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少年衣 作者:西小流 晋江2019-09-13完结 文案 少年顾衣的一厢情愿,沉浮于江湖恩怨中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衣 ┃ 配角:沈秋夜 ┃ 其它: ================== ☆、第 1 章 百日香,经过整整一年的整修,易了东家之后,重新开张了。 亮亮堂堂一袭明黄带春绿,把这三层的小楼装点得生机勃勃。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烟花之地。 听说新东家是个男的。进来的人坐在桌子旁窃窃私语:听说是个很俊的男的,弹得一手好琴,连皇帝都曾夸过呢。 听说这东家花大价钱盘了这楼,又花大价钱请了京城的各色美女,准备在这江南之地大显展身手呢。 听说…… 谈论之际,从门外阔步走进来一个衣装华贵的少年。 若是看那束发的白玉,金线绣的衣边,垂在腰间的冰蚕丝荷包,与三三两两前来的宾客也没什么区别,可他眉宇之间却明朗清澈,气质干干净净,如从未沾染过凡俗一般,让人看了,便觉得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他轻飘飘地将视线扫过一圈,而后落定在楼梯上方。 那里正悄然走出一个白衣人来。 少年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开心的神采。 那人径直走下楼梯,坐到安放好的琴边,不出一言,先挥手拨出一截音,霎时乱哄哄的堂内安静了下来。 白衣人垂着双目拨弄琴弦,一张抿紧的薄唇带了几分清冷,任松松垮垮的长发滑落肩膀,仿佛已进入了自己的世界。 华衣少年静静地看,静静地听,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等这个白衣的人也等了很久了。 一曲弹毕,白衣人淡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站起来微微欠身,朝大家行了个礼。这么一个冷淡的人,偏偏生了个桃花眼,就算不笑,也仿佛含了几分情在里面,甚是动人心魄。 他的目光带过华衣少年的位子,稍稍一顿。 这个执着的少年,终究还是来了。 “师傅!” “我不是你师傅。”一年前的时候,这个少年还是个叽叽喳喳的话痨,终日跟在他的身后,吵着要拜他为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我说要拜你,圣人都允许的。”少年从右边换到左边,不依不挠。 “我只不过是应你父亲之约,去你们府上弹琴,顺便教你认了两个谱子罢了。” “这不一样,”少年满眼欢喜,“师傅你气质超凡绝俗,宛若神仙下凡,我看到你便觉得你不一般,你只要肯收我为徒弟,便是叫我做任何事情,我也愿意。” 他终于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少年:“一年后,百日香,若是你想找我,就那时候来吧。” 座位上的少年向他挥了挥手,笑眼盈盈地比了个口型:“师傅。” 顾家的少爷,顾衣。 若是没有记错,他应该是叫这么个名字。十六岁的少年,就像脱尘初生的新芽一般,他实在是不忍将他带入自己的世界中来。世上的白衣琴师实在是很多,可曾叫做沈秋夜的,却只有他一个。 ☆、第 2 章 入夜,寂寥的曲子与那三三点点的星辰,倒也相和。 白衣琴师坐在院子中央,低头抚了一会儿琴,忽然道:“一丈,好久不见,就别躲藏了吧。” 树梢中扭扭捏捏钻出一个人影,妖娆多姿,是个女人。 “秋夜,许久不见,怎么你耳朵还是这样好使。”她飘然落地,轻轻笑道。 “找我何事?” “听说,你收了一个徒弟?” 沈秋夜瞟起一眼:“你消息倒快。” “听说,是顾家的小少爷?”一丈的红唇在月光下愈发浓烈,露出一口贝齿,“你知道的,虽然你脱离了将行的队伍,可是你毕竟曾是我们的战友,有些情分上的话,也是要带几句的。” “顾衣他,并非江湖中人。”沈秋夜平静地道,“你们与我的仇怨,莫要打主意到他身上。” “这我们自然知道,”一丈呵呵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那个被乱箭射死的楚风烟……”她的嗓子咕咚一声,再也发不出一句话,沈秋夜的手不知何时已从琴上挪了过来,死死地攥住她的咽喉。 一丈面色发青,拼命挣扎,却还在发笑:“我……就知道……你……与他……” 沈秋夜眼神如刀,手上再用力,已动了杀机。 “师傅!” 噗通一声,沈秋夜将她扔到地上,连一眼都未再施舍,冷冷地道:“你走吧。” 进入院落的顾衣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不速之客,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是进还是出。 “沈秋夜,你欠我们一条命……尊主交代的,迟早会回来拿。”一丈哑着嗓子发声,护着脖子,一路从墙头飞出去。 “师傅……这是怎么了?” 沈秋夜道:“一个蝼蚁罢了。”他语气平和,问这个从未涉入江湖事的小徒弟:“怕么?” 顾衣那张被月光映得雪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这世上还没有我顾小爷怕的东西。” 沈秋夜看着这个长得飞快,如今已快到自己鼻子高度的天真小少爷,本想如一年前一般伸手去摸摸他的头,可最终落下时,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衣,我未来几日需要离开这里,想让你帮我看一下百日香。” “未来几日?何时?几日?”顾衣语气都变得急切,“可以带我去吗?” 沈秋夜微笑着摇了摇头:“后日早上出发,几日还未定,你且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他低头摸了摸尚有余温的琴,眼角忽然间就噙了一抹温柔,就像厉兵秣马之后回归故里,世间的种种生死恩怨,也能刹那间化为乌有了。 “你既然拜我为师,我也理应有礼物相送,”他缓缓道,“这一把琴,伴我从山间到京城,又辗转各地来到江南,十年有余了,便送与你吧。” “师傅,这琴于你这么珍贵,真的要送给我?”顾衣虽然不懂,可从沈秋夜的神色中,自然是能看出来这琴的价值的。 “有些东西,也是时候放一下了。” 月光下,沈秋夜的白衣长影竟显得有些苍凉。 悲戚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快得叫顾衣差点认为自己看错了。沈秋夜看似平淡的外表下,却有一颗伤痕累累的灵魂,只是埋藏至深,令人不能轻易察觉。 “师傅,你能不能教我弹今天你演奏的曲子?”顾衣小心翼翼地抚摸琴弦,兴奋得脸颊有些发红。 “可以,但你要先熟知音律。” “我早就背会练会了,我弹与你听?” 顾小少爷搓搓手,挪到凳子上,一板一眼正襟危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弹出来。他的眉目清澈,垂下眼帘时投下一片睫毛的阴影,抬眼笑时又星眸璀璨,眼睛弯弯,从内到外都散发着美好的气息。 沈秋夜从旁盯着他看,这安静又活泼的模样,总让他记起年少的时候。 那时候生活简单,心性也率直,也过着今朝快乐不思明日的日子,也曾一笑满眼星辰。可这样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我并不曾收过徒弟,也不习惯被叫做师傅,如果你愿意,不如称我为大哥吧。”沈秋夜道。 顾衣表情自惬意变作吃惊,再由吃惊变作惊喜,最后恨不得激动地扑上来:“沈大哥?” 沈秋夜点了点头。 “大哥!沈大哥!”顾衣突然将他紧紧环抱,又松开开心地道:“我现在就去告诉我爹,明天我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之际,人已经跑出了院子。 沈秋夜在原地愣怔片刻,只得轻笑一声。去摸摸自己的胸膛,忽然发觉多年未再激动的心脏,刚才似乎也跟着这顾小弟也欢呼雀跃了一番。 ☆、第 3 章 百日香楼上大大小小摆了无数花草,正直开放之际,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顾衣佯装沈秋夜穿了一身素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提了一个精巧的银壶,一个个细心地浇过去。 沈秋夜的房间大而亮,从窗户可以眺望碧水蓝天,远山如岱,如果听不到楼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娇嗔痴笑、你侬我侬,这确实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瞒着家里人来替沈大哥看场子,他顾衣也是绞尽了脑汁。如果谁将“顾家少爷出入烟花之地”这话传播出去,他顾衣可是掉层皮的大过。 想起家法里的牛皮大鞭,他就不由得打寒颤。 沈秋夜已经去了十日有余。 他送的琴正静静躺在窗边阳光下,散发着古木的清香。 忽然楼下的喧闹声大了起来,顾衣探头一看,正看到一柄滴血的刀自一个年轻女子的腹部抽出来,那凶手带着溅满血的脸朝上看,与顾衣打了个照面。 仿佛瞬间有一层凶光在那人眼中划过。 顾衣的心“咯噔”一响。下一秒,他便撕了一块布蒙上脸,从窗户利落地翻了下去。 年轻的女子正躺倒在百日香的正门口,伴着这穿堂风,血腥味贯了一层楼。客人与姑娘们跑得跑散的散,一时间乱七八糟。 可这凶手竟没走,打量着蒙起脸的顾衣,带着满满的犹疑:“你是沈秋夜?” 顾衣蹲下身焦急地去探那女子的鼻息,还有一息尚存。 “你是谁?为何要杀她?!” “我找沈秋夜。你是不是沈秋夜?” 顾衣道:“你找沈大哥做什么?” 那人听到这里,心中便明了了,虽然不是本人,却是个有点关系的人,于是放心地冷笑一声:“讨债。”刀锋一转,朝着顾衣便劈过来。 顾衣两手空空,只得抽身闪避,刀尖擦鼻尖而过。他如平日练的一般寻空子空手夺白刃,却发现眼前这人刀法极为泼辣,以攻为守,没有一丝空隙,与平日与自己对练的那些招式分明的师傅都有着天壤之别。 过不了多久,形式便颓了下来。 那人看这小娃娃毫无对战经验,心潮更盛,刀法愈发凌厉起来:“毛没长齐的小娃娃,若是有疑问,就去问你的‘沈大哥’,让他多给你上两柱香。” 横刀突进,白光一闪,刀锋没入顾衣的左腰,雪白的长衣顿时晕出一朵红莲。 顾衣脚下生风,从刀锋处退出去,踉踉跄跄捂住伤口,撕裂的痛楚已经让他脸上褪去了血色。 从未被刀砍到过,没想到这样疼。 “武功不行,就不要作出头鸟了。”那人嗤笑道,“你不懂我与那姓沈的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经受千刀万剐之痛。” “你与沈大哥的恩怨……我不了解,”顾衣血流得比想象中要快,眼前竟已有些模糊,“可是沈大哥嘱托我,好好看管这百日香……” “你年纪轻轻,为何要与那姓沈的沆瀣一气,”他竟有些悲愤,“他是江湖上最闻风丧胆,臭名昭著的杀手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杀了我全家四口,我娘子一尸两命……”他的眼底翻滚着仇恨与痛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已经苦练了十年,就为了杀他,我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有朋友!” 顾衣靠在门框上,意识虽然在游离,可这番话却让他清醒。 杀手?全家四口?一尸两命? 是那个淡泊美艳,说起话来缓慢而温柔的沈大哥? 那个垂着眼帘沉浸在琴声的世界里,世俗不可叨扰的琴师? “你……一定是弄错了……”他不由自主地辩解,“沈大哥,并非是这样的人。” 那人冷哼一声:“你知道他为何来这里开这个青楼么?” “因为他杀过的人太多,过不得安静的夜,只能听歌舞笙箫,来驱散心中的恐惧。” “你错了。” 忽然一个平淡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我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没有恐惧。人命于我而言,如同草芥,一文不值。” 那人眼睛突而睁大,残存的光亮在其中渐渐消散。 一截冰冷的剑从他心脏的位置穿了出来。 “沈……”顾衣抖着嘴唇发出一声,再也支撑不住栽倒在地。 ☆、第 4 章 沈秋夜将人轻轻放在床上。 