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中二之作》作者:赭也 文案: 她是个嗅不到花香的临界者。 然而,与那个少女擦肩而过时,她突然捕捉到了一丝来自茉莉的美好气息。 就是那丝气息,让她与人类世界开始有了联系。 原野已经不再是原野了。 她拼命往上爬,拼命想要挣脱深不见底的裂缝。 她的敌人从来都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个怯懦的自己,那个连伸手触摸世界都不敢的自己。 “更何况,我还没有闻过花香是怎样的啊!” 少女之浪漫,少女之轻狂,少女之不顾一切,也要完成不可能实现的幻想。青春就是拿来中二的! 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吧。 无畏之人永远鲜活。 “废柴”社恐x温暖明火 废柴烈火只需要一点合适的火光便足矣。 -临界宇宙初步构建-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年今,苏颜,川夕 ┃ 配角:狐狸,白衍,许书铃,载和 ┃ 其它:少女,幻想,棱空 一句话简介:社恐少女拯救世界 立意:幻想终能成为现实 第1章 原野 楔子 藏着繁星的止水,向无尽扩散开去。水面中央伫立着一株纯白的花,集美好和虚无气息于一身,亭亭玉立。 水面平静如镜,忽然泛起涟漪。白裙层叠的少女踏上水面,朝着白花走去。 她摘下眼纱,眼眸里流转着来自“命运”的威严。 欣赏它?轻嗅它?不,摧毁它。 那零落的花,名为“幻想”。 但终有一天,它将再次绽放。 第一章原野 周四是物理晚自习,明天上午就休息了。 嘭。 窗外竟然在放烟花。 她稍微从无聊的状态中脱了身。烟花一声接着一声,越响她就越想看。可要怎么在不引人注意的条件下拉开窗帘呢? 她的手碰上了窗帘,课桌上浮现了一个金色的花轮印记。 “年今同学。” 她抖了一下,内心慌乱却假装平静地站了起来。 “请你讲一下。”物理老师说。 “F=3mg。”准确的答案。 “请坐吧。” 嘭。 外面的烟花还在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 到底要怎么才能看到外面的烟花呢? 就假装是要开窗好了! “坐了呗?愣啥?”物理老师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嘭。 仿若尾音,她预感这是最后一声了。她迅速地坐下,在还未挨到凳子的那一刻拉开了窗帘—— 天空早已漆黑一片。 外面的世界一片死寂,只有讲台上枯燥的讲课声在夜色中回荡。桌上的那个花轮印记渐渐变成了黑色,或者说它本来就是黑色的,如今只是褪去了金色罢了。 其实看不到也无所谓嘛,那烟花又不是为她而放的。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和她都没有多大关系。 她轻轻打开了窗。 年年月月,岁岁朝朝,这样的日子,她一个人度过。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十六年,也是她来到人类世界的第十五年。 放学后的教室很喧嚣,衬得她更加的格格不入。只有她是单人单座,只有她不陷入与他人的热闹交谈,只有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人群让她感到一丝紧张,还有一丝枯燥。她不是心若磐石的人,她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表达能力的缺失改变了很多事,比如她会不由自主地隐藏自己。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在悄悄注视着刻意远离人们视线的她。 她踏在去往原野的路上,逆着人流。她的世界形单影只。 这样的她,在他人眼里显得孤僻、高傲,但她只是胆怯和觉得无聊罢了。 是啊,这样的无聊,或许有一点点,一点点讨厌这个世界。 一点点想要人类毁灭。 从这个反人类的想法看来,如果放在小说里,她一定是个反派的角儿了。 但她并不在意,反正她和这个世界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啊!”有人笑出声来,现在她和这个世界有关系了。她拍了拍自己。走路不看路,这不就撞了么? 好吧其实她一点也不孤高清冷,她只是个闷骚的二货罢了,偶尔还有些狼狈。 好糟糕。不过起码还有原野这个她喜欢的地方吧。 原野是人工原因形成的。她不知道“原野”具体指什么,只不过她喜欢这么称呼它罢了。一眼望去的原野,枯黄的,荒芜的,不需要被拯救的,像她的心。 天渐渐转为极黑,她望着云,远处的景物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了。 她立在原野中央,左手凭空打开一扇难以被肉眼捕捉的门。一道细闪的光柱投入,仿佛银河经过她的身旁。又是什么逗她开心的把戏吧?她心想。有震耳欲聋的异响随之而来,也许是什么地方在施工?她感觉有些奇怪,但并不太在意。她迈进门,踏往真正属于她的世界——棱空。 她叫年今,临界者年今。在一岁时,因显现的灵力太过微弱,而被选中担任穿梭于人类世界和棱空的临界者。眼前的这道“门”,只有灵力微弱的人——她和人类能跨过。 棱空是人类梦想中的桃源世界,和平,纯洁,永无战争。灵力者们在这个世界繁衍生息,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甚至算得上是无忧无虑。而年今不同,她是去往人类世界的使者,花大量时间在那里生活,这绝对算不上什么荣幸的事,她只是一个不入流的特殊存在罢了。她每天都在这个时段回棱空汇报人类世界的状况,顺便领点东西回去赚钱。其实先前的临界者并不住在人类世界,但今时已不同于往日。在这个社会就算她不想读书也得被抓去上学······她每天在繁忙的学习任务中劳劳碌碌,哪有时间在这里多待?后来抱着索性就扎根于人类世界的想法,她就此在人类世界安顿下了,还顺便考上了高中,偶尔会带点东西回去换钱。棱空的物件带到人类世界时偶尔会发生一点奇异的变化,运气好的话她一顿饭能多吃点。 “门”旁有一个女孩跪坐着,齐颔的散发微卷,双瞳灵动,仿佛星辰大海常驻于此。她早已等候在棱空缺口多时。与姐姐年今不同,她活泼可爱,灵力强盛,是灵器与万兽的守护者,常有人调侃是她夺走了姐姐的灵力,每次有人这么说的时候她都只是淡淡地笑着,沉默地看着年今。因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在年今看来,她们关系稍好,却算不上亲密无间,只靠着淡淡的血缘羁绊维系着。不过能和别人稍微扯上点关系、平日里有所来往对她来说也就算不错了。对于棱空这个世界,年今也算不上有多热爱,只能说这里是她名义上的家园吧。 河面起了褶皱,依然无声。万物皆无声,一切是毫无波澜的规律起伏。 “姐姐最近到得很晚。”年今的妹妹,岁朝用关心的语气道。 “啊,快期中考了,功课很多。” “作为临界者的姐姐还真是辛苦啊,”她们沿着河畔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旁有不同种类的鲜花伴随着她们的脚步盛开,这是岁朝的小戏法。她优雅地转动手腕,鲜花像是沿着一根看不见的线,飘舞,绕圈,最终扎成一束,归到岁朝的怀中。岁朝将花束递给年今,问:“这样姐姐会开心一点吗?” 年今淡淡地笑着,答了一句“谢谢”。 这样简单的事,她也能做到吗?她不知道。除了用灵力开启“门”,她几乎没有用灵力做过什么别的事。她只知道她的灵力微弱,她也并不渴望灵力,毕竟大多是事物在她眼里都是可有可无的。 枯燥的生活也好,毫无盼头的生活也好,她只是继续下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当个无聊的少女就好。 她只是临界者罢了,微不足道的临界者,掀不起什么波澜。心中少有的一丝美好,或许是妹妹给予的吧。年今心里有淡淡的喜悦,就像是站在原野上的时候那样。 “谢谢。”她再次答谢。 岁朝眨了眨眼睛,笑着说:“不用那么客气啦,逗姐姐开心是妹妹的责任嘛。” 年今微微颔首,鼻尖凑到花跟前,嗅不到什么香味。她对花香向来不敏感。 月光流泻,洒在起伏不平的水面上,又被水波揉碎,化为无数光点,像繁星。水面如夜空般澄澈。很晚了,她该回去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岁朝抢先了一步。 “今晚的月色很美吧?”岁朝雀跃地说,她总是活力无穷,“姐姐喜欢月光么?” 年今微微点头。 “人类世界的天空,也像这样美丽吗?”岁朝抬头望着天空,眼里满是憧憬。 “偶尔会有星空,不过因为光污染很难看得到。” 岁朝微微歪着头说:“光污染?姐姐懂得好多喔。” 当然了,不懂得多怎么考高中啊。 岁朝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我和云长山灵学了臻月哦,姐姐想试试吗?” 年今没有拒绝的理由,又点了点头。 周围突然变得模糊了,她的眼前一片白茫,如同浓郁的月光洒满人间。耳边似乎有圣歌奏响,空灵如山中的重重回音。她看不清身前的事物了,内心有些焦急。 岁朝轻灵的声音响起,她稍稍有些安心了:“很神奇吧?” 月光散去,她的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嗯。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啊……”岁朝低低地发出失望的感叹。 她们停下脚步,岁朝很不舍地拉着年今的手,年今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岁朝突然想起了什么,笑起来问:“常天日是姐姐的休息日吧?碰巧棱空过几天也是休息日,有溪那边的长辈们说好久没见你了,下次常天日要一起过去吗?” 棱空的常天日对应过去就是人类世界的周五。年今所在的高中只用上到星期五的上午,她想岁朝说的“再过几天的休息日”就是下周五。 虽然不太想社交,但年今还是答应了。 “先走了。”她拉开“门”,离开了棱空。 又被碾压了啊。那种她完全做不到的事。 还不打算回去。她可以晚归,反正也没人管她,遇险了说不定还能激发灵力潜能呢。她躺了下去,枕着双肘仰望星空,看了好半天才发现原来天空中根本就没有星星啊,连云都没有。 其实根本就无所谓嘛。 明明这种事她从来都没在乎过,可心里突然产生的一点触动是怎么回事? 对哦,仔细想想她学习和体育都不错,在人类世界也算混得风生水起。 可她是灵力者,不是人类。那个世界和她没关系,哪个世界都和她没关系。 没那么糟,也没那么不糟,中和一下就变成了现在枯燥无味的生活。 生无可恋,那就恋自己,不然这世上还有谁会爱着她的卑微呢?可她也不喜欢自己的卑微。 无论是棱空还是人类世界,大家似乎都崇尚强大的人,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出人头地的人身上。谁会喜欢她的卑微?但会不会有一天,她也能成为那个万众瞩目的人? 都没关系。 她在原野上翻来覆去,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她根本不想去思考这些事,可不思考个结果出来又不痛快。以前的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回到家中,她照旧躺在沙发上,盖着小毛毯,没有开灯。电视上放着经典动画片《黑猫警长》,变化的光照到她的脸上。她只买得起一个频道和一个在电视机上玩的俄罗斯方块。一种无味的东西渐渐增长,从脑里而不是心里,姑且称它为“快乐”吧。 影片进行到片尾曲了,复古的音乐呲啦呲啦,在耳中越发朦胧起来。她在电视声中睡着了。 “我要拯救世界!” 已是下一部动画片了,她被主角振奋人心的台词喊醒,疲累地关掉了电视。 这样的生活,要不要改变呢? 算了,改变了也是一样的无聊吧。 反正这个世界和她也没什么联系。 作者有话要说: 岁朝sukisuki 第2章 茧破 明亮的早晨。今天的教室格外干净,再上一个早上的课就可以休息了,年今心情通畅,照常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书。 “啧。” 一声清脆的咂嘴声,好似开场前坚决的哨音。 紧接着,教室的另一边传来一声爆发式的吼叫,刺破了周遭的喧闹声:“今天我当组长,听我的!再拖一遍!” 原来是吵起来了。年今悄悄向卫生角看去,是一个扶着拖把的短发清瘦样的女孩。她记不起这个女孩的名字了——她在班上记得住的人不超过五个,只记得这个女孩很喜欢穿白衬衫,干净的衣着衬得人更加的意气风发了。 “已经拖过两遍了。”一旁的男生苦不堪言地说。 “我不管!”好一番无理取闹。 有同学见快吵起来了,赶忙来劝道:“白哥······” “你白奶奶!你们不拖我拖!”她气势汹汹地拖起地来,看上去很是卖力。 年今想起那茬来了。昨天她值日,赶着回家写作业就偷了下懒,班级卫生检查得了个“不合格”,尤其注明了“地面不干净”。不巧的是她又想起这位白衣女子似乎是班上的卫生委员来着,开学第一天很热忱地自告奋勇的那位······不会是因为这事儿吧?不,绝对是因为这事啊! 就快要拖到年今这边了,年今有些害怕,赶快转回了头,仔细检查一番后又微微缩了缩脚。她不太敢和这个女孩接触,虽然她没来由地蛮喜欢她的。嗯,那现在就树枝儿当喇叭吹,故意不出声就过了好了。 这位白同学结束工作后终于满意地走回了座位前,却又痛苦地掩面说道:“谁大闹天宫了······” 年今心里又莫名地不安起来,这事儿不会也和自己有关吧?她又开始细细回忆起昨日的情形,却被白同学打断了: “是不是你!”她跳了起来,揪着旁边的羊角辫女生的衣领大问。 “白衍放手啊啊啊!” 这是······暴君啊。 偏偏这时年今又想起来了,座位是她昨晚离开时弄乱的,桌上的书掉了一地,她走得太急忘了捡了。 此时她好比一把卡膛的□□,想站出来又不敢。她怕极了交际,可是看那个羊角辫女生很惨的样子,她又有些于心不忍。这该死的责任心。 算了,一命而已,豁出去罢!她猛地站了起来,不知觉的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路旁的同学都被她唬了一跳,集体往后靠了靠。 “是我。”她看上去很镇定,在他人看来甚至是高傲,可藏在兜里的手指却在不住地发抖。 本以为要迎接的是一场劈头大骂,谁知白同学的态度很快变得礼貌起来,安慰似的说:“哦哦没事,其实也不是我的座位。” “我收拾。”她不敢说太多话,她害怕一紧张就破音。没等白同学说什么,她径自收拾了起来。 后面传来了轻轻的笑声,她不敢转过去看,继续收拾着。 “我来吧。”那人接过她手上的书,仪态落落大方,优雅地坐到了里面的座位上。 “你今天来得好晚。”白同学和她打招呼。 “就是就是!白衍今天又欺负我!”羊角辫同学说。 原来她们是朋友啊。年今在这样的场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极小声地道了歉后迅速逃回了自己的座位。 果然还是不要和世界有太多的联系的好。 其实根本都无所谓吧,一直以来不是什么都无所谓的吗,她这样安慰着自己。 可是有什么一直沉寂着的东西好像从心底发了芽。 上午的课程很快过去了,年今的作业只差一点就完成了,准备等作业写完了再走,恰好回家路上也不是那么拥挤。 不知不觉地,教室渐渐安静下来。年今沉浸到演算之中,一时忘了时间。抬头时,才发现教室里只剩下她和今早那个女孩了。她掏出一把类似□□的梳子,舞弄一番后细心地梳了梳刘海。 好厉害!年今在心里呼道。那“刀”术精妙绝伦,梳子转动起来好像比电风扇还快,让人眼花缭乱。年今唯一学过的武器也就只有弓箭了,可那个女孩看上去倒像是能熟练运用很多种刀器的样子。她收好梳子看向年今,礼貌地笑了一下。年今有些慌了,收拾好包想立刻走人,一阵酥麻感攀上她的双腿,并且愈演愈烈——她腿麻了。 暂时走不掉了,她只能扭过头去假装在看窗外的风景。看着窗外楼下一蓬一蓬的树丛,她简直想立刻跃下去,跳着浑圆的树冠逃跑。 “你不走吗?”白衬衫女孩笑着问,和早上吵闹时相比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和不熟的人讲话完全没那份热辣劲了,“我得锁教室门。” “我走。”幸好麻痛感恰巧在此时消失了,年今抓起包假装镇定地离开,出了教室后才仓皇逃跑,冷汗浸湿了她的衣服,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这俨然是打破常规的一天,虽然有些糟糕。 “不用那么急的。”白同学有点不解,扶了把拖把继续拖起地来。 她躺在沙发上玩着俄罗斯方块,单一地认真着。 左移一格,右移三格,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同学的模样。难得地,她终于记住了班上某个人的样貌和特征。要和她做朋友么?她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匪夷所思起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又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无法自拔了。电视机上的方块越堆越高,这盘很快结束了。 真奇怪,这样的事竟然也会发生在她的身上么?有什么开始变得不同了,她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她收起了杂乱的思绪,开始了新的一盘游戏。 “常年今?” 隔天的早晨,早餐铺的窗外鸟鸣嚷嚷。眼前的女孩不动声色地呆坐着,没有丝毫反应,桌前的短发女生不得不再次叫唤:“常年今?” 年今回过神来,抬头望见桌前衣着干净的那位白同学。 “常”是她在出生一年后来到人类世界时托管人依人类的姓氏制度给她取的姓,棱空并无姓氏制度。 “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了。我叫白衍,你的同班同学,开学时和你借过笔,记得吗?” 不记得。那种事和其它事一样,都很无聊。 “你平常好像,呃,不太爱说话的样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想问问你出了什么事。” 她还在想最近的事,可怎么也想不出个答案来。 “我没事,谢谢。”年今稍微现出礼貌性的微笑。 “下午要一起去吃饭吗?除了我还有苏颜和许书铃,大家都是同班同学。”她指向不远处桌旁的两位少女,是上次那个扎羊角辫的和被弄乱了座位的,她们友好地冲年今挥手。 “好……”年今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礼貌拒绝。但她莫名喜欢眼前的这个女孩,尽管有把吃饭时的聚谈场面弄砸的可能,她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时候找你。”白衍有些雀跃,笑着离开了。 年今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答应了下来。 心脏起伏地跳动着。 她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因为没事可做和隐藏自己所以就带着书出来学习了。从包里新取出的课本压住了黑色印记,那枚印记始终跟随着她,出现在任何她能接触到的地方。她没太在意,开始预习新的内容了。 第3章 午后的人类和年今 这会是一个治愈她的午后吗? 不会。年今是这么想的。 虽然破天荒地与人打上了交道,但这并不代表她会努力去做什么。她的无趣在先前逼走了很多人,她也曾努力地找话说,但最终因为她的胆怯和紧张而变得无话可说,再后来就演变为不想说。她不介意再逼走这三个主动和她搭讪的同学,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这些不美好的经历慢慢将胆怯更深地揉进了她的骨子里。在外人看来高冷孤僻的她,其实真的只是过于胆小了而已。她害怕别人注意到她,走路时时常是越走越不自然,有时甚至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再走。这太敏感也太奇怪了,但正因她同时也是个不善于表现的人,因此她不会将真正的自己表现到面上来,包括这份敏感怯懦。在他人眼里,她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才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就算是停下来的时候,她看上去也依然毫无波澜,面无表情,真是高冷得厉害的人啊,人们常常这样想。很明显,这完全是对她的误解。 但凡她能表现出一丁点的有趣,或许还能锻炼一下她的社交能力,不至于处于如此难堪的地步,但事实偏不如此,她与他人接触时恰恰表现得像个无聊呆板的人。从前还偶尔有人找她搭话,她偏偏一时紧张而想不出要怎么接话,只能礼貌地笑着,让对方不知所措而又匪夷所思。久而久之,就不再有人“自找麻烦”了。 在她看来也无所谓,只是偶尔还是会忍不住叹一口气吧。 比如现在。 现在,她走在人行道边,旁边是几乎要粘在一起的三人。她和这三人不像是结伴,倒像是陌生人碰巧同行。三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有说有笑,气氛不可谓不火热。只有她一个人规矩地走着,仪态拘谨,不说话也不笑,更不流露出任何的表情,甚至不往旁边瞟一眼。她其实没在很专注地走路,耳朵是堵不上的,她被迫悄悄偷听着她们的谈话,偶尔想到了接话的内容也只能憋在心里,不好意思说出来。从她们的对话中,她了解到不少班上社交方面的消息(八卦),就像与世隔绝的人忽然连上了信号一样。班上的人还没认全,但也有不少的消息让她暗自惊呼。她默默地走着,时而低头思考,时而抬头看路。鼻子里突然涩涩的,她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街景中。旁边的路灯是笼状的,路旁的树是法国梧桐,地砖则呈灰白色……她在心里记下这些。 她们在一家冰淇淋店前停下,“常年今,你想吃吗?” 年今抬头,一眼就捕捉到一团淡粉色的图标,有什么东西从嘴角流淌了下来…… “纸!快点!”许书铃喊道。 苏颜急忙拿着一只手帕上去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是蜜桃,蜜桃味的冰淇淋!比起其它口味,蜜桃味的冰淇淋真的太少见了。 白衍从店员手中接过一个蜜桃味的冰淇淋,递给年今:“给。” “不用了,谢谢。”年今盯着眼前的这团粉色,眼神逐渐涣散起来。 哎呀,二货属性又暴露了。 “再不吃就化啦!”许书铃夺过冰淇淋,塞进年今的嘴里。那一瞬间,世界说不定化为了一片美好的光亮,年今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天堂。 年今蜷在桌角边小口珍惜地吃着冰淇淋。这个月的花费又要重新算了。 三个人都没想到她的反差会那么大,不可思议地盯着年今,她则对此毫无察觉,只是静静地吃着冰淇淋,直到吃完后抬头才发现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这里。她有点绷不住,内心的胆怯微微扯动了她的嘴角。 “真没想到年今会喜欢蜜桃啊。”苏颜微笑着说。 “对啊对啊,没想到。”许书铃连连点头。 “还要再吃一个吗?就当是我请客啦,还要感谢你愿意陪我们吃饭呢。”苏颜笑道。 “谢谢,一个就够……”年今不小心瞥到其他人手中的粉红色冰淇淋,眼神又涣散起来。 “纸!!!!”许书铃苦叫。 就此,年今的手中又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冰淇淋。 此时的她有点手足无措。三个人的视线像是等待动物园表演的观众盯着狮笼般粘在她的身上,她像尽量把动作做得自然些,反而更不自然了。气氛有点窘迫,年今凝视着快要融化的冰淇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吐出一句“不好意思”便低头专心地啃起冰淇淋来。 “真可爱啊。”苏颜感叹。 年今惊得跳了一跳,脸突然有点发烫。 这是什么意思?要说点什么?还是什么也不说?年今开始张皇起来。在人类世界的她因为不太与人接触所以很少被人夸赞,就算是作为“家人”的棱空灵力者也大都把注意力放在妹妹岁朝的身上。但是现在,居然有人在夸她“可爱”么?那不是只能用在岁朝身上的词么? 结果就是四人一动不动,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她还是把气氛弄砸了,内心不免有些沮丧。冰淇淋融化后顺着蛋筒流到她的手上,她想伸舌头去舔,却又感觉不太礼貌。 “出什么事了吗?”苏颜见她脸色不对,担心地问,顺带擦去了年今手上的冰淇淋渍。 “不,没有。”年今挤出一丝笑容。 四人离开冰淇淋店,来到一家装潢文艺的餐馆。餐馆门口的一个旋转楼梯花园,由植物、玻璃、棕木这些很有质感的元素组成。整家店都是木质的,纯黑的铁架和棕黑的木板组成了店内的桌椅和其他摆设,每张餐桌的正中央都摆放着不同的绿色盆栽或插花,墙壁上挂有色调一致的风景画。有不少客人围在一个高大的木质书架旁浏览着各色书籍。从门面到店的内部,到处都充斥着青木色的文艺气息。 “好清新哦。”许书铃赞叹。 “是啊。我记得大理也有很多这样的店,门口还会摆上大盆大盆簇拥的多肉,很美很壮观的。就连银行的门匾都是木头做的呢。”苏颜说。 “大理在云南吗?”年今张口问道。 “放假一起去大理吧?”白衍说。 年今的声音被盖住了,三人都没有回应。她觉得还是不说话好了,但四个人中不说话的又只有她,虽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但还是感觉有些突兀,想要参与谈话的念头也在刚才被逼了回去。她不知所措,只得归于沉默,跟着她们进了店。 许书铃开玩笑道:“苏大小姐,你请客啊?” “做梦吧你,人家一家家产都不够你吃的。”白衍替苏颜笑回。 年今闪烁着目光看向白衍,又鼓起勇气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叫‘大小姐’啊?” 白衍终于注意到年今开口说了话,但她的声音过小听不清,于是凑上前问:“嗯?” 年今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立刻噤了声,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因为苏颜是班上人尽皆知的有钱人家大小姐啊。”许书铃离年今最近,自然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确实,年今这才注意到苏颜行为举止总是很端庄,脸上的笑容也很温婉,活脱脱一个大小姐嘛。 “喔……”年今低叹。 她们选了一张靠墙的长木桌坐下,黑喇叭形的灯垂吊着,暧昧的黄色灯光并不明亮,透着朦胧的温度感。 三人落座,苏颜特意将中间的位置留给了年今,年今迟疑地坐下了。 苏颜主动与年今搭话,调侃道:“新入学半个学期,年今是班上最神秘的人啊。” 年今想要开口回答,却又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说起来,常年今的体育很不错啊。”白衍接话。 年今张了张嘴,仍旧一言不发。 “头发也很漂亮呢,”许书铃附和,“学习也很轻松的样子,好羡慕啊。” 大家平常似乎很关注她,她有点窘迫,还是一言不发。 常年今啊常年今,你是没长嘴吗?她在心里责怪自己。 于是进入了女生间常见的互夸环节。类似的情况她在先前的生活中都观察过,可这次轮到她成为主角了,因此这样的环节毫不费力地由双向变成了单向。 “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不用强迫自己,”苏颜递过菜单给她,“看看想吃什么?” 接过菜单时,年今颤颤巍巍中不小心碰到了苏颜的手。那双手细腻光滑而又温热,像是温暖的羊脂膏。大小姐的手啊,年今心想。 “这里的蜜桃乌龙茶很好喝,已经帮你点了一杯啦。”许书铃杵着头,略显慵懒地说。 “还要点点什么吗?”苏颜问。 轮到她开口说话了!大家现在都在等着她开口!她的脑袋嗡嗡嗡的,不自主地紧张起来,越想说头就越疼,直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打通了,她终于喊了出来: “菠萝饭!!!” 三人不解地看着她,不止是三个人,是周围的所有人。白衍不得不小声提醒:“听得到的,声音小点吧。” “嗯······”她又变回了缩头乌龟,准备“闷声发大财”了。 “帮你点了一份啦。”许书铃在菜单上打勾,递给了服务员。 用餐期间,年今也渐渐尝试开□□谈了,虽然她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但气氛已不似先前那般尴尬了。她开始觉得有点有趣起来了,这个气氛,这三个周围的人,这个世界。 下周五就要和岁朝去有溪街坊了。想到那样的场面,她又焦虑起来。 她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今天开心吗?” 是苏颜发来的,她犹豫了半天回复了:“嗯。” “年今今天说了很多意想不到的话呢。” “嗯。”她又回。除了“嗯”她不知道还能回什么。 “其实年今自信的时候没有那么不擅交际的。” 年今愣了愣,没再回消息了。 脑海中突然浮现的聚谈场面却让她轻松了些,甚至从心底感到几分温暖。今天确实让她对棱空世界改了观,但同时她也开始有点喜欢人类世界了。 她真是个无趣的人啊,今天完全验证了这句话,虽然苏颜那样安慰她。这样无趣的她,或许今天之后就该被她们抛弃了吧?她开始担心起来,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就算真的抛弃了,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谁会想和这样尴尬的人在一起呢?抛弃也好,继续青睐她也好,起码这是一个稍微治愈了她的午后,起码她发觉原来交际没那么可怕,起码她今天真的开心过。 起码,谢谢。 谢谢,她在心里说。 正值秋老虎,教室里总还有些闷热。 “啊,白衍又没来上学!”许书铃气愤地说。 “好像是请假了,”苏颜微微皱着眉头,“她的心情一好就很容易冲动啊。” “要去她家看看她吗?” “我今天有家庭晚宴,不能缺席啊。”苏颜有些为难。 “对诶,我今天也要值日······而且白衍那种家伙根本联系不上啊!”许书铃吐槽。 “嗯······不然问问年今?” 于是有了接下来这一幕。 “啊!去看白衍······?大家一起吗?”年今的声音越来越小。这几天苏颜三人经常过来找她说话,大家自然而然地熟络一点了。 “我们今天都有事啦,只好拜托你去打探打探情况。”许书铃答。 这怎么可能啊!她一个人怎么敢! “会不会麻烦到你?”苏颜有些担心。 “没有······”这种情况也只好口是心非了吧。 放学后苏颜很快把白衍的地址发给了她,连同苏颜自己的地址,这样有事的话就可以直接去那里找她。年今照着那个地址来到了一条阴暗灰旧的楼道,找到了那扇有点掉漆了的铁门,深吸三口气后轻轻敲了敲门。 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有没有违反什么社交礼仪?据她长久的对人类世界的观察来看大概是没问题,但门那头很久都没个反应,等得越久她心里就越不安。会不会是故意不开门啊?要不要再敲一次?虽然不想扯谎,但这种事果然她根本做不到啊。胆怯心又跳出来作祟,干脆借此为由跑掉好了!转了身正准备开溜,门那头突然传来了一高一低的脚步声。 “哦,是你啊。” 开门声像是拉开的刀闸,受刑犯和刽子手就位,属于年今的死亡之旅开始了。 于是她以一个极其奇怪的姿势别扭地转了过来,并尽可能地不表露出不情愿的神态,低低地说了半句:“打扰······” “房里没人,进来吧。” 来不及欲哭无泪,年今就被请了进去。白衍一瘸一拐地走到旧冰箱前拿了两罐冰可乐放在陈年茶几上,看着不知所措的她笑了两声说:“你得关门。” “哦哦,对。”年今急忙关上了门。第一把刀就这么砍了下来。 她的任务是打探白衍的真实情况。关上门后,她僵硬地转过身去谨慎地偷偷打量着白衍。白衍看上去完全就是打了一架的样子,脸上胳膊上都有伤,腿还不知怎么瘸了,可是身上的白T意外的干净,像是新买来的一样。 “哈哈,一定是那两个人派你来的了。” 年今吓得颤了一下,竟然被看穿了! 白衍打开一罐可乐递给年今,又给自己开了一罐,心不在焉地说:“没事的,摔了一跤而已。” 这是摔玻璃碴上了吧!为什么说这种话还能面不改色啊?!这种技能什么时候能传授给她? “对了,幸好今天是你来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委托给你。” 委托?别是她自己战损了不能上阵想让她顶替她出去干架吧。 虽然在心里这么想,但她还是跟着白衍来到另一个房间。白衍家不大,但她在这种状态下怎么也得磨一段时间才走得到那里。年今小心翼翼地在她身后护着,一路上总在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上去扶她。 房门打开,年今的眼睛差点被里面刺出的一道道白光闪瞎了。是钻石吗?有这么多钻石的人家还不至于住这里;是镜子吗?邪门也得有个程度吧。白光弱了下来,她终于看清那是······刀! 什······要在这里杀了她么? 她握紧了右拳,不知道能生成冰器的灵术物霜这次能不能成功,但成功了也未必能和她这些“珍藏”抗衡。她又注意到刀架的旁边还挂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吉他,外形看上去像是蝴蝶的羽翼。难道是杀了人后有什么弹奏一曲助助兴的怪癖么?她不由得疑惑地皱了皱眉。 “嗯,很奇怪吧,会喜欢刀这种危险的东西,”白衍没看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连我父母也不例外,可是我就是很喜欢它们。你觉得这样我还快乐么?” 居然在问她么?她松了一口气,如实回答道:“不快乐。” 白衍短促地“啊”了一声,问:“为什么?” 年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着墙上挂着的那些刀说:“因为刀很不吉利啊。” 白衍明显地愣住了,而后爽朗地笑着说:“你很有趣啊。” 刀闸的第二把刀落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脸丢大了。 “我很快乐呢,虽然起初要克服那些情绪很困难,但是我在做的是打心底喜欢的事啊。” 喜欢的事吗?年今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喜欢什么?俄罗斯方块么?那只是因为不那么做她就无聊得撑不下去了。 “年今其实不是不喜欢表达,是么?”白衍偏头看她。 “啊。”她又慌张起来。 “年今是在害怕吧,害怕他人的看法。可是如果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的话,就不自由了啊。不自由的话,很多事都会做不到的。我的行动很少会受他人的影响,大家都说我是个固执的人,可我一旦违背了自己的内心就什么都做不好了。遵从内心,这就是我的执行力。” 于是第三把刀落下。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但年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怎么有种多选题对了一半错了一半的感觉?她好像也没关注过别人的看法,因为过去的那个世界和她根本没关系啊。可是她确实是在害怕着什么······到底是什么呢?她又烦躁起来。 “所以我的委托是······年今能够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白衍认真地看着她说, “因为这是某个人很重要的心愿。” 又到周五了,今天是年今的“行刑日”,她要去有溪街坊受死了。 她照旧“一板一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了身旁橱窗里的粉紫色小人——一个穿蓬蓬裙的小女孩石像,轻轻闭着眼睛,歪着头,稚嫩的小手优雅地搭在裙摆两边。她看着这个小人,莫名想起了妹妹岁朝,思考了一下决定花钱带走它。平常的礼物一般都是敷衍了事的,但今天她却很认真地挑选了一排一模一样的粉紫色小人中瑕疵最少的那个。 “姐姐!”“门”开了,岁朝激动地站起来,拉起年今就往有溪那边跑,“大家都等着见你呢。” 年今有些紧张,她和有溪的居民已经很久没见了,万一找不到话说该怎么办?不过好在还有妹妹这个善于交际的万人迷,应该大概可能是不会有事故发生的,虽然可能性小之又小。 离棱空入口最近的就是这条街道,所以每次年今来找岁朝都要绕一段路避开这里,小心翼翼得好像是做贼一样。 她们穿过草地,低矮的建筑物渐渐映入她们的眼帘,远远就能看见一群聚在一起看向她们这边的人,坐着站着的,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和独属于长辈的期待,乐呵呵地看着她们这边。年今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捏了捏衣角。 “年今啊!还记得我吗?”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热情地问。果然亲戚熟人都爱这么问,好像在核实自己的身份似的。 “来吃烧饼,你都好久没吃我烤的烧饼了!”另一个有些皱纹的女人招呼道。 “人类世界好玩吗?”一群天真的小孩抬头问她,小小的手上还抱着皮球,很可爱也很致命,对于不会说话的年今来说。她想不通孩子为什么那么爱逮着人问问题。 年今站在岁朝身后半个身位,有些不知所措,一滴汗从背上滑落。 岁朝笑得更灿烂了,招呼大家的同时将年今自然地护在身后,说:“千辛万苦替你们把姐姐叫来了,还不赶紧招呼我们坐下。” “好好好。”又一张陌生的面孔答道,转身搬来两个木凳子招呼她们坐下。 岁朝施施然坐下,目光寻找着什么,问:“怎么今天不见越伯?” “他啊,这两天忙着呢,领着他女儿收柿子去了。”一个满面春风的老人解释道。年今对慈祥的老人总是心怀好感,面上不自觉地带上了淡淡的微笑。 “真辛苦啊。”岁朝感慨。 “为了生活奔波嘛,人也不能总闲着。”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说。 岁朝俏皮地开玩笑:“来万兽殿吧,包吃包住哦。” “怎么个包吃包住?把我们抓进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笑起来。 站在墙边的围裙女人招呼道:“哎,别光顾着你了,今天主角是你姐,让你姐也说说!” “啊······?”年今僵笑住,一声诧异脱口而出。气氛瞬间冷了下去,所有人都期待地看着她,年今只觉得这样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逼得一身冷汗渗了出来,就像在夏天烤火一样。火好是好,可她不需要啊。 她······不需要啊。再怎么温暖,她都只会像个懦弱的孩子退而避之。尽管有的时候她也想要一点勇气,可这些关怀在她眼里看来不过客套罢了,所以她只学会了逃避,没学会怎样像岁朝那样处理人际关系。 可恶啊,她怎么知道要说什么。把她当成个普普通通的听众不好吗?最好是隐形的那种。 其实心里也很向往温暖吧,可是有什么东西始终阻塞着。她最近总是容易这样心烦意乱。 “好啦好啦,难得今天姐姐能在棱空待这么长时间,就放我们去玩一会吧。”最后还是岁朝解了围。 她带着年今来到一座高大巍峨的殿宇,殿门感应到灵力自动打开了,无处不是精美绝伦的雕刻,八根三人合抱那么粗的圆柱顶天立地,巨大的浮雕附在墙壁上,万兽百态栩栩如生。很难想象在棱空这样发展落后追求质朴的世界里会有这样绝美的艺术品。 “这就是我每天工作的地方啦,还没怎么带姐姐来看过呢。”岁朝俏皮地笑了笑,像夏天里晶莹剔透的一块蜜桃糖。 “哇。”年今感叹。 殿内不起眼的角落里安坐着一位老得和木头一样的枯色老人。岁朝见年今感兴趣,介绍道: “他就是云长山灵,是棱空很受尊敬的灵兽,受神所托驻扎在万兽殿,和被守护的那些不同哦。” “原来灵兽也有人形的吗。”年今用陈述语气说。 “云长山灵能在万物的形态间自由切换啦。” 年今接不上话了,只能盯着云长山灵看。他确实很“长”了,长到不知道的以为是樽木雕在那儿杵着。 “好无聊,万兽殿一点也不有趣。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岁朝拉起年今的手往外跑,回头笑着说,“姐姐不喜欢交际,那我们就尽量不去有人的地方。” 她们在山林间游走了一整天,大自然总是包容的,年今只记得从眼前掠过的青鸟、漫山遍野的白花和身前妹妹的笑容了。白色的裙摆在夜风下肆意地飞扬。某一刻,她有那么点羡慕岁朝可以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情感完全自然地表达出来,她其实······不想做个胆怯内向的人啊。 不过她暂时还并不热衷于改变自己,保持现状也不错,虽然每一天都是那么枯燥。总之一切还是都无所谓。 大海般的黑夜,月光如潮水汹涌,夜星推动着烟云。黑幕下的少女携手走过林间小道。 黑暗处突然亮起一双猛兽的眼睛,一动不动,无神而呆滞。接着又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再一双······危险的气息弥漫,年今警戒起来,不过有这个超强的妹妹在身边,她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岁朝挥手,一道光发散开去,是臻月的反式。整个树林被照亮,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她的眼睛也被照亮了,反射着由她发出的光。她惊呼:“是蝴蝶林啊。” 鲜艳带有眼斑的蝴蝶附在枯黑的树干上,微微颤动着翅膀,整片树林透着幽蓝色的光泽。 “棱空也有蝴蝶么?“年今问。 “有,很少。但传粉的工作还是由小精灵来完成的,”岁朝走上前去,想要近距离观察它们,“不然世界就不美丽了。” 一只蝴蝶停在她的指尖,顷刻间破碎成了无数碎片。年今还来不及疑惑,岁朝便转过身来问她:“姐姐喜欢棱空还是人类世界呢?” 其实年今都不喜欢。 “我真傻,”她敲了敲头,笑着说,“姐姐是棱空人,当然是喜欢棱空了。” 年今觉得再回答也是多余的了。 “和姐姐在一起真幸运,平常都遇不到蝴蝶的。我们走吧。” 她们漫无目的地在黑色的树影间散步。年今想起了在人类世界买的小塑像,郑重地拿出了兜里的一只小盒子,递给了岁朝,还不忘附上简单的说明:“礼物。” 岁朝激动地跳了起来,像雀跃的小鹿,优雅而带着天生的灵动。她打开了盒子,轻轻拿出了里面的雕塑小人,惊叹道:“喔——” “经费有限,做工没有棱空的精细。”年今虽然依旧冷着一张脸,心里却有点紧张。 “我好喜欢这个!”她的眼睛都移不开了,明明只是流水线的粗糙做工。岁朝抬起眼睛,海一般的瞳孔里有明黄色的光,是电灯吗?还是星辰?年今觉得黑夜都被照亮了一点点。“谢谢姐姐!”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年今暗暗松了口气,道了别。 “明天见。”岁朝抬头,双眸笑吟吟的,“姐姐下次来记得带伞,操纵者说明天会安排下雨。” 她像先前那样打开“门”,告别,回到人类世界,关上“门”,扭头转身,惊住。 她惊住了,这并不如往常一样。 原野上出现了一条深不可测的裂缝,常人不可视的裂缝,像一条扭曲毛刺的黑河,盘曲着伸至人类的未来——毁灭的尽头。 一滴冷汗流下。 有什么正在崩坏,伴随着灵力的气息,她能感知到。这不对劲,如果不改变现状,那么人类世界就要完蛋了! 是那声异响吗?难道人类世界走向了自然的尽头?在她进入棱空缺口的时候,抑或是视线开始模糊不清的时候,世界竟开启了分崩离析的第一步? 棱空世界的缺口已然关闭,想要再次回去求助也只能等到明天日出了。少有的,她感到手足无措,内心慌乱起来。她觉得有些异样,像是世界同样在她身上开出了一个黑色的口子,将她们生生连在了一起。 冷汗不断从她的额角渗出。深不可测的裂缝打碎了她的平安梦境,预示着一切要有所不同了。她吓得掉头就跑。 “成为你想要成为的样子吧。” 脑海里的话音回响,她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她是临界者啊,拯救这个世界似乎是她必须要做的事,这个念头在想起白衍的委托后就突然产生了,并于她的心间不断徘徊起来。每浮现一次,她的心中就激荡起一层涟漪。涟漪越来越密,最后简直如乱石击水,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是梦吧?一定是梦吧?她这样想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了。 但她的力量足够么?足以和“毁灭”抗衡么? 枯燥的生活就此结束了吗?看起来有莫大的责任落到了她的头上,她不能逃脱的,临界者的职责所在。 第4章 少女中二之作 午休期间,她再临原野,进入棱空。她来到岁朝的住处,迟疑地敲了敲门。她很少在这个时段进入棱空,不确定岁朝是否在家。 这里刚刚下过雨吧?等待开门的时候,年今悄悄盯着草叶,视线随露珠一同从叶片尖端滚落下去,滴答,啪嗒,像滴漏般弄碎了时间。雨后的空气比平常要更湿润,这里的环境让年今感到片刻的安宁。 门开了,岁朝探出头来,看清来者何人后,她兴奋地将门完全敞开,惊呼:“姐姐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快进来坐吧。” 进了屋,她们在客厅坐下。客厅很宽敞,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户投进这里,岁朝的半边脸隐没进黑暗里。棱空世界发展稳定而缓慢,客厅里的多数用具都取材于自然。年今极力保持镇定,却还是露出了几分局促不安的神色,略显焦急地想要开口,但岁朝提前打断了她:“姐姐最近还忙吗?能稍微多待一会儿了吧?” “呃……” “要喝点什么吗?” “嗯……”年今支支吾吾。 岁朝双瞳澄澈,诚恳地望着她。她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问:“姐姐怎么了?脸色不太好哦。” 年今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人类世界或许将要毁灭。” 寂静了片刻。 岁朝很惊讶,更应该说惊喜。她跳起来欢呼雀跃,转身用杯具接了一杯仙露琼浆,递给年今,说:“那么姐姐偶尔破戒,庆祝一下吧?” “嗯?”年今有点诧异。 这是妹妹少有的幽默吗?但这并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事。还是说,她真的不在意人类世界毁灭与否? “你……不在意这件事吗?”年今试探着问。 “我怎么会不在意呢?我在庆祝啊,和姐姐一起庆祝。”岁朝有些疑惑,歪头看着年今。 “?” “人类世界毁灭,姐姐不就能一直留在棱空了吗?这难道不好吗?还是说姐姐不愿和我一起生活?更何况,人类世界毁灭之后……” “不,不不不,我来这里是想向你求助的,不是来庆祝的。”年今仍然处于震惊之中,急忙打断了她。 这次轮到岁朝诧异了:“姐姐不是一直不喜欢人类世界吗?” 两人都陷入了迷茫之中,最后是一丝凄凉将年今从这样的迷茫中拽出。 “这是我作为临界者的职责所在。” 岁朝笑了:“没有人会责怪姐姐的,那只是人类世界而已。姐姐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是啊,说到底她为什么要救人类世界啊,只是因为她在那里生活了十五年吗?还是因为刚认识的白衍的委托呢? “我不知道,”年今低下头,“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情罢了。” 只是意愿罢了,为什么非得有个理由?她深知这点,所以才觉得自己中二。 岁朝的脸色冷了三分:“如果这就是我们的分歧路口的话,那么很抱歉要和姐姐告别了。”她叹气,起身道,“请回吧,我不会伸出援手。” 求助遭拒,这是年今意料之外的事。 她原本计划在岁朝的帮助下找到传闻中能愈合万物的与原神花。就算现实不济,也能转向其他灵力者求助吧?但显然不行。岁朝的回应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棱空人对人类世界的态度,这种东西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没必要存在的,这才是真正让年今寒心的。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虽然她总是一个人。只靠她一个人,一个灵力极微弱的临界者,更何况她自小就待在人类世界,掌握的情报寥寥无几,就连任务的关键道具与原神花也只是儿时略有耳闻罢了,是否真的存在还不能确定。简直是难如登天的地狱级任务啊,真不愧是拯救世界这种大事。糟糕透了,比原先的生活还要糟。年今心里梗塞不顺。 她站在原野上凝视着裂缝,及膝下的裙摆在狂风中翻飞。绾起的发丝飞舞,有些遮挡她的视线。此时的她凌乱不堪。她只希望能像之前那样望着原野的尽头沉思,可如今却不再能了。这条裂缝破坏了她的原野,也破坏了她的枯燥生活,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要抗争这场非正义的战争?她依旧不知道。 虽然她内心有些恐惧,但她还是伸手对裂缝尝试连接。她很少用灵力来连接某物。连接成功后,她微微打了个颤。虽然成功了,但凭借她微弱的灵力,也只能探知到裂缝目前的生长程度罢了。年今推算出世界的崩溃大致在三个月以后。三个月后,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个时限对毫无准备的她来说太短了,但她才不甘心与那帮冷漠的棱空人为伍。剩下的路只有一条,那便是通往成功、光明未来的道路,否则就只有毁灭。 接下来该怎么办?起码有与原神花这条藤吧,顺着藤说不定就能摸到瓜,当然,是“说不定”。年今决定一人前往棱空搜寻情报,在找到与原神花后再返回人类世界进行修复。只有三个月的时间,时间紧任务重,但她不会放弃。现在的她有那么点渴望灵力了。但灵力不再微弱后她就不能重返人类世界。这么说,是世界选择了她,所以她在所不辞,所以只要她努力去尝试,就一定能成功,她坚信这一点。这在网上叫什么来着?对,中二。如果修复这个裂缝将成为她的杰作,那么,现在开始—— 完成这个少女的中二之作吧! “越伯吗?哈哈……” “喔,是年今吧?真是好久没见了啊。听他们说你才来过这边,可惜那天有事没见上一面啊。” 年今尴尬地冲眼前忙碌的老头笑着:“今年的柿子真好啊,哈哈……” “嗯,过几天就要拿去庙会上卖啦。今年收成很好。”越伯回答。 对话短暂地停了几秒,年今找不到要说的话了,只得硬着头皮问:“越伯知道……那个…..与原神花在哪儿吗?” 她不能说人类世界将要毁灭。她无数次想要号召棱空居民一同拯救世界,是基于她从儿时对他们积攒起的一点信任,但她不敢。她怕再次寒冷彻骨,她瘆得慌。 “与原神花啊……我一直当传说呢,真的存在吗?” 年今被反问住了,她像个幼稚的小辈噎了噎,只能答不知道。 “哎呀,我记得哪里确实是有个什么花的,不过好像不是与原神花……这花要紧吗?要不我叫大家帮你打听打听?” “不不不用……谢谢越伯,我先走了!” 这是搜寻情报的第一天。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问遍了有溪街坊的人,硬忍着尴尬完一上午,结果连越伯这样年迈且阅历丰富的棱空居民都一无所知。今天是周六,如果是平常,她现在一定还在睡觉,要么就是窝在沙发上玩着俄罗斯方块,她想起她的作业还没有动过……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年今告诫自己,写作业哪有拯救人类世界重要! 她莫名顿觉有一团火在暗中燃烧着,悄悄尾随着她的身影。不是在她的心间,而是真切地跟在她的身后,将要枯竭而又富有新生的活力。她转过身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年今笑了,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嘲讽的笑。 她继续向前走,到下一个街坊询问。 “与原神花?我不知道啊,”中年妇女回答她,“哎,你妹妹岁朝最近怎么样?确实是很久没见了啊。” 年今顿了一下。她这时才突然发觉每次进入棱空时已经没有人再在棱空的缺口等候着她了。她有些悲凉,原来这就是她们的分歧口了么?告别到来的远比她想象的早。 她早就对每一个人的离去做好了准备,她不和谁格外亲近,也不在精神方面特别依赖谁。就像对待清晨的露珠,她早就知道每一颗露珠都将淡去,所以她只会哀叹一丝悲凉,而她的心不会被露珠溅疼。因为她无论和哪个世界都始终隔着一层膜,这样的膜总在保护着她。 但告别到来得太早了,早到让她不禁产生一分惊讶,一阵余悸。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毕竟是陪伴了她十余年的妹妹,更何况她的妹妹在分别前说了那样难以置信的话。这段告别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加上是在世界毁灭在即的背景下,她前所未有地有些累了,或许她进入了人生的低谷期。她咀嚼着这些念头。 她从这些纷乱的思绪中抽回,冲中年妇女笑笑:“岁朝很好,谢谢关心。” 她的肚子响了。这时她才想起早上出门太急忘了吃早点。 中年妇女急忙从桌上拿起一个炊饼,说:“还没吃早饭吧?可不能不吃早饭啊。” 年今并没有拒绝,答谢后自然地接了过来。 棱空人对待她就像对待熟识的外客。她从前每日在棱空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敷衍来访、完成使命罢了。对于棱空居民,也只是儿时拜访地稍微频繁一点,长大后就不太过来了。但她与他们之间似乎总还是有着家人间的亲昵,尽管他们之间的寒暄仍然尴尬,但她起码可以不那么客套地接过一个炊饼,不那么过分地伪装自己。她真的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园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从哪个人家的小孩手上抢来了一顶小帽,那人家到现在也没让她还过呢。 她的童年不幸福,这是自然。灵力者幼儿时期成长地比人类快,但一岁就离开自己的家园还是未免太早了。人类世界发展迅速,她的父母只能凭着先前临界者的记载对人类世界勉强一知半解。很多事情是年今自己一个人学会的,一个人学会生存,一个人学会生活,又在生存和生活中学会一个人。出于对这个幼小的临界者的怜悯,棱空居民是不忍去责怪她的。大家尽可能地多给予她一点怜爱,虽然这样的怜爱仍不比对于妹妹岁朝的偏爱,哪怕是被怜爱者也无法斥责这份偏爱。 一整天的寻访无果。与原神花果然保有作为“神花”的神秘感。 她回到人类世界,从原野返回住处。打开手机流量,她注意到夹杂在一堆软件推广中的□□消息,是许书铃发来的。昨日的聚餐上她和三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早上好!”元气满满的问候。 消息是早上九点发来的,那时年今已经去往棱空了,这条消息一直被搁浅到现在。现在有点晚了,年今有些害怕再发消息过去会打扰到她,但不回应又显得不太礼貌。她犹豫着回了消息: “晚上好。” 许书铃那边很快回了消息:“这么晚才回,不会是偷偷学习提升自己了吧?” 不一会儿,又有一条消息过来:“还是在偷懒睡觉呢?” 收到消息后,年今松了一口气。看上去她还没有被放弃。 她在输入框内输入了“没有”两个字,仔细掂量了一会儿后按下“发送”。 “抱歉这么晚才回应你。”她又加了一句。 “没关系啦,没把我给删了就好。” 原来有人有着和她一样的担心。没什么年今能接的下去的话了,好在网络聊天的压迫感比面对面小了不少,她准备跑了:“我睡了。” “晚安!” 年今转而开了一局俄罗斯方块,她这会儿是睡不着的,只是给逃跑找个理由罢了。电视屏幕上的方块堆积,她不小心动错了一步,整盘游戏因为走错了一步而变成了死局,但她最后得分还是达到了245分。她有些沾沾自喜。 现在的她稍感轻松了些。虽然她今天一天的寻访都没能探寻到有关与原神花的一点儿蛛丝马迹,但她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条后路,一条不那么靠谱、很有可能把她自己也搭进去的后路。这条路甚至不是“免费”的,保险起见,她还是决定先再寻访一天吧。 她走访完了所有消息灵通的街坊。这些街坊在年今眼里都是最接近人类世界的街坊,生活气息相当浓厚,甚至很少会有人使用灵力。儿时童真的好奇心驱使年今常来这里拜访,听从他们口中说出的故事,但并不与他们交流。连这些街坊居民都一无所知的话,继续寻访下去也毫无希望可言了。是与原神花真的不存在,还是这里的居民不愿透露真相?出于某种原因,她相信与原神花是存在的,但她也愿意相信棱空居民。棱空灵力者的心灵是纯净的,不染纤尘。这么看来,光是搜寻情报就这么困难了么? 已是周日的下午了,今天和昨天一样毫无进展。年今啃着从人类世界带来的面包,几点面包屑掉落到地上。秋菊正盛,却转为枯黄了。谷风拂面而来,柔和地撩动她额间的碎发。天气转凉了,她忘了添衣,不过一点寒风的刺激倒也不坏。她走到树旁的一块大石上落座,一个人思考着什么。 时间不能再拖了,她明白这点,但蛊惑人心的交易容易使不善交际的她陷落,她也清楚这点。她只恨自己除了能够进入人类世界这点之外再无其它灵力方面的特长了。 年今反复掂量着,不能就这么和眼下的危机耗着,也找不到其它的出路了。虽然这并非是个万全之策,且风险极大,不过目前也只有这一条路走得通了。她思虑再三,从石头上起身。 眼下也只能这么决定了。 该让那团火焰燃烧殆尽了。 第5章 狐狸 狐狸是万兽中不可小觑的一个,年轻的狐狸全知全能。为了守护,或者说关押它,岁朝曾花费了不小的力气。 狐狸也是万兽中最该防范的一个,任何时期的狐狸都携着一份野心。 人们都这么说。 如今的狐狸褪去威名,在人群中渐渐隐没了身影。“被抓了吧?”这是最流行的一种说法。自然有嘲弄的笑声传出来,笑它故作雄略者姿态,最终仍是被迫隐去了。狐狸会现身报复这些杂音吗?没人知道。 但现在,她知道了。 年今叹了口气,放弃了持续两天的寻访。 她摊牌了。 “别躲了,出来吧。”年今转向身后。 “本以为你灵力微弱,生存本领也该高点,没想到这么久才发现我。” 一团红色从树干后现出,是一只皮毛稀疏的红狐。 年今白了个眼,她知道它在激她。 “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搞什么名堂罢了,老狐狸。”面对狡猾的狐狸,年今无需客气。 “我老了,”狐狸舔着爪子,“但我的心不老。” “谈条件吧。” “与原神花真的存在吗?你问了两天都没问出来。”狐狸轻蔑地笑,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深深的不屑,像是在嘲笑她的愚蠢。 “我没问出来,但我心里早就有底了。你的尾随就是与原神花存在的最好证明。如果它不存在,你怎么会有底气尾随我?”年今微微仰头,学着狐狸的样子轻佻地俯视它。这种时候绝对不能示弱。 狐狸冷哼一声。 “你想要拯救人类世界,所以你迫切地需要与原神花,对吧?”它绕着年今缓慢地转。 年今反击:“老了就好好坐着,别把身子累坏了。” 狐狸在年今面前的小坡上坐下,毛躁的尾巴耷在身后的空地上,但它的身躯不折。它仍保持着雄略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傲视着她。 “真不礼貌,愚蠢的后辈,”但狐狸不在意,“从古至今,想要找到与原神花的灵力者不止你一个,但没人见过它,有关的最多情报也只是它的大致形态、功效和可能的所在地——洁白无瑕的神花,能愈合一切裂缝,在东山的山峰上。一来并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所在地,二来东山的山峰太高了,人们顶多会爬到半山腰去参加庙会,愿意抱着渺茫希望到山顶去寻找与原神花的人少之又少。但我不同。我可是狐狸啊,我当然知道与原神花的具体位置。” “不错的条件,但为什么选了我?” “你年轻啊。” “你在双关么?”年今的脸色沉了下去。 狐狸直视年今:“不,你够年轻,上到山顶对你来说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需要花费不少的精力和时间罢了。我这副身子骨已经支不住我爬上山了。所以我需要你带我上山,这就是你需要做的,也是我开出的要求,明白么?” 年今抱着手,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只有与原神花这一条路可走?” 狐狸冷笑:“棱空的道,即为无往复。失去的永不再来,变化了的就无法再回归原态。所以四季没有清晰的规律可循,需要有操纵者的掌控。哪怕是万能的神都无法直接阻止此道,因为这也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唯二的例外,就是与原神花和真理公使。不过掇取前者可比后者容易多了。” “真理公使?”她依稀记得她们见过一次。 “真理公使体内蕴藏着打破道的力量,不过神为什么会把这样的力量完全交给一个初涉世事的器物呢?而且她一味顺从着道,这力量很难被使用。至于与原神花,则是顺道中的逆道。不能回到原来的,那就用新的去填补它。这世上只有它有那么强大的愈合能力。” “所以变了的人就再也变不回原样了吗?” “是这个理。” 年今沉默,仍不敢放松警惕:“那你的目的是什么?不说的话我不会答应的,我可不会替你做嫁衣。骗子老了也还是骗子,不是么?” 狐狸不屑一顾:“首先,别叫我什么‘骗子’,那些都是愚人的谣传。我的目的就是在死前见我在山顶上的旧相识一面。而你的目的就是找到与原神花修复人类世界,对么?除此之外,我也不希望人类世界毁灭,那里让我好奇。” 它的眼珠折射着夕阳的光,皮毛在光晕的笼罩下散着淡淡的光芒。夕阳是不竭的,年今突然产生了这种想法。 答应狐狸这样的灵兽不是轻易能下决定的事。年今细细考虑了一番,不得已向狐狸伸出了手:“姑且相信你吧。” 狐狸将右爪搭了上去:“就算达成协议了。” 年今不是很情愿与它合作,这是自然。狐狸绝非善茬,年今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被拽入深渊。她有点后悔答应了它,狐狸开出的条件太诱人了,情况越是这样有利她的双眼就越容易被利益蒙蔽,这在与狐狸的交易中是非常危险的。但这是眼下唯一一个能抓住的机会了,她不忍放任这个机会流走。 狐狸也不太情愿和年今合作的样子,它不喜欢和弱小的人来往。 “你有尝试过连接裂缝么?” “有,但我的灵力你也知道……我只知道我还剩三个月的时间。”她不愿提及自己的灵力微弱,尤其是在狐狸的面前。弱小的她和拯救世界的大任对比,显得她中二和滑稽极了,这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狐狸吃了一惊,面上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难怪呢。” 这句感叹勾起了年今的好奇心:“你还知道些什么?” “知道我是怎么从万兽殿逃出来的么?剑齿冰虎在没有管控的情况下自由地迈出了神殿,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狐狸慢吞吞地吐出这句话。 剑齿冰虎?它是万兽中破坏力极强的一只灵兽,一个重要的特性是本体能解析成无数细小的晶体并再复原。难道狐狸的意思是······ 巨大的恐惧在心里炸开。年今忽然想起那天开启“门”时的细闪光柱和那声巨响,不是某种自然开裂的声音,细想貌似还伴随着某类动物的低吼。 世界哗然,年今短暂地失聪了。 “不是这样的。” “呵呵,哪样的?”狐狸冷笑。 年今想要否认,她不想让真相滑入更深的黑暗中。如果剑齿冰虎真的逃了出去,那么一定是作为守护者的岁朝出了问题。灵兽逃出,这在先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更别说现任的守护者公认的比以往的守护者都要强大。她联想到岁朝说过的话,一时难以分清究竟是岁朝失了职还是······她不愿这样想,她不愿怀疑岁朝,不愿去追究这份不该被理清的责任,不愿让她们的关系崩溃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不会是这样的。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去包庇岁朝,但那道裂痕让她愤怒,她决定要问个清楚。 “回人类世界收拾行李吧,明早启程。”狐狸略带倦意地趴在地上,闭上眼睛蜷成一团。 年今沉默。 “年轻就是容易犯错啊,呵呵呵······”狐狸悠然地说。 她犹豫着,她胆怯了。她不敢拨开迷雾看清真相,她从未想过那道丑陋的裂缝会与岁朝有关。年今定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狐狸见她未动,忽然来了兴致,绕带玩弄人心的笑容说:“要我来帮你坚定意志么?在我出殿后,瞥见了守护者的身影哦。” 年今身躯震颤。 世界变成一片黑暗,万物在这一刻悄然无声,那些林海作响、花瓣凋落的声音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一声尖锐的耳鸣,好像有狂风涌过,击的她生冷。 她躲不过了。 第6章 显露 年今来到岁朝的住处,伸手敲了敲门。 这里依旧是刚刚下过雨的样子。周遭的环境很是清新,清新到让她内心郁闷。叶上的露珠滑下,摔到地上便溅成无数碎片,溅得她的心冰痛。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她不明白从哪里开始出了错。她站在门外等候着,又有些畏缩了,想掉头跑掉。但她不能,这是她必须面对的,她躲不掉。 门开了。“姐姐?”岁朝先是发出了一声疑问,随后微微欠身道,“请进吧。” 岁朝进屋内坐下,很自然地招呼年今就坐。 她的语气并没有先前那般活跃欢快了。她们似乎真的划清立场了。原来关系破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必了。”年今回绝。 岁朝从座椅上起身。 “我来这里,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真相。”年今在某一刻坚定了目光,直视着岁朝。 “嗯?”岁朝稍加思索,“是有关人类世界将要毁灭的真相吗?我知道的消息不多哦。” “是你。” 岁朝愕然。 “是你吗?”年今逼问。 岁朝的双眼垂下去,带着泪眼,咬着唇问:“姐姐不愿相信我吗?虽然我不愿伸手援助……” “我也想相信你,”年今打断了她,“但我不能。” 岁朝很失落,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像从宇宙坠落人间的陨星。更衬得她肤若凝脂,她用手擦去眼泪,不敢相信姐姐会不信任自己。年今从来没见过岁朝哭过,她有些心软。她开始幻想如果这场“审判”发生在棱空居民面前,他们此刻也一定会偏袒岁朝的,她是那么完美,哪怕是垂泪时,更让人怜心。 岁朝开始向前逼近,像个沮丧的傀儡。年今警觉地后退,岁朝突然间伸手抓住她的双肩,年今被吓了一跳。岁朝抬脸凑近,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年今。天转黑很久了,星辰在夜中隐露,岁朝的眼睛中折射出凶戾的光。她的目光痴痴而又空调。年今被这样的目光怔住,在她的注视下不断后退。 她的心一寸寸凉下去。 “没错,是我,年今,是我干的。”岁朝发出一声轻笑,像银铃,在年今听来却如恶鬼厉笑。 “多么无聊啊,这个世界!我只是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我没有错。” 年今的心接着一寸寸凉下去。 “那样的世界,我不需要,棱空不需要。多么卑劣的世界,我不希望它和棱空并存着,姐姐也一定不希望吧?”岁朝说得理直气壮,她的身躯在狂风中摇晃,短发被吹得凌乱而毛躁。 年今的心冷到了极点。 “疯子!”她脱口而出。 “怎么会呢?”岁朝委屈的嘟嘴,而后裂开嘴狂笑,“我都是为了棱空啊,姐姐怎么会怪我呢?大家也一定不会怪我的吧?”她向后转身,像是在开幕前对台下的观众致辞。 年今看着从前可爱活泼的妹妹在晚风中狂笑,她颤栗着,从后背到四肢。她有些恍惚,内心充斥着虚无和不真实感。她迷惘了,世界在欺骗她。远处的鸟在高声歌唱吗?还是只是她在幻听?年今感到一阵眩晕,她不知道是她在晃还是世界在晃。她耳鸣了。多么宁静、祥和的世界啊!仿佛能闻见花香。那香甜的滋味像什么来着?她想不起来了。岁朝的转变带给她的刺激过大,她处于崩溃边缘而不自知。 直到一股异样的感觉将她从失常边缘救了回来。这种感觉冲上年今心头,逼得她有些胸闷气短。她感觉事情不妙,大约是——裂缝突变了!剑齿冰虎并没有被召回,它仍在人类世界里,被岁朝控制着! “或许是人类世界太有趣了吧?小冰虎总是很贪玩呢。” 年今一颤,岁朝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想。 “之前还剩多少时间来着?我不记得啦。但现在,你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和人类世界道别喔,”岁朝微笑。 “我失望够了,疯子。”年今愤恨地瞪着她,杀气从她身上涌现。 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她转过身去,强忍住眼泪。该放弃了吧?没有人会一辈子中二下去的。 不,她迅速的回旋,手中多了一把冰质的匕首,刀锋直逼岁朝的颈口!这是岁朝教过她的灵术物霜,能将灵力凝聚成冰晶状的器物,可惜她以前从未成功过。如今成功了,却也不觉得喜悦。 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是很好的姐妹。”年今冷冷地说。 岁朝分毫未动。她收敛了仪态,脸上复出先前的笑颜:“很抱歉。但你杀不了我,你的灵力太弱了。” “我没想杀你,”年今收势,手中的匕首分解破碎。“我不能杀了你,你是这里的守护者,杀了你会很麻烦。” 岁朝笑笑。 “但我不会停止,”年今抬头,双瞳明亮,“临界者也有临界者的责任。我会和你,对抗到底!” 她在此前并未试过灵力武器化,然而尽管是如此满腔的怒火也只能通过这样弱小的刀具表现出来。她倒无所谓,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愤怒掩盖了一切,她没有除此之外的任何感觉。昏黄的灯光在她看来只觉得刺眼,外面又下起雨了么?这个季节棱空居民该开始酿酒了吧?这一切全化为了她的愤怒,只剩愤怒,再没有第三只眼去发现它们的美好。 两人在屋檐下对峙着,窗外的雨滴答滴答越下越急。又有狂风呼啸而过,像是将要烧开的水。岁朝从容淡然,是她平常乖巧又讨人喜爱的样子,在年今看来却再也不同以往了。或许她参与了岁朝太多的岁月,缺席了她太多的人生。 年今稍微平复了心情。至少她已经找到了明确的出路去解决这一场危机,只是现在时间更紧促了。 “在与我对抗之前,请先打开‘门’吧?”岁朝的笑容总让人如沐春风,“我该收回小冰虎啦,在外待太久的话我也会担心的。” 年今咬着牙,缓缓凭空打开棱空缺口。岁朝抬起双手,动用灵力控制剑齿冰虎以晶体态进入,复原。她曾单纯地以为这道冰色光柱是逗她开心的把戏,谁知竟是岁朝逗自己开心的把戏。在冰色光柱的后面,年今看到那道更加不可收拾的裂缝,幽深黢黑,多么骇人,多么愤怒! 剑齿冰虎本是温顺的灵兽,它不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明白年今的愤怒因何而来。它没有被控制时的记忆,只是亲近地蹭蹭岁朝,岁朝微笑着抚摸它的头,就像主人对待他最喜爱的宠物那样。 “还有很多事没做,姐姐请回吧。”岁朝挥挥手。 年今有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错觉,但燃烧的怒火告诫她要保持清醒。她决绝的离开了棱空世界,她真想再也不回来。 第7章 明火 这是星期一的早晨,年今到学校请假。此时的她心乱如麻,苦思冥想了一整夜,才草草拟定了一个极不靠谱的计划,和毫无头绪并无差别。虽然表面看去她已褪去了怒气,但这种情感仍深埋在她的心里。她只是惯来地擅长隐藏,像个人间间谍。 年今静坐着等待班主任到校。窗外的鸟又在高歌,带给她不太美好的感觉。她又看到了那枚一直跟着她的黑色花轮印记,此时才意识到它暗示着什么。 她是个迷信的人,但她并不相信既定的命运。这在她看来并不矛盾,因为她坚信运气也是可以改变的。 可是好像有什么东西她再也改不了了。 有人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下了。她警觉地扭头,是苏颜。这个空位倒不是因为大家孤立、特意疏远她,只是大家有意不去打扰她罢了。幸好班里的人数是奇数,打开学第一天她就特意挑了这个角落里的座位落座,故意把包占在旁边的空位上。平常前面的人转过来搭话她也只是礼貌性地笑笑,有大胆的人前来邀约她也会一口回绝,久而久之她留给别人的印象就变得淡薄了。 直到稍微和苏颜熟络一点后,年今才开始注意观察她,才发觉苏颜有多惊艳。苏颜带给人的惊艳并非因为她的容貌——其实她的容貌细看并没有多出众,而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举手投足间并无太过多余的动作,但又恰到好处地显得如此柔和温婉,笑起来也是很亲近人的样子。其次她是她除了校服之外的单品搭配,饰品挑选得很有品味,常以窄蕾丝边作为点缀,不张扬也不单调。她喜欢用白色来装饰自己,各种不同的白色,简约而有层次感。人们常称这样的她为:“富贵人家走出来的明珠小姐”。确实,不迟钝的人都该猜测她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倒不是因为她全身上下有多奢华,而是因为她的气质属实不庸。 “还好吗?”苏颜的脸色很是担忧。 年今没哭,但是眼睛红了。从起床到现在一直都是这样,其实她根本没睡着。今早一直浑浑噩噩的,她还没来得及在意自己今天的外貌如何。 “没什么事。” 苏颜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个桃子形的胸针,递给年今:“知道你喜欢桃子,就买了这个,就当是见面礼吧,虽然已经入学这么久了。” 年今的目光被桃形的胸针所吸引,忘了该回应她。 “我给你别上吧。”苏颜贴近年今,在衣领下寻了一块合适的空白规整地别了上去。有淡淡的茶香传来,很淡很淡,不靠这么近是闻不到的。后来年今才知道苏颜家里的产业与茶相关。 苏颜别好胸针后回到原位,满意地夸奖:“很好看喔,常年今很好看,戴上胸针后就更好看啦。” 年今无心回应这些赞美了,但她确实感到一点点温暖,一丝丝回春的感觉。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你觉得我们算是朋友,都可以向我倾诉的,我,还有她们,真的很担心你。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小,说起话还是颤颤巍巍的。 “年今还是不擅长表达呢。” “啊。” 她看出来了,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擅长。 “年今是个很胆怯的人啊,害怕自己的内心,害怕自己太过弱小,害怕自己没有能力会做不好,所以才不敢说话,是吗?其实年今很棒啊,只要有自信的话什么都可以做到。年今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啊。 一直追寻着答案的焦躁的心平静下来了。 她努力地解读苏颜说出口的话,确定她理解的没错。她抬眼望着苏颜,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与苏颜对视,从前的她在别人眼里“从不正眼看人”,这当然不是因为她轻蔑,而是她过于胆怯的内心不容许她这样做。年今在前十六年的人生中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也许听过,但是忘记了。先前的她觉得很多事物是无所谓的,所以她的感情波动不大。可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她想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人类世界了。也许只是少女的一点虚荣,一点对成功后暗自窃喜的妄想,又或许,这是她最后的一点价值了。 她想证明自己是能做到的。她不是个弱小的临界者。 “所以······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但年今不能说,她不能告知苏颜这荒诞的一切。 苏颜的手搭上她的肩头:“不能说也没关系,我知道不是你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对吧?如果憋在心里不好受的话——”苏颜起身将她带到走廊拐角处,“这里没人,可以的话就大哭一场吧?” 温热的感觉从年今的肩头蔓延至全身,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炽热的,猛烈的,就像严冰遇上烈火,这是明火啊。 “呜——”年今哭得可笑,哭得狼狈,哭得小心翼翼,她的面部抽搐着,直到猛扎进苏颜怀里才肆无忌惮地大哭起来。 “呜——呜——”此刻。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涌不完泪水和苏颜安抚的轻拍。世界或许就要毁灭了,可眼前的苏颜还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或许会和年今一起大哭的。 她突然抬头,不小心撞到了苏颜的下巴。在苏颜表示没事后,她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着急地问:“如果,那个,如果,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会离开我吗?” 苏颜愣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的说:“当然了,但这不代表我会抛弃你,明白吗?我会尽量去承担你造成的后果,就当是替你赎罪,但我一定会先离开你。” 简直是天使啊,坚持正义的天使。 年今确定了自己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擦去了双颊的泪水,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苏颜歉意地微笑,说:“哄人开心这事还是得许书铃来啊。” “我好多了,谢谢。”起码是重振旗鼓了。 朝日浮现了,从天边,金色的,红色的,总之很温暖。树枝上下颤动着,想必是刚有鸟儿蹬腿飞离。阳光穿过缝隙,随之晃动着,变成可见的光路。流水的岁月,她好像第一次听到了时间的声音,年今有想要捕捉这份美好的冲动,可她不能保证一个半月之后还能留住这样的美好。 世界是美妙的。 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着。 褪去枯燥,原来的世界真的还存在着美好,温暖,感激。原野之外延伸出了另一个世界,或许她与世隔绝很久了。 年今发自内心的笑了,久违的,自然的,她有点喜欢这个世界了,说真的。 同时,她也更坚定了修复世界的决心。 这一次不同,不是被愤怒而激起的决心,而是平缓的,对美好的自然向往所致的决心。 “常年今居然笑啦,活这辈子值得了!” 许书铃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笑嘻嘻地看着年今。 年今吓了一跳,她用手遮住半张脸,担心自己的狼狈样子被许书铃看到。 “不过嘛,开心了就好。开心是最要紧的事啦!”许书铃拍了拍她的肩。 