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少爷》(魔影魅灵之十二) 作者:黑洁明 系列:红樱桃BK260 出版社:禾马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内容简介】 应天 他是名闻八百里洞庭的宋家少爷 原该一生快活自在开心开安到老 怎料,却在人生旅途中遇见了她 她像一头兽 被妖魔啃咬得万分残破 对人完全失去了信任 她绝不可能让他近身 他清楚她是个麻烦 一个不想要他插手的麻烦 他却仍忍不住伸出了手 将这麻烦揽上了身—— 第一章 一月盈然。 夜风飒飒吹过芒草,教点点轻柔的白絮,飞上了天。 天黑已久,这偏远的河边小路上,无人来去,只有草木静静随风摇摆。 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一辆驴车从远方缓缓而来,车轮辘辘压过泥路,带起了些许泥水。 毛驴拖着车慢慢的走着,偶尔还会因为被漫天的芒花扰着了,摇着脑袋用鼻孔喷气。 又白又轻的芒花被风带着,如冬日吹雪,飞过了驴车。 驾车的人自在的倚在车驾上,即便夜深,也不急不躁,不挥鞭赶驴,只是一脸惬意的看着路上月下的山光水色,不时还吃着搁在座椅上木盒里的核桃。 核桃仍带着壳,用果木熏过,以海盐、黄油炒过,又香又咸。 核桃壳很硬,一般都得先用器具开壳,这盒里的核桃为了要入味,都让人先开了个口子,可即便如此,仍需要工具方能打开。 那木盒里附有一小铁片,让他开壳,可车驾上的男人很懒,他没用那铁片,每回拎起核桃,两指轻轻一捏,那硬如石子般的硬壳便被他捏开了。 他任那头驴慢慢走着,连缰绳也没在握。 他喜欢这样安静的闲散,看风吹云走,看芒花漫天,听水声潺潺,夹杂着偶发的虫鸣。 天虽黑了,但今夜月色很美。 这附近没有住家,一盏灯火都不得见,可就因如此,月华却更加清明,他连远山的轮廓都能瞧清,偶尔他还能看见夜空中飞过一排成人字形前进的候鸟。 这日子,多清闲啊。 他吃着炒核桃,不急着赶路,就这样斜倚在车驾上,让毛驴自己慢慢走。 正当他伸手要再去拿另一颗核桃时,一把蝉翼一般细薄的小刀,忽然悄无声息的从后架上了他的脖颈,若非他及时察觉,他这脑袋恐怕会就这样掉了。 刀,是他的刀。 不过握刀的手,可不是他的。 他垂眼看去,可以看见那白中透青的小手。 前两日,他才刚刚把那小手的纤纤玉指,一根根的洗干净,连指甲缝里的血迹都拿小毛刷沾水清除洗净。 没办法,他路上闲着无聊,而那些干掉的血迹,看来还挺碍眼的。 身后的人,没有开口,只是动也不动的握着那把小刀如笔杆一般的刀柄,但那威胁不言自明。 别动。 话她没说出口,可他不是笨蛋,他很清楚这时就是不要乱动才是上策。 这刀,是二师叔特别为他订制的小刀,他比谁都还了解这把小刀有多锋利。 更别提,她的手虽然很稳,气息却没那么稳,这女人身受重伤,是他三天前在河边捡到的,他到河边洗手时,不小心看见,本以为她是浮尸,想将她埋了,让她入土为安,直到他将她从水中捞起来才发现她还有心跳。 将她带回车上后,她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到现在方清醒过来。 或是,她其实醒来过? 看着前方夜色,他挑起了眉,扬起了嘴角。 「要吃吗?」 淡淡的,他噙着笑开了口。 「核桃。」 身后的女人没有回答,他缓缓抬手将那颗破好了壳的核桃仁往后递,她也没有接。 「那就是不要了。」 他笑着,收回手,把核桃仁送到自己嘴里,继续看着前方夜色,慢慢咀嚼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终于开了口。 「你是谁?」 小小的声,在耳边响起,因为虚弱,也因为太久没开口,有些沙哑,但那声嗓仍是好听。 不过他很清楚,有一副天籁般的声嗓,不代表就是个好人,所以他还是眼也不眨,很乖顺的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宋应天。」 「做什么的?」 「只是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为了省去她的麻烦,他很好心的一并开口道:「我爹在洞庭执业,师叔在扬州营生,近日我小师妹将要大婚,师叔特召我前去帮忙,几日前我在河边洗手,见你伤重,却仍一息尚存,本着医家之心,我方将姑娘带上车来,好生照料──」 「够了。」 那喝止他的声,清清冷冷。 他瞬间乖乖闭嘴,刀在人家手上呢,还是听话点好啊。 前方的驴子拉着车,漫步前行。后头的人儿,小手仍紧握着那把刀,架在他脖颈上。 他可以感觉到,她吐出的气息更轻更紊乱了,但她尽力控制着自己。 一个时辰前,他才把过她的脉,这两日她虽然好了一点,但脉象依然轻得几不可察,整个人万分虚弱,随时要咽气都有可能,说真的,他颇怀疑她此刻真能爬起来走上几步。 不过,即便虚,倒也是还有余力在他脖颈上划上一刀便是了。 她沉默了好半晌,试图调整紊乱的气息。 然后,在那头驴拉着车拐过一个弯之后,她终于又开了口。 「把车掉头。」 「去哪?」 「叫你掉头就掉头。」 他伸手去拿缰绳,看见前方草木之后,隐隐浮现灯火。 所以,这姑娘不想他入村进镇? 也行啦,反正他也不是真的很想去扬州。 师叔这时召他,想也知道没好事,八成是要操纵他们这几个小辈,设计陷害阿静吧,一个弄不好,到场的人可是真的要娶那小师妹的啊。 既然现下他被人挟持,他人不到就不是他的错啦。 于是,他非常心甘情愿的抓握着缰绳,驱使小毛驴在小路上拉车掉头。 小毛驴即便不开心,也没表现出来,就只是认命的拉着驴车,走起了回头路,渐渐远离了那本来已经靠近的村落。 映着月光的水面波光粼粼,芒花依然随风飘散着。 「姑娘,你若渴了,一旁竹筒里有清水。」 她没有动,锋利的小刀,仍架在他脖颈上。 他噙着笑,只再道:「你若不渴,能不能把装水的竹筒递给我?」 她还是没动,但气息更微弱了。 经由她呼出的微弱气息,他知道身后的女人,几乎整个人已靠在车墙板上,怕是随时就要昏厥过去,可她仍坚持的握着那小刀。 他以为她随时会昏过去。 谁知道没有。 一里两里过去,三里四里过去,十里都过去了,天上月儿都从东边跑到了西边,可她再没出声开口,一点动静也无,那贴在他脖颈上的冰冷刀锋,早被他熨得都暖了,他还以为她昏了,当他试图转身回头,那把小刀压进了他的皮肤,教那儿立刻见了血,划出了一道口子。 他在那瞬间,握住了她持刀的手。 她早已无力,他甚至没有用力,只是握着而已,便能制止了她。 他在月下回身,只看见那个虚弱的女人,顶着一张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小脸,用那双血红的眼,死死瞪着他。 她乌黑的发垂落着,遮住了一半那凄美又万般恐怖的脸,虽然她眼瞳是黑的,眼白的部分却因为充血泛红,红得像是随时会渗出血来一般。 这模样,活生生就像一冤死的女鬼,若教其他人看了,定会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可这些天日夜相处,他很清楚她不是鬼。 月光下,她整个人依靠在墙板上,就一口气撑着而已。 手中的小手,冰冷如雪。 他将她的手从自个儿脖颈上拉开,她无力反抗,那血红的眼却透出更加冰冷的杀意。 他不惊不惧,只微微一笑,半点不客气的将那把利刀从她手中抽走。 「姑娘,抱歉,这刀是我师叔给的,上头有我的名的,不能送你。」他将小刀收回那刚刚被她拉开未关上的木抽屉里,再把抽屉关上,一边道:「可你若喜欢,下回去扬州,可以到一心刀铁铺订上一把。你若不喜欢扬州,岳州那儿也有一间分铺的。」 她看着他放刀,合上屉,充血的眼瞳微眯。 他没多看她一眼,只拎起一旁装水的竹筒,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瓷杯,倒了一杯水,搁到那被他握着的小手里。 「喝点水吧。」他笑咪咪的说:「这水十分甘甜,很好喝的。」 她没动,没力气动,若非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怕也握不住那杯水,他知道,所以帮着她把手举起,让那杯水能凑到她干裂受伤的唇边。 可她没张嘴,就只冷冷瞪着他。 「姑娘,」他见了,笑笑再道:「你若不渴,那这水,我就不客气了。」 她还是没张嘴。 他也不恼,从她手里拿出那杯水,就往自个儿嘴里送。 她的眼更冷了,眼角抽了一下。 他自顾自的再倒一杯水。 他知道她很渴,不可能不渴,这女人昏迷了那么多天,都靠他喂食灌水,但那毕竟不是自主进食,她这会儿怕是又饿又渴,不肯喝水,八成就是怕他下毒吧。 他又喝一杯,再喝一杯,然后才放下杯子,笑着道:「我看夜也深了,再走下去,我这头驴可能堪不住的,得让牠休息一会儿,咱们就在前头把车停路边歇息吧。」 男人下了车,去拾柴火去了。 她出气多、入气少的依靠在墙板上,只觉头晕目眩,可她知道。 这家伙是人,不是妖。 可对她来说,人类不会比妖好,他们不是贪她的美色,要不就图她的钱财,或能拿她换多少钱财,人心极贪、很恶,眨眼就能把她卖了。 她垂眼看着右手的断肢,在心底冷笑。 即便她是残的,对那些人来说也没差。 有些变态,还真就对有残缺的女人有兴趣。 这几天,她半昏半醒,神智不清,只隐隐察觉到自己被个男人带上了车,他替她包扎,喂她吃药喝水,还帮她换了衣裳,但那也不表示他就是个好人。 把猪养肥了再卖的事,还天天都在上演呢。 只不过,她抬起眼,看着这驴车里的摆设,再次确定自己刚刚没眼花看错。 这车里用的东西,虽然乍看不起眼,却样样都是高级品。 檀木的柜,樟木的箱,金丝楠的盒,白得能透光的骨瓷杯,更别提一心刀铁铺的刀,那可是就算要下订也得等上三年五载的好东西,那抽屉里可不止一把笔刀,是一整排共一打十二把,一一排列着。 就连他拿来装核桃的木盒,做工都万般精细,虽没雕刻上漆,但盒一盖上,就完全看不到丁点接缝,看起来就像一整块方正的木砖。 他身上穿的衣,脚上踏的靴,看似朴素,却也不是普通货色。 这男人说自己是江湖郎中,她可没见过有哪个江湖郎中用的对象能如此之好,他搁在车上那些丸丹散药也是顶级的,常人或许分不出来,却瞒不过她,那满布车内的药香,她光是用闻的就知道那些皆不是普通货色。 那排笔刀,是医刀,别说是江湖郎中了,怕是连城里的大夫都没几个人能拿上一把。 点点芒花随风飞扬着,似棉絮,又如飞雪。 她抬眼,看见那人不知是何心思,在下车前还刻意的把帘子掀起来,让她能瞅见外头景色。 她看着眼前的毛驴,和那被他搁在车座上的缰绳。 想也没想,她抬手去拿缰,欲把这驴车驶离,手却在抖,她没理会,只是继续倾身,却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狼狈的往前趴倒在车板上。 她在脸撞上车板前,伸出另一手去撑,却仍是重重撞上车板。 该死! 她忘了她右手断了。 而且,她显然比她以为的还要虚弱。 因为痛,冷汗从毛孔中渗出,她趴在车板上,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被压到的伤手和胸腹更是疼得她嘴唇发麻,心都在抖,只能使力翻身侧躺,整个人蜷缩在车板上,好半晌都无法动弹。 好不容易等那阵疼痛过去,她垂眼查看自己的断手,才发现他不只替她将伤手包扎好,还为她换了衣裳,这身衣裳不是她的,是件男装,八成是他的。 她最后记得的一件事,是那些王八蛋追着她到了江畔,她是故意跳到水里的,落水之后,她的血染红了江水,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分不清谁是谁,她趁一个倒霉鬼被误认是她时,趁乱潜到更深的水底,这才逃过了一劫。 这一回,伤得太重,她好得不够快。 她看见他以纱布包扎的断手处,因为刚刚的撞击,渗出了血。 除此之外,她也能感觉胸腹传来阵阵疼痛,和一阵温热,虽然没有看见,但她能感觉到那湿热在扩散。 她知道,那儿的伤,八成也被她扯裂了。 害怕血的味道又传出去,她咬着牙,抖着手,迅速抽来一旁被褥,盖住自己。 有那么好一瞬,她都不敢再动,只屏气凝神的等着那些嗅觉超好的王八蛋上门。 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 风吹来一阵又一阵,车外一片寂静,只有那个男人走动发出的声音。 抬起眼,她看着车外的夜色,和那在芒草间移动的男人,领悟到她不可能靠着自己离开这里,就算有那头驴,和这辆驴车也一样。 她不只手断了,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她知她的脚也有问题,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需要这人。 至少这几天还需要。 他在照顾她,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她知道他会给她食物、药丸和水。 现在,这样就够了。 反正她只需要几天来恢复。 若遇到那些家伙,这人也可以拿来当挡箭牌,多拖一瞬是一瞬。 有时候,就那眨眼时间,便够她保命了。 心意一定,她不再多浪费力气,只把眼闭了起来,尽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走过来,又晃过去。 不一会儿,他回到车边,掀开车驾座位下方,拎出了一红泥小炉,开始生起了火,烤起了鱼。 那烤鱼的香味,让她微微一愣,不觉睁眼。 她明明不见他有拿钓具,他却不知怎抓到了鱼,还将牠们插到了竹签上烤着。 再一细看,她才发现他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根绿竹,将其劈砍开来,做了简单的钓具,他甚至砍下了一节竹筒,煮了鱼汤。 食物的香味,引得她饥肠辘辘,让疼痛之外,还加上了饥饿。 他挖来了长在野地里的生姜,将其切片,扔到汤里,让香味更甚。 可他没再来问她要不要吃,就自顾自的烤着、煮着,然后蹲在那温暖的火光边,就这样吃了起来。 眼看他吃到竹筒朝天,恼怒莫名上涌,她紧抿着唇,再次闭上了眼。 可眼一闭,味更香,更扰人。 饥饿的肠胃再次响了起来,那香味还越来越香,越来越浓,越来越近,像是近在眼前,她都能感觉到那热气── 惊觉不对,她睁开眼,只见那家伙不知何时来到了眼前,站在车驾前,他一手端着竹筒鱼汤,边用临时竹筷吃着汤里的鱼肉,吃得津津有味的,边吃边看着她。 她一惊,差点往后缩,脱口就道。 「你做什么?!」 「你倒在车上,」他眼也不眨的说:「我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她傻眼,怒看着他,想撑起自己又没力气。 「既然还有气,能说话,那就应该还好。」 他边吃边说,一张嘴吃得满嘴油亮油亮,更让人恼的是,她肚子在这时又不争气的再次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他听见了,她知道他听见了,但她还来不及觉得羞窘,这可恶的家伙,竟然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自己手上的竹筒汤一眼,跟着就这样当着她的面,仰天昂首,将那剩下的鱼汤全都喝得一干二净。 他喝完了,她知道,那竹筒都底朝天了,被喝得一滴不剩。 刹那间,火上心头。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放下竹筒时,还舔了舔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跟着就这样,竟然就这样转身再次走开── 她莫名更恼,那男人却在这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问。 「对了,姑娘,你若饿了,我那儿还有一竹筒的鱼汤,要我帮你拿过来吗?」 「不用!」 话脱口的那瞬间,她就后悔了,要赌气何必趁现在?她应该把握机会吃东西,快点复原才能自保,可这人真的是太惹人恼火,教她根本不及细想。 他瞅着她,笑笑,竟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他一耸肩,再次转身,晃悠回火堆边去了。 她更加恼羞成怒,干脆再次把眼闭上。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若非重伤至此,她何至于被一个普通人类这般玩弄? 等她好了,这王八蛋就不要落到她手上! 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人类!什么狗屎!去他的…… 可恶……可恶……可…… 黑暗蓦然袭来。 因为虚累,加上失血过多,她再无力多想,只能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尽力维持一丝警觉,不敢让自己完全昏死过去。 那食物的香味仍在,仍困扰着她,但她也能听见风声,听见驴子喷气的声音,听到水声潺潺,听到火炭因燃烧迸裂开来。 慢慢的,她放松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或许还是昏睡了过去,可当他再次回到车上,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 她试图清醒过来,却办不到。 她不信任这人,但她累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眼皮重如千斤,她甚至无法移动自己的手指。 他上了车,坐到她身旁,不知在搞什么。 蓦地,他伸手拉开她的衣襟,抚摸她的身体,脱去了她的衣。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害怕。 她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怕一个普通的人类,可如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他宰割,而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控制那羞辱感蜂拥上心。 就区区一个男人,她怕什么?怕什么?她什么事没遇过?! 等她醒了,等她恢复过来,她一定要他付出── 这念头尚未跑完,她就发现他的手搁在她腰腹的伤口边。 他的手很大,很热。 一股平静的思绪顺着他的大手漫了过来。 下一刹,她意识到他在拆纱布。 她慢半拍的想起自己伤得很重,她的身体被啃咬得七零八落的,是人看了恐怕都要吐出来,哪种变态会对一个重伤患乱来?可谁知道,这世上变态那么多── 心念电转间,他在她的伤口周围的穴道入了针。 那几不可察,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她喘了口气,感觉疼痛开始减轻,他压住出血伤口的上方,让出血也慢慢止住。 可恶,这男人医术真的很好。 然后,他开始替她上药。 那药有些冰凉,很冻,让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没事。」他告诉她,「别怕,只是药。」 说什么?! 她不怕!才不怕── 可下一瞬,他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离开了车板,倚靠在他身上。 心头又抽,但他只是重新替她包扎那出血的伤口,然后开始检查她断掉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再渗血了,若她吃了东西,会好得更快,可她怀疑他会注意到。 他拿水清洁了它,上药,包扎。 就在她以为他终于完事时,他却没让她躺平,身后的男人,只是轻轻为她合上了衣。 跟着,他用调羹撬开了她的嘴,让一股温暖的热流,缓缓入了口。 那液体,微微的咸,微微的暖,带着鲜甜的鱼肉味,有着生姜的清香。 一颗心,再跳。 他慢慢的喂,万般的有耐心,像是知道喂得太快,她会呛着。 直到这时,她才醒悟,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喂她,他太熟练了,男女授受不亲,一般大夫根本不可能这样接触一位女病患,更别提这般几乎肌肤相亲的喂食了。 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喂,还把大块的鱼肉,都弄成了细软的肉糜,教她不需咀嚼也能轻易喝下。 夜风轻轻拂过,她的心仍在跳,跳得又轻又快。 可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不知不觉中,跳得飞快的心,也悄悄缓了下来。 他喂食着她,直到那竹筒里的鱼汤都让她吃完,才停下。 跟着他方再次掀开她的衣,小心的抽出她胸腹上的银针,再次为她合上衣物,这一回,他替她绑上了腰带。 可他依然没让她躺下,只让她继续依靠在他身上,却什么不规矩的事也没做。 这男人没有恶意,她能感觉到,却很难真的相信。 夜风轻轻,一阵又一阵。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贴着她的背,徐缓的跳着;他的体温,渐渐熨暖了她冷凉的身体,教她身子一点一滴的暖了起来。 她更加放松,半梦半醒间,不知怎,竟反而找到力气睁眼。 月华从天上洒落,教汩汩流动的河水,映着山,也映着月。 波光粼粼,轻轻。 她知他为何没让她躺下。 进流食,不宜平躺,以防流食逆喉。 要稍等些许片刻,方能让患者歇息。 久远之前,大巫女对她的谆谆教诲,蓦然浮现。 医者,父母心。 恨与痛,一并上心,入了眼。 她闭上眼,将那些回忆,推开抹去。 喀啦喀啦──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她在规律的摇晃中清醒过来。 前方的景物,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开始清楚起来。 她仍在车上,躺在车板上的被褥之中,驴车不知何时,已离开之前停放的地方。 那些排放在一旁,装着医刀的高级木柜,依然没一个有上锁。 前方不时从车帘中透进的天光,让她能看见那男人的身影,明明她才拿刀挟持过他,这家伙竟然还敢背对她?! 不用去拉那些抽屉,她就知道那些医刀一定一把也不少的仍在那。 这男人若非是个笨蛋,就是以为她太虚弱,对他无法造成威胁。 他的判断或许没错。 她确实很虚弱,她的胸腹依然在痛,断手也依然万般疼痛。 可在他喂她吃了鱼汤之后,她伤口复原的速度加快了,她知道自己的血已经止住了,她不用低头查看,也知道情况正在改善,若她继续进食,她会好得更快。 蓦地,她听见远方有说话声传来。 而且不止一人,她心头一凛,有些紧张。 当他把车放慢时,她更是不觉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她忍痛飞快拉开了那装着医刀的抽屉,抓了一把在手中。 她现在无法应付更多的人,但她也不会傻到任人宰割。 人声渐渐靠近,听来是个小小的市集。 她能闻到肉味、菜味,听到鸡鸣羊啼,还有叫卖声。 他把车停了下来,然后下了车。 她可以听见他走远的声音,她冒着冷汗,紧握着医刀,从透进天光的车帘缝中往外看,看见那男人的背影,他和路边的小贩交谈着。 那小贩看起来很正常,就是一般寻常人家的模样。 但她还是紧紧盯着,男人买了两把菜,然后走到鸡贩那儿买了一斤鸡蛋。 她看着他和那些人说话、交易,一边快速的扫向一旁四周,发现这里会有这么临时的小市集,是因为这里有个小小的码头。 这里是一个渡口,好几艘小舟陆续来到又接人过河,想来这附近能渡河的就是这里,在码头附近摆摊的人不多,看来都很临时,也就十来摊,大多就这样直接把装菜的竹篓、鸡笼摆地上,人们在这边聚集交易,是因为路过的人,都会顺道带上一些。 看着那渡口小舟,有那么一瞬间,她兴起下车上船离开的念头。 可她知道,就算她真的能走过这一小段路,接下来恐怕也找不到可以安心休息的地方。 如今回想起来,她在扬州遇袭,怎么样也不像是巧合,倒像是有心人刻意引她过去。 人很贪,妖亦如此。 思前想后,她在伤愈前,留在这人车上,反倒是最妥当的做法。 她将视线拉回那男人身上,他手上已提了一包用荷叶包起来的肉,还多了几把青葱,一竹篮的水果,正转身开始往回走。 虽然穿着灰衣素布,但那家伙衣料太高级,和旁边渔夫农妇相比,显得万般格格不入,一旁的人也晓得他不是这儿的人,更不像是那种会在路边买菜的家伙,每个人都忍不住在偷看他。 可对于旁人的注目,那男人一点也不介意。 他就这样提着那些菜肉蔬果,慢悠悠的,逛大街似的走着。 见他靠近,她再次咬牙忍痛躺回被褥中。 未几,他来到车边,上了车,掀起了车帘,把那装着青蔬、水果的竹篓放了进来,那被荷叶包着的鲜肉则搁到了一只有盖的小木桶里。 她在被窝中,紧紧握着那把医刀,只将眼睁开不可察觉的微微一线。 可他从头到尾,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在收好东西后,放下车帘,转身回到车驾上,再次驾着车,离开了那个小小的渡口码头。 人声慢慢的远离了。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再次把眼完全睁开,才发现刚刚开医刀抽屉时,她没将它关上,它仍敞开着。 她转头朝车前看去,不知他方才是真没看到,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到。 微眯着眼,她抿着唇,半晌,将那医刀放了回去,拿了位置在更深的另一把医刀,这才缓缓将抽屉推回关上。 驴车继续前行,她紧握着那把医刀,重新躺下。 前方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她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在剥壳的声音,他不知从哪又弄来了一些树果子在吃,这一回不是核桃,那味道不一样。 是糖炒栗子。 他细嚼慢咽的吃着,让那毛驴自己慢慢的走着。 她让自己保持稳定的呼吸,专心在恢复伤口上,但糖炒栗子的香味不断传来,引人口齿生津。 有那么一瞬间,都觉得这人是故意的了。 她拧着眉,闭着嘴,暗暗咒骂着,然后又昏昏沉沉的在那糖炒栗子的甜香味,和规律的车轮声中,昏睡过去。 车停了。 不知停了多久。 手中的医刀不知何时又被取走,她拧起眉,垂眼看着松开的手,有些恼。 再醒来,还是因为栗子甜香,但那味道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车后的门帘,让人掀了开来,挂在一旁的钩子上。 清风阵阵徐来,带来那甜香。 她小心的侧过身,朝外看去,看见他将车停在野地里,拿着红泥小炉又生了火,上头搁着一只小锅,用微小的炭火,不知在煮着什么,她还未从香味中去分辨那其中有些什么,就见他拿了碗,盛了一碗奶白的液体在其中。 当他放下勺子,朝这看来,她迅速的躺平。 果不其然,脚步声朝这儿走来,跟着车体微微一沉,她知他上了车,在她身边不知在搞些什么。 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她偷偷睁眼,只见他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草扇,一脸悠闲的靠在门边,对着那热腾腾的碗,一下又一下的搧着凉风,一边藉着天光提笔在一本书册上,快速的书写着。 车外虫鸣唧唧,偶有飞鸟越过天空。 他搧凉了那一碗,方回身将她扶起,她迅速闭眼,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让她像之前那样靠在他身前,然后再次一调羹一调羹的喂她。 那是用栗子与大米熬的粥,大米让他熬到都开了花,混着被压成泥的栗子,还添了一点点的药材,十分柔软香甜。 栗子性甘温,入脾胃肾三经,健脾活肾,还可活血、止血、消肿,对她很有帮助。 她需要早点恢复过来,进食是最快的方法。 所以她没有抗拒,只任他喂食。 喂完那一碗之后,他又让她依靠着他,靠了好一会儿,一边继续看着方才那本书。 那是一本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写了好些字。 听着他的心跳,听着那翻页的声音,她意识开始飘忽起来,半梦半醒间,只看见杨柳青青随风飘荡着,远处似乎有人熬着药,有人切着药,细细解说各种药性。 茶香袅袅,药香轻轻。 不觉中,好似正躺在药堂。 一双白皙温柔的手探了过来,轻轻将她从摇篮中抱起,抚着她的脸,对着她哼唱着小调。 不是对她。 她知道。 这不是属于她的记忆,是这男人的。 她应该要抗拒它,人心很丑恶,总在下一刻就会变得丑陋无比。 可这双手如此温柔,那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忍不住沉浸在其中。 在这久远的回忆中,他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善恶。 还不懂…… 第二章 她又拿了一把刀。 他都已经懒得去算这是第几次了,这女人还真是学不乖。 不是没想过,既然她这么害怕,就让她带着刀算了,但在他这么好心的照顾了她如此多天之后,她还如此防着他,不知为何反倒是让他忍不住想逗弄她了。 话说病人他见得多了,像她这么顽固的,还真是世间少有。 幸好她倔归倔,却还算聪明,知道让他换药包扎,也晓得该吃饭时要吃饭,虽然她总是装睡,他也不揭穿她,这女人伤得太重,身子太虚,反正装着装着,她总也会真的睡着。 看着她紧紧握着的那把医刀,他还是把医刀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回原位。他不担心她会突然醒来,他甚至不担心她会死抓着不放,她是个聪明人,她脉象依然虚弱,真要动起手来,他还是有办法制她的。 不过她虚弱归虚弱,这几日,她确实有在好转。 事实上,那不只是好转而已。 垂眼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明明记得他刚捡到她的那日,她脸上被咬了好几口,让她破了相,但几天前她醒来时,那些伤就已经开始长肉,到了今日,虽然还有些凹凸不平,但已和之前判若两人。 一开始他还没注意,他替她上了药,遮住了那些伤,直到那日替她换药,小心洗去她脸上药膏才发现。 即便那药是外公留下的方子调的生肌散,可这伤也好得太快,一般要好成这样,少说也要四五个月,但这才没几日吧? 有那么一会儿,他还真以为是他记错,可她身上其他伤口也有同样情况。因为如此,几日前就对这女人稍稍上了心。 她身上有许多伤,都非刀剑造成,倒像是遭到野兽攻击,他捡到她时,她整个人就像个被野狗啃咬过的破布娃娃,明明伤得那么重还能活下来,连他都觉得讶异。 看着她的断手,再回想当初她的情况,只怕追咬她的,并不是野狗,恐怕是比野兽还可怕的东西。 若在追她的东西,真是他心中所想的,她老想拿刀防身也就很正常了。 心里,因此有了底。 于是忍不住观察记录起来。 这女人身体的反应超好,给什么就吸收什么,吃得越多她恢复的速度就越快。 非但外观上看得出来,他替她把脉时,也能从脉象中,诊出她受伤的内脏,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在修复。 她复原的速度,比师弟更快,也比孙师父、外公和爹娘写的医书里的例子都还要快,甚至比祖师爷描述过的情况更加快速。 她的身体似乎知道要先修复重要的内脏,然后才是皮肤,最后才是那只断手。 所以她胸腹上的伤口是先愈合的,跟着才是头脸与手脚。 因为反应太好,他把所有的丸丹散药都拿出来喂她,再根据施喂的药材,替她把脉,查看反应,再一一记录下来。 除了喂药之外,当她不再反抗吃他喂食的东西之后,他不只炖了鱼汤,还和农家买了老母鸡,熬了鸡汤来喂她。 看着这女人在他的巧手调理下,日渐好转,真是让人心情大好。 不过汤汤水水、清粥肉糜吃了一阵,他猜她应该也想吃点固体食物,不过她老装睡,他可没办法硬塞只鸡腿到她嘴里—— 等等,他可以吗? 看着那继续装睡的女人,慢慢的,他扬起了嘴角。 他是故意的。 烤鸡的香味源源不绝而来。 即便没睁开眼,她都知道那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没用那红泥小炉,只刻意挑了个上风处,在地上堆了石块,架了烤架,开始生火烤鸡。 那鸡很肥,烤起来又油又亮,不断的滴着香油,每回那鸡油滴到火炭上,就会瞬间滋滋作响,教香味更甚。 她肚子饿了,很饿很饿。 她忍了又忍,忍了再忍,直到他撕下了一只鸡腿,吃得啧啧有声。 这一剎,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很蠢。 他知道她醒着,知道她是装的,一直晓得。 既然如此,她还躺在这干嘛? 这男人日日照三餐为她把脉,他若是个庸医就算了,偏偏他还不是。 可恶!该死! 他知道她不对劲,就算不是个大夫,一般人看了她这样的复原情况,也会知道她不对劲,更别提这医术高明的家伙了。 但他没有因此吓跑,或直接将她载去官府,只是继续医治她。 她不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可她晓得她需要进食,而且他心知肚明。 她迟早都是要醒的,既然如此,她何必还继续装下去? 所以,当他啃咬着那只鸡腿时,她从车板上爬坐了起来,下了车。 她双脚仍有些无力,站都站不太稳,她尽力稳住自己,一拐一跛的走过去。 坐在火堆旁,他看着她像婴儿学步那样,摇摇晃晃的走过来。 那女人走得很慢很慢,有几步他真的以为她会跌倒,可她最后仍是撑住了。 等她走到火堆前时,她已满头大汗。 也许他应该去扶她,但他没有,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伸了手,这女人会张嘴一口把他的手咬掉。 所以他只是继续坐在那儿,看着她艰难的来到身前,瘫坐在地。 她汗水淋漓,浑身颤抖,但仍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副他要是敢有意见就试试看的样子。 他挑眉,微笑开口:「姑娘若饿了,千万别客气——」 话声未落,她已抖着手去抓那只架在火上的烤鸡,撕了另外一只鸡腿下来,张嘴就啃咬起来,根本就没在和他客气。 他看着她啃鸡腿,在她吃完了一整只鸡腿之后,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山楂乌梅茶。」 她瞅他一眼,这回没有迟疑,直接伸手拿过那杯茶,喝掉整杯,之后再去抓那只烤鸡。 她只剩一只手,照理说应该不是很方便动作,但他注意到她的指甲在瞬间变得无比尖利,让她可以轻松就抓下一块鸡胸来吃,但在那之后,她尖利的指甲又变得如常人一般。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他的眼力向来很好。 显然她的也是,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冷冷朝他瞥来一眼,等着他说些什么。 对此,他很识相的闭着他的嘴,只回以一笑。 她继续大口大口的吃着那只烤鸡,谁知当她吃得正爽快时,忽地不远处有一四脚着地的黑影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她一见,脸色刷白,反射性就往后飞退,瞬间抽出藏在腰间的医刀,一旁男人却在下一剎抓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 「没事,我画了结界,牠看不见的。」 这话,让她一怔,才注意到那东西不是朝她飞奔而来,是用走的,牠蹲趴在地上,东嗅嗅、西闻闻,然后抬起脸,抽动着鼻头,一边用那双贼眼环顾四周。 她能看见那青色的瞳仁扫过她,一瞬间,她几乎想转身逃跑,可那双青瞳在扫视过她时,完全没有停下,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就这样看到了旁边去。四下查看过之后,那丑陋的东西拧起了眉头,露出了困惑的模样,牠不死心的东走西绕,没有马上离开,可她看到那怪物不管怎么走,都是走在十尺之外。 然后,她看见了地上黑色的线条,那男人用烧过的黑炭,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围着两人和火堆,甚至包括了那辆驴车和毛驴。 圆圈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他各画了一个图案在地上,她知那是一种法阵,很简单,但很有效。 那丑恶的怪物没有办法走进来,似乎也看不见在圈内的人事物,牠在圈外游荡了好一会儿,那怪物才转身走开。 即便如此,她仍止不住颤抖,直到身旁的男人开了口。「所以,妳要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吗?」 她猛地回神,转头瞪着他,像是直到此刻才记起他还在这里。 他对着她挑眉。 「我不知道。」她眼也不眨的说着。 她在说谎,他知道。 她掩去了眼里的恐惧,但她的手指仍在颤抖。 像是为了遮掩止不住的颤抖,她转头伸手将整只烤鸡抓起来吃。 「那在下能敢问姑娘贵姓芳名吗?」他再问。 「我不记得了。」 她头也不回,继续啃那只鸡,只反问。 「我以为你说你是江湖郎中,不是道士。」 「这我祖师爷教的,行走在外,难免会招惹到一些脏东西。」他告诉她:「所以他给了我几张符咒,教了我简单的阵法防身避邪秽。」 闻言,她没再开口,只是吃得飞快,没两三下就将那油鸡吃得一乾二净。 他怀疑她真的吃得下,她看起来像是要吐了,可她强迫自己将那整只鸡都吃下去。 她很害怕,怕那东西再回来。 牠会回来的,他猜她比谁都还清楚,所以才会吃得这么急。 他没有阻止她。 她想要快点恢复体力,进食可以帮助她。 当她吃完时,她脸上那凹凸不平的疤还在,可是他注意到她转身离开时,她的腿不跛了,原本因为疼痛而弯曲的身子也直了起来。 她上车之后,就直接躺平,倒下来睡觉。 他挑起了眉,吃完了手上的鸡腿,掏出手巾擦了擦手,开始收拾东西。 那一天,他让毛驴拉着车,又往前走了十几里,方停车歇息。 她不喜入村镇,当然就更不可能到客栈打尖住店,这几日他就都打地铺,今夜当然也是如此,他绑好缰绳,拿烧过的炭枝在周围写下咒文,再从车驾下方拿出草席,随便往地上一铺,人一躺,眼一闭,就睡啦。 可到了半夜,忽然一阵声响传来,他起身转头一看,只来得及看见驴车后的门帘在夜空中随风飞扬着。 那老是动作慢吞吞的毛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四足齐扬,跑得飞快。若非他知那是头驴,还真会误以为那是匹马。 他一阵傻眼,坐在草席上,愣看着那毛驴眨眼就拖着车,跑得不见踪影, 只留下两道车辙,一路往远方延伸而去。 月明,星稀,风呼呼的吹着。 当一片落叶随风落下,他环顾四周,看着一片荒野,方回神领悟过来——他被抢劫了。 说实话,他懂武,若真要追那驴车,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但他生性懒散,虽然对那女人特异的体质很好奇,不过他也没好奇到愿意继续做那种拿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的事。 她要跑,那就跑吧。 反正天下事无奇不有,跑了一个,还有别的会出现。 他这个人很随性的。 而且大半夜的,与其起身去追车,他宁愿好好睡上一觉啊,所以他没去追那驴车,只是仰天倒回草席上。 天凉,好个秋啊。 既然麻烦自己跑了,他还是睡他的大头觉吧。 第二天一早,他卷起草席,拿草绳一绑,背在背上就起身上路。 他在秋日下徒步走了二十里,才看见下一个村落。 村口晒衣的大娘赏了他一杯茶水,见他生得俊俏,又一副斯文样,好奇的问他打哪来,姓啥名啥,做啥的啊? 他笑笑的回了,一听他是郎中大夫,大娘立即拉着他去爹娘家中,帮忙为摔断腿的老爹看诊,等他帮那大爷固定好断掉的腿脚,门外早挤了一堆人。 村里少有大夫郎中经过,一听说有大夫郎中到了,个个扶老携幼的来。他手上没药箱,也没银针,但田边野地就生有药草,只是人们不知如何用,他一一帮人看了诊,写了方子,还教大娘们如何辨识使用几样通用的草药。 村里人不多,所以也没耗上多少时间,倒是大爷大娘们热情,留他住了几日,吃了几餐,又顺道让他搭车到下个村落。 他靠着替人看诊,一个村、一个镇的走,攒了些银两,弄了新的医箱和药材,倒也衣食无缺,继续过着他悠闲的小日子。 虽然被抢了,但他也落得轻松,一人吃饱全家饱,还不用喂那头驴,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他转眼也把那将他抛在荒郊野地的女人给忘了。 这一日,他吃饱喝足,才要在借宿他的好心人家里睡午觉,隔壁的大婶就急匆匆的跑来。 「宋大夫、宋大夫,不好意思,我知你是为人看诊的,不知你看不看畜牲啊?我家的大黄一早拐了脚,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你能不能去帮忙瞧瞧?」 「看啊,怎不看?大黄在哪?我去瞧瞧。」 他笑笑起身穿鞋,提了医箱,同那大婶穿过田野,翻过一小山丘,来到另一座农舍之中。 大黄原来是头大黄牛,牠待的地算是干净的,还铺了稻草,他直接蹲下来查看那只大黄牛。 大黄坐在稻草上,睁着一双湿润无辜的大眼看着他。 「大黄好乖好乖啊。」他摸摸牠的颈背,安抚着牠,一边替牠检查前脚。 「怎么样?」大婶心急的问:「牠脚是断了吗?」 「还好,只是错位。」他告诉那大婶,笑着道:「推回来就行了。」 说着,他从医箱皮袋里抽出一根银针,插入大黄的前肢关节上方,然后抓着那错位的脚肢,一推一送,就将牠错位的关节给推了回去。 「好了。」 「这就好啦?」大婶吃惊的问。 他将银针取出,起身拍拍大黄的背。 那大黄牛眨着大眼,试着站起来,一开始牠还有些迟疑,但在确定前脚可以支撑自己后,就稳稳的站着了,还对着他转了下耳朵。 「宋大夫,真的太谢谢你了。」大婶松了口气,欢天喜地的上前拍着自家的黄牛:「大黄,你下次可小心点啊。」 他笑了笑,走到一旁盛接雨水的水缸洗手,洗到一半忽地感觉到一道视线,他抬眼看去,只看见前方猪圈泥坑里,除了爱在泥巴里打滚的几头猪仔之外,还有一个趴在泥坑里满身都是泥巴的姑娘。 那姑娘虽然几乎和泥坑融为一体,但那双黑幽幽的眼无比熟悉,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不是别人,就是前几日抢劫了他,将他抛在荒郊野地里的那一位。 看见他,她僵在原地。 他应该装作没看到,也许把视线移开来,这女人是个麻烦,他这个人最懒得处理麻烦的,之前捡到她只是不巧,再说她应该也不希望看到他,所以他继续洗手,可不知为何,一双眼却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瞧。 话说回来,这姑娘不是抢劫了他吗?到底为何可以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她怒瞪着他,干脆从泥坑里爬了起来,浑身滴着泥水,一跛一拐的走到栏杆旁,费力翻了过去,头也不回的走开。 他继续洗着手,接过大婶递来的布巾,把手擦干。 大婶没注意到那走在田边的小泥人,只一再道谢。 他笑笑要她别在意,就先离开了。 回程的路上,他远远看见那像泥水做的姑娘,拖着左脚,慢吞吞的走着,越走越慢,越走越晃,然后终于不支倒地,滚落水田。 这儿的人以农为业,家家户户都住在自家田边,从这一户走到那一户,就得翻个一两座山丘,走过几座田,才能看见。 她这样倒在水田里,又满身的泥,就算躺个三日夜,恐怕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从她身旁走过。 一步两步三步……六步七步八步…… 就在这时,天上飘起了雨。 他继续往前走。 这真的不干他的事,他自认对这姑娘十分仁至义尽了。 但即便离得这么远了,他还是闻得到她身上可怕的味道,他也不是笨蛋,真要去想,他也知道她为何躲在猪圈里,还把自己搞得一身泥。 就是味道啊。 她躲那猪圈,是为了藉那味道和泥巴,躲那些东西吧? 前几天她的脚明明好多了,而且上回他记得她伤得较重的是右脚,这次却换成拖着左脚,八成又伤了。 她身上那些伤不知情况如何?是好转了?还是恶化了? 雨越下越大了。 他继续往前走,努力往前走,目不斜视的往前走。 祖师爷说得好,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要累累徒儿不累自个儿,世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没事不要自找麻烦,一生快活自在平安开心到老。 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啊…… 还是当作啥都没看到吧,前方才是康庄大道啊! 她痛得喘不过气来,原先愈合的肋骨,因为她失足摔落水田,又再次断裂开来戳刺着她的胸口,泪水因那剧痛无法控制的飙出眼眶。 她没有办法移动自己,方才爬出那猪圈,走到这儿,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偏偏在这时,天又下起了雨。 一时间,恼羞成怒的痛恨起那个哪里不去,好死不死偏要到这村子里的家伙来。 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经过她身边,又渐渐走远,从头到尾都没慢下脚步。 医者父母心?我呸。 她恨恨的想着,算他识相,否则就算再来一次,她一样还会再抢他一次。雨越下越大,让水田里的水渐渐漫了起来,就快要淹过她的口鼻。 可她仍爬不起来,她没有力气。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无力阻止,水田虽然有排水的沟渠,但雨太大时,一样是无用的,这水还是会淹起来。 她死不了,只能躺卧在这里,不断承受一再溺毙的痛苦。 等到水退了,等到她身体好了,她一定要让那些王八蛋承受比她更生不如死的日子—— 田里泥水漫过了口鼻,她闭着气,死命的闭着,直到再也忍不住张开了嘴。 泥水冲进了嘴里,灌进心肺,让她呛咳起来,却只是引发更剧烈的疼痛—— 就在她几乎要痛昏过去时,一双大手伸入水中,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她费力的呛咳着,他环着她的腰腹,小心的避着她的伤口,让她弯身把水都吐了出来。 泥水从她身上滑落,她抬起眼,在大雨中看见那个男人。 他对着她挑眉。 她对着他瞪眼。 下一剎,她忍不住又呛咳起来,这一次她咳出了血,她飞快伸手捣住,不敢让血滴落,害怕味道传了出去。 即便正下着倾盆大雨,她仍害怕那些东西会循味而来。 他见了,从怀中掏出手巾递给她。 她想也不想抓了就捣住自己的嘴。 他让她靠坐在田埂上,在大雨中抽出身后方才在路边砍来的竹子,以手刀将其剖成竹片,再将竹皮拉成丝当绳,把她断裂位移的肋骨推了回去,她闷哼了一声,但没有昏倒,只看着他动作迅速的将竹片以竹绳绑好,固定在她的胸口上,帮助她支撑。 他的手法是如此干净利落,从头到尾,就只几个呼吸的片刻而已。 大雨不停的下,他一语不发的将那本来像个小泥人,现在变成小水娘的姑娘,小心的抱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她根本连张嘴抗议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顺从的趴在他身上,只有不受控制的热泪不断的流淌到他肩头上。 她痛恨自己需要他的帮忙。 他知道,他能感觉到。 他抱着她走上田埂,在滂沱大雨中,走回借宿的农家。 天黑了。 他就着简单的烛光,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擦干身子。 她的身体多了几个新的可怕伤口,但也有些旧的愈合了。 她脸上的肉疤就好了很多,不再如之前那般凹凸不平,只剩下淡淡的纹路。 而她的断肢,奇异的多出了一截。 之前她的右手前臂几乎是整个被扯咬断掉的,而如今那儿非但变得无比光滑,还长到了手腕处,看起来几乎像是生长出新的—— 她试图抽手,他抬眼,看见那双恼怒的眼。 这女人依然很虚弱,他若不放,她是抽不回去的,但他没有继续抓着她的断手,只是加热了之前用借来的红泥小炉熬煮的桂圆红枣汤,再次让她靠躺在他身前,喂她喝那甜汤。 这一回,她没再装睡,也不抗拒,就是面无表情的喝着。 他垂眼看着她那冷脸,一边喂她,一边在心底叨念着。 祖师爷就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理她是做啥呢? 他又不是没遇过像她这情况的……人? 算人吧?他想。 但如她这般的,能让他这么靠近观察、治疗的,还真没几个。 话说回来,这女人外表看来,如同常人无异,他检查过,除了那只断手,和满身恐怖的伤,她就连牙齿的数量都如常人一般,犬齿也没特别尖利,耳朵也很正常。 之前帮她换衣上药时,他也查看过,她背上臀上都无异物,也没尾巴—— 怀中的女人不知为何身子微微一僵。 他垂眼瞧她,将喂甜汤的调羹缓了一缓,怕她是呛到了也不肯说。 她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再次放松下来。 他继续喂她,思绪一边在脑海里转。 刚刚想哪去了?对了,他相当确定她臀上没有尾巴。 除非是被吃掉了? 她又僵了一僵,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是说这也不无可能,她背上原先也十分惨不忍睹,只是这几日伤口也慢慢在愈合中,说不定之后会长出来? 他和阿静一起入过几次浴场,也没见到他臀上有什么异物就是了。 这女人的血是红色的,阿静的血也是红色的,也都如同常人。 若不是伤愈过速,他光凭外表还真无法分辨。 他知她非常人,但到底是哪一种,他一时半刻还真无法分辨。 他看过祖师爷留下的那本书,但并没有很仔细的去看,那书现在应该在二师叔那儿,不过这女人一听到扬州就变了脸,她之前每回醒来也都在查看天色辨认方向,他怀疑他要是试图往扬州前进,她应该会做出傻事。 等等,他现在是在想什么?难道他是打算带着她去扬州吗? 她可是抢劫了他呢。 他睡着之后,她八成立刻又会将他洗劫一空。 「哼。」 听到这声轻哼,他挑眉再看她,但怀中的女人低垂着眼眉,瞧不清在想什么。 「哪不舒服吗?」 她抿着唇,没回话。 他试图再喂她一调羹,她还是张嘴吃了。 知道要吃就好。 是说他到底该拿她如何是好呢? 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感觉到她心跳渐缓,气息也平稳了下来,他喂完了手中那碗甜汤,搁下了调羹汤碗,又从怀中掏出一药瓶,倒出一颗药丸,塞到她嘴里。 那药丸很苦,他感觉到有一瞬间,她想将它吐出来,他捣住她的嘴。 她虚弱的抬眼瞪他。 「良药苦口,妳吞下去就不苦了。」他好笑的道。 她有些恼,但仍不甘不愿的吞了。 他这才让她继续依靠着自己,一边拉来被子替她盖上。 农家的被褥,虽然老旧,却还是能保暖的。 秋夜很凉啊。 说起来,他也不是不好奇这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就算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吧。 窗外,仍下着雨。 淅沥沥,哗啦啦。 秋雨一夜凉一夜,桂圆红枣的味道仍盈满一室。 他闭上了眼,听着雨声,怀抱着那顽固的姑娘,放松的进入了梦乡。 滴——滴—— 滴——滴——答—— 雨停了,只有屋檐偶尔会滴落水一滴。 夜已深,秋风吹着云跑,弯弯的月儿,在那云中忽隐忽现。 她在暗夜中抽了一下,蓦地惊醒。 一时间,不知自个儿人在那儿,然后才在看见眼前的男人时,想了起来。反射性的,她飞快的远离了他,却差点栽下了床,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 他仍坐着,靠坐在床头沉睡,心跳与鼻息无比沉稳规律。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竟然就这样再次睡着了。 她本想趁他熟睡之后溜走的,谁知竟就这样又陷入了睡梦之中。 这男人有够怪。 上回遇见,她就隐约觉得他有点怪,这回再见,只让她确定这件事。 她瞪着他,怀疑他的脑袋有问题。 睡前他给她的那颗药,是个救命的大补丸,他没说,可她想把药吐出来时,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个一脸严酷的男人,低头垂眼看着他。 这什么? 她听见男孩童稚的声音。 救命的丸子。 男人冷冷的说。 哪天你病了,很痛很痛的时候,就吃一颗。 那确实是救命的丸子,她能从中尝到许多高级的药材,有些药材极为稀有,产地远在千山万里之外。所以她把药吞了下去,她知道这能帮她,却没想到那药丸竟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让她回过了气来,断裂的肋骨虽然还在痛,但已开始愈合。 她抬起手,看见手臂上的新伤已消失无踪。 这药丸即便是用在快往生的病人身上,都能把命吊回来,更别提是她了。 良药苦口。 他这么说,这男人不是不晓得这药有多珍贵多好,他是学医的,那冷酷的男人,是他的外公。 这药丸是那男人不知花了多少年,走遍大江南北收集药材,才炼制出来的。 眼前这家伙明知她非常人,而且她才抢劫了他。 可他就这样把药给她了。 这到底是哪来的蠢蛋? 潮湿的水气,透窗而入,弥漫了进来,其中隐隐透着一股腥味。 那味让她回神,警醒过来。 就是这腥味,让她惊醒的。 雨停了,那些东西嗅闻到了她的味。 她知道,牠们正在靠近,她心跳飞快的下了床,一开始,她还担心自己站不稳,但她双脚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好。 她甚至不觉得痛。 她垂眼看了自己的脚一眼,然后回头倾身,朝他怀中伸手探去。 有那么短短的剎那,当她看着那张在月下沉睡的面容时,她的小手停在半空,迟疑了一下。 夜风徐来,送来更浓重的腥味。 她还是将手伸进了他的怀中,掏出那药瓶。 他没有惊醒,仍在沉睡着。 这人,就是个天生命好的傻瓜。 她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身欲走,临到门口,又顿了一下,回身伸手拾起一旁地上的竹篮,这才匆匆推门而出。 夜很静。 门已合上。 半躺在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又等了一会儿,方起身下了床。 他没有从大门出去,只静悄悄的翻出了窗,如猫儿一般,悄无声息的掠上农舍的屋瓦。 暗夜里,景物几不可见,但他眼力很好,听力更好,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女人的踪迹。 她提着竹篮,经过了一间屋,又一间屋。 他知道那竹篮之中,搁着他帮她清洁伤口时,沾了她血的布巾和脏衣,但他不知她拿那做什么。 他无声无息的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她头也没回,不曾察觉到他,只是走得匆匆,几乎要跑了起来。 她依然有些虚弱,不时会颠簸一下,但她坚持着。 然后,她来到了河边,将竹篮扔进了小河里。 竹篮在水中载浮载沉,随水流走,她没有停下来看,转身要走,忽地有数条黑影出现在对岸,她在第一时间察觉,飞快匍匐在地,躲藏在河边芒草中。 那些黑影朝竹篮飘走的方向奔去,冲进了河中,如兽一般疯狂的张嘴争相撕咬着,甚至啃咬着彼此。 一时间,腥臭四溢,教人闻之欲呕。 她趁机想往上风处移动,谁知她才动,风向就改了。 他能在黑夜中,看见她小脸刷白,那些在河中争抢竹蓝破衣的黑影,瞬间转头朝她所在之处冲来。 牠们看不见她,可闻得到她。 他原以为她会跑,转身逃跑,可那女人没有那么做,她从身后抽出一把镰刀,动作利落的将前两只朝她冲来的怪物砍下了脑袋。 她原本可以全部解决的,但她本就伤得太重,剧烈的动作让她未愈的肋骨再次裂开,那教她一顿,最后一只冲了上来,张嘴咬上她持刀的左手。 她在这时举起右手断臂,重击那怪物的眼,一根利刃唰地穿过怪物的脑袋,他才看到她不知何时,已在断手上绑了一把柴刀。 秋风飒飒的吹着。 她在弯弯的月下,手持双刀喘着气,全身染满了又黑又腥的血,看来就像另一头疯狂的野兽。 忽地,一旁远处草丛里又有动静,她持刀冲了过去,手上錬刀瞬间挥砍下去。 可那不是怪物,不是追杀她的那些东西,他抬手就要出手阻止,可她在看清的那一剎,及时停了下来。 见她停手,他飞快抓住了从手臂中浮现的黑剑剑柄,没让它脱手而出。 被斩断的芒草随风飞散,在那之下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他脱了裤,原先蹲在草丛里上厕所,此刻却已吓得泪流满面,脸色发白的跌坐在地,全身抖得停不下来。 那姑娘瞪着那孩子,一滴黑血从镰刀上被风吹落。 风吹得芒草如浪般翻涌。 下一剎,她垂下了手,张嘴和那孩子说了句话。 那本来吓得屎尿齐出的孩子,莫名的停止了颜抖,呆呆的点了点头。他看得一怔,只见她又张嘴,吐出字句。 这一回,夜风送来了她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你在作梦。」 男孩呆呆的看着她,张嘴重复。 「这不是真的,我在作梦。」 她再开口,冷冷的道。 「现在,把屁股擦一擦,裤子穿好,回你床上睡觉去。」 男孩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拿草叶擦了擦屁股,提起自己的裤子,把裤带绑好,男孩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惊怕,双瞳有些呆滞,但他转身顺利的沿着小路走回了自家农舍。 那姑娘看着那男孩,染血的模样依然恐怖,却不再如兽。 她转身,一条比马车还要大的庞然大蛇忽地从河中飞跃而出,张着血盆大口,朝她袭来。 她闪避不及,她被那男孩转移了注意力,可他没有。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如箭矢一般弹射出去,及时将她从那张大嘴中捞了出来,顺手拿长剑戳了牠眉心正中凸起的血红肉球,肉球瞬间爆开来,怪兽砰然落地,痛苦的扭曲着湿滑的身子,滚回了河里,在河中翻滚挣扎着,随水流走了。 她在他怀中喘着气,身子仍微抖。「所以,妳的血会吸引妖怪?」他开口问。 她抬眼看他,抿着无血色的唇,没有回答,但眼角抽了一下。 「既然有那么多怪东西在追妳,我猜我们应该要离开这里?」 她还是沉默着,他笑了笑,只抖掉了剑身上的血,收了剑,抱着她转身,脚一点地,飞掠过田野,离开了这座村落。 第三章 她全身都是妖物脏污的黑血,他脱下了身上的外衣,将她包好罩住,带着她到了下一个小镇,到了一间客栈。 她累得没力气抗议,而且天都还没亮,最好是会有店小二会理他。 岂料,他根本没去敲人家门,直接就翻墙进了后院,单脚再一点地,飞掠上楼,落在其中一间位在二楼的客房,推了门就这样走了进去,将她放到椅上之后,还点了灯。 这镇不小,那客房很大,还有屏风隔间,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不一会儿,一位店小二见灯亮起,匆匆来看。 她原以为会有争执与咒骂,谁知他拿出了一只铜牌给店小二看,那小二一见,立刻对他恭恭敬敬,听着他的吩咐交代,火速召了几位睡眼惺忪的帮手来,抬来了热水、浴桶,净身的澡豆,又送来了干爽的布巾、衣物。 当那些店小二退出门外,他才再次将她抱起,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根本没力气,只能任他帮着她净身洗发,她知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无论是妖物的血或她自己的血,都会引来那些邪秽。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半点邪念。 医者,父母心。 这话再次浮现心头,可这一回,却没那么恼了。 然后,他把她偷走的药瓶拿了过来,再喂了她一颗药丸。 当他将她抱出浴桶,让她穿上单衣,坐在床上,帮她擦干长发时,她可以读到他在脑海中的回忆与思绪。 每一次他触碰她,她都会瞥见些许片段。 可她太虚弱,没力气多看深究,那些画面、回忆多半都很轻松,有人笑着,有人对着他说话,层层格格的药柜,各种药草、竹林、荷花与清风接续穿 插着,偶尔还有广阔舒心的湖光山色,和轻舟荡漾在其中。 他的思绪里,没有妖物魔怪,没有腥风血雨,甚至没有对她的指责与畏惧。 在那漫游的思绪之中,只有久违的安适与平静。 那教她慢慢放松了下来,当他坐上床,让她能靠着他时,她在神智涣散的恍惚之中,听见那个问题。 欸,这些染血的衣物该如何处理呢? 「烧了……」 话出口,她方警醒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匆匆睁开了原本半合的眼,想收回已是不及。 宋应天看着她黑眸中透出的微恼,让他知道她只是不小心脱了口,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 妳能读心。 她眼中恼怒更甚,却也透着几不可察觉的慌,薄唇抿得更紧。 那模样,让他扬起了嘴角。 「我就知道。」 他说,也想着。 她瞪着他,只见他笑,忽然间,醒觉先前他所思所想,都是刻意为之,惊恼恐惧瞬间上心,她伸长了指甲,箝抓住他的脖颈,可下一剎,她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力气,双手瞬间从他脖颈上垂落,整个人瘫趴在他身上。 怎么回事 她大惊,小脸刷白,跟着却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同时,听见男人笑着开口,在她眼前秀出夹在手指间的银针。 「别怕,我只是拿了几根银针制住了妳的穴道,不过我想妳应该也知道了。」 他说着起身下床,让她好好趴躺在床上,边俯身在床边,用那张可恶的笑脸看着她,道:「抱歉,在下也不想这样对妳,可姑娘妳身子不好,又爱到处乱跑,旧痕未愈又添新伤,妳不嫌累,我都累了啊。」 她怒到不行,想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见了,笑得更加开心。 「别气,一气便会怒火攻心,对肝也不好,妳的心和肝已经很不好了,妳可得好好让它俩休养生息才是。」他说着,一边去收拾那些脏衣污布,一边还回头看着她说:「对了,妳放心,这些东西,我会让人放瓮里,再拿陶泥密实封起,送到百里远外烧掉,就不会有人知道妳在哪了。」 这说法,无法安她的心。 他在这时走回床边,她心头一跳,试图直视他的眼,想迷惑他的心,哄编他放她走,可那男人却没看着她,只替她拉上了被,放下了纱帐。 「天快亮了,在下就不打扰妳了,姑娘,妳还是好生歇息吧。」 纱帐落下了,她瞧不清他的脸。 可她能听见,那语音,仍带笑。 然后,男人转身,开门离开。 门合上了,她的心仍在跳,狂跳,因为惊,也因为惧。 她不喜欢这样,痛恨自己这般瘫在这里,无能为力,像是躺在砧板上的一条鱼,随时能任人宰割—— 秋风仍从窗缝中隐隐透进,她能看见天光渐亮。 她不敢闭眼,不敢放松,只一再试图挣脱身上银针的箝制,但她试了半天,也仅能让手指抽动。 那该死的男人不知去哪里,客栈里开始有脚步声响起,打水声,招呼声,说话声。 惊与慌,无法控制的蜂拥而上。 妖都爱藏在人群里,谁知道这客栈里的商旅会不会有妖?会不会下一刻就嗅闻到她?发现她在这里? 她必须动起来,她得离开这里—— 原本她可以轻易的凭空移动物体,但她伤得太重,想抬起自己手指都难,更别提得凝神移物了,她用尽了所有意志力,让插在背上大穴的银针颤抖动摇了起来,她试了又试,它们终于一点一滴的往上移动。 汗水从肤中渗出,教被衾都湿透。 她的手指终于可以移动,但门却在这时开了,一道影子走了进来,隔着纱帐,她看不清楚,万般惊恐都上心,害怕来的非人是妖—— 但那不是妖,是他。 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他回到床边,脱了外衣,掀起纱帐查看她的情况。 一瞬间,和她对上了眼。 他以为她睡了,可她没有,他能看见她趴跪在床榻上弓起了身子,满身大汗淋漓,看见她伸出了利长的指甲深深陷抓着床榻,看见银针被她逼出了肌肤,在大穴上摇摇欲坠,还看见了她那再次发红的双眼。 凄厉赤红的泪眼,有着藏不住的惊恨恐惧。 他愣看着她,哑口无言。 下一剎,银针迸出大穴,朝他疾射而来。 他大手一伸,将它们尽数收在手中,她起身奋力朝他挥出指爪,他没有闪,反而欺身上前,掌爪削过他的脸,削去他耳边的长发,但他伸手抱住了她,再次制住了她。 可这一回,他没直接将银针插回她的背后大穴,只伸手拥抱着她。 别怕,妳别怕—— 什么东西?! 她喘着气,想将指爪插入他的脑袋,抓断他的颈椎,但他的声音,那汹涌澎湃的情绪,狠狠撞进了脑海。 我无意伤害妳——不会伤害妳—— 他在说什么东西?! 妹不需要害怕。 这到底什么狗屎—— 她含泪愤怒的想着,可伸长的利爪,却因他下一句话,只戳破了他的皮,没再继续往下。 「我很抱歉——」 他拥抱着她,哑声开口。 她一怔,气一窒,手微颤。 这一句根本不该有,她也未曾期望的道歉,如洪水一般袭来,冲击着心房,让泪夺眶。 「我很抱歉。」 他再说,跟着她就失去了意识。 一线薄光,透进窗。 他拥抱着怀中那瘫软的身子,一颗心仍在狂跳。 手中银针仍在指与指之间,再次插入了她的颈后大穴。 她的呼吸心跳被迫缓了下来,可他的肩头依然能感觉到那湿热的泪,他也依然能瞧见床榻、枕上被她染满的血泪,更无法忘记方才那一剎,看见的那双愤怒惊恐带血的泪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没有动,只是就这样站在床前,拥抱着这在片刻前,犹如野兽一般攻击他的女子。 他无意伤害她,真的不是故意。 还以为,在经过这些日子之后,她该晓得他不会伤害她。 他知道她不喜欢受制于人,没有人喜欢,可他没想到,她会如此惊恐、这么害怕,仅仅只是箝制了她的行动,就让她吓成这样,宁愿伤害自己,用尽仅剩的力气,也要挣脱逃跑。 这些年,他很少犯错。 可当他掀起纱帐的那瞬间,当他看见她双眼的那一剎,他就知道自己做错了。 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 妖怪在追杀她,她不信任妖怪很正常,可就连救了她数次的自己,这女人竟也都不信? 为什么? 到底是……发生过什么样的事,竟让她对人完全失去了信任? 缓缓地,他取出了她大穴上的银针,让她在床上躺下。 她没有因此醒来,他知道她一时半刻都还醒不过来,她过度消耗了她的身体,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即便是生命力旺盛的兽人,若伤至她这般,怕也早已去和阎王报到。 可她没有,还活着。 坐在床边,他掏出手巾,替她擦去脸上血泪。 然后,第一次,认真的看了她的脸。 人的模样,大江南北都有不同,南人骨骼脸骨较圆,北人脸骨方正宽阔,异国人模样差得更多,甚至连发肤瞳眸颜色都有不同,这女人虽然黑眼黑发,脸骨却更偏异国人,非但眼窝深邃,鼻梁也挺,一双眼睫浓密如扇。 除却那些未退的伤疤,她其实模样很美。 这世上多有妖物魔怪,有些可拟人,外貌分辨不出,可她的经脉却如常人一般。 她是人。 就他至今所学所知,都告诉他,她是人。 可她若是人,早就死了。 是妖吗? 他看着她,想起昨夜,她在月下风中握着那把镰刀,看着那孩子的模样。 她住了手。 她可以砍下去的,可她没有。 坐在床边,他凝视着眼前这不知是人是妖的姑娘,看着她那双此刻合起的眼眸。 算了,既然遇见了,那便是缘分吧。 主意既定,他不再多想,脱了鞋,上了床。 睡觉。 艳阳高照。 毛驴还是那头毛驴,驴车还是那辆驴车。 当那男人抱着她下楼,从客栈后门走出来时,她不敢相信的看着停在后门的那头毛驴和驴车,十分确定这就是早在几日前被她变卖给人的同一头驴和同一辆车。 银针仍不着痕迹的插在她身上,换了肩颈与腿上的穴位,虽然不再让她无法吭声,可一样有效的制住了她。 他将她抱上了车,让她在车内坐好,一名男人跟着他,在他身后低声说话。 「爷,您交代的事,都已办妥。」 「有劳方掌柜了。」 「这是楼主昨晚飞鸽传书至各处的消息,交代若遇着您,定要转交予您。」 「方掌柜。」 「是。」 「你这两日没见过我吧?」 「咦?」 「我没来过这里,你也没见过我,对吧?」 「啊……那是那是……」方掌柜是个聪明人,很快的收起了没拆封的小竹筒,改了口,「小的这两日,啥也没见着,啥也没遇到。」 「谢方掌柜成全,小侄难得有清闲之日,所以想多四处走走,顺道送这位生病的姑娘回乡。改明儿个,小侄定会请白露再送些上好药材来给您补补身。」 「爷千万别这么说,当年若非您出手相救,在下早已命丧黄泉了,哪还有今时今日呢。」 「方掌柜您客气了,您老这就留步,别送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好的好的。」 话是这么说,那方掌柜仍是站在原地,笑咪咪的目送他上了车,还不断挥手。 坐在车里,她倚靠着软垫,看着眼前同样大小,一样不缺,一样不少的药柜和木箱,仍有些错愕。 驴车果然是同一辆驴车,那头驴也是同样一头驴。 她认得那头驴,更不会错认这辆车。 几日前,她才将车上能吃的药都吃了,还翻出了他收在药柜底下暗格的金叶子,再将所有值钱的木箱药柜、医刀、衣物全都在不同的村镇变了现,包括那头驴,还有这辆车。 但眼前的一切,都如之前一般。 她知道,若她手能动,将那木箱抽屉拉开,定也能看到那一排十二把一心刀铁铺精心锻打的上好医刀。 天晓得,那男人甚至还拿着同一个朴实却精巧的木盒,在吃着新添的葡萄干。 之前,她没特别注意,可如今坐在这车里,听着方才他与那掌柜的对话,看着眼前那一样未缺的事物,她这才将一切事物连到了一块儿。 这天下是皇帝老子的,可若说到江之南,真有实权的,却是那在各道州府县铺天盖地的大商富贾,在江南水域,能让东西一样不缺的失而复得,能教人凭一块铜牌行走天下的楼主,只有一位。 毛驴拉着驴车,悠悠哉哉的在蓝天白云下,一步一步往前行。 「凤凰楼主是你什么人?」 听到这话,他愣了一愣,侧过身来,瞅着她,不答反笑问。 「唉呀,姑娘愿开金口啦?妳再不吭声,我还以为妳连嗓子也伤了呢。」 这两日,他没再封她声嗓,可她醒来察觉自己又被银针制住,又怒又气,根本不肯和他说话,就连吃饭,也得他硬撬开了她的嘴喂。 「我早该在有机会时宰了你。」她一脸阴狠的道。 「真是幸好妳没有这么做,」他闻言,一挑眉,一边吃着葡萄干,一边笑着回嘴:「不然妳怎能活到现在?」 她眼一瞇,用鼻孔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救我,不就是只想观察我这种特异的体质。更甚者,你还想以我为饵,诱引那些妖物上门,好抓来做研究,不是吗?」 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人,甚至没有妖,能像他这般表里不一,无耻到了极点。 起初,她还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可那日当他喂她药食,一边书写记录她的情况时,她就已察觉这男人的心思,知晓他根本就只是将她当成珍禽异兽。 所以,她想也没想就劫了他的车,抢了他的财。 后来再遇,他又救她,她还以为他就是个傻瓜,谁知她上了他当,醒来才发现,这男人一晓得她的血能引妖物,竟就只想着要她作饵,甚至不惜在脑海中说谎朦骗于她。 她从没见过有谁能同他这般,如此自如的操控脑海里的心思与想法。 再醒来时,她曾试图看着他的眼,迷惑操纵他,让他解开她身上的穴道,然后才发现,这家伙竟然可以抵抗她。 千年以来,她偶尔会遇上像他这样脑袋异于常人的人,但这种人少之又少,偏偏他就是其中之一。 一思及那日被他那般欺瞒,她就更加恼怒。 几日下来,她早已发现,这家伙心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半点羞愧内疚。 「那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听她这么指责他,他笑笑不以为意,只又嗑了一颗榛子,坦承道:「可妳不觉得,如此一来,于我于妳都有好处吗?妳这般伤重,孤身一人,怕也走不出百里。还不如上我那儿作客养病,若有人上门打扰,还有我能为妳收拾干净,岂不正好?」 她怒瞪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笑着又道。「对了,忘了回妳刚刚的问题,凤凰楼主是我二师叔,所有妳听过的那些江湖传言都是真的,他会收妖,也懂奇门遁甲、易经八卦,在下也略微学会了一点皮毛,所以妳大可安心同我回去作客,虽然我学艺不精,但对付一些小角色,还是可以的。」 在追她的,可不只小角色。 不过,她没笨到和他挖心掏肺,这人如今只知她的血能引魔物,就已想着要如何利用她,若得知真相不只如此,怕不将她利用得更加彻底。 所以,她忍住讥讽的言语,紧闭着双唇,谁知他还继续再道。 「再且,妳这般一路同那些妖怪魔物打打杀杀,搞得腥风血雨的,是要死多少无辜路人啊?所以说起来,妳同我回家作客,这还是妳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啊,不是吗?」 这话,让她额角青筋冒起,忍不住还是吐出了一句。 「好个屁!」 她话声方落,就听他噗的一声,竟然就这样放了声响屁。 这屁太响亮,完全不遮不掩,她一时间还以为她搞错,可下一瞬,那屁味迎面而来,让她不敢相信的瞪着那无耻的家伙,谁知他竟还冲着她直笑。 「好个屁!」 说完,他笑得更开心,一边继续吃他的葡萄干,笑咪咪的说。 「抱歉,早上吃太多豆子了。」 她震惊到不行,匆匆拧眉闭气,却还是忍不住怒斥:「亏你长得这般人模人样,怎么竟然这般无耻——」 他的回答是另一记响屁。 「有话要说,有屁要放,做人这样才会快活啊。」 他放完屁边笑着说,还一边跷着二郎腿,一边哼起了小调。 那散漫的德性,和之前同那方掌柜客气有礼的样子,根本就是两个人。她又怒又恼,不想再吸他臭屁只能闭嘴憋气,让秋风吹散一车屁味。 接下来数日,这姓宋的带着她一路往西走,非但就这样坦荡荡的走在官方大路上,经过大城小镇,还都直接上客栈打尖住店。 她日日过得心惊胆颤,他却不惊不惧。 没有多久她就发现,他半点也不担心,是因为那些客栈、店家都是江南凤凰楼的物业。 在这之前,她虽没见过凤凰楼主,但她毕竟也有生意在江南,虽然多是交给管事打理,但她的确听说过那楼主非常人、能收妖,懂些术士门道,但传说有时就只是传说,现在看来,那凤凰楼主确实有两把刷子。 这一路下来,两人所入住的客栈,非但风水方位都算过,屋内屋外也都有各种避邪镇妖之物,所以还真的没再遇过妖物骚扰她。 她知道,他将她染血的衣物拿去百里之外焚烧,确实也起了效果。 那神通广大的凤凰楼主是他师叔,的确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有时他人都还没到,就有人等在城外迎他,无论什么大小事都有人替他安好备好,每回再上车,车上的飮水、糕饼、小点、零嘴更是一样不缺,连脏衣鞋袜都有人替他洗了收了换上新的。 那些人个个都对他毕恭毕敬的,总是冲着他露出一脸仰慕崇敬的模样,好似他是哪来的什么神人,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所有人都是认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欢他,而且万般仰慕崇敬这位宋家的少爷。 他们称他宋少爷,叫他宋少侠,要不就唤他宋大夫。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客气有礼、温文儒雅的模样,但每当他抱着她进出,她总能清楚听见他内心的想法。 人们和他说话时,他嘴里虽然应着,心里根本没在听,想得完全是八竿子 打不着边的事,通常都是在想等一下可以吃些什么在地名产之类的,偏偏他生得俊俏,背后又有靠山,凡事只要笑一笑,就能万事太平,那些人还真的不介意他这般无礼。 休息了几日,她情况好转,原以为能趁住店时,找到机会诱哄人帮她逃走,人很贪、很蠢,她知道如何说服人们做她想要他们做的事。 谁知这姓宋的,打那天起就再没让她离开视线过。 若有人在,他就拿银针定住她,拿帷帽轻纱盖住她的头脸,教人人都以为她处于病重昏迷状态。 让她气闷恼恨的,是从头到尾竟还真的没人起疑过。 两人这般孤男寡女的共乘一车、同睡一床,竟始终没人同他问过她是谁,打哪来的? 这些凤凰楼的人,全都当他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百年难有的活菩萨,认定她在他车上,定是需要他帮忙,没曾想过他竟然会绑架挟持一位姑娘。 恐拍就算他真在那些人前面放屁,他们都会赞他的屁是香的。 一旬过去,这家伙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将她挟持走过大半江南,直至一日黄昏,听到潮浪声,她往外看去,瞧见那浩瀚无边的水面,才发现她人已被他带到了洞庭。 前几天经过通往岳州城的官道时,她以为他会进城,她真的认真想过在人来人往的官道上,大声高喊救命,但她上次这么做时,他半点不客气的封了她三日声嗓。 但这可是有剌史驻守的岳州城,不是什么小城小镇,这么多人之中,总有爱管闲事的武林高手或官兵卫士,她总是能试一试,可他没往城里走,反而拐了弯,顺着洞庭湖畔的道路往南行。 可恶。 她暗咒一声,却没有因此放弃,可这条路不是官道,人当然也越来越少。 毛驴认命的拉着车,行行复行行。 夕阳沉落湖面,明月从山边升起,然后又在湖面上缓缓落下。 就在阿澪以为,前面那男人根本就早已睡死,才始终没停车时,他终于扯了缰绳,让毛驴停下了脚步。 他转身掀起门帘,她飞快闭眼装睡,想趁他不注意,找机会脱身,下一瞬,只觉一股凉意袭来,他拿毛毯包着她,将她抱出了驴车。 车外漆黑一片,她不能动弹,可偷偷睁眼查看时,只见之前从车窗内瞧见的明月已被白雾遮掩,四下雾茫茫一片,不见灯火炊烟,倒是仍能听见潮水轻轻。 他抱着她往前朝浪潮声处走去,她看不清,即便抱着她,他走起路来,依然无声无息,然后下一瞬,他整个人往下沉了一沉,晃了一下,让她心头一跳,有些慌。 跟着,才在他将她放下时,发现自己人在一艘小舟上。 小舟在水中轻晃,让她莫名心更慌。 他拿起舟尾的竹篙,手一撑,将小舟撑离了岸。 她抬眼看他,但茫茫夜雾中,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 水声在一旁轻轻流淌。 他轻松的撑着竹篙,让小舟在湖水中前进,周围的白雾,让她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可那显然并不困扰他。 时间与空间,像是就此凝结冻住,教她不由得屏息。 可恶!该死! 她心知不妙,不用看,她都能察觉到自己入了法阵,这种迷魂阵她也学过,可世上阵法何其多,变化更是成千上万,若没布阵的人引导,外人是难以从中脱身的。 在经过那教人紧张不适的片刻之后,小舟蓦然触了岸。 他放下竹篙,绑好缆绳,弯下身将她抱起,上了一座简单的木造码头。