那腰部的伤在白衣之下甚是可怖,他只得将衣物撕开,搬出了许久未用过的医药箱子。年纪轻轻、娇生惯养的富贵公子,多了这么一道伤疤,也不知道会是何感想。 他缝合伤口,上了药,将布条缠上的时候,顾衣□□一声,终于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沈大哥,你回来了。” “你莫要动弹。”沈秋夜手上的动作继续。 顾衣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可也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不是时候,终于还是忍了回去:“你回来…就好。” 沈秋夜看着这个孩子,平淡无波的眼神里似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已经许久没有人牵挂了,久到想不起上一个不是独身的日子。这么多年来,他的心渐渐僵硬,情感渐渐淡薄,他甚至数算过自己清心寡欲离出家的时候还有多远,可是这个时候,顾衣这句简单的话却又将他心底的温暖硬生生翻了上来。 “你休息吧。” 顾衣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自己最熟悉的床。 昏迷之间,已经被沈秋夜悄悄送回了家。唯独留下的,只有送他的琴与一纸书信: “顾衣小兄弟,我于江湖中飘摇,恩怨加身,不知明日是好是坏,而你如云上朝阳,前程似锦,万万不能被我带入了泥淖。你既看得起我,愿尊我声大哥,今后若有事变,我必护你周全。眼下且好好养伤,莫念。” 顾衣攥紧了纸,气结在胸内,想要立刻去找沈秋夜,可自己竟也不知用何种心态来面对他。 就像一个极具诱惑的谜团,揭开了令人诧异的一角,看却看不明,问也不知如何去问。萦绕在他脑子中的,此刻只有两个词语:“沈秋夜……杀手……” 一个月后。 清明时节雨纷纷。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百日香楼前依旧热闹。之前的杀人事件似乎只是徒增了八卦,别有所求的公子哥们依旧是一掷千金为红颜。 可这楼顶的那一间屋子,却是空了。 “沈老板已经大半个月不在这里了。”算账的伙计摇头晃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大半个月?去哪儿了?那时候不是刚回来么?”顾衣诧异。 “我们怎么会知道呢?” “那……”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这期间有没有人来找他?” 伙计指向他:“你是第一个咯。” 顾衣的神采,霎那间便颓了下来。他靠在门边看天上的小雨,这副鬼天气,又能去哪里呢? 忽然灵光一闪,在这雨中仿佛有了答案。 ☆、第 5 章 一匹黑马,一坛好酒,一抷黄土。一个身穿白衣的人,不顾泥泞地坐在石碑前,默不作声地一杯接一杯喝那坛酒。 依照着将行的规矩,杀手生前不留名,死后不留尸。可沈秋夜却扛着楚风烟的尸身驱驾百里,寻了这清净的地方,为他挖了墓穴,刻了石碑。 那石碑上的名字,是:“秋夜之夫,楚风烟”。 “十年了。”沈秋夜低声叹道,“风烟,你我自相遇已有十年了。” “将行这个组织,成立恰巧十年有余,”半月前的湘水苑,多识的老叟无可奈何地讲起江湖上的事情,“最辉煌的时候,江湖上人人敬而远之,大小通缉令拿赏金最多,朝廷都奈何不了。” “沈秋夜与楚风烟,堪称那时候将行的左膀右臂,立了两片江山哇。” 刚刚恢复血色的顾衣缠着他:“然后呢?怎么沈秋夜就离开了?” “嗨……”老叟一副可惜的模样,“也就是前几年,楚风烟被内部清理,遭了暗算,沈秋夜与楚风烟素来交好,一怒之下大杀四方,脱离了组织,从此孤身一人,与将行势不两立。” “孤身一人……”顾衣想起那寻上门来的刀客,不由得又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湘老头,你说,做杀手,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要把脑袋挂在脖子上?” “取人性命,拿人钱财,这本就是欠下的债。江湖规矩,有借有还,这条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老叟目光矍铄,在这个年轻的公子身上寻摸蛛丝马迹:“顾公子,我可劝你,你身处堂堂正正的人家,莫要一时冲动走了邪路啊!” 顾衣长叹了一口气:“我自然知道……可是……” 沈秋夜全身上下已然找不出一片干的来了。他直到喝干了最后一口酒,才缓缓起身,靠在马身上,朝那石碑粲然一笑:“风烟,等我将那群人人头拿来,凭吊你。” 荒山烟雾缥缈,久不见人踪迹的地方,却仿佛有了生气。 顾衣一身蓑衣,驾马来到这荒山下。 老叟说,沈秋夜自京城千里迢迢将楚风烟葬在江南,只因为楚风烟喜雨。而这山倚江而立,层峦叠嶂,风景旧曾谙。 山道阴湿,等了许久,才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白衣影子,在马上缓缓行来。 顾衣飞快地跳下马,叫道:“沈大哥!” 沈秋夜贴着湿漉漉的衣服与头发,抬眼看到他,脸色却骤然变了。 他的眼中似有黑色的剑,穿过雨水将顾衣死死钉在原地,若是换了一个人,只怕他已经出手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这里?” 顾衣的欢喜顿时僵在脸上。 清明的春雨将泥土的气息混杂到空气中,此时此刻却突然多出了几股奇异的味道。 沈秋夜从马上一跃而起,抓住顾衣的肩膀,带着他翻了个身,一簇暗器擦身而过,消声在雨里。 不知何时,前方多出来十多个埋伏的刺客。 顾衣心中咯噔一声响,第六感告诉自己闯了一个大祸——这些人,分明是偷偷跟着他的脚步找到这里的。 “你们既然找我,就莫要伤害他。”沈秋夜站在他面前,虽然淋得狼狈,可浑身肃杀之气,却凌厉异常。 “沈大哥……我没有带他们来……”顾衣愧疚地解释,“我不知道他们在我后面,若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来的。” 沈秋夜似乎并未听他讲话,微微侧目:“站后一些,莫要溅了血。” 他自袖间缓缓拉出一根极薄极细的琴弦。 十几人间,雨水都霎时染成了红色。 ☆、第 6 章 “沈大哥……我……”顾衣望着他染血的湿漉漉的模样,再看一眼地上的尸首,心中一激荡,什么都和盘托了出来: “我找了人,调查了你的过往,知道了你的事情。” “沈大哥,我知道你曾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迫于某些压力。湘老头说,江湖规矩众多,你一人独来独往,风险必定是极大的……”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知何时,雨已是渐渐大了起来。 “不如,我陪你一起走,你把我带在身边如何?” 沈秋夜将那弦在袖子上抹净,收了起来。本杀气腾腾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顾衣的时候已恢复了温存。他将顾衣粘在眼边的头发捋顺了,淡然柔声道:“你知道我曾经是谁,那你是否也知道跟我的代价?” “我知道。” “你只知道一部分。”沈秋夜眼中仿佛有流萤划动。在这个雨愈下愈大的破天气,两个人湿漉漉地站在四散的尸体当中,有一种静谧而诡异的气氛。 “我曾有一名伴侣,叫做楚风烟。我与他,虽没有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沈秋夜含着笑,“顾小少爷,我一向喜欢男子。于你而言,我比那群江湖上的杂兵碎鱼更加危险。” 顾衣面对着这张只剩下一寸距离的,美艳却充斥了霸气的脸,惶然无措地咽了口唾沫。 “说不准……我也是呢……” 沈秋夜突然逼近,不带一丝犹豫地吻上了顾衣还未闭上的嘴唇。 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脑中炸雷顿起,从嘴巴衍生出一股炸裂后的麻木,并且很快席卷全身。 沈秋夜松开他,带着戏谑的目光扫荡完他僵硬的全身,笑了一声:“你不是。” 顾衣从头到脚,仿佛只剩下那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可以动弹。 沈秋夜将马缰塞到他手里,自己潇洒地转了个身,离开这是非之地,深藏功与名。 顾衣的思想宛若惊鸿游龙,在上天入地了足足一天之后才安定下来。摸一摸被亲的嘴巴,还能感觉到那心脏疯狂的跳动。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沈秋夜的嗤笑:“你不是。” “你并不喜欢男人,也没有对沈大哥动心。你想追随他,如同江河奔海,是一种崇拜。” 顾衣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认知。 可是既是崇拜,为何不可? 他一个轱辘滚下床,抱起宝贝琴,便再向百日香奔去。 ☆、第 7 章 沈秋夜坐在窗前,抬起手止住要向他通报的伙计,向下一望,就看见站在门口踟蹰打转的顾衣小少爷。顾衣觉得有异,朝上看来,沈秋夜的长发正被风吹动拂过窗台。 “沈大哥!”顾衣眼睛晶亮,朗声喊道。 沈秋夜微微一笑:“你还是来了,你不怕我?” “沈大哥于我,如同良师益友,是我师傅,是我知音,我对沈大哥的情谊,坦坦荡荡,没有惧怕一说,”顾衣目光似铁锁般坚定,“沈大哥,你若是复仇,我愿随你去,替你流血,为你擦汗。你就算走去天涯海角,我也想要跟着你。” 沈秋夜动容,还未说出一词,忽然就听到背后的伙计叹息了一声。 “你在叹什么气?” 伙计苦笑着道:“主人,这孩子让我想起了曾经的你。” “……那是过去的事了,莫要再提。”沈秋夜剔除了勾起的回忆,眼神中依旧是几分薄凉,“你去叫他上来吧。” 顾衣翠衫乌靴,开开心心踏入重新为他敞开的门。 “顾衣,我从今日起,不仅教你练琴,还会教你武功。”沈秋夜长身站立在他面前,自柜中取出一柄被擦拭得光亮,保存完好的短剑:“这剑,是我最初练武使得的,你也没有趁手的兵器,便用这个吧。” 顾衣喉结上下滚动,急忙接过来,竟有一丝紧张与惶恐:“沈大哥,我,我会好好学的。” “但我有一个条件,”沈秋夜一双眸子如同夜般漆黑,仿佛吸纳了世间荒凉、人生百态,反而失去了最初的光彩。 “你既然正式拜我为师,亦作我的义弟,那么便永生不可背叛我,不可有别家心思,只能听我差遣。我让你做的事,你不可以推辞,我不让你做的事,你也不可以沾染。” “你可了解了?” 顾衣深深呼吸:“了解。” “那么,今日开始我便教你心法。” “好。” 从此,百日香的楼中经常会多出一个华服少年,端茶送水,招待宾客。 再后来,这华服少年踪迹也难寻了,与白衣琴师老板同进同出,一消失便是数日,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 8 章 林间的小路被落叶覆盖,寒来暑往,秋去冬来,一年的日子过得飞快。马车自道上驶过,围着白色貂绒围巾的顾衣在前边驱车,忽然听见马车中动了一声,一歪头,一枚暗器自帘内飞出来,与迎面打来的暗器叮然撞了一声,落在了马屁股上。 马登时受了惊,顾衣翻身跳上马背才堪堪拉住,惊魂甫定地向前看,一个红衣的女子正含着笑,朝他上下打量。 “许久不见,小哥哥出落得愈发白净俊俏了。” 顾衣哪里被美女这样调戏过,一张白脸透着红,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话:“你是谁?拦我们的路做什么?” “你不认识我,你家沈大哥认识我。”红衣女子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姿态,可目光转到车里,眼中的笑却先消失了。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上去妖冶而诡异。 沈秋夜一只手缓缓将帘子掀了起来。 红衣女子嘴角的笑忽然也荡然无存。 才短短数月的功夫,这探出来的人黑发不知何时竟已白了一半,松松垮垮挽了个簪子在脑后,若不是那双桃花眼眼神依旧清亮,皮肤依旧莹润,她万万不敢想这个人是沈秋夜。 “一丈,你又找我何事?”沈秋夜一如既往的清冷语调将她的神拉了回来。 一丈! 顾衣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名字。半年前的庭院中,也是这个女子去找过沈大哥。 “沈秋夜……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一丈的愕然迟迟不肯散去,“可是有人伤你?” “与你无关。”