年今看着她们,说:“我家里还有事,要请假很久,也许是一个月,可以等我回来吗?” 苏颜笑了,小声说:“不要担心我们会轻易离开你,好吗?” 年今点头。 苏颜替她正了正衣襟,她的胸针闪着光芒,好像收集了无数跌上肩头的细小光点。 也许在这一刻,她遇见了她生命中的明火。 第8章 启程日 处理完人类世界的事情后,年今收拾好行李进入了棱空。 狐狸早就守候在棱空缺口处了。 “居然变成你来等候我了,真荒唐。”年今嫌弃地眯起了眼睛。 “状态不错啊?”狐狸缓步上前,“事情不对。” “嗯,裂缝突变了,现在留给我的时间差不多缩减了一半。”年今淡淡地说。 狐狸不说话。 “这都不知道,还亏你是灵兽狐狸。”年今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我老了啊,年轻的我当然是全知全能的。何况我没去过人类世界,那里的知识对我而言很模糊,信息也很封闭,就因为这样我才不想人类世界毁灭嘛。” 狐狸在前带路,年今在后跟着。 “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一点也不心急的样子。” 年今低头摆弄着衣领口下的胸针,浅浅地笑着说:“我有朋友啊。” 孤身一人的枯燥日子已经结束了。 她有朋友啊,可以算是朋友吧?她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被她们知道了会生气吗?她不清楚那些纷繁复杂的社交规则,但收了见面礼总得回礼吧?回什么礼好呢?苏颜喜欢什么呢?她还不够了解她们几个啊。从前的她都是一个人,但现在她骄傲地有朋友了。 所以就要更卖力地前进,不然才拥有了朋友又要失去的话也太惨了。 狐狸的评价是:“答非所问。” 她的心情仍有些沉重和复杂,但也愉悦了不少。原本的她除了愤怒其实更多的是迷惘,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岁朝一事,但苏颜给了她准确的答复,像是黑色的大海上亮起的一盏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到山脚了,年今内心一时五味杂陈。东山光是山高就比人类世界普通的山高了五倍不止,更别说那山路有多落后难走了。 “有能立刻飞到山顶的灵术么?我现在就学。” “少啰嗦。” 年今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着棱空的天空。万里无云的蓝色映衬下,她突然想起她从未在棱空捉住一丝白云。要么是万里无云,要么是雨云密布,白云好像从未现身过。她好奇地问:“棱空没有白云吗?” 狐狸的尾巴微微摆动着,随意地答了一句:“没有,以前偶尔有过。” “好奇怪。”年今在原野的时候除了感受原野,就是喜欢看云。她会提前买好一杯蜜桃欧蕾,惬意地躺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观察云的变化。散漫的,雄壮的,任风扯动的,像丝线或浮雕,有时则像早春的雪山,在蔚蓝的映衬下卷动着屡屡烟尘。她喜欢云的变化莫测,喜欢它任性里的初心。 “为什么现在没了?”年今追问。 狐狸沉默,一副懒得理她的样子。它停了下来,悠闲地打了个哈欠,整个身子瘫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你干嘛!”年今疑惑。 “我累了,你抱我上山。”狐狸一动不动,“这是你答应的条件之一,‘带我上山’,可别忘了。” 年今咬牙切齿。 “我可走不动,没有我你是找不到与原神花的。”狐狸依旧一副死皮赖脸样。 “没关系,找到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在你脸上狠狠地踢两脚的。”年今笑靥如花。 亏她刚才还和它闲聊,现在就开始谈条件了。 她不情愿地缓步上前,拦腰抱起狐狸。这并不像抱起一只粘人可爱的猫猫或狗狗,年迈的狐狸毛质极差,蜷起后就像是一坨扎手的刺球。而且狐狸样貌不佳,瞳孔混浊得吓人。年今多少有点害怕和嫌弃,后悔当初心急答应了这个条件。不过狐狸还蛮轻的,倒也不出人意料。 到了山脚,眼前是一片青黑色,年今从未觉得东山如此宏伟巍峨。半山隐入白雾间,只能 瞥一眼下半山的风姿。 “将是一趟艰难的旅程啊。”年今不由得感叹。没办法,“门”在哪儿都能被打开,但“门”的另一边却是固定的去处。 她儿时曾来过这里,不过后来就对这里不感兴趣了。她觉得山石很严肃,她向来不太喜欢严肃的东西。儿时她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很大,无关气势,只论体型。所以东山没有太多可以拿来对比的东西,自然就显得普通了,在她的印象里就这么平平无奇的淡了下去。现在的她再至东山,才发觉东山大得出奇,不光是体型,还有磅礴的气势,人类世界的山比起来要差远了。何止是差远了,简直是不值一提。 “前半截是很好走的,人们要到半山腰参加庙会,自然而然地开了山路。”狐狸提醒她。 有了路虽然确实是方便多了,但走了半天后年今还是累了。她体质不错,但她还得拖着行李和这只累赘狐狸。负担不小。 “你能······稍微自己下来走走吗?” “不能。” 年今绝语。 狐狸的回答斩钉截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年今憋着一股气恼的火焰咬牙继续上山。 “我得歇歇。”日过正午,年今一直在走,没有停歇过,现在有点喘气了。 狐狸从年今怀中跳下,慢悠悠地走开了。 “你去哪里?”年今问。 “觅食。” “就你这样?不吃我准备的吗?”她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干粮,当然还有蜜桃味软糖。 狐狸头也不回地径直走远了。 年今无奈,寻了块阴凉处坐下了。秋日的正午还存有些许炎热,真想用勺子舀西瓜吃啊。 她没有先吃干粮,而是撕开了软糖袋子,丢了一颗进嘴里。她抱着狐狸时腾不出手,一直等了一路,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熟悉的香味四处逸散,她又捡出一颗来端详外形,捏了捏后丢进了嘴里。 四周顿时绿意盎然起来,仿佛按下快进键来到春天,仿佛有······朋友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桃形胸针。对,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年今只舍得吃两颗,然后就将软糖收起,开始吃干粮了。她收拾行李时努力挤出一个空位来安置这包软糖,只够塞下这一包。 吃干粮时没有什么事可以干,她望着天空的尽头,又想起那三位可爱的朋友。风吹叶动,有树叶摇落,在不知不觉中旋转着落到她的肩头,像她的旧日子。她无心掸去,只顾着走神。 狐狸回来了。 “搁这儿发呆呢?真有心思。” 年今晃过神来。已经差不多饱了,但是手里还剩着点儿。她担心狐狸没觅到食,大方地伸手递了给它,问它要不要吃。狐狸却很排斥地躲开了,嫌弃地别过头。 “哼,我可是很少会和人分东西吃的。” 不吃也罢,好心当驴肝肺。年今心想。 接着走了半天,年今已经几近力竭了,狐狸才答应寻地歇息。 天空渐渐从黄昏色过渡到绛紫色,白亮的星辰不遗余地地现出光芒,空中繁星似锦。夜色浓郁,棱空没有人类世界如此严重光污染,夜空自然是更加醉人心弦的。年今已经很久没有在棱空度过相对完整的一天了,很久没有感受棱空一天的变化。这一天中的事物对她而言是熟悉而又新奇的,比如常驻的万里无云的天空。她呼吸着,体会着棱空与人类世界的异同。 安下心来后她难得的疲累了,闭上眼就进入了梦乡。 第9章 华光河 年今在一片湿润的青草地上醒来。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唤醒的。 她讨厌早起,好在还不算有起床气。 出发前她来不及去找哪里有卖睡袋了,只带了勉强能垫着睡的东西。但她没有考虑到清晨凝结的露水这个问题。现在水渍透过垫单浸到她的衣服上,差不多是湿透了。她顶着湿凉的后背打了个哆嗦。 清晨山林的空气很清晰,也略微有些凉意了。不少鸟儿在林间穿梭或停留,叽喳地吵闹着。半山腰以下的山景还算诗情画意,毕竟每年都有一段热闹的时候。至于半山腰以上就人迹罕至了,估计也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风景,否则就棱空人民的性情来说,就算是耽误了工作也要去领略一番的。 “再过五天就是庙会,”狐狸提醒,“现在做生意的人估计快追上你了。” 年今醒了,但还没有起。她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她知道庙会,那是棱空人民最盛大的庆典,分为白庙会和夜庙会,每年会举行两次。开春的那一次只有白庙会,也就是只有白天一天举行;丰收时还会举行一次,白夜两种都有,能从白天玩到晚上。 “所以说赶紧动身离开这里,我可不想被发现。”狐狸催促。 “和别人说你是人类世界的野狐狸不就行了吗?谁知道你老了啊。”年今一动不动地躺在青草地上。 其实是因为她想参加庙会,也想给她的朋友们带些回礼。 “你想去庙会?”狐狸一眼戳穿了她。 “不······我······嗯。”年今一番慌乱后小声承认了。 “不是不喜欢交际么?” “可是庙会一年只有两次啊······而且不喜欢交际不代表不喜欢热闹!” 狐狸沉吟片刻后,答应了。 年今是个喜欢提前计划好一切的人,一个半月的时间于她的计划而言很宽裕,所以抽出一天的时间来逛逛庙会不算什么。 “那就走慢点吧。” 年今行路的速度由赶路变为了缓步行走。继续往前,一条颇具艺术风格的河转入她的视线,或者说照亮了她的视线。 “华光河。”狐狸简短地介绍。 “听岁······守护者提起过。”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和岁朝一起去蝴蝶林时经过的那条河。没想到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们就已物是人非了,世事难料啊。她刻意地改口称她为“守护者”,表示她们之间已没有羁绊可言,“不过还是第一次见。这水能喝吗?” “······你试试。” 华光河的水呈琉璃融化态,有色的部分在阳光下照得通透,无色的则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两种河水在阳光下交织,几乎没在流动。岸边有细光微闪,像缀满星辰的夜幕坠落人间。年今随手抓起一把水,被抓起的水瞬间化为了无数细小如沙的碎颗粒,从指缝间溜回河中又变回琉璃态。年今低声惊叹。 这就是流光溢彩吧,年今心想。 “等会儿会有打捞琉璃的人过来的,华光河也是一条重要的原料河。不想和人打交道的话就赶紧走。”狐狸懒洋洋地说。 年今立刻动身,想了想又回抓了一把琉璃,从中挑出最好的三颗揣进了兜里,抱起狐狸扭头就跑。 华光河很长,蜿蜒盘旋至无穷的尽头。 “这里还是真理公使的出生地。真理公使是棱空唯一一件人形灵器,神从华光河中创造了她,并赋予了它评判是非的能力,替神处理一些棱空的杂事,在灵器中不算特别的。不过不用被守护就对了,更该说她是被神守护着。这次庙会她也会在吧。” 年今印象中似乎与真理公使有过一面之缘,是冰冷得像工具的人,原来确实是灵器啊。她倒是很感兴趣,不过与这类冷漠的人打交道只会带给她更深的“痛苦”吧。 她沿着华光河继续前行,突然问道:“华光河的水真能制成琉璃吗?” “嗯,但也能用来做点别的。” “比如?” “比如用来制盐。华光河水制成的盐是保存时不会融化的晶体颗粒,看上去像碎钻。” “哇哦。” “这次在庙会上你估计能看到吧。平常很少有人上山来打水制盐的,采集到的河水多半用来制琉璃。但庙会的话会有人顺路采水制盐,味道倒也不差。” 年今好奇起来:“你不是从小就被守护的灵兽吧?” “嗯。没有灵兽是从出生就开始被守护的。” 狐狸不愿多说,年今也没想多问。 金日上到天空的正中央了。 “歇歇吧。”年今离开了华光河,走进山林中坐下。 狐狸自然而然的从她怀里跃下,走远了。年今拿出干粮开饭。 其实山里的景色也还不错吧,没那么严肃。 她边吃边观察着周围,这么想。 狐狸很快就觅食回来了,但它并不靠近年今,照例是一副很嫌弃的样子。 年今看了看手里的干粮,起了戒心。她冷着脸问:“你不喜欢人类世界吧?” 狐狸短暂地怔了怔,很快圆了回来:“我对人类世界很好奇,这并不代表我喜欢人类世界。” 随便吧,年今没再理会它。 她打开蜜桃味软糖,挑出一颗来送进嘴里。她在想苏颜三人,想她们在干什么。这个时候,她们大概又在一起吃饭了吧?回去之后,她还能和她们一起聚餐吗? 她想起了什么,问:“这么好奇人类世界的话为什么不找先前的临界者帮忙?” “他们太聪明谨慎,个个不随你。”狐狸的语气轻蔑。 看来妄图和狐狸正常聊天属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雨下下来了,绿松经冲洗后显得更青翠欲滴。年今翻出便携式雨伞撑开。这把伞是黑色的,镶有蕾丝边,很是精致,是年今喜欢的款式。狐狸本无意躲雨,但考虑到步入老年后的身体状态,它还是朝年今那边靠了靠。 年今看着伞上缀满雨珠的蕾丝边,又想起了岁朝。 岁朝在干什么呢?现在大概在处理殿内的事务吧?虽然年今还是生她的气,但她还是抑制不住地去猜想。毕竟是参与了她十六年生命的人啊。 伞单单放着自然会干,但长时间不拿出来晒晒也是会发霉的。 再行进了半天,夜幕很快降临了。说是行进,但其实更像是观光来了,年今一个人的沉默观光。她渐渐适应了这段旅程中的静默生活,左顾右盼地游览景物,见到露珠就用手指轻轻地触碰,偶尔听到人声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样看来,这座山仿佛都是她的了。 自从裂缝出现以后,她已经多久没像这现在这样惬意轻松地舒躺在湿润的草地上了呢?就连她曾喜爱的原野,现在也不敢多待了。 她又在猜想岁朝现在在做的事,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平日里,她总在这个时候结束了课业来拜访棱空,岁朝就在约好的缺口处等着她。也有课业过于繁重来不了的时候,岁朝总是很失落的样子。那时候的她们原来真的很好,比年今想象中还要好。岁朝会换着花样逗她开心,年今也偶尔会捎些人类世界的小礼物来。那些小礼物现在怎样了?大概被丢了吧。怎么总在想岁朝?原来自己还蛮重情的。她突然问:“与原神花能修复一切裂缝吗?比如感情上的?” “不能。”狐狸回答得很决绝。 她将混乱的思绪排开。她还抱有的一丝希望破灭,她知道她们之间是真的不可能了。 第10章 独戏 真是宁静的夜晚啊,连虫鸣都止了。 她没有开灯。月光透过天窗投照进来,洒在那张精致的脸庞上。她并不清楚所谓“精致”的定义,只是人们都这样称赞她罢了。 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两支白百合,洁净如她的外表,在月光下那么纯洁。 去年酿的桃花酒应该还有剩。桃一类的事物姐姐最喜欢了,所以她也喜欢。 不过她有更为热爱的东西。 她取了酒来。酒杯是很可爱的形状。人们喜欢她可爱的一面,她也乐于人们对她的喜爱和那些繁花乱坠的赞美,但她早就厌倦了这种可爱的姿态。 现在则是她一个人的独戏了。 酒香从杯中袅袅升起,好像能真切看到那样。她饮下这杯酒,又再饮下一杯,直至微醺。 她用灵力感知着万兽殿的灵兽们。她要严惩这些破坏棱空安宁的家伙,但要静悄悄地。她是个不爱声张的人,所以不能被人发现,更不能被灵兽自己发现。就像她悄然偷走了狐狸的光阴,却没被狐狸察觉。狐狸真是太大意啦,她笑出声来。 她心血来潮地在月光下独舞,架上的玫瑰割破她的肌肤,鲜红的血滴撞在如雪白绸缎的肌肤上。她的疯狂,她的肆意妄为,在月光下暴露得一览无余。如果是在人前,她跳的一定是可爱优雅的舞步。但现在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了,她偏不享受这般清净,她要跳出最热烈的舞蹈。潇洒、大方,在天窗正下方转着圈,不停地转圈。就像从海的中央掀起万丈高浪的澎湃的——爱! 因为她最喜欢这个世界了。 因为喜欢,所以不允许人类世界的并存。 因为喜欢,所以伤及他物也在所不辞。 因为喜欢,所以可以割舍对姐姐的感情。 无所谓,比起棱空一切都无所谓。 真是偏执到疯狂的人啊。她的舞步愈加疯狂起来,动作也转快转急。短发不停地随之乱舞,凌乱得像是精神都混沌了。如此激烈,像是不知疲倦的人热情地挥洒着汗水。从房间的这一端到那一端,永不停息。或许她早就醉了,只是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甚至连先前的样子都忘却了。 她挥舞着双臂,倒影也跟着她舞动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揽入怀中。世界真美啊,岁朝痴醉地笑。酒精在不断地发挥作用。或许她只是借“酒”这个契机罢了。 她想到无聊的人类世界就要毁灭了,喜悦至极。 而姐姐呢?居然想要拯救那个世界?可笑极了,真是愚蠢的人类啊,不该被称作灵力者,而该被称作背叛者。没有人能背叛棱空! 神会在天上祝福她吗?当然不会。那个碍手碍脚的神,竟敢阻止她么?那就除掉他!心灵的纯洁只会害了他,不过岁朝爱着棱空天然的纯洁。比起他,岁朝才该成为棱空的神啊。 她不断地旋转,墙上的挂画也跟着她一起旋转,整个世界都跟着她一起旋转。她从不感到分毫的疲累,因为有这个世界的陪伴。这个世界已经陪了她十五年了啊。 岁朝转回房间,视线一下就捕捉到架台上的小摆件们。它们被保存得很好,看上去像是定期 有人给它们擦拭、保养,尽管它们都来自人类世界。它们的主人巧妙地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从左到右似乎能连成一个小故事。其中的一个穿粉紫色蓬蓬裙的小人儿捧着绚丽的花束,就像那晚的岁朝一样。 她并不勃然大怒。先是故作可爱的姿态,鼓着嘴皱着眉,再走过去将它们用灵力震碎。一个接一个,像无数刻着记忆的书页在翻涌中破碎。每个摆件都化为了碎石屑堆积而成的小山,像是埋藏着过去的无尽灰烬,埋葬着过去的人。五颜六色的碎石屑比先前的颜色更加鲜艳。岁朝喜欢它们现在的样子。 她终于累了,真切地疲乏了。身旁就是床,她戏剧性地倒下,合上了双眼,像童话里中了毒的公主般酣然睡去。 独戏落幕。 她的世界也随她一同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岁朝的番外吧 不喜可跳 第11章 旧人 这是旅程的第三天了。 因为年今走得很慢,再加上年今体力不错,所以现在的她还算精力充沛。 山上的鲜花很少,只有零星几点月牙白的野花点缀在郁绿的草地上,更多的是枯色的树叶,提醒着年今秋意渐浓了。周遭景象很萧凉,却又透着冬的生机。她想起她新买的那条围巾,也是浓绿与深黄相间的配色,再过一段时间就能裹上了吧。启程的那日还能看到草叶上覆着的薄霜,后两日她起得不早,便看不到了。秋的气候变化如四月天,第一日还有些凉,欺骗她添衣,昨日正午开始到傍晚都甚为闷热,不太舒服。晨晚倒是透着清爽的秋日气息。 “薄荷?”她用手指着一株菱形叶片的小草,印象里白衍是很喜欢薄荷的。 “别碰!”狐狸警告她,“那是揭行草,一种野生的毒草,每年都有不少灵力者因触碰了揭行草而丧命。我丑话说在前面,在棱空是很难治疗的。” “山上果然很危险啊。”不能治疗的话,生命不就更脆弱了吗?年今心里想。 没有俄罗斯方块可以玩,她还是有些无聊了,便戏谑地问起了狐狸的往事:“说说你那位旧相识吧?” 狐狸不想理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开口了: “我是通过全知全能的力量发现它的。它是个有趣的家伙,身手矫捷,谋略得当且向来沉稳如钟。” “那不叫有趣。”年今插嘴反驳。 “你不懂狐狸的价值观。它是一只灰色的猫,是唯一一个值得我钦佩的对手,尽管它是只不算灵兽的异类。 “我对它颇感兴趣,跋涉了不少山水去到它的所在地,观察它的活动。它很敏锐,很快就发现了我,这算是与它结识了。我参与进它的生命里,终日和它厮混在一起,如影随形,很少会分离。不过我们并不依赖对方,所谓“依赖”在我们看来再愚蠢不过。我们待在一起只是意愿罢了,并非是彼此的需求,并且我们都无处可去。有个颇为相似的同伴陪着或许是件乐事吧,哪怕我原本喜欢独行。它真是个特殊的存在啊,怎么看都是个才华横溢的佼佼者,唯独它我不觉得愚昧,甚至是可以和我匹敌的非灵兽。与它争斗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在它面前我甚至骄傲不起来。它还救过我一命,在孤高的悬崖上,这很不可思议吧?就是这样,我才会选择和它同行吧。” 狐狸声音嘶哑,但不难分辨。它谈论旧人时的样子与平日里的完全不同,怎么看都只是个沉沦于旧事里的老者,沧桑而光荣。也许它真的很喜欢灰猫吧,年今想。 “无数个日落,无数次日出,从它身上我学到不少东西——我很少会和其它动物学习。我们相伴了很久很久,至于有多久······我都记不清我们究竟度过了多少岁月了,大概久到它可以算得上是我的一位朋友了吧。” 年今是个很好的听众,在狐狸阐述时懂得噤声不语。但听到这儿她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还有朋友啊。” 狐狸冷笑:“你不也是么。” 它接着说:“但变故很快到来了。它犯了错,守护者立刻下令要追捕它回万兽殿。真荒唐,明明它都不是灵兽。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偷走朝圣花环,这很无理,但木已成舟,作为朋友我只能作为帮凶帮它逃跑了。我们一起过了很久的逃亡生活——狐狸面对生存危机时总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更何况那时的我全知全能呢? “但守护者真是个很厉害的人啊,而且那会儿我已经开始衰老了。我们的退路越来越窄,最终还是走投无路了。我掩护它而被抓走了,守护者便将它的罪名冠到我的头上来。万兽殿机关复杂精密,当时的灵力已无法支持我逃出去。 “那真是一段灰暗的时光啊,我在万兽殿逐渐老去,但我的骄傲不允许我察觉到这个事实。我的记忆力不断衰退,有时我甚至会忘记害我入了狱的灰猫。我的灵力也衰退得厉害。在我最后的全知时期,我除了见它一面再无所求。我用最后的灵力探知到它的去处,就是这座山的山峰上。至于它是否还活着······我无从得知。” “你是被现在的守护者抓到的?” “嗯。” “所以你只被‘守护’了五年?”年今有点惊讶。 “嗯。” 年今诧异地停了下来,缓缓说道:“你老得太快了吧?” 狐狸没有回答。 狐狸没法回答。 真相在脑中炸开,它逐渐明白了一切。 它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实。 年今眼里的狐狸好像呆了很久。风起了,它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就像年今抱着的是一尊雕塑而非灵兽那样。她太年轻,不懂什么叫深邃,不懂何为深不可测。 “长歌。” “什么?” “云长山灵的灵术,也是害我加快衰老的谜底。她大概是棱空第一个学会了的人吧,真是惊人的学习能力啊,虽然程度还远不能与云长山灵媲美。” 年今记得云长山灵,那个她在万兽殿见过一面的老木头。 “可是这个灵术被创造的意义是什么?”她岔开了话题。棱空的灵术大都是有其用途的,比如切割巨大材料的嘉莱和根据风向收割农作物的南樱,大都很实用,很少有这样用途不明却威力强大的灵术,专门用来攻击的更是直接没有。 “很难说。云长山灵的灵术大都很奥妙,他总是钻研一些比天还高的东西,偶尔会陷得太深,让人鄙弃。” “你不也是这样这样么?” “我只研究有用和有趣的事物。” “哇,你在双标。” “你也同样让人鄙弃。” “但是你不是人啊。” 狐狸不想继续这种白烂的对话了,默然闭上了双眼。 “那为什么他要住在万兽殿呢?” 狐狸本不想回答这种愚蠢问题,但还是耐不住有问必答的特性:“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住在万兽殿。” “可是岁朝说他是受神所托住在那儿的啊。” “到现在你还相信她的话么?真蠢。” 年今愣了愣。是啊,真蠢。为什么还会相信她的话?因为她是她过去与世界的唯一联系啊。直到她明白了与世界相连是什么样的,她才忽觉原来她们的过去其实很好,岁朝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妹妹。 到底是什么害了她呢。 “你们灵力者,总爱被这样的东西绊住脚。”狐狸觉得可笑。 “灰猫不也害你入了狱么?”她光记着反驳了,忘了这话该不该出口。 狐狸并不介意:“但它足够强大。我是被自己害进去的,与它无关。” “切,又双标。”年今咂嘴,才意识到话题又扯回来了。 这一段表面上过去了,其实还一直卡在年今心里,并且越卡越深。她们之间沉默了很久。年今踩着落叶前进,鞋底传来“唦唦”的声音,是干枯的落叶碎裂时发出的脆响。穿过山林的风照旧是温柔的,轻抚过她的发丝。她不愿打破这宁静,她不忍去打扰狐狸。 她们就这样一直沉默着,直到狐狸开口:“走快点吧。” 森严,年今能从它的语气中感到的只有森严,仿佛背负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坐在台上掷下千金之重的命令。年轻啊,她还太年轻,狐狸远比她想得平静很多。年今知道它绝不会不在意的。年轻曾是狐狸最得意的资本,它怎么会忍心就那样被剥夺走令它无比骄傲的灵力、它的恃才放旷和那位故友?真痛苦啊,年今也放下了戒备可怜起它。 她试探着问:“你想要报仇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守护者?呃······还有一直轻视和嘲笑你的人?” 年今的声音越问越小,她仔细观察着狐狸的神态变化。狐狸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反而显得很舒平,自个儿睡去了的样子。 它拒绝回答。 年今也决定闭嘴。她这样问,倒不是因为她心虚怕被报复,而是因为她心软了。之前的那些冷嘲热讽该如刺一般扎在它的心里吧?她有点后悔说了那些无趣的话。 考虑了片刻——其实不是考虑,而是犹豫,她还是觉得自己该向狐狸道歉,但她的胆怯心理又在作祟了。想了想她还是决定要说,深吸一口气后张了口—— “不用道歉。” 狐狸事先打断了她,反而让她更愧疚了。 “走快点。”狐狸再次催促。 虽然不想听它的,但年今好歹亏欠了它,只能稍微加快了步伐。其实走慢点也能赶上庙会的,四天的时间绰绰有余。不过不情愿也没办法,就当是她为之前的犯下的错付出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代价吧。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竭力佯装出对这种局面满不在乎的样子,好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却又担 心咽口水声音太大而被发现。 狐狸没有在对话中挑明态度,这让年今有些手足无措。要如何去面对狐狸?最终她选择什么都不做。现在也只能凭狐狸的表现去猜了吧。偏偏狐狸的表现很平静,像是虔诚的信徒在默默祈祷那样,更该说是像沉稳的智者在安静地闭目养神。或许是在怀念它的那位旧相识吧,年今猜测。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真想快点见到它啊。”狐狸感叹。 第12章 遁入黑暗的智士 她们彼此沉默了很久。年今到底觉得对不住狐狸,与它的交际变得像与人类的那样窘迫了。交际时的尴尬和压力再一次压到她的心头来,她的后背微微发汗,但尝试开口只会让她更加紧张。 她仿佛灵魂出窍般机械地行走着,早已无心理会身旁那些曾让她眼前一亮的风景了。她总觉得不道歉不太合适,这绝对不是礼貌的行为。但狐狸的拒绝像封口的胶带一般,这又让她如何开口呢? 她陷入纠结中,偏偏狐狸又是个不爱找话的人。 年今的行为在狐狸眼里也很蠢吧,所以狐狸可能只把她当个乐子看,没放在心上吧?她这样宽慰着自己。 总之,不会被狐狸在途中暗杀吧? 难道交易一旦达成后,狐狸反手就要报仇?首先讨伐离身边最近的年今?她有些冒冷汗。 狐狸最沉得住气,年今知道这点。或许现在的它表面上看去心态还算平稳,心里却在悄悄计划着暗杀方案?狐狸是很记仇的,只是所谓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罢了,年今也是知道这点的。 先是潜伏,而后一举暗杀!年今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惊了一跳,怀中的狐狸被迫跟着颠了一颠。 “毛病!”狐狸鄙夷地咒骂了一声。年今的想法就差写在脸上了,一时惊惧一时迟疑,很明显都是些不正经的想法。观察是狐狸的强项,老了亦是如此。 天气变得有些闷热了,年今因而想起蜜桃冰淇淋来,有些走不动路了。 “我要休息了!” “你是来赶路的,不是来撒泼打诨的。”狐狸回绝。 “嗯······到饭点了!” 狐狸无奈,顺势跳了下来,缓步走远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它主动报告:“我去觅食了。” 年今很惊喜,看上去她得以存活了! 年轻的狐狸也会这样和灰猫打招呼吗?年今又在浮想联翩。 她以后也会和苏颜这样打招呼吗?恐怕她还是不敢。 不过没关系,苏颜说过她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低低地哦了一声。 今天吃的也是干粮,不过好在还有蜜桃软糖,这顿饭勉强可以接受。每天都吃总会腻的,但她不介意,因为一想到未来的乐,就顾不上眼前的悲了。 吃得差不多了,狐狸仍然没有回来。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临界者,吃完饭了! 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棱空的计时工具不是钟表一类的,年今也没学过怎么使用。好在她从人类世界带来了手机。以前她害怕棱空人民问东问西就没敢带来过,今儿却鬼使神差地带来了,在棱空竟然也能用。原野确实是有信号的,没想到还能连到棱空里来,科技万岁。 她亮屏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推算下来今天的午餐时间确实比平常久了不少。 有一条未读消息,“一路顺风”。 她不自觉地笑了,轻轻摁灭了屏幕。 她还记得狐狸离开时的去向,决定去找找看,顺便探探水源,如果找不到的话再回来,幸好她还不算路痴。她把包袱留在旁边的空地上,想了想又拿出软糖揣进了兜里,离开了。 狐狸的去向正通往华光河。年今明明记得华光河附近没什么能饱餐一顿的,难道是······吃盐? 偏偏是华光河,年今恰好遇上了采水的工人。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别过脸假装没看见他们,内心却忐忑不安到双手颤抖,面部表情也跟着不自然起来。 可惜工人们是眼尖且热情的。“是临界者吧?”他们嚷嚷起来。 年今被迫回过头去,应付地笑着:“嗯,哈哈······” “真少见啊。”其中一个工人端详着她,像是考察一件稀有的文物般细细地上下打量她,年今害怕地移开视线。 “嗯,确实不常见,哈哈······”年今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哎,人类世界到底怎么样啊?”另一个工人逮住机会问。 “嗯······” “人类世界也有华光河这样的河吗?” “不······” “人类世界很发达吧?比如不用灵力就能在天上乱飞什么的?” “?” “临界者很忙吗?” “在人类世界都干嘛?” “人类都有什么活儿可以干啊?发达的话应该很轻松吧?” 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至,排列成一串问号逼得年今连连后退。她窘迫极了。 “我······” “人类世界怎么采集原料呢?”有人打断她。 “我还有事!那个,得先走了。”她顾不上礼貌不礼貌了。 嚷嚷声停了下来。工人们朴实的眼神黏在她身上,她有些莫名的负罪感。棱空的劳动人民个个热情而朴实,她不想让他们失望。 但是没办法啊。“呃······再见?哈哈······”她挥了挥手,跑开了。 终于逃走了,她松了口气,感觉全身上下都舒畅了,焦虑的情绪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长进了,换做以前的她哪敢这样主动地结束一段“交谈”。 华光河畔就在不远处了,远远地能看见一团烈火在秋日的阳光下熊熊燃烧。 年今看清楚了,是狐狸。 她察看四周,确认无人后跑了过去,小声喊:“喂,狐狸!” “烈火”只顾自在地燃烧着,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年今跑得很近了,它才缓缓转过身来。 “你······”年今合不拢嘴了。 “江上的景色很美啊。” 该说它毫无变化吗?年今却又觉得此时的它如此与众不同。它的外貌没有丝毫变化,但它的心境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年今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狐狸,雄姿英发而运筹帷幄,似乎看不到一点风蚀残烛的痕迹了。淡然的神态藏不住它迸发而出的君临天下的骄傲,仿佛世上根本没有能与之为敌的对手,仿佛守护者从未动过它一分一毫。 年轻的力量似乎正在它体内快速涌动,年今被这种力量吸引住,定在原地。这种力量不断地向四处奔涌,强大、有力,逼得年今不得动弹。 “真厉害啊。”她不由自主地感叹。 狐狸的表情毫无波澜,完全忽视了她的赞美,也许这样的话它早听腻了。 “连接我吧。” 华光河似乎在无尽中翻涌,森林里的万物在这一刻都活了过来,簇拥着正中那位居高临下的王,好似什么伟大而神圣的仪式将要举行。它开口说话了,不像是发言,而像是命令。先前的慵懒与拖沓荡然无存,它好像还是那个年轻气盛、前途无限的狐狸。 这就是狐狸啊,万兽中最不可小觑的狐狸。亏她还曾笑话过狐狸,狐狸不嫌她笨就不错了。 不过连接它是什么意思?狐狸怎么会愿意委身和它眼中这么卑微的临界者连接呢?她匪夷所思。但这同时也说明狐狸不在意她之前说的话了吧?这算是和解了么? 她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悬空于狐狸额前。她没把握能成功,不过相信狐狸准没错。 和连接裂缝那次不一样,政策,无数的光亮丝线从年今的手掌纹延伸至狐狸的额头处,彼此穿插交错,逐渐扭曲成一个复杂的结,而后消失了。 “不赖嘛,有当守护者的天赋。”狐狸的语调又变回了原先懒洋洋的低沉感。 比起这个,年今更关心狐狸的用意:“连接是为了?” “暂时的半融合状态罢了。你还没听说过灵兽融合吧?在灵兽同意的前提下,灵力者能通过多种方式与之融合,不同的方式和程度有不同的效果,多数情况下灵兽也就随之丧命了,或者说是失去了实体而寄居在灵力者的体内。灵器融合亦是如此,一旦完全融合便丧失所有功效。连接灵兽就是其中的一种方式,能达到半融合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灵力者能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感知灵兽的方位、状态,也能用来通讯,不过前提是灵兽懂语言。连接不会对双方造成什么负面影响,是很常见的一种通讯方式。”语毕,狐狸依旧疲倦地趴了下去。 “所以······” “接着走吧。”它命令。 “又要我抱你是吧。”嘴上是这样说,其实这一次年今并没有感到恼火。她抱起狐狸往回走,突然感觉狐狸好像没那么扎手了,莫非是心理作用? 居然愿意和她建立连接的关系,说明她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吧?她有些沾沾自喜。 其实狐狸没那么差劲吧? 此刻只剩秋叶窸窸窣窣,微风正好。 第13章 隅居 两天过去了。 明明已经放慢了脚步,悠哉悠哉地随意行进着,年今还是提前一天抵达了庙会场地。 “很接近半山腰了。”狐狸说。 幸亏东山有别于人类世界的山。棱空的气候由操纵者管理,所以即使是如此高的海拔,气温也和山下相差无几。 “要去哪儿?”年今停下了脚步,小声问它。 “随便。想去庙里住的话就去吧,不过我猜你也不敢。” 虽然年今有点不服,但毕竟狐狸说的是事实。她突然发现了一块不错的地儿:“那就去那儿吧!” 狐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不大的山洞,在各色的植被下并不显眼。 “我还没进过山洞呢。”她貌似很感兴趣。 “你还真是······” “反正已经离庙会场地很近了,而且你看,快下雨了。”年今恳求道。 狐狸不说话了,年今就当它是默许了。 她来到山洞前,兴奋地想要冲进去,却被狐狸制止了。 狐狸跳下来,叼起一根木枝递给了她。年今疑惑地接了过来,木枝顶端瞬间燃了起来,火苗从木枝尖子冒起,发着微弱的光亮,在微风中奄奄一息,却仍卖力地搏斗着。 “喔,我会点火了!”年今很激动。 “是我点的······” “你还会点火么?”年今很惊讶。 狐狸平静地说:“年轻时学的一点灵式罢了。” 她们往里面走。 “光不是能照到里面吗?”年今问。 “哼,果真是没进过山洞的人啊,”狐狸冷嘲,“我原以为你这种人是要躲进洞的最深处的。” 年今选了个离洞口不远的地方停下,将手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包括狐狸。狐狸落地后,环绕四周察看了一番,没发现什么特别的,除了旁边这个人不太正常。 “咳,想学灵式吗?可以勉强教你一点,不过只教一种。” 年今不敢相信:“我?我吗?我连灵式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我的灵力······” 狐狸打断了她:“灵力和所谓灵式关系不大。灵术靠灵力,但灵式是可以后天学来的,能决定它的只有天分和灵力脉冲,人类貌似也有灵力脉冲。这种属性除了施展灵式外用处不大。你的灵力脉冲······一般,但起码没你灵力那么弱。想学点什么?” “变花!”年今脱口而出。 “?” 年今沉思片刻,又答了一遍。 “你······不整点有用的?”狐狸有些迟疑,“能防身的灵式之类的?” “不,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狐狸被气得差点掉头就走:“变花?变了送人?你送谁?” “送给朋友啊,你想要的话也可以送你?”意思就是她想学了送给苏颜。 狐狸恨铁不成钢。 “得了,看着!” 狐狸站定,合上了双眼,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不到片刻,一株野菊破土而出,迅速地发芽、生长、结苞、绽开,淡黄色的花瓣围绕着毛茸茸的花蕊聚拢,如棉布般自然地舒展开去。年今凑近闻了闻,还是闻不到什么香味。 “试试。” “这就完了?这我咋玩?万事开头难你知不知道啊。” 狐狸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说:“闭眼,聚精会神,凝聚灵力脉冲——,心里默念你想要的东西,比如‘花’,就有了。” “我连灵力脉冲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凝聚?”年今照它说的闭上眼,等待狐狸发号施令。 “找。” “怎么找?” “从这里。”狐狸按着她弯下腰,掐住了她的后颈。 “这里?”年今又试了试,仍然一无所获。 “这里是灵力通道的中枢,只要控制住这里就没办法用灵力了,灵力脉冲也不行。现在尝试从这里开始感受。”狐狸松开了她。 难怪她老是觉得脖子处梗塞着什么。她感受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了。 “然后感受,带着目标去感受。” 年今聚精会神,好像有一点儿了。 “有了,然后呢?” “想象。” 她想象灵力脉冲在她手上凝聚,感觉差不多了,她开始低声念:“我要变花我要变花我要变花······” “没让你念出来!”狐狸有些暴躁。 过了很久,她面前的这块地还是毫无变化。年今疑惑地抱怨:“怎么回事?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 “伸手向前轻推。” “你不早说!”她伸出手,很虔诚地向前轻轻一推,又紧张又小心翼翼。 很快,一株未知的绿芽从裂缝中冒起,像狐狸的野菊一般迅速生长。年今不太分得清各种植物的特征,到花苞完全绽放后也只敢确认这是一株花型神似茉莉的小花,洁白如侵撒一地的月光,美得叫人惊心动魄。是精灵吧?在灰暗洞穴里完全不同的一抹纯净,就像是转角碰上的惊喜。更是白色的仙子,提着一尘不染的裙角优雅地行礼,每个为之感染的人都会心无杂念的。 “哇!”年今喜出望外,“这是什么?” “茉莉。” “哇,可是茉莉不是长在树上的嘛?” “棱空的茉莉。” 茉莉是年今最喜欢的花之一。茉莉的高雅气质总让她联想到苏颜。她总是温柔、平和地微笑着,神情专注地看着你,像是要把你的心灵彻头彻尾地洗涤一遍,去除了所有污秽的东西才行。她又试着闻花香,好像这次能闻到那么一点了。 “好厉害!”她再次赞叹。 “愚蠢!”狐狸痛骂。 “还能变点别的花吗?”她好奇地问。 “不知道,也许一个人只能变出一种。” “不知道?你不是全知全能么?” 狐狸不屑道:“我没空探知这种无用的东西。” 年今再次凝聚灵力脉冲,然后开始念:“我要变雏菊我要变雏菊······” “说了不用念出来!”狐狸受不了了。 从裂缝中又冒出一小尖嫩芽,不断往上伸展着,呼吸着周围的新鲜空气。年今满怀期待地等着,观察着它的生长。 “好像还是没什么变化?”年今回忆了一下。 花开了,果真还是茉莉。 年今有些失望:“一个人只能变一种啊。” 不过一种也够了。 “喂,我问你,花香是什么样的啊。” 记忆中她从来没有闻到过花香,从前觉得无所谓,现在想来实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狐狸对于这样愚蠢的问题向来闭口不答,年今耸耸肩,无聊地说:“我也很想知道花香是怎样的啊。” 对话停止了。狐狸倦怠地躺下,终于消停了。行路时她腾不出手来,现在终于有空看看手机了。她难得打开了贵得心疼的流量,原野能联网所以棱空也能。手机顶部弹来了一条新消息,原来是她被拉入了新群聊。 “不知道年今怎样了呢。”是苏颜,苏颜在群上发言了。 她不知道要回答什么,想了半天发了个“在”。 “说曹操曹操到。”许书铃也在群上。 “什么时候回来?”苏颜问。 “过几天。”她也不确定自己还要爬多久的山。 “嗯,希望你早点回来。” 她打开群成员列表。群上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她们三个还有一个灰色的头像,是白衍。 “白衍不在吗?”她仔细核查语气无误后,发送了出去。 “她平常才不接触这些呢,平常她都在外游历,像个女疯子一样。”许书铃说。 “是女游侠啦。”灰色的头像很给面子似的亮起了。 没什么要说的了,她迅速关闭了流量,收起了手机。 外面隐隐约约有人声传来,大概也是去庙会的人吧?待人声向远处散去后,年今才起身向外察看,丢下一句“出去转转”就走了。 狐狸并不阻止,年今猜它已经睡着了。 一开始的狐狸在年今眼里狡诈而险恶,年今对它十分警惕,甚至作为合作伙伴而不足够信任它。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狐狸并没有人们传闻中那么坏。其实它是只不错的灵兽吧,虽然谈不上善不善良。年今决定要彻底放下对狐狸的戒备。她们说不定能成为朋友?狐狸对她的“愚蠢”似乎也没那么多的厌恶情绪。她责备自己错怪了狐狸,它也只是想要再见那只灰猫一面而已,不是么?那只曾与它朝夕相处的灰猫说不定也在等着见它最后一面吧?作为一点回报而不是条件,年今想要帮助狐狸完成这个心愿。 她笑了笑,走出了山洞。 第14章 误 庙前的长道两侧上已经聚集很多人了,棱空居民们安置着各自的商物、行李,手头上都有大堆要忙的事,但是没人因此而态度恶劣或者发生纠纷,人人脸上都是同等纯度的微笑。 年今缩在庙前最左边的一隅静静地观察着,这似乎是很有趣的事情,就连人们庙会前的准备在她眼里似乎也是无比新奇的。左边的那家在搭摊子,右边的那家已经在陈列着商品了······所有人的工作酿出了朴实浓厚的生活气息,年今有些莫名的向往。 偶尔有人疑惑地往她这里瞧一眼,但庆幸的是没有人过来搭话。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地忙碌着,没有闲心思过来看看这个这个鲜能见到的临界者。 时间过了很久了,她终于还是有些无聊了。她后悔自己没有把游戏机带来,虽然出发前她根本想不到此时的自己如此闲适,而且行李里实在塞不下多余的物件了。 找点什么乐子了吗?她想到自己刚才和狐狸学了变花,突然有了兴致,伸手就在身前的一块空地上变出了一片茉莉。茉莉高或者矮,都纯白无瑕,在秋阳下微微摇曳着绿茎。 等她修好人类世界,就能和苏颜她们相见啦,她安慰自己。 “学以致用啊。”狐狸苍老如古钟的声音突然响起,年今吓了一跳。 年今转过头去,果然是狐狸那张老态龙钟的脸。它从她的身后绕到面前,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要不是连接了你,还真不知道你敢来这儿。” 年今倒也不生气。 “要进庙里进香么?明天人会很多的,”狐狸提议,“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敢?” 年今对狐狸的挑衅已经快免疫了。她挪过去探头往庙里张望,里头的人都很忙碌。 “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她回到原位坐下。 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个从庙院侧面的视角盲区里漏出来的绳端。她无聊且周围无人时最喜欢摆弄物件,这不是正好送上门来了么? 她伸手拉住绳端,想要看看后面拴着的到底是什么。 “嘿!”人群中有人大喊,好像是冲着她来的。 人声渐渐静了,她的直觉告诉她其他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到她的身上来了。 “喔,是年今啊!”越伯在远处一边大声喊一边向她挥手,这一刀补得恰到好处,此情此景更添尴尬之情了。 她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不敢轻举妄动。人群中有的好像很愤怒,有的在小声议论,还有的在暗暗指责她。有······这么严重?汗珠一排一排地从年今的额角冒出,她还正云里雾里,但心里十分清楚自己这次是完了。 “这是庙会要敲的晚钟,只有庙会仪式到了才能动,你被当成捣乱的了。”狐狸早就侧身藏在她的身后了,小声地提醒。 “嘶······” 这下是真的完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才发现一点侥幸都不能存有了!年今内心兵荒马乱,她十分缓慢小心地放下绳索,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来。绳索终于从她的手中脱开了,这个害她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她立刻恭恭敬敬站好了给大家鞠躬道歉,就差跪下来了。 “哎,小孩子嘛,年今她不怎么在棱空不懂这些的。”越伯也圆场。 差点就闯大祸了,年今除了不停地鞠躬也不知道还能弥补些什么,要不无偿给在场的所有人轮流当一会儿苦工?就当封口费? “快走吧,我都替你尴尬。”狐狸面色很难看。 年今悻悻地绕到庙后,留下了那排小茉莉,跟着狐狸沿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路逃走了,年今猜测这是狐狸来时的路。 “丢死人了!”年今双手掩面,不愿抬头。 “来都来了······我得换身衣服······再去买个面具什么的······”她在一旁念叨着,最后绝望地问,“棱空有法律吗?或者不成文的规定那种?我会不会被赶出来啊?” “······” “不会的!棱空居民们都是善良大方的人!” “行了,戴上面具没人认得出你。”狐狸扶额。 年今回想起众目睽睽下她“捣乱”的狼狈场面,又自闭了。 回去的路上偶尔会遇到后来的人,年今总是熟练地提前保持好距离,避免陷入上次那样的长时间对话。遇到不认识的就无视并径直走过,遇到认识她的打个招呼还是能做到的,不过并不过多寒暄什么。 她回到山洞,郁闷地跌坐在地上。 “前临界者是怎样的呢?我好像从来没听别人提起过他们。”年今突然问,也许是想从别人身上找一点慰藉。 “前临界者?都比你孤僻得多,几乎不和棱空的人有来往,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狐狸回忆道。 “我才不是孤僻!我······”年今想要辩解,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当她也很孤僻吧。 她的心渐渐平稳下来,不再如激烈的鼓点那般了。 “前临界者的记载也已经很遥远了,对现今的棱空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偏偏正常的临界者都出不了棱空,前临界者也都拒绝了带我前往人类世界的请求。”狐狸补上。原来大家都很好奇啊。 “我也要记载人类世界吗?”年今问。 “不。” “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好奇吗?”年今有些疑惑。 “我用不上。我在山顶上又看不到。”狐狸的语气带着点惯有的嫌弃。 年今撇嘴:“行呗。” 她躺了下去,掏出一个软糖一口吃掉,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洞顶的奇异形态。洞顶有很多类似于石钟乳的怪现象,按理来说这里是不会出现石钟乳的。年今推测有人来过这里,并用灵术造了这些来美化环境。 “这里有人来过吗?”干脆直接问狐狸好了。 狐狸往上瞟了一眼,回答:“嗯。应该有审美很差的人来过。” 年今倒觉得很好看,不过她懒得和狐狸拌嘴。 就当今天只能在枯燥寂寥中度过吧,她以前的生活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虽然出现了一点小插曲,但她对明天的庙会还是很期待的。 第15章 庙会 这一天终于到了。 庙前的长街上人山人海,年今奋力挤进人潮中。人声嘈杂如雨,她只看得见狐狸动了动嘴,却听不清它在说什么。多数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颜,衣装得体,在能力范围内展现出了最好的面貌。现在流行旗袍,倒是不常见岁朝穿。 她扭头四顾,终于发现了一个挂着形式各异的面具的小摊,找着缝隙钻了过去。虽是普通的小摊,挂出的面具却是很精致的,色彩搭配很合她的眼,花纹也华美而不显俗气。她大致浏览了一番后,在红蓝面具和狐狸面具间摇摆不定,有点犯选择困难了。 “想要哪个?”摊主招待完前两个客人,亲切地询问。这是个温和的年轻阿姨,年今喜欢和蔼的人。 年今被狐形面具的独特所吸引,但她今天穿的是白色衬衣搭红色如山茶花的下裙,所以还是选了红蓝配色的面具。 摊主从架上取下面具,笑着递给了她。她赶忙从兜里掏出了几张人民币······她没有带棱空的货币!她瞳孔地震,窘迫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摊主明白了她的处境,还是笑着说:“是临界者吧?还记得我吗?我是越伯家的女儿,我记得我们见过一面的。” 年今印象里确实有“越伯家的女儿”这个人,但不记得她们还见过一面。 越伯女儿指了指那沓人民币最顶头的红色那张,提议道:“没有棱空货币的话,用这个换也可以的。” 年今不知所措了。越伯女儿也许只是看红色比较喜庆才想挑这张百元人民币的,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夺去了年今一个星期的饭钱。她也不好意思拒绝,更不好意思和她解释什么,毕竟别人也是出于好意,只好颤抖着双手抽出红票子递了过去。 “绿色的更值钱,给绿色的吧。”怀中的狐狸看出了年今的不情愿,懒洋洋地救了场。 越伯女儿很惊讶的样子,问:“这是人类世界的狐狸吗?居然会说话吗?” “对!呃······人类世界的狐狸都会说话,哈哈······”年今实在没想到狐狸会帮她,急忙圆了场。 “人类世界果然不同凡响啊!”越伯女儿赞叹。 好了,这下棱空居民对人类世界的误解更深了。 越伯女儿想了想,说:“棱空也是有一只狐狸会说话的,就是不见了······” “哇。”年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怎么会想到那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和怀中这只落魄沧桑的狐狸竟是同一只呢。 时机到了,年今迅速收回了那张红票,抽出一张绿色的硬是塞了过去。 “绿色的更值钱吗?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本来你一个人在人类世界就不容易,那张红色的就够啦。”越女推回了纸币。 “就当是给您和越伯的一点心意吧!请务必收下!”年今丢下纸币,不顾越女的阻拦撒腿就跑,而后迎面撞上了前面摊位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摸着鼻子离开了摊位,戴上了面具。这面具倒是奇异,一 戴上后上面蓝色的花纹便亮了起来,从面具渐渐蔓延到年今的身上,像是又妖冶的花沿着她的躯体慢慢生长。年今还没到可以纹身的年纪,对于身上的特殊印记很感兴趣。她游荡在长街上。白天的庙会就很是绚丽缤纷了,各种商品琳琅满目,鲜艳又古朴。等到了晚上街边点了灯笼或许就更漂亮了。左侧一路过去都是吃的,年今不小心碰上了越伯,他站在柿子摊后面理着柿子,幸好忙碌之下一时没有认出年今,她也没脸上去问好,加快脚步跑开了。 “那么急干什么?又认不出你。”狐狸对于颠簸有些不满。 “害怕。”年今回答。 她路过一个糕点摊,右手边上有一堆叠放起来的饼子,闻起来很是香甜。 糕点摊主见她很感兴趣,随手拿起一个给她递去:“是茉莉花饼哦,尝尝吧。” 年今掰开茉莉花饼,浓郁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倒不是因为她先前有闻过茉莉花香才辨认出来的——她对花香一向不太敏感,而是因为这种清新淡雅的感觉自然而然地让人联想到茉莉。夹馅里能看到茉莉的痕迹,有的花朵还保持着完好的花型,有的则被辗成花瓣碎片了,在阳光下有细小的晶体状颗粒闪闪发光。 “是华光河的盐吗?”年今弯下头去凑在狐狸耳朵旁边小声问道。 狐狸随意地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哈哈哈,狐狸也想吃吗?”摊主豁达地笑了,“这么通性的狐狸已经好久没见过了啊!” “嗯······”不是。 双手抱着某样东西不太方便,于是年今改成单手抱狐狸,更贴切地说是单手勒着狐狸好不让它掉下去。她用另一只手将半个花饼喂进嘴里,第一感觉是茉莉气息足够浓厚,却又有薄薄的清新感,不会甜得腻过了头。华光河盐入口的瞬间就化得无影无踪了,唯余淡淡的回味在舌尖,味道和海盐相似,却比海盐淡了很多,也就没有让咸味喧宾夺主,盖过茉莉花的清新之感和饼皮的丝丝微甜。总之宜多吃。 她想起还得给苏颜买回礼,但又裤腰空空。 “庙会上是可以留欠条的。”狐狸说。 年今不喜欢欠别人钱,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但现在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她忸怩了半天开不了口,终于到了这种“人羞涩,囊中也羞涩”的时刻了。摊主有些奇怪:“是哪里味道不对吗?” “不······” “我就说嘛。调控食物之灵力,我们可是棱空独一家哦。口味变化的次序、最合适的状态、融合的最佳程度,这些可都是精髓啊。” 年今心想真是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啊,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好像听他这么说完以后确实变得更好吃了些。不行,她一定要买下!深吸一口气后,她终于开了口:“那个······我可以留欠条吗?” 虽然一开口气势就弱了下来,但她总归是做到了!可以的年今! “哈哈哈哈,小姑娘不要不好意思,”摊主很热情,善解人意地笑了两声,又问,“要多少呢?” “六个······还是五个吧。”毕竟是“借”来的,还是不要多拿的好。 “别客气,再多送你一个吧,相识就是缘嘛,哈哈哈,”摊主满面春风地往纸袋里装入六个茉莉花饼,封好后呈了过去。又打开了一本很厚的书簿。书簿的纸张旧得发黄发脆,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他提笔在靠后的页码上写下日期。年今有些惊讶,棱空很少有人识字的,这位想必是颇有些阅历的人了。摊主抬头问她:“要去哪里找你?姓甚名谁呢?” “年今,可以去······”可以去岁朝那儿找她吗?不可以,从今往后都不能了。而除了那里她在棱空的容身之处似乎再无他地了,“还是我去找您吧。” 摊主拍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那个临界者吧?久仰大名啊,我可是一直期盼着能够见到您呢。” 见到她? 居然有素未相识的人一直期盼着见到她么?有人一直期盼着能见到神就算了,想见到她是什么意思?这简直不可思议。年今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 “我原来就是做花饼一类的,现在在有溪街坊开了新店,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您上那儿打听就找得到啦。” 有溪街坊啊,是年今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消息灵通的街坊,倒是好找,只是再去又要被拉着寒暄,她有些头疼,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您倒是比我想象中腼腆许多啊,”摊主给别人称着花饼,一边说,“不过真的是个不错的小姑娘呢。” 年今摸了摸后脑勺,心虚地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以后常来啊!喜欢茉莉花饼的话我多做几个给你!”摊主在身后大喊。 再往前走,满眼的鲜花束、纸风车和各类棱空式的农具占据了街道。卖花的占大部分。棱空居民们似乎很注重生活情调,就是再矮小破漏的房屋也要插上一两支有色的花儿才成体统,不过这花倒是不问贵贱出处。比起物质需求,他们倒是更注重精神需要,也许和这里缓慢的发展有关吧。年今没有学过相关的知识,不敢妄下断言。 她决定去庙里进香。街道说是长街,但其实也没多长,却要走很久才能挤到庙前。人实在是太多了,年今偶尔会被撞来撞去找不到路,好在接到她的人会顺势扶她一把。 总之她终于挤到庙前了。浓重的香火味从里面传来,庙里的人也很多,进香得排不短的队,还有些不进香或者刚进完香的人闲在庙里乱逛,四处参观或是与庙里做事的人愉悦地交谈。年今排在队中静静观察着,庙里只有一尊供奉的像,可不就是那座大名鼎鼎的神之像。雕像刻画的这位是棱空唯一的神,或者说棱空的创造者和规则者,年今没有见过他。神许久不现身了,年今听到周围的人这般议论着。这是一尊很高大雄伟的像,由见过神的人们共同完成。虽然年今欣赏不来这种“英俊”,但还是对能一睹神的尊容的复刻而感到有幸和虔诚。她被这种气势所折服了,毕竟是弯着脖子才能一览全貌的雕像,不免会产生淡淡的压迫感,让人肃然起敬。 排了很久,终于轮到年今进香了。此刻本该虔诚静心心无杂念,她却不由自主地分了点神,目光被不远处定定地站着的一个貌美女子吸引了去,随随便便地进了香。神不会惩罚她吧?她有点担忧,但还是紧紧盯着那个女孩。女孩间或地抬眼望着神之像,眼神里空无一物。棱空很少有人是白色头发而且发尾还微微发红的,她因此想起自己貌似见过这个女孩一面。她好奇起来。离开了神之像前的香炉后,她连忙问狐狸那个让她有些眼熟的女孩是谁。 “真理公使。”狐狸眯起眼睛盯着她。 第16章 真理公使 那个穿黑色长袍、头上戴着硕大的巫师帽的人性灵器便是真理公使。她站在神像不远处一动不动,倒像是跟在神后面的一尊小雕塑了。白色卷发及肩,貌美,看上去还很稚嫩,稚嫩到了未谙世事的程度,和年今大概一般年纪,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与生气,身上是器物般的死板,在人群中尤为显眼。这样显眼反而让她更像一件艺术观赏品了,不过她确实是件有生命的灵器。如果她笑起来一定会更好看的,年今忍不住想。 年今站在庙里的另一隅偷偷观察着她。过了很久,她还是没什么动作,只在偶尔有人向她询问时才开口说话,估计是需要她评判是非罢了,这样看来也不算“交谈”,而算是“交涉”了。然而这一次的交涉相比之前的也忒久了些,她似乎在一贯简短的回答中添了几个字。 “有意思。”狐狸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它察觉到了什么,却又好像不能一探究竟。失去全知全能的能力于它而言比他人想象的要痛苦得多,不仅是因为这是它傲人的才能,更因为这样的它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满足自己旺盛勃发的好奇心了。就像现在,它有足够的洞察和推理的能力,却无法获得推理的基础,即掌握至关重要的信息的能力了。 它抓耳挠腮,摇了摇头调整姿态。不能全知全能,那便另寻他路吧:“想去和她交涉么?” “不不不······”年今慌忙摇头。 “去。”狐狸的语气不容置疑,丝毫不给年今留余地。 毕竟对它还心怀歉意和怜悯,年今忍着一口气,走了过去。 “真理公使吗?我是临界者,之前见过一面的。”她摘下面具,又戴了回去。 面对这样寡言少语的人,年今反而能应付得更自然些。 真理公使不说话,比年今想象中的冷漠多了。 “怎么称呼你呢?”年今不死心,继续问道。 “川夕。”真理公使语调平得像机械发出的滴滴声,可惜了这样好听的声音。她大方地打量着年今,更该说她还没学会如何掩饰,“见过。” “川夕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哈哈。”年今尬聊。 “是神取的。” 年今接不上话了。幸好这时真理公使看向神像,开了口:“神在这里。”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川夕也只是自顾自地凝视着神。守护者倒是能定期朝见神,要是能介绍她俩认识就好了。 对话声就这么沉寂了下去,这也太烂尾了。年今终究还是撑不住了,她紧张得不敢呼吸,盼望着川夕能再说但凡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 “走吧。”狐狸终于停止了对她的折磨。它的声音在年今的脑海中响起,年今差点忘记她们已经连接过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她的语气略带迟疑,因为川夕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一样,独自沉浸在什么当中。得不到许可,年今更加焦躁了,内心暗叫OK吧姑娘你继续在这陪你的神能先放我走了么?两人尴尬地对视了两分钟,真理公使毫不收敛的目光像一把放大镜,将年今的胆小窘迫一显无余。果然不擅长交际的人不要轻易靠近一个更不擅长交际的人。 年今猜想照这样子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回应的,便一咬牙自个儿默默走开了。真理公使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年今可惜自己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走远后,狐狸才开口说话:“她不该这样。” “不能这么说,”年今反驳,“她只是没注意到我说了话而已,这没什么该不该的,不用在意。” “不,她不该没注意到我逃出来了。她本该给我定罪的。” “也许是稍有疏忽吧?”年今没再多管,“不过你也太冒险了!万一她要抓你回去怎么办?你真会给我找事做啊。” “虔诚的灵器,”狐狸淡淡地说,“只是愚蠢。” “灵器?”年今很诧异,她虽然之前见过真理公使,却到了今天才知道她是灵器。 白天在年今漫无目的的闲逛中结束了,她期待许久的夜晚终于降临。今晚的夜幕格外的黑,像是浓郁的香墨铺成的丝绒黑布,专供顶级的剧院使用的那种,很适合做烟火的背景。有庙会的工作人员用灵力给街边的灯笼一一点上了光,也有的商铺准备了五颜六色的彩灯来招揽游客。世界重又亮起来了。 “焰色反应?”年今疑问。 “什么东西?”狐狸不解地嗔怪。 年今摇头,回去得查查。 于是庙会就在各种颜色的灯光下绚烂起来了,在夜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鲜艳亮丽。这时有的小摊开始摆卖灯笼了,都是点好了的,只有亮起来了才能展现出灯笼最好看的形态。它们一排的陈列开来,难得的来一次,年今还是忍不住挑了一个,欠下债后就提灯去人们围着的地方凑热闹去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熟悉的紫红色绳端,那个惹是生非的绳端。她下意识地捂了捂脸,视线沿着绳索往上,便是挂在轮车上的铜钟。它体型庞大,身上的花纹因为古旧而有些模糊了,很古色古香,年今这样觉得。 推钟的人将钟放置在庙前,拉着绳索屏气凝神。整条长街的人都静下来了,大家一起陪着他屏气,年今也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起来。此时的她竟然有点紧张。大概过了十秒,拉钟的人拉绳敲钟,钟声苍老沉重,却又雄浑有力,在山间回响着,掩过了周围人们爆发出的欢呼声。一共是三下,三支灵力化为的金色光线从钟下飞舞而出,分别向东、南、北三个方向延伸出去。人们激动地交谈着,看来明年会是个好年。 晚钟就这么结束了,但庙会还余音未尽。紧接着,一个光点刹那间升至半空中。 “烟火要开始了。”狐狸用连接告知年今。 “喔。”年今专心观看着。 光点在最高处绽开,半径并不大,造型像一朵不太惊艳的路边野花,没有什么惊奇的,甚至有些逊色,倒是很符合棱空人的审美。年今有些失望。 “和人类世界的比差远啦。”年今道。她在人类世界的时候看过铺满半边天空的烟花,整个夜空简直亮如白昼。 狐狸答道:“这只是开始。” 那些细碎的光点并不就此落下,而是在半空中不断变化着,飘舞着。原来有这么多光点么?烟火从花的形状扩散开去,半径逐渐变大,然后开始变化形状——从花到晚钟和雨露,再到一些年今认不出的物件。她在棱空待的时间太短,很多东西她还认不太全,不过都很漂亮,色彩比人类世界的丰富鲜艳多了。 “喔!”她惊叹。 街道两旁的工作人员们用灵力操纵着光点,那些光点像是流星般闪动。这就是有灵力的快乐么?年今有一点生羡了。无数光点聚在一起,然后像雨点般炸开,雪一般悠悠飘洒下来。年今下意识躲开,不过还是有不少光点落到她身上来。这些光点没有温度,她多虑了。倒是很香,一种不知名的香味。每个沾上光点的人都亮晶晶的,像是扑了一层闪粉,每张笑颜也因此更加熠熠生辉了。年轻的女孩们伸手接住光点,开心地和朋友们说笑着。美好的花季和星点的光辉交融在一起,年今有些恍惚。如果苏颜也在就好了。 很美,像过年。年今有这种感觉。在人类世界过年时,她一般都只待在窗子边等烟花,不看春晚,不和谁团聚,也不会到人群中去。但如今她戴着面具站在人堆里,居然没有产生排斥感。 “今年的庙会也是绿墙的主人准备的吧。” 年今很喜欢绿色,好奇地问道:“绿墙主人?没听说过哎,是干什么的?” “有的人说他是个沉迷于隐居生活从不在人前露面的人,终日无所事事;也有的人说他是记载棱空历史的‘记载者’,一派书生模样。” “好像挺有意思,明天去绿墙外看看吧。”神秘兮兮的,搞得年今好奇心一阵一阵地起。况且难得上山一次,不去点有意思的旅游景点总觉得说不过去。反正那绿墙主人不是从不在人前露面么?除非他不把年今当人。 不远处有人堆起柴火办起了篝火晚会,围成一圈的人群中央有戴面具的人跳舞,应该是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她本想围过去凑凑热闹,但参与的人都是要唱歌的······刚想脱身,她还是被圈里的人拉去一起跳起了舞蹈,祈求神佑棱空平安喜乐。人人的臂膀都结实而有力,他们不靠灵力靠自己,下定决心今后也会好好劳作。她居然融入人群中了,尽管隔着一张面具。火越烧越旺,钟声再次响起,舞蹈在冲破云霄的欢呼声中结束了,人们振臂大喝,将年今还了回去。 “烟火味。”年今不自觉地微微笑着,叹道。 “什么?”狐狸不解。 “嗯,烟火味。”以前从来不知道。 火光照耀着狐狸瘦削尖锐的脸,空气的温度由温暖到炙热。小精灵在周围跳动。年今有些莫名的感动:“明年,也想来庙会。” 就像是,第一次和世界接轨。 第17章 绿墙 为期一天的庙会就这样结束了,年今有些意犹未尽。她来到昨天提起的绿墙前,仍然戴着昨天的面具。庙会已经结束,大多数人都已在返程途中了,只有少许人还留在山中。 所谓绿墙,确实名副其实。硕大的叶片相互掩映,层次不一,远观如一副浮锦图近看又像是加了艺术滤镜的风景局部。看不到叶中有透出异色的缝隙,只有一扇棕色的木门深深镶嵌在其中。门上有几络像是佛珠的植株垂下,背后寂寥无声。后面就是绿墙主人的居所吗?门背后会是怎样的呢? “想进去?”狐狸问。 “不——” 话音未落,门便大方地敞开了。现身的是一个装束简约到没什么记忆点的女性,不过声音很好听:“是临界者小姐吧?请进。” 她退到一边去把道让了出来,手朝里一划,示意年今进去。 早知道看一眼就跑了,年今后悔莫及,讪讪地朝里面望。里面像是深不见尽头的巷道,并不宽敞,两个人并肩都很拥挤。年今是懂得恭敬不如从命的道理的,只得拖着脚步往门里踏去。 那位侍女轻轻合上了门,在前带路。年今忍不住往两侧瞟,墙上照例是数不尽的绿叶,年今和狐狸就充当了这绿叶丛中的一点“红花”。越往里就越觉得有深浓的春意溢出来,差点让人忘记这还是秋天。是真的叶片吗?年今好奇,却又不敢伸手去触碰以试探真假。 “先生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侍女停下了脚步。 绿意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年今不大适应,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悉数景象——占据视野的是一座庞大的复式木宅,淡香弥漫,绝对称得上是精美绝伦。再就是木宅左旁的一潭清冷幽深的冰泉。绿墙主人大概是个甚有闲情逸致的人吧。 “大户人家啊。”年今通过连接说。 她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动、该怎么动,只好有些胆怯地默默观望着。站在木宅旁的一人从门前的短石阶上走下来,步伐稳健,估计就是侍女口中的“先生”,绿墙的主人了。一眼看上去是很整洁的书生模样,温文尔雅,笑容可掬,长发束在身后,挂着玳瑁单框眼镜,腰上系一块玉佩,左手戴一玉扳指,还有其它种种配饰,看上去都是价值不菲的宝物。相貌端正英俊,很是知书达理的样子,却并不孱弱,反而身材高大。通俗来讲是个帅哥。他似乎有某种魔力,大概是他随和的气质吧,年今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拘束了。 他开口了,声调柔和:“是年今小姐吧?我是绿墙的主人,可以称我为载和。知道您要来,载和已经安排好了桌宴,请随我来吧。” “载和······先生。”年今生硬地吐出这四个字,将面具摘下了。 那股魔力支撑着她开口说话了,而且不是平常那么紧张拘束的样子。虽然还是有些不自然, 但她觉得这种类似于亲和力还是什么的东西光是能让她在异性面前别扭地复述称呼就已经很神奇了。 “他视珍宝如命,最好小心点。”狐狸懒懒地提醒。 年今虎躯一震。这四面随处可见几件看着像古董的宝贝,听这么一说后她整个人不禁束了起来,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敢有。 他们沿着木宅的走廊走着,年今偷偷向宅内四周看去。这里倒很像个四合院,不算奢华也并不简陋,屋子间装点着花草树木,还有一块很大的更好能坐上去的石头。为数不多的厢房并不大,还有一间上了锁。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淡香,倒是很安神。 他们进入了餐厅。餐厅不算大,大概是没有迎接太多客人的打算。餐桌倒是不小,更应该说很长,从这头到那头大概有六米来往,上面陈列着各式菜肴,椅子却只摆了两张,在方桌异侧相对而放。年今确定能享用这些菜肴的只有他们二人。 年今就座,却很犹豫不决的样子。见她迟迟不动筷,载和先生有些担心地问道:“是菜色不满意么?我这就派人来换。” “不,”年今顺其自然地说,“菜色没有问题,只是······” 她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可见载和先生耐心恳切地等待着回答的样子,她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大声说:“只是浪费可不好!反对浪费,厉行节俭,人类·····哦不不,棱空才能有更好的明天!” 那些棱空人那么热忱于各种仪式,不就是为了收获这些粮食么?年今饭量不大,这么多菜必定是吃不完的。想到他们对丰收那么真诚朴实的希望,年今很是痛心。 载和先生一怔,啼笑皆非。他温和而又有些无奈地笑了:“您说得在理。绿墙招待贵客一贯如此,如今想来确实不妥。只是既已备好,还委屈您就此享用吧。” 她悄悄地打量着周围。说是绿墙,其实住宅里的陈设自脱了那条隧道以后和“绿”就没有什么关系了。放眼望去不是木质就是瓷质,就连装饰品也和绿叶之类的毫无关系,眼前这人除了穿的是淡青色更看不出是绿墙的主人,反而像某大户人家的一家之主,中了状元的那种。心里的吐槽又“油然而生”。 “记载历史为什么要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餐桌一时陷入了致命的寂静。话出口得那么自然,她跪也跪得很自然。 “哎,您这······”载和先生慌着来拦她,“请起请起。” 一番推让和无数声“对不起”后,年今才勉强站了起来,两人才又都坐下了。载和于是解释道:“文字工作还是要在足够安静清心的地方啊。” “是!我觉得对!您说得没错!好!”年今还没从方才的歉意中缓过来,不由得像吐词机器一样连着附和上这么几句。 “菜快凉了,您请吧。”载和先生请道,对于刚才的事丝毫不介意。 年今这才讪讪地动了筷。说起来她自上山以后便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包括昨天的庙会。可惜备着的菜品多为素菜,荤菜少得可怜,还真是“绿”啊,年今也不在意了。在生人面前不好大快朵颐,但她吃得还是有些风卷残云的迹象。 “蠢哪。”蜷在一旁的狐狸用连接暗骂道。 年今愣了愣,是说她刚才那些话吗?虽然没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但仔细想来确实不太对劲,不,是蠢极了。她开始懊悔自己那么顺畅又冲动地开了口,恼羞地不敢抬头,连进食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不,深想这之前的一系列行为,她才想起自己是莫名其妙地被请进来的,稀里糊涂地就进来了,连对方的用意都没搞明白就坐下蹭饭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吃下去的又不能吐出来,岂不是自己赶着吃亏来了?还是绿墙主人嫌她扰人清静,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无论怎么想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她微微颤抖着声音,懦懦地开口了:“请问这是······” 载和先生笑了:“不是人类所谓的鸿门宴,请您放心。既然如此,载和也只好扰了您的兴致,就此进入正题了。” 果然不简单!年今心呼幸好自己发现了。 “实不相瞒,对于人类世界我是能窥到一部分的,这样的大事也早已知晓了。山上路险,这次请先生带您来,只是想尽载和所能为您献上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年今惊呼:“好啊,是你把我拐来的?” “我又没说要来,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放了个引子罢了。”狐狸慵懒地否认,惬意地抖了抖身上稀疏黯淡的杂毛,眼睛未曾睁过一下。 不过幸好载和是来帮她的,要是拜托她做什么事可就麻烦了。年今不太喜欢帮别人做事,她总害怕会辜负别人的期望。 “你们早就认识?” “嗯。我可是万兽中唯一的的常客啊。” 这样的对话当然是通过连接完成的。不过载和先生通过她的神情也大致看懂了她的意思。 “用餐完毕后,自将揭晓。”他仍是笑着,仍是那般温文尔雅,年今却才发觉他是个神秘莫测的人,就像宅边那潭清泉般深不可测。 门上挂着的铜铃铃铃作响,倒难得有点像是西方的物件。 她没有吃得太饱,毕竟今天还是要上路的。餐后,她随载和先生来到清泉边。她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只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眼里透露出些许疑问。载和先生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泉的不远处,仿佛能望穿泉底那般。年今偷偷端详着泉水,跟着努力地朝下望,却还是窥不见底部。她 对未知的事物一贯感到恐惧,微微退后了两步。 很快,从泉的边缘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灯瓶。从头到尾载和连动都没有动过,那灯瓶便自己浮上来了。年今惊讶地研究着这个神秘的潭子,可怎么也没找出端倪来。载和俯身将它拾起,年今好奇地观察着,明明是刚从水中浮出的灯瓶,此刻却滴水未沾,比年今的脸还干燥。这潭子必定不是真实的水潭。灯瓶有些古怪,而且简朴到了极致,或许是为了实用吧,年今想。 载和笑着解释,说到宝物,他居然神采奕奕了起来:“这是未被万兽殿收录的灵器之一,名为灵气瓶。外表确实朴实无华了些,在普通用具里都算不上出奇的,不过是个很好玩的物件。” 说完他便开始了演示。他先是打开瓶盖,在手中摇了两摇后蓦地一震,一团灵气从瓶口窜出,年今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灵气便化为一柄长剑,被载和先生接住了。果真有趣,年今跃跃欲试。 载和先生收回了灵气,将瓶盖悉心盖好。灵气瓶又变回一个平平无奇的灯瓶了。他将灵气瓶递给年今,年今学着他的样子一震,却并没有什么灵气之类的跑出来,更别说是变形了。果然事情都是看着简单做着难。 又丢丑了······年今抹了抹脸。载和先生却淡然地笑了笑,指导她:“意志还不够坚定,再来。” 年今又试了试,动作还是迟疑了些,瓶子仍毫无反应。干脆和他说换一个算了,可看到载和先生坚定的神情,她又将这个想法咽了下去。 因为她最不想的就是辜负别人了啊。 “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载和先生柔和地笑着,“成功的前提是一定要相信自己能做到啊。” 是这样吗?不知为什么,年今突然有了信心,好像灵力微弱这回事根本不存在那样。她只要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灯瓶就够了。她闭上了眼,另一只手不自觉地罩到了灯瓶上方。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能感觉到。这种东西逐渐从她身上聚集到灯瓶周身,和灵力脉冲有些相似。