷缩安睡的稚童。 莫焦焦侧坐在男人怀里,小脑袋抵着厚实的胸膛,双手抓着对方的衣袖,短手短脚地乖乖窝着。他靠在男人胸前眯了一会儿,忽然不太舒服地睁开眼睛,弯着身子就去摸自己的脚。 独孤九察觉到小孩的动作,低头看去,便见莫焦焦努力伸手够着自己的靴子,却因为手太短了摸不到,肉乎乎的小手搭在红色的锦缎袍子上,笨拙地往下伸着。 “要做什么?”男人伸手拦住小孩的身子,防着小孩不小心摔出去。 莫焦焦听到问话茫然地眨了眨眼,把冻得通红的手收回来,下意识塞到独孤九怀里,委屈地道:“鞋子歪了,要掉。我是不是太胖了,才摸不到。” 他又有些难过地想了想,道:“狐狸长老说,椒椒要是吃太胖了,他们两个长老合起来都抱不动我。” 独孤九神情漠然,微微弯腰握住小孩的小腿,动作轻巧地将要掉不掉的靴子套回去,拉好袍子下摆,随即垂眸扫视了一遍看起来圆乎乎的椒椒,冷声道:“袍子厚重罢了。椒椒过于瘦弱了。” 莫焦焦动了动小脚,觉得舒服了才仰头艰难地去看独孤九的脸。 月光之下,男人眉眼冷漠,五官深刻而迷人,端的是俊美无双。 小孩又看了看自己的姿势,这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气,低下头含糊道:“你说得对,椒椒不胖呀,你都能把我包起来,谷主瘦得全是骨头,就不能。” 独孤九闻言微微敛起眉,回忆了一遍瘦骨嶙峋的隐神谷众妖怪,这才意识到那群妖族确实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瘦老头模样,莫焦焦穿的袍子如此之厚,胖乎乎的样子“包”不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独孤九对于天生幼弱的莫焦焦而言,身形轮廓还是过于高大了些,仅仅是这样坐着,就能将小孩从头到脚裹在怀中,隔绝了寒风的窥伺。 男人沉默不语,阖眼入定。莫焦焦便自己揪着袖子念口诀,只是念了没两句他又突然停下来,慌手慌脚地去摸自己的口袋。两只红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摸到想要的东西。 莫焦焦捏着两个绿色的辣椒,慌乱道:“独孤九,我的樱桃椒不见了。” 刚刚入定了没一会儿的男人睁开眼,伸手替小孩摸了摸口袋,低声问:“樱桃椒之前放在哪?” “放在口袋里……”莫焦焦不太确定地回答,他摇了摇头,“我记不得了。” 独孤九阖眼放出神识,强大的神识瞬间铺天盖地覆盖了整片冰原,一寸寸地搜寻过去。片刻后,男人睁开眼,抱着莫焦焦起身,往此前小孩闹脾气跑走的地方而去。 “你找到了吗?”莫焦焦突然被抱着走,吓得伸出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有些新奇地转头四处张望,欢乐道:“独孤九,我好高,什么都看得见。” “嗯。”独孤九将小孩抱稳,飞身到了湖对岸,步履从容地行走于冰原之上。 莫焦焦还是第一次被这样高大的成年男人抱着走,好奇心上头了就扭着身子到处看,等到独孤九抱着他到了之前哭泣的地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往下看。 小孩兴奋的情绪似乎有些蔫了,他抿着嘴巴看了看自己之前坐着的地方,嘟囔道:“樱桃椒在雪里面,我感觉到了。” 独孤九俯身放下小孩,深邃的目光盯在小孩身上。 莫焦焦站在雪地上,闷闷地开口道:“辣椒出来。”话音刚落,雪中便飞出了三颗红色的樱桃椒,稳稳地落到小孩摊开的手心里。 莫焦焦把辣椒塞回口袋,转身面对独孤九。男人伸手要来抱他,小孩却笨笨地后退了两步躲开了,脚下踉跄着险些摔倒。 他仰头看着独孤九,认真道:“独孤九,你真好。” “嗯?”独孤九直起身,负手而立,沉声问:“怎么了?” “你说我长大了就能找到谷主他们,我相信你。”莫焦焦道,他捏着腕上的金镯子,“我会努力修炼的。” “本座知道。”独孤九低声回应,他垂眸凝视了小孩一会儿,道:“回去吧。”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却仍站着不动,就傻乎乎坚持地看着独孤九。直到男人转身往回去的方向走,他才亦步亦趋地跟上。 此时已是深夜,月光映照着冰雪,寒凉而明亮。 由于黄昏时下了一场大雪,冰原上积雪颇深,修为高深的男人踏雪无痕,行过之处甚至连脚印都未曾留下。 反观后头的莫焦焦,情况便截然相反了。小孩一脚一个坑,艰难地在雪地里行走,一只脚陷进冰雪里,寒气便立刻渗透袍子,侵入脚踝,冻得双脚几乎没有了知觉。 他呆呆的也不知道变通跟男人求助,就认认真真地走着,衣摆便被雪水浸染得越来越沉重。 没一会儿,小孩的步子就慢了下来,他呼了一口气,看着溢散的白雾,又一脚踩出去,却不知前方那块雪地底下过分松软,他一踏下去就整个人往前倾倒,面朝下就要直接栽倒在雪地上。 莫焦焦下意识紧紧闭上眼,预料之中的疼痛感却迟迟没有传来。他奇怪地睁开眼,便见神情肃穆的男人单膝跪地蹲在自己身前,此刻正双手托着自己的腋下,稳稳地托起自己重新站好。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黑葡萄似的眸子里全是茫然和无辜,他捏着手,面对独孤九漠然的视线,期期艾艾道:“是它自己摔倒的。我有好好走路。” 独孤九对小孩笨到极点的辩解充耳不闻,冷着脸弯腰把人提了起来,团巴团巴塞到怀里,大掌摸到小孩的脚踝,果不其然摸到一手冰冷的湿意。 他长眉拧起,冰寒的真元覆于手上,握着小孩的脚踝缓缓将湿透的衣袍恢复原样,确认两只小脚不再冷得如同冰块,这才松开了手,转而去检查小孩的鞋子。 莫焦焦愣愣地感受着脚上的暖意,不解地问:“独孤九,你的真元是冷的,为什么我觉得热乎乎的?” 男人抬眸瞥了小孩一眼,并不理会他。 独孤九生而体质便与冰雪自成一体,这样用真元引出湿气的法子不过是平时年少时露宿荒野时偶然悟出的术法,不值一提。何况,小孩显然还未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莫焦焦没人搭理,只好老实地看着对方帮他“取暖”,浑然不觉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直到双脚都恢复热乎,男人调整姿势抱好他继续走,他才呆头呆脑地小声道:“我要自己走。” “你要再摔一次?”独孤九冷冰冰地问。 “不是。”莫焦焦迟钝地摇头,他苦着脸试图说服独孤九,“虽然你说焦焦不是大孩子,但是谷主说,强大的妖怪就要独立,我不能连走路都不会。” 独孤九拧眉看着怀里又小又软的团子,完全看不出这蠢笨的小妖怪和“强大的妖怪”之间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联系。他声线愈发低沉,却是道:“椒椒以为,本座之语还没有隐神谷谷主之言正确?” 莫焦焦直接怔住了,他呆了半天,才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却被难住了…… 独孤九说的话对,还是谷主说的对?这个问题对于莫焦焦而言,比过往遇到的所有问题都要难。 他憋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承认道:“焦焦不知道。” “椒椒答应过本座之事,还记得?”独孤九问。 “噢。”莫焦焦恍然大悟,安分下来,“要听话。”让他做选择或许有些难,但记东西还是可以做到的,独孤九说的话,他都会听。 独孤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莫焦焦瞅着他脸上优美的线条和肃穆的神情,乖乖地不再动弹。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却连一丝寒气都无法沾染到他,莫焦焦伸出手指戳了戳将自己牢牢包裹住的真元,只觉全身暖乎乎的。 他额头贴着男人的脖颈,安静地看着月色沐浴中壮丽广阔的雪景,喃喃道:“这里和隐神谷一样好看,不过,隐神谷没有雪。” “嗯。”独孤九轻抚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独孤九,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莫焦焦忽然问。 男人闻言停下脚步,眸色幽深难测。 莫焦焦并未发觉,他疑惑地开口道:“焦焦住的地方叫隐神谷,那独孤九住的地方叫什么?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 独孤九低头深深看进小孩乌黑的眼睛,半晌薄唇轻启,低低道:“椒椒闯入了本座的识海。此处,乃本座识海自成的里世界。” 莫焦焦顿时睁大眼,摸口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看着独孤九狭长深邃的双眸,傻乎乎地张了张嘴巴,重复道:“识海?” “嗯。”独孤九颔首。 莫焦焦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实体化的身体,又看了看抱着他的独孤九,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 很久之前,有一日槐树长老给他上课,黑着脸对他耳提面命道:“记住,不要随意入侵修真者的领地,尤其是极为私密之地。否则,他们会把你变成原形切成七块炒菜!嚼吧嚼吧吞下去!修真者最喜欢吃你这样又胖又嫩的幼崽!懂吗?” 那时候才三岁的莫焦焦点着脑袋,瑟瑟发抖地发誓自己记住了。 这会儿终于想起来,小孩转头看着独孤九,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扁了扁嘴巴,明显想哭又不太敢哭,然而被抱着想跑也跑不了,左右为难间,莫焦焦竟仰着脑袋闭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嚎了起来:“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不要吃我呜……” 话音刚落,豆大的泪珠就滚了下来,简直凄惨无比。 独孤九神色微怔,第一次明白了为何鸿御老祖总是念叨着幼崽脾气古怪,说风就是雨。 他怀里哭得最惨的这一只,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23章 莫焦焦意识到自己又忘记了槐树长老的嘱咐,无意中犯了错,越想越害怕,只管仰着脑袋可劲儿地哭,似乎是担心独孤九真的把他变回原形剁成几块,也不敢抱着男人的脖子了,没一会儿就扭着胖乎乎的小身板往外倒,活像离远一点就能真的从男人怀里跑掉似的。 小孩的眼泪说掉就掉,毫无转寰的余地,眨眼间就哭得小脸通红直打嗝,他也不敢看独孤九,只知道奶声奶气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不要切我我很听话……呜……” 独孤九双眉敛起,神色难辨,他只怔了一瞬后便迅速反应过来,抬手揽住小孩往外倾倒的身子,将人按回怀里,却不言语,只垂眸看着小孩嚎哭,往前行的步伐依旧稳健,于积雪颇深的冰原上如履平地。 莫焦焦嚎了一会儿又打了个哭嗝,眼看着自己被人抱着不断移动,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泪眼蒙蒙地悄悄转头去瞅抱着他的人。这一转头便对上了男人熟悉沉冷的视线。 狭长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他哭得惨兮兮的模样,沉静而深邃,更有一种他无法看懂的东西在缓缓酝酿和发酵着。 小孩呆呆地合上嘴巴,就那样愣愣地和对方对视,脸上泪痕遍布,竟是都哭都忘记了。 独孤九凝视了小孩许久,等到哭声缓缓停住,修长微凉的手指才贴上小孩微烫的脸颊,替他拭去残留的泪痕。 指尖触感极为细腻柔软,暖融融的温度仿佛无形中与手指粘黏,挥之不去。 独孤九收回手,见小孩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大掌便试探性地放到小孩柔软的发顶上,缓缓抚了一下。 只是抚摸时似乎力道控制得并不够精准,有些重了。莫焦焦被摸得往下点了点脑袋,顿时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冰冷的神情,扁嘴就要哭。 独孤九长眉微皱,赶在哭声再次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沉声道:“再哭把你扔出去。” 谁知这冰冷的“恐吓”成功止住了凄惨的哭声,却没有拦住眼泪的攻势。 莫焦焦紧紧闭着嘴巴,动静是没了,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这样迥异于寻常孩童的哭法俨然超出了独孤九的预料。修长的手指在小孩脸颊边悬停了许久,男人终是闭了闭眼,妥协地转了方向,放在小孩的脊背上,动作轻巧地将人按进怀里,面对面拥抱。 绵软温热的一小团熨帖在怀中,眼泪沾染了黑色的衣襟,被特意放缓了许多的声音也贴着小孩耳畔响起,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无奈。 “本座并未怪你。区区识海里世界,椒椒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若是鸿御老祖此刻听到这样的话,毫无疑问会被气得吐血三升。修士最为致命之处被男人随意拱手相让,老头子恐怕要提前前往仙界向飞升的先祖谢罪。 然而独孤九浑然不觉,只接着道:“本座不过是告知你此处为何地,缘何如此惧怕?” 沉稳有力的手掌拍抚着稚弱的脊背,安抚着颤抖的稚童,压低的声音又道:“莫再哭了。” 莫焦焦额头抵着男人温热的脖颈,无意识地蹭着,等到低哑的声音彻底消失,整个人也被拍抚得放松了下来,脑子里才终于转过弯,含糊不清地确认道:“你不会吃我?” “不会。”独孤九毫不犹豫地承诺,周身气息又有些沉,“谁告诉你本座要吃你?” “……槐树长老说的。”莫焦焦傻乎乎地把长老供出来,嘟囔道:“长老说修真者都喜欢吃妖族幼崽,要切成几块。” “……”独孤九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如今的修士不吃妖族,谷中长老久不出世,消息闭塞,自然不知。椒椒日后听我的便是。” 莫焦焦还是有些害怕,难过道:“我知道识海很重要。我不是故意进来的。你别赶我走……我很有用的……” 独孤九顿了顿,没有回答,反而抬手一翻召出了吞楚剑,幻化为小鸡的模样,放到小孩怀里,耐心道:“椒椒可认得它?” 莫焦焦被塞了一只鸡崽,低头和小鸡对视,这才想起来他们早就有了约定,糯糯道:“焦焦错了。” 他扭了扭身子,伸出胳膊去搂独孤九的脖子,毛绒绒的额发蹭着男人的下颚,带起一阵微痒。细细软软的童音慢吞吞地传了出来,“独孤九,不要生气。” 独孤九冷着脸应了一声,竟问道:“莫焦焦,谁教你这样撒娇的?” 以小孩傻兮兮只会说“你真好”的习惯,断然不会如此爱娇。 莫焦焦迟疑了一下,非常老实地交代:“狐狸长老说,谷主要是生气,焦焦就这么做。他不忍心凶我的。” “愚蠢。”男人面不改色地训斥,却将小孩搂得更紧了些,悦耳的音色再次恢复了森冷,低低道:“睡吧。” 莫焦焦蜷了蜷身子,被训了也不敢顶嘴,窝在温暖的怀抱里沉沉入眠。闹了大半夜,小孩早累了。 独孤九将视线从小孩纯真的睡颜上挪开,抬眸凝望远处连绵不绝的雪山,思索片刻后便转了道,抱着莫焦焦往此前布置大荒法阵的松林中去。 若他所料无误,莫焦焦身上除了被隐神谷谷主所下的醍醐灌顶之咒,导致他心智无法成长,定然还存在着另一重更为棘手的禁制。妖族寿命再如何漫长,也不会在化形之后仍停留在稚童模样。 *** 却说鸿雁仙子辞别了鸿御老祖后,径直回了凌雪峰。平日里她甚少收徒,仅有一个亲传弟子也早已结丹开辟洞府,夜里自然不会造访。因而女仙独自于峰顶逛了一圈之后,竟是未曾见到任何想见之人。 夜幕低垂,殿中烛火莹莹,朦胧地映照出女仙面上极淡而脆弱的微笑,仿佛晨起雾霭,随时皆有可能消失不见。 四处静谧无声,雕刻精美的小几上,一副画像正静静地摊开着。 画中,穿着随意的白衣俊秀男子前俯后仰地正捧腹大笑,边笑边抬手指着不远处绊倒在草丛里的红袍稚童,完全没有上前去扶的意思。 鸿雁看着画像,勾起一抹笑容,纤美的手指缓缓在画中男子脸上摩挲,有那么一瞬间,双眸含情如秋水,饱含眷恋与思念。 然而下一瞬,女仙目光移到另一边摔倒了嚎啕大哭的稚童身上,却是笑容尽失,怔怔地垂下泪来。 她忽然忆起白日里同崇容剑尊交谈时的失态,又思及宗主话中隐隐约约的劝告之意,缓缓闭上眼,微微抿唇苦笑起来,喃喃道: “终究是他负了我儿,因果罪孽皆在我二人身上,与师叔和那孩子又有甚关系?我纵使再如何不甘,也不会迁怒一个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何况师叔本来就与此事无关。” 鸿雁久久望着画中穿着红衣的小孩,神情恍惚。 只有在深夜无人之时,秀美的脸上才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无法释怀的沉痛和悲哀。 算起来也不过七年时光,然而痛失爱子,每日每夜都是煎熬。她曾无数次想要质问画中男子,她的孩子到底是哪里比不得那神图子?竟生生因自己的生父枉死雪山,尸骨难寻!只因为自己的父亲肩负着守护神图子的使命…… 然而每次那样质问,她都不禁回忆起十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同样身着红衣的莫焦焦时的场景。 那孩子那么小,穿着火红色的小衣服,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听隐神谷谷主的话,咿咿呀呀地唤自己“仙长”,笨手笨脚地追着自己带过去的仙鹤,眼中盛满了不知世事的纯然天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误以为,莫焦焦是她的孩子。然而事实是,她的孩子早已不见了。 稚童何其无辜。她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迁怒,都生不起来。 “罢了。陈年往事,与焦焦又有何干系?”鸿雁放下双手,将画收回储物戒,却是释然笑了笑,提着剑出了洞府。 寒冷雪夜中,灵剑铮铮而鸣,响彻凌雪峰。 第24章 自那日见过鸿雁仙子后,独孤九已有九日未曾出识海,自然也未曾接到鸿御老祖的传信。 每日晨起,男人便抱着尚在睡梦中的红袍稚童徒步穿过清冷幽寂的繁茂松林,颀长清俊的墨色身影于松间落下重重剪影,乌发似漆,覆雪点点。 冰原上湖泊众多,正是最为适合崇容剑尊磨练杀戮剑意之所。独孤九抱着小孩回到湖心小岛,盘腿入定,直至怀中之人揉着眼睛醒来,方才睁眼督促莫焦焦“进食”,随后便监督小孩阖眼修行,时而耐心出声指点。小孩天资卓绝,修行可谓一日千里。 莫焦焦乖巧入定之时,独孤九便独自提剑缓缓涉入冰湖,幽深冰冷的湖水逐渐漫上双膝,逶迤的长发被溅起的水花打湿。神情肃穆的男人阖眼起剑,漫天剑影盘旋而落,湖面上重重坚冰皆于瞬息之间被斩碎,巨响震耳之后,湍急的流水带着碎裂的冰块互相撞击,发出悦耳的泠泠音节。 安稳修炼的小孩有时也会偷懒,坐了半天耐不住性子便悄悄跑到湖边寻块石头站好,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里练剑的飘逸身影,澄澈的双眸间盈满不自知的赞叹和喜爱。 直至暮色四合,独孤九收剑飞身回到岸上,小孩便一手揪着男人的衣袖,一手捏着新幻化出来的糕点状真元,低着头吃得脸颊鼓鼓的,懵懵懂懂被牵引着回到松林。 大荒法阵便于每日星辰升起之时自发运转,又于天光乍破之时归于沉寂。 夜色深处,被冻结的湖中央,孤高清冷的剑仙阖眼盘腿而坐,宽大的衣袖抬起,严严实实地将怀中安睡的孩童护了起来,体内真元流转生生不息,从始至终维持着大荒法阵的消耗,未曾停息。 如此过了九日,独孤九方才提起要离开之事。 这日,莫焦焦蹲在湖边看冰鱼,小手犹豫着几次想伸进湖里去捞,又担心后头坐着的男人发现,只好苦恼地捏紧小拳头,巴巴地看着。 独孤九收回外放的神识,睁开双眸,见小孩蹲着不动,低声唤:“椒椒。” 莫焦焦正天人交战,扔了一块冰进湖,瞅着小鱼四处躲避心痒得不行,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男声,吓得连忙把半伸出去拿冰块的手藏好,站起来转过身去,无辜地看着对方,软软道:“你修炼好了吗?” “嗯。”独孤九瞥了一眼湖面上荡开的涟漪,不动声色地问:“椒椒在做甚?” “焦焦在看鱼。”莫焦焦指了指湖面,眼睛亮亮的,“为什么鱼会动?” 修士识海里应当是没有其他生灵的,此处除了他自己和独孤九,就没有其他活物了,连雪莲和松树都是冰雪凝结而成。 “别鹤剑与吞楚剑不同,吞楚可化万物,别鹤可造幻象。”独孤九看向冰湖,解释道:“椒椒看到的鱼,是别鹤诱你的幻象。” “假鱼?”莫焦焦蹙起眉,扭头看湖面。果不其然,在独孤九道出真相的时候,湖中的鱼便消失了,别鹤剑有胆量逗小孩,却绝不敢挑衅崇容剑尊。 莫焦焦沮丧地耷拉下脑袋,慢吞吞走回独孤九身边,蹲了下来。 独孤九见他无精打采的模样,沉吟片刻后,问:“椒椒很喜欢妖怪?” “是呀。”莫焦焦使劲点了点脑袋,他蹙着眉把小鸡掏出来,指了指道:“焦焦出生的时候,隐神谷里全是很厉害的大妖怪,只有我最小。谷主说,焦焦是云渺大陆最后出生的妖族。” 独孤九闻言敛起眉,若有所思,重复道:“除你之外,隐神谷再无妖族幼崽?” “嗯嗯。”莫焦焦学着男人坐下,认真想了想道:“谷主说,从大陆分裂到现在,我是唯一出生的妖怪。所以大陆正面没有别的小妖怪了,只有跟他们一样留白胡子的。” “他们可告诉过你关于大陆反面之事?”独孤九眸色幽深,心中竟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说过。”莫焦焦似乎对这件事极为感兴趣,说话的速度都稍稍快了一些,“大陆反面有很多像我们那样的妖怪,但是除了老妖怪和小妖怪,还有长得像你这样的。狐狸长老说,两个年轻的妖怪结为道侣,小妖怪就被生出来了。慢慢的就会有很多很多跟我一样大的。他们和世俗界的人一样,会去上学堂。” 莫焦焦说完,不知为何又难过地低下头,嘟囔道:“可是长老说,大陆正面就不是那样。这里的妖怪数量是固定的,都是大陆分裂的时候留下来的,他们没有办法生小妖怪,所以我只能自己从泥土里发芽,别的小妖怪不是神图子,就不会发芽了。” “原来如此。”独孤九了然,心思百转千回。 隐神谷妖族无法延续血脉,随着年迈的妖族一一逝去,修为高深的妖修亦飞升仙界,大陆正面的妖族迟早消失殆尽。如今为了护住神图子,隐神谷全军覆没,莫焦焦恐怕是最后一个纯血妖族。 然而最为关键的地方,还是隐神谷誓死守护这个孩子的真正缘由,绝不仅仅是为了神图子的身份。若说是为了留住妖族最后的血脉,那么隐神谷当年分明不止莫焦焦这一个选择,否则鸿雁之子也不会无辜枉死,但他们几乎毫不犹豫选择了莫焦焦…… “独孤九,为什么我能自己发芽,别的小妖怪不能?”正沉思着,小孩糯软的童音忽然贴着耳畔响起。 莫焦焦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正贴着男人的耳朵说话。 独孤九抬眸与小孩对视,随手将小孩身后的红帽子拎起来戴好,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掌下的小脑袋,斟酌半晌方才道:“神图子本逆伦常而生,修真界秘境皆为你囊中之物,秘境长于天地之间,椒椒亦然。包括你体内的天火,同样生于混沌。” “所以,我脑子里那些地图,都是自己长出来的……”莫焦焦言语笨拙,只能尽量用简单的话说,他下意识捏住了独孤九垂在肩上的一绺长发,茫然道:“那焦焦没有爹娘吗?” 独孤九薄唇微抿,沉默不语。 莫焦焦见他默认了,脸上迷茫的神色愈发明显,却也不哭闹,只乖乖道:“独孤九,我逃跑的时候,有一次,看到一个老爷爷在卖糖葫芦。” “嗯。”男人应了一声,等着小孩说下去。 “那些葫芦很红,看起来很好吃。”莫焦焦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道:“跟我的衣服一样。然后,有一个跟我一样高的娃娃,被一个留着黑胡子的男人抱着,他说‘阿爹我要吃糖葫芦’,那个男人就去找老爷爷买了。” 莫焦焦低头扯了扯自己手腕上的镯子,胖乎乎的手将男人的头发握紧,小声道:“我想谷主了。”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单手将小孩揽进怀里,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轻拍着小孩微微颤抖的脊背,好一会儿才问:“椒椒想见鸿御吗?” 莫焦焦在男人怀里埋了一会儿,才闷闷道:“和谷主长得很像的白胡子老爷爷吗?” “嗯。”独孤九回忆了一遍师侄跳脚的模样,勉为其难道:“鸿御与隐神谷谷主形貌肖似,虽性子急了点,但面对稚童时,一举一动几与谷主无异。” 大抵世间胡子花白的老头喜爱孩子都是同一种方式,鸿御老祖若能吸引莫焦焦的注意,那么隐神谷谷主的死亡给小孩留下的阴影或许会减轻许多。 莫焦焦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他从男人怀里抬起头,傻乎乎地问:“他会唱小调吗?” “会。”独孤九“笃定”地回答,鸿御老祖确实会唱小调,只不过稍稍刺耳一些罢了。 “那我能跟他说话吗?”莫焦焦欣喜地问。 “鸿御自幼养了一头食梦兽,心神相通,可助他入梦。只要借由通古镜寻到梦中的椒椒,食梦兽便能带着他入你梦中来。”独孤九神色难辨,却仍解释道:“椒椒每次可入梦一个时辰。” “好神奇。”莫焦焦雀跃地差点从男人怀里蹦起来,他松开捏着头发的手,乖巧道:“是不是你从识海出去了,就能找他来了?” “……嗯。”独孤九气息渐沉,神情不知为何又肃穆清冷了几分。他瞥了一眼小孩高兴的模样,不再迟疑,起身将人放下地,嘱咐道:“本座不在之时,椒椒便安心修炼,不可乱跑。” “好。”莫焦焦听话地点头,甚至摆了摆手,道:“我在这里等你。” 竟是没有丝毫留恋不舍之意…… 独孤九眉头微皱,薄唇紧抿,顿了顿便转身离开,眨眼间消失无踪。 莫焦焦歪头看着对方消失的地方,呆呆地眨了一下眼,随即后知后觉地捏了捏手,掏出兜里的小鸡捧到眼前,不安地问: “独孤九好像不高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小鸡啄了两下小孩软嫩的掌心,欢快地叽叽叫。 莫焦焦戳了一下它红色的身子,不满道:“他才不高兴,你和别鹤剑一样喜欢糊弄我。”说着也不问了,径直去打坐。 沉在湖底的别鹤闻声飞了起来,换个地方继续扎着,嘲讽道:“笨辣椒,天道打定主意夺你灵智,再来十个隐神谷老头也教不会你。” 它一口气诅咒完,却又憋不住叹息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晃了晃剑身一股脑扎进冰层里了。 与此同时,闷闷的声音也从冰层深处传了出来。 “看你这么辛苦的份上,刚才的话就当我说错了。” 第25章 莫焦焦欲入梦见鸿御老祖之事,老头子当日便得知了。 崇容剑尊甚少出现在主峰,甫一出现,宗门内弟子皆敬畏退避,口称师叔祖之后纷纷缄默不语,然剑修好战,宗内弟子虽姿态恭敬,神色间却大多难掩兴奋勃发的战意,那是剑修遇到强者的本能反应。 独孤九对此习以为常,一如既往沉沉应了一声便待御剑前往啸日峰主殿,只是他还未曾动作,前方人群中便忽然窜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几步冲上来又急急刹住脚步,弯腰拍着胸口大喘气。 少年墨发微乱,似乎是跑了许久,脸色通红,他艰难地平复着呼吸,眸光热切地看着孤高冷漠的男人,试探道:“您就是崇容师叔祖?我……我叫顾朝云。” 话音刚落,少年身侧一名身着嫩黄色衣裙的娇俏少女便急急地伸手拽他的袖子,将人强硬地拽到一边,随即上前一步歉意地看着独孤九,道:“流光见过师叔祖,顾师弟这几日修炼太累了昏头了,让师叔祖见笑了。” 独孤九神情漠然地瞥了一眼少年焦急的神情,又看向少女,认出面前之人乃鸿冥老祖亲传首徒流光,便道:“你师尊近日可在宗内?” “不在呢,师尊同云山师兄下山去了,似乎是宗主交代的。”少女笑容甜美,见独孤九并未留意她身后的少年,又挪了下身子将人彻底挡住,笑眯眯道:“师叔祖可是有事要寻师尊?若方便的话,流光可代为转达。” “无甚大事。”独孤九沉声道,男人垂眸沉思片刻,抬手一翻祭出了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将剑随意递给少女,道:“将此剑放入你师尊的剑庐,若他问起,便说是本座的意思。” “是,流光记住了。哎这不是别鹤剑么?”流光接过黑剑,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下,她将剑贴到耳边听了听,神情立刻就变了,极为严肃道: “师叔祖,这别鹤剑怎么有剑柄了?它怎么在哭……哎不是,投入剑庐?师叔祖要处置它?那剑庐中的地火实在强悍,它可未必受得了,该有多疼啊……如此绝世好剑,若毁了实在可惜……别鹤怎能忍受剑柄之缚?真真可怜见的……” “勿动剑柄。”独孤九神情淡漠,毫不理会眼前一摸到剑便开始喋喋不休的少女,哪怕他早见识过鸿冥老祖爱剑成痴的癫狂模样,却也不曾想到鸿冥老祖的亲传弟子也是这副德行,见了他的剑便完全走不动道。 一旁等待的顾朝云见流光师姐沉迷摸剑,无暇阻拦自己,连忙挣脱少女的手,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却仍期待地望着俊美无俦的男人,“师叔祖,我叫顾朝云,您……你真的不收徒么?我会很努力修炼的!” 独孤九终于垂眸正视少年,冷声道:“本座不收你。” 低沉冰冷的声线中未有丝毫动容,原本气色红润的少年霎时白了脸,垂下头揪着腰间的玉佩,道:“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那……过几日的拭剑大会,你会参加么?” 独孤九薄唇微抿,森寒如刀的视线在少年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遍,视线陡然定在少年腰间那块朝天椒形状的玉佩上,他眯了眯眼,幽深的双眸愈发神色难辨,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腰间之玉,从何而来?” “啊这个吗?”顾朝云惊喜于男人对他的关注,还是那块极为神奇的玉佩,他摘下玉佩缓缓摩挲起来,心中总算有了些底气和自信,腼腆地笑道:“我记事起这块玉佩就跟着我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许是爹娘留给我的。它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 独孤九看着少年真诚的笑容,漠然道:“可否将此玉借本座几日?” “这个……”顾朝云攥紧玉佩,慌乱地眨了眨眼,正想找个说辞拒绝,脑海中便传来了一道令他安心的怪异笑声。 那声音道:“他要你就借他几日呗,你们迟早结为道侣,难不成还能瞒过他?反正这玉已经认你为主,你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亏心事,他就算拿了这玉,也查不出什么。现在不把握机会让他记住你,以崇容剑尊的性子,这辈子你们都没什么可能了。你自己算算,你都已经耽误多少时间错过多少机会了,再不抓紧,我也帮不了你。” 脑中怪异的声音一口气说完,便直接隐匿了起来,顾朝云按下心中的紧张,将玉佩递了过去,羞涩道:“这个对我很重要,不过师叔祖想看看,我就借你了。” 他神情赧然,说出的话却不知不觉流露出几分娇纵撒娇之意。独孤九接过玉佩,不再多言,只微微颔首,旋即御剑离去。 *** 山下的动静虽小,却逃不过鸿御老祖的掌控。待颀长高大的墨色身影步入大殿,老头便欣慰地摸着胡子呵呵笑道: “看来师叔确实将我几日前的嘱咐听进去了,孺子可教也!可算是知道为自己的娃出气了!这要换作我,别鹤早被我折了扔犄角旮旯里,哪还容它作威作福欺负小娃娃?” 独孤九微微颔首,并未反驳。他极少理会别鹤剑,确实疏于调教,鸿冥老祖的剑庐试炼少有名剑可遭受得住,对于别鹤而言无疑是最为可怖的惩罚。 鸿御老祖表扬完独孤九,又琢磨了一会儿适才听到的交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急吼吼地凑上前去,上上下下将男人打量了一番,问道:“师叔今儿个转性了?那顾朝云……” 独孤九沉冷的视线一顿,将玉佩置于案上,神情难辨。 “这玉……”鸿御老祖捏起玉佩察看,瞪着眼睛道:“不是,这玩意怎么这么像师叔当年自己做的那块?可我记得当时你那玉佩做完就交给鸿雁了,作为神图子的三岁生辰贺礼一起带过去了……断断不可能出现在此。” “椒椒腰间饰物,少了一处。”独孤九敛起眉道,“师侄送的仙鹤、小剑与葫芦皆在,唯有本座所赠朝天椒不见踪影。” “此话当真?”鸿御老祖惊得胡子都揪了一根下来,“当年隐神谷那小娃娃三岁生辰,我们每人皆赠了他一块玉佩,既然我们的玉如今都在,没道理师叔送的玉佩却到了未曾谋面的顾朝云身上……顾朝云怎么可能见过神图子……” “玉上封存的真元,所剩无几。”独孤九抬手将玉佩吸到掌中,冰寒如刀的真元瞬间外放,将玉裹了起来,然而磅礴浑厚的真元却始终绕着玉佩缓缓流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外,无法融入进去。他沉声道:“椒椒的气息被抹掉了。” 鸿御老祖看着这一幕,神情凝重起来,“我记得师叔造这玉时曾说过,此玉护主,除非主人亡故彻底被抹去残留的气息,玉佩才能重新接受滴血认主,顾朝云既然能长久戴着而不受反噬,恐怕玉的上一个主人早已陨落……如此算起来,神图子确实早已陨落。顾朝云道此玉从小便跟着他,看来是扯谎了。” 独孤九掌中真元运转不停,竟是团聚而成将玉佩一寸寸绞紧,玉上独属于顾朝云的禁制被男人强大的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随着压迫的力量越来越可怖,玉佩竟隐隐有粉碎的征兆。 鸿御一见便暗道不好,连忙出手将玉夺过,险险避过了男人掌中的冰寒真元,他无奈地将玉藏好,恨铁不成钢道: “师叔再如何厌恶那顾朝云,也不当对此玉下手,万一你识海里那小娃娃还记得这玉佩,师叔难不成还能再做块一模一样的?隐神谷那帮妖怪直觉可准得很,到时候他认出来不是同一块,哭起来有你头疼的!” 独孤九微微抿唇,思及识海里的孩子哭起来的凄惨模样,总算收回了外放的真元,起身道:“椒椒欲入梦见你,师侄明日便带食梦兽到天涯海阁。”语毕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抬手将玉佩招回,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鸿御老祖揪着胡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消失,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时间气得跳脚,愤怒道:“本宗主的宝贝食梦兽是这样由着你们想用就用的吗?” 对于鸿御老祖来说,崇容师叔要支使他办事可以,但要动用他当儿子养的食梦兽,就绝对不行,没得商量,必须抗议! 第26章 鸿御老祖究竟如何捶胸顿足地去“哄骗”坏脾气的食梦兽配合入梦,旁人不得而知。 却说顾朝云在玉佩被借走后,便有些惴惴不安地上了山,要求见宗主,没想刚到就被拒之门外,只因“宗主的食梦兽心情不好,连带着宗主也闭关了”,少年无法,只好下山回去。 体内盘踞的神魂似乎见不得他如此胆小怕事的模样,忍不住嗤笑道:“不过是一块玉佩被借走,你就怕成这样?真真无用至极!” 顾朝云闻言脸色一白,心中有些愤懑不平,却又急急地解释道: “前辈又不是不知道那玉的妙用,如今我能安然和这具身体融合,还不全是靠着它么?虽然前辈道法高深,旁人察觉不到你的存在,但万一没了玉佩,我的神魂和这身体无法完全融合,到时候被看出点端倪,天衍剑宗哪还有我容身之处?” “你怕什么?以我合体期的神识为你护持,天衍剑宗这些剑修就是发现了又怎样?只要你不做有害于宗门之事,他们怎会干涉你的事?”苍老的声音极为自负地反驳道。 “可是……”顾朝云咬紧唇瓣,加快速度回了自己的住所,这才安心了一些,压低声音道: “您不是告诉我崇容师叔祖日后会和我结为道侣么?照你所说,我和师叔祖应当是在世俗界相遇,然后被他发现天火灵根的体质,带回宗门收为亲传弟子,师叔祖会赠我吞楚剑,爱我护我,我们也会成为令人称羡的道侣,可是……” 顾朝云掐紧了手心,嫣红的唇瓣咬得几欲渗血,他几乎有些质问地开口道:“为何我等了那么久师叔祖也没来世俗界找我?为什么一切都和你所言的不一致?我……我现在甚至连他的徒弟都当不上!你真的不是一直在骗我么?!” “笑话!”少年体内的神魂闻言大怒,斥道:“我堂堂合体期老祖,用得着骗你?我骗你有何好处?顾朝云!” 苍老的声音一字一句狠戾道:“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雪山里救出来?又是谁给你指了明路?没有我,你以为你这辈子有机会见到崇容?” “我……”顾朝云后退一步坐到榻上,脸色惨白,他掩面深吸了口气,恢复镇定道:“抱歉,前辈,刚刚是我唐突了。前辈是我这辈子最该报答之人,我不应该那么怀疑你的。我只是……” 少年眼圈发红,无助道:“我只是不想重活一世,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您知道的,我如今还能这样苟活于世,全靠着对崇容剑尊的惦念。若他不要我,我真不知,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只管放心。”老者见少年服软,这才安慰道:“虽然我不知崇容的命途怎么突然变换了轨迹,跟你的命途发生了偏离,但天道是不允许丝毫差错出现的,你们只会殊途同归。” “真的吗?”顾朝云破涕为笑,眸中全是惊喜。 “自然。”老者胸有成竹道:“你也无需太过忧虑,那块玉佩不过是藏了个可供修炼的小型秘境,就算有安定神魂的功效,也对崇容剑尊没有丝毫用处,他要那玉无用,迟早会还给你。你还不如趁着他借了玉,多多找机会亲近……” 老者说到此处,见顾朝云脸上恍然大悟的神色,语气便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些许嫌弃的意味,“若论心机,你可真真比不上焚忧,三日后拭剑大会开启,以焚忧对崇容的爱慕,定然会亲自前来,你最好最好准备,若是到时候失态被认出来……” 未尽的话语明显不怀好意,顾朝云如当头棒喝,当即收了脸上得意的神色,双手紧紧攥着衣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衣袍扯裂,他勾起嘴角,神色有些狰狞,咬牙道:“您放心,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焚忧?我倒要看看,在命定道侣和合作道友之间,崇容师叔祖会选择哪一个!” 寂静无声的房中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正好行到门外的流光闻声一惊,连忙边敲门边扬声问道:“顾师弟!你怎么了?” 半晌,房门被打开,少年带着歉意的笑容走了出来,指了指屋中倒塌的桌子,惭愧道:“师姐,我刚刚贪玩就……拿桌子试了试剑……我知道错了!” 流光疑惑地看了看倒塌的桌子,笑眯眯道:“就知道搞破坏,等会儿我让管事弟子换张新的来,桌子的费用我垫着。” “谢谢师姐!”顾朝云感激不已。 “这有什么,云山师兄下山之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你,我怎么能不管?”流光笑着拍了拍少年的头,灵动的杏眼眨了眨,忽然又嗔怪道:“对了,适才我都让你不要和崇容师叔祖说话了,你怎么还凑上去?小心师叔祖把你脑袋削了!” “我崇拜师叔祖嘛,”顾朝云热切道,“师姐,师叔祖会不会参加拭剑大会呢?” “应当会吧。”流光不甚在意地回答,她细细观察了一下少年的神情,状似无意道:“师弟那块玉佩,我瞧着怎么有点眼熟……好像以前见过呀。” “……真的吗?”顾朝云面上笑容顿时有些僵硬,他快速眨了眨眼,按下心中的慌乱,“师姐在哪里见过呀?那玉佩我从小戴着呢,莫不是我们见过面?” “不是。”流光摇了摇手指,神秘道:“先不告诉你,等我彻底想起来了再说!”少女语毕,也不管顾朝云欲言又止的模样,径直跳上飞剑,挥了挥手便甜甜笑着离开了。 直到彻底远离了少年的居所,流光才收起脸上的甜笑,将今日发生之事通过传信令牌转达了鸿雁仙子,这才调转飞剑往鸿御老祖所住的啸日峰而去。 *** 与此同时,不同于天衍剑宗众人的忧虑,刚刚入定完的莫焦焦正托着腮坐在岸边一盏巨大的桃花灯上面,低头看着面前的鸡崽,头上红色的小帽子戴得齐齐整整的。 这几日夜里,独孤九始终抱着他在大荒法阵中修炼,虽然功效并不如何显著,但小孩总算是比先前“聪明活泼”了一些,起码能够明白基本的事理,懂得辨别他人强烈的情绪,哪怕那只是他自己认为。 此刻小孩伸着手指慢吞吞地在小鸡身上顺毛,边顺边眨巴着乌黑的眼睛,似乎在想些什么。 独孤九刚布完湖中的法阵,确认没有丝毫问题以后,回身便看见了小孩沉思的模样。他静静地凝视了片刻,思及识海之外被自己收起来的那块玉佩,薄唇微抿,半晌道:“椒椒在做甚?” 莫焦焦闻声连忙抬头,将鸡崽子塞回口袋里,急急忙忙地从花灯上跳了下去,跑到男人身边握住对方宽大的衣袖,扭头就往湖边拉。 独孤九顺着小孩的力道行到岸上,又被拉着坐下,索性将小娃娃揽进怀里,置于膝上抱好,低声道:“这样满意?” “嗯嗯。”莫焦焦点点脑袋,又有些犹豫地握住了男人垂落的长发,好半天才奶声奶气地仰头抱怨道: “那个叫……叫什么,噢顾朝阳……不对,是顾找羊的人,他好笨哦。那个老头子肯定在糊弄他,要算计他,连焦焦都知道。” “嗯?”独孤九垂眸看着小孩,耐心地问:“椒椒听到什么了?” 莫焦焦一听这问题就蹙起了眉,生气道:“焦焦听到了好多事情,他们在说你,可是有东西不让我说话!” 小孩显然是真的生气了,红润的小脸都因为憋气鼓了起来,看着极为讨喜。独孤九顺了顺他的脊背,低声问:“是什么阻止了你?”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回答,“一开始,我听到很多和你有关的事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不能说了,就好像……焦焦修炼的时候,能感觉到的力量……嗯就在天地之间,看不见。它不让我说话。”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沉思片刻,道:“椒椒听到的,可对你有害?” “没有。”莫焦焦老实地摇头,“那个找羊的,他被一个老头子骗,可是我也不认识他。而且,”小孩歪了歪头,看着男人肃穆的神情,认真道:“他们说的是独孤九,可是独孤九不会被骗,对不对?” “嗯。”男人应了一声,声线低沉,“椒椒放心,本座明白了。” 既然是顾朝云那边出了问题,小孩又提及了“老头子”,那么此前他们猜测的顾朝云被夺舍之事便不成立,更可能的是,顾朝云体内多了一个合体期老祖的神魂,然而疑点在于…… 此前老者教导顾朝云的那些接近他的“办法”,究竟是从何而来?顾朝云又为何千方百计欲接近他?更重要的是,莫焦焦为何能听见有关他的所有事情? 独孤九垂眸不语,小孩便凑近了去看男人幽深的眼眸,黑葡萄似的眼睛对上狭长深邃的眸子,莫焦焦呆呆地一动不动。 独孤九扶住小孩的脊背,毫不避讳地与之对视,随即探手在小孩腰间摸了摸,修长灵巧的手指将摸到的一串玉佩解了下来,握在掌心里端详片刻,问:“椒椒可还记得这些玉?” 莫焦焦依言低下头,细细瞅了瞅,小手将其中的仙鹤玉佩拎起来,道:“女仙长送焦焦的。” “嗯,她便是鸿雁。”独孤九解释道。 莫焦焦惊奇地“咦”了一声,又拎出一块小剑形状的玉佩,道:“仙子说,这是一个喜欢铸剑的老爷爷送我的。” “嗯,鸿冥老祖,爱剑成痴,他的亲传弟子流光,幼年时曾给你写过信。”独孤九道。 “焦焦记得!”莫焦焦惊喜不已,软软道:“她会给我画很多很多剑。”小孩说着又好奇地将最后一个玉葫芦捏进手心里,笃定道:“这个一定是宗主送我的。” “嗯。”独孤九颔首,道:“鸿御最爱的出行坐骑便是葫芦状的灵器。”他见小孩握着玉佩爱不释手的模样,忽而放缓了冷沉的声线,低低问:“椒椒可记得本座送你的玉佩?” “玉佩?”莫焦焦愣了愣,茫然地眨眼,他看着对方漆黑的双眸,忽然想到了什么,小脑袋沮丧地耷拉下去,闷闷道:“我有一只长得跟我很像的玉佩,可是焦焦后来被人抓住了,我不能暴露秘密,只能自绝,死的时候玉佩还在我手里,可是现在不在了。” 莫焦焦伸出胳膊去抱男人的脖颈,内疚道:“谷主说那是你送给我的,我把它弄丢了。” 第27章 “独孤九,我的玉佩是红色的,是一只朝天椒。我觉得它特别好看。” 莫焦焦语气中带着极轻的眷恋,细细软软的声音贴着男人耳畔响起。他努力张开胖乎乎的小胳膊去抱男人的脖颈,头上毛绒绒的帽子戴上之后,整个人仿佛一只柔软小巧的红团子,就那样紧紧嵌在墨发男人的心口,温暖而……恰到好处,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独孤九抬手扶住小孩的脊背,缓缓拍抚,周身气息压抑而沉冷,狭长的双眸在莫焦焦提起死前的场景时便彻底敛去了所有明显的情绪,此刻幽深难辨,沉寂得犹如蛰伏万年的深海。 他垂下眸,忽而不动声色地问道:“椒椒可还记得逼你自绝之人的来历?” “来历?”莫焦焦懵懂地重复,他稍稍松开胳膊往后退了一点,靠在男人肩膀上专注地跟对方对视,只觉独孤九的神情与以往不大相同,但小孩向来不懂得察言观色,便老老实实回忆了一下,摇摇头道: “他们说自己是天衍剑宗的人,是宗主专门派过去接我的。可是,后来我跟他们打斗,他们也没有用剑,用的是符咒和法宝。天衍剑宗都是剑修,焦焦知道的。他们身上没有剑气。” “椒椒为何答应他们一同上北邙山?”独孤九沉声问。 “谷主说,天衍剑宗的人身上有一种气,是白色的,焦焦能看到。”莫焦焦伸出手指在男人肩膀上戳了一下那层只有他能看到的雾气,神色茫然又委屈,他蹙着眉嘟囔道:“那个老头,明明一开始跟你一样,有气的。我看见了。” 独孤九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他阖上眼,半晌未曾言语。 莫焦焦见他这样便贴过去蹭男人的脸颊,独属于孩童的细嫩皮肤贴着男人微凉的俊脸,极为认真地磨蹭,他央求道:“说话。独孤九,你不说话,焦焦害怕。” “嗯。”独孤九松开攥紧的手,克制地揉了一下小孩戴着帽子的脑袋,低声解释道: “天衍剑宗所有弟子皆携有剑令,剑令可护持心脉,危难之时有救命功效,但剑令一旦离身便会自动焚毁,除非持有之人亲自抹去神魂印记,剑令方改认他人为主。天衍剑宗出了叛徒。” 莫焦焦呆呆地张着嘴巴,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对方漆黑的双眸,忽然小声地问:“独孤九是不是很难过?” “为何如此说?”独孤九神情愈发肃穆,只定定地看着小孩。 莫焦焦握着男人漆黑的长发,低下头道: “以前有一次,焦焦吃的糕点里被混了奇怪的丹药,差点把我毒死了,谷主就很生气,狐狸长老查出来是修真界潜伏在隐神谷的丹修做的,但是那个丹修刚刚好是芦苇长老带进谷里的徒弟,他以为他徒弟只是个乞丐,芦苇长老就很难过,很长时间都偷偷站在窗外面看我,他觉得对不起我。后来隐神谷被火烧掉了,他把我救了出来,自己却被人砍伤,死在火里面了。” 莫焦焦抬头认真地看向独孤九,声音极小地道:“焦焦一直想跟他说话,可是他不敢靠近我。一直到他死了,他也没好好和我说过话了。独孤九,你不要和他一样。” 天衍剑宗哪怕有人趁乱叛出,间接导致了莫焦焦的死亡,也绝不应当怪到独孤九头上,其他人也一样。 莫焦焦小心地握住男人伸过来的手,细嫩的掌心裹着对方的一根手指,傻乎乎道:“焦焦很多事情不知道,可是这件事情我懂的。我的死,不怪任何想要保护我的人。我知道你们全都尽力了,是我信错了人。” “笨椒椒。”男人薄唇微启斥了一句,手上却不容分说地将小孩按进了怀里,缓缓收紧手臂。 莫焦焦乖巧地被抱,还不忘蹙着眉头抱怨道:“独孤九,你身上太硬了,撞得我疼。” 男人依言放松了力道,长眉皱着,低声训道:“娇气。” 莫焦焦呆呆地眨眼,下意识又辩解道:“焦焦不怕疼。” 独孤九对小孩前言不搭后语的辩解早已习惯,只放缓声音问:“那些人的姓名、样貌,可还记得?” “他们没有告诉我真的名字。”莫焦焦回答,“那个老头说他是鸿虚老祖,可是我前天听到顾找羊在背书,他说鸿虚老祖是天衍剑宗万年前飞升的人,仙界的人是不能回到这里的。其他人都长得差不多,焦焦不记得。” “嗯。”独孤九知晓小孩能记住的有限,尽管线索到此已经断了,却仍缓声道:“无碍,只要此人尚且在世,本座自有办法诱他出来。” “嗯嗯。”莫焦焦这才放心地点头,他看着独孤九动作极为灵巧地帮自己把玉佩挂回腰间,猝不及防地开口道:“你可以帮我把尸体找回来吗?” 独孤九动作一顿,双眸微睁,随即神色如常地帮小孩系好腰带,他沉吟许久,对着小孩执着的目光,罕见地有些迟疑。 若换作旁人,此刻最该做的便是抱着小孩软言软语哄骗一番,然而独孤九素来不近人情,此刻面上神情依旧冷淡肃穆,拒人于千里之外,只硬邦邦地冷声安慰道: “焦焦的身体没了神魂的支撑,已被天火吞噬。然你天资卓绝,待你修炼有成,自会再次化形。” 莫焦焦听了这不算安慰的安慰,乌黑的眼睛便眨了眨,眼圈直接红了。他抿着嘴巴,在男人沉静的视线里带着哭腔软巴巴地哭诉道:“焦焦不要身体,要玉佩。天火是坏蛋……” 小孩仰着脑袋眼见着就要掉眼泪,独孤九忙将人揽进怀里拍着,压低声音道:“玉佩还在。本座替你收着了。” 莫焦焦这才合上嘴巴,乖乖地让对方替他拭去脸上仅有的几颗泪珠,担忧道:“不能再丢了。” “嗯。”独孤九从善如流地答应,仿佛弄丢玉佩的人真的是他一样。 小孩满意地点着脑袋,揪着腰间的流苏坠子玩,他看了一会儿独孤九,想起之前说的事情,便问:“宗主会来梦里见我吗?” 独孤九估摸了一下鸿御老祖说服食梦兽的可能,又思及莫焦焦的玉佩,尽量用浅显的语句反问道:“椒椒想不想见本座真身?” 莫焦焦迷茫地转头,重复了一遍,“真身?” “就是识海之外的我。”独孤九耐心地解释,“此处为本座神魂所在,识海之外方是本座真身。” 莫焦焦听懂了,有些瑟缩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独孤九细细观察着小孩的神色,缓缓道:“食梦兽体质太差,入梦之法对它身体有损,鸿御很难说服它。若椒椒出了识海,鸿御便无需借助食梦兽,可直接见到你。” “那我不要见他了。”莫焦焦糯软地开口,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飞雪的苍茫云海,有些蔫蔫的。 独孤九同样敏锐地注意到了忽如其来的落雪,双眸微眯,低声问:“椒椒不想得到鸿雁送你的礼物?” 莫焦焦缓慢地摇头,脸上神情木木的,他将额头抵着男人的脖子,不说话。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抚了抚小孩的背,不再询问,宽大的衣袖将怀里的人裹了起来,却是挡住了飘落的雪花。 这场雪来得突然,亦极不寻常。识海里世界一草一木皆在独孤九掌控之中,然而这次的雪毫无预兆,根本不是男人授意。那么唯一可能带来飞雪的,便只有莫焦焦。 小孩浑然不觉,他埋在男人怀里安静地窝着,双眸紧闭,像是已经陷入了沉睡。 独孤九拍抚了小孩许久,抱着人起身往松林边缓缓行去,从容的步伐落在积雪之上,静谧无声,如同过往的每日每夜。 直至再次穿行于郁郁葱葱的松林之间,怀中才终于传出了一道细软的声音,如晨钟暮鼓,缓缓敲打于心上。 “独孤九,焦焦不想离开这里。”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有你和小鸡就好了,不用很多玩具。” “外面坏人太多了,谷主和长老们带着我离开隐神谷,就回不去了,他们都死在外头,隐神谷也被烧没了。” “我不想你和谷主一样,好多人说神图子就是灾难,保护我的人都会死。” “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 他不是不知道他身负血仇需要手刃仇人,不是不清楚最好的路只有前行之路,然而就如同小孩说的: “独孤九,焦焦只有你了。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 第28章 静谧无声的松林中,呼啸的寒风夹杂着飞雪簌簌而落,墨发男人眉目冷清,怀抱珍宝徐徐前行,广袖流云微微扬起,颀长的身影恍惚与漫天落雪融为一处,朦朦胧胧似要就此走向永恒。 孩童稚气未脱的绵软声音从怀中传来,悠悠回荡在耳畔,分明是极为乖巧的央求之语,听起来也未有多么沉重的伤痛,然而不知为何…… 小孩所吐露的每一字、每一句简单无比,皆如同刻刀,深深在黑衣剑仙心中刻出不可磨灭的痕迹来,哪怕是呼吸吐纳间,亦能感觉到如影随形的钝痛。 “独孤九,我们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莫焦焦呢喃着重复询问。 独孤九微微敛起眉,眉眼深沉,神色莫辨,他没有应下小孩的话,只安抚地拍着莫焦焦的背,哄他入睡。 直至一身红袍的莫焦焦握着小拳头蜷缩着睡熟了,男人才将人安置于大荒法阵中央,转身出了识海。 *** 啸日峰青霄殿内,鸿御老祖此时正端着一盆切碎的忘忧草,苦口婆心地哄着蹲在墙角的高大食梦兽。 “梦梦,你都两日未曾进食了,再怎么赌气也该好好吃饭了。” 形貌肖似麒麟的食梦兽冷哼一声,扭过头去,第一百零八次用尾巴对着胡子花白的老头。 鸿御老祖忍无可忍,急得跳脚,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下忘忧草,怒道: “你不吃便饿死罢了!不过是要你助爹爹入梦帮一帮那神图子,纵使折损一些修为,我也有法子替你恢复,隐神谷之事你又不是不知,如今竟连一小娃娃都不愿出手相助,竟还绝食抗议,本宗主当真是惯坏了你!” 鸿雁仙子正坐在桌边品茶,闻言忍俊不禁,开口道:“宗主何必动怒?食梦兽虽聪慧,到底未曾开化。哪怕于情于理,它作为同族,确实应当对隐神谷施以援手,但若是不出手,也无可指摘。世人尚且无情,何况妖兽。” 鸿御老祖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下,无奈道:“隐神谷当年留守大陆正面,誓死守护神图子,已是为了整个修真界自断后路。大陆反面能否开启皆系于那娃娃,如此全族倾覆之痛,修真界宗门但凡有一丝良知,都不该袖手旁观。” “确实如此。”鸿雁仙子收起笑容,神情冷淡地看了一眼食梦兽,见那妖兽偷偷摸摸扭着头啃忘忧草,又忍不住笑开来,抬手指了指,调侃道:“看来宗主的食梦兽只是口不对心罢了。” 鸿御老祖依言看过去,顿时惊喜地瞪大眼,两三步奔过去揽着妖兽一通揉搓,又耳提面命,气哼哼道: “吃了本宗主亲手种的忘忧草,可不能装死不干活!你也不想想你爹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每天三更天起来给你准备吃食,几十年如一日操心得头都要秃了!再不帮那娃娃入梦,我可真的要揍你了!你可是只妖兽,如今能好好呆在这里全靠那娃娃顶在风口浪尖撑着,隐神谷一族便是你的同胞,不能忘本!” 食梦兽委屈地低低叫了一声,算是妥协。 鸿御老祖这才乐颠颠地松开妖兽,又给添了些亲手炼制的琼霄仙露,万分慈爱地盯着食梦兽饮水。 鸿雁仙子在一边感兴趣地瞧了一会儿,正想开口,耳边忽而拂过一阵极轻的风,她转头凝眸看过去,便见半空中倏而裂开了一条漆黑的缝,下一瞬,面容肃穆气质冷沉的高大男人便提剑破开了虚空,竟是直接撕裂空间从另一头走了出来。 男人眉眼冷漠地扫视大殿,凌厉的视线冰寒如刀,双眸一时间竟寂灭得全无活人气息,身上强悍的剑意威压不知为何未曾收敛,隐隐有失控之兆,甫一出现就迅速蔓延了整个大殿。 墙角的食梦兽畏惧于他的可怖气息,已是埋着脑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崇容师叔,发生了何事?”鸿雁忙抬手打出了一道护身符咒,将食梦兽安抚住。 鸿御也第一时间察觉到来人的反常,他拍了拍妖兽后回到桌边,看着剑气四溢的男人直皱眉头,正想说话,男人压抑低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若椒椒无法放下心防,不愿离开识海,当如何?” “师叔莫急。”鸿雁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抬手替男人倒了杯茶,也不去询问对方如此反常的原因,只笑吟吟道:“您识海中那小娃娃醒来也不过半月,何必如此心焦?慢慢劝说便是了。他到底年幼,隐神谷之事多多少少还是明白的,族人纷纷陨落,短时间内恐怕难以释怀。” “就是。”鸿御老祖同样察觉到了眼前黑衣剑仙非同寻常的反应,他装模作样地直摸胡子,佯怒道:“且不说师叔这一来就能把我的宝贝儿子吓得食不下咽,恐怕要好几日不敢出门,就说那小妖怪本身心智不全,遭逢巨变,他不躲着一辈子不出来都是极好的了,哪能那么快克服恐惧出识海?师叔委实操之过急。” 独孤九缓缓看了一眼墙角的食梦兽,眸色幽深,微微皱起了眉,他不容异议道:“椒椒必须出识海,大荒法阵已有预兆,椒椒修为进步神速,离化形不远,他本体为朝天椒,冰原并不适于生存,若不提早离开,恐受本座识海所限。” “什么?”鸿御老祖闻声终于装不下去,惊得直接跳起来,险些连人带椅子摔倒,他揪着胡子抖着手直指黑衣剑修,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师叔的意思是,你动用了大荒法阵?” 独孤九漠然颔首,端坐岿然不动。 鸿御老祖见男人默认,气得捶胸顿足,道:“简直鲁莽至极!那法阵每日消耗的真元不知凡几,师叔怎能为了那小娃娃置自己修行于不顾?你迟迟不进阶已是受九九天劫之威,如今再如此大量损耗真元,若雷劫提前而至,该如何是好?” “无妨。”独孤九显然并不在意,他瞥了一眼身上有些失控的杀戮剑意,眸中战意愈盛,又看向气急败坏的师侄,沉声道:“本座自有分寸。” 鸿御老祖还待劝说,却被鸿雁拉住了衣袖往后扯了扯,淡笑的女仙不着痕迹地朝他摇了摇头,随即笑道:“既然当务之急是助焦焦出识海,那么我等首要之事便是说服他了。我以为,焦焦不愿离开的缘由,师叔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对?” 独孤九缓缓摩挲剑柄,颔首默认。 “那就是了。”鸿雁笑开来,“师叔知道缘由,那么对症下药便是最佳的解决之道,缺什么补什么。孩童心性,惧怕外界实属平常,师叔只管使劲浑身解数哄着骗着就好,只要能让他彻底信任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如果师叔也无法说服焦焦,那么……” “再找个孩子当说客也未尝不可。”鸿御老祖已然恢复冷静,抚着胡子建议道,“流光便是不错的人选,同龄人之间比较容易放下心防。” “流光并不合适。”独孤九出声反对,男人垂眸沉思片刻,忽而问道:“三日后的拭剑大会,可能推迟到一月之后?” “可以是可以。”鸿御老祖点了点头,狐疑道:“师叔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事来了?” “本座尚有要事在身,无法出席,此后一月皆不在宗内,”独孤九沉声回道,他眉眼冷沉,薄唇紧抿,半晌方道:“师侄若能带着食梦兽入梦,还请代本座看顾椒椒一个月,此前本座已同你商量过入梦后当如何应对。” 鸿御老祖见男人神色极为慎重,甚至罕见地用上了敬语,忙不迭地摆了摆手道:“师叔有事便只管去办,我今日便带食梦兽去见那娃娃,再不行,还有鸿雁一道。” “那便劳烦师侄。”独孤九冷声道谢,微微颔首,却是一言不发地抬脚走了。 鸿雁见男人再次破碎虚空离去,担忧地蹙起眉,道:“宗主,师叔久不出世,怎的忽然有事?焦焦居于他识海,他若是担忧,随时可进去看顾小孩,哪还需要你我?” “你以为他要去的地方是什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席地入定修行的好去处么?”鸿御老祖没了拘束,终于咬牙切齿没好气道,“我看八成是赶着去隐神谷,那地方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就他千里迢迢赶着去!这段时日那大荒法阵也不知消耗了师叔多少真元,再加上小娃娃要出识海的准备,你还让我别拦他,他都拿命在拼了!” 鸿御老祖气得胡子直跳,在殿中如困兽般来回踱步。 鸿雁仙子听清他的意思,心中越发忧虑,“师叔要迎焦焦出识海,只稍把人劝服了再找具容纳神魂的身体即可,如何就要去隐神谷?莫不是……” 仿佛一时间想到了什么,女仙有些错愕地掩唇望向一旁的鸿御老祖,喃喃道:“宗主,今早上流光跟我说,崇容师叔交代她把别鹤剑投进鸿冥的剑庐里了……焦焦的心结若是隐神谷,他不会是真的想……” 鸿雁倏然掐住话头,与同样反应过来的鸿御老祖面面相觑,一时间皆失了语。 *** 暮色四合,夜空一片幽蓝,天边星辰零星地点缀着,衬得雪后寂静的冬夜愈加孤冷。 莫焦焦盘腿坐在湖中央一盏发光的桃花灯上,手里捧着一只红色的小鸡,低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在他的正下方,一个巨大古老的法阵幽幽地泛着蓝色的光芒,源源不断地将暖融融的真元输送到小孩身体里。 桃花灯四周此刻遍布着各式各样被点亮的花灯,莹莹多彩的光芒将黑暗的湖面映照得一片明亮。 鸿御老祖站在湖边望了一会儿呆呆静坐的小孩,伸手拍了拍身旁的食梦兽,食梦兽听话地仰头长鸣一声,果不其然引来了对面稚童的注视。 莫焦焦歪着头看向突然出现的白胡子老头和妖兽,有些瑟缩地抱紧了小鸡崽,他想起独孤九走之前交代的事,才糯软地开口问道:“你是宗主吗?” 鸿御一听小孩奶声奶气的音调就呵呵笑了起来,他原以为莫焦焦哪怕身体没长大,声音怎么说也应该是个少年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改变。 老头子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笑,手里还习惯性揪着胡子,莫焦焦睁圆了眼睛,迟疑地道:“你看起来和谷主好像。” “是吗?”鸿御笑得慈祥,他示意食梦兽靠近小孩,自己也慢慢走过去,解释道:“小娃娃,我是天衍剑宗宗主鸿御,我旁边的是食梦兽,崇容师叔应当跟你说过了,现在我就在你的梦里。你不去玩耍,怎么一个人在此枯坐?” “我不知道去哪里。”老头子肖似隐神谷谷主的反应让小孩放松了许多,连连点头,他支使两朵花灯飘向鸿御老祖,道:“这个给你们坐。” 鸿御闻言,眼中慈爱之色更浓,莫焦焦的举动无疑是将他的宝贝食梦兽与他们等同看待,这让老人非常欣慰,“焦焦真乖。不过,今天我们就不在这坐着了,我引你去我梦中逛逛天衍剑宗如何?” “好。”莫焦焦想起独孤九的话,乖乖点头。 他起身拉住食梦兽的耳朵,对上老人温和的视线,呼吸间眼前之景就换了一副模样。 暖风徐徐,晴空万里。 他们此刻正浮在半空中,鸿御趁小孩不备将他抱到食梦兽的背上,随即领着食梦兽开始四处闲逛。 梦境由心生,一切皆由老人掌控。眨眼间,他们便来到了一处巍峨高耸的主峰上,鸿御笑道:“小娃娃,这里是啸日峰,主殿为青霄殿,是我的住所。另一边那座为凌雪峰,是鸿雁仙子的居所。” 领着小孩里里外外晃了一通,他又带着人换了个地方,指着面前白雪皑皑的连绵孤峰,道:“此处名为天涯海阁,是崇容师叔的领地,山上终年积雪不化,一年四季皆处于风雪之中。” 莫焦焦好奇地被老人带着四处跑,看着宗门内各具特色的风景与居住于其中的人,只觉异常新奇。 鸿御为了逗小孩开心,还特意幻化出了平日里宗内常见的各种场景,比如鸿雁仙子雪夜执剑而舞,流光守在剑庐边上抱着剑心疼地自言自语,连云山微笑着教导新进师弟们宗门规矩,鸿冥老祖指着新出炉的绝世好剑热情地向独孤九推荐,他自己带着食梦兽跑出去懒洋洋地晒太阳,乃至于除夕夜宗门强行聚在一起陪年幼的徒弟守岁时,独孤九冷冰冰地坐在一边生人勿近的模样,皆一一被老人重现了出来。 莫焦焦目不暇接,从始至终只新奇地看着,唯有独孤九出现的时候,小孩会软绵绵地询问他们在做什么。 大梦一场,小孩便将天衍剑宗的基本情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鸿御老祖估摸着时候不早,便将小孩送回他自己的梦境里去,等人睡着了方带着食梦兽离去。 第二日夜晚,鸿御老祖又照常出现,继续带着小孩四处游历,乃至于第三日、第四日,直至第十九日,他都风雨无阻如约前来,有时候亦会带着鸿雁仙子一起,他们逛完了天衍剑宗,便去了山下的集市。 第十九日那夜,莫焦焦如常见到了鸿御老祖,然而这一次,小孩不知为何,说什么也不愿意跟着老人去入梦了。 鸿御无法,只好拉了盏花灯与小孩面对面而坐,温和道:“焦焦今日累了?不与我去玩耍?” 莫焦焦缓缓摇了摇头,看着人坐好,他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片刻后又小心地瞅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欲言又止。 鸿御问道:“可是想问我什么?你尽管问,不碍事。你要知道,这可是你的梦境。再说,我俩都玩了这么多天,还见外呢?” “嗯。独孤九,去哪里了?”莫焦焦放心下来,慢吞吞道,“他让焦焦在这里等,让我跟着你玩。” 鸿御闻言思索了片刻,笑道:“崇容师叔去给你找你的谷主了。” “谷主?”莫焦焦茫然地睁圆了眼睛,他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镯子,嘟囔道:“独孤九要怎么找谷主?” “这就不得而知了。”鸿御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胡子,打趣道:“焦焦再跟我玩几日,你的独孤九便回来接你了。” 莫焦焦闻言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玉佩,他小声地问:“为什么要带焦焦去看那些东西?” 鸿御老祖看着小孩黑黑圆圆的发旋,也不避讳,笑呵呵地反问:“焦焦觉得是为什么?” 莫焦焦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乌黑的眼睛干净而圆,是独属于稚童的眼眸,他认真道:“你们想让我……喜欢外面,是不是?” “真聪明!”鸿御赞叹,随后又神秘地笑了笑,“不过,这个主意可不是我和鸿雁想出来的。是崇容师叔临走前交代了我每日必须过来带你去玩耍,当然,我和鸿雁也是真心喜欢焦焦。” “独孤九……”莫焦焦抿了抿嘴巴,蹙起眉头,不说话了。 鸿御不忍,只好道:“焦焦莫多想,虽然你所见一切皆为虚幻,但倘若这样的经历能激起你对外界的向往,那么一切便都是值得的。崇容师叔,希望你平安幸福地长大。焦焦,你可有什么愿望?” 莫焦焦呆呆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了勇气,软软道:“我想跟着独孤九,想和独孤九找到谷主和好多长老,想回隐神谷,他们在等我。” 鸿御默然,无声叹了口气,不禁思及此前崇容剑尊离开之时的话语,男人只道对于莫焦焦而言,仇恨从来就不是任何动力,反而是负担,能让他学会站起来行走的,应当是已经故去的家园。 莫焦焦说到最后,心里便有些慌乱了起来,他抬头看向鸿御老祖,急急道:“宗主,独孤九去找谷主……他是不是去了隐神谷?” 鸿御老祖哑然,一时间也没想到小孩会这么快反应过来,只好咳了一声道:“说不准,不过你放心,师叔自有打算。” 哪想小孩听了他的话后竟直接红了眼眶,扁着嘴巴就仰头抽泣起来,带着哭腔道:“我要见独孤九。” 鸿御当即暗道不好,忙凑过去轻轻拍着小孩的背,哄道:“焦焦乖,不哭,崇容师叔很快就回来了。” 莫焦焦摇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抱紧了独孤九送他的小鸡崽,仰头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要独孤九……不能去……隐神谷呜……会死的……我要独孤九……” 小孩哭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乌黑柔软的鬓发很快便被泪水打湿,额头上毛绒绒的黑毛也因为太过激动贴着汗湿的额头,他也不闹不动,就仰着脑袋掉眼泪,哭声极为细弱,只会伤心地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 鸿御老祖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小孩抱起来边走边拍哄,然而以往对付其他小孩百试不爽的法子,对着莫焦焦却无丝毫用处,无奈之下,老头子将食梦兽招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哭泣的孩子放到食梦兽的背上。 被委以重任的食梦兽便气哼哼地长鸣一声,载着背上的哭包辣椒飞了起来,转瞬间便到了云海之间。 莫焦焦这才被唬得停住了哭泣,睁着圆圆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懵懵地看着浮在身边的云朵。 鸿御老祖这才松了口气,替小孩擦了眼泪,好声好气地哄道: “崇容师叔不会有事的,他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多了。师叔少年时,独孤世家一夜之间被海魔屠杀殆尽,他也被囚于西海数万年,受尽磨难才悟出了杀戮剑意,将西海诸魔屠尽,报了血仇。旁人是天生的无上剑体方年纪轻轻得悟剑道,他却是于无尽杀戮中成就了混沌剑体。虽说师叔如今受寒毒反噬,难以渡劫步入大乘期,然杀戮剑意强悍,无惧等级压制,哪怕是大乘期修者,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去一趟隐神谷,不会有事。” “可是,你们总是很担心他。我听到了。”莫焦焦难过道。 “这……”鸿御老祖拍了拍小孩的头,叹息道:“修士再如何强悍,只要未曾飞升,寿命便是有限的。师叔早在天衍剑宗成立之前就已闻名修真界,无人知道他究竟独自度过了多少年,十年前师尊飞升,曾交代我们看好师叔,便是因着通古镜的警示,能渡师叔的雷劫,唯有数万年难得一见的警世天劫,这次是因着神图子降世,雷劫才有出现的征兆。” “因为我?”莫焦焦疑惑地问,“可是,独孤九不怕雷劫。焦焦知道的,他的剑道很特别。” 鸿御认同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却又咬牙切齿地扶额,显然极为恼怒的模样,他头疼道:“师叔扛此雷劫是无太大压力,然杀戮剑意罪孽深重,冰毒反噬,他又死活不愿寻找天火灵根道侣,才有此危机。你见过像他这样清心寡欲宁死不双修的老顽固吗?他男人看不上眼也就罢了,连女修都不正眼瞧一下,人家女仙爱慕他几百年他都视而不见,真是要把我们气死!” “独孤九不是老顽固。”莫焦焦蹙着眉头反驳,“他没有胡子。” “啧……”鸿御老祖被小孩一噎,收起无可奈何的“愤怒”,正色道:“总之,若此次天劫挨不过去未能突破,我们无法保证师叔的寿数能撑到下一次天劫来临。毕竟,谁也无法预知下一次雷劫是什么时候。” *** 自那日听说了独孤九的旧事,莫焦焦便一直蔫蔫的,每日醒来四处寻不到男人的身影,就呆呆地坐在花灯上仰头看雪,哪儿也不去。 他知道自己在独孤九的识海里,那么只要男人可以进来,他就能找到对方,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对方始终未曾出现。独孤九说过不会生他的气,不会故意不见他,所以他不来,只能是来不了。 莫焦焦一开始还相信鸿御老祖的话语,认为独孤九只是太忙了,然而渐渐的,老人不在的时候,小孩就蹲在湖边哭,他也不出声,就啪嗒啪嗒掉眼泪。 曾经逃亡的时候,长老们也是把他藏起来,让他乖乖等着,然而每次长老们急匆匆地出去,回来的时候总是带着血腥味和伤口,总会少那么一两个。 他们不会回来了。 “独孤九……”无尽的忧虑使得小孩哪怕睡着了亦不安稳,他第一次萌生了迫切的想要尽快出去的念头,却不是因为独孤九需要他,而是他想把人找回来。 第二十九日,霜华初降的清晨,冰雪消融。 莫焦焦是被热醒的。他茫然地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有些奇怪。 独孤九的识海里向来冰封千里,他睡在男人布的阵法里虽不会觉得冷,但也绝不可能觉得热。 小孩揉了揉眼睛撑着冰面爬了起来,小手摸到的却不是光滑冰冷的雪,而是厚厚软软的小草。 莫焦焦傻乎乎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碧波荡漾芙蓉盛开的湖泊…… 没有雪封万里,没有寒风呼啸,只有不远处暖融融的夕阳,环绕着湖水的青青草地,细细的粉色小花在草地上静悄悄地开放着,时不时有蝴蝶翩跹而过。 带着些许炎热的风拂过睡得薄红的小脸,莫焦焦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又缓缓转了一个圈。 方圆百里,是一片真正的绿洲。然而绿洲之外,极目远眺,又是熟悉至极的广袤冰原,连绵不绝的雪山依旧存在。 但这已经够了。已经完全足够了。 莫焦焦抿了抿嘴巴,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这一切,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低下头,成串的泪珠不断往下掉,小孩边掉边努力地捏着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止不住,最后他终于放弃了,带着满面的泪痕静静地看着,眸中却是欢喜的。 这里,是落日湖畔,他出生的地方。 莫焦焦深吸了口气,小声地开口,带着纯粹的喜悦和稚气,道:“独孤九把焦焦的落日湖搬过来了。焦焦有家了。” 莫焦焦努力想尝试着扬起一个笑容,然而小脸还是木木的,一点反应也无。他只好揉了揉脸,扭头四处寻找男人的身影,然而寻了半天,也找不到对方的踪迹。 莫焦焦忐忑地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极为挣扎渴望地看着熟悉至极的湖水,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探手在湖里摸了摸,温热清澈的水流拂过胖乎乎的手指,逗得小孩乌黑的眼睛发亮。 他又回头张望了一下,见男人还是没有出现,这才盘腿坐了下来,阖眼深深吐纳,尝试着凝神聚气。很快的,周遭游离浮动的灵力皆朝着小孩贴了过去,源源不断地被吸收炼化,莫焦焦脑中一片清明,在体内妖力集结到丹田最中心之时,天火倏得炸开,将四散的妖力缓缓融合,紧接着,小孩丹田中央那团火腾转挪移,竟缓缓化成了一株樱桃椒的模样。 随着那株樱桃椒的形态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小孩也被一层火红的灵力层层包裹,刺目的火光几乎映红了整片落日湖。 须臾间,火光突兀地消散无踪,一株摇头晃脑的小樱桃椒出现在小孩坐着的位置,它先是好奇地摆着叶子四处扭了扭转了转,随后试探地把细细的根扎进了肥沃的黑土地里,安静地扎在泥里休憩了片刻,小辣椒便拔出根须,在湖边迎着夕阳蹦蹦跳跳地走了起来,碧绿的小叶子一颤一颤。 没一会儿,小辣椒似乎是走累了,便扭头扑通跳进了湖里,咕噜咕噜吸着水,沉进了温暖的水底。 远处,绿洲与冰原交界的地方,长身而立的男人面容沉静而俊美,如漆墨发上落雪点点,生而冷清的眉眼间甚至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看着有些苍白。 他从始至终深深凝视着湖边发生的一切,深邃难测的目光紧紧追逐着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见小家伙跳进了湖里,忽而微微眯起眼,面上罕见流露出了几分柔和。 *** 小辣椒呆在湖里喝饱了水,舒坦地躺着不想动。它在湖里游了一会儿,绕着芙蓉花转了几圈,这才注意到湖面上有个影子。 想到唯一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莫焦焦连忙从湖里探出头,伸出细细的绿叶子朝着岸上的男人招手,仰头就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嘴巴。 它着急得不行,揪着湖边垂下来的小草就往上爬,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为可以化形的妖怪,完全能够变回人,也可以用灵识传音。 独孤九见小辣椒火烧屁股的模样,单膝跪地探出手,单手圈住那株樱桃椒,轻巧地从水里提了上来,放到草地上。 眼见着小辣椒的个头尚不及他小腿高度,男人斟酌着,如往常入定般盘腿坐了下来,放缓声音道:“椒椒莫急,传音即可,本座教过你。” 莫焦焦忙点了点枝叶,蹦蹦跳跳地挪过去用将叶子搭到男人膝上,整株辣椒都努力往对方腿上靠,委屈道:“独孤九,你不要走了。”它声音忍不住带了细细的哭腔,“焦焦担心你。” 独孤九微微一怔,他原想小孩见到他定然会先询问落日湖之事,未曾想…… 男人抬手抚了抚樱桃椒碧绿的叶子,低声道:“本座一直在椒椒身边。” “可是我看不见你。”莫焦焦一伤心便维持不住平稳的妖力,嘭得一声又变回了小孩的模样,他也不关心自己,只拧着细细的眉又气又难过地说话。 独孤九只好将人抱到怀里,抬手摸了摸小孩通红的脸,缓缓道:“以后不会再这样。” 莫焦焦这才伸手抱男人的脖子,依恋地窝着不动,执着地问:“你去做什么了?”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薄唇抿紧,半晌才道:“椒椒可知本座身怀奇技?” “什么奇技?”莫焦焦不解,“是很特别的法术吗?” “不错。本座生来便可依据一处地方残留的生灵气息,将那些生灵回忆中最无法磨灭之事,借由大荒法阵通古今大智慧、别鹤剑可造天下幻象之能,重现出来。”独孤九声音低沉悦耳,并无明显的情绪起伏。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莫焦焦的神色,低声解释道:“此次前去隐神谷,便是为了寻找落日湖畔的残留生灵气息。” ……将那些残留的灵体上最深刻的记忆悉数收集记录下来,带回了天衍剑宗,随后男人又闭关炼丹长达十日,强行幻化改造自己的识海,最大程度上还原了落日湖,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 独孤九未曾将话说完,只抬手运转真元,悄无声息地祭出了别鹤剑,将真元灌入。别鹤剑无声无息地飞起,顷刻间便于半空中消失无踪。 莫焦焦听不到男人的声音,疑惑地松开胳膊,往后退了一点,去看对方的脸,然而独孤九只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随后将他抱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男人坐在他腿上。 莫焦焦忽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独孤九。” “我在。”男人收紧抱着小孩的手,眉目沉寂而肃穆。 下一瞬,小孩前方的落日湖畔忽然涌现了一股朦朦胧胧的雾气,将莫焦焦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那白雾翻滚了一会儿,便缓缓散去。 紧随其后的,是一群对于小孩而言,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苍老身影。 眼前的十五个老头正聚集在一间不算大的屋子里,屋内满是高高的书架和数不尽的书籍,他们衣着各异,或坐或站,神态不一。唯一相同的,便是如出一辙的长到腰间的白色胡子和泛白的头发。 此刻,一群老头子聚在一块,正一个个揪着胡子捏着厚厚的书本,纠结万分地瞅着屋子中央努力捏着毛笔的三岁稚童。那小孩小手肉乎乎的,连笔都握不住,却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等着老头子们轮流上阵给他上课。老头说一句他就点一下脑袋,含糊不清地糯糯道:“焦焦……叽道了。” 偶尔老头子们意见不一,便争执得面红耳赤,各种引经据典耍赖撒泼,非要争个高下,小孩就懵懵地唤道:“谷主要……上可了。” 一堆险些大打出手的老头便讪讪地安静下来,继续专心地给小孩上课。 莫焦焦屏息,近乎贪婪地看着这一幕,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却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仿佛只要有一丝动静,眼前重现的回忆便会立刻消弥无踪一般。 他缓缓张开嘴巴,无声地轻唤:“谷主。长老。” 白雾中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依旧认真地上着课。 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哪怕所有事情都深深记在小孩的脑海里,也比不上再次亲眼见到他们来得珍贵。 莫焦焦小手攥得死紧,他控制不住地从男人腿上站了起来,控制不住地缓缓伸出手,一步一步往不远处最思念的亲人处走去。 步履踉跄而笨拙,如同幼年时小孩刚刚学会走路。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见到他们,他依旧学不会稳稳当当地走。 温热滚烫的泪水滚过脸颊,滴落到草地上。白雾中的老人们讲解的课程已接近尾声,一道道熟悉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莫焦焦忍不住小声地哽咽起来,喉中发出极为压抑的细微的呜咽。 他应该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的,他应该奔过去尝试把人抓住出声哀求的,但是他没有。 白雾中上着课的老人讲完最后一句话,却没有立刻消失,反而在那个三岁的小孩消失以后,纷纷转身面对着十岁的莫焦焦,揪着胡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是极为温和带着疼爱的笑容。 “你要勇敢,没有人是永远孤独的。”总是偷偷替他写作业的槐树长老笑着说。 “焦焦要变厉害,然后回到我们的家乡去,要记着,我们总有一天会重逢。”从小给他缝小衣服的狐狸长老朝他挥了挥手。 “焦焦,居然长这么大了啊,放心,很快就会变成大人了。” “小焦焦以后要找个人陪你躲猫猫,松鼠长老先回老家去等你。” …… “活下去,你是隐神谷的骄傲,隐神谷以你为荣。”谷主一如既往的慈祥和温和,缓缓上前拍了拍小孩的脑袋。 下一刻,十几道身影齐齐朝小孩身后的男人拱手,随即便彻底消散了。 莫焦焦呆呆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动弹。 头顶被覆上了一只微凉的大掌,莫焦焦迟缓地眨了眨眼,终于转头扎进了男人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他从来没哭得这样凄惨过,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将过往所有委屈、绝望和痛苦统统哭出来一般。 独孤九紧紧抱着小孩,双眸低垂,声线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哄道:“椒椒乖,不哭。” 他知道此刻的莫焦焦不需要任何开导,因为他的椒椒比谁都通透,比谁都聪明。 冰雪消融,指日可待。 *** 第二日,崇容剑尊于天涯海阁南面的冉月湖畔,埋下了一颗樱桃椒种子,并耗费了三天三夜,绘制了世间第二个大荒法阵,其上又加诸九九八十一重防御剑阵。 法阵完成之时,男人抬手截住身后飞来的纸鹤,打开后,一道陌生的爽朗女声传了出来。 “崇容,拭剑大会即将开启,你怎的迟迟不来?” 第29章 闯入天涯海阁的纯黑色纸鹤,在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传达完消息后,并未能如它主人所愿,将喜讯带回拭剑大会。 别鹤剑早早便躲在一旁格外小心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布阵,这会儿见那碍眼的纸鹤出现,当即利索地冲上去将纸鹤大卸八块,同时,爽朗清越的女声亦随着寒风远远飘散,再也无法听见分毫。 别鹤剑志得意满地飘到一边,继续尽职地守着。 不远处秀丽怡人的冉月湖畔,一身黑袍的男人眉眼凝霜,狭长深邃的双眸布满细细的血丝,微微泛白的薄唇亦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神情冷寂,忽而唇角微微渗出了一点鲜红的血迹,面上恍惚间显出些许青白,却也浑不在意,只抬手专注地将法阵重新勾画完整。 混沌剑阵,堪比雷劫,可辟万邪,所向披靡。 别鹤剑有些颤抖地看着那极为可怖的阵法被缓缓绘制出来,不敢靠近。忽而感觉到剑柄被人轻轻戳了戳,它不耐烦地转过身,便见自己的“兄弟”吞楚剑正立于自己身后,磨磨蹭蹭地挨着自己。 别鹤剑早已开了灵智,自然也能开口说话,然吞楚剑未能开化,平日里两把剑的交流便只局限于一些极为本能的诉求。察觉到吞楚剑有些焦急,它奇怪地问道:“你不好好待在剑尊识海里陪那棵辣椒,跑出来做甚?” 吞楚剑轻轻蹭了蹭对方,模模糊糊地将意思传达过去。 “你说那只辣椒在闹脾气?他怎么可能会闹?”别鹤剑胆战心惊地问。它将剑尖扎进泥土里,只觉先前被剑庐地火炽烤的痛楚再一次席卷而来,恨不得赶紧躲得远远的。 然而小娃娃一闹,它若是完全不理会,吞楚剑又不会说话安抚不好小孩,到时候它的兄弟也得如它那般倒霉,实在不是什么妙事。 别鹤剑挣扎了片刻,道:“崇容剑尊的法阵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打扰不得,今日他未必能绘制完成,暂时不会回识海。算了算了,我跟你去看看吧。” 语毕,漆黑的剑毫不犹豫地跟着吞楚剑脱离了本体,灵识纷纷回归独孤九的识海。 两把灵剑一进识海便发现了抱着膝坐在落日湖边发呆的小孩,连忙飞了过去。 小娃娃似乎刚刚睡醒不久,此刻委屈巴巴地蹙着眉,困倦地揉着眼睛,眼眶有些泛红,胡乱地自己坐那说着话。 别鹤剑一见他便反射性地觉得浑身被火烧一样疼,只好离得远远的,问道:“小娃娃,这大清早的,日头还没出来,你不睡觉起来做甚?” 莫焦焦闻声看过去,睁着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熟的黑剑,软绵绵地问:“独孤九去哪里了?焦焦要抱。” “要抱?”别鹤狐疑地转身朝吞楚剑看了一眼,背过身小声嘀咕道:“这辣椒不是心智不全乖得很吗?平日里剑尊抱他他都傻兮兮地拒绝,怎么今日突然要抱了?莫不是睡得更傻了?不对劲啊,落日湖既然已经被转移了过来,小娃娃的痴傻应该好了许多才对……” 莫焦焦得不到回应,不高兴地放下揉眼睛的小手,他盯着黑剑,慢腾腾问道:“别鹤剑,独孤九怎么不来?焦焦想见他。” 别鹤剑被小孩点名,只好转过身去,回忆了一遍此前偷听到的鸿御老祖和崇容剑尊的交谈,极不情愿地哄道: “崇容剑尊在外头给你布阵呢,等他布好阵,你就能通过识海内外遥相呼应的大荒法阵传送出去了,到时候进了那个辣椒种子体内,重新发芽从泥里长出来就好了。” “我想见独孤九。”莫焦焦听完便执着地要求着,不知为何今日忽然“任性”了起来,他不开心地揪着靴子上的毛球,嘟囔道:“我不要重新发芽,焦焦长大了。” 小孩说完便低着脑袋,不知在那想着什么。 别鹤剑瞧着他的反应,越想越觉得不妙,只好无声无息地挪了一下,准备出去搬救兵。 谁想小孩忽然抬起了头,伸手竟扔出了一根柔软碧绿的枝丫,将它团团缠绕了起来。 别鹤剑不由挣扎起来,然而捆着它的枝条不知为何坚韧无匹,竟连它这样的绝世好剑都切不断,别鹤忍不住哀嚎道:“这祖宗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法术的?” 莫焦焦指使着绿枝将黑剑拖过来,认真地瞅着剑柄,执着地问:“独孤九为什么不来?”似乎是担心别鹤剑说谎骗他,小孩又机灵道:“你骗我,独孤九会知道,你就很惨了。” “……”别鹤剑愤怒地将一半剑身戳进肥沃的土地里,终于忍无可忍道: “崇容剑尊不是不愿意来看你,而是他没办法来!大荒法阵的绘制本来就极其耗费真元和精神气,他自发现你的存在后便强行启动了识海中的大荒,每日维持着大荒运转供你居住已是有所亏损,遑论重新绘制一个一模一样的法阵。为了护你,他连八十一重混沌剑阵都加上了,如今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来看你。” 莫焦焦懵懂地点了点头,蹙起眉道:“那独孤九画完阵法,就来看焦焦了吗?”他眸中满是期待。 别鹤剑原想应小孩一声“是”,然而眼看着小娃娃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样,它又禁不住想听从先前鸿御老祖等人的劝说,狠下心道出真相。 毕竟那些事情唯一的见证者便是作为灵剑的它,若它此次不说出来,恐怕以后谁也不会知道了……何况,小娃娃距离出识海,只差一步之遥…… 别鹤剑看着小孩,内心犹豫了许久,直到莫焦焦打了个小呵欠,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着了,才缓缓开口道:“小娃娃,你不是想知道崇容剑尊过去一月内离开你去做了什么吗?我可以告诉你。” 莫焦焦听到这句话,正要化形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有些迟钝地转头,愣愣地看着别鹤剑,喃喃重复道:“过去一个月?” 那迷茫的神色,俨然证实了他们的猜测。独孤九所做的一切,恐怕功亏一篑,因为小孩昨日所受刺激太大,显然已经下意识“忘记”了。 别鹤剑有些不忍,却还是一鼓作气道:“小娃娃,你应该记得我最擅长制造幻象,所以崇容剑尊过去一个月究竟做了什么,你可以自己看。他已接连三十三日未曾合眼。” 莫焦焦缓缓捏紧了袖子,满目茫然和不安,适才由于刚刚睡醒而升起的惫懒和娇气一瞬间消失无踪,只惶惶然地紧紧盯着别鹤剑。 小孩完全记不起来别鹤剑所谓的“一个月”是指什么了,然而冥冥之中,潜意识亦同样在告诉他……别鹤所言不假。 幻象很快便凝聚成雾气,在莫焦焦眼前一一呈现…… 过去一月,三十三日。 男人先是不远万里跋涉西海,雷雨交加中亲自潜入深海采集万年前残留的灵体记忆。 接着,为了搜寻挖掘唯一一颗可经受住天火炙烤的辣椒种子,徒步深入极地雪川之下守候七日,仅仅为了将种子带回宗门种下,只待莫焦焦将神魂潜入,便能重新生根发芽。 随后一路往南直闯隐神谷,斩尽挡道修士,厮杀数十日未曾停歇,只为了替他找回他的谷主。 紧接着又回到宗门,闭关十日强行改造识海,自损根基,因为小辣椒的家便是落日湖。 如今已布阵三日三夜,始终暴露于茫茫风雪之中,未曾停歇。 因为独孤九的椒椒要出识海,因为男人要将莫焦焦失去的一切,一点一滴重新给予,让小孩再一次拥有最好的一切。 别鹤剑所造幻象自然是极为逼真的,画面定格于男人眉目冷沉,唇角渗血的模样,久久未散。 莫焦焦小声地对着幻象唤了一句,“独孤九……”声音几不可闻。 他低下头,糯软的声音响起,嘟囔道:“你们走开。 ” 别鹤剑不敢再惊了他,一被松开后便连忙拽着吞楚剑逃命似的离开了识海。 莫焦焦站起来绕着落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小声地自言自语,仿佛在努力说服自己。 “焦焦有落日湖了,也见到谷主和长老了,焦焦还可以化形,焦焦可以出识海做很多很多事情,焦焦能在冉月湖畔重新发芽,焦焦……有了独孤九。” 男人的名字含含糊糊地被小孩念出来。莫焦焦呆站着,脑海里又浮现男人唇角渗血的模样,捏着小拳头眼圈泛红。 他无助地转头四处张望,试图寻找到那抹熟悉至极的墨色身影,只语无伦次道:“我想出去。独孤九,焦焦要发芽,焦焦不躲在这里了。你快来接我……” 莫焦焦担忧地坐不住,越想越害怕,在湖边徘徊了一阵后便走得越来越急,一不留神竟是踩到一颗石子,脚下一歪往前扑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他刚蹙着眉想爬起来,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极为陌生的女声,小孩不由停住了动作,歪着脑袋认真地聆听。 “崇容,拭剑大会因你推迟一月,如今你却困于此地绘制法阵,真真令人费解。你如此作为,究竟为谁?莫不是真是为了外界传言身具天火灵根的顾姓少年?”爽朗的女声带着显而易见的调笑之意,笑嘻嘻道:“那少年难不成美若天仙?带我去见见?” “拭剑大会开启,本座自会前往,无需多言。”熟悉低沉的男声响起,却带着罕见的沙哑。 “行吧行吧,我也不跟你打听了,反正只要那个少年心悦你,我便有机会见到他,这道侣身份,向来能者居之,若他敌不过我,你总能考虑一下我。如何?你真不去看看我怎么收拾你的重师侄?” “本座对你无意。” “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大大咧咧的女声夸张道,转而又变得极为严肃起来,“先不提这个,你且告诉我,你身上的暗伤,究竟从何而来?寒毒侵体尚且无动于衷,崇容,你当真要如此不管不顾地拼命?” “与你何干?”冰冷的男声毫无起伏。 “与我何干?”女声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即语速极快道:“是跟我无甚关系,我在此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你尚且无动于衷,难不成还指望崇容剑尊真的凡心大炽心悦于我,然后乖乖去疗伤?当真是笑话。” 脑海中传来的对话戛然而止,莫焦焦呆了半晌,才将其中的内容理清楚,他爬起来坐好,无助地仰头四处张望,这才发现自己困居于此地,哪怕与男人近在咫尺,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将人找回来。 *** 等待的时日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别鹤剑和吞楚剑不敢回到识海,莫焦焦无法见到独孤九,只好忍着心焦安静地等候,盘着腿坐在落日湖畔,望着清澈湖水中倒映着的粼粼波光。 从晨起日出,直至日落西山,夜幕降临,冷月高挂,往常不到戍时便困得要睡觉了的小孩,依旧睁着眼在湖边枯坐,小脸上木木的,只异常安静地看着湖中的圆月。 这一夜,识海之外的男人于茫茫落雪之中连夜布阵,识海之内的小孩亦睁着眼枯坐到天明。 天光乍破之际,法阵大成。刚刚开启的拭剑大会,却出了事故。 前来参加试炼的焚香谷弟子竟与天衍剑宗内门弟子大打出手,双方和解之后,焚香谷谷主焚忧执意请求与崇容剑尊一战。 鸿御老祖不好直接推脱,便将独孤九着急忙慌地请了过去。 “虽说鸿冥足以与焚忧一战,但师叔连来都来一下,未免太不给焚香谷面子了。”鸿御老祖头疼地开口道,“师叔便是不喜欢焚忧不愿下场,也不能直接缺席,她昨日都见过你了,我就是要胡诌你闭关了也说不过去啊。” 独孤九于首席落座,漠然地瞥了一眼身旁胡子花白的师侄,并不理会鸿御所提之事,反倒沉声问:“昨夜你代本座入梦哄椒椒入眠,他睡得如何?” “呃这个……”鸿御老祖闻言心中咯噔一下,僵着满脸皱纹心虚道:“实不相瞒,师叔,昨夜我忙着筹备今日拭剑大会之事,因而整夜未眠,没能来得及入梦。小娃娃乖得很,应当会自己睡觉吧。” “椒椒等不到本座怎会入睡?”独孤九神情森冷,一时间周身剑意勃发,竟是有动怒之兆。他凝神感应了一下冉月湖畔的动静,果不其然发现刚刚种下的樱桃椒种子依旧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原本按照独孤九的计划,昨夜小孩睡得沉,大荒法阵绘制只差最后一步,在法阵完成之时,识海内外两阵遥相呼应,处于睡梦中毫无防备的莫焦焦亦不会对法阵生出抵触,正好彻底脱离识海,融入那颗他亲手种下的樱桃椒种子,然而此刻种子毫无变化……这意味着,小孩根本没有睡着。 气势惊人的黑衣剑仙骤然起身,大步离席,全然不顾身后一片好奇的探视,鸿御老祖后悔莫及,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看着男人随手祭出别鹤剑,竟是急得连御剑飞行都无法忍受,眼看要直接破碎虚空离开比赛场地。 谁想席中的焚香谷谷主焚忧见崇容剑尊突然离席,柳眉倒竖,不管不顾三两步跃上了半空,径直拦在男人身前。 “慢着,此次拭剑大会,天衍剑宗为举办方,我焚香谷与紫霄宗,神意门不远万里前来参加,崇容剑仙作为主裁判却中途离席,真当试炼为儿戏?” 黑衣男人冷漠的视线在女仙身上扫过,平静道:“主裁判之位不过尔等自行抉择,本座可曾应允过?”语毕绕过来人继续前行。 “你!”焚忧仙子捏紧手中灵剑,一时语塞,气息不稳,思及自己先是昨日单方面与男人争吵不欢而散,如今又当众被下了面子,一张俏脸转瞬间涨得通红,急怒中竟不顾场合扬声道: “崇容剑尊莫不是已经动了凡心?不单单孤身涉险为不知名爱侣寻求良药,今日又匆匆离席,若真是如此,我等还要献上祝贺才是。” 此话一出,底下修士一片哗然,俱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焚忧见状悠闲地一笑,眼中是明晃晃的势在必得。 作为追求崇容剑尊长达五百年之人,她对男人的性情再清楚不过,独孤九最为厌恶暧昧不清的关系,向来清心寡欲不近人情,不管今天他是为了谁离去,只要被扣上了道侣的帽子,男人定然会留下来,因为继续离开只是坐实了他凡心大动的猜测。 果不其然,前方男人闻声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焚忧仙子心中愉悦,正要出声随便用几句玩笑话圆过去,打算将众人的猜测压下,还独孤九清白,却见男人正前方倏而炸开了一团火红色的光芒。 那光芒红得刺目耀眼,甫一出现便映照得场内一片鲜红,一时间竟看不清任何物事。 然而正对着光团的黑衣剑仙却抬眼凝视着那团光,双眸幽深莫测,带着掩藏得极深的笃定和欣慰。 下一瞬,火红色的光芒忽然消散无踪,露出包裹在光团内的另一个嫩绿色的团子,那团子正骑在一头形貌肖似麒麟的凶兽上,眨眼之间便跳下兽背,直直撞进了男人怀里,舒展开后竟伸出了两只小小的胳膊,利索地紧紧圈住了男人的脖颈。 同时,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在男人怀中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哭腔,满满的委屈和惊惶。 “呜独孤九……你不要焦焦了……” 细嫩的声音在寂静的比赛场地中格外突兀,被唤着的黑衣剑仙却神色如常,只紧抿薄唇将撞进怀中的团子抱好,不再往外走,反倒转身回了自己的坐席。 男人一转身,窝在他怀里仰着脑袋掉眼泪的绿衣服稚童便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一时间底下议论纷纷,皆对崇容剑尊怀抱稚童的举动感到不可思议。 独孤九全不在意他人,只抱着小孩坐好,拿出帕子给他擦哭花的小脸,大手顺了顺小孩细软的黑发,拢到一块,又将背后的小帽子拎起来戴上,端起茶杯凑到小孩唇边,低声哄道:“莫哭了,喝口茶。” 莫焦焦抽噎着,乖乖喝了一口茶水,咽下去后又伤心地看着对方,嘟囔道:“独孤九不要焦焦了……不来看我,焦焦就自己跑出来了。” “没有不要你。”独孤九拍着小孩颤抖的脊背,直接将做坏事的鸿御老祖供了出来,“本座昨夜忙于绘制大荒,请了鸿御前去看顾你,他忙忘了。” 莫焦焦这才停住了抽噎,睁着乌黑的眼睛瞅着男人的双眸,认真道:“独孤九做的我都知道了,所以焦焦长大了,我就来找你。” 如果不是因为男人所做的那一切让小孩彻底交付了所有信任,莫焦焦是绝无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突破形体限制,成功脱离识海的。 “椒椒是否感应到了大荒的呼唤?”独孤九沉吟片刻,问道。 “有一点点。”莫焦焦想了想,道:“焦焦担心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光了……听见外面那颗辣椒种子在叫我,我就顺着阵法的力量出来了,可是,那个种子不太合适我,我就自己用天火炼化了一遍,发芽了,食梦兽听见我在哭,就带我来了。” “嗯。”独孤九抚了抚小孩的后脑勺,冷冰冰地表扬道:“椒椒做得很好。” 莫焦焦见男人与往常并无不同,没有任何受重伤的表现,这才放下心来。只是这一放松,他就低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绿油油的小衣服,当即扁了扁嘴巴,难过地一手将戴好的帽子揪下去,脑袋扎进男人怀里,发起脾气了。 “焦焦不要穿绿衣服,我明明是红的。” 小孩又气又急的声音传到一旁的鸿雁仙子耳里,女仙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那身嫩绿色的小衣服,忍俊不禁地抚掌而笑,摇头道:“真真甜煞人。” 独孤九瞥了她一眼,垂眸看着怀里通身绿色的辣椒,抬手耐心地替小孩再次把帽子戴好,沉默地拍抚着,面无异色。 毕竟,刚刚发芽的辣椒,本就是绿的。小孩再如何闹脾气,也是一只绿团子,独孤九同样无可奈何。 第30章 天衍剑宗三年一度的拭剑大会之上,骤然离席的崇容剑尊与勃然大怒追赶而去的焚忧仙子吸引了在场绝大部分修士的视线,场中众人几乎不再关注比试,反而就两人的对峙议论纷纷。 适才开启不久的比试被迫中断,迎宾席中端坐的紫霄宗来使长乐真人遥遥看了一眼崇容剑尊的背影,眸中不由闪过一丝阴鸷。 他低头轻轻笑了笑,收回视线,抬眼与不远处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意门门主沈思远对视一眼,不着痕迹地微微点了点头,端起酒杯隔空致意。 正拼命抚着胸口忍笑的沈思远见状有些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咧开嘴笑了笑,捉起面前明显比他人大了好几倍的酒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又胡乱擦了擦沾染上酒渍的嘴角。 与他遥遥相对而坐的鸿雁仙子不经意间瞥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由淡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沈思远糊弄人的功力见长,居然把主意打到紫霄宗头上去了,真有意思。宗主,如此看来,神意门或许能与天衍剑宗统一战线了。” “那是。”鸿御老祖收回看向独孤九的视线,揪着胡子道:“沈思远阅历虽浅,但还不至于不辨是非。不过鸿雁啊……” 鸿御老祖满脸皱纹拧得发紧,他头疼地望着不远处行事无忌的焚忧仙子,压低声音纠结道: “下回拭剑大会,焚香谷的来访能拒便拒吧,你瞧瞧这都成什么样了?焚忧近几年越发不靠谱,她莫非以为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质问师叔,崇容师叔便会对她另眼相待?” 两人正压低声音交谈着,远处突兀爆出的火红色光芒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卷而至,场中嗡嗡的议论声一时间戛然而止,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然而下一瞬,红光褪去,凭空出现、驭兽而至的绿衣稚童直接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勃发的好奇心。 崇容剑尊成名已久,作为第一大宗门天衍剑宗的创派人,以逆天改命自成混沌剑体、一身杀戮剑道纵横云渺大陆数万年难有敌手,修真界仰慕剑仙之人比比皆是。只是万年来,崇容独居天涯海阁不问世事,其清心寡欲不染凡尘之度,哪怕是以佛修为主的万佛宗,都自认无法做到。 神意门与紫霄宗众人本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焚忧仙子挑衅崇容剑尊,指望着行事无忌的女仙有朝一日能降服剑仙,谁曾想半途杀出了一个小娃娃? 莫焦焦那声软糯亲昵的“独孤九”一传出来,沈思远刚刚含到口中的梅花酒便扭头喷了出来,他狼狈地捂着唇拼命咳嗽,边咳还边兴致勃勃地瞧着远处怀抱稚童的剑修,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崇容原来也会抱小孩啊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他会臭着脸把小娃娃扔出去哈哈哈……” 紫霄宗的长乐真人同样极为惊愕,他盯着窝在剑仙怀中撒娇哭泣的孩子,眸中惊疑不定,脸色难看。只是他的反应到底较为低调,旁人忙着关注场中的绿衣服小娃,也无暇顾及他。 倒是被撂在一边的焚忧仙子反应最为激烈,自小孩出现撞进独孤九的怀中,她便莫名地不安起来,姣好面容上自信的微笑消散无踪,只难以置信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看着向来不苟言笑的冷漠剑仙动作小心地将小孩严严实实地护进怀里,爱若珍宝般替小孩戴好了帽子整好了衣服,挡住了其他人窥探的视线,原本急于离去的男人竟直接抱着稚童回了坐席,毫无勉强之意……一时间只觉通体生寒,脚下步子一步也挪不出去,喃喃问道: “崇容,这孩子是……” 独孤九闻声抬眸瞥了焚忧一眼,不做任何解释。 怀中绿衣服的莫焦焦倒是探出头来瞅了瞅女仙,又不高兴地将脑袋埋回去,揪下帽子,生气地踢了踢脚,被男人握住了脚踝,他就细声细气地重复着抗议道:“焦焦不要穿绿衣服,帽子是绿的也不好看。” 独孤九耐心地将帽子提起来给小孩戴好,按着脑袋不让他拉下来,低声道:“此处风大,戴着。” 莫焦焦蹙着眉含糊地嘟囔了几句,埋着头不出来了,小手还抓着男人的衣袖。 焚忧被晾在一边,脸色青白交加,她攥紧手中长剑缓了缓神色,扭头回了坐席,提高声音笑道: “适才焚忧所言不过是同剑尊开玩笑,为的是能把人留下来,毕竟拭剑大会剑尊中途离席,随后比试恐难以顺利进行。哪曾想竟歪打正着了,崇容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洁身自好。” 她自说自话为自己圆场,在座之人自然也不会去为难,毕竟焚忧为焚香谷谷主,轻易不好撕破脸。 只是沈思远向来便厌恶修真界这样“心照不宣”息事宁人的处事作风,一听这话便瞪着眼睛惊讶道: “这可奇了,焚忧仙子从哪看出来崇容洁身自好的?你没见他孩子都抱上了么?这分明是爱子心切呀。想来在我们未留意之时,崇容就已有了道侣,这孩子看着也有七八岁了,长得实在讨喜。” 焚忧闻言面上笑容一僵,神态愈发不自然,她难堪地闭了闭眼,笑道:“沈门主所言差矣,崇容从未举办过双修大典,何来道侣?我等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为好。” 她更宁愿相信那孩子只是男人新收的亲传弟子。 焚忧仙子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心中自嘲地笑了笑。向来未曾收敛的傲气驱使着她移开视线不去看独孤九,然而胸中氤氲的绵绵情意又逼迫着她一再观察那个孩子,仿佛多看几眼就能摸清楚那娃娃的身份似的。 世人皆知独孤九冷情冷性,焚忧仙子便也习以为常从不觉得男人会改变,甚至为对方的克制寡言而心向往之,然而如今寡言少语的人却抱着小娃娃低声安抚,极为耐心地回应一切问题,甚至在小孩扭着身子发脾气的时候,沉默着将人抱紧拍抚。 哪怕男人从始至终面容冷峻,依旧清冷得如孤天高月,但在一瞬间,他眼中隐隐约约的无可奈何和心疼怜惜,昭然若揭。但凡是见过男人以往神色的人,都能轻易地察觉出其中的不同来。 独孤九对那娃娃的态度,说是爱若珍宝都不为过。 莫焦焦藏在独孤九怀里生着闷气,他揪不下头上的帽子,总被男人坚持着重新戴好,又气又急,郁闷地耷拉着脑袋坐着不动,任由独孤九遣人取来温水,端着杯子喂自己喝水。 鸿雁仙子见他不甚高兴的小模样,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竟从储物袋里取出了一盘香气扑鼻的精致糕点来,让独孤九喂他吃。 好在小孩生气归生气,咬起软软的梅花糕来倒是老实得很,两只胳膊抱着独孤九拿筷子那只手,就着对方的动作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地吃,时不时扭头喝一口喂来的水。 他吃得投入,独孤九第一次投喂小孩亦没有任何经验,担忧莫焦焦吃快了会被噎到,便也忙着看顾小孩,全然不理会另一边焚忧仙子与沈思远的争论。 鸿御老祖借机出声拉回众人的注意力,宣布拭剑大会初试继续进行。参赛的弟子很快便准备就位,陆陆续续上场。 莫焦焦懵懂地感觉到焦灼在自己背上的那道道目光纷纷被撤了回去,便稍稍放松下来,有些担忧地抬眸瞅了瞅独孤九,推开男人喂糕点的手,攀着对方的肩膀凑过去贴到男人耳畔,忐忑地问:“独孤九,他们会不会认出焦焦来?” “不会。”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沉声道:“焦焦日夜受大荒法阵保护,又吸收了别鹤幻影之气,有它的幻象掩盖,旁人认不出你。” 早在决定将小孩带离识海之前,独孤九便做好了一切准备。莫焦焦重生之前,先是隐居于隐神谷长达十年时间,外界几乎没人见过他,随后逃离了隐神谷,为了躲避追杀,又昼伏夜出忙于赶路,极少与人接触。如今修真界还记得他样貌的修士,除了天衍剑宗众人外,恐怕不超过一只手。只要大荒法阵持续作用,小孩就不会被他人看破真身。 “那就好。”莫焦焦放心地点了点脑袋,他扯了扯自己的帽子,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软软道:“那个女仙一直说话,焦焦不喜欢。她一直偷看我,之前在识海里面,我就听到了。她和顾找羊一样,也不喜欢我。” “不喜便不理会。”独孤九漠然回答,垂首凝视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孩子,他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抬手置于小孩头顶,缓缓往下,顺着稚弱的脊背抚摸,修长有力的指节按在小孩的脊骨之上,沉吟道:“椒椒长大了些。” 莫焦焦眨了眨眼,老实地坐着被男人摸骨,不甚明了地道:“以前谷主每个月让焦焦变回原形,给我量长度,可是狐狸长老说量原形的长度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摸骨,为什么要摸骨?” “不过是法诀上的术语。”独孤九解释道,“换作世俗界之言,就是给椒椒量身高。只不过,摸骨可同时看出体质的变化。” “那焦焦长大了,对吗?”莫焦焦高兴地问。 独孤九沉默了一瞬,直言不讳道:“人形确实长高不少,至于原形,今日回去椒椒便回土里修炼,你刚发芽,最好不要再这样连根拔起,频繁走动。” 第31章 天衍剑宗坐落于终年积雪不化的北邙山脉之间,连绵不绝的山峰上,各色巍峨高耸的亭台楼阁互相掩映。位于天涯海阁北面的拭剑园历来作为修真界众多试炼大会的比赛场地,因而其中设计也较别处不同。 占地面积极广的拭剑园内,除去中央高高的试剑台,四周呈圆形环绕着中央拭剑台的坐席此刻人满为患。 面容冷肃俊美的男人握着小孩乱动的脚踝耐心叮嘱,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按在小孩的脊骨上一寸寸细细探查,一字一句说的皆是浅显易懂的话。 莫焦焦轻轻踢了踢被握住的脚,一边乖巧地坐着被摸骨,一边蹙着眉冥思苦想。 他抬头怀疑地瞅着双眸幽深的男人,重复道:“连根拔起,频繁走动。独孤九怎么会知道?焦焦偷偷拔的时候,连食梦兽都没有看见。” 他清晨时急着来寻人,根本没想那么仔细,只拼了命炼化那颗樱桃椒种子,待自己的神魂和种子彻底融合之后,便一鼓作气破土而出,冒出了碧绿的嫩芽。当时四周无人,莫焦焦二话不说把根拔了从土里跑出来,压根不可能会被发现。 独孤九松开握着小孩脚踝的手,摊开来,示意小孩看,道:“冉月湖畔的泥土与别处不同,更适合樱桃椒生长,焦焦拔根后可有清洗过?” 莫焦焦惊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只见白玉般的手掌中除了练剑而生的厚茧,还沾染了一些黑泥。他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的小腿,果不其然看到了沾着泥土的袍子下摆。 独孤九见小孩明白过来,便施了除尘术将自己的手掌与莫焦焦的袍子弄干净,沉沉道:“可记住了?揠苗助长并非好事。” “记住了。”莫焦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委屈地问道:“可是,揠苗助长是什么意思?焦焦以前经常拔根到处走,谷主就让我种回去,都没有说我不对。” “揠苗助长出自世俗界书中的一个故事。”独孤九解释道:“冉月湖畔的泥土可助椒椒休养生息,本座适才所言‘连根拔起、四处走动’八字,便是同一个意思。椒椒长时间远离泥土,于修行无益。” “那好吧。”莫焦焦这才听明白了,妥协地答应,“以后焦焦不会到处走。” “嗯。”独孤九拍了一下小孩的头,抬眼看向场地中央的拭剑台,眸色沉沉,似乎陷入了深思。 一旁始终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两人的鸿雁仙子见状微微一笑,妍丽姿容霎时生动起来。 她将此时知无不言的独孤九与过往惜字如金的崇容师叔两相对比,又忆起第一次见到莫焦焦时的场景,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笑着对身旁的鸿御老祖轻声道: “焦焦果然是个宝贝。原先宗主说那娃娃能改变师叔,我还有所怀疑。现在看来大可放心了。这普天之下,除了他,恐怕再无第二个人能让师叔耐心如此。” “这还用说?”鸿御老祖欣慰地抚着胡子,得意地传音入密道: “若论道义,师叔光风霁月,隐神谷为云渺大陆倾覆全族,谷主又为师叔旧友,唯一留下的血脉有难,师叔出手相助实属应当。 若论情意,那小娃娃自出声伊始,万般劫难如影随形,可谓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然而瞧瞧他是如何应对的?山穷水尽亦心性澄明,无所怨无所求,最懂得感恩。这样的孩子足以令任何人动容,师叔心生怜惜之意,实属应当。” 鸿雁认同地颔首,看了一眼不远处俊美逼人的剑仙,目光在男人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收了回来,有些忧虑道: “只是,鸿雁尚有一事不明……此次师叔长途跋涉又遭埋伏,虽说师叔实力强悍有惊无险,但他强行改造识海格局,又重新绘制了大荒法阵,损耗真元不可计数,寒毒未驱,恐怕根基已伤,论理师叔如今定是痛苦难当,缘何看起来……” ……就像未曾受伤一样。 “你也说了只是看起来很好。”一提起独孤九的伤势,鸿御老祖便担忧得眼中冒火,怒道:“那娃娃都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师叔怎么可能倒下?” 鸿雁仙子一听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传信入密道:“焦焦是崇容师叔顺利渡劫的一大助力,师叔不可能不知。他一直不愿让娃娃帮忙,恐怕还是为了突破那逆天改命的杀戮剑道。何苦如此?” 鸿御老祖闻言气得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莫焦焦一直好奇地四处张望,自然也发现了鸿雁仙子和鸿御老祖二人奇怪的神情,只是对方明显是传音入密,他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好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老头子因为生气而使劲揪着白花花的胡子,小声嘟哝着:“谷主说,揪多了会秃的。” 独孤九闻声瞥了一眼小孩,道:“椒椒可看得懂场中试炼?” 莫焦焦回过神,跟着独孤九看向拭剑台,待看清正接受试炼的人时,他笃定道:“那个红衣服的人会输。” 台上此时斗在一处的两名参赛者皆为半大的少年,一名红衣黑发,手中提剑,攻势凌厉之余亦极擅走位,脚下步子辗转挪移,几乎次次皆能躲过来自对方的袭击。 然而另外一个怀中抱琴的白衣少年一手琴音摄人心魄,身兼移形换影之能,场中遍布诡变莫测的白色影子,以如出一辙的招式对红衣少年群起攻之。 两人从比试开启到如今,只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乍看之下修为身法平分秋色,难分高下。 莫焦焦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又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指了指执剑的少年,道: “这个红衣服的,很快就输了,他找不到白衣服的真身,继续打下去会被耗死。可是,那个真身一直在他头顶上,他画地为牢,太胆小了,不肯出他自己的气场,盲目打肯定会输。”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问道:“椒椒如何认出来的?” “我记得那个白衣服走过的所有位置,从开始到现在。”莫焦焦骄傲地仰着小脑袋,拍了拍自己软绵绵的小胸脯,自豪道: “焦焦容易忘记很多事情,可是他走的路线很明显,只要在我忘记之前,把那些位置在脑子里想象出来,连成线,就不再是很多难记住的点,而是一幅画。焦焦就能很容易地记住了。是不是很聪明?” “嗯。”独孤九眉眼舒展,夸奖道:“确实聪明。” 莫焦焦被夸了就满意地点头,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懂得害羞,更不会得意忘形,只专注地看着比试。 没一会儿,红衣少年撑不住来自四面八方影子的攻击,狼狈地支着剑跪了下去,他身上遍布着被划开的细小伤口,一身艳丽的红衣此时破烂不堪,形象全无,忍不住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不甘地咬牙道:“你这是作弊!一直龟缩着不出来,我根本未曾正面跟你对上!” 抱琴的少年闻言收回影子,翩然落地。待听完裁判宣布自己获胜的消息后,才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可未曾违反试炼规则。不过,说句实话,比起天衍剑宗其他人,你的剑术差得可真不是一分半点。连云山能在二十招之内击败我,你居然连我的本体都找不到,还是回去好好练剑罢。” “我入门不过两个月,比不过云山师兄不是理所应当?再怎么样,我也是堂堂正正地参赛,一直刻苦修行,你有何资格如此看不起我?”红衣少年满脸怒容。 “哦?”抱琴少年懒洋洋地笑了笑,“那我怎么听说,拥有最强天火灵根的天才少年顾朝云拜入天衍剑宗之后,不老老实实跟着师尊鸿冥老祖修炼,反倒对崇容剑尊百般觊觎,这样也是刻苦修行?真是可笑。” 他随手往崇容剑尊所在的方向一指,接着道:“依我看,就是崇容剑尊的儿子,都比你聪明多了。小家伙刚刚可是一直看着我本体所在的位置,都不带眨眼的。人家有那么可爱的儿子,还会看上你?” 少年讥讽地说完,施施然地跳下了台子,回到坐席中去。 沈思远看着身边抱琴的徒弟,又看了看远处的独孤九,笑嘻嘻地问道:“徒弟,人家怎么追求崇容,跟你有什么关系?嘲讽得那么狠,小心被记恨上。” 少年慢条斯理地给他倒了碗酒,道:“回师尊,我气的不是他觊觎崇容剑尊,而是外界皆称他为天才,那么我又算什么?非得往我头上扣个第二,可不可笑?再者,我实话实说有什么错?崇容剑尊的儿子本来就发现了我的本体。” 沈思远听完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抓着酒碗一饮而尽,他敲了敲徒弟的额头,道:“那小娃娃可不一定是崇容的儿子,在外不许乱讲。你日后见了他,也小心着点别把人吓着了。” 少年懒懒地应了一声,不太高兴道:“我知道,我躲着他还来不及,那个娃娃现在就能找到我的本体,日后他如果得了崇容剑尊的真传,我还不得被他吊打?一个连云山已经够让我郁闷的了。” 师徒二人的交谈声淹没于其他修士嘈杂的议论声中,莫焦焦看着拭剑台上的红衣少年被扶下台子,转身攀着独孤九的肩膀贴在男人耳畔,小声道:“这个人,焦焦好像见过。” “他叫顾朝云。”独孤九道:“椒椒听过他说话。” “顾找羊?”莫焦焦茫然地回忆了一下,迟疑地摇头道:“感觉很奇怪。我听他说话,和我见到他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就像两个人。” 莫焦焦有些艰难地解释道:“我记得,在我刚刚发芽的时候,见过他,可是那时候他没有现在这么大,他小小的,和我一样高。” “为何不是同一个人?”独孤九敛起眉,眸色幽深。 “焦焦见到他的时候,他小小的。”莫焦焦比划了一下,怀念道:“他喜欢说很多很多话,总是带我去追蜻蜓,捉蝴蝶。焦焦没有脚,只有根可以走路,走一会儿就累了,他就背着我走。后来他不见了。” “你可记得他的名字?”独孤九沉声问。 “不记得。”莫焦焦蹙着眉苦恼地摇头,握紧独孤九的衣袖,道:“狐狸长老让我叫他云糕,说云糕比较好吃,焦焦喜欢甜糕点。可是,我在识海里听他说话,他很奇怪,和以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椒椒以为,他如今的样貌,和过去一般无二?”独孤九沉声问。 “也不是。”莫焦焦沮丧地否认,“他长得很不一样了,云糕以前胖胖的,还很黑,现在就很白。可是我不会认错的,在隐神谷住过的妖怪,身上都有同样的气息。” “原来如此。”独孤九薄唇微抿,神情难辨,低低道:“鸠占鹊巢,当真可笑至极。” “独孤九,他为什么不一样了?”莫焦焦懵懂地问,他戳了戳自己腰间的玉佩,嘟囔道:“以前的云糕很好玩的,可是他现在叫顾找羊了,变得好笨,也变坏了。” 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冷声道:“椒椒记住,在他亲口承认自己叫云糕之前,切勿轻信他。” “云糕会回来吗?”莫焦焦期待地问,“我想云糕变得和我一样大就好了。这样他可以跟我玩。” “会。”独孤九颔首,没有丝毫犹疑。 莫焦焦这才放下心来,正想伸手去抱独孤九的脖子,右前方忽然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见过崇容师叔祖,我……我可算见到你了……” 沙哑的少年嗓音中带着极为明显的疲惫,却能听出其中抑制不住的欣喜。 莫焦焦下意识颤抖了一下,往独孤九怀中埋了埋,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小手握紧男人的衣袖,被对方揽着护在怀里。确定自己非常安全了,小孩才扭头去看来人。 面前的少年脸色惨白,形状姣好的唇瓣白得几乎透明,是重伤未愈的模样。他已经换掉了之前那身红衣,此刻穿着的是另一身做工精致的墨绿色衣裳。 莫焦焦睁圆了眼睛瞅着少年墨绿色的衣服,又盯着对方衣服上墨绿色的帽子看了许久,随即低头看了看一身嫩绿色的自己,傻乎乎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戴着帽子的脑袋,仰头对独孤九高兴道:“焦焦真开心。” “嗯?”独孤九看着小孩的动作不解。他可记得适才小娃娃闹脾气不肯穿绿衣服的模样。 “焦焦穿得这么丑,可是不是我自愿的。”莫焦焦非常认真地道:“他是自己这么穿,还有个好难看的绿帽子,他比我可怜多了,都不知道自己不好看。别人就会偷偷地笑话他。” 独孤九闻言沉默地看着小孩,拍手抚了抚莫焦焦的帽子,昧着良心道:“椒椒说得对。” 勉强站立在一边的顾朝云完全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孩“胡言乱语”嘲讽自己,而崇容师叔祖竟然还附和了,一时间脸色涨得通红,只觉屈辱至极,双眸瞪大隐隐泛起了泪光,按在胸口处的手也紧紧攥了起来。 少年心中愤恨交加,恨不得立刻反驳小孩的话,但是他不敢……也不能那么做。因为身上的墨绿色衣裳确实是他为了迎合崇容剑尊的喜好特意换的,谁想到独孤九竟会亲口承认绿色衣裳丑陋?既如此难看,为何他还要给小娃娃穿那样的衣裳? 顾朝云气得几乎站立不稳,他晃了晃身子,眨了眨泛红的眼睛,软声道:“今日朝云的比试,师叔祖可看了?那个人……我也不知道为何,一直找不到他的本体,所以特意来请教师叔祖,恳请师叔祖指点一二。” 独孤九抬眼看向少年,周身气息森寒如刀。他定定地看着少年越来越红的脸和恋慕沉迷的眼神,心思百转千回,体内勃发的杀戮剑意同样蠢蠢欲动。 然而最终,他却收敛了所有杀意,冷冷道:“神意门之琴,心性澄明自然不攻自破,天衍剑宗唯尔战败,你以为是何缘由?” 但凡天衍剑宗弟子,皆剑心坚定一往无前,因而以迷惑人心制造幻象为根本的神意门琴诀,在天衍剑宗任何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顾朝云战败无异于变相承认了他于剑修一道踟蹰不前心有杂念,已是极大的耻辱。而他最大的妄念……便是自己的师叔祖。 如今这样被独孤九直接点明原因,顾朝云始料未及,瞬间只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难堪无比,又为对方不愿耐心教导他而湿了眼眶。 莫焦焦不明所以地看着默然垂泪的顾朝云,他捏了捏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哭?独孤九说的是真的,剑心不坚定,你以后修炼就很危险,也很难进阶,会死的。” 虽然独孤九说这个顾找羊不是云糕,但是莫焦焦觉得他就是,起码是一半的云糕,所以小孩忍不住就想关心对方。 然而少年听了他的话,依旧垂泪不语,极为伤心的模样,看了他一眼便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转身走了。 莫焦焦有些无措,他回身趴到独孤九怀里,将额头贴到男人脖颈处蹭了蹭,有些犹豫地糯糯道: “独孤九,我们回去种辣椒吧,不要在这里,我好像把他惹哭了……其实,他穿绿衣服,也没那么不好看的。” 第32章 身着墨绿色衣裳的清丽少年被一身嫩绿色小衣服的孩子说得无地自容愤然离去的模样,皆落入了不远处端坐着的几名剑修老祖眼中。 鸿冥老祖正拿着帕子擦拭被酒沾湿的胡子,眼看着少年脚步不稳地匆匆离开,他尴尬地咳嗽了几声,无奈道: “再这么下去,我刚到手的小徒弟又要飞了,这小娃娃看着乖巧,气人的本事倒是不小,看看这一句句的,都跟刀子似的往人家心窝子里戳。” 鸿雁仙子闻言笑得眉眼弯弯,道:“焦焦年纪小,说话不懂得委婉也属寻常,大人教什么他就说什么,他哪里知道那么说会让顾师侄难受。” “要我说,隐神谷那帮老妖怪教孩子也太随意了。”鸿御老祖插嘴道,“修炼功法和书中知识他们教得好好的,但是这为人处世之道还是差得远,妖修那一套直来直往的哪里适用于修真界?” 这厢几位老祖就小孩的教育问题讨论了起来。另一边刚刚把人气走的莫焦焦却不明所以。 他直觉自己说的话好像闯祸了,便藏在独孤九怀里细声细气地央求着,只一个劲嘟囔着要回去了,肉乎乎的小手握着男人修长的手掌往外拉扯。 独孤九单手托着小孩温热的脊背,垂眸凝视了一会儿腿上乱动的孩子,声线寒凉地低声询问道:“椒椒为何说他丑?” 莫焦焦正揪着对方的手指,闻言停下动作,他伸手搭着独孤九的肩膀,在男人腿上跪坐起来,背上宽厚微凉的大掌也跟着他挪动,始终稳稳地扶着他的脊背。 小孩跪坐起来后便离男人近了些,他凑近独孤九,黑葡萄似的眼眸圆圆的,专注地跟男人狭长深邃的眸子对视,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莫焦焦软绵绵道: “谷主说,不能说谎,焦焦觉得不好看,就要说不好看。要是我非说好看,就是心口不一。狐狸长老说心口不一是不好的,是坏孩子。我答应了你要乖的。” “所以你觉得他的衣裳难看,便直接说了。”独孤九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他沉吟片刻后问:“椒椒为何觉得绿衣服不美?” “嗯……好像是槐树长老说的。”莫焦焦握紧男人的手指,无意识往对方怀里靠了靠,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呆呆道:“槐树长老第一次见焦焦,也是白胡子,但是他脸上就很滑,像你一样,谷主的脸就皱巴巴的。” 小孩伸出小手试探地轻轻摸了一下男人俊美的侧脸,又收回手去,一字一句道: “槐树长老喜欢穿鸿雁仙长那样的裙子,不过是粉色蓝色的。他说他自己是树,可是化形后穿的绿衣服挡住了他的美貌,他不喜欢。他说全身绿绿的太难看了,焦焦一定不能像他那样。” 独孤九闻言,心中了然,低声道:“那槐树妖,可是男生女相?” “什么是‘难生女像’?”莫焦焦不解地问。 “就是他本为男子,但长得比女子貌美。”独孤九解释道。 “是呀。”莫焦焦连忙点头,“槐树长老长得好看,和鸿雁仙长一个样。可是谷主总说他荒唐,说他穿裙子会带坏焦焦的。其实我觉得谷主说的不对,焦焦不喜欢裙子。” “嗯。焦焦是男孩。”独孤九顺着小孩的话应道。他眉目冷清地瞥了一眼不远处正为小孩的教育问题争论不休的几位师侄,漠然不语。 隐神谷中的妖怪本就诞生于大陆开辟之时,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崇尚自由,光明磊落,厌恶尔虞我诈的世俗界与修真界。莫焦焦自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之中,自然被教导得过于直白纯真,说话行事全无顾忌,诚实得令他人招架不住。顾朝云心中有鬼,难免被小孩无意识的话语伤到。 莫焦焦见独孤九不说话,便拉了拉男人的手,不确定地问道:“焦焦刚刚是不是说错话了?他哭得好可怜。” “没有。”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从容不迫道:“焦焦过往如何,今后便如何。这修真界再如何危机四伏,本座护你还是够的。” 莫焦焦懵懂地张了张小小的嘴巴,他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脸,一时间只觉得此刻的独孤九比以往清冷孤高的出尘模样要更加耀眼夺目。 男人音调并不如何高,甚至有些低沉,面上神色肃穆依旧,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然而他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两句话时,身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锋锐可见,凛然剑意中充斥着的皆是运筹帷幄的强大和自信。 莫焦焦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他忍不住凑近对方认真地瞅了一会儿,才疑惑道:“焦焦没有说错,就是说我以后也可以说别人丑吗?我每次说话,都没有说谎。” 独孤九闻言微微一怔,显然未曾预料到小孩会将他的话理解成这样的含义,他看着明显懵懂无知浑然不觉得说别人丑有什么不对的小孩,纵容道:“本座在时,椒椒可以说。但若我不在你身边,椒椒需谨言慎行。” “那好吧。”莫焦焦总是听话的,他也没任何失望之意,反倒安心地贴着独孤九的胸膛坐了下来。 独孤九深知小孩本意并非伤人,也无意抹去小孩纯挚的直白性情,便索性纵容着。此事也算告一段落。 莫焦焦又看了一会儿比试,渐渐地觉得有些犯困,他小声道:“焦焦要睡觉了。” 正奉命替鸿雁仙子送糕点来的连云山一听就抬眼看了看日头,还未到晌午,不由加快动作将水晶碟子放到案上,微笑道:“师叔祖,这是鸿雁师叔让我送来的,师叔刚命人做好。” 独孤九微微颔首,见莫焦焦困倦地埋着脑袋,乌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便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小孩唇边。 莫焦焦一嗅到酸甜的糕点味就睁开了眼,顿时瞌睡虫都跑了,啊呜一口将冒着热气的酸梅糕咬了一角下来,他嚼着暖呼呼软绵绵的糕点,尽管尝不出味道,但糕点的口感依然足够让小孩满意了,甚至自己强调了一句:“焦焦喜欢糕点。这个糕点长得好看。” 独孤九看着箸筷间花朵样式的糕点,不做评价。 莫焦焦一口一口吃完了一块,随即窝着不动,乖乖地低头喝着独孤九喂来的热茶。只是他实在喜欢闻起来香甜的食物,喝了几口后便眼巴巴地瞅着桌上精美的碟子,眸中带着明明白白的渴望。 独孤九对小孩向往的神情看得分明,却不纵着他,冷声道:“甜食吃多了不好。” 莫焦焦此前已经耍赖吃了三块,加上这块酸梅糕便是四块,再吃就撑了。 “焦焦没有吃多。”莫焦焦蹙着眉急急地辩解,他掰着指头数了数,不满道:“才四块,云糕以前一顿要吃五十个糕点。” “他跟他父亲的食量本就不正常。”独孤九沉声道,“椒椒本体为朝天椒,世俗界的吃食少用方妙,于修行无益。” “我不是……”莫焦焦委屈地嘟囔,他急得不行,拍了拍自己已经圆乎乎的肚子,认真道:“焦焦也可以吃很多,我长大了,谷主说大人都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独孤九握住小孩拍肚子的手,大掌轻轻置于软软的肚子上抚了抚,只觉掌下略微有些鼓起,长眉微微敛起,毫无商量余地道:“现在吃多,待会儿午膳你该吃不下了。” 莫焦焦一听这话沮丧得不行,他无意识地抱着男人有力的手臂摇了摇,商量道:“焦焦吃一块。” 独孤九面色不改,他抬手替小孩抹去嘴边的糕点渣,沉思片刻道:“现在先不吃,今晚让人给你做别的吃食如何?” 莫焦焦闻言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心中的委屈渐渐散去,软巴巴道:“那独孤九不能唬我。我要吃肉包。” “嗯。”男人沉沉地应了一声。 莫焦焦这才艰难地把视线从碟子上移开,伸出胳膊道:“抱抱。” 很久之前,每次小孩不高兴了,就安静地站在地上,伸着手朝那群老人说“抱抱”,随后便有长老蹲下来跟他拥抱。虽然长老们总骗小孩说抱不动他,但是那样安慰般地拥抱,还是能做到的。 独孤九眉眼舒展,微微倾身低头,让小孩伸着胳膊搂住自己的脖颈,随后单手将人环住,紧紧抱进怀里,胸膛相贴。 莫焦焦枕着男人的肩膀,细细软软的声音贴着对方耳畔响起。“要很多很多点心。你说焦焦出来了就能吃东西了。” “嗯。”独孤九答应,同时在心中将“很多很多”四个字去掉。以小孩如今刚出识海妖力不稳的形态,若贸然吃多了于他而言根本无用的食物,恐怕化为本体后难以消化。 “我要扎在泥土里喝甜汤。”莫焦焦动了动身子,要求道,“食人花长老说,他就是一边种在地里面,一边喝茶的,他说焦焦有机会一定要试一试。” “嗯。”独孤九答应下来,同时默默将“甜汤”替换成“灵液”。隐神谷那活了不知几万年的食人花,自己荤素不忌也便罢了,难不成他还要学着往化形的椒椒头上浇甜汤吗? 莫焦焦又提了诸多在他看来理所应当实则完全不靠谱的要求,越说声音便越小,渐渐得阖上了眼,呢喃道:“焦焦要抱着糖葫芦一起睡……很多根……” 独孤九统统应下,大手缓缓摸着莫焦焦温热的背,直至小孩呼吸平缓,陷入酣甜的梦乡,方无声无息地抱着人起身,无视四面八方投来的好奇视线,带着人回去睡觉了。 原本清晨正是将椒椒种下的好时候,但小孩已然睡着,又惦记着要用甜汤浇灌自己,独孤九只好将种椒的计划推延,最好是等小孩被其他食物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彻底忘了甜汤这回事之后。 第33章 崇容剑尊所居天涯海阁终年大雪封山,寒风瑟瑟,铺着皑皑白雪的山道上亦荒无人烟,处处埋着暗藏杀机的剑阵,因而向来少有人踏足。 独孤九抱着莫焦焦御剑上了峰顶,却未回到自己平日里入定修行的洞府,反而脚下步子一错拐进了天涯海阁,直往最南面的斩月楼而去。 斩月楼闲置已久,却因着每日皆有纸童定时前来洒扫,故而其中家居陈设样样俱全,倒是与他人常住之所无甚区别。 由于男人事先交代了一番,屋中陈设俱换置一新,最里间的卧榻上已被铺上了绵软干净的衾枕,纯黑色的厚软锦被显然晒过不久,摸上去蓬松而温热。 莫焦焦早已窝在独孤九怀里睡熟了,此刻小拳头握着塞在男人肋骨处,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贴着光滑的墨色锦缎,小嘴巴微微张开缓缓地呼吸,胸口处起伏微弱。 独孤九垂眸看了小孩一会儿,大手置于小孩心口处探了探。 怀中的孩子气息细弱,几近于无,若不仔细观察,旁人甚至会误以为他没有呼吸,然而本体为植物的莫焦焦长于天地间,呼吸吐纳与天地之灵融为一体,气息难以被人察觉也属平常。 独孤九敛眉静静地探查了一会儿,确认稚童未有任何不适,方才挪开手掌,掀开墨色锦被,将小孩头上的帽子拉下,头上被发绳扎起来的圆圆发髻也解开,将披散下来的乌黑软发顺好,又脱了靴子,才把人放进了被窝。 莫焦焦一被放下便无意识地蹙起眉呢喃了两声,声音细弱而不安,原本贴在男人怀里的小手握紧对方的衣袍,执着地不愿松手。 独孤九神色不变,握住肉乎乎的小手缓缓揉了揉,小孩便渐渐放松下来,软绵绵的手指松了力道,不再揪着衣物,乖乖蜷在宽厚的大掌里。 温暖的锦被将小孩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了一点空隙供小孩翻身和伸缩手脚。 独孤九将莫焦焦软软的手放回被子里,方才直起身,立于榻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半晌他抬眼环视装饰素净的屋子,转身走到桌案边点燃了安神香,随后走到高高的衣柜旁,将此前鸿雁仙子送的孩童衣物妥善放了进去,其余玩具与日常用品又分门别类地放好。 修士不染尘俗,不食谷物,除去每日沐浴,独孤九甚至连睡眠都不曾有过。这样整理衣物与清点日常用具的事情,若要追究起来,独孤九恐怕有万年未曾做过了。 放好莫焦焦的玩具后,一只白色的纸鹤便从开着的窗外慢悠悠地飞了进来,独孤九将纸鹤打开,一道清越柔美的女声便传了出来。 “崇容师叔,焦焦今日的膳食我已做好,云山已代我送到山下,你遣纸童去取便是。晚间的点心待我做了也遣人送过去。那小娃娃也不知爱吃什么,你可问清楚了传信于我,日后焦焦的膳食便让凌雪峰负责吧,他到底年幼,比不得师叔身强体壮,还是仔细养着为好。师叔可千万别让娃娃跟着你吃辟谷丹。 另外,焦焦若问起来,师叔可定要告诉他这些点心是鸿雁做的,说不准,小娃娃觉得好吃,日后便搬来凌雪峰与我同住了呢?” 带着笑意的女声戛然而止,独孤九放出一缕真元侵入纸鹤,便随手将纸鹤置于案上,不再理会。没一会儿,精致的纸鹤动了动,竟缓缓化为齑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风拂过,将白色粉末托着送向窗外。 独孤九薄唇微抿,冷厉的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漠然。他转身回到榻边,弯腰伸手覆在小孩额头上,接着摸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火红色朝天椒状玉佩,大手伸进被子里,给小孩挂在腰间。 挂好后,男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斩月楼。 *** 天涯海阁峰脚下,连云山将食盒交给通体雪白的纸童后,便目送着两个纸童摇摇晃晃地走上山去。 流光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感兴趣道:“师兄,那两个人……不是真人吧?看着跟纸片似的。” “那是师叔祖少年时自制的纸童,听师尊所言,似乎是用一种特殊的阵法炼制的,没有灵识。”连云山微笑着回答。 “怪不得他们下山的时候,我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流光摸了摸小巧精致的下巴,灵动的杏眼眨了眨,始终盯着前方的山道。 连云山随手拍了拍少女的头,提醒道:“东西送到了,我们便走吧,下午还有比试。”说着祭出飞剑上了半空。 流光连忙转身跳上连云山的飞剑,拉着青年的衣袖保持平衡,她忽而道:“师兄,今儿个我听师尊说,宗主和其他师叔都很喜欢那绿绿的小娃娃,打算将人接过去啸日峰亲自给娃娃上课……那么,如果我到时候去讨好小娃娃,师叔祖会不会一高兴就把别鹤剑借给我研究呢?” “这个……”连云山顿了顿,“残忍”道:“师妹,说实话,就算焦焦喜欢你,师叔祖也不会把别鹤借你。别鹤戾气过重,不是你能驾驭得了的。何况,师叔祖如今怎么可能放人?” “哎哟你怎么这么扫兴!”流光懊恼地抱怨起来,气得直跺脚,“我不管,哪怕师叔祖不答应,我也定要让绿娃娃喜欢我!没了别鹤,有个娃娃也是极好的。” 她声线娇软,哪怕大吼大叫也仅仅是看着可怜可爱。连云山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奇道:“莫焦焦再如何讨喜,也是师叔祖的孩子,师尊和师叔们年纪大了,想养孩子无可厚非。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小心惹恼师叔祖。” “这你就不知道了。”流光神秘地笑了笑,“我小时候给绿娃娃写过信的,说起来也是幼年玩伴。不过……多年未见,他又一直没能长大,在他眼里,我如今看着估计和鸿雁师叔差不多,恐怕他认不出我。” “那便再等等。”连云山安慰道,他细细想了想,面上笑容忽而一淡,有些忧虑道: “流光,虽然师叔祖未曾明示,但莫焦焦心智不全是肯定的,师叔祖现今看人看得很紧,这几日又逢拭剑大会,其他宗门难保不会好奇焦焦的身份,他跟师叔待在一块是最稳妥的。 师尊既然让你盯着顾师弟,你就照做,莫再打焦焦的主意。师叔们便是想把焦焦接过去,崇容师叔祖也不一定会同意的。” “这倒也是,今时不比往日,他如今是该小心一点。那我便等着师叔们先行动,到时候师叔祖若是发起火来,也怪不到我头上。”流光说完便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不再执着于此,转而跟青年商讨起调查顾朝云的事情了。 *** 天衍剑宗众多剑修如何“觊觎”着刚破土而出的自己,莫焦焦是全然不知的。 他被裹得像个小小的茧,窝在被窝里睡得暖呼呼的,时不时翻个身伸着小脚踢一下被子,又蹭着柔软的枕头睡熟过去。 自亲眼在识海中见到谷主和长老的幻象起,小孩便仿佛真的想通了什么,沉眠时体内妖力逐渐稳定缓和下来,天火亦顺服地融合了他的妖力,一同随着独孤九盘踞于小孩体内的冰寒元力,于经脉中不断循环往复,滋养着因自绝而受创的灵魂。 然而这日晌午,莫焦焦迷茫地于睡梦中醒来,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待看清屋中陌生的陈设后,小孩便呆住了。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笨手笨脚地掀了掀锦被,却发现自己被包得密密实实的,干脆缩着手脚翻了个身,慢腾腾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斩月楼中有阵法护持,并不如何寒冷。莫焦焦爬到被子上坐下,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视线从屋子这一头,缓缓挪到那一头,随即定在桌上密封的食盒上。 盯着隐隐渗出香气的食盒看了一会儿,小孩才移开眼,他无意识地握着脚踝上挂着的银镯子,手指捏着上头一只大号的铃铛,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随即细声细气地仰着脑袋往屏风的方向唤道:“独孤九,焦焦醒了。” 只是这一次,男人没有如同在识海中那般立刻出现,反倒是不远处屏风后的门被轻轻敲了敲,接着一个通身花白的纸童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提着一个放满了东西的篮子。 莫焦焦一见到那会走动的纸人就睁圆了眼睛,他傻乎乎地跟纸人空洞洞的眼睛对看了片刻,忙不迭地胡乱拉开被子钻进去,窝在床榻最里侧,只露出一个脑袋瑟缩地瞅着那纸童,小声道:“你是什么?独孤九去哪里了?” 纸童没有灵智,只会依照指令做事。他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到桌上,又倒了一杯温水,一摇一摆地走到床边,递给小孩。 莫焦焦懵懵地看着那只杯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有些泛红的温水,害怕地又问道:“你是什么?为什么杯子里有血腥气?里面……有东西。” 纸童听不懂,只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执着地把杯子往小孩嘴边递。 眼看着白花花的纸片手离自己越来越近,莫焦焦直接扔了被子,紧接着从被子另一头钻了出去。 他笨拙地爬到床边后不管不顾地就往下跳,连靴子也忘了穿,只光着脚丫子一溜烟地往外面跑,脚下步子踉跄得仿佛随时会摔倒。 纸童只会按照指令跟着需要照顾的人,因而也捉着盛血水的杯子追了出去。 莫焦焦更慌了,他没头没脑地绕着屋子跑了一圈,忽而眼尖地瞅见了大门,连忙蹬蹬蹬地跑过去推,只是那门适才就被纸童关紧了,门栓的位置又太高,莫焦焦着急地跳了跳也没够到。 他扭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纸童,躲过对方递过来的杯子,撒丫子跑到衣柜边上,一把拉开柜门就爬了进去,又在纸童阻止之前把柜门重新关好,蜷缩着在柜子里藏了起来。 很快地,柜门外便响起了持续稳定的“笃笃”声,是纸童在“敲门”。 莫焦焦想起那杯莫名其妙出现的血水,转过身子将脑袋埋起来,紧紧闭上了眼。 *** 独孤九练完剑回到斩月楼,一进门便敏锐地嗅到了桌边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他走过去抬手打开水壶瞥了一眼,视线在落到水壶中泛红的水时便沉下了脸,凌厉的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里屋,待看到呆站在衣柜边端着杯子的纸童时,周身气息便彻底冷沉了起来。 手中长剑第一时间便自动自发地飞了出去,毫不犹豫地将立在那里的纸人斩碎,原本白花花的纸人被拦腰斩断后竟汩汩流出了一滩浓血。 独孤九拧起眉,薄唇抿紧,快步行到衣柜边拉开柜门,里头躲藏的孩子却不见踪影。 男人探手往里摸了摸,沉声唤道:“椒椒。” 片刻后,一根碧绿的枝条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轻轻搭在修长如玉的大手上,紧接着,一株小小的樱桃椒一蹦一蹦地从柜子最深处跳了出来,扑到男人张开的手掌中,细嫩柔软的童音随之响起。 “焦焦在这里。” 第34章 清幽雅致的楼阁内弥漫着浅淡的香气,是安神香催人入眠的惑人芬芳。然而在满室暖香醉人之间,又隐隐约约夹杂了一丝血液腥臭的刺鼻味道。 独孤九长眉拧起,微微俯身接住跌跌撞撞扑进他掌心里的樱桃椒。 