沈秋夜简单利落地拒绝了多余的关心,“你是要传话,还是要动手?” 一丈吃了一鳖:“尊主有请。” “为何请我?” “不知道。” “那就不去。” 帘子一放,沈秋夜唤顾衣:“我们走。” 一丈急忙跨前一步,匆匆道:“他想与你合作杀南萧子!” 过了许久,沈秋夜的声音才从车内传出:“一丈,你并非糊涂人。他要你三番两次在我跟前露面,无非是算准了我会念在我们曾经共事情分不杀你。将行已不复当年,我也不是曾经的沈秋夜。你回去告诉他,下次再找我哪怕是你,我也绝不会有半分留情。” “顾衣,驾车。” 顾衣应了一声,扭头向那个红衣女子看去,她怔怔站在原地,眼中似乎有了星星点点几朵泪花。 “沈大哥……”顾衣急忙叫道,“她哭了唉!” “她不是为我哭,是为她自己哭。” “为什么要为她自己哭?” 沈秋夜沉吟了一会儿:“你还小,不知道最好。” 顾衣撇了撇嘴:“沈大哥,南萧子又是谁?” “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顾衣不懂了,“那将行为何要找你杀你的仇人?” “因为他也是将行的仇人。” 顾衣闭了嘴,他觉得自己仿佛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沈秋夜再开口,却开了个其他问题:“顾衣,你的剑法练得如何了?” “练熟了!” “新教你的身法呢?” “六成熟……”顾衣挠了挠头。 “那么,你去帮我做件事,”沈秋夜递出一卷书画来,“你帮我沿上方的地址,找到那个叫方知的人。” ☆、第 9 章 顾衣冒着寒风已经行了两天路了。 这些路曲曲折折,踏了河,穿了枯竹林,走过了林间小道,跑过了集市闹镇,一直向西南方不知走了多远,才遥遥观望到了一个村落。 背靠苍山,驻扎在山涧下游,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顾衣拉住了马。那些破落的房屋,歪三扭四的推车与粗糙的工具,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在寒风天里来回跑的小孩子们,担着水晃晃悠悠的布衣村民,都在诉说着一个字:穷。 顾衣木然地下了马,正在犹豫该如何询问时,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却蹦跳着跑到了他的面前,挂着一串晶莹的鼻涕,朝他弯起圆溜溜的大眼睛,露出一口奶牙:“哥哥,你真好看。” 顾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他现在疲惫不堪,一身尘土,也不知好看在哪里。 “哥哥,这个好好看。”小孩子眼睛晶亮,指向他手握的那柄来自沈秋夜的短剑。 “这小孩子眼光真心不错。”顾衣惊叹,俯下身去,“你回答哥哥一个问题好不好?” “回答问题,你会将它送给我吗?” 顾衣的笑僵在脸上,急忙从荷包中摸出一块金子,“你回答我,我就将这个送给你怎么样?” “我不要,”孩子执拗地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短剑上,大有恋恋不舍的模样,“我只想要它。” “小虎,过来!”遥遥走来一个农妇,挑着一担柴,身材粗壮,方面厚唇,耸眉喝了一声,那孩子便鼻涕一抹,向相反的方向溜走了。农妇走上前来,不友善地将顾衣上下打量了一番,认出这是一个新面孔。 “你是谁?” “我受人之托,来找一个叫做方知的人。” “方知?”农妇的怀疑丝毫没有减弱,“你是谁?从哪里来?” 顾衣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心中发毛:“我姓顾名衣,从江南小城而来,不知……” “你受谁之托?”农妇打断了他。 “……一位姓沈的公子。”顾衣吸取了上次聊天的教训,故意将沈大哥的名讳给去了。这农妇却立眉紧锁,重新在他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然后眼神也落在了那柄剑上。 “沈秋夜?” 顾衣立刻兴奋起来:“你认识沈秋夜对不对?那你一定也知道方知了对不对?!” 农妇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笑了一笑:“我就是方知。” ☆、第 10 章 “大婶,你们是受过沈大哥的照顾么?不然为何这么远,他非要我来找你们呢?” “沈大哥都给你说了些什么呐,里面有提到过我吗?” “大婶,你们为何不找个条件好一些的地方,要来这偏僻的山脚下建村,集市也没有,如何买东西,如何果腹呢?” “大婶……” 农妇忽然转过身来,手变爪牢牢掐住顾衣的两颊,手劲之大,顾衣只觉得麻了一张脸,嘴巴张来,竟再也合不上了。 “短短一路,走了多久,你说了多久。你若是再多废话,便把你掐死了扔上那荒山,与老鸦为伴,与尸骨为邻。” 农妇恐吓他:“你听清楚没有?” 顾衣呆呆地点了点头。 农妇放开手时还不忘将他的脸甩了一甩,恶狠狠道:“到了。” 前方茅草搭起的一间简屋,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顾衣看到房屋后绕出一个清瘦的少年,眼睛不大,脸也脏兮兮的,却轮廓分明,长得周正。他看上去很严肃,话也不多,见到顾衣这个生人,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他叫做谢明谙。”农妇简单地介绍,“不喜与人接触的。” “今晚,你便在我这里休息,等明日早晨,我派人与你一同去找沈秋夜。”农妇看了看天色,扔下柴,嘱咐几句,便去做饭了。 顾衣看到那个叫做谢明谙的少年驻足在几丈开外的的地方朝他偷偷审视,待自己发现,他却扭头飞快地离开了。 “怪异。”顾衣心中充满疑惑。 夜晚。 顾衣奔波劳累,一躺到床上便没了意识。正睡得不知天昏地暗时,脑门儿却突地被人砸了个正着。一下还没完,迷迷糊糊之间又是更重的一下,将他直接从繁重的梦魇中拉了回来。 他的头昏昏沉沉,恍惚间看见有一个人影吊在窗户外面,朝他比手势。 可是睡意实在太浓了,已经坐起来的顾衣眼前仿佛黑蜂飞舞,摇摇晃晃,“咚”一声又栽了回去。 这个时候,门却开了。 先亮在月光下的是一截光亮的刀面,随后农妇那粗壮的影子也出现在了门前。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了。”她喃喃着,眼睛死死盯住床上的人,“你被我杀,是你命不好,千万莫要怪我。” 顾衣挣扎在清醒与晕迷的的边缘,只觉得头疼欲裂。 刀高高扬起,正在落下去时,自窗外又打进来一块石头,正中方知的手腕。可方知是何许人,左手轻轻一捞,将那石头顺手又打了回去。 外面一声闷哼,许是打中了。 农妇刀尖回勾,毫不犹豫地插了下去。 可这回却被挡住了。顾衣忍住强烈的头晕,用随身短剑接了下来,继而想要飞踢一脚,却绵软无力,只能在床上翻了个身,狼狈地滚到了另外一头。就这样短短几步,他已是出了一身的汗,眼前也朦胧不清。 农妇脚步轻快,捉小鸡一般向他捉来。单手持刀,刀式凌厉。顾衣连躲带爬,借了这狭小房间的地势与求生的强烈意志,竟又闪过了致命的两刀,只被划伤了肩膀。 混乱之间,之前那人打破窗户翻了进来,与方知拦下两招,找了个空隙撤到顾衣身边,低声快速道:“你可还好?” 顾衣面色苍白,一头冷汗,也看不清来的是谁,只点了点头。 一股大力将他搀起,揽过他的腰,抽身飞快地从门口掠出去。 方知眼中似有利剑,摸出一枚铜钱,朝那逃走的二人掷了出去。 飞走的身影一顿,也不知是打中了谁。 ☆、第 11 章 顾衣挣开粗布少年的胳膊,脚下一软扑倒在地,头晕恶心,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张口便吐,翻江倒海,将胃吐了个底朝天。 携着他的少年也大汗淋漓,此刻想要伸手去扶他,却晃了晃,皱着眉从腰后拔出那枚血淋淋的铜钱来。方才若不是自己挡着,这铜钱恐怕正中这眼前迷了药的主。 顾衣可怜兮兮地从原地缓缓爬起来,手脚并用挪到一片干净些的枯草上,翻了个身,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一丝力气也没了,哼出一句话来: “那个大婶,凭什么杀我?” 这娇软无力,满脸委屈的模样,倒是差点把粗布少年逗乐了。 “她杀你,当然是为了沈秋夜。” 粗布少年宽衣解带,扯开外衣,撕下一条干净的布。 顾衣斜眼看到这幅光景,顿时涨圆了眼睛:“你这是做什么?你该不会……与那大婶也是一伙的吧?” 粗布少年低下头,将布条紧紧缠住伤口。做完这些,他故意迎着顾大少爷走了两步,借着居高临下的角度,勾起嘴角露出调戏的坏笑,将方才顾少年以为的场景专门演给他看看。 “滚。” 顾衣翻了个白眼,再次躺了回去,用手捶了捶额头。 “为何这天底下的人都要杀沈大哥。连沈大哥要找的人,都想要杀他。” “因为在你之前,很久之前,便有人来过这里了。”粗布少年坐到他身边来,“沈秋夜一别七年,只有飞鸽传书,却不知这里早已被其他人买通了。” “谁买通的?”顾衣问。 “听闻叫做,南萧子。” 顾衣神智渐渐清醒,记忆也回来了。这名字,曾在林间小路被提及,而如今,又来了。 粗布少年从口袋中翻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小瓶子,递到顾衣跟前:“你中了方知的迷药,闻闻这个有好处。” 顾衣接着,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开瓶塞:“我得赶快……”他忽然脸色变了,在嗅到那瓶口味道的刹那就五官皱成了一团,这股恶臭让他仿佛直接从一个地狱落入了另一个地狱,手一抖差点将瓶子都扔了。 “我的个妈啊!” 顾衣发出一声哀嚎。 粗布少年看着他,颇有乐不可支,幸灾乐祸的味道:“是不是好多了?” “你肯定是故意的。”顾衣摒着呼吸瘪着嘴将瓶子扔给他,“什么东西,这么臭!神仙都能被熏下凡了!” “独门秘药,寻常人都得不到。” 顾衣挥着手,待那味道散了一些,发现自己却果真好了一些,犯虚的脑子逐渐清明起来,只有这身上还是有些疲乏。 “是有些用……”他赞许,重新打量这个热心助人的小兄弟,忽然发现连人名字都还没记住,“你就是那个谢……谢什么来着?” “谢明谙。”粗布少年略带羞涩地一笑,平凡无奇的五官舒展开,别有一番阳光明媚。 顾衣记得那个大婶介绍他的原话是:不善与人接触。可这个人方才种种表现,却都不像个沉闷之人哪。 “我叫做顾衣,衣服的衣。”顾衣道,“你与那方知,是也有些恩怨么?” “实不相瞒,我并非村中的人。”谢明谙娓娓道来,“十年前,恩师由于一些原因,将我留在村中,好有人照应。一别十年,他一去不回,我在村中长大,也没再出来。不敢荒废武功,就偷偷地练。可少了恩师的教导,进步缓慢,所以方前也只能带你出来罢了,没办法与方知一较高下。” “方知是这个村落最有名的人。她曾被沈秋夜所救,带着一村的人颠沛流离,定居在此地。因为武功又高,村中人对她敬畏,这些年来她决定的事,无人会反对。” 谢明谙叹了口气:“她收的黄金白银,被买通的钱,却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三缄其口,一分都不会给村中人。你所见的贫穷,破落,都是真的。” 顾衣问:“没有人离开么?” 谢明谙指了指这荒山野岭:“你看这了无人烟之地,那群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本事的村民,凭什么走出这里呢?” 顾衣继续问道:“那你呢?你为何不走?” “我并没有走的必要。”谢明谙脸上似有一些落寞,“自恩师离世后,我便再无亲人了。在哪里,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顾衣道,“不一样的。” “你还这么年轻,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你本应见到更广的天地,有更多的朋友,无论在哪里,都比你呆在这里强得多。” 顾衣握住他的胳膊:“你同我一起回去,我带你去找沈大哥。” ☆、第 12 章 星星点点的冰凉落到脸上,沈秋夜温酒的动作顿了下来,抬起脸,这江南之地,竟然下雪了。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带着未冻结的潮湿,落上身便化了,就算大,也大不到哪里去。 这冬日的第一场雪,更是像老天的赏赐,在寒风艳阳里寥落夹杂几片,仅作稍稍的提醒。 沈秋夜突然似从梦中醒了过来:这一年的时光,也快要尽了。 长长的头发垂在袖旁,丝丝缕缕的灰白色尤显得瞩目。 非但是这一年的光景要尽了,他沈秋夜,时日或许也不多了。 