树叶声、风声、水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万物一瞬间归于无声。她心领神会,抓住了最恰当的时机——就是现在! “桃子!”她不小心喊了出来,来不及捂嘴手上便多出了一个粉色的绒桃。“能吃吗?”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 载和先生点了点头。 她咬下一大口,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清甜味或蜜甜味迸出来,简直像是在咀嚼一团虚无之物,她有些失望。 “早知道您喜欢桃的话就让人备上了,是载和失职了。” “没关系没关系······”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载和先生的侧颜,不过不难看出他脸上挂着歉意的笑。 狐狸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闭目养着神。年今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只是止于淡水吧。 “这个就请您收下了。希望在路上能派上用场,也算是载和的一点小小心意。” 年今爱惜地将它放进包里,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了?” 他依然笑着,恭敬地直立面向年今施礼:“还请路上多加小心。” 第18章 追逃 狐狸踢了年今一脚,这是它惯用的唤醒方式。 年今继续闭着眼睛,这也是她惯用的赖床方式。 奇怪的是今天一脚过后便再无下文,年今有些奇怪,睁开眼睛才发现狐狸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她的手机,戳了两下后又拍了拍,捣弄一番无效后还是问道:“这是什么?” “告诉你也没用吧。”年今挠了挠头迷糊地站了起来。 狐狸沉默,突然横空扫腿,年今前仰着地。 “我看你明明能自己走好吧!” “仿御山的灵术罢了。” “御山?” “棱空的灵式,已经绝迹了。” 才想起来已经好久没联系苏颜她们了。她打开手机流量,铺天盖地的消息涌入,一半以上都是话痨许书铃发的。 “年今呢年今呢?”她在群上“兴风作浪”。 “会不会是出事了啊。”难得上线的白衍也发言了。 原来大家想得都这么严重!她有点冒汗,正准备输入时手机却突然黑屏了,屏幕上映出一张茫然的脸。 “我去······”没电了。 她抬头迟疑地问狐狸:“棱空······有电么?” “有电境。” 电境她听说过,是棱空的一种罕见的超自然现象。看来是山穷水尽了,她收好了手机。早知道就趁着有电多和朋友们说说话了。 半山腰之上的部分虽然不算陡峭,但道路崎岖不堪,算得上是“体无完肤”的坑洼不平了,很难找到一点“完好”的路。仅半天下来年今就有些撑不住了。 “这得多久才到啊。”年今计算着走过的路程。 “按这个速度,不出意外的话是十天。”狐狸道。 年今深吸一口气,奋力向前走着。 她就这样走着,直到她有些昏天黑地了,抬头时才忽觉已是月明星稀时。 “先停下。”狐狸忽然用连接说。 年今不解地照做。四顾周围,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那只狼已经尾随了很久了,你被盯上了。” “棱空怎么也有狼!”年今大惊失色,瞳孔瞬间缩小,身体为之一震。狼躲在了暗处,很难辨清它会从哪个方向攻出来。一切恐惧源于未知,好在年今手里有灵气瓶,火力还算足。 “山上会出现妖怪,难道我忘了和你说?” 画面仿佛静止了下来,唯有冷汗从她身上狂流。 “先别慌张,别打草惊蛇。”狐狸提醒她。 “嗯。”年今一动不动地回应。 “听着,棱空的狼可能会和人类世界的有所不同。棱空的狼速度并不快,体力也仅是适中,但山狼极其熟悉地形,地形上你拼不过它。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碰上猎人,运气不好的话很容易就是死路一条。”它语气平缓地说,生存的危机越是逼近它就越是沉稳,这是它作为狐狸的本能之一,也是被危机激发的潜能的一部分。 “我自己就是猎人。”年今一面趁机歇息并准备着,一面思考着对策。说实话,她冷静不下来,现在才刚刚从无法动弹的僵硬中抽脱出来稍微活动着身体。 “现在距离还很远,不过它很快就会察觉······它察觉了!跑!”狐狸一声令下。 “抓好了!”年今如离弦之箭奔了出去,山狼紧随其后。 它的速度委实不太出彩,年今得意地说:“科别小看八百米冠军啊!” 好景不长,她的蜜桃软糖在颠簸中掉了出来,那包还剩半袋有余的软糖。掉下的岂止是她的零食,是她的快乐啊。她慌忙中仓促地回首望了一眼,便再没空顾得上了。 “加速!”狐狸提醒。狼借助地形追了上来,而年今的体力也濒临下限了,单靠意念撑着她向前冲去。她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减小。 这样撑下去绝对不行,迟早得死!虽然她体能很好,但今天的行程已将她耗至极限状态了,再加上她人生地不熟的,必须另寻出路。她可不想死在荒郊野外! 她想起昨天的那个灵气瓶,急中生智,掏出来照样一震,很快便有一把长矛出现在她的手中。她迅疾地扔了出去,山狼猛地闪开了。还差一点就命中它了,不过她们的距离稍放远了些,尽管山狼很快又追了上来。 “啧,搞不清秀啊。”狐狸有些厌烦地说。 年今不擅长投掷,除了长矛还有什么······弓箭!她想起自己曾学过射箭! 灵气收回,又变成了她手中的紫色反曲弓。她熟练地拉满弓,但投掷长矛的失败让她的信心有些受挫,她射偏了。她的心很乱,根本没法静下心来瞄准。 就在这时,载和先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成功的前提是一定要相信自己能做到啊。” 狐狸指示:“时间还富余,停下来,赌这最后一次!” 年今不由自主地专注下来,她站稳了脚跟,双手抬平将弓拉满,宛如持弓射日的后羿。时间就像被放慢了一样,所有景物在她眼前都清晰可见。她凭感觉松了手,箭飞射了出去,带起了周边飘零的落叶,以快到离谱的速度卷起箭身的气流卷。与此同时,狼用最后的力量腾地突起,向她直扑过来! 箭像子弹般穿过,正中狼的前肢!狼失去了动力,从半空中坠落,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似乎是安全了?年今谨慎地察看着,还不敢收回灵气。 “不要轻举妄动。”狐狸出声告诫她。 “好像死了哎。”年今想伸手试探狼的反应。 就在这时,狼突然暴起,年今吓得魂飞魄散。它重又站了起来,在变异的过程中拔出了手上的箭。看上去它被激怒了,它的双眼发出危险的红光,体型迅速增大,竟然化为了一个高大的莽夫模样的男子。何止是高大,已经是小山丘那样的程度了。这竟然不是一只普通的狼! “你是梁山下来的吧?”年今惊呼,拽起狐狸一路狂奔,“想想办法啊,你的灵式丢哪儿去了?” “灵式中没有用来攻击的!” “仿御山的那个灵术呢?难不成等死?” “用了也是死。你真以为我用了就能像它一样了?换守护者来还好点。” “真有你的!” “另外我提醒你,这是刚刚转形的妖怪,转形原因不明。它的灵力大多用来转形了,现在还施展不出太多技能。不清楚技能就不了解妖怪的实力,不过看样子是守护者会追捕的那种,”它从年今怀中跳下,“它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之后再和你会合!” 年今无可奈何,一振灵气瓶变出了脚上的弹跳鞋。狼夫□□,数只一模一样的狼将她团团包围,她八面受敌。它们迅猛敏捷,年今完全没做好准备,此时早已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落下的狐狸陷入危机之中,年今眼疾手快地射中了一只准备抓起狐狸的狼,只一击那狼就的身影就烟消云散了,明显是个□□。狐狸成功脱离了险境,现在年今只用照顾自己了。 虽然□□实力不堪一击,但这么多□□年今还是难以应付。 “再撑一会儿!”狐狸用连接说道,它已经落后她们很远了。 年今从狼夫的手中滑脱,弹跳鞋变为了手中的利刃反手刺中身后的两只□□。其它狼夫一个一个冲过来,年今又换上弹跳鞋跳开了,利落地躲过了它们的扑击,速度之快足以掀起一道道狂风。她轻巧容易地穿梭于这些高大的“人山”之间,却又不脱离这个圈。她在等狐狸追上来。 狼夫似乎看懂了她的套路,逐渐分散开去,在所有可能着地的点等着她。既然如此那也只能迎面而上了!她在空中翻转身躯,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借力点,借助他们的身躯再度跃起,又迅速转换匕首投中□□,身手矫健宛如新发于硎的刀刃。 地面上突然生出跃动的水花,像弹珠般弹起击到狼夫们的身上,真假顿时明了了。狐狸追上来了!□□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年今找到了那个真身,蓄力跳了过来。 她在升到最高点的瞬间将弹跳鞋换成了匕首,然后高举匕首过顶,狠狠刺进了狼夫的背部,在下坠的过程中割下了长长的一道血痕。 狼夫豁然倒地。 此时的她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只顾得上喘气了。她看上去那么疲惫了,神情却又那么得意。她自豪地看向身后踱着步子走过来的狐狸,说:“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狐狸冷哼一声。 她浑身是伤,内伤还是外伤已分不清了,却毫不在意地大笑。没来得及再多称赞自己,她的腿就一阵发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是隔日迟朝了。她肌肉酸痛地几乎不能动弹。 狐狸并不关心问候她,它就是那样傲娇的灵兽。同时年今确实也不需要这类无益的问候,只是她再继续行程的话会很困难。 “可收好了。”狐狸推了推灵气瓶。 年今气不打一处来,比起自己,狐狸更关心的竟然是灵气瓶么?! “行行行,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年今好声好气地说,一面将灵气瓶放回了原处,又问道,“你昨天去哪儿了?” 昨天狐狸很少在场,直到临走前才重又现身。年今不禁有些好奇。 狐狸怔了怔,它昨日的记忆很模糊,零零散散地拼不完整,无法从头到尾完全梳理一遍了。它自嘲地笑了笑,叹了口气:“衰老啊,我年轻时可不想老死,直到现在也是。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或许是我做了太多孽吧?哼哼哼哼哼······” 年今有些懵,不过这种时候还是选择沉默的好。 “还剩多少时间呢?总之一定可以见到它吧。能见到便好,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啊。”狐狸仍自顾自地说着。 年今静了两秒,挠着头缓缓吐出一句:“我怀疑你在催我赶路······” “还能走么?” 毕竟不能让它失望吧?它还等着年今带它完成心愿——也可以说是遗愿。而年今也有自己尚未完成的使命。 “我是临界者嘛,”她咬着牙起身,“当然——” 话没说完,她就又跌坐下去。 “当然还需要再放松一下啦······”她讪笑着。 狐狸不忍直视,用前爪不知从哪里套出来一个膏药贴,“只能止痛,不能治愈。神只赋予了灵力者一定的自愈能力,没有几件物件是有疗效的。你要伤了我可管不了。” “膏药这类物件果然是老年人必备啊!”年今惊诧地说,“从哪里掏出来的?” “狐狸的秘密。”狐狸睥睨,带着一点淡淡的不明的笑意。 第19章 向着希望披荆斩棘 昨天的追逃累得她够呛。虽然有膏药贴,但身体的精疲力竭还是导致行路效率急速下降。 狐狸并不屑于什么怜香惜玉,只会一个劲儿地催促。 有时精神恍惚了,会误以为自己在人类世界里,穿素色旗袍的女子站在她的身前向她伸手,直到那份坚定的意志或是狐狸的一巴掌将她唤醒。有时也会想起以前的自己,那个觉得什么都无所谓的自己,如今才发现有些事不是无所谓的。 “专心。”狐狸一巴掌上来了。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么?”年今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来。 “还轮不到你来救我。”狐狸不屑。 “这么快就想否认?我看你翻脸比猫还快,”年今急了,“下次你可没这种福气了!” 狐狸无心与她争执,这种对话在它眼里想必极蠢。 对话声静下来了,整个山谷也就静下来了。半山腰以上本就人烟稀少袅无人迹,再加上愈来愈浓的白雾,整个山间宛如静谧仙境。白雾附进她的衣里,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遗留下来的水汽却让她的衣物变得湿漉,也仅是湿漉。她有些发凉。 “真的走不动了啊。”她抱怨道。 狐狸一言不发。它看向远处不知所思何物。年今有些奇怪,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狐狸收回目光,抬头盯着年今。难得它会把目光放在年今身上,年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隔了许久,它才缓缓开口道:“这里,是我和灰猫以前来过的地方。” 原来是想起朋友了啊。 说到朋友,朋友究竟是什么呢?世上的“朋友”那么多,可当他们作为“朋友”的时候反而就很少想得起作为“朋友”究竟该怎么做了。现在年今也成了“朋友”,才发现看到的和实际体会到的大不相同。现在终于有时间能跳出来好好想一想了。虽然很少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但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个世上“人”的形态,也大致懂了些道理。首先,朋友一定是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然后是共情的能力······ 好复杂,总之就那样吧。 现在她突然好想和苏颜她们一起出去玩,大家之前还说放假了要一起去大理来着。她撇撇嘴,抬腕看表,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歇脚理由:“是饭点啦!” 狐狸仍旧不回应,她便自顾自地寻地歇下了。但她并没有像往常般掏出干粮,她吃腻了。 “你都吃些什么?”她突然问狐狸。 “吃狐狸该吃的东西。” “这不废话么?”年今托腮,“别的动物吗?还是野果子什么的。” “后者。”凭狐狸这幅骨架很难猎食。 “我能和你一起吗?”她犹豫了半天,直到狐狸抬脚要离开了才问出来。请求之类的她还是不太擅长啊。 “你去干什么?”狐狸回头,鄙夷地问。 “补充维生素C嘛,走啦。”年今笑着跟了上去。 狐狸撇嘴,转身自顾自地走了,完全不顾年今。望着狐狸垂垂暮矣的背影,年今稍微有点儿悲从中来。 她又想起岁朝,那个勉强陪伴了她十余年的女孩。她一心想着拯救世界,还没来得及考虑她们的关系该何去何从。总之现在只能是敌人了吧,尽管她不那么愿意承认。岁朝做了这么多错事,作为姐姐的年今究竟要如何处置她?她没想过要做什么大义灭亲的善人,只是每次看到狐狸垂老的面容,她就想起所有来自岁朝的恶意。她不能替任何人放过她,包括她自己。她竟然有点儿留恋过去的时光了,在月夜下一起奔跑,在河边听潺潺的水声,那都是她们过去小小的快乐啊,尽管只是表象,却也能在枯燥中泛起一丝甜蜜。而如今得知真相的她只感到无比后怕,她恨岁朝的伪善,恨道的一去不复返。如果······如果还能救岁朝就好了。 可神的道是不可违的啊。身体可以更新,心却只能放任不管。 等事情结束,她一定要做个了结。 悲哀一阵过后再仔细想想,其实她还莫名地有一丝庆幸。岁朝也不过如此嘛,说到底还是和 “烂人”脱不了关系。你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三观比你正啊。 她走神了很久,直到狐狸在一片灌木丛中停下了才回过神来。郁绿的树叶中点缀着鲜红的小果,年今觉得很可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许书铃,那个活泼的姑娘。或许是因为她们都充满生气吧。 “这么高的山不应该长不了这种植物么?” “棱空是不同于你们人类世界的常理的。山上有固定的供给地,比如这里。这得益于棱空的操纵者,天、地、水的自然领域都归他管。这也是山上气温和地面几无差异的原因。” “噢——”年今恍然大悟。 “现在采摘,连我的份。”狐狸颐指气使地命令。 “哈?为什么?”年今不干了。 “带路费,天经地义。”狐狸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年今很想趁现在没人给它一拳,但还是算了。她毕竟还欠着它,况且本就是她自己要跟过来的,况且帮帮老人家也是热心好市民应该做的。她无奈地上前,用衣摆兜了些野果,没好气地转向狐狸蹲了下来,朝兜里扬了扬下巴。 狐狸嫌弃地低下高贵的头颅,开始享用这些野果。年今也拾了颗野果来品尝。果浆爆开的那一刻,除了涩再无他味,过了一会儿才稍微有些回甘。 “这味道······真是一窍不通啊。” 狐狸没有停止咀嚼,指点道:“你用词不当。” “这叫——生动!你又没有学过语文。”年今辩解。 看狐狸吃得津津有味的,她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是打开方式不对?她又拿起一颗想再尝尝,却被狐狸打掉了:“这是我的份,你的自己再摘去。” 年今缩回了手:“算了,我还是回去吃干粮吧。” “哼。”狐狸冷哼一声。 虽然年今很懒,但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她还是不敢休息太久,草草结束了午饭便又上路了。 狐狸又啰嗦起来:“顺带提醒,你最好再走快点,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再催也没用!人类是有极限的,再快的话我的腿是真的要废了!”年今大喊,“而且我不是已经缩短了吃饭时间用来赶路了吗!” 被她打断后,狐狸也就没再开口了。 年今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软糖昨天就丢掉了。她有些失落,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狼这种生物了。 还有八天。再过八天,她就能按计划拿到与原神花,然后返回人类世界和蜜桃味软糖重聚了。这绝对是她向前的动力之一,无关人类危机,只是她的一点心愿。 她的腿酸痛得厉害,但她必须坚持下去。过去的她是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有这般非凡的毅力的。或许她在这趟痛苦的旅程中也成长了那么一点?她觉得好奇妙。 再过几天就会麻木,没那么难受了吧?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山间不断地向上攀爬,随时都要倒下去,或者开始疯疯癫癫地往山下冲去。不同的是她现在还有意识,起码知觉是有的。 年今已经没什么力气再讲话了。她停下来稍作休息,低下头,唯独狐狸还落得个清闲自在。可恶,好像这都是它应得的那样。 确实应得,不过表现得太没良心了吧,好歹也虚情假意地关心一下嘛。 算了,这才是狐狸嘛,要是它真关心了岂不是说明年今危险了?难怪前临界者没有一个肯带 它去人类世界,年今完全能理解了。 她疲倦地注视着狐狸,此时它正蜷在年今怀中安逸地闭目养神,像一只弥留之际的老猫。年今有些不忍,咬咬牙继续向前走。 没过多久,狐狸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上稀疏的毛跟着颤抖。 “喂,你。” “我的时日不多了,”它的声音更加嘶哑了,浑浊的双眼望着远方的天空,“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在风中一点点飘走,像扬起的蒲公英。” “知道了,我会尽量快一点的。”她硬撑着加快了步伐。 “还不够快。” “我看你故意的。”年今举起了拳头。 “偶尔也幽默一下。” “你滚吧你。” “不过你真就这个速度么?你不是说你身强力壮么?” “你知道我昨晚梦到了什么吗?”年今突然哀怨地说。 “什么?”虽然不太关心,狐狸还是顺着她问道。 “我梦到一群耕田的牛坐在田野上,嘲笑我日子比它们过得还苦。” “嘁。” 年今气道:“我的意思就是——你换一头勤勤恳恳务实劳作的牛来牛也能被累死好么?!我看你是和那周扒皮越来越像了啊?” 狐狸又咳嗽起来,看上去不像假的,年今不再说什么了。狐狸确实够老了,皮肉比先前要更皱缩了。她能做的只有再快一点,她不想看狐狸死在自己怀里,不想让它带着遗憾死去。一定要完成它的遗愿,因为她答应了的。既然答应了,那就有她的一份责任! 临界者不能说不行! 夕阳义无反顾地坠下了,她转向身后,透过薄雾观望脚下的大地。没有人类世界的高楼林立,有的只是排列错综复杂毫无规律的低矮房屋,就是三楼的建筑物在这里也显得尤为稀奇。棱空居民们只是安好地生活着,永远安于现状,保持着很低很低的欲求。 他们生来如此啊。 “棱空是怎么诞生的?”她突然问。 “在我的逃亡时期中,我曾对棱空的诞生很感兴趣,但总有什么限制着我不让我进一步钻研它的伊始。比如我是棱空的第一只灵兽,活了上千年,直到神死了才开始衰老。这一点的有关信息我用朝圣花环怎么也探知不到,就连这个说法也只是推测。为什么神要维持我的生命?还是说,造了我的神之力与其它灵兽的有所不同?这世上还有那么多谜题等着我去解,真是······有趣啊。可我却要死了。” 年今沉思,有些替它伤感。 “棱空真的从未有过暴力吗?”她又问。 “心灵的绝对纯净是每个灵力者与生俱来的特质,纯净程度和相应方面的灵力强弱是呈正相关的,所以他们能生活得井然有序,”狐狸说,“何止是没有暴力,就连伤害别人的想法都没有。真是纯洁到了愚蠢的地步。”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神的设定。” “没记错的话,是神创造了棱空和棱空的万物,对么?” “没错。” 年今杵着下巴淡然地观望这片净土,沉默了半晌。 “也许有一天棱空会毁灭的。”她胡言乱语。 “很久没回这里了。”黑纱少女坐在棕黑色的山石上,观望着远处的红狐和女孩。她的声音空灵缥缈,仿佛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游离之物。 旁边的女人也注视着她们。她戴着高高的魔术帽,帽檐右边缀着一颗黑色的桃心,清秀的脸像是戴着冰冷的面具,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们打算怎么做?”黑纱少女问。 女人空空如也的手微微翻转,指缝间亮出了一张扑克牌,是红桃K。她飞出卡牌切断了身后想要捉弄她的洋服傀儡,头都不带回一下。 黑纱少女沉默了半晌,又说:“又是他在煽动么?可是毁灭不等于平衡。这样的结果载和看到了也不会高兴。” 女人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年今。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高高的魔术帽被摘下,纯洁的白鸽像风的手信般飞了出来。 “临界者不能说不行!凭什么临界者不能是最强的!” 她实在累得不行了,只好说些热血的话来支撑自己走下去。 怀里打盹的狐狸被吵醒,一爪拍在她的脸上:“还有力气说话?” 这下没了。 过了半晌,年今又开口说:“有一个词,是棱空没有的。” 见狐狸默然不应,她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是‘梦想’,就是一个人希望未来会发生的事。我一直都很想当宇航员,想去没有人的外太空生活,一直很好奇从太空回来的宇航员会不会是外星人扮的,我还很好奇那些看似在夜的海洋中不断漂浮的星球究竟有多美。凭我的体能和智力,我觉得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还有这么多力气说话的话,就再走快点。” “好吧,说实话我得歇会儿。”年今又泄了气。 “敢停的话就咬死你!”狐狸威胁人时依旧是一副凶狠样,明明自己已经老的不成样了,不知道哪里还有底气说这种话。不过年今相信它真的会咬人,乖乖地闭了嘴。 其实如果年今真的停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她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沉地拖在身后。她累得抬不起头,直到有什么东西挡在了身前。她抬头看去—— “荆棘丛啊。” 上山的路被暂时中断了。她有气无力地问狐狸:“有什么解决办法么?灵术什么的,快别珍藏着了,拿出来使使吧喂······” “白带你去绿墙了。”狐狸恨铁不成钢,颇有几分古时教书先生对着自己朽木不可雕的学生唉声叹气的模样,“那边的荆棘比其它的长得要晚,走那边。” 年今恍然大悟,翻出包里的灵气瓶一振,挥出一只半臂长的园艺剪开始斩棘。荆棘很硬,为了省力省时,她只在最小限度上剪去挡路的荆棘。本来一般人要半天都剪不断一根粗壮荆棘,她不到半天就破开一条一人宽的路了。 “荆棘丛,说明很快要到了。”狐狸说。 年今抱着它走出荆棘丛,突然有种浮出水面的感觉。向四周一看,她竟然真的半身浸在彩色丝带般蜿蜒如虹的海里了。海从山的这面发出,向天边延伸过去,各色扭曲交织却互不相溶,散着淡淡的星光。 “今天是彩虹天。” “彩虹天?好兆头啊。” 她忍不住撩了一把水,脱离了海面的水都化作一道彩色的云气散去,像是抓不住的彩虹。她看得有些呆了,竟看到一只从水面下一跃而出的鹿,洁白似云雾状,御风不断跳跃着,又跳到很高的地方化为无数只挥动着翅膀的小鸟散开,很快又化为一位长发及地安静端坐着的女子,低眉看着年今灵秀地微笑着。 “灵鹿,飞鸟,女子。”狐狸说。 “什么意思?” “棱空今年祈求丰收时可以绘制的图案。” “原来操纵者除了会掌控这些,还要会占卜么?” “不,是因为他这阵儿喜好这些图案。” “······OK.” “什么?” “没什么。我问他平常都住哪儿,感觉从来没有见过他。” “居无定所,有时甚至会跑到居民家里小住,美名其曰‘探查居民实际需求’,临走的时候还会留下走前戴在身上的斗笠,居民戴上能保证绝对不被一滴雨浸湿,放在地上能让那一块土壤都肥沃一番。不过这久没见他了,庙会才过,估计隐在哪座山上忙着处理最近的事务了。” “好厉害。”年今赞叹。 “他在棱空人民的心目中相当于第二神了,是棱空最重要的一个管理者。哦,你自然是最不重要的一个。” “行。”年今不愿理会。 今日的对话到此结束,年今将全身的力气投到行进上。日复一日的行进中只有偶尔出现的特殊景物和闲扯内容是不同的。她突然想起她先前的生活,不本就是枯燥且重复的么? 幸好如今再也不用过那种日子了,因为她已经有朋友了。 她和这个世界,已经有了那样的联系了。 回望过去的她,究竟是一个强大还是弱小的人呢?她不禁又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在学校的她确实很“强”,除了社交其它各方面都很优秀。但她在棱空只扮演着这么一个弱小而微不足道的临界者角色罢了,就连衰老后灵力尽失的狐狸都瞧不起她。可她要完成的任务是这么的艰重啊。 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个决定? 也许是为了证明她的强大吧。 七天过去了,她果真麻木,或者说习惯了。 这是第八天的清晨,她没有赖床。初升的太阳照常从地平线浮起,她默默观望着这景象,脸上是恬淡的微笑。她看到了希望,无论是从远方的朝阳还是近在咫尺的解放。 今天就能采集到那株她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神花了吧?只要再走一天。她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世界在她眼前变得鲜活起来,一个满怀希望的世界。 正值憧憬之时,这幅景象却骤然转变了。成群的乌云迅速聚集了过来,倾盆大雨一泻而下。她无处可躲,整个人瞬间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 “怎么会!”她惊呼,一边匆忙地避雨。 “是人们祈来的雨。庙会就是用来祈雨的。早就提醒过你走快点了。” “秋天祈什么雨?”年今大声问。她的伞不久之前坏了,为了减负就丢掉了。谁知偏偏让她给赶上了? 她使劲摇灵气瓶,可什么反应也没有。难道偏偏这时坏了?! “棱空一年四季都是播种季,但以秋天为主要的农作季。这雨是这季祈来的第一场雨,下下来的都是操纵者用灵力制成的纯水,作仪式的,不会下太久。现在去那边躲躲吧。”它瞥了一眼年今的灵气瓶,指向斜前方,身上的毛发要不是有年今遮着早也淋透了。 年今迅速奔向避雨处。这是一棵树冠浑圆的参天老树,叶深幽暗,默默伫立着倾诉陈旧的时光。年今的鞋子被泥泞的道路染脏了,她却没有闲暇去顾及了。如果是白衍的话,一定会在鞋子脏掉之前就将它们脱下抱在手上的。 “这里不会打雷吧?”年今问道。 “会,但······” 年今抄起狐狸就想跑:“快走啊!你难道没有常识吗!” “但不是秋季,”狐狸不耐烦地补充,“别打断我。” “······” 她重又安稳地坐下。雨滴从树叶缝隙中滴落下来,打在地上溅起小水花,抑或是落在她身上,传来几丝凉意。没有了光照和温暖,气氛有些阴森,但她没有感到恐惧,只是莫名觉得有些悲凉和伤感。 就快到山顶了吧?那就意味着,她和狐狸分别在即了。她真的很喜欢这只狐狸的,说实话。她虽然早就做好了狐狸从她的世界中消失的准备,但对它从厌恶转向怜爱却绝对是她意料之外的事。说来可笑,她曾巴不得赶紧消失的狐狸,现在却让她有些舍不得了。 她最近总是在莫名失落,这种希望下的反差情绪很奇怪,她不知道这种失落来源于哪里,也许是压力,也许是太久不做数学题导致她有空闲多愁善感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算了,生命总要继续下去。Life goes on嘛。 如果不是大雨打断了行程,将她困在这里,今天是一定能见到与原神花的。狐狸说大雨是间歇性的,明天估计就停了。姑且就当成给自己放的一个假吧,毕竟她很久没有停下来好好歇息过了。再继续上山的话,很容易滑倒坠落或受伤而前功尽弃的。所以越是最后,越要小心谨慎。 年今靠在粗壮的树干上,除了偶尔与狐狸搭话其它什么也不想干。她终于明白为何没人愿意上山来找寻与原神花了,就连体魄健壮的她也几度累得趴下。 她从与狐狸的对话中又进一步了解了棱空世界。原来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有趣得多。许多与人类世界迥乎不同的地方让她感到无比新奇。“不发达”于棱空而言绝对算不上是个贬义词。正因为棱空不发达,才能形成这种安然随和的社会风气,才得以酿制出如此奇趣的魅力,棱空居民的心才得以生来纯洁。 只是个别灵力者不同罢了。 “难得你不唠叨了。” “我······”她竟然在狐狸面前变得胆怯起来了。 可它是狐狸,又不是人。 “其实你不是没有表达的欲望,只是你只在相信自己的时候才有那样的勇气罢了。” 年今怔了怔,真相竟然被它一语道破了。 “你不相信自己能与人交际,所以才那么胆怯。” 是啊,苏颜也和她那么说过。 “不过如果胆怯就是你心甘情愿的本性的话,当我没说。” 她撇了撇嘴,明知故问道:“到了山顶你还会离开么?” “不。”情理之中的答案。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她早就心里有底了。狐狸是撑不住再下一趟山的。 那就做好分别的准备吧,尽管情况有所转变,但现在也许还来得及。年今保持缄默,闭着双眼倚坐在树旁。连续不断的雨声让她心烦意乱。她真的把狐狸当做自己的朋友了吧,明明只是相伴了一生的几万万分之一的过客,明明只是一场卑鄙的交易,明明她还误会过它。她什么时候那么看重感情了?难道只是因为生活不再那么枯燥了吗? 雨只顾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这段无声的时光。渐至黄昏了,她掏出干粮,故意用很冷的声音问道:“不去觅食?” “你觉得呢?”狐狸淡淡地反问。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仁慈些好。她撇下一块小小的压缩饼干递到狐狸面前:“不想吃的话就饿死好了。” 狐狸不太情愿,但别无他法。只能慢条斯理地嚼着,好像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咽下去,一副极其排斥的样子。明明人类世界的食物和棱空的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四周只剩下雨声,安静得有些凄凉。她看着蜷曲着吃食的狐狸,它的皮毛都已黯淡无光了,年今每次触摸时心里总有一种风蚀残烛的惋惜。她默默垂下了双眸。 “我还······挺不喜欢道别的。” 怎么突然说这个?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她在心里责备自己,却忍不住述说下去。 狐狸的面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将饼干咽了下去。 “其实一开始我把你想得很卑鄙无耻来着,后来发现你······呃,人还不错?起码没那么坏吧,不像人们传闻中那样阴险狡诈。那么,作为纪念,我,嗯······用你教我的灵式给你变朵花吧!看好了!” 她们之间出现了一朵小小的茉莉,娇弱纤细整个身躯随着滴落的雨珠急促地起伏,顽强地一摇一摆。 狐狸毫无反应。 “喂,别让正在煽情的人陷入尴尬啊!”她脸红着恼羞成怒,拳头越攥越紧。 “哦。”狐狸随意地吐出这个冷淡至极的单音节。 年今后悔了。与其说这些毫无头绪的话,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换来这般连空气都能凝固的尴尬局面,还不如安安分分地好好休息呢。 算了算了,明天替它完成心愿后她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睡下了她都没再有勇气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她果然又把场面弄垮了。狐狸也懒得缓和气氛。谈论情分不是作为狐狸该干的事。 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总是会睡不好。 第20章 梦 宛若仙境,而她是爱丽丝。 该如何形容这一切?绮丽?流于色彩?错综复杂?万物在她的眼中流转,从左至右旋转着变化,她却不感到晃眼,只是专心地注目着,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些景物就变得天翻地覆了。长方形的餐桌上一一摆着不同色系的马卡龙,色彩很不协调,辅以尖锐的金饰点缀。桌底是一片生机盎然的青草地,可这里应该是剧院的会场才对。草叶之间有无数花朵不停地循环着生、发、绽、落的生命历程,看花型有点像人类世界的紫阳花。这是一个被粉饰得过了度的餐厅,奢靡气息尽显无余。这里怎么会是棱空?她突然想起自己本该身处棱空才对。 墙壁上的粉色油漆还在流淌着,像是蛋糕上永远不会干涸的淋面。桌上的八音盒沉默地表演,而桌边的观众们静静观看着,目光涣散。这些观众大多出身贵族,衣着华丽繁琐。他们不顾礼节,在表演期间呆滞地鼓着掌,除了一个戴着高羽毛帽的绸缎蓬裙女人举着小巧的望远镜,腾不出手来。他们不像人而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人偶,演绎着八音盒剧院以外的另一番纸醉金迷。有的观众正襟危坐,有的则相互倚着靠着。这幅场面在讽刺家看来绝对是意趣盎然的,她却只觉得枯燥无味。 八音盒内穿着复杂洋装的小人们跳着芭蕾,在戏台上旋转着快速移动,裙摆飞扬成撑开的蕾丝伞,然后定格成不能动的木头人。她并不觉得怪异,在餐盘中挑了一块婴儿蓝色的马卡龙吃了下去。 突然有人搭上了她的后肩,是个戴礼帽且面容冷峻的女魔术师。周围的观众似乎都活了过来,齐声喊她“Poker Face”。绚烂的光华在她的指间翻转,原来眼前的场景都只是假象。女魔术师戴上了庙会中出现过的那个面具,没入了黑暗之中。 落空,巨大的落空。她在无边的黑暗中不断下坠,再反应过来时,餐厅已经消失了。 她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荒漠中。对于这样突兀的转变她却并不觉得违和或奇怪,仿佛她本来就是向着这里出发的。她的一切感觉都被淡化了,甚至不是按自己的意愿行动着,只是以第一视角向前不断探索着,就好像······有人在控制着她。大风呼啸而过,眼前的飞沙不断扬起再落下,沙丘的曲线上下起伏变化着,像是三角函数。 她不受控制地向前迈步,富有灵气的绿芽从她的踪迹上生出,又在她裙摆扫过时立刻枯死。 她想起来自己是来完成使命的。很快她就来到了荒漠的尽头。投入视线的是一颗巨大的星球。世间一切有关“梦”的色粉都泼洒在它的球体上,各式星云和流金在它表面上游动,星辰缓缓游走,她一阵眼花缭乱。她对巨物有着天然的恐惧,但又对这类绝美梦幻的物体充斥着欣赏与投入。她刚想伸手尝试触碰,却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颈。一股强劲的力拖着她往后拽! 她没有回头,但心里就是清楚那是黑牛仔。黑牛仔?她以前听闻过这个名字吗?从来没有。她奋力地反抗,可她太弱小了,只能任由他将她带离。她很弱小啊,无力而绝望。来自卑微的无力感再次支配了她,眼前的画面支离破碎,她却开始好奇世界的底色究竟是白是黑。 不,她才不是弱小的人!她奋力向前挣扎着,哪怕被勒死也要逃离束缚! 那股力突然停止了。一张黑色花底的扑克牌飞来,一举将绳索割断。牌面翻转,上面赫然印着“黑桃Q”,花纹簇拥中端庄的王后微笑着向她行礼。惯性使她扑倒在地, 周围旋即转为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一直束缚着她的力量消失了,她只觉得机会就在自己手中!力量?她有的是力量! 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白光点。直到它在黑暗中逐渐扩散,她才看清那是一片苍白色的火焰。火焰越烧越旺,很快就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情况万分危急,火圈外突然闪过一个白色幽灵。她不顾火势冲出了包围圈,她笃定抓住那个幽灵就能灭火。 幽灵轻易逃窜了,却并不急着逃得太远。她们之间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年今累得停了下来。幽灵转过身来,她看不清它的脸,心中却升起一团无名火来。她发了疯似的冲了上去,可是怎也抓不住它。 “它。”一个悦耳柔和地男声在周围回荡。 手中不知何时起多了一个小灯瓶,万物从寂静归于无声。 有人猛地踹了她一脚。 梦结束,她彻底地醒了。 第21章 狐狸的回报 狐狸猛地踹了年今一脚。 雨果真停了。 空气是湿润的,透着微微的喜悦气息。白雾为景色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年今在暖阳庇护下没那么冷了,也习惯了润湿的衣服黏在身上的不适感。只不过里面大概混合着她被惊醒时的冷汗吧。那个梦不详,非常不详。她很怕那些人还会再靠近她。 “我昨晚梦到了很奇怪的人,棱空以外的人,看上去也不像是人类。” “世界树的副使。他们会干涉三个世界的事。我先前对他们不是很感兴趣,没探知太多。” 总之还是提防着点好了。她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现在是关键时刻,风吹树叶的声音都不能放过。但这时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对劲起来。 “喂!”她突觉狐狸的手感不对起来,“你在发烫啊!” “我的体内燃起了最后的火焰。也许撑不过三天······” 就像将逝的流星。 “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我还记得······在博赤山上······那小厮与我二两青酒的时候······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什么事儿都知道。” “别走马灯啊,再撑一会儿!很快就要到山顶了。相信你自己!” “你又在教我做事啊······” “好啊,那就拿出你作为狐狸的尊严活下去!” “尊严,呵呵······” 火焰越烧越烫,年今的脚步越来越快。冷汗从她额头冒出,直到狐狸的身躯猛然一震:“我感觉到了!” 年今迅速将它放了下来。它丧失能力后要靠体感来辨清记忆。 就算是完成它的心愿了吧,年今收起了内心的悲哀。再怎么说希望也近在咫尺了。山顶就在她的眼前,只要狐狸再指示她去往与原神花的具体位置,一切就大功告成了。想想时间过得真快,启程日仿佛就在昨天。 她深呼吸,虔诚地向山顶登去,有意放慢了速度。世界显然还是美好的,除了她今天早晨才迟钝地察觉到的一丝异样。 “保险起见,再教我点灵式呗。”年今讨好地说。 “我问过你,可你不是不爱打打杀杀的么?”狐狸一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的样子。 “那算了。”想着有狐狸在也不会有事,况且她不是才手刃了一只狼妖么? 她悄悄地看向狐狸的眼睛,那里面竟然现出了一丝向往的喜悦,她也不由得开心起来。 她跟着狐狸在矮树丛中穿梭。道路依然泥泞,环绕着山的白雾浓得有些不可视物了,就好像是她闯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只能勉强靠摸索前进着。她深觉自己在不断接近与原神花。脚下的坡越变越缓,就快要到了,那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顶峰! 那人类安然无恙的未来! 那洁白得无以比拟的神花! 那······紫红色的? 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她置身于白雾而不自知。 山峰几乎空无一物,除了映入眼帘的一株深紫红色花,在露珠的点缀下显得尤为娇嫩,就像她无疾而终的幻想。 她错愕了,惊恐地后退:“这不是与原神花!” 没有半路截胡的人,没有看守神花的终极boss,她被自己沉浸其中的幼稚幻想打败了,有的只是旁边这只,传闻中狡猾无比的狐狸。 狐狸不理会她,迫切地上前将花含进嘴里吞了下去。顷刻间,无数细长的光色丝线从它的身上破出,将它整个包裹起来。待到丝线断开时,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只老狐狸了。它棕红色的皮毛光滑鲜亮,身躯从老态龙钟变得挺拔年轻,犀利的双目清澈而炯炯有神,威严而激动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事物。如今的它焕然一新,神采奕奕。光芒从它的身上涌现,迸发着无穷的力量。松弛的肌肉也紧绷起来,结实有力。它昂首挺胸,完全是年轻有为的那只雄狐了。 “确实,这不是与原神花,更应该说这不是你的神花,而是我的,我靠它延年益寿呢。”它的声音不再沙哑,有如洪亮有力的钟鸣。年轻时期的风采在它身上重现了,这才是万兽中不可小觑的那只狐狸。 “你······骗了我?你不是也想人类世界平安无事吗?你不是还······灰猫呢?”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狐狸咧嘴笑了出来,迈着矫健的步伐兴奋地绕着她转圈:“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罢了,免得你干扰我的计划。这里没有什么与原神花,更没有什么旧相识。不,这就是我的旧相识——那个年轻的、雄姿英发的、全知全能的我,我多么怀念这样的我啊!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能超过我的猫?哪怕是灵兽中也没几个能和我匹敌的。真蠢,真是太蠢了!!哈哈哈哈······ ”它癫狂地大笑起来。 “至于人类世界?姑娘,没有人在意人类世界的存亡,在生存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更何况哪有狐狸是不狡猾的呢?我开出的条件永远不会比你的好,对你不利的事我怎能不隐瞒呢?我是个利益商人。阴险狡诈,这才是狐狸的美妙之处啊!我老了,但我仍是野心勃勃的雄狐。” 年今清醒过来,愤恨地瞪着它。 “而你呢?对棱空所知无几,又总是不爱与人交流获得信息,这样的人太好骗了。我不利用反而成我的过错了。还想要拯救人类世界?这在人类世界叫什么来着?中二?对,太中二了。” 年今不会骂人,强忍着泪水,憋了半天才骂出一句“你没有良心”。她声音很微弱,已经没有底气支撑她破口大骂了。 “和狐狸谈良心?天真!”狐狸嗤嗤地笑。 “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几近要哭出来了。 “哼,朋友!每当我无奈地说我不知道,甚至要可怜巴巴地向你请教时,我想要恢复年轻的念头就更坚定一分。你,向你!多么可笑,多么可悲!那根本不是我!知识,是上天给予我的馈赠,是我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取得的东西啊!” 说完,它咯咯地笑起来,丑恶嘴脸显露无余,接着又疯癫地痛骂起自己来:“笑得真蠢!看来我还是没有完全适应啊。” 它接着发笑,但很快就停止了。 它被罩在了铁笼里,只见年今表情凶狠,手里的灵气瓶开着盖。她本以为狐狸最多是要独吞与原神花,那她还有办法控制,怎料想狐狸做得比这还要绝些,那便只能抓住这个最后的机会威胁它了。 “噢!”狐狸仍笑着,从阴险的怪笑到肆意的大笑,无休无止。 “念及旧情才不杀你。”年今的声音冰冷至极点。 “我太感动了。”狐狸故作悲伤忏悔的姿态,又忍不住讥笑起来。 “至于欺骗一事,就当是我替守护者偿还你了。现在,我该索要一点回报了,”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狐狸,“告诉我与原神花在哪里,我就放了你。” 狐狸平静下来,缓缓道:“要挟我?还不够格。” 凭空出现的水花从地面上跃起,欢快地拍打在铁笼上。铁笼在狐狸简单的灵式下很轻易就破灭了,连带着年今最后的希望。在全知全能的狐狸面前,攻其不备也没用,因为狐狸根本不需要防范。她终于像失去了主心骨般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双瞳渐渐黯淡了下去。 到最后她还是输了啊,还被狐狸愚弄了一番。可她不甘心,她不愿承认这只是她的一点点中二的幻想,不愿相信这是她力不能及又遥不可及的无稽之谈,不愿失去她才认识不久的······朋友们。 泪终于从她的眼眶中奔涌出来,她已经忍了那么多天。大脑一片空白,她根本什么也没得到嘛。再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弱小的人就是什么都办不好。 狐狸迈着优雅得意的步伐走出了那个寿命短暂的铁笼,向山下走去。它丝毫不觉得于心不忍,只是嫌弃她满身的愚蠢。 可它没走远时还是回头了,眯起眼睛盯着年今,很久后才施舍地说:“去找守护者吧。” 年今身上确实有一点改变了它,或者说是因为它渴望知识渴望得太久了,它竟然开始对人类世界好奇起来。它想看看,人类世界究竟有愚不可及。 第22章 返程 去找守护者,去找守护者,去找守护者······ 年今狂奔在来时的路上,这句话不断萦绕在她的心头,是支使她向前的唯一命令,像是红舞鞋的魔咒,无休无止,挥之不去,只是没有太多留给她的时间了。 可是她看不到未来啊。 像竭力的人顶着风奔跑,迷茫,无措,只知不停地向前迈步。白雾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没有时间再小心翼翼了。 她和狐狸最终还是回归了利益关系啊,原来这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场交易罢了。甚至,她是交易中受骗而处于劣势的一方。说到底一切都只是她颅内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罢了。 世界真的存在么?为什么总在欺骗她?这种表面美好下的虚假真相的破坏性来得如洪水猛兽般,起码她真的被事实的揭露狠狠的刺痛了。原来这就是心如刀绞的感觉。 都是假的。 苏颜也是假的么? 不。她才不轻易怀疑苏颜。但这种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抛却,可能今后每一次与人接触时都会浮现。她紧紧攥着包,那里面装着干粮和茉莉花饼,可她现在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是因为她太好相信别人才会被骗吧。狐狸说得对,她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就算已经发觉处境不对了,信心满满地自以为找好了退路,可终究还是算错了一步,最开始的一步。 她只有十六岁而已,一个中二病不该被这样戳破的年纪,犹且未谙世事。这样的绝望处境在未来的人生里一定还有很多次,但最不该是这一次。干枯的树枝从脚边向后飞舞,婆娑的树影在黑暗里快速地倒退。 再错一步,就是绝路了。 可她下去了又能干嘛呢?找到岁朝又能干嘛呢?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人家跟前任人宰杀么?她的思绪在混乱中拧成一股怀疑的绳,她抬起头,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无穷无尽的路向前方延伸出去,湛蓝的天色渐渐从迷雾中显现了,直射的阳光刺破了一切。原来自己一直悬在半空中么?她未免有些太不自觉了。 她像这样跑了多久?她不知道。 离山脚还有多远?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跑着,好几次险些倒下去,脑内没有具体清晰的规划,因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么她跟人类世界一起灭亡,要么她回棱空看着人类世界灭亡,然后永远留在棱空,这个数次将她抛至冰川雪地的世界。她想人类世界热乎乎的菠萝饭,想甜甜的蜜桃,想苏颜暖和的双手。她只是想要人类世界能平安无事而已,想要一点光荣和成就······可是现在除了奔跑,还有什么办法呢?还是说奔跑也只是为了最后不那么愧疚而已? 年今有些发毛,她的双腿是真的没有知觉了,一路扶着树干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汗水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的身体供能不足了,开始头晕眼花起来。她的头部如刀锋磨过般疼,耳边回荡着嗡嗡的响声。双目时而无法视物,她总觉得自己要被狂风贯彻而过了。眼前间歇性发黑,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 视线模糊了下去,意识也逐渐模糊了。尖锐的耳鸣盖过了嗡嗡声,但她告诫自己不能停。 绝对不可以,停下便是万劫不复。她要看苏颜笑着活下去,她要整个人类世界都把她当做英雄!哪怕希望渺茫,她也要继续向前,这才是临界者!哪怕只是用最后的薄力来弥补一点罪行! 罪行?一根弦清脆地断了。 阴雨来得很急,且不似秋雨那般潇潇缓缓。道路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了,她脚下一滑,肌肉反而松弛了下来。 周围的树木不断撞击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是自己在旋转着碰撞那些树木。 年今苦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松下一口气来,任由自己向下滚去,无力再去阻止了。一点点痛觉让她清醒了些,也许是“回光返照”?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么?能用死亡来逃避么?可为什么仍有沉积的厚重乌云缠绕着她的心头? 世界竟是这样的无趣,世界本就是这样的无趣。晦涩而又生冷的真相,幻想只是其前的铺垫罢了,人果然还是不要太中二,不然会输得很惨很惨。一切在绝望中枯燥下去,既然无法视入希望,那放弃又有什么不可以? 苏颜啊。 要是还能再见苏颜一面就好了。 最后一记重击让她昏迷了过去。懦弱的泪抓住这个空当,沿着原先的泪痕奔涌了出来。 第23章 小闪光 “管不了她了!” 白衍看着身旁睡死的许书铃,无奈地叹了口气。 苏颜整理着书籍,笑而不语。 “不过生物课真的很催眠啊。”白衍也趴到桌子上去。 “还好啦,只要认真记笔记就能跟上了。” 白衍转了转头,赞叹道:“苏颜记笔记记得好认真啊,我要是有这个劲头儿也不至于在班上成绩平平了。” “你呀,”苏颜嗔笑,随后从包里拿出一袋曲奇,说,“又没吃早点吧?” 白衍笑嘻嘻地接过曲奇,说:“我就知道苏颜最关心我。” “最近才学了曲奇,所以先让你试试毒,等技艺成熟了就去街上义卖去,”苏颜说,“攒钱可以,可别把身体饿垮了。” “好啦,”白衍回答的略显敷衍,“最近才看上一把新刀嘛。” 见她咽下了,苏颜有些期待地问:“怎么样?” “还不错哦,如果口感能更细腻些就好了。” “是因为没用糖粉吧?要等过几天再买了。” “曲奇?”许书铃突然抬头。 白衍侧身过去,喂给她一块曲奇,调侃道:“‘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许书铃一边满足地嚼着,一边半梦半醒地说:“下节课是什么?” “心理健康。”苏颜随口答道。 许书铃又倒了下去,说:“啊,终于可以放松会儿了。” “你不是天赋型选手么?”白衍说。 “到了高中在不听课的话还是有点点吃力的,为了课后轻松点还是上课认真听好啦。”许书铃眼睛微眯着,盯着白衍手中剩下的最后半块曲奇。 “给你了,下节课别打瞌睡了。”白衍递了过去。 许书铃瞬间精神百倍了:“好的!” “下次也给你带点。”苏颜话音未落,上课铃便响起了。 “今天给大家讲讲精神疾病······”讲台上的老师开始授课了,讲台下却窸窸窣窣起来。 “年今什么时候回来啊?”许书铃小声问苏颜。 “不知道,好久没回消息了,也许是家里有急事吧。”苏颜低声回应。 白衍听到她们的对话,也来参与其中:“明明是被许书铃吓跑了。” “哪有!” 这一声的响度明显要大了些,存活可能性随之降低至百分之零。果不其然,一股杀气嗖地传来,“子弹头”精准命中许书铃的脑门。 “啊!” “那边的同学,心理课不是茶话会!” 全班哄堂大笑,许书铃委屈地抱着头,小声哭诉:“凭什么只打我······” “谁让你声音最大!”白衍说完最后一句就正了身转了回去。 苏颜专心致志地听着课,白衍一手撑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至于许书铃,早就分不清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了。 漫长的上午在一声下课铃里结束了,三人边走在路上边讨论着午饭该吃什么。 “我还想去上次那家!菠萝饭很好吃的那家!” 白衍拍了拍许书铃,吐槽道:“只记菜名不记店名的也就只有你了。” 许书铃使劲地敲敲头:“就是说很像大理的那家。” “是云朵芙蕾吧?”苏颜想了起来。 “对!”许书铃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白衍也恍然大悟:“哦,就是店面还算整洁的那间小店!” “你在意的除了整洁程度还有什么?”苏颜笑。 “还有许书铃有没有好好洗澡。”白衍凑到许书铃耳朵旁边,小声说。 “我当然······你······”许书铃脸飞红,气得语无伦次,冲上去就要打白衍。白衍身子顺畅地一闪,许书铃自然不是她的对手。 苏颜笑道:“是了,省得许书铃整天念着。不是还说要请你们去大理玩吗?” “等年今回来了再一起商量吧,”白衍说,“不过这也太久了吧?” “对哦对哦,这样期末展演年今可能就参加不了啦。”许书铃也说。 “手机也联系不上,可能是家里有急事吧。”苏颜想起了什么,对白衍说,“对了,后天是左叔的忌日。” 白衍愣了愣,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说:“是啊,一起去看看他吧。” 苏颜答应了一声,也有些神伤。 “橙子!”许书铃突然惊呼道。 “恰好我也想吃,等会儿一起去买吧。”白衍拉着她,安慰小孩似的说。 苏颜和白衍正常地走着,只有许书铃蹦蹦跳跳的,嘴里一直念叨着“菠萝饭”。 “有时候我更希望我不认识你。”白衍吐槽。 “我是06年生的,比你们小一年!”许书铃还是高高兴兴的。 “可这和你的后天发育残缺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我有些行为是你理解不了的!”许书铃气冲冲地说。 三人在街道上漫步着,正午的阳光围绕着她们的身影,影子腼腆地缩成一团跟在她们脚下。苏颜鬓间的发丝在微风下轻颤,蓝色的街道如神国的画卷一般,苏颜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群青色的晚霞。她回过神来,身旁的白衍和许书铃还在叽叽喳喳地闹着。 “但愿她平安无事吧。” 第24章 倦 秋季的雨真是连绵不断啊。 天国总不会是这种刺鼻的味道吧,否则也太悲哀了点。 啊,还活着。 为什么呢? 年今醒来时木然地躺在床上,渐渐想起了昏迷前经历过的一切。 “你醒了?我叫护士过来。”身边端坐着的人起身按铃,声音柔和地说,“16号床的病人醒了,麻烦过来一下,谢谢。” 苏颜?难道她美梦成真了? 周围的种种都意味着她回到了人类世界,她还不清楚着奇妙乌龙是如何发生的,不过现在有苏颜在她身边了啊。 身体很沉重,肌肉依旧酸痛,她连抬手都很困难。想开口说话,可是口干舌燥。苏颜见状立马接了水递过来。 “我······昏迷了多久了?”她喝下水后,迟钝地开口问道。 苏颜看她不太着急的样子,还以为大概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先别管这个了,养好身体才最重要。今天轮到我守着你,明天我再叫许书铃和白衍过来。医生说你全身上下都是伤,但没有大碍,好好休息就好。” 身上确实有几处隐隐发痛,是她和红鹿妖战斗时留下的伤。 气氛在静下去的对话声中凝固了。看着呆滞的年今,苏颜莫名地感到有些沉重,“不管你这些天去干了什么,都辛苦你了。也别急着上学,先好好休息,别太累着自己。”她关切地劝道。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遍体鳞伤,光是手臂上就擦伤了不少。无数细小的刮痕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不过不出意外不会留疤。重要的是桃子胸针也被划出了一道显眼碍事的白痕,她有些心疼。好在伤口都是些皮外伤,没有很痛,还是她已经丧失痛觉了? “已经消过毒了,别担心。”苏颜安慰道。 年今没再开口说话。她很害怕和别人同处在寂静的环境里。但现在这种恐惧也在她心中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和麻木的感觉。 就让这个世界毁灭吧,反正她之前不也有一点想让世界毁灭吗?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这种荒谬的想法,还耽误了她那么多时间。就算现在知道了与原神花在哪儿也没用,她要如何战胜岁朝?不可能的事。她们的灵力天差地别,她顶多在体格上还算占优势,可以她现在的状态来说也没有这个胜算了。 就躺在这里等死吧,她已经不想再去争取些什么了,她早就累了,她现在退缩了。起码现在还有苏颜陪着她,这个像茉莉般纯洁美好的女孩。 护士推门进来了,简单的检查后把苏颜叫了出去。 只剩下年今一个人了。她像木头人般迟缓地环视四周,日落将近,一尘不染的白色病房被笼罩在黄昏暮日的红光里,背面的墙上投下她黑色的剪影,显得有些萧条。右边是与她右手相连的针水瓶架,床头的桌柜上有精心插好的向日葵,还很新鲜,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来更换。她努力凑过去闻了闻,可惜向日葵并没有什么香味。 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这种花了吧,她想自嘲地笑笑,可是笑不出来。 她现在真是像极了身患重症将要离世的病人,可事实是这个世界将要离开她,多么糟糕和残酷。 落日彻底无影无踪了,墙壁灰暗下来,伴着她睫毛下的阴翳越来越浓。 灯“啪”的一声打开了,苏颜到了这时才回来,手上提着一堆药。 “我去给你开药啦,按时吃药一定会好得很快的。”她笑吟吟地看年今,年今却只是微微偏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苏颜将药拆开,按量分好,连同水杯一起递给她。 她缓慢地将药吃下。药含进嘴里的那一刹那很苦,残留的一丝苦涩在舌尖萦绕着。药不能立即见效,她仍然昏昏厄厄的,但又清醒地呆愣着,像个泄了气的气球。这种状态迫使她不得不放弃继续行动的念头,她能感受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苏颜突然想起了什么,打破了沉默:“忘了告诉你,最开始是有人在西郊那边的原野上发现了你,然后叫了救护车把你送过来就医的。你的父母一直联系不上,我们几个就轮流请假来照顾你,今天刚好轮到我。护士说你除了劳累过度没什么大碍,还有一些皮外伤,也不打紧。至于费用的话,能承担的我会替你承担的。” 她笑了笑,又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这样的状况肯定能逃过期末的展演啦。” 年今紧闭着嘴,甚至没有看苏颜一眼,只茫然地望着前方,目不转睛,眼神时而不能聚焦。苏颜拉过她的左手,微微蹙着黛眉,略带焦急地问:“究竟是什么事呢?除了好奇,我更多的是担心你啊。或许多一个人替你分担会好很多,如果你想轻松点的话就告诉我吧,这样下去说不定会生病的。” 是吗?能承担吗?年今在心里质询自己。那种痛苦的感觉不是苏颜能体会到的。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在她的一生中她都没有和任何人倾诉过。对比现在让人着急的她,那个在东山上开朗的话痨才算反常吧,她明明连交际这种小事都做不好,只是想借狐狸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缓解压力罢了,也只是从绿墙主人身上嗅到了一丝可靠的气息就放下戒备来,谄媚地依赖上去。她怎么可能敢像那样和人或者动物交谈“甚欢”? 就连她自己也在欺骗自己。 苏颜入神地望着她,笑着说:“像小兔子一样呢。” 是啊,人们常说“狡兔三窟”,她过去真是这么以为的,不然它们怎么对抗狐狸那种诡计多端的动物呢?可她现在才明白弱者就是弱者,终究是要被牺牲淘汰的。 她想起自己之前一直在给自己打气,越想越觉得可笑。弱小就是弱小,能接受事实就不错了,何必要蒙骗自己呢? 这才是她,卸下中二的华丽外衣后就只剩满身的懦弱胆小了。 可惜的是苏颜没看出她所谓的社交胆怯,单纯以为她不开口只是因为太累了。她宽慰地笑了笑,松开了她的手,替她将被子仔细地掩好,温和地说:“说不出来也没关系,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年今冰凉的手上还存有余温,却也一寸寸冷了回去。苏颜关了灯,坐回床边的椅子上。医院最近病人太多,陪床已经没有了。她倒也不大介意,对她说:“我已经和家里人联系过了,今晚就在这里陪着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不然我会担心的。” 她深沉地望着年今,眼神里有一丝淡淡的愧疚。 第25章 人生旋 转木马 月高悬在寡淡无味的夜空里,明星稀稀落落。 四下寂寥无人,然而年今心里明白这样的安详持续不了几天了。 她“原封不动”地半卧在床上,很久才轻轻眨一下眼,轻得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心头总有什么让她不太舒服的东西压制着她,导致她久久不能阖眼。 她偶尔会产生一些无厘头的杂乱思绪,偶尔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嘛,她只是个临界者啊,她完全可以不顾人类世界重新回到棱空。微不足道的临界者罢了,何必给人类世界陪葬?何必将与自己实力不符的责任强加到自己头上?不如就回去好啦,独自一人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 可那样就相当于她抛弃了苏颜。她不想这样做。 命运的打击将她击垮了,现实中遗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具残骸罢了。她也毫无挣脱桎梏的念头,就算有也没那份动力了。 但能被明火点燃吗? 苏颜醒了,稍微活动了一下上半身,转头发现年今眼睛睁得圆圆的,红血丝覆在眼球表面上,别有一种死不瞑目的怨恨之感,被吓了一跳,却还是关切地向前探身,低声问:“是睡不着吗?” 年今沉默着,只是声如蚊讷地呼唤着谁的名字,面色如冻住的黄土一般。 “会是压力太大了吗?还是在担心什么?需要我让医生来看看吗?”她想起身,却被年今拉住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不如就······看部电影,放松一下?这间病房的隔音效果很好,不会吵到其他正在休息的病人的。” 年今的手松开了,苏颜以为她同意了,其实她只是没力气了。 苏颜堵塞的心疏通了些,快速过去打开了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电视,挑了一部评分不错的电影开始了播放,然后回来坐到床左边的一段空余的边缘,亲昵地拉住年今的手。 那丝熟悉的温度再次传来,给予了她暂时的暖意。 电影剧情不断推进,年今的瞳孔没有丝毫波澜。她没有专心地看,忽略了很多重要剧情。她很难聚精会神,但电影高潮的打戏部分她看得很认真。最后反派成功归西,当然是美好团圆的结局,Happy End。 “其实反派差点就赢啦,可惜他太相信那个人的话了。”苏颜有些惋惜,但也为主角团感到高兴。 影片温馨的片尾曲响起,两个小时竟然过得那么快。苏颜见年今没有要关电视的意思,就任它一直放下去。只是它的温馨与此时的略微沉重的气氛不太搭调。 “反派一定会死吧?”年今突然问。 “嗯?”苏颜惊愕。一半是因为年今终于开口说话了,一半是因为这个问题一细想就不禁毛骨悚然。 “反派一定会大败,然后世界重又归于美好吧?”年今无神的双眼中酿出积蓄已久的泪珠来,像珠链般被重力牵引着落下。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表面却还是那么呆讷。 苏颜急了,扯出随身的手帕擦去她的眼泪。惶恐和惊惧终于在年今的表情中炸开,假意的平静终于退却了。 是有人伤害了她吗?有人指责过她吗?她做错了事而谴责自己、急于忏悔吗?她完全猜错了,或者说只猜对了一小部分。 还是先安慰她好:“年今不是反派,年今是很好的女孩子,像天使那样的。” 她当然不是反派了,相反她被反派玩得很惨。要说天使的话,明明是苏颜更像吧?她年今算哪门子天使?丘比特那种的吗?她在心里想。 “只要再撑一会儿,风波一定会过去,然后生活又重新美好起来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再撑一会儿世界就没了,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天真。 “你可是常年今啊。” 就因为她只是常年今,灵力微弱的卑微临界者。 “你的心一定是善良而纯洁的,我看人很准很准!” 她?心?为什么说到她自己的心了?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但是年今给我的感觉一直是很安宁的,并不像其他人说得那么冷漠。有些牵强附会地说,年今只是不太敢和人说话吧?其实并不是自己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慢慢锻炼就好了,而且年今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至于年今犯下的错,现在大可以再去弥补的吧?因为年今不管在哪方面都很出色,在我眼里是相当优秀的人呢。对我而言就像······” 就像? “就像冬日的暖阳那样!不那么炽热,却比炽热的灼日显得更加重要。我最喜欢在寒冷的冬日早晨沐浴在温和的太阳下啦,因为天气严寒所以太阳的温度格外的惬意舒适,这个时候再有点好茶就好了······” 原来这样的自己也能被喜欢吗? 她开始滔滔不绝,一谈论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是平日里温雅高贵的她也会露出自己可爱的一面来。 “总之,别看清自己!年今不行还有谁行呢?就算真的做不到也一定是有年今自己的苦衷的,能力不足才不是错!” 是啊,她是年今,是位高权重强健有力的临界者,她永远都不用怀疑自己。 人们常用“如沐春风”来形容与某人相处时的舒适,而现在年今确实感到没那么寒冷了。苏颜轻轻地笑了两声,白净的手盖在年今无力的手上,年今这才发现她的眼角下面原来是有一颗泪痣的。 雪白的香水百合在窗纱的抚动下摇曳着,年今从未觉得夜空这么大过。那里有数不尽的星星,每一颗都像极了苏颜的那颗泪痣。苏颜抽下发髻上别着的几朵茉莉递给年今,那竟然是真的花,花瓣洁白而薄淡。就连一向对花香不敏感的年今也能嗅到上面的清香。 “不能收。”年今连忙推辞。 “每天都有的,今天都快结束了。”苏颜将茉莉一朵一朵地放在她的手心里,又笑了,比床边的向日葵更灿烂。 一股力量破土而出,年今的世界亮如白昼。她终于挣脱了自己的束缚,泪流了下来,不妨将它看作喜极而泣,虽然这股力量在世界毁灭前微不足道,而且她也不打算动用它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涌动的倦意,她终于稍微安心地睡去了。在尚未清醒的片刻,她能清晰地感到来自苏颜的轻抚,像是温暖的暗流涌过。 像是融化了坚冰的明火。 第26章 年今·年今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这样,她永远在角落里缩成一团。 韦恩图的方方框框像看不见的隔离窗,黑色的身影静静观望着白色的世界。她伸手覆上透明的边界,对她来说,世界就是自己以外的部分罢了,是她永远无法触及的那部分。 直到胸口处被照上了一点白光,她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边界消失了,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白色的光点一点点染上她黑色的身躯。 原来世界是这样的。 是天使,有天使带她走出那里了。 这样的美好却不能再保存了,她的心里明白这点,变得空落落起来。也许只有这一瞬还能沉浸在无限的美好中了吧,又要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了,可惜的是她还没有完全体会过这个世界啊。白色的眼泪落下,那是她属于这个世界的眼泪。 直到身后的另一个身影轻轻走了过来。 “我也能成为你的天使。” 她垂头浅笑,背后收拢的双翼张开,光环上滴落的黑色火焰熊熊燃烧,却点不燃她的身躯。 “那么,我和世界究竟······” 周围被黑色的火焰吞噬,变成了和她一样的黑色。她摊开手掌,掌心处留下了一块小小的白色光斑,黑白未曾分明过。 第27章 重拾 隔天醒来的年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活跃状态,虽然仍有从前胆怯羞涩的影子,但也能算是起死回生了。 两人推门进来了,是许书铃和白衍。白衍摘下耳机问了声好,许书铃手中捧着一个蛋卷冰淇淋,果不其然是蜜桃味的,她看上去好像忍耐了很久,还是迅速递给了年今。 “年今在休养呢,还是别吃啦。”苏颜顺手拿走冰淇淋,嗔怪地看了许书铃一眼。 “那我·······”许书铃伸手想要抢走冰淇淋。 “你也别吃!”白衍拦住她。苏颜将冰淇淋递给走廊上隔壁病房的小女孩,笑着拍了拍她, “照顾妈妈很辛苦吧?这是奖励你的。” 年今有些失落,但没多在意。 “那就吃巧克力吧!”许书铃有些受挫,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来一盒英文标的巧克力,拆了一块到年今面前。 “先吃药。”白衍说。 “你故意的!”许书铃气愤地说。 “大郎,吃药了。” 年今心里一惊,不确定那话是不是从白衍口中说出的。 “先吃巧克力吧,一点点没关系。”苏颜说。 “我······”年今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她不喜欢巧克力。 “不要和我客气!”许书铃见她畏畏缩缩的,还以为是她不好意思,便强喂了一块到她嘴里。 巧克力一口醇厚,丝丝滑滑,但是好苦。 许书铃叽叽喳喳的,整间病房瞬间就热闹起来。年今偶尔与她们一起交谈,但更多时候是专心听着。 苏颜看了眼表,打断了交谈:“好啦,今天的重点是年今,护士说要让我们带着年今活动一下的。” 年今这几天没下过床,甚至没怎么动弹过。现在肌肉僵硬得几乎不能活动。三人费了很大的力才把她从床上搀下来。 “能走吗?”苏颜和她离得最近。 “不······”她有些惊慌失措,尴尬的姿势里混杂着几丝窘迫。 苏颜对其余两人说:“去护士说的康复训练地点吧。” “需要轮椅吗?”许书铃欢脱地问,她一向是这种语调。 “许书铃!”白衍嗔怪。 她有些委屈:“我可是很认真地在问啊。” 苏颜没空搭理两人的日常拌嘴,问:“能试着小小地活动一下吗?行得通吗?” 年今尝试了半天还是不行。本来被几人包围着她就已经很慌张了,现在更是满脸通红,只怪自己不争气。 “你先在床上坐着等一下,还是把护士叫过来吧······”苏颜出去了。 年今和其余两人还没那么熟,但也认真地回答着她们的问题。唠嗑时这种并不随意的态度反而容易将话茬截断,好在许书铃活泼似话痨。 苏颜很快领了护士进来,在护士的一番引导下年今总算能移到康复训练地了。 “好得异常的快呢!”护士喜出望外,“小姑娘平时有在保持锻炼吧?” “年今体育可好啦!”许书铃激动地说。 年今笑着挠了挠头,不知说什么好。 她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能勉强正常行走了。一是她本身体质就好,二是她身体确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苏颜看上去还是有些担心她。白衍两人到两点左右就离开去学校了,苏颜早早地请好了假照顾年今。 年今想起自己负债备下的见面礼,这样好的东西一定要在世界毁灭前让苏颜吃到。包袱搭在病房课桌旁的椅子上,她怯怯地拿出了茉莉花饼,小心地递给苏颜。她很少送别人礼物,先前只和岁朝有过这样的暖心关系。她总觉得要说点什么才好,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来苏颜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是······胸针的回礼。因为准备得有点少,所以······请······偷偷地收下吧!” 苏颜见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大方地笑了出来,珍惜地收下了。年今脸上洋溢着怯甜的微笑,难得见她在人面前笑得那么开心。她提议道:“很好吃的,尝尝看吧?” 苏颜取出最上面的一个茉莉花饼,掰下一半给了年今:“一起吃吧。” 原来朋友之间还要懂得分享,就像世界毁灭也要有难同当一样。 年今不太向别人分享,也不太接受来自别人的分享。她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但在茉莉香气的引诱下她还是接了过来。 “很好看呢!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苏颜先是称赞了花饼的剖面,而后才开始认真品尝。 她吃食时很少言语,细嚼慢咽的。年今紧张地悄悄观察着她细微的表情变化。待苏颜咽下最后一口正欲开口之时,年今心跳得快从嘴里吐出来了。会不会不喜欢?苏颜会不会怪罪她?不对,就算苏颜不喜欢也不会表现出来的,但是一定会暗自讨厌起她来吧?这些类似的想法离谱至极,却又真切地让她忐忑不安着。世界究竟是以每个人自己为中心的,根本用不着担心这么多。可她还是很在意苏颜的想法,对于交际还是一如既往地敏感。 苏颜笑了起来,看上去笑得很自然,也很有淑女气质。年今稍微放下心来,好像是过关了? “味道很不错,只是馅对我来说有点太多了,谢谢你。”苏颜收好了花饼,身体微微亲和地凑近年今。 年今没有下意识地后退,只是张了张嘴,心里放下一口气来。 苏颜接着说:“不过比这更开心的是,你看上去好多啦。现在感觉怎么样?” 年今最不擅长的就是回答这类复杂的和自己有关的问题,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那就是还不错啦。”苏颜笑了,下眼睑轻轻上抬,看上去像是渐渐合拢的下弦月,初未长成却又恰到好处。 年今轻轻点头。 病房又回归了短暂的静默,年今就装作睡觉的样子,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指尖的熟悉的余温还未消散。苏颜倒是真的睡着了,嘴里好像在低喃着什么“好想去往静谧的世界”云云。直到下午许书铃和白衍回来探望年今,病房才又变得不像病房了。门被推开那一刻,病房外的嘈杂声顿时涌了进来,又在关上门那一刻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年今心里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只要她想,就能做到,苏颜就是这样说的啊,不是么?她可以永远相信苏颜。 她面向三人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我还得离开一段时间。” “学校那边我会替你处理的,只是这么快就要再次启程了吗?能撑得住吗?”苏颜没有阻止她,反而理所当然地笑了。她知道年今的事很急,有什么事是她一定要完成的,但还是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 “嗯,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走。” 许书铃凑到苏颜耳边,小声问她:“不拦着她吗?总觉得会出事诶。” “不。”苏颜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旁的白衍也欣慰地笑了。 “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还会再见面,在人类世界而不是阴曹地府。不过按理说,阴曹地府——安息者的世界也会随人类世界一同毁灭也说不定。 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奔赴那场战斗,去完成她最后的使命。 去完成少女的中二之作。无论成败与否,这最后一笔都不会是败笔。 第28章 终战 故地重游。 原野上的裂缝已经宽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了。但即便如此,这里仍是她最喜爱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缓缓走了进去。 