刚冒芽的小辣椒一身嫩绿的枝叶,仅仅有成年男人小臂长度。似乎因为太过害怕,细长的叶子抖抖索索的,搭在男人手背上颤颤巍巍,底下一小团淡褐色的根须看着极为绵软,因而小辣椒着急忙慌地从柜子里跳出来时,整株樱桃椒蹦一下歪一下,仿佛男人不去扶它,它便会立刻摔倒似的。 独孤九掌心贴着嫩绿的辣椒,骨节分明的大掌缓缓拢起,将小小的植物圈在掌中,托了起来。 莫焦焦瑟缩地窝在男人手心里,细弱的嗓音传进对方脑海,带着隐约的哭腔道:“有纸人在追我,他臭臭的。” “没事了。”独孤九压低声音安抚,双手将辣椒抱出衣柜,随即不着痕迹地转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地面上那滩纸童流出的腥臭浓血。 冷冽的视线在桌上停留了一瞬,他无声祭出别鹤剑与吞楚剑,传音入密道:“在此看着,若有擅闯者,斩杀即可。” 语毕,男人垂下眸看了一眼仍旧在发抖的辣椒,没给小孩反应的时间,大步离开了里屋。 他托着那株樱桃椒出了斩月楼,直往南面的听风阁而去。日夜守候在阁外的两只纸童接到男人的指令,便躬身开了门,呈上热茶后又立刻离开了阁楼,全程巧妙地避开了小孩的视线。 莫焦焦没发现纸童的存在,只支着软软的根坐在独孤九的掌心里,懵懵懂懂地看着男人抱着他换了一间屋子,点燃了薰香后又在桌案边坐下,托着他的那只手也摊开放到了桌上。 微凉清冽的香气没一会儿便充斥了整间屋子,莫焦焦细细地嗅了嗅,慢慢放松下来,小声重复道:“有纸人要追我。” “嗯。”独孤九轻轻摸了摸小辣椒细长的叶子,放缓了冰冷的声线,道:“为何突然变回原形?可有哪里不适?” 莫焦焦朝男人伸出一片叶子,待对方轻轻握住之后,才慢吞吞道:“焦焦没受伤。他要追我,我害怕,就化形了。焦焦原形小小的,藏在柜子里纸人就找不到我,而且,谷主说,正常人都不会为难一棵辣椒的,要是有人要欺负我的原形,一定是个坏蛋。” “嗯。”独孤九不置可否,只缓缓抚了抚握在指尖的绿叶。他眉眼清冷,斟酌了一会儿小孩的语气,问道:“椒椒可清楚适才发生了什么?” “知道。”莫焦焦一听见这个问题就紧张,他支着叶子挥来挥去,认真而笨拙道: “焦焦睡醒了,叫独孤九,可是你没有来。然后有一个白白的纸人突然进来了,它带了好多东西,给我倒了一杯水,可是,那个纸人的味道很奇怪,水也奇怪,像妖兽的血。” 小辣椒用叶子胡乱甩了甩,委屈巴巴道:“焦焦不喜欢血,臭臭的,妖怪不能喝妖兽的血。” “嗯。”男人沉沉应了一声,他眸色转冷,声线却低沉而轻缓,“本座知道。椒椒做得很好。” 独孤九自然清楚妖兽的血对于莫焦焦而言有多可怕。 云渺大陆自分裂伊始,妖兽与妖怪就被彻底地区分开来。妖怪更倾向于妖修,抑或称之为妖族,他们原本就是大陆诞生时最原始的妖怪,拥有灵智,可修行成就大道。 然而大陆分裂时妖族带走了他们的传承,随后诞生的妖兽因此遭受了不幸,它们一出生便被剥夺了灵智开化的权利,哪怕随着岁月流转,能够成为强大的妖兽,也绝无可能化形,等待它们的唯有寿命终了后无可奈何的死亡。 就因为这样,妖兽的血液对于正统妖族而言皆是污秽,一旦染上便会被迫转为原形。莫焦焦对于妖兽之血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为什么那个纸人要追我?它臭臭的。”莫焦焦用叶子拍了拍男人的手背,唤回陷入沉思的独孤九。 独孤九眉头紧锁,思虑片刻后方解释道: “纸童为本座少年时自制的法宝,它们不具灵识,只会按照本座事先下达的指令做事,日复一日从无例外。然今日跟着你的那只,身上气息紊乱,当是被人暗中做了手脚。纸童内里被注入了妖兽的污血。” “你是说,有人把妖兽的血弄进了水里,然后纸人不懂,就端来喂我了吗?”莫焦焦胆怯地问,碧绿的叶子又开始发起抖来,他声音里又带了哭腔,无助道:“焦焦不要喝妖兽的血。” “没事了。”独孤九抚了抚嫩绿的枝条,保证道:“没人能害你。”他神色难辨,面上一片肃穆,心中却是有了决断。 天涯海阁历来禁制森严,无崇容剑尊的允许,任何人绝无可能上山,莫焦焦遭遇危险之时,独孤九正于峰顶练剑,整座山脉皆无异常。要避开他的神识动手脚绝无可能……除非是纸童奉命下山与人交接时被钻了空子……那么,嫌疑人选一目了然。 “椒椒可能化形?”独孤九低声问,“我们需要见一见鸿雁他们。” “对要化形,焦焦忘记了。”莫焦焦慌手慌脚地跳到男人怀里,缓缓将妖力外放包裹住自己,随着一阵迤逦红光散去,身着嫩绿色袍子的小童便落进了男人的臂弯之间。 他之前一直懵懵的,憋了好久,早就怕急了,这会儿终于有手了,连忙攀着男人的肩膀,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整个人贴在男人胸膛前,脑袋也跟着埋了起来。 独孤九收紧手臂,抱着人慢慢拍抚,沉声道:“椒椒记住一件事,日后若本座不在你身边,绝不可轻易化形,亦不可告诉别人,你是隐神谷幸存的妖族。记住了?” “记住了。”莫焦焦糯糯道,他想了想,问:“连我是辣椒也不能说吗?可是宗主他们都知道。” “鸿御不会害你,隐神谷与天衍剑宗绝无可能反目。必要之时,隐神谷众人能做到的,我等同样可为你做到。”独孤九笃定道:“但椒椒要记住,天衍剑宗之中,除去本座、鸿御八位师侄与重师侄连云山,其他人皆不可信,包括流光和云糕。” “焦焦记住了。”莫焦焦老实地点头,他也不问为什么,只缩紧胳膊靠在男人怀里。 适才接到指令离去的两只纸童此刻已经回来了,一只手上提着鸿雁送来的食盒和一个白色瓷瓶,另一只则抱着一个篮子,篮子中还放着一只水壶。 独孤九命纸童将东西放下,随即单手将小孩按在怀中,另一只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瓶递给纸童。 纸童躬身接过,根据男人的指令拔掉瓶塞,将其中散发着莫名清香的墨绿色液体滴在篮中的衣物上,又打开鸿雁仙子送来的食盒和那个水壶,如出一辙地将液体倒进去。 片刻后,篮子里的衣物与食盒中的糕点俱与甚变化,依旧如常,水壶中猩红的水却汩汩翻滚了起来,很快便散发出了一股恶臭。 纸童又将先前带过来的另一个白色瓷瓶打开,同样将墨绿色的液体滴了进去,很快地,瓷瓶口散发出了一股完全相同的恶臭。 独孤九冷眼旁观,沉吟了一瞬,将青花瓷瓶收好,示意纸童前去传信。 莫焦焦不知道男人在做什么,只乖乖地坐着不动,乌黑的眼睛看着男人线条优美的下巴,一眨也不眨。 *** 另一边,鸿雁仙子一收到传信便惊得摔了水中的茶杯,她本是在拭剑园观看比试,得知消息后便坐不住了,通知了鸿御老祖后便带着流光和连云山一同前往天涯海阁。 鸿冥老祖见徒弟被带走,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 纸童早就在峰脚下等候,见了来人便引着人上了山,来到听风阁。 崇容剑尊传信之时已将事情经过交代清楚,故而鸿雁仙子与鸿冥老祖进门后也不再多问,见过礼便道:“师叔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独孤九抬眸看向神色焦虑的女仙,冷声道:“你送的食盒、纸童送过去的水壶与衣物,还有纸童体内被注入的兽血,皆在此。可直接探查。” 鸿雁仙子闻言不再犹豫,取出百晓镜便轮流将四样物事映照进去,清澈的镜面依次出现了精致的糕点、血水翻滚的水壶、完好无缺的孩童衣物以及……一头濒临死亡的庞大妖兽。 那妖兽躺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身子底下的泥土皆被猩红的血液浸染得漆黑,它显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仰头绝望地嘶嚎,随后又扭头撕咬着自己残破的躯体,已然陷入了疯狂,全无神智可言。 鸿雁仙子只看了一眼便将百晓镜收了起来,避过莫焦焦的视线,她温柔地朝着小孩笑了笑,转向男人道: “这些食物并没有问题,衣物也是。但是这水,还有瓶中的血液,皆不是人血,以百晓镜显现之象来看,应当是被蛊毒侵蚀后的大型妖兽的污血,其中含着剧毒。崇容师叔,这水确定是那只纸童带来的吗?” 独孤九微微颔首,他垂眸看向怀里的孩子,问道:“椒椒可记得这些东西的来处?” 莫焦焦探头看了看,有些嫌弃地皱着鼻头,扭头藏到男人怀里,嘟囔道:“焦焦醒来的时候,这个很香的食盒已经在了。然后纸人拎着篮子和水壶进来了。瓶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可是味道好臭,和那只纸人一模一样。” 鸿雁仙子转头与鸿冥老祖对视一眼,又看向独孤九,道:“师叔说未曾感觉到山中禁制被触动,那么纸童唯一可能被做手脚的时候,只有在下山之时……” 她说着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看向站在一旁的连云山与流光,迟疑地问道:“你们送食盒来的时候,可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连云山和流光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流光更是抖了抖,抱住了青年的一条胳膊。 “本座已有对策。”独孤九沉声开口,他定定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和少女,出口的声线冰冷彻骨,却仿佛是漫不经心道:“纸童为本座所制法宝,它们对同类最为熟悉,但凡接触过纸童之人,身上皆留有它们的气息。那只欲加害椒椒的纸童,气息紊乱而脏污,与其他不同。只要找出接触过那只纸童的人,幕后之人便一目了然。” “这……”鸿雁仙子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两位师侄,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了,笑道:“此事事关焦焦安危,不可轻视。纸童平日里从不下山,此次取食盒却出了事,那么仅有的嫌疑人便是我与两位师侄,毕竟纸童只出现了一会儿。师叔的提议也在情理之中,便由我先接受检查吧。” 独孤九颔首。 候在一边的纸童听命上前,缓缓将手搭在鸿雁仙子的手上,片刻后又移开,没有丝毫反应。 鸿雁仙子的嫌疑首先被排除。 连云山抽出被抱紧的手臂,微笑着拍了拍神情慌乱的师妹,安抚道:“没事的。”接着坦坦荡荡地上前伸出手,碰触纸童的手指。 纸童静静地搭了一会儿,又移开手,依旧毫无反应。 最后剩下的只有流光。她似乎是有些惧怕崇容,踟蹰了半天方挪动脚步,畏惧地上前伸出了手。纸童缓缓将白花花的手掌放到她手背上,半晌一动不动。 流光求救地看向身后的鸿冥老祖,只觉被碰触的地方冰冷异常,极为不适,娇声道:“这纸人怎么不动了呀?不会是坏了吧?” 她下意识挪动了一下手背,却不曾想原先安安静静的纸童,瞬间张开了手掌紧紧攥住她的手,拖着她就往崇容剑尊的方向带,力道大得她忍不住痛呼起来。 鸿雁仙子和鸿冥老祖当即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流光,“流光……你……这是怎么回事?” “好痛!”流光忍痛挣扎着想把手抽回来,纸童却由于被独孤九注入了真元,此刻力道大得惊人,牢牢钳制住了她。 她痛得一时间只能无力地抽着气,惊慌地看向独孤九,道:“崇容师叔祖,不可能是我!流光真的没有对纸童做什么,这次来天涯海阁,我是第一次见到纸童,而且绿娃娃对我来说就是朋友,我怎么可能害他呢?” 连云山见状也作揖道:“我也觉得流光不可能这么做。而且师妹这阵子一直同我负责拭剑大会的筹备事宜,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和理由加害焦焦。” “不错。我徒弟是何为人,我这个做师尊的再清楚不过了。”鸿冥老祖揪着胡子拦到少女面前,担忧地看着周身剑意勃发的独孤九,道,“流光也算得上是师叔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连顾朝云那样的孩子都能耐着心去开导,怎么可能为难这小娃娃!” 独孤九抬眸漠然地盯着神色慌乱的少女,眸色愈来愈寒凉,眼见着少女眼眶泛红神态无措,他方摸了摸怀中小孩的脊背,低声问道:“椒椒可还记得流光?多年未见,椒椒没什么想问她的吗?上次云糕之事,本座教予你的,可记得?” 莫焦焦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跟男人对视,他傻乎乎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小孩伸出小手握紧自己腰间的玉佩,扭头看向少女,小声地问:“你小时候,给焦焦画画,我很喜欢。可是,第一幅画不见了,你能告诉我里面画了什么吗?” “画?”流光有些错愕地停止了哭泣,回忆道:“那时候听宗主说,你喜欢小鸡,我就给你画了一只身上印着梅花的小黄鸡,还有一把剑,对吗?” “你说得对。”莫焦焦自顾自地点了点脑袋,然后邀功似得看向独孤九,道:“焦焦做对了吗?” “嗯。椒椒很聪明。”独孤九抚了抚小孩的后脑勺。他神情难辨,颔首肯定道,“重师侄确实没有加害椒椒的理由。” 流光见状欣喜地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眼泪。 谁知下一瞬,男人便抬眸看向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询问,声线冰寒彻骨,带着凛冽至极的可怖杀意。 “流光,上次黄昏时你与本座见面,说了什么?” “上次黄昏?”流光被磅礴的剑意压制得动弹不得,她艰难地喘着气,只觉胸口一时间闷痛异常,只能喘着气诚实道:“师叔祖上次见我,还是顾朝云师弟在的时候……就是……就是您问那玉佩的时候,您还和师弟借了玉佩……然后将别鹤剑交给了我,让我投入剑庐的。可是……咳咳……那个时候并不是黄昏呀!我都好久没见到师叔祖了……” 女孩说着说着神情便恍惚了起来,她忽然抬手死死地按住额头,痛苦地跪坐了下去,又猛地仰起头,求救道:“师尊!我好痛……又看不清东西了……” 鸿冥老祖第一时间察觉到女孩的不对劲,心道不好,连忙冲过去要将人扶起来,谁知女孩直接推开了他的手,一双灵动的杏眼瞬息之间竟只剩眼白,原本漆黑的瞳仁消失无踪。 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迟缓地转头看向独孤九怀中的孩子,一双白色的眼瞪得极大,乍一看极为骇人。 莫焦焦吓得抖了抖,扭头直往独孤九怀里钻,被男人搂进怀里细细地拍抚。 站立的女孩盯着胆怯的孩子,忽而勾唇一笑,手中祭出了长剑,出口的声音飘忽不定,如同梦呓,嘶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独孤九神情极冷,瞥向鸿冥老祖厉声道:“事情既已明了,还等什么?” 语毕,鸿冥老祖与鸿雁仙子同时回过神来,双双出手,从身后攻向暴起的流光,哪知电光火石之间,招式狠辣的女孩却忽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软软倒下,彻底晕死过去。 一息之后,女孩口鼻间突然溢出了一道诡异的黑气,那黑气甫一出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外逃窜,只是没逃出一段距离便被身后黑衣剑修的真元击中,从半空坠落。眼看着浑厚的真元困住了自己,那黑气竟在发觉逃脱无望后瞬间自绝,于空中爆开一团浓血后彻底没了声息。 独孤九微微阖眼,示意纸童上前确认。 纸童再一次将手按在倒地的女孩腕上,这一次却很快松开了手,退到一边。 莫焦焦从始至终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软乎乎问道:“为什么那团东西会从流光里面跑出来?它藏在里面不就不会死了吗?” 独孤九单手抱着小孩站起,边往外行去边冷声道:“它不出来也难逃一死。” 真以为鱼死网破之后,他就找不出幕后之人了吗? 第35章 天衍剑宗,天涯海阁之上。 被苍茫大雪覆盖的庭院里,一身墨袍广袖流云的男人单手托抱着胖乎乎的稚童,于深深积雪中穿行而过,踏雪无痕。 莫焦焦小小的胳膊揽着男人的脖颈,戴着小帽子的脑袋靠在男人肩膀处,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四周壮丽的雪景,视线掠过屋檐处形态各异的冰凌,惊叹道:“这里真好看。” 独孤九适时放缓了步伐,任由小孩在怀里扭开扭去张望着,大掌始终稳稳托着稚弱的脊背。 小孩看够了就窝回去贴着男人的下巴,忽而没头没脑地开口道:“流光刚刚……身上臭臭的味道不见了。” “椒椒能察觉到他们的气息?”独孤九有些意外。 “能的。我能闻到妖兽的味道。那个黑气不是妖兽,可是它碰了妖兽的血。”莫焦焦说完,勾着男人的脖子,小手偷偷摸摸地放在漆黑顺滑的长发上抚了抚,只觉触感冰凉而柔滑,不由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一绺黑发,攥在小拳头里仔细地看着,又松开手,小手塞进自己的帽子里,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解地嘟囔道: “为什么独孤九的头发冰冰滑滑的,直直落下去,焦焦的头发就暖呼呼的,还弯弯的。” “椒椒没长大。”独孤九随口回道,他思索了一会儿小孩适才说的话,眸色有些幽深。随即跟着小孩的动作探手揉了揉一脑袋的黑毛,接着道:“回去将发髻扎起来就好。” 莫焦焦却摇了摇头,不高兴道:“焦焦不喜欢圆圆的发髻,帽子戴上去,就有两个包在头上,不好看。可是谷主喜欢。” “那便散着。”独孤九低头看了小孩一眼,淡淡道:“椒椒愿意戴着帽子了?” “帽子?”莫焦焦迟钝地跟着重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皱着小眉头抬手把帽子拉掉,露出一头乱糟糟的柔软黑毛,脑袋藏到男人脖颈间,抗议道:“不戴这个。” 独孤九抬手护住小孩的头,大掌团住温热的后脑勺,遮挡了迎面吹来的寒风。他不再逗小孩,举目四望,沉沉道:“椒椒想住何处?” “独孤九住在哪里?”莫焦焦问,他认真地说:“焦焦要和独孤九住在一起的。” “本座平日居于天涯海阁峰顶的洞府。”独孤九回道,“山顶终年下雪,椒椒年幼,不适合你居住。” “焦焦不怕冷。”莫焦焦一听这话就着急地开口,“识海里都是冰原,焦焦也没有染上风寒。” 朝天椒确实较为抗寒耐热,生存能力强悍。然而莫焦焦于独孤九眼里,始终是个需要保护和照拂的小娃娃,冰天雪地的山顶并不适合他。 思及此,独孤九抱着孩子转了个方向,浑厚真元覆于脚下,施展步法无声加快了速度。 男人功力深厚,诡谲奇妙的身法几乎感觉不到丝毫颠簸,莫焦焦好奇地看着四周快速倒退的景色,软绵绵道:“独孤九总是不用飞剑。可是谷主说,剑修都御剑飞行。” “山上风大,御剑飞行于你无益。”独孤九低声解释。几息之后,他在一栋精巧华美的楼阁前停住了脚步。 等候在外的纸童忙推开门引着人进去,动作利索地将此前早已准备好的常用物事摆放整齐。接着又有几只纸童将莫焦焦落在斩月楼的东西带了过来。 独孤九接过纸童递过来的小靴子,弯腰给小孩套上,随即把人放下了地,叮嘱道: “天涯海阁南面有一湖泊名冉月,日后椒椒便在那修炼,此处名为落日阁,距离湖泊最近,椒椒便住在这。” “落日阁?”莫焦焦在原地跳了跳,伸手捉住男人的衣袖,捏在肉乎乎的手心里,他拉着人在屋内慢吞吞地转了一圈,澄澈的目光看着精美如新的布置,小声问:“这里以前,有住人吗?” “天涯海阁每一处楼阁皆闲置已久,自建成之后,从未有人居住。”独孤九由着小孩乱走,道:“纸童每日皆会前来清扫,亦会照顾好椒椒。” 莫焦焦嗅了嗅屋里清冽的香气,揪紧男人的衣袖,仰着头迟疑道:“纸童会变臭,它们不听我的话。” “不会。今日之事,不会发生第二次。”独孤九单膝在小孩面前半跪下来,宽厚的大掌握着小孩稚嫩的肩膀,郑重道:“适才山中所有禁制已悉数开启,但凡有一丝异动,本座都能察觉到。” 纸童同样不会有第二次下山的机会。 莫焦焦闻言歪了歪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黑葡萄似的眸子直直地看进男人深邃的黑眸里,然后在其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小孩不由愣愣地点了点头,糯糯道:“焦焦相信你。” 说话间,纸童又端着两个精美的食盒走了进来,同时搬来了一张高高的椅子。莫焦焦嗅到了糕点的香气,不由分了神,扭头巴巴地看过去。 独孤九便敛了神色,将人抱坐到那张椅子上。 纸童端来的食盒一份装着午膳,一份装着糕点。 莫焦焦被塞了一把勺子到手里,便捏着勺子专注地看着纸童往外端吃食,眼睛一眨不眨。然而随着一盘又一盘的精致膳食被端到案上,小孩却茫然地嗅着扑鼻的香气,看着摆满了桌子的糕点,可怜地道:“这些东西,焦焦不认得。” 独孤九瞥了一眼桌上精细异常的食物,一时间同样冷着脸沉默了。 莫焦焦自幼居住在隐神谷,而隐神谷里的妖怪素来食野果、饮清泉,哪怕顾虑着小孩的身体,平日里会布置世俗界的膳食,但也没有如此精细,皆是寻常人家的菜色。 然而久居天涯海阁后山、隐居山林不问世事的“小厨房掌权人”鸿善老祖,却完全遗忘了这个事实。 鸿雁仙子送来的食物无法再食用,独孤九又信不过他人,便传信于久未动用的天涯海阁膳堂,吩咐他们送些鲜美易消化的食物来。哪想到他那嗜吃如命的师侄鸿善老祖会亲自下厨…… 眼见着小孩满眼茫然,急得想吃又不知道如何动手的模样,独孤九敛了面上冰冷的神色,抬手给小孩盛了一小碗枸杞粳米粥,又给拿了碟子,依次将桌上的菜色夹了一些过去,鱼肉鸡肉同样剔了骨头,方低声安抚道:“吃吧。” 莫焦焦这才老实地握着小勺子舀粥,吃得脸颊鼓鼓的,大大上勾的双眼微微眯起来。 独孤九只沉默地看着,时不时执箸给小孩布菜。莫焦焦不会用筷子,男人便夹了喂他。 屋中一时静谧无声,只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声响传来,间或夹杂着稚童奶声奶气的音调。 屋门外,一直等着小孩夸赞他厨艺精湛的黑胡子老头正急得跳脚,他探头往屋里张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两人吃东西怎么不说话?我特意做了这么多美食就为了得到小娃娃的夸奖,结果他只顾着吃?” 莫焦焦咬了一口男人夹过来的藕片,含含糊糊道:“门会叫。” 独孤九微微转头瞥了一眼乱动的屋门,沉声道:“不想进来便回去。” 屋外气得直锤柱子的鸿善老祖顿时哑火,猛地咳嗽了一声,他揪着胡子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莫焦焦边嚼着藕片边瞅着走进来的老头,单纯的目光里是满满的好奇。 鸿善老祖一见他这副模样便心痒得紧,笑呵呵道:“小娃娃,喜欢我做的膳食吗?” 小孩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又看向老头得意的神色,乖巧地点头,“好吃。” 鸿善老祖闻言乐不可支,他也不惧怕独孤九,只拖了椅子在一边坐下,邀功道:“你要喜欢,以后老头子天天给你做。” 独孤九漠然看了他一眼,森冷道:“椒椒年幼,日后膳食莫再做如此繁复的。” 鸿善做的食物虽然精致美味,但到底太过奢华,吃起来同样非常讲究,小孩若被如此长久地养下去,日后嗜吃成瘾无法辟谷,于他本体修行有害。 鸿善老祖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气哼哼道:“天下美食甚多,小娃娃还没辟谷自然得尽情品尝,难不成还和师叔一般不食人间烟火么?” 老头说着便兴冲冲地给莫焦焦介绍起来,“娃娃你看,这边从左到右,分别是板栗烧野鸡、桂花鱼条 、花香藕、吉祥如意卷、龙井虾仁 、枸杞粳米粥、鹌子水晶脍 、冬笋玉兰片、金桔姜丝蜜……” 莫焦焦听得晕乎乎的,老实道:“听不懂。” 兴致昂扬的鸿善老祖顿时无语凝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另一个食盒端过来打开,信心满满道:“这些你总懂了吧?玫瑰莲蓉糕 、木樨香露 、奶油松瓤卷酥 、牛乳菱粉香糕、 藕粉桂花糖糕 、 苹果蜜饯……” “好香。”莫焦焦呆呆地看着,问道:“都是甜甜的吗?” “大多数是甜的!”鸿善老祖被小孩的反应取悦了,一时间心里如同裹了蜜,面上慈爱的神情一目了然,他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膛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保管不重样的!” “喜欢。”莫焦焦软软地回答,还非常机灵地夸奖了一句,“你真厉害。” “那当然了!”鸿善老祖被夸得飘飘然,黑胡子一抖一抖的,眉开眼笑道:“这天下美食,还没有我老头子不会做的!小娃娃,你要不要拜我为师呀?” 莫焦焦懵懂地咬了一口旁边夹过来的虾饺,正想说话,头顶忽然传来了男人低沉冰冷的声音。 “椒椒体弱,拜师学艺还是免了。” 尾巴险些翘到天上去的鸿善闻言黑了一张脸,敢怒不敢言,他跳脚道:“学厨艺又不是体术,需要什么体力?我看娃娃这么喜欢美食,跟着我正好!” 独孤九从容不迫道:“椒椒怕火。” 莫焦焦喝了一口汤,听见这话傻乎乎地想了半天,才认同道:“嗯嗯,焦焦怕火,世俗界的火会烧到我。” 小孩体内虽有天火盘踞,但天火与他同根而生,如今又被独孤九的元力收服,不会伤害他。世俗界的凡火就不一样了,植物总是怕火的。 鸿善老祖这时候也想起来隐神谷的小娃娃是棵辣椒了,不由颓丧地哀叹了一声,愁苦地看着小孩,他纠结了半晌,方才放弃道:“罢了,横竖我也不忍心拉着一株辣椒去玩火,不学就不学吧。不过,娃娃既然喜欢我做的菜,以后可要多吃点了,最好经常来看看我这孤苦的老头子!” 莫焦焦瞅了独孤九一眼,见男人没反对,才听话地点头,附和道:“焦焦去看你。” 鸿善老祖这才满意了,喜滋滋道:“真乖!老头子这就去给你做晚膳,你等着啊!”说完也不管对方的反应,脚步轻快地跑出去了。 莫焦焦看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慢慢道:“这个老爷爷,像松鼠长老,以前松鼠长老就喜欢给焦焦做吃的。独孤九,这个老爷爷也住在天呀海喝吗?” “嗯,是天涯海阁。”独孤九纠正道:“他道号鸿善,是本座的师侄。多年前师尊飞升,鸿善奉师尊之命搬进此处,山上的膳堂一直都是他负责,只不过本座早已辟谷,师侄便隐居后山潜心钻研食谱,甚少出现。” “那以后焦焦吃的都是他做的吗?”莫焦焦问。 “嗯。师侄已与本座商讨过。”独孤九沉吟道:“椒椒记住,日后除了本座与几位师侄,其他人给你的东西都不可入口,记住了?”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却闷闷地抱怨道:“独孤九管得好严,谷主就不管这些。” 男人闻声长眉舒展,眉目清冷,并不做任何解释。 莫焦焦说过就忘,低头吃东西。他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按照记忆里适才鸿善老祖介绍的顺序,一一看过去,随即挖了一勺糖蒸酥酪,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保持着平衡,凑到男人抿紧的薄唇边,诚恳道:“独孤九吃。” 男人垂眸看着面前胖胖的小手和颤巍巍的勺子,微微阖眼启唇,将酥酪吃了。 莫焦焦高兴地收回手,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问:“甜吗?” “嗯。”独孤九低声应了。 “那就是甜的。”莫焦焦又舀了一勺塞进自己嘴巴里,好奇道:“独孤九为什么不喜欢吃饭?” “本座早已辟谷。”男人回道。他看着莫焦焦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眸色不知何时竟沉了起来。深沉的狭长双眸幽静得仿佛冰海,带着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小孩乖巧地一勺又一勺吃着,他也细细地挑选了合胃口的,夹了喂给莫焦焦。 一顿饭吃得平静而和谐,比之男人莫测的情绪变化,小孩倒是乐颠颠的,乖巧而讨喜。 莫焦焦吃着吃着就不满足于坐在椅子上了,他扭了扭身子,期盼道:“焦焦不要自己坐着。” 独孤九伸手将人抱到腿上,给小孩盛了一小碗汤,又夹了块藤萝饼和桂花糖蒸栗粉糕,道:“就这些,不可再多食了。” 莫焦焦咬着糕点,蹙起眉抗议道:“焦焦还能吃一盘。” 小孩刚说完,一只大掌便覆上了他柔软的肚子,轻轻抚了抚。男人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吃多了不好午睡。本座带你去冉月湖畔扎根如何?” “跟落日湖一样吗?”莫焦焦眼睛一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欣喜道:“那等种完焦焦,我们再回来吃。” 独孤九垂眼凝视着小孩乌黑圆圆的发旋,半晌才缓缓应了一声:“嗯。” 桂花糖蒸栗粉糕、糖蒸酥酪、藤萝饼、甜枣羹、玫瑰莲蓉糕……世间美食何其多,样样甜食皆是小孩心头好。 然而再如何香甜又有何意义?他的椒椒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 从始至终,除了分辨食物的温凉和冷硬,莫焦焦口中的“甜”,仅仅也就是说出来的“甜”而已。 第36章 这厢独孤九带着莫焦焦离去,鸿雁仙子等人忙凑近检查流光的情况。 连云山俯身将倒地的少女抱了起来,看着怀中脸色惨白、显然极为痛苦的流光,心疼地叹了口气,自责道:“师妹受苦了,那邪物也不知在她体内躲藏了多久,我每日与她在一处竟一直未曾发现。” “师侄无需自责,这事怪不了你。”鸿冥老祖摆了摆手,替流光把了脉后,又接过鸿雁仙子递过来的清灵水,给少女喂下去,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 “以流光的症状来看,她显然并不知晓自己无意识中被邪灵操控了,师叔适才所言同样证实了这一点,只不过……这邪灵入侵的前提是流光心有杂念,道心不稳。啧也难怪师叔动怒,我早说了让她不要过分沉迷研究别鹤,非是不听!” “如此说来……”连云山犹豫道:“近日我与师妹在一处,她总说头晕目眩,做事时常做到一半就睡着了,我原先是想她近来忙着监视顾师弟,才会如此疲乏。” “哦?”鸿雁仙子忽然出声问,“你说顾朝云是流光负责监视的?此事宗主不是交给你了吗?” “师尊一开始确实是让我去做。”连云山惭愧道,“但随后师妹与顾师弟处得更好一些,师尊便让我俩换了。” “也就是说,流光这阵子接触过的人,除了我们,最多的便是顾朝云了?”鸿雁仙子问。 “正是。”连云山肯定道。 “得!”鸿冥老祖闻言便一拍膝盖,“合着本道这宝贝徒弟会被邪灵控制,很大可能还是因为我另一个徒弟?真真造化弄人!” 鸿雁仙子见状微微皱了皱眉,抬手将桌案上的食盒和水壶等物事都收进了储物戒,才道: “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吧。师叔虽有决断,但到底告知宗主为好,那幕后之人不论与顾朝云师侄有无干系,我们都必须彻查到底。流光受此无妄之灾,纵然与她道心不稳有关,也合该给她讨个公道。至于师叔那边……” “这你就放心好了。”鸿冥老祖摸着胡子道,“他向来最明事理,流光又是他重师侄,他还不至于为此迁怒。” *** 天涯海阁中发生的诸多变故,皆被彻底封锁了起来,除了在场的几人与事后被告知的鸿御老祖,外界却是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却说顾朝云被莫焦焦一顿“冷嘲热讽”后,大受打击,随后比试又因伤势加重无法参加,只好提前退离了拭剑园。 他几乎一回到自己的洞府便趴在榻上痛哭出声,声线悲戚,消瘦的身子不断颤抖,接着又取出了烈酒痛饮,苍白的脸上尽是不正常的酡红。 体内的残魂见不得他糟践身子的模样,嗤笑道:“仅仅一个小娃娃,就能将你打击至此?顾朝云,你未免太过懦弱,不战而败,当真无用。” “你又不是我,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饮酒的少年闻言愤然反驳,又捂着闷痛的胸口猛咳了一阵,喘着气道:“就算你们救了我又如何呢?你说的一切承诺统统未曾兑现!崇容连正眼都不瞧我!你还跟我说姻缘天道注定?什么命途?不过都是诓骗我的。” “天道注定之事难不成有假?你莫不是不信任我的能力。”残魂冷笑道:“事在人为,我早替你铺好了路,你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怪得了谁?” “我有什么优势么?”顾朝云扬手挥落桌上的酒杯,目眦尽裂,“前世求而不得,为了崇容一幅画无辜枉死于宗门之内,无人伸出援手!今生借尸还魂,却屡屡受挫受人轻视!天道于我何其不公!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是看不透。”残魂长叹一声,怪笑道:“顾朝云,重活一世,你也没有任何长进!就你这样事事抱怨,畏缩不前的样子,依我看,你就算投胎成那娃娃,崇容也瞧不上你。” “是啊……”老者的话一出,醉酒的少年便猛然抬起酒坛,冰冷的烈酒顷刻间从他头顶浇下,少年却闭着眼睛忍受着,待烈酒悉数倒尽,他才将酒坛扔到桌上,捂住脸喃喃道: “上辈子难得见他一面,这辈子又何尝不是?我永远如同跳梁小丑,再怎么变也成不了他喜爱的模样……曾经好歹还有一腔孤勇和真心,如今身子毁了,诡辩成性,占了别人的身体不说,连灵魂都是污浊不堪的……” 他俯身趴到桌案上,自言自语道:“那孩子分明没有丝毫嘲讽之意,我却无地自容,谁让我永远都在模仿他人呢?这身子的主人若是知道我活成了这副样子,恐怕死了都不会瞑目吧……” “顾朝云!”老者见他越说越离谱,不由怒斥道:“不过是被说了几句,你就颓丧至此,那你重生的意义何在?我早告诉你他已经死了!别再想着退缩,你只能待在这副身体里替他活下去!” 少年闻声微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攥紧衣袖,一言不发。 老者这才退一步哄骗道:“何必执着于过往?修道之人,当一往无前。你也无需如此畏缩。那个绿衣服小娃娃看着就是个好相处的,相貌又和崇容相差如此巨大,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往后慢慢来注意一些也就是了。” “可我从未见过崇容师叔祖那么疼爱一个人。你不懂,他对那个孩子有多纵容。”顾朝云悲哀道。 “嗤!你莫不是和焚忧一般昏头了?”残魂难以置信道,“小娃娃再讨喜,也是个孩子。你同他争宠有何意义?爱屋及乌,你莫非不懂?崇容一生光风霁月,最是看重因果道义,若你连他怜惜一个小娃娃这一点都无法忍受,眼里容不得沙子,那么我也帮不了你!” “爱屋及乌……我知道了。”良久,趴坐着的少年才直起身子,他缓缓拭去脸上未干的泪痕,垂下眼,提起剑出了门,往平日修炼之处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多谢前辈指点。”语毕,竟是带着伤独自修炼了起来。 老者对他突如其来的“顿悟”尚有些措手不及,只觉得怪异,然而少年看起来确实是幡然悔悟了的模样,他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耐心地出声指点。 无论如何,在没到无法挽回之前,他都不可能放弃顾朝云。 *** 少年与残魂的对话,几乎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刚刚用完午膳的莫焦焦脑海里。 小孩此时正戴着毛绒绒的奶白色帽子,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的暖乎乎的狐裘,被独孤九牵着小手缓缓走在山道上,一只手被宽厚的大掌裹着,另一只手则揣在小口袋里。 原本莫焦焦是不愿意揣着兜的,他没有那样的习惯,更喜欢伸手捏着玉佩。然而外头大雪初停,实在寒冷。独孤九担心他被冻着,不仅强硬给小孩穿了外衣,还不许他偷偷把手伸出来。 好在外袍足够厚实,穿上后又扣好扣子系好带子,里头嫩绿色的袍子也就看不见了,这让莫焦焦高兴了一点。 比起当一只绿辣椒,他更喜欢云朵的颜色。当然,如果能想办法把里头的绿衣裳脱了,莫焦焦就更开心了。 小孩正暗自琢磨着怎么才能穿上红衣裳,顾朝云和残魂的争吵声就骤然在脑海里炸响。悲凄的哭声吓得莫焦焦步子一歪险些栽倒。 独孤九迅速将小孩提起来站稳,确认他无甚大碍后方牵着人继续前行,走路消食。 莫焦焦却呆呆地听着脑海里的争吵,听得一愣一愣的,圆圆的眼睛黑溜溜的满是惊奇。 若是换作以往,听到这样的哭声,莫焦焦定是吓得不敢说话,然而自从认定了顾朝云是云糕之后,小孩就不怕他了。 只是那两个人的交谈对于如今的莫焦焦而言,还是过于高深莫测了。小孩歪着脑袋听了半天,只觉脑子里嗡嗡嗡得一直在响,似懂非懂。 待全部听完,两人也沿着山道走到了天涯海阁最南面的冉月湖畔。 莫焦焦茫然地回过神来,仰起头拉了拉独孤九的手,仿佛在说故事一般习以为常道:“云糕说话了,他又哭了。” “说什么了?”独孤九问,牵着小孩靠近湖边。 “就是,云糕在哭,说他上辈子好惨,没人帮他。”莫焦焦懵懂道,“还说,他现在身体的主人四不明目?为什么云糕有上辈子,焦焦都没有。” 独孤九皱起眉问:“是死不瞑目?当是说他的前世,如此看来,顾朝云果然为夺舍之人。” 莫焦焦不太明白夺舍的含义,只蹙着眉头道:“那个老头一直说云糕没用,然后云糕就哭,后来老头就说焦焦不是你的孩子。云糕就不哭了。” “嗯。”独孤九神情微冷,低声问,“还有别的吗?焦焦能否复述全部的对话?” “不可以。”莫焦焦摇头,“有东西不让我说话,焦焦只能说我懂的事情,听不懂的就说不出来。” “无碍。本座大约能推测出来。”独孤九敛起冰冷的神色,俯身将小孩抱了起来,面向广阔清澈的湖面。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湖面上波光粼粼,芙蓉竞相怒放。本该冰封千里的湖泊,竟是反常地冒着热腾腾的白色雾气,衬得方圆百里一片朦胧静谧。 莫焦焦瞅了瞅看起来很烫的湖水,又望向远处皑皑的白雪,疑惑道:“为什么这里不结冰?” “冉月湖水并非寻常之水,湖中皆为灵露,自千里之遥的火山而生,沿途四十九道法阵炼制,最终注入此地。”独孤九淡淡解释道,“椒椒日后在此修炼,便不惧严寒。” “那我可以变成辣椒了吗?”莫焦焦兴奋地问,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他最喜欢暖洋洋的湖水了。 “嗯。”独孤九将人放下地,蹲下去解开小孩的狐裘,低声嘱咐道:“椒椒游完便上来扎根。” “好。”莫焦焦听话地点头。待衣裳一褪去便撒丫子往湖边跑,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了暖热的湖水里。 只闻扑通一声,小小的绿团子就淹没在泛着热气的湖水中,湖面上同时冒出了几个气泡。 独孤九微微抿紧薄唇,于湖边负手而立,锐利的视线始终盯着小孩消失的地方,眸色幽深难辨。 莫焦焦在湖里舒服地沉了一会儿后,便放出妖力包裹住自己,随着一团艳丽浓烈的红光散去,一株小巧的樱桃椒便缓缓冒出了湖面。 它先是在水里仰躺着喝了一会儿水,随即将全部细细长长的绿叶子塞到湖里去,泡得软软的,底下褐色的根系也放松地舒展开来。 “独孤九,这里的水比落日湖好喝。”小辣椒对着男人传音入密道:“甘甜的味道。还有好多好多的灵气。” 湖边脊背挺直如青松的男人闻言并不意外,回道:“椒椒能尝出来?” “嗯嗯。”小樱桃椒开心地在湖里绕着芙蓉花转圈圈,软绵绵道:“焦焦变成人,就尝不出味道,变回辣椒就可以,谷主知道原因,可是不告诉我。” “果然如此。”独孤九缓缓道,他凝视着小辣椒嫩绿的叶子,转移话题道:“此处灵露于你修行大有助益,喜欢便多泡一会儿。” 莫焦焦下意识就想答应,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要给焦焦浇甜汤,焦焦变回植物就可以吃了。” 独孤九闻言长眉微皱,直言不讳道:“甜汤容易引来蚊虫,椒椒若被咬了,本座只能喂你喝药。” “……”莫焦焦划水的动作停了下来,惨兮兮地回忆了一遍自己被灌药的悲惨经历,一时间不想说话了。 小辣椒不高兴了就沉进湖里去,看着湖面上照射进来的莹莹光芒,委屈地抖了抖叶子。 它不需要换气,在湖里呆多久都可以。也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男人低沉悦耳的音调忽而隔着湖水遥遥传来。 “若椒椒能做到每次浇完甜汤便去清洗,本座就答应你。” 小孩嗜吃甜食,人形又尝不出味道,越是尝不出味道便越执着,哪怕已经吃撑了,依旧央求着继续进食,长此以往,先不说他的修行,单单是身体,便无法负荷。沉郁的情绪同样会抑制小孩的健康成长。 如果只是给植物浇甜汤这样堪称奇闻的纵容,就能让他的椒椒平安长大,那么做了也无妨。在决定保护莫焦焦那一刻起,独孤九便负起了全部的责任。 墨发剑修长身玉立,面容肃穆而沉静,仿佛不是在说一件令世人皆觉得荒唐可笑的事情,而是仅仅在耐心教导孩子正确的道理。 莫焦焦闻声就从湖里浮了上来,焦急地游到湖边,伸出碧绿的枝条,软巴巴地撒娇道:“抱焦焦。” 独孤九蹲下身将辣椒拢在手里托了上来,随即放到一旁松软的黑土地里,低声问:“可能扎根?” 小辣椒应了一声,一摇一摆地在地上蹦来蹦去,待选好了一处最肥沃的泥土后,就伸出根须扎进泥里,直到确认身子稳住了不会被风刮起,才期盼地问:“焦焦扎根就浇甜汤了吗?” “明日浇可好?”独孤九商量道,“鸿善需要确定原形的椒椒对那些甜食过敏,晚间带你亲自去挑选。” “好。”莫焦焦开心极了,音调都软乎乎地上扬,它沐浴在温暖的日光和男人令人安心的视线里,只觉得懒洋洋的,昏昏欲睡。 困顿之间,莫焦焦小声地问:“独孤九,以后焦焦能吃到真的糖心酥酪吗?” “能。”悠扬的嗓音回道,“椒椒终将尝遍天下美食。” “那……焦焦会有家人吗?”樱桃椒的声音细细的。 “有,我会照顾你。”眉眼冷若冰霜的男人罕见地用了最朴素的自称。 “焦焦想荡秋千,躲猫猫,要举高高……”小孩的声音越来越含糊。 “嗯。”微凉修长的手轻轻抚了抚嫩绿的叶子。 “为什么这里叫冉月湖?”小小的樱桃椒微微往下垂着枝条,摇摇晃晃的,却是要睡了。 独孤九抬手放出一道浑厚磅礴的剑意,将樱桃椒团团保护起来,低声道:“落日湖已与本座识海融合,再无剥离的可能。椒椒一日未能主动回归识海,便一日居于冉月湖。” 残阳晚照,落日西下。隐神谷终究日落西山,那便令天涯海阁明月升起,缈缈清晖护持稚童一生一世。 第37章 冉月湖畔微风习习,暖阳高照。莫焦焦听话地化为原形扎进了泥土里,乖乖地垂着嫩绿的枝条,在温暖的阳光里和独孤九说话。 渐渐地,小小的樱桃椒开始犯困,碧绿细长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晃晃,却是迷迷糊糊地睡了。 眉眼含霜带雪的黑衣剑修深深凝视了樱桃椒一会儿,目光无喜无怒,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方席地打坐,阖眼入定。出尘清冷的面容却有些透着疲惫的苍白,抿紧的薄唇唇色愈发淡了。 樱桃椒从日上中天,一觉睡到夜幕降临,才不情不愿地缩在微凉的大掌中醒来。 莫焦焦茫然地抖了抖叶子,软绵绵的枝条搭在男人手背上,枝干都靠在宽厚的掌心里,它细细嘟囔着问:“独孤九为什么圈着我?” 对方如玉修长的手掌比它大太多了,单手便能把樱桃椒握在掌心里。 “戍时了,椒椒今夜在此休眠如何?”独孤九声线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没有回答小孩的问题。 莫焦焦这才晃了晃枝条,看了看天边冉冉升起的圆月,迟疑地问:“一晚上都要在这里吗?” “嗯。”独孤九颔首,“幼芽不宜频繁走动,还是扎根于泥土中较为稳妥。你根须脆弱,轻易拉拔容易损伤根基。” “可是,”莫焦焦犹豫地瞅了瞅四周昏暗的景色,小声道:“这里好黑呀。” “本座守着你。”独孤九道。 莫焦焦闻言有些安心下来,然而下一瞬,身体里隐隐传来的饥饿感又使得他委屈起来,樱桃椒扭了扭身子,期盼道:“焦焦饿了。” “鸿善尚在排查挑选椒椒可食用的膳食,今夜便先忍着。”独孤九冷声道:“椒椒长于天地之间,自当以修炼为根基,灵气灵液皆有补给身体之用,你如今体内灵力充盈,感到饥饿不过是幻象,万不可因贪恋人间美食耽误修行。” 莫焦焦闻言垂头丧气地用叶子拍了一下男人的手背,耷拉着嫩嫩的枝条不敢说话。 独孤九说的确实是事实。小樱桃椒看似睡了一个下午,实则体内妖力循环生生不息。妖族长于天地之间,呼吸吐纳皆为修行,自莫焦焦化为原形之后,湖中吸收的灵液便补足了他体内灵力的空缺,天火亦因此活跃非常,根本不需要再次进食。 何况,樱桃椒刚刚扎根不久,再次化为人形势必要连根拔起,莫焦焦根须脆弱,难免有所损伤。于独孤九而言,凡间的食物再如何美味,也不值当影响小孩的修行。 眼见着自己晚膳的糕点没了,莫焦焦心里难过,只好用枝条缠绕着那只大手,嗅着男人身上真元散发的清冽香气,抱着权作安慰。 独孤九见小辣椒蔫头耷脑的,阖眼沉思片刻,方退一步道:“椒椒若要用膳,不若本座先行去取来,别鹤与吞楚会留在此地护你。” 莫焦焦不甚明白地晃了晃叶子,疑惑道:“今天吃饭,独孤九让纸童搬食盒。” “纸童无法靠近冉月湖方圆五十里。”独孤九淡淡道,“此地热气过重,纸童碰触后会融化。” “……那好吧。”莫焦焦糯糯地答应,他松开缠着男人手腕的枝条,有些心虚地将叶子贴到后头,极为乖巧道:“焦焦在这里等你。独孤九要快点回来。” “嗯。”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小樱桃椒瑟缩的动作,心念一转,还是起身离去。 莫焦焦探头看着男人走进不远处朦胧的雾气,心里有些害怕,他瞅了瞅守在一边的两把灵剑,无声无息地动了动根须,随即悄悄地将自己从松软的泥土里拔了出来,一蹦一蹦地往男人离去的方向跳。 一旁老神在在的别鹤剑见状险些吓得昏过去,也不知小孩是要跑去哪,连忙叫上吞楚剑一起跟在后头,气急败坏道:“小祖宗,你这又是要去哪!” 莫焦焦冷不丁被别鹤剑瓮声瓮气的声音吓了一跳,枝干晃了晃勉勉强强稳住身子,软软道:“焦焦要跟着独孤九。” “哎哟!”别鹤剑一听头大如斗,劝道:“崇容剑尊让你待着就好好待着呗,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这样乱跑,伤了根可怎么办?” “焦焦不会受伤。”莫焦焦执着地往前跳,固执道:“谷主说,辣椒都很好养活的。焦焦很厉害。” “这老头子做什么孽要给你这样的错觉?”别鹤剑欲哭无泪,哄骗道:“小祖宗,我们先回去怎么样?崇容剑尊身法莫测,只怕你还没追上他,他就已经回来了。” “是吗?”莫焦焦迟疑地停了下来,他拧着自己的叶子,挣扎了片刻,担心道:“可是,独孤九的脸好白,谷主说,生病了才会这样。焦焦要看着他。谷主说,要照顾病人。” “……”别鹤剑沉默了,嘀咕道:“没想到这还是棵有情有义的辣椒。”它清了清嗓子,狐疑道:“你既然如此担心他,适才怎么不把人留下来?” 莫焦焦呆呆地揪着自己的叶子,似乎有些茫然,可怜道:“焦焦也不知道。” 小孩只知道担心人,哪里懂得考虑前因后果。他思维向来太过发散,往往这一刻还在想着一件事情,下一瞬又拐了个弯转到另一件事上,这也是莫焦焦幼年时功课普遍成绩极差的原因,他太容易被转移注意力了,如此一来,哪怕天赋再好,也很难做好一件事,除非有大人刻意督促和引导。独孤九屡屡出声指点,片刻不敢放松,便基于此。 别鹤剑看着樱桃椒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担忧地劝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咱们回去吧?” 哪知小樱桃椒自个儿想着想着竟忽然妖力暴涨,周身爆起一道耀眼炫目的红色光芒,须臾间,原本樱桃椒待着的地方竟出现了一个十岁大的稚童。 与此同时,去而复返的男人皱起长眉看着浓雾中远远透出的红光,足下一点飞身进了雾气之中。 *** 莫焦焦变回人形后便捏着自己腕上的镯子,懵懵地扭头瞅别鹤剑。 前方朦胧的雾气之中,颀长挺拔的墨色身影破开浓雾走了出来,面容冷峻的男人定定地看着化形的稚童,薄唇微抿一言不发。 他快步上前蹲下身,将小孩半揽进怀里,浑厚的真元自小孩后心侵入细细探查,缓缓流过经脉后又收归丹田,再次确认了天火并无异动后,方撤了回来。 独孤九眸色微冷,低声问:“本体可有伤着?为何化形?” 莫焦焦没想到男人会这么快回来,一时间手足无措地攥紧了对方宽大的衣袖,老实交代道:“焦焦没受伤。我要跟着你。” “跟着本座做甚?”独孤九放缓了语调,将人抱了起来,没再往湖边走,反倒转身朝落日阁方向行去。 莫焦焦低着脑袋,小声道:“独孤九很痛,焦焦就担心你。” 细嫩的嗓音传进耳中,独孤九眸中闪过一丝错愕,他抚了抚小孩一头柔软卷曲的黑毛,道:“没事。既已化形,椒椒便回去亲自挑选甜品。” “咦?”莫焦焦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奇地问:“不在这里睡觉了吗?” “嗯。想吃什么就告诉鸿善。”独孤九从储物囊中取出莫焦焦的狐裘,将人裹严实了,方加快速度离开。 *** 另一头,鸿善老祖正站在天涯海阁膳堂里,有些苦恼地看着一边桌案上的吃食,自言自语道: “这娃娃变成植物,鸡鸭鱼肉势必吃不得,块状凝实的糕点同样吃不得,可不就得吃流食了?” 鸿善说着便将一旁做好的几样汤品甜食取了出来,放到一边。 他摸着胡子绕着桌子转了一圈,喃喃道:“辣椒对什么过敏?虫子么?我一介剑修兼厨子,哪里能弄得清,唉,师叔可不是为难人么?就是医修来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妖族可没听说过需要看大夫的,何况是植物……” 想不出答案,鸿善只好将桌案上流食状的菜色都挪了出来。 正考虑着要不要多做几道补汤,门前禁制便被人触动,他忙回头,便见俊美的黑衣剑仙怀抱娇小稚童走了进来,忙乐呵呵地招手道:“师叔,小娃娃快过来,瞧瞧这些流食,可满意?” 独孤九看了一眼桌案上琳琅满目的流食状甜品和羹汤,又瞥向另一边桌上的肉食,收回视线道:“不错。”语毕将小孩放到桌边的椅子里,俯身问道:“椒椒要直接食用,还是化为原形?若为原形,那边的肉食和糕点你用不了。” 莫焦焦巴巴地看着桌案上香甜异常的食物,欣喜道:“要浇汤。” 哪怕无法吃肉食,能尝出味道也远远比吃着鱼肉却味同嚼蜡要好得多。 鸿善老祖认同地点头,好心地建议道:“鲜肉羹也是有的,焦焦想吃吗?” 独孤九闻言拧起眉,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一株散发着肉香味的樱桃椒,思虑片刻,还是拒绝道:“不必了。” 莫焦焦早就高兴地变回了原形,此刻站在椅子上一蹦一蹦的,努力地往上跳,企图跳高一点去看桌上的甜品,全然没注意两人的交谈。 独孤九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墨紫色雕刻繁复的花盆,其中盛满了纤细柔软的不知名白沙,放到桌案上,随即将小辣椒捧起放了进去,叮嘱他扎好根。 鸿善一见那华美的花盆便瞪圆了眼,揪着胡子暗叹独孤九败家,痛心疾首道:“这紫砂墨玉盆万年难产出一只,深海西沙更是西海难得一见的宝物,师叔怎么就拿来种辣椒了呢?!不是,你什么时候找到的宝贝?” 要知道,单单这两样物事的其中一样,便能让修真界丹修趋之若鹜。 独孤九漠然看了一眼跳脚的老头,解释道:“本座一月前由西海寻回之物,深海西沙虽难得,储量却不少,足够椒椒换着用。” “……”鸿善老祖闻言只觉暴殄天物,心痛难当。 莫焦焦却不懂他坐着的是什么宝贝,只乖乖将根扎进去,催促道:“给焦焦浇甜汤。” 鸿善老祖接到崇容剑尊冷漠的视线,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一样一样介绍道:“小娃娃,这是玫瑰酒酿,这个是银耳蛋奶羹,还有碧粳粥、糖蒸酥酪,莲叶羹和牛奶茯苓霜。因着老道不清楚你对何物过敏,便将今日你已经尝过的食材做成了不同的甜品。你想浇哪种啊?” 莫焦焦挥了挥叶子,指着牛奶茯苓霜,仰着脑袋高兴地等着,道,“要这个。”他说完又看向独孤九,央求道:“要从头顶浇。” “这……”鸿善端着一盅牛奶茯苓霜停了下来。 他若是这么倒下去,这绿绿的小辣椒立刻便会一身奶香味变成一坨白辣椒吧?委实不妥。 独孤九并不理会小孩傻乎乎的要求,取了一只稍大的玉勺,又探手摸了摸瓷碗的温度,确认不会烫到小孩后,就舀起一勺,从樱桃椒的根部处浇了下去。 莫焦焦安安静静地待着,那勺牛奶茯苓霜甫一接触到干净的深海西沙,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无踪,与此同时,小辣椒摇头晃脑道:“甜甜的,香香的。焦焦喜欢奶香味。” 独孤九并不给他吃多,舀了两勺后便换成了糖蒸酥酪。小樱桃椒嘟囔道:“有点酸,又有点甜,滑滑的。” 男人又给他依次将桌上的甜品尝了个遍,最后才轮到碧粳粥。莫焦焦看着莹润如碧玉的粥,本是有些嫌弃,随后又忍不住好奇地用根吸收了,道:“这个粥不太好看,可是好吃。”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饱嗝,执着地央求道:“要从脑袋上浇下去。” 独孤九不理会他,喂了一碗醇香的热汤后便低声道:“椒椒出来。” 莫焦焦赖在花盆里,他适才吃多了玫瑰酒酿,有些晕乎乎的,仗着自己是辣椒,胆子特别肥,抗议道:“还没有浇甜汤。焦焦要看着玫瑰花从头上掉下来。” 鸿善老祖在一旁瞧得直乐,好心帮着哄骗道:“出来才能浇。” “真的吗?”小樱桃椒这才半信半疑地想了想,慢吞吞地从花盆里抽出细细的根须,蹦了出来,软绵绵道:“焦焦吃胖了。” 独孤九将辣椒拢到手里,取出帕子包好,径直离开了膳堂。 鸿善老祖向来爱玩,便也尾随其后,跟着到了落日阁。 男人进门的时候,纸童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盆温水。独孤九抖开帕子,将醉乎乎的辣椒放到木盆里,倒了足够的灵液后,便扶着小辣椒,动作轻巧地给它洗叶子和根须。 莫焦焦听话极了,就安静地站着,也不乱蹦。 鸿善老祖站在后头忍笑忍得腹痛,调侃道:“若非亲眼所见,我还当师叔在洗菜,真有意思,明儿个我得跟鸿雁说说。”他乐不可支地瞧了半天,终是憋不住笑,摆摆手风一般冲了出去,显然是找师兄弟分享去了。 独孤九给小辣椒洗完,用柔软干净的帕子捂着吸干水,方才走进屏幕后,将手里圈着的植物放到榻上。 莫焦焦已经睡熟了,小小的植物翻了个身,红光泛起后又在睡梦中幻化为人形。 独孤九俯下身将小孩黏在脸上的头发拂到耳后,褪了幻化而出的靴子,拉开软软的被子将莫焦焦裹好,确认没有一丝凉风能钻进去,这才看了一会儿小孩睡得红扑扑的脸蛋,直起腰转身往屏风外走去,却是打算直接留在外间守夜了。 *** 外室中,纸童已将房屋打扫干净,皆退了出去,带上门。 独孤九抬脚进了一边的藏书阁,夜明珠莹莹的光辉随之亮起。高大的身影穿行于书架之间,不过一会儿男人便取了一本厚厚的书籍走了出来。 他坐在桌边垂眸看着书,修长莹白的手指带着练剑而生的厚茧,摩挲在书页上。如漆墨发披散而落,衬着暖融的光辉,却无法让面上锋锐凌厉的线条柔和半分。 哪怕是在如此无人寂静的深夜,男人依旧面容肃穆,如出一辙的不苟言笑,仿佛生来不会谈笑一般。 别鹤剑与吞楚剑安静地候在一旁。别鹤偷偷摸摸地瞧了一眼书的封面,只看见了四个大字“妖族秘史”,它看了看男人稍显苍白的侧脸,拖着吞楚剑躲到书架后,嘀嘀咕咕道: “吞楚,剑尊如此耗下去,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 吞楚剑灵智未开,只本能地回应了一道轻响。 别鹤剑忙压住它,警告道:“别乱叫!小心惊动崇容剑尊。” 见吞楚老实了,它才忧虑道:“崇容剑尊的识海本就不容许外物入侵,结果如今为了小娃娃,把落日湖带进去了,虽说落日湖与冰原一般皆为幻象,但是要将落日湖与识海融合,势必需要将落日湖残留的生灵气息带进去,这与自残无异啊。我要是知道他上次不远万里跑去隐神谷是为了这个破湖,说什么也得拦着,这下麻烦大了……” 吞楚剑老老实实表示同意,哪怕它听不懂。 别鹤剑松开吞楚,纠结道:“现在小娃娃也知道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用啊,到底谁能帮他呢?他自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虽然看起来依旧很强悍,但是谁知道能撑多久?吞楚,我们难不成要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剑吗?” 别鹤剑越想越难受,呜呜地哭了起来。 如此嚎到了大半夜,两把剑都困了,互相依偎着昏昏欲睡。 墙上夜明珠莹白的光忽得一闪,男人翻书的动作亦骤然停了下来。 他霍地站起身,随手放下书,抬脚快步往里屋走去。 *** 最里间被烛火照亮的床榻上,圆润的小孩半睡半醒地抱着被子坐在床头,正仰着脑袋细声细气地张着嘴巴嚎哭。 他哭得极为伤心,一头柔软卷曲的黑毛被汗水打湿,黏在脑门上,软乎乎的手无意识地揉着半睁着的眼睛,泪珠顺着泛红的脸颊滚落。 独孤九一走进内室便听见小孩呜呜咽咽的哭声,仓促而慌乱。 小孩听见珠帘碰撞的悦耳声响,迷迷茫茫地看过来,视线一接触到挺拔熟悉的身影便委屈地连声哭诉道:“独孤九……不见了呜……等等焦焦……” 男人快步靠近床榻边,俯下身拉高被子将人裹严实,他抬手贴着小孩的额头探了探,又扶着肩膀细细观察了一下莫焦焦的神色,确认小孩只是做噩梦醒了,这才坐回榻上,单手揽过小孩稚弱的脊背,贴到怀里,缓缓地拍着。 莫焦焦额头抵着男人的胸膛,一只手握紧对方的衣襟,哭得一抽一抽的,含糊不清道:“……等等焦焦……” “嗯。”独孤九隔着被子拍着小孩的背,低声道:“等椒椒一起。” 莫焦焦努力往对方怀里缩去,整个人团了起来,身子依旧细微地发着抖。 他浑浑噩噩地抽泣了一会儿,慢慢地被宽厚的怀抱和安心的拍抚安抚了下来,不再那么紧绷着身体。 “没事了,睡。”独孤九平静道。 莫焦焦歪了歪头,松开蜷着的手脚,软软地摊开,难过地嘟囔道:“独孤九受伤了。走掉了。” “只是梦而已。”独孤九道。 “不是。”莫焦焦坚持地摇了摇头,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些,随后将手塞进绿袍子的兜里,摸出两只小巧的辣椒来。“独孤九吃这个。” 男人垂眸看着白嫩掌心里红艳艳的樱桃椒,伸手接过,道:“椒椒睡。” 莫焦焦摇头,执拗道:“独孤九吃辣椒。” “本座不需要。”独孤九神色冷沉,放缓了声线,“樱桃椒凝炼不易,椒椒收着便好。” “独孤九受伤了,焦焦知道的。”莫焦焦说着眼睛又红了,委屈道:“这两个辣椒,就是给你的。” 男人拍了拍小孩的头,耐心解释道:“本座所悟杀戮剑意,于无尽屠戮中成就剑道,本就违逆天命,成王败寇,理所应当。无论合道双修还是天材地宝,皆是妥协。椒椒已为天道所限,莫再牵扯其中。” 无上剑道无不逆天而行,他从未想过走捷径。 莫焦焦懵懂地听着,伤心地仰头哭道:“要吃辣椒,焦焦听不懂。” 独孤九解释再多,小孩也不懂。他只知道受伤了不治好,对方会死。其余艰深的剑道妙意与气节坚持,于莫焦焦而言都如同深奥的书册,不解其中真意。 独孤九剑心向来坚定,小孩如何哭嚎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只耐心地拍抚着,哄小孩睡觉。 莫焦焦却不买账,他懂的事情不多,对于伤痛和死亡却无比敏感。眼见着男人不为所动,小孩终于生气了。 他搬开环着自己的手,踢开被子就往外爬,本想硬气地放话说再也不跟独孤九玩了,然而莫焦焦从小就没舍得说伤人的话,挣扎了半天愈发难过。 晶莹的泪珠直往下滚,很快就哭得脸蛋通红,他爬出去坐到另一边,哪怕气急了还是极为孩子气,只会擦着眼泪委屈道:“焦焦生气了,独孤九不吃辣椒,焦焦也不要修炼……呜……” 凄惨的哭声直入心底。独孤九阖眼沉默。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莫焦焦每次哭泣都如出一辙,永远不懂得换气,永远不知道撒娇,只知道像最小的孩子那样,无助地张着嘴巴嚎哭,声音细弱而可怜,一如当年。 他的哭声里始终没有任何求助的讯息,也不会有任何怨恨与不甘,仿佛只是单纯地发泄情绪。 然而在最开始,小孩甚至是不会哭出声的。 他照顾他,希望他平安喜乐,长大成人,因着期望小孩如寻常孩童一样嬉笑哭闹,表达诉求和愿望,因而从未约束过莫焦焦,以为只要纵情倾诉,莫焦焦就能学会表达。 但这显然,已经不管用了。小孩学会了哭闹,然而为了他人而起的哭闹,比之以往无声落泪的模样,更加沉重。他不该是这样的。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小孩给的辣椒,男人眉眼低垂,神情冷清如孤天高月,他抬手将辣椒扔进口中咽下,随即定定地看着呆愣的小孩,大手拭去小脸上的泪痕,沉声道:“莫再哭了。” 莫焦焦傻乎乎地看着,他急急忙忙地捉着男人的手翻来覆去,又摸了摸口袋,确认没找到那两只辣椒,这才气乎乎地扭过头去,嘟囔道:“焦焦生气了,要哭。” “再哭不给甜食。”独孤九冷声恐吓道,抬手小心地将团子捉回来,塞进被窝里裹好。 莫焦焦捉着被子,乌溜溜的眼睛还有些湿润,他仰起脸由着男人拿着帕子给自己擦脸,不高兴道:“焦焦不要自己睡觉了。” 独孤九给小孩擦完脸,缓和了冰冷的神色,低声道:“椒椒听话,睡一觉。本座在这守着。” 莫焦焦这才勉强躺进被窝里,将小手伸出来,执着地握着独孤九的手指,小声问:“独孤九吃了辣椒,就好了吗?” “嗯。十之八九。”独孤九比小孩更清楚那两只樱桃椒的功效有多么惊人。他抬手覆在小孩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 莫焦焦闭上眼睛,要求道:“焦焦醒了,独孤九也要在这里。” “嗯。”厚实的大掌始终贴在小孩额头上,带着安抚的力道,直到小孩彻底沉入梦乡,才缓缓移开。 如莫焦焦所愿,男人未曾离去,反倒盘腿入定,将体内刚刚发挥作用的樱桃椒彻底炼化。 第38章 一夜酣眠无梦。清晨,晨光破开黑暗,自半开着的窗台缓缓攀爬而入,天衍剑宗晨起的钟声亦远远自南面传来。 天涯海阁落日阁中,最里间的卧榻上,被厚软锦被裹成茧子的稚童蜷缩着眯开眼,白皙的额头抵着软枕蹭了蹭。 屋中冷香缭绕,静谧非常,本是极为适宜睡眠的环境,然而刚醒来的小孩却睡得满脸通红,迷迷糊糊地躺在过分温暖的被窝里,挣扎起来。 他挣动着伸出一只软乎乎的小胳膊,打在被子上,又努力扭着要将被子拉开,含糊唤道: “独孤九,我热,焦焦醒了。” 一旁端坐阖眼的男人闻声缓缓睁开双眸,眸色一片清明,他转头看向床榻,并未出声,只下了地,站到榻边俯身轻巧地拉开被子,把睡得满头是汗的孩子“解救”出来。 莫焦焦一被抱起来就张着小小的嘴巴呼了口热气,不开心地抬手揉了揉额头,委屈道:“痒痒的,都是汗。” 独孤九瞥了一眼小孩额上被汗水打湿的黑毛,拉开他的手,只觉触感绵软火热。 他微微敛起眉,大掌贴上微烫的额头探了探,大致确认小孩发热的原因后,才放下手去,抵住小孩的丹田。 下一瞬,磅礴冰寒的真元顺着掌心相贴的地方探入,流过重重经脉,将肆虐捣乱的天火悉数压制驱逐,带着收归丹田,重新封印起来。 莫焦焦感受着体内冰冷的元力,乖乖地坐着不动,等到身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他才软软道:“天火太坏了,总是趁焦焦睡着,偷偷烧我。” “嗯。”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脊背,接过身后等候已久的纸童递过来的汗巾,给小孩细细擦了通红的脸和脖子,又握着小手擦了手心。 莫焦焦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他懵懵地低头,见男人要给他穿鞋子,忙把脚抽回来藏好,扯了扯身上嫩绿的袍子,蹙着眉头道:“焦焦不要穿这个,天火烧我,流了好多汗,袍子黏在身上,难受。” 独孤九闻言探手摸了摸小孩的脊背,果然摸到了一手的黏湿,他抬手给小孩解扣子,淡淡询问道:“擦完身子换套衣裳如何?待会儿要带你出去,回来再沐浴。” 莫焦焦眨了眨眼睛,呆呆地问:“换衣裳就不穿这个了吗?”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利落地解了小孩的袍子,接着拉开被子将人裹了起来,又命纸童换了温热的湿汗巾,这才探手进被子里给莫焦焦擦起身。 男人显然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并不如何熟练。然而按在身上的力道并不重,擦拭的动作也相当快,以至于莫焦焦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只将注意力放在换衣裳这件事上,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抬脚就抬脚,他低头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绵软白皙的肚子,问道:“独孤九要给焦焦穿红衣服吗?” “鸿雁晨起给你送了衣裳,皆为红衣。”独孤九回忆了一遍那一箱子红艳艳的厚实袍子,以及鸿雁温柔慈爱的神情和不厌其烦的叮嘱,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淡非常。 莫焦焦顿时眼睛发亮,他转头四处张望,随即在床头处看到了一抹熟悉至极的火红色,一时间高兴得按耐不住,就想从被子爬出去,谁知刚动了一下又被男人按着坐了回去。 独孤九见小孩眼巴巴的焦急样子,伸长手臂将那叠衣物拿了过来,由着小娃娃玩,又换了一条干净的汗巾继续给小孩擦背,面容肃穆。 他眸色冷沉而专注,并未有丝毫放松,掌下的躯体实在太过脆弱柔软,惯于习剑的手几乎不敢施力,始终克制着擦拭的力道,好在隔着汗巾,掌中粗糙的茧子并未磨伤那细嫩的皮肤。 莫焦焦欣喜地将衣物堆里的红色袍子拎了出来,歪头细细地打量着,他摸了摸上头精致华美的流苏坠子,听着悦耳的叮咚声,高兴道:“这个衣服和焦焦自己变的一样,是鸿雁仙长缝的吗?” “嗯。鸿雁极擅女工。”独孤九回答。他冷着脸给小孩擦完身子,又将人用被子裹了起来。随后微微抿唇,拎起那堆衣物里一只眼熟的红色肚兜,垂眸盯着上头的图案,思虑片刻,还是递给了莫焦焦,道:“椒椒把衣服穿好。” 莫焦焦手里还拿着那件红袍,闻言摇了摇头,为难道:“焦焦不会穿衣服。以前谷主让我自己变。谷主说,妖怪天生就有衣服,不需要追求华丽的外表,所以长老都是白胡子,黑衣服。” 小孩拍了拍袍子上漂亮的坠子,有些委屈道:“焦焦刚化形的时候,衣服上就没有坠子,可是槐树长老说,焦焦是福娃娃,要把焦焦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谷主就生气了,说长老教坏了我。” 莫焦焦抬起手让男人看他手腕上嵌着白玉的金镯子,又抬起脚给对方看他脚腕上挂着的长命锁,小声道: “谷主生气了,长老就和谷主吵架,槐树长老可以变很多不一样的衣服。他偷偷给焦焦戴了镯子和长命锁,还有袍子上的好多坠子,焦焦的衣服就一直是这样了。可是,谷主不让焦焦穿别的,焦焦也不会穿衣裳。槐树长老就好久没和谷主说话。” 小孩言语几近语无伦次,但好歹是让独孤九明白了他的意思。 男人揉了揉莫焦焦柔软的黑毛,低声道:“无妨。” 他说完便拿起小小的红肚兜,解开上方的带子环过小孩的脖子,打了个蝴蝶结,随后又捏着下面的红色衣带绕过小孩的背,在后头同样打了个结。 绵软圆乎的团子穿上红色的肚兜后,俨然成了讨喜的福娃娃,看着灵气又可爱。 莫焦焦没见过这东西,他茫然地看着身上红红的肚兜,小手覆上去摸了摸顺滑的布料,疑惑道:“为什么要穿这个?以前焦焦都不穿。” 独孤九拿了亵裤给小孩套上,耐心道:“肚兜上的图案寓意吉祥如意,可护佑椒椒平安长大,也有保暖功效,不易着凉。虽说是世俗界的习俗,然鸿雁用心良苦,椒椒穿了也无不可。” “嗯嗯。”莫焦焦乖巧地点了点头,又戳了戳自己被遮住的肚子,忽然问:“独孤九也是这样软绵绵的吗?” “嗯?”男人解开红袍的衣扣,给小孩套上,扣好扣子,又将红红的帽子拉了出来,整理好。 莫焦焦见自己的肚子被遮住了,就拉起袖子,把细嫩的胳膊伸到男人眼前,问:“焦焦摸起来是软的,独孤九也是吗?” “不是。”男人俯身给他系腰带,又取过一长串的玉佩和锦囊,一一挂在腰间。 莫焦焦懵懂地收回手臂,把袖子放下去。他被抱起来站在床头,男人又弯着腰,很容易就能看见对方俊美的侧脸。小孩凑近了认真地看着男人垂下来的乌黑长发,嘟囔道:“独孤九总是不说话。也不睡觉,可是焦焦就说很多,也睡好久。” “椒椒还小。”男人随口应道,“稚童活泼乃天性使然。” 莫焦焦茫然道:“可是,独孤九小时候也是这样吗?” “大抵如此。”男人沉默半晌,方沉声回答。 小孩便低着脑袋自己想,想了一会儿又丢开这个问题,挨近对方,凑近去瞅独孤九的眼睛。 圆圆纯稚的双眸对着狭长深邃的眼睛,莫焦焦抬起手捂住男人一边眸子,没头没脑地问:“独孤九好了吗?还痛不痛?” 男人抬眸定定地凝视着他,低声道:“不痛。” 莫焦焦就有些瑟缩犹豫地放下手,捏着自己的镯子,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不敢说话。 “怎么了?”独孤九将小孩抱到桌边的椅子里,接过纸童递过来的灵液,让小孩漱口。 桌上此时已放满了各式早点,皆热气腾腾,显然做好不久,是小孩子喜爱的口味。 莫焦焦依言喝了灵液,晃了晃脑袋,吐出来。他乖乖接过勺子,舀起面前热腾腾的蛋羹,一口咽下后又扭头咬了一口对方夹过来的豆腐皮包子,含含糊糊道:“别鹤剑很怕辣,为什么独孤九不怕?” 男人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明白过来,解释道: “本座少年时囚于西海,西海乃云渺大陆至寒之地,彼时未曾辟谷,又无火种,只能生嚼寒冰,生吞活鱼,勉强维生,如此苟活七十年。樱桃椒虽辣味浓烈,然本座昨日直接吞咽,尚可忍受,椒椒无需担忧。” 莫焦焦以妖力凝结幻化而成的珍奇异果樱桃椒,理论上而言,服用者百毒不侵并可一举突破现有修真境界,最为特别的是此物含有天火火种,可抗西海寒毒。然而天火生来排斥外物,若想让樱桃椒彻底发挥功用,唯有生食。 莫焦焦从未将辣椒给过他人,自然不知晓樱桃椒的使用方法,隐神谷谷主为了保护小孩,自然也不会告诉他。毕竟,樱桃椒其中藏着的天火可焚烧万物,若有心思不纯之人盗窃了小孩的辣椒,唯一的下场便是服用之后死于天火侵噬。独孤九正是清楚自己体内寒毒正好中和天火烈性,方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辣椒生吞。 “原来独孤九不怕辣。”莫焦焦恍然大悟,他睁着乌黑的眸子看了一圈桌子上的吃食,随即用筷子戳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豆腐皮包子,递到男人唇边,认真道:“独孤九什么都能吃,那也可以吃包子。” 小孩眼中是纯然的关心和诚挚,他试图跟对方讲道理,细声细气道:“焦焦吃不出味道,可是焦焦喜欢吃饭,还是很开心。独孤九能尝出来,要是和焦焦一起吃,就会更开心。” 莫焦焦的想法一直很简单。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依旧热爱美食,只因他有着无尽的向往。而独孤九被迫尝遍了最糟糕的味道,再也对吃食兴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失去了最为本能的欲望。 那么,如果小孩把一半的快乐和向往分给独孤九,他们就刚好画成了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圆,一如识海里小孩用脚印绕着男人画出来的那个圆圈。 第39章 天衍剑宗四周雪山绵延,其中各大主峰却风景不一。以宗主鸿御老祖所居主峰啸日峰为界,南面向来繁花盛开草长莺飞,譬如鸿冥老祖与其弟子流光居住的雁回峰;北面则常年冰封千里大雪纷飞,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崇容剑尊的领地天涯海阁。 莫焦焦幼年居住于隐神谷时,隐神谷里四季如春,从未下过雪。 每日清晨,小孩便被声如洪钟的食人花长老吼醒,随后呆头呆脑地迈着小小的步子,跟着隐神谷谷主出了洞府。一老一小,从谷中南面,徒步走到最北面的藏书阁上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而今日是莫焦焦离开识海后的第一个清晨。 独孤九此前告知了小孩膳后要带他出门,莫焦焦便一直期待着。两人用完早膳后,小孩就巴巴地拉着男人的衣袖在藏书阁中走来走去,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独孤九身量较寻常人高大,十岁大又体弱的莫焦焦站在他身后也只到男人的腰间。墨发黑袍的身影徐徐穿行于书架之间,小孩也磕磕绊绊地跟着走,乌黑的眸子瞅着架子上排列整齐的书籍。 “以前谷主也有很多书。”莫焦焦跟了一会儿便左脚踩右脚趔趄地撞到独孤九后背,被男人拎着帽子提稳,他浑不在意被提着的红帽子,只仰头看着成排的书,认真道: “谷主每天带焦焦去上学堂,可是藏书阁和焦焦的落日湖离得好远,要走好久好久,谷主就把书放在学堂了。长老说学堂太远了不好,谷主都一把年纪了不要走那么远,谷主就不听。” “缘何不听?”独孤九取了一册修炼功法出来,垂首询问。 莫焦焦踢了踢穿着黑红色靴子的脚,嘟囔道:“谷主说焦焦走路都不会,要多练习。每天都走,久了就会了。” 独孤九闻言瞥了一眼小孩揪着他衣袖的手,忆起过往两个月内莫焦焦走路绊倒的次数,不由有些怀疑隐神谷谷主所言的实用性。“椒椒为何总绊倒?” 莫焦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蹙起眉,老实道:“焦焦的根只有一团,走不稳。长老说我就像只有一只脚。” “嗯?”独孤九看向小孩的脚,忽得回想起化为本体的樱桃椒蹦蹦跳跳的模样,他原以为小辣椒蹦着走路是由于太过淘气,原来竟不是? 植物向来根须众多,寻常植物妖更可轻易保持平衡,行走自如。莫焦焦的本体根须却是缠成一团的,若小孩化形后依旧保留了作为樱桃椒时的习性,那么走不稳也在情理之中。 “走吧。”思虑半晌,男人将书籍放回了书架,转身缓缓往外走,“带你出去消食。” “要去哪里?”莫焦焦拉着墨色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椒椒既走了十年之久,那便继续走。”独孤九淡淡道,“每日晨起散步于你修行同样有益。” 不同于大多修士闭关进阶,妖族生而长于天地之间,更应频繁外出历练。 男人的话显然取悦了莫焦焦,小孩回忆起谷主带自己出门时的场景,连忙快走几步歪歪扭扭地跟着,眸中尽是喜悦和期待。 *** 由天涯海阁峰顶,沿着山道环绕着下山,途经鸿御老祖的啸日峰,男人抬眸看了一眼安静的主峰,并未打算将小孩带进去,只领着人一路往南面而去。 山路并不如何好走,莫焦焦走路又磕磕绊绊,揪着男人的衣袖时不时便踢到地上的石子,每每险些绊倒时又被拎着帽子提起来重新站稳,继续往前行。 小孩原本兴致勃勃地跟着走,黑漆漆圆溜溜的眸子欣喜地看着四面八方或秀丽怡人或壮观恢宏的景色,嘴里好奇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然而渐渐地,随着所行过之路越来越漫长,跃跃欲试的莫焦焦又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只埋头专注地走路。 两人到达连云山平日料理的药园时,穿着红衣服圆圆润润的小孩已是完全不说话了。他抬起脑袋瞅了一眼药园内规划整齐的药圃,又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脚边的花朵,脚下步子不动。 独孤九见小孩兴致不高的模样,神色未变,只缓声问:“椒椒可要进去看看?” 莫焦焦慢慢摇了摇头,他松开拽着对方衣袖的手,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交握在一起,蹲了下去,绵软白皙的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他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并未发现任何可能引起小孩不适的物事,一时无言。 蹲着的孩子埋头将额头抵着膝盖蹭了蹭,将毛绒绒的鬓发蹭得更卷了。他双手握在一起压在腹部处,等了一会儿,见男人冷着脸站在一旁毫无反应,不由委屈地扁了扁嘴巴,软软道:“焦焦累了,不走。” 若换作他人,此刻见小孩如此说,势必会立刻将人抱起来拍哄,带回去歇息。然而独孤九眸色清明,面容肃穆非常,只沉沉道:“尚有一刻钟,待走完这段路,椒椒丹田之妖力便可完成最后一次循环。” 莫焦焦闻声摇了摇头,更委屈了,他抽出两只塞在肚子处的手,抱着膝盖,小小的红团子蹲着就是不肯挪窝,小声撒娇道:“焦焦不走了,要抱。不动。” 男人神情冷漠,不为所动,只垂首定定地看着他。于独孤九而言,小孩撒娇了哄他开心显然没有修行来得重要。 莫焦焦得不到回应,便伸手揪着自己靴子上的毛球,蹙着眉头难过道:“谷主带焦焦出门,会牵着我,独孤九就不牵我。焦焦累了,谷主抱不动我,独孤九也不抱。” 莫焦焦说着便委屈至极地抽噎了一下,生气道:“焦焦不要出来散步了。你们都不抱焦焦。” 负手而立的独孤九此刻才是真的冤枉。男人意欲通过亲近天地生灵推进小孩的修行进程,哪想小孩乐颠颠地跟着他出门,竟是为了弥补隐神谷谷主未曾抱他的遗憾。 孩童皆渴望亲近和宠爱,莫焦焦满心期待地走了一路,结果孤高清冷的男人不止不牵着他走,连他累了也不愿动手抱了。 独孤九抿紧薄唇,垂首看着生闷气的小孩,眸色幽深,他顿了顿,单膝曲下在小孩面前蹲下去,大掌按在毛绒绒的黑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小孩被揉得舒心了点,抬头看着对方,不情不愿地伸出双手,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细细的,“抱焦焦。” 他如今有大荒法阵护持,整个人也机灵了许多,红着眼眶又可怜又凶巴巴地“威胁”道:“独孤九不抱焦焦,焦焦就在这里堵门,不走。” “……傻气。”独孤九冷声斥了一句,拿他没办法,只好伸手托着小孩腋下将人抱了起来,按到怀里。 莫焦焦便伸出胳膊去搂男人的脖颈,执着地问道:“谷主抱不动我。为什么独孤九也不抱我。食人花长老说,世俗界的孩子天天有人抱,焦焦是白菜,就没有人抱。为什么我是白菜?” 小孩倒豆子般傻乎乎地把心事说了出来,独孤九怜他纯真无邪,放缓了声线道:“那食人花妖诓你的。”语毕,却不再解释缘由。 莫焦焦还太小,将小孩带回天涯海阁亲自教养已是过分溺爱,并非好事。然而将椒椒交给其他人教导,他又无法放心。如今修真界危机四伏,小孩又无自保之力,并不可掉以轻心。 哪知莫焦焦听了对方的回答似乎并不如何信服,因为小孩记得食人花长老曾发誓若有妄言便饿肚子三个月,然而独孤九所言他又是信的,想来想去,小孩茫然地揉了揉眼睛,趴到男人怀里懵懵地发呆。 独孤九不欲他追根究底,抱着人进了药园,径直往最深处的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路后,整齐划一的药圃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碧绿的草地。 莫焦焦无意识环视了一遍四周,忽而视线定在一处,停住不动了。 他愣愣地看着出现在视野中的东西,奇怪地歪了歪头,随即试探地张开嘴巴,轻轻叫了一声:“咩。” 下一瞬,小孩面朝着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同样软绵绵却更加真实的“咩咩”。 独孤九挑了挑眉,瞥了一眼声音传来的位置,沉默不语。 莫焦焦却高兴了,他新奇地看着对自己“咩咩”叫的白花花的小绵羊,抬手拍了拍独孤九的手臂,要求道:“这里有小羊,焦焦要看羊。” 那迫不及待活泼伶俐的劲头,全然没了适才黏人可怜的模样。 独孤九不置可否,只随手拎起小孩的帽子给他戴上,这才将人放下地,漠然地看着小孩撒丫子朝着白白软软的绵羊狂奔而去,身上垂落的流苏坠子发出悦耳的叮咚声。细细看去,莫焦焦的步子依旧一歪一扭,没有丝毫长进,却跑得稳极了。 或许,要教会小辣椒走路,并不需要多么苦心孤诣的计划,有时候,他仅仅需要一只羊。 第40章 静谧无声的药园深处,暖融融的日光漫过成片青青草地,将碧绿草地上小小的红袍稚童和一旁雪白的小羊收进暖阳的怀抱,淡金色的光芒照耀得小孩腰间点缀的流苏坠子闪闪发亮,于草地上晃出活泼悦耳的音节。 身形挺拔的黑衣剑修静默地立于不远处,幽深寒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小孩身上,又扫了一眼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绵羊,不动声色。 莫焦焦伸着胳膊,撒丫子往白白胖胖的小绵羊处跑去,嘴里还傻乎乎地唤道:“小羊……” 原本卧在草地上的绵羊连忙站了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狂奔而来的小娃娃,隐约有些焦躁地踢了踢羊蹄。 踉跄的孩子很快就到了绵羊身边,趔趄了几步后就站稳了,他新奇地歪头将小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真心地赞美道:“小羊真好看。” 莫焦焦喜欢纯色的东西,独孤九一早就知道,因而也未曾阻拦,只看着小孩夸奖完绵羊后就挪动步子靠了过去,白皙的小手轻轻地放到绵羊背上,摸了又摸。 莫焦焦好奇地张开手握了一把暖和柔软的羊毛,见绵羊没反应,胆子便大了起来,试探地拽了拽,将一把羊毛揪得皱巴巴的,疑惑道:“小羊的毛好长。” 他力道小,又不懂事,揪高兴了就双手齐上一块拽着羊毛,拽完了绵羊的毛又跑到后头扯圆圆的羊尾巴,将绵羊揪得忍不住用羊蹄踢草地。小孩浑然不知,还转头高兴地对男人道:“小羊的尾巴是圆的。” 莫焦焦折腾完羊尾巴就去握羊角了,他显然对这只羊极为喜爱,甚至没有丝毫的畏惧。软绵绵的手握着一只羊角就扭头往独孤九身边拖,边使劲边开开心心地唤道:“独孤九,焦焦要带小羊回去,给小羊吃草。” 胖乎乎的红团子拽着可怜的绵羊拖了两步都拖不太动,依然锲而不舍地努力着。 眼见着小孩是铁了心要把羊拽走,被“残忍欺负”了半天的绵羊终于忍无可忍,脚下用力稳住身体,同时羊角巧妙地在小孩手心里顶了一下,左右转了转,迅速从中挣脱了出来,又往后跳了两步,成功脱离了小孩的禁锢。 莫焦焦手上忽然一轻,身子有些趔趄,他歪了几步勉强稳住身体,随即奇怪地转身去看跑到一边的绵羊,狐疑道:“为什么小羊跑到那里去了?” 独孤九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只聪明得反常的羊,淡淡开口道:“椒椒回来。这只羊有主。” “真的吗?”莫焦焦惊讶地问。 “嗯。你看绵羊颈上的玉佩。”独孤九解释道。 莫焦焦忙凑近几步去看,果真在小羊脖子上看到一枚用红色丝络串起来的莹白玉佩。那玉佩颜色与绵羊的皮毛颜色极为相近,因而小孩一直未曾发现。 莫焦焦有些可惜地皱了皱鼻子,嘟囔道:“焦焦要小羊。” 他有些不甘心地走过去,巴巴地瞅着羊,小手不死心地伸出去。绵羊一见他又伸手,便迈开步子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哪知小孩见绵羊居然会主动躲避,愈发感兴趣了,脚下步子歪歪扭扭地就追着羊跑了起来,跟绵羊玩起了你追我赶。 莫焦焦足足追着羊跑了两圈,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小脸红彤彤的。 独孤九见他实在高兴,沉吟片刻后问道:“椒椒不怕它?” 莫焦焦呼着气摇了摇头,转过身道:“云糕说,羊喜欢吃草,不吃辣椒苗苗的。所以焦焦可以抓羊。” 他说话向来天真无邪不知委婉,亦无甚防备。哪知原本安安静静的小羊听了小孩的话,竟悄悄探出头咩了一声,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莫焦焦的红帽子。 适才小孩高兴了到处跑,头上戴着的帽子也揪掉了,正好被咬个正着。 莫焦焦被咬着帽子轻轻往后拉动了一下,登时愣了,他迟钝地转头看了一眼,见帽子被咬住忙伸手去扯,然而绵羊咬得死紧,根本拽不出来。小孩这才有些害怕了,他扭头朝着独孤九的方向伸出手,试图往前走,可怜巴巴道:“不要咬焦焦……” 绵羊执着地咬住小孩的帽子,不让他动。 独孤九见状面色沉郁,迈步往小孩身边走去,冷声警告道:“沈思远,适可而止。” 低沉的话音刚落,小孩身后可爱的绵羊便忽然浑身冒起白光,随即朦胧的身形竟逐渐拉长成人形。下一瞬,白光褪去,一身宝蓝色衣裳身形高大的青年坐在草地上,仰头捧腹哈哈大笑了起来,正是神意门门主沈思远。 他笑声极为爽朗,凌厉的丹凤眼弯着,一手指着小孩一手按在肚子上,笑得毫无形象。 莫焦焦一听见青年突兀的笑声便吓得蹦了起来,伸出胳膊撒丫子往独孤九身边跑,眼眶都红了。 大笑的沈思远忙伸长手臂一勾,竟是轻轻松松勾走了小孩腰间那串玉佩。 莫焦焦害怕地一头扎进蹲下身的独孤九怀里,发着抖将小脸埋到男人颈窝里,胳膊圈着对方的脖颈不放,告状道:“有个人在叫。” 独孤九揽住小孩安抚地拍了拍背,又摸了一下暖乎乎的后脑勺,单手将人抱了起来。他起身漠然地看向前方的青年,抬手一翻,却是隔空将那串玉佩吸到了手里。 “喂喂喂!”沈思远连忙止住笑,慌乱地从草地上跳了起来,大叫道:“你怎么办到的啊?” 独孤九眸色冷淡地看向他,沉声道:“沈思远,药园非你应来之处。” 莫焦焦感到安全了便小心翼翼地扭过头去瞧来人,眼见着对方看着独孤九的手,他也跟着看过去,惊讶道:“焦焦的玉佩。” 独孤九将玉佩系回小孩腰间。 莫焦焦这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玉,只是他抬眼看到前方的青年,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生气道:“小羊没有了。” 沈思远看着小孩委屈巴巴的样子,忙无辜地摊了摊手,笑嘻嘻道:“你的羊没了可不能怪我。那只羊本来就是我变的。” 莫焦焦茫然地眨眼,问:“为什么你变小羊?” “因为好玩啊。”沈思远懒洋洋地笑了笑,又拍了拍身上黏着的草叶,看向独孤九解释道: “拭剑大会无趣得紧,而你天衍剑宗风景甚美,我便和鸿雁仙子讨了一颗拟妖丹吃了,寻思着变成羊来这里逛逛。谁想到这小娃娃见了我就咩咩叫。我能不陪着玩玩么?” 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脸的无可奈何。 然而他刚刚解释完,药园的主人,也即刚刚处理完杂务的连云山正好从后头的药圃走了过来,闻言脚下步子一停,脸上惯有的得体微笑一时间僵硬非常,他轻声问道: “沈门主,我的药草……就是那边被不知名……野兽啃了的忘忧花,莫不是你吃的?” 沈思远一听这轻柔的问话,心中顿时咯噔一声,暗道不好,他没敢回头,二话不说便运转神意门独有身法,飞也似地蹿出门,直往空中逃窜而去。 连云山气得拳头紧攥,咔巴咔巴直响,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看向独孤九微笑道:“师叔祖且带着焦焦玩,我去去就来。”语毕祭出飞剑跳了上去,怒火中烧地为他短命的草药讨回公道去了。 莫焦焦看着连云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难过地嘟囔道:“焦焦的小羊没了。” 独孤九垂眸看着他,低声问:“为何喜欢绵羊?” 若他未曾记错,隐神谷众妖怪中应当是没有羊妖的。 莫焦焦戳了戳自己的玉佩,老实道:“以前云糕住在隐神谷,和焦焦一起玩,就不吃焦焦。云糕总是背焦焦到处跑,他是我唯一认识的羊。” 正因为是羊,小孩才固执地唤顾朝云为“找羊”。 独孤九闻言拧起眉,沉静的眸色一时间复杂难辨,他薄唇抿紧,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好一会儿方确认道:“椒椒是说,云糕原形为羔羊?你可亲眼见过?” “见过。”莫焦焦点了点脑袋,“焦焦有时候记不起来很多事,可是刚刚小羊出来了,焦焦就记起来了。云糕喜欢变成羊载焦焦去玩,可是狐狸长老来找我,他就变回去了。” “森湖见过云糕的原形?”独孤九长眉皱得更紧,眸色极为幽深。 他所说的森湖便是莫焦焦口中狐狸长老的名讳。 “嗯嗯。”莫焦焦回答,他有些犹豫地道:“狐狸长老也见过,可是狐狸长老对云糕好凶,总是让云糕不要变羊,云糕好多次偷偷站在后面看狐狸长老,我让他上去说话,他又很难过,不肯去。” “椒椒。”独孤九声线低沉,他慎重地问道:“森湖,可曾让你见过本体?本座是指,椒椒可见过他化为狐狸?” “没有。”莫焦焦老实地摇头,“狐狸长老说他不喜欢化形,每次夏天,隐神谷就很热,大家都去泡湖水,槐树长老都脱了漂亮衣裳,变成了树。可是狐狸长老就是不化形。谷主就说他是木头脑子。”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声,目光投向远处的凌雪峰,若有所思。 莫焦焦所言狐狸长老,也即森湖,当年与鸿雁仙子成亲之时,独孤九自然也到场了。然而身着喜服的俊秀男人眉眼间一片温和无害,丝毫没有狐妖的妖媚惑人与倾世姿容,行事作风也丝毫与狐妖的狡黠不沾边。 若他本体为狐狸,那么森湖同鸿雁的儿子也应当是狐妖,然而……莫焦焦根据妖族独有气息断言顾朝云就是云糕,也即顾朝云本体为羊。 只是,小孩此前又偷听到顾朝云所言,得知顾朝云被人由极北之境、雪山之巅救回的秘密。而鸿雁之子恰好于极北之境消失无踪…… 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小孩告诉独孤九的秘辛:如今修真界妖族,唯二新生妖族幼崽只有神图子莫焦焦与鸿雁之子。云糕既为妖族幼崽,那么被莫焦焦认出是妖族幼崽的顾朝云,就足以确定身份了。 独孤九垂首看向怀中稚童腰间的朝天椒状玉佩,狭长的双眸一片清明,却森冷得如同古井。 若说原先他尚且有些怀疑,今日小孩忆起之事倒是将他的猜测彻底落实,重重迷雾亦拨开了一些。 怨不得当年鸿雁入谷,竟是未曾找到任何一只狐狸幼崽,一切竟皆源于森湖的蓄意隐瞒,简直可笑至极。 只是崇容不明白的是……森湖混淆视听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本体,接着又将云糕为鸿雁之子的事实彻底掩埋了起来,如此荒唐扼杀天伦之事,隐神谷谷主究竟知不知情?森湖如此做的目的又是为何?云糕分明居于隐神谷,却在莫焦焦十岁之时险些亡于极北之境,将他送走的究竟是何人? 种种疑问于脑海中闪过,直指最为可怖的事实。 独孤九抬手将小孩按到怀中,敛下的双眸第一次闪过一抹极为痛惜的神色。他容颜俊美而清冷,抿紧的薄唇成了一条直线。男人忽得忆起每次小孩摔倒之时,总是认真地辩解道:“不是焦焦,是它自己摔倒的……” “独孤九,焦焦闷。”耳边响起莫焦焦的叫唤,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对方乌黑的双眸,奇怪道:“独孤九生气了吗?” “……没有。”男人回过神,神色如常地开口道:“椒椒喜欢云糕吗?” “喜欢呀。”莫焦焦毫不犹豫。 “嗯。那便罢了。”独孤九抱着小孩往外行去,叮嘱道:“除了本座所言,勿信他人。” 哪怕是真相,都不要信。 第41章 “独孤九说的话,焦焦都相信。” 稚气绵软的声音在幽静的药园中响起,胖乎乎的稚童被男人单手托抱着,小手握着男人垂落的长发,一双圆圆的黑眸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许是男人适才抱他的力道有些重了,让敏感的莫焦焦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安地摸了摸捏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黑发,嘟囔道:“谷主和长老们说什么,焦焦都听话。独孤九说的,焦焦都相信。独孤九就不要难过。” “嗯。”男人低低应了一声,并未解释,只抬手轻轻按在小孩丹田处,缓缓放出真元探查,片刻后收回元力,如平日里那般冷冷清清道: “椒椒今日妖力循环甚好,以后每日晨起外出练习走路,午时回冉月湖畔扎根修炼,不出一月即可突破锻体中期。” “咦?焦焦能突破吗?”莫焦焦闻言惊喜地摸了摸自己的丹田,随后摊开双手,掌心瞬间冒出了两颗青翠欲滴的樱桃椒,他捏着绿辣椒瞅了一会儿,半信半疑道:“好像更辣了一点……” 独孤九同样看着那两颗辣椒,声线低沉道:“潜心修行自然不断进阶,椒椒无需担忧。” 男人的话音刚落,莫焦焦就犹豫地捏紧了辣椒,他有些害怕地瞅了独孤九一眼,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别人说,焦焦不是正常的妖怪。” 莫焦焦将辣椒塞到红袍的兜里,掰着白皙的指头数道:“书上说,修妖的人,从聚灵、通智、锻体、炼骨,到长大了结丹,化形,然后凝魄,淬体,飞升。可是……” 小孩忽然伤心地抽噎了一声,老实道:“焦焦十岁锻体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化形了,没有炼骨和结丹,谷主以为焦焦天赋好,突破了好几个境界,可是焦焦没有妖丹。外面的人说焦焦不是妖怪,也不是人。” “嗯,本座知道。”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任由毛绒绒的小脑袋蹭着自己的脖颈,安抚道:“无妨。不是椒椒的错。” 莫焦焦修行的异常,独孤九早已察觉,也多多少少查出了缘由。 寻常妖族,在到达锻体之后,进入炼骨期,炼骨可重塑稚童身形,只要顺利度过便可到达妖族少年期,换算起来也即人类修士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随后结出妖丹,顺利化形便意味着妖族正式成年。 然而,莫焦焦在本该炼骨进入少年期之时,直接化形了。他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模样,这本就不合常理。 “焦焦突然化形了,长老们就一直看着我叹气。”莫焦焦委屈巴巴地埋着脑袋,细软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是满满的惶惑。“谷主找不到焦焦的妖丹,就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他那么伤心过。狐狸长老说妖族完了。可是焦焦听不懂。” 莫焦焦缩在男人怀里,软绵绵的小胸脯贴在男人心口处,仿佛那样就能找到些许安全感一般,他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喃喃道:“焦焦化形后,隐神谷下了好多天的雨,长老们都不笑了,云糕也不见了,然后有一天来了很多修士,隐神谷就被火烧掉了……” “本座知道。”独孤九放缓了声音,大手一下接一下地顺着莫焦焦的背,他周身气息极为森寒,剑意暴涨,却依然压下了所有怒意,哄道:“不是椒椒的错。” 在莫焦焦化形之时,隐神谷谷主恐怕就已发现了妖族最大的危机,只是终究发现得太晚,若非留了后手,小孩此刻根本没有可能出现在天衍剑宗。福祸相依,果真不假。 “要是焦焦长大了,谷主就不会哭了。”莫焦焦蜷缩着道,“独孤九,是不是焦焦惹祸了?” “不是。”男人沉声安慰道:“隐神谷之事,源头并不在你。” 相反,小孩才是最为无辜的存在。 “椒椒听话修炼,自然能突破。”独孤九将小孩的注意力拉回来,他沉吟片刻,道:“待椒椒突破锻体后期,本座便带你去寻找妖丹。” 妖丹之说虽不是小孩长不大的根源所在,却也值得一试。 “那焦焦有了妖丹,就会长大了吗?”莫焦焦终于停止了抽噎,机智地反应过来,他双眸黑黑亮亮的,期盼地看着眼前容颜冰冷俊美的男人。 “嗯,有三成把握。”独孤九并不愿给小孩虚假的希望。 然而即便是这样,莫焦焦也足够高兴了。他撒娇地挨过去,白皙的额头蹭着男人的下巴,嘟囔道:“长老说独孤九很厉害,焦焦也是福娃娃,就一定能长大。” “嗯。”男人眉眼舒展开来,敛起眸中未尽的忧思,他放下莫焦焦,牵着小孩往药园外行去,低声赞许道:“椒椒竟知道要长大,我心甚慰。” 莫焦焦磕磕绊绊地跟着他走,傻乎乎道:“因为焦焦聪明了,就不要谷主难过,长大了,独孤九也会高兴。” 一大一小低声交谈着出了药园,往另一条繁花盛开的山道上行去,却是鸿冥老祖居住的雁回阁所在的方向。 待两人彻底走远,药园外隐去身形的两道身影方缓缓显现出来。 一身飘逸白衣的焚忧仙子凝望着崇容剑尊离开的方向,神情极为复杂。她转头看向身旁斯文俊秀的男子,不悦道:“若你带我来此只是为了看崇容跟那孩子玩耍,惹我不快,那么,我劝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长乐,我最厌恶给我找麻烦的人。” “焚忧仙子此言差矣。”一身青衫的男人抬手掩唇轻轻咳了一声,脸上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他微微一笑,道:“你不是想要知道崇容跟那孩子的关系么?这下可不就清楚了?如你所愿。” “胡言乱语!”焚忧仙子闻言捏紧了手中的佩剑,双颊染上薄红,她眼神有些闪躲,怒道:“崇容在此地设下了禁制,我等藏匿了半天也没能听到丝毫动静,如何就知道那娃娃的身份了?你莫不是来看我笑话的!” “仙子息怒。”青衫男子,也即焚忧口中的紫霄宗代理宗主长乐真人和善地笑了笑,解释道:“虽然我等无法听到崇容剑尊与小娃的对话,但从他们独处时的状况,也可猜出真相了。你可仔细想想,崇容对那孩子的态度,可像是对儿子的?” 焚忧仙子闻声冷静了下来,她细细思索片刻,道:“如此说来,崇容确实未有身为父亲的表现,虽说他对小娃娃极为疼爱,但与寻常父子还是有所区别。莫非他真的未曾结亲?” “正是。天衍剑宗那帮剑修操心崇容双修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真有喜事,早该大肆宣扬,起码举办双修大典是免不了的。”长乐真人笑道:“所以,仙子如今该做的,是弄清楚那小娃娃的真实来历。” “我为何要听你的?”焚忧仙子双手抱臂,斜眼看了一会儿长乐真人,摇头道:“那娃娃既然不是崇容的孩子,便不足为惧,我还不至于和一个小娃娃争宠置气。崇容喜爱孩子,自然多了些人气,没那么不近人情,这是好事。小娃娃是何身份,与我无关。” “如何就与你无关?所谓爱屋及乌。”长乐真人意味深长道,“若你能得那小娃娃喜爱,不正好同崇容一道照顾孩子么?” “这……”焚忧仙子有些犹疑,“我并不擅长照料孩子。何况,小娃娃并非我接近崇容的阻碍。真正对我有威胁的,恐怕还是天衍剑宗那身具天火灵根的弟子。” 焚忧一提起顾朝云便冷冷笑了一声,道:“我可还没将人收拾服帖呢,崇容如今对顾朝云全不上心,天衍剑宗再如何保护他也无用,单单靠一个天火灵根就妄图成为崇容的道侣,他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长乐瞥见焚忧唇边一闪而过的残忍笑意,掩唇轻咳了几声,他微微皱起眉,旋即又若无其事道:“顾朝云翻不起风浪,崇容怎可能看得上他?不值当成为你的对手。焚忧,你可曾想过,你出手对付顾朝云,天衍剑宗看在眼里,崇容自然也会知道,他会如何看你?” “这么说,我根本无需对付顾朝云?”焚忧问,她有些不悦地捏紧剑柄,为难道:“可讨小娃娃欢心这样的事,委实不容易……” “这个并不难。”长乐真人满意地笑道,“仙子若信得过我,可同我去世俗界走一遭。凡间女子照料孩子是天性。” “那么,你有何目的?”焚忧仙子直接问道。“紫霄宗不做赔本买卖,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长乐确实有所求。”男子俯身作了一揖,轻声道:“还请焚香谷应允紫霄宗结盟的请求。” “如今太平盛世,何需结盟?”焚忧不以为然地放下手臂,她抬眸看着崇容离去的方向,半晌后终于开口道:“若只是结盟,那便一言为定。不过,你得保证你与沈思远毫无干系,我不想和疯子牵扯不清,哪怕隔着一个紫霄宗也一样。” 第42章 崎岖不平的山道上,乖巧的小孩紧贴着身侧颀长俊美的男人,暖乎乎的小手塞在微凉宽厚的大掌里,正一歪一扭地往前走。 他一身红色小袍子,头上戴着毛绒绒的红帽子,走动时身上精致小巧的流苏金坠子与腰间一串玉佩互相碰撞,合着脚腕上传来的细细铃铛声,谱出一阵悦耳跳跃的活泼音节。 小孩步伐趔趄,皱着细细的眉头,时不时便发脾气拉着男人的手往前蹦哒几下,随即又被低声喝止,只好不情不愿地迈开步子学着男人的样子走路,远远看去宛如一只圆乎乎的红色汤圆。 独孤九垂首看了一眼不甚高兴的莫焦焦,放缓了冰冷的声线,道:“再走一会儿便到了。” 莫焦焦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高高的山峰,闷闷道:“焦焦不喜欢爬山。” 小孩如今长进了,也知道表达自己的喜好,然而他蹦着走路已经是习惯,如此如同常人一般平稳行走,委实不习惯。 “以后每日皆需出门,椒椒迟早得学会。”独孤九并不纵着小孩。 莫焦焦又蹦了一下,闹脾气了,不愿意说话。 独孤九抬手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纸鹤,递给小孩,道:“椒椒帮本座做一件事,如何?” “做什么?”莫焦焦被勾起了好奇心,接过纸鹤攥在手里。 “本座需要传信于鸿雁,椒椒将妖力注入纸鹤,再将本座的话复述给鸿雁,可能办到?”独孤九问。 “能,焦焦以前就帮谷主写信,很厉害。”莫焦焦开心起来,他慢慢将一丝火红色的妖力逼到指尖,软绵绵的手指头抵住纸鹤的头部,催促道:“焦焦准备好了。” 独孤九便传音入密道:“鸿雁,森湖当年可曾在你面前化形?他的本体真为狐妖?若本座未曾记错,你们的孩子是在森湖将他带往隐神谷途中失踪,那么,椒椒十岁之时,秘密传信于你,让你前往极北之境寻找儿子的人,可是森湖?” 莫焦焦懵懂地听完,眨巴了一下眼睛,对着纸鹤认真道:“鸿雁仙长,我是焦焦。独孤九问你,狐狸长老真的是一只大狐狸吗?你们的小娃娃……” 小孩说着突然停下,有些困难地想了想才接着道:“狐狸长老的娃娃,以前被送去隐神谷,可是不见了,焦焦十岁了,就有人叫你去救娃娃,你知道是谁吗?是狐狸长老吗?” 莫焦焦说完,松开捏着纸鹤头部的手指,将纸鹤递得高高的,邀功道:“焦焦说完了。” 独孤九接过纸鹤,指尖一弹,纸鹤便消失无踪,牵着小孩继续往前走。 哪知莫焦焦拽了拽他的手掌,停了下来,朝着男人伸出胳膊,道:“抱焦焦。” 独孤九不明所以,微微敛起眉,道:“再坚持一会儿。” 莫焦焦闻言委屈地蹙起眉头,控诉道:“独孤九骗椒,焦焦要生气了。” “嗯?”男人神情严肃,握住软绵绵的小手,耐心问道:“如何骗你了?” 莫焦焦执着地张开小手,道:“谷主每次让焦焦写信,都会给奖励,写完了就抱抱,独孤九不能耍赖。” “……”俊眉修目的男人沉默了一瞬,认命地接受了小孩的不成文约定,俯身将人托抱了起来。 小孩这才满意了,揪住男人垂落的长发,乌黑溜圆的眼眸亮亮的。 独孤九见他高兴,也不计较,抱着人往雁回峰而去,状似不经意问道:“椒椒从未笑过吗?” “笑?”莫焦焦呆了呆,他伸手捏了一下自己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木木地摇头,“焦焦不会笑。” “嗯。”独孤九瞥了一眼小孩捏得微红的脸颊,不再多问。 *** 雁回峰乃鸿冥老祖与其亲传弟子流光的居所,山上终年气候宜人,四季如春。然而,师徒两人嗜剑如命,终日与剑为伴,鸿冥老祖于铸剑一道,堪称巨匠,其弟子流光更是天纵奇才,自幼便能与剑灵自如交谈,故而整座山峰上剑阵四伏,剑气肆虐。 平日里,内门弟子惧于无处不在的凶险剑阵,少有踏足雁回峰。只是今日独孤九自踏上山道,山峰上蓄势待发的名剑便不约而同收敛了锋芒,隐去了声息。 莫焦焦敏感地扭头四处张望,嘟囔道:“有剑在说话。” “嗯。”独孤九径直上了峰顶,来到鸿冥老祖的洞府前,抬手拍出一道剑令,飞入洞府之中。 须臾间,黑黢黢的洞府火光大盛,剑令飞速从洞中飞出,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 鸿冥老祖此刻满脸皆是黑褐色的烟灰,拖长的白胡子似乎被火炙烤过,焦了一大半,他黑乎乎的手指揪着胡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来人,错愕道:“师叔从哪飞来的?” 独孤九淡淡道:“本座带椒椒前来看望流光。” “哎流光啊!”鸿冥老祖回过神,登时跳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往洞府内走,招呼道:“师叔赶紧进来,我那宝贝徒弟在拭剑呢。哎别说,流光今儿个还在念叨小娃娃。” 独孤九迈步跟着进了洞府。莫焦焦瞅着洞中被火烧得黑漆漆的墙壁,奇怪道:“为什么这个老爷爷要用火烤山洞?” 前方带路的鸿冥老祖闻声笑呵呵道:“小娃娃有所不知,老道是铸剑的,这墙壁,都是烟熏的。” 莫焦焦不甚明白地点了点脑袋,小声道:“要小心一点,谷主说,胡子经不起折腾的。” 鸿冥老祖耳尖听到这句话,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他带着人进了最里面的洞府,指着正弯腰拿着帕子拭剑的少女道:“流光在这呢。” 原本耽于擦剑的少女闻声忙抬起头,视线在触到清冷的黑衣剑修与他怀中伶俐可爱的稚童时便焦灼起来,她惊喜地站起身道:“流光见过师叔祖。” 独孤九微微颔首,森寒的目光对上少女灵动的杏眼,沉声道:“神智已清。” “不错。”鸿冥老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示意她放松下来,道:“这几日鸿雁和宗主都过来瞧过,流光体内残魂已清,应当是无碍了。这一切还多亏了师叔出手相助,否则我这徒儿,恐怕真要被夺舍了。” 莫焦焦好奇地看着面前笑容甜美的少女,软绵绵道:“流光的气息,和那天不一样,现在很好闻。” 原本神情尚且有些惭愧的少女闻言眯着眼笑了起来,娇声道:“焦焦不用怕,我已经好啦,再也不会犯之前那样的错了。” 她说着便看向独孤九,恭敬地作了一揖,神情凝重道:“上次被邪灵迷惑,实在是流光心智不坚定,险些害了焦焦。这几日细细想来,流光觉得几日前那邪灵来历实在有些蹊跷,故而想将我的猜测告知师叔祖。” 独孤九微微颔首,神色漠然不动。 女孩这才松了口气,慢慢道:“师叔祖和师尊都知道,流光自幼生活在剑庐,身上自有剑意护持,寻常邪灵并不能近我身。但是那日的残魂,我竟丝毫未曾察觉。细细追究起来,似乎是从我听说了焦焦的事情之后,便整个人有些不对劲了。” 流光看向莫焦焦,道:“那日宗主命我追踪顾朝云师弟,我心生好奇,便问了为何要跟着他。师兄便说,是因为顾师弟来历特殊,有天火灵根在身,我便想起了焦焦的天火,还开了玩笑,说顾师弟的天火灵根是赝品。然后当晚,我就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早早便去入定,哪知竟未入定成功,睡过去了。接下来几日,我都昏昏沉沉,时常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那残魂,可能窥探你的想法?”独孤九忽而冷声问。 “不能。”流光笃定道:“我虽在昏迷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但是那残魂是绝无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因为我自幼能与剑灵沟通,师尊担心我被剑灵反噬,便于我神识中下了禁制,那邪灵若是妄图窥探我的想法或者记忆,定然会被露出马脚。它不敢冒险。” “如此说来。”鸿冥老祖摸着胡子道:“流光认识焦焦这件事,那邪灵并不知晓?” “正是。”流光忙点头。 “罢了。”独孤九定定看了一眼神情诚恳的少女,抱着小孩转身往外行去,道:“此事不必再提。” 鸿冥老祖看着高大的墨色身影消失在洞府外,这才仰天长叹,拍了拍有些怔愣的流光,仔细看去,他攥着胡子的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师尊,怎么了嘛?”流光指了指洞口,紧张道:“我说错话了嘛?” “没有。”鸿冥老祖安慰道,“你做得很好。若非你死守那小娃娃的来历之密,师尊恐怕是保不了你。流光,虽然你年纪尚小,但是师尊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日后关于焦焦的事情,除了你几位师叔和你崇容师叔祖,切莫告知任何人,记住了吗?” “好的。”流光有些茫然地答应下来,她不安地看了看洞外,道:“可是,焦焦是我的玩伴,为什么不能跟别人提起他呢?” “傻徒弟,你莫不是忘了隐神谷之战?”鸿冥老祖横眉竖眼道,“那孩子如今能活着已是不易,若因为你而暴露了他的行踪,招来杀身之祸,你担当得起?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成日里抱着你的剑,宗主教给你的修真史被你吃了吗?还不去上课?” “哦对对对,弟子知道了。”流光惭愧地吐了吐舌头,认命地收起剑,将角落里蒙灰的书拖了出来,甜笑道:“流光这就去学堂,师尊莫生气。” 语毕,少女便逃也似的往洞府外小跑而去。 鸿冥老祖看着她的背影,收起脸上的佯怒,他深深叹了口气,喃喃道:“天意弄人。这能躲过剑灵探查的邪灵,哪能是什么寻常残魂。怨不得隐神谷倾尽全族之力都要把小娃娃送走,这不送走,哪还有命在?幸好是赶上了。” 第43章 却说独孤九带着莫焦焦离开了雁回峰, 并未回往天涯海阁, 反倒转道御剑前往啸日峰, 寻宗主鸿御老祖而去。 莫焦焦是第一次被带着御剑飞行,小小的一团乖巧地坐在男人手臂上, 乌黑如漆的眸子睁得极圆。 他慢吞吞地扭过头,视线扫过远处雾气缭绕、绵延不断的山峦, 又缓慢地挪到近处变幻不定的云彩上。眼见着一朵被日光镀上金边的云朵乍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小孩缓缓睁大眼,瓷白的小手试探着朝着云朵伸出去,却只摸到了一手寒冷刺骨的风。 他连忙把手收了回来, 一股脑塞到男人怀里藏起来, 紧紧揪着独孤九的衣襟。 莫焦焦低头俯瞰广袤无垠的天衍剑宗,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云彩,倚在男人耳边小声嘟哝道:“云朵怎么会跑?焦焦要抓到了,它就走了。” 独孤九闻言握住小孩微凉的手, 团在掌心里, 放进了火红色的狐裘中,又将被风吹得微微敞开的狐裘拢好, 淡淡道:“云朵与椒椒都在动, 飞剑之速非云彩可及,自然来不及碰触。” 莫焦焦被裹在温暖的狐裘里, 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奇怪道:“可是,焦焦觉得自己没有动。” 小孩今日所穿的红袍带着帽子, 鸿雁为了讨他欢心还特意在帽子上缀了颗毛茸茸的毛线球,因而莫焦焦歪着头的时候,头顶上的毛球也跟着他晃动,乍一看逗趣得很。 独孤九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颗红色的小毛球,声线低沉道:“别鹤剑上有本座所设结界,减缓了风力,结界自带幻象,皆受别鹤控制,故而椒椒看不到近处云朵的移动。” 莫焦焦茫然地眨了眨眼,疑惑道:“跟小鱼一样吗?别鹤变小鱼骗焦焦,可是水里没有鱼。云朵也一样。”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他敛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方道:“小鱼一事乃别鹤蓄意捉弄你,结界则不然,别鹤担忧你不习惯飞行,故而在结界上附了幻象。” 莫焦焦迟疑地点了点头,睁着圆眼睛若有所思。 独孤九并不多加询问,他教导莫焦焦向来点到即止,给小孩足够的时间自行领悟。 飞剑很快便抵达了主峰啸日峰峰顶,独孤九抱着小孩径直绕过青霄殿,来到鸿御老祖平日闭关之处——澜沧洞府。 偌大山洞中遍布着形状奇特的钟乳石,流水淙淙由洞府深处奔涌而出,沿着洞中两侧的河道往外流去。原本阖眼入定的鸿御老祖一察觉到禁制被人触动,忙撤了洞口的结界,火急火燎地快步走了出去。 他一见姿容俊美的男人抱着讨喜可爱的小娃站在洞外,便忍不住揪着胡子大笑三声,得意道:“怪不得今日食梦兽一直念叨,原来竟是开了天眼,知道师叔今日会带小娃娃来,提前告知了本宗主,快进来快进来。” 莫焦焦被放下地,牵着男人的手走进水声泠泠的洞府。独孤九将小孩抱到一张小巧玲珑的扇形石椅中,又将一盆尚带着水珠的滚圆葡萄放到小孩怀里,低声道:“椒椒自己玩。” 鸿御老祖转身瞧见了这一幕,忙道:“这葡萄有籽没?焦焦会自己吃吗?” 莫焦焦捏了一颗葡萄端详了一下,啊呜咬下一半,糯糯道:“没有籽。” 鸿御老祖这才放心地寻了张椅子坐下,问道:“师叔可见过流光了?结果如何?那邪灵的身份应当是确认了吧。” 独孤九微微颔首,视线停留在身边的孩子身上,见莫焦焦咬葡萄咬得高兴,男人方收回视线,冷声道:“它无法确定椒椒的身份,那日的灵,并非本体,不过是试探。” “真是这样?”鸿御老祖显然不信,他揪着胡子想了想,没好气道:“鸿雁已经告诉我了,那邪灵给纸童注入了妖兽的污血,这就意味着,它怀疑小娃娃的真实身份,而妖兽血能逼妖族化形,如此说来,它极有可能已经猜到了小娃娃是妖族。” “那又如何?”独孤九漠然道,他眸色幽深,气息如冰,缓缓道:“便是怀疑,它也无从确认椒椒即为神图子,顶多断定椒椒为妖族,仅凭一个妖族,还不至于煽动整个修真界。” “这个倒是。”鸿御老祖盯着莫焦焦看了看,点头道: “神图子陨落已是供认不讳的事实,断断不可能再次复活,焦焦如今有师叔所绘大荒法阵护持,兼之别鹤剑所造幻象,当世除了师叔,无人可勘破,外人便是见了焦焦,也认不出他真实样貌,倒是没有被识破的可能。” “为什么他们不认识焦焦?他们都知道焦焦的名字。”莫焦焦咽下果肉,抬头见胡子花白的老头看着自己,便懵懂地眨了眨眼,小手摸了摸挑了两颗最大的紫葡萄,递出去道:“吃葡萄。” 鸿御老祖登时接过葡萄扔进嘴里,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道:“焦焦有所不知。当年神图子出世,修真界众人皆视为大祥之兆,所以往后几年,无论是世俗界还是修真界,新生幼儿但凡姓莫,皆取名为莫焦焦,哪怕不是大名,也做了小名用。你如今就是出去告诉别人你叫莫焦焦,他们也不信你是神图子。” “焦焦有很多个……”莫焦焦疑惑地嘟囔了一句,他眼神有些迷惑,只将另一颗递到身旁男人抿紧的薄唇边,执着道:“吃葡萄。” 独孤九垂眸看了一眼沾着水滴的小果子,启唇含了。 鸿御老祖又怀疑道:“既然那邪灵无法断定焦焦的真实身份,那么它前来刺探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见了一个叫莫焦焦的孩子便上去灌妖兽血试探一番吧?” 独孤九闻言沉默了一瞬,微微阖眼,复睁开,缓缓道:“它知道椒椒为神图子,只是缺乏证据。椒椒的存在,于它而言当是极大的阻碍。” “什么?”鸿御老祖顿时惊得跳了起来,他难以置信道:“这……适才师叔不是说,它无法断定吗?” “无法断定,并不等同于不知晓。”独孤九声线冷沉,“修真界唯二妖族幼崽为椒椒与鸿雁之子,椒椒的身份于他人而言很难辨认,于它却易如反掌。” “莫非……”鸿御老祖喃喃道:“那邪灵的来处,与阻碍师叔渡劫的……是同一种存在?” 独孤九微微颔首,眉目冷清,无喜无怒。 鸿御不由倒退了几步,他勉强稳住身形,面上惊疑不定,难以置信道: “若真的是它,那么不论我们如何对外瞒着小娃娃的身份,修真界之人或许查不出焦焦的真实身份,它却没有任何困难。这天底下,哪还有它不知道的事?难怪师叔刚才说它仅仅是无法说服修真界众人对神图子群起而攻之。确实,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它无法令修士信服,但只是得知焦焦的真实身份,还是很容易的。” 能阻拦独孤九渡劫飞升的存在,从始至终唯有一样。而这样的存在恰恰是无所不知的。诚然,他们能瞒过修真界护住莫焦焦,那邪灵也无法说服修真界神图子已然复活,但莫焦焦的身份来历、隐神谷的一切,它了如指掌。 如此,便可以解释当年隐神谷谷主为何迟迟不愿意向天衍剑宗求助了。 他不是不想求助,不是不想保住隐神谷,而是不愿意连累天衍剑宗。他们一直以为隐神谷的敌人就是修真界中觊觎神图子的宗门,故而百般防范,却未曾想到,真正灭杀了隐神谷妖族的,根本就不是修真界之人。 怪不得天衍剑宗倾尽全力拦住了对隐神谷心怀不轨的宗门,明明已经做到万无一失,隐神谷还是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 他们竟是从始至终都未曾察觉到真正的敌人。 “如此……隐神谷被屠的真相……”鸿御有些艰难地看向独孤九,“它所求之物,并非神图子,那究竟为何?” “不知。”独孤九静默了一瞬,沉声回道,“并非全无猜测,只是尚不好确定。” “那么这小娃娃一直长不大,也是因为它做了手脚?”鸿御提高了声音。 “三成。”男人声线雍容而笃定,“椒椒未能长大有三种可能的缘由,本座已经由大荒法阵排除了其中一种,余下两种尚需继续查探。” “我明白了。”鸿御老祖长叹了一口气,“果真是……天意弄人。” 他有些悲戚地看了一眼低头咬葡萄的稚童,抹了把脸,揪着胡子勉强笑道:“不论如何,既然知晓了因果,那便有了解决之道,总比一直找不出幕后之人要来得好。横竖它如今无法煽动修真界宗门,焦焦是安全的。我们只需要防住它就是了。” 莫焦焦一直懵懵懂懂地窝在小椅子里瞅着两人说话,他傻乎乎地听了半天,竟开口道:“宗主不要担心,独孤九什么都知道。” 鸿御老祖骤然被打岔,却是笑了出来,感兴趣道:“你怎么这么确定师叔无所不知?他刚刚可是说了,你长不大有三个原因,而他目前只排除了一种,也就是说,还有两种没结果呢。” “焦焦就是知道。”莫焦焦捏着葡萄,神色极为认真,“独孤九喜欢说一半的话,他说不确定,就是确定了一半了。” “哦?”鸿御老祖转了转眼珠,揪着胡子严肃了脸色,一本正经道:“那么,他知道了当初害你谷主的是谁,可是如今又无法替你报仇,这也叫无所不知?” 莫焦焦呆呆地转头看向独孤九,对上男人肃穆沉静的视线,是一如既往的笃定与沉着。小孩便将装葡萄的小瓷盆放到案上,扭了扭身子跳下椅子,蹬蹬蹬地跑过去扑到男人膝上,仰头问道:“害谷主的人厉害吗?要是独孤九打不过他,焦焦就一起帮忙。” “这娃娃……”鸿御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就不知道害怕?” 独孤九垂眸看着小孩乌黑的眸子,正想说话,洞门口忽然窜进了一只淡紫色的纸鹤,悠悠旋转着落到了莫焦焦的帽子上。 紧接着,一道熟悉清越的女声响了起来。 “师叔,森湖确实从未曾在我面前化形,他的本体为何,鸿雁也无法确定。不过,师叔为何会提起此事?” 第44章 “当年结亲之前,森湖只道他本体为狐妖,然他甚少与我提起妖族之事,也从未化形,我只想着日后跟着他去了隐神谷再行了解,却不曾想他会带着我儿不告而别。师叔今日提起此事,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水声泠泠的洞府之中,清越中带着些许温柔的女声不疾不徐地响起,是鸿雁仙子独有的冷静与温和。 精致的纸鹤落在莫焦焦的帽子上,仰着头复述完了鸿雁仙子的话后,便缓缓漂浮了起来,径直飞到了桌案上,静止不动。 莫焦焦好奇地追过去,站在桌子边上细细地瞅着,小手捏着自己腰带上的坠子,显然很想去摸摸看,又忍着不动。 鸿御听完传信后,看向前方端坐的剑修,奇道:“师叔怎么想起来问鸿雁这种问题?” 独孤九垂眸看着纸鹤,默然不语,已是陷入了沉思,神情难辨。 鸿御无法,只好拿起一颗桃子晃了晃,问莫焦焦,“小娃娃,你知道鸿雁为何会提起森湖吗?告诉我,我给你桃子吃。” 莫焦焦迟钝地扭过头去,握着软乎乎的小手转过身,背靠着桌子。他盯着那颗桃子,老实道: “焦焦认得顾找羊,他身上有小妖怪的气息,所以顾找羊是妖怪幼崽。谷主说,修真界只有两个小妖怪,一个是焦焦,一个是鸿雁仙子的孩子,所以顾找羊就是鸿雁仙长的孩子。” 小孩说得极为认真,语序也相当准确,显然已经非常确定这件事了。他努力想了想,又道:“云糕的味道,和顾找羊一样,所以顾找羊也是云糕。” “娃娃,云糕是谁?”鸿御老祖神情凝重,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莫焦焦扭过身子继续看着纸鹤,理所当然地回答,“云糕就是云糕,云糕和焦焦一起玩,也是小妖怪。”小孩说着又高兴地补充了一句,“云糕可以变小羊,焦焦以后也要让顾找羊变小羊跟我玩。” “师叔,焦焦所言都是真的?”鸿御老祖震惊地看向独孤九,急促道:“如此说来,顾朝云就是鸿雁的儿子,而云糕是焦焦的玩伴,还能变羊,也就是说,鸿雁之子根本不是狐狸,而是羊,甚至还陪着焦焦生活在隐神谷?那……” 鸿御老祖深吸一口气,捏着胡子的手甚至有些颤抖,怒道:“森湖当年告诉鸿雁,他的孩子在去隐神谷途中就失踪了,这消息害得鸿雁为此伤心绝望了多少年,这又算什么?” “如你所想。”独孤九漠然道。 “简直荒唐!”鸿御老祖霍地起身,焦躁地在洞中来回踱步,“他如此瞒着我们,把鸿雁的孩子藏在隐神谷养着,还改名叫云糕?究竟有何好处?森湖莫非疯了不成?” 老人的话音刚落,莫焦焦就瑟缩地缩了缩脖子,害怕地扭过头,他愣愣地看着勃然大怒的白胡子老者,脑中忽得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地伸出细白的指头,开始掰着数数,小声嘟囔道: “顾找羊是鸿雁仙长的孩子,云糕是顾找羊,所以云糕是鸿雁仙长的孩子,鸿雁仙长和狐狸长老成亲了,谷主说,成亲就是一起生孩子,所以云糕也是狐狸长老的孩子……” 小孩终于困惑又艰难地理清了关系,他呆呆地在原地转了个圈,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身子细细地颤抖了一下,随即慌不择路地找到一旁的独孤九,张开小胳膊朝着男人扑过去,趴到男人膝上将自己埋起来,声音怯怯地问: “为什么云糕是狐狸长老的孩子?狐狸长老都没有说过,而且狐狸长老叫森湖,鸿雁仙长也不姓莫,为什么云糕叫莫焦焦?” “嗯?”独孤九闻言登时拧起眉,他眸色一厉,垂下头去。然而冰寒如刀的视线在触到小孩微微颤抖的稚弱脊背时,又瞬间收敛了所有凛冽冰冷的情绪,只伸手将小孩小心地抱了起来,揽到膝上环着。 莫焦焦一被抱起来就依赖地扑到男人怀里,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藏了起来,软绵绵的手不安地缩到自己的狐裘里,双眸也紧紧闭着。 独孤九揽着小孩,缓缓拍了拍背,并未直接询问小孩适才说出来的话,反倒低声问:“椒椒怎么了?” 莫焦焦更深地窝进对方怀里,细声细气道:“云糕……也叫莫焦焦。” 鸿御老祖闻声停下了脚步,回身惊愕地盯着小孩。 独孤九抬眸瞥了他一眼,抱着小孩站起身,缓缓在洞中走了起来,低声问道:“云糕为何叫莫焦焦?” “……谷主说的。”莫焦焦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睁开一只眼睛,见男人抱着他开始散步,这才有些放松了下来,白皙的额头抵着男人的肩膀,糯糯道:“焦焦害怕。” “怕什么?”独孤九压低了声音哄他,抱着人走到洞府最深处。 “焦焦刚刚……记起来好多事情。”莫焦焦紧张地捏着拳头,“在识海里,焦焦就忘记了好多事情,然后独孤九把焦焦种出来,就多了好多东西,在脑袋里面。有时候,就跳出来了。” “嗯。无妨。”独孤九敛眸沉思,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小孩的反应,安抚道:“椒椒可能将忆起之事告知本座?” 莫焦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他又想了一会儿,才软软道: “焦焦小小的时候,谷主说,外面有好多人想见焦焦,可是焦焦害怕,不想出去。谷主就带了好多小娃娃来见我,说他们全都叫莫焦焦。那些娃娃都和我长得一个样。” “隐神谷谷主可是命他们陪你玩耍?”独孤九不动声色地问。 莫焦焦摇了摇头,委屈道: “他们不跟我玩,隐神谷里面有很多个莫焦焦,他们和我穿一样的衣服,长得也一样,我做什么,他们也做什么,可是,谷主每天会选一个莫焦焦带出去,见外面的人,他不带焦焦出去见人,焦焦就不会害怕了。” “嗯。”独孤九抬眸和鸿御老祖对视一眼,在见到老人眼中的错愕之色后,缓缓颔首。 鸿御便笑呵呵地问小孩,“那些小娃娃,也是小妖怪吗?焦焦不是很想有人跟你玩吗?” “他们不是妖怪。”莫焦焦嘟哝了一句,他闷闷地埋着脑袋,道:“好多莫焦焦,可是他们不跟我玩,焦焦有一次睡醒,听到狐狸长老和谷主说,那些莫焦焦都是狐狸长老缝的布娃娃,谷主给他们吹气,绑了焦焦的头发,他们就和焦焦长一样。” “他们后来去哪了?”独孤九缓声问。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摇头,“焦焦三岁了,狐狸长老就带云糕来陪我玩,焦焦很高兴,可是有一次狐狸长老带云糕出去买糕点,就把云糕变成焦焦的样子,还叫他小焦焦,我就很生气,可是谷主说,等焦焦长大了,云糕和那些小娃娃就会变回来了。焦焦不懂。” 莫焦焦说着就无助地抽噎了一下,含糊不清道:“云糕明明黑黑的胖胖的,也不叫莫焦焦,可是谷主和狐狸长老就非要他和我一样,云糕说他不喜欢,焦焦也不喜欢。” “嗯。”独孤九安抚地顺着小孩的脊背,眸色极深。 莫焦焦不会撒谎,那么他说的自然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对于当时年仅三岁的稚童而言,身边忽然出现无数个自己,本就是极为诡异可怖的事情。 莫焦焦越说越难过,索性伸出胳膊揽着独孤九的脖颈,伤心道:“后来焦焦十岁了,就化形了,谷主难过了好久,那些小娃娃还是每天出去上课,可是云糕就不变成焦焦了,他终于可以黑黑的了。可是过了几天,云糕就不见了。焦焦就没有朋友了。” “嗯,本座知道了。”独孤九抱着小孩拍抚起来,周身森冷的气息皆被牢牢压制着,未曾泄露分毫。 鸿御老祖却隐忍不住极为震惊的情绪,他定在原地细想了一会儿,喃喃道: “崇容师叔,隐神谷如此作为,莫非是真的提前发现了什么?若非有所忌惮,他们好端端的怎么会提前为神图子找……” ……替身。还是一次性找了那么多个替身,甚至连森湖的儿子都在牺牲之列……轮流带着假的莫焦焦出去见人,却把真正的神图子藏在隐神谷里,试图混淆视听,这意味着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 隐神谷谷主只道待莫焦焦长大,云糕便能恢复真身,不再当小孩的替代品,然而莫焦焦十岁化形的时候,并没有长大,反倒因为这意外的化形遗失了妖丹,甚至永远无法长大。论理,当时的莫焦焦是最为危险最需要替身的,然而云糕却不再作为替身,而是在其后不久便不知所踪,更是“死”在万里之外的极北之境。 那么,隐神谷究竟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保下云糕,才把人送走,还是云糕只是单纯出了意外才失踪?他又是如何变成“顾朝云”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小孩化形那一年,定然发生了不可控之事,迫使隐神谷作出了保下云糕的决定,甚至为了不拖累天衍剑宗而拒绝向他们求助。这件事,和“它”是否有关? 鸿御老祖能想到的一切猜测,独孤九自然也想到了,甚至比老人考虑得更为长远。 他无声地转头看向鸿御老祖,却是传音入密道:“替身一事,无需、也绝不可同焦焦解释。” 森湖为了守护神图子而将自己的儿子作为替身推出去冒险,云糕随后失踪也极有可能与此事有关,鸿雁更是因为森湖的隐瞒与儿子天人永隔,一生求而不得受丧子之痛,这样的牺牲……太过沉重。 莫焦焦从出生伊始,便懵懵懂懂,隐神谷一族的牺牲已是小孩无法负荷的痛苦,甫一想起,午夜梦回之时都会呜咽地哭泣起来,若再加上森湖一家…… 独孤九从储物囊中取出一碟尚冒着热气的莲花酥,低声唤小孩抬头,取了箸筷夹起糕点喂莫焦焦。看着小孩被热乎乎的点心吸引了注意力,巴巴地张着嘴巴等投喂,似乎全然忘却了适才恢复的记忆,神色无波无澜。 他宁可他的椒椒一生无知无畏,平安顺遂。 第45章 云糕作为莫焦焦替身一事,到底是被独孤九与鸿御老祖一道瞒了下来, 连鸿雁仙子都未曾知晓。 鸿御老祖本是主张将此事告知鸿雁仙子的, 哪知当日忙着思虑隐神谷被屠戮的真相, 竟是没反应过来, 糊里糊涂听从了崇容剑尊的安排,找了个说辞便传信给鸿雁,成功将人安抚住了。 直待日落西山, 胡子拉长的老头终于醒过神来, 明白自己又被崇容携同别鹤剑糊弄了一道,却是来不及反悔, 只好琢磨着再寻机会告知鸿雁。 莫焦焦懵懂不知事,即便听见了白胡子老头同独孤九的交谈,也不明所以,只傻里傻气地乖乖咬着糕点。 他吃完了莲花酥, 跟着独孤九回了天涯海阁,又磨磨蹭蹭用过了午膳, 才被送去冉月湖畔扎根修炼。 晨起时男人说了要给他沐浴,莫焦焦便一直记在心里。小孩磕磕绊绊地被高大的男人牵到湖边,澄澈的目光扫过冒着热气的湖水, 乖巧地站着不动。 独孤九于湖畔俯身单膝跪地,如玉修长净白的手掌拂过清澈的湖水,探了探温度, 收回时却干燥如初。他抬眸看着眼前的小孩,淡淡道:“今日便在此修炼。” 莫焦焦捏着自己腰间的小玉佩, 圆圆的黑眼睛瞅了瞅湖水,不肯动。 独孤九以为小孩是执着于身上的红衣裳,便抬手替他摘下毛绒绒的帽子,缓声道:“椒椒红衣甚多,今日化形后,这身便交由纸童清洗,换新的来。” 莫焦焦慢吞吞地点了点脑袋,松开捏住自己的腰带的小手,让男人给他解开,有些期待地问道:“独孤九会给焦焦洗澡吗?” 正帮着解衣扣的大手顿时停住,独孤九抬眼看进小孩乌黑纯稚的眸子里,斟酌着道:“焦焦化形后可直接入水。” 换言之,樱桃椒本就是依靠湖中灵液修炼,压根不需要如同常人那般沐浴,只要变回原形跳进湖水中便可自然涤净污秽。 “可是……”莫焦焦蹙起眉,委屈地看了一眼湖水,辩解道:“焦焦变成辣椒,也要洗澡的。上次浇甜汤,独孤九就帮我洗。” “嗯。”独孤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替小孩脱了红色的袍子,又动作利索地解了肚兜,脱了鞋,随即迅速环住人抱起,背对着微风拂来的方向,将怀里软乎乎的团子放进了暖热的湖水中。 莫焦焦一滑进温暖的水里就伸出小手揪住了男人的衣袖,他好奇地踢了踢水,小身子除了脑袋尚且露在湖面,其余全沉在水中,嘟囔道:“好舒服。” “嗯。”独孤九一只手依旧托着小孩腋下,见莫焦焦迟迟不化形,方低声训道:“椒椒化形,莫胡闹。” 莫焦焦不高兴地摇了摇头,执拗道:“独孤九说要给焦焦洗澡,焦焦就不能变原形。” “为何?”男人微微皱起眉,冷清的眉眼隐在氤氲缭绕的雾气里,看不分明。 莫焦焦气呼呼地伸出胳膊拍了一下水,控诉道:“上次独孤九洗焦焦,老爷爷就说你在洗菜,焦焦都听见了。” 莫焦焦显然非常气愤,被热气熏得潋滟湿润的眸子都睁圆了,显得极为稚气,固执道:“焦焦不是白菜,独孤九不要洗菜。焦焦就不要化形。” “……”独孤九显然未曾想到小孩会将鸿善的玩笑话记在心里,还信以为真,恼得不肯化形。他垂眸看着湖中拍水撒气的小孩,沉吟片刻后方解释道:“鸿善不过是同你说笑。” 莫焦焦抿紧嘴巴,双手划了划水,好半天才软绵绵道:“老爷爷说的是真的,焦焦就是白菜。所以不要化形。” 独孤九不知他又想到什么,索性于湖畔盘腿坐下,有力的大掌依旧托着小孩的身子,他眸色幽深而冷淡,并未有丝毫动容。 莫焦焦看不懂男人的情绪变化,他往湖边游了一点,一只手拽着对方的衣袖,一只手揪着碧绿的小草。谁想那墨色顺滑的袖子竟被他拉得沉进水中,晕染了一片湿痕,小孩忙慌手慌脚地松开了手,将那只袖子推到岸上去。 他有些不安地偷偷看了一眼男人的神色,没底气道:“焦焦不是故意的。” 独孤九始终注视着小孩的动作,闻言大掌覆上柔软的黑发,轻轻揉了一下,又收回去。他没有放开托住小孩的手掌,只声线低沉地问:“为何淘气?” 以小樱桃椒的性情,断断不会如此执着地要求他帮忙沐浴。莫焦焦向来一见到水便一头扎进去,哪可能如此撒娇,耽误许久。 男人话音刚落,莫焦焦就红了眼眶,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本就白里泛红的眼眶愈发红了起来,小孩似乎在闹脾气,气呼呼地踢了踢水,老实道:“独孤九听了焦焦的话,知道隐神谷有很多莫焦焦,以后就不会喜欢焦焦了。” 莫焦焦揉掉眼底晕染出的眼泪,又可怜又小声道:“焦焦不是好孩子,以前谷主带别的莫焦焦去买糖葫芦,不带我去,焦焦要写好多字,就要哭,可是谷主和长老说,是为了我好。焦焦还是难过,我是坏孩子。” 软糯委屈的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响起,又逐渐消弥于无形。 独孤九微微抿唇,容颜淡漠,他沉思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扶住湖中小孩的手臂,手上微微用力便将人从水中抱了出来,按进怀里。 接着,男人怀抱浑身湿漉漉的小孩站起身,缓缓步入温热的湖水之中。 清澈见底的水流蔓延过男人的小腿,又浸过膝盖,最终停留在胸膛处。 他不甚熟练地取了条柔软的帕子,浸湿后按在小孩稚弱的脊背上,撩了水仔细地擦拭,神情动作皆一丝不苟。 竟是真的下水为莫焦焦沐浴。 “椒椒很好。” 沉着冷静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莫焦焦愣愣地松开揪着男人衣物的手,瑟缩地握紧了小拳头,愧疚道:“焦焦知道错了。” 他原先是任性地要求对方一块下水没错,但小孩一向想一出是一出,不过是不安使然。独孤九却真的应了他的要求。 “不会有别的娃娃。”冷沉的男声再一次响起,独孤九托抱着小孩转了个身,给他擦拭软绵绵的肚子,笃定道:“椒椒并没有做错。隐神谷谷主亦然。” 莫焦焦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重复道:“焦焦没有错吗?谷主也没有。” “嗯。”独孤九动作轻巧地替小孩擦完,便带着人往浅水处走去,寻了处较高的石头坐下,让莫焦焦坐在他腿上,继续泡着灵液。 身上衣物湿透的感觉并不如何舒适,然而独孤九向来克己守礼,并未打算脱下,眉眼间亦看不出一丝不适,依旧从容。 莫焦焦并未察觉,他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皱着小眉毛想了起来,湖水中蕴含的灵力随着他无意识的吐纳,顺着体表逐渐渗入内里,被经脉吸收,凝炼成一股灵气缓缓运转循环起来。 独孤九置于小孩丹田处的大手敏锐地发现了那股盘旋而上的灵气漩涡,冰寒的真元便在同一时间放出,协助莫焦焦体内的妖力一同压制住天火,确保他的安全。 一切皆在莫焦焦无意识间顺利进行,他想了半天总算是想通了,松开紧皱的眉头,笨手笨脚地在男人腿上爬了起来,转过身跪坐着,靠在独孤九胸膛上专注地看着对方狭长深邃的双眸。 小孩全身被热水浸泡得发红,头上柔软卷曲的黑发更是被雾气蒸腾得软趴趴的,贴在脑门上,水珠顺着黏着额头上的一缕黑发流下来,痒得小孩抬手摸了摸脑门,又去扯自己的头发。 独孤九察觉到他的动作,睁眼看去,见莫焦焦伸着白皙的手揪着卷曲的黑毛,那架势活像要把柔软的头发揪下来,忙抬手捉了那只小手,替他将黑发拂到耳后。 莫焦焦舒服了,这才呼了口气,困扰地开口道:“焦焦不喜欢软软的头发。谷主的头发就很少。” “谷主年纪大了。”独孤九随口回道,脑海中浮现出隐神谷谷主秃顶的模样,微微皱了皱眉。 莫焦焦趴到男人怀里,想了想便运起妖力包裹住自己,缓缓化成了原形。 小小的樱桃椒摔到男人膝上,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莫焦焦小声又雀跃地道:“焦焦化形了,我听话的。” “嗯。”独孤九声线平稳。 莫焦焦便高兴起来。小孩不钻牛角尖了就活泼得很,摆着长长的枝条在水里挥了挥,又努力地往上蹦了蹦,却依然沉在湖水里,没冒出头,它扭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似乎太矮了些,站在男人膝上根本够不到水面。 “独孤九,焦焦在水里,出不去。”小辣椒细声细气地求助。 男人却岿然不动,合了眼,恍若未闻。 莫焦焦又踩着下头坚实的膝盖跳了跳,叶子也慢慢划了划,傻里傻气地窝在湖水里扑腾,完全忘记了他上次自己浮出水面的经历。 独孤九也不出声提点,只沉默地入定,强悍的神识覆盖了整片冉月湖,将樱桃椒蠢笨的动静尽收眼底。 莫焦焦蹦了半天也没窜上去,这才停下来认真地思考,他垂下枝条看了看自己的根须,又挥动叶子划了划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根一直揪着男人膝上的布料,怪不得一直跳不出去。 小辣椒有些惭愧地迅速收回了软绵绵的根,叶子摆了摆便轻而易举地游上了水面,它悄悄地凑近独孤九,看了看男人的眼睛,见对方毫无动静,这才松了口气,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欢快地往湖中心游去了。 一人一椒在冉月湖畔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莫焦焦游够了就催着独孤九抱他去扎根,听话地在湖边的泥土里坐了两个时辰。 直到暮色四合,独孤九仍未从入定中醒来,小辣椒窝在泥土里,只觉无趣得紧,便边修炼边听着一旁的别鹤剑嘀嘀咕咕。 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小小的樱桃椒亦愈发困倦,柔软的枝条摇摇晃晃的,支撑不住往一边倒去。 一只微凉的大掌便适时地从一旁伸出来,托住小巧玲珑的樱桃椒,就那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至天明。 第46章 对于隐神谷的妖族而言,他们长于天地,云渺大陆上的一草一木皆为修行之友,天地间生生不息的灵气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 莫焦焦幼年时,常常偷懒跑出藏书阁,矮小的一株樱桃椒一蹦一跳地从隐神谷北面跳到南面,一路上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依旧顽强地坚持着往南面的落日湖进发,执着乐观而心怀向往。 小辣椒每回一蹦起来就是一个时辰,还得躲着四处寻他的一个个佝偻着腰的老头子,一群老妖怪心焦地在后头呼唤,樱桃椒便强忍着出去的念头,躲藏在草丛里缓缓往前挪。 好不容易挪到了落日湖,莫焦焦便一头扎进了湖水中,懒洋洋地在湖水中漂浮不定,仰面朝天望着头顶白晃晃的日光,往往一睡就是两个时辰。 若是碰到小辣椒勤快的时候,他便乖巧地在落日湖畔扎着根,于微风中一摇一摆,缓缓吸收着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灵气。天资卓绝的莫焦焦,如此无忧无虑地修炼,修行进阶可谓一日千里。 后来,莫焦焦的落日湖消失在漫天大火之中,小孩被抱离隐神谷之时,依旧巴巴地望着南方,那是他出生的地方。 冉月湖,是莫焦焦第二个家园。他失去了一切,独孤九又替他寻回了一切。 如此毫无后顾之忧的修炼,已间隔了整整七年。 冉月湖畔,朝阳冉冉升起,天边一片发亮的薄红。 樱桃椒扭着碧绿的枝叶在阳光中醒来,晃了晃身子,伸了个懒腰。 别鹤剑一见小辣椒动了,便迅速飞过去凑到旁边,紧紧地看着,身后还跟着未开灵智的吞楚剑。 莫焦焦摇了摇叶子,清醒过来,一扭头就看见了黑漆漆的剑身,它定睛瞅了一会儿,身子往后仰了仰,远离那把通身散发着杀气的灵剑,细声细气道:“你是谁?独孤九呢?” “……”别鹤往后退了退,无奈道:“辣椒祖宗,我是别鹤啊。崇容剑尊在湖岸对面练剑呢。” 莫焦焦连忙扭头四处看了看,果然在远处的岸边看到了熟悉的墨色身影。 高大挺拔的黑衣剑修身形飘逸,步法诡谲莫变,他手执长剑,周身剑气纵横,漫天剑影铺天盖地地将朦胧的雾气斩碎,映衬着穿透雾气的朝阳,有一种凛冽摄人的奇异美感。 这是莫焦焦第一次在冰原之外的地方见到独孤九练剑。他认真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甩了甩碧绿的枝条,扭过身体来。 别鹤剑怕他闹脾气,便出声哄道:“崇容剑尊可是守了你一夜,他估摸着你没那么快醒,才去练剑的。” 小辣椒闻声点了点叶子,没回应,它小心翼翼地转身看了一眼练剑的男人,又转回来,嫩嫩的枝条垂下去撑着地,根须处缓缓使劲,慢腾腾地试图将自己一点点地往外拔。 别鹤剑一见它开始拔根就惊得要叫喊起来,却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颗碧绿色樱桃椒砸了个正着,那辣椒一碰到剑身便迅速融化了,热气沿着剑身往上蔓延,别鹤登时感觉浑身火辣辣的,“嗷”得叫了一声便慌不择路地往湖边跑,一股脑扎进了湖水里。 莫焦焦见“会打小报告”的黑剑跑了,终于放心下来,扭着根使劲把自己往外拔,它昨日扎根的时候太过高兴,扎得有点深了,也没选柔软一些的泥土,以致于如今要拔出来,还特别费劲。 奋斗了好半天,小樱桃椒才笨手笨脚地把自己的根须完全抽了出来,它高兴地在原地跳了跳,随即扭过身四处张望,目光在不远处一簇簇淡紫色的忘忧花处停驻,没有丝毫犹豫,转过身就一蹦一蹦地跳了过去。 忘忧花形似芙蓉,花朵却极为硕大,小樱桃椒跳过去后便钻进了花丛,慢吞吞地挤在一簇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花朵中间,努力试图顺着花茎往上爬。 它动作笨拙,站也站不稳,好在身上的枝条足够繁茂,伸长了蹦起来去够高高的花瓣,也尚且能够到。 碧绿的樱桃椒左转右转,总算找到了一株最为矮小的忘忧花,它仰头看了一会儿,伸着枝条比划了半天才摆好姿势,随即根须用力,整株樱桃椒便蹦了起来,嫩绿的叶子合起来夹住花瓣,恰好摇摇晃晃地挂在上面。小辣椒又伸出另外的枝条往上够,将自己拉了上去。 它一爬上花瓣就欣喜地在花朵上四处乱走了起来,踩着软绵绵的忘忧花,一跳一跳地往前跑,试图去追赶前方翩翩飞舞的蝴蝶,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偷跑出来玩的,开心得不得了。 于是,湖对岸练剑的男人练到一半,便听见自己养的樱桃椒气喘吁吁又软软糯糯的呼唤。独孤九倏而止住步伐,手中的吞楚剑亦脱手而出,穿透重重剑影,倏得深深扎进了岸边的泥土中,漫天剑影霎时消弥于无形。 男人顿了顿,抬手招回吞楚剑,手腕一翻便收了起来,他转身往冉月湖对岸看过去,冷沉凌厉的目光没有丝毫停顿,准确无误地停留在一簇淡雅的花朵之上。 那里,一株傻乎乎的樱桃椒正得意忘形地在花瓣上踉踉跄跄地跳着,长长的枝条鲜嫩而碧绿,努力地够着前方不断飞上飞下躲避的蝴蝶。 独孤九定定地凝视着本该熟睡的樱桃椒,眸色幽深难辨。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方飞身过了湖,无声无息地来到忘忧花丛处。 莫焦焦正逮蝴蝶逮得高兴,身旁便出现了一抹挺拔如松的身影,他吓得连忙将伸出去的枝条收了回来,往前蹦的动作也急急忙忙地刹住,却根本没能站稳,反倒是趔趄地在花瓣上晃了一下,直接往下栽倒,咕噜咕噜顺着柔软的花朵滚了下去。 小樱桃椒摔在柔软的花丛里,滚了几圈,晕晕乎乎地撑着枝条试图爬起来。下一瞬,一只大掌拨开密密麻麻的花朵,将栽倒的樱桃椒捞了出来。 莫焦焦一被男人握到掌心里,就乖觉地垂下了枝条,耷拉着脑袋,嫩叶子蜷缩到一起瑟瑟发抖。 独孤九拎起辣椒检查了一遍,沉声问:“椒椒在此做甚?” “焦焦,”莫焦焦抖了一下,期期艾艾道:“焦焦在这里练习走路。” “嗯?”独孤九拧起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花朵上被扑倒的几只可怜的蝴蝶。 莫焦焦也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被自己“欺负”的蝴蝶,挣扎地想了一会儿,老实道:“焦焦醒了,来这里找蝴蝶玩。” 似乎是担心独孤九动怒,小辣椒又可怜巴巴道:“焦焦不是故意跑出来的,是不小心拔出来的。” 以往小孩从藏书阁逃跑,就是用这个理由应付年迈的老谷主的,隐神谷谷主和一众长老溺爱他,自然睁只眼闭只眼,小孩便误以为这么说真的没人会发现。 然而独孤九身边还有一把“心高气傲”的别鹤剑。别鹤莫名其妙被可怖的天火灼烧得四处乱窜,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一见自己的主人将辣它的小坏蛋抓住了,连忙从湖水中飞了出来,恶声恶气道:“这小娃娃分明是自己拔出来的。他还拔了好久呢,不信可以问吞楚剑!” “不是的。”莫焦焦手足无措地辩解,他动了动叶子,小心地勾着男人手腕拉了拉,软绵绵道:“焦焦不是故意的。” 独孤九漠然地瞥了一眼身旁元气大伤的别鹤剑,抬手握住剑柄,真元运转间便将本命灵剑收回了丹田,却是欲将灵剑重新温养。 他拎着樱桃椒注视了片刻,将小辣椒用真元托起,放回地上,转身往冉月湖畔走。 与此同时,低沉寒凉的雍容声线响起,透着沁入骨髓的淡漠无谓。 “椒椒既要练习走路,便跟着本座走。”语气间毫无商量的余地。 莫焦焦懵懂地呆站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忙蹦蹦跳跳地跟上去,焦急道:“独孤九等等焦焦。” 男人从容的步伐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缓,却依旧未曾回头。 莫焦焦担心对方是真的生气了,又害怕又无助,软声软气地央求道:“焦焦知道错了。焦焦不撒谎。” 他跳着跳着就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索性放出妖力包裹住自己,一团鲜艳夺目的红光褪去之后,一个身着嫩绿色袍子的小孩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伸着手往前方男人的方向撒丫子跑过去,也不管自己是否是一身绿色了,满心满眼都是前方离开的高大身影。 修长微凉的手掌猛得被软乎乎的小手握住,小孩止不住往前冲的力道,拽着男人的手险些跌倒,却在最后一刻被拎了起来,重新站稳。 男人垂眸打量了一遍通身嫩绿色的小孩,面容肃穆,薄唇微微抿紧。 他扶着小孩站好,又团了软软的手,俯身将人抱了起来,离开幽静空灵的冉月湖,却始终未曾出声哄骗,亦没有软化的迹象。 别鹤剑见到这一幕,天真地笑了起来,得意洋洋道:“崇容剑尊果然不是隐神谷那帮无原则溺爱孩子的老头子,真当谁都无脑宠椒么?” 吞楚剑无意间听到“兄弟”的这句话,识相地保持了沉默。别鹤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傻了点。 第47章 莫焦焦因着贪玩偷偷拔根,又为了掩饰而撒了小谎一事,被独孤九整整晾了一日。 小孩也知道自己说谎不对,无缘无故欺负别鹤剑更不应该,因而也不敢再为自己辩解,只老老实实地跟着男人出门散步,又回来认认真真地修炼。往日里总爱说小话的孩子,今日也怯怯的不敢再多言。 晚膳过后,独孤九提着剑照旧出去练剑,莫焦焦因着今日的“良好”表现,被留在天涯海阁玩耍,便自个儿窝在落日阁中看画本,小脑袋耷拉着,闷闷不乐的。 别鹤剑受了伤,不便跟着去修炼,就再一次被留下来看顾小孩,此刻正不情不愿地杵在榻边,盯着圆润可爱的小孩翻画本。 莫焦焦对画本上画的人似乎极为感兴趣,细白的手指一个接着一个地戳过去,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撞到小几,发出叮叮铛铛的悦耳音节。 他长得好,眉目干净稚气,又身着喜气精致的红衣,抿着红润的小嘴巴安安静静看画的时候,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便无意识地微微鼓起,映照着夜明珠莹莹的光辉,衬得肤色愈发白里透红,柔软卷曲的乌发乖顺地贴着脸颊,端的如同隐神谷长老所言,是个名副其实的福娃娃。 