尘归尘,土归土。有限的时间里还能做些想做的事,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够奢侈了。 在他温酒的炉子旁,平平整整放着一封未开启的信。信上没有署名,可他看一眼,就知道是谁送来的。 素笺微香,南萧子。 南萧子的信,莫说是打开,就算伸手去摸一下,他都觉得脏了。然而最有意思的是,他还未去寻他,人便主动来了。 “主人,顾衣回来了。” 百日香的伙计从楼那里一路小跑而来,专程给他报信。 “只有他一人?” “不是,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同来。” 沈秋夜眉头一皱:“少年?” “对……” “没有女人同来么?” “并没有。” 沈秋夜眼底泛起深深的失落,目光再转向那封信时,失落已化作了愠怒。何等聪慧如沈秋夜,这结果,已经几乎可以证实他的猜测,是对的。 南萧子这么多年,看似风平浪静,却依旧没有一刻消停。他看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或许比自己看他还要怨毒许多。 沈秋夜将信大力攥在手中,向伙计道:“与我回去。” 顾衣正在东道主一般向谢明谙楼上楼下介绍这百日香。听闻是个花花之地,谢明谙一张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羞涩中掩着尴尬,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的大恩人竟变成了个烟花之地的“老鸨”吧。 顾衣自然看得出他心思,说得面不红耳不赤:“沈大哥在此地,虽然开了个这样的楼,却依旧是不食烟火,仙风道骨的模样。他留在这,可不是为了那些花花肠子,是为了别的情分。” “你介绍我,倒是仔细。”清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顾衣与谢明谙俱都看过去。 沈秋夜一眼便看到了那个清瘦粗衣的少年。这少年的眉眼轮廓,眼神姿态,仿佛有一幅古旧的作画从记忆深处远远飘来,与眼前人融为一体。 这是一种震撼的熟悉。 顾衣发现了沈秋夜的古怪,在二人中晃了晃手掌,唤道:“沈大哥?” “你叫做什么名字?”沈秋夜牢牢盯住他。 谢明谙七年来的委屈与落寞,在见到这个人的刹那间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他极度忍耐,却依旧无从驾驭这压抑许久的汹涌情绪,如同洪水决堤,红着眼眶颤抖着叫出年幼时的称呼:“沈师傅,我是谢明谙。” 楚风烟的徒弟:谢明谙。 ☆、第 13 章 “秋夜,我近日来,收了一名小徒弟。”楚风烟踏入院落,第一件事便是兴冲冲向沈秋夜“汇报”,“我平生第一次当师傅,你快来帮我规划一番,看我这个师傅该如何去当?” “当师傅?你收了谁?是谁这样倒霉?”那时候的沈秋夜毒舌又调皮,日日开着楚公子的玩笑。 楚风烟咬着牙捏了捏沈秋夜白嫩嫩滑溜溜的脸:“无论是谁,叫我一声师傅,不也得叫你一声师傅么?” “他在路边卖身葬父,我看他,眉宇间有浩然正气,小小年纪穷却有骨气,是个可造之材。” 沈秋夜兴趣盎然:“叫什么名字?何时能见?” “明天。他叫做谢明谙。” 沈秋夜眼睛熠熠发亮,怆然一笑。 楚风烟啊楚风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如其名呵,寻不得,看不见,却哪里都在。 你留下的一粒种子,如今已经成木,多可惜,栽种的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沈大哥…… 明谙……”顾衣一时间头脑发蒙,原来谢明谙口中的恩师,竟然是传说中的楚风烟么? 他第一反应,楚风烟与沈大哥既是那种关系,那自己与谢明谙,该如何称呼呢? “你既然来了这里,便是缘分未尽,”沈秋夜深深地看向谢明谙,“我叫人准备饭菜,吃饱休息了,我有话与你说。”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顾衣:“你先跟我来。” 顾衣朝眼眶发红的谢明谙眨了眨眼睛,比口型:“你休息,我去去便来。” 沈秋夜将自己房间的门轻轻反锁。 才数日不见,他的白发又添了许多。那样一张依旧年轻的脸,却映衬着这样的头发,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顾衣虽在三个月前已经惊诧过一次了,可此次再看,依旧是控制不住难过:“沈大哥,我看你愈发憔悴了,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沈秋夜唇抿成一条线,仿佛在嘴角有刀锋延伸:“我还好,你可有受伤?” “……”顾衣想了想,中了迷药这事儿,有些丢人,还是不说了吧。“我并未受伤。” “但是……”他揣摩着用词,“方知她,却有些问题。” 沈秋夜点点头,顾衣便一五一十细细讲了一番。包括被谢明谙所救,也一道描述得绘声绘色。 “沈大哥,他真的是楚大哥的徒弟?” 沈秋夜再次点了点头。 就算七年不见,男孩长大成人,那眉目神采,却是一分都未曾改变的。这突然出现的孩子如石头落水,将他本平静无波的心池打了个零碎,连南萧子那封惹人厌恨的书信都仿佛无关紧要了。 他表面上平静,可不仅心中,连长袖下的手都似在微微发抖。 顾衣毫无征兆地突然握住他的手腕,温暖干燥的触觉,带着少年勃发的活力,让他吓了一跳。 顾衣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真诚地道:“沈大哥,你看,楚大哥泉下知道你孤身一人,专门安排了久别重逢。这世上就算再多人背叛你,与你为敌,我与谢明谙都会保护你的。” 沈秋夜沉吟片刻,如往常一般淡淡地问:“你保护我?那你的武艺何时再精进一步?” 顾衣缩回手,讪讪地挠头笑:“很快,很快的。” 沈秋夜看着他笑,不禁也露出难得的笑容。 ☆、第 14 章 一棵大树在寒风中冻得冰凉,再加上化雪的缘故,树干又硬又滑。顾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到树枝上,借着这高度爬上墙头,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一切相安无事。 他放心地朝站在树底下的谢明谙比了个大拇指。 谢明谙看了看这宽阔华丽的红砖墙面,又看了看从墙内伸出的乌瓦飞檐。现在的畏缩在墙头上左顾右盼的顾衣怎么看,都不像是这家的主人,而是一个小偷。 顾衣看他没有动,担心是因为树太高,极为热心地伸出手准备拉他一把。 谢明谙摇了摇头,退后两步,箭步一跃,踩着树干与墙身借力,宛如一只猫一般稳稳当当落在了墙头顶上。 顺手将他拉了一把,把他彻底从树枝上拽了下来。 顾衣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想到谢兄的轻功还不错。” “你正门不走,为何要来走墙头呢?” 顾衣神秘兮兮:“说来话长,待会儿讲与你听。”他猫着身子,拽着谢明谙在墙头小跑,到那房子的窗户处才放心地跳了下来。 “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家的生意,”顾衣在自己硕大的衣柜中翻找,“我有一个不着家却死要面子的爹,还有一个女中豪杰,恩威并重的娘。”他朝有些局促,规规矩矩坐在红木太妃塌上的谢明谙介绍家庭情况: “他们虽然不太管我做什么,却十分介意我在江湖中‘混来混去’。嫌给他们丢了脸面。” “我若是不这么悄悄来悄悄去,我家那小祠堂里的牛皮大鞭,可就落我身上了。” 顾衣龇着牙打了个寒颤:“你可知道有多疼,屁股都能打开花。”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混江湖呢?”谢明谙虽然对这屋子中的陈列摆设叫不出口,却也能察觉到:都是贵的。这眼前的华服少爷有一个相当殷实的家底,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阔一些。 顾衣翻出一件银灰色的厚袍,比了一比,递到他的面前:“我没有在混江湖,我只是想要追随沈大哥。” 谢明谙问道:“你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顾衣说到这个问题,别有一番纯情的苦恼,“沈大哥与楚大哥你知道的。这几个月来,我观察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他心中有空出过什么位置。我只怕,还轮不到我喜欢他,他就要出家了。” 谢明谙对这个回答啼笑皆非。他脱下破旧的外衣,那腰上自己简易包扎过的布条血迹斑斑地也露了出来,倒是让顾衣突然想了起来,长途跋涉那么久,他这伤口连个药都没有上。 “你等着。”顾衣匆匆出门,七零八落拿了一堆药瓶回来,“这些都是我上回受伤过后存的,都是好药。你快趴下来,我给你上一下。” 谢明谙任由他轻手轻脚给自己解开布条。 这个顾衣,出身在充满关爱与美满的家庭,家境优渥,心中良善,是个热情并且勇于传达爱的小少爷。谢明谙心中触动,怪不得孤身杀伐四方的沈秋夜愿意收他为徒,哪怕已经看破了世间离合悲欢,依旧留恋这一丝温存,能护他一程便护他一程。 “从未有人帮我上过药,你还是第一个。”谢明谙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样,手法是不是还可以?”顾衣玩笑道。 “嗯,很不错。”谢明谙一本正经地回复,脸却暗戳戳红了。 顾衣突然想起什么,八卦之心顿起:“沈大哥悄悄与你聊了什么哇?” 谢明谙缓缓道:“也无他,都是些陈年旧事。” “那……”顾衣问,“有提及我吗?” 非但有提及,还不少……谢明谙在心中接话,可沈师傅那副神色,却叫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原话来。 “顾衣孩子心性,善良单纯,你做事稳重,我希望你们两个以后彼此能够扶持。若是将来我走了,江湖险恶,能让他全身而退便全身而退,若不能,我希望你可以帮我照料一下他。” 谢明谙站起身,露出笑容:“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第 15 章 从此,练武的时候顾衣身边多了一个伴。 或许是弥补楚风烟欠下的不教之债,沈秋夜教导二人视如己出。天一日一日变冷,沈秋夜的要求却越来越苛刻。寒冬腊月让二人穿一件单衣赶出去,什么时候练得一身汗,暖和了,什么时候允许回来。 顾衣与谢明谙自然免不了叫苦不迭。 可比起这来,更令人担心的却是沈秋夜的身体。他的脸一天比一天苍白,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几乎可以隐隐看见青色的血管。 那头发,更是连双鬓都斑白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顾衣又趁着热闹偷偷从家中溜出来,还顺了一坛好酒。 此时正是烟花缭乱的时候,街上人声鼎沸,红灯笼排成长龙,无论在哪里,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息。 百日香的明黄春绿也增添了大红,三层小楼门窗俱开,烛光摇曳,美不胜收。 顾衣找寻着二人的影子,抬头发现他们俩正伫立在高高的房顶上,整整齐齐观看那腾起的烟火。 一个白衣精致,一个灰袍精神。在喧嚣中仿佛处于静止的时间中,颇有岁月静好的风味。 顾衣不知心中弥漫上来的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要是有人拿千金来买这一晚上,他定是不卖的。 断断续续,三人喝了一夜的酒。 沈秋夜借着酒兴在月下弹琴,顾衣与谢明谙便双双舞剑。琴音如泣,剑声如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琴声愈发高亢急促,两人步法也愈发密集。待到海河高涨,山川倾覆之势时,突然“铮”的一声,陡然中断,那琴弦竟被硬生生弹断了。 沈秋夜身形一颤,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顾衣踉跄着递给他一杯酒,将剑也塞到他手里:“沈大哥,我来弹。” 一曲青涩的平沙落雁,与方才的氛围格格不入,却意外让人心安。 那烟花映在三人眼眸中,如同星星之火,再难有如此景象了。 “沈大哥,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为什么总是不开心?”