她来到了万兽殿前。 门一推就开了,这说明里面早就有人等候着她了。 “恭候多时啦,”推开门后,盛装的岁朝向她优雅地行礼,仿佛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亲切地喊了她一声“姐姐”。 年今冷着脸,语调平静地回答:“好久不见啊。” “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知道姐姐是怕麻烦的人。” “我还以为你是很喜欢麻烦的人。” 岁朝笑了,笑得很甜。她本来就长得好看,盛装和笑颜下就更像一朵少女妖冶般的牡丹了,又活泼又可爱:“姐姐要的东西不在这里,正殿是不藏这些宝物的。” 年今假意转身,动作不太利索。她故意给岁朝溜了拖住她的机会。 尖锐的呼啸声从她身后传来,她立即用手腕护住要害部位,迅速而准确。岁朝射来的锋利的冰晶体和她临时用灵气瓶变出的护腕碰撞弹开,洒下一串转瞬即逝的火花。岁朝真的想要了她的命! 灵气瓶不能同时变出两件器物,年今要么攻要么守。攻击被挡掉后,岁朝突起前进,年今将护腕换成弓箭,她在医院里偷偷练顺手了,如今一系列动作使起来比当初白衍玩梳子还牛。但岁朝的速度更快,快到年今的箭只能擦她而过,抓不住岁朝的步伐。再得心应手都不敌灵力的加持,更何况这类冷兵器都是棱空也有的,岁朝不可能不熟悉,如果换成□□的话或许还有胜算,偏偏年今现在还没机会熟悉起来。 年今在攻这方面处于下风,不过靠体能她确实足够在防守上占优势了。她放弃了弓箭,换成了身上的铁色甲胄,迎面挡住岁朝推出的一击不规则冰片。这次的碎片威力明显比上次大得多,它并没有被挡落,反而顽固地高速旋转着,年今身上的铁甲胄看上去很快就要被熔穿了。 “真是魔法啊,”她蓄力向后跳离,躲开了这一击,重又更新了甲胄,“这也叫留有余地?” 岁朝仍然笑着,称赞道:“从未听说过的厉害宝物呢,被万兽殿夺走的话姐姐不会生气吧?” “当然会。”年今揶揄。冰晶体掉落,殿内回荡着破碎开来的声音,活似摔杯号令! 岁朝再次发起进攻,将战场从闲聊拉回厮杀!近战将年今的敏捷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攻,闪,攻,守,刺,挡。兵器碰撞的声音无休无止,永不停歇。几个回合下来,年今保持着毫发无伤的状态,岁朝看上去也只是轻松玩闹了一番的样子。殿内璧上插了不少冰晶碎片,都是深深镶嵌进去了的损伤程度,看样子岁朝是准备重建新的万兽殿了。 “我可是你的亲姐姐啊。”年今一边闪躲着岁朝的攻击,一边玩笑道。 “所以我才保留了实力的嘛,姐姐。”岁朝一字一顿地笑答。 她确实保留了实力。年今能明显感到岁朝有手下留情,否则第一记攻击只需一次破方便能将她整个震碎。她只是喜欢看年今在绝望中挣扎,就像碗外的人观赏碗内的蛐蛐被撕碎那样。年今早就满头大汗了,岁朝却连气都没喘几口。她果真强得可怕,不费吹灰之力就几乎要废掉这座正殿了。她甚至有能力抓走狐狸,这可是史无前例的,虽然被抓之前狐狸已经开始衰老了。 年今走神了,她有些莫名地无法集中精神了。明明岁朝的攻击在她眼里清晰可见,可她好像无法调动身体应对了。她的动作迟钝下去。只片刻,一片冰晶重重擦过她的衣袖,割破了她的袖口、肌肤和信念,带出一连串惊心触目的血珠。她吃痛地捂住伤口,开始有些慌乱了。但岁朝的攻击没有停下,另一记冰晶又向着她另一只胳膊擦去,留下一道颇深的伤痕。岁朝戏谑地故意射偏。如果那冰晶是正中她的肩头,这条手臂大概会废吧?年今痛得难以呼吸。她很少受伤,从小到大连手术都没做过,所以她并不擅长隐忍伤痛。剧烈的疼痛干扰了她的防守,她被迫停下来,又靠毅力勉强移动着。 巨大的无力感降临。原来真的做不到么?她拖着脚步躲避着那些高速飞行的冰晶碎片。难道灵力弱小就不能赢么? 她不相信! 不知不觉中,她的身体发生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变化。她停下脚步,慢慢直起了身子,沉稳地呼吸着。她抬头看着岁朝,疼痛感似乎都随着一呼一吸散去了,全身肌肉缓缓收缩,她只觉得自己体内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她似乎获得了某种大幅提升体能的能力,此时运动中的万物都能被她的视线轻松捕捉,殿外古树叶落的声音在她耳中清晰可辨,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空气的轻微流动也能被她准确地感知到。 “御山?”岁朝似乎也察觉到年今的变化,惊喜地笑道:“姐姐你会御山啊,好厉害。” 她并没有慌张,而是不紧不慢地坐回宝座上。年今在喘息中渐渐归于平静,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两人拉开了距离,可双方都早已蓄势待发。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直到两人同时发动了攻击!从这时,战斗才真正开始! 物霜制出的冰晶接二连三地射来,每次都像是疾风呼啸而过。壁上的浮雕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中碎裂成无数石块,那些曾被年今赞赏有加的艺术品如今都变成了四溅的碎片。只是一发冰刃就能让它们从价值连城的至珍宝物变为支离破碎的寻常土屑,简直是暴殄天物。不过年今没多少时间心疼那些被毁坏的精美雕塑了。岁朝的攻击于她而言迅猛致命,铺天盖地的冰色箭雨几乎要将整个正殿覆盖住,哪怕岁朝只是坐在那把椅子上随意翻动着手腕。 凌厉的长弧形冰光割破空气向年今推来,所有物体一旦接触这道光便立即被斩断。隶属于物霜体系的嘉莱,曾是用来切割岩石、获取原料的。年今抓住了冰光的空隙,俯身躲了过去。在所谓“御山”的加持下年今格外地灵敏。她像转瞬即逝的光影般高速移动,对岁朝发出的物霜系物都能敏捷地躲开或用凭空生成的盾挡住。又是一发物霜攻击,她照例轻松躲过。意外的是,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那碎片突然被引燃爆炸了!是物霜体系II,岁朝竟然精通到了这个程度。爆炸灼伤了她的右肩,更糟的是,几乎在引爆的同时岁朝动用了离火,年今的伤口在骤升的高温中二度烧伤。虽然避开了大部分,但山茶红色的裙角还是被点燃了,她“啧”了一声,利落地挥刀割断了裙摆,以先前的速度继续躲避着。 试过了物霜II,岁朝便停止了发动物霜体系。但这仅仅是开始。起风了,殿内无数樱瓣纷纷而坠,如绚烂的蝶翼飞舞。这是棱空的灵术南樱,漫天飞舞的落樱片片藏着刀光。能看出这些樱片杀伤力并不高,但毫无防御的人必定会遍体鳞伤。年今一振灵力瓶,整个人被召出的黑伞包裹其中。它们在坚韧的伞布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划痕,但还不足以将其割破。这把伞用来抵挡这些樱色刀片绰绰有余。 樱花落地,本以为暂时安全了,突如其来的强气波却将她击倒在地。是晚钟!所有防御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还来不及起身,数支冰箭紧接而来。年今迅速翻滚躲开冰箭,岁朝连喘气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不愧是棱空有史以来最强的守护者,抬手之间尽是灵力的极致绽放!年今算是看出来了,岁朝强的并不是攻击能力,而是学习能力。她的所有招式无一不是效仿灵兽的,剑齿冰虎的物霜、无元兽的晚钟、博赤山小厮的离火······这些灵兽原先都是用来协助灵力者的,如今却被囚禁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由此推之,守护者会的招式岂不是成千上万!这意味着只要灵力不耗尽,她就是打不倒的! “是要让我把所有招式都尝个遍么?”年今大喊。 “恐怕姐姐你尝不到最后呢,”少女娇笑的声音,“这样的事,还以为姐姐早就放弃了。” “小看我么?纤维废料还能发酵成酒精和乙烯呢。而且,”年今咧嘴笑着,“我还不知道花香究竟是怎样的呢。” 两人都停下来,冰蓝的飞镖在岁朝手中翻转,似乎越转它的破坏力就越大。年今身躯一振,全身肌肉再度紧绷。 再突进!飞镖擦过年今向远处射去,殿门轰然倒塌。年今后蹬起地,以超音速飞突。身上满是鲜红的血渍,但她反而大笑了出来。只有强者的血液才是鲜红的啊。那珍贵而又引人疯狂的液体只配保存在强者的体内,是权力,也是弱点,一旦泄露便是无尽的兴奋感与杀欲,宛如璀璨夺目的红宝石,危险而美丽。 本以为只要专心防御就可以了,现在想来恐怕不反击是不行的。铺天盖地的攻击下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她的灵力瓶在这样的远程攻击只能用来保护自己,那就只能接近岁朝打个两败俱伤了。她变出坚硬的盾护住重要部位,在飞溅的碎片中逆风向前冲去。擦过的冰刃在她身上留下道道伤痕,无数光点冰雹般打在她的身上,她早已伤痕累累了。岁朝就在眼前,她的视线却突然模糊了,宛如无星的夜幕提前降临,周围渐渐亮起来,她好似置身于一片白月的清辉之中,所视不知何物!棱空少见的灵术臻月,岁朝以前用它来逗年今开心过。好在年今听觉灵敏,她精准捕捉到那些风声,对所有攻击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臻月在御山下的她这里毫无用处。 月辉撤去,年今本想继续前进,却发现她被困在一米见方的空间中出不去了。岁朝竟然连无元兽的折洲都学会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岁朝仍然用物霜向她攻击着,但在这个半封闭的空间内年今能明显感到外界的攻击强度减了起码一半。她灵光一闪,这说明由这个空间向外发出的攻击就是原先的两倍不止!她抬起手中变出的□□瞄准,射出的箭离弦穿过宝座再射入坚硬的墙壁。果真如此!可惜岁朝早已瞬移离开宝座了。狐狸的东取也被她学会了,如果狐狸知道了估计会暴跳如雷吧。但东取耗费的是精力而不是灵力,她匀出的精力只够瞬移这么一小段距离。 “无耻老贼。”年今替昔日的“好友”痛骂。 “姐姐还是那么聪明。”折洲解除,年今的体力被折洲带来的效果抽走了一部分。这样的攻击下,就算她有异于常人的体能也有些吃力了。她浑身是血,衣服和身体上布满了破洞,她只庆幸自己没有穿最喜欢的那件衣服。 岁朝没有再坐回宝座,她突然贴近年今,那张可爱的脸上闪过一丝攻击带来的快感。年今迅速格挡,然后破开。她又抬起了□□,向岁朝射去的箭打在岁朝凭空升起的防护罩上无力地坠地。她自嘲地笑笑,随手丢下了□□。 “快啊。”年今低喃。 岁朝也停下了攻击。她轻声叹息,像是在为年今的不自量力扼腕叹息:“在逞强呢。” “我当然知道我无法战胜你了。从小到大你都是最优秀的那个,不是么?”年今的伤口依然在滴血。她先前本不在意他人拿她和岁朝来比较这样的事,可到了真正感知到自己的弱小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啊。 岁朝缓步将她逼到殿门边,她心疼地擦了擦年今额角的汗,柔声细语地说:“姐姐很累了吧?那就结束吧——” 她抬起右手,凝结出的无数幽蓝色冰晶体融合成一柄悬空的冰晶长矛,这是她的最后一击了,眼看就要向年今刺去! 年今却得意地怪笑起来,事已至此,她没必要再躲了。她用扭曲的声音说道:“年轻的狐狸,可是全知全能的啊!” 年今在人类世界苏醒的当晚。 她置身于一片一望无际的青色草地中,草尖周围萦绕着湿润的水汽。前方端坐着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是狐狸,年轻的那只雄狐。 “做梦都梦到你,晦气。”年今没有冲上去。她什么都不在意了,愤怒也被充斥在内心的美好冲淡了,虽然还说不上是无影无踪。狐狸也没对她的平静表现出太多惊讶,只是缓缓地说明了她晕倒后的事情:“你是被绿墙的主人送回人类世界的。他也有打开‘门’的能力,不过还是不能踏入人类世界半步。” 年今环顾周围,问:“所以你给我托梦了?” “别忘了我还没断开连接呢。” “你又打什么算盘?这最后几天我是要享清福的,我不会再帮你做嫁衣了。” “你难道不想拯救人类世界了么?”狐狸反问,语气比衰老时还要轻佻。 她愣了愣,自嘲道:“让我回去战胜岁朝?你先给我安排上千军万马吧。有两百个师我倒还考虑考虑。” “听着,我不需要你战胜守护者,你只需要帮我拖延时间。守护者想抓我回去,我变将计就计,装成衰老时的样子故意给她抓去了。她盯我盯得很紧,估计还是看出端倪来了。上次我因为能力的丧失没能逃出来,但今非昔比,我已经探知到破解这里的办法了。她知道你要与原神花,所以我需要你声东击西牵制住她,我会逃出去并偷走与原神花再和你会合,明白么?” “不明白。” “蠢!”狐狸怒骂。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拯救人类世界。赎罪么?补偿我?我不需要,大可不必,我害怕再被你骗一次。你真是行骗的高手啊,这次我已经被你压垮了,我经不住第二次了。”年今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 “真麻烦,”狐狸咂嘴,“棱空终归只是人类世界的衍生产物罢了,由幻想生,由幻想死,人类向往着这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神的创造下诞生了。如果人类世界毁灭,连向往的人都不存在了,棱空也要跟着完蛋,到时候便只剩下安息者的世界和万象世界树了,随同毁灭的人类或灵力者连安息者世界都无法抵达,这是我恢复年轻后才明白的事实。我是要生存的,人类世界和棱空都没了我还去哪儿呢?实战中我不敌守护者,这也是我当年败给她的原因之一。正面交锋中我占不了优势,但她对你总是留有余地的。所以只能是你,明白了么?” “更何况她害我害得很惨,我输了一次,那就赢回来。”它又补充。 “你说棱空也会毁灭?” 狐狸点头。 “那不是挺好的么,你们都能给我陪葬了。”她起身向身后走去,虽然她明白她走不出这片梦境中的草地。 “你真的承认你的弱小了么?”狐狸不动如山,沉着平缓地说,“我能看穿你的意志。” “为什么不直接找岁朝?她那么爱棱空。” “她就是个疯子,”狐狸淡淡地说,“另外,因为棱空的道,我与先前的我不可能完全相同。有什么的束缚已经打开了······可我暂时还无法探知到,也许和这件事有关。” “好吧好吧,”年今沉吟片刻,又回来坐下,“你告诉我的那些往事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告诉我我就答应你。” 狐狸有点想翻白眼:“灰猫确实不存在。朝圣花环也是我偷的。当时我意识到我的能力开始流失了,而朝圣花环能赋予人回顾过往的能力,包括人和物。我为了弥补自己‘知’的能力,在一点对未来的预见下盗走了它。仅此而已。” “那绿墙也是和你串通好的么?”年今挑了挑眉,“恶心。” “交易罢了。在这场交易中绿墙主人不算好人也不算坏人。” 年今看着自己的双手,姑且答应了下来:“就算是暂时和解吧。这次我勉强相信你好了,毕竟出生入死的关系难得。合作愉快。” 她还是不忍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类世界毁灭,她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苏颜,失去重新活下去的力量。她没法做好失去苏颜的准备。 “到时候我用连接联络你,可别擅自给我断了!” 狐狸终于现身了,叼起年今迅速后退,年今霎时离开了正殿。正宗的东取,根本没有留给敌人的反应时间。它有瞬移的能力,这是棱空鲜少有人知晓的。上一次动用这个灵术已经是在偷走朝圣花环的时候了。除了对现有的事物全知,它还有一定的预知能力。这种能力告诉它必须偷走朝圣花环,今后一定是有用的。果不其然,变故那么快就到来了。 “将军啊!哈哈哈哈哈!” 岁朝冲到殿门前时,两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年今打开“门”,和狐狸一起回到了人类世界。 原来真的可以做到。她有些恍惚。 “扶一把。”她摇摇晃晃,也许是她昨晚后半夜再没入睡的缘故。 “我建议你再看看病。”狐狸吐出这么一句尖酸刻薄的话来。 “得了,给我。”年今没想和它拌嘴。 狐狸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朵硕大的白色花朵。与原神花远比年今想象的圣洁,不染纤尘,花蕊的一抹鹅黄丝毫不干扰它的洁白。年今终于得到它了,她曾日思夜想的花,修复一切的力量!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双手却还是颤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将与原神花投入深不见底的裂缝中,只一刹那,无数光束从裂缝中绽出,成千上万的花朵从裂缝中溢出,将整条裂缝填满。原野被铺成一片花海,年今和狐狸被包围其中。 月光流泻,交织着少女成真的中二幻想。 苏颜三人赶到原野时,只见年今虔诚而恬静地微笑着,在一片花海中缓缓转过身来。 第29章 尾声·白 真是纯白的夜啊,可夜终究只是暂时的。 姑且能生存下去了吧。狐狸褪去衰老的容颜,智者的威仪与俊美尽显。它沉默地注视着年今,忽而笑了:“真是困扰我许久的谜团啊,现在才豁然开朗会太迟了么?” 它兀自转身,向不远处的密林走去,暗自叹道:“哀矣,一波虽已平,一波早已暗起。都是你害的啊。” “狐狸跑啦,”苏颜惊呼。“我去追。” 狐狸明明走得很慢,苏颜却总也追不上。她一路追到了密林的中心,狐狸才突然停下了。已经够远了,它转身面向苏颜,问道:“是苏家小姐吧?” 竟然会说话么?苏颜惊得捂住了嘴,但没急着跑开。她是这个年龄段里足够沉稳的人,这是狐狸选择她的原因之一。 狐狸从耳朵上取下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花朵编织而成的手环,递给苏颜。耳朵是它不为人知的藏宝处。 “这个还请您务必收下。”它此时语气竟丝毫不显高傲。 虽然不太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苏颜还是接过了花环,应狐狸的请求将它戴在了手上。 “生存,真是难事啊。”一阵白雾升腾而起,缠绕住狐狸,将它整个包裹起来。待白雾消散后,狐狸便也无影无踪了。 只留下这么一句:“机关算尽。” 第30章 番外·关于闪耀 “年今同学。” “啊?”难得被上课点名,她慌慌张张站了起来。 “期末学校有个展演活动,你不在的这个月我们班的节目已经排了两个星期了,你考虑一下要参加么?” “不······”她本能地拒绝,无意中瞟到了苏颜殷切的目光。“不要紧,我可以的。” 还真是鬼使神差啊,她心想。 排练安排在早上,人还没到齐,许书铃睡眼朦胧地看着她们,应该说是眯着她们。 “还没醒么?”苏颜笑着拍了拍她。 “还有20kg在睡着。”许书铃声音含糊地答。 “现在呢?”白衍递上一颗青柠味的阿尔卑斯糖。她已经康复了。 “醒了!”她劈手夺过糖,迫不及待地放进了嘴里。 “年今还没学过吧?不如我先教你?”白衍提议。 “嗯······”她有点害怕单独两个人相处。 “那就走吧!”白衍以为她的“嗯”是答应了。 好在学了这么一会儿也没有尴尬事件发生。其他同学一个一个地到场了,年今有些焦虑地盯着她们,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保持谨慎。 “不对,这里要把腿稍微抬起来一点,”白衍蹲下去拍了拍年今的腿,纠正道,“抬,抬,抬。” 本来年今肢体是协调的,但情急之下她窘迫和紧张到了极点,一不小心就猛地顶起了右膝盖,白衍的头被打了出去,和颈椎弯成了一个反C形。 “有仇就直说······”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以免血顺着流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就知道出事是迟早。 许书铃看见了流血的白衍,突然大叫起来:“来人啊来人啊!白衍不行啦!” 搞得这么夸张,倒是有几分太监喊“皇帝驾崩”的架势。白衍看向许书铃,说:“我以为我对你也蛮好的。” 众人围了过来,连老师都被吸引了过来。大家纷纷问候她是否安好,有人递上了纸巾:“还好么?” “没事,小伤而已,”她接过纸巾擦去血迹,很快处理了伤势,像是训练过成千上百次那样,“不流点血怎么浪迹天涯。” 她直起头,本来觉得没什么,看到年今的时候却吓了一跳。只见年今嘴唇哆嗦,半屈着腿不知所措,见白衍看向她,她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像是极忠极义的大臣认错般气势磅礴地大喊了一句:“对不起!” 白衍完全呆住了,挠挠头迟疑地说:“爱······爱卿平身?” 年今学得很快,仅跟了两遍便学会了。编舞老师基本完成了集体的教学任务,开始穿梭于队伍间挑选领舞的同学。精挑细选了一番后,苏颜、许书铃、白衍和年今成功入选。 “才学会就被选上了!”周围有人发出了赞许的声音,年今反而紧张了起来。 “不错喔,年今的学习能力果然很强。”白衍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完全不在乎之前受伤的事了。 许书铃和苏颜也很高兴的样子,一个劲儿地说道:“太好了!大家能一起站在第一排了!” 年今却不能苟同,心里直呼救命。让她在那么多人面前跳舞?还是领舞?How come? 不过能和大家在一起也不错,她也微微笑了笑。 短暂的休息时间,四个人围坐在一起。苏颜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翻出了一袋曲奇递给了年今:“是我自己做的哦。” 年今受宠若惊地接过了曲奇。她平常都省吃俭用,从小到大没吃过几次这种稍微昂贵的点心。包装袋上印有细线勾勒的草莓图案,很是可爱。她打开后放了一块到嘴里,曲奇细腻入口即化,奶香在口腔中弥漫,还混有一丝橙子的清香。 “里面加了橙皮和一点点橙汁,所以吃起来有淡淡的橙香。”她解释道。 许书铃和白衍也分到了曲奇,白衍表扬道:“有进步哦。” 四人有说有笑地享用着,苏颜突然提议:“既然都是领舞了,不如这个周末大家一起出来排练吧?排练完还可以顺便去吃下午茶。怎么样?” “下午茶?”许书铃从发呆的状态回过来。 “你还真是选择性耳聋啊。”白衍有些无奈。 “去哪里吃?”她不管白衍,追问道。 苏颜想了想,说:“就去市中心的诺顿花园吧,我家和那里有合作。” “好!” “没问题。” 苏颜亲切地笑着看向年今,问:“年今呢?” “喔······好。”反正她周末也无事可做。生活费的话吃块小提拉米苏应该没问题。 “那就这么定啦,周六下午三点,排练室,一定要准时到哦。” 周六下午。年今虽然平时不太爱出门,却也知道提前十五分钟到是基本礼仪。 她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参加。她就是头脑一热才答应下来了,可上次的排练乌龙又让她动摇了。连在同学面前都那么紧张,真上台了又该怎么办呢?不如就不参加了,和大家说一声的事儿。 她向空中抛出一枚硬币接住,她在学烦了的时候会用这种方法决定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她摊开了手掌。 正面。 果然还是无法逃脱。但想到能和苏颜她们在一起,她其实还挺开心的。 “年今!”苏颜也提前了十五分钟到场。年今心里有些许喜悦,将硬币揣回了兜里,硬币上隐隐有一丝裂缝。 “白衍还在路上,至于许书铃······杳无音信。”苏颜无奈地笑了笑。 “嗯······”说点什么呢?该接话的时候她又脑子空白了。 “这是?”苏颜惊讶地拉过她的手臂,“不要紧吧?” 今天天气有些热,就是平常从不脱下外套的年今也只穿了一件短袖,却在无意中毫无遮掩地露出了她的伤疤。她在和岁朝一战中留下的伤口都结痂了,便没再多留心。 年今心想完了完了,藏了这么久还是被发现了。本不想让苏颜担心,谁知一个疏忽还是暴露了。 “不疼的。”被苏颜拉着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一定受了很多苦吧?有好好上过药么?”苏颜轻声问,“需要法律援助么?” “不不不······我自己弄的这是,和别人没关系。” “难怪年今总是穿长袖呢······我带了冰袖,要穿上么?”她很快从包里拿出一副米白色的冰袖,递给了年今。 年今犹豫了两秒,道谢后穿上了冰袖。冰袖干净得像是新买的一样,上面有淡淡的洗衣液的香味。 “人不是还没到齐吗!还一个劲儿地催我!”白衍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谁让你从小就爱迟到呢?”苏颜笑了笑,有些俏皮。 被揭了短,白衍萎了下来,怒气全然消退了。 “许书铃呢?”她打开一瓶可乐,抬起头一口气喝了半瓶,干练的短发自然地触碰到后襟。好在有第三个人到了,气氛终于活跃了起来。 “我在群上艾特过她,但她没回过话,打电话也不接。” “肯定是睡着了。”白衍没好气地说。 直到三点过了十分,许书铃才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为保全性命认怂地大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死鬼!午觉睡过头了是吧!”白衍揪起她的羊角辫,“十分钟哎!” “你怎么知道?”许书铃有些惊讶。 “我怎么知道?”白衍揪着不放,“你哪次迟到不是因为睡觉?你什么德行自己不知道吗?” “总之总之······快排练吧!”许书铃抢回了自己的羊角辫,躲到了苏颜身后。 近一小时的排练,四人的动作能做到完全统一了。年今本身协调性不错,再加上细节方面的改正之后,没有舞蹈基础的她竟也能跳得很优美了。午后的闷热气息混合着汗液粘附在身上,年今颇有些不痛快,但是很开心。她所洒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有意义的啊,她在明确地为某件事做出努力,而且站在她身边的,是她的朋友啊。 “下——午——茶——”许书铃累瘫在地上,长嘶了一声。 “最后一遍了,好吗?”苏颜将她拉了起来。 许书铃接过菜单,连珠炮般一口气报出一串点心名。 “Stop!适可而止!”白衍立刻制止了她。 “怎么了嘛!那些点心就那么大一个,不点多点怎么吃得饱!” 侍者有些为难地看向苏颜,苏颜只好说:“就照她说的安排吧。” 点心和红茶很快上来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餐盘,里面装着提拉米苏、桂花栗子酥、马卡龙······有很常见的也有不太寻常的,不过因为摆盘的华美和点心装饰的精致,它们看起来都很······贵气。 “尝尝这茶。”苏颜替她们一人倒了一杯红茶。 “报告!不懂茶的人品不出来,”许书铃小酌了一口,“但是点心和外面的吃起来真的不一样!口感很丰富!还很好看!” 年今怯怯地回答:“我也不太懂,不过很香,好像还有一点回味······” “区别啊!许书铃,”白衍对许书铃说,“这就是区别啊!” “等我有机会一定要把你那张恶毒的嘴给封上。”许书铃哼了一声,开始风卷残云地用起桌上剩下的点心来,完全没有下午茶该有的那种矜持和优雅。白餐盘越垒越高,旁桌的人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不腻么······”白衍默默地看着她,“你是什么品种的人啊······” 苏颜上半身微微前倾,双手惬意地杵着下巴,原本有些宽松的衣服贴合到她身上,勾勒出一条优美流畅的曲线:“老师说我们几个的演出服需要单独买。我认识城里的一个裁缝,手艺不错,在市里也算是数一数二了······” “春桃慕斯!春桃慕斯!” 苏颜将春桃慕斯递了过去,接着说:“不过费用相应的有些昂贵,还是由我承担吧,毕竟是我要求的。你们觉得呢?” 苏颜就是这样,总爱自作主张地揽下所有费用。白衍知道她的习性,表面那么温和,其实固执得很,拦着她也没用,便没说什么。 “饱了!”她歇下来,“结账吧。” “本次消费共737元。”侍者恭恭敬敬地立在桌侧。 737元?平均下来每人大概183元,她两个星期的饭钱!她捂紧了钱包。 “因为苏小姐家里和我们家有合作,所以经理给您免单了。” 她暗自长舒一口气。幸好还有苏颜,不然她的钱包怎么受得住。现在想想还是后怕不已。 “从来没有这么羡慕过苏颜哎,”许书铃不厚道地说:“早知道再多点一点了。” “737!看你干的好事,都怪你点得太多了!”白衍一拳捶在许书铃的后背上。 “嘻嘻,其实还有点没饱,”她狡黠地笑了,而后又有些懊丧起来,“不过我哪知道这么贵嘛,那菜单上又没有价格。我带的钱都有点儿不够了。” “你也不看看这里的环境。” “哼!你再说我就哭给你看!” “该哭的是请你吃下午茶的经理吧······” “没吃饱也没关系,班主任说期末展演那天会订一个蛋糕大家一起吃的。”苏颜笑。 “好!果然最懂我的还是我的班主任!” 期末展演如期而至。她们穿着闪闪发光的紫色蓬蓬裙,露出的小腿纤细而精妙绝伦。大家的神情都很憧憬,唯有年今忐忑不安。她低头摆弄着金色的裙边,还未上场就已满头大汗了。腹中突然一阵剧痛,她痛得蹲了下去。 “怎么了?”苏颜关切地问,神情满是担忧,“要去医务室么?” “不要紧。”年今表情扭曲,咬牙回答。 再下一个就是她们的节目了,偏偏她紧张得胃痛了!真是不晚不早治不了啊,虽然临阵脱逃不是她的作风,但现在她连走路都成问题。世界一片天旋地转,她双眼发黑。又要搞砸了么?可恶,好像从进入高中以来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啊。可恶,早知道当初直接就说她不跳好了。可恶,不想让苏颜失望啊。 年今年今年今年今年今年今年今······ 她猛地抬头,周围漆黑一片,另一个她站在她的面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拉她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弱小的年今了,只要她愿意,什么事都能办到,不是么? 她站了起来,和刚才的年今判若两人。御山状态悄无声息地开启,她的感官无比清晰,能随意控制身体机能向强者的标准靠近,胃痛这种东西早已无影无踪了。 要准备上场了,苏颜走之前对她说:“不要紧张,你跳得这么好,一定没问题的。” 按照编排,年今和其余三人分别从舞台的左侧和右侧上台。她们候在台下,许书铃用口型对她说:“年今!加油!” “加油!” “不要紧张!” 前面都很顺利,表情、领舞的配合、位置变换,都正确无误。彩色的灯光在眼前变换,她有些恍惚了,仿佛置身于幻梦之中。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了,她从未觉得生命如此的轻盈。直到那个抬腿的动作。年今像往常般稍微用力踏了下去······ 奇怪的响声在大厅内回荡。全场寂静如死蝉。她望着脚下黑色的窟窿,定住了。 坏事了,地板裂开了。 “地板被踩裂了哎!”台下有人惊呼。 “牛啊牛啊。” “这不得在冬运会上破个记录?” 年今死死地盯着地板,全然不敢抬头。她跳得太忘我,完全忘了自己开了御山了! 后半截的表演浑浑噩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脸好烫,不知道烧红了没有。 她逃到原野去,满眼的白色神花围绕着她。她害怕被责怪,所以离大家离得远远的。可她好想见苏颜,如果苏颜在的话一定不会责怪她吧?苏颜就是那种在所有人都围过来说“耶!你成长了”或者“哦!你出错了”的时候摸摸你的头说“你很棒”的人啊。 她在地上郁闷地变出一朵小花来,惆怅地望着地上到处都是的小白花。她的这朵花何其渺小,和与原神花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才不是这样的呢。她可是常年今啊,那么厉害的,怎么有人敢指责她? 她抬起头,突然注意到花海中还有另一人的身影。难道是苏颜么?年今有些惊喜,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个女孩和苏颜相差甚异,有别的老鼠混进原野来了。 那是一个端着调色盘在染色的女孩,身后那一片与原神花都被她染上了彩色,比原先更加活泼和绚丽了。 “年今?”女孩也注意到了年今,小跑了过来。 “我是同班的森葵,”年今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孩,本来她在班上也不认识几个人。可女孩却热情得好像她们认识了很多年的样子,开心地和她打招呼,“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好像很烦恼的样子呢。” 没有人说话,年今却清楚地听到了这段声音。她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竟然能听见别人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注视着森葵,试着控制她的行动,可是毫无作用。也许是自己还不够熟练? “这是在干什么?”森葵歪了歪头,“抠小草么?” 她立刻收敛了仪态,她在刚才尝试控制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做出了一些肢体动作,太过奇怪而引起了森葵内心的疑问。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哎。”森葵歪头,问,“要和我说说么?” “没什么。”年今不敢和不熟的人对视,慌张地低下头去。可她又想起苏颜,苏颜教过她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她抬起头想要再开口说点什么,却被森葵抢先了一步。 “我在班上还没有朋友······你可以和我做朋友吗?”她笑着,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 “好······”年今想朋友这种关系原来也是可以从一句话开始的,早知道当初就这样问苏颜了。 “那我先回去啦,”森葵没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下学期可以一起去吃饭了呢。” 原野上又只剩年今一个人了。自从危机解决后她很少来这里了。环顾周围,原来她的原野已经变得这么漂亮了。 “果然在这里。”苏颜的声音。年今转过头去,果然是她。明明自己想见到她,此时却又慌张起来。 “我搞砸了。”她还是决定主动承认错误。 “台下不是掌声雷动么?明明是很精彩的演出呢。” “可是好尴尬······” 苏颜淡淡地笑了笑,将年今拉了起来:“有什么关系呢?过了十年后再回头看,其实尴不尴尬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段宝贵的回忆呢,属于大家的、永远不会忘记的回忆。” 年今眼里的光亮起,她觉得苏颜说得真是对极了。 正感动之时,她忽然发现了一只猛兽从苏颜背后的原野尽头袭来。她按住苏颜的头,小声说:“别回头!” 周围黑影骚动她恐惧起来,旋即转为了愤怒。 为什么纠着她不放! 她抬手准备解决这只灵兽,可周围没有感知到任何灵力。她有些奇怪,脑中突然一片眩晕。再抬眼时周围却什么都没有了,黑影也都凭空消失了。难道是幻觉? “怎么了?”苏颜问。 “没什么,”年今放下手,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她神情认真起来,坚定地说,“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大理了,我有别的事要忙。” “嗯······那等年今忙完了大家再一起去吧。”苏颜有些惋惜。 “抱歉。” “那就回去吧,大家还等着你吃蛋糕呢。”苏颜牵起年今的手,两人一起走回了学校。 因为巨力事件,年今在学校论坛上短暂地出了名。她浏览论坛时满脸黑线。好在已经期末了,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上她的压制,校里的人很快忘记了她的存在。 很珍贵的回忆呢,她想。或许等到她老了以后,再回想起那段为某个目标而和朋友们一起奋斗的时光,也会像现在一样微笑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篇到这里正式结束啦-是很简单的故事呢 感谢你能看到这里 第31章 序幕·盼流年 旗袍款款而素净,摇着绘白蜡梅的轻罗小扇引来徐徐晚风,温润而毫不轻浮。眼眸里是一汪春水盈盈,清秀的面容浮现出伤感的神色,夜越深就越浓。合上窗,拢了一束白色马蹄莲于青底黛釉瓷瓶中。 她生来完美。 摆好香炉开始焚香。一缕烟飘上,宛如升腾的水汽氤氲,携着清幽的淡檀木香。听着簌簌的雨声,座上人就此缠进尚未翻篇的往事中。 还记得初入学时那个胆怯的少女,冥冥中似一支等待着点燃的蜡烛一眼就吸引了她。 真孤独啊。 而这一次,她终于抓住了火柴。 她望向朝东的那椽木屋,视线却被纸窗遮挡了。 能飞出窗外去么?飞出去又能怎样呢?她是笼子里的鸟,锁链那头早就在那间屋子里栓死了。 马蹄莲上不知何时沾了一个细小的污点,不仔细看很难察觉,就像她眼角的那颗泪痣。 没有人是完美的。 所以,她用救赎来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里开始就是苏颜为主角的下篇辣 希望你能喜欢 第32章 春粉黛 飞鸟掠过古旧的斜房顶,偶尔停歇在飘零的枯枝上。地面是刚刚放晴的湿润,少女脚下的哒哒声穿梭于这些低矮的房屋间,急促又透着些犹豫退却的意味。 咚咚咚。 “请进。”屋内的人轻声应答,门框边缘镶嵌的铭牌上刻着两个字,“苏颜”。 咚咚咚。 “请进。”她再次应答,比先前那声要更急躁了些。她原本就有些心烦意乱。 敲门声消失了,她不得不取下衣架上的灰色坎肩披上,亲自过去将未上锁的木门拉开。 “不是说了请——”看清来者何人后,她才回过神,脸色很快缓和了下来,“是年今啊,请进吧。” “抱歉,我没听见。”年今有点吓到了,待在原地小声地说。 “没关系,怪我声音太小了。”苏颜露出温和的微笑。 年今立刻安下心来,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她又从应急时的紧张神情变回了那副呆愣的模样,别人可能会觉得无趣,在苏颜眼中却显得格外可爱。 屋内的陈设古朴典雅,家具大多是黑胡桃木制成的。苏颜昨晚焚了香,此刻还有淡淡的余香从里面溢出来。不同于其他的大户人家,她并不住在别墅一类的洋房子里。她家是一片古董房屋,每个家庭成员都或大或小地分配了生活区域,房屋群最深处的一片则是家庭成员共用的区域,一般聚餐或者家庭会议时会用到。苏颜家每次聚餐都很正式,每次都只有一个位子会空着。 “有什么事吗?”苏颜往里面请了请,邀约道,“还是先进来吧。” 年今这才怯怯地往里面迈步,脚步很轻,像是怕踩脏了地板似的。估计她很少到别人家里来吧?苏颜只得笑着劝她:“别太拘谨,随便坐吧。” “好。”年今答,在摆着小香炉的方桌旁坐下了。 “茶还是水?”苏颜摆好了茶具。 “不用不用······”年今推辞道。 “是我家自己的茶叶。”苏颜落落大方地笑。 “你家的吗?”年今有些惊讶。 “对呀,我家是卖茶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黑木箸分着茶。 话已至此,不好再作推辞,年今只得接过来,小啜了一口。 至此,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中。见年今迟迟不开口,苏颜只得又问:“什么事呢?” “啊,”年今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就来了······” “想来就来吧,我可是很无聊的。”她并不无聊,每天都有很多要做的事,但她愿意年今来,“不过来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啊。” “好的,一定会的。”她的语气突然流畅起来,苏颜有些欣慰。 年今悄悄注视着桌边端正放着的香炉,苏颜见了,顺势问:“想试试吗?我可以教你。” 她连忙拒绝:“不不不······” 唯独推辞的时候她最敢说话了。 年今的视线又落在身后那扇纸窗上,明媚的阳光与这里仅一窗之隔。她总爱东张西望,以此来掩饰她的紧张。她小声问,更像是喃喃自语:“纸窗的话,不会坏吗?” 她的语调慢悠悠的,正衬苏颜身上那件宽松的旗袍。尽管有客人在,她也只是再披了那件灰色的坎肩,领口的半朵雏菊刺绣被随意地掩去,年今则照例是那条山茶花裙。二人闲适如多年好友。 “不是纸窗,”苏颜轻踏两步来到窗边,扣了扣那层“纸”,发出轻微而沉闷的“咚咚”声,“是玻璃上糊了白纸。” 年今恍然大悟的样子,苏颜随之笑了笑。 小鸟前来窗台索食,苏颜打开窗子放了一点吃的,光就此照进来了。 “从前家里是很热闹的,后面就鲜少有客人来了,”她转而面向年今,“好些了吗?” “伤口好多了。” “我是说你的精神状态。”苏颜笑着解释,语气和煦如春风。 “啊······我······”她又沉默了,很着急却又说不出话来。 苏颜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那就是好多啦。” 她从容地打开香炉盖,理好香灰,熟练地往香篆里填香。抬头才发现年今都看得痴了,便问:“真的不试试吗?” 年今被吓了一跳,小声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只需要再把香篆提起,然后点燃就好了。” 她把香炉小心地推到桌子的那边,温和地笑着嘱咐:“要很慢的。” 年今的手微微颤抖,尽可能慢地提起了香篆。偏偏又因为手抖,把香原有的形状损坏了些。 “还是不够慢。”苏颜用一片大小刚好的羽毛扫净香炉壁沿。 “对不起。”年今有些自责,提着香篆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第一次嘛,年今已经很不错啦。”她接过香篆用香步擦净,然后点了一根线香递了过去,“再用这个点燃就好啦。” “从哪里开始?”年今微微皱着眉,嘴自然地张开了,举着线香无从下手。 “都可以。”苏颜笑。 年今尝试着将线香接近香的尾端,确认点燃了好一会儿后才挪开。苏颜盖上香炉盖,乳白色的香烟从镂空的孔洞中袅袅腾起,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这是沉香,木少油多,是我很钟爱的一种香。”苏颜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搭在腿上。年今 注意到她手上的那只花环,想起了什么似的,庄重地合上了眼睛。只一会儿工夫,眼前地砖的缝隙里竟冒出一株白色的小花来。 “这是什么花?”苏颜好奇地问,这样的花她闻所未闻。 “茉莉。”年今小声答,低低地笑了一下。 “茉莉?我记得茉莉是长在树上的呀。”大抵是魔术一类的戏法道具? “棱······不不,是长得像茉莉的花。”年今有些慌乱。 灵式么?苏颜脑中突然蹦出这个陌生的概念。 “确实像茉莉的花形呢,原来年今也喜欢茉莉这样的花啊。”对于这类不太“寻常”的事,她总是在一抹惊诧闪过心头后从容地接受下来。 “嗯,很淡雅。”年今生硬地吐出自己的评价,连嘴唇都有些颤抖。她记得苏颜是爱穿有茉莉刺绣的衣裳的。 而后两人一同盯着“茉莉”,屋子又陷入了沉寂无声之中。苏颜都快要习惯这种相处方式了。寂静尴尬也无所谓,但这样下去总归是太无聊了,纯属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 在这里也没什么可做的了,苏颜抬眼看着年今,问:“要去吃冰淇淋吗?” “好的!” 回答短促而激烈,也只能从这时看出她的一点青春活力了。 苏颜于是挽起年今的手,带她出了门。 屋外天色晴朗,艳阳高照。绕过古旧的深色巷道,她们瞬间被拉回繁华的喧闹之中。这便是苏颜眼中的“城市感”了。她倒也不觉得格格不入,只是随和地接受了,也谈不上喜欢。 “阳春三月呢,太阳似乎没有冬天时那么重要了。”她拉开话头。 “嗯。”年今浅浅地应答道,好像不大专心的样子。 “不过还是暖洋洋的呢,你的手却总是很冰凉,气温回暖后估计就会热乎起来了吧?” 年今低下头去看着被挽起的手,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一直都是这样的。” 对话就此陷入惯有的无尾中。直到年今又硬撑着开口:“你······” 话到嘴边又卡了膛。苏颜看她很着急的样子,笑着说:“其实两个人走在一起不是非要通过对话交流的。年今只要知道我在身边陪着你就够了,这才是相处的意义啊。” “但······” “你看,不用说话我也知道年今的胸针歪了。”她伸手调整了年今领口熠熠生辉的桃形胸针。 “有时候言语反而会扭曲很多东西。交流不一定非要对话的,两个人分开了也还能相互感应嘛。” “苏颜······会和我分开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年今不愿意的话,就不会。”苏颜笑。 “嗯。”年今轻轻点了点头。 风吹过的时候还是有些薄凉,苏颜掖了掖年今敞开的毛衣外套,笑着说:“冰淇淋店很快就到了。” 年今抬头向前方看去,怯怯又喜悦地笑了。 “今天也是蜜桃味吗?” “嗯!” 第33章 春日葵 年今的课间大都在书籍中度过,苏颜偶尔照拂似的瞟一眼,并不去过多叨扰。 但今天不同。班上某个女孩子此时侧身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着,和年今交谈甚欢的样子。 没记错的话,这个女孩叫森葵,苏颜只在这个学期帮她拾过几次书,两人交集并不多。印象里森葵的活力溢于言表,见谁都是很热情开朗的样子,恰恰与年今截然相反。她们怎么会走到一起?苏颜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 有点反常,不过是好事,苏颜心想。 年今一点也不见平常的羞怯样子了,看上去似乎连接话也很干脆迅速了,她从前只有说外语时才会这般流利。苏颜从未见过她像今天这样开怀大笑,平常的她都是怯怯地笑一下了事,更该说是礼貌而敷衍地扯扯嘴角。 上课铃响了,苏颜匆匆收回视线,准备下一节课要用的课本。刚拿出书,视线就忍不住又投了回去。森葵恋恋不舍地离开年今的座位,年今也是意犹未尽的样子。森葵注意到苏颜的目光,摇了摇手,热情地回以微笑。 苏颜恍了下神,她该替年今感到高兴才是。她并不介意年今多一位挚友,只是事态有些出乎意料。她告诫自己不能多想。 转眼已是放学后了。 白衍和许书铃一齐转了过来,她们的座位就在苏颜前面。白衍也注意到了年今和森葵,笑道:“年今开朗了不少嘛。” “嗯?嗯······”苏颜想起她们不了解年今前一阵子几近崩溃的精神状态。她竟蜕变得那么快,苏颜总觉得有些奇怪。 “喂,你不会是吃醋了吧?”白衍眯起眼睛,打趣道。“这可不必要啊。” 见苏颜面色凝重,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和你开玩笑呢,你又不是那种人嘛。” “嗯,确实不必要。”苏颜起身过去,邀约年今和森葵一同用午饭。 年今一见到苏颜,就又恢复了平时那副怯懦样子:“这是森葵。” “我们当然认识啦,已经过了一个学期啦。”苏颜嗔笑。 年今低下头,呆呆地说:“嗯······对啊。” “就叫森葵吗?姓什么呢?”白衍问。 森葵顿了顿,短暂地回忆后吐出了一个答案:“就姓华吧。” “好随意!”白衍小声吐槽。 “哈哈哈,我家里人很看淡姓氏之类的事,一般都叫我小葵啦。你们也可以叫我小葵哦!” 眼前的女孩穿着深绿色的及膝裙,绿丝绒的沉闷老气压不住她的年轻活力,姜黄色丝巾上绘着向日葵,穿插于这片绿意田野上,灿烂如女孩脸上的微笑,“我很喜欢你领口上的蝴蝶结哦!” 苏颜抚摸着缀着珍珠的绸制蝴蝶结,微笑着道了谢。 “还有手腕上的花环,这样精致的花环一定找了很久才买到吧?”女孩热情而大方,看到喜欢的东西简直两眼放光了。 苏颜抬手看了看那只花环,自狐狸先生交予她后她就再也没摘下过。 “听说苏颜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吧?果然气质非凡!我小时候也常常幻想能像苏颜这样做个超凡脱俗的淑女,所以才去学了钢琴和芭蕾。” 小葵和别人熟络起来后热情丝毫不减,反而更谈得开了。 “谢谢,不过我更喜欢你这样活力元气的女孩子。”苏颜笑着回应。 她小时候也是这副朝气蓬勃的样子吧,很小的时候。她怀念那时的无拘无束,怀念什么也不用考虑的日子。 可惜一切已成徒劳。 既然和朋友在一起,还是不要想这些事了。 “冰淇淋!”小葵指着常路过的那家店大呼道。 年今也神采奕奕:“小葵也喜欢吃冰淇淋吗!” “嗯!而且最喜欢蜜桃味!” “蜜桃味!”她们两个都很雀跃,活似两只高压电线上来回蹦跳的小雀,简直是要拉着手一同飞上天了。 “进去吧。”苏颜扫了一眼行人的目光,无奈地笑着说,“没想到你们俩连爱好都这么一致,果然是好朋友啊。” “嗯!我和年今真的很聊得来呢,”森葵热情地拉着年今的手,两人相视而笑。她们彼此之间确实很有默契。森葵接着说,“刚开学时我和还以为年今是很高冷的人呢,都找不到和她接触的机会。现在才发现年今其实话很多嘛,嘿嘿······” “小葵倒是很活跃呢,所以我‘被迫’关注小葵很久啦。”年今神情自然,甚至谈得上生动,倒是不见她有丝毫的僵硬和尴尬了。 “年今终于会和人打交道啦。”白衍在苏颜耳后小声说。 “是呢。”苏颜如是回答。 “活泼外向总归是好事儿嘛,以后到社会上更自在些。”许书铃也来悄悄插上一嘴。 “这当然是好事了,不过年今性情转变得太快了,我还是有些担心······”苏颜拢了拢肩上的挎包。 许书铃打断她,得意洋洋地说:“一定是我身上外向开朗的力量感染了她!” 白衍立刻泼冷水道:“得了吧你,你身上能‘感染’的也就只有吃货属性了。” “别以为我平常纵容你就不揍你了!”许书铃作势要拍她。 白衍和许书铃闹得正欢,转眼就瞥见苏颜忧虑的神情。白衍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啦,我当然支持你的想法。你是我们几个中最细心的人了,当然也都在我们前面察觉到这些不对劲的地方。不过大家还是先留心一段时间再定夺吧?” “嗯。”苏颜点头,温和地笑了笑。 森葵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了:“冰淇淋来啦!你们谁快来接一下!” 苏颜望过去,只见森葵一手两个冰淇淋,店员手里还举着两个等她们来接。 苏颜笑着问她:“一次吃两个,不会化掉吗?” 年今凑了一只手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这儿还有一个呢。” “遇到比我还能吃的了!”许书铃低声惊呼。 小葵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我怕点晚了就没有啦,嘿嘿。” “还真比不过她。”许书铃自愧不如。 五人在餐厅落座。 “还是那么好的环境呢~”白衍伸了个懒腰。 “菠萝饭······”许书铃抓过了菜单。 年今、森葵和苏颜三人同坐在她们对面。森葵突然看到了什么,歪了歪头,起身说:“我过去一趟,你们先点好啦,我吃什么都行。” “好像是隔壁班的男生哦,”白衍看向她离去的方向思索,说,“那个年级第一。” “哼哼,”许书铃抓住把柄一般地笑,“八卦的气息。” “捉鬼啊你,还八卦呢。”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许书铃突然唱起来。 “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白衍接下。 “那我们先点吧。”苏颜不参与这种接龙,打开了菜单。 年今看着那边的小葵,没有说话。 “国际象棋!” 蹲在桌边的森葵目光灼灼,像是见到了小鱼干的猫一样明媚动人。 面前的男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观察着棋局。 “这就是······星罗棋布?那个成语意思是什么来着······”森葵手支在桌子上杵着下巴。 男生依旧安静地思索着,不给森葵任何面子。 “理我一下啦,很尴尬哎。”森葵看着他说。 “嗯。” 森葵“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你也太木了。你的对手呢?上厕所去了吗?” 换到了对面的座位上走了一步棋。 森葵恍然大悟:“原来是和自己下啊。” “嗯。”男生又应了一声。 “一个人下多没意思,不如我陪你,我们一起下,好不好?喂,好不好?” “那你坐那边。”男生还沉浸在象棋里,反应有些迟钝。森葵也顾不得恼怒了,跳进了对面的座位上。 “我很快下完,你等一下。”他思索着,抽空才说出这么一句。 “好啊好啊。不过我不会下国际象棋,你得教我。”森葵咧嘴笑了。 男生又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表情还是呆呆的。他很少见笑得那么灿烂的女孩子,看得有些呆了。 “新到的。” 房间里光线很暗,女孩端详着散发幽蓝色光泽的刀身,面无表情。 男人观察着她的神态,一时难以揣测客人的心理活动。不满意么?要开打么?这柄刀和刚给对方开出的价格确实有些对不上,不过他这边摆着的都只剩些次品刀了,好的还在更里面。但对付这种装酷的小姑娘他赤手空拳都绰绰有余啊。 他头靠椅背哼着歌,等着客人开口。 “啧。” 男人心里微微一沉。 “你用它来切过350℃以上的东西。” 男人解释道:“这柄刀很抗打的。” “可它的材质是高碳钢,看似没有磨损,其实已经不那么好了。”她的眼中有一丝失望,随即转为了坚毅和决绝,“不过还很锋利,好像隔着空气就能把人的皮肤割开。” 这是要砍价?还威胁?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也敢来他面前摆架子。男人心里琢磨着。两人又陷入沉默,女孩依旧端详着手中的刀,气氛降到了零点。 “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打听的消息,”女孩开口了,声音冰冷,“但我的朋友不是你们动得的,不管她家有多少钱财诱惑着你们。” 男人愣了愣,知道这是个找茬的来了,撇着嘴不屑地笑了笑:“小姑娘,少管闲事,小心拿你当人质啊。” “我不想打,但她是我要保护的人。” 到底是怎样轻狂的小孩敢在这样满身肌肉的大人面前挑衅?中二病还没结束么? “你那边的刀都是劣质品,我不趁人之危。” 女孩抬眼和男人对视,竟然把刀放回了玻璃茶几上。 男人忍不住发笑,还来不及停止女孩便翻越过茶几一拳打了过来,他干这行好歹也是混过的,条件反射地躲开了。女孩的攻势迅猛地超乎他的意料,仿佛身经百战的拳手,正经练过的,两人高下立见了。他不得不认真起来,每一次回击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再怎么说他在体能上也占绝对优势,可他很难打中目标,好不容易击中了几次,女孩却纹丝不动地继续挥击着,丝毫不受影响。他太低估对手了,对方虽然只是个女孩,但总能使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巧力让男人受击。她的爆发力惊人,招招潇洒而又谨慎,像是故意小心地保护着身上干净的白衬衫。蛮力相差再悬殊,一身三脚猫工夫的男人还是败下阵来。 “没时间了。” 那把刀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她的手中。此刻这把刀抵在他的喉间,□□裸的生命威胁。 “滚出这座城市,或者,滚出人间。” 眉宇间涌动着的更多是英气而非杀气,但很难让人保证这英气不会在下一秒立刻转变。 “你不敢杀我吧?”男人想这样说,可哪儿有这个胆。对方的实力他已经感受到了,他咽了咽口水,怂了下去:“少侠饶命啊,我好不容易在这里扎根,上有老下有小······” “你这样的还有小?”女孩打断他。 “有有有,家里三个小孩还嗷嗷待哺,您看您就放过我吧,我以后一定安分!一定安分!绝对不去苏家闹事!有什么好刀也一定先进给您!这把还不是最好的,您请进!” 白衍这才收势,理了理短发,有些得意地望着眼前这人。这下看来她真的只是个小姑娘而已,有点厉害的那种。男人松了一口气。 “您是苏家的朋友?” “嗯,”白衍端详着手中的刀,心不在焉地说,“哦说你到底拿它来干嘛了啊?” “之前无聊拿打火机烧了一下下啦。”男人满脸狗腿样。 “可恶啊你!”白衍劈掌过去。 “敢问您师从何处?”男人开始套近乎。 “Internet.网络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现在是信息时代你懂不懂啊。”她笑了,散去杀气的她瞳孔是那样干净。 “不过您身上的执念很强啊。” 白衍挑了挑眉。 “您想要保护苏家,可有些事不是能一辈子坚持的。”既然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作为长辈的男人忍不住絮叨起来,“那么年轻就独闯,还是太危险。” 白衍笑着说:“所以我带了打火机,事不成就把你这里点了。” 男人默然。 疯了吧?他在心里暗骂。小姑娘果然都不好惹。 “骗你的。我打听过你,一身虚肌肉,没啥本事。” 男人欲哭无泪。果然还是自己的实力给了对方底气。 “你不像个专业的保镖。还是个学生,对么?我猜你不是为了利益而保护别人。” “嗯。”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样来保护别人?这种情况要报警啊,现在是现代社会小姑娘。” “为了原则我会很冲动,丢了性命也在所不辞。” “可是丢了性命,那些被你保护的人不会更担心你么?” 她想起苏颜日日在她耳边的絮叨来,沉默了。 “保护不仅是保护他人的安全,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白衍低头愣了两秒,说:“不让他人担心也是一种保护,是这个意思么?” 男人欣慰地点头。 她抬起头,淡淡地说:“那个男人也是这样说的。” “咦~~”男人怪气起来,“这么年轻就谈恋爱啊。” 白衍眼睛眯起来,蓄力后梆梆两拳送去:“我说我师父。” “师父?你不是说你师从Internet吗?我还想着让你推荐两个视频来学学呢!” “他确实是我师父,可他连一招一式都没教过我。”她笑了,笑得有些伤感。 “胡——子——茸——”耳边响起了那个稚嫩的声音。 “谢谢你,我想我又有新的东西要学了。” 那东西叫做“隐藏”。 “白衍呢?”苏颜问。 “不知道,上节课就不在了。” “可是星期三是大家一起吃下午饭的日子呀,白衍总不会忘了的。” “年今也走了,现在只剩我俩了。”许书铃有些沮丧。 苏颜环顾一周,问:“小葵也不在吗?” 许书铃的语气有些闷闷不乐:“好像也和别人走掉了。” “那看来聚餐得取消啦,不如改到明天?” “好!那我走啦,拜拜。”许书铃背着书包离开了教室。 苏颜叹了口气,心里多半已经有数了,提起包也离开了教室。 碧蓝的天空笼罩着这块不大的草坪,看上去像是私家的。四周寂寥无人,她放松地躺在草坪上,草尖被压在整齐的短发下。 “果然在这里。”苏颜坐到她的旁边,拿出了早已备好的外伤药,“这一次又伤了哪儿了?” 白衍不好意思地笑笑,身上的伤痕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也太······”知道她不爱听,苏颜也就没说什么了。 她熟练地给白衍上药,很快就上好了。虽然白衍也会,但一个人总是不方便点。 “这才是我嘛,永远伤痕累累,别让血污把衣服弄脏了就行。”她偷偷瞥了一眼苏颜,不在意地说,“而且我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有摩擦干嘛忍着,不吐不快嘛。那把刀我原先很钟意的,就被他一下给毁了,简直就是杀死艺术品······” “我从来不知道可乐也能醉人。”苏颜打断了她,看上去有些不开心。 “我今天还没喝呢,”白衍哭笑不得,方才的愤愤不平荡然无存了,临了还不忘嘱咐一句, “别告诉许书铃。” “还是小心点,别惹上麻烦了,”苏颜还是忍不住劝道,“知道你擅长兵器之类的,但事惹大了可就不是刀术能解决的了。” “没关系,已经成兄弟了。”她向天空伸出拇指,“哈哈哈。再说那节课的内容我已经提前学过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见苏颜面色还是不好,她又补充道:“是正规的商人,以后有可以交流的人啦。” 她又抬头看向天空,面上是淡淡的笑容。 “左叔不能保护我们一辈子啊。”一向爽快的她此刻也黯然神伤起来。考虑了一番,她突然严肃起来,坚毅而郑重其事地说:“不过他们倒是认识几个搞军火的,听说这几天突然有一笔很大的订单,最近出门还是小心点。” 苏颜应了一声,转而问:“不早了,要去我家吃饭吗?” 白衍反手将外套搭在肩上,明明已经遍体鳞伤了,那外套却还干净得和刚刚洗过一样。她向远方走去,说:“不了,我去买可乐了。” 她戴上了耳机,mp3里播放着歌单的第一首歌。 哒,哒,哒,哒,哒,哒。 “Dance for me.” 她随着节拍起舞,短发在身体的律动中飞扬,此时的一缕微风正好,太阳还能照到身上。她可以不顾伤痛,只要当下这一刻能感觉到是活着的就够了。节拍规律地打动着,她却打破了节奏,跳着舞穿梭于人群之间。无所谓面子,无论街上有没有人她都是自由的。 “December red wine.” 穿过那条小巷子。炊烟的味道弥漫,太阳已经接近山顶了,整个世界罩上了一层橙红色的光晕。她饶进超市买下一罐可乐,肆意地拉开后一饮而尽。低下头,才发现年今就站在她面前。 白衍摘下耳机和她打招呼,年今却匆匆忙忙地急着问:“苏颜在吗?” “她在那里面的草坪里,应该还没走。”白衍指了指来时的方向。 “谢谢。”年今和她擦肩而过,突然回过来拉住她的右手,说,“伤得重吗?” “小事啦。”白衍说。不过确实比练舞那次伤得重点。 “没关系,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向白衍指明的方向走去,留白衍一人在原地匪夷所思。 苏颜从草地上站了起来,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暖黄的街灯灯光总比白色的好,渲染开的一圈黄色光晕融合了城市的一切气息——没有阳光照耀下显得尤为黯淡的树木、树下人们的闲适与熙熙攘攘还有街上穿梭如流的车辆。夜下的行人似乎没有谁是匆忙的,这时总是要比白天热闹得多,人们早已沉浸在烟火气息中半梦着了,城市却还清醒着。 星期五的晚上没有太过繁重的学习任务,她可以不用着急着回家。远离市中心后道路上的人渐渐稀少了,她用很慢很慢的速度在人行道上漫步着,穿越中心花园,一盏又一盏街灯从她的身旁经过,她的影子在相隔的灯光下拉长又缩短。她喜欢这短暂的自由。这样的“自由”一直持续到她拐进那条巷子里,她深吸了一口气,向东边望去。 东向的木屋里灯早已灭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东向的木屋,是离她住处最远的一阁。 “苏颜?” 有声音在背后响起,苏颜转身,只见身后的年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真奇怪,她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年今慌忙地跑过来,苏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一把抱住了苏颜:“有怪兽。” 苏颜愣了一愣,以为是年今看了恐怖电影被吓到了,轻轻拍了拍她说:“别担心,这里只有我们,其它什么也没有。” 年今抬头环顾四周,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森葵没和你在一起吗?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去吃的下午饭。” “她回家了······”年今才发现自己有些失礼,立刻放开了苏颜。 “这么晚了,不回家吗?” “苏颜不是说,只要我想来就都能来吗?”她的眼神里除了喜悦,更多的竟是渴望,“只要我想找到苏颜,就一定能找到苏颜。” 苏颜有些冒汗,说:“那就陪我走一段吧,我该回去了。” 年今点了点头,和苏颜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苏颜这样的人。”这次居然是年今先开口,苏颜转过头去看着她,认真地听着。 “因为苏颜我才重新站了起来······我也不知道······都是苏颜的功劳······” 虽然有些不解,但苏颜还是微笑着看她,说:“明明是年今自己很厉害。” “对,应该说是苏颜也有一点功劳······” 苏颜笑了出来,有趣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巷子的另一端了,再拐进去就是苏颜的住处了。两人停了下来,苏颜问:“进去坐坐吗?” “这个给你。”年今无视苏颜的询问,摊开手掌,上面放着一个小小的茉莉胸针,“苏颜是茉莉一样的女孩哦。” 年今的手掌逐渐向她靠近,突如其来的强势感让苏颜有些不知所措。她迟疑地接过那枚胸针,在胸口处扣上了,还是赞美道:“茉莉很美。” 明明是赞美,可年今似乎一点也不开心:“你不应该说‘茉莉很美’,你应该说‘年今很好’。” 苏颜的笑容渐渐淡去了,忧虑的神色浮现。她小声问她:“你还好吗?” 年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才发觉夜色已经这么浓了。她双手不安地拽着背包带,身子微微缩着,说完一句“打扰了抱歉抱歉抱歉······”就匆忙地跑开了。 苏颜抚摸着胸前的茉莉胸针,望着年今离去的背影,正当她百感交集之时,还没跑出视线范围的年今突然跌了一跤······ 年今走远了,苏颜在凉风中伫立良久,手上的花环在月光下散发着荧白的微光。似笑非笑地回头时,才发觉一路上开满了形似茉莉的小花。 第34章 粉饰梦境 她是长女。 是姐姐,其次才是女儿,她在那件事后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可惜一切都只是后知后觉了。 苏日昳,多么朗朗上口的名字,可惜屋外的世界里没人能接近并呼唤他了。日昳,本身就是多么孤寂的词,将尽未尽的落寞感。他像落幕前的太阳般将自己封闭起来,他的容貌,他的才智,本属于他的少年朝气和青春年华,苏颜再也无从得知了。从那一天起,他将自己隐于人后,再也没见过苏颜一面。 苏颜儿时确实不喜欢这个弟弟。她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再注视她了,仿佛她不再是他们的“女儿”,只是一个可以忽视的陪衬品。那时的她对很多事还没有概念,只知道“死”,不知道“残”,更不知道为什么再抬头时弟弟已经躺在楼下了。那一推就残了弟弟的双腿,折了他的翼,原来人这么脆弱。 至于推的原因,她早就不清楚了。往事好模糊,只是事发后的人生喧嚣、救护车起伏的笛音至今还记忆犹新。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了,世界也跟着模糊了,所有的杂声和胸腔里的心跳融成一片,难分彼此,一切混乱到像是她代替担架上的人失去了一生。美好似乎已经和她无关了。 “你不该。” 心里奇怪的声音响起,原来自己是爱着弟弟的。可是为什么呢?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像是溺进了水里,再也出不来。人声忽远忽近,钟无声的地拨动着时光,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她能感受到的温度。在有人找到她前她甚至都没有动过一下,只是怔怔地聆听着,那个来自心里的谴责的声音。 “你不该。” 其它的事都记不清了,除了像是审判的质询。 “你为什么!”平日里温和隐忍的妈妈哭成了泪人,苏颜第一次见她眼圈红了,不是因为妈妈更爱哪一个,而是因为她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 “我不知道。”她的视线模糊,眼睛肿痛得厉害。 屋子里的“为什么”和“不知道”交织,像两条蛇纠缠不休,刺痛着两颗五味杂陈的心。唯独父亲沉默着,双目不知该看望何处。 “你是他的姐姐!” 一直走动的时针,在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停下了。 她是他的姐姐,她像是才第一天知道那样愣住了。 “你不该!” 心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无论她跑到哪里都躲不掉。 她还能再叫他一声“弟弟”吗?还能再唤他一声“日昳”吗?还能再······见他一面吗? 一切都像梦,电闪雷鸣的噩梦,不过这一次不再会被惊醒。她是做着梦的罪人,但她仍幻想着还能挽回些什么。她怎么还会讨厌日昳?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份确切的爱了,来自于良心深处忏悔的爱。但已无法补救了,关上的门像是无法穿越的结界,她再努力又有什么用?门那边的人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粉饰已故去的梦境。 后来她蓄起长发,学会了如何伪装那些负面情感,如何变得温婉而懂事。她在家里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可是没有人能原谅她,就是她自己也不能。她将能让给弟弟的一切都让了出去,包括那间面东的屋子。日出的光投射到那扇封闭的门上时,他荒芜的心会再度春暖花开吗?她不知道,关于弟弟的一切她都无从得知了。 那扇永远对她紧闭的木门,就此隔断了两个世界。两个世界无一不掺杂着痛苦、未知与无奈,不过一个世界更大些,一个世界存在着有形的边界。被她亲手断送的时光,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里碎语着,任岁月怎么流转她都被困在了钟响的那一刻里,打不破时间。 直到苏颜的世界刺进一道光,仿佛是上天特地赐予她的礼物。 初入学时,那个少女目光彷徨的样子,真孤独啊,将自己封闭在小小的世界里,不与他人心灵接触。 她的枷锁在那一刻松动了。 “她叫常年今。”白衍顺着她的目光寻去,介绍道。 “嗯,中午叫上她一起去吃饭吧。” “可是她不太愿意被打扰的样子······”白衍有些为难。 苏颜笑着反驳:“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愿意呢?” 你怎么知道日昳是真的不愿意呢?只是还没有弥补自己的罪过罢了,一切都还能回到过去的,一定能的。 常年今,她总是让苏颜想起日昳,甚至是在呼唤她名字的时候。 她或许可以将年今从孤闭的深沼里解救出来。 或许就会好受些。 或许就能在救赎中赎罪。 或许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 或许这场噩梦就能结束。 买的糖粉到了,苏颜在厨房里打着曲奇面团,多做了一份给森葵,用裱花袋挤好后放进了预热好的烤箱里。 黄油的香气充斥着整间厨房,在她的鼻尖流连。她在烤箱边静静地守着,心情是说不出的愉悦。 “叮”,搞定! 她将曲奇取出后放在架上晾凉,转身去收拾洗手台去了。 窗子被人敲响了,苏颜开了窗,一只流浪猫一闪而过。 “保护费。” “流浪猫”随手拿起一块准备放进嘴里。 苏颜笑了:“强盗,得晾凉呢。” “那算了吧,省得许书铃说我偷吃。” “你小声点。” 说曹操曹操到,许书铃背着粉色的双肩包冲了过来:“白衍!你在背着我偷吃曲奇吗!贪吃鬼!” “怎么天天骂人啊。”白衍挡下了迎面的头槌击,另一手还小心地举着曲奇,苏颜接过曲奇放回了架上。“难得见你来苏颜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作业弄丢了,和苏颜借了去复印,”她打开双肩包把原件拿了出来,“给。” 她看到刚做好还溢着暖香的曲奇,大声说:“曲奇!果然我最喜欢苏颜了!” “一起出去走走吧,回来的时候恰好曲奇也凉了。”苏颜放好练习本,解下了围裙。 她们在路上漫步,许书铃很少来苏颜家,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哇,大草坪哎!”许书铃指着那片草坪说。 “那片草坪很有趣的。” “一点不有趣!白衍真傻。” 两个爆栗响在许书铃的额头上。她捂着额头闹起来。 “要去坐坐吗?我和白衍经常去那里玩的。” “既然苏颜都这么说了——”许书铃像小孩一样跑了过去,躺在草地上打起滚来。 “我看你就是口是心非吧。”白衍戳穿她。 许书铃很快就玩累了,吵着回了苏颜家。苏颜端来了许书铃苦等许久的曲奇,她们围坐在苏家花园圆桌边享用起来。两人都吃得很开心,尤其是许书铃。可苏颜却面色凝重,像是在苦思冥想着什么。 她突然站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说:“没错,是黄油的软化状态偏差了!你们先勉强吃着,我再去做一遍。” “不是挺好的嘛?”许书铃想拦住她。 白衍摆手,随她去吧。 “苏颜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做什么都力求完美。”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又想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说:“不过我还是去看一眼吧。” “我说你们苏家什么时候才再开通安保系统啊。” 白衍还是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看苏颜做曲奇面团。 “又关心这个。”苏颜假意嗔怪。 “不如以后雇我当你家保镖得了,我对工资要求特低。” “你可少扯。我知道你的志向远着呢。” “那就是你对我的志向一无所知了,”白衍直起身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说:“臣衍之志,护颜周全。怎样,有感觉吧?” “小女正有此意,奈何家父公务繁忙无暇处理。”苏颜也半开玩笑地说。 “忙也忙了这么几年了,感觉你爹都很少在家的样子。” 苏颜垂下眼帘,说:“是啊。” “其实不是真的因为公事吧。胡子茸很久以前和我提过一嘴。” 苏颜抬头看着她,五味杂陈地笑了。 “喂,我昨天可看见有个轮椅少年在你家附近哦。” 体内一道电流击过,苏颜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手中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真的么?” “真的。那个人白得很吓人哎。但是看起来不是很鬼鬼祟祟。那会儿你屋里灯已经灭了,他转了转就回那间屋里了。” 苏颜的手颤抖起来。日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房门了。难怪她今天心情这样好,原来是有好事发生。她心里莫名地将一些事联系起来。 “他有来过我房门前么?”她犹豫地问。 “嗯······记不得了。” 也足够了。这点希望对她来说已算是奢望了。 “我还以为那间屋子一直是空的呢。” “其实里面一直住着人。”苏颜笑着说。 “那个人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吧。” 苏颜愣了愣,没有说话。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有时看起来那么忧郁,不过其它事太忙了一直没顾及,”白衍把玩着手中的刀,语气却很认真,“前几天我认识了个人,又学会了些东西。我说我想要保护你,可光从表面上保护是远远不够的。有些事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两人沉默了片刻,白衍依旧玩着那把幽蓝色的刀,周围风声静静。 “有机会一定会和你说的。”苏颜笑了笑,将面团装进裱花袋里,确保一切都完美无失后开始预热烤箱。 “将军!” 棋盘旁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少女,明媚得像是新鲜的阳光。 “你是······森葵。”林鹤永语调缓慢地说。 “还记得我就好,”森葵走到他对面的座位坐下,打趣似的说,“怎么又一个人下棋?好不容易才教会我,难不成是看不上我的水平吗?” “不是······”他又低下头沉思,没过多久就动了一步,破了危局。 “厉害,那到我了。”森葵也静下来揣摩了一番,兵向前走了一步。 “将军。”林鹤永毫不留情地说。 “喂喂,这么快,我才刚坐下哎。”森葵很吃惊。 “在你来之前我已经下了很久了。”林鹤永看着她解释道。 “你骗我,才没有将军呢。” “我没有······”林鹤永愣愣地辩解道。 森葵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应将的对策来,只好摊下去认输道:“死啦。” “嗯。”林鹤永看上去还是愣愣的,甚至全然看不出胜利的喜悦来。 “难道赢我就这么没面子吗?” “你还是新手,输了很正常。现在才午后,还有很多时间学习。” “才不想学啦,”森葵还是很闷气,手指无聊地绕着头发,问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下棋啊?” “因为只有下棋的时候爸爸会陪我。” 森葵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马上是中月节了,要一起去逛吗?” “中月节?” “学校一年一度的中月节,就是,carnival那样的。”苏颜笑着看年今。 “哦······‘Carnival’。”年今小声重复了一遍。 “你初中不在这里读所以不知道。中月节是学校每年春天为学生举办的节日,有很多丰富的活动。今年要和我一起去吗?” 是和“她”,不是和“她们”。 “好啊······”年今的目光捉摸不定。 第35章 可从远处观望的花 “啊。” 她摘下飘落到头上的一叶,细细端详着。 “春天也会落叶吗?” 早上竟然没有人趴在桌上睡觉,都围到年今那儿看什么去了。众人不时神经质地发出惊呼,一浪高过一浪。 “他们在看什么?”苏颜问。 白衍使劲透过人群的缝隙察看那边的情况,回答道:“好像在变魔术。年今的课桌上长了一排小花哎,好熟悉,但是没见过。” 苏颜想了想,又问:“是不是有些像茉莉?” “对!”白衍肯定。 “我来啦!”许书铃累趴在桌上,气喘吁吁地和她们打招呼。 “又差点迟到了吧?”白衍毫不留情地戳破。 “幸好老师不在,嘿嘿······”许书铃缓了缓,接着说,“明天一定早起,我再也不想大早上的给自己加极速八百米了。” “汗涔涔的,快擦擦。”白衍抽出一张纸巾给她。 “你在我们三个中成绩最好,难道就是因为睡眠太充足了么?”苏颜笑道。 “对了,苟富贵勿相忘啊。”白衍假装献殷勤。 “我那都是运气好啦,一时得意而已。要说阅历,我哪儿比得上你和苏颜呢?将来到了社会上也一定是你俩更吃香,我以后也就给你们打打工什么的,还是抱你俩的大腿好啦,”许书铃回答,“那边干啥呢?” 上课铃响了,白衍和许书铃自觉地转了回去,人群也渐渐散开,各回座位了。老师走进教室,随意地瞟了一眼还留在年今课桌上的白得耀眼的小花,年今脸上是意犹未尽的笑。 和年今给她变的那些一模一样的白花在窗里的风中轻轻摇曳起来。教室里好像都变得清新了,淡淡的闷热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初升的太阳光线照到另一栋教学楼上,光影的交界线像刀锋般干净利落。杯中的杭白菊茶升起袅袅的水汽,菊在透明的水杯中沉沉浮浮,花瓣舒展着,像羽翼般缓缓绽开。也许它们还在枝上时更美,这是它们留下的最后一抹风华了,离了水后,它们会皱缩成一团,再也认不出“菊花”的样子了。 苏颜的视线落回年今身上。年今的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叩着桌子,神色若有所思。 早自习很快过去了,难得没什么人围在年今座位上,苏颜决定过去找她。 “在看什么呢?”她笑着看年今。 年今小鹿一般跳跃的双眼一如既往地躲闪着苏颜的目光,这幅惊慌失措的样子苏颜有多久没见过了?也好,从表面上看,现在的她看上去幽默风趣,和人交往时如鱼得水了,在班里也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可苏颜内心总是隐隐不安——问题只在于,这不会是年今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做出的转变,就是在与苏颜交谈时,年今偶尔也会露出稍显病态的神情,这些都让苏颜起了疑心。 