太近了,她知道这儿定不是洞庭湖对岸,当他抱着她转身,她发现那些雾没有散,一直都在,包围着这地方,让她忍不住又暗暗咒骂。 这男人抱着她走过码头,一路穿过那茂密的林子。 上了岸,雾渐散,然后突如其来的,他抱着她穿过了白雾。 星光在头上闪烁,她可以嗅闻到青竹的芳香,闻到林木的味道,入秋后,落叶纷纷,他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落叶被踩得喳喳作响。 蓦地,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一座木造的屋舍坐落在那宽阔的草皮中央。那屋没有分隔内外的院墙,就只是那样方方正正的坐落在那儿。 屋门虽然是木板做的,但那窗却只是糊了纸的窗,门外还有能让人坐下歇息的木廊。 一般人根本不会这样盖屋,这屋的模样,根本就是在邀请宵小登堂入室,将其洗劫一空。 这一切,只让她更加确定自己被带入了一座法阵之中。 这屋没盖墙,是因为它根本不需要。 她察觉不到屋里有人气,可檐下门外,有人挂上了一盏油灯,那灯不知让谁点亮,散发着温暖的灯光。 架高的地板,隔离了地面湿气,要进屋上廊入门,还得走上几阶木梯。 他上了阶,开门入室。 屋里没有点灯,他将她放在茵席上,然后掏出火折子,点亮了灯。 她继续装睡,动也不动的躺在那茵席软榻上。 这一室十分宽敞,摆设却很简单。 屋室的中央,有一张方桌矮几,上有铁壶陶杯整齐置放着。方桌的这一边,是她躺着的茵席。方桌的另一头,则有扇敞开的拉门。拉门后,是一间有灶的厨房,那儿比较低矮,没有架高,里面除了大灶、厨柜、水缸,还摆放着只有在药堂才会有的药柜。 这儿虽然没人,却让人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那姓宋的拿来灯架,回到她身旁,跟着如之前几晚一般,就着灯火,将插在她大穴上的几根银针都取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跳起来攻击他,只强迫自己继续躺着,闭着眼,任他脱去衣物。 她知这人在做什么,会做什么,这数日入夜他都这般将她剥光,检查她的身体,查看她的伤处,为了不让她再有力气能逃跑,他不再给她丹药和多余的治疗。 十几二十天过去,她身体上的伤一一痊愈,被咬断的右手更已长出了新生的手掌与手指,只剩下小指尚未长好,而这王八蛋天天这么仔细的检查她,教她想藏都藏不了。 他早已察觉,知道她会好,自己好。 为了不让她有力气逃跑,他这些天不再给她吃药,只给她必要的饮食,再观察记录她伤愈的情况,将其一一写下。 这是让她更加恼怒痛恨的另一件事。 强忍着想将他一双眼挖掉的冲动,她继续躺着,等待他检查完她的伤口,取笔来记录,松懈下来的那一刻。 经过之前的教训,她知这男人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那夜他一剑击退从河里窜出的蛇妖,也不是巧合,他的身手很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若想反制他,必得趁其不备,所以这两日,她一直很安分,总是佯装虚累而沉睡。如她所料,他剥了她衣后,在灯火下查看着她身上的大小伤口,为她诊断。 可让她意外的是,这一日,他在查看完她的伤之后,并未去取笔,反而从药柜里取出几样药材,开始在那矮桌上切药,拿来红泥小炉生了火,把切好的药搁进了铁壶里,搁上红泥小炉,熬起药来。 然后,他伸手覆住了她的心口。 她才在狐疑他在干嘛,下一剎,忽然感觉到一股热气从他掌心传来。 一瞬间,还以为他想要伤害她,就要起身攻击他,可跟着她却发现,那热气由心而入,瞬间充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他在渡气给她。 那股热气,源源不绝,教原本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 搞什么? 她一怔,不敢相信他竟然以己身真气渡她,更教她愕然的,是他体内那真气竟如此充沛,如江河大海。 身体里的寒气,在剎那间都被他逼了出去,就连冰冻的手指都热了起来。她又惊又疑,不懂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他听见,缓缓收了气。 来人行至大门前,敲了敲门,他替她盖上丝被,起身到前面去开门。 他一走,她立刻从软榻上爬了起来。 原本仍显虚软的身子,因他方才渡气给她,不再瘫软无力,但一时间,却仍有些头晕,她没空多想,她知道机会过了就不会再来,门外的人是女的,她能听见他和那女人的对话,她抓了他留在矮桌上切药的菜刀就往外冲。 他背对着她,她举刀从后狠狠朝他背心砍去,可这男人像是背后长了眼,几乎在她挥刀的同时,侧身闪了过去。 她没试图再攻击他,只趁机从他身边冲了出去,抓住了门外那女人,将她扯到了阶前草地上,和那在门阶上的男人拉出了安全距离。 触碰到那女人的瞬间,她就知道这女人不会武,她把菜刀架上了那纤细柔美的颈项,抓着女人转身,瞪着那仍站在廊上的王八蛋,冷声威胁。 「别动,你敢动,我宰了她。」 这话,教他止住了脚,瞅着她。 「妳想做什么?」 「我要出去。」她怒瞪着他,试图冷声斥喝,却仍微喘:「放我出去。」那姓宋的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瞅着她看,她还以为他在考虑,谁知下一剎却听他说。 「不行。」 剎那间更恼,她眼角微抽,将银亮刀刃压入身前女人的脖颈。 「你不怕我杀了她?」 他看了那被挟持的女人一眼,再看着她,然后扬起嘴角,笑容可掬,万般认真的说。 「不,和白露相比,妳有趣多了。」 这人真是让人生气! 更教她恼怒的,是她能清楚感觉到被她挟持的女人心中的想法。 这被唤作白露的女人在听到他这么说时,竟然不生气、不恨他,甚至半点不恼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只全心全意的相信眼前这男人,就算死也甘愿。 死也甘愿?! 这什么想法?什么狗屎? 一把火,瞬间熊熊在心中燃烧起来。 既然想死,我成全妳! 她把心一横,举起菜刀,狠狠朝这蠢女人胸口戳—— 岂料,她才手起刀落,忽然有人从后飞窜而出,抓住了她持刀的手,夺去了她的刀,这一下攻得她猝不及防,完全没有料到,她恼羞成怒,转身唯哮攻击那偷袭她的家伙,可那男人闪躲过她的攻击,将她甩上了半空,几乎在同时,她看见宋应天脚一点地,朝这儿冲了过来。 她心下一惊,可偷袭她的王八蛋,仍抓着她的手,她在空中扭身,抬脚踹向那人的胸口。 男人侧身闪过,却依然不肯放手,姓宋的已到眼前,正当她以为这两人会一起对付她时,宋应天却弹出一道气劲,直击男人持刀的手腕,逼那男人弃刀,那家伙松了刀,和他闪电般对了数招。男人不肯放开她,只凭单手应对,那让双手空空的宋应天占了上风,一掌打来。 男人火速往后退了一步,拉出空间,提气和姓宋的对了一掌。 砰的一声,剎那间尘土飞扬。 她没有多看那两人一眼,她只看见那把菜刀脱出了他的手,砰然落地,她伸手去捡,回身就朝那死抓着她不放的王八蛋颈项砍去。 「不要——」 女人惊叫出声,冲上前来,为那男人挡刀。 一股惊慌恐惧的情绪闪电般由手而来,冲击着心,那不是她的惊恐,是那男人的,他因女人试图为他挡刀的行为感到害怕,这一剎,她知这男人对这蠢女人有情,立时挥刀更狠更快,男人一见,如她所料那般,松开了抓着她的手,抱住那女人,同时抬脚朝她胸口狠踹。 她看见了他的心念电转,知道他会踹她,却仍来不及闪,整个人被踹个正着,飞了出去,重重摔落草地。 剧痛从胸口炸开传来,鲜血瞬间涌出了嘴。 不需查看,她就知道自己肋骨又断了,可她仍忍痛爬起身来,试图趁机逃走,但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像伙眨眼便至,她举起菜刀再砍,却在剎那间就被他再次夺去手中刀,这回他没再客气,狠狠一带一转,就将她压趴在地上,以膝头压制着她的背脊,教她无论想起身、想回手都难。 这家伙到底哪来的王八蛋?! 她怒到不行,下一瞬间只听他压在她背上,开口大喊。 「刑部将吏在此查案,通通不准再动,否则就别怪我格杀勿论了!」 她在温暖的火光之中幽幽转醒。 热气在身体中流转,让疼痛减轻,她先是看到屋顶上的木梁,然后才看到那个男人。 「醒了?」 温暖的灯火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庞,而那热烫的掌心,搁在她心口上,输送着真气。 记忆慢半拍的上涌,她记起自己会昏过去,是因为这男人在那自称将吏的男人放开她时,又朝她颈后大穴插了针。 怒气倏然上涌,她抬手挥开了他的右手,闪电般以指爪朝他脸上刨挖。 他右手画圆,轻而易举的卸掉了她的攻击,反手抓住了她的左手腕,却也没忘记她的右手,左手跟着抓住了她又再朝他双眼戳刺的右手手指,他往旁强制拉开了她的双手。 她没和他比力气,不退反进,张嘴就往他颈上大脉狠狠咬下。 他松了手,往旁跨了一步,和她错开,大手却不忘捞住她的腰腹,眨眼就到了她身后。 这男人动作如此快速,让她心头一惊,她抓向他在腰腹上的大手,在他缩手时,回身赤足朝他胸口踢去,岂料他侧身再闪,竟还伸手去抓她的脚踝,然后旋身转圈,卸掉了她踢击的力道,她怒击再朝他伸手,这次指爪齐出,他往 后缩,可她的指甲能伸长,在她的指甲只离一寸就要戳中他双眼的那一剎,一股剧痛由颈上传来,一路烧灼至心口,窜上脑袋。 那疼痛来得如此突如其来,那般剧烈,她痛叫出声,收回了攻击他的手,转而摸向自己的脖颈,试图移除那疼痛的来源。 什么东西?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你戴了什么……在我颈上?」 她摸到那伤害她的东西,就在她颈项上,可那东西也灼伤了她的手,她试图咬牙忍痛取下它,却做不到,它伤害着她,燃烧着她的皮肤,体内的血咒自主反应着,试图修复她的身体,可那伤害她的东西却变得更强,发出更高的温度灼伤着她,两股力量一再重复交替,教她痛得泪水直流,整个人蜷缩在地板上,只能咬牙瑟瑟颤抖,可她不肯死心,她仍紧握着它,试图将它摘下。 然后,那个男人倾身,用那双黑得无情的眼,看着她开口。 「妳赢不了的,停止用黑暗之术对抗它,这串珠炼就不会伤害妳。」 「你这王八蛋—」她对着他咆哮,试图再朝他伸爪,但她才想将指甲伸长,颈上的珠子就发出更加可怕的疼痛,燃烧戳剌着她,让她再次缩手颤抖。 「镇魔珠是我祖师爷为猎魔诛妖做的珠子。」 他垂眼看着她,道:「我本也不想用它,可妳挟持白露,还伤了她,带妳回来的是我,若我放任妳伤人,那就是我的过错了。镇魔珠只会对黑暗之术起反应,妳可以继续用那黑暗之术挣扎,也可以停止对抗它。」 她用伸长的指爪,紧握着那串不断灼伤她的珠子,一边用那赤红泪眼怒瞪着他。 滚烫的热泪,一再不受控制的从眼中滑落。 他没有闪避她痛恨愤怒的眼,只是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在这座岛上,妳不需要使用任何黑暗之术,那些妖术都是有所求的,它给妳多少,就会要妳还多少,妳应该比我还清楚,每次使用它,它都会从体内深处吞噬妳。」 「要你管……」她对他怒目相向,咬着牙,颤抖不停的说:「我甘愿……」 他闻言,扬起嘴角。 「那是,可妳既已落在我手上,若我是妳,就会选择先控制自己。」他看着眼前不断受苦的女人,微笑道:「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要痛痛敌人不痛敝人。让我这始作俑者在旁爽看戏,妳何必?」 她更怒,伸出掌爪,跪地而起,教满头黑发都如蛇牙,飞扑向他。 这是魔人闇之书里的妖术。 她是故意的,就是要用。 他越是不让她用,她越是要用给他看。 可那剧痛瞬间加剧,她强忍着痛,撕吼咆哮着,教七窍都出了血。 教她更怒的是,那男人面对她的攻击,只伸出双手,结了一个法印,就将她整个人弹飞出去。 她撞到墙上,再落于地。 黑发都如丝,软弱垂散在身旁。 在那剧痛的恍惚中,她只见他起身朝她走来,跟着她再撑不下去,整个人被那难以承受的剧痛攫抓住,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宋应天来到她身前,看见她颈上镇魔珠的咒文已不再发光。 她昏过去了,他知道。 他垂眼看着这女人,只觉心紧。 看来,他真的是揽了个麻烦在身上啊。 不知道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他苦笑,挽起袖子,蹲跪下来,将那比石头还顽固的女人抱了起来,小心放回软榻上,拿湿布替她拭去眼角口鼻渗出的鲜血。 都说铁杵能磨成绣花针,不知是要花上多久时间呢? 屋外,秋风又起。 被她这样一闹,等他忙完,夜已到尽头。 他替她盖上被褥,确定她一时半刻不会醒来,这方起身熄了灯,回房睡觉去。 寒风飒飒,吹云跑。 青竹在半开的窗门外,随风轻轻摇曳,发出哗哗沙沙的声响。 她在软榻上昏睡了一日夜。 那男人再次进门时,天已黑。 他替她关上门窗,将这室中间地炉生了火,然后把那装了药材的铁壶,挂上从梁上垂挂下来的铁钩,让炭火将它煮沸。 虽然生了火,屋室里还是有点偏暗。 他取下灯罩,点亮了油灯,才将灯罩放回去。 两盏灯,一地炉,温暖了空气,将屋室里的寒气驱散。 药香不多时,便充盈一室。 他来到她身边,蹲跪下来,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指搭上了她的脉。 蓦地,那原本软弱无骨的小手,忽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他一愣,看见那女人睁开了漆黑的眼,一股奇异的冰凉倏然从她所触碰之处传来,袭上脑海。 剎那间,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在读心,读他的心。 他不闪不避,明知她能做什么,他却没有抽手,不曾试图抗拒。 他让她看,看他的过去,任她翻书一般,随意翻看他的记忆。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抓得是那么用力,指甲都陷入了他的皮肤里,可她没有用那黑暗之术。 她能读心。 镇魔珠没有反应,他猜这是她与生倶来的能力。 被人翻看脑袋的感觉并不是那么愉快,可他知道她需要看。 她很害怕。 放屁! 这句怒斥,无端冒出,在脑海里回响。 几乎在同时,她如开始时那般突然,忽然抽回了手,小脸变得比之前还要苍白。 「看到妳要看的了?」 他瞧着她,一脸平静的问。 她脸色苍白的瞪着眼前这男人,唇微颤,只吐出一句。 「滚开!」 然后她躺了回去,翻身不再看他。 男人闻言,没起身,只继续待在她身边,做他自己的事。 她恼怒惊惧,却拿他没辙,只因她确实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 他那姓齐的祖师爷,镇魔珠,还有他拿到这串珠子的过程。 手心里,仍微热,刺痛着,那灼热的疼痛,仍在脑海里,在身体里流窜,让心微惊。 她本来只想找到解除这珠子法咒的办法,谁知却看见他那祖师爷在给他珠子时,竟要他戴着珠子,施行黑暗之术。 若要用这诛妖镇魔,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他照着做了。 她不敢相信这男人这么蠢,可他确实亲身体验过那撕心裂肺,烈火焚身的剧痛,他只是普通人,身上没有血咒,镇魔珠将他颈上烧灼出了一圈可怕的痕迹,差点杀死了他。 她没想到他竟也懂得闇之书上的黑暗之术,虽然不多,可他确实懂。 他知道他对她做了什么,他自己体会过,可他依然这么做了,而且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妳挟持白露,还伤了她,带妳回来的是我,若我放任妳伤人,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他这么说,而且他是认真的。 经过这些日子,她早知这家伙不是普通人。 可他的祖师爷更非常人,收妖伏魔对那人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甚至还能驱使妖魔,让那些东西为他做事。 而这该死的镇魔珠,只有旁人能为之取下,佩戴者是不可能自行摘下的。 可恶。 男人在身后捣着药,她能看见他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在墙上。 虽然触碰到他只是一瞬,可在那瞬间,她已经看到太多。 他懂得很多,太多了。 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所以,才会让她在他脑袋里畅行无阻。 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最是可怕。 这瞬间她晓得,要从这里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好似一晃眼,几日夜就已过去。 这几天,那女人安分了下来,不再随意乱来,甚至没有再试图读他的心,翻他的脑袋。 那原本总是对他怒目相对的女人,像是完全对他失去了兴趣,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反抗,就当他不存在。 因为如此,她断裂的肋骨,终于再次痊愈,身上也未再添新伤。 他对这女人再生的痊愈力,大为惊叹。 在这之前,他就知道妖魔和兽人的生命力很强,可他从没看过如她一般这么快速复原的例子,教他大开眼界。 她不理会他,他也不介意,生病的人都容易有坏脾气,更别提外面还有妖物在追杀她,又被他强行带到岛上,他能够理解她为何老是这么不开心。 所以,他就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 他写了一封信给明明年纪比排行老三的爹还大,却坚持让他们几个小辈喊他师叔的1一师叔,和他借取祖师爷写的书,顺便恭喜小师妹成功嫁作人妇。又写了一封信给大师伯告罪,告知他因故无法北上去拜访。跟着再写了一封信给四师叔和五师叔,求取只有在黑鹰山那种极热之地才种得出来的珍贵药材。 冬日已近。 天渐寒,日渐冻。 他能看见候鸟已往南飞,感觉到寒风开始刺骨。 正当他考虑着,是不是要通知白露告诉三婶,多送些煤炭过来,以备不时之需时,那女人坐了起来。 难得见她有动静,他没急着抬头看她,只继续低眉垂眼,写着字条。 过了半晌,这几日始终不理会他的女人,终于咳了两声。 他装没听见。 「喂。」 他继续埋首振笔疾书。「姓宋的。」 这一次,她提高了音量,其中添了丁点火气,他考虑了一下,知她不会有耐心叫第三遍,这才抬起头来。 「嗯?姑娘,妳叫我?!」 她顶着一张白脸,用那双黑眼瞪着他,半晌方道。 「是,我叫你。」 他看着她,微笑,「妳知道,我叫宋应天,妳可以叫我应天。」 她眼角抽了一下,只抿着唇,忍住了回嘴的冲动,可眼里还是透出了不爽。 他再笑,问:「姑娘叫我是有事吗?」 闻言,她这方缓下了冷脸,指着自己动弹不得的双脚,道:「我不是笨蛋,我不会再伤害那女人了,既然你让我戴了这臭珠子,你可以把针取下来吗?它让我很不舒服。」 这些天,他仍拿银针限制着她下半身的行动。 「那女人叫白露。」 她瞪着他,然后改口道:「我不会再伤害白露,我知道这儿的吃穿用度都得靠她送来,我没那么傻。」 他闻言,微微一笑,说:「说的也是,要我取针也不是不行,妳回答我一个问题。」 她瞇眼,压着脾气,道:「我回了你就会取针?」 「我以我祖师爷的坟墓起誓。」他举起右手,笑着回。 她听了,这才冷冷开口,说:「你说吧。」 他拿着笔,瞧着她,张嘴问。 「妳叫什么名字?」 地炉里的火炭,缓缓散发着热力。 她冷眼看着他,一双红唇合着,丁点未启。 他噙着笑,眼也不眨的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认知到她若不说,他就不会取下银针,她终于退让的开了口。 「阿澪。」她凝视着他,道:「我叫阿澪。」 「怎么写?」 「三点水,雨令泽。」 他不知那是真是假,可现在这样就够了,他放下了笔,起身走到她身边蹲跪下来,替她取下了限制她行动的银针。 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觉得她会趁机攻击他,他凝气做好了准备。 可她没有。 她只是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他不担心她跑掉,岛上外围有迷魂阵,而他猜他知道她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果然不多时,他就听到了茅房的门,唰的一声被拉开,又砰的一声被关上。 之前在车上或住客栈,她若内急,都不得不用恭桶,要不就是他抱她去茅房如厕,回岛上之后,她被限制双脚,就都靠白露。 今日白露有事没办法过来,无法帮她,她忍到现在,差不多也是极限了。 想也知道,这女人就是死,也不想再靠他帮忙。 他莞尔一笑,坐回矮桌旁,拿起形状圆润的水滴,在砚台里加了些水,拎起墨条,磨出更多的黑墨,继续提笔写字。 他猜就算从茅房里出来,她应该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 有些事,不自己试上一试,是不会死心的。 第四章 下雪了。 半开的拉门外,片片的白雪,轻飘飘的落下。 这雪,停停下下,已有数日,教大地都披上了一层白衣。 她在恍惚中醒来,看着眼前安静平和的景色,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就这样躺着,望着门窗外的雪花,那样徐徐缓缓的无声飘落。 眨眼间,来到这儿,已一月有余。 隐隐约约的,她能听见那狗官和那男人说话的声音。 恼怒无端又上心,教她拧起了眉,不想再待在屋里,她掀被起身,朝外走去。 一出了门,脱离了地炉的温暖,寒气便迎面而来,屋外很冷,已积了一地的白雪。 她不在乎。 赤着脚,她走在寒冻刺骨的雪地上,眨眼就入了林。 没有人来拦她,没有人来阻她。 她知是为何,却还是忍不住要试。 竹林深深,出了竹林,便是杂木林,就连那儿,也已积了满地白雪,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前方再次开闇起来,她走出林子,看见一块满是白雪的空地,雪地中央,立着同一栋屋。 明明她头也不回的往前直走,却回到了同一处所在,虽然不是她刚刚踏出的房门,但这儿却是在屋子的另一侧。 屋里拉门也敞开着,两个男人坐在其中,隔着矮几,下着棋。 屋舍东北角的那一室,有炊烟袅袅,传来饭菜香,被窗杆撑起的窗内,那蠢女人正在厨房里,洗手做羹汤。 她瞪着那两个正说笑下棋的男人,只觉得恼。 那阻她逃跑的将吏姓苏,叫苏小魅,他说他是来抓杀人犯的,他以为宋应天是犯人,可白露却说人是她杀的。 那女人说谎,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 苏小魅本来走了,被白露气跑的。 可前些日子他却又跑了回来,姓宋的也不拦他,竟也就让他住下了。 那日苏小魅闯进来,一阵混乱之后,姓宋的混蛋又拿银针扎她,让她昏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才发现那王八蛋替她戴上了一串刻着咒文的玉珠子。 镇魔珠压制着她体内的妖力,教她不能使用闇之书的黑暗之力。 只要她试图使用那些她从魔人的闇之书里学来的妖术,颈上这玉珠的法咒就会灼伤她。 那法咒,就如这被设在屋外的迷魂阵一般,都不是她所熟悉的。 在那之后,她就不再使用闇之书里的法术。 那天晚上,她只是一时失去了理智,才会意气用事。 她不是笨蛋,在读过他的心之后,她清楚和这男人硬碰硬是没用的,他早已吃了枰砣铁了心,但她能和那些想吃她的妖魔周旋千年,靠的也不是她的臭脾气。 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子不值半文钱。 当她发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里之后,她收起了脾气与恼怒,有得吃就吃,有得用就用。他若要检查她的身体,她就让他检查,他要为她把脉,她就让他把脉。 为了让他放下戒心,她甚至试过陪笑讨好,可不知为何,这男人却总是教她忍不住想反唇相讥。 好不容易,在她诸多隐忍退让之下,他才不再拿银针限制她的行动。她晓得,他很清楚靠她自己,是走不出外围的迷魂阵,所以才敢这般放她自由行动。 只是那时,她真的以为她可以。 谁知一个多月过去,她却还是被困在这里。 她跟踪过出入这儿的白露和苏小魅,但每每走没几步就迷失了方向。 她偷读过白露和苏小魅的心,可这法阵可恶之处就在会因人而异的变动,她照着宋应天教白露、苏小魅的法子走,竟没用。 后来,她试图利用过白露,也试着诱惑苏小魅,想让他俩带她出去。 可白露对姓宋的万般忠心,那姓苏的不是简单角色,他知她能迷惑人心,总能轻易识破她的意图。 宋应天那王八蛋知她会读心,能惑人,曾警告过苏小魅和白露,教他俩不要和她对眼,那让她更难有所施为。 用言语劝说迷惑人心,并不需要用到闇之书上的黑暗之术,若能对眼,她能做得更轻易。 那男人说的没错。 她能读心。 人很蠢、很贪,总有所求。 读心,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要知道人们渴求的事物,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她其实很痛恨这能力,非不到不得已,她从来就不想去触碰他人。 她不想了解人们的七情六欲,只觉得脏。 很肮脏。 久远之前那些黑暗过去再次袭来,让她更恼更怒,她愤恨将其甩开,掉头转身再走,明知走不出这里,依然忍不住再试。 阵法会变动,可就算这法阵有千万种变化,她一个一个试,总能试出个究竟。 天地乾坤,阴阳无极。 无极?放屁! 她什么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 区区一个人类,想困住她? 就凭他? 呸!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她一路往前走,继续往前走,这回踩着七星步,可走没两步,前方林子景物就变得完全不一样,等她好不容易走出林子,就发现自己又回到原地。只是这一回,她在屋前大门外。 她试了又试,试了再试,走到脚都快断掉,满林子都是她的足印,却还是走不出这里。 然后,天黑了,跟着,灯亮了。 当她再次看见同一栋屋舍,她气得只想直接放一把火烧了这座林子。 可她其实一个月前就试过放火这招,在她放火之后,法阵里立刻风云变色,下起大雨,非但熄了火,还将她淋成了落汤鸡。 想起那回,她更恼。 发现她放火,他又拿银针制住了她。 这般反复受制于人,真的让她很怒,偏生他武功高强,她几次试图攻击他都反被制服,跟着而来的就是他那些该死的银针。 光只是被限制行动就算了,那男人还会挂着笑脸,在旁幸灾乐祸。 「说真的,我这么做,也是为妳好。」 他慵懒的侧躺在她软榻旁,一手支着脑袋,一手百般无聊的翻著书,一边对她叨念。 「我还以为妳挺聪明的,该知道放火烧林,也不可能破阵,既然妳不懂,那我就只能苦口婆心的和妳说明清楚了。妳知这岛为何叫鬼岛吗?」 她没兴趣,拜托不要和她细说从头。 可惜这王八蛋完全没意识到她的不想听,只懒洋洋的看著书,一心二用的说:「那是因为啊,当年这岛,是我外公的岛,我外公在江湖上,有个小小的名号,人们称他鬼医,都说阎王要人三更死,鬼医留魂至天明,这天下只有鬼医能在阎王手下活人性命。当然啦,传说多有夸大,不过我外公虽不能同阎王抢命,可他确实有在和鬼怪打交道。」 说着,他抬眼瞅她,扬起嘴角。 「这鬼岛上的迷魂阵,就是他同鬼差交换来的,别说是一般小鬼,换做大罗金仙,那也是走不出去的。再说了,出了这岛,那些妖魔鬼怪就会找上妳,在我这待着,有吃有住,妳还可以趁此赡养休息,岂不挺好?」 她怒瞪他,那男人却已垂下眼,翻看着他手边的书,继续道。 「虽然我是不知道那些妖物为何要追杀妳,但成天打打杀杀的,不是挺累的吗?话说回来,妳该不是兽人吧?若是兽人,妳是哪种呢?狐狸?猫?鹿?野猪?应该不是狼吧?听说狼女很凶悍的。啊,该不会是老虎?」 说着,他好奇的抬眼看她,见她怒目不语,又再挑眉试探的问。 「还是豹子?山猫?不是吗?那难道是——」 他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凑得更近了些,黑瞳晶亮的问。 「熊吗?」 她气得七窍生烟,他却弹了指,一副恍然大悟,一脸认真的道。 「等等,我知道了,是熊猫!」 说着,他还对着他自个儿的双眼,画了两个圈,边道:「妳知道,就川地特有,两黑眼圈,体胖毛白,手脚都黑,四肢粗短,爱吃竹子的那种?」 熊猫?熊猫?! 说她是野猪、熊、狼、虎就算了,竟然说她是熊猫?! 还体胖毛白?四肢粗短? 她是哪体胖毛白了?又是哪四肢粗短了? 她从头到脚,到底哪里有像那肥软又懒散的东西啊? 哪像啊?! 阿澪气得直翻白眼,只想对他咆哮,若眼神能杀人,他大概死八百回了,然后这蠢蛋才忽然领悟过来。 「啊,抱歉,忘了我封了妳哑穴,妳没办法说话,我想说妳怎么不回我呢。」 说着,他朝她伸出手指。 她看着他,才急着要张嘴,他触到她肌肤上的两指,忽地又顿住,跟着他将手收了回去。 「欸,还是算了。」 瞅着她,他笑咪咪的说:「我若解了妳穴,妳八成又会伤了喉咙吧?妳放 火烧林,黑烟呛了喉,声都还哑的呢,咱们还是让妳好好休养几天再说吧。」 这男人根本故意! 那一刻,她要是能动,早伸手掐死这王八蛋了! 可她不能,她动弹不得,只能躺在那里,继续听他碎念。 「是说,我想妳应该也不会同我说,那些妖怪为何要找妳麻烦吧?妳若肯说,能帮的我定会帮忙,怎么样?妳想聊聊吗?」 她死死的瞪着那笑容可掬的家伙,然后果断闭上双眼。 「我想也是。」他不怒不恼,也不再追问,只懒洋洋的道:「也好,都快入冬了呢,这时出门也挺累人的,还是好好过完这冬吧。说到冬天,差不多也是到要做腊肉的节气了,咱们药堂里最近在忙秋收的事,等忙完秋收,白露该也会送几条三婶她们几位做的腊肉来。说起腊肉,嘴就有些馋了,腊肉汆烫去盐后,加点蒜苗,淋些米酒,大火快炒,再配上碗今年秋收新米煮的白饭,那是想来就叫人垂涎三尺啊……」 站在雪地中,她霍地推开那王八蛋那日对食物的杂念,却还是闻到了腊肉香。 白露今日还真带了腊肉与腊肠来。 袅袅的炊烟,带着腊肉的咸香与白饭的清香,当然蒜苗、米酒香更是没少,还真的教她闻了就嘴馋。 可恶! 握紧了拳,她据着唇,心知那男人认定了她走不出去就会回去。 思及此,她愤然转身,远离了那栋在雪夜中看来无比温暖的大屋,却仍听见他贪嘴的声音在脑海里回响。 啊,要是再来碗白菜鸡汤炖豆腐,那就更好啦…… 天黑了,夜深了。 苏爷和白露吃了晚饭,已一块儿离开,回应天堂去了。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将雪地上踩踏出来的足印都覆去,再无痕迹,可那倔强的女人,还逗留在外,没有回来。 说真的,他原本还真以为她饿了就会回来。 这腊肉饭这么香,白菜鸡汤炖豆腐更是香滑可口,他都忍不住多吃了几碗,若不是想起她还没吃,他就将它们全吞下肚了。 夜越深,雪也下得越大。 换做其他日子,他就任由她在外过夜了。 可看这风雪,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说不得会下整夜。 他可不想第二天才发现她冻死在林子里。 依她那别扭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宁愿待在冰天雪地里也不回来。 他伸出手,在半空中,写了个字。 搁在矮桌上,原本袅袅直上的香烟,蓦然在前方聚集,浮现岛上的地形图,其中有团烟特别明显,凝聚成他方才写的那个字。 她没有动,动也不动的待在原地,八成是累了。 是说,这女人明明挺聪明的,就不知为何老爱闹别扭。 他伸手轻轻一挥,让烟散去,合上了二师叔让人送来的书,起身套上外衣,在门边穿了靴,再拿了把伞,开门走出去。 门外没啥风,但雪真的不小,他撑开伞,提了门外的灯笼,走下阶梯,踏上雪地,朝那女人所待的方向去。 白雪无声无息的飘落。 早在开始下雪之前,岛上林子的树叶就已落光,只剩光秃秃的枝干在夜空里交错着,此刻那些枝干上早堆积了白雪,甚至有些还垂挂着一根根的冰柱。 这还没到最冷的时节呢,平常这儿是没这么冷的。 看来,今年是个寒冬啊。 雪夜里,灯火映照着前方雪地和林木。 白雪反射着灯火,让周围看来更亮,他一步步踩在雪地里,没有多久,就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大树下的身影。 她曲起一脚,将手搁在膝头上,小脸再枕在雪白的藕臂上。 那原本被咬断的右手,已完全长好,再不见丁点伤痕。可她的发上、身上,因为在原地待了一阵子,都积了雪。 察觉到他的来到,她抬首睁眼,身上的积雪因此滑落,露出那薄透的单衣。 看见他,她眼里浮现一抹恼恨。 忽然一阵风来,让她的长发和衣袖都在风雪中飞扬。 明明下着雪,这女人却仅着那件衣,非但如此,她连袜也未穿,鞋也未套,就这样赤着双足跑出来了。 他知她用这双裸足,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整天。 她的身体复原极快,若只是小伤,眨眼便好,可那不代表她不会痛,也不代表她不会累,几次下来,他知她的身体修复了自己之后,反而会更疲倦,直到进食之后才会好一点。 今日她没穿鞋走了一日,脚上这般反复受伤再痊愈,只会让她消耗更多体力。 他撑着伞,提着灯,走到她身前,垂眼看着她,微笑开口。 「说真的,妳不冷吗?」 她仰头看着他,然后露出了笑容,反问。 「你想知道?」 「想啊。」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张嘴才要说话,他却没给她机会,只瞅着她,噙着笑说:「照理说,妳没皮毛,没鳞片,应该是会怕冷的,可这天寒地冻的,妳穿这样就跑出来,是想折磨自己,还是折腾我啊?」 闻言,她眼一冷,他几乎看见她黑眸里窜出火来,可这一回,不知是气过了头,还是又再打什么鬼主意,她没发火,反而起了身,拍去了身上的残雪,笑着说。 「阿澪哪敢折腾少爷,若有什么万一,给白露姊姊发现了,还不让苏爷把我往死里整。」 「苏爷是挺有本事的,可他能明辨是非,妳倒不用担心他会因循私情就整妳。」他将伞挪到了她头顶上,替她遮挡持续落下的白雪,只问:「白露年纪比妳大吗?」 这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她微微一僵,火气又冒,好不容易才又压下,甜甜一笑。 「白露姊姊不也是少爷你几年前捡回来的吗?我称她一声姊姊,也不为过吧?」 「也是。」他微笑点头,顺手把灯笼递给了她。 阿澪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 他手一得空,就抬手替她拍去了脑袋瓜上的残雪。 「这还有雪呢。」他说着,随口问道:「是说妳这体质会受风寒吗?」 她愣了一愣,还没答,他已自问自答了。 「我想应该是会的吧。」他笑看着她,道:「头顶百会是诸阳首穴,百会穴若受了凉,便易受风寒,妳还是注意点好。」 她瞪着他,莫名的恼又上头,可那男人在她甩头走开之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大手很热、很暖,一双带笑的眼在温暖的灯火下,看来更暖。 她本想甩开他手的,可这男人满脑子全是香喷喷的腊肉饭,热腾腾的白菜鸡汤炖豆腐,还有那暖呼呼的地炉与被窝,教原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瞬间更是馋到口水直冒。 「天冷得紧,咱们还是快点回屋喝点热汤去去寒吧。」 他说着,撑着伞,牵着她,转身就往来时方向走去。 她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可腊肉饭和炖豆腐的味道在脑海里清楚浮现,之前她只闻其味,还能说服自己闻起来好吃,不代表尝起来也好吃,但这男人尝过了,还吃掉了大半锅,甚至不断在脑中回味再三,那味道真的是好,腊肉咸香,白饭清甜,白菜豆腐更是香滑可口,害她恨不得也扒上三大碗饭。 可恶,算了,这地方冰天雪地的,她就算不爽这家伙,也不需要饿自己。心念电转,她没挣开他的手,只让他牵握着,提着灯笼,举步跟着走。 先前几回已让她知,自个儿要出这阵,只能教他牵握着手,才能走得出去,若只是用跟的,没两步就会跟丢了。 虽然走来走去她也是能走回那屋,只是要多走上好几步才成,今儿个走了一天,她早饿到发虚,还是让他带路,早点吃饭喝汤才是真的。 啊,一会儿把白菜鸡汤淋到腊肉饭上,稍稍炖煮一下,做成腊肉粥,味道应该也会不错吧? 这念头,忽地在脑海中冒出,还带画面的,虽然是他想象出来的,却还是害她肚子都要叫起来,脚下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些。 是不是最后再撒点葱花会更好呢? 他又想。 饭后再来碗冰糖炖秋梨甜甜嘴好了,幸好白露今天多煮了些,应该还够两人吃—— 「你可不可以不要满脑子都是食物啊?」 宋应天一愣,回头看她,只见她怒目瞪着自己。 啊,忘了这女人能读心了。 「抱歉。」他笑了起来,「扰了妳吗?就快到了,炖豆腐还在炉上热着呢,一会儿就能吃了。」 他说着,脑海里还浮现那锅滚豆腐,更让她无言的是,他还想着旁边尚有一板嫩豆腐能加进去再煮呢。 雷家豆腐最好吃了,拿来淋点野蜜,那也是一道上好的甜品啊。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没松开他的手。 哼,不过是块豆腐,是能有多好吃? 陶锅里,热粥已见底。 屋外,大雪仍纷飞,夜越深,风越渐强。 可这屋,盖得万般结实,连晃也没晃一下。 坐在散发着温暖的地炉边,听着窗外的风雪,她非但吃了三大碗的腊肉饭,还吃掉了将近半锅的白菜鸡汤炖豆腐,在她吃冰糖炖秋梨时,他把最后的 腊肉饭煮成了腊肉粥,害她咸的吃完吃甜的,甜的吃完又忍不住吃了咸的腊肉粥,整个人吃得热呼呼的,再不觉得半点冷。 她在吃那用白菜鸡汤炖得又软又香的腊肉粥时,他还真的又搞了一碗野蜜豆腐,金黄的野蜜淋在白嫩嫩的豆腐上,岂止一个诱人。 更别提,那豆腐她才吃过炖煮的,她知做豆腐的人手艺极好,万般用心,豆子与水都是精心挑过的,才有办法做出这般纯粹的味道。 于是,忍不住在他递来时,伸手又接。 她拿竹匙连豆腐带野蜜舀了一口,放进嘴里。 没有煮过的嫩豆腐冰冰凉凉的,十分水滑柔嫩,同那浓郁如琥珀的野蜜,一起在口中化开,那甜甜软软的滋味,莫名好吃,教她吃了一口,忍不住再吃一口。 「怎么样?」坐在矮桌对面的男人微笑问:「好吃吧?」 她不置可否的冷哼一声。 「不好吃妳也不用勉强。」说着,他就朝她伸手。 她迅速半转身子护着碗,不让他拿走,只瞪着他道。 「我说了不好吃吗?」 「是没,可我看妳好像也没很爱。」他噙着笑,大手还摊在她面前,讨要着:「天下那么大,口味天南地北,南方人爱的,北方人不一定爱,妳若不喜欢,可以还我,别浪费了,我肚子里还有位的。」 瞧他馋的,这家伙根本就一贪吃鬼。 她见了,甜甜一笑,「放心,豆腐北方也有的,我也挺爱吃的,没有什么口味的问题。」 说着,她当着他面自了一匙蜜豆腐,送入小嘴,吃给他看。 「北方虽然也有,但没洞庭这儿滑嫩,通常更结实些。」他看着她,大手仍在桌上摊着,微笑再道:「说真的,妳若吃不下,真不用勉强自己。」 「一点也不勉强。」她笑看着他,再送一匙入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会勉强?」 闻言,他这方依依不舍的收回了手。 「这豆腐今儿个早上才做的,雷大哥是个很认真的人,就连做豆腐的水都是特别上山去运回来的。」他看着她,以手支着下巴,道:「他还有个女儿叫冬冬,冬冬前两年得了风寒,耳朵听不见,但她很乖巧孝顺,小小年纪已经会帮忙挑豆子、做豆腐了。」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只把视线移开,低头垂眼又吃一口豆腐,免得让他误会她很有兴趣听这种闲事,可那男人却仍自顾自的继续道。 「冬冬她娘也是个做豆腐的好手,她特别懂得分辨水质的好坏。我还记得当年,她和雷大哥可是走遍了附近的山头,尝遍了大小山泉,才找到最适合做这豆腐的山泉水呢。雷大哥和她感情极好,所以即便冬冬她娘过世两年有余,雷大哥至今仍未续弦。」 她真的对这做豆腐的家伙一点兴趣也没有,可那男人仍在叨念。 「是有媒婆找上门来,毕竟雷大哥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个性也闷了些,可他老实,还有一手好手艺,不少人同他说亲,要他再娶,找个贤内助来帮忙带孩子,趁还年轻时多生几个,还可以帮忙做生意——」 她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脱口就道:「这是要娶老婆还是找下人啊?」 他听了一笑:「人也是好意,毕竟冬冬耳朵听不见了,不是普通的孩子, 一个粗手粗脚的大男人要顾这样的孩子真的不容易,而且雷大哥还年轻,身强力壮的,就这样因丧妻而孤老一生,倒也大可不必。更别提,冬冬她娘死前再三交代,希望雷大哥能再娶,就是怕他会孤身一人到老,没人照顾,可媒人几次同他提起,都被他以仍在守丧婉拒了——」 「说真的,白露知道你这么多嘴多舌吗?」 「当然知道啊。」他支着颐,笑看着她说:「我捡到她时,她全身是伤,肋骨断了两根,断掉的骨头都戳出皮肉了。不像妳,她伤好得极慢,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呢。」 「几个月?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她是傻的,原来不傻嘛。」 「啥意思?」他挑眉。 阿澪将最后一口蜜豆腐送入嘴,这才慢条斯理的说。 「自古以来,救命之恩不都以身相许?我还想说她这般死心眼,怎没把自己许了你,到头来还便宜了那姓苏的,原来是因为早知你表里不一,这张嘴比三姑六婆还要长舌,真要嫁你,她这辈子耳根还能不能清净几天?」 「阿澪姑娘真爱说笑。」听了她的讥讽,他也不气,只又笑:「救命之恩若都要以身相许,那今日妳不就也得把身子许了我?」 她脸一沉,抬眼朝他瞪去,却见那男人伸了个懒腰,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啊,说起来,雷大哥当年好像也是意外伤着被冬冬的娘所救,当年他还真是以身相许啊。」 他笑着一挽衣袖,抬眼却没看她,只拿起铁钳,替地炉加了更多煤炭。 「雷风是个痴情种,别说是两年,我看就是到老死,他都不会再娶的吧。」她白眼再翻,终于忍不住讲白。 「你知道,我对这做豆腐的究竟想不想续弦再娶,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头也不抬的,只仔细将煤炭摊平:「欸,我知道妳没兴趣。」 「那你干嘛一直说个不停?」 「因为我想说啊。」 她瞠目看着那家伙,只见他笑咪咪的放下了铁钳,起身拍了拍屁股,随口道:「晚了,我回房睡了,饭是我煮的,碗盘就麻烦妳洗了。」 啥?! 她捧着手中的空碗,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人已唰地拉开通往后方天井的门,又唰地把门给拉上了。 「什么你煮的?明明就白露煮的!」 她慢半拍的脱口,那不要脸的男人竟隔着门扬声回她。 「腊肉粥是我煮的啊,蜜豆腐也是,妳吃都吃了,可别赖啊——」 这话他也说得出口?不就把东西加在一起,也能算他煮的?这人是要不要脸啊? 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把手上空碗又砸过去,但上回她朝他砸了一个碗,这家伙竟然把破掉的碗,一块不落的用陶土给黏好,一边修还一边来碎念上一回「我烧陶碗学习史」,当然同样是用银针将她给钉住,让她无处可逃。想到这碗要是扔出去,就得被迫再听他重新来上一回,如何制作修补陶碗,她的头就一阵抽痛。 她就是不洗,他能拿她怎么着? 砰地搁下白碗与竹匙,阿澪起身拉开门就往自个儿的房里走。 中庭天井里,飞雪处处,他那头的门早拉上了,门窗里点了灯,灯火将他活动的影子映照在其上。 她没再多看一眼,回房就把门拉上。 房间里的地炉已熄,可白露那女人在走前已为她拿来了新的煤炭搁在一旁,她甚至为她把被褥都重新铺好了。 这女人真的是让人看了就生气。 如果白露真是傻的就算了,偏偏她读过她的心,知道她不傻,还挺聪明的,就是蠢到明明被男人那样伤害过,竟还愿意再次相信苏小魅。 另一张过往的容颜浮现脑海,和白露坚毅的面容重迭在一起。 阿澪抿着唇,一瞬间几乎想拉开门,将那整齐的被褥给扔出去。 可白露不是那女人。 她知道。 她亲自下的咒,用她的血,用她的口,以她的手,下的咒。 冷笑,在唇边浮现。 那女人只能永远重复那一个月夜,她要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重复背叛那个男人,如她当年背叛她一般,而她会一直确保这件事会发生。 她不会让自己被困在这里。 她不会。 因为如此,她重新拉开了门,走回前头,把桌上的碗筷杯盘,收了洗了,她甚至把挂在地炉上炖煮白菜鸡汤炖豆腐的陶锅都洗了。 水缸里的水很冷,可她不介意。 越是冷痛,她越是记得自己为何会落到这处境地。 就像过去每一回她被追杀砍吃,每一次遭撕咬啃食时那般,她都会记得那每一张血盆大口咬在身上的痛,记得每一颗肮脏尖利的牙戳入肉里的疼,记得血肉被扯开、吞吃、咀嚼的感觉。 她清楚记得那个男人,那个女人,还有那座城里的人,如何背叛出卖了她,就是因为她蠢得相信,才会落到这处境地。 她会记得,总会记得。 想忘也无法忘记。 她不会让自己被困在这里。 她不会。 即便要她讨好取信那姓宋的家伙,她也会做到。 方才她在雪夜中想了清楚,他说这法阵是他外公同鬼差换来,之前她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但这些日子,她试过各种方法,却怎样也走不出去,才醒悟这法阵可能真非尘世之物,他那药丸也非凡品,她只吃一颗便能复原大半,若她能取得药方,甚或从他这儿偷师到更多阵法咒语,甚至法器、符咒,拿来对付那些妖怪魔物,确实能轻松许多。 世上自称能人的术士不少,可大半是骗子,难得遇上了这货色,说不得是福不是祸。 他外公是鬼医,祖师爷是通晓阴阳奇术的高人,爹娘是洞庭济世救人的活神仙,大师伯是退休的将军,二师叔是凤凰楼主,四师叔的丈夫还是大漠黑鹰山之主,手下还有那傻姑娘白露为他经营药堂。 这人根本就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天之骄子。 称他一声少爷,还真是不为过。 怕是当今太子,都没他过得舒爽。 她知他若真要搞得三千佳丽伺候他,也不是个难事。 可他不要,就爱自由自在做他自个儿想做的事,他想干啥就干啥,从来没人拦着他,光是拿着那块凤凰楼主给他的凤凰如意令,就可以让他从长江头吃到长江尾,就算他想去走趟丝路,也能用大漠黑鹰山的名头,一路畅行无阻。她可也没忘记,那日他斩杀血欝水蛇时,手上拿的那把玄黑长剑。 那剑无鞘,他收起时,只是一甩手,剑身就盘上了他的手臂,隐没其中。血欝头顶上的肉瘤虽是其要害,却极其坚硬,但他那剑削铁如泥,才能一剑戳进去,击退那妖蛇。 知道血尔水蛇要害的人不多,他一招朝那儿出击,必不是运气,而是早知晓要害在那里,他说他祖师爷能伏魔诛妖想来也不是妄言诳语,这镇魔珠能制得住她,必也能制得住其他妖物,说不得就连那些魔人都无法与之抗拒,说不定就连夜影也能受制于此。 杀了宋应天于她无益。 若她能取信于他,让他心甘情愿的替她取下镇魔珠,再把那些非凡之物交出来,让他教会她对付妖魔的办法,那么同他在这儿耗上一阵子,又何尝不可? 那人才刚转世没几年,这一世,还早。 她将地炉里烧得热红的煤炭,拿铁钳挪移到红泥小炉中,小心的将地炉剩下的余火拿沙掩熄,这才提着红泥小炉离开这屋室。 门外天井里,风雪不停,教廊上都积了些许。 她能看见他门窗里的灯火已熄。 还早。 她想着,冷冷的笑。 提着红泥小炉,她一步步回转自个儿房里,拉开了门,走了进去,再将门拉上。 这一回,她没再为那整理好的被褥感到恼怒,只是把红泥小炉里的火炭,挪移到地炉里,让它们温暖一室。 然后她为自己烧了一壷水,拿软布用烧热的水擦洗手脚,跟着才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夜,屋外大雪纷飞。 她盯着地炉里燃烧的火,半晌后方闭上了眼。 终有一日,她会出去的。 她知道。 风雪在外呼啸着。 他闭眼躺在床榻上沉睡着,却在四更时,醒了过来。 地炉里仍有余炭缓缓燃烧着,虽然屋外风雪仍未停,可法阵依旧,不曾因为那风霜雨雪而有任何损毁。 不用去看外头,他也知天还没亮,可他仍缓缓的掀被起身,套上了外衣。他并非被风雪惊醒,也不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茶水想上茅房。 这些日子,他总在这时就醒,会在这时醒来,只是已经习惯。 他拉开门,木门悄无声息的往旁滑开,门廊上积了雪,中庭天井里的白雪更是堆积了一尺有余,他没费事穿上鞋袜,只沿着门廊绕过天井,来到阿澪的房门外,拉开了那扇门。 屋里的女人蜷缩在被褥里,瑟瑟颤抖。 不是因为热,也不是因为冷。 他将门关上,把风雪关在门外,来到她身边坐下。 他没有点灯,只就着地炉余火的微光,看着她。 即便天寒地冻,她仍全身冒着大汗,一张小脸因愤怒皱成了梅干菜一般,泪水却一再从眼角滑落。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轻轻撒在了地炉里。 药粉瞬间烧了起来,让一室盈香。 这香不浓,很淡,但味极好闻,能安神定心。 不一会儿,她皱起的眉头,就稍微舒开了些,可泪仍在。 他其实想过将这安眠香直接请白露偷放在地炉里烧,但这女人疑神疑鬼的,若让她察觉,必会更加防备,说不得连饭都不吃了。 曲起一膝,他坐在她身边,垂眼看着那女人。 刚捡到她的那几日,他只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和她伤愈极快。可没多久,他就察觉到,每日只要到这时辰,在这夜最深最黑之时,她总会作着恶梦。 她像是也知,所以每到这时,总不肯睡。 换做是旁人,早因这般夜夜心神耗虚,大病一场,可她有那本钱这般消耗自己,所以就这样夜夜撑着,直到天明。 可总有些时候,她会累到睡着,那恶夜惊梦,总会让她深陷其中,愤恨恐怖、畏惧怒怕都上脸,教人看了也心惊。 什么样的梦,能让她这般惊?能教她这般恨? 她从不呓语,总是紧咬着牙关,有时连血也咬了出来,可她却止不住颤栗,止不住那抽搐,他总也会因此被她惊醒。 不忍见她夜夜如此,于是下了药。 让她能远离那恶夜惊梦,至少能换得些许休息。 他和她同车同床,不觉中养成了习惯,总在这时就醒,醒来替她安神。 轻轻的,他握住了她苍白的小手,想着秋收金稻,想着春日杨柳,想着祖师爷爷给他的糖葫芦,想着爹牵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入针出针,想着娘在他床边,为他哼着安眠曲。 她的眉头舒得更开,慢慢的、慢慢的,终于不再丑得像梅干菜。 这念头才起,她眉头又小小的皱了起来,教他扬起嘴角。 钦,真可爱。 他想着。 她脸上出现尴尬又恼怒的神情,让他又笑。 这是梦呢,妳也要同我生气啊? 她眉头皱得更紧了,可见她满头大汗,他拿起一旁布巾,替她拭去满头大汗,一边把思绪换成昨夜的蜜豆腐。 我都把最后一碗蜜豆腐让给妳了,是不? 他看着她的小脸,噙着笑想着。 别气了,作梦呢,快快再来吃一碗吧。 小脸挣扎了一会儿,眉头又舒开了,连粉嫩的小嘴也微启。 八成在吃蜜豆腐了吧? 让妳第二碗了,改明儿个,记得对我好些啊。 她皱了下鼻子,轻哼了一声,让他又笑,只让自己想着往日的美好时光,想着爹为他念著书,想着娘教他认药。 不觉中,她紧绷的身子、急促的心跳都缓了下来。 拢握着她的小手,听着她徐缓的气息,看着她终于平静下来的小脸,他又让自己待了一会儿,直至夜到尽头,方松开了手。 离去前,他替她拉好了被褥,多添了几块炭到地炉里,这才起身开门。门外,天仍未亮,可风雪已停。 他小心替她将门重新拉上,踏上门廊走回自个儿房里。 坐回榻上,他脱掉外衣,拿干布擦了脚,眼角却瞥见枕边那本书。 他没伸手拿来翻看,他记得上头所写的字字句句,这本他特地请二师叔寄来,祖师爷亲手书写的《魔魅异闻录》,是他儿时最喜欢翻看的书籍之一。 天下那么大,原来那么大啊。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翻看时的惊叹,记得第一次亲眼所见,其中所记所录之人事物时的开心。 直到遇见她。 澪。 他没想到,她会同他说她的真名。 当他那日收到二师叔寄来这本书,再次翻阅到那页时,他就知书里描述的人是她。 西南古国白塔巫女,其国已杳,查无踪。 懂上古之言,拥操兽之术。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据闻已千岁,但未曾得见。 虽然长大之后,他发现祖师爷录事有点随便,可其所记录之事,也并非凭空胡言。 她能读心,也能同动物说话吧?就像那日她在他脑海里斥责他那般,所以那头毛驴才会那样听她的话,眨眼间便四蹄齐扬的拔足飞奔。 她有神之血,所以才遭妖魔追杀。 她的国家在西南,却已查无踪,千岁之说,怕不是谣传,她被妖魔追杀啃咬成那般却能存活下来,恐怕真能不老不死。 本还想说,什么事能让她恶梦连连,记恨恐惧,那般不信人。 可若千年以来,她都这样被当猎物追杀啃噬,也难怪她会变成如今这般说起谎来眼也不眨,让人见了赤身裸体也不羞窘,无论对人、对妖下手都毫不留情,一双漆黑的眼里总透着怒与恨。 这几日,总忍不住想,想她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年? 想她当初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至今,他依然记得那日在悦来客栈,被他用银针定在床上时,她眼里的惊恐害怕。 那充满恐惧的赤红双眼,深深的印在他脑海里,怎样也挥之不去。 他心知,她一定曾被妖怪魔物困住,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才会这般惊怕。 如她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可她死不了吧?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透明琉璃瓶,看着其中装着的鲜红液体,一般人血,离体不多时就会凝固变色,变得更加深红,几近于黑,这血却依然艳红,也未凝固,宛如鲜血一般。 神之血吗? 这东西留不得吧。 他伸手要将其扔入地炉里烧了,却在最后一剎,又收手。 遭妖咒以分食—— 祖师爷写的字句,再次浮现脑海。 她身上有恶咒啊,是在血里吗? 他想着,把它搁在地板上,抬手结出手印,凭空画了一个小型的法阵,将其笼罩。 蓦地,琉璃瓶中的血大放异彩,光与影,映在半空。 上古的文字,亮着微光,层层迭迭成环形在空中交错,有些圆环很小,有些颇大,密集的环面套迭交错组成了光球,还不断的在转动。 他愣看着眼前的法咒,呆了一呆。 平常的法咒,能有三层就很了不起了,再厉害点的,或许能搞上七八层,可眼前这东西,一眼看去,没有上百也有八九十层,根本前所未见。 他看了一阵无言,挥手撤去自家法阵,眼前法咒光球瞬间消散无踪。 想了想,他还是起身拿来小木盒,将其收在其中,抬手在墙上画了个圆,把那小木盒塞进圆里,待墙面恢复原状,这才躺回软榻,窝回被窝里。 千年巫女啊…… 也许他应该要放她走吧,这不只是个麻烦,是烫手山芋啊。 可他闭上眼,却只看见她那流着血泪的赤红双眼,看见其中藏也藏不住的惊惧恐怖,只感觉到她在他怀里颤栗不停,感觉到她滚烫的热泪浸湿肩头。 所以,他将她带了回来。 才将她带了回来。 谁知,她竟是《魔魅异闻录》中,那白塔的千年巫女。 接下来该如何,说真的,他也没个主意,只知自己无法就这样放她出去,过着那样提心吊胆被妖怪追杀的日子。 这事若只涉她便罢,就那日在村中所见,那些妖怪魔物追杀她时,可也不会顾及行迹暴露,这些年因她而被殃及的无辜,怕是算也算不清了吧。 思前想后,他还是只能将她先留在鬼岛这儿作客了。 第五章 冬去春来,候鸟来去。 花开花又落,四季流转着,一季又一季。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澪忍着脾气同那男人周旋,久了也摸清他的底限在哪里。 他不让她出岛,不让她伤人,若她不伤人,他也不会拿银针对付她,若她想看他的书,他也从来不拦,如若想吃些什么,只要和白露说,没几日那菜肴甜品就会上桌。 他的吃穿用度都是白露打理,全是上好的东西,无论他用什么,也会让白露给她一式一样的东西。 岛上少有人来,他也不太出去,每天不是在看书、写信,就是在睡觉,偶尔和上岛的苏小魅泡茶下棋。 她同他下过几次棋,几乎没赢过,每回她会赢,都是因为他神游太虚,让她忍不住挪棋作弊,他发现了也不说破,就只笑笑继续同她下那棋,十次里有八次他还就这样逆转了棋局。 苏小魅更讨厌,总是毫不客气的杀她个片甲不留,害她每次都同他翻桌。 岛上的日子万般无聊,让她莫名烦躁。 他房里书架上摆了满满的书,大多都是医书,也有一堆易经八卦、奇门遁甲的奇书,他从不阻她去拿书来看,可那些书她全都看过,就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至于他那把收妖的剑,她几乎没再看他用过,若不是贪着能从他那儿图点什么对付妖怪的把戏,她七早八早就趁他睡觉时弄死他了。 就如今日这般,他同她下棋下一下,竟然还给她就这样支着颐,坐着睡着了。 是有没有这么瞧不起她啊? 恼怒的瞪着桌上的死局,她怒看着那睡死的男人,偷了一子,再挪两子,把死局弄成活局,却还是恼。 见他睡得这般香甜,她忍不住伸手就想干脆掐死他算了。 可这些日子,他还真教了她几招。 先不说打从上岛之后,她再没被那些妖怪骚扰过,他还对各种妖物的要害弱点知之甚详,什么妖喜欢待什么地,爱什么,怕什么,能怎么对付,他都万般清楚明白。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试过收集敌人的弱点,可天下妖怪何其多,那些妖怪对自身弱点藏都来不及了,怎可能轻易让自己的要害暴露出来?她是知道一些,却还是有许多一知半解,更多全无了解。 她也曾试圆钻研调查过相关的人事物,甚至强抢过一些和尚术士的符咒,可就没见过如他所学所知这般有用的。 她若在棋局上赢了他,他便会绘制一幅图文给她,上面不只描绘了妖物的外形,还记载了那种妖怪的详细记录。 她曾想过直接读他的心,可这男人博览群书,意志力超强,真不想给她看时,还能在脑海里搞出一个迷宫,教她好似啥都看到了,偏偏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 话说回来,那都是在他醒着,心有防备时,可他现在可是睡着了啊。 这领悟,教她心一跳。 之前,他防她甚紧,她从没机会试过在他睡着时读他的心。 如今,可不是大好机会? 看着男人支颐沉睡的面容,阿澪伸出小手,越过桌面,覆上了他搁在桌上的右手。 风悄悄的吹拂而过,垂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轻响。 她偷偷潜行进入他的意识里,前一刻,还听着风铃声,下一剎,却已在翠绿的草原上。 远方高山有雪,近处草原如浪翻涌,还有羊儿低着头在吃草。 万里无云的蓝天下,有条河在草原上婉蜒着,在金阳下闪闪发亮。 一对白蝶翩翩飞来,落在脚边的小花上。 黄色的小花散布在绿草中,从她脚边扩散到远方,每一朵花都随风摇晃着,像正在对她招手微笑。 眼前的景色,如此壮阔,又那般瑰丽,鲜艳的色彩,和她所闻所见那般不同。 天是那么的蓝,草是那么的绿,她甚至能闻到青草,闻到花香,闻到河水的味道。 剎那间,无法动弹,只觉震慑不已。 忽地,温热的大手,反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 她一怔,转头只看见那个男人,和她一起站在草原上,他握着她手,低垂着眼,对她笑。 那笑,无比温柔,那眼眸,那样专注。 一颗心,蓦然乱跳。 她匆匆抽手,花海草原都消逝,只有他还在眼前,隔着桌与棋,闭着眼,在睡觉。 心仍在跳,跳得像是要冲出胸口一般。 没有想,她起身扔下局面大好的那盘棋,转身就走了出去,一路走进了树林里。 可走得再远再久,仍感觉到自个儿的手,被他的大手轻轻握着,温柔的包覆着,仍看得到他凝望着她的眼,好似就那样一路看见了她的心底。 她在法阵迷林中乱走,不知怎地只觉又气又恼,正当她一阵心烦意乱时,就看见了那个雷家的丫头和一个不曾见过的臭小子。 雷冬冬。 她记得这丫头,雷冬冬的耳朵听不见,是聋的。 每回这小姑娘总会同那姓雷的一道来送豆腐,能上鬼岛的人不多,雷家父女是少数那几个之一。宋应天同她说过,是因为冬冬儿时受了风寒烧了脑,让他铪救了,所以雷风从此便送豆腐以抵药钱。 雷风上岛,总会带着小女儿冬冬,在房里同宋应天聊上许久。 她没动过那男人,那家伙对她没兴趣,几乎不曾朝她看来,她不招惹他,是因为她看得出来,他是个练家子,从他走路的方式,她就知他的武功不输那姓苏的。 她若没受制于颈上的珠炼,这人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个什么东西,可如今只要身手好些的武林高手,就能轻易将她打倒在地。 更让她小心戒慎的,是那男人偶尔对上她的眼,那双眼里,非但没半点兴趣,还只透着淡淡的冷酷。 只一眼,她便知,这人出手绝不会留情。 加上宋应天其实防她防得紧,若有旁人上岛,他总也不会让她落单,今朝这一回,还是因为他睡着了,她才溜了出来。 看见那丫头和那不知哪来的臭小子在一起,四下也不见雷风,她哄着要那丫头过来,试图读取她的心寻找出岛的方法,岂料那丫头不肯过来,她一恼上前抓住了雷冬冬的手,试图强行读她的心,若能催眠这丫头,帮她把颈上的珠 炼取下就更好。 岂料,这一抓,冲刷进脑海里的景象,却让她大吃一惊。 「怎么可能?妳——」 当她抓住雷冬冬的手时,旁边的臭小子用力推开了她。 她因为读心看到的景象,太过惊讶,那臭小子伸手一推,害她差点往后摔倒在地,她才刚稳住自己,想对他发脾气,就听到身后传来宋应天的声音。 「阿澪。」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头一悚,及时停下了动作,却仍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骂,她强迫自己收手,瞬间压下脾气,转身回头。 草原与高山,蓝天和银带一般蜿蜒的河。 那是他早年和祖师爷一起出门云游时,看过的大山大水。 他清楚记得那无限宽广的天地,记得那畅快的风,记得策马奔驰的自由与快意。 还以为,自己何时想再去,就能再去,谁知就这样陷入了困局。 站在那广阔的天地之间,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烦躁,下一剎,却察觉到她的存在。 有那么一瞬间,恼了,几乎想将她强制驱赶出去。 这是他的回忆,他的思绪,这女人也太—— 才起念,她已现形,站在身旁,惊讶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她的讶异、震惊,毫无遮掩的随之而来,蜂拥而上。 忽然间,意识到,她曾到过同样的地,站在几乎相同的原野,她认出了那座山,认出了那条河,可她从不觉得这里美,不曾注意这儿的天地色彩那般绮农。 几乎在同时,他看见她当年所见,同样的天地,却无比的灰暗。 她到这儿时,有妖在追她,有魔在找她,她没空注意山川风景,没有那样的闲情。 在她眼中,什么也是灰的,黑的,隐藏血腥,就连如浪的草原里,都像是随时会有妖怪魔物从其中飞窜出来。 她总是在逃命,所以看什么,都没真的入眼,只有恍惚模糊的景。 但在这时,在这刻,他能感觉到她无言的感动,感觉到她受到的震撼,一如当年的他。 风吹起扬起她的发,让草原如浪翻涌,他看见她看着那一对小白蝶,看着绿草黄花,看着雪山大河,心里想着,这儿原来是这样的吗? 她那纯然的感动,裹住了心。 这女人甚至忘了,她来这儿是为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一脸的渴望、羡慕,对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就像个孩子那般。 情不自禁的,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吓了一跳,回首抬头朝他看来,一双黑眸里竟有泪光。 他凝望着她,对着她笑。 她动也不动的愣看着他,好似第一次看见他那般,跟着她飞快抽了手,消失得无踪无影。 可他已经看见,感觉到,她忘了遮掩的心。 那一颗,有血有肉,会哭会笑,会被天地万物感动的心。 再睁眼,她已跑得不见踪影,只有那局未完的棋留在桌上。 他没去找她,只垂眼看着右手空掉的掌心,仍感觉到她小手在手心里轻轻的颤栗。 原本在心中莫名的烦躁,已然尽去。 他知她晓得,那是他看到的风景,同样的山川,却和她差了十万八千里远的天地。 这才多久?两年吗? 他才被困在这儿两年啊,就这般想念那样的天地了,她困在这般的处境里又岂止两年? 那年冬,他还以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谁知一查下去,方知她这烫手山芋不只烫手而已,也不仅仅是颗山芋,根本就是妖魔界的千年大补丸,即便只是打听,就会引来成串妖物追随而至。 他不得不留她在此作客。 这一留,就是七百多天,不只困了她,也困住了他。 人是他带来的,若他就这样将她扔在这儿,自个儿去游山玩水,谁知哪天她要是真的脱逃出鬼岛,会不会迁怒附近人家。 恶,只会生出恶。 祖师爷曾对他一再耳提面命过。 当年就是怕他仗着自己所知所学,任意妄为,祖师爷才会在给他镇魔珠时,要他戴上那珠子使黑暗之术,要教他晓得,若要用这东西,就得知道会生出什么样的恨。 他要困着她,就得同她一般困着。 他试着为她想出解套的办法,试图拆解她身上的血咒,但那血咒是上古法咒,极为复杂,他试着拆解,但那法咒环环相扣,解了一个,又起一个,难以除去。 刚开始,试着解谜还满有趣的,七百多天之后,就连他也恼了,烦了。 这才七百多天啊,就只两年多一点,她却已受困千年,搞不好还不止千年。 换做是任何人,都得要疯,也难怪她所见所闻是那样的灰暗,所思所想是那般的恼恨。 可她仍有一颗心。 会被感动的心。 忽然间,极想知,她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就在这时,空气骚动了起来,他抬手引烟,看见香烟凝聚成冬冬1一字,还有一不明小子,和阿澪在林中聚在了一起。 他起身,朝那三人所在地走去。 到得了那里,她匆匆回首,见是他,脸上瞬间堆上了虚假的笑,可一双眼就没真对上他的。 「妳在做什么?」他问。 「做什么?我迷了路,当然是在问路啊。」她答。 「问路?」他挑眉。 她眼也不眨,乖巧柔顺的道:「是啊,我本打算帮着白露去湖边打水,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 他负手又笑:「那下回,妳可得小心的跟着啊。」 「是啊,下回,阿澪定会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讥讽的说。 「那也得要跟对了人啊。」他行至她跟前,垂眼瞅着她,好生提醒:「除非是跟着我,妳是走不出去的。」 她美目一抽,盈盈的笑,仍挂在脸,轻启红唇:「我若真跟着你,你会领我出去吗?」 「那也未尝不可。」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笑看着她,温声道:「可妳得让我牵着才行。」 这一剎,她抬了眸,对上了他的眼。 霎时间,好似又在那草原,又见风轻扬。 他知她如他一般,都想起了方才那片刻。 有那么一剎那,她冷硬的黑眸软了一软,却又在下一瞬间,想起该要恼怒,她长袖一甩,收了笑,冷声回道。 「那就免了。」 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自嘲的笑了笑,想来他也该知,事情不会这般容易简单。 收回了手,他不再看她,只朝冬冬和那不知名的少年走去。 少年是易家纸坊的少爷,叫易远,不小心误上了岛,才被困在迷魂阵里,他知阿澪自始至终,都仍在看着,他牵握着易远与冬冬才要走出林子,易远却扯了扯他手,问起了她。 「喂,那姑娘怎办?」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易远与冬冬,却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笑回:「她脾气差,要饿着了才会甘愿,我一会儿再来带她便是。」 那女人听了,气得一跺脚,转身便走,一眨眼就消失了踪影,再次迷失在其中。 他没去寻她,只带着冬冬与易家少爷出了岛,送他俩上了船。 恶夜无边。 她在血与汗之中挣扎,万千妖魔在月下围绕着她。 她想逃、想跑,却逃不走、跑不掉,她的手被炼着,脚被铐着,只有银白的月在其上。 她可以清楚闻到那些妖魔嘴里的腥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兴奋之情。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教恐惧害怕满溢于心,充塞四肢百骸,叫冷汗奔流,让心狂跳。 不,她不怕,才不怕。 她紧盯着眼前的满月,愤恨的想着。 她才不会怕! 黑影在下一瞬蜂拥而上,剎那间撕裂的痛让她张嘴叫喊出来,血与肉在月下飞洒,将银白的月都染红。 她尖叫再尖叫,尖叫再尖叫,可一张张的牙嘴,依然前仆后继而来—— 她挣扎着,尖叫着,奋力抵抗着,然后下一剎,她摔落高台,这一摔,不知怎,竟教那些疯狂的魔物都消失。 她满身大汗的睁开眼,只看见自己下半身和被褥纠缠成一团,上半身却摔跌在地炉里。 炉火的余烬,烧灼着她的手,转眼也烧了她的袖,燃起的火焰,往上吞噬着布料。 有那么一瞬,她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顾不得手上的火烧,只抓起一根燃烧着的木炭,回身试图抵抗那些吞吃她的妖魔,抬头却不见任何妖魔,她也不在苍穹之口。 她在一间木造的屋室里,除她之外,再无旁人。 一室寂静,只有她左手的衣袖在燃烧着。 她喘着气,这才醒悟刚刚那是梦。 只是梦。 她扔掉木炭,扯开下身被褥,从地炉里爬起身,撕去那燃烧的衣袖,扔回地炉里,可她的左手已被火烧伤,就连脸上也隐隐作痛。 看着那在地炉里燃烧的衣袖,和手臂上模糊焦烂的血肉,她的心仍狂跳不停。 她脚边的被褥早已被她的汗浸湿,湿得像是能踩出水来似的。 这一室,满布着恐惧的味道。 她头也不回的转身,推开拉门,走了出去。 中庭天井里,月光轻轻洒落,她抬眼,只见月如银盘,悬在天上。 她看着那一轮满月,颤栗又再上涌,痛楚好似仍满布全身,像身上仍有牙嵌咬在其中,相较之下,手上脸上烧灼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 她垂眼不看那轮满月,只快步走过天井,拉开了那姓宋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仍如十日前那般,就连被褥也好好的收迭在一旁。 一旬前,那家伙只在前厅留了一张字条,说他有事要出门三日,就再不见人影。 虽然苏小魅会陪着白露上岛为她送食,她还是觉得万般的不爽。 她在他房里翻箱倒柜,翻出了烧伤油膏,咬牙脱去了因火焚身,沾黏在身上的衣物,虽然她尽量小心,但仍撕裂了几乎已要愈合的伤口,扯下了一块皮,让她脸又抽,她忍痛迅速将他的油膏抹上。 冰凉的油膏,几乎在瞬间,便舒缓了疼痛。 她跪坐在地,松了口气,闭着眼让药效浸透身体,可一闭上眼,那些黑影又在眼皮子底下晃,教心惊跳。 明知只是梦,仍是惊。 她匆匆睁眼,这才看见他对外的门是开着的,黑影是他门外的树影。 月下,风一吹,树影便摇,看似张牙舞爪的妖魔一般。 对自己的愚蠢,还有那无法控制的惊怕感到恼怒,身上汗湿的衣,更彰显着她的畏怖,她不爽的抬手脱去了身上汗湿的衣,随手扔在一旁。 那拉门,是她前几天下雨时开的,本是因为恼怒他将她扔在这里,故意要让风雨湿他一室,可雨没下多久便停,没湿了他的屋,如今倒是吓了她。 她不爽的上前,砰的一声将门拉上,把满月和树影都关在门外。 不想回屋睡自己湿透的床被,她回身将他收在一旁的被褥在地炉边摊开,抓了挂在一旁的布巾擦身,方钻进干爽的被窝里蜷着,恼怒的在心中咒骂那王八蛋。 什么出门三日就回,这都十天了,要不是白露和苏小魅会来送食,她不就得饿上十天? 那家伙要是一个不小心死在外头了,那她不就永远都得被困在这里? 这两年,那男人天天都待在岛上,就是出岛,也是当日便回,就算拖到,了不起就是多拖了几个时辰,从来未曾如这回这般。 她没追问白露和苏小魅他人跑去哪,那两人也没多吭两句,最近这两日,连白露都不上岛了,就是苏小魅自个儿来。 她知姓苏的防她防得紧,看出她脾气越来越差,怕她对白露出手,才不让白露来。 那王八蛋最好别是死了。 他敢死在外面,让她永远被困在这里,她定饶不了他! 紧握着拳头,她瞪着前方木墙,恼恨的想着。 绝对饶不了他! 风在门外呼啸着,树影仍在摇,她瞪着那树影,好似仍能看见那一个个妖魔鬼怪,看见那一张张血盆大口。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瞪着,告诉自己。 没事,这里是鬼岛,那些妖,那些魔,进不来的。 她出不去,但那些妖魔也进不来。 进不来的…… 一颗心,在胸中怦怦跳着,她蜷缩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紧盯着门口,原以为今夜难以再入眠,可自从他走后,不知为何,这十日她就没办法好好睡上一觉,因为太累,她听着风声,眼皮渐渐的沉重起来,合了一下,又睁开,再合一下,又再睁开,然后终于不支的完全闭合上。 夜深人静,万籁倶寂。 他在无声的星空下踏着落叶,穿过树林,回到住了两年的屋。 鬼岛上的屋,是外公留给他的,以往他只是白日需要练术时才来,晚上便回家吃饭,谁知如今,他却在这儿一住两年多。 木屋廊前亮着灯,灯是白露点的,即便嫁了人,白露依然将他的事上上下下的打点妥当,他知苏小魅很介意这点,不过却也没挡着。 白露是他救回来的,苏小魅这辈子是注定要欠他的。 所以说,被人欠着,总比欠人好啊。 况且他整天被困在岛上,看看那家伙吃吃醋,调剂调剂一下生活也挺有趣的。 说起来,他久久没出门,难得出门走一遭,外头倒也没多少变化就是。 平安就是福啊。 进了屋,他将鞋袜脱在门边,把提在手里的东西搁到了桌上,这方继续往里走。 到了天井,他朝另一头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考虑着要过去查看,但那儿安静无声,没有任何动静。 过去这几个月,她作梦的情况好了很多,今夜虽是满月,可她没点灯,显然已经睡去。 阿澪不喜欢满月,每到十五,她总是特别浮躁,不论什么小事也能惹毛她。 本来他还有些担心,怕她情况恶化,才赶在今夜回来的。 可如今看来,他是白操这个心啦。 没事是最好,表示她有进步啦。 他无声笑笑,继续往自个儿屋里走去,拉开门,关上门,脱去身上衣物,拔去头上簪子,松开了发,顺便伸了个懒腰。 月光透窗而进,他隐约能看见铺好的被褥。 一瞬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他没多想,只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可躺入被窝的同时,他就察觉到问题在哪了。 他离开前曾把被褥收折好的,就算他没有,白露也会替他收,可如今这被褥却好好的铺在地板上,非但如此,他的被窝里还是热的,在那温热的被窝里,有一具光滑的躯体,还吐着温热的气息,他愣了一愣,以手肘撑起上半身,将被子再次掀开,这次拉高了一点,这方就着透窗而进的月光,看清那蜷缩在他被窝里的人。 一开始,他只看见她的脑袋,和那一头长发,跟着他才看见她未着片缕的身体。 因为没有预料在这儿看见她,他微微一呆。 这女人怎会一丝不挂的跑他这儿来睡?还整个人连头带脸的都蜷缩到了被窝里? 他考虑着要不要起身离开,换个房间去睡,这儿是还有间客房的,可他都已经脱衣躺下了,一想到还要离开温暖的被窝起来穿衣,走到另一间房,再铺床脱衣,他就一阵的累。 想想,真的实在懒得再起。 就在这时,她握紧了拳头,抽搐颤抖了起来,眉头再次紧蹙,还咬紧了牙关。 没多想,他反射性地伸出了手,覆握住了她的小手,让自己想着这回沿途看到的风景,吃到的食物。 几乎在瞬间,她的抽搐颤抖缓和了下来。 可也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左手上的烧伤,那疤正慢慢在淡去,但因为烧伤太深,尚未完全褪去。 怎么回事? 他垂眼低头查看她本应无瑕的手臂,发现那烧伤一路向上蔓延,来到她肩颈。 她已经替自己擦了药,但那残留的药膏,只让他知道,即便如今已不见疤痕,可她被火焚身的当下,就连左脸也惨遭火焚。 这才十天,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若他再晚些回来,她说不得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了吧? 清冷的月光下,他能看见她苍白的小脸,和在其上未干的泪痕。 那泪,也不知是烧伤的痛还是恶夜惊梦。 轻轻的,他伸手抹去她颊上的泪。 虽然有千百个疑问在心头,但他懒得再想,只小心的替她盖好被子,让她受伤的手臂搁在外头,不会因翻身而磨伤,这才重新躺了下来。 不管有啥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他真的累啦。 于是,闭上了眼,让自己陷入梦乡。 晨光在眼帘间闪烁。 温暖的鼓动紧贴着她,在耳边轻响。 阿澪有些困惑的睁开眼,只看见自己的手,和一只大手交握着,而她整个人正枕在某人赤裸的胸膛上。 搞什么? 她一僵,飞快抽回了手,跳了起来,瞪着那无故消失了十天,又突然出现的男人,恼怒的低咆。 「王八蛋!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男人以手肘半撑起自己,侧躺在被窝里,睡眼惺忪的看着她,一脸好笑的 道。 「欸,妳别恶人先告状,这儿可是我房里啊。」 她抬眼一看,才发现这儿真是他的房,她再一僵,恼羞成怒的再道:「是你房也是我先到的,你不会去别的地方睡吗?」 「我累啦。」他打了个呵欠,眼也不眨的道:「睡下了才发现妳在这,想走妳又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抓你的手?怎么可能……」她怒斥。 「我怎知?妳睡迷糊了吧?」他一耸肩,只道:「我见妳睡得这么好,怕抽手会吵醒妳,这才继续睡下的。况且,妳难得都来为我把被窝暖好了,我不睡这儿,怎么对得起阿澪姑娘妳的心意?」 说着,那男人已经躺了回去,还拉好了被子,闭上了眼,边道。 「我几日没睡,妳要睡够了就请自便吧。」 