顾衣被冷风吹得半醉半醒,也只有此刻可以问出心中的疑惑。 沈秋夜也喝了许多,却越喝越清醒。他为顾衣理了理凌乱的头发,似在回答,也似在自言自语: “享受过陪伴的感觉,便再难尝回孤独的滋味。 有过开心的日子,不开心的时候便分外的多。 或许这些年的确改变了我很多,可目前的状态,却是最适合我的。 我现在别无所求,不想为其他的人增添负担,也不想有过多的牵挂。我没有本事给别人快乐与幸福,不让别人烦扰,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们与我不一样。我只希望该断的事,在我这里便断绝干净了。” “沈大哥,很多事,都是断不干净的……”顾衣的眼睛湿漉漉的,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默不作声的谢明谙,“我们的情分,是断不了的。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只要你好好做你自己,快快乐乐,我以顾家少爷的身份起誓,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沈秋夜不再多说,伸出手去将这两个孩子搂入臂弯中,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既然已经这么晚了,便喝到天亮吧。” “这是当然。” ☆、第 16 章 顾衣是被谢明谙推醒的。 星辰落去,旭日方生。一夜热闹还未尽,新年的早晨便又赶了来。 谢明谙推醒他,焦急地道:“沈师傅不见了。” 百日香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只有一个守夜的伙计说:沈秋夜天未亮便出门去了,再也没回来。 不留一字,也未留只言片语,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他常骑的那匹黑马。 不辞而别,本是沈秋夜经常做的事,可在这新年伊始,万物祥和的早晨,顾衣却没来由从脚底蔓生出一股凉意,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雁决阁临江而建,伫立在一片孤零零的草甸中。这里的风格外大,温度格外低,因了里面人的存在,也格外令人心生厌恶。 那个书生模样,清秀端庄的人正等在门口,遥遥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似人畜无害,沈秋夜却知道,他那张秀气的脸下,是一张喋血的面具。这个人所做的事,比刽子手还要凶残。 “邀请了你这么多次,终于肯赏脸前来……”南萧子前去拉沈秋夜,被他一个手肘挡开了。 沈秋夜淡淡瞟了他一眼,径直进屋,坐到那温暖的炭盆旁,脱了自己的长绒披风,将散乱的头发整理到脑后。 南萧子歪到对面的椅子上咬着手指痴痴看他,笑道:“看来,上回沙漠之行,那毒你是找到法子了?” “托你的福。”沈秋夜不去看他,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不想有,“无解。” “我有办法呀,”南萧子眼睛发亮,“只要你回来,如同小的时候那般,我依旧是你的父亲,你依旧是……” “南萧子!”沈秋夜怒火瞬间被点了起来,“若是你想要一死,我可以让你痛快些!” “你现在如同腐肉中的蛆虫,已经从里烂到了外面,被千人唾弃,无可救药了!” “那又怎么样呢?”南萧子那张完全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脸,始终洋溢着一抹油腻的笑容。都说相由心生,借着这笑容的加持,他本清爽的面容显得格外阴沉难以捉摸,“你想杀我?你能杀得了我?” “你若是真想杀我,为何还是在大年初一的日子来陪父亲?”南萧子得意忘形,“你喝了一夜酒,与那两个还是初苞的小徒弟称兄道弟,岂不正开心着?” 沈秋夜突然闪身到他面前,重重扇出了一巴掌。 南萧子的脸别在一边,指印瞬间肿胀了起来。 “我警告你,你若是敢打他们的主意,我拼了这剩下的命,也会将你碎尸万段,你听到没有?!” “就如同楚风烟?”南萧子摸了摸脸,又痴痴笑道,“那个傻子,本命不该绝,偏偏性子太倔,死都不要死在我手上……” 他忽然歪了一下头,攥住那根弹来的琴弦,向面色苍白的沈秋夜道:“别白费力气了。你的武功有一半都是我教的。你的性子,你的身体,我都了如指掌。” “乖乖在这里陪我一日,我保证,那两个孩子,我一根毛都不会动。” 顾衣与谢明谙相对无言。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毫无讯息。 顾衣惆怅之间,突然一拍脑袋,想起了曾经打听过消息的湘老头。没准从他那里也能问出些什么。 就这么办! 顾衣拉着谢明谙便下楼,却忽然听到楼下熙熙攘攘,动静颇大。往楼梯下一望,他仿佛是化成了木雕一般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个带了一排家丁,声势浩大坐在红桌正中央的,不就是自己的爹么? ☆、第 17 章 南萧子站在沈秋夜的身后,帮他将及腰的长发一点一点束起来。 手指拂过,擦上沈秋夜的下颌骨,被沈秋夜抓个正着,没好气地丢了出去。 南萧子今日脾气倒是不错,放弃了下颌骨专注在那黑白相间的发丝上:“我们这么久不见,你躲了我那么久,是不是需要补偿一下?” 沈秋夜面上如霜,一个字也未回复。 “我知道,你在气我追踪你,买了你的人。”他说得云淡风轻,“我若是不这样做,找不见你,岂不是有更多人遭殃?” “那么多人想要找你,只有我找得到,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有没有来求救于我?”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差别。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沈秋夜将他的手拨开,然后转过身,将他的衣襟挑开了一部分。 那双冷淡的桃花眼中不含任何的感情。他知道南萧子要什么,也当然知道他喜欢什么。 南萧子喉结滚动,抱住这得来不易的人儿,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爱了你这么久,你可终于回来了。”南萧子沉笑。 沈秋夜被他扑倒在长椅中,也笑道:“你错了,你不爱我,你恨我。” 南萧子吻上锁骨:“爱到深处,与恨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沈秋夜半靠着推开他,“你恨我,你想我死。” 两人对视的目光,都突然间变得犀利。 沈秋夜弹指间自长椅上一掠而起,落地时手指中的琴弦上已多了一串血珠。反应迅捷的南萧子快退一步避开要害,可这一步间就发现了不对:他的身体宛如铅一般重,运气都难提上来。 南萧子脸色极为难看:是那个吻? “你以为我去大漠,只是为了去毒么?”沈秋夜将衣服整理好,“托你的福,我饮鸩止渴,也寻了更多的毒药。” “你既然说爱我,不如与我一起品尝这难得的极品,到底好吃不好吃。” “好吃,好吃极了。”南萧子呵呵笑道,“我以为你沈秋夜虽然杀手出身,却看不起这些邪门歪道,没想到你用得却比很多人还要出神入化,真是叫我欲罢不能。”他的眼睛渐渐血红,就像是全身的血液都积上了眼眶,连唇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沈秋夜暗声不好,拉开琴弦要削他头颅之时,伴着一声怒吼,两行血柱从南萧子的眼中喷出。他迅速调动全部所剩内力,以弃车保帅的办法将那毒性逼出体外,连喷出的血都尽是黑色。 南萧子一身污秽,在这空落的房间内凄惨地大笑:“沈秋夜啊沈秋夜,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莫要想着出去了。” “与我一起永归地狱吧!” 他猛然一踏脚下,那凹下去的机关发出一阵诡异的响动,紧接着动静越来越大,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墙身,继而是门窗与屋顶。 沈秋夜飞奔到门口,却凌空从外射进来一支箭,擦身而过,叮然定到木桌上。 无数根铁条紧锣密鼓包住这有限的空间,最后竟连一丝阳光都没有留下。 “你疯了!”沈秋夜怒道。 “我自然是疯了。”南萧子在黑暗中阴沉沉道,“求而不得,使我狂躁。得而毁灭,使我兴奋。” “美好的东西一旦附上悲剧的色彩,就是人间的极品。这种滋味,你们不懂。” 南萧子的声音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秋夜,与我一起下地狱吧。” 沈师傅消失了,顾衣被抓回了家,热热闹闹的百日香中,只留下了谢明谙一人。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楼内的所有伙计都打发出去寻人,暂停营业,关门大吉。 可这时候,却有个女人走了进来。 “顾衣呢?”她扫了一圈,问道。 谢明谙皱起眉头:“你是哪位?” 身姿婀娜的女人不由分说扔给他一团东西,大眼睛含着悲戚:“看过便知。”罢了也没有多话,匆匆转身而去。 这团东西,却是一个契约。 谢明谙毫不犹豫、立刻动身,朝顾家的宅子奔去。 要有大事了。 ☆、第 18 章 正在半路上,刚好迎面碰上飞奔逃来的顾衣。这些日子的习武让他轻而易举挣脱了家丁们的押送,宛如一只奔命的羚羊,跑得全身上下都是汗。 “快走!”顾衣攥住他的手腕,喘息道,“我家那些高手就要来了。” 谢明谙反手化被动为主动,将他一揽,携着他转身进了小巷深处,躲到一间废柴房中去了。 房顶传来几阵脚步声,那飞檐走壁的“高手”们接二连三,在不同方位消失了。 昏暗的小房间中,两人屏息凝视,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有一个女人,给了我一个这个。”谢明谙将纸摊开,“将行这个组织,刚签了一个契约。” “江湖通缉令。” “江湖通缉令?”顾衣借着光线仔细去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顾名思义,当然是个通缉令。” 顾衣神色突地紧张了起来:“莫非,莫非又要通缉……” “通缉你。”谢明谙正视他。 顾衣的“沈大哥”一词咕咚咽了回去,还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简直难以置信:“通缉我??!” 抓过纸张,那名栏中果然赫然写着“顾衣”二字。 恍然若梦! “我做什么了?”顾衣一脸困惑。 谢明谙摇头。 “江湖通缉令通缉我,那么……便是江湖中要抓我……”顾衣还未缓过神来,怔怔地分析,“也就是,我有可能出门就挨打,对不对?” 谢明谙故作镇定地看着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少年,他当然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个连江湖真正为何物都还不知道的孩子。 这样一个孩子被堂而皇之当作江湖的靶子,除了那一个,他想不出别的原因。 “怪不得我爹派人找我,他信息那样广,或许已经听说了。” “顾衣,我认为,你现在呆在家里比任何一个地方都要安全。”谢明谙道,“我来找沈师傅。” “你一个人,万万不可。”顾衣也耍起小聪明,“江湖中我无名小卒一个,认识我脸的又有几个?我只要穿上几身粗布衣裳,弄得狼狈一些,谁会真正看出我的身份来?” 谢明谙虽然觉得不妥,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顾衣已经行动了起来,脱了外衣,抹了一把泥土在身上脸上,再将头发打乱,想了想,又把那双羊绒靴也在泥土中滚了几番。不消片刻,就从一个华丽的公子哥变作了一个邋遢的假乞丐。 “怎么样?” 谢明谙思索一番,将他那衣裳徒手撕了几个口子,才点点头:“这靴子可以再换双破些的。” “出去换一双。”两人达成共识。 放下心的二人在踏出门的第一步,就被居高临下一声喝吓在了原地: “顾少爷在这里!” 顾衣扭头一望,正看到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明叔从不远处施展轻功翩翩飞来。自己的伪装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能躲得过别人,却完全忘记了自己人这一关。 在十几年间看着他长大的人面前,他就算变成一只蚂蚱,都能被立刻认出来。 ☆、第 19 章 谢明谙孤零零站在繁复荣华的走廊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也将这里的亭台楼阁照耀得更加富丽堂皇。 顾家的生意有多大,想必也可以从这里的景色与匆匆忙忙来回的仆人窥见一二了。 很多人从他身旁经过,却没有人看他。自顾衣被直接拽到小祠堂已经很久了,他一直站在这里,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悬着一颗心,如同一个木头桩子杵着。直到有一个丫鬟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向他道: “谢公子,老爷有请。” 顾老爷,自然就是顾衣的爹了。 谢明谙向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物,连忙整理了一番衣服,忐忑不安地随丫鬟走入一个偏厅。 一个中年男子黑衣金线,玉簪竖发,浑身整洁有度,眼眸澈亮,一眼望去,明明白白就是中老年的顾衣的样子。 可是多年的走南闯北的混世经验却给了他别样的气度与威严,简直就是他想象中的严父的典范。 “谢公子,请坐。” 顾老爷脸上多了一丝慈爱,作为一个父亲,面对下一代的年轻人时候,他总会不经意露出这样的表情: “听闻你与犬子是莫逆之交,同归一个师门是吗?” “不不,他是沈师傅的徒弟,我却不是,只是沈师傅待我好,才让我一起练功。”谢明谙回答得明明白白,面对顾老爷,他心内没来由的慌乱。 “哦……”顾老爷眉头一沉,“你与衣儿,又是如何认识的?” 谢明谙将山野之旅讲了一番,顾老爷表面看似依旧如往常,可谢明谙却已经有种淡淡得感觉,这位老爷子的气,快要压不住了。 “听说沈秋夜现在下落不明……”顾老爷继续道,“你们都在找他,是这样吗?” 谢明谙点头。 顾老爷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们打听一下,但是,我有条件。” 他眼中矍铄着不容否定的光:“我会把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你自己,你去救沈秋夜,却不能来找顾衣。” “从今以后顾衣不入江湖,也不与你们往来,他将安安生生继续当他的少爷,如同这段经历并未发生。” 谢明谙迎望着他的目光,如鲠在喉,张了张口,竟未能发出一个字。 顾老爷道:“你也知道,他现在莫名其妙上了那个什么江湖通缉令。我们家虽然与江湖上的东西毫不相干,却是听得到一些消息的。顾衣他本就是做错了事,走错了路。欺瞒我们这么久,终究不会再让他一错再错。” “给你们添了这许多的麻烦,我们也深表歉意。不然,你在这园子里看上什么,就尽管挑了去吧。我有了沈秋夜的消息,也会及时告知,也算是我们的一些补偿。” 谢明谙眼睛晶晶亮,他的心中宛如波涛大海,可无法述说,只站起来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入夜,谢明谙暂居顾家休息。 顾家的房屋众多,他所在的屋子离顾衣的屋子差了好些距离,可又放心不下,只好学着那日顾衣的样子从侧墙溜上房顶,一路摸到顾衣屋子的窗边,透过微弱的灯光朝里打探。 顾衣趴在自己的大床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否睡下了。 谢明谙轻轻扣了扣窗框。 顾衣的眼睛很快睁开了,捕捉到窗外的人影,惊喜地爬起来,却被背上的剧痛瞬间压垮,撑在原地疼出一身的汗。 鞭笞的血条透过白色的内衣,一点点又渗了出来。 顾衣咬了咬牙,这回老爷子还真没留情,简直下了死手呵,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抬回来的。 谢明谙寻了个打开的窗子,自己翻了进来。 “明谙明谙,原来你还未走,实在是太好了。”顾衣脸上血色褪尽,嘴巴却依旧利索,忍着疼,拽过他的手,“我给你说一个人,你去找他,他肯定有些办法。” 谢明谙由着他在自己手心写字:“湘水苑,湘常戚……” “这个人我与他交好,是个……不务正业的老头……”顾衣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虽然也未起多大作用。 谢明谙拿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颇有些心疼:“这个稍后再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觉得……我不是老爷子亲生的……”顾衣没心没肺地哧哧笑,“你知道我今日小祠堂里,求他去帮忙寻找沈大哥求了多久么,怎么都不答应,哎……” 想起顾老爷对自己说的话,谢明谙心中咯噔一下,可却平复一番,只向顾衣说道:“你莫要担心,我会去找他。” “你若是找到了,就差人来送个信,”顾衣一脸期待,“依我的身子骨,三五日便可以来回跑了,我一定去找你们。” 谢明谙五味陈杂,想到以后有可能见不到这位生龙活虎的小兄弟,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失落,听了这话更加难过,急急忙忙转到他的身后,轻轻摸了摸伤口附近,转了话题: “又出血了,我帮你换个药吧。” 顾衣瞬间清醒:“你会么?” “拆开上药包扎,不是很简单么。”谢明谙将他衣服向上大力一拉。 “嗷……!!”扬起一阵忍耐的痛呼。 ☆、第 20 章 江湖通缉令一出,赏金猎人暗流涌动。这回的是笔大生意,人人幻想将顾衣得而诛之,只怕这小小的城中,已经来了不少不速之客。 顾衣显然还不知这其中的厉害。药效发作,漫漫长夜,他沉沉入睡。有几道黑影绕过顾家的看守,飞快地落入房后阴影中。 细微的声响传来,谢明谙猛然清醒。 可这细碎的声响忽然又变得急促,伴着几声重击,脚步从房顶溜出很远,又有不同的脚步声追着离去。 谢明谙从窗户探头出去,只看见弱弱的影子在月光下一晃便消失了。 应该是顾家的高手,发现了不寻常的踪迹,与来人交手了。 这追金逐利的人来得比他料想的要快得多。谢明谙隐隐有焦虑感,若是不知这背后的推手是什么人,不知道如何终止这悬赏,哪怕是在铜墙铁壁的皇宫里,也迟早有被突破的一天。 他忽然想起方才顾衣在他手心中写的字,划过的地方隐隐还有温存: 湘水苑,湘常戚。 湘老头向来是个世外高人。 这不仅是因为他居身“世外”,还因为他本是个教书先生,年纪一大把,念烦了之乎者也,借着满天下的桃李,套了不少江湖的小道消息。 可这回,提起“沈秋夜”的名字,他却着实叹了口气,向满怀期待的谢明谙摇摇头,“不仅你在找他,很多人现在都在找他。若是我知道,这回我肯定是要发大财的。” “很多人在找他?”谢明谙带着些许犹豫,却又有所怀疑,“你莫非是指。。。。” “不然你认为江湖通缉令为谁而发呢?”湘老头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比顾衣那傻小子要聪明一点。” “大家都认为沈秋夜是躲起来了。新年伊始,人去楼空。我也曾劝过顾衣,莫要与他有过多联系,江湖踏进来,可就难出去了。可那傻小子一根筋,也是不听哪。” “他放心不下沈师傅。”谢明谙与湘老头对坐,端端正正地接过茶水,眉宇间却闪过一丝落寞,“他一片痴心,我看得出来。若不是我师父,只怕他们俩,还是会有些结果的。” “那你呢?”湘老头笑眯眯八卦起来,“小伙子,你眼神赤诚,提起顾衣那傻小子时关切备至,你该不会,也心有所向吧?” 谢明谙尴尬地将杯子停在了嘴边,一双晶亮的眼闪烁一番,躲不及湘老头的目光,最终只得垂了下来。 他想起山野之间顾衣拽住他胳膊的清澈眼眸,与那副苍白虚弱却还滔滔不绝的模样,说心中没有触动是假的。只是,看到他追逐沈秋夜的热切,他的淡然如菊一般的感情就再也无法提上心头。 或许是独身在村中压抑太久了,他甚至觉得如此相处,也不错。 “我是个卑微的人,”谢明谙叹道,“不值一提。” “不不,你是个隐忍而坚毅的孩子,身心正直,如山中璞玉,稍加雕琢,便能大放异彩。”湘老头拍了拍他瘦削的肩头,“孩子,你若是更自信一些,可以成就更大的事情。” ☆、第 21 章 从湘常戚那里回来,谢明谙却没有再回顾家,直接回了百日香。 百日香并没有因沈秋夜的关系关闭。寻常百姓喝酒作乐,不了江湖事,有没有江湖通缉令于他们而言毫无异样。谢明谙看着楼内笙歌,想起昨夜的暗影,突然有种恍惚,仿佛这世间本来就有多个世界,相对独立,互不干涉。 想起顾老爷的话,或许顾衣原本也应属于这个平凡多彩,平静欢乐的世界,他踏错了路是个什么意思,也突然便懂了。 这日下午,顾老爷捎的信便到了。 简单明了:西江畔,雁决阁。 同一时刻,顾衣望着窗外澄蓝的天空,却有些心神不宁。 他恍惚记得昨晚刚睡之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轻叹:“从此之后,你多多保重。不管未来如何,这段时光,没齿难忘。” 也不知那时是梦是醒。 小声传来叩门声,丫鬟端着药换药来了。 顾衣有些惊诧:“昨天在我们家的那位谢明谙公子呢?” “他今天便走了。”丫鬟为他解衣,“走得据说很早呢。” “还未回来吗?” “还未回来。” 顾衣撇了撇嘴,顺从地趴下,还不死心:“那。。。你可知道他去了哪里?” 小丫鬟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但是我听说好像有人往百日香送信去了。”她说道,“刚送不久,桃儿亲耳听到的。” 百日香?顾衣心中一阵欣喜,莫非,是沈大哥回来了? 不对,若是沈大哥回来了,爹唯恐避之不及呢,还送什么信哇! 顾衣默默穿好衣服,小心翼翼下了床,又去拿外衣,引得丫鬟一阵惊呼:“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伤还未好,老爷又下了禁令,你不能出去的!” “我出去不出去,什么时候被人管过?”顾衣故作严肃,竖起一根手指,“你就当不知道便好。若是告诉了我爹,看我回来罚你!” 小丫鬟看着顾衣出门去,急的原地打转,只后悔多说了话。可顾衣的脚刚跨出门框半步,便被一个强有力的胳膊挡了个严实,那张冰山一样的脸守在门外已不知多久了,这时候只张开嘴说了一个词:“且慢。” 顾衣朝他瞪圆了眼睛。 “少爷,老爷有令,你的屋子,一步也不得跨出去。” 顾衣怒道:“若是你放我出去,我去去便回,若是最后我从你这里闯出去,那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保证不了。” 守卫铁臂丝毫未动。顾衣咬了咬后槽牙,看这人五大三粗,硬闯不成,只能使些旁门左道。 他咧嘴放肆一笑,一脚下去,卯足了劲踩上守卫的脚背。守卫脸色骤变之时,他的短剑出手,凌厉地自那人腋下致命点划去。守卫空手锁腕,顾衣便短剑易手,招招冲着的都是致命部位。 这守卫自小也没少给小少爷当陪练,印象中的小少爷哪里如现在这样狠厉,功夫也是从未见过的招式,一时间疲于防御,连镇守的门前位置都失去了。 顾衣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瞥见这空出的地方,一个利落的收剑,拔腿便跑。 “你不告诉我爹,我很快便会回来的!”顾衣回头喊了一声,纵身一跃,要从那墙头趴过去。 凌空默默伸过来一根绳子,在他的腰上漂亮地绕了个圈,然后轻轻一拉,将他直接从半路拽了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吃屎。 旧伤新痛叠加,顾衣的眼前天旋地转,硬是半天没有爬起来。 明叔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颇为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口气。 “顾少爷,老爷的意思,你想必是懂得的。天下之大,人心之险恶,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性命安全。” “你若是明白,该做什么,如何去做,想必你自己也是有所想法的吧。” 顾衣缓回一口气,抬头之时眼睛竟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泪水。他吃力地坐起来,靠到墙角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悲伤地笑了一笑:“从我去找沈大哥,到如今,每一个人都在对我说,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是顾家的少爷,理应在大树下好乘凉,念书经商,或考个功名,或经营更大的生意。