苏颜见她支支吾吾,便直接问:“我能看看吗?” 年今毫不犹豫地递书上去,苏颜接过书后大致扫了一眼,大都是些“领导魅力”的字眼,“是领导方面的书籍吗?” 年今点了点头。 “年今以后想去公司当领导吗?”苏颜笑着递还书籍,说道,“年今最近变了很多嘛。” 年今突然笑起来,像是贪食的猫发现了食物那样。苏颜感觉自己忽然看不透她的目光了,曾经清澈如碧海的那双眼睛此刻如被风波搅浑了一般,她的笑声莫名让苏颜有些毛骨悚然。苏颜试探地问道:“我先回去了?” 年今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她力气很大,苏颜差点摔回来。她记得年今的身体素质和学习能力是很强的,无论是体育还是学习她都名列前茅。 “可以再夸夸我吗?”她如是问道,故意露出单纯的表情,也许不是“故意”,苏颜觉得自己一定是想错了。气氛有些焦灼,一滴汗从她的额角滑落。 “总是看向别处若有所思的女子,为什么不一直把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呢?” 周围仿佛安静了下来,不,周围真的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和年今身上,原来他们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年今的动向。空气因这死寂的氛围凝固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说话,甚至像在逼她说话一样,场面一度十分诡异。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想起白衍提醒过她军火订单的事。空中仿佛有无数根紧绷的弦,苏颜动一下就会割喉丧命。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答应这个奇怪的请求,顺了年今的意。此时将错就错不是好事。 “这个胸针年今还戴着吗?”她依旧镇定自若,鼓起勇气转移了话题,指着年今领口处的那个桃形胸针,她送给年今的见面礼。 气氛缓和下来,方才危险的弦也都松弛了,周围又渐渐响起了交谈声。 年今又恢复了怯懦的神态,她放开了一直紧握着苏颜的手,轻轻抚摸那枚胸针,低低地答道:“哦······可惜被划了一道了。” “喜欢胸针的话,遇到更好看的就再送你一个好了,”苏颜温和地笑着,“年今送我的胸针我也有一直戴着哦。” 年今连忙推辞道:“不用······” “没关系,你喜欢嘛。白衍在那边叫我呢,我先走啦。”苏颜说。 “嗯······”这次倒是很顺利。 苏颜回到座位坐下,问:“怎么了?” “许书铃叫你过来商量中午吃什么。”白衍无奈地扶额。 “净想着吃了,这才早自习呢,你可收敛着点儿吧。”白衍玩笑道。不过幸好有她们解围了。 “民以食为天!民以食为天!”许书铃嚷道。 “确实不对劲。”白衍凑到苏颜耳边小声说。 “总觉得很危险。”苏颜也小声说。 许书铃急得站了起来,质问道:“喂!你们不会在说什么好吃的不告诉我吧!” 白衍顺水推舟:“我们在说新开的很多很多家甜品店哦!我和苏颜等会儿就去吃,你就抱着你的菠萝饭孤独终老吧!” 许书铃确实连吃了很多天菠萝饭,听白衍这么一说气得脸直红了。 上午的课程结束了,苏颜三人出了校门,刚转到人行道上。 “哇——”许书铃惊呼,小步跑了过去,蹲下来观赏路边那一排白色的茉莉形小花。 白衍有些疑惑:“什么时候有的?” 路上的行人对这些花反应平淡,随意地瞥了一眼便走过了。这些凭空出现的花必定是年今变出来的了,灵式?苏颜脑中突然又冒出来这么个词。她向远处看去,花儿像两条白色的线延伸出去,向无尽前进。 年今要做什么? 苏颜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她了。 抬头才发现森葵就在前面,静静地站在校墙外,竟有些庄重沉稳而非平常活泼的样子,看上去在等待着谁的出现。自从年今交际圈扩大以后她就被冷落了。 她看见了苏颜,瞬间又恢复了平时活力四射的样子,边走边摇着手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中午好!” “中午好。”苏颜回笑。 “有些异样,不是么?”森葵用只有苏颜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应该比我更早就发现了。” “是这样。”苏颜笑了笑,带着淡淡的愁闷。 “也许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哦。”森葵也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年今在椅子上猛地醒来了。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英伦风穿着的女子,戴着高高的魔术帽,手上娴熟地洗着牌。年今想起来了,这人是Poker Face,她们在梦中见过一面。 那这里就不是真实世界了。她打量周围,除了她和对面的Poker Face后面还坐着许多中世纪贵族打扮的男女,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的甚至举着一副小巧玲珑的望远镜。这些人她在梦里也是见过的。 “梦里么?”她小声嘀咕。 “没错!”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机械小钟热忱地回答,它的两只脚欢快地蹦跶着,围着年今不停地转。 身后的贵族人偶们都鼓起掌来,前后左右交谈着,像是欣赏一场表演的观众。Poker Face不说话,只是专心地洗着牌。 “什么……我要出去。”她毅然决然地说,目光渐渐变得冰冷。 “哦别着急别着急,”机械小钟停下来阻拦她,“我们可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说的。” “说话?”她起身扭头看着机械小钟,语气里是厌恶和不耐烦,“有什么可说?我知道你们是棱空人。” “她不懂啦。”台下的傀儡观众起哄起来。 年今挑了挑眉。 “你不能出去的,除非我们准许。”机械小钟解释道。 年今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Poker Face。上次在梦中是一张飞来的扑克救了她,那能控制她进出梦境的人估计就是她。Poker Face依旧洗着牌,手法变化多样,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似的。年今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和我打一盘。” Poker Face竟然开口了,抬头淡淡地注视着她。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等待年今的回答。 原来会说话啊,年今有些惊愕。 “好啊。”对方也是个能打的家伙,正面冲突必然不可取。 她缓缓坐了回去,Poker Face重新开始洗牌。明明刚才已经洗过了,真是个古板的人,年今心想。 “我们都知道你在干的事。”Poker Face一边洗着牌一边说道,语调平缓言简意赅。 一来就戳破她了,果然不简单。 “我们请你来是希望你能收手。” 收手?这种事怎么可能。 “年今小姐是临界者,临界者有临界者的职责,还请您慎重。” 年今冷笑一声。她盯着Poker Face手中上下翻飞的牌,沉默不语。 “是哦是哦,”机械小钟围了过来,像是老旧的机器那样不断抽动着笨拙的身体,“从一开始我们就都知道了,今天叫你来是想让你感受一下威胁的压力,咳咳咳哈哈哈哈······” “放弃吧。”它继续蹦跶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散架。 对面端坐着的Poker Face依旧安安静静洗着牌,像是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 “放弃吧。”机械小钟不依不饶地念叨着。 年今有些头疼了,她死死盯着对面指间翻转的扑克牌,祈祷牌局能快点开始。 “放······” 相同的牌底越发惹得她眼花缭乱起来。怎么还没好?不是还要打一局么······ 不对,那牌分明已经洗了那么久了! “不要陷得太深。”Poker Face终于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愤怒充斥着年今的脑海,像是猛地吸进了一口薄荷油。放弃?没有人敢阻拦她! “都是你们!”她站起来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刺进Poker Face胸膛的冰刀折射着凶戾的光,台下的观众一片哗然,她竟然没有任何反击,“因为你们总是在纠缠,因为你们从来不肯放过我!” 梦境开始扭曲,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窗外隐约有两个人影闪过。紧接而来的是破碎感的迷离,她渐渐失去了知觉,昏倒下去。 年今在床上醒来了。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年今缩在被窝里,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糖人,愣了好久才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又逐渐变得锋利起来。 第36章 结痂迹象 苏颜醒了。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那个瑰丽的梦没有烟消云散,不似平常的梦那般总也追不上。 她像往常一般梳洗好,尝试了米色珍珠蝴蝶结和藏青色长裙的搭配,意外地合适。挑了个面包放进包里便出发去学校了。家里自左叔走了以后就没再雇过司机,她乘早一班公车出行,她习惯提前十五分钟到校。 最近她在尽力观察年今的一言一行,事情越来越偏离正常的轨道了,年今在学校的声望越来越高,苏颜有时甚至觉得是年今在主导着他们。她不知道这种奇怪的错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每次人们绕着她转或是因为她的两句幽默话哄笑时,她总是莫名觉得突兀和怪异。那些人中间的真的是年今吗?除了容貌以外,她简直找不到“常年今”的迹象了。众人簇拥下的年今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变化的手势中流动着雄健的表达的力量,也许苏颜该叫她一声“领头羊”。也好,她在班里也有自己的一番天地了——如果不是这样的反常情况下,苏颜一定会这么说。 现在她能很能肯定前一阵子她确实误判了年今的精神状态。她哪里好起来了?明明是全盘崩溃了。 “现在怎么办?”白衍问。 许书铃摇头说:“不能把她抓进精神病院,我们会先被抓进去的。” “对,在其他人看来她表现得很正常,只是偶尔有些亢奋,”苏颜说,“而且大家都很喜欢她,甚至有点像是在追随她。” “但这正是问题所在,是这个意思么?”白衍补充道。 “嗯。你还有留意武器生产那边吗?”苏颜压低声音问。 白衍严肃地说:“他们一直在忙,最近没见过面了。也许这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 三人沉默了半晌,然后都轻轻叹了口气。苏颜低头摸着手上的花环,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我想狐狸先生会来找我们的!” 白衍疑惑:“什么狐狸······先生?” “就是那天晚上的狐狸先生!年今,花海,还记得吗?” “啊!原来是‘先生’吗?我还以为是母的呢。”许书铃很惊讶,那晚月光下毛光水滑的狐狸先生看上去确实很俊美。 白衍就着提议:“那就等它来找我们吧。如果真要改变什么,仅凭我们三个人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年今是个很厉害的人。” “为什么?”许书铃忍不住问。 “独来独往的人总是很厉害,你不知道吗?”白衍解释。 苏颜点头表示赞同。 讨论在上课铃声中结束了。总之,这样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流逝着,在人群中畅谈自如的佼佼者年今,在上下课间消逝的时间,还有总不经意瞟向那边的目光,好像是这样平凡的一天,可有好像什么都快要改变了,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波纹一般。 苏颜回到家中,直至凌晨才结束了今天的功课。门外的海棠仍缀着几簇花。海棠花花期很长,在窗子框起来的一方风景中摇曳着。明天就是中月节了,她两手托着脸,倚在黑木方桌上,思考着关于年今的具体对策。窗外是静谧的夜,哪怕是一粒灰尘也早已酣然睡去了吧?如果城市也算是睡去了,那么仅有的几粒行人会不会就是城市的梦?那些白日劳碌的残响,在一间间房熄灯后悄然爆发出来。人们摆脱了今日的枷锁,却又日复一日地回到自己的套子里去。 她盯着地砖长出的那朵小花,那朵年今变出来的小花。她大抵已经知道它清晰的来路了。她望得有些出神,一瞬间竟产生了年今就在这里的幻觉。 “和我来吧。”她站在花旁说。 那样的错觉很快消散了,年今并没有来这里。 她分心了,最近她在课上也总是走神。讲台上的吟课声让她困倦,精神越发不受控制地发散开去,半晌后老师的讲课声才清晰且能转换成文字来,就像刚从沸腾的水面中浮出那样。 绝不会是她多虑了,可她始终摸不清年今究竟要干什么,她的目的是这场行动的关键。从这个学期开始年今就表现得很反常,除了和苏颜交谈的时候她还像是那个常年今。而现在已经不光是年今了,所有人的表现都极为反常,年今就像是太阳,人们喜欢她,追捧她,甚至愿意向她呈上自己的一切,而她乐在其中,就像是要······统治他们。 想到这里,苏颜不寒而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该如何制止年今?如何拯救被她迷惑的世人?这样的任务不是光她们几个高中生做得到的。 也许年今的痂背后是更触目惊心的伤口,所有的结痂迹象不过是谎言中的假象罢了。苏颜想自己之前从来没有给予过她真正的救赎。 但也许······事情没有她想得那么复杂。 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将她救出来,从漆黑的沼泽中。 “你到了吗?” 有消息发进来。年今有点紧张地抬头观望着,苏颜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 “原来这么早就到了啊。”她笑着说。 “嗯······” “想先去哪里呢?我看以物易物区人不多哦,不如先去逛逛?” “好。”年今答应了。虽然如今的年今受众人追捧,但她的课后时间永远属于苏颜。她们的羁绊好像确实比以前深了,可苏颜却觉得她们是越走越远了。年今永远在和其他人说着奇怪的话,奇怪到苏颜总觉得有些排斥的程度。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会抓住今天的这个机会。 以物易物区安排在香樟大道,很多学生甚至是老师都摆起了摊,有的卖甜点,有的卖饰品。往年和许书铃来时总要在食品区耗很长时间,今年终于能去别的地方逛逛了。 她们在香樟大道上走着,一起喝蜜桃味的汽水或是茉莉花茶,一起看各种新奇好玩的玩意儿。以物易物区的货品琳琅满目,年今完全入了迷。过了很久,人群渐渐密集起来,她们躲到了深一点的饰品区。苏颜替她用簪子挽发。挽的时候她担心年今会疼就弄得有点松了,挽得不是很好。她微微皱眉,斩钉截铁地说:“簪得不好,我再来一次吧。” “好。” 苏颜想如果是白衍或者许书铃的话一定会半玩笑式烦躁地拒绝,如果是不太熟的同学也会礼貌地推辞。但是年今说“好”。 她觉得年今真好。 她们一起品尝小吃,一起投圈,一起看书摊上九新的杂志。她看到年今发自内心地笑了,不是那样礼貌性的微笑,而是无意识下自然而然地笑。 但今天的主要目的不只是玩,她看着年今,脸上是复杂的笑容。 森葵和林鹤永在以物易物区闲逛。 “这个很适合你!”她兴奋地摘下印有雪花图案的黑色领带,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玻璃质地的爱心形小摆件,爱心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看上去是之前准备好的。她问:“用这个换,可以吗?” “那我送你这个吧。”林鹤永摘下了货架上的蓝色风铃挂件,“可是我身上没有可以换的东西。” “那就我换吧,你再用称谓和我换就行。” “称谓?” “我替你换这个,你准我以后叫你‘小鹤同学’,怎么样呢?” “······好。” 森葵又掏出一颗红色的透明爱心,兴高采烈地接过了风铃挂件,称赞道:“小鹤同学,品位很好哦!这个礼物深得我心呢。” 她想了想,问:“小鹤同学喜欢雪吗?” “我没有见过雪······” 他们在的是南方城市,几乎没有下过雪。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哦。”森葵很激动。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非洲还有‘赤道雪’呢!” “不会下啦······”林鹤永还是很坚持。 “等我们有空一起去迪士尼吧。” “为什么?”林鹤永不解。 “因为你这个人太现实了!”森葵气愤道,“现在还很冷啊,当然还有可能会下雪。干嘛不信我,我可是看过天气预报的!” “很小的时候我听说山上下了雪,可是爸爸妈妈都不带我去看。” “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看啊。” “我也没有朋友,他们总说我太聪明了,和他们不一样。” “明明是个笨小孩,连大家夸你都不知道。”森葵不怀好意地笑着,“而且你这个人也太单纯,什么事都往外说。这样也太容易被控制了,你看,别人夸你两句就把你控制住了。” “我不喜欢被夸,因为这样他们就不会和我待在一起。”他的语调还是很慢。 “所以说大家都夸错了,明明就是个笨蛋,以后叫你小笨同学好了。你看,你不是也听说过这里会下雪吗?现在却不相信了。” “因为后来这座城市就再也没有下过雪了,这座城市是不会下雪的。” “真——的——吗——” 林鹤永点了点头。 “可是你看,空中真的有很多云。” “平常也会有啊。” “可以相信我么?”森葵侧头笑着,透着少女的明丽,“相信世上会有奇迹,相信这个城市以后每年都会下一次雪,每一场雪我们都一起看。” 小鹤同学呆呆地看着她,说:“我相信你。” “那么我们握手为证。” 小鹤同学乖乖地照做了,森葵狡黠地笑了。 “总之先把伞撑起吧。”她说。 “只有一把伞······” “你好呆啊!”森葵撑起了伞。 于是他们缩在同一柄伞下,一边漫步着一边等预料中的雪下下来,那是他们共同相信的奇迹。 森葵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伸手接住了第一片落下的雪花:“你看!雪花多漂亮,和你领带上的图案一样哦。” “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们的形状并不是完全相同的······” “才不管啦。”森葵不想理他了。 越来越多的雪落下,很快就都融化了,却比先前还要温暖。 “以后看到雪的时候会想起我吗?”她小声问。 “下雪了,我们去剧院看演出吧。”苏颜提议。 “好。”年今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很少见雪。 中月节晚会。 往年都是和白衍许书铃一起来看的,今年她们有事就只剩下她们两人了。恰好她就需要这样独处的机会。 “听说今年的节目也很精彩呢。” “哇······” 她们选好位子落座,恰好是上一个节目结束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走上舞台开始报幕。 “好像很精彩的样子呢。” “嗯。” 演奏者就位,指挥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棒。 “我其实觉得,年今的感情有时候不是那么真挚了。” 台上的《十二月红酒》奏响,乐声宛如涨潮的海水般升起来。 “年今过去的事,其实并没有释然吧?” “我······”年今支支吾吾了一阵,随后小声说,“我觉得还是向前看的好······” “那么我陪着你一起走出去,好吗?”苏颜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好······”年今的眼睛里映着台上的灯,看上去像小鹿一般灵动,“其实······” 节目结束了,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后半句话像是海上航行的帆船般被沉了下去。 “加油。”苏颜笑,也鼓起掌来。 这就是她要做的,将年今一点点带回光明去。 还有时间。 晚会结束了,她和年今道别,回到了家中。玩了一夜,现在她只想沉沉地睡去。她的房间习惯了长明不灭,她总妄想着能借给那间屋子一点光。 第37章 清梦与破灭 一望无际的梦。 依旧是清新无比的空气和青草气息,苏颜已经来过这里几次了,不过都是在梦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事物,不是既定的梦境程序,而是有意识且自主的触碰。就是醒了,在梦中看到听到了解到的一切也不会似平常的梦一般烟消云散。也就是说,她是醒着进入梦境的。 与在现实世界不同的是,她是自然而然地知晓这里的事物的,如同见一花而知其名。 这里是棱空,另一个世界,并不单存在于她的梦境之中。 她此时所经历的也许是这里过去的某一天,居民们的衣着古朴,不过很别致。他们勤勤恳恳于分内的事,大家相处起来很和气的样子,人们的喜悦都是明晃晃挂在脸上的,热烈而质朴。苏颜看很多改革时期的旧录像,人们的笑就是像这样发自内心的,纯洁炽烈如朝阳,现在却不太能在演出或影像上见到那样纯净真挚的笑容了。 也许这里没有罪恶。 倒真像是个桃源世界了,不过发展远落后于人类世界,哪怕这里所生存着的都是“灵力者”。苏颜推断这里从未有过战争和杀戮。 真想永远待在这里不出去了。这里的自然界与人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之处,就她目前所了解到的信息来说是这样的。不过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连同每一次的呼吸都让她感到安心。或许她终于能短暂地逃避自己了,虽然事实上她无时无刻不在逃避。 她沿着街道走动,观察着棱空居民的一言一行。她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拥有或多或少的灵力,却很少有人使用它们。如果真要到这儿生活,或许不难被接受,甚至能很快融入他们吧?或许她在这里能做回自己?她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想起年今“种”出的那些小花,在某种神秘的指引下她很快便明白了年今也是这里的灵力者。真厉害,难怪她总是疏远人类,原来不光是因为腼腆。 苏颜向前走着,回顾着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街道渐渐到了尽头,再往前几乎没什么人烟的迹象了,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山。这估计是人类世界山体的几倍大了,苏颜见过的山不多,却也能明显觉出它们之间的差异。庙会就是在这座山上举行的,它名为东山,换做许书铃的话估计这庙会再怎么有趣她也打死不去。 眼前有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向山下奔跑的少女、巨轮的金色落日、陨落的希望和幻想、被划了一道的桃形胸针······苏颜节节后退,冷不丁靠到了身后的树干上。无数悲痛的画面冲击着她的头脑,她的手腕止不住地发抖。 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走进了她的内心里。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脚下是隐隐的幽蓝色阵法,有人就在附近。传达给她的记忆并不完整,其中关于谁的记忆似乎被有意删减了······ 转过身这里又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坪,背后是幽暗的森林。明亮与黑暗只差一线,梦的无理性在梦中的人看来总是理所当然的。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正好是春天,也许棱空的季节变换是与人类世界相应的。 小精灵在周围环绕,它们是棱空特殊而常见的一种灵兽,在棱空中充当着类似于昆虫的角色。这些花的使者来回穿梭于花丛间,晶莹剔透如薄冰轻覆的翅翼将阳光折射成七色。 万物皆静,美好在苏颜周身流转,景色像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她本就喜欢美妙的景致,这些花草像棱空人民一般的至真纯味更让她无法自拔了,如果能煎上一杯春茶就更好了。 有人要来了,她有预感。 突然,整个世界像地震般剧烈颤抖起来,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开门声,苏颜有些惊讶,但没有急着要逃离,毕竟她不太可能会死在自己的梦境中。她突然注意到右边的一排茉莉形状的小花,扭头问道:“这是什么花?” “苏家小姐果真不是一般人啊。”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狐狸先生说,语气中无法辨清是否有嘲讽的意味。 苏颜走过去蹲了下来,尽量与它保持平视。 “第一次尝试和人类连接,不太稳定。”狐狸先生平静地说,在摇晃的世界里安若泰山。棱空世界的光忽明忽暗地闪,仿佛昼夜交替仅一瞬一息。天空诞出一丝裂缝,愈生长愈惊心动魄,也许梦境最终会和这片天空一同破碎。 苏颜抬手晃了晃腕上明灭变化的花环:“我还以为是它的作用呢。” “您想的没错,”狐狸先生道,“确实是朝圣花环引导您来到这里,赋予您‘回顾过往’的力量。我不过是借上面的连接托梦于您,赴这场会罢了。当初我费尽心力得来的灵器,我想我用对地方了。” 苏颜能毫无障碍地理解这些陌生的词汇。她的知识领域不断扩充,大脑难免有些负担,她不禁扶了扶额,仍然笑着说:“世界的真相竟被我发现了么?原来人们对另一世界的幻想都是真的。” “黑天鹅效应,”狐狸先生略显自豪地说,它对自己的能力总是很得意,“在人类世界的这段时间确实让我受益匪浅,尽管这里没有棱空人想象得那么夸张,但人类的很多发现和发明确实令我叹服。” “棱空的发展很落后吧?”苏颜半信半疑地问。 “和人类世界相比,差得远了。”狐狸先生爽朗地大笑,“苏家小姐也是保有好奇心的人啊。” 苏颜回以微笑道:“不过我没有您的这份野心呢。您作为长者,让我不得不叹服。” 她一眼就能看出狐狸的野心勃勃。她从小就在察言观色中生活着。 天空中开始有碎片掉落,闲谈不得不就此结束,这个梦境快要崩溃了。 “对了,年今······” “也许有一天棱空真的会变成这样,”狐狸先生恢复了平静而严肃的神态,“去问临界者吧。” 梦境在尾音中坍塌了。 第38章 至极 已是清晨了? 苏颜穿戴整齐,摘下了衣上的茉莉胸针放进了兜里。她要去找年今,一切该交代清楚了。才知道了那些事,没想到还来不及安慰她,就要面对一切了。 真狼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想法一直盘旋于她的脑中,像止不住的狂风般惹人烦躁。 她急匆匆出了门,扭头看见日昳的房门,轻声走过去待了几秒,而后快速离开了。 去往学校的路好漫长,她在路上简单地记了日记。好希望这条路会一直延伸下去,就像她曾以为她和年今会一直是很好的朋友。都太晚了。她收了收心,视线移至车窗外,路旁的树木快速地后退,飞鸟掠过天空。烟青色的山脉在泛白的天际中留下黑色的剪影,山顶的曲线起伏,与薄云接壤,再往上是渐浓的水墨色。苏颜看着天空渐渐混为一色,不知是入神了还是在静思他物。 公车停在了校门口不远处,终于要面对了。 早晨的教室还是那么喧闹,她毅然决然地走到了年今的桌前。 “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要和你说。” 她们穿过走廊来到拐角处。这个年今曾向她吐露过心声的地方,苏颜曾将她从黑暗之中救出的地方。 “你想要干什么?”苏颜直截了当地问。这是她第一次以这样严厉的态度对待年今。 “我想要······什么?”她依旧低着头,眼里的迷茫一闪而过。 “我都知道了,那一切,”苏颜的声音微微颤抖,“年今过去,很辛苦。” 年今刹地抬起头来,眼里有光色亮起来。先前从来没人知道过的事,如今都像尘封在箱子里的旧物都打开了。 “是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年今真的是很坚强的人。” 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她能感受到。 “年今一定是,我所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而她要做的就是抓住她。 “回来好不好呢?” 苏颜向前伸出手去,年今痴痴地看着她,泪光盈盈。她在等待的就是一个能理解她的人说出这些话吧。 “年今······究竟想干什么呢?” “我想——”她的表情有些为难,可是又意外莫名的憧憬和纯净。她抓住她了,就在悬崖一线—— “我想,和苏颜一起卖饼干做义工!” 世界仿佛打开了,苏颜自然而然地微笑起来。这个女孩,她又找到了! “可是他们都在逼我。” 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去,像是没有温度的冰水。 “年今是最弱的,年今根本做不到,年今只会上当受骗。这样的世界,改变好了。” 苏颜怔了,她停在错愕里回不过神来。 “有一个世界,很干净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是纯净美好的。那个世界很大,或许能容纳人类世界的所有人······”年今合手,很活泼的样子,简直有几分守护者的味道在里面,虽说她们本就是姐妹。这段时间年今总是以这样外向的性格待人,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可苏颜明白她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只有在面对苏颜时她才会变回原来的年今,那个有些胆怯、有些娇痴的年今。她似乎在贴合某种身份,在这种身份下的她会变得和以往不同,“就是那样的世界,把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啊。” “所以你想要摧毁那里?”苏颜明知故问,“摧毁棱空,你的家乡?” 年今怔了怔,然后笑起来,喜悦,疯狂,她一直在压抑着的情感尽显无余。她直直地看着苏颜,说:“不是哦,我只是想要带领人类占领棱空而已。苏颜也和我一起统治棱空吧!在那里,我们会更加幸福快乐。人类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的!” 看来苏颜想得没错。 年今很憧憬的样子,兴奋地攥住了苏颜的手。 “你弄疼我了。” “是吗?可苏颜是我的希望啊,我总想把希望攥得更紧一点。” “你想怎么做?”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了,人声如潮水般退去,该回座位了,年今却像没听到那样:“今晚,大家会一起从原野进入棱空。苏颜千万别忘记了,不过我会等苏颜一起进去的,”她的表情像是单纯的孩子描绘着理想的乌托邦,那样的表情已经不属于真正的年今了,“大家一定会喜欢棱空的,就像他们喜欢我的花那样。” “为什么?” “嗯?” “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年今想了想,“为了得到夸奖啊。明明我拯救了人类世界,明明我是人类英雄,这一路好辛苦,好辛苦,我差点就要坚持不住了。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些日夜······无人问津······一个人啊······英雄,我是英雄啊。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她像个迷茫的孩子,转而笑了起来,“所以我想要再当一次,人尽皆知的一次!大家一起,去向更美好的棱空吧!” 苏颜明白了。 年今拯救了人类世界,这她在梦里就已知晓了。长期的孤僻性格致使的压抑和拯救人类世界的巨大压力早已将她压垮了。苏颜曾经给予她的赞扬,也就是所谓的“救赎”,不过是递晚了的一根稻草罢了。虽然年今确实靠这些精神上的支持撑了一阵子,这种支持却也让她对“赞扬”产生了一种偏执的情感。苏颜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还是说,无论怎样都是徒劳的。 “你还蛮······中二的。”苏颜低下头去,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悲伤。 “可是我真的能做到。” 她渐渐不笑了,目光冰冷地看着苏颜。 “你也要妨碍我么?” 罪恶,无穷尽的罪恶,所有人一旦接触便陷入幽黑的池沼中,再也无法脱身。 但她想要救她,她不想看到年今变成和她一样的罪人。 “你······你不能。” 她还以为自己把年今从悬崖边缘拉回来了。 “你不能这么做。” 原来年今早就从悬崖边缘坠下了,面前的这个只是她的孤魂。 苏颜无力地看着年今。 “可是为了人类的生存空间······”年今突然凑近苏颜的脸,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夸夸我呢?” 苏颜轻轻推开了她,深吸了口气,像是泄了气般说道:“你已经不是年今了。” 年今歪头,否定道:“我当然是。” 苏颜不理会她的打断,自顾自地说下去:“年今是个绝对纯净的女孩子,她不用通过交际和炫耀来展现自己的美好。再怎么被自己封闭在孤高的冰原之上,她也拥有暖阳,还有我,我说过我不会丢下她的,对么?我不会看错人,只是你已经不再是她了。你过去的所作所为······” “我的过去?简直是噩梦。我在接连不尽的噩梦中兜兜转转,直到我分崩离析后才找到出路。我不过是在救我自己罢了。”她几乎要大叫起来,却又忍不住发笑。 “你真的疯了。”苏颜不再看她,低下的眼眸里不知透露着怎样的情感。 “哼,”年今冷笑,却不是对着苏颜的,“我是疯了,没有人能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压力而不被压垮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么多?明明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什么还要欺骗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一个世界的责任?我也只有十六岁而已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无尽的悲伤中控诉着不公的现实。苏颜有些心疼。 “再回头,好像我的过去只剩满身血液和爬不出的深渊了······我早习惯了孤身一人啊······但现在,我看到了光,大家都是我的光,苏颜是我的光啊!” “但是,”苏颜还没有放弃,“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拥有的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回来的。” 短暂的沉默,两人僵持不下。苏颜用带泪的双眼望着她,她的表情冷淡至极,眸子里透露着“逆者当死”的威仪,空握着的双手明显在暗暗发力,像是有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利剑对准了苏颜。苏颜一刻不敢动,紧握着怀中的包。她第一次受到生命的威胁,强烈的压迫感逼迫她加快了呼吸,又渐渐让她冷静了下来。她回想着包中是否有尖锐的物品能用来防身,微微转动手腕调整到能最快取出物品的角度。她不能保证现在的年今不会杀她,她不想死,更不想死在昔日好友的手下。局面变得僵持忐忑。 “我想要的早就不止这些了。” 她转身离开了,最终她还是没有杀她。 世界格外的寂静,苏颜眼中的墙壁好像渐渐被染成了群青色,不知道哪里敲响了圣钟,十三下,又是厄运啊,与多年前她怔在原地时恍惚中听到的钟声如出一辙。从那天起,她总是放任自己在精神世界中游走,所以这里才会变成淡淡的群青色,所以她不太对离奇的事物感到恐惧。 但这一次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强迫自己从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脱离出来。她想年今不会主动带她们三人进去棱空了,不过她们可以伪装成他人混进去。她化妆一向很厉害的。 四周的群青色又沿着墙壁浸漫上去。她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足以改变一个人。她的中二和不够成熟错失了挽救上一场悲剧的良机。她本该更慎重、更清醒些,不该沉浸在自己的梦中那么久。她还不够完美啊。 也许她该放弃了。这样的她还妄想着救赎他人,怎么可能? 不,既然她的“狂妄中二”导致事情变成了现在这样,那就轻狂到底吧。 救赎的幻想破灭了,但还没有燃烧殆尽。仅剩一点,无论如何她都要靠着这一点幻想去拯救那个陷入泥潭的人。 因为既然答应了,就不能毁约。 第39章 角落里的书&群青色的厄运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欢呼声。 苏颜倚在窗台上望着婆娑的树影,目光有些呆滞。向阳的那面树叶朝上舒展着,荫里的自然是向下耷拉着了。两种不同的树叶就连颜色的深浅都不同,被遮蔽的树叶似乎很难脱离这种状态了,因为没有人能把这棵树搬离到对任何一方都有利的地方去。想逃走的话,就只有从树枝上脱落,那会是一个难熬的秋天。有的角落阳光永远探不到,它们不愿意出来,那么再怎么尝试也没用。 可她不想要树叶脱落,起码不要让人们厌恶它。 她们居然反目了,那么决绝,像一场噩梦。苏颜清楚那个女孩已经不是常年今了,那她便不会再牵挂她,除了替她赎罪。 现在她大概在筹备晚上的进攻了吧,还是说她已经筹备了不少时间了?苏颜不清楚这次进攻的规模,也许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棱空那样的桃源世界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人类的进攻呢? “苏——颜——”不用猜也知道是许书铃来了。 苏颜回过神来,扭头看见白衍和许书铃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 “我们,找了你,好久。”白衍大口喘着气,说话也跟着起伏的呼吸声断断续续。 “抱歉。” 许书铃焦急地说:“全校······” “全校的学生都走了?”苏颜猜到了。 许书铃点头。 白衍还没缓过来,补充道:“老师,也走了。” “老师也走了?”这倒让苏颜有些吃惊了。看来这次事情确实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太奇怪了,问他们也没人搭理我,”许书铃又委屈又无助,“我们现在怎么办?跟着他们走吗?” “不用,”苏颜果断地说,“他们要在晚上进攻一个叫‘棱空’的世界,可以把它理解成一个平行宇宙。我们晚上混进人群中和他们一起进去。至于其它事情我晚点会和你们解释。” “平行宇宙?这个宇宙的蛀洞不是在百慕大三角吗?”许书铃问。 苏颜轻笑:“不是哦。棱空的‘蛀洞’是由年今掌控的,棱空居民称它为‘门’。我们先去准备,然后晚上七点到原野,明白了吗?” “要带刀么?我私藏还蛮多的。”白衍问。 “最好——带。” “这个世界不正常了!”许书铃略显痛苦地抱住头,“我还想过平静的生活啊!” “只是认知范围扩充了嘛,”苏颜摸摸她的头,努力朝她笑了笑。她也想过平静的生活啊。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气,她知道她们三个中有任何一个人泄了气另外两个都会撑不下去的。总之,必须振作起来! 晚上七点,原野。 从纯白到五颜六色的花瓣被污泥玷染零落飘摇,满地是被践踏至糜烂的花,绚丽中被染上了尘土的污渍,像是混乱不堪的梦境。四周的人们无视这些破碎的花瓣,呆望着中央,像是等待着谁的到来。 “真的不会有问题吗?”许书铃有些担心。她戴着墨镜,和其余两人所在原野中不显眼的一小块儿里,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把这些仅存的小花也弄坏了。 “化妆改骨相嘛,再加上这些遮挡没问题的,有苏颜你还担心?”白衍肯定道。她面部的二分之一都被纯黑的口罩遮去了。 “人越来越多了。”苏颜提醒道。 “大家看起来都好奇怪,没人说话也没人动。”许书铃缩在苏颜身后,瑟瑟发抖地环顾周围。 “别担心,有我在。”白衍按住她的肩。 一望无际的原野原本只有零星几人,此刻已多如泥沙。人头如风吹麦浪般攒动,也许快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不止有学校的人。”许书铃惊讶地说。 越来越多的人涌入了这里,原本空旷的原野此时拥挤得像是演唱会现场,万人空巷。年今的力量远远超出了苏颜的想象,事情更加棘手了,不,是完全没办法控制了! “这也太······多了吧。” “不用担心混不进去了······”白衍不由自主地吐槽。 一群男人推着箱子进入原野。那些箱子足有一人高,统一漆成白色,一时数不清有多少个。 “是那些军火商!那些全是武器!该死,”白衍皱眉,“那批订单全是他们的。” 接着有人分发武器和装备,还有一顿的量的食物和水。他们配合得井然有序,像是机械的零件般工作着,期间没有任何交流和多余的动作,简直像是傀儡一般。原野寂静得很诡异。苏颜接过沉重的银质匕首,怔住了。年今确实是有备而来,棱空这次绝对撑不住了。 “劣质品,做得不是很精。”白衍翻转着手中的军刀,她们的武器各不相同。“如果有意外先让我知道,我会尽量保护你们。” “嗯,但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我还没真正用武器伤过人······难道这次要破戒了么。”白衍的语气有些凉。 “但愿不会。”苏颜目光一扫,发现了花海中那朵不起眼却又与众不同的小花,顿时明白了一切,说:“我明白了。你们还记得那些街道上凭空出现的花吗?” “记得记得。”许书铃很喜欢花。 “是年今用那些花迷惑了众人。来自不同世界的物品会有一定程度的扭曲和异变,比如棱空的花在人类世界会释放出巨大的诱惑力,而相应的,人类世界的武器在棱空也将获得更大的杀伤力。那个世界凶多吉少了。况且就目前看来,只怕是······”苏颜面色凝重,“全城的人都来了!” 白衍倒吸了一口气。 “至于为什么我们没有被迷惑,大概是因为它吧,”苏颜晃了晃手上的朝圣花环,“棱空的信物,能够回顾过往和庇佑心灵。” 人群中突然响起了高昂的欢呼声,常年今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原野中心,那些沉寂的“死人”仿佛复活了一般沸腾起来。三人离她不是很远,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挥舞着双臂,表情却都很难看。苏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只觉得隐隐一阵恶寒。 年今神采奕奕,神色虔诚又不失疯狂,像是她要做的是多么神圣的大事。 “欢迎大家!将和我一同征服世界的勇猛将士们!从今天开始,大家都将成为我的······黑圣徒。” “什么啊。”中二的羞耻感让白衍表情复杂。 更高的呼声在原野回荡着:“英雄!” 白衍小声说:“不是精神控制吗?为什么还要自导自演这样一出戏,不累么?” 苏颜一笑,笑得有些苦涩。 她凝视着人群中央的那个人。原来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吗?垂下眸去,一团赤色火焰映入她的眼眸。 “狐狸先生!”苏颜低声暗呼,内心有些疑惑。 “尔等何不助这世上最伟大之人一臂之力呢!”万人振臂高呼,呼声如滔天洪水直冲天际。 常年今打开了“门”率先进入了棱空,狐狸紧随其后。“黑圣徒”们也陆陆续续地跟着进去了。这是棱空第一次迎接“外来宾客”,四周一片混乱,苏颜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毫无疑问,一场荒谬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一场世界的浩劫。 冷汗不自觉地从苏颜额角渗出,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开始了。命运仿佛一驾列车,而现在常年今将这辆列车驶向了一个任何人都不曾预想过的未来。她看着手中的武器,这份重量让她有些抬不起手来。想到那个世界里可能正在发生的事,她的心隐隐作痛。 “好荒唐。”许书铃心里也清楚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没有办法抬起头来。 “好在我们还有彼此,不是孤军奋战。”苏颜笑着安慰她。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鹿缩成一团,翘着的羊角辫也耷拉了下去。 “你什么都可以做,”苏颜伸手把她的碎发撩到耳后,“我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做,那就意味着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不是吗?” “勇敢一点!”白衍也给她打气。 “走吧,”苏颜拉起她的手,说,“还有一个世界等着我们去拯救呢。” 她们穿过人群,苏颜瞥见人们脸上真诚纯净的笑容,细看才发觉那笑是多么僵硬麻木。他们谁都没有错,只是他们的心都被污染了。虽然如此,苏颜还是感到一阵发凉。那个人已经离她好远好远了。 好寂静。 空中只剩下耳鸣音。 “门”呈现出和她的精神世界一样的群青色,有碎光在周围飘舞着。她有些害怕。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倍速,苏颜已经能浅浅地听到另一边的动乱声了。生命在时间的缝隙中流走,所有景象都像是梦,但所有事实都提醒她这不是梦。 “门”的触感微凉,她们穿过门,感觉像是钻进了垂直的水面那样。“门”上的群青色泛开淡淡的波纹。后面的人也陆续紧跟着进了棱空。她们位于队伍的中后端,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苏颜内心忐忑不安,她握着白衍的手不由得微微加力。 “会好的。” 可她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只是眉头控制不住地皱了起来。 “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 目光所及之处,皆混乱不堪。 苏颜三人跟随队伍行进着。无处不蔓延着战火和鲜血,生灵涂炭。两个世界素未谋面的人们相见了,与之而来的是无尽的罪恶。苏颜第一次见到这样残暴的场景,路上已没有鲜活的生命了,红光遍布每一个角落。这条街道上的居民们无一幸免,房屋被摧毁得破败不堪,满地是残渣粉屑,地上的花瓣被踩碎,点缀着眼前灰暗的场景。在这里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件属于棱空的完整的东西了,也已辨认不出这是棱空的哪一条街道了。这里完全变了样,它们在苏颜的梦中曾那么美好。居民们先前的生活痕迹还未被完全抹去,苏颜联想到它们的主人的经历,悚地闭上了双眼。黑色的粉尘凝成成片的黑烟染上原本纯净澄澈的天空,这也许是棱空的第一片乌云。 花环亮了起来,那些伤痛都活了过来,耳边的尖叫如此真切,她像是刑场的观众。这些恐怖的画面不是她所能承受的,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停止花环发挥作用。贸然摘下也太冲动,她只能死死地低着头,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苦难下的悲哀像洪水猛兽般撞击着她的心灵,没有一点忧伤的感觉,徒有无尽纯粹的“哀”。她头痛欲裂,指甲简直要扣进肉里。 她是害怕着的。 看来不摘下花环是不行了,可这时花环却渐渐熄灭了。 “用尽了。”她低喃道。花环“回顾过往”的能力用尽了。 她们经过一家损坏不重的小店,花香仍然弥散着,苏颜想店主在生前最后一秒也还紧紧握着花吧。被打翻的长木桌下压着一本厚厚的账簿。棱空鲜有书籍一类的文字记载出现,苏颜将书抽出来翻了翻,是一本旧得泛黄的厚欠账簿,书页已被糟践得歪歪扭扭了,最后一页上还写着“年今”两个字。 她还记得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留给那人的印象很深刻,所以她在回顾过往时记住了这家店。 真是讽刺啊。苏颜合上书放回原处,离开了这里。 满眼狼藉,存在了数千年的棱空的安宁就这样毁于一旦。 “但愿他们能在安息者的世界获得安宁。”苏颜祈祷道。 灵力者的尸体都跟随着灵魂去往了安息者的世界,但鲜血、废墟如同棱空的碎片仍残响着。在这里听不到难民的哀嚎,但无处不是绝望的回响,四处上演着同一出悲剧。 “我爹!”许书铃指着人海里的一个西装男人惊呼,“他早上还说要带我去吃螃蟹呢!” 白衍见她要上前,立马拉住了她:“你干嘛!” “万一我能用真情唤醒他呢?” “别傻了。”白衍骂道。 “他······也伤了人了?”许书铃怔在原地。 “不要看,快走吧。”苏颜用手遮住她的视线,拉着她退到人群后面。 浩浩荡荡的人群向前行进着,人们的神情呆滞,周围像是丧尸围城。四周连哭声都没有,有哭声的都被解决了,不需要哭声也已足够苍凉。有多少条鲜活的人命被夺去了?苏颜不敢想。一切都像是噩梦成真了,暴力、掠夺、杀伤、占领······而她们是误入噩梦的人。 队伍暂时停下了,有前面领队的人下来分发第二次的食物和弹药。就苏颜观察来看,棱空死伤惨重,死者远比伤者多,幸运的伤者都在“黑圣徒”看不到的地方躲避了起来,不幸的就都留给队伍后面的人类补刀了。而前线的人类不出意料地毫发无伤。 “这根本······”白衍的表情不可置信,“不是说他们有灵力么?” “棱空的居民受灵力条件的限制,心灵保持着绝对的纯净。他们不可能反抗的。” “这根本不公平啊。”白衍有些烦躁地皱眉。 “不过这仅对灵力者而言,灵兽和灵器是没有这样的限制的。” “所以棱空还有机会么?”白衍问道。 “嗯,一定还有。” “喂,你说······”白衍转头,却只看见许书铃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无神地盯着脚前的空地,手中捧着刚才发下来的压缩饼干。 苏颜也探身顺着白衍的目光看去,担心地小声问白衍:“是她父亲的事吗?” “我觉得是。”白衍小声回答。 苏颜悄悄从后面绕到许书铃身后吓了她一跳。 “苏颜!干什么啦。”许书铃回过神来,转身看着苏颜说。 “不喜欢压缩饼干吗?那我用我的面包和你换好啦。”苏颜笑着递上面包。 “才不要呢,面包我也不喜欢。”许书铃闷闷地转了回去,下巴搭在了膝盖上。 “真的吗?我记得你可是很喜欢面包的。”白衍在一旁说道。 “我喜欢有奶油的啦。”许书铃还是闷闷的。 “好挑嘴哦。”白衍说着,把有奶油馅的面包递了过去。 “哼哼,就当我好心送你个压缩饼干吧。”许书铃终于眉开眼笑了起来。 苏颜看着她苦笑,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说:“还能坚持吗?” “嗯。”许书铃看着她点了点头。 其实苏颜也很害怕,但是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克服恐惧,因为还有人在等着她。 “苏颜你看,大衣的纽扣摸起来像阿尔卑斯糖一样。” 苏颜温柔地注视着许书铃,默默地看着她玩大衣扣子。 “我也好想吃阿尔卑斯糖。”许书铃悄悄说,但还是被苏颜听到了。 “等我们回去,就给你买很多很多的阿尔卑斯糖,硬的也好,软的也好,都买给你,好吗?”苏颜小声安慰她。 “好,但是不要告诉白衍,不然她会怪我吃太多的。” 白衍吃完了压缩饼干,扭头问:“你们叽里咕噜什么呢?再不赶紧吃没时间了。” 队伍休整完毕,又开始行进。三人牵起手,互相鼓励着前行。力量和勇气似乎通过手掌传递到苏颜心里,她的步伐越来越稳,内心也越来越坚定了。 周围那些总让她觉得有点熟悉的面孔似乎都淡化了,厄运降临的时代,世界只剩三个光鲜亮丽的少女,她们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信念坚定而执着。她们站在世界的中央,为改变“恶”的轨道而努力。 第40章 遁入黑暗的隐士 浩荡的队伍被分成五人一组,渐渐分散开去。 在行进的过程中,前面的人落到了后面调整。周围有很多陌生的面孔,苏颜面露悲色地看着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们,内心被寒意填满。 和她们分到一组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还有一个人没有与她们会合。他示意三人留在原地等候,看样子他是这一组的组长了。苏颜猜这么多人年今是无法逐个控制的,大概是定好组长后下达了统一的组队指令,这样就不用担心她们三人不在编队名单之内了,毕竟这些人不用言语交流,对外界的刺激也很少有反应,像是呆滞的木偶般诡异惊悚,只知道行进和杀戮,并没有分辨能力。她们目前还算安全。 “中年男人还算好解决,要是再来个年轻力壮的可就有点麻烦了。”白衍对苏颜说。 空缺的一人会是谁呢? “哎?”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一齐转头,一圈森林般的深绿色裙摆映入苏颜的眼帘。她抬起头看,像向日葵般炽烈的女孩站在黑云下闪闪发光。 “森葵?”白衍惊呼。 “嗯,是森葵,又见面啦,”她笑吟吟地说,“我们是一组哦。” 居然能说话吗,苏颜一眼就明白森葵没有被迷惑,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清澈,目光永远像太阳般闪耀活跃,原来她才是不会被濯染的花,任何污秽一旦靠近都要被那份纯粹的热烈燃烧殆尽。所以哪怕是经历了白花的洗礼,甚至是在队伍前线亲眼目睹了那么多的杀戮与罪行,她也仍能保持那份单纯。 中年男人示意她们离开。他们一路向东方前进,这边人烟稀少,走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人,苏颜庆幸轮不到他们来杀戮了。 “很惊讶吗?”森葵看上去喜悦中带着点自豪,“我没有被控制哦。” “他们真的是被控制了?”许书铃问。 “没错,”森葵的笑容淡了些,“年今控制了这些人,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意识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灌输给每个黑圣徒的一条条指令。年今通过这种方式来指挥她的黑圣徒军队。” 三个人都沉默了。 “不过长期这样下去年今也会垮的。”森葵补充。 苏颜看着脱离了控制的森葵,也许通过解除黑圣徒的控制来阻止这场战争?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那个男的很眼熟吗?”森葵说。 “比我爹还老。”白衍答。 “好像是有点眼熟哎,但是想不起来了······”许书铃说。 小组来到东山脚下,很快进入了希里森林。深色的树丛在暗光的环境中显得有些苍凉和阴森可怖,那些梦中见过的小精灵都消失不见踪影,苏颜推测它们都藏起来了。 “有很多花哦,”白衍指着地上的几点花朵给许书铃看,“许书铃你不是最喜欢花了吗?” “嗯,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呢。”许书铃笑得有些无力。 森葵扫了她一眼,故意说道:“笨蛋才喜欢这种花呢。” 许书铃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有了精神:“你······你不喜欢这种花,是因为你欣赏不到它的美,你没有这种能力,是你输了!你还好意思反过来说我?” “真笨真笨真笨······” “你才笨你才笨你才笨······” 两人就此如孩童般拌起嘴来,苏颜和白衍相视一笑。本来有她们两个话痨就够吵的了,更要命的是她们还吵起来了。 好在有她们两个,气氛没那么沉重了。四个人开始像往常那般说笑起来。 “薄荷田!”白衍飞奔过去,兴致勃勃地蹲下来抚摸着叶片的纹路。薄荷总让她觉得很清凉,她喜欢干净利落的东西,更喜欢让自己也保持在一个干净的状态,苏颜很少见有人能像她这样把纯白的球鞋穿得不染纤尘。如果有人把她的东西弄脏了,她必定是要灭世级别地闹一场的。所以很多人对她的印象是“脾气不好,格外暴躁”。 “不,不是薄荷。”她又接着说。 苏颜跟过来,说:“看起来像是人工种植的呢。” 回顾过往的能力已经用尽了,但这样规整的田地必定是有人在精心管理着的了。 “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感觉凉凉的。”白衍还在细细地端详着叶片,她对这类事物格外的好奇。 许书铃在另一头催促道:“快过来,不然跟不上啦。” “走吧。”苏颜本想拉她一把,但白衍自己站起来了。 小组的任务只是在希里森林巡逻,偶尔能撞见其他组的人。白日很快在四人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了,中年男人作为小组的管理者开始按份分发晚饭,然后机械快速地用餐。 苏颜突然一怔,像是有什么东西刺了她的背一下。她的目光向四周一扫,果然发现了一条漆黑如石油的蟒蛇在山体上极为缓慢地游走着,旁边燃着一道烈红的火焰,暗得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也许是“火焰”故意收敛了光芒。 “我去一下。”苏颜离开了小组,向那团烈火走去。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条漆黑色的长带并非蟒蛇,而是梦中出现过的华光河。 “恭候多时。”果然是狐狸先生了。 苏颜温和地回笑:“又见面了,同样的月夜,同样是在森林里。我一直在等您来见我一面。” “我确实来晚了,临界者盯我盯得很紧。还请您不要见怪。”狐狸先生恭敬地立着,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 “临界者。”苏颜苦笑,笑得有些凄凉。 “闲话少叙。我明白您的心思,想要阻止这场侵略,只有两条路。第一条,找出解除这些人身上的控制的方法,不过棱空的损失和这些消逝的生命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况且这样的方法几乎是不存在的。我想您······” “事情迫在眉睫,您直接说第二条就好了。”苏颜打断了它。 “第二条,向这场进攻作出正义审判。神碍于纯洁的心灵而不能伤害灵力者,所以他创造了真理公使,并赋予了她一次正义审判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被封印在她的体内,她没有能力直接使用‘正义审判’,甚至对此毫不知情。至于苏家小姐,尽管您不是灵力者,只要通过灵器融合,您就能用正义审判来抹去这场侵略,两个世界都将恢复原样。相应的,作为‘罪人’的临界者和弑神的守护者将会受到惩罚,其它具体如何还将由您来定夺,相当于改写从侵略计划开始的这一段历史了。” “天底下真有这样的好事么?” 狐狸先生明显地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您将因此牺牲,不复存在。” 苏颜怔了怔,面容起了一丝波澜:“牺牲?” “‘正义审判’会耗尽您体内的灵力脉冲,您会因此身亡。”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开口问,声音冷静。 “您体内有着超乎常人的灵力脉冲,”狐狸先生毕恭毕敬地回答,“正义审判需要的正是灵力脉冲,而非灵力。” 苏颜沉吟片刻,淡定地答道:“就我的私心而言,我选择第一条。” 她的语气笃定,像是绝不会轻易动摇的磐石,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还不想死,还有机会,她想尽一切力量去争取最后一线生存的机会。 狐狸先生看上去依旧沉稳,月夜下像一尊华美的雕塑般不动如山,语调也依旧平稳:“老实说,我对棱空没有多余的情感,但······” “我始终不明白的是,”苏颜打断它,“狐狸先生究竟站在哪边?” 狐狸先生短暂地愣了半秒,而后爆发出一阵雄浑有力的大笑。真像个阅历丰富、城府极深的老者,可它并非老者,而是智者。也许有时老者和智者的姿态是重合的。 不······不对,苏颜的记忆出现了一瞬间的错乱。明明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就是这样年轻气盛的狐狸,可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它年老时的模样? “狐狸先生选择生存。”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它就在突现的迷雾环绕中消失了。 第41章 初危 苏颜的心渐渐静下来。 倘若真的没有办法,不,连狐狸先生都无从知晓,那必定是没有的了,也许真的只有她一死。 她不想死。 自从狐狸先生走后她脑海里便只剩下了这个念头。到底为什么不想交换呢?明明只要豁出自己的性命,一切就都结束了。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是自己还没有做的,很重要的事。牺牲自己来拯救世人,她从来没有过这种英雄般的想法。她还有无数个未来,她还不想放弃它们。 她还有······坐在那头默默等待着她的人。 “怎么了?”白衍找了过来。 “狐狸先生来过了。”苏颜笑着说,眼眸却渐渐低垂了下去。 “回去吧,我们还在商量对策。”白衍拉起苏颜,两人一同往回走。 希里森林依旧昏暗,四周寂静无声,树枝如静默的鬼影。原来棱空也会如此压抑,还是说人本身就觉得沉重? 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这些么? 她们默默地走着,风起了,白衍耳上的发丝向后飞舞起来,露出紧致的下颌线条,熨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在风中折起一道褶皱,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干练。她总是那么干净认真的女孩。 “人们偶尔会为了追求美好而丢掉性命,”苏颜没来由地胡言乱语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比如相传的李白捞月。” “你知道年今的生辰八字么?”许书铃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难得她这么认真,“我和森葵商量了一下,也许戳小人是个不错的决定。” “啊?” “封建迷信要不得啊,”白衍赶忙制止了她,“要我说应该偷两个大炮轰过去。” “打住······”苏颜无力吐槽。 “可是我们现在连她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白衍摊了下去。 “所以还是应该扎小人。”森葵目光坚定地说。 “我想我们应该先找解除黑圣徒控制的办法,”苏颜将话题扯回了正轨,“刚才狐狸先生来过了,这是狐狸先生建议的方案之一。” 白衍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儿,说:“有道理。” 森葵问:“所以接下来干什么?去找那只狐狸吗?” “这······狐狸先生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解除控制······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天像往常那样结束了,灾难开端带给她们的心悸在希里森林宁静的抚慰下渐渐平复了些,更重要的是森葵赤日般的热情温暖了她们,让这些艰难的岁月没那么难熬了。就像苏颜说的,好在她们不是孤军奋战,能在黑暗的裂缝中给予彼此一点光。 翌日清晨。 苏颜昨晚没有睡好,她当然睡不好,梦中上演着戏剧,被杀戮、战火和迷蒙的哭声充斥着的戏剧,周围的群青被血色蔓延,开始分崩离析。所有人都站在台下看着她,等着她罪恶的自述,等着她将自己像祭品一样奉献出去。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只是夸张化了。 天空的边缘由浅灰蓝色过渡到鱼肚白,连鸟鸣也听不到了。其他人还没有醒,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淡淡却无法忽视的哭声。 她坐在原地发怔,内心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这一切是可以不复存在的。” 她故意忽视掉这个声音。还有哭声,说明附近有棱空人或者脱离了控制的人类。也许她该去打听打听解除控制的方法。 “苏颜?”白衍刚醒,“你起得好早啊。” “睡不着了。”她回眸一笑。 “我也是,嗓子有点疼,可能是最近和许书铃吵架用力过猛了。”她捏了捏嗓子。 苏颜无奈地笑着,“不要紧吧?” “现在好多了。”她笑得很灿烂。 哭声渐渐淡去了。看来打听消息的念头只得暂时打消了。 “到这里来。” 耳边忽然响起了狐狸先生的声音。苏颜一惊,匆忙嘱托道:“我到山脚一趟,帮我和大家说一声。” 紧急事件发生了。她跟着朝圣花环的指引向山脚飞奔而去。好在她们驻扎的地方离山脚不远,她很快便到达了狐狸所在之处。有两三圈人纹丝不动地围着什么人,大抵都是年今的“亲信”,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中心,像是在举行什么宗教仪式。苏颜一眼就看到了常年今,除了先前的那枚胸针已经不见了,她还是先前的样子,只是那张脸下藏了一颗疯狂的灵魂。 “你难道不知道我把你带到棱空是为什么吗?”常年今居高临下地睨视手中被扼住颈喉的狐狸。 狐狸先生镇定地看着她,目光稳重而淡然。 “她要做什么?”苏颜有些焦急,通过连接询问狐狸。 “灵兽融合能赋予灵力者灵力。她急需灵力,如果没有灵力的话,临界者和万兽殿的对决依然没有多大胜算。” “我要怎么做?” “保持您平时那样的镇定。” 苏颜深吸了两口气。 “希望你别忘了现在的你是拜谁所赐,”年今突然笑了,蛊惑般说道,“我们的帐还没算清吧?美好需要代价,你已经得到这幅年轻的身体那么久了,该为我献身了。我会替你杀了囚禁你这么多年的守护者的。” 何其贪婪的嘴脸。 “既然站在人类这边,那就应当毫无私心地向我奉献你的一切!” 她的声音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轻飘飘的了,此时的她声音浑厚坚定,说出的话也掷地有声起来,浑然是个“杰出”的领导者了。 “你的花言巧语呢?”她突然又不笑了,面色变得冷峻起来,“说啊,迷惑我啊,求我放了你啊!” 狐狸依旧不为所动,年今的眼里泪光闪动,嘲笑似的看着它。 “那么——” 金色的光涌现,眼看融合就要开始了,狐狸先生突然看向苏颜这边,目光深沉坚定。这样的信任给了她力量,她立马会意,翻出那把银质小刀掷了出去! 刀很沉,掷出去费了她不小的力气。好在白衍教过她一点皮毛,她知道要怎样瞄准目标。千钧一发之刻,小刀准确地命中了年今的手腕,她发出一声惨叫,松开狐狸后弯腰捂住了被刺伤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来不及给她的黑圣徒们下命令,狐狸就此脱身了。 年今诧异地抬头,正好对上苏颜的目光。 她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故人重逢的错愕、麻木中的一丝波澜还是沙漠干渴之人看到绿洲时的难以忍耐。 “苏颜!”常年今的脸上立刻现出了惊喜的神色,很快又变回了野兽般的狰狞模样,疯了似的大喊,“抓住她!” 东取发动,狐狸先生瞬移到人群之外,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向苏颜扑来,在千分之一秒内叼起苏颜再次瞬移回到了小组的驻扎地。 一把刀横到了苏颜喉间。 反应速度堪比人工智能啊,苏颜无奈。对面的三人都被吓了一跳,此番境地之下手足无措。 “别靠近他,他拿着刀!”白衍制止了想要冲上去的许书铃。 许书铃默默举起了双手,白衍死死按住了身上的刀,像目光凶狠的狼一样盯紧了中年男人。倘若男人动了一寸,她必定会像离弦的箭般冲过去。 可她的头突然晕了起来,恍神中连中年男人的身影都看不清了。 “救救我!”苏颜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迫切地看向狐狸先生。 “总会有办法的,”狐狸先生淡淡地说,继而转向森葵,问,“对么?” 森葵会心一笑,抬手生成一条由冰屑结成的锁链困住了中年男人,另一条分支紧紧缠住了他的手腕。蛮力之下中年男人被迫松开了手,刀掉在地上,他奋力挣扎着。苏颜脱身跑到白衍身旁,抖了抖衣服上的灰。 “没事吧?”白衍伸手护住了她。 “没事。” “你你你······”许书铃指着森葵,颤抖着呢喃。 “我我我······”森葵故意学着许书铃的样子重复,然后嫣然一笑,“我不是人哦。” “你是谁?”白衍也很吃惊。 “我是剑齿冰虎遗落在人间的一小部分,与原神花将我拟合成了现在的形态。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剑齿冰虎的碎片与与原神花的融合体。仔细想想,你们在这个学期之前没有关于我的具体记忆吧?” 苏颜回忆了一下,她对森葵先前的印象确实不深。 “你你你······”许书铃仍沉浸在惊诧之中。 森葵笑着拍了拍她,说:“好啦好啦,笨蛋不知道也是人之常情嘛。” 许书铃咬牙,却只能瑟瑟发抖地拉着苏颜说:“我打不过她,苏颜帮帮我······” “藏得真累,”森葵叹了口气,“你们人类世界真有趣,我游历了这么久,学会了很多好玩的东西。话说你们有在棱空遇见过林鹤永么?隔壁班的那个年级第一?” 三人都摇了摇头。 苏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不抱希望地问:“你能唤醒人的意识吗?” “无能为力,”森葵答得斩钉截铁,“年今获得控制的能力是棱空的茉莉在人类世界发生的突变导致的,这种突变是两个世界的联系之一,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副使说不定有点头绪,但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动作,估计副使那边也无计可施了。” 明知结果如此,苏颜还是有些失落。 也许真的只有她一死了。 “老狐狸,”森葵蹲下去,戏谑地看着它,“你也该算是我曾经的室友吧?” 老狐狸?难道狐狸先生已经活了很久了么?苏颜有些奇怪。 “哼。”狐狸先生冷哼一声。 森葵突然发力转身,妖蛇一般飞出去的冰链锁住了第一个追上来的人。 “聊太多了,现在快逃吧。”她扭头说。 “那你呢?”苏颜拉着两人起身,急迫地问。 “我混在队伍里尽量拖住他们,”她笑了笑,“区区人类不难对付。放心吧,我不会心慈手软的。” “可你······”其他人都准备跑了,苏颜却还在犹豫。 “我知道留给你的选择是什么,但我不想要你死嘛,”森葵射出的冰刃刺入第二个人的膝盖里,她小声嘟囔着,“而且这事本来也是因我而起的啦······” 人越来越多,苏颜不得不逃了。 “苏颜!” 苏颜回头,接住了森葵丢来的一个晶莹剔透的物件。 “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这个给你的信物可要收好啦!” 第42章 染色 “那个山洞!”狐狸先生喊。 她们迅速奔入山洞,直至这时才停止了奔跑。白衍伏在许书铃肩上调整呼吸,狐狸先生也喘了两口气,很快恢复了往时高贵的姿态。 “小心!”它突然跃起,扑下了险些射中苏颜的尖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颜惊得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望去,山洞更深处蜷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看上去大抵是棱空的某户人家,衣服都在逃亡中弄得破破烂烂了。中间的那个女孩举着□□对准了她们,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那把□□很先进,不是棱空的材料制成的,一定是来自人类世界的。女孩微微发着抖,像是下一秒就要钻回被她护着的伤痕累累的母亲怀里,又像是受了伤下一秒就要扑过来撕咬的小兽。苏颜默默地看着她,像是等待着她的退缩,但是她没有。 世界的巨变带给棱空居民的苦难,她们现在才算亲眼看见。 “是万兽殿里的狐狸!”女孩惊呼,她的声音带着与这场灾难格格不入的稚嫩。 狐狸挑了挑眉,冷冷道:“纠正一下,不是万兽殿的。” 女孩放下了弩。许书铃还处于惊吓之中,见状连忙劝道:“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别······别别别杀我们啊!” 苏颜抚了抚胸口,没想到棱空人也变得危险了。她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走了过去,蹲下来笑着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沉默了半晌,这半晌里另一边的同伴们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那把□□会再次对准苏颜。但女孩只是怯怯地看着苏颜,低声开口答道:“小图······” 是那样的眼神啊。 她摸了摸小图的头,安慰似的夸奖道:“小图是个勇敢的孩子呢,在这样的乱世里保护自己没有错。” 小图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像冰川上濒死的花。 “有吃的吗?”苏颜扭头问许书铃。 “干嘛先问我!”许书铃不满地翻找着,“还有半包奥利奥!” “你居然能剩半包奥利奥?”白衍惊讶地看着她。 苏颜将许书铃递过来的奥利奥传给小图,小图快速接过奥利奥分给了身后的家人们,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哦!”小图的眼睛亮了起来。 “好吃吧?”许书铃自豪地说。 “慢点吃,还有吗?”苏颜问。 许书铃摇了摇头。 苏颜向小图说明了情况:“我们是来阻止人类进攻的,可以让我们在这里暂歇一会儿吗?” 小图看向身后的父母和奄奄一息的姐姐,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能治疗我的家人吗?” “抱歉,我们只是普通人。”苏颜歉意地说,“不过不知道狐狸先生能······” “不行。”狐狸先生转身走开了。果然逆道的事连全知全能的狐狸也不能做到。 众人在山洞里划分了一小块地坐下,和小图一家稍微隔了一段距离。 山洞有些清冷,顶上有大小形态各异的石钟乳垂下来。苏颜看了一眼狐狸先生,不出所料,它看上去还是格外的云淡风轻。 “许姑娘······”狐狸先生开口了。 “哎?叫我吗?你怎么知道我姓许?”许书铃很惊诧。 “真蠢!”狐狸先生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 苏颜立刻小声解释:“狐狸先生是全知全能的啦。” “苏小姐此言极是,”狐狸先生得意洋洋起来,“蠢东西。” “你这个趾高气扬的臭狐狸!看我不······” 许书铃作势要冲上去,白衍见状赶忙拉住了她,好言相劝道:“好歹忍忍······” 许书铃泄了气,又扑进苏颜怀里撒泼道:“大家都欺负我!苏颜为我做主啊。” 苏颜拍了拍她的背,一边哄着她一边转移了话题:“既然狐狸先生能瞬移,为何刚才不直接发动技能呢?” “灵力中枢被控制了,还怎么施展灵力,”狐狸先生极不愿开口的样子,“而且瞬移是很费力的,在我精力充沛的情况下也只能发动最多两次。” “两次?”许书铃一脸嫌弃。 “你只当是玩儿呢?”狐狸鄙夷地看着她。 许书铃却莫名开心起来:“原来你也有弱点!” “起码你连会都不会嘛。”白衍泼冷水道,狐狸先生嘲讽地笑了一声。 “虽然不愿承认,不过任何事物都是有弱点的,唯独执着于自身完美无瑕的人弱点最为明显。” “是什么?”许书铃凑过去好奇地问。 “骄傲自大,”它淡然地说,“现在开始说明计划。要拯救世界只有两条路,第一条,继续探寻改变人类身上控制的方法;第二条,牺牲苏小姐,世界归为原状。无论如何,明天我先送你们到绿墙安身。” “牺牲?苏颜??”白衍的反问脱口而出。 苏颜无奈地笑着,神态苍凉而温柔。 “绝对不可以!”许书铃抱住苏颜。 “你们只有十天时间。临界者的目标是万兽殿,那里毁了,棱空就彻底完蛋了,”它顿了顿,“不,已经完蛋了。明天之内不考虑清楚的话就再也来不及了,真理公使那边还需要不少时间。苏小姐,我可是将全部赌注都押在您身上了。” “走投无路下的选择未必明智,”她笑道,眉头微微皱起,“也许你找错人了。” “错?这个词永远不该用在我身上。”它昂着头,微微眯起眼睛。 “我不管,苏颜不能牺牲,”许书铃开始大哭大闹,“你不是全知全能的吗?这算哪门子的全知全能?” “闭嘴!”狐狸不耐烦听她的聒噪哭闹,大声呵斥道。它不允许有人挑战它的权威。 白衍凑到苏颜耳边悄声问:“那只狐狸,能相信它么?它之前不是和年今走在一起么?” “那是它在搜集人类那边的信息好掌握具体形势,目前可以确定狐狸先生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那你的想法呢?关于······拯救世界的这件事。” 苏颜低下头去,答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 “会有的!”许书铃抱着苏颜不肯撒手,“臭狐狸,你不是很牛吗,快想想办法!” “我真的会把你的嘴封住的。”狐狸先生威胁,“走吧。” “为什么?”白衍问,她还以为今晚要在这里住下。 “我可不保证她不会再攻击苏小姐。” “现在出去不会被抓住吗?”许书铃问。 “我能感知一定范围内的事物。临界者留了三个小组在山上巡逻,他们现在不在附近,趁现在赶紧走。” 苏颜还是有些担心:“不管小图他们了吗?” “这是您问过的最蠢的一个问题,”狐狸先生的表情略显轻佻,“当然,如果您想拯救他们,就该早点作出决定。” 它意味深长地笑了,转身离开了山洞。三人追了上去。 “我们走啦!”许书铃用力挥舞手臂,苏颜向身后笑了笑。 方走出山洞五六步远,狐狸先生就率先开口了:“棱空已经被毁了。” 苏颜心下一怔。 “此话怎讲?”白衍也严肃起来。 “那个孩子的攻击。我一直不解于守护者的堕落,灵力如此强大的人怎会心灵污浊不堪?现在想来当时与我对战时,她比起‘捉拿’,更多的竟是‘攻击’。‘攻击’?