她怒得直想踹他一脚,可方才她没看清,他这一说她才发现眼前这一向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的他,难得蓬头垢面的,脏得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脸上还有未退的瘀青,和一双因为睡眠不足冒出来的黑眼圈。 抬起在半空的脚,不知为何竟踹不下去,然后他又开口。「对了,前面桌上有篮梨是给妳的,可以润肺凉心。」 听到他带了梨给她,阿澪愣了一愣,不由得放下了脚。 「那有一半是要给白露的,妳别全吃了,出去记得把门拉上。」 这话,让她火又上心,脚跟一旋,转身拉开门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当然,她完全没有回身关门,只让他的房门大大的敞开着,任秋风自由来去。 她一路走到前厅,半点不客气的把桌上的秋梨一颗不留的全给吃了。 秋梨退火,她吃完又一阵想睡。 尽管秋日骄阳当空,她依然跑去客房好好睡了一觉。 这一觉,无惊无梦,莫名好睡。 再醒来,已又入夜。 她听到了他活动的声响,瞥见一抹奇异的光透窗闪烁着,她爬到了门边,从门缝中往外偷看,只看见那男人在对面他房里,盘坐在地,他的身前浮着一颗巨大的光球,起初她还没看清,再一细看才发现那光球是由无数上古文字所组成。 她见状浑身一震,往下查看,只见光球之下是一只装着红色液体的琉璃瓶,一个小型的见闻法阵罩着它,映射出上方的光球。 不用问,她就知瓶中液体是她的血。 那男人正伸手快速拨转着那些组成圆环的上古文字,将其一一拆解,他很快就解开了一半,但那些圆环解了又由内生成更多,他利用掌中的小型八卦镜,设下一道道八卦屏障,阻挡着它们,将其反射阻断,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她可以看见那光球越来越小,明知他定会失败,她心中仍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希望,她没有成功,不表示他不会成功,他用的八卦镜是百炼钢锻铸的,他将其打磨得无比明亮,比她当年用的铜镜,还要明亮许多。 可就在这时那八卦镜再撑不住,忽然就这样在他手中碎裂开来。 可恶! 她握紧了拳,万般恼怒,几乎要咒骂出声,几乎在同时,被阻断的文字再次重新连成圆环,组成光球,眨眼就还原成原来的大小。 他愣看着眼前的光球,和掌心中破成碎片的八卦镜,露出苦笑,然后撤去了见闻法阵。 光球消失无踪,那男人将八卦镜扔进了纸篓里,拿来一本书册,提笔写了一阵,这才搁下笔,拾起装着她血的琉璃,支着颐,垂眼看着它,在月下沉思许久。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可她知,这定不是他第一次试图解开她的血咒。 他一定试过无数次,才有办法拆解那么多层环面,动作那么快。 她从没见过他在白天拆解过,那表示他都是在晚上试的,难怪他白天老是昏昏欲睡,一副懒人样。 蓦地,他叹了口气,将那琉璃瓶和书都收到了木盒里,藏在地板下,倒头又去睡了。 她很想看他在那本书里写了些什么,可她知现在不是时候,只小心的将门拉上,悄无声息的爬回地炉边钻回被窝里躺好,却一夜无眠。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飞快转动。 这人若知她身上有血咒,必对她的事知晓更多。他试图解开她的血咒,对他有什么好处?难不成是想拿其当筹码控制她?抑或是他也想要得知长生不老的方法?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 长生不老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好,可即便她说破了嘴皮子,怕也没人会信。 人很蠢,总要自己走上那一遭才知道,可真的领悟事不由心时,什么也都来不及了。 到得了天大亮,她听到男人起床活动的声音,方装作无事的起身。 她拉开门时,刚好看见他走进澡堂。 知他一时半刻不会出来,她赤着脚,飞快走到他敞开的房门内,翻出他藏起来的木盒,将里面的书册拿出来翻看。 果然,那本书册是他这两年的记录,他将每一次的尝试都记载下来,从他用了什么方法,到最后的结果,全都没有遗漏。 让她错愕的,是他在其中写的那些散落不同页面的注记。 白塔巫女,神之血,以妖咒强化?妖之咒,真是妖咒? 黑暗之术,妖咒之血,却能生肌活人?只因神之血? 莫是神亦妖,妖亦神,本同源? 人神之差,寿命长短?妖、神之别,神智清明与否? 人可成妖,亦可成神? 神造的妖?人造的妖?神亦人造? 妖能否成人?转化是否真不可逆? 兽人,精怪,非人却似人,非妖却如妖,真是天造? 妖物魔兽拥有强化的血肉,记忆有所缺失,或致尚失人性? 转化失败?失败的原因?神之血? 阿澪仍保有人性,是否仍有过往记忆? 寻找失落的上古文本——闇之书。 她震慑的看着那些散乱的字句,一时间有些混乱,这人知道的比她以为他知道的更多,可他在说什么?神造的妖?神亦人造是什么鬼?神是妖?神与妖本同源?怎么可能? 还有兽人和精怪是怎么回事?不是天造难道有别的可能—— 蓦地,脚步声传来,她猛地回神,才发现她竟跪在原地看了大半天,她匆匆把那本书放回木盒里,再藏回原处,迅速从对外的拉门跑了出去,可那些字句仍在脑海里转。 他在想什么?想妖与神都本是人? 她还以为他只是在寻找长生不老的方法,可他想的却不只如此。 在这之前,她只顾着躲藏,只顾着报仇雪恨,她是那么的痛,那么的恨,以至于不曾想过其他,不曾去想人何如成妖?成魔?更别提兽人、精怪和人的异同差别,当然更不曾去想他字句中暗示的那件事。 人神之差,寿命长短一神,妖之别,神智清明与否—— 她脸色苍白的在树林里瞎走一阵,只感觉一颗心在胸中飞奔狂跳。 强化——转化——失败—— 她用闇之书转化过夜影,她以为失败一途,唯死而已,可若不是呢?仔细回想,闇之书里并未说失败会死,只说此为禁忌之术,非人人可成,过程可能致死,如若失败,须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 她不想死,当时她只想活下去,活下去要那些背叛她的人付出代价。 夜影没死,他撑了过去,成了妖圣魔王。 可在那个当下,他确实也失去了他的记忆和人性。 他杀死了紫荆。 那突如其来的回忆,让她气一室,停下了脚步。 她清楚记得那个当下,记得夜影伸手掏挖出紫荆的心,记得他如何因此发狂,记得她在那时有多么疯狂。 她还以为她早忘了,早将那一切抛诸脑后,可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寒风乍起,卷起片片落叶。 她试图将那旧日回忆推开,却忘不了紫荆死不瞑目的泪眼,忘不了夜影的发狂,忘不了他千年无望的梦游夜行。 忽然间,只觉喘不过气—— 她试图继续往前走,却在下一瞬间,弯腰吐了出来。 她昨天都在睡,整天都没吃什么,只吐出了一堆黄水,但那反胃的恶心感却没有因此减退,她跪在秋风落叶之中,不断干呕,呕到泪水都涌了出来,双手都在颤抖,却仍听见夜影颤抖的恳求在耳边回响。 妳要还是个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喘着气,再受不了的咆哮怒吼出声。 「你以为我想吗?以为我想吗?!我怎么知道你会撞见她?怎么知道你会杀了她?」 话声未落,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就在心中响起回荡。 可紫莉是守门人。 她知道紫荆是供奉地的守门人,大巫女要培养她接任白塔巫女时,就告诉了她供奉地是在做什么的,告诉她供奉地的守门人需要做些什么,告诉她无论如何,都必须守护供奉地的守门人。 那是白塔巫女的第一要务,甚至比保护王族都还要重要。 她儿时曾被送去和紫荆一起学习如何召唤操纵守护者,如何封印法阵,她们因此成为好友。 可夜影转化后丧失了记忆,他是变得如此强大、那么可怕,而她需要夜影控制那些妖怪,控制那些魔人,所以她想也没想就骗了他。 她知道夜影一出来就会遇见紫荆。 紫荆是守门人,封印一破,必会前来关门。 她知道。 但她为求自保,依然让夜影误以为她是紫荆,才教他误杀了那个他深爱的女人。 秋风飒飒,教落叶飞扬,围绕在她身旁。 恍惚中,仍能看见紫荆同她一起学习阵法,一块儿绑药草束,一起利用水花制造彩虹,一起被老巫觋称赞责骂,一起受罚、一块儿欢笑。 妳要还是个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夜影这么说,微颤着低声恳求。 她不想的,不曾真的想害紫荆,可在那个当下,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继续在苍穹之口过着那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吗?夜影不需要她,可即便那魔人已死,那些妖魔依然就在一旁,仍然不会放过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为了私利保己,为何她就不能? 为何她就不能?! 可她仍能看见紫荆倒在地上的身影,看见她未合的泪眼。 她张嘴喘着气,却压不下胸中剧痛。 紫荆的死,是她的错。 她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 天雷乍响,一声又一声,未几,倾盆大雨随之而下。 她紧握双拳,不甘的昂首怒瞪着天,眼中热泪却再无法遏止,蓦然夺眶而出—— 第六章 宋应天在大雨中找到那女人时,她早已全身湿透。 当他走近,那跪坐在地的女人抬眼看他,一双眼不知怎,再次变得无比血红,两行血泪不断从她赤红的双眼中滑落,然后再被雨水冲刷而下。 可滂沱大雨无法将她染血的小脸清洗干净,她的血泪不断涌出,止不住,停不了。 她没有攻击他,只是用那双满布苦痛的眼,看着他。 「滚开!」她说。 他没有走开,只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我叫你滚开!」她紧握着双拳,怒瞪着他咆哮。 他看着眼前这愤怒又痛苦的小女人,抬手抚去她脸上的血泪。 阿涹拍开他的手,那男人却没有因此放弃,只把另一只温暖的大手也送了上来,捧住了她的脸。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能感觉到。 她想抬手再拍开他,狠狠给他一拳,把心中的痛与怒,怨与恨全都发泄在他身上,可他的手是如此热,他的眼是那般暖。 她不想知他在想什么,却依然能清楚感觉到他的心。 那不是同情,甚至不是怜悯,只是如大海一般宽广,难以言明的暖,温柔的包裹着她。 垂眼看着她,缓缓地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血泪,她没有办法抗拒,那轻柔的抚触,不只摸在她脸上,好似也抚上了她疼痛的心。 泪又上涌,潸然而下。 蓦地,更怒,她抬手打他,那男人却不闪不避。 「放开我!」她吼着。 「为什么?」他反问。 「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我又没得罪你!又没碍着你——」她又怒又恨,泪流满面的揪抓着他的衣襟,吼着:「你凭什么这样拘着我?凭什么这样关着我?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我只是人。」他看着她,道:「和妳一样,都只是个人。」 她一怔,愕然的瞪着他。 「伤了会哭会痛,乐了会笑会开心。」他拭去她一再流下的血泪,说:「饿了会想吃东西,冷了就想温暖自己。我和妳一样,我们没什么差别。」她没有血色的唇微颤,愤恨的哑声道:「你和白露说,我是妖。」 「人与妖和神,也没太大差别。」他凝视着她,道:「就算妳真是妖,那又如何?」 「我不是妖——」她恼怒的说:「我不是!」 他闻言,噙着笑,说:「嗯,我也觉得妳不是。」 「我也不是……」她没将那个字说出口,只怒道:「不是你想的其他什么东西。」 「嗯。」他点头同意,「我知道。」 「我不是。」她说着,泪再上涌。 他伸手将她拥在怀中,这一回,她没有抗议,只含泪哽咽重复。 「我不是……」 「我知道。」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起身,在倾盆大雨中往回走。 她将泪湿的小脸埋在他肩头,哽咽开口。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对这话再同意不过了。 「没错,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感叹,不只透过言语,还由心传来,教她喉头一哽,不由得再次揪紧了他的衣襟。 「你根本是个蠢蛋……」 「哈哈,大概吧。」他笑了出来:「我最近也深深这样觉得啊。」 他的自嘲,不知为何,教胸中紧揪着的那颗心,揪得更紧了,泪又泉涌。雨一直下,他将她抱回屋里,替她烧了热水,清洗磨破皮的双脚,洗去脸上的泪痕,擦干了她的发,拿了另一件干净的衣裳给她。 他没有追问她为何落泪,她没有告诉他原由。 接连数夜,噩梦连连,无际无边。 先是紫荆,然后是云梦、阿丝蓝…… 被她刻意忽略遗忘的旧日过往,一被惊扰,便如潮水漫漫,接二连三而来。 血泪停不了,止不住。 她神智不清,日子过得万般恍惚,常常醒来已在林中漫游。 但那男人总会找来,带她回屋。 他照顾着她,熬药给她喝,喂她吃饭喝汤,替她加炭暖被,拭去血泪。她浑浑噩噩的,就这样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待回过神,大雪已下下停停了好一阵子。 不知何时,那男人就连入夜也同她睡在一起。 她知,他是怕她在睡梦中又走出屋子,在林中漫游又伤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 她漠然的想着,这男人保她,只为她身上的神之血。 只为她这受诅咒的血。 滚烫的泪再次滑落,她伸手接着,垂眼看着那在掌心中汇聚的鲜红泪水,笑了出来。 那女人已许久未曾开口同他说话,以致那笑声如此突兀,那般怪异。 在地炉边熬药的宋应天一愣,抬眼朝那靠坐在门边的女人看去,只见她朝他伸出染血的手,用那双赤红的眼笑看着他。 「这可是长生不老的仙丹呢。」 她轻轻的笑着,一双赤红的眼透着疯狂,语音沙哑的嘲讽着:「这仙丹……喝了就能长生不老……永生不死……人人求之而不得,你得了却不敢喝,怕成仙不成,反成妖呢,是吧?」 他真是不知,她是遇过什么样的事,才会这样折磨自己。 血泪不止,是因心伤,可她的身体会自愈,心伤反复,换了旁人早被折磨至死了,可她却死不了,只能任无尽的伤痛一再折腾。 「别说你没想过,」见他不语,她看着他冷笑:「就是把我的血收集起来,拿去卖钱,都能让你轻易取得天下——」 「我没想过要长生不老。」他直视着她的眼,告诉她:「更没想过要取得天下。得天下之人,为天,下人之。我实在没兴趣当下人,那太累人了。」说着,他看着她,扬起嘴角。 「再者,妳以为我若想要天下,还会窝在这吗?」 「那你喝啊。」她冷冷的看着他,将捧着血的手再往前伸,愤恨的说:「你敢喝吗?你没急着喝我的血,只是怕转化若有误,会成妖化魔,丢失性命,所以才不敢轻率的尝试,才试着想弄清解开我身上的血咒吧!」 这话,让他持扇掮风的手一顿。 她的眼是那般的红,透着那么深的恨。 眼前的女人全身无伤无疤,没有半点瑕疵,一颗心却伤痕累累,充满了看不见的痛。 若她不在乎,真是狠心无情之人,如何会这般痛苦?又何苦这样伤害自己? 怕是他此刻若剖开她的胸口,查看她的心,那颗跳动的心也全都在渗血吧。 看着她捧血的小手,他放下了手中的扇,朝她倾身。 她眼角一抽,却没收手。 他凝视着她,抬手轻轻握住她捧血的小手,垂眼低头,看着她掌心里的鲜红血泪。 他能在那血泪之中,看见她倒映在其中的脸。 那么恨,那般痛。 她的心跳飞快,他猜他自己的也是吧。 这血一喝下,不是死亡,便是成妖,抑或能永生不死呢? 那是他一知半解的推测,可想来他也没错得太多,否则她不会要他喝血。他没想过长生不老,看她这般活着,若要这般长生不老,获得永恒不死的生命,恐怕是祸非福,苦痛折磨多过喜乐吧? 这念头让他扯了下嘴角,可他却依然俯身,张开了嘴。 就在他的舌要触碰到她掌心里的血泪之际,她突然强行抽手,反手推开了他。 他伸手稳住自己,抬眼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的瞪着他。 「你若死了,我岂不是要永远被困在这里?」 他看着她的眼,语音沙哑的缓缓开口。 「我若成妖,怕也会追着想要吞吃妳的血肉吧?」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无言,他无语,只互相看着彼此的眼。 冬日的暖阳,轻轻映照着他与她的脸,两人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氤氲的白烟,朦胧了一切。 他可以尝到她的呼吸,她能嗅闻到他的气息。 她与他,在彼此的眼中。 不自禁的,他抬手轻抚她的脸。 她如遭雷击,微微一颤,往后退缩。 他眼角一抽,却仍以拇指抚去她颊上的泪。 她撇开脸,不再看着他,只颤声吐出一句。 「走开。」 他的手仍在她脸上覆着,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栗。 她不肯将脸转过来,不肯看他,可他却无法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从她微颤的眼睫,毫无血色的唇瓣上挪开。 「走……走开……」 她再说,声更抖,唇更颤,却没伸手拍开他的手。 剎那间,她拧起了眉,他能感觉到她恼了。 她能读心,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她拍掉他的手之前,将手缩了回来,他知道她想他离开这个房间,最好可以滚到天边去,但他只是慢慢的挪移回地炉边,拿起扇子,继续轻轻搧着风,替她熬煮养气补血的药粥。 那顽固又麻烦的女人依然没有看他,只是转头看着门外遍地的白雪,可她的恼怒盈满一室,教人不注意也难。 他曲起一膝,把手搁在膝头上,撑着自己的脑袋,看着她披散流泄一地的乌黑长发,哑声开口。 「妳知道,我之前都没注意,原来妳长得挺好看的。」 她闻言肩头一僵。 瞧着她僵硬的背影,和那瞬间染红的耳,他噙着笑,继续道:「眼睛是眼睛,嘴巴是嘴巴,没缺耳少鼻子的。」 她倾身抓了一把门廊上的残雪,回身朝他扔去。 他拿扇子转了一个圈,接住了雪球,卸掉其势,顺手将它给送进了药粥里,还不忘道。 「欸,就是脾气差了些。」 阿澪还想再拿东西丢他,却因失血过多,加上方才用力过猛,只觉一阵头晕,差点昏倒在地,她忙伸手撑住自己,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没让一张脸又撞地,只是撑地的手,却抖得像风中落叶,连呼吸都万般困难。 她费了些许时间,才找到力气让自己靠回门板,抬眼再朝那男人瞪去,等着他再开口嘲弄她,可那男人虽仍待在地炉边轻轻搧着风,熬着那锅药,一双眼没瞅着她瞧,却只看着不知何时到他手上的一本书,一副啥事也没发生的模样。 莫名地,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缓缓把脸别开,再次看向门外。 冬雪已停,屋外到处都是雪,屋檐下却结着一根根的冰晶,它们应该是白色的,但她看出去却是一片被血染红的世界。 她瞪着前方那寒冻且静默的腥红大地,久久没有眨眼。 一个又一个血红的幽魂身影,密密麻麻的伫立在染血的雪地里,注视着她。 他们与她们不是真的,她知道。 她没有见魂的灵视能力,那不是属于她的天赋。眼前这些冤死的魂魄,只是幻觉,所以才没有任何一个,上前来索求讨要她的命。 就算这些冤魂都是真的,就算人人都来要她赔上一条命,她也死不了。 不是没有试过自寻死路。 她试过的。 可她从来没有成功过,从来没有。 就算他们真要前来索命讨魂又如何?她还真希望哪天真的能就此一死了之。 所以,她只是看着眼前血红的世界,看着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们。 但无论她看再久,那些透明的冤魂都没有上前,一个都没有。 药香轻轻,从身后传来,包围着她。 在这寂静的冬日里,她可以听见他徐徐翻页的声音。 一页,一页,又一页…… 一页,一页,再一页…… 天地很静,只有他翻书的声在轻响。 天光渐暗,更暗。 身后传来的暖却更暖,她能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地炉的火光映在前方雪地上,那男人持扇看书的影子,就在她身旁,彷佛同她坐在一起那般。 在她还未及察觉时,她已倚靠着门,闭上了泪眼。 日光轻轻,在地板上,悄悄迤逦挪移。 流不停的血泪,不知在何时,停了。 恶梦仍在,不散的冤魂依然回荡脑海,但她不再时时刻刻见着那些安静无声的影。 她在床上又躺了好些时日,那男人依然陪着她一起睡。 冬日很冷,很冻,可他的身体很暖。 她没有抗拒他提供的温暖,她很累,身很累,心也很累。 和他一起,每当午夜梦回,她总能活在他的回忆过往中,那些日子是如此安适温暖,那些风景是那般绚烂。 湛蓝无边的大海,翠绿的山林,苍茫的草原—— 五彩的烟花,荡漾在水面上的月,在风中旋转的纸风车—— 沾了糖蜜的糖葫芦,咸香美味的小酥饼,清甜爽口的香蜜瓜—— 这男人就连吃根芭蕉,那味都特别的不同,特别的香甜好吃,让她都怀疑这些全是他编造出来的,不是真的。 可她知道是真的,在他眼中,那些风景就是那样恬静美好,那些食物就是这般丰富好吃。 她走过万里江山,吃过山珍海味,可她从没有那心、那空去看,去品尝。 他有。 他也走过万里江山,也吃过山珍海味,而且他深深记得。 他想念那些风景,想念那大千世界。 她知道,感觉得到。 他想出岛的心,几乎如她一般,偶尔午夜惊醒,她会看见他在看书,或在试图解咒,自她戳破他这事之后,他也懒得瞒她了。 每回看见,莫名的烦躁总会上心。 她不曾再开口说过些什么,他解不开的,她试了上千年都没成功过,他若能解开就真是神人了。 她想恨他,却很难真的痛恨这总是对她伸出双手的男人。 不是为了她。 从来就不是为了她。 看着那在眼前陷入熟睡的男人,她这般讥诮的想着,视线却无法闪避他敞开的衣襟下的胸膛,无法不看见那如蛇一般,缠绕在他颈上与胸口狰狞扭曲的疤痕。 那是他年少时,戴着镇魔珠施行黑暗之术造成的伤口。 他是人。 受了伤,会留疤。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祖师爷和他说过,可他依然试了。 更别提,即便她不能使用黑暗之术,她仍能轻易取他性命。 但他却在这里,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偷看他的心。 这男人就是个蠢蛋。 只是个白痴。 她想着,闭上了眼,却仍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温暖着她,听见他的心跳就在耳边跳。 梦又来,带着大海、蓝天,食物的香气,还有满满的欢笑。 可恶,那条现榜的海鱼也太好吃了…… 待回过神,屋外的雪已融。 光秃秃的树枝,长出了鲜绿的嫩芽。 这一日,她才刚醒,就听见他与另一人争执的声音。 「——是真的吗?」 「你冷静点。」 这句话,不是否认,几乎和默认差不多了,让男人瞬间暴怒。 「你这王八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她以死相逼,我能怎么着?只能顺着她了,她说她是为你好。」 「所以你就帮她瞒着我?」 「瞒着?这话就不对了,我从来没说她……」 起初,阿澪没认出那是谁,然后靠天井那儿的门外出现了半张小脸,用双怯生生的乌黑大眼偷看她。 雷冬冬。 能上岛的孩子,就只她而已。 那表示在前面同宋应天说话的人,只可能是雷风。 他俩一度拉高的音量,又降了下来,她听不清,可她知事情同这丫头有关。 当然是有关的,那日她读了这孩子的心,意外得知了一个被藏起来的秘密,才知宋应天明明拘着她这得戴着镇魔珠的恶女,却仍是让冬冬这孩子上岛的真正原因。 不过秘密这种事,总是纸包不住火,总有见天日的时候。 显然今日便是那时候。 可这当事人,却啥也不知,反而溜到了这来。 那丫头看见她发现了自己,迅速躲回门后,但不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探头偷看。 阿澪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好奇的丫头,不知她到底想干什么。 见她没有反应,也没凶她,那丫头歪着的头露得更多了些,长长的辫子从她脑袋后垂落下来,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那双偷瞅她的眼黑得发亮,不知为何却透着莫名的担忧。 懒得理她,阿澪闭上了眼,谁知没多久,却听见那孩子往前移动的脚步声。 她睁眼瞪她,谁知那丫头已转身跑了,而她睡铺前,被搁下了一碗蜜豆腐。 一时间,有些无言。 她抬眼看去,只看见拉门后,仍有一小小身影躲在那里,那垂地的长辫子如猫尾巴一般就在门廊上,让她露了馅。 雷风和宋应天仍在前头争执,没发现这丫头已不见。 蜜豆腐很香甜,带着桂花的香味,金黄的桂花蜜在雪白的豆腐上,诱人口齿生津。 她真的是饿了。 所以她爬坐起身,把那碗蜜豆腐拿了过来,慢慢送入嘴里。 让她讶异的,是这豆腐不是冰的,还带着些许的温热,这才刚入春,即便豆腐一做好便送来,一路上也被风吹冷了,还这么暖,定是有人特地在厨房又加热过。 这么做的人,想来也不会是前面那两个。 她再抬眼,只见门后的小影子又探出半张脸在偷看她。 见她吃了蜜豆腐,那双乌溜溜的眼,张得好大好大,然后弯了起来,透着害羞又开心的情绪。 不用看到那整张小脸,阿澪都知她正在傻笑。 「蠢丫头。」 她故意看着那孩子说,她知雷冬冬虽然听不见,却能读唇语,可那丫头明明看见了,一双眼却依然带笑。 阿澪一调羹、一调羹的吃着那温热的桂花蜜豆腐,一边冷冷看着她,一边听着前头又高扬的对话,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开口同这丫头说出真相。 但那瞅着她的双眼,看来那般纯净,那样开心。 先前那眼里没有说出口的担忧,与如今这样的欢喜,她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见过。 在阿丝蓝眼中见过。 每当她过度劳累,病倒在床时,阿丝蓝总也这样瞅着她。 心口,莫名一抽。 她闭上了嘴,啥也没说,只突兀的放下碗,重新躺下,翻过身去,闭上双眼,不再看着那双漾着欢喜的眼。 那落寞的情绪,在空气中扩散。 她听见那不知死活的丫头再次靠近她,收走了碗。 阿澪原以为她不会再回来,可她爹是个蠢蛋,那姓雷的仍在前头和宋应天算账,没有来顾他那应该顾好的女儿。 而这丫头很会看人脸色,即便不知那两人在说什么,也知不该在这时靠近。 所以没多久,那蠢丫头又回到了她的门外,她听见了她小小的脚步声,听见她坐了下来,靠坐在门边。 她翻身看去,只见那女孩坐在门廊上,看着天空发呆。 春风悄悄穿门而来,又穿门而过。 那丫头累了,不多时,就靠在门上睡着了。 原本那傻丫头还斜倚着门,到后来那小小的身子不断下滑再下滑,眼看就要往旁歪倒,一头撞上地板。 等她回神,阿澪已来到门边,伸手及时接住了那颗倒地的小脑袋。 几乎在同时,她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温暖,另一只手和她的重迭在一起。 她一怔,猛地抬眼朝前方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门廊上除了这丫头没有别人,可那只无形的手仍在,同她一起托着那颗小小的脑袋。 那无形的人松了口气,担忧、感谢、欢喜、怜爱…… 无数强烈的情绪从那只无形的手冲刷而来,但在那之中,没有一个怀抱着恶意,只充满了无尽的温暖。 那是她之所以没有立刻抽手的原因。 谢谢…… 轻柔的语音,在脑海中响起。 她瞪视着那空无一人的地方,有些哑口。 然后,那看不见的女人,不舍的抽了手。 雷风在这时拉开门冲了出来,看见她和冬冬在一起,自家女儿还一副昏迷的样子,他立刻变了脸,如箭一般疾射而来,抬手就朝她打出一掌。 阿澪冷冷的看着那男人,没有动。 她没那个力气,也懒得解释,这男人早已先定了她的罪。 眨眼间,那带着杀意的大掌已至身前,就要击中她胸口,却在只离半尺之际,突兀的停了下来。 宋应天从他身后偷袭,以一条不知哪来的长鞭捆住了雷风的脚踝,阻止了他。 可那掌风已出,袭向她心口,让她气一窒,她咬牙忍痛,等着肋骨断裂的疼痛袭来,可就在这时,那股凶猛的压力忽地消散,一股温暖的气息入了身,替她化去了那一记掌风。 这一剎,千万画面与情绪蜂拥而至,什么也上心头。 那强烈的思念和心疼,占据了她的脑海,充塞四肢百骸,比方才那短短的接触感受到的更多、更深、更浓。 一行清泪涌出眼眶,让她极怒。 更让她怒的,是那女人竟然用她的眼,万般深情的看着眼前那个男人,用她的嘴,说了一句她绝不会说的话。 「我很抱歉……」 什么东西?! 她怒到不行,握拳低咆喝斥。 「滚出我的身体!」 剎那间,她黑发齐扬,体内的女人被她强行赶了出去。 她喘了一口气,因为过度耗费心力而晕眩,冬冬在这时受惊醒了过来,睡眼惺忪的爬坐起身,一边揉着眼。 雷风伸手将睡迷糊的女儿抱了起来,却没有就此转身离开,只是脸色苍白的瞪着她。 阿澪跪坐在原地,怒瞪着那抱着女儿的男人,冷声道。 「你也给我滚。」 他还是没走,一双黑眸里透着惊疑不定,还有她看过太多太多掩不住的希冀与期望。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她冷着脸,恼怒的说:「我不会通灵,那女人也不是鬼!你若想见,就去找那搞出这些事来的宋家少爷——」 雷风闻言,抱着冬冬飞快转身,朝身后那家伙看去。 宋应天见状,好气又好笑的朝她看了一眼。 「怎么?」她讥讽的张嘴戳刺他:「你敢做却不敢说吗?」 这话,教雷风气势腾腾的又朝他逼近一步。 虽然没开口,可他知雷风是什么意思,只能看着那男人,微笑道。 「雷大哥,冬冬累了,要不你先带她回去休息,等十五月圆时再来。届时,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雷风沉着脸,没有动,可宋应天没有因此退缩,只是眼神坚定的看着他。 最终,那男人因为感觉到怀中女儿的不安,这才抱着她转身离开。 宋应天抬眼再朝她看来,微笑开口。 「满意了?」 阿澪冷哼一声,将拉门砰地拉上。 她不想再理会雷家父女和那女人的事,她不喜欢那个女人竟然可以控制她的身体,即便只是一瞬间的事,也让她毛骨悚然。 她不喜欢满月,十五月圆那日,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只听见雷风进了宋应天的房里,待了大半夜才出来。 宋应天那家伙不知和雷风说了什么,雷风后来竟没再来找他麻烦,甚至依然会带冬冬上岛,那丫头不知怎地,每回上岛,总喜欢跑来找她,同她说话。 刚开始那孩子还会怕她,可知她会吃豆腐,雷冬冬总也会带着各种豆腐料理给她。 见她会吃,每次都有吃完,那孩子渐渐也不怕了,开始会和她东拉西扯的,报告她自个儿遇见的大小事。 即便她从来不回话,那丫头还是能自顾自的说得很开心。 她说易家少爷教她写字,说早上的客人称赞她很乖,说白露为她纳了一双鞋,说苏小魅晚上会到家里同爹爹喝酒聊天,说爹爹带她去城里买豆子,还买了一件新衣裳给她,说城里悦来客栈来了一个长得好漂亮、好漂亮,穿得如天仙一般的姑娘,那姑娘对她笑了呢,还同她一块儿玩了一会儿,可惜她只是来探亲的,不是要搬来这儿住…… 雷冬冬说话时,有些怪腔怪调,阿澪知那是因为她很少和人说话,外面的人会笑她,孩子们会笑她。 这丫头喜欢找她说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打断这傻丫头说话。 有时,那丫头坐在她身边说着说着,自己还就睡着了。 每当那时,她总能感觉到那个女人就在身边,守在那丫头身旁。 那女人没再试图占据她的身体,即便阿澪知她很想,很想藉由她的手,触碰拥抱那孩子,那女人也没有再试。 禅鸣唧唧。 夏日微风袭来,带来湖水与青竹的味道,消去了些许暑气。 蜷缩在一旁的丫头在夏蝉的鸣叫声中熟睡,她知这孩子天未亮就起床帮忙她爹做豆浆、卖豆腐,忙了大半天之后,来到这儿总是昏昏欲睡,话说没几句就会睡着。 女人心疼自己的女儿,却依然没有改变当年做下的决定。 即便没有触碰到那女人,阿澪依然能清楚感觉那无尽的温柔与不舍。 不知为何,那让她莫名的烦躁。 她故意重重放下手里汤碗,让那不小心睡着的丫头惊醒过来。 「啊,阿澪妳吃完了吗?」冬冬爬坐起身,见她碗空了,也没多想,只伸手拿起那空碗,道:「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这儿好凉快喔。」 冬冬说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边瞇着眼,笑问:「妳要不要再喝一碗?爹说天气热,吃加了绿豆的豆花最消暑了,所以我们今天有多带一些来喔。」 阿澪冷冷看着那蠢孩子,本想开口要她滚,那傻丫头却没等她回,只兴冲冲的带着空碗,咚咚咚的跑去厨房了。 女人本也要走的,跟着那个孩子,阿澪能感觉到,可下一瞬间,她停了下来。 阿澪抬眼看去,看见雷风不知何时走出了林子,看见她,他停下了脚步,用那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坐在门廊上的她。 浓烈不舍的情更加强烈,瞬间充塞空气中。 差不多在这时,阿澪才知道之前宋应天同她叨念雷风不肯再娶是为何,那家伙根本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这女人听的。 可恶,说到底,那姓宋的搞不好早想让雷风知道这女人没死,却碍于应承过这女人,所以才没开口,那日她戳破他,他八成开心得很,才会那么爽快的给了雷风答案。 瞧着眼前那痴情种,又感觉到身旁那女人动摇的心。 她眉一拧,眼一翻,只觉烦,干脆起身走开,谁知下一剎,那男人就已到眼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阿澪冷冷瞪着他。「干嘛?又想杀我?」 他黑脸一僵,但仍杵着没走,只握紧了拳,嗄声道:「那日不察,误会阿泽姑娘欲伤小女冬冬,是在下的错。」 没想到会听见这男人道歉,她一愣。 「在下能做到的事不多。」雷风直视着她,说:「但若只是跑跑腿,带点小东西,还是可以的,阿澪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知在下。」 「我需要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离开这里。」 雷风眼也不眨,只说:「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实难破解宋兄法阵。」 她早已料到,冷冷一笑。 「那你可以滚了。」 雷风听了也不恼,只朝她一颔首,转身走了。 这男人走得如此爽快,让她又一愣。 她还以为他有求于她,想见他那顽固的妻,可显然这男人还是有些骨气,也够聪明。 又或者宋应天允诺了他什么? 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她瞇起了眼,坏心的同那无形的女人开口。 「我还以为他想见妳?还是他知妳那般欺瞒他,终于死心?」 身旁的女人,没有动静。 她冷冷一笑,再道:「他是人,妳不是,终是不可能一生一世,他越早认清,对他越好。」 女人收压着情绪,却更加显示此地无银三百两。 「哼,妳族人若真奉妳为主,听妳号令,宋应天还需要那般偷鸡摸狗吗?」 女人还是沉默,让阿澪心中一阵烦躁。 「妳这般委曲求全,妳以为他们会感激妳吗?」她讥诮的道:「我告诉妳,他们不会,没有人会!等时候一到,等着妳的,只会是自私自利贪婪背叛。届时,就连宋应天也保不了妳,说不得,到时最先出卖妳的,就是他——」他不会,少爷不会。 突如其来的声音回荡在脑海,让她更怒。 「妳以为他帮妳是为妳吗?他只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妳!人们总是害怕比自己强大的力量,若能利用就用,若不能为己所用,便杀之、便献之!妳若以为人性本善妳就太愚蠢了!这自以为是的盲目,只会让妳被人利用,成为他人拿来献祭的犠牲——」 她铿锵有力、无比愤恨的话语,充斥着怒气,回荡在空气中。 话脱口的瞬间,她就后悔自己透露了太多,可怒气如浪涛汹涌,叫她想止也止不住。 女人沉默着,就在她想掉头走开时,女人伸出了双手,拥抱着她。 那无形的双手,让阿澪一僵,她怎样也没想到这女人会这么做,更没想到的,是她在她脑海里吐出的字句。 我很抱歉妳遇到那样的事。 剎那间,羞怒上脑,那女人没有试图再占据她的身体,可她仍握拳将她弹开了。 几乎在同时,雷冬冬气喘吁吁、咚咚咚的捧着一碗豆花跑了回来。 「阿澪,阿澪,妳看,还有一碗,我本来以为还有好多的,可少爷和苏爷一下子就把它吃得锅底朝天,我好不容易才抢到最后一碗呢,妳快吃快吃,要不一会儿少爷就来抢了。」 冬冬边说边把那碗豆花高高的举起,还一边紧张的回头张望,怕那贪嘴的少爷追了上来。 阿澪反手就想将那碗豆花给拨开,却见那丫头转头用那双乌黑澄清的眼看着她,对着她直笑,一瞬间,竟像是看到多年前急着同她献宝的云梦,她心头一颤,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没就此落下。 「阿澪?」见她脸色苍白,就连唇也失去了血色,冬冬仰望着她,担心的问:「妳还好吗?哪儿不舒服吗?我去帮妳找少爷来——」 说着,冬冬就要转头跑去叫人,阿澪忙伸手抓住了那丫头,教她手中还捧着的豆花都洒了些出来。 冬冬一怔,捧着那碗豆花,惊讶的抬眼看着她。 无法再看着那清澈的眼,她撇开眼,却在这时,看见宋应天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天井那儿,身子瞬间又一僵。 那男人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一时间,脸更白,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不知他究竟听到多少? 不会太多,不可能太多,冬冬才从那儿过来,他不可能在那儿站上太久。就算他听到了又如何?就算他同那女人一般,猜到了她的遭遇又如何?她不需要他的同情,不需要他的怜悯。 她不需要。 不想让他过来,她压下胸中万般情绪,伸手接过了丫头手上那碗豆花,冷声道。 「我只是饿了。」 他仍看着她,教她莫名恼火,隔着一整个房间,她佯装无事,只刻意舀起一调羹的豆花,送进嘴里。 他挑眉,她甜笑再吃一口。 他勾起嘴角,没有上前,转身走了。 夏日炎炎,冰冰凉凉的绿豆豆花消暑退火。 阿澪坐回门廊上,看着前方青竹,手微抖。 风飒飒吹拂而过,她一口接一口的吃着。 雷冬冬跟着坐在她身边,又开始说起易家少爷昨天教她写了什么字,那字的由来又是什么,易少多聪明又多厉害,整本书都记得熟烂,倒背如流,问他什么他都知道呢。 一边说,她还一边比手画脚的,说得兴高采烈。 结果她太过兴奋,一不小心竟扯裂了雷风送她的新衣衣袖。 那丫头惊叫一声,为此沮丧万分,瞬间安静了下来。 阿澪没有理会她,她不想多管闲事,只装没看到。 那天雷冬冬垂头丧气的回家了。 几日后,那孩子再来,阿澪看见她仍穿着同一件新衣,原本扯破的衣袖,让人以针线缝补了起来,只是那针脚实在有够丑,那夏衣是浅粉色的,却用了又粗又黑的线去缝接,而且针脚又大又松,虽然拉得很紧,但也只是让缝接处的布料纠结皱在一起。 更惨的是,那缝衣的人,不只起针的线头是留在外头的,收线的结和线头也在外头,非但完全没有藏线,还垂了一大段在那里,活像那儿长了两根毛似的。 那教整件原本粉嫩可爱的夏衣,变得万般惨不忍睹,让穿着它的丫头,看起来就像是被扯断了手,又让人硬接回去的破布娃娃。 那一日,丫头安静得很。 空气中,更是充满了女人的不舍。 没看到,她没看到,她什么都没看到,没感觉到。 她装作不知,反正白露若见了,八成是会出手帮忙的。 谁知又几日,丫头再来,情况却变得更糟,那衣袖大概不知何时又被扯破,又让人粗鲁的缝接了回去,可夏衣布料本就很薄,这样来回折腾,让扯破的边缘早脱了线,那奇差无比的针线功夫只让一切看来更加悲惨。 女人无言的伤心,淡淡飘荡在空气中。 她忍了一整个下午,终于受不了那女人无言的不舍和心疼,更难以忍受那碍眼的衣袖,开口问那丫头。 「白露呢?这阵子怎不见她?」 丫头没有反应,阿澪才想起她是聋的。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了手,轻触了那丫头肩头。 丫头一怔,回过头来,阿澪这才看见她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哭过的样子。 没有想,她反射性的就读了她的心。 一幕幕的画面掠过,全是这孩子被人欺负嘲笑的景象,其他的孩子笑她衣丑,还会故意围住她对她指指点点的。 未细想,话已脱口。 「这衣都破了,为何不换一件穿?」 「爹爹有补好了。」冬冬看着她说:「他半夜好认真的补好的。」 阿澪瞪着她:「他傻,妳也跟着他傻吗?这衣丑死了。」 「才不丑!才不丑——」闻言,冬冬难得的恼了,她涨红了小脸,紧握着小拳头,瞪着她大声说:「这衣是爹爹送我的,爹爹帮我补好的!它才不丑——」 这丫头是那么激动,大眼里冒出了泪光,下一剎,豆大的泪珠就蓦然滚落她的小脸。 委屈、难过、思念、生气、丢脸、愧疚,各种复杂又矛盾的情绪都从那小小的身子传来。 阿澪看着那丫头,抽回了手。 可那些情绪,仍占据着心头。 冬冬撇开了脸,阿澪瞪着那倔强的孩子,起身走开。 她一路走到宋应天的房里,看也没看那个侧躺在地上看书的男人一眼,只是径自翻开他的衣箱,翻出了白露收在其中的小木盒。 宋应天抬眼看她,却没阻止她。 阿澪拿了小木盒,又翻出了一把剪刀,这才转身走开。 对她这样当面不告而取,那男人从头到尾没吭一句,甚至没问她拿剪刀这种利器要干嘛。 算他识相。 她想着,临到门口,又想起一事,这才停下脚步,回头问。 「白露呢?」 宋应天以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瓜,瞅着她,微微一笑。 「苏爷前些日子受了伤,白露在照顾他。不过妳放心,苏爷身强体健,再休养些时日就会康复,不碍事的,妳别担心。」 她闻言,冷冷的道。 「苏小魅就是被人剥皮拆骨都不干我事。」 说着,她举步走出门去。 冬冬仍坐在门廊上掉泪。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觉得自己又笨又呆又没用,而且她好想娘,好想好想。 可一想到爹爹这么辛苦、那么努力的照顾她,自己还这么这么的想娘,她就觉得自己好糟、好对不起忙了一整天,大半夜还在灯下小心帮她缝补衣服的爹爹。 为了帮她补衣服,爹爹的指头都被针戳了好几个洞,还是坚持的拿着那个小小的银针帮她把袖子接了起来。 可大家看了,都指着她的衣袖,笑她衣丑,笑她是没娘的小孩。 她的衣才不丑,是爹爹买来送她的,是爹爹辛苦缝补的,才不丑呢!才不丑…… 她一边想着,热泪却再次滚滚而下。 她擦了又擦,擦了再擦,结果因为一再抬手,本就已经脱线松散的衣袖又再次裂了开来,她见状更难过,哭得更加伤心。 就在这时,眼前被泪水模糊的景物,突然被一件衣衫遮住。 她一愣,抬眼只见原本已经走开的阿澪,不知怎竟又回来了。 阿澪手里拿着那件衣衫,淡淡说。 「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眨巴着泪眼,呆看着她。 以为她没看清,阿澪张嘴重复,「把衣服脱了,到屏风后把这换上。」 冬冬愣了一愣,这才接过衣服,到屏风后把阿澪给的衣衫换上。 那衣衫是阿澪的,她穿在身上还有些宽大,冬冬擦去泪水,从屏风后出来时,只见阿澪仍坐在门廊上,身旁放了一个打开的小木盒和一把剪刀。 冬冬迟疑的抱着自己残破的衣,走了过去,才看见木盒里有好多不同颜色的线,七彩的线让人缠捆在不同的竹片上,一旁还有一些银针,插在针包上。 阿澪朝她伸出手,冬冬乖乖的把被自己扯裂的衣递了上去。 那不苟言笑的女人接过了手,翻找出最相近颜色的线,抽了一段起来,拿剪刀剪断,拿了根针,在午后的天光下穿针引线。 然后,她将那件衣由里而外翻了过来,拆掉了那缝得乱七八糟的旧线,拿剪刀剪去衣袖脱线的边缘,将它们剪得整整齐齐的,再将衣袖重新缝接而上,打结,藏线,剪去线头。 冬冬看得目瞪口呆,本以为这就好了,没想到阿澪却把另一只没坏掉的袖子也拆了,剪去了多余的长度,再将袖子以相同的方法接了回去。 等阿澪把那件夏衣再翻回来还给她时,冬冬根本就看不出曾经有过破损的地方。 「好了,去换回来吧。」阿澪说。 冬冬喉微哽,泪又上涌,她万分珍惜的捧着那件衣,回屏风后换上,发现袖子虽然短了一些,却是一模一样的长度,没有一长一短,而且因为裁剪去的部分不多,看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就像一件完整的新衣一样。 冬冬万般感动,抹去泪水,抱着阿澪的衣衫走出来。 那女人还是坐在原位,看着不知何时,已被夕阳染红的满天云彩。 当风徐来,冬冬可以闻到阿澪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就和她手里抱着的衣一样。 爹曾要她不要一直来找阿澪,怕阿澪伤害她,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阿澪不会真的伤害她,她说不出个原由来,但她就是知道。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的味道,总是让她想起娘。 冬冬小心的把阿澪的衣折好,放在一旁,这才慢慢的走回阿澪身边坐下。 「谢谢……」 她小小声的说,身旁的女人没有应,也没有回,就只是斜倚着廊柱,看着远方彩霞。 冬冬吸吸鼻子,偷看她一眼,然后鼓起勇气,小小声的说。 「阿澪,妳可不可以教我……」 那面如冰霜的女人,将眼从满天云彩上拉了回来,斜睨着她。 冬冬满脸通红,两只小手在身前紧紧交握,虽然万般紧张,她仍张嘴把话说完。 「教我缝衣?」 阿澪用那双黑眸,冷冷的看着她,看得冬冬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还以为她不想教她,可下一剎,阿潭张嘴吐出了一句。 「我要吃豆腐镶肉。」 本来紧张得要命的冬冬一听,知道她答应了,双眼一亮,露出了开心的笑,立刻道。 「那我下次带来。」 阿澪还是没回,不过也没对她皱眉,只再次挪开了眼,看着天上的彩霞。虽然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冬冬看着,只觉得此时此刻,在夕阳余晖下的阿澪,看起来好美好美,就像天仙一样的美,就像娘一样的美。 冬冬几日后再来时,带了豆腐镶肉,还有另一件破掉的旧衣。 阿澪吃了豆腐镶肉,教她怎么修理缝补旧衣,那看似简单的针线活,却耗了她一整个下午,而且还没做得很好。 但阿澪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告诉她,她哪里做错了,哪里又该注意什么地方。 当她第一次把旧衣缝补好时,她真的好开心好开心,忍不住坐在阿澪身边一直傻笑,有那么一瞬间,她发誓她看到阿澪也扬起了嘴角。 阿澪笑起来好美好美的,让冬冬心头都快快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红了脸。 可那好美好美的笑一闪而逝,阿澪不知看见了什么,脸上的笑容蓦然消失,冬冬回头看去,看见阿澪微笑消失的原因。 少爷不知何时,站在天井里,透过敞开的门窗,看着这儿。 或者该说,看着阿澪。 秋风吹扬起了少爷乌黑的发,和他身上的衣衫,还有不知何时落在他发与肩上的叶。 少爷一动不动的站着,只有衣发与叶随风飘动,然后她才领悟到,少爷一定已经在那儿站了好一阵子了,才会有不止一片的叶子落在他身上,又被风吹扬起。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 而她从小就认识的少爷脸上,有一种她从来不曾见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为了她也不知道的原因,冬冬屏住了气息,只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在这儿,可她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跟着,少爷扯了下嘴角,转身走开了。 凝结的空气与时间,瞬间开始流动,冬冬喘了口气,转头看向阿澪,才发现阿澪不知何时早走了。 后来,她越来越喜欢来找阿澪,总是在这儿待到爹爹来找她,带她回家,她才依依不舍的和阿澪说再见。 每回她和阿澪道别,阿澪从来没有回头,没有理会她,可冬冬知道她听见了。 就像她知道,虽然看似心不在焉,可阿澪一直有在听她说话。 她会听她说话,就像少爷会听她说话一样。 她喜欢阿澪,喜欢少爷。 夏去秋来,她渐渐发现,少爷常常会看着阿澪,阿澪也总会在以为没人注意到时,寻着少爷,看着他。 阿澪与少爷,总是知道对方在哪。 他俩共处一室时,从不会主动看向对方,非不到必要,也不对眼。 但若对上了眼,世界就会再次好像停了下来一般。 每当那时,她总会屏住气息,等着什么事会发生,等着谁会打破这寂静, 打破那个好像好近好近却又好远好远的距离。 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那无形的紧张,无声的凝望,越来越强。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了解,慢慢明白,少爷和阿澪之间,为何总是如此这般。 第七章 今夜是满月。 那月还没升起,可阿澪知道。 她总是知道。 每当月圆,她的身体就会变得十分敏感,她能看得更远,能听到更多,能闻到许多的味道,能察觉到比平常更多的细节。 这些年,她的五感有增无减,让她感觉到的一切,都变得更加鲜明。 起初,她不知是为何,然后才晓得,是因为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受伤了。她身体里流动着她从来未曾感受过的力量,从脚底到发尾,从指尖到胸中跳动的心,都充满了能量。 阿澪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星辰,听着风声哗沙而过,明明全身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一颗心却还是跳得飞快。 看着夜空中的星辰慢慢挪移,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于再忍不住那爬满心胸的恐慌,还是在满月升起前,从空旷的草地上爬了起来,走进了暗沉沉的屋子。 这屋建造时,完全因应这儿的风土,离地避湿,前后开门开窗,夏天十分通风,冬天乍看好似会因太通风而觉寒冻,可外墙却有向上收到门廊屋檐的第二层墙板,夏天收起,冬天就能放下挡风保暖。 这儿的每间屋室中央也都有能烧炭的地炉。 夏季时,地炉上能分毫不差的合盖上一块木板,让室内看来宽敞清爽又凉快,冬季时再把地炉盖板打开收到一旁,就能烧炭取暖。 就连烟气的排放,设计建造这屋的人,也都早已想好,地炉正上方的屋顶,有一个让人以绳操控,可以轻易开启关闭的天窗,那天窗雨天、雪日就能关上防雨雪,平时便能打开通气排烟,也能采光。 除此之外,屋墙两侧上方,皆有设破风通气,同样能排烟,冬日也能以木板密合上。 如今盛夏时节,地炉上了盖板,矮桌也移到上头,让周围宽敞许多,破风高窗的遮板也打开了,让室内昼明夜凉。 但天色一暗,屋里当然也跟着暗了下来。 她拿来火石,点亮了桌上的灯,灯火照亮了屋,温暖一室。 窗外夏蝉唧唧,没因天黑就无声息。 她到厨房里,煮了简单的清粥,弄了两盘小菜来吃。 刚来这里时,她总是吃得很多,千年以来她总是很饿,她一直以为她的饥饿,是不死咒造成的恶果之一,无法摆脱,不可能缓解,可这些年待在鬼岛,她才知道,她老是觉得饿,是因为千年以来,她身上总是带着伤,没有一日是无伤的,没有一天是安生的。 但她已经许久没受过伤了,身上曾有的伤处,都已被修复,见不着一丝痕迹。 那总是盘桓不去的饥饿,不知在何年何月就已消散。 她一直晓得,进食能加快修复自己受伤的身体,却不知原来以前她那么饿,是因为她的身体从来不曾真的完全复原过。 直到现在。 屋子里很静,白露已来过又走,入夜后,只有她一人在这里。 他出门了,还没回来。 那男人应该要回来了,这些年,他偶尔会离开,可若出门,他总会赶在满月前回来。 他会回来的,她知道。 只是满月而已,她不需要害怕。 她告诉自己,让紧张的心跳减缓,坐在桌边,慢慢的吃完了盘中的小菜。洗了碗,收了盘,她提着灯,回到房里,把灯放到了灯架上,席地而坐,就着灯火翻看那本她从他房里摸来的书。 这书,是他祖师爷齐白凤写的,叫《魔魅异闻录》。 书里记载着各地的妖魔,详尽的描述其外形、能力,甚至其好恶。若他知道该如何收拾对付,上面也会书写那应对的办法。 起初她以为这书只有一本,后来才发现,这《魔魅异闻录》看似一本,实则有好几本。 这书被施了法,看似薄薄一本上百页的书册,实际内容却多达千页以上。这是一本翻不完的书,每回翻页,她总能翻出更多的页数与内容,若她有特别想查阅的内容,它总会很快的出现在下一页。 他的祖师爷将曾见过异于常人的物种,分门别类的书写下来。 魔人是一类,妖怪是一类,妖兽是一类,兽人是一类,精怪也是一类,神怪又是一类,还有其他。 几年前,当她第一次翻阅《魔魅异闻录》时,她就在其他类别中,看见了自己。 白塔巫女。 她早已料到,或许能看见自己,这天下几乎所有的妖魔都知道她,就算没见过,也听过。 但真的看到关于自己的记载,还是让她心头一悚。 那些字句,印在眼中,刻在心上,教她既怒且恼,几乎不想再看下去。可她发现这人虽然记事相当随性,甚至没有先后,分门别类时也没依序排列,不过重点确实都有写到,对她的描述简单扼要,却无错失。 这人从未见过她,却对她的描述这般精确,显然也不是随便写写,八成和不少妖怪确认过她的事情。 那让这本书更显其珍,当她再翻下去,从中认出许多曾经见过的妖魔。 每一种类别之下,都还会再细分五行属性。 魔人的记载是最少的,她知那是因为魔人本就数量稀少,也都很聪明,不会到处张扬,妖怪们也不敢多说魔人的是非。 魔人大多法力高强,行事作风低调却力量强大。 可妖怪与精怪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本就有人形,有的是后天想办法扮成人,混迹人群中,因此反而有许多痕迹可循。 精怪源自天地万物,吸取天地精气而成,天生懂得操使天地能量。 妖怪强欲、嗜血、疯狂,本为精怪或人,误入歧途才成妖化怪。 兽人同时存在人形与兽形,可自由变幻形体,身强体健,力大无穷,伤愈极速。 妖兽是魔人或妖怪以法术炼成制造出来的,受其驱使,多数没有清明的自我意识,异常嗜血,当年宋应天斩杀的血欝水蛇就是其中一种。 这些基本的法则,她大多都知晓,可有些细节她却不曾听闻。 如神族里的应龙和云娘是兄妹;如兽人与其伴侣心灵连结极强,一生仅有一位,若其中一方死亡,另一人必难以长久独活;如妖怪难以长久保持其清明神智,人之血肉精气能供其所需,让其维持神智和形体,所以妖怪才会不断吃人,但这却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看到这里,她才领悟为何那些妖怪会受她吸引。 她猜,他大约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她体内的神之血,不只能强化妖魔的肉体,也能维持他们的神智。她的一滴血,就能让人寿命倍增、起死回生,远胜过吃上百人血肉。 她拥有神之血,却无应龙、云娘那样的神之力,她不是神,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那些妖魔才追着她不放。 他不知道的是,她拥有的神之血原本十分稀薄,是闇之书的不死咒强化了她体内的神之血。 一股无形的能量缓缓而来。 月亮升起了。 她知道,就算在屋内也晓得。 她没有抬眼去看,却不自觉绷紧了身子。 闇黑的回忆在脑海边缘蠢蠢欲动,她试图让自己继续看书,却无法再专心的思考,恐惧渐渐攫抓住了心,摇晃着她。 阿澪试图让自己去想着冬冬她娘,那女人也在岛上,即便她只有在冬冬上岛时,才感觉得到那女人的存在,可她知道那女人一直都在,她晓得宋应天定和那非人的女人做了约定。 她不需要害怕。 那女人拥有强大的能力。 就算真有妖怪上了岛,真有魔人破了阵,那女人也会将他们挡在其外。 那是那女人之所以抛夫弃女的原因,她是这处地界的守护者。 可即便如此,恐惧还是上了心。 蓦地,她忽然发现,她紧握的书页上的图文,不知何时,已换了一页,浮现了有些面熟的圆形法阵,法阵四方各有一符号。 她愣了一愣,看见开头写着一行楷书。 天山遯:此阵能制造隐身结界,隔绝气味、体温,教妖魔视而不见。 她蓦然想起他曾用过这个法阵,挡住了妖兽的追踪。 阿澪拿开地炉盖板,抓起余炭,在周围地板上依样画葫芦的画下同样的图案。 在她画完最后一个符号的最后一笔时,那法阵便亮了起来,在她四周形成了一道光墙。 当年她五感受损,根本看不见,但如今却能清楚看见那由地面而起,穿透屋顶的能量,它们透着淡淡的白光,天地的能量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她不知道这隐身法阵能维持多久,可至少那让她感觉安心了些。 她还是能感觉到满月对自己的影响,它让她充满力量,却也同时提醒着她,昔日的黑暗梦魇?,提醒着她,无论她再如何抵抗,都是无用的。 蜷缩在那法阵中,她环抱着膝头,死死盯着紧闭的门扉。 妳以为妳逃得掉? 阴险的声在耳边嘲讽。 妳以为这小小的法阵,能挡得了我们? 黑暗中,另一人冷冷的笑着。 没有人会来救妳,没有人会。 湿滑的舌头舔着她的脸。 他们忙着自相残杀呢…… 冰冷的尾巴缠绕着她的脖颈—— 这不是真的,他们不存在,不存在。 我们当然存在,妳知道的。 亲爱的,我们会找到妳,一定会,一定会—— 「滚开!」 她握紧双拳,咆哮出声,驱赶脑海里纠缠她的声音。 剎那间,世界安静了下来。 她喘着气,感觉到心跳飞快,穿透窗户的月光,只挪移了一寸不到,她却觉得好似已过了好几个时辰。 冷汗不知何时,湿了身体,浸透了衣。 只是满月而已,满月而已,很快就会天亮了,很快就会,而且他们不会找到她的,不会的,不会的—— 蓦地,空气中传来一股波动。 她一怔,吓得脸色发白。 有人来了,闯进了鬼岛,来人不止一个,速度很快,转眼即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只想跑去躲起来。 可下一剎,她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听到了苏小魅翻箱倒柜的声音。 「该死,你那保命仙丹跑哪去?兄弟,你真的会搞死我!我当初真不该听你胡说八道,你最好别挂了,要不我拿什么和白露交代?更别提你爹娘——有了!在这——」 「他奶奶的!搞什么?怎么是空的?你没事把它当糖吃吗?」 「我去找白露,你看好这白痴!别乱走!我马上回来」 有那么好一瞬间,她完全不敢动,只是屏气凝神的待在原地。 隐身阵仍是开启着的,她知外面的人感觉不到她,可她却能听得到外面的声响,苏小魅走了,姓宋的气息还在,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那人从头到尾没说过话,可他的气场十分强大。 兽人。 她知道,她能感觉到。 那兽人待在他房里,没有到处乱跑,如苏小魅交代那般,守护着他。 她不知那男人怎么了,只觉他的气息十分微弱,然后下一瞬,他突然一阵狂咳,她能闻到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兽人的气息减弱了,不再那般强大,她知那兽人已恢复人形,才会这般。可他的气息却变得更加微弱,弱到几不可察。 「应天,你撑着点。」男人语音沉稳的说:「再撑一会儿就好。」 他的气息稍微增强了些许,不是因为他的情况好转了,是那男人渡了真气给他。 「记得……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他虚弱的声音,隔着墙板传来,教她心头一颤,忽然间,知道他是真的快死了。 那男人闻言,沉默着,半晌,方道。 「记得。」 「答应我……」 男人无言,又沉默。 他又一阵狂咳,咳中带血,那血极为腥臭,隐隐散发着可怕的腐败味。 这一剎,她突然知他是怎么了,那臭味她之前闻过,这男人不只是受伤而已,他被蒙痨咬了,蒙痨牙中有毒,一被咬中,就会被注入毒气,那毒气十分猛烈,会随血运行侵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只有用蒙痨的内丹研磨内服才可解,显然他们没有取得那颗内丹,所以他才会命在旦夕。 他又咳,气更弱,然后,他连咳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着隔壁那咯血的声音,她知道他很快就被自己的血给淹死。 当她回过神来,她已举步离开了那法阵,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他房门前。 他的门是敞开着的,一个男人坐在门内,搀扶着他,协助他倾身咳血,那 房里满是腐败的臭味,脏污的黑血喷溅一地。 他的脸是黑的,手是黑的,全身未被衣物遮掩的皮肤都是黑的。 她才到门口,那搀扶着他的男人已经飞快抬起头来,却警戒的垂眼不看她的眼,冷声警告。 「站住,妳再近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看着那家伙,她一眼就认出那张脸。 当年在扬州,就是这家伙害她差点被赤尾逮到。 瞪着那王八蛋,她几乎就想要转身走开,可那全身发黑的男人在这时口吐黑沫,全身开始抽搐起来。 没有想,阿澪冲上前去,那可恶的兽人却一拳挥了过来。 阿澪侧身闪过,伸手探进宋应天胸口,抽出他随身带的银针,反手朝他胸口膻中穴插去,几乎在同时,那男人的膝头朝她踢来,她若不抽手,右手一定会断。 她没有收手,她的右手硬声而断,整个人被他随之而来的拳头打飞出去, 撞上了墙,但她藏在左手的银针早已准确的将针扎入宋应天的膻中穴。 发现她右手银针只是诱饵,那兽人极怒,反手就要取针,她忙开口怒斥。 「他已剧毒攻心,你想他死就试试看!」 她的话,让那家伙顿了一顿,几乎在同时,男人发现银针一入心,就止住了宋应天的抽搐。 阿澪吐出一口血,爬起身来,看着他道:「银针只能挡得半刻,若毒再不解,他必死无疑,你若还想救他就闪远点!」 「我怎知妳不是朦我?」男人对她怒目而视。 她冷声开口:「他若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还不把我在这儿关上一辈子?我若想他死,一旁等着喝茶看戏就好,用得着在这儿同你废话吗?」说着,她走上前去。 那男人怒瞪着她,当阿澪走过他身边时,她真的以为这兽人会再次对她动手,可他忍住了那冲动。 她在倒地的宋应天身旁跪下,拨开他脸上散乱的黑发,抹去他嘴边的黑血和唾抹。 他动也不动的,只剩下几不可察的微弱心跳,却仍保有一丝意识。 当她抬手覆住他冰冷发黑的脸,他的意识流了过来。 疼痛、遗憾、好奇——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爹应该会恼我又胡来吧?希望娘不要太伤心…… 地府不知是什么样子的? 啊……对了……阿澪……她会如何呢?大概会气得半死吧? 我没要关她一辈子的…… 这一生,大概就这事做错了吧? 可惜,没见她真的对我笑过一次啊…… 这什么跟什么? 她脸一热,就要抽手。 「妳要如何解毒?」 兽人低沉的质问从身后传来,她抬眼瞪那家伙一眼,身前男人的意识又冒了出来。 嗯?解毒?阿澪? 妳想做什么?该不会—— 她在自己开始后悔之前,俯身低下头来,捧着他那张黑脸,张嘴同他对上了口。 咦? 啊……原来还可以这样…… 他身上蒙痨的毒气,由嘴而入,爬上了身,剧痛随之袭来,占据四肢百骸。可让她更痛的,是颈上烧灼的疼。 这移转蒙痨毒气的办法,是闇之书上的黑暗之术。 她一开始,颈上的镇魔珠就跟着启动,烧得她皮开肉绽。 可她能看见,他的黑脸退了色,越来越白,她的手则开始变黑。 即便痛到不行,她依然没有停下来,当她再撑不住,摇摇欲坠时,他睁开了眼,看着她。 她抬手遮住他的眼,用力盖着,可她仍能感觉到他的思绪。 这家伙竟然在笑?他乐到不行,笑得和个傻瓜一样。 几乎在同时,感觉到他抬起手,抓住她颈上的珠炼,下一剎,那珠炼被他扯断,她能看见那折磨她多时的镇魔珠,叮叮咚咚的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珠炼一脱颈,瞬间缓解了她颈上的灼烧疼痛。 可他仍在笑,她气得差点让他去死,可到头来,还是将蒙痨之毒全数吸出,方直起身子,匆匆退开,可那毒上了身,像千万根针欢刺着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烧灼攻击着她的五脏六腑。 下一剎,她弯身咳出了血。 她侧过头,飞快遮住了嘴,黑血仍涌了出来,他朝她伸手,她用力拍开,可她右手仍是断的,无法阻止那不知感恩的家伙伸手将她强行拥入怀中。 「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沙哑的说着,语音却仍带笑。 「是真的……妳别气……别恼……」 这王八蛋根本是个疯子。 她咳着血,恼怒的想着,然后那男人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银针,改插在她身上的穴道上,替她缓解了疼痛。 她枕在他肩头上喘气,只觉得虚弱,可他心中那深浓的情绪,蓦然蜂拥而来,裹住了她。 阿澪吃了一惊,抬眼朝他看去,只见那男人脸色不再发黑,却变得万般苍白,他依然很虚弱,几乎同她一般,可那毒已被她吸去,全数上了她的身,不再继续侵蚀他的身体。 她与他心知肚明,这一回,他是死不了了。 他用那双眼,炯炯有神的注视着她,眼中除了笑意,还有让她心颤的其他。 她抬起小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却找不到力气推开他,莫名的恼又上心头。 抖颤着唇,她不悦的怒斥:「你少……少得意……我救你……只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死……也得先放我出去……」 他拥着她,噙着笑,开口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让阿静先带我回这里……」 她又气又恼,谁知听他下一句又道。 「我知道妳舍不得我死。」 她为之气结,只吐出一句。 「放屁……」 他笑得合不拢嘴,将她紧拥在怀中。 她再撑不住,只能闭上了眼。 恍惚中,听见白露匆匆赶来,苏小魅在旁边帮忙,除此之外,有个陌生的男人,还有个陌生的女人。 男人给了他一碗药,他吃半碗,以嘴喂了她半碗。 她无力抗拒,只听到人们在她身边说话,低低的语音,轻轻的响。 她很害怕,无法控制自己让她感到害怕,陌生人的靠近让她恐惧,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放、不敢放。 没事,只是我娘。 他的声,在脑海中轻响。 她不会伤害妳。 她知道,女人有双熟悉又温柔的手,可她仍无法控制自己。 阿浚,妳得松手,我才能脱衣,妳知道这黑血是有毒的吧? 她知道,该死的,她真的知道。 她强迫自己松开手,感觉到那女人和白露同时也脱了她身上的衣,替她擦拭清洁身体,固定了断掉的右手,换上了干净的衣。 她不喜欢被人触碰,可那双手传来的只有温柔的情绪,还有担忧与关心。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恐慌,下一剎,彷佛知道她的恐惧,他很快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嘿,我在这。 一颗不安的心,悄悄稳定了下来,她反射性的紧握住他的手。 我就知道妳会想我。 她松开手,他没有,只是笑着紧握她小手。 走开! 她恼羞成怒的想着。 当然,他没有走开,反而在她身旁缓缓躺了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感觉到他的体温就在身前,他握着她的手,抚着她的脸,动作无比轻柔。 妳说,若我和我爹娘说,我俩私订了终身,该说妳是几岁呢? 十八?二十八?二十三? 二十三是不是太老了?那么老还没嫁,那是老姑婆了吧? 她无言以对,只想抬脚踹他。 还有,这男人原来竟连自家爹娘都骗了?他脑袋到底有什么问题? 说起来,其实我也不小了,早该娶妻了,可若我娶了妻,还把妳藏在岛上,哪个女人受得了呢?大概就白露吧?可惜她嫁苏小魅了。 那火烧火燎的痛,去而复返,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全身抖颤起来。他见状,伸手将她拥进怀中。 妳若疼,就咬我吧。 她毫不客气的张嘴咬他的肩头,都咬出了血来,尝到了血味,他却没有松手,依然拥着她,满脑子只想着。 咱俩若成亲,要不要宴客呢? 若要宴客,妳说咱们是去悦来客栈宴客?还是在鬼岛上请一桌就好? 去悦来客栈宴客?他要让她出岛? 这一句,让她心头一跳,谁知他马上又想。 啊,我忘了妳不能出岛,那还是在鬼岛上请一桌就好。菜刀叔叔不知有没有空来,他是四海楼的主厨,煮的菜可好吃了。 她又怒,忍不住在他脑海中喝斥。 王八蛋,我说要嫁你了吗? 嗓?妳之前不是说过,自古以来,救命之恩都是以身相许,既然妳这般舍身相救,我只好以身相许了啊。 她哑口无言,只觉羞恼,想揍他,想狠狠咬下他肩上一块肉,心底却清楚他这般胡言乱语,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让她一直想着那啃蚀着身体的剧疼恶痛。 虽然嘴上说得轻巧,可他没有想过让她为他吸毒,他根本不知道她可以这样做。 她能感觉得到他当时的惊讶,和如今的心疼不舍。 心疼她?不舍她? 这男人脑袋真是坏掉了。 她想着,却感觉到他收紧了双臂。 欸,早知当年装没看到就好啊…… 他无奈的轻笑在耳边响起,冷凉的唇却无比温柔的印上了她光洁的额。几乎在同时,两人相遇时的夜色浮现。 银色的月,潺渥河水,点点芒草飞絮如雪。 只是这一回,她坐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远山在月下朦胧的影,看候鸟在天上南飞。 热泪,再忍不住,从眼角滚落。 小毛驴拉着车,在月下缓缓前行。 他低下头来,吻去她的泪。 蒙痨之毒和镇魔珠造成的烫伤,耗了她整整一月才消解。 宋应天的情况却比她还惨,她有神之血,伤得再深再重,总也能恢复过来,可他只是人,要恢复却没那么容易。 一年过去,他依然不时就会咳得停不下来。 夏季还好,一入秋冬,他差点把肺都咳了出来,好不容易撑到了春天,他的情况才慢慢好转。 起初,他爹娘日日都来,替他把脉运气。 她总在那对夫妻上岛时,远远避开。 那医术高明的女人有双清明的眼、纯净的心,那男人同其发妻一般温柔善良、和蔼可亲。 每当他俩携手而来,那鹣鲽情深的模样,总会教她想起,那对她曾亲口给予祝福,感情同样如胶似漆的夫妻。 所以,从来不曾靠近。 这一日,那对夫妻待了一晌午方离开。 她远远看着,确定他俩走了,才回屋入室,却在自个儿房里,看见一张古琴。 古琴是黑色的,琴身虽旧,却保养得很好,十三根琴弦已让人换新,琴身前,搁着一封信。 那信封上,有人用毛笔黑墨,写上了她的名。 她迟疑了一下,方上前拾起,打开来看。 阿澪姑娘 我儿愚钝,劳妳费心照料,为人之母,本应亲自言谢,惜多次上门未遇。 听小儿说妳懂音律、擅琴艺,便想起家中这琴。 此琴名玄姬,是家母的琴。 今日尚有事,未能多留,仅能将此琴留于此地,还请笑纳,望妳不弃。 晓月 愣看着那秀丽的字迹,阿澪无言,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未同宋应天说过她懂琴艺,可她知那男人有多会瞎扯。 他病重时,她问白露,才知他在掳她来之前,根本不住在鬼岛上。 那家伙在应天堂有自己的院落,吃穿用度都有人打理,鬼岛这儿他只当是书房小别院,他不想人吵时,才会待在这里。 是因为她,他才搬到岛上住,还蒙骗他爹娘,说他需研读外公留下来的医书,将其一生医术,整理书写流传于世,岛上较安静,便于理清思绪,所以才需搬至岛上住。 她听了一阵无言,就如同现在看着手中信时这般。 缓缓的,她将那封信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夏日的午后,日光洒落玄黑古琴。 她看着那琴弦,良久。 纸见底了,他没多想,回身拉开一旁的纸柜,抽出另一张宣纸。 这动作压迫到胸口,让他忽地又咳,这一咳起来,便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的。 好不容易咳完,他已无力继续书写,只能搁下笔,往后靠着身后书柜,看着夕阳西下。 夏日将尽,他能感觉到风中已带寒气。 蓦地,有人开了门。 穿堂的风,吹扬起他写完随意搁在地上的纸,让那些宣纸,满室翻飞。 端着热药粥进来的白露,见状吓了一跳,忙搁下粥,匆匆捡拾那些乱飞的宣纸。 「抱歉,少爷,我没注意。」 「不是妳的错,是我。」他笑着,道:「我忘了拿纸镇压着。」 白露一张张把那些写满了字的宣纸收拾整理好,拿到桌边,以纸镇压好,其中有两张墨未全干,她小心的另行摊开晾晒,确定没漏掉一张,方将门边的热药粥端到桌上。 「少爷,这药粥是夫人花了几个时辰熬的,你快趁热吃吧。」 「我吃了,娘晌午才送来过。」他噙着笑:「亲眼盯着我吃下的。」 「晌午那是补气的,这是顾肺的。」白露一边替他收拾桌上的笔墨,一边 淡淡道:「快入秋了,这是夫人的心意,少爷莫再让夫人烦忧操心。」 瞧着眼前那低垂着眼,秀眉却都快拧起来的女人,他知她看似温柔,实则外柔内刚,真要恼起来,可是会和他没完没了的。 所以他很识相的伸手拿起了那药粥,笑着道。 「欸,是,知道了,我这就在吃了。」 白露,见他舀了一匙入口了,这才不再叨念他。 他慢慢的吃着那尚冒着氤氲白气的药粥,一双眼却仍瞧着外头夕阳,吃了两口,手又停下了,不过仍是捧着那碗热粥。 以往不觉冷的时节,如今竟也觉寒冻了,手中的热粥暖了手心,多少教心口不再冷到隐隐作痛。 「年少时,我总以为能一直那般快意江湖,没想到竟也有今日啊。」 这话,淡淡回荡一室,教白露抬了眼。 看着那倚靠着书柜,面色苍白如纸的少爷,她喉微紧,垂眼继续为他洗笔,只淡淡道:「少爷只是伤着,若能静心休养,不日便能再云游四海的。」 闻言,他又笑,这才又舀了一匙药粥入口。 她知他伤及脏腑,一餐能吃上半碗,已算胃口不错,所以也没催着他吃,只径行将笔与笔洗一同洗净,一一晾挂在笔架上,再捡拾被他随意放置的外衣挂上衣架,在天色未全暗之前,替他点亮了灯,这才转身离开。 隔壁的房门半开着,白露能看见阿澪坐在门内,凝视着那张玄黑的琴,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没上前打扰,只安静的走去找阿魅。 阿魅已经将柴砍好,堆在厨房门外,看见她,他朝她走来。 「都收拾好了?」他问。 「嗯,都收拾好了。」她点点头,将门外廊上的灯取下点亮。 他来到眼前,伸手接过她点好的灯,将其挂回门廊屋檐下,边问:「阿澪呢?」 「在她房里,看着夫人送她的琴。」 白露在他放灯时,把点火的火石收回屋里,再退出门外。 他等她出来之后,才和她一起走下门阶,踏上草地。 「所以,她收下了?」他挑眉再问。 「算是吧。」白露说着,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满天晚霞之下,那屋静静矗立着,没响起任何乐音,倒是当风再起,又有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被吹出了少爷的门,飘落在草地上。 她一愣,本欲再回去捡拾,一只大手却抓住了她。 白露回首,只见身旁的男人看着她,噙着笑,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瞧着那男人的眼,和他脸上莞尔的笑,她醒悟过来,不过还是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 一张又一张的宣纸被穿堂风吹了出来,如落叶般翻滚、飘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挂到了树头上,看起来真是无比显眼。 她清楚记得自己拿纸镇压好了那些纸,她也记得自己有把门密实关好。 显然有人故意把门打开,还把纸镇拿走,才让那些纸张飞得到处都是。 瞧那些纸,有些还没写上字,是全白的呢。 「走吧。」 他捏了捏她的小手,瞅着她笑着悄声说。 「人家钓鱼哪,妳若真回去了,他还得再来一回呢。」 白露闻言,只觉好气又好笑,这才打消回去收拾的念头,同他一块儿转身穿越林木,朝水岸码头走去。 啪啦——啪啦—— 阿澪是先听到声音,才从眼角瞥见那动静。 当她转头,只看见门外,一抹又一抹的白,如未染的布,在风中飞扬着。那不是布,是纸。 她能看见书写在其上的黑墨,那些字句随风舞动着,绚丽的晚霞,将其染上了颜色。 风停时,它们便从空中落了下来,风再起,它们又再次上了天,旋转着,翻滚着,飘飘似飞仙。 那是他的字。 她看着它们,等着白露出现,但那女人久久都没现身。 天色渐暗,晚霞淡去。 风吹着宣纸,扯着,拉着,猎猎作响。 白露和苏小魅八成是走了,否则也不会任他的东西这般飞散。 她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再传来。 不由自主的,她起身出门,走下门廊,果然看见那男人走在草地上,手上抓着一张又一张宣纸,每次他弯腰捡拾那些飞扬的纸张,就会咳个不停。 每回风起,他也会咳,咳得像个小老头似的,走起路来也慢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看了就烦。 一张纸,从她跟前飞过,她随手捞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诗文,却是简单的药草香料果物解说。 豆蔻,味辛温,无主一,主温中,心腹痛、呕吐、去口臭气,生南海—— 葡萄,味甘平,无毒,主筋骨,湿痹、益气、倍力、强志,令人肥健,耐饥,忍风寒,久食轻身不老延年,可作酒,逐水、利小便,生陇西五原敦煌山谷,石蜜,味甘寒,无毒,主心腹,热胀口干渴,性冷利,煎炼沙糖为之,可作饼块,黄白色,出益州及西戎—— 待她回神,已抓了四五张在手查看,再抬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已在眼前三步远,手上也抓着几张纸,黑眸带笑的看着她。 「我以为你同你爹娘说你在整理外公的医书。」