江湖是一个混迹之徒的汇聚地,每一个人,甚至沈大哥自己,都告诉我我不属于那里。” “可是,”顾衣抬起眼睛看他,“你们却都不懂,于我而言,并不存在江湖的界限。我想追寻的东西,从头到尾,始终如一。” 他的眼中宛若星辰璀璨:“我喜欢沈秋夜,想要守护他,如同爹守护这个家。他无论是在江湖中,还是只是百日香的楼主,我都只有这一个念想。 “万千繁华,皆如尘埃。万千惆怅,皆如流水。” “我自然还会做我应做的事情,可是在此之前,我想要随心所欲一回。”顾衣扶墙站起,“我会尽我所能,不为顾家增添麻烦。等到尘埃落定,我还会回来。” 明叔望着他踉跄爬上墙头,手中的绳索扬了扬,却没有再挥出去。 “年轻气盛啊!”他莫名浮起莫大的心酸。 ☆、第 22 章 夕阳西下,冬日的斜阳耀眼却平静。 谢明谙穿着顾衣送他的那件银灰色袍子,骑马穿梭在余晖当中。 沿江而行,这冬日里江畔的风光倒是冷清得别致。遥遥可以望见几层的小楼迎光发亮,想必那便是雁决阁了。 一个带着硕大斗篷的男人迎面驾马而行。风吹过,带着伤疤的脸若隐若现。从那顶阔帽下,缓缓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来。 谢明谙心中一惊,从马上匆匆踏起,飞奔的马儿向前扑倒,栽入一片尘土中。有血从马脖子处喷射而出,竟溅得两人身上都是。 一柄极薄的刀,在那人手中转了个角度,再朝谢明谙劈来。 谢明谙来不及思考,长剑出鞘,凭着苦练的招式与熟练的身法,接连接下十几招。 那人对这年轻的新面孔颇有些意外,刀光闪动,换了招式,以攻为守,刀刀狠决,速度快得如同刀影重叠。谢明谙堪堪挡了几下,连连后退,直退到那江岸的线上去了。 “你认识我?”谢明谙问。 “来这条路上的,虽不认识,却都是敌人。”那人歪嘴笑了,刀疤扭曲得异常可怕,“多杀一人,赏金便多一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亡命之徒,何谈认识不认识。” 谢明谙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都知道那个雁决阁。。。。?” “现在你已经知道晚了。”他轻蔑道。 谢明谙突然脚下发力,一剑刺来,那斗篷中人拾刀而起,与剑锋相交,叮然作响。谢明谙的身形陡转,借着他刀的力道,收势飘然向后飞去,直落到他的那匹马上,马缰一甩,跑了个了无踪迹。 身后打来几枚暗器,谢明谙俯身躲过,抬头之际又看到几个人自不同的方向,朝着那雁决阁奔去。 雁决阁近处来看,从上到下,都已被铁板覆盖得滴水不漏,本是红瓦白墙,此刻却整幢楼都散发着金属的色彩,冰冷而诡异。 谢明谙溜到后方,轻轻敲了敲那铁板,声音沉闷,宛如石块。看样子是很厚实。 沈师傅,莫非被关在这里? 来此处的杀手剑客纷纷驻足,却不像之前那个不由分说地动手,而是先大大方方拱了拱手,互相报起家门来。 他们不仅知道沈秋夜在这里,也似乎确信,只要在这里等,那个叫做顾衣的价值黄金万两的通缉犯,也会来到。 他屏息轻手轻脚寻觅着铁板的漏洞,可突然却从上方被拍了一下脑袋。一个年轻的姑娘倒吊在房檐处,正用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水灵灵笑眯眯地望着他:“找到了。” 姑娘轻巧地荡出去,凌空翻了个个儿,落地时手指间中已多出了几根金针,指着他大笑:“你们快来看,我捉住了谁?” 谢明谙抽身要退,被这年轻女子手指一扫,几根金针钉入体内,浑身突然都变得虚软。她笑得极甜:“我就知道,我都不认识的,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不如让我们来鉴别一下。” ☆、第 23 章 雁决阁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 年轻女子手扶着肩上的血洞,踉跄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难掩神色痛楚的人,咬牙笑道:“中了我的金针还要强行运功,你还不如自断经脉,或许还比这来得舒服些。” 谢明谙脸色苍白,一口血吐出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受到震荡。 他握短匕的手在颤抖。本想杀了这个冷血杀手,却临时换了位置,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实在是下不去手。 谢明谙提着一口气,翻身上了阁楼二层的房檐。光滑的铁板难以站住脚,却给了他居高临下的庇护。 “我知道你是谁了,”失血过多的女子摇摇欲坠地笑道,“你是顾衣,就是那个通缉令上的。。。顾衣。。。” 一支箭自下而上射来,谢明谙侧身闪躲,却突然体内更剧烈的闷痛传来,脚下一软,箭在腰侧擦出一条血痕。 他撑在房檐上,一口血又喷了出来。 既然一运气便痛,那么便痛着吧。谢明谙暗暗地想,痛了,总比死了要强。 “我是顾衣,”他缓缓站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站在这高处,用最大的声音道,“你们所要的,可以问我来拿,可我要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 百日香的门,被大力推开,顾衣挂着汗匆匆冲进来,拽住伙计便问:“谢明谙呢?还有沈大哥回来没有?” “谢。。。谢小哥出门去再没回来,老板一直都没回来。”伙计被这气势汹汹吓得语无伦次,“早上不是你派人送信来的么?怎么顾少爷你都不知道?” “信呢?!” “我们也不知道,被谢小哥拿走了——是你家的下人送来的。” 顾衣的嘴唇抖了一抖,突然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我爹。。。。。” “谢明谙去了哪里?” “不知道,”伙计指了指马棚,“他骑着‘暗影’走的。” 雁决阁顶霞光万丈,血色铺陈。越是落下去的日头,便越是红火。 谢明谙已是满身浴血,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挡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伏在那铁板之上,用短匕沿着那道不知刻过多少遍的夹缝再重重加上一击。 铁板作响,一抹尘土扬起,自夹缝中竟冒出了一股气息。 谢明谙露出欣慰的笑。他自怀中取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弹。 只要用这个东西将这有些许松动的铁板炸开,开上一个小口,整个紧密的机关都会随之被撼动。他的任务,也便完成了。 可他的□□弹还未放上去,便自手中滚落了下来。随后他整个人也滚了下来。 一支响箭不偏不倚当胸穿透,将他努力维持的最后一丝意识也打散了。 沉入黑暗之时,他隐隐感到一双手将他牢牢托住,在空中绕了一圈,一起摔落到地上。 “谢兄。”顾衣抱起他,焦急地唤道。 谢明谙睁开眼看了他一眼,抬了抬手:“沈师傅。。。在里面。” 他手指指向一丈外躺在泥土中的□□弹,然后血从口中涌出,再说不出一个字。 顾衣浑身颤抖,泪水似雨点般滴落下来。 “你撑着,”他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哽咽声,“我去救完人,就带你回去。” 黯淡下来的天色里,一簇火光狠狠砸入雁决阁顶。 从这座铁板楼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而这声巨响之下,被撕开的机关关卡发出摇摇欲坠的□□。在空旷的野地中,这种杂乱却无处不在的响声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第 24 章 震波未平的混乱之中,有人向毫无意识的谢明谙抓去。 一股大力从侧面撞来,将那人撞了个趔趄,顾衣再一脚,将他彻彻底底踢飞出去。力道之大,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象过。 被冲击力炸得伤口崩裂,浑身尘土。本来全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可他现在却全然感觉不到。他的全骸四肢有一股愤怒的力量在游走,这股力量使他清醒,使他毫无畏惧,也使他比以往强大。 “不许你们动他!”顾衣怒吼道。 他本牵了几条狗寻着马的味道一路跟来,可当看到马的尸首与一地的血的时候,他的汗毛便全竖了起来。更加万万没想到的是,谢明谙竟代了他的名,来替他去死。 身背弓箭的赏金猎人冷冷一笑:“往后排,别妨碍大爷我领赏金。” 暗沉的夜色里,几柄刀光在周围亮起,数算起来足有十几个人。 这十几个人都是爬榜的老江湖了,别说以一敌十,一对一他顾衣都恐怕无法做到全身而退。 顾衣运起十成的内力,以往练过的招式,背过的心法,如同翻页般在脑中一一闪过。他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短剑,迎上四面八方扑来的身影。 空气中,渐渐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血的气息。 顾衣不消片刻便埋藏在了刀光剑影中。挨了多少刀剑创伤已经无法估计,唯有一个念头,撑着他最后清明的意识: 要活下来。 不活下来,便带不走谢明谙,便无法再见到沈秋夜。 朦朦胧胧的光线里,突然弹出来一根极细的弦,擦过顾衣的耳朵,射穿了他身后那人的脖子。 一只手从层层刀光中穿过来,将他稳稳一带,带到了中心之外。随即那个熟悉的身影身形翩转,像一只翻飞的血色蝴蝶,不费吹灰之力,便逐一割开了他们的喉咙。 “沈大哥?!” 顾衣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眼眶发热。可借着残留的光亮他又忽然发现,沈秋夜这身衣服并非红衣,而是被鲜血给浸透了。 他现在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一个“血人”。 沈秋夜已杀得只剩一人,那人被这瞬间的变故吓得结结巴巴:“你……你就是沈秋夜?” “不认识我?”沈秋夜冷声反问,“那你认识他么?” 他指的是站在一旁的顾衣。 那人快速摇了摇头。 “他是顾衣。” 那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将目光在顾衣与地上的“顾衣”中来回摇摆,“他是顾衣,那那个是……” “那个是我的另一个徒弟。”沈秋夜的声音已经不含一丝温度:“他是不是被你们所杀?” “他是被那个人杀掉的!”那人连连摇头,指向尸体还温热的身背弓箭的人,“我新做这行不久,求大侠……饶我一命。” 沈秋夜道:“我可以饶你。你回去,想个法子告诉全江湖的人,我沈秋夜,三日后在凤栖山梧桐长叶亭等着,从早到晚,任人寻仇比武。” “想要找我沈秋夜的,三日后尽可过来。但是今后我的事,与顾衣无关。我若是死了,江湖通缉令这一令,便是废纸一张。我若不死,向我身边人出手的,我便是刀山火海也会将其碎尸万段。” 他的眼中犹如暗火燃烧,“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了听清了。”那人匆匆忙忙从血泊中爬起来,忙不迭跑走,连大气都没来得及喘一下。 “沈大哥……”顾衣嘴唇抖动,泪水忍不住簌簌而落,“明暗他……” 沈秋夜身形一顿,俯身到谢明谙身前,将他抱到怀中,为他盖了那双半睁的眸子,悲戚地道:“你们本是为了救我,我以为我一人便可以将身上的孽断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是害他枉送了性命……” “是我的错,”顾衣颤声道,“他用我的名,代我死。而我差些连他来寻你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顾衣的眼圈忽然又红了:“对,是我爹……” 沈秋夜想要将谢明谙抱起来,可身体晃了晃,终究过于虚弱未能如愿。顾衣急忙扶了他一把,看见沈秋夜的一张脸已是如纸一样苍白。 没有时间去问在雁决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看沈秋夜便能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 能让沈大哥身受如此重伤,并困到阁内的,必然是一个十分厉害的人。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柄火光由远及近飞驰而来。