那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灵力者身上的行为。直到初临人类世界时,这个困惑我许久的问题才彻底解开。” 苏颜紧张地聆听着。 “人类身上是有污浊之气的,而棱空居民天性善良,从来没有人会动过伤害他人的念头。灵力这样强大的能力,用不当是要灭世的,所以神在创造棱空世界时赋予了每个灵力者绝对纯净的心灵。可愚蠢的神就因为这种特质才被守护者杀死了。 “因为没有人会攻击,所以也就没有人会想着要保护自己,真是愚蠢至极。人类世界相较于棱空简直是个乌烟瘴气的熔炉,先前的临界者都生性孤僻,身上沾染的污浊之气也就扩散不开。但年今不同,她与棱空有着特殊的羁绊——她的妹妹,守护者。密切的接触使她染上了污浊之气,浸染了她的纯洁,她因此产生了对棱空偏执的爱。我想说到这儿你已经明白了。临界者的军队携来的污浊之气污染了棱空的纯净,生性善良的灵力者被唤醒了攻击性,现在还只是依赖他们崇尚的人类科技,等他们发现了灵力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后,人类世界的科技再怎么发达也撑不了多久。” 狐狸先生顿了顿,“不过就算战争结束了,杀红眼的棱空居民也只剩自相残杀了,同时‘恶’也会刺激棱空诞生大量妖怪,就算人类输了,届时棱空也将变成一个妖怪横行的世界。除非······” “除非?” “人类在灵力者全部觉醒之前彻底屠世。但我想那不是苏小姐您想要看到的结局。” 它沉默了很久,又补充道:“意思就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白衍突然停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苏颜急忙拍她的背。 白衍一边摇着手,一边喘着气,不久后才渐渐缓过来:“呛······呛到了。” “治疗可是很麻烦的。”狐狸缓缓道。 “如果是苏颜你还会这么说么?”许书铃气愤地说,“真势利!” “别这么说。”白衍拉住了许书铃。 “我确实治不了人,棱空的医疗水平还停留在简单的‘包扎伤口’上。我顶多在人类世界学了些医学方面的理论知识罢了。” 许书铃赌气:“哼。” “真······” “真蠢,是吗?”许书铃打断了它,“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刮目相看的。” 狐狸大笑起来。 傍晚的风在山林间穿梭,她们停留的地方在山的更深处些。有狐狸先生这个“雷达”,她们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树下的几簇花中突然冒出了两只小精灵。 “好漂亮!”许书铃惊叹,眼睛里面闪着小星星,“翅膀是透明的呢!” “它们是小精灵,相当于棱空的‘蜜蜂’一类的昆虫,只在春天和夏天出现。还以为在现在的棱空里看不到了呢。”苏颜也很惊喜。 棱空的美好景致确实能抚慰人心灵的伤口。远离了杀戮和掠夺,三人的精神波动都没那么强烈了。但谁又能在乱世中获得宁静呢? “那个女孩死了。”狐狸先生突然说。 空中突然亮如明昼,转瞬间又归于黑暗。 “黑圣徒发现了他们,山洞里已经没有灵力者的生命迹象了。” 原来这才是战争的真相。 只有亲身经历了,切身地感知到那些死亡意味着什么了,才能真正看到战争的残酷。 滚滚雷声姗姗来迟,瓢盆大雨应声而下,灌到一动不动的三人身上。操纵者的安排准确无误,他确实是掌管气候的一把好手。也许现在他还没有遇害。 只可惜这样的大雨也浇不灭战火。 “幸亏······我们······”许书铃颤抖着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怎样安慰都太无情。再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阴云迟迟不散,”狐狸先生盯着苏颜,雨水顺着它尖削的脸滑下,“也许这场大雨要下很久。” 它的意图从始至终都暴露得很明显,它从未想过要隐藏。因为一开始想要赎罪的本就是她啊。 “您是聪明人。” 苏颜转移了目光。她突然想起了日昳,一觉醒来后所有人都不见了,他会照顾好自己吗?苏颜仿佛看到了脆弱的烛光在风中飘摇。 “我会考虑的。”苏颜脸上挂着苍白的微笑。 是啊,白得像她的罪恶。 第43章 水藏 绿墙藏在半山腰的偏僻处。 狐狸先生一早就带她们来到了这里,当然,是步行。虽然许书铃一路都在喊苦喊累,但众所周知狐狸先生是很吝啬它的东取的。 小图的死带给她们不小的冲击。那个单纯却有所防备的女孩就这么没了,还有更多这样的女孩在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三个人都在努力尝试着振作起来,但仍然闷闷不乐。 “真的是很绿哦。”许书铃有气无力地说。 整面墙都覆满了绿色,像是世外仙境与俗世的分界处,没有一丝杂质的侵袭。远远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人类世界没有的香。”苏颜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先前的沉闷仿佛被一扫而空了。 一道棕色的大门缓缓开启,门后的是一个身着青色绸裙的女子,装束简单到极致,但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都会影响这样素雅的美感。她向来人笑了笑,声音格外悦耳:“先生已经恭候多时了。” 众人随侍女进了门,穿过一条狭窄的长道,来到了绿墙主人的宅邸。 “和苏颜家有的一拼哎!”许书铃惊叹。 正宅前站着一位书生模样的高大男子,那个乱世中的隐居者。他带着紫色的玳瑁单框眼镜,一手执扇,身上是一件青色的长袍,束起的长发垂在身后,谦和地笑着致歉:“恕载和不能远迎。” “打扰了。”苏颜回。 “您客气了,能为各位提供容身之处是载和的荣幸,”他温文尔雅地笑着,“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载和,是棱空的记载者,绿墙的主人。” “我叫许书铃!”许书铃兴高采烈地说,她喜欢帅哥。 “许姑娘。”载和行了个礼。 许书铃急着问:“你们这儿有吃的······” 白衍迅速捂住她的嘴。 载和先生笑了笑,从容地说:“诸位在棱空受苦了,应该很久没有用正餐了吧?” “对!很久没有吃上一顿正经饭了!”还是许书铃,一提到吃的她就来劲。 “饭菜都已备好了,还请诸位随我安顿好行李后到餐房用餐。”一旁的侍女说。 许书铃激动得快要跳起来了:“好哦!” 狐狸先生冷笑道:“你们总是招待风餐露宿的人呢。” 载和先生笑而不语,好似置身于一片紫竹林中,淡雅而波澜不惊,让人联想到散发着茗香的薏米茶。苏颜一时出了神,如果没有那场灾祸,日昳也会长成这般温文儒雅的男子吧? 三人随侍女走在通往客房的长廊上。苏颜余光打量着侍女身上的长裙,素雅如温玉的长裙及地却不染纤尘,侍女的神态内敛而自然,透着轻盈的笑意。 侍女领她们来到客房前,一一安排好她们入住后说:“我叫扶柳,有事请尽管吩咐。” 她的声音轻灵似玉环碰撞时发出的悦耳鸣音,语调也恰到好处的雅致。苏颜问:“只有你一人吗?” “还有捥青,负责绿墙内部事宜,此刻正在厨房备菜了,我则负责绿墙外部的相关事宜,包括客人的起居。我们原是先生的一对玉玦,在十年前被先生用灵力幻化成了人形。”她微笑道,“现在请诸位随我到餐房用餐。” 众人来到餐房。长长的方形餐桌上陈列着各色菜肴,只有一个主座,三个次座,看来是没狐狸先生的份儿了。主座的一旁侍立着一个颇为高挑的女子,想必就是扶柳口中的捥青了。 她们分别坐入次座,至载和先生入座后,扶柳关上了餐房的门,恭敬地候在门边。许书铃抄起筷子伺机而动,只差主人一声令下。 主人合上折扇放至桌边,笑道:“不必拘泥于繁缛礼节,各位随性即可。” 许书铃扫视桌上的其它菜肴,委屈地小声说:“没有肉哦······” “知足吧你!”白衍替她夹了一箸菜。 苏颜尝了一口,赞叹道:“很好吃呢!” 许书铃这才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口,惊呼道:“喔!” “没骗你吧?”苏颜轻笑。 载和先生笑着说:“可惜华光河的盐不多了,之后的菜色很难做到这么好了。” “嗯,还要麻烦你们了。”白衍说,“对了,绿墙有剪子么?我头发长了。” 明明她的头发才长到耳垂下,还没有到参差不齐的地步,但她总喜欢保持一切事物的洁净和有序,就像她永远喜欢白衬衫、齐短发和薄荷叶。 “稍后给您送来。”扶柳回。 载和先生说:“诸位初次来访,可能对绿墙还不熟悉。绿墙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藏书阁和如月湖对各位都是开放的,如有钟意的宝物召我过去取出即可。望绿墙能适了各位的心意,不周之处请多包涵。” 其他人餐毕后都出去了,苏颜是最后一个用完餐的。还未走出门外,扶柳便迎了过来。 “载和先生请您到书阁一趟。” 苏颜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过去了。 载和先生立坐在木桌旁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手中执着的笔和人类世界的毛笔很是相似。 “请您稍等片刻。”载和先生忙中抽空抬头笑了笑,依旧是那股子书卷气。 苏颜扫到了桌上整齐叠放的厚书籍,忽然来了兴致:“我能看吗?” “您是贵客,请自便。不过这些记载的内容不对绿墙以外的棱空居民公开,还请您不要对绿墙以外的人提起。” 苏颜答应了,拣了最上面的一本从中间翻开,大致扫了几页下来。棱空的文字与人类世界的不同,但借助下面的一些图画能大致看懂是什么意思。 见载和终于歇下了笔,苏颜指着书上的一行字问道:“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棱空松年,神殒,行凶者岁朝。” “岁朝?”苏颜回想着,“年今的妹妹,守护者?” “没错。” 她有些诧异。 “据狐狸先生后来的研究,守护者是被临界者身上的恶污染了,这看似只是万千棱空居民中的一个小小漏洞,可神自己也被限死在‘绝对纯净’的设定里了。神也会疏忽。” “那我们居住在这里,不也会让你们沾上‘恶’么?” “绿墙不一样,这里能净化灵力者身上的‘恶’。” “鸟不拉屎的地儿,那么点‘恶’算得了什么。” 狐狸先生的声音,慵懒而一贯的轻蔑。苏颜这才发现它一直安静地躺在桌底。 “人都齐了,那就开始吧。”它缓缓说。 苏颜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难免又忧心忡忡起来。 “昨晚已经和苏小姐说过了,棱空的灵力者都受到了污染,灵力系统已经发生了变化,再想靠什么方法挽回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这和灵力有什么关系呢?”苏颜问。 “你可以把灵力想象成灵力者体内的水,水是有限的,但能在一定时间内通过体内的循环恢复。至于灵力的强弱,取决于用途和使用时灵力者的状态。想要攻击,那就得有足够的攻击性才行。灵兽正是因为攻击性会失控所以才需要‘守护’。而棱空人自然状态下是绝不会有攻击性的,一旦有了,这‘水’就会被污染得越来越深,就像一滴墨混进了白颜料里,难以再消除,最后浑浊得一发不可收拾。相应的,被污染后的灵力者用于攻击的灵力也会增强。棱空的运行规律是不可逆变,所以不走点极端的路子这事是救不了了。 “我在人类队伍的那几天里收集到了很多信息,掌握人类的动向易如反掌。首先,那些人类之所以那么强健,是因为临界者的特殊灵式——御山。她用这种灵式强化了那些人的体能。千百年来,能使用御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曾经的守护者止挪,另一个就是她,啧,都是愚蠢的人。御山大大加强了人类军队的实力,要反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其次,从今天到人类军队抵达目的地一共有十天不到。人类的主干队伍在往万兽殿的方向前进,本来应该更早到达的,但是临界者还在找我,这拖延了她的行进速度。不过她有自信能凭借她的黑圣徒战胜守护者,所以没了我她依然会按原计划对抗岁朝。万兽殿一战既是攻破棱空的关键,也是年今向守护者的复仇。这几日确实有人类,就是什么黑圣徒莫名其妙地消失,但都在少数。我想是万象世界树的副使们开始插手了,但神殒后他们的力量也弱下去了不少。” “副使?”苏颜问。 “副使是神在万象世界树设立的管理者,由Poker Face、达拉傀儡和黑牛仔等人组成的天团,来源不明,但借神之力有着强大的力量和极强的预见性,却很少有所动作,甚至从未在棱空现身过,除了主恶者。他们游离于棱空之外,共同维持着世界的平衡。目前所采取过的行动只有干预梦境和发动自然现象,比如棱空电境的出现。然而神死了,想凭他们阻断人类军队是不可能的。 “如今棱空只剩最后一道堤坝,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对话停顿了两秒,载和先生也开了口:“守护者是棱空的底牌,她输了,棱空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不,她不打算让棱空输。”狐狸先生突然说。 “此话怎讲?”载和先生问。 “守护者会毁掉棱空。如果云长山灵在她的控制下发动了长歌,那么万物都将在长吟的歌声中消失殆尽,这就是长歌的真实效果。其他人衍生效仿的长歌往往与之偏离甚远。本来长歌的作用是在特定区域内将时间的消逝以难以计量的倍数加快,但很难保证云长山灵在失控状态下不会把这个区域扩大到全世界。再加上其它灵兽,效果足以灭世了。届时,一切将归于伊始,世间万物都将不复存在,除了世间本身。空荡荡的宇宙不知又要何时才能生出一物。所以必须赶在终战之前审判。” “我们想知道的是,苏颜小姐是否心意已决。”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苏颜问。 “如您所见,历史已像棱空的道那般不可回头了。” 她低头沉思,很久才再问:“载和先生,您怎么看?” “我认为,”他开口依旧温柔,“您应该遵从您自己的真实想法。” 狐狸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条路上我们都不过旁观者,无从决定世人的生死。” 她的真实想法? 她满身罪恶,本就该由他人定罪啊。 “我想······”她迟疑地说,“我想再考虑一下。” “我希望苏小姐能记住,棱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一片清幽雅致之境。山川在静风中流动,孤月高挂在灰白的天空之下,所见皆水墨色彩,所闻皆飞鸟戏音。背景里唯一的建筑物是一座算不得宽阔的黑木亭,飞檐直柱,亭旁是一片松竹。 浩如白练的瀑布之下,白衍与对面那个卧身执盏的男子对坐着。他的脸微微泛红,衣着随意不拘,头发散开搭挂在身后的古枝上,发梢与古枝融为一体。小精灵在他周身环绕。是个体面的醉汉形象。 他一呼手,小精灵们立刻提着酒壶和一片卷曲的树叶向白衍飞来,盛了半杯透明的仙露琼浆后呈到了白衍面前。 “松间酒,可香着呢,尝尝!”他兴致高涨地摆手。 白衍饶有兴趣地饮下了,不如可乐,香倒确实香。她观察着手中的叶杯,随意地问:“你是谁?” “我叫阙,”那人笑着看她,“是精灵王哦。” “哪个‘阙’?”白衍偏头看去,问。 “我读过你们人类世界的书,”他稍微直起身来,单手撑着下巴,“是‘不知天上宫阙’的‘阙’。” “自我介绍只到这个程度可还不够。”白衍挑了挑眉。 “你认识载和吧?他是爱自由的人,我也是爱自由的人。当年守护者来抓我,为了自由我分裂成了两部分,本体是万兽殿里囚禁着的云长山灵,灵体就是现在你面前的精灵王,留在这山上,领略世间极畅快淋漓之事。那小妮子还打算拿我来毁灭世界呢,可光一个本体根本使不出真正的长歌来。” “就是说世界不会毁灭咯?”书房的对话她偷听了一段。 “那倒未必,仿制的长歌也是很厉害的。” 他依旧执着杯,忽而放声唱起歌来:“三川秋水松间酒,十般空月一逝愁。但恨天地不长久,追月人去莫留。” “你说你喜欢自由?”看他停了下来,白衍饶有兴致地问,“可你真的自由么?”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只华美的凤凰,羽色五彩斑斓,在天空盘旋飞舞。山林间的百鸟此刻都来朝凤了,追随着他在天空中翱翔。白衍被这一刻的美震撼住了,直到精灵王又变回人形在她面前坐下才回过神来。 “自由,”他执酒倒下,也许是太久没有人陪他说话了,他开始絮絮叨叨起来,“真正的自由,一风一水都可以是你,风拂过林间时是你,雨从天而降是你。你喜欢月亮,那你就能成为月亮,这才自由,逍遥逍遥。” 白衍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你看起来也没比我年长多少嘛。” “年轻人”啼笑皆非:“我可是精灵王哎,‘云长山灵’,有个‘长’字的。哈哈,倒也无妨,就当你夸我年轻了。” 白衍还是半信半疑,转而问道:“召我来这里的目的是?” “我喜欢你这个小姑娘,所以召你来说点尚且不为人知的事。”他想了想,食指一摇补充道,“除了狐狸。我知道的狐狸也总是知道,总觉得被剽窃了什么似的······可有些事不是光有知识就能明白的。” “你看上去很厉害。” “哎呀,多不好意思。”云长山灵爽朗地笑了。 “那你能救苏颜么?” “是救你的苏颜,还是救这个世界?” “不都······一样么?” 他小酌了一口松间酒,说:“要救世界可是个难题,研究难题就得闭关,闭了关又要一两百年再出来了。” “那我走了。” “你不能再保护她了。”他终于坐了起来,神情稍严肃了些。 “我会坚持到底。” “鸡被孵化出来就必须要先打破壳,你不可能永远当那个壳。” “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鸡蛋被打碎。” “可是她会快乐么?” 白衍愣了愣。 “你难道什么也感觉不到么?” “我······”白衍说不出什么了。 云长山灵像长者似的叹了口气,说:“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消息,听好了——” 难得见白衍发呆,苏颜饶有兴趣地走了过去。 “你怎么不像你了?”她问,“从前你可不会有事瞒着我们,打架受伤了也是笑笑就过了,今天是怎么了?” 白衍抬头,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一样:“发呆而已。” “不会是生病了吧?”她的手贴上白衍的额头,温度不热不冷。 “我从小风吹雨打的,身体好着呢,哪里会生病?”她笑了,“你也太敏感了。” “在这里多担心一点总不是坏事,”苏颜抱着膝盖说,“黑圣徒发给你的那把刀喜欢么?” “我不喜欢别人赋予我的武力。” “你还是你,那我就放心了。”苏颜笑了。 “我是个······追求自由的人啊。”她看向天空,也许她真的很想和月亮并肩吧。 此时已是午后,许书铃去别处参观了,苏颜和白衍坐在回廊上闲聊着。 “你一说才想起来刚刚扶柳给我送剪刀来了。”白衍一手掏出剪刀,一手摞起短发,用剪刀比划着。 苏颜伸手过去接下剪落的碎发,温和地看着白衍。 “舒服啦!”白衍晃了晃短至耳后的黑发。 苏颜笑道:“下次让你帮我剪头发好了,不用去理发店花钱了。” “剪长发我可不在行,你头发放下来都到腰啦,哪里舍得?况且你用的着省钱吗?” 苏颜抚了抚脑后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我回来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许书铃。 苏颜转过头去笑着看她,像看小孩子那样。 “绿墙好像四合院哦,如月潭的水很清,但是深不见底呢,”她激动地说,“对了,西南角有个上了锁的房间哦。绿墙虽然不大,但逛起来还是很费时间的嘛。” 白衍说:“我看哦,是你太贪玩了。” “才没有!”许书铃急着反驳。 白衍掏出口袋里的mp3,“也不知道在这里能不能用了。” “你还真是离了音乐不能活啊。”苏颜说。 “是离了热爱不能活,只有热爱着某件东西我才是鲜活的,”白衍解开绕在板上的耳机线,戴上左边的耳机尝试开机,“音乐漫上来的感觉很感人啊,像是海跨越整个世界来拥抱你,不顾一切要保护你。” “那叫海啸。”许书铃笑了。 “其次是许书铃太吵了。” “白衍——”许书铃和白衍打闹起来,苏颜一边习惯性地微微避开,一边习以为常地笑着。 “啊,还有,绿墙无论哪里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呢。”许书铃突然补充道。 “应该是棱空独有的香,”苏颜轻轻搭着许书铃的肩,“小许书铃的观察能力有所提高嘛。” “那当然啦,嘿嘿。”许书铃发自内心地笑了,揪了揪白衍的衣角撒娇,“我也要听。” “你才不会喜欢的。” “我不管!” 白衍无奈地递了耳机过去,许书铃才听了一会儿就摘下来了,“平静抒情的音乐果然还是不适合我嘛。” 白衍戴回了耳机:“我还有很吵很吵的歌呢。” 许书铃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小时候迷路了也是这样坐着的。我爹找到我时我就是这样蹲坐在路边发着呆的,知道被牵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可别被拐了。”白衍说。 “这也为你之后的不认真听课打下了基础么?”苏颜打趣道。 “才不是!”许书铃争辩。 “不认真听课还考那么好,哎哎真羡慕你。”白衍假装怨恨地说。 三个人都静了下来,整个回廊鸦雀无声。古色的建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还算不上太旧,属于半新的状态。苏颜推测这些房屋大概只有十余个年头的历史,因为载和先生的记载也只有区区十三年。万物静谧到连树叶都纹丝不动,好像真的定格了那样。 “如果,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第44章 从哪一天起 呲啦呲啦。 许书铃迟疑地问:“什么声音?” 苏颜指了指白衍的耳朵。 许书铃一把拍在白衍肩上,大声说:“耳机声音太大啦!耳朵坏掉了就变成一只耳啦!” 白衍不以为意:“我的耳朵是金子做的,坏不了。而且我不是老鼠。” 苏颜也劝道:“还是把声音调小些的好。” “说得对。”白衍立马调小了音量。 苏颜无心理会她们新一轮的打闹了。这样的景象本该有飞云蓝天相望,弥漫至上空的黑烟却不断将她们拉回现实,好像所有的事物都被渡上了一层灰色,影子将要吞噬一切。 今天是最后期限了。是她的未来还是世界的未来,在今天之内,她必须作出选择。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回房休息了。” “好——”许书铃回答。 她缓缓行至房内,沉重的眼眸低垂。房内也焚着同样的香,一闻就觉得舒畅些。整个房间一尘不染,倒是不大,只容得下一桌、一床和几许空地。风从未合上的窗探了进来,好轻柔,如果世界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总是在逃避啊,虽然清楚自己的懦弱,清楚自己无能却志远。明明是个背负罪恶的人,却总想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好过。她轻轻合上窗,掩紧窗帘,倚在靠窗的木桌上小憩。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了。 绿墙用餐很晚,不似农家生活那般,甚至比现代作息还要晚一些。苏颜同其余几人用晚饭。白衍身体不适早早离席了,许书铃倒是吃得起劲。苏颜也没多少心思用餐。她告辞后从餐房出来,漫步在绿墙的庭院内,数着灰白色的地砖。偶有几片杂叶躺在地上,落寞如形影单只的孩子。她抬起头,才发现白衍就坐在横着的巨石上,依旧戴着耳机。 苏颜过去同她坐下,擦去她额角的汗:“不太舒服么?” 白衍摘下一边耳机,回:“还好,只是有些闷热。” “发烧吗?狐狸先生说棱空治疗很落后,可能有点麻烦了。” “淋了点雨,没问题的,我的抵抗力你还不知道吗?”白衍扯动嘴角笑笑。 两人许久沉默不语,白衍又把耳机戴了回去。晚风漫过,白衍额间的发丝被撩动。些许木叶吹落而下。 “没电了。”她收起了mp3,说,“幸好最后一首歌也听完了。” 苏颜转头抚摸着花坛柔软如棉布的花瓣。在黑云压城的天空下,仿佛只有看到这些蓬勃生机的花儿才会有一种“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啊”的顿悟。 白衍抬起头,眺望渐渐被染成紫色的天空,说:“这样吹着晚风,很有青春的感觉啊。” “有晚风,还有朋友。” “如果能有冰可乐就更好了。” 如果没有心事就好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苏州划船的时候么?那时晚风也像现在这样,我们载了满舟的月光。” “那样的景色,偶尔也会让人冲昏了头。”白衍笑道。 “那时好安逸,”苏颜笑道,“我都没做什么梦。” 白衍回忆着:“那时候你问我,世上真有完美的人吗?我就想,如果你还不算完美的话那世上就没有真正的完美了。” “完美的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过了半晌,白衍沉声说:“我们远离了战争,可杀戮依旧存在。” 这终究是个忧虑的夜。 “月光是淋了满身的雨啊,”已经很晚了,苏颜遥望天上的一弯月牙,说道,“好想听雨。” “那雨又像什么呢?”白衍问。 “雨是和着香气的绿茗,让人安定清醒。”她偏头看白衍。 “你倒从小就是个有格调的人。” 苏颜笑了:“城市没入一片雨丝风斜之中,就像炊烟升起来了。辽阔的白雾将什么都遮住了,人们陷进了城市的海洋中。印象中城市最美的时刻就是雨里雾里。” “是啊,很美很美。” “我们到底该怎么走?”苏颜的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像年今一样的勇气,“就像是······未来被封闭了那样。” “你知道我最怕的就是再失去你。左叔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害怕你会再次陷入危险。可是现在······”白衍陷入了沉默,内心五味杂陈,“现在也只能暂时寄希望于森葵了。” 五人倒地,森葵卸下手中的冰晶。她穿着黑斗篷,像丛林暗处稍不注意就会惹人丧命的幽花。斗篷下面部半遮住,这样就算被发现了敌人也没法传达有效的信息给年今。今天这片区域都被清完了,倒有点像在人类世界玩游戏做任务的感觉。 有点累了,她缓缓走在通幽小径上,想着今晚该在哪里安身。手臂不知什么时候被刮了几道,伤口在自行修复,很快她便毫发无伤了。她的灵力会不受控制地修复她的身体,毕竟是与原神花和剑齿冰虎的融合物,她的修复能力和破坏能力很强,甚至可以从碎片中再生,只要灵力不枯竭。 突然,一把剑指向了她。她转过身去,向她刺来的并非一柄剑,而是一位赤手空拳的斗笠男子。他快速奔来,一手还执着未合上盖的酒葫芦,好似这场偷袭只是临时起意。 森葵侧身让开,少年一拳横扫过来,她躲开后用物霜攻击少年,这么近的距离却还是被他躲开了。刀光冰影在林间跳跃,少年身手敏捷,看得出来他精通武艺,森葵所有攻击都被他轻松躲过,人类中竟有这般高手!森葵起了疑心,在年今的控制下人类不可能这么敏锐。明明她瞄准的是少年,却只能挥断狂风卷起的落叶。无法命中目标,看来只能用物霜II了。正准备出手,方才一直在防守的少年却发起了攻击。他的攻势迅猛如雷,还夹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狂气。虽然交战了几个回合还不见伤,但累了一天的森葵逐渐感到有些吃力了。少年步步紧逼,她一退再退,直到靠上了身后的巨石。左右是密密麻麻高大的树木,她被困住了,但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嘉莱刹那间切开巨石,她一跃而上,脱离了困境。少年穷追不舍,树林间满目疮痍。他突然凌空而起,只身向森葵冲去。森葵抓住了一刹空隙闪过避开了少年,少年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向她劈来,剑身锋利如少年的一身凌气。 她将冰刀插入山石中,以减小后退时对方的冲击力。轨迹上洒下一串明亮的火花,她没有机会反击。逼得她后退的不是少年手中的剑,而是他全身上下凌厉的刀气。虚无的杀机中隐藏着真切的危险气息,迎面而上的一切都将被斩断。少年利刃还未逼近,卷起的落叶先割断了她的发丝。这样盛气凌人的剑法她总觉得很熟悉,却又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剑对空一挥,森葵知道这一击是躲不过了,哪怕剑锋还没进入接触范围以内。 无形的光波在森葵的右臂上划开一个口子,但在灵力之下那口子又如合上拉链般复原了。 “能复原?”少年停了下来,收回了剑,“你是与原神花?” “棱空人?”森葵摘下斗篷,气愤地说,“那还打什么打啊混蛋!” “哈哈,我也不算棱空人,我是宝物变来的,”他摘下斗笠摇了摇葫芦里的酒,然后一饮而尽,脸上自然浮现出酣畅淋漓的笑意。 “我也不是与原神花,我是与原神花衍生而来的。”森葵累得瘫坐到地上,一手杵着下巴。 “幸会幸会,你也在杀人么?”他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挂上酒葫芦后仰身倚在了树上,双手抱在胸前。 “你这提问方式让我觉得我才是反派······” 少年笑了笑,向远方望去,目光变得凌厉却依然纯净,像是骤然变成了一把长剑:“他们杀了我很多朋友。” 森葵上下打量他,总觉得有点眼熟。少年的小辫高高扎起,身穿紫衣黑裤,衣上绘有华美古雅的花纹,相貌端正,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整体看上去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侠客。他脸上带着少年气的笑,像酒醉子身上的才气,桀骜不驯,重点不在那醉意,而在于只有在不清醒时才能被完全激发出来的文思。 “你不是说你是宝物么?谁的宝物?”森葵不禁问。 “大名鼎鼎的载和!”他恢复了原先的神态,骄傲地笑了起来,颇有几分狂傲的神气,“我是载和十多年前遇险时,从清光宝剑上遗落下来的一块碎片。去年神临地界时大发慈悲将我修为人形。神真是气度非凡至高之上的人啊,不过真正能让我佩服的还得是载和,哼哼,”这个目空一切的少年眼里流露出些许怀念来,“喂,你不会不知道清光宝剑吧?” “确实不知道,”她的两位“祖先”先前和载和没有太多接触,不过他以前好像确实是带着一把剑,爱穿紫色衣裳的。 清光有些挫气,不甘心地问道:“那你总知道载和吧?” “那当然。” “载和可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他开心起来,激动地问,“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自我化为人形以来已经找了他近半载了。” 森葵想都没想,如实告知了他:“他在绿墙。” “绿墙?”这世上竟还有他闻所未闻的地方。 “嗯,绿墙,就在希里森林里,不过一般人是找不到那里的。你既是清光宝剑的一部分,靠近绿墙时大概会有感应吧?你······” 话没说完,少年便离开了:“多谢!告辞!” 也许她不该告诉他。森葵有些无奈,转头向自己的路走去。打工人的生活捏,过腻了也还是得过下去的。 谁知还没走远,清光就又追了上来,兴致勃勃地问:“喂,你觉得我怎样?” “哈?”森葵有些不解,“我喜欢呆子类型的,不喜欢你这种搞游历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觉得载和见了我会很惊讶吗?” 那个一直在等着他的人,见到他一定会很高兴吧。 “会。”森葵笑了,斩钉截铁地说。 苏颜双手掩面,终于卸下了所有心防:“我怎么能让森葵一个人去承担这些?明明我已经有能力和机会了,可我却······退缩了啊。” 白衍沉默着。 “我们三个中关键时刻你最理智了,你是怎么看的呢?”苏颜又问。 白衍深吸了一口气,说:“作为朋友,我有私心不想让你离去。我只是个高中生啊,而且是高一,哪怕我二十了我也还会对朋友有私心。但作为这场侵略的旁观者,我想要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快点结束。” 她顿了顿,苦笑着接着说:“可我没办法失去你啊,要给出客观的答案对我来说很难。” “我知道,凭森葵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对抗整个人类军队的。”到时候要么是人类侵略失败,要么是整个世界毁灭,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 “如果能像飞鸟那样就好了,”她向无尽的夜空伸出手去,“湛蓝,但也有它的另一面。皆大欢喜的结局下总有人要被迫付出的。选择有些时候是很困难的。权力不在我手上,也许不该由我来说,”她不太自然地收回了手。也许是入夜有些凉了,她微微颤抖着,眼泪快要夺眶而出,“才不是呢,如果我这样说那我就不是白衍了。我根本就不想让你牺牲,根本就不想让你体验那样等死的感觉。我想,保护你。可是如今我却不再能了。” “你一定是理科生。”苏颜苦笑着,叹了口气。 白衍假意说出口的都是真话。残忍的不是那些话,而是命运之下的选择。她迷茫的时候总喜欢问白衍的意见。也许如今真的走投无路了,她早就心知肚明。 “我不想消失,但我不会反抗,”苏颜合上双眼,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是个奉行大义的人,其实我才是最懦弱的那个啊。但这对我而言是个赎罪的机会。也许很扯吧,靠救赎他人来赎罪。明明被害者的生活什么也没有改变。可这是我生活下去的唯一依托了,我······为什么会是我呢?” 白衍久久不回应。苏颜有些奇怪地扭头看去,惊呼:“白衍!” 刚从餐房出来的两人见状即刻赶来。苏颜伸手想去扶起她,却被她制止了:“别碰我!” 她倒在石头的另一端,眼球突出得吓人,嘴角不自主地抽搐着,苍白的皮肤下青紫色的血脉显现,像是弯曲的毒藤肆意地生长在濒死的人身上。痛苦的神情在她浮肿的脸上浮现。 旁若悲歌贯穿苏颜的耳际。 “怎么了?”许书铃急切地问,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突然就这样了。”苏颜的语气很急,满头大汗。 载和先生沉吟片刻,看着毒入膏肓的白衍说:“她中了揭行草的毒,揭示行踪的草,形似人间的薄荷。只要触碰到,就会在踪迹上留下隐秘的记号,五天内必定丧命。” 听到“丧命”两个字,许书铃无力地跌坐下去。 “棱空的灵力者开始反攻了。这场进攻已经转变为双方的非正式战争。可惜却阴差阳错地害死了这样一个好人。”载和先生惋惜地说。 白衍的眼底泛起死亡的灰色,她还在和死神抗争着,尽管在这场搏斗中她毫无胜算。一切都像要往既定结局发展那样,她人生的最后一幕竟是出傀儡戏。 “白衍!”许书铃哭喊着呼唤她的名字。 “早就料到了,”她声音嘶哑,勉强笑了两声,有气无力的不知在和谁说话,“是我赢了。” 她撑着看向苏颜,瞳孔已无法聚焦了,但还是用尽全力说完了遗言:“对······不起。” 悲伤如猛虎袭来,击得人一震心颤。 钟声响起,苏颜人生中的第三次。那些群青色再度蔓延上来,从四面八方。她还没经历过多少生离死别,何况这么突然。 她的生命就这样终止了。 就这样,死于非命。 那个永远干净如白纸的女孩,苏颜还来不及最后一次触摸她利落的短发,她就匆匆告别了。 她扶住巨石,一手用手巾掩面。好深的夜,没人能逃脱战争,哪怕远离了战场。 还躲么?还要怎么躲呢?她缩着身子,又一次陷入了对自己的恐惧之中。 因为她这么的坏啊,坏到害了那么多的人。她从来都害怕自己,那个亲手推自己弟弟下楼的自己,那个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自己,她甚至想如果自己再果断一些,白衍就不会死了。她的勇气早就在群青色中消退了。罪恶像绳子束住她,她难以呼吸,只能在奄奄一息中尽力挽救着她的罪行。 她那么努力地想变成一个好人,可还是失败了啊。 捥青和扶柳将白衍的遗体抬走。许书铃眼神无光,怔怔地望着地面,不愿去看最后一眼。 看了就是真的告别了。 “死于非命啊。”狐狸到场了,自从在书房和它和它商量完对策后它就不见了。 偏偏在这时她都想起来了,在梦中被篡改了的回忆,此时狐狸这副年轻皮囊究竟来自哪里。 到底该恨谁,到底有谁值得去恨。 说到底都是因为她还不够完美罢了。 苏颜许久没有说话,她无法开口。夜凉了,刚才的微风明明还是两个人一起吹着。她整了整衣襟,闭上了双眼。 “我想您知道这是最后一天了。”它又说。 “听过《春江花月夜》么?”苏颜突然问。 狐狸挑了挑眉,它已经快对这个审判容器失去耐心了,却还是应和道:“有幸一闻。” “《春江花月夜》的‘花’,是哪一花?”她接着问,“这‘江’、‘月’、‘夜’都很明了,唯独这‘花’是哪一花,我们无从知晓。其实无论是哪一花,只要能反映作者的心境如何就行了,那这个问题不过是无事找事罢了。但如果它真的不重要,为什么还有人耗费精力苦苦追寻一个答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狐狸默然不应,无声狡黠地微笑。 “你只是在等我答应,我知道。” 她从前还以为狐狸曾有苦衷,毕竟导致年今驶入歧途的因素也有很多,现在却彻底的心灰意冷了。 “这是一场划算的交易。” “划不划算都与我无关。我不是为了所谓的‘利益’,你懂么?”她淡然地睁开了双眼,“罢了,毕竟灰猫是不存在的。您和任何人之前都不过是利益关系而已,不过可别太小看‘感情’了,看看您都摧毁了些什么。” 仿佛一场梦醒了,醒来的时候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有。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明天就是没有你的世界了。 她仍是一如既往平静的语调,不起一丝波澜。只是在说这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我决定了。” 第45章 尘埃落定,也许 “破例准你悔一步棋!”屋内传来狐狸大笑的声音。 “不必了,”载和先生起身,“我送您。” 屋门打开了,整个绿墙只有这间屋子的们雕刻着精美绝伦的镂空花纹,镶嵌进墙壁的书架上排满了各色书籍。载和先生和狐狸沿石阶而下,候在阶下的声音扫了一眼棋盘上的残局,迎了上去。 狐狸站定,伸出一只前爪示意示意过来。 许书铃抱住苏颜,说:“不许你和苏颜握手!” “真蠢。” 许书铃气急败坏,一怒之下跑回了房间。 “过来。”狐狸无视她,命令道。 苏颜走过去蹲下,手背朝上伸出左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狐狸将前爪搭了上去,一片圆形的白色光斑在接触的地方隐现。苏颜感觉有些微妙,好像从手背的光亮处打开了一个缺口,被束缚住的东西在缓缓往外逸出。 “之前我没有尝试过和人类连接,无法保证连接稳定,所以是通过朝圣花环与您连接的、不过现在既然朝圣花环灵力用尽了,我将连接改到了您的身上,每日黄昏之后我会向您汇报进度。” “这样卑躬屈膝真是难为你了。”苏颜淡淡地说,她本就嫉恶如仇。 “原本瞬移的话三天之内就能到,不过要说服它估计很困难,”狐狸不在意她的讽刺,接着说,“毕竟它已经不能算做真正意义上的‘真理公使’了。” “路上小心。”载和先生微笑道。 “我还需要做什么么?” “还差一点,不过苏小姐的话,我相信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狐狸周身的水汽凝成一片白雾,将它包裹其中。再消散时,狐狸已不见踪影了。 “揭行草留下的雪花痕迹会保留数日。虽然绿墙有藏身机制,但‘恶’的大量增加让绿墙的隐身效果大大减弱了,绿墙很有可能会被攻破,还请苏小姐多加小心,有异常一定要告知载和。” “嗯。”苏颜浅浅应答。 她凝望着狐狸消失的地方,一瞬间恍了神。她真的做决定了,也就是说,她的生命只剩下短短几天了。 那就好好享受吧,毕竟很多事也许都是最后一次了。 群青色渐渐退却,一切感受都比先前要更真切,好像她方从梦中初醒那样。阳光头一次洒在她素白的肌肤上,仿佛世界终于肯给予她一点温暖了。庭院的花儿都是鲜亮的,在长廊旁高歌着: 罪恶,被洗净 光明接踵而至 可她好像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了。她没有办法毫无伤感地直视自己的死亡。那些曾设想过的未来只会在他人身上实现了。 还没有带大家去大理啊,此刻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臭狐狸已经走了。许书铃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刚出房门就看见载和先生站在不远处。难得在院子里碰见他,许书铃笑着走上前去。她顺着载和先生的视线看过去,简直呆了。只见他随心所欲地驱使着一股风流动,这风流畅地窜来窜去,满地的落叶随之而起,在风中变化着形状,像是精灵舞过山间,而后都聚集到院的中心形成了一个不断扩张的气流漩涡,越来越多的东西被卷进去,连角落的巨石块都在微微颤动。游涡中心逐渐加速,许书铃有些站不住脚了,慌着伸手出去抱住了身旁的柱子。她好奇地看向载和,此时的他定立在原地稳如泰山,一心自在地操纵着狂风。他的衣带在风中翻飞,看上去颇有少年的意气风发之感,甚至有些骄满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和许书铃在餐桌上看到的那个文质彬彬谦和有礼的载和先生完全不同。实在是站不住了,她开口大声问道:“先生在玩什么?带我一起吧!” 知道有人来,他立刻并指一挥,止住了狂风,被风卷起的树叶都飘飘然落了地。他又恢复了先前的谦逊姿态,有些歉意地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少时常练的灵术乘应罢了,许小姐见笑了。” 许书铃松开了柱子,来不及整理衣服就跑上前去,迫切地说:“不笑不笑,这种灵术能干嘛?” “操纵物质或实体物品在空中移动,是云长山灵的灵术之一。” 许书铃想了想,觉得不太感兴趣,又问:“你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能教给我吗?” “草舍简陋,但奇珍极多。如月潭倒有个适合许小姐的物件,您若不嫌弃,载和稍后便让扶柳替您取来。” “消灭敌人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很有剑齿冰虎当年破荒开土的威风呢,哼哼哼。你们那边呢,一切都好么?” 森葵一边杀敌一边和苏颜对话。之前的那枚信物就是用来通讯的。 “嗯,一切都好。不过我已经答应要审判了。” 森葵吃了一惊,说:“喂喂,我可是还在战斗啊,别那么早就放弃啊。” “已经没有时间了。” 森葵将冰刀刺入小组第四人的左肩,周围横尸一片。 “我还会帮你争取的,相信我。” 她结束了对话,继续向前行进。早晨空气清新,她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就当是放松了。还没走出多远,她发现了树下抱腿坐着的一个男孩。 “怎么像蘑菇一样在这里?”她其实很开心,她找了林鹤永很久了。 林鹤永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她。 对哦,他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 森葵心里一怔,却依然笑着,轻轻闭上了双眼。 “苏颜?”许书铃看苏颜在廊上呆呆地走着,轻轻叫了一声。苏颜迅速变化了神态,转过头去听她说话,“载和先生给了我这个花灯,要两个人一起才能玩的,你陪我玩嘛。” 她揪了揪苏颜的衣袖,苏颜无奈地笑着说:“你这小孩子脾性,也就只有白衍惯着了。” 完了。 苏颜僵了一下,心里抽了两抽。 许书铃一瞬间失了神,垂下眼眸很久后才笑着说:“是啊,都怪白衍。” 其实从她的面容可以看出她昨晚并没有睡好,只是她的憔悴在笑容的掩盖下没那么明显了而已。可人前的她依然那么活力,见了谁都是灿烂的笑着。她不是不伤心,她花了整整一夜才缓过来,但她的身边还有苏颜,她也要考虑苏颜的感受。 如果许书铃都不积极了,那么苏颜怎么振作起来呢? 苏颜看着她,轻声说:“她只是暂时离开了我们而已。” 还有那个决定。 那个决定,意味着她要用自己的命换白衍的命和人间的太平。 许书铃迅速抹了抹眼尾,说:“你们两个我一个都不想失去。”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连同她们一直隐忍着却还是不小心泄露的一丝伤痛。她又笑起来,永远灿烂,这才是许书铃。 “不是说要玩吗?”她从花灯上摘下挂着的两个带穗的圆弧形半开口小瓶,递给了苏颜一个,“载和先生说要这样——” 她用力一震花灯,一个桃核大小的光团窜上天空,苏颜被一闪而过的光惊得往后仰了仰。 “很厉害嘛。”她笑着说。 “还有更厉害的呢,”许书铃深吸一口气,然后呼道,“开!” 光团顷刻间散成无数细小的光点从空中落下,散落到绿墙的各个角落里,像是阳光揉碎后坠落人间,整个院子闪闪发光。 “一共有71个小光点,谁最后收集得多谁就赢了,”许书铃跃跃欲试,“我数三二一,然后开始。三,二,一······” 两人分秒相争,许书铃身手矫健如离弦之箭,苏颜也不落下。关键时刻她的反应还是很灵敏的。 “看来你每天早上的步没白跑嘛。”许书铃总爱掐点到教室。 “没想到你玩性也很大嘛。”许书铃脸红了,一边寻找着剩余的光点,一边气着说了回去。 “好像找到了儿时的快乐呢。” 一刻不到,院内明处的光点就几乎看不见了,两人的瓶内亮如白昼,在白天下有些刺眼,好像瓶里关的是两个小太阳。许书铃有些累了,想了个心理制压法大声说:“我已经捉了30个了哦。” 苏颜也不甘拜下风:“看来要凭最后一个决胜负了。” 许书铃立刻来了劲:“那谁找到最后一个谁就赢了。” “是拾到,不是找到。”苏颜纠正她。 两人立刻动身,苏颜从西北角开始找起,许书铃则从另一角开始。最后的光点藏得很紧,许书铃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倒是苏颜先发现了。她趁许书铃不注意快步走了过去,许书铃察觉到不对劲想要跟上去时,苏颜已经抢先一步了。 “果然细心的人才有饭吃。”她有些不甘心地说。 苏颜将光点控进许书铃的瓶子里,说:“看在你这么努力又没有耍赖的份上,就算你赢好啦。” “好耶!”许书铃开心起来。 看到她笑苏颜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许书铃会伤心过度。 “苏颜开心吗?”许书铃突然问,“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问过苏颜。” 许书铃依然笑得明媚。苦痛如浓郁的咖啡酒般在心间长久地徘徊着,但她不能被击垮。明明要死的是苏颜啊,还要让她来安慰自己的话就太不公平了。 苏颜笑了起来,神色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哀伤。她摸了摸许书铃的头,说:“有许书铃在,当然开心了。” 许书铃如释重负的样子,低头摆弄起花灯来。 “从来没有在绿墙见过鸟。”苏颜突然说。 绿墙还是那样安静,虽然过惯了这种生活,但少了一个人总还显得有些冷清。绿墙本来不算大,但少有的“人”让这里显得格外空阔。墙外的藤蔓似乎永远探不进来,墙内的人似乎也永远出不去。 载和先生出过绿墙么?苏颜忍不住想。 狐狸之前说绿墙只对被邀请的客人开放,没有准许的人甚至找不到这里。它和外界的联系光是靠那两位由玉玦化身而来的侍女建立起来的,院子四处都氤氲着来自棱空的陌生香气,却也不像是常接来客的样子。无处不透露着孤寂和神秘,就像平静清澈而深不可测的如月潭,那里到底有多少件宝物?不亚于万兽殿的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绿墙似乎并不简单,也许是因为她对这里还不熟悉。 “嗨,小鹤同学,今天我请客吧。” “哦,森葵······” 大排档人来人往,这里总有着棱空与人类世界相通的热闹气息。森葵和林鹤永在烧烤摊旁相遇了。 他们坐下开始下棋。他们之前来过几次大排档,每次等烧烤上桌的时光都是在下棋中度过的。森葵没想到作为年级第一的小鹤同学这样严肃的人会钟爱大排档的这种“不健康食物”。 他们下得很慢很慢,因为这是森葵下得最认真的一次。其实国际象棋是她在人类世界的所有活动中最不喜欢的一项,但也是她玩的次数最多的一项。先前她总觉得枯燥,今天才觉出点头脑风暴和“勾心斗角”的趣味来。 “你输了!”马吃掉了国王。森葵很激动,从座位上一跃而起。 “你出师了,那今天是我请客吗?” “什么嘛,说了我请的,你可别和我假客套。” “不是假客套。我以为你请客是因为你之前都输给我了。” “才不是!而且我们又没约好输了的要请客,哪儿有你说的这回事!” “我在开玩笑。”小鹤同学挠了挠头。 森葵恼羞成怒:“好啊你,你敢嘲笑我!” 可是很快她又笑了,笑得意味不明。 “看,和你一样的眼镜!”她戴上了一副圆三角形的眼镜。 “你戴眼镜不好看。”这呆子还是以往那样慢吞吞的语调。 “唔嗯,”森葵故作吐血状,摘下了眼镜说,“直死我了。” “什么是‘直’?”林鹤永问。 “就是肠子直。” “肠子直是什么意思?”他又问。 “就是说你消化很快咯。”森葵故意逗他。 林鹤永一脸认真:“我消化不快。” “那你说起损人话来还那么顺畅啊?”森葵咯咯地笑了,“你也真信,笨!” 林鹤永却突然懂了:“我明白了,意思就是你不喜欢刚才我的话。” “也没有啦。 烤串上来了,森葵收拾着桌面,一边随意地问:“小鹤同学那么优秀,就没想过有个女朋友吗?” 林鹤永呆愣了一下,依旧缓缓地开口说:“高中生不能谈恋爱。” “我又不是人。” 总是那么木,木得她啼笑皆非。森葵无可奈何地笑了,她扭头看向店外,夜行的人来来往往,烟熏味飘散在整个街道。她曾有一瞬以为这样的生活永远都不会结束。无所谓她是什么身份,无所谓对面的是个怎样讷的人。只要那一刻他们还坐在一起,有还未上桌的烧烤可等待,其余的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森葵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来,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去: “喂,和我握一次手吧。” 刀锋贯穿了他的身体。 街上依然喧喧嚷嚷的,人们的生活各不相同。她走出烧烤店漫步在夜浓的街道上,昏黄路灯暗暗,街头小吃的味道飘过,商店门口的音响里放着《Longer&Ends Tomorrow》,那是被她亲手埋葬的回忆。她还不想出去,不想结束这个梦境。 可是路终归要走到尽头了,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干脆殉情好了。 才不要呢,死了以后他又要问东问西的。 也就是那么短的故事而已,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奇迹。 但这个梦境永远都会是真实的,与归卿无关。它永远都在心里的某一处悄悄等着她,悄悄被她守护着。 身上带着的那个风铃挂件铃铃作响。她很珍惜别人给她的东西,把它们当作信物来保管。她抬起头望着夜空,眼前的湿润像雾气般融进夜色里。 空中的雪花飘下来,轻轻地落到她的肩头上。 “小鹤同学,最后下一次雪啦······” 作者有话要说: 《Longer&Ends Tomorrow》是去年自己写的歌 第46章 水面 “很快再见。” 稀疏的雨点逐渐密集起来,雨竟在这时痛快地下下来了,出乎意料却又理所当然。 闷热被一扫而空。她们谁也没有带伞,任由雨浇灌着全身各处。 小图的死再次回响。那是她们心中的第一根伤刺,她们始终不愿去触碰。而这是第二根,更清醒,更明目。 更痛。 战争就是那么一回事。 扶柳将小雏菊轻轻放在白衍墓前。泥土渐渐被浇透,地上的雨流变得浑浊起来。 “那样就弄脏了。”苏颜想说。 许书铃从昨晚起就没出过房门了,甚至连送别都没来。苏颜想大概不会是扶柳忘了通知她。短暂的默哀后,两人缓缓抬起头。送别仪式竟如此寂寥,明明她生前的世界充满了欢声笑语。苏颜神情悲戚而平静,她细细端详着墓碑,为底的白石上隐现着淡淡的纹路,黑墨覆在凹进去的字纹里,“白衍之墓”,用的还是人类世界的文字,想必又动用了哪件宝物。 她看着黑点一样的小虫缓缓往上爬,不敢专心,一专心就会想起悲伤的事来。 可往事百感交集,天涯人怎能不回想? 她们从小就认识,从一瓶可乐开始。 那天左叔带着她逛超市,假装是和她一起执行任务,在超市里像是特工一样四处躲避着,转身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正在尝试够一瓶易拉罐装的可乐的小女孩。 那是个短发的娇小女孩,很简单也很干净。 “帮帮她吧。”她拉着左叔的手,恳求道。 可乐被轻而易举地取了下来,同属于两人的时钟从这一刻开始转动了。 “谢谢!”小女孩毫不掩饰内心的雀跃,捧着可乐跳起笨拙的舞步来。 苏颜问:“为什么不拿下面的呢?” “上面的才干净。”她检查着手中的易拉罐,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 苏颜没太懂,不过还是笑着看她,说:“我好喜欢你。” “你们好像差不多大喔,要认识一下吗?”左叔蹲下来摸了摸苏颜的头,提议道。 “我叫苏颜,这位是左叔。” “左叔?是你的爸爸吗?”短发女孩好奇地问。 苏颜笑得很开心,说:“不是啦,我的父母有别的孩子要照顾。” “这样啊,我叫白衍哦。” 白衍,瞳孔多么澄澈的女孩,清水般利落爽快。 “你父母不在这里吗?”苏颜左右看了看,问。 “他们不太管我,”白衍毫不在意地笑笑,“不过我就自由啦。” 左叔有些担忧:“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太危险了。” “我们在当特工哦,可以保护你。” “你也来加入我们吧,”左叔有些担忧地说,“不然你这么小的孩子,还是太危险了。” “我才不用人保护呢。”白衍说。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左叔已经去世了,白衍才知道那时他们不是在假扮特工,而是真的在躲超市里图谋不轨的人。因为担心白衍一个人,所以左叔把她也算进了保护范围内。 “其实我是一个人偷偷翻出来的。不过下次不会了,会把衣服弄脏的。”她笑了笑,神态如清水般自然纯净。 “那我们和你一起回家吧。”苏颜看向左叔,像是在征得他的同意。 左叔领着她们付了钱,出了超市。一路上,白衍能说会道,年纪小小,懂的不少,苏颜和左叔总能被逗乐。 “这个叔叔胡子毛茸茸的,”她想了想,开心地说,“我要叫你胡子茸!” “这个小姑娘有意思!”左叔笑起来。 他们一见如故,碰巧家也离得很近。 回家的路似乎变得很漫长,欢声笑语好像永远不会停止。她们一起叫他“胡子茸”,一起在无人的街道上起舞。世界变成他们的世界了。 白衍指着经过的一块草坪,提议说:“反正家很快就要到了,去那里玩一会儿吧。” 苏颜欣然同意了,其实那片草坪是她家的。 风呼啸而过,伴着白衍稚嫩的歌声,她的手指随歌声不规律地敲动着。空气中混合着青草的微香,白鸟掠过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白衍反手支撑着身体,漫望无尽的苍穹,心情很好的样子。风拂乱了她的短发,苏颜伸手替她整理:“头发乱啦。” 她急忙用手顺了顺,摇了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拍了拍裤子,向还坐在地上的苏颜伸出手,说:“来。” 苏颜被她拉了起来,跟着她在草坪上东摸西找,裙子很快就弄脏了。左叔过来帮她拍打泥土,她却笑得很开心,问:“你怎么这么干净呀?” 白衍却觉得很好笑的样子,说:“看见却不去沾染,不就不脏了吗?” 她接着四处寻找着什么,随即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大声说:“就这个了!” 她蹲了下去,拆下一枝长长的草杆来,转头对苏颜说:“我教你用这个夹眉毛,可有趣。” 一听到这,苏颜也顾不得裙子了,拨开左叔就跑了过去。 她们在草坪上无拘无束地玩耍,虽然现在看来幼稚而天真,不过那时只觉得有人能和自己待在一起就够了。左叔偶尔会加入她们,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照看着,在夕阳落下之前,左叔和苏颜送白衍回了家。 就此,白衍成了苏颜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邻家玩伴。认识白衍的那天,她和她一样剪了干净的短发,喜欢上一切纯净的事物。哪怕后来苏颜短暂地消失了半年,白衍也能若无其事地和她重归于好。后来头发长了,很少会像以前那样笑了,白衍没说什么,就好像她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又多了一个好朋友。变化来得蹊跷而不可探知,但在这些变化中她们的友谊从未被冲淡。岁月流水般流逝,她们矮小的身体逐渐长得修长曼妙了,左叔是她们成长的见证,哪怕他已经因为一起命案去世了。后来,她们又认识了许书玲,三人幸运地同班,朋友成了苏颜生命中可是现在,白衍死了。 “左叔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的。” “我也想保护你,可是好像不能了。” 原来胡子茸已经离开他们这么多年了,原来现在白衍也不见,那片草坪上只剩她一个人了。她有些迷离,孤风吹得她直发凉,心不会痛,因为已经缺了一块了。 “回去吧。”苏颜笑得很轻很轻,像是怕打破了地下的平静。 夜。 苏颜有些倦了。昨晚一夜没睡,劳累感辐射到第二天来了。 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但现在就睡未免太可惜了。她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风景,棱空的窗户竟是由某种透明材质制成的,如薄冰般覆在镂空的窗框上。没有熟悉的绵长虫鸣和海棠树,也许连虫一类的都进不来绿墙。 黑木方桌上摆着捥青送来的点心,白色酥状的糕点规整地叠放在一块儿,错落有致。每一块表面上都有细小的晶体,借助月光闪着淡淡的光芒。 狐狸说的“一点”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一切就不会“水到渠成”了。 “享受人生最后的余光么?” “你不也有过一段将死的时光么?”苏顾淡淡地说,“好在你的贪婪救了你。” “是啊,享受吧。” 狐狸如约联系了苏颜。 “我找到真理公使了,在北海的岸边。没了神的束缚,她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意识,私心很重,要说服她不是那么容易了。另外,和她沟通比我预想中还要难。” “那你岂不是很难行骗了?老练的骗子也会遇到瓶颈么?” “我没有遇到瓶颈,而且我说过我只骗过一个人。”狐狠有些不耐烦了,但仍保持着冷静的智者语气,“还有六天,足够我把她带回来了。” “瞬移的话不是最多两天就能到么?” “前提是她得同意,”狐狸的语气流露出一丝不屑,“绿墙怎么样?” “很神秘,”苏颜坦白说,“让人觉得摸不透。绿叶交成的迷雾,被封住的房间,处处皆未知,有关绿墙和绿墙主人的一切都很吸引人。狐狸先生可否透露一二?” “绿墙的主人,也就是从十多年前才设立的‘隐居者’,并不似其他管理者的职务那般是自古以来就存在并代代相传的。也就是说,绿墙的主人,从始至终都只会有一个,并且只能有他这一个。就连‘绿墙’也是为他而建的,”狐狸低声笑了笑,“他很强,只是被神封印了。” “不知苏小姐在绿墙的生活是否还适应?”载和先生温和地笑着,像是品到了一口好茶而会意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绿墙鲜少又长住的客人,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一切都好,“苏颖回以微笑,“只是少些人类世界的娱乐消遣,偶尔会有点无聊。不过我更喜欢这样的清静。” “无聊的话,不妨到藏书阔消遣一番。捥青是识字的,您不必担心阅读会有障碍。”载和先生提议。 “麻烦了。”她在过去有关棱空的梦中见过几个棱空字,很有意思。 他向身后的捥青示意,捥青立刻动身前往藏书调,二人则悠悠地步行过长廓,迈进 了敞开的阁门,稍后了一步。 捥青此时已准备好了客席,恭敬地侍立在阁门边。虽是温润雅致的玉,不过毕竟是器物,难免会有淡淡的距离感。二人落座之后,她便退了出去,合上了阁门。 书阔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大得多,迎面而来的是三座镶进墙壁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甚至配备了取书时可能会用到的梯子。 “没记错的话,棱空的文字记录并不多。” “是的,棱空大多数典籍都保存在这里。”载和先生笑着解释。 倒真像个书生,家财万贯的那种。平日里温文尔雅,可也会执剑裁花,所以并不算“文弱”······苏颜止住了幻想。她喜欢故事性的人。 载和先生朝内挥手,一面悬空的圆镜随之飘浮而来,定住后灰色的场景开始在镜面上显现。苏颜看清领头的女孩是年今,双眉不由得紧蹙了起来,眸里是半分冰凉的忧伤。 她突然注意到人群不远处的灵兽,一只,两只······它们彻底杀红了眼,撕咬着模糊不清的尸体,又被尚为健全的黑圣徒用尖矛偷袭。画面过于血腥,苏颜微微移开了视线。 “如您所见,棱空灵力者的攻击性被唤醒后,这场战争逐渐进入相持阶段了。从这些灵兽的出现时间来看,守护者大概是从昨天开始带领棱空反抗的。所有灵兽毫无例外地失控了,攻击性大大加强。棱空的抗争有了主心骨,再有天生灵力的加持,这场反战有了几分起色。但人类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虽说森葵姑娘暗中消灭了不少敌人,但他们的体能似乎超出了极限,类似于棱空灵式‘御山’的效果,甚至不少人类战后立刻残废了。以这样的方式大肆进攻棱空,再加上棱空前期战力的大量损耗,目前人类完全占了上风。” 苏颜仔细倾听着,面容严肃。 “棱空的消息并不灵通,且单靠这些失去了理智的灵兽还阻不断黑圣徒的脚步,所以他们现在搭建起的防御线还不算坚固。人类大概五天后攻破他们的防线,再有两天时间到达万兽殿。狐狸先生算得很准,把所有变量都考虑进去了。” 苏颜沉默不语。 “万兽殿会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战,不过狐狸先生的意思应该是在最后一战开战前将您送往万兽殿。” “我想是的。”苏颜说。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瞬间觉得载和先生和狐狸很相像,明明他们相差甚异。 她默默注视着圆镜,年今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体形庞大的冰蓝色剑齿虎,她的目光骤然变得锋利,不遗余力地了结了它。载和先生摆手,圆镜上的画面消失,向书架远处飘走了。 今天的目的不是这个。她瞥见了摆在书桌正中央的小香炉,一旁立着淡绿色的瓷瓶,上面用黑墨线描出梅的形状,没有插花。依旧是淡雅的陌生香气,无形中生出星星点点的花来,这样的香气很让她好奇。 “绿墙内焚的和这是同一种香么?” “是的,这是棱空,更该说绿墙特有的香,有安神的功效,能在很大程度上平复人的情绪。” 原来是这样。苏颜垂眸,而后抬眼笑道:“这般奇香,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是药了。” “炉内添了尚未使用的新香,苏小姐可以试试。”载和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颜揭开炉盖,不禁感到几分诧异。炉内是一层浅浅的象牙白色的香膏,细腻如脂。一块 形如章柄的木块斜靠在炉壁上,上面刻有“载和”的朱红色字样。 “和人类世界的不大相同。”苏颜直言。 “确实。绿墙的香不用点燃,只需照圈研磨即可。” “这样易散的香,须得很仔细的人才能保存呢,”苏颜拣起木块,又问,“多少圈合适呢?” “全凭个人心意。不过我习惯十三圈。” “十三圈?”苏颜开始了研磨,“您有关棱空的记载也只有十三年。不知可否告知我原因呢?” “十三圈,对应绿墙的十三个年头,”他会意地笑了笑,“是狐狸先生吧?” 苏颜不再说话了,静静地等待着。 “是,我确实不只是棱空的记载者,记载者这个身份只是个幌子。我的另一个身份是‘隐居者’,在这里隐居不是喜好而是职责,”他靠在交椅上微微仰着头,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淡寞,抑或是释然后的空落,久远的故事娓娓道来,“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其实棱空并非没有恶,只是有主恶者的吞噬消化,棱空千百年来的平衡才得以维持。主恶者是棱空的管理者之一,也是万象世界树唯一一位存在于棱空的副使,但鲜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所以连名字也没有。” “没有名字?”苏颜说,心里微微一动。 雅青色的香烟袅袅升起,正好十三圈,她轻轻将香磨靠在了炉壁上。 “是这样。如果您愿意赠名,直说无妨。” 苏颜注视着缥缈的烟,道:“‘伊我’,如何?” “我会替您转告的,”载和先生直视着前方,思绪像蛛丝般牵引出脑海,“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原先是隐居在这座山上的普通灵力者,隐居前一直在棱空四处游历。主恶者,伊我就在东山的山顶上栖息,日复一日地吞噬棱着棱空灵力者体内产生的恶,再消化分解融进华光河。一切本该按既定的轨道发展,但来历不明的‘恶’的量突然剧增,打破了原先棱空的平衡,一直稳定维持着的恶平衡就此被破坏了,储藏在主恶者体内的‘恶’爆发,她也因此失控了。神要我山顶控制住她,并创造了绿墙——借我之力封印住她的地方。只有我能镇住多余的恶,达到新的恶平衡。因为这一能力,我被指派为棱空新的管理者,真正的‘隐居者’。如您所见,失去了自由的‘隐居者’。” 他笑了两声,仿佛自嘲,接着补充:“华光河也是因为人类大量涌入携来的恶的暴涨才变得浑浊的。这香是用华光河盐制成的,也将用尽了。” “昔日取之不尽的香,如今也变得弥足珍贵了,”苏颜感叹,然后话锋一转,“您到过山顶?” 载和先生的笑意丝毫未减:“苏小姐,我不是个完全的好人。” “谁又是呢?”苏颜抬头,也笑了起来。她其实早就知道当初在餐桌上用连接交流着的不只年今一个人,可她对眼前这个书生就是恨不起来。她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点是相通的,破例般不那么嫉恶如仇了。 载和先生扭头凝望苍穹,感喟道:“乐意隐居的人,怎么可能不想要自由?” 过了半晌,他温和地说:“好在‘恶’与人类世界是相通的,所以我偶尔能借着伊我身上泄出的一点恶和这块观止镜窥见人类世界,了以打发点时间。” “您能看见人类世界?”苏颜猛地起身,激动的心如鼓点般跳动。她已经很久没再见日映一面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的。不过观止镜视线有限。”载和先生挥手,圆镜旋转了一面。苏颜心有余悸,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有些失落地缓缓坐回了原位。 观止镜上现出人类世界此时的冷清凄惨景象,街道空无一人,如果不是风的拨弄,甚至让人分不清这画面是静态还是动态。 “想必您是有多年未见的人吧?”载和先生笑。 “嗯。”她点头。 “我和伊我也有很多年没见了。”他幽幽地说。 “主恶者不是就被封印在绿墙里么?”苏颜有些诧异。 载和先生注视着对面那间上锁的房间,解释道:“她的本体自封印后就陷入沉睡了。” 他转头,开扇轻摇着,彬彬有礼地起身,谦和的笑意浮上眼底来:“苏小姐腕上戴着的可是朝圣花环?” 苏颜看向手腕处,抚摸着棉布般柔软的洁白花环,答道:“是的,不过回顾过往的能力似乎已经用尽了。” 载和先生合上扇,恳切地问:“不知能否赠予绿墙收藏?载和感激不尽。” 苏颜闻言立刻解下了花环。载和先生放下折扇,双手接过花环后小心地收进了袖里。 “为您致上纯白的敬意。阁内的书籍请您随意翻阅,载和先失陪了。” 风声鹤唳,四处是宣扬赫威的战旗。年今的军队围攻着这片区域的最后一只灵兽。不断有人死于它的口下,剩下的人还在找机会攻击它。这是一只绛紫色冰晶状的灵兽,杀性烧红了它的双眼,裂开的嘴里露出参差交错的利牙。年今翘腿坐在人群不远处的王座上,静静地望着远方,无心理会这些人在她面前来来往往。不用言语交流而是直接控制意识替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不过现在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了她不要命了,她有的时候还是会有些恍惚。 昨天已经派了几支部队预先赶往万兽殿了。她没想用这些人杀了岁朝,她知道对岁朝而言杀死这些人不过如玩弄蝼蚁一般罢了。她只是想示威而已,她想告诉岁朝如今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弱小的临界者了。她的军队在棱空随处可见,这里好像真的变成她所统治的世界了。她是将军,是英雄,受万人爱戴和拥护。所有的荣誉都化为披在身上的光辉,伴着利剑开辟属于年今的世界! 中二一番过后她又无聊起来。侵略如此有趣,可时间久了还是有些厌倦了,果然还是和苏颜在一起的时候更有意思。 哪怕与苏颜分道扬镳了,她的思念也依旧绵长。明明统率着千军万马,此刻她却怅然若失。听多了各种繁花乱缀的赞美才发现,原来除了苏颜的夸奖她谁的都不想要。 她收了收心。灵兽的进攻让人数在短期内就耗损了近一半,但这都不是问题。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狐狸,没有狐狸她就没法在棱空真正立足。她在各处都设了埋伏,将麻烦的灵力物都清除或屏蔽了,每天带人在不同的地区巡逻,可始终不见狐狸的踪影,连苏颜也找不到。 有些烦了。她从王座上跳下来,踱到黑圣徒中间,淡漠地抓起那只紫色灵兽,双手突然发力将它撕裂两半。君王就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所经之处寸草不生。野兽固然凶狠,可这里真正凶戾的该是最强的人!狐狸说过她很有天赋,事实确实如此,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保持在完美“御山”的状态下,徒手制裁敌人。周围的黑圣徒围绕她欢呼喝彩,有亲近点的侍从上前来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她的面上既无悲色,也无喜色,只是静静地看着鲜血从自己手上流下,威严在眉目间震慑万物。 “连接我吧。” 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棱空“道”的缘故,就算狐狸断开了连接也终归是断不干净的。凭着先前连接的迹象,她还是能隐约感知到狐狸的位置。她将体内仅有的灵力聚集到中枢处,发出了连接指令,固然失败了,但狐狸的去向已在心里半数了然。她抬起头,终于畅快地笑了。 这是真理公使遇到狐狸的第二天。 年今在博赤山与长卯山间的通道埋伏好了,狐狸怎么走这都是一条必经之路。这一片都是年今的人,她带领的队伍走在最后,一方面她不能拿最精锐的部队来开道,另一方面她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自寻找狐狸。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这一次她做了万全的准备,拿下狐狸势在必得。 狐狸与川夕步入了埋伏圈中,霎时间万剑齐射!以狐狸为中心的防护罩迅速升起,挡下了无穷的箭雨。攻击者从草丛中走出包围了她们。防护罩时间有限,外面的人猛地冲进来抓住了她们。 “真幸运。”临界者微笑着说,头上戴着假模假样的荆木王冠,“我们又相遇了。” “这些东西还伤不了我。”狐狸平静地说。 “是么?”年今歪头说,“需要点水花玩么?可你连灵式都用不了。” 她已经不是穷途末路的野兽了。潜能不断地开发,御山越来越得心应手。如今谁还能困住她?他们才是真正的困兽! “早就说过你病了,你就是不听。” 年今不再理会它,转而看向真理公使,有些玩味地说:“川夕?没想到最后你选了狐狸啊。” 真理公使没有说话,骤然发力使自己的胳膊脱臼,从而挣脱了出来。白嫩的手臂上出现了破裂的痕迹,她抓起身上脱落的碎片猛地扎入身后这人的双眼里,撞开人群跑了出去。这个看似纤弱的女孩为了保护自己竟然能迸发出如此力量,就是不惜破坏自己也要挣脱束缚逃出去。 “你的新同伴临阵脱逃了?”她看着真理公使的背影,似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也好,所有人都该远离你。” 年今清楚她的能力,文职人员构不成多大威胁。就放她离开吧,年今没有下令将她追回。 “那么我们继续吧。”她回头,从黑圣徒手中夺过了狐狸,单手狠狠地扼着它的颈喉。 “这也叫王冠?我看是鸡冠吧。”狐狸依然稳如泰山,蔑视地扫了一眼她头上鲜红如血的王冠,嘴上说着轻蔑的话,用的却是威严十足的语气,“我在人类世界的时候了解到,鸡被阉割之后鸡冠就渐渐消失了。我说,你的鸡冠还能戴多久呢?” “别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我说话,”年今掐着狐狸的手力度猛地加大,“别忘了现在你的命还在我手里。”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会再放走我一次,就像在山顶那样。” “别提我的过去!” “我还以为你是个怀旧的人。不过你和以前那个胆小鬼没什么区别嘛,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年今怒目而视,周围的“亲信”都随之一震。被触犯的逆鳞冲昏了她的头脑:“没有人敢否定我!” “可你也只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 年今怒发冲冠,狐狸挑了挑眉,嘲笑似的说:“你眼里的是愤怒那种东西啊。因为愤怒,所以贪婪;因为愤怒,所以自以为是。” 就在狐狸以为她要暴起的那一刻,她却冷静下来了,然后欣然地笑着说:“是,我就是个中二的人。可你还是要为我的至高无上而牺牲了。我不介意和你叙旧,毕竟你的时间不多了。” “啊,是不多了。” 她恢复了威王的神态,缓缓说道:“你知道吗?反派死于话多,因为他们的嘴真的很贱。” 话音未落,一阵风卷地而起,将黑圣徒团团围住。树枝鬼影般晃动,杂草连根拔起。狐狸嘴里吟诵着咒文,真理公使随之停了下来,面向狐狸开始结印。起阵了,蓝色的荧光图案在她们脚下显现,上面绘着奇怪而瑰丽的符号和图案。 “这才叫反派死于话多。” 一刻钟前。 “会打架么?”狐狸突然问道。 “不。” “那结印总会吧。” “是。”少女声音冰冷,带有几分料峭的寒意。 金色的透明丝线从狐狸身上延伸出去,缠到川夕的身上将她包裹起来,片刻后丝线又随着光芒的黯淡而消失不见了。狐狸和她建立了连接。 “我会告诉你怎么做。”狐狸不容置疑地说。 川夕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她们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 于是所有人都像雕塑一般无法动弹了,狐狸平稳地落地,真理公使从远边向它走了回来。 棱空的阵法之一,定令阵。棱空有一套剑齿冰虎和云长山灵共同创下的阵法,因为这套阵法它们先后被抓进了万兽殿,更该说云长山灵是“自愿”进去的。狐狸在和森葵接触后很快学会了全套的阵法,比如森葵曾在人类世界用过的用以改变记忆的蓝魂阵。而狐狸使用的是其中的定令阵。所有的阵法都对灵兽和灵器无效,且需要附有灵力的东西在阵外守阵,而棱空的灵力物基本都被年今清除完毕了,于是狐狸只能通过真理公使在阵外呼应来结阵。还不能杀死临界者,杀了她这一切就无法重置了,不然事情会简单许多。 狐狸施动二次法阵,其他人瞬间倒下了,年今却还踉跄着,用御山反抗着定令阵的效果。 “你以为她像你一样无知么?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啊临界者。” “如果不是你······”年今喃喃着什么,最终还是倒下了。 “还是那么自信,明明都给过机会了。”狐狸依旧轻佻。 真理公使凝视着倒下的她,说:“因为,感情。” “是啊,害死她的就是对那种东西的渴望。” “你们,和以前不一样,”川夕一字一顿地说,有些僵硬,“是,感,情。” “哦,那当然。她和这个世界反目了,从另一条路上步了守护者的后尘,”狐狸冷哼一声,“神埋下的因,我种出的果。” “神。” “才第二天就遭埋伏,看起来不太顺利啊。” 它明目张胆地离开了人群,走远后又用蓝魂阵消除了这一段记忆。真理公使站在人群中看着倒下的临界者,过了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第47章 清光初见 万兽殿前。岁朝伫立在微风中,不动如山。 消息是前天收到的,灵兽是昨天放出的。所有被守护的灵兽倾巢而出,除了守殿的云长山灵、无元兽和极玄武。它们是万兽中最强的几个,就连岁朝也只能从它们的招式中学到些许皮毛而非精髓。真实的晚钟效力绝非岁朝使出的这般弱,如果它动了真格,哪怕是一整座山都能像拆积木一样被轻易摧毁,排山倒海只于翻掌之间。再加上折洲叠加的双倍攻击效果,几乎能称得上是对付千军万马的最佳灵兽了。她们共同组成了棱空的最后防线,肃穆地驻守着这座空荡荡的神殿。岁朝正式发动了反攻,为时还不算太晚。棱空消息的滞塞让棱空暂时失了势,但还有岁朝在。只要岁朝不倒,棱空就不会倒,这就是守护者,誓死要守护棱空的人。 虽然是一位肆虐的暴君,但她确实是真切地爱着棱空的。自从毁灭计划失败以后,她很久没见年今了,对她的感情从很久以前就在对棱空的爱中日益冲淡了。年今是彻底背叛了棱空的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要是挡了互相的道,那就只有兵戎相见了。 街上遍布着嗜血的灵兽,猩红的双眼透露着杀戮的喜悦。人类自进入棱空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巨大的损失,哪怕是森葵潜入队伍中暗杀也未达到这般的进攻速度。泥土中混着长剑的残骸和肢体的碎片,空气中的战意愈发浓厚了。这支首当其冲的队伍被彻底挡了路,更该说离被剿灭已不远了。岁朝在放出它们的同时赋予它们极强的攻击性,它们不分敌我,甚至有可能会攻击棱空自己的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说到底棱空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就她一个,操纵者死了,隐居者困在绿墙出不来,其他的管理者也大都华而不实。为了守护棱空,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风声灌入双耳,窸窸窣窣的似是杂叶坠落的声音。慢慢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才忽然发觉这并非落叶之声,而是浩荡的军队向万兽殿冲锋的脚步声。他们是年今军队中偏上乘的队伍,作为进攻的前锋,气势几乎无可阻挡。呼声如涛声震海,汹涌澎湃。他们一路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多数是凶悍漆黑的枪支一类。年今明白岁朝的软肋,只要贴近岁朝她便无处可防,就像扼住了狐狸的喉咙它便无计可施了那样。所以只需无视距离,用有射程的武器攻击就行了。 岁朝依然不动声色地伫立着,目光渐渐聚集在奔来的人群上。她将对破坏者的满腔怒火化为理智和冷静,每张士兵的脸在她眼里都格外清晰。