小孩软软的手指又戳过画中的一个人,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巴,眨巴了一下圆圆的黑眼睛,歪了歪头。 他看向一旁的别鹤剑,犹豫了一瞬,小声地开口问道:“别鹤,世俗界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你说什么?”别鹤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即又忍不住往小孩指着的那一页画上瞟着,它咳嗽了一声,凑近了一些,待看清画中内容后,便直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俗界没有妖族,能说话的自然全是人,这样的三口之家,再正常不过啦。” 小孩迟疑地点了点脑袋,托着腮认真地看着画,喃喃道:“以前谷主牵焦焦去玩,也是这样的,焦焦也有家人。” 别鹤剑闻言好笑道:“如今崇容剑尊这样养着你,和画中年迈的老父亲又有何区别?也就你没大没小地直呼他名姓,寻常人若得了他青眼,还巴不得叫亲热点好攀关系。” “不懂。”莫焦焦瞟了别鹤一眼,他想了想还是虚心地问道:“谷主说,叫什么名字就唤什么,独孤九不叫独孤九,叫什么?” “你这娃娃还真开窍了?那鸿御老祖不是让崇容收你为徒吗?”别鹤幸灾乐祸地回道,“我看,你当他徒弟正正好,等他回来,叫声师尊,有什么不成的?” 莫焦焦摇了摇头,“谷主说,妖怪不能拜修士为师,会乱因果。焦焦不知道为什么。” “啧这样啊。”别鹤沉吟了半晌,试探道:“要不然,叫爹?可要真算起来,你和崇容剑尊同辈啊。若不是年岁相差过大,他看着当你兄长都是可以的。” 莫焦焦闻言有些发愣,抿着嘴巴不说话。 别鹤剑怕他又闹脾气,琢磨了一会儿便贼贼道:“要不然,你给崇容剑尊取个小名?今日他可是真的动怒了,你说几句好话,没准他就原谅你了。” “小名?”莫焦焦呆呆地重复,“就是和谷主叫我焦焦一样吗?” “不错。”别鹤剑贼笑起来,“崇容剑尊既然当不得你父亲,又不是你兄长,进不了一个宗门,那不若当个忘年交。” 莫焦焦皱了皱鼻子,圆乎乎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别鹤剑也不打扰他,只背过身窃笑。 *** 莫焦焦如何待在落日阁中“反省”,独孤九并不知晓。男人练完剑便孤身前往了啸日峰,应鸿御老祖之约。 老头子显然等候已久,正坐在桌边同亲传弟子连云山商讨宗内琐事。俊眉修目的男人自殿外走进后,师徒二人便停下了交谈。 独孤九气息冷沉,不知为何今夜显得愈发不近人情,眉眼间含霜带雪,却是风雨欲来之兆。 他并未迟疑,径直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朝天椒状玉佩,放到案上,微微敛起眉道:“此物尔等应当认识。” 鸿御老祖拾起玉佩查探了一番,摸着胡子疑惑道:“这玉佩……莫非就是此前流光说的那一枚?焦焦的?” 独孤九颔首,道:“椒椒陨落前仍带着玉佩,此玉却在两月后出现在顾朝云手中。” “这这这……”鸿御老祖错手揪了一下胡子,疼得皱起脸,他敛起不正经的神色,神情凝重道,“莫非顾朝云与神图子之死有关联?可据鸿冥查探,神图子陨落之时,顾朝云尚且滞留在春宴城,还因为得罪了世俗界权贵,被关了一个月,怎么可能脱身去害焦焦?” 独孤九抬手取出怀中一枚令牌,道:“天衍剑宗弟子皆携有剑令,椒椒认得。逼他自绝之人,身上带有内门弟子独有的剑令。” “师叔所言当真?”鸿御闻言险些摔了手中的茶杯,他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又看向连云山,连连摇头道: “绝无可能!天衍剑宗内门弟子皆光明磊落,当日隐神谷有难,宗门弟子纷纷立下生死誓,但凡哪个有异心,当场便会七窍流血而亡,如何有机会背叛隐神谷?何况,隐神谷一战后,宗内不幸陨落的弟子,身上剑令皆成功归位,并未有遗失。” 独孤九抬眼定定地看着神情激动的老者,冷声道:“师侄莫非忘了当年你赠予鸿雁之子的剑令?顾朝云既为云糕,那么他原先的剑令去了何处?” “这……”鸿御老祖哑口无言,他涨红了脸色,瘦骨伶仃的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半晌方长长叹息了一声,无奈道: “师叔何苦如此?顾朝云到底不是真正的云糕,一个外来的夺舍灵体,就算他害了焦焦,也不是云糕的错,如今他占着云糕的身体,倘若森湖与鸿雁知晓自己的儿子……哪怕仅仅只有身体,竟参与了迫害神图子一事,他们……情何以堪?” 森湖与他唯一的儿子千辛万苦就为了保下神图子,却在死后成了间接害死神图子的人,他们父子俩黄泉路上若知晓此事,如何瞑目? “鸿雁无需知晓此事。”独孤九眸色极冷,他收回剑令,出口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凛冽与无动于衷,沉沉道:“顾朝云并非直接迫害椒椒之人,此事师侄尽可放心。本座留着他,自有他用。” 鸿御老祖闻言如释重负,抹了把汗,佯怒道:“不是他就好,虽说我对那孤魂无甚感情,但鸿雁的孩子都被人占了身体,如果再被拿去做坏事,我真不知鸿雁该如何自处。” 老人说着便看向独孤九,道:“师叔留着顾朝云,莫不是……为了引蛇出洞?可顾朝云体内那残魂,不正是助他夺舍之人吗?还用得着继续探查?” “不是他。”独孤九淡淡道,却是不欲多提此事。 鸿御老祖反倒从男人罕见的缄默中悟出了什么,嘀咕道:“这要真是为了将幕后之人一网打尽,那确实不应该惊动鸿雁,毕竟鸿雁对云糕太过看重,绝无可能容忍顾朝云继续用云糕的身体活下去。而顾朝云的线索若断在天衍剑宗,难保幕后之人不会派其他暗棋来,顾朝云倒是好控制得多……” 独孤九并不理会老人的自言自语,他收回那枚朝天椒玉佩,修长的手指细细摩挲了一下细腻的玉身,忽而启唇道:“过几日,本座会带椒椒去学堂。师侄且告知鸿雁等人。” 语毕,男人也不管揪着胡子目瞪口呆的大龄师侄,从容地起身离去。 *** 这厢莫焦焦坐在屋子里,慢慢地把一整本画本翻完,门口才传来推门的声音。 小孩一听到开门声就兴冲冲地扔掉画本,跳下了床榻,直往门口奔去。 独孤九一进门,腿上便撞上了一团温热绵软的物事。 小孩伸着胳膊踮起脚尖,努力去环抱来人劲瘦的腰身,却连一半都圈不起来,只能勉强将自己挂在男人腰上。 他攀着独孤九的腰身跳了跳,央求道:“抱焦焦。” 独孤九伫立不动,凌厉的视线扫过屋内不停发着抖发出窃笑的别鹤剑,微微眯了眯眼,他低头看着撒娇的小孩,低声问:“画本看完了?” “看完了。”莫焦焦下巴磕在男人腰上,艰难地仰着脑袋,不肯撒手。 独孤九动作轻巧地拉开他的手,扶着小孩的肩膀单膝跪地,跟莫焦焦平视,狭长幽深的眸中是小孩看不懂的情绪,却是熟悉的沉稳。 “今日之事,不可再犯。”男人压低声音道,“贪玩无碍,然信口雌黄,乃修行大忌。再者,你同别鹤无冤无仇,贸然动手结下因果,难以善了。” 莫焦焦懵懂地点了点头,听话道:“焦焦知道了。” 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头,这事便算了了,他取出玉佩替小孩系到腰间,不经意问道:“适才急急忙忙跑出来做甚?” 莫焦焦朝着男人挨过去,如愿以偿被揽到怀里,他第一次弯起乌黑似晨星的眼睛,试图做出笑的模样,糯糯道:“焦焦等九九回来。” 独孤九双眸一睁。 第48章 莫焦焦年幼的时候,每长大一岁便会忘记上一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平日里也迷迷糊糊不会认人,时常连自己的名字和来历都记不住。 隐神谷中妖怪众多,作为唯一一个新生妖族幼崽,小辣椒得到了全族的宠爱与呵护。然而他每每见过人,转头又忘了,只会傻乎乎地跟着隐神谷里的大妖怪,别人教他叫什么,他也就跟着叫,没一个能记住。 隐神谷谷主为此愁得满头白发都不知掉了多少,召集了一溜胡子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琢磨出了一个办法,便是后来落在小孩身上的醍醐灌顶咒。 可这样的禁咒,仅仅能让莫焦焦的记忆停留在咒语生效的那一刻,并不能使他融会贯通,渐渐成长。 于是,每日里,走路一蹦一蹦的樱桃椒便跟着隐神谷去认人,谷中的妖怪但凡见了他,都会自动自发地进行一番自我介绍。 隐神谷妖族长于云渺大陆诞生之时,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亲缘关系,除了教导小孩的十几位长老,其他生性直来直往疏于礼节的妖怪们,见了莫焦焦都是自称名讳,小孩便乖巧地跟着叫名字,全然不觉得一堆七老八十模样的老头直呼名姓有何不妥。 因此,莫焦焦第一次见了闻名于云渺大陆的崇容剑仙,小脑袋瓜里只浮现了三个字:“独孤九”。小孩没有意识到不妥,天天直呼其名,独孤九又纵着他,两人自然未曾讨论过称呼问题。 因而,幽静淡雅的落日阁中,稚气糯软的嗓音贴着男人的耳畔响起,语调轻快而悦耳,带着懵懵懂懂的亲昵。 男人怀中靠着的孩子双眼弯成了月牙状,黑黑亮亮的,分明是在对着抱着自己的人笑,嘴角却不知为何反常地没有扬起,白嫩泛红的脸颊上亦没有酒窝的痕迹。 莫焦焦努力地做出自己在笑的模样,见男人错愕的神情,又贴过去,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焦焦在这里,等九九。” 独孤九眸中淡淡的惊讶只出现了一瞬,又迅速被收敛起来,深深埋藏于惯有的肃穆沉静之中。 他削薄的唇微微抿紧,深邃莫测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第一次“笑”的莫焦焦,原本垂下的手缓缓抬起,凑近小孩肉乎乎的脸颊。 令人心安的寂静之中,修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本该出现酒窝的脸蛋,触感绵软。男人收回手,望着莫焦焦认真试图笑起来的别扭模样,抬手揽过小孩稚弱的脊背,按到怀里。 莫焦焦被抱得更紧,不由愣了愣,脸上做出的笑模样也没了,他乖巧地把下巴搭在男人肩膀上,小声嘟囔道:“独孤九生气了吗?” “没有。”低沉浑厚的男声极为沉稳,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沉默了一瞬,夸奖道:“椒椒笑得很讨喜,很好。” 莫焦焦闻言高兴起来,他侧过脸胡乱蹭了蹭对方如漆的长发,邀功道:“焦焦每天都有练习,是不是很像?” “像?”独孤九低声反问。 “就是……”莫焦焦捏了捏手指,忐忑道:“像画本上画的娃娃。焦焦的画本,有好多娃娃,都会笑,焦焦睡觉的时候,就会梦见,我多练习,就和娃娃一样了。” “不用了。”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语气笃定,“椒椒已经做得很好。” 哪怕是妖族,也有七情六欲,嬉笑怒骂本是本能使然,在这一点上,独孤九与隐神谷谷主持有的意见达成一致,不论是笑是哭,莫焦焦都不应该刻意去学。他值得最好的,谁能忍心看着小孩每日傻里傻气地弯着嘴角练习微笑? 隐神谷那帮妖怪做不到,独孤九亦然。 “焦焦不知道笑得对不对。”莫焦焦伸着小手抵住男人的胸膛往外推,对方便顺着他的力道微微松开手,让小孩侧靠在宽厚安全的怀抱里。 他睁着圆乎乎的眼睛,凑近去看男人抿紧的薄唇,随即伸着柔软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捏着指头道:“独孤九也不笑。焦焦要问宗主怎么笑。” “不必了。”抱着他的男人倏而敛起沉静的眸色,冷淡而一本正经道:“椒椒若对着本座之外的人笑,他们便会将你捉走。” 男人话音刚落,莫焦焦就瑟缩地抖了抖,他摇了摇头,急急道:“焦焦不要被捉走。我不跟宗主笑。” “嗯。”独孤九低低应了一声,却是抱着小孩站了起来,往里屋行去。 莫焦焦一直瞅着男人狭长深邃的眼眸,他探头瞟了一眼里屋里“装死”的别鹤剑,犹犹豫豫道:“九九。” 独孤九迈出去的步子停顿了一瞬,神色不明,又接着往里走,恍若未闻。 莫焦焦见他不理会自己,便委屈巴巴地捉着自己火红色的腰带,低着脑袋嘟囔道:“别鹤又骗焦焦。” 小孩以为自己给男人取了小名,独孤九便真的会消气,然而男人气是消了,却并非因着这个名字。哪怕听见了,也全无反应。 莫焦焦想不通,便偷偷瞅了一眼适才翻完的画本,澄澈的黑眸中是明晃晃的迷惘与向往。 *** 独孤九照顾小孩洗漱完,便给他褪了外衣,抱进温暖的被窝里,裹了起来。 莫焦焦窝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慢慢滚了一圈,探出小脑袋枕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端坐入定的男人。他看了一会儿,伸出小手握住对方垂落的衣袖,捏在手心里,软软道:“焦焦要说话。” “说。”独孤九依旧阖着眼,周身气息平稳。 “焦焦的画本,去哪里了?”莫焦焦还惦记着夜里那本刚刚看完的画本。 “纸童收起来了。”独孤九应道,“明日让它们给你取。” “独孤九。”莫焦焦声音小小的,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慢慢道:“焦焦在画本上,看到世俗界的人。有好多小娃娃,过年了,他们要去拜年,穿红衣服,跟焦焦一样,挂长命锁。” “嗯。”独孤九缓缓睁开眼,垂眸凝视着小孩,斟酌道:“修真界习俗与凡间并无太大差别,天衍剑宗弟子同样会共度除夕夜。” “那焦焦和独孤九,也会一起去玩吗?”莫焦焦期待地问。 “会。”独孤九并未犹豫。 小孩闻声便安分下来,将男人宽大的袖子拖到被子里,继续攥着。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蹭了蹭枕头,有些犯困了,却仍细声细气地含糊道:“要哄睡觉。” 独孤九便抬手揉了一下小孩柔软温热的额发,又收了回去。 莫焦焦顿时不满意了,他撑着困意睁开眼睛,闷闷道:“独孤九不哄焦焦睡觉。” 男人对小孩突如其来的闹脾气不明所以,只放缓了声音,道:“困了便睡。” 莫焦焦呆了半晌,沮丧地将小脑袋缩进被子里,他想了想夜里看到的画本,又不知道回忆起了何事,忽而认真地问:“为什么独孤九找到的辣椒种子,可以当焦焦的身体?这个种子很喜欢焦焦的妖力,可是里面空空的,有东西不见了。” “樱桃椒种子乃本座自极北之境,冰川之中挖掘而出。”独孤九长眉微皱,沉沉道:“隐神谷谷主曾将一册《隐神谷秘史》赠予本座,并言明此书日后可扭转天机,切勿丢弃,樱桃椒种子的位置,并记载于此书之中。” “焦焦知道。”莫焦焦趴在被窝里蹭了蹭额头,忍着困倦道:“谷主总是喜欢写字,写了好多书,独孤九的书也是谷主写的。” 小孩稚气的话语一出,静坐的男人便直接沉了脸色,他眉目清冷如霜,心念却百转千回,已是隐隐察觉到了不妥之处。 若莫焦焦所言不假,那么隐神谷谷主为何会提前知晓救助神图子的方法,甚至提前写了进去?不远万里将书赠予了独孤九? “九九。”莫焦焦唤了一声,将男人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困倦地眨了眨眼,又往男人的方向滚了一圈,小手揪紧对方的衣袖,藏在厚软的被窝里,缓缓睡着了。 独孤九敛下一切深思,替小孩掖了掖被角,随即阖眼调息。房中重归于寂静。 *** 天涯海阁的雪夜一向静谧无声,落日阁坐落在最偏僻的南面,夜里更是一丝响动也无。 这日夜里,里屋被烛光照亮的床榻处,却反常地传出了几声梦呓,间或夹杂着翻身的细微声响。 静坐入定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眼,习惯性冷冽的目光投向一旁小小的团子,又逐渐收敛了冰寒之气。 团在被窝里的小孩显然睡得不甚安稳,小身子卧在锦被里蠕动着,软绵绵的小脚甚至踢了几下被子,嘴里喃喃地说着话。 独孤九倾身靠近小孩,大掌覆在暖热的额头上抚了抚,并未察觉发热的迹象,便收了回去。 小孩却在他将手收回去的一瞬间,扭着头依赖地蹭过来,糯糯的童音不断喃喃着。 独孤九便将手掌放回去,轻轻盖在小孩额头上,安抚他睡着。 寂静的房中只有小孩稚气的梦呓,不甚清晰。男人侧耳听了半晌,微微抿起唇,眸色幽深。 被子里小小的团子呢喃着的,分明是两个再陌生不过的字。 第49章 自那日给独孤九起了小名却未得到回应后,莫焦焦便老老实实地叫回了三个字的名字,虽说偶尔兴起会提起那个小名,男人也无甚反应,小孩便不再执着于这件事。 别鹤剑对此颇有微词,趁着独孤九出去练剑后,便溜到了落日湖畔,凑到正忙着扎根的樱桃椒边上,神神秘秘道:“小娃娃,你怎么又唤回独孤九了?那天你不是叫了九九么?” 莫焦焦将根须塞进泥土里,又将不小心一块埋进去的叶子拽了出来,甩了甩,抖掉上头乌黑的软泥,张开柔嫩的枝条晒太阳,小小声道:“独孤九不理焦焦。” “啧为什么不理你?”别鹤不解。 “不知道。”莫焦焦晃了晃枝条,他扭过身子面对着暖融融的日光,想了想道:“独孤九没说喜欢小名,焦焦就不叫。” “你这辣椒如此贴心的么?”别鹤剑质疑道,“他莫非是觉得这个不好?我早说了让你唤他爹,再不济叫声师尊也是好的。崇容剑尊威名在外,或许是不愿意被一个小娃娃叫九九。” “真的吗?”莫焦焦扭过枝茎看着黑漆漆的飞剑,有些沮丧道:“可是独孤九不是焦焦的父亲,这个我知道。” 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是也知道樱桃椒是从泥土里发了芽,然后长出来的,连隐神谷谷主都直白地告诉小孩,他并没有父母。 别鹤剑显然也想起了小辣椒的来历,不由有些同情,讪讪道:“要不然,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莫焦焦好奇地问。 “嘿嘿,”别鹤剑笑得阴险,“我可是崇容剑尊的本命灵剑,这天衍剑宗历代的剑灵,就没有我不认识的,剑灵活了不知道多久了,能不知道崇容的事情吗?我去给你打听打听,不就知道崇容为什么不喜欢九九这个名字了吗?” “那好吧。”莫焦焦把根又往泥土里扎了一点,稳稳当当地立好,长长的枝条伸出去拍了拍别鹤剑的剑柄,认真道:“焦焦在这里等你。” 别鹤剑被微凉的嫩叶拍了拍,登时有些受宠若惊地往后退,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扔下一句“放心”便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 兴冲冲的灵剑一路来到了雁回峰,却是琢磨着直接寻鸿冥老祖珍藏的宝剑交谈一二,寻思着或许能探听到些许不为人知的秘辛。不曾想,别鹤刚刚进了鸿冥老祖的洞府,便撞见了言笑晏晏的鸿雁仙子与流光二人。 笑容浅淡的鸿雁仙子今日气色甚好,甚至称得上是容光焕发。她显然心情极好,手中正拿着一件绣着嫩黄色小鸭子的袍子,轻声指点着一旁的流光往袍子上缝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看那袍子的大小长短,显然是为孩童缝制的衣物。 两人面前的桌案上也放置着层层叠叠的衣物,仔细看去,大多带着颜色不一的毛线球,有些甚至缝上了不同的玩偶,一看便知是稚童所用。 别鹤看着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两位女仙,不由纳闷起来,嘀咕道:“这流光不去铸剑,鸿雁仙子不去练剑,却跑来绣小娃娃的衣服?莫不是鸿雁仙子嫁给连云山然后怀了孩子?” 话音刚落,别鹤剑便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甩了甩剑柄,将那个可怕的猜测扔出脑海。 谁知它一动,对剑灵气息极为敏感的流光便察觉了它的踪迹,当下丢了手中的衣物,小跑过来抓着别鹤剑的剑柄往里带,笑眯眯道:“别鹤怎的有空来雁回峰?莫不是想我和师尊了?” “哎别别别!”别鹤剑一被拽出去便挣脱了女孩的手,飞到一边,理直气壮道:“我是来看望我的弟兄们的。” 鸿雁仙子听到动静,也饶有趣味地看了过来,笑道:“崇容师叔这灵剑,如今却是聪明得很。” 流光赞同地点了点头,不再打趣别鹤剑,回到桌案边继续给袍子缝帽子。她翻了翻缝了一半的衣服,问道:“师叔,这些衣服够焦焦穿吗?” “应当是够了。”鸿雁仙子看了一眼桌上层层叠叠的衣物,沉吟道: “暂定春夏秋冬各六套,不够的话,到时候再置办。我是琢磨着那孩子不一定喜欢这样的款式,但既然要把人接过来住,自然得拿出百分百的诚意和准备,免得崇容师叔觉得我等不够认真,又反悔了可如何是好?” “是哦。”流光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将线头剪掉,拎起袍子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这些衣服可都是照着世俗界小孩子喜欢的款式来做的,那裁缝铺的老板说了,像焦焦这样的孩子,喜欢带帽子的衣服,那就做类似的就好了,旁的他不一定看得上。” “不错。”鸿雁仙子微微笑了笑,神情温柔。 “对了,”流光一拍额头,娇声道:“师叔给焦焦准备好玩具了嘛?他这个年纪,没玩具不是好生无趣。” “都有。”鸿雁仙子轻笑一声,道:“你以为我和师叔一样不会哄小娃娃开心么?师叔那是没带过孩子,等焦焦去了我那,保管开开心心的。何况,宗主也会帮忙带。” “那就好。”流光托着腮看了一圈桌上的衣物,忽而道:“流光昨日听宗主说,师叔祖以往没带过孩子,可我瞧着,这阵子师叔祖带焦焦带得很好呀,焦焦也很开心,特别喜欢他,为什么要把娃娃送到师叔这呢?” 鸿雁敛了微笑,道:“师叔确实将焦焦照顾得很好,可……他如今历劫在即,当务之急是下山历练,找到天劫触发的契机,偏生他为了带焦焦,迟迟不愿下山,先前又去了隐神谷……早些将焦焦送到我那养,反而是好事。” “再者,”鸿雁微微叹息一声,妍丽的容颜透出些许忧愁,“师叔太过溺爱焦焦,长此以往,焦焦更离不得他,不好办。若非师叔告诉我,焦焦夜里梦呓唤他爹爹,我还没想着把人接过来,小娃娃想要亲人,师叔偏生又冷情冷性的,做不得他的家人,什么都给不了,不送走又能如何?” …… 洞府中师侄二人的交谈尚在持续,别鹤剑却呆立在一旁,震惊得忘了出声。 它又细细听了一会儿,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大,当下也顾不得继续打听,随意招呼了一声便转过剑身冲出了洞府。 *** 这厢莫焦焦待在冉月湖边懒洋洋地吸收着四面八方流动的灵气,整株樱桃椒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泛着若隐若现的火红色光芒。随着丹田中妖力凝炼循环的速度愈来愈快,小樱桃椒垂落的枝条也逐渐往下抽长,碧绿的叶子青翠欲滴,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莫焦焦一边修炼,一边按照约定在此等候别鹤剑打听消息回来给他报信,却是渐渐有些昏昏欲睡了。 他强打起精神,往前方张望了一会儿,又坐回泥土里,摆了摆叶子,软声软气地自言自语道:“独孤九最近都不陪焦焦,天天练剑,焦焦就不喜欢练剑。” 小辣椒抱怨着,蔫头耷脑地低下头,也没心情偷偷拔根去玩耍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冷落”了的事实。 他还在隐神谷生活时,从未如此黏人,相反,隐神谷的长老们每日追着一株樱桃椒东奔西跑,小辣椒倒是躲在草丛里玩躲猫猫,压根没有离不开大人的自觉。 小辣椒正沮丧着,面前忽然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连忙惊喜地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一道熟悉沉稳的目光。 男人蹲下身,斟酌着力度,缓缓抚了抚小辣椒的叶子,低声道:“今日修炼如何?” “焦焦长叶子了。”莫焦焦欣喜地将新长出来的嫩枝条给男人看,递到对方的掌心里,含含糊糊道:“焦焦有在努力修炼,独孤九就要夸焦焦。” “嗯。”独孤九慢慢合拢手指,握住那根枝条,冷清的眉目间无喜无怒,他沉默地注视着小小的植株,缓声道:“椒椒做得很好。” 莫焦焦被夸奖了便高兴地甩了甩叶子,将自己从泥土里拔了出来,化为人形,扑到男人怀里。 独孤九将他抱到膝上,取了衣裳一丝不苟地给小孩穿好,莹白如玉的大掌握住莫焦焦沾染了泥土的小脚丫,抹去尘埃,又套了鞋袜。 莫焦焦盯着他黝黑的眸子瞅了半天,只觉得男人今日看起来格外肃穆,他狐疑地捏住自己的玉佩,被抱起来裹了狐裘,带上了飞剑。 “独孤九今天不开心。”莫焦焦懵懂地开口道。 “如何不开心?”男人状似无意地打量了片刻小孩的神情,沉默了一瞬,声音冷沉道:“椒椒这几日耽溺于画本,可是艳羡凡俗天伦之乐?” “听不懂。”莫焦焦歪了歪脑袋,黑溜溜的眸子眨了眨,不知为何不安起来,他贴过去蹭了蹭男人的下巴,细声道:“焦焦听不懂。” “换言之,若椒椒有机会拥有父母兄长,你可愿意?”独孤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莫焦焦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傻兮兮道:“焦焦要是有辣椒爹爹,就能和画本一样去买糖葫芦,抱高高。” “嗯。适才椒椒说小话,说了什么?”独孤九又问。 莫焦焦愣了愣,委屈道:“独孤九总不陪焦焦玩,也不笑,焦焦说很多话,独孤九就不说,焦焦就不开心。” “如你所愿。”男人闻声安静了半晌方沉沉应了一句,抬手替小孩戴上帽子,掩到怀里,调转飞剑往鸿雁仙子所居凌雪峰而去。 别鹤剑正好飞到半空,瞥见熟悉的墨色身影绝尘而去,顿时急得跳脚,气急败坏道:“怎么就没赶上!完了完了,这祖宗要翻天了!” 第50章 鸿雁仙子所居凌雪峰与天涯海阁相距不远,故而山道上同样细雪纷纷,触目望去一片银装素裹。然而,比起天涯海阁峰顶那样终年寸草不生的严寒料峭,凌雪峰峰顶更形似世俗界江南雪景,除去随处可见的柔柔细雪,山上更多的是不畏严寒的艳艳红梅,更有满地不知名的绿草,哪怕是严冬节气,亦生机勃勃。 莫焦焦被独孤九抱着来到了鸿雁仙子平日居住的阁楼外,却未曾进门,反倒是被放下了地。 他拉着男人宽厚的大掌,身上穿着火红的狐裘,远看圆滚滚的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火,暖和得紧。小孩站在男人身后,探头探脑地瞅了瞅紧闭的雕花大门,疑惑道:“仙长不在家吗?” “嗯。”独孤九牵着小孩走到一旁的梅树下,抬手折了一枝红梅,递给莫焦焦,“再候一刻钟便可。” 莫焦焦欣喜地接过那枝梅花,凑近了细细端详,纯稚的乌黑眸子里印出冷艳的红梅,盛满了好奇。他握着梅花贴到泛红的鼻尖处轻轻嗅了嗅,又将红梅贴到火红的狐裘上,抱到怀里。 男人给他折的梅花枝并不短,小孩抱的位置又高,因而枝上鲜艳夺目的红梅便高高地伸到了小孩白皙的脸颊边上,衬着软乎乎的白嫩脸蛋,更为惹眼讨喜。 独孤九垂眸凝视着这一幕,薄唇微抿,孤高清冷的眉目间神情愈发寡淡,只余深邃沉寂的目光,隐隐约约透出一抹莫名的深思。 莫焦焦仰头时正好捕捉到男人幽深的目光,不由有些慌张地握紧了对方的手指,他抱着梅花张了张嘴巴,圆圆润润的眸子里全是不谙世事的懵懂。 想了想,小孩方怯怯地开口问道:“独孤九怎么了?” “无碍。”男人缓缓应了一声。 他抚了抚小孩戴着帽子的头,倏而抬眸盯住不远处无风自动的梅花树,充斥着杀意的视线扫过树后未能及时藏起的素色裙摆,待脑海中传来熟悉清越的女声后,方敛了寒意,收回视线,却是默认了树后女子的存在,任由那人缓缓隐去身形。 男人牵着小孩走到阁楼外的凉亭中,目光在冰冷的石凳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竟从储物囊里取了小孩常用的老虎坐垫,放好后将莫焦焦抱了上去。 莫焦焦一坐上软软的坐垫便扭了扭身子,仰头看着站立的男人。从适才离开冉月湖,他就一直有些莫名的不安,此刻看见了自己最喜爱的垫子,也没多高兴,只拉着对方的手指,瑟缩道:“独孤九也坐。” “不必了。”男人冷淡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片刻后放缓了声线,道: “椒椒记住,每日晨起,用完早膳便出去散步,约莫两个时辰,回来用午膳,午睡后便前往冉月湖扎根修行。黄昏时分可回去用晚膳,夜里玩耍不得超过一个时辰,亥时之前歇下。可记住了?” “记住了。”莫焦焦茫然地回答,他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忽然将怀中的梅花放到一边的石桌上,跳下凳子,努力拽着男人的手往凳子边拉,边拉边软软地央求道:“独孤九坐下。焦焦要看你的眼睛。” 小孩稚气未脱的语调中带着明晃晃的焦急,男人寒凉的眸光微微一动,不再坚持,走到另一边的石凳上落座。 哪想小孩舍了他的老虎垫子,巴巴地跟了过去。莫焦焦费力地将男人的手搬到一边,接着将自己小小的身子挤到男人腿间站着,挨到对方厚实的胸膛前,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小手握着男人垂落的一缕鸦发,圆溜溜的眼睛乖巧地跟男人对视。 独孤九便单手环住他,揽着抱坐到腿上,垂首细细查看小孩的神情,问:“怎么了?” 莫焦焦摇了摇头,他耷拉着脑袋,小声道:“独孤九今天很奇怪。为什么要和焦焦说那些话?” “本座担心椒椒忘了。”独孤九淡淡回道,他拍了拍小孩的脊背,俊美逼人的脸上神色如常。 拥着小孩坐了一会儿,男人才沉声道:“椒椒年幼,正是上学的年纪,过两日便随连云山去学堂修习。本座需闭关一段时日,在出关之前,椒椒起居饮食皆随鸿雁,她会照顾好你。” 独孤九声线低沉平稳,出口之言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莫焦焦闻言愣了愣,一时间有些茫然地揪紧了自己的袍子,呆呆地眨了眨眼。他傻乎乎地看着对方,细声细气重复道:“……上学?照顾我?”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 “……焦焦……”得到肯定的回答,莫焦焦张了张红润小巧的嘴巴,圆圆的双眸急促地眨了眨,小脸木木的。 他停顿了许久,方反应过来,迟钝地摇了摇头,捏紧小拳头,声音极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喃喃道:“焦焦听不懂……听不懂……不知道独孤九说什……” 话音未落,对上男人平静的视线,小孩稚嫩柔软的嗓音里已是带了难以掩饰的哭腔。 他垂下头,稚弱瘦小的肩膀不停地发抖,没能说完那句话便紧紧抿住了嘴巴,却又抬起黑黑的眸子执拗地看着神色冷漠的男人,眼圈一瞬间红了。 独孤九拧起眉,揉了揉小孩攥紧的手,低声道:“哭什么。” 他一问,小孩眼中要掉不掉的晶莹泪珠便顺着胖乎乎的脸颊滚了下来,下一瞬,源源不断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焦焦不哭……没有哭。”莫焦焦蹙着眉,细细抽噎了一下,憋着哭声,也不闹,只伸出柔软的小手用力揉了揉眼睛,不同于以往撒娇时的哭闹,反倒像跟自己赌气,揉得双眼通红。 他抿了抿嘴巴,半晌才带着细细的哭腔,艰难地问: “为什么要……焦焦……上学,独孤九……也会教……会照顾焦焦,不用……别人……” 小孩说话断断续续的,边说边掉着眼泪,他还拼命揉着眼睛,仿佛只要把落下的泪水拭去,自己便真的没有哭似的。 独孤九动作迅速地握了小孩的手,团到掌心里,耐心解释道:“稚童皆诚心向学,鸿御等人与教导椒椒的长老无甚区别,只是教你明事理,习诗书。再者,本座闭关在即,不便照料你,鸿雁曾为人母,椒椒既艳羡世俗界天伦之乐,正好相合。” “不是……”莫焦焦哑着声音反驳了一句,使劲摇了摇头,他抽噎得厉害,还得努力憋着哭声,小脸通红一片。 小孩满脸泪痕,推开男人给他拭泪的大掌,跳下地,双手拽着独孤九手就往亭子外拉,哽咽道:“焦焦和独孤九住……我们不要……在这里……焦焦要回去了……” 独孤九微微闭了闭眼,将小孩揽近,抱了起来,往亭子外走去。 哪知莫焦焦一见他抬脚往阁楼的方向而去,登时也没精力憋着了。他声音极细极细地抽噎了一声,倒像是忍耐到了极限,双手使劲推着男人的肩膀,仰着脑袋发出细软颤抖的哭声,边哭边艰难地拒绝: “焦焦不住……这里……不住这……要回去……独孤九是……是坏蛋……” 小孩气得仰头嚎啕大哭,偏生他天生就长得幼弱,声音比寻常孩童细弱了不是一点半点,大哭起来竟没比幼猫叫声大多少,两鬓乌黑细软的卷毛皆被汗水打湿,小胸脯抽噎得一起一伏,手上用尽了力气也没推动男人一分一毫。 他一张嘴哭起来,男人便止住了迈出去的步伐,面沉似水,冷厉的眉眼间冰寒如染了霜雪,往日习惯性拍抚稚童的大掌,此刻却僵硬地扶着小孩的脊背,僵立无言。 梅树后隐匿许久的鸿雁仙子却是再也看不下去,显了身形,无奈地叹息,担忧不已,快步从树后走了出来。 不曾想,鸿雁仙子没出现时小孩尚且撒着气在独孤九怀中挣扎,甫一现身,哭闹的莫焦焦瞥见了窈窕的身影,登时止了哭声,呆呆地眨了眨眼,脑海中闪过适才男人所说的话。 鸿雁……照顾…… 他抽了抽鼻子,傻里傻气地看着越走越近的女人,不知为何竟害怕地摇了摇头,呜咽一声,扭头便扑到男人肩膀上,伸出小胳膊拼了命圈着男人的脖颈,埋起脑袋,呜咽着哭了起来。 “焦焦不下去不下去……不要丢焦焦……” 糯软可怜的童音在男人怀中响起,带着不尽的央求和恐惧。 “呜……九九……带焦焦……一起……” 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鸿雁仙子连忙停住脚步,忧虑地看向脸色冰寒的男人,她无声地摇了摇头,又传音入密叮嘱了几句,随即绕开男人,避着小孩的视线,飞身进了阁楼。 待女仙的身影消失,独孤九方敛起眉,他面色极为难看,没有丝毫犹豫便祭出了吞楚剑,捏着剑柄的手骨节分明,却分明有些用力过重,手背上青筋暴起。下一瞬,吞楚破碎虚空,竟是无暇再御剑飞行,直接抱着人回了天涯海阁。 莫焦焦浑然不知,他早哭得神智昏沉,只知道抱紧男人的脖颈,就怕一松手便被丢下。 独孤九无法,只好将小孩搂紧,拍抚着不停颤抖的脊背,薄唇贴到莫焦焦湿透的鬓发处,边往落日阁行去边哑声道:“莫哭。” 他敛下的眸色幽深而复杂,隐隐透出些许懊悔,抬手轻轻在小孩额上抚了一下,哭泣不休的孩童便没了声息,软软地蜷着昏睡过去。 第51章 这厢莫焦焦忍无可忍哭闹了一场,被独孤九施了法术昏睡过去,另一边探听到消息的别鹤剑猜到大事不好,火急火燎地追到凌雪峰,却被鸿雁仙子的禁制拦住,不得其门而入,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山的崇容剑尊,反倒收到了鸿雁仙子的传信,连忙扭头回了天涯海阁。 别鹤剑赶到落日阁之时,正巧看见两只纸童推门进屋,便黏在后头跟着溜了进去。 那两只纸童一只提着盛放衣物的篮子,另一只则端着盛满了热水的木盆,其中还放着两条素色的汗巾。别鹤剑追过去看了一眼,只觉有些不妙,没敢直接冲进里屋,只跟着纸童往里挪。 往日里弥漫着清冽杉木香气的屋子,今日不知为何换成了安神助眠的融玉暖香,闻着极为醉人。 屋中静谧无声,纸童拉开层层叠叠的碧玉珠帘,又绕过屏风,才到了莫焦焦平日歇息的床榻。它们得了令,无声无息地躬身一揖,退到一边将东西放下。别鹤偷偷摸摸地探出剑柄,往床边看去。 只见宽大的流苏寒玉床上,身形修长的黑衣剑修正面朝外坐着,怀中抱着一个身着火红色狐裘的稚童,如玉莹白的手掌缓缓拍抚着小孩的背,动作轻缓,低垂着的眉眼寡淡非常。 那稚童被狐裘裹得严实,面朝里窝在男人怀里,小脑袋枕着坚实的胸膛,呼吸极轻,脚上的黑红色靴子早已被脱去,只穿着罗袜,一只脚丫子塞在锦被里。 待纸童将篮子里的衣物整理出来,一一放到榻上,男人方动作轻巧地将小孩抱高了一些,伸手解开狐裘的系带,递给纸童,又探手从小孩后领处摸进去,察觉到掌下的脊背有些汗湿,便抽了出来,褪了小孩的罗袜,露出肉乎乎的脚丫,塞到锦被里,又解开红色的小袍子与其中同色的肚兜,如法炮制,递给了纸童,取了薄被将人裹起来。 纸童收好换下的衣物,拧了湿热的汗巾呈上去。男人方握着汗巾探进锦被,给小娃娃擦拭汗湿的身子。他动作并不如何快,似乎是担忧用力过重把人吵醒。一连换了几次汗巾才擦完身子,又把白嫩的脚丫拖了出来,同样擦了两遍。 别鹤剑屏息偷看着,不敢出声。见男人给小娃娃套了宽松绵软的红袍子,妥帖地塞进被窝里,又往纸童身后藏了藏。 纸童做完事便退到一边安静地站着,一如既往的呆滞。 床榻上的孩子一被放进被窝,便挣扎着细细呜咽起来,哪怕陷在黑沉的睡梦中,仍睡不安稳,小手无力而胡乱地摆着,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独孤九倾身握住小孩攥紧的拳头,缓缓安抚地揉着,待那只手放松了力道,软绵绵地蜷在宽大的掌心里,便小心地塞进被窝。眼见着小孩又呜咽着要闹起来,男人抬手覆上莫焦焦的额头,安抚地摸着柔软卷曲的黑发。 只是平日里能够令小孩安睡的动作,如今却是不管用了。莫焦焦离开了熟悉的怀抱,迷迷糊糊抽泣着就要醒过来,哪怕双目紧闭着,眼角依旧渗出了泪。 独孤九定定地看着小孩被沾湿的睫毛,抬手替小孩拭了泪,俯身连人带被抱起来,如同一开始那般,持续不断地拍抚着哄小孩安睡。 这一切皆落在一旁的别鹤剑眼中,灵剑看着自己主人明显较以往愈发温柔细致的动作,又看了一眼男人漠然如冰的神色,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仿佛预见了自己悲惨的未来。 毕竟以往莫焦焦也不是没哭闹过,但每次皆是雷声大雨点小,掉几滴眼泪也便罢了,今日竟是睡着了还在哭,别鹤剑几乎不敢想象小孩没睡着时的惨状。 它琢磨了一会儿,依旧不敢出去,估摸着独孤九今日不可能再离开小孩,便趁着纸童离去的时候,悄悄黏在纸童身上假装自己只是一道别致的剑形花纹,成功偷渡到了外头。 *** 小孩嚎啕大哭的事很快便传到了鸿御老祖耳中。正忙着哄食梦兽出去散步的老头听完鸿雁仙子的传信,掩面长叹,直呼“作孽”。 连云山正在一边考查流光对于修真界史书的背诵情况,一听此事不禁顿了顿,收起书册,问道:“师叔祖闭关一事,事先没告诉焦焦?” “告诉了。”鸿御老祖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烦躁地来回踱步,怒道:“就是告诉他了才哭成那样,这小娃娃和大人又不一样,那么哭万一岔了气可如何是好?师叔也不知道换个说辞,哪有人像他那样什么都直言不讳?” 鸿御老祖气得胡子直抖,走到桌边端起茶杯,又无心品尝,啪嗒一下搁回案上,数落道: “我早说了让他们俩不要急着商讨小娃娃去留一事,他如今的心智又懂什么?真以为送去鸿雁那,小娃娃便会相信自己有了娘亲?真想要个爹,还不如学隐神谷谷主,破罐破摔告诉他他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连云山转头朝神色担忧的流光安抚一笑,这才转向鸿御老祖,道:“师叔祖真是为了替焦焦找个娘亲?依弟子看,这应当只是明面上的说辞罢。” “……没错。焦焦梦中喊了爹爹,不过是给了师叔一个借口。” 鸿御老祖叹了口气,坐回桌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缓了缓怒气,道: “前些日子你崇容师叔祖受伤,那小娃娃不是把樱桃椒给出来了吗?那东西确是天材地宝,对你崇容师叔祖体内的寒毒也有压制融合的功效,但这么珍贵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妖族与修真界向来因果两清,哪怕师叔救了神图子,也不当跟他扯上因果!” “可师叔祖救了焦焦,”连云山摸了摸下巴,道:“这也算是因,焦焦给了樱桃椒,便是果,如何不可?” “要真这么省心,你崇容师叔祖哪会起把小孩送走的心思?他疼那娃娃还来不及。” 鸿御老祖哼了一声,扯着胡子道: “神图子身上背负的因果本就太过沉重,隐神谷那一帮老妖怪腿一伸全去了阴曹地府,留个小娃娃背了血海深仇,还得拼了命去拯救整个妖族,他自己身上的因果都扯不清,还得师叔帮忙背着,遑论去救师叔?” “原来是这样。”连云山收起面上的微笑,慎重道:“也就是说,焦焦背负不了师叔祖身上的因果,所以师叔祖才想着把人送走……这倒是无奈之举。” 流光在一旁听得心惊,忍不住插嘴道:“哎那如果,师叔祖帮焦焦背了仇恨和责任,然后焦焦替师叔祖背了死劫,不就刚刚好了嘛?反正焦焦的樱桃椒也不会伤害到他自己。” “理论上可行。”鸿御老祖无可奈何道:“但你们忘了,你崇容师叔祖修的是杀戮剑道,他除了死劫,还有天劫,这两样和小娃娃的因果加起来也确实是对等的,但逆天改命之人,难有善终……” 连云山与流光闻言,不由疑惑地面面相觑。 鸿御老祖见两个晚辈不解其意,犹豫了半晌,才道: “神图子命途多舛,但还没到真正山穷水尽之时,只要你师叔祖与天衍剑宗在的一日,便护他一日。反过来,天衍剑宗或许有崇容师叔护持,有早已飞升的师尊师祖们相助,可你崇容师叔祖呢?” 老人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凝重,叹息道: “他除了剑道,根本一无所有。修真者皆顺应天道而为,他却逆天改命,天衍剑宗护不得他,这世上,但凡依靠天道飞升的修士,皆帮不了他。焦焦所携雷劫是唯一能助他的,也是唯一能助他之人,可他哪里受得起。” 早在独孤九为了解小孩的心结而孤身闯入隐神谷,鸿御老祖便彻底歇了让莫焦焦救他的心思。 他连小孩的樱桃椒都百般推辞,执意一人抗下天罚,哪会允许小孩陪着他一道走上绝路。从这一点上看,早些送走莫焦焦,才是对小孩真正的保护。 这一切真相,除了独孤九本人与宗门内几个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头子,其余皆不知情,连鸿雁仙子都被蒙在鼓里。 “为什么受不起呢?”流光红了眼圈,娇声争辩道:“焦焦在乎师叔祖,师叔祖又疼他,就算真的为了师叔祖而面临险境,我相信,焦焦也绝不会退缩。他现在这么小,就记得隐神谷谷主做的那些事情,那么更不会忘记师叔祖的付出了。” “流光,我不是不信焦焦,那小娃娃若是知道,定然会救师叔,这毋庸置疑。”鸿御老祖安慰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命她坐回去继续背书,为难道:“可你师尊,还有几个师叔,都劝不动你师叔祖,剑道一事,本就不是旁人可左右的。” 独孤九所修杀戮剑道让他得以逆天改命,震惊世人,却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他的剑心所向。 不为外物所动,激流勇进,成王败寇,死得其所。 第52章 且说青霄殿中,鸿御老祖考虑到日后宗主之位传于连云山,亲传弟子处理宗门事务势必会多方接触崇容剑尊,因而将独孤九选择送走莫焦焦的缘由向两位弟子解释了一通,随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对连云山与流光耳提面命,叮嘱他们保守秘密。 连云山与流光自幼在天衍剑宗长大,又是宗门大师兄与大师姐,自然晓得轻重,平日里谨言慎行刻苦修炼,皆是可造之材。而两人对莫焦焦的溺爱程度,也不亚于鸿雁仙子,这倒是让鸿御老祖放心了许多。 功课考查完毕,连云山便携流光出了啸日峰。少女整日里耽溺于铸剑,每每放课后便急匆匆地往雁回峰赶,今日反倒有些魂不守舍。 连云山等了半晌不见师妹开口,便温声笑问道:“怎么了?还在想焦焦的事?” “是哦。”流光忧愁地苦着脸,肩膀塌下去,抱着书册道:“今日我和鸿雁师叔,还替焦焦缝衣服来着,谁知道……唉,师叔看到焦焦哭,也不忍心,肯定不会把人接过去了,她不知道会多难过,可要是真接过去,焦焦肯定哭死。” “送走焦焦本就是无奈之举,鸿雁师叔应当也考虑到了意外情况。”连云山收起微笑,温和道:“师妹无需太过担忧,鸿雁师叔怎么可能因为这样的事介怀,她更多的,还是怜惜焦焦吧。” “对呀。”流光肯定道:“师叔很喜欢焦焦的,真的可惜了……”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要是小归雁还在就好了,焦焦也喜欢他。我听宗主说,归雁后来有了小名,叫云糕,真可爱,和焦焦一样。” 连云山闻言微微笑了起来,面上带着怀念的神色,“师妹说的是。” 两人正缅怀早已逝去的儿时玩伴,前方草丛中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咩”。 连云山登时收起笑容,极为不悦地看过去,反常地冷哼了一声,道:“沈门主不去歇息,跑来别人山脚下做甚?” 流光一听这话顿时惊喜地笑了起来,小步跑到草丛边上,边招手边唤道:“沈师兄快出来呀,你怎么有空来这?” 女孩话音刚落,茂密的草丛便被两只羊角顶开来,随即一只半人高的绵羊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轻轻用羊角戳了戳女孩的手背,表示友好。 连云山愈发看绵羊不爽,嗤笑一声扭头就走。 那小羊一见青年快步离开,忙解了身上拟妖丹的功效,变回人形,揉着吃撑了药草的肚子懒洋洋地问:“小流光,云山怎么还在生我气?” “哎呀,”流光头疼地看着面前男人吃饱喝足的慵懒模样,焦急道:“你又偷吃云山师兄的药草了吗?上回都被追着砍了一路,还嫌师兄不够生气嘛?” “这可不能怪我。”身着宝蓝色衣裳的男人,也即神意门门主沈思远无辜地摊了摊手,道:“羊就是吃草的啊。谁让你们天衍剑宗一个个都不喝酒,本门主没好酒喝只能吃草了。” “胡说!”流光气得柳眉倒竖,“哪有羊吃药草的!你可不能再随便吃了,万一吃到什么有毒的药草,可就不好了。” 女孩看着男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摇头道:“不对!不是药草。你别吃拟妖丹了,鸿雁师叔都说那丹药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你总变成羊乱跑也不是事。” “行了行了,我知道的。”沈思远无可奈何地勾唇笑了笑,俊秀的脸上皆是玩世不恭,他摸了摸下巴,看着少女姣好的面容,感兴趣地问:“小流光,我想见见你们崇容师叔祖的那个……小娃娃,怎么样?” “哎?”流光狐疑地眨了眨漂亮的杏眼,警惕道:“你见焦焦做什么?你又不认识他。我可先告诉你,焦焦和师兄,还有我不一样,不是你能随便开玩笑的,他胆子小,吓坏了你就别想来天衍剑宗住了。” “这个我知道。”沈思远轻轻慢慢地笑了笑,“上回我变成羊,小家伙还跟我玩呢。也没别的事,只是想和崇容讨论一下那娃娃的……去留问题。” 男人神秘地眨了眨眼,凑近女孩,压低声音道:“隐神谷那些事,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窥算天机,可是神意门的看家本领。” “真的?”流光登时惊得抬起头,险些撞到男人的下巴,她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唇,半信半疑道:“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沈思远打了个呵欠,笑眯眯道:“我知道让那孩子留在崇容身边的办法,虽然……我其他的都‘不知道’。你放心好了,我已经知会过你们宗主,就等崇容同意了。” *** 沈思远能否见到莫焦焦不得而知,但别鹤剑很清楚,它今天一整天都不敢见小孩了。吞楚剑见自己的兄弟躲在门外瑟瑟发抖,只好过去陪着一块发抖。 别鹤看了它一眼,不忍心兄弟就这么跟着它在外头受冻,忙拽着吞楚进了屋子。 它不敢进里屋,吞楚剑却没有那样的顾虑。别鹤想到这一点,撞了撞身边的吞楚,道:“你进去瞧瞧娃娃怎么样了,回来给我报信。” 吞楚不懂拒绝,转身就窜进了里屋。 落日阁中此刻幽静非常,连没有灵智的纸童都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屏风前的香炉里燃着暖融融的薰香,晕染得室内弥漫着一片醉人的朦胧雾气。 吞楚剑无声地穿过珠帘,在绕过屏风,在床榻五尺处停下,靠近了才听到榻上传来的细细呜咽声。 背靠着床头的男人怀里抱着裹着锦被的小孩,眉眼低垂,冷然不语。 那细细软软的哽咽声正是从他怀中传出,仔细看去,被锦被包起来的团子一直在轻轻地扭动,小脑袋抵着男人的胸膛,持续不断地抽泣着。 虽然小孩挣扎的力度对于男人而言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被踢得鼓起来的锦被还是相当明显的。 莫焦焦睡得并不安稳,被男人抱起来拍抚着哄睡觉,还是没能遏止他的噩梦侵袭。小孩被拍了一会儿便抽噎着醒了过来,泪眼朦胧地半闭着眼睛,胡乱地蹭着额头,滚烫的眼泪亦蹭在墨色顺滑的锦缎上。 背上拍抚的力道愈发小了。接着温热的气息吐在小孩白皙细软的耳朵上,男人低哑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椒椒睡,乖。” 是极为安静沉稳的声线,带着难以抹去的凉意。 莫焦焦一听这熟悉的嗓音便彻底清醒了过来,忍不住张着嘴巴仰着头哭,身子又颤抖了起来。他揪紧男人垂落的衣袖,抽抽噎噎道:“焦焦不走……” “嗯。”小孩话音刚落,男人的声音便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微凉的指腹拂过哭得发烫的眼角、发红的脸蛋,又换了湿热的巾帕,小心地替他擦拭。 莫焦焦呆了呆,扭过头,不让人给他擦眼泪,鼓了鼓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恶声恶气地开口:“独孤九是坏蛋!焦焦不走!” 他语气极为恶劣,声音却软巴巴的,甚至小得可怜,明显气急了又太过胆小,没有丝毫底气。 柔软的帕子却再一次贴到了他的脸蛋,将滚落的泪珠拭去。抱着他的人一言不发。 莫焦焦得不到回应,生气地推开帕子,仰着脑袋又哭起来,他挣扎着要爬出裹紧的被子,伤心道:“独孤九……是坏蛋!欺负焦焦……” 小孩先前哭得太过厉害,早已没剩多少力气,又被锦被团团围住,挣扎了半天依旧软手软脚地被包在被子里,连被沿都没找到,不由更恼了。 他第一次闹这样大的脾气,气得用脚丫子踢被子,又软绵绵地被抱紧收到怀里,牢牢地抱着,背上拍抚的手甚至都不带挪动一下。 待意识到自己连爬都爬不出去,莫焦焦才后知后觉地停了动作,茫然地抿了抿嘴巴,坐在男人怀里抽噎了一下,随即小声地哭了出来,一头扎进熟悉安全的怀抱。 独孤九对小孩的哭闹束手无策,安抚地哄了一会儿便抬手抚在小孩的额头上。谁知他尚未施法,莫焦焦便吓得拼命推开了他的手,哭得更惨了。 小孩半坐起来看着那只被自己推开的手,眼中的泪珠不断落下,他无措地揉了揉眼睛,片刻后又伸出手将那只手拖了回来,抱到怀里,又可怜又凶巴巴地看着对方,小声道:“不准让焦焦睡……焦焦不要睡觉!要哭!” 第53章 落日阁中小孩细声细气的哭闹皆被紧闭的门窗遮掩了起来, 除了杵在屏风附近的吞楚剑,再无外人知晓。 而远在啸日峰的流光听了沈思远的要求, 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带着人到了天涯海阁山脚下,没有丝毫例外地被重重凶险万分的剑阵拦了下来。 所幸沈思远早已做好了准备,提早请示了鸿御老祖,拿到了宗主传信令牌,两人才得以在一柱香后通过了漫天的剑阵,又随着鸿善老祖往落日阁行去。 身着宝蓝长衫的俊逸男人沿着山道前行, 依旧是懒洋洋的姿态, 似笑非笑地观察着山道上精妙的防御法阵,时不时拉着身旁的流光往旁边褪去,每一次都精准地避开了地上埋藏的机关。 鸿善老祖看了他一眼, 赞赏道:“沈门主功力愈发精进了,难怪此次拭剑大会,焚香谷谷主会败于你手。” “前辈谬赞。”沈思远耸了耸肩,无可奈何道:“我能避开这些法阵,还是专门研究了崇容所习功法的成果,要来天涯海阁, 总得做些准备,要不然像上次那样被扫地出门, 我可真是无颜回去见徒弟了。” 鸿善老祖闻言朗声大笑, 拍了拍肚子, 声如洪钟道:“当年你也才十三四岁, 进不来也在情理之中。” 沈思远勾唇轻轻一笑,面上神情却是坦坦荡荡的,他又看了看空旷的山道,忽而问道:“崇容平日里不是习惯用纸童办事么?怎么今日一个不见?” 流光一听“纸童”二字便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肩膀,娇声道:“这纸童没灵智,不安全,不能见人的,崇容师叔祖早就不让它们下山了。” “哦?”沈思远若有所思,“莫非……真的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流光奇怪地问。 “没什么。”沈思远摆了摆手,却是不再开口。 三人很快便来到了落日阁门外,流光生性活泼,一马当先跳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门。 别鹤剑在外屋听到敲门声,本想跟着纸童去开门,谁知等了一会儿,里屋的纸童也没出来,它便知是外人来了。 自从上次纸童出事,每逢外人上山,纸童皆退避在屋内,不被允许出去见人,以免又生事端。 外头的沈思远三人等了半晌皆无人应答,面面相觑。鸿善老祖只得向里头的独孤九传音入密,道已将人带到。 然而独孤九似乎并不急于见沈思远,只令鸿善老祖先行代为招待一二,待晚间再行商讨要事。 沈思远听了倒是大笑起来,毫无顾忌地揶揄道:“崇容这会儿不见我,肯定是在哄小娃娃。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年我给徒弟喂饭,他还道我不务正业。” 流光闻言大惊,忙拽着男人跟着鸿善老祖离去,娇斥道:“不准笑我师叔祖,小心他把你赶出去!” “他怎么可能赶我?”沈思远理直气壮,脚下步伐稳健地被女孩拉着走,“我和崇容,虽然辈分上我是晚辈,但我们可是活了一样久的。要不是当年他死活不同意,神意门早和天衍剑宗合并了,哪还用得着我每日劳心劳力管理宗门事务……” 男人慵懒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别鹤剑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嘀咕道:“这乌鸦嘴神意门门主都多少年没来天涯海阁了,怎么今儿个又放进来了?万一他说了那辣椒祖宗什么不好的,就凭他那张嘴说啥啥应验,不是更要完蛋?” 别鹤剑越想越担忧,也顾不得自己此刻正在“避难”,转身就冲进了里屋。 而里头宽大的流苏寒玉床上,发完脾气的莫焦焦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波光潋滟的眸子,傻乎乎地瞅着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大手。 他原本是整个身子都被轻薄的锦被裹了起来,严严实实的,左踢右踢都寻不到“出口”,委屈得坐在男人怀里直哭。谁知发了一通脾气,困扰自己的被子竟眨眼间消失无踪了…… 莫焦焦低下脑袋,下意识将男人的手又抱紧了一点,无助地扭头四处看了看,没找到那张被子,委屈巴巴地蹙着眉头道:“焦焦的被子……没了。” 独孤九倾身凑近小孩,原本便扶在莫焦焦背上的大掌抬起,按在小孩后颈柔软漆黑的细发处,缓缓抚了抚,又滑落下去,继续贴在莫焦焦背上。 修长有力的手掌张开,团住小孩柔软稚弱的脊背,牢牢地将人护了起来。 他任由小孩拽着自己的手臂,只眉眼低垂,神色清冷肃穆,靠近了细细察看小孩的黑眸,仿佛试图从中看出怀中稚童的真实想法。 见莫焦焦后知后觉又可怜巴巴地找被子,男人好心解释道:“椒椒觉得锦被碍眼,便取走了。” 莫焦焦心里难过,问起被子也是无意之言,并不如何在意,他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掉,肩膀细细地颤抖。 独孤九的态度一有软化的迹象,小孩便呜咽着丢开他的手,伸出小胳膊似乎很想去抱男人的脖颈,又艰难地藏到了身后,又生气又伤心地仰着脑袋哭道:“独孤九要自己抱焦焦!” 男人怜惜他哭得满面泪痕脸蛋通红,取了帕子细细拭净之后,便托着小孩腋下将人面对面抱到怀里,柔软的小胸脯毫无缝隙地和坚实宽厚的胸膛紧贴,是最为安全稳妥的抱孩子的姿势。 他们在拥抱。一如每次莫焦焦噩梦醒来,男人与他相拥安抚他不再害怕那样。紧贴的心口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中稳定而有力的搏动,是生灵的鲜活气息,蕴含着来自对方的绝对的安全感。 莫焦焦埋着头,抽泣了一声,小脸紧紧贴着男人耳际。 不知何时,他的小被子又被男人“变”了出来,妥帖地覆到小孩背上。 独孤九眸色幽深,双目微阖,半晌方道:“此次将椒椒送到鸿雁处,皆因本座缺乏照顾稚童的经验,鸿雁能更好地照拂你。椒椒要的父亲,本座当不得。” 若他从未走上逆天改命屠戮天下的绝路,命途坦荡无忧,或许还可真正当莫焦焦的父亲,哪怕是养父,于独孤九而言,有没有父子亲情,并不重要,他自幼孤身一人,亦不知亲情为何物。 然而亲缘关系,不论是名义上还是本就存在,皆将亲子命运相系。稚童无辜,莫焦焦担不起他的死劫,独孤九亦不允许小孩随他步入绝境。 “独孤九是笨蛋!”莫焦焦闻言又气得哭了起来,白嫩的脚丫子甚至恼得踢了一下男人的膝盖,他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才小声地开口,带着显而易见的祈求,道:“焦焦不要辣椒爹爹了,独孤九给我抱高高,陪焦焦睡觉玩耍,我就不用爹爹了。” 他从始至终,只是期待有一个能为他做这些事的人,梦里的人总是特别高大,无所不能。就如同很多年谷主告诉他的,人不会永远孤独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再次出现愿意陪伴保护他的人。 莫焦焦的隐神谷,从未陨落。 第54章 细腻的童音带着浓浓的哭腔, 又软又糯地贴着男人耳际,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清晨山中流淌而出的清泉,泠泠悦耳。 莫焦焦软绵绵地趴在独孤九怀中, 一字一句地说着,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试图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哪怕那并不成熟。 “焦焦小小的时候, 就不喜欢看画本, 谷主会跟着焦焦跑来跑去玩,我就很高兴,画本里的娃娃, 有很多东西, 可是焦焦有谷主和长老, 就很厉害, 不用看画本了。那些娃娃,没有焦焦快乐。” 莫焦焦抽噎了一声, 长长的睫毛被晶莹剔透的泪水濡湿,痒痒的, 小孩便嘟起嘴巴, 委屈地揉了揉。他艰难地想了想, 又道: “可是,谷主和长老, 不见了。焦焦就没有人跟我玩。宗主说画本上有好多有趣的人, 焦焦就看到了好多娃娃, 他们都有爹娘,可以堆雪人,抱高高,牵着手去买葫芦……还可以回家。” 小孩轻轻慢慢地眨了眨眼,泪珠便沿着通红的脸颊滚了下来,他脸上却忽然没有了多么伤心的神情,只是习以为常嘟囔道: “娃娃有的,焦焦都没有。独孤九很忙,谷主说不能打扰别人修炼,焦焦就不吵九九,可是独孤九不和我玩,不跟焦焦说话,不哄焦焦睡觉,焦焦不知道玩什么,就看画本。” 揽着小孩的大掌缓缓收紧,莫焦焦无法看到男人的脸,亦不知此刻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里,承载着的是如何深沉的怜惜与痛楚。 他只认认真真地、努力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呜咽着道: “焦焦不要走。是焦焦做得不对,才会做梦。焦焦不要画本,那些娃娃要的,我都可以不要。” 莫焦焦收紧胳膊,脊背始终颤抖着,他小小的拳头握得紧紧的,软绵绵的指头蜷缩在肉乎乎的掌心里,用力得指节发白,只央求般呢喃着,声音弱得几不可闻。 “要九九。九九留着焦焦,要九九疼焦焦……” 小孩越说越哭得厉害,最终埋着脑袋无比伤心地嚎哭出来,声音稚气而懵懂,丝毫不懂得掩饰。 独孤九沉默地听着小孩的诉说,缓缓阖上眼,遮掩了眸中极为可怖的深沉色彩,他单手揽着小孩,垂落的另一只手却早已攥紧,手背青筋暴起,气息却平稳依旧,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挣扎。 许久,男人睁开眼,双眸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冷漠,他松开攥得掌心血流不止的手,只瞥了一眼,伤痕便消失无踪,只剩残留的、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着男人……适才莫焦焦究竟说了什么。 有力的大掌覆上小孩的脊背,稳稳地扶着,男人微微侧过头,照着小孩平日里撒娇时要求的那般,用如墨的鬓发蹦了一下小孩白嫩软腻的耳朵,随后微微将人抱离怀抱,垂眸凝视着莫焦焦。 薄唇凑近,贴着小孩白皙的额角,极轻极轻地吻了一下,一触即分。 那是带着满满珍惜与疼爱意味的吻,较之画本中长辈给予稚童的,更加慎重,亦隐含了更多的情意,虔诚而温柔。 他怀中的孩子,是举世罕见的珍宝,值得没有节制的溺爱,更值得克制万分的珍惜。 压低沉缓的声音亦随之响起,是一如既往的坦诚。 “本座当不得椒椒至亲,唯可行之事,便是尽我所能陪伴你长大,事必躬亲,竭诚相待,然椒椒不可有任何报恩之心,本座亦不需要你如何付出。如此也可接受?” 莫焦焦懵懵懂懂被亲了一口,居然傻里傻气地连哭都忘记了,他握着小拳头,惊奇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听到问话,方瑟缩地放下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确认道:“九九不丢焦焦吗?” “嗯。椒椒随本座住。”独孤九微微颔首。 “那焦焦……焦焦就答应你。”莫焦焦结巴道,黯淡的双眸终于亮了起来,他扑过去用额头蹭男人的颈窝,没等对方揽紧他又坐了回去,抬起小手捏着自己胖乎乎的脸蛋,往两边扯,边扯边露出白生生的小虎牙,龇牙咧嘴地做出笑的模样,高兴道:“九九真好。” 独孤九深深凝视着小孩晨星似的眸子,看着那双眼睛弯弯的,小小红润的嘴巴被扯得咧开,分明笑得一点都不像在笑,却不知为何,足以让见到的任何人心中发软。 他握住莫焦焦的手,团在掌心里,微凉的指尖抚了抚被捏得发红的脸颊,双眸幽深,学着莫焦焦的说话方式,用寒凉的声线低低道:“椒椒真好。” 莫焦焦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随即反应过来,扑到男人肩上,凑得极近去看独孤九的眼睛,小声道:“独孤九学焦焦说话。” “嗯。”独孤九舒展开冷清的眉眼,应了一声。 莫焦焦便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接着醒过神来,软软地坐到男人腿上,他皱了皱鼻子,嘟囔道:“独孤九不当焦焦的爹爹,就要让焦焦叫九九。” “……嗯。”男人沉默了一瞬,还是答应了。 莫焦焦见他没生气,乌黑的眸子眨了眨,机灵道:“那九九要跟焦焦玩,要抱高高,要堆雪人。” “嗯。”毫无异议。 莫焦焦想了想,爬了起来,戳了戳自己软绵绵的脸,要求道:“痒痒的,要擦。” 待男人命纸童拧了湿热的帕子来,给他擦了脸,莫焦焦便非常认真地开口道:“焦焦擦干净了。” 独孤九不知小孩话中真意,询问地看过去。 莫焦焦便老实交代:“以前谷主和长老,都不亲焦焦,槐树长老说他们都是老头子,不可以亲焦焦。九九不是老头子,就可以亲。” 小孩又戳了一下自己嫩乎乎的额头,执拗道:“谷主说,大人宠焦焦,才会亲我。那九九也要亲,九九说要疼焦焦。” 小孩一提起隐神谷谷主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独孤九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思虑半晌,倾身凑近,微抿的薄唇在莫焦焦指的位置轻轻贴了一下,又将人牢牢地搂入怀中,拍抚着哄小孩安睡,低沉道:“如你所愿。” 从始至终,事无巨细,皆如你所愿。 *** 屋中一大一小的互动,皆落入别鹤剑与吞楚剑耳中。黑漆漆的灵剑听得也伤感起来,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独孤九早知两把灵剑进了屋子,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予理会,谁想他的本命灵剑之一会突兀地嚎哭起来。 男人一听到那熟悉至极的哭声便拧起了眉,正待施法将剑扔出去,怀中刚刚乖乖睡下的孩子便睁开了眼睛,慢腾腾地爬了起来,双眸黑亮,毫无睡意。 莫焦焦本就能听见别鹤剑说话,遑论是这非常奇异的哭声。他倚在男人怀里,探头往外看去,神神秘秘道:“别鹤剑在偷哭。” 正哭得尽兴的别鹤闻言霎时哑火,气冲冲地反驳:“我才没有偷哭,我是光明正大地哭!” 话一出口,两把剑算彻底暴露了行踪。别鹤剑反应过来,恨不能掐死适才瞎嚎的自己,它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床榻,对上一道寒凉的目光,登时吓得不敢喘气,拽着吞楚剑挪了过去。 莫焦焦再次被他的专属小被子裹了起来,变成了一个小团子,他歪着脑袋看着飞剑靠近,疑惑道:“你为什么哭?” 别鹤剑看了一眼面沉似水的崇容剑尊,大气不敢出,只能认命地回答:“我是觉得你太好了,心疼你。” 莫焦焦闻言开心起来,道:“焦焦不哭了,别鹤也不要哭。” 别鹤剑怂得不行,只能老老实实地答应。它心里叫苦不迭,却深知今日之事要蒙混过关是绝无可能的,若不趁着这小祖宗在场,把事了了,等小娃娃睡下,它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想到这,别鹤剑便态度极为诚恳地道:“崇容剑尊,这次让小娃娃误会你可以当他父亲的……咳,其实是我。我本是想着让他给你起个名字,一来你们会更加亲近,二来也好改变一下小娃娃整日看画本的习惯,毕竟他要是有人陪着玩,就不会执着于画本那些东西了……咳……” 独孤九抬眸看向别鹤剑,眸光凌厉,却并未如别鹤剑所料想那般直接出手惩治灵剑,只是漠然地看了片刻,道: “椒椒年幼,需尔等多加看护,然这并不意味着可随意教导他错误的事情,若有下次,你与吞楚便自行回剑庐。” “是。多谢剑尊。”别鹤剑顿时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一眼莫焦焦,颤颤巍巍地答应下来。 它想过独孤九一怒之下将它和吞楚舍弃,这是比回炉重造更为可怕的惩罚,毕竟重铸剑身尚有挽回的余地,灵剑失主却无异于抹杀剑灵。崇容剑尊未曾惩戒它们,还是顾念着莫焦焦,加上此次让男人真正不得不起将莫焦焦送走之念的源头,并不在它们身上。 莫焦焦听不懂“回剑庐”是何意,只想着别鹤剑跟他告别之前说的话,便小声问:“别鹤不是说,要去打听吗?九九为什么要送走焦焦?” 小孩的话音刚落,别鹤剑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叫出声来,它拼了命地朝床上的孩子使眼色,心中早已火烧屁股地叫了起来:“我的祖宗啊!千万别说!我就是知道了原因也不能告诉你,你再说下去我就真要回去被火烤了!” 独孤九明摆着没打算告诉小孩真相,它还上赶着打听消息,这不是存心找揍么?别鹤剑内心瞬间泪流成河。 可惜莫焦焦看不懂剑的表情,他奇怪地看着别鹤剑不停地发抖,却又不忍心让别鹤如此惊慌,只好嫩生生地宣告:“焦焦要睡觉了。” 小孩如此善解“剑”意,别鹤剑总算欣慰地叹了口气,它拽着吞楚剑朝上首的男人打了招呼,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了出去,那火急火燎的模样,仿佛晚一步就会被人揪回剑庐烧似的。 独孤九垂眸看着小孩,若有所思。 莫焦焦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暴露了别鹤剑,只艰难地挪了挪,不满道:“九九包太紧了。” 男人回过神,揽过莫焦焦给他松了松被子,又拉开榻上较厚的锦被,将人抱了进去,取过棉花糖形状的小枕头,让莫焦焦靠着,随即从怀中一个精致的朱红色镯子,将小孩手上的白玉镯子取下,又把红镯子套到小孩手上。 “储物空间,可会用?” 莫焦焦新奇地抬起手腕看着那个镯子,点点头,“九九教过。” 他放出妖力轻轻点了点镯子,其中放置之物便在脑海中一一呈现了出来。 莫焦焦歪了歪头,喃喃自语:“小抱枕,拨浪鼓,小木马,小风车,陶哨子,小锣鼓,竹蜻蜓,九连环,还有……风筝,布娃娃,毽子……有帽子的衣裳……小木剑……唔好多画本……” 莫焦焦松开手,呆呆地看向独孤九,迟疑道:“这些焦焦都看过,在画本里,都有画。” “嗯。”独孤九将小孩抱进被窝,盖好被子,大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抚了抚,道:“若有缺漏,明日带你去置办便是。” 莫焦焦小小地应了一声,闭上眼,不知为何糯糯道:“焦焦不是白菜,长老说错了。” 独孤九眸光一动,不置一词。 小孩安心地放缓了气息,渐渐地便要睡去,临睡前,又嘟哝道:“九九陪着焦焦睡觉……” “嗯。”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又重归于沉寂。 满室暖香,好梦酣长。 第55章 凌雪峰顶,落梅听雪阁。 身着白衣身形窈窕的女仙凭栏而立, 遥望远处层层翻涌的云海, 眸光清浅, 隐隐有愁绪闪过。 阁楼之外此刻细雪纷纷,寒冷非常, 与燃着暖炉的室内形成鲜明对照, 静默而立的女仙却始终定定看着苍茫灰白的天空,对屋中暖意没有丝毫留恋。 连云山进门时,正好撞见了女仙未掩去的愁容,面上微笑不禁淡了淡, 轻轻叹了口气。 叹息声将沉思的鸿雁仙子唤醒,女仙转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青年, 往阁楼中行去,坐到桌案边, 奇道:“师侄今日怎的没去考查流光的功课?这时候离放课可还早着。” 连云山向女仙作了一揖,笑着在桌案对面落座,道:“师尊提前检查了流光的功课, 自然用不着我。晚间神意门门主欲同师尊把酒言欢,特来请鸿雁师叔一道前去, 算算日子,神意门来使在天衍剑宗借住的时日也不多了。” “沈思远一日不饮酒便生不如死,我可不同酒鬼一道。”鸿雁仙子淡笑一声, 垂眸饮茶, 忽而蹙眉问道:“焦焦之事, 神意门可知晓?” “不知。”连云山否定道:“神意门虽与天衍剑宗同根而生,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秘密保留,但师尊以为,焦焦一事牵扯到隐神谷,天衍剑宗既然决意护他,日后势必要做出牺牲,神意门本就窥探天机命途艰难,沈门主更是因此疾病缠身,不可再加重他们的负担。” “话虽如此,”鸿雁仙子摇了摇头,嘲讽道:“沈思远神机妙算,难道还能瞒得过他?若两宗因此生了误会,得不偿失。” “应当不会。”连云山思索片刻,道:“沈思远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没有绝对的证据,他不会轻易下结论,师叔担忧之事,今日回去我便告知师尊,当是来得及的。” “这样……”鸿雁仙子搁下茶盏,抬眸直直地看向对面的青年,果不其然再一次在青年脸上瞥见了熟悉的红晕,她摇了摇头,垂下眼,道: “沈思远成日里疯疯癫癫,又是个病秧子,这几日跟我讨了一瓶拟妖丹,可别真把身子搞垮了。你知他拿拟妖丹去做了什么不?” “他真跟师叔讨了?”连云山闻言面上红晕霎时褪去,微笑亦隐没无踪,他脸色难看,冷哼道:“真真冥顽不灵,说了多少次不要服用拟妖丹,偏是不听。下次他若再来讨,师叔便不要给他了,把人轰出去得了。” 鸿雁仙子观青年反应如此激烈,倒是放心地莞尔一笑,她笑容清丽,上挑的眼角弯起时更是楚楚动人,与平日里淡然的模样大相径庭,然而连云山面色难看,显然全未注意到,鸿雁仙子不由愈发满意,揶揄道:“师侄与沈思远果真是挚友。” 连云山一听登时反应过来,面色一瞬间涨红,又很快被他运气压下,青年迅速恢复了温柔的淡笑,明显转移话题道:“今日云山来此,也是为了跟师叔传达一下师尊的话。” “哦?”鸿雁仙子收起笑容,施施然地端起茶盏,道:“不用说我也知是何事。你且告知宗主放心,焦焦之事,我本也没抱多大的期望。” “师叔……”连云山心有不忍,面上却无法表露,唯恐惹恼了女仙,只好道:“师尊是想告诉师叔,崇容师叔祖此次决定将焦焦送走,另有缘由,皆是无奈之举,所以……” “不妨事。”鸿雁仙子打断了青年的话,面上并无丝毫不悦的神色,道:“归雁与他爹,已成往事,我还不至于堪不破,焦焦纵然不与我同住,我待他亦不会改变,崇容师叔早有苦衷,并不比我容易多少,这我同样明了。师侄无需担忧我会为此介怀。” “可是……” 连云山还待解释,面前的女仙却站了起来,莞尔道:“你只需告诉我,焦焦回去后,如何了?” “……崇容师叔祖亲自照拂,自然不会出错。”连云山如实相告,“何况,适才流光与沈门主……似乎也过去了。” “沈思远?你确定没看错?”鸿雁仙子微微惊讶了一瞬,目光变幻不定,她思虑片刻,从随身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幅画像,递给青年,道: “将此物交给你师叔祖,便说……此物乃当年隐神谷谷主交与我,言明他日若神意门门主进了天涯海阁,焦焦亦在其中,便将此画送过去。虽不知缘由,但想必是极为重要之事,他嘱咐了我不可亲自前往……师侄便代劳吧。” 连云山忙接过画像,放入储物袋,道:“师叔放心,云山这便送过去。” 待连云山离去,鸿雁仙子又立于窗边沉思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取出纸鹤,却是向沈思远传信道: “你托我试探云山师侄,我可是做了,记得将拟妖丹的详细功效告知于我。依师侄今日的情态,可以确定,云山对我,当是血气方刚迷了心思,你大可放心。不过,他对你拒绝之意也明显得很,沈思远,你日日偷食药草,若不是存心惹师侄不快,还是适可而止。” *** 鸿雁仙子的传信纸鹤很快便到了沈思远手中。他正跟着流光在落雪亭中品茶,鸿善老祖兴冲冲地去给两人做点心了。 接到纸鹤之时,流光正好跑出去追出来闲逛的别鹤剑与吞楚剑,因而未曾听到纸鹤中的内容。 沈思远听完,挑了挑眉,将纸鹤收进储物戒,又取出一只新的,传信道: “我倒是从未想过惹恼云山,不过羊吃草,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为了体验拟妖丹的真正功效,本门主这几日当羊羔可是委屈得很……不过,念在我很久没如此尽情地吃草了,还是要多谢嫂子帮忙打掩护……” 正说着,远处的流光拽着别鹤剑朝沈思远叫道:“沈师兄快来帮忙!这别鹤不对劲!” 男人忙手指轻弹将纸鹤送走,起身朝少女的方向走去,道:“小流光,别整日欺负崇容的灵剑,它要真动怒,你这手可不保。” 流光闻言一愣,手上不由松了力道。 别鹤剑趁机逃脱,飞到半空俯视着两人,却并未计较流光的无礼,只对一身蓝裳的男人没好气道:“沈思远,你还敢来天涯海阁?” “哦?”沈思远指了指自己,似笑非笑道:“三千年未见,别鹤别来无恙。” “哼!”别鹤剑愤愤道:“我巴不得不见你,乌鸦嘴。” “别鹤,你怎么还这么叫我?”沈思远无辜地摊了摊手,道:“本门主窥探天机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如何就能怪我了?” “那你知不知道天机不可泄露?”别鹤剑讥讽道:“当年若非你将杀戮剑道违逆天道之事告知崇容剑尊,他哪会婉拒同门相助独身奋战多年?” “哦……”沈思远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他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诚恳道:“我不过是提醒崇容一句,他迟早会知晓,早晚的区别而已。别鹤,你都让天涯海阁的剑阵堵了我三千年了,气也该消啦。” 别鹤剑冷哼一声,不再重提旧事,反而警惕道:“你这次又来做什么?我可警告你,那小娃娃的命途,你最好是不要多说一句,否则……” “放心。”沈思远摆了摆手,脚下一跃竟跳上半空,凑到别鹤剑身旁,他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 “神图子之命途关乎妖族存亡,生死未定,我可无法下结论。此番前来见崇容,还是想从小娃娃这边下手,这神图子年幼不知事,崇容又瞒着他,也不知何时才可助崇容脱离险境,不若先教导一番。” 沈思远说完,还特意朝别鹤剑眨了眨眼,直把别鹤吓得剑身直抖,一退十尺远。 两人两剑灵又在落雪亭赏了一个时辰雪,独孤九方传信与沈思远,决定于落日阁见面。 *** 落日阁中。 莫焦焦睡醒后便安静地窝在被窝里坐着,不肯出去。 小孩只睁着一只乌黑潋滟的眸子,另一只还闭着,呆呆地抱着他柔软的小被子,用下巴缓缓磨蹭滑溜溜的锦被。 那条被子本就由极为罕见的天蕊冰丝织就,轻薄而柔软,摸上去如流水般顺滑,却又时时刻刻保持着暖融融的触感。 小孩睡着前得到这条被子时,还未曾发觉被子的奇特之处,直至睡醒后,习惯性地拥着锦被滚了一圈,才惊喜地发现自己有了一条神奇的新被子。 独孤九在他醒来后便去了外间,准备给莫焦焦沐浴。小孩便裹着锦被从床头慢吞吞地滚到床尾,又滚回床头,随后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发呆。 独孤九带着纸童进来后,便靠近床榻,准备将莫焦焦抱出来。 哪知莫焦焦执拗地摇了摇头,揽着被子,嘟囔道:“焦焦要再抱一会儿。” 独孤九只当小孩是冷着了,放缓声音道:“里屋暖极,不会冻着你。” 莫焦焦抱着被子不撒手,软软道:“焦焦要带着被子一块洗澡,被子软软的。” “……”独孤九垂眸瞥了一眼雪白的小被子,回忆了一遍师侄鸿御哄骗稚童的招数,斟酌着道:“被子入水便湿了,若弄湿,椒椒要明日才能见到它。” “今天晚上要睡觉,不能弄湿。”莫焦焦听懂了,遗憾地抿了抿嘴巴,低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被子,商量道:“焦焦再抱一会儿。”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直起腰走到屋内小孩的衣橱边上,从中取了一只水红色的肚兜出来,放到纸童盛放莫焦焦新衣裳的篮子里,又将鸿雁为小孩裁制的衣裳放进衣柜。 然而不甘寂寞的莫焦焦看着男人的背影,唤道:“九九来一起坐。” 独孤九应了一声,继续手中的动作。 小孩便无比执着地唤道:“九九来。” 男人又沉声答应,无动于衷。 莫焦焦不死心,拍了拍被子,嫩生生地拉长细软的声音叫:“来。” 独孤九拿他无法,收拾好衣物,回到榻边坐下,眉目冷清依旧,神情肃穆地看着心满意足的莫焦焦。他凝视片刻,将小孩垂落的软发拢到掌心里,用手丈量了一下,道:“椒椒之发为何如此之短?” 莫焦焦也跟着扯了一下自己乌黑发卷的软发,不甚满意地开口:“谷主说焦焦的头发弯弯的,风吹了要打结,可是槐树长老说好看,就去给焦焦买发绳,然后谷主就趁槐树长老不在家,把焦焦的头发剪掉了。焦焦的头发短了,要好久才能长出来。” “上次剪短是何时?”独孤九问。 莫焦焦呆了呆,连忙伸出指头掰着数,却数了好一会儿都没数出个所以然来。 独孤九想起小孩对年龄和时日本就糊涂,便团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数,道:“如此便好。” 莫焦焦眨了眨眼,伸出手握住男人垂落的长发,一直摸到发尾,又揉了揉自己一头卷毛,不太高兴地嘟起嘴巴,道:“焦焦要短头发才可以。以前谷里有大狮子,就是毛毛又卷又长,不好看。” 独孤九抬手将小孩裹着的被子解开,淡淡道:“椒椒的头发要柔软许多,无需担忧。” 莫焦焦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回过神,发现对方的动作,忙手忙脚乱地揪紧被子,嫩声嫩气地嚷嚷道:“焦焦还要坐一会儿。” 独孤九不理会他,搂了小孩便从被子里抱了出来,任由莫焦焦挣扎着扭动,面容冷清,无波无澜。 莫焦焦趴在男人肩膀上,扭着身子往被子的方向努力伸着胳膊,不甘心道:“焦焦要被子。” 独孤九将人抱牢了,绕过屏风进了一旁的隔间,解开小孩身上的小红袍,放进不大的浴盆里。 莫焦焦被放进烫热的水中,白嫩的身子很快便微微泛出了薄红。 他坐在盆子里闷闷地拍了一下水,睁着圆眼睛控诉地看着给他抹香皂滴灵露的人,片刻后又软巴巴地半闭着眼睛,小小声道:“九九不喜欢被子。” “嗯。”早已不需要入眠的男人确实无法体会小孩对被子的执着。 莫焦焦双手划了划水,又伸出去沾满了香喷喷的灵露,学着独孤九的动作往自己肉乎乎的肚子上认真地抹,边抹边道:“焦焦要学洗澡,等九九老了,焦焦就给你洗。谷主就让焦焦长大给他洗脚。” 正将帕子浸湿的独孤九动作一顿,眸色有些微妙,他抿紧薄唇,继续手中的动作,良久方沉沉道:“本座真身已定型,不会有年迈之日。” 隐神谷一帮妖族恐怕是养孩子养疯了,忘记了他们在变为白发苍苍的老头哄骗莫焦焦之前,也和独孤九一样年轻。 第56章 落日阁中暖香缭绕, 莫焦焦捧了一把灵露往自己肉肉的小肩膀上淋, 又不小心倾斜过度,倒到了脖子上,登时凉得抖了一下, 连忙抓过男人温热的大掌贴到自己脖子上, 缓解那一阵凉意。 独孤九将盛着莲花灵露的玉盆往后挪, 远离小孩能碰触到的距离, 又将手中的灵露倒到温热的帕子上,减缓了直接接触身子时的冰凉之感。 莫焦焦发现了他的动作, 探头看了看那只玉盆, 嘟囔道:“焦焦也要擦。焦焦要学洗澡,以后给你洗澡。” 独孤九从腰间的储物囊中取出一只木制的小黄鸭, 放到浴盆里,又重复了一遍安抚道:“本座不会有年迈一日, 椒椒尽可放心。” 莫焦焦一见那只小鸭子便高兴地睁圆了眼睛, 捉到手里捏了捏,道:“小鸭是木头的。” 他将鸭子放到水面上,用软乎乎的指头戳着鸭子往前游, 疑惑道:“独孤九为什么不会变老?可是谷主和长老也修炼,就会变老。” 男人倾身给小孩清洗软绵绵的脊背,沉思片刻方解释道:“但凡修炼有成, 无论妖族抑或修士, 只要结丹便容颜不老, 隐神谷一族修为皆在淬体期之上, 其中样貌与本座相当的并不少,包括隐神谷谷主。” “可是谷主是老头子,长老们都是,他们自己说的。”莫焦焦茫然道,“谷主和长老都有白胡子。” “隐神谷一族起初并非都是年迈长相。”独孤九耐心道:“椒椒当年出世,隐神谷警世之钟自发敲响,为让长鸣的警钟停下,隐神谷上上下下,耗费妖力不知凡几,随后为躲避外界探视,皆声称谷中元气大伤,因而椒椒的谷主伙同一众长老,皆服用了返魂草,样貌便同常人耄耋之年无异。” “什么是返魂草?”莫焦焦把小木头鸭子压到水底,用白嫩的脚丫子踩住,低着头让男人给他揉洗软软的卷毛,他想了一会儿,似懂非懂道:“九九是说,谷主看起来是老头子,其实不是,是吗?”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替小孩洗干净乌黑的软发,又将人用布巾裹了起来,抱出浴盆,放到另一只刚刚被纸童盛满了热水的白玉盆里,重新给莫焦焦抹香露,解释道:“服用返魂草者,无论妖、魔、人,皆容颜快速老化,体能衰退,再无回转的余地。” 莫焦焦拎着鸭子一块被放进水里,闻言不明白地拍水,看着溅起的水花,许久才有些犹豫道:“焦焦不知道,谷主为什么害怕外面的人。谷主和长老都很厉害,为什么要变成老头子。” “妖族式微,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独孤九在隐神谷旧事之上,并不多加隐瞒,冷声道:“隐神谷面临的敌人除了修真界,当另有他人。” 而且是更为棘手的存在。 “敌在暗我在明,暂避锋芒,未尝不可。”男人沉沉道:“本座虽以杀入道,却并非无法理解隐神谷之作为,世间万物皆如此,孑然一身时无畏无惧,然若后顾有忧,便畏手畏脚。他们不愿带着椒椒去冒险。” 神图子只有一个,莫焦焦身上系着妖族延续的唯一希望,隐神谷自然容不得有一丝一毫可能遭遇的险境。他们并非失去了战斗的本能,而是护犊心切,不敢拿妖族的未来去赌。 而他们面临的敌人,应当是隐神谷都为之畏惧的存在,否则,隐神谷谷主绝不会误导天衍剑宗,用计将他们支开,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担忧天衍剑宗被牵累其中。 然而,哪怕是迫不得已才全族一夜白头,他们依旧是妖族的英雄。 而能令隐神谷一族甘愿当“老头子”的,也只有莫焦焦。 莫焦焦懵懵懂懂地点头,仰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无比认真道:“其实谷主和长老变成老头子,焦焦也喜欢。谷主和长老太老了,抱不动焦焦,焦焦走路要摔倒,谷主就牵着我。焦焦觉得老头子也很好。” “嗯。”独孤九抬起被热水沾湿的手,拍了拍小孩的脊背,取过一边的两只小木瓢,一只给了莫焦焦,另一只则握在自己手里,示范着舀起水,往小孩肩膀上往下冲洗。 莫焦焦显然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接过木瓢便笨手笨脚地跟着给自己淋水,他学着倒了几次,忽然舀了满满一瓢水,有些困难地抬高到额头处,就要从头上往下倒。 独孤九忙握住了小孩的手,将木瓢取下来,神色沉沉道:“不可如此。小心眼睛进了水。” 莫焦焦却双眸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那只木瓢,甜兮兮道:“焦焦给自己浇水。” 独孤九忆起小孩总是独自游湖的经历,便将木瓢还给他,道:“慢些。” “好。”莫焦焦嫩乎乎的尾音欣喜地上扬,他握着小木瓢,闭着眼睛,舒服地一瓢接一瓢给自己浇水,末了还孩子气地甩了甩头,将头发上的水珠甩掉,丢了木瓢,揉着泛红的额头懵懵道:“焦焦喜欢浇热水。下次可以用甜汤洗澡吗?焦焦就可以用甜汤浇。” 独孤九静默了一瞬,毫无人情味地拒绝:“不可。” 莫焦焦登时蹙起了眉,小小声地抱怨:“独孤九总是不喜欢甜汤,焦焦才喜欢。” 男人恍若未闻,不给小孩丝毫“造反”的机会。 *** 落日阁中一大一小亲密无间地嬉闹,落日阁外的人却等候得昏昏欲睡。 沈思远觑了一眼一旁的流光和鸿善老祖,“义愤填膺”道:“崇容竟如此不知尊老爱幼。” 别鹤剑闻言嘲笑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上前用剑柄撞了撞门。 一刻钟后,门开了。 灵剑得意地笑了笑,率先冲进了屋子。沈思远饶有兴趣地摇摇头,跟着进去。 外厅中,莫焦焦已经沐浴完,正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自己握着勺子舀着圆滚滚的紫薯汤圆吃,神态异常专注。 独孤九端坐于小孩身侧,闻声抬眸冷冷地看了过去,凌厉冷沉的视线与来人慵懒带笑的目光撞上,待扫视过对方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容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 鸿善老祖与流光并未进屋,而是相邀去了天涯海阁的膳堂,打算一道尝试新菜色。 沈思远咧嘴笑了笑,快走几步,随意地坐到桌边,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坛子酒,又掏出一只白玉碗,开始给自己倒酒,口中懒洋洋道:“崇容,如果你下次见到我,不是这副看将死之人的表情,我会更高兴一点。” 独孤九漠然瞥了一眼酒坛,声线低沉寒凉道:“尚有几日可活?” 蓝裳男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道:“本门主怎么可能那么早死?再过万年,我沈思远依旧天下无双。” 独孤九并不理会对面之人顾左右而言他的拙劣掩饰,只取了帕子,替小孩将流到下巴汤汁拭净。 沈思远便止了笑,懒洋洋地端起酒碗喝了一口,他转头看向正忙着吃汤圆的小孩,笑眯眯道:“小娃娃,还记得我吗?” 莫焦焦咽下汤圆,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黑溜溜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苍白的脸,片刻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张开嘴巴,惊讶道:“小羊。” 沈思远闻声乐不可支,取了一只酒杯倒了点酒,推到小孩面前,“小娃娃,喝酒不?” 莫焦焦好奇地看着杯子里清澈见底的烈酒,小鼻子嗅了嗅,转头看向独孤九,问:“焦焦可以喝吗?” 独孤九将被子放到另一边,低声道:“椒椒尚小,不可饮酒。” 莫焦焦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只酒杯,嗅了嗅四周弥漫的酒香,道:“焦焦不能喝,给九九喝。”说完便老老实实地低头吃汤圆。 沈思远不由失笑,询问般看向面容肃穆的男人,果不其然被无视了个彻底,不由叹道:“真是个宝贝。” 独孤九抬眼看向他,冷声道:“缘何来此?” 沈思远耸了耸肩,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又抓起酒坛子重新倒了一碗,道:“崇容,虽说杀戮剑道逆天而行,为天道所不容,常人难以承担你的命格,然神图子与众不同,为何不尝试一番?” “本座一人之剑道,未有悔意,牵累稚童,又算什么?”独孤九无动于衷,只淡淡道:“隐神谷一族所做之事,还不能令你看清吗?沈思远,世间大义尚存,为一己私念牺牲所有,屈从于天道庇佑,方是滑天下之大稽。” “哦?”沈思远放下酒碗,转头盯着乖巧安坐的孩童,道:“崇容,我不否认隐神一族所做的牺牲,他们于修真界、于妖族而言,皆是值得敬重的存在。而你所行之举同样光风霁月,但是你忘了一点,隐神谷牺牲是为了保住神图子,他们不可能为了自己而将神图子推出去送死,这无可非议。但你呢?” 沈思远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莫焦焦,欣慰道:“这孩子是真心在乎你,不是吗?与你命途相系,你为他行大义,背负责任与仇恨,而他尽他所能拯救你于死劫之中,这从一开始就并非交易,你也不是在牺牲他,当今修真界,除了你,还有更为疼惜他之人吗?没有。” “若你只是替鸿御等人来当说客,那便到此为止。”独孤九抬手摸了摸小孩的头,示意他继续进食,面上并未有丝毫动容。 沈思远见男人眉眼带霜,一意孤行,不禁感叹自己功力下降,嘀咕道:“这凡间算命的一忽悠一个准,怎么我越来越唬不住人了?” 莫焦焦傻乎乎地听着两人的交谈,小勺子翻了翻碗中的汤圆,奇怪道:“独孤九为什么要替焦焦背……背好多东西?” 沈思远一见小孩开口了,上挑的丹凤眼眯了起来,他转了转眼珠,笑眯眯道:“小娃娃,因为崇容疼爱你,想保护你,所以要帮你报仇,你需要拯救妖族,他也可以替你做。” “可是,”莫焦焦皱着小眉头,无措地看了一眼独孤九,道:“九九说,要带焦焦找谷主。焦焦可以自己报仇的,其他妖怪,焦焦也会努力救的。” “你知道怎么救吗?”沈思远笑着问。 “焦焦……”莫焦焦茫然地眨眼,惭愧道:“焦焦忘记了。” 谷主并不是没有教他,而是他没有记住。他忘记了太多的事情,几乎什么都不会做。 “沈思远,适可而止。”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拍了拍小孩的背,安慰道:“椒椒长大便知。” 莫焦焦缓缓点了点头,他捏着勺子想了一会儿,道:“九九带焦焦找谷主就好了。报仇和救妖怪,焦焦长大就会了。” 沈思远闻声,眸中不可遏制地漫出了一抹同情之色。 若说他先前还奇怪崇容为何执意不愿接受小娃娃的帮助,此刻却是一丝一毫的疑问都没有了。稚童无知,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确实不应当让他承担额外的责任,何况是另一个人的命运。 诚然,莫焦焦即便日后长大了也会甘愿为独孤九付出,因为他们相依为命,但不论未来如何,至少在此刻,他根本不懂独孤九为他承担了怎样的因果,亦不懂自己要相应地付出什么。 在小孩的认知里,他的九九仅仅是要带着他有一天回到家乡去,寻找“失踪”的谷主和长老,而并非与修真界、与天道为敌。 沈思远直起身子,收敛了所有笑容,第一次沉默异常地看着面前清冷如孤天高月的黑衣剑修。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崇容会如此放心地带着小娃娃便来见他,丝毫不担忧自己隐瞒之事会被他一语道破。这小娃娃,压根就听不懂,又何来担忧真相泄露?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沈思远郁闷到了极致,挫败地拎起酒坛灌酒,直把心中的郁结之气尽数抒发。 莫焦焦愣愣地看着抱着酒坛子猛灌的人,新奇道:“小羊喝酒好快。” 沈思远被这声“小羊”堵得一噎,忙放下酒坛狼狈地呛咳起来,好在他拿掉酒坛的那一刻便用帕子捂住了嘴,要不然,他根本没可能继续在屋里待下去。 莫焦焦被剧烈的咳嗽声惊得双眼溜圆,小心地问:“小羊生病了吗?” 独孤九替小孩舀了汤圆,喂进口中,道:“他好得很。” 沈思远止住咳嗽,抚着喉咙缓了一阵,方无可奈何地看向小孩,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罢了罢了。你的九九既然要护着你直到长大之时,那便护着吧。横竖他活得比我久一点,耗得起。等你长大了,该做什么,你也都知道。” 莫焦焦将碗推开,狐疑地看着沈思远,道:“你没有说真话。小羊刚刚进来,不是要说这个。” “哦?”沈思远收拾好自己,勾了勾唇,感兴趣道:“那你觉得,我想说什么?” “小羊说的话,九九都知道。”莫焦焦摸了一只小风车出来,握在手心里细细地看着,又道:“可是刚刚你进来,很高兴,有秘密,可是你又不说了。” “真聪明。”沈思远认同地点了点头,缓缓打了个呵欠,他在其他人面前一直是一副从容慵懒的模样,外人只觉得他心机深沉,运筹帷幄。到了这落日阁却没个正经,举止神态皆乖张肆意,反倒是将真性情展露了出来,也难怪敏感异常的莫焦焦会看出不对劲来。 见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沈思远摸了摸下巴,似笑非笑地沉吟道: “要说真正来意,其实也简单。崇容,这小娃娃该去上学了吧。若论修炼之事,隐神谷所教的其实已经够了,所以鸿雁仙子等人,教导他炼丹、锻器、制符,通古今之史,明了如今时事,便足够了。我说的可对?” 独孤九颔首,并未反驳。 “既如此,为何迟迟不行动?”沈思远敲了敲桌子,道:“这不论复仇、还是拯救天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下山历练方是正道。小娃娃长大的契机……可不在天衍剑宗。” “此言何意?”独孤九眸光一厉,直直看向对方。 “正如你所想。”沈思远抬手抚了抚闷痛的胸口,脸色竟缓缓开始泛出青白,他舒了口气,咽下喉头突如其来的腥甜,道:“神图子得以脱离识海,依靠的便是他与那颗樱桃椒种子的深切联系,你是否忘了,于妖族而言,最为重要之处,并非元婴,他们也不存在这样的东西,而是……” 话音未落,脸色惨白的男人便皱着眉闷咳了起来,他忙取出一瓶灵药灌下,缓了缓才懒洋洋地笑道: “与其不远万里前去寻找,不如将目光放在当下。神图子最为重要之物……关系他能否重生,也即隐神谷谷主千方百计试图保下……咳咳……甚至为此而意外牺牲了鸿雁之子的……东西,也就是你试图寻找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它早已归位。” “……原来如此。”独孤九定定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沈思远,心念百转千回,却是洞悉了一切,他罕见地敛了冷沉的神色,沉声道:“今日之言,来日必将偿还。但凡本座可行之事,绝无二话。” “哎这有什么意思?”沈思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又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当年若非你出手相助,我与兄长早已命丧黄泉,今日之事,不过是我替兄长偿还因果罢了。再者,我知道的是这小娃娃的事,你既然非要替他担着,我总不能坐视不管,你我怎么说也有万年交情,天衍剑宗之事,便是神意门之事,义不容辞。” 独孤九沉吟不语,显然打定了主意要偿还今日因果,却道:“既能确认椒椒长大的契机不在天衍剑宗,亦不在妖丹之上,那么,是否与当年隐神谷之事为同一根源?” “这个嘛……”沈思远锤了锤闷痛的胸口,又捏着眉心,道:“那老头既然安排好了一切,便照着去做又如何呢?以隐神全族换来的谋划,甚至包括了这娃娃死而复生一事,宁愿牺牲也要保住大义,真正算起来,可谓苦心孤诣到了极致,这娃娃……” 沈思远苦笑一声,“除了按着他的老谷主为他铺好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又能如何?既然要拯救仅剩的妖族,那便让神图子做到名副其实。既然要复仇,那便守株待兔。崇容,这些不用我说,你也早就猜到了,不过是需要证据。” “然。”独孤九眸色幽深,一字一句道:“没到无可挽回的境地,本座不会太过武断,亦不愿椒椒走上那条路。” “那么,我便是其中一个证据。”沈思远笑了笑,环视了一遍屋子,道:“那老头子千算万算,什么都算好了,能不知道我今日会来?我看,待会儿我一走,他埋下的另一步暗棋,便会来寻你了。” 沈思远在莫焦焦担心的目光中站起身,笑眯眯地挥了挥手,背过身,不着痕迹地拭去唇边淌出的鲜血,道:“小娃娃,你的谷主,是你的再生父母,是整个修真界,整片大陆的英雄。” 蓝裳男人大步出了门,下一瞬,鸿雁仙子的纸鹤便从窗外飞入,停到桌上。 “崇容师叔,云山帮我送了一样东西给你,待会儿他若过去,还望放行。” 第57章 精巧的纸鹤盘旋着在桌案上落下, 女仙清越淡雅的声音也随之响起,紧接着, 纸鹤于桌案上缓缓泛起一阵淡淡的光芒。 待光芒褪去之后, 原本有成人巴掌大小的纸鹤竟从鹤身中间裂开, 露出裹藏于其中的另一只火红色的鸟儿来。 莫焦焦微微睁大眼睛,小嘴巴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 他跳下凳子,蹬蹬蹬歪歪扭扭地跑过去,勉强在桌边刹住脚步,将红色的小鸟捏到手心里, 又跑回独孤九身边, 将手心里的东西递高,道:“还有一只鸟。” “嗯。”独孤九将红色的小鸟握到掌心,又点了点莫焦焦手腕上的储物镯子,将鸟放进去,解释道:“纸鹤为传信之物, 一旦到达目的地, 便会自动自发开启传音,并不如何安全,常有泄密之危。因而鹤身中藏匿了另一只传信鸟,可在本座允许后开始传音。” “那九九为什么不让小鸟说话?”莫焦焦摇了摇手腕, 被男人握着拉好衣袖, 镯子亦被挡住, 看不见了。 “时机未到。”独孤九低声应了一句, 俯身抱起小孩,往外行去,“该修炼了。” 别鹤剑正杵在一边沉思,被吞楚撞了撞剑柄,忙回过神来一道跟上去,小心翼翼地辍在后头,远离那道颀长挺拔的墨色身影。 自进门开始,沈思远所言便皆入了灵剑耳中。别鹤剑自崇容剑尊修成杀戮剑道就追随左右,自是见多识广,沈思远兄弟与崇容剑尊的旧事,它自然也知道,因而在沈思远为了报恩泄露天机之时,别鹤剑对他的观感就彻底变了。 吞楚剑不知兄弟为何突然沉默异常,便轻轻撞了撞别鹤,无声询问。 别鹤剑看了它一眼,有些难为情道: “我只是在想,这乌鸦嘴沈思远这次还挺讲义气的。原先我还想他满嘴谎话,毕竟以前刚刚认识的时候,沈思远就说了,他和小娃娃那个狐狸长老,叫什么森湖的,根本没有亲缘关系,也不是同胞兄弟,所以别人就都相信了森湖是一只狐狸,平白让他们瞒了那么多年,鸿雁之子也因此死得无声无息的,真的不厚道,也够残忍。 他要是早告诉我们森湖和他一样是羊,云糕的身份就很容易确定,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啧!不过,以他今天所说的,当时不说真话应该也是听从了隐神谷那老头的吩咐,怪不了他。” 吞楚无声无息地表示赞同。 别鹤幽幽长叹一声,不知为何今日声音格外凝重,它四处看了看,见无人出现,便拽着吞楚小声嘀咕道: “你觉得沈思远说的那件事……就是他说,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云糕前往极北之境、隐神谷覆灭、小娃娃重生、遇到崇容剑尊、纸童被做手脚、流光受邪灵控制,甚至是沈思远来访,鸿雁仙子命连云山给崇容剑尊送来另外的信物……这些事情,真的都是隐神谷那老头计划的吗?” 吞楚剑沉默了许久,缓缓动了动剑柄,却是默认了。 “连你都相信……”别鹤剑喃喃道:“我其实也不是怀疑那老头,只是觉得,他居然能在全族面临险境的时候做出如此周全长远的计划,又能为了整个妖族的未来牺牲掉自己和隐神谷,连那小娃娃都被算计在内,真心不易。若从大义而言,确实无人比得过他,他也像沈思远说的那样,是修真界的英雄。但是,如果只看那小娃娃,还是太过冷血了……” 为了拯救整个妖族,隐神谷谷主保住了神图子,利用了所能利用的所有人,牺牲了能牺牲的一切,将自己的死亡都放入了计划之中,他为妖族所做的一切是最值得敬重的。 但是,莫焦焦作为神图子,作为隐神谷谷主这个周密计划的中心,他不仅需要按照谷主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还将自己的一生搭了进去,他注定了要背负着那些牺牲者的血泪,倾尽所有去完成他的使命。 从出生开始便懵懂无知,命运却早被安排好,旁人为了他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他全然被蒙在鼓里,却要将这些“债务”一个接一个背到身上,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神图子。 隐神谷众人待小孩无疑是极好的,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莫焦焦如今一无所知,尚且可以无忧无虑地长大,坚信自己是最幸福的,但如果……他懂事了呢? 在知道这个所谓万无一失的救世计划是用全族生命换来的,在知道自己的生命是踩在无数白骨上才得以保全下来之后,他要怎么办? 别鹤剑几乎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而独孤九与沈思远,自然也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一致对小孩保持了沉默。 有时候,真相才是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残酷得毫无转寰的余地。 “哎呀别鹤,你居然也会为小娃娃操心?真是善解人意。” 别鹤剑正为莫焦焦发愁,后方就传来了一道慵懒的声音。它当即拽着吞楚剑转过身,却见本该离去的沈思远去而复返,正拎着一坛酒笑眯眯地看着它们。 “沈思远,你不去养病来此做甚?”别鹤剑奇道:“别以为刚刚我没看见你吐血。” “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沈思远摆了摆手,抓着手中的酒坛晃了晃,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天涯海阁,鸿善老祖请我吃酒呢。” “你……”别鹤剑倒吸了口气,气急败坏道:“你这破烂身体再这么糟蹋下去,可别指望鸿雁仙子还能给你救回来!” “放心。”沈思远温和地笑了笑,面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认真的神情,“我这条命既然没在隐神谷之战丢了,那么,那小娃娃的使命完成之前,我也会活得好好的。” “此话当真?”别鹤剑显然不太相信,它绕着对方转了一圈,忽而厉声道:“莫不是……以前我以为,你没跟着森湖进隐神谷,是因为你更喜欢待在神意门,如今看来……又是那老头吩咐你的?” “正是。”沈思远无谓地耸了耸肩,“森湖都能把儿子带进去当替身,我不过是留在修真界等待神图子重生,再按照计划来此相助,有什么难的?” “可你你你……”别鹤剑气得直发抖,“你早知道这个计划,却什么都不说?你要是当年提前通知天衍剑宗,我们尚可助隐神谷一臂之力。” “别鹤。”沈思远收起笑容,安静地看过去,“一个人的命途是不断改变的,哪怕我与隐神谷谷主拥有窥探天机之能,我等也无法左右他人命运。他能为神图子做出那样的计划,是在一切皆未曾发生变化的前提之下,若我提前泄密,神图子的命途便不可控了。” “所以你们为了让所有事情顺利进行下去,哪怕是明知道隐神谷一族会灭绝,也能无动于衷地做下去?”别鹤剑讥笑道:“当真是大义所驱,佩服。” “……事实如此,我与隐神谷谷主确实……”沈思远灌了一口酒,懒洋洋笑道:“罪无可赦。他不是提前脚一伸去了阴曹地府么?我也迟早跟着去抢孟婆汤。” “够了。” 别鹤剑正想说话,沈思远后方便缓缓现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却是本该去了冉月湖的崇容剑尊。 男人负手而立,薄唇微抿,眉眼间冰寒如含霜,幽深凛冽的视线定在别鹤剑身上,又挪到玩世不恭的沈思远面上。 他显然已听了许久,周身气息沉郁而压抑,却仍极好地控制着勃发的怒意,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除了惯有的漠然,未曾泄露半分异样的情绪。 独孤九抬手朝沈思远甩出一只瓷瓶,看着对方接住后又毫不犹豫地打开一饮而尽,方冷声道:“椒椒与隐神谷之事,本座早有决断,日后待他成人,自会明了。未长成之前,谁也不准在他面前多言半句。” 沈思远轻笑一声,调侃道:“你都护得这么紧了,我们怎么可能说什么,崇容,既然隐神谷之事你已尽数掌握,又不让那孩子知晓,那么,神图子该做的,还得拜托你继续担着了。你说是吗?别鹤。” “这么说也对……”别鹤剑一见独孤九便忍不住开始发抖,丝毫没了刚才质问沈思远的勇气,只好贴着吞楚掩饰自己的恐惧,附和道:“如今能帮娃娃的,也就崇容剑尊了。” 独孤九见一人一剑皆表了态,方不甚满意地敛起眉,道:“别鹤,椒椒在寻你。”语毕,男人径直抬手招过吞楚剑握到手中,飞身离开。 沈思远窃笑一声,无奈地看向别鹤剑,安慰道:“崇容心中有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是没了隐神谷,小娃娃不还有他吗?若一切顺利,扭转乾坤也不是绝无可能。” 别鹤剑闻言沉默了一瞬,冷哼一声,转头往冉月湖畔飞去。 沈思远抬手朝远去的飞剑挥了挥,又收回来抱着酒坛,依照记忆往山下走。他分明可以在瞬息之间便出现在千里之外,却选择了徒步顺着山路下山。 山道寂寥,他也不看路,只低垂着眉眼,眼中一片清明死寂,哪有之前嬉笑的模样,只轻声自言自语:“世事如棋,家破人亡,谁道死去不是一种解脱。我也想……罔顾大义,只求隐神一族……顺遂无忧……终究太迟了……” 凄清萧瑟的山道上,蓝裳男子身覆重雪,步履维艰,逐渐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 冉月湖畔。 莫焦焦化为原形将自己扎进泥里,认认真真地吸收四周游动的灵气。 丹田处天火燃烧得极为旺盛,一次又一次地循着妖力流转的轨迹,缓缓将自已与小樱桃椒的妖力融合,拓宽经脉,凝炼妖元。 这几日,莫焦焦丹田里天火盘踞之处,已然被一颗小小的樱桃椒种子占据了,那种子似乎完全不惧怕天火,反而有逐渐吞噬天火的趋势,起初小得几乎看不见,没几天便凝炼得如同修士结丹大小,蕴含着极为深厚的炽热妖元。 莫焦焦不知道这颗种子是从何处而来,却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而且自从樱桃椒种子出现在他丹田之中,他记起来的东西便愈发多了,譬如上次见到沈思远变的羊时,他就想起了云糕的本体。 小辣椒耐心地待在湖边修炼,独孤九带着吞楚剑回来之后便立在不远处静静看着,眸光深邃,一动不动。 莫焦焦将妖力运转完最后一个大周天,便觉得有些累了,不想继续修炼,他想了想,悄悄地将妖力循环停了下来,揪着自己的叶子仔细地看,小小声道:“怎么焦焦越来越绿油油的……” 独孤九正好听到这句话,迈步走到樱桃椒身前,沉沉道:“不可偷懒。” 莫焦焦懵懵地松开叶子,仰着头看对他而言极为高大的独孤九,声音细细地心虚道:“焦焦没有偷懒,焦焦在看叶子。” “叶子?”独孤九低声重复,“怎么了?” “好像更绿了。”莫焦焦有些委屈,他拧着枝条将自己捆了起来,扭着身子左右转动,又松开,将自己长长的枝条往外延伸,向男人展示着碧绿的叶子,道:“焦焦变厉害了,可是没有变红。” “椒椒还小。”独孤九只能如此安抚他。 男人在樱桃椒身前蹲下去,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只碧绿的瓷瓶出来,看着有巴掌大小,他揭了瓶塞,将瓶口凑到小辣椒边上,淡淡道:“味道如何?” “闻起来香香的。”莫焦焦回答道,他好奇地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片绿叶,卷了起来,从瓶口塞进去,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又迅速把叶子拖了出来,整株樱桃椒都开始细细地打着颤儿,哆哆嗦嗦地抽泣了起来,哭诉道:“太难吃了,好苦。” 独孤九将瓶子放远一些,以免被小樱桃椒的枝条甩飞,低声道:“此物名唤灵,有稳固神魂之效,妖族妖丹受损之时,若服用此物,有很大几率修复妖丹。从今日起,椒椒每日皆要喝一瓶。” “焦焦不喝。”莫焦焦摇着叶子拒绝,“谷主的药和这个一样不好喝。” “你丹田中的樱桃椒种子便是当年遗落的妖丹,椒椒不想它重新变得健康起来吗?”独孤九换了一种说辞,试图说服小孩。 “……想。”莫焦焦有些挣扎地戳了戳自己,道:“焦焦以前就没有妖丹,别人说我不是正常的妖怪,就很不高兴。” “它已经回来了。”独孤九低声道:“椒椒还记得你离开识海之时,作为你新身体的樱桃椒种子吗?那种子由极北之境取回,当年隐神谷谷主将云糕送去雪山,便是携椒椒妖丹而去。今日沈思远所言,便是暗指此事。” 莫焦焦茫然地晃了晃枝条,道:“云糕为什么要带焦焦的妖丹去别的地方?” “妖丹对于妖族的重要性,不亚于元婴之于修士。”独孤九沉声解释:“当日隐神谷有难,椒椒妖丹离身,虽是不幸,但未尝不能作为你将来死而复生的契机。椒椒可还记得谷主交给本座的《隐神谷秘史》?其中便记载了樱桃椒种子埋藏之地,恰好在极北之境。如此种种,焉能是巧合?” “焦焦听不懂。”莫焦焦小声道,“樱桃椒种子是焦焦的妖丹,别的听不懂。” “无妨。”独孤九气息沉稳,未有丝毫变化,他耐心道:“椒椒只需要知道,你的妖丹如今受损,需要喝药和持续的修炼来修补,便已足够。” “那好吧。”莫焦焦乖巧地答应了,只是他又实在怕苦,惦记着那唤灵的味道,便期期艾艾道:“可是药太苦了,焦焦不想喝。” 他说着便化为原形站到独孤九面前,揪着男人的衣袖,生怕对方直接将药水倒到他的根上。 独孤九无法,微微敛起眉,沉思道:“唤灵不可与食物混合。喝完便可吃点心,去了苦味,如何?” “不好。”莫焦焦摇头,小眼神异常坚定,“焦焦不喜欢喝苦药。” 小孩任性起来总是蛮不讲理的,哪怕适才还听话地答应要修补妖丹,真碰到要他喝药的时候,又开始耍赖,将对方的话全当耳旁风。 眼见着独孤九眸色微沉,身上气息隐隐有了变化,莫焦焦敏感地瞅着他的眼睛,警惕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闷闷道:“焦焦不喝药。” 独孤九抬手要去揽他,莫焦焦便连连摇头,笨拙地将男人的手推开,边往后退便可怜兮兮地商量道:“焦焦听话修炼,不要喝药了。” 独孤九知小孩执拗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不再多言,倾身迅速将人揽进怀里,抱到腿上坐好。 “焦焦不喝……”眼见着那瓶药离自己越来越近,莫焦焦急得直摇头,笨手笨脚地伸出双手去掰独孤九抱着他那只手臂。然而不论他如何使劲,男人皆不动如山,手上稳当得很。 莫焦焦登时委屈地红了眼眶,嘭得一声便化为一株小小的樱桃椒,从男人膝上跳了下去,歪歪扭扭地往湖边一蹦一蹦地跳过去,边跳边吓得哇哇大哭,那样子活似身后的人要毒死他。 “呜焦焦不喝药……”小樱桃椒跳得歪七扭八的,几次都险些栽倒下去,他急得不行,连枝条都纷纷往前伸着,惨兮兮地边跑边哭道:“九九不要追……别追焦焦呜……” 小辣椒哭得稀里哗啦,倒是将毫无哄孩子经验的独孤九震在当场,拧着眉站了起来。 他缓缓抿紧薄唇,收起瓷瓶,生平第一次抬手捏了捏眉心,狭长幽深的双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情绪,随即抬眼看向拼命逃跑的莫焦焦,无声地放出真元将差点摔倒的樱桃椒扶住,又不动声色地离去,护在一边。 不远处的小辣椒仍嚎哭着往前蹦,吓得连往后看都忘了,只知道往湖边跑。 身形修长的男人凝视着傻乎乎的小辣椒,轻轻叹息了一声,安静抬脚跟上,任由慌不择路的樱桃椒一头扎进了温热的湖水里,藏到湖底不出来了。 第58章 莫焦焦在冉月湖底躲了将近半个时辰, 任由独孤九如何许诺都不愿意喝药,只哭唧唧地重复着“焦焦不喝药”。 独孤九无法, 只好低声道:“椒椒出来,不喝便是。” “不喝药吗?”莫焦焦期待地问,颤巍巍的叶子总算是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他慢腾腾地在湖水里翻了个身, 商量道:“变成人也不要喝,药都臭臭的,九九不能骗我。” “嗯。不骗你。”独孤九定定地看着湖水, 低垂着的眉眼却若有所思的模样, 深邃的双眸漆黑一片,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 莫焦焦知道独孤九一向言出必行, 便舒展了叶子, 慢慢浮出水面,游到岸边伸着枝条让男人将自己抱上去,化为原形换了衣物,抱着回去落日阁。 直至晚间, 小孩散完步便回来爬到了榻上, 裹着他心爱的小被子玩九连环,目光专注非常。 而别鹤剑则窝在另一边看启蒙书册, 一边看一边试图教吞楚剑说话,嘀嘀咕咕地总也说不完, 语气是全然的恨铁不成钢。它教了一会儿便气得跳脚道: “你不能总是这样, 作为崇容剑尊的剑, 你都活了近万年了,好歹要会说一句话,我也不奢求你凝出剑灵像我一样,只要能和这小娃娃、和流光说话,就够了。” 吞楚剑默默地摆了摆剑柄,依旧一声不吭,直把别鹤剑气得剑尖直戳进了地板里。 莫焦焦正玩得高兴,乍一听别鹤剑气急败坏的声音,扭过头瞅了瞅,道:“为什么要吞楚说话?” “哎我的祖宗啊。”一提起这事别鹤剑就头疼不已,“吞楚和我年岁相差不算大,也就一千年的时间,但是它迟迟不开灵智,威力便只能发挥出七成,还是在崇容剑尊的真元加持之下,若没有崇容剑尊,吞楚孤身对敌,恐怕威力连五成都没有。” “可是没人会打一把剑的。”莫焦焦说得头头是道,“别人打吞楚没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了?”别鹤不服气道:“吞楚怎么说也是举世无双的名剑,多少剑修求而不得,真见了它,保不准要动手。再说了,崇容剑尊迟早要渡劫飞升,到时候我作为本命灵剑,势必要一道扛住雷劫。吞楚便负责保护你,你看看你一个小娃娃能打得过谁,它要是不厉害怎么保护你?总不能连和你交谈都做不到。” “平时都是别鹤保护我。”莫焦焦歪着头,不解地道:“九九喜欢带吞楚剑去修炼。” “雷劫之时可不比平常。”别鹤剑慎重道:“吞楚平日里确实需要多加修炼,但真论扛雷劫,还是需要开启灵智的本命灵剑方可。” “这样哦。”莫焦焦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道:“那你还是教吞楚说话吧,我也想和吞楚剑说话,让它变小鸡。焦焦的小鸡好久没有出来。” 别鹤一听乐了,撞了撞吞楚剑,道:“小娃娃要看你变小红鸡,还不快变。” 吞楚沉默地飞到小孩身边,白光一闪分成了两把小剑,其中独属于莫焦焦的那一把,转眼间便化成了一只仰着头叽叽叫的小红鸡崽。 莫焦焦黑亮的双眸弯了起来,捧着小鸡抱到盘着的腿上,用软乎乎的手指戳了戳小鸡温热的脊背。 小孩正玩得高兴,外屋忽而传来一阵稳定的敲门声。 别鹤剑停下窃笑,跟着纸童出去开门。正在里屋旁边的藏书室中找书的独孤九亦携了书出去。 没一会儿,独孤九便带着连云山进了里屋,两人在桌边落座。 莫焦焦听到脚步声,忙跳下床,拖着曳地的锦被往屏风另一面跑,途中还险些被被子绊倒。 独孤九见他光着脚丫子出来,起身将人抱到膝上,低声训斥了几句,又接过纸童递过来的小鞋子,给小孩穿好,展开被子将人裹起来。 连云山微笑着看两人的动作,笑容温和。他将储物戒中的画像取出,放到桌上,推了过去,道: “这是鸿雁师叔托我送过来的,师叔说这幅画是隐神谷谷主交给她的。老谷主告诉她,如果有一日神意门门主沈思远第二次踏进天涯海阁,而崇容师叔祖又在此之前问起过森湖的事情,便将此画交给师叔祖。” 独孤九微微颔首,却并未动手拆画。这副画画纸边上有忘忧花沾染过的气息,因而很好辨认,在此之前,他早已见过多次,画中所绘制的正是狐狸长老森湖同他的儿子云糕玩耍的场景。 莫焦焦一见那幅画,双眸便亮了起来,开心道:“焦焦认得画。这是狐狸长老画的,狐狸长老喜欢用忘忧花汁泡画纸,有香味。”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 莫焦焦看着画,期盼道:“焦焦可以拿来玩吗?” “可。”独孤九向来纵着他,便将画取过来,放出真元探查了一番,确认并无异常后,便放到小孩怀中。 莫焦焦欣喜地抱着画不撒手,他细细地摸了一会儿,软软道:“焦焦要看画。” 独孤九应了,解了束画的带子,将画打开,缓缓摊开到桌案上。 画中所绘之地是一片柔软碧绿的草地,身着白衣的俊秀男子笑得前仰后合,正抬手指着绊倒在草丛中的红袍稚童。 乍一看,红衣裳的小娃娃竟有些神似莫焦焦。 莫焦焦凑近看了一会儿,软绵绵的白皙指头在红袍小孩的脸上摸了摸,又移到白衣男人身上戳了戳,嘟囔道:“是狐狸长老,和云糕。可是云糕没有穿白衣服,和焦焦一样红红的。” “嗯。”独孤九看了一眼画像,回忆道:“鸿雁之子大名为归雁,因着鸿雁极喜稚童着红衣,当年云糕出生时做的衣裳,大多是红色的。” 莫焦焦呆呆地点了点头,不知何时,小脸上欣喜的表情消失无踪,有些木木的。 他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画像上穿白衣的森湖,片刻后突然低下头,伸手在自己袍子上的小兜里掏了掏,摸了一个碧绿的樱桃椒出来。 小孩捏着辣椒愣愣地想了想,忽而将辣椒掰成了两半,一半放到桌案上,捏着另一半凑上前去,慢吞吞地在画像的四个角上涂抹了起来。 连云山见状有些错愕,就要出声阻止,却在下一瞬对上了独孤九冰冷彻骨的视线,与此同时,男人冷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静观其变。” 青年有些犹豫地顿了顿,还是坐了回去。 独孤九从始至终牢牢盯视着小孩的反应,他看着莫焦焦认真的动作,垂眸沉思片刻,空着的左手便祭出了一只传信纸鹤,却是专门用于同宗主鸿御老祖传信的蓝色纸鹤,指尖轻弹便消失无踪。 那幅画并不算小,莫焦焦抿着红润的小嘴巴专注地从画的一个角,沿着边缘一直涂抹到另一个角,那半颗樱桃椒便被磨得所剩无几,小孩换了另一半,又继续涂。 他没有说话,亦没有任何停止的打算,仿佛只是因为贪玩而在胡乱地涂鸦。 随着最后一个角也被樱桃椒的汁液染成绿色,一幅画彻底报废,小孩才有些害怕地丢开了画和残留的辣椒,转身将脑袋埋到男人怀里,小胳膊也藏到被子里,细声细气地瑟缩道:“九九,焦焦不知道在做什么。谷主说看到画要涂,焦焦就涂了。” “没事。”独孤九拍抚着小孩的脊背,面沉如水,心中隐隐约约有了某种猜测。 一刻钟后,桌案上摊开的画,竟缓缓开始变色了。被染绿的边沿逐渐泛起了一阵淡红色的光芒,绿色的部分亦彻彻底底幻化成了红色。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独孤九皱起眉,看了一眼连云山,示意纸童去开门。 门外的却是收到传信急匆匆赶过来的鸿御老祖。 鸿御老祖进了里屋,落座后便问清了事情根源,他同独孤九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一抹凝重的神色,看着桌案上变色的画,鸿御征得独孤九的同意后,便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在画的变色处摸索检查了起来。 他白花花的胡子不停地抖动,半晌方眼神一变,停住挪动的指尖,似乎摸索到了什么,手指捏着找到的地方,慢慢将画撕开了。 只见原本那副画像被撕开后,掩藏在下方的另一副画便显露了出来。画中所绘依旧是狐狸长老森湖,然而他却没再捧腹大笑,反倒是怀中抱着一只小羊,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而不远处的草地上,一株碧绿的樱桃椒摇摇晃晃地朝森湖的方向跳去,正是化为原形的莫焦焦。 紧接着,画像的边缘缓缓显现出来一行字,上书:“见此画之时,便是真相现世之日。” 随着那行字慢慢地隐没,寂静的屋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极为苍老的声音。 那声音甫一响起,独孤九怀中窝着的莫焦焦便立即惊得坐直了小身子,转身朝声音来源看去,他定定地看着画像,黑葡萄似的眸子睁得溜圆,一颗泪珠竟在一瞬间滚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小孩喃喃道:“……谷主……” 独孤九拧起眉,倾身揽紧小孩,顺着他的脊背。莫焦焦却愣愣的,也不说话了。 苍老的声音轻咳了一声后,便道: “崇容,相信见到这副画之时,焦焦已经安全抵达你身边了,不论他是逃离了追杀,被你找到,抑或是重生在你身边,你都已经将他照顾得最为妥帖。” “当然,在我的计划里,他应当是死而复生,而那颗樱桃椒种子,你也已经借由识海、大荒法阵,成功让种子回到他的丹田,我在此真诚地代表隐神谷一族,向你致谢。” “一切皆如你所想。” “云糕即鸿雁之子,本体为羊,森湖亦然。当年,鸿雁诞下云糕,尚未来得及见到云糕化形。森湖本是应该带着他们母子前往隐神谷居住,奈何我窥探天机,算出隐神谷有难,难以保全神图子。 而隐神谷面临的最大敌人,并非修真界觊觎神图子的宗门,而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它之神力,非隐神谷能敌,隐神谷亦无法让焦焦去冒险。 森湖便瞒着鸿雁提前动身,将云糕带回隐神谷,并欺骗鸿雁云糕已经失踪,又放言不需要一只混血半妖作为儿子,目的便是让鸿雁误解他为了神图子舍弃一切,背信弃义,彻底对他失望。 鸿雁为修真界之人,本就不属于妖族,森湖不愿她因妖族之难而牵连其中,正如同我不愿意让天衍剑宗跟着隐神谷陪葬。森湖想保住鸿雁。” “隐神谷倾覆之日,即因果开启之时。” “原本按照计划,为混淆视听,云糕同其他幻化的布娃娃,一道作为焦焦的替身,目的便是为了转移它的注意力。只要它无法发现真正的焦焦,神图子平安长大成人,妖族之难便可平息。神图子是拯救妖族的唯一希望。” “然而天地不仁,焦焦十岁之时提前化形,声势浩大,竟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在它暗中袭击焦焦,企图将神图子消灭于幼年时,焦焦体内的妖丹竟被打出丹田,森湖为他扛下致命一击,焦焦才得以存活。” “只是,焦焦失去了妖丹,又身份暴露,受它所限,几乎一辈子无法长大。神图子无法长大意味着他无法将背负的使命完成,隐神谷几乎到了末日,妖族亦趋近灭亡。” “在那之时,森湖的兄弟沈思远找到了我。他同样拥有窥探天机之能,我所无法看到的,他皆助我补全了。因而,隐神谷倾尽全族之力,做出了这一个救世计划。” “那便是——其一,沈思远离开隐神谷,前往修真界等待神图子死后复生,同时助你勘破杀戮剑道,因为你是唯一能护焦焦之人。 其二,云糕是妖族中唯一的半妖,他的身份,哪怕是隐神谷最大的敌人都未曾察觉到,因而他化为原形之后,秘密离开隐神谷,也同样不会被发现。我命他携带焦焦的妖丹前往极北之境藏匿,为焦焦日后复生,寻回妖丹继续长大,留下后路。同时,也为森湖和鸿雁留下血脉,云糕何其无辜,隐神谷如何忍心让他跟着我等一同牺牲? 其三,食人花长老带着一部分妖族前去寻你们,告诉你们神图子已经转危为安,避免隐神谷倾覆之日,天衍剑宗亦受到牵连。 其四,我将画像教给鸿雁,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这一切告知于你,同时将《隐神谷秘史》赠予你,助你成功带着焦焦脱离识海,获得肉身。” “至于害死焦焦之人,守株待兔,便可找出,这一点,我很清楚你的能力,这世间除了你,再无人可护焦焦周全。你与焦焦命运相系,天劫来临之日,便是证道之时。” “焦焦长大的契机,沈思远应当已经告诉了你。崇容,神图子身上之谜,共有两个。一个便是众所周知的秘境地图,我相信凭借这一点,焦焦可以救出被困的其他妖族,请务必带着他前去营救,妖族能否延续下去,皆系于此。” “崇容,若我所说的这一切,所计划的这一切,皆毫无例外地发生了,那么焦焦应当已经顺利活了下来,还望好好照顾,云糕当已顺利回到了鸿雁身边,还望好生教导。” “我承认我算计了一切,焦焦亦在我的计划里,背负了世间最为沉重绝望的命运,神图子的另一个秘密,便是我如此做的缘由,并不只是为了光复妖族。” “我一生愧对隐神谷,愧对焦焦,亦愧对你们。唯一的遗愿,便是你能助焦焦完成他的使命。崇容,焦焦无法停下前行的脚步,虎狼窥伺,焉能安生?妖族生而傲气,它既不让焦焦活下去,更当激流勇进。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苍老的声音渐趋低缓,竟带着难以遏制的哽咽之声。 “这世间,最没有资格唤焦焦的,便是我,我不配当他的谷主。崇容,若他无知无畏,天真无邪,还请保住最后一片净土。” “隐神谷早已日落西山,还望焦焦今后安处,朝阳照常升起。” 第59章 寂静无声的落日阁中,老人苍老的声音徐徐响起, 由最开始温和得令人安心的慈祥, 逐渐转为让人由衷信服的睿智笃定, 最后演变成显而易见的疲惫与厚重得惊人的悲哀。 他声音不高不低,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冷静与清晰的理智, 有时候仅仅是在陈述事实,哪怕谈到隐神谷为大义而亡, 亦没有多少怨愤激昂。 然而一字一句, 声声入耳,那样惨痛的过往, 那样惊人的秘密, 并非世俗画本中一个精妙绝伦的故事, 可被随意高声谈论和唏嘘感慨,而是一位预见了所有悲剧、却竭尽所能试图去阻止的迟暮老者临终留下的遗言。 莫焦焦从一开始便睁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软绵绵的小手被身后的男人握在掌心里,始终在无意识地轻轻颤抖着。 他茫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地方,目光满是胆怯的惶惑, 却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期待和依赖的神色。 隐神谷谷主所说的话并不难听懂,然而那些句子若是拆成一个个字,莫焦焦都认识,合成了语句后,小孩却只能懵懵懂懂地听着, 不知其意。 他实在太小, 哪怕是再如何惨痛的事实, 小孩亦只能理解成最为简单的话语。 比如,谷主说,他死而复生后定会来到独孤九身边,独孤九亦将他照顾得很好。莫焦焦便认同地点头,心想九九确实对他好,完全忘记了去思考谷主为何知道他会重生。 比如,谷主说,狐狸长老没有将鸿雁仙长和云糕带回隐神谷,反而谎称云糕失踪了,只为了保护鸿雁仙长。莫焦焦便崇拜地张开了小小红润的嘴巴,心想狐狸长老是个好人,全然不懂得森湖那样做实属迫不得已,亦是为了守护他。 比如,云糕作为他的替身,又带着他的妖丹前往极北之境,只为了躲避隐神谷的死敌,为他留下退路。莫焦焦便傻乎乎地皱起了小眉头,苦恼于不懂“替身”为何物,而那个“它”又是怎样的存在。 老人说出了所有真相,在场的鸿御老祖与连云山甚至不忍再听,掩面叹息,而听完了一切的小孩却呆呆地一句话都没听懂。 他自幼便享受着隐神谷全族的庇护和宠爱,老头子们更是不会让小孩懂得何为“牺牲”和“死亡”,再如何令人难以接受的过往,莫焦焦也不明白。 知晓一切却失去一切,与一无所知而同样失去一切,哪一种更为悲哀?小孩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听到了谷主的声音,仅此而已。 老人每提起一次莫焦焦的名字,莫焦焦便紧张地捏住了软软的手指,双眼不停眨动,想如同以前那样,乖巧地应道:“焦焦在这里。”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敢出声。 直至那道声音彻底消失,莫焦焦方回过神来,他有些迟钝地转头四处看了看,瞅着寂静非常的屋子,小声道:“谷主,谷主去哪里了?” 无人应答。 小孩登时慌了。他转过身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认真而专注地看着身后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再次问道:“九九,谷主去哪了?为什么不说话……谷主不是……来见焦焦吗?” 独孤九静默片刻,削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面容肃穆异常,冷淡的眉眼间看不出一丝情绪,只定定地看着茫然的小孩,漆黑深邃的双眸深处,是压抑到极致的悲悯与深沉的痛楚。 片刻后,男人敛下了所有忧思,终于动了动,抬手摸了摸莫焦焦柔软的乌发,哑声道:“隐神谷谷主交代完事情,便先行离去了。” “不是……”莫焦焦慌乱地摇了摇头,他转过身看了看,目光触到桌案上的画像,顿时双眸一亮,扑上去笨拙地把画卷了起来,拖到怀里抱着,随即抬头看向独孤九,弯着眼睛试图笑起来,憨憨道:“谷主在这里。谷主住到画里面了,焦焦听见了。” 小孩将画像抱紧,又有些懵懂地低头看着,狐疑道:“可是谷主不说话了。” 他将画像举高递到男人面前,蹙着小眉头道:“九九快叫谷主出来,跟焦焦说话。” 独孤九垂眸瞥了一眼画像,将画接过去,沉吟道:“隐神谷谷主并不在画中,他妖力耗损过重,便先离开了,日后养好身体,再来与椒椒相见。” “咦?真的吗?”莫焦焦惊讶地看向画像,他伸出小手将画像抱过来,上上下下摸了一会儿,又将白嫩小巧的耳朵贴到画上听了听,接着将画打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任何隐神谷谷主存在的痕迹,这才老实地把画放到桌上去,转身去看独孤九,捏着手不安地问道:“谷主去的地方很远吗?会不会忘了焦焦,不来接我。” “不会。”独孤九将小孩揽过去,抱回腿上,声音低哑地安抚:“椒椒听话,他才不会担心你。” “我会很乖的。”小孩闻言愣愣地吸了吸鼻子,极为诚恳地保证,倒是真的听话不闹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听了独孤九的解释,反倒有些呆呆的,将小脑袋埋到男人怀里,又用小被子裹住自己,窝着不说话了。 鸿御老祖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抹了把脸,深深叹息一声,道:“天意弄人……” 连云山亦双眸血丝遍布,他攥紧了拳头,脸色变幻不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暴起。 鸿雁仙子于他而言本就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却在那个计划里成了最无辜的牺牲者,始终被蒙在鼓里,青年满腔怒火与痛意几乎隐忍不住,就要出声质问森湖的事情。 然而莫焦焦纯稚天真的短短几句话,却让他硬生生将话语又埋回了心底,稚童无辜,他又如何忍心当着小孩的面质问隐神谷谷主? 连云山缓了缓,好半天方冷静下来,道: “师叔祖,隐神谷谷主说,按照计划,云糕应该在焦焦十岁那年就到达了极北之境,藏好妖丹后再前往天衍剑宗寻找鸿雁师叔,可是他……他不是……” 在隐神谷谷主的计划里,云糕应当平安无事地回到母亲身边,然而他却夭折在连绵的雪山之中,孤立无援被顾朝云占据了身体,甚至连无属性的半妖之体都莫名其妙变异出了天火灵根,体内还住着另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残魂,竟是死后都无法安生。 “不错。”鸿御老祖沉重道:“当年鸿雁前往极北之境前,曾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告知了云糕藏身的地方,又让她尽快将孩子接回来,以免生出变故,如此说来,那也是隐神谷谷主传的信了。” “迟则生变,鸿雁到达极北之境时,是收到信的两个月后。”独孤九淡淡道。 当时隐神谷有难,天衍剑宗上上下下皆急于寻找神图子,鸿雁同样因此而赶赴了位于云渺大陆东方的隐神谷,极北之境与隐神谷之间又间隔了一个东海,自然耽误了不少时间。 “是了。”鸿御老祖叹了口气,摸着胡子无奈道:“那两个月里,定然发生了一些隐神谷谷主计划之外的意外,连他都未曾想到的意外,不仅害死了云糕,还让云糕的身体生出了天火灵根……师叔,之前你说焦焦的妖丹并不完全与他相配,更像是只剩下一个空壳,会不会……是和云糕的天火灵根有关?” “嗯。”独孤九颔首,抬手拍了拍趴在他怀中的小孩,沉思道:“椒椒之妖丹,并没有内核。天火与妖丹应当同根而生,共生共存,如今却无法彻底融合,依旧日夜企图灼烧椒椒的经脉,并不寻常。”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妖丹的内核出了意外,进了云糕的身体,而云糕半妖之体本就是无属性灵体,妖丹内核携带天火,自然可轻而易举将云糕的灵根改造为天火灵根。 问题是,云糕半妖之体早就完成了改造,那么他身上便不再具有妖族的气息,然而小孩却坚持顾朝云身上有云糕的气息,他就是云糕…… 独孤九抱着小孩站起身,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连云山,沉声道:“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云糕并未牺牲,尔等近日需着重看管顾朝云,森湖之子尚在那具半妖身体内。”语毕,男人微微颔首送客,抱着人穿过层层叠叠的珠帘,消失在屏风后。 *** 画像之事,闹了将近一晚上,独孤九抱着莫焦焦靠近床榻的时候,小孩已然闭着眼睛,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嘴微微张开呼吸,似乎是睡着了。 独孤九俯身拉开厚厚的锦被,将小孩抱进被窝,盖好被子,眼见着人睡熟了,直起身便要去点燃薰香。 却不曾想,他一离开,莫焦焦就挣扎着眯开了眼睛,细声道:“九九……不走。” 独孤九停住脚步,回身靠近床榻,弯下腰伸出手抚了抚小孩的额头,哄道:“椒椒睡,本座燃了安神香便来。” “不睡。”莫焦焦小小声地反驳,他将胳膊费力地从被子里抽了出来,又将被子往下推,翻过身扭动着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随即站在榻上朝男人扑过去,搂住对方的脖颈,眼睛还困倦地闭着,含糊不清道:“九九抱,抱焦焦。” “怎么了?”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脊背,取了狐裘将人裹好,面对面抱起来,转身在屋中缓缓绕着圈踱步,边走边拍抚。 莫焦焦显然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哄着睡,呆了许久,随后又放松下来,依赖地蹭了蹭额头,他闭着眼睛,安静地窝着,许久方软巴巴开口道:“九九,谷主没有来,刚刚没有来,焦焦都知道。” 小孩收紧了搂住对方的胳膊,脊背有些颤抖,迷迷糊糊道:“已经过去好多年了,焦焦自己玩了好久,谷主和长老还不来。是不是,以后也不来了。” 第60章 “焦焦十岁的时候, 隐神谷被烧掉了, 谷主和长老抱着焦焦跑了出去, 很远很远。” 幽静的阁楼中,身形挺拔的男人抱着被火红色狐裘裹起来的稚童,绕着圈在屋内缓缓踱步, 修长宽厚的大掌有节奏地拍抚着小孩的脊背,眉眼冷清, 神情寡淡,低垂着的双眸中却漆黑而幽深,遮住了隐秘的情绪。 莫焦焦面对面被男人用抱孩子的姿势抱着,小小绵软的胸脯跟对方温暖坚实的胸膛紧贴, 小脑袋亦靠着对方的肩膀。 往日里稚气乌黑的眼睛此刻却紧紧闭着, 他听着男人黑金色靴子踩在地上的细微却稳定的声响, 将脸埋了起来,小声而迷糊地说着话。 “谷主带焦焦跑了好久, 然后长老都睡着了,谷主也躺着不起来,流了好多血。谷主说,他和长老变成星星,先回家去等我。” 莫焦焦呢喃着说完这段话, 放在男人心口处的小手也不知不觉揪紧了光滑的墨色锦缎, 嘟囔道: “焦焦真的没有说谎, 今天谷主说话, 焦焦记起来好多事情。谷主和长老变成好多星星, 焦焦看见了。九九也告诉焦焦,谷主回家去了。” “嗯。”独孤九喉结动了动,哑声应了一句。 他一生从未说过谎话,自天地开辟诞生以来,见过生离死别不知凡几,早已在无穷无尽的漫长岁月中磨练出了不为外物所动的坚定心志,世间再无可让他动容之事,亦不需要为了任何事违背本心。 然而对着始终坚持着隐神谷一族并未死亡的孩童,他却一句事实……都说不出口,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抚慰,说着哄骗小孩的荒唐言论。 “谷主回家了,焦焦就要自己逃跑。”莫焦焦得到男人的肯定,稚气软糯的嗓音总算活泼了一些,带着满满的疑惑道:“焦焦自己跑了好久,有很多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焦焦还是十岁,宗主上次见焦焦,说我长得像五岁。为什么我又是十岁,又是五岁?” 独孤九沉思了一会儿,低声道:“椒椒化形时受外物所害,命格受限,便始终是十岁。而后,你离开本座识海,那颗妖丹……就是你的樱桃椒种子,空有外壳,内核遗失,体质孱弱便不如寻常十岁稚童,看起来就愈发小,所以鸿御说你只有五岁。” 虽然他人一直知道莫焦焦如今十岁,但自从小孩离开识海,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小孩外形比在识海中缩小了起码一倍,根本没有十岁孩子那样大,稚气未脱的团子,说是五岁也不为过,皆源于那颗不完整的妖丹。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额头依旧抵着男人的肩膀,他声音极轻道:“所以焦焦是真的十岁,九九没有骗我,焦焦不是傻子,是长不大。” “嗯。”独孤九抬起手按在小孩温热的后脑勺上,顺着柔软的发丝抚了抚,微热的掌心将那颗乱蹭的小脑袋托住,带着极为安定的力量,他重复道: “椒椒并非呆傻,是长不大。本座将你无法长大的根源告知你,便是期望你明白这一点,椒椒可以不在意你如今几岁,但你需要记住,无论几岁,都不是错误,同样,没有人要求你一定要长大。” 哪怕是隐神谷谷主,遗愿都是期望小孩一无所知,幸福安康,长大应当是一件自然而然最为美好之事,而不应该是负担,而不应该是责任。 “可是,九九。”莫焦焦紧紧闭着眼睛,蜷缩着往对方怀里又埋了埋,他抿着小嘴巴,半晌才小小抽泣了一声,带着细细的哭腔道: “可是,焦焦知道谷主回家了,谷主好久好久都不来,焦焦害怕,是不是我不长大,他和长老很失望,才不来看焦焦……” 在小孩眼里,隐神谷一族并非牺牲,而是回去了故乡等着他,可是不论是谷主还是长老,皆不约而同地叮嘱过无数遍,要他长大,长大了就能回去。 这样的嘱咐,对于懵懵懂懂的莫焦焦而言,本就是最为沉重的负担,他根本不知如何才能长大,何况,小孩一心只傻乎乎地觉得自己会永远是十岁。 曾经他不懂得时间流逝,不知道自己是长不大,便总以为自己活在同一年,只是他的十岁比较特殊,因而无比地漫长。然而如今不一样了,那幅画中老人说的话,让莫焦焦意识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并不是时间停止了流逝,也不是他生而不同永远十岁,而是他不同于常人。加上老人迟迟不来接他,长大就成了一件极为迫切的事情。 “焦焦不是故意的。”莫焦焦蹙着小眉头呜咽道:“焦焦忘记了,好久都没有想起来怎么长大,也不知道十岁是不对的,谷主就生气了,不来看焦焦……” “没有的事。”肩上缓缓传来湿润温热的触感,独孤九思虑了片刻,选了一种较为容易理解的说辞,道:“椒椒十岁并非错误,谷主与长老同样不可能怪你。适才画像所言,隐神谷谷主最终对你说的话,椒椒还记得?” “……谷主说,”莫焦焦抽噎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睁开眼,“要焦焦开开心心的,每天都要吃饭睡觉看书,还要修炼,然后长大了,跟着九九去做事,不知道做什么。” “所以,”独孤九低声问,“他可曾怪你?” “……没有。”莫焦焦迟疑地回答,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仍是难过道:“可是谷主没有来……” 独孤九脚下步子一停,声音低沉而坚定,“本座同你去寻他们,如何?隐神谷一族或许很久都无法来看望椒椒,并非他们不愿见你,而是无能为力,那么,本座与你去寻,不正是一样?” “真的可以吗?”莫焦焦愣愣地睁圆了眼睛,他将埋着的小脸抬起,期盼地跟男人狭长的双眸对视,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水光潋滟,犹带着泪光,却迸发出了一股希望,嘴里因为太过紧张,说话还有些含糊磕巴。“我们能去找谷主吗?” “为何不可?”独孤九眸色沉静,俊眉修目于夜明珠的光辉照耀下,竟罕见了多了一抹柔色,少了一分生而俱有的冷硬与漠然。他缓缓道:“椒椒不会轻言放弃,那便找下去。” 与其让小孩在无望的等待中拼了命逼着自己成长,倒不如带着他一同去寻找。这连绵不绝的雪山,尽管诞生了无数卓绝惊世的剑修,却也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与世隔绝。困于此地,莫焦焦哪怕身体成长了,神智亦不见得会有改变。 一路找寻下去,哪怕看不到尽头,仍旧怀抱希望,修真无岁月,就是一寻万年又如何呢?他们总能也定能找到通往大陆反面的通道,而到那个时候,小孩已然懂事,哪怕只能带着隐神谷一族“落叶归根”,亦不会像如今这样日日受离别之苦。 在最后一线生机未曾泯灭之前,男人没有必要,更决不允许任何外力断了莫焦焦的希望。 “椒椒可曾想过,死而复生后,最想要做什么?”独孤九第一次这样问。 “想过……”莫焦焦抬着头让男人给他擦眼泪,憨憨道:“要找谷主,长老,然后碰到九九,就要和九九一块回故乡。不过,谷主说焦焦要修炼,变成厉害的大妖怪,那就要变厉害。” “还有吗?”独孤九问。 莫焦焦犹豫地点了点头,委屈道:“要是以后可以,想和谷主,和九九一起回隐神谷,隐神谷烧掉了,可是焦焦可以把花和草重新种出来,谷主会搭房子,松鼠长老能背好多书,写字也很快,就能写很多书出来,再弄一个藏书阁出来,食人花长老会吸水,就可以把落日湖弄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就有一个长得一样的隐神谷了。”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道:“椒椒记着,日后一道去做。”他面容肃穆,未曾丝毫异样,始终是沉稳可靠的模样。 寻回族人,回到家乡,重建家园,小孩的愿望,单纯而美好。唯独少了复仇。 但男人不会刻意去提醒,莫焦焦无法办到的事情,他总能想办法办到,不需要小孩汲汲营营,担惊受怕。 “谷主说了好多话,焦焦也没有听懂。”莫焦焦有些惭愧地耷拉着脑袋,“焦焦懂太少,就不能帮九九。” “无妨。”独孤九镇静道:“椒椒若记起什么,便告诉本座,你所说的,都很重要。” 男人说完,便又开始抱着小孩在屋内绕圈,安抚着莫焦焦再次安睡。 他从未想过让小孩独自承担一切,事实上,要让莫焦焦一辈子懵懵懂懂,并不是多难办到的事情,区别只在于男人想不想那样做。毕竟,从云渺大陆开辟时便在种族混战中存活至今的人,世间奇门异术无一不通,想要瞒着小孩一些事,也不是没有办法。 隐神谷谷主从一开始便深知这一点,于是他让莫焦焦来寻独孤九,没有第二个人选。男人也真的遵守承诺,为莫焦焦建造了一个万无一失安全稳妥的“家园”,无论面临怎样的危难艰险,无论过往如何令人悲伤,皆在他的护持下降到了最低,这才是小孩一生顺遂的真正保障。 第61章 自那日莫焦焦无意中破解了隐神谷谷主留下的画像之谜, 将其临终遗言放出之后, 隐神谷之战所掩埋的秘辛终于为天衍剑宗众人所知晓。盘踞于他们心中长达七年的困扰也随之散去。 然而, 哪怕过去的秘密被解开,眼前盘旋不去的黑暗依旧张牙舞爪无法驱逐,明晃晃昭示着荆棘遍布的未来。 终年积雪不化寒风瑟瑟的天涯海阁,竟在第二日罕见地下起了绵绵细雨。 细碎隐秘的雨声从未关紧的窗外传来,夹杂着隐隐约约的雷声。 身形颀长挺拔的墨衫男人负手立于雕刻精美的窗台边上,抬眸望向远处被雨雾晕染得朦朦胧胧的连绵山峦,久久不语。凌厉深邃的眉眼间一片冷然,周身气息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郁内敛,深不可测。 鸿御老祖坐于案边,手中正拿着一本书细细地端详,片刻后老人抚了抚花白的胡子, 长叹一声,道:“隐神谷谷主所为,果真大义。换作他人, 断断做不到如此地步。” 他说完抬头看向窗边的独孤九, 又道:“师叔既然早就将所有事情查明,缘何迟迟不说?” 独孤九闻言并未回头,只沉声道:“证据不足,岂可妄议?” 另一边端坐的鸿雁仙子却是微微一笑,此刻的她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端丽, 眉眼间皆是疲惫和无法掩盖的悲戚, 脸色苍白, 轻声道:“如此可怕的秘密,若非隐神谷谷主亲口说出,谁又能信?” 她转头看向被屏风挡住的内室,喃喃道:“修真界的未来……妖族的未来……云渺大陆的未来,到头来竟然要一个孩子去背负。人人皆道天地不仁、天道不公,哪里知道它竟是真的狼子野心,泯灭人性……” “鸿雁!”女仙话音未落,一旁的鸿冥老祖便出言厉声打断,“慎言!” 鸿雁仙子闻言怔愣了一瞬,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他们所有人皆知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源于同一个存在,却碍于修行之道,连对方的名讳都不可提及。 众所周知,修真界自诞生伊始,修士便仰仗天道修行,一切功法皆以顺应天道为宗旨,故而,谁也不会想到,导致大陆分裂的罪魁祸首便是他们信仰的天道。 数亿年前,大陆骤然分裂为正反两面,世俗界与修真界正好居与大陆正面,与天道所定规则相合,依靠天道维生,因此顺遂无忧。然而妖族与魔族,携同隐世的鬼界却难以适应大陆正面无处不在的天道法则,仅仅是数十日内便死伤无数,无数大能亡于天道之手,三族被迫联合起来迁移到大陆反面,才得以继续生存下去。 而隐神谷作为妖族闻名于世的聚居地,其中居住的妖族本应跟随族人一同迁徙,却一反常态纷纷留了下来,同时,隐神谷谷主召集了所有自愿留守大陆正面的妖族,从此封闭谷中所有入口,再未出世。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只是舍不得大陆正面的亲人才固执地留了下来,却不知妖族的家乡本是在大陆反面的,他们放弃了回到故乡的唯一一次机会,同时也放弃了延续自身血脉的可能性。 大陆正面无处不在的天道法则对妖族几乎有着毁灭性的压制力量,他们无法生育后代,妖力受到遏制,谷中长达数亿年未曾有新生幼崽降生,而修为高深的妖族又因为天道的限制,始终无法飞升,以至于等待所有妖族的就只有同一个命运——于漫长的岁月中耗尽生命,客死异乡。 这样的命运无疑是不公的,但没有一个留下来的妖族因此而心生怨怼。他们始终谨记着自己留守的唯一使命,那便是——等待神图子降生,护持他长大成人,开启通往大陆反面的通道,将两片大陆合二为一,协助依旧被困于各大秘境中的族人落叶归根。 这并不是多么荒唐滑稽的心愿,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崇高而伟大的。然而,倘若大陆正面的绝对独*裁*者——天道,对此深恶痛绝呢?