那人近了,红衣白马,妆容妖艳,才看清原来是一丈。 那个将行的一丈。 ☆、第 25 章 冬日的阳光轻柔而明媚。简单粗糙的小屋前,零零落落开着几朵红梅。这里偏远寂静,无人打扰,仿佛连植物都有了别样的生气。 沈秋夜静静靠在门框处,朝着那阳光眯起眼。他的头发已经几近全白,没有血色的皮肤下隐隐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的身体此刻尤为虚弱,甚至连琴也弹不动了。可他却并不想在床上躺着,或许对他而言,很快便会有一个无穷无尽的觉去睡了。 “你身体未好,还要在这里吹冷风。” 一丈的声音一向很好听,只不过以往故意压着一个诡异的调子,装作心机叵测。此时她穿着一身无华素衣,清清淡淡地站在他身边,却比之前那妖冶的模样要漂亮许多。 “我喜欢你这个小院子。”沈秋夜笑了笑,“想不到你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好去处。” 一丈也笑了笑,目光落到他这衰败的面容上,笑容便僵住了:“你这个样子,要两日之后赴约?” 沈秋夜并未回答她,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最近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曾经我们还在将行的日子。那个时候风烟还在,你也还是个小姑娘。” 他眼神柔和,似水一般:“虽然将行已不是过去的将行了,可是年少那段日子,却是最快乐的。” 一丈动容:“你的确是变了许多。” “你又何尝不是?” 一丈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如你所说,我已不是过去的小姑娘了。” 她的脸庞比过去瘦削,眼角也多了些许皱纹,唯有那楚楚动人的目光,一如往常。 “这里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一丈眯着眼观望这小舍,“等我也从将行离开了,便隐居此处,再不过问江湖事。” “厮杀这么多年,原来你也有累的一天。” 她低下头淡淡笑了:“沈秋夜,你累吗?” 沈秋夜答:“累。” “你脱离江湖这么久了,又真的脱离了么?” 沈秋夜轻声道:“两日之后,我应该就脱离了吧。” 一丈站起身:“我的饭要糊了,我去看看。” 她转身之际,眼却忽地红了。 当一个人放下一切仇怨,愿意与你把酒话桑麻,聊起过去的快乐日子的时候,不是代表他心胸宽大,而是看淡了。 沈秋夜能将将行的恩仇都说得云淡风轻,是他真的准备离开了。 在生死之前,所有的过往,也不过是一场空欢。 一丈转过墙,忽然看到包得如同粽子一般的顾衣正坐在墙角里,背对着他们悄悄听他们谈话。 他脸色煞白,只有眼周是红的,蜷缩在一起,像一个小可怜。 一丈的心霎那间便软了。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一抱他,却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只默默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顾衣,”沈秋夜突然唤道,“你过来。” 顾衣揉了揉鼻子眼睛,听话地走到门口。 “坐。”沈秋夜抬头看他,绽放出一个笑容。 顾衣蹲下之际,沈秋夜忽然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他。顾衣一怔,咬紧嘴唇,也伸手紧紧回抱住他。 “顾衣,”沈秋夜道,“谢谢你。” 顾衣将头伏在他肩上,感受他怀抱传来的温度,竟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几日他想了太多,有太多魂不守舍,只有这个拥抱如此真实,将他拉回了这个时刻这个地方。 他攥住沈秋夜的衣襟,凝望那双淡然的桃花美目,忽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 他托住沈秋夜的后脑,轻轻吻上了那泛白的一张唇。 然后撬开牙齿,舌头交缠,将这个吻发挥到了极致。 分开之时,顾衣一张脸已是通红,心脏狂跳,他努力沉着气道:“沈大哥,我需要再回家一趟……两日,两日后,我也会去那里陪你。” 说着慌慌张张转身跑开,逃也一样无影无踪。 ☆、第 26 章 用思绪万千来形容顾衣,是远远不够的。 他内心纷繁复杂,每一件事,都像重锤一般,将他的心一点一点,锤沉下去。 若说他年少无畏,不知江湖险恶,谢明谙的死,就恰如其分地向他展示了,在江湖里,人命是何等脆弱与渺小。 踏入江湖,命不由己,无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只要你该死,你就得死。 他的一身武艺,自诩练习勤奋,可拉到诸多高手面前,他连自保都做不到,又何谈做到保护别人。 他只为沈秋夜,想要跟随他,可处处又需要沈大哥来救,而现在,沈秋夜,也要死了。 与他相干的人,都在保护他,而他想要保护的人,却一个也没做到。 顾家大院还在戒备森严,沈秋夜三日后要赴约比武,谢明谙尸骨未寒。都是因为他。 顾衣不禁开始思考,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错了。 当他满腹心事迈进家门的时候,却看见顾老爷正坐在堂屋内,静静地等着他。 “爹。”顾衣小声道。 顾老爷将他从上打量到下,一双刀子般锐利的眼睛,几乎要把他看穿。 “你的事,可办完了?” “办完了。”顾衣老老实实坐下来。 “真的办完了?”顾老爷追问。 顾衣垂下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顾老爷叹了一声气:“过两天,沈秋夜要比武,你不去么?” 顾衣震惊地抬头看他。 “家法重责都挡不了你,你若是不做完你想做的,你还会安安生生回家么?” 顾衣本心中惆怅,父亲的这句话一出,诸多内疚委屈,悔恨难过一齐都霎时间涌了上来。 他颤声道:“爹,我现在很难过,非常难过。” 顾老爷沉声道:“有很多事,做了便是做了,你既然有勇气做出众多抉择,也便应该有勇气来承担各种结果。” “很多事,理想与结果,是不同的。可是那些比你强的人,总是会找到一些不一定最完美,却是更合适的途径来的。” ☆、第 27 章 凤栖山,梧桐长叶亭。 沈秋夜一身白衣,正坐抚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用一根玉簪随手挽在脑后。 白发,白衣,苍白的脸。若不是那双漆黑的眸子,从远处望来他就像一座白色的石像。 从破晓他便等在这里。说是一日之约,便是整整一日。 短短一个时辰,已经来了三个人。可这三个人,却都连沈秋夜的衣服都没摸到。 有人曾经说,江湖里能打败沈秋夜的寥寥无几,能杀死他的更是屈指可数。事到如今,纵使他中毒已深,如强弩之末,却依旧保留着那不凡的身手。 令人闻风丧胆的旧时杀手,实至名归。 沈秋夜听到脚步声响,知道是又有人来了。 可看清了来人后,他甚至有些失望——依旧不是那个他想等的人。 那个暗算楚风烟,陷害自己,令将行四分五裂的罪魁祸首,将行现在的尊主,白人峰。 他能在将行当尊主这么多年,实在是个意外。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白人峰,两面三刀,心狠手辣,武功造诣也出尘脱俗,是个厉害的人。 太阳逐渐高升,一日过半,已经要到午时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已开始有焚烧之痛。一上午的战斗,消耗了他为剩不多的元气。越来越频繁的毒发,已经又要开始了。 沈秋夜自袖中摸出最后一颗药丸,含在舌根下。 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观望着自己。他在这亭中坐了多久,顾衣就在对面的山腰上看了多久。 “沈秋夜!”伴着一声怒喝,自台阶下蓦地飞来一根钢爪。沈秋夜携了琴抽身而起,大理石座竟被从中破开,碎石飞溅。 一个人紧接着从亭下劈手打来,内力充沛,速度飞快。沈秋夜一手持琴,一手从侧拨下那掌,身形斗转,将他的力道化了个干净。 可那人显然有备而来,毫不迟疑左手又是一掌,掌风间香味扑鼻。沈秋夜大惊之下以琴作盾,脚步错移,转眼间掠出几丈。那人身法也相当不错,乘机紧步上前,右腕袖中再飞出一道钢爪,直取沈秋夜咽喉。 这步步紧逼,节奏掐得恰到好处。 沈秋夜若是以往,定能够躲过去,可偏偏这关头之际,胸中一记闷痛,毒又发作了。 只听木头的碎裂声,那琴首当其冲被钢爪抓了个粉碎。 沈秋夜退后两步,一抹血丝沿着嘴角蜿蜒而下。 “我叫郑修平,来讨我哥哥郑修明的债。”钢爪青年以为得手,不假思索地报上名来。 “无所谓了。”沈秋夜喃喃道。 “你说什么?”来人没有听清。 “我说,无所谓了。”沈秋夜扶着胸缓了口气,指间的弦有亮光划过,“你们的名字,于我而言,都毫无意义。” 那弦轻轻一弹,在青年的脖颈处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亭周忽地风声大作。 沈秋夜一直等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第28章(终篇) 顾衣忽然站起身,将短剑持在手中,向山下走去。 凤栖山的梧桐长叶亭,坐落在一千三百二十七个台阶之上。在台阶下有几路羊肠小道,被人踩得寸草不生,黄土披露。 顾衣便驻足在小路与台阶的交汇处。 他黑衣束腕,神色沉毅,那双清亮的眼睛向台阶上遥遥望了一眼,仿佛已做了重要的决定: “沈大哥,我们相聚一场,如今缘分即将尽了,我便最后以徒弟的身份,帮你清其他的路。” “以后江湖殊途,再难相见,只盼望将来可以同归了。” 飒飒寒风中,沈秋夜心头一热,竟有一种别样的情愫从心底升起。 他咽下药丸与口中的血腥气,望着走入亭中的已不年轻的白人峰,道:“有一种赌局,叫做不死不休,如今,你可敢跟我赌?” “我来了,便是与你做个了断,又有何不敢?” 沈秋夜笑:“甚好。” “你考虑得如此周全,还有人在山下等着为你收尸。”白人峰也笑。 “不是为我,是为我们。” 亭中霎时杀气激荡。 冬日阳光照荒山,一番凄凉。台阶之上高手过招,朔光凛冽,台阶下顾衣一人当关,杀阻来人。整座山头都仿佛闪烁着血色与刀光,一直到日薄西山,最后一滴血溅上土地,顾衣才撑着身体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沉重的脑袋,再向台阶上望去。 此刻的凤栖山,都静得空余风声。 顾衣心中忽然浮起莫大的悲凉,他忽然想起新年那日他们三个屋顶喝酒舞剑,那时有多快乐,现在就有多悲伤。 他拔起脚步向上飞奔,越近,血腥味便越重。及至跟前,忽然看到沾满血迹的白色身影独自静静坐在最高台阶那里,扯开流血不止的嘴脸,朝他虚弱地绽开一个微笑。 沈秋夜!顾衣心中一颤,他还没有死! “陪我看看夕阳吧。”沈秋夜道,“这凤栖山的山顶,夕阳是最美的。” “好!”顾衣在他身边坐下,只听沈秋夜又轻声道,“我走后,百日香便拜托你来随意处置了。” “或继续现在的生意,或做其他,只是那些跟了我许久的伙计,希望你给他们一个去处。” 顾衣喉结上下滚动,又道:“好。” 沈秋夜失温的手忽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似是叹息:“此生有憾,来生再见吧。” 顾衣没有去看他,只用另一只手又叠在他的手上,感受他的体温一点一点消散。 泪水溢满眼眶,终究装不住了。 —————————— 一个月后,顾家掌持的新店开张了。 这店就建在百日香的对面,与百日香一模一样的风格,一模一样的建筑,只不过是个茶馆,还有个奇特的新名字,叫做谢秋烟。 两座楼遥相望,每到午时便有专人抚琴奏曲,仿佛连巷子里,都成了往昔的模样。 只是江湖上,再也没了顾衣与沈秋夜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衣】完 感谢大家,少年衣终于完结了。这算是一个不是很好的故事和不是很好的结局,但是我觉得却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结局哈哈哈。 说实话这篇写的有点难过,我本来一向是大团圆结局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写一个不那么完美结局的短文,写到最后有一点堵得慌,果然以后我还是要写点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