直到人们近得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她才无声地挥了挥手。 离火和晚钟!高温在气波的推送下奔往四面八方!人群被迅速升温的热空气震退,皮肤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着。没有丁点火焰,迅速升腾的高温却像开了闸的江水奔涌。仅是第一招就造成了大规模杀伤,如果年今只是跃跃欲试的反叛将军,那她就是真正君临天下的君王! 她从枪林弹雨中踏下万兽殿,步子踩得很轻,像是怕弄坏了这片她深爱的土地。无数子弹从天而降,击到以她为中心的防御罩上,化为炽热耀目的火光。 破方!元极!长歌·衍一!她在自己的领土上御驾亲征,无需蓄力便能挥出最高级的长歌。她不仅学会了长歌原式,还在原式的基础上融入了自己的理解与意志,造就了岁朝的衍式。上一秒还高唱战歌的人下一秒就粉身碎骨了。这些人生存与否只在她的一念之间,有没有武器都一样,凡是所经之处皆尸骨无存,岁朝所向披靡!她再次发动离火,比第一次的程度更深,道旁的树木被熔断,随后才燃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前进着,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也照亮了那双受人夸赞的眼眸,淡淡的,却透着不怒自威之感。发丝在热风中飞舞,更显得她风姿卓绰。她的身影在火海中扭曲着,表情流露出淡淡的厌恶。多么决绝的背影,在偏执的守护中是她孤独的爱。 她重复发动这些攻击范围极广的灵术,毫不留情。她替这些人选的都是极端残酷的死法,但在精神控制下他们甚至发不出悲痛的哀嚎。不同的致命灵力物在空中翻滚,从产生到消失带走了多少人的生命。那些年轻的男孩、正值花好年纪的女孩,在临死前连面部表情都不属于自己。数以千计的人只消耗了岁朝一半的灵力,但千数人也只占了整个人类军团的十分之一而已。 她走到路的尽头停下,面无表情。悲愤的血泪从眼尾流下。山川瞬间地动山摇,她发动了载南!平整的大地在长川奔涌般的轰鸣声中裂为无数不规整的岩块,不知死的人们无意中坠入漆黑的裂缝,被大地掩埋于无声无息。岁朝定在原地呼风号雨,以血为祭维持着灵力的运行。载南极其伤身,除非是极玄武亲自动用。但人群分散开后这是最合适干脆的招式。幸存下来的人依旧踏着残损的大地向她奔来,但很快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中消失了。世界寂静下来,周围只剩她一个人了。回望整条大道,那些呼号着向前冲的人像是没来过一样,只留下被焰火烧焦的枯树和尘屑。这是人类中还算优秀的一支部队,可他们甚至没碰到她一根汗毛,尽管岁朝也费了不小的力。 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将战势拉回双方势均力敌的原点,因为她是守护者。如果她不行,那棱空就真的没救了。可还会有更多的人攻入万兽殿,年今没几天就会抵达这里,她再怎么无敌,灵力也是有限的。等到灵力耗尽的那一刻,棱空或许就真的没救了。 姐姐,她最亲爱的姐姐,棱空的可耻叛徒姐姐,这一次又会做到什么程度呢? 幽深无比的地洞,伸手不见五指。僵冷的气息仿佛来自阴曹地府,璧上的刻痕仿佛魔鬼蛊惑人前往深渊的引路喽啰。 苏颜在幽黑的地洞中摸索着前行。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射入,像是隐隐有毒蛇吐纳着危险的气息。她很怕黑,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那份渴望的热烈迫使她不得不再见“它”一面。这地洞不知哪里是个头,她只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一成不变的黑暗,连老鼠都不愿在此度日的。此时她无法再依靠视觉了,以至于她不知不觉中撞到了什么东西才忽地停了下来。 火光亮起了,橘炽的烛光照亮了眼前的故人。 “苏颜,”记忆中怯懦的声音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好想······再见你一面。” 那张脸上纵满让人怜心的泪痕,在眼泪蒸发以后又被新的泪痕重复覆盖。 是年今,她的罪恶。 那些温暖的情绪仍在一瞬间从她的心头升起,那个她日夜想要守护和救赎的人,那份自以为能洗清污浊的天真。故人重逢,这本是欢喜如冬日迎春的事,只是现实要求她再开口时不得不冰冷强硬如生铁: “我也很想再见白衍一面。” 年今的诧异从脸上一闪而过,她难以理解苏颜方才的那句话,幽幽地吐出一句:“不是这样的······” 苏颜听来却似毒舌吐信。她冷冷地注视着她,似是不想再解释什么。 “我只是想保护你们,我只是想要你再夸夸我······” “我说过的,如果你犯了错,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你。” 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讨厌罪恶。 “可是你说我是冬日里的暖阳······你说过你最喜欢我的。”年今的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像是冰娃娃裂了一道细缝。 “我也说过你已经不是年今了。我不可能永远是个温柔的人。罪人应当赎罪,这就是我的正义!”苏颜的语气愈发激动起来,她步步紧逼上前,哪怕要被那烛光引燃也在所不辞,“你常年今,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你还我白衍!那个永远干净如白纸的人,她还那么年轻······却因为你死了!” “不!我是人类的英雄,所有人都应该爱戴我,就像我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我一直在向上爬啊······为了开创你们的未来,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我不会再胆怯,不会再退缩,因为只有我,才配得上全人类的最高赞美!” 烛灭,烛起,烛息。漆黑的地洞空无一物,只剩下回音弥漫。 “为了我们?那这些棱空人怎么办?”苏颜质问。 “他们?都是废物!外表虚伪心灵肮脏的废物!不懂反抗只能任人宰割的废物!满是欺骗,只会利用,就是他们在纠缠不休!只有人类才是最纯粹、最温暖的······只有苏颜!只有我!世界应由最强大之人统治!” “你太偏执了,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而已。白衍怎么会想到是被你害死的······” “我已经疯了!至于你的白衍,在人类的伟大征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啊。” 万般恨意涌上心头,连那最后一丝可怜的同情心都褪去了。苏颜冲上去想要抓住年今的衣襟,却扑空了。 “你冲动了,”年今玩味地笑,“人冲动的时候会做出很多错误决定。不如加入我的黑圣徒吧,我可以控制你的弟弟和你重归于好。” 苏颜一惊:“你怎么知道?” 又有光亮起,苏颜迅速防备地转身,却只见地上立着一只燃烧的蜡烛,年今已经不见人影了。 “因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 “最重要的人?”苏颜冷笑,“如此不堪啊,常年今,你比泥泞里的蛆虫还让我感到恶心,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到了你。居然还想要我加入你的军团,去害更多像白衍一样无辜的人?痴心妄想!” “你说······什么?” 苏颜咬牙切齿。 “别让人好笑了,苏颜,”黑暗中似有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你们都是蝼蚁罢了,都要簇拥我这样至高无上的王,都要臣服于我的脚下啊!” 所有的灯打开,这才看清了壁上刻尽的所有饱含怨恨的词和句。苏颜一阵心悸,眼神又变得怜悯起来。恶寒和呕吐感齐齐上涌,眩晕、下坠······突如其来的幻觉逼得她跌倒在地。 “我才是最强的啊!”年今现身,张开双臂迎接这天旋地转的混沌。白原向四周铺散开去,由怨恨化为的坚冰比这地洞还要寒冷,她们好像来到了凛冬。一切污浊之物都急着从冰原的口中逃出,连同恶魔的大笑。它们从地狱重返人间,强烈的怨气与人间的生机格格不入,苏颜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的千军万马!哈哈哈······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它们找到你!”年今在无边无际的白色荒原上打开双臂高呼着,肆无忌惮地仰天大笑。 “我会在那之前找到你,然后审判你的罪恶!”苏颜也高呼道。 所有的一切陷入白色的梦魇中,被吞噬殆尽,直到苏颜也陷落其中。 无垠的夜。 梦中的不适感还未完全消退,但在所有幻觉中唯一真实的体感只有她腿麻了。苏颜裹了裹被子,久久才从梦中回过神来。 年今啊,那个她以为像小鹿一样无比澄净的女孩,为什么如今判若两人,早已变成怪兽了?她远比苏颜想象中还要绝望。那是何等深切的冷,又是何等愤怒的热,仿佛当初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一动不动地死寂下去,要么破茧成魔永不回头。 她方才坚毅的眼神又软了下去,像是神怜悯地注视自己的孩子时的那种目光。她在梦中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她对年今始终恨不起来。她只是在生气,因为陪伴她那么久的白衍已经死了,死于非命。 她还是讨厌罪恶,可是年今是她的朋友,就算她如今变得如此偏执和疯狂,她仍然是她的朋友。那么她犯下的错就由她来偿还,因为这是她们早就约定好的。这就是她的赎罪之道啊,来自心灵上长久的谴责,如今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后半夜她并未合眼,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 “苏小姐日安。” 难得见载和先生出来走走。她想起昨晚梦到年今的事,要不要跟载和先生说呢? “日安。”犹豫之后她还是日常地问了好。 “您在赏花么?” “是的,我很喜欢赏花。它们很完美。”苏颜答。 “碰巧我也爱花,从前在外面很钟意街道一家的花饼。” “是茉莉花饼吗?年今以前给我带过。” “大抵是那家了,不过在我看来还是他家的桂花糕更胜一筹。” 苏颜笑了:“有机会一定尝尝。” 载和也笑了两声,说:“之前让捥青做了给您送过一回的。我年少时尤为爱吃,求了店主许久才学了来,但总因没有那样好的桂花而逊色甚远。” 苏颜回忆了一下,原来那没有桂花的白色糕点竟是桂花糕,她有点惊讶,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没吃出来。 “总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的好。”载和先生抬头望天,过了半晌后和苏颜告辞准备离去了。 “载和!” 少年的声音响起。能找到绿墙的人必定是受到了主人邀请的人,所以扶柳自然而然地领他进来了。 “回来了。”载和猛地回头,一眼认出了少年。欣喜的神色浮现,却又在转瞬之间被谦和的笑容取代了,“载和这厢有礼了。” 一瞬间的错愕逼着清光停下了脚步。惊讶,不解,混合后化为了难以控制的黯然神伤。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惊觉十余年的过往原来早已化为了尘土,随风不知飘往何处了。 “刀呢?”他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 还以为重逢了便能回到过去,回头时才发现一切早已枉然了。 他低下头来,学着载和的样子行了个礼,又执剑向苏颜行了礼。 载和先生的神态向来平静而深不可测,此时重逢之下却也显得真切的有些愉悦了,只是愉悦得有些苍凉。 “让扶柳安排你住下吧,一路不容易。”他的语气依旧的温和,甚至有些安慰的意味在里面。 第48章 褪 算上今天,她的生命还有五天。 偏偏是将死之人对生命的感受才最真切。大概被判死刑的人也是这样的感觉吧,亲眼看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一点点在眼前流逝,就像看着浮雕般饱满的云在风中渐渐消散。不过好歹她的死亡被提前告知了。没想象中那么悲哀,这样的死法姑且可以接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够直视自己的死亡的?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吗? 起初她还抱着一丝得救的企盼,后来她才明白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只是徒劳罢了。既然生命所剩无几了,那还不如好好感受当下的每一秒。用人常讲的一句话,大概就是“让时间变得有意义起来”吧? 毕竟世界对她而言是有限的了。 世界仍存有它的温柔,它并不对一个将死之人收回阳光、和风还有内心的一点残凉,以至于苏颜现在还能像这样坐在院子里,感受着自然的馈赠,以及对内心的那一点悲伤提出疑问。无论如何,花香从未似今天这般怡人过,天空也未曾透露出如此的明净。过去的群青仿佛只是一场欺骗,一切都是将要沐浴时那样的喜悦。和群青色比起来,阳光的暖色可就太宽容且惬意了,也许她终于能追寻多年来一直渴望着的自由,减轻自己的谴责心了,无论真假。心底的坚冰化开,从前那些投下阴影的事似乎也可以不那么重要了。 “苏颜?嘿嘿······”许书铃拨弄着手中的小黑盒子,在她身边坐下了。 对了,她和许书铃相伴的时光也快到赏味期限了。 “你也有mp3么?”她笑着问。 “是她的,掉在路上被扶柳捡到,就给我送来了,”她专心研究着,有些苦恼,“可是打不开,好像很难打开。” 苏颜明白她说的“她”是谁。 “应该已经······没电了。”苏颜说。 “再试试。” 苏颜难得见平常懒惰的她那么认真。 研究了近十分钟,许书铃还是放弃了,小心地将mp3收进了衣兜里。苏颜无奈地笑了笑,本来还想告诉她绿墙有客人来了,但怀思旧人时还是不要提及新人的好。 “我能见到你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少了,”许书铃一动不动,死死地低着头,眼眶有些湿润,松散的发丝随着发圈的滑落而散开,漂亮的羊角辫消失了。 “对不起。”苏颜替她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发圈,开始编起许书铃的头发来。 “事到如今,我什么也挽回不了了,对么?”许书铃依然呆呆地坐着,语调意外的平静,“无论如何,我都要失去你了,对么?好荒唐。” “是啊,好荒唐,我也没想过我会以这种方式死去,”苏颜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像她们谈论的不过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更没想过我会这么快、这么坦然地接受它的到来。这种感觉,就好像期末考试,害怕它到来,却又盼着它早点来。也许我快麻木了,不过我想最后的答卷还能让人满意,”她苦笑,“生死似乎都变成有形的了。我还没有看淡生死啊,如果我看淡了生死,就不会做出这个选择了。正因为我还热爱着生命,所以我才甘愿放弃我的生命,所以我更要看重当下的每一天。我从来没给自己定过‘伟大’的标准,却似乎阴差阳错地成了准英雄了。” 准英雄,其实审判之后这一切都不会被人们记起了。她的名字会消逝在一场伪造的死亡中,留下透明的痕迹。消失的那一刻,她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呢?是否还会像这样心存一丝紧张,因为不确定是否足以赎罪?最后一秒她会想起谁?无论是谁,千万别是狐狸就好了。 明明全都确定好了,为什么还是有一种不踏实感? 想那么多也只是无益的。起码现在还有风在耳边呼啸不停,还有这般花香供她消受。 一如初遇白衍的那一天。 她扎好许书铃的头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编发任务结束。许书铃转正了身子,看上去还是有些苍白和闷闷不乐。 “如果我会灵式的话,说不定就能给你变出一朵花来了。”苏颜笑着看许书铃。许书铃生平第一喜欢的是吃,第二便是花。上学时为了不太过张扬而被骂,她甚至会把小喷瓶的透明瓶部分当做花瓶,往里面插上半支在路边捡到的小花。对待花时她会很认真,总是会精心呵护照料这支被遗弃的小花,这样她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好。 “对不起,我还想着让你开心一点,结果还是害你想起这些事情。”许书铃自责地皱眉,眼圈越发红了起来,可是她不能让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人们不是常说在逆境中也要振作起来么?振作一点总是没错的。友谊天长地久,不是么?”苏颜拭去她的眼泪,笑着说,“天空偶尔也会变成紫色的嘛,所以不要再为我伤心了。” “可我根本做不到。我根本没法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沉默了半晌,苏颜突然站了起来: “再跳一次吧,期末展演的那支舞。” 许书铃的眼睛亮起来。她们站好队形,那支舞还没有被忘记,过去那些闪着光的画面重又涌上脑海。 她们四个是怎么分崩离析的? 她想到的不是正式展演的那次,而是她们一同排练的日子。那时她还在想下次展演要跳的舞,想着还要去很多很多的甜品店吃下午茶,和大家一起,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跳着跳着,她吸起鼻子来。 “跳舞的时候要笑起来才好看啊。” 许书铃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苏颜,大声呼唤:“苏颜,苏颜!我好想要留住你的力量,我再也······再也做不到看着你们离去。” 万籁比风声还寂静。世上哪有真的无怨无悔呢? 可只要能追回心中的那道身影,她可以抛弃一切怨和悔。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了,又或者她们的生命都在这一刻定格了。 “苏颜。” “嗯。” “苏颜······” “少和白衍拌嘴了。”虽然这句话在一切重置后你就记不起来了。 “真想再焚一次香啊。”苏颜喃喃道。 真想,再见一面日昳。 晚餐。长桌旁多了一把木椅,清光两眼发怔地坐在上面,没有动筷。载和先生也没多说什么。许书铃草草地扒了两碗饭便匆匆忙忙地提前离席了,苏颜倒是认真地用了餐。本来菜色不多,但吃的人少了便也显得富余了,值得细细品尝。她谢过之后便也退了出来,独自一人漫步在绿墙庭院内。夜晚本该花香浓郁,今夜却淡了许多。她抬头望着天空,年今的黑圣徒早已步过了,天空却仍是阴郁的黑暗。 “许书铃?”转角处的惊喜。 许书铃仿佛很做贼心虚的样子,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身后,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你在干什么?” “没有!”她一脸心虚。 “在偷吃么?”苏颜笑着打趣。 “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有好吃的当然是一起分享。”许书铃满脸涨红。 苏颜莞尔一笑:“好啦,做你的事吧,我走啦。” “你去哪里?” “那边有个亭子还没去坐过。”苏颜伸手指了指。 许书铃倒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和她挥了挥手告别。 亭内风光甚好,绿叶交相掩映,不似外墙那般翠绿。廊腰缦回,错落有致。苏颜婷婷坐下,思想可以暂时停滞了。 手中把玩着森葵的信物,有些时日没联系森葵了,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第49章 宛如山樱烂漫 “无常快忙疯了吧。”她无视混在灵兽中的灵力者,对身旁的某位亲信说,其实是对自己说。 “嗯嗯,镰刀都抡得快冒烟了吧。”亲信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是死神啊,白痴。”她面无表情地说,“杀死他们的可不是我们,是无常的哭丧棒啊。” 年今军团的人在不断地减少。事出蹊跷,她总觉得有什么规律在里面——从希里森林到博赤山,黑圣徒总是沿着某条不断推进的连续的线被消灭的。敌方的攻击迅猛到年今的人几乎没有反击的机会,这绝不会是灵兽的攻击,那些废物失控后就没脑子了。年今总觉得有些异常,她想到有人会反击,但棱空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她坐在王座上思考着,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座上的扶手。周围的亲信沉默而肃穆地注视着她,刚开始她总觉得这样有些怪异,不过现在也习惯了,毕竟她是这些人的中心啊。不断有某个特定区域内的人脱离了她的控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都死了。苏颜的心性不足以杀人,白衍虽然玩刀但是从未杀过人,许书铃更不可能。和苏颜在一起的人?苏颜从上次逃脱后就无声地消失了,哪怕是她安排的日夜在山上巡守的人都没能发现她的踪迹。究竟是谁混入了她的军团?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而后会意地笑了。是啊,还有一个人她没有控制——森葵。难怪她当初只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不能控制她的心智。明明是最先答应她要一起建功立业的人,如今却背叛了她,苏颜也是。明明大家都说好了会陪着她。 她从王座上起身,意气风发地向身后大步迈去。原先围成一圈的人紧跟其后。浩荡的队伍开始远征,为了讨伐某个一意孤行的孤侠。 此时的森葵刚好解决了一组人,在林间小道上漫步着稍作休整。从林木间看天空的视野很窄,但仍能看到几近夕阳时灰蓝色夜云下被染红的金光。她在不断接近年今的所在地,也许很快就能暗杀她了。这是最后一个突破口,也是苏颜能幸存于世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山鸟在林叶间密语,却忽然被惊飞了。大地突然震颤起来,像是地震了一般。浩大而整齐有序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森葵仔细辨别了两秒,心下一惊,头也不回地跑了起来。 锁定目标后,年今的队伍也开始了追逐,气势山崩地裂,吼声在整个山间回荡。黑圣徒中有人开枪,但幸好她对火药完全免疫。年今的队伍中不乏体能优异的,更何况在她突破界限的控制下他们能以摧毁身体的方式不断超越人类极根,榨干最后一滴生命也要效忠于座上那位假将军。她提前在周围布下的灵力物都被清除了,这样她就没办法用阵了。真是考虑周到啊,她想。 几个领头的很快追上了她,她见势不妙,立即向身后发出了三道冰箭,分别刺入了最前面三个人的膝盖、小腿和脚踝中。冰箭即入即散,三人的伤口复原,看似毫发无伤,实际却无法动弹了。真实的物霜就是这样,除了能生出器物,还能控制其作用效果,物霜Ⅱ式才得以衍生。后面的人一一拔出了腰间的武器,外圈的兵士拉满了弓,对准天空射击,战斗一触即发!又一次,体能与灵力的碰撞! 森葵被箭雨包围了,她的反应很灵敏,只一刹那间便生出了一柄物霜长剑,剑锋在翻转的手腕下划出一个又一个完美的圆,挡开了无数向她射来的箭。箭矢与冰剑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左手不断向身后发出攻击,不致命却能暂时阻止人群的前进,同时在攻击上尽量匀出精力用以修复,免得她早早在枪林弹雨中死去。但人数优势始终压制着她,她一时难以应对,还是被人群追上了。 年今的黑圣徒军团很快包围了森葵,人群渐渐聚集起来。他们在原地待命,不言也不动,武器无一不对准森葵,像是围猎一只美丽的鹿。当无神志的人提刀盯上你时,那场景总是莫名的恐怖。她迅速环顾周围,找到了包围圈最薄的地方向其冲去,而后在即将撞上刀刃的瞬间分解为无数冰晶碎片,透过最里一层人群,重构,分解,再重构!这种方法风险很大,但她也只能笃定这群黑圣徒全都木讷如木偶了。她以极高速穿过层层人墙,还差一点就要逃脱了。突然,一个眼疾手快的抓住了某块碎片,她被迫瞬间恢复了原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失去了机体的完整性,她无法逃脱了。 人们一拥而上,她竭力用灵力抵抗着,天啸、英澜、整个物霜体系······其中不乏剑齿冰虎和故友习来的灵术,被她用在攻击上娴熟利落如鱼得水,但效果始终不那么如意。为了保证安全,她不得不降低了恢复的速率。虽然怕痛,但眼下已无路可走。年今在与岁朝一战中已经积累了经验,现在又做了充足的准备,森葵越来越吃力了,即使是效应范围最广的破方也仅消灭了军队的一小部分人。剑齿冰虎已经死了,她没有补充灵力的来源了。Boss环节来得猝不及防,她不停观察并思考着,要是这关完了就永远game over了! 人群密度差不多了,一招晚钟将人们全部击退,森葵庆幸剑齿冰虎在万兽殿时住在无元兽的隔壁。战斗进入了暂时的休息阶段,年今始终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森葵警觉地扫视周围。 一人突然走出队伍,正是方才抓住了碎片的人,也是当时同组的中年男人。 “哎?”森葵很惊讶,她终于想起这个人来了,“我就说好眼熟,原来是那个当市长的乒乓球冠军?怪不得能当上组长哦。” 她在人类世界广泛尝试了很多棱空没有的新事物,包括乒乓球赛。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掏出了一把银色的匕首,身子微微侧了过去。他突然往前冲过来,速度绝对是这群人中的佼佼者。森葵临危不乱,镇静地发出三枚冰刃,冠军翻转手腕接球般一一挡了回去,冰晶在即将碰到森葵前融化了。一闪而过的冰光在空中留下弧形痕迹,他灵活地下腰躲开。 也许一天的高强度战斗后的现在不是个遇到这样的对手的好时机。两人距离本就不远,眼看就要转为刀锋近战,看来除了用阴招森葵别无选择了。 她微微抬头,将食指竖起放到唇边: “嘘。” 冠军痴痴地放慢了步伐,像梦游一般恍惚地胡乱行走着,不自觉地做出了挥球拍的动作。 归卿,制造梦境的灵术,在单战中能争取到绝对优势,但是风险极大。他们在球场上见过,要害他不是难事。 “Sorry啦。”森葵凭空一挥,在年今重新获得精神控制权前用嘉莱斩断了他。休息阶段结束,不对等的战斗继续进行。 现在必须保证每一点灵力都用到极致之处,就像她在人类世界学数学时每个单元最多只会做五道不同的题,每一道都精准地扣住考点就够了,再做也是浪费。本来她还考虑过以后要不要去比尔盖茨的公司,因为听说那里很欢迎她这样的懒人。 她抽出别在腰后的□□,沉着地扫视周围,向着黑圣徒聚集的地方一一开枪。她的运气好,喽啰中她发到的是一把□□,枪里一共还剩五发子弹,发出后居然在还未击中黑圣徒之前就爆炸了。不仅是火药,更是物霜II的威力。她在子弹出膛的一瞬间用物霜在上面镀了一层薄冰。 五发子弹造成了不小的破坏,她累得踉跄了一下。不断有人趁这个空当冲上来,近战要再射击可就不划算了。她再次制出一把长剑来,身体在人群中迅速翻转着,快得让人看不清她的动作。格挡,斩,格挡,横切,剑法利落流畅,宛如潺潺的溪流柔中带刚。这样的飒爽英姿是在人类世界学剑术的时候学的,还有一点来自于和清光那一战。早知道就不让那小子去绿墙,而让他和自己一起闯关卡了。冰色的长剑在夕阳下发着橙金色的光,她的身上不断有碎屑掉下,那是她在准确预判黑圣徒的攻击后身上结成的冰质护甲,疗愈比物霜要更费灵力,她不得不节省一点了。 抓住机会先杀年今!她盯准了人群的空隙,物霜千钧一发生成的冰箭以音速射去,年今却不动如山。就在箭快射中的那刻,突然有人移到她的面前挡下了那支箭。没用的,这些黑圣徒都是她的兵器,也是她最好的防御,在保护自己上她毫不吝啬,甚至根本就没想躲。何况在御山加持下,她的反应和森葵同样敏捷。在随她所欲的领域里,她就是王道! 森葵明白没机会了,她还在奔跑,伤口复原的速率在不断下降,她明白自己只是在负隅顽抗罢了,但哪怕最后一丝希望她也要抓住!她向四面八方精准地射击着,一道道冰晶在她的指令下射出,每一击都完美精炼,没有一点浪费。只要逃出去就还有机会! 军队大概有一千多人,现在也不过消灭了一百有余。想要获胜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时间突然停止了,不,是放慢到了极限。长歌·反衍,正宗的长歌衍式之一。森葵的行动意外地没有受到限制,正当她疑惑之际,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奢华贵族装扮的女人。那是达拉傀儡师的幻影。 “好歹我和剑齿冰虎多年的交情,怎么也得把你当干女儿看吧,”是云长山灵的声音,“现在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她明白云长山灵给她指的路是什么了——达拉傀儡。达拉的1:1仿制傀儡能根据原型制造出一模一样的灵力傀儡来,同时需要原型的一点东西作牵丝来维系傀儡的正常运作,如果傀儡坏了原型也会受到相应的损伤。 “我用它们和你换,”她举起了左手,五指张开,“不过我要加注。” 达拉傀儡师没有说话,世界树的副使都没有语言能力。 “赌上我的听觉,换加在它们身上的‘恶’。” 达拉接过扔来的冰质小瓶,里面装着黑色的华光河水。她凭空操作着,从森葵的五指织出无形的丝线,缠绕到五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傀儡的关节上。一切准备就绪,达拉消失了。 长歌结束,黑圣徒们继续向她冲了过来。 “小子们,”她抬起右手生成巨大的冰之镰刀,“局势要逆转了!” “载和先生给您送了一式方来,”捥青打断了苏颜的漫游。她一手提灯,一手捧着一个端正的棕木盘,木盘上呈着一个琥珀色的手环。天未黑前就点灯是绿墙的传统。“先生说想来您手腕空着会不习惯,就当回礼让我给您送来了。您也可称呼它为‘一见方’,载和先生有时会这样称呼它。” “劳烦您代我道谢了。”苏颜接过一式方,小心地戴上了。手环很合适,她转动手腕细细观察着,手环看上去还很新,想来保护得很好,形如琥珀的圆扁石块大小不一,不知是怎么粘合在一起的,在黯淡飘摇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动人。苏家对奇石珍宝不太感兴趣,她也不太会评鉴,不过看上去和她身上这件衣服很搭。 “载和先生还让我转告您,这个手环能将您体内的一部分灵力脉冲转化为灵力使用。” “有趣。” “攻击倒不至于,不过用几种要求不高的灵术或者是变几件不太实用的东西还是可以的,”捥青补充道,“那捥青便先告退了。” 要说非实用型的东西,自然是最讨许书铃的欢心的了,白衍则偏向于实用性的,她俩从前还常常因为这个拌嘴呢。 幸好在最后的时光里,她还有可以珍藏的东西。 幸好到最后她的生命还能换来些有价值的东西。 想到这里,她轻轻靠在亭柱上,无声地微笑。 镰刀横空挥舞,森葵像是被黑血滋养的花在兵器碰撞的火花中绽放。达拉傀儡们被一群群黑圣徒围攻着,在“恶”的驱动力下享受着肆意杀戮带来的快感,发出一串串诡魅骇人的笑声。森葵本体嫌恶地看了一眼,那样的自己真是让人恶心啊,不过很管用。黑圣徒已经消灭了大半了,胜利在前。 兵器碰撞的响声之外,突然有人鼓起掌来。 “真是精彩的表演啊,没加入黑圣徒真是可惜。” 是年今,沉寂了这么久她终于亲自加入了战斗。虽说有“恶”的加持傀儡的攻击力强了不少,但始终要比本体脆弱得多。傀儡的手腕、脚踝或是头部被年今一一击碎,伴随着森葵的手指上出现了裂痕。她将与失去功用的傀儡相连的丝线斩断,以免吃更多不必要的痛。没过多久,五根手指全部折断,耳膜同时破裂。达拉傀儡全军覆没。 “真是可恶啊。”她仍然和身边的黑圣徒战斗着,没时间松懈下来。听觉影响了她的敏锐,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了。 最后只剩下她和黑圣徒五十人,只能硬上了。她大致估算了一下,剩下的灵力已经不多,她准备要ALL IN了——长歌,这将是最后的尽力一试。 长歌是所有灵术中最高级难懂的一种,归属于年长的云长山灵,剑齿冰虎曾与他结识并学习过这个招式,但除了云长山灵本人和学习能力强得可怕的守护者,没人能使出真正的长歌,就是守护者也只能发挥它的万分之一罢了,也鲜少有人知道长歌的真实效果究竟是什么。如果是云长山灵的话,解决这些人自然不在话下。但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森葵,剑齿冰虎留下的碎片与与原神花的融合体,她所擅长的物霜体系已经不管用了,穷途末路下哪怕雕虫小技也要尽力一试! 她静止不动了,一呼一息之下,长歌蓄力完毕。她缓缓抬手,万物在她的眼中赋上了鲜明的色彩,又在转瞬间全都消逝—— 已经不再有灵力凝结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年今绕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扼住了她的后颈!灵力没办法再使出了,长矛瞬间贯穿了她的身体!年今松开手,最后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向伤口处,修补着破开的大口。现在她想同归于尽也没有办法了。 真好啊,和小鹤同学一样的死法。 她掏出身上那个风铃,笑了笑。 枪声四起,已经到极限了,伤口不再修复,也不再有冰晶凝出,她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之时了。人群如饿狼猛虎般扑了上来,她小声叹了口气,被人们扑倒在地。年今带着其余的随从围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为她送行。黑圣徒虔诚而木讷,无数尖利的刀锋重复地插入她的躯体,她还在用拳头攻击着这些所谓的“士兵”。毕竟她只是个拟态啊,能做的事终究有限。她想象着年今的过去,大概也是这样力不从心的感受吧。那时她连接了裂缝,也连接了她。其实她诞生后也曾有一瞬想过要将她拯救出来。 她无力地望着天空,此时天边的金光消散,收走了最后照到她脸上的余光,天地很快就要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了。夕阳无限好啊,她忍痛颤抖着伸出负满刀痕的右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刹间地上只剩一滩冰晶碎屑和一朵纯白无瑕的白花了。人们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刺刀的动作,仿佛连那些冰晶都要斩碎为尘土才罢休。白花被溅起的泥点濯染,年今走过去将它捡了起来,然后轻轻揉碎。冰晶碎片瞬间化为无数细小的花瓣,在无形的风中飞往远处,宛如山樱烂漫。 “混乱终要打破一切,”她的神色有一丝惋惜,“挡我路的,都要死的。” 苏颜坐在亭边,手中还攥着森葵的信物,内心一片凄凉。才只是春天,花却异常地有了枯萎的迹象,让人难免触景生情。就在此时,手中的信物从中突然生出一条裂缝来,不多时便整个碎裂开来,只剩核心的一朵被包裹在异常坚硬的琥珀之中的微缩白花了。 苏颜一惊,耳边突然响起了森葵的声言:“我的行动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果然,凭我一已之力还是无法阻挡这么庞大的军团啊,抱歉。” 苏颜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祸不单行,她的心又凉了半分,“我心意已决,你不用自责,这本来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啊。” “别告诉许书铃。” “好。还能再见面吗?” “不能了,现在想复生也只能在人类世界的那道裂缝里了。” 听到这里,苏颜的眼眸像是被点亮了一般:“虽然,不愿再麻烦你,但能再帮我最后一件事吗?” “除了听许书铃骂我什么都行。”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吧?那里面东的一橼木屋里住着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他自己一个人没法料理生活,你能替我照顾他吗?” “这个简单:。。"森葵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那我便死而无憾了。”微凉的笑容浮现,她有了那么点释然。 碎掉的冰晶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一小块琥珀还安然地躺在手心。该回去了。 苏颜回到房前,只见一个黑影小猫似的一闪,再一定睛看,门前竟是满地的鲜花。 “苏颜快看,你房门前有好多漂亮的花!”许书玲突然跳出来,指着那些色彩各异而杂乱的话说。 原来她今天下午是在忙这个。苏颜早就看穿了她,故意说:“可是这样太碍路了,还是清理了吧。” “不行!” “就知道是你摆的。”苏颜心知肚明地笑了。 永远用温柔照顾的目光注视着你,永远甘愿为你付出,朋友就是这种东西啊。就像白衍死前苦苦隐瞒着病痛,一定很痛苦吧,她那样爱自由的人。苏颜的眸子有一丝波动。 她抱起那些花,将糟糕的搭配稍微调整了一下。明明只是调换了几支花的位置,可就是看起来很不一样了。 “喔!苏颜好厉害!”许书铃也赞叹起来,“我都舍不得送你了。” “那可不行。”苏颜难得的笑嘻嘻地捧着那些花,才发现她和这样色彩艳丽的花竟也很搭配。 “苏颜以后要去学设计之类的吗?”许书铃好奇地问。 “如果我不用接管公司的话,我会去。” 许书铃疑惑又惋惜地问:“为什么?我记得苏颜的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啊。” “是我自己这样要求的。”苏颜安慰似的笑笑。犯了错就身不由己了,她明白的。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上的口袋里翻出一颗青柠味的阿尔卑斯糖给许书铃。 “看,之前答应给你的阿尔卑斯糖。” 她是在白衍的房里见到这颗糖的。以前白衍怕许书铃喊饿,身上总会带着一颗阿尔卑斯糖。 许书铃接过糖,明明该开心才是,眼泪却不自主地掉下来。别人对她的好她都记着的。她连忙擦掉眼泪,假装是打了个哈欠,说:“好困,困得头疼了。我回房啦。” “照顾好自己,晚安。”苏颜也回到房里,夜色是浓了,四周百般静谧。才歇下不多时,便听得东边的厢房喧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哎,没人评论的话我就自己评论吧。 赭也氏曰:“余撰此章,悲其志,莫不动容。以葵之烈,倘置于人间,本可大有作为。然以身挡灾,心有余而力不足。此实谓生不逢时也。” 第50章 茶烟 “我不明白!”摔杯的声音响起,“我不明白啊!” 苏颜闻声赶去,只见房门上的灯影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中失意落魄地摇晃。她想了想,停下步来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 “酒,肉,宝剑都按载和先生的要求系数备上了,不知为何还会生那么大的气,还把宝剑退回来了。”待在一旁的捥青说,和苏颜行过礼后边端着木托盘退下了。 “随他去吧。”载和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她的身旁,接过了宝剑。曾经闯荡世界的他如今连房门都不常出了。 苏颜看着那把宝剑泛出的凌冽青光,干净纯粹却又单薄。她又抬头望了望摇晃的黑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这么结束了吗?载和的人生就这样草草了事了吗?那你的狂傲算什么?你十多年的游历和才气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就听命于那个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神吗?笑话!” “我又何尝不悔恨呢?”载和低声说,面上露出一丝悲凉的神色,“我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如果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会像他一样失望吧。” 那黑影举起酒葫芦一饮而尽,原来他不爱喝绿墙的青酒,他只爱喝自己葫芦里的酒。 雨声如洪水猛兽。即使打着伞,四面八方的雨仍然将她的半件衣裳打湿了。 载和没有打伞,苏颜也干脆将伞扔下,任由雨自由地淋下来。 “时事的变迁,迁了的人总是无奈的。”苏颜心里一动,默默地低下了头。 “可我已不再是载和了,向往自由之心再也不属于我了。我只是个棱空的隐居者,为维护棱空平衡而活着,连像他一样追求自由的权利都没有了。这样的‘迁’到底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呢?”他自嘲地苦笑,语调又恢复了平静,“罢了,这小小绿墙想必留不住他,他大概很快就会离开吧。” “绿墙的稳定性已经不高了,本来还想和他一起建立新围墙的,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还请苏小姐多加小心。” “好。” “另外,可以不要告诉他关于您的事么?” “正有此意。” 载和先生离开了,苏颜一人徒然望着门上映下的黑影,百感交集。 若即若离的幻想像那摇晃的灯光般明灭交替。夜晚能看到的就只有黑白二色,白日的光像是一场愚弄的欺骗。她伫立了很久,那种不踏实感终于被这一声长叹打破了。怅然若失地回到房中,连接同油灯一起亮了起来。 “您大可不必在意这些事。”依旧是那么冰冷的声音。 “她还是那个样子。” 苏颜想到那个梦,心头似有重重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其实一直在骗自己,对不对?”她头发散乱地躬身坐着,像一支颓然的花。她的生命力似乎提前流失了。 “不要陷得太深!”狐狸警告她。 “可我根本没法停止滑向更深的深渊,就像我没法改变过去我那么做了一样。”绿墙的香已经用尽了,她将茶叶裹在烟丝里点燃,却并不吸上一口,“大家死的死,疯的疯,我也快死了,死前幻想着能回到过去,幻想着能凭我自己的力量去救她们。我一直都是这么可笑的人啊。” 她终于不再平静了,几乎要发起疯来,却又没有力气嘶吼。 “及时止损,不要让那些愚蠢的事物干扰您,您该相信的是您自己。”狐狸奉承道。 “我自己吗?就是因为没法相信我自己啊。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幻想着破镜重圆,还给那么多人添了麻烦。” 狐狸静默着。 “我根本没法回到过去嘛,我是个罪人,还是个骗子,做着永远醒不来的梦,现在却不可控制地清醒了,醒来后才发现无望比什么都糟糕。” 混着茶叶味道的烟雾充斥在整个房间内,有了茶的清香,烟雾似乎也不那么呛人了。娉婷女子般的白烟遮挡了视线,她对味道已经麻木了。“完美”对折枝的花来说不过是无稽之谈。两人久久没有说话,直到狐狸再开了口。 “她会死的,”狐狸平静地说,“我希望您能明白。” “你永远都不会懂。” “哼。”狐狸冷哼了一声。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对一个你这样的投资家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利益最大化,而是风险最小化。可你说对老练的狐狸来说,一切风险都可以忽略不计。现在你还能说出那样的话么?” “现在我纠正我的话。我是个胜券在握的赌徒,只要欲望足够大,整局的风向都将因我而改变。等着瞧吧。”狐狸愤愤地切断了对话。 狐狸愤愤地切断了连接。苏颜淡淡地浅笑,双眼是疲乏的空洞。 走一步,退一步,她在群青世界中沉默着,脑内思绪混乱却又空无一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又是重复的欺骗。他们一样的痛苦着,一样的生活在自以为桎梏外的虚构世界里,向往着无法触摸的自由。 弥散着烟雾的夜在回放中不断地延长,那些花的颜色变得黯淡了,茶香也渐渐被压了过去。她还能怎么办呢,假装没事就好了,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啊。 苏颜缓缓睁眼。 棺盖打开着,她明白自己是躺在棺材里。现在是葬礼的遗体告别仪式,光从教堂的黑色铁窗外照进来,照亮了棺外那人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他穿着纯黑色体面昂贵的西装,身材偏矮小,静静地注视着苏颜。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葬礼。 “我来看你了。”他将一束白玫瑰放了进来。 “你来······看我了。” 不存在的唱诗班开始了歌咏,鸣钟声响,这是最后的丧钟。那人给苏颜的感觉很熟悉,像是······群青色的恶魔。 她忍不住发起抖来。 “明知道你会害怕,可我还是这么做了,对不起,”他轻声说,宛如脆弱的纸人掂着羽毛密语,“姐姐。” 姐姐。 苏颜愣了两秒,猛地坐起来时日昳已经走远了。她跳出棺材想要追上去,穿越了一排又一排的长椅,可是怎么也追不上他。眼前只留下了日昳的背影,他的面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姐姐,教我长大,好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 她拿着白玫瑰跌跌撞撞地追出教堂,外面还是那个群青色的世界,她从未曾逃离的世界。她以为自己摆脱了群青,现在却才发觉周围早已变成了更深的群青色。 只不过是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罢了。 她呼喊日昳的名字,不停地向前追着,直到日昳在不远处停住了。 “你真的还想再见我一面么?” 苏颜愣住了,手中的白玫瑰变成了一张黑桃7,她突然没有勇气再上前了。 “这片群青只能姐姐一个人走出去啊。” “我看她还是不懂。” 森葵和披着黑纱的女子藏在群青色后。她盘腿坐着,双手托着脸颊,依旧扎着元气的高马尾。 “那个面东的房间根本就没有上锁嘛。”她又说。黑纱女子始终沉默着,静静地看着群青那头的世界。 “我走了。”黑纱女子说。 “你们当副使的死了还那么忙,”森葵知道她不介意生死这样忌讳的话,所以才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劳烦你亲自送东西过来,替那个轮椅少年谢谢你。” “东西不是我的,这个梦境也不是我创造的。我只是在执行副使的公务,维持世界的平衡,和她一起。” 她们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短洋装戴高礼帽的女人,左眼蒙着画有黑桃形状的白色眼罩,面容冷峻一言不发。她是万象世界树的副使之一,Poker Face。在与年今交涉中死掉的那个只是达拉的傀儡,代价是Poker Face用来维系同型傀儡的左眼因此而毁掉了。 “对了,在安息者的世界可以帮我留意一个人么?那个人看上去很呆,但是很聪明,”森葵叫住了她们,“他叫林鹤永。” “嗯。”黑纱女子说完就和Poker Face离开了,留森葵一人坐在原地观望着群青内的世界。 第四天,一大早就闹哄哄的。 一切都发生在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后,清净的绿墙鲜少有这种时候,所以苏颜听得特别清楚。那声巨响宛如空中惊雷,又好像尘封已久的牢笼被打开了。 她拉开窗帘透过窗子观望着,那站在被破坏的绿墙之下的莫不是“客人”清光么? “住手!”载和先生推开房门冲了出去。一切终于在昨夜的序曲后爆发了。 “为何要住手?破了这绿墙你便自由了!”清光被乘应束缚住,载和立刻用物霜将墙上的裂缝都填补了。 “你以为禁锢我的是这绿墙么?”他怒喝,苏颜从来没有见他动怒过,“你知道封印解除后棱空会变成什么样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变了,这个世界都变了!”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倔强地抬着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是,这个世界变了,所以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应该改变,而不是就此顺从!” 依旧是那样不甘的目光,载和心里一动,挥手解开了乘应。 “我去找精灵王,他一定可以······” “你还是不明白。”载和先生冷静了下来,眼里是无奈和惋惜。 清光固执地站了起来,缓缓侧身,抬平的右手中生出一把利剑,“你输了,就和我走。” 刀鸣声响起,宝剑破窗而出,被载和一把接住了。 他们隔着刀锋相望。清光大吼着向他冲去,载和一招制敌。再起来,再倒地。载和熟悉他的每一步刀法,每一次都接的恰到好处。清光发了疯似的一次次向前挥剑,又一次次被打倒在地,直到最后无力地躺在地上,徒劳地仰望苍穹,怎么也望不破。 载和一言不发,收回剑后准备转身离开了。 “到底为什么······” 载和别过头去,幽幽地说:“出去了又能怎样?现在的我已经回不去了。如今已不再如当年那个世间般快活了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清光怔住,张口却说不出来什么。 载和离开了,只留下清光一人绝望地跌坐在原地,痛苦地仰天长啸,声嘶力竭悲彻天地。 苏颜来到屋外时,清光已经平静下来了,独自一人静静地躺在墙前,像是被人丢下的小孩。 雪落下来了,墙上的绿渐渐被那样的白覆盖。清光依旧一动不动,好像要一人沉进那雪白的世界里。 “下雪了。” “苏小姐。” “春日飘雪,没记错的话棱空只在冬季有这样的雪观,可现在已经是阳春了。”天气开始反常,看来操纵者也没有挺过去。 清光睁眼看着那雪从天空中落下来,眼中是少年干净的悲伤,却不再那么青涩了。 “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他问。 “世界是变化莫测的。”苏颜本想说世界是美好的,可她不能强迫一个困苦的人乐观起来。 清光望着灰白色的苍穹,过了很久又说:“是啊,就算没有这方绿墙,他总有一天也会厌弃游历的生活吧。” “他未曾厌弃过,”苏颜说,“先前隐居是因为你丢失了,他自责没有保护好你,隐居是为了变得更强,也是为了等你回来。只是后来才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这样……吗?” 雪积起了薄薄的一层,他想起了在战争中死去的那些朋友,大概万物在这一刻都可静止,也许这时离他一人在这里更好一点。 “许书玲爱雪,我去叫她出来看看。” “我也该回去了,告辞。” 他们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苏颜进了廊,意外地心情不错。来到许书玲的房前,她抬手敲了敲门,想着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又会从门里边跑出来,就像回到家时打开电视机前一样期待。 等了很久,门那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莫非还睡着吗?苏颜有些奇怪,一般来说许书玲是会在吃饭前半小时起床的。她又敲了敲门,仍然无人应答。 只好走罢。她刚转身,门恰好吱呀一声开了。 “还以为你睡过头了——” 她刚想转身,一把刀横到了她的喉间。 “许书铃?”苏颜迟疑地问。 “我终于找到你了。”那个声音幽沉而掷地有声。 “怎么是你?”苏颜诧异地问。 “她精神太衰弱了,给了我可乘之机,就是这样。” 是她,年今。她找到她了。 “许书铃”挟着她走到院子中央,苏颜额头冷汗滴落。毕竟许书铃没有亲身佩戴过朝圣花环,年今只需要找到最弱的那根控制线就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她。苏颜从容不迫地静立着,尝试用连接向狐狸呼救。 “我不是说过么?我,会找到你。”她在苏颜耳边轻声说,音量抑制不住话语中的贪婪与欲望,“用任何手段。” 她抬头看了看周围,说:“居然在绿墙么?难怪我的人找了那么久呢。” “你要干什么?”苏颜表现得很冷静。 “我来接你回家啊。”年今笑了,笑得很开心。 “放过我,好么?”苏颜闭上了眼睛,“不要再执迷不悟。” “苏颜是我的火焰啊,我怎么能离开火焰呢?” “临界者小姐。”载和推门从房里出来了。 “啊,记载者,”常年今挑了挑眉,“碍事的。别想用什么灵术,小心我伤了她。” “您真的舍得伤了苏小姐么?”载和先生问,“您难道忘了和苏小姐之间的感情了么?” “感情?我有力量就够了。我要她在我身边,那我用力量束缚住她就好了。不择手段,大家不都是这样的么?至于感情,我过去付出了那么多,有用么?”她发出一阵怪笑。 “原来是这样。”苏颜缓缓睁开了眼睛。 “嗯,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白衍才被害死了。”她淡淡说。 “白衍真的死了?”常年今眼里的悲哀一闪而过,然后又变回了凶戾的神情,“总之我要带她走,放我们出去!” 载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似往常般平静。 “很抱歉绿墙不能放您们走。”他开口谦和。 “是么?我可以不带走苏颜,但需要你拿一点东西来交换。” “敢问您的条件是?” “狐狸。拿狐狸和我换,我就放了她。” 载和先生没有说话,依旧用镇定的目光看着她们,很久才恭敬地说:“恐怕是不能了。” “呔!”清光不知何时现了身,迅速地在她身后贴了一张画好的符,常年今瞬间脱力倒了下去。清光宝剑最开始就是用来辟邪的,这种事算是他的拿手好戏。 “许书铃”昏了过去,清光及时接住了她,将她横放在身后的巨石上。看来暂时控制住她了,苏颜急切地上前,查看她有没有什么大碍。 清光作法准备驱邪时,“许书铃”突然睁了眼。 “别以为能摆脱我!在我一统大业之前,一定会派黑圣徒进攻绿墙,”她咧嘴大笑,“不能共赴天堂,那就同下地狱!” “啰嗦。”清光施动了灵式,许书铃再次昏了过去,这次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再次睁眼。 “许书铃?”苏颜试探而关切地问。 许书铃又笑了,苏颜防备地退后了一步。 “我是不是只会添乱啊。”她直直地望着天空,泪在重力下滑落。她已经失去白衍了,如今又差点杀死苏颜,整个计划差点因她而功亏一篑。 原来她真的很累了。她比任何人看到的都要憔悴,白天有多元气,晚上就有多伤神。 “她还会再回来么?”许书铃坐了起来,问道。 “不会了,她在你身上的控制很弱很弱。况且你是人类,不受道的约束的。” 她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回了房内。 她真的累了。这才是真实的她们。苏颜看着合上的房门,也默默地回去了。 许书玲呆呆地躺在床上。直到现在她还是没法面对这事,包括她刚才差点就杀了苏颜。她无法控制身体,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着什么。她的手比匕首还要冰冷,冷得心脏都快要停止了。 好想就这么停下不动,可她总得做些什么。 她翻起身来找出昨天和挟柳要的针线和布料。她要给苏颜做个香囊。她的眼睛很花,没戳几下就刺破了手指。鲜血如红豆般滴下,这一块儿算是废了,只能重新开始。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她的情绪却像抽走了主心骨的建筑般轰然倒塌了。 她又要送走一位朋友了啊,一位对她极其重要的人。 眼泪像开了闸的江水般一涌而出。明明已经很努力的想要表现得成熟一点,可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偷偷流泪。 许书玲,又在哭!她在心里痛骂自己,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所有往事都历历在目。早就知道苏颜对她好,可她再怎么珍惜都留不住她了。她好没用,到最后一个也没能留住。明明大家……明明大家都是那么好的人啊。大家都不像她那么懦弱无能,为什么偏偏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呢? 她用泪眼看着台上镜中的自己,脆弱得像一张薄纸,早已经被揉皱了。要是真能变得和白衍一样就好了,像透明的玻璃一般坚强。 是啊,和白衍一样。 她举起剪刀毅然决然,她剪下了养了很多年的羊角辫,切断处就像白衍一样干净利落。碎落的发丝伴着长长的辫子落下,像梦中的花儿一般在吹来的风中翻飞。 不要害怕,不要退缩,像白衍一样,而不是装作和白衍一样。 她擦掉了吸泪,将辫子小心封存了起来。有没有香囊,都无所谓了,苏颜最想要的其实是她能振作起来啊。她再懦弱,也不能总让苏颜来怜惜她。 她推开门,看天色此时已是午后了,原来她已经在床上呆滞过这么久了。 午后的阳光没那么刺眼了,她也终于看清了方向。 “元年后是松年么?”苏颜理着书阁桌上的书籍问。 “是,神殒前是元年,神殒后改为了松年。”载和先生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么?”她把理好的书册给载和先生看。 “是的,麻烦苏小姐了。” “您客气了,闲久了也想找点事做。”苏颜回。 载和先生认真地撰写着,神情如温润的水一般。 “日复一日地这样工作,总会感到枯燥的吧。” “十三年如此,已经没有什么怨言了。”他在落款处盖了章,合上书递给了苏颜。 苏颜一边接过书册,一边说:“反而是清光很愤愤不平的样子。” “那小子,”载和先生有些苦涩地笑着,“倒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他今天戴的是一副金丝细框眼镜,腰间常驻的香囊换成了淡紫色的,只是几处细微的更换就让他整个人的气质与以往不同了。 “说是十三年,曾以为要度日如年地度过,现在看来也不过一瞬的事。绿墙的确是个清净的好在处,人的心性久而久之也就磨平了。” “清净之地确实能修身养性。”苏颜赞同道。 “可心中总还有一道坎。” 苏颜没有说话。 “他以为这世间还是十多年前我带着他四处游历的那世间,可以没有烦恼,没有顾虑,整日喟然叹于世界之宏大,每一天都极尽潇洒。那样的日子,说不怀念是假的,但那时的感觉竟已被我淡忘了。如今世间变了,载和变了,可要怎么变才能变回过去?我追的太久了,已经忘了追的是什么东西了。” “也许······”苏颜沉默了半晌,“过去已经回不去了。” “许姑娘!这边!” 许书铃顺着声音看过去,那是院子一角出现的一座一人高的戏台,清光站在戏台前激动地冲她招手。她两眼放起光来。 “看戏吗?”她跑了过去。 “不是看戏,是机械格斗。”他解释。 “游戏?” “没错!搭建这个花了我一个下午,搭好了才见有人来了,就喊你来试试。” 苏颜也在此刻出了书房门。还未定睛看,那个短发女子的身影像是一道电波冷不丁地击中了她的身体。 “白衍。”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直到许书铃转过身来. “苏颜? 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切磋呢。你在的话我一定能发挥得更好!”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回到了过去。 转念一想,许书铃又是怎么忍心剪下留了那么多年的头发呢? 她回过神来,脚步却没有停止,照常温润地笑了,抚着她的发丝说:“剪头发了。” “嗯。”她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清光从台边回来,手上多了两个类似游戏手柄的木把。看到苏颜,他有些困扰地挠头说:“苏小姐…...可是手柄只有两个了。” “手柄?原来真叫手柄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们那边才有。” “确实是受了人间的启发,索性就不改名了。绿墙竟然还能窥见人间!” “你们玩吧,我在旁边看着。”苏颜笑着让开了。 “就用这个操纵。”他将其中一个递给许书铃,一幅旗鼓待发之势,“放心吧,都是没有生命的拟合物。。" “游戏我擅长。”她雀跃地接过手柄。 “那想必这一战能尽兴了。” 台上左边的石块在他的操纵下颤动起来,随后堆砌舒展开身子,竟是个巨石砌成的巨人。许书铃扭动木柄上的旋扭,另一头生出同样高大的木灵。巨石人将手中的碎铁片熔铸成长剑,木灵生长的枝条一分为二为双刀,许书铃稍微试了试,攻击键的手感很轻,不过很快也就得心应手了。 巨石人发出沉重的低吼,举起铁剑冲了过去,木灵也不示弱,双手握剑斩去。巨石人看似笨重却并不迟钝,攻势迅猛如霹雳雷击。木灵轻盈地跳跌,在空中转体中木条像蟒蛇般飞了出去,台上刮起阵阵旋风。巨石人挥剑将铁片都甩了出去,从地上生出的粗木条迅速结为高大的木墙挡下了所有飞来的铁片。木灵冲出木墙,右手发力挥击出去,枝条如妖冶的美杜莎搅动着空气,在超过巨石人的刹那归为一股将它整个包围。巨石人的移动被暂时限制了,它迅速找到了包围中尚未闭合的枝条缝隙将巨剑插了进去。粗壮的枝条被逐根斩断,巨石人击破重围。 “这么厉害?那就不让着你啦。”清光倨傲地观着内的战斗,随手控制着手中的木柄。 巨石人突起,力量之大足以震天撼地。木灵的双刃被折断又再生,许书铃的表情不太从容了。巨石人有如破竹之势,许书玲的眉头微微蹙起,难得见她深思熟虑。 右手边最近的键就是攻击键,可是操作起来并没有那么顺畅,因为就木灵和巨石人的相性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一味攻击。危急之下她灵机一动,如果冒险将键位调换的话······ 木灵手中一个像种子一般的黑点坠地,墨一般的黑色展开,整个戏台像是漫入了黑夜一般。 “打出hell模式了哦。” 灵式极夜,她借用木灵的灵力脉冲使出了这一招。 “不赖不赖。”清光依旧有条不紊地操纵着木柄。 在这个领城施式方能随心所欲地遁形,只有攻击时才现身。换而言之,留给清光思考的时间就只有从现身到攻击前的那零点几秒。木灵忽隐忽现,像黑屏上的噪点,幽灵般闪动。可他看起来还能应对自如。 许书玲再次谨慎起来,认真状态下的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极夜很快就要结束,她操作的越来越快。必须趁现在打出出其不意的一招! “破!” 木灵受剑,极夜解除。仅一击就将木灵拉下了劣势。 “风声。”清光目不转睛地操作着,漫不经心地解释。 许书玲不甘又挫气,战斗看似进入尾声了。巨后人将剑横在胸前,明显腿是在蓄力。木灵照例升起木墙防御。 “这次再防御可就没用了。” 剑重重一挥,隔空将木墙连木灵拦腰斩断,像是割破脆弱的纸一般,一击击毙,战斗结束。 “我可是机械的好手,输给我是你的荣幸。”清光春风得意地笑了。 “可恶可恶可恶,你仗着有灵力就欺负我!”她转向苏颜,又说,“苏颜,你是裁判,你说他有没有作弊!” “我什么时候又成裁判了....”苏颜稀里糊涂地搅了进来,“你又闹小性子。” “我可没有靠灵力取胜!你还仗着苏小姐宠你呢。”清光没想到有人无理取闹到这个地步。 “打住,这次我可没宠着她。”苏颜摆手。 “其实最后一招你不该防御,蓄力的时候也是巨石人最脆弱的时候,一切只在于那一刻的选择,一步错了就全盘崩溃了。” 许书玲摸着脑袋琢磨着,对话静下来了。他缓缓垂下手去,难得有些迟钝,两眼放空,渐渐现出伤感茫然的神色后,这样的神态又被淡然一笑抹去了。 “战斗对台子耗损极大,因为是临时搭建的,再用一次就得拆了。”此时他的语气中全无狂气了,那样的茫然也早已褪去,竟意外地有些温柔。 “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低下头,失神地笑了笑,像个孤独天真却发现了长大的真相的孩子。 第51章 下界幽灵 载和合上书置于枕上,单手摘下了单框眼镜。屋内到处都是他最钟爱的物件——自出世时就戴在身上的淳霖玉佩、来自安息者的世界的春秋盏和十余年前在山下游历时得到的清光宝剑。那是他还游历时始终不离不弃的佩剑,剑柄蜿蜒如蛇。他挥剑出鞘,细细凝视着剑身澄澈的青光和一处缺刻,像是回忆着什么往事。 “怎么突然来了?”他仍然专注地看着宝剑。 “止挪都告诉我了。那个女孩死了,我就能回来,你就能自由,是么?”缥缈虚幻的声音响起。 载和沉默了半晌,淡淡地笑道:“是。” 他迅速挥剑斩断了灯芯,一闪而过的清光如同疾风一般迅疾。 “所以我来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小姐是个极好的人,还给你取了名字叫‘伊我’。”剑入鞘,他小心地将它归回原处。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向窗外的那个非同寻常的女孩。 “其实我不回来也可以。”主恶者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倒是很早就习惯这种说话方式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好告知了苏颜的宿处,就这么送走了主恶者。抬头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清越,空灵,却好似只是一滩幻影,在深夜欺骗着流浪的人。 依稀记得那个少年双拳捶门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落泪。他那么爱自由,那么年轻气盛,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他向往的事物,可是都没用了。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神就是规则者,他说出的关于这个世界的话都是不可更改的。 “我不明白!” 记忆中两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两句话仿佛出自同一人之口,无力地斥诉着命运的不公。 他很久没有喝酒了,用乘应取来了白玉酒杯,他已经十多年不饮酒了,今夜就着这样的月光下小酌了一口,怅然若失。桌上的春秋盏依旧闪着光,他的日月已浓缩在这小小绿墙里十余年了。 窗外凄厉的寒风突然开始呼啸,刺耳如鬼哭狼嚎。许书铃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蜷缩着瑟瑟发抖。 “苏颜?”空荡的话音在屋内泛着淡淡的回声。 许书铃大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喊道:“不······我不是······别去找苏颜······”她想了想,又念头一转,旋即掀开被子站起来大声说:“不!我是苏颜!有什么冲我来!” 人虽然已经站起来了,可眼睛却还是闭着的。 “为什么声音这么大?”窗外人有些不解。 许书铃冷静下来,鼓起勇气睁开眼睛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番。虽然穿得怪阴森,但她始终待在原地没什么危险动作,看起来没有冒犯的意思。许书铃小声疑问:“不是坏人?” 窗外人挠了挠头:“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啊。” “看不起我吗!”许书铃愤愤不平,“我是许书铃!” “我还以为你是苏颜······” “你又是谁?”许书铃喝问,她确定自己先前没见过这个全身笼罩在黑纱之下的人。 “我是伊我。” “具体点!”许书铃不依不饶。 “主恶者伊我。” “不够不够!人?鬼?灵兽?”许书铃穷追不舍,“外面的人?这里的人?就是······棱空的人?人类世界的鬼?” “下面的人。” “那就是······鬼?” 主恶者沉吟片刻,问:“‘鬼’是什么?” “就是去世的人!”许书铃言简意赅地解释,怕她不明白又跟了一句,“和幽灵什么的是一类的。” “‘幽灵’是什么?” 见她还是不懂,许书铃又补充:“就是人死了,灵魂就出来了,这个灵魂就叫幽灵。” 主恶者尝试着理解了两秒,略有些笃定地回答:“我是幽灵,鬼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 “不是不是······”许书铃急得直摇头。 “哪里不是?我已经死了,灵魂也出来了。”主恶者也很疑惑。 “‘鬼’和‘幽灵’在大多数情况下指代的是同一类事物······” 看她不说话的样子,这下总该是懂了吧。许书铃自豪地笑着。 “‘指代’是什么意思。” 许书铃欲哭无泪:“早知道就带给你一本词典······” 许书铃给她解释了半天,终于把她弄懂了。她的语气依旧平定,缓缓说道:“我是主恶者伊我,是鬼也是幽灵,遗留的躯体封存在绿墙上锁的房间里。” “哎,这就清楚明了了嘛······上锁的房间?!”许书铃终于抓住了重点,“那里关的是你?” “我想见苏颜,她给我取了名字。” 虽然她前言不搭后语,但许书铃还是大致听懂了她的来意,说:“你答应我不伤害她,我就告诉你她在哪里。” “好。” “你知道答应是什么意思吧?”许书铃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知道,载和教过我。” 许书铃手向身侧一指:“东边的那间空房的再东边,就是她的住处了。” “勉强在返途中了,用不了瞬移。”狐狸一如既往地汇报着行程,它和苏颜的关系趋近于一种微妙的和解。毕竟是计划的核心,狐狸只得忍气吞声地毕恭毕敬。 苏颜低声应了一声,狐想继续说着,突然间停住了,留下一句“有客人”就失联了。 有客人?难道这个时候在路上还能遇到熟人吗?苏颜正疑惑之际,一直寂静的窗外突然狂风大作,纱质的窗帘被吹起,像是一左一右的两只半透明飘忽幽灵。黑云聚集,也许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弥漫在空中的淡花香也消散了,一切都预示着某位不速之客的到临。 苏颜伸手去合窗户,缩回手时却被吓了一跳。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素未谋面的黑衣女子,你佛一朵曼丽的黑色昙花。 原来是她有客人。 “苏颜。”窗外的人影一字一顿地念,声音轻灵而空调,尤如游离丝线在风中舞动,又如圣歌在空荡的教堂回响,传达出一种不真实感。 看了半天,苏颜才确定那是一个笼罩在黑纱之下的少女。雾状的黑气不断从她的身上涌现,白金色的长发泼散,肩上灰白色的兽鸟头骨尤为可怖,面部没有任何遮挡却无法看清,怎么看都是一片模糊。也许是不能被人类所理解,超自然到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看到的人总是不禁毛骨悚然。虽然不太礼貌,但苏颜还是移开了视线。 “你是主恶者?”苏颜半猜着说。 “亦真,亦假。生前是主恶者,死后主恶者就只是担在留下的□□上的职责了,”她的手透过窗户穿了进来,皮肤像是被烧焦了那般漆黑,“我的手能穿过物体,话音的传播也不需要介质,我是个游离的亡灵,也可以说幽灵或鬼。偶尔从安息者的世界到棱空看看。” “为什么还能回来呢?我记得棱空从未有过类似的记载。” “我能用留在绿墙的那副躯体制造的归卿梦境回到这里,这是止挪教我的灵术。”她如实回答。 “很奇妙呢,”苏颜想了想,又问:“那么棱空的神岂不是也能重返棱空?” “不。” 苏颜等着她解释,可回答就像这样切断了,她才想起顺口解释在伊我那里不算自然而然的事,只得又问:“为什么呢?” 伊我这才自然而然地开了口:“因为没有人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了。他的面容在死去后被人从记忆中抹去了。” “记得一个人的面容竟这般重要。” “想要在梦境中出现,就不能被遗忘,哪怕在梦境中面容是模糊不清的。” 苏颜是个多梦的人,梦中常常出现那一天的那个人。其实这么多年她早已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可他还是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她的梦中,他的脸怎么也看不清,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 可她一点也不怕他,她怕的是自己的恶。 “您此行的目的是?”苏颜笑着问,依然低着头。 “见你一面,顺便熟悉下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不再那么庄重了,像羽毛般飘在半空,“棱空现在的情况比十余年前还要棘手。十余年前,原在我承受范围内的恶因守护者突生的恶而爆发了,为了容纳这些恶,它们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被迫挤了出来,□□才得从承载。” “也就是说,您还有可能复活么?” “我知道你就要死了。守护者作为弑神的罪人死后,我就能复苏了。”从始至终,她的语调都像看上去那样冰冷。 苏颜苦笑道:“ 我的命真值钱啊。” 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伊我接着说:“载和说你给我取了名字。” “是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嗯,副使中我是第一个有自己的名字的,正式的名字,”伊我淡淡地笑了。副使中通常有的是称号,或是先代传来的姓氏。她似乎瞥见了苏颜手上的一式方,缓缓道,“一式方,以前是我的东西。” “抱歉,我不知道。”苏颜立刻摘了下来,想还给她。 “不必。我已经死了,这不过是......”她想了想,说,“外物。” 苏颜猜她真正想说的是“身外之物”。 “一式方能将灵力脉冲转化为灵力释放出来,也能储藏一定的灵力脉冲,这个技能在我的加持下效果会增强。恶也能充作灵力脉冲,因为人的负面情感会增生灵力脉冲。我偶尔会用一式方将历届临界者带来的恶排出来。” 苏颜记得狐狸说过她身上的灵力脉冲很强。她真的满身都是恶,一直悬挂着的心也尘埃落定,仅存的对自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一次疏忽,我释放的灵力击中了与原神花。当时它的状态很虚弱,我迫不得已托载和下山将它转交给守护者保管。那也是十余年前的事了。” “与原神花,原先确实在山顶?”苏颜有些诧异。 “没错,你好奇的是狐狸对这件事是否知情。它也许是半路知道的,也许早也清楚。行骗在它看来是它一生的污点,只有无能之徒甘做乞丐时才会行骗,不过它不介意再骗第二次,为了生存,它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现在变成这样也不能全怪它,没有它事情也会变成这样。” 苏颜垂眸。 “纯白的花结出黝黑的果实,火焰只是其中的催化剂。临界者和人类世界的通道一旦打通了,就无法挽回了。” “可那不是她的错啊。” “消灭蛇只有两条路,要么等蛇死了,要么引蛇出洞再杀死它。” “是这样。”苏颜沉默了半晌,笑了笑。 “上界很热,下界很冷。” 苏颜刚想接话,话题就又跳跃开了。 “为什么接受了?” 苏颜有些不解:“接受什么?” 主恶者的思想过于跳跃,她难免有些跟不上。 “狐狸提出的交易.。”她解释道。 苏颜听懂了,神情变得有些怅然若失。她头微微向后仰,喃喃道:“也许……是为了洗净身上的恶。” 伊我沉默了几秒,歪着头不解地说:“你身上并没有如此多的恶。” “我犯过错,”苏颜鼓起勇气直视她。这是她第二次和别人提起这件事,第一次是和白衍。“心里空空的,因为被那时的恶腐蚀掉一块了,总想变得完美,把那一块填补上,这样他就会出来见我了。总觉得还想回到过去就必须偿还点什么,没想到偿还的是我的生命。” “非恶,而是罪。每个人都有动因不明的罪,为了曾经犯下的错而陷入长久的自责是没有必要的。” “是吗?”苏颜笑了笑,“万一我罪不可赦呢?” 伊我沉默了。 “有时我也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为什么赎罪的机会是这样。” “因为你是不相信道的人。你一直想回到过去,而且你相信自己真的能变回原来的自己。” “是啊,可是我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打破道。”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回到过去呢?不满当下的话,向前看也不错啊。回不到过去,那就变成新的更好的自己。就像与原神花那样,在顺道之中逆道,重要的只是最终的结果罢了。” 苏颜陷入了沉思,而后直起了身子,说:“谢谢你,果然吐露心声会让人释然许多。但既已做出了抉择,我就不会再改了。” 伊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逐渐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渐渐消失了踪影。 她还没说再见呢。 花香再次袭来,原以为要下雨的雨云也都烟消云散了。一切回到最初的样子,就好像根本没人来过。 “送客了?”狐狸的声音。 “全知全能的狐狸也会被轻而易举地窥探啊。” “带我跟她吵一架,”狐狸戏谑道,“毕竟不在一个世界,况且我当时都老得不成样了。” “越听越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是真老糊涂了。”狐狸笑。 “多老?只差寿终正寝了?” 没品的笑话,狐狸却也跟着笑了两声。 “你心情不错。” “有新的谜题等着我去破解,我能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解封。” 苏颜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想起了主恶者,淡然而心不在焉地问:“我死了,她就能复苏了,是么?” “对。” “那也不错。”苏颜沉默了两秒,再开口道,“其实我对你的能力一直很好奇。与原神花转移的时候你还没有丧失能力,怎么会不知道与原神花早就不在山顶了呢?” “我的能力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知识需要我主动探知才能得到。不然每天这么多的信息,涌入我的脑海,光这副躯体也是承受不住的。” “明白了。”苏颜简单回应。 “后天,一定能到了。”狐狸正经起来。 苏颜轻轻叹了口气: 。"后天?那还挺早的。你还在骗它吗?” 狐狸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52章 离散,但花永开不败 美好的早晨,绿妍的气息弥漫。载和先生端着一杯热茶,在院内的藤椅上坐着和苏颜闲谈。 “清光已经走了。”载和先生说。 “已经走了么?” “他说要替我在这世间游荡。” 苏颜笑了笑。 “这十年来直到与他重逢后我才真正放下了。这才是真正的潇洒吧,我终于找回一点过去所丢失的东西了。” 和过去释怀了么?苏颜目视远方的天空。 “人类攻破了行进路上的最后一道防线,预计明天晚上到达万兽殿。不知道守护者在暴怒的状态下力量还可以迸发出多少。”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像一场闹剧。” “也是一场悲剧。” “如果没有守护者的话,灵力终究敌不过科技吗?” “并不然。