她看着他问:「这些看来可不像什么惊世药草。」 他瞅着她,笑了笑,只问。 「那妳觉得什么样的医术,才是惊世医术?华陀的麻沸开脑、刮骨疗毒?还是扁鹊的开胸换心、起死回生?」 她拧眉,却只见他噙着笑。 「惊世医术不是人人都能习得会、学得起,即便使针用灸,都有难度,可若能识得药草,只要心细,有耐心,却是人人皆可习之,能用之。」 她垂眼看着手中那些记录着各种植物、草药的文字,忍不住讥讽。「人皆愚昧,自私贪婪,即便习得,还不眨眼就忘,转身便自相争斗,拚个你死我活,你整理这些,不过是白费功夫。」 闻言,他又笑。 「或许吧,可若有十人习得,一人传之,就能教百人千人,救人于苦痛之中,既是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她冷笑一声,只道:「你怎知那些被救活的人,会不会没两日就被贪官恶霸欺凌至死?让盗匪奸贼推入火坑?说不得想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死了痛快。」 他笑出声来,然后又猛地咳了起来,待缓过气来,才瞅着她道。 「因为,谁都不知将来会如何……」他看着她说:「若要整日忧心明日便死,那多累啊?人生短短不过数十载,若能多活一天是一天,还是珍惜点过些好啊。」 她瞪着他说:「你既知人生苦短,不好好珍惜着过你的日子,何苦非要同我耗在这儿?」 「何苦吗?」他抬头看着远方渐暗的天色,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大概……是我不想后悔吧。」 这话,教她安静了下来。 她瞪视着他,一双黑眸,蓦然涌现某种情绪,但她很快垂眼遮住了它。 当她转身,他以为她会扔下那些宣纸,兀自回她房里,可她却只是抓着那些纸,开始捡拾其他散落一地的纸张。 瞅着那总是对他不假辞色的女人,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当他弯腰拾起纸张,引发另一串咳嗽时,她将那些宣纸都塞到他怀中,冷声道。 「你若还不想死,就回你屋里,把自己包好,少在这碍事。」 他没同她争论,只乖乖举步回屋,在矮桌边坐下,看着她将所有纸张都捡了回来。 如他所料,那女人顺手就将那些药草依序分类,没有丁点错漏。 他倚在桌边,看着她打开地炉盖板,拿来煤炭与火石点了火,让一室温暖起来。 时不时的,他还是会咳两声,但渐渐好了许多。 门外天色已全然暗去,她关上了对外的门,只让朝着天井那儿的门敞开着,没了对流的风,这屋便没那么冷了。 阿澪帮他加热药粥,放回他桌上,他安分的拿起来慢慢吃了两口。 坐在地炉旁,她拿铁钳拨弄着煤炭,轮着让每块炭都燃上火,再将其铺平。 炭火徐徐燃烧着,偶尔方爆出小小霹雳星子。 她盯着那烧得红亮的炭,半晌,方又开口。 「你同你爹娘如何说我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抬了眼,瞅着那个坐在地炉边的女人,她仍垂着眼,没有看他,火光映照着她素净的容颜,让她看来就如同一般寻常的姑娘。 他强迫自己再吃一口药粥,方缓缓道。 「妳是医家之后,父亡母丧,独自一人行走江湖,悬壶济世。我遇袭时,幸遇妳舍身相救,方能幸免于难。因妳已无亲无故,又擅岐黄之术,我便邀妳在此帮忙,整理医书。」 他的说法,让她扯了下嘴角,讽笑。 「这也行?八年了,鬼医有多少医书能让你在这里龟缩八年?还让你在第七年找个人上岛来帮忙?」 「外公惯写行草,字迹难以辨识,有些连我娘也看不懂,我只能全数重新誊上一遍。」 他边说,边笑着伸手指向一旁堆了满墙的书箱,道:「况且,除了外公的,还有孙师父让人送来的那些,他老人家仁心仁术,虽已着有医书,却仍觉不足,想再增补,可孙师父年事已高,眼已不好,为人弟子,当代其劳。」 她转头看向那堆在墙边的书箱,这才知他为何这阵子老是埋头在写字。 他又咳了起来,可她回头看他时,那男人嘴角却仍带着笑,指指搁下的那碗药粥。 「再者,与其让我满江湖乱跑,我待在鬼岛,我娘想见时便得见,她还安心些。」 所以,便对他私底下搞的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阿澪虽总避着他娘,可她为他去毒,伤得正重时,那女人日夜顾着她,即便她不想窥看女人的心思,也避不开。 宋家夫人是个聪明人,她爹是鬼医,夫君师尊又是世外高人,自家儿子从小被两个怪人养大,会是什么德性她岂会不知? 那女人是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日夜顾她那么多天,怕早知她非常人。 明知如此,那女人却是真的关心她、在乎她。 那双温柔的手,就如她从他记忆中感受到的那般,透着百般的疼惜,没有因她的特异,因她可能是妖是魔,而有差别待遇。 那女人待她,如对他一般。 「你娘为何送我琴?」 这问题,纠缠了她一下午,久久挥之不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常人见她复原如此快速,吓都吓死了,甚至曾有人对她持刀相向。 可那女人非但没有因此惊怕,没有将她赶出门去,还顺着儿子说的谎,让她留在这里,如今还送她琴?为什么? 「妳救我一命,又顾我一年,她一直想谢妳,却总遇不着。」他莞尔一笑,道:「我同她说,妳懂琴艺,她听了便说要把玄姬送妳。」 这话,同他娘写在信上的一般。 「你怎知我懂琴艺?」 他看着她,柔声道:「自古以来,巫亲歌颂祷文祝词,以达天听,学习音律、弹琴奏乐只是基本。」 阿澪闻言一僵,却听他又道。 「妳若不喜,放着便是,我娘也不会知道的。」 他说得轻巧,她却无法就此忘怀。 那琴,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怀着感恩的心,送她东西。 看着眼前燃烧的火炭,她重申。 「我救你,只是为保我自己。」 「我知道。」 这一句,万般平稳,不恼不气。 不自禁的,她转头朝他看去。 那男人不知何时已再提笔,在洁白的纸上,一一写下各式药草的药性、疗效与来处。 过去这一年,他若有力气,大多时间都在整理这些医书,她原以为他只为圆谎,才随便写写,可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从小身强体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去哪去哪,如今留在这儿,犹如龙困浅滩,去年他出门遇妖染毒而归,虽保住一命,从此却虚弱得有若风中残烛,换个人早因此灰心丧志,甚至怨怪她这招惹妖魔的罪魁祸首,他却把心思转到了整理医书上。 原以为,他拘她,别有所图,想要寻求那长生不死之术。 可即便命悬一线时,他仍没想要那么做。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告诉自己,却无法将视线从那埋首书写药草的男人身上移开。 门外,飘起了雨。 淅沥的雨声,轻轻。 他没有注意,却还是因寒气入心又咳了起来。 她看着他写一写,咳一咳,咳完继续写,写着那些他早已知晓、倒背如流的药石药性,脸上没有任何不耐,完全不曾注意茶壷里的水已经没了。 她提着茶壶起身走了出去,他没有抬眼多看。 当她再回来,他仍就着灯伏案在桌,还是没抬眼。 他将写好的宣纸,随手搁在一旁阴干,转眼他身旁地面就已被铺满,其中一张,还差点被风吹到门廊上。 她在它淋到雨之前,将它拾起,和那些墨迹已干的放在一起,她把装满了水的茶壷放到地炉上,等水滚。 他依然不曾多看她一眼,只是边咳边继续整理书写那些医书。 不一会儿,蒸腾的水气冒了出来,让冷凉的空气变得温暖许多。 她把茶壷放回他桌边,在他触手可及之处。 他自己倒了热茶,喝了几口,才终于不再咳得好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阿澪瞅着那始终不曾抬眼的男人,怀疑他知道那壶茶曾经空过。 这男人是如此专心,她知若她真想他死,只要在那壶茶里丢几撮药石就行,说不定就算她扔砒霜进去,他也不会察觉的喝下去。 为防他累死自己,她帮他把地上写好阴干的纸都收拾整理好,搁到书架上,却瞥见了那个装着镇魔珠的小木盒。 镇魔珠水火不侵,她知就算将其扔进火里,它也不会有丝毫损坏,她试过了,若非如此,她早将它毁了。 自从一年前,镇魔珠被他扯断之后,他就没再让她重新戴上。她半昏迷时,恍惚中只看见他将那串断线的珠子拾起,收到木盒里,随手放到这书架上。 刚开始,她被那毒伤得太重,有好些时日都处于昏迷状态,根本没注意他没让她重新戴上镇魔珠,等她发现后,她以为他只是忘了,当然也没傻得去提醒他。 可此时此刻,当她看着那木盒,一股莫名的冲动蓦然上涌,在还没来得及细想之时,她已伸手将那木盒推下了书架。 木盒砰然掉落地上,滚到他身旁,它没坏,盒盖却开了,雪白的珠子滚得到处都是,那声响,终让他抬眼看来。 看见镇魔珠,他搁下笔,摊开手,那数十颗珠子就全都乖乖飞入他掌心,他拾起木盒,将那些珠子全数放了回去。 然后,他起身朝她走来。 她看着那个男人,只觉心跳飞快,当他停在她身前,把那木盒放回书架上时,她终于忍不住脱口。 「你不让我重新戴上吗?」 「不。」他朝她看来,眼也不眨的说。 过去这一年,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时忘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澄清如水的黑眸,她知道他没有,不曾忘记。 「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了。」他说。 一颗心,跳得更快。 「你难道不怕我再伤害白露,或冬冬?」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可她就是忍不住,恼火的道:「或你爹娘?」 「妳不会。」凝视着她,他柔声说:「我知道妳是什么样的人。」 霎时间,喉紧心缩。 「妳不会的,我知道。」他抬手轻触她的脸,「我知道。」 那轻轻搁在脸上的指腹,透着暖意,传来他的真心。 他是认真的,认真的觉得她不会,即便她有可能会以黑暗之术伤害其他人,他还是相信她不会那么做。 「你若真这么认为,那你就比我以为的还要蠢。」 她听见自己冷酷的声音,他却扬起了嘴角,对着她露出温暖的微笑。 那笑,教心更紧。 她转身走开,留下那蠢傻得可以的男人和那一屋子的温暖。 冬天来了。 在天地最为寒冻的那日,他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白露送来的,他展信后,久久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封信,小心的重新收折好放回信封里。 白露没看过那封信,可她知信里写的是什么,银光也写了一封信给她,告知同样的消息。 她等着他吩咐,可他只是把信搁在一旁,看着窗外飘落的白雪。 白雪飘啊飘的,眼前那看着窗外的人,好似也变成了冰雪雕的人一般,动也不动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语音沙哑的吐出一句。 「我知道了,妳帮我谢谢银光。」 她看着眼前那再次重新提笔,继续书写着那本医书的男人,张嘴欲言,但最后仍只是安静的退了出去。 那一天,她一直待在这儿,等少爷开口让她备车,可他什么也没说,她也没有提,她与他都知道,他的身体经不起远行。 若是在春夏,即便是深秋,他定也要走上这一回;若是在一年半前,他定眼也不眨的就起身赶去。可如今,他这身体,堪不住半点颠簸,走不了千里。 屋外下着雪,屋子里好静好静。 她没办法多做什么,只能为他磨墨拿纸,替他加炭热茶。 一整天,他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她起身到厨房去为他炖煮药粥,待她炖好了药粥,却在廊上看到阿澪站在那里,看着少爷的房里。 白露端着药粥走上前去,那巫女却没有如以往那般掉头就走,只是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白露来到她身边朝门里看,才发现少爷不知何时已停笔,他抬手支着额、遮着眼,可她能看见,一行清泪无声滑落他俊美的脸庞,落在那纸上,晕开了墨迹。 未完全合上的门,在眼前被人轻轻关了起来。 她抬眼,看见那巫女看着她,然后将手从拉门上挪开,轻触着她端粥的手。 妳回去吧。 阿澪清冷的声,在脑海中响起。 他不需要妳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白露看着那双漆黑的瞳眸,她知道阿澪能听见她在想什么,她知道她能读心,所以她在心中想着,告诉她。 孙大夫死了。 有那么一剎那,阿?屏住了呼吸,瞳眸收缩了一下,跟着她像被烫着了似的,将触碰着她的手抽回,转身回她自己的屋室去。 雪仍在飘着,下着。 白露没有去开那扇门,只是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缓缓举步,回转厨房去。 她知道,阿澪是对的。 少爷不需要她在这里,今天不需要。 他需要的是安静的,好好的,为他那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哀悼。 所以,她把药粥放回厨房灶上锅里,洗了碗、擦了桌,把能做的事都做了,然后轻轻的把门关上,拿起放在前头门廊上的伞,走下阶梯。 地炉里的火炭,徐徐燃烧着。 回屋的阿澪坐在矮桌旁,却无法忘怀方才所见。 还以为,那男人八风吹不动,就是天塌下来了,他仍能以笑相迎。 她能读心,经由触碰就可以,可若那情太强烈,即便没有碰触对方,她也能知,能清楚从空气中感受到人们的情绪。 儿时,大巫女曾说,这是她的天赋,是神赐的礼物,让她能够切身懂得他人的伤、他人的痛,那是身为白塔巫女最需要的能力。 可后来,她才知,这能力不是礼物,是灾厄。 垂眼,她看着自己洁白无瑕的双手。 因为能读心,她见过太多的恶,痛过太多的痛,感受过太多的无力与伤心。 曾经,因为能与人同感,她用尽全力去帮忙,去为人消灾解厄、祈福颂歌,她不求人们感激,只要看到人们不再伤心,不再受苦,她便已足够。有那么一段日子,她真的这么想。 她可以看到那一双双含泪的笑眼,可以看见那一张张早已模糊不清,却充满感激之情的脸,可以看见许多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传达他们的真心。 她以为那是真心。 曾经真的那么认为。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与她们的情,能感受到此时此刻,他盈满一室的伤痛与遗憾。 她偷看过他的心,这些年,看了许多次、许多回,不用刻意回想,她就能看见那个老头,看见多年前,孙大夫牵握着他的小手,教他识字认药,教他认穴拿针。 那和蔼可亲的老头没有阴阳异能,没有高强武功,他有的只是一颗执着认真、救世济民的慈悲心。 老夫没有鬼医和齐大侠那样的绝世才能,老夫思索许久,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便是整理所知的医学知识。 记一点是一点;写一些是一些…… 孙大夫或许只是个普通人,却是他一生中,影响他最重要的一个人。 恍惚中,还能看见方才杵他门外时,他的泪,一滴又一滴,滴在纸上,落在字里,将一切晕染开来。 悄悄的,这些年,他的笑,上了心,浮现眼前。 他握着她的手,拥着她的身,让她在惊惶害怕时,躲藏在他曾待过的世界,见他曾见过的风景,看他曾遇过的人。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可或许还是有些人不是,或许孙大夫不是。 或许……他不是…… 泪,又一滴。 轻轻震动着空气,烧灼着心。 她看着自己无瑕的双手,然后缓缓抬眼,看向那被收在墙角的长盒。 白露穿越茫茫雨雾,走过森林,在漫天飞雪中,来到码头。 三婶在那儿等着她,看见她独自一人,三婶没多问,他没坚持要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她们都松了一口气。 她走上码头时,三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是人就会生老病死,他知道的。」 是的,他知道的。 可她知,少爷本来可以好好去送孙大夫一程的,当年孙大夫那头虎蓝蓝老了,他甚至将其从太原接回来照顾,让那头虎在这儿养老,就连五年前牠过世那时,他也特地出了岛,到药堂里,彻夜未眠的顾着牠、陪着牠,直到牠安心的吐出最后一口气。 一头虎他尚且如此,何况是那从小疼他、宠他、教他的孙大夫。 他原可以去为老人家送终的。 若他没遇见阿澪,若他没受伤的话,他就可以。 可如今,他只能待在岛上,坐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 白露撑着伞,跟在三婶身后,上了船。 三婶撑着篙,送她穿越湖面,到得中途,她却蓦然听见琴声悠悠响起。 白露一怔,回首看去。 那一曲,净净瑠纵,如流水、似清风,在雪中飘散着,却让闻者想起春日的暖阳、夏日的午后,想起旧日的美好时光,忆起过往的温暖回忆。 流淌的琴音,莫名裹住了心。 不是少爷,她知道,那琴不在他那里。 是阿澪。 她吐着氤氲的白烟,感觉热气蓦然上涌,盈在眼眶。 听着那温柔的琴音,白露看着那片片飞雪,轻轻随着琴音,落在湖里,消融于无形。 八年了啊…… 就连她都要以为,少爷错了。 可听着那飘散在雪中的琴音,她知道他是对的。 能弹奏出如此温柔曲子的人,不可能没有心,不可能不懂情。 船靠了岸,她看见阿魅不知何时已赶来,等在那里。 她上岸时,他走上前来,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 「是阿澪吗?」他问。 「嗯。」她点点头。 他接过了伞,牵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急着走,只和她一起站在湖边,看着那座岛,听着那抚慰人心的温柔琴音上了天,一曲又一曲。 琴声幽幽,穿透了墙。 听到那轻柔的琴音,他抬起了眼。 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不清,可他能清楚听见那琴音,缓缓响起,一声又一声,流泄而来,回荡一室。 简单的曲调,没有半点激昂,只有无尽的温暖与平静。 他听着,扬起了嘴角,热泪却又滑落眼眶。 与孙师父相处的旧日过往,历历在目。 他能看见他老人家的笑,看见那双慈悲的眼。 万物,皆有心。 不应有分,不该有别。 他老人家说过的,他清楚记得。 搁下笔,他将桌案上的纸取下,小心的换上一张新的,压上了纸镇,然后再一次提笔,在那温柔琴声中,慢慢的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字。 那一日,他写到深夜。 再回神,琴音已停。 桌案前,那穿着黑衣的女人,静静坐着,一只苍白冰冷的小手覆握住了他执笔的手。 她看着他,黑眸深深,没开口。 他看着她,喉紧心紧,没出声。 她取下他的笔,为他洗了笔,替他擦去手上墨迹,给了他一碗温热的药粥。 他接过手,却因为握笔太久,写了太久,手有点僵,微抖着,没握稳,她帮着他握住了那碗粥,替他自了一调羹,送到嘴边。 她的手很小,白玉一般无瑕,却一点也不冰冷,只透着暖。 他看着那药粥,张嘴吃了。 这碗粥,他吃得很慢,不只因为没有食欲,也因为吃着还得咳着。他吃一口,咳几口,她却没有半点不耐,只静静的等着,等他咳完,再喂他一口。 她没有抬眼,他没有看她。 这一夜,没有讥讽,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的顾着他,为他收拾碗筷,整理书桌,铺床展被,熄去灯火,只留地炉里的火炭,散发微弱但温暖的光芒。 她替地炉里加了新炭,再起身时,他原以为她会走,回她屋里去,可她却只是来到他身边,扶着他起身,帮着他走到铺好的床被那儿躺下。 当他躺好,还以为她这回该走了,那女人却也躺进了被窝。 他凝视着屋梁,感觉她握着他僵冷的手,轻轻摩挲。 他不曾转头,她垂眼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僵痛的手指,终于温暖起来,他在冬夜中,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屋子里好静好静,只有火炭燃烧的声轻响。 他闭上眼,热泪静静再滑落,可心中的憾痛,渐渐的平复了下来。 夜深。人静。 心微疼,却也微暖。 她凝视着上方的屋梁,久久。 当她闭上眼,也有热泪无声滚落。 书名:《少爷》(魔影魅灵之十二) 作者:黑洁明 系列:红樱桃BK260 出版社:禾马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内容简介】 阿澪 她是活了千年的白塔巫女 受妖魔诅咒追杀万里 这男人却凭空出现 多管闲事的将她拘禁起来 想方设法的要她重拾信任 她不信妖、不信魔,更不相信人 所以用尽千方百计试图逃脱 却渐渐被他迷惑 在这男人用心织造的牢笼之中 感受到她早已遗忘的温暖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不相信 不敢信 不能信 他去让她渴望相信—— 第八章 除夕。 天井里的寒梅,绽放了嫩白的花一朵。 她拉开门时,看见那一抹白,就在树头,她见了不由得起身,走过去查看。 小小的花,在雪中静静绽放。 她可以看见,枝干上还有不少花苞。 这梅,是冬冬那丫头在几年前过年时,拿来给她的,她随手插在土里,从此没有在顾。 花开数日,没有多久便开始凋零。 洁白的花瓣,落了一瓣又一瓣,落在残雪里。 她还以为那枝梅不会活下来,谁知那男人见了,却开始日日帮它浇水。 阿澪冷眼看着,只觉那是白费功夫。 又几日,连最后一朵也掉落地上,只剩光秃秃的枯枝。 那男人却还不放弃,照样日日晨起便给它一杯水。 一早,她见了,忍不住冷声嘲讽。「早死了,你何必白费力气。」 他眼没抬,照样把那杯水小心的浇灌到那梅的根部,噙着笑道。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于是,每日清早,他继续浇他的枯枝,她则继续冷眼看着,等他死心。 数日过去,又数日。 那枯枝没有动静,他却还是不死心。 然后,有天夜里,又下雪了。 她以为他终会放弃,晨起时拉开门,果然不见那男人站在天井里,可那小枯枝竟也不在原地了,雪地里,光秃秃一片,除了那盏石灯,没有任何凸起的东西。 她心头一紧,以为那枯枝被雪压崩了,埋在白雪下。 一时冲动,让她走到天井里它原该所在的地方,伸手在寒冻的白雪中翻找。 可雪地之下却摸不着任何枝条,只有冰冻的地面。 蓦地,他拉开了门,她匆匆抽手,却来不及闪躲,只能蹲在天井里瞪着他。 那男人手里捧着一杯冒着氤氲白烟的热茶,看着她微笑,然后将门再推开了一些,她这才看见门内在他脚边那儿,搁着一只竹子做的笔筒,那笔筒十分粗大,之前被他拿来放笔,可如今那些笔都不在其中,只有一根光秃秃的树枝在里头,笔筒里让人堆满了土,教它好生安稳的伫立。 她这才知,昨儿个夜里,他早在下雪前,就将那枝梅从土里挖了出来,拿到温暖的房间里好生照顾。 她无言以对,起身走开,可他却开口叫住了她。「妳不过来看看吗?发芽了呢。」 阿澪一怔,不信的回首,只见他蹲了下来,伸手指着那枯枝上的其中一处凸起。 从这儿看,看不出什么,可那儿看来确实好像透着一点什么,她不自觉走过去查看,他蹲了下来,把笔筒挪到门廊上,给她看。 「瞧,在这儿。」 光秃秃的枯枝上,有着一点小小的凸起,那凸起处的颜色和其他地方不同,透着微微的红与丁点几不可察觉的绿。 「就算这真的是个芽,也不表示它能活下去。」 她听见自己冷漠的声音响起,他闻言又笑。 「那是,得好生顾着才行。」 说着,他宝贝一般,将它给挪回了门内,搁在一处不冷不热,能照得到天光,又不会离地炉太近的地方。 她还是不信它能撑过去,可那男人日日将它挪进移出,几日后,那凸起上的绿,渐渐成长,终于舒展了开来,露出了小小的、鲜嫩的叶片。 到了春回大地时,他把那枝梅种回了天井里,就在她之前随手插入的那处。 梅枝上少少的嫩绿鲜叶,仍脆弱得像是随时会凋亡,可它一天撑过了一天,一点一点的长出了更多的嫩芽与绿叶。 她一直在等着它死去,它却始终屹立在那里。 发现它活了下来,冬冬那丫头开心不已,每回来也会为它浇水施肥,到了翌年冬,又剪来一枝梅。 她拿在手里,随手又插土里。 他见了,不嫌烦的又日日浇水,让那新来的梅又再活了下来。 从此,冬冬乐此不疲,每年都带一枝梅给她。 天井满了,她就插到自个儿那间屋室门外草地上。 那男人闲着没事,还就日日晨起就晃了过来,替那些梅枝浇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那些存活下来的梅,越发高壮,长满了绿叶,为这单调的屋子,空荡荡的天井,增加了风景。 屋里又传来轻咳,让她回过神来,朝那紧闭的门扉看去。 他还在咳,但情况已经比上个月好多了。 阿澪回转自个儿屋里,拿来剪刀和笔筒,剪下了那枝梅,插在笔筒中,搁到了他屋室里,再为那枝梅添了一点水。 她进屋时,他还躺在床被中,没真的醒,只偶尔轻咳两声。 悄悄的,她再退出门去,到厨房去生火抓药熬药汤。 白露将厨房收拾得很好,锅碗瓢盆都有自个儿的位置,一旁药柜里的药材也都无一缺漏。 她拉开药格,抓了几种药到锅里,她清楚知道什么样的药,有什么样的疗效,治疗什么样的病症,各自需要多少分量。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懂岐黄之术,她是巫女,从小就学习如何医治各种疑难杂症,认症抓药对她来说只是基本。 因为长年被追捕,受伤于她更是家常便饭,她的身体虽会自行修补好转,但若能进食、能吃到对症的药材与食物,她的伤会好得更快,更有机会从那些妖魔的围捕中脱逃,也因此让她对各地的药草万般熟悉。 蒙痨之毒,会侵蚀体内五脏六腑,那有多痛多伤,她清楚知晓。 即便他身怀绝世武功,仍无法抵抗毒物侵蚀,虽然她为他去了毒,伤及的脏腑也已伤着,要完全复原也不是半年一年就能长好。 事实上,若非他体内有充沛真气勉力撑着,又有医术高明的爹娘,加上凤凰楼四处为他张罗寻着珍稀药材,他娘和白露还天天炖煮老母鸡汤给他当粥底,苏小魅那人更是三天两头送鲜鱼来给他吃,他八成早挂了。 本来那么多人顾着他,不缺她抓这药的,但上月他爹娘出门去太原为孙大夫送终,遇上了大雪,未有归期。今日是除夕,应天堂过年要休到初四,人人都赶在这几日去堂里抓药,白露昨天忙到下午才能抽空来上一趟,昨日宋应天就要她今日别多跑这一趟。 往年过年,他都会出岛回家同爹娘吃年夜饭,今年大概也只能在岛上过了。 去年他病得正重,没有出岛,是他爹娘上了岛来,她不想见人,在林子里晃到了深夜,待那对夫妻走了才回屋,却见他在她屋里,桌上摆着一份餐食,鸡鸭鱼肉、蔬果饺子、热汤甜品一样没缺。 「我饿了。」他看着她,轻咳两声,笑着说:「陪我吃点吧?」 她知他不是饿了,他那时一天也吃不了几口药粥,更别提那桌大鱼大肉了。 她坐了下来,吃了那一桌饭菜。 从头到尾,他没吃两口,就只同她闲聊着,说往年过年发生的事。 她已经很久没过年了。 时间对她早已失去了意义,流转的四季在她眼里也没有颜色,就算活在市井街坊里,看着人们忙着过年张灯结彩,放鞭炮烟花,她也无感。 去年除夕那一夜,却莫名印在心里。 熬着药汤,她看着挂在梁上的腊肉、腊肠,看着搁在篓子里的白菜和昨日白露送来,搁在灶上剩下没用完的鸡汤。 不觉中,洗了米,切了肉,煮了饭。 只是还他一餐饭。 她才这般想着,忽地有人开了前门。 阿澪回头,看见苏小魅走进门来,手上提着一尾拿草绳绑好的鲜鱼,还有一只鸡。 她微微一僵,可那男人见她在厨房,眉微挑,却没有多说些什么,只往厨房这儿走来。 「白露在忙,晚点才来,我去搞定这只鸡,这鱼就麻烦妳处理了,随便做个清蒸什么的就好,妳应该知道怎么弄吧?」说着,他将那条有点太大的鲜鱼搁桌上。 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家伙提着鸡就转身走了出去。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处理鱼,可她为何要处理这条鱼?而且这鱼会不会也太大了点?这么大一尾鱼,都够好几个人吃撑了,他是以为宋应天那家伙有几个肚子? 桌上那尾鱼,在这时,忽地又动了起来,激动地摆动着身体,她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那鱼没死,只是被敲昏了。 她抓起菜刀,飞快在牠要逃走时,用刀背再次敲昏了牠。 苏小魅刚巧又在这时进来,见她拿着菜刀站在那儿,直盯着那鱼,他笑着开口。 「放心,牠不会咬妳的,妳要害怕就放着,我一会儿搞定——」 他话声未落,就见她抓起鱼尾,手起刀落,利落的将那鱼开了一个口子,鲜血涌了出来,落在她搁在桌上的碗公里。 她抬眼,冷看着他。 苏小魅见了,笑着挑眉改口:「当我没说,我只是进来拿大锅的。」 说着,他捧着那大锅就再次走出门。 她这才低头,继续处理那尾大鱼。 放完了血,她拿刀剖开鱼肚,取出内脏,刮去鳞片。 处理的过程中,无端又想起巴狼和阿丝蓝。 她第一次杀鱼,便是巴狼教的。 她不喜欢杀生,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可以感觉到那些痛苦与害怕,但她很清楚,人要活下去,总是要进食,不是每个人都如她一般,能有那么多水果素菜可以吃。 可每回遇着了,她总是忍不住撇过头。 她最不喜欢在早上去市集,因为总能听见那些凄惨的哀鸣。 阿丝蓝知道原因,从来没有勉强她,每回早上市集那儿若有状况,阿丝蓝总也会自个儿去替她处理。 后来,她和云梦、蝶舞总会溜出城玩,阿丝蓝担心她们出事,总会跟着,巴狼遇见了一回,从此也没落下过。 起初她没注意到巴狼为什么在河畔那儿,后来才发现他在捕鱼,当他要杀鱼烤来吃时,她仍在船上,差点就开口要他先把船靠岸,谁知再一看,却见他早已把血放好了,正在去除内脏,剔去鱼鳞。 她没有听到声音。 她原以为是因为她上船时,那些鱼早就死了,可几次下来,她却没有一回听见或感觉到痛苦,终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你的鱼不会哭?」 巴狼一怔,看着她。 她原以为巴狼会问她鱼怎么会哭,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了手,指着一旁的陶罐。 「我在陶罐里放了酒,抓起来之后,就放里面,等鱼醉了,再敲昏放血。」他杀鱼的动作很快、很利落,还告诉她得敲哪儿,能让鱼瞬间昏死过去。 巴狼是在山里出生的,没人知道他爹娘出了什么事,他本也该死在山里,可他却活了下来。在给大师傅发现他、收养他之前,他是被母狼当狼子养大的,他知道动物的要害在哪,知道如何才能一击毙命。 她偷偷读了他的心,知道他那么做,是因为不想让动物受苦。 人必须进食,就像鱼儿要吃小鱼虾才能长大。 他饿过,知道能吃就是福,他也总怀抱着感谢的心吃饭,不曾浪费过一丝一毫。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体悟到,杀生的意义。 巴狼比谁都还要清楚,自己杀了一条命,吃掉了一条命,才能活下去,所以要好好的珍惜,好好的吃,好好的活下去。 即便当年大多时候她都不吃肉,只吃蔬果素食,可她也是有喝鸡汤鱼汤的。 她一直逃避着杀生这件事,让阿丝蓝替她弄脏双手,可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得杀生。 有些动物受了伤,有些人的病无法治愈,活得生不如死。 杀生,有时也是巫女的职责。 所以她开口要他教她。 他闻言一怔,但他教了,教她如何杀鱼,取内脏,刮除鱼鳞,生火烤鱼。他是个很好的师父,也是个很温柔的人。 那时她就知道,阿丝蓝将来一定会嫁给巴狼。 巴狼喜欢阿丝蓝,阿丝蓝也喜欢他。 刮除鱼鳞的手微微的抖,她稳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过往推开,可它们仍在,她依然能看见。 染血的大刀、熊熊的烈焰、断线的铜铃…… 一幕幕画面,蓦然闪现。 苍苍白发飞扬在风中,垂落在雨里—— 她吸气再吸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眼中几欲夺眶的热气,止住抖颤的双手。 一步错,步步错,这话谁说的呢? 那么多年来,她从来不让自己去多想、去回忆,可这几年,她想忘都忘不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她曾犯下的错,总伴着她,不散。 他们死了,而她还活着。 她清楚她会一直背负着这些过错,永生不死,永远记得。 永远记得。 她握紧刀,知道她永远都会记得她犯的罪,记得她造的孽。 颤颤再吸一口气,她垂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直到确定手不再抖,方继续小心的刮除掉鱼鳞,没有遗漏任何一处。 她拿水缸里的清水将这尾鲜鱼清洗干净,原想将牠剖开来切片的,可今日是除夕,或许留着整尾鱼身,看来会比较吉利吧? 讨啥吉利呢? 扯着嘴角,她想着。 天地无情,她比谁都还清楚。 可想起屋里那病恹恹的男人,到头来她还是只在鱼身上改刀,换了大炒锅,搁上大蒸笼,放上深底陶盘,铺了葱姜,摆入整尾的鱼,再抓了些补气顾肺的药材撒进去,慢蒸慢熬。 中途苏小魅进来了几趟,送了药汤去给宋应天,拿水桶去挑水,把水缸里的水加满,从屋外搬了些干柴进来,然后在屋外烤起了鸡。 她是拿杆撑起窗子时,才看见他在雪地里挖了一个洞,生火烤鸡。 他进进出出了好几回,等她发现,他已经在挖那桶刚炊好的腊肉饭了。 「那不是要给你吃的。」 阿澪恼火的瞪他,差点把手中的勺子给扔过去。 「我知道,是要给宋兄的嘛。」苏小魅嘻皮笑脸的说:「我只是要帮他送去,刚煮好的饭最香了,当然是要趁热吃的好,还是妳要自己去?」 她一僵,不知为何脸有些热,不禁抓勺子匆匆转身,哼声道。 「你要去快去,把汤也一起带去。」 「那妳帮我顾一下外头那只鸡,其实应该也还好,这儿没有野狗会偷吃。」 他动作快速的装了满满两大碗腊肉饭,和一大锅白菜鸡汤,离开前不忘道:「对了,这饭太少了不够吃,妳再多煮几合米,晚点还有人要来。」 这男人也太得寸进尺,还真当她是厨娘了? 阿澪闻声回头,那王八蛋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还有人要来?到底谁要来?白露吗? 她搞不清楚他在搞什么鬼,完全不想理他,只顾着把那尾大鱼蒸好,可屋外那烤鸡那么香,害她忍不住多看两眼,到最后还是走出去帮忙顾那只鸡,就怕牠给烤焦了。 过午时,冬冬和雷风来了,送了板豆腐和豆腐镶肉来,还带来了一篮黄豆芽和一瓮酸菜。 几年过去,那丫头转眼间已经和她一般高,生得亭亭玉立,虽然耳朵听不见,却完全不影响那丫头的灵巧身手。 她还是一样爱同她说话,一见到她,就迭迭不休的说个不停。 说黄豆芽是她前几日泡水让它们发芽的,拿来清炒就很好吃,说酸菜则是要拿来煮酸菜白肉锅的,说她这几日如何如何,家里生意又如何如何—— 她没仔细听,她注意到雷风刚刚手上还拎了一壶酒,那男人趁冬冬同她说话时,提着酒跑去后面找宋应天和苏小魅了。 他们该知道他那破身体不能喝酒吧? 白露在这时走了进来,她忍不住脱口。 「雷风拎了一壷酒到后头去了。」 白露闻言,脸一冷,立刻转身,没多久就提着那壷酒回来,搁在桌上。 冬冬见了,笑道:「我有同爹说,少爷还不能喝酒的,可爹说这是少爷教他酿的药酒,只是拿来让他试喝一口,看味道对不对。」 「放屁!」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然后双双看向对方。 阿澪微愣,白露则显得有些窘。 这词通常是她才会说的,白露是好人家出来的姑娘,教养极好,平常可不会把这种不雅字眼挂在嘴上,可显然这女人听她说久了,也染上了这恶习。 白露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我去煮饭。」 差不多在这时,阿澪才领悟过来,今儿个,他们全要在这儿吃年夜饭。 还以为,就眼前这几个,到了午后,又有人来,她才知还有其他人。 来人她认得,是那兽人,风知静。 还有一位她不认得,却有些眼熟的姑娘。 那姑娘身上大剌剌戴着凤凰楼的铜牌,她一眼就看见了,那铜牌和宋应天的很像,只是他的铜牌是阳刻,那姑娘的是阴刻。 阿澪回房时,经过他门前,听见那姑娘叫他师兄,她一来便窝他房里,坐他身边,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让他笑声连连,边咳边笑。 后来,她茶水喝完,再回厨房装水,竟看见那女人在帮他梳头。 她一僵,不由得在门廊上停下脚步。 他披着一件不曾见过的羊毛毯,坐在朝外的门廊边,女人拿着牛角梳替他梳开了乌黑的长发,一旁还搁着热茶和不知哪来的虎爷小香炉。 雷风和苏小魅、风知静三人不知跑哪去了,屋里就剩他俩。 黄昏夕阳轻轻,斜照洒落在他身上。 「师兄,你瞧,这样啥事也不需多想,不是挺好?」 「是挺好。」他微笑同意。 「要不,你同我回扬州住几日吧,我天天帮你梳头。」 他轻笑,「妳别害我,都嫁人了,妳若天天帮我梳头,把阿静搁哪去?」这一句,让阿澪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 她是凤凰楼的大小姐,是那兽人的心上人,冷银光。 阿澪从未真的见过她,只在那兽人的心里看过,她也曾数次在宋应天的记忆中见过她儿时的模样。 「我本想嫁你的,爹说他都飞鸽传书要你来了,谁知你中途开溜,我才嫁阿静的。」 他又笑,「我可是有到扬州的,是听说妳已经嫁人了,我才黯然走人的。」 「瞎扯。」她好笑的道:「你根本就不想娶我吧?」 「妳若真想嫁,我还跑得掉吗?」他笑着道:「妳打小就成天阿静这、阿静那的,我听到耳朵都长茧了,老是听他那些丰功伟业,听得我每回一听到他的名,就跟着心口小鹿乱撞,我若生来是个女的,都想嫁他了。」说着,他还压着自个儿心口。 「啥?原来你喜欢阿静很久了,你要早点说,我也可以——」 「可以怎么?」他转头挑眉看她,「可以把他让我吗?现在让也还来得及的。」 「让你?才不呢。」她抬起下巴,双手扠腰对着他说:「不过我可以勉强收你做小的。」 「好啊,」听闻此言,他还真应了,「要我做小也行。」 此话一出口,非但阿澪一愣,那女人也傻眼。 「真的假的?」她惊喜脱口,连梳头的动作都停了,整个人激动的跪立起来。 「真心不骗。」他眼也不眨,万般从容的笑着道:「不过我得留在这儿,妳同他一块儿搬来鬼岛住吧。」 「呿!我就知道!」她一挥手,坐回腿上,道:「说来说去,你就只想着把阿静圈来这儿帮你守门口吧,我看他还是同我一块儿好,我对他才真心不骗呢。」 「是啊,真心到都想收我做小了。」 他笑着调侃她,却遭她一记轻拍,他故意哀叫一声,顺便咳了几下,惹得那女人又气又恼又担心,见他还在笑,才松了口气。 「可恶,吓死我了,还以为我一掌拍伤了你,一会儿白露来找我算账,我还真不知拿什么还她呢。」 「就拿阿静还吧。」他听了又笑说。 她好气又好笑,「我看你真是没救了,这般千思万想,瞒着我爹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家伙,搞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还差点丢了一条命,弄得如今这下场,是值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啊?」他淡淡笑着,声微哑,开口道:「我也不知,可有些事,不是以值不值得,来决定要不要做的。」 「那是以什么做决定啊?」 他在这时,看见了站在房间另一头门外的阿澪,和她对上了眼。 在那瞬间,她才发现自个儿在这儿站了太久,她原想举步走开,不知为何,却无法动弹。 隔着一整个房间,他看着她,黑眸深深,又笑。 那笑,没有丁点调侃,只有让她心颤的温柔。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女人也没有再问,女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笑,看见了他眼里的情,她转头看来,看见了那千年巫女。 那巫女动也不动站在另一边的门廊上,只有斜照的夕阳,映照在她冷酷又苍白的小脸上。 她面无表情的杵在那儿,可在那一剎,银光看见那双冷如冰石的眼,涌现了什么。 是什么呢? 银光还来不及辨认,那巫女已转过了脸,无声走开。 黑色的衣襬在夕阳余晖下飘荡着,消失在拉门后。 热汤滚滚,菜满桌。 黄昏时,男人们把几张小桌在前方厅室里拼成了一张大桌,白露和冬冬把菜上了桌,阿澪见人这么多,本不想凑这热闹,才要出门却被一个看似五六岁大的娃儿抓住了裙角。 那娃儿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还绑着两根小辫子,抓着她的裙角,一脸无辜的仰头看着她,开口张嘴喊了一句:「姨。」 阿澪一怔,不知这娃儿是从哪跑来,她直瞪着这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没有动弹,然后下一剎,那孩子发现引起了她的注意后,松开了她的裙角,改而抓住了她的手,冲着她傻笑娇声道。 「姨,我口渴,我想喝水,能不能请妳倒些水给我喝?」 阿澪本要甩开那孩子的手,但那孩子的手小小、软软的,对她没有半点害怕,只有全然的信任,然后下一瞬,她看见白露对着这孩子唱摇篮曲,看见苏小魅将她抛高高。 她一愣,瞬间领悟过来,不禁转头看向那在厨房忙了大半天的女人。白露抬眼看见了她与那孩子,她没有急着走过来,没有赶着把孩子拉开,她只是继续待在厨房,看着自己的孩子拉着她的手,眼中没有惊惧畏怖,没有害怕恐慌。 一时间,喉微紧,心又缩。 阿澪知道,几年前,白露怀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就只在刚生完那个月没上岛,后来她肚子消了,阿澪知她生了,却从来不曾看白露或苏小魅带孩子上岛。 那对夫妻,对自家孩子绝口不提。 她没有问,因为她比谁都还要清楚,苏小魅和白露不信任她,不相信她,当年她为求脱身,曾在他俩之间挑拨离间,他们害怕她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对他们来说,她不是人,是非人。 是因为宋应天,才不得不忍受的客— 「姨?」 软软的手,又轻轻拉了她一下。 她低下头来,看着那个和她爹一样有双大眼的娃儿,那孩子见她低头,又笑。 她渴了,她知道。 阿澪不由得伸手,拎起桌上的茶壶,替那孩子倒了一杯水。 「谢谢姨。」小小的丫头,用那肥嘟嘟的小手,捧着那杯水,和她敬了个礼,才低头喝起了水,然后笑着将茶杯还给了她,这才咚咚咚的又往外跑了。 白露到这时,才端着碗盘走了过来。 「妳的孩子?」阿澪看着她,忍不住开口。 「嗯。」白露点头,一边摆着碗筷。 「叫什么名字?」她将茶杯放回桌上,哑声再问。 「少华。」白露看着她,微微一笑:「苏少华。」 「为什么?」 「阿魅本来想取小花的,不过我觉得小花虽然可爱,姑娘家的闺名,还是雅一些好,便改少华了。」 「妳知道我不是问这个。」阿澪看着她,声疮哑,再问:「为什么?」 「因为少爷是对的。」白露望着她,柔声说:「妳和我们一样,没有不同。」 阿澪看着她,一时无语,心更紧。 白露把碗筷全都摆好,并在一起的两张方桌,摆了九副碗筷,包含了她的。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冬冬已上前来,拉着她到桌边坐下。 「阿澪,快开饭了,咱们一起坐这儿。」 她还有些怔忡,没回神,再回过神来时,人们已陆续入座。 雷风坐在冬冬的另一边,然后是白露、苏少华、苏小魅,再过去是风知静,那兽人身边坐着冷银光,跟着是被银光扶着入座的宋应天。 那是她身旁的位子,见他坐下,她微微一僵,想要起身走开,他却挽着衣袖,举起酒壶,替她倒了一杯酒。 「阿澪,我们这儿,难得如此热闹啊。」他说着,放下酒壶,拿起酒杯,递到她面前,微微一笑,「今天是除夕,身为东道主,本应尽一下地主之谊,可惜我不能喝酒,妳替我同大伙儿敬一杯酒吧。」 这话明摆着把她当了自己人看,还是亲之又亲的人。 她微僵,在座的每个人,更是瞬间全都朝她看来。 阿澪没起身,可也没伸手去拿那杯酒,气氛瞬间冻结一般。 桌上大锅滚滚,冒着蒸腾白烟。 他仍看着她,举杯的手仍举着,那双带笑黑眸,渐渐的、一点一滴的,蒙上了些许的什么,可他垂下了眼,自嘲的扯着嘴角,又笑。 那笑,让她心口一抽。 蓦地,眼前那双举杯的大手,悄悄往回缩。 未及细想,她双手已伸了出去,指尖轻触着那酒杯,也触碰着他的指尖。剎那间,他停了一停。 两人的手,一起捧着那小小的酒杯,停在半空。 那原本垂下的眼眉,又抬起,黑色的瞳眸,微讶的看着她,然后真实的笑意重新入了那双眼,改变了他整张脸的表情。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开心,不只那笑,不只那眼,还有那无以名状的喜与暖,由指尖而来,汩汩上了心。 在那片刻,她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然后,他笑着松了手,让她接过了那酒杯。 她捧着那杯酒,抬眼看向其他人,轻言浅语,态度从容的道。 「阿澪在这儿,替少爷敬诸位一杯。」说着,她以杯就口,喝掉了那杯酒。 有那么一瞬间,厅室里一片沉寂,然后苏小魅第一个跟着举杯,笑着道。 「宋兄、阿澪姑娘,我也敬你俩一杯,愿咱们接下来一年,都能如今年这般平顺。」他一口干掉那杯酒,一边吆喝:「来来来,快吃吧,趁热吃,趁热喝,别等菜冷了。白露妳多吃点,吃饱些。少华,把嘴巴张开,啊——」 小丫头在爹爹的吩咐下,一点也不秀气的把嘴儿张得好开好开。 「好乖好乖。」苏小魅看了笑开怀,立时赏女儿一汤匙鱼冻,边说:「这妳浔姨花了大半天工夫做的鱼冻呢,好不好吃啊?」 「好吃!」小丫头开心的用力点头。 苏小魅飞快再捞一汤匙切成小丁的鱼冻,搁她饭碗里。「好吃那就快多吃点,要不一会儿全让贪嘴少爷给吃了。」 此话一出,让白露好气又好笑,在桌底下拍了他大腿一下,边温声同女儿说。 「少华,好吃要和姨说什么?」 那小丫头闻言,立刻抬起头来,冲着阿澪露出灿笑,大大声说:「谢谢姨!」 阿澪无言以对,但那丫头丁点也不介意,还抓着汤匙捞了碗里的鱼冻丁,回头递到白露嘴边:「娘也吃,好好吃的,咱们快多吃些!」 自家女儿哪个没学,就学了阿魅的快嘴,让白露瞬间有些窘,但仍是张嘴吃了女儿送上来的孝心。 那鱼冻丁入口即化,带着微微的辛与酸,虽然有药味,却不浓厚,只刚刚好去了鱼的草腥味,真的是好吃,让她有些吃惊,自家女儿喂了她,更是开心的干脆起身一一捞给每个人。 「雷叔叔吃点,冬冬吃点,泽姨也吃点,少爷也吃点,银光姨也吃些,阿静叔叔也吃些。」中途到一半,她为了分菜,还爬上了桌面,怕她栽到酸菜白肉锅里,苏小魅大手一伸,干脆整个将她抱了起来,助自家宝贝丫头一臂之力。 她分完一轮,坐回自个儿位子上,还叹了一口气,露出一副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笑。 「喂,丫头,妳是不是忘了啥啦?」苏小魅见了,忍不住问。 「啥啊?」她回过头来,眨巴着大眼,看着自家爹爹。 「我啊。」他指着自己鼻子,「妳爹我啊。」 她呆看着他,伸出胖胖小手摸了摸他的脸,又送上额头碰了碰他的额,然后一脸困惑的问:「你怎啦?没烧啊?爹爹你哪儿不舒服吗?」 闻言,银光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她一笑,其他人也跟着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苏小魅既无奈又好笑,差点垂泪给自家娃儿看,「丫头,妳谁都给了,为啥就单单忘了妳爹我啊?」 此话一出,让那娃儿好震惊的瞪大了眼,惊呼出声。 「啊?!」 「是不是?是不是?想起来了吧?」他咕哝着。 少华看看桌上那空盘,再看看一脸哀怨的爹,瞬间露出惊慌的脸,只因桌上的那盘鱼冻,方才早让她分完了。 「那……那……」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勉为其难,忍痛把自己的碗递给爹爹,说:「那我的给爹爹好了。」 见她那万般为难的样子,让在座其他人纷纷又笑,可苏小魅接下来没节操的反应,更是让人笑声连连。 「啊,我就知道我家少华最喜欢爹爹我啦——」说着,还一把抱住了女儿,笑着将她举高高的。 「你这结论哪来的啊?」银光又笑。 苏小魅眼也不眨,厚着脸皮的道:「因为好吃的要留在最后啊,少华,对不对?」 小丫头机灵得很,当然立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白露又羞又窘,只能假装没看到旁边这一大一小,干脆起身替大伙儿添白饭。 苏家父女耍宝不断,逗得众人直笑,银光甚至说要认这娃儿当干女儿。 这一餐年夜饭,整晚笑声连连不断。 看着眼前这不知多久不曾见过的温馨热闹,阿澪拿着筷子,吃着白米饭,有些怔忡,又想起当年同巴狼、阿丝蓝、蝶舞、云梦一块儿吃饭的过往,教心微紧,又疼。 她食量曾经很大,但这两年,她胃口已恢复从前,吃得不多。 旧日回忆,教她更加没了胃口,不由得停了筷,搁了碗。 蓦地,身旁的男人,在她搁下碗筷时,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抬眼看他。 他没看她,他正同冷银光和风知静在说话,聊着他俩几位共同的长辈与亲友近况。 她应该要拨开他的手,可他的手仍有些寒冻,即便吃了热饭热汤,仍有些寒冻。 他也吃得不多,中毒后,他胃口一直不好,所以她才会做那酸中带辛的鱼冻。 天寒地冻,啥菜也是热的,可越是热,他反倒越吃不下。 他碗里的饭,只吃了几口,还剩一大半,那几口,便是配着那鱼冻入口的。 他喜欢那鱼冻的味道,她知道。 不是吃给她看的,他真的喜欢。 这只手,如雪中冻枝,虽不再如初时那般瘦骨嶙峋,可也没好到哪儿去。她看着那苍白削瘦的大手,不禁趁着贪嘴的苏家父女埋首分切那只烤鸡时,起身又去厨房,端了两盘鱼冻回来,大盘的递给了白露,小盘的就放自个儿前头,她分了一些给冬冬,然后舀了一些到他碗里。 她起身时,他没多看她一眼,她回座时,他也没回首。 桌上又爆出一阵欢乐的笑声,她没听到是发生了什么事,只知他也笑了出来,然后他看见了碗里的鱼冻。 他停了一停,回首瞧来,她装作不知,只垂眼重新拾筷,吃着冬冬送到她碗里的豆腐镶肉,可她能从眼角余光看见,他抬起了手,也重新拾筷,吃了起来。 剩下的大半碗饭,他吃到只剩几口。 她见了,忍不住把空碗递给冬冬,冬冬自动为她盛了一碗白饭,阿澪舀了点鱼冻,再舀了点酸菜白肉锅的热汤,淋在自己碗里的鱼冻和白饭上。 淋了热汤的鱼冻,化在了白饭上,吃来更加鲜美。 他照着做了,把剩下的几口饭也吃完。 当她把手收回裙上,那只大手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又覆到了她小手上。 真好吃。 他想着,笑着想。 改明儿个,咱们自个儿再煮些吧。 她没理他,没瞧他,却也没缩回手。 他的手,吃了饭,总算暖了些,热了点。 一餐年夜饭,就这样热热闹闹,笑声不断的吃完了。 第九章 晨光在林叶间闪烁。 梅开一朵,又一朵。 阿澪一早起床,开门让屋子透气,却见门外默林中有人站在那里。 女人头上戴着狐狸帽,娇小的身子围着出锋暖皮裘,小手套着暖手筒,脚上靴里更是衬着九曲滩羊毛,整个人包得密不透风,就露出那巴掌大的脸儿来。 她垂眼看着那些一株株矮小的梅树,嘴角扬起一抹笑。 冬日朝阳暖暖,照在她那洁白清丽的小脸上,让她看来就像个瓷娃娃。阿澪知她年纪不小了,算起来,也该有三十好几,可那模样,却似年方少艾。 这女人能保有年轻模样,不是因为她是妖或非人,而是因为她是凤凰楼中的女儿。 宋应天若是天之骄子,冷银光便是天之骄女。 她从小吃好穿好,娇生惯养,出门有人打伞,入室有人奉茶。 旁人见她,以为她生在富贵之家,成天无所事事,只会穿金戴银,总瞧轻了她,以为她就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平常,这女人还真是这般过日子的,可阿澪知道那只是她要别人看到的模样。 冷银光聪明精算计,只在自家人面前,才会露出真实样貌。 凤凰楼和应天堂有生意上的往来,长上又是师出同门。 这些年,冷银光偶尔也会来洞庭,可从来不曾上岛,但阿澪总能从冬冬那儿,听到这女人的消息。 几年前,凤凰楼主对外宣称金盆洗手,冷银光没接手家业,反让那兽人接了凤凰楼,让那家伙做了当家,替那兽人做足了面子。 可昨日一见她,阿澪便知,这女人才是如今凤凰楼里,真正在出谋划策的人。 风知静被她收服在手,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傀儡,任她支使。 见那漫步在门外默林里的人是她,阿澪本欲重新将门关上,那女人却在这时瞅见了她,笑盈盈的开口朝她招呼问安。 「阿澪姑娘,早啊。」 她还是想关门,但那女人却甜甜再笑。 「大年初一,开门见喜,阿澪姑娘,咱们一块儿散散步吧。」 说着,冷银光把小手从那毛茸茸的暖手筒里抽了出来,伸手邀请她。 阿澪没动,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放心,我不是要找妳算账的,就算我想,师兄还不会肯呢。」银光见了,轻笑出声:「再说,若真要算起来,我还要谢谢妳才是。」 谢她? 阿澪挑起眉,不知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当年若没妳那般瞎搅和,阿静怕是仍不愿让我看他真实的模样。我知妳那会儿只是让人误导,才会以为阿静故意要坏妳生意。」银光瞅着她,噙着笑说:「再说,妳难道不好奇,妳离开扬州之后,原本手上的店铺,后来如何了吗?」 阿澪微僵,只见那女人噙着笑,道。 「一起走走吧,咱们聊聊。」 不用她说,阿澪也知那么多年过去,她这正主儿消失无踪,底下的人大概早就做鸟兽散,八成也全将她的货与铺子给污了。 可她确实想知道这女人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所以她举步出了门,下了阶,来到那女人面前。 银光见了,这方把小手缩回暖手筒里,一边往林子里走去。 阿澪同她并行,晨光穿过林木,斜斜洒落雪地,将树影拉得很长很长。 「那年妳一失踪,妳底下的铺子,就遭人易手吞吃,可这么不公不义的事,听了都刺耳,看了都扎眼,小妹知道之后,便多事的一一为阿澪姑娘妳讨了回来。」 闻言,阿澪冷淡的道。 「若然如此,阿澪还真要谢谢银光姑娘了。」 银光轻轻一笑:「喏,我知妳一定觉得,横竖师兄不放妳出岛,我同妳说这些何用,是吧?」 阿澪挑眉,没有回。 银光也不介意,再道:「师兄自幼聪慧,无论学啥,总能举一反三,少有不如他意之事,就因如此,偶遇上了一个不照他想、有违他思的人,难免在意,搁到了心上。」 怎么,这是在怪她引起他兴趣了? 听闻此言,阿澪忍不住讥诮开口。 「妳知是他强行将我绑来,拘在此地的吧?」 「银光当然知道,可他想做啥,我这做师妹的,也不能多说什么。」银光一脸无辜,笑着说:「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妳也该晓得,师兄看来随和,实是位倔强之人。他打定主意的事,便会铁了心去做,旁人难以动摇。即便我有那心思……」 银光话没说完,只停下脚步,转头瞅着她,扯了下嘴角,道:「即便我有那心思,我也斗不过他。」 说着,她再举步,在雪地林中漫步。 「实话说,上回师兄出岛惹了事,还差点丢了一条命,这回我来,本是想着就算得罪师兄,也要让他收手的。」 收手? 阿澪冷笑,「他若会收手,早收了。」 银光也笑,在晨光中,勾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说:「我知,所以我没同师兄啰嗦,我打算从妳这儿下手。」 阿澪一怔,讽笑:「妳想杀了我。」 「当然不是。」银光摇摇头,看着她在晨光下,那张洁白无瑕的脸,轻声道:「白塔巫女,千年不死,受妖咒以分食。我知妳被下了不死咒,能够长生不老、不死。」 这话,教她为之一僵。 「所以,妳也看过《魔魅异闻录》。」 「是,我看过。」银光点头,直视着那千年巫女的眼,说:「妳一路走来,必受过我无法想象之苦,但他是我师兄,即便人终有一死,我仍想他能活久一点,别死得这般不值。」 银光说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在晨光中,吐着氤氲的白气,开口说。 「这回我来,是想放妳走。」 阿澪一震,屏住了气息,无法置信的看着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子。 他睁眼时,看见门外天色已大亮。 铜炉盖上小小的铜铸老虎,在晨光中,英姿飒飒的看着远方。 天才刚亮没多久,屋子里很安静,或许他应该多睡一会儿,可不知怎,隐隐有些不安在心头浮动,他掀被起身,套上外衣。 穿衣时,他才注意到,那不安从何而来。 屋子里很安静,太安静了。 他知方才天快亮时,阿澪有来过,来拿他的茶壶,替他装水。 怕屋子里太闷热,她离开时,还留了一点门缝通风。 打他中毒伤了身子后,便常常夜咳吵到了她,不知何时起,她夜里便会来替他的茶壷装水,再挂回地炉上的钩子,保持空气的温暖潮湿,让他随时起来都有热茶开水可饮。 阿澪向来安静,屋子里安静也没什么,可今日这儿可不只有她。 还有银光和阿静。 他拉开门,看见对面客房的房门敞开着,里头空无一人。 心头再一跳,他飞快结出手印,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 白光乍现,他伸手探进圆里,捞出一只全黑的木盒,可不用开,他就知道东西不见了。 盒子太轻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死心的打开来看。 可盒里如他所料,空空如也。 他暗咒一声,想也没想,立刻抬手一挥。 天井里的白雪瞬间翻飞起来,眨眼幻出了鬼岛的地形,还有远离老屋的两个小小雪人。 小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往水边走去。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在这时听到了动静。 应天抬眼,看见阿静赤裸着上半身,站在那里,他刚练完拳回来,一身都是汗,正在擦身换衣,那男人看见了他,看见天井里的鬼岛和小人,还有他手上的黑盒。 刹那间,两人对看了一眼。 玄黑木盒里,原该有一只无坚不摧,能降妖伏魔的金刚杵。 那金刚杵是他们几个一起去偷回来的,他偷这东西当然有他的用处,阿静知道,所以才帮他,可两人兄弟交情再深,也不可能让这男人坐视妻子入于险境,即便那险境是银光自己搞出来的也一样。 她会拿这金刚杵,当然是为了要对付阿澪,可阿澪岂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黑剑在衣袖下浮现,他强行压住想将其握在手中的冲动,只握拳站在原地,开口要求。 「别伤她。」 那男人一脸严酷的看着他,没有应答,只抓着那件衣,脚一点地,疾射而去。 他脸一白,扔下那空无一物的玄黑木盒,飞快跟上,但他没阿静快,即便没受伤都不可能比他快,更别提现在。 一颗心,在胸中跳得飞快。 他以为银光不会这么做,以为只要让她看看阿澪和冬冬相处的模样,看看阿澪如何待少华,看看她如何对他,就会知道她不是那般无可救药。 显然他错了。 该死—— 这回我来,是想放妳走。 冷银光,是凤凰楼主之女,和宋应天师出同门,她也是齐白凤的徒孙,懂阴阳之术,即便鬼岛阵法不是齐白凤所出,可宋应天自小就对这聪明的师妹百般纵容,几任她予取予求,这女人确实有可能知道出岛破阵之法—— 她只要伸出手,只要抓住这女人的手,她就能知道该如何破阵,就能离开这里。 可几乎在同时,他的脸、那双眼,那怅然若失的笑,浮现眼前。 心,微微的缩,颜颤抖。 她握紧拳头,拨开他的脸,压下胸臆万千情绪。 不急,不急。 她告诉自己,哑声开口。 「可妳改了主意。」 银光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那冷若冰霜的女子,然后笑了,笑着点头:「嗯,可我改了主意。」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再问,一颗心却仍在方才那上头,像是魂体脱离一般,感觉眼前一切万般虚幻,教她莫名的慌。 「因为我发现,师兄让我上岛,终让我上岛,是要让我知道,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实没有那么无私。」 阿澪微愣,回过神来。 「妳说什么?」 银光笑着,转身迎着朝阳,继续往前走,只道:「我本想着,他拘着妳,是因妳有神之血,妖魔吃了妳,便能增加自身功力,危害世间。我以为他不忍妳受苦,更不忍万千生灵因此受害,所以才干脆将妳拘在岛上。」 阿澪仍站在原地,心跳飞快。 银光发现她没跟上,便停下脚步,回首笑看着她,说:「可我昨日上岛,见了他,看了妳,我才知道,师兄也没那么傻。」 「什么意思?」 银光伸出小手,将垂落的发掠到耳后,不答她的问题,反道:「妳告诉他,甭想瞒着我爹了,他老人家早知师兄藏妳在此,他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作不知罢了。我爹知道,与其让妳被妖魔逮着,弄得生灵涂炭,还不如让妳与他一块儿待在岛上好。不过他老人家也说了,师兄若再胡来,他可不一定能继续帮他擦屁股。」 这话更玄了,教她终于忍不住脱口。 「他到底做了什么?」 「妳不知道?」银光惊讶的看着她,然后冒出银铃般的笑声:「啊,妳真不知道。」 她怒了,转身要走,却听那女人在身后笑着道。 「抱歉,但我真的以为妳知道,我还以为他会去做那蠢事,就是要让妳知道,结果他竟然什么都没和妳说吗?」 阿澪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可那女人的下一句,却让她猛地止住了脚步。 「他去偷东西。」 银光边说边笑,笑个不停,笑到眼泪都迸出来,她看着那转身看来的女人,告诉她。 「偷神族的法器——」 「银光。」 男人人未到,声先到,这句叫唤,阻止了那个女人再说下去。 阿澪闻声看去,就看见那兽人从雪地林木中走了出来,他看着那娇小的女子,剑眉微摔。 银光见了,只笑着拭去眼角的泪,道:「看来,我话太多了呢。」 「我们该走了。」风知静朝她伸出手。 「我知道。」她装没看到他不赞同的臭脸,仍是执意脱下了手中的暖手筒,上前给了阿澪,还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替她戴上了暖手筒。 「天寒地冻,阿澪姑娘妳可要好好保重,别冻着啦。」 被那温暖小手握住的瞬间,她差点抽手。 可这一剎,她竟不知自己抽手,是因为不想拿这女人的东西,还是怕看到心念电转间,冷银光已凑到了她耳边,吐气如兰的悄声道。「妳是个聪明人,该要知道,出岛对妳有害无益。要不,妳怎不来读我的心呢?」 这话,教阿澪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却又听她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这天下没有永远的秘密,也没有不破的牢,哪日妳若出岛,便来找我要妳的铺子吧,我真金白银换给妳。 她错愕抬眼,那女人却早已松手退开。 「抱歉,朦了妳。」银光轻笑着,一路退到了阿静身边,才笑盈盈的开口:「我打小便学艺不精,唯一知道的出岛方式,便是靠着阿静领路,可他同师兄一个鼻孔出气,怕也是不会愿意领妳出岛的。」 瞧着眼前这狡狯的女人,阿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又气又羞,连她自个儿一时都搞不清是为何。 一瞬间,她想过出手压制那兽人,可那家伙虽没同她对眼,却全神戒备的紧盯着她的手脚,她知道她只要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他便会将她打倒在地。 兽人力大无穷、动作奇快无比,而且如今的风知静心无杂念,早和当年不同,不再是她能轻易操控的对象。 冷银光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同她说出岛的方式。 瞪着眼前这对夫妻,她冷着脸,再次举步转身走开,身后却又传来女人的声音。 「阿澪,我师兄他呀,吃软不吃硬的。」 这一回,她没有停下来,却仍能听见那兽人低声轻斥。 「妳别瞎搅和。」 「我搅和?有你掺和得厉害吗?那可是神族法器,若非鬼岛法阵能障眼,我看你们有几条命可以——」 冷银光的声音倏然消失,阿澪知是法阵掩蔽了一切,声音、景物、人,她晓得就算此刻回首,也不会再看到冷银光和那兽人。 她继续快步往前走,一直走,那女人的话却仍在脑海中回荡,她不让自己去想,将那些扰人的话语都推开,它们却不肯散去。 他去偷东西……偷神族的法器…… 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实没有那么无私…… 他打定主意的事,便会铁了心去做…… 一颗心,狂跳不停,她喘着气,走得更快,眼前却只浮现他的脸。 她加快脚步,走得更急更快,几乎要跑了起来,可下一剎,她却一头撞入了男人怀中。 她来不及停下,她没有看到他,那男人上一刻还不在这里,他试图撑住两人,可雪地太滑,她前进的速度太快,若他没伤之前,这意外完全不是问题, 可即便养了一年半,他还是很虚弱,根本经不住这一撞。 纵然如此,他依然伸出双手,将她护在怀中,把她的脑袋压在他胸口。 她震慑不已,只听见他的声在脑。 没事,别怕。 剎那间,气一窒。 眼看两人就要倒地,摔跌在雪地里,她想也没想便伸出双手,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护住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两人重重摔跌在雪地中。 雪花四溅,上了天,再落地。 冰雪很冷,他的脑袋不轻,她被压在之中的手又冰又痛,可这一霎,她只感觉到他跳得飞快的心,还有那一股由他而来,温柔的裹着她心的暖。 「唉……咳咳咳……我还以为我撑得住……咳咳咳……看来我真是越来……咳咳咳……越不中用了……」 他边咳边笑着说,她却莫名恼了,飞快的硬抽回手,从他身上爬坐起来,怒道。 「你没事跑我前面做什么?」 他喘了口气,压下了另一阵想咳的冲动,却还是又轻咳了两声,这才开口。 「我没跑,我是用走的。」他眼也不眨、一脸无辜的慢慢坐起身来,笑着道:「谁知妳跑那么快,我才看见妳,一眨眼妳就撞上来了,想喊都来不及喊。」 「我哪有——」她瞪着他,本想否认自己没跑,却知并非如此,一股热气莫名上脸,教那句反驳再吐不出,到头来,只更加羞恼的站起来,边拍掉落在身上的雪,边冷声改口:「还不都是你这鬼阵法的错!上一刻还没的,这一会儿就跑出来了!」 「是。」他点点头,像老公公一样的踉跄起身,掸了掸衣袍,抖去白雪,嘴角却仍噙着笑,「是我的错。」 他这般同意认错,却没让她好过些,更教阿澪无言的,是那男人竟在起身后,捞起了她方才被压在他后脑的左手手背查看。 「妳指骨断了没?」 她一怔,被他握住的地方莫名热了起来,匆忙间,又想抽手,那男人却没放手,反倒是不露于形的心疼,悄悄袭来,教心一紧,这手竟无力再抽。 「看来是没有,就是些皮肉伤,已经开始愈合了。」他神色自然,小心的捧握着她的手,检查她的手指头和手背上的擦伤,边说:「妳要是不硬抽手,情况应该会更好。话说回来,下回妳还是别把手伸出来当肉垫吧,搞得我想来个英雄救美反被妳救,很尴尬的。」 说到最后,他抬眼,又笑。 她瞪着他脸上的笑,想骂他,想抽手,质问他偷那神族的法器,究竟是想做什么—— 可到头来,她却连嘴也张不开,只有心狂跳。 她不敢问,甚至不敢去偷看他的心。 「怎么?」见她脸色苍白,他轻握着她的手,微笑再道:「很疼吗?那咱们得快点回去多吃个两碗饭才行。」 阿澪没有答,他也没有等她回答,只是边说边小心的牵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往回走。 也不知为何,就这样被他牵着走了。 明明是他来时路,雪地上的足印,却在两人前行时,缓缓消失无踪。 他困着她,一直是他困着她的。 用这可恶的法阵,将她拘困在这岛上。 她不曾忘记这件事。 可她再无法确定,他困她于此,是为了什么。 为长命?为众生?抑或是…… 她停下了脚步,他跟着停下,回首看她。 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他俊美的脸庞,她看着这男人,忽然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那无以名状的恐慌上了心,摇晃着她。 她抽回了手,这一回他没有坚持,只是又露出了那好寂寞又好温柔的笑"眼前的男人,朦胧了起来,霎时间,以为他就要如雪地足迹一样,消失在眼前。 蓦地手指微抽,她才发现自己想伸手抓住他,她握紧拳头,控制着那无以名状的恐慌。 他看着她,仍在笑。 「别笑。」 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从嘴里掉了出来。 「别笑了。」 她看着那越发朦胧的男人,用最酷寒的语气斥责他。 「别再笑了——」 他不再笑了,终于不再扬着嘴角。 心头又一紧,风飒飒而来,飒飒而去。 他抬起了手,抚着她苍白的脸。 「我很抱歉。」他朝她走近一步,凝视着她,语音万般沙哑。 这时,她才从那朦眬之中,看见他的眼,看见那双黑瞳里的温柔不曾褪去。 从他指尖袭来的暖意,教她莫名惊慌,却又同时让她感到安心,这两种情绪如此矛盾,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他怎能对她这般?她又怎能任他这样对待她? 无名的泪夺眶,他低头吻去。 这回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心中,不是在那过往回忆。 剎那间,无法呼吸。 他的唇是冷的,舌却是暖的,他舔去了她脸上的泪,轻轻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 「别哭,别哭了。」 她不想的,可心揪成一团,泪止不住,而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哭,只是胸口是那样闷、那般紧,教她喘不过气。 他在雪地中拥抱着她,薄唇贴着她的额,大手抚着她的发,再没说过一句话,可她能感觉到他跳得飞快的心,还有那一身湿透衣衫的冷汗。 这一剎,方知他说谎,他是跑来的,一路飞奔而来。 他害怕银光伤了她,担心银光放了她,更怕她若回手,会遭那兽人攻击。然后,她看见了他再压抑不住,闪过心底的恐怖影像。 白色的雪地上,满是鲜红的血。 她被一支黑色的金刚杵钉在地上,流着鲜红的血泪对他咆哮,半兽化的风知静拥抱着血流不止的银光,背对着他走开—— 那是他以为会发生的事,而她清楚知道,他没有错。 若冷银光对她动手,她绝不会客气。 她不会死,冷银光会,那兽人会因此恨他,他师叔更不可能就此作罢。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打算放了她,就算会遭致众叛亲离,就算她从此都不会再信他,他仍会站在她身前,留在她身边。 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怎么想,她不想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却依然能感觉那不言而喻的无尽温暖,紧裹着她,安慰着她。 渐渐的,心跳渐缓,泪终于不再,倒是他又咳了起来。 他侧过身去掩嘴轻咳,却因为冷,因为站得太久,身子有些僵,差点又失去了平衡。 她伸手抓住了他,扶住了他的腰,没让他跌倒。 可她这一低头,才看见了他陷在雪地中的双脚竟什么也没穿,没有鞋靴,没有白袜,在那衣襬之下,只有一双被冰雪冻到发青的裸足。 阿澪错愕抬眼,他却只是看着她微笑,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的小手。 心一紧,她没抽手,只听到他哑声开口。 「我们回去吧。」 热气莫名又再上涌,她垂眼,半晌,方点头。 他收紧大手,牵握着她的手,再次举步。 这一回,她没再停下。 白雪依然在前方闪耀,枯枝树影依旧杵立在四周。 不久,老屋出现在眼前。 老屋万般寂静,却飘散着饭菜香,风知静和冷银光已经离开,屋里没有半个人,只留下一桌热好的菜,和一张以纸镇压好的信笺。 他拾起那信笺阅览。 傻瓜师兄 饭菜已热好,你和阿澪多吃些。 阿静和我还要赶船,下回咱们有空再聊。 你多保重身体,若有啥需要,你再写信同我说。 另,别说你需要阿静,阿静是我夫婿,不让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妹银光 他笑了出来,将信笺搁回桌上放好。 她见了,剎那间,差点忍不住脱口问他,究竟为何一直讨要那兽人。 可他又咳,她为他倒了热茶,在他坐下时,多加了几块地炉的火炭,让他能够烘脚。 他喝了几口,总算不再咳了,却已在桌边坐下,拾起筷,夹了鸡肉,却没搁自己碗里,倒是放到了另一只饭碗上。 屋里只剩他与她,白露和苏小魅他们,昨晚吃完饭就回去了。 桌上就两副碗筷,除了他身前的,另一副碗筷,自然便是她的了。 可那冷银光不知在想什么,昨夜并的桌早已被放回原来的客室,这儿如今只剩一张桌,一桌明明四个边,那女人硬是将两副碗筷搁在了同一边。 他见了也没挪移。 阿澪不知该说什么,见他自顾自吃了起来,她拿起碗筷,要坐到另一头,他却开了口。 「就坐这儿吧。」 她朝他瞧去,只见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好冷啊,咱们坐一块儿,暖和些。」 闻言,看着他那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她心又一紧,不由得,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地炉里的火炭,静静燃烧着,炉上还挂着一锅鸡汤正滚滚熬着,冒着诱人香气。 大年初一,人都走了。 昨夜的热闹,更显今日孤寂。 她都有这般感觉,更遑论是他。 到底,是为了什么? 坐在他身边,阿澪慢慢的吃着碗里的饭,吃着那满桌的菜。 千百个疑问在心头,可最终,仍没问出口。 她不敢想,不让自己去深想,去探看。 吃完了饭,她收拾着碗盘,他试着帮忙,她没拦他,反正这男人虚得也做不了什么事。 本以为他收个碗就会回房,谁知她洗完碗,回身却见他就杵在身后,他是没法做啥,却一直待在一旁,看着她洗碗,待她把碗放好,他拿着干净的布巾,替她擦手。 阿澪一愣,忘了抽手,见他好仔细好轻柔的替她擦手,检查着她的手背。她这才发现,他一直没忘记她手背上的伤。 「已经好了,进屋前早好了。」话未想,已脱口。 「嗯。」他垂着眼,确定都擦干了,搁下了布巾,却没松开她的手,只淡淡说着:「可刚长好的皮肉,最娇嫩易伤,天寒地冻的,还是小心点好。」 一股热气,无端又来。 虽不是由他而来,却是因他而起。 这男人垂着眼,来回以拇指抚着她曾破皮泛红的手背,动作轻柔的宛如飞羽拂过。 明明不是第一回 被他握着手,不知为何,这回却特别清楚的感觉到被他手指触碰之处。 那感觉,莫名的热,莫名的痒,让人无端心跳飞快。 她飞快抽回了手,把一旁的药汤塞到他手里。 「快把你的药喝了。」 说完,便匆匆快步从他身边走过。 男人瞧着那逃跑的背影,笑又入心,上脸。 垂眼看着手中的汤药,他乖乖的拿了调羹,坐在矮桌边,一口一口的喝完。 良药苦口啊,可一颗心,却微微的甜暖。 喝完了药,他将那碗洗了,回头却见门外的风,悄悄拂来,扬起仍搁压在桌上的信笺。 傻瓜师兄吗? 看着银光秀丽的字,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或许他真是傻的吧,但人生难得几回傻啊? 再一次的,他拾起那信笺,收折好,方起身往自个儿屋室走去。 天井里,白梅点点,开了一朵又一朵。 如他所料,原本被他扔地上的黑色木盒已经不在那里。 她那儿的门,紧紧合着,关得密不透风的。 就当他是傻的吧。 他站在自个儿门前,瞅着那扇紧闭的门,几乎忍不住想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可他知,不能逼得太紧。 一次一点点,一回一些些,这样就好。 轻轻的,他叹了口气,入门前,还是忍不住故意咳了两声,如果多咳几声就能让她拉开门走出来,他可以一路咳下去。 紧闭的门,没有半点动静。 看来,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啊。 自嘲的笑了笑,他推门回房,知她一时半刻不会再来,他在桌边坐下,打坐运气,试着让真气运行全身筋脉,起初那有点困难,但体内丹田那股凝滞的真气慢慢流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顺,不多时,他全身就热了起来。 他可以感觉到,体内脏腑虽仍有损伤,但已比之前预估的好上更多。 即便心急,他没有勉强继续下去,只是静心收功。 他睁开眼,看见窗外天色更亮,铜炉里已不再冒着青烟,他的脚底也暖了许多。 确定自己情况还可以,他以单手结出法印,在半空中画了个圆。 白光亮起,他伸手穿过圆中白光,摸了几下,果然摸到了那只木盒。 那丫头已将它放了回来。 他将其拿了出来,再抬手抹去那个圆。 黑色的木盒,看起来并不起眼,却很沉,他将它放在桌上,打开来,看见盒里有另一张纸笺,上面只有简单几个字。 小人师兄 小妹借此物只为防身,这东西是个烫手山芋,谁拿谁倒霉,这就还你了,我可不想象你一样当个傻瓜。 君子师妹 他无奈又好笑的收起纸笺,才取出那通体全黑的金刚杵,放在一旁的软布上。 金刚杵能降妖除魔,但他去偷取此物,可不是要拿来对付阿澪的。 当年阿澪不顾阿静意愿,强行转化了他,将其兽化。 这事他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事也一直是阿静心里的疙瘩。 银光对阿澪印象一直不好,她知他藏人在岛上,却不知是谁,可他这师妹向来机灵,他遇袭中毒之后,几次下来她便从阿静和白露、冬冬口中,拼凑出了真相。 她名义上是要上岛探病,可他知不是。 对银光来说,阿澪是非人,是妖女。 方才还没见到她之前,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做错。 银光不会杀阿澪,也杀不死她,他清楚师妹没有笨成那样,可她却很可能决定将阿澪掳走,交给师叔,或更糟,把她交给那被他偷了这金刚杵的原主,以换得撤消他们对他与阿静的追杀令。 这金刚杵无坚不摧、无魔不破,虽无法致阿澪于死,却能让她伤重倒地,更别提他多年下来,好不容易才让她软化,若银光攻击她…… 他真是不敢想象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幸好银光非但没有对她下手,甚至没有试图放她走。 当初要不要让她上岛,他挣扎许久,幸好他没看错这师妹,真的是……幸好啊…… 看来,他是注定要被她笑上一辈子了。 