大陆合并,生灵之间不再只有人类,天道不再一家独大,妖族与魔族有着大陆反面的力量加持,卷土重来是必然的结果,那么等待它的只有毁灭。 隐神谷早就知晓这个秘密,却碍于大陆正面妖族式微,他们根本无能为力。在这样的困境下,避开天道的耳目,保住神图子,方可有一线生机。 只是命运并不总是尽如人意。神图子出生那一年,警世之钟竟因为小孩的苏醒提前敲响,莫焦焦的存在便再也无法隐瞒。所幸修真界之人仅仅以为神图子是秘境之钥,并不知道小孩的真正力量。 为了让对神图子有着极大危害的警世之钟停下,隐神谷众人与天道达成了协议,纷纷服用了返魂草,一夜之间竟是全族白头。只是小孩依旧被钟声影响了心智,变得呆傻而笨拙。 基于此,为守护神图子,森湖带着他与鸿雁仙子诞下的儿子云糕,回到了隐神谷。云糕与其他十六个由布娃娃变幻而成的小孩,一同扮成了莫焦焦的模样,以此试图混淆视听保护真正的莫焦焦。 却不成想,莫焦焦十岁那年提前化形,声势浩大,惊动了天道,体内妖丹受到对方重创脱离丹田,森湖也为小孩扛下天道致命一击,几乎当场陨落。而莫焦焦因为失去了妖丹,也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模样。 神图子无法长大,意味着大陆反面永远失去了重新开启的希望。那一日,绵延无尽的绝望和痛楚笼罩了整个隐神谷,谷中一片恸哭之声。 正是在如此绝境之下,隐神谷上上下下集结了全族之力,耗费了七天七夜才成功卜算出了唯一一条出路,而隐神谷谷主顺着这条出路布下的局环环相扣,俨然忘却了生死。 ……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仍未停歇,独孤九微微垂首,负于身后的左手收回,宽大白皙的掌心中间赫然躺着一枚朝天椒状的火红玉佩,他凝眸细细看着,修长的手指摩挲了玉佩片刻,又缓缓收紧,抬头阖上了狭长的双眸。 莫焦焦午时修炼完便被男人哄着睡着了,此刻正在内室酣眠,对早已揭晓的真相依旧懵懵懂懂。 独孤九静默不语,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安眠的小孩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长老们、他的云糕,甚至包括他的谷主,所有人的死亡都只是一场早已注定好的牺牲,是隐神谷背水一战的绝密计划,是计算得精妙无缺的一场命运的交易。 神图子被天道重创那一年,隐神谷谷主别无他法,竟是联合神算沈思远窥探未来,看到了这场悲剧中所有人的命途。 老人拒绝了来自天衍剑宗的帮助,只因他知道崇容剑尊独孤九所修剑道乃逆天改命之杀戮剑意,是唯一可湮灭天火之人,亦是唯一能在天道的威势下保全神图子的人。在那个时候,将天衍剑宗排除在求助的对象之外,是对天衍剑宗最大的保护。 随后,神算沈思远离开隐神谷回到神意门,退出了隐神谷之战,保持中立,只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一切真相告知崇容剑尊独孤九,促使崇容剑尊担起守护神图子之责。 与此同时,修真界众人在天道煽动下对隐神谷群起而攻之,隐神谷谷主将莫焦焦的妖丹交予了身为半妖的云糕,命他带往极北之境藏好,又将记载了协助莫焦焦重生秘法的《隐神谷秘史》一册交给了独孤九,也将暗藏着老人遗言的画像送到了鸿雁仙子手中,嘱咐她有朝一日若沈思远出现在天涯海阁,便将画像交给崇容剑尊。 一切准备就绪后,隐神谷一族便迎来了倾覆之日。 独孤九曾极为疑惑一事,那便是,为何隐神谷谷主在预知了一切之后,依旧选择了坐以待毙牺牲全族?然而通过莫焦焦无意识说出的只言片语,男人才明白过来,并非那位老者无所作为,而是山穷水尽,大敌当前,他们根本没有了足够回转的时间。 能够在那样紧迫的时日中觅得一线生机,已是不易。无人可再为此苛责隐神谷半句。 …… 男人手中握紧的玉佩已被完全裹进了掌心,屋中正与他人交谈的鸿御老祖转头看了半晌,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隐痛。 鸿雁仙子听完鸿冥老祖的解释,勉强笑道:“虽然森湖与我儿……但鸿雁又不是不讲理之人,在那样的局势之下,隐神谷谷主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哪怕隐神谷谷主不答应,森湖也会为了焦焦牺牲,妖族对他而言多么重要,他的性子就是……” 女仙话未说完,已是摇了摇头,忍住泪意,抬手掩面沉默下来。她早已通过鸿御老祖知晓了狐狸长老森湖和云糕之事,却未第一时间前去看望顾朝云,到底是悲恸过甚,不忍见到自己的孩子被人占去了身体,如今是生是死都难以预料,哪怕独孤九笃定云糕还活着,也无法保证那孩子还能恢复正常。 鸿御老祖闻言劝慰了几句,还不及说到对策,里屋便传来了一道绵软稚气的童音。 “九九,焦焦醒了。” 那声音带着些不易觉察的依恋和撒娇的意味,令人禁不住心中发软,没等外头的人回应,又传来气乎乎的一句: “被子包太厚了,焦焦好热。” 外屋的几名大能顿时面面相觑,皆不约而同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慈爱的笑意。 鸿雁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屏风,摇了摇头,唇边终于露出一抹笑。 鸿冥老祖瞅着她的神情,心中压着的重担亦觉松快了些许,摸了摸胡子道:“或许我等……太过看重生死得失了。” “此话怎讲?”鸿御老祖放下手中的书,转头问,苍老的面容上却无一丝一毫的疑惑之色,反倒一派了然。 独孤九转身往屋内行去,声线低沉道:“隐神谷牺牲一切,不正是为了今日吗?” 莫焦焦如今所处境况,正是隐神谷倾尽全族之力为他争取的未来,哪怕这一路鲜血淋漓天光黯淡,似乎看不到一丝希望,但不可否认的是,隐神谷谷主在这一场战役中,胜出了。 他们保住了莫焦焦,为的便是让小孩看到目光所及即将到来的一切光明,而不是一味囚困于来路的荆棘遍布不可自拔。于其他人而言,亦然。 隐神谷一族已竭尽所能,接下来便是天衍剑宗证道之日。 就如同莫焦焦那日晨起时说的:“太阳每天都会重新升起来,所以焦焦和九九一样,天黑了也不会害怕。” “焦焦要和九九学谷主,一起做点亮灯笼的人。只要一直有人点灯笼,天就不会黑了。” 第62章 此时正值雨天, 天光朦胧, 细细密密的雨点织就成如烟似雾的帷幕, 将静默耸立的落日阁笼罩了起来,远远看去,往日里由白雪点缀精致素雅的楼阁,如今更多了几分恍若江南水乡独有的闲愁与静谧,平白添了缕缕忧思。 只是,楼阁外再如何细雨绵绵引人生愁,寂静无声的阁楼中依旧暖香缭绕,闻之醉人心脾,却是莫焦焦平日里最喜欢的安神香。 屋中此刻幽静无声,须臾间,一道修长挺拔的墨色身影自外室缓缓走进, 黑金色的靴子落地竟无一丝响动,来人跨过门槛,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撩开垂落及地的珠帘, 珠玉碰撞的悦耳声响便乍然传入精美的屏风后。 而最里间宽大柔软的虬玉拔步床上, 一只被雪白天蕊冰丝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团子正慢吞吞地从床榻的这一头,咕噜噜笨拙地滚到了另一头,又迟钝地翻了个身,慢悠悠滚回去。 如此来回滚了两遍后,胖团子便懒洋洋地趴在床脚处, 一动不动, 显然还在赖床。裹紧的被子里隐隐传出独属于稚童的天真呓语, 细听起来倒像在自说自话。 “呜九九是大坏蛋!老是偷偷把焦焦包起来……好热……” “我才不是粽子……别鹤也是坏蛋!天天笑我!” “宗主也是坏蛋……老是要把焦焦拉去学堂关起来……” 细细软软的哭诉断断续续的,间或夹杂着团子踢被子的细微声响,以及玉器互相碰撞间发出的悦耳音节。 片刻后,那圆团子说着说着似乎是累了,又翻了个身,继续嘀咕,这回却是开始算数了。 “焦焦昨天打坐一二三四次,九九早上夸焦焦一次,晚上夸焦焦一次,要睡觉了训焦焦一次,加起来扣一次,九九昨天开心两次……” 胖乎乎的团子正数得意犹未尽,不远处的珠帘忽然响了起来,吓得团子细细抖了一下,左扭右扭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 紧接着裹得严实的被子就被一只白嫩的小手从里面扯开,一袭火红小袍子的莫焦焦笨手笨脚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边爬还边细声细气地朝屏风处焦急道:“九九别进来,焦焦还没叠被子。” 来人听闻小孩急切的话,果真在屏风后停住脚步,冷峻的眉眼间是惯有的肃穆沉稳,并未有丝毫异色。 里间的莫焦焦说完那句话便抬头往屏风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对方确实没进来后才呼了口气,啪叽坐回榻上,伸着手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他睡觉时被子裹得紧了些,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一头乌黑的软毛此刻凌乱非常,几缕汗湿的刘海还贴在额头上,衬着圆圆的黑眼睛和泛红的脸蛋,显得稚气非常。 小孩揉完了眼睛就爬过去把被子拖了回来,又拎着被角歪歪扭扭地在榻上站起来,双手伸高将被子另一端甩出去铺好,接着跪下去将手里捏着的两个角与另外两个重合,抹平褶皱,如此又重复了一遍,终于勉强把小被子叠好,合着他的棉花糖枕头一齐拖到床角放着。 做完这一切,莫焦焦又跑到床头将被布盖住的篮子掀开,取出自己常穿的衣物,放到床边上,这才扭头往男人所在之处呼唤道:“九九快来。” 独孤九依言带着两个纸童绕过屏风,入眼的便是小孩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的模样,他来到床边,大手习惯性覆上小孩汗湿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后便转身接过纸童递过来的湿巾,给小孩擦脸。 莫焦焦仰着脑袋任由对方动作,乌溜溜的眸子盯着男人沉静俊美的脸,一只手伸出去拽住了男人垂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嘴里不忘说道:“九九看我叠的被子。” “嗯,整齐。”独孤九压低声音夸奖,还非常给面子地转头看了一眼那坨被子,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端着杯子给小孩漱口。 他的神识早已遍布整个天涯海阁,山中一草一木一动一静皆在男人掌控之下,故而莫焦焦在里间做了什么,独孤九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小孩是不知晓的,独孤九怜惜他懂事,自然乐得配合。 “焦焦会的越来越多了,学得也很快。”莫焦焦一边站在榻上伸手让男人给他穿衣服,一边认真地看着对方狭长深邃的双眸,试图让独孤九看到自己的进步。 他软绵绵地看了一会儿,便仰着下巴神气道:“一天学一点,焦焦很快就变成大人了,然后九九就带焦焦一起下山去了。” 独孤九闻言瞥了一眼小孩软巴巴的眼神和完全不相符的“得意”表情,默然了一瞬,给小孩理好衣裳,这才抬手拍了拍莫焦焦稚弱的脊背,道:“椒椒所言甚是。” 莫焦焦这才放下心来,低头摸了摸自己腰间,嘟囔道:“九九又把辣椒拿走了吗?” “嗯。”独孤九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重新给他戴上,复又直起腰,抬手平放在小孩乌黑的发顶,轻轻抚摸了一下后又一路往下,顺着白皙的后颈,一寸寸摸过脊骨,到达腰间后收回手,颔首道:“长高了。结丹中期。” “长高了。”莫焦焦懵懂地睁圆了眼睛,他胡乱地摸了摸自己细细的胳膊,似乎是觉得不可置信,身子下意识挨过去靠到男人胸前,被对方揽进怀里,这才求证似地问:“焦焦是不是十八岁了?别鹤剑说长大了就是十八岁。” 独孤九沉吟片刻,道:“已是十一岁稚童模样。”比起之前五岁孩童的身高,小孩这个样子已经是进步极大了。 莫焦焦疑惑地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傻乎乎道:“他们都说焦焦不会长高了,可是九九说焦焦十一岁,是不是九九把焦焦种大了?可是我好久没有浇水……” 在小孩的认知里,独孤九照顾他无异于种植辣椒,每天给他浇水带他晒太阳,这么说似乎也合情合理,只是…… 独孤九长眉微敛,沉思片刻后方解释道:“椒椒可记得几日前隐神谷谷主画中所言?那番话除了有警世之能,更多的功用却是促使你的心境得到进一步提升。自然,椒椒体内最近越发稳定的妖丹,也功不可没。日后修炼更不可懈怠。” “嗯嗯,焦焦知道了。”莫焦焦听话地点头,他捏着玉佩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想明白自己心境究竟提升在哪了,他也就是平日里多修炼了一会儿?或许是多吃了一点?又抑或是少哭了几次? 然而独孤九说他进步了,那便是进步,小孩很多时候都是老实的,便伸出手指拉着自己的嘴角,做出一个稍显怪异却带着可爱酒窝的笑,一字一句道:“焦焦会努力的。” 独孤九垂眸凝视着这个傻气的笑容,摸了摸小孩的软发,不置一词,只俯身把人抱起,往外室走去,沉声道:“鸿御与鸿雁都在外室,他们因着隐神谷谷主所言,极为担心椒椒安危,椒椒若见了也无需害怕。懂吗?” “懂。可是……”莫焦焦抱着男人的脖子,探头往外张望,小心翼翼道:“以前谷主每次担心焦焦,都会生气,要骂焦焦不听话,气完了又笑,说焦焦笨,焦焦就看不懂。槐树长老说谷主比焦焦幼稚。宗主也会吗?” “不会。”独孤九自然知道隐神谷谷主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只是耐心道:“长辈训斥你,并非是对椒椒生气,爱之深责之切,世人大抵如此。”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看着男人的侧脸,小手捏紧想了一会儿,说:“焦焦不会让你生气的。谷主又哭又笑像小娃娃很可爱,九九不可以那样,九九笑才好看,哭我会害怕。所以焦焦不会让你哭的。” “嗯。”独孤九对小孩天马行空的想象不置可否,也未曾解释修行杀戮剑道的剑修不会流泪这一事实,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冷清的目光下意识柔和了些许。 两人到了外间,纸童早已备好茶点。独孤九将莫焦焦放到小孩专属的高脚椅上,取了勺子递给小孩,让他自己喝碧粳粥。 莫焦焦抬手乖巧地看了一眼桌边的人,也不怕生,认真道:“宗主好,仙长好。”在看到鸿雁仙子时,他明显犹豫了一瞬,有些胆怯道:“仙长好。” 鸿御等人皆应了声,看着小孩得到回应后便乖乖低头自己进食,面上神情俱是慈爱。 “师叔,焦焦准备何时随我等修习?”鸿冥老祖看向独孤九,目光矍铄,说话间长长的花白胡子滑稽地一抖一抖,道:“焦焦要学习的课程已悉数安排好了。只是他既为妖族,天衍剑宗所传剑法自然不适合他,若要同流光他们一道,这进度恐怕是……赶不上。” “无妨。”独孤九平静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小孩身上,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小孩的反应,沉声道:“尔等便照重师侄的进度教习,若有困难,本座再亲自教导。” “如此也好。看来师叔已打定主意,焦焦是该进学了。”鸿雁仙子笑容浅淡,她望向窗外的蒙蒙细雨,忽得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直视一旁的师兄,轻声道:“宗主,沧澜峰那边,你可知会过了?” “你说什么?”鸿御老祖正垂头研究《隐神谷秘史》,一听这问话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掐着胡子瞪了瞪眼,随即转头刚好迎上另一边看过来的冷漠目光,顿时有些心虚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老脸通红,破罐破摔道:“这个……崇容师叔,此事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鸿冥老祖顿时乐了,“师兄,瞧你这话说的,沧澜峰难不成连宗主指令都不听了?” “你有所不知……”鸿御老祖此时真是有苦难言,挣扎道:“这事……还真就是这样。” 天衍剑宗虽说一切事务皆由宗主鸿御老祖决断,但事实上,鸿御老祖之上尚有两位师叔,其中之一便是崇容剑尊独孤九,因着独孤九甚少过问宗门事务,倒也无甚矛盾。然而另一位久居沧澜峰同样不过问宗门内务的太上长老,在某些方面却不是好相与之人。 鸿御老祖一提起这位师叔便忍不住想掩面,然而顶着崇容剑尊凌厉平静的视线,他到底是没好意思推脱,只好道:“罢了,今日我便命云山去传话,只是云师叔那边,能不能答应还不好说。” 独孤九微微颔首,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取了帕子将莫焦焦下巴上黏着的粥拭去,见小孩只顾着睁着圆眼睛听他们说话,碗里的粥半天没减少多少,不由抬手敲了敲桌案,待小孩无辜地看过来,方道:“好好用膳。”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双眼还忍不住瞟着一脸丧气的鸿御老祖,他小声问:“为什么宗主看起来要哭了?” 别鹤剑杵在后面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莫焦焦传音入密八卦道:“小祖宗,这你就不懂了,宗主是怕你去了后被云长老切成几块吧唧吧唧吃下肚,我跟你说,他最恨的就是崇容剑尊的孩子了。” 莫焦焦闻言霎时瞪圆了眼睛,扭头去看别鹤剑,也不懂得学对方传音入密,就那么傻乎乎地问独孤九:“为什么别鹤说那个云长老要吃焦焦?他是谁呀?” 天真无邪的童音刚落,室内一片诡异的沉默。此时此刻,在座的天衍剑宗大能、除了面不改色的独孤九,其他三位皆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抽了抽嘴角,脸都青了。 第63章 屋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气氛有些凝滞起来。 莫焦焦捏着精致的小勺子, 低头舀了一勺子粥就不管不顾地凑到嘴边, 辛苦地张大了小嘴巴,想仰头塞到嘴巴里,却没想到在张嘴的时候被一边伸过来的大掌轻轻握住了手腕,再也动弹不得。 他委屈巴巴地把勺子放回去,扭头对上身旁看过来的沉静目光,在男人安静的注视下没底气地小声说话:“焦焦喜欢大口吃饭。” 独孤九微微敛眉,沉声道:“椒椒年幼,如此用膳易噎食,对身体不好。” 小辣椒闻言遗憾地看着自己的碗,心里也知道自己不占理,只好握着勺子重新舀了一口, 这回总算不再调皮,规规矩矩地进食。 他吃了几口粥,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懵懵地四处张望。见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又想起适才的疑惑,忍不住直白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云长老要吃焦焦?” 然而稚童的天真问题对上一群缄默不语的老头子,注定是得不到解释的。 莫焦焦只见自己话音刚落,胡子及腰的宗主鸿御老祖便砰的一声抱着《隐神谷秘史》站了起来,原本由于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脊背竟挺得笔直, 目光如炬, 严肃道: “崇容师叔, 那么,接下来便照今日计划行事,紫霄宗那边的问题我会携同沈门主秘密解决,顾朝云之事还需要鸿雁回去多加研究,确保万无一失再行下一步计划。” “正是。”鸿雁仙子同样站起身,抚了抚鬓发强笑道:“鸿雁会做好万全准备,至于沈门主的病症,鸿雁也会负责到底,天衍剑宗将与神意门同舟并济。” “不错。”鸿冥老祖扯着被烧焦了一边的花白胡子摇头晃脑道:“师叔尽管放心,焦焦进学之事我等早已商讨出详细方案,无需担忧这小娃娃跟不上流光的进度。” 三位仙长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通后,便不约而同祭出法器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天涯海阁,那样子活像是晚一步就来不及渡劫飞升了似的。 莫焦焦从始至终就呆呆地看着,等到人走完了还愣着不动,肉乎乎的小脸上是明晃晃的茫然。显然搞不懂他尊敬的仙长们怎么突然一个个都落荒而逃了。 独孤九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取过小孩手中的勺子,舀了粥细细喂他吃下去。 一碗粥很快便只剩下一半,莫焦焦才缓缓回过神,蹙起细眉,撅嘴嘟囔道:“宗主跑得太快了,像兔子,都没有回答焦焦。” 独孤九见他不开心的样子,轻轻捏了一下小孩胖乎乎的脸蛋,沉沉道:“今夜随本座温书,明日送椒椒去上学。” 莫焦焦踢了踢穿着小靴子的脚,专注地看着男人的脸,软绵绵道:“焦焦不上学。” “没得商量。”独孤九不为所动,俊美冷清的面容上找不出丝毫软化的神色。 莫焦焦便伸手拉着男人宽大的墨色衣袖,拖到怀里认真地抱着,语气又软了几分,“焦焦不要上学。” “椒椒几岁了?”独孤九思虑片刻,神色平静地问。 “十一岁。”小孩老实回答。 “修真界三岁的孩童已能写字背口诀。”男人笃定道。 莫焦焦连忙摇了摇头,辩解道:“焦焦小时候也会。谷主教我好多。隐神谷有藏书的地方,焦焦能背一半的书。长老都夸焦焦聪明。” “那如今继续修习,有何不可?”自幼便自律到了极致的独孤九显然无法理解小孩对上学的抗拒,他微微斟酌了一瞬,声线低沉地劝慰道: “鸿御等人与隐神谷谷主并无太大差别,他们会倾尽所能教导你。椒椒曾言,你每日晨起,随隐神谷谷主由谷中南面一路行至北面藏书阁学习,日落西山时又随谷主回家,以后也是如此,并无不同。” “可是……”莫焦焦忍不住委屈地撅起了嘴,又想起男人说过不可以总嘟着嘴,便又抬起小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让自己恢复正常。 只是他本就不甚开心,如此一套动作下来,撅起的红红小嘴巴倒是变成了往下耷拉着嘴角,看起来可怜极了。 小孩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期期艾艾地道出心里话来,“谷主每天都和焦焦一起上学,焦焦去哪里,谷主就去哪里。独孤九就不上学,焦焦就要自己去。” 到底是个孩子,离不得最依恋之人。 独孤九闻声怔了怔,放缓了声音道: “本座每日送椒椒出门,待黄昏时分再接你回来。如何?” 他声线本就低沉,如今无意识放低后愈发多了几分惑人的意味,凌厉深邃的眉眼间亦不再藏着锋锐逼人的戾气,俨然是下意识控制后的结果。 莫焦焦却不领情,难过地摇着头,“不好的,九九还是要回来。焦焦可不可以在家里学?” 独孤九闻言沉默下来,幽深的双眸凝视着小孩明显委屈至极的神情,终究是没有答应。 “椒椒,虽说修行之人注定最终孑然一身,然你年纪尚小,长时间远离族群并非益事。本座无法为你寻来族人,唯有天衍剑宗之人可护持你前行。何不一试?” 莫焦焦自出生,见到的皆是隐神谷中可靠慈爱的长辈,同龄玩伴只有一个云糕,然而云糕陪伴他的时日太短,终究留不下几许温情。 而后遇见独孤九,尽管男人待他极好,但年岁与阅历的差距深如鸿沟,哪怕独孤九愿意也无法陪小孩玩耍。 妖族修行讲究与天地同息,至情至性,莫焦焦到底不应当如同崇容剑尊那般离群索居不近人情。最起码,独孤九期望他的椒椒是在体验过一切人情冷暖之后再自行做出选择,而不是一味地逃避。 “焦焦喜欢和九九在一起。”发现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对方,莫焦焦低下头去,滚圆温热的泪珠便啪嗒掉到白皙的手背上,晕染出无尽的依恋和不舍。 他胡乱地伸着小手抹掉眼泪,径直跳下凳子扑到男人怀里,带着细弱的哭腔央求道:“九九抱焦焦。” 独孤九自然注意到了小孩通红的眼眶,便动作轻巧将人抱起,让莫焦焦跨坐在他膝上。 男人垂首,修长的手指托起小孩的下巴,与圆乎乎的眼睛对视,片刻后,才道: “若椒椒答应本座去上学,早日学成归来,本座便同你一道下山历练。修真岁月漫长,来日无论是何物,都无法将椒椒带离我身边,这样可行?” 莫焦焦抽噎了一下,忍住了没再掉眼泪,他直勾勾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深邃黑眸,小手抬起来摸到男人微凉的脸颊,张开小小温暖的手心,贴在独孤九的一边眼睛上,然后认真地跟另一边眼睛里小小的自己对视。 许久,似乎是终于想通了,小孩才放下手,依赖地糯糯道:“九九要像画本画的,抱高高,焦焦就去上学。” 独孤九闻言终于皱起了长眉,低声训斥道:“胡闹。谁教你如此撒娇的?”说着,凌厉的视线转向不远处正神游的别鹤剑。 别鹤剑惊得回神,瑟瑟发抖地解释:“崇容剑尊,这真不是我教的。” 莫焦焦向来懵懂,并不畏惧男人这样带着无奈的训斥,只执着地嚷嚷:“要抱高高。” 独孤九将小孩放回高脚椅上,不理会他的撒娇,只将勺子塞到小手里,严厉道:“椒椒是大孩子了,不可再撒娇。” 莫焦焦顿时就委屈了,跳下椅子靠到男人身边,拉着男人的手掌胡乱摇动,耍赖道:“要抱高高。” 独孤九本就冷静自持,又意欲小孩学会独立,一时间面色不改冷漠依旧,对小孩的撒娇熟视无睹,起身往窗台边行去。 哪知莫焦焦见他不管自己,越发执着了,揪着男人的衣袖一路跟过去,脚下步子磕磕绊绊,又气又急,边跑边可怜巴巴地直跺脚,远看过去便如同原形的樱桃椒一蹦一蹦追赶的模样,实在是滑稽又惹人怜爱。 偏偏小孩自己又嘴笨,撒娇半日也不知变通,只知道缠着男人走来走去,嘴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句话,“要抱高高。” 别鹤剑在一边听着小娃娃重复了不下十回的“要抱高高”,简直瞠目结舌,心道这小辣椒比东海边上啥也不会就只会复读的海螺还厉害,毕竟海螺们重复同一句话的时候,语气也做不到一成不变。 小孩闹得厉害,蹦着蹦着又踩到自己的袍子绊了一下,撞到男人腰上,傻傻地摸着撞疼的额头,继续重复着说话。 独孤九阖眼沉默了一息,终究是转过身,弯腰把小孩抱了起来,动作小心地往上托放,让小小的圆团子坐到自己肩上,大手细心地护着。 莫焦焦被抱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愣愣的,坐上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乌黑潋滟的大眼睛亮极了,满满的皆是惊喜和难以抹灭的天真无邪。 他开心得直晃小脚丫,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摔下去,就知道细声细气地嚷嚷: “九九九九!九九抱焦焦了!抱高高!” 小孩欢乐的模样实在过于讨喜真诚,连一向爱嘲笑他的别鹤剑都控制不住叹息了一声。 独孤九面色沉静,由着小孩闹,只在莫焦焦晃得厉害了低声提醒一句,他托着小孩静立在窗台边,听着耳边带着笑意的稚嫩嗓音,抬眼凝望远处无尽的山峦,眸色悠远而宁静。 等到莫焦焦安静了些,男人才沉声道: “椒椒,你当知晓,无论今后椒椒去往何处,本座都会将你寻回。” 莫焦焦眨了眨眼,晃动的脚丫停了下来,他小声应道:“焦焦知道了,焦焦去上学,等九九接我。”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 莫焦焦便又高兴起来,嚷嚷道:“要下来。” “不玩了吗?”独孤九侧头询问。 “不玩了。”莫焦焦乖巧地答应,等男人将自己放下来,重新抱回怀里,才张开小胳膊圈住对方的脖颈,将嫩乎乎的脸蛋贴到男人温热的脖颈边,认真地说: “画本上的大人抱高高都会很累,不要九九累。” 独孤九闻声默然,眸光不动,只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怀抱珍宝的双手。 第64章 云渺大陆上修真宗门林立, 自大陆分裂, 凡人与修士混居之后, 各宗派内便开始设有专门教导弟子修行的学堂,严格说起来,除了教习内容不同,修士学堂之制与世俗界书院并无太大的区别。 莫焦焦因着昨日说好的上学一事,天还未大亮时就被独孤九从被窝里抱了出来,此刻坐在床头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时不时打个小呵欠,嘴里习惯性地唤着独孤九的小名。 他身负大荒与醍醐灌顶两重法咒,神识受两咒术所控,故而早起时总显得有些呆呆的,做什么都比平常人要慢两步。 平日里, 小孩总喜欢裹在被子里滚一圈,待神识清醒了再爬出来,然而今日起得太早, 直接被男人逮住了抓着洗漱换衣裳, 小被子也被纸童叠好了放到一边,难免有些迟钝。 独孤九抱着人出去用膳,小孩也不知道拿勺子舀粥,就坐着不动,小声地问:“九九怎么在这里?” 独孤九闻言探手试了一下小孩额头的温度, 又若无其事收回来, 亲自取了筷子夹起早点喂食辣椒。 莫焦焦便毫不避讳地看着男人幽深的眸子, 边吃边含含糊糊地说:“九九昨天长得不是这样。昨天有胡子。” 莫名其妙“被”长了胡子的独孤九神色如常,不理睬小孩的胡话。 *** 天衍剑宗弟子修行的学堂坐落于啸日峰南面的洗心谷。谷中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灵气充裕,是罕见的修行宝地。 连云山奉鸿御老祖之命,早就知晓了莫焦焦今日会来上学之事,因此早早就站在洗心谷入口处等候,来往的弟子不时停下来同他见礼,他也微笑回应,神态举止极为得体。 而神意门门主沈思远因着紫霄宗一事,近两月内暂居天衍剑宗,也就跟着连云山出来接人。 前后不过等候了半柱香时间,天边便骤然闪现出一道漆黑的剑影,眨眼之间,还未等连云山反应过来,正前方就已立着一抹颀长挺拔的墨色身影,正是崇容剑尊独孤九。 莫焦焦今日依旧着红袍,衣裳上点缀的珠玉较平日里穿的稍显繁复,小孩窝在男人怀里转过身时就传出了清脆悦耳的泠泠细响,其中甚至夹杂了一抹铃铛碰撞特有的声音。 连云山闻声禁不住莞尔,同独孤九打过招呼后便上前一步抬手想把莫焦焦抱过去,却被小孩摇着头拒绝了。 莫焦焦看人时极为专注,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软软道:“焦焦不用抱,可以自己走。” “好吧,焦焦长大了。”连云山笑着收回手,心中直道可惜。 独孤九俯身把小孩放下地,随即自己也跟着单膝跪地,大掌握住了眼前稚嫩的肩膀,跟莫焦焦对视。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将莫焦焦头上戴着的红色小帽子拉下来,理了理微卷的软毛。由于出门之前已经将一切注意事项跟小孩叮嘱了两遍,又有别鹤剑在旁看护,故独孤九并未多言,整理完后便起身,朝另一边两名青年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莫焦焦却在男人转身的时候走了两步,小手揪住了男人垂落的衣袖,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独孤九回身低头看他,小孩就呐呐地开口道:“九九要走了吗?”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男人随手从储物戒里取了枚朱红色的含香果,俯身塞到小孩的衣兜里,末了,又低声叮嘱了一句:“好生修行,有事便遣别鹤来寻我,记住了?” “记住了。”莫焦焦这才松开手,慢吞吞地把小手背到身后,缩进袖子里,小身板站得笔直,眼巴巴地仰头看着俊美无俦的剑仙。 独孤九见状凝视了小孩片刻,确认莫焦焦一切如常,并未有要哭泣的迹象,这才足下一点跃上高空,高大的身影一息之间化为一道气势磅礴的剑影,竟是无需灵剑便可御气飞行,陡然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内。 莫焦焦愣愣地看着,随即转头看向一边的别鹤剑,扁了扁嘴巴,眼圈红了。 别鹤剑心道不好,连忙传音入密道:“打住打住别哭!你忘了你答应崇容剑尊的事了吗?” 莫焦焦闻言垂下脑袋,偷偷抬手抓着袖子把快掉出来的泪珠拭去,然后抬头看着已经朝他伸出手的连云山,乖巧地把小手递出去,让对方牵着他进谷。 沈思远懒洋洋地跟在一大一小一剑身后,看着小孩比先前平稳了许多的步子,似乎是觉得非常有意思,双眸中满是笑意。 别鹤背过身倒着飞,一见他这神情便警惕地问:“乌鸦嘴,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倒没有。”沈思远无谓地笑了笑,“本门主是奇怪,你们用了什么办法才让这小娃娃忍住不哭的?” “这有何难,”别鹤剑叹息一声,“小孩总有长大的一天,他不想让剑尊生气和失望,自然会努力去做好一切。” “说的也是。”沈思远摸了摸下巴,“不得不说,比我预想的好太多了,心智成长速度远超我的想象。上次见他还是三岁稚童的天真模样,短短几天之内就能控制自己外露的情绪变化,神图子果真名不虚传。” “那也不看看是谁教的?”别鹤剑与有荣焉,它见小孩抿着嘴巴,一边认真走路一边努力记住连云山交代他的注意事项,心情不由有些复杂,道:“崇容剑尊不亲自领他进来,约莫也是想小娃娃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吧。” 洗心谷占地极广,过了入口处的栈桥后,连云山便带着莫焦焦上了飞行灵器,直接往明志阁去。 莫焦焦被领着进了阁楼,入眼便是数百名身着天衍剑宗入门弟子服饰的修士,其中大多是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间或夹杂着几个尚且不满十岁的稚童。 在这里学习的皆是入门不久的弟子,有些甚至刚刚引气入体,其余已步入筑基期的弟子则在谷中另一边的笃志楼修行。因此莫焦焦竟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修为已达金丹期的弟子。 鸿御老祖介绍了小孩的名姓后便开始教小娃娃读书。他早年四方游历,见多识广,又于修真界史学一道造诣极深,往日里其他宗门大能三番四次邀请他出山皆不能够,如今竟破例来此初级学堂教导修真界发展历史,委实令人震惊。 莫焦焦刚刚在连云山指定的座位上坐好,听话地从储物手镯里取出纸笔和书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压低的交谈声。 “宗主怎会在此处?教导我们史学的不是道真师叔吗?” “我也不知。会不会和……咳咳……有关系?我们这是走运了?” “这人是云山师兄带来的,身份肯定不一般,没准是修真世家的公子。” “但世家里并没有姓莫的。或许是和顾朝云师兄一样,天赋卓绝被破格带入宗门也未可知?” …… 莫焦焦懵懵懂懂地听着,努力忍住想回头去看一眼的好奇心,只乖乖地仰头看着不远处的鸿御老祖,认真地听讲。 鸿御老祖本就能说会道,讲述修真界现状时更是旁征博引,时事变化了如指掌。莫焦焦一开始还听得茫茫然然,没一会儿便豁然开朗,被逗得睁着一双圆眼睛,专注非常。 老人见他听得专心,便点名道:“焦焦,你且说说,这世人所传万佛宗曾独自开启归云秘境,随后与妖族大打出手,死伤无数后夺取了妖族秘宝唤灵,可说得通?” 莫焦焦突然被叫到名字,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只傻乎乎地张了张嘴巴,精致的脸蛋不知何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一脸无辜地呆坐着。 鸿御老祖好笑地摇了摇头,又唤了他一次。 小孩这才记起来独孤九教过他的步骤,缓缓站了起来。他双手习惯性地握着腰间小巧的白玉扣,想了想才软声开口道: “我觉得,这个说不通。因为万扶葱是念经的,妖族对修佛的修士一直都很友善,妖族发展史里面,佛修和妖族曾经结盟……结契,不能打架的,如果打架,会有很严重的惩罚。所以万扶葱去攻打秘境,是不可能的。他们还没进去就死了。” “不错。”鸿御老祖点点头,摸着胡子道:“万佛宗与妖族结下血契一事记载于妖族通史第三百页,修真界通史却并未提及。焦焦学得很认真。只是,万佛宗是正经修真门派,焦焦下次可要叫对名字。今日回去,你便把修真界通史上第一卷 上介绍的宗门和秘境历史背全。可能做到?” “能。”莫焦焦连忙回答。他别的不擅长,背书可是太会了。 一上午时间便在鸿御老祖的授课中度过。午休时宗门弟子按规定必须歇在洗心谷,因此莫焦焦一放课便跟着连云山去洗心谷南面的珍馐楼用膳。 连云山早已和鸿善老祖通过气,拿到了莫焦焦平日里最喜爱的菜单,以至于小孩吃饭的时候还傻乎乎地问:“鸿善老爷爷是不是在这里煮菜?” 连云山噎了一下,干笑道:“自然不是。鸿善师叔可是宗门内长老,焦焦以后莫再如此想了。” 莫焦焦胡乱“嗯嗯”两声,又吃了两口饭就把筷子放了回去,擦干净脸和手,规矩地坐好。 别鹤剑一见他这模样便心惊胆战,凑过来问:“怎么不吃了呢?这都是你最爱吃的。你才吃了不到五口饭!” 连云山和沈思远亦有些担忧地看过来。 莫焦焦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软巴巴地开口:“焦焦不用吃饭,谷主说植物和蔬菜可以不吃饭。” “……”别鹤剑眼前一黑,咳嗽了两声后就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学着小孩的语气,道:“你昨天不还说:焦焦喜欢大口吃饭。怎么现在不吃了?” 莫焦焦闻言耷拉着脑袋,抿紧嘴巴摇了摇头,“焦焦不饿,不用吃饭。” 他本体是樱桃椒,十天半个月不进食确实不会有问题。 沈思远福至心灵,笑眯眯地凑过去问:“小娃娃,你是不是想崇容了?” 莫焦焦一听这话就抬起头看着沈思远,不解地问:“小羊怎么听得见我脑子里的话?” “因为我厉害啊。”沈思远自夸起来也脸不红心不跳,他放下筷子,不知从哪摸了串红通通的糖葫芦来,递到小孩面前,“想吃吗?祖传山楂,酸甜可口。” 莫焦焦犹豫地看了一眼大颗大颗的糖葫芦,嗅了嗅香气,又艰难地移开视线,不高兴道:“不吃。九九说,不能吃生人给的东西。” “本门主怎么就是生人了?”沈思远大喊不服,“我和崇容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莫焦焦扭过头不看人,闷闷不乐,语气里还有些委屈,惨兮兮的,“你和九九好,焦焦更不要吃你的葫芦。九九今天走了没有和焦焦说再会,可是九九和小羊点头!” 小孩软绵绵的话语里满是带着伤心的愤怒,俨然生气了。 “……” 沈思远深吸了口气,抬手把掉了的下巴按回去,转头盯着一边的别鹤剑,道:“本门主突然不大相信崇容带孩子的能力了,这不是教天才,这是在养个小醋缸出来!” 别鹤剑闻言冷哼了一声,嘲讽道:“说要把小娃娃教成正常小孩的是你们,说他小醋缸的也是你们,你这么能怎么不直接飞升呢?” 第65章 珍馐楼中, 别鹤剑讥讽的话语刚说完, 莫焦焦便转头直勾勾地看着它, 乌黑的大眼睛通透非常,一眨不眨的。 他长相讨喜可爱,年纪又小,如此长时间地盯着人看倒也不至于惹人不快,只是小孩疑惑的眼神实在过于单纯直白,以致于别鹤剑被瞅着居然有了几分心虚感。 莫焦焦瞅了一会儿别鹤剑,又转过头如法炮制地看着沈思远,细声细气地问:“为什么说焦焦是醋缸子?焦焦是辣椒。” 鸿善老祖时常在做菜的时候带着莫焦焦玩耍,小孩自然听过油盐酱醋。 沈思远被盯得压力很大,忍不住苦笑一声,投降道:“醋缸子一词, 是说你天真烂漫,知道思念最关心自己之人,并非坏事。” “真的吗?”莫焦焦半信半疑地歪了歪脑袋, 还是乖乖巧巧地看着一脸病容的青年。 沈思远只好招来珍馐楼值班的弟子, 跟他们要了一盘新做好的芒果酥,推到了小孩面前,转移话题道:“小娃娃,吃糕点不?芒果酥哦!” 冒着热气的糕点被做成了小孩子喜爱的动物形状,看着小巧玲珑,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芒果的清香。 莫焦焦有些渴望地看着, 却缓缓摇了摇头, “焦焦不吃。” 小孩子虽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莫焦焦并非一般的孩子,他一旦惦记一件事,不解决是断然不会忘记的。小孩还记得独孤九没有跟他告别的事,连带着也不肯用沈思远给的糕点。 “焦焦,师叔祖最为关心爱护你。”连云山终于不再看好戏,温声劝道:“若你不用膳,崇容师叔祖知道了定然不悦,会觉得焦焦没有好好照顾自己。那就不是好孩子了,你说是吗?” 莫焦焦闻言垂下脑袋,委屈地抿紧嘴巴想了想,还是听话地点了头。 他拿起勺子认真地切着连云山夹到他碗里的芒果酥,小心吹了吹气,才塞到嘴里。 沈思远觉得有趣,便倒了热茶放小孩手边,开口问:“焦焦不生气了?” 莫焦焦给面子地捧着杯子喝了茶,觉得口感不错后又多抿了几口,解渴完才老实回答道:“九九没有和焦焦告别,可是九九还是对我最好的人。要听话。” 说完,莫焦焦便不再理会他人,闷头继续切他的糕点。 沈思远因着疾病缠身胃口极差,只用了碗汤便放下筷子,端着茶在一边施施然地看着小孩吃东西。见莫焦焦咬了半天糕点仍木着一张小脸,味同嚼蜡的模样,忽得想起小孩没味觉的事实,心中恻然。 *** 午休时,莫焦焦认床睡不着觉,便提前跟着连云山去了草药园,呆在连云山授课的阁楼里乖乖背书。小孩软糯稚气的声音由寂静的屋中缓缓爬出窗台,溢散在生机盎然的药田里,引得聆听之人久久停驻。 连云山从药园出来时便发现了门外静立着的挺拔身影,他怔愣片刻后上前见礼,压低声音问:“师叔祖可是来看望焦焦?他在里屋背书。” 独孤九微微颔首,眸色冷淡地瞥了一眼青年,又继续回头看着屋里抱着书的小孩,沉声问:“午时可用膳了?” “用了。”连云山忙回答,“焦焦原是不愿用膳,后来沈门主叫了一碟芒果酥,焦焦吃了四块。适才弟子领他午睡,焦焦说认床睡不着。” “嗯。”独孤九又凝视了一会儿屋中的莫焦焦,沉思片刻后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本座来过之事,不必告诉他。” 连云山躬身应下,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崇容剑尊如此做的缘由,只好将此事抛到脑后,进屋准备午后的授课。 莫焦焦身中醍醐灌顶咒,又有大荒法阵护持,背起书来可谓过目不忘,不过半个时辰,小孩就完成了鸿御老祖布置的任务,高高兴兴地将书塞回储物镯子里,跟着连云山去了药园。 连云山自幼喜爱种植草药,于炼丹一道更是深得鸿雁仙子真传,故天衍剑宗境内药园,皆由他管辖料理。 莫焦焦跟在青年身后,听着头顶温和的声音讲述各种草药的生长习性和具体药效,小嘴巴里也跟着喃喃地重复,边念边小心翼翼地凑近那些药草,细细地嗅着药草散发出来的不同气味,最后将对应的味道和草药名字铭记在心。 连云山讲完一轮,一转身就看见小孩的动作,不由莞尔一笑,问:“莫焦焦,你可记住了我刚才所说的药草?” “记住了。”莫焦焦仰起头回答。 “很好。”连云山想了想,故意指着面前半人高的淡紫色玉盘状花朵,问:“那这株向阳花,有何功用?” “这个不是向阳花呀。这是蔽月草。”莫焦焦凑过去嗅了一下,准确地说道:“向阳花会跟着太阳走,这个蔽月草会跟着大月亮走的方向转圈,一直朝月光的方向。如果它开花了,要在下雨之前摘下来,因为下雨的时候它看不到月亮,会凋落。” 连云山闻言心中震惊,急急问道:“那么蔽月草有何具体功用,你可记得?” “记得。”莫焦焦站直了身体,小胖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不太明白青年如此激动的原因,小声道: “蔽月草主要用来制作返魂香,和向阳花、奎山根、灵泉水混在一起,再用三分碧水源的地火炼制,需要五个昼夜。返魂香可以让魂魄离开身体的凡人魂魄归位,起死回生,但是修真界很少有人使用,因为修士使用返魂香,是逆天改命,他自己就不得善终。所以返魂香主要是鬼修用来引导迷失的冤魂,带他们回到鬼界。” “很好。”连云山眸中一片惊艳之色,夸赞道:“焦焦是第一个能准确认出蔽月草的修士。蔽月草严格来讲,外形与向阳花一模一样,并且没有任何气味。因此,目前修士要区分他们,只能借助一种名为药香兽的灵兽。” 青年说着便张开了原本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掌心赫然躺着一只非常小巧的灵兽,看起来与麻雀极为相似。 “这便是药香兽,它们种族历来繁衍困难,如今修真界的药香兽不超过十只。”连云山说着在莫焦焦面前蹲下来,将灵兽递给小孩看,解释道:“药香兽天赋如其名,它们能闻到药草独有的香气,这是修士无论如何做不到的。焦焦,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区分蔽月草和向阳花的吗?” 莫焦焦懵懂地看着青年手中那只小鸟,睁圆了眼睛跟它大眼瞪小眼,随后无辜地退后了一步,他无措地捏着自己小红袍上的蝴蝶结,糯糯道:“草药,味道不一样。” “你是说,你和药香兽一样,能闻到药草的气味?”连云山追问。 “是的。”莫焦焦怯怯地回答,显然不明白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软巴巴道:“这里的药草,味道都不一样。有的像糕点,有的像九九点的安神香。” “很好。”连云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他又一次夸奖了小孩一次,却是勉强按耐住心中的狂热,站起身继续讲解药草的功用来。 只是这一次,他有意多介绍了许多功效极为复杂罕见的药草,而小孩竟也能全盘记下并且逐一辨认出来,委实令人惊叹。 草药课持续了一个半时辰,结束后,莫焦焦便跟着连云山去了拭剑园。 天衍剑宗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门中皆为剑修,故而入门弟子每日上完课均需刻苦练剑,月末一旦达不到考核标准,则会被遣送到外门从头修行,无一例外。 莫焦焦也被分到了一把青铜剑,正拿着小剑认真地挥来挥去。他的任务是挥完一千下,不完成就不能放学。 教导小孩习剑的正是宗主鸿御老祖,老头子站在小孩身边纠正了一下拿剑的姿势,便不再多言,只揪着胡子静静地看着。 沈思远近日忙着调查紫霄宗与焚香谷结盟之事,这会儿正好查到些眉目,来拭剑园寻鸿御老祖。 他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挥剑的莫焦焦,摇了摇头道:“这资质……奇差。招式行动太过迟缓,缺乏应有的力道。” 鸿御老祖转头瞪了他一眼,怒道:“你见过适合习剑的妖族吗?他一株不喜杀气的辣椒,肯在这拿剑比划已经很不容易了。” 沈思远闻言禁不住抚掌大笑起来,道:“如此说来确实不易。不过,这崇容怎么会想让莫焦焦练剑呢?他根本不可能学会啊。” 妖族历来不与修士来往便是因为族中修行自成因果,修士所修剑道、丹道乃至于佛道,于妖族而言都是鸡肋,不止完全无法修行,还容易损伤妖族脆弱的本体。 鸿御老祖长叹一声,道:“师叔哪会不知道这个……只是,焦焦如今既为天衍剑宗弟子,就当习剑道。若他不会剑术,这日后出去历练,难不成要他用妖族功法与人对敌?” “原来如此。”沈思远闻言神色亦凝重起来,“这小娃娃迟早要出去历练,妖族攻击术法与众不同,若他对敌能将人灭口倒是还好,若是不能……” 神图子还活着的事实必定为众人所知。 “那便练着吧。”沈思远想通其中关窍,无奈地叹息,“不过,挥剑一千下是否有些过了?他才十一岁。” 鸿御老祖抚着胡子转头就走,道:“崇容师叔决定的事,可不怨我们这些老头子啊。” 沈思远见状同情地看了一眼挥剑的莫焦焦,悻悻地抬脚走了。他可不想与崇容作对。 莫焦焦丝毫没发现离开的两位仙长,只握着沉重的青铜剑比划。 他力气小,挥了五百下就已汗流浃背,小脸蛋红通通的,微卷的软发都汗湿地黏在额头上,小孩深吸了口气,重新调整了下姿势继续挥剑。 一旁一同练习的弟子中见他软绵绵的动作,不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其中有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了小孩半天,嘀咕道:“先前史学和药草学得那样好,怎得一练剑就跟挠痒痒似的?就这资质也能进天衍剑宗了?还不如我家的家仆呢……” 莫焦焦正揪着小手帕擦汗,一听这话便停下了动作,塞好帕子转身换了个方向,继续挥剑。 一直挥到了第一千下,他才将青铜剑塞回储物手镯,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腿脚有些发软地顺着小道闷头往外走。而鸿御老祖尚在同沈思远商讨事务,也没来得及出来带他。 等到别鹤剑出去放风回来,已是四处寻不到小孩的身影了。 第66章 天衍剑宗洗心谷入口处, 一道汹涌湍急的河流由高高悬挂着的栈桥下奔涌而过, 如银的水面此刻被落日余晖浸染得火红一片, 与铺天盖地的火烧云交相辉映,更显磅礴壮阔之感。 莫焦焦顺着记忆里入谷时的路线,乘坐飞行灵器来到了栈桥处。 小孩笨拙地从灵器上跳下来,黑红色的靴子踩在摇摇晃晃的桥上,吓得他连忙伸出手紧紧攀住了一边的索链,小身板前后摆了摆才稳住,微红的眸子都下意识睁圆了一点。 这座桥并不短,莫焦焦抬头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踩着锁链往对面走。他走得很小心,汗湿的小脸上满是忐忑谨慎,嘴巴抿得紧紧的, 嘴角却无意识地往下耷拉着,不甚开心的模样。 底下澎湃的流水撞到巨大的山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小孩走到一半就疲惫不堪了, 他停下脚步呼了口气, 慢慢转了个身,将空着的左手搭到桥上的锁链上,另一只手则松开链子,无力地垂到身侧。接着,小孩手扶着锁链, 慢吞吞地在桥上蹲了下来, 白嫩的下巴搭到膝盖上。 他困倦地半闭上眼睛, 乌黑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忍不住氤氲出了水汽,却又强忍着不掉下来。 歇了一会儿,小孩将垂落的那只手塞到小胸脯和双腿相贴之处,弯腰继续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惨兮兮地自言自语道:“焦焦手好疼。好累。” 此前挥剑一千下到底是负荷过重,莫焦焦的双手已经酸疼得几乎抬不起来。他低头将红通通的小脸埋在膝上蹭了蹭,随后深吸了口气将泪珠憋回去,颤巍巍地扶着锁链又站了起来。 这会儿并不是放学的时间,依照天衍剑宗洗心谷的规矩,莫焦焦挥完剑后还需听鸿冥老祖讲解剑灵相关的基本常识,这一讲起来没有一个时辰是无法结束的。然而小孩已经等不及了。 他逃了课。 长长的索桥走了一柱香时间才走完,莫焦焦脚踏上坚实的土地后便累得软绵绵地蹲了下来,两只小手可怜地交握在一起,十指早已红肿了起来,看着越发胖乎乎的。 他瞅了一眼手指,低头凑近学着以往隐神谷谷主哄他那样,轻轻慢慢地吹了吹气,却懵懵地发现这样的举动似乎无甚作用,只好又放下去,小声嘟囔道:“谷主老是骗焦焦。焦焦吹了还是好疼。” 又过了一会儿,小孩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摸到了自己右手上的镯子,又努力站了起来,往谷外走。 只是没等他彻底走出去,正前方忽而迎面走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修。 那女修一袭红裙曳地,妆容妖娆而艳丽,如瀑黑发垂落及膝,本是极为美艳动人的相貌,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极为奇异的违和感。 她行走如风,几步便拦住小孩的去路,在莫焦焦前方两臂远处站定,定定地盯住了小孩乌黑的眼睛。 对视片刻后,女修又伸出红艳艳的指甲点在自己下巴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稚童的装束,有些勉强地扯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出来。 “你是崇容养的那个孩子吧?” 低哑的男声缓缓响起,莫焦焦神色茫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抿紧的小嘴巴动了动又再次合上,他狐疑地转头四处张望,却并未发现此处有其他男人,不由疑惑地伸出红肿的小手,捏紧了自己腰带上的蝴蝶结。 女子见小孩不说话,又低低笑了两声,声音极为粗哑,“果真如传闻所言,懵懂无知。崇容何时也有功夫带孩子了?” 粗糙的男声再一次准确地传入耳中,莫焦焦惊讶地张了张嘴巴,乌黑潋滟的大眼睛傻乎乎地眨动了几下,他看着女修开合的红唇,整个人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两步。 小孩歪头看着美艳的女修,忍了忍,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糯糯问道:“为什么你说话像男人?明明你穿女人的衣裳。” 稚气的话音如同惊雷,成功点燃了对面女修的怒火,只见她瞬间沉下脸,神色阴鸷地厉声喝道:“闭嘴。” 莫焦焦见她生气,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只执着地问道:“你和九九一样高一样壮,为什么穿女人的裙子?九九说男孩子不可以穿裙子的。” “我说了闭嘴!”女修精致的五官瞬间扭曲了起来,她双目几欲喷火,显然是被踩中痛脚急火攻心,握紧的双拳间不断传来骨节挪动的细小噼啪声,却始终没有多余的动作。 “不说话就不说话。”莫焦焦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巴,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生气。 他自幼直觉敏锐,此刻并未从女修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便不再紧张,放下了交握的小手,开始挪动步子往小道的另一边走,边走边生气道:“你吼焦焦,我不和你说话。” 女子见状面色一僵,蹙起了眉,足下一点便往小孩身边掠去,五指成爪意欲钳住那稚嫩的肩膀。却不曾想,长长的指甲尚未碰到莫焦焦的衣袍,便被凭空出现的凌厉气劲斩断了其中一根指甲。 她反应迅速地收回手指,往后疾退几步站定,拧眉看向来人,却正对上了一张带着笑意的苍白面容。 沈思远在莫焦焦身前站定,收回了掌风,懒洋洋笑道:“云千叶,你不去授课却跑来这欺负焦焦,还说不过他,不妥当吧?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啧啧……” “闭嘴!”女修闻言冷哼了一声,似乎是有所忌惮,微微皱了皱眉怒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这娃娃根本不怕我你没发现吗?” “发现了。”沈思远从善如流地点头,“就你这绣花枕头,焦焦要是怕你也太丢人了些。你还是别找他麻烦了,崇容脾气可不大好。” “别跟我提他!等会儿我睡着了你负责抱我回去吗?”女修暴躁地吼道,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不不不。”沈思远闻声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劝道:“放轻松,这青天白日的,你体内那怨灵不一定就敢出来。” “她出来的次数还少么?我可不想再次丢尽脸面。”女修嗤笑一声,又扭头看了一眼莫焦焦,神色复杂道:“她近日修为已隐隐有压过我的迹象……并非好事。我没法保证能一直压制住她。你最好让崇容收敛点,要是刺激到她,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好,我会代为转达。”沈思远闻言脸色竟是又苍白了几分,面上笑意褪去,淡淡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便是。” “不必了。”女修拧眉厌恶地撇过头,径直御剑离开,只远远地扔下两句话:“我云千叶便是自废修为,也绝不会同崇容示弱半句!真当我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修么?” 沈思远看着她的背影,耸了耸肩,道:“你要不说话确实同女修无异啊。” 莫焦焦一直乖乖地站在一边,听到这句话便从沈思远身后探出脑袋瞅了瞅,见女修离开了,便转身闷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沈思远忙回过神追上去,与小孩并行。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莫焦焦的神情,试探道:“焦焦,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逃课吗?” 莫焦焦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牵牛花,捏着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走,仔细看步子还有些歪歪斜斜的。他蹙着小眉头想了想,乖巧地回答:“焦焦想回家吃糖葫芦。” “糖葫芦?”沈思远面色微讶,显然没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然而很快地,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忙快走几步将小孩拦下来。 莫焦焦被挡住了路,险些一头撞到沈思远的腰上,他踉跄着停住脚步,不开心道:“小羊挡到焦焦了。” 沈思远在小孩面前蹲下来,直接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三串糖葫芦,递到莫焦焦面前。 他懒散地笑了笑,道:“我把葫芦给你,焦焦跟我回去继续上课,如何?” 莫焦焦一听这话就呆住了,他无措地看着糖葫芦,顿了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回答:“焦焦想回家去吃。” “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吃呢?”沈思远态度依旧温和无害,他看着小孩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心中已然猜到了答案。 莫焦焦被问得垂下头,小小的手掌攥紧了腰间朝天椒形状的玉佩,怯怯地开口:“焦焦喜欢家里的糖葫芦。” 沈思远盯着小孩圆圆的发旋,沉沉叹息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焦焦,如果刚刚问你这个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崇容,你的答案会是一样的吗?” 莫焦焦抬起头,眼圈慢慢红了,他想了许久,还是点了点头,软巴巴地说:“九九问我也一样,焦焦要回家吃糖葫芦。” “那要是崇容生气了呢?”沈思远心中柔软,继续问道:“焦焦还是要这么说吗?” “嗯。”莫焦焦坚定地应了一声,目光澄澈。 沈思远抬眼望向天边的火烧云,不去看小孩干净的眸子,片刻后站起身,伸手将小孩红肿的手圈到掌心轻轻握着,笑眯眯道:“真是拿你没办法,本门主就带你回去吧。没准……” 沈思远走了几步,神神秘秘道:“没准崇容忙着揍我,就不生你气了呢?” 神意门门主沈思远,之所以以神算之名享誉修真界,并不单单是因为他预知未来的能力,更多的却是因着他洞察人心的智慧。 “小羊……”莫焦焦愣愣地被带着走,低头的时候,晶莹的泪珠便滚了下来,却又很快被他擦掉了。 震耳欲聋的水声逐渐远去,一大一小两道影子亦消失在朦胧的暮色里。 第67章 洗心谷中, 神情凝重的老者御剑停于半空之中, 望着远处缓缓离开的沈思远与莫焦焦二人, 忽然道:“别鹤,我们同崇容师叔,是否真的做错了?焦焦越接触他人,就越会发现世界并非他想象的那般美好。” 别鹤剑此刻亦凌空停在一边,闻言道:“这不是必然的吗?其实小娃娃不一定就同我们想的那样,在遇到崇容剑尊之前,他遭受的恶意可比如今多得多了,焦焦没那么脆弱。我以为,他会逃课,并非因为被人嘲笑了。” “哦?”鸿御老祖转头诧异地笑道:“难得你会认同沈门主的话。” 别鹤剑闻声转了个方向,剑身铮铮而鸣, 语气不悦道:“宗主,是那乌鸦嘴认同了我,而不是我认同他。这小娃娃根本不会撒谎啊, 他一株樱桃椒、又失去了味觉, 用脚想都知道不是为了吃什么劳什子糖葫芦,也就骗骗他自己,这笨小孩真的是……” 鸿御老祖见别鹤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由朗声大笑,“如此说来, 焦焦今日回去定是要被揍了, 怪不得你迟迟不回去, 沈门主这回倒是被你摆了一道。” “那是。”别鹤剑得意地转了转圈,“这乌鸦嘴能不能全身而退,就看焦焦小祖宗怎么说话了。” 鸿御老祖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跟着调转方向往洗心谷内飞去。 *** 另一边,被别鹤剑认定了要背黑锅的沈思远,正不慌不忙地牵着莫焦焦往天涯海阁峰顶走。 原本青年意欲用飞行坐骑带着小孩上山,无奈天涯海阁之上禁制遍布,除了天衍剑宗之人,外人皆不得使用飞行代步工具。 莫焦焦亦步亦趋地迈着步子往前走,红肿的手指塞在兜里,小脸上倒没有多少难受的神情。他仰头看着高瘦异常的青年,小声道:“小羊上次不是长这样。” “哦?”沈思远感兴趣地低头看了一眼小孩,问道:“焦焦是说,我上次变成羊的时候?羊和人自然不一样了。” “不是。”莫焦焦依旧看着对方削瘦的肩膀,疑惑道:“小羊上次和九九一样壮,现在就没有肉。好奇怪。” “那是因为草吃得少了,饿瘦的。”沈思远随口胡诌,骗起孩子来脸不红心不跳的,“焦焦回去可要多浇点水,按时吃饭睡觉,不要像我这样。” “那小羊吃什么草?”莫焦焦认真地问:“焦焦会种植物,谷主说焦焦很厉害,你喜欢吃草我可以给你种。” “……”沈思远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小孩会如此好骗,然而话都说了总不能收回去,只好哄道:“碧麟草吧,这个或许有用。为什么焦焦要给我种草呢?” “小羊帮焦焦,我就要帮你。”莫焦焦停下脚步,伸手从储物镯子里取了纸笔出来,认认真真地写“比邻草,小羊吃”,随后把纸笔又塞回去,继续跟着青年走,嘴里还极有条理地道: “以前狐狸长老喜欢吃小鸡,谷主不让他吃,狐狸长老就变得和落日湖的水草一样,细细长长的,还生病了。” “……”沈思远眼尖地瞥见了纸上的错别字,又听到小孩奇特的描述,抽了抽嘴角,明智地选择了沉默,同时努力说服自己: 童言稚语,当不得真。他依旧风流倜傥英姿飒爽,是绝不可能“细细长长”的! 莫焦焦对此毫不知情,只闷头往前走,走了一会儿,小孩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轻轻拉了拉青年的手指。 沈思远回过神看他,问:“怎么了吗?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抱你?” “不是。”莫焦焦摇头,他似乎是有些迟疑,圆眼睛眨巴了一会儿才糯糯道:“小羊可不可以治好我的手?焦焦手都肿了。” 沈思远忙张开自己的手掌,小心地察看了一下掌心里握着的红通通的手指,他神秘地笑了笑,拒绝道:“不行哦,这手指可不能由我来治。” 这要是提前治好了,怎么让某人心疼?沈思远坏笑了一下,无视小孩的请求。 莫焦焦只好抽出塞在兜里的小手,又吹了吹,见还是肿起的样子,不由发愁地把手又藏了回去。 沈思远见状却是微微叹了口气,心道小孩太过懂事也是麻烦。 两人一柱香后便到了落日阁门口,纸童认得莫焦焦,很快便开了门。 莫焦焦探头往屋内看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子,慢吞吞地往里屋走。 沈思远见他怯怯的模样,知道他是害怕被崇容责骂,便也抬脚跟在后头。 没曾想,莫焦焦里里外外逛了一圈,也没找到独孤九。 沈思远便让小孩坐到他平日里惯坐的高脚椅上,转身正想让纸童去通知崇容,却见孤高清冷的墨色身影已经站在了门口。 独孤九抬眼将小孩上上下下扫视了两遍,长眉微敛,面容肃穆沉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抬脚进门,视线对上沈思远带着笑意的视线,只神色不变地沉声道:“椒椒,回里屋准备沐浴。” 莫焦焦正软巴巴地瞅着男人漠然的神情,两只手依旧紧紧地塞在兜里。 他一见到对方便傻乎乎地发愣,直到熟悉低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时间就着急忙慌地从椅子上蹦了下来,小炮、弹似的几步冲过去扑到男人身上。细软的小胳膊紧紧抱住男人精壮的腰身,却也只是勉强将自己挂在那里,圈都圈不住。 泛红温热的脸蛋与冰凉丝滑的衣袍紧紧相贴,闻到男人身上熟悉幽冷的香气,小孩委屈地扁了扁嘴巴,眼眶一瞬间红了,扭头将脸埋了起来。 独孤九微微垂头看了一眼腰间挂着的胖团子,单手扶住了小孩稚嫩的肩膀,沉声重复了一遍:“椒椒,回屋去。” 莫焦焦缓缓地摇了摇头,带着哭腔的绵软声音响起,却是罕见地任性道:“焦焦不去,要九九抱着。” 独孤九眉头微皱,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沈思远正在一旁忍笑忍得极为辛苦,一张俊秀苍白的脸都憋出了几分血色来,看着反而健康了些许。见崇容朝自己看过来,忙开口道:“你可别迁怒焦焦,是本门主带他回来的。” “撒谎。”独孤九声线寒凉,周身剑意肆虐,语气却是极为平静地道:“你不必为椒椒逃课开脱,本座有一缕神识始终附在他身上。” “那正好了。”沈思远被拆穿了也不慌乱,他目光移到小孩身上,道:“焦焦为何如此做,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崇容,我以为,因情而起的忧惧加上由此犯下的错误,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这不足以成为胡闹的理由。”独孤九漠然应道:“沈思远,你忘了一点,于椒椒而言,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但他并不这样想。”沈思远摊了摊手,他收回视线,不再试图说服眼前的人,只无奈地笑了笑,“孩童不比成人,他们遇事第一时间的选择是忠于自己的渴望,你要求他像你这样理智地权衡利弊,他就是做不到,而这是事实。” 语毕,沈思远收起面上一本正经的凝重神色,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摆了摆手便出门走了,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屋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莫焦焦听到关门声,瑟缩地探出头看了一眼,又害怕地将脸埋回去,小胳膊艰难地抱着男人的腰。 他知道九九一定是生气了,却不敢说话,因为是自己犯了错。 小孩没一会儿便被男人托着腋下从腰间拉开,抱了起来,一时间吓得连忙将胳膊圈到男人的脖颈上。 只是他刚刚圈好,就见独孤九转身拉开了门,抱着他离开了落日阁。 很快地,男人足下一点跃上了高空,转瞬间便到了暮色四合的冉月湖畔,熟门熟路地抱着他到了湖边。 傍晚的冉月湖面上波光粼粼,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天空中绵延不绝的火烧云,铺天盖地的火红与遥远的落日相接,辽阔而壮美。 莫焦焦惊叹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双眼一眨不眨的,一时间几乎都忘却了身上的疼痛,以及几息之前自己惴惴不安的心情。 在小孩发呆的时候,独孤九已然抱着人在湖边柔软的草地上单膝跪了下来,将莫焦焦放到了膝上,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腾出手给小孩脱衣裳。 男人动作利索,几下便扒光了胖乎乎的团子,随即修长白皙的大手握住了莫焦焦红肿的手指,将两只小胖手团到掌心里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未伤到筋骨后,便将人护在怀里抱着,淌进了温热的湖水中,靠着岸边坐下来。 小孩整个身子都浸泡在充斥着灵气的湖水之中,只露出了头。 只一息之间,源源不绝的灵气迅速将莫焦焦包裹了起来,随着身上每一寸肌肤无意识的呼吸吐纳,沿着经脉循环往复,不断缓解着身上残留的疲惫和疼痛。 随后,男人将手掌贴到了稚弱的脊背上,浑厚冰冷的元力由掌心透出,裹挟着流过经脉的灵气,凝炼成一股股精纯温和的灵力,汇聚到了丹田之中,迅速补充了妖丹中消耗的妖力,又再一次有丹田中流转而出,追随着那股冰寒如刀的元力,持续不断地滋养着经脉。 莫焦焦甫一回过神就被体内灵力的冲击带入了冥想之中,双眼缓缓阖起,乖巧地坐着一动不动,显然是沉入了修行之中。 男人却睁开了狭长的眸子,垂首将小孩的双手托出了水面,握在掌心里,垂首静默地端详了片刻,确认已白嫩如初后,方才放了回去。 这一场入定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等到莫焦焦再次睁开眼时,身上已然穿好了干净的袍子,整个人也正盘腿坐在湖边的草地上。 他急急地转身四处张望,却只见朦胧清幽的月光照亮了清澈的湖泊,夜晚的冉月湖畔微风习习,虫鸣声此起彼伏。唯独少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莫焦焦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又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就皱着小脸抽噎了一声,捏着腰间的玉佩仰头哭了起来。 “呜九九不要我了……” 第68章 幽静空灵的冉月湖畔, 如银的月光由高空倾泻而下, 沾染了露珠的草地被点缀上点点星光, 柔和了夜色中弥漫的寂寥。 湖边的草地上,一身崭新嫩绿色袍子的孩童正仰着小脑袋哇哇大哭,白嫩如初的手指紧紧捏着腰间的玉佩,小身板一抽一抽的。 晶莹剔透的泪珠源源不断地自眼角滚落,将半干微卷的鬓发再一次染湿,小孩张大嘴巴控制不住地嚎哭着,却不知为何,本该凄厉的哭声全然不似寻常幼童那般嘹亮,反倒又细又弱,像是随时会厥过去般。 可怜稚弱的哭声在寂静的湖边传出老远,一下一下敲打在聆听者心上。 别鹤剑此刻是有苦难言。它作为修真界第一名剑, 多少剑修趋之若鹜只为一睹名剑风采,可谓自出世便风光无限,傲气凌神。然而这一切骄傲, 皆终止于神图子出现的那一天, 简直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此刻,通体漆黑的名剑别鹤,正瑟瑟发抖地停在一袭墨衫的剑尊面前,老老实实地将莫焦焦一天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甚至于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一一上报清楚。 交代完之后, 面容肃穆的黑衣剑仙便自储物囊中取出了一只精致的瓷瓶, 递给了别鹤剑, 男人周身气息沉郁冰冷,依旧一言不发。 别鹤剑将剑气凝出实体,接过了那只瓶子,随即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狐疑地悄悄询问一边的吞楚剑,“吞楚,这是什么玩意?” 吞楚剑安静地将剑身转了个方向,剑柄正好精准地戳在了附近的一个点上。 别鹤顿时震惊地颤了颤,恭敬道:“剑尊是要我把这个放给焦焦看?”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声,显然没有多言的打算,只凝神细听着不远处湖边细软可怜的哭声,幽深的双眸中神色复杂难辨。 别鹤剑有些纠结地端着瓷瓶,道:“这瓶子并非透明的,看不到里头的景象,孩童心性恐怕不喜,而且,一旦放出来,要重新抓回去,还需费一番功夫。” “无碍。瓶中有禁制,时辰一到,它们会自动回去。”独孤九瞥了一眼瓷瓶,似是思虑片刻,又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尖点在瓶身上。 随着一抹雪色元力流光般闪过,瓷瓶便变成了透明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男人不再言语,转身背对湖边,狭长的双眸凝望着天边的圆月。 *** 莫焦焦伤心地直哭了一会儿,又揪着柔软的袖子去擦眼泪,谁知低头一看,手中捏着的布料竟是熟悉的绿油油的颜色,不由更气了,嘴巴一扁呜呜地哭了起来,转身漫无目的地在湖边乱走。 此处被独孤九下了禁制,没有男人的允许,小孩压根走不出去。 莫焦焦无助地边哭边走,嘴里还磕磕巴巴地唤着人: “九九出来……呜呜焦焦不逃课了……” 说着说着,小孩又开始生气了: “九九是坏蛋!天天欺负焦焦……还给焦焦穿绿衣服……关焦焦……在这里……呜大坏蛋!” 越说越委屈,莫焦焦停下步子蹲了下来,茫然地看着不远处幽深的湖泊。 正哭得累了,小孩肉肉的脸蛋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 莫焦焦一下惊得跳了起来,捏着玉佩退了几步,泪眼朦胧地看过去,却见别鹤剑带着一只瓷瓶施施然地停在一边。 “小祖宗,别哭了啊。”别鹤剑凑过去,将瓶子递出去,“看,崇容剑尊给你的玩具。打开看看呗。” 莫焦焦随手抹了把眼泪,一听是独孤九给的,几乎是抢着把瓶子抱到了怀里。 那瓷瓶做工精细,瓶身上还画有几只张牙舞爪的小猫。通过透明的瓶身,幽幽的蓝色光芒从瓶子里透了出来。 莫焦焦惊喜地睁圆了眸子,傻乎乎地将圆圆的大眼睛贴过去,盯着瓶子里飞舞的蓝色光点,面上露出惊叹的神色,两只小手甚至开心地左摸右摸,俨然忘却了适才还在哭泣这回事。 别鹤剑见他喜欢,便解释道:“这叫萤火之森,但它们并非出生于森林,而是极北冰川夹缝里存活的一种燃冰兽,夜晚的时候会从雪里钻出来,照亮整片雪山,为困于极北之境的人引路,所以凡人也称他们为生命之灯。” “蓝色的光,好看。”莫焦焦抽噎了一下,专注地看着瓷瓶,还孩子气地抓着瓶子轻轻摇了摇,乌黑潋滟的眸中,澄澈得似有繁星闪烁。 他小心地把瓶子抱到怀里,贴在胸口处,随即睁着红肿的双眸四处张望了一下,极小声地问:“九九在哪里?这个灯是九九做的吗?” 别鹤剑见他不哭了,也放下心来,道:“天衍剑宗原本是没有这样的灵兽的,但上回崇容剑尊前往极北之境为你寻找妖丹,恰好抓了几只回来。天涯海阁终年积雪不化,恰好适合燃冰兽繁衍生息,现在它们的数量已经是当初的数倍了。你可以把它们放出来看看。” 莫焦焦看了一眼瓷瓶,摇了摇头,“九九抓的,不能放。” “它们被下了禁制,不会跑的。”别鹤安抚道。 “不行。”莫焦焦还是拒绝,“我想找九九,不看灯了。” 别鹤无奈地同身边的吞楚剑嘀咕了几句,接着故意提高声音,冷哼了一声道:“小祖宗,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莫焦焦惭愧地低下头,老实道:“焦焦乱跑,还逃课,不听话。谷主说,要天天上课,不能早退的。” 别鹤剑闻言诧异地撞了撞吞楚剑,道:“这不是挺懂事的嘛?他该知道的都知道啊。” 吞楚剑无声地摆了摆剑柄,示意别鹤继续问。 “咳咳……”别鹤剑只好清了清嗓子,又问:“那你知道崇容剑尊为何生你气吗?” “知道……”小孩难过地揪着袖子擦掉再次滚落的泪珠,哽咽道:“焦焦逃课,走错路就会走丢,走丢了九九就会担心。食人花长老说,焦焦丢了他们会急死的。” 小孩抬头眼巴巴地看着远处朦胧的雾气,抱着瓷瓶蔫头耷脑的,“焦焦长大了,知道九九不是气我贪玩不念书,是气我莽撞。可是我想回家吃糖葫芦……” 别鹤剑见小孩还是不肯改口,执着地说着要糖葫芦,不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它悄悄问吞楚剑,“你说他为何不愿说实话?” 吞楚剑不回答,只转身用力一撞,将别鹤剑撞得老远,随即自己也跟着往远处飞。 别鹤剑猝不及防被撞得生疼,正想教训一下自己兄弟,就见莫焦焦身边不知何时已立了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连忙闭紧嘴巴跟着吞楚剑跑路。 而莫焦焦懵懂地说完,就见自己一直找的人已经站在了身边。他先是愣愣地仰头跟男人对视,接着终于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哭了,一时间不管不顾地朝男人扑过去,张开小胳膊努力揪住墨色的腰带,整个人挂在独孤九腰间,连瓷瓶摔在草地上都不管了。 男人垂首盯着小孩乌黑的发旋,抬手搭在小孩背上,力道微沉地拍抚。 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小孩的哭声渐歇,独孤九方伸手拉开莫焦焦,单膝跪地将小孩拉到膝上,大手圈住小小的人,低头跟莫焦焦对视。 莫焦焦伸出手拽住男人腰间的玉佩,凑近了些许,又安稳地坐在对方怀里抽噎起来,脸蛋都涨得通红,模样可怜极了。 独孤九抬手捏了一下小孩肉乎乎的脸蛋,力道不算重却也有一定的疼痛感,又摸了条干净的帕子出来,正是莫焦焦惯用的款式,轻柔地给小孩擦脸。 擦完后,见莫焦焦还要哭,他沉默片刻,道:“再哭拎起来打。” 莫焦焦登时呆了一下,小脸凑过去蹭了蹭男人微凉的俊脸,气呼呼道:“九九欺负我!” 独孤九眉头微皱,正欲开口,就见小孩扁了扁嘴巴,又抽泣起来,可怜巴巴道:“九九不要走了……” 满腹教训的话瞬间哑火,男人顿了顿,哑声道: “日后不可再乱跑,椒椒年幼,若迷了路遇险,你如何自保?” 男人低沉的话语中带着隐而不发的威压,却是风雨欲来之兆。 “今日若非云千叶拦住你,你还想自己偷跑回来?天涯海阁距洗心谷之遥,徒步行走需一日脚程。莫焦焦,你哪怕想回家,第一反应也应当是寻求长辈帮助,而非一腔孤勇我行我素。本座平日如何教你的,莫非都忘了?” “对不起……”小孩埋头偷偷抹着眼泪,胳膊抬起来圈住男人的脖颈,靠过去磨蹭,“九九别生焦焦的气,我知道错了……” 独孤九面色冷沉,安静地看着小孩哭红的脸,低声问:“为何告诉沈思远你想要糖葫芦?怕什么?” 莫焦焦犹豫了一瞬,收紧环着的胳膊,糯糯道:“焦焦是想要葫芦……”明明如此说着,瘦弱的脊背却一直在颤抖。 独孤九沉吟片刻,抬手摸了摸小孩柔软的黑发,接着拉下小孩的一只手,往胖乎乎的手心里塞了一只小小的贝壳。 莫焦焦扭头去看手里淡蓝色的贝壳,手指收紧捏着细细看了看,疑惑道:“为什么给焦焦贝壳?” 独孤九眸色不改,耐心解释道:“此物名为听风贝,产自南海中心小岛,有千里传音之能。本座已在听风贝上下了禁制,椒椒日后上学,若有事想见我,便对此贝壳呼唤本座名讳。此口诀无法对他人生效。” “真的吗?”莫焦焦开心地将贝壳拿近,翻来覆去地查看,“焦焦叫你,你就会出现吗?” “嗯。”独孤九轻轻颔首,随即取过听风贝,理顺了贝壳上系着的长长的墨色丝绦,将听风贝戴到莫焦焦脖颈处。 “听风贝来自南海,故记录了南海边的各种声响,每日破晓之时,皆可听到,最为常见的便是潮起潮落之声,间或有海鸥鸣叫。此外,若椒椒夜里将此物贴在耳边,便可听到南海海妖吟唱之音。” 莫焦焦认真地听着,闻言抓着贝壳贴到耳朵上,果真从中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神秘歌谣,那歌声如梦似幻,低回婉转,绵绵不绝。 小孩握着小贝壳听了许久,方恋恋不舍地拿开,他松开捏着贝壳的手,伤心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细声道:“九九为什么给焦焦这个东西?九九是不是知道了?” 独孤九敛眉不语,只缓缓低头贴近小孩,用莫焦焦最喜欢的姿势,跟小孩额头相抵。 沉静深邃的狭长双眸对上稚气明亮的圆眼睛。 莫焦焦刚刚落下泪珠,便被男人微凉的手指拭去。他近乎出神地看着对方眼中小小的自己,翘着小卷毛的自己,眼眶通红傻里傻气的自己。全是自己。终于还是慢吞吞地说出了心声。 “焦焦不是故意的……我想九九,想回家,可是回家了九九要难过,焦焦就说自己要糖葫芦,这样九九就不会难过了。” 他知道自己如果因为思念男人跑回家,独孤九断然不会忍心责备他,然而他的伤心也会让对方跟着伤心。于是,笨笨的小孩想出了一个笨笨的方法,只要他表现得比谁都无理取闹,那么对方就只会生气,不会难过。 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控制住无尽的思念,应该懂事一点不捣乱,然而哪怕他再懂事,他也无法泯灭孩童天性,与生俱来渴望温暖的本能。 莫焦焦要的从来就不是糖葫芦,而仅仅是独孤九的陪伴。 第69章 闹了一整日的别扭随着月夜中软绵绵的倾诉而消糜殆尽。 莫焦焦说完心里话后便趴到了独孤九的肩头, 胳膊搂着男人的脖颈, 小心翼翼地贴着耳朵问: “九九还生焦焦的气吗?” 独孤九将人揽紧, 站了起来,迈步往落日阁方向走,低声道:“本座从未真正对椒椒动怒。” “焦焦也不会生九九的气。”小孩闻言扯着嗓子嚎了一句,稚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湖边传出老远。 独孤九脚下步子不由一顿,又继续往前走,淡淡道:“夜深了,莫高声嚷嚷。” “焦焦高兴。”莫焦焦怀中抱着泛光的瓷瓶,一手抓着贝壳贴在耳边听歌声,一边还非要分神跟男人说话: “别鹤说,鸿善老爷爷住得好远,天呀海喝只有九九住, 焦焦没有吵到别人。” “有。”独孤九缓缓拍了拍怀中乱动的小孩,示意他安分下来,耐心道: “纸童听觉极为敏锐, 能听见天衍剑宗之内的声音。况且, 天涯海阁之上,灵兽众多,只是它们平日居于雪山之中,甚少出现。” “纸童也要睡觉的吗?”莫焦焦狐疑地问,“九九说纸童是纸人, 纸人不会说话吃饭, 就不要睡觉。” “不需要并不代表不能睡。”独孤九迈步出了湖边的浓雾, 抬头望向空中隐约闪烁的星斗,凝视片刻后忽然问道:“椒椒今日见到云千叶,可害怕?” 莫焦焦正傻乎乎地睁着眼睛,懵懂地看着男人的脸。 此时月光皎洁,山道上积雪皑皑,映照得凝望夜空的独孤九眉眼含霜,周身气息清冷如孤天高月,乍一看恍若九天神人。 听到对方的问话,莫焦焦回过神,依恋地偷偷凑过去蹭了蹭男人的脸,随即老实道:“焦焦不认识云钱也。” “是云千叶。”独孤九声线低沉地纠正,想了想还是道:“今日椒椒所见女修,便是他。” “那个人不是女修。”莫焦焦终于将人想了起来,他蹙起细细的眉,回想了片刻,“他说话和小羊一样,可是穿女修的裙子。焦焦也不怕他,他和槐树长老一样,喜欢很凶地吼焦焦,还穿得很漂亮,可是不会打我。” “嗯。”独孤九听完小孩的描述,道:“云千叶曾受困于魅影之森,神魂遭受外来怨灵重击,险些丧命,槐墨救了他。” “槐树长老救了他吗?”莫焦焦茫然地回忆着,摇了摇头,“焦焦不知道,以前槐树长老总是自己偷跑去世俗界玩,好久才回隐神谷一次。” “嗯。”独孤九低低应了一句,转过山道,迈步上了落日阁前长长的石阶,缓步向上。 一时恍惚忆起曾经筑此天阶时,尚未飞升的师尊站在阶梯最高处,回身问他:“崇容,若独孤世家之人要求你出手拉千叶一把,你会答应么?”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当是断然回绝,御剑离开了天衍剑宗。 云千叶今日会沦落到如此雌雄莫辨只能做女子打扮的境地,与他袖手旁观也有一定的关系。 夜凉如水,独孤九沉默了许久,久到枕在肩头的莫焦焦几乎都要睡着了,方平静道:“日后椒椒见了云千叶,若第一时间觉得害怕,便呼唤本座。” “嗯……”莫焦焦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勉强打起精神,问:“为什么会害怕?” “椒椒记得云糕么?”独孤九沉声问,“云千叶同云糕一样,体内存在另一重神魂,那神魂本体为徘徊人间的怨灵,对本座抱有极大执念。椒椒若撞上它现身,切勿同它接触。” “怨灵……”莫焦焦顿时清醒了,他直起身子同男人对视,问:“就是谷主说的,做了很多坏事的鬼修,被人杀了,留下来的魂魄吗?谷主说,凡人死了,留下来的是灵,但是不会变成怨灵。” “嗯。大致如此。”独孤九颔首,“可记住了?” “记住了。”莫焦焦说着便从储物镯子里掏了掏,摸出两个墨绿色的樱桃椒来,递给独孤九,“九九拿这个,要是那个云钱也要欺负你,九九就辣死他。焦焦有好多绿辣椒,深绿色的辣椒,只对灵有用。” 独孤九闻言接过那两颗小巧玲珑的绿色樱桃椒,放出元力探了探,收到储物囊中,夸奖道:“椒椒妖力凝练越发精进了。” 莫焦焦开心地踢了踢脚丫,却还不忘问:“为什么九九愿意要我的樱桃椒了?以前九九总是不要。” “本座若不接,椒椒是不是又要偷偷丢掉?”独孤九神情肃穆,严肃道:“日后辣椒太多便用储物囊收起来,莫再随意丢弃。昨日晨起,纸童准备的衣裳皆被天火烧毁。” 莫焦焦闻言惭愧地低下头,委屈巴巴道:“焦焦不是故意的,焦焦修炼,绿辣椒就会自己长很多很多,太多了,我就想偷偷丢掉,纸童看见了就捡起来了。” “樱桃椒中暗藏天火火种,纸童碰了会被烧毁。明日晨起不可再犯。”独孤九说着取出一只储物囊,系到小孩腰间。 “好。”莫焦焦乖巧地点头,见男人并未动怒,就又想起之前的话来,“为什么云钱也不喜欢九九?” 说话间,独孤九已行到阶梯最后一层,往落日阁大门而去。他并未回答的问题,反而询问道:“椒椒,若本座身边之人,皆要求本座舍弃一生所修剑道,只为救助一人,你觉得,本座是答应不答应?” “就是要九九,废掉修为吗?”莫焦焦瑟缩地小声问。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自废修为,救助同门。” “不可以的。”莫焦焦蹙了蹙眉,怯怯地搂紧男人的脖子,“别鹤说,九九的剑道和别人不一样,不是练了就能有的,要是废掉了,九九就会和凡人一样,练不回来了,会很快就死。焦焦不要你死。” “嗯。”独孤九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抚了抚小孩柔软的发顶,将人严严实实地裹进怀中,不再言语。 稚童不知世事,尚且知道他自废修为无异于自我了断,然而血脉至亲,却至死不愿承认这一点。 “九九。”莫焦焦被男人按在怀里,不由舒服地摊开四肢巴拉在对方身上,软绵绵的一动不动,他疑惑地问:“九九不救那个人,是不是觉得难过?” “未曾。”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脊背,伸手推开门进了落日阁,守候于门边的纸童又将沉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呼啸的风雪。 修习杀戮剑道之人,何来恻隐之心?然而男人怀中的莫焦焦,又分明无声反驳了这句话。 *** 在莫焦焦安睡之时,天衍剑宗东面的清风阁中,却灯火通明。 身影单薄的少年此刻瘫坐在桌边,苍白的脸上冷汗遍布,他边喘着气边捏着茶杯往口中灌水,眼中神色惊疑不定。 好半天,少年才勉强冷静下来,抬手扶着额,闭上了眼,喃喃道: “我梦见前世死前的事情了……那日崇容同天衍剑宗之人来到了焚香谷,参加拭剑大会,我看着他,想上前说话,却连前进一步都不能。” “我每日每夜画他的样子,喝酒的模样,执剑的模样,冷着脸说话的模样,甚至是抿唇安静坐着的样子。可是没几天他就离开了,我第一次那么恨我自己,我对他魂牵梦绕,他却连我是谁都不认识。” “倘若我天赋再好一些,也不至于只当个外门弟子,连见他一面都只能远远看着。” 少年说着说着竟是滚下泪来,俯身趴到桌上,恨声道:“焚忧杀我之仇,我竟是重活一遍,都报不了……” 话音刚落,屋中陡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顾朝云,你既然心有不甘,就更应该听我的话。” “听你的?”少年闻言凄然大笑起来,“听你什么?去接近莫焦焦?然后借着他,接近崇容剑尊?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或者说……” 少年一字一句嘶哑着声音道:“紫霄宗!究竟置我于何地?” “放肆!”那声音厉声喝道:“顾朝云,你莫忘恩负义,紫霄宗于你如同再生父母,若非我们,你以为你有机会从头来过?” “好一个再生父母!”少年猛然抬起头,双目通红,目眦尽裂,“你们的所谓再生之恩,便是将我蒙在鼓里!活活将这身体的主人逼死!再让我做了那鸠占鹊巢之人,多么可笑!我顾朝云活了两辈子,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也会成为这般自私自利之人!” “你在胡说什么?”老者显然怒极,斥道:“你以为紫霄宗堂堂修真界第一大宗门,会做那般下作之事?这身体被我们找到的时候,他的神魂就已经陷入了沉睡,根本无力回天!这与陨落又有何异?” “是吗?”少年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却是不再辩驳了。他径直起身,提了剑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行走于月色之中,通红的桃花眼中却满布悲凉的神色。 寂静无声的山道上,只余靴子行走的细响,他一步一步行到了那熟悉至极的雪山脚下,又停驻不前,仰头久久凝望着飞雪飘落的峰顶。 这是天涯海阁,他两世魂牵梦绕之地,却注定没有结果了。 从感受这具身体的原主神魂尚在之时,顾朝云便想通了前因后果,察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阴谋。 随着时间推移,他慢慢开始能与体内那道虚弱的神魂交谈,然而越是接触那个被所有人以为自己死去的少年,他就越无法昧着良心活下去。 顾朝云从前世便孑然一身再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对崇容剑尊的执念。但那个少年呢?却眼睁睁看着至亲近在眼前,无法靠近半分。 鸿雁仙子怕是早已知晓了真相,每次女仙凝望他之时,明明面上清冷一片,却总让他们觉得,她眼中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鸠占鹊巢的从来就只是他顾朝云而已。崇容剑尊一生光明磊落,诛尽万邪,这样光风霁月之人,哪里容得下半点邪念。 顾朝云是那样爱慕崇容,却也正是因着爱慕,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卑劣的行径。 空中飘飞的雪不知何时变得越发密集了,簌簌而落。 少年随手拂落身上黏着的细雪,忽而低声道:“你知道吗?崇容是我两世唯一的渴望,再如何卑微之人,身处黑暗,也有向往光明的本能。” 而靠着牺牲他人,来追随自己渴望的光明,到底太过卑劣,他便是实力不济,也不屑为伍。 第70章 次日, 洗心谷长生阁中, 烟雾缭绕, 丹香四溢。 戴着红帽子的莫焦焦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此刻正坐在屋中一只高高的凳子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打开的丹炉中跳跃的火苗。 空气中药香馥郁,小孩白皙小巧的鼻头动了动,时不时便仰头嗅一嗅,还慢悠悠地晃着脚丫。 忽得,丹炉中红色的火苗发出“噼啪”一声细响,小孩置于膝上的手便捏紧了柔软的袍子,双眸睁得溜圆,晃动的脚也随之顿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 炉中的火苗又恢复安静,莫焦焦便悄悄地拍了拍胸口,眼睛盯着炉子, 双脚又缓缓晃动起来。 鸿雁仙子同沈思远坐于屋子另一头的桌边, 正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小孩的动静,见他这一连串胆怯的反应,不由摇着头无奈地笑了出来。 “今日恐怕是炼不成丹药了。”鸿雁仙子取过桌案上盛着药草的锦盒,边打开查看边微微叹息一声,“焦焦本体惧怕丹火, 还需想个办法克服恐惧才是。” “植物畏惧凡火可在我意料之中。”沈思远端着茶杯漫不经心地笑道:“莫焦焦虽是天火携带者, 然天火并不曾直接给予他炙烤的威胁, 自然起不到什么帮助。” “只是,这也不合理。”鸿雁仙子淡淡解释道:“崇容师叔今日告诉我,焦焦之前居于识海之中,常常因为天火温度过高而无法安睡,所以他应该早就习惯天火的存在了。” “那就要问问小娃娃了。”沈思远敲了敲桌子,招呼道:“焦焦,过来喝茶。” 莫焦焦闻声转头看了一眼青年,慢吞吞地跳下凳子走过去,站到沈思远身边。 他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道:“小羊骗人,没有焦焦的茶杯。” “有呀。”沈思远伸长手将桌案另一头胖胖圆圆的白玉瓶取了过来,揭开盖子递给小孩,努了努嘴,“这不就是?” 莫焦焦低头瞅着长了两只玉制兔耳朵的瓶子,接了过来抱到怀里,道:“这是焦焦的水瓶,没有茶,九九说是酸梅汤。” 沈思远便大笑起来,调侃道:“真不好糊弄。” 鸿雁仙子瞪了沈思远一眼,道:“焦焦,为何你不怕天火,却怕凡火?这样子我们如何炼丹?” “焦焦是辣椒,就怕火。”莫焦焦歪了歪头,似乎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天火和我一起长大,它喜欢烫我,可是和经脉……是一块出生的,就是……” 小孩苦恼地蹙着眉,绞尽脑汁解释道:“焦焦的经脉里有天火,身体里到处都是,它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会害怕。” “这样吗?”沈思远摸了摸苍白得过分的下巴,带着病容的俊脸流露出一丝诧异,他看向鸿雁仙子,道:“天火竟能与神图子共生,看来它还是棋差一招呢。原先我与老谷主还担忧焦焦驾驭不住天火,如今看来,天火反成了他的助力。” “正是。”鸿雁仙子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欣慰地看向小孩,“既然如此,焦焦应当也不怕凡火才是,你应该克服恐惧,尝试一下。妖族本体虽然脆弱,但也不是区区凡火便可伤害到你的。” 女仙说着便起身牵住小孩,带着他来到丹炉边上,指着其上袅袅的青烟,问道:“焦焦知道现在炼制的是何丹药么?” “知道。”莫焦焦有些瑟缩地退了一步,踮着脚往丹炉里看,“这是你咬丹。可以让修士变成灵兽的样子。” “……”沈思远跟在后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纠正道:“小娃娃,崇容难不成没教过你写字么?那是拟妖丹。” 青年说着,空中陡然出现三个泛着金光的字,恰是沈思远用灵力描画而成。 莫焦焦直直地看了一会儿,理直气壮道,“焦焦不是不认识字,焦焦会写,是说不准。” “没错。”鸿雁仙子显然早已习惯,帮着解释道:“这孩子说话稚气,咬字尚不准确,或许是隐神谷并未教导这些。” 沈思远闻言想起隐神谷中说话结巴的芦苇妖,顿时理解得点了点头。 “焦焦,适才我已将炼丹步骤、草药各自的功用与投放顺序、火候的掌控乃至于出炉的时间把控,都教与你了。” 鸿雁仙子将炉中成色上佳的拟妖丹收好,道:“现在,你的任务是炼制筑基丹,下课前完成。能做到吗?” “只要丹药出来就完成吗?”莫焦焦问。 “不错。因你是初学者,我们的要求是只要丹药出来,不论成色。”鸿雁仙子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焦焦知道了。”莫焦焦坚定地点了点头,又扭头看着两位长辈,小声道:“焦焦可以自己在这里练吗?天火不喜欢别人在。” “自然可以。不过……”鸿雁仙子稍显忧虑地同沈思远对视一眼,改口道:“无碍,你便开始吧,我与沈门主在外面等候,记住,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语毕,两人便不约而同转身离开了长生阁,甚至带上了门。 莫焦焦正专注地拿着草药细细嗅闻,故也未曾注意到……鸿雁仙子在离开之前,悄悄将一面样式古朴的镜子挂在了墙面上,正好将小孩与丹炉一同映照进去。 *** 天火,为修真界公认天地之间至纯真火,可焚尽万物,无坚不摧。与之齐名的尚有地火、人火两类真火。 然而世间仅存的一缕地火早在大陆分裂之时便随着迁移的鬼修去往了大陆反面。 人火则消失在了万年前凡人内战之时。 莫焦焦幼年居于隐神谷之时,隐神谷谷主曾教导小孩炼丹之术,几乎倾尽毕生所学。 然而不知为何,小孩总不开窍,一遇见凡火便心生惧怕,无论老人如何苦口婆心地劝,皆无法消除小孩的戒心。 曾经莫焦焦为了不让年迈的谷主难过,也尝试过炼丹,只是那一次,小孩双手几乎被丹火烧毁。 那时可怜的小崽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手皆是烫伤的痕迹。直把老谷主心疼得再也不曾勉强他炼丹。 原本凡火威力极小,从常理上判断,是断不可能伤害到已然化形的小辣椒的,然而妖族生长讲究与天地同息,顺应自然,道皆由心证,这便导致了在莫焦焦惧怕凡火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妖族身体上的优势,任何一点火苗都可轻而易举地伤到他。 隐神谷谷主便是在那一次小孩烧伤之后发现了这一真相,故而不再勉强。只是莫焦焦太过年幼,懵懂不记事,便忘却了这一点。 于炼丹常识甚至于各种丹药配方的熟记与掌握方面,莫焦焦无疑是极为优异的,唯一欠缺的便是亲自动手炼制。 因此,这会儿小孩安静地蹲在丹炉边,干净澄澈的眸子看着跃动的火苗。 别鹤剑不知何时从外头溜了进来,此刻亦跟着守在丹炉边。见小孩一动不动,不由问道:“小祖宗,你昨日没告诉崇容剑尊你被那些小崽子说了?” “说什么?”莫焦焦扭头,眼中是实实在在的疑惑。 “就是,他们说你剑术不好。”别鹤剑试探道。它昨日正好出去放风,会知道这件事还是从其他剑灵处打听到的。 “焦焦是不会。”莫焦焦闷闷不乐地转过去,“他们也没有说错。谷主说,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在外面要是被欺负,要凉……不对,量力……而行自己打回去,打不过就叫谷主。可是他们没有打我。焦焦也不想说话。” “这么懂事啊。”别鹤剑好笑地看着他,“那下次你要是想打架,可以叫上我。你们谷主不是说自己打么?我只是名剑,不算人头,我们就是一个人,你说是不是?” “……好像是。”莫焦焦迷糊地应了一声,明显被忽悠到了。 别鹤得逞后也不再出声,由着小孩继续盯火苗,丝毫不觉得自己作为绝世名剑却无聊到想跟着小娃娃去欺负小孩是多么丢剑的脸。 炉中炽热凡火再一次跃动了一下,小孩终于站了起来。 他抬手置于丹田处,缓缓闭上眼睛。 片刻后,屋中温度骤然升高,丹炉中的火苗亦噗得一声熄灭了。 莫焦焦睁开眼,置于丹田之上的小手挪开,掌心向上。 白嫩的手心之中,燃燃而起的分明是一抹墨绿色的火苗。 别鹤剑震惊地看着这缕火焰,感受到似曾相识的强大压迫力与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剑身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铮铮作响,口中喃喃道:“天火……竟真能化形……” 世人皆知天火无坚不摧,却有一致命缺陷,那便是自诞生起至发育成熟,始终形体溃散,无法凝聚,故而它们甫一出现于世间,无论威力再如何强大,无论修士如何想尽办法试图留住它们,它们存活的时日亦不过一柱香时间。 然而今日,莫焦焦的天火是以实体形态出现的。 别鹤剑第一次意识到:以往所听闻的神图子已然现世为人所知的能力,与真正隐藏已久的实力对比起来,只是冰山一角。 莫焦焦捧着那调皮跳动着的绿色火苗,细声细气商量道:“你听我的话,我让你三分热就三分,七分就七分,等丹药烧好了,我以后就带你出来玩。” ……却是极为认真地在试图与最为霸道可怖的恶火讨价还价。 “你不说话,我就放你进去了。反正你反对也没有用,我比你厉害。”小孩自说自话完毕,便在别鹤剑呆滞的目光中将天火扔进了丹炉。 接着便是一系列精准到如同炼丹秘籍般标准的炼制过程,分毫不差。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莫焦焦将天火收回,又取了锦盒将丹药一颗一颗放进去,末了还凑近嗅了嗅,狐疑地嘟囔道:“这个好像药效……不一样,不是筑基丹了……像桂花糕。” “什么桂花糕?”别鹤剑仓促之中回过神,忙看过去,却见小孩已经捏着一颗冒着香气的丹药塞进了小嘴巴里,胡乱嚼了嚼就咽了下去,还傻乎乎道: “这个丹药好香,焦焦喜欢。” 别鹤只觉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第71章 “这不是筑基丹么?你怎么就吃了呢?” 安静的阁楼中骤然响起别鹤剑气急败坏的声音, 守在外间的鸿雁仙子闻声同沈思远对视一眼, 皆不约而同迅速起身进了屋。 “焦焦怎么了?”鸿雁仙子快步走到呆站着的小孩面前, 蹲下来同小孩对视。 她抬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又探手搭在莫焦焦手腕处把起脉来。 别鹤剑一五一十将适才发生之事复述一遍,语气中满是焦急,“这小祖宗如今已达妖丹期,服用修士的筑基丹会不会有事?” “焦焦可有觉得不适?”鸿雁仙子细细把了脉,又观察了一下小孩的脸色,摇头道:“这筑基丹平时皆是修士服用,妖族若用了,虽说不会对本体有什么危害,但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过敏症状。” 说着,鸿雁仙子将小孩怀中抱着的锦盒取了下来, 打开后微微嗅了嗅,又垂眸看着盒中丹药,面上预料流露出一抹难以抑制的震惊之色, 。 她将锦盒递给了一旁沈思远, 示意青年查看。 而众人担忧不已的小孩此刻正傻乎乎地睁着圆眼睛,乖巧地站着。 他仰头呆呆地看着大人们的动作,听到问话又低下头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开口时,细细软软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焦焦不难受, 想睡觉了。” “困了?”别鹤剑焦虑地盯着他, 连声问到:“你就觉得困?没其他地方难受是吧?” “嗯。”莫焦焦点了点脑袋, 甚至打了个呵欠。 他茫然地往后看了一眼,就见鸿雁仙子正将手掌搭在他的背心,一抹温和的元力由女仙掌中探出,顺着相贴的位置流过经脉,在小孩体内小心地探查。 另一边,沈思远早在发现小孩误服丹药后便传信了独孤九,此时检查完丹药,青年颔首道:“此物确实不再是筑基丹了。” “这是好东西。”莫焦焦懵懵地站着,听见后便扭头看着锦盒,“这个药甜甜的,像桂花糕,谷主以前教过的。天火也说焦焦煮成功了,可是焦焦忘记这是什么药了。” 小孩稚气的话语正巧被收信赶来的独孤九听见。 男人进屋时,鸿雁仙子已替小孩检查完毕,微微笑了笑道:“师叔不必太过担忧,此丹药应当是隐神谷谷主当年提及的那味药。我想沈门主该是对此印象最深之人。” 黑衣剑尊闻言微微颔首,微敛的长眉却并未放松些许,他眸色凝重,俯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伸手将人抱了起来。 莫焦焦一看见他便依恋地靠过去,微烫的小脸贴着男人常年温度较低的侧脸,胡乱地磨蹭一通,软巴巴道:“九九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并不回答他的询问,只单手把人抱高一些,另一只空着的手轻巧地解开红色的小袍子,带着浑厚元力的大掌探进去搭在莫焦焦丹田处。 随后,冰寒冷冽的元力侵入丹田,势如破竹地将蠢蠢欲动的天火悉数压制下去,又重新梳理了小孩紊乱的妖力,带着循环了一个周天。 莫焦焦也乖得很,就靠在独孤九肩头一动不动,只在元力贴上软乎乎的肚子时踢了踢脚,小声道:“凉。” 将天火压回妖丹之中,独孤九又从储物囊中取了一只瓷瓶出来,拔了瓶塞将瓶口凑到小孩嘴边,终于出声沉沉道:“喝下去。” 莫焦焦嗅了嗅瓶子,闻到熟悉的味道,不由嫌弃地扭过头。 只是独孤九显然不是能放任小孩不喝药的人,二话不说便把一小瓶灵药给他灌了下去。 莫焦焦便憋红了眼睛,傻乎乎张着嘴巴哈气,可怜巴巴道:“这个药好苦,焦焦不喜欢。”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竟是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独孤九都微微怔愣了一瞬。 男人眉头紧锁,抬眼看向一边同样惊讶的鸿雁仙子,微微点了点头。 随后男人收回视线,修长的手指力道适中地捏着小孩白皙的下巴,低声道:“张开嘴。” 莫焦焦尚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只泪眼汪汪地听话,张开小嘴巴“啊”了一声。 还未来得及重新合上嘴,一旁的鸿雁仙子便已清洗干净手,走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指放进了莫焦焦张开的口中,缓缓摸了摸小孩的舌头,手指上携带的元力极轻地探入小孩喉头,逡巡探查一番又退了出去。 女仙收回手,取出一瓶灵液让莫焦焦漱口,接着又换了杯清水,重新漱了几次,最后接过沈思远递过来的茶杯,喂小孩喝了两口,柔声问道:“焦焦觉得这茶,味道如何?” “好奇怪。”莫焦焦被周围人一连串的动作糊弄得晕头转向,依旧呆呆的,他又喝了一口,苦着脸道:“苦苦的,又有点咸。” “……咸?”鸿雁仙子闻声疑惑地看向独孤九。 男人垂眸凝视着小孩,沉吟片刻道:“许是不知具体味道。” 莫焦焦一听这话就红了脸,难为情地扭过头,小孩无助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终于老实交代道:“焦焦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焦焦没有尝过。” “无妨。”沈思远忙出声安慰他,忍笑道:“能尝出味道便是天大的喜事,其他的可以慢慢来。” 鸿雁仙子亦认同地颔首,一时间竟是激动得双眸微红,她抚了抚小孩柔软的发顶,柔声道:“焦焦已经很厉害了。” 说着,女仙看向独孤九,斟酌道:“师叔,焦焦的味觉已然恢复,身体暂时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这丹药本就由隐神谷谷主独创,至今无人知道它具体的功效,除了恢复味觉,其他方面是否有副作用……我们也不知。” “不错。”沈思远亦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此药名破晓,当年隐神谷谷主成功研制出此药后便让小娃娃服用了,却未曾起到任何作用。而适才我同鸿雁仙子将丹药检查了一遍,却发现焦焦所炼制的丹药,同老谷主炼制的一般无二。崇容,我想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本座心中有数。”独孤九神情难辨,只垂眸看着小孩,大掌安抚地拍了拍稚弱的脊背。 “那么这几日,焦焦便先不要吃口味太重的食物了,最好吃些清淡的,观察几日再过来看看吧。” 鸿雁仙子见崇容剑尊表了态,也不多说,只道: “今日也不早了,焦焦便先回去吧。至于你炼制的丹药,就先放在我这,可以吗?我同沈门主还需要再探讨一下。” 莫焦焦一听可以提前放学,忙开心地点了点头,被独孤九抱着离开了长生阁。 待一大一小带着别鹤剑走远后,鸿雁仙子方流露出些许忧虑的神色,叹道:“师叔恐怕已经知道了。焦焦能力如此卓绝出众,这要是引起它的注意,后果不堪设想。” “神图子之能……一直以来都是个谜。鸿雁,世人皆知神图子熟知天下秘境,可谓行走的藏宝图。而它……比世人多知晓的一点,便是神图子对于大陆合并的作用。” 沈思远以拳抵唇咳嗽了几声,脸色有些苍白道:“但是如今,我们发现,神图子于草药识别与丹药炼制上皆有足以震惊云渺大陆的天赋和才华,更别说他自幼受隐神谷谷主倾囊相授,对大陆史实的了解,说是天下第一人都不为过。” “怨不得它会如此忌惮焦焦了。”鸿雁仙子微微叹息一声,低头看着锦盒,神色复杂。“若是过去,于丹道一途,我鸿雁却是谁也不服,但焦焦……我不得不承认,天火炼制出来的丹药功效惊人,甚至随着焦焦掌握的丹药配方增多,他完全可以使药效变异,如此算下去,丹道一脉势必迎来史诗级的突破。” “所以哪怕是我同隐神谷谷主,也不清楚那小娃娃究竟有着怎样的力量。”沈思远无奈地摊了摊手,摸着茶杯笑道:“它恐怕也未曾料到这一点,当年莫焦焦妖丹离体,隐神谷几乎走到末日,谁能想到那样的不幸,反倒让小娃娃掩藏了自己真正的实力,逃过一劫。福祸相依,当真不假。” 上天以万物为刍狗,如今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山穷水尽之处,亦是柳暗花明之时。 *** 在沈思远顿悟之时,独孤九却是抱着莫焦焦缓步出了门。 小孩刚刚恢复味觉,新奇得很,一出来便央求独孤九给他点心吃。 然而男人出来得匆忙,储物囊中未曾带莫焦焦爱吃的糕点,只好抱着人去了洗心谷中的珍馐楼,给小孩买了一串草莓。 莫焦焦喜爱红色的水果,一见那串草莓便嚷嚷着要,拿到手后一口一口咬得高兴,双眼弯弯的。 “焦焦要喝银耳莲子羹,今天晚上就要。”莫焦焦说着将草莓贴到男人唇边,“九九咬一口。” 独孤九面色不动,拒绝道:“椒椒自己吃。想吃什么回去了同鸿善说便是。” 莫焦焦见对方不肯张口,急得乱扭,焦急道:“谷主说,好玩的好吃的要和谷主分享,因为谷主对焦焦最好了。九九对焦焦也最好,要吃的。” “歪理。”独孤九肃着脸淡淡说了一句,却是低头将小孩咬剩下的那半颗草莓含了,手指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蛋。 莫焦焦惊奇地睁大眼,呆呆道:“那是焦焦的草莓。” 只是独孤九始终面容沉静,未有任何异样,莫焦焦也就不再惦记这回事,很快就高兴起来,喜滋滋地凑了过去,贴在怀里仰头吧唧亲了一口男人微凉的侧脸。 嫩乎乎的触感印在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 独孤九怔了怔,低头看了小孩一会儿,长眉舒展。 第72章 洗心谷珍馐楼外, 身形挺拔的男人单手抱着稚童上了飞剑,御剑而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过了一会儿, 一旁茂盛的大树后走出一名身影高挑的少年。 他站在原地望着适才那两人离去的方向,面上一副怅然若失的神色,双眸亦失去了光彩,黯淡一片。 连云山恰巧站在珍馐楼外等候流光,同样将此前莫焦焦与独孤九亲昵的互动看在眼里, 此刻见少年失魂落魄, 思虑片刻后还是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师弟怎么在此处?鸿雁师叔他们早已离去, 你也快些回去用膳吧。” 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少年终于回过神看向来人。他似乎是有些恍惚, 盯着连云山看了一会儿方露出个浅淡的笑容, 轻声道:“多谢云山师兄关心, 我这就回去了。” “嗯。”连云山听到少年与往日活泼的音调截然不同的轻柔声线, 不由生出些许疑虑, 问:“顾师弟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跟师兄说说, 你流光师姐也在附近,快过来了。” “没有。”顾朝云神情不变, 轻轻朝连云山点了点头, 转身快步离开。 这一幕恰好被从珍馐楼匆忙出来的流光看见,少女轻轻“咦”了一声, 走到连云山身边, 随手递给青年一袋糖炒栗子, 问道:“顾朝云师弟怎么在此处?他今日不是说身体不适不来了么?” “或许是特意来看崇容师叔祖的。”连云山牵着少女上了飞行灵器,待灵器升到高空之后方道: “我总觉得,顾师弟最近有些反常,以往他每日都会来寻我,打听崇容师叔祖的行踪,但近日他一次都没找过我。” “他也没有来找我耶……”流光疑惑地捏着一支棉花糖舔了两口,猜测道:“是不是他那边……发现我们一直在监视他?所以顾师弟已经成了弃子?” “应当不是。”连云山摇了摇头,“自那次知晓了顾朝云便是云糕之后,师尊的一缕神识就一直留在了顾师弟居住之处,前几日,我听到师尊同鸿雁师叔说,顾师弟半夜做噩梦惊醒,起来后大吼大叫,还提到了他的前世,据说杀他之人,是焚香谷谷主焚忧。” “哼!这就怪不得了……”流光神情不屑地耸了耸肩,精致的五官显得越发动人。 “那焚忧仙子不知纠缠崇容师叔祖多少年了,素来喜爱同别人争风吃醋,也不想想师叔祖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顾师弟前世爱慕崇容师叔祖,又是焚香谷弟子,能活下来才是怪事。” “嗯。”连云山赞同地颔首,“顾朝云师弟如今同紫霄宗闹崩,已经好几日没有动静,若我们可想办法瞒过他体内寄居的老道,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云糕就有救了。” “恐怕是难了呢。”流光沮丧地撅了撅唇,“师兄,就算咱们将他拉拢过来,你觉得他可能放弃自己性命救云糕嘛?他那么爱慕崇容师叔祖,好不容易重活一遍,哪能甘心呀。” “这可就由不得他了。”青年闻言温柔地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就算鸿雁师叔下不了手,不还有师尊在吗?” “可他……”流光犹豫地张了张口,摇头道:“真正说起来,顾朝云也是受害者,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他若是不被情爱和仇恨蒙蔽双眼,占了云糕的身体,傻傻地为紫霄宗卖命,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田地,如今就算宗主要拉他一把,也无计可施了。” “流光。”连云山闻声收起面上的微笑,肃然道: “每个人奉行的道自踏入仙途便已经决定好了,自当坚守到底。顾朝云前世既然选择拜入焚香谷外门,他就应该知道焚香谷外门修行之道讲究清心寡欲天人合一,他自己对师叔祖生了不该有的妄想,招来杀身之祸,那也是他道心不稳的必然结果。 可他不甘心就那样死去,所以给了紫霄宗可乘之机,哪怕他为紫霄宗卖命是为了崇容师叔祖,也无法抹去他一开始试图通过命定道侣的名号逼迫师叔祖屈服的事实。紫霄宗本就是利用他来对付崇容师叔祖,他便是不知情,也是帮凶。” “且不说我们救不了他,就算师尊真能在保全云糕时也将他救下,你觉得他真能走下去?” “我知道啦。”流光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扭头看向空中掠过的云彩,娇声道:“他已经丢弃他的道了,除了他自己,无人能救他。” *** 远去的莫焦焦并不知自己与独孤九的互动被他人看了去,小孩恢复味觉后便乐颠颠地拉着独孤九去了天涯海阁膳堂,小尾巴似的跟在鸿善老祖身后走来走去,好几次还险些撞到老头子腰上,又被旁边的独孤九拎着领子提稳了。 如此被拎了几次,莫焦焦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看高大的男人,委屈巴巴道:“九九不能拎着我,焦焦不是麻袋。” 男人垂首淡淡地同小孩对视,声线低沉悠扬:“自己站不稳,反倒来怪本座。” “焦焦不会摔倒。”莫焦焦蹙着小眉头反驳,理直气壮道:“鸿善老爷爷走在前面,焦焦绊倒了刚好爷爷挡住,不会摔疼。” 一旁杵着发呆的别鹤剑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调侃道:“小祖宗,鸿善老祖做错了什么要当你的肉垫啊。你也不看看这老头子同隐神谷谷主长得差不离,你知道不能累着谷主,那鸿善不是一样的吗?” “好像是噢……”莫焦焦愣愣地停下脚步,捏着小手陷入沉思。 独孤九并不打扰他,只转身在一旁的藤椅中坐下,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看起来。 哪知刚翻了两页,便听见小孩略显欢快的稚软音调从前方传来。 “别鹤又骗焦焦。鸿善老爷爷和谷主才不一样,谷主瘦瘦的,腰都弯了,鸿善老爷爷这么……”小孩四处看了看,蹬蹬蹬跑到老头子身后,舒展胳膊夸张地划了一个圆圈,道:“这么圆,怎么会倒?” “你这娃娃……”小孩的话一出,连专心烹饪的鸿善老祖都忍俊不禁地斥道:“当着老头子的面说我胖,我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莫焦焦懵懂地放下一只手,另一只伸出去捏着鸿善老祖的衣角,继续当小尾巴。 他不解地眨巴了一下水光潋滟的黑眸,疑惑道:“为什么老爷爷会没有面子?松鼠长老说,焦焦胖乎乎的才最可爱,谷主瘦巴巴的,不好。那鸿善老爷爷就也很可爱。” “居然是这样吗?”鸿善老祖被小孩夸得忍不住大笑起来,眼泪都冒出来了,黑胡子一抖一抖的。 别鹤剑看莫焦焦实在有趣,便逗他道:“小祖宗,你说胖乎乎才好看,那崇容剑尊……你觉得如何?” 正安稳呆在崇容剑尊腰间储物囊中的吞楚剑听到这句话后,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为自己兄弟巨大的勇气无声地表示惊叹。起码……它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前方沉静的视线落在小孩身上,莫焦焦仰着脑袋咬住鸿善老祖夹给他的芒果肉,鼓着腮帮子努力嚼着,感受到口中甜丝丝的果香味,满足地眯起了漂亮的眼睛。 他将果肉咽下,跑过去伸着胳膊接过鸿善老祖递过来的果盘,先是用叉子戳了一块菠萝,喂给笑眯眯的老头子,又小心翼翼地将摆放精致的果盘抱到怀里,转过身去。 这一扭头,便对上了男人始终停驻在他身上的目光。 莫焦焦便开心起来,小步跑过去凑到独孤九身前,照样戳了一块芒果肉,递到男人微抿的薄唇边,软兮兮道:“九九吃这个,好甜噢!” 男人垂眸瞥了一眼黄澄澄的果肉,启唇含了,轻嚼几下咽下,一抬眸却见小孩呆呆地盯着自己,便同样戳了颗草莓喂给莫焦焦,低声问:“怎么了?” “九九……唔……”莫焦焦忙着嚼草莓,说话断断续续,他加快速度咽下去,双眸亮亮的,欣喜道:“九九吃东西和焦焦不一样。” 小孩说着便将果盘塞到独孤九手里,两只小手抬起来捏住自己的脸颊,道:“焦焦吃东西,脸鼓起来,像松鼠长老。可是九九不一样,好像嘴巴没有动。” “无碍。”独孤九挑了块切得较小的芒果肉喂给他,道:“一口含不下便分两次咬,本座教你几遍了,听过便忘。” “这样好吃。”莫焦焦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又摸了自己的小帕子出来,递给对方。 男人接过后替他擦干净脸上沾着的果汁,斥道:“越大歪理越多,椒椒何时也同隐神谷谷主一般能言善辩了。” “焦焦没有。”莫焦焦糯糯地反驳,面上却还是欢喜的模样,他站在原地跳了跳,央求道:“要抱。” 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小孩终于扭头看了一眼打瞌睡的别鹤剑,认真道:“九九不可爱,九九是好看。”说完,小孩还特意用手指拉了拉嘴角,看起来极为傻气。 独孤九将他抱到膝上,凝视着莫焦焦傻乎乎的动作,半晌方道:“也该会笑了。” 第73章 莫焦焦自恢复味觉, 食量眼见着日渐增大,竟是发展到了寻常成人的两倍之多。 起初独孤九只当小孩贪好美食,并不十分拘着他。天涯海阁膳食份量向来不多不少, 皆因鸿善老祖不喜浪费食材,故而每日用膳,小孩食用之物皆在独孤九监管之中,只是每日多加了道点心水果,并未超出多少。 哪知莫焦焦上学之后, 午餐地点改在了珍馐楼, 连云山不知他具体饭量, 见他胃口好便有求必应, 糕点小吃由着他点, 直把莫焦焦撑得几乎走不动路, 偏偏他还不知道停止, 只嚷嚷着饿。 直到三日后的午膳时分, 连云山有事没能陪小孩用膳, 莫焦焦便只吃了半碗汤就放下勺子, 蔫搭搭地往外走。 别鹤剑回过神忙跟过去,问道:“要去哪?今日怎么吃得这么少?” “焦焦不饿。”莫焦焦在珍馐楼门外停下脚步, 迟钝地摸了摸胖乎乎的肚皮, 又弯下腰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嘟囔道:“焦焦膝盖痒痒, 软软的没力气。还很困。” “痒?给蚊子咬了吗?”别鹤剑轻轻地拍了拍他揉弄的地方, 狐疑道:“这蚊子还一次咬俩地方?” 见小孩无精打采的模样, 别鹤想了想又道:“不饿就先别吃了,你瞧瞧你的肚子圆成什么样了?天天往嘴里塞吃的,也不知道辣椒能不能消化,我说的话全当耳边风……算了,你先随我去弄剑岭歇息,我帮你看看是不是被蚊虫咬了。” “嗯。”小孩听话地点了点脑袋,跟着别鹤剑走到一旁的坐骑栏里,选了只仙鹤,慢吞吞地爬上去,跟着别鹤剑前往弄剑岭。 弄剑岭坐落于洗心谷西面,乃鸿冥老祖平日里闭关研究宝剑之处,莫焦焦今日的课程便是跟着鸿冥老祖学习有关铸剑的知识。 小孩到达弄剑岭时,鸿冥老祖尚在后山午睡。莫焦焦便去了专门供他休息的小阁楼。因为他的到来,洗心谷中已建造了不下十处一模一样的小阁楼,莫焦焦早已对此习惯了。 别鹤剑见他进了阁楼便过去帮忙关好门,让小孩坐到床上自己脱鞋挽裤腿。 等到两只白生生的小腿露出来,一直往上露到了膝盖处,别鹤剑凑过去仔细瞅了瞅,不解道:“这看起来挺正常的,你确定是这里痒?” “嗯。好像是痒。”莫焦焦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又挠了挠发痒的地方,“骨头里面,酸酸的,走路就想蹲下。” 别鹤剑只好让小孩从储物镯子中取出备用的药膏,教他细细涂在痒处,最后哄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你先躺着睡会儿,待会儿崇容剑尊收到我发的纸鹤,就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了。” 小孩依言爬到凉榻上,拖过一边薄薄的小被子胡乱盖到肚子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别鹤剑见他这乖巧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忧地将剑柄挪过去,贴在手腕上感受了一下脉搏,只觉比平日里慢了些许,心道:“这到底是吃撑了还是要抽条了?没道理要长个儿了反而无精打采呀。” 正想着,别鹤剑又敲了敲小孩手上的储物镯子,唤道:“吞楚,你出来看看这小祖宗到底怎么了。” 因着今日小孩要上的是铸剑课,鸿冥老祖特意向崇容剑尊借了两把本命灵剑,故吞楚剑也跟了过来。 等了一会儿,别鹤剑问:“怎么样?” 吞楚剑轻轻晃了晃剑身,一分为二,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剑在空中缠绕,随即又分开,一把飞到小孩身边,一把剑尖直指窗外。末了,两把剑再次合二为一,恢复原状。 “你在同我说笑吧?”别鹤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孩子不是死过一次了吗?怎么可能和小祖宗还有联系?而且,他不是还睡着吗?” 吞楚剑无声地摆了摆剑柄。 别鹤剑正想继续说话,倏得听见后方传来三声敲门声。 它飞过去开了门,就见门外,神色忧郁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双眸带着化不开的温柔和哀愁。 一人一剑对视片刻,别鹤剑退了两步,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甚至上了锁。 它转身飞快地飞到榻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榻上小孩的反应,却发现莫焦焦已经抱着小被子蜷起了身体,蹙着眉头梦呓了起来,双眸依旧紧闭着,白嫩的脸蛋已然透出薄红,显然还在睡梦之中。 “坏事了。”别鹤剑看向吞楚,凝重道:“鸿雁那儿子肯定在顾朝云身体里醒过来了。吞楚,你现在立刻去寻崇容剑尊,让他带着鸿御老祖一块过来。我在这守着。” 吞楚剑闻声迅速从半开着的窗台飞了出去。 而被关在门外的少年看着紧闭的房门,却是微微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缓缓垂下头,闭上眼睛,无视了体内那道苍老的声音,神魂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紫霄宗老祖的探查范围,轻轻潜入识海最深处,找到那个蹲坐着的名为顾朝云的少年。 两道神魂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坐着的属于顾朝云的神魂摇了摇头,脸色惨白一片,虚弱道:“归雁,你最好快一些,我支撑不了多久了,最迟到今日亥时,我就必须出去。否则这具身体……咳咳咳……恐怕会失去控制。” 少年柔柔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帮我出来,待我今日……见过焦焦,我就回来这里,跟你换。” “好的。”顾朝云仰头艰难地喘了口气,深呼吸道:“这几日,紫霄宗那老贼可有怀疑你的身份?” “没有呢。”少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带着些许俏皮,“他一直在命令我听他的话,我直接当耳旁风了。” “你最好小心点。”顾朝云的神魂缓缓在识海中躺下来,无力道:“若是被他发现,我是不会有事,但你可就完了。” “我知道。放心吧。”少年说着便转身,照旧避开紫霄宗老祖的探查,离开了识海。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站在阁楼门口的少年睁开了眼,抬起头,继续伸手敲门。 然而阁楼中的别鹤剑听到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却是充耳不闻,只靠近了榻上的小孩,焦急地连声唤着莫焦焦的名字,试图将他叫醒。 在它呼唤小孩的时候,后山午休的鸿冥老祖已然接到了别鹤传信的纸鹤,匆匆赶了过来。 他一到门外便看见了瘦弱的少年,面上神色沉了沉,却瞬间恢复正常,一边拽着烧焦的胡子,一边笑着上前问道:“徒弟,这大中午的你不去午休,怎么在此处?是不是有事找我?” 少年闻声转过身,见到老人时愣了愣,片刻后又缓缓笑了一下,道:“见过师尊。我就是来这里看看焦焦,好几日没见他了。” “原来如此。”鸿冥老祖和蔼地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呵呵道:“你关心焦焦是好事,不过他这会儿肯定在睡觉,这小娃娃睡不够就发起床气,他下午还得上课,你不如先回去休息,等他放学了再来。” “可是……”少年面色忧愁地皱了皱眉,如水的眸子看起来迷离而温柔,他摇了摇头,道:“我就在这等焦焦醒吧。” 鸿冥老祖一听这话便觉不妙,想了想拉下脸训道:“徒弟,你莫非连师尊的话都不听了?要见你师弟也不急于一时,你自己身子还未大好,待会儿你崇容师叔祖同你鸿雁师叔过来了,一见你如此模样,不得动怒?” “鸿雁……师叔?”少年闻声睁大了眼,有些慌乱地捏紧了袖子,面色看着愈发苍白,他挣扎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木门,最终还是低下头,温顺道:“我知道错了,弟子这就回去。师尊莫生气。” 说着,少年匆匆忙忙地弯了弯腰,转身快步离去。 屋中的别鹤剑这才开了门,请鸿冥老祖进屋。 “确实是鸿雁之子。”拽着胡子的老人边说边走到榻边,同样察看了一下莫焦焦的状态,抬头覆在小孩发烫的额头上,叹息道:“真是苦了这小娃娃了。” 别鹤剑忙问道:“焦焦没事吧?” “不好说。”鸿冥老祖收回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串黝黑的佛珠,小心地戴到莫焦焦脖子上,解释道: “依隐神谷谷主此前所言,鸿雁之子携带焦焦的妖丹前往极北之境躲藏,然而神图子之妖丹力量强悍霸道,其内核又是天火所化,桀骜不驯。而云糕的半妖之体本就是无属性的,与焦焦同根而生,这就导致妖丹内核中的天火受到吸引,脱离妖丹进入了云糕体内,将他改造成了天火灵根体质。 而如今妖丹回到焦焦体内,它的天火内核却依旧在顾朝云身上。如此一来……唉,到底天意弄人。” “可是,这小祖宗的妖丹早就已经补全了。”别鹤剑激动道:“当日崇容剑尊替焦焦寻回辣椒种子,那种子经由大荒法阵重新炼制,与小娃娃的神魂完全契合,原本缺失的内核也被焦焦的天火补上了,没道理还这个样子……” “别鹤,你理解错了。” 正交谈着,鸿冥老祖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却是闻讯赶来的宗主鸿御与崇容剑尊独孤九。 眉眼带霜的男人显然此前还在白雪皑皑的竹林中练剑,此刻墨色的长衫上细雪点点,垂落的长发发尾甚至带了些许湿润。 他面色冷凝,沉郁而肃穆,只一言不发地几步行到榻边,弯腰将蜷缩着的小孩用被子裹起,抱进了怀中。 小孩已经烧得脸颊通红,一被抱起来就迷迷糊糊地往男人怀里钻去,发烫的小手贴到男人冰凉的衣裳上,整个人又窝着不动了。 鸿御老祖看着独孤九熟练地替小孩检查身体,摇头道:“就算焦焦的妖丹已经恢复如初,天火依旧在顾朝云体内,那么一旦云糕从沉睡中醒过来,他就会无法自控地和焦焦形成共生关系,这也就意味着,焦焦体内的妖力与他平日摄入的能量,都会不由自主地分出一半给云糕,用来维持云糕的生命。” 老人话音刚落,榻上坐着的男人已将补充妖力的灵药喂进了莫焦焦口中。 他眸色冰寒,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将顾朝云送出天衍剑宗。” “师叔,这……”鸿御老祖迟疑地看过去,道:“云糕或许并不知晓他和焦焦的共生关系……” “天火早已生出灵智,没人比它更清楚鸿雁之子同椒椒的关系,云糕焉能不知?”独孤九声线冷厉,“鸿御,他迟迟不见鸿雁,只想见椒椒,如此作为代表着什么,你很清楚。” 自幼作为莫焦焦的替身,长大后奉隐神谷谷主之命,一无所知地为神图子远赴极北之境藏匿妖丹,而自己的父亲却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为神图子牺牲,自己同样死于非命。这样的经历……早就改变了云糕的性情。 其他人自愿为莫焦焦牺牲,是因着他们心中大义,宁死也要为妖族杀出一条生路。然而云糕不是,他理解不了族人莫名其妙的牺牲。 那日珍馐楼前,少年偷看独孤九与莫焦焦时,尽管身形隐藏得极为隐蔽,却掩盖不了他焦灼的目光。 那样的眼神,对于以杀戮证道的崇容而言,再熟悉不过。看似瑟缩而哀愁,实则浓雾弥漫,其中充斥着的,是几乎满溢出来的愤怒、不甘、仇恨与痛苦。 第74章 在云糕被迫离开洗心谷之后, 顾朝云便从识海中逃出,强行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他几乎浑身被汗水浸湿,冷汗淋漓, 踉跄着走到一棵位置隐蔽的大树下,双腿虚软地靠着树干蹲了下去,无力地垂下头。 强行从身体里夺回控制权,到底是对他的神魂造成了损伤,以至于顾朝云甫一蹲下, 便捂着脖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他蜷缩着不停喘气, 随后又取出一条帕子掩住唇, 将嘴角的血迹拭去。 少年缓缓闭上眼, 面容平静而苍白, 心中却早已酝酿了滔天怒火。 顾朝云冷眼看着识海中瑟瑟发抖的云糕, 冷笑了一声, 以神魂同他交谈, 道:“真是没想到, 你居然想杀了那孩子。如果不是我强行干扰你的行动,你是不是就要当着我师尊的面, 破门而入了?” 见云糕始终埋着头不说话, 顾朝云捂着疼痛的胸腔,继续道:“崇容剑尊养的孩子, 叫莫焦焦的, 不是你儿时的玩伴么?你出来之前跟我说你只是想看看他, 结果……归雁,如果你真的想杀他,那么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绝不会再让你出来!” “为什么?”埋着头的少年哑声问,声音里已然带着哭腔,“你不是爱慕崇容剑尊吗?那个孩子对你而言不是阻碍?为什么连你……都和其他人一样,要护着他?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吗?他的存在就是罪恶。” “那就跟我没关系了。”顾朝云疲倦地闭上眼,俊秀的面容上满是失望到极致的疲惫, “我仰慕的是崇容,和莫焦焦有何关系?说句夸张的话,正是因为他,我才清楚崇容为何看不上我,一双眼睛里能看到的东西太多了,那孩子眼里的神情,是我穷尽两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我做不到他那个样子。” “谬论。”云糕轻轻开口,他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一群被蒙蔽双眼的所谓……英雄。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们……” 少年未尽的话语中充斥着无尽的悲哀与绝望,顾朝云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问: “莫焦焦……其实他们保护他,不止是因为喜欢他吧,那孩子身份绝对不一般。不过,我不会给你机会出手的,崇容本就不在意我,若这具身体伤害了莫焦焦,我这辈子就再也没脸更没机会见到他了。” 然而云糕听了这句话,却是意味不明地扯着嘴角轻笑了一声,径直在识海中盘腿打坐,闭上了双眼。 *** 云糕入定之后,昏迷的莫焦焦便在幽深黑暗的梦境中,见到了孤独无依的少年…… 水声泠泠,梦中漆黑的山洞水汽弥漫,间或有灵兽打鼾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 莫焦焦脚下踉跄,一脚踩进了深深的积水之中,绵软的衣袍下摆被浸染得湿透,吓得小孩慌手慌脚地扒拉着衣袍,退了两步。 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听着从前方黑暗处传来的熟悉歌谣,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依旧清澈而干净。 小孩下意识地随着那歌谣哼哼了几句,又疑惑地开口询问: “是云糕吗?” 过了一会儿,前方暗处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声音,带着独属于变声期少年的沙哑。 “我在这里。你就站着别动。” “为什么?”莫焦焦不解地停下脚步,他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又弯了弯好看的眸子,软巴巴道:“云糕和焦焦躲猫猫吗?这局不算,你要出来猜拳头。” “不是。”少年柔声回答,“我只是,有一些问题要问你。你要老实回答我。” “问题?”莫焦焦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嘴巴,只觉前方的少年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然而他本就乖巧,最终还是听话地点头,“焦焦一定认真回答你。” 暗处的少年无声勾了勾唇,轻柔地问:“焦焦,你为何还活着?” 莫焦焦闻言呆愣了一瞬,犹豫地捏紧了玉佩,他低下头踢了踢脚丫子,糯糯道:“焦焦也不知道,焦焦死了,又醒了,九九救了我。” “是嘛?”云糕学着小孩的模样歪了歪头,全然不顾脸上纵横的泪水,继续问:“那,谷主,槐树长老,松鼠长老,食人花长老,芦苇长老,还有……我爹狐狸长老,他们去哪了呢?” “……”莫焦焦无措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半晌,小孩才细声细气地开口回答:“谷主和长老,变成星星了。九九说,谷主回家乡去了,就在大陆反面,等焦焦变厉害了下山去,找到回去的路,就能和谷主见面了。” “这样嘛?”少年失声笑了一下,仿佛在嘲笑稚童天真的想法,他喃喃道:“看起来,你还什么都不懂呢。” “可是……”眼中热泪顺着脸颊蜿蜒而落,少年凝神盯着乖巧站立的小孩,对方那单纯而稚气的眼神,却如同密密麻麻的荆棘深深扎在他心口,连呼吸都觉得痛。 “可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了你这样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付出一切呢?” 云糕说着便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发出哽咽的哭声。他几乎是质问般,一字一句问道: “莫焦焦,凭什么所有人都死了,你却还活着?凭什么要用那么多人的性命,换你一个人活着?你来说说看。” “焦焦也……不知道。”莫焦焦完全被少年又哭又笑的喑哑声音吓住了,他睁圆了水光潋滟的眸子,脚下慌张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却又因为退得太急,脚下步子一歪便整个人摔坐到了潮湿的地面上。 小孩也顾不得说疼,只是用圆乎乎的眸子焦急地看着暗处,细软的童音里带了无助的哭腔,分明害怕极了,却还是怯生生地说:“云糕不要哭……是焦焦笨,焦焦错了,你不要哭……” 莫焦焦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泪珠,却努力憋着不敢掉下来,只软绵绵地重复着那几句话,试图安慰暗处绝望哭泣的少年。 然而云糕盯着他这样胆怯的模样,却是愈发恨得椎心泣血。 他深深地弯下腰,胸腔中无尽的冤屈、孤独、愤怒与绝望满溢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几乎是厉声开口道: “你是错了。莫焦焦,你就是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娘,对不起隐神谷,你就是欠了我们的!你懂吗?” 少年痛苦到近乎凄厉的声音响彻山洞。 “你根本就不应该出生!莫焦焦,如果你不出生,我爹和谷主就不会看到那荒唐的希望!你是开启大陆反面唯一的钥匙没错,你是拯救秘境里那些妖族的唯一希望没错!可是……” 少年紧盯着前方发着抖的孩子,笑得疯狂。 “你对我来说,是灾难,是罪恶。因为你的出现,我成了神图子的替身,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多可笑,我爹为了你放弃了我,放弃了他自己!隐神谷所有大妖都因为你愿意自我牺牲,去救那些困在秘境里的妖族,可是我不愿意!” “秘境里的妖族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我爹要救他们?如果你死了,大不了就是妖族所有大妖一起死,凭什么只有隐神谷的妖族牺牲?” “我宁愿死的是所有妖族!就算没有你,妖族灭绝又怎么样,我只在乎我能不能和我的家人平平安安活到老死,妖族能不能延续下去与我何干?灭绝了又怎么样呢?” “这不公平……”少年说到最后,已经全然是嘶吼着在大喊了。 “凭什么?我就问凭什么?所有人觉得妖族的延续势必要有一些人主动牺牲,可是我不想要什么妖族的未来,我只想我爹能活着!” “这世间那么多的妖族,为什么是隐神谷来承担这一切?凭什么是我们来当这个所谓拯救妖族的英雄?没有人有义务牺牲……所谓忠义、民族大义……完全是逼着我们往绝路上走,我不想我爹当什么英雄,我只想要他平平安安……” 漆黑的山洞里,少年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充斥了整个山洞,震得摔坐在地的小孩呆愣愣地一动也不敢动,他慢吞吞地将双腿蜷曲起来,抱住双膝,乌黑的眸中此刻已然没有了泪珠,只是空洞洞地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肉乎乎的小脸上木木的,一丝神情都没有。 水声泠泠持续不断地从耳边掠过,身后倏而吹来一道微风,拂在小孩稚弱的脊背上。 莫焦焦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开始散发出莹莹金色光芒的佛珠和自己从小戴到大的长命锁,终于松开僵住的双手,摸了摸手腕上发热的镯子。 他抬头看向黑暗,软软轻轻地嘟囔道:“要是谷主和长老,不拿自己换焦焦,死的就是所有妖怪。妖族只会很快老死在大陆正面和那些秘境里。”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继续道:“谷主和狐狸长老,只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死。” “云糕说的话,焦焦太笨了,好多没有听懂,可是焦焦知道一件事,我们不能因为,危险没有落到自己身上,就不去管,我们不管,可以活得更久,可是也会死很多很多妖怪。” “就算焦焦自己选,焦焦也会想当谷主这样子的妖怪,要是有一天……” 小孩抱着自己的镯子,坚定道:“要是以后,焦焦的命,可以换谷主和好多妖怪活过来,焦焦也愿意。” 神图子莫焦焦出生于隐神谷落日湖畔,他与隐神谷众妖族同根而生,同起同息,日升月落,从未间断。 因此,他的骨子里有着隐神谷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自我牺牲特质,隐神谷众妖能做到的事,他也能做到。 云糕被迫牺牲,确实是隐神谷亏欠了他,森湖自儿子出生便擅自决定了他的命运。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莫焦焦对不起他。这也是独孤九在知晓此事后动怒的根本原因。 落日阁中,天衍剑宗众人借由通古镜,默然聆听着小孩与少年的心声,无人出声打扰。 第75章 黢黑幽深的洞穴里,水声淙淙,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溪流顺着山洞两侧缓缓流过, 拂去了残留的闷热感。 消瘦的少年佝偻着脊背蜷缩在暗处, 双眸被泪水浸泡得波光盈盈, 他此刻一动不动地歪着头, 仿佛是极为疑惑不解般, 怔愣地盯着前方不远处那抹淡淡的莹白光芒。 自小孩纯稚的嗓音响起,洞穴最高处便无声无息往下透出光来, 柔和地笼罩在摔坐于地的孩童身上, 清晰地描绘出那双圆溜干净的眸子、那抹坚定稚气的神色、那道幼小熟悉的火红身影。 一如当年。 少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 倏得喉间哽咽了一声, 他双肩颤抖,深深吸着气,瘦削的手腕仓促地抬起,冰凉的手掌紧紧捂住脸, 弯着腰崩溃地恸哭起来, 喉间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声,细细听来,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 “焦焦……焦焦……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哭声再一次充斥了寂静的山洞, 这一次却少了几乎满溢而出的仇恨,只余悲伤到了极致的失态。 直到亲眼见到小孩的这一刻, 他才不得不承认, 过往种种恬静而美好的回忆, 从未从他脑海中消失。 他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到莫焦焦的模样。那时候他总是贪玩, 喜爱变成小羊模样,而小孩尚未化形,依旧是一株小小笨笨的樱桃椒,每日只会一蹦一蹦地跟在他后头,招呼他一块去落日湖修炼。 偶尔他走得快了,小樱桃椒追不上他,便会耍赖哭闹起来,愣是躺在草丛里打滚装哭,怎么唤都不愿意爬起来,非要他过去叼住嫩嫩的枝条,拎着继续往前走。 后来,莫焦焦化形了。妖丹的缺失使得小孩总是记不住人,每日谷中的长老见到小辣椒,都会主动过来自我介绍。然而奇妙的是,小孩记不得他见过的人,却独独记得每日跟着他玩耍的羊羔,软巴巴地喊他“云糕”,说他看起来像点心一般讨人喜欢,傻乎乎的理由每每逗得自己哭笑不得。 谷中时光飞逝,他从刚刚出生的羊羔模样,变成了半人高的小羊。莫焦焦走路不利索,每日去上学都要摔倒几次,他便自动自发把焦焦驼到羊背上,只是焦焦总怕他太累,走几步就滑下地,小胖手轻轻拽着自己的角,跟着他磕磕绊绊地去上学。 记忆里,他从未见过焦焦真正生气的模样。小孩总是乖巧听话的。 曾经他作为焦焦的替身,父亲每到休息日便会带着自己出谷玩耍,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每到那个时候,莫焦焦便躲在草丛里,踮着脚尖跟他挥手告别,从未闹过脾气。 他虽然作为焦焦的替身,拥有的关爱却丝毫不比小孩少。父亲森湖每日每夜守着自己哄自己睡觉,而焦焦却因为要学会独立,只能化为原形独自睡在黑暗幽深的落日湖底。 他每日放学后便拥有无数世俗界的孩童喜爱的玩具和画本,焦焦却更多时间都耗在了枯燥的课堂之中,有时小孩学不会一些课程,会自己偷偷跑回藏书阁补课,然而妖丹缺失始终遏制了焦焦的天赋,小孩便很多次抱着书委屈地自己抹眼泪。 种种过往,一时间皆如同走马灯竞相从脑海中闪过。 云糕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得这般伤心,他明明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莫焦焦身上,可以尽情地用仇恨填满空洞的内心,可以用恶毒的话语逼迫小孩赴死,然而这一刻,他只感受到了难以遏制的疼痛,不断从胸腔中迸发而出。 他究竟有什么资格欺负焦焦,明明这孩子比他更应该嚎啕大哭,此刻竟然沦落到让焦焦来教他正确的道理。 埋着头哭泣的少年俨然忘却了一切,莫焦焦笨拙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弄脏的红袍子。他捏着小手亦步亦趋地往黑暗处挪着,小脸上干干净净的,已经没有了丝毫泪痕。 在少年恸哭之时,理应同样吓到哭闹的小孩反而一反常态地安静而乖巧。 许久,小孩才彻底走进了暗处,站在少年面前。 下一瞬,暖乎乎的手心贴到了少年冰凉的脸颊之上,摸到了一手的泪水。 持续不断的哭声也随着这动作戛然而止。 小孩在少年面前蹲下身子,又轻又软的声音也慢吞吞地响了起来。 “云糕不要哭,焦焦哄你。” 说着,小孩另一只手放到少年头发上,一下一下迟缓地拍着。 “谷主说,妖怪活着,和凡人活着一样,总是有很多伤心的事情。有时候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就很不公平。焦焦知道,云糕觉得不公平,云糕委屈。” “云糕没有错。以前云糕不开心就哭,狐狸长老就拍云糕的头,哄你。现在焦焦也哄你。” “芦苇长老说,小孩子总是要难过,可是哭完就好了。云糕也会变好的。” “狐狸长老和谷主变成星星了,焦焦知道云糕很生气,我去找他们回来好不好?相信焦焦。” “你……你自己不也是孩子吗?”少年盯着近在咫尺的小孩,问道:“你很害怕,为什么你不哭?” “云糕哭了,焦焦就不要哭。小的时候,焦焦摔倒了,云糕就变成小羊背焦焦,哄焦焦开心,所以现在云糕哭了,焦焦要当大孩子,照顾云糕。”莫焦焦认真地回答。 “那如果,我要死了,你可以舍命救我吗?”云糕哑声问,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劣。 “为什么会死?”莫焦焦双手颤了颤,睁圆了眼睛。 “你的妖丹内核在我体内,我们如今是共生关系。我完全是靠着你的妖力在吊着命。”少年轻轻笑了一声,“你不是说你可以像谷主那样吗?那现在,如果你把生命给我,我就能活下去,你答应吗?” 莫焦焦闻言松开了贴着少年的小手,抿着嘴巴久久没有开口,他歪着头极为专注地看着前方的黑暗,忽得又站起身,掏出自己腰间的储物囊,开始翻找起来。 少年一见他这样子,又讥讽地笑了笑,道:“你做不到。” 哪知小孩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口中塞了样东西进来,又猛地按着他的下颚合上他的唇,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口中的物事已滑下肚中。 紧接着,莫焦焦将整个储物囊塞到少年怀里,细声细气地叮嘱道:“这是焦焦的辣椒,里面有好多好多天火,云糕一天吞一只辣椒,就不会死啦。” 见少年怔怔的不说话,莫焦焦又犹豫地捏紧腰带,小声道:“焦焦愿意救你。可是焦焦现在不可以死。谷主要我做好多事,没有做到之前,焦焦不能死。我知道云糕生气,可是我要活着,谷主说,他和长老们没有办法,可是焦焦不一样,焦焦活着才能救更多的妖怪。” 绵软的声音传进耳中,看似怯弱,却笃定非常。 少年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孩童,攥紧手中的储物囊,缓缓闭上了眼。 “你走吧。” 话音刚落,漆黑的洞穴中便天光大亮,梦境随之破碎,不复存在。 *** 莫焦焦醒的时候,已是月上梢头。 落日阁中时不时响起几道压低的交谈声,小孩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睁开眼,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在望见桌边坐着的熟悉身影时,忽得扁了扁嘴巴,低声喃喃了一句“九九”,仰着脑袋抽泣了起来。 小孩一哭,桌案边坐着的几人便瞬间停下了交谈声。 下一刻,莫焦焦被抱进了宽大的怀抱里。 幽冷的香气钻进鼻尖,小孩埋着头,使劲将软绵绵的四肢扒拉到男人怀里,一个劲地磨蹭,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藏起来。 独孤九由着小孩闹,只揽住小孩的脊背,将人面对面抱到膝上,如同平日里抱着那般,让莫焦焦双手双脚缠到他身上,大掌安抚地顺着颤抖的脊背,神情难辨。 然而今日哭泣的小孩始终憋着没有哭出声,只双肩不停地发着抖,小手攥紧男人墨色的衣裳,用力得手腕都颤抖起来。 男人垂眸盯着那只小手看了一会儿,又视线上移,凝视着小孩通红的侧脸,沉下声道:“椒椒,出声。” 莫焦焦固执地摇了摇头,哽咽道:“焦焦……不哭。” 独孤九闻言收紧抱着小孩的双臂,长眉皱紧,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 梦境中发生的一切,他们早已在落日阁中借由通古镜看得分明,自然明白莫焦焦为何憋着不肯哭。 崇容剑尊同隐神谷众人苦心孤诣隐瞒了许久的真相,终究还是被云糕说了出来。或者莫焦焦并未全然听懂,然而梦境中小孩说的话,已无声证明了一个事实。 他知道隐神谷因他而亡,并且因此背起了所有责任。 独孤九比谁都清楚小孩说的那句“焦焦也想成为谷主那样的妖怪”,究竟代表了什么。 他还尚未长大,却已经明白了生死亏欠,甚至接受了自己要为妖族牺牲的事实,甚至,小孩是坦荡的,他觉得理所应当。 “椒椒。”男人低哑的声音贴着小孩的耳畔响起,却没有了下文。 谁都可以告诉莫焦焦,你没有必要牺牲,你不是非要慷慨赴死。唯独独孤九不能。 他们年岁相差了数亿年,阅历差距亦深若鸿沟,却都明白同一个事实——隐神谷全族的牺牲,终究要有人去背负,当世人无人可担其重担之时,他们便责无旁贷。 “莫怕。”清冷孤高的剑仙最终低垂着眉,声线沉静地低声哄道:“椒椒做得到之事,本座亦能做到。如此分担下来,椒椒便可平安长大了。” 第76章 温热的气息贴着耳畔拂过,如同深夜萦绕梦中的安神暖香, 是与平日里的清冷截然不同的柔和, 舒缓而沉稳。 莫焦焦抽噎了一声, 慢腾腾地在独孤九怀中坐起来, 攀着男人的肩膀, 露出微红的脸蛋, 泪眼朦胧地同对方对视。 小孩看了一会儿便贴近对方,更近距离地四目相对, 去看男人漆黑深邃的双眸。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总是喜爱去看别人的眼睛, 仿佛看久了, 就能从中看到他人心中所想。 半晌,莫焦焦坐回去,也不哭了,带着鼻音的柔软嗓音在寂静的屋中响起。 “好奇怪, 焦焦每次哭, 九九一说话,焦焦就不难过了。九九是开心果。” “嗯。”独孤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微凉的手指拭去小孩脸上残留的泪珠, 压低声音道:“椒椒所思所想,本座皆知。没什么好惧怕的。” “那可以伤心吗?”小孩听了这话, 竟然傻乎乎地开口道, “谷主说, 妖怪有好多伤心的事, 长老们变星星,焦焦就很难过,可是我不能哭,我知道,很多修士觉得,哭就是没用。焦焦不是没用的妖怪。” “神图子天纵奇才,椒椒更是自出生伊始便随着隐神谷众妖博览群书,无所不学,何来没用之说?”独孤九敛眉沉声道,“便是本座不在椒椒身边,你也可独当一面。切勿妄自菲薄。” “焦焦也觉得我不傻。”莫焦焦闻言靠到男人肩头,小声嘟囔道:“可是,谷主他们都睡着了,要是焦焦还哭,隐神谷就不厉害了。就是焦焦哭,没有长大,云糕才那么难过。” 小孩稚嫩的嗓音软绵绵地响起,分明还带着哭腔。一旁坐着的鸿御老祖闻声长长叹了口气,抚须不语。 在他们眼中,神图子从未长大过,然而莫焦焦经由云糕之事,却已经明白了自己作为隐神谷唯一留下的希望,他需要比其他人更加坚强,已经失去了作为孩童任性无忧的时光。这样的成长于他们而言,与其说是欣慰,倒不如说心痛更多一些。 “世间万物,至情至性的不知凡几。”独孤九沉默片刻,垂首看着怀中的孩子,“嬉笑哭闹,是否代表了软弱无能,全凭椒椒决断。当你坚信自己足以承担一切时,任何哭闹都无可指摘,它们亦影响不了你。” 神图子并非羽化登仙的上神,他依旧有着七情六欲,以妖族未来忧患责令小孩无情无欲无忧无惧,本就是错误的。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看着独孤九,好半天才安静地点了点脑袋,小声道:“焦焦明白了。” 独孤九微微颔首,转头看向不远处眼眶通红的鸿雁仙子。 鸿雁仙子早已将莫焦焦同云糕的交谈听了个分明,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见状,女仙快步起身走了过来,倾身抚上莫焦焦的手腕,为他把脉,口中问道:“焦焦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膝盖,还有手腕,痒痒的。”莫焦焦扭了扭身子。 独孤九便弯腰挽起小孩的裤腿,只见白皙的膝盖上此刻隐隐约约多了一道火焰形状的黑色瘀痕。 男人沉下脸,又翻看小孩的手腕,同样如此。 “疼不疼?”鸿雁仙子试探地在瘀痕上按了一下。 莫焦焦摇摇头,“不疼的,就痒痒。”说着,小孩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又被独孤九握住手,制止了。 鸿雁便看向独孤九,轻声道:“应当是共生关系的标记,此标记的根本存在于神魂之上,灵药无法治愈。不若寻望日莲试试?” “望日莲恐遭天火反噬。待本座一试。”独孤九将小孩往怀中抱高些许,掌心同瘀痕相贴,冰寒元力瞬间凝成细碎的冰沙,缓缓覆盖在小孩膝盖上,直冻得莫焦焦不安分地抖了抖,道:“九九的元力好冰啊。” 独孤九并不回答,只同样将元力覆盖上另外三处。过了一会儿,元力融化消散,瘀痕亦浅淡了些许。 “师叔可还好?”鸿御老祖走过来担忧地望着独孤九,“此法极耗心头血,少用方妙。” “无碍。”独孤九抚了抚黑色瘀痕,道:“尚可压制。”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鸿雁仙子直起身子,看向鸿冥老祖,道:“鸿冥的佛珠,若能催动,应当有净化之效。” “可这佛珠的主人早已飞升,世间恐怕没有能催动佛珠之人啊。”鸿冥老祖无奈道。 几位大能皆是愁眉不展,莫焦焦却不甚担心,他对共生关系并不排斥。只是摇了摇独孤九的手臂,道: “云糕醒了,焦焦听见他说话,九九带我去看他吧。” 独孤九正阖眼心算佛珠来历,却听见小孩催促,只好睁开眼,道:“云糕累了,已经沉睡了,等下次他醒了再来见焦焦。” “好吧。”小孩不情不愿地答应,想了想又道:“不可以怪云糕。” 独孤九依旧敛眉思索佛珠生效之法,闻声回过神将莫焦焦脖颈间挂着的佛珠捏到指尖,放出元力试探了一下,随后道“椒椒可知你脖子上的佛珠来自何处吗?” “佛珠……”莫焦焦低头嗅了嗅,黑眼睛亮起来,道:“这个味道焦焦知道,在妖怪身上就有。以前大陆南边的妖怪来隐神谷做客,就有这个味道。” “南面?”独孤九同鸿御老祖对视一眼,皆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种可能,“大陆之南唯有万佛宗,万佛宗曾与妖族签订契约。” “不错。万佛宗方丈故法一手医术精湛,传言可荡涤人心污秽。”鸿御老祖思索道:“这妖丹内核既然脱离焦焦身体,那么便不再属于他,而天火接触凡物之时,即消弥染尘之际,与万佛宗佛法相背。” “如此,便将焦焦送往万佛宗吧。”鸿冥老祖凝重道:“今日同云糕接触,我发现他已隐隐有入魔征兆,若将他送走,恐怕有去无回。万佛宗与魔族向来势不两立。” 独孤九闻言垂下眼,凝视着小孩乌黑的双眸,大手缓缓抚了抚莫焦焦柔软的鬓发,问:“椒椒意下如何?” “……九九会一块去吗?”莫焦焦不安地问,问完又转了转眼珠,色厉内荏地大声喊道:“九九要是不去,焦焦就天天不吃饭不浇水,会枯萎。” 话音刚落,身边年迈的老者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独孤九怔了怔,垂眸颇感新奇地问:“就这样吗?椒椒觉得本座会怕?” “……”小孩委屈地扁了扁嘴,又凶悍地恐吓道:“还有……还有焦焦会生气,不和九九说话,还要和别鹤剑说九九坏话,不夸你!”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别鹤剑倒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看过来,“……” 独孤九抬手摸了摸小孩圆圆的发旋,低声道:“本座自然同椒椒,一道前往万佛宗。” 莫焦焦这才收回眼眶里要落不落的泪珠,拍了拍小胸脯,依赖地将脸埋到对方怀里,撒娇道:“不能欺负焦焦。” 鸿雁仙子见状便收回了想要询问莫焦焦关于云糕现状的想法,决定亲自前去看望。 *** 是夜,万籁俱静。 独孤九等到小孩安稳睡熟后,便命别鹤剑留下照顾莫焦焦,随即抬手随意地召出吞楚剑,单手提剑缓步出了落日阁。 别鹤剑望着男人高大挺拔的墨色身影逐渐淹没于无尽夜色之中,所过之处剑气激荡,遥远山谷中甚至隐隐传来名剑应和之声,无数剑灵仰天长啸,却是被崇容剑尊身上外露的剑意激起了血性。 夜幕低垂,往日闪烁的星辰携同明亮的圆月,皆隐匿于云层之后,敛去了尘世间最后一抹光辉。 一剑凌云,破碎虚空。 待男人面色冷凝着到达顾朝云所居住的清风阁时,鸿御老祖等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屋中显然已经过了一场战斗,桌椅四处歪斜着,地面上尽是被毁的灵器碎片。 独孤九凝眸扫视了一圈狼藉的阁楼,无声跨出虚空,提着剑缓缓走到倒地不起的少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少年。 倏得,半闭着眼的顾朝云胸口处猛然窜出一道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往站立着的男人面门袭去。 然而下一瞬,剑鸣声起,独孤九敛眉提剑格挡,身形岿然不动。 男人眉眼含霜,分明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周身剑意却竞相勃发,气势磅礴的冰寒元力顷刻间化为漫天剑影,铺天盖地朝黑雾斩去,眨眼间阻断了黑雾所有退路。 随着屋中物事接连于滔天剑影中粉碎殆尽,男人抬眼沉静地同黑雾对视一眼,瞬息看透来者功法,足下一点便迅速撤后三尺,躲过了黑雾再一次的袭击。 他无声地阖上眼,脚下鬼魅般的步伐腾转挪移,数次避开对方堪称漏洞百出的攻击,身形动作快得几乎只剩下残影。 众人只闻缠斗中心猛然炸开一声灵剑嘶鸣之声,却是嗜血破晓之兆,随即重重墨色剑影陡然聚集到一处,无懈可击的剑阵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黑雾刺了个对穿,惨叫声随之传来。 紧接着,遭受重击的黑雾——也即紫霄宗老祖于剑阵的围攻之中顷刻散尽功力,无法自控地化出人形,双膝砰然跪地,痛苦地嘶吼起来。 他此刻浑身浴血,苍老的面容上死气沉沉,却是大限将至之状,只目眦尽裂地恨声道:“这……咳咳这决不可能!崇容!你我修为……怎会相差如此之大!老道不信!” 然而凌空而起的剑仙仅仅垂眸瞥了一眼另一边倒地的顾朝云,身形飘然落地。 自始至终,杀戮剑意存在的意义便是斩杀天道,紫霄宗既然作为天道的追随者,那么独孤九手中之剑便是他们毕生难以逾越之鸿沟。 男人微微垂首看着地上狼狈的老者,神情是不变的肃穆沉静,只冷声道:“紫霄宗洞虚?不自量力。天道走狗也妄想左右本座命途?” 语毕,铮铮而鸣的吞楚剑便从独孤九手中脱出,凌空朝地上之人斩去。 洞虚老祖此刻方心生恐惧,他拼命挣扎着吼叫起来,试图躲过袭来的万千剑影,然而早在独孤九现身此地之时,方圆百里的活物便被男人周身宛若实质的剑意悉数掌控,再无逃生的可能。 寂静的黑夜里,凄厉的惨叫声持续不断地响起,洞虚在见识到杀戮剑道逆天之处时,也彻底没了生息,尸身很快便被不知何处而起的鬼火焚烧殆尽。 独孤九垂眸冷冷看着熄灭的火焰,沉沉道:“毁尸灭迹,不过尔尔。” “怪不得紫霄宗会如此明目张胆往天衍剑宗安插探子,原来是盗取了鬼火么?”鸿御老祖松开扶着顾朝云的双手,将人移到鸿雁仙子怀中,起身几步走过去查探了一番火焰残迹,摇头道:“此火并不纯粹,不是鬼界之火。” “莫非是大陆正面滞留的鬼修?”鸿冥老祖震惊道:“鬼修向来不与修士来往,如何能为紫霄宗卖命?” 众人正交谈着,鸿雁仙子怀中忽得传来了一道虚弱轻柔的嗓音,却是昏迷的顾朝云已经醒来。 少年睁开眼,同泪流满面的鸿雁仙子对视了片刻,眼中同样落下泪来,却固执地移开视线,看向持剑而立的独孤九,道:“你是保护莫焦焦的人,为何是非不分?” “云糕!”鸿雁仙子颤抖着声音厉声喝止,她努力抱紧少年,哽咽道:“莫再置气了,你与焦焦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跟娘回去好吗?娘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独孤九转头看了一眼相拥的母子,淡淡道:“将顾朝云送往思过峰,一年之内,不可踏出半步。” 鸿御老祖闻言欲言又止,无奈地抚着胡须看向鸿雁仙子,见鸿雁仙子无声颔首,便也认可了这一决断。 云糕已有入魔征兆,思过崖是唯一可克制其魔性之地。 哪知少年突然推开了拥抱着她的女仙,流着泪愤怒道:“凭什么送走的是我?我娘不是在这吗?走的为什么不是莫焦焦?” 此话一出,室内霎时一寂。 独孤九收起吞楚剑,终于转身正视少年,缓声道: “莫焦焦可同本座前往万佛宗接受漫天神佛试炼,尔敢?妖族必亡死局,你可能力挽狂澜?” “你为森湖之子,妖族唯二新生儿,便是胸中无大义,世间亦无人有资格指责你。然而你最不该的,是在椒椒替你担起重任之时,竟妄图以此重担毁了他。” “你以为神图子为何名为莫焦焦而非归雁?皆因你父亲舍去半生修为,哀求隐神谷谷主瞒过了警世之钟,原本只有一半可能成为神图子的莫焦焦便直面了警世之钟,成为世间唯一的神图子。” “身受妖族庇护而毫无感恩之心。”独孤九移开停驻于少年身上的目光,转身往外走,漠然道:“森湖若在世,恐以你为耻。” 第77章 一个月后, 洗心谷弄剑岭, 阳光明媚。 沈思远早在当日得知紫霄宗洞虚老祖尸身被毁之后, 便连夜回了神意门,试图顺着这条线查到紫霄宗内部。 然而洞虚老祖被杀之时, 其保存在紫霄宗内的长明灯便已然熄灭。紫霄宗本是定了半月后举办论道大会, 而今唯恐天衍剑宗出手,也临时将大会取消,并封闭了山门, 几日来皆未见有人出入。 而沈思远数次占卜亦被天道中途截断,迟迟无法算出紫霄宗下一步计划,便启程回了天衍剑宗。 这日,苍白高瘦的青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洗心谷弄剑岭, 四处张望了一圈,未曾见到连云山的踪迹,便大摇大摆地进了莫焦焦上课的阁楼, 坐到小孩身边懒洋洋地跟着听课。 莫焦焦在天衍剑宗学的课程只剩一门尚未完成,便是鸿冥老祖的铸剑史。 老头子似乎最近铸剑铸得多了些,刚长好没几日的胡子又焦黑了一大片,看着参差不齐黑白相间,着实滑稽。 别鹤剑同吞楚剑皆安分地飘浮在老人身边, 时不时配合着放出层层激荡剑意。 “剑修之剑, 一般而言, 乃剑道根基。有剑方有凝出剑气的可能, 而剑气凝实之际, 若悟性足够,便可一举独创剑意。” “剑意生成之时,剑修哪怕手中无剑,心中亦有剑,但严格来说,剑修哪怕可使用剑意剑气代替剑体,他们也无法长久地离开自己的剑。” 鸿冥老祖握着吞楚剑演示了一遍剑意与剑气,又道: “自修真界与凡俗界合并,世间名剑辈出,然而至今最为受剑修尊崇的,依旧是百年前铸剑大会公认的十大名剑。名剑之首便是崇容剑尊的本命灵剑别鹤,此剑长于天地开辟之时,受灵气滋养而长于深海,自出世便觉醒了灵智,斩尽诸邪,睥睨天下,剑灵更是天生拥有造万物幻象之能,可谓当世来历最为特殊的灵剑。” “就是就是!”鸿冥老祖话音刚落,别鹤剑便忍不住得意洋洋地转了几圈,骄傲道:“我可是与天地同寿的名剑,是天下剑修眼中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此生求而不得!” 莫焦焦睁着圆眼睛看着灵剑兴奋的模样,认真道:“你不是。九九没有白月光。” “……崇容剑尊除外。”别鹤剑憋了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好妥协地承认,“你这祖宗,就知道拆我台!” “安静。”鸿冥老祖咳了两声,掩饰住眼中一见到名剑便狂热无比的神色,镇定道: “若说名剑别鹤乃当世第一剑,那么吞楚剑便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吞楚由隐神谷谷主寻南海万年玄铁、极北之境天山冰髓,佐以鬼界幽冥之火,亲自打造而出,此剑剑灵虽无法同别鹤一般口吐人言,却有幻化万物形态之能,且剑身设计精妙,可随主人意念一分为二。” “仙长。”莫焦焦举了举手,软软问道:“别鹤和九九一样大,那为什么吞楚是别鹤的兄弟?” “因为吞楚剑是当年崇容师叔自囚于西海之时,隐神谷谷主特意为他打造的,可吞楚生来灵性不如别鹤,无法短时间参透杀戮剑道。故而隐神谷谷主在铸剑之时,将别鹤凝结而出的一缕杀戮剑意融进了玄铁之中。” 鸿冥老祖看着安静的吞楚剑,道:“况且,吞楚擅拟态,别鹤擅造幻象,本质而言皆是名剑极为罕见的伪装天赋,故而世人皆当它们是兄弟。” “小娃娃,我可是兄长。”别鹤剑提醒道。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又将剩下八柄名剑认齐,问:“仙长,所有的剑修,都能听到剑灵说话吗?” “这可不一定。”鸿冥老祖和蔼一笑,摇了摇头,“一般来说,剑修只能听见自己的剑灵在说话,别人家的剑灵是不行的。而剑修之外的修士、凡人、妖魔鬼三族,皆无此能力。” “可是,我能听见吞楚和别鹤说话。”莫焦焦托着小下巴,一边记笔记一边慢慢道:“还有你的洞府,里面也有剑说话。” “哦?”鸿冥老祖闻声猛然盯紧小孩,急切道:“焦焦说的可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开始能听到它们说话的?” “就是活过来之后。”莫焦焦老实交代,“但是,焦焦在隐神谷,隐神谷里面没有剑,焦焦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 “那这样……”鸿冥老祖若有所思地转身走到墙边,将上面挂着的一把剑取了下来,递给莫焦焦,道:“这把剑,焦焦听听,有没有声音?” 莫焦焦便将剑抱到怀里,白嫩的耳边贴着剑柄不动,过了一会儿,小孩直起身子,指了指剑身的三处位置,蹙着眉头道:“它说,它这三个地方痛,里面有缝,它受伤了。” 鸿冥老祖瞬间弯腰将剑接过,面上抑制不住露出狂喜之色,连连夸奖道:“好!好!好极了!” 老头子看向一边的沈思远,激动道:“这把剑是我十年前从一个凡人手中救下来的,当时剑身几乎断裂,其中更是寻不到剑灵存在的痕迹,我一直以为剑灵早就消亡了。如此看来,它竟是还活着!焦焦居然能找到它藏匿的位置,实在不可思议!” “这……”沈思远凝神看了一会儿那把剑,迟疑道:“这是名剑清秋?当年广陵老祖被杀,清秋剑亦不知踪迹,我还当它早已被毁。” “正是。”鸿冥老祖大笑起来,道:“没想到焦焦不擅剑术,却有感应剑灵的天赋。这要是被其他铸剑大师发现了,还不得上天衍剑宗抢人。” 莫焦焦懵懂地瞅了一眼大笑的老人,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高兴,在他眼里,和剑灵说话就如同和妖怪说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因着莫焦焦对剑灵的独特感应,鸿冥老祖愣是将一上午课程拖延到了傍晚日落时分,要不是别鹤剑数次提醒时间,恐怕莫焦焦今日就没有放学的希望了。 小孩慢吞吞地跟在沈思远身后,身上佩环叮当响,头上小红帽缀着两只长长的布耳朵东摇西摆的,饿得边走边啃桃子,也不看路。 沈思远回头一看,忙将人牵住,带着走。 谁知走了半路,莫焦焦突然停住脚步,不肯动了。 他手里的桃子早吃完了也擦过了手,沈思远低头看了一眼小孩,心道难不成是还想吃?便从储物囊端了叠小吃出来,递到小孩跟前。 莫焦焦嗅了嗅,拿了块烤得香喷喷的烧饼,咬了一口,又抬头含糊不清地问:“小羊为什么不吃东西?” 沈思远将碟子收起来,神秘道:“本门主生病了,吃不了这些。焦焦上回给我做的药丸,我还吃着呢,青草味,滋味不错,这眼看着是越来越精神了。” “真的吗?”莫焦焦弯了弯眼睛,满意地咬自己的饼,又道:“云糕来了。” “在哪!”别鹤剑一听便蹦得老高,警惕地望向四周,它早就从吞楚剑嘴里套出了那晚上的真相,这一整个月以来,每每想起来就气得跳脚。 莫焦焦转身看着身后的大树,开心道:“云糕快来。” 小孩话音刚落,树干后便跳出个面带笑容的少年。 别鹤剑一见人出来便恨得牙痒痒,眨眼间冲过去就要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然而还没碰到少年,吞楚剑便从一边撞了过来,硬生生拦住别鹤剑,无声地摇了摇剑柄。 “啥?”别鹤剑郁闷地盯着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道:“这是顾朝云?” 吞楚剑原地转了个圈。 莫焦焦已经跑了过来,歪着脑袋看着笑容灿烂的少年,疑惑道:“不是云糕。” 顾朝云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是顾朝云。我……就是来看看你,焦焦真可爱。” 说着,少年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将一只木雕小鸟递给莫焦焦,道:“它叫布谷。是我自己做的,主要是用来喊人起床,里面有我加的一个小法阵,只要你对着它说出一个具体的时间,它就会在那个时间叫布谷布谷。” “这个好玩。”莫焦焦点点头,瞅着少年眼中期待的神色,接了过来,又问:“云糕去哪里了?” 顾朝云见小孩接受了,笑得愈发灿烂,说:“他不敢见你。不过你放心,很快,等他想通了,你们又能一起玩了。” “好。”莫焦焦乖巧地回答,又想了想,低头从专门放点心的储物囊里掏出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少年,道:“一串给你,一串给云糕。” 顾朝云见状愣了愣,收起笑容郑重道:“谢谢你。” 小孩继续咬自己的烧饼,低头看着精致的木鸟。 少年看着他如此稚气的模样,忽然出声问:“莫焦焦,你觉得,人如果错了,死后去地府,会有重来的机会吗?” 此话一出,一旁始终安静看着的沈思远皱起了眉,凌厉的目光盯着少年。 莫焦焦认真想了想,回道:“会的,谷主说,人和妖怪不一样,妖怪不会去阴曹地府,但是人会。投胎了就重新开始。” “多谢。”少年顿了顿,面上缓缓露出个清丽的笑容。他又看了一眼小孩,随即转身,望向身后陡然出现的墨色身影,鼻头一酸。 莫焦焦一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小炮弹一般直扎进男人怀里,被独孤九揽进怀中。 小孩开心地用柔嫩的小脸磨蹭着男人的侧脸,黏糊而娇气,是无法插足的亲密无间。 顾朝云定定地望着俊美的剑仙,竟是站直了身体,弯下腰,深深作了一揖,随即转身跳上飞剑,绝尘而去。 沈思远遥望着那抹决绝的背影,似有所感,闭了闭眼,无声收起手中的卦盘。 直至暮色将近,思过峰山崖边上。 消瘦的少年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仰头凝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许久,少年将头无力地靠向树干,呼吸渐轻,缓缓闭上眼,手中紧握着的画卷亦脱力滚进草丛。 “若有来生,愿无情无欲,一心向道。” 清越的少年声音恍恍惚惚响起,悠悠传出老远。 日落西山。 第78章 夜幕低垂, 晚风拂过山巅, 深蓝的天空中群星闪烁。 寂静的思过崖边,偶尔响起隐隐约约的虫鸣声。 忽得,天边划过两道莹白的光, 眨眼间便有一男一女先后御剑停在半空,两人在见到大树下一团蜷缩着的黑影时,纷纷从飞剑上落了下来。 身影高瘦的青年首先来到树底下, 蹲下去将歪倒的黑影扶起, 同时手中结印放了个小法术, 四周便亮了起来。 而晚一步的女人却在见到黑影的脸时便轻呼一声, 疾步扑了过去, 将人抢到怀里,焦急地连声唤着:“云糕!云糕!快醒醒!” “鸿雁,你且别急。”青年抬起头,正是神意门门主沈思远,他当机立断取出一只药瓶,捏开女仙怀中少年之口, 将灵药灌了进去, 又取出一只形状不规则的卦盘,口中默念三遍口诀。 片刻后, 卦盘缓缓浮起,泛出幽幽的蓝光, 围着少年转了两圈半, 精准地停了下来, 回到青年手中。 沈思远握着卦盘察看了半晌,方道:“只剩下一重神魂,焚香谷那孩子走了。云糕没事。” “这就好。”鸿雁仙子松了口气,眼中隐有泪光闪烁,却仍笑道:“我们把云糕送到思过崖的阁楼吧。” “不带回凌雪峰?”沈思远诧异道。 “不了。”鸿雁仙子轻轻叹息一声,“云糕心魔已生,我便是带他回去,也无济于事。云糕本就身负振兴妖族重任,森湖替他躲过劫难,让焦焦一人承担,本就违逆因果。如今木已成舟,除了教他一心向善,我也没有别的主意了。” “也好。”沈思远伸手将少年扶了起来,祭出一辆精美异常的飞行马车,将少年抱了进去,又转身出来,道:“你便乘此坐骑带他回去吧,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鸿雁轻轻颔首,上了马车,却又旋身看向地面上站着的青年,问:“沈门主打算如何做?” “还能如何?”沈思远抬手指了指南面,“天衍剑宗葬剑谷,正是那孩子最好的去处。他既然曾经作为天衍剑宗弟子,葬在此处也不为过,总不能回去让焚忧那老妖婆替他超度吧?” “此言甚是。那么我先走一步。”鸿雁转过头,拭去眼角泪痕,驾车离去。 不曾想,女仙甫一离去,树后便显出了一道苍老的身影。 沈思远回头一看,奇道:“宗主既然早就来了,为何不出来?” 鸿御老祖却不搭话,反摸着胡子问道:“沈门主适才同云糕接触,可有窥探到天机?老道养的食梦兽近日越发躁动不安,通古镜亦在每日亥时便自动自发显出……昔日隐神谷全貌,这并非吉兆啊。” “风雨欲来,本门主又能如何?”沈思远抬手置于唇边吹了声口哨,天边便骤然飞来一只体型巨大的雄鹰,他跳上鷹背后又望着同样祭出葫芦状坐骑的鸿御老祖,面色不改道:“若我占卜未曾出错,此次异动应当来自妖族内部。” “此话怎讲?”鸿御老祖面色凝重。 沈思远抬手将本就笼罩于两人之间的结界再一次加固,懒洋洋道:“神图子灵智渐全,觉醒的天赋也随之愈发强悍,妖族已不再如同过去那般希望渺茫,这莫焦焦整日里张口闭口不离谷主二字,他们自然等不及要做出回应。” “这……”鸿御闻言大惊,面色变幻不定,一时间喉间艰涩,几不能言,他沉默了半晌,方稍稍冷静下来,追问道:“沈门主所言,若我未曾听错,并非指原本滞留于大陆正面的妖族?” “正是。此事同样出乎我预料。”沈思远苦笑了一声,“这隐神谷谷主可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没想到他陨落如此之久竟还有后招,那老头真是一言难尽,得亏不是神图子之敌。” “可此前崇容师叔曾猜测他们已回归大陆反面,如何还有可能出现在大陆正面?”鸿御老祖百思不得其解。 “妖族秘法诡谲,这个不好说。”沈思远并不愿多提。 鸿御老祖也知窥探天机对于眼前的青年而言是多么可怖的诅咒,不忍继续加重青年的病情,便不再言语。 一柱香后,两人一道来到了天衍剑宗南面的葬剑谷。 鸿御老祖加快速度领着沈思远到了谷中东边一块花田处,又在花田正中央下了飞剑,道:“鸿冥为顾朝云立的衣冠冢。” 沈思远跳下地,看着前方被繁花围绕的衣冠冢,道:“有心了。” 鸿御老祖亦看着墓碑,问道:“顾朝云今日应当是去见焦焦了吧?可有留下遗言?” 沈思远无声摇了摇头。 “这究竟该如何算起?难道说是堪不破?”鸿御老祖深深叹息,“若他能潜心修炼,日后到达分神期神魂离体,再寻一具身体,也能将就着用下去。未必就不能活下去。” “非也。”沈思远却否定道: “顾朝云本就是死后重生,他死时神魂便已经受损,论理非常虚弱,而云糕的身体也与他的神魂不够契合。但紫霄宗在诓骗他时,将焦焦的朝天椒玉佩戴在了云糕身上,那玉佩有镇魂功效,临时与顾朝云认主,保全了他残破的神魂,这才让他得以存活这么几个月。” “莫不是后来玉佩物归原主,云糕又醒了,顾朝云才支撑不下去?”鸿御老祖目光一闪,恍然大悟。 “不错。失去了玉佩,顾朝云神魂渐弱,对身体的掌控力不够,云糕才得以苏醒。然而云糕醒了又导致那具身体愈发排斥顾朝云。” 沈思远摸了摸下巴,继续道:“若顾朝云执意在云糕的身体里待下去,那么他们轮流变换身体的归属,势必会导致云糕的身体崩溃腐坏得更快,到时候两个人都活不了了。他选择放弃,也是保全了云糕的性命。总归是迷途知返,虽然还是迟了一步。” “世间之事,大多难两全。”鸿御老祖缓缓道出心声,却是不再开口,只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幅画,递给青年。 沈思远诧异地挑了挑眉,接了过去,打开察看。 却只见画中所绘乃是一片白雪皑皑的广袤竹林,林中巍然而立的黑衣剑仙身形挺拔如松,单手持剑,眉眼肃穆而深邃,万年不变的沉静面容上看不出一丝喜怒,清冷如孤天高月。 而男人身前不远处,一名面容陌生的少年闭着眼匍匐于雪地之上,额头伏低与冰雪相抵,身后赤裸的双足伤痕遍布,血迹斑驳。 从少年双足往后的小道上,布满了参差不齐的血色脚印。 画的右下角,并未署名,上书四字:“心愿已了”。 沈思远苍白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抹悲戚之色,又很快掩去,道:“怪不得了。” 他将画卷重新收好,上前几步放到衣冠冢之上,缓声道:“既已放下,便去吧。” 青年的话音刚落,那繁花盛开的衣冠冢之上忽得出现了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细看竟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相貌姣好,身着焚香谷外门弟子服饰,面上笑容灿烂,似是无忧无虑,他无声地弯腰,朝两人作了一揖,随即转身,化为无数光点,消散于天地之间。 *** 与此同时,正在落日阁中藏书室中迈着小小的步子走来走去的红袍小孩,忽得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一头撞到他身后高大的男人腰间。 男人顿了顿,随手扶着小孩的肩膀将人提稳,又松开手,一手依旧拿着书,一手贴在小孩撞红的额头处,缓缓揉了揉。 然而小孩撞疼了却只是呆愣愣地站着,手里抱着的画本也掉落在地,他茫然地仰头拉住男人的衣摆,软嫩的嗓音里带着满满的疑惑。 “九九,有人死了。” “嗯?”独孤九微微敛起眉,将书收了起来,弯腰抱起了莫焦焦,在看到小孩怔怔的神色时,缓了冰寒的声线,道:“椒椒如何知道的?” “焦焦……看到了。”莫焦焦犹豫地说了一句,又闷闷得将脸贴到独孤九的脖颈处,双手抱着对方的脖子,声音细软:“九九,今天顾找羊来看焦焦,他身上……没有味道了,没有活人的味道。” 莫焦焦呢喃着说完,又把脸埋了起来,小声说:“以前谷里有个从外面来的老爷爷,喜欢种菜,种花,他会教谷主和焦焦种花,可是,他不知道我们是妖怪,每天都笑呵呵的。” “嗯。”独孤九微微垂眸,敛去眸中复杂神色,问:“然后呢?” “后来,有一天焦焦起床,谷主说老爷爷叫我去。我就去了。老爷爷就说,他一百五十六岁了,因为吃了谷主的丹药,他活了很久,虽然一直生病。他却很开心。”莫焦焦一字一句地说着。 沉默了一会儿,小孩又道:“可是他和顾找羊一样,身上没有活气了。谷主说他该睡了。后来他就没再起来。谷主把他埋在隐神谷的墓园里。” 莫焦焦抱着男人脖颈的手越收越紧,最终软软道:“焦焦知道,他死了。谷主和长老是妖怪,会变成星星,可是找羊和老爷爷不是,他们……死了就没有了。以后投胎,也不记得焦焦了。” “顾朝云。”独孤九沉吟片刻,道:“他和教椒椒种花的老者一般,死亡并非折磨,而是解脱。” “焦焦知道。他今天笑了。”莫焦焦蹭了蹭男人的侧脸,又偷偷揪着袖子,把眼角滚落的那滴泪珠,拭去了。 第79章 修 顾朝云散去神魂一事, 于修真界而言到底如同沧海一粟, 并未引起多少人的重视, 唯有莫焦焦与沈思远几人为之惋惜,难免感伤于怀。 好在少年最终执念消散, 鸿御老祖亦借由鸿雁仙子的百晓镜目睹了少年安稳前往阴间的一幕, 想来投胎转世之后,顾朝云便可如愿前尘尽忘,重新开始踏上仙途。 莫焦焦自那日上完铸剑的课程, 又接连随着云千叶修习了炼器之道, 跟着鸿善老祖通晓了修真界基本常识。 小孩每日晨起前往洗心谷学习, 午后又提早跟着独孤九前往冉月湖畔扎根修炼, 学业修为皆进步神速,连无法修行的剑术都勉勉强强到了及格线。 除了时不时因为与云糕之间存在的共生关系而发热晕厥过去, 加上过于繁重的课业修行带来的极度疲累,莫焦焦几乎是天衍剑宗有史以来修行状态最佳的弟子。 如此又过了三月, 年底将近,天衍剑宗先是上上下下皆忙着年度考核试炼, 后又开始成群结伴地下山采办年货,准备如同往常那般学着凡人过年节。 莫焦焦以往居住在隐神谷之时也曾跟着老谷主过年,只是妖族习俗不同于凡人。 每次年底将近,隐神谷的妖怪们不是想着采买年货团聚一堂,而是纷纷趁着除夕夜天地灵气最为浓郁之时化为原形, 聚在谷中落日湖畔一道修炼。 而傻乎乎的神图子便也跟着化为一株樱桃椒, 笨拙地坐在一株足有三人高的食人花边上, 老老实实地扎着根稳住身形,就那样不哭不闹地看着自己的长辈们先后渡劫。 直到漫天繁星闪烁,天劫已至,隐神谷四处电闪雷鸣,扭曲狰狞的天雷一道接着一道往下劈在化成原形的大妖身上,唯有一株小小的樱桃椒可怜巴巴地窝在被落雷砸出来的深坑边上,不停用嫩乎乎的声音给长老们呐喊助威。 虽然妖族渡劫较之修士更为艰难,但隐神谷一族从未放弃过飞升的希望,除夕夜于他们而言,便是逆天改命的残酷试炼。 只是大妖们无不心性澄明乐观向上,哪怕被雷劫劈得浑身浴血,依旧能若无其事地逗着年幼的莫焦焦说话,这才不至于吓坏本就懵懂的小辣椒。 如此一路火花带闪电的除夕夜给莫焦焦单纯的童年回忆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至于时光荏苒,故人不再的今日,健忘的小孩还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这年除夕夜前几日,莫焦焦便开始偷偷摸摸地观察打量着他所见到的所有人。 第一日,神意门门主沈思远因着年节将近却疾病缠身,不便出面主持门中试炼大会,索性提早带着徒弟前来串门拜年,顺道给莫焦焦带了许多东海之外新奇精巧的玩具。 小孩便乖巧地抱住了一堆乱叫乱跳的新玩具,又送了沈思远一大盒自己炼制的丹药,哪知这一幕被别鹤剑撞见了,爱唠叨的宝剑便直嚷嚷哪有孩童送成人礼物的,于礼不合云云,只是还未讲完便被吞楚剑撞出了千里之外。 第二日,鸿雁仙子忙里抽空给莫焦焦做了许多新衣裳新鞋子,亲自送了过来。 小孩看着一件件带着帽子的小袍子,乐得见牙不见眼,罕见地嘴甜起来,道了谢后又将自己借助天火改良的养颜丹赠予了鸿雁,直把女仙哄得掩唇直笑。 第三日,天衍剑宗大弟子连云山携同师妹流光一道带齐了年货,前来帮忙布置天涯海阁。 莫焦焦便新奇地跟在两人身后,仰着脑袋看他们四处张贴对联,当着小尾巴。 第四日,鸿善老祖携拟好的过年膳食清单,来给崇容剑尊过目。 小孩踮着脚给老头子喂了一块年糕,看着清单上的菜色神情向往。 第五日,独孤九抱着小孩下了山,在街市逛了一日,收获颇丰,当然,莫焦焦也被无数从未见过的小吃点心喂得小肚子溜圆,只好老实下地自己走路消食。 从始至终,小孩的观察一直是暗中进行的,起码他自己是如此坚信着。然而养椒人静静看了几日,还是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除夕那天,独孤九带着小孩修炼回来,便领着人亲自去贴年画。 莫焦焦小尾巴似的跟着跑进跑出,别鹤剑在一旁看得眼晕,带着吞楚自行出去找乐子,屋内便霎时安静下来。 小孩站在后头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见男人始终专注贴着年画,并未回头,便挨过去贴在边上,细声细气地问道:“九九不要去渡劫吗?” “渡劫?”独孤九低声重复了一句,垂首看向刚到自己腰间的孩子,神色沉静地问道:“椒椒缘何如此问?” “过年了。”莫焦焦指了指贴着对联的门,认真道:“流光说今天是除夕夜,一年最后一天,以前谷主和长老,都会去渡劫,为什么九九和小羊他们都不去?” 身形颀长的男人闻声沉思片刻,明白过来,抬手取下一张祈福童子模样的年画,递给眼前的孩子,道: “妖族习俗与凡人不同,天衍剑宗历来随凡俗界一道过节,椒椒可知这半月来宗内之人所做之事为何意?正是为过年做准备,采办年货、翻新阁楼、张贴对联年画,皆是习俗。” “那不渡劫吗?”莫焦焦很是疑惑。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声线冷清低沉,“除夕日天地间所有灵气波动只有妖族可感应到。椒椒如今入乡随俗,可明白?” “懂了。”莫焦焦有些羞涩地红了小脸,他下意识伸手揪着男人的衣袖,凑近了小声道:“焦焦偷看了他们好几天,小羊会不会觉得我傻?” “自然不会。”独孤九面不改色地回答,将年画展开,道:“先前不是说喜爱年画?椒椒自己贴?” 莫焦焦睁圆了眼睛瞅着胖乎乎的年画娃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细细淡淡的眉蹙了起来,看着稚气非常,他不甚开心地摇头,道:“这个年画不好看!” “无妨。”独孤九见他不肯动,也不勉强,自行转身将年画贴好。 哪知小孩立刻扑过来巴着男人的腰,踮着脚直蹦,口中还嚷嚷着,“焦焦不喜欢这个娃娃,不贴他,九九也不要喜欢他!” 独孤九瞥了一眼笑呵呵的年画娃娃,又垂眸上下扫视了小孩两遍,了然道:“椒椒想贴什么?” 话音刚落,小孩双眸亮了起来,他连忙松开揪着男人腰带的手,转身蹬蹬蹬跑进了内室,边跑还边焦急道:“九九等一下下,焦焦很快就出来了……” 小小的火红色身影隐没在屏风后,男人敛起眸中一瞬间流露出的深沉墨色,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桌案上的年画,收在墨色衣袖中的指尖只微微一动,此前贴起的年画眨眼间消失无踪。 沉静的目光停留在空白的墙面上,男人低声吩咐道:“收起来。” 纸童听令上前将画卷起,快步离开。 别鹤剑正出去放风回来,一见窗户与墙面上的年画都不见了踪影,不由奇怪道:“刚刚不是贴了一大半了么?” 正疑惑着,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却是莫焦焦抱着一沓厚厚的纸跑了出来。 小孩将怀中抱着的软纸放到桌上,想了想又退后两步站着,学着年画的姿势,双手叉着腰,小脑袋歪着,大眼睛笑眯起来弯弯的,欢快道:“九九看焦焦,焦焦比年画娃娃好看!贴焦焦!” 独孤九依言看过去,为小孩淘气至极的举动怔愣了一瞬,又状似无意地转过视线看向桌案,只见小孩抱来的纸中所绘…… 无一例外都是他平日里为了哄椒椒高兴画的画像,因着大多是随兴而作,数量繁多,画中小孩的情态亦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点便是其中笔触无一不精妙传神,活灵活现。 修长的手指翻了翻画卷,男人看向小孩,问:“怎么少了六张?” “那些……不可以拿出来。”莫焦焦犹疑地眨了眨眼,“九九画了好多焦焦,可是有六张最好看,焦焦不给别人看。” “嗯。”独孤九回忆了一遍被藏起的画作,其用心程度确实比眼前的更胜一筹,故而并未反驳,只将画展平细看,片刻后淡淡道: “椒椒可知新年贴年画,寓意吉祥如意,而如今画中椒椒,虽身着红衣,但到底与年画情态不同。昨日嚷嚷着要贴年画的是你,今日将自己当年画贴的也是你,也不怕鸿御等人见到了,笑话椒椒。” 当然,天衍剑宗大能并非真正取笑小孩,更多的是怜惜他的天真烂漫。只是小孩脸皮向来薄得很,若是到时候羞哭了,怕是哄不好。 莫焦焦闻言也收起动作,踮起脚尖跟着看着画中的自己,眉头蹙起来。 他显然听懂了,正为难地捏着指头,然而等了一会儿,小孩还是摇了摇头,伸出手塞到男人宽厚的手掌心里,委屈巴巴道:“可是焦焦不喜欢别的娃娃贴在这里。九九也不能贴。” “净会胡闹。”压低的训斥并未有多少责怪的意味,独孤九顺势握住柔软温热的小手,裹到掌心里,沉吟道:“那若到时沈思远问你,可不许哭鼻子。” “好。椒椒哭鼻子就是小狗。”莫焦焦软绵绵地欢呼了一声,期待地看着男人。 独孤九便取了画像,将画的四角涂上胶水,转身按着小孩要求的位置一一贴好。 别鹤剑早已呆立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漂亮讨喜的焦焦牌年画娃娃,痛心疾首,恨不能立时长出两只手掩面而泣:崇容剑尊怎得越来越没底线了?这么下去这祖宗不得爬到剑尊头上去?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 莫焦焦可不知道别鹤剑心中所想,他瞅着忙碌的男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只觉得这样的独孤九和素日里孤傲冰冷的剑尊截然不同,就像平日里一本正经的隐神谷谷主一带起小孩就化身老顽童一般,是对着莫焦焦独有的包容和温柔。 如此想着,小孩圆圆的眸子里又满是纯粹干净的幸福和喜悦。 待到年画全部贴完,看着满室的“莫焦焦”,独孤九神色不变,抱起小孩,不顾他的撒娇抗议径直带着人去沐浴,换新衣裳。 小孩如今长大了些许,反倒比以往更加调皮,每到沐浴时,要么不肯乖乖坐在浴盆里非要将脚丫子伸出去,要么拿着小木瓢傻乎乎地往头顶浇水,浇着浇着又可怜巴巴地嚷嚷着水跑进眼睛里了,一双大眼睛揉得通红。 这一沐浴便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莫焦焦被换好衣裳后就在榻上站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 男人正好站在他面前,微凉的指尖按在小孩后颈处,指尖放出元力,一寸寸往下检查,直到腰间又收回手,沉声道:“长高了,妖丹中期,若能成功锻骨,可一举突破到神游后期。” “就是说,焦焦长到九九那么高,就锻骨了吗?”莫焦焦跳起来,胳膊挂在男人脖颈处,期待地问。 “嗯,与流光身量相当。”独孤九神情严肃,毫不留情地打破小孩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莫焦焦呆呆地松开手站好,手心放到自己头顶,又狐疑地瞅了一眼高大的独孤九,终于反应过来,扁了扁嘴巴,求证道:“流光都只有九九胸口那么高,焦焦不会和流光一样的。谷主和长老也很高。” “本座从不扯谎。”在事关身体发育这一方面,独孤九向来有一说一。他沉默地看了一眼耷拉着脑袋的小孩,索性弯腰将人抱起来,出门去拜年。 毕竟,对相貌体格不甚在意的崇容剑尊,是不会明白小孩逐渐往外窜的爱美之心的,更不懂得小孩对于高大挺拔的成人体形有多么向往,在稚气单纯的孩童心中,男人挺拔如松的墨色身影一直是莫焦焦崇拜的唯一存在。 只是,即便真察觉到了,冷硬的男人也只会在第一时间将其以为无用的幻想打蔫回去,为了辣椒的健康成长。 第80章 莫焦焦因着独孤九明说了自己长不高一事,一整个下午皆被打击得蔫巴巴的, 抿着嘴巴不肯说话。 而后, 宗主鸿御老祖又告知了他们一件与下山有关的事, 更是直接把可怜的小樱桃椒气得化为了原形, 吭哧吭哧地将自己塞到了男人胸前的衣袍中,藏了起来,任谁唤他都不愿意出来。 因此, 原定的拜年行程也不得不延后。 沈思远自啸日峰出来之时, 正好目睹了黑衣剑仙足下轻点、眨眼间消失于万丈高空的一幕,不由扭头看向身后的鸿御老祖, 笑问道:“宗主适才所言可当真?此次焦焦下山,天衍剑宗竟没有丝毫安排?” “什么安排?”鸿御老祖抚了抚胡子,梗着脖子憋红了老脸,道:“这天衍剑宗弟子成年后下山, 素来孤身一人,焦焦既然作为宗门弟子, 自然也不例外。老道昨日便知会崇容师叔此事了,今日不过是同焦焦说一声。” 沈思远闻言大笑起来,道:“这么一算, 焦焦也太吃亏了。若只算这一世, 他骨龄仅有十二岁, 与门规不符。但天衍剑宗以神魂推测年龄,如此,加上焦焦上辈子的年纪, 神图子陨落时已有十七岁,正好成年。” “不错。”鸿御老祖同样很是无奈,道:“宗门规矩,破了到底难以服众。天衍剑宗弟子完成门中考核后皆需独自下山历练半年时间,完成门内发布的起码三个任务方能返回宗门。焦焦今年正好通过了考核,我便是想替他争取一下,让师叔同他一块下山,也于礼不合。” “规矩总是死的,人可是活的。”沈思远笑眯眯道:“莫焦焦如今看起来就这么丁点大,下山了要是被人拐去卖了,你这宗主位置怕是坐不稳。” “可不是嘛……”仿佛一时间回忆起了什么,鸿御老祖龇牙咧嘴地捂住了下颚,道:“师叔昨日可是连我胡子都削了一半。唉……沈门主可有法子?” “依我看,这宗门规矩只限于天衍剑宗弟子遵循,本门主属神意门之人,便是跟着焦焦,也无可厚非。”沈思远缓缓说完,又神秘地眨了眨眼,意有所指。 “话虽如此,可师叔本就是天衍剑宗创始者之一,他的一言一行皆有动摇天衍剑宗根基之能,就目前而言,绝无可能脱离宗门。”鸿御老祖向来以大局为重,断然回绝。 倒是沈思远闻声懒洋洋一笑,悠闲道:“也不是非要如此破了规矩,若能变通一二,或许……崇容的决定,没有一样是焦焦大哭改变不了的,若有的话,那就哭两次。不过,本门主以为,崇容应当早有对策,焦焦哭起来天都要塌了,还是防患于未然更妙。” “你的意思是……”鸿御老祖闻言失手揪了一下胡子,登时疼得龇牙咧嘴,他正了正脸色,拧眉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默认了青年所言。 *** 另一厢,独孤九怀抱莫焦焦离开了啸日峰,却是径直去了宗门禁地问剑谷。 此处气候神似天涯海阁,俱是终年积雪不化,寒风凛冽。 男人甫一踏进谷中,四面八方便骤然响起灵剑嘶鸣应和之声,更有战马奔腾与人声呼喊之音夹杂其中,举目四望,遍地断剑斜斜掩埋于无垠雪原之上,俨然是大陆分裂之时人魔混战遗留下来的古战场。 小樱桃椒藏在男人胸口处,敏感地察觉到了四处汹涌而来的磅礴剑气,不由怯怯地翻了个身,软绵绵的细根勾着男人的里衣,开始慢吞吞地往上方的领口处蹭。 独孤九察觉到小妖怪的动静,并未阻止,只负手立于剑气汇聚之地,足下层层剑意扩散开,以势如破竹的荡涤之势,牢牢压制住了四周蠢蠢欲动的古老名剑。 许久,小辣椒方蹭到了领口,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根碧绿的枝条,搭在男人颈动脉处磨了磨,却没有得到回应。 接着,第二条、第三条嫩嫩的叶茎都伸了出来,扒拉着领口将小小的樱桃椒拽了出来。 独孤九微微垂首瞥了一眼探出头的樱桃椒,那株辣椒最尖端此刻顶了个圆圆小小的嫩绿小花苞,看着讨喜又可人。 小樱桃椒将自己拉出来后,便笨拙地转动着身子,用叶子试探外界充斥着的凶悍剑气,良久,似乎是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一道稚嫩奇异的嗓音在男人脑海中响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九九为什么来这儿?” “此地乃天衍剑宗禁地问剑谷,当年人魔大战最后一役的战场。”独孤九抬眼望着冰天雪地的山谷,敛眉平静道:“椒椒可见过此处?” “……没有听过。”樱桃椒迟疑地晃了晃叶子,又瑟缩地将枝条藏了回去。 然而它如此胆怯的动作并未能躲过男人的神识探查。 原本狭长平静的黑眸中闪过一抹深思,独孤九忽而问道: “椒椒知不知道,今后你该如何长大?” 这一回小辣椒倒应得干脆,肯定地摇头道:“不知。” 话音刚落,男人便抬脚一步步迈进重重积雪之中,任由飘飞的细雪拂在垂落的长发之上,他缓缓开口,语气极为沉静,不疾不徐。 “既然椒椒不知如何长大,那为何,今日你第一反应并非担忧如何参透长大的秘诀,而是忧心你长大后无法长高?本座是否可由此确认,椒椒早已深信、并且知晓助你成长的契机?” “不是……焦焦没有!”樱桃椒闻声急急地反驳起来,轻飘飘地在男人怀里蹦了几下,又无助地停下来,嫩绿的叶子纠结地缠绕在一起。 它拧着绿叶子想了半天,总算是找到了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说辞,小声道: “焦焦不知道,可是九九说了,我就懂了,要先担心长大,然后再担心长大后的样子……” 几句话越说声音越低,最终樱桃椒还是全无底气地躲了起来。 男人也不逼他,只徒步往前行走。此处积雪颇深,冬寒料峭,萧瑟寂寥之景丝毫不亚于天涯海阁。 若是平时,独孤九通身剑意外放,自然踏雪无痕,行动自如。然而今日男人撤去了周身凛冽的剑气,行走之间如同凡人。 积雪很快便将男人墨色袍子的下摆浸湿,如瀑乌发之上同样白雪点点,濡湿了发尾。 莫焦焦忍不住探出头后,便看到了这一幕。他呆呆地看着男人墨金色的长靴陷进雪里,又看向日光下对方高大颀长的影子,恍惚间只觉此情此景与遥远的梦境逐渐重合了起来,忽得糯糯问道:“九九以前,来这里很多次吗?”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他走到一面断裂的城墙之下,淡淡道:“人魔大战时,本座为阻止大陆分裂,曾同隐神谷谷主联手,一道驻扎于此地,以问剑谷易守难攻之势,断绝了天道退路。而后魔族临阵倒戈,妖族中其埋伏,死伤无数,本座救下隐神谷谷主之时,天道亦趁乱逃脱,魔族率先离开,大陆分裂由此开始。” “为什么魔族会害妖怪呢?”莫焦焦问。 “大陆未曾分裂之时,魔族受天道所限,不得已同妖族结盟,一同对抗天道。”独孤九缓缓阖上眼,解释道: “随后,天道意欲分裂大陆,妖族与本座皆以为此举不妥,数次阻拦天道行动。魔族本与妖族同一阵营,然而天道提倡分裂大陆之后,魔族野心未泯,顺势背叛妖族独自占领了大陆反面,不仅由此一举逃离天道压迫,甚至于大陆反面称王。利之一字,无非罪恶根源。” “所以,大陆分裂了,谷主和长老们都去不了大陆反面,要和别的妖怪永远留在这里,一直到死为止。那大陆反面的妖怪和魔呢?”莫焦焦不安地动了动,问:“他们也过不来这里,是不是也会死在大陆另一边?” “嗯。”独孤九沉沉应了一句,薄唇抿直。 “九九和谷主,不想大陆分裂,因为不想两边的人魔妖和鬼,都死掉,对吗?”莫焦焦小声问。 “自然。”独孤九抬手召出吞楚剑,足下一点跃上高空,右手执剑凌空一斩,断墙之上的积雪便簌簌而落,露出其下深藏的壁画。 待独孤九再次收剑落地,走到断墙之下,莫焦焦才看清楚画中所绘之物。 那是一副画风极为奇异的壁画,其中,胡子拉长带着尖顶帽的老者正开怀大笑,举杯朝圆桌另一边头上长着犄角的人敬酒,而老者身旁,面容沉静的墨衫男子单手握住腰间漆黑剑柄,抬眼瞥向自屋顶钻进来的白色幽灵。 画中四名人物分明种族相异,却齐聚一堂,和乐融融。 莫焦焦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壁画,探出柔软的枝条,戳在老者脸上,软软道:“这是谷主,大妖怪。” 接着戳向长角的人,犹豫道:“这是魔族的头头,书上说的骗子,大坏蛋。” 枝条又点在握剑之人身上,笃定道:“这是九九。” 最后,莫焦焦戳了戳玉白色的幽灵,道:“这是鬼修,鬼界的幽灵。” 他长久地看着壁画,终于慢吞吞道:“九九,你带焦焦来这里,是不是想告诉我,谷主和九九做了好多事,其实不只是想要焦焦救别的妖怪?” “是或不是,全在椒椒一念之间。”男人自始至终便只作为引导者,并未打算替小孩做下任何攸关未来的决定。 “如果是,那焦焦把秘境里的妖怪救出来,就好了。”莫焦焦自顾自点了点脑袋,“如果不是,那……焦焦要做九九做过的事,把大陆合起来,对不对?” “怕吗?”男人抬手抚了抚樱桃椒嫩绿的花苞,动作轻柔。 小辣椒抖了抖,却摇了摇脑袋,“焦焦也可以的,不会怕。” “既如此,”独孤九绕回最初的话题,沉声问:“椒椒成长的契机,究竟为何?” “……焦焦会做梦。”莫焦焦呆了呆,还是老实地垂着脑袋,又扭动着爬了出来,嘭得一声化为人形,掉进男人怀中。 他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顾虑,细细的眉蹙了起来,眼角间皆是忧愁,为难道:“焦焦小时候,会做梦,梦到好多不一样的地方。” 小孩伸手在冰冷的空中比划了一下,不安道:“就像这里,焦焦有梦到过,九九站在这里。焦焦知道,这里的灵草、宝剑、秘籍埋的地方,还有别的梦,梦里好多妖怪,我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可是我都知道。” 莫焦焦说着说着,又把手指缩了回去,整个人趴到男人怀中,嘟囔道:“焦焦要……长大,就要去梦里的地方。” 神图子,生而手握万千秘境宝藏,足不出户,阖眼凝神,胸中自有丘壑。 这样的机缘,若是放在修真界任一修士身上,皆是此生求而不得之幸事。然而…… 男人垂眸看着微微颤抖的稚童,冷冽话语一针见血:“为何不愿去?” “……焦焦觉得害怕。”莫焦焦收紧了抱着男人脖颈的胳膊,细软的嗓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哭腔和慌乱。 “焦焦小时候,每次做梦,去奇怪的地方,就不是焦焦了,他们叫我别的名字,有的喜欢我,有的讨厌我。” “焦焦不想做梦,想醒过来,可是不知道怎么出来,我在梦里跑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路。谷主在外面大声叫我,也叫不醒。” “一开始,焦焦只要在里面呆几天,就可以出来了。可是后来,几天就变成了几个月。焦焦太害怕了,就不想睡觉。” “焦焦就两个月没有睡觉,一直睁着眼睛。可是我太困了,又睡着了。” 莫焦焦伏在男人怀里,胡乱蹭了蹭白皙的额头,抽噎了一声,被男人缓缓抚着颤抖的脊背,平静了些许,又道: “那次焦焦睡着了,梦里面有个村子,到处是树,焦焦住在雪山里,可是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们说焦焦是雪娃,我在梦里活了十三年。” “……后来焦焦醒了,槐树长老就哭了,他说,那些梦都是活的,它们不想让焦焦逃跑,就让我忘记了所有事情,这样我就会听话,等到时间到了,就会自己从梦里出来。” 十年时光,万千梦境,每一个梦境皆对应着修真界不世出的其中一个绝世秘境。神图子可谓坐拥天下宝藏,然而对于被囚困在梦里的莫焦焦而言,那些不过是一段又一段失去自由的人生。 他如同被囚禁于领土之中的帝王,被迫以双足一步步踏过名义上属于自己的土地,于无尽梦魇中遭受敬爱、拥护、质疑、欺凌,而后带着纷繁驳杂的记忆,回到现实中仅有几岁大的稚童体内。 清明神智皆被梦中残酷的记忆搅得一塌糊涂,稚气面容皆因梦中无数次的大喜大悲而不再生动。 懵懂的小孩仰着脑袋,本该吓得嚎啕大哭,却只会木着小脸疑惑为何自己一入梦便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知道无人能救他,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逃不出去,哪怕是与天地同息近乎无所不能的隐神谷谷主,同样无法阻止他入梦。或者说,去经历他必须经历的人生。 耳边倏而划过冰雪压折树枝的细微声响,独孤九收紧抱着小孩的双手,将人更为稳妥地裹进怀中,搭在柔软脊背上的大掌却不急不缓地拍抚着。 男人眉眼低垂,许久未曾出声。 莫焦焦今日所言,正是七年前隐神谷谷主弥留之际送出的最后一枚纸鹤中透露的秘密。 独孤九早已于七年前便知晓此事,只是迟迟未能勘破梦境、秘境与莫焦焦三者之间的真正联系,因此无法做出决断。 然而小孩此刻的表现,已暴露出了最为关键的线索。 妖丹归位,身体分明无恙,为何迟迟无法长大? 心智不全,孤身受困于重重梦境之中,早在第一次入梦遗忘了一切时,莫焦焦便遗失了作为妖族幼崽与生俱来的骄傲。 随后,身处困境逆流而上的勇气、危难之际本能的求生欲·望、无尽岁月中磨灭的初心与梦想,都在一次又一次绝望而艰辛的梦中……一一泯灭了。 当梦境再无法从小孩身上剥夺什么的时候,莫焦焦已然成了如今的模样,他懂得牺牲与付出、隐忍与退让、责任与忠义,他的眼中装载了整片大陆,唯独没有了他自己。 小孩最为重要的东西,皆被永远困在了过往的梦境之中。 除了再次经历那些梦境,将丢失之物一一寻回,别无他法。 “九九……”小孩细软的哭声里充斥着的全是无助,他含糊不清地喃喃开口:“焦焦……不喜欢那些……地方,不想回去……要是焦焦去了,真的出不来了怎么办……” “不会。”独孤九微微阖上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沉痛郁色,他如同往常那般,抱着小孩取出帕子给莫焦焦擦眼泪,沉声道: “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椒椒无需逃避这一点。试想,椒椒如今还剩下什么?” “……还有九九。”小孩打了个哭嗝,眨了眨红肿的大眼睛,又掰着指头道:“别鹤剑、吞楚剑,老爷爷,小羊……” “本座从不认为椒椒入梦后便无法再醒来。”独孤九平静道,狭长的双眸中一往无前的笃定与运筹帷幄的自信,“椒椒丢了何物,自当原路寻回。昔日不敌,皆因你太过年幼,而今非昔比。” “莫焦焦,你当知晓,天下秘境皆控于你手,即便你对此无欲无求,也不应当由着它们肆意剥夺你手中之物。明白吗?” “呼救、寻求庇护,乃至于奋起反抗,都是天经地义之事。椒椒并非孤身前往。” 莫焦焦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扁了扁嘴巴将欲落不落的泪珠憋回去,认认真真道:“焦焦记住了。” 小孩说完又去蹭男人的脸,边蹭边小声地抽泣,悄悄道:“只有九九跟我说,焦焦可以求救。还有,焦焦的能力,不是很可怕的。” “嗯。” 或许,隐神谷谷主教会了莫焦焦的,是如何当一个卓越的承载着大陆希望的神图子,而独孤九试图教予小孩的……是如何才能真正地活着。 第81章 问剑谷中难得的心迹剖白,皆在崇容剑尊的预料之内, 只是莫焦焦话语中无意间流露出的沉重心结, 却是独孤九始料未及的。 隐神谷谷主留下的线索到底有限, 虽然已经囊括了莫焦焦在那十年中经历过的每一件事, 但梦境本身私密而隐晦,外人终究难以窥探。 莫焦焦言辞笨拙亦甚少同谷主倾诉,以至于独孤九如今对着小孩的梦境内容, 竟是一无所知。 莫焦焦同独孤九说完话后就摸着肚子喊饿,两人便不再逗留,动身去拜年。 天衍剑宗剑修们度过的除夕夜与凡人并无不同,无非是聚在一起祭拜先祖、食用团圆饭后再一同守岁, 倒是莫焦焦收到了许多礼物与压岁钱,储物镯子塞得满满,一晚上下来掰着指头数得晕乎乎的。 吃饱喝足后, 小孩便穿着毛绒绒的小红袍,头戴一顶红色毛线帽, 乖巧地坐在独孤九膝上, 听大人们说笑。 他手里正捧着一只颜色鲜红的小鸡崽,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同鸡崽子细小的眼睛一块眨动, 竟有种奇异的同步感。 流光正从外头回来, 一见小孩这讨喜模样便拎着鹅黄色的裙子小跑过来,伸手去拉莫焦焦的手腕, 甜笑道:“焦焦快!咱们去看烟花戏!云山师兄也在呢!” “烟花?”莫焦焦好奇地转头去看抱着他的男人, 眼巴巴地问:“焦焦可以去吗?” “嗯。”独孤九将小孩放下地, 看向一旁娇俏的少女,叮嘱道:“牵着吧。” 鸿冥老祖见自家徒弟牵着莫焦焦满眼放光的模样,不由咳了一声,道:“流光,焦焦身量小,莫让人挤了他。” 少女便甜甜应了声“是”,兴奋地牵着小孩往外走。 莫焦焦边走边回头去看独孤九,见男人手中端着茶盏,沉静的目光却停留在自己身上,莫名大大松了口气,心中小声默念道:九九哪里也不会去,会看好焦焦。如此重复了三遍,方才放心地跟着流光出去了。 眼见着辣椒走了,鸿御老祖方试探道:“师叔对于助焦焦长大的法子,可是有眉目了?” 独孤九并未出声,只微微颔首,垂眸喝茶。 倒是沈思远不知从何处取了柄纸扇出来,开始装模作样地扇起了扇子,明知故问道:“崇容,先说好了啊,本门主如今年纪也大了,身体实在不中用,若是要同你们跋山涉水杀进秘境干些杀人夺宝偷摘仙草之类的勾当,我是断断不会去的。” 鸿冥老祖闻言停下了摸胡子的手,奇道:“沈门主怎的会有这样的想法?焦焦又不是修士,要那些东西做什么?沈门主尽可放心。” “这可难说了。”沈思远哀叹道:“虽说我本来也不是修真者,但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修士一进秘境,哪个不是杀红了眼,为了本秘籍都能抢破脑袋!完了还得杀几头罕见的妖兽彰显一下修炼成果,实不相瞒,妖兽也是相当委屈的。” “可焦焦本就天赋卓绝,杀人夺宝于他无益。”鸿雁仙子微微皱起眉,出声提醒道:“焦焦既为妖族,还是少同修士牵扯因果为妙。” 独孤九抬眼看向苍白孱弱的青年,道:“若秘境解封,其中妖族将去往何处?” “自然是留守秘境之中。”沈思远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正色道:“理论上而言,神图子拥有解封秘境之能,但在那之前,秘境之中势必会有领头的妖族,焦焦必须与秘境首领达成共识,才能保证该秘境不会被其他修真者发现踪迹。起码,在最终的目标达成之前,他们必须是安然无恙的。” “那么,前往秘境的顺序须由椒椒一人决定。”独孤九冷声道。 “这……”沈思远闻声猛地咳了几下,难以置信道:“那小娃娃如今还是个孩子,他懂什么?崇容,你不能这么宠他,由着他胡来。” “这世间可有比椒椒更为清楚大陆秘境分布之人?”独孤九敛眉平静道:“他比你我都要清楚应当前往何处。” “……好吧。”沈思远摆了摆手,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忽而以扇骨击掌,问道:“若要这样做的话,莫焦焦势必要将他曾经经受过的苦难重新经历一遍,哪怕不是全部,也应当是最为致命的那一部分。崇容,你能舍得?” “若非如此,本座如何助他脱困?”男人神色不变,只沉声回应。 唯有找出将小孩困住的心结,方有重新治愈的可能。 沈思远显然同样想到了这一点,只仰天长叹一声,揪心道:“焦焦宝贝,不是小羊不帮你,实在是你这假爹太过狠心,真真惨无人道……” 话音未落,青年只觉额头一凉,几缕乌黑的长发缓缓落了下来,沈思远捏着发丝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始作俑者,笑眯眯道:“方才所言,都是说笑的。本门主的意思是,崇容用心良苦,竟在临近渡劫之前还带着孩子出去春游,真乃修真界爹娘楷模!” 语毕,青年便苍白着脸捂住了胸口,步伐不稳地被徒弟扶着出去了。 鸿雁仙子抬头看着同样起身离开的独孤九,犹豫道:“沈门主今日……为何行为如此反常?” “许是太过忧虑了。”鸿御老祖摇头道:“这么多年了,他每次一耍宝就没好事,但愿不是焦焦出了问题。” *** 夜里守岁过后,独孤九便抱着莫焦焦回了落日阁,给小孩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后,又妥帖地塞进了被窝里,起身去了外室。 纸童正在外间收拾两人下山需要用到的行李,见男人出来便恭敬地弯了弯腰,把行李清单递了过去。 而屋内的莫焦焦回来时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被放进了被子里也只是翻了个身,将他的小被子揪了一角塞到怀里抱紧,乖巧地枕着棉花糖形状的枕头,就要睡去。 哪知别鹤剑见崇容出来了,就忍不住招呼吞楚剑躲进了里屋,压低声音将憋了一晚上的疑问问了出来:“你说剑尊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陪小祖宗下山啊?宗门明令禁止出行弟子有师长陪同的。” 吞楚剑正欲回应,却听见屏风后传来扑通一声。 两把剑连忙绕过屏风飞进去察看,就见睡得迷糊的小孩浑身裹着绵软的被子,趴在地上,显然是刚刚从榻上滚下来的。 因着地上常年铺着毛毯,莫焦焦身上的被子又厚重,他也没觉得疼,只自顾自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仰头看冲进来的两柄灵剑。 “怎么睡得好好的就摔下来了?”别鹤剑凑过去问。 莫焦焦摇了摇头,揉完眼睛就开始扯被子,艰难地将自己解救出来,又将被子拖回榻上。 他穿着桃红色的小袍子,困得只睁着一边眼睛,低头找鞋子,好不容易找到穿上了,又转回来眼巴巴地看着别鹤剑。 别鹤被盯着有些压力,只好咳了一声道:“困了就继续睡吧,剑尊在外头给你收拾行李呢。一会儿就来。” 小孩便缓慢地摇了摇头,又揉了揉小巧的鼻头,带着鼻音软糯道:“焦焦也要收拾行李。” 说着,莫焦焦穿着他的小鞋子就扭头往外走,偏生他走路不看路,路过屏风后的珠帘时也不伸手去撩,直接被坚硬的玉珠砸了一脸。 小孩捂着脸摸了摸,又嗅了一下屋里的安神香,准确无误地辨别出其中一抹清淡的香气,追着香气就过去了。 独孤九正在储物阁中察看行李清单,见小孩跑过来央求自己收拾行李,倒也未曾直接回绝,只道:“椒椒将喜爱之物带上便是,其余皆由纸童准备。” 莫焦焦满意地点头,四处看了看便跑到凉塌边上,站在榻边摸出了自己的储物镯子,一股脑将他的玩具都倒了出来,琳琅满目堆了一床。 “焦焦的风车,搓糖葫芦的盒子,独轮车,布谷鸟……”小孩一个接一个地点过去,边往镯子里装边嘀咕道:“要全部带上。” 清点完玩具,莫焦焦又掏出了他的储物囊,将他的书、画本和文房四宝,都记在了一本子上,末了,小孩又把他夏天盖的那条小被子拖了出来,一齐塞到了独孤九手中。 独孤九正在替莫焦焦找小孩一年四季穿的衣裳,见状只接过来将被子叠好,又命纸童给莫焦焦倒了杯温水。 别鹤剑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好奇道:“怎么一个个都要带上啊?你出门了基本没时间玩的。” 莫焦焦捧着杯子摇头,认真道:“这些是九九和你们送的,都要带上,不能弄丢。小被子和玩具画本是九九送的,布谷鸟是顾找羊送的,西域铃铛是小羊送的,衣服是仙长送的……” 别鹤剑笑着打断他,道:“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下山回来,保管他们给你送更多的礼物。” 莫焦焦却只摇了摇头,跳下椅子跑过去,在站立的男人身后跳了几次才成功蹦起来巴住独孤九的腰,挂在那里晃荡,他边晃边问:“九九,我们多久才能回来?” “至少三年。”独孤九解释道:“万佛宗方丈前几日圆寂,以宗门规矩,需等待下一任圣童继任方丈之位,佛门方重新开启。” “圆寂就是飞升吗?九九怎么会知道?”莫焦焦问。 “圆寂乃转生,万佛宗修的并非飞升之道。正因如此,万佛宗自出世便始终保持中立。”独孤九收起储物囊,转身将小孩抱了起来,往内室走。 莫焦焦专注地看着对方漆黑的眼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带着小小惊叹道:“宗主说九九活了好久好久,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真的吗?” “本座也有不擅长之事。”独孤九坦然同小孩对视。 “是什么?”莫焦焦惊奇地问,“焦焦觉得九九什么都会。” 独孤九道:“女工,抚养孩子,流泪。” “骗椒。”莫焦焦不赞同地蹙起眉,“九九不会缝衣服,可是,九九天天养我,明明就会养娃娃。还有,谷主说,没有活物是不会流泪的。” “……本座并未将椒椒当孩子养。”独孤九顿了顿,道:“杀戮剑意斩尽万千烦恼丝,本座自出生至今,从未流过泪。” “九九是娃娃的时候也不哭吗?”莫焦焦双眼睁圆,惊讶的小模样看着极为逗趣。 “本座幼年时五感尽失,直至成年方醒来,清醒之时便顿悟剑道,只为屠戮天道而生。”独孤九回答。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想起之前的话语,沮丧地撇了撇嘴,委屈地问:“九九不是把焦焦当孩子养,那是和食人花长老一样,当菜种的吗?” 别鹤剑闻声大笑起来,“别说还真的像,你不就是剑尊种的嘛?” 独孤九看着莫焦焦愈发伤心的神情,半晌方敛眉想到一个合适的措辞,道:“椒椒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 *** 第二日,莫焦焦前往洗心谷接受了三个宗门试炼任务,被独孤九牵着往外走。 小孩手中捏着一枚木牌,念道:“采摘一株望日莲。”念完后,又将牌子递给男人收好,接过另一枚,念道:“将南海海妖的传信带回宗门,交予鸿御老祖。” “这望日莲可不好找,得进秘境里碰碰运气。”别鹤剑点评道,“南海海妖……他们说话用的文字跟我们不一样啊,焦焦能听懂吗?” “海妖长什么样子?焦焦没有去过海。”莫焦焦把牌子地出去,接过最后一枚,念道:“前往人间界乌森旧都,累计学会三门凡人手艺,如成为一名木匠。” “他们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鱼尾巴或者蛇尾巴,说起来,和鲛人非常相似。但是海妖有世代遗传的疾病,他们背上有骨翼,可以像魔族那样飞翔,每一只海妖都活不过八十岁。”别鹤剑解释道。 莫焦焦懵懂地点头,把木牌收好,仰头看向牵着自己的人,轻轻拉了拉手,问:“九九,我能不能去看云糕?好久没有看见了。” “嗯。”独孤九俯身抱起小孩,御剑去了思过崖顶峰。 云糕被关禁闭之处乃是思过崖崖顶的一处山洞,莫焦焦转身看着山洞两边燃烧着的火把,被独孤九带到了洞的最深处,一处寒潭边上。 此处水流湍急而冰冷,甫一靠近便能感受到水中传来的幽冷气息。 少年此时正浑身湿透地坐在潭中央的一块椭圆形的石头上,四面八方溅起的水花不断击打在他身上,奇怪的是,那些水滴在与少年相接触的一瞬间便化为冰粒,狠狠砸在少年关节之上,刺激得他时不时痛哼出声。 莫焦焦并不知晓此处机关的巧妙之处,只以为少年仅仅半、身泡在水中,一见云糕就软声软气唤了起来。 “云糕,焦焦来了!” 端坐的少年右耳动了动,却并未睁开眼睛做出回应。 莫焦焦疑惑道:“云糕为什么不说话?” 独孤九并不回答,只抱着小孩飞过潭水,停于少年跟前。 男人靠近之后,四周飞溅的水花便不约而同停了下来。 莫焦焦细细地看着脸色青白的云糕,凑近了些许,小心翼翼地伸出温热的小手,贴到少年额头上摸了摸,又贴到脸颊上搓了搓,问:“云糕冷不冷?” 少年终于缓缓睁开眼,安静地看着眼前目光关切的小孩,他微微动了动唇,却并未出声,眼中落下泪来。 小孩忙揪出帕子给他擦眼泪,又掏出一只精巧的罐子,放到少年边上,随即从罐子里摸了一颗糖出来,细细地剥了糖纸,塞到少年嘴巴里,软声问: “甜吗?云糕不要在这里淋水,要好好吃饭,吃点心糖果,睡觉,修炼,上学。焦焦要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说着,小孩站了起来,伸手被男人抱回怀里。 云糕仰起头,感受着口中甜丝丝的味道,又看着小孩明亮的眸子,心中了然。 他的玩伴恐怕是并不知晓真相,依旧把他当伙伴。 云糕又看了一眼独孤九,轻声启唇,看着莫焦焦,配合地回答道:“好,焦焦保重。” 莫焦焦终于开心起来,使劲挥着小手,道:“云糕一定要好起来。” 糯软的声音隔得极远,都还能听到。 许久,少年缓缓垂下头,喃喃道:“焦焦变得,和谷主一样厉害了。” 他想,他明白了男人瞒着莫焦焦的原因,本就岌岌可危的象牙塔,确实容不得一点摧残了。 曾经,他是努力建造象牙塔的一员,后来,他叛变了,几乎将塔摧毁。若非还有天衍剑宗这些人在支撑着,他今生恐怕是见不到塔中央安睡的稚童了。 第82章 云渺大陆,极东之境, 隐神谷。 往日四季如春的桃源圣地而今满目狼藉, 四处横亘着被烧焦的树干与密密麻麻的灌木, 流过谷中央的落日河一片干涸颓败之像, 河道尽头闻名于世的落日湖同样消失无踪, 河床中遍布鱼类尸身, 与枯萎的水草混在一处, 看不分明。 忽得, 湖中央传来一阵震颤,眨眼间交缠环绕的水草便被猛地顶开,紧接着,震动中心处飞出了一块透明的水晶棺盖。 那棺盖上满布淤泥与水草,倒是另一面干净如初,待到棺盖彻底落地之后,掀开那处方缓缓爬出了一个通身雪白的幽灵。 那幽灵满头白发及膝, 头戴尖顶黑色帽子,身着祭祀白袍, 浑身泛着莹莹的朦胧白光,却是个少年模样。 白袍幽灵爬出棺木后便飘至半空, 低下头安静地扫视着狼藉的山谷。 他眸色是罕见的湛蓝色,澄明而通透, 周身气韵沉着冷静, 不动时常有沉思之像。 仅仅是凝望了被毁的山谷一会儿, 白袍幽灵便阖眼轻叹一声“造化弄人”, 又睁开双眸,遥望北边,侧耳细细聆听。 片刻后,仿佛终于听到了什么,幽灵眸中闪过欣慰之色,身上猛然窜起一阵柔和的蓝光,彻底照亮了整个山谷。 待蓝色光芒散去后,幽灵原本停驻之处赫然出现了一头巨如海岛般的蓝鲸,那蓝鲸骤然支起身体对着北边声音传来的方向,仰头厉声嘶鸣起来,沉沉的啸声响彻云霄。 *** 而大陆西部,森海秘境之中。 茂密幽深的密林中央,一株根系几乎遍布半个森林的巨大槐树沐浴于温热的日光之下,繁茂的树叶遮天蔽日,静止不动,恍若陷入沉眠。 倏忽间,遥远天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鲸啸之声,夹杂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热切,骤然唤醒了沉睡的古老树木。 那槐树几乎第一时间便摇身一变化为一名身形高挑的青年。青年一袭墨绿色长衫,瞳孔幽绿,周身莹莹绿光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然而上挑的深绿色眼眸中却抑制不住滚下泪来,青年怔怔地望着鲸啸传来之处——极东之境,此生眷恋之处。 蓦地双膝砰然跪下,俯身以额抢地,撑于泥土之上的双手紧攥成拳,双唇微启,热泪盈眶。 瞬息之后,冲天而起的树叶沙沙声带着柔和却坚定无匹的力量,势如破竹地追随着鲸啸之声,一路往北传递而去。 *** 与此同时,大陆正面所有隐世秘境之中。 无数陷入沉眠的妖兽在那持续不断的鲸啸呼唤之中,纷纷苏醒,睁开了双眼。 下一瞬,便是地动山摇般的狂欢。 云渺大陆,一夕之间众妖齐鸣,啸声震天。 *** 黎明时分,天光破晓之际,宁静温暖的阁楼之中,安然沉睡的孩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慌失措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小孩甫一动弹,一旁打坐入定的黑衣剑尊便睁开双眸,径直下了地,无声无息地靠近榻边,将举着小手乱挥乱打的稚童严严实实地揽进怀里,轻巧地制住小孩手腕,又缓缓拍抚他颤抖的脊背。 小孩背上薄薄的衣袍已全部汗湿,黏在脊背上,男人探手一摸额,便摸到了一手冷汗。 独孤九取出帕子给小孩擦了擦脸,低声安抚道:“做恶梦了?” 莫焦焦茫然地呢喃了几句话,意识清醒过来,待看见熟悉至极的身影后,又忍不住扑到男人肩上,胳膊紧紧环住对方颈项,边惊魂未定地喘气边发出细细的哭声。 他几乎浑身都在颤抖,绵软的哭声里却没有了平日里惯有的伤心难过,倒像是喜极而泣。 小孩使劲蹭着额头,边蹭边哭道:“九九……九九……焦焦听……听到谷主说话了!还有好多……好多妖怪……” 莫焦焦坚持着说完便抑制不住地仰起头,张嘴嚎哭起来,脸蛋憋得通红。 他已许久未曾这般孩子气地哭泣,今日却仿佛回到了最初还呆在隐神谷中时,再也没有了顾忌。 “谷主说……说话了……叫焦焦……”莫焦焦说着又急得在男人怀里要跳起来,只是又被抱了回去,他索性松开手腕,坐在独孤九怀中伸手抹眼泪,抽噎道:“谷主……要焦焦去找他了……焦焦可以了……回家了……” “本座知道。”独孤九压低声音哄着,掌心放出元力贴到小孩脊背上,缓缓探入后梳理莫焦焦体内紊乱的妖力。 他替莫焦焦擦了脸上纵横的泪痕,道:“没事了,本座同你去便是,不用哭。” 见莫焦焦用力点了点头,使劲“嗯”了一声又被呛到,不住地咳嗽,便将人放回榻上,起身倒了温水,动作熟练地给小孩喂了几口。 “椒椒如何听到隐神谷谷主说话的?”等到莫焦焦渐渐平静下来,独孤九方低声询问。 “就是……”脸蛋酡红的小孩懵懵地眨了眨眼,下意识靠过去将因太过激动而发烫的脸颊同男人侧脸相贴,黏乎乎地磨蹭,想了半天才傻兮兮地把大眼睛弯起来,作出笑的模样,雀跃道:“谷主在叫,还有别的妖怪,好多妖怪。” “椒椒如何能听到?他说了什么?”独孤九闻言微微皱起眉。 “妖族之间,可以互相呼唤的。只要变成本体叫起来,就能让任何地方的妖怪听到自己说的话。”莫焦焦像背书般念得有模有样的,又说:“不过,这个只有大妖怪才会,小妖怪只有快死了,叫声才能被很远的妖怪听到。” “焦焦也不知道谷主说了什么……”莫焦焦说着又蹙起眉,为难道:“谷主只是用声音叫醒我们,听不出来有别的话在里面。可能焦焦太笨了。” 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眸色幽深,并不言语。 隐神谷一族早已于七年前大战之中陨落,如何还有可能复活过来呼唤莫焦焦?其中若说有诈,那么万妖齐鸣又是为何? “九九,谷主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莫焦焦眼巴巴地问。 “或许。”男人沉吟片刻,道:“妖族复生之法,可谓史无前例,本座阅遍天下典籍,踏过万里河山,从未见过。谷主可有给椒椒留下提示?” “提示?”莫焦焦歪着头回忆,“好像没有。谷主只有变成星星的时候,说让焦焦来找你,他要先回家去了。可是妖族的家不是在大陆反面吗?”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垂眸看着小孩的眼睛,片刻后抚了抚莫焦焦圆圆的发旋,道:“无妨,下山后便知。睡。” 莫焦焦乖巧地点头,又呢喃了两句“谷主说话了,焦焦听到的”,仿佛是在说服自己,那并非梦境。 独孤九给他换了衣裳抱进被窝,拍抚了许久方再次沉沉睡去。 *** 年节过后,天衍剑宗众人又恢复了固有的作息,新的一年又有一批新进弟子将被选进宗门。 莫焦焦牵着沈思远走到宗门处时,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鸿御老祖,开心道:“宗主和仙长们要好好照顾自己。焦焦会平安回来的。” 小孩音调又软又甜,仿佛掺了蜜。 鸿御老祖忍俊不禁道:“焦焦也要保重,出门在外,做事千万三思后行,保护好自己,若有人胆敢欺负你,也不要怕,实在打不过还有沈门主……咳咳,我是说,剑令和传信符记得收好,危难之际捏碎符咒,我等当立即下山助你。” “好。”莫焦焦听话地答应,又学着大人的模样作了一揖,“焦焦走了。” 语毕,小孩转过身,捏着脖子上挂着的哨子,轻轻吹了一声,紧接着,莫焦焦身边便乍然出现了……一匹毛驴。 驴? 身后的剑修大能不由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沈思远,焦焦的坐骑怎么回事?”连云山悄悄将落后的青年一把拽过去,道:“这崇容师叔祖和你有的是坐骑,怎么能让他骑驴?这还怎么赶路?” “这不怪我。”沈思远无辜地耸了耸肩,“焦焦自己非要选毛驴,崇容就答应了。” 正说着,莫焦焦已经抱着毛驴的脖子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又转过身倒坐在驴背上,一只手揪着驴的毛稳住自己,一只手举起来挥了挥,欢快道:“小羊走了。” 沈思远忙回头应了一声,又覆在连云山耳边说了几句话,也不管对方骤然通红的脸色,只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跟在毛驴后头下山了。 鸿御老祖等到人走远了,方转身看向身侧从始至终一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师兄弟,无奈道:“崇容师叔执意如此,我便是拦也拦不住的。” “宗主,我好奇的是,师叔究竟是怎么下山的?”鸿雁仙子感兴趣道,“此次出行他居然将我的百晓镜都借走了,看来是早有计划。适才我看,焦焦脖子上,似乎挂了个木雕?那个可没见过呢。” “这……我也不知。”鸿御老祖仰头看着巨大的山门,想起森严的门规,最终为了保住自己只剩一半的胡须,保持了沉默。 第83章 初春的天气,山路上依旧有着薄薄的积雪, 并不如何好走。 莫焦焦倒骑着毛驴, 晃晃悠悠地坐着, 一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 手上还捏着一枝沈思远不知从何处折来的梅花。 因着前头有沈思远牵着毛驴, 小孩也不怕摔下去, 穿着小红鞋的脚丫时不时便晃几下, 在驴背上扭来扭去地到处看。 “焦焦, 怎么样?骑驴好玩不?”沈思远一手捏着扇子一手牵着缰绳,一路上走得极为悠闲。 “好玩。”莫焦焦应了一声,他垂下头看着驴背,伸手揪了一下灰黑色的毛,看见驴的腹部处皮毛是白色的,又想弯腰去揪。 哪知小孩刚要趴到驴背上,胸前挂着的木雕便微微发热起来。 莫焦焦连忙直起身子, 脊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 低头一看适才揪过的毛还翘着,又赶紧小心翼翼地摸了摸, 把毛压了回去,眨眨眼一脸无辜的模样。 殊不知, 他眼里的心虚早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蓦地, 小孩心口处传来一道低沉平稳的嗓音, 带着熟悉至极的肃穆感。 “你要把驴揪疼了, 待会儿它可不载你。” 莫焦焦立刻摇头,憨憨地辩解:“焦焦只是觉得奇怪,想摸摸看,没有揪。” “上回谁把鸿雁的仙鹤尾巴拔秃了?”那道声音继续道,“淘气。” “那是仙鹤把水溅到焦焦身上,还要追着我啄,我才拔它的毛。”莫焦焦委屈地说,“九九不能觉得我是欺负妖兽。” “可是焦焦,你之前不也拔了食梦兽的毛吗?”沈思远在前头扬声道:“食梦兽可是够老实了。你这爱摸别人毛的习惯是挺有意思,辣椒为什么会喜欢皮毛?” 莫焦焦闻言自觉理亏,只好老实交代:“焦焦喜欢毛绒绒的东西。” 他说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可怜巴巴道:“可是九九就不肯变成小猫,九九给自己做了个木雕就进去了,那个木雕还没有脸,不好看。” “不过是临时寄身之物,要好看做甚?”附身于木雕之中的独孤九终于开口叮嘱道:“椒椒日后便戴着。” “那九九不出来了吗?”莫焦焦着急地抓住胸前精巧的人形小木雕,握在软绵绵的手心里,细细瞅着,他不赞同道:“九九要陪焦焦睡觉吃饭,不能不出来。” “本座若现身,椒椒便不可时时骑毛驴了。”独孤九声线平静,商量道:“毛驴脚程太慢,若天黑之前赶不到城镇,椒椒可要露宿荒野。” 莫焦焦一听这话就睁圆了眼睛,又眨巴了两下,疑惑道:“可是就算天黑,焦焦没有到城镇,九九也可以带我去。九九飞很快。” “傻焦焦。”沈思远笑道:“崇容的意思是,让你省点功夫去做别的事,如今好不容易下山了,自然要多去见识见识,一整日骑驴,不是荒废时日么?” “焦焦不觉得。”莫焦焦摇头,“以前谷主和焦焦每个月会有一天都用很长时间走路,绕着隐神谷走,也不会无趣。不过,焦焦想让九九出来,我就不骑驴了。” 沈思远闻言愣了愣,好笑地摇了摇头,“隐神谷谷主那老头自己喜好养生也就罢了,还非得教你。” 说话间,莫焦焦心口处的木雕已轻轻蹦了两下,待红绳自动脱离后便飞到半空,转瞬间化为一道高大的身影。 小孩早已兴冲冲地从毛驴背上跳了下来,等独孤九落地后就冲了过去,扑到对方腰上。 “那便直接飞吧。”沈思远见状伸了个懒腰,神色疲倦道:“本门主实在不习惯坐什么飞行马车。” 话音刚落,空中一直盘旋着的雄鹰便俯冲而下,停在青年身边。 独孤九收起了毛驴,足下一点,同样抱着莫焦焦凌空而起,这次倒是罕见地用了飞剑。 三人一路往东飞行,独孤九为使莫焦焦记得走过的路线,途中还时不时停下来带着小孩认准附近城镇的位置,甚至将自己亲自画的地图取了出来,让莫焦焦拿着笔标记位置。 此次出行虽说目的地全由莫焦焦决定,但独孤九有事在身,三人便是在晌午之前赶到了最近的乌森旧都。 乌森旧都为凡俗界第二大城镇,占地极广,总体上呈圆环形,外部的环形城墙与内部的环形城墙之间的区域主要为修士活动地,而内部城墙到城中央塔楼之间则为凡人居住地。 城中修士与凡人素来和平共处,互通有无。故而,众多独属于修真界的技艺通过长年累月的改进与推广,早已成为凡人同样有能力掌握的生活技艺。 莫焦焦被独孤九抱着路过一个正在试图将无毒灵草与蔬菜混合起来做菜的女修身边,有些惊奇地道:“她好聪明!好多灵草可以治病,这样做成菜,凡人吃了病就会好,还不苦。” “嗯。”独孤九亦注意到了那家生意极为兴隆的店面,他抬眼扫视了一圈店中陈设,忽而视线停留在一道佝偻的背影之上,长眉微皱,想了想问:“椒椒想吃吗?” 莫焦焦摇了摇头,“她的灵药对焦焦没有用,做的菜也没有老爷爷好吃。” “小娃娃,去尝尝看呗。”沈思远也敏锐地注意到那道背影,眼珠一转,劝道:“鸿善前辈如今不在你身边,你若想吃饭也只能吃其他人做的,这凡间饭菜还是相当美味的。” “那好吧。”莫焦焦摸了摸肚子,乖乖点头。 三人很快便在店内落座。 小二见惯了样貌实力各异的修士,自身也是修士,自然懂得从气息分辨来人的修为。 见三人中,面色苍白的青年气息沉郁而强大,不由愈发恭敬。 而青年对面的小孩相貌精致讨喜,小孩身旁坐着的男人亦容貌俊美逼人,只是两人周身气息几近于无,若非亲眼看到他们坐在此处,他恐怕真会以为青年是独自一人来的。 百思不得其解,他只好将疑惑抛至脑后。 待到点完菜后,小二方要离开,却正好对上了黑衣男人抬眼看过来的一双狭长黑眸,一时间直觉脊背发凉手脚发软,身体犹如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挪不动步,急得额头上立刻冒出了汗。 沈思远见小二极为恐惧的模样,反应过来,只好将茶壶递了出去,在对方接过之时顺势在小二手背碰了碰。 片刻后,见对方如梦初醒脚步踉跄地离开,才放下心来道:“崇容,你也收敛点。乌森旧都凡人众多,不比修士。” “本座并未做甚。”从始至终只是看了小二一眼的独孤九不以为然,瞥了青年一眼,见莫焦焦正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着喝茶,也不说话。 只是,小孩喝到一半,又缓缓放下了茶杯,疑惑地扭头往自己身后看。 那里正坐了一个身形佝偻的青年,青年似乎有疾在身,时不时便掩唇咳几声,墨色长发被拢在一块,被一根墨绿色的发带松松地系了起来,而他身上墨绿色的衣裳上粘着不少带着湿气的泥土,只是由于衣裳颜色太深,不凑近了细细看便看不出来。 莫焦焦目不转睛地盯着背对着他的人,小鼻子轻轻嗅了嗅,只觉对方身上传来一阵极淡的青草香气,就像是初春草叶揉碎后那股味道。 “怎么了?”独孤九出声询问,却并未将视线停留在那名青年身上。 沈思远闲闲一笑,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同男人传音道:“本门主也不太确定,只是有些像。” 哪知平日里极为乖巧胆怯的莫焦焦在看了墨绿色衣裳的青年后,竟从椅子上转了过去,跳下地,就要往青年对面走。 独孤九忙抬手拦住他,沉声道:“椒椒怎么了?” 莫焦焦牵住男人的手摇了摇,凑到对方怀里,贴着耳朵小声嘀咕道:“九九,这个人的味道,闻起来和落日湖的草一样。焦焦想看他的样子。” 小孩说完,又拉着独孤九的手央求地摇了摇。 男人便微微颔首,不再阻止,只是浑厚的神识始终笼罩在小孩身上。 莫焦焦便把小手背到身后,慢慢走到青年身侧,又弯下腰,扭过头,去看对方的脸。 不曾想,对方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也猛然扭过头,手指故意扯着眼睛拉长,吐出同样带着点绿色的舌头对小孩做了个鬼脸,直把莫焦焦吓得当场呆住。 青年盯着小孩傻乎乎发呆的模样,得意地笑了笑,抬手一撩刘海微微启唇,吐出的却是少女甜美的声音:“小鬼,还想偷看本姑娘,吓傻了吧?” 莫焦焦看着对方得意洋洋的笑脸以及和容貌完全不符的艳丽女子妆容,回过神,睁着圆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青年,理直气壮道:“谷主说,男人不可以兔子磨粉,也不可以装女人说话。” 青年闻声一愣,随即额头青筋暴起,怒道:“你家谷主姓甚名谁?今日我槐墨就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第84章 店中食客众多,此时又正值晌午, 来往客人络绎不绝, 更有门外商贩叫卖吆喝的声音夹杂于交谈声之中, 故而青年的怒吼并未有多少人注意到。 自称槐墨的青年眼见着小孩懵懂地歪着脑袋, 一声不吭, 以为他并未听见自己的问话, 便又勾唇一笑, 托着腮道: “你口中提及的谷主是何人?我倒要看看, 是哪个脑子不灵光的敢这样指桑骂槐,教坏孩子。” 莫焦焦定定地看着青年脸上称不上美丽的女子妆容,以及贴着下巴的那五根手指上红通通的长指甲,疑惑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扭头看了一眼另一边的独孤九,又回过头,软软道:“焦焦也不知道谷主叫什么。” “哦?”青年诧异地挑了挑眉,细细打量了一遍莫焦焦, 道:“那你可知,你家谷主是何身份?” 莫焦焦几乎将“隐神谷谷主”五个字脱口而出, 又突然想起了独孤九叮嘱过他,不能随意对外人暴露身份, 只好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 就直白地问:“你认不认识焦焦?” “……焦焦?”青年舌尖滚动, 缓缓吐出两个字, 墨绿色的双眸有一瞬间几乎能看见朦胧的水汽, 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颇感兴趣地看着小孩,道:“你不就是焦焦?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见面,你难道不知?真是金鱼一样的记忆。” 哪知小孩听了他的话,双眸又亮了几分,漂亮的眸子乌黑而纯粹,急急地问:“那你是不是妖怪?” “啧!你这小鬼!”青年不悦地皱起眉,撇过脸道:“你家谷主难道没有教过你,询问女子的年龄是最为忌讳的,问种族本体那就更加无礼了。” 莫焦焦被批了一顿,反倒高兴起来。 小孩也不说话,转身跑回独孤九身边,扑到男人怀中,焦急地咬耳朵道:“九九,这个人是不是槐树长老?他和槐树长老说话一样的。” 独孤九将小孩揽进臂弯,侧头同青年对视一眼,沉静的面容肃穆而威严。 片刻后,男人也不理会对方震惊忌惮的眼神,径直收回视线,看向莫焦焦,沉声道:“尚不可确定。椒椒,世间相似之人并不少。” “可是……”莫焦焦有些难过地扁了扁嘴巴,手指揪着男人的腰带,细声道:“他好像。以前槐树长老就是这样和我说话。谷主就说他嘴巴坏。还有他喜欢和女人一样打扮。” “椒椒。槐墨虽是唯一一个服用返魂草后依旧容颜不改的妖族,但他满头白发,且两人相貌并不相同。”独孤九淡淡道,“椒椒若是喜欢他,将他当玩伴看待,并无不可。然就目前而言,他并非养育过你的槐树妖,起码,他不认识你。下山之前,本座如何教你的?” “……不能随意对陌生人腿型直呼。”莫焦焦带着哭腔委屈道。 独孤九捏了捏小孩的脸蛋,沉声道:“是推心置腹。适才说话时也讲错了,涂脂抹粉。椒椒当知晓,防人之心不可无。本座并非不许你同他结交。” “嗯。”莫焦焦收起了眼泪,依赖地倚在男人怀里,便被顺势抱上了腿。 小孩索性把下巴搭在男人肩上,探出头去看槐墨。 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扔了颗碧绿的果子过来,被独孤九接到手中,确认无碍后,递给了莫焦焦。 沈思远看着这一幕,传音道:“崇容,便依你的计划吧,后头我们想办法带上他,看看焦焦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同他出来的地方一致。” 莫焦焦觉得熟悉和相似的地方,沈思远有着同样的感觉,而他并不认为那是错觉。 *** 午膳过后,独孤九便抱着莫焦焦离开了那家店。 小孩焦急地往后张望,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软绵绵道:“九九不是说可以和槐墨做伙伴吗?” “放心。本座在他身上留了一缕神识。”独孤九安抚道。 沈思远见状,调侃道:“焦焦有了长老的替代品,就不要你的九九了吗?这么着急忙慌的。” “没有。”莫焦焦使劲摇头,那样子用力得沈思远都担忧小孩纤细的脖子会不会被扭伤。 似乎是担心独孤九因此生气,小孩又重复了一遍:“焦焦没有。最喜欢九九。” 说着,他又如同护食的幼兽,胳膊抱得紧紧的,将脸埋到男人脖颈处,藏了起来,直把沈思远逗得毫无形象地大笑。 没一会儿,三人便再次踏进了街市。 独孤九显然并非第一次来到此地,对城中路线极为熟悉,他顺着东街四巷拐进去后又径直走向一面墙壁,抬手将不知何时便握在手心的玉佩与墙上的凹槽相贴,布满藤蔓的墙壁便由中间裂开,缓缓向两旁移动,露出一条漆黑的暗道。 男人一边迈进暗道一边打了个响指,墙上熄灭的火把又眨眼间重新燃烧了起来,发出幽绿的光芒。 沈思远跟在后头搓了搓手臂,嫌恶道:“鬼界的地盘还是这么令人不适。每次来都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莫焦焦忙回头去看对方,就见沈思远唇色青白,脸色极为难看,小声问:“小羊怎么了?小羊怕鬼吗?” “鬼倒是不怕,就是本门主体质同阴气相冲,一碰到鬼气便浑身难受。”沈思远边解释边咳嗽了一声,眉头紧锁。 莫焦焦就低头去掏自己的储物镯子,很快找到一只碧绿的瓷瓶,递给青年,道:“这是焦焦做的,可以驱逐鬼气。” 沈思远接过去闻了闻,倒了一颗丸子出来仰头咽下,笑道:“怎么闻着这么像祛湿丹?” “本来是。”莫焦焦回答,“但是天火烧过了,就不一样了。” 在两人交谈时,独孤九已然带着他们走到了三岔路口,到达了目的地。 出现在眼前的是无数个紧挨在一块的柜台,柜台与柜台连成一片,一齐通往漆黑的远处,而中间又空出一条走廊。 此处不同于外界人声鼎沸的热闹光景,反倒幽静而森冷。 暗绿色的鬼火在空中一闪一闪地飘浮,而柜台之前俨然站立着重重人影,只是他们全部没有脚,身体是带着些许透明的莹白色。 每一个柜台里面,都站着一名面带笑容的鬼修,他们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面容苍白而僵硬,脸上永远只有笑容,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眼睛亦从来不会眨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任由窒息一般死寂蔓延。 独孤九低头察看莫焦焦的反应,见他只是好奇地看着鬼修,并没有害怕的迹象,放下心来。 沈思远脸色虽不好看,但也不至于失态。 唯有刚从储物囊中出来放风的别鹤剑被吓得直打颤,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大喊一声,钻回了储物囊。 这一声吼叫成功惊醒了站立不动的幽灵们,只见他们纷纷飘动了起来,却是井然有序的,齐齐朝着暗处而去。 而鬼修们在幽灵离去后,便躬身行了一礼,道:“尊者此次前来,可是对我鬼域有何不满?” 一般而言,修士会主动找上鬼修,要么寻仇报怨,要么无故生事。 独孤九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径直迈步朝最里侧的柜台走去。 那里站着的鬼修却是此处看着最为年幼的,甚至可以称之为鬼娃。 独孤九将掌中握着的如墨玉佩置于柜台之上,道:“本座有一事不明。” 小小的鬼修歪了歪头,将玉佩挪过去检查了一遍,同样微笑道:“请尊者以深海西沙一坛、北地玉髓五枚作为交换。一般而言,能找到我们这里的,基本都是不为世人所知的消息。” 男人收回玉佩,将鬼修要求之物取出,推了过去,道:“妖族陨落之后,可有复生之法?尤其是与天地同寿的妖族。” 鬼修收起了珍品,垂下头,沉默了许久,又缓缓抬起,瞳孔已然变为深红色,道: “有一秘法,世所罕见,尊者可知七年前陨落的妖族神图子?当他觉醒全部能力之时,便会自动自发地于梦中发出呼唤族人的哭声,此哭声可穿透黄泉路,将流连不去的鬼魂带回人界,但是,这样仅仅是让他们的神魂回到人界,他们没有了妖力,依旧会慢慢消散。” “没有彻底复生之法吗?”独孤九拧眉问。 “有,如果陨落的妖族生前提前将身体的一部分埋藏在人界,那么他们的神魂回来之后,就会重新回到那部分身体里,死而复生。但是,妖族大多为兽类,除非他们能保留完整的尸身,否则,大多时候仅有本体为植株的妖族可成功复生。”鬼修垂下头,毫无保留地说完。 “复生后,可有前尘记忆?”独孤九思索片刻,又问。 “不知。”鬼修僵硬地微笑,“死而复生已是最为逆天之举,前尘记忆能否保留,就看命了。不过,有件事我需要提醒你,妖族每一个大妖陨落之后,大陆正面都会有一个同他们神魂完全相同的人族,降生在他们尸身埋藏的地方。” 鬼修抬手放出了一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幽灵,道:“就像这样,这个人族将有可能拥有这个大妖生前的大部分记忆,除了不是妖怪这一点,他们几乎是完全相同的。而当妖族复生时,这个人族的寿命便到了终点,因此,他会陷入疯狂,会为了活下去而试图杀了妖族。” 独孤九微微颔首,道:“本座知道了。” 鬼修微笑道:“能同崇容尊者做这样的交易,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买卖。不过,关于刚才那个问题,我曾探听到一个不是十分确定的消息,因为我们无法确认它的真伪,所以无法告知你。” “此事事关全族安危,鬼界莫不是忘了问剑谷一战?”独孤九抬眼,目光钉在鬼修身上,幽深的双眸分明一片沉静,却令同他对视的鬼修,恍惚间几乎看见了曾经血光冲天的战场。 “当年之战,鬼界元气大伤,”鬼修低下头,声音弱了下去,面上的微笑亦消失无踪,他轻声道:“崇容剑尊最为清楚我们究竟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鬼界如今无论是留守于此的,还是逃向大陆另一面的,都面临必死的结局。因此,我们不愿意再加入任何一场战争了。” “即便可力挽狂澜,也不愿冒险吗?”独孤九声线低沉,显然仅仅是在平静地询问,并未动怒。 然而鬼修听了他的话,头却愈发垂了下去,“若并肩作战之人是崇容剑尊,鬼界自然义不容辞,若非剑尊当年提醒鬼王及时找出奸、细,我们的下场也不会比妖族好多少。但如今,隐神谷早已没落,鬼界同样损失了一半兵力,魔族退居大陆反面,以我等之力,希望渺茫。” 没等独孤九开口,鬼修又快速抬头看了一眼男人怀中的莫焦焦,道:“哪怕有神图子助力,也一样,神图子才是这场战役最为不确定的因素。” “够了。”独孤九垂眸俯视着弯着腰的鬼修,须臾间道:“今日若无人站出来,日后,也没有机会了。比起不战而败,本座宁可战死。” 语毕,男人不再多言,抱着莫焦焦越过欲言又止的沈思远,离开了回廊。 而终于直起腰的鬼修,望着对方挺拔的背影,却是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他们真的错了吗? 鬼修捏紧了对方给出的玉髓,片刻后挣脱了同伴的束缚冲了出去,终于赶在男人离开暗道之前将人拦住。 他站在阴影之中,深深弯下腰,道:“崇容剑尊如今要做的事,我等或许无能为力。但是适才我未曾告诉尊者的,或许对你们而言同样非常重要。” “妖族死而复生之后,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族不仅仅会产生杀了妖族的念头,更可能会无差别地攻击与妖族有亲密关系的其他妖怪,他天生就拥有迷惑人心的能力,只要能将对方杀死,便无所不用其极。 请剑尊千万记住,人族降生之地,就是妖族复生之地。倘若你们无法辨别他们,牺牲的或许不是复活的妖族,而是妖族最为牵挂惦记的存在。” 话音刚落,鬼修直起腰,静静地看了一眼独孤九怀中的小孩,转身步入了黑暗里。 第85章 云渺大陆各地气候迥异,在天衍剑宗尚且处于初春冰雪初融之际时, 大陆中部的乌森旧都正以悠闲的步伐迈入炎炎夏日。 独孤九一行人离开了鬼域后便在城中一家闻名大陆的客栈“天涯旅人”中落脚。其中, 沈思远独自一人居于客栈三楼天字十五号房, 独孤九与莫焦焦则在隔壁的天字十六。 因着天气炎热, 莫焦焦一回房便伸手摸到脖子后头,拎着自己毛绒绒的帽子笨拙地抖动,脸蛋酡红, 口中一边嚷嚷着“热”,一边又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把圆圆的小扇子出来,呼哧呼哧地胡乱扇风。 独孤九将店小二送过来的两碗冰镇仙人草搁在桌案上,走过去将小孩抱到榻上, 探手摸了摸莫焦焦汗湿的额头和脖子,低声问:“椒椒身负天火,如何惧热?” “焦焦也不知道。九九好凉快。”莫焦焦被男人微凉的手掌摸得舒服, 连忙扔了扇子抱住对方的手,将发烫的小脸贴到宽大的掌心里磨蹭两下, 感觉凉快一些又换了一边脸继续贴, 有些迷茫道: “焦焦以前不怕冷不怕热,冬天到处结冰, 焦焦也不会冻死。可是现在就很热。” 独孤九任由小孩抱着自己的手掌到处捂着, 没一会儿便拖着他的手伸进袍子里摸背,只敛眉思索片刻, 道:“椒椒如今长大了, 五感逐渐恢复当在情理之中。” 说着, 房间门被轻轻敲响,男人抽回手直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端着水的小二和换了轻薄长衫的沈思远。 于是,独孤九接过水,伸手将沈思远关在了门外。 莫焦焦见男人端着盆水过来,开始给自己解扣子脱衣裳,便眼睛弯弯地期待道:“九九,夏天了,焦焦是不是要穿仙长缝的短衫了?” “嗯。”独孤九弯腰给莫焦焦褪了红色的外袍,又解了里衣,拧干汗巾给小孩擦身子,想了想道:“鸿雁做了三种样式的短衫,无袖开襟、短袖对襟、圆领套头,皆搭小袴,椒椒想穿哪种?” “不穿肚兜吗?”莫焦焦疑惑地歪头,又低头贪玩似的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肉乎乎的肚子,道:“穿红色的。” “椒椒大了,不穿肚兜。”独孤九扫了一眼小孩肚子上近来新长出来的肉,待擦完身体后方取了一件桃红色短袖对襟短衫和小袴出来,耐心地给莫焦焦穿好,状似无意道:“胖了不少。” “没有胖。”莫焦焦在榻上站了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脚丫。 那桃红色短衫形似成人长衫的缩小版,长至臀部,露出一半细白的胳膊,是比较宽松柔软的款式,腰间以一条细细的红色绸带系紧,打了个漂亮的结,下、身小袴长至膝部,白皙的小腿同样露了出来。 原本这样的款式及颜色穿在少年身上难免有些过于艳丽了,但莫焦焦尚未长大,胳膊脸蛋上依旧有些肉肉的稚气,看着倒是讨喜而干净,并未有鸿雁仙子此前忧心会出现的违和感。 小孩原地转了一圈,给对方看,认真辩解道:“焦焦不胖。” “嗯。”独孤九垂首凝视了乱动的小孩一会儿,取了一双短靴与一双草鞋出来,问:“穿哪双?” 莫焦焦图凉快,伸出手指点了点草鞋。待穿好后,他就下地走了走,疑惑道:“仙长做的草鞋软软的,不扎脚,槐树长老做的鞋子,就会把焦焦的脚磨破皮。可是都是草做的。” “鸿雁所用材料为菩藤草,不同于蒲草。”独孤九解释道,见莫焦焦并无不适,便令小孩坐着吃仙人草,自己则转身去开门,却只抬手接住了沈思远留下的传信纸鹤。 莫焦焦探头看着男人关门回来,问:“小羊走了吗?” 独孤九轻点纸鹤头部,沈思远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崇容,我看到槐墨往西市那边去了,先跟去看看。” “小羊跟着槐墨做什么?”莫焦焦问。 “椒椒不是好奇槐墨来历吗?”独孤九将纸鹤收起,道:“若他真是槐树妖复生,椒椒正好带着他一道前往秘境。” “嗯嗯。”莫焦焦毫不怀疑地使劲点头,大声道:“槐树长老一定也想见别的妖怪。” 独孤九看着小孩透澈圆润的双眸,那里面并没有男人预想中的忐忑、激动抑或是难过,只余澄明的平静和安然。 他忽而抬手置于莫焦焦头上,克制地缓缓抚了抚,放缓了森冷的语调,问:“椒椒,是否已笃定隐神谷一族可死而复生?” 低沉的话音刚落,房中便静了下来。 莫焦焦放下手里胡乱搅拌的勺子,扭头看向男人,伸手扯着嘴角拉了一个微笑出来,眉眼弯弯道: “焦焦听到谷主在说话,那就是谷主已经活了。谷主……骗焦焦很多次,可是谷主都是为了焦焦好,不会让焦焦难过。不会故意叫我的。” “嗯。”独孤九低声应了一句,眸色却幽深了几分。 诚然,隐神谷一族视莫焦焦为珍宝,不惜以命换命换得莫焦焦健康成长,这样的存在,断然不会拿生死大事同 小孩开玩笑,更不会在无法复生的前提下,蓄意发出呼唤给小孩虚假的希望。他们那样爱莫焦焦。 然而……倘若那天夜里的呼声……只是莫焦焦的一个梦境呢? 莫焦焦自幼年起便挣扎于梦境于现实之间,于他而言,两者都是真实的。小孩根本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梦境,这才是恐惧的根源。 哪怕独孤九已从鬼修口中知晓了复活妖族的秘法,联想到那夜莫焦焦听到的呼声,隐神谷一族确实有九成可能已经复生。 但妖族复生的关键是尸身的保留,若隐神谷谷主陨落前未曾考虑到这一点……那么他们的复生将如同昙花一现,迟早再一次陨落在莫焦焦面前。 “椒椒既相信谷主已然复活,”独孤九从容地抬手接过莫焦焦手中的勺子,心中思虑分明百转千回,已将一切隐患考虑周到,面上却丝毫不显,压低声音问,“那么,为何见到槐墨时,你并不如何高兴?” 莫焦焦性情纯稚,朝夕相处中很容易摸透小孩的心情,他究竟是发自内心的雀跃还是强颜欢笑,是真的伤心哭泣还是仅仅撒娇耍赖,独孤九一眼便知。 “因为……”莫焦焦吃了男人喂的仙人草,只觉得嘴里凉丝丝又甜丝丝的,却压不下喉头莫名泛起的苦涩,只好耷拉着脑袋,小手塞到男人掌心里紧紧握着,糯糯道: “槐墨和槐树长老好像。可是焦焦怕他……不是真的。要是他是假的……焦焦不知道去哪里找槐树长老,今天那只鬼说,长老复活,有个人会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万一焦焦认错怎么办?” 他辨别族人本就是靠分辨对方身上独有的气息,而今复生的妖族有了赝品。 独孤九俯身单手揽过小孩,同他相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 另一厢,沈思远状似漫不经心地在街市乱逛,实则不着痕迹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槐墨。他修为远在对方之上,要隐匿身形并不难。 青年先是进了西市入口处贩卖灵草的店铺,同掌柜要了葡藤草、金盏花、凌霄根三样灵草,付了大把灵石后,又出去晃了一圈。 没一会儿,他又再次回到了那家商铺,直接跟着掌柜进了里间,询问道:“不知你们这……可有一种名为入梦谣的灵草?” 掌柜闻言收起了笑容,面上惊疑不定道:“仙师要此物何用?入梦谣可是此城明令禁止售卖的毒草,服用此草之人,轻则永生陷入沉眠,重则神魂崩溃当场死去。用不得啊。” 青年轻笑一声,双手抱臂道:“掌柜无需多虑,我要此物不过是用来入药,在确认丹药绝对无害之前,只会用白鼠试验一二,绝对不会给人服用的。起码不会害你。” “虽是如此说,但如今店中确实没有入梦谣了。”掌柜为难道:“如今乌森旧都禁制越发森严,此物一月至多带进来三株。最后一株入梦谣前日被长乐真人收走了。仙师可往别处看看,或下个月再来。” “长乐?那病秧子紫霄宗长老?”槐墨眉头一皱,又缓缓松开,道:“罢了。今日之事,还请保密,否则,我也无法保证李大掌柜的安危了。” 语毕,青年转身慢步离开了商铺,又往西市后街的淘金场而去。 此地多是贩卖珍贵玉石与矿铁的商人,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沈思远看着槐墨东逛西逛,却未曾真正买下什么,最后方进了一家破旧的铸剑铺。 他也不耽搁,直接道:“三块囚仙石。” 苍老的铸剑师抬头看着他,声音嘶哑地问:“欲囚何人?” “自然是仇人。”青年莞尔一笑。 铸剑师便回头取了个包裹出来,递给他道:“慎用此物。” 青年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又昂着下巴离开了。 沈思远又跟了一会儿,却发现对方出了西市后就回了他们落脚的天涯旅人,再也未曾出过房间,这才停止跟踪,自行来到独孤九门外,敲了敲门。 莫焦焦早已吃完仙人草,正托着腮强睁着眼睛,坐在桌边听独孤九念书,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焦焦的新衣裳不错。”沈思远慢悠悠进门,上上下下打量了莫焦焦几遍,沉吟道:“我记得,云山当年这么大的时候,还整日不穿鞋就穿着肚兜到处疯。再看看焦焦这小模样,鸿雁果然当云山是皮猴子,直接放养他了。” “什么是放养?”莫焦焦困倦地问。 “就是管吃管住不管教。”沈思远坏笑道:“焦焦渴望自由吗?” “不。”莫焦焦摇头,“焦焦要人教的。” 沈思远遗憾地坐了下来,道:“越大越不好糊弄了。”说着又看向独孤九,道:“要直接说吗?” 独孤九放下书册,看向打盹的莫焦焦,起身轻巧地将人抱了起来,放回榻上,脱了鞋后解了腰带,将一条薄薄的被子盖在莫焦焦肚子上。 小孩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就慢吞吞翻了个身,安心阖眼睡去。 见独孤九给床榻下了禁制,沈思远便不再顾忌,直接道:“槐墨已在西市入手了囚仙石、葡藤草、金盏花和凌霄根,正四处求购入梦谣。本门主不通丹道,实在不知他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囚仙石大多制成镣铐,可压制妖族修为。”独孤九肃然道:“入梦谣与另外三种灵草可制成入梦香,无色无味,引人入梦,真正醉生梦死,再无醒转的可能。” “原来如此。这天底下最怕做梦的也就焦焦了吧。”沈思远拍了拍手,笑道:“看来槐墨的身份可以确定了。需要本门主代你出手吗?” “他还不能死。”独孤九微微皱起眉,转头看了一眼酣睡的莫焦焦,半晌方道:“若囚仙石与入梦香皆为对付椒椒之物,那么槐墨定然与槐树妖同根而生。” “你的意思是……”沈思远缓缓收起笑容,脸色煞白。 “如你所想。”独孤九眸色冰寒,森然道,“他不仅知晓槐树妖如今身处何处,还知道梦境对椒椒的压制,而世间知晓梦境存在之人,除了隐神谷、你我与椒椒本人,剩下的,定然来自梦境。” “荒唐!你说他有可能是梦中困住焦焦的人?”沈思远闻言猛然攥紧了双手,几乎失态般冷声道:“槐树妖的赝品……不,或者说替身,居然有可能是梦中摧毁焦焦神智的存在,那么焦焦当初每日做完梦醒过来之后,他……他看见槐树妖……” 最为依赖敬爱的长辈,倘若与梦中折磨自己的恶魔一模一样,那么,当时年幼的莫焦焦,心中是何感受? 曾经他们以为莫焦焦从来不同隐神谷众人求助,只是因为小孩太过懂事,却原来,是因为太过恐惧,恐惧到不得不拼尽全力才能说服自己区分梦境与现实。 哪怕最后实在区分不了了,也只是甘愿当木偶娃娃般不会笑不会闹的孩子,生不出半分仇恨与厌恶。 独孤九默然阖眼,并不回答,沉声道:“留着他,最好顺藤摸瓜,永除后患。” 第86章 对于槐墨为槐树妖赝品这件事,独孤九并未打算瞒着莫焦焦, 只等小孩醒转后问起, 借机告诉他。 乌森旧都的夜晚同样热闹非凡, 街道两边皆有镶嵌着夜明珠的精美灯柱, 整座古城一入夜便灯火通明,来往行人摩肩接踵,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 莫焦焦此次下山, 第三个宗门任务便是在乌森旧都学习至少三门技艺。小孩并不懒惰,用过晚膳后便催着独孤九带他出来找适合的行业工会。 沈思远见小孩纠结不定的模样,转了转眼珠,懒洋洋道:“焦焦, 依本门主看,你的资质属性,相当适合采矿师工会。” 想想小娃娃扛着比他高的铁镐, 奋力举起铁镐大叫一声往前冲,一把砸在一块矿石上, 却发现矿石纹丝不动, 不得不使劲把铁镐往后拔,结果连人带铁镐一齐啪叽坐到地上的模样…… 沈思远咳了一声, 努力抚平上扬的嘴角。 别鹤剑一看沈思远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愤愤道: “焦焦别听他的。我跟你说,你最适合刺绣师行业, 想象一下, 你拿着尺子给我和吞楚量长度, 再给你自己量一量,这么短!然后随便抓一只会刺绣的幽灵,用灵石雇它绣几块布,反正凡人也看不见鬼,完美交差,多简单!” “可是……”莫焦焦听得晕乎乎的,软软道:“宗门任务,回去了宗主要考核的。要是焦焦不会,就不通过了。” “宗门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别鹤剑惊讶道,“别是宗主故意给你加的吧,这帮老头子对你是太严格了啧。” 独孤九将小孩换到右手抱着,抬眼看向琳琅满目的工会介绍单,道:“学艺之事不急,椒椒可先选一样练着,日后处理完其他事再行回来学习。选你喜欢的便可。” “焦焦喜欢炼丹、种灵草、修炼、看画本、背书、玩、吃。”莫焦焦一样一样数,又为难道:“这里都没有。” “只有耕种务农、诗社。”沈思远看了看,道:“不如烹饪吧。但是你怕火。” “就是做菜吗?”莫焦焦看向独孤九,出乎众人意料地点了头,道:“焦焦不怕火。焦焦会控制自己。我想做肉包子。” “可以。”独孤九颔首,二话不说抱着小孩去了烹饪师工会。 别鹤剑同沈思远跟在后头,喃喃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幸好我只是把剑,不用吃东西。” 烹饪师工会的负责人是一名眉眼和善的中年男修士,看起来极为好相处。 在帮莫焦焦报名之后,他便带着人进了工会中的其中一个大堂,给小孩指了指左边的一个灶台,笑道: “食材工具都在此。因为学徒年纪比较小,一般而言,这类学徒由我亲自来带,你可直接唤我李木或者大厨。我会从最基本地开始教你。毕竟,虽说工会名为烹饪师工会,但我们最初也仅仅是掌勺的而已。” 说着,负责人又看向抱着莫焦焦的男人,道:“学徒进行学习之时,家人是不可陪同的。若不放心,你们可通过工会大堂的镜子看到这里的一切。镜子上的法阵可保证你们看到的绝对真实。” 莫焦焦对于说话一板一眼的李木并不排斥,只乖巧地蹭了蹭独孤九的侧脸,道:“焦焦一定会学会的。” 独孤九早知乌森旧都一切工会皆由城中修真者公会与皇室联合管辖,自城邦成立之日起便持续至今,已有五千年之久,加上莫焦焦修为在中年修士之上,此处又在他神识掌控之中,故而并不如何担忧,只弯腰放下小孩,留下了别鹤剑,交代几句便先行离去。 莫焦焦踮着脚看着人走远,大眼睛一眨不眨的,小手挥得卖力,“九九等焦焦出来。” 李木下意识就要咧开嘴笑起来,却又立即反应过来,只是温和笑道:“我叫你焦焦可以吧?你想先学做什么?” “肉包包。”莫焦焦转过身认真回答。 李木诧异地眨了眨眼,却并没有反对,只是走到灶台边上,开始详细地给小孩讲解如何使用各种厨具、如何控制火候、如何精准地控制食材与调料各自需要的具体数量和食材与食材之间的具体适配性等常识,可谓面面俱到。 他态度温和,讲解内容亦是通俗易懂,然而说话时总时不时会莫名其妙激动起来,紧接着蹦出几个调皮的音节,双手同样滑稽地舞动着,有一次甚至兴奋地龇牙笑了起来,那样子与他忠厚的外表显得格格不入。 莫焦焦边听边掏出小本子记着,只是对方一做出奇怪的动作,小孩便会惊讶地睁大眼睛,也跟着眉眼弯起来瞎乐呵。 李木教他揉好了面,便把装肉馅的碟子放他跟前,又捏了一团面,示范性地揉圆搓扁,将揉好的圆形面皮放到手心,道: “刚刚我们腌好了肉馅,现在揉好面,我们就把肉馅放进去,注意不能放太多,否则包起来不美观。然后照我的动作,把面重新包起来,就是最简单的肉包,如果你需要一些花样,我们可以捏一下或者……看,用刀来雕。” 莫焦焦凑近了,眼巴巴地看着那个被雕成花骨朵形状的包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焦焦只要最简单的肉包包。我可以在上面用毛笔写字吗?” 李木闻言眼中滑过笑意,却正色道:“笔墨不可入口。最好不要这样。如果你非要写,那么那个包子约莫要撕掉一层面皮了。” “我可以用辣椒酱写!”莫焦焦灵光一闪,指着一旁的辣椒酱道:“焦焦用辣椒酱写,九九一定会喜欢的!” “这倒可以。”李木怔了怔,看着小孩明亮的双眸,忽然间移不开眼,他手足无措地笑了起来,收回视线,道:“你也可以用果汁。我帮你准备。” “不要,就用辣椒。”莫焦焦高兴地捏了团面,开始学着揉。 李木便在一旁监督他,时不时纠正一下动作。 别鹤剑始终安静地待在一边假装自己是一把普通的剑,正有些困倦想打呵欠,一转眼却瞥见教导小孩的修士偷偷摸摸转过头,用手指擦了一下滚落的泪珠,顿时整把剑都僵住了,心道: “难不成小祖宗已经懂事到连这种素不相识的中年老男修都能感动了吗?” 莫焦焦双手协调性并不好,揉面皮总是揉不均匀,看起来也不是圆形,好不容易揉了张勉强算个圆的面皮,结果包起来之后又用力过重把肉馅挤出来了。 好在小孩非常执着,失败了立刻重新揉过,前前后后浪费了不下百张面皮,才做出五个包子,一个个沾着辣椒酱写了字。 因着天色不早,李木便着手教他蒸包子,有人帮忙看着,那笼包子最后总算蒸得像模像样,就是上面的字有些歪了。 独孤九早已同沈思远站在门边等候,莫焦焦将李木做的那只包子塞到对方手中,软软道:“多谢先生。焦焦走了。”话一说完就拎着装包子的食盒跑了出去。 别鹤剑跟着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就见灶台边的人口中咬着包子,面上隐约有泪痕,心中又是一惊,吓得慌不择路地往外飞。 *** 莫焦焦一行人很快直接回了客栈,因着小孩始终紧紧抱着食盒不肯放手,独孤九与沈思远中途又外出办事没能看到他写字,两人皆不知其中装了何物。 别鹤剑虽然知道,但此前庆幸没法吃东西的灵剑此刻已经嫉妒得要将自己扭成两段,无论如何不肯开口。 一直到进了房间,莫焦焦才道:“焦焦做了五个肉包包,三个给九九,两个给小羊。” “焦焦这么懂事啊。为什么做肉包呢?”沈思远好奇道。 如果他没记错,莫焦焦最喜欢的食物并不是肉包。 小孩打开食盒,将装着两只包子的盘子端出来,放到沈思远面前,又将下面装着三只包子的盘子端到独孤九面前。 沈思远一看就不乐意了,哭笑不得道:“为什么崇容的肉包有字,本门主的就没有?” “肉包包用辣椒酱写焦焦的名字,小羊不可以吃辣椒的。”莫焦焦好声好气地解释,乌黑的双眸看起来极为真诚。 沈思远无奈一笑,看着包得有些歪又有些扁的包子,道:“好吧,难得焦焦第一次做包子。我可要好好尝尝。” 语毕,青年夹了只较小的包子便塞到口中,嚼了嚼,双眼一亮,夸奖道:“味道不错,我们焦焦原来是小天才。” 莫焦焦一被夸就使劲点头,他性子单纯,一点也不难为情,还傻兮兮道:“小羊说得对。”直把别鹤剑嫉妒得恨不能吐血三升。 “椒椒为何将在包子上写‘椒’字?”独孤九低声询问,他细细看了半天包子上的字,方辨认出写的是“好”“椒”“椒”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包子,排得整整齐齐。 “因为……”莫焦焦看着包子,小脸终于红了起来,白嫩的脸蛋上两团酡红格外明显,衬得乌溜溜的眸子越发水润。 见两人都在看着自己,小孩索性低头把脸藏了起来,只露出圆圆的发旋,小声道: “以前隐神谷没有人会做菜,妖怪都是吃野果喝湖水,谷主做的菜就好难吃,可是谷主又喜欢做,就非要长老们吃,然后长老就拉肚子。” “后来,松鼠长老回来了,他喜欢做菜,就叫焦焦一起学。松鼠长老一开始不会做,做的肉包子很难吃,可是他就写自己的名字在上面,他本来没有学过写字的,别的长老看他很用心,就吃了,还安慰他好吃。” “松鼠长老就更努力了,然后他真的变成做菜做好吃的妖怪。谷主说,松鼠长老在人界还和凡人一起开了一家客栈。” 莫焦焦说完,便开始慢腾腾往边上挪,一直挪到独孤九身边,随即转头扑到男人怀里继续把脸埋起来,小心翼翼道:“焦焦听见可以做菜,就想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小孩又央求道:“九九不要说焦焦傻。谷主说,松鼠长老是对的。” 沈思远深吸了口气,将包子咽下去,笑道:“焦焦哪里傻了,你做得可好吃了,本门主看别鹤都要嫉妒死了。” 说完,青年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拽着别鹤剑往外走,边走边打着呵欠,道:“本门主先带着包子回去吃给别鹤看,你们继续。” 房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独孤九同样吃了个包子,低声道:“椒椒做得很好。” 莫焦焦爬起来,紧张地问:“九九不是安慰焦焦吗?” “不是。”独孤九夹了只包子凑到小孩嘴边,“椒椒自己试试?” 莫焦焦试探着咬了一口,嚼了嚼,随即蹦了起来,惊喜道:“真的不难吃。” “嗯,是本座吃过最好吃的包子。”独孤九微微俯身同小孩额头相抵,学着莫焦焦常做的那样,同他对视。 狭长幽深的双眸与圆润干净的眼睛,一边是怜惜爱护,一边是依恋期待,俱是真诚。 *** 第二日清晨,莫焦焦坐在客栈二楼靠窗的桌子上用早膳之时,再一次见到了槐墨。 只是这一回,小孩并没有直接冲上去同他说话,而是隔着桌子远远地看着。 槐墨见他乖怯的模样,随手将垂落的鬓发撩到耳后,笑道:“小鬼,不认识我了?” 莫焦焦看了一眼独孤九,缓缓点了点头,天真道:“槐墨” “还不错。”槐墨面上露出满意的神情,随即防备地看向身着黑衣的独孤九,轻轻笑道:“幸好不是金鱼的记忆,我还当你被鱼养久了也是如此。小鬼,过来玩不?” 莫焦焦点了点头,跳下椅子走过去,在槐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隔着一张桌子,正好同沈思远背对背。独孤九就在一旁,随时可将他抱走。 “小鬼,喝茶吗?”槐墨将自己面前未曾喝过的茶杯推到莫焦焦面前。 小孩低头看着冒着热气的茶水,摇了摇头,道:“焦焦不喜欢喝茶。” “那吃糯米糍吧。”槐墨托着腮,长长的指甲远远地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早膳。 “不用了。”莫焦焦眨了眨眼,看着对方的眼睛道:“你吃吧。” 谁知槐墨闻言眉一拧,不悦道:“你这么不给我面子吗?我以为昨天我们认识,就已经是朋友了。” 小孩只是摇了摇头,好心道:“你要是吃不惯,我让小二来给你换掉吧,换好吃的包子。” 莫焦焦说着便跳下椅子,将路过的小二叫住,道:“这个哥哥不喜欢这些早膳,你们给他换掉吧。” 小二听完歉意道:“小娃娃,这个恐怕不行,这些膳食并非我们客栈的菜色,应该是这位仙师的。” 槐墨登时勃然大怒,手一扫便将膳食收进储物囊,起身道:“你既然如此不领情,那就算了。”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开,宽大的衣袖被风拂过,带过来一阵淡淡的青草香气。 沈思远等人走远了,方冷哼一声道:“疯子。不止蛇蝎心肠,还愚蠢至极。莫非他以为,我们会让焦焦吃那些东西吗?” “确实是入梦香。”独孤九将小孩抱到膝上喂食,道:“茶水中的是,糯米滋中不一定有,颜色太过接近,无法分辨。” “幸好那玩意不是薰香,否则实在防不胜防。”沈思远收了怒气,悠闲道:“他既然已经有了入梦谣炼药,那么很有可能是同长乐狼狈为奸了,就是不知长乐怎么会帮他?难不成是透露了焦焦的身份?” “不是。”独孤九眸中闪过深思,缓缓道:“一旦椒椒的身份被透露出去,死的必然是他。深知槐树妖对椒椒的重视,如今他面临必死之局,唯一能保他活下来的便是椒椒。只要椒椒认不出他和槐树妖,并且依旧受他囚困,他便是安全的。” “这倒是,若真要逃命,确实没有比梦境更加安全的地方了。可惜啊。”沈思远幸灾乐祸道,“我们焦焦已经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宝贝了,他想进也进不了。” “长乐的目标是除掉本座。”独孤九淡淡道,低头给莫焦焦喂豆浆。 “紫霄宗真是贼心不死。”沈思远懒散道,眼中是明明白白的不屑。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的黑衣剑仙命途究竟如何,因此紫霄宗在青年眼里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做无用功。 “九九。”莫焦焦推开杯子,仰头问:“焦焦刚刚是不是很厉害?”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椒椒非常聪明。” “等我们找到槐树长老,他就要倒霉了。”小孩捏了捏小拳头,道:“敢欺负谷主和长老的,都要辣死。” “不错。”沈思远忍俊不禁笑起来,“焦焦把坏蛋揍得满地找牙。” 别鹤剑本是安稳待在储物囊里补眠,一听莫焦焦提到长老,忙窜出来挂到沈思远腰间,道:“剑尊,有一事我忘记问了,教小祖宗做包子的那个修士,是什么来头?” “那人原本是个四方游历的散修,几十年前受乌森旧都皇室相邀,便过来担任工会负责人,本门主打听到的。”沈思远回答。 “但是他很不对劲啊。”别鹤剑一想起那张老实忠厚已到中年的脸又哭又笑就觉得毛骨悚然,“焦焦昨日和他学做菜,他时不时就笑得很奇怪,要么就看着焦焦的背影,在那擦眼泪,我总觉得很违和。” 别鹤剑想了想,做了个比喻道:“就像小孩非要装老成稳重穿大人衣服一样,他是反过来的,很多时候举止言谈看着像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可是却是中年人的模样。” “未老先衰?”沈思远疑惑道。 “不是,我感觉他的脸……跟假的一样,身体也是。”别鹤剑试探道。 莫焦焦懵懂地听着他们交谈,开口道:“先生是好人,焦焦觉得他好玩。” 小孩的直觉一直是相当准确的。 “小祖宗,我不是说他心怀不轨。”别鹤剑解释道:“我是说他言行举止怪异,他看着你的眼神是一种带着怀念和悲伤的眼神,这不是刚刚见面的人应该有的。而且,他应该相当重视你,你给他包子的时候,他的手都在抖。后来还哭了。” “焦焦不知道。”莫焦焦迷茫地摇了摇头。 独孤九给小孩又喂了半碗粥,待莫焦焦饱了才抱着他出门,道:“再见一次便知。” 烹饪师工会白日里同样人声鼎沸。 莫焦焦牵着独孤九探头往里看了看,便瞧见李木站在一名新学徒身旁指导对方学习,神色温和,和昨日一般无二。 然而李木眼角余光瞥见莫焦焦一行人,尤其是在看见小孩朝自己招手的时候,面上骤然闪过一丝激动和热切。 虽然他隐藏得极为迅速,但独孤九和沈思远皆是阅历极为丰富之人,如何看不出来。 独孤九看着小孩小跑到李木身边,仰头同对方交谈,又将昨日发现的细节一一与眼前二人对应,忽得有了个猜想。 “焦焦今日怎么来了?昨天不是说要过几日吗?”李木蹲下来笑着和莫焦焦说话。 “九九说,我们有事情要做,要走了。以后再来这里学习。”莫焦焦老实回答。 “这样……”李木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却还是笑道:“你说的九九就是崇容剑尊独孤九对吧?我早听说过他。他是个非常值得信任的人,焦焦跟着崇容剑尊离开,我也很放心,一定会等你继续回来学习。” “好。”莫焦焦开心地点头,又从兜里摸了颗糖出来,塞到李木手里,道:“焦焦走了。先生要保重。” 说完,小孩挥了挥手,转身冲到男人怀里,被抱了起来。 李木笑着看他们走远,一时间只觉得热泪盈眶,正想装转身掩饰,却猛然有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闯进识海之中,带着强悍无匹的力量。 “你是隐神谷的人?为何瞒着椒椒?” 李木心中惊惶,忙抬眼看过去,正好对上黑衣剑仙沉静的视线。 对方分明可在瞬息之间摧毁自己早已受损的识海,眼神虽毫无攻击性却充满威压,然而李木想起男人对于莫焦焦的守护,又平静下来,同样传音道: “正是。我如今神魂不全,本体仍在休养,不得已方借此身体一用,待本体恢复,定然归还身体。焦焦还没有到可以见我的时候,只不过我实在担心他,便跑了来,见笑了。我们与焦焦总会再重逢,总会再相认,但为了让……辣椒茁壮成长,还望剑尊暂时保密。不止是我,那些老头子同样要拜托剑尊帮忙了。” 李木说完,顿觉心中重担一轻,心道:“谷主诚不欺我!这独孤九确实最适合陪咱们焦焦……背锅了。” 如此想着,竟不由双手举起朝莫焦焦用力挥了挥,灿烂地笑了起来。 那副尊容,倒是同独孤九记忆中其中一个嬉笑怒骂没个正形的白胡子老头相重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87章 在发觉附身李木的幽灵来自隐神谷之后,独孤九一行人便离开了烹饪师工会, 只是他们也未曾立即动身离开乌森旧都, 而是换了一家客栈居住。 乌森旧都内城, 东市上街。 莫焦焦正坐在客栈三楼客房靠窗的桌子边上, 一手托着腮,一手握着支胖胖的毛笔,低头看着宣纸涂涂画画。 他神情认真专注, 下笔也非常小心,然而似乎是画的途中遇到了困难,小孩时不时便蹙起眉,长久地看着宣纸发呆。 沈思远同样坐在一边安静地看书, 屋中仅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小羊。”小孩稚气的称呼打破了屋中的沉寂,“九九怎么还没回来?” “崇容去找鬼修了。”沈思远合上书,笑道:“他没告诉焦焦吗?我们昨日发现上回那鬼修说的话有些漏洞, 他去找他们求证了,若是问不清楚, 恐怕还要请鬼修借助百晓镜查出正确的消息。” “就是……”莫焦焦下意识用毛笔抵住下巴, 想用笔杆撑着。 谁知笔头拿反了,小孩细腻白皙的下巴上立刻多了一道墨色痕迹。 他连忙丢了毛笔, 用帕子捂住脖子擦了擦, 却擦得半个脖子都黑了。 沈思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去一边拧了条湿润的汗巾回来, 弯腰给莫焦焦擦脖子, 道:“干帕子是擦不干净的, 傻焦焦。” “那现在干净了吗?”莫焦焦也不恼,仰着脑袋乖乖坐着不动,继续道:“鬼修说的话好复杂,焦焦听不懂,焦焦就知道,长老变成星星了,假的长老、就是骗子也活了。然后长老活了,假的长老会死。” “没错。”沈思远给小孩擦干净墨迹,将汗巾放回去清洗了晾好,回身道:“但是昨日崇容发现,槐墨他降生的时候,槐树妖并未陨落,也就是说,鬼修说的消息并不准确。我们认为,妖族的替身应当不是死后才出现,而是基于另一种契机。” “为什么九九知道假槐墨是什么时候出生呢?”莫焦焦惊奇地睁圆了眼睛,狐疑道:“九九会读心术吗?” 沈思远闻言,面上闪过一丝错愕。他快步走回桌边坐下,尽量放缓了声音试探地问: “焦焦你不知道槐墨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者说,在来到乌森旧都之前,你没见过他?” “没有。”莫焦焦无辜地晃了晃脑袋,疑惑道:“焦焦只认识槐树长老,但是槐墨的味道和槐树长老一样,焦焦就觉得他们是一个人,我知道他们长得不一样,现在九九说槐墨是假的,焦焦就不会认错了。” “怎么会……”沈思远眉头紧锁,喃喃道,正想再细问,却见房门被人推开,身形挺拔的男人径直走了进来。 “九九!”莫焦焦跳下椅子奔过去,蹦起来扑到弯下腰的男人怀里,又被抱了起来,高兴道:“九九接住我了。” “嗯。”独孤九捏了一下小孩养得越发白里透红的脸蛋,坐回桌边,看向沈思远道:“鬼修承认了,妖族替身降生的时机并非全部为妖族陨落之时,小部分修为高深的大妖生前便会存在替身,然替身出现的缘由,尚不分明。” “那就可以解释槐墨为何会提前出现在……中了。”沈思远轻咳了一声,转头看向莫焦焦,道:“焦焦适才所言,都是真的吗?” “嗯嗯。”莫焦焦肯定地点头,“焦焦知道这个很重要,我们要跟着槐墨去找槐树长老,焦焦不会拿这个开玩笑的。” “那我就放心了。”沈思远笑着回答,随即整个人靠回椅背,垂首佯作翻开书继续看,同时向独孤九传音入密道: “焦焦刚刚说,他并不认识槐墨,在来到这里之前都未曾见过槐墨。可是,槐墨确实曾经藏匿于焦焦梦境之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本门主都要怀疑槐墨的来历有问题了。” “这两件事并无矛盾。”独孤九本是正翻看莫焦焦涂的画,闻声手中动作停了一瞬,又恢复如初,同样传音道: “椒椒幼年时遗失记忆繁多,本座早已发觉,哪怕有了醍醐灌顶与大荒法阵护持,他对于自己极度不愿面对之事,依旧难以记住,除非那些事中对他而言有无法舍弃的存在,就如隐神谷一族陨落之事,他一直记得。” “因为陨落之人是至亲,所以哪怕不愿意接受,也记住了吗?”沈思远缓缓道,“那么,焦焦此前同你说的那些梦境中发生的事,仅仅是他尚能接受之事?而他记不住的……包括槐墨在内的梦境就……我明白了。看来焦焦梦境中发生过的事,比本门主想象的还要棘手。” “这倒不一定。近几月椒椒已能忆起一部分过往,虽不是全部,但确在好转。”独孤九顿了顿,收起宣纸,看向坐在身旁的小孩,低声道:“椒椒可还记得槐墨欲谋害你之事?” “记得。”莫焦焦皱了皱鼻子,嫌弃道:“他要骗焦焦吃毒。”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取出鸿雁仙子的百晓镜,翻了过来,托于掌中,接着微微阖眼凝神,指尖放出元力传入百晓镜内,将古朴的灵器唤醒,递给了小孩,道:“椒椒看这是何人?” 莫焦焦好奇地捧着镜子往镜面看,映入眼帘的却并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站在阴凉小巷中的槐墨。 青年站在背光处,抬头看向大街对面的天涯旅人客栈。 没一会儿就有一个老妇人蹒跚着从客栈走了出来,径直来到青年面前,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小袋子后,道:“小伙子,你让我打听的那三人,已经走了,我看他们是往西街那边去了,那个红衣服娃娃好像是说要去工会学艺。” 话音刚落,镜面突然一黑。 莫焦焦“咦”了一声,将镜子翻来覆去,正怀疑是不是坏了,古老的百晓镜镜面再一次晕染出淡淡的白雾,紧接着又出现了槐墨的身影。 青年站在烹饪师工会前,抬眼看了看门上巨大的牌匾,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忽而听到门后传来小孩欢快的声音,忙转身藏到墙边的阴影处,静静地看着从工会里出来的人,正是莫焦焦三人与李木。 “这镜子好厉害,为什么它知道槐墨在这里?”莫焦焦看着又转为黑暗的镜子,好奇地翻过来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正想继续说话,镜面又忽然蔓延出一片白雾。 毫无例外地,槐墨再次出现,然而此刻的青年不同于前两次的光鲜亮丽的模样,反倒极为狼狈,他正佝偻着腰蹲着,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另一只手支撑着地面,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泥土之中。 青年用力地咬着唇,脸色惨白一片,额头上冷汗涔涔,明显正忍受着非人的痛楚……尽管如此,他依旧神色阴郁地仰起头,朝镜面直勾勾地看过来。 莫焦焦有些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青年,待到镜面彻底黯淡无光之后,他才握着镜子歪了歪头。 独孤九始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小孩的反应,见他双眸迷茫而水润,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一片懵懂无畏,终是敛眉收起了让小孩记起梦境回忆的念头,开口道:“椒椒看出了什么?” “这个镜子……”莫焦焦回过神,又将百晓镜翻过来,紧接着竟在身边人毫无防备之时,握着镜子使劲往桌案上砸了两下。 独孤九微微一怔,迅速将小孩的手腕握住,取过镜子收起,放缓了冷沉的声线问:“怎么了?” “骗子在镜子里看焦焦。”莫焦焦指着男人的储物囊,气呼呼道:“焦焦把他砸坏,他就不敢做坏事了。” 沈思远抬手扶额,哭笑不得道:“傻焦焦,那是假的。” “百晓镜可回溯过去,重现一定范围内发生过的事。”独孤九抚了抚小孩的背,解释道:“槐墨并不在此。” “可是他在那里偷看我。”莫焦焦委屈地蹙起眉,伸出白嫩的手指往窗外一戳,道:“那个地方,长得一样的,他在那里。” “哦?”沈思远有些讶异,眨眼间已飞身到了窗边,果不其然看到一道快速躲避的身影,不由摸了摸下巴叹道:“崇容,你早就发现槐墨在跟踪焦焦?” “不错。”独孤九周身气息微沉,面容肃穆,手上却一边给小孩拍着背一边倒茶,沉声道:“槐墨始终跟着椒椒,今日又试图毒害椒椒,你以为如何?” “这不是很正常么?”沈思远取出扇子摇了摇,倚在窗边理所当然道:“鬼修说,大妖复生之时,他的替身必然陨落。替身唯有将复生的妖族杀死,自己才能继续活下去,同时,因为这样的仇恨,他们会不择手段攻击妖族在意的人。比如槐墨憎恨焦焦。” “既然他们必须杀死妖族方能活下去,那么,”独孤九抬眼望向青年,道:“为何槐墨不留在槐树妖身边伺机而动,而要来此谋害椒椒?” “这倒是……若是槐墨已经成功杀了槐树妖,那么警世之钟必然再次敲响。可自从焦焦出生与隐神谷最后一个妖族陨落之后,警世之钟再未出现。”沈思远握着扇子敲了敲额头,面容又苍白了几分,道:“论理,妖族复生后,若再有妖族陨落,警世之钟为维持各族稳定,定然会提醒我们……所以,槐树妖肯定还活着。” “焦焦知道!”莫焦焦忽得坐在独孤九膝上晃了晃脚丫,嚷嚷道:“肯定是骗子打不过槐树长老,就灰溜溜逃跑了,他怕死。” “椒椒说得有道理。”独孤九长眉舒展,垂眸看着莫焦焦,道:“于槐墨而言,当务之急是除掉槐树妖,保住自己性命。然而他却选择对椒椒下手,要么因为椒椒有能力保住他的性命,要么是为了以椒椒胁迫槐树妖就范。除非他真的不怕死。” “可以如此理解。就本门主所知,替身没有一个不怕死的。”沈思远赞同地点头,却又犹豫道:“但是,崇容,倘若他是真的不要命呢?你也知道,哪怕我们立刻将他抓来搜魂或是逼问,受天道所限,他也不可能让我们知晓槐树妖如今在何处。” “槐墨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独孤九牵着小孩起身,道:“将计就计即可,哪怕线索就此断了,本座也可找出第二个、第三个妖族替身,总有一个想活命的。” 第88章 夜幕四合, 繁星闪烁。 乌森旧都东市一家客栈之中,陡然传来嘭得一声响。 别鹤剑正气势汹汹地将剑尖戳在桌案, 剑柄往外倾斜着, 对着刚刚被它一把撞到地上的吞楚剑碎碎念: “我是让你变成小祖宗的模样, 你看看他啊。就黑眼睛、黑头发、红衣裳, 这么一丁点大, 多容易变!结果呢?你自己瞧瞧你变的啥?” 质问的话音刚落, 坐在床榻上的莫焦焦便兴冲冲地抱着百晓镜下了床,穿着小草鞋站到吞楚剑面前,将镜子正对着灵剑,双眸弯弯地嚷嚷道:“九九,吞楚变的娃娃好好玩,是红皮肤,黑眼睛, 白头发的!” 欢快嫩软的嗓音直传到屋中另一边正在沐浴的男人耳中, 却并未成功将人从浴桶中召唤出来。 小孩也不在意, 看了一眼那边精美的屏风后, 又转过头乐滋滋地瞅着眼前相当丑陋的“小孩”, 新奇道:“这个娃娃长得也不像焦焦,他比焦焦圆一圈。” 吞楚剑被批得一无是处, 只好无声地泛起黑雾, 摇身一变, 又是一个和莫焦焦一般高的“小孩”。 “不行。”别鹤剑仔细看了看, 否定道:“你变得这个头发和皮肤是正常了, 但是衣服颜色不对,要红色。” 屋中顿时黑雾翻涌,“小孩”的袍子由紫色变为了大红色。 莫焦焦凑过去细细瞅着,又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小孩”的脸蛋,疑惑道:“这个娃娃怎么是硬的?眼睛不会眨。还有他太胖了。” 吞楚剑依言又变化了一番,将不相似之处变化得同眼前的红衣小孩一模一样。 “不错不错。”别鹤剑终于松了口气,表扬道:“这下很像了。你试试看会不会走路。” “小孩”缓缓眨了眨眼睛,转身在屋中走了起来,行动自如。 莫焦焦看得高兴,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孩”走来走去,随即又快走几步牵住“小孩”的手,走到别鹤剑面前,道:“我们是不是一样的?” 并立站着的两个小孩身着连帽红色小袍子,头上微卷的软毛扎成了一个圆圆的发髻,中间斜斜插着一根红色朝天椒状的发簪,颈上零零散散挂着长命锁、哨子和一串佛珠,腰间挂着一串小巧玲珑的玉佩,手腕上戴着古朴的储物镯子。 两个小孩皆双眸溜圆,小脸微红,正神色无辜地看着前方。 别鹤剑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赞道:“简直一模一样。吞楚,你现在立刻跟我过来学说几句话,免得到时候露馅。” 见吞楚剑跟着别鹤剑往外间跑,莫焦焦便转身跑向屋中另一边,绕过高高的屏风走了进去。 乌森旧都城中的客栈格局向来与众不同。客房分为歇息用的内室与待客的外室。 内室中供人沐浴的地方被专门用屏风隔开,桶中热水并非如同寻常客栈般由小二一桶一桶提进房中,而是在浴桶底部设置了专门的供水法阵,桶中热水每隔半柱香便会自动置换为干净的热水,还可由沐浴的人随心调节水温。 莫焦焦适才已经沐浴过了,一进来便被氤氲升腾的水雾笼罩,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九九,这里好热。” 小孩慢吞吞走到浴桶边,将两只小手搭在桶沿,好奇地看着浴桶里墨发垂落、阖眼入定的独孤九,只觉得此刻的独孤九与平日里身着墨衫、孤高冷清的剑仙有些差别。 男人的容貌无疑是极为出色的,无论是在小孩眼里的“好看舒服”,还是世人公认的“举世无双”,皆非过誉。高鼻深眸衬得对方轮廓深邃,俊美逼人,微抿的薄唇本给人一种冰冷漠然的观感,如今反而多了几分克制沉静。 莫焦焦抬手摸了摸对方被水雾浸染得湿漉漉的脸,疑惑道:“九九为什么在这里入定?” 阖眼的独孤九握住小孩伸过来的手,睁眼低声道:“本座并未入定,只是忽然想到一事,冥想了片刻。” “那九九为什么洗澡?”莫焦焦看着对方宽阔的肩膀和精壮的胸膛,想了想道:“九九不穿衣服比小羊壮好多,可是穿衣服又差不多,焦焦就不会这样。” 见独孤九不说话,莫焦焦又道:“焦焦没有看到过九九洗澡,是不是修真者不用洗?” “不是。本座每日沐浴之时,椒椒已经睡着了。”独孤九松开小孩的手,又道:“椒椒年幼自然娇小。” “那我给九九擦背吧。”莫焦焦闻言双眸一亮,欣喜道:“九九天天给焦焦摸背,谷主说,焦焦也要帮忙擦背。” “隐神谷谷主替椒椒沐浴过?”独孤九微微皱起眉,问。 “嗯。”莫焦焦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耷拉着嘴角不开心道:“谷主不喜欢给小孩子洗澡,说焦焦软软的不好洗,然后天天让焦焦变辣椒,还拿带毛的刷子刷我,跟九九那次一样!” “……所以椒椒也必须帮谷主搓背?”独孤九眉头舒展,敛起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哑声道:“椒椒很懂事。” 莫焦焦显然对这极为“惨烈”的沐浴方式印象深刻,却又牢记着谷主的教诲,转身踮起脚将架子上较小的浴巾拉了下来,跑到男人身后跳了跳,接着转头四处张望,又将另一边的小凳子拖了过来,站上去,道:“九九不要靠着。焦焦给你擦背。” 独孤九本欲直言他早已沐浴完毕,此刻不过是重新泡一次澡,然而转头对上莫焦焦诚挚的目光,又将话咽了回去,依言照做。 莫焦焦看着对方乌黑顺滑的长发,双手笨拙地将其拢到一起,拂到男人身前,又将浴巾摸了香露,贴到男人肌理分明的背上,非常用力地搓了起来。 奈何独孤九体格健壮,如今修为高深,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小孩的力道于他而言更像是玩闹性的抚摸。 好在莫焦焦平日里体质较弱,将背部上半部分擦完便累得脸都红了,犯困道:“焦焦累了。” “可以了。”独孤九转身将小孩抱下凳子,又换了水冲了一遍后,起身披了衣裳便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转过屏风放回榻上,随即又自行回去换好里衣。 倒是莫焦焦自觉做了一件对独孤九有益的事,脱了鞋子便滚进被窝里,抱着软绵绵的枕头打呵欠。 直至男人穿齐衣裳回来,小孩已然半裹着被子快睡着了。 “椒椒,漱口。”独孤九照旧端了杯子让莫焦焦漱口,又取了湿毛巾给他擦脸,最后放进被窝盖好被子。 莫焦焦困倦地睁开眼,眼见男人转身要走,便急急拉住了对方垂落的衣袖,迷糊道:“九九去哪里?” “练剑。怎么了?”独孤九抬手探了探莫焦焦的额头,又收回,道:“睡。” “去识海吗?那九九在这里打坐。”小孩要求道。 “嗯。”独孤九对这样的要求早习以为常。 “九九,我们跟着槐墨去找槐树长老,可是……”莫焦焦有些犹豫道:“要是槐树长老在秘境里,焦焦是不是……要做梦了?” “怕吗?”独孤九心中了然,只好压低本就冷漠的音调,道:“椒椒定然可以再次醒来,也会平安长大。” “好。”莫焦焦小小答应了一句,又将男人墨色的衣袖拖到被子里抱着,乖巧道:“焦焦睡觉了。” 独孤九给他盖好被子,接着阖上眼,神魂沉入识海中修炼。 未曾想,小孩又睁开了眼睛,苦恼地看着对方,小声喃喃道:“九九睡觉前都不亲焦焦,也不陪焦焦睡觉,天天练剑……” “椒椒……”入定不久的男人闻言又缓缓睁开眼,低声道:“本座能听见。好好睡觉。” 莫焦焦突然被抓包,也不反驳,只无辜地点了点头,这回倒是真的闭眼睡去了。 独孤九微微垂眸,凝视着小孩乖巧的睡颜,半晌移开视线,阖上了眼。 屋中再次恢复了宁静。 *** 两日后,乌森旧都郊外。 身着墨绿色长衫的青年藏于草丛之后,利用避影丹隐匿了身形。 他抬眼紧紧盯着不远处官道边上站立的黑衣男人与他手中牵着的红袍小孩,又看向不远处缓缓停下的马车,妆容艳丽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 没一会儿,一个满脸病容的青衫青年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黑衣男人身旁,一脸担忧道:“怎么会如此突然?宗主不是说让你先陪着焦焦吗?” “事出紧急,只好如此。”黑衣男人将小孩的手递给眼前的青年,道:“椒椒,你便先同沈门主离开此地,待本座处理完宗门事务,自会前去寻你。” 那红衣小孩便猛然挣脱了男人的手,蹲在地上哭闹了起来。 男人只好蹲下将小孩抱起来,不顾小孩的挣扎,递到青年怀中,道:“椒椒便托你照拂。” 青衫青年肯定道:“定不辱使命。”说完,抱着哭泣的小孩上了马车,早已等候于车上的车夫便驾驶着马车往远处而去。 躲在草丛中的青年见状忙小心地祭出飞行灵器,然而他并未立即追上前方飞驰的马车,只是紧盯着站立的黑衣男人。 