神的逝去使棱空的力量折去了大半,再加上棱空居民平常本就不怎么使用灵力,更别说攻击方面的灵术几乎是前所未有。他们怎么会事先为战争做准备呢?” “狐狸说来得及。” 载和先生又饮了一口热茶,茶的温度刚好,唯此刻茶的香气最浓。他不紧不慢地将茶杯放下,一如既往地笑着说:“昨夜想必是伊我来过了,她的实体周围有很强的黑气环绕,和她的灵体强烈地呼应着。” “是,她来找过我。” “她没和别人接触过几次,说错话了载和先替她赔个不是。” 苏颜婉然一笑:“没关系,实话而已。” “送您的一式方,可还合您心意?” “这么贵重的礼物,到现在也没用过一次呢。” “谈不上贵重。一点谢礼而已,但希望您能一直戴在手上。今日风光好,您为何不试试?” 这倒是提醒了她。她放下茶盏,道谢后微微欠身告辞:“失陪了。” 揣在身上的琥珀白花不小心掉了出来,差一点就落地了,幸而载和先生眼疾手快接住了它,小心地捧在手中左右翻动着,惊叹道:“好生新奇的玩意儿!” 苏颜不想扫了他的兴,又不得不要回来:“是森葵先前留给我的信物。” “既是森葵姑娘留给您的念想,那载和也不便再索要了。”他恭敬地归还了琥珀。 “清光呢?再叫他出来陪我玩一局,这次我绝对能赢!苏颜你作证!”许书铃站在院子招呼着苏颜。 “他已经走了。”苏颜无奈地笑了笑。 许书铃很气愤:“可恶!自己偷偷出去玩不带我!” “他能保护自己啊。” 许书铃看向了苏颜,目光突然变得楚楚动人起来。 “可别打我的主意。”苏颜摆手。 “就一局!真的!”许书铃很诚恳地说。 “真是拿你没办法,”苏颜宠溺地笑了,“不过我不是很会玩游戏。” 最后再陪她玩一次了,苏颜想。 “没关系,我教你!”许书铃开心起来。 两人小跑过去,许书铃拿下手柄递给苏颜,自己简单熟悉了一下召唤出了木灵。 “怎么弄?”苏颜完全不打游戏,此时难免有些技穷。 “这样这样。” 木质的戏台发出水波般的动人响声,与木灵相对的另一端突然泛起了水纹,浮出了一朵清艳的白莲,在水面中孑然独立。 苏颜的眼睛亮了起来。 “原来不一样啊。”许书铃惊呼。 莲瓣层层绽开,托举着花蕊中心的一只女妖。她缓缓苏醒,额头点着花钿,眉目倾国倾城,楚楚动人。 “太好了,没有铁器噼里啪啦的就不会吵到别人了。”许书铃说,简单教学了一番后兴致勃勃地握住了手柄。 战斗开始了。木灵率先攻击,莲妖在苏颜的手下显得愣愣的,就是攻击也很温和,很快败于下风了。许书铃原先也是游戏的好手,这样的“威压”之下也就不太敢搞动作,本来辽阔的戏台今天却觉得格外狭窄,好像怎么也舒展不开。 毕竟不想让游戏太早结束嘛,而且总得让着萌新点不是。她假装打得很认真,暗地里故意露出很多破绽,最大的破绽就是没让苏颜发现她露出了破绽。 飓风旋起,莲花花瓣闭合挡下了木灵的攻击。木灵始终固定在原地摇动着枝条,间隔很久才舍得攻击一次似的。 “偶尔也按一下攻击键啦,只防御的话怎么会赢呢?”许书铃循循善诱。 一直合拢的花瓣终于打开了,莲妖站起来挥出一串飞舞的莲瓣。 苏颜刚刚熟悉起来,起码操作得不是那么不流畅了。终于不是一边倒了,许书铃找到了点游戏的兴味来。就要正式开打了,还没过上两招,木灵一失手斩断了莲花的茎。 玩脱了! “很有趣呢,”苏颜放下木柄笑了笑,“可惜没让你尽兴。” “当然尽了!我可是很少有为人师的机会呢。”许书铃笑得很开心。 “等等,”许书铃这才发现那莲妖竟还睁着眼,“还能打还能打!快快快!” 苏颜又拿起了手柄。战斗继续进行,这次她的操作不那么生疏了,几次木灵的攻击都被漂亮地挡下,她也明白要如何用花瓣限制住木灵的行动了。 “可以出师了。”许书铃称赞道。 “这个键······”苏颜尝试拨弄着,戏台上的水面不断扩展开去,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上托举着新生的荷叶,整个戏台渐渐变成了夏日的荷塘。 “哇。”苏颜很惊讶。 “可别太得意,水可是也能助长木灵生长的哦。” 木灵枝条生长的速度果然变快了,生长的长度似乎也改变了,不过苏颜也不是迟钝之人。她已经掌握了玩法,可以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游戏里面了。 战斗变得精彩起来,木灵攻势很猛,莲妖以柔克刚,一串串莲瓣不断限制着它的行动,看上去有些实力相当了,但她的操作自然没有老练的许书铃流畅快速,那样的攻速下只敢以守为主。木灵在戏台上移动着,重复着先前的攻击,莲花花瓣凋落,它的防御就要不管用了。此时莲妖最大的弊端一显无余——她只能在莲内活动,没有办法再逃到哪里去。荷叶被木灵斩断,开辟出一条通往中心莲花的路来。近战的话莲妖绝对不敌木灵。马上要输了,苏颜有点紧张地观察着戏台。 按下特殊键就会有新的莲叶生出来,那么如果同时按下移动键又会发生什么呢? “最后一击了哦!”许书铃提醒她。 木灵举起了右臂,莲花瓣迅速合拢,木灵生长出去的枝条将它们整个包裹住,然后将其裂解。花瓣零落凋下。 “嘿嘿。”许书铃笑了。 水面还没有恢复平静,木灵身后突然升起一朵比原先还要硕大的白莲,亭亭玉立的莲妖挥出无数的莲瓣,乘着以它为中心的气流飞散过去掩埋了木灵。戏台轰然倒塌,是苏颜赢了。 “哇,牛的!” “和我设想的一样,”苏颜说,“不过还不完美啊。” “你打的很好啊。” “可是如果你用了极夜的话,赢的就不是我了。” “那我······也没找到机会用啊。” 苏颜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我们做的职业人格测试吗?” “记得呀。” “那时你问我我的测试结果是什么,我没有告诉你。不过现在我想我大概是GOOD型人格,永远是GOOD,再难的事也能做到GOOD,可永远达不到PERFECT。因为从一开始就残缺了一块啊,过去一直以为缺失的那一块是我的罪恶,把罪恶弥补了就变得完美了,可好像又不是的。现在看来,用自以为的善来代替过去的恶,未免有些啼笑皆非了。完美是不能被替代的啊。” “真是很难得呢。”许书铃说。 “什么难得?” “难得听你承认自己不完美,却又没有不甘心的意思。” 苏颜愣了愣,和她一起笑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努力想象出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要有各种各样的花,还要有花里初醒的小精灵。一式方的小石块闪闪发着光,在睁眼的一瞬间,她将感觉到的力量都集中起来挥了出去。 “哇一—” 耳边果然响起了许书铃激动又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花海真的出现了,各式的鲜花围绕着她们,凡是见过的都在这里出现,将她们拥入其中。小精灵煽动着冰晶般的翅翼在花间飞舞着,无处不是花香四溢,俩人的眼睛被美好点亮了。 这是苏颜用归卿制造出来的梦境。归卿不在于灵力大小,而在于对梦境构建的完成度。要对每个细节都记忆或想象得准确才能制造出最真实的梦境来。 “喜欢吗?”苏颜合手问她。 “我简直要在上面打滚了!’许书玲激动地跳起来。她想要跑到远处看更多的花,却又怕伤到脚边的花而小心翼翼不敢上前。 苏颜会意,向前走了一步给她看。本该被踩到的花都自动让了路。她笑吟吟地说:“这里可是归卿梦境。” 许书铃在花海里跑了起来,在无数芳菲中穿梭,几只小精灵在背后追随着她。这里不少花是她没见过的,有的是紫车轮状的,有的是鱼鸟状的,无不干奇百怪,在灿烂的阳光下默默地吐蕊。 “我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有魔法的感觉了。”苏颜笑着看许书铃在花海里自由地穿梭。她一直都像个小孩子,却也有小大人勇敢坚强的一面了。苏颜放下心来,不再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了,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孩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以后你还会见到很多没见过的花,很多兴趣投机的人,会发现也不是非我不可。我不能陪着你了,对不起,是我让你承受这么多。” “才不是你的错。”她们隔花相望,时间好像变得很长。 “我又把气氛弄得伤感了,”风从花海的那一头吹来,掀起一阵波浪,“但我不得不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唠叨了,可别嫌我烦人。” “如果能一直听你唠叨就好了。”许书铃低声说。 “好遗憾,未来的路不能陪你一起走了,但好在还有那么多的花能陪着你。生命会消逝,但花永开不败。花终归会开,人也终归是要成长的啊,”苏颜娴静地笑着看她,“没人能陪你一辈子。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要怕就只怕人生的结尾不够完美。。"遗憾的是没再见日昳一面。 这些花,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了,能见到朋友的机会也寥寥无几。或许在战争开始之前,她还没那么真切地感知到珍惜,但她现在完全懂得。 因为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啊,包括时间。 许书铃跑向更远处的花海,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背对着苏颜大喊: “是啊,苏颜,我不再害怕失去你了,我只害怕我不够珍惜。也许我终于从白衍口中那个懦弱的许书铃毕业了,这样白衍就不会失望了吧?” 她喊得那么释然,却又有些苦涩的悲伤。苏颜不禁想到了白衍,那个很真很真像薄荷一般的女孩。她走的时候,不也是这么潇洒吗? “大家有事的时候总是瞒着我,我都知道的,大家只是不想让那个许书铃担心,”她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其实她很开心,“可是一直被保护着又怎么长大呢?” 苏颜怔怔的看着眼前这个笑吟吟的小姑娘,明白她是真的成长了。多么美好啊,她一瞬间的恍惚了。 她的一生不就是在寻求真正的美好吗? 她突然想起主恶者昨晚对她说过的那些话。看着那些花,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她开始沿着记忆向来时的路寻找,在群青色的世界里兜兜转转,四方是水,粼粼的波光困住了她,世界从十几年前就用这种方式捉弄她。可如今这束缚好似已薄如蝉翼了,她看到了自己在水面中的模样,终于如梦初醒般地想起来那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那样的自己,原来她已经不需要了。她要的只是未来,在未来成为崭新的自己。 “做不到完美的话,那么,”她坚定地看着群青色的世界,“我就只做自己好了!” 好像有月光投来,所有污泥都随着月光而去。直到生命即将结束了,她才敢放下一切直面过去。所有被遗忘的都回来了,所有被掩饰的都重现于此了。原来能让她摆脱桎梏的竟是这么浅显易懂的事理。这么多年来,不知道那件事的都不能真正明白她,知道的都在谴责她。大家围在一起“称述”着她的“恶”,所以她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大的恶人了,所以她一直生活在对自己的罪恶的假想里,不断地迷失。事到如今,她终于从粉饰的梦境中醒来,终于变回了最初那个勇敢、有生气的自己,新的、不再执着于完美,不再伪装,不再屈服于过去的自己。她的死终于不是“为谁而死”了,剩下的每一秒她都将为自己而活! 群青色都褪去了,久违的钟声响起,整点报时的《欢乐颂》。世界仿佛在她的周围旋转,原来是她自己在旋转。她停下来,向远方大声喊去:“许书铃!” 一只手穿过褪去群青色的世界,苏颜握住了那只手,被拉出了这个世界。 “我找到了!”她回到了许书铃的面前,看着将她包围起来的花海,然后抬头看向被四方绿墙框住的天空,“我找到苏颜了!” 所有半开的花苞彻底绽开,一草一木张开气孔尽情地吐息着。 天气日益转暖,苏颜才发觉已是阳春了。想到还没有迎来生如夏花的日子,就觉得有点可惜,但也足够了。属于她的花在春日盛开又凋落,但至少在她全命的最后一刻她是发着光的。这种预见未来的感觉说来微妙,惊奇而又不太好受。但好在她已经冲破了重围。 就要告别了,这个世界。 第53章 前夜 第六天,最后一天。 苏颜从容不迫地面对着一切的到来,虽然心里总还有些紧张。人们总在岁月流逝之后感叹时间之飞快。 许书铃表情复杂,载和先生的笑意也比平时淡了很多,温和的眉眼里掺了几丝薄凉的伤感。他在今天换上了纯黑的西装,戴了金丝细框眼镜,长发高高束起。这套西装是苏颜用了几天时间制出的谢礼,扶柳在这上面帮了不少忙。 “西装很衬您。”苏颜称赞。 “实是难得的宝物,原是不舍得穿的。” “就是还差了一条领带,可惜不会做。” 原本是想在日昳成人礼时亲手做一套西装给他,如今看来也没机会了。 她们随载和先生进到后院里,桌椅已整齐地摆好了,戏台也已搭上。这是今晚的践行宴,扶柳和捥青将要表演先前从观止镜和前临界者记载中学来的皮影戏。 “这么丰盛。”苏颜扫视桌上的各色糕点瓜果,看了许书铃一眼。 载和随她们入了座,说:“之前也是被临界者斥表过,不过今日破一回例也无妨。” 许书铃从落座开始就一直不停地吃着手边的糕点。双眼却只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幕布。 “你也吃。”她塞了一块不桂花的桂花糕,到苏颜嘴里,碎屑落到了她的嘴边。 戏开了,幕上的薄人儿活灵活现,属实是很精彩的表演,可大家却总还是闷闷不乐。苏颜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扶柳或捥青误以为表演出了什么问题,苏颜看出皮影人有了一丝迟疑。 “很有趣呢,”许书铃率先续了起来,“苏颜你瞧。” “是呢,很有趣。”苏颜也笑了。 气氛像化冰的湖面般解冻了,湖里的鱼儿都活跃了起来。奏乐也热闹起来,伴着老式留声机的噪音,皮影人儿跳跃般移动,仿佛这不仅是三人上座的戏台。苏颜的眼眸映着烛灯的火光,她无意中拣起一块糕,吃下,发自内心地笑了。 一出戏结束了,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桌上的小食竟也吃了大半。足够了,苏颜心想。 载和先生突然向从幕后走来的扶柳交代了什么,扶柳迅速退场了。他向桌上的两人宣布:“狐狸先生和真理公使已经到了。” 众人起身离席,聚在外院中央的花坛旁等待。狐狸和一个穿漆色黑袍的白发女孩被领了进来。女孩戴着宽大夸张的女巫帽,容貌惊艳动人,及肩的白色卷发发尖微红,也许是为了人们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她的双目空无一物,却又显得楚楚动人。 “所谓真理公使,竟是个女孩子吗?”苏颜有几丝诧异。 “嗯。”她的回答毫无温度。苏颜想自己想错了,她不太像个女孩,甚至不像个人。她比刀刃那样的器物还要冰冷。 沉默半晌,狐狸随意地附上一句:“倒也不算。” 真理公使淡淡一笑,淡得看不出嘴角的弧度。她的双眸仍是空无一物,皮肤透着冰块般的质感。 “我们要怎么做?”苏颜问。 “把手叠在一起。”狐狸走到她们中间。 她们照做了,意外的是真理公使的手并不像她本人看上去那么冰冷,反而有些温暖。她凝视着苏颜,有些呆滞,似乎在尝试理解什么,很快眉毛又恍然大悟地舒展了。 狐狸闭上了眼睛。金黄色如琥珀一般的物质正在从真理公使的身上分离出来,顺着看不见的轨迹涌入苏颜体内。苏颜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轻,像是填充了氢气那样。 缓慢的融合过程结束,真理公使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件黑袍和宽大的女巫帽,像是蝉脱身后留下的单衣。苏颜的长发散下,身上的素衣逐渐变化成白色的盛装,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色茉莉,与月光交相辉映,媚而不妖。她甚少穿这样的盛装,却也很快接受了这般装扮下的自己。 狐狸看着白裙下的她,愣住了,挑了挑眉说:“果真是苏小姐,所有条件都齐全了。” 再和世界告一个别吧。 “让我再看看你。”许书铃含着泪捧起苏颜的脸颊,微微颤抖着。 “照顾好自己。”她仍旧笑着,一如冬日的阳光,她喜欢冬日的阳光。 在她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她渐渐明自了为何人们惧怕死亡。也许是因为如此丰富有趣的一生就此划上了句号,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完整地记住那真切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掉在地上摔碎了的玻璃容器,有的被人分着拣去,有的变成碎屑混在风里不知飘往何处。那容器里的液体打破了束缚,却也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了。 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无畏之人永远鲜活。 她笑着看了大家最后一眼,毅然决然地跑出了绿墙。 “苏小姐,一路顺风!”那个清晰的少年音响起。难怪一直以来并未有预料中的黑圣徒击破这里,原来他一直在墙外守着绿墙。 她会心一笑,转身向战场奔赴。白色的裙沿在风中飞舞,她的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仿佛在重点等着她的不是那场战役,而是那个自己。她的五感达到极致,一花一木都清晰可见。万物静谧无声,却又仿佛有万人喧腾。浩荡的空寂感在心头回响,她感到体内不断有力量涌动,像是要冲破她的身体执行正义! 万兽殿前,战火烧红了半边天。以长阶为界,左边的黑圣徒人数多如泥沙,领头的那个坐在几人同抬的王座上,意气风发。右边则只伫立着一位孤零的女子和三只灵兽。以一人应万人之战,她似乎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誓死以身躯捍卫这片土地。她死了,身后三只灵兽的封印就会解除,那将是滔天灭世般的浩劫,但她宁愿毁掉棱空也不想让这些人践踏她所深爱的土地。 年今一声令下,万人突进,战争即将开始。兵器在火光中碰撞,岁朝的表情坚定而凶狠。直到某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局面。她们似乎同时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齐齐地扭头看去—— 一朵洁白澄净的花向他们奔来,犹如明亮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投向大地! 她是执笔的诗作家,要冲破道的牢笼,修正一段错误的时光。 她是审判者! 静寂如水的月夜,清澈的少女看见命运。奔向她的死亡,奔向她的新生。 也许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年今醒来时置身于一片洁白的花海之中,周围鲜亮的白色花朵簇拥着她,她的身边空无一人,连一丝风都没有。她低低地吐出一句:“这是哪儿?” “棱空的梦境,虚实如镜界。任何事都能在这里发生,但又有多少能照进现实呢?”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轻灵如萦绕她许久的······眷念。 “苏颜?”她猛地转身,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娉娉婷婷站在她的面前,面容模糊不清,可年今就是知道那是苏颜。她穿着常穿的那条旗袍,素净而美好。 “我找到了自己,打破了道,所以剩了一点灵力存在一式方里换了你活下去,作为棱空的副使。副使都是借神之力的强者,你不用再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了。” “剩余的灵力?”年今一怔,“你明明还可以活下去,对不对?你明明······还可以活下去!” 她哭了起来,声如蚊讷地掩面忏悔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你······” “不是的,应该说是年今让我获得了新生才对,”苏颜捧起了她的脸,她永远那么温柔,温柔地像是温润的珠玉,可年今却希望她能不那么温柔,甚至希望她自私一点,“因为年今,我才明白了很多事,有了像年今一般的勇气。年今没有错,年今那么厉害呀,一直背负着我所不能及的使命,在命运的愚弄下匍匐前进。我真的很佩服很佩服年今,为了年今才重新拾起了多年前的勇气。与其说是年今害死了我,不如说年今是打开我身上枷锁的第一把钥匙,因为年今我才重新活了一次。” 年今呆呆地望着她。这个女孩终于又变得呆呆的了。这个世界在她眼前重构,等所有世界都恢复以后,一切就能真正回到正轨了,那时的她或许就会忘记苏颜,忘记自己是橡皮涂抹世界时留下的一点小小痕迹。 苏颜伸出手,手心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茉莉胸针,原来她一直带在身上。茉莉胸针化为一个青色的宫铃,苏颜小心地将宫铃挂在年今的身上,笑着说:“我能不能活已经不重要了。但如果我的年今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还能感知这世间的一草一露,那我会很开心。” “我们!”年今急切地抬起头,“我们还是朋友吗?” “我们一直是朋友啊,一直不离不弃。有机会的话,要一起去大理玩啊。”她这么说着,身影却渐渐向远方散去了。她说过要救年今,就真的做到了。她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可这次她却不能守约了。年今想要追上她,却跌倒在地。花海层层激起,她的头发杂乱了,发丝间插着圣洁的花瓣,显得有些狼狈可笑。可她顾不上这些了,她只想将眼前的人牢牢抓住。 “不要离开我!”她不顾一切地大喊,努力向前伸出手去。 “我会化作勇气一路陪伴着年今的,只要年今还相信自己,我就存在着。” 苏颜如泡沫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场幻影罢了。年今扑空的手被某人牵起,周围的副使——曾在她梦境出现过的和素未谋面的一一现身,包括很少在万象世界树露面的命运之神。他们注视着年今,好像不会说话的样子。手中的宫铃吟吟作响,响声清晰脆耳。副使们的身上也发出铃声回应,Poker Face的铜铃、黑牛仔的风铃、达拉的手摇铃······他们无声地接纳了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崭新的世界在白花之上最终建成,陈旧的时光却永久地尘封了。 年今的泪沿着脸颊滑下,在日光下溶成五彩斑斓的光随风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世人的HE 年今一人的BE啊 第54章 尾声·重构 “苏颜昨晚病逝了。”许书铃掩面哭泣,白衍轻轻抱着她。 正值阳春时节,有的人刚走过人生之春,生命就随春天一同逝去了。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走出东边的那椽木屋。常年不见阳光的皮肤如纸般素白脆弱,在毫不吝啬的阳光下如水晶般耀眼。 窗外那棵花期极长的海棠树也花谢了,一如女孩香消玉殒。轮椅上素白色的少年定在门前的过道上,看着随风飘落的花瓣归于他的肩上。 花,消逝了。 另一个世界,棱空。 今日是白庙会日,庙前的长街一派热闹景象。人人忙碌、充实而恬淡,小图一家热情地招揽着顾客,越伯的柿饼被一抢而空,花饼店店主带来了相当新奇的物件,围观的人几乎占满了整条街道。街边的灯笼在白庙会上是不点燃的,人们脸上的笑颜却闪闪发光。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着的,永远善良、热诚。没人知道背后是谁在主导着他们的罪恶,更没人知道世界之外还有什么。世外的苦难和割舍不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就这么安逸下去,构成真正的桃源。 落叶细无声,在长街外的静谧树下拉下长长的轨迹。 “当上守护者之后,可别再抓我回万兽殿了。” “凭我的能力还不足以,”载和单腿屈膝坐在树下叹道,“希里森林还是老样子啊。” 十多年来他终于获得了自由。只有他们还记得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那段嫁接上的记忆在至强的他们眼里轻而易举就能识破。 “答应你的,我做到了。”狐狸淡淡说。 “多谢。” “利益关系而已。” “认识这么多年,我仍然算不上先生的故人么?” “感情不是对称的,”狐狸顿了顿,“但利益很多时候是。” 载和轻轻笑了笑,说:“我还以为她改变了你。” “或许吧。” “没想到一切都结束了。她们会在安息者的世界里重逢吧?守护者和临界者不会打起来吗。” “年今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而守护者已经无法抵达安息者的世界了。” 载和疑惑了:“?” “你忘了我说过要和她算账吗。” 原来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它不是不记仇,只是仇恨不是愤怒那样简单的事罢了。载和先生笑了笑,说:“忘了恭喜您重获新生。” 狐狸没有回应。 “神该意识到‘道’的不足了吧?为了生存,你要取代他么?” “没兴趣。产生了问题,那就解决问题。如果连这都不懂,那他就不配当这个神。他只是在等罢了,等那位真正苏醒过来。”看来上一趟旅行又让它研究懂了不少事。 载和仍然笑着,将祭祀用的春秋盏斟满了葫芦里的清酒,酹在身后的古树下。 “十年来的禁锢还是磨不平你的潇洒啊。” “苏小姐才是潇洒的人啊。”他摆下春秋盏,“好像怎么也痛快不起来了。” “世间不过如此罢了。有偿就要有失。” “可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他起身,步回迁建到半山腰的万兽殿,“从今往后还是穿绿色的衣裳好了。” 狐狸转身离去。夕阳将没,就连影子也不与它相伴。半张天空的云海翻涌,滑翔的鸟儿留下剪影。载和停在殿前,自顾自地说: “最后一份礼物,希望苏小姐能喜欢。” 苏日昳推动轮椅进了苏颜的房间,手上的雪白色花环在风中微微颤动,将他的肌肤衬得更加素白。 一个人走了,四处全是她的痕迹。 用过的水杯、常常观望的那棵树、说过的话和他人脑内相关的记忆,一切都散发着与“人”相连的气息,还有那具徒留的躯体,留以他人渐行渐淡的念想和悔意。一切都像那人走时一般留不住,然而离开时的决绝和坦然,却在消逝中变得永恒了。离开只是从暂时到永恒的过渡和升华,她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他替她合上了未合上的笔盖。徐徐的清风翻动了书桌上那本不存在的日记的书页,那个少女在娟秀的字迹中跃然纸上: 3月5日 下过一小段春雨了。 3月7日 昨晚又梦到日昳了。 淡蓝色的云,和天空一样蓝,由淡淡的白线勾勒,好漂亮。 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吧。 3月8日 回家时绕了远路去看喷泉,花坛格外鲜艳。给家里人和日昳带了冰糖雪梨,日昳会吃吗?也许他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出门透气呢? 我总是还怀有希望。 3月11日 天气很好,油亮的树叶欣欣向荣。 最近突然开始关心天气,因为去年冬天没感冒,对季节变化感觉没那么明显了。 爸爸带来了新的茶叶。 3月12日 其实不喜欢做梦,会睡不好。是因为病了吗? 后天是佐叔的忌日,想和白衍去看看他。 3月13日 也许是最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感觉会变得很忙。这种事很少经历呢,不过每次都很致命啊。 在日昳房门前待了很久,平常不敢靠那么近的。 我想像个姐姐一样关心他,可是好像不能了。我们之间隔得好远。 再怎么改变,犯过的错都无法挽回啊。 但我仍尝试着去救赎。 最后一句是“还想再见日昳一面”。 千缕悲绪涌上心头。他合上日记,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海棠树,眼泪不知何时从眼角流下了。 “我不恨你,”他将一束白花轻轻放在桌上,喃喃道,“我只是和你一样,在逃避。” 和解似乎来得太晚了。面对他们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他们之间生出的缝隙越来越厚,好像他们成了再无瓜葛的陌人,尽管他们心里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那扇门跨过得太晚了,如今已是无法逾越的界限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麻雀栖息在新种的柏树上,又踏起枝条飞走了。花瓣宛如春雨纷纷而落,在空中浮沉着演绎人生百态。阴阳两隔也只是人生常态罢了。 “如果我恨你,怎么还会住进那间屋子。” 第55章 何 人来人往的庙会。 “事情就是这样,你就说谁对吧。”男人争得面红耳赤。 真理公使回过神来,男人前半段冗长的叙述她一个字都没有听,但她看这个人说得这么激动又这么急切,便云淡风轻地下了定论:“你。” “不,绝对是判错了!”另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也急起来,一把把头巾拽下。 得逞的男人得意地大笑:“这可是神的旨意。” 甩着头巾的男人愤然离去。川夕默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森冷。她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现。 如我们所见,所谓的“真理公使”已经没有公正审判的能力了。这一切始于一场短暂的眩晕,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只是消退后她明晰地感到一直以来束缚着她的来自神的力量突然被撤去了,伴随着审判之力像流沙一般迅速流失。她产生了自我意识,由一件被控制的灵器苏醒过来,同时意识到神已经失踪了。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头一晕才把神弄不见的。 想到棱空的道,神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她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会不舒服? 她就此踏上了寻找神的旅途,而现在,她伫立在庙宇里神的雕塑旁,却感知不到神的存在。 川夕离开了庙会,下了山,一路向北前进。她悉心留意每一个角落,哪怕是矮树丛中也会顾盼两眼。这是神的世界,哪里都有神的气息。偶尔遇上了产生无法解决的纠纷的人,她也会毫不吝啬地胡诌一番了事。依稀记得从前她也是这样穿梭于山川之间,在暗处注视着与她不相关的人或事上演的。不过那时的她漫无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对时间本身就没什么概念的,她走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平静如镜的海面成为天与地的分割线,海上海下对映着两个完全相同的世界。偶尔有海风起,抚乱她发尾略红的白发。她掖了掖乌帽。看着水中的自己,她第一次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呆在海边伫立着,像是新建的雕像,直到夜幕降临后才决定要转过身去。 她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仿佛一道光投入她的心间。她转身,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一位高大的男子,面容模糊不清却依旧气宇非凡。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那并非是某位男子,而是一只赤红色光鲜亮丽的狐狸。很久之后她才明白那只是狐狸弄出的假象。 红色狐狸徐徐走来,在夜色下依旧耀眼无比,仿佛它才是真正的太阳。一定是神派来的使者吧,川夕直视着它。 “你以为神会在这里么?”它开口轻佻,完全没有提到“神”时该有的静穆模样。 “嗯。”川夕的声音机械般毫无起伏。 “真蠢。” 川夕没有回应,表情也毫无变化。 “你见过我一面,不过我想你记不起来了。” “在庙会。” 狐狸冷笑了两声。 “你知道神在哪里。”她用的是陈述语气。 “当然,这对全知全能的狐狸来说不算难事。你只需要跟着我,就能找到神了。” 一套行云流水的行骗。 “是神派你来的。”依旧是没有感情的陈述语气。她二话不说地跟在狐狸后面,看着这只来历不明的狐狸带着她沿来时的路返回。 “对对。”狐狸不耐烦地回应。 川夕察觉不到它的情绪变化,像个木偶随从般一声不吭地跟在它身后。 “居然还能记得我们见过一面。”彼此沉默了很久,狐狸又不屑地嘟哝起来。 “庙会里,你是灵兽,那个女孩是临界者。” 狐狸没有回应。 “她和你,不在一起。” “从冬天开始,到冬天结束。”狐狸漫不经心地闲扯。 “冬天,是四季的开始。” 狐狸鄙夷地笑了:“四季哪儿有个头儿的?你认为秋天是四季的开始,那便是了。” “现在,是春天,”川夕平平地说,“神在春天创造了我。” “那就当春天是开始吧。”狐狸懒得再说什么了。 “春天,是开始。” “你立场不算坚定嘛。” 路面上投下树的剪影,尽头是深邃的星夜。所有景色尽收眼底,又好像什么都没被她看见。 如同风雨会晤,她的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相遇。 第56章 寻 仅一夜,狐狸就快习惯这种寂静无声的相处方式了。狐狸停下来时,真理公使也会不动声色地停下;狐狸不开口,她就不说话。就算它开口了,她也只是简单地回应几字,像是恪职尽守得过了头的机器人。 “不是,我记得你会说话啊?” “是。” 狐狸心想算了,对着一件器物说话还期盼回应的自己简直蠢爆了。 “你该改名叫‘沉默公使’。”狐狸淡淡说。 “你喜欢说话。”川夕下定论。 “对话能帮助我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好让我占据更大的利益。”好让它更便于玩弄人心。 川夕没有回应,狐狸只得无趣地继续行路。“不过你倒是比那些个女孩方便多了。” “嗯。”一汪毫无波澜的死水。 狐狸摇了摇头。想想它前面带的那几个女孩,临界者私下其实是个话痨,苏颜沉稳一些但太犹豫,白衍还算恭敬,许书铃蠢。她们在狐狸眼里不过是不太聪明的少女、愚蠢聒噪的少女和有点意思却依旧烦人的少女,谁知这位更是重量级,不聒噪却也能看出不太聪明甚至是有些愚蠢的比器物还器物称不上是少女的少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人形灵器”。不说话也就算了,倒也落得清静,可狐狸从她身上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探知不到,总而言之十分无趣。狐狸决定找点乐子,暗中把原定的路线给改了。 “真可悲,神把你当做人来培养。” “神,可悲,”川夕重复道,“你是灵兽,却有感情。” 狐狸不理会她,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紧随其后。也许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只有人有感情。狐狸虽然近乎于无情,却也在这世间活了一两千年,情绪总还是有点的。 送走了年今,他们照原路走着。山川在极致的色彩中流动,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幅未干的液体画。川夕默默向前走着,双目直视前方。 她们路过一片茂密的玫瑰丛,狐狸驻足观赏,真理公使也止了步,向那片玫瑰丛看去。盛放的红玫瑰在齿轮状的叶片间点缀着春天,层层的丝绒花瓣荡开,微微向后折叠。赤红和深绿的搭配总是显得典雅而高贵。 “玫瑰丛,”狐狸挑眉,“我对于美偶尔还是很感兴趣的。” “去找神。”川夕平静地催促道。 “你真无聊。用不着那么急,”狐狸发挥起好为人师的本性来,“你只想过你会怎样对待神,却没想过让神怎样对待你。神为什么要创造你?难道灵器中缺了你就不行了?你明明都有自我意识了啊。” 川夕不说话。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花,每种在我看来都很美。不过最美的还是那朵让我恢复年轻的神花。” “花。”川夕重复,也许她对花稍微有点感兴趣。 “在人类世界,花有花语,代表花中传达着的情感。” “情感。”川夕重复。 狐狸愣了一愣,电火花刹地在心间闪过,一股雷电鸣火直冲它的天灵盖,电信号不断地传导,传导,激出一阵酥麻颤感。它微微一怔,有一丝慌神了。而它竟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无名的怒火在困惑中升起,它头痛欲裂。 真理公使将它的抬头视作一种询问,说:“踌躇。” 踌躇。 “迷茫。” 迷茫。 “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它竟然被一个愚蠢无知的女孩牵着鼻子走!它怒发冲冠,发狠道:“我打烂你的嘴!” 嫩芽破土而出,它拼命地想要用土掩住,可新生的力量又怎是它能遏制住的呢? 它竭力克制住疼痛,那样的感觉渐渐淡去了,它的理智又回来了。它忽然意识到苏颜和真理公使相抗相斥的可能性。如果她们都抗道而行,那么排异反应可能就要阻止她们融合,就算融合成功了导致的结果也将不堪设想。必须引导她顺道! “我需要修复。” 她在与黑圣徒的对抗中重创了右臂,未完全折断的连接处不断有血滴下来。 “害怕被损坏的器物可不是好器物啊。”狐狸饶有兴味地说。 “我需要修复。” “你看上去很看重你自己。”明明只是件器物,不觉得可笑么? “修复。”真理公使重复着,声音冰冷如机械女声。 狐狸不理会她,接着说:“可是神回来了,你就又变回那个没有自己思想的灵器了。不如追随我吧,我能保证你不被神之力束缚住。” 逆道的,说到底不过是“执念”和“欲望”那种东西罢了,斩断就好了。 “在神面前,我不重要。” 狐狸挑了挑眉,眼珠一转:“你应该知道棱空的道吧?就是因为你太逆道了,神才会不见。只要你放弃找神,神自然就回来了。” “神没有这样说过,而且你的逻辑不通。” “那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想要这些花么?追随我的话这些花都是你的。”狐狸又说。 “这些花不是你的,是神的。”她蹲下去盯着眼前这排鲜艳夺目的花,眼睛微微动了动,伴随着狐狸的心抽了一抽。 “哼。”狐狸冷哼一声,难得自觉闷了气。反正还有那么多天,慢慢改变她好了。它扭头接着走了。 川夕跟了上去。她坏掉的手臂用树枝暂时固定着,但仍不停有血从伤口上流下来,洒了一路。不知道她体内有多少血,还是说那只是神在创造她时为了仿制人体而制出的假象。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要找神么?神有那么多子民可爱,你又算什么呢?” 川夕依旧保持缄默。 “算了。”明明狐狸在感情上也只有一点拙见,不过它看到无知的人时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忧虑。真蠢,它在心里暗骂。它不该感到一丝的于心不忍。 它想起苏颜作出决定那晚说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它越发脱离常规了,曾经那颗王者般坚硬的心呢?多愁善感可不是狐狸该有的模样。它不以为然地整顿了姿态,变回了先前雄姿英发的那只年轻雄狐。 没有感情的话真理公使是不会妥协的,这点倒是让它有点头疼。她已经不止是件灵器了,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又有着粗野的自私,这样的她如果没有感情又怎会为利益所动呢?问题有些棘手了,它发出一阵大笑:“神啊!” 川夕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她们沉默着向前迈步。 夜幕很快降临了,柔软的月晕和纯黑的夜色融合在一起。真理公使不知疲倦地走着,中途甚至没有休息过,年轻力壮的狐狸也没什么好说的。照这个速度,就是不用瞬移也能准时到达了。 不过狐狸终归是要休息的,充足的睡眠是它能力充分发挥的重要保证,何况它昨天已经一夜没睡了。 它不和川夕商量便擅自停了下来,寻了个地方歇下,反正这个姑娘样的灵器只会跟着它走,像个没有意识的随从执行任务什么的。 “去找神。”出乎意料的是,她反抗了。 狐狸无奈地说:“我不是灵器,要休息的。” 她不说话,也许是默许了,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等待着狐狸一觉醒来后继续带她去找神。此时的她乖巧呆滞,完全没有白天打斗时的狠劲儿了。 第57章 旧世·伊始 没有人知道古原空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因为没有人知道人的思想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但毫无疑问的是,它是在众神之后诞生的。因为迎接它来到这个世上的正是来自于神们的数不尽的咒骂与唾弃。 “该死!” 这样一只丑陋的红狐,生来就无能、突兀、遭人唾弃。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包裹在这样的充满厌恶和漠视的世界里。 所以它生来就懦弱、胆小、生性孤僻。 “我们将要处决它,”预知神蒙着双眼,在神殿向众神宣告,“也许它诞生的意义就是要让我们处理掉,因为它什么能力也没有,对我们的世界毫无用处。” 灰红色的狐狸蜷缩在殿外偷听着,心里微微一动。它是没资格参与神会的,因为它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众神的审判是绝对正确的,也许它很快就要被处死了。 众神中有的表示赞同,有的沉默不语。 “或许我们今天就该审判它。”黑纱下的暗神提议。 “不,”有神否决道,“命运有既定的路线,任何存在都有其价值。” 狐狸愣了愣,爪子轻轻划过墙面,一道细缝出现了。它的爪牙天生就具有足以撕毁一切的能力。它透过墙上的缝隙向殿内看去,说话的是白裙的命运之神,她的面容精致如世上绝美的雕塑,眼里流动着独属于命运的淡淡的威严, 这世上竟然还有神愿意为它说话么?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放任不管么?”预知神有些不满,“古原空是众神的世界,它连这里的一颗尘粒都不算。” “命运,不可违抗。” 预知神愤懑不甘,可他不能违抗命运之神,只得沉声宣布:“神会到此结束。” 狐狸翻身将自己藏了起来,之后仍然一动不动。直到黄昏中太阳落山了,它才沿着无人的路返回。 它回到了山林,搭起的窝已经被毁坏了。 它总是想躲,可是心里早就明白怎么躲都不管用。其实死也无所谓,可是有神替它说话了。它有那么点想为了话里的那种东西活下去。虽然总有一天它还是要被无情处决掉吧。 大雨冲刷着一切,它的毛都淋湿了,显得比原先更加丑陋。 也许它早就习惯了被厌恶和忽视,好像这些都是它应得的。 因为它什么也没有。 但它还有尖利的爪牙能用来撕咬。 第58章 苦闷与愠怒 第三天。 战火还没有蔓延到他们前两天经过的地方。人类的目的地是万兽殿而不是北海,军队早就和她们岔开了。 “腐烂水果的酸味。”狐狸心想。她们已经步入暗无天日的战后灾区了,浓重的黑烟在上空久久不散,满眼破败景象,看不到留下的尸体却仍足以见战争之惨烈。那些逝者的灵魂连同□□一起进入安息者的世界了,一个狐狸未曾踏足过的世界。鸦雀无声的棱空显得有些森冷可怖。在这种氛围下,面不改色的真理公使似乎也显得脸色惨白了几分。幸好她不是灵力者,不会被人类释放出的大量的“恶”濯染,不然事情又要变得很麻烦。 水波无声地荡开。 一滴水滴入水面的声音,清脆而回味无穷。狐狸扭头看去,才发现川夕早就停下来了。它挑了挑眉。 “你,不是善者。”川夕一如既往地冷冷开口。 “说说看。”狐狸觉得有意思。 “贪婪。” “嗯。” “自私。” “嗯。” “善于伪装。” “嗯。” “欺骗了我。” 狐狸大笑起来,故作姿态地问道:“何以说来?” 她还是察觉了。 “你骗过那个女孩。” 狐狸苦笑:“怎么每个人都搞得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一样?” “你骗了她,就会骗我。你不是个好人,”川夕依旧面无表情,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冰冷,“而且神的世界不再安宁了。” “那么神的世界是怎样的?”狐狸问。 “神的世界,有晚霞。” “晚霞?” “嗯,”川夕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变化,“有晚霞。傍晚的时候晚霞铺满半张天空,这时飞鸟也会出来,在粉色的天空中留下黑色的剪影,神会在这时和我说话。” “果然不能把你当人看,”狐狸轻佻地说,“真佩服神居然能忍受你。我确实贪婪,也够自私,还善于伪装,但从始至终,我都只对一个人说过谎。至于那个人,现在已经病了,病得很重。” “临界者。” 狐狸没有说话。它没有说错,它先前的狡猾在于提条件时隐瞒必要的信息和用花言巧语扭曲事实,那都不算是说谎。它讨厌说谎。 “告诉我,神在哪里。”川夕说。静静地等了十秒钟后,她见狐狸没有一点告知的意思,便木然地转身准备离去。 “神已经死了。”狐狸淡淡说。 “神已经死了。”她重复了一遍,空洞的心像是被谁敲了两下,手臂伤口上的血都从胸口流出来。 有形容不出来的东西在她体内快速地涌动着,那对装饰似的眼睛有一瞬间灵动了起来,固有的空洞呆滞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惊讶和惶恐的神色。她的头突然疼起来,一如神消失之时的那阵眩晕。神已经死了,怎么可能? 她随即站定了,目光变回了沉寂的死水,像是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 她的信仰,死了? “不过现在救他还来得及,因为这一切都是可以重置的。他在创造你时给予你了一次‘正义审判’的机会,不过这个机会被封印了,光凭你自己是无法使用的。你可以和另一人融合,这样这个机会就能够使用了,神就能复活,他的世界也将恢复原样。” “我会死。” “没错。你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一切取决于你。我确实是要带你去找神,不过你需要付出一点代价。这是隐瞒,不叫欺骗。” 她不再看狐狸,目光突然放得很远很远。微风抚动她发尾略红的发丝,她看见云在风中散成白色的天空。 “神?”泛白的嘴唇轻启,她第一次发出了疑问的语气,“我?” 第59章 旧世·神临 于是这个世界的入口被它撕开了。 像是普罗米修斯带来了火种,寓意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 它被滚滚涌入的黑气吓得瘫软在地。它清楚那样脆弱的古原空是远无法容纳这些黑气的,但它什么也做不了。它所能做的就只有为了生存而逃避。 “将会有一场灾难。”蒙着眼的神说,“这场灾难预示着新世界的诞生。” 众神一片哗然。 预知神接着说:“新降临的神,生来不凡。” “是他,命运之轮的所指,既定的终结结局。”命运之神说,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 “他将要创造新的世界。” 狐狸照常在殿外不起眼的地方听着,不过现在看来区区狐狸的生死判决,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也就不重要了。幸而还没人发现这都是它干出来的好事。 “古原空不知道会从哪里开始毁灭,新神需要一张白纸来绘出新世界的模样。” 命运之神沉默不语。 神会结束了,众神各自散去。狐狸没有去处,独自坐在殿旁的暗处里发着呆。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它快忘了自己的存在。它早就忘了自己的存在了,直到被那话语激醒。 它想它已经明白它从那话里感受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了。为了那种东西,它必须活下去。 幻想中的白花像是美梦成真般突然降临到它的面前。这是它第一次与命运之神相见,像是看到了天使降临到它的身边。她们本不该相遇。 是来处决它的么?它现在已经不害怕死亡了。它怕的是支撑了它那么久的东西只是无情的神的二次欺骗。 “你能抱着我么?” 狐狸愣住了,张着嘴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它的体内迸发出来,那种久违却陌生的感觉。 她还是那样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可是这句话根本不像她会说出来的。她居然······不讨厌它么? “不,还是我抱着你好了。” 神殿塌下的那一刻它什么都听不见,唯有此刻的温度,仿佛上天的馈赠。 第60章 念 “花,情感。”川夕蹲在紫色的花丛前,眼神无波。狐狸立坐在一旁,淡淡地注视着她。 “我答应你。”她仍然是平淡的语调。 “聪明的决定。” “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她又说。 “要求?”狐狸挑眉,“说吧,我听听看。” “在我死之前,我想再看一遍神的山川,”她说,“带我,再看一眼,神的世界。” “哼哼,”狐狸笑了,“真是浪漫的灵器啊。” 好在这个要求再简单不过了。 她们依旧沿原来的路线向前走着,不过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川夕不再死板地盯着前方,而是边走边四顾着周围,不是为了寻找神,而是真心地领略山川的秀美。她好像是第一次作为自己来观赏这个世界。两旁的青山原来比人还要高这么多,植被不是只有绿色的,天空中也不是只有飞鸟和晚霞。这些平常无奇的事物,在她看来却还是第一次知道。 原来那个只有晚霞的单调的世界,仅仅是她的世界罢了。 “真可惜。”她一字一顿生硬地说。 “偏偏神死了之后你才产生了一点感情么?”狐狸冷嘲热讽。 “你了解感情?”川夕的语气中掺了一丝明显的质疑。 “我是全知全能的!”狐狸大声强调。 “可你对感情也所知无几。” 狐狸有点厌恶了:“你凭什么会知道?” “你不记得了。很久之前你问过我一次,在庙会,那时的我还有评判是非的能力。” “这世上有我不了解的东西,可能么?我是狐狸,全知全能。”它再次强调。 “感情也会不在知识范围内。没有感受的话是无法完全了解感情的。” “真蠢。”狐狸拒绝回应。 “我想明白‘感情’是什么。”她说。 淡淡的霞在空中游荡,洗涤了澄净的亮蓝,天空仿佛褪色的衣物。时间流逝,她似乎有一点概念了。 “很久不见。”她突然说。 “什么?” “很久不见,晚霞。”川夕补充。 “这不就是么?” 她抬头看着布满粉光的天空,微微歪着头。 “哦,我忘了你先前是不能评判自身是非的了。” “天真,而且无知,”狐狸和苏颜对话,“她还当生活像诗一样呢。” “生活不就是像诗一样的吗?”苏颜笑。 “事情正按原计划那样发展,虽然出了点变故,”狐狸运筹帷幄,“你用朝圣花环换了一式方?”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不是我有意的。怎么了?” “哼,一式方能代替朝圣花环让你们融合,这样他就又多一件宝物了。这小子还是这副德行。” “真是费尽心思啊。” 狐狸不屑地说:“在宝物上,他的狡黠不亚于我。” “你们看起来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故友。”苏颜不觉得生气,平静地说。 “我不和谁做朋友,这种蠢话您最好少说。我只需要利益上的伙伴而已,而且最好是暂时且可变的。” “嗯。”苏颜浅浅地应了一声。 第四天的黄昏。川夕默默抬头,照常等待着晚霞出现。 今天也没有晚霞了。天际由蓝渐变到鱼肚白再到橙,残光给周围染上了一层浮色,衬得川夕发红的发尖颜色稍浅了些。她本就是件精美的灵器,在光的配合下显得更加美艳了,尽管她对此浑然不知。唯一的缺点是她始终不曾变化过的神情,让她缺乏了灵动之气,更像件不能说不能动的瓷娃娃了。 今天她一整天都在观察四处的景物,狐狸偶尔会尽职地给她细细讲解,她偶尔也会说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判定性语句,狐狸也懒得纠正她了。 狐狸眯起眼睛。眼前是一座高不见尽头的墙,黑白灰三色的颗粒在上面高速移动,留下一道道清晰可见的痕迹,在这幕布上演绎着森罗万象。她们步入电境了。 电境并不是固定的区域,它是因为周围的灵素紊乱而形成的,能做到这样的事的只有世界树的副使达拉。这倒是稀罕事,狐狸饶有兴味地走了进去,川夕也没什么异议。 刚一进去,电境里三五个小人便一拥而上。它们的动作并不流畅,像卡顿的画面般一停一顿。它们跑过来兴奋地拉起川夕的手,将狐狸晾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嚷着:“来跳舞吧!” “我不会跳舞。”川夕一本正经。 电境不由分说地响起了欢快的音乐,似热闹寒冷的冬夜。川夕被它们拉扯着,依旧没有表情,看上去更像一架傀儡了。 “舞蹈,是内心情感的迸发啊,”小人们嬉笑着,音乐越发快了起来,“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了。” “你们不是真的人,却有感情。”川夕看着它们。 “因为我们喜欢你呀。” “喜欢?” 小人们没有回答,从周围凭空摘了几朵黑白的像是覆了白霜的花装点着川夕,好像是给第一次约会的姑娘打扮那样。电境里一切都是可能的,但这里的一切都古怪异常,与正常的世界出奇的格格不入。 狐狸无声地跟在她们后面,尝试着在这里使用灵术和灵式。它和川夕的连接在这里还很稳定,灵式也还能正常使用,但灵力却无法施展。 川夕被拉着向前跳着舞,离它越来越远了。电火花再次闪过心头,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伴随着它心里莫名跳出的念头。 感情? 一片空白。 感情? 一片空白。 感情? 一片空白。 它暴怒,这是它第一次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无法探知到想知道的事物。明明知道它的存在,却无法探知到它究竟所指何物。可恶,它什么时候对那种无用的东西感兴趣了?强烈的求知欲让它浑身发痒,它龇牙咧嘴地在地上打起滚来。 电境移动的粒子显现出残缺的图像来,呼应着它破碎的记忆。一切都像梦一般,坍塌的神殿和白色的纱裙······命运和宿命论的终结······温暖······到冰冷,以及想要止住的哀鸣。 痛苦,它的头剧烈地痛起来,陌生的往事像破碎的玻璃碎片,一旦触到就会刺痛不止。疼痛撕裂了“梦境”。 电境中浮现方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张脸,那张绝美如雕塑的脸,她白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使。 到底是谁? 它竟然有些害怕了,开始不停地向前奔跑。欢快的音乐还在播放,可周围只剩下它一个人了,真理公使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它用尽全力想要追上她,最终从一片虚无中穿了出去。 仍然是电境。 它的头越来越疼,究竟要怎样才能逃避? 它还在奔跑,它想要逃离那里,直到它看到了川夕。川夕还在和小人们跳舞,跳得滑稽可笑。 “我知道了!”拉着她的手的某个小人突然说道,“你是神的孩子!” “神的孩子,”川夕复述了一遍,“对自己的孩子,会有什么样的感情?” “欣慰。” “期待。” “爱!” 川夕看着它们,尝试着理解什么。 狐狸咬牙看着她。不,狐狸不能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那么你们知道神······”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对话就被打断了。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舞曲要换一种乐器了。”狐狸强撑疼痛直起了身子。 突然有几簇水花开始在它的周身跳动,发出清脆的“滴答滴答”声。电境遇水溶解了,电流嗞啦嗞啦的声音仿佛最后的嘲笑。小人的嘴里念叨着“nonono”,川夕面无表情地看着电境一点点消失。 “水也是一种乐器。” 水溶解电境的原理和灵力的相似。灵力的使用实质上是将体内的特殊灵素,也就是灵力排出体外,导致周围原本均匀分布的灵素场局部集中或紊乱造成的,只要纯水将这些灵素吸收再排布均匀后,灵素就重又恢复到有序的状态,相应的现象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是云长山灵的研究成果,被狐狸用全知全能剽窃来了。但它的灵力脉冲比一般人的都要衰弱,所以灵式之类的它虽然懂,却很少使用。它至今无法解释这是这是为什么。凡是有了一点不懂的东西,它便像无意间扯出的线头般必然地牵连出一大片难以捉摸的事物。狐狸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由“未解”罗织的网来。 不过那样的疼痛果然消退了,它又昂首挺胸起来。 川夕凝视着来时的路,呆板地站立着。 “露水,松茶。” 狐狸没心思理解她说的这两个词了,想继续领她向前走,可是她一动不动。 “搞什么?”它不耐烦地问。 “神会欣慰吗?” 真理公使静静地看着它,它也静静地看着面无表情的真理公使,顿时明白了一切。这个女孩在和它连接后对世界产生了轻微的感情,这种非正常的变化通过连接影响了它。 比起同伴,她们更像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找不到所谓“感情”的答案。 狐狸改变心意了。它想知道感情究竟是什么,哪怕前功尽弃,无法生存也无所谓。它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它必须要让她知道感情是什么,再用连接来获知信息。知识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任何东西在它面前都显得卑贱。 “会啊,”它咧开了嘴,“等你牺牲了,他就会。”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明白什么?”狐狸明知故问。 “明白了一点,感情。” “你么?哈哈哈哈哈······”狐狸发出一阵大笑。 “我,是神的孩子。”川夕又说。 狐狸又是一阵大笑。 “明白了这个世界,才会明白神,才会明白感情。”川夕继续说着,丝毫不在意狐狸的反应。 “行。”狐狸依旧咧着嘴,眼里却有方才的泪光闪出来。 夜幕照常降临了,川夕默默抬头望着天空,紧紧盯着那几颗镶入夜空的璀璨星辰,告诉狐狸:“星星。” 她摘下一直戴着的女巫帽,将它轻轻抱在怀里。她对神给予她的一切都很爱惜,哪怕她从来没有细细审视或打量过这一切。摘下帽子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这份馈赠是长什么样的。 “颜色,花,白色的光,感情,我还没有理解。” 她环视周围,想要把这山川的大好景致刻在脑海里。 “你理解了什么?晚霞么?”狐狸仍觉得好笑。 “无知,在你眼里不好。” “我是只骄傲的雄狐,从诞生之日起便是如此。如此强大的能力,没有那颗桀驯的心是配不上的。”真奇怪,仿佛开口的不是它。 小精灵们提着灯出来夜巡了。鹅黄色的灯光和白色的玫瑰花瓣交融在一起。川夕沉默地凝视着它们,伸手想要触碰它们。 狐狸表面上合着眼睛睡着了,实则在和载和对话。他们很早就连接了。 “绿墙有稀客啊。” “主恶者的气息,”载和缓缓道,“方才才从这里离开去找苏小姐,我昨天把一式方给她了。” “你还挺在乎她的。”狐狸含笑说。 “对于那件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美好之人将要逝去,任谁都会心里一动的。” “和主恶者感情淡了呗。” “还请先生不要拿我说笑了,”载和无奈地笑道,“苏小姐当您的棋子可就太屈才了,棋子是不会改变棋手的。” “何来‘改变’一说?” “先前的您,是不会像这样开玩笑的。” 第61章 旧世·毁灭 于是命运死了,世界的束缚打开了。 但真正的灾难从现在才开始。 就像彻底被撕开的裂口,温暖只有那一刹那,用来抵还的是无休无止的伤痛。古原空毁坏以后,诸神或野蛮或自私的本性完全融入了纯粹的恶,它的处境更加艰难了。 “就是因为它,命运之神才死了!” “果然恶心,当初就应该处死它!” “我们的世界,要完蛋了。” 咒骂依旧恶毒,它的内心依旧麻木。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狐狸一如既往地流浪着。那一瞬间的温度就这么转瞬即逝了,可是它却活了下来。它亲眼看着那个拥它入怀的神死去,感受着那温度的一点点流逝。它的眼睛有一瞬间被光照亮了,可见过光后才明白什么叫黑暗。 究竟什么才是值得它追随的东西? “杀了它!”红了眼的神们愤怒地嘶吼。 古原空在一点一点崩溃,终究还是变成了预言中满目疮痍的世界。其实众神谁也不关心命运之神的死去。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罢了。 最重要的是,它是多余的。 可是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能有那样的恶意? 因为神本就无情罢了。 它不停地逃亡,它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为了心中留下的永恒的疼痛。它举目找寻着,还想再次抓住那样的温度。可是感情在失望中渐渐被磨灭,像镁在极亮后燃烧殆尽。曾以为能依赖的神已经死了,感情还有什么用呢。 它自嘲地笑了笑。 之所以救了它,是因为她也讨厌它啊。 就是这样才让它活了下来吧。如果它真的受到了命运的青睐,怎么还会那么不幸? 第62章 见 第五天,旅途接近尾声了。 狐狸站在山脚一个裂开的黑洞前,缓缓说:“棱空的缺口,通向的是安息者的世界。” “棱空的缺口。”川夕复述一遍,问,“是什么?” “世上不止有棱空一个世界,还有人类世界、安息者的世界和夹在几个世界之间的万象世界树。世界的缺口就相当于连接两个世界的门,”狐狸不厌其烦地解释着,“安息者的世界是连我都不曾踏足过的,也许那里比人类世界还要有趣。怎么样,要进去看看么?” 川夕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专注地凝视着黑如深渊的洞口。 “真不该和你商量。”狐狸自己进去了,川夕紧随其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刺破黑暗的一直向下延伸的灰色阶梯,看不到尽头。阶梯上几个与她们相隔甚远的人们心无旁骛地顺着楼梯走着,隐入了黑暗之中。 “他们死了。”川夕平淡地说。 “他们在这场战争中选择了死亡,正常的通往这个世界的道路不是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战争带来的痛苦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死的欲望超过了生的欲望。他们只得选择从那个他们曾热爱的世界上消失,藏匿于这里。” 川夕没有回应。越往下走就越冷,她不由自主地掩紧了衣服,还不忘附上一句:“你怕冷。” 她的声音比这里更没有温度。 “你说错了,烈焰不惧寒冰。”狐狸的姿态依旧从容优雅,只不过赤红色的毛都斜立了起来。 川夕突然问:“温度也有感情么?” “感情倒是有温度,据我所知。你表达出的感情比这里还要寒冷。” 他们默默向下走着,一个机械僵硬,一个高傲轻佻,走了很久很久还不见尽头,轻佻的那个却突然笑了,缓缓道:“有人尾随我们。” 川夕停了下来,转身向后看。层层黑烟卷起,簇拥着其中的一个黑影,细看才发现那是个披着黑纱的少女,纱雾下的面容姣好。黑烟渐渐散去,少女的身形清晰起来。她一身黑色长裙,缀着几处金银珠宝。主恶者,游离的亡灵。 “说是尾随可就言过其实了,只是恰好同路了而已,”她的声音还很稚嫩,很轻很轻,伴随着四周淡淡的回音,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似的,“她是?” “真理公使,神创造出她的时候你早死了。” “活人是没有办法这样直接到达安息者的世界的,你们需要引路人。” 狐狸懒散地说:“既然你乐意的话。” 它给主恶者让了路,和川夕一同跟在她身后。没过多久,这条楼梯便到头了。 主恶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她确实是不常交际的人,连告别都没学会,身上总散发着一股日久天成的山间清泉般的孤冷气息。 这是一个没有光的世界,仅剩黑白灰三色交替,比楼梯还要冷。安息者们的情绪被放大,甚至有些像人类世界的精神病院。街道上只有居处,看不到小商铺之类的其它场所,显得有些单调和寂寥。有些人聚在一起打牌,少言寡语,更多的人呆呆地独自坐着。 “神会在这里吗?”原来她一直在思考的是这个。 “不会,他只是明面上‘死’了而已,实际是实体陷入了永久的沉睡,类似那家伙,”狐狸头往主恶者离去的方向偏了偏,“不然以他为基底建立的棱空早毁灭了。” 狐狸从一排排房屋中一眼发现了有些不同的那间,紧扣着的木门上挂着刻有“见止阁”字样的牌匾。它有些来兴趣了,向那边走去。 紧扣的房门刹地打开了,好像本来就在等待着她们。狐狸带着戒心走了进去,川夕也跟着进了门。 屋内有了颜色,不过似老照片般枯黄陈旧。阁子不大,两面是鱼鳞般整齐排列的抽屉。正对着门的是一张方木桌、一把靠背椅子和一个翘腿坐于其上的女人。她眼角锋利纤长,唇边却又很暧昧,长发绾在脑后,明艳动人。黛绿色印花旗袍衬得她更加婀娜多姿,就连湖边被水汽氤氲的妖冶的花都会为之失色。她宠爱地抚摸着怀中蜷成一团的白狐狸,另一手端着一支细长的烟斗。 “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啊。”她的声音尖细但悦耳,宛如风中的鹤唳高歌。 “那个也是狐狸。”川夕指着白狐说。 “它啊,叫白袖子。虽然同是狐狸,但有的比起它可差远了,”她嘴里吐出袅袅的烟雾,“姑娘还没见过我吧?我叫止挪,棱空前前一任的守护者。” 她转而看向狐狸,说:“死对头,见到我不生气么?” “生气?没必要,我很忙的,快记不得你是谁了,”狐狸故意不正眼看她,“毕竟我还活着,是我赢了。” “起码我死在了风华绝代的年纪。”她倒也不恼,依旧笑得明媚动人。 止挪死后本该传位给载和,但被载和拒绝了。此后又由神代理了两年,直到选中了岁朝才又传位下去。 她随意地招手说:“难得接待活人,坐吧坐吧。” 两把木椅自动移到她们身后,川夕机械地坐下了,狐狸前爪刚要攀上椅腿,椅子便立刻退后了一步。它似乎早就预判到了,从容地舔了舔爪子。 “你这么小一只,这椅子对你来说也太高了,我给你换换吧。”止挪笑。 另一把椅子冲了过来,狐狸小距离东取移开,椅子死追着它横冲直撞,它或格挡住或跳开,川夕默默地看着狐狸和一只椅子打来打去,照常不动声色。原本蜷缩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的白袖子突然长成了一只洪水猛兽,凶猛地冲狐狸怒吼,利爪尖牙炫耀着暴力的威武。它猛地扑上去,龇着嘴像是妄图从这团烈焰中扯下一片火花。狐狸轻车熟路地跳上它的背,掐准了它颈部的要害。 “还没忘。”止挪敲了敲烟斗。 阁里所有椅子一齐冲撞过来,流转间不知它们打了几个回合,最终以狐狸被斥退到抽屉墙边结束。它还不熟悉这里,勉强甘拜下风了。 “在我的地盘就安分点,说话前也得看看这是个什么地儿,这次可是我赢了,”止挪得意地说,“我活着的时候就该把你抓进万兽殿去!” “你也得有那个本事。”狐狸攀上椅子,挺直身躯坐下了。 “姑娘想要点什么?”止挪转而问道,“载和的宝物都来自这里哦。那小子,倒是馋这些个宝物馋得很呢。” “这里?”狐狸说。 “困扰你不久的难题吧。” “我想要,见神一眼。”川夕的眼睛好像亮了起来,又好像仍和平常一样空无一物。 止挪一阵娇笑,川夕还以为是摄魂铃响了,扭头四顾才发现屋内的物件都纹丝不动,何曾有过风。 “我,还没见过神。”川夕又说。 止挪单手倚在木桌上,身形的曲线更凸显了出来。她一手娇俏地搭在耳后,一手抚摸着腿上温顺乖巧的白袖子,笑着说:“你爱他啊。” “爱?”川夕疑问。 “我可是棱空最了解感情的人了,单纯的人呀更是一眼就能看穿。” “感情,是什么?”川夕的语速稍快了些。 “感情是世间的唯一色彩,”止挪放下了白袖子,拾起了烟斗,踩了两步到川夕面前,“也许你看到了他,就会明白的。” 止挪莞尔一笑,扶了扶脑后的发髻,向着真理公使缓缓吐出一口烟。阁内顿时烟雾缭绕,烟草的香气愈发浓厚,川夕被包裹其中一片白茫了。待到烟雾散尽时,眼前的景象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成千上万的宝匣!架列向前方无限延伸,无数来历不明的安息者在其间纵情玩乐。 “生前不知享受的人,死了便葬在无天无地的欢乐里。”止挪仍坐在那把古色交椅上,笑着解释道。 她抬着烟斗侧头一笑,然后摇了摇手说:“来,过来。” 真理公使照做了。 “想要见神当然可以,不过还有一个条件。”画面又一转,真理公使四顾周围。这是一个纯白的房间,着以淡淡的青色。乳白色的轻纱帷幕无风而起,掩着青花瓷瓶里的白梅。屋内的几件古董宝物作为素雅的装饰,几许青烟袅袅。 面前的依旧是止挪,明亮素白的房间里此时只剩她们两人了。她悬空翘腿坐着,发间的青玉簪宛宛,身上的旗袍也换成淡青色的了。活似古人家里明媚娇艳的大小姐,眉眼里是几分娇俏的玩味,春风一笑百媚生。 “你能打败我么?” 她曾是棱空的守护者,而川夕只是一个没什么实际能力的灵器罢了,想打倒她,怎么可能呢? “如果你足够渴望见到他,那见止阁自然对你开放。” 川夕没再说什么,立即冲了上去。她盲目地挥舞着双拳,止挪却只是踏空轻盈地跳跃着,趾尖踏过的地方开出星星点点的白梅,真理公使怎么也抓不住。 “世人要你不偏不倚,你却无心再去衡量一切。”止挪说。 川夕还在奋力地追着她,显得笨拙可笑。 “你究竟是要顺道还是逆道呢?”止挪又问。 “我!” 手中多了一把锋利的刀。这是归卿梦境,能想到就能创造。她死死握住刀向前劈去,止挪毫不费力地避开她,双手背在身后。 “可你连这渴望从何而起都不知道,”她轻笑,“和那只狐狸一样可怜。” “我想!”川夕大声吼道,“我想要逆道!” “那么,你自己呢?” “我。” “那世间有神,就没有你了。” “我······” “你是谁?” 川夕愣住了。 “不是对任何人来说,而是对你自己来说。” “我,”她难得地迟疑了,“我是神留在棱空的一部分。” “所以你才那么想要保护你自己么?可是对神来说,你算什么呢?” 止挪在空中转身,面对着川夕轻笑。 “如果你真的是神的一部分,为什么你对自己的感情和对神的感情不一样呢?” 川夕无法理解了,不知觉中放慢了速度,迷茫而迫切地看着她。 “不一样。”她喃喃道。 不一样么?确实不一样。她的心中生出分叉的树枝,直延伸成摆在面前的两条路,它们相互分离却又相生相伴。 “或许过去的你确实是他的一部分,可如今你们已经不再有瓜葛了。” 川夕的动作越来越慢,她低头看着手中凌厉的刀刃,好像明白了一点什么。 “你到底是谁?” 阁内烟雾云云,此时只剩下狐狸和真正的止挪了。归卿,不仅仅是织梦的灵术,实际上更是制造虚境的灵术。剑齿冰虎在她生前曾与她交好,森葵才得以摘得了些皮毛。 通过连接传递的某种不能被狐狸接收的东西不断刺激着狐狸,它头痛欲裂,在地上打起滚来,眼睛涨红。 “还在当个商人么?”止挪缓缓走到狐狸身后,端着烟斗淡淡地问。 “在生存面前,我不得不。”狐狸幽幽道。 “没有感情,再生存下去又有什么必要呢?”白色的烟雾从她唇间生出,她轻笑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懂了,结果你的灵力脉冲还是这么弱。” 狐狸不说话。 “我是真想让你明白。” “你也知道答案?”它暴起,几乎要冲上去。 “感情是相生相容的。” “告诉我······告诉我!” “可你的欲望太强烈了,容不下一点儿感情。” 她怜悯地看着地上痛苦的狐狸。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懂。” 不会懂?每个人都这么说。她们竟然敢······小觑狐狸么? 混沌的往事再次涌入脑海,它痛苦地哀嚎。 第63章 旧世·创世 于是那一世终结了。 未来成了未来。 它处在更迭的混沌时期,等待着陷入沉睡 古原空的末期,神一个一个地陨落了,直到象征着未来的预知神也死去,古原空才彻底坍塌,世界归于一片混沌。最后只有它和新的创造神还留在这世上,就像它被众神遗忘了那样。 活下来了,可它的心里无喜无悲。 也不觉得孤独,反正它从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 “作为旧世的遗物,你想要什么么?”神问它。狐狸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声音很温柔,狐狸从来没有在古原空听过这样的声音。可一切都太晚了,是时候重新开始了。 就是那样的温柔害了它啊。那样的温柔不就是融入了她的既定本道的纯粹的恶么。 所幸它早就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了。 “我要全知全能的力量,除了感情。” 梦境破碎了。 周围的世界一片白茫,记忆像碎玻璃片般散落,它痴呆地坐在地上,目光怔怔。 那只狐狸,是谁? 它想拼凑出真相,可这已经超出知识的范畴了,能汲取到的只有一点······苍凉。 古寂的苍凉。 “第一次见面就和你说,有些东西不是光有知识就能懂的。”慵懒的男声响起,“灵外的事物本来都不想参与,可这么久以来的研究成果不分享出来又觉得可惜。” “是你,”它声音沙哑,仿佛又回到了衰老时期,“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把我当作你人生的消遣么。” 一阵爽朗的大笑,那人打趣似的说着:“非也非也,小厮只是想辅助您罢了,真正想看到这些的是您自己啊。” “那就送佛送到西啊。” “到没到,得看你找不找得到这西天了。门就在身边,自由可近在眼前了。” 第64章 破 “哈哈哈哈······”狐狸笑了,笑得荒唐。它从来没有自嘲过。 “今天贵客真是多,我这小小的见止阁快要支不住了。”止挪倚着桌子,媚而不妖。 “她说很久以前我问过她一次,”狐狸仍然笑着,它终究还是变得那么狼狈了,“可我却忘了答案是什么了。我竟然也有要问别人的时候。” “我说过,你永远都不会懂,除非你不是狐狸了。” “我究竟······要舍弃什么呢。” 真理公使明白了,她再怎么攻击也没用。止挪也停了下来,静静地看她。 “你是真理公使,这样的问题你自然也能评判,因为没人能给你准确答案,能评判的只有你的心。” 心? “你真的想要神再回来么?” “我······”她提着刀的手和另一只受了伤的手摇摇晃晃。 “从那个世界消失,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么?” “神还在,我就还在。”川夕不是那么确切地说,可她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坚定”那种东西。 “为什么?” “因为······” “为什么在选择面前徘徊不定?” 川夕抬头看着她,眼神渴望而迷茫。 “为什么宁可逆了他的道也要换他回来?” 川夕跌跌撞撞地向前迈步,止挪一动不动地看她像刚学会走路的鸭子一样走过来。 “为什么心间总有那一缕执念,哪怕踏破山川也要追随他!” 因为爱! 因为她爱着神!这就是感情! 刀光闪过,一直固定着手臂的枝条散落,原来伤口已在不知不觉中复原了。 她对了,她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那一直萦绕着她消散不去的东西。她心里清楚地明白着她做对了,久违的辨别是非之力又回来了。 不像晚霞那样真实美丽,也不是电境那样捉摸不透的东西。爱只能存在于一个地方,那就是她的心里。不是因为晚霞才想要见到神,而是因为神才喜欢晚霞的美丽。虚幻缥缈却又能真切感受得到,那不就是爱么? 眼前的止挪稍稍鞠了一躬,连同这房间消失不见了,她又回到了阁子里,止挪依旧坐在那把交椅之上,一旁的狐狸痴呆地屈背坐着。 “感情相生相容,可欲望不能够。恭喜你,条件完成了。”止挪起身走到抽屉墙旁边,指尖上挑着从上而下轻轻拂过每一列宝匣,犹如微光在光滑的湖面上浮动,直到在靠门边的一个宝匣上停住了。她抽出宝匣取出了一张边上有些泛黄的老照片,递给了川夕。 “人类世界带下来的玩意儿,稍微施加点灵力便成了件宝物了。” 川夕端详着手中的纯白相片,问:“神,在哪里?” “心之所念,目之所见。” 如其然,照片上果真浮现出一人的高大身影,面上似乎是带着微笑的。画面渐渐清晰起来,色彩也越来越真实而丰富了。直到川夕看清的那一秒,天地似乎有了万物,又似乎不剩一物,只有那微凉的液体仍有触感。一滴泪滴落在正中间,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这就是······我的晚霞啊。” 第65章 尾声·真理之神 一切都结束了,世界恢复了原有的秩序,除了苏颜和真理公使消失了。狐狸离开载和来到了华光河边,等待着见证神的孩子的诞生。 世界并没有像它想象中那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它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明,未知,无解,感情对它而言永远是一道无解的题,虚幻缥缈,再怎么努力追也抓不住。它越来越不懂这个世界,越来越怀疑自己。终有一天,它会从傲慢无礼的狐狸变成一只疯狐狸吧,它本来就为知识而痴狂啊。可它想在自己疯掉之前弄懂“感情”是什么。 它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天空中布满了粉色的晚霞。 波光粼粼的华光河向山下悠悠地流淌着,缓慢如无风日的云。透明的河水反射着微光,像一颗心,清澈的心。 一段河水被取出,堆叠成一个少女的模样,雪白的肌肤,由白渐变到红的及肩卷发,精致美艳的容貌,还有一双含着光露的双眼。曾经脸上的木然呆滞一扫而空。飞鸟为她衔来合身的乌袍和女巫帽,遮蔽住她圣洁柔软的躯体,一如维纳斯的诞生。 她打量着这个崭新的世界,踮着脚步过了河面,一路上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世界的存在,眼光流转,环视着周围,而后抬头注视天上隐蔽在晚霞后的神。 现在她在这里重生,作为真理之神,而不是谁的灵器。 “公平,”她的语调起伏,“有了感情才会明白公平。”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少女中二之作》到这里就结束了。 感谢你能读到这里。 相信看完外传你已经明白棱空是为何而诞生的了—— 棱空是由人类的思想衍生而来的世界。 因此,这不仅是由我创造的世界,也是由你的思绪构成的世界。 21万字的小说,因为学校的海绵作息+一到假期就拖拖沓沓,所以花了一年多一点点才完成了这个(对高中牲来说的)大工程(有一年是拿来打字的- -)。 另外已经在写下一部小说啦 希望你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