罢了。 这东西她就是不还他,他也无法怪她,这本就不是他的东西,她没直接取走拿去解决追杀令,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他苦笑,在那金刚杵上结出手印,打出见闻法阵,将其笼罩。 金刚杵亮了起来,在上方涌现紫光圆球,这东西同样是由许多上古文字所组成,却比阿澪血咒上的更加复杂多层百倍,可这些不是法咒,也非术式,只是书目,他拨动着它们,找到所需,然后拉出一个字,下方立即浮现成千上百页的文字。 人人都当这金刚杵是降妖伏魔的法器,以为前人说这金刚杵有大智能只是象征的寓意,不知它真有大智大慧。 他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的看,不敢漏掉任何描述的字句。 即便对上古文字钻研多年,他依然难以轻易辨识其意,总得要再三推敲前文后意,方能得出那字句的正确字义。这是个大千世界,光是不同地区,口说的语言,书写的文字皆有不同,更别提还得加上不同年代,就算是同一地区,前后几百年文句字义也会改变,遑论是相差数千年以上的上古文字。 这些文字,大多没有一路传承下来,如今要重新释义就变得万般困难。 阿澪身上的血咒,他拆解到最后才发现,他无法完全解开,是因为在更内层,还有另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文字术式存在。 因为如此,他才会想尽办法取得这大黑金刚杵。 儿时他曾听祖师爷提及这大黑金刚杵,后来遇见阿澪,见了那血咒,他才又再想起这件神物。他花了几年时间同二师叔打探,方得知这东西的下落,又耗了许多功夫,才千方百计的将这东西弄到手。 起初他打开来看时,这些文字看来就和无字天书差不多,虽然这东西的使用方式,和祖师爷写的《魔魅异闻录》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仍是花了些时间,才弄懂要如何使用,该从何开始。 这些日子,每每遇有没见过的字,他就将整句抄写在纸上,整理编写药典医书时累了,就拿出来查看推敲,久了也让他搞懂了大半,这阵子他阅读的速度终于快了些,可依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日光悄悄在地板上挪移,他没有注意。 他需要尽快搞懂这些东西,懂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好。他翻过一页,再一页,又一页…… 第十章 春暖花开时,风带来血的味道。 她拉开门,循着血味走去,不多时,便在林中看到了一只乌鸦。 这乌鸦的体型特别大,几乎就和老鹰一般。 阿澪不是没看过乌鸦,她见过许多这种黑色的大鸟,可在鬼岛上,没有活物能在没有他的同意下,自行出入。 那只乌鸦在这时看见了她,牠试图张开翅膀逃走,却飞不太起来,只踉跄走了几步,就又再次倒下。 满地的飞羽在牠倒地时飞扬,她再看才发现,牠右侧的翅膀断了,胸腹前的鸟羽染着血,所以牠才飞不起来。 这八成也是牠为何在这里的原因。 牠误闯鬼岛,入了迷魂阵,所以才受了伤。 闇之书里有飞天之术,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学会了,几年前她刚到这儿时,曾试图从空中逃走,当时她还戴着镇魔珠,她试了好几次才有办法忍住灼烧的疼痛飞上天,然后才发现鬼岛的迷魂阵通天达地,就连上空也无所遗漏。她不甘心的试了许多次,才终于死心不再继续尝试。 虽然她在地面上仍看见高空的飞鸟来去,但那些飞鸟好似也知这儿不对劲,从来不曾飞低下来歇息。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飞鸟误闯这禁区。 误闯的人倒是有一个,那少年是和冬冬一起的,后来也几乎立刻就被宋应天找到,送出岛去。 她本不想理会这乌鸦,那男人大概很快就会发现有活物入了岛,可那大鸟拖着断翅的模样,万般狼狈,让她想起了自己。 她远远的看着牠。 牠也远遗的看着她,用那双小黑眼,紧盯着她。 草地上,有几根染血的鸟羽散落在那里,在春风吹过时,飞扬起来。那黑色的飞羽,飞过了眼前,闪着黑亮的光泽。 她伸手抓住了其中一根,看见有妖兽在黑天黑夜里追着牠,一路追过湖面,牠被咬了一口,却也啄去对方一只眼,然后牠在混乱之中,冲进了鬼岛的迷雾,重重坠地。 那景象,如此熟悉。 她能感觉到牠的恐惧与害怕。 或许是因为在牠身上看见自己,她朝牠走去。 当她靠近,那只乌鸦显得更加紧张,戒备的用那双乌黑的眼直盯着她。她可以看见,牠满是羽毛的胸口,因为恐惧快速的起伏着。 阿澪在牠身前蹲下,朝牠伸出手,在牠张嘴抬爪攻击牠之前,先触碰到了牠。 别怕。 她告诉牠。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 那黑色的大鸟眨着眨眼,看着她,几乎在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她从小就能操控鸟兽,她能和牠们说话,能迷惑这些动物。 她以拇指轻抚牠小小的脑袋,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要就此了结牠的性命。 折翼的鸟,不能飞,还不如死了痛快。 这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可当她扣住那只乌鸦的脖颈时,脑海中却浮现了男人温柔的笑。 它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她能看见他的笑,和那双温柔的眼。 妳不会的,我知道…… 她真该让他看看他有多么愚蠢。 可不知怎,看着眼前的黑色大鸟,她却一直看见他的脸、他的笑,还有他赤脚站在雪地上朝她伸出手的模样,让她无法真的狠下心来。 可恶,该死! 她暗咒一声,松开了那鸟的脖颈,伸出另一只手,替牠将折翼的断骨接了回去。 牠吃痛挣扎着,试图从她手中逃开,她没有阻止牠,只是松开了手。 牠飞了起来,然后再次坠地,牠身上还有伤,别的伤,她可以看到那鲜红的血从牠起伏的胸口涌出。 阿澪没有再理会牠,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她转身走开。 可那一整天,她都能嗅闻到那血腥味。 那一夜,下了雨。 第二天,血腥味淡了些,却没有散去,她拉开门,看见那只昨天试图逃跑的乌鸦,不知何时,竟出了林子,上了门廊。 牠想办法上了门廊躲雨,她可以看见门阶上有牠掉落的黑羽,和牠一路流下的血迹。 听见开门的动静,牠紧张的抽搐了一下,却没有力气逃走,只能警戒的看着她。 牠受伤的翅膀依然摊开着,无法收起,牠甚至没办法好好站着,就那样瘫躺在那儿喘气。 阿澪看着牠,她原以为这折翼的乌鸦命不久矣,活不过几个时辰,可牠活了下来。 牠是只勇敢的乌鸦,牠啄瞎了攻击牠的妖兽。 她欣赏勇敢这项特质。 看着那黑色的大鸟,她在门廊上,留下一碗鱼肉。 那天稍晚,她再回来时,看见碗里的鱼肉已空,那只黑鸟仍在门廊远处。 一天又一天过去,牠慢慢的能站起来。 她每天都会给牠一碗食物,有时是馒头,有时是鸡汤。 牠什么都吃,渐渐的,也越来越靠近门口这里,甚至不介意她再次伸手触碰牠。 牠是只聪明的鸟,从来不曾试图攻击她,即便她没特别迷惑牠,牠也不会对她张牙舞爪。 阿澪很快就发现,不知是不是因为撞到了脑袋,伤了脑子,牠没有被妖兽追杀前的记忆,除了那段逃命的过往,牠想不起来任何过去。 想不起来,有时也是种福报。 她想着,不再查探翻搅牠的脑袋,只给了牠一碗水,看着牠低头喝水。几日后,她回房时,看见宋应天不知何时到了她房里,蹲在那只乌鸦面前,着迷的看着那只黑色大鸟。 「牠受了伤?」他问。 「有妖物在追牠,牠才误闯了鬼岛。」她淡淡道。 他朝那只乌鸦摊开手掌,她看见他掌心里,搁着一小块豆沙泥。 那乌S用那双黑眼看着他,然后低头啄食,吃了它。 他扬起嘴角,问:「妳帮牠取名了吗?」 她没想到他会问她这问题,她原以为他会坚持把这乌鸦送出岛去。 「我没想要养。」她说。 「牠伤好之前,得待在这儿,总要有一个名,总不能这只鸟、那只鸟的叫吧?」他站了起来,回头看着她微笑,「帮牠起个名吧。」 她无言看着他,没有回。 「当年我带白露回来,她不记得过去,不记得自个儿的名,三婶她们问我她叫啥名,因为刚好是白露时节,我便帮她起了名叫白露。」他看着她,说:「要不现在节气刚好走到清明,就叫牠清明吧。」 「白露知道她要是在清明被捡回来,从此便要叫清明了吗?」她面无表情的问。 「知道啊。」他眼也不眨的笑回:「我问过她,她没反对啊。」 「我是不是该庆幸,我还记得自己的名,要不我不是也得叫个秋分、立冬、霜降什么的?」 她没好气的语带嘲讽,谁知他竟开口笑着回。 「寒露、小雪也挺好听的啊。」 敢情他当初还真想过要帮她取这些名啊? 她傻眼看着他,忽然庆幸自己当年为取信于他,说了真名。 「妳若不喜清明,那换一个好了,我想想,牠是乌鸦,全身漆黑,那就叫阿黑或阿乌?阿鸦?大黑—」 「苏里亚。」她再受不了他的无脑取名法,脱口就道:「牠叫苏里亚。」他闻言,笑着说:「苏里亚吗?这是梵文吧?这名不错,上古传说中,日神便是三足金乌,叫苏里亚挺好的。」 没想到他知道这来由,她一怔,抬眼朝他看去。 他笑看着她,只朝她伸手,道:「来吧,吃饭了,白露今儿个,带了青团和润饼的材料来,正在前头包着呢。」 她没握他的手,只从他身边走过。 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笑了笑,收了手。 这几个月,他的身体日渐好转,她又不肯碰他了,虽然如此,倒也没给他脸色看就是了。 他知她为何不肯再碰他,就如那日她为何抽手一样。 这女人,不想知心啊。 前些日子发现这事,他有好一阵子,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要干脆继续装病好了,但若是骗来的同情怜悯,可也不是他要的。 这阵子,他有时会看见她看着远方天际掠过的飞鸟,表情怔怔忡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想着,她就如笼中之鸟一般吧? 身旁的鸟,挪移了一下双脚,他垂眼看牠。 他一点也不意外她会收留牠,但他怀疑她知道牠是只精怪。 她对妖怪、魔物十分敏锐,可精怪是万物化生,非妖非魔,血不是黑的、臭的,也不渴求她的血,所以她才没有察觉。 可这事她迟早也会发现的,精怪命长,伤愈也快,牠很快就能再次展翅飞翔。 苏里亚吗? 她是巫女,这名不会没有来由,她从前曾祭祀过日神吧? 他真希望她肯亲口同他说说她的遭遇,可惜这女人对过往前尘绝口不提。 至少,如今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她体内的血咒和大黑金刚杵所记载的事,确实是有相关的,她脱口而出的神祇之名,只更加印证了这事。 「苏里亚。」他轻声开口叫唤那乌鸦。 那黑色大鸟抬眼看他,一双黑瞳十分沉静。 「从今往后,这便是你的名了。」他微笑看着牠说。 乌鸦直视着他,没有抗议,也没反对。 他将视线从那乌鸦身上收回,举步朝前头走去。 夏日午后,雷声隆隆。 那雨来得又急又快,阿澪才刚听到雷声,豆大的雨滴已经落下,她飞快出门收拾那晒在外头的衣被,才刚进门大雨便倾盆而下,和电光雷声一起,扑天盖地而来。 她搁下衣被,飞快解绳,放下天窗,可即便如此,还是淋了一身的雨。地板上都是水,她拿干布擦干,才到其他房间查看。 客室的天窗本就没开,但前室的天窗她一早便拉开来通风,到她放下天窗时,地上也积了一堆水,她顺手收拾了,才走到他那间房。 在那当下,她其实没多想,就是回屋时,顺道看一下,省得那傻瓜写书写到完全没注意到下雨了,或是午睡被淋了一头雨,谁知她一推开他门,就见那男人全身湿透的站在屋中央,正在脱衣。 她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该退出去。 他脱衣脱到一半,见她开门,也微微一愣,见她不动,他挑起了眉,没多说什么,只继续脱去那身湿透的衣裳,开口闲聊。 「这雨真大啊。」 他另一头的门没全关,借着稀微天光,她能看见他赤裸的上半身,已经不像去年那般枯瘦,虽然还是白苍苍的,但已经再次长了肉,变得结实起来。 她知他这几个月,每天都会打坐练气,日日都会出门走走,苏小魅和雷风 隔三差五就会来陪他练武对招,她知道他好多了,但她还以为在那身衣衫下,可能还是副皮包骨的模样,没想到非但已生肉长肌,还练回了大半精实体魄。这念头才闪过,他就轻咳起来。 她回过神来,见他发还在滴水,镇定的上前拿了条干布给他。 「我以为你在午睡,来关窗。」 他接过干布,擦着湿透的发和身上的雨水,噙着笑道:「整日吃饱睡、睡饱吃,我都快变神猪了,想说出门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怎知就下了雨。」 她一听便知,他不是出门走走而已。 这岛布有迷魂阵,他若有心,这岛的距离可以变得很长,他若只是出门走走,要回便回,不会淋到全身湿透,他是去练轻功的,所以才刻意踏入迷魂阵,方淋成了落汤鸡。 「你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欲速则不达,有时越是急,越要慢。」 这话,没多想便脱口。 「那是。」闻言,他瞅着她,笑意上眼,点头同意:「下回我会注意的。」说着,他将那布巾,盖上她的头,替她擦去发上的雨水。 她一僵,却只听他温声开口。 「妳也别着凉了。」 莫名的红热,上了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她可以从布巾上,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这氛围太亲昵,她一时间,无法动弹,不敢抬眼,只听到心跳声在耳中隆隆作响。 「姑娘家的身子,淋不得雨、受不得寒的,虽然妳异于常人,可也会着凉的,淋了雨,还是记得把身子擦干些,能少折腾一回,那便是一回吧。」 他边说边轻轻的替她擦了发,还将她发都捞到了前头来,连沾着雨水的发尾都没错失。 她可以看见,他温柔的握着她的发尾,小心的用布巾压干,再以手指徐徐梳理,轻轻摩挲。 剎那间,好似连那万千青丝都有了知觉。 一颗心莫名又乱跳,教脸红,心更热。 她伸手将自己的发尾从他手中抽了回来,教他一双大手僵悬在半空,一时间,就连空气都像是冻结了那般。 屋外大雨依旧,雷声依然轰隆。 她没多看他一眼,只匆匆转身走开,可即便回到了房里,掩上了门,她还是能看见他那双大手,看见他轻握着她的发,看见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其中,将它们梳理开来。 她将那画面从脑海中推开,转身换掉半湿的衣,但即便换上了干爽的夏衣,她依然感觉他轻轻握着她的发,以指梳理着它们,轻轻摩挲。 他是那般小心,如此温柔,让头皮莫名酥麻,教心微微轻颤。 她闭上眼,他身上的味道依然萦绕在鼻端,教热又上脸。 她匆匆睁眼,不敢再想,只面红耳赤的匆匆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一收折好,再把被褥铺回原位。 半夜三更,月又上夜。 月华悄悄洒落,将夏夜照亮。 老屋里静悄悄的,几无声息。 乌腾蜷缩在墙角歇息,只在她起身时,抬头看了一眼。 夏至刚过,天很热。 即便入了夜,还是热,她身上只套着一件简单轻薄的夏衣,可此时此刻,她身上的衣早已因噩梦汗湿。 看着敞开的门外,那一轮皎洁的夏夜明月,她心跳飞快,想起今日是十五。 难怪她会再作噩梦。 她本没打算睡的,可那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让暑气暂消,教连着几夜没睡好的她,一个不小心就在铺床时睡着了。 每逢满月,她总让自己醒着,看书、擦地,整理房间,她甚至试过在半夜洗衣煮饭,只要任何能够消磨时间,让她不要想起那夜的事,她都愿意做。 夏夜没有那么长,比冬夜要短,可冬季云层总是很厚,少有晴天,夏季却几乎每逢十五,她都能看见那又大又圆的月,高挂天上,每每看了,总教她度日如年。 窗门外,不知何时,早已云破天开,那轮明月高高挂在云端上,大如灯笼。 恍惚间,好似又看见那在月下朝她伸来的爪,看见那沾着口水的利牙—— 她砰地拉上了那本为透气而打开的门,将明亮的月光遮挡在外。 还以为早就习惯了这些噩梦,上千年来,她总是在逃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好好睡上一觉,能就这样安心入睡,竟也会因为被噩梦惊扰感到困扰。 满身的汗,在身上万般黏腻,感觉就像那些妖怪的口水,教一阵恶心上涌。 她抓了一件干净的衣裳,快步走到位在老屋屋角的澡堂。 这间澡堂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该有的东西倒是都十分齐备,澡豆、布巾、油灯一应俱全,泡澡的浴池是石砌的,浴池里的水是活水,引自鬼岛四周的湖水。 可惜前后进水口和出水口的两个洞都太小,即便她想从那儿钻出去也做不到。 刚来的那一年,她想洗个澡还得等白露来时,找苏小魅去湖边挑水,要不就得等雨天,后来有一天,那男人才想到要告诉她,只要推压墙上的铜制螭龙,就会有干净的水流出来,接满浴池,若要放水,便将池子里的木塞子拔掉即可。 事后想来,她早该注意到,这儿之前有好长一段日子都没人住,所以白露刚开始,才不知这儿有活水能取用。 当年盖这屋子的鬼医,显然不只懂医,也十分擅长设计器械机关。 推动螭龙头时,下方的石砖会同时打开,那儿是个往内凹的小型石窑,能烧炭以火加热螭龙后方,那特别加大,有如肥满冬瓜一般粗胖的铜管,若遇冬季,经过加热的铜管和铜头,流出的水便是热水,石窑上方甚至有做排烟管能排烟气出去,不致熏了在澡堂里的人。 阿澪点亮了灯,将木塞子塞住排水的出水口,推压螭龙,坐在池子边,看着那涓涓细流,从螭龙嘴里流出,注入浴池。 流水淙淙,在灯火下隐隐闪烁如银带。 油灯里的油是香油,透着淡淡的花香,每回点灯,那香味被火加热,就会变得更加鲜明。 她解开衣带,脱去汗湿的衣裙,走入浴池中,来到那水流下方,洗净自己。 夏日炎炎,即便入夜,水仍温凉。 她拿澡豆搓出泡沫,洗发净身。 冷银光对她师兄极好,让凤凰楼的人送来的东西,什么也是上好的。 泡在水里,她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专心的清洗自己的身体,可即便是洗去了一身黏腻的汗,将整个人浸在水里,她依然无法完全将那无尽的夜推开。 她在水里环抱着自己,瞪视着水面波光,却还是能看见无数张血盆大口朝她飞扑而来,感觉到那被撕裂啃咬的疼痛—— 水声轻轻,在月夜里响起。 他张开眼,仍听见那流水声在夜里荡漾着。 午后那突然的骤雨,早在几个时辰前就停了。 这时还有水声,只有一个可能,阿澪醒了。 今夜是十五。 黄昏时,他见她没出来吃饭,去她屋里查看过,见她睡着了,他便没扰她。 每逢十五前后,她总睡不好,连着几夜,常常就这样醒一整夜,到了月圆这日,她更是如坐针毡,难得她能睡着,若能一夜到天明,那当然是最好。 可显然,对她来说,那真的是奢望。 他继续躺在软榻上,看着门外那渐渐散去的云。 从他这儿,看不见月,但他能看见月华照亮了前方的林叶和草地。 静夜里,声音能传得很远,他可以听见她拿木勺冲洗长发上的泡沫,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一勺又一勺,他甚至能闻到那一抹香。 然后淙淙的水声停了,他知她关掉了水,但他仍能听见小小的水波荡漾着,让他知道她正泡在那浴池里。 他希望她能因此放松下来。 晚风徐来,教林叶摇曳,他闭上眼,有那么好一会儿,几乎就要睡着,可他知,她会怕。 怕这月,怕那夜。 想起她还没吃,他睁开眼,干脆起了身,到厨房去热饭菜。 天井的另一头角落,有微光从澡堂的门缝里透出,他知她仍在里头,便往蔚房走去。 谁知热好了饭菜,那女人却没闻香而来,他再走回天井,她刚好在这时从澡堂走了出来,看见他,她愣了一愣,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那刚出浴的女人,一时间无法动弹。 她只套着一件夏衣,那衣如她其他衣裳一般,全是黑色的。 黑色的衣料,衬得她更加肤白如雪。 月华轻轻洒落她身上,刚出浴的她,发仍微湿,唇更粉嫩,就连白皙的颊,也透着淡淡的粉。轻薄的黑色夏衣,因为湿气,服贴在她身上,她只用腰带简单束起。 她赤着脚,夏夜晚风徐来,扬起了她的裙裳,让衣更贴体,露出她雪白的长腿,他很清楚,在那件夏衣之下,她什么也没穿。 一颗心,莫名跳快了些。 不是没看过她的身子,他早将她全身上下都看遍也摸遍了。 可那时,对他来说,她只是个病人。 那会儿,她也没像现在这样看着他。 隔着一整个天井,两人的视线在月下交会,他能看见她氤氲的双眸,还有其中的情绪,迷惘、渴望、害怕、恐惧交织在一起。 心,跳得更快。 可他知道,她不会承认的。 不会承认她的害怕、畏怖、惊惧,不会承认她的渴望与需要。 即便如此,眼前的女人看来依然该死的诱人。 他用尽所有力气,才有办法张嘴挤出一句。 「还没睡?」 「太热了,」她声音沙哑的开口:「我冲个凉。」 「我睡到一半,饿了,起来弄点东西吃。」他力持镇定的噙着笑,告诉她:「妳若也饿了,灶上有杂菜粥,还是热的。我刚吃饱,先回去睡了。」说着,没等她回,他强迫自己转身,走回自个儿房里,重新躺下。 他本想同她一块儿吃点,再找她下棋到天亮的,可当他看见她,当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所以只能转身回房。 起初,她没有动,然后他听见她走向厨房。 他闭上眼,试着静心入睡。 阿澪站在门廊上,看着他关上了门。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仍屏着气,听见心跳在耳中隆隆作响。 她不是没有穿衣,她有穿,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当年他什么也看光摸遍,可他从未这样看过她,不是像这样的眼神。 她能清楚感觉他的视线,感觉到他的眼扫过身上裸露的肌肤,带来些微的麻痒刺痛。 当他隔着一整个天井那样看着她,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手,用午后雷雨时,抚摸着她发时同样的轻柔,抚着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 那感觉那般鲜明,如此强烈,教她有些失神,不觉微启双唇。 她以为他会过来,她不自觉屏息,无法动弹。 可他没有,起初,她不是真的很清楚他说了些什么,直到他转身回房,关上了门,那些字句才真的在脑海里有了意义。 她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强迫自己转身,朝前室厨房走去。 厨房灶上那锅杂菜粥依然热烫,她盛了一碗,却没有吃。 她不饿。 她依然能看见他的眼,感觉到他的手。 他不曾真的走过天井,不曾真的抚摸她,可她知道他很想,他想那么做,想抚摸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 他想要她,渴望她。 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欲望。 她应该要觉得厌恶,但他的欲望,和那些妖怪不一样,他的触碰如此温柔,那般轻柔,掩去了那始终纠缠着她,挥之不去的恶心感。 从噩梦中惊醒后,她一直觉得身上残留着那些妖魔的口水,始终感觉到那 被撕裂的疼痛,感觉到那些肮脏的爪与牙,深深陷入她的皮肉,即便她将自己的身体洗了又洗,依然无法洗去那恐怖的疼痛,那无所不在的臭味。 可方才那一刻,当他看着她,当她看见他,她只记得他握着她的手,记得他抚着她的发,记得他那双手有多么温柔,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他可以让她忘记,至少不再去想。 当她意识到这件事,便再也无法将其推开。 再回神,她已来到天井,走过门廊。 她不能那么做,不该这么做,当她经过他门前,她告诉自己继续往前走。 但夜那么深,月那么圆。 明亮的月华,洒落天井,就如那一夜。 看着那月光,还有在那其外的黑暗角落,她气一窒,不觉停下脚步。 剎那间,好似一双双的眼,都潜藏在那些黑暗之中,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那里没有妖、没有魔,什么也没有。 她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脚却不肯抬,双手微抖。 恍惚中,她几乎能看见苍穹之口,看见那高台,看见那些妖、那些魔,看见那在月下被炼住的自己。 她不怕,才不怕。 阿澪握紧双拳,愤怒的举步往前,走入那黑暗的角落,转过那弯,拉开了门。 下一瞬,一只苍白的手,从前方黑暗中伸了出来,伸向她。 那不是真的,可她僵住了,完全无法动弹,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那只手的食指会伸出长长的指甲,划开她的衣服,将她开膛剖腹,掏挖出她的—— 一时间,有些耳鸣。 无尽的恐怖,攫抓住了她。 不,她不要再经历那一切。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从那不能动弹的状况下挣脱出来,转身脱离了那黑暗,拉开了他的门,跑了进去,再将门关上。 她抵靠着门喘气,却依然感到恐惧。 然后,她看见了他,那个躺在月光下的男人。 她不该这么做。 她知道,可她别无他法。 他能让她忘记那些夜晚,那一个又一个,无尽可怕的恐怖月夜。 夜很静,静得不可思议。 他躺了大半个时辰,却无法入眠,只一再看见她粉唇微启,用那双水漾黑眸,隔着一整个天井看着他。 夜更深,很深。 紧闭的门,被人推开。 那声很轻,可他还是听见了。 剎那间,不由得屏息。 他没有睁眼,只感觉到那软玉温香入了床被,偎靠着他。 这不是个好主意,可今夜是满月。 每当月圆,她总是恶梦连连,她不想作那恶梦,所以才来找他。 她只是想利用他,忘记那恶夜旧梦。 小小的手,钻入了他的衣,抚上了他的胸膛。 这女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依然没有停下。 他抓住了那只诱人的小手,张开眼,看见她,心头一紧。 她唇微颤,脸白如纸,但最教他不能抗拒的,是那双眼,那双透着痛与伤,惊与惧,压不住的畏怖与害怕,和无声恳求的黑眸。 她没有说,没真的说出口,甚至没有真的那么想,可他能感觉到。 她很怕,很害怕,她不想记得,她需要忘记那驱之不散的恶夜,忘记那纠缠着她,如附骨之蛆的旧日过往—— 她倾身吻上了他的唇,打断了他的思绪,但她的情绪却随之漫流了过来。 别想…… 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的绝望。 不要想……别让我去想…… 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他再抵挡不住充塞胸臆中的情绪,只能张开嘴,回应她。 她在他嘴里颤颤抽了一口气,但没有退缩。 她和他唇舌交缠,可她太过急切的想忘却,太过心急,那让情况变得有些失控,有那么一瞬间,她已跨坐在他身上,扯着他的衣,握住了他。 这不对,她看似知道在做什么,可他忽然领悟她没有准备好,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 这一刻,他晓得他若纵容她,她会弄伤她自己。 他抓住了她的双手,将她压在身下。 有那么一瞬间,她紧张起来,恐惧更甚,想起她有多怕受制于人,他松开她的手,抚着她泪湿的脸。 她的心跳飞快,却有大半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他。 他看着她,指腹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 然后,他伸手拨开那轻薄的黑衣,让月华洒落她如凝脂般的酥胸。 他垂眼看着,张开手掌覆了上去,她喘了一口气,那让那柔软浑圆的嫩白,更加贴合他的手。 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快到像是随时会跳出她胸口那般。 他低下头来,吻着她那跳得飞快的心。 她又吸了口气,他抬眼看着她,看见她那双氤氲的黑眸里,终于不再满布畏惧。 缓缓的,他抚摸着她的身体,看着她的眼瞳,略略收紧,再放大。他让手再往下滑,抚过她柔软的腰肢,她圆润的臀,如羊脂般洁白细滑的长腿。 她抽搐了一下,瞳眸中透出紧张和些许的惊惧。 他将那浮现脑海的猜测强行压下,不让自己去想,只低下头来,吻着她微颤的粉唇。 她的唇有些冷凉,但很香很软,又甜又暖,像凉糕。 这念头,让她微顚。 他知道她能读到他所思所想,他扬起嘴角,舔着她,含吻住她的唇瓣,再想。 像嫩豆腐。 她颤颤又喘口气,红晕上了她的脸,他能看见,她一双星眸变得更加氤气。 他轻笑,退了开来,握住她的小手,将其压在心口,让她抚着自己。她的手,仍微凉,却依然教他深吸了口气,让心跳更快。 当她感觉到掌心下他的心跳,察觉到他脑海里希望她抚摸他的思绪,她眼中露出些许的好奇,没有多久,那冰冷的小手,便脱离了他的掌握,悄悄开始自行探索。 那试探性的抚摸,引发一阵酥麻,和更深的欲望。 她又轻颤,他知她晓得他在想什么。 他再深吸口气,压下那冲动,只轻轻以唇摩挲她的唇,让她再度微启双唇,悄悄吸气。他将大手探到她背上,抚着她滑嫩雪白的肌肤,带着她坐起身来,让她跨坐在他腿上。 那让她与他,都进入了月光下。 有那么小小的瞬间,阿澪又紧张了起来,小手轻抵着他的胸膛,然后她看见了他的眼,感觉到他在看她的身体。 她的腰带不知何时被他拉开,那轻薄的夏衣,堆积在腰间,没在她身上,他看着她,而且他觉得她很美。 在月光下的她,很美。 他甚至没有刻意去想,那是他当下的感受。 她能看见他着迷的看着她,大手轻轻的抚着她的小脸,她的脖颈,她光裸的肩头,教她不自觉屏息,只能感觉他的手在身上游移。 眼前的男人,在月下也很美。 他的长相十分俊俏,剑眉朗目,挺鼻薄唇,当年初见,她就知他是个美人,有长眼的人都不可能错过他的美貌,那是那些凤凰楼的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宋家的少爷,光是杵在那儿,便万般赏心悦目。 一笑起来,更是教人心头小鹿乱撞。 她见多了貌美的人,女的有,男的当然也不少。 可就没哪一个人像他。 没人像他。 人都说相由心生,那不是空有一张脸皮好看就会一直好看的,再美的脸,心若恶,笑得再甜,藏不住眼里的奸险,眉目再好,掩不住说人小话时的难看嘴脸。 久了,什么也是丑的。 但眼前这男人,这么多年来,这张脸,看来却一如当年,没有变。 很俊,很美。 当他扬起嘴角,总让一切都跟着亮了起来。 淡淡的月华将他照亮,像在他身上覆了一层银白的微光,她能清楚看见那如蛇一般,缠绕在他脖颈上的旧疤,她不自觉轻抚着那狰狞的伤疤,感觉到一股疼痛的情绪传来。 他清楚记得那时的疼,那烧灼的痛。 他也一样不曾忘却,她戴上镇魔珠时,有多痛,有多恨。 她能感觉到,他的抱歉。 可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替她戴上镇魔珠。 她应该要恼要怒,却只有泪上眼。 不管她愿不愿意,她确实能够理解,他为何会选择这么做。 他伸手轻触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低头吻去她的泪,吻上她的唇。 那吻好轻好轻,万般温柔,可她掌心下的那颗心,却跳得如此用力,他的皮肤透着暖,她情不自禁的抚摸着那温暖的肌理,感觉那如夏日海水般一再传来的暖意包围着她。 他想要她抚摸他,而她喜欢抚摸他带来的感觉。 他的伤疤,他的胸膛,他结实的肌理。 她喜欢他那样喜欢她的手,喜欢他的心,在她的碰触下,跳得又急又快。当她的小手,抚上他的背时,他屏住了气息。 她知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那一剎,偎得更近,贴上了他。 起初,她还不是那么确定是否要这么做,可他的身体很热,温暖了她,教她忍不住整个贴了上去,下一剎,她清楚察觉到他的心跳,透体而来,贴着她跳。 那感觉很好,好得让她忍不住悄悄吸了口气。 阿澪抬起泪眼,看见他垂眼看着她,一双黑眸凝视着她。 他喜欢她这样贴着他,她也喜欢,喜欢他的心贴着她跳。 情不自禁的,她攀着他的脖颈,抚着他俊美的脸庞,昂首亲吻他。 她能感觉到他的欲望抵着她,勃发昂扬。 他想要她,她知道。 她也想要,想要他。 夏夜晚风徐来,她却不觉冷,他的身贴着她的,一双大手,就在她身后, 抚着她的腰,摸着她的背,引发阵阵酥麻,教她全身上下都热了起来,不自觉贴得他更近,悄悄厮磨。 他喜欢她这么做,他的眼变得更黑,身体变得更热,她听到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一口。 他的反应,教她微颤。 宋应天一直是很感官的男人,她比谁都还要清楚,他的五感有多好,多敏锐。 他能分辨比常人更多的味道与颜色,能辨别声音细微的差异,能感觉天与地、风与水,而且他懂得享受它们,感受这世间的一切。 所以他才那么喜欢四季的变化,才那么爱吃东西。 他的手,溜到了她腿间,抚摸着她,让她脱口呻吟出声。 剎那间,不知怎,竟觉羞,她咬着唇,却止不住脸红。 他凝视着她,大手未停,她能清楚感觉他的手指,在她腿间轻揉慢撩,引发阵阵春水情潮,她贴着他湿透的手,莫名更羞,却无法要他停下。 她喜欢他这样看着她,喜欢他这样想着她。 渴望她。 他的饥渴、欲望、怜爱、欢愉,蜂拥而来,让她无法仔细的思考,不能想,然后他捧着她的臀,进入了她,和她合而为一。 撕裂的疼痛,教她攀着他的肩头,娥眉微蹙,颤颤吸着气,可他低下头来亲吻她雪白的脖颈,她的锁骨,她的心。 那些湿热的吻,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然后,他再次吻上了她的唇,和她唇舌交缠。 明月不知何时爬过了夜空,来到了他门外这一侧,露出了一角。 她没有注意,她只能看着他,感觉他。 她在他嘴里轻轻的颤,悄悄的喘。 他没有急着将她压倒在榻上,没有急着强行来回,只是继续让她跨坐在他身上,让她适应他的存在。 痛对她来说,根本微不足道,可他不那样认为。 她能感觉到他的想法。 他不希望她不舒服,不想要她痛,可她一定会痛,他知道。 蓦地,她领悟,这男人不知怎晓得她不曾享受过鱼水之欢。 所以他才用这姿势,克制着自己,让她可以控制这一切。 热气又上眼,她攀抓着他的脖颈,贴着他,尝着他,悄悄挪移、来回,轻摇着,感觉两人肌肤相亲,一再厮磨。 他鼻翼歙张,绷紧了身体。 她的身体变得又热又烫,渗出一层薄汗。 他张嘴舔着她颈上的汗,大手抚摸着她、支撑着她。 拥抱她。 然后,那火热的情潮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淹没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人喘不过气来,浑身止不住颤栗,只觉双唇微微发麻。 太快了。 她想着,有些慌,害怕夜还漫长。 可下一剎,她意识到,他还没结束,他依然在她身体里,粗硬热烫。 她颤巍巍的抬眼,只见他双眼炯炯的看着她,眼里欲望仍如火烧。 这男人根本还没开始。 怎么可能? 这念头才闪过,他已将她放倒在被褥上,缓缓继续来回,那让未退的情潮升得更高,教她根本无法去细想。 不知何时,他已全身都是汗,可他动作依然缓慢。 湿热的汗水在那亲密的节奏中,沾染浸透到她身上,他没有扣住她的手,只是抚着她的脸,扶着她的腰。 她能看见他一双眼,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来回之中,凝视着她。 她不由自主的呻吟出声,他贴着她的唇,抬起了她的臀,进得更深,每一回都更深,那细微的磨蹭,引起阵阵酥麻热潮,他的感觉与她的混在一起,让她不能分辨,然后她再无法忍受,只能攀抓着他,忘情的弓身迎合。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吻着她昂起的下巴,她颈上的脉动,她的耳,用那热烫、结实的身体,磨着她娇嫩的身子,让她变得更加不能自已。 寂静的夜里,她只听到他的喘息,自己一再逸出粉唇的呻吟,还有他与她的心跳。 一轮明月缓缓挪移过窗门,洒下一整片银华。 这一夜,很漫长。 她却再没想过其他念头,除了眼前这男人,她什么也无法想。 日光在林叶间闪烁。 他听到脚步声醒来时,她仍在他怀中沉睡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能看着那偎着自己的小女人,此刻的她,看来那般安适,如此无忧,不见昨夜的惊慌畏怖。 不想吵醒她,他伸出手,抓来丝被,小心的盖住她赤裸的身子。 下一瞬,来人轻轻推开了门。 他抬眼,看见白露。 她在看清屋内的情况时,微微一愣。 他举起食指,搁在唇上,示意她保持安静。 白露不愧是白露,即便她对这情况有任何情绪,她都没表现出来,她只是不动声色的垂下了眼,悄无声息的再次把门合了起来。 他扬起嘴角,曲起手肘撑着脸,再次垂眼,看着怀中小女人秀丽的面容。风悄悄的来,悄悄的走。 她仍在睡,睡得好沉好沉,比用那安眠香还有效。 早知这样能让她熟睡,他几年前就不忍了。 到底……是何时上心的呢? 事后回想,他竟也不知,只知醒觉时,她已在心上。 不知何年,不知何月,她不再只是个麻烦。 即便出门,无论去哪儿,总也会想到她,想着不知她吃过没,喝过没,看没看过眼前的风景?若她见了,喝了,吃了,会不会喜欢? 这女人活了千年,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过? 可他总是想起她在他心中,透过他的眼,看见那天地的震撼与感动。到头来,总在百忙之中,还是抽空带了那些吃食,张罗那些点心,带回来给她。 总以为,就是刚好想起罢了,毕竟她受困岛上,是因为他。 一次又一次,他发现自己每回出门,竟也不再有那种囚鸟出笼的爽飒开怀,反倒是看着月,便想起她。 想起她的惊,她的怕,她满布畏惧的眼。 还有那年冬,她流个不停,教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血泪。 于是,总是忍不住匆匆而回,总得要见着她了,心才会稍微定一点,后来才察觉,比起出门,他更喜欢回岛时,看着她吃那些小点,让她偷偷读着他的心,梦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从不说破,她总也装作不知。 当年,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她走,不是没想过把她交给二师叔。 妖魔鬼怪、螭魅魍魉,向来是二师叔的事,祖师爷那么多徒子徒孙中,谁也没挑,只挑了二师叔教了阴阳奇术,就是因为二师叔有那能力与天分,能够周旋妖魔鬼神之中,平衡阴阳。 不是没有想过的,把她交出去,他大可继续过他的逍遥日子。 但他放不下,当他确认她就是《魔魅异闻录》里的千年巫女时,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她交出去。 她是一个太方便、太有利的筹码,他知二师叔不可能不用她。 遭妖咒以分食—— 即便是当年,他光是想,就觉得这事难以忍受。 他知二师叔不会真的让这事发生,可拿来作饵是不可能避免的,而他也晓得,事无绝对,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 所以,他从来不曾和二师叔提及她的存在。 不知道,就不会想去用。 她已经逃跑了上千年,不知被追杀分食了多少次,所以才会那么恨,才会那般惊,才会变得如此偏激冷酷。 命运对她太残酷,她已受了太多的苦,他没办法就这样撒手不管。 谁知,竟在不觉中,让她偷偷上了心啊。 这些年,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眉目间的戾气,也一点一滴的渐渐消退,有时他经过她房门外,看她垂眉敛目看书的模样,总不自觉伫足。 当她不恼不怒时,静得就像一朵出水白荷。 在行走坐立间,她举手投足,都无比优雅,像春风,如流水。 即便她痛恨那旧日过往,那曾有的教养就在她骨子里,几经风雨,却仍根深柢固。 他轻易就能想象,她当年为民祈福的模样。 巫者都擅乐曲,懂音律,能歌舞。 他总好奇,不知她唱起歌来是什么样的?跳起舞来又是如何? 八成是不会愿意唱歌跳舞给他看的吧。 扯着嘴角,他自嘲的笑了笑。 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为他弹了琴。 想起那美好的音律,一颗心不自禁都柔软了起来,打那回之后,她偶尔就会拨弄琴弦,心情若好时,也会弹上一曲。 每当听到琴声响起,他总会忍不住停下手边的事,闭目侧耳倾听那悠扬的旋律。 她的琴声,非常温柔,透着安慰人心的力量。 不是曲子的关系,她弹的曲,有些他没听过,可另一些,他也曾在城里、京里听人弹奏过,但没有人能弹出和她一样的味道。 那教人心头发软,让人微笑的温柔,全在其中。 瞧着眼前那静心沉睡的小女人,他心口微紧。 即便经历过那些折磨,在她心底深处,却仍保留着初心啊。 门外,雨又落了下来。 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不舍的,他抚着她的小脸,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他希望她不再作那恶梦,即便有梦,也梦他就好。 梦他就好。 第十一章 盛夏。 蝉鸣唧唧。 艳阳天天都散发着热力,晒得地都发烫。 今天一早,苏小魅把他屋里那一箱又一箱的医书搬出了岛,连同那本他帮忙归整的药典,一起送去太原,交给孙大夫的弟子。 扰攘了一个晌午之后,门外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 可这一季夏,热得人汗水直流,暑气上脑,就是天天冲凉,也消不了体热。 阿澪坐在自个儿桌案前,不知怎,有些心烦。 她才刚去澡堂里冲了凉回来,但仍觉得静不下心来。 蓦地,屋外传来砍柴声,让她秀眉又一拧。 不用探头去查看,她都知那是谁。 前几日,他在屋外做了个砖窑,她没问他要做啥,她不想和那男人说话。后来,她看见他捏了陶,才发现他在做瓦片和瓦当。 她知屋顶上有些瓦片坏了,上回下雨,有雨水滴了下来。 鬼岛不是谁都能进,这些年,只要屋子里什么坏了,他大多自己动手修好,入秋时,也会到林子里砍些柴火来备着准备过冬,可她不知他竟连烧陶也会。 他把那些瓦当放在门廊上阴干,她经过时忍不住看了一眼。 圆形的瓦当上,刻着回头凤凰。 他的手艺很好,不输京里的精工巧匠。 这男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也太讨人厌了。 她冷哼一声,见四下无人,忍不住伸手把其中一只凤凰,试图重新捏成了一只乌鸦。 可那陶泥干了一半,不好弄,一下子就破了,她不死心,干脆把那破东西扔了,趁他去洗澡时,到他房里偷了他的陶泥,重新捏了一只乌鸦瓦当,放回门廊上,搁在他那堆凤凰之中。 她见了,这才觉舒心了些。 乌鸦在凤凰群中,看来特别惹眼。 她当然知道这男人烧陶时,定会发现这乌鸦,到头来还是会把它挑起来的,可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她就是想这么做。 听见他在砍柴,她知他今日便要烧陶,她试图继续翻看那本怎样也翻不完的《魔魅异闻录》,想尽量把那些妖魔鬼怪全都记起来,以防将来哪日撞见,也好知道该如何应对,可那一声声的砍柴声,却教她无法专心。 当那劈砍声停下时,她终于忍不住搁下了那册书。 他将那砖窑建在她与他屋外的那个转角空地,她只要挪移到门边探头就能见着。 果不其然,当她偷偷挪到了门边,一探头就看见他把那些干柴搬到了砖窑前开始生火,等火起来了,这才去搬那些瓦片与瓦当,将它们一一送到砖窑里。 天气太热,火又旺,他脱去上衣,打着赤膊。 她一眼就瞧见他背上的抓痕,让脸微热。 都那么多天了,她还以为他早好了,可那红痕结痂,看来依然明显。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块乌鸦瓦当,停下了动作。 见他把它拿了起来,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将那瓦当拿在手上,回头看来。 也不知为何,她在他回头时,匆匆把脑袋缩了回来。 屋外没有动静,那男人也没喊她,阿澪等了一会儿,终忍不住,再把头探出去查看。 那男人已把砖窑的铁门给关上了,正蹲跪在那砖窑前,加着柴火。 她拧起眉,捜索他脚边四周,却没看到那块乌鸦瓦当,也不知他究竟是把它扔了,还是送进窑里一块儿烧了。 莫名的,有些闷。 可恶,她管他把那片瓦当怎么了。 她不爽的挪回桌边,可不知怎也没了看书的心,随手翻了几页,那些字句图画却进不到眼里,只无端又想起那天。 那天,她在睡梦中转醒时,已是黄昏。 他还在睡,睡得极沉。 这一回,她没急着吵他,她一眼就发现自己在他房里,瞬间就想起昨夜之事。 她套上了夏衣,匆匆起身走出门外,回自个儿房里。 本以为他会拿这事来说嘴,谁知他一次也没提过。 结果,这事反倒悬在了她心头上。 她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也配合着她,倒教她莫名恼了。 那夜,她本想利用他转移注意力,熬过那满月之夜。 她成功了,可她没想到会睡得这么熟,她也没想到,这男人竟然那么有经验。 他到底怎么会懂得那么多房中术? 更教她微恼的,是他察觉了她不曾享受过床笫之间的欢愉。 她不喜人触碰她的身体,在他之前,她从来不曾喜欢过,这么多年来,偶尔为了保命,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会利用美色哄骗男人,可她能读心,能惑人,没有一次,她需要做到最后。 她厌恶那些好色的男人,痛恨那些淫邪的妖魔,每一次他们触碰她,抚摸她,她总是会想起被撕咬分食的痛苦,总是得极力压抑掩饰那由心而起的恶心。 但她不觉得他恶心。 宋家的少爷和他们不一样,从初相遇那时,她就能感觉到他与他们之间的不同。 他的手,很温柔,他的抚触,让人安心。 即便最当初几次要制服她,他也不曾真的弄痛她。 每回她握他的手,偷看他的心,总也能感觉到那无尽的温暖。 所以那夜,才会一时昏了头。 她知道,若是同他一起,她便能忘却,躲到他的世界,去梦他的梦。 那一夜,她是去利用他的,他明知如此,还是抱了她。 是同情?是怜悯?或他也只是需要发泄? 她不知道,也不是很想知道,她有些痛恨自己如此软弱,厌恶自己每回入夜后,依然觉得害怕,怕到想跑去找他,寻求安慰。 对她来说,在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平安之地,也不可能有人会真心为她。她知她不能奢望这男人会为她打算。 他做什么事也都有原因,有他的算计,就如他帮着雷风之妻那般。 他仍在试着解咒,她知道,偶尔她也会看见他书写的上古文字,她认得那些从小学习的文字,他学的那些还很粗浅,简单。 她知他仍想为她解咒,可那不是真为她,他一閧始就明说了,他困她在此,是为了不让那些想争抢她的妖怪,搞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如今,他与她,便是互相利用罢了。 她一定得记得这件事。 她告诉自己,再次翻开那本记载了天下妖魔鬼怪的书,强迫自己多记一些,多学一点—— 他去偷东西……偷神族的法器…… 冷银光的话,蓦然又在脑海里响起,教心头一紧,手微颤。 不。 她握紧微颤的手,告诉自己。 那只是那女人想动摇她的话语,她同他一样,都想困着她。 可冷银光说中了一件事。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而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年。 她得把握记好这书上的一切才是真的。 明知如此,可一颗心,却无端揪紧,像是被人一手掌握那般,狠狠抓握着,让她不能呼吸。 蓦地,奇怪的喀喀声忽然响起。 她抬眼,看见那始终待在墙角歇息的乌臈,不知何时开始走动。 那怪声音,是牠走动时,脚爪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 她看着牠走到门边,张开了翅膀。 那黑色的羽翼很大很长,当牠试着展翅时,她看见牠原先断掉的翅膀,已经不再凹折,脱落的鸟羽也已长了出来,恢复了原来该有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牠就要振翅飞走。 可下一剎,牠收起了翅膀,走了回来,在地板上发出喀喀喀的声音。 然后,牠在她桌前停了下来。 她看着牠,牠也看着她。 忽然间,在这一瞬,她知道,这乌鸦不只是普通的乌鸦。 牠那不可能好的伤好了。 「你是精怪吗?」 那黑色大鸟,微微歪着脑袋,用那黑色的小眼看着她,没有任何表示。她这才想起,牠失去了记亿,难怪方才牠没试着飞走啊。 阿澪伸出了手,把放在桌上的甜糕给了牠。 牠走上前来,低头吃了她手上的甜糕。 「忘了也好……」她看着牠,几乎有些羡慕的哑声道:「忘了,便能重新来过吧……」 那乌鸦抬眼看她,一双乌黑的眼瞳,透着似懂非懂的神情。 她扯了下嘴角,收回手,垂眼再次看向手中书页。 她是忘不了了,只能一路这样走下去。 这世上,除了自己,没有谁是可靠的。 她知道的。 窗门外,夏蝉奋力鸣叫着。 热风徐来,带着男人烧制瓦当的烟气。 她知道…… 初秋。 日正当中,午时刚过。 秋老虎延续着夏日的威力,那晒人的日头,比盛夏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倒茶。 那是非常普通的一天,烈日当空,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青竹在艳阳下绿得有些刺眼。 晌午时,他带着烧好的瓦片和瓦当,上了屋顶,将之前那些破损的瓦片和瓦当都换成新的,他流了一身的汗,吃完饭就去洗澡了。 她还是不想和他说话,那男人也没找她说话。 那只乌鸦在吃完饭后,就蹲回他做给牠的木架上,闭眼歇息。 这一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天很热,她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清例的茶水从壶口流了出来,缓缓落入杯中。 就是在这时,毫无预警的,空气蓦然震动了一下,让那流到一半的涓涓茶水,整个被那突如其来的波动洒在桌面上。 她一怔,心口大大力的跳动了一下,几乎在同时,她抬眼,看见门外天光忽地暗了下来。 乒! 第二下震动,随着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又来,带来另一阵更强的波动,震得门窗地板都猛地晃了一下。 几乎在同时,她领悟过来,有人闯进了鬼岛,而且不是误闯的,是正在强行硬闯。 她脚一点地,飞身出了门。 屋外风起云涌,原本无云的蓝天,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 她没有停下,在落到树梢的瞬间,脚尖再点,飞上了天。 迷魂阵通天达地,以往只要她上树,前方必定有白雾阻扰,此刻也没有不同。 可下一剎,一股银白闪光破开云雾,迎面而来。 她试图要闪,却知道自己来不及,那电光速度太快,眼见那银光就要砍中她,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应天忽然手持一把黑剑出现眼前,一剑劈开了那道银光。 阿澪喘着气,心跳飞快,看见被他劈开的银光,落到了地上,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 差不多在这时,她才听见第三下震动响起。 轰! 这一下敲击,异常大声,那巨响压迫着双耳,却也引起狂风扫过,扫去白雾。 剎那间,云破天开。 她双耳万般疼痛,只觉自己像是在瞬间掉入了水中,什么也听不清,但她可以看见鬼岛的边缘,可以看见远方的山,看见漫漫湖水,甚至能看见湖对岸上的树影。 一时间,心狂跳,她没想,扭身就要趁机溜走。 可她才动,另一道电光便已袭来,但那目标不是她,是他。 她瞥了一眼,只是为了闪躲可能随之而来的攻击,可那一眼,却教她看见电光之后,有一人手持两把如蛇一般扭曲的长剑,随之而来。 那人速度极快,几乎和那电光一样快,她知道从宋应天所在的角度,只会看见那道电光,不会看见那追随而至的人。 她应该继续往前跑,不该回头,她不知来人是谁,但她很清楚,她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这么多年来,就只出现了这一次机会—— 但他没看见那藏在电光之后的人,他不可能看见,而她看见了,那家伙甚至没有等着和他对战,只将其中一把扭曲的长剑高举,欲藉电光掩护,朝他投拟而去。 一颗心,蓦然一停。 她真的不该管他,但在那电光石火间,她只看见他耳中流出的血,想起他牵握着她的手,对着她露出那万般温柔的笑,教心口紧缩。 该死! 万般恼恨的,她回身结了手印,口念一字法咒,打出一道金光。 金光如电,砰地正中来人的脑袋。 换做旁人,早因此掉了脑袋,可那家伙却只是被打歪了头,但她的攻击让那人顿了一下。 几乎在同时,袭击宋应天的电光,再次被他以黑剑劈斩开来,他应该看见了在电光之后的来人,可不知为何,他没有躲开。 到这时,她方发现,他非但双耳流着血,还闭着眼。 电光太亮太强,即便他能劈开雷电,但那强光还是伤了他的眼,而那被打歪脑袋的黑衣男子火冒三丈的转过了头,朝她看来。 那人有着异色双瞳,一蓝一白,眼神中的冷酷,如冬日冰锥。 霎时间,她头皮发麻。 来人朝她疾飞而来,转瞬便至,她想逃都来不及,就在那人高举双剑,朝她砍来时,一只大手握住了她,下一剎,前方景物忽然完全改变。 她还看得见那人,但他不知怎地跑到大老远去。 不,跑不见的人是她。 阿澪看见那人吃了一惊,转头四下查看,她才意识到这件事。 没事,别紧张,他看不见妳的。 她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本该在前方的宋应天,不知何时已在她身旁,对着她笑。 怎么会? 阿澪呆了一呆,飞快再往前看,前方另一个他却也同时在那儿,举剑同那闯入鬼岛的家伙对打了起来,刀剑交击声一再响起,前头两人打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她转头再看,身旁男人仍握着她的手,垂眼瞅着她,让她万般错愕。 唯一不同的是,身旁这个男人没有受伤,非但身上湿淋淋的,一头长发还滴着水,下半身更只围着一条布巾。 她这才想起他刚刚还在洗澡,确实不可能那么快就穿好衣,擦干发。 那是迷魂阵制造出来的幻象。 这话,教她心头一跳,方惊觉,自己刚刚看到的,全是幻觉,鬼岛的阵法从没被破。 眼前岛外那一切如此清楚真切,却不是真的。 走吧,这里不安全,他虽然看不见我们,却仍伤得到我们。 阿澪不想相信,却不得不信,只能深吸口气,稳定自己心绪,任由他带着她落了地。 老屋上头的天空,依然乌云密布,可所有的纷扰,都被挡在草地的范围之外,就连草地上原该有的那两道被电光击中的焦痕,都不曾存在。 老屋和草地就像被一个透明的水晶碗倒扣盖住,保护了起来。 他牵着她快步走进屋,却惊见前室中,雷风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冬冬跪在一旁,一脸苍白的压住雷风的胸口,小手小脸上全沾了血,见他俩入门,她抬起泪眼。 当阿澪对上她的眼,剎那间,她知那不是冬冬,是那女人。 雷风的妻子,冬冬的娘。 显然一时情急之下,这女人附身到了女儿身上。 宋应天在第一时间上前,为他止血,但他失血过多,脉搏变得极为微弱。 「怎么回事?」他抬眼问。 「那人硬闯入岛时,雷风和冬冬正送豆腐上岛,雷风为救冬冬,被电光击中,弹飞出去撞到了岩石……」她泪留满面的说着,喉微哽,哑声道:「我想救,已是不及……」 「没事,妳先去烧点开水过来。」宋应天一边处理雷风身上的伤口,一边安抚她,跟着抬眼看向阿澪,「阿澪,帮我把药箱拿来好吗?」 阿澪看着他,转身去拿来了药箱。 他动作快速的剪开了雷风的衣服,替那血肉模糊的男人止了血,拿针线缝起他乱七八糟的伤口,擦去那男人身上的污血,为他上药。 待回神,她已跪坐在他身旁,为他递针拿药,帮忙包扎伤口。 见宋应天伸手压在雷风心脉上,知他在灌真气给他,可光是在旁用看的,她都知雷风没救了,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帮着做这根本无用的事。 门外又有雷声电光传来,震动着老屋,教她心头一颤。 宋应天抬头朝外看去,她知他也在怀疑这法阵还能挡多久,她从没见过那家伙,而且那人虽看见她,但他在第一眼看见她时,攻击的却不是她,他对宋应天的幻影比对她还要执着。 他不是妖,不是魔,那人要的不是她。 「外面那是什么人?」阿澪忍不住问。 「琅琊。」他一边处理雷风的伤口,一边道:「他是来讨大黑金刚杵的。」 「大黑金刚杵?」 宋应天抬眼看她,直言:「神族的法器。」 她一怔,忽地领悟过来,那就是他去偷的东西,冷银光说他为她偷的东西。 一道电光又响起,震得地动屋摇,让她胆颤心惊,莫名恼怒的瞪着他脱口。 「你疯了吗?这种家伙的东西你也敢偷,快把东西还给他!」 他看着她,然后笑着说:「妳觉得这种门也不敲,直接硬闯的家伙懂讲理吗?」 「所以你宁愿他把鬼岛拆了?」 「当然不是。」确定雷风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他抬眼看向那附身在女儿身上的女人一道:「芙蓉,我能和妳借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芙蓉含泪抬眼看他。 「银丝天罗。」 芙蓉一愣,领悟过来,想也没想就在半空中一转手,当她掌心再次朝上,上头便出现了一颗银白丝线缠成的银球。 她毫不迟疑的将球递给了他。 宋应天微微一笑,「谢谢,我晚些还妳。」 说着,他拿着那银球,起身走了出去。 阿澪见了,不知他想干嘛,匆忙跟上,才出门口,就见他脚一点,跃上了半空,穿过了那被透明大碗保护的地方,进入那风狂雨急,电光乱闪的迷魂阵里。 她心一惊,不觉也跟着跃上了半空,追了过去。 谁知她才上了天,就见他朝那还在和假宋应天大战三百回合的琅琊,扔出了那颗银球。 银球一出他手,忽的散了开来,无数道银丝交错成一巨大银网,铺天盖地罩住了那凶猛的家伙,那人见银丝天罗袭来,脸色大变,手持蛇形双剑猛砍,却没有半点效果,即便他以剑交击,击出雷电,仍无法伤那银丝天罗半毫,下一剎,天罗朝他收缩成球,用千万银丝将其困在球中,那银球不断缩小,从人大的球,缩得更小,小到成了银球原来的大小。 宋应天朝银球一招手,那丝线缠成的银球便朝他飞了回来,再次入了他的手。 剎那间,风停雨停,所有的幻象尽皆消散,只剩另一个虚假的宋应天仍在那儿,她愣了一愣,看着那救她一命的幻影朝这儿而来,到途中时,他的外形开始改变,当他来到眼前时,已不再是人形,而是一只黑色的大鸟。 宋应天抬起手,让牠停在他手臂上,看着那大鸟微微一笑:「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这一切,全发生在眨眼间。 她错愕的看着那停在他手上的大乌鸦,和他手握着的那颗银球,忍不住问。 「我以为你说那是幻象。」 他瞅着她,给了那大鸟一颗药丸,说:「我和苏里亚达成了协议,他若想留在鬼岛上,就必须保护妳。」 「保护我?」阿澪瞪着眼前那狼狈为奸的一人一鸟,怒斥:「是跟踪我吧?」 「别这么说,精怪也是有心的,他听了会伤心的。」他无奈笑看着她, 道:「妳救他一命,他可是真心感激的,要不方才何苦为妳挡剑?」 这话,教她瞬间领悟,方才那时发生的事,他全都看见了,包括她回身救他的事。 剎那间,羞窘上脸,莫名尴尬。 怕他提及那事,她匆匆开口转了话题,问:「那颗银丝天罗是什么东西?你怎知这东西困得住他?」 「这个吗?」宋应天垂眼看着手中的银球,还能感觉到被囚在其中的男人极力想挣脱出来,他噙着笑,道:「银丝天罗是以历代涧庭龙君的长发编织而成的天罗网,因为用的是龙君的发,所以无坚不摧,也不怕雷电。」 她无言,却也能感觉到银球里电光闪灿,那被困在其中的家伙应该是气坏了,但即便他疯狂破坏,那银球依然没有半点要破损的模样。 「所以你偷了他东西,还把他关起来,接下来你想怎么做?把这颗球埋了?」她忍不住讥讽的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宋应天笑着转身,轻飘飘的在他那间房前面的草地上落了地。 她跟在他身后,一时间还真以为他要就地挖个洞,把那家伙连同银球给埋进去,来个眼不见为净,谁知却见他抓着那颗球走进老屋,边道。 「不过我想琅琊之主不会就此善罢罢休。」 「琅琊之主?等等,你是说这疯子还有个主人?」 「是啊。」一入室,他便扬手让那乌鸦飞上灯架,头也不回的说:「琅琊只是大黑金刚杵的守护者。」 「他的主人是谁?」她追在他身后。 他将银球搁在白玉笔洗中,扯掉了缠在腰上的布巾,咕哝着:「一个脾气很不好的人。」 「宋应天!」 他抓了条干布擦头,转过身来,她可没试着闭眼,只怒瞪着他。 「你到底偷了谁的东西?」 那男人拾了件裤子穿上,一边擦头,一边看着她微笑:「麻烦妳帮我把挂在衣架上的那件衣服递过来好吗?」 说着,他还朝她伸出了手。 看着那万般无耻的男人,她只想抬脚踹他。 「妳拿过来我就告诉妳。」他微笑开口。 阿澪怒到极点,没伸手,那件衣服,唰地就从衣架上飞了过来,直往他那张俊脸砸。 可他手一伸,一抓再一抖,再一旋身,顺势就笑着将那件衣给穿上了。 「你招惹了谁?」她更怒,瞇眼再问。 他慢条斯理的绑着腰带,见她不肯放弃,方抬手耙过半干黑发,无奈笑着开口,吐出一个让她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的名字。 「应龙。」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脸色刷白,直瞪着他,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觉晕眩。 应龙是有翼神龙。 他是少数还留在世上的神族之一。 她从小就知道这名,应龙是神,战神,龙神,无畏且恐怖,而且他真实存在。 两千年以前,她曾亲眼见过,应龙斩杀了万千妖魔大军,让那群原本以为放出来就可以一统天下、到处肆虐的妖魔,吓得全都噤了声。 当年逃回来的赤尾他们还试图怂恿夜影去对付应龙,她说破了嘴皮子才阻止了他,因为就连她也不知,夜影是否能够打赢应龙,而她需要夜影活着当她的靠山。 应龙是神,阿塔萨古王族却只是神之后裔,即便是在大巫女告知她的传说中,应龙也是其中最不能触怒的对象。 「所以,妳知道他。」见她那模样,他扯着嘴角,道:「也是,妳活那么久,什么没见过。」 她回神,无法置信的看着他,白着脸破口大骂:「你疯了吗?哪个不好偷你偷他的?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可以死给他看?别说是鬼岛了,他就是要毁了洞庭都只是弹指之间的事——」 「不是偷,是借。」他把微湿的长发从衣领中捞出来,老神在在的说:「只是借来看看而已。」 她怒到极点,真想伸手掐死前面这不知轻重的王八蛋,可她还没动手,忽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蓦然而来。 阿澪心头一跳,只见眼前那男人扬起嘴角。 「来了。」 她更惊,那家伙却只是弯身捞起那颗银球,握住了她的手。 一会儿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别拆我台,好吗? 她惊疑不定的瞪着眼前那老神在在的男人,忽地看见了一切,他多年前怎么开始这件事,如何用尽心机,想尽办法,才偷到了那大黑金刚杵,还有他为何要这么做的藤因兴理由。 因为那讯息量太多,她呆瞪着他,小嘴微张,却吐不出声。 她被他搞得头晕脑胀,完全还来不及消化接收到的东西,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嗜,妳可小心拿好了,别松手啊。 他将那银球交给了她,牵握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去。 屋外忽然景色又变,原本在前室的景,蓦然出现眼前,她不知是这屋转了向,抑或是外头那林子转了向,可她知,他将雷风和芙蓉、冬冬所在的前室,挪移到了一旁,把他这屋转到了前头。 那无形的压力更强,教一颗心,跳得飞快。 就在她以为鬼岛会再次受到攻击时,一名浑身雪白的女子缓缓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女人衣是白的,发是银白色的,眉是银灰色的,一双眼是浅蓝色的,就连唇也没有什么血色,只带着淡淡的粉,可她五官十分纤巧细致。 她很美,美得不可思议。 每当那女人往前走一步,空气就变得更明亮,更洁净,也更冷。 明明天上还有蓝天骄阳,可阿澪却觉得很冷,她能看见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她是谁?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因为那女人已来到眼前,他看着那女人,微微一笑,朝其颔首躬身。 「云姑娘大驾光临,应天有失远迎,失敬之处,还请云姑娘见谅。」 女子闻言,也扬起嘴角,微笑颔首,「宋公子客气,是云娘匆匆来访,未曾先行来函,多有打扰,还望宋公子海涵。」 「不打扰,不打扰。」他笑着说:「在下只怕怠慢了云姑娘。云姑娘此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那美如天仙的女子,瞧着他,再瞧了一旁的阿澪一眼,跟着才瞧向阿澪手中的银球,可她只瞥了一眼,就又抬起眼来,微微一笑。 「云娘让宋公子见笑了。」她扬起美目,语柔音软的说:「我家琅挪,听闻了传言,误会了宋公子,以为家兄失窃的大黑金刚杵在你这儿,所以才做了傻事。」 「啊,原来方才那是琅琊兄吗?失敬失敬,我洗澡洗到一半,没多注意。」 他故作讶异,笑着说:「不过琅琊兄还真没误会,这大黑金刚杵确实是在我这,不过那是我从一闯岛的妖怪手中得来,我才要请人送去给二师叔,让他找找原主是谁呢。」 说着,他抬手在半空中画个圆,取出了一只黑色木盒,交给了那银发女子。 「这下正好,云姑娘兄长既是物主,在下也不用让人多跑这一趟了。」 阿澪闻言超傻眼,身旁这人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简直比山高、比海深,更让她傻眼的,是眼前那女子,竟然没戳破他那胡说八道。 「宋公子真是有心人。」云娘接过黑盒,也没打开检查,只对着他柔柔一笑:「云娘这就送回去给家兄。」 「麻烦云姑娘跑一趟了。」他客气的说着。 「不麻烦。」她浅浅再一笑,却没转身走人。 他瞅着她,噙着笑再问:「云姑娘,还有事吗?」 「我家琅琊,」她美目流转,又转到了阿澪手上,轻声道:「能还我吗?」 「啊,那是,瞧我这记性。」他笑着朝阿澪伸出手,「阿澪,球给我。」明明这女人就在眼前,阿澪不知他搞什么鬼,要这样把球传来传去的,但仍把球给了他。 他握住那银丝天罗,转手就要放出琅琊,却在松手前,停了下来,瞅着那女人道。 「对了,云姑娘,琅琊兄闯岛时,误伤了一人,妳能否帮我瞧瞧?」云娘听闻此言,抬起了眼。 一时间,空气变得更加寒冻。 他瞅着那女人笑着,阿澪却感觉得到他心跳飞快,别说是被那女人盯着的他了,就是站在一旁的她都心跳加快,全身冷得直打颤。 云娘眼也不眨的瞧着他,他也眼也不眨的瞧着她笑,握着银球悬在半空的手,晃都没晃一下。 半晌,云娘方颔首,轻言浅语的道。 「既是被我家琅琊误伤,云娘自当为其善后。」 他在瞬间松了口气,一得她承诺,他眼也不眨就松开了银丝天罗,将其扔到半空。 银球上天散了开来,放出了那被困其中的凶猛男人,那家伙一出来,手持双剑又要攻击他。 「琅琊,」云娘语轻轻,开口制止了他,「休得无礼。」 她声不大,却异常清晰,响在每个人的耳里。 那男人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她在这里,一见云娘,他瞬间就停下了攻击的动作。 云娘眉目轻扬,瞧着他,把黑盒子往他那儿递去,「这大黑金刚杵,你带回去吧。」 男人眼中戾气未收,剑眉微拧,他瞪着宋应天,双手紧握剑柄,手上双剑依然嗡嗡作响,一副想将他大卸八块的模样。 可到头来,在云娘的注视下,那男人只是抿着唇,反手收了双剑,上前来接过那只玄黑木盒。 云娘见了,这才转向宋应天。 「宋公子,带路吧,我们去看看那伤者。」 宋应天收了银丝天罗,转身就牵着阿澪往回走,阿澪很想叫他松手,可当她发现那叫琅琊的人仍杵在原地没走开时,她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他的手。 原本该是他屋室的地,在他俩进屋时,不知何时,又成了雷风与冬冬、芙蓉待的前室厅堂,雷风仍意识不清的躺在地上,被芙蓉附身的冬冬仍眼眶含泪的守在他身边。 见有人进门,她一怔。 宋应天看着她开口:「没事,云姑娘是来为雷兄疗伤的。」 说着,他带着阿澪让到了一旁。 那叫云娘的女人,迤然在雷风身旁跪坐下来,伸手搭住了他的脉,但一双浅蓝瞳阵却瞧着坐在前方的冬冬,然后再瞧向了宋应天。 忽然间,阿澪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了,而且显然这叫云娘的女人也知道。 雷风伤得太重,没救了,换做旁人都救不了,可这女人可以。 应龙是神,还是云娘兄长,想当然耳,这女人当然也是非人。 「妳能救他吗?」宋应天看着她,开口问。 云娘抬眼瞅着他,道:「可以。」 「怎么做?」他问。 「我需要一杯温酒,还有—」云娘抬起了纤纤玉指,指向了冬冬,「龙君之血。」 在场的人,纷纷一怔。 「冬冬不是龙君。」宋应天开口。 「可我是。」芙蓉从女儿身上脱体而出,现出了真身,跪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云娘,「妳需要多少?」 第一次瞧见她真实的模样,让阿澪为之一怔,那女人一脱离冬冬,冬冬就昏了过去,可即便如此,她仍能看见她和冬冬有多像,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和云娘的模样也很像,一样是银发白肤,只是她的眼是蓝绿色的,雪肤上还有隐隐浮现的薄鳞在其上。 云娘闻言,看着她道:「一滴即可。只是妳要晓得,龙君之血,非常人能抵受,他也有可能就此身亡,便是活了下来,也需长年待在极阴之地,不能离水而活。」 听到这事,芙蓉迟疑了一会儿,但宋应天开了口。 「我想,这对雷大哥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芙蓉抬眼看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妳知他早打算,在冬冬十八之后,便要入岛,到龙界找妳,这会儿不过是早了一年。」 闻言,芙蓉泪又上眼,不觉握紧了身前昏迷男人的手,再看向一旁的女儿。 「可冬冬她……」 宋应天知她担心什么,只再道:「冬冬不会有事的,白露和苏爷会照顾她的,妳若真不放心,我们就让她住到应天堂去,雷大哥若醒着,定也不会反对。」 芙蓉挣扎着,最终仍是因为感觉到雷风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方含泪点了点头。 宋应天见了,牵着阿澪去倒了一杯温酒,塞到她手里,再牵握着她回来。 阿澪不知他在搞什么,她不想偷看他的心,方才那些他给她看的记忆画面、那些疯狂的片段,她都还没来得及消化,可就是不看,她也知他在云娘面前,这般寸步不离的牵握着她,定也有他的用意,所以一句没抗议的跟着他。 云娘拿银针取了芙蓉一滴血,混入温酒中,再让芙蓉喂雷风喝下,然后她张开双手,拉出一小型法阵,印入雷风胸口。 法阵微亮,旋即消失在雷风体内。 「接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云娘说着,起身瞅着宋应天,道:「宋公子,打扰了。」 宋应天朝她颔首,微微一笑,牵着阿澪,一路送她到门外。 「既然有琅琊兄在,应天就不送了。」 瞅着他,云娘又瞧阿澪一眼,方微启薄唇,轻轻道。 「宋公子,人生苦短,你可别再做傻事啊。」 闻言,宋应天又笑。 「谢云姑娘金言,应天会铭记在心的。」 云娘用那双蓝眸瞅着他,笑了笑。 「难怪白凤那般喜欢你,想来你是最像他的一个啊。」 他听了,仍笑。 「云姑娘好说,应天尚未及祖师爷真传千万分之一呢。」 还未及呢?光看这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耍嘴皮子的功夫,只怕这小子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吧? 云娘轻笑着,只道:「欠他的情,我这就还了,再有下回,你可好自为之了。」 听闻此言,阿澪才知原来这女人会来,竟也是他打从一开始就算好的。 他知就是他偷了应龙的东西,云娘也会因为欠了齐白凤的情,出手相救。 这男人真是胆大包天,她真不知他有没想过,这女人也有可能装作不知,看他去死啊—— 她转头瞪他,却见他脸上笑意更甚,不看云娘,反瞧着她,笑着说。 「应天知道,谢云姑娘,您慢走。」 莫名的,阿澪脸一红,她欲抽手,他却死不肯放。 云娘在这时转身下了门廊,朝等在草地上的琅琊走去。 那凶猛武将,垂眉敛目的等在那儿,原先手上的玄黑木盒不知被他收去哪里,见云娘走来,他立刻上前,守在她身后。 那女人如来时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林子。 随着她而来的寒气,也在她离开时,随之退去。 艳阳的热力再次温暖了大地,将结霜的草地再次融化。 可他还不放心,挥手引着那蒸散的露水云雾,让其化成鬼岛地形在前方草地上,亲眼确定云娘及琅琊都出了岛,才松了口气。 「人走了,你可以放手了吧?」阿澪瞪着他说:「你干嘛一直握着我手?你怕那女人死抓着你不放吗?」 「嗯?啊。」他垂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这才笑着松开了手,「当然不是,只是云娘要入岛,我不敢把她挡在外头,所以方才把迷魂阵给撤掉了。」 阿澪一听,整个大傻眼。 「你什么?!」 「我刚把迷魂阵给撤掉了。」他笑看着她,「我怕妳趁机跑掉,只好死命抓着啊。」 她张口结舌的瞪着他,不敢相信这男人竟然这么做。 那家伙瞧着她,笑着说。 「欸,忙了一下午,搞得我都饿了,咱们先下碗面来吃吧。」 「吃你的头!」 她气急败坏的咒骂出声,抬脚踹他,可那家伙当然不可能乖乖站在原地让她踹。 他一个侧身闪过,边道:「欸,妳别气,我真是饿了,心一松,饿就上脑啊,妳不知方才,我真是吓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真怕妳一个不小心就跑了,在外头又被人吃得七七八八的,让我都不知要到哪找去——」 「放屁!我看你根本就是怕我跑了,惹来更多妖魔,害你得收拾更多麻烦吧!」 她出声怒斥着,转身大步走开,可胸中一颗心,却仍因他的话狂乱的跳,一张小脸更是红得发烫。 「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他的笑声尾随在后,她没有回头,只怒气冲冲的回屋关门。 可门是关上了,她却关不掉方才云娘来之前,她在他心中看到的那些画面。 那男人用尽所有心思,花了几年时间,三不五时就主动跑去提议帮他二师叔跑腿办事,对付那些妖魔鬼怪,搞得九死一生,有好几回差点丧命,全都只为了能够取得那大黑金刚杵。 而这一切,不为别的,只为了解开她身上的不死咒。 不,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 她告诉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告诉自己。 他让她看他的心,看他做的事,都是算计,就是要乱她心。 他不想她在云娘面前拆他的台,坏了他的计,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谋划,他也要把场面都做足了,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想来那琅琊,说不得都不知自己是颗棋,被他和云娘拿来当作见证,好让他回去时可以和应龙交代。 他做这些事,只是想省他自个儿的麻烦,那男人甚至没有否认她的指控。 一想到刚刚自己所错失的无数机会,她怒又上心,却仍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将她的手握得有多紧。 妳不知方才,我真是吓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跳…… 这话,那般像是玩笑话,可他笑看着她,声却微哑。 真怕妳一个不小心就跑了,在外头又被人吃得七七八八的,让我都不知要到哪找去…… 他沙哑的笑,混着沙哑的声,悄悄回荡,教心又紧。 可恶。 她抬手以手背遮着自己的眼,却仍能看见他那双什么也再藏不住的黑眸。 一颗心,又紧。 莫名的红潮上了脸,久久无法消散。 暗夜无边。 天黑之后,雷风高烧不退。 即便关在自个儿屋室里,阿澪仍能听见他痛苦的呻吟。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真以为那家伙会就这么挂了,可当她去前头厨房为茶壶装水时,看到雷风醒了过来,芙蓉倾身为他擦着汗,含泪同他低语。 那男人依然神智不清,可他的手紧握着她的,始终不曾放开。 她没进去打扰那对分离多年的夫妻,只是转身走开。 冬冬仍在昏睡,宋应天黄昏时就将她抱到了客室,让她睡在那儿,替她盖上了被。 她经过时,看见冬冬呻吟着,睡得极不安稳,却没有醒来。 一个时辰前,见她昏迷不醒,阿澪替冬冬把过脉,知她不曾因雷击伤着,毕竟这丫头是龙女之女,想来确实不会因为一点雷击就伤着。 她心知,此刻冬冬会昏睡不醒,必是宋应天暗地动了手脚,让这丫头不用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可即便如此,冬冬和雷风父女连心,方会这般不安。 见冬冬睡得浑身是汗,还不断呻吟呓语,她本不想管,她不喜欢触碰人,不喜欢感受人们的情绪,可冬冬的爹娘生死一线,根本挪不出心神来顾她。 看着那辗转反侧,恶梦连连的丫头,她终还是忍不住步入客室,强忍感受到的不适情绪,替昏睡不醒的冬冬脱掉汗湿的衣裙,擦去满身大汗,才重新再次为她盖被。 一番折腾之后,这丫头才终于稍微安静下来。 暗夜里,灯火因风摇曳着。 看着那沉睡的丫头,她伸手轻抚冬冬的脸面,将她额上的湿发也拨开,确定她过高的体温稍微降了一些,方松了口气。 