见男人祭出飞剑往北面飞去,而非转身回到乌森旧都,这才无声松了口气,忙跳上飞行灵器去追离开的马车。 待到墨绿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空中时,本该早已御剑离去的黑衣男人却怀抱着另一个红衣小孩于半空中缓缓现出了身影,他抬眸看着远处,不再犹豫,足下一点凌空而起,同样追随而去。 第89章 官道上, 疾驰的马车中,沈思远神色温柔, 微笑着抱着哭闹的红衣小孩, 消瘦的手贴在小孩背上, 安抚地拍着, 轻声哄道:“焦焦别哭了, 本门主定会护你周全。” 红衣小孩听而不闻, 继续嚎啕大哭。 沈思远神色一僵,叹了口气,换了个不甚熟练的姿势抱着小孩,诱哄道:“崇容只是有事要办,并非故意丢下你。等他办完事,定会回来寻你。” 哭闹的小孩停了一瞬,继续哭得撕心裂肺, 哭声震天。 “……”沈思远索性靠在后头的靠枕上, 长叹一声, 道:“崇容刚刚说了, 会每天给焦焦写信的, 别哭了宝贝。” 青年温柔的话音刚落,杵在一旁的别鹤剑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道:“沈思远, 你也有今天, 吞楚干得好!” “本门主还不是以大局为重……”沈思远无奈地瞥了一眼别鹤剑, 手上轻轻拍着小孩的背, 疑惑道:“怎么吞楚哭起来跟焦焦差别那么大……要不然你还是别哭了,本门主担心吞楚哭得别具一格,到时候穿帮了可就功亏一篑了。” 吞楚剑闻言终于缓缓停下哭声,抽噎着接过青年递过来的帕子擦眼泪。 它相貌同莫焦焦一模一样,如此乖巧又面带委屈地低着头,倒是令别鹤与沈思远几乎以为眼前的孩子便是莫焦焦。 “吞楚剑会说话么?”沈思远若有所思地看着膝上坐着的小孩,伸手试探着捏了一下那白嫩的脸蛋,又轻轻拽了拽垂落下来的乌黑细发,惊叹道:“可以假乱真啊。” “我会哒,哥哥。”小孩抬起头,傻乎乎地咧嘴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还有尖尖的小虎牙。 “不对不对。”别鹤剑忙出声纠正道:“你不能笑,焦焦不会笑的,再来一遍。” “我会哒,哥哥。”小孩再次抬起头,傻乎乎地睁着圆眼睛,乖巧地回答。 “焦焦好像不喜欢说‘哒’吧?”沈思远犹豫道,随即又摇了摇头,“可爱活泼就行,虽然眼神不太一致,但是吞楚剑本就为剑灵,做到这样已经非常相似了。除了这个还会别的吗?” “会哒。焦焦想九九啦。焦焦想睡觉啦。焦焦想回家……” “好了好了,很好。”沈思远拍了拍小孩的背,又伸了个懒腰,道:“吞楚不亏是名剑,真有灵性,槐墨不了解焦焦,只要吞楚不做太出格的动作,此次计划绝对马到功成。” “那肯定啊,这可是我兄弟。”别鹤剑得意道,又靠过去趁机用剑柄磨蹭小孩的脸蛋。 沈思远见状将吞楚剑抱远,警告道:“少动手动脚。” “怎么不能碰了?”别鹤剑不服气地争辩道:“吞楚是我兄弟,我们情同手足,平时不知打了多少次架,摸一下怎么了?” “你可以等它变回剑再传达你的兄弟情分。”沈思远懒洋洋地回答。 别鹤剑遗憾地看着低着头的小孩,凑过去跟小孩靠在一块。 而始终不远不近地辍在马车后的青年先是听到了一阵凄厉的稚童哭闹声,待要凝神细听时又听不见了。 他下意识便欲再靠近一些,然而想起沈思远修为莫测,自己若贸然靠近极有可能功亏一篑,甚至赔上性命,又犹豫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别鹤剑透过沈思远手中的百晓镜看到青年迟疑的神情,不由问道: “他既然起疑,为什么不探探虚实?这样盲目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实在不像一个在外行走的修士啊。连云山十三岁下山历练的时候,都懂得狡兔三窟,万事多个心眼总没错。” “槐墨为槐树妖替身,他出生时便是成人体型,并且拥有成人智慧,活到如今至少也该有二十余岁。”沈思远解释道:“但是,比起正常成长的修士,他几乎很长时间都躲在焦焦的梦境里捣乱,焦焦会排斥到不愿意记住他,你也知道他在梦里该是怎么样的人了,所以他并不愚蠢。” 沈思远抬手结了个印,召出本命法宝卦盘“万象”,将卦盘对准马车,眨眼间,行驶着的马车周围便出现了一道透明而薄的灵气壁,将马车笼罩了起来。 “看,万象所撑起的防护罩可抵御外界任一大乘期以下修士的窥视,所以,无论槐墨在哪个方位,他能听到的仅仅是本门主想要让他听到的。” “所以,哪怕他真的起疑,按耐不住过来偷听,也根本发现不了任何不对劲之处。”别鹤剑恍然大悟。 “正是。不过,我认为,他并非真的自负到不愿意亲自确认真假,而是他担心被我发现踪迹,一旦暴露了自己,依常理推断,毫不知情的我们应该将他斩杀当场。所以他不愿意冒险。” “啧啧!”别鹤剑听完青年的话立即一退三尺远,警惕道:“你是人精吧?这卦盘也跟主人一副德性。” “……”沈思远抬手扶额,收起卦盘,笑眯眯道:“本门主是神算沈思远,要是连这些都想不明白,招牌早砸了。” *** 距离乌森旧都最近的城镇乃是以长生树闻名大陆的南风城。 沈思远所驾的马车进城后便直奔城中心,只因今夜为南风城一年一度的长生节。 紧随其后的槐墨因着街市上人头攒动,险些直接跟丢了沈思远一行人。 好在前方的青年怀抱红衣小孩,又忙着避让行人,动作并不迅速。 槐墨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便看到了站在摊贩前买糖人的沈思远。 而他并未发觉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颀长挺拔的墨衫男人怀中抱着身着草绿色圆领短衫的孩童,正抬眸神色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莫焦焦被独孤九单手抱在怀里,低头沮丧地揪着绿色短衫上缀着花朵的丝带,一声不吭,委屈地将脑袋埋到男人肩上,逃避现实。 小孩在半路上休息时便被独孤九抱着换掉了红色的衣裳,然而鸿雁仙子给他做衣裳时清一色赤红短衫,唯一一套颜色不一样的便是流光偷偷塞在衣物堆里的草绿色短衫。 流光并不知莫焦焦不喜绿色,她素来对于鹅黄色与草绿色尤为偏爱,因此鸿雁仙子替莫焦焦做短衫时,女孩也自己悄悄做了一套。 她本就是性情娇俏柔软的小姑娘,喜爱的也是望日莲,故而给莫焦焦做出来的短衫,不仅是极为稚气的带帽子圆领短衫,还特意在衣服上点缀了小巧可爱的花瓣,腰间系了一条缀满花骨朵的丝带。 而独孤九替小孩收拾行李时也并未多想,将那套衣裳一并带出来,并且在找不到其他颜色短衫的情况下,强硬地给小孩换上了。 南风城今夜的街市触目皆是精巧的花灯,行人皆手捧一颗碧绿的果子,手腕上系着丝带,一同庆祝城中最为盛大的节日。 独孤九随着人群往前走,一边留意着前方的槐墨,一边护着莫焦焦。 他垂眸看了一眼小孩发髻上颤颤巍巍的望日莲花簪,又扫视了一遍今夜极为清新可爱的小孩,沉默片刻,道:“今夜为南风城长生节,椒椒不看花灯吗?” 莫焦焦埋着的头动了动,偷眼看向身边的行人,无意间瞥见了一盏精巧的兔子灯,不由抬起头往四周望去,糯糯道:“为什么他们要拿着果子?” “南风城以栽种长生树驰名大陆,长生果可使凡人延年益寿,故而长生节当日,人人携带长生果。”独孤九凑近小孩,微微提高声音解释道:“若有互相倾慕之人于街市相遇,则互赠长生果,寓意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搂紧独孤九的脖子,闷闷不乐道:“焦焦今天好难看,不开心。” “不会。流光亦是觉得好看,才赠予椒椒。”独孤九迎上小孩看过来的目光,神色如常。 莫焦焦这才勉强点了点头,道:“焦焦知道流光对我好。焦焦要是看见流光,一定会夸衣服好看的。” “嗯。”独孤九知晓小孩之所以那样不喜绿色,皆因槐树妖当年不服隐神谷谷主管教,非要同老头子唱反调,便将莫焦焦教得同他自己一般不喜绿色,故而并未多言。 “小羊他们在哪里?”莫焦焦伤心完又振作起来,转头寻找沈思远的身影,小声问:“小羊要怎么样才能让槐墨带我们去找槐树长老?” “不急,待会儿便知。”独孤九安抚了一句。 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青年,忽得运起真元,眨眼间已掠过青年身侧,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 瞬息之间,男人抱着莫焦焦立于沈思远前方三丈处拱桥中央,面朝河中各式各样的花灯,薄唇中默念的法诀正好停止。 槐墨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清发生了何事时,腹部再一次剧烈疼痛起来。 他取出灵药仰头咽下,深吸了几口气,很快疼痛便彻底消弥。 然而他看着前方沈思远怀中的孩子,心中压抑着的不甘、恐惧与怨恨却如同燎原之火,顷刻间烧光了他对死亡的畏惧。 沈思远按住腰间躁动不安的别鹤剑,察觉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槐墨,反倒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他抱着怀里不停扭动发脾气的小孩,往前方拱桥之前贩卖花灯的地方走去,却在走到一半时弯腰将小孩放了下来,蹲下来看着“莫焦焦”,无奈道:“焦焦,别再闹了,我带你去买花灯好吗?” 小孩摇了摇头,抽泣道:“我想要好多好多长生果。” 沈思远又轻声劝了几句,只是他越劝小孩哭得愈发大声,很快便引来了行人的注目,更有一对年轻夫妇关切地靠近,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原本紧跟在后的槐墨当即停下脚步。 “见笑了,可否告知在下,长生果何处有售?”沈思远一边歉意地回答,一边安抚地拍抚着小孩的背。 “长生果么?就在拱桥对面,很近的。你们是外地人吗?小孩子都喜欢长生果,这果子对他们有特别的吸引力。”年轻男子打趣道。 沈思远连忙拱手道谢,只是小孩此刻正在闹脾气,无论如何都不愿青年抱他或者牵他。 青年只好让小孩自己往前走,一大一小一路走到了拱桥上。 由于桥上行人众多,沈思远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不想正碰到一旁站立的墨衫男子怀中的小孩,他忙出声作揖道歉,又急急地回头去牵身旁的“莫焦焦”,谁想到却摸了个空。 青年错愕地回头四处张望,迅速挤开人群搜寻小孩的身影,边找边大声呼唤小孩的名字,却已遍寻不着。 第90章 南风城城郊终年栽种着大片长生树林, 长生节前后两月正是长生树花盛开的时日,馥郁的花香充斥了整片树林, 又被夏日微醺的风卷携着迎进繁华的城市。 此处多有树农于林中空旷处搭建木屋, 方便他们将每日傍晚时采摘的长生果妥善储存起来, 第二日晨起再运往城中。 然而长生节第二日, 树林最深处的年轻树农直到日上三竿, 都并未如同往常那般将新鲜的长生果运出来, 外围居住的老树农虽觉得惊讶,但也未曾太过忧虑。 毕竟这几日城中供应的长生果已然足够,便是少了几车也不妨事,年轻人偶尔偷偷懒休息两日,也不是大事。 老树农想通后就赶着马车进城去了,殊不知他口中正在休息的年轻人,此刻已然僵硬地躺在木屋后, 四肢扭曲歪折, 身体亦像是被人拦腰截断, 只有一小部分腰身依然连着。 汩汩鲜血由年轻树农腰间流出, 浸湿了漆黑的土地。他双目瞪大, 脸上是恐惧到极致的神情,却分明没有了生息。 而就在树农不远处, 头戴红色帽子的小孩静静地站着, 双眸呆滞地看着死去树农的眼睛, 顿了顿, 转身往屋前走。 小孩慢吞吞地走到了木屋前面, 那里有一株繁茂的长生树,树下还有石椅石桌,桌上甚至放了茶壶与茶盏。 他低头看着自己白嫩手腕上戴着的沉重镣铐,扁了扁嘴,走到石椅边坐上去,抽泣道:“哥哥,这个东西好重,焦焦站不住啦。” 正随意坐在桌边品茶的青年闻言抬眼看向小孩,盯着哭泣的小脸看了一会儿,又缓缓挪开视线,落到那冒着寒气的镣铐上,忽得伸手托腮,妆容艳丽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放心,你不会死,你可是我的保命符。” “为什么呀?焦焦那么厉害嘛?”红衣小孩抬头,脸上还带着泪珠。 “看来你是真的完全不记得我了。”青年盯着小孩,面上神情缓缓狰狞起来,端着茶杯的手下意识攥紧,竟是将杯子当场捏碎,热烫的茶水顷刻间打湿了墨绿色的长衫下摆。 “焦焦以前认识槐墨哥哥嘛?”小孩见状又眨巴着眼好奇地询问,接着又天真而不谙世事般追问道:“哥哥还没回答焦焦的问题呢。” “莫焦焦。”青年施了清洁术弄干净衣裳,随手扶着额,轻声道:“你当然认识我。我一出生,就躲进了你的梦境之中。他们都以为我藏在秘境里。要是没了你,我恐怕活不到这么久。” “哇焦焦这么厉害嘛?是焦焦救了哥哥嘛?”小孩歪着脑袋,热切地问。 哪知青年一见他这笑眯眯的模样,神情瞬间扭曲起来,双眸已慢慢转为血红,他冷笑一声,起身掐住小孩的脖颈将人提到半空,五指尖细的指甲扎进了小孩颈后的皮肤,鲜血迅速染红了指甲。 漂亮的孩子被掐住脖子,连忙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然而他双手被镣铐锁住,根本抬不起来,只能努力睁着眼睛神色痛苦地喘着气,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没错!就是这样!这个样子才是你应该有的,比刚刚顺眼多了。”青年快意地笑起来,眯起眼痛快道: “你见过肮脏臭水沟里的老鼠吗?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他们把你当宝一样供起来,什么神图子,有用吗?帮得了你吗?你还不是一样要在梦里被我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青年说着说着又疯狂地大笑起来,上挑的眼尾甚至渗出了兴奋至极而逼出的眼泪。 眼见着小孩呼吸越来越薄弱,他便嫌恶地扭开脸,同时松开紧攥着的手,任由小孩摔到地上,虚弱地蜷缩着身体剧烈咳嗽,随后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林中密集的蝉鸣声一时间越发躁动起来,青年蹙起眉,正想开口,头顶忽得传来一道粗哑的男声,夹杂着些许不悦。 “槐墨,你再如何讨厌他,也别这么糟践一孩子。” 话音刚落,一道高壮的身影便从树上跳了下来。 来人身形异常高大健壮,几乎是成年男子的三倍高,浑身肌肉虬结。他身穿棕色短打,黝黑的脸上横亘着一道极深的伤疤,看着相当凶悍。 那壮汉一落地便弯腰将地上的孩子托抱了起来。小小的孩童躺在壮汉双臂间,身子竟还没他肌肉隆起的手臂粗。 眼见着壮汉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瓶灵药,动作粗鲁地往小孩嘴里灌,槐墨冷笑一声,径直走到一边坐下,讥讽道: “我可没让你们来帮我。这小鬼既然是我抓到的,自然是由我先带回去,你别以为你在这假好心,他就会听你的话跟你走。” “我没你那么歹毒。”壮汉回头吼了一声,又扶起小孩,将手掌贴在小孩后背,缓缓输入灵力。 “说得好像你就不想活着似的。”槐墨不以为然,嘲弄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和我一样在逃亡吗?你看看你还惦记着救这小鬼,然而他那些道貌岸然的长老却要我们的命呢,心里不好受吧?” “你够了。”壮汉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 槐墨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不再故意用话刺对方,只低头看着手上染血的指甲,道:“现在……你和他们怎么样了?” “还行。”壮汉忙着给小孩灌药治伤,随口回答:“隐神谷那些妖族刚刚复生,我们自然要避避风头,森狐独自前往极北之境了,其他人我也不清楚,但应该都是安全的。” “你们没有一个人成功杀死隐神谷那帮妖怪?”槐墨轻笑道。 “不知道。”壮汉摇了摇头,“我猜是没有,本就实力悬殊,我们连活下来都很不容易。” “果然如此。”槐墨不甘地闭了闭眼,道: “拾狱,如果你跟我保证后面不会再试图救这小鬼,我就帮你一把,如何?虽然你总是和我们对着干,但是有你在,这小鬼应该会听话一点。你要是装得像一点,比如假装不认识我,莫焦焦或许真会把你当成隐神谷的妖族。” “免谈。”被称为拾狱的壮汉断然回绝,道:“我劝你还是收手,这孩子以前不会把你们折磨他的事告诉隐神谷一族,不代表他现在也不会。隐神谷一族已然复生大半,一旦他们发觉秘境蹊跷之处,定然会找到你,你以为你真能在梦里躲一辈子?” “谁说我要躲了?”槐墨冷笑一声,“神图子在手,我只要杀了槐树妖,再带着莫焦焦藏进梦境,就是隐神谷谷主再世,也别想抓到我。” “冥顽不灵。”拾狱摇了摇头,道:“随你吧。这次我会跟你一块回去,只要这孩子不死,我不会干涉你任何决定。” 说完,壮汉将地上已经空了的瓷瓶收起来,大手贴到小孩背后,再次尝试输入灵力。然而下一瞬,他便无声皱起了眉,一双湛然生光的虎目闪过惊疑之色。 拾狱扶着小孩,想了想,又粗声粗气问道:“你怎么抓到这孩子的?” “从神算手里偷来的。”槐墨得意一笑,悠然道:“那崇容剑尊临时被召回宗门,神算虽说修为莫测不减当年,但窥伺天机之人,哪里能有善终?他如今身体亏损得厉害,我只是趁他不注意,就把人偷出来了。不正面对上他也发现不了。” “那是长本事了。”壮汉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又低头疑惑地看着小孩,手中再次输入灵力,却发现无论他如何探查,都无法从重伤的孩子体内找到哪怕一丝受伤的迹象。 换言之,这孩子即使被那样残忍地对待,也从头到尾都不痛不痒,甚至可以用非常健康来形容。 *** 南风城一家客栈二楼客房之中。 碧绿团子莫焦焦正坐在一只高脚椅中,双手捧着一面镜子,眼巴巴地看着镜面,又时不时将镜子晃动几下。 独孤九一进门便见小孩傻乎乎的稚气模样,沉着的视线在那面镜子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到另一边憋笑的别鹤剑身上,眸色渐深。 沈思远跟在后头走进来,同样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奇道:“今儿个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焦焦也懂照镜子了。” 晃着脚丫的小孩闻声抬起头,第一眼注意到俊美逼人的黑衣剑仙,连忙焦急道:“九九快来。镜子坏了,看不到吞楚剑和骗子。” 独孤九走过去接过百晓镜看了一眼,又放回小孩手里,道:“吞楚已脱离百晓镜搜寻的范围,椒椒自然无法看到。” “可是,焦焦很担心吞楚,要是骗子欺负它怎么办?”莫焦焦发愁地蹙起细细的眉,头顶花簪随着小孩仰头的动作轻轻摇动,醒目非常。 独孤九抬手摸了摸小孩圆圆的发髻,耐心地解释道:“不用担心。吞楚剑本体无坚不摧,并非真正的孩子,除非有人将它投入剑庐回炉重造,否则,它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好厉害。”莫焦焦惊讶地弯起眸子笑,放下心来,将镜子置于桌案上,小手伸出去握紧男人垂在身侧的大掌,过了一会儿又疑惑道:“那我们怎么找吞楚剑呢?小羊今天是不是和九九去追槐墨了?” “吞楚剑为本座本命灵剑,只要我需要,可随时感应到灵剑的位置,放心。”独孤九任由小孩拉着手,放在莫焦焦发上的另一只手轻轻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将摇摇欲坠的望日莲重新簪好。 莫焦焦听话地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地看向另一边,双眸眨了眨,忽得反应过来,气愤道:“别鹤剑又骗椒!你明明说吞楚会被吊起来毒打,会断的!” 第91章 莫焦焦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被别鹤剑耍了, 连忙跳下椅子去追往外逃窜的别鹤剑,却没想到刚刚跑了几步就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 小孩急得攀着男人的肩膀直跳,嚷嚷道:“九九放我下来, 焦焦要揍它。” “哟!焦焦长本事了啊。”沈思远忍俊不禁道:“这以前还软兮兮的跟块糖一样,现在也会打架了。” 莫焦焦闻言呆了呆,连忙停下挣扎, 靠回独孤九怀里, 胳膊圈紧男人的脖颈, 连连摇头道:“焦焦不淘气,焦焦很听话,九九才不会相信小羊。” “崇容不信又如何?”沈思远坏笑道:“焦焦这样不挺好的吗?会跑会闹, 伶牙俐齿的, 多招人喜欢。” “可是……”莫焦焦懵懂地转头看向独孤九, 不解道:“焦焦觉得自己和以前一样, 没有变。” “嗯,都很好。”独孤九拍了拍他的背, 稍稍严肃道:“玩闹可以, 但不准跟着别鹤乱跑, 上回因追赶流光摔跤的事忘记了?” “没有。”莫焦焦忙摇头, 凑过去贴着脸蹭了蹭,道:“焦焦记得的,在外面人多, 乱跑会摔倒, 焦焦不是体修, 不能什么事都想用打架解决。” “背得真熟。”沈思远嘀咕了一句,倒了杯茶,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崇容,以后教育孩子不要总是用体修如何如何来举例,神意门一门体修做错了什么,本门主还在这呢。” 青年义正辞严地说完,莫焦焦便认真道:“小羊不要总是让自己憋着,你刚刚明明要笑,还要装木头脸。” 沈思远抬手抹脸,丧气道:“小孩子直觉未免太敏锐了点,本门主实在难以承受。” 从始至终神情肃穆的男人走回桌边坐下,瞥了一眼又开始搞怪的青年,道:“沈思远,你算出了何事?” “……没什么大事。”沈思远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道:“崇容,你觉得,隐神谷复生的妖族,有多少?” “至多十七。”独孤九眸色一沉,缓声回答。 “相当接近了。”沈思远惊讶地挑了挑眉,道:“看来你比本门主预想的要更加了解隐神谷。焦焦出世之后,你可曾进谷?” “不曾。”独孤九接过莫焦焦递过来的九连环,一边垂首教小孩解,一边道:“大陆分裂之时,妖族曾与本座合作,其中一半妖族陨落于问剑谷一役,剩余的则回归隐神谷。” “这样吗?”沈思远十指相扣支撑着下巴,沉吟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最有可能复生的妖族,你应该也大致知道他们的姓名、性情与本体种类吧?” “十七名妖族几乎全是椒椒的启蒙先生,椒椒当更加清楚才是。”独孤九微微皱起眉,沉声问,“为何问本座?” 低沉悠扬的声线穿透耳膜,青年似乎没想到独孤九会如此问,一时间怔住了。 然而他很快又回过神,收起面上懒散的神情,笑道:“这种事问焦焦的确可以,但是小孩子忘性大,他未必记得全部,而且……若入梦,我就是想问,也问不了了。” 沈思远紧盯着男人的黑眸,传音道:“本门主也无法知晓焦焦会在何时入梦,而他入梦后又何时会醒来。倘若他一直不醒,一旦出现其他妖族替身试图潜入他的梦境,而我们认不出真假,焦焦就会非常危险。” “放心。这些本座都知道。”独孤九微微颔首,解开九连环,递回给莫焦焦。 却不曾想小孩突然抬起头,看着独孤九,问道:“小羊和九九为什么说,只有十七个长老活过来?那其他妖怪呢?隐神谷有好多妖怪,谷主说有一百多个。” “焦焦。”沈思远考虑了一会儿,哄道:“妖族复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除了需要妖怪本身力量强大,还有其他的要求。而目前就我所知,确实只有十七个。但是只要大陆合并,我们有机会前往大陆反面,或许隐神谷谷主知道让其他妖族复生的方法。” “那小羊和九九不知道吗?”小孩神情疑惑。 “不知。”独孤九取出一碟点心,置于案上,推到小孩身边,道:“妖族复生之法本就为族中秘辛。” “焦焦也是妖怪,焦焦就不知道。”莫焦焦捏着桃花糕咬了一口,又凑到男人唇边,“九九也吃。” 独孤九顿了顿,没有张口。 沈思远身中诅咒,已许久未曾食用寻常吃食,见独孤九同样静坐不动,转了转眼珠,笑眯眯道:“这可是焦焦喂的。焦焦,崇容不吃桃花糕,喂我吃吧。” 莫焦焦一听这话便伸出另一只手捏了一块新的桃花糕,喂到青年唇边,被对方满意地一口吞下。 眼前的小手举了许久,男人敛了眸,将糕点咬了一半,吞下去,又握着小孩的手腕推回去,道:“椒椒吃。” “九九没有嚼。”莫焦焦吃着点心,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狐疑道:“九九为什么不吃桃花糕?九九说过不挑食的。” “莫听沈思远瞎说。”独孤九给小孩倒了杯茶,哑声道:“椒椒且自己玩,本座需入定一个时辰。” “好。”莫焦焦目送着男人起身出了房门,跑过去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又关上门跑了回来,小声道:“小羊,九九怎么了?” 沈思远忍着笑道: “据说崇容刚刚成年时,曾误入桃花林,其中有一桃花妖容颜倾城举世皆知,却蛮不讲理,非要动手动脚,让崇容做她夫婿,险些被崇容斩杀当场,桃花妖被隐神谷谷主救下,便推说是因为崇容太过丰神俊逸,她才忍不住纠缠许久,闹得其他修士一见崇容,第一反应便是偷觑他样貌。后来,崇容再也未曾接近过女子,也不喜桃花。” “所以九九做的纸童都是男孩子。”莫焦焦恍然大悟,双眸澄澈,想了想问:“什么是动手动脚?就是要打九九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纸童我倒没留意过。”沈思远喝了杯茶祛除口中甜腻的香味,询问道:“焦焦怎么会知道的?” “别鹤剑说的。”莫焦焦低头看着糕点,又从储物囊里取了个碟子出来,然后细细地将糕点中的桃花糕挑了出来,放到新碟子里,细声细气道: “别鹤说,天呀海喝里面连坐骑都是公的,纸童也是,鸿善老爷爷杀的鸡也是。” “这么严格的吗?”沈思远惊奇道:“那焦焦当初在崇容的识海中,没被第一时间扔出去,得亏你不是小姑娘了。” “可是焦焦觉得小姑娘很好看,还会笑,说话好听,看起来软软的。”莫焦焦糯糯道:“流光就是,流光还会缝衣服。” “焦焦,这话不能乱说。”沈思远呆滞了一瞬,回过神凑近小孩,叮嘱道:“你可不能跟崇容说这个,我知道小姑娘很可爱,但是你不能夸,懂吗?” “为什么不能?”莫焦焦歪了歪头,随即抬手小心地摸了摸头上的发簪,确定它没掉下来后,又道:“别鹤说,小姑娘是珍宝,但是没有剑是女孩子。” “……我也不知。”沈思远掐指算了算,道:“总之,直觉告诉我,不能。可倘若日后焦焦长大,爱上了别的小妖怪,那崇容日子就不好过了。” “焦焦不说。”莫焦焦想了半天还是点了头,将那盘全是桃花糕的点心收了起来,慎重道:“以后要让九九别买桃花糕。焦焦可以不吃的。” 小孩刚刚说完,窗外倏而飞进来一只蓝色的纸鹤。 沈思远将纸鹤接到手里,打开后传出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女声,那声音极为低弱,带着绝望的泣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雪娃……救……我……救救我……快回来……啊……” 娇柔的女声在一声刺耳的尖叫响起后戛然而止,同时青年手中的纸鹤也顷刻间化为粉尘。 沈思远盯着空荡荡的手心,疑惑地皱起眉,思索那声音所说话中的含义。 片刻后,青年双眸瞪大,猛然抬起头看向桌边坐着的莫焦焦,却见小孩乌黑漂亮的双眸空洞洞的,小脸也木木的,整个人看过去如同会动的精致的木偶。 而木偶娃娃托着腮小声嘟囔道:“他们又回来找焦焦了。要吃焦焦的肉,都是坏蛋。” 沈思远心道不好,忙起身抱起小孩快步走出去,出了门径直往独孤九房中跑去。 *** 莫焦焦的反常在再次见到独孤九时又忽然消失了,无论男人和沈思远如何诱哄试探,小孩皆无辜地摇着头,甚至完全忘记自己说过了什么。 “椒椒可有觉得不适?”独孤九缓缓拍抚着小孩的背,将人裹在怀中牢牢护着,耐心地反复询问。 莫焦焦却只困倦地打了个呵欠,贴过去吧唧亲了一口男人的脸颊,软巴巴道:“焦焦没有不舒服的。九九不要害怕。” “焦焦不记得你刚刚说了什么吗?还有……纸鹤?”沈思远试探道。 “什么纸鹤?”莫焦焦迷茫地转头四处看了看,犹豫道:“焦焦刚刚在吃糕点,然后打瞌睡,就到了这里,是小羊抱我回来的吗?” 沈思远忧心忡忡地同独孤九对视,见男人给莫焦焦倒了杯热水,端着慢慢喂,便不再询问,只坐到一边取出万象,双眸紧闭,手中无声掐诀启动卦盘,算了起来。 直至一柱香后,青年方睁开眼,面上并未有以往占卜过后的惨白,他看向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道: “本门主可窥视未来,但这过去早已发生过的……应当只有焦焦自己知道了。” 第92章 一月后, 云渺大陆西部,怀安镇。 晌午时分,淡金色的日光扬扬洒洒地漫过雨后初晴的石阶, 映照得街上行人纷纷放松了紧绷的神情,小贩的吆喝声也稍稍变得有底气了些。 这里是大陆西部凡人聚集最多的城镇,平日里四处人潮涌动, 穿着朴素的人们因着当地安逸的生活而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而在城镇迎来飒爽秋季后的第七日, 小镇不复平静。 无数身怀奇技的修士由大陆各地纷纷涌向这座宁静的城镇, 镇中客栈一时间全数爆满,随处可见带着法宝的修真者因言语争执而大打出手,路过的凡人无一不满面恐惧, 匆忙避退。 而这一切, 皆源于半月前修真界紫霄宗传出的一则消息:森海秘境即将现世。 莫焦焦一行人早在十日之前便到达了城镇, 正居于镇中一家不知名的客栈中。 而独孤九通过对吞楚剑所在方位的感应, 也发现了槐墨一行人的踪迹。 “若说这森海秘境,传言是隐神谷其中一个大妖的故乡, 那大妖本体是蒲公英, 是森海秘境的最后一个传承者, 所以隐神谷这一陨落啊, 就代表森海秘境再也无人看守!你们说,谁能不心动?” 客栈之中,一名中年修士一手拿着筷子, 一手端着酒杯, 站在桌边那是滔滔不绝, 仿佛森海秘境传承者便是他似的。 而大堂中其余修士无一不竖着耳朵留神听着,唯恐错过了与秘境有关的重要消息。 “你说这森海秘境传承者本体是蒲公英,可我怎么听说,那大妖应该是柏树精呢?” 中年修士话音刚落,就有一气息强大的紫衣女修站起,娇声质问。 这一问,便引得众人注目,纷纷压低声音议论起来。 “这不是焚香谷长老紫羽仙子么?她既在这里,那焚香谷谷主焚忧仙子岂不是……” “看来这次秘境的消息无误了,先是紫霄宗长乐真人现身此地,如今焚香谷中人也出现了,错不了!” “怕就怕,继紫霄宗、焚香谷之后,神意门和天衍剑宗不会也派人前来了吧?那我等还会有机会?” “他们会不会来我是不知,但万佛宗肯定是不会来了。” “这是何意?” “万佛宗方丈刚刚圆寂,新的圣童都还没选出来,怎么可能会来趟浑水?再说了,人家修的就不是飞升之道,要秘境之物做甚?” …… 客栈二楼,莫焦焦双手攀着栏杆,低头往下面看。 他头戴小红帽,白嫩的小耳朵便被遮了起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些,小孩便悄悄将帽沿别到耳后,只露出一双耳朵,帽子却依旧戴在头上,随后继续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怀安镇早已入秋,莫焦焦又换回了一袭连帽红袍,只是布料轻薄,不再缀着毛绒绒的毛线球。 而他身后,俊美无俦的黑衣剑仙端坐于椅中,垂首看着手中的地图,一只修长的手却置于小孩肩上,稳稳握着。 楼下的讨论仍在继续,那焚香谷紫羽仙子见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应对自己的质问,不由傲慢地轻哼了一声,带着身后的焚香谷弟子转身往楼上走。 莫焦焦见有人来了,好奇地转头同最前面的女仙对视,在看到对方眉心一点朱红后疑惑地眨了眨眼。 然而来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轻轻扫了一眼,在发觉看自己的仅仅是个孩子时,又移开了视线,冷淡的目光触到端坐着的男人时,却是停了一瞬,同时脚下步子同样停住。 紫羽仙子定定地注视着远处墨衫男人的侧脸,心中疑虑顿生,然而当她走近了细看两眼,又消了疑惑,移开目光继续上了三楼。 莫焦焦等人走了,方转身挨到独孤九身侧,小声问:“九九,为什么这个人额头有个红点?” “那是焚香谷的守宫砂,代表贞洁。”男人低声解释,又抬手摸了摸小孩的额头,问:“椒椒可觉得累?” “不累。焦焦不生病了。”莫焦焦乖乖站着被摸额头,想了想问:“上次骂九九的也是很想哭的人,她就没有红点。” “椒椒。”独孤九抬起头,大手从白皙的额头上挪开,移到小孩背上揽着,道:“是焚香谷,不是很想哭。上回所见的焚忧仙子,或许她的守宫砂在其他地方。” “怎么能知道在哪个地方?”莫焦焦眸光单纯,丝毫不知自己问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 “……本座亦不知。”独孤九怔了怔,斟酌道:“她们自己知晓便够了。椒椒为何如此问?” “因为刚刚看到那个红点。”莫焦焦有些为难地捏着小手,似乎是在努力回忆,迟疑道:“焦焦梦里,有个人也有。就是有红点的,叫我雪娃。焦焦很不喜欢她。” 独孤九闻言收起地图,伸手将小孩抱起,推开身后的房门走进去,又锁了门,抱着小孩坐到榻上,接着放缓了声音道:“椒椒想起了和她有关的事吗?” “有一点点。”莫焦焦伸手胡乱揉了揉眉心,蹙眉道:“不舒服。” 独孤九便抬手拉下小孩的手,大手替代了小手,缓缓抚了抚额头,见只是被搓揉得有些红,又放出元力探了探,半晌低声道:“无碍,椒椒莫怕。” 冰寒的元力自额上探入,顺着经脉到达丹田,将盘旋着的妖丹牢牢护了起来。哪怕冰冷彻骨,却强大而安定。 莫焦焦感受到熟悉的冰凉触感,稍稍高兴了一些,额头依赖地蹭了蹭,又蹙起眉回忆,软绵绵道: “焦焦上次跟九九说,我三岁的时候,怕做梦,好久没有睡觉,后来又太困了,睡着了。然后就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好多很高很高的树,那里的树和焦焦一样,可以把根拔起来到处走路。我想离开那,可是没有路。” “然后,有好多树看到我,就说我是雪娃,他们很害怕,说我会害死他们,就跑过来用树枝打我,焦焦觉得好疼,就逃走了。” “可是那里有好多树根,好高的,焦焦就摔倒了,他们跑得好快,就……抓到我了。” 莫焦焦勉强将话说完,身体已然开始颤抖了起来,他扭头埋到男人怀里,觉得安全点了才缓缓开口。 “焦焦被打了好久。特别疼,焦焦出生后,都没有妖怪打过我,他们打我,焦焦就很难过。后来我就被好多软软的树枝吊起来了,吊得好高,我的脚在上面,头在下面,就喘不过气,他们站在下面看起来小小的。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焦焦想叫他们放我下去,可是我不会说话。然后就过了好久好久,焦焦就记得,天黑了亮了好多次,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有太阳。” 莫焦焦艰难地将话说完,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无力垂着的小手亦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独孤九掌心贴着小孩的脊背,真元源源不断地在小孩体内循环,又空出手握着柔软的小手,力道适中地缓缓揉着。 男人此刻微阖的双眸黝黑到极致,面上却一片沉静,只哑声哄道:“椒椒放松,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着本座。” 莫焦焦急喘了几口气,又突然脱力瘫软在男人怀里,他挣扎着动了动,抬起头跟对方对视,圆圆的双眸却一片澄澈,除了眼眶有些泛红,竟是一滴泪都没有。 小孩眨了眨眼,努力凑过去贴着男人的脸颊蹭了蹭,软兮兮道:“焦焦没有事。焦焦都不哭。” “嗯,椒椒很坚强。”独孤九微微低下头同莫焦焦额头相抵,沉声问:“椒椒后来逃走了吗?” “没有。”莫焦焦难过地摇了摇头,“那里都是树,都不喜欢焦焦。他们每天都会叫一个树妖来看着焦焦。然后过了好久,焦焦觉得看不见东西,也听不到,没有感觉。他们就把我放下来了,然后丢到了雪山里。” “那里除了森林,还有雪山是吗?”独孤九低声问。 “嗯。”莫焦焦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又道:“树林外面,有雪,很多。焦焦被丢在雪里面,雪把我埋起来了。真的好冷。” “然后,焦焦的腿被吊了好久,不会动了。我努力了好久,天亮了又天黑了好几次,焦焦就爬起来,可是……我也不会走路了,焦焦就觉得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腿摸起来软软的,中间的骨头没有了,变成两段。” 独孤九伸手将小孩脚上的靴子褪去,宽厚的掌心握住了小腿,缓缓揉了揉,问:“是这吗?” “嗯。”莫焦焦忽得抽泣了一声,又紧紧抿着嘴巴,乌黑的双眸不再眨动,将汹涌而出的泪意憋了回去,他又抽噎了一声,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道:“焦焦不痛,也不害怕。九九也不要难过。焦焦只是在做梦。” “嗯。梦而已。”独孤九微微颔首,喉结动了动,他抬手将小孩严严实实抱到怀中,收紧了手臂,在小孩看不见之处,缓缓合上了眼,哑声道:“梦境而已。” 只是再如何安慰颤抖着的稚童,都难以磨灭一个最为可怖的事实。 于常人而言仅仅是噩梦的存在,在面对神图子之时,却会变得比现实更为真实。 因为那些折磨小孩的树妖真实存在,秘境亦真实存在,莫焦焦所受的痛楚,皆因着他对梦境的反抗,千百倍加诸于神魂之上。 “后来焦焦在雪里爬了好久,就睡着了。”莫焦焦呢喃道,细弱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庆幸,“焦焦睡着了,就醒了。谷主就问焦焦为什么要赖床。” “椒椒如何回答的?”独孤九松开手,低头同小孩对视。 “焦焦想说话,可是不会说了,谷主就吓到了,抱焦焦起来穿衣服,要带我去治病,可是焦焦也不会走路了。”莫焦焦歪着头,有些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谷主没有办法,就让焦焦变成辣椒,跳着走,那样我就不会觉得痛了。” 所以年幼时痴傻口不能言、笨拙腿不能行,竟是因为如此么? 独孤九抬手缓缓抚了抚小孩微红的眼睛,俯身将抿紧的薄唇与小孩柔软的眉心轻轻相贴。 感受到额上的暖意,莫焦焦傻乎乎地睁圆了眼睛,蓦地,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啪嗒打在了男人攥紧的手背上。 第93章 静谧清幽的客房之中, 日光透过半启的窗台,缓缓攀爬而入,于桌案上绘出斑驳的光影。 莫焦焦盘腿靠坐在床榻上, 怀里抱着自己最喜爱的棉花糖枕头,正仰着头方便独孤九给自己擦脸。 微凉的汗巾贴上因情绪激动而微烫的脸颊,力道适中地擦拭, 随后是汗湿的额头、耳朵和细白的脖颈。 “椒椒可有将你在森林中遭遇之事, 告知隐神谷谷主?” 低沉沙哑的男声于耳畔响起, 带着克制的冷静与些许安抚的意味。 小孩闻言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水光潋滟的黑眸中是明明白白的不解。他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道:“焦焦没有说。为什么要说?” 独孤九怔了一瞬, 长眉敛起, 抬手摸了摸小孩耳鬓柔软的发, 沉声道:“受伤后理应告知长辈, 椒椒为何不说?” “可是焦焦没有受伤。”莫焦焦有些不安地眨了眨眼,扔掉枕头, 将男人的手掌拖到怀里抱住, 贴在暖乎乎的肚子上, 讨好道:“焦焦只是做梦了, 醒了腿也没有变成两段。就不用告诉谷主。” 独孤九默然垂眸,喉结动了动,低声道:“椒椒那时候难道未曾怀疑梦境的真实性吗?不怕吗?他们欺负了你, 椒椒不生气?” “……会怕的。”小孩低下头, 抱紧了怀里的手臂, 有些沮丧道:“焦焦醒了之后,就想哭,可是好像也不记得哭是怎么样的,焦焦就不知道要做什么。然后谷主带我去芦苇长老那里治病,长老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不会走路,焦焦也不……不敢说。” “为何不敢?”独孤九沉静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孩脸上,留意着那一丝一毫的神色转变,他端了茶杯给小孩喂了两口温水,又道:“可以告诉本座,我跟椒椒保证,不会告诉隐神谷任何妖族。” “真的吗?”莫焦焦这才放松了一点,他松开怀里抱着的手臂,往男人身旁爬过去,跟对方贴在一块,方跪起来揽住男人的脖颈,贴着耳朵小声道: “九九,那个梦里面的妖怪,很奇怪,他们和……和隐神谷的妖怪,长得……一样的。焦焦不知道该不该生气。” “替身?”独孤九皱着眉,圈住小孩的腰提到怀里抱着,置于膝上,缠绕于心中的谜团忽而缓缓消散,他斟酌了片刻,试探道:“椒椒幼年时,是否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此话一出,小孩先是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瑟缩地缓缓点了点头,嘟囔道:“梦里有好多妖怪,梦外面也有一样的妖怪,他们说焦焦是怪物,焦焦会害死所有妖怪,所以欺负焦焦。” “九九。”莫焦焦抬起头,软软道:“如果梦里面的才是真的,那焦焦怎么办?焦焦知道谷主,长老和别的妖怪都对焦焦很好很好,可是,要是……要是他们对我好,是焦焦做的梦。他们打焦焦,才是真的,那焦焦要怎么办?” 独孤九无声地垂眸同小孩对视,一时无言。 面前的稚童双眸分明清亮而干净,带着单纯而不知世事的困惑与胆怯,然而某一瞬间,男人却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早已怔怔落下泪来。 成人可轻而易举辨别现实与虚假的梦境,只因他们有着丰富的阅历与成熟的心智,然而那时仅有三岁的莫焦焦却不能。 小孩本就是长于天地之间的妖族幼崽,自幼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他对隐神谷的一切哪怕再如何亲近喜爱,也是朦胧而疑惑的。 况且,他始终知晓自己是神图子,于修真界许多人而言,他并非珍贵的孩子,而是不祥的预兆。 当梦境中出现了一贯爱护珍惜自己的长辈,然而长辈们纷纷态度巨变,欲致自己于死地…… 任何一个孩子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焦焦不敢问谷主。”莫焦焦捏着自己的木头鸭子往床榻上敲了敲,认真道:“焦焦相信谷主和长老是最喜欢焦焦的,所以焦焦不要问,不想看到谷主和长老也变成梦里的样子。只要我不问,谷主和长老就永远都不会变了。九九会生气吗?” “不会。”独孤九神色不变,声线平稳,“椒椒所言,本座皆可理解。” “嗯嗯。”小孩这才松了口气般,傻乎乎地弯了弯眼睛,“九九最好了。” “若本座告诉椒椒,梦境中欺辱你之人,皆为槐墨那样的替身,椒椒可信?”独孤九敛容肃穆道。 “相信。”小孩慢慢点了点脑袋,乖巧道:“焦焦长大了就知道了,所以不会怀疑谷主和长老是坏蛋。可是,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情,焦焦也不会说的。” “椒椒。”独孤九低声唤了一句,却又改口道:“不说的话,本座如何替椒椒出头?椒椒信我,不是吗?” “嗯,相信九九。”莫焦焦双眸亮了起来,笃定地点头,道:“焦焦害怕的时候,九九每次都在。可是焦焦不要告诉谷主和长老,要是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会怪自己。” “本座知道了。”独孤九将小孩收进怀中,半晌方出声道:“那名额间有守宫砂的女子,可是长得同隐神谷中某一妖族一模一样?” “嗯。”莫焦焦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迷糊道:“焦焦记得,我第二次做梦,在雪里爬了好久,好像快要死了,她就出来,她说焦焦如果把两个东西给她,她就让焦焦活下去。” “焦焦想活下去。”小孩一字一句地坚定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活着,把梦做完,就会醒。要是死了,焦焦会重新开始做梦。那些妖怪会和之前一样,再打焦焦一次,最后我还是会在雪里,这个女人还是会出现。” “她要了什么?”独孤九周身剑意愈发冷凝,却克制着,始终以最为沉着平静的口吻同小孩交谈。 “不知道。”莫焦焦摇了摇头,内疚道:“焦焦不记得后面的梦了。” “无妨。”独孤九安抚地应了一声,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他抱着小孩褪了外袍,拖过被子将莫焦焦裹了起来,整个人护在怀中,轻缓地拍抚,哄道:“睡一会儿,听话。” “九九也在这里吗?”莫焦焦枕在男人胸膛上,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嗯,在。” 小孩便舒展了四肢,蹭了蹭额头,阖上眼呼呼地睡觉。 日光早已挪过桌案,将房中明亮的光线收敛了许多,屋中安神香袅袅挪挪。 窗外恍惚间掠过的,是镇中懵懂稚童不甚熟练的歌谣。 然而此刻,客栈另一间房中,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从始至终听完了莫焦焦所言的青年,却神色苍白地抬手掩住了双眼,咬紧的牙关间缓缓渗出一缕血丝,顺着下颚蜿蜒而下。 一旁同样呆立了半天的别鹤剑醒过神,慢慢挪了挪,过去用剑柄轻轻戳了戳青年的背,道:“沈思远,你还好吧?” 青年挥了挥手,并未应答。 别鹤剑犹豫了一下,劝道:“其实,小祖宗说的这些,你和隐神谷那帮老头也不知道,他那时候那么小,不懂得告诉你们也是正常的,加上你们每天也忙着处理妖族的事务和替焦焦未来布局之类的,所以没发现焦焦做梦,也……不是你们的错。” “别鹤。”沈思远喘了口气,嘶哑道:“焦焦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被活生生毁掉的……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每天去看他,他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我明明那时候就怀疑是天道在捣鬼,可是就是……死活没想到它会利用替身来……焦焦才三岁!他那时候该有多痛苦和害怕……结果我们就看着!像傻子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杯盏扫落地面发出刺耳的破碎声,茶水亦浸湿了碎片缓缓向四周蔓延。 别鹤剑看着几近崩溃的青年,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本来也不知道会有替身这种东西存在,焦焦也懂的,所以你看他那么懂事。世事无常,没有谁真的能运筹帷幄掌控一切的,你们已经尽力了不是?” “那样的错误本来就不允许存在。”青年剧烈地喘息了一声,声音颤抖,低声道:“终究是技不如人,枉为神算。” 语毕,沈思远径直起身往外走,喃喃道:“晚些时候我再回来吧。” 别鹤剑看着青年有些踉跄的步伐和瘦削疲惫的背影,不由无奈地长叹一声,也跟着出了房门,灰溜溜地从窗台处潜入隔壁屋子。 察觉到不远处灵剑的气息,独孤九抬眸扫了一眼,传音道:“何事?” 别鹤剑飞过去往床榻中看了看,见小孩整个人被裹于被中,趴在男人怀里酣睡,松了口气道:“回剑尊,沈思远听到焦焦说的话,有些……接受不了,已经出去了。要不要我跟着去看看?” “不必,随他去。”独孤九垂眸凝视着小孩露出来的半边脸颊,沉声道:“别鹤,你可记得椒椒口中提到的女人?” “有些印象。”别鹤剑回想了一下,不确定道:“剑尊可记得当年偶遇的桃花妖?那桃花妖后来换了住处,所以那片桃林就来了新住户。有次我出去玩耍,就看见那女妖眉间一点朱砂,后来问剑谷一仗中,她也出现过,说是隐神谷的妖怪。但是我并未看见隐神谷的妖怪同她交谈过。” “那便与本座记忆中的是同一个妖怪。”独孤九道。 “有了!”别鹤剑忽然道,“是不是给焦焦做替身布娃娃的那个?我记得鸿雁有次去隐神谷看焦焦,回来的时候就提到过,焦焦有一天莫名其妙发脾气,把隐神谷女妖给他做的布娃娃扔掉了。” “嗯,本座且传信鸿雁问问。”独孤九取出纸鹤,将疑问写入后,又将纸鹤弹出,随后又道:“今日之事,莫再同椒椒提起。” “那要是小祖宗一直记不起来怎么办呢?”别鹤剑担忧地问。 “进入秘境之时,他便会全部记起来。” “那么那些替身岂不是要卷土重来?”别鹤剑惊愕道。 “嗯,正合我意。”独孤九将掌心同小孩额头相贴,眸色幽深如古井,缓缓道:“既为赝品,就没有活着的必要。” 第94章 森海秘境即将现世,怀安镇中聚集的修真者也愈发躁动不安, 时有蓄意挑事者于镇中干扰凡人出行, 接连半月,摩擦混战频频不断。 好在其后几大顶级宗门皆同当地官府达成了协议, 先是紫霄宗和焚香谷联合出面镇压暴乱,其后天衍剑宗与神意门相继加入, 只一夕之间,镇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平和。 莫焦焦自那日想起了小部分关于梦境的回忆之后,这几日来皆有些蔫搭搭的,时常搬了椅子坐在客栈二楼栏杆后,怀里抱着装着水果点心的碟子, 边吃边听着楼下修真者们的交谈。 只是小孩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往往听着听着便睁着圆圆的眸子发呆, 盘中点心半天未动,如同乖巧精致的木偶娃娃。 当然更多的时候,小孩更喜欢跟着独孤九出去探查秘境的踪迹,那时候才稍稍活泼好动一些。 这日清晨,小孩用完早膳又偷偷开了门, 拖着椅子到了门口,往上一坐。 独孤九正替小孩往储物囊中装点心小吃, 耳尖地听到“吱呀”一声, 回头一看正好瞥见红色的团子笨手笨脚关门的模样。 “小祖宗, 你怎么大清早的又不睡觉跑出来了?”别鹤剑边打呵欠边从隔壁房间飞出来, 停在小孩身侧, 问道:“这些修真者天天就讲那破秘境,有什么好听的?” “焦焦吃过早膳了。”莫焦焦转头看向灵剑,手里捏着一支呼呼转的风车,软声软气道:“焦焦要收集情报。” “哦?”别鹤剑诧异地转了一圈,“那你收集到什么情报了?” 莫焦焦转头四处看了看,凑近别鹤剑,小声道:“很想哭和吃枣粽结盟了,他们说那个骂九九的女人想把甜甜剑宗消灭掉,然后娶九九。吃枣粽的惨了就想他的宗门变成最大的门派,然后让小羊叫他爹爹。” “……”别鹤剑呆滞了一瞬,清了清嗓子道:“你这个口音,我差点没听懂你在说啥……为什么你觉得是焚忧要娶崇容剑尊,而不是嫁给崇容剑尊呢?” “因为他们说九九长得很好看,大陆第一好看。”小孩认真地点了点脑袋,说得头头是道,“芦苇长老说,男人也有嫁给女人的。” “这隐神谷的妖怪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别鹤剑头疼不已,继续问:“那为什么长乐真人想要让沈思远叫他爹呢?你要知道,沈思远的年纪当长乐的祖宗都嫌太老了。” “不知道。”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举着小风车迎向风吹来的方向,猜测道:“可能惨了真人想要儿子。” 别鹤剑默默叹了口气,但也不忍打击小孩,便道:“除了这些,还有吗?比如和秘境相关的。” “有。”莫焦焦肯定地应了一声,却又不感兴趣道:“那些不好玩,焦焦不想说。” “好吧。”别鹤剑也知道小孩近来始终闷闷不乐,能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已是不易,便转移话题道:“焦焦这几天可有见到乌鸦嘴?” “没有。”莫焦焦蹙起眉,疑惑道:“小羊是不是自己回去了?流光昨天给焦焦发了一只纸鹤,说云山想小羊了。” “这流光怎么能跟你说这些。”别鹤剑心中无奈,又诱哄道:“沈思远可没回去,但是他最近闹别扭,不敢见焦焦,焦焦要不要跟我去找他?” “好。”莫焦焦乖乖地答应,跳下椅子,又忽得有些高兴起来,问:“焦焦去找小羊,会不会碰到流光和铸剑老爷爷?” “这么说也是啊。”别鹤剑反应过来,“流光他们应该昨天就到了,沈思远没准真去找他们了。” 莫焦焦闻言连忙推门进屋,抓着小风车急急忙忙往独孤九那冲,眼看着又要一脑袋撞到男人腰上,就被迅速转过身的男人扶住了肩膀。 “怎么了?”独孤九瞥了一眼半开着的门,又低下头看着脸蛋微红的小孩,明知故问道:“椒椒适才同别鹤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莫焦焦心虚地摇头,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犹豫道:“九九和焦焦去找小羊吗?” “想出去了?”独孤九牵住小孩的手,往外走,道:“鸿冥一行人昨日已抵达怀安镇,目前居于官府安排的住所。” “那焦焦想见流光了。”莫焦焦跟着跨过台阶,嘟囔道:“宗主和云糕没有来。” “椒椒想他们了?”独孤九敏锐地察觉到小孩低落的情绪,紧了紧握着的手。 “因为九九昨天说,槐墨可能要带吞楚剑进入那个秘境,那槐树长老可能就在秘境里。”莫焦焦闷闷道:“焦焦害怕进去了,就要做梦。想在进去之前见流光和老爷爷。” “椒椒梦境中出现之地不一定就是秘境。”独孤九安抚道:“起码目前尚且难以确定,不必太过担忧。” “可是……”小孩沮丧地低下头,道:“九九说,那些替身要保命,最安全的地方就是焦焦的梦,那槐墨要去秘境,梦就很可能是秘境了。” 独孤九停下脚步,俯身将小孩抱起来,面色沉静地同他对视,道:“即便是,又有何惧?椒椒重回梦境乃成长必经之路。换言之,没有退缩的余地。” 小孩闻言登时不高兴地抿紧嘴巴,捏着风车胡乱摇了摇,气呼呼道:“九九是大坏蛋,总是不听焦焦的,要焦焦做梦。” 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沉吟不语,只将小孩按到怀中,护着背缓慢地拍抚。 莫焦焦越想越气,将头埋到男人脖颈处磨蹭,小手扯住对方垂落的发丝,也不管揪疼了没,委屈道:“焦焦不喜欢做梦,就不想去秘境,谷主肯定要觉得焦焦是坏孩子了。” “隐神谷谷主并不知梦境的存在。”独孤九沉默半晌,低声道:“若他知晓椒椒于梦境中受了诸多苦难,而梦境又与秘境相连,定然不会逼迫椒椒前往秘境解救妖族。” “可是九九知道。”莫焦焦蹭着脑袋,越想越是气急,索性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男人的脖颈,边咬边含混不清地道:“九九叽道,可是九九还要焦焦去!” 独孤九由着小孩乱咬,步伐坚定地往外走,神色肃穆。 他知晓怀中稚童只是怕极了方如此生气,小孩一方面畏惧梦境,内心抗拒着再次入梦,毕竟年幼而胆怯;另一方面,作为神图子,莫焦焦又身负重任,不得不再次面对最为可怖的过往。 在小孩心中恐惧难以排遣之时,仅仅是发发小脾气,已是极为克制的表现了。 莫焦焦咬着咬着,忽然就松了口,抽噎了一声,又抿着唇憋着不哭,故作凶狠地嚷嚷道:“九九给焦焦咬,焦焦也要生气的。焦焦就是要当坏孩子,要迁怒。” “嗯。”独孤九放缓了冰寒的声音,道:“椒椒乃本座生平所见,发脾气最为温和的妖怪了。” 哪知小孩听了这话不服气了,小手一合便凝了只赤红的辣椒出来,捏在手心里道:“九九要让焦焦做梦,是坏蛋,就要有惩罚。” “嗯?”独孤九怔了一瞬,顺着道:“椒椒要如何惩罚?” 莫焦焦瞅了一眼男人的神色,见对方双眸深邃而沉静,幽深如海,稍稍放下心来,捏着辣椒便贴到男人唇上,道:“九九要吃这个,要嚼,不能吞。” “可以。”男人面不改色地启唇含了那只红通通的辣椒,竟真的缓缓咀嚼了起来,嚼完后又悉数咽下,道:“这样消气了?” 莫焦焦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吃辣椒,见男人眸色始终平静,然而很快额角便渗出了薄汗,面上更是因为辣气而通红一片,只不过眨眼间又被真元强行镇压了下去,面色恢复如初,这下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 见小孩不说话,独孤九抬眼看向附近的摊贩,几步走到一位捏泥人的中年男子面前,将一块中品灵石放下后,道:“劳烦捏一个跟这孩子一样的泥人。” 那匠人连忙接过灵石,抬眼看了看小孩,笑道:“只捏小娃娃用不了这么多,仙师可要加捏一个双人的?” “可以。”独孤九微微颔首。 莫焦焦悄悄转头看向摊位上栩栩如生的泥人,有些好奇地眨了眨眼。 等到匠人将两个泥人递过来,独孤九方出声道:“椒椒在宗门时不是曾说过想要泥人吗?” 莫焦焦看着近在咫尺的泥人,先是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号的自己,又看向另一个抱着自己的小号九九,终于伸手接了过来,握着木棍凑近了细细地看着。 独孤九便抱着人继续走,见小孩双眸清清亮亮,没了先前纠缠不去的郁色,方沉声道:“椒椒要记住,你并非独自一人。” “焦焦知道。”莫焦焦安静了半晌,踢了踢腿,小小的团子窝在男人怀里动了动,道:“是焦焦太胆小了,才对九九发脾气。要是九九是神图子,九九就不会害怕。” “既如此,”独孤九垂眸看着小孩,眸色沉稳而自信,仿佛理所当然道:“本座陪椒椒一道入梦,问题不正迎刃而解?” 莫焦焦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好半天都傻乎乎地不知如何反应。 独孤九见他怔愣,又从容不迫道:“椒椒觉得本座无所畏惧,可本座并非神图子,无法代替椒椒完成使命。那么我同椒椒一起,加起来不就正好?” “那……那九九可以帮我打梦里的坏蛋了,是吗?”莫焦焦睁圆了眸子,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小孩想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可怜巴巴地凑过去抱紧男人的脖子,一时间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索性抱怨道: “九九太坏了,每次都要看焦焦生完气再说办法,要是你早说了,焦焦就不给你吃辣椒了。我要告诉小羊,你又骗椒,又骗辣椒吃!比别鹤还要坏!” 第95章 莫焦焦在独孤九的哄劝下,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必须入梦的事实, 不再生气。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小孩正趴在男人肩头,握着两个泥人细细地端详, 边看边嘟囔道: “要是以后,焦焦把妖怪都救出来了, 谷主和长老也回来了,要是那时候,焦焦还活着,就要九九买好多好多的玩具。” 独孤九闻言捏了一下小孩肉肉的脸颊,沉声道:“胡说什么。谁告诉你你会牺牲?” “焦焦没有胡说。”莫焦焦睁着圆眼睛认真道:“九九知道焦焦为什么发脾气, 因为焦焦害怕。” “但椒椒绝无牺牲的可能。”独孤九眸色沉郁,不容辩驳地传音入密道:“便是最终大陆并未成功合并, 你也不至于牺牲,顶多隐神谷计划失败,大陆所有种族于万年后走向灭亡,那么椒椒尚可与谷主一道生活一万年时光,足够了。” “……九九说的好像比我说的对。”莫焦焦闻言惊奇地眨着眼, 捏着泥人开心道:“焦焦都忘了,焦焦是妖怪, 会活很久。” “嗯。”独孤九长眉微展, 道:“椒椒, 事实上, 凡人寿命仅有一百年, 然而他们大多依旧一生美满幸福。很多时候,种族能否延续,不是孩童应该担忧的问题。” “可是谷主说我是神图子,就要把这个当成最重要的事情,比生命还要重要。”莫焦焦说得理所当然。 “确实如此。”独孤九抬眼望向前方,缓声道:“我等自当破釜沉舟,拼尽全力。只不过,是否竭尽所能去付出,与平和地接受最终结果,并没有冲突。难道,椒椒救不了所有种族,便活不下去了吗?” “嗯,焦焦明白了。”小孩仿佛豁然开朗,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独孤九看着小孩纹丝不动的嘴角,抬手以指腹轻轻抚了抚,道:“隐神谷一族与沈思远早已做好了一切计划,椒椒只需按部就班学着去完成,便足够了。椒椒应当关心的,是如何健康成长与修炼。” “那为什么九九不会害怕?”小孩不解地看着独孤九,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狭长的双眸,试图从中看出对方的真实想法来,担忧道:“九九的剑道和天道相反,只能活一个,渡劫就会很危险,为什么不会害怕?” “本座于大陆诞生时降生,几乎与天地同寿。”独孤九神色平静道: “死亡,同出生是一致的,皆是必经之途,有何可惧?况且,杀戮剑道斩尽三千烦恼,生来只为诛尽天道,挽救大陆倾颓之相,除此之外,本座自幼便极少有情绪波动,并不在乎自身结局如何。” “就像谷主一样吗?”莫焦焦努力回忆着记忆中的老者,蹙起眉摇了摇头,道:“谷主也不怕死亡,可是谷主还是会笑,会难过会开心,和九九不一样。焦焦就很害怕。” “是吗?”独孤九揉了揉小孩的头,低声道,“本座都知道。” “九九,焦焦觉得,人、妖怪、魔、鬼,都会害怕。”莫焦焦将小手手心贴在男人的侧脸上,摸了摸,道:“九九能感觉到我的手是热的,那九九就会害怕,不是没有情绪的。” “椒椒。”独孤九握住小孩的手,团到掌心,低沉悠扬的声音缓缓响起,“本座并非无情无欲,同样有惧怕之事,然而那并不包括陨落一事。” “不可以。”莫焦焦闻言皱起小眉头,双手抽出来使劲捏着男人的脸颊,气急地红了眼眶,细声细气道:“九九要担心焦焦,要和焦焦一直在一起,就不能死掉!九九不要觉得死也没关系,焦焦会害怕……” “椒椒,莫胡闹。”独孤九拍了拍小孩的背。 “你先答应焦焦你不会死掉!”莫焦焦扁了扁嘴巴,气得直掉眼泪,靠过去使劲蹭着男人的脸,“九九不答应,焦焦就不要做梦了。” 独孤九默然不语,漆黑幽静的双眸深处,沉淀着的是深海般的冷漠与无谓。然而小孩热烫的脸颊贴着侧脸,又分明熨帖到了心底。 “若说畏惧之事,”男人盯着莫焦焦小脸上蜿蜒的泪痕,抬手耐心地拭去,道:“唯二,一是担忧椒椒能否健康长大,好好活下去。二是大陆能否再次合并。心愿未了之时,无需担忧本座安危。” “那焦焦听话努力长大,九九和焦焦一起去大陆反面。”莫焦焦急急道:“焦焦和九九一起渡劫,天道就打不过你了。” “椒椒,”独孤九顿了顿,道:“本座答应你会尽力扛过雷劫,但是,椒椒不可同本座一道渡劫。” “为什么?”莫焦焦总算收住眼泪,揉了揉眼睛,道:“宗主说焦焦可以的。” 独孤九抱着小孩进了流光所居住的院落,只意味不明道:“椒椒不合适。” 莫焦焦疑惑地捏着泥人歪了歪头,小脑袋一片浆糊。 正迷茫着,院中忽然传来熟悉的女声。 莫焦焦扭头看过去,便见流光正拉着沈思远的袖子,一手手指戳在青年额上,娇声怒斥道: “下山之前鸿雁师叔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让师兄一定要注意着自己的身体,结果呢?你倒好了,这才下山多久,就病得如此严重!你看看你瘦成什么样了,待会儿云山师兄回来,非得被你气死!” 被戳着额头的沈思远无奈地站着不动,懒洋洋道:“流光,这你说得就不对了,本门主又不是故意如此,这长途跋涉的,脸色难看些也正常,不用太过忧心。” 流光闻言险些气了个倒仰,清丽的小脸憋得通红,指着青年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鹤剑早已杵在一边看戏,因着拼命憋笑,剑身不停地颤动着。 独孤九抱着小孩走过去,沉声道:“发生何事?” “见过师叔祖。”流光福了福身,气恼地瞪着沈思远,道:“适才我替沈师兄把脉,发现他内息紊乱,不止先前所受诅咒愈发深入肺腑,经脉中还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暗伤。这分明就是自……呜呜呜……” 少女尚未说完便被青年一把捂住了嘴勒在怀里,连忙挣扎着拼命扭动。 沈思远抬手结了个印,拍在流光后背,又笑眯眯地松开手,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气急攻心,焦焦给我的丹药吃了就好了,流光不用担心。” “胡说!”流光被松开后,气得柳眉倒竖,怒道:“你明明就是自……自……哎师兄你怎么能给我下封印,太过分了!” 沈思远见状忙过去作揖道歉,连连鞠躬。 流光却不领他的情,只往一旁让了几步,气得抚了抚胸口,娇斥道:“你道歉也没用,等着吧,我去找云山师兄来治你!” 说完,少女祭出飞剑便离开了院子。 沈思远不由哀叹一声,无奈道:“完了,这连云山要是知道了,本门主怕是要跪一个月搓衣板。” “为什么小羊要跪搓衣板?”莫焦焦早已下了地,见青年脸色惨白,忙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问道:“小羊是不是没有吃焦焦给的药?” “吃了的。”沈思远忙蹲下、身同小孩对视,抬手拍了拍小孩的背,温和地笑道:“焦焦宝贝给的药,本门主怎么可能浪费?” “那跪搓衣板是什么?”莫焦焦执着地问。 “这个啊……”沈思远转了转眼珠,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因为云山心悦我,我不忍心云山担忧,自然要跪搓衣板谢罪。搓衣板,就是洗衣服用的板子,焦焦没见过吗?” “新月?”莫焦焦惊讶地张了张小嘴巴,下意识想回头去问独孤九,又想起男人已经进屋去寻鸿冥老祖,只好继续道:“焦焦见过的。可是新月不是小月亮吗?” “不是,心悦是喜欢的意思。”连云山笑着解释,“就像鸿雁仙子和狐狸长老那样。” “就是会成亲是吗?”莫焦焦恍然大悟,他捏着泥人贴在胸前,站得笔直,小大人般背书道:“谷主说,成亲的人就要互相扶持,不能让对方生气。小羊就不对,连云山生气,小羊跪搓衣板也没有用。” 别鹤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看看,这沈大门主还没有焦焦宝贝明事理,听见了没?跪搓衣板也没用。” 沈思远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小孩的头,好声好气哄道:“焦焦宝贝儿,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故意想惹云山生气,所以目前只能赔罪。” “那小羊还是跪吧。”莫焦焦闻声有些困惑地捏着腰带,显然并不明白这样的赔罪方式有何意义。好在小孩想不通就不想了,只拉着青年的衣袖问道: “小羊是算命的,一定很聪明,那小羊知道,九九为什么说,焦焦不可以跟他渡劫吗?九九说焦焦不合适,可是宗主说可以的。” “哦?”沈思远一听这话便抬头看了一眼屋子,见独孤九尚未出来,忙拉过小孩,坏笑道:“这个本门主当然知道了。因为能陪崇容一道扛雷劫之人,必须是身具天火的命定道侣,或者说,是身具天火、并且与崇容有着同生之契的人。所以崇容说焦焦宝贝不合适,并不是在骗你。” “居然有这样的事?”偷听的别鹤剑抖了抖,也跟着打量了一眼小孩,深以为然道:“焦焦确实不合适。这要是合适,就太可怕了。” 第96章 怀安镇, 永安园中。 莫焦焦如愿以偿见到了流光与鸿冥老祖, 又收到了鸿御老祖与鸿雁仙子托流光转交的“惊喜大礼”,一整日都乐颠颠地跟在流光身后当辣椒尾巴。 及至晚间用完晚膳, 小孩又跟着流光出去玩耍回来,方偷偷躲到鸿冥老祖房间外面偷听。 流光见莫焦焦竖着耳朵的小模样, 也跟着弯下腰, 神神秘秘地问:“焦焦为何不进去呀?师叔祖不是在里面嘛?” “九九不让焦焦听。”小孩小声回答,白嫩的耳朵贴在门上, 蹙着眉道:“九九想和小羊自己偷偷去秘境, 焦焦才不会上当。” “为什么呀?”流光惊讶地跟着瞪大了杏眼, 道:“先前,师叔祖和沈师兄不是说,你们是跟着那个槐墨来的吗?那焦焦要解封秘境,肯定也要一起呀。” “九九要自己先去秘境看有没有危险。”莫焦焦侧着头听了一会儿, 不满地嘟囔道:“焦焦要记住时间,偷偷跟着去,吓小羊一跳。” 流光闻言抿唇一笑, 道:“傻焦焦, 你要跟着怎么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呀, 崇容师叔祖神识强大, 你一说话他怎么会听不到呢?” “……好像也是哇。”莫焦焦呆呆地眨了眨眼,忽得听到开门的声音, 连忙站直了身体, 小手同样背到身后, 仰着脑袋无辜地细声细气道:“焦焦是开玩笑的,焦焦没有要偷偷去。” “噗!”流光再次被小孩逗笑,咬着唇往莫焦焦身后退了两步,看向从房中走出来的男人,福了福身道:“师叔祖好。” “嗯。”俊美的男人沉沉地应了一声,低下头看着掩耳盗铃的莫焦焦,伸出手揉了揉小孩柔软的发顶,盘问道:“椒椒在此做甚?” “没有做什么。”莫焦焦拨浪鼓般摇着小脑袋,脊背挺直看着乖巧又听话,嘴里却傻乎乎道:“焦焦没有偷听九九要去哪。” “是吗?”独孤九沉默了一瞬,看着自己将自己卖了的小孩,伸出手道:“回去吧。” 莫焦焦把手递到男人手心里,扭头看向男人身后的老人,疑惑道:“铸剑爷爷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当然不啦。”流光弯腰俏皮地点了点莫焦焦的鼻头,吐了吐舌道:“师尊这次可是代表天衍剑宗来寻找秘境的,要是我们跟你们一块,那秘境不就暴露了嘛?紫霄宗和焚香谷近来可是一直在盯着我们,烦的很!” “不错。”鸿冥老祖声如洪钟,两步绕过独孤九,走出来将一把小匕、首递给莫焦焦,笑呵呵道:“焦焦此次前往秘境,可千万要小心,要听崇容师叔的话。还有,如果解封秘境遇到困难,记得先保全自己,切勿跟那些替身硬碰硬。” “焦焦知道了。”莫焦焦郑重地点头,看着胡子花白的老者,又看向娇俏的少女,道:“焦焦一定会努力把秘境的封印解掉,这样就能很快见到你们了,然后铸剑爷爷和流光也可以早点回家,不用在外面很辛苦地跑来跑去。” “好好好!”鸿冥老祖欣慰地大笑了几声,又叮嘱道:“焦焦切记匕、首不要离身,还有老道先前赠你的佛珠,这两样灵器都出自万佛宗,可在邪灵近身时护住你的心脉和识海,不至于迷失了自我。” “好。”莫焦焦答应下来,将匕、首放进贴身的储物镯子,又走了两步,动作有些笨拙地朝老人鞠了个躬,弯着漂亮的眸子道:“焦焦知道老爷爷来这里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秘境真正的入口,保护里面的妖怪。” “这么客气做什么。”鸿冥老祖摸着胡子摇了摇头,道:“焦焦要做的是事关种族存亡的大事,天衍剑宗既然有能力相帮,自然义不容辞,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焦焦懂了。老爷爷还要帮我跟宗主,还有鸿雁仙长说谢谢。”莫焦焦拍了拍自己的储物囊,高兴道:“焦焦很喜欢你们的惊喜。” “喜欢便好。”鸿冥老祖想起那个所谓的“惊喜”,忍俊不禁地笑出声,险些揪疼了胡子,却也不再多言,只同流光一道目送着高大的男人牵着小孩离开了院子。 待到一大一小两道背影消失在院门后,老人方踱步进了屋子,叹道:“但愿一切顺利。” 流光亦跟在后头关了门,笑眯眯道:“焦焦和师叔祖定会平安归来哒。” *** 告别了鸿冥老祖,莫焦焦又同独孤九一道见了连云山与沈思远,直至子时将近方返回了客栈。 独孤九先是替小孩沐浴完,将人抱回房中,又独自返回继续沐浴。 别鹤剑眼看着人走了,便飞进了屋子,打算守着小孩睡觉。 哪知一进门,竟没看到小孩如同往常那般在榻上打滚,反倒是见莫焦焦坐在床上穿鞋子。 “小祖宗,这都要休息了,你还穿什么鞋?”别鹤剑忙飞过去问。 “焦焦有事要做。”莫焦焦随口应了一句,三两下穿好鞋子便跳下床,跑到桌边开始搬凳子。 “你搬椅子做什么?”别鹤剑飞过去帮忙推椅子,狐疑道:“你不是要在屋里腾地方练剑吧?” “不是。”小孩吭哧吭哧地将凳子搬走,又开始推桌子。 别鹤剑一看这架势几乎要晕过去,无奈地连声道:“停停停!小祖宗,你在宗门学的东西被你吃了吗?法术会不会用?你是妖怪,不是凡人!” “对噢。”莫焦焦懵懵地停下动作,拍了拍脑袋,惭愧道:“焦焦忘记了。” 说着,小孩便看着桌案,口中念诀,很快就让桌子飘了起来,挪到一边。 别鹤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焦焦,你以前在隐神谷,那些老头都不用法术的吗?妖怪应该和修士差不多才对啊。” “谷主说,总是用法术,会变懒,所以谷里的妖怪经常自己动手做事情。”莫焦焦回答得理直气壮。 小孩转身看了看屋子中央空空荡荡的一片,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别鹤剑,仰着小脑袋骄傲道:“别鹤,焦焦给你看一个惊喜。” “哦?”别鹤剑感兴趣地飞过去,道:“焦焦也有秘密了啊?难不成,我还是第一个知道的?” “不是。”小孩诚实地摇头,“九九才是第一个,九九看过了。” 别鹤剑深受打击,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椒心没我一席之地。” “不是的。”莫焦焦摸了摸剑柄,甜甜道:“焦焦的秘密只和重要的人分享,别鹤就是。” “哎哟!”别鹤剑闻声顿感老脸一红,难为情地咳了几下道:“那好吧,我就看看焦焦的秘密。” 小孩似乎对“羞涩”的灵剑不大习惯,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抬起手将腰间崭新的绣着望日莲的储物囊取了下来,又默念了句口诀。 下一瞬,一道黄色的光猛然由储物囊中窜了出来,飞到房中央落在了地面上。紧接着,那道光又暴涨了几次,黄色光团迅速扩大到一人半高,又逐渐凝实起来。 别鹤剑眼看着光团中的“惊喜”缓缓露出了真面目,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随后…… 云渺大陆第一名剑只觉双眼一黑,“啪叽”整把剑摔到了地上,再也不愿意爬起来了…… 而另一边,莫焦焦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的“惊喜”,大眼睛睁得溜圆,在“惊喜”终于落地后便按耐不住欢呼着蹦了起来,张开小手两三步朝房中央的大“惊喜”扑了过去,整个人挂在上面,肉乎乎的小胳膊同时一把抱住了“惊喜”的……毛绒绒的……黄色的……脖子。 只见出现在小孩眼前的,赫然是一只一人半高的……大黄鸭。 “我一定是没有睡醒。”别鹤剑躺在地上喃喃自语,“我没有看见小祖宗欢天喜地地抱住了一只鸭子,我也没有看见他傻了吧唧地蹭着鸭子的脖子!” 别鹤剑说到这里,还是忍无可忍地爬了起来,围着那只神奇的动物转了两圈,难以置信道:“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嗯嗯。”莫焦焦使劲点了点脑袋,开心得小脸通红,柔嫩的脸颊贴过去蹭了蹭大黄鸭脖子上的绒毛,满足地问道:“焦焦的大黄是不是很好看?” “……是的,这是我见过的最威风的鸭子。”别鹤剑昧着良心回答,盯着黄鸭看了一会儿,还是叹息着问:“焦焦哪里来的这只鸭子?” “是宗主送的,宗主知道焦焦喜欢小鸭。”莫焦焦老实地回答,又揉了揉鸭脖子,小手放到鸭背上,揪住鸭毛,抬着脚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 别鹤剑看着小孩突然变利索的动作,又见他骑着鸭子缓缓在屋里转起了圈,哭笑不得道:“那这鸭子是当坐骑用的吗?还是宠物?我记得云渺大陆没有这样的妖兽啊。” “九九说,大黄是变异的小鸭,宗主在禁地里面发现的。”莫焦焦拍了拍鸭脖子转弯,道:“九九说,大黄不怕修士和妖怪的攻击,可以变一个圈把焦焦包进去,保护我。而且大黄可以跑很快,比小羊的雕还快。” “这么优秀的吗?”别鹤剑诧异道,“既然是变异兽那还好,虽然长得是有点……咳咳,不过大黄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焦焦取的。九九说这个名字很好听的。”莫焦焦说着便欢快地夹了一下腿,嚷嚷道:“焦焦冲鸭!找九九!” 胖胖的鸭子载着小孩飞驰而过,眨眼间出了屋门,只留下飘飞的鸭毛,悠悠落在一代名剑沧桑的剑柄上。 别鹤剑沉默了一瞬,到底是担心小孩乱跑,深吸了口气,咬牙道:“不就是冲吗?冲呀!”说完,同样顶着鸭毛冲了出去…… 第97章 莫焦焦因着有了椒生第一只坐骑, 一整晚都高兴地骑着鸭子在客栈里转圈。 随后, 独孤九沐浴完,见小孩爱不释手的模样, 又领着鸭子去街上散步,充分满足了莫焦焦炫鸭的愿望。 直至街上行人渐少, 亥时将近, 莫焦焦亦趴在鸭背上打盹,男人方抱起小孩, 收了鸭子回到客栈。回去后免不了又重新沐浴一番才歇下。 随后三日里, 小孩便同新晋玩伴黏着, 于怀安镇中四处玩耍。 沈思远与连云山和好后,也跟着莫焦焦到处跑,过得相当悠然惬意。 倒是独孤九独自潜入槐墨落脚的客栈中探查了几番,摸清了对方接下来的计划。 莫焦焦真正动身前往秘境之时, 正是槐墨带着吞楚剑回到秘境之日。 怀安镇外便是大陆西部一望无际的落拓之森,其中千年古木无数,可谓遮天蔽日。 独孤九抱着小孩隐匿了身形, 悄无声息地跟在槐墨身后, 一路行至森林中央一株巨大的槐树底下。 那槐树繁茂旺盛, 盘根错节, 无数粗壮的根系浮现于地面上,又纠缠着深深扎于肥沃的土地中, 密集的树叶挡住了散落的阳光, 林中一片空灵寂静。 独孤九抬眸紧盯着前方站在树下的槐墨。青年左侧站着一名身形异常粗壮高大的男人。 远远看去, 男人正双手弯曲着悬于身前,臂弯处可见一抹垂落的红色衣袖,显然正怀抱着幻化为莫焦焦模样的吞楚剑。 只见槐墨正对着大树树干,忽得缓步上前,将手贴在树干中央一处莫名焦黑的地方,重重地按了下去。 下一瞬,焦黑之处猛地向下凹陷,露出了一个古朴的卦盘。那卦盘并非镶嵌于树干之上,而是悬浮于其中,正以一种奇异的节奏缓缓转动着。 青年取出匕首划破指尖,将渗出鲜血的拇指点在转动的卦盘中央,那卦盘便瞬间亮了起来,发出刺目的白光。 待到那阵光芒散去,卦盘已然停止转动。 随后,青年又换了一只手,按在卦盘之上,缓缓转动了起来。 他显然并非一味地朝着一个方向旋转,而是在向上转过一定的角度后又向下转动不同的角度,如此来回进行了不下十次不同弧度的旋转,卦盘忽然发出细细“咔”得一声,再次向树内凹陷。 眨眼间,树干中心便传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紧接着,半空中忽得出现了一个不断旋转着的漩涡。 青年当即往后退了两步,跟着身旁的高壮男子坐上飞行灵器,一鼓作气飞到半空,朝漩涡中心冲过去,又在转瞬间消失无踪。 独孤九转头同沈思远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以浑厚真元撑起防护结界,抬手捂住莫焦焦睁大的双眸,抱着小孩迅速凌空而起,单手持剑穿透漩涡中心,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灵剑,飞身冲了进去。 沈思远同样紧随其后,随着他的身影隐没,半空中盘旋着的漩涡似乎再也支撑不了,猛地转动了一下后便化为无数漆黑的光点,溢散在空气里。 *** 古木参天,遮天蔽日。 幽深茂密的森林之中,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于地面上染上斑驳的树影。 森林中央,一袭黑衣颀长挺拔的男人正负手而立,面色冰寒,森冷的视线落在眼前巨大的深坑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而他正前方的深坑中,依稀能看到断裂的树根,裸露的泥土黝黑湿润,看着竟像是原本长于此地的树木于不久之前连根拔起后遗留的痕迹。 身着青衫的瘦削青年由不远处走过来,绕着深坑走了一圈,抬头道:“崇容,这森林……看着竟然同我们适才进来的落拓之森一模一样。” 被唤的独孤九抬眼看向青年,漠然道:“既如此,此处应也有一株槐树,沈思远,本座以为,这株槐树当是槐树妖的本体。” “此话当真?”沈思远讶异地看了看深坑,片刻后皱起眉道:“妖族复生之地应当有本体存在,也就是槐树妖的本体应该在这里,而这片森林我全数看过,没有一处有槐树,我们进来的时候,落拓之森里也只有这里有槐树。那就是了。” 独孤九微微颔首,目光由深坑处移向茂盛的树林,开口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隐而不发的戾气。 “以椒椒梦境,他入梦后第一时间当出现于森林之中,然而本座遍寻秘境,竟未曾寻到椒椒身影。听风贝安然无恙,显然椒椒便在秘境之中。” “我怀疑焦焦是因为陷入了梦境,所以被藏起来了。”沈思远担忧地叹了口气,取出卦盘看了一会儿,倏而问道:“崇容,焦焦进入漩涡的那一瞬间,他是否是清醒的?” “否。”独孤九微微敛眉否定道:“椒椒有本座真元护持,并未碰触到漩涡,但秘境似乎对他影响巨大,我等未曾穿过漩涡之时,他便昏迷了。” “果然如此。”沈思远点了点头,抬起卦盘对向北面,道:“我的能力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卦盘已经无法进行预测,而会导致卦盘失灵的地方,便是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焦焦定是已经进入了梦境,而我们还留在梦境之外,或者说交叉的地方,才会找不到他。” 独孤九闻声垂眸沉思片刻,漆黑狭长的双眸中,郁色缓缓凝结。 他抬头环视四周,径直走到附近一棵茂盛的大树之下,仰头望着树顶幽幽透下来的日光,指尖凝起真元,轻弹出去。 眼看着真元凝结而成的雪色冰莲轻轻跳跃着飞到半空,眨眼间于日光之中消散无踪,独孤九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来到另一棵大树下。 男人抬手召出别鹤剑,足下一点飞身而起,单手持剑,毫不犹豫地凌空一斩,刺目剑光划过半空。 下一秒,墨色身影飘然落地,身后大树亦轰然倒下,只剩一个圆圆的树桩留在原地。 独孤九转身走到木桩边,低头看着上面的年轮,沉声道: “沈思远,你的能力只可窥探未来?” 沈思远不解地走到男人身侧,颔首道:“自然。过往已发生之事属于既定事实,本门主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悉数掌握,唯有未来不确定之事,可预知一二。” 独孤九垂眸看着树桩上的年轮,沉思道:“我等由落拓之森进入秘境,已有两个时辰,然而本座留意到,此处日光竟未有分毫挪移的迹象。此处树轮同样太过年轻,与树木外形相差极大,其中差距,至少有两千五百年。” “这……你是说,此处的时间是静止的?”沈思远下意识捏紧了手中卦盘,难以置信道。 “嗯。准确地说,森海秘境中的时间停留在过去某一个时间点。”独孤九笃定地回答,又随手将手中别鹤剑丢给沈思远,“你且看看别鹤。” 沈思远忙接过灵剑,细细察看片刻后,讶异道:“别鹤剑的剑穗为何变成红色的?我记得进秘境之前,它戴着黑色剑穗。” 正说着,青年握着的灵剑忽得挣脱了出去,飞到半空中斜对着沈思远,剑身铮铮而鸣,漆黑的剑气不断由剑身往外溢散,竟是极怒之象。 寂静的树林中一时间只听闻别鹤剑厉声喝道:“乌鸦嘴!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上次坑了剑尊,我还没跟你算账,你不老实点待在隐神谷养老,居然又跑来剑尊跟前晃悠,是不是又想使坏?” 沈思远一听这话顿觉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道:“别鹤,你在胡说什么?这不是……不是十五年前见面之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你在梦游?” 独孤九抬手握住别鹤剑剑柄,将暴怒的灵剑收回,道:“本座修为境界,已倒退回十五年之前。此前被椒椒用辣椒治好的暗伤,也再次回到体内。沈思远,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如此……”沈思远错愕地看向对方,喃喃道:“怪不得进入秘境后,我体内的诅咒便突然之间消失无踪,本门主还以为这秘境与天道相斥,所以我体内的诅咒无法生效。如果说,秘境的时间确实停留在十五年之前,那么,那时候我确实未中天道诅咒。” 青年抬手摸了摸心口,再次检查了一遍,忽得沉下脸色,抬起头看向独孤九,确认般道: “若一切倒退回了十五年之前,那焦焦岂不是同样回到了……三岁入梦的时候?” 第98章 密林深处, 悠悠日光被层层树叶遮挡在外,诡异的寂静如流水般缓缓蔓延,连惯有的鸟鸣声与树叶沙沙声皆消散无踪。 当梦境之外,独孤九与沈思远竭力于森海秘境中寻找莫焦焦身影之时, 昏迷不醒的小孩已再次入梦, 回到了他刚刚满三岁的时候。 此刻,一棵高大的芭蕉树下, 身着厚实红色小袍子的胖团子莫焦焦正傻乎乎地坐在一片宽大的绿叶上, 手里捏着一支红通通的拨浪鼓。 他先是懵懂地眨巴了一下圆润黑亮的眸子,慢吞吞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低下头, 撸起袖子,露出藕节似的白嫩小胳膊和手背上的肉窝窝,又踢了踢小小的脚丫,有些茫然地歪着头,张开嘴巴“啊”了一声。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孩有些害怕地瞪圆了眼睛, 抬手摸了摸喉咙, 再次张开嘴巴, 无声无息地唤了一声:“九九。” 发现自己确实无法说话并且身体变小了之后, 小孩沮丧地扁了扁嘴巴,大眼睛很快就红了。 然而他也没有哭,只是委屈巴巴地将自己袍子上的小红帽子拉了起来, 戴到头上, 又握着拨浪鼓摇了摇, 抿着嘴巴,笨拙地从树叶上爬了起来。 触目望去皆是幽冷的墨绿,莫焦焦捏着拨浪鼓安静地靠着树干站着,低头摸向自己脖颈,没找到鸿冥老祖赠予他的佛珠,亦没有独孤九给他的哨子和听风贝,只剩下自己常年戴着的长命锁。 他抚了抚精致微凉的长命锁,又摸向手腕,没找到熟悉的储物镯子,接着摸向腰间,没找到装大黄和匕首的储物囊,好在朝天椒玉佩还在。 小孩握着玉佩稍稍松了口气,抬头看着熟悉至极的森林,口中无声地嘟囔道:“焦焦为什么又来介里了?九九也不见了……” 莫焦焦犹豫地捏着拨浪鼓,有些胆怯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很快退了回来,圆眼睛紧紧盯着附近的树木。 片刻后,树林依旧寂静无声,他才深吸了口气,稚气地拍了拍小胸脯,仿佛安慰自己般无声道:“焦焦不要怕。树都没有动,和梦不一样,不会有树妖来打我的。” 将两句话重复了几次,莫焦焦方才镇定下来。 他低头想了想便摊开左手手心,阖上眼,缓缓运起体内为数不多的妖力,融合了天火,慢慢于掌心中凝结了三只绿色的小樱桃椒来,接着睁开眼,把樱桃椒塞到袍子上的口袋里,拍了拍道: “有辣椒就不会被抓走了,焦焦一定能打得过他们。然后……然后要找九九,治好喉咙,对。” 说着,小孩终于探头往四周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任何异动后,就一边手里捏着一只绿辣椒,一边手里攥着拨浪鼓,弯曲的手指贴在肚子上,歪歪扭扭地迈开步子,缓缓往与树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并不容易,磕磕绊绊的,时不时还踢到浮在地面上的树根,一路上就被绊倒了两次,膝盖磕得生疼,却也没有哭鼻子,只是自己乖乖爬了起来,拍掉黏在身上的落叶,继续坚定地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莫焦焦双腿都酸软得要抬不起来了,他才终于安然无恙地到达树林的边缘。 这儿同郁郁葱葱的密林深处截然不同,遍地是盛开着各式各样花朵的植株,有些色泽艳丽的花朵上甚至有蝴蝶在轻轻飞舞。 莫焦焦双眸亮了起来,站在一边细细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毫不犹豫地穿过密集的花丛,走到左前方一株开着粉色花朵的灵草边上。 他先是将手里的樱桃椒放到兜里,接着无声地将眼前其中一朵粉色的花摘了下来,凑到嘴边,囫囵地咬了几口花瓣,将那朵花吃了下去,最后朝着那灵草鞠了一躬,退后一步,无声道:“对不起,焦焦不是故意要吃你的花,可是我怕被抓住,吃这个可以让我变厉害一点点。” 说完,小孩便转身穿过花丛,往树林外面走去。 如同记忆中梦里那般,密林外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莫焦焦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空中簌簌而落的飞雪,忽得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将本就泛红的眼眶揉得通红一片,随后放下手,小心翼翼地迈出步子,走进了茫茫大雪之中。 *** 而另一边,洞悉了秘境时间流逝规律的独孤九倏而停下前行的脚步,停在树林边缘,于寂静中缓缓阖眼,侧耳聆听了一会儿。 半晌,男人睁开双眸,眸色淡漠地扫视了一圈地上遍布的灵草丛,沉声道:“椒椒在呼唤本座。” “当真?”沈思远闻言忙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能确定声音传来的方位吗?论理,秘境和梦境之间是有缝隙的,那么焦焦的心声传来之处,应该就是梦境的入口。” “就在密林深处。”独孤九拧眉思索了片刻,足下一点往先前所在的位置飞去。 沈思远紧随其后,两人很快便来到了那个深坑边上。 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原本泥坑中断裂的树根此时竟已悉数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墨绿色的纤瘦身影。 那身影乍看之下与人类少年一般无二,然而走近了细看却发现,少年的下半身并非双腿,而是虬结蜿蜒的树根。 独孤九漠然地瞥了一眼满头银丝的少年,手掌一翻,手中剑意勃发的别鹤剑随意脱手而出。 眨眼间,刺目剑光穿透四周凝结的妖力结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了少年一缕白发,正正悬于白皙的脖颈边。 那少年似乎对身侧铮铮而鸣的灵剑极为诧异,扭头看了一眼威胁着自己的别鹤剑,又抬头看向面容肃穆的黑衣剑仙,忽得“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来。 他挪动树根在深坑里走了几步,仰头望着居高临下的男人,又看向男人身侧面带惊喜的青年,笑道:“真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你们。好久不见,崇容,沈思远。” “你……”沈思远垂着的手先是颤抖了一下,又紧紧攥了起来,他盯着少年,怔怔道:“槐树妖?” 哪知少年闻言不悦地翻了个白眼,道:“沈思远,我有名字,叫槐默,别天天就槐树妖槐树妖地叫,我好歹也是隐神谷数一数二的大长老了,你这么叫我,跟叫普通的小妖怪有何区别?” “还真是你。”沈思远哭笑不得地揉了把脸,道:“我们本来还猜测你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森海秘境,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我在此处复生,自然要留在这。”白发少年轻笑一声,正想继续说话,却见悬于颈侧的灵剑倏得飞离身边,同时,一道低沉悠扬的男声紧接着响起,带着沉沉的威压。 “槐树,你可知椒椒在何处?” 槐树妖闻声收起笑意,看向面色冷峻的独孤九,正色道:“焦焦的去处,我是知道的,他此刻就在梦境之中。但是,我也无法入梦找他。崇容,你和沈思远既然出现在此地,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想,谷主的计划已经实现了?你们同焦焦来到此地,是为了解封森海秘境?” “可以如此说。”独孤九微微颔首,道:“我等随你的替身进入秘境,一来为了解封秘境,二来,椒椒一直在找你。” “难怪那一天我会听到族人的呼唤,原来是复生之法真的生效了。”槐树妖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又退后几步,俯身朝两人作了一揖,郑重道: “我在此先替隐神谷全族,感谢你们倾尽全力帮助妖族完成了计划……能勘破谷主所设下的局,陪伴焦焦来到秘境,真的不容易。” “说这些做什么,这本来就是我们应尽的义务。”沈思远摆了摆手,又道:“焦焦如今被困在梦境之中,我们真的没法进去找他吗?此处时间停留在十五年之前,那么焦焦这时候就是三岁,我们担心他会再次遭遇当年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这……暂时没有办法。”槐树妖面上笑容彻底消散,沉重地摇了摇头,他显然极为忧虑,正不受控制地将自己垂落的白发紧紧卷在指尖,只闭了闭眼道: “焦焦做的梦,我已经从替身那里知道了。说实话,那些替身……我们也没想到复生之法会产生这样的恶果,当年谷主只知此法可助我等复生,以便于再次护持焦焦一路平安走下去,哪想到会…… 不过,好在这次我及时发现了替身的踪迹,所以焦焦入梦的时候,我在此处下了禁制,将梦境中存活的树妖悉数封印,所以焦焦目前应该是没有危险的。” “你是说,你能间接控制梦境中的树妖?”独孤九敏锐地皱起眉,开口所言一针见血。 “正是。因为森海秘境的首领就是我。此处虽然因为替身的存在而被划分为两个空间,即焦焦的梦境与我们所在的现实,但是梦境同样归属于森海秘境,所以自从我醒来之后,两边的掌控权就彻底回到我手中。” 槐树妖说着便缓缓念了句咒语,脚下登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泛着绿色光芒的法阵。 他抬手指着法阵,道:“崇容,此阵你应该认得吧,屠戮之刃,当年还是你教我布的阵。那替身畏惧我的存在,在我刚刚醒来的时候便妄图偷袭我取而代之,却险些被我反杀,随后,我因为力量不足陷入沉眠,他就趁乱逃离了秘境。 如今想来,他应该是出去抓焦焦了吧,毕竟只有焦焦来到此处,梦境才会再次出现,他如今龟缩在梦境里苟延残喘,我又控制了那些树妖,想来暂时无法再次加害焦焦了。你们可以先放心。” 沈思远闻言连忙将吞楚剑变化为莫焦焦被带进秘境之事一一道出,又道:“那槐墨躲进了梦境,焦焦也在里面,如果他发现吞楚剑不是真的莫焦焦,那焦焦岂不是有危险?” “吞楚与别鹤一致,已回到十五年前的模样。”独孤九沉声道:“替身应当已发现吞楚的身份。” “这就很难确定了。”槐树妖指尖绕着发丝重重扯了一下,抬眼道:“我始终有一事不解。因为,事实上,森海秘境之中的妖族……或者说树妖,早在大陆分裂之时就已经被全数封印在这里,否则,焦焦也没有必要来解封秘境了。 奇怪的是,明明树妖一直是被封印着,但是焦焦的梦境里却也有一堆一模一样的树妖……而且我可以确定,他们并不是替身,当年使用复生之法的树妖,只有我一个。那么,伤害焦焦的树妖,究竟从何而来?崇容,或许只有你知道。” “嗯。”独孤九低声应了一句,垂眸凝视着法阵,眉眼凝霜般冷清,笃定道:“一切作恶者,皆源于替身的恶意与椒椒的恐惧。” 当入梦者为无辜稚童,毫无自保之力时,无尽的梦魇只会变本加厉,而非心生怜悯。 那么,唯无所畏惧者可破一切幻象。 “本座已通晓入梦之法。待椒椒再次呼唤本座,方是入梦的最佳时机。” 第99章 森海秘境, 一望无际的冰原之上, 飞雪鹅毛般簌簌而落, 寒风呼啸着穿过广袤无垠的冰原, 天地之间生灵蛰伏, 只余一片空寂。 然而,茫茫大雪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火红色的身影, 那小小的一团于空旷的冰原中显得极为渺小, 却分明如夺目燃烧的烈焰, 将死寂惨白的世界染上了鲜活的色彩。 莫焦焦正冷得将肉肉的小手缩到厚软的袖子里, 两手手指习惯性地互相勾着贴在肚子上,仰头看着飘飞的雪花。 经过长时间磕磕绊绊的行走, 他已然来到了梦中雪原的中央。 这儿与梦境中的一切并无区别, 依旧是触目一片茫茫大雪,冰冷彻骨的雪原一眼看不到边际。 小孩安静地在雪地上停了下来,低头攥着拨浪鼓轻轻摇了摇, 听着幼年时最喜欢的声音, 黑亮的眸子缓缓眨了眨,便张开了嘴巴,无声开合。 “谷主说, 焦焦不会说话的时候也要说话。要每天说一百句,这样长大了才不会连话都说不顺溜。” 小孩显然早已习惯了如此自言自语, 他转头看向四周, 没有发现任何生灵存在的痕迹, 便低下头,慢慢蹲了下去,伸出手指在雪地上乱画。 “焦焦做梦的时候,树妖打焦焦,把焦焦吊起来,腿就断了,后来把焦焦丢到雪地里。可是,现在树妖都不会动了,焦焦自己来了雪原。” 莫焦焦边嘟囔边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人,疑惑地在小人的额头上画了一个点,继续道: “焦焦也不知道,梦后面是什么。焦焦在雪里爬了好久,睡着了,然后就忘记了。” 他迷茫地念叨了几句,看着那个小人发呆,不知为何又憋红了眼眶,伸出小手揉了一下眼睛,又拍了拍自己冻红的脸颊,安慰道: “没有关系,梦会一直重复,焦焦在这里等就好了,要把梦做完,做完就会醒,然后就能看到九九了。” 小孩有些难过地将眼里泛起的水光偷偷抹去,深吸了口气,坚定道:“要出去找九九,不要害怕。” 做好心理建设,莫焦焦终于又站了起来。 他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峦,缓缓闭上了眼睛,体内燃烧的天火生生不息,携带着妖力由丹田一路循环往复,逐渐逼到了掌心。 莫焦焦睁开眼,伸出手摊开手心,看着手里小小跳动着的明亮火苗,开始在附近缓慢地转圈。 那火苗先是往上窜了一会儿,随着小孩方向的转变,在某一瞬间忽得停止了跳跃,往小孩左前方之处斜斜倾倒。 莫焦焦停下脚步,看着天火指引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即收起火苗,整个人坐到雪地上。 他先是捧了一团雪花往身上胡乱地涂抹,将红红的袍子沾染上晶莹的白色,接着忍着寒冷,伸手用白嫩的手指在雪地上不断地挖着。 因着雪地本就积雪颇深,雪层松软,故而他很快就挖了一个小小的雪坑出来。 挖完后,小孩有些难受地吹了吹变得通红发肿的手指,藏到怀里蹭了蹭,也顾不得重新捂热,就歪着脑袋看着雪坑,呢喃道: “焦焦要埋在雪里,睡着了,梦才会继续。可是焦焦的腿没有断,要是让那些妖怪发现了怎么办?” 小孩纠结地想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想着自己也没法真的把腿打断,便索性整个人趴到雪坑里,又笨拙地侧着头,口中无声念了个口诀。 眼看着旁边堆起来的雪纷纷随着他的小法术飞了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上,将整个人埋了起来,莫焦焦才捏着拨浪鼓趴到雪里,闭上了眼睛。 一切再次回到了梦境断层之时。 小孩身上伤痕累累,双腿因着长时间非人的束缚而断折,长久的日晒雨淋亦使得他奄奄一息,昏死在冰冷的雪地里。 不知过了多久,被冻得青白的小脸上,忽得感觉到了一点温暖。 小孩挣扎着悠悠醒转,扭了扭头,肉乎乎的脸蛋上又被砸了一滴热烫的水珠。 他痛苦地蹙着眉头,艰难地睁开双眼,触目却是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小脸。 此刻,那张红润胖乎乎的小脸上,正沾着几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眼前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娃娃低头看着自己,黝黑的大眼睛里水光潋滟,满是悲伤。 对方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冻得几乎没了知觉的脸颊,用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活泼音调,大声喊道:“雪娃你醒啦,太好了!村长他们都担心死你啦,你怎么能跑出去玩呢?你今天还没有帮我做功课呢!” 说着,小娃娃便伸出手,努力地试图将趴在雪里的莫焦焦扶了起来。 然而莫焦焦怔怔地看着眼前与自己如同双生子的小娃娃,却忽得伸出冰凉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随即呆呆地抬头看着对方,疑惑道: “你是云糕吗?” “你在说什么呀?”小娃娃皱眉问了一句,不开心道:“你怎么说话都没声音的?还把衣服弄得这么脏,回去村长要说你了,你知不知道雪娃是不能这样的,你这么脏兮兮的,要是村长也要我和你一样,那我不就丢脸了。” 莫焦焦听着小娃娃责备的话,抿了抿嘴巴,又执着地问了一句,“你是云糕吗?” “你在问我是什么?”小娃娃狐疑地歪了歪头,动作竟和莫焦焦平日里做的一模一样,他嘟了嘟嘴巴,道:“我是雪娃啊,你睡觉睡得忘记了吗?为了保护你,村长和先生们让我变得和你一模一样,你忘记了?” 莫焦焦慢慢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红袍子。 在这一刻,小孩脑海中一切关于重生、关于天衍剑宗、关于独孤九、沈思远、别鹤剑……关于所有重生后的记忆,统统消散无踪。 他又回到了三岁的时候,变回那个懵懂无知,只能在噩梦里挣扎的孩子。 一切梦境中的不幸,皆源于恶意,与无尽的恐惧。他忘却了一切。 小孩下意识睁圆了眸子,喃喃道:“焦焦都记起来了。我是雪娃,你是我的替身,我腿断了。” 随着小孩口中无声无息的话语,原本完好无损的双腿竟在一瞬间再次断折,钻心刺骨的疼痛迅速袭卷了全身。 莫焦焦痛得蜷缩起来,小小的身子躺在雪地里不停地发着抖,无尽的疼痛由折断的脚腕处蜿蜒而上,掩藏于袍子里的身体再次伤痕遍布,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那小娃娃使了半天劲都没能将莫焦焦拉起来,见小孩浑身颤抖着蜷着身体,便索性松开了手,稚气的嗓音不甚开心地响了起来。 “你怎么不起来?村长说要我带你回去的,你再躺在这里,等下村长要骂我了。快点起来。还有哦,我听说,树林里的树妖很讨厌雪娃的,你是他们的灾难,要是你不走,等下他们出来看见我们,把我当成你抓走了怎么办?我不想死的。” 莫焦焦被刺骨的疼痛折磨得几乎失去意识,却还是强撑着听清了小娃娃说的话,他挣扎着动了动小小的身体,将冻得发紫的小手按在雪地上,试图爬起来。 然而小娃娃见他半天没能起来,摇了摇头道:“不行,你太任性了,我先回去告诉村长,让先生他们来带你回去,要不然等下我也要被骂了。” 说着,小娃娃弯腰将莫焦焦掉落在雪地里的拨浪鼓捡了起来,轻轻晃了晃,道:“这个好可爱,村长说你不能玩的,我就没收了,我先走了,你等着先生来。” 话说完,小娃娃转头往雪原深处跑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莫焦焦辛苦地撑起身子,扭头看着小娃娃握着拨浪鼓欢快地跑远,又垂下了小脑袋,扁了扁嘴巴,没一会儿,大颗大颗的泪珠便啪嗒落在了雪里。 他撑着雪地努力坐了起来,难过地看着漫天大雪,乌黑圆润的眸子里尽是懵懂和茫然。 在小娃娃说出雪娃的那一刻,他就像忽然成为了另外一个人,有了无数的记忆。 他不是隐神谷倍受宠爱的神图子,而是映雪村里象征着灾难和新生的雪娃。 他没有每天哄着他照顾他的隐神谷谷主和长老,而有着明明忌惮他的不祥,却又因为他预示着的新生而将他留在村里的村长和先生。 他没有爱护他带着他玩的小伙伴云糕,而有一个作为他的替身,却只需要受尽宠爱,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付出任何努力的雪孩。 隐神谷的一切美好记忆,恍然如梦境。 莫焦焦默默地摸了摸疼痛的脚腕,精致小巧的脸上是一片木然和空白,他眨了眨不再流泪的眸子,又摸了摸喉咙,无声地疑惑道:“焦焦是神图子,还是雪娃?谷主是真的,还是村长是真的?” 小孩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又缓缓摇了摇头,仿佛在说服自己般道:“焦焦不是雪娃,谷主也不会讨厌焦焦,不会的。” 然而,无论他如何说服自己这儿仅仅是一个梦境,都无法阻止由恶意滋生的一切如期而至。 莫焦焦耳尖地听到身前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看过去,却见本该正在隐神谷里睡觉的槐树长老,正站在不远处,面带失望地看着他。 青年缓缓走到小孩身前,弯腰将小孩抱了起来,轻声道:“不听话的孩子可是要受罚的,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进树林,那样会给映雪村带来很大的危险,可你就是不听。雪娃,你真的要因为自己的任性,害死整个映雪村吗?” 话音刚落,青年抱着沉默的小孩转身往回走,上挑的凤眼中闪现着的……是明晃晃的憎恶与兴奋。 一切如他所期,无论隐神谷那帮妖族再如何作为,莫焦焦都会再次回到梦境,这里将成为神图子一生无法逃脱的牢笼。 “乖乖待着,村长才不会对你失望,先生们也是。”轻柔的话音在小孩头顶响起。“为了映雪村的新生与延续。” 为了他和同类们……能有朝一日重获自由,再次堂堂正正立于日光之下。 第100章 映雪村坐落于森海秘境重重雪山之中, 却并非如雪原那般终年落雪。相反的, 此地与隐神谷四季如春的风光别无二致。 之所以名为映雪, 是因着村里东面著名的映雪湖, 湖水澄如明镜, 映照四处壮美山峦。 莫焦焦被带回映雪村后,便被带到了映雪湖边的一栋阁楼里。 小孩一路上都木着小脸,傻乎乎地看着熟悉至极的村落, 大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眷恋和向往, 小身子却如同木偶娃娃般动也不动。 青年垂头看着乖巧的孩子, 轻声道:“雪娃,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莫焦焦抬起头,看着眼前熟悉的槐树长老, 下意识摸了摸喉咙, 又小小地“啊”了一声。 槐墨故作诧异地挑了挑眉,道:“真不会说话了?你去树林里受伤了?” 小孩点了点脑袋,又指了指自己的脚腕, 小眉头蹙了起来。 青年握住小孩的脚腕, 掀开裤腿察看了一下,笑道:“没事,断了而已, 吃点药就好了。你既然不听话,受点苦也是应该的。” 小孩看着对方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水光潋滟的眸子再次黯淡了下去, 慢吞吞地点了点脑袋。 槐墨果真起身去隔壁的药房中取了几个瓷瓶过来, 坐到小孩身旁,喂了莫焦焦几颗丹药,眼看着受伤的脚腕恢复了大半,身上的伤痕亦消失无踪,又道: “这腿就这样吧,也没必要治好,免得以后你又乱跑,至于喉咙……不会说话也不影响你学习,下午就来上课,可别忘了。” 莫焦焦抬头看着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他转头四处看了看,在桌上找到自己惯用的纸笔,拖了过来,捏着笔杆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道: “村长在哪里?” “村长啊。”青年勾唇一笑,道:“很可惜,这映雪村,你是见不到村长了。” “为什么?”小孩呆呆地问。 “因为他根本不存在啊。”青年笑得快意,他靠近小孩耳畔,对着白嫩小巧的耳朵,轻轻道:“这隐神谷谷主没有替身,我们上哪给你找个村长呢?你说是不是?” “雪孩说,有村长。”莫焦焦懵懂地捏紧了手中的笔。 “他当然会说有。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告诉你有。”槐墨显然并不在意告诉小孩真相,毕竟如今的莫焦焦已经没有了之后关于独孤九的记忆,不足为惧。 “雪娃,你应该发现了,隐神谷的一切是完美复制映雪村的,但是隐神谷多了一个谷主,所以那个才是你梦见的东西。”青年理所当然道:“你在梦里幻想长老和谷主他们把你当成最疼爱的孩子,但其实你就是个灾星,山下的树妖就说明了一切。我们宠爱的是雪孩,不是你这样的小怪物。” 莫焦焦被对方一席话说得愣愣的,三岁的稚童迷迷糊糊地握着笔,下意识往床榻里缩了缩,低着头不说话了。 而青年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便站起身,拍了拍小孩的头,道:“好好想清楚,别再惦记着隐神谷那些虚假的梦境,学会面对现实,否则,我们谁也救不了你。鉴于你今天擅自行动,接下来的学习任务翻倍,不学完就别休息了,懂吗?” 小孩摸了摸自己被雪浸透的袍子,缓缓点了点头。 待到青年离开屋子,莫焦焦方松开手中的笔,慢吞吞地爬下床,有些歪歪扭扭地走到屋子另一边的衣柜前。 他踮起脚拉开衣柜,将里头一套红色的小袍子和一双靴子拖了出来,又关好柜门,有些困难地抱着衣物走到屋里的小床边。 小孩将衣物放到榻上,低头笨拙地解着扣子,慢慢把湿透的袍子和里衣脱了下来,又拿起干净的衣裳,给自己穿上,勉强理整齐了。 他坐到床上给自己穿好靴子,随即将一边的纸笔拖过来,握到手里。 小孩抬头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又低下头,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将记忆里的每一个名字,写了下来。 谷主,槐树长老,食人花长老,芦苇长老,松鼠长老,狐狸长老,云糕…… 圆圆的字出现在白纸上,还带着稚童初学的稚气和生疏,却写得非常用心。 他将每一个名字写上去,又将这些妖族对应的本体画上去,虽然画得四不像,但好歹自己看懂了。 记忆里,隐神谷里每一个妖怪的本体,他都见过。小孩边画边无声地说着话,却是肉眼无法分辨的语句。 也因此,始终藏在窗外监视着小孩的槐墨,无论如何也无法得知莫焦焦究竟说了些什么。 “谷主是大鲸鱼,像隐神谷那么那么大,芦苇长老说谷主的背像一座海岛,可是焦焦没有见过真的海岛。谷主对焦焦最好,会教焦焦写字,喂焦焦吃饭,哄焦焦睡觉,牵焦焦上学。谷主的胡子好长好长,可以塞进腰带里,还喜欢拿胡子扎焦焦……” “槐树长老是大槐树,有很多很多根,槐树长老喜欢偷跑去人间界玩,见过好多焦焦没见过的东西,喜欢穿女人的衣裳,白头发长长的,笑起来很好看。槐树长老喜欢给焦焦带玩具和画本,给焦焦讲人间界的故事……” “食人花长老是会吃人的大花,长得好高好高,有好几个槐树长老那么高,而且很多颜色,红色紫色黄色。槐树长老总是说,食人花长老长得好丑,身上都是肌肉,像大陆东边的巨人。可是焦焦也很多肉,焦焦就小小的……” “芦苇长老是一根奇怪的草,软软的,弯弯的。芦苇长老说话很小声,喜欢给焦焦做秋千,做花环,还有用草编的小床,很舒服。芦苇长老知道好多焦焦不懂的道理,藏书阁的书都会背,很厉害……” “松鼠长老是一只小松鼠,喜欢吃坚果。松鼠长老说话总是喜欢又笑又哭,还做鬼脸,走路和焦焦一样一跳一跳的,还喜欢给焦焦做饭吃,松鼠长老是隐神谷做菜最好吃的妖怪……” “狐狸长老是……不知道是什么,狐狸长老总是不肯变成本体,谷主就说他固执,芦苇长老说他肯定不是狐狸。狐狸长老喜欢教焦焦画画,陪焦焦在落日湖修炼,还喜欢带着云糕去外面……” “云糕是一只小羊,白白的有两只角。云糕喜欢载焦焦去散步,焦焦偷懒不走路,云糕就把焦焦咬起来带着走。云糕天天陪焦焦玩,睡觉的时候被焦焦揪毛,也不咬焦焦……” “焦焦都记得的,不是梦。” 小孩认真地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画,眸光清澈而干净,带着对世间温情最为纯稚的向往。 他仅仅三岁,然而神图子天赋卓绝,谷主教会了他太多东西。 隐神谷于他而言,重若生命。 “焦焦不相信谷主是假的,不相信都是梦。焦焦不知道他说的替身是什么,可是隐神谷才是真的。”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莫焦焦却一反常态地相信着。 “谷主说,焦焦要学会照顾自己,谷主有时候不在,就要换衣服,要吃饭,不能着凉,不能饿到。” “那个槐树长老,不肯治好焦焦,那就是骗子。” “谷主说,只有隐神谷,是永远永远不会背叛焦焦的,不会对焦焦不好。所以那个人一定是骗子。” “焦焦绝对不要相信他,害怕也不要相信。” “焦焦一定有办法,有一个办法,有一个人,焦焦忘记了,可是一定可以。” 莫焦焦伸出手背擦了擦眼睛,颤抖着的小手握着笔,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这个地方的人要摧毁他的勇气,剥夺他对温情与善良的向往,逼迫他承认世间的一切丑恶,泯灭他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个性,诱导他遗忘自己的责任,斩断他求生的希望与纯粹的梦想。 然而他不服。 “焦焦不知道为什么,可是焦焦不想相信,不想放弃。” 源源不断的泪珠顺着稚气的脸蛋滚落,小孩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分明不言不动,恍若木偶,然而胸腔中窜动的火焰愈烧愈烈,奋力挣扎着不愿屈服。 他与天火,共生共存,同心同息。 屋中寂静无声,世间仿佛时光凝滞。 只是,那深埋于心底的呐喊,却势如破竹冲破了梦境的重重禁锢,直达天边遥远的绿洲。 软糯而纯稚的语调不知从何处传来,带着隐隐的哭腔和挣扎着的呼唤。 正是魂牵梦萦、焦急等候迎来的曙光。 此时此刻,密林深处,阖眼聆听的黑衣剑仙倏而睁开了双眸,握着剑柄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暴起。 漆黑如墨的狭长眼眸中血色凝结,如霜眉眼冷沉一片,随着喉中低哑的一声呼唤,男人周身剑意暴涨炸裂,重重威压迅速袭卷了整个秘境。 方圆千里不断有树木承受不住凛冽剑气而轰然倒塌的响声传来,震耳欲聋。 “椒椒,在呼唤本座。” 他珍而重之的孩子,隐神谷悉心教导的神图子,终……不负所望。 虎狼窥伺,焉能安生? 崇容于小孩耳畔日夜叮嘱、亲身示范的激流勇进,莫焦焦做到了。 勘破梦境唯一之法,是身陷泥淖而卓然不屈,谨守初心,心性澄明。 而秘境之外,遥远的隐神谷中,于断壁残垣中翘首而盼的庞大蓝鲸,缓缓睁开双目,仰天长啸。 “焦焦,隐神谷以你为荣。” 第101章 小小的阁楼中, 仅有三岁的胖乎乎稚童揪着厚厚的袖子, 认真地给自己擦着眼泪,大眼睛又黑又圆,通透而澄澈。 他一笔一划不甚熟练地将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隐神谷妖族画了下来,仿佛担心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就此遗忘。 然而, 山重水复,天光黯淡之时, 小孩心中的呐喊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天火。 随着莫焦焦稚气的动作与坚定的信念, 原本蛰伏于体内的天火终于焕发生机, 冲破了梦境施加的禁锢, 朝着遥远天边而去,将小孩的每一句话、每一声哽咽,传达给唯一可与天火共生之人耳中。 世间有一人, 为屠戮天道而生,生而拥有湮灭天火之能,绝对的克制亦昭示着绝对的臣服。 在这一刻, 天火与他共生、共存、同息、同心。 原本静立于密林深处的墨色身影, 单手持剑,挺拔如松。起式时, 剑身本漆黑如墨般萦绕着的剑气, 悉数染上了幽绿色的火苗, 沉冷、静谧, 却裹挟着几欲炸裂的可怖力量。 重重威压以男人为中心, 无可遏制地扩散开去。 本是站在一侧商讨对策的沈思远与槐树妖, 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漫天剑影拔地而起,山河震动。 刺目的剑光逼得人几乎目不能视,两人挣扎着奋力睁开双眸,却只瞥见翩若惊鸿的颀长背影飞身而起,尖啸着的别鹤剑凌空一斩,竟是生生破开了梦境与秘境的交汇之处! 震耳欲聋的声响于耳畔炸开,顷刻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幽绿火苗竟与凌空而立的男人融为一体…… 下一瞬,烈火燎原,火光冲天,墨色身影眨眼间消失无踪。 *** 同一时刻,映雪村中。 始终藏匿于窗外的替身槐墨盯着停止哭泣的孩童,未能从那开合的口中得到任何讯息,想了想索性再次推门进屋。 莫焦焦见他认定的骗子来了,便下意识乖巧地坐好,肉肉的小脸蛋还带着哭泣残留的红晕,只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对方。 槐墨上前劈手夺过那几张白纸,低头看了看,又扔还给小孩,轻声问:“雪娃,你画的这是什么?隐神谷的妖族?” 小孩第一反应就想理所当然地点头,然而不知为何,在他想要承认的那一刻,肉乎乎的肚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 “椒椒,摇头。听话。” 莫焦焦有些慌乱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小手伸过去呆呆地摸了摸,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巴。 见小孩不回答,青年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提高声音道:“雪娃,回答我的问题。” 小孩连忙回过神,又想点头,只是他一想动,肚子里的男声再次响了起来。 “椒椒,摇头。摇头他就不敢欺负你。” 莫焦焦听着这道悦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槐墨,见青年依旧面色不耐,显然并未发现他的肚子在说话,终于松了口气,眨了眨眼,听话地缓缓晃了晃小脑袋。 青年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想了想又试探道:“你画的是映雪村的先生和村长吗?” “告诉他,是。” “嗯。”小孩再一次跟着奇怪男声的指引,笃定地点着头,大眼睛里一片无辜。 “这样……那就好好画吧。”槐墨放下心来,勾唇一笑,也懒得再同懵懂无知的小孩掰扯,转身就走。 而火红的胖团子看着骗子得意洋洋地走远,圆眼睛眨巴眨巴了两下,垂头看着肚子,嘴巴无声开合,怯怯地问:“为什么肚子会说话?” 那奇怪的男声也不知如何得知他心中所想的,只低声解释道:“并非椒椒的肚子在说话。椒椒,现在用天火凝结出绿色樱桃椒,再走出去,将本座教与你的口诀念一遍。” 小孩愣愣地听着陌生的声音,只觉得有些莫名的安全感。 他想了想,直觉是自己的天火长出灵智了,才会开口跟他说话,便老老实实地照做,伸出小手合在一起,运起妖力,将天火凝聚到手掌心,又缓缓摊开。 莫焦焦低头看着白嫩的手心,那里正躺着两只嫩绿色的樱桃椒,形状饱满而生机勃勃。 他捏着樱桃椒好奇地看了一眼,软软地问:“这个是辣椒吗?为什么焦焦会长辣椒?谷主说焦焦要长大才会的。” “一会儿给你解释,椒椒先照着本座说的去做。” “好。”小孩也不闹,听话地跳下床,磕磕绊绊地走到门口,望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槐墨,小手摊开,无声地跟着神秘的男声说了一句话。 下一瞬,两只绿辣椒从手心里飞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迅速靠近青年,随即不着痕迹地化为两道墨绿色的火焰,眨眼间燎原般将青年身上的衣裳燃尽。 于是,正在行走的槐墨只觉后心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通身衣物竟瞬息被无名绿火焚烧殆尽。 他登时惊恐地瞪大了双眼,下意识便想在身侧撑起灵气防护壁,然而还没来得及动作,那绿火就无法遏制地蔓延开来,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其中。 极致的烧灼感袭卷而至,浑身灵力还未动用就被莫名的火焰抽干。 青年惊惧地试图发出求救信号,却被嚣张跋扈的火苗炙烤着身体,一瞬间痛得他支撑不住地惨叫出声,摔倒在草地之上。 刺耳的痛叫声撕心裂肺地传过来,站在门边的小孩顿时被唬了一跳,往后踉跄着退了两步。 莫焦焦有些害怕地看着不远处浑身被烧灼得血肉模糊、却又不停挣扎着往前爬着的人,恍惚间竟觉得对方身上传来火焰炙烤的“滋滋”声,一时间吓得眼睛都红了,连忙手忙脚乱地转头走了几步。 只是他一走又想起门还没关,便傻乎乎地跑回去“砰”的一声将门胡乱关上了。 小孩背靠着门,小手按在小胸脯上瞎拍了几下,努力忍住不哭,又憋不住扁了扁嘴巴,歪歪扭扭地走回床边。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不安地来回走了几次,大眼睛里满是惊惶。 体内声音的主人察觉他的慌乱,便安抚地哑声哄道:“没事了,椒椒做得很好。现在,回榻上坐好。” 莫焦焦闻言支撑不住抽泣了一声,胆怯地抹了抹眼泪,一边抹一边爬回床上,坐好后又无声地同体内的不明生灵交流,可怜巴巴地哭诉道: “你……你骗焦焦。” “本座怎么骗你了?哭什么。” “焦焦不知道辣椒可以烧人,他会不会被烧死?焦焦不是故意的……”小孩抽噎了一声,憋得鼻尖都红了。 “此地所有人皆为隐神谷妖族替身,他们妄图欺骗椒椒,将你关在这里,永远回不去隐神谷,本就是他们欺你在先,纵是万死亦难辞其咎。” “所以焦焦没有错是吗?”莫焦焦确认般地问了一句,总算是没再掉眼泪,委屈道:“焦焦也不喜欢他们。” “嗯,莫怕。椒椒做得极好。本座同样不会再让椒椒受欺负。”低缓的男声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徐徐劝导着。 似乎是因为知道莫焦焦年幼不知事,对方特意用了尽量浅显的语句来说服小孩。 “焦焦不怕。”莫焦焦揉了揉眼睛,又有些疲累地靠到床头,糯糯道:“你是天火吗?” “不是。本座复姓独孤,单名一个‘九’字。” “独、孤、九?”小孩慢吞吞地将名字念了一遍,忽得大眼睛亮了起来,有些开心道:“焦焦知道独孤九,谷主说,甜甜尖粽里面就有一个练剑的修士,叫独孤九。芦苇长老就说独孤九很凶,住的地方都是雪,会把焦焦吓哭。” “嗯。”男人沉沉应了一句,道:“椒椒既知道本座,那么隐神谷谷主或许曾告知过你,本座身负护你之责,断不会伤你。” “对。”小孩忙不迭地点着脑袋,背书一般道:“谷主说,独孤九会保护焦焦。焦焦相信你。” 稚气绵软的话音中饱含着纯稚的信任,一如最初相遇之时,男人闻声沉默了许久,哑声道:“很好。” “为什么独孤九会在焦焦肚子里?”莫焦焦不解地掀开袍子,看着白软软的肚皮,伸手揉了一下。 “穿好衣裳,莫着凉。”男人出声轻斥了一句,顿了顿解释道:“本座与椒椒体内的天火本成绝对压制之状,然而压制便意味着无法斩断的羁绊,天火听从椒椒心中所愿,冲破束缚将椒椒的心声传达给了本座,本座趁势借由天火回归之际,将神魂一道潜入了天火之中,被带到了椒椒丹田之内。” “好厉害。”莫焦焦新奇地问道:“焦焦的肚子好小,可是你是大人,为什么能在里面?” “笨椒。丹田如识海,广袤无垠。本座并非真身入你丹田,而是神魂,神魂自然可大可小。”独孤九沉声回答。 “那你还能出来吗?焦焦都没有见过你。”莫焦焦欢喜地问。 “不能。此处为椒椒梦境,本座非你梦中之人,不可随意出现影响梦境,若梦境坍塌,恐伤到椒椒。” “好吧。”莫焦焦遗憾地揪住腰带,拉了拉,他张开嘴巴打了个小呵欠,圆润的眸子里泪光闪烁,似乎是累了,伸手抱过一边的被子一角,躺了下来,蜷着身体,懂事道: “焦焦一定不会让别人发现你的。然后……然后独孤九要跟焦焦在一块,这样焦焦才不会害怕。谷主说,独孤九是很厉害的练剑的。甜甜尖粽都是好人。” “嗯,此处无人可发现本座踪迹。”独孤九顺着小孩的话安慰了一句。 他不着痕迹地关注着小孩迟缓的小动作,片刻后终是问道:“椒椒如今,年岁几何?” “三岁了。”莫焦焦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又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道:“谷主说独孤九是好人,那你就和谷主一样,可以相信。呜……焦焦觉得独孤九很熟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见过焦焦吗?” “当然。本座曾与椒椒同住天涯海阁。” “天呀海喝?焦焦不认识。”莫焦焦懵懵地回答,他困倦地蹭了蹭柔软的被子,不放心地央求道:“焦焦想睡觉了,独孤九看着焦焦,好不好?” “好。” “那焦焦要睡着了。”小孩抱着被子阖上眼,嘟囔道:“焦焦不踢被子,也不会滚到地上,你就不能生气走开,也不能吵醒焦焦……” 有些语意不清的话语呢喃着还没说完,室内已陷入了寂静。 半晌,一声极轻极哑的叹息,缓缓响起,转过窗台,溢散在无尽的春光里。 第102章 莫焦焦的天火到底是重创了毫无防备的槐墨, 几乎将青年体内的灵力彻底吸干,肉身亦被灼烧得焦黑一片, 面目全非。 妖族替身本就是隐神谷大妖的复制品,他们体内虽有灵力,也擅长使用妖族该有的本命大招,但他们既不是修真者,也不是妖族。 严格意义上而言, 妖族替身是云渺大陆上不被承认的种族,他们依靠妖族维生,与妖族无法共存,大多生性残暴,以残害妖族幼崽为乐,举世皆为仇敌。 莫焦焦所拥有的天火本就与独孤九的杀戮剑道一脉相承,诛尽万邪, 妖族替身自然无法与之抗衡。 “焦焦想出去上课了, 可是那个骗子没有来。他是不是死了?” 安静的小阁楼外,幼小的孩童蹲坐在门槛上,两只肉肉的小手撑在膝盖上,托着同样圆润的下巴, 软巴巴地自言自语。 他年龄变小后就显得格外胖乎乎的,一眼看过去珠圆玉润,小脸蛋带着淡淡的嫣红。 白里透红的脸上,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显得格外灵动单纯。 自那日用天火惩罚了槐墨以后, 小孩已经在这待了三天了。 “槐树妖替身并未死去, 他被映雪村中其他替身救走了。” 正发着呆,丹田处便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与可靠。 “那他是因为受伤了,才没来欺负焦焦吗?”莫焦焦挠了挠胖胖的脸蛋,脸上有些高兴又带着些忧愁,闷闷道: “骗子不来,焦焦就不用替雪孩做很多功课,可是,焦焦也不能出去。他们说,雪娃不能自己出去。” “椒椒想出去做什么?”独孤九声线淡淡地问。他正于小孩丹田之中,盘腿打坐,阖眼沉沉入定。 “这里和隐神谷长得一样的,焦焦想出去看看。”莫焦焦向往地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重重山峦,有些自豪地问道: “你看过隐神谷吗?隐神谷很大很大,比这里还要好看,有好多花花,谷主说隐神谷是云渺大陆的桃源。” “嗯。本座见过。”独孤九阖眼沉思片刻,问:“椒椒既知晓此处并非隐神谷而是梦境,为何不离开?” “焦焦也不知道。”莫焦焦闻声懵懂地晃了晃戴着帽子的头,迷茫地回答:“焦焦觉得外面是真的,可是这里也是真的。焦焦走不出去。时间没有到。” “期限未到?”独孤九低声重复,“何时会到?” “梦做完就到了。”小孩慢慢眨了眨眼,迷迷糊糊地解释:“焦焦有很多事情不懂,可是焦焦每次做梦,进来这里就知道很多事情。这个地方和焦焦梦到的其他地方不一样,可是都会说话,教我东西。” “教你什么?”独孤九忽得睁开双眸,微微皱起眉问:“椒椒做梦时,除了觉得难过,可有其他收获?” “就是……”小孩放下一只手,指着左前方的一处花丛,骄傲道:“焦焦每次进来梦里,这里的每个地方,都会说话,那些草和花,会告诉焦焦,它们叫什么,有什么用,喜欢在哪里长大。还有……还有这里有什么妖怪,妖怪在哪里。” “秘境传承?”独孤九气息微沉,敛眉沉吟不语。 莫焦焦的梦境本就连接着修真界各处不为世人所知的秘境,小孩便是解封秘境的唯一钥匙,那么入梦后得到传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问题在于,在未曾变回三岁之前,已经十七岁的莫焦焦……压根不知晓关于秘境的一切。 那么,小孩幼年时每次入梦后所得到的秘境传承,究竟去了哪里? 若说是时间久远而遗忘了,小孩又身负醍醐灌顶咒,不可能记不住。 “椒椒可还记得,你之前每次入梦时,梦境中的植物告诉你的事情吗?”独孤九放缓了声音试探。 “不记得了。”莫焦焦摇了摇头,“焦焦梦里去过好多地方,可是醒的时候,就不记得。然后焦焦做梦进去了,又记起来了。” “也就是说,椒椒只有进入秘境,才能将一切传承忆起?”独孤九抬眼凝视着前方烈烈而燃的天火,半晌方道:“那么,椒椒在这里,学到了什么?本座是指,排除与秘境宝藏有关的常识后,你学到了什么?” 莫焦焦疑惑地张了张嘴巴,大眼睛里一片茫然。 小孩伸手揪着帽沿,小脑袋藏在帽子里胡乱磨蹭,弯着腰整个人几乎蜷成一只红色的球,好半天才灵光一闪,松开手,开心道: “焦焦知道了。焦焦没做梦的时候,每天都要赖床不起来,可是做梦了,谷主就不在,没人叫我起床,焦焦就会自己起来,还会穿衣裳,会找吃的。” “还有,焦焦在外面总是偷懒不想学功课,在这里就要学,因为我不学,他们会打我。” “嗯,很好,还有吗?”独孤九眉目冷清,开口的声音却沉静而平稳,循循诱导着。 “焦焦……”莫焦焦伸出双手,一边一根白嫩的指头,抵在两鬓处揉了揉,软绵绵道:“让焦焦想一想。” 独孤九微微颔首,也不打扰他。 小孩苦思冥想了半天,放下手指,迟疑道:“那天,骗子说谷主是假的,说谷主和长老讨厌焦焦,焦焦是怪物,然后我就生气了,天火就醒了,把独孤九偷到这里来,这个算不算?” “椒椒从中学到了什么?”独孤九依旧缓声问。 “学……学会相信自己。”小孩眼睛弯了起来,眸中却又水光闪烁,软腻道:“要相信焦焦是隐神谷的宝贝,不是怪物。妖怪没有打我,焦焦不能讨厌他们,要帮很多很多妖怪醒过来。” “嗯,还有吗?”独孤九从容不迫,极为冷静。 “没有了。”小孩怯怯地回答,又继续托着腮看风景。 独孤九阖上眼,气息平稳,肃穆道:“椒椒适才说,想出去看看?现在不想了吗?” “我……”小孩渴望地看着外面秀美的风景,可怜巴巴道:“焦焦想出去,可是……可是不能去的,雪孩才可以到处走,雪娃不行的。” “缘何不可?”独孤九声线冷沉,反问道:“椒椒,谁是真正的神图子?或者以梦境为例,谁是可使映雪村重获新生的雪娃?” “是……是焦焦。”莫焦焦糯糯地回答,又犹豫地摇头,“可是雪孩是替身,就和云糕一样,那个槐墨告诉我的,云糕已经很辛苦了,焦焦要是任性,云糕就要受委屈了。” “所以,”独孤九薄唇微启,一字一句沉声道:“云糕为你替身,椒椒便要将属于你的宠爱、荣耀、自由,甚至是名姓,拱手相让?” 莫焦焦闻言害怕地低下脑袋,眼眶瞬间红了,“焦焦不知道……” 独孤九拧眉沉默,却始终克制着不去安慰小孩,只肃然追问道:“椒椒在林中被树妖欺辱时,分明可放出法术自救,为何不反抗?槐墨不愿医治你,椒椒明知他欺你太甚,为何坐以待毙?” “他们说……说焦焦是灾难,焦焦会害了他们……就像害谷主和长老……”小孩抿了抿唇,垂着脑袋,揪着袖子偷偷擦了擦眼睛。 “所以便彻底放弃了吗?”独孤九缓缓开口。 莫焦焦不敢点头亦不敢摇头,只好乖乖坐着不说话。 独孤九松开紧攥着的拳头,许久方哑声道: “椒椒,稚童哭闹撒娇,渴求族人喜爱,妖族向往自由,追求力量与独立,甚至于大陆万物生而俱有的求生欲,无论是奋起反抗,还是同他人呼救,皆为本能,没有该与不该之分。” “莫焦焦,世间唯尔一人担得起神图子之称,云糕确实为你替身,但你同样替他承担了性命之危,背负了本不应背负的责任。隐神谷一族因神图子而腹背受敌,然而你同样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你不曾有愧于任何人。” “若你连最基本的求生之欲、最基础的守护自己拥有之物的本能都失去……你该如何活下去?” 妖族替身、迷幻梦境,无论哪一个,对于隐神谷与崇容剑尊而言,皆不足为惧。然而就是这样的存在,剥夺了小孩所有的勇气、信念与力量。 他们比谁都清楚妖族的弱点,一击即中。 威严肃穆的话语随着寂静的春光缓缓沉淀,却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已然麻木的神魂。 小孩呆呆地低着头,半晌终于抬头张着嘴嚎哭了起来。 他哭得极为伤心,柔软的手背不断擦拭着滚落的泪珠,边擦又边哽咽着哭诉: “焦……焦焦……也……不知道……没……谷主……没教……没教过焦焦……” 小孩说着又委屈又生气,竟握着小拳头锤了两下自己的肚子,气急地哭道: “你还……骂……骂焦焦……焦焦……没……没学过……还骂焦焦!” 哭到最后,莫焦焦显然语无伦次了,整个人趴到膝盖上蜷缩着,呜呜直哭。 独孤九被小孩哭得长眉皱紧,见小樱桃椒气到连自己肚子都敢打,无奈地闭了闭眼。 男人毫不犹豫地起身往前走去,抬手触碰到燃烧着的天火,眨眼间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下一瞬,小孩面前闪现出一道挺拔高大的墨色身影。 男人蹲下身托着莫焦焦腋下,动作轻柔地将小了许多倍的小孩抱了起来,熟练地裹进怀里。 大手先是解开小孩的衣扣,贴上软绵绵的肚子,轻轻揉了揉,放出元力检查了一遍,确认未曾受伤后又收回来,挪到小孩稚弱的脊背上,稳稳地拍抚。 “莫哭了,是本座的错,忘记椒椒仅有三岁。本座并未责备椒椒,亦不是椒椒的错。只是想借机唤醒椒椒,仅此而已。” 莫焦焦显然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见抱着自己的男人面容肃穆俊美,看着意外地眼熟,又自称“本座”,顿时更委屈了,“哇”的一声扑上去咬住了男人的下巴,使劲用力。 然而他本就只有三岁大,对方又是以神魂体态暂时从丹田中出来,浑身可谓无坚不摧。小孩生气地咬了半天,愣是连个牙印都没咬出来,反倒将人下巴含得湿乎乎的。 独孤九垂眸看着小孩放弃了“咬人”大法,更伤心地埋到自己颈间大哭,心中不免生出更多悔意与怜惜,只好冷着脸抱着团子进屋,随手关上门。 三岁稚童哭起来,凄惨程度比十岁的可只多不少。 于是,憋了许久、终于能出来放风的别鹤剑同情地看了一会儿,嘀咕道: “可能这就是骂椒的下场吧,虽然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这小祖宗,但总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第103章 当莫焦焦回归三岁稚童本性天真无邪之时, 被留在梦境之外的沈思远与槐树妖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走到了独孤九消失之处进行探查。 “适才所见,是天火吧?”槐树妖松开指尖环着的白色发丝, 弯腰看着地上被天火焚烧过的绿草, 探出手拔了一根, 置于手中细细察看。 “这样的颜色, 莫非是天火觉醒了?可焦焦三岁之时,天火并未觉醒, 亦不受他控制。” “确实觉醒了。崇容是被天火带走的,杀戮剑道压制天火,唯有天火觉醒的时候,他们之间才有可能转化为一脉相承的联系。” 沈思远蹲在树桩边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着手中的万象卦盘, 回头问道:“槐树妖, 你们给焦焦计划重生之时,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让焦焦进了崇容识海的?” “这种事哪能预料到。”槐树妖双手抱臂,仰头看着头顶繁茂的树叶, 一头银丝垂落至腰,声音有些空灵, “连神算都不知的事, 我们也一样不知。焦焦重生的地方,原定计划是在天衍剑宗山脚下。” “但焦焦却重生在崇容识海之中……”沈思远摸了摸下巴, 沉吟道:“这么说来, 焦焦能进入崇容识海, 其实同样是依靠天火与杀戮剑道的关系了?如此就可以解释,为何崇容能反过来进入焦焦梦境。” “可崇容剑尊本来就不是焦焦宝贝梦中该有的人物。”槐树妖忧虑地蹙起眉,挪动树根回到自己的树坑中,问道:“如果崇容出现干扰焦焦梦境,能让焦焦平安出来吗?” “槐树,你想岔了。”沈思远摇了摇头,“焦焦的梦早就做过了,现在这里的梦境是替身重新幻化出来的,他们试图重演焦焦的梦境,唯有打破梦境才能突破。” “这样吗?”槐树妖闭眼聆听了一会儿,复睁开眼,微笑道:“焦焦的梦境暂时还是稳定的,但是我能感觉到,我那替身现在可不太好受。没准不需要我亲自动手,焦焦就能把他除掉。” 沈思远闻言将卦盘收起来,招呼槐树道: “走吧,既然那替身已经受伤,那崇容十有八九是想到了带焦焦出来的办法了。我们先去寻找那些被封印的妖族。” “他们都被封印了不知道几万年,再多封几日也无妨。”槐树妖调侃道:“虽然我知道欺负焦焦的不是他们,但是谁让替身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呢?” 沈思远不由叹了口气,无奈道:“你都重活一遍了,还是这般记仇,这隐神谷谷主要是知道了你对待同族如此不上心,估计还得被你气得吃不下饭。” “哼!”槐树妖冷哼一声,跟在青年后边慢慢走,不悦道:“那老头能奈我何?旧账还没算清楚呢。当年若非他执意不让我出谷,我现在怕是孩子都和焦焦一样大了。” “说得好像你看上人家,人家就愿意给你生孩子一样。”沈思远扶额长叹,“你最好搞清楚,当年那男人是个魔族,妖魔混血,还不知道会生出来什么东西,何况,魔族本来就无法怀孕。你别以为有了孕果就能胡作非为。” “嘁!”槐树妖扭头轻嗤一声,却是闭口不言了,他和沈思远认识不知道多少年,从来没说赢过。 “崇容这回应该能成功带焦焦出来了。”沈思远边走边笑道:“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十八岁的焦焦。” “哦?”槐树妖惊讶地快走几步,同青年并行,急切道:“你确定?” “本门主可是神算。”沈思远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取出扇子刷的一声打开,悠闲道:“努力了这么久,总算是看到点盼头了。” *** 而另一边,被沈思远念叨着要长大了的三岁莫焦焦,已然蜷在男人怀里哭累了,正低着脑袋生闷气。 独孤九同小孩解释了许久,虽是将事情讲明白了,但年幼的莫焦焦可没有十岁时那么好哄。 实在无法,男人只好祭出杀手锏,放缓了声音道:“椒椒既然听懂了本座所言,不若出去游玩一番?本座并不属于椒椒梦境,无法出来太久,一柱香后便要再次回到丹田之中。” 事实上,独孤九从丹田之中出来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小孩,只是其中目的唯有他一人清楚。 垂着头的莫焦焦闻言慢慢眨了眨眼,小手悄悄伸出来,揪住了男人墨色的袖子,又缓缓拖到怀里抱着,不吭声。 独孤九抬手抚了抚小孩的头,想起莫焦焦还不会说话,低眉沉思片刻,道:“本座尚未听过椒椒的声音,椒椒可愿开口?” 小孩这才抬起头看向对方,摸了摸喉咙,无声道:“焦焦不会说话。” “本座已检查过,椒椒喉咙并未受伤。”独孤九环住怀中的小孩,微凉的手指贴在莫焦焦软绵绵的脖子上,安抚地摩挲了一下,道:“椒椒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敢说罢了。” 莫焦焦闻声委屈地抱紧男人的手臂,抿紧嘴巴不开口。 独孤九沉默了一会儿,贴在小孩脖子上的手指缓缓动了动,道:“椒椒若能开口,本座便可带你离开此地,槐树长老与隐神谷谷主就在梦境之外,椒椒不想见他们吗?” “想。”小孩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攀着对方的肩膀,在床榻上站了起来,正好够到男人的耳边。 小孩贴近独孤九怀中,踮着脚尖跟男人对视,乌黑清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沉静深邃的双眸,他跟着独孤九一道用手贴着自己的脖子,终于张开嘴,轻轻“啊” 了一声。 随后,稚气软糯的童音便磕磕绊绊地响了起来。 “独……孤九。独孤九的……眼睛里面,有焦焦,和……谷主一样。焦焦一定……见过你,对不对?” “嗯。”男人哑声应了一句,“本座与椒椒,相识已久。” “那……太好了。”小孩眯起大眼睛,认真道:“焦焦想……记起来,想出去,想谷主。” “好。”独孤九俯身拥抱莫焦焦,抱着人起身出了门。 *** 映雪村中的景色与隐神谷并无二致,皆是四季如春,草长莺飞。 莫焦焦被抱出门后不久,便闹着要下地去追蝴蝶。 独孤九也不拘着他,放下人后便跟在后头安静地看着。 男人以神魂姿态出现在此地,除了莫焦焦和仅有剑灵而没有剑体的别鹤剑之外,无人可发现他的踪迹。 火红的小团子欢呼着在花丛中跑来跑去,小手努力往前伸着去够飞舞的彩蝶,时不时往上蹦一蹦,天真烂漫。 这样的行为持续到了彩蝶被莫焦焦成功扑到手心里为止,小孩双手捂得紧紧的,双眸忽闪忽闪地仿佛会说话,就那么急吼吼地冲到独孤九身前,抬着手骄傲道: “焦焦捉到蝴蝶啦!” “嗯,是何种颜色的?”独孤九跟着蹲下,低声询问。 “紫色的。”莫焦焦兴奋得小脸通红,他靠近男人,神神秘秘道:“蝴蝶关久了就不会飞了,所以焦焦就抓来看一会儿,你要一直看着,等会儿松开手,它就飞走了。” “好。”独孤九抬手,指腹贴上小孩的额头,拭去薄薄的汗。 莫焦焦便专注了几分,合紧的双手递到男人跟前,缓缓张开。 紫色的小蝴蝶慢悠悠地飞了出来,翩翩起舞。 小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嘟囔道:“焦焦很喜欢蝴蝶和蜻蜓,还有小鸟。他们都很自由自在。” “嗯。”独孤九将小孩扶起来,道:“去椒椒想去的地方。” 莫焦焦开心地答应下来,继续晃晃悠悠往前走。 隐神谷中有妖怪自己规划的集市,映雪村同样也有。 小孩走了许久终于进入了熟悉的集市,入目是与以往隐神谷妖族们一模一样的妖怪与陈设。 莫焦焦缓缓在街市里逛着,他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妖怪们交谈、叫卖、讨价还价。 直到看见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白胡子老者,小孩才停下脚步,抿着嘴巴专注地看着。 那老者身形瘦弱,佝偻着脊背,面上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 他下巴上的胡子跟其他人能长到腰间柔软胡须截然不同,相反,那胡子非常之粗糙,甚至被老人自己故意剪成了扫把的形状,还用了透明的树胶固定住,远远看去跟扫帚极为相似。 老人正取下一根红通通的糖葫芦,那葫芦上的山楂颗颗饱满,沾着晶莹的麦芽糖,看一眼就能想象到那甜丝丝又酸溜溜的独特滋味。 他弯下腰,将葫芦递给了身前一个样貌可爱的小孩,咧嘴笑得极为滑稽,道:“小雪孩这么早就下学啦?是不是偷偷逃课了?” 那玉雪可爱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接过葫芦,咬了一口,甜甜笑道:“真好吃!松鼠先生猜对啦!我可是趁着食人花先生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厉害吧?” 老人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笑骂道:“你这个鬼灵精!再逃课小心你爹揍你!” 然而小孩听完便做了个鬼脸,转身朝身后一脸笑意的白发青年张开手,大声道:“爹爹!抱!雪孩要去买糖人和烧饼!” “好。”青年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将小孩抱了起来,放到肩上骑坐着,惹得小孩咯咯直笑,宠溺道:“就给宝贝买烧饼糖人!” 一大一小乐颠颠地往远处走去,亲密无间。 莫焦焦睁着圆眼睛看着同样乐得双眼眯起来的老人,小声道:“松鼠长老,狐狸长老,云糕。” 小孩转头往相反的方向走,藏在兜里的小手伸出来,软巴巴道:“要牵。” 宽大的手掌裹住了柔软的小手,郑重而安全。 “以前,焦焦每次放学,来这里,都会看到云糕和狐狸长老,还有松鼠长老,和刚刚的一模一样。” “焦焦会觉得很羡慕。” “可是我知道,焦焦没有,这里的也不是真的。” “焦焦该醒了。” 第104章 “焦焦该醒了。” 莫焦焦一字一句地认真说完这句话,就拉着独孤九的手, 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集市外走去, 边走边奶声奶气道: “独孤九, 焦焦其实……不是傻子。焦焦出生的时候……很聪明,谷主也觉得焦焦很厉害,可是每次焦焦……嗯做梦, 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所以椒椒此刻处于梦境之中,天赋神智妖力皆在, 是吗?”独孤九出声询问。 “是的。”莫焦焦肯定地点着小脑袋, 骄傲道:“焦焦没有……忘记事情的时候,会很多东西。” “那么椒椒要如何处置这个梦境?”独孤九心有所感, 抬眸看着有些泛红的天边。 “以牙还牙。”小孩稚气地说出这句话, 却不知为何,全然没有了三岁稚童的幼弱和胆怯,全是坚定。 他带着男人一直朝一个方向走, 无视了沿途一切秀丽风景,笃定道: “谷主说,别人咬焦焦,焦焦也要咬回去, 就是以牙还牙。可是, 欺负焦焦的妖怪太臭了,焦焦不想咬。可是焦焦有办法。” 独孤九闻言了然, 长眉微微舒展, 幽深沉静的双眸遥望着前方显露的一点光芒, 黑眸深处罕见地有了几分欣慰。 颀长挺拔的身影携着稚气未脱的孩童,足下步伐稳健,墨色广袖流云般扬起,沉淀着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与运筹帷幄的自信。 兜兜转转,小孩带着如今最为珍视的人,再次来到了他此生唯一眷恋的桃源,落日湖。 却不是为了追忆与怀念,而是终结。 莫焦焦松开牵着男人的手,在湖边摇摇晃晃地来回走了一会儿,才慢吞吞扭头看着独孤九,忽得歪了歪脑袋,细声细气唤道: “九九。” 独孤九微微一怔,双眉敛起,沉声问:“椒椒?” “焦焦醒了。你看。”小孩两只小手叉着腰,歪着头,大眼睛眯起来,俨然是除夕当天扮演年画娃娃的姿势。 “九九说,焦焦要自己去追……自由、梦想、勇气,要自己想要活下去,这样,焦焦才不会失去,九九和谷主都能回来。所以焦焦想起来了。” “焦焦想你们。” 莫焦焦收回手,扯着嘴角努力想笑,过了片刻又松开手,大眼睛泛着晶莹的水光,道: “焦焦看到松鼠长老他们,就知道……是假的。松鼠长老不喜欢焦焦逃课,不会笑。狐狸长老以前……喜欢云糕,可是不会给焦焦看见。云糕对焦焦很好,不会让焦焦做功课。” “这个梦里面的东西,是焦焦想要却没有的。可是不真实。九九一直在教焦焦,我知道。” 独孤九单膝跪地将小孩揽进怀中,声线微哑道:“椒椒醒来已是不易,无需多言。” “不可以。”小孩在对方怀里固执地摇头,“九九才是打破梦境的人。” “焦焦以前……觉得自己不应该……活下去,因为焦焦害谷主和长老死掉,是焦焦害隐神谷消失了,可能九九和宗主他们也会。这个梦里的替身,一直告诉焦焦,我是灾难。谷主和长老变成星星后,没有人告诉焦焦,我可以活下去。” “神图子活着,是为了妖族,为了大陆合并,所以不能死,可是也没有人,说我应该活。所以焦焦总是觉得,只要不死就好了,活到把谷主的任务完成,就可以了。” “所以疼也没关系,难过也没关系,孤独也没关系。” 细小的童音里渐渐带上了软软的哭腔,却憋着不愿意哭出声音来。 “可是,是九九说,焦焦疼了要说要治好,不高兴要生气,孤单就要你陪着。九九说,焦焦也有资格说,我想要活下去。” “不是自己牺牲,不是被杀掉,可以反抗,可以爬起来说我想活下去。” “焦焦出生,一直是谷主在救我,长老很努力地救我,才让焦焦活下来,然后九九来了,九九救我,焦焦才没有死掉。” 从始至终懵懵懂懂地活着,小孩甚至不明白为何要活下去,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可以有想要的东西,也可以选择平安幸福地活下去。 “现在,焦焦就懂了。” 