蓦地,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阿澪抬眼,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端了一盆水,站在门边看着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一时间,莫名羞恼。 她本欲起身,他却走上前,在她身旁蹲跪了下来。 「幸好妳醒了。」他把水盆放下,温声道:「虽然冬冬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可毕竟男女有别,我也不好为她解衣换衫,本还想着该如何是好呢?」 「男女有别?」她忍不住轻嗤一声:「当年你将我衣衫剥个精光,怎就没想过这个?」 「欸,我当然是想过的。」他轻笑,道:「可妳那时伤得正重,比较紧张,我若找个姑娘大婶来帮忙,都还要担忧妳会误伤了人,当然就只能自个儿顾了。」 「我没要你顾。」她冷冷的说。 他听了也不恼,只又笑:「欸,我知,是我自个儿放不下。」 这话,回得她又哑口,一时不知该怎回,只能瞪着他。 那男人半点也不介意她的瞪视,只小心将布浸湿,折好搁冬冬额上。 他那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教她心中莫名又有些不是滋味,没细想,话又脱口。 「你该知道,她同我是一样的。」 听见她的话,他抬眼看来,扬起嘴角。 「是吗?」 「别装傻了,你知道。你封了她的耳。」她冷哼一声,瞪着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她的记忆。你骗她,让她以为她是生了病,才会聋了。」 宋应天不意外她知道这事,倒是她忍到现在忽然提起,反让他心中更加笃定。 火光透过灯罩,映在女人白皙无瑕的脸面上。 她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懂得利用各种逃脱的机会,他晓得,一直以来,她始终没有放弃逃离这里,今日之事,只是证实了这件事。 琅琊闯岛,她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 他不让旁人上岛,可雷风和冬冬却可以,她不可能不去查探背后的原因。雷冬冬,一直是她握在手中的一颗棋,能够拿来对付他的棋。 「既然妳看见了,该晓得这是她爹娘的愿望。」他凝视着她,柔声开口:「妳应该比谁都还清楚,身为非人,须得承受的苦。」 这话,让她娇小的身子,微微一僵。 「我不是非人。」 几个字,如冰块一般,迸出她红唇。 「嗯,妳不是。」他点头同意,瞧着她冷硬的脸,却只看到她为了救他?放弃出岛的那一瞬,不禁扬起嘴角,道:「就算是,我也不在乎。」 那双冰冷的瞳眸又一缩,教他再忍不住,抬手轻抚着眼前冷若冰霜的小脸。 阿澪气一窒,本想闪,可他那双眼,和从他指尖传来的情意,教她不能动弹。 暗夜里,他瞅着她,抚着她,黑眸含笑,悄悄的说。 「我不在乎。」 一颗心跳得飞快,教热红上脸,如火烧。 她才要伸手拨开他的手,眼前的男人却像是早料到,主动缩回了手,好似方才他啥也没说没做,就把那双扰人的眼,挪向了躺在被褥上的冬冬,笑着说。 「对了,谢谢妳教冬冬纳衣。」 「我只是无聊,总有一天,等我腻了,我会杀了她。」她冷声说,却没办法让脸上的红晕立刻消退。 「妳不会,我知道妳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他说过,之前就说过,可这回再提,却更笃定了。 他那模样,教她更恼,有些气急败坏的瞪着他。 「你不知道!」 他又笑,在黑夜里,一脸莞尔的又抬眼瞧她。 「妳不会的,我知道。」 她不懂他怎能将这话说得这般顺溜,可他就是能。 那男人脸不红、气不喘的曲起一膝,拿起一旁团扇,替仍有些发烧的冬冬,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风。 「我知道。」 他侧着脸,笑看着她,低低的笑着,悄悄的说。 那笑,那斩钉截铁的论断,教她莫名着恼,毫无预警的抬手就朝他挥去,可那男人不闪不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顺势拉近了怀里,低头吻了她。 阿澪吃了一惊,她真没想过他会这么做。 他的气息如此浓烈,唇舌那般热烫,教她莫名晕眩,心跳更快。 那瞬间,她什么也无法想,只能感觉他如波涛、似烈火的欲望,蓦然汹涌而来,全面席卷占据了她,让她浑身发软。 她慢了一拍才面红耳赤的推閧了他。 他被她推倒在地上,可一张俊脸上仍挂着笑,那一双眼却犹似火烧。 剎那间,不敢再留,她匆匆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可还没走到自个儿屋门前,她想想不对,冬冬都十七了,那男人又不知发什么疯,谁知他会不会一时色欲熏心,对那丫头伸出魔爪?搞不好他一开始没娶白露,就是打着这主意,冬冬是他自个儿从小教到大的姑娘,要多乖有多乖,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他若要教冬冬往东,她定不会朝西去,哪像其他女人那般难搞—— 明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这念头不知怎就是挥之不去,而且莫名的让她越想越火大! 思及此,阿澪猛地停下脚步,脚跟一旋又快步走了回来,瞪着那不知为何欲火焚身的男人,直指门外。 「你出去!」 他又笑,不过却没同她争论,就是乖乖起身,拍拍屁股,从她身边走了出去。 可临到门边,他又回身,把扇子交给了她。 「我去睡一会儿,妳要是累了,就来找我。」 他噙着笑,意有所指的交代着,她压不下脸红,只能用最凶狠的眼神,给他一记冷眼,一边出声怒斥。 「快滚!」 他见了,也不介意,只笑盈盈的转身,万般悠闲地晃了出去,走进月夜里。 雷风在恍惚中睁开了眼。 起初,眼前的一切仍有些模糊,他只感觉到全身酸痛不堪,活像是被万千军马轮番踩过,又被闪电狠狠劈过似的痛。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确实是被闪电劈到了。 冬冬—— 想起差点被闪电击中的自家闺女,他心头一惊,试图爬起身,想找那丫头,却在那瞬间,感觉到手中握着一只小手,他转头一看,没看见冬冬,却看见那多年不见的发妻。 她蜷缩在他身旁,因疲倦而沉睡,虽然她一头乌黑长发变得如雪那般白,秀丽的眉目却仍一如当年。 剎那间,不敢呼吸,不敢动。 几年前,宋应天同他证实过,她还活着,可那么多年来,他从未真的见过她,直到现在。 不,她已在这儿陪着他几天了吧? 恍惚中,他记得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含泪和他说抱歉。 可在这之前,他还以为是梦。 即便如今握着她小小的手,他依然觉得这像是梦。 晨光悄悄洒落她身,清风拂过她的发。 他屏住气息,再忍不住,悄悄伸手轻抚她的面容。 她没有消失,只在睡梦中喟叹了口气,偎进了他大手,一滴泪从她眼角又落了下来,教他心头又一紧。 蓦地,她像是察觉到他的存在,忽然睁开了眼。 看见他,她一怔,有那么好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语,都不知该说什么。 然后,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冬冬呢?」他握着她的手,哑声开口。 「她没事,她是龙君之女,一点雷击,伤不了她的。」可这男人明知如此,还是舍身护女,芙蓉喉微哽,万般不舍的回握他的手,告诉他:「少爷让她睡在客室里。」 「几天了?」他再问。 「三天了。」她小小声的回,泪又上眼。 他温柔抹去她颊上滚落的泪。 「我很抱歉……」她含泪看着这男人,说:「我不想的……」 他伸手轻抚她的唇,看着她如湖水那般绿的双眸,哑声道。 「我知道。」 她心一紧,泪又落。 再忍不住,他伸手将她紧拥怀中。 窗外,秋风乍起,送来几片枫红。 当年她那般专断独行,他不是不恼的,可所有的怨与怒,都比不上对她的心疼,到头来,他也只能哑声要求。 「下回,别再这么做了。」 她伸出双手,紧拥他,哽咽点头。 「芙蓉,」他抚着她白雪一般的长发,声瘠哑的道:「妳还记得,咱们成亲那日,说过的话吗?」 「记得。」芙蓉含泪点头。 雷风拥抱着她,哑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唇微颤,含泪接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妳是我妻,咱们成亲那日,我就说过了,这一生,妳与我,祸福与共,生死相依。」他告诉她:「无论生或死,人或非人,妳都是我雷风的妻。」 听闻此言,她泪又泉涌。 「可冬冬……我们怎能让她孤身一人……」 「她已经长大了。」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哑声说:「就当是我对不起她,这辈子我欠那孩子的,下辈子定会还她,可我不会让妳继续一个人,妳懂吗?我没办法。」 她埋首在他怀中,紧抓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 雷风挺过了龙血的考验,延了命,却再也非常人。 夫妻俩再不舍宝贝女儿,还是只能忍痛离开,龙君这位置不好坐,当年他俩就是知道,所以才要宋应天封了冬冬的耳,不让她听见龙族的呼唤。 芙蓉要让冬冬当人,自由自在的活着。 在她的搀扶下,两人一起来到宋应天房里,再次拜托宋家的少爷。 「放心,冬冬不会有事的。」 宋应天看着眼前这对分离多年,终于再成眷属的夫妻,微笑开口承诺。 「我会照看着她的。」 见芙蓉一直朝天井那头的客室张望,宋应天知她心系自家闺女,便道:「时间不多了,妳去看看她吧。」 芙蓉闻言,终于忍不住起身,穿过天井,再次走到女儿待的客室。 他在芙蓉忍不住又去看冬冬时,从身后书架上取出一长木盒,交给雷风。 「雷大哥,这东西你带去吧。」 雷风打开来一看,只见里面竟放着一把刀柄铸着狰狞鬼首的方头大刀。 见状,他一怔,抬眼看向那一脸淡定的坐在桌案后的男人。 「这我不能收。」 「话别说得那么早。」宋应天拿起茶壶,替两人各倒了一杯茶,道:「这是当年我外公留下来的鬼头刀,这刀与我属性不合,却极为合你,我若留着,也就是搁在盒里生灰积尘,还不如让它跟了有缘之人。」 他将茶放到桌前给雷风,拿起自己这一杯,看着他淡淡一笑。 「芙蓉要入人界,靠的是分身之术,她在此三日,极耗她元神,恐怕已到极限,那儿必定有人已经察觉,你俩此番前往必多有险阻。虽然你是芙蓉的夫君,体内有龙君之血,但龙族的人不一定会服你,你此去龙界,这把刀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着,他瞧着在天井那头客室中的母女,道:「除此之外,鬼头刀能斩空划界,在龙界与人界,开出一道门,虽然每月仅能使用一次,但你若想便能藉此来回,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冬冬想想。」 雷风闻言,抬眼看向宋应天,「你知就是如此,我也不能自由来回,太冒险了。」 宋应天瞧着他,更知自己,没将这把刀给错人。 雷风深吸口气,沉声道:「冬冬不能知道我还活着,她若知,必会想来见。」 这话,如此熟悉。 「当年,芙蓉也是这般同我说的,你能明白,自是最好。我虽不能让你父女俩每月相聚,可你有此刀,在冬冬有需要时,还是能出手相助。」宋应天看着雷风,意有所指的说:「这刀,我也不是白给的,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也得靠你帮忙。」 听了这话,看着这男人,雷风知他有其打算,方伸手握住了那把刀。 那刀很沉,极重,但握在手中的手感却很好,几乎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那般。下一剎,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上涌,由刀而来,充塞他全身上下,|时竟将浑身酸痛尽去。 他握着那鬼头大刀,只觉万般惊异。 「身为龙君,芙蓉的心太软,她压不住那些族人,但若有你在旁,这道门,或许才能守得住吧。」 雷风抬眼看他,忽然领悟:「你一开始,便是这么打算,所以才让苏爷藉酒醉告知我芙蓉没死吗?」 「嗯?啥?」宋应天捧着手中热茶,眼也不眨,厚着脸皮的笑着说:「苏爷想说啥说啥,我哪能控制得了他呢。」 看着眼前这斯文俊秀的男人,雷风有些无言。 「我从没打算再娶的。」雷风沉声说。 「我知道。」宋应天好笑的说:「可芙蓉不知道啊。」 见雷风对这事仍有些疙瘩在心,宋应天无奈又好笑,干脆认了把事情说开来。 「之前我也和你说过,当年芙蓉要我骗你,我不得不允诺,只因冬冬还小,若一夜之间顿失双亲,我实在不忍心。再且,我也同意她所说,你需要一次真正能够做选择的机会,而非在混乱中,被逼着放弃一切。」 他喝了一口杯中热茶,噙着笑,缓缓再说。 「可后来,你每回上岛,她总只能看着,瞎猜折磨自个儿,不知你是否认识了新的姑娘,不知冬冬是否会有新的娘亲,我在旁瞧着都累啊。既然你心一直在她身上,几年下来都无意再娶,当年她要我为她说的谎,就没那意义了,还不如解开来好。」 说到这儿,他瞥见门廊上那儿忽有动静,见那影蓦然停住,却也没退回,他嘴角轻扬,笑着再道。 「确实,上一代龙君,曾想将芙蓉许给我,可感情这事勉强不来的,我俩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始终把她当妹妹看,后来她遇见你,我一瞧便知,你俩是命中注定。」 说着,他放下那杯茶,看着眼前那男人。 「这话,也非我在推诿,好像我把麻烦都往你身上推。没错,当年苏爷会同你说她没死,是我授意,可你若无心,我也不打算勉强,至少让芙蓉就此断念,但你是有心的,不是吗?」 是的,他有心。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无法忘记她。 雷风抬眼看向天井那头的妻女,若能一家团圆,谁不愿意? 可老天爷就是给了他这道难题。 当年他得知芙蓉是非人,仍和她成了亲,早知将来终有一日,会有难关要过,谁知到头来,竟是要他在妻与女之中,选一个做牺牲。 他做不到,芙蓉知道,所以瞒着他,为他做了选择。 洞庭不能无主,龙君必要有人来当。 不是芙蓉,就是冬冬。 龙君是龙界与人界之间的守门人,终生都得守着那道无形的门。 上一代龙君过世之时,龙族的人找上门来,混乱中,芙蓉为救他身受重伤,他背着芙蓉,抱着冬冬到应天堂求宋家的少爷救命。 当芙蓉要求宋应天封印冬冬双耳时,他就该察觉她的心思,知道她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与冬冬。 可他太相信她,相信她要宋应天封印冬冬,只为以防万一。 若她没活下来,冬冬也能继续当人,不受龙族打扰。 江湖险恶,无论是哪里的江湖,都有恩怨情仇,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所以他同意了,他希望两人的女儿,可以一生平凡,就当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就好。 那只是以防万一,他从没想过她会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清楚记得,宋应天告诉他,芙蓉没撑过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有好一段日子他都如行尸走肉,若非为了冬冬,他早就随她而去。 那些年,他每回上岛,总感觉得到她,还以为是他的错觉,还以为是他太过思念才有的错觉,得知她骗他那时,他真的很生气,可也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她没死。 而他愿意倾尽所有,再一次握住她的手,为她撑起那片天。 握紧了手中那把鬼头刀,他看向那宋家的少爷,哑声开口。 「你打算怎么和冬冬说?」 「就说你俩遇雷击后,你不幸遭蛇咬,我发现时,你已毒发身亡。」 闻言,那铁铮铮的汉子没有反对,只点头,哑声道。 可老天爷就是给了他这道难题。 当年他得知芙蓉是非人,仍和她成了亲,早知将来终有一日,会有难关要过,谁知到头来,竟是要他在妻与女之中,选一个做牺牲。 他做不到,芙蓉知道,所以瞒着他,为他做了选择。 洞庭不能无主,龙君必要有人来当。 不是芙蓉,就是冬冬。 龙君是龙界与人界之间的守门人,终生都得守着那道无形的门。 上一代龙君过世之时,龙族的人找上门来,混乱中,芙蓉为救他身受重伤,他背着芙蓉,抱着冬冬到应天堂求宋家的少爷救命。 当芙蓉要求宋应天封印冬冬双耳时,他就该察觉她的心思,知道她宁愿犠牲自己,也要保全他与冬冬。 可他太相信她,相信她要宋应天封印冬冬,只为以防万一。 若她没活下来,冬冬也能继续当人,不受龙族打扰。 江湖险恶,无论是哪里的江湖,都有恩怨情仇,他比谁都还要清楚。 所以他同意了,他希望两人的女儿,可以一生平凡,就当个普通的小老百姓,平平安安的过此一生就好。 那只是以防万一,他从没想过她会撒手人寰。 至今他仍清楚记得,宋应天告诉他,芙蓉没撑过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有好一段日子他都如行尸走肉,若非为了冬冬,他早就随她而去。 那些年,他每回上岛,总感觉得到她,还以为是他的错觉,还以为是他太过思念才有的错觉,得知她骗他那时,他真的很生气,可也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她没死。 而他愿意倾尽所有,再一次握住她的手,为她撑起那片天。 握紧了手中那把鬼头刀,他看向那宋家的少爷,哑声开口。 「你打算怎么和冬冬说?」 「就说你俩遇雷击后,你不幸遭蛇咬,我发现时,你已毒发身亡。」 闻言,那铁铮铮的汉子没有反对,只点头,哑声道。 「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他没有多说,只点头承诺。 雷风见了,方深吸口气,抓握着那把刀,起身走向妻女。 宋应天看着那男人的背影,心中确实是有些抱歉的。 雷风一生在江湖上打滚,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好不容易退隐江湖金盆洗手,谁知到头来,却爱上了龙女,为妻女再度拿起曾经放下的屠刀。 所以,才把鬼头刀给了他。 至少,让他每月能有一日,能到人界来透气。 他放下热茶,跟着起身,朝那儿缓步走去。 客室里,芙蓉含着泪,趁着冬冬仍在昏睡,不舍的亲吻女儿的额面。 雷风入了室,看着自家闺女,心微紧,眼也热。 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如今他只希望,她能平安顺遂的走过这一生。虽然当年他与宋家少爷定了冬冬十八岁时,便要去寻芙蓉,可他原以为还有一年的,一时间总觉好似还有许多的事还没同这丫头交代,好似还有千万样琐事,没为她做好。 这一刻,忽然好想提笔写下一千八百条她该注意的事,可他知,她其实什么也都会了,都懂了。这孩子自小就很懂事,总会主动帮忙他做生意,店里的事,无论煮豆浆、做豆腐、早点,她早已全都上手。 虽然双耳失聪,可她要一个人活下去,不难。 难的,是要平安,要知足,能常乐。 缓缓的,他在那孩子身边蹲跪下来,伸手抚着她的额,摸着她的头,这些年父女俩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在心头涌现。 到头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小心翼翼的替她拉好了被子。 在他身旁的芙蓉,一只手还握着她的小手,舍不得放开。 「时间差不多了。」 宋家少爷的声,轻轻响起,提醒他俩。 即便难舍,她终于还是松开了女儿的小手,雷风握住芙蓉冰冷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不会有事的。」 他告诉她,也这样告诉自己。 芙蓉含泪点头。 雷风抬眼看向宋应天,那俊美的男人看着他俩,开口说。 「刀随心走,只要你气贯丹田,心有所想,便能开门,这一回芙蓉会帮你领路,之后你便知该如何做到。」 雷风闻言,看向芙蓉。 芙蓉看着他,下一剎,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一景象,那是另一个同这儿一模一样的房间,只是墙上的摆饰、桌上的杯盘,不尽相同。 而在那房间里,躺在床被里的,不是冬冬,是芙蓉的分身。 他握紧大刀,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刀与他之间游走,芙蓉和他一起握住了那把鬼头刀,举刀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圆。 只见刀光一闪,一道银白光圈蓦然出现在眼前,在那极亮的光圈之后,是那一个和这儿十分相像却又不同的房间,还有她躺在床上的分身。 他忍不住回头,再看向冬冬,那孩子仍在沉睡,他深吸口气,握紧了芙蓉的手。 夫妻俩看着对方,芙蓉还想再说什么,可她能看见他眼中的坚决。 多年前,是她决定放开了手。 这一回,是他选择再次握住她的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她想过放他飞的,可他就是不走啊,那年那月,本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谁知这男人这般死脑筋,教她难以割舍。 「执子之手。」她柔声开口。 「与子偕老。」他坚定承诺。 这一回,两人就此定心,忍痛舍了那唯一的孩子,牵握着彼此的手,一起走进那道门。 白光渐淡,散去,屋子里,再不见雷家夫妇的影踪。 秋风飒飒,又吹来几片枫红。 宋应天缓步来到冬冬身边,慢慢坐下,陪着那孩子,看天色渐暗。 门廊边,黑色的裙襬随风飘荡着。 他抬眼,看见阿澪站在那儿。 她和我是一样的。 那天深夜,她曾说过的话,悄悄浮上心头。 这一刻,看着她,他忽然领悟,她也如冬冬一般,是神族的后代。 传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拥不死之身。 《魔魅异闻录》中,是这样记载的,这些年,他在二师叔那儿帮着做事,几番追查,方从那些妖、那些魔口中得知。 她拥有神之血,才遭妖魔下了诋咒,让她长生不死、不老,方能让众妖魔足够分食。那神之血,不是她抢来、偷来,是她从上一代承继而来的,神族若与人通婚,其后裔不是每个都能长命,她不是生来就永生不死,她不死,是因为被诅咒了。 神之血,不是只有她有。 冬冬也有的。 当年芙蓉求他封印冬冬双耳,有部分原因,便是为此。 听不见龙族的呼唤,冬冬一生就只是普通人,与其当个长生不老的神,还不如做个踏实平凡的人,好好走完这一生就好。 这是雷风与芙蓉,此生最大的愿望。 这一切,都为保她啊。 看着阿澪,他伸手,覆住冬冬的额面,遮住了她合着的双眼。 「这一生,妳便做人,无忧到老,就好。」 这话,教阿澪的眼微黯。 若是当年,也有人这般为她……若有人这般为她…… 他与她,隔着这一室,看着彼此的眼,异心却同念。 下一剎,她撇开了眼。 眼前那身穿黑衣的女人,转身走开了,她黑色的衣裙被风扬起,夕阳下,那抹黑,透着暗红,剎那间,竟似泼洒在空中的血。 千年啊…… 他覆着冬冬的眼,想着。 那是多久的时间?她又要继续走多久,才会到尽头呢?人生苦短,太苦太短。 他只希望,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啊。 天黑之后,白露来了。 「事情办好了?」宋应天坐在冬冬身边,问。 「嗯,事情办好了。」白露跪坐在他身旁,垂眉敛目的说:「阿魅已将棺木备好,停棺在药堂里了。」 「辛苦妳了。」他再说。 「不辛苦。」白露说着,抬起了眼,看着那看来有些疲倦的少爷,和那沉睡不醒的冬冬,忍不住道:「少爷,要不,我来说吧。」 他抬眼,瞧着她,笑着道:「白露,妳得学着,别将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啊。」 白露直视着眼前这男人,不知该说什么。 宋应天把视线拉回冬冬身上,柔声道:「之后,我不能为她再多做什么,至少,这话就由我来说吧。」 轻轻的,他抹去了之前以茶水写在冬冬额上的符文,她幽幽的转醒过来,睁眼看见他,她还有些茫然。 「少爷……?」 他垂眼看着她,张嘴告诉她,那一个虽然善意却会带来痛苦的谎言。 冬冬睁大了眼,一时间不敢相信,然后悲恸上了她的眼,泪水跟着泉涌而出。 当她痛哭失声,他伸手将那孩子拥入怀中,好声安慰。 冬冬的哭声,回荡在夜空中,久久。 顿失至亲的痛,充塞空气中。 那一夜,白露陪着冬冬出了岛,他亲自送到了码头。 他与白露,本想让冬冬在这儿再休息几天的,可冬冬坚持要去看她爹,他早料到,便没阻拦。 白露和苏小魅早准备好了雷风的棺木,里面还搁着以木头和蜂蜡做的假人,他夫妻俩对这事驾轻就熟,要瞒过冬冬这小妮子,自是轻而易举。 三婶撑着竹篙,让船没入了白雾之中。 他在码头上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缓步走回老屋去。 老屋里,很安静,他走上门阶,穿过厅室,来到天井门廊。 她那儿的房门,紧紧合着。 有那么好一会儿,他想过去看看,可她是个倔强的女人。 他心知,非不到不得已,她不会轻易示弱于人。 即便是他,也一样。 缓缓的,他举步走回房里,合上了自个儿的门。 夜很深,又黑又深。 他合衣躺下,脑海里却仍是黄昏时,她脸上的表情,和她那双闇黑饱含苦痛的眼。 千年啊…… 那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知道,清楚了解。 他是个人,就只是个人。 是人终有一死,将来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去。 和能够做人的冬冬不同,在他死后,阿澪还会活上很久很久,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或许,又得走上另一个千年…… 第十二章 小雪初晴。 阿澪张开眼,看着前方半敞的门外,竹林在雪地里,随风轻轻摇曳。 几乎在瞬间,她就领悟到这不是她的屋室,那搁在她腰上的大手,紧贴在身后的温暖躯体,当然更不是她的幻觉。 该死,她不该再这么做了。 她真的真的不该再来找他,她不能老是想要靠他逃避那一切。 可昨夜,噩梦又来。 她记得自己忍着没来找他,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然后她看见了那倾倒在地上的酒坛,看着坛口那湿润的酒液,闻着那酸甜梅香,她蓦然想了起来。 昨夜为了遗忘那梦魇,她到厨房拿了酒来喝,只是她自个儿在春末时酿的梅酒,并不浓,但很香甜,让她微醺。 她没有醉,她不记得自己醉了。 但当她提着那坛酒回房时,他开了门。 那男人星眸半张,衣衫半敞,长发披肩的倚在门边,朝她伸手。 也给我尝一些吧。 他对她笑着说。 她记得他那慵懒的模样,看来该死的诱人,她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含在嘴里,伸手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了过来,吻了他。 她记得他从她嘴里尝了那梅酒,记得他将她抱了起来,带回房里,脱了她的衣,和她纠缠厮磨。 那些本来被她遗忘的一切,全都一一浮现脑海,教她浑身发烫。 他和她一起喝光了那坛梅酒。 她甚至不能把一切怪到酒醉上头,她没有醉,没真的喝醉。 他也没有。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甚至不是第二次、第三次—— 让她更加羞恼的是,昨夜下了雪,无星也无月,当然更不是满月。 羞惭和自我厌恶,满布全身上下,她起身抓起衣衫套上,想再次悄悄溜走,却在这时,看见那片乌鸦瓦当搁在桌上,它已经烧好了,还让人上了色,乌黑的鸟羽,乌黑的爪,可在那乌鸦瓦当的外围,还有着一只回头凤凰,凤凰的长尾和飞羽,成环形围绕着那只乌鸦,一双眼定定的看着牠。 凤凰困住了牠,就如他困住了她。 可让她疑惑的,是那只凤凰不是白色的,是黑色的。 这屋里所有的凤凰都是白色的,那是他祖师爷的记号,他的徒子徒孙,都以白凤凰当作徽记,所以凤凰楼里的凤凰也都是白色的,可这块瓦当上的凤凰却是黑的。 那男人烧好那些瓦片和瓦当后,在琅琊闯岛那天早上,便已将坏掉的瓦片和瓦当一一换掉,有多余的瓦片和瓦当,他就堆在厨房角落。 她本想去把那乌鸦瓦当找出来,翻半天却没看见,原以为他把它给扔了,她不让自己在意,也不去追问,反正那也只是她一时冲动之下想乱他才做的东西。 谁知他非但没将它扔了,还添了那黑凤凰。 好似他知她为何要乱他的瓦当那般。 心头,莫名乱跳。 蓦地,身后传来声响,她闻声回头,一时间,气微窒。 他醒了,却没起身,只曲起手肘,以手掌支着那张俊美的脸庞,侧躺在凌乱的被褥上,露出经过一整个夏季,被晒得古铜发亮的肌肤。 那惨遭蹂躏一夜的丝被,此刻正裹着他的下半身,只差那么一寸,就什么也遮不住了。 霎时间,脸又红。 男人黑发垂地,有几缕乌丝横过结实的胸膛,却有更多如飞瀑般披散在他身后,他用那睡眼惺忪的眼看着她,扬起嘴角,露出让她心跳又漏一拍的迷人微笑。 「早。」 怎么有男人可以看起来这么秀色可餐? 她着恼的挪开视线,想转身走开,却一脚踩在一张宣纸上。 阿澪低头一看,看见那张纸上,写着她自小就熟读的上古巫文,她挪开了赤足,看着那一字一句,有些惊讶。 才短短时日,他已进步了许多。 「怎么?」他看着她的神情,好奇问。 为什么你要做那黑凤凰? 她抬眼看他,这问题几乎就要脱口,然后才想起,自己不该再和他有更深的牵扯。 但他很聪明,该死的聪明。 她从没遇见过如他这般天资聪颖的人,这家伙是天之骄子,非但从小就学 习阴阳奇术,还有凤凰楼当靠山,拥有天下资源,又想试着解开她身上的血咒,为的还不是他自己。 她千年也没遇见过一个如他这样的人。 她该要做的,是利用他,在事情发生之前,从他身上得到更多能保护自己的东西。 所以她张开嘴,哑声说:「你在学巫文字?」 他挑眉,微笑点头。 「是。」 「我以为你把大黑金刚杵还回去了。」 那日云娘来之前,他刻意让她看,看他做了什么事,她方知他偷来的大黑金刚杵里,藏有上古神人书写的大智慧,让她惊异的,是那些记录的文字很像她从小学习的巫文字,虽然不尽相同,但很相似。 他让她看到的不多,但有一些东西,很像紫荆那儿的老巫亲自古流传下来,召唤操纵供奉地守护者的咒文。 「我是还了。」他半爬起身,坐了起来,教那丝被几乎就要溜走,让她心头又跳,一时有些闪神。 可到头来,那条滑不溜丢的丝被,还是撑住了,没有因此完全滑开。 他没有错过她脸上又起的红云,倒也没趁机捉弄她,只噙着笑,从枕下榜出一只铜镜说:「不过我早知物主会找上门来,所以在那之前,我便已用这万象宝镜,将其中内容转录了下来。」 说着,他反手将那铜镜往上一照,顿时有成千上万亮着白光的文字绕成圆柱,浮现空中。 阿澪一愣,只觉无言,难怪那天他那么干脆的就把辛苦偷来的金刚杵还人家了。 搞半天,这男人根本就先把内容再弄了一份出来。 他抬手拨弄那些上古文字,它们便如转轮一样的转着,他随意点选其中一字,除那字之外,其他字都瞬间消失,下方却有更多字句冒了出来。 「这字是鸟,下方这些是其释义,记录着世间各种鸟类及其习性,其中还有图画,这不难懂,一看便知。只是文字不只花鸟虫兽,尚有其他无图画附注,这些无图文字,要了解其意,若无人传授,便如无字天书,难上加难。」她看着眼前那博大精深的天书,心跳飞快,这东西不像闇之书那般复杂,但这里的东西,全是最基本的事物,上头记载着这天下久远之前的事物,有些甚至是她从来不曾看过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抬手查看其中记录,可她没有表现出来,只镇定的道。 「若我教你,你能把你手中的剑给我吗?」 「不行。」 他笑看着她,抬起手臂,让那缠绕在其上的黑剑浮现手臂,给她看。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这把凤凰护臂剑已认我为主,除非我死,是不可能换主人的。」 她压着想要妥协的冲动,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那天书上移开,看着他说。 「那镇魔珠?」 「那也不行。」他曲起一膝,把手肘搁了上去,再次拿来撑着自个儿的脑袋,微笑再道:「妳该知道,那不是谁都可以用的。」 她没办法不去注意,他肩头上多了一道齿痕。 那是被她咬出来的。 昨夜的激情,蓦然浮现脑海,教她气微窒。 阿澪飞快挪移开视线,让自己看着一旁的书架,冷声说:「闇之书是魔人之书,能从中习得黑暗之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我哪天哪日真拿来拘谁,那人也是罪有应得。」 「可妳懂得黑暗之术,我也懂得,不是吗?」他的眼,溜过她雪白的裸足,她尚未将腰带完全系上,他可以看见那轻薄的衣衫之下,她柔嫩的双腿,那美好的景象,让他扬起嘴角,却仍不忘一心二用的说:「再说了,妳怎知,那人不是如妳一般,都是情非得已?」 她闻言,心又紧,只能改口再问。 「那你可以给我什么?」 这话,教他抬眼。 她仍侧身看着那书架,没瞧着他。 可即便她一脸冷若冰霜,他仍能瞧见,她悄悄将手紧握成拳,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妳若教我习得当年从先代巫女学会的巫文字,我就将所有我自小习得,能防身避祸的符文法阵,全都教给妳。」 她一怔,终于回身看了他。 他凝望着她,微笑再道。 「我知妳也懂得不少,但这么多年下来,妳想来也早该知道,妳所学的那一路,和我所习得的步数不同。这天下很大,妳我所学所知皆有不同,不同的地区,妖魔也各有各的不同,唯一的共通点,是无论是哪儿的人或妖,都想要得到妳的血。」 这话,教她脸微白。 他见了,心微紧,可仍是开口继续道。 「这些年,我一直透过关系在追查妳身上的血咒,可就我所知,千年以来,除了妳和一位妖怪之王夜影,没有其他人或妖,真的曾透过闇之书转化之后,还能保有完整意识。」 「我没有被转化。」这话,忍不住脱口。 他听了,点头改口:「妳是被下了咒,不死咒。」 「那是不一样的东西。」她哑声说。 「哪里不一样?」他问。 被他这么一问,她一怔,没有回答。 「妳被下的不死咒是闇之书里的咒术。」他看着她说:「有妖怪说,妖王夜影之所以会得到那么强大的力量,是因为妳用闇之书转化了他。」 她脸一白,心更惊,不知他竟知道这么多。 「还有妖传闻,说夜复印件不是妖,是人。」 这一句,更让她愕然。 即便她没有回答,他光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这传闻,不只是传闻。 「妳和他不一样,是因为被下的咒术不同,妳能永生不死,他也一样,可他得到了力量,妳却没有,反而因为体内的神之血,到处被追杀,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没有神之血,也或许不死咒只是没有完成的……我们就先称其为强化咒吧?这两咒术,会不会根本就是同一个?还是本质上就有所不同呢?」 他说着,笑了笑,道:「当然,我这是闭门造车,自己瞎搅和,说不得连个边都没沾着,只能惹妳见笑了。」 她没有笑,只瞪着他看。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这两种咒术可能是同一款,但仔细想来,它们的咒术结构确实是一样的,只是一个简单些,一个更加复杂。 她是知道,苍穹之口的魔人受了伤,却宁愿躲在地下,不敢动用闇之书里的咒术强化自身,就是怕在转化中死于非命,但那魔人是否真把咒术拆了一半,用在她身上? 难道,真有这可能? 她本思索着要告诉他多少,能告诉他多少,可至此,她忽然明白,和他合作,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两千多年来,不管她怎么做,总无法逃脱那些妖魔的追踪,她是弄到了钱,也轻易就能弄到权,可再多的钱、再大的权,也不能保她平安,她日日夜夜都心惊胆颤,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可这九年多,他却不曾让任何一个妖魔闯进来,就连那琅琊,也没真的闯进岛中,而是被困在迷魂阵里。 在来得及后悔之前,她张嘴开了口,告诉他。 「那咒术不叫强化咒,它叫圣亚克沙。」 这下,换他愣住了,一时间,整个领悟了过来。 「亚克沙,夜叉吗?」 「对。」她看着那整个清醒过来的男人,说:「圣亚克沙,能将人强化为非人,让人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闇之书中记载,这咒术能制造出最强大的圣战士,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撑得过去。」 「妳用它转化了一个人。」他凝视着她说。 「夜影那时已经……」她喉微紧,瘠哑开口:「不是人了……」 「什么意思?」 「早在我转化他的几百年前,他就已被下了不死咒。」 他一怔,瞧着她脸上的表情,忽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和妳一样。」 「夜影的全名,叫阿塔萨古.夜影。」她看着他,脸色苍白的坦承道:「阿塔萨古王族是神之后裔,拥有神之血。只是他身上的神之血太稀薄,几百年后,那些妖魔甚至忘了当年为何要抓他来,为何要对他下咒。我遇见他时,他就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短短几句话,却带着无限恐怖。 阿塔萨古王族是神之后裔,拥有神之血。 「妳也是阿塔萨古王族的后裔?」他挑眉。自古王族皆以神之代言人自称,巫颗和王族有血缘关系,所在多有。 她面容冷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这已经够了,够让他确认之前他所猜测的,这女人果然如冬冬一般,是神之后裔。 「阿塔萨古王族的人,寿命都很长吗?」他好奇再问。 「阿塔萨古王族的人,寿命一如常人。」她老实回答。 「可妳的血如今却能教妖魔延命?」他挑眉。 「对。」 「人呢?」 她冷笑:「你可以试试。」 他微微一笑,只再道:「我说过,我对长生不老没兴趣。」 瞅着她脸上的表情,他思索着方才她所说的话。 夜影的血太稀薄,仍被拘留几百年才被忘掉,而她已被追杀了上千年,那些妖魔却依然在追杀她。 他知道,那意味着她身上拥有的神之血,必定比夜影的还要更浓数倍。 可这,也让他想到了另一件事。 「妳当年为何转化了他,而不是转化妳自己?」 一道闇黑的情绪,爬上了她的眼。 他原以为她会再次转身走开,不会再说下去,可她只是冷冷的笑了一笑,用那闇黑的眼直视着他道。 「当然是因为我不想死。」 「我以为妳不会死。」他指出这点。 「我不知道不死咒是不是能抵挡圣亚克沙。」她面无表情的说:「我想过那么做,可当年我太虚弱,夜影比我更有可能撑过去。」 太虚弱,意味着她当时极有可能如他遇见她时那般,被咬得七零八落。眼前的女人,藏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却藏不住眼底浮现的惊与惧。 他知,那便是夜夜折磨她的恶梦。 「他撑过去了。」宋应天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对,他撑过去了。」她扯着嘴角,讽笑:「他现在过得可好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横行天下,无人能敌,哪像我活得像过街老鼠,得四处逃命,终日不得安生。」 她笑着嘲弄,可他能看见,她眼中的苦与痛,悔与伤。 看着这倔强的女人,他忍住上前的冲动,只微笑朝她伸出手。 「既然如此,妳若助我习得巫文字,我便教妳如何自保,或许还能找出解决妳身上血咒的办法,我俩各取所需,如何?」 阿澪看着那仍曲膝坐在地上的男人,没有动。 一时间,他不觉屏住了气息,有些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举步轻移,朝他走来,主动将小手搁到了他手里。 她的手很小,有些冷凉。 凝望着眼前这小女人,他微微一笑,收拢包覆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她没笑,只低垂着眼眉看着他问。 「你不问我闇之书的下落吗?」 「它若还在妳手上,想必妳也不会沦落到我这儿了。」 他笑着说,抬手指着铜镜反射出来的天书上,其中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 「双。」她看着那字,和其下的解说,道:「这种鸟,一生只有一位伴侣,无论去哪儿,都成双成对,所以被称作双双。」 他眼一亮,笑着再问下方另一字:「我知这是吃,这里是在说牠们平常吃什么吗?」 她点头,说:「牠们生活在高山上,除了浆果,也会吃小蛇。」 「那这字呢?」他指了另一个字,又问。 那字位置更低一点,她弯下身来看。 「这叫亡。」她看着那字,指着后头同样的另一个字,说:「双双这鸟,若其中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不会逃走,只会在原地不吃不喝,直至气绝。亡字除死之意,也通逃亡,所以这儿又出现了一次。」 闻言,他不禁道:「这双双,倒比人专情啊。」 「人本无情。」她轻哼一声,冷冷道:「人们总把自个儿想得多高,其实万物同生,没有谁比谁高明。」 他听了,没同她辩驳,只噙着笑道:「那是,孙师父也是这样说的。」她瞥他一眼,身旁的男人没看她,只又指着更下方的字,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阿澪蹲了下来,瞧着上头的字眼,再次同他解说。 她说完一个,他又问一个,这男人是个超级勤学的好奇宝宝,问题多得不得了,等她回神,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他腿上,偎在他怀中。 起初她没注意,当她发现时,整个人微微一僵,不懂自个儿何时竟缩到他怀里,然后方醒悟,他老挑位置那么低的字眼问她,根本就心怀不轨。 她本欲起身,可外头虽然放了晴,空气却仍寒冻,地炉的火不知何时早熄了,身后这男人却如火炉一样温暖,他还拿毯子将两人一块儿包了起来。 她一时贪暖,竟舍不得动。 莫名的,又有些不甘,只能在他提出下一个问题前,抢先打断他。 「喂,我说了那么多,你总也得教我些什么吧?」 「也是啊。」他轻笑出声,握着她的小手,道:「要不这样,今天妳教我一日,明日我教妳一天,成吗?」 这还差不多。 她听了这才觉好些。 「喏,妳饿了吧,先吃块糕。」他说着从桌上拿来木盒,打开来掏出一块糕喂她,「这核枣糕,是扬州四海楼的大厨菜刀做的,银光昨儿个才让船送来,刚到正新鲜呢。大枣补血安神,里面还加了核桃,能温肺润肠,用的还是上好的麦芽糖,很好吃的。」 她确实饿了,而且那四海楼的菜刀,真的颇有两把刷子。 这几年她常听他挂在嘴上,每季那厨子总会让冷银光送些新的吃食过来给他,她吃了之后总念念不忘。 一听这糕是那大名鼎鼎的厨子做的,她半点也不客气的便张了嘴,把那核枣糕咬了一口。 那核枣糕软硬适中,甜而不腻,也不黏牙。 他喂她吃了一块,自己也吃了一块,边吃还边问下一个字的意思。 大概是吃了甜糕,她心情好了一些,方继续缩在毯子里,同他解说那天书上的文字。 日光在窗门外悄悄轻移,两人没有注意。 冬阳来了又去,雪花悄悄又再落下。 冬至那一日,白露拿着汤圆过来时,听见了说话声,她走到少爷门外査看,看到的便是阿澪缩坐在少爷怀中,教他习字的情景。 门里的两人那般专心,天很冷,地炉的火早熄了,他俩也没注意。 她能看见,阿澪与少爷吐出的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可他俩裹着毛毯,完全没打算起来的模样。 这已不是第一回 她见着他俩这样一块儿习字说话了。 平常阿澪总是一脸冷酷,可每回待在少爷怀里,却会不自觉放松下来,拥着她的少爷唇边定也噙着笑,瞅着阿澪的那双黑眸,更是透着万般温柔的情意。 门里的氛围太亲昵,她没有打扰屋中俩人,只悄悄的回到了前头厨房,蹲在大灶边生火,烧了炭,煮了水,再从带来的提篮中,拿出中午应天堂里夫人同大娘们先做好的汤圆,一颗一颗的放入滚水里。 汤圆里包着加了石蜜的胡麻馅,水要是滚得太大,便容易破掉,她控制着柴火,小心的煮着,一边把烧红的煤炭,以铁钳取出一些,搁到红泥小炉里。 煮好了汤圆,她将那白胖胖、热烫烫的胡麻汤圆盛到碗里,再搁到托盘上,方端着托盘,回到少爷房门外,敲了两下门。 听到敲门声,屋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少爷开口吐出一句。 「进来。」 她推开门,端着汤圆走进门。 屋室里,万般清冷,阿澪不见踪影,桌案上的铜镜已被翻了面盖上,少爷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桌边笑看着她。 白露装没看到他身前毛毯那一大包隆起物,就把汤圆搁在桌上。 「今儿个是冬至,这夫人亲手做的汤圆,要我送来的。」 「好香啊,看起来挺好吃的。」他见她放了两大碗到桌上,笑着抬手,点了点桌面,在她眼皮子底下,比了个一,边问:「这馅包了什么的?」 白露见了,意会过来。 她不动声色的轻挽着右手衣袖,拿起调羹,把其中一碗的汤圆,都自到了另一碗里,边不疾不徐的交代道:「包了胡麻的,夫人添了些石蜜,交代内馅刚煮好会烫口,少爷别贪快。」 待把汤圆都挪到另一只碗里了,她方端着那空碗,起身拿起挂在地炉上空掉的茶壶,不忘道:「地炉里的火炭没了,白露去拿些新的过来。」 说着,她退了出去。 白露前脚刚走,缩躲在他怀中毛毯里的阿澪就面红耳赤的探出头来。 可恶,她都不知自己方才为何要躲,但在那当下,她反射性就是拉着毛毯缩头藏脸的躲了起来。 莫名的,有些窘,她起身要走,却被他紧紧扣住了腰。 「妳想去哪?」他好笑的问。 「回我屋里。」她伸手拍打他的手,红着脸怒瞪着他。 「我娘包的胡麻汤圆呢,妳不吃吗?」他舀起一白泡泡幼咪咪的汤圆,凑到她嘴边,哄着:「添了石蜜的,咬一口,那又热又香的胡麻馅可是会甜到心底的,我打小就最爱吃这了。」 她不是没吃过胡麻汤圆,可他边说边想着,让她能清楚感觉到他往年吃那香喷喷,甜蜜蜜的胡麻汤圆时的开心。 「我娘平常很忙,就冬至才有空包汤圆的。」他笑看着她,对着那冒烟的汤圆吹了两口气,说:「来啊,我替妳吹凉了,尝一口看看,别咬太大口,小心烫嘴。」 阿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张开了嘴,咬了一小口。 添了石蜜的胡麻汤圆,外皮软嫩,内馅浓郁香甜,胡麻与石蜜的味在嘴里化开,又烫又香,真的是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吧?」他笑看着她,得意洋洋的说。 「又不是你包的,你得意个什么—」 她话没说完,突然又听敲门声,吓得她慌忙抓起毛毯又再缩头遮脸。他见了,忍不住笑,谁知那女人竟然在毛毯底下伸手拧他的腰,害他手上调羹差点掉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手,却还是忍不住笑。 「进来。」 闻声,白露一手提着装满水的茶壶,一手提着装满了火炭的小炉进门,见少爷手里拿着那调羹,和调羹里吃到一半的汤圆,不禁挑眉。 他笑看着她,只镇定的将那剩下半口汤圆,送入嘴里。 白露好气又好笑的在地炉边跪坐下来,把茶壶挂回铁钩上。 宋应天看着她,一边吃着汤圆,一边问:「对了,冬冬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白露拿铁钳把烧红的火炭一一搁进地炉里,道:「不少雷大哥的老客在关照她,生意还算过得去。」 「所以,她不打算回药堂住了?」 「嗯,应该是。」白露其实有些心疼那孩子,可她也明白,冬冬想守着那家豆腐店的心,那是她爹娘留下来的店铺,那儿对她来说,才是家。 「易家的少爷,有消息吗?」 「阿魅说,易少确实有打算在岳州起楼,正谈着呢,说不得,明年开春就要动土开工了。」 闻言,他淡淡的笑着道:「那孩子,也是有心啊。」 对这话,白露有些不置可否,但她没多说什么,只将火炭全都铺平了,这才提起小炉起身。 宋应天看了,忙道:「白露,阿澪昨儿个夜里没睡好,妳就别去扰她了, 让她好好补个眠。」 躲在毛毯里的女人,又试图伸手拧他,可这回他先行抓住了她的手。白露眼角瞧见那动静,却仍是没说什么,只应着:「知道了。」 话落,她便又再提着那小炉,退了出去。 门才被关上,毛毯里的女人就又钻了出来,「你没事提我做啥?」 他二话不说,先塞一颗汤圆到她嘴里。 「快趁热吃,凉了这味可就差上一截了,这会儿不烫不凉,正刚好呢。」 她恼火的瞪着他,却又舍不得那胡麻汤圆,她方才明明看见碗里有四颗汤圆的,才这么一眨眼,碗里的汤圆就被这贪吃鬼吃到只剩这一颗了,怕他贪嘴的连这颗也不放过,她只能先张嘴吃了再说。 他见了,方笑着道:「我怕她一会儿给妳送茶水,妳还得冲回去装睡,才要她别麻烦了。」 她哼了一声,但还是不忘边吃着那软糯香浓,尚冒着氤氲白烟的甜汤圆,边冷声道:「易家那小子是不是真对冬冬有心,还不知道,他对雷风说的话,都几年前的事了,说不得他早忘了。」 宋应天笑看着怀中那边吃汤圆边瞪他的小女人,道:「他若真忘了,那也没什么,十多岁的孩子话,如何能当真?可他若没忘,便是有心人,若然如此,我当然是乐见其成。」 阿澪闻言,冷哼一声。 「易家是大户人家,你以为冬冬真嫁进去,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她耳朵听不见,性子又软,不被欺凌才有鬼。就算易远一开始真能护她疼她,你觉得这 事能持续多久?将来冬冬人老珠黄,他能不娶个三妻四妾、五房六娇的?」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他一直笑,搞得她一阵恼火。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话声方落,她早已察觉到他在笑什么,她能清楚感觉到,看到他的想法。 这些日子,冬冬上岛送豆腐时,她总避着那丫头,他还以为她讨厌了冬冬,因为冬冬与她同命却不同运,教她羡慕妒嫉,谁知她竟仍在担心那丫头呢。 剎那间,有些羞恼,偏生他还笑着回。 「没,」他笑看着她,道:「只是觉得妳人真好。」 这话教她又羞又窘,差点被那才刚送入嘴的最后一口汤圆给噎着,猛地咳了起来,他边笑边替她拍背顺气,她回身拨开他的手,起身又要走,却被他又榜了回来。 她才要回身推他,就听他道。 「嘘,瞧,白露还在外头呢。」 阿澪闻言,又一僵,回头还真看见那女人的影子,就在窗门后,看那模样,似是正拿着扫把在清扫门廊上的残雪,她瞬间不敢再动,却又觉不甘,恼怒的低叱。 「放开我!我躲她做啥!」 他笑拥着怀中那明明也压低了声音,却不甘示弱的小女人,不禁低头凑在她软嫩的耳畔,悄声说:「妳要不躲,难不成真想嫁我?白露古板得很,要是见妳同我一起同床共枕,回头还不和我爹娘说去,为了妳的清白,我的清誉,咱们当然是要尽量避嫌啊。」 他低沉的语音,热烫的气息,在说话时,一再抚过她的耳、她的颊,教心乱跳。 「你哪有什么清誉?」她冷哼一声。 「当然有,我可是洞庭应天堂的宋家少爷宋应天呢。」 这男人恬不知耻的笑语,让她无言,下一刻,他忽然拿起那原本盛装着汤圆的汤碗,递到她嘴边,道:「喏,妳方才呛着,还是喝点热汤,顺顺气吧。」 她会呛着,还不都他害的。 阿澪本不想理他,可那男人搂着她,悄声笑道。 「别同我斗气啊,白露还得在外头待一会儿呢。要不,妳把汤喝了,我今天先教妳一个,可以瞬间发出大量水雾,暂时掩去行踪,趁机逃跑的符文,如何?」 她听了,这才张嘴喝了那热汤。 她喝不快,他也不催她,就搂着她,拿着碗,也不嫌手酸,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慢慢让她喝着那热汤。 甜暖的热汤入了肚,瞬间暖了肠胃,让她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往后又靠着他。 待她喝完了,他才把碗搁回桌上,将毛毯拉得更高,把她整个人都圈围在怀中。 她没有抗议,只开口问:「那会放水雾的符文呢?」 他笑着抬起双手,在她眼前结出手印,拉出光影,形成一被圆环框住,变化万千的符文。 她吃了一惊,着迷的看着眼前那由无数小字组成的符文法阵,可他一下子就将其收拢压印在纸上,当他抬手,在她前方桌案的宣纸上,已多了一个符文。 那符文微亮,然后消失于无形,可她知道它仍在上头。 「要怎用?」 「这符文是一个能转化五行的小型法阵,需要时,轻念符文,便会化开,满室生雾。」 她一听,蓦然领悟,道:「这东西,是只在有水气的地方才能用吧?」 「是。」 阿澪看着那消失的符文,心中一动,她压下那满心的激动,只镇定再问: 「这么大张纸,怎好随身带着?」 「可以裁开啊。」他笑着拿来剪刀,将其裁成三寸大小,「这一小块,只能制造一室水雾。」 她听了,更加确定,只抬手,照他方才那模样,结出手印,拉出光影,可那光影极难成,才现即灭,没让她拉成。 就是如此,也已让宋应天微微一愣,越发确定,她之前也曾研究过相关的术式。 想来也该是如此,她活了那么久,定也曾试过各种方法,想解开她身上的血咒吧。 阿澪拧着眉,回头问他:「怎没成?」 他看着她,收摄心神,笑道:「这符文颇有些难度,我当年也学了半天才成啊,妳第一回 就能拉出术式光影,已很难得了。」 「我哪做错了?」她看着他,直问。 「妳再结一次手印。」他笑着说。 她试着再做一次,那手印很复杂,可她大多都做对了,他握住了她双手,帮着她拉出那记光影。 「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亦相克,妳心要定、要明,一为全,全为一,就像这样,化金生水……」 他帮着她拉出符文,旋转它,将其定住,然后松开了手。 阿澪原以为自己成功了,可身后的男人一松手,她两手之间的符文就开始溃散。 她极力维持着那符文,可它很快就再次扭曲、变形,瞬间消散。 阿澪不甘心,试了又试。 他也不扰她,就看她试,这术式若不熟,其实极耗精神与体力,他知她一会儿就会累了。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她就已满头大汗,累到直喘气,但她仍不放弃,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她因为体力耗尽,差点昏过去,他方伸手将她揽回怀中,阻止了她。 「好了,先歇会儿,喝口水吧。」 说着,他倒了杯热茶给她。 怀中的小女人,累得连杯都捧握不住,他好笑的帮她拿着,喂她喝水。 阿澪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万般口干舌燥,她贪婪的喝着那茶水,连喝了好几杯,才领悟过来,语音沙哑的问:「我这般口干,是因为我方才,多少转化了些水气吗?」 「对。」他瞧着那难得虚弱的小女人,噙着笑,低下头来,贴着她的唇,悄声道:「不过,妳今儿个不能再试了。」 阿澪一怔,莫名的热红上脸,却仍是要问:「为何?」 「因为我饿了……」他凝视着她,语音万般沙哑。 这话,让她心又跳,还以为他又兽性大发,一时不觉屏住了气息,他靠得是那么近,她都能尝到他的味道、他的呼吸,昨夜的欢愉,又上心,教脸耳都热。 剎那间,全身的知觉都在这一刻,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等着他吻她,谁知这男人却在下一刻,退了开来,害她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回头只见那家伙起身,套上外衣,笑着道。 「白露应该回去了吧?不知她有没有记得煮饭?这么冷的天,要是能来碗白饭配上点酸菜白肉锅就太好啦。」 说着,他拍拍屁股,便笑着头也不回的去厨房找吃食了。 阿澪张口结舌的瞪着那男人的背影,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样丢下浑身发烫的她掉头离开。 可他真的走了,就这样跑了,跑去找吃的。 有没有搞错?! 面红耳赤的,剎那间她又羞又窘,只想尖叫。 可下一瞬间,她发现自己那么生气,只是因为她想—— 阿澪捣住了嘴,脸更红,只觉万般羞恼。 她在想什么? 匆匆的,她爬起身,离开仍残留着他温暖的被窝,大踏步的开门走了出去。 天井里的梅花,开了又谢。 冬去春来,春又去,转眼又入夏。 大半年过去,鬼岛上的日子,万分平静。 每日晨起,他会开门浇花,再去迷魂阵里练武,然后吃点简单的清粥小菜,再与她一块儿习字或钻研各种护身的法阵、符文。 到了午后,白露会来,若苏小魅没事也会跟来,同他下棋聊天或对招。 每隔几天,冬冬也会送豆腐上岛。 除夕那日,他早已康复,爹娘也在应天堂,身为小辈的他,自然得出岛回家去吃年夜饭,冬冬却仍特地上岛来陪她,直到他回来了,她方去应天堂同宋家的老爷夫人拜年。 冬冬有心,阿澪又不是瞎了,她心知自己命不好,不是冬冬的错,也没再避着她。 只是那丫头上岛,总会同她说易家少爷的事,常常让她忍不住听了就想翻白眼。 易远那臭小子好死不死,去年年末,在街上又遇见了冬冬,现在三不五时就会跑去找这丫头闲聊。 冬冬情窦初开,每每提及那易家少爷就说到停不下来,却又总说两人只是朋友,阿澪几次都忍不住想泼她冷水,要她死了心别喜欢上那易家少爷。 千年来,她见多了男人始乱终弃。 无论哪个年头,男人若有了钱,有了权,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何必单恋一枝花? 就算初始是真心,等到人老珠黄,转头还不是又去娶新欢、纳小妾。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根本是男人拿来蒙骗女人的谎,全是说说而已。 她每每一思及当年蝶舞明明那么聪明,那样武功高强,却为了爱,被蒙蔽了双眼,为龚齐那混蛋赴汤蹈火的去打江山,好似扑火飞蛾那般蠢傻,就教她火冒三丈。 什么情啊、爱的,皆是虚情!都是假意! 可每当她想开口泼那丫头冷水,那男人就会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她眼前,召冬冬去陪他下棋写字,有几回,他还干脆不召冬冬了,反手把她给拉回了他房里,吻得她晕头转向、浑身发烫。 即便如此,他却从来不曾把事情做完。 白日时,冬冬还在,白露也在,甚至连苏小魅有时也尚在岛上。 接连几次下来,她真是万般恼恨,入了夜也不想去找他,但夜半让噩梦一吓,早上就会在他房里醒来。 她对自己的胆小又怒又恼,却总无法控制的跑去找他。 夜来,什么也做尽。 教她除了感觉他,什么也不需去想。 可每每早上醒来,他一副她就是应该在他怀里,那怡然自得的德性,又让她莫名的恼。 一整天下来,她的心情,总会因那可恶的男人忽高忽低,那矛盾又复杂的情绪,一再困扰着她。 日子就在那看似平静,却又不断重复的矛盾中,悄悄流逝。 转眼,一年又过去。 再一次的,他开始出岛,每个月都会出岛几天。 他身上的毒伤已好,体力也恢复了。 起初,他只是晚上出岛陪爹娘用饭,到后来就会过夜,然后一天变两天,两天变三天,到了后来,有时一出门,就是三五天没回来也很正常。 本以为他不在正好,她能趁机拿从他那儿学来的五行之术,测试鬼岛上的迷魂阵。 若能颠倒五行,便能兴风起雾,既然能起雾当然也能将其散去。 她自幼所学法咒也有类似的东西,却对鬼岛上的迷魂阵没用,她还以为是因为两人所学术式不同,若用同样的术式,将其反转颠倒,便可以就此解开。 因为如此,当他要教她,她方那般见猎心喜。 谁知她连试了几天,才发现他教的东西竟也对鬼岛上的阵法没用。 可恶! 她气得半死,这才想起来他说过,鬼岛上的法阵不是他祖师爷教的,是他外公同鬼差换来的,根本不是同一个套路。 白忙半天,真是让她万分火大。 更教人生气的是,到了夜里,她却总莫名的意识到,那男人一不在,她晚上别说睡得好不好了,根本就连睡都睡不着!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夜,一下子气他出门去哪也不说,一会儿恼他教她的东西根本不是她需要的,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噩梦惊醒,半梦半醒晃到他房里才惊觉他人不在,搞得她一肚子火,气他更恼自己。 几番来回,天都亮了。 莫名的火气与烦躁,一点一滴的在胸腹中堆积。 睡眠不足,让她脾气越来越不好,她趁白日补眠,睡到一半,忽然听见隔壁传来活动的声音,她心跳飞快,匆匆爬了起来,飞奔到他房里。 谁知门里不是那可恶的家伙,却是白露。 她一怔,猛地停下脚步。 见她脸色苍白,额有冷汗,长发散乱,一副从恶梦中惊醒的样子,白露担心的看着她。 「怎么了?阿澪,妳还好吗?」 「好,当然好。」她压着火,冷哼着,本想掉头回房,却又觉这太明显,只能定在原地,再问:「妳家少爷不在,妳来这儿做什么?」 「快入秋了,夫人为少爷做了些秋衣。」 白露指着她方才搁在一旁地上,准备收到衣箱里的秋衣,道:「让我送过来给少爷。」 闻言,她不爽脱口:「他不是在应天堂,怎不自个儿拿过来?」 「少爷不在药堂里,他同老爷一起出门待客了。」白露微愣,回了话后,好奇问:「少爷没同妳说吗?」 阿澪听了更恼,瞇着眼,再忍不住恨声道:「我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他拘来关着的怪物!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去哪何须同我报备!我就是饿死了,他怕是根本也不在乎——」 她越说越火,一甩袖,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白露傻眼,一时有些无言。 鬼岛地窖里存放的粮食,足足能让一家四口吃上一整年,当然是不可能饿得死阿澪。 可她怎样也没想到,少爷出岛那么多天,竟然一句也没同阿澪说,难怪她气成这样。 要说是之前阿澪刚来那时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与阿澪明明早已同床共寝,那年除夕,他虽没明说,却也摆明了,他就是认定了非阿澪不可,就连老爷夫人都知少爷心意,怎么这会儿,出门却连说都没说一声呢? 该不会,他这阵子出门,都一句没吭吧? 她知道少爷有时很随便,可这也太随便了,换做是她,也要生气恼火的。白露叹了口气,都说宋家的少爷聪明呢。 这会儿还不就胡涂了? 她好气又好笑的把秋衣替他收到衣箱里,这才起身,去查看阿澪。 可那女人不在房里,不知跑哪去了。 见她被褥凌乱,白露便顺手替她收了,又到厨房里查看,果然不见大灶、锅盘有动过的痕迹,想来那女人这几日吃都没吃上一口。 大概气都气饱了吧。 白露生火煮了清粥,弄了几道小菜,端上了桌。 她知阿澪性格别扭,定不会在她还在这儿时出来吃饭,所以弄好了之后,收拾完便走了。 那一天,事情很多,这时节已近秋收,总有很多的事要忙。 她回到堂里,忙了一下午,待能喘口气,天早黑了。 走在药堂后方宋家大宅寂静的院廊上,她穿庭过院,正要回屋,却意外看见大屋深处,少爷久没人居的那处院落,亮着灯。 她一怔,绕过去查看,就看见出门数日的少爷,不知何时回来了,他正在屋里摆弄一只铜镜,那铜镜她见过,它会发出奇怪的光芒,显示着她未曾见过的符文,那是之前他和阿澪会一起看的东西,可这会儿,那些文字却和先前有 些不同,它们不再排列成圆柱状,反而随着他的手指,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交叉盘旋着。 偶尔,他还能将其摘取移除,或新增新的光字上去。 蓦地,他像是察觉了有人在外头,将铜镜一转,瞬间收了那些发光的符文,右手再一挥,她眼前半掩的门就瞬间敞开了。 白露吓了一跳,却只是站在原地。 见是她,他笑了笑。「原来是妳,吓我一跳,进来吧。」 她收摄心神,跨过门坎,走了进去,「少爷何时回来的?怎没让人通知一声。」 「刚到。」他笑着边说边把铜镜搁在桌上,替自己倒了杯茶水,边道:「想说晚了,不想扰了大伙儿,便自个儿进来了。」 白露闻言,一时无言。 眼前这屋虽是他的院落,却几年都没人住了,这儿和鬼岛上的老屋不同, 皆是高桌高椅,虽然每季她都还是会让人打扫,可没让人天天在这儿备着热茶,更别说备着点心了。 可此刻屋里,窗明几净的,桌上非但有热茶,还摆着点心,就连桌案上的笔洗都尚且有水,那砚台里的墨都还没干,搁在笔山上的笔仍沾着墨,地上的红泥小炉里尚且有火炭在烧呢。 刚到?这男人是当她瞎了不成? 她不知他在想啥,只径自上前,替他收拾笔墨。 他见了,玲着那杯热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笑问。 「怎么,生气啦?」 她闻言,眉也不挑,只淡淡道。 「少爷做事总也有自个儿的原由,少爷若不想让白露知道,自然有不让白露知道的道理,白露当然不会多问。」 他一听,放下热茶,以手支颐,瞅着她,笑道:「欸,苏爷之前同我说,若听妳白露白露的这样称呼自个儿,那就定是恼了。」 这话,还真教她恼了。「他哪个不好说,同你说这做啥?」 「要我别惹妳生气啊,他会心疼的。」他眼也不眨的笑着说。 她一怔,红霞上了脸,莫名羞窘,她拿起那沾了墨的笔,替他把笔洗了,把话锋一转,道:「少爷你出门数日,可同阿澪说了?」 听到这句,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眼前男人像是瞬间屏住了气息。 她抬眼,只见他不知何时又拿了那铜镜在手里把玩,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一双眼瞅着铜镜,把那镜子翻过来、转过去的,一副百般无聊的问。「怎么,她问妳了?」 见他如她所愿的转了话题,白露松了口气,洗了笔,把笔挂回木制的笔架上,道:「下午我去了鬼岛一趟,阿澪看来有些恼呢。少爷你就是再忙,出门还是多少说一声吧。」 「说什么?」他垂眼将铜镜定住,看着镜面中的自己,扯着嘴角,道:「我若不在,她才开心,方有空做她自个儿想做的事,我老待在那儿,她还嫌烦呢。」 眼前男人那故作无事的模样,教她愣了一愣。 这德性,多眼熟,和她家那口子闹别扭时,差不多就一个样。 忽地,她领悟了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傻眼。 不会吧?怎么可能? 白露错愕的看着他,不禁脱口。 「少爷,你故意的吗?」 这话,教他倏然抬眼,笑了。 「故意什么?」 「出岛却不同阿澪说。」她直言。 他挑眉,笑着再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白露瞅着他,有些无言,不想再同他瞎绕,她将装着水的笔洗和砚台都一一收到一旁搁着的托盘上,边道:「白露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怎会知少爷为何要这么做?可白露知道,若阿魅哪日出门,这般没消没息的,我心里定也会忧着,日不能寐,夜不能睡,就是吃也没胃口……」 话到这,她忽又醒悟,岛上那女人,怕也不仅仅是气饱呢。 白露抬眼,看着那仍佣懒坐在椅上的男人,道。 「少爷若想知道阿澪心里在想什么,何不直接开口问她呢?」 男人的笑,万分难得的,就这样僵在了那张俊脸上。 她瞧着,就知自己猜对了。 阿澪能读心,可他不能啊,若真动了心,岂能不猜、不想、不在乎? 白露垂眼,淡淡开口:「下午我出岛前,做了些饭菜,搁在前室桌上,怕是没人动过,少爷若饿了,就去吃些吧。」 好心给了他这回鬼岛的台阶下,她便端起托盘,转身退下,才要出门,却听他开了口。 「白露。」 她闻声回首,只见他坐在桌案后看着她,握着那面铜镜,开口问。 「苏爷是捕贼官,妳嫁他时,可曾想过,他随时可能因公殉职,先妳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教白露心一紧,却也在这会儿,知他在想什么了,总归是想得太多太深了啊。 这少爷,她都不知他是心太软,还是太硬了啊。 「想过。」她凝望着他,柔声道:「日日夜夜,都在想。」 「不曾悔过吗?」他抬眼,再问。 「不曾。」她温柔的看着他,「就是他明日走了,我仍不悔与他一起。」 「为何?」 「因为我会记着,与他共处的岁月,便是如此,也已足够。」她真心的道:「若一切重来,白露仍愿再嫁阿魅。」 这女人从来不是那种会对人掏心掏肺的人,可如今,她却这般坦白,他心知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就是如此,心中矛盾却更深了。 他再次垂眼看着镜中男人的嘴脸,自嘲的笑了笑。 谁知道,会陷得如此深呢? 见他那神情,白露有些不忍,开口道:「少爷,很久以前,有个人曾和我说,纵使世事无常,人算不如天算,明日之事,谁也不知会如何,可今日就在眼前,若眼下能好好活着,就该要好好把握。」 这话,多耳熟啊。 他听了,轻笑出声,「那人,是个聪明人啊。」 白露看着那个当年将她从路边捡回来的男人,也扬起嘴角,微笑道:「是挺聪明,难得才胡涂一回的。」 他笑看着她,道:「那家伙是人啊,是人就会有胡涂的时候。」 「既然会有胡涂时候,」她看着他,柔声道:「若心有所思,便随心而去,又何妨呢?」 瞧着她,他握镜的手微紧,然后,笑了。 「是啊,又何妨呢?」 白露瞧着那男人,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又垂下了眼,看着那铜镜,神游太虚。 方才离得远,白露没看清,还以为是同一面镜,到近身了,才发现那镜不是之前她在岛上看到的那一面,是另一面铜镜。 这两面铜镜背后的花样不同,岛上那个有着宝相花,他手上这面却是有着十二地支的方正规矩镜。 她对阴阳奇术一窍不通,可阿魅懂得,她在这两人身边跟久了,多少也听他们聊过一些,知这铜镜,暗藏玄机。 这半年,阿魅偶尔会同少爷一起出门,她不知他们去做什么,可她知他俩不愿让她明白太多,阿澪能读心,她若知道了,阿澪迟早也会晓得。 那八成也是少爷不回岛上,要龟缩在这儿,研究这铜镜的原因之一。 瞧着他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没再多说,就悄悄退了出去。 就是有情人,才知相思处。 是人终有一死,百年之后,景物虽依旧,人事早全非,到那时,孤身一人的阿澪该如何呢? 所以,他才犹豫,是否该让情更深。 纵然他已身陷其中,盼着阿澪对他有情,却仍迟疑,怕百年之后,留她一人。 早在几年前,白露察觉少爷动心之时,就想过这事。 少爷是人,阿澪不是,这两人若走在一块儿,到头来该如何收拾? 怎可能不想呢? 都想过的。 她想过,阿魅想过,银光、知静也想过,就连老爷夫人都想过,可真要同他开口劝说时,身边这些知情的人才发觉,他也想过的。 比谁想得都更深远,更加清楚后果。 可是,还是上了心。 能如何呢? 情若来时,哪能容人分说?还不就只能随心而走。 她知道的,她走过。 回到自家小院,白露到少华房间查看女儿,却见自家男人不知何时也回来了,正坐在女儿床边,抚着她的额面。 听见她进门的声音,他回首看来,见是她,不禁扬起嘴角,朝她伸手。白露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 「睡了吗?」她悄声问。 「睡了。」他小声的回,替女儿放下了纱帐。 她吹熄了灯火,同他一起,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这丫头才刚学着要自个儿睡一床,可旁边若没人,她不安心就难入睡,总得要人陪着哄到睡着,现下既然睡了,当然就希望她能一觉到天亮了。 小院里,秋风扫落几片叶,带来些许凉意。 怕女儿又惊醒,两人没急着回房,就手牵着手,坐在门前石阶上,看天上星月。 她偎在他身边,把脑袋枕在他厚实的肩头上。 「阿魅。」 「嗯?」 「遇见你,」她紧握着他的手,心有所感的悄声说着,「是我三生有幸。」 他心一紧,转头看她,只见她眼中透着万般柔情。 情不自禁的,他低头亲吻她,抚着她的小脸,悄声道。 「有妳为妻,方是我三生有幸啊,说不得求了七世都有了。」 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有泪光。 「欸,妳别哭啊。」他伸手将娇小的妻子抱到腿上,让她偎在怀中,他方握着她小手,温声哄道:「让人看到以为我欺妳,我耳根子可又不得安宁了。」 白露枕在他肩上,闻言又笑,心中的块垒,方松了些。 秋月夜,风很凉啊。 可他身子是暖的,让她也暖。 天上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她听着他的心跳,知道自己其实非常幸运,方能遇见这男人,同他一路走到现在。 许多年前,她还以为自己命不好,现在才晓得,比起少爷,她实在是好命太多。 她有阿魅啊,生一起,死一块,去哪都不怕。如何都甘心啊…… 第十三章 秋风飒飒,教繁花落尽。 飞花落叶飘啊飘的,钻入窗,飞入帘,落在铜镜上。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再抬眼看向窗外。 明月已上枝头,慢慢的爬得更高,离开了残枝,在夜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芒,看来既美丽又孤寂。 他几乎能够看见,看见她在那皎洁的月下,孤单一人的身影。 若心有所思,便随心而去吗? 他能吗?可能贪图她的心? 明月在窗外,漫步,轻移,悄悄爬升。 许多年前,他早知不可能凭他一人就能独自解开她身上的血咒,他没有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可他却也没想到竟然会那么难,牵连如此深、那般广。 方才,你也听见了。 二师叔的话,悄悄涌现。 别说是其他,就是要她放下,都难如登天。 那话语极轻,如清风流水,可字字句句,却都打在他心上。 那怨、那恨积累千年,你以为你能化解多少? 他当下没有回答,他只看见她赤红着双眼,流淌着血泪的小脸,犹在眼前。 人一生,不过百年而已。 男人转过那一半俊美若仙,一半丑恶如鬼的面容,直视着他,轻叹。 就百年而已啊。 那疮哑的声,在暗夜里响着,警告着他。 应天,你可想清楚了…… 动也不动的,他坐在原地,听风起,看叶飞,想着,许多许多该与不该。当月出窗格,他终是忍不住,反手收了镜,起身回房,拉了床头绳穗。床板自动上扬翻开,露出通往地道的阶梯,他走下去,穿过那阴暗的地道,从另一处出口走了出来。 出口是间地窖,被拿来堆放药材,这儿早已出了应天堂的院落,他拾阶而上,推门而出。 秋风迎面袭来,哗啦哗啦的,将满地落叶吹了他一身,像是要阻他前行那般。 或许他该要回去,回应天堂去。 她有千年恶恨,他只一生百年,如何能解? 可他怎能就此算了? 怎么能够? 风飒飒的吹着,萧萧不停。 他能看见她在长满芒草的河边月下,满身是血,断手绑着刀,一脸狠辣无情的模样。他能看见她狼狈不堪的趴在猪圈里,浑身是泥,眼底的冷漠孤绝。 他能看见她在雪地里,翻找着倾倒的梅枝;能看见她在他怀里,因恶梦瑟瑟抖颤;能看见她在眼前,津津有味的把食物送入口。 他也能看见她恼恨的看着白露与苏爷,看见她在暗夜月下藏着不给人知的惊与恐,看见她对冬冬不自觉展现的温柔。 看见,她隔着片片飞雪,隔着残花落叶,隔着天井,隔着一室,凝望着他的眼。 她从来不浇花,可花开时,她总会看着,眼里总有些许柔情涌现。 她很少弹琴,但若兴起,弹奏的曲子,却教人不由自主伫足倾听。 这不是你的事。 二师叔的忠告,犹在耳边。 这因果,不是旁的人能解。 可他放不下,无法松开她的手。 她有心,他知道。 过去十二年的点点滴滴,尽在心中,都在眼前。 他看着眼前深黑的夜,当所有的一切都摊开,他只清楚一件事。 他想要她的心。 若一生不够,那就这样吧。 有多少,他就讨多少。 能贪一点,是一点;能有一些,是一些。 握紧双拳,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明知此刻自己选择的路,有着千苦万难在前头等着,他仍是举步朝那长满芒草的湖边走去。 湖面上白雾茫茫,什么也瞧不清。 可他知道鬼岛在那里,就像他知道,她在那里。 月在天上,蒙蒙的,教前方的鬼岛,更像异域。 他提气离岸,跃上半空,踏水而行,头也不回的没入白雾中。 未几,鬼岛出现在眼前。 暗夜里,水声轻轻,雾在他前方散开,他落地后,缓步往前行去。 鬼岛迷林,静无声,渐渐的连水声也消失无踪。 不久,前方林叶渐开,老屋乍现。 蓦地,一黑影在他靠近时,飞掠而来,黑色的羽幻化成剑,朝他脸面直击,他伸手以指夹住那羽剑,来人见是他,停止了攻击。 他看着那黑衣人熟悉的脸面,松开了手指,冷声道。 「别用我的脸。」 黑衣人微怔,眼中浮现困惑不解,但仍收剑而立。 见苏里亚那模样,他再吸口气,收摄心中恼恨。 「是我的错,想来你也不记得多少张脸。」瞧他一脸困惑,宋应天苦笑,缓声再道:「不急,相由心生,将来你会有自个儿的模样的。」 苏里亚眼里仍有困惑,但他不再一副挨骂孩子的模样了。 瞅着那精怪化生,他扯了下嘴角,道:「罢了,你下去吧。」苏里亚沉默颔首,脚尖一点,跃上半空,翻身化作玄黑大鸟,飞入林中。 他看着那黑影消失之处,心知自己再不能这样下去。 许多年前,他早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谁知这些年,却越来越压不住那烦躁火气。 若心有所思啊…… 他抬眼,看向眼前寂静老屋。 想来,也没别条路好走了吧? 他是栽下去了,也只能随心而去。 自嘲的笑了笑,他在月下举步再往前,步上阶,踏上廊,脱了鞋,推开了门。 门里是他屋室,却如以往那般,睡着一人。 她蜷缩着身子,像个孩子般,以双手环抱着自己,神情有些不安。 下一瞬,她因恶梦惊醒过来,匆匆爬起。 看见他,她微微一愣,残留惊恐的水漾双眸,浮现些许迷茫和脆弱,还有因为看见他而起的安心。 那柔软依恋的神情,教他不由自主的上前,抬手轻抚她汗湿的小脸。 「没事,是梦罢了。」 她微微一颤,旋即因为想起他这阵子的作为,恼怒的伸手拍开了他的手。 他扯了下嘴角,却没因此受挫,只垂眼看着她,凑得更近,低头张嘴,缓缓舔吻她微凉的唇瓣。 有那么一瞬间,她像是想要闪躲,可她做不到,他知道。 她害怕那恶梦,而他是解决梦魇的良药。 月光静静洒落。 她唇微颤,如兰的吐息悄悄也颤。 他吻着她,一次又一次,将她粉嫩的唇瓣纳入嘴里,哄着她张开了嘴,哄着她情不自禁的将小手搁到了他身上抚摸着他。 夜很深,情方炽。 在这深深的夜里,他褪去了衣,伸手拉掉了她的衣带,将她搂进怀中,和她厮磨纠缠。 她没有抗拒,无法抗拒,她喜欢他的身体,享受两人之间共有的情欲。 他可以听见她小小的娇吟,悄悄的喘息,可以感觉到她汗湿的肌肤贴着他轻颤,感觉到她切切的心跳。 她攀抓着他,在暗夜里,不能自已的迎合。 他喜欢感觉她极力强忍,却又隐忍不住的紧裹着他,攀抓着他,拥抱着他。 「阿澪,人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当她全身发烫,神魂都无法自已时,他看她紧闭双眼,忍不住俯身在她耳畔,悄声问:「妳说,这事真的假的?妳可曾想我?」 她一怔,羞恼上脸,睁眼想推开他,「我才——」 他却在这时,抚着她脸,直视着她的眼,狠狠进得更深,让她气一窒,不能语。 贴吻着她的唇,他捧着她倔强的容颜,狠狠又进。 那双眼,无比深黑,那情意,万般浓烈,教她推不开、避不掉。 她唇微颤,合上眼不想看清,却清楚感觉到他的占据,仍能听见,他在她耳畔,在她最不能自已时,沙哑开口。 「我很想妳……」 剎那间身颤心抖,热浪袭来,推着她攀上了那极致的欢愉。 「好想妳……」 他贴着她热烫的耳,声如蚁语,却钻入心。 秋风吹着叶,飞上无尽黑夜,拂上她热烫的身体。 心一直跳,如扑火飞蛾,拍翅不停,像是要破胸而出那般。 她喘着气,有好半晌都无法思考。 一朵叶,随风翻飞,经过。 她可以听见,却不敢睁眼。 他仍和她在一起,就在她眼前,没有退开,她只要睁眼就能看见。他希望她睁眼,她不想,不敢。 怕被他看得太清。 可他依然看着她,她知道,能清楚感觉到他灼灼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抚着她汗湿的小脸,不再坚持,没再压她身上,却也没起身,只抱着她翻了身,拉来丝被盖上。 可即便如此,那由他而来的浓烈情意,却没有消退,只悄悄的,如他环抱着她身子那般,裹着她的心。 她不想睡在他怀里,害怕自己会更加依恋,越加沉迷。 莫名的慌,上心。 她翻身想走,他却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压着她的心,让她赤裸的背紧贴着他的胸口。 身后的男人双臂如铁箍一般,扣着她,不放。 「醒了?」他在她身后,哑声道:「既然醒了,便来回我吧。」 她屏息,只听他再问。 「阿澪,妳可曾想我?」 一时间,耳又热,教心又狂跳,让浑身发烫。 月在夜中,缓步轻移。 她面红耳赤,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口,那深切的情意,仍裹着她,那么鲜明,如此温暖,让她几次张嘴,都吐不出声。 轻轻的,他笑了。 那笑,万般低沉沙哑,带着些微的甜,淡淡的苦。 他没有催逼,只用掌心覆着她的心口,用鼻子蹭着她的颈窝,悄悄叹了口气,然后拥抱着她,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他放松了下来。 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知他睡了。 悄悄的,她睁开了眼。 落叶在月下,一片又一片,随着风,翻着,飞着,远扬。 那双热烫的大手,仍在她腰上,搁在她心上。 我很想妳…… 他的声,在脑海里轻轻回荡着。 好想妳…… 她心跳又快,只觉身又烫,耳又热。 夜很静,好静。 不由自主的,她抬起手,覆住了他在心口上的大手。 爱,是这世上最虚幻的东西,人们口中的情爱,皆是虚情,都是假意。 她知道的,不会忘记。 可他沙哑的声仍在。 我很想妳…… 窗门外的云与月、枝与叶,不知怎,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她闭上眼,听见他说。 好想妳…… 日出时,怀里已空。 可身旁的被窝,仍是暖的,还残留她身上的香气。 缓缓的,他抚平那仍微暖的被褥,然后听见厨房那儿,有些许动静。他没有去找她,只是起身穿衣,将地炉上剩余的开水倒在盆里,面对着门外草地,看着不远处随风摇曳的竹林,拿布巾在盆里浸湿,坐在桌边慢慢擦了脸,他摊开牛皮,抽了一把医刀,顿住,想了一想,又搁了回去。 整排的银针和医刀,在黑檀桌上,看来特别显眼。 他将牛皮卷起,收起银针与医刀,搁到了身后书架上。 确定事情看来不会太刻意,他方勾起嘴角,把布巾放回盆里,不梳头也不束发,就这样起身朝前头走去。 前室地炉已让她掀开,她在里头加炭火,把原本搁在上头的桌子挪移到地炉旁。 方桌上,摆放着简单的小菜,一锅清粥。 那女人拿着碗,持着筷,正坐在那儿吃着。 桌面上没他的碗筷,他自个儿去拿了,在桌边坐下,证了清粥,怡然自得的吃了起来。 她没吭声,没抬眼,就是吃她自个儿的。 他吃了两口,瞧着她,笑着说:「还是妳腌的酱菜好吃,酸甜爽口不死咸。」 满桌的菜,样样都是白露昨儿个做的,就这酱菜是她之前随手腌的。阿澪不知他是故意还是真觉得好吃,只装作没听到,继续吃她的。 夹着那酱菜,他将其放入口中,再吃一口清粥,闲聊似的噙着笑道:「二师叔他老人家使唤我们几个小的从不手软的,每回大伙儿总累得汗流浃背,和做苦力有得比,餐食自然重油重咸,可我老吃不习惯,总想着能回来吃点清粥小菜。」 这话,终让她一怔,瞥他一眼。 这些年,他出门从不说他去哪,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说了,他去了凤凰楼。 也不知为何,过去一年,她越来越恼他出门时,总不交代他去了哪。明明这男人就是个牢头,最好他是会和她交代去向,她却莫名的恼,就是无端的气。 眼前的男人神态悠闲的吃着清粥,好似方才脱口说的,就是日常闲聊,她一时倒不知该怎想了。 「想吃清粥小菜还难得了四海楼的菜刀大师傅吗?」她冷哼着:「你就张嘴提一声,人家还不立刻就给你送上来了。」 他又笑,再道:「我们回来时,都三更半夜了,怎好意思麻烦菜刀叔叔,当然就自个儿随便吃了。」 「冷银光呢?」她又问。 「不知,大概在她房里睡觉吧。」他眼也不眨的笑回:「这妳要去问阿静了,银光是他发妻,又不是我的。」 她一怔,只见他笑看着她说:「就算她真的弄了些啥好料,也便宜不到我身上,八成都给阿静独享了。」 他心情愉悦的再夹了一块葱蛋入口,笑咪咪的又道。 「所以说,还是回来自家好,啥也会有我一份呢。」 她瞪着他,有些莫名。 方才这话,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他该不会是在暗示什么? 可她真要找那语病,又说不出到底哪不对劲,但瞧着他笑看她的眼,心头无端又乱跳了起来,教她不由得垂眼闪避他扰人的视线。 岂料,她才把剩下的两口清粥送入口,却听他打了个呵欠,又开口。 「说真的,二师叔给的活,还真不是人干的,一日之内来回千里,真是让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一怔,忍不住又偷瞄他,这才发现,眼前男人确实一脸疲惫,发没梳、胡没刮的,边吃一手还撑着自个儿的脸,一副爱困的模样。 「他差你干啥活?」 「跑腿。」他说。 阿澪原以为他会用这两字敷衍了事,只低头继续吃她的粥,谁知却听他继续道。 「扬州人多,外来者众。」他瞅着她,捧着手里的热粥,云淡风轻的说: 「人鬼妖魔都混杂其中,凤凰楼在那要营生,总不能让自家地头乱了,二师叔平常没事除了得和人打交道,也得和鬼差、妖魔周旋,他虽然足智多谋,可也没三头六臂,偶有分身乏术之时,就会召我们几个小辈去帮忙。十年前,我为求那大黑金刚杵的下落,知他不可能直接告诉我,便主动说要替他老人家跑腿。」 这话,又教她一怔,不禁抬眼。 之前她便知,他为了得到那大黑金刚杵,做了些什么,在云娘来之前,他让她看过其中一些画面。 跑腿,说得多简单。 凤凰楼主都觉得麻烦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那男人要他面对的妖魔鬼怪,可都不是寻常角色。 瞧她抬眼,眼前男人用那双半合的眼,瞅着她,勾起嘴角。 「这些年,我若出岛,大半都是去他那儿,去跑腿。」 心头,轻轻又一跳。 她瞅着他,戒慎的说:「你和我说这做什么?」 「也没啥。」他直勾勾的瞅着她,轻言浅笑:「就只是想让妳知道。」 阿澪闻言,轻啐一句。 「无聊。」 说着,她匆匆起身把碗拿去洗了。 被那女人扔在桌边,他也不介意,他可没错过她起身走开前,脸上浮现的那抹红晕。 心情愉快的,他噙着笑,看着她在厨房窈窕的背影,继续把手上碗里的清粥吃了。 她洗了自个儿的碗之后,也没回房,等他把吃完的碗盘收过去时,她塞了一块抹布给他。 「去把桌子擦一擦。」 他认分的擦了桌,她则帮他洗了碗。 这一日,云淡风轻。 白云在蓝天上拉成了丝,雁鸟为了过冬,成群南飞。 吃完了早饭,收好了碗盘,两人回到他房里习课。 这两年都是这样的,平日若无事,她便教他巫文,他则教她法阵符文。 可往日,他都会在用膳前就将屋子里的被褥收好,今日她一进门却看他根本没收被褥,昨夜那被褥还在地板中央,莫名凌乱。 她一顿,僵在门边。 「怎么?」他跟在她身后,停下脚步,然后才道:「啊,抱歉。」 男人沙哑的声带笑,在耳畔响起。 「方才闻香饿醒,没来得及收拾。」 那声嗓,莫名慵懒,靠得极近,教她双耳都热红起来,无端想起昨夜他便是靠得这般近,用这样的声嗓,同她说那话,教心口一停。 还未及反应,他已从她身边走过,上前收拾那凌乱被褥。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却好似真是无意,收了床被,打开了地炉板。 见状,她也只能走上前,把从前头提来的红泥小炉里的炭火,移入这儿的地炉中。 他掏出了宝相花铜镜给她,让她将那文字轮展开,挪移到他出门前,两人学习的地方。 当她在找字时,他替水滴注了水,在砚台上磨了墨,还从纸柜里拿出宣纸,再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笔来。 不多时,两人便坐在桌案前,再次开始习字。 明明什么也同以往一般,可今日她却始终无法专心,方才那在晨光下凌乱的被褥,一再浮现眼前,昨天深夜他的低语也总在不经意时会跳出来。 每回他靠得近些,她就不由自住屏息,偏生他老朝她靠来,一会儿换纸,一下子磨墨,跟着又拿水滴在砚台里加水,然后再磨墨。 再不就凑到她身旁问这字那字,好不容易这少爷终于不再乱动了,却在她说话讲解时,一再呵欠连连。 到最后,更是莫名其妙就往她这儿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近到几乎都要偎靠到她身上了。 阿澪再忍不住,终于回头瞪他。 「喂,你——」 她话未完,就发现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虽然靠得很近,却不知何时早曲膝撑着腮帮子睡着了。 他一半的脸在他自个儿手上,额际却只差一寸不到,就要落在她肩头上。 她僵在原地,本想伸手把他推开,抬手之际,却看见他眼下疲倦的阴影,瞧见他脸面上未刮的胡碴。 这男人家教甚严,虽然性格有些散漫,自身的颜面整洁却一直都打理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自个儿长相俊美,不像一般男人喜蓄长胡,他同他爹一样,都不留须根,总是日日把自己脸面修得干干净净。 这些年,她还真的很少见他这样不修边幅。 她知,他真是累了,才会这般。 他没因她恼怒的叫唤醒来,仍闭眼睡着,她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见他眼角眉梢的倦,还有在他撑脸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擦浪商。 那擦伤微微红肿,一路延伸至他垂落的袖子里。 昨夜她没有注意,可如今再一细瞧,他右额也有一块发青的瘀痕。 胸口莫名又一紧。 秋风悄悄拂来,扬起他垂落的发,那青丝不像之前那般乌黑柔顺,看来倒有些发干,好似也带着些许沙漠的风尘。 有那么一个片刻,她几乎忍不住伸手触碰他,查探读取他的心。 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儿,遇见了什么样的事,才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疲惫。 他去了凤凰楼,去见那传说中通晓阴阳奇术,能与鬼差周旋的凤凰楼主,她该要看一看的,查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利用的消息。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破的牢。 她总有一天会出去。 瞧着眼前这男人,她挪动悬在半空中的小手,轻触他撑脸的手,可等真的触到了,她却只是忍不住抚着他手臂上,那道碍眼的红肿。 该要看的,她想着。 就是扰了他歇息,那又如何? 他拘她在这儿,可也没在客气的。 她管他是不是在外奔波了几日夜?管他是不是才刚和哪里的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管他是不是夜行千里跑断了腿,就为了能解开她身上那根本不可能得解的血咒? 她管他做啥呢? 风儿,轻轻的吹着。 管他呢…… 她想着,可看着他手臂上那道伤,瞅着他倦累的容颜,半晌过去,她还是将贴着他的手指,缩了回来。 算了,不差这一会儿。 他合着眼,青丝黑发在她手边飘荡。 阿澪将那微热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随时都能看的。 不差这一会儿。 她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把视线从他疲倦的脸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试图让自己专心,伸手转着那些巫文,找寻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颗心,却仍浮动着。 日光渐暖,悄悄挪移。 在那静谧的秋日里,他沉重的脑袋,更加朝她垂落靠近,然后就这样搁上了,轻轻枕在她的肩头。 剎那间,什么也来。 她像被烫着那般,飞快往旁退缩,这一退,让他失去了平衡,撑脸的手一滑,整个脑袋就这样坠落,然后猛地醒了过来。 他一怔,眨着惺忪的睡眼。 「嗯?我睡着了吗?」 他坐直身子,抬起滑脱的手,搓揉着半边脸,自嘲的看着她笑,道:「抱歉,我看今日就先到这吧。」 阿澪心头仍因方才肩头那没预警的连结而颤抖,闻言她匆匆起身想走,他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想抽手,他却将其紧握。 「陪我一会儿吧?」他看着她,用那倦累的脸面笑看着她,语音沙哑的开口要求。 她一愣,只见他噙着笑,哑声说。 「这几日,我老作噩梦,妳能不能在这儿待着?」 阿澪垂眼看着他,怎样也没想到,这男人会这样开口要求。 可这男人虽然笑着,眼底却透着惊惧,那不是假的,她能感觉到那惊与惧从他大手而来。 桌上香烟袅袅,那一双黑瞳暗淡了下来,可他没松手,只继续轻轻拢握着她的手。 她不想知道,不想明白,他在怕什么,在惊什么—— 他仰望着她,黑眸更深,笑更苦了。 她不想知道。 不想。 可她没有动,无法就此走开。 风悄悄又来,让发与袖,飞扬。 他没再开口,只是一脸疲累的凝望着她,无声要求。 莫名的慌,让她挪移开了视线,转开了脸。 他手一紧,教她心一抽。 天井里的梅树,早在起秋风时,就被吹落大半,如今只剩最后几片叶勉力撑着。 身后的男人,依然没有松手,她却也无法狠心抽手大步走开。 过去这些年,在她需要的时候,这男人一直陪着她。 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她可以不知道,不要去看。 别去读他的心就好。 当叶又落一片,她曲膝弯身,跪坐了下来。 身后的男人,收紧了手,她能感觉到他松了口气,教她忍不住回首瞧去。他仍是一脸的倦,原本在他嘴角的笑,早已消逝,可那双黑瞳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教心紧喉缩。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再次缓缓勾起了嘴角,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温暖,让心微颤。 这男人带着她躺下,甚至没试图去铺那床。 他累了,很累很累,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 拥着她,他轻轻喟叹了一口长气。 那口长气,莫名教她心又抽紧。 阿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衫,一点一滴的传来,能感觉到他的心,贴着她,一下又一下的跳。 他身上,仍有远方的风尘,带着他乡的味道。 如果她敢和自己承认,她其实好想知道这些日子,他曾去过哪,想知道方才那会儿,他那样看着她时,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 但她不敢看。 这些年,她越来越不敢看,不敢读他的心。 怕看到……不该看的…… 怕瞅见……不想瞅的…… 他知道。 她晓得他知道,所以才不忧她看,才敢在她面前,毫无戒心的就这样睡着。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是想她看,要她看。 这男人,真的教人恼。 他若刻意要让她看,故意去想,她是挡不了的,但他偏偏不这么做,他要她自己看,要她主动去读他的心。 真的教人……好恼…… 即便如此,明知如此,她仍是无法起身走开。 听着他的心跳,她闭上了眼,静静的待在他怀里,蜷缩在他身旁,同他一起,陪他一块。 日子悄然随风而逝。 还以为,只是那日要她陪。 谁知从此之后,只要他在岛上,做什么也找她一起。 他在下雪时陪她弹琴,在花开时同她赏花,在炎炎夏日一早将她拉起来去挖笋子,做凉拌竹笋来吃,在秋又来时,同她一块儿布阵舞剑。 中秋那日,他拉着她上屋顶。 她一个没注意,回神已被他带到了屋脊上。 「你带我上来这做啥?」 他笑看着她,长袍一掀,在屋脊上坐下,指着前方那已开始从树头上冒出边缘的明月。 「今日是中秋,咱们上来,当然是要赏月啊。」 赏月?! 她傻眼,都不知道这男人哪里有毛病。 银盘一般的月,又大又圆,虽只是边缘,已教她看了就恐慌,惊惧畏怖都上心,她转身要走,他却开口道。 「生而为人,我们会从痛苦中学习。」 她僵住,冷声回道:「听你在放屁。」 「就当是听我在放屁吧,妳不试试,怎知不成呢?」他边说边笑着打开食盒,抟出一小块圆酥饼,朝她递去。 「喏,妳尝尝这蛋黄酥多好吃,外有千层酥油皮,内有咸蛋黄和甜豆泥,一口咬下去,咸甜滋味都有了,配上今年新茶,多享受啊。」 阿澪拧眉,垂眼冷冷睨着那男人。 他见了,只笑着再道:「反正今夜无事,天清气朗,与其闷待在屋里,还不如坐这儿喝杯热茶,吃点蛋黄酥,一块儿聊聊。」 见她迟疑,他柔声哄道。 「年年岁岁皆有月,妳难道日日夜夜不见月?咱们在月下喝茶吃点心,以后妳若遇月圆,就想着今夜,总好过胡思乱想别的好。」 闻言,心微动。 不是不知他有理,可她仍迟疑。 应天瞧着,知她心动,再补着说:「菜刀叔叔的蛋黄酥呢,我特别留下来的,方才还先烘烤加热过的,妳要不吃,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未完,她已回身。 她一脸木然,可他看见她伸出了那只白皙的小手。 他不再多说,只笑着把那蛋黄酥搁到了她洁白的手心里,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 阿澪瞅着他,半晌,方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眼前的月,爬升得更高了,露出了大半。 她刻意垂眼不看,就吃着手中的饼,眼角却瞥见他正提壶倒茶,这家伙显然早想好了要上屋顶赏月,他脚边屋瓦上,非但有食盒,还有小铁炉和茶壶,更有小杯在那儿。 为了让它们能稳稳待在倾斜的屋瓦上,他甚至做了一个能横过屋脊的小桌,配合着顶上斜瓦,就这样架得刚刚好,站得四平八稳的。 「既是中秋,你不用出岛回家和爹娘吃团圆饭吗?」 「我那在大漠黑鹰山的小师弟娶媳妇,他俩去吃喜酒了。」他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这来回一趟就要上千里,怕是就连过年都要在那儿过了。」 她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一边慢慢吃着手中咸甜的蛋黄酥饼,没再吭声,倒是他自顾自又接着说。 「因为这般,接下来几月,堂里人手可能忙不过来,我白日会出岛去药堂替人看诊。」 她还是没吭声,就慢吞吞的吃着她的饼。 他替自己也倒一杯茶,拿了一小圆酥饼,怡然自得的咬了一口,心情愉快的瞧着眼前的明月在黑夜中爬升。 「说起来,苏爷有心陪白露,近几年医书读了不少,他对跌打损伤推拿这部分很是得心应手,就连我爹都说他是难得的人才,让他开始在药堂里帮忙替人抓药把脉。入冬后,来看诊的人会少些,药堂里有他和白露、余大夫顾着,我就不用天天过去了。」 阿澪听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 「这药堂到底是你宋家还是他苏家的?要不干脆改名算了。」 「我倒是想,白露不肯啊。」他笑着说:「苏爷也不想,他说若真改名也改叫『白露堂』,可千万别叫他名,说若改叫『小魅堂』是能听吗?是给鬼抓药,还是给妖看诊啊?怕到后来,人都不敢上门了。」 闻言,她又哼一声:「『应天堂』可也没好听到哪去。」 那不以为然的评论,教他轻轻笑出声来。 「欸,我还以为我这名挺好听的呢。」他捧着氤氲热茶,笑着道:「应天、应天,妳听,说着岂不挺好听的?」 她无言看他,真不知他脸皮怎能如此粗厚。 瞧她那模样,他笑着挑眉举例。 「妳不觉吗?应天再怎么样也比小魅好听多了。我师弟还叫知静呢,知静知静的,叫起来多像知了啊。当年二师叔就是嫌他小时候哭起来吵,才替他取名知静的。哪知他长大后,性子就随他自个儿名了,不问不吭声的。」 他笑得嘴弯弯,眼瞇瞇。 「我有个师兄叫孟夏,有个师弟叫赫连破,菜刀叔的儿子叫菜饭。我呢,可是叫宋应天呢。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这名听起来可好听了吧?」 这一连串对比,还真叫她无可辩驳。 「你家长上们也太不会取名了。」 见她热茶喝完,他替她再添一杯茶,边笑叹道:「咱们几位长上都疼女不疼子,总说女孩儿要娇着养,男孩儿得当自强,妳瞧银光那名多好听,二师叔取得多用心啊。幸得我出生时,正巧祖师爷在一旁,我娘便请他老人家为我起了这名,要不我可能就叫宋一、宋二了。」 「命随名走,你名如应天,必一生劳苦。」她冷淡的道:「你祖师爷怕也没安啥好心。」 他一怔,方又笑。 「是吗?我倒觉还好。」他瞅着她白净的小脸,笑着说:「我一生富贵,不愁吃穿,怎会劳苦?」 这是瞎话,她知道,他心知肚明。 她看着他,只见他黑阵融融,微暖带笑,张嘴缓声又道。 「命随心走,心若觉苦,那方是苦,心若不苦,那便不苦。」他凝望着她,浅浅笑,声微哑:「就算真是苦,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苦也觉甜啊。」阿澪愣看着他,顿觉心紧喉缩,不敢再看着那情真意切的男人,她装不懂,撇开了眼,改看前方的明月。 银白的月,大而圆,她却视而不见。 茶汤氤氲,枭枭。 她捧握着那热茶,不闻茶香,只嗅得他身上的暖。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突如其来的诗歌,让她一怔,她知这是什么。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这诗歌流传已久,只诉盼之若渴,求之不得之情衷。 热红倏然上脸,她搁茶起身走人,他却伸出了手,将她揽入怀中,轻搂着。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阿澪一惊,心又跳,只听他在耳畔,低声再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她伸手想推他,小手却只摸到他的心跳,感觉那情意,由他而来,裹着心。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那柔软的情,温暖的意,教她无法推却,不能抗拒。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他贴在她颊边,悄然低语,教耳热,让心颤。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大手,握住了小手,压在他心口。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他轻轻一叹,又无奈一笑,「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声哑哑,语低低,灌耳入心。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热上眼,积累着。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 他低哑的声嗓如此动人,饱含万般柔情,将那诗歌中,宛转迂回,来回寻之,可望而不可及,盼之若渴,却求之不得的情意,都诉尽。 她想装作不懂,佯作不知,可小手却不由自主的轻颤,微抖。 「阿澪,我俩相遇时,便是在秋夜水边月下,芦苇芒花遍地盛开之时。」 他搂着她,看着月,柔声道:「下回妳若见月,就想着我吧。」 她喉微哽,狠着心开口。 「我想你……做啥?」 「想我同妳一起,过的年年月月啊。」 他在月夜下,轻轻笑,悄悄说,点滴的情。 「想咱们,一起吃的糕饼果子、青团汤圆,想妳为我做的鲜鱼冻,想我替妳煮的腊肉粥。想冬冬替妳做的蜜豆腐,白露为妳烧的葱油鸡……」 一滴泪,再禁不住,滑落她眼角。 「想妳与我,一块儿习字念书,一起捏泥作陶,一同栽梅酿酒。」 他能感觉到,那热烫的泪,浸湿了胸口,他喉微哽,声更哑,只再道。 「想我俩,一起在这屋瓦之上,吃饼喝茶,依偎一起……」 一字一句,烫着耳,烙在心。「妳抬眼瞧瞧,这秋夜,这秋月,多美。」 他搂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语带笑。 阿澪回首,抬起泪眼,只见皓月在天。 「多美哪……」 他贴在她额角,大手摩挲着她小手,和她一起看着那爬升得又更高的中秋月,又道。 「月下有佳人兮,秋凉偎依;风来云轻轻兮,柔荑在心。不思魍魉忧兮,念君东西;芳菲怀盈袖兮,安莫秋心。」 瞧着眼前变得万般朦胧的月,她久久不能语。 身后的男人怀抱着她,情真意切的道。「想我吧……记着我……想着我……」 她没有回,他没有逼,只握她手,只压他心。 那一夜,他与她,看月升,看月落。 他的身子很暖,心跳很稳。 她听着他的心跳,在他怀里睡着。 第十四章 冬雪渐融,梅又开。 快过年了,一早刚用完早膳,他就回房去了。 她经过他房前时,他正在写字,见她在门外看,他抬眼微笑,状似随意的拿起桌案上的白瓷水滴说。 「阿澪,帮我装些清水来好吗?」 她看见他桌上搁着一迭红纸,知他正在写春帖。 迟疑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接过那白瓷水滴,他黑眸更暖。 她转身到厨房去装清水,水缸里的水静置了一夜,上层极清,丁点不混浊。她拿勺子g起,将清水装入白瓷水滴里,才又回转。 他仍在桌案前写字,桌前地上搁了一张又一张的红纸春帖。 这男人写的一手好书法,不只正字小楷,便是秦篆、汉隶也万般通熟,当然更擅行草。 每逢年前,应天堂里无论老少,都会请白露同少爷求上一幅字,回家贴在门上讨个喜。 他的字好看,就连远在扬州的冷银光都会派人来讨,一讨一大叠,春福满旺财这几字是基本,招财进宝、吉祥如意更是少不了。 她本想搁下水滴就走,可那男人见她进门,却只瞅着她,笑笑又道。 「阿澪,帮我磨些墨可好?」 他桌上砚台里墨水将尽,搁一旁待写的红纸还一大落,写好的春帖更是被他搁得到处都是,都快没踏地之处了。 这么乱,看了就教人心烦。 「人来要,你便给吗?」 「过年除旧迎新,求个吉利,讨个吉祥,也是人之常情。」他笑笑说: 「我就随手写两个字,让人看了开心,何乐而不为呢?」 她看着这男人,搁下水滴,转身。 他以为她要走,却见那女人弯身开始收拾地上阴干的春帖,教他唇角笑意更深,垂眉敛目,继续低首写字。 阿澪收了春帖,回到桌边,见他已重新开始写字,天光斜斜从窗门透进,映照在他正书写的春帖上。 那是「如意」两字。 她知来讨字的人,不是个个都识字,应天堂里的大夫、生徒或许还识得不少字,可其他人有大半是附近种药材的乡野村夫,所以他也不写难,就一个字、两个字的写。 几年前,她其实听冬冬说过,附近的人们就是拿到个「福」,讨回个「满」字,就开心得很,若运气好拿上个「财」字,就是穷也穷开心,回家也同邻人炫耀献宝。 宋家少爷的墨宝呢,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因如此,方搞得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年前他都要花好些日子来写春帖。 谁知他也不嫌烦,人来要,他还真是来者不拒。 桌案后的男人笑盈盈的挽袖提笔写着字,一脸闲适。 瞧着他那脸,一颗心,莫名收紧。 打那回起,他去哪儿都会同她说。出门前,还会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什么,想用的什么。回来时,定也会为她带上一份。 他以前也带的,可她那时还能骗着自己,是他自个儿贪嘴爱吃。 可如今,她知他是特地为她带上的。 见他桌案上待写的春帖还一大落,砚台里的墨水却已用尽,到头来,她还是拿起了那松烟墨条和水滴,在砚台里滴了些水,替他磨墨。 他见了,没多说,只笑着,继续挽袖写字。 不多时,他便发现,他若拿硬毫写揩书,她便将墨磨浓些,若换软毫写行草,她便将墨磨得淡些。 察觉这事,不由得又瞧她,只见眼前的女人,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从书架上拿来的书籍,偶尔才会随手挽袖替他磨墨,她看似无心,他却知她其实一直注意着他,方会随之调整墨水浓淡。 一颗心,更暖。 笑更深。 他下笔行书更加畅快写意。 窗门里,他行文写字,她磨墨看书。 窗门外,点点白梅,随风摇曳。 白米在水里摇晃着。 她伸手舀起一些大米,轻捏摩挲,确定它们泡软了,方将其盛在大碗中,搁到小石磨旁,将那泡软的大米分次放入石磨里,和水一起磨成白米浆。 这屋原来的主人,是他外公,想来也是个贪吃之人,才会搞来这小石磨。 现磨的,总是比较香。 他嘴那般刁,那么贪吃,怕也不是没原因的。 她将磨好的米浆拿回厨房,添了些许油,搅拌均匀,一边仔细调整浆水的浓稠,再小心把米浆倒了一层至铺了棉布的竹编蒸笼里,让那白净净的米浆均匀铺了薄薄一层在其上,然后再倒至另一层蒸笼里,直到每一层都确实铺匀了,最底下一层还撒了一碗碎绞肉和虾米,方掀开一旁灶上大锅锅盖。 锅盖一掀,滚滚白烟瞬间盈满一室,她将蒸笼层层迭起,放到热烫烫的大锅里,让它兀自蒸着,她方转身去备其他佐料。 葱末、姜末,再拌上些许添了虾米的酱油,些许醋,些许腌菜,撒上些许胡椒,些许花椒。 她试了下味道,又添了些酒,尝尝差不多了,刚好去把蒸笼起出大锅。 蒸这米浆不需多时,就让它成形即可,她每层都放极薄,不多,蒸煮一会儿就已定形。 打开蒸笼,里头米浆已成一大片白面一般模样,她拿筷掀起,那一大片以 米浆做成的稞片,看来十分白净,薄能透光,她连棉布一起,将其一一从蒸笼里取出,晾在竹竿上,与米稞分离的棉布就搁一旁木桶里。 顺手还烫了几叶青菜,捞出了青菜,又搁了两颗蛋到大锅水里。 稞片烫手,竹竿上晾一会儿方凉些,她取下搁在砧板上,迭成小被子一般,拿方头菜刀,将其切成细条,和烫好的青菜,一块儿搁到面碗里,再把大锅里的鸡蛋捞出来,到这时,蛋也熟了,她将其剥了壳,切成对半,放到面碗中。 一碗白净透亮的米稞条,搁在翠绿青菜上,再加上水煮蛋的黄,最后她方淋上先前备好的酸咸佐料,看来就让人口齿生津。 她才刚备好,那男人已闻香而来。 「好香啊,今早吃米稞条吗?」 她没多应答,他已笑着自顾自把蒸笼上最后那添了碎肉'虾米的米稞,拿筷子折迭夹起,包了两个小被子,搁在两面碗里。 「喏,妳一半,我一半。」 「我有说要分你吗?」她哼声,却没拦他。 「这就两碗,当然妳一碗、我一碗,难不成妳想独吞吗?」他半点不客气的端起面碗,走出厨房,到那厅室里,方将其搁在桌上,回头瞅着她,笑着说:「再好吃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的,一碗刚刚好,两碗就多了。」 她跟在他身后,还是忍不住要道:「一会儿给冬冬吃,那就不多了。」 「冬冬午后才来,米棵得趁热吃啊,冷了就黏一块儿了。」他恬不知耻的说着,一双筷子快速的将那稞条同调料搅拌一起,捞了一口进嘴里,然后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阿澪瞅着他那笑,心头莫名又紧。 她挪开视线,这方不再多说,就拿起自个儿的筷,拌着自个儿面碗里的稞条,慢慢吃了起来。 「刚做好的稞条软嫩微温,早上吃,配上清茶,特别舒服。」他在晨光中,捧着面碗,边吃边道:「包了碎肉、虾米的热稞片,吃来更是舒心暖胃。」他瞅着她,笑着说。 「以后咱们一早都吃这吧。」 她没吭声,他也不追逼,只笑笑的吃着他的米稞条。 阿澪不懂这男人在想什么,最近越来越不懂。 过去这两年,这儿的日子很平静,很安适。 白露,苏小魅,冬冬,苏里亚…… 还有他。 鬼岛上的时光,悠闲自在,教她几度都忘了,自己为何身在这儿。 越是如此,心越慌。 为了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讲不明白的原因,一颗心就是慌。 有时候,突然就恐慌紧张了起来。 却不是因为有妖魔鬼怪闯了进来,不是因为梦到有螭魅魍魉追杀着她。 为了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 她不晓得。 可总是突然的,就觉得喘不过气来,万般的难受,就是在迷魂阵里乱走, 走到脚破腿麻,仍无法消去那没来由的胸痛、郁闷,那发不出的火,那说不明的慌。 慌什么呢?有什么好慌的?有什么好慌? 她在鬼岛这儿,没妖找得到她,没魔找得到她。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不死,她大可以在这儿过她的安生日子。 可一颗心,蓦然又缩,紧且痛。 疼得她屏息,痛得她身颤,手里的面碗,差点就这样撒了。 一双大手,覆握住了她的,帮她端好了碗。 「怎么,哪儿不舒服吗?」 她抬眼,看见眼前男人,他脸上仍带笑,眼中透着教她心颤的什么,剎那间,像被烫着似的,她匆匆抽手,起身走开。 他坐在原位,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没开口唤她,没伸手拦。 苏里亚在她进入林子里时,张开翅膀跟上去。 他瞧着她的背影,端着那碗米稞,脸上笑容不再,半晌,方慢慢举筷,把她剩下的那半碗米稞条,一点不剩的吃完。 他什么也和她讨着。 一碗米稞,半颗馒头,一杯清茶,一碗蜜豆腐,只要在她手里的,他都想尝一口。 到后来,甚至在她回自个儿房里午睡时,醒来就见他侧躺在身旁。 「你在这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匆匆爬起,却听他老神在在的说。 「我那儿晒,妳这儿凉多了。」 他笑着说,一边不忘掮着扇,对着她掮。 她无言以对,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这男人怎么越来越无赖,她却又拿他没辙。 这屋是他的,岛是他的,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就是床被枕头都是他的。 刚开始,若白露、苏小魅、冬冬上岛时,他还规矩些,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是连避也不避了,弄到最后,反倒是她不敢靠他太近。 就连入夜后,噩梦上门,她也忍着不去找他。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到了第七天深夜,他推开了她的房门,神色自若的走了进来。 「我打翻了茶水,弄湿了被铺。」他在她身边坐下,噙着笑问:「今夜收留我一宿吧?」 先不提他房里还有替换的被铺,隔壁明明就还有间客房的。 可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该死的再也受不了面对那些在黑暗中伸出的尖爪利牙了。 所以当他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伸手将她拥进怀中时,她完全没有反抗。那可恶的男人,在暗夜里轻轻的笑着叹了口气,吻去了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她不想靠近他,这家伙太可怕,让她变得越来越软弱,可她却无法完全将他推开。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让她在深夜心安睡着,白日醒来却更教她惊慌。到这时,才发现,已太习惯这男人的怀抱。 她从来不曾如此依赖一个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呢? 她想不起来。 就是这一刻,真的开始感到害怕。 她试图离他远一点,试着再次对他不假辞色,可他完全不介意她的冷言相对,他总能笑笑的,做出让她哑口的事,说出叫她无言的话,教她就是想对他冷嘲热讽,疾言厉色,都说不出口。 又一日清晨,她方睡醒,就见他侧躺在一旁,支着脑袋瞅着她。 只是这一回,他一身劲装,长发都束好了,一副打算出门远行的模样。她还没开口问,他已抬手抚着她的脸。 「阿澪,二师叔急信来召,我得临时出门几天,妳可会记得想我?」 她拍开他的手,「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他不恼,只笑:「妳若想我,就多念我名字几遍,让老天保我平安。」 「天地无情,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她翻过身去,不想理他。 可那男人就只在她脑袋后头,笑着说:「就是天不保我,妳保我就好啊,人言有灵,妳多念几遍,保我平安,我定也能平安而归。」 听着他低哑的声嗓,她万般无言,小脸不知为何,莫名热红起来,半晌方能恼火挤出一句。 「拜托你快滚!」 他听了,只笑得更开心,倾身低下头来,在她耳畔,悄声交代。 「记得想我啊。」 那低语灌耳入心,让她心颤,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起身走开,留她一个人脸红心跳的躺在原地,既恼恨又羞窘。 谁人如他这般不知羞呢? 鬼才会想他! 结果几日过去,她做什么也老想起这家伙,就是查看那被转录到宝镜中的巫文,也无法专心研读。 无心再继续查看那巫文,她翻转宝镜,将其搁在桌上。 夕阳西下,晚风徐来。 她看着那落下的余晖,心思仍觉烦杂,干脆取出玄姬,弹琴静心。 琴声轻轻,净净在十指下轻响。 那乐音确实有用,让她的心思静了下来。 大黑金刚杵中的巫文,记载着大千世界的事物,那看似简单的记录,却有着最基本的一切,包括算学数术,咒文迭加的方式,还有着法阵术式的基础解释。 它甚至记载提及了创造圣亚克沙的人—— 乌塔拉迪萨。 可惜她捜寻万象宝镜里大黑金刚杵中的记录,却再找不到和这人有关的其他记述。 这几年,她教会了宋应天巫文,他也教她防身的符文法阵。 她知他仍在研究她的血,研究其中的不死咒,但她怀疑他有多大进展。 圣亚克沙的术式,太长太复杂,即便是她也没办法强背下来,需要闇之书在手边,方能施作完整的咒术。 前些日子,他曾用见闻法阵把她血中的咒术展开来给她看。 「妳看,妳的血里,除了外面这法阵术式,里头尚有另一层,妳对这有概念吗?会不会当年对妳下咒的人,其实试图在妳身上使用圣亚克沙?」 「这不是圣亚克沙。」她告诉他,道:「我不知这是什么。」 「外面这术式和内里的术式,看似不同,但却相生相合。」他看着她说:「里面这法阵,加迭了上百层的术式,外面这法阵虽然简单些,却是引动里面这法阵的关键,这内外两种法阵里的术式,互有相关,生生不息,若想解咒,必得断开其连结,但我试过很多次,可惜没成功过。」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见他盘坐在那儿,手拿那装着她血的琉璃瓶,微笑道:「不过,这些年,我也不是老在做无用功,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挑眉。 「妖魔们想要妳的血,是因为妳血中隐含的这不明术式,能快速修复血肉,可这血的效用,不是无止境的,若装在这瓶里或许就是,若打开来搁着,或是他们吃入肚里,吸收进身体中,过一段时间,这术式的能量也是会耗尽的。他们需要妳的血,是因为他们无法自己制造这术式产生能量。」 「所以这几年你搞懂了他们需要我的血,所以才来追杀吞吃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话万般讽刺,但她忍不住,他搞了这么多年,就告诉她一个她早就知道的事,要她忍住不嘲讽他实在太难。 他听了也不恼,就是笑。 「欸,万事起头难啊,有因才有果,要解决一件事,总要先找出脉络来,然后方能顺藤摸瓜啊。」他伸手支着脑袋,笑笑的说:「因为妳的关系,我方发现,原来这世上妖怪魔物的血中,也有术式呢。」 她一怔,猛地抬眼朝他看去。 只见他笑看着她,道:「以前我没多想,祖师爷教我什么,我就当是什么,自从我发现原来妳被下了咒,检查了妳的血,发现里面竟有法阵术式,后来我才想到要检查妖魔的血,才知道他们血中也有。」 「你是说,妖怪也都和我一样是被下了咒?」她拧眉。 「有可能。」他瞅着她说:「一个两个有就算巧合好了,但我至今所见的每一个都有,那就不是巧合了。妳想过这世上的妖怪是从何而来的吗?天生如此?后天化生?虽然他们的记忆大多十分混乱,但据我所知,有一些曾经是人、是精怪,以往祖师爷同我说,这些人或精怪,后来因为走歪了,心思不正,方吸引了邪秽,所以转化为妖。哪什么是邪秽呢?」 这话,教她想起多年前,他就曾在书中写下怀疑人与妖及神的差别与关联。 关于邪秽,许多年前,大巫女也曾和她说过类似的事。 人若作恶,那恶念便会召来秽物,召来恶,引来魔。 她所习的巫文是她们那儿自古代代相传的咒术,大多数人只知如何使用,却不知其中作用的道理,她也是在窥看了那苍穹之口魔人的心,接触了闇之书之后,才了解一部分,但却也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若换做紫荆,或许会知道更多吧? 想起那被她害死的好友,她心又一抽。 哼,看来她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呢。 见她脸色微变,眉目之中又现阴霾,他轻触着她的手。 她一怔,回神,只见他看着她说:「我以为,这邪秽,其实是引来的妖兽魔物,人心不正,会散发不好的气息,妖兽魔物会被吸引而来,诱哄以让其主附身,无论其主是妖是魔,若以此加诸了咒术在人与精怪身上,就能进一步转化为妖,让其肉体变得更加强大,供其主使唤利用。只是这些将其转化为妖的术式,虽各有不同,却有同样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它们的术式都不完全,或者该说,不够好。虽然这些术式都能强化身体力量,却也同时快速消耗身体,脑子因此渴望快速补充能量,所以容易失控,无法自制。就像得了消渴病的人,肚子饿时容易脾气不好,得吃饱了才能平心静气。这些不完全的术式,让妖怪肚子太饿时,会疯狂的想要吃东西,除了进食的本能,其他都无法顾及,所以他们才会吃人,那是最快的方式。」 他指向半空中,见闻法阵展示出来她血中的球形术式,道。 「和妳的不同,妖怪血中的术式都有其缺失。这些年,我看过许多妖怪血中的术式,那其中的排列大同小异,却和妳血中外层的术式有六成像,只是简单些,没那么复杂,若真要说起来,我觉得那些术式,看来都只是仿品,唯有妳体内的这个,是确实达到阴阳平衡的。」 她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乌塔拉迪萨。」 他看着她说:「大黑金刚杵里,说这人是圣亚克沙的创造者,我认为他不只创造了圣亚克沙,或许他也创造了不死咒的术式,毕竟不死的战士,方能称作最强,不是吗?如果能找到闇之书,查看这两个咒术之间的术式,或许就能找出其相关的连结,从而解开它。」 她继续瞪着他,「我不知道闇之书在哪里。」 「嗯,妳说过了。」他瞅着她笑,「如果找不到闇之书,那有夜影的血也是可以的。」 阿澪心口一停,眼角微抽,冷声道。 「你要是不想活了,大可去试着招惹夜影,但在那之前,你最好先放我出去,我可不想永远被困在这岛上。」 她记得他当时只是笑了笑,说他又不是笨蛋,他可还想留着小命多活几年呢—— 指下的琴弦毫无预警的,突然断裂。 她回神,却来不及闪,断掉的琴弦狠狠的打在脸上,见了血。 阿澪看着那滴血,心头陡地一跳。 现在想来,宋应天从不曾正面说他不会去找夜影。 她知道他想要查看圣亚克沙的术式,若换做旁人,只要有脑子的就知道不该去招惹被唤作妖怪之王的家伙,可那家伙连应龙的东西都敢偷,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一颗心,莫名跳得更快。 接下来几日,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做什么都无法静心。 鬼岛上,除了她,就是苏里亚,他很少在她面前化作人形,她知宋应天交代他要准备过冬,那家伙总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化作人形,砍柴、洗碗,打扫房间。 有一回她远远看见他倚在桌案前摆棋,还以为是那王八蛋回来了,匆匆上前才发现是苏里亚不是他。 「别学他那样!站没站样,坐没坐相!看了就让人生气!」 阿澪恼火的怒斥,让那精怪微愣,迅速的坐直了身子。 那困惑的模样,教她看了更恼,却是恼她自己更多。 他不过就是个精怪,能懂什么? 她甩袖转身走开,对那不知在外头搞什么的男人更恼。 夜半,噩梦又来,可这回,被妖魔追杀、啃咬、吞吃的,却不再是她,是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蠢蛋。 她吓醒过来,身上衣裳再次汗湿。 那一夜,再不能眠,夏夜晚风也无法消去心中惊惧,她又气又怒,却仍怕那梦是真的。 等她回神,她已脱去一身湿衣,到澡堂洗去一身汗水。 夜深人静,她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跳。 当她将自己整个人浸入水中,再出水面时,却看见那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阿澪一怔,还以为仍在梦里,可他在眼前,脱去了风尘仆仆的衣,露出了结实精瘦的身体,他身上有大片的瘀青,还有些许擦伤,但没有被啃咬过的痕迹。 他走到池边,入了水,来到她身前,朝她伸出了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看着他低下头来,感觉到他微暖的唇贴着她的,感觉到他热烫的气息探入嘴里。 他在水中,拥着她,吻着她,呼吸着彼此的呼吸。 热泪盈在眼眶,到这时,方知他不是梦,她能尝到他的汗水,感觉到他的体温,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拥抱着她,以额贴着她额,教心贴着心。 「阿澪……」 低低的,他贴着她唇,唤着她的名。 「妳可曾想我?」 一颗心,微微颤。 她攀着他肩头,撇过头,他却仍执意在她耳边追问。 「可想我?」 那追问,教她羞恼,他语气里笃定的笑意,更让她火大。 他知她想了,方才乍见他,她根本和投怀送抱没两样,她该死的想念这男人,可他却仍要问,要她说出口。 剎那间,恼羞成怒,她脱口就道:「不想!我就没想过!想都没想过!」 「一回都没有?」他不死心再问。 「一回都没有。」她嘴硬的回。 低低的,他笑着叹了口气,然后松开了手。 没料到他会松手,她一怔,转头抬眼朝他看去,她原以为他进澡堂,是想同她一起,可那男人却退了开来,拿起澡豆,开始打泡沫。 「既然妳不曾想我,那也不用勉强。」他无奈笑看着她,「妳洗完了吗?还是想同我一起再洗一回?」 一时间,她脑袋里一片空白,竟不知该气该羞还是要恼,只有一张脸红得发烫。 方才那会儿,她早已被他吻得晕头转向,撩拨得浑身发烫,如今他却——」 不打算继续的模样,她能如何?求他吗? 火冒三丈的,她出了水,抓起衣裳披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澡堂里,宋应天等她出门后,方伸手推开吐水蝎龙,让它送出更多冷水。水声淙淙,他却只听见她恼怒的声音,回荡着。 不想!我就没想过!想都没想过! 他靠在池子边,扯着嘴角,试图转移心神,却仍听见她说。 一回都没有! 额角微抽,却闻奇怪的金属声响起,他回神,方发觉自己捏烂了那吐水螭龙的龙首。 他瞬间松开了手,但早就来不及了,那龙首已不成形,虽仍在滴水,却已失去了该有的功用。 看着那被他自个儿捏成一团,已看不出原形的铜块,他只能苦笑,干脆将它整个拧死,不再让它滴水。 看来,接下来又得去湖边挑水了。 她很喜欢洗澡,他知道。 她八成会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不是。 说起来,若不是她口是心非,哪来这事呢? 他知她是想他的……还是,她想的,真是别人? 一张俊美的脸庞,浮现脑海,教他眼又紧。 妖怪之王吗?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依然能感觉到在场的每一个妖魔都万般畏惧那家伙,他看起来就像个人,一个俊美无俦、强大而美丽的男人。 白塔巫女曾是妖王夜影的女人。 妖怪们的传言,又爬上心。 他很难不去想这件事。 她从来不是自愿留在鬼岛上的,是他拘了她,强行将她关在这里。 夜很深,很静。 他用池子里的水,把自己清洗干净。 当他走出澡堂时,天已快亮了。 她房门紧闭着,门里没有灯火。 他没去找她,只回自个儿房里。 入冬时,易远和冬冬一起上了鬼岛。 他知那小子想做啥,白露昨日就已同他说了。 易远想娶冬冬。 这些年,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苏小魅当然也没漏掉,易远和冬冬两情相悦,他没有拦阻的道理。 阿澪冷眼看着,对这事很不以为然。 他知她仍在恼他,打那日他回来之后,她就又开始躲着他。 说是躲,她定也不会认的。 可无论他去哪,她若也在那一室,定也会走开。 他本想看她能忍多久不来找他,没想到这回眨眼十天半个月都过去了,她还死撑着,教他莫名也有些恼了。 晌午冬冬去找她说话时,他远远看见她在拨弄琴弦,才发现玄姬断了一条弦。 虽然从没说过,可他知她很喜欢那琴的。 她走开时,将玄姬留在了廊上,他见了,顺手将玄姬拿回房里,替它换了新弦。 娘送她这琴,也许多年了,她一直将它顾得很好。 他可以感觉到她对它的爱惜之情。 在她心中,这琴的分量怕是他远远不及啊。 轻轻的,他抚着那黑亮的琴身,笑了笑,方将那琴还了回去,搁在她桌案上。 那一天,白露和苏小魅也来了,午时大伙儿一块儿吃饭时,她一声不吭,坐得离他大老远,看也没看他一眼。 苏小魅对着他无声挑眉,他装没看见。 白露对着他拧眉,他也装不知道。 能说什么呢,说她怕了他,还是厌了他?还是说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别人?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怎知她在想些什么?两个都盯着他瞧,怎不去问她在想啥? 终于,她回了房,人也都走了。 他知她定已看到那修好的琴,却久久没听见动静。 莫名的烦躁,又上心。 眼前的字,都不入眼。 他以食指敲着桌案,只觉心浮气躁。 闭上眼,却只看见她站在那妖怪之王身边,同那家伙依偎一起。 剎那间,火都要上脑。 蓦地,琴音轻响。 他一怔,睁开了眼。 琴声净琨,轻轻回荡在风中。 那一曲,恬适悠然,教心静了下来。 待曲停,他已起身来到她门边。 她抬眼看他,一双黑眸漾着水光。 他走上前,来到她身边,当他蹲跪下来,她没有退开。 多想问,问她在想什么,可这一回,他没再逼问,只抬手轻抚着她苍白冰冷的小脸。 她微微一颤,一瞬间,像是想缩,但最终她仍是没有缩退,就让他的手停在她脸上。 他凝视着她,再张嘴却不是为说话,只低头亲吻她。 他能感觉她气一窒,又颤,可他没停下,舔了一下,又一下。 那小小的身子,也颤了起来,她的小手搁到了他胸前,他等着她推开他,可当他垂眼,只看见她眼里的情欲。 她想要他,他知道,能感觉到。 她吐出的气息,就在鼻端,在嘴里。 无论她心里是不是有那个人,这一刻,是他在这里,她看的是他。 她想要的,是他。 因为如此,他俯身和她讨要更多。 他想要她,很想。 即便她极力不去探看他的心思,那欲望却仍排山倒海而来,教她挡也挡不住。 她也想要,想要他。 明知不该,却仍想要。 当他热烫的大手探进衣里,覆住她的酥胸时,她瑟缩了一下,不由得撇过头,伸手抓住了他的大手。 可他只是亲吻着她的耳垂,她的脖颈,教她不由自主的张嘴轻喘,一时竟无法拉开他在身上的手。 而那邪恶的大手捧握着她身前敏感的浑圆,轻轻爱抚着,再以拇指轻磨,逗弄,引发阵阵酥麻,让她浑身发软,不禁呻吟出声,小手抓握着他的大手,抓得更紧,却还是无法使力将他拉开。 这些天,她度日如年,又恼又怒,可在他亲吻她,抚摸她的这个当下,什么也模糊了起来,教她都想不起来,这几日她究竟在生什么气,又为何不该同他一起? 那热烫的大手,缓缓的抚着,揉着,覆握,再搓揉,教她浑身轻颤。 他的唇舌,如热烫的铁,在她脖颈、嫩耳上悄悄来回,烙下湿热的印记,教她腿软颤栗。 更糟的是,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挪移了位,溜到了她双腿之间,抚弄着她,教她一时间无法思考。 明明她仍抓握着他的手腕,随时可以将他拉开,她却做不到。 阿澪面红耳赤的抬眼,只见他抬眼看着她,一双眼里,满布火热的情欲。 他的手指,轻轻揉弄着她敏感湿润的花蕊,教她眼微瞇,浑身再一颤,小手握得更紧,却还是没办法将他拉开。 被他逗弄出来的情潮一再累积,浸湿了他的手指。 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溃了一角,她能读到他在想什么,顿觉万分羞窘,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他轻笑起来,在她耳边吐着热气,哑声低语:「妳若是不想,我也可以停下来……」 她更羞,想反驳,却说不出口,她夹紧双腿,却仍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那儿游走,教她秀眉微拧。 她咬着唇,忍着呻吟,身子轻颤着,好不容易才有办法吐出两个字。 「白露……」 这一句,算是松了口,他在她耳边哑声轻笑。 「回去了,她若还在,妳就不想吗?」 阿澪脸一红,恼得想拉开他,可这男人,却在这时低头吮吻着她的锁骨,她的心,含住了那被他逗弄得早已挺立的蓓蕾。 她倒抽了口气,浑身一颤,只觉他嘴里的热烫由那儿扩散开来,窜至四肢百骸。 他俯身下来,让她往后仰躺在地,阿澪根本无力支撑自己,只能任他摆布,下一剎,她只感觉到他分开了她的双腿,感觉到他热烫的唇舌舔着、吮着,教她又羞又热,再不能忍,终于弓身张嘴娇喘呻吟出声。 他舔吻着她的甜蜜,给她难以承受的欢愉,跟着才抬高了她的臀,挺身探了进来。 那还是会疼、会痛,教她再次拧眉,可他清楚她喜欢什么,比她还了解她的身体,他俯身亲吻她,用那热烫的双手抚摸着她,捧着她的腰臀,一再来回厮磨,慢慢的,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教她不由自主的再次呻吟起来。 她从未在光天化日下同他一起。 虽然已近黄昏,可夕阳余晖仍将眼前的一切照亮,如此清晰、鲜明、巨细靡遗,她可以看见他满身是汗的悬在她身上,俊美的脸庞紧绷着,一双瞳眸又黑又深,映着自己。 她闭上眼,不想看,却只更加清楚的感觉到他,和这男人引发的所有知觉。 他发烫的皮肤,熟悉的味道,他灼热的呼吸,那一双大手,他的汗水,狂奔的心跳,还有两人之间的火热连结。 他所有的一切,都包围着她,从里到外的占据着她。 即便闭上眼,她仍能看见他眼中的自己,那个面颊酡红,意乱情迷的张嘴呻吟,忍不住弓身一再迎合他的女子。 她无法控制自己,甚至无法将他的心屏挡在外,她喜欢感觉他,感觉他那么需要她,那般喜欢她,渴望得无以复加,感觉自己在他眼里,那样诱人,美得不可思议。 她喜欢他带来的欢愉,喜欢他那样热爱和她厮磨纠缠,她不该那么喜欢和他一起,可这男人本来就熟悉人体,更热爱钻研,他清楚如何才能让她颤栗,怎样才能教她喘息,他知道她每一处敏感的肌肤,每一块娇嫩的脆弱之处,而且他有很可怕的意志力和体力。 正当她快攀上高峰时,他停了下来,她错愕的睁眼,只见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然后扣住了她的手。 阿澪…… 她能看见他眼中的黑暗,感觉到他的心。 看着我。 他凝视着她,想着。 看着我。 他要求。 她无法拒绝,只能看着他。 想着我……想着我……和我在一起…… 他凝视着她的眼,将她的臀抬得更高。 他要她知道,要她看着,她是和谁在一起。 当他再次缓缓往前推送时,阿澪压不住到嘴的呻吟,也没有办法移开视线。 她能清楚看见眼前男人紧绷的脸庞,看见他歙张的鼻翼,看见他微张的薄唇,看见他映着她的火热双眼。 天光如此明亮,比在月光下、灯火下都还要清楚,教她脸红耳热,一时间羞窘万分,几乎在瞬间,她颤栗起来,无法自已的攀上了高潮。 他没有就此罢休,只俯身亲吻她,和她唇舌交缠,耳鬓厮磨,缓缓的一再来回,一次又一次的送她跃上更高的欢愉之地。 那几日,她睡睡醒醒,就没真的能离开过他的床被。 唯一的一次,是他抱着她去了澡堂,说挑了水,还烧热了水,要让她洗操。 结果到头来,他当然什么该做不该做的事通通都做了。 她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大白天的忽然那么有兴致,可她不敢深入他的心,害怕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隐约中,她只知道这男人和她一起时,不喜她闭着眼。 他想要她看着他,想着他。 好像她真的有办法不想一样。 他身上的肌肉块垒结实,只是衣衫罩着,看不出来,可一褪去蔽体的衣,那强壮的身躯便一览无遗,教她每回瞥见,都会想起他用那副身躯,贴着她磨蹭的感觉。 以往,她从来不知,什么叫肉体的吸引力。 如今他却教她再也无法忘怀。 他几度和她肌肤相贴,汗水交融,尝着彼此的气息,感觉着对方的心跳、体温。 这一年冬,他以嘴喂她喝酒,和她在地炉旁交缠,抚摸着彼此的躯体,一再贴着、蹭着,有好几次,她在半梦半醒之间醒来,他已在她身体里,万般火热,硬得发烫,带着她远离那暗夜噩梦。 每当他的手搁到她身上,她就忍不住轻颤,却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渴望。 他亲吻她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禁地,也让她抚摸舔吻他的身体。 在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喜欢肌肤相亲的感觉,可她喜欢他温暖的身体,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喜欢他贴着她,喜欢感觉到他的心跳。 那规律的跳动,总教她莫名安心。 她知道自己不该耽溺于肉欲的欢愉,却无法抗拒他。 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舌,他的眼,他无与伦比的热情…… 这不太好。 可是,若然她要活在这世上,偷得一点欢愉又如何? 又如何呢? 所以,她不去看他的心,只让自己陷溺在那肉体的欲望之中,不去深想更多。 不敢想得更多…… 怀中的女人睡着了。 他看着她,剑眉微拧,到此刻,方敢让心思上脑。 瞧着她白皙的肌肤,水润的唇,胯下的欲望又隐隐悸动。 这女人,多诱人。 他没想要让她知晓的,恼恨妒嫉的嘴脸多小气。 可每每两人一起,她却闭着眼时,总教他微恼,到上回出门得知那传言,先「压着的思绪,便熊熊冒了出头,再压不住。 千年啊…… 他心知在他之前,她不可能没有别的男人,纵然她看似没有什么经验,可谁知她心底有没有过心仪的人? 她提及那妖怪之王时,眼底的悔与痛,可不是假的。 那男人因她得到了力量,到头来她却没同那家伙一起,谁知她是不是还喜欢着那家伙? 闭着眼,想谁呢? 说真的,他也不是真在意她之前是不是有过别的男人,他真的在意的,是她是否至今依然喜欢那人? 阿塔萨古·夜影。 她说夜影比她早出生几百年,曾是王弟,还是战功彪炳、无战不胜的大将军,想篡位不成,却反被献祭给妖魔,沦为妖魔的嘴上肉。 那人的际遇同她一般,他俩惺惺相惜,走在一起也不奇怪。 可惜她就没说夜影和她为何最后分道扬镳,他本想从那多嘴多舌的妖怪口中问出原由,但那妖也不知其中究竟,只说后来夜影就不再庇护她了。 或许,他该和那天找上凤凰楼的七爷交易? 他抚着她熟睡的小脸,低眉垂眼的思索着。 那七爷虽然看来万般和善,对着谁都笑咪咪的,可他比谁都还要清楚,什么叫做表里不一,笑里藏刀。 虽然二师叔没有明说,可他知,秦老七是地府里的人。 因为如此,他方帮着一块儿收妖,同这七爷周旋了几天。 他知七爷在找白塔巫女,却不知原由,他探问一次,那家伙没正面回他,反倒把话题带开,他就没再追问了。 多问便会教人上心起疑。 他可没打算将她交给地府的人,让她走那黄泉路,坐那无间牢。 抚着她额面,轻轻的,他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将她搂得更近。 窗门外,北风呼啸着。 不再让自己多想,他拥着她,闭上了眼,去梦那春花秋月。 让她也梦。 她在恍惚的安适中醒来。 男人的脸就在眼前,男人的手搁在她腰上,男人的发与她的纠缠。 男人的肤如暖玉,贴着她,暖着她。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不想动,只能在稀微的天光中,看着他的眉目,感觉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的跳着。 咚咚、咚咚—— 怦怦、怦怦—— 情不自禁的,抬起了手,轻抚他的脸庞。 几乎是有些着迷的,她抚着他的脸,他的眼耳鼻口,感觉着他肤上的温暖。 好暖。 她想着,不由自主偎得更近。 当她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唇眷恋的贴上了他的。 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面红耳斥的匆匆捣唇退开,只觉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 瞪着眼前沉睡的男人,莫名的惊愕与恐慌蜂拥上心。 他还在睡,仍在睡,梦着与她一起。 晨光轻轻,无声洒落他噙着笑、梦着她的脸庞。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只想重新躺下,窝回他怀中,与他一起沉睡梦中。 就因如此,更惊、更慌、更恼。 她不敢再看,不敢再耽溺于他温暖的怀抱,只飞快爬起身,匆匆离开。 书名:《少爷》(魔影魅灵之十二) 作者:黑洁明 系列:红樱桃BK260 出版社:禾马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内容简介】 百年 人一生,就百年而已 她有千年恶恨 他只有生百年 不是没想过是不是该撒手 不是不晓得这条路有多苦多难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他知道 都知道 可他早已泥足深陷 于是 明知不该 还是囚了她的心 人算不如天算,算不过天 可他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命随名走,你名如应天 必一生劳苦。 命随心走,心若觉苦,那方是苦。 心若不苦,那便不苦。 就算真是苦,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苦也觉甜啊…… 第十五章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大寒那日,阿澪跑了。 他才出门几天,再回来,鬼岛上已屋垮人散。 趁着他不在,趁着城里失火,冬冬来求她祈雨灭火时,她解开了冬冬耳上的封印,趁乱跑了。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不由自主的,他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握得更紧,他其实早知道,不用银光提醒,不用二师叔多说,他也晓得,阿澪若有心,鬼岛是关不住她的。 到头来,她还是对冬冬下了手。 站在那破屋残瓦中,他看着地板上干涸的血迹,眼角微抽。 虽然早已料到她会跑,等她真的跑了,感觉还是很糟。 过去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恼怒与挣扎,可他原以为……还以为……她对他…… 结果到头来,却还是让二师叔说中了吗? 白露站在他身后,见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紧紧交握,因为太过用力,都浮现了青筋,忍不住开口。 「少爷,我已派人通知凤凰楼,或许银光那儿会有消息。」 他没有言语,半晌后,方松开了手。 当他转身,俊美的脸庞上却不见恼怒的情绪,他只是看着她,淡淡道。「算了,妳让银光别忙了。」 白露一愣,只见他扯着嘴角,苦笑。 「她既然走了,那就是我俩缘分已尽。」 说着,他转身走下台阶,只头也不回的交代。 「我累了,回应天堂睡会儿。」 白露傻眼看着那走开的男人,有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看着那在纷飞白雪中渐渐远行的男人,她有些无言。 她心知,阿澪这一走,伤透了他的心。 阿澪身有血咒,妖魔都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白露知道这些年,少爷为了替阿澪解咒,费了无数心血,就是他不说,她在旁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阿澪不是笨蛋,虽装作不知,可怎会真的不清楚? 这两人,在岛上一块儿生活了十五年,朝夕相处,同床共寝,哪能什么也不觉察呢?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恼了吧。 明知如此,还要走。 多伤心。 可白露却也难以为此责怪阿澪。 少爷拘阿澪在此,本就不是阿澪所愿。 换做是她,也难以忍受一直被人这样关着拘着吧,即便是为了她好。 白雪片片,静静落下,一点一滴的再次掩盖了沾了血迹的地板。 她撑着伞,走下那老屋仅剩的木地板,却在草地上看见了那玄黑色的琴。它在那混乱之中,意外的竟仍算完好,仅仅断了几根弦。 白露拾起玄姬,小心的带着它到了码头,没了迷魂阵法,从老屋到码头的距离其实并不远,终年围绕着鬼岛的白雾,早在冬冬双耳被重新封印那日就已被驱散开来,如今站在码头,她能清楚看见附近的湖光山色,甚至能看得到对岸。 三婶看见她,走上前替她拿好玄姬,问。 「少爷呢?」 「他自个儿先回堂里去了。」 「这鬼岛上的老屋,还重建吗?」 白露回头看向岛上被那封印力道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林木,却想也没想,就开口道。 「当然。」 她收了伞,上了船,交代着。 「可以的话,多请些师傅工匠来帮忙吧。」她轻声道:「这儿毕竟才是宋家祖屋,对少爷来说,不同其他地方的。」 三婶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去找师傅先来看看。」 白露想了一下,再同三婶说:「少爷回来的事,先别同人说,让他先歇个几日吧。」 「知道了。」三婶再点头,长篙一撑,小船离了码头,行过水面。 看着那残破的鬼岛,白露撑着伞,在纷飞白雪中无声轻叹。 她几乎还能看见,少爷与阿澪,在那老屋中,依偎一起,弹琴写字的身影。 天下,果真没有不散的宴席吗? 阿澪这一出岛,可还好? 她知阿澪是千年巫女,没上鬼岛之前,也就这样活了下来,实在无须她担心,可她依然无法不担心。 可惜的是,她知少爷其实原有意要让阿澪能自由出入鬼岛的,他教阿澪那些护身符文法咒,可不是为了让阿澪等他百年之后再用的。 他没打算关她一辈子的。 谁知,还是慢了一步…… 暗夜寂寂,只有水声潺潺。 长江水面宽广,大船小舟所在多有。 夜深了,渔家多已将船靠岸,一艘停在水边的轻舟,引不起旁人多看两眼。 当夜更深,一只白皙的小手,从舟篷里伸了出来,解开了缆绳。 女人裹着毛毯,蜷缩在舟篷里,小心的操着小舟尾舵,让小舟顺水而下。深夜行船,易引人侧目,但到这时辰也没多少人醒着了。 刚出岛时,她有那么好一会儿,并不是很确定自己要去哪儿,只想着要去找那害她落入这般境地的家伙。 要找到那人的转世,对她来说并不难。 狗改不了吃屎,龚齐那家伙贪恋权力,一心只想要争名夺利,千年以来都是如此。 是个男人当皇帝,他都会想要把那帝位紧握在手,如今女帝当政,那就更不用说了,她想也知道那家伙转世后会往哪去。 她本想搭驿车北上入京,却几次看见凤凰楼的人在驿站査探,那些人腰上都挂着腰牌,万般显眼,她见了,方改弄了这艘轻舟。 她知他们怎样也想不到,她明知他们在找她,仍会往凤凰楼的大本营扬州而去。 逃跑了上千年,她很清楚该如何不着痕迹的摆脱追踪。 到了淮扬,她便能改道由大运河北上。 夜凉如水,江上更是寒气逼人。 虽然这儿没下雪,可风仍寒冻,教她吐出的气息,都化作了氤氲白烟。顺行一阵,她见前方再无船舟,方不再掌着舵。 小舟悄无声息的滑过水面,顺流而行。 她拉紧毛毯,靠在舟篷上,看着远方,却见芦苇花被风吹过水面,如雪花一般,点点飘落。 蓦地,一张带笑的面容,浮现。 心头倏然一紧。 她将那人的笑脸从心中抹去,却抹不去他低哑的声。 阿澪,妹可曾想我? 她抿着唇,有些恼。 环抱着自己,她对那男人既恼且怒,可与此同时,胸臆中却莫名充塞一股她说不清楚的感觉,那几乎就像是…… 愧疚? 有没有搞错?就算真有愧疚,也该是他要有吧? 那王八蛋一拘她就是十五年,她又不是傻子,不趁乱逃跑,难道还傻等他回来继续关着她吗? 她伸手挥开那如棉絮白雪的白花,扬起的衣袖,引起一阵轻风,但那芒花散了又来,就如他沙哑的低语。 我很想妹…… 他低语着,温热的吐息,好似就在耳畔,教双耳热烫。 好想妳…… 可恶。 万分火大的,她起身飞离船头,弃船上了岸,往前飞掠,不一会儿就远离了水岸,和那因风而起的漫天飞花。 洛阳。 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正午一到,大市击鼓,从四方来的人马纷纷进市场做起交易。 坐在场外客栈二楼喝酒吃饭的阿澪,看着那些进出大市的商旅,却莫名意兴阑珊,回到京城,手里之前的店铺,早让人给占去,都换了不知几手了。 她本该去找那些人算账的,却只去起出藏起来的金子,入住了城里客栈。几年没回来,这儿早已物是人非。 不只皇帝换成了女帝,京城从长安换到洛阳,京官换了一批,当朝宰相那位置,更是常常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得起身走人,有些掉了脑袋,有些被削职眨官赶出了朝廷。 原先她已安好的人马,被这么一搞,去了七七八八。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来此之前,心里也早有了个底,后来接手上位的人,行事手段皆极冷酷狠辣,却也异常贪财好色,非但大肆收受商人钱财,甚至曾直接抢人妻妾。说起来,这种人其实最好利用,她早该在来这儿的那月,就去会一会他的。 可不知为何,就是没去。 眨眼,几个月过去了,她仍住在客栈里,没买宅子,没去诱惑那贼官酷吏。 她同自己说,那人身旁定已有妖魔盘踞,可那以往也没阻过她。 那么多年来,她清楚,就是要用人以制妖,她方能保平安、稍加喘息—— 蓦地,不远处忽有一熟悉的白衣身影走过。 她一怔,心头狂跳。 没多想,便已飞身下楼,可大街上人潮汹涌,才一眨眼,那白衣人已没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她在大街中转身,却再也看不见方才那熟悉的身影。 周遭的人群皆一脸错愕的愣看着飞身下来的她,但京里什么人没有,大伙儿见怪不怪,很快的就又再次做起自己的事。 到这时,她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她在做什么?想做什么? 那男人怎么可能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逃走的,她为何还找他? 若方才那人真是他,她见了他,想干嘛? 站在街头中央,一颗心仍在胸中乱跳。 剎那间,只觉狼狈,教莫名的恼怒上心。 她一甩袖,转身快步走开。 这一回,她直直朝那酷吏的府第走去。 入夜。 华灯上,管弦起,丝竹响。 灯火通明的厅室中,乐师弹着琵琶、拍着小鼓、吹着箫,舞姬手拿彩带,扭着细腰,跳着绮丽的舞蹈。 坐席里,几名高官与富商把酒言欢,在这之中,最为教人注目的,便是那坐在主位的男人了,这厅里每个人,个个对其竞相讨好、阿谀奉承。 「中丞大人,这是一点小意思,望大人不弃。」 第一人拍了拍手,派人送上了一火红珊瑚,迎得人人纷纷侧目。 「中丞大人,望您以后多多照顾。」 第二人送上了一只茶盒,那盒却极沉,一瞧便知,盒中装的定不是茶叶,这么小却这般沉,杵在窗外暗影里的阿澪一见,就知那里头定非银即金。 果然盒一打开,没在旁边的虽看不见盒里装的是什么,可灯火一照,便有金光映上大人满意的脸,就是没瞅见盒里,聪明人一瞧也知盒里定是装满了金元宝。 到得了第三人,却没啥金银珠宝,只从怀中掏出了薄薄的一张纸,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中丞大人,一点薄礼,望您海涵。」 坐在主位上的中丞大人挑高了眉,伸手接过,展开一看,瞬间笑逐颜开,把那张纸给收到了怀里。 「来人,赐先生座。」 「谢大人、谢大人。」这第三位富商一听,双眼晶亮,立刻垂首弯腰,连连称谢。 在场的人纷纷都在猜着,那一张纸上究竟是什么,能让这中丞大人这么开心。 阿澪虽然站在窗外,眉也没抬就已料到,那纸八成是地契,说不得就是城中大市邸店,才会让这贪官酷吏这般笑得合不拢嘴,送再多金银珠宝,比不上送一个会生财的聚宝盆,一家财源滚滚的邸店,当然是比送金子好。 果然下一瞬,就听那中丞大人张嘴道。 「徐老板,这店里的伙计……」 「那自当是一块儿留给大人办事,不需大人操心。」 阿澪冷笑,这一招,几百年前她就用到烂了。 人心不足,就一个贪字,如巴蛇吞象,就是吃得撑死了都不知自个儿是怎么死的。 这御史中丞,不过就是个正五品的官,在这京里,还真算不上是个高官,却因为其职掌纠弹百官,官位虽不大,却掌控着京城里大小官员的生死。加之这人在帝前受宠,方教官商都对其百般讨好。 在外头看清了厅里的情况,她一摆手,身上黑色裙裳就从衣袖开始改变,幻做了一袭胡姬的轻薄舞衣。 这中丞大人,不只贪财,尚好色。 她抬起戴着金银镯子的皓腕,正要举步朝厅门走去,忽然间却见有个带刀官差匆匆来到院子里,掏出一只令牌,同那守在门口上前拦人的侍卫道。 「在下有急事禀报中丞大人。」 「什么事?」 那官差凑上前去低语数句,侍卫大惊,忙让他过去。 阿澪见状,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那侍卫一见她,就和她对上了眼,瞬间就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方才进门那位官差,同你说了什么?」她看着他的眼,淡淡问。 侍卫连挣扎也没挣扎,呆呆的开口就道:「有人出手相救,狄公跑了,刺客全教人五花大绑扔在衙门外头。」 在这京里,被称为狄公的就只一人,她是听说了那老头被这贪官诬陷下了狱,算那姓狄的够聪明,一见情况不对,心知这御史中丞向来爱用酷刑,定会将他往死里整,立刻就开口认罪,几番来回斗智,前些日子那名闻天下的狄公,总算从大狱中被放出来了,虽逃得一死,却被眨为县令,才刚要去赴任。 想来这中丞大人怕纵虎归山,还特地派了人想在途中弄死他,谁知却让人坏了好事。 她一挑眉,再问。「知是何人所为?」 他呆呆再回:「不知,只知是个高手,当下咱们的人全给用松针点穴定住了身,没人看见出手的是谁,只瞧见对方身穿白衣,没见着脸。」 松针?点穴?白衣? 她一怔,心中一动。 这世上,她只知一个人有这身手,非但爱点人穴道,还爱穿白衣。 里头那中丞大人手下,可是有妖怪的,这御史中丞要杀那名满天下的狄公,为以绝后患,定要一击必中,当然不能留手。 在这普天之下,武功高强,精通穴道,就连妖怪也能治的,除了那杀千刀的王八蛋,还会有谁? 厅堂里在这时传来咆哮声,里头的中丞大人愤怒的砸杯翻桌,惊得人人纷纷闪躲。 「跑了?!五花大绑?扔在衙门?你们这群废物!简直丢我的脸!」 阿澪一见,知道今夜是不可能再继续,她抿着唇,只能收手转身,二话不说飞身走人。 一路上,她又怒又恼,在心中把那家伙咒骂了千百遍。 好不容易回到了客栈,却因为被那人弄得心烦意乱,没注意看,在转角撞上了行色匆匆的掌柜。 「林姑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反射性的伸手扶她,阿澪慌忙甩开,但这一撞一扶之间,她已看见了几许片段画面。 白发的狄老头、带血的短笺、四海航运—— 她镇定住心神,只道:「没事,您忙您的。」 掌柜道歉连连,却难掩心急,赶着去办事,便匆匆走了。 阿澪脸色苍白的回到屋里,密实掩上了门,脑海里却依然浮现着方才看到的那带血短笺上写的几行字。 公无事,已至。 爷重伤,命危。 快找大爷! 一颗心在胸中狂跳,跳得她耳鸣胸疼,额抽眼痛。 她压着门,咬着牙,却止不住那心中的慌,抹不去脑海中那染血的短笺。她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转过身,却看见挂在墙上的字画,落款那儿,写着几行小字,其中几字写着—— 赠悦来客栈。 这数月,她都住在这儿,这间悦来客栈。 这位在京里的悦来客栈不大,客栈里上至掌柜,下至小二跑堂却都相当机灵,客栈外貌低调不张扬,只有和江南有在做生意的商家,才知这间客栈背后的老板大有来头。 悦来客栈的老板不是别人,是凤凰楼主。 她特别住到这间客栈,是因为凤凰楼的消息最灵通,也因她知他们绝不会想到她会跑到这儿来住。 