莫焦焦伸出胳膊抱住男人的脖颈,温热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落,却对着近在咫尺的沉静面容,缓缓弯起了嘴角,同时圆圆的双眸也跟着弯着,第一次……毫无障碍地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哪怕泪流满面,哪怕笑得悲伤而幼稚,然而这个迟到了十八年的微笑,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三岁的小脸上。 仿佛这样趁着还在梦里露出笑容,就真的变成了三岁就学会微笑的可爱稚童,就真的抹去了过去十几年生命中无法微笑的空白,就真的一丝遗憾都没有了。 独孤九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讨喜的笑脸,片刻后缓缓倾身,将小孩紧紧抱进怀中,胸膛相贴。 莫焦焦笑着笑着又扁了扁嘴巴,竭力忍住不愿再哭泣,小孩额头抵着男人的脖颈,稚嫩的嗓音缓缓响起,却是重复起了独孤九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个人……的烦恼,相对于我们这个……广阔的世界,还有无尽的……修炼旅途而言,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没有什么是……椒椒过不去的。你会发现……其实很多人……见识了你的能力,他们……不会厌恶你,而是惊叹……” 这是独孤九在小孩失去了应有的梦想与勇气、活在质疑中时,所说的话。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能一味去想……你失去了什么,要想……你还剩下什么。椒椒还有独孤九……” 要永远对生命怀抱信心与期待,要永远相信短暂的苦难终究会过去,在未来的某一天,他长大了,会遇见和谷主长老同样珍视他的人,他不是孤身一人,被留在这片苍老的大陆之上。 “焦焦的隐神谷已经没有了,也不需要落日湖。” 细小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冉冉而生的火苗温和地舔舐着小孩带着泪痕的脸颊。 火焰冲天而起,眨眼间铺天盖地朝四周袭卷而去。 独孤九垂眸看着怀中已然沉睡的稚童,抱着小孩起身,足下生风,再无留恋地踏着熊熊火海,朝火焰深处走去。 身后,美丽的映雪村与落日湖火光冲天,将势如破竹焚尽所有梦魇。 在梦境终结之时,小孩通身被火焰包裹,沉眠于最为安全的怀抱之中。 浴火,重生。 *** 森海秘境存在了十八年的梦境,一夕之间化为灰烬。 已然找到妖族封印地点的沈思远抬头望着天边冲天的火光,微微笑了起来,道:“焦焦果然不负众望。” 槐树妖正施展术法将四周的禁制除去,闻言跟着一道看过去,却是疼惜道:“亲手将家园焚毁,焦焦定然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那个梦对他来说,太过真实了。” “必经之路。”沈思远认同地点头,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石像群,摸了摸下巴道:“槐树,你说,焦焦宝贝出来后,会立刻过来解封妖族吗?” “嘁!怎么可能现在过来?”槐树妖将白发撩到身后,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 “这崇容的储物囊不是说没了嘛?他哪里去找适合焦焦宝贝穿的衣裳?依我看,临时用草叶做件简易的草裙还差不多,就是要光着上身了,我可怜的焦焦,他可从来没不穿衣裳乱跑过。” 沈思远忍俊不禁地笑出声,调侃道:“怕什么,男孩子光膀子又不丢人。这儿也没小姑娘。不过这儿的石像,算起来也不下一万座吧?委实多了点。焦焦就算明日过来,也得费一番功夫。” “不错,妖族能剩下这么多妖怪,确实让人惊讶。”槐树妖小心翼翼地将加诸于石像上的咒语祛除掉,又道:“若其他秘境也是这般,妖族兴复指日可待。” “就是不知,其他秘境中是否有妖族替身?”沈思远沉吟道:“如今森海秘境梦境被毁,那几个替身没了藏身之地,势必逃回此地,大部分替身恐怕已经死在梦境之中,剩下的正好让焦焦好好出出气。” “这是自然。”槐树妖抱起一座娇小的石像挪到另一边茂密的大树下,以便石像免于日光的曝晒,嫌弃道: “将他们搬过来吧,适才我们破了禁制,此处暴露在日光下,对他们身体无益。也不知这些树妖究竟几万年没喝过水,可别等会儿渴死了,那真是丢妖的脸。” 在两人忙着搬运石像之时,远在天边的独孤九已然抱着莫焦焦离开了坍塌的梦境,出现于森海秘境的另一边。 男人正于茂盛的树林中席地而坐,身上墨色外袍不见踪影,只着同样黑色的单衣。 一旁的别鹤剑老老实实地戳在地里假装自己在发呆,实则偷偷摸摸地往男人怀中瞟着。 宽大的怀抱中,独孤九褪下的墨色外袍正严严实实地裹在一道娇小孱弱的背影上。 那小小的一团面朝里蜷缩在男人腿上,两条细白纤瘦的手臂线条优美而柔软,正软趴趴地环在男人腰间,绵软的手指揪着男人的单衣,执着地不愿松手。 而墨色锦缎由细腻白皙的脖颈处往下覆着,其上披散着如瀑的微卷长发,一直蜿蜒着垂落到男人腿上。 再往上,却是被长发半遮着的瓷白精致的侧脸,紧闭着的双眸睫毛长而卷,似乎是因为不太高兴,嫣红的唇瓣无意识地微撅着。 独孤九微微低着头,深邃的目光停留在怀中人身上,一手环着那纤细的腰身,一手缓缓替趴着的人系着墨色的扣子,眉眼肃穆,却十分安然。 待到衣裳理齐整了,男人下意识便欲单手托着臀将人抱起,准备寻找夜里可供落脚之地。却又在下一瞬恍然反应过来,改为打横抱起,缓步往密林深处走去。 他守护已久的稚童,已一夕之间蜕变成了柔软清丽的少年,虽则依旧傻乎乎地极爱撒娇,却再不是孤苦无依的小樱桃椒了。 第105章 “焦焦长大了, 会变成什么样呢?” 莫焦焦三岁的时候, 隐神谷谷主玩心大起,忽悠小孩道: “焦焦长大,自然同谷主一样。焦焦难道没发现,隐神谷妖族皆白发苍苍, 与耄耋之年的老者无异吗?哪怕是槐树长老, 他容颜未曾老去,却也一夜白头。” 莫焦焦十岁的时候,槐树长老心气不平, 故意与隐神谷谷主作对,哄着小孩道: “焦焦长大,自然同我一样。罗裙加身, 妆容细致,扶风弱柳, 顾盼生辉,艳若桃李。” 莫焦焦十二岁的时候,自己告诉自己: “焦焦长大了, 就要和九九一样高一样壮, 这样谷主和九九以后老得走不动了,焦焦就可以背你们。” 然而, 过了十八年, 小孩终于长大了, 却不是长辈们描绘的模样。 森海秘境, 仙山之中, 藏有一处上古大妖遗留下来的洞府。 此刻,干净微凉的青竹榻上,身着一袭过长墨色外袍的纤瘦少年,正安安静静地盘腿坐着。 长衫宽松,因着睡觉时的挣动,此刻有些松松垮垮地散开来,无法全然拢住白皙的胸膛,露出精致的锁骨。 绵软的掌心托着白皙的下巴,往上是由于生气而微微撅起的红唇,弧度柔软而孩子气。 随后,小巧精致的鼻尖、眼尾上挑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细细的长眉,如瀑卷发披散在背上,仅有几绺调皮的墨发垂落在脸颊边,勾勒出少年如画般夺目的面容。 洞中幽静无声,除了榻上那只仰着头不知疲倦叽叽叫着的小红鸡崽子,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而另一边的别鹤剑紧紧贴着清凉的山壁,与榻上生闷气的少年离得远远的,明明好奇到抓心挠肝,一直偷偷瞟着少年清丽的面容,却始终不敢靠过去搭讪。 然而,少年在独自憋了一肚子气后,终于按耐不住地放下手,在榻上坐好,一双如水清眸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上贴着的别鹤剑,抿了抿唇,委屈巴巴地开口: “连别鹤剑也嫌弃焦焦了……” “……”被直接点名的灵剑闻言忍不住动了动,继续贴着山壁,假装自己啥也没听见,垂死挣扎。 少年见灵剑装死,柔软唇瓣中吐出的音节越发细软可怜,执着道: “别鹤剑也觉得焦焦变丑了,就不想和焦焦说话,九九也跑了……” 说着,少年扁了扁嘴巴,眼看着就要落泪。 别鹤剑顿觉大事不好,连忙转过身飞了过去,头疼道:“你别哭啊焦焦,我这不是在这吗?” “别鹤是不是觉得焦焦很难看,不和我说话?”莫焦焦吸了吸鼻子,双手捧起一旁盛着清水的竹筒,喝了一口,继续用漂亮的眼睛看着对方,“焦焦长大了,你们都不和我玩了。” “不……你理解错了。”别鹤剑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鼓起勇气跟少年对视,无奈道:“小祖宗,你知道美人计吗?” “什么美人计?”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姣好的面容看着愈发纯稚无辜。 别鹤剑恨不得捂住眼睛,苦笑道: “你现在这样看着我,就是美人计。你知道吞楚为什么变回小鸡吗?还有崇容剑尊,为什么出去给你找吃食却不带着你?就是因为你长得……太犯规了。” “犯规不是不合规矩的意思吗?”莫焦焦难过地伸手揪了揪自己的脸,气呼呼道:“虽然焦焦长得不像谷主和九九,很让你们失望,但是焦焦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和流光一样,焦焦也不想的。” 少年说着说着,更伤心了。 “你要是真和流光一样那还好了。”别鹤剑叹了口气,心中咆哮道:“问题就是实在太过貌美,性格又跟孩子似的,这种天真烂漫又粘人又爱撒娇的绝世小美人,连吞楚都扛不住,别说是剑尊了。简直……暴击!” 不过,别鹤剑是绝对不可能将这种话说给莫焦焦听的,只好清了清嗓子,安慰道: “我们不是觉得焦焦丑,是因为之前你一直是孩子,现在突然长大了,难免有些不习惯,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你说是吗?” “好像也有道理。”莫焦焦捧着竹筒,歪头想了想,迟疑地问:“你和吞楚是不习惯我长高了,那九九呢?焦焦醒了,九九也不来抱我。以前九九去哪里都会抱着我的。” “这个嘛……”别鹤剑一时语塞,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灵光一闪道:“剑尊是因为……焦焦已经成年了,相对稚童而言,身形大了许多,总是抱着你走来走去,看着也不合适,对吗?” “可是我比九九矮很多的。”莫焦焦伸手在自己心口处比划了一下,道:“焦焦就长到九九这里。九九力气很大,一只手都能把我抱起来,不会抱不动,看着也好看。” “我似乎无法反驳……”别鹤剑看了一眼变回小鸡逃避美色诱惑的吞楚剑,气得牙痒痒,却还是好声好气哄道: “焦焦,你要清楚,你已经十八岁了,连云山和流光年纪和你相仿,可是你看他们有要求鸿御老祖抱他们吗?” “没有……”莫焦焦缓缓摇了摇头。 别鹤剑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解释,却见少年弯了弯嘴角,甜兮兮道:“焦焦也没有想要谷主抱我。谷主年纪大了,抱不动,我知道的。但是九九抱得动,就可以抱。” “……不是,这完全不一样。”别鹤剑被辣椒忽悠得都快昏头表示赞同了,连忙定了定神道: “严格来说,沈门主也是连云山的前辈,但是他们就不会拥抱,沈思远和崇容剑尊都是青年模样,很相似对吗?所以焦焦和连云山一样,应该独立了,不能总要剑尊抱着。尤其修真界时有同性结为道侣,你们俩拉拉扯扯的,难免惹人误会。” “才不是,别鹤剑又在骗椒。”莫焦焦不高兴道:“小羊有抱连云山的,焦焦那天看见了。不过,连云山的腿圈在小羊腰上面,和焦焦小时候一样,不是一只手抱着。” “……算了,咱不说了。”别鹤剑沉默了一会儿,飞过来轻轻蹭了蹭少年的头发,边蹭边咬牙切齿道: “沈思远?连云山?本名剑迟早带着吞楚把你们俩削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莫焦焦可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把沈思远给卖了,见别鹤剑不愿再谈下去,只好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洞口,跪坐起来倾身往外面张望,却只看到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 他有些失望地坐回去,蹙着细眉闷闷不乐道:“九九去了好久。焦焦好想他。” 软腻的少年音中尽是挥之不去的依赖和思念,带着连少年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馥郁眷恋。 别鹤剑听着这天生便如同无时无刻不在撒娇般的嗓音,心道:“怕是愈想愈麻烦。” 谁曾想莫焦焦说完话,又四处看了看,就径直披着长发光着脚丫下了榻,双手揪着腰间系好的墨色大蝴蝶结,露出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毫不犹豫地往洞口走去。 别鹤剑忙追上去,劝道:“在这里等吧,刚刚才下过雨,外面到处是湿土碎石,要是踩到石头硌脚,你又要喊疼。” “没关系。焦焦不怕。”莫焦焦踩着洞中铺着的青石板,一路光着脚出了山洞。 他先是探头看了看外面的景色,随即一只手搭在丹田处,小声道:“焦焦想知道九九在哪里。” 下一瞬,少年的手心骤然冒出了一团墨绿色的火焰,他摊开手掌,看着火苗缓缓浮了起来,往右边飞去,连忙抬脚追了上去。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地面上满是泥泞污水,少年所过之处却凭空生出了一条由朵朵雪莲凝结而出的道路,彻底将细嫩干净的脚丫与泥泞隔绝。 莫焦焦跑了几步就愣愣地停了下来,紧张地揪着袍子在雪莲冰凉的花瓣上走了走,又扭头四处张望,小声唤道: “九九在这里,九九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颀长的墨色身影便于少年身侧缓缓显现出来。 男人伸手将少年有些松垮的衣袍往上提了提,遮住裸露的锁骨和胸膛,又将被揪得散开的腰带重新系好,低声斥道: “下回不准用手扯腰带,衣衫不整,如何见人?” “焦焦不是故意的。”莫焦焦欣喜地站直了身体,仰着头弯着漂亮的桃花眼,朝男人眯着眼笑。 独孤九低头看着小脸上露出的酒窝,抬手以拇指抚了抚,又挪开,将散落的黑发撩到耳后别好,一言不发。 莫焦焦不明白男人为何不说话,只是咧着嘴傻乎乎地笑,讨喜又漂亮。 他站在真元凝结成的雪莲上,踮着脚使劲往上一蹦,纤细的胳膊就圈住了男人的脖颈,裸露的双腿顺势勾住了精壮的腰身,整个人挂在独孤九胸前晃了晃,催促道: “九九抱焦焦。焦焦要掉下去了。” 独孤九圈住男孩的腰身,纵容地往怀里带了带,面上却沉静而冷漠,敛眉道:“椒椒长大了,该学会自己走路。” 只是这回,变聪明的莫焦焦不再老实地要求自己下地,反倒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师自通地举一反三,道: “焦焦小的时候不能让谷主和九九抱,要懂事,因为九九和谷主是长辈。可是……现在焦焦也是大人了,九九就不是长辈,就和小羊抱连云山一样,都是大人就可以抱了。” “是吗?”独孤九不置可否,将手挪到少年臀上托抱着,减轻他的负担。随即转头瞥了一眼噤声的别鹤剑,深沉的目光中,隐含着的冰寒不言而喻。 然而欲哭无泪又生不如死的别鹤剑此刻只想冲到沈思远和连云山面前,拽着两人的脖子大吼: “让你们天天不分场合谈情说爱,现在教坏孩子了还要我背锅!为老不尊骂的就是你们!” 第106章 雨后初晴的山林, 触目皆是生机盎然的墨绿。 莫焦焦在寻到独孤九踪迹后,两人便索性回了山洞, 取回落下的行李,又再次离开了洞府。 独孤九抱着少年于茂盛森林中穿行, 步履从容而稳健。轮廓深邃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无甚情绪,是一如既往的冷肃与沉静。 不知何时, 一只白皙柔软的小手悄悄地伸出来,轻轻地贴在男人线条优美的脖颈上,慢吞吞地摸了摸凸起的喉结,随后又好奇地往右, 停在命门处细细地感受着其中经脉有力的搏动, 静静地贴了好久。 直到数清楚搏动的频率,小手才犹豫地挪开, 摸到光滑的下巴上。柔嫩的掌心贴上去蹭了蹭,又移开,继续蹭到微凉俊美的脸颊, 接着是笔挺的鼻尖、狭长深邃的黑眸和斜飞入鬓的长眉, 倏而又换了方向滑下去, 掌心与微抿的薄唇相贴, 久久未曾离去。 “椒椒。”低沉肃穆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着的独孤九终于垂眸瞥了一眼贴在唇上的小手,训道:“莫胡闹。” “焦焦没有胡闹。”悦耳的少年音理直气壮地辩解, 终于把手挪到男人颈后圈着, 好奇地问:“九九为什么不是和焦焦长得一个样?” “本座并非椒椒之父, 自然相貌不同。”独孤九淡淡地打击道:“椒椒成年便是如此,妖族肉身成年后即定型,不会再有变化。” 莫焦焦闻言不高兴撅了撅嘴巴,他正被男人打横抱着,裸露的小腿于凉爽的空气中晃动着,忍不住踢了踢,赌气道:“焦焦不喜欢这样抱。” “椒椒长大了,如此抱着会舒适些。”独孤九放缓了声音解释道。 “可是九九好像没有以前疼焦焦了。”莫焦焦闹起脾气来可谓无理取闹,“焦焦要像以前一样,就和刚刚那样,面对面抱。” 独孤九看了一眼少年光裸的小腿,敛起眉毫实话实说道:“椒椒只着外袍,面对面托抱实在不雅。” 少年下身未着一物,那般抱着莫说给旁人看见了难免想入非非,就是别鹤剑这样不识情爱的剑灵都看不下去。 独孤九几与天地同寿,入世阅尽众生百态而不染尘埃,出世一心修剑心无旁骛,如何会过分在意避嫌与礼节?但哪怕男人并不在意,莫焦焦亦是刚刚成年的貌美少年,未来是否心有所属尚不可定,该注意之处,独孤九一样不会落下。 “九九就是觉得焦焦重,没有以前小了,才不肯抱。”莫焦焦蹙起眉,桃花眼直勾勾盯着对方的眸子,水汽氤氲,满是委屈。 见男人神色漠然无动于衷的模样,少年委屈巴巴地抽泣了一声,嘟囔道:“焦焦不要抱了,要自己走。” 独孤九闻声停下脚步,同少年对视,缓声道:“椒椒未曾穿鞋。” “焦焦有天火,天火能载焦焦。”莫焦焦气呼呼地逞强,甚至随手往地上铺了一条燃烧着的火焰之路。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却没有劝解,俯身将少年放了下来,看着他踉跄着在炽热的火焰上站稳,又扶了一把,沉声道:“椒椒走前面。” 少年闷闷地小声哼了一声,扭头磕磕绊绊地走,双手却并非如同常人那般自然垂在身侧,而是紧紧揪着自己的腰带,以至于走起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摔倒。 然而莫焦焦已然成年,独孤九便缓缓跟在后头,平静地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几乎完全掩盖着前方娇小的少年,只时不时托一下手臂护着人。 别鹤剑带着吞楚落在后面一边打呵欠一边看着,嘀咕道: “这小脾气甜得本灵剑牙疼,虽然我并没有牙。剑尊再如此纵容下去,怕是养一辈子都养不大。 要我说,棍棒加身才能出英才,看看我怎么养吞楚的?不是我夜以继日地拳打脚踢,吞楚也不会进步如此神速。 剑尊这么养已经是非常温柔了,所以我想不通这祖宗为什么生气?” “……”吞楚剑屈服于恶势力,沉默着表示认同。 一大一小无言赶了一段路,莫焦焦就开始频频回头偷觑男人墨色的身影,好几次都想开口服软,又觉得委屈。 少年索性气恼地走路,边走边软声软气地骂起来…… “焦焦不是九九最重要的椒了,别鹤剑说的就对,人和妖怪不一样,就会喜新厌旧!虽然焦焦也不知道新的辣椒在哪里……可是焦焦以后就会被扫地出门,进不去天呀海喝……” “长大了就这也不可以,那里也不可以,九九以前都给焦焦洗澡,焦焦也没有穿衣服,九九一定是变成笨蛋了……就是小羊说的渔夫!不对是御府!迂腐!” “九九说要一直养焦焦的,长大了就不管了让焦焦自己走,宗主说,就是不负责任……” 纤瘦的小樱桃椒不管不顾地说着男人的坏话,越说越起劲,还把自己说哭了,偷偷摸摸地揪着袖子给自己擦眼泪。 独孤九站在后方听得一清二楚,幽深的目光停留在前方的少年身上,黑眸沉沉,难以窥见其中真意。 只是,在小辣椒难过哭了后,男人终于微微皱着眉,抬手勾住少年柔软的腰身,将人带到怀中。 宽厚的大掌覆上少年的长发,力道微重地揉了揉,接着,微凉的手指捏住莫焦焦微红的脸蛋,轻轻扯了扯,微哑的声音道: “本座何时负了椒椒?一长大便信口雌黄。不抱椒椒,不过是为了椒椒日后着想。” “可是焦焦本来就要和九九一直住在一起的。”莫焦焦被捏着脸颊,控诉地转过身仰头看着对方,“焦焦只和九九住在一块,还有谷主和长老,九九抱我,谷主也不会生气。” “椒椒可知,无论人亦是妖,长大后多半成家立业,繁衍后代,哪怕是修道者,同样会有道侣相伴,椒椒并非始终呆在本座身边。”独孤九垂眸沉声回答。 莫焦焦懵懂地摇了摇头,道: “焦焦不会和别的妖怪生小辣椒的,谷主说,妖怪和妖怪在一起,还有修士变成道侣,就会生娃娃,和狐狸长老鸿雁仙长一样,焦焦就不想,焦焦要一直做小辣椒的。” 见男人眸色深沉,莫焦焦央求地摇了摇对方的手,焦急道:“九九一直养焦焦,焦焦就一直是小辣椒,不用努力赚灵石养更小的辣椒了。” “所以椒椒就为了不赚灵石养后代?”独孤九话中意味不明,大掌重重拍了下少年的臀,见莫焦焦疼得撅嘴巴,转过身背对着少年蹲下,道:“懒椒。本座背你便是。” 莫焦焦顿时双眸一亮,欣喜地扑过去趴到男人背上,双腿缠到男人腰间勾好,喜滋滋道:“这个焦焦就喜欢。” 他安稳地枕着宽厚的脊背,只觉得稳妥又安全,嫣红的唇瓣贴着男人的耳朵,讨好道: “焦焦不是故意骂九九的,焦焦就骂给九九和自己听,不告诉别人。” “是吗?”独孤九背着人继续走,道:“本座怎么记得椒椒适才说了别鹤、沈思远和鸿御?” “那就是九九做梦了。”莫焦焦睁圆眼睛,心虚地用脸颊蹭了蹭男人的耳鬓,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急急道:“九九转过脸来。” “何事?”独孤九转头询问,侧脸是无懈可击的冷清俊美。 紧接着,微微湿润的柔软触感贴在眼角,少年软嫩的唇瓣在狭长双眸的眼尾处啾了一下,又似乎觉得不够,往下贴着男人的侧脸吧唧了好几口,红着小脸道: “给九九亲亲。” 独孤九怔了怔,回过神一言不发地转过头,脚步不停。 莫焦焦得不到回应,狐疑地趴在对方肩上,探头看着男人的侧颜,不解道:“九九为什么和连云山不一样呢?” “嗯?”独孤九脸色微沉,问:“连云山怎么了?” “就是,小羊那天吧唧了一下连云山的嘴巴,连云山的脸就和番茄一样红色的,他居然没有生气,也亲亲小羊。焦焦看到了,然后小羊就给焦焦好多糖果,让焦焦不要告诉别人。” 莫焦焦乖乖地老实交代,挠了挠莫名泛红发烫的脸颊,贴到男人脖颈处,有些羞涩地问: “九九为什么不会变番茄?焦焦亲你,可是我自己变番茄了,好神奇。” 独孤九闻言默然地收紧背着少年的手,将人往上托了托,半晌方道:“椒椒日后自会明白,如今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那九九会和焦焦一样吗?”莫焦焦疑惑地眨了眨眼,将纤长的手指贴在自己心口处摸了摸,又趴到男人背上跟对方紧紧相贴,执着地问: “九九有感觉到吗?焦焦亲九九,心口这里就一直蹦蹦蹦的,太快了,不舒服。” 说完,莫焦焦又将柔软的手心贴到男人心口处,不解地摸了摸,片刻后满目惊奇道:“九九的心跳得好奇怪啊,好像没有跳一样,像谷主。” “……嗯,本座同隐神谷谷主皆为上古生灵,心脉搏动并不明显。”独孤九低声解释。 “那等晚上焦焦下来了,九九也要啾我一下,然后焦焦贴着心口听就知道蹦得快不快了。”莫焦焦越想越开心,傻乎乎地眯着眼睛笑,欢快道:“九九跟焦焦玩这个,这个好玩。” 别鹤剑飘在后头听得目瞪口呆,瑟瑟发抖地凑过去蹭了蹭吞楚剑,结巴道:“吞楚,我……我怎么觉得……万一晚上剑尊的心真的蹦……跳快了,我们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怕是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107章 在莫焦焦同独孤九讨论亲亲为何心跳加速之时, 沈思远已携同槐默一道搬完了石像,正用万象探查着妖族替身的踪迹。 槐树妖坐于树下临时搭建的吊床之上, 半倚着身体托着头,阖眼休憩, 如银发丝垂落在半空,随着微风轻轻拂动着。 沈思远一回头便看见白发少年一身紫色纱裙、妆容淡雅、貌美如花的模样,不由抬手抚了抚胸口, 摇头道: “以前好歹是青年模样看着高瘦, 哪怕扮作女子也能看得出来是个男人, 如今缩水了这……雌雄莫辨,令人胆寒。” “沈思远, 你以后要编排我也别当着我的面。”槐树妖闻声慵懒地睁开眼睛, 嗤笑道:“我本来就偏爱红妆,这么多年了你还没习惯?还是说,年轻的我实在是美颜盛世,以至于你真的把我当女子一见倾心了?” “你想多了。”沈思远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是担心, 你以前就曾经教导焦焦要做女子装扮, 若是他回来了,再次被你误导,崇容又要想方设法把焦焦掰回去。” “那正好了。”槐树妖愉悦一笑, 坐起身滑下吊床, 转过身看向后方, 指尖缓缓勾着发尾道:“我感应到焦焦的气息了。” “哦?”沈思远挑了挑眉, 也跟着看过去,就见一道漆黑剑光自天边飞驰而来,眨眼间停在两人面前。 下一瞬,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大片盛开着的雪莲,铺天盖地往远处延伸出去。 而清丽无双的卷发少年从黑衣剑仙怀中急急忙忙地跳下来,又踉踉跄跄地摇晃了两下,赤裸的双足踩在怒放的雪莲上,衬得愈发肤如凝脂。 他先是笨拙地揪着自己身上的墨色外袍胡乱整了整,被男人拉过去理好散开的衣襟,重新系好腰带,随后被放开来,一双水汽氤氲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槐树妖,嫣红的薄唇无措地开开合合了几次,方小心翼翼地唤道: “槐树长老……焦焦在这里。” 槐树妖此时此刻亦双眸泛红,抬手狼狈地擦了一下眼睛,对着少年勾唇一笑,张开双臂调侃道: “焦焦宝贝来抱抱。” 话音刚落,黑袍少年便小炮弹一般冲了过去,一头扎进白发少年的怀中,他双肩颤抖,两手不管不顾地紧紧揪着槐树妖散落的长发,软声哭道: “焦焦很想你……焦焦找了你们好久好久……” 槐树妖抬眼望着头顶的树枝,仿佛要让汹涌而出的泪再次憋回去,他勾着唇环住怀中的少年,缓缓拍抚着单薄的脊背,哄道: “长老也很想焦焦,焦焦都长这么大了,和我一样高呢。” 莫焦焦使劲点了点头,埋着脸不停地抽泣,又软绵绵道:“槐树长老没有说谎,谷主也……也没有,你们回来找焦焦了。” “是啊。”槐树妖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笑道:“焦焦做的事情,我们一直都知道呢,知道辣椒宝贝一直在努力,只是长老们没焦焦厉害,所以让焦焦等了很久,直到你觉醒,我们才陆陆续续复生。” “真的吗?”莫焦焦抽噎着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眼前年轻了许多却依旧熟悉的面容,眼巴巴地求证道:“长老和谷主,一直有看焦焦吗?” “当然了。”槐树妖揉了揉少年的头,轻笑道:“虽然我们没法陪在焦焦身边,但我们残留的神魂一直流连于落日湖畔,崇容剑尊将我们带回去那一次,就是焦焦在识海里见到我们的时候,并不是绝对的幻象。” “焦焦就说,谷主和长老只是变成星星,不会不见的。”莫焦焦哭得惨兮兮的,漂亮的桃花眼中,晶莹的泪珠不停往下滚落,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教养自己的长老,甚至舍不得眨下眼睛。 槐树妖心疼地替少年擦了擦眼泪,安慰道: “焦焦已经做得很好了,正是因为焦焦觉醒了神图子的本能,焦焦努力学习提升了自己的实力,天道施加在你身上的禁制才有所松动,我们才能听到你内心深处的呼唤,再次回到这片大陆,所以,辣椒宝贝救了整个隐神谷,你是我们的骄傲。” “嗯。”少年重重地点了点脑袋,依恋地拉着槐树妖的衣袖,也不管自己眼中依旧含着泪,就傻乎乎地咧开嘴露出小虎牙,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来。 槐树妖却是震惊地看着笑魇如花的少年,抬手缓缓覆上莫焦焦的脸颊,指尖微微颤抖地碰了碰那个小小的酒窝,一时间禁不住眼含热泪,连声说了三个“好”字,又欣慰道: “焦焦真的长大了,也会笑了。” 莫焦焦凑过去,踮着脚蹭了蹭槐树妖的侧脸,糯糯道:“焦焦长大了就可以保护隐神谷了。” “你一直都在守护着我们。”槐树妖忍不住目露慈爱地看着少年,又想起自己如今是少年模样,如此神情实在太过违和,只好抬手在自己身上轻点了几下,眨眼间便变成了高瘦的白发青年模样。 少年惊叹地睁圆了眼睛,傻乎乎道:“槐树长老又和以前一样了。” “因为这个才是我的真正样貌。”槐树妖施了个小法术将自己的裙子调整到合身的程度,朝少年露出大尾巴狼般的笑容,引诱道: “焦焦没衣裳穿了,要不要跟长老一样穿裙子?” 莫焦焦愣愣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回头去看独孤九,软乎乎道:“九九,焦焦可以穿裙子吗?” 独孤九微微皱起眉,平静的目光掠过少年,同槐树妖对视,无声交锋。 片刻后,男人看向少年,沉声道:“椒椒是男孩,自然不可着女装。” 槐树妖不悦地抱臂,却没有同独孤九直接争论,只低头看着莫焦焦,道:“焦焦长得如此讨人喜欢,自然要穿好看的裙子,你说是吗?” 莫焦焦顿时为难地转头看了一眼宠爱他的九九,又转回来看向同样疼他的槐树长老,无辜地眨了眨眼,最后求助地看向看戏的沈思远,小声道:“小羊很聪明,焦焦听小羊的。” 少年悦耳动听的话音刚落,两道凌厉的视线便瞬间射向懒洋洋的沈思远。 正看好戏的沈大门主顿时神色一僵,嘴角的弧度再也提不起来,只好无奈地看着真正聪明的小辣椒,叹息道: “没想到本门主也会有替焦焦背锅的一天。罢了,焦焦你就……穿本门主的衣裳吧,如何?” 槐树妖立即嗤笑一声,道:“怎么?沈思远,你勾引了天衍剑宗未来宗主,现在又将主意打到隐神谷的独苗上来了?” “什么叫做勾引?”沈思远抽了抽嘴角,辩解道:“本门主和云山可是终身相许,矢志不渝的。焦焦怎么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穿长辈的衣裳有何不妥?” 然而神算沈门主刚刚回击完隐神谷槐树长老,修真界剑道第一人崇容剑尊便抬眸看了过来,伴随着无声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别鹤剑。 “养大椒椒之人,莫非不是本座?” “……”沈思远感受着冰凉的剑尖,施施然道:“崇容,你养大焦焦,自然也是焦焦长辈,焦焦怎么也需要换洗的衣物吧?多我一个正好。” 别鹤剑倏得退开三尺,沈思远完胜。 莫焦焦呆呆地看着三个长辈之间隐晦的交锋,半天没听懂,只好用指头挠了挠自然泛红的脸颊,嘟了嘟唇蹲下来,揪着地上的雪莲玩,一朵接着一朵揽到怀里,很快便将怀抱塞得满满当当。 而忙着喝醋抢椒的三人争论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注意到偷偷摸摸蹲着玩耍的莫焦焦。 少年正怀抱着如雪无瑕的莲花,怀里塞了十几朵,白皙的脚背上各放了两朵,耳鬓簪了一朵,双手捧了一朵。 盛放的雪莲衬着少年漆黑如墨的卷发,平白将与生俱来的糜丽诱色压下去几分,只显露出纯稚干净的美丽来。 他眉眼弯弯,双眸若水,嘴角若有若无地向上翘着,露出甜腻的酒窝来,通身洋溢着的皆是无忧无虑的单纯快乐,是简单到了极致的满足与安然。 林中不知何时竟是静了下来,连飞过的鸟儿都仿佛下意识放低了欢快的鸣叫,唯恐惊扰了象牙塔中玩耍的纯净生灵。 这才是隐神谷出生的莫焦焦,最被期望拥有的模样,哪怕,这份快乐迟到了许多年。 少年捧着雪莲嗅了一下,又放回去,抱着怀里的花站起身,扬手将身上满满的莲花洒了出去,随即跳到墨衫剑仙身前,双手叉着纤细柔软的腰,歪着头,弯起眼睛笑,道: “九九看戴莲花的年画娃娃。” “嗯。”独孤九薄唇微抿,喉结轻轻动了动,应了一句,又抬手抚上少年耳鬓,将有些松动的雪莲别好,哑声道:“甚好。” 第108章 三日后。 密林深处, 身着落拓青衫的莫焦焦蹲在一座石像跟前,歪着头看着石像有些熟悉的脸, 细白的手指伸出来,轻轻点在石像的眉心。 那里, 有一点嫣红的朱砂。 沈思远与槐树妖正在后面一个接着一个地替石像施加防御咒,并未注意少年的举止。 倒是别鹤剑一直跟在少年身旁,见状惊疑不定道: “这不会就是之前你说的那个梦里的女人吧?就是跟你做交易的, 眉心一点朱砂。” “嗯。”莫焦焦缓缓点了点头, 又疑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慢吞吞问道:“别鹤,你不是失忆了吗?为什么你记起来了?” “因为梦境破了啊, ”别鹤剑理所当然道:“这个秘境的时间本来就是因为梦境的影响才停留在过去, 现在梦境破灭,我和吞楚剑自然恢复了该有的记忆。” “可是九九和焦焦的行李都没有回来。”莫焦焦不高兴地蹙着眉,看了看自己身上属于沈思远的青衫,细声细气道: “因为这个坏秘境,焦焦的大黄鸭都没了, 还有好多玩具和衣服, 点心。然后小羊和九九也没有外袍穿,因为给了焦焦。” “那些东西应该不会消失才对,或许需要离开秘境, 才能拿回来。”别鹤剑猜测道, 又问:“焦焦记得地上这石像的身份吗?” “记得。以前在隐神谷, 这个妖怪听谷主的话, 给我做布娃娃当替身,但是焦焦不认识她,梦里的妖怪长得和她一个样,但是应该是假的。是骗子变出来要欺负焦焦的。”莫焦焦说的有理有据。 “是嘛?可这说不通啊。”别鹤剑有些迟疑地问:“如果那个梦中的女妖只是槐墨制造出来的幻象,那么,上次给你寄纸鹤求救,说让雪娃救她的,又是谁?梦里的妖怪没有肉身的话,怎么给你传信求救?” 莫焦焦闻言茫然地眨了眨眼,苦恼地托着腮,软软道: “焦焦也不知道,你看那个女妖真正的肉身就在这里,被封印了好多年,她现在还是一块石头都没有醒,也不能给焦焦寄纸鹤的,所以肯定不是这个石头寄的信。” “这就奇了怪了。因为女妖本体石像在这里,没有复生,那么就不存在替身,不可能是梦里的女妖,可是又不是这石像,那到底是谁做的缺德事?还给你寄恐吓信?” 别鹤剑气得用剑柄随意地敲了敲那女妖的石像,想了想又用剑尖戳了一下,没想到剑尖太过锋利,竟然把女妖石像的袖子削了下来,不由惊得把剑尖挪开,讪讪道: “幸好刚刚没往身体上戳,要不然真穿个洞就完了,她还活着的吧?” “是的,”莫焦焦点了点头,抬头看着遍地的石像,道:“这里的石像都是被封印的妖怪,等焦焦把他们解封,森海秘境就现世了,到时候焦焦就可以和你们离开这里,去别的秘境救妖怪。” “可以可以。”别鹤剑对莫焦焦越来越流利的口语表示赞赏,“你现在都很少说错别字了,真不愧是长大的椒,好像也比以前聪明了许多。” “焦焦本来就很聪明。槐树长老和小羊都说焦焦是小天才。”莫焦焦笑得露出两个虎牙,又指着女妖的石像,道:“焦焦想先把她解封了。” “不行吧。”别鹤剑满心不赞同,忧虑道,“崇容剑尊还没回来,这女妖对你而言又意义特殊,你要是把她唤醒了,回头想起小时候的梦,又要受苦了。” “焦焦不怕。”莫焦焦用力地拍了拍单薄的胸膛,又后知后觉地疼得捂住心口摩挲了一下,不好意思道:“拍太用力了。” 别鹤剑“噗”得一声笑了出来,无奈道:“你可悠着点吧小祖宗,真以为长大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回头打疼了又要跟剑尊哭唧唧。” “焦焦是男子汉,不会哭叽叽。”莫焦焦执拗地反驳,他站起来跑到沈思远身旁,唤道:“小羊,焦焦可以把那个女妖解封吗?” “什么女妖?”沈思远停下手中掐诀的动作,看向少年。 别鹤剑忙把适才讨论的内容告知沈思远。 “这……”沈思远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槐树妖,问: “槐树,你之前说过,这儿的妖族都是数万年前被封印的,但是,给焦焦做布娃娃的这个女妖,十几年前还留在隐神谷,又于最终隐神谷一战中失踪,那么她是如何进入这个秘境的?又是因为什么才被一块封印在此处?” “隐神谷陨落以后,秘境蒙尘,再未出世。”槐树妖撩开遮住眸子的长发,别到耳后,神色凝重道:“若说世间有人可进入秘境,唯妖族替身可以办到。” “可是,这女妖应该并未参与当年的复生计划吧?”沈思远取出万象察看,道:“参与复生之法的妖族皆为隐神谷中流砥柱,这女妖甚至未曾和焦焦说过话,以隐神谷谷主一贯作风,断然不可能让她参与进来。”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槐树轻笑一声,一双美目寒光乍现,道: “不是替身进不了秘境,但别的替身可以,看起来,这女妖同妖族替身勾结已久,一丘之貉。十有八九,焦焦梦境中所遭遇之事,还有她的手笔。” 莫焦焦懵懂地听着两个长辈的推测,忽而语出惊人,天真道: “这个妖怪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石头呢?她不喜欢焦焦,那就和天道是一边的,天道把其他妖怪变成石头很正常,为什么要把她也冻住?” “焦焦觉得会是什么?”槐树妖低头看着少年,温声问:“是她背叛了天道吗?” “不知道。”莫焦焦缓缓摇头,双眸一片澄澈,“如果她和天道撕破……一张脸了,她就是向着焦焦的,但是焦焦没有感觉到她帮我了。她以前给焦焦做布娃娃替身,如果她和妖族替身在那个时候就……就连到一起,那梦里骗焦焦东西的就是她。” “既如此,解封便是。” 少年话音刚落,众人身后便传来一道低沉冰寒的男声。 莫焦焦连忙转过身,见到来人后便惊喜地蹦了起来,笨笨地冲过去扑到男人怀里,被揽住腰身护了起来。 “九九去哪里了?”少年靠在男人怀里软兮兮地撒娇,又伸着胳膊勾住对方的脖颈,蹙眉道:“焦焦要背,不喜欢踩着天火走路。九九出去都不带焦焦。” 独孤九并未回答少年第一个问题,只拉下柔软的胳膊,背过身将少年背了起来,斥道: “前几日言喜爱驭火行走的莫非不是椒椒?娇气。” 莫焦焦满足地用腿勾着男人的腰身,软趴趴地贴在对方强健的脊背上,软腻道:“焦焦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九九记错了。” 独孤九并不与少年较劲,只将人背好,低声问道: “焦焦为何想解封?你当知晓,解封后重温噩梦,于你并非益事。” “焦焦长大了,已经不怕了。”莫焦焦贴着男人的耳朵认真道:“焦焦要当男子汉,只要焦焦不怕噩梦,以后就不会在别的秘境里面做梦,九九和长老就不用担心我了。” “嗯。”独孤九垂眸沉思片刻,终是应了下来,他抬眼看向一旁的槐树妖,道:“椒椒替身之事,仅有你告知本座的那些?” “自然。”槐树妖肯定道:“隐神谷还不至于让人明目张胆地欺负焦焦,除了梦境中不可预料的部分,焦焦于隐神谷中经历之事,我已悉数告知于你。崇容,此次外出探查,我想梦境中发生之事,你已基本知晓。” 独孤九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男人背着莫焦焦来到那座女妖石像面前,将少年放下地,道:“本座就在椒椒身侧。” “好。”莫焦焦乖乖地点头,刚刚想蹲下去,又想起什么,转身仰着脑袋,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撒娇道:“焦焦要九九啾一下才不会害怕。” 说着,少年全然不顾身后满眼震惊的沈思远与槐树妖,就那么期待地朝男人仰起脸,闭上了眼睛,软巴巴地催促:“九九亲亲焦焦,亲完再去。” 独孤九低头凝视着静静等待的少年,双眸幽深,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弯腰缓缓凑近少年,大手扣住柔软的脖颈,薄唇与左边微颤的眼眸相贴,轻轻一触,珍重而轻柔。 接着,缓缓吻上右边的睫毛,挪到眉心,轻缓地吻了吻。 微凉的手掌捧着少年精致的脸庞,安抚地揉了揉微红的脸颊,又轻轻捏了一下若隐若现的酒窝,哑声道:“好了。” 莫焦焦红着脸睁开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对方,片刻后回过神,连忙用小手呼呼地扇着凉风,嘟囔道:“焦焦的脸都熟了,像番茄一样,一定是九九啾太轻了,要再亲一次才可以。” 第109章 重温噩梦, 于常人而言,并非易事, 何况本就心性单纯无害的莫焦焦。 少年追着独孤九讨了两个亲亲后,便心满意足地眯着漂亮的眸子笑, 黝黑的眼睛里充斥着的皆是欣喜和惬意。 他也不管自己身后的两位长辈是如何震惊,只走到女妖石像旁边,盘腿打坐, 阖上眼, 右手掌心向上, 缓缓运起妖力。 随着丹田之中蛰伏的天火裹挟着磅礴的妖力汇聚于掌心,发出一声小小的爆破声, 一朵幽幽燃烧着的赤色火苗便出现在少年手心里。 莫焦焦阖眼静心聆听, 于微微风声与树叶沙沙声中捕捉到一缕似哭非哭的呼唤,白皙的手掌便顺着呼唤之声穿行的轨迹,悠悠向上托起炽热天火,直至与双目齐平之际,方合拢手指。 下一瞬, 暴烈的火焰从指缝钻出, 张牙舞爪地舔舐着瓷白细腻的手指,那缕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亦被火焰中蕴藏着的强烈生机所吸引,飞蛾扑火般冲进了火焰。 紧攥成拳的小手沿着风滑行的轨迹放下, 直至手背触到冰凉坚硬的石像, 方翻转过来, 抬起后五指张开, 已然化为朝天椒形状的火焰离开手心,接触到石像心口,眨眼间融了进去。 下一瞬,石像表面覆盖着的禁制寸寸龟裂,溃不成军,逐渐显露出其中封印着的貌美女妖。 而做完这一切的莫焦焦睁开眼,恍惚地看了一眼已然解封的妖族,终于小小呼了口气,软软地倒了下去。 柔软的身子被揽到强健的臂弯里,独孤九环住双目紧闭的莫焦焦,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沈思远快步走过来,握住少年的手腕探了探内息,放松道: “只是入梦了,没什么大碍,不过,此次入梦没有实际存在的梦境作为支撑,妖族替身也无法进入焦焦梦境做手脚,那么梦里最多只有这个女妖在,要想再次醒过来,还是看焦焦自己。” 独孤九微微颔首,足下一点,抱着少年飞身上了秘境之中最高的一棵大树上,随意寻了一处遮阳的树枝,便坐了下来。 槐树妖望着飞远的男人,眉头紧蹙,迟迟未曾收回视线,手中揪着长发的手指用力得让人担心那绺白发会不会直接被扯断。 沈思远见白发青年这目露凶光的模样,故意懒洋洋地叹了口气,道:“隐神谷的独苗苗怕是没法替妖族繁衍后代了。” “我不相信。”槐树妖纠结地把目光扯回来,咬牙道:“焦焦宝贝如何会心悦崇容?他不是把崇容当长辈看么?” “日久生情,有何不可?”沈思远摇了摇扇子,不以为然道:“当世与焦焦般配之人,唯崇容尔。正好,焦焦的樱桃椒可助崇容平安历劫,崇容可以杀戮剑道护焦焦一世,天造地设。” “沈思远,你给我打住。”槐树妖不悦道:“焦焦不过是个孩子,他懂得什么?莫不是有人教了他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崇容竟也帮着他胡来,实在是胡闹。若是长辈给个晚安吻也就罢了,亲几次成何体统?” “焦焦可比大多数人聪明,他虽是天真烂漫了些,但心思通透,直觉敏锐。”沈思远以扇柄敲了敲手心,肯定道:“哪怕他并不懂得何为情爱,只要他对崇容有情,便会顺着自己的心意与渴望去行动。” “所以,焦焦心悦崇容,才整日黏着他撒娇?”槐树妖难以置信地反问,又沉默了半晌方道: “若不看焦焦样貌,他重生之时确实为十七岁,如今正好十八,情窦初开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崇容为人光明磊落,又极为克己守礼,无人引导,焦焦是如何开窍的?” “嗯,这同样是本门主疑惑之处。”沈思远摸了摸下巴,猜测道:“莫非这也是焦焦的天赋?孩童面对自身内心深处的渴望是最为诚实的,焦焦如今已是少年,但他性子稚气无邪,或许是同样的道理。” 槐树妖闻言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索性破罐子破摔道: “那便顺其自然吧。这终身大事还是交给你们这些老头子来操心比较适合,像我这样连谈情说爱都是单相思的年轻妖族,委实不擅长此道。” 沈思远一时怔了怔,抬眼看了看与他同岁的“年轻妖族”,无奈地摇头。 这隐神谷一族向来不走寻常路,当年一个个年纪轻轻的非要一夜青丝换白发,如今沧海桑田世事变换,明明老成古董了又嚷嚷着比他年轻,着实是老小孩心性。 *** 当沈思远与槐树妖探讨莫焦焦的终身大事之时,刚刚成年的小樱桃椒已然陷入沉眠,去往最为隐秘的梦境。 他将直面此生最为可怖的回忆,再一次化身稚童,重温噩梦。 然而怀抱少年的清冷剑仙,在垂眸凝视了少年许久之后,终是肃着脸下了决断。 他先是伸出右手,召出化为匕首的吞楚剑,随后毫不犹豫地扯开合紧的衣领,露出精壮的胸膛。 下一瞬,锋利的匕首扎进心口,又随意拔出,鲜血汩汩流下。 男人径直收起吞楚剑,薄唇微启轻诵玄妙法诀,心口处汹涌而出的鲜血很快便凝聚到一块,眨眼间转为一滴赤红炽热的血滴,悬浮于半空之中。 独孤九垂首凝视着少年,低声道:“椒椒不惧过往,本座仍不欲苦难加诸你身。以心头血为契,助尔直达梦境终点,其中种种,本座代椒椒去看便是。” 语毕,细细的血色丝线陡然由男人手中蜿蜒而出,缠绕着钻进心口,消失无踪,而丝线的另一头,同样没入了莫焦焦心口。 血契达成之时,独孤九捏开少年闭紧的嘴巴,将那滴心头血送入莫焦焦口,化为本命真元钻入识海,极为小心翼翼又不着痕迹改变着少年的神识。 于是,本该重新经历一遍梦境的莫焦焦,便被男人提早送至梦境终点,陷入沉眠。 而单方面结成血契的独孤九,则俯身凑近沉睡的少年,额头相抵,狭长双眸无声阖上。 *** 不知何时,一袭黑衣的俊美男人只身一人出现在茫茫雪原之中,苍茫黯淡的天光投射于男人身上,将高大的身影描绘得愈发挺拔颀长,坚定如山。 他先是抬眸缓缓扫视了一圈四周,待到确认此地便是莫焦焦三岁梦境之时,便迈步走进了漫天大雪中。 凭借着少年记忆的指引,独孤九飞身穿行于广袤雪原之中,踏雪无痕,没一会儿便来到了三岁莫焦焦被树妖遗弃之地。 不远处厚厚的白雪里,小小的孩童通身伤痕累累,浑身被白雪覆盖得只剩下小脑袋露在外面,正缓慢地往前爬行,小脸冻得青紫。 独孤九足下一点飞身到了小孩身旁,冷着脸蹲下身去,伸手小心翼翼地将小孩抱了起来,拉开外袍裹进怀中,与相对比起来较为温热的胸膛紧紧相贴。 大手贴在小孩后背,往日冰寒如刀的真元强行转化为炽热的元力,源源不断地透过后心穿入莫焦焦体内,很快便使冻僵的小身体缓了过来。 三岁的莫焦焦已然冻得气息奄奄,被温暖的怀抱一包围,登时挣扎着努力睁开黑溜溜的圆眼睛,小手小脚摊开,贴到男人身上取暖。 独孤九抬手覆在小孩发烫的额头上,充满生机的真元再次传入,祛除莫焦焦承受的痛楚,随后又如法炮制将折断的双腿恢复如初。 待到身上的暗伤与外伤纷纷痊愈,独孤九方抬手于小孩心口处画了一道结印,那是一道长达三十日的封印,祛除寒意保持清醒,免除痛楚与饥饿,让小孩身体处于最为健康的状态。 待到结印完成,男人才将孱弱的小孩抱高了些,俯身贴近小孩的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指尖覆上圆圆的黑眼睛,缓缓摩挲片刻,方把小孩重新放回了雪地上。 随后,黑衣剑仙站起身,抬眼看向远处隐隐约约显现出来的人影,眸光深邃,森寒一片。 而回到雪地里的三岁稚童则是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自己温热的小身体,只觉一点不适都消失了。 小孩安静地呆了片刻,慢慢爬了起来,看着前方逐渐显出窈窕身影的曼妙女妖,呆呆地站着不动。 容颜素雅的女人身着白色襦裙,走到小孩跟前,弯下曲线妖娆的腰,轻轻开口,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焦焦,你想要活着见到谷主和长老吗?想让他们平安活下去吗?” 莫焦焦仰着脑袋看着熟悉的女人,慢吞吞地点头。 “很好。”女妖声线飘忽,极轻的嗓音却明明白白传入小孩耳中。 “那么,你便在此起誓,你将遗忘一切天赋,变得痴傻笨拙,你不再是可担起重任的神图子,而是隐神谷的灾难,你再无力与天道抗衡,为了使隐神谷一族幸免于难,你口不能言,足不能行,不通世事,亦不得善终。” 蛊惑人心的话语伴随着无尽的诅咒,要穿透小孩的神魂,得到最为珍贵之物。 莫焦焦抬起肉乎乎的手背揉了揉眼睛,又抬头看向紧盯着自己的女妖,半晌没有开口。 沉默于广阔无垠的冰原中蔓延,逐渐击垮了心智不坚者本就不多的耐性。 在女妖再一次出声蛊惑之前,莫焦焦忽得伸手摸了摸暖乎乎的肚子,踮着脚整个人在雪地上蹦了蹦,接着一屁股坐到雪里,躺在雪地上滚了两圈,最后双眼亮晶晶地坐了起来。 小孩摸着全然感受不到痛楚的小屁股,终于在女妖错愕的目光中,望向另一边漠然静立的高大男人,转了个身,坐在雪上傻乎乎地张开小胳膊,软兮兮道:“要抱。” 第110章 “要抱。” 稚童奶声奶气的小嗓音在空旷寂静的雪原中响起, 传出老远。 本是任人摆布的懵懂小孩,因着小身体上感受到的舒适温暖与那个短暂却安全的怀抱, 学会了求助和依靠。 他原本孑然一身,受尽苦难险些陨落于茫茫大雪之中,因着折断的双脚再也不能行走, 因着满心的绝望恐惧再也无法言语, 满心满身皆是痛楚。 然而小孩即将死去的前一刻, 有人救了他。 那个看不见的人, 怀抱宽厚而温暖,仿佛无所不能一般,将他护到了怀中, 充满生机的真元势如破竹地剥除了他所遭受的所有痛苦。 轻轻印在额上的吻,饱含怜惜与爱护,重若生命, 正是双眸麻木而无神的莫焦焦,最渴望的救赎。 小孩清清楚楚地知道, 是这个人救了他, 他可以求助,可以撒娇,可以要抱抱,哪怕在最可怕的梦里,他也不是孤身一人。 坐在雪中的稚童执拗地伸着胳膊, 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乍一看空无一人的雪原, 软巴巴道: “焦焦还想要抱抱。” 女妖闻言面露惊慌地往后退了几步, 难以置信地问道: “雪娃,你在说些什么?这儿没别人,你若想隐神谷一族幸免于难,便只能向我求助!” “我不是雪娃。”小孩茫然地摇了摇头,“我是樱桃椒,莫焦焦。” “那么你是要放弃隐神谷谷主吗?”女妖逼问道。 “焦焦不知道。”莫焦焦犹豫地眨了眨眼,随后竟是天真无邪地开口道:“你不能治好焦焦,就不厉害,焦焦要能保护焦焦的。” 说着,莫焦焦继续抬着小胳膊,期待地看着前方。 女妖这才注意到小孩的不对劲之处。论理,依照他们的计划,这小崽子如今应当气息奄奄命不久矣,理智全无任人摆布。 然而此刻的莫焦焦一双圆圆的黑眸澄澈而稚气,小脸白里透红看着极为健康,神情举止亦活泼灵动,俨然与预想不符。 那么,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促使梦境发生变化的究竟是何人? 女妖越想越后怕,忍不住跟着小孩看过去,便见一道气势惊人的墨色身影缓缓于雪中显现出来。 挺拔如松的黑衣剑仙缓步走到小孩面前,单膝跪地,俯身托着小孩腋下将人抱起,轻柔地护到怀中,隔绝了所有风雪。 狭长双眸,肃穆面容,墨发飞扬,剑意如白虹。 眼前之人竟是曾经险些将她当场斩杀的修真界剑道第一人,崇容剑尊独孤九。 冰寒如刀的视线瞥了过来,只一眼,便碾碎了女妖仅存的一丝侥幸。 微凉的大手覆上小孩圆圆的双眸,遮挡了纯稚懵懂的目光。 下一瞬,剧烈暴涨的恐惧压得女妖呼吸不畅,男人身上可怖庞大的威压瞬间排山倒海般加诸于她神魂之上,生生将女妖高昂的头颅寸寸压下。 挺直的脊背亦不受控制地被逼着朝小孩弯折下去,双膝遭受剑气冲撞,再也支撑不住。 随着骨节折断的脆响传出,女妖整个人痛叫一声,双眼发黑,扑通跪倒于莫焦焦身前,被凌厉的剑意逼迫着匍匐于地,深深叩首。 随后,冷冽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毫无掩饰的杀意。 “筋骨寸断,头不可抬,足不能行,甚至无法坐起,终身匍匐于隐神谷脚下,方是尔等归宿。如此,你可满意?” 女妖早已伏在雪地中口吐鲜血,却连哪怕一根指头都无法挪动,她通身筋骨皆被男人可怖的剑意碾碎,若非神魂强撑,此刻怕是已魂归西天。 然而,如此折辱,终身只可如废人般老死于梦境之中,分明生不如死,她如何甘心? 女妖目眦尽裂,以头抢地,撕心裂肺地质问: “我只问,我……何错之有?隐神谷动用秘法促使妖族替身降世,给了他们活着的机会却又注定了他们不得善终!妖族与替身本就不可共存!可谓不死不休!那么,我等凭已之力试图倾覆隐神谷一族,求取存活的机会,何错之有?究竟何错之有!” “万物皆有求生本能,神图子再是无辜,要怪也只怪隐神谷一族种下恶果!哪怕我们逼死了莫焦焦,又如何?” 话音刚落,冲天剑影兜头而下,几乎是眨眼间便将女妖无力摊倒的四肢齐齐斩断,剧烈的痛楚逼得女妖仰头嘶吼。 然而,凄厉如鬼泣的叫声还没靠近莫焦焦,就被浓郁的剑气隔绝在外。 “椒椒梦境与修真界秘境一脉相承,正是妖族替身唯一藏身之地,尔等本可隐居秘境,安稳度过一生,压根不需要折磨椒椒,然,贪心不足。” “神图子为隐神谷一族珍而重之的心头肉,亦是隐神谷得以延续的唯一生机,你们明知椒椒无辜,却妄图毁了他,以此逼迫隐神谷为救椒椒而全族倾覆,从而求取离开秘境自由度日之机。试问,椒椒何辜?” “隐神谷一族陨落,妖族式微,天道一家独大,大陆合并遥遥无期,尔等为一己私欲,与天道同流合污,牺牲神图子,牺牲隐神谷,牺牲整个妖族,乃至于大陆正反面所有生灵,皆为你们重获自由而断绝生机,与陪葬无异,如此手段,你以为,何错之有?” “本座生平所见,自私自利丑陋险恶者,唯妖族替身最甚。” 冷冽话语字字珠玑,可谓一针见血。 独孤九居高临下地冷睨着惨叫的女妖,眸色深寒,黝黑一片,肃穆神色不改,沉静依旧,然口中所言句句叩问人心,击碎女妖冠冕堂皇的狡辩,露出深藏其下的污浊。 女妖此时已无法自控,涕泗横流,仍旧嘶哑着破碎的嗓音呐喊: “为已求存,纵是牺牲再多,亦是……理所应当!我自逍遥快活,以天下生灵换我等自由自在,也是值当!凭什么我们就要蜗居于秘境之中永世不得离去?” “甚好。”独孤九漠然回答,“自由与生存,既为自由负了天下,那么,如今众生负你也理所应当。成王败寇,何错之有?” 此话一出,女妖便因极致的愤怒而通身颤抖,死死咬着牙,直至口中鲜血淋漓,却依旧找不出足以辩驳的说辞。 他们……彻底输了。 为了逃脱秘境,重获自由,无数生灵因他们而不得善终,如今,那些绝望与痛苦悉数回归于他们身上,果真报应不爽。 弓着的脊背坍塌下去,女妖已然残废的躯体深陷于白雪之中,双眸目眦尽裂,血泪蜿蜒,始终含恨不愿合上,却再没有了生息。 独孤九眸色不变,只静静看了一会儿便抱着小孩转身,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峦行去。 小孩一直被捂着眼睛,又被剑气裹了起来,听不到一丝响动,这会儿终于憋不住了。 小身子窝在男人怀里扭来扭去,小手扒着大掌摸索,脚丫胡乱踢了踢,细声细气地嚷嚷道: “焦焦也要看,焦焦听不见了。” 独孤九闻言缓缓松开手,却仍置于莫焦焦眼前遮挡着,使小孩逐渐适应明亮起来的光线。 莫焦焦狐疑地转头四处望了望,却只见漫天大雪,不由转头看向男人,怯怯道: “那个坏妖怪不见了。她给焦焦缝布娃娃,总是偷偷用针扎焦焦的手心,好疼。” 说着,小孩摊开肉乎乎的手心,给男人看。 独孤九握住小手缓缓揉了揉,低声问:“如今还疼?” “不疼了。”莫焦焦摇头,“焦焦和谷主说手疼,可是坏妖怪不让焦焦说是她做的,谷主就给焦焦擦药膏和呼呼,还说焦焦偷懒不肯写字。” 莫焦焦将手递到男人唇边,软巴巴撒娇道:“给焦焦呼呼,就不疼了。” 独孤九定定地凝视着小孩,握住小手,哈了口气,直逗得小孩咯咯笑了起来。 幽深的双眸注视着纯真的笑脸,忽而轻声询问:“椒椒会笑?” 莫焦焦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摇了摇头,“焦焦不会。” “那椒椒适才在做甚?”独孤九微微敛眉。 小孩呆了呆,摸了摸自己胖胖的脸蛋,茫然地摇头。 若以过往推测,三岁的莫焦焦应当是不会笑的,如今笑了,是否昭示着未来已然改变? 独孤九抱紧小孩,问:“椒椒可知,接下来该去往何处?” “知道。”莫焦焦用力点头,头上帽子自带的两只红色的毛毛兔耳朵一甩一甩,他扭着小身体往雪原另一边一指,道:“去那里。” 独孤九顺势看过去,顿觉心中所惑迎刃而解。 莫焦焦指的地方,与映雪村所在之处,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独孤九抱着小孩一步步往那处走去,彻底远离小孩视为噩梦的映雪村。 莫焦焦仰头看着男人的脸,伸出小手摸着下巴,凑过去吧唧了一口,认真地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莫焦焦,要叫我焦焦。” “本座复姓独孤,单名一个九。”独孤九心有所感,低声回应。 “九九是要带我离开这里吗?”莫焦焦指了指远处显现出来的熊熊火光。 “嗯,椒椒离开此处,此生再无噩梦缠身。” “那……”莫焦焦捏着手指,疑惑道:“以后焦焦长大了,会见到你吗?” “会。”独孤九声线低哑,笃定道:“椒椒重生之日,定与本座重逢。” 小孩得到保证后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脖子,使劲蹭了蹭,欣喜道:“焦焦会去找你的。” 随着稚嫩的话音落下,小孩周身逐渐溢散出赤红的火焰。 漫天火光中,幼小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而前方,梦境终点处,酣眠的少年侧躺在熊熊天火之中,睡得脸颊红扑扑的,似乎是有些热了,纤瘦柔软的身躯在火中慢吞吞地滚了一圈,换了块地儿,继续蜷缩着熟睡。 纯真睡颜,两世不改。 第111章 当梦境之中, 迫害神图子的女妖得到应有的报应之时,森海秘境中属于女妖的本体同样七窍流血,气竭而亡。 别鹤剑本是守在女妖本体身侧,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盯着前方不远处正给石像施加防御咒的沈思远,例行每日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带着吞楚剑大杀四方,得到崇容剑尊的肯定。 谁知美梦做到一半, 身旁平躺着的女妖忽得浑身蜷曲着抽搐起来, 汩汩污黑的脓血从女人七窍流出, 看起来极为可怖。 下一瞬,痉挛着的身躯猛然吹气一般膨胀起来。别鹤剑见状心道不好,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离了原本所在的位置,往附近另一座石像头顶飞去。 就在别鹤堪堪停稳之时,女妖的身体便由内而外炸裂开来, 飞溅的血块散落在四周, 刺激得别鹤剑血性顿起,万分嫌恶地背过身去。 沈思远第一时间察觉到变故,连忙快步走了过来,蹲在尸身旁边察看。 槐树妖亦随后赶到, 听完别鹤剑对尸身炸裂的描述后,不由神情古怪地看向沈思远,问: “这女妖的神魂就藏在焦焦梦境之中, 要想毁掉肉身, 唯有神魂遭受无法治愈的创伤, 彻底消亡之后。咱们焦焦才三岁,怎么如此厉害了?” 沈思远检查完尸体,有些哭笑不得道: “是崇容的手笔。神魂俱裂,妖丹破碎,经脉寸断,便是上古大妖也难逃一死。崇容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说是让焦焦自己去历练,结果转头又跑焦焦梦里去了,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 “原来如此。”槐树妖亦无奈轻笑,神色间却俱是愉悦,叹道:“崇容入梦,于焦焦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我可巴不得焦焦彻底忘却那些腌臜的梦境。如今由崇容代他破除迷障,正好确保万无一失。” “话虽如此……”沈思远神色有些微妙地看着白发青年,忍笑道:“崇容先前入梦,是借由焦焦体内天火的召唤。这次重历梦境,天火可未曾觉醒,他若想自主入梦,唯有……” 青年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看好戏般盯着槐树妖。 而槐树妖顺着沈思远的话联想,果真眉头愈皱愈紧,脸色漆黑一片,怒极反笑。 “好个崇容!焦焦这才几岁他就敢下血契,回头若是焦焦心中另有所属,崇容莫不是要一辈子惦记着焦焦么?简直胡来!” “此事确实出乎意料。”沈思远好笑地看向别鹤剑,问:“别鹤,你可见过崇容对焦焦面露爱意么?” 别鹤剑闻言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没好气道:“剑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神情?你若问焦焦,我还能敷衍一下告诉你有。” “那就是了。”沈思远终于收起笑容,“崇容为了焦焦安危,可算是拼了,那血契本就唯有命定道侣可种下,他为了不断焦焦后路,如此单方面种下生死蛊,若焦焦来日爱上他人,崇容又无法解契,没有命定道侣助他渡劫,十死九生啊。” 槐树妖闻声亦正了脸色,微微垂下头卷着发丝,半晌方轻叹一声,喃喃道:“崇容为焦焦倾尽所有,此等作风,合该入我隐神谷。” “这说法倒是有意思。”沈思远挑了挑眉,神色间却难掩忧虑,“恩情深重,焦焦怕是还不起,日后若是崇容陨落,焦焦因果加身,同样难以善终。” 别鹤听了半天,总算是弄清楚前因后果,忍不住插嘴道: “有什么还不起的?凡间不是有句话叫做,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吗?把小祖宗许给剑尊,正好谁也不用死,两全其美。” 话音刚落,槐树妖便怒瞪过来,嗤笑道:“崇容年纪太大了,焦焦宝贝或许看不上。” “你也就骗骗自己了。”沈思远凉凉地开口,“本门主暗示了半天都没能说服你,难怪你一直找不到道侣。” 槐树妖霎时沉下脸色,不悦道: “沈思远,你少说风凉话,焦焦不是你养大的,你当然对他爱上崇容乐见其成,隐神谷一族那可真是含辛茹苦养大的辣椒被拱了的糟心感,委实难以接受。” 沈思远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却未曾再次辩解。 毕竟,独孤九再如此举世无双完美无缺,也不能掩盖他比莫焦焦年长无数岁的事实。 *** 而两人口中担忧不已的莫焦焦,此刻正侧坐在独孤九腿上,手里捧着一只桃子咬得相当认真。 乍一看少年似乎极为惬意享受,然而细看后便会发现,莫焦焦双眸懵懂,看起来一副茫茫然没睡醒的模样。 独孤九背靠树干,一手揽着少年的背,垂眸静静地凝视着近在咫尺姣好清丽的面容,眸色不改。 须臾,男人微微倾身挡住凉风,抬手解开莫焦焦胸前的衣扣,露出一大片雪色细腻的肌肤来。 修长的指尖点在少年心口,指尖真元与胸膛上蜿蜒的红线相触,缓缓融合到一块,直把少年冰得往男人怀里缩着。 “九九不要冰焦焦。”细软的话音央求般响起,带着些许青涩的颤动。 独孤九充耳不闻,敛起眉问:“椒椒可有察觉到生死蛊的异动?就是你心口这根红线。” 原本应当为小剑形状的红线,在莫焦焦神识离开了梦境之后便发生了变化。 本是光秃秃的剑柄处多了一只朝天椒状的剑穗,看着胖乎乎的,俏皮又可爱。 少年闻言立刻无辜地晃了晃脑袋,傻兮兮地咧着嘴巴笑,“焦焦也不知道。焦焦睡着了。” 独孤九紧盯着少年的笑颜,视线又缓缓下移落到那只朝天椒上,眸色幽暗。 火红色的小剑与朝天椒剑穗,映衬着胸口软腻白皙的肉,极为显眼。 “椒椒。”半晌,男人微微合上少年敞开的衣襟,低声道: “生死蛊为世间唯一痴情蛊,种蛊之人将替受蛊之人化解此生所有劫难,且此生眷恋唯受蛊者,若另寻命定道侣,将五内俱焚,难以善终。本座此前……无法入椒椒梦境助你,故施种此蛊,于你心口。椒椒可怨本座?” “不会!为什么会气九九?”莫焦焦听完这话竟似松了口气,笑得愈发甜蜜,开心道:“焦焦喜欢这个蛊,九九说,有这个蛊就只喜欢焦焦,焦焦就很高兴。” 少年说着,清丽无双的面容便是涨得通红,看来艳若桃李。 然而他似乎并不懂得如此反应是源于羞涩情动,依旧傻里傻气地凑过去蹭了蹭男人的侧脸,眉眼弯弯道: “九九自己说的,只能疼焦焦,要是找别的娃娃,就会很危险。不过,焦焦现在很厉害了,不会让九九替我承担劫难的。” 独孤九凝视着少年天真烂漫的笑容,微微皱起眉,抬手抚了抚小脸上的酒窝,沉声道: “椒椒可知,生死蛊为单人蛊,即本座为种蛊者,椒椒为受蛊者,一切因果皆是单方面的。若以此理推断,椒椒心口的生死蛊印记,应当只有一把剑。” 然而此刻那把剑上,有了一株朝天椒。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低头扒开自己的衣襟察看,又摸了摸那个印记,不甚明了地嘟囔道: “焦焦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只辣椒。” 独孤九深深地注视着少年,俯身单手将人揽进怀里,收紧手臂,哑声道: “唯受蛊者对施蛊人情有独钟,生死蛊印记方可成长为最终形态。椒椒如今年幼,不识情爱,此蛊当不得真,未必为椒椒真实意愿,本座替椒椒除了这朝天椒,可好?” 男人开口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隐藏得极深的怜惜与沉痛之意。然而出口的话语依旧是沉着而冷静的,充满安抚的意味。 哪知少年听了却委屈地蹙起了眉头,潋滟的桃花眼很快便蓄满了泪水,双手抵着男人的胸膛猛地将人推开。 随后,晶莹剔透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莫焦焦激动地深吸了几口气,带着哭腔呜咽道: “九九是不是不要焦焦了?朝天椒就是焦焦,九九要把朝天椒去掉,就是不想要焦焦喜欢你。” 少年越想越难过,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衣襟合得紧紧的,又摸索着扣子想要扣上,然而情急之下颤抖着的双手根本无法将扣子扣对,只好破罐破摔地捏着衣襟,可怜巴巴地哭道: “焦焦……呜没有做错!焦焦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九九一起,可是焦焦不是笨蛋!焦焦懂的,我只是不会说,焦焦没有在玩!九九……相信焦焦……” 少年说到最后已经是在哭闹了,扑过去抱着男人的脖子胡乱磨蹭,只重复着相同的一句话。 “相信焦焦。” 年少懵懂,或许不识情爱滋味,然而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悸动,却如汹涌海潮,一旦萌发便再难退却。 诚如莫焦焦所言,他并非不会,他只是不懂。本能并不需要学习,世俗定义才是需要学习的地方。 独孤九沉默地凝视着少年焦急的模样,抬手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发,安抚地拍着背,无声阖眼。 莫焦焦话中所言,一字一句隐含真意,男人了然于心。 然而正是因为知道,才愈发慎重。 “本座并非不信椒椒,而是不愿于椒椒懵懂之时,便诱导你仓促做下决断。” “生死蛊情牵一世,但凡受蛊者遭受性命之危,施蛊者自然以身代之。” “本座可为椒椒单方面种下生死蛊,然椒椒不可。一旦双方生死蛊合二为一,他日本座历劫陨落,椒椒亦将共赴黄泉。” “死生之事于我而言早已无足轻重,然椒椒大好时光,历经磨难方求得隐神谷一族复生,有幸团聚,如何可因此自断前路?” 第112章 “共赴黄泉?” 高高的树枝上, 泪眼朦胧的少年呢喃着跟着重复了一句, 又低下头扒开衣襟, 愣愣地看着心口处的印记, 纤细柔软的指尖摸上去,抵着红线搓了搓,直把胸口揉得微微泛红,又被独孤九握住了手拉开。 “九九说, 九九可以种这个蛊代替焦焦受难, 可是焦焦就不可以种。为什么呢?” 莫焦焦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漆黑如墨的双眸,带着哭腔哽咽道: “焦焦已经长大了,小时候, 谷主和九九努力保护我, 焦焦只要努力长大就好了。可是焦焦现在变成大人了,焦焦也可以保护九九的,就算焦焦力量不够, 保护不了,也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做。” 少年眼中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蜿蜒而落, 伤心道: “能不能保护是一回事,想不想保护又是另一回事。焦焦不知道为什么生死蛊会长辣椒出来,但是焦焦知道一件事, 我只想做和九九一样的事。焦焦不是因为想报恩, 是为了和九九在一块。” “椒椒。”独孤九微微皱起眉, 抬手替少年拭去泪水, 微凉的指腹抚过哭得发红的眸子,认真道: “生死蛊相依,将囚困椒椒一生,本座不欲以私欲折断椒椒双翼,神图子天赋卓绝,征途无限,无需为本座拘泥于相互守候之事,杀戮剑道于你而言太过沉重。” “才不是才不是!”少年闻言闹脾气般连声反驳,气呼呼地瞪着眼前俊美逼人的容颜,瞪完了又无助地抽泣一声,可怜巴巴骂道: “九九就是笨蛋。焦焦是神图子,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九九这样的大英雄。焦焦是妖怪,妖怪修炼就是每天晒太阳晒月亮吃东西,谷主都变成大鲸鱼躺在落日湖里面睡觉! 焦焦只要不偷懒,也可以变得和谷主一样厉害,也可以飞升,就算跟着九九,也不会飞升不了。焦焦不怕生死蛊,也不怕杀戮剑道。你别赶焦焦……” “平日里念叨着要成为最厉害妖族的不是椒椒?”独孤九阖眼微微叹息,复睁开双眸,抬手捏住少年的脸颊,斥道:“一碰上正事又拿胸无大志来搪塞,你当懒椒还有理了?” 莫焦焦被捏着脸颊,偏要抬着小下巴坚持道: “焦焦就是说实话,反正生死蛊和九九不会妨碍焦焦,焦焦就要九九绑着,不绑焦焦就要生气,还要哭,要告诉谷主和长老,还有小羊!然后小羊也觉得焦焦说得对!” 男人闻声无言以对,只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明亮的双眸,半晌低声问:“若与本座同生共死,椒椒不怕?” “不会。”莫焦焦毫不犹豫地点头,红着眼眶道:“要是没有九九,焦焦早就不在了。焦焦本来也不一定能活很久的。” “如此,隐神谷呢?”独孤九沉声问。 少年顿时萎顿下来,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脑袋,细声细气道:“坏九九,总是用谷主来压焦焦。” “本座所言莫非不对?”独孤九面色不变,松开捏住柔嫩脸颊的手指,看着其上泛起的红痕,眸色倏而如冰雪初融的湖面,微微晃出几道涟漪。 然而未等少年察觉,那幽深的湖泊又无声归于平静,恍如万年沉寂的深海,带着广袤深沉的包容与冷漠。 “焦焦喜欢和谷主长老在一起。”莫焦焦一字一句地认真道: “隐神谷是焦焦的家,焦焦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要重建隐神谷。可是……焦焦想和九九一起,和谷主一起。只要缺了一个,就不是完整的了。” “隐神谷谷主如何爱惜你,椒椒心中清楚。”独孤九定定地看着少年,“本座并非要椒椒两者选其一,而是在未曾绝对确定之时,莫要贸然做下决断,多多考虑隐神谷中等候你的族人。他们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失去椒椒的痛楚。” “那焦焦也接受不了失去九九的痛苦。”莫焦焦理直气壮地回答,小脸上却委屈巴巴的,看着倒像随时会如稚童嚎啕大哭一样。 他抬手揭开衣襟,露出心口的印记,道:“焦焦不会说话,可是朝天椒会说。焦焦不会答应的。” 话音刚落,少年合起衣襟,转过身就要往树下跳。 然而下一瞬,一只大掌牢牢钳住了少年细瘦的腰身,一把将人拖了回去。 纤瘦柔软的身躯即刻落入男人怀中,正好撞到男人胸膛上,漆黑如墨的发丝拂过脸颊,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 沉静幽暗的双眸与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相对,宽厚的胸膛与单薄柔软的胸脯相贴,近得再也没有了距离。 莫焦焦下意识睁圆了双眸,双手搭在男人肩膀上,白皙的指尖绞紧了丝滑的墨发,清澈的眼底露出些许惊慌和茫然。 下一瞬,男人的薄唇带着轻柔的力道,啄了一下少年白嫩的鼻尖,眸光不动。 莫焦焦呆呆地睁着双眸,半晌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只觉被吻过的地方倏得发烫起来,连带着瓷白的脸蛋亦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被吻过的鼻尖上一点薄红,显得俏皮又可爱。 独孤九盯着少年嫣红的脸颊,微垂着眸,凑过去啄吻了一下看起来极为可口的脸蛋,往后退了一些,哑声道: “生死相依,并非如椒椒预想的那般简单。椒椒不欲祛除生死蛊,本座便不取,一直到椒椒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低沉平静的话语,终是做了让步,不再勉强。 哪知少年被亲得懵懵的,竟然也学着男人的动作,攀着宽厚的肩膀抬高身子,双手紧紧搂住男人的脖颈,凑过去便是颤巍巍地一口亲在了挺直的鼻尖。 末了,似乎是觉得有趣,少年又启唇咬了一口,退后一点,疑惑道: “焦焦觉得鼻子麻麻的,牙齿也是。九九下次要亲别的地方。” “不亲该如何?”独孤九分明眉眼冷淡,细看之时又有些不同于平日的侵略感,只是那罕见的情绪波动极为浅淡,很快便被克制冰冷的男人敛起,隐藏得滴水不漏。 “要是不亲,焦焦就闹了。”莫焦焦有些底气不足地小声回答,指尖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摸被亲过的鼻尖,细细的眉头紧蹙。 即便如此,他依旧记得此前独孤九说过的话,要求道:“九九不能找命定道侣的,不能找女修。” “本座并未要求椒椒,椒椒倒是先开口了。”独孤九垂眸替少年扣好胸前的扣子,意味不明道:“杀戮剑道亦有别名为无情道,本座情丝斩尽,椒椒尽可放心。” 莫焦焦有些迷糊地点了点头,却又不知为何总觉得怪异,他凑近了看着男人平静无波的眸子,犹豫地伸出小手盖住,又被独孤九握住了拉下来。 男人揽着少年飞身下了树,道:“莫调皮。” 下地后,莫焦焦就乖乖地回了独孤九背上,开心地被背着往回走。 两人很快回到了沈思远停留之处,却见青年手握卦盘,紧皱着眉细细预算。 “小羊在做什么?”莫焦焦探头大声问。 “焦焦回来了啊。”沈思远抬头看了一眼,继续低下头紧盯着卦盘,好半天才停下占卜,伸了个懒腰,道: “崇容,替身逃离森海秘境了。槐树妖替身,还有……不出意外,是食人花妖的替身。” “去哪里了?”莫焦焦一听到食人花三个字便高兴起来,邀功般道:“焦焦知道食人花长老和芦苇长老在哪里,就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大海里面。” “焦焦宝贝,你确定?”槐树妖走过去摸了摸少年的头,柔声道:“你食人花长老可是陆生植物,芦苇长老只喜爱生活在浅水区域,大海并不适合他们。” “可是焦焦听到了。”莫焦焦伸出手指,指向了西边,“那里有声音,焦焦听到海妖的歌声。” “西海。”独孤九沉沉道:“食人花替身无法长久远离妖族本体,他们势必前往西海寻找食人花妖。” “如此倒是方便多了。”沈思远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悠闲道:“西海正好由崇容管辖,他们要自投罗网,也不是不可以。说起来,本门主的家也在西海。” 别鹤剑闻言忍不住就想翻个白眼,“乌鸦嘴,你一个旱鸭子,几百年前差点在天衍剑宗冉月湖淹死,你家在西海?” “怎么了?本门主与西海海妖首领可是拜把子的兄弟,有海珠相助,就是日日夜夜睡在海底,都安然无恙。” “海妖歌声迷惑人心,小祖宗这么小,哪里受得住?”别鹤剑一遇见沈思远便习惯性斗嘴。 “这倒是。像槐树妖和焦焦这样的年轻人,能逃过海妖歌声诱惑的,唯有当年的崇容,得想个办法才行。”沈思远认同地颔首,面上是一本正经。 唯有一刻钟之前还自称是“年轻人”的槐树妖被一口气哽着不上不下,想说自己阅历丰富不惧诱惑,又不愿承认自己已然和沈思远一般年纪的事实。 然而将自己年纪与莫焦焦相提并论,又羞愧难当。 在场之人包括别鹤剑皆心知肚明,倒是莫焦焦听不出其中的调侃,依旧非常专注地想着办法。 小脑袋苦思冥想半天,忽然灵光一闪,语出惊人:“焦焦知道了,把他们全拉去隐神谷,长老一起用绳子捆起来绑到落日湖,骗子全都抽死在外面,隐神谷就回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皆无奈扶额,恍然大悟。 若说世间有一物可召唤失散的妖族落叶归根,也唯有警世之钟可办到了。 第113章 自莫焦焦道出警世之钟可召唤隐神谷一族与妖族替身回到隐神谷后, 独孤九一行人便开始夜以继日地为森海秘境解封。 秘境之中被封印的妖怪总计一万零四十八个, 解封石像的唯一方法便是莫焦焦的天火,而天火威力巨大,为了避免石像承受不住天火烧灼而伤害到其中的妖怪, 沈思远与槐树妖皆需一个个地为石像施加防御阵法。 如此殚精竭虑地忙碌,转眼间便过了两个月。 这日,莫焦焦终于解封完最后一个仅有五岁的小妖怪, 纤瘦的身子蹲在小妖怪身旁,伸出白皙的手指偷偷戳着小妖怪软软的脸蛋, 嘀咕道: “他没有焦焦小时候可爱。” 沈思远闻言转头看了一眼, 笑道:“不是长得差不多吗?小孩子大多长得很像。” “不是。”莫焦焦认真地反驳, “焦焦有小红帽和小袍子, 还有很多玉佩和长命锁, 他就没有,他一身绿油油的。” “这倒是啊。”沈思远好笑地附和了一句,也跟着蹲下来看着依旧在沉眠的妖族幼崽, 打趣道:“焦焦做了两个月的小喷火兽, 累吗?解封这些妖族,耗费了不少妖力吧。” “嗯。”莫焦焦点了点头,“妖力有点不够, 但是天火是生生不息的,永远不会减少。” “妖族妖力不比修真者, 可以服用丹药和吸收灵石补充, 只能靠你慢慢修炼恢复了。”沈思远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赞赏道:“只用两个月便拯救上万妖族,焦焦很了不起。他们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感激你,你是妖族的希望。” “焦焦不想让他们知道了。”莫焦焦慢吞吞地摇头,“秘境已经解封完了,我们可以走了,不用等这些妖怪醒。” “为什么?”沈思远不解地观察着少年的神情,“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合该让他们知道,你给予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有了这一批妖怪率先解封,妖族灭绝的危机就解决了大半。” “不是焦焦的。”莫焦焦抱着膝盖,明亮的桃花眼往上遥望着亘古不变的天空,小声道: “焦焦可以走到这里,都是靠着你们。不是焦焦救了他们,是谷主和长老,九九,小羊,天衍剑宗,一起救了他们。” “但是哪怕我们做了一切,没有焦焦全程在拼搏,我们也无法成功,你才是一切计划实现的关键。”沈思远无奈地揉了一下少年的头,又指着前方无数妖族,道: “他们是你的族人,焦焦做的一切,他们其实都知道,只是被封印了,没有办法离开秘境去保护焦焦。像这样的妖族还有很多,事实上,无论是隐居秘境的妖族,还是已经迁徙到大陆反面的妖族,他们无一例外,都在看着你。 神图子是极为神奇的存在,你做的一切,只要是妖族,都会感应到。这才是妖族坚持了这么久都没有完全灭绝的根源,因为你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也能救他们出来。” “真的吗?”莫焦焦收回视线,似乎是对此极为惊讶,“妖怪都认识我吗?” “那是自然。”沈思远神色中带着些许怀念,叹息道: “隐神谷一战爆发时,大陆正面的妖族几乎都赶过去了,他们拼尽全力想救焦焦出来,当然最后也成功了。 那场战役牺牲了所有参与的妖族,但是好在,他们救下了你,而随着神图子能力觉醒,他们也终将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焦焦现在只能感应到谷主和长老,是因为其他妖族的气息你并不完全熟悉,其实那一日,焦焦梦中呼唤,他们就已经醒了。” “原来不是焦焦做梦。”莫焦焦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眼眶微微泛红起来,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手臂间,有些哽咽道:“真的太好了……” 沈思远并不知晓隐神谷一战最后那几日里发生了什么,然后从小孩以往的只言片语,也可以推断出当时的惨状,无非是不断地掩护与战斗,逃亡与牺牲,血色记忆,莫不如是。 “焦焦真的长大了,现在都不会随随便便哇哇大哭了。”别鹤剑凑过来蹭了蹭少年的手臂,见莫焦焦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泪珠都偷偷拭去了,才松了口气。 沈思远看向灵剑,忽而问道:“别鹤,有发现什么吗?” “……有一些。”别鹤剑本是跟着独孤九前去解封秘境入口,如今却先行回来了。 莫焦焦注意到这一点,不由疑惑地看着灵剑,“九九还没回来吗?” “那个……”别鹤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拼命朝沈思远使眼色,可惜对方并不能与一把剑心灵相通。 “焦焦,崇容前几日预感心魔劫将至,今日已准备提前动身寻适宜渡劫之处,不出意外,他会先我们一步前往隐神谷。”沈思远握着卦盘拨弄,懒洋洋地回答。 莫焦焦听完便呆了呆,愣愣地转头看了一圈槐树妖与沈思远的神情,下一瞬,少年咬了咬唇,一把扔掉手中捏着的一朵花,拔腿就往秘境入口处跑。 槐树妖静静地看着少年踉踉跄跄的背影,皱眉问道: “这样真的可行?崇容以修行杀戮剑道纵横云渺大陆,论理,他剑心坚定无人可出其右,杀戮剑意是不可能滋生心魔的,他此生面临最难跨越的劫难应当是警世雷劫,但如今凭空而来的心魔劫……实在不妙。” “这倒未必。警世雷劫是建立在崇容始终修行无情道、且与天道势如水火的基础上。如今崇容因为焦焦而生出心魔,将原本必死的雷劫转化为了可渡的心魔劫,未尝不是好事。” 沈思远沉吟着盯紧卦盘,喃喃道:“无情道斩尽三千烦恼,然而崇容自见了焦焦之后,变化太大了……心魔劫并不是不可渡,怎么说也比雷劫要稳妥,但……” 沈思远说着,脸色愈发苍白了起来,显然是过度透支预知之能,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槐树妖见状劈手夺过万象,抱臂不悦道:“你既然说了心魔劫可渡,那就让崇容和焦焦自行去解决,再这么算下去,我可真担心要提早去阴曹地府排队,预约过几年下去见你了。” “没那么严重。”沈思远掩唇咳了几声,笑道:“不说预言,就说心魔劫,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崇容会因为焦焦而起心魔,现在问题就在于,我们并不知道这个心魔,是因何而起?毕竟崇容向来无情无欲,焦焦也听话得紧,他还有什么是无法释怀的么?” “怎么没有?”别鹤剑插嘴道:“剑尊也是人,总有想要的东西,没准,崇容剑尊一直也希望焦焦当他儿子,只是碍于他年轻的时候克死了整个独孤世家,才忍着没收养焦焦,这憋着憋着吧,就滋生心魔了。” 沈思远闻言抽了抽嘴角,意味不明道:“这话说的,我都要以为崇容是求子不得心气不平了……” 第114章 独孤九由警世雷劫转化而成的心魔劫究竟为何, 又因何而起,无人知晓。 在彻底解封森海秘境的这一日, 墨发黑衣的清冷剑仙于秘境入口处伫立了许久,阖眼聆听耳边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抿紧的薄唇显出淡漠的线条,透出深入骨骼的冷。 莫焦焦在听到男人要独自离开的消息后,脑中便只觉一片空白, 只知道捏着腰间长长的缎带,拼了命地往前跑。 许多年前, 他也是如此, 一路向北,拼了命地跑,夜以继日地逃亡, 就为了前往天衍剑宗, 寻求崇容剑尊独孤九的庇护。 无尽的渴望与思念,充斥了脑海。 林中树影斑驳, 蝉鸣阵阵,透着初夏独有的生机与活力, 却不知何时, 恍惚间与八年前的记忆重叠了起来。 莫焦焦忽然想起, 隐神谷沦亡那一日,他也是这样, 被谷主抱在怀中, 拼尽全力穿过谷中郁郁葱葱的森林, 往谷外不断地奔跑。 那时年幼不知事,总看不懂老人眉间挥之不去的忧虑与其他为了营救他而长途跋涉而来的妖族面上隐隐的恐惧。 他们分明可以停下脚步浴血一战,却因为顾虑着自己的安危,始终不敢停下来。 舍命追寻着的,是生的希望,与妖族的未来。 少年咬紧唇瓣,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一时间脚下步子踉跄,踢到坚硬的树根,整个人往前扑倒在草丛里。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坐了起来,揉了揉有些疼痛破皮的手心,累得不停地喘着气,却又咬着牙爬了起来,试图继续往前走。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适才停顿的回忆又卷土重来,纷杂混乱却历历在目。 他的命,是隐神谷牺牲全族、是妖族牺牲无数生灵……换来的。 莫焦焦倏而停下脚步,伸手从兜里掏出变成鸡崽子的吞楚剑,木着清丽的小脸,小声问: “焦焦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吗?和九九结生死蛊,焦焦可能会死。死了,隐神谷交代焦焦做的事情,就可能完成不了,焦焦就……负了所有妖族。” 吞楚剑眨眼间化为一柄小剑,无声回应: “若是别人,有。而你,背负太多,你不可能不顾妖族而随意决定自己的生死,你只能活着。与剑尊结契,并不意味着一定会陨落,若你真的担心,便只能等到卸下一切重担的那一日。” “是吗?我就知道,连吞楚也是这么想的。”莫焦焦低下头,喃喃细语了两句,双眸空空荡荡的,有些呆滞,嘀咕道: “焦焦也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我死了,大家做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所以焦焦要活着,不能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吞楚剑飞过去无声蹭了蹭少年的头发。 “可是,”莫焦焦垂着头,缓缓握紧软绵绵的手,双肩颤动起来,咬着牙,哽咽着一字一句道:“焦焦……要对得起妖族,和云渺大陆。那……九九呢?” 温热的泪滑过白皙的下巴,砸在嫩绿的草叶上,晃出天边遥远的日光。 “九九,全都给焦焦了,可是……焦焦什么都不可以做。”莫焦焦深深吸了口气,几近无声道:“焦焦对得起别人,对得起……九九吗?” “我连结契,都做不到。” “你也是身不由己。”吞楚剑担忧少年钻牛角尖,劝道:“剑尊爱惜你,一切作为皆是自愿,并不要求焦焦回报什么,你身负重责,能与剑尊并肩而行,已经足够。” “不够。”莫焦焦揪着袖子用力擦掉脸上的泪痕,抬起头,双眸通红道:“焦焦什么都没有做。” 他就那样抱着双膝蹲了下来,垂眸无声地看着地上漆黑的树根,分明难过到了极点,依旧没有再哭泣。 长大的那一日,莫焦焦就懂得了一切,生死蛊,不过是让他成长得更快一些罢了。 只是有些事情本就十分无奈,少年束手无策,便只好任性胡来,赖着男人,企图过一日是一日,相伴到他救出所有妖族的那一天。 然而,他最依恋的人,已无法陪伴他了。 他想要义无反顾地付出一切,与独孤九一道抗衡雷劫,同生共死,然而他不能,自成为神图子的那一日,能否活着,就不是莫焦焦自己决定的事情了。 “九九说了不会不要焦焦的。”莫焦焦忽而低喃了一句,泪水汹涌而出,“九九不想焦焦为难,怕焦焦冲动,才替焦焦做选择,是不是?” 吞楚剑到底不忍看着莫焦焦如此无助的模样,终于解释道:“剑尊的警世雷劫,已经转化为因焦焦而起的心魔劫,只要度过这一劫,杀戮剑道便可直接斩杀天道,所向披靡。” 少年闻声错愕地抬起头,带着哭腔不敢置信般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哄焦焦的?” “自然。”吞楚剑无奈地道出真相: “其实,我们本该一开始就将此事告诉你,但是,隐神谷一族的计划中便有一项是,神图子需通过心魔试炼,于妖族重任与心爱之人之间,选择苍生大义后,方有合并大陆的资格。这是通往大陆反面唯一的钥匙。 但是,就像你说的,崇容剑尊担心你真的会冲动选择放弃妖族,所以剑尊替你做了选择。” 吞楚剑说完,又化为了小鸡崽的模样,跳进少年衣裳上的兜里,藏了起来。 而本该离开秘境的墨色身影,倏而缓缓于浅淡如金的日光中,显出了身形。 男人缓步行至少年身前,蹲下身,微凉的指尖覆上哭得通红的脸颊,轻柔地摩挲。 墨发黑眸,剑气纵横,垂首时眉眼含霜,清冷如孤天高月,一如当年。 微哑低沉的男声响起,带着冰冷彻骨的淡漠,却又熟悉到令少年落泪。 “椒椒可还记得,本座曾言,杀戮剑道斩尽三千烦恼,无欲亦无求,本座于椒椒,从未要求过什么,若椒椒以为,不结生死蛊便是愧对本座,未免太过意气用事。” “本座为屠戮天道而生,生而只求护佑天下生灵,与椒椒作为神图子的使命,殊途同归。” “选择妖族还是选择本座,无关紧要,若选择权在我,本座亦会顾念苍生。” “个人情义与种族延续相比,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椒椒可做到的,本座亦能做到。” 肺腑之言,字字句句,皆入人心。 就如同十一岁的莫焦焦对云糕说的:“谷主能做到的事情,焦焦也可以做到。” 莫焦焦眼巴巴地看着近在咫尺肃穆俊美的容颜,终于起身扑进了男人张开的怀抱之中,泪流满面。 而不远处静静守候的苍白青年,凝望着相拥的两道身影,低声道:“崇容曾言,隐神谷把焦焦教得很好。其实,他自己又未尝不是?” 第115章 两月后, 大陆东部,晴空万里。 空旷的官道上,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正缓缓前进。 宽敞的马车中,墨发黑衣的男人靠窗而坐, 阖眼沉沉入定,眉眼沉静。 而男人身侧, 一袭火红色袍子的清丽少年紧紧挨着男人的手臂坐着, 手里正拿着一张地图,睁着水汽朦胧的眸子认真地看着,神色间有几分忧愁。 沈思远正好撩开帘子走进来, 见状奇道: “焦焦怎么了?愁眉苦脸的。还在为崇容那日替你做决定的事情生气吗?” “没有。”莫焦焦抬起头软兮兮回答, 露出一个甜笑,小酒窝若隐若现的,“九九说的焦焦都懂,而且九九答应了。” “哦?答应什么?”沈思远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到少年对面, 道:“崇容那日不过替焦焦在隐神谷与他之间,做了选择,实际上也并不算选择,毕竟于焦焦而言, 两者皆是你最为看重的存在,与其让你为难, 不若由崇容来选, 如此正好。” “嗯。”莫焦焦重重点了点脑袋, 眉眼含笑,止不住地透出甜兮兮的味道,道: “九九说,九九和焦焦一样,是为了大陆延续才出现在这片大陆上,所以九九和焦焦第一要务都是以大局为重,其次才是我们自己,所以焦焦和九九,就算不结契,最后也一定会在一起的。焦焦就不怕了。” 别鹤剑闻言抽了抽压根不存在的嘴角,看着座位上的小红鸡崽子,传音入密道: “这小祖宗进步也太快了,才两个月,说起事来就头头是道,连成语都会用了,要知道,他以前一开口就是错别字,十个成语错九个。 要不是那软巴巴的口音还在,我真以为他被隐神谷那老头夺舍了,天天嘴上不说别的,就知道拯救苍生,隐神谷和剑尊是太会教孩子了。可恨我生不逢时。” 吞楚剑当即叽叽叫了几声,回道:“醒醒,你只是一把剑,不需要拯救大陆。” 两把灵剑的腹诽,沈思远并不知晓,他听完少年所言后便思索了片刻,道: “所以,你们决定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行结契?其实我以为,是否结契,并不重要,生死相随,并不是一个血契就可以决定的。” “嗯。”莫焦焦乖巧地点了点脑袋,又偷偷转头看向阖眼入定的独孤九,惹眼妍丽的眉目朝男人面上瞟着,又倏而红着脸颊收回视线,纤细白皙的手指悄悄握住男人墨色的衣袖,撅着嫣红的唇看地图。 沈思远眼尖地注意到这一幕,不由心领神会地摇头一笑,起身又出去了。 两月前,崇容剑尊的警世雷劫转为心魔劫后,他们便离开了解封的森海秘境,出发前往隐神谷。 槐树长老因着中途有要事在身,独自转道前往西海,故而如今驾车的人只剩下沈思远一人。 青年握着马鞭悠闲地望着沿途的风景,又取出一只纸鹤,例行说了几句话后,就将纸鹤弹出,由着青色纸鹤眨眼间悠悠往远处飞去,眸中露出些许温情。 刚刚做完这个动作,别鹤剑也钻了出来,闷声闷气道: “我总觉得小祖宗近日有些不对劲。我一看见他和剑尊坐在一块,就莫名觉得牙疼。” “哦?这就有意思了。”沈思远笑眯眯地问:“哪里不对劲了?” “你不觉得……”别鹤剑纠结半晌,道:“那日剑尊没有离开森海秘境,而是回来寻焦焦,本来这也理所应当,他宠小祖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这都过去两个月,小祖宗和崇容剑尊不止没有变得比以前更亲近,反倒开始保持距离?这是怎么回事?” 别鹤剑说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更难以置信的是,我看着他们俩保持距离,不仅不觉得担忧,还觉得到处弥漫着一股……麦芽糖的甜味。实在别扭。” “你的直觉还真是……”沈思远忍俊不禁地朗声笑了出来,直言道:“崇容都默认生死蛊的存在了,你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别鹤剑没好气道:“你们修真者委实古怪。剑尊没有立即祛除焦焦的生死蛊,是怕小祖宗闹脾气不高兴,横竖现在也没有什么危险,焦焦喜欢就留着了,迟早还是要拔除的,他们不是约好了日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再结契吗?” “是,不过,生死蛊本就是命定道侣才可以下的蛊,你觉得呢?”沈思远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看着别鹤。 “……我好像懂了些什么。”别鹤剑内心震动,一个不注意竟是将从剑鞘里飞出,连忙又自己跑了回去,梦游般道:“所以焦焦和剑尊保持距离,其实是……害羞?” “现在明白还不算晚。”沈思远叹了口气,“椒大不中留,隐神谷谷主若是知晓此事,还不定会如何捶胸顿足……” “可剑尊看着并无旖旎心思啊。”别鹤剑依旧怀抱希望,“剑尊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 “若是能被你看出来了,他还是崇容吗?”沈思远说着说着又不知从何处摸了只酒壶和酒杯出来,惬意地开始倒酒。 而马车中,被别鹤剑认定是害羞的莫焦焦,此刻正跪坐在墨衫男人身侧,手中的地图早丢到了身后,纤瘦的腰身因着此刻的姿势,被垂落的衣裳勾勒出柔软的弧度,不盈一握。 少年上身坐直,抬头眼巴巴地打量着男人的眉眼,神情专注,带着罕见的好奇与懵懂。 长眉深目,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眉眼间含霜般沉静,不言不动时神色清冷如落雪。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独孤九便是这副模样,睁眼时眸色沉着,透着运筹帷幄的自信与睥睨天下的凛冽气势。 莫焦焦还记得那时居住在识海之中,四处白雪茫茫,男人垂落及腰的黑发间总有细雪点缀,满目极致的墨色与天地间耀眼的雪白形成极为鲜明的对照,一眼万年。 少年想着想着又看了看男人阖紧的双眸,有些胆怯地抿了抿嘴巴,忍不住抬起身子凑近,一直到小巧的鼻尖几乎碰到男人的侧脸,才停了下来,随即有些苦恼地涨红了脸,水色双眸中氤氲着满满的疑惑。 正挣扎着,入定的男人倏而缓缓睁开双眸,低声问: “椒椒在做甚?” 低沉的嗓音分明悠扬而熟悉,语调并不高,却吓得莫焦焦睁圆了眼睛,急急忙忙地往后退,红着脸蛋胡乱摇着头,语无伦次道:“焦焦没……没有做什么。” “是吗?”独孤九微微敛眉,转头看向容色糜丽的少年,抬手轻轻抚了抚微烫的脸颊,道:“没做坏事,怎么脸都红了?” 莫焦焦被微凉的指尖摸得舒服,双眸惬意地眯起,却又在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慌了神,结结巴巴道: “焦焦就是……就是看看九九。” “看本座?”独孤九低声重复,神色不变,“看本座做什么?” “九九好看。”莫焦焦小声地回答,他低下头捏紧了自己腰间的朝天椒玉佩,忽而糯糯道:“焦焦晚上做梦,梦到九九。” “嗯?”独孤九看着拘谨的少年,探手拍了拍背,斟酌着问:“本座于椒椒梦中,是何人物?” “九九先保证,不会生气。要是焦焦说了的话。”莫焦焦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眸中尽是犹疑和羞涩。 “本座何时恼椒椒?”独孤九反问,“只管说便是。” 莫焦焦闻声不安地转头看了一眼马车外面,抬手扔了几道天火将门堵住,这才眨了眨眼,在男人沉默的盯视中慢吞吞地爬了起来,直接坐到了男人怀里。 白皙柔软的胳膊抬起,火红色的袖子往下滑落,软软地圈住了男人的脖颈。 随即,莫焦焦微微使力勾着独孤九的脖颈拉了下来,与自己贴近,水润的双眸有些闪躲,侧过头将温热的唇瓣贴到男人耳边,老实地小声道: “焦焦梦到……九九抱焦焦。” “像这样?”独孤九垂眸,单手环住怀中绵软的腰,力道适中。 “嗯……”莫焦焦犹豫地应了一句,又似乎觉得太过羞耻,忍不住红了眼眶,额头抵在男人的颈侧胡乱蹭了蹭,带着哭腔可怜巴巴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道: “九九摸焦焦了……还有……亲亲,抱抱,然后……” 少年忽得蜷缩起身子,惨兮兮地埋头藏在男人怀中,羞耻地直掉眼泪,边哭边呜咽道: “焦焦也……呜不知道为什么……不是故意的,没有力气……” 怀中轻软的身子有些发烫起来,随着少年无意识又不安地磨蹭,男人腰间不知何时贴上了一团小小烫热的物事。 在意识到那是何物时,独孤九微微一怔,长眉皱起,毫不迟疑地环紧了少年的身子,安抚地拍着单薄的脊背,哑声哄道: “莫怕,椒椒不过是长大了。” 他阖眼思虑片刻,将少年的胳膊拉下,微微拉开些距离,低头凝视着哭得满脸通红的莫焦焦,抬手将晶莹的泪珠拭去,低声解释道: “妖族修行本就与天地同息,随心而动,椒椒不过是自然反应,没什么好羞耻的。” 然而少年闻言仓惶地摇了摇头,又委屈又害怕道:“焦焦不舒服,热,焦焦做那个梦,九九是不是会生气?” 话音刚落,男人抬手将少年抱回怀中,收紧手臂,幽深冷寒的眸色倏而漆黑一片,微凉的指尖捏着白皙的下巴抬起,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便俯身含住微张的唇,以舌细细舔舐柔嫩甜美的唇瓣,末了不容拒绝地探入温热的口中,辗转纠缠。 “唔九……九九……” 甘美的酥麻感由被舔咬的唇瓣扩散开去,顷刻间袭卷了少年青涩的身子。 大手力度巧妙地揉捏挺直的腰身,使得怀中因紧张而僵直的身子很快彻底软了下来,颤抖着瘫软在宽厚的怀抱中,只能茫茫然地眯起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蜷曲的指尖迷恋地揪紧了墨色的腰带,难以遏制地一同沉沦。 封闭的马车中一时间寂静无声,只余细微粘腻的水声绵绵不断地响起。 “呜九……九……” 纠缠的空隙中,破碎的细软呼唤由胶着的唇瓣之间倾泻而出,又很快淹没于深吻之中。 纤细的腰身在强势的抚弄中颤动得越发厉害,仅仅是如此克制的亲昵之举,少年依旧颤着身子呜咽地哭了出来,控制不住踢了一下只着罗袜的脚丫,很快便濡湿了火红的袍子。 然而气息沉稳的男人却是微微垂眸,阖上眼,将少年可怜的哭声再次咽了下去。 心魔丛生,无处可逃。 第116章 午后幽暗的马车里, 帘子皆被拉紧, 本该是寂静安宁的氛围, 却时不时传出细细软软的呜咽与断断续续的哭声, 夹杂着几不可闻的粘腻水声, 将整个密闭空间染上些许挥之不去的旖旎情热。 绵绵密密的亲吻持续了许久,一袭红袍的纤瘦少年脱力地躺在男人臂弯里, 因陌生快感的刺激而软到极致的腰身被修长有力的手禁锢着。 搁在椅上的脚丫随着无意识的踢动,靴子不知所踪, 只剩下一双薄如蝉翼的雪色罗袜, 其间透出的圆润脚趾控制不住地蜷缩着。 男人手中握着的腰始终在微微颤抖,而胸前墨色衣襟亦被少年的手指揪紧。 懵懂青涩的莫焦焦到底承受不住过于热烈凶猛的亲吻,只被捏着下巴深吻了一会儿, 便神色迷离地眯起桃花眼,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然而随着下身传来的刺激, 本就脆弱的少年又被逼得可怜巴巴地哭了出来, 眼尾一片情动而起的薄红。 随后, 少年好不容易撑到一吻结束, 可以傻里傻气地坐在男人怀里哭一会儿了,却只嚎了两声又被堵了回去, 顿时哭得更凶了。 索取不休的亲昵仿佛没有停止的时候,莫焦焦嫣红的唇瓣被舔吻得又麻又肿。 等到终于被放开, 少年已然晕乎乎地连哭泣都忘记了, 只知道边喘着气边用水汽朦胧的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清冷容颜, 眷恋地将头埋到男人颈间, 无力地蹭了蹭,又疲倦地阖上眼,带着软软的鼻音呢喃: “……九九……” “嗯。”男人此时眸色黝黑,幽暗如深海,通身剑意无声收敛,却并非如同往常那般有着诛尽万邪的凛冽气势,反倒诡谲而邪肆,隐隐有入魔征兆。 即便如此,独孤九面上依旧带着一如既往的肃穆威严,只克制着动了动喉结,哑声应了一句,一手将少年抱高了些,一手由储物囊中取出干净的红衣,低声道:“累了便睡。” 莫焦焦迷糊地点了点头,又踢了踢脚丫,嘟囔道:“不舒服。” “衣裳换了便好。”独孤九说完便随手给马车车门加了道禁制,又把装着清水的备用玉盆取了出来,低头给莫焦焦解了衣裳褪下,拧了布巾动作轻巧地擦拭一片狼藉,直到少年真正舒适了才将新的衣裳换上。 忽而,车门传来了一阵稳定的敲击声。 男人抬头瞥了一眼,思虑片刻,将身前放着的东西收回,取了一条薄被裹住熟睡的少年,开了门。 沈思远撩开帘子,视线却并未投向马车内,只懒洋洋道: “崇容,天衍剑宗来信了,鸿御说,五日前有人以隐神谷的名义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中写了祛除云糕体内魔气的方法,并且将一枚改良的忘忧丹一并寄了过去,说是云糕服用丹药,并且照信中功法苦修百年后,焦焦就不需要再前往万佛宗求取解除共生关系的良方了。” 说着,沈思远将一封信扔进了马车。 独孤九抬手将信吸到掌中,打开细细查看,片刻后沉声回道:“功法奇妙,药方无假,当是隐神谷谷主的手笔。” “那我就放心了。”沈思远放下帘子继续靠坐着,长舒了口气道:“虽然说,隐神谷一族已基本全数复生,但眼见为实,我看到字迹的时候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尤其隐神谷谷主那老头子。不过,如此一来,有隐神谷相助,鸿雁也算是熬到头了,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云糕,若是森湖也复生,一切就都圆满了。” “鸿御可提到宗内近况?”独孤九沉默了半晌,出声问。 “哟!”沈思远闻声诧异地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笑道:“难为修习无情道的崇容还有担心同门的一天,这心魔着实生得好呀!” “沈思远,本座不介意让你感受一下何为杀戮剑道。”独孤九冷声回答。 “别别别!”沈思远无奈地笑出声,求饶道: “我可从来就没赢过你。咳……说正事,宗门内一切安好,只是听说,云糕这几月来竟是学佛修日夜为焦焦诵经祈福,每日朝着东方隐神谷所在之处长叩不起,直把鸿雁一个彻头彻尾的剑修气了个倒仰,死活不愿修剑。想来,他约莫是因为焦焦修剑的缘故,所以不愿意入天衍剑宗吧。” “这是什么道理?”别鹤剑恼怒地问,“焦焦练剑和云糕入天衍剑宗有何关系?他父母皆为剑修,而他被天火改造后的身体又是天生剑体,不习剑简直暴殄天物。” “别鹤,你莫不是忘了,焦焦和云糕是共生关系,焦焦一个人要承担两个人的生命,未免太过辛苦。”沈思远解释道:“云糕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想着自己不入天衍剑宗,日后禁闭结束就可以离开宗门,保全焦焦性命吧。” “这还差不多。”别鹤剑消了气,转而嫌弃道:“乌鸦嘴,如今共生关系的问题解决,你还是传信让云糕别拜佛了,这堂堂天衍剑宗鸿雁仙子的儿子,跑去当佛修,传出去宗门的脸往哪儿搁?再说了,云糕天生剑体,强行修佛无异于自毁前程。” “放心,我这就传信。”沈思远悠闲地说着,不多时就弹了只纸鹤出去。 别鹤剑看着消失不见的纸鹤,突然想起自己出来放风的时候,似乎没有带着吞楚剑一块出来,连忙道: “糟了,忘记把吞楚带出来了,它肯定憋得慌,等我进去看看。” 沈思远正想阻止,却只见灵剑眨眼间窜了进去,不由耸了耸肩,同情地感叹道:“可怜吞楚单纯幼小的心灵。这么一冲击,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清心寡欲得证大道了。” 别鹤剑可不知道此前马车中发生了什么,它自顾自地冲进去后,便开始连声呼唤吞楚剑。 然而马车里本该叽叽叽不停叫着的鸡崽却踪迹全无。 别鹤剑只好飞到独孤九身前,见莫焦焦面朝里躺在男人怀里,浑身被雪白的被子裹了起来,只露出小半边泛红的脸颊,料想小祖宗是睡着了,就压低声音问: “剑尊可有见到吞楚剑?它刚刚还跟着焦焦。” 独孤九闻声将视线从手中地图移开,抬头微微皱起眉,放出剑气感应,很快便在储物囊中找到了蔫巴巴的鸡崽。 那平日里活泼的小鸡此刻藏在莫焦焦适才换下的红袍兜里,想来是一直躲在那…… 男人手一挥将小鸡放出,道:“把它带出去。” 别鹤剑手忙脚乱地用剑柄接住躺倒的小鸡,看着突然变得晕乎乎眼冒金星的吞楚,不解地“咦”了一声,却也没敢多问,只是平稳地托着鸡崽慢悠悠地飞了出去。 沈思远转头见别鹤剑飞了出来,伸手把小红叽抱到掌心里,指尖随意拨弄了一下装死的鸡崽,又探了探心跳,好笑道:“看来打击得不轻。” 别鹤剑用剑柄戳了戳一动不动的小鸡,嘀咕道:“吞楚是被剑尊关在储物囊中闷坏了?可是它平时也一直住在里面啊。” “别鹤,你没发现焦焦和平日有什么不同么?”沈思远看着不开窍的灵剑,想方设法地暗示道:“吞楚定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小祖宗在睡觉,盖着被子,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啊……”别鹤剑摸不着头脑,倏而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吞楚一定是变小鸡久了,在同我生闷气,真是……怎么教都不懂事。” 沈思远闻声深吸了口气,托着小鸡靠坐回去,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神色平静道:“我算是知道崇容当年为何执意选你做本命灵剑了。” 无人可分享八卦的日子,沈思远表示寂寞如雪。 *** 莫焦焦一觉睡到了落日西斜,才缓缓醒转。 行驶的马车早已进了城镇,沈思远一行人亦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准备休整后第二日再继续赶路。 原本对于他们来说,御剑飞行会更加方便,无奈沈思远自出了森海秘境后,体内诅咒卷土重来,竟是比以往越发虚弱,几乎到了无法动用妖力的地步。 好在有莫焦焦的丹药支撑着,这样的情况也只是最多持续三四个月,待到回归隐神谷,有了谷中妖族相助,青年体内禁制便可悉数解除。 莫焦焦醒来的时候,屋内夜明珠的光辉已莹莹亮起,透着柔和的光芒。 少年纤瘦的身子窝在绵软舒适的被窝里,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露出细细白软的胳膊,又翻了个身枕在枕头上,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腰,胡乱地揉了揉,嘟囔道:“焦焦怎么觉得浑身轻飘飘的?” 正迷茫着,莫焦焦便习惯性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只眼睛依旧紧闭着,另一只眼睛缓缓睁开,迷迷糊糊地去找熟悉的那抹身影,单纯无害的视线很快就在桌边停驻了。 垂首看书的独孤九闻声抬眼,转头看了过来,沉静的目光牢牢锁定榻上的少年。 然而这一次,少年没有像往常那样软腻地出声唤“九九”,甚至伸手要抱,而是猛然间浑身一激灵清醒了过来,白里透红的脸蛋瞬间涨红,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后又傻乎乎地伸出手捂住睁开的眸子,笨笨地转过身去,小声地开始自我催眠道: “焦焦都忘记了,焦焦不知道。焦焦在做梦……” “椒椒?”独孤九沉声唤了一句,放下书,起身往床榻走去。 只是男人刚靠近床边,莫焦焦便揪着被子将自己兜头罩了进去,整个人裹成了一个圆球,又滚进了床的最里侧,窝着不动,又急又慌地细声嚷嚷道:“九九不要过来,焦焦睡着了!” 独孤九望着胆怯的“团子”,抬手捏了捏眉心。 第117章 “椒椒?” 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被子外传了进来, 紧紧裹在身上的被子也被扯开大半, 露出深藏其中的单薄身躯。 修长的大掌探进被子里, 不容拒绝地贴在少年额头上, 试了试温度。 莫焦焦一被碰触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扭了扭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细声细气又可怜巴巴道: “焦焦睡着了, 九九不要拉被子……” “睡着了还会出声?”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收回手, 放在少年的肩上,哄道:“该用晚膳了, 如此闷着不好。” “焦焦不……不用吃饭。”莫焦焦紧张地说话都磕磕绊绊了起来,瑟缩道:“焦焦要睡觉,九九先出去。” “为何要本座出去?”独孤九眸色黝黑, 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泛红的耳尖。 “因为……”莫焦焦一时语塞,慌乱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有些不知所措, 想了好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 凶巴巴道:“焦焦想自己呆着, 不要九九。” 独孤九凝视了一会儿少年微微颤抖的脊背, 收回手,垂眸沉思片刻,道:“那便睡吧, 等会儿椒椒醒了, 再唤本座。” 说完, 独孤九将拉开的被子重新给少年盖好,不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男人仅仅迈开一步,床榻里又传来少年细细的呜咽声,听着倒像是委屈哭了。 迈出去的步子瞬间停住,独孤九微微皱起眉,侧耳听了片刻,回身坐到榻边,无视少年的挣扎,毫不犹豫地将颤动的被子拉开,放到床尾,弯腰将人抱了起来。 莫焦焦边抹着眼泪边被人抱进怀里,还有些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就那么泪眼朦胧地看着抱着自己的人,呆呆地唤了一句:“……九九。”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将少年揽紧,取了帕子给他擦眼泪,沉声问:“椒椒哭什么?” 莫焦焦一听这话,被擦干的眼泪又啪嗒掉了下来,他下意识揪住男人长长的衣袖,拖到怀里抱着,整个人靠在安全宽厚的怀抱里,垂下头,小声嘟囔道:“害怕。” “怕?”独孤九低声重复,俯身同少年拥抱,放缓了声音问:“可是因为今日马车中的事?” 少年闷闷地不出声。 独孤九见状长眉皱起,眸色难辨,斟酌道: “椒椒如今长大,须知妖族欲念本就比修士更为强烈,随性而起,体质亦更加敏感,极易动情。然,疏解欲念并非可耻之事,天下生灵皆如此,无需惧怕。今日本座教与你的,不过是最为基本的自我疏解,记住便是。” 莫焦焦闻声面色涨红,将脸埋到男人肩上,怯生生又极为直白地问:“就是跟九九做的一样,摸摸焦焦这里吗?” 说着,少年柔软的小手握着男人微凉的指尖,放到自己腹部下方处。 “嗯。”独孤九低声应答,手掌翻转握住少年的手,从那处移开。 然而莫焦焦被握着手,小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反倒疑惑地侧过头,红着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转过头去继续贴着男人的耳朵,讲悄悄话般问: “可是,九九教的和小羊为什么不一样?” “沈思远?”独孤九闻言眸色一沉,握着少年的肩膀将人扶起,低头同莫焦焦对视,严肃道:“沈思远教了椒椒什么?” “就是……”莫焦焦茫然地抿了抿嫣红微肿的唇瓣,迟疑道: “小羊上次,和连云山啾啾,然后别鹤叫焦焦出去吃芒果,焦焦喜欢,就去了。可是流光买的芒果太多了,焦焦记得小羊也喜欢吃,就回去叫小羊。然后……” 莫焦焦捏紧手指不安地动了动,眼尾又有些泛红,老实道: “焦焦看到连云山没有穿衣裳,小羊抱着连云山,然后小羊的这里……在连云山屁股里面,好奇怪。” 少年语出惊人,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戳了戳自己下腹处的物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臀,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只傻乎乎地继续道: “小羊发现焦焦推门进去,就用妖力把焦焦裹住带到外面,门就关了,后来小羊出来了,就说这是喜欢的人做的事情。那焦焦喜欢九九,为什么九九不是和焦焦做这个?” 纯稚干净的目光直勾勾地同男人对视,漂亮的桃花眼中是全然的好奇与羞涩。 独孤九听完,沉默了许久,只抬手抚了抚少年柔软的脸颊。 莫焦焦得不到回应,又有些不安地捏紧了自己的玉佩,糯糯道:“椒椒说错话了吗?” 这么一想,少年又禁不住回忆起先前马车里迷乱沉沦的画面,眼眶便红了起来,委屈地撅着依旧微微发肿的唇瓣,埋头到男人颈间,闹脾气道: “焦焦嘴巴还麻麻的,腰也不舒服。” 独孤九安抚地圈住少年的腰,忆起此前情动时确实有些失控,揉捏的力道大了些,便哑声道:“本座给椒椒看一下可好?” “看腰吗?”莫焦焦连忙捂住自己的腰,胡乱地摇头,“不看,焦焦要生气。” 虽然少年问了为何他们不同沈思远那般行房,但此前不过是吻得久了些,又替青涩的少年疏解了一番,莫焦焦便如此着恼…… 独孤九思虑片刻,神情难辨,问:“椒椒可是不喜本座对你做的事?今日确实是本座过于孟浪了,若椒椒不喜,日后就不做了。” 谁知莫焦焦听了这话愈发委屈了,一时间想开口辩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气又急地四处看了看,索性埋头一口咬住男人颈上的命门,小虎牙使劲地磨。 独孤九任由少年发脾气,一手解开怀中人的腰带,将阖紧的衣襟拉开,露出掩藏其中的纤细腰身。 只见原本白皙细腻的腰上此刻多了几道深深的青紫指痕,一直蔓延而下。 微凉的指尖抚了抚微肿的肌肤,莫焦焦惊得踢了踢脚丫,松了口,嘟囔道:“疼。” 独孤九将人抱高一些,取了药膏细细抹上去,道:“一刻钟后便可痊愈。” 这样的揉弄放在寻常人身上甚至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莫焦焦自幼被养得精细,浑身肌肤娇嫩无比,以往着肚兜时,脖子上尚且会留下细细的勒痕,何况是直接上手揉。 将所有青紫之处皆涂上伤药,独孤九方重新给人穿好衣裳,系好腰带,取了靴子套上,敛眉道:“先用膳。” 莫焦焦抬起头,犹豫地揪紧了对方的衣襟不肯松手,执拗地问:“九九亲焦焦,是和小羊一样的吗?” “椒椒以为如何?”男人声线低沉,狭长双眸幽深如海,深深凝视着少年澄澈的双眸,倏而微微垂首与莫焦焦额头相抵,哑声道: “心魔丛生,不知何处而起,然此生眷恋,碧落黄泉,本座终愿前往。” 缱绻低哑的话语珍而重之,逐渐消失在相接的唇瓣之间。 本是松松圈着的手臂倏而收紧,握着柔软的腰身压进怀中。 少年迷恋地仰着头,努力承受充满侵略性的深吻,好一会儿才被略略放过,泪眼朦胧地喘着气。 然而,还没等他休息够,修长指尖又再次穿过散落的微卷长发,牢牢握住脆弱的后颈,缓缓摩挲。 清冷俊美的容颜同样逼近,迫使无助又迷茫的莫焦焦只能怯怯地启唇,由着眸色幽深的男人肆无忌惮地侵入湿吻。 太过漫长的纠缠与刺激使得少年挣扎着呜咽了起来,双手抵在男人胸膛上无力地往外推拒。 等到终于被放开,莫焦焦便偏过头,呼呼地喘气,捂住了唇可怜巴巴地哀求道:“九九不要亲了……焦焦好累……” 单纯的少年完全无法理解独孤九与沈思远的巨大差距,斯文俊秀的沈思远本就性情温和,当时又顾念莫焦焦在场,自然懂得适可而止。然而入了魔的独孤九不仅性情强势,心爱的少年还乖巧地坐在怀中……结果可想而知。 以往漠然无情的剑仙此刻通身剑意勃发,微垂的双眸盯紧猎物,恍惚竟似堕落成魔,一边将人抱近一边对着被吻到红唇发肿,不愿再继续的莫焦焦,声线悠扬地低声哄道:“椒椒乖一些。” 倏而,捂在唇上的手心被轻轻吻了一下,莫焦焦还没来得及抗议又被亲了一口指尖,顿时边躲边委屈地哭道:“太痒了,九九不要亲了……” 只是,绵软的小手最终依旧被握住拉了下去,独孤九轻轻吻了吻少年发肿的唇,神情肃穆地问道: “椒椒可还要同本座行周公之礼?” “呜……什么是走红智力?”莫焦焦脑中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周公之礼,即适才椒椒所言,沈思远同连云山所做之事。”独孤九缓缓回答,眸色有些邪佞,问:“椒椒不是问本座为何不同你做吗?可要一试?” 莫焦焦呆呆地回想了一会儿,脑中灵光一闪,吓得猛摇头,语无伦次地哭道:“不做了不做了……焦焦乱……乱说的。九九不要……欺负焦焦了。” 仅仅是亲吻莫焦焦就招架不住哭到打嗝,更别说是周公之礼了。 独孤九见状将人揽回怀中,深吸了口气,克制地合上眼,周身暴涨的剑意又被悉数压制了回去,抬手安抚地摸着少年颤抖的脊背,应允道:“不欺负你。” 第118章 短暂的一夜休憩之后, 莫焦焦一行人便再次踏上了赶赴隐神谷的旅程。 只是这次, 沈思远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缘由,被赶出了马车, 每天只能驾着车喝着小酒,心中忧愁难以排遣。 莫焦焦好几次要跑出去寻青年说话, 却每每跑了两步就被独孤九抱了回去,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里修炼。 这日,趁着独孤九阖眼入定, 莫焦焦逮着机会就偷偷摸摸地丢了书本,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车厢。 “小羊吃西瓜。” 少年从储物囊里抱了一大碟红通通的瓜来, 递到青年面前, 笑容甜美灿烂。 沈思远展眉一笑, 接过碟子,用木竹签戳了一块塞进少年口中, 又自己吃了一块,压低声音问: “焦焦怎么出来了?” “小羊好多天没吃饭。不会饿吗?”莫焦焦吃得脸颊鼓鼓的, 说话含含糊糊,灵动的双眸往车里瞟了一眼,讲悄悄话般道:“九九在修炼,不知道,焦焦给小羊送瓜。” “焦焦宝贝真贴心。”沈思远莞尔, 看着少年近来越发红润健康的漂亮脸蛋, 调侃道:“崇容可真会养椒, 瞧瞧这小脸水灵的。” 莫焦焦懵懂地眨了眨眼, 只顾着吃西瓜,好奇地问:“为什么九九和小羊闹矛盾?” “没有闹矛盾。”沈思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促狭道:“这事本来就怪我,因为之前我和云山做那事的时候,也没太注意,就给焦焦看见了,崇容最不喜别人带坏你,能不恼吗?还好宝贝儿看了也不懂。” “就是……周公之礼吗?”莫焦焦下意识地扭头揭开帘子,往里头看了一眼,又把帘子放下来,拍了拍胸脯,有些惊慌道:“焦焦再也不要看这个了。” 沈思远闻言失笑,感兴趣地问:“焦焦居然懂得那叫周公之礼,崇容告诉你的吗?为什么不看了?” “九九说,要是焦焦再看别人做这个,就要教训我。”莫焦焦委屈地狠狠咬了一口瓜,嘟囔道:“九九说焦焦好奇的话,就要自己教我。焦焦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沈思远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道:“莫非崇容那方面不太行……让你觉得疼?也对啊,崇容似乎没这方面的经验,他天生修无情道,没有欲念。” “什么疼?”莫焦焦睁着桃花眼懵懵地问,“焦焦不疼呀,就是有点喘不过气,九九喜欢亲亲,可是焦焦觉得会断气。” “你们居然没做?”沈思远讶异地挑了挑眉,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凑近莫焦焦,压低声音道:“焦焦那天看见了吧?我和云山做的,你觉得,那种动作,会不疼吗?除非崇容非常小。” 沈思远显然经验丰富,使坏般地在自己下腹处比划了一下,朝莫焦焦疯狂暗示。 “你是说这个的大小吗?”莫焦焦不懂伦常,自然不知这样的事情是不可以拿到明面上说的,只傻乎乎地跟着沈思远道:“九九的很大。焦焦小时候看过,很奇怪,跟我的不一样。要是跟小羊做的一样,焦焦会很疼,那我更不要玩这个。” 沈思远听完尴尬地咳了两声,忍笑道:“我明白了。焦焦,今天我们说的,不可以告诉崇容,知道吗?其实……咳咳,本门主吧,也是非常知礼守礼之人,但是有时候,话说得太隐晦了,焦焦宝贝儿就不懂,所以才要这么详细地告诉你,是不是?” “嗯。”莫焦焦被忽悠得双眸茫茫然,却还是听话地答应了,认真保证道:“这是小羊和焦焦的秘密,焦焦不会说的。” “真乖。”沈思远满意一笑,想了想又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册,递给莫焦焦,叮嘱道:“焦焦有空好好看看,不过千万记得,不能告诉崇容这本书是我的。” “这是什么?”莫焦焦接过小册子看了看,慢慢念道:“情牵图?没穿衣服。” 少年翻开画册,指了指上面裸身纠缠得难舍难分的两个人,惊讶道:“这个动作连云山也做过,焦焦觉得好难。” “那是。”沈思远自豪地回答:“云山身体柔韧性那是一等一的好。” “焦焦看这个有什么用?”莫焦焦胡乱翻了翻,有些脸红地把画册合上,不安道:“九九说不可以再和小羊问周公之礼的,要是九九发现这个本子,焦焦要被打屁股了。” “没事。”沈思远坏笑,安慰道:“焦焦藏起来,你不是有个储物镯子吗?那镯子认了主,崇容发现不了的。” “好吧。”莫焦焦犹豫地把画册塞进镯子,竟是没有半分好奇,做完后就有些惆怅地托着腮,喃喃道:“长大好麻烦。” 沈思远无奈地摇了摇头,仰头往后一靠,叹息道:“天真烂漫,莫过焦焦。果然年少最是无忧无虑。” 莫焦焦扭头瞅着青年苍白嘴角的笑意,担心地问:“小羊会死吗?” “你这孩子,有你这么问的吗?”沈思远哭笑不得,抹了把脸,道:“云山还在天衍剑宗等我,怎么可能就此死去?焦焦,此次前往隐神谷,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把握住了,便可扫清一切阻碍,还云渺大陆一条光明前路。” “它会来吗?”莫焦焦双眸一亮,期待地问:“焦焦可以把坏蛋打到趴下了吗?” “是啊。”沈思远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隐神谷一族复生,最受威胁的莫过于天道。劲敌重生,而神图子又神智恢复,天道注定迎来末日。不过,焦焦恐怕是打不了它了。” “为什么?”莫焦焦不开心地蹙起眉,“它害大家都好辛苦,焦焦怎么不能打它?九九也想打死它的。” “神图子的使命是合并大陆,延续种族传承。灭杀天道,是崇容的责任。”沈思远慎重地回答,“我知道焦焦很想为大家报仇,但是天道没有形体,世间能伤它之物,唯有杀戮剑意。这也是隐神谷谷主执意要焦焦来寻崇容的原因,解救生灵,你们缺一不可。” “那焦焦要治好九九,让九九揍用力一点。”莫焦焦气呼呼地捏紧了小拳头,问:“焦焦不能揍天道,可以打妖族替身吗?” “可以,不过,焦焦觉得他们有罪吗?”沈思远道:“毕竟,妖族替身的因在妖族身上。” “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躲进焦焦的梦里面,那就是谷主和长老对不起他们。”莫焦焦毫不避讳地回答:“我相信,谷主如果知道了,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们把天下生灵都搭进去了,是吗?”沈思远笑问。 “嗯。谷主和长老,还有焦焦,会死去,是因为他们在偷偷做手脚,如果他们不害焦焦,谷主和长老也不会为了我牺牲自己,隐神谷和焦焦消失了,其他种族也没有了未来。” 莫焦焦话音清晰而笃定,道:“隐神谷欠替身的,都还了,偿命。还了之后,就有仇报仇,就算谷主和长老不杀他们,其他种族也不会放过他们。焦焦觉得,为了自己过得自由就让全大陆灭亡,是自私的,也不能原谅,他们本来也可以好好活着,是自己贪心。” “是啊,贪心不足……”沈思远长叹一声,“若妖族替身安稳待在秘境,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还是焦焦通透。” 莫焦焦点了点头,忽得竖起耳朵贴在马车帘子上听了听,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帘子就被人从里揭开。 紧接着,独孤九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平日里惯有的肃穆。 “椒椒又偷懒了?” 莫焦焦听清那声音,心中便是一喜,笑得露出两个酒窝,一骨碌爬了起来扑进男人怀里,欢喜道:“九九变回来了。这是白的九九。” “白?”独孤九垂首同少年对视,问:“椒椒如何知道的?” “因为九九的声音不一样,眼睛也不一样。”莫焦焦伸手捂着男人的一边眸子,道:“黑的九九看焦焦,就好像很饿,白的就不会。” 独孤九闻言拍了拍少年的脊背,转头看向同样看过来的沈思远,道:“尚有十日,劫数将近。” “那就来不及赶往西海了。”沈思远停下前行的马车,起身取出万象进了车厢,道:“西海是你旧时成就剑道之地,作为心魔劫试炼之所应是最为合适的,不过,我们到达隐神谷还需要九日,只剩下一天时间,委实不够了。” “就地历劫,未尝不可。”独孤九淡声回应。 “太过危险了,而且,焦焦……”沈思远看向少年,问:“焦焦会怕入魔的崇容吗?” “不会,要和九九一起的。”莫焦焦摇头,有些紧张地捏紧了男人的衣袖。 “那便定在落日湖吧。”沈思远好笑道:“既然你的九九为你造了一个落日湖,也不能荒废不是?焦焦生于落日湖,崇容又与你羁绊最深,那么不去西海,也没什么关系了。” “小羊说的是焦焦的落日湖吗?”莫焦焦狐疑地歪了歪头,嘀咕道:“落日湖塞不进去九九和焦焦了,谷主以前就喜欢变成鲸鱼塞进去,谷主的鲸鱼和落日湖一样大,现在谷主醒了,肯定又在里面。” “无妨。”独孤九将少年散落的黑发拢到耳后,倾身附在少年耳边,低声问道:“椒椒许久未曾进本座识海,不想进去游玩一番吗?” 莫焦焦愣愣地睁圆了眼睛。 别鹤剑耳尖地听到这句话,顿时贼笑道:“剑尊识海可是大变样了,可惜啊,第一个看到变化的是我,不是焦焦宝贝儿,你要失宠了,真担心。” “才……才不是。”莫焦焦急急忙忙地反驳,又眼巴巴地仰头看着男人,跳起来挂在对方身上,撒娇道:“焦焦想看。九九偷偷做了什么?” 独孤九托住少年的臀,面不改色道:“不过是心之所向,识海自然幻化罢了,本座早已知晓。椒椒为因,识海为果。” 那日识海中,稚童初现身形,便注定了如今的一切。 第119章 自那日莫焦焦知晓独孤九的识海发生变化之后, 每日少年就小尾巴似的跟在男人身边,眼巴巴地瞅着对方, 仿佛担心自己一不留神,独孤九就会独自入定进入识海、不带他一般。 别鹤剑和沈思远在一旁看得分明, 倒也未曾调侃他, 只是偶尔在莫焦焦不高兴的时候逗他笑一笑。 少年自从学会笑之后,脸上便时常有笑意流露,看着便是一株活泼快乐的樱桃椒。 只是不知为何,自成年之后,莫焦焦就再也没有以原形示人过。 一行人花费了九日, 终于到达了隐神谷附近。 这日, 莫焦焦在马车停下后便急急忙忙地跳下了车,站在车前踮着脚往谷中张望。 没等其他人说话,少年就放出了他的坐骑大黄,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 骑着小鸭就往隐神谷入口处冲,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飘逸的墨色身影。 别鹤剑与沈思远见状面面相觑,忙飞身追了上去。 然而, 众人本是兴奋雀跃的心情,在见到昔日辉煌的隐神谷如今的模样后,再次沉寂了下来。 昔日辉煌壮阔的隐神谷入口处早已满目苍痍, 到处是碎石断壁, 只依稀可以看见一边高耸入云的巨大石碑上书的“隐神谷”三个字。 传言, 此碑有名为“问天”,是当年建谷时隐神谷谷主亲自取的名字,只不过后来,天不再可问,碑铭典故也无人再提起。 此时的大陆东部,正是秋风萧瑟之际。 残破的石碑前,一袭红袍的少年下了地,站在一只一人高的大黄鸭旁,仰头静静地凝望着碑上雕刻得极深的三个字,双眸一眨不眨。 他就那么站着看了许久,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再次深深地镌刻进脑海一般。 而少年的不远处,颀长挺拔的墨色身影屹立不动,沉静的目光牢牢锁定于少年身上,眉眼冷清肃穆。 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听到身后传来别鹤剑的呼唤,莫焦焦才缓缓眨了眨眼,低下头。 就在沈思远与别鹤剑来到崇容身侧时,少年正对着巨大的石碑……缓缓弯下了腰,鞠了一躬。 随后,纤瘦的膝盖慢慢下弯,径直跪在了地上。 曾经天真烂漫的红袍稚童,走出深谷,于尘世辗转多年,尝遍世间冷暖,终于在十八年后的今日,变成了如今单薄清丽的红衣少年,虔诚而安静地对着隐神谷叩拜。 白皙的额与漆黑的土地相抵,少年缓缓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随后上前三步,再次跪下,深深叩首。 复又起身,行三步,磕长头,如水双眸无声阖上,热泪浸湿焦黑的土地。 由山谷入口的法阵,一路往里,三步一叩首,一直到了当年被大火焚烧殆尽的求知之森。 曾经郁郁葱葱的求知之森面积巨大,堪称大陆第一森林,只如今,随处可见被烧焦倒地的树木与灌木,仅有几棵依旧勉强伫立着的树,也是一片颓败之像,树枝上光秃秃的,看不到一丝绿意。 莫焦焦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澄澈干净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故土,其中晕染着的,皆是眷恋与温情。 他记得这里每一棵树木、每一块石头、每一株绿草,原本应有的模样,珍藏于心。 然而此刻不复往昔的一片狼藉,于少年眼中,仍是故乡。 妖界有一传说,磕长头为故土祈福,可使死者复生。 求知之森。 忘川河。 长风平原。 暮霭群岭。 接着是,永昼楼,怀木堂,珍馐阁,暮春园…… 越走,心越往下沉。 一步一步走过故土,直至熟悉至极的藏书阁。 放眼望去,断壁残垣之中,尚有几个书架摇摇欲坠。 莫焦焦磕完头站起身,看着近在咫尺的破败阁楼,弯着漂亮的桃花眼笑了起来,面上却有晶莹泪珠滑过,软声软气地开口道: “以前焦焦就在这里念书。谷主让焦焦每天变成樱桃椒,从落日湖那边,一蹦一蹦跳到这里,来上学。” “那时候,这里每天都有好多长老,教焦焦读书,还喜欢吵架,说自己讲得最好,谁也不服气,脸红脖子粗的,胡子还一抖一抖。” “长老们没事就喜欢偷偷摸摸地揉焦焦的脑袋,揪一下焦焦的头发,拉焦焦的帽子,又给焦焦戴回去,躲在后面看焦焦写字,做鬼脸。” “焦焦字总是写得不好看,长老就忍不住叹气,还要很高兴地夸焦焦写得天下第一好看。” 莫焦焦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热泪盈眶,又低下头揪着袖子拭去,依旧笑得露出两个酒窝,甜甜道: “焦焦回来了。” 无人应答。 他期待的回音,没有出现。 身后两道高大的身影皆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却无法惊动少年一分一毫。 因果轮回,时移世易,终要了结。 莫焦焦站了很久,才摸出来小帕子擦干净脸,捏着小手帕转身,往谷中另一边走。 一路上,少年将隐神谷遗迹一一看过,有时会停下来说几句关于过往的记忆,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越是沉默,越是明白,有些事情,在很早之前,就注定好了。 仿佛冥冥之中,真相与少年越来越近,显露出真正锋利尖锐的棱角来。 若要拥抱,定然受伤,却是必经之途。 莫焦焦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出生的地方,一片宁静的湖泊。 少年看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慢慢蹲了下来,托着腮望着湖中央。 倏而,少年手心里出现了三颗碧绿的樱桃椒。 他先是分出一颗,捏在指尖,抬高手一用力,将樱桃椒扔了出去,正中湖心。 小巧玲珑的樱桃椒没入水中,溅起一圈极小的涟漪,无声无息。 少年双眸隐隐透着期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水波。 然而,一柱香过去了,湖里没有丝毫动静。 莫焦焦垂下眼,抿紧唇,柔软的手心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深吸了口气,说服自己镇定下来。 他继续分出一颗樱桃椒,如法炮制地扔进了湖里,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 又是一柱香过去,落日湖一派宁静平和,一如既往。 少年揉了揉自己因为跪了太多次而青紫发肿的膝盖,以及同样淤青一片的额头,慢腾腾地站了起来,摊开手心。 软嫩的少年音在湖边缓缓响起,空灵而柔软。 “焦焦小时候,喜欢和谷主玩躲猫猫,谷主变成鲸鱼,躲在落日湖里,可是焦焦是笨蛋,总是忘记了,跑去别的地方找谷主,然后哇哇大哭。谷主就教我,以后只要往湖中心丢樱桃椒,他就会出来,而且,绝对不会超过三次。” “他会出来。” 身形单薄的少年如此坚定地重复着,却并非为了说服别人,而是为了说服自己。 他捏紧最后那颗樱桃椒,举高手臂,闭上眼,用力扔了出去,精准无误地投入湖中心。 随后,便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日光由东边,缓缓挪到正中央,又逐渐西斜。 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僵硬,垂下的双手颤抖得愈发厉害。 一直到残阳晚照,到日落西山,群星冉冉而起。 泛红的双眸始终紧闭着,不愿意睁开。 在第一声虫鸣响起之时,少年睁开双眸,望着漆黑寂静的湖泊,忽而努力笑了一下,泪流满面。 “谷主说,不管焦焦长大后……去了哪里,不管焦焦,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一定会,出来接我的。” “可是,他没有来。” “焦焦从外面,一直走了很远,来到这里,谷主也没有出现。” “谷主说,焦焦说我回来了,他就会说,焦焦做得很好,可是,他都没说。” 少年挪动已然僵硬的步伐,转过身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熟悉的墨色身影,小声问: “九九,谷主活过来了,可是永远,都不会见焦焦,对不对?” “槐树长老他们,每个人都有替身,谷主……是个例外,他……他没有替身,就永远不能被别人看到,是不是?” 少年说到最后,已然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 分明是已经成年的少年,却无助到不得不抬手掩住通红的双眸,一如稚童般,仰头呜咽着小声哭了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声嘶力竭,仅仅是嘶哑的呜咽,已然痛到了极致。 独孤九眸色沉静地看着失望至极的少年,迈步走了过去,俯身轻柔地将人拥进怀中,收紧手臂,紧紧地拥抱。 夜幕四合,如银月色轻纱般笼罩大地,无言抚慰崩溃哭泣的少年。 莫焦焦努力了许久,付出所有,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再次与隐神谷一族团聚。 只是,如今亲人明明就在此处,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细细悲恸的哭声透过微凉的空气,传出很远。 幽深广袤的落日湖里,倏而水波荡漾,隐隐震动起来。 庞大如海岛的蓝鲸无声无息地浮出水面,月光洒在深蓝色光滑的脊背上,映照出锋锐的弧度。 湛蓝有神的双眸圆睁,遥遥望着那抹稚嫩娇小的身形,水光闪烁。 有力灵动的鱼尾猛地拍击水面,矫健的身影倏而沉入湖中,又再次冲出水面,高高跃起,一头扎进深深的湖泊。 半晌,蓝鲸再次浮出水面,望着远处一无所觉的少年,仰头沉声长啸。 第120章 月光浸染的落日湖边, 伤心哭泣的莫焦焦终是在宽厚安全的怀抱中缓缓睡着了。 少年满脸泪痕,阖紧的桃花眼与精致的脸蛋皆因哭泣而染上了薄红。 即便已经累到睡着, 纤细的手指依旧紧紧地揪着男人的衣襟。 离别对于心性纯稚的少年而言,到底还是太过沉痛, 哪怕是在梦中,仍难过到时不时低声呜咽起来, 青紫的额头抵着男人的胸膛不安地蹭动, 又因为疼痛而细细蹙起了眉。 独孤九弯腰将少年打横抱起, 抬眸望向湖泊深处, 漆黑狭长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湖中心平静的水面, 半晌才收回视线,看向身侧脸色苍白的沈思远, 沉声问: “隐神谷谷主,可是在落日湖中?” “……是。”沈思远有些疲惫地叹息一声,道:“万象指引之处,便是落日湖。但他本就与其他妖族不同,我们与隐神谷谷主,就像身处两个空间, 他可以看见我们,但无论他做什么动作,我们都无法察觉。” “因为没有妖族替身?”独孤九微微皱起眉,思虑片刻道:“椒椒梦境之中, 确实未曾出现隐神谷谷主。他复生的途径, 是否与槐树妖不同?” “理论上而言, 妖族复生需要在自身妖力达到巅峰时,将自身的一部分分离出来,埋进妖族秘境,才能保证在自己陨落的若干年后,响应神图子的呼唤而复生,这样的秘法相对而言更适合本体为植物的妖族。” 沈思远想了想接着道:“崇容,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在乌森旧都见到的松鼠妖吗?他说自己因为本体受创而只能暂时附身于那名中年男子身上。而森湖目前甚至还未曾出现过。我以为,他们和隐神谷谷主一样,复生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 “因为本体为活物?”独孤九淡淡反问,倏而眸色转深,沉声道:“本座明白了。就在昨日亥时,森湖传信于本座,言明他已经复生,但失去了一臂,目前甚至无法让槐树妖见到他真身,为此,森湖特意传信于本座询问复生秘法存在的隐患。” “此话当真?”沈思远错愕地睁大眼,脸色难看道:“如果森湖身体和松鼠妖同样受创,而他们与隐神谷谷主一样本体非植物……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何我们看不见隐神谷谷主了。” “本座此前曾于椒椒梦境中撞见一幕,与椒椒梦境全然无关的画面。其中,森湖与松鼠妖自断一臂埋入土中,槐树妖等本体为植物的妖族则将根系埋入,唯有隐神谷谷主怀抱椒椒等候在侧,并未行动。” 独孤九垂眸凝视着怀中的少年,缓缓道:“椒椒幼时懵懂,亲眼目睹了此事或许并不懂其中真意,然而长辈们自断手臂之事到底非同寻常,依旧被他记住了。” “那便是了。妖族复生秘法确实存在隐患。一旦妖族本体非植物,复生之后就无法被人看见。” 沈思远同样看向沉睡的少年,叹息道: “松鼠妖和森湖断了一臂,因此他们无法以真身示人,松鼠妖不得不附身在其他人身上,而森湖虽然可以传信于你,但是槐树妖依旧看不到他。隐神谷谷主并非埋入本体,因此我们彻底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负作用未免也太大了……”别鹤剑听完青年的话后,有些难以置信道:“这种半成品复生秘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要怎么弥补才行?” “复生秘法本就是妖族上古传承,若本门主没记错,想出这个方法的应当是上古妖王,但问剑谷一战中,妖王就已经为万千妖族战死,自然无法再将秘法改进。” 沈思远想通这一切后,复又看向神色冷肃的男人,问:“崇容,焦焦应该是知道隐神谷谷主就在这里吧?”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抱着少年的手臂紧了紧,小心地托着莫焦焦的头靠到自己颈侧,转身往另一侧走。 “那就麻烦了。”沈思远负手跟在后面,喃喃道:“若是他不知道,我们还能哄哄让小宝贝高兴起来,但他偏偏知道了,隐神谷如今成了这副模样,难不成我们还能让焦焦住下来吗?” “以小祖宗的性子,他肯定不会走了。”别鹤剑同样有些不忍。 “那又如何?”独孤九垂眸瞥了一眼月光下少年懵懂的睡颜,又抬眸望向前方无法忽视的断壁残垣,淡然开口,声线低沉而悠扬,带着极为强大的自信与一往无前的气势,道: “椒椒此生心愿便是故人团聚,重建隐神谷。如今我等千里迢迢跋涉至此,岂能无功而返?” “隐神谷既能被焚毁一次,同样可重建一次,世间从无绝对不公之事。” 铭记无数血泪的焦黑土地之上,颀长挺拔的身影踏过如银月色,怀抱少年,足下一点跃入半空,翩若惊鸿,眨眼间便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隐神谷西斜隐没的落日,是时候照常升起了。 *** 第二日,莫焦焦于舒适的怀抱中悠悠醒转,有些茫然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桃花眼水光潋滟,半睁半闭。 倏而,少年猛地坐直了身子,神色慌乱地仰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连声道: “九九九九,谷主他……他……谷主在落日湖里,焦焦要去找他。” 少年仓促地说完,便急急忙忙地踩了靴子往下跳,召出黄鸭就撒丫子往马车外跑。 然而,还没等莫焦焦跑出宽大的马车,身后便陡然贴上来一个宽厚的怀抱,腰身同样被有力的手臂圈紧。 来人手中力道用得极为精准,不容拒绝地将少年揽了回去。 紧接着,马车中忽而弥漫起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甜香。那香气甫一入鼻,莫焦焦便浑身无力,软倒下去,被人托着臀像抱孩子那般抱了起来。 “九九使坏!”莫焦焦又急又气地窝在男人怀里,双手软绵绵地圈着独孤九的脖子,眼眶泛红地委屈道: “谷主还在湖里面,焦焦要去湖里。要是我不去,谷主肯定会难过的。” “椒椒所言,隐神谷谷主未必不知。”独孤九眸色沉静地同少年对视,俯身安抚般贴着少年依旧有些青紫的额头吻了吻,见莫焦焦被吻得安静下来,方低声道:“昨日椒椒做的一切,皆在隐神谷谷主掌控之中。沈思远手中万象已有感应。椒椒不必着急。” “可是谷主就一只鲸鱼在隐神谷里面……”莫焦焦扁了扁嘴巴就想哭了,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哭腔,伤心道:“谷主昨天要是看见了焦焦,焦焦还走掉了,谷主肯定就哭唧唧了。” 少年软巴巴的话音刚落,躲在储物囊里偷听的别鹤剑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朝变成小鸡的吞楚剑无奈道: “小祖宗被养得太甜了,他怎么就那么相信隐神谷那帮老头子?如果不是我当年和隐神谷谷主朝夕相处过,只听焦焦说的话,没准还真信了那白胡子老头是个小可怜,还哭唧唧?隐神谷那帮妖怪,哪个不是从上古种族大战里厮杀过来的?” 吞楚剑非常认同地叽叽叫了两声,还没等开口,外头再次传来了莫焦焦的声音。 “九九是坏蛋!焦焦不想变成小辣椒!” 马车中,本是少年模样的莫焦焦在吸入了那股迷香之后,没过多久竟是直接化为了原形,一株巴掌大小的小樱桃椒。 此刻,委屈巴巴的樱桃椒正无助地软着根,坐在男人掌心里,傻乎乎地一边挥着叶子一边可怜兮兮地抽泣道:“九九又欺负焦焦,不要变辣椒……” “怎么了?”独孤九轻柔地握住樱桃椒伸出来的枝条,缓缓揉了揉嫩叶子,明知故问道:“椒椒许久未曾变回原形,如今变一回也未尝不可,为何哭泣?” “呜九九太坏了……”莫焦焦听到男人的问话又是直接气哭,又难过又沮丧道:“焦焦现在太难看了……不想变辣椒,九九别看焦焦……闭上眼睛!” 独孤九闻声托高瑟瑟发抖的小樱桃椒,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傻乎乎抖动的辣椒崽子,眉眼舒展。 只见那樱桃椒胡乱地将自己的根团在一起,就那么软趴趴地坐在男人手心里,边哭还边欲盖弥彰地用叶子把自己的花苞遮了起来。 若是从总体样貌来看,如今的莫焦焦与小时候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化为人形时清丽无双夺人眼球的少年,原形状态下竟不再是一整株绿油油的模样,而是变成了半青半红、结着小小花苞的半大樱桃椒。 莫焦焦越被看着越害怕,忍不住央求道:“焦焦太丑了,九九不要看……不红不绿的,好奇怪,还有花也没开……焦焦是不是长坏了呜……” 独孤九欣赏够了长出花骨朵的樱桃椒,方缓缓摸了摸小辣椒的花苞,随后凑近了克制又轻柔地亲了一口,哑声哄道: “椒椒长得很好,樱桃椒成长期间,必然会有颜色变化,无需多虑。况且,椒椒身上色泽明艳动人,极具朝气,灵动而充满生机,远比其他植物要出色得多。” 别鹤剑瞠目结舌地听着崇容剑尊昧着良心的夸奖,喃喃道:“……果真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从来不知道,一株辣椒还有这么多的优点?半青半红真的那么美丽吗?” 吞楚剑无声地点头,仿佛在说:“不夸美,你敢说别的吗?” 别鹤剑败退。 莫焦焦被男人罕见地夸了一通,终于安心下来,不再哭了,软嫩的枝条圈住男人的手腕,安安稳稳地坐着,有些羞涩地问: “九九是想看焦焦的原形,才让我变回来吗?” “可以如此说。”独孤九斟酌片刻,道:“本座让椒椒化为樱桃椒,实是为了让你尝试感应警世之钟的位置。樱桃椒与天地生灵的气息最为契合,若能寻到警世之钟,隐神谷一族势必追随钟声而来。” 第121章 十八年前,莫焦焦出生那一日, 警世之钟长鸣, 震惊云渺大陆。 那是警世之钟遗留于世间的最后一次钟声,无人知晓它为神图子降世而长鸣的真正原因。 几乎整个大陆的生灵都以为, 那预示着莫焦焦的降生福祸相依, 但祸终究大于福。这也是后来修真界围攻隐神谷时丝毫不曾留情的根源。 莫焦焦化为樱桃椒后, 便乖巧地坐在独孤九掌心里, 凝神细细地感应。 他本是想坐到男人肩膀上, 然而根系总是站不稳, 一坐上去就摇摇晃晃地要掉下来,单是维持身体平衡就不容易, 根本没有冥想的精力。 无奈,小樱桃椒只好坐回宽大微凉的掌心, 抱着自己长长了不少的根歪歪坐着, 惬意地放出神识探查, 边感应边嘟囔道: “不是在落日湖,那里没有很沉重的气息。也不是藏书阁,焦焦出生的时候, 听到钟声是从北面传来的,北面的话, 是草原吗?好像不太对……呜九九, 焦焦坐在手里像不像宝贝?” 莫焦焦探查到一半又忍不住开始开小差, 扭着根转了个方向, 柔软的枝条在半空中比比划划, 竟是比了一个元宝的形状出来。 别鹤剑望着前方手托樱桃椒缓缓前行的独孤九,压低声音道: “小祖宗这是要向二世祖的方向发展了吗?他以前变成辣椒都坐得端端正正的,哪像现在这样,懒洋洋的还贪玩,一看就是被宠坏了。” 冥想的莫焦焦神识极为敏锐,几乎是瞬间就耳尖地听到了这番话,忙气呼呼地坐直了身体,细声细气地反驳: “焦焦不是二世祖,焦焦很乖的。” “行行行你最乖。”别鹤剑好笑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二世祖都是靠着家中权势作威作福,焦焦就算想当这个椒二代,也得有椒一代啊。” 莫焦焦懵懂地揪了揪自己的叶子,没听懂,却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那样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懂了。他可不能给九九丢脸。 但是自己傻乎乎的样子是可以让九九知道的,因为独孤九永远不会取笑他。 于是樱桃椒用软绵绵的枝条圈住独孤九微凉的手腕,悄悄地传音入密,问道: “九九,什么是椒二代?” “辣椒的后代。”独孤九淡声解释,轻轻揉了揉樱桃椒的叶子,训道:“做正事,莫再偷懒了。” 莫焦焦迟疑地想了想,点了点叶子,继续感应起来。 一人一椒一剑很快便到了隐神谷永昼楼前。 莫焦焦停下探查,看着前方的废墟,肯定道: “在这里。要小羊带卦盘来。” “我可早就来了,果然本门主的直觉不会错。”沈思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明显的笑意。 青年摇着扇子走过来,状似无意地打量了一下独孤九掌心里的辣椒,目光在半青半红的枝条和小小的花苞上停留了一瞬,轻咳一声道: “焦焦长得越发可爱了,瞧这花花绿绿的小模样,真惹眼。” “什么叫花花绿绿?”莫焦焦被踩中痛脚,不满地哭诉道:“焦焦也不想这样的,小羊还嘲笑我……” “没有没有。”沈思远自觉失言,连忙出声道歉: “是我口误了,我本来是想说青春靓丽……咳咳,也不是,应该是长得比较出挑。其实,焦焦也不用难过,樱桃椒本身该是绿色枝条,但因为你是变种的樱桃椒,样貌就和普通的朝天椒不一样。这样更显得你与众不同,很有个性,是不是?” 见莫焦焦还是闷闷不乐,青年又道: “半青半红说明焦焦已经进入成长期,一旦你与其他生灵结为道侣,本体也会开花,枝条会彻底转为墨绿色,和小时候的草绿色不一样了。” “那也是绿油油。”莫焦焦说了一句,扯着自己的枝条看了看,又看向眸色沉静的独孤九,总算是信了,软巴巴道:“谷主说,焦焦的种子在佛陀之海浸泡过,所以种出来就不一样了。” “难怪……”沈思远闻声倒是有些诧异道:“佛陀之海一向踪迹难寻,出现的时间地点皆是随机,很多修士穷极一生都无法见到。隐神谷谷主居然能找到它来为你荡涤妖族血脉残留的罪恶,实在难得。” “沈思远。”一旁始终沉默的独孤九忽而启唇,沉声道:“椒椒血脉罪恶在出生之前便已祛除,那么,敲响警世之钟之人,是否非他莫属?” “这……”沈思远有些迟疑地看向莫焦焦,不确定道:“警世之钟本就是自发鸣响的,大陆诞生以来,还从未有人能敲响它,因为钟里面是空的,而钟的四周也无人能靠近。” “椒椒赤子之心,心无杂念,连妖族与生俱来的血脉罪恶都已剔除,隐神谷谷主此举,不正是为了今日?”独孤九神情肃穆,意有所指地看向前方的一片废墟。 “那就试试吧。”沈思远握紧了手中的万象,有些担忧地看向莫焦焦。 然而当他看到化为人形的少年时,又莫名松了口气。 承载着一切希望的小樱桃椒,如今已经彻底成长起来,足以独当一面,不再是需要他们事事操心、时时刻刻忧心着会早夭的稚童了。 莫焦焦化为少年模样后,便转头眼巴巴地看着比他高了许多的俊美剑仙。 对方正垂首静静地凝视着他,狭长的双眸幽深而包容,宁静如深海,引诱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少年忽得涨红了脸,桃花眼泛起羞怯的水光,两只手却故意背到身后不去抱对方,仰着头撒娇道: “焦焦要去做正事了,九九要做什么?” “嗯?”独孤九微微敛起眉,沉思片刻,缓缓道:“本座自然为椒椒护法。椒椒无需多虑。” “不是!”莫焦焦顿时委屈了,睁圆了眼无措地转头四处看了看,见沈思远早已走到前方去探查,并未注意到自己,连忙挨进男人怀中,气呼呼道: “九九说得不对,焦焦要生气了,生气就不能做正事,然后小羊就要生气,就是九九的错。” 独孤九敛眉看着分明满目依恋却仍不自知,只知道用“任性”来掩饰满腔情意的少年,喉结微动,伸出手抚了抚少年微卷的长发,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精致无双的眉目来,指腹缓缓摩挲柔腻的脸颊。 片刻后,男人微微俯身将少年揽到臂弯间,指腹轻轻揉了揉少年白皙的下巴,垂首贴近涨红的小脸,薄唇印上有些青紫的额头,珍惜地啄吻。 随后,缓缓往下,吻过眉心,吻过红红的鼻尖,微微转头吻了吻酡红的脸颊,最后转回来,含住微张的红唇,克制地啄吻。 莫焦焦有些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无措地抬手捂着狂跳的心口,却又控制不住地仰头随着男人的动作而启唇,生涩地迎合,桃花眼一片迷离,沉醉地阖上。 这个吻,较之以往充满独占欲与侵略性、窒息般的深吻,要柔和缠绵得多,唯一不变的是唇舌交缠间流转的爱意。 往日里清冷如孤天高月的人,如今眉目深沉,双眸即便情动,依旧沉淀着克制与冷静,只一步步饱含耐心与温情,细致地引导着怀中青涩的少年。 这是未曾入魔的独孤九,与莫焦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吻。 似海深情皆收敛于冷静与从容之下,若非狭长双眸中偶尔坚冰融化,泄露出些许温柔,男人的气息甚至是极为平稳的。 一吻结束,莫焦焦已然依偎在男人怀里孩子气地磨蹭着发烫的脸颊,边喘气边小声低喃道:“九九……这次亲得好不一样。” “怎么不同?”独孤九长眉渐舒,揽紧少年安抚地顺着背,神色不变,解释道:“本座即便入魔,意识仍是清醒的,一般而言,入魔时所作所为,皆为求而不得之事,远比未入魔时真实。” “那……”莫焦焦伸出胳膊勾住男人的脖颈,拉近后贴着耳朵悄悄道:“九九变成黑的,亲焦焦那么用力,是不是说,九九比看上去更喜欢焦焦,不对是最喜欢的,特别喜欢,但是九九变成白的,就喜欢冷冰冰的,别人就看不出来了。” “可以如此说。”独孤九斟酌着应了一句,低声道:“本座清醒时身负杀戮剑意,杀戮剑道以正气为刃所向披靡,情爱之事自然受到抑制,同样甚少有情绪波动。” “可是白的九九还是会亲焦焦。”莫焦焦狐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退后一些跟男人对视,执着地问:“九九说受抑制,为什么还能亲焦焦?” 独孤九定定地注视着双眸澄澈盈满好奇的少年,半晌方将人按到怀中,收紧手臂,哑声道:“情难自禁。” 第122章 男人低哑冷清的声音紧贴着耳畔响起,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感。 莫焦焦白皙的耳朵敏感地动了动, 耳尖微微泛红起来, 一直蔓延到了细腻的脸颊。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更紧地贴近男人怀中, 被搂住腰安抚地摩挲, 索性将额头抵在男人颈肩胡乱地磨蹭了一下, 细声细气地抱怨道: “九九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 老是让焦焦觉得脸热乎乎的, 九九肯定是故意的。” 独孤九闻声拍了拍少年的背, 并未反驳,只低声问道: “椒椒觉得不适应?” “没有。”莫焦焦小声地回答, 酡红着脸颊软巴巴道:“焦焦喜欢九九以前的样子,可是更喜欢现在的……九九以前, 很疼焦焦, 可是眼睛里面, 有很多东西,现在九九就不一样了。” 少年说着又退后一些,眸光水润灵动, 定定地注视着男人深邃的黑眸,慢吞吞道: “现在九九……眼睛里就只有焦焦。焦焦能看见的, 不一样。焦焦都喜欢。” “嗯。”独孤九缓缓应了一声, 扶着少年的后脑压过去, 双唇相抵亲吻了片刻, 复又分开, 沉稳道:“椒椒喜欢便好。” 少年虽然不知世事,但心思通透,又与独孤九朝夕相处,远比他人更加敏锐地察觉到男人对他态度的细微变化。 自识海之中,独孤九第一次以剑道立誓守护莫焦焦安危之时,一切便已不可控。 每一次妥协与付出,皆步步加深了彼此之间的羁绊,他们由素未谋面毫无交集,到成为年龄相差甚大的友人,乃至于随后双方亲人式的照拂与依恋,最终演变为彼此的唯一。 莫焦焦眸色眷恋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凑过去跟男人额头相抵,四目相对,软兮兮地撒娇道: “焦焦觉得,九九和焦焦一直在一起,不是因为缘分。” “嗯?”独孤九抚了抚少年的酒窝,直起腰搂住少年柔软的腰身,带到怀中,抬眸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永昼楼中四处查探的沈思远与别鹤剑,收回视线,问:“此言何意?” “就是……九九和焦焦在一块,是因为九九和焦焦一直努力了,九九做了很多事情,焦焦就努力黏着九九,所以在一起。”莫焦焦有些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明明羞涩却还要认真地开口道: “凡人都喜欢说姻缘天定,但是九九和焦焦不信天,天道也不容妖族,所以这是焦焦和九九自己争取来的,不是天道随便给的缘分。” “嗯,正是如此。”独孤九眸色幽深,带着比少年更加沉稳的慎重,道:“世间诸事,大多人为,以命途决定自身行为,反倒局限,椒椒能有如此觉悟,甚好。” 语毕,男人俯身重重拥抱了一下单薄的少年,低声道:“本座便在此处。” “好。”莫焦焦这才松开搂着男人脖颈的手,转身往永昼楼行去。 独孤九抬眼同不远处看过来的沈思远对视,见青年打了个手势,周身剑意猛然暴涨,如滔天巨浪般以黑衣剑仙为中心,层层扩散开去,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将整座隐神谷纳于神识掌控与剑道压制之中。 而到达永昼楼前的少年,先是仰头凝望了一会儿远处重重山峦之上朦胧的天色,接着双手交叠置于丹田处,缓缓阖眼。 下一瞬,磅礴妖力裹挟着炽热天火由少年周身高高窜起,赤红色火光沿着废墟铺展开来,直达天边。 生生不息的火焰温柔地舔舐着少年周身,将一袭火红色长袍的少年晕染得眉目愈发清丽圣洁,恍然间仿佛火光中缓缓走来、欲以已身通透智慧渡化世人的神袛。 漫天汹涌的火光中,少年缓缓抬起右手,火舌顺着指尖蜿蜒缠绕而上,顷刻间于白皙的掌心中凝聚出一朵悠悠旋转着的红莲。 红莲花芯一点业火,片片花瓣舒展开去,艳丽无双。 浴火而行的少年跟随红莲指引,以永昼楼为终点,足下步伐从容,每一步皆踏过万千业火,步步生红莲,一寸寸探查过去。 在莫焦焦阖眼的那一瞬间,四周呼啸的风声、悦耳的鸟鸣声、别鹤剑与吞楚剑的絮语皆消失不见,只剩下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的一阵又一阵来自遥远土地的妖兽长啸声,由远及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那是他最为熟悉的呼唤。 正是死去与幸存妖族灵魂深处不屈的咆哮。即便已过十八年,依旧停留于这片大陆之上,未曾停歇。 少年倏而紧紧蹙起眉,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抬起的手亦微微颤抖了起来。 妖族长鸣之声直接作用于灵魂,唤醒种族传承的同时,亦需要非凡坚定的意志与信念,方能从中抓住最为关键的指引。 少年脚下步伐不停,即便身体因承受巨大的压力冲击而面色微白,依旧从容不迫地细细聆听着。 一步,两步,三步。 来自西海海妖的神秘歌声,来自极北之境萤火之森的悦耳小调,来自森海秘境连绵不断的树叶鸣奏,来自…… 遥远记忆中,白发老者口中不甚熟练的安睡童谣…… 火光冲天,少年唇边勾起一抹调皮而眷恋的微笑,缓缓睁开双眸,视线停留在右前方的一处无名石碑上。 指尖轻弹,红莲逝去。莫焦焦一步步行至石碑前,单膝跪地,右手火舌缠绕,轻轻点在已然被炙烤得焦黑一片的石碑上。 下一瞬,石碑上方猛然张开一道巨大的漆黑裂缝,一时间罡风呼啸,强大的吸力由裂缝中窜出,欲将开启禁制的少年吸入其中。 天火护主心切,第一时间便张开火网,紧紧裹住单薄的少年,然而无形罡风力量强劲,眨眼间便要将少年吸进去。 在莫焦焦火红色的袍子彻底在裂缝中的前一刻,一道墨色身影迅疾而至,有力的手臂勾住少年腰身,将人牢牢禁锢于怀中。 紧接着,一红一黑两道纠缠着的身影齐齐消失于裂缝之中。在两人身形隐没的同时,罡风骤停,不明裂缝亦倏而不见踪影。 沈思远立刻抬手召回飞出去的万象,抬眼望着彻底安静下来的永昼楼,意味不明道: “警世之钟就在裂缝之中。” 然而青年话音刚落,别鹤剑气急败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气死我了,刚刚忙着把吞楚剑丢进裂缝里,我自己反倒没赶上,这个吞楚,成日里我就让它别变小鸡别变小鸡,就是不听!关键时刻居然连裂缝都跳不进去,还得我帮忙!” 沈思远闻声讶异地看过去,就见别鹤剑正斜斜戳在土里,正好停在消失裂缝的旁边,不由笑道: “别鹤,我以为你早就跟着崇容进去了。这下亏大了,焦焦进入裂缝,没准会和崇容双修哦,你可是错失了唯一一个作为首要见证人的机会。” “……”别鹤剑沉默了一瞬,咆哮道:“我是那种只知道双修的灵剑吗?我可是经验丰富……哎不对呸呸呸!我根本不关注这种事情!我跟着剑尊是作为本命灵剑,要追随剑尊大杀四方的。” “这些吞楚也能办到。”沈思远凉凉地说了一句,上前察看已然倒下的石碑,忽得双眉一挑,取出一方帕子将石碑表面的泥土拭净,看着上面显露出来的一行字,莞尔道: “欲渡心魔,唯全心魔。这隐神谷谷主在打什么哑迷?莫不是说要让焦焦满足崇容吗?我就不明白,十八年前他是怎么知道崇容今日会有心魔劫的?说实话,连我都只能窥见崇容面临的警世雷劫,焦焦作为唯一变数,心魔劫因他而起,已经完全不属于预言的范畴。” “要不然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别鹤剑老神在在,道:“人家胡子一把,还能比不过你这小白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隐神谷谷主比你和剑尊都大一千岁。” “……好吧。”沈思远无法反驳,收了帕子站起身道:“那我们就先去找找这辣到人神共愤的老姜在哪里,我们看不见他,难不成槐树妖他们也看不见?” 别鹤剑闻言也跟着兴冲冲地飞了出去,兴奋莫名道:“太好了,我早就想看隐神谷那帮老不死搬砖的样子了,就隐神谷现在这模样,重建起来还不得把他们累趴下,真让剑期待!” 沈思远望着灵剑的背影,抽了抽嘴角,无奈道:“别鹤,好歹人家也是焦焦长辈,你懂不懂尊老爱幼?回头焦焦出来看见了,也跟着一块搬砖,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往前飞的别鹤身形陡然顿住,忽然想起了曾经自己被五岁的莫焦焦抓着挖土种药草的模样,长叹一声。 *** 而遥远的西海,平静安宁的海岛之上,白发及腰的槐树妖正坐在一朵巨大的食人花花叶上,抬头看向海的另一头,喃喃道: “也不知焦焦是否已经找到警世之钟……松鼠妖多日未曾来信,不知是否已经说服了鬼界出手相助?他不会是想趁我们不注意,提前带着鬼兵赶往隐神谷吧?” 话音刚落,那朵食人花便咧开一张嘴,粗声粗气道: “没那么快,我们这耗费了快一个月才说服海妖一族一同对抗天道,芦苇那边也才刚刚到达巨人族的领地,还未开始谈判,以森湖和松鼠的脚程,他们一个要撺掇侏儒和精灵做坏事,一个要忽悠鬼界,哪有那么迅速?” 槐树妖闻言抱臂嗤笑一声,道: “在我来到这,也就是一个月之前,你可是用了两个月都没见着海妖首领。这也就算了,什么叫做撺掇别的种族做坏事?如今神图子觉醒,大陆生灵合该同仇敌忾,趁势扳倒天道才是。隐神谷可不是什么邪恶组织。” 第123章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时而有流水淙淙的细微声响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 莫焦焦被裹进裂缝后便因着太过强烈的罡风而昏迷过去, 此刻悠悠醒转, 整个人还有些懵懵的,软软地蜷缩在此处唯一透着微微亮光的地方。 他先是习惯性地出声唤了一声“九九”, 却未曾得到熟悉的回应。 少年便有些慌了, 抬起无力软绵的手, 揉了揉眼睛, 双眸因为亮光而半睁半闭, 细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坐起来,身侧便忽得压过来一抹墨色暗影,沉重高大的身躯一把将勉强坐起身的少年压回了地面上,冰凉的大掌紧紧钳住少年细软的腰身, 强硬地拖回身下。 下一瞬,大掌绕到颈后牢牢扣住脆弱的脖子,缓缓摩挲起来。 微凉的呼吸洒在耳边,笔挺的鼻尖轻轻蹭了蹭耳垂,缓缓阖上眼,流连不去。 莫焦焦被微凉的触感惊醒,慌乱地就要伸手去推拒, 却根本无法撼动身上的人分毫。 独特的清冷香气悠悠传来,钻入鼻尖, 是识海中雪莲独有的味道。 少年愣愣地停住了推拒的动作, 有些茫然的双眸眨了眨, 疑惑道:“九九?是九九吗?” 专注于的人并未回答,却是拉起了少年的手,贴到自己脸上,让柔软温热的指尖缓缓地描绘自己面上深邃的轮廓。 高鼻深眸,眉眼冷峻,薄唇微抿。 莫焦焦被带着细细地摸了半天,终于松了口气,不再那么害怕,软巴巴地抱怨道:“坏九九,故意不说话,又吓焦焦……呜……” 话音未落,少年再次被轻了一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脖子不受控制地上扬,软软的少年音也跟着微弱了下来。 “九九不要玩……焦焦没力气了……” 微微的感随着对方的辗转挪移而愈发分明,容不得忽视,尤其在如此安静的空间里。 莫焦焦蹙起眉,抬手软软地去推男人的肩膀,却被握住了手。 紧接着,隐没于暗处的男人终于从泛起一片红色的耳朵上离开,抬起上身,俊美无俦的面容暴露在亮光中,神色冷清而沉静,双眸却是截然相反的黝黑和危险。 深邃的目光紧紧盯视着脸色酡红的少年,大掌握着柔软的小手,凑到唇边,微微垂眸,启唇轻吻白嫩纤细的指尖,怜爱而温柔。 莫焦焦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又因为熟悉的亲昵与近在咫尺的呼吸而软下身子,傻乎乎地眯起眼睛笑,空着的那只手依恋地揪着男人的腰带,毫无防备地看着对方,慢吞吞道: “九九怎么变成黑的了?这里是哪里,好黑啊,九九不要玩了,要找钟的。” 男人闻言并未停下亲吻手指的动作,而是极为耐心细致地将纤长漂亮的指尖一一吻过,末了松开手。 等到少年怯怯地把手放下去,置于身侧藏起来,大手又执着地追了过去,十指穿过少年的指间,紧紧相扣,掌心贴合。 微凉的薄唇印在少年眉心,倏而轻轻口口了一下,寸寸口口蔓延而下,直至双唇相贴。 晦暗不明的双眸与迷离无害的桃花眼对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交缠着逐渐口口。 莫焦焦呜咽着扭动了一下,却逃不开强势的纠缠,这么被直勾勾地盯着啾啾,忍不住双眸便羞耻地泛红起来,看着可怜兮兮的。 不知何时,少年已浑身绵软无力,只能依赖地同对方拥抱。 粘腻的口口绵长忘我不知时日,等到终于被放开,少年已然浑身瘫软,急促地喘着气,只知道委屈巴巴地看着对方,满眼皆是羞涩。 然而平日里极为奏效的撒娇抱怨,今日却丝毫不起作用。 颀长挺拔的身躯严严实实地笼罩住纤瘦的少年。 肉眼可见的细微亮光里,四周寂静无声。 火红色的长袍扣子被一颗接着一颗缓缓解开,外裳被层层剥落,露出身上还穿着的柔软的里衣,红色的外袍一直褪到腰间,松松散散地堆积着。 黑暗的空间里时不时传来少年控制不住的哭声,饱含害羞与慌乱,间或夹杂着几声细弱的呼唤。 然而口口的接触始终不疾不徐地进行着,蜿蜒而下,直将口口口口的口口染上片片薄红,呈现出瑰丽糜艳的迷人美景。 最终,少年的身体被勉强餍足的男人不容拒绝地剥离而出,与宽厚胸膛相贴,严丝合缝。 墨色里衣敞开,将少年严严实实裹了进去,动作强硬却克制着力道,下一瞬,男人翻了个身,将又轻又软的莫焦焦抱到身上,手臂扣紧腰身,双眉皱紧,哑声隐忍地开口,说了来到此处后的第一句话。 “椒椒莫怕。本座不动你。” “呜九九……”莫焦焦上半身早已口口口口,唯有下身亵裤仍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 他身上遍布痕迹,几乎每一处都被口口过,甚至有些破皮了,此刻浑身发烫,又被整个人裹进了独孤九怀里,一时间又是惶惑又是燥热,只好可怜巴巴央求道: “九九让焦焦起来……焦焦下面难受。” 然而此刻已然入魔的独孤九,单是克制着自己不直接要了莫焦焦都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松手了。 低哑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却是重复着同一句话。 “椒椒乖,别再动了,躺一会儿。” 莫焦焦这才懵懂地撑起身子,探头去看独孤九的脸,发烫的掌心贴到男人渗出薄汗的额上,担忧地问:“九九是不是心魔又发作了?” “嗯。无妨。”独孤九喉结动了动,勉强应了一句,又将少年按回怀中,保证道:“本座永远不会伤你。” 怀中少年是他此生唯一的珍宝,他不愿在这样陌生甚至称得上是简陋的环境中,且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带给莫焦焦任何晦暗的体验。 少年值得最好的。 “九九是不是很难受?”莫焦焦摸了摸男人的双眸,凑过去跟对方额头相抵,柔柔地磨蹭,又胡乱地对着男人的侧脸吹了口气,甜兮兮道:“呼呼就不难受了。” “嗯。”男人紧皱的眉缓缓舒展,克制地吻了吻少年柔软的唇瓣,安抚道:“一会儿便好。乖一点。” 莫焦焦从没看到独孤九这副隐忍的模样,一时间无措地眨了眨眼,又福至心灵,学着对方的动作朝抿紧的薄唇上吧唧了一口,羞红了脸颊,转移话题道: “九九还没说这里是哪里?” “此处为冥渊泽,传闻中警世之钟所在之处,椒椒此刻就在钟内。” 独孤九转头望了一眼暗处,沉沉道: “警世之钟力量远胜天道,轻易可囚困神灵,然此钟正气凛然,并不伤人,只……任何执念在此处皆无所遁形。椒椒还需以正确之法敲响它。” “在钟里面要怎么敲呢?”莫焦焦跟着四处张望,疑惑道:“是不是摸到钟的内壁,就能敲了?” “椒椒醒来之前,本座已查探过,此地黑暗无边,当是有阵法护持。”独孤九缓了缓,拉开衣袍抱着少年坐了起来,将人放在腿上,给莫焦焦重新穿好里衣和外袍。 沉静目光掠过少年身上的痕迹,又收了回去,沉默地扣好扣子。好在今日男人及时控制住心魔,并未对少年下手,因此莫焦焦下身的衣物还算整齐。 一切穿戴完毕后,莫焦焦站起来活泼地蹦了蹦,见独孤九再次盘腿阖上眼,似是要入定,忙回去坐到男人怀里,紧张道: “九九不要闭眼睛。焦焦不喜欢。” “怎么了?害怕?”独孤九复睁眼,安慰道:“这里并没有危险,椒椒可四处走动。” 说着,独孤九将莫焦焦此前遗失的储物镯子与储物囊皆递给少年,解释道: “警世之钟嫉恶如仇,本座身负心魔劫,进入此地后会愈发难以控制,随时有复发的可能,需闭关一日。椒椒若觉得沉闷,可让吞楚陪你玩耍。” “那好吧。”莫焦焦不情不愿地点头,将大黄鸭放了出来,道:“我骑鸭鸭去玩,鸭鸭好像不怕黑,上次焦焦和鸭鸭晚上出去逛街,鸭鸭就一直叫。它不喜欢晒太阳,好奇怪。” “这里看起来也好大,就是有点黑漆漆的,焦焦刚刚听到有水声传过来,而且四周有一股很熟悉的波动,就好像我出生的时候,感应到的气息。它好像在叫我,不过焦焦也不太确定。” “如果焦焦等会儿找到阵眼,没准还能破阵。到时候九九也要夸我厉害。” 少年一紧张便开始说很多话,仿佛多说几句就能多留一会儿、多减少些许恐惧似的。 “嗯,本座已查探过,阵法并无危险。记得按时用膳。”独孤九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便阖上眼。 然而入定了半柱香时间,本该离开玩耍的少年依旧坐在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俊美逼人的面容,高兴了甚至仰头吧唧一口男人阖紧的双眸,自己玩得甚是开心。 独孤九薄唇微抿,无奈地睁开眼,道:“椒椒,本座入定时,不可再坐于怀中。” “为什么?”少年一脸不解,“以前九九修炼,焦焦都是坐在怀里面睡觉。九九也不会被打扰。” “今时不同往日。”独孤九敛眉沉思片刻,抱着人起身,将莫焦焦放到黄鸭的背上,低声道:“莫再调皮。” 坐怀不乱,皆因未曾动情。 第124章 莫焦焦同独孤九说完话,便不情不愿地骑着大黄鸭往远处的黑暗中行去。 少年一只手紧张地揪着鸭毛, 一只手握着一只碧绿的樱桃椒防身, 大眼睛胆怯又仔细地观察着四周,静静聆听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水声和若有若无的呼唤, 不安道: “这里好黑的。大黄, 你觉得那个声音是警世之钟在叫我吗?可是它以前, 在我刚刚出生的时候, 就觉得我可能是坏蛋, 后来焦焦化形, 它还攻击谷主他们,然后谷主他们就受伤了,只能变成白头发的老头子,好多皱纹。” 大黄鸭嘎嘎嘎叫了几声。 “你是问, 它是不是故意要伤害谷主的吗?”莫焦焦弯下腰抱着鸭脖子,挠了挠柔顺的鸭毛,小脑袋枕在上面,整个人懒洋洋地趴着,思索道: “它不是故意的,谷主说,警世之钟是维持大陆稳定的, 一旦有能威胁大陆稳定的危机出现,它就会发出警告。而且它好像不是活的, 是一种……规则。不过……如果焦焦是威胁, 那天道威胁更大, 这个钟太不公平了,就只知道欺负焦焦,谷主也是无辜的,没准它真的是坏蛋!” “嘎嘎嘎!”大黄鸭愤怒地叫了两声。 “可是,焦焦打不到它的。”莫焦焦沮丧地抿了抿嘴巴,“警世之钟就和天道那种东西一样,是没有身体的。焦焦就算敲钟,敲的也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反正不是真的钟。” “不过我可以想个办法教训它。它只欺负谷主和长老,是非不分。”莫焦焦捏了捏手心里的樱桃椒,又重新变了一颗出来,塞到嘴里嚼了嚼,就那么生生地咽了下去,骄傲道: “焦焦现在也和九九一样,可以嚼辣椒了,可是九九总是说我这样不好,因为九九是吞的,焦焦会把舌头辣坏,可是我觉得还好呀。” 少年一边念叨着一边支使着黄鸭转方向,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前方传来的水声,吓得抱紧了鸭脖子,瑟瑟发抖道:“有东西在动。” 软嫩的话音刚落,少年腰间的储物囊便猛然窜出来一柄铮铮而鸣的灵剑,迅速拦在了少年身前。 “吞楚,你不害怕吗?”莫焦焦明明怕到整个人伏在鸭背上,还不忘探出脑袋关心地问候吞楚剑。 “没事,我是灵剑,不会受伤。”吞楚剑认真地回答,又传音道:“焦焦害怕就往后站一点儿,有什么不对劲立刻跑。” 谁知莫焦焦听了这句话反倒摇了摇头,“不可以的,焦焦长大了要保护大家,不可以是吞楚保护我了。” 说着,莫焦焦拍了拍鸭头,驱使黄鸭赶到吞楚剑身边。 随着少年越来越靠近,汩汩流动的水声越发清晰了起来。 前方倏而缓缓亮起了一道柔和的光芒,那光往四周蔓延开去,将附近突兀出现的水榭楼阁一一照亮,勾勒出华美精致的轮廓。 莫焦焦睁大了桃花眼,看着柔光越过自己,顺着自己走过的路延伸而去。 少年骑着鸭子走到最近的一处亭子外,歪头看着层层叠叠的薄纱,以及薄纱中似乎正拿着酒壶在倒酒的身影,疑惑地问: “你是谁?是钟吗?” 亭子里的人影闻声爽朗地笑了一下,抬手挥了挥,薄纱便缓缓揭了起来,露出其中修长的身影。 那人一身绣着漆黑纹路的蟒袍,头戴紫金冠,相貌俊逸风流,身形修长精瘦,一只眼睛上却包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甚至渗出了点点血迹。看着极像凡人界富贵风流的皇室中人。 莫焦焦懵懂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又执着地问了一句:“你是钟吗?” “自然……是。”独眼青年微笑着端着酒杯,朝莫焦焦走了过去,缓缓笑道:“我身上的气息,你难道不熟悉吗?神图子……莫焦焦。” “是一样的。”莫焦焦诚实地点头,又不解地问:“警世之钟是活的吗?谷主说,它只是一种规则,你是一个人。” “规则是否具有灵识,本就是非常难以判断的事情,比如天道……”独眼青年将酒一饮而尽,看着少年道:“而我,在经历了如此多年后,同样开启了灵智。” “那你为什么要害谷主?”莫焦焦气呼呼地瞪着对方,手里亦时时刻刻捏着樱桃椒。 “神图子无论是诞生还是化形,本就需要渡九九天劫方能存活下来,隐神谷一族不过是为了挡了劫,他们所受的灾难,皆源于你。”青年再次倒了杯酒,朝少年举杯。 莫焦焦闻声不高兴地撅了撅嘴巴,清丽无双的面容显露出几分挥之不去的稚气,坚强道: “虽然谷主和长老是为焦焦挡劫,但是,你别想用这个来忽悠焦焦。如果你不给焦焦雷劫,谷主也不用受着。” 青年面色讶异地笑了出来,摇头叹道: “果然是长大了,若是以往,此刻你恐怕已经深陷自责与愧疚之中了。” “所以你又要欺负焦焦?骗焦焦变回小傻子,是不是?”莫焦焦蹙起眉问。 “自然……不是。”青年说话时似乎总习惯在特定的时候停顿一下,玩笑般道:“害你变成傻子的,可是天道和助纣为虐的妖族替身,和我没关系。雷劫也是。” 口中虽如此说着,青年盯着少年的目光却凉薄异常而充满轻蔑。 只是那样的轻视不屑被掩藏在重重伪装之后,以至于少年能看到的只有青年满脸的玩世不恭。 “那是焦焦误会你了。”莫焦焦糯糯地说了一句,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青年,毫不避讳地问:“你是好人,那你可以告诉我怎么敲响你吗?你不是说,你是钟吗?” “哦?”青年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怒意与忌惮,却眨眼间被他收敛了起来,按耐着急切,佯装感兴趣地问: “你为什么要敲钟呢?神图子。警世之钟一直都是自动自发奏响,从未有人妄想过亲手敲响他,因为,掌控了警世之钟,无异于掌控了决定大陆每个生灵气运的权利。这样逆天的能力,是不被允许存在于生灵体内的。” “我不告诉你。”莫焦焦撇过头骄傲地扬起小下巴,凶巴巴道:“你都不告诉我怎么敲钟,要是我告诉你,那不是傻子吗?你别想骗小孩子。” 青年面上笑容一僵,显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意识到神图子早已不是当年懵懂无知的稚童,青年终于正视起眼前的少年来,笑道: “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就是简单的交换秘密。你告诉我为何要敲钟,我告诉你如何敲钟。怎么样?” “好像还不错。”莫焦焦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从哪里摸了一把精致的小梳子出来,一下一下地梳着鸭毛,抬起头扬起一个干净美丽的笑容,满眼纯稚道:“那焦焦告诉你,你一定要告诉焦焦。” “当然……会了。”青年微笑着回答,手指摩挲着酒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少年自投罗网。 然而莫焦焦歪头想了一会儿,细声细气道:“焦焦想要敲钟,因为敲钟就可以让很多人听到,然而修真者就会知道神图子是无辜的,然后天道就会被骂得好惨,焦焦就赢了。” “还真是不错的想法。”独眼青年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心中蔑视之意却愈发浓厚,暗道: 如此天真愚蠢的想法果然非神图子莫属,修真界于天道眼中,不过蝼蚁,妄图以世人谴责威胁天道,无异于以卵击石,可笑之至! 莫焦焦说完便看向青年,认真道:“该你说了。焦焦听完就要去敲钟了,要喊九九一块。” 青年闻言脸色一变,本已想好的说辞却是一瞬间改了又改,半晌方挑出一个最为稳妥的说辞,道: “若想敲响警世之钟,唯有以崇容剑尊独孤九心头血为契、毕生修为为引、通身剑意为笔,绘出大荒法阵,法阵将成之时,神图子执红莲,立于法阵中央,以天火催动法阵运行,便可自发敲响警世之钟。” “就是说……”莫焦焦倏得红了眼眶,软巴巴道:“要九九死吗?” “正是。”青年满脸无奈地摇头叹息,道: “崇容剑尊独孤九的杀戮剑道为当世唯一可与天道决一死战的存在,可谓所向披靡,他生来就是为了诛灭天道,然而天道是维持大陆稳定的关键,崇容剑尊势必毁灭大陆仅存的安宁,如何能与天道共生?警世之钟是决不允许这样的人危害生灵的!” “是吗?所以你觉得九九是坏蛋?”莫焦焦泪汪汪地看着青年,伤心地啪嗒啪嗒掉着泪。 吞楚剑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忙劝道:“焦焦,莫着了他的道!此人心术不正!” 然而少年只是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灵剑,又眼巴巴地看着独眼青年,哭诉道: “焦焦喜欢九九,可是焦焦也想要大陆恢复以前的平和。” “世事难两全。”青年叹了口气,试探道: “依我看,你也下不了手,不如由我来试一试?我乃警世之钟化身,本质上和天道是同样的规则,唯有我可与崇容对抗。或许还能帮衬你一下。” “真的吗?”莫焦焦难过又纠结地问,确认般道:“九九真的能碰到你吗?” “自然。”青年走过来好心地拍了拍莫焦焦的肩膀,道:“即便无法制服崇容剑尊独孤九,我相信,只要你肯开口,崇容剑尊定然为你赴汤蹈火。他是唯一可守护神图子之人。” “可是焦焦没办法确定你就是警世之钟。九九会觉得我被你骗了的,就不会相信我。”莫焦焦几乎要仰头大哭了。 “无妨。”青年眼见着计划只差临门一脚,竟是自告奋勇道:“我随你去见崇容,只要你有决心敲响警世之钟,我可化为原形自证身份。” “那好吧。”莫焦焦这才满脸泪痕地点了点头,骑着鸭子就往回走,背影瘦弱又可怜。 独眼青年满意地笑了笑,索性弃了酒壶酒杯,取了一根笛子便跟在少年身侧。 莫焦焦桃花眼已然微微发肿,嘟着嘴巴揪着鸭毛,伤心地抹着眼泪。 忽而,少年转头偷偷瞅着青年,怯生生地问:“你为什么要穿着……这种衣裳?这不是王爷、皇子才会穿的吗?画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因为我早年曾流落人间,当时……”独眼青年眸色阴鸷,道: “大陆未曾分裂,而我同样遭受迫害,不得不转世历劫,第一世便投胎为一朝亲王,生来就是福禄荣华加身。奈何,夺嫡失败,被贬为庶民,而此前口口声声非我不嫁的当朝公主,却毅然决然改嫁商贾,我才知晓他们早已私定终身,互通款曲!实在可恨!而我这独眼,便是那女子刺伤的……” 莫焦焦茫然地听着这个故事,下意识想说听不懂,又连忙反应过来,惨兮兮地同情道: “你太可怜了。” 青年深以为然地叹息,沉默不语。 而骑在鸭子上的少年边抽泣边伸出手,偷偷摸摸地在青年看不见的角度,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腿上的软肉,顿时哭得稀里哗啦,嚎哭道: “九九也好可怜!焦焦真的好想九九……呜呜……” 第125章 当莫焦焦于警世之钟内部遭遇疑似警世之钟灵识化身的青年时, 沈思远与别鹤剑正坐在落日湖边上商讨对策。 由于万象指示着隐神谷谷主就在落日湖中, 故而,这一日, 沈思远来到了湖边, 思索片刻后对着平静无波的湖面朗声道: “焦焦已经进入警世之钟了,崇容身负警世雷劫也已经转化为心魔劫, 此次应当能在警世之钟内部成功渡劫。槐树妖他们已兵分四路, 分别前往鬼界、西海海妖禁地、巨人村和飞鸟一族寻求合作, 一旦焦焦成功敲响警世之钟, 他们便会乘钟声而来。所以,你尽管放心, 焦焦长大了,他做得非常好。” “沈思远,你这么说,隐神谷那老头真能听到吗?”别鹤剑待在一边狐疑道:“那老头如今变成鲸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着的。” “放心,万象卜算出来的结果是, 隐神谷谷主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我们的行动。” 沈思远低头看着卦盘,随即神色又有些凝重, 道: “只是妖族复生秘法带来的隐患……如今实在是无法可解。恐怕焦焦以后都见不到隐神谷谷主, 虽然我们可以确定他还在湖里。” “其实, 我昨天就有一个想法……”别鹤剑飞起来在湖面上绕了一圈, 道:“你觉得, 鸿御老祖的通古镜和鸿雁仙子的百晓镜, 能把这鲸鱼照进去吗?哪怕是一辈子没法和这老头子接触,但怎么说……能让焦焦见他一面也好。” “……”沈思远闻声眸中瞬间闪过喜色,朗声大笑道:“这主意不错,我怎么就忘了呢?” 说着,青年取出此前向鸿雁仙子借来的百晓镜,运起妖力催动灵镜,口中默念神秘法诀。 百晓镜很快便自动自发地旋转着飞到半空,周身萦绕着一层淡蓝色的柔光,缓缓对准了平静无波的落日湖。 紧接着,镜面上便显现出了一只硕大的……鲸鱼眼睛? 沈思远抽了抽嘴角,抹了把脸,看着上面明明眼神平静而锐利,却看起来圆圆的相当可爱的蓝色鲸鱼眼,叹息了一声,道: “我忘了百晓镜有个硬伤,它映照上古生灵的时候只能如实呈现出那些生灵的样貌,这隐神谷谷主本体和海岛那么大,百晓镜就照了一只眼睛……” 别鹤剑同样看着那只圆圆的蓝眼睛无语凝噎,建议道:“你换个位置试试。” 沈思远又将百晓镜挪了个方向,甚至拉远了一大段距离,然而这次映照出来的,是巨鲸头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伤口。 别鹤剑盯着看了一会儿,反对道:“这个角度只会刺激焦焦,以后都不能这么放。要不然让他化为人形?” “他恐怕是无法化为人形才以蓝鲸的形态沉入落日湖休养生息。” 沈思远望着忽而涟漪阵阵的湖中心,又看向百晓镜里没有丝毫变化的巨鲸,道: “他能听到我们的话,刚刚鲸鱼眼睛眨了一下,但他没有化形,这就说明一切了。” “难道是因为那个复生秘法的副作用太严重了,他们不是植物不适合这个秘法,才无法化为人形?” 别鹤剑猜测道: “今日槐树妖不是说,森湖目前只能以狐狸形态示人,还无法显出形体吗?但是槐树妖能摸到森湖,因为森湖当年埋了自己一条胳膊。而这老头什么都没埋进去,副作用就更大了,直接连接触我们都没有办法。” “我也是这么觉得。明明使用了妖族复生秘法,却没有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埋入秘境……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个原因。” 沈思远伸手接住了落下来的百晓镜,指尖轻点镜面。 只见那原本倒映着鲸鱼头顶伤痕的镜面突然雾气缭绕,紧接着那迷雾又缓缓散去,显露出了如今满目苍痍的隐神谷。 唯一不同的是,那本该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山谷,除了满目狼藉之外,其四周山脉竟是灵气勃发,与当年隐神谷最为昌盛之时,一般无二。 “怪不得这么多年,隐神谷一直无人进入,我还以为是天火余威逼退了入侵者,如今想来……” 青年苍白着脸色看着其中破败不堪却生机犹存的山谷,许久闭了闭眼,道: “他把自己的毕生妖力……都用来维持隐神谷的灵脉生长了。 隐神谷其他妖族可自断一臂为复生做准备,隐神谷谷主却不能。 他自身妖力就是隐神谷的灵脉根源,骨架即是隐神谷根基,血肉则是隐神谷土地。 自断一臂无异于破坏隐神谷,而相应的,隐神谷被焚毁,烧毁的也是他的躯体。怪不得当年带着焦焦逃亡,隐神谷谷主会那么快陨落,我以为他是因为年迈不敌,却原来是受了隐神谷被焚烧殆尽的苦楚。” “这……”别鹤剑几乎震惊得无法言语,难以置信道:“这老头为什么要这么做,把自己的本体化为隐神谷根基,那隐神谷毁了他也活不了,值得吗?就算他现在复生了,隐神谷没落成这样,什么都烧没了,他得多痛苦,怎么活下去?” 沈思远无言摇了摇头,将百晓镜翻转,输入妖力后,看着镜面上出现的肃穆面容,缓缓道: “崇容,你都听到了吧?这便是真相。至于隐神谷谷主为何甘愿如此牺牲,我想你也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而身处警世之钟内的冷清剑仙,垂眸瞥了一眼一旁发着光的通古镜,沉声道: “本座已知。此事若无隐神谷谷主授意,无需告知椒椒。他既为椒椒守住了家园,为的便是椒椒平安喜乐,过往种种,无需再提。” 语毕,百晓镜闪烁了两下,重归黑暗。 沈思远握着灵镜垂下手,遥望着幽深的湖泊,神色间无喜无怒,眸中却分明有痛意闪过。 莫焦焦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重建隐神谷。 而小辣椒的谷主为了他这个简单而美好的心愿,甘愿以血肉之躯化身隐神谷根基,将自身生命与隐神谷连为一体,谷在老人便在,谷亡……老人同样陨落,反过来也一样。 虽则此举无异于自残,然而老人为上古生灵,寿命漫长,妖力强大举世无人能出其右。 众所周知,隐神谷与众不同之处便在于谷中生生不息的灵脉,那是妖族赖以生存的根基。一旦灵脉消散,哪怕山谷修复如初,亦不再是隐神谷。 只要隐神谷谷主不死,隐神谷便存在一日,那么莫焦焦有朝一日回归家园,哪怕面对的是满目狼藉的山谷,谷中灵脉却依然存在,重建隐神谷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何为守护与成全,今日我算是见识到了。”青年微微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调侃道:“我突然有点怀疑,焦焦怕不是你儿子吧……” 别鹤剑听完先是茫然不解,随后听青年提到莫焦焦,才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附和道:“这种事还真没人能做得出来,小祖宗要知道了,还不知道得怎么哭呢。” 沈思远却是再次催动百晓镜,高声道:“虽然无法化为人形,但变小一点,你肯定能做到,让焦焦见见小时候的隐神谷谷主,也是一大乐事。” 青年话音刚落,百晓镜中投射出来的巨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变小,很快化为了仅有一人高的小鲸鱼。 那蓝蓝的鲸鱼双眸圆而大,定定地顺着百晓镜的方向望向沈思远,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慈爱祥和与看淡世事的睿智淡定。 只一眼,便有震慑人心的强大威压,然而这种威压并不像杀戮剑道那么锋芒毕露,而是隐藏得极深的,运筹帷幄的惊人智慧。 然而,再如何锐利苍老的眼神,都无法掩盖那头也圆圆、眼睛也圆圆、身体也圆圆的小鲸鱼的圆润可爱程度。尤其是圆圆的脑袋上那几道交错纵横的伤疤,更是让人止不住生起怜爱之心。 沈思远哑然失笑,调笑道:“焦焦见了你一定很高兴,尤其是……咳,小蓝鲸。” 隐神谷谷主听了青年的调侃,却是自然地在水中转了一个圈,眸光不变,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玩笑,只张开嘴巴,仰头叫了一声。 蓝鲸又听青年说了一会儿话,确认如今计划顺利进行后,便猛然变回了巨鲸的模样,跃入半空抖了抖鱼尾,又扎进水里,无声无息地沉入湖底。 “其实我觉得,这老头在这养老也挺好的。”别鹤剑看着湖面道:“这里是焦焦的家,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一直待在这吧?那焦焦也住下来,不就能长长久久地陪伴了吗?隐神谷谷主自己也没有什么遗憾吧?” “嗯。确实如此。”沈思远收回镜子,不再在湖边停留,转身上了飞行坐骑,道: “既然要重建隐神谷,少不了需要各种准备,正好,我们先去修真集市采购一番,再请几个工匠。早日修缮好隐神谷,谷主也好受一点。” 别鹤剑忙飞过去挂到青年腰间,嘀咕道:“我还以为隐神谷妖族可以自己动手搭房子……焦焦说过好几次。” “你的感觉没有错,但我们需要木材和其他工具。”沈思远面上的微笑僵了僵,无奈道: “他们确实热衷于自己建屋,不过……曾经半路坍塌无数,不请有经验的工匠,那是十年都建不好了。 试想一下,让焦焦搬十年木头,崇容砍十年树,隐神谷谷主怕是要气得从落日湖爬出来暴打全族,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宝刀未老,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第126章 黑暗中, 莫焦焦带着自称是警世之钟化身的独眼青年往来时的方向走, 边走边低头抹着眼泪,努力让自己哭得更加真实, 却还要时时刻刻记得套对方的话, 一时间忙得假哭都变为真哭,小陀螺似的。 而少年行为举止并无违和之处, 独眼青年对他并不熟悉, 加上心中太过轻视莫焦焦, 极为自负, 不愿费心探究莫焦焦举动背后的真正含义,因此一路试探下来, 青年竟是始终未曾察觉到少年的不对劲之处。 吞楚剑早就看到了莫焦焦偷偷掐自己腿的动作,心中不免咋舌,暗道:“焦焦莫不是被别鹤教坏了?” “焦焦带你回去,九九真的能碰到你吗?如果九九碰不到你, 你就没有办法取九九的……心头血了。这样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 走着走着,少年又开始有些犹豫不决, 泪汪汪地求证,仿佛下一瞬就要立刻反悔。 “放心, 我说的绝对不会有错。”青年眼看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哪里愿意就此放弃, 不惜放出灵力在半空中幻化了一团雾气。 紧接着, 雾气中竟是缓缓现出了一口巨大的编钟, 那钟通体漆黑, 其上雕刻着各式古老的法阵,一眼望过去便令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然而心性纯稚通透的莫焦焦几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钟侧缭绕着的灰色雾气,那根本不是自诩正义化身的警世之钟应该有的。 “这便是我的本体。”青年仰头望着巨型编钟,眸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冠冕堂皇道:“苍生大义,本就需要有所牺牲,崇容既然与天道为敌,那么我也不得不出手。只要你愿意配合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莫焦焦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那口钟,好半天都没移开视线,小声地问: “焦焦记得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你响了,但是那时候你都没有说话,你是怎么开启灵智的?焦焦觉得你好厉害,因为九九识海里的雪莲,过了好几万年都没有灵智,你才过了十八年就有了!” “因为……我本来就是有灵智的。”青年看着莫焦焦懵懂无知的模样,已然心知肚明,知道神图子根本并不了解自己,对自己也完全产生不了任何威胁,因而不再压抑心中的傲气,似笑非笑地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笛子,道: “灵智离体你可知?大陆分裂之时,我的灵智与身体分离,在你出生的时候,两者尚且未曾融合。如今,因为你闯入了这里,若我不将两者合二为一,如何见你?” “可是刚刚你说……”莫焦焦疑惑地眨眼,傻乎乎地问:“刚刚你不是说,你是时间久了才生出灵智吗?” “这和我本来就有灵智并不矛盾。在灵智离体之前,我的灵智确实出生不久,也是修炼了无数年才得来的。”独眼青年显然对少年的疑惑不以为意,并不放在心上。 莫焦焦抬头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一点光亮,皱了皱小鼻子,转头天真地看着对方,问: “那就是说,大陆分裂有可能是害你灵智离体的坏蛋!那你现在是要努力合并大陆吗?” 独眼青年闻声骤然沉下脸,剩下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瞬间一片阴鸷,却扯着嘴角笑道: “合并大陆这样的事情,非人力能及。我以为,维持现状、让大陆生灵安稳地活下去,才是实用之法。即便不合并,也妨碍不了什么。” 莫焦焦听完便睁着圆眼睛看了一会儿青年,随即转过头拍了拍黄鸭,几步便冲到了前方正在入定的独孤九身边。 少年滑下鸭背,倦鸟归巢般一把扑到男人怀里窝着,又轻又软的身子与强健的胸膛相贴,纤细的胳膊紧紧搂住男人的脖颈,扭头望着独眼青年,软巴巴地开始告状: “九九,这个就是警世之钟,他会说话,说自己和天道一样是……规则,还是大陆分裂的时候才失去了灵智,还不肯……不肯合并大陆,他的想法和天道那个臭鸭蛋一样的……揍他!谷主说这样的是坏蛋!” *** 自多年前警世之钟自发敲响,云渺大陆已然沉寂了十八年。 当年隐神谷之战,无数修真宗门受天道蛊惑,对年仅十岁的神图子莫焦焦群起而攻之,最终却谁也未曾得到珍贵的神图子,修真界万年难一遇的众多秘境,皆由此尘封。 隐神谷陨落,被利用的修真者却一无所获,反倒在同妖族对抗中死伤无数,门中修士折损不知凡几。 惨痛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们才纷纷从无尽贪婪欲望中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被奉为信仰的天道欺骗了。 随后,天灾人祸倾覆而至,仿佛是报应一般,参与屠戮隐神谷的宗门皆遭受了来自遥远大陆非人族的报复。 一向以和为贵的巨人族,尚未来得及赶到隐神谷救援便得到了隐神谷谷主陨落的消息,一时间全族勃然大怒,率先转道攻入了云渺大陆北部,誓要为死去的妖族讨回公道。 因为无法上岸而常年隐居西海诸岛的海妖一族,得知向来奉为神明的隐神谷谷主死于非命,一月之内便以汹涌海潮吞噬了大陆西部的绝大多数宗门。 随后,鬼界、魔族、飞鸟族皆率兵攻陷了各大宗门,其中以紫霄宗死伤最为惨重。 在各族联合声讨修真界之时,天衍剑宗正马不停蹄地四处寻找莫焦焦的身影。而崇容剑尊独孤九更是在强行渡劫后提前出关,下山亲自搜寻。 他们什么都考虑到了,唯独忘了莫焦焦这个名字,几乎大陆遍地都是。 整整七年,天衍剑宗找到了无数个莫焦焦,却都不是神图子。而小孩更是因为怕生而千方百计躲避着修真者,因为不认路而走错了无数次道,竟是直到第七年才到达天衍剑宗山脚下。 那日独孤九正于遥远的西海附近打探莫焦焦的踪迹,却得到宗门传信:神图子已到达天衍剑宗山脚。 宛如多年夙愿终于实现,男人再次匆匆赶往宗门。 只是,就在天衍剑宗下山接引莫焦焦前一刻,小孩自缢了。 世间总有无数巧合与遗憾,亦有无尽悔恨与心伤,然而山重水复,总有柳暗花明之时。 修真界所有宗门在时隔八年后的今日,再次听到了响彻大陆的钟声。 只是这一次,伴随而来的不是欲壑难填的悲剧,而是一道清冽又柔软的少年声音,如春日淙淙流水,拂过早已干涸的心间。 “我是莫焦焦。我还活着。天道是不是要气死了?焦焦是故意的。” “隐神谷的妖怪,都还活着。谷主和长老,都活过来了。天道现在很害怕,我知道,它最怕隐神谷。可是九九刚刚割了天道的喉咙,它不能说话。” “今天敲钟,是为了悼念因为隐神谷一战而死去的所有生灵,不管是妖族,还是为妖族战死的其他种族,或者是当年入侵隐神谷的修真者。” “焦焦出生的时候,天道欺骗你们修真者,只要得到神图子就可以开启修真界所有的秘境,但是其实那是假的,因为天道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几万年之前,就把很多妖族封印在秘境里面了。秘境不解封,你们得到焦焦,也没有用。” “而解封秘境,只有聪明的焦焦能做到,天道把焦焦变成傻子,就注定焦焦永远没办法解封秘境,可是它还让你们来抓我,抓我回去做什么呢?种辣椒吗?” “你们比焦焦三岁的时候还要笨,白白死了那么多人,还什么都没抢到。” “你们知道天道为什么要把焦焦变成傻子吗?” “因为焦焦可以合并大陆。在大陆分裂的时候,天道诞生了,他统治了大陆正面。如果焦焦把大陆反面也合过来,天道就不是你们唯一的信仰,他怕死。” “可能你们觉得这没有什么,人都怕死。但是,大陆分裂,妖族没有办法回到大陆反面,两边的灵气彻底断裂了,不用万年,大陆反面和正面的所有种族和生灵,都会老死。” “修真者信奉天道,是为了长生,可是天道为了自己能统治大陆,就让你们全部陪葬,我就问你们,你们求的长生有什么意义?” “你们助纣为虐,被天道视为蝼蚁,为了秘境里的天材地宝就滥杀无辜,残害妖族,还差点糊里糊涂把自己的后代、自己的种族未来彻底葬送,这就是你们修真者求的道吗?” “谷主他们拼上性命才换焦焦活下来,却不只是为了妖族能延续下去,是为了救所有人,而你们把隐神谷的妖怪都杀了。” “焦焦很多成语都不会,但是我记得书册上写的两个词,忘恩负义,自取灭亡。焦焦说话不好听,你们可能不服气,但是焦焦还是要说。” “因为焦焦是神图子,只能让种族延续,焦焦不能杀人,所以谷主他们被天道害死,被你们害死,焦焦什么都不能做,焦焦甚至要拼了命救你们。” “但是,如果焦焦今天说的话,能让当年参与过隐神谷之战的修真者记住,那也够了,隐神谷的公道,巨人族他们都帮焦焦讨回来了,焦焦只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再因为一时贪婪就做下错事。如果谷主的计划有一点点纰漏,现在你们全都面临必死结局。” “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这是天道教你们的,你们奉他为神明,那么,在他想要致你们于死地、毁灭大陆的现在,你们的道还在吗?” 悠远古老的钟声伴奏里,少年清澈悦耳的声音如晨钟暮鼓,敲打在无数生灵心口之上。 云渺大陆于今日伊始,脱胎换骨。 第127章 神图子借由警世之钟向世人传达的关于十八年前隐神谷被埋没的真相, 无疑震惊了全大陆, 甚至,由于警世之钟的独特性, 少年叩问人心的肺腑之言竟是借此传到了遥远的大陆反面。 数亿年前迁往大陆反面的妖族恐怕从未曾想过, 他们有朝一日还能听到来自大陆正面族人的呼唤。 莫焦焦一席话,唤醒了无数被囚困于秘境之中的妖族、无数被天道残害而被迫蜗居于鬼界的鬼修、无数盲目信仰天道助纣为虐的修真者、无数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妖兽, 乃至于大陆所有生灵, 皆因着这直击灵魂的叩问, 而纷纷垂首反思。 这一夜, 圆月高挂,天地之间万籁俱静,唯有恒久不变的钟声与少年纯稚的话语在一遍遍,天真而烂漫地质问着人心。 于修真者而言,数年前,是他们贪婪成性, 屈服于欲望而对隐神谷痛下杀手,没人不记得当年仅有十岁的莫焦焦, 站在隐神谷门口,仰头懵懂凝望着他们的模样。 稚子何辜, 何况这并非平凡的孩子, 而是大陆生灵延续的唯一希望。 正是他们,差点就将这唯一的火苗生生掐灭。 而散落于大陆各地的隐神谷妖族, 在听到稚□□气的少年音时, 瞬间热泪盈眶。 他们期待已久、守护已久的孩子, 终于长大成人,开始以自己的力量,反过来保护族人,守护这片大陆。 这一日,四散的隐神谷妖族带着当年为隐神谷讨回公道的友人,一道往位于东方的古老山谷前行。 他们终于要回归故乡了。 而隐神谷幽深的落日湖中,庞大的蓝鲸仰天长啸,啸声和着钟声,响彻云霄,仿佛在为这一刻庆贺,又仿佛在齐声呐喊。 湖边不远处坐在马车车顶的青年,抬头望着天空中的一轮明月,手中捏着酒杯,一饮而尽,大笑起来,道:“焦焦果然做到了。我还以为要再过几日。” “小祖宗现在可是比以前聪明多了,敲个钟不是分分钟的事吗?刚刚吞楚剑已经和我联系过了,它说这次能这么快敲钟,是因为焦焦骗了警世之钟的化身,啧啧这是太有能耐了!” 别鹤剑同样放松地躺在车顶上,看着深蓝的夜空,想了想又道: “不过,如果不是今天焦焦突然借由警世之钟来向整个大陆传话,我还真不知道这玩意有这么个作用,这要是用得好,以后焦焦没事就敲敲钟,把那帮贪心不足的劳什子修真者半夜吵到失眠,或者闭关的时候吓到走火入魔,多好?” “哪有这么方便的事?你以为焦焦说天道的喉咙被崇容割断了,只是开玩笑吗?”沈思远哑然失笑,“警世之钟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吞楚剑没告诉你,那钟的真正身份吗?” “身份?那个独眼人有别的身份?”别鹤剑错愕地反问了一句,喃喃道:“钟不是钟,还能是什么?” *** 在别鹤剑纠结于警世之钟的真正身份时,莫焦焦正盘腿坐在警世之钟内部,抱着一碟子糕点慢条斯理地咬着。 而在他不远处,漫天剑影寒光乍现,剑影交错之中,正整整齐齐地躺着六具尸体。 每一具尸体皆是一模一样的死状。 喉咙被一剑割断,汩汩鲜血染湿了身下冰凉的地面。 四肢骨头被寸寸碾碎,只剩下瘫软的皮肉被整齐划一地切割成了同样的肉块。 胸前皆破了一个大洞,其中鲜红的心脏被掏出,骨碌碌掉落在一旁,依旧间歇性地搏动两下。 双目被剜出,舌头被割断,脸上遍布纵横交错的刀口。 而六具尸体身前,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墨色身影。 那人站立挺拔如松,单手持剑,剑尖直指地面,依然在缓缓往下滴着鲜血。 肃穆面容沉静一片,眉眼含霜,无波无澜。唯有狭长双眸中幽深难辨,难以遏制的杀意随着周身汹涌澎湃的剑气而愈发难以抑制,势如破竹般破碎坚冰,由漆黑双眸中倾泻而出。 懵懂干净的少年依旧捏着精美的糕点细细打量,从边缘处一口一口咬进去,将玫瑰形状的糕点咬成了心形,随即弯起漂亮的桃花眼,笑得双眸如月牙般,脸颊上显出两个酒窝,撒娇道: “九九过来吃玫瑰糕。焦焦给你咬了一颗心。” 本是杀意凛然的墨色身影周身气息陡然一滞,又再次勃发,随手将浴血的吞楚剑往边上一掷,任由本命灵剑颤抖着飞到远处藏了起来,转身同贪吃不愿动弹又爱撒娇的少年对视,眸色幽暗无光。 莫焦焦傻乎乎地朝着看过来的男人笑,捏着手里的那块糕点给对方看,语气软乎乎道: “焦焦咬了好久才咬出来的。九九快来。不要管坏蛋了。” 少年口中说出“坏蛋”两字时,男人身后无形的结界再次缓缓波动了一下,将那六具死状可怖的尸体彻底掩藏了起来。 见男人迟迟不动,莫焦焦将心形糕点放下,换了一块芒果酥,疑惑道: “九九为什么不说话?是在想那六个坏蛋吗?可是他们已经被罚去投胎了,以后大陆就没有坏蛋了。九九就不用想了。” 少年口中的六个坏蛋,正是警世之钟的灵识与隐神谷的五个妖族替身。 就在莫焦焦将警世之钟的化身带到独孤九面前时,那化身竟是又将幸存的五个妖族替身放了进来,六人一道围攻独孤九,妄图置独孤九与莫焦焦于死地。 然而,警世之钟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告诉莫焦焦,自己是和天道一样的规则,可被崇容剑尊独孤九的杀戮剑道碰触,并且在大陆分裂之时诞生,在莫焦焦出生之时灵智脱离了本体,而后又在莫焦焦前往寻找警世之钟时灵智回归这一系列线索之时,他的身份就已经彻底暴露了。 只因,独孤九为屠戮天道而生,而大陆正反面唯一存在的规则便是天道,也即独孤九为斩杀规则而生。那么,警世之钟言明自己也是规则,便明明白白地暴露了他就是天道的真相。 大陆上只存在一个规则,这是上古生灵心照不宣的事实,而警世之钟因着诞生时日较短,竟说出了有第二个规则这样的话语,无异于无形中出卖了自己。 天道诞生之时,正是大陆分裂之际,这一点就与警世之钟说自己诞生于大陆分裂之时不谋而合。 随后,警世之钟言明自己在莫焦焦出生之时灵智离体,只剩下谨守正道的钟体。莫焦焦出生之时的警世钟声,确实没有灵识,两者相符。然而,天道也是在莫焦焦出生之时开始针对隐神谷,只因神图子是唯一可使大陆合并威胁它地位的存在,那么,很难说警世之钟对隐神谷的迫害之举中没有天道的指示。 莫焦焦寻找警世之钟,正是为了将天道与妖族替身一网打尽,在这个时候,警世之钟的灵智又再次回归,进入钟体内部欺骗莫焦焦,要说它不是天道?谁能相信? 凡此种种,无一不昭示了独眼青年便是天道化身的事实,警世之钟本就是天道的本体,两者合二为一才是迫害大陆与隐神谷的罪魁祸首。 而这一切真相的暴露,皆源于已然长大的莫焦焦对独眼青年步步紧逼的套话。 在天道身份败露、妖族替身自发送上门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入魔的独孤九怎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倾覆隐神谷之仇、屠尽独孤世家之仇、算计天衍剑宗之仇、逼死数以万计无辜生灵之仇…… 问剑谷一战,他未曾手刃天道,妖族于此战中被魔族背叛,鬼界死伤无数甚至连高阶鬼修都未曾留下一个。 隐神谷一战,妖族血流成河,家园焚毁,无尽妖兽流离失所,万人敬仰的妖族领袖隐神谷谷主更是客死异乡,含恨而亡。 而莫焦焦,出生时便身处虎狼窥伺的修真界。三岁遭受妖族替身非人折磨,口不能言,足不能行,连活下去的勇气都被彻底剥夺。十岁神智不清,家破人亡,于无尽逃亡追杀中浑浑噩噩东躲西藏近十年! 如此滔天仇恨,自当血债血偿,以千百倍还之。 然而,刚刚长大的莫焦焦,尚且不懂这一切。 或者说,少年懂得这样的仇恨,却不懂得去报复。在小辣椒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唯有慈爱的白胡子长辈、可靠深爱的九九、有趣的别鹤剑吐吞楚剑、辛劳的小羊和天衍剑宗各大老祖、儿时玩伴云糕和流光,还有他的坐骑鸭鸭。 寂静无声的黑暗空间里,少年吃完了糕点,对着迟迟不动的男人张开手臂,懒懒地呼唤: “九九抱抱。焦焦吃了好多好吃的,站不起来了。” 双眸黝黑的男人隐在暗处,定定地盯视着伸手要抱的少年,瞬息间撤去周身危险汹涌的杀意,抬脚于黑暗中踏出一步,露出冷峻锋锐的眉眼,一步一步,缓缓行至少年身上。 须臾间,单膝跪地。 有力的手掌托住少年腋下,熟练地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拥进怀中,紧紧抱着站起身。 莫焦焦柔软的胳膊勾住男人的脖颈,双腿抬起环住男人的腰身,整个人挂了上去,摇摇晃晃地贴近对方,抱怨道: “吃太饱了,爬不动。” 男人便托住挺翘的臀,往上扶了一段距离,任由少年更近地同自己脸贴脸,唇贴唇,调皮地伸出舌头,把舌尖上的甜意糊到自己唇上,胡乱舔了一气,又拉远了距离,仰着脑袋咯咯笑。 他就那么低垂着眉眼,静静地注视着无忧无虑的少年,将清丽纯净的容颜上,每一抹带着幸福与欢喜的笑容,深深镌刻于心口之上。 “椒椒。”低哑的话音响起,意味不明。 良久,黝黑眼眸中深藏着的危险与暴戾,终于如潮水般悉数褪去,显露出肃穆清冷的沉稳来。 薄唇贴近,含着仿佛涂了蜜、仍带着笑意的唇,缓缓啄吻,缱绻而温柔。 莫焦焦也乖乖地安分了下来,趴在男人怀里,火红色的衣裳与墨色锦缎纠缠,闭上眼仰着头,生涩地学着亲吻。 双唇分分合合,柔情蜜意,沉醉不知时日。 在令人沉溺的深吻中,周遭幻境一一破碎,拥抱着的两人再次回到了隐神谷永昼楼前。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 莫焦焦伏在独孤九怀中,呼呼地喘着气,又扭头看了看四周,高兴道:“九九,我们出来了。” “嗯。”独孤九又吻了吻少年的眉心,抬眼扫视四周,沉声道:“天道已亡,尘埃落定。” “九九怎么知道它死了?”莫焦焦狐疑地看向男人,问:“九九不是说,天道和妖族替身都去投胎了吗?会一直轮回,直到还轻罪孽。” “嗯。它们确实已投入轮回。”独孤九面不改色地回答,抱紧少年往落日湖方向缓缓行去。 只他未曾说的是,即便轮回,妖族替身亦将永入畜牲道。 至于天道,轮回到达终点之时,亦是它彻底消亡之日。 第128章 夜色之中, 独孤九抱着莫焦焦离开了永昼楼, 却未曾直接去寻沈思远,只是给正忙着品酒的青年传了一只报平安的纸鹤。 莫焦焦面对面被男人抱着走, 似乎是觉得这样十分好玩, 时不时便勾着独孤九的脖颈,凑上去同男人脸贴着脸, 蹭额头, 然后故意伸出温热细腻的手心去捂跟自己对视的双眸, 调皮道: “不给九九看路, 九九看不见了。” 独孤九任由少年玩闹,依旧步履从容地往前走,丝毫未曾受到影响。 莫焦焦不由疑惑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路,有些惊讶地低下头,细细瞅着男人的步伐,随即便发现:每次不管前面道路有多崎岖不平, 独孤九都能精准地跨过障碍,根本不需要去看路。 看了一会儿发现都是如此, 少年只好松开手,继续跟独孤九抵着额头, 小声问:“九九怎么不用看路的?都不会摔倒。” “椒椒希望看到本座摔倒?”独孤九低声问, 复道:“若本座摔了,椒椒在前面, 伤的可是椒椒。” “才不会。”莫焦焦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男人的笔挺的鼻子, 胸有成竹道: “九九不会让焦焦摔的, 会保护我,焦焦以前在隐神谷,一天摔倒六次,谷主总是不扶焦焦,要焦焦自己站起来。可是焦焦跟九九住在一起后,就没有摔倒过了,有几次摔了,都是九九不在。所以九九不会,九九舍不得。” 少年说着便甜蜜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椒椒所言甚是。”独孤九缓声附和,又将有些滑落的少年往上托抱了一些,凑过去含住甜笑的唇,先是温柔地勾缠,随即直接粘腻地湿吻起来。 莫焦焦揪紧男人垂落的发丝,有些笨拙地追逐着对方的动作,只是当舌尖相触时,又瑟缩地躲了回去,没一会儿便被强势地勾了回去。 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下,细细的虫鸣声中,墨色身影已然停住前行的步伐,只抱着怀中的少年低头辗转亲吻,直将人吻得彻底瘫软在怀里,方缓缓分开,抬手揉了揉莫焦焦嫣红的唇,意味不明地哑声道: “椒椒熟练了不少。” 莫焦焦微喘着枕在男人肩上,闻言迷糊地眨了眨水光潋滟的眸子,糯糯道:“焦焦会换气,是不是很厉害了?” “嗯。”独孤九抚了抚少年的背,抱着人继续走。 如此宁静月色中漫步,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莫焦焦休息够了又开始凑过去同男人对视,大眼睛看着幽深的黑眸,细声细气道: “九九还没有说,为什么不用看路?” “本座神识遍布隐神谷,此处一草一木皆在掌控之中,如何需要睁眼?”独孤九反问,说着又微微敛起眉,道:“椒椒近来修行似乎有些惫懒,自步入神游后期,便再无突破。” 莫焦焦一听到修炼又嘟起了嘴巴,不开心道:“谷主说焦焦的修为够用就好了,我们妖怪都不打架,九九又那么厉害,焦焦可以慢慢进步。” “整日就知为偷懒找借口。”独孤九拍了一下掌中托着的臀,敛眉教训道:“隐神谷重建完毕之前,修行可延后,若重建完成,再偷懒就要打板子。” “九九也要打板子?”莫焦焦一听这话顿时紧张地看向男人,双腿盘得更紧了,挂在对方身上往上爬了爬,道:“以前焦焦被打过的,九九不要学,这个是不好的。” “嗯?”独孤九眸色微动,低声问:“谁打你?” “就是食人花长老,焦焦有一次和云糕跑出去玩了一天,没有完成功课,就用戒尺打手心了,出了两条红道道。”少年说着便摊开白嫩的手心给独孤九看,委屈巴巴道:“谷主还说焦焦该打。” 独孤九腾出手握着少年的手心揉了揉,道:“贪玩还有理了?疼吗?” “其实不怎么疼,焦焦是辣椒,很抗揍的。”莫焦焦想了想,道:“不过焦焦说好疼,长老就再也没打过我了,是不是很聪明?” “嗯。”独孤九应了一声,深邃的双眸中满满皆是少年淘气的笑容,久久未曾移开视线。 莫焦焦又依赖地靠过去,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等长老来了,就可以重建隐神谷了,天道死了,大陆也快要合并,到时候妖怪们就可以回家去……然后,焦焦就一直住在隐神谷……” 说着,莫焦焦忽然清醒了过来,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男人,问道:“九九会和焦焦一起住在隐神谷吗?” “本座在此,天衍剑宗该如何?”独孤九凝视着少年,斟酌道:“隐神谷未曾接纳过修真者入谷长住,便是鸿雁当年前来拜访,也只停留了三日。” “焦焦可以和九九一块建个房子,我们去问宗主怎么建天呀海喝,然后在隐神谷建一个一模一样的,这样九九就能和焦焦住在一起了。”莫焦焦期待地看着对方。 “建房子倒是不必。”独孤九垂眸看着眼巴巴的少年,眉眼深沉,缓声解释道:“天涯海阁本就是一件仙器幻化而成的庭园,本座随时可将它收归囊中。” “那是不是鸿善老爷爷也可以一起收过来?”莫焦焦乐得眯起眼睛笑,喜滋滋道:“把老爷爷和纸童都收过来,焦焦就有好多好吃的,纸童还会帮我写功课。” “做功课?”独孤九低声重复,严厉的目光盯着莫焦焦,沉声道:“本座倒是不知,纸童还有如此功用。” “……不是不是!”莫焦焦连忙摇头否认,贴过去讨好地用柔软的脸颊蹭男人微凉的侧脸,软兮兮地撒娇道:“九九听错了,焦焦是说,纸童会帮焦焦记功课,焦焦忘记做,纸童就会拿过来。” 少年柔嫩的脸颊努力蹭着,独孤九敛眉无声叹息,肃然道:“下次不可再犯。” “嗯嗯。”莫焦焦忙不迭地点着脑袋,眉眼间却丝毫没有惧怕的神色,显然被宠惯了知道独孤九不会罚他。 两人散步许久,终于到了目的地,隐神谷重雨峰。 独孤九抱紧少年,足下一点便飞身到了半空,再次于虚空中踏过,眨眼间到了峰顶。 此处与隐神谷中到处被焚烧得一片焦黑的场景截然不同,反倒长了一片茂密的竹林。 男人怀抱少年径直步入林中,却仿佛踏入另一个空间一般,瞬间消失无踪。 莫焦焦只觉眼前一黑,接着又是一亮,便到了竹林的最深处。 与外界不同,这里绿草如茵,蝶舞翩飞,满目桃红色花朵环绕着一汪冒着热气的湖,看起来和冉月湖有些相似。 “此地灵气浓郁,与冉月湖一脉相承,乃是本座早年应隐神谷谷主之邀,为修行方便而开辟的小世界。”独孤九解释道:“若椒椒喜欢,日后可来此玩耍。” “九九以前经常来吗?”莫焦焦好奇地四处张望。 “只在开辟时来过一次。”独孤九转头看向不远处怒放的鲜花,皱起眉道:“当年本是以雪莲装点此湖,奈何隐神谷谷主从中捣鬼,雪莲便悉数成了合欢花。除了这一点,此方小世界确实为修行最佳之所。” “合欢花为什么不好?”莫焦焦歪头,“谷主说,合欢花是双修道侣都喜欢的,因为好看,还可以加快灵力循环。” 独孤九将少年放下地,直起腰居高临下地望着桃色艳丽的花朵,道:“确实适合椒椒。” 莫焦焦并未深究男人的话,只跑过去蹲在湖边,捧着花嗅了嗅,又摘了一片花瓣嚼了嚼,道:“甜甜的,而且好香。” “椒椒过来沐浴。”独孤九于湖边布下禁制,便出声道:“合欢易催情,不可多食。” “焦焦就吃了一朵。”莫焦焦站起来跑过去,张开胳膊乖乖站着,让独孤九给他解扣子,小声抱怨道:“这个红袍子上面太多坠子了,扣子也是玉石,好麻烦,焦焦下次要买别的款式。” 独孤九伸手替莫焦焦一颗一颗解了衣扣,脱了外袍,抬手握住后颈,往下一路摸到尾椎,沉吟道:“长高了一点。” 然而少年已然将里衣也褪尽,跳到男人身上软绵绵地挂着,催促道:“九九洗澡。” 独孤九这才将人环住抱进了温热的湖水中,寻了一处光滑的石头把人放下。 墨色衣袍已均被浸湿,男人刚刚松开手直起身,未等解开衣袍,坐着的少年便踩着石头跳了过来。 轻盈的身影映入眼帘,往上是少年清丽纯净的容颜,须臾间,被热水烫得泛红的青涩躯体扑到怀中,软软地依偎在胸膛上。 紧接着,悦耳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甜兮兮的笑意。 “焦焦帮九九脱。” 独孤九垂首凝视着动人的少年,抬手环住纤细的腰身,任由莫焦焦笨拙地解着腰带。 好不容易将繁复的结扣解开,莫焦焦额头上已然沁出了薄汗,双颊酡红,水汽朦胧的眸子却专注地看着墨色衣袍,认真地将扣子解开。 平日里随手便可完成的事情,到了莫焦焦这里却成了难题,不甚熟练的动作加上本就有些颤抖的手指,愈发加剧了难度。 独孤九索性伸手捏住少年柔软的下巴,缓缓摩挲了下,抬起通红的脸,低头吻上去,边吻边握住少年绵软的手指,带着一齐解着衣扣。 一颗,两颗,三颗…… 细致缓慢的动作延长了深吻,待到墨色里衣滑落,少年已然迷醉地眯起眼,情动地跟着对方沉沦。 水声泠泠中,湖边一朵形似桃花的艳丽花朵忽而随着少年软腻的哭声颤了颤,落进了涟漪阵阵的湖水中。 第129章 白雾弥漫的湖水中, 热气蒸腾。 空气中氤氲着合欢花特有的糜丽香气,诱人而香甜。 不知何时, 岸上大片桃红色的花朵眨眼间不见踪影,而清澈见底的湖水却倏而沾染了几滴花朵碾碎后沁出的花汁。 安静的小世界里唯有湖中传来的泠泠水声挥之不去,湖面上交缠颤动的影子久久未曾分开,偶尔传来一两声似泣非泣的哭声和絮语, 紧接着又换成了闷在喉中的呜咽。 漫长的修行仿佛无休无止,每每在哭声稍稍停歇了一会儿之后, 引人遐思的声响又再次传了过来。 少年丹田中微微颤动着的妖丹早已被无尽的冰寒元力重重包围揉拈, 没有一丝空余之处,混沌脆弱的识海同样被另一道强悍无匹的神识闯入,牵引着早已身心俱失的迷茫少年一步步完成灵力的交融与纠缠,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莫焦焦此刻通身浸泡在水中, 唯有耳后黏着几片合欢花残留的细碎花瓣, 漂亮的桃花眼无力微阖,双颊酡红地倚靠在男人身上, 胳膊绵软地圈着男人的脖颈。 整个人随着涌动的水流在湖水中浮浮沉沉,红肿的唇瓣控制不住地开合, 又羞耻万分地用力咬住,随后被贴过来的薄唇撬开,轻柔安抚。 这一场修炼, 由夜色朦胧持续到天光乍现, 转眼间又是晚霞满天, 繁星升起。 直至第五日清晨,一只墨色纸鹤方悠悠从山顶飞出,前往隐神谷寻找等待已久的沈思远。 而湖边绵软的草地之上,墨色身影盘腿而坐,低垂着的双眸静静地注视着怀中蜷缩着安睡的少年,微凉的大掌贴在单薄温热的脊背上,轻缓地拍抚着。 偶尔,怀中少年似乎是睡不安稳,微微蹙起细细的眉,抽泣着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宽厚的怀抱,口中脆弱地低喃了几句,又被安全而强大的气息抚平了不安,再次沉沉地睡过去。 待到人彻底睡熟,男人方取了莹白色的药膏,动作轻巧地挽起对于少年而言有些过长的墨色衣袖,将遍布痕迹的细白胳膊耐心地涂抹一遍,末了又换其他地方,重复此前的动作。 五日来,这样上药的过程已重复不下二十次,莫焦焦肌肤娇嫩,轻易揉捏便会留下痕迹,若不及时涂药,不出一个时辰,身上遍布的薄红便会转为青紫,看着委实可怜。 待到睡饱的莫焦焦彻底醒来,已是傍晚了。而两人所待的地方,也不再是那方幽静空灵的小世界,而是换成了一间装饰华美的屋子。 别鹤剑早已跟着沈思远离开了隐神谷,此刻正杵在床边看着莫焦焦慢吞吞地用膳,欲言又止。 此刻少年身上穿着的并非是他惯穿的红衣,而是换成了另一件过分宽大的墨色里衣,过长的袖子被一节一节地挽了起来,露出依稀残留着些许红痕的胳膊。 莫焦焦拿着勺子,低头缓缓地舀着热粥,又塞到嘴巴里咽下。 他吃东西的模样委实有些孩子气,总是喜欢塞得脸颊鼓鼓的,大眼睛乌黑又漂亮,时不时就抬头瞥一眼门口。 如果忽略少年眼尾那一抹薄红和眉眼间无法忽视的艳色,别鹤剑真会以为少年只是睡了一个很长的觉。 身边灵剑一直偷偷摸摸地看着自己,莫焦焦自然不会没有感觉,没一会儿就放下空了的粥碗,端起补汤开始喝,声音微哑地开口问道: “别鹤为什么偷看焦焦?你是不是又做坏事了?” “没有没有。”别鹤剑连忙否认,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焦焦觉得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比如说,有点疼得厉害?” “疼得厉害?”莫焦焦疑惑地歪了歪头,想了想弯着眼睛软软地笑道:“不疼的,九九都有给焦焦渡真元和涂药,焦焦累的时候也有吃丹药和睡觉,只是一开始有点疼,后面就不疼了。” “咳咳咳……那就好。”别鹤剑显然还有些无法接受,又坚强地问道:“那现在还觉得累吗?我听沈思远说,你们双修的功法比较罕见,持续时间太长了,对体力要求也很高,你平时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如果太累了,等会儿就继续睡吧。” “是很累。”莫焦焦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又没什么精神地打了个呵欠,喝了口补汤,惆怅道:“焦焦想吃酸辣竹笋了,今天吃的都好淡,虽然很香,可是焦焦喜欢辣的。” “辣的恐怕不行。”别鹤剑一听这话如临大敌,严肃道:“你是妖怪,体质确实和凡人不一样,但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等过几天吧。” “为什么要注意?焦焦又不会生宝宝。”莫焦焦语出惊人,说得头头是道,“小羊说,女子双修后就要吃清淡的,因为姑娘都要生宝宝的,可是焦焦是男孩子,不会生辣椒宝宝,那就不用吃清淡的。可是九九非要点清淡的,我就说不过九九。” “……剑尊的话当然要听。”别鹤剑盯着莫焦焦喝完了补汤,才放出剑气抬起榻上的小桌子,移到一边,催促道:“累了就睡吧。” “不睡。这两天睡好久。”莫焦焦抱着被子乖乖地盘腿坐着,又取了画本出来,托着腮懒懒地翻看。 只是看了一页,他又把画本收起来了,蹙眉道:“焦焦以后都不要小羊的春宫图了,九九和焦焦双修的时候,我不小心忘记小羊说的话,九九就知道那本画册了,然后焦焦就好惨……” 别鹤剑见少年委屈得都要哭了,忙道:“都过去了,不要想了,剑尊的心魔劫已经成功度过,以后不会再这么折腾你的。” “可是最后九九都醒了,也不肯听焦焦的,焦焦哭也没有用,小羊明明说,连云山一哭他就心疼了不做了,可是焦焦一哭,九九更凶了。以后都不要相信小羊。”莫焦焦说到最后便气呼呼地揪着鸭子抱枕砸了几下床,脸都涨红了。 别鹤剑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道:“谁让你不信我的话,以前我都说了让你当剑尊徒弟,结果你非不叫,现在也来不及了。” “可是焦焦要和九九做道侣的。等回了隐神谷,就告诉谷主。”莫焦焦说着又甜甜地笑了起来,想了想抓起床头放着的听风贝,撒娇道:“九九去哪里了?快来。” 别鹤剑见状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才分开半个时辰,就开始唤人回来,我算是知道吞楚剑为什么一回来就跟着沈思远了,再这么下去,回头我也要弃暗投明。做灵剑容易吗?本来我和吞楚根本不懂这些的,奈何不懂不行。” “听不懂。”莫焦焦从储物镯子里取出棋盘,兴冲冲道:“别鹤来下棋,就下到……九九回来好了。” “要比输赢吗?”别鹤剑问,补充道:“我可先说好我们做灵剑的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 “输了就别鹤偷偷去帮我点酸辣竹笋,赢了就可以要求焦焦做一件事。”莫焦焦依旧惦记着吃的。 “什么事都行?”别鹤剑贼笑起来,“那你输了可不要反悔哭鼻子。” “不会的。”少年肯定地摇头,捏着黑子开始下。 一个时辰后,莫焦焦捏着筷子夹着竹笋,一边吃一边委屈巴巴地瞅着别鹤剑。 别鹤剑此刻可谓是意气风发,剑柄敲了敲床沿,催促道:“快点,你赢一次我赢一次,现在竹笋吃了,该你兑现承诺了。” “可是你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莫焦焦苦着小脸回答,为难道:“要是九九知道焦焦和别人搭讪,一定会打我。” “不会,他现在宝贝你还来不及。”别鹤剑悠哉游哉道:“做辣椒呢,最重要的是诚信。这可是你小时候说的,可不能越长越歪。” “那好吧。”莫焦焦放下筷子,拖过床榻内测的衣物,开始换衣裳,见别鹤剑已经帮忙把床幔放了下来,边换边犹豫道:“要和什么样的人搭讪,才算过关呢?” “我想想。”别鹤剑沉吟道:“必须是男子,青年模样,相貌必须俊逸风流,否则就没法突显出你为了美色才搭讪的事实。” “好。”莫焦焦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听话地点头,穿好里衣和亵裤,拿起外裳套上,道:“焦焦只要说:你长得真好看,就可以了吗?” “不行,你要表明你有意跟他结交。”别鹤剑坏坏地笑了一声,道:“不过,你最好装得像个恶霸,否则回头人家以为你是真心的,那可麻烦了。” “这个游戏有什么好玩的吗?”莫焦焦实在不明白别鹤剑的这个惩罚有何意义,只好认真地系好腰带,戴上玉佩,撩开床幔穿好鞋。 “其实……唉你有所不知。”别鹤剑叹了口气,道: “前些日子我和沈思远打赌输了,他提的要求是让崇容剑尊吃醋,可是你也知道剑尊这样的人物,理智果断,恩怨分明,如何会轻易吃味?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正好你提醒了我。” “九九不会吃醋的,九九会揍我屁股。”莫焦焦哭丧着脸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拿着梳子将微卷的长发打理了一下,别到耳后,便鼓起勇气道:“走吧,焦焦要去闯祸了。让我看看是哪个倒霉的……美人,对,被焦焦搭讪。” “哎哎哎你头发还没扎呢。”别鹤剑跟在后头叫道。 “太长了,不会扎。等九九回来扎。”莫焦焦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门,有些茫然地站着客栈二楼探头往下看了看。 然而,清丽无双的红衣少年披着如墨卷发凭栏而立,甫一出现就被楼下用膳的修士注意到了。 一时间,在场之人纷纷盯紧了少年脖子上的长命锁和听风贝,炽热的视线移到腰间极为显眼的朝天椒玉佩上,最后是红衣墨发容颜无双这三样极为标志性的特点…… 适才还滔滔不绝的说书人颤抖着双手打开一张画像,目光在画中人和楼上少年之间来回转,下意识压抑着兴奋道: “不会错了……就……就是他……” 嘈杂的大堂瞬间变得寂静无声,放眼望去,楼下几乎人手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像,其中少年墨发红衣,身形飘逸,上书六字:神图子莫焦焦。 第130章 姿容无双的莫焦焦很快便被大堂里的修士认了出来, 确认了少年身份后,寂静无声的客栈又猛然炸开一阵激动万分的议论声, 内容无非都是关于莫焦焦的。 那说书人颤抖着双手握着画像,盯着少年看了半晌,喃喃道: “怪不得这几日淮安城人声鼎沸,不知道涌进了多少面生的修士, 各大客栈几乎都爆满了,原来都是奔着神图子来的……” 一旁膀大腰圆的中年修士一听这话, 仰头灌了口酒, 大笑道:“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距离隐神谷最近的城镇就是这里,我们不来这守株待兔等于一睹神图子和崇容剑尊真容, 难不成还等神图子回天衍剑宗吗?” “可不是。”左侧娇俏的少女托着腮看着楼上的少年,面露向往道:“神图子如今可是云渺大陆第一人, 最受崇敬的妖族, 我等年轻一辈的楷模,若不是他力挽狂澜, 我们现在可还被迫跟着天道混呢,想想当年渡劫时生不如死的体验, 可真是糟透了!” “但是屠杀天道的不是崇容剑尊吗?”另一桌一名面容稚嫩的少年握着剑笑嘻嘻道:“神图子虽然值得敬佩,但是崇容剑尊明显功高一筹,传言当年问剑谷一战, 也是崇容剑尊率领妖族和鬼族一同讨伐天道的。” “要我说, 没他们就没我们今天, 用不着比……这次大家跑到这,也是为了确认他们的安危,旁的就不多说了。”后座的白胡子老道敲了敲酒杯,吆喝道:“你们千万注意着点,神图子年纪不大,别把人吓着了!” 老道此话一出,大堂又静了一瞬,原本偷偷摸摸瞅着莫焦焦的修士都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一会儿称赞沈门主一表人才实乃人中龙凤,一会儿讨论今日万里无云是个出游的好天气,总之讨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提莫焦焦。 莫焦焦可不知道楼下的人正在议论他,毕竟底下修士刻意压低了声音,距离又相隔甚远,能听到的不过是一阵低声交谈的嗡嗡声。 少年先是和别鹤剑确认了一遍搭讪人选的要求,又暗自在心里演练了一遍,以免自己说错话没搭讪成功。 做完这一切,莫焦焦便从储物囊里摸了串糖葫芦出来,咬了一颗慢慢嚼着,就当给自己壮胆了。 别鹤剑幸灾乐祸地在一旁催促着,莫焦焦只好委屈地撅着嘴巴,转身下楼。 少年到了一楼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了数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热切视线,然而顺着目光看过去,却只看到了一个个低垂着的脑袋,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 但他也没多想,随便找了张角落里的空桌子就坐了下来,转头就正好可以看到大堂里的绝大多数人,开始咬着糖葫芦细细地挑选。 别鹤剑停在一侧,开始兴奋地挑三拣四,传音入密起来。 “这个好像可以的,看起来和槐树长老差不多。”莫焦焦看着自己前方隔着四张桌子的一个青年,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青年满脸的胡须、乌黑的眼圈、乱糟糟的头发,点了点头。 别鹤剑跟着看过去,立刻反驳道:“不行不行!你这什么眼光,太邋遢了!槐树妖要是知道他在你眼里就这个形象,绝对会当场跳河自尽!” “好吧。”莫焦焦懵懂地移开视线,看向另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青年,认真道:“你看这个人,穿青色衣服,脸白白的,头发是黑的,笑起来像菊花,和小羊一样。” 别鹤剑定睛一看,深吸了口气,“这是个病秧子!好吧我承认沈思远也是。但是沈思远怎么说笑起来也不像菊花……你看清楚,这不是青年,他脸上的皱纹,和你家谷主一样多。” “可是修士就是长这样的。”莫焦焦为难地一手攥着糖葫芦,一手托着腮,闷闷不乐道:“焦焦认不出来修士具体的样子,只有九九的能记住。” “你看起来连妖怪的样子都记不住。”别鹤剑无奈地叹气。 “不是的。”莫焦焦连忙辩解,掰着指头数道:“我记得谷主的鲸鱼有十一条疤,背上有一个地方刻了一颗星星。槐树长老的叶子是左边比较多,树干上有一个鸟窝。食人花长老的花瓣是方形的,有五种颜色……” “行行行打住打住!”别鹤剑无情地叫停,状似平静道:“我明白了,你能分辨两颗辣椒哪颗长得圆一点美一点,但是认不出人形生灵,是吧?” “嗯。”莫焦焦老实地点头,并且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奇特之处。 别鹤剑沉默了许久,终于放弃了让少年自己选的念头,亲自上马挑选了起来。 很快的,灵剑便锁定了左前方一名身着黑衣的剑修,兴奋道:“就这个了,黑衣服的。” 莫焦焦跟着看过去,视线在青年冷峻的面容和手中的剑上扫过,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巴,新奇道:“这个人好奇怪,和九九打扮得一模一样。” “是吧,可以说是非常像了。”别鹤剑满意地看着那剑修,猜测道:“这个人的装束和神情几乎和剑尊没有差别,如果他没见过剑尊,那就是相当奇妙的巧合了。” 虽然说性情冷漠的黑衣剑修并非只有独孤九一人,但独孤九的袖子上绣着一柄小小的剑,据说那是独孤世家已故的老夫人在独孤九生辰时专门绣上的,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并且这样的标志并非大陆流行的装饰,因为实在太不起眼了。 而那剑修适才端着酒碗的时候,袖子正好抬起,露出了底下的刺绣,正是一柄小剑。 莫焦焦盯着人看了一会儿,低头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吃了,将竹签递给路过收拾碗筷的小二,随后跳下椅子,朝青年所在之处走过去。 少年一动,四周一直努力眼观鼻、鼻观心,争取不打扰莫焦焦的修士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一个个装模作样地端着酒杯去隔壁敬酒,实则趁着站起来的空档面对少年的方向,偷觑着莫焦焦的动作。 莫焦焦有些紧张地捏住了自己的玉佩,亦步亦趋地挪到青年桌边,本是低垂着的清丽眉眼缓缓抬起,瞅着一动不动的青年,歪了歪头。 四周霎时静得连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他先是盯着青年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即挪动视线看向对方的手,眨了眨眼,扭头朝别鹤剑糯糯道:“和九九长得不一样,手也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本来就两个长相。”别鹤剑闲闲地传音入密,正想再教一下莫焦焦,忽然敏锐地察觉到方圆十里外出现了独孤九和沈思远的气息,瞬间吓得心惊胆战,拼了命地朝少年使眼色,催促道:“快快快!崇容剑尊快到了!等他来了你可没机会说话了!” “好吧。”莫焦焦一听到独孤九的名号,整个人便雀跃起来,双眸亮了亮,乖乖地转头看向那剑修,酝酿了一下,用仿佛恶声恶气实则依旧软声软气的少年音,调戏道: “这位……美人,你长……长得太好看了,可以和我……认识一下吗?” 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说完,少年扯开嘴角露出一个邪笑,还伸出一只脚踩在了凳子上,十足的恶霸模样。 然而,在旁人眼里就是…… 长相乖巧美丽先是踟蹰不前地咬着糖葫芦,犹豫的模样看起来让人也跟着心焦,担忧少年是否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 随后,少年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巴,桃花眼又清澈又水润,挣扎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怯生生地走到了冷酷的剑修面前。 紧接着,单纯无害的少年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凶神恶煞的剑修,仿佛对剑修的长相有些好奇,小猫般可爱地歪了歪脑袋,圆圆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冒犯之意,只让人忍不住因少年的天真烂漫而莞尔一笑。 在打量完剑修后,少年竟是傻乎乎地转头对着自己的佩剑说起了话,甚至是毫不避讳地说出了心里话,委实没有半点心机。 说完后,少年复转过头,看起来是要同对方搭话。然而剑修一看就不是好相与之人,少年只好努力鼓起勇气,也不知从哪个天杀的教坏老实孩子的画本里学来的胡话,就那么磕磕巴巴地乱说一气。 明明是调戏的话语,语气却和搭讪风马牛不相及,只能听出其中的怯意和瑟缩。 末了,仿佛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少年再次学着画本一脚踩上了凳子,甚至一开始踩上去后还觉得位置不太对劲,悄悄挪了三次才停下来,委实可怜得紧。 瞬息之间,莫焦焦一连串动作就被在场除了别鹤剑之外的所有人脑补了个彻底,不仅美化加工无数次,还自动自发为其解释原因,实在是用心良苦。 别鹤剑转过身一看众人齐刷刷一副怜爱慈祥的表情,余光又瞥见门口一青一黑两道身影,顿觉剑生无望。 崇容剑尊看见了,必定会生气吃味,它赢了。然而,它也死了。 莫焦焦并不知晓别鹤剑崩溃万分的心情,做完一系列恶霸标准动作后,他便放下了腿,面对着注视着自己的剑修,站好后礼貌又小声地开口道: “对不起,我刚刚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和别鹤剑下棋……” 话未说完,那剑修便霍然起身,拉开椅子后退一步,对着少年沉下脸,冷声道:“焦焦,你怎可如此调皮?” 青年冷下脸训斥的模样、开口低沉的嗓音、口中对少年的称呼,甚至于挑眉的弧度、笔直站立的身形,除了完全不一样的长相,一切几乎和独孤九达到了九成相似。 莫焦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有些无助地转头看向别鹤剑,怯怯地小声道:“他怎么学九九说话呀?” 哪知少年话音刚落,青年便皱起了眉,沉声道:“本座便是崇容剑尊独孤九,焦焦莫不是忘了?” “可是,你不是呀。”莫焦焦不解地回答,神色间已然有些瑟缩。 见少年有些被吓到的模样,黑衣剑修终于抬手抹了把脸。 放下手的那一瞬间,本是一脸冷漠的青年竟是扬起了一个十分古怪滑稽的笑容,弯腰看着莫焦焦,一边手舞足蹈一边笑眯眯道: “焦焦宝贝儿,我又换了个身体回来看你啦!” 第131章 客栈中, 骤然变脸的剑修滑稽突兀的动作显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原本冷酷不近人情的剑修眨眼间就开始笑眯眯地反过来喊莫焦焦“宝贝儿”,委实有些令人难以接受。 然而莫焦焦在疑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后, 眼眶便渐渐红了起来,他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站着看着眼前似曾相识的笑容,双眸中水汽氤氲。 那剑修一看少年抿着唇一副要哭的模样, 顿时慌乱地停下了古怪的动作,有些勉强地克制着自己, 露出一个还算正常的和蔼笑容,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安慰道: “焦焦长大了就是男子汉了, 可不能再哭鼻子, 要不然长老也要笑不出来啦!” 莫焦焦感受着头上力道忽轻忽重的抚摸,一时间只觉熟悉异常,过往的回忆都如潮水般涌现, 依稀仿佛还在昨日…… 小辣椒第一次见到松鼠长老的时候, 还没有化形,正是刚刚出生不久最为纯稚懵懂的时候。 那一天, 莫焦焦先是跟着谷主学习走路。小小的樱桃椒扭着纠结成一团的根, 枝条往两边伸着尽量保持平衡, 一蹦一蹦地跟随弯着腰的老人往前走。 谷主担心他走着走着就要摔倒, 所以特意将他带到了落日湖畔柔软的草地上。 宁静的湖边, 老人弓着腰正对着樱桃椒, 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哄着莫焦焦往前跳。 就这样跳了一个时辰, 谷主宣布每日的走路练习完成。 随后,老人带着樱桃椒开始教导吐纳灵气的方法,甚至化为巨鲸跃入湖中,载着被清凉湖水打湿的莫焦焦,缓缓滑行。 就这样玩了许久,隐神谷谷主瞅着时辰到了,便上了岸,叮嘱莫焦焦好好修炼,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等老人迈开步子,白色的长袍下摆就被樱桃椒长长的枝条卷住。 莫焦焦成功拖住了谷主,又软巴巴地叫唤了一声,伸着绿莹莹的枝条,要谷主抱抱。 然而,那一日正好是天衍剑宗鸿御老祖前往拜访隐神谷谷主的日子,莫焦焦才刚刚出生,不可离开落日湖。 老人分身乏术,只好托着莫焦焦在湖边散了一会儿步,让小樱桃椒高兴了,才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木碗,将小小的樱桃椒放了进去,又将木碗放进湖中,哄小辣椒自己玩。 莫焦焦得了一只“圆圆的小船”,顿时高兴得连最依赖的谷主都抛到脑后,收敛枝条乖巧地躺在木碗里,任由自己的“船”随着荡漾的水波,浮浮沉沉,从落日湖的这一头,摇摇晃晃到了那一头。 就这样,樱桃椒乘碗游湖,游着游着倦意上涌,便要睡了。 谁知,莫焦焦刚刚睡了不过一柱香时间,谷中负责掌厨的松鼠长老便飞身来了落日湖,一头扎进了湖中,摸鱼。 等到确认鱼的数量足够了,老头方浮出水面,伸手握着一大把扫帚形状的白胡子,随意拧了拧,又仰着头甩了甩水。 这一甩,水珠飞溅而出,便兜头砸到了正在睡觉的莫焦焦。 小樱桃椒触觉十分敏锐,一下子被水珠砸醒,躺在碗里还有些懵懵的,只好笨手笨脚地爬了起来。 这一起来,就对上了正浮在一边盯着自己打量的老头。 由于莫焦焦被谷主看管得紧,此前其他长老还没怎么见过他,松鼠长老亦是第一次同他见面,不由小心翼翼地用枯树枝般的手指将木碗勾了过来,看着坐起身的樱桃椒,忍俊不禁地露出了一个古怪滑稽的笑容,道: “你是焦焦吧?我是松鼠长老松木,后山掌厨的哟!” 莫焦焦懵懂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老头,先是好奇地盯着那扫把一样的胡子看了一会儿,伸出枝条卷住胡子扯了几根下来,直把老头疼得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朝自己笑。接着,碧绿的枝条收回碗里,奶声奶气的童音随之响起。 “什么是松鼠?” “哇!你不认识松鼠吗?”老头兴奋莫名地笑了起来,双手捧住木碗,神秘兮兮道:“我就是传说中的松鼠!本体最可爱的动物!想不想看呢?” “……想。”莫焦焦这时候还不懂得怕生,毕竟隐神谷中多的是把小辣椒当心肝当宝贝当儿子的妖族,莫焦焦接受到的皆是来自外界的善意和宠爱。 “好嘞!”老头欢呼一声,捧起木碗顶到头顶,整个人飞身出了湖面,落到岸边的草地上。 他先是将碗稳稳地放在一边,还特意和鱼篓相隔了一大段距离,随后运起妖力,柔和的棕色妖力很快便将老人全身包裹,眨眼间便化为了一只足有三岁稚童那般大小的松鼠。 只见大松鼠一蹦一蹦地跳了过来,动作灵活地将木碗抱起来,低头看着莫焦焦,叫了几声。 “你长得好大,还有好多毛毛。”莫焦焦看着毛绒绒的松鼠,伸出枝条在松鼠皮毛上蹭了蹭,软兮兮道:“暖乎乎的,还软软的,焦焦喜欢。” “是吧?”松鼠骄傲地原地蹦了蹦,抱着木碗坐了下来,道:“长老可只变给焦焦看哦!焦焦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长老是松鼠,知道吗?” “为什么?”莫焦焦不解地挥了挥叶子,在木碗里坐下来,细声细气道:“谷主说,可爱的就会被喜欢,松鼠长老很可爱。” “不不不!”松鼠连忙反驳,耐心解释道:“焦焦啊,你看,松鼠长老叫松木对吧?如果不看我本体,只是听这个名字,加上我的胡子看起来像木头一样整齐,是不是很像那种长得又笔直又高大,被凡人称颂的松树?” “就是很好看的树吗?”莫焦焦还没正式上学,很多树木不认识。 “对,非常威风的树。”松鼠肯定道:“如果别人觉得我是松树而不是松鼠,那得多符合我的身份啊!隐神谷妖族长老本就该个个霸气威武,你看我这一身毛绒绒的样子,如何能服众?” “可是,你只要打得过别人就好了。”莫焦焦用枝条抽了一下大松鼠肉乎乎的肚子,认真道:“谷主说,只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就算焦焦一直是这么小的辣椒,都不用害怕。” “我可不是害怕!”松鼠放下木碗,在一边示范性地蹦了蹦,道:“看见了吗?我是长老,需要维护自己高大的形象,如果让人知道我是这样子的松鼠,难免就有落差感,实在是丢脸。何况,因着生性跳脱,我化为人形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做出一些和年龄不符的举动来,怎么说也七老八十的模样了,如此作为,难免被说成是为老不尊!”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看着大松鼠,慢吞吞地从木碗里爬了出来,又蹦到松鼠身边,挨着毛绒绒的皮毛磨蹭,软巴巴道:“焦焦喜欢松鼠!谷主变成鲸鱼,焦焦也喜欢!松鼠长老不丢脸。” 大松鼠闻言欣慰地笑了起来,抱起小辣椒便化为了人形,将樱桃椒放到肩膀上,手一挥便从储物囊中移出一堆锅碗瓢盆,撸起袖子就开始抓鱼,兴冲冲道: “焦焦真乖!你等着,长老这就给你熬一锅鲜美鱼汤!” 莫焦焦坐在老人肩膀上看着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鱼,疑惑道:“焦焦是辣椒,怎么吃鱼?” “咦?”松鼠长老惊讶地反问道:“你食人花长老没告诉你,就算是植物,也是能吃饭的吗?他可是天天泡在酒里,待会儿我就学学他,把你泡鱼汤里,包你喝得畅快!” 一老一小两道身影在湖边停留了许久,直至日落西山方缓缓离去。 …… 莫焦焦脑中闪过无数关于松鼠长老的记忆,一点一滴皆记得清清楚楚。 少年低下头,揪着袖子偷偷抹了抹眼泪,又抬起头,努力露出一个甜兮兮的笑容,道: “焦焦不要哭,松鼠长老也要笑。焦焦不是因为长老笑才哭的,长老一直都是这么笑的,焦焦是因为……太想长老了。” 眼前少年分明热泪盈眶,却顾忌着场合而反过来乖巧地安慰自己,松木控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双目却跟着红了起来,拉过少年就要往楼上走。 别鹤剑见状忙从桌上飞了起来,就要紧追着上楼而去。 然而,还未等灵剑跟上莫焦焦的步伐,一股强悍无匹的威压便从客栈门口袭卷而至,迅速压制了剑意暴涨的别鹤剑,几乎是顷刻间便将灵剑定在原地。 下一瞬,墨发黑衣、姿容绝世的剑仙缓步走近,随手握住剑柄,指尖元力一收一放,灵剑便自动自发地脱离掌心,回归剑鞘,落入男人手中。 莫焦焦正被拉着走到半路,感应到熟悉冷清的气息后忙回头张望,双眸一时间亮了起来,眨眼间便挣脱了松木的手,蹬蹬蹬跑下楼去,直接扑进了男人张开的臂弯里。 少年依赖地弯着眼睛,软声唤“九九”,还踮起脚尖往男人下巴上啾了一口,红着脸继续羞涩地抿着唇笑。 这下,不仅是别鹤剑欲哭无泪,连松鼠长老……也彻底失去了笑容。 这一定不是他们隐神谷的宝贝儿焦焦!他们的独苗苗焦焦明明才只有十岁! 楼梯上的青年捶胸顿足的痛惜模样皆落入了沈思远眼中,懒洋洋的青年不由抱臂笑了起来,叹道:“果然不管再过多少年,隐神谷这帮老家伙都是一个德性。” 第132章 三月后, 隐神谷。 松鼠长老的出现无疑昭示着隐神谷其他妖族的相继回归。 由于妖族复生秘法存在的隐患,松木如今的本体依旧封存在秘境之中休养, 需要至少十年时间方能彻底恢复健康。 在此期间,松鼠长老的神魂需要附身在已经彻底死去的修真者身上,每隔两年更换一具附身的躯体,才能坚持到本体苏醒的那一日。 然而, 这样的方法除了寻找附身之体比较麻烦之外,相对于彻底死去或者无法被人看见的悲剧, 已经是极好的情况了,松木也未曾因此受到什么苦楚, 可谓适应良好。 而同样的, 狐狸长老森湖与其余本体非植物的隐神谷大妖, 在得知了松鼠长老所使用的救急秘法后,纷纷效仿,很快便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了莫焦焦眼前。 一群老小孩几乎没个正经, 在齐齐换好了身体之后, 便统统扮成了独孤九的模样,拿着一柄街市买来的黑剑冒充别鹤, 瞒着其他人悄悄去见了莫焦焦, 还非要让单纯懵懂的少年一个个猜他们的名字。 莫焦焦看着眼前排排站的“独孤九”, 被欺负得差点没嚎啕大哭, 偏偏少年又太过思念他的长老们, 只好压抑着向独孤九求救的念头, 乖巧地坐在椅子里一个个地认。 好在隐神谷的长老们只是为了逗逗少年, 并非蓄意为难他,在莫焦焦辨认的时候就不约而同显露了原本的性情,直让哭得鼻头红红脸蛋酡红的莫焦焦一猜一个准,很快便破涕为笑,抱着一大堆长老们送的礼物,笑得见牙不见眼,傻乎乎地像个孩子。 只是,沈思远和独孤九作为此次重建隐神谷的策划人和发起人,会眼睁睁看着这帮老家伙偷懒逗椒安享天伦之乐吗? 很快的,隐神谷一众妖族便被赶出了刚刚重建完不久的藏书阁,被指派了不同的任务,不得不认命地互相招呼着去建房子。 莫焦焦搬着小凳子坐在藏书阁门口,看着明明一脸高兴却偏偏要装作不情不愿的长老们,疑惑地托着腮,糯糯道: “长老明明就很喜欢搬砖,还有锯木头,以前谷主要给焦焦建一个花房,长老们就是争着去钉木头,然后花房里面太多妖怪,就塌了。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装成不愿意的样子呢?” “这你就不懂了,如今重建隐神谷的发起人是崇容剑尊,崇容剑尊可是抢走隐神谷独苗的坏蛋,你觉得他们能认输吗?”别鹤剑说得有理有据的,躺在一边的椅子上,艰难道:“就算他们心里高兴得要了命了,也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 莫焦焦闻声看向依旧有些焦黑的别鹤剑,凑过去拿起圆圆的小扇子,体贴地给别鹤剑扇风,关切道:“别鹤还热吗?你被天火烧了太久了,会不会有事?” “不会。”别鹤剑有气无力地翻了个身,坚强地忍住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后悔莫及道:“谁让我怂恿你去搭讪别的男人呢?还好那个人是松木,要真是不认识的男人,我的下场可就不仅是被天火烤一烤那么简单了……呜呜呜呜……” 莫焦焦听着灵剑痛哭的声音,内疚地蹙起了细细的眉,清丽的眉目染上了几分忧愁,软声软气地安慰道: “没事的,九九已经不罚你了。而且小羊也被九九揍了,等你好了,就可以和吞楚出去玩。”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别鹤剑痛叫了一声,哀怨道:“吞楚这三个月一直跑出去看隐神谷重建,都不知道来陪陪我,我养它那么久,居然如此无情,真是令人伤心!” “不是的。”莫焦焦站起来,从打开的雕花木门边探出头看了一眼,又坐回去,解释道:“吞楚被九九叫去一起砍柴了。因为长老们砍柴总是砍不好,木头都不一样大,隐神谷里面的房子太多了,有两个甜甜尖粽那么大,外面的木匠人手就不够,只能吞楚去帮忙。” “这样吗?”别鹤剑总算好受了一点,嘀咕道:“那是我错怪吞楚了。它长这么大哪里砍过柴,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可以的。”莫焦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地笑了起来,桃花眼弯成了月牙,道:“吞楚砍柴特别快,砍出来的木头也好看。现在才三个月,隐神谷已经建好了一半。今天长老们又加入了,很快就会建完的。” “是吗?”别鹤剑顿时忧心忡忡地翻了过来,道:“焦焦,你不是说隐神谷妖族不会建房子吗?所以,剑尊让他们加入……这要是演变成了拆房子,那可如何是好?” “……好像也是哎。” 莫焦焦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屋内整齐的书架和精美雅致的陈设,又望向外头怒放的花丛和重新栽种起来的一排排树木,以至于不远处淙淙流淌的小溪和奇绝逼真的假山,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长老们可能真的会把房子拆掉的,虽然焦焦知道他们不是故意的。隐神谷重建了三个月,要是屋子塌了,小羊一定会和长老打架的。” “不行!”别鹤剑猛然撑起剑身,瞬息间将自己缩小到巴掌大小,催促道:“焦焦,我们去看看吞楚吧。” “可是九九说,现在大陆已经在慢慢自动合并,所以气候就很反常了,明明现在是冬天了,可是外面太阳还是好大,比夏天还热,不让焦焦出去玩。焦焦只能在藏书阁附近玩耍。”莫焦焦为难又向往地看着远处,委屈巴巴地撅起嘴。 “太热了?”别鹤剑问了一句,想了想灵光一闪道:“有了!刚刚食人花不是送了你一顶荷叶帽吗?做工挺细致的,上面还缀了一朵小望日莲。我看就很适合你,戴起来好看,还不怕晒。” “可是……”莫焦焦抿了抿嘴巴,从储物囊中把荷叶帽掏了出来,看着墨绿色的荷叶,闷闷不乐道:“焦焦不喜欢绿帽子。” 别鹤剑也知道少年对绿色的排斥,一时间哭笑不得,道:“你别的帽子都太厚了,斗笠和草帽你又没带过来,就这个了。不戴的话,你又要在这念书念到日落,才能见到剑尊。” “那好吧。”莫焦焦还是听话地拿起荷叶帽,戴到头上,随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连帽桃红色短衫和小裤子,不安地问道:“红配绿,是不是不太好?” “没事,焦焦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别鹤剑这句话倒不是瞎说,少年自从和独孤九修行了双修功法,清丽纯净的容颜便愈发出挑,尤其一身肤白似雪,衬着桃红色的衣裳,纯真之余又夹杂着难以忽视的糜丽之色,看着极为矛盾,又有种本该如此的惊艳感。 好不容易说服了莫焦焦出门,别鹤剑挂在少年腰间,一路上看着恢复了往日繁盛之景的隐神谷,难免有些感叹,道: “难为剑尊和隐神谷谷主殚精竭虑,这也才三个月,就将满目疮痍的废弃之地重建成昔日世外桃源,而且处处美景分毫不差,委实不容易。” “焦焦的家回来了。”莫焦焦笑得傻乎乎的,骑着鸭子的可爱模样不像是已经成年的少年,倒与多年前懵懂纯真的红袍稚童重合了起来。 别鹤剑便听着少年一边赶着鸭子走一边认真地伸手指着沿路不同的亭台楼阁,声线软糯地介绍着他引以为傲的家园。 举目望去,山峦重叠起伏,云雾缭绕其中,幽深密林掩映着重重楼阁,绿草如茵,繁花盛开,彩蝶翩飞,恍然若仙境。 隐神谷是真的回来了。 不多时,莫焦焦便骑着鸭子到了谷中另一面尚未完全建好的园子中,转身跳下鸭背,往不远处辛勤忙碌的妖族长老处跑去。 “槐树长老,焦焦给你送绿豆汤来了。” 莫焦焦从储物囊中取出一盅汤,递给了正在为新生树木加固的槐树妖,又取出帕子,踮起脚尖给青年擦拭满头热汗。 “焦焦宝贝真懂事真乖!”槐树妖轻笑起来,喝着汤的同时还不忘腾出手捏了捏少年的脸蛋,调侃道:“今儿个戴这帽子还挺好看,食城给你送帽子是送对了。” 说着,青年接过少年手中的帕子,自己擦起了汗珠,道:“别在外头待太久,这儿热,崇容在后花园,去找他吧。” “嗯嗯。”少年点了点头,带着鸭子往另一边食人花长老那去了,同样送了冰镇过的解暑汤和帕子,随后又是如法炮制地给园子里每一个人都送了一样的东西。 等到全部送完,莫焦焦已经被热气熏得脸蛋酡红,开心地爬上鸭背往后花园冲。 独孤九已然换了方便行动的短打,一头墨色长发同样扎成了高高的马尾,露出锋锐俊美的五官。 男人此刻赤着强健的胳膊,正蹲在一株茂盛的大树下敲敲打打,身边的一堆大小不一的木头和藤条。 莫焦焦老远便唤起了“九九”,一到近处便欣喜地跳下鸭背,一边呼唤着一边奔过去,轻盈柔软的身子扑到男人背上,细白的胳膊圈住了独孤九的脖子,小脸挨过去蹭着男人的耳朵,撒娇道: “焦焦来了。九九在做什么?” 独孤九停下手中的动作,施了个清洁术清洗干净双手,这才背到身后托住少年单薄的身子,背着人站了起来,托着少年的臀往上挪了一些,让莫焦焦趴得更舒适一点,方低声道: “昨日椒椒不是说想要秋千和吊床?今日正好有图样,可以做出来。” “九九喝水。”莫焦焦闻言拧开水壶盖子,给男人喂了一口水,扭头看着散落的木头,贴到男人耳边小声地问:“九九给焦焦做玩具,不怕被长老说吗?长老看见了,又要一直咳嗽,说九九是剑尊,还在这里锯木头。” “本座早年在凡间游历,各种技艺都学过。”独孤九不以为然,神色沉静,即便身处烈日之下,身上穿着的亦是极为平凡常见的衣物,眉眼间却依旧孤高清冷,不见半分狼狈。 莫焦焦呆呆地看着,又傻兮兮地笑了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凑过去蹭了蹭男人微凉的侧脸,甜言蜜语道:“九九扎马尾好帅,穿什么都好看,还不怕太阳晒,焦焦最喜欢了!” 第133章 少年软绵又亲昵的话语紧贴着耳畔响起,饱含着极为明显的眷恋和爱慕, 末了还羞答答地凑过去亲了一口独孤九的侧脸, 委实动人心弦。 独孤九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丈量水池宽度的沈思远,低低应了一句, 背着少年往园子外走去。 莫焦焦不明所以,有些懵懵地看着自己被独孤九带到了一处阴凉的亭子里, 从宽阔的脊背上扒拉了下来, 抱到膝上坐着。 还没来得及回神,少年的下巴便被轻捏着抬起,下一瞬, 男人强势微凉的吻便袭卷而至。 “唔……九九……” 莫焦焦只呢喃了一句便被带着陷入甜蜜的热吻之中, 早已习惯了被对方碰触与占有的躯体很快便情动地轻颤起来,下意识勾着男人的脖颈,仰起头迷糊地承受着,偶尔又被引得受不了, 怯怯地试探着回应, 腰身的手掌便环得更紧,更为热切的亲吻接踵而至。 自第一次在隐神谷那方小世界中双修之后, 三个月以来, 随着双修次数愈发频繁, 莫焦焦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男人的节奏和这样亲昵的接触,虽然还是时常被欺负到直哭, 但也不再如同第一次那般怯弱无力承受, 起码是懂得回应和迎合了。 只不过, 少年毕竟是妖族,本体又是樱桃椒,比较柔软脆弱,不比独孤九一身强悍剑气刀枪不入,体力差距依旧过大,往往男人纵情一次便要为少年调养数日。 不过也因为如此,隐神谷众妖族总算是不再如一开始那般反对,纷纷默认了两人的关系,槐树妖和隐神谷谷主甚至开始筹划起莫焦焦的双修大典了。 亭子中交叠的两人吻了许久,直至莫焦焦又委屈巴巴地抽泣着要晕过去了,独孤九方将人稍稍松开,抵着额头,贴过去唇对唇渡了一口真元,低声哄道:“椒椒乖,呼吸。” 莫焦焦这才缓了过来,一边喘气一边搂紧了对方的脖子,可怜巴巴道:“九九下次不能亲这么久了,焦焦会睡的……” “那是昏迷。”独孤九哑声纠正了一句,抚了抚少年酡红的脸颊,道:“双修中途本就不可中断,本座会让椒椒保持清醒。” 莫焦焦顿时颤了颤身子,抽泣了一声道:“九九太坏了,焦焦睡了还要弄醒我。” 独孤九垂首吻去少年眼角沁出的泪珠,眸色沉静地盯着少年被泪水浸泡得越发清澈纯真的眸子,道:“若椒椒自己醒着,本座便不再为难你。” “会……会轻点吗?”莫焦焦期待又不确定地问。 “轻不了。”独孤九淡声道:“本座指的是,不以真元刺激椒椒。” 莫焦焦登时小脸涨得通红,语无伦次地骂道:“九九……流……欺负人!那里……那里本来就是热的,你的真元那么冰,怎么能……” 少年越说越羞,恼羞成怒地把脸埋了起来,一口咬住了男人的喉结,小虎牙使劲用力。 独孤九垂眸凝视着少年颤抖的腰身,抬手安抚地拍着脊背,低声哄道:“不过是床笫情趣,无需害羞。在本座面前,椒椒怎样都是最好的。” 莫焦焦咬消了气,这才红着脸停了下来,伸出手指摸了摸男人脖颈上那两个牙印,闷声闷气道:“焦焦还是会紧张的,虽然和九九在一块很舒服,焦焦也喜欢九九,但是就是很害怕……” “习惯了便不怕了。”独孤九抱紧少年,低下头轻轻啄吻微微红肿的唇瓣,意味不明道:“椒椒无需顾虑太多,顺应本心,最为真实的模样便是最好的,无论过去,此刻,抑或是将来。” “因为九九总是什么都会,焦焦就不懂很多事情。”莫焦焦小声地回答,眼神真诚又认真,“九九什么都不会怕,焦焦就会。这样,焦焦就会很紧张,因为好多事情学不会。” “既如此,若为本座亲口要求椒椒学会的事情,我便亲自教你,直到椒椒彻底学会。”独孤九低声商量道:“若是本座从未提及之事,椒椒亦无需多虑,如此可好?” “就是说,九九没有说过的事情,焦焦不懂也没关系,九九还是会最喜欢焦焦,只和焦焦在一起,是不是?”莫焦焦怯生生地求证。 “嗯。此生不改。”独孤九垂首轻吻少年白皙的手背,郑重道,“椒椒既已成年,自然懂得可谓信守承诺。何况……” 男人握着莫焦焦的手心贴到自己心口处,沉声道:“生死相依,加之识海中剑道起誓,椒椒可还不安?” “不会了。”莫焦焦软软地回答,依恋地凑过去蹭了蹭男人的鼻尖,傻乎乎笑道:“是焦焦想太多了,谷主也说,就算焦焦变成坏蛋,九九都不会变,所以在焦焦变心之前,九九都不会变,但是焦焦变成臭鸭蛋都不会改,九九就跑不掉了。” “什么臭鸭蛋?又说胡话。”独孤九训斥了一句,肃然道:“世间至情至性者,唯妖族尔,何况椒椒?” 莫焦焦被夸奖了一通,得意地扬起脑袋,喜滋滋道:“焦焦是天下第一大宝贝。” 独孤九注视着少年洋溢着欢喜的面容,目光触及那一抹生机盎然的绿色,忽而微微敛起眉,问道:“既是第一珍宝,今日为何又戴起了绿帽?” 莫焦焦连忙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帽子正了正位置,抿了抿嘴巴,害羞地回答:“别鹤剑说焦焦戴荷叶帽好看,焦焦就戴了,还说天生丽质,带什么都好看,红配绿都行……” “确实如此。”独孤九难得赞同了一次别鹤剑说的话,垂眸瞥了一眼少年腰间瑟瑟发抖的小型灵剑,又看向莫焦焦,问道:“荷叶帽为何人所赠?” “是食人花长老。”莫焦焦晃了晃脑袋,眉开眼笑道: “今天食人花长老变成九九的样子,和别的长老一块来找焦焦玩耍,然后食人花长老出来的时候,就学九九说话,可是他说到一半就打嗝,九九不食谷物,根本不会打嗝。” “然后,狐狸长老也扮成了九九,狐狸长老的易容术好厉害,和九九长得一模一样,可是焦焦发现他在流汗。九九是不会流汗的,九九在太阳下面晒好久,脸都不会红。” “嗯,杀戮剑道性寒,本座体温偏低,自然不惧热气。”独孤九解释了一句,沉思片刻,道:“椒椒见到长老所扮演的独孤九,感觉如何?” “感觉?”莫焦焦呆呆地同男人对视,看着对方幽深的目光,忽而微微红了脸,道:“焦焦能认出来的,不管长老和九九有多像,焦焦都能认出来。” “哪怕习性完全一致?”独孤九收紧揽着少年的手臂,沉声道:“椒椒此前所言,皆是发觉了隐神谷妖族与本座的细微差距,那么,若完全一致,又当如何?” 隐神谷中光是上古妖族就有不下百位,每一个皆极为宠溺莫焦焦,甚至是甘愿为少年付出一切,只求莫焦焦一生幸福安康。 这样倾尽所有的付出,注定了他们在对独孤九提出质疑的时候,男人不会以强硬手段去解决矛盾,而是选择了较为稳妥的方式来达到双方关系的平衡。 对于莫焦焦而言,隐神谷一族重若生命,独孤九自然不愿令少年失望或是心伤,那么,适度的妥协与让步便是必须的。 只是,如同莫焦焦会担心独孤九不再喜爱自己一般,男人面临的是一个会对着所有长辈甜甜说着喜欢的少年,“喜欢”这个词,在莫焦焦口中已成了习惯性会说的话。 这便难以遏制一些不知名的隐忧,在漫长岁月中无形滋生。 “如果是一模一样的九九,焦焦也会认出来。”莫焦焦低头想了许久,终于抬起头,前所未有地坚定道: “焦焦小时候喜欢长老抱焦焦,因为长老和谷主是焦焦最重要的亲人,小孩子都喜欢抱抱。长大了,长老抱焦焦,焦焦也不会排斥,而且长老也不是天天抱焦焦。 但是焦焦知道只抱一下和抱好久好久的区别。焦焦不会脱衣服和别人抱抱,能和焦焦不穿衣服抱抱的,只有九九。” 少年眸光清澈,却深藏了隽永缱绻的深情,一字一句道:“九九和焦焦双修,焦焦害羞,可是焦焦喜欢。但是,要是换成别人,焦焦就要辣死他。” “只有九九,只要九九。” 少年第一次抛却了羞赧和胆怯,以无畏并且坚定的姿态,向男人道出了心声。 “焦焦能认出来的,九九不一样。”莫焦焦又小声地重复了一句,抬手搂住男人的脖子拉下来,跟对方额头相抵,软软道: “焦焦没有九九活得那么久,好多事情都不懂,但是焦焦知道九九做了很多事情,在焦焦最辛苦的时候,九九出现了,以后,就算别人做了和九九一样的事情,也没有用了。” 时间是不断前行的,过往种种皆成事实,那么心动与否,钟情与否,便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 “椒椒所言,即本座所感。”独孤九哑声说了一句,定定地注视着少年黝黑纯稚的桃花眼,低声道:“此生有你,夫复何求。” 低沉沙哑的话语消失在相接的唇瓣之间,辗转亲吻,十指相扣,胸膛紧紧相贴,仿佛融为一体。 莫焦焦的一生,仿佛一个奇迹,无论是对少年自己而言,抑或是对于身边的人而言。 小辣椒分明单纯而不知世事,看着随便都会被欺负或拐骗的模样,然而,每每到了要紧之处,他又能一眼洞悉一切。 大智若愚,莫过于此。 亭子外,高高的院墙之后。 一群形貌各异的白胡子青年挤在墙边,一个个神情严肃,严阵以待,竖着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唯恐漏听了什么。 然而听得越是清楚,众妖越是气得捶胸顿足。 “这这这……怎么又亲上了?” “瞧瞧这情话说的……成何体统!这崇容委实不知道克制,焦焦那么单纯,哪里受得住他的情话?我还当他是个正经人!” “焦焦又哭了……唉!心焦!可恨长老没早生一千年,修为比不过独孤九,要不然绝对把崇容按在地上揍!真是岂有此理!” “这谷主都同意了,我等还操什么心?我看崇容挺好,反正咱们隐神谷就谷主一个妖和崇容一般年纪,其他人都没他大,拿什么比?” …… 沈思远站在众人身后,悠闲地拿着一块冰镇西瓜啃着,看戏。 其实,不需要刻意贴着墙,妖族过于敏锐的听力都足以让这帮子妖怪连莫焦焦喉中细微的呜咽都听得一清二楚。 何苦来哉! 第134章 莫焦焦再一次同独孤九表明了心迹之后,两人便又情不自禁黏到了一块。 少年本是带着别鹤剑来看望吞楚剑的, 结果独孤九二话不说取下了莫焦焦腰间的小剑, 扔给了看戏的沈思远,径直抱着少年离开。 沈思远同情地将别鹤剑挂到腰间, 叹道:“可怜的焦焦宝贝,这次双修没半个月怕是出不来, 隐神谷那帮老头又要气得跳脚了。” 别鹤剑有气无力道:“小祖宗迟早会习惯的, 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崇容剑尊撂挑子去双修了,没人指挥重建隐神谷,回头那帮老头气狠了把房子拆了, 我看你要怎么办?” “……有道理。”沈思远瞥了一眼不远处依旧争论不休的白胡子青年们, 顿觉人生黯淡无光,索性转身坐到一边树下的躺椅里,咬了一口西瓜道: “本门主也从没想过,我堂堂神意门门主, 会沦落到当木匠头头, 虽然我也是妖怪没错,但是我都多久没回隐神谷了, 早就被开除谷籍, 外面可没人知道我原本是隐神谷的妖怪。” “总觉得这隐神谷彻底建完, 需要一年时间。有这些整天拆房子败家子,再来三个月哪里够?”别鹤剑忧心忡忡, 道:“焦焦出宗门历练是有期限的, 我们已经出来一年了, 再拖下去,他的宗门任务恐怕来不及完成。” “说到这个也是啊。”沈思远摸了摸下巴,“感觉三年没见到云山了,本门主真是命途多舛。” “……你能不能克制一点,你们才分开了三个月!”别鹤剑怒道,“快点带我去看吞楚,可怜见的不知道吞楚受了多少苦,这都砍柴砍了有十年了吧,回头可要好好开导一下。” 沈思远抽了抽嘴角,摇了摇头,捧着瓜往院门口走,凉凉道:“瞧瞧这紧张成什么样了?呵,半斤八两。” 青年穿着与独孤九同款的短打慢悠悠出了门,只剩下一帮隐神谷妖族还在为莫焦焦的终身大事吵闹不休。 *** 莫焦焦与独孤九再次出关,已经是一个月后。 少年修为明显更上一层楼,只是较之以往懂事乖巧的模样,似乎更黏独孤九了。 每日两人同进同出,同寝同食,眼中压根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直把隐神谷一众大妖双眼看瞎,时常为此痛斥独孤九。 这一日,独孤九照旧前往秋实园替莫焦焦做秋千,少年先是跟着帮了把手,随后便被男人哄去落日湖玩耍。 少年骑着鸭子慢腾腾地往落日湖畔走,边走边胡乱地哼唱着儿时学过的歌谣,手里还攥了一把芙蓉花,惬意而自在。 其实莫焦焦小时候也经常如此独自出来玩耍,隐神谷环境优美,到处都是游玩的好去处,兼之遍地奇珍异兽,宝藏密布。 小孩出来晃上一圈,总能发现不一样的惊喜。 谷中时日总是安宁且悠闲的,如世外桃源,岁月静好。 只是这一次,莫焦焦并非出来闲逛,而是为了去找隐神谷谷主。 自沈思远发觉了能够看到隐神谷谷主的方法,莫焦焦便每日都会带着百晓镜来落日湖,每每一待就是半天,时常等到独孤九亲自过来找,少年才会依依不舍地被独孤九抱回去用膳。 “云在飘呀~树在摇~还有鸟儿在欢叫~焦焦宝贝呀~今日来同游~” 幽静的密林里,少年细细软软的歌声乘着风,缓缓传到了森林尽头的湖泊中。 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忽而荡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逐渐往外扩散开去。 下一瞬,一头体型庞大如海岛的蓝鲸缓缓浮上了水面,睁着深蓝色的圆眼睛定定地遥望着林中小道,饱含期待与欣慰。 莫焦焦终于骑着鸭子到了落日湖畔,不慌不忙地取出了百晓镜,催动镜面后便任由百晓镜飞到了半空,映照出湖中已然变成了小鲸鱼的隐神谷谷主。 在那头小小的蓝鲸出现之时,少年便仰头弯着眸子笑了起来,脸上两个小梨涡更明显了。 他对着镜面举起双手用力挥了挥才放下来,软软道:“焦焦来看谷主了。谷主今天感觉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蓝鲸缓缓晃了晃脑袋,仰头叫了一声。 莫焦焦便安心地松了口气,盘腿在湖边草地上坐下来,软巴巴地邀功道: “焦焦今天给谷主做了一只船……那个主要是九九做的,但是是焦焦画的图,然后那个船可以变大也可以变小,还可以随谷主喜欢,变成各种各样的模样,像九九就把船变成了一把剑,焦焦又把它变成了一根香蕉,总之很好玩。” “等船涂好颜色,九九就带着船来给谷主,以后谷主就可以玩了。” “焦焦刚刚看到谷主的时候,是三个月之前,那时候谷主经常不能碰到水,但是现在已经可以摸到水了,焦焦相信,谷主很快就可以让焦焦摸到了!” 蓝鲸轻轻地点了点布满伤疤的小脑袋,又在湖中转了一圈,尾巴富有节奏感地拍了拍湖水,溅起几道水花。 紧接着,那几道水花竟是在半空中腾转挪移,变成了一个“好”字,又扭了扭,变成了一颗尖尖朝天椒的模样。 莫焦焦顿时乐得笑了起来,傻乎乎地辩解道:“谷主画错了,焦焦是樱桃椒,不是尖尖的。” 蓝鲸圆圆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少年无忧无虑的笑容,又仰头叫了两声。 莫焦焦说完便从储物囊中掏出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佛藤草,开始低着头认真地编织了起来,语气中饱含期待,细声细气道: “万佛宗的圣童说,这是佛藤草,有祈福的作用,只要焦焦用这些草,编织六万六千六十六只鲸鱼出来,就能形成一个祈福的法阵,谷主就能得到这些福泽,以后就不会觉得很痛了。” “谷主复生的副作用太大了,身上又有很多旧伤,九九、鸿雁仙子和小羊都说没有办法摸到你,所以治不好谷主的伤,谷主就会一直很痛,等焦焦编完这些,谷主就好了。” 蓝鲸闻言静静地望了少年许久,再次用水流凝成了一个字:“几?” 莫焦焦抬头一看,呆了呆,想了想才问:“谷主是问,焦焦现在编了多少吗?” 蓝鲸点了点脑袋。 “现在已经一百零三只了,焦焦有空就在编,本来小羊说他擅长这个,要帮忙的,但是万佛宗说,如果换了人,就没用了。拼死救过焦焦的人,焦焦编的佛藤草才有用。”莫焦焦认真道:“焦焦一天可以编十只,那只要六千多个昼夜,就够了。” “九九说,以前有个修真者的娘亲就是生病了,然后有人用了万佛宗的秘法,他的娘亲就好了。谷主也一定会好的。九九说,就算谷主提前从落日湖里面出来,焦焦也可以继续编下去,因为谷主出来还是会痛的。” 蓝鲸缓缓摇了摇头,朝湖岸边游近了一些,沉沉叫了一声。 莫焦焦懵懂地看着靠近的鲸鱼,手中动作娴熟,并未停下,软巴巴道: “谷主今天有觉得饿吗?小羊说,焦焦对谷主恢复有很大用处的,谷主慢慢就会变成正常的鲸鱼了。” 蓝鲸闻言沉进湖中吸饱了水和鱼虾,又浮了上来,恢复原型,突然开始喷起高高的水柱。 漫天水滴洒到莫焦焦身上,逗得少年连忙收起藤草,转身就往远处爬,边爬边回头道:“谷主又偷袭焦焦!” 等到少年爬到安全的地方重新坐好,已然彻底笑红了脸,索性懒洋洋地躺到草地上,转头看着百晓镜中的鲸鱼,小声道: “等谷主变回来,焦焦就要变成樱桃椒,让谷主载着游湖。” 少年说着又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木碗,忙从储物镯子里取出了一只精美的盛着深海西沙的花盆,又拿出了一只相当大的木碗,骄傲道: “焦焦现在有碗,还有花盆,都是九九送的。” 蓝鲸闻言再次变小,甩了甩尾巴,拍了一下水面,又扭头朝湖里示意了一遍。 “让焦焦去游湖吗?”莫焦焦和隐神谷谷主一块生活了许久,老人一举一动蕴含着的深意,他几乎都能立刻猜出来,便收起了花盆,抱着木碗跑到了湖边,运起妖力,整个人摇身一变成了一株半青半红的樱桃椒。 独孤九显然事先考虑到了长大后的樱桃椒的体型大小,那只木碗做得相当大,正好能让原形的莫焦焦爬进去躺着。 樱桃椒吭哧吭哧地拖着木碗扔进了湖里,又在岸上蹦了蹦,摇摇晃晃地跳进了木碗,安稳地躺了下来,任由落日湖碧波荡漾,驱使着木碗晃晃悠悠地在湖面上飘浮。 “焦焦现在本体长得比以前大了,九九说是因为焦焦修为增长了。可是焦焦还是喜欢小小的样子,等焦焦修炼到很厉害很厉害,就能变成小时候的样子了……” 樱桃椒甜兮兮地说了几句,在碗里翻了个身,随着水波荡漾而开始昏昏欲睡,呢喃道: “只要谷主以后从湖里面出来……焦焦也能变成小小的樱桃椒……九九在……长老也都在……隐神谷也建好了,那以前的……难过的事情……就没有关系了……” 软软的声音逐渐变低,最终彻底陷入了沉眠。 而湖水中看不见形体的蓝鲸,绕着那只古朴的木碗,转了几圈,缓缓停了下来,圆圆的脑袋探出湖面,低下头,静静地凝望着安睡的樱桃椒。 半晌,蓝鲸再次缓缓靠近,将遍布伤疤的脑袋贴到樱桃椒垂落在湖面的柔软枝条上,轻轻蹭了蹭,双目随之阖紧。 *** 在隐神谷妖族加入重建工作之后,其他种族也相继到达了大陆东部,先后进入隐神谷,同莫焦焦一道进行谷中四处的修缮工作。 隐神谷一时间热闹非凡,每夜四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比多年前最为繁荣昌盛时更加喧闹。 如此持续了半年,谷中各处终于彻底修缮完毕,在连续几周的狂欢之后,来自大陆各地的不同种族又相继离开了隐神谷,赶往自己的家乡。 而此时此刻,正是大陆正反面正式合并后的第一个月,云渺大陆各地车马来往频繁,皆为赶赴家乡与亲人团聚的生灵。 魔族与妖族再次进驻大陆正面,不再蜗居于大陆反面,而修真者与鬼族同样有部分迁往了大陆反面,双方互相迁徙,却未曾再起什么矛盾。 而莫焦焦因着宗门任务尚未完成的缘故,亦随着独孤九告别了隐神谷,踏上回归天衍剑宗的道路。 少年先一路往西海而去,取了极为珍稀的望日莲,收入锦盒。随后又赶往乌森旧都,开始学习各种技艺。 好在松鼠长老早已提前教会了莫焦焦烹饪之道,独孤九亦手把手教会了少年雕木的工艺,加之槐树长老帮莫焦焦恶补了与园艺相关的各项技能,莫焦焦才终于集齐了三项生活技艺,可以启程返回天衍剑宗。 独孤九一行人到达天衍剑宗时,狐狸长老森湖已然提前与云糕鸿雁仙子团聚,正于啸日峰中话家常。 莫焦焦上交完宗门任务后,又一一见过鸿御老祖、鸿冥老祖、鸿雁仙子、鸿善老祖与流光。 少年身上的巨大变化着实令几位老祖惊叹惊喜,只他们将莫焦焦当小孩子看待惯了,一时转换不过来,又是纷纷送了一堆新奇的小玩意,哄得少年眉开眼笑。 与此同时,独孤九亦从外出游历归来的连云山口中得知了紫霄宗一夜灭门的消息。 如此震惊修真界的事情,到了天衍剑宗大能们这儿却是纷纷欣慰地点头,甚至恨不能为此庆贺三日。 然而只有一直跟着独孤九的莫焦焦知道,紫霄宗一门所有在自己死前逼迫过自己的修士,都是被独孤九亲手斩杀的,而剩下的那些人,不过是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罢了。 天衍剑宗的晚宴自戍时便开始了。 莫焦焦席间吃了不少东西,肚子撑得圆滚滚的,又嚷嚷着要吃水果。 独孤九放下茶杯,探手摸了摸少年的肚子,将人揽过来低声道: “吃多了夜里睡着不消食,不可再胡吃海喝。” “嗯嗯。”少年乖巧地点着脑袋,依偎在男人身侧,小声道:“焦焦觉得刚刚吃的肉有点腻,吃太多了,想吃点水果。” “在这等着。”独孤九安抚地说了一句,起身去给莫焦焦取瓜果。 眼见着男人背对着自己走远,莫焦焦眨巴了一下水润的桃花眼,忽而调皮地笑了起来,跳下椅子就往沈思远那一桌跑。 青年正喝着酒同连云山说笑,眉眼间皆是温柔深情,端的是一往情深,只是话语中的内容……颇有些不要脸。 骤然被莫焦焦清澈的桃花眼盯着,又被拉了拉袖子,沈思远不由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连忙停下了有些少儿不宜的话题,温和地问道: “焦焦怎么跑这了?你吃饱了?” “还没有。”莫焦焦摇了摇头,又探头瞅了一眼沈思远的酒壶,眼巴巴道:“焦焦想要一杯酒。” “酒?这可不行。”沈思远失笑,摇头道:“你没喝过酒,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喝,要是待会儿喝醉了,崇容知道了可要罚你。” “可是小羊的酒香香的,焦焦今天闻到了,有果香味。”莫焦焦一提到这个双眸便亮晶晶的,极为期待地看着青年的酒壶。 沈思远愕然道:“这你都能闻到?焦焦鼻子真灵。不过啊,我这是自己酿的果酒,不一定合你口味,你先尝一口试试?这酒倒是没别的那么容易醉。” “好。”莫焦焦忙不迭地点头,看着青年取了一只新的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递了过来。 连云山同样看着莫焦焦,见少年先是端着酒杯试探地嗅了嗅,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温声地笑了起来,道: “焦焦长大了还是和小时候那般可爱,除了看着是少年,性子是一点没变。难怪师叔祖那么紧盯着,我都担心他被人拐跑了。” “云山小时候也和如今一般可爱,不过现在应该用秀色可餐来形容了。”沈思远笑眯眯地开玩笑,被连云山一拳砸在腹部,疼得抽了口气,哀怨道:“太凶了。” 两人调笑之时,莫焦焦已然仰着脑袋咕咚咕咚把整杯酒喝进了肚子里,抿了抿湿润的红唇,道:“好喝,焦焦还要一杯。” “行。”连云山又给少年倒了一杯酒,随后将酒壶塞到莫焦焦手中,道:“焦焦还没吃饱吧?先回去用膳,这酒虽然滋味清甜,但是喝多了也是会醉的,记得让崇容斟酌一下你的酒量,免得真醉了。” “好。”莫焦焦软乎乎地应了一句,抱着酒壶酒杯便回去了。 沈思远看着少年安稳回了座位,方转过身道:“这孩子看久了,就有种习惯,看着焦焦总是放心不下,明明都长这么大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连云山微笑道:“你和隐神谷谷主也差不了多少岁,有这种慈爱的心情……也在所难免。” “云山,你这是嫌弃本门主老了?”沈思远一脸受伤的神情。 连云山忍不住扶额,夹了一口莲藕便塞到青年嘴巴里,世界重归清净。 另一边,莫焦焦坐回椅子上,便开始一杯一杯地倒酒喝。 独孤九回来的时候,少年正好喝到第五杯,脑袋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椒椒?”男人抬手握住少年的手,将酒杯取下,垂眸嗅了嗅,微微敛起眉,问道:“这酒从何处得来?” “焦焦……嗝……跟小羊要的。小羊自己酿酒,好好喝。”莫焦焦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桃花眼水光潋滟,双颊酡红。 独孤九抚了抚少年微烫的脸颊,将人揽到怀里,低声问:“醉了?还吃水果吗?” “不吃了。”莫焦焦迷糊地摇头,眷恋地蹭了蹭男人的脖子,软腻道:“焦焦要睡觉了,九九抱抱。” “嗯,这便回去。”独孤九将少年扶了起来,同鸿御老祖打了声招呼,便要带着少年回去。 谁知莫焦焦一喝醉,就腿软地走不动路了。 少年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被独孤九牵着往外走,却只支撑到了走出大门,便往边上软倒,靠在男人胸膛上迷迷糊糊地说着话。 “九九……喝了好多酒……焦焦……带九九……去天呀海喝睡觉了……” 独孤九揽着少年的腰将人扶稳,将胡乱挥着的小手握到掌心里,轻轻揉了揉,垂眸看着莫焦焦酡红的脸蛋,低声道: “本座何时喝醉了?” “刚刚呀……”莫焦焦憨憨地仰起头,醉意朦胧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男人俊美的面容,疑惑地开口道:“九九不是……喝醉了吗?说要睡觉,焦焦说,带九九回去了。” 独孤九耐心地听着少年磕磕绊绊的呢喃声,在听完一整句颠倒黑白的话后,肃穆的面容柔和了下来,哄道:“那椒椒如今知道怎么回去吗?” “知道。”莫焦焦被问,反倒笃定地点了点脑袋,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独孤九,偏又站不稳,只好靠在男人怀里,催促道:“九九趴到焦焦背上,焦焦背九九回去。” 独孤九微敛的眉头逐渐舒展,幽深黑眸中划过一抹极不明显的笑意,想了想,将少年转了过来,俯身揽过柔软温热的身躯,打横抱起,道:“椒椒抱本座回去,不是更加方便?” “对哎。”莫焦焦抬手搂住男人的脖颈,后知后觉道:“抱抱更好。” 少年俨然不知晓自己此时此刻说的和做的完全是反过来的,只被男人引导着迷迷糊糊地说话。 独孤九虽不知莫焦焦喝醉后为何会如此,但当务之急是哄少年回去,其余便不甚重要了。 男人怀抱着少年一路御剑回了天涯海阁,却并未抱莫焦焦去冉月湖修炼,而是回了落日阁。 纸童知晓今日是崇容剑尊回来的日子,一早便准备好了一切,连莫焦焦的新衣裳都不例外。 独孤九抱着人进了沐浴用的隔间。 此处早已改造新建了一个浴池,方便长大后的莫焦焦使用。 身上层层火红色长袍被褪去,莫焦焦坐在浴池边的凉榻上,乖乖地伸出胳膊让独孤九帮他脱衣裳,口中却还喃喃道: “焦焦给九九脱衣服。” 独孤九应了一声,将人抱了起来,褪去最后一件亵裤,又同样除了自己身上的衣物,抱着人进了池子。 热烫的水刺激得莫焦焦浑身泛红,忍不住往男人身上攀高了一些,却还是被热水泡着纤瘦的脊背,只好软巴巴地抱怨道:“焦焦不喜欢热水,喜欢雪。” “椒椒何时喜欢雪了?”独孤九将香露倒在掌中,取了木瓢舀起水将少年一头微卷的长发打湿,细细地抹上香露,缓缓搓揉。 “焦焦一直喜欢的,因为九九都是雪。”莫焦焦喝醉了,话反而比清醒时还说得顺溜,除了一双雾气朦胧的美目,倒是看不出醉意来。 独孤九并不言语,只垂眸看着少年,动作轻柔地给莫焦焦洗头发,直到可以冲水了,方出声哄道:“椒椒闭眼。” “为什么要闭眼睛?闭眼睛有奖励吗?”莫焦焦今夜俨然成了好奇宝宝,不问清楚是不会听话了。 独孤九捏了捏少年嫣红的脸蛋,道:“闭眼便吻椒椒。” “这个好。”莫焦焦咧开嘴巴笑,乖乖地闭上眼。 温热的水流细细地冲洗着如墨般的长发,修长的五指于柔顺的长发间穿梭,缓缓按摩头皮,令少年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当长发被彻底冲洗干净时,男人微微俯身,薄唇印在少年额头上,一触即分。 莫焦焦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看着独孤九握着自己的胳膊,细细地抹着香皂,又贪玩起来。 空着的那只手偷偷伸出去摸了一手的香皂,依样画葫芦地涂到男人身上。 偏偏莫焦焦此刻已经醉了,手上力道软绵绵的,如羽毛般轻抚过男人身上线条流畅结实的肌肉,一会儿摸这一会儿摸那,还自个儿玩得咯咯直笑,开心得不得了,浑然不知抱着自己的人身上越来越紧绷。 独孤九将怀中滑溜溜的少年抱好,加快手中的动作,却又克制着力道不弄疼了莫焦焦。 好不容易将两人清洗干净,莫焦焦已经彻底玩累了,被男人抱坐在腿上歇息,又偏偏闹着要再洗一次,还没来得及开始一哭二闹,就被捏着下巴吻了上去。 不多时,两人俱是情动,额头相抵,神识交融,缠吻得难舍难分。 浴池中水声阵阵,夹杂着少年细细软绵的哭声。 摇曳的烛光映照出男人绷紧的侧脸与强健脊背上滑落的汗珠,偶尔身躯腾转挪移时,柔和的光芒便照亮了少年露出来的一边细白的胳膊和红通通的脸颊,其上斑驳的泪痕还依稀可见。 漫长的情事直至天明时方稍稍停歇,房中细微的声响亦静了下来,烛火随之熄灭。 *** 莫焦焦一觉睡到了午后才挣扎着醒了过来,有些懒懒地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伸出手胡乱地摸索,却没在身侧摸到人。 少年正要睁眼,一只微凉的手便探入了被子,在他后背上摸了摸,确认没有汗湿后,才收了回去,跟着抚了抚额头。 “九九起床好久了吗?”莫焦焦安心地趴着,一只手摸过去揪住了床边坐着的男人的衣袖。 “嗯。头可疼?”独孤九低声问。 “有一点,焦焦昨天喝醉了。”莫焦焦慢吞吞地翻过了身,由着男人将自己扶了起来,抱到怀里,低头喝了一口醒酒汤,苦着脸道:“焦焦只是喝醉了,还腰疼。” 独孤九早已替少年上过药,身上痕迹应当消弥了不少,不过以昨日情况来看,腰间酸疼亦在情理之中,便道:“无碍,喝完粥再睡一会儿。” “嗯嗯。”莫焦焦听话地点头,又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上的事情,道:“九九昨晚上有见到云糕和鸿雁仙子吗?” “嗯,怎么了?”独孤九边喂解酒汤边问:“椒椒不是同云糕说过话?” “是的,可是,焦焦觉得云糕不太一样了。他现在和我说话,就很像鸿雁仙子,把焦焦当小孩子。”莫焦焦认真道:“云糕小时候,总是捏焦焦脸的,也很活泼,现在就和连云山一样,笑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 “孩童成年后性情本就会有所改变,尤其经历变故之后。” 独孤九沉思片刻,道: “不论是连云山,抑或是云糕,乃至于流光,皆会在成年后变得更加成熟而稳重,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椒椒之所以与他人不同,源于你过往经历的独特性,而本座以为,这样的与众不同是极为珍贵的。” “所以云糕其实是正常的对吗?”莫焦焦想了想,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松了口气般道:“那焦焦就不担心了,云糕说,会一辈子保护焦焦的,就和狐狸长老一样,要跟谷主一样。” “嗯。”独孤九微微颔首,揉了揉少年的头,道:“日后若有疑问,可直接道出,云糕如今心境不同以往,既说了会誓死守护椒椒,便绝非戏言。” 隐神谷谷主赠予云糕的那本功法,虽说可以轻易洗去云糕体内的魔性,但那也意味着云糕此生皆需一心向善,若再生出任何一丝邪念,都会遭受功法反噬。 莫焦焦喝完醒酒汤后又喝了一碗粥,取出九连环玩了起来。 独孤九将餐盘递给门外的纸童后又关了门,转身回到榻边。 莫焦焦便自觉地爬到男人腿上坐着,甜甜道:“九九今天要不要和焦焦去冉月湖修炼?” “怎么了?”独孤九舒缓了冷肃的神色,看着少年期待的神情,道:“想家了?” “嗯嗯。冉月湖是焦焦第二个家。”莫焦焦抬起白嫩的手指画了一个新月,糯糯道: “九九给焦焦第一个家,是识海里面的落日湖。第二个,是天呀海喝的冉月湖。第三个,是重建的隐神谷。九九就是焦焦的家。九九最爱焦焦了!焦焦也最爱九九!” 独孤九抬手捏了一下少年的鼻尖,缓声道:“既如此,椒椒可还记得本座识海中落日湖的模样?” “当然记得!”莫焦焦雀跃道:“焦焦在里面住了好久好久,九九第一次为焦焦改变,就是在识海里。本来九九的识海,是只有雪的,可是焦焦变成了例外。” 独孤九垂眸沉思半晌,俯身吻了吻莫焦焦的眼睑,哑声问道:“本座曾许椒椒一诺,如今承诺可兑现,椒椒可要前往识海一观?” 莫焦焦呆呆地睁圆了双眸。 *** 依旧是广袤无垠的冰原,依旧是漫天茫茫大雪。 莫焦焦借由大荒法阵,再次与独孤九神魂交融,进入了对方的识海里世界。 放眼望去,铺天盖地的雪莲柔和了此方世界的冰冷与苍白,远处壮美的山峦连绵不绝,天地广阔,寂静无声。 莫焦焦漫步于茫茫雪原之中,一袭红袍,照旧戴上了有些稚气的小帽子,同身侧清冷孤高的墨衫剑仙,十指相扣,同息同心。 幽深的冰湖边上。 曾经,小小的孩童笨拙地踩着冻结成冰的雪莲,一跳一跳地朝着湖中心的男人而去。 第一次无意间得到了美味的冰寒真元。 第一次伸手递出了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莲。 第一次受到惊吓笨手笨脚地扑通滚进了冰湖里。 第一次抱着一怀抱的雪莲被男人哄着以物易物。 第一次蜷缩着窝在男人身侧呼呼地安睡。 第一次傻里傻气地围着男人,画了一个没有脸的雪人。 “焦焦最喜欢九九。”莫焦焦笑起来的模样,一如当年,稚气又懵懂。 雪原上巨大的石头边。 曾经小小的孩童得到了第一件礼物,一只红色的小鸡。 第一次因为谷主而大哭,第一次被男人看见,被拥抱,被爱护,得到了天地间最为安全的怀抱。 “九九抱抱。”莫焦焦软巴巴地要求,转身朝着男人张开了手臂,如愿以偿地被抱了起来,是抱小孩那般极为珍爱宝贝的姿势。 茂密的松树林里。 曾经小孩高高兴兴地同男人做游戏,懂得了如何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变得聪明了一点。不再什么都记不住,男人倾尽所有,以大荒法阵给了莫焦焦应得的一切。 “焦焦说过,要记住九九最开始的样子,然后,过了一年,十年,一百年,一万年,好多好多时间,直到焦焦彻底睡着了,脑子里都是九九最好的样子。” “可是,现在焦焦觉得,一开始的九九要记住,后面每一天的九九,更要记住,九九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不是因为九九自己不厉害,是因为今天的九九,比昨天的九九,更爱焦焦。” “所以,焦焦要记得所有的九九。” 这个地方,承载了莫焦焦与独孤九太多太多的回忆,那深重磅礴到连死亡都无法超脱的羁绊,便始于此地。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落雪无声。 莫焦焦终于同独孤九一道行至了广袤冰原中唯一的一片绿洲。 绿水盈盈,草长莺飞,天边残阳晚照,落日西斜。 落日湖,莫焦焦出生之地。 “那时候,焦焦在这里,见到了谷主和长老。因为九九。” 莫焦焦弯起如水眸子,露出最为甜蜜无忧的笑容,眸中却隐有泪光闪烁。 独孤九微微俯身吻去少年眼角的泪珠,眸色沉静,一如当年。 “焦焦很喜欢这里。焦焦觉得,可以重生,可以来到这里,可以见到九九,太好了。焦焦是世间最幸福的孩子。因为有九九,有隐神谷,有甜甜尖粽。” “嗯。本座亦然。”独孤九沉声回答,抬手轻抚少年颤抖的脊背,将人更深地拥进怀中。 宁静的湖边,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紧紧相拥,恍惚间仿佛融进了暮色,亘古不变。 而在少年平静下来之后,独孤九松开手,抚了抚少年的脸颊,将人转过身面对着茫茫冰原,随即弯下腰将莫焦焦抱进怀里,收紧手臂。 微凉的薄唇贴着白皙的耳朵,哑声道: “本座曾于识海幻境,冥冥之中感应到一处命途走向。” “是什么?”莫焦焦不解地看着不远处一望无际的冰原。 “落日湖打破了此处唯有冰雪的禁锢。即便是西部的松林,亦是为椒椒幻化而出之景。” 低沉的男声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道: “此湖落成,则冰雪消融,指日可待。” 独孤九的话音刚落,少年前方无边无垠的雪原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露出了厚厚雪层之下冰封着的如茵绿草与肥沃漆黑的土地,铺天盖地的磅礴生机袭卷天际…… 下一瞬,无数精美绝伦的亭台水榭拔地而起,茂密无垠的森林紧随其后,互相掩映。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朦胧雨幕,正是初春的隐神谷。 独孤九为重建隐神谷的发起人,因而谷中每一处楼阁,每一处草地,皆是男人精心规划的成果。 所有人都以为独孤九仅仅是因着早年阅历丰富而熟知建筑布局,却不知,男人早已为了莫焦焦,在冰封的识海中演练了无数遍,亦重建了无数次隐神谷。 而最终呈现出来的,正是最为完美、也最为接近原貌的隐神谷。 冰封千里,却有朝一日,为卿春暖花开。 莫焦焦含着泪的双眸圆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颤抖着的手与男人十指相扣。 倏而,少年咧开嘴,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衬着白皙小脸上两个小梨涡和小小的虎牙,纯稚而简单。 不知何时,漫天雨幕中,一袭红衣的莫焦焦仰着头,被男人抱在怀里,承受着独孤九饱含温情与眷恋的亲吻,懵懂地回应,缱绻而深情。 十指相扣,心心相印。 而在一月后的同一日,他们将于世人见证中,结为道侣,此生唯一。 “冰雪消融,指日可待。” 莫焦焦等到了。独孤九也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