若她白日在大市外瞥见的那人真是他,若那在城外救走狄公的真是他,那重伤命危的,还可能会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她喘不过气来,只觉头晕目眩。 恍惚间,什么也上心。 他的笑,他的眼,他在晨光下印上额的吻。 那个白痴、猪头、杀千刀—— 她没有办法呼吸,只知她需要确定,去四海航运的码头确定。 待回神,已出了窗,飞身入黑夜。 本以为,就看一眼,确定是不是那人就好,谁知匆匆赶到水边,远远她就见有一头巨大的老虎跃上月夜。 那老虎背上有人,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却趴着。 她看不清,想再追上去,那虎双腿一蹬,瞬间跃过了江河,眨眼就已不见踪影,消失在林木之间。 那猛虎奔行如风,她知自己追不上,只觉唇舌发麻,手脚发冷。 那男人的师弟风知静是兽人,就是头虎。 如此巨大的老虎定是兽人,还从与凤凰楼交好的四海航运中窜出,除了风知静,还会有谁? 该要回头的,她管他是死是活,她在京里还有她的事要做,她还要去玩弄那贪官污吏,还要为龚齐布局,还要报她的仇—— 他就是死了……就是死了…… 也不关她的事。 阿澪握紧了双拳,这般想着,可看着那滔滔江水,看着那在黑夜中升起的一轮明月,她却只听到他的声,轻轻在耳边说。 我很想妳…… 心,颜颜的抖。 好想妳…… 该要回头的。 可当她再次举步,却不由自主的飞身跃过了江面,追了上去。 盛夏。 艳阳高照。 万里晴空下,扬州城里,商旅络绎不绝。 城外码头,一艘又一艘的商船靠岸卸货,又一艘一艘的装货出港;城门口那儿可也没清闲些,一队又一队的商旅驾车进城,同时也有一队又一队的商旅驾车出城。 不过在这扬州城中,船队水运是海龙战家最为精良,商队却是凤凰楼的天下了。 一早,城中便已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大市里,那当然更是人声喧嚣,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商贾,全都汇集在此,开始一日的交易。 在这儿,无论鸡鸭牛羊、虾贝鱼蟹,或是香料珠宝、丝绸锦锻,抑或是五谷杂粮、酱醋酒茶,甚至是煤铁硝石、刀剑枪鞭、草履马靴、杯碗瓢盆,只要是人想买的东西,到了这地头,那是想有啥有啥,就怕没银两而已。 便宜的,街上叫卖?,贵价的,那自然是屋里请了。 无论是大市场边的邸店,抑或大市场外的酒楼客栈那是间间生意好,日日都高朋满座。 在这之中生意最好的,当属有名厨菜刀坐镇的四海楼了。 四海楼里,蔚房中的几个大灶火正旺,厨子们利落切菜翻锅,跑堂们勤快进出送菜,吆喝声此起彼落。 「蜜汁排骨,走菜!」 「来啰!蜜汁排骨,走菜!」 跑堂端着菜盘,鱼贯而出,将热腾腾的菜肴,送到了酒楼里不同的餐桌上。 楼上厢房里,不像楼下开放的大厅,楼上厢房有帘有屏,隐私性高些,商人们谈着生意,杯觥交错间,交易自然水道渠成。 就如这间如意厅,跑堂刚端着蜜汁排骨进门上桌,就见厅里桌边生意人已经笑呵呵的握手成交了一单生意。 「冯兄,咱们就这样说定了。」 「余兄,以后就靠你多多照顾了。」 「冯兄你客气了,这回你特地南下来购粮,小弟往后还要你多关照才是。 来来来,喝酒喝酒,小弟先干为敬。唉呀,这蜜汁排骨来了,这四海楼的蜜汁排骨添了橙的,酸甜咸香都在其中,是四海楼一绝啊,快来尝尝、快来尝尝。」 两人你来我往的夹菜敬酒,满桌子菜,啥都有,就没鱼。这可是有缘故的,因为这余老板姓余,又是来谈生意的,掌柜派人点菜时,还特别省了同音的鱼呢,跑堂送菜时可多记在心,就怕送错了菜,会引起误会。 像是昨晚上来订宴席的老板姓朱,掌柜的干脆就请厨子上海鲜宴,再搭牛配鸡,同样就避掉了猪肉,可也让客人吃得开心,聊得尽兴。 生意嘛,一点小事也怕是会让人心生疙瘩的,就是因连这点小细节都会特别注意,四海楼的生意才这般火旺。 跑堂小二送了一道又一道的大菜,只听这厢生意谈成后,酒酣耳热之际,也开始聊起了近来最火的消息。 这消息不只厢房里的大爷们在聊,整座扬州城里更是人人都在说啊。 「你听说了吗?凤凰楼来了个贵客。」在城里经营米粮生意的余老板说。 挺着大肚,一脸富态的冯老板,好奇的问:「喔?敢问余兄,是哪位贵客?」 「冯兄您打京里来的,不知可有听过潇湘公子?」 「潇湘公子?」冯老板举筷夹起桌上排骨,边吃边挑起毛毛虫一般的浓眉问。 「就昨日那陪着楼主夫人去城外虎爷庙上香的潇湘公子啊。」余老板一见他不知,忙兴冲冲的道:「这潇湘公子啊,据说武艺高强,面如冠玉,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上个月,凤凰楼的商队遇上盗匪,还是靠他解围,方能化险为夷,不过他也因此受了重伤,方留在凤凰楼里作客养伤。」 「喔,是吗?」冯老板笑问,一边再夹了块步步高升入嘴里,这东西是用馄饨皮包了年糕和奶酪再下油锅去炸得金黄酥脆,要刚炸起来才好吃的,因为炸得色泽金黄,四海楼又特地将其堆栈在一块儿,看来就像金块一般,还取了个吉祥的名字「步步高升」,自然受到众多食客欢迎。 一见小二送上桌,冯老板立刻趁热吃了,这一口吃来外酥内软,奶酪的奶香和年糕的甜糯融为一体,吃得他眉开眼笑。 余老板见了,当然也不忘举筷夹了块步步高升,边道:「那潇湘公子啊,其实成名甚早,我年轻时便听过他的名号,他出门时,总喜穿一身白袍,手拿紫玉箫,听说身边还总跟着一头虎,当年他一出门,总是引得城里万头攒动,人人都想瞧上他一眼。」 「老虎?」冯老板一怔,抬眼看去,好奇的问:「说笑的吧?老虎不会吃人吗?」 「没听说那头虎会吃人,只知道这潇湘公子,在一次武林大会中,单凭那根紫玉箫便技压群雄,那一回,据说还有王爷在场,同他这少年英豪相谈甚欢呢。」 「这么厉害啊。」冯老板笑笑应着,边吃边问:「那这回这潇湘公子身边还跟着老虎吗?」 「这回倒是没见着了。」 一听没老虎,冯老板举筷继续吃。 余老板喝了口酒,再道:「不过听说那潇湘公子却和当年没差多少,若非有人听到楼主夫人称其为师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年少公子呢。」 一听楼主夫人称其为师兄,冯老板长筷一停,浓眉一挑,睁大着眼问。 「这潇湘公子竟和凤凰楼主夫人是师兄妹吗?」 「是啊,据说此人和凤凰楼主师出同门,渊源颇深,就因如此,昨儿个他才会陪同楼主夫人一块儿出城上香,也就是因为这样,有人方在庙里听见,夫人见其多年未娶,想为这潇湘公子说亲呢。这消息昨儿个一出,天还没黑就传遍全城了,可惜我家中只有小儿,没生个女娃儿,要不也厚着脸皮托人送帖了。」 「喔?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听说今日,那潇湘公子要陪夫人游船河,明儿个要去看戏,后天会去城外放风筝,消息一出,大市街口一早天没亮已有人到门口敲门了,就想为自家闺女做个新衣裳。就连港口码头那儿,此刻都挤得人山人海的,有船的准备开船,没船的也租艘船来,好让闺女有机会巧遇一下那潇湘公子。」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听人说,车马在大市那儿堵上了。」冯老板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哪位官爷要来大市巡查呢。」 「呵呵,凤凰楼富甲天下,想同其结为亲家的所在多有,但小少爷年纪尚幼,此刻来了个楼主夫妻俩的同门师兄,自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更别提这潇湘公子能文能武,一表人才,实是不可多得的金龟婿。冯兄,你若有闺女,倒也可以一试。」 「余兄说笑了,我家闺女尚在京里,就是想攀上这门亲,怕也是赶之不及哪。来来来,咱们还是先填饱自个儿肚皮,别浪费了这一桌好菜。」 冯老板笑呵呵的说着,举筷又同余老板一块儿吃喝起来。 等到酒足饭饱,两人起身离座,下楼时,还能听到这热腾腾的消息,教人们聊得口沫横飞,甚至有人刚进门就开始说起最新船河那儿热闹的景况。 说李家的千金排场多大,何家的小姐模样多娇,宋家的姑娘气质多好,家里开纺织工坊的吴家闺女身上那一袭衣裳价高能买屋啊—— 至于那流言主角潇湘公子,更是俊美无俦,真是长眼没见过这么俊的男人,光是杵在那儿都如诗如画一般,自家内人一瞧见那潇湘公子,都立马想要他开立休书,内人成外人了。 这话惹得人们哄堂大笑,大伙儿听得津津有味,尚且有人干脆起身准备去河边一块儿去看热闹,当然更有人这会儿才听到消息,家里有闺女的,当然就快快回家,好安排安排,说不得能攀上这门亲,让闺女飞上枝头做凤凰。 从京里来的冯老板,扶着吃得更饱的大肚腩,和余老板一块儿出了四海楼大门,打躬作揖了好一会儿,方各自分道扬镳。 余老板上了自家车驾,冯老板住在附近客栈,没几步路,拐个弯就到,就没让他送,自个儿走了。 就是走在街上,冯老板都还能听见人们聊到这八卦。 因为吃得太饱,他一步一喘气的,走一走还会停下来歇会儿,可拐过弯后,他走着走着,那肥胖圆滚的身子却变得越来越瘦,再走几步,就连身上那镶边的锦衣都成了一般青布衣裳,脚下昂贵的靴子也化作普通布鞋,他身高抽长了些,圆胖的脸也小了,下巴的胡子也没了,瞇瞇小眼大了点,毛毛虫般的 浓眉变成一般模样的眉毛。 眨眼间,再一瞧,冯老板已成一身材普通,卷起了双手衣袖,看来一点儿也不显眼的布衣小民。 他一路穿街过巷,等他出了长巷,来到港口,又化作一码头工人。 这易容幻化之术,如此神妙,教那偷偷跟在后头的男人,惊得眼也不敢乱眨一下,就怕把人给跟丢了。 虽说他见多识广,瞧见冯老板这一招,小心肝还是噗通噗通的乱跳了一下,生怕一个不小心又砸了自个儿招牌。 话说幸好是他来,若换做旁人,大概拐巷时就掉人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的跟着,时不时还跃上屋瓦,以防被冯老板回头瞅着逮到。他看着冯老板到了河边港口,原以为他也想要租船看热闹,谁知那冯老板停在码头边,召了船老大,却没租船,只见他踌躇了好一会儿,忽地转身又离开了港口。 他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只能再次跟上。 还以为这家伙是临时想起有事,但那京里来的大爷,就只是再次化身成冯老板那原先肥满的模样,回到了四海楼。 可四海楼一位难求,没先订位是很难有座的,但冯老板听掌柜说没位,干脆付了双倍的钱,直接外带了几样菜肴,就这样提着回到了下榻的客栈。 见他交代小二不要打扰,似是不打算再出门,他方打道回府,同人交代。 「所以,那一位,之后就再没出门了吗?」 厅室里,语声轻轻。 「是。」他点头应着,「我找人看着了,他若出门,我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你说他把外带的菜肴自己一个人全吃完了?」座上另一人,喝着手中清茶,挑眉开口问。 「是啊,一个人全吃完了,看得我都要以为他是饿死鬼了。」男人说着,指着自个儿脸上的眼罩,「但我确定过了,他不是鬼。」 他打娘胎出来时,就有阴阳眼,为了避免困扰,干脆就戴着眼罩了。 「这几日,这姓冯的,餐餐都往四海楼跑,这家伙是个吃货啊。」他边说边瞧着桌上迭成小山的小酥饼,说:「他第一天原本还想要点这小酥饼呢,可掌柜的同他说,四海楼没出小酥饼,他还愣了一愣,咕哝着说他明明有听说什么的。掌柜的介绍他到悦香楼去,他第二天倒是有去一回,吃了一口就搁下了,又上四海楼点了其他菜吃。这些天,四海楼的菜单他前前后后都吃上了一轮,看得小人都饿了。」 座上娇人儿瞅着他,轻笑一声,朝他摆了摆小手,「什么小人大人的,既然饿了,就坐下来吃啊。」 他一听,没等那人话说完,瞬间就拉椅坐下,举筷吃将起来。 开什么玩笑,四海楼菜刀叔的小酥饼呢,这东西做工繁复,他一年也没能吃上一回的。 这时还客气他就是猪头了。 那坐在一旁的男人,搁下了茶碗,问:「万兄,你可曾见过,冯老板屋里可有旁人?」 「没,」他一口酥饼一口茶,边吃边摇头,「就他一个。」 「夜半,可有人去扰他?」他再问。 「也没有,他出入都挺小心的。」阿万摇摇头。 「他今儿个外带了些什么菜?」 「清蒸黄鱼,酱烧肉,油焖茄子,白玉苦瓜,五颗胡麻包子。」 「所有的菜都吃完了?」 「所有的菜都吃完了。」阿万点头,道:「他吃完让悦来客栈的小二把提篮送回四海楼,他吃得一干二净的,一点不留。」 闻言,那人扯了下嘴角。 「怎地?」座上那娇俏人儿瞧了,挑眉问:「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瞅来一眼,淡淡道:「没什么,都在意料之中的。」 「是吗?」秀眉微扬,轻笑:「那你说,明儿个,那位冯老板,可会一块儿去看戏?」 「我不知道。」他眼也不眨的回。 这一句,倒让女人一怔,又笑:「这不都大老远从京城来扬州了吗?今儿个还去码头看热闹了。」 他听了,只垂眼看着眼前茶碗,以食指轻抚那白玉茶碗的碗沿,轻笑。 「不到跟前,不作数的。」 原本垂首埋头狂吃的阿万,到这时方咽下嘴里酥饼,喝了口茶清清口,举起一根食指,道:「说得是,我瞅着,八成是没戏了,刚刚那冯老板把提篮交给小二时,还问了明儿个有哪几艘船载客回京,塞了钱让他去打听呢。这冯老板都和老余买了几船粮,大可等老余几日,待粮上船,就能同船一块儿回——」 此话一出,让座上女人一口茶整个喷了出来。「你说什么?这话你怎不早说!」 阿万被喷了一脸茶水,万般无辜的道:「我的姑奶奶,妳只交代我跟着,没问我他有啥打算啊。况且我这不就说了?」 「你是猪头吗?这种事还用我交代吗?」女人气得直翻白眼,跳下了椅子,抓着裙裳,大步来到门边,拉开门扉,开口就喊:「来人啊!快给我备——」 她话声未落,那原本坐在椅上的男人,已到身旁,伸手按住了她的小手。女人一怔,回头只见那人一点也不慌急,反倒老神在在的看着她。 「甭忙了,」他微微一笑,「要跑的,迟早会跑。」 「跑了你就不——」她脱口一半,见他这般从容,不觉顿了一顿,挑眉问:「莫说就是人跑了,也在你意料之中?」 他收手,看向远方夜色,淡淡道。 「心若不在,身在也无用啊。」 她瞪着眼前男人,「若真无心,就不会一听你受伤就跑来扬州,今日更不需到港口去,你当那人真是去看热闹吗?」 「当然不是。」他笑了笑,说:「可事情若真那般容易,为兄需要耗上那么多年吗?」 这话,教她哑口。 「不过,这回妳也没白费那力气。」他噙着笑,说:「我还真没想过,说亲这事,会让人上心呢。」 她轻哼一声,只吐出一句:「瘦马没人骑,骑了就来抢啊。」 这话,教他挑眉,又笑。 「原来,为兄在妳心目中,就是匹瘦马啊。」 她好气又好笑的看着那俊美无俦的男人,故意回道。 「还干巴巴的呢。」 他笑得更开心了。 女人翻了个白眼,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半晌才道:「那这会儿,你打算怎办?」 「就等吧。」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又瞥向那人所住的客栈方向。 她压低了声音,警告他,「如今武皇当政,国号都改了,京里正乱着,什么牛鬼蛇神都在那,是我就绝不让自个儿的心上人往那儿去。」 「多谢师妹忠告。」他瞅她一眼,笑着说:「夜深了,妳早些睡吧。」 见他举步跨过门坎,下了台阶,她拧着眉,不禁开口问。 「喂!你真不让我去拦吗?」 他头也不回,只抬起右手,摆了摆。 她看了,又喊:「师兄,我真不管了啊!」 男人还是没有回头,就这样走出了她的院落。 「可恶!」她一跺脚,转身回厅,嘟囔着:「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那尚留在厅里看戏的阿万见了,才想要从窗口偷溜,已慢了半拍。 「喂!你想去哪?」 「呃,没,只是想说夜凉风冷,关个窗。」他干笑着说。 她没空和他瞎扯,只道:「你回去看着那人。」 「咦?」他愣了一愣,指指外头,问:「刚不是说不管了吗?」 「我就说说而已,还真能不管吗?」 她翻了个白眼,气恼那师兄这般拖拉,更恼那女人不来同她要铺子钱,她都留了这么好的借口给她了,这时不用还等何时啊? 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何苦这般瞎耗着? 她真是一想到就一肚子火,只能交代道:「你继续去跟着那人,那人去哪,你就去哪,就是上天下地也都给我跟着,别让什么邪魔歪道、妖魔鬼怪给伤了。」 「收到,小的这就去——」他举步出门,临到门前又忍不住回身问清楚些:「话说回来,那冯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能教宋兄这般大费功夫?」 「能教师兄这般上心的还有谁?」她没好气的说。 「咦?」戴着眼罩的阿万呆了一呆,「等等,妳是说,那冯老板就是那千——」 他话未完,嘴里已被女人飞快塞上了一颗小酥饼。 「阿万,有些饭可以乱吃,有些话不能乱说。」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笑看着他,道:「懂吗?」 他一听,立刻领悟。 这城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即便是在这儿也一样,事实上就是在这儿,才更要小心隔墙有耳。 最近,来凤凰楼作客的,可不只那宋家少爷,那从下头来的七爷也在的。难怪她之前要他去跟着那冯老板时,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不是故意不讲清楚,是不能讲清楚啊。 他嚼着小酥饼,朝她拍拍胸脯,比了个大拇指。 见他这般机灵,她凤心大悦,把整盘小酥饼都端给了他,笑道:「喏,都给你了,若有啥消息,记得回报,这事若成,日后你想天天上四海楼吃饭都没问题。」 一听到这,他双眼顿时发亮,心满意足的捧着那盘小酥饼,出门跃上了屋顶,去看着那冯老板去。 第十六章 扬州,悦来客栈。 天未亮,冯老板就退了房,拎了一个简单的包袱,离开了客栈大门。 大街上白雾茫茫,他一路往城门走去。 因为时辰尚早,城门尚未开启,可他也没真到城门口排队等着,就在白雾中,飞身上了屋顶,脚再轻点,就高高跃起,转眼消失在城墙上方。 到落地时,那圆滚肥胖的大老板不再,只剩一瘦小船工在那儿。 小船工脚踏草鞋、身穿布衣,到了码头。 昨儿个,那小二回来时说,到处都没船位了,得再等个两天。 因为不想再等,他方扮作船工。 码头北上货船众多,他挑了艘不大不小,船员看来动作熟练的货船,上前去问。 这货船上头七八个船工,老少皆有,说服船老大让他上船,从来就不是件难事。 天亮时,货船扬帆出航,他已在船上有了个位子,不到一刻钟,船上的每一个人,全都以为这小船工从两年前就和他们一起在这艘船上工作。 他待在甲板上,帮忙绑绳时,最终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凤凰楼被晨光照得闪闪发亮,几只飞鸟在晨光下,展翅飞过那座楼,货船渐行渐远,那高楼也渐渐变小。 刹那间,几乎就想要改变主意,下船去。 可到头来,他还是低下头来,用力绑紧了绳索。 既然都能出城上香看戏放风筝了,八成没啥大碍,说不得还能娶个娇妻回家传宗接代呢。 他打了个结,又打了个结,抿唇想着。 潇湘公子,哼,什么东西。 就是傻子才会担心那杀千刀的王八蛋。 咬着牙,他万般恼恨的,用力再打个死结。 货船出了水道,入了大运河后,河面变得宽敞起来。 接下来几天,没出啥大事,货船一路顺行到了樊良湖,入夜后船老大把船开到了樊良湖畔,下了锚。 如今改叫小林的阿澪,利落的爬上桅杆,帮着收了帆。 某个船工生火煮了大锅菜,大伙儿吃完后,有些下船去歇歇腿,有些直接就回船舱里,倒头就睡。 阿澪没下船舱,只待在甲板上,在货箱与货箱之间,找了个隐蔽处窝着。与其在下头人挤人,她更喜好待在甲板上,至少空气新鲜,前方无所遮掩,若有人来袭,也不至于无所退路。 夜渐渐深了,湖水轻轻,让船微微晃着,像摇篮一般,她却无心入睡。天下妖魔无所不在,虽然才离开半年,可在鬼岛安眠的日子,早已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明明如此,她不懂为何总是会想起那可恶的家伙。 似乎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想到他。 遇上了妖怪会想起,看到个卖豆腐的也会想起,就是看人在屋外挂个腊肉、晒个萝卜干、卖个腌菜,瞅见一碗饭、一条鱼,便是吃个饼,喝杯酒,看见绿竹青梅,她都会想起他。 就连现在,她都能听见邻船未睡的人一块儿闲聊,关于那潇湘公子的八卦。 即便之前远在京城,她都能不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更别提,每回入夜,抬眼就能看见的那轮明月。 她蜷缩起身子,将脑袋搁在膝头上,怒瞪着远方湖面上那皎洁的月。 下回妳若见月,就想着我吧…… 那男人简直阴魂不散。 想我同妳一起,过的年年月月啊…… 阴魂不散。 她恼怒的想着,眼眶却莫名微热。 闭上了眼,她不见那月,却依然能听见他的声,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能感觉得到,他从身后环抱着她。 一时间,竟也觉暖,眼更热了。 可恶,那家伙该不是趁机在她身上也下了咒? 否则她怎会对他这般念念不忘,一听他伤重—— 一股腥味,骤然随风而来。 她警醒睁眼,才抬首,就见数条黑影破水而出。 该死! 这几日无事,她还以为她已经摆脱那些一路追着她南下的妖兽了! 阿澪一惊,飞身欲走,却看见原本人在船头喝酒的船老大被那突来的妖兽吓得目瞪口呆。 那些妖兽双目金黄,形似狗狼,全身却遍布青鳞,四足有蹼,背有脊鳍,还有一看似蝎子的朱红赤尾,和满口凸出唇齿的利牙。 那群妖兽一上甲板,就张着血盆大嘴往船老大扑去,对着他喉颈咬下。眼看那船老大就要血溅当场,她想也没想,回身一踢帆杆,让那帆杆转了半圈,堪堪避过船老大的脑袋,将那跃上半空的妖兽给打落水去。 船老大惊叫出声,但事还没完,这些妖兽可不止一个。 她抄起绑帆粗绳,在半空甩动,左一个右一下,眨眼间就将另外几只全打落了水。 船员闻声奔出舱房,但那一点帮助也没有,她知道落水的那几只很快就会再跳上来,她只是多了几个人要护而已。 可她护什么?她管这些人去死?她做啥自找麻烦? 但他们会遇此劫,是因她在船上—— 这念头才闪过,另一只妖兽已再次破水而来,这回牠们就冲着她,全冲着她。 她能感觉到肩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知道是她方才的动作,扯开了它,才教牠们全确定了目标。 可恶。 她一脚踹开率先冲上来的一只,用帆绳圈勒住另一只的脖颈,将牠吊上了半空,另外三只在这时一起攻来,她结出手印,将牠们再次轰下水。 还没喘口气,又有三只从后而来,她来不及结手印,只能往后飞身,岂料这时又有两只妖兽从后跃出水面,冲着她张开血盆大口。 几乎在同时,黑夜中更有魔物展翅张爪袭来。 剎那间,她已被十数只魔物妖兽包围。 心知这回躲不过,她一咬牙,准备挨上那一口时,一支箭矢忽地破空而来,嗖的一声,就穿过了眼前数只妖兽的脑袋,将牠们像烤肉串一样,牢牢的钉在了主检上。 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半空中忽有渔网飞来,眨眼就网住了另外三只妖兽。 「唉呀,有人劫船啊!」有个胖子抓着那逮住妖兽的渔网,咚的一声跳到了甲板上,一边捧着他的肥脸大惊小怪的叫着。 「哇!这什么东西?长得这么丑?」另一个样貌清秀的青衣小白脸,手拿钓竿,左一挑、右一挥,啪啪啪啪的,有如打地鼠那般,把好几只腾空的妖兽全都给打回水里。 可怕的是,这人每一竿明明只是轻轻一点,却都将那些皮粗肉厚的妖兽,打得脑袋开花。 「呀—不要啊——好可怕好可怕啊!」 一声尖叫忽从船尾那儿响起,阿澪转头看去,只见一位看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红衣小姑娘,一边喊着好可怕好可怕,一边却挥舞着有着长炼的流星锤打飞了另外五只有翼魔物。 「会飞的超可怕的啦!走开走开!我不喜欢啦!」 那小姑娘是闭着眼的,但她手上的流星锤却准确无误的击中那些妖兽与魔物。 「哇靠!小心点!是我啦!乐乐!拜托妳把眼睛睁开好不好?」 青衣小白脸一个怪叫,手上钓竿一挥,点在了差点将他爆脑的流星锤上,就听当的一声,钓竿和流星锤分别弹开,同时又干掉另外两只袭来的有翼魔物。 胖子、小姑娘、青衣小白脸在眨眼间就解决了不少妖兽魔物,可即便如此,阿澪身边尚有数只袭来。 是她的血,她知道。 牠们无法抵抗那神之血的诱惑。 她以手印结出金咒还击,却因肩伤动作仍嫌太慢,有些左支右绌,可当另一头飞天魔物以爪攻击她受伤的左肩时,另一支黑箭从左手边出现,可这一回那黑箭是被人握在手中的。 来人身似流星,手持黑箭划破夜空,转瞬间就将她前后左右围攻她的妖兽,全都拦腰斩断。 青绿色的血雾喷洒而出,将月也染成青绿。 夜色苍苍,湖面上,飘着淡淡岚雾。 她站在船桅上,惊魂未定的喘着气,看着那个背对着她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不知为何,她还以为是他,然后那男人回过身来,对着她挑眉。 「哟,姑娘,妳还好吧?」 那不是他的声,那也不是他的脸。 她瞪着那男人,才看见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打,麻布长裤卷到强壮的大腿上,还打着一双黑黝黝的赤脚。 男人体型高壮,面目黝黑,袒露出来的手臂万般粗壮,一点斯文气息也没有,虽也剑眉朗目,却粗犷许多,还满脸的胡碴,头上绑的布巾超随便,就一块方巾随手罩着,在后脑勺打了个结。 眼前的家伙,就像码头粗工,和那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姑娘?」他挑起浓眉,将黑箭插回背上箭筒,凑到她眼前,又问了一次:「妳还好吗?」 阿澪眨了眨眼,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 「你叫我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发现自己因方才那阵混乱太过惊险,让她忘了维持幻术,不觉现了原形。 「姑娘啊!」男人双手扠腰,一脸好笑的歪着头瞧她。「怎么了吗?」 「你是谁?」她一脸戒备的问。 「我吗?放心,别怕,咱们不是坏人。」他露齿一笑,指着停泊在不远处的船只,道:「在下楚腾,咱们的船泊在那儿,看到有人劫船才跑来帮忙的。」 他说话时,流星锤又飞了上来,击中了最后一只飞来的有翼魔物。 剎那间,青血又洒,可这男人一双眼眨都没眨。 流星锤从空中落下,眼看就要打在渔网上,手拿渔网的胖子见了,张嘴忙喊:「乐乐,等一下别全打烂——」 虽然如此,他还是慢了半拍。 红衣小姑娘的流星锤重重击落在渔网上,打死了其中妖兽,还把甲板砸出了一个大洞。 「啊啊啊……这丑东西的尾巴看起来像蝎子尾,说不定烤起来很好吃啊……」 胖子万般遗憾的蹲地捧肥脸喊着,教人听了更傻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那胖子也是妖、是魔,可那胖子从头到尾没朝她看上一眼,就蹲在渔网旁,一脸的欲哭无泪。 青衣小白脸拿着钓竿,落到了胖子身边,好气又好笑的说。 「这种东西吃了会闹肚子的,这会儿又不是像上回流落荒岛,没东西吃只好什么都不挑。」他拍拍胖子肩头,「走吧,你忘了船上还有只烤鸭啊,就算那填不了你肚皮,过几天等咱们上京,你想吃啥吃啥啊!」 「啊!对喔,还有烤鸭啊!」想起船上还有鸭子,又想到之后到京城里能买到吃到的好料,胖子瞬间精神一振,这方站起身来。 青衣小白脸见了,方笑笑走向惊吓过度,僵站在一旁的船老大,道:「船老大!抱歉啦,打坏了你的甲板。咱们家乐乐不是故意的,幸好不幸中的大幸 是大伙儿都平安,你船货损伤也不多,就当财去人安乐吧,好吗?」 脸色苍白的船老大见了,忙道:「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多谢大侠仗义相助!多谢大侠仗义相助!」 「这些脏东西很不干净,你最好让人把牠们集中一块儿都烧了,沾到血的地方都拿盐水洗干净,以免有同类闻到跑来,那就不好啦!」 一听有可能会有其他妖物跑来,船老大顿时清醒过来,感激的道:「谢大侠提醒!咱们立刻处理!」 说着,他便回头指挥着缩在他身后吓得半死的船员。 「小周!老李!快!快把那些东西全收集到岸上,放火烧了!其他人快把甲板洗一洗!」 下方船员听了,立刻纷纷动了起来,每个人都害怕会再惹来其他妖魔鬼怪。 「之后记得拿艾草熏一熏辟邪秽啊!」 青衣小白脸笑着说完,方脚一点地,横越湖面,回到不远处的船上去了。 胖子一见,拎着渔网也飞身出船,蜻蜓点水般,眨眼便追上了那青衣男。 「喂!等等我啊——」抟着流星锤的小姑娘见了,忙急喊,「人家轻功不好啦!」 可那两人早已离得大老远,青衣小白脸闻声只回头朝她笑喊道:「就叫妳平常好好练轻功了,我看妳找艘小船划回来吧!」 小姑娘一听,万般羞恼,小脚一跺地,小手一扬,就再次甩起了流星锤,只见那刺球唰唰唰的在空中转了几圈,跟着就这样朝那艘船抛甩了过去,看来万般沉重的流星锤唰地越过了夜空,教那小姑娘轻易被带着飞上了天。 可阿澪一看抛出弧度,就知距离不够,那小姑娘肯定到半途就会落水。 眼看红衣小姑娘就要变成落汤鸡,就听她张嘴惊喊。 「老大、老大——救命啊——」 身旁男人笑叹口气,抽出身后箭筒里的黑箭,徒手飞射出去,黑箭疾射而出,箭头穿过流星锤上的铁链孔,竟就这样将原本开始往下落的丫头,连锤带人飞快往前带去,眨眼间就带上了那艘船,彷佛说好了似的,船上不知哪位转 动了船帆,用船帆兜住了黑箭、流星锤和小姑娘。 即便站在这儿,她都能看见那船帆非但没破,小姑娘也安然无恙,远远的还能看见她一从船帆上滑落,就在甲板上追打着青衣男呢。 然后下一剎,那原本没破的船帆,就被她给打穿了一个洞了。 「唉,就和她说过,别弄坏了帆啊。」 男人咕哝着,赤脚一点就离了桅杆,轻松越过了湖面,回自家船上劝架去了。 阿澪杵在桅杆上,看着脚下那些骚动的船员,再看了眼那艘在暗夜中灯火通明,万般热闹的船,眼下这艘货船是不能继续待了。 比起普通人,那些家伙显然更有自保能力。 他们要上京,她也是。 她不知这些人是哪来的,可他们是人,而且武艺高强,不惧妖兽魔物。她肩背伤口裂开了,得先止血,无论这些人是谁,若然又有妖来袭,他们多少能为她挡上一挡。 衡量过后,她从腰带中掏出一迭水符,轻念符文,撒到半空。 符一离手就消散无踪,白雾随之而起,没有多久便包围了货船。 她见了,方落地,借着白雾掩身,取了自个儿的包袱,临走前,她看见船老大和那破掉的甲板,没有多想,她幻作另一个船工的模样,和那船老大错身而过,方飞身穿越白雾。 「乐乐,我说过什么?」 「……」 被拎着后衣领的小姑娘闭嘴不语。 但这桀骜不驯的态度,很快就因那男人将她抟到了船外给打破。 她一见,吓得忙喊:「啊啊!不要啦!老大!你知道我不会游水的!」 「我之前和妳说过什么?」男人把她转了个方向,面对自己,再问一次。乐乐瞅着他,满心不悦的嘟囔着。 「不能再把船帆打破,可那是因为阿风他——」 说着说着,忍不住又要扬声辩解,眼前的老大却举起了原本扠在腰上的手。 那是一根警告性的食指,让她识相的噤了声。 「若破了该如何?」楚腾扬眉再问。 乐乐扁着嘴,万般不开心,但仍是闷闷不乐的道:「破了我就得自个儿把它补好。」 「很好,妳记得嘛。」楚腾一手抟着她,一手指指那破掉的帆,皮笑肉不笑的说:「我明天早上要看到它好好的挂上船桅,可以吗?」 知道他是认真的,乐乐只能闷声点头。 楚腾见了,这才满意的把她拎回甲板上,他一松手,那丫头就一边嘟囔一边认分的走去拆船帆了。 解决了一个,还有一个。 他转身往船头走去,谁知却看见方才那黑衣姑娘不知何时竟上了他的船,杵在他的甲板上。 他停下脚步,还未开口,就听她问。 「你们要上京?」 他挑眉,不过仍是张嘴回了,「是要上京。」 「有载客吗?」她再问。 「妳有钱吗?」他眼也不眨的问。 她二话不说的掏出了一锭银子,扔了过来,他手一伸就捞住了那银子,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确定是真银,方瞅着她微笑。 「姑娘,妳知道搭船上京,是要花时间的吧?咱们中途还得停下来做买卖,可不像骑马乘车那般快捷。」 「我知道。」她冷冷再说。 「既是如此,咱们当然有载客。」说着,他转身朝船尾道:「阿布,整理一间房给——」 他顿了一下,回头瞧着她问:「敢问姑娘贵姓?」 她面无表情的说:「我姓林,双木林。」 「林姑娘。」他又笑,再次回头,道:「阿布,整理一间房给林姑娘住。」 一开始,她还不知他到底同谁说话,然后船尾暗影里,出现了一双浮在半空中的眼,她一怔,下一剎,方看见有个昆仑奴走了出来。 那昆仑奴虽然身材高大,足足比这姓楚的还要高上一个头,却肤如黑炭,黑夜中往暗影里一站,闭眼不动不说话时,还真的让人难以察觉他的存在。 昆仑奴来到两人面前,蹲下身来,拉起甲板上的铁环,把通往下层的门给打开,然后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看着那通往下头船舱的黑洞,那几乎是一个密闭的空间,她迟疑了一下,不是很想下去,但她必须在隐蔽处方能处理她的伤口,她已经能感觉到鲜血浸透了衣衫,很快就会渗透出来,所以她深吸了口气,跟着那昆仑奴走下了船舱。 楚腾看着她的背影,当然也注意到她僵硬的姿态,和肩背上那微微的红印,他一句也没多说,只是将紧握的拳松开,缓缓转身走向船头。 在那儿吃烤鸭的胖子,扔给了他一只鸭腿,他一把接住,靠在船肢上,啃着那油滋滋的鸭腿,才啃没两口,就听到上头传来哀怨语音。 「老大,我有在反省了,可不可以放我下来啊?」 楚腾转身靠着船舷,抬眼看向那被流星锤铁链绑在主桅顶上的家伙,笑着拿鸭腿指指才开始在补船帆的乐乐说:「等乐乐补完了帆,你就可以下来了。」 「什么?她缝个抹布都可以被针戳满手,等她把船帆补好,那不就要等到天亮?」 「欸,本来你不说,乐乐说不得一个时辰就补完,你这么一讲,她不搞到天亮,还真是对不起你啊。」说着,他还不忘回头对那气嘟嘟的丫头道:「乐乐,妳放心慢慢补,别急啊。」 「老大,你干嘛害我——乐乐妳别听他的,妳快快补完,等咱们到京里,我定带妳去逛大街,妳想买啥都算我的——」 乐乐一听,只对着他皱鼻子吐舌头:「哼,我才不稀罕呢!」 胖子和楚腾一见,双双笑了出来。 「可恶。」主桅顶上的青衣男咒骂出声,知道今晚是只能被绑在这儿睡了,他不甘心的对着那两人喊道:「喂!胖子!至少分我点烤鸭啊!」 胖子听了,这才拿刀切下一块鸭胸肉,扔了上去。 他扔得够准,那家伙嘴也够快,也够贪吃,纵然被绑着,仍是死命伸长了脖子,一口咬住飞上来的烤鸭胸,想尽办法口舌并用的,将那一块鸭胸给吃到肚里去。 楚腾笑了笑,不再看向那贪吃鬼,只转身再次看着远方落入湖面的明月。 「要我拿伤药下去吗?」 一旁的胖子,吃完自己的那一份烤鸭,意犹未尽的舔着肥胖的指头,瞅着身旁的男人问。 「不用。」他扯着嘴角,道:「人家不想让咱们知道,咱们便当作不知道就好。」 说着,他便继续啃着他手上的烤鸭腿。 胖子见他终于胃口大开,不再多说,就把拆光了肉的鸭骨头,拿去炖汤熬粥了。 楚腾吃完了鸭腿,拎起酒壷,仍待在原地,瞧着方才那艘惨遭妖兽袭击的货船,它已被白雾包围,看不清了,可船老大带着船员将妖兽魔物聚集拖到了岸上烧毁,隐隐约约的,还能看见火光。 那白雾在这段时间,已从湖面上漫了过来,很快就会把月也遮住。 他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待水雾包围船身,漫上了船,他方开口道。 「阿万,我知道你来了,出来吧。」 起初,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一个戴着独眼皮罩的男人从白雾中走了出来,冲着他笑。 「欸,说真的,你确定你不是兽人吗?怎么就瞒不了你?」 「我不是兽人。」楚腾看着那在雾中隐隐闪动的火光,笑道:「就像你没瞎了那只眼一样。」 阿万苦笑,敲了敲自己的皮眼罩,「欸,我倒是宁愿这眼是瞎的啊。」 「话不要说得太早。」楚腾轻笑,「万事有一好没两好,就好比现在,你若没这只眼,说不得这船就没你的位了。」 「那还真是幸好啊。」阿万干笑两声,同他一块儿靠在船舷上,看着那雾中燃烧的火光,道:「是说这些年,宋兄还真教了她不少啊?」 楚腾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酒壶扔给他。 阿万接过手,喝了一口。 楚腾问:「银光应该让你跟了几天了,这女人,你怎么看?」 阿万拎着酒壶,扯了下嘴角,只道:「方才你们走了之后,她幻化成一名船员,走过船老大身边,塞了个东西到他腰带里,你猜是什么?」 这问题,让楚腾挑起剑眉。「什么?」 阿万瞅着远方那渐渐变小的火光,再喝一口酒,方转头看向那男人,道: 「一锭金子。」 楚腾闻言,黑眸微亮,又笑。 「看来,这是笔好买卖啊。」 「是没错。」阿万笑着,把酒还给了他,「是没错啊。」 楚腾接过手,也喝一口。 岸上火光忽隐忽现,越来越小,终至完全熄灭。 舱房里,阿澪点起了一盏油灯。 这房很小,只一床一桌,就是桌也只是钉在墙上,两尺宽的木板,若下床走路,两步就到门口。 不过,有比没有好,至少这儿有门。 上一艘货船,船工们还全都一块儿打地铺的。 她和那被唤作阿布的寛仑奴,要了一壶水,等他离开,她关了门,在门上贴了张符,符纸一上门,上头的符文立时爬出纸张,瞬间就满布整间舱房的墙面,跟着便消失无踪。 这符文可以在封闭的空间,制造暂时的结界,能防止她身上的血味逸出去,也防有人突然闯入,这几日,她在那妖魔处处的扬州城,就是靠这隐藏自己的。 确定结界形成了,她方脱下身上衣裳。 那衣上果然沾染了血,她没镜子看不到后面,但她低头看见她拿来绑缚自己固定身体的布条,也已被染红。 前些日子她追着南下时,途中遇见了一只妖怪,一时不查被砍了一刀,虽然她及时宰了那妖,那一刀却也差点将她劈成两半,幸好当时没其他妖魔在附近,她本来很担心进城后会遇到更多,但她吞了从那男人那儿偷来的药丸,这几天又天天往四海楼跑,吃了不少好料,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可惜,愈合的只是表面。 阿*抬手抹去鲜血,低头看见前面的伤口已经平复,那血是从肩上滑落的,方才的打斗,让她身体活动太大,才将背后的伤扯裂开来。 她将包袱打开,吞了一颗药丸,拿干布擦去身上血迹,待裂开的背部伤口 再次愈合之后,方重新绑上新的布条,换上干净的衣裳。 夜很深了,船上一开始还有些动静,待她处理好自己的伤口,外面已经陷入一片沉寂。 确定身上不再有血,她拿起染血的衣裳和布条,开门走了出去。 船舱里很暗,只有舱门口有微微的灯火透进,即便在这底下,水雾仍影响了火光,让一切看来都雾蒙蒙的。 她悄无声息的上了甲板,看见灯火是从船尾那儿传来的,那位叫乐乐的怪丫头,仍就着一盏油灯,正低头专心缝补船帆,甲板上不见其他人,主桅上头倒是传来了打呼声。 她抬头看去,白雾掩去了船桅,她猜是那青衣小白脸仍被绑在上头。 阿澪不再多想,轻轻翻过船舷,拿着那小布包,借着白雾掩护,悄悄上了岸,在林子里找了隐密处烧了自己的血衣,方转身回到船上。 乐乐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灯火下补破帆,主桅上青衣男仍在打呼。 一切看来万般平静,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没再多看那小姑娘一眼,只悄声潜行回房。 暗影里,那有着阔嘴厚唇、黑如煤炭的阿布如一根船桅般静静杵着,只在那被唤作楚腾的男人,跟在巫女身后上船时,才上前朝他递上一盆干净的水和布巾。 男人对他一笑,一边慢条斯理的在盆子里洗着手。 「接下来麻烦你了。」他洗好手,拿布擦干,低声交代。 阿布一颔首,将脏水倒掉,再把布巾拿去清洗干净,方无声无息的站回原位。 男人在这时走下了甲板,走进一间舱房。 当他躺下时,他可以听见墙板那头,女人活动的轻微震动。 她起了结界,但那只能隔绝气味,不能绝声的。 他抬手弹出一道气劲,熄去烛火,喟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听着她在床上翻身,然后也轻轻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睡着。 第十七章 「起锚!上帆!」 随着那声喝令,船身轻震,脚步声由上方传来。 阿澪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她听着上头的声响,又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起身下了床。 为防万一妖魔袭击,她早已习惯合衣而眠,倒是对于鞋袜没那般计较,她其实没那么爱穿鞋套袜,但多年下来,她早已学会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不想被人发现她异于常人,就要同常人一般。 平日没受伤便罢了,现下有伤未愈,自然是小心为上。 坐在床边,她熟练的梳着长发,挽了髻,方套上鞋袜,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道刺眼的朝阳从舱门口洒落。 她信步走上阶梯,舱门外,阳光照亮船帆,一群雁鸟飞过青空,潮浪轻轻拍打着船身。 主帆在升起时,兜住了风,瞬间胀得饱满,很快就将整艘船带动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高台,果然在上头看见掌握舵轮的,是那个姓楚的家伙。那男人如往常一般,穿着短打,赤着脚,十根脚趾稳稳的扎在木板上,一脸轻松愉快的迎风而立。 逆风呢,亏这家伙依然能兜风前进。 转眼,她在这船上,也已待了数日。 这短短时日,她很快就发现,这艘船上为何仅仅就只有五名水手船工,却敢航行在大运河上。 这纵贯南北的运河,虽然中间时有湖泊穿插其中,却有更多地方是人工开凿的河道,无法完全靠着顺流而下的水力或风力前进,若遇到这情况,多要靠人力甚至岸上马驴、纤夫拖船航行。 当然,船上每个人都武艺高强,乐乐更是怪力少女,阿布也不是简单角色,那昆仑奴一人能当三人用,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姓楚的家伙。 要不是她确定他就是个人,非妖非魔,她真会以为他能御风。 这男人是她见过最高明的船老大,他似乎总能知道风何时会来,总晓得该在何时转帆,如何用船帆兜风前行。 若遇无风时,他有时干脆就靠岸下锚,也不赶着往前去。 到昨日,也才刚离开樊良湖,来到洪泽湖而已。 既是搭便船的船客,她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当初就是因身伤未愈,比起乘车虽较快速却颠簸,她才选择搭乘较安稳的货船。 反正回到京城,她也得找个地方休养生息,虽然说,这北上船运因河道水位不同,可能要花上数十天或更久时间,但京城里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就是真入了京,她还真不知城里哪儿能是个安生之地。 「林姑娘,早啊。」 看见她,掌舵的男人露齿一笑。 她回过神来,勉强点了点头,维持基本的礼貌。 也不知为何,这家伙明明和那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却总让她想起那人。 她忍住想对他皱眉的冲动,走到船头坐在堆栈在那儿的货箱上。 那昆仑奴灵巧的替她送来了洗手的水盆和擦手巾,她眼也不眨的洗了手,再把手擦干。他第一次这么做时,她还愣了一下,但这镓伙显然被训练得很好。 见她擦干了手,他方又替她送上一胡饼。 这船上的水手船工,除了这昆仑奴阿布、怪力丫头乐乐、厨艺高明的胖子、青衣小白脸之外,还有一个独眼男阿万。 那叫阿万的,她是第二天才见到他,大部分时候他都被当成跑腿,轻功极好,无论船上有人缺什么,皆是派他上岸去买,那家伙虽然爱嘀咕,却也总是会乖乖去跑腿。 上船之前,她其实只为找个地方待身子复原,倒没真的细想这些人是运什么商货,后来才发现,这船上还真没太多米粮、商货,就是有,也就甲板上这几箱而已。 这几日,每当他们停船靠岸,总陆续有几位胡商特地前来,她才在他们和人交易的言谈之中意识到,原来这姓楚的家伙竟然是做珠宝生意的,也难怪船上水手个个武功高强,还养了昆仑奴,虽然穿得很随便,却吃得极好。 他们看似寻常货船,但这甲板上的米粮、货箱也就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买卖,是那些他从海外运来的高价珠宝、香料。 没去大市交易,八成是私货,能让胡商特地找来,显然他的货很不错,做的看来也都是老客。 看着前方的湖光水色,阿澪一口一口的吃着那包着肉的胡饼。 湖面上,船帆点点。 除了商船也有渔船,大小船只散落在湖面,他驾船技术高明,船上水手和他配合得也很好,有时甚至不用他出声,胖子、小白脸和阿布就知道要拉哪条绳,转动哪块帆。 不一会儿,船只就进入更宽阔的水面,行驶得万般平稳。 吃完了饼,阿布又拿水盆布巾给她擦洗,她已见怪不怪。 比起待在狭隘的船舱里,她更喜欢待在宽敞的甲板上,填饱了肚皮,她仍继续坐着,吃着阿布给的葡萄。 水面上,波光潋濡,清风徐来,带来远方的荷花香。 她吃饱喝足,倚靠着货箱,心思有些涣散,不觉间,竟好似又看见那人手拿着一朵含苞的长梗白荷杵在廊上,隔着一整个天井看着她。 见她看来,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朝她伸出了手。 什么意思呢? 要她过去?她过去做啥? 她没有动,他仍笑着,但收回了手,拿着那朵含苞的荷花,转身走了。 心口莫名一抽,阿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个儿人在船上,那人也只是过往的浮光掠影。 剎那间,只觉得恼。 那一回,她没理他,只转开了视线。 她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他有时就是会做一些意喻不明的事。 她知,他要她读他的心。 她偏就不要,就是不想。很多事,他也就这样不说了。 可是,那些意喻不明的事,没说出口的话,却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浮上心头,扰着她。总教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她过去了,若那时她张嘴问了,他会对她说什么?会想同她做什么? 那朵含苞的白荷,他后来拿去了哪? 她不曾在屋里见过,却又不想认输开口问,更不想去读他的心。 她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林姊姊、林姊姊——」 乐乐忽然冲到了她面前,教她吃了一惊,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 那丫头没注意到,只咧开了嘴,冲着她露出开心的笑。 「岸上有草市啊!胖子说要去买菜补粮,顺便吃东西,妳要不要一块儿上去逛逛?」 她一怔,抬眼看去,才看到不知何时他们又将船靠了岸。 不是才方离岸?她刚开口要问,就发现地上影子已转了向,原来方才她那一恍神,竟已过了大半天。 「林姊姊,咱们一起去_?好不好?我从来没逛过草市呢。」 阿澪本想拒绝这双眼发亮的丫头,她不喜人多的地方,可她也不想继续让那人占据心思,再往岸上一瞧,那临时聚集的草市,看来还挺热闹的,她也需要买一两套替换的衣裳,便开口应允了那丫头。 「好啊,我也得补些东西。」 乐乐一听,开心得手舞足蹈的。 「老大老大,给我钱!」 那男人看也不看就拿了一沉重的钱袋给她,听起来叮叮当当的。 乐乐拿了钱袋,就冲去抓起自个儿的一对宝贝流星锤,一个蹦跳就跳上了岸。 「喂!乐乐!妳这是去逛街还是去打劫啊?带什么流星锤?」小白脸跟在她身后,抽出她插在身后的双锤,扔回船上。 阿布看也没看,一手接住一个,搁回原来的位置。 「我怕人家打劫我啊!」乐乐冲着他怪叫,但也没回来拿双锤。 「妳不打劫别人就不错了,还怕别人来劫妳?哪个不长眼的真的来劫,那就算他倒霉好了!」 「也是。」乐乐想想也对,就揣着手上的宝贝钱袋,对着仍在船上的人挥手。 「老大!胖子!林姊姊!阿万!你们快一点啊!再慢人家都要散市啦!」胖子闻言,这才背起一个空竹篓,同阿万一起走下栈板,那姓楚的本跟在后头,见她要去,伸手让她先行。 阿澪下了船,也没赶着往前走,她注意到那昆仑奴收起了栈板,单独留在了船上。 见她在看,楚腾笑着说:「总得要有人留守看着船。」 前头乐乐冲得飞快,花蝴蝶似的,一下子跑进了草市里,这个摊子晃晃, 那个摊子看看,瞧着什么都新鲜,小白脸跟在她身后,虽没那丫头那般兴奋,也是东张西望的。 倒是胖子和阿万老神在在,像是早已司空见惯,直接朝卖菜,卖肉的摊子走去。 不知为了什么,身旁这男人却没跟上,只走在她身旁。 这草市不算小,大概附近村镇的人都来了,摆出的摊子一眼望去,一时竟也看不到尽头。 小白脸停在一卖烤串的摊子前,买了羊肉串,还分了乐乐那丫头吃。 「螃蟹!螃蟹!有螃蟹!牠们在吐泡泡耶!这样口吐白沬,是要死掉了吗?」 「别胡说八道!螃蟹就是会吐沫啦!螃蟹就是要新鲜才好吃,什么死不死的,妳别触人家楣头!老板,不好意思啊!咱们家丫头没见识——」 「咦?这是什么?是什么?蛇吗?怎么长得这么怪?还长胡须——」 「那是黄鳝,黄鳝啦!」 「滑溜溜的好恶——啊,怎么一个长长的跑出来,牠是不是大便啦——」 卖黄鳝的老板脸一沉,小白脸好气又好笑的赶紧拎着乐乐走开。 「什么大便不大便的,妳嘴里怎么就吐不出象牙来啊?妳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不要随便把屎尿放嘴里——」 乐乐根本没空回他,她头一转又看见另一个让她惊奇的东西。 「咦?这乌龟的头为什么长那么怪?尖尖的!」「那是甲鱼,很补的,妳真是少见多怪。」 小白脸话没说完,乐乐已经发现另一盆活鱼,万般惊奇的道:「哇!这大叔木盆里的鱼是活的耶!为什么要在里头放杨柳枝啊?」 「妳问我?我问谁?」 「你不是从小在船上长大吗?我不问你问谁啊?」 「咱们船上不会这么做啊!海上哪来杨柳啊!可能放了这样翠翠绿绿的,衬着好看,卖相比较好吧——」 「我听你胡说八道。」乐乐一脸不信,转头问卖鱼的小哥:「这位小哥,你为何要在里头放杨柳枝啊?」 卖鱼的小哥一愣,有些结巴的道:「呃……这……我、我爹从小就是这样教我的,一定要放的,我也不知是为何……」 「啥?你也不知道啊?」乐乐一脸失望,一回头看见她,立刻朝她冲了过来:「林姊姊、林姊姊,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澪没想到她竟然来问她,一时不察,随口就回了。 「木盆里的水不是活水,鱼虾活不久,放了杨柳枝叶,便能让盆水里的鱼虾活久一点,活鱼价高,所以渔家方想到这方法维持渔货的新鲜。」 乐乐恍然大悟,开心抓着她手又往前冲。 突然被这么唐突的抓住了手,阿澪一怔,想抽手那丫头手劲却奇大,她抽不开只得被她拖着跑,所幸这丫头心思单纯,满脑子都是这从来不曾看过的花花世界。 她看啥都开心,瞧啥都稀奇。 那满心的欢欣与激动感染了她,冲散了这阵子心中的郁闷,一时也就没急着抽手。 「林姊姊,这是啥?」 「火肉。」 「什么是火肉啊?」 「用猪腿抹盐,再风干熏制的肉,能保存得更久。」 「那这是什么?」 「莲藕糕。」 那丫头闻言吃了一惊,睁大了眼:「咦?我还以为莲藕要到秋天才有啊!而且它看来不像有洞啊,莲藕不是都要有洞的吗?」 「这是为了保存更久,所以在去年秋天大量采收时,把莲藕洗净、绞碎成泥再水洗晒干,之后便能刨成粉片收藏,就能在需要的时候,重新添水做成藕糕。」 「好厉害啊。」乐乐听了,立刻回头从钱袋里掏出铜钱,和那卖藕糕的小贩道:「老板,我要一个,不对,两个,不对不对,来七个好了!啊,还是干脆来一打吧!」 小贩乐呵呵的忙将莲藕糕切块用竹叶包起送上。 乐乐回头就把一块莲藕糕给了她,「林姊姊,快来吃一块莲藕糕!老大,你也一块!」 说着,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那丫头就跑去找胖子和阿万分藕糕了。 阿澪抓着那用竹叶包住的莲藕糕,有些微愣,就听一旁男人道。 「这丫头从小住在较偏荒的地区,没吃过这东西呢,让林姑娘见笑了。」阿澪回神,这才发现那姓楚的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替她挡去了往来的路人。 他打开竹叶,一口咬下莲藕糕,笑道:「和了蜜,加了莲子的呢,挺好吃的。」 她打开自己的,果然看见这藕糕其中有一白泥夹层,她慢条斯理的也咬了一口,藕香与莲子香一块儿在口中散开,真的是挺不错的。 楚腾边走边吃,往前走去。 她没这边走边吃的习惯,可这人散发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气势,教经过他的人总不自觉会闪避让开,拿来当人墙是挺好用的,所以她也就举步跟了上去。 「说起来,乐乐这丫头是第一次到江南来,才瞧着什么都新鲜。」 「瞧什么都新鲜也没什么不好。」她垂眼看着自个儿方才被那丫头抓住的手,还能感觉到那像是放烟花一般,五彩缤纷的开心呢。「人们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瞧着新鲜,能笑得开心,便是一种福气。」 这话让他一愣,晶亮黑眸闪了一闪,勾起了嘴角,接了一句:「知足方能常乐,是吗?」 她一怔,抬眼瞧他,只见那男人笑看着满市集飞奔的丫头,道:「那是她娘对她的期许呢,所以方替她取名叫乐乐,盼她一生安乐。」 一生安乐?作梦吧。 阿澪闻言,一扯嘴角,到嘴的讥讽几要出口,可她唇微掀,那丫头就乐呵呵的冲了回来,一张脸笑得是那般开心,那喜乐就是她没触碰到这丫头,都能感觉得到。 也不知为何,那嘲弄讥讽,只含在嘴中,没吐出口。 「林姊,妳快吃这菱角酥,裹粉现炸的,好好吃哪!」乐乐塞了一包油纸到她手里,还不忘道:「小心烫口!」 说着,那丫头一溜烟的又跑走了。 看着手上吃到一半的莲藕糕,和莫名又多了一包的菱角酥,她都不知为何会变这样。 「这丫头,钱和我讨,买了好料却给了妳啊。」身旁的男人早吃完了藕糕,小心眼的咕哝着。 阿澪无言看他,就见这家伙两眼直盯着她手里那油纸包里的菱角酥,一脸的馋相,她干脆将整包给了他。 他也没和她客气,她要给,他立刻就整包接了过去,伸手拿起上头搁着的竹签,插了两颗菱角酥入口,吃得双眼瞇瞇、津津有味的。 「这个好,外酥内软,香甜好吃。」说着,也插了一颗给她,「妳试试,这就是要趁热吃呢。」 她没多想,张嘴便咬了那送到嘴边的菱角酥,这菱角酥确实好吃,也烫口,不甜不腻,让人吃了还想再吃一口。 「好吃吧?看来这丫头很有口福呢。」 他又插了一颗菱角酥给她,她张嘴咬下,嚼了几口才觉好像哪儿不对,整个人微微一僵。 等等,这家伙是在喂她吃东西吗? 她抬眼,却见他没看她,只笑看着前方市集,一边把菱角酥往他自个儿嘴里送,像是没注意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也喂得太顺手了吧? 要不是嘴里还有菱角酥,她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起了幻觉。 他喂得顺手也就算了,可她怎就这般张嘴吃了? 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浮上心头,阿澪直瞪着他看,这人却在这时,大步走向前去,捞起一盒摊子上摆放的药包。 「哟,还以为我看错,没想到这儿也有人在卖应天堂的药呢。」 听见这话,她一怔。 杵在隔壁摊的小白脸一听,也好奇的晃了过来,凑上前看:「应天堂?就是那潇湘公子家里开的药铺子吧?淮阴这儿也有卖?隔得千山万里远的,该不会是假的吧?」 卖药的小贩一听,立刻扬声道:「大爷!咱家卖的可是真货!真材实料,童叟无欺的!这一批,还是这两日咱爷俩才亲自从扬州凤凰楼批来,快马加鞭送到的呢!」 小贩的儿子忙跟着嚷:「是啊是啊!这药包上有应天堂打印!假不了的!瞧,咱们药瓶底这儿,还烧有凤凰窑作!就连这纸,也是洞庭那儿的纸坊特别为应天堂制的药纸!哪可能有假!」 小贩频频点头,加码再道:「更别提啊,咱爷俩去批货那日还亲眼瞅着,神剑山庄的何大小姐,同清风堂的落霞仙子,为了那潇湘公子斗琴呢。」 「什么?什么?什么斗琴啊?」乐乐耳尖,一听到这,瞬间飞奔过来,双眼晶亮、兴冲冲的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欸,妳不晓得,神剑山庄的何大小姐,在四海楼开了桌要宴请潇湘公 子,哪知道清风堂的落霞仙子也在同一天在四海楼摆桌,要宴请的也是潇湘公子。公子两边不能得罪,哪一间厢房都没去,就干脆落坐在大厅,当日改为他宴请众人,两位小姐不甘示弱,也不知谁先,竟弹琴拚起场来。」 小贩知道这能引人注意,扬声嚷着,果不其然,周围的人开始拢聚过来。他拿出一早准备好的高椅,坐了上去,一拍腿脚,开始说起亲身经历来。 「话说,那一日,四海楼是挤得水泄不通!坐那二楼东厢的落霞仙子琴艺高明,坐那二楼西厢的神剑山庄何大小姐也自幼同名师习过琴艺,本以为就是弹琴合奏,还能怎么着?谁知道,到得了后来,也不知哪位开始在琴音中加了内劲!」 小贩儿子趁这时,替老爹倒了一杯茶,让爹喘口气,喝杯水,也让更多人有机会停下脚步围观。 「这内劲是什么呢?便是气功的一种,练得好的能隔山打牛,练得不好的那也是能强身健体,要是像落霞仙子、何大小姐一般,出生自武林世家,自小习武,师从高手大师,那便是能以琴音伤人于无形啊!」 小贩说得口沫横飞,一一拍腿脚,还叹了口气道:「欸,虽然小的我是看不懂,也是后来听人说的,可当下只见先是何大小姐桌上的杯碗破了,跟着落霞仙子身后墙上的画砰地掉了下来,就听那琴声虽然当当当净净净十分好听,却震得小人我胸口发疼,双耳发痛,真是受不住,还差点吐了,厅内大伙儿一阵的头晕目眩。那潇湘公子见了,方取箫吹了一曲出手阻止了她俩。那箫声一出啊,小的乱跳的心口顿时好了些。」 「哇!这么厉害啊!」乐乐听了,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那神剑山庄的何大小姐就晕了过去,差点从台子上掉了下来,潇湘公子一个箭步飞身上前,顿时接住了何大小姐,清风堂的落霞仙子一看,一口气没憋住,当下一口血就吐了出来呢!我眼尖,那时便瞅见,那何大小姐是装晕的,她还笑呢,落霞仙子八成也是瞅见了,才气得吐血!」 「唉呀!这何大小姐好重的心机啊!」乐乐睁大了眼,吃惊的说。 「就是啊!」卖药小贩三拍腿脚,扬手再道:「不过哪,潇湘公子可是有长眼的,他当下虽去接住了何大小姐,转手就把她交给了神剑山庄的人,瞅也没瞅她一眼,只派人回凤凰楼拿药,立刻就替在场被琴音震得气血翻腾的咱们把脉顺气,小的胸口被那潇湘公子一顺,顿时就暖了,心也不乱跳了,再喝了潇湘公子让人取来的汤药,嘿,那还真是立马觉得精气神十足啊!」 卖药小贩一拍胸膛,比了个大拇指,反手再比了个三,强调道:「潇湘公子祖上三代开医馆,一门四大夫!应天堂医术高明,那是洞庭那儿人人皆知啊!大侠公子他一把我脉,就知小的我先前就中了热暑,特地让人给了我这应天顺气丸,我老萧就是个卖药郎,一吃就知道这是好东西,转身便去大市凤凰楼的药铺批货回来,就是为了要造福咱们乡亲父老。我平常赶车,总是过午就累,可这几日赶车回来,到晚上都还精神奕奕呢!」 说到这,小贩双手朝摊上的药包一摆,嚷道:「来来来,这应天堂的应天顺气丸,可遇不可求的!夏日热暑,身疲乏困,不服水土,一帖见效!应天堂药包里还有服用解说,附药方的!吃完了还可以自个儿去药铺子配药!实在是佛心来着、佛心来着!要买要快!要买要快!卖完就没啦!」 霎时间,人人都挤上前,掏钱买药,就生怕自个儿慢了一慢,会抢不到。 「喂喂!啊啊啊!等等!等一下啦!」本来就在第一排的乐乐被人群挤歪了脸,一下子被人挤到了外头。 卖药小贩和儿子忙卖药,摊上药包、药罐,眨眼就被人抢购一空。 乐乐这回还真是开了眼界,她还真没见过生意这么好的药摊哪。 卖药小贩笑得乐呵呵的,到这时才看见不知何时已挪站在一旁的楚腾手上尚有一包药,开心的直问:「大爷,你这药,可要买不?不要的话,一旁还有人等着哪。」 楚腾一笑,还没说话,乐乐已火速冲回摊子前,掏钱付账。 「要买!要买!咱们要买!」乐乐边说边付钱,还忙着追问:「老板!老板!你还没说啊!后来那吐血的落霞仙子呢?她怎啦?潇湘公子选了谁啊?」 她这一问,倒也让本来要做鸟兽散的大伙儿好奇了起来,纷纷停下脚步。那卖药小贩听了,张嘴就笑着道:「啊,我还真忘了,结果那落霞仙子内伤吐血,因祸得福,我离开那日,她被请到凤凰楼作客养伤了,至于潇湘公子 最后是不是选了她,那就还不一定了。」 「怎么说呢?不都住进凤凰楼了?」一位刚买了药的书生好奇问。 卖药小贩哈哈一笑,道:「因为在凤凰楼作客的不只清风堂的落霞仙子啊,尚有大食国来的富商千金,蜀中唐门唐大侠的二闺女,更有人言,听说连和凤凰楼主夫人交好的四海航运萧家小小姐都天天往那儿跑,我瞧着,这事还没完,改明儿个咱爷俩再去进货,若有最新消息,定回来给大伙儿报上!」 乐乐听了,这才甘愿,一脸惋惜的转过身来,道:「唉,早知会这么精采,当初真该留在扬州瞧瞧才是。」 「没想到这潇湘公子这么受欢迎。」楚腾噙着笑说。 「就是啊。」小白脸晃了过来,嘻皮笑脸的道:「那么多姑娘喜欢他,还挑啥?要我就干脆全部娶回家,三妻四妾的,好不快活!」 这话,教一旁始终保持沉默的阿澪,终于忍不住冷冷吐了一句。 「三妻四妾?那也要他有那福气。」 「也是啊。」楚腾瞅她冷脸一眼,笑着说:「听说那家伙年纪也不小了,哪堪得住那么多妻妾日夜折腾,真是光用想的就累,若要娶妻,一个就好,才不会太早精尽人亡。」 「什么是金禁人王啊?是哪里的大王吗?」 乐乐睁大了眼,好奇开口询问。 这一句,让大伙儿一怔,低头垂眼才发现,这丫头还在这,竟没跑开去看别的摊子。 一时间,沉默的尴尬降临。 「咳嗯,就是……那不是什么大王啦!」小白脸干咳两声,眼珠子一转,忙道:「是金子的金,逃亡的亡!就是说人要是娶太多老婆生太多小孩,很容易养不起,有再多的金子也很快就会花光,老婆就会跑光光的意思,所以才叫金尽人亡。」 「喔,对喔,真的耶!我都没想到!」乐乐恍然大悟,一拍拳头,道:「难怪我爹也老说娶我娘一个就好!原来是怕养不起啊!」 这话让小白脸差点喷笑出声,楚腾更是一想到乐乐她爹那冷酷的硬脸,就压不住嘴边笑意。 幸好那丫头得到了答案便没再追究,开开心心的又跑去逛草市去了。 小白脸见了,方松了口气,道:「说起来,早知咱们在扬州时,也去批些应天堂的药来卖才是。不过老大,这药到底真的假的?」 「不知道。」楚腾翻转着药包,耸了耸肩,把药包递给了一旁的阿瀑,问:「林姑娘行走江湖,对这应天堂可熟悉?」 她看也不看,也不伸手接,只冷声丢下一句。 「不熟。」 说着,就径自往前走了。 瞧着她僵硬恼怒的背影,楚腾笑了笑,跟了上去。 「话说回来,应天堂卖药还附上药方,确实是佛心来着。」 小白脸走在一旁,也说:「是啊,我听说早些年温州、括州发大水时,冲走了几千户,那潇湘公子还亲自去那儿替人义诊,就连他爹娘都一块儿去了,这人长得帅,心地好,能文能武的,一家子菩萨心肠,后头还有凤凰楼撑腰,也难怪那么多姑娘心仪那潇湘公子,就不知他是属意于谁?」 她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就一个劲儿的往前走。 楚腾跟在她身后,噙着笑再道。 「富家千金挺不错,娶了一辈子吃喝不尽,但感觉找个江湖侠女也挺好,夫妻俩一块儿走遍天下、行侠仗义,当对神仙侠侣,也是挺逍遥的。」 她越听越不是滋味,脚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他跟在后头,一步没落,摇头晃脑的道:「再不,迎个小家碧玉,一块儿在家耕读织布,过过小日子,那也挺好。哪,林姑娘,妳—」 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怒斥:「那家伙爱娶谁娶谁!关我屁事!」 他眨眨眼,一脸无辜的伸出手指,指着前方道:「欸,不是,我只是想问妳,想不想吃豆腐脑啊?前面那摊上回我来有吃过,还挺好吃的呢。」 她一僵,转头果真看见一摊卖豆腐脑的小摊子,非但胖子、阿万在那儿,就连乐乐也早叫了一碗坐在那儿大快朵颐了,正对这儿招手呢。 「话说回来,那什么公子的,年纪不小了吧?怎会拖到现在还没娶妻?」 身后男人又冒一句,她火又上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小白脸嘻嘻哈哈的笑着晃过去,道:「欸,说不定那家伙是身有隐疾,太虚了,小兄弟站不起来,才拖着没娶,再不就有断袖之癖——」 她一怔,就见他从身旁走过,笑着道:「那家伙若有断袖之癖,咱们就立刻回转扬州好了。」 「为啥?」小白脸好奇回头问。 楚腾拍拍他白净的小脸,笑说:「欸,好让你也有机会去给那大侠公子看一看啊,说不得人家谁都没看上,就看上了你这张小白脸,那咱们以后可就能跟着吃香喝辣了!」 听到这话,阿万一口豆腐脑全喷了出来,胖子更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的。 「好啊,好啊,这个好!」 「咳咳咳……」阿万还在咳,却是边咳边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说:「我也觉……咳咳哈哈……定风你行啊……咳咳咳……哈哈哈……你若让那家伙选……他定会一眼看上你……哈哈哈咳咳咳……」 青衣小白脸闻言,一张俊脸白一阵、青一阵,全身鸡皮疙瘩冒出来,抖了一下。 「我越想就越觉这主意不错,就是他喜欢女的,我看你穿上女装也能挡一挡的。」楚腾一拍他肩头,笑着说:「一会儿咱们就回扬州去啊!」 「老大!我错了,拜托不要!」小白脸哀号出声:「咱们还是上京吧?」 楚腾不理他,径自上前和卖豆腐脑的小贩又叫了三碗豆腐脑,回头顺手就拿了一碗给她。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 青衣小白脸还再哀号,胖子起身让了位子给她,阿万替她拿了只调羹,乐乐挤到了她身边,还不忘同那青衣小白脸道。 「阿风,你若穿了女装,我也可以叫你姊姊喔。」 「免了,免了,我的姑奶奶妳饶了我吧——」 身旁几人笑笑闹闹的,她坐着吃了一口,那豆腐脑白白嫩嫩的,入口即化,虽然也好吃,却没冬冬做的那般香甜浓郁,就是少了点什么。 可惜就是少了点桂花蜜啊。 听闻这句低语,她再一怔,转头抬眼,只见楚腾不知何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她脱口就问。 「嗯?」他转头看她,扬起浓眉:「我有说什么吗?我没说话啊。」 难道是她听错?还是—— 瞪着眼前男人,她心头一跳,端碗的手一紧,差点反手想抓他,窥看这男人的心。 可她还没动,他已笑着起身道:「欸,差点忘了给阿布带饭了,我去帮他买饭。看这天色,可能快下雨了,你们几个要买啥买啥,别拖拖拉拉的,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开船啦。」 说着,他付了几文铜钱给小贩,就晃去另一摊买饭去了。 「下雨?天上都没几朵云呢,怎么可能会下雨?」乐乐抬眼傻傻的问。 「老大说会下雨,那就是会下雨,他鼻子很灵的。」小白脸边吃自个儿碗里的豆腐脑,边道:「妳不是要买鞋吗?再过去几摊就是,妳吃完快点去看看,要不一会儿开船,可不会等妳啊。」 乐乐一听,怕被丢下,忙把最后几口吃完,匆匆往前跑去。 胖子和阿万也继续去采买船上粮食,小白脸更是一下子晃到了那男人身边去。 阿澪坐在原位,吃着自个儿的豆腐脑,一双眼却忍不住直盯着那男人的身影看。 她越看越觉得有鬼,虽然这男人下船也只穿着草鞋,露出的胳膊,小腿都比那人黝黑粗壮,模样也完全不同,还老是对那小白脸动手动脚,不是抽他的脑袋,就是同他一块儿勾肩搭背,一点规矩也没有,就一副痞子样,和那人完 全不同。 虽然人人都说,那人尚在扬州,被那群千金小姐、侠女名媛团团包围,怎样也不可能出现在这。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他像。 若他真是那家伙,难不成又想拘她回鬼岛? 她手一紧,顿时没了胃口。 可如果他真想这么做,为何这几日不动手? 她搁下了碗,起身往前走,草市很长,她经过他身旁时,他正和一小贩买荷叶糯米饭,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了和卖艺的艺人一块儿比起转盘子的小白脸,经过了在肉摊和肉贩讨价还价的胖子,经过了和菜贩买菜的阿万,经过了正在买鞋的乐乐。 她越走越远,没有人拦住她。 眼看草市已到了尾,她再走下去,拐个弯就能走入芦苇丛,这儿湖畔的芦苇芒草长得比人还高,一走进去,眨眼就能掩去身形。 身后人声喧哗着,湖面微风徐徐而来,她能看见远方灰云被风吹来。 蓦地,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为了她也说不出的原因,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草市里,那个男人站在中央,手上提着买好的荷叶糯米饭,嘴里还咬着一根串着肉丸子的竹签。 见她回头,他冲着她一笑。 他与她,就这样隔着大老远,隔着来往人群、扰攘人声,远远的对看着。 一颗心,蓦然乱跳。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没有办法动弹,就只能看着他。 又有那么一会儿,她原以为他会朝她走来,但那男人却在下一剎,提着那荷叶糯米饭,转身走开了。 她一怔,愣住了。 搞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不是?是她搞错了? 可方才那眼,那笑,那模样……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她心跳如擂鼓一般,在耳中隆隆作响。 风起,云来。 她杵在原地,看见胖子和阿万也跟着走了,不一会儿,乐乐也被小白脸拎着衣领,小跑步往船上跑去。 绵绵细雨,飘了下来。 雨雾蒙蒙,如烟如岚,泛在湖面水岸。 点点细雨打在湖面上,轻轻敲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岸上的草市早就散了,只剩杨柳在雨雾中摇着晃着。 沉静的水岸边,忽然传来声声抗议争论。 「不干!不干!说不干就不干!」 「你方才不是说行走江湖,若遇不义之事,当要行侠仗义,在所不辞?」 「可男子汉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啊!为何非要我?可以找胖子啊!要不就阿布——」 「阿布就是套得进去,还有半截腿露在外头,胖子就更不用说了,他根本塞不进去,就是再加两块布也遮不住他的肚子——」 「还有阿万——」 「阿万也穿不下,就你可以——」 「乐乐——乐乐至少是个姑娘啊——」 「好啊!好啊!我来我来!」 一听到自个儿的名字,乐乐立刻举手冲上前来,兴奋的自告奋勇。 「妳太矮了,这裙一套上,一半都垂地,是能看吗?」他好笑的否决这提案,回头看着那被阿布压在床上的小白脸,挥手道:「好了,林姑娘要是在也就算了,可惜她没回来,现在船上,这衣就你穿得上,你就认命吧。乐乐,把头转过去!阿布,把他的衣给扒了!」 乐乐听话转头,阿布听令照做,韦家小白脸发出惨叫。 「不要!不要啊——救命啊——」 就在这时,乐乐忽然看到甲板上有了动静,只见林姑娘如飞仙一般,越过了船舷,轻轻落在甲板上。 乐乐一见,立刻开门冲了出去。 「林姊,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妳迷路了,正想去找妳呢。」 她还没扑到那姑娘身上,就被神出鬼没的胖子从后捞了起来。 「乐乐,妳来帮我一下。」 「咦?帮啥?等一下,胖子,等一下啦——」 「吃东西啦,一会儿咱们要办桌啊,来帮我试一下味道啦。」胖子说着,笑咪咪的把那丫头给扛走。 细雨霏霏,无声飘摇。 艉楼的房门仍敞开着。 杵在甲板上的女人,能看见房里的男人们也正看着她。 那房门内,景象万般诡异,一屋三男都挤在床上,阿布跪在床头,一手扣着小白脸的脖颈,一手脱着小白脸的衣,那自称楚腾的家伙却跪在床尾,以脚压着小白脸的腿,双手还剥着小白脸的裤,而那小白脸却衣衫不整的趴跪在床上,露出了他挺翘结实雪白的屁股。 在她的注视下,三个男人宛如连体石雕一般的僵着,就连小白脸都忘了要继续挣扎喊叫。 好似过了千万年,她终于回过神来。 「抱歉,打扰了。」 她平静开口,转身。 见状,被压在床上的小白脸蓦地回神,用尽全力的嘶声大喊:「林姑娘!妳别走啊!老大,快放开我!林姑娘回来了!你找她啊——」 男人火速松开了手,阿布见老大松手,自然也跟着松了手。 小白脸一脱身,立刻提抓着自个儿的裤子,飞快跳下床冲了出去,脸色苍白的边跑边喊:「林姑娘!拜托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我代替淮阴乡亲父老感谢妳!妳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 阿澪还没搞清楚他在说什么,那小子停也不敢停下,衣都没穿好,就这样袒露着胸膛、揪着裤头翻下了船,眨眼就跑得不见人影。 她狐疑的转头朝房里看去,就见阿布已悄无声息的走出门,也跟着下了船。 房里那男人,还在床边站着,他没朝她走来,也没多说什么,就只看着她笑。 她迟疑着,想走的念头仍在脑海里回荡,可她想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想知道这男人这般大费周章的,究竟是为何? 满心的疑惑纠缠着她,终教她举步上前,走了过去。 这间舱房很干净、清爽,比她那间宽敞许多,非但有桌有椅,有床有窗,就连衣箱屏风都不缺,甚至还有一洗脸木架,架上尚放着铜盆,挂着布巾。他杵在床边,看着她在门边停下。 阿澪看着他,张嘴欲言,话却卡在喉里,若方才她还有些怀疑,此刻看着他的眼,她再不能蒙骗自己,她又不是瞎了,他就是能改头换面,也不能换掉他那双眼。 她应该要掉头走开,或追问他为何还要这样大老远跑来。 她都跑了,都利用了冬冬,毁了鬼岛结界跑到千里之外,她都做得这么绝了,他还不懂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问。 我不会和你回鬼岛去的。 她想说。 可看着眼前的家伙,她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该说什么,他却没那问题,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从床上拿起了一件衣裳,泰然自若的微笑开口。 「林姑娘,既然妳回来了,可否帮我一个忙?」 她一怔,这才发现他手上那件红衣裳,竟是一件嫁裳。 「帮忙?」 「我有位友人的闺女订了亲,要嫁到淮阴这儿来。」 他瞅着她,说:「可最近,淮阴这儿每当有人娶了媳妇,第二天早上,新郎与新娘便会双双陈尸床上,全身血液一滴不剩,干枯如柴。他让人细查之后,发现这背后应有妖魅作乱,所以便找上了我。我原想让定风男扮女装,穿上这嫁衣作饵,可既然妳在这,能否帮个忙呢?」 说着,他将那大红嫁衣递给了她。 阿澪傻眼看着他,一时无言。 「咱们方才已经在草市到处同人说了,今儿个船上要娶媳妇,会在岸上摆桌宴客,妳只需穿上嫁衣,盖上头巾,扮作新娘,在这房里待上一夜便成。」 他眼也不眨的说着,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同她提议一会儿去逛街那般。 她没有动,就只瞪着他。 「当然,林姑娘,妳若是怕……」他瞅着她笑,「那也不需勉强,毕竟是得面对吸食人血的妖怪,一个不小心,说不得就见不到明儿个的朝阳了。」她还是没动,蒙蒙细雨仍在飘着。 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以为她会转身走开,消失在那片烟雨之中。 一切是那么安静,只有湖水轻轻,小雨霏霏。 蓦地,她动了。 他心头一紧,却见她走上前,朝他伸出了手。 「多谢林姑娘。」他扬起嘴角,把那大红嫁衣,连同盖头一块儿给了她。她面无表情的接过手,捧着那嫁衣和盖头,转身走开。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下甲板,消失在舱门口,他吐出口长气,方察觉自个儿不知何时,早屏住了气,就连一颗心,彷佛也在方才那瞬间,停止了跳动。 咧开嘴,他自嘲再笑,抬手搓了搓微微发疼的心口。 没事没事,这不就拿了吗? 蓦地,阿万在这时探头进来,挑眉问。 「她同意了?」 「同意了。」 阿万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笑问:「她要是没回来,你打算怎么办?真同定风那臭小子拜堂成亲吗?」 「当然不是。」他眼也不眨,笑容可掬的道:「我打算让你同他拜堂成亲。」 阿万一僵,「啥?」 「附近有妖怪,你敢放林姑娘独自一人吗?」他挑眉问。 「呃……」阿万张嘴。 「她若再伤,引来群妖,你挡得住吗?」他再问。 「呃……」思及先前那夜看见的情况,阿万只能继续张嘴。 他看着那家伙,笑盈盈的说:「幸好她回来了,也同意了呢,你说是不?」 「呃……」 尴尬地瞅着眼前这男人,阿万呃到一半忽觉不对,他飞快伸手,将脸上眼罩往上一掀,只见眼前的男人竟不再是楚腾,吓得他张口结舌。 「怎、怎……怎是你?!」 「怎不是我?」男人笑看着他,异常亲切的道:「你应该说,幸好是我,真换做楚腾,他可是乐得看你俩拜堂成亲,说不得,扮作新娘的,还是你不是定风呢。」 阿万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半天吐不出下一句。 在凤凰楼里待了这么多年,他清楚晓得,眼前这家伙平常看似无害,其实才是最可怕的一个。楚腾那家伙至少直来直往,可这一位,却喜欢拐着弯来啊。 淮阴这儿闹吸血妖是真的,有人来求除妖那也是真的,来求的那人,还是凤凰楼其中一位管事。 他本来还想,事情怎会那么刚好,可如今看来,显然这一切根本早在这位爷计划之中。 这男人向来擅长一心二用,恐怕就连银光会让他追上来,这家伙也早已算到,要不怎会刚刚好就多那一间房给他住呢? 如他之前所说,他会让他上这艘船,就是要用他这只火眼金睛啊。 瞅着眼前这把幻术使得出神入化的家伙,阿万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事,一时半会儿,是没完了的吧?」 他闻言再笑:「你说呢?」 阿万苦笑,只能啪的一声,认命的把眼罩戴回去。 「既然是你,那日我来,为何你还要问我对她的看法?」 「当然是因为……」男人瞅着他,笑笑再说:「你是二师叔的细作啊。」 阿万哑口,只能干笑。 「他老人家怎么样也不会放着这事不管的。」他噙着笑看着阿万,走到桌边,将桌上的纸笔,往前推给了他,道:「你放心,我不会逼你乱写些什么,该报什么,你便往上报去,他老人家看了,方会安心。」 除了干笑,阿万还是只能含泪干笑了。 说真的,他上辈子一定是做错了什么,这一生才会生在凤凰楼啊。 第十八章 淮阴有专吸人血的妖怪。 她知道,她也听过这事,她回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所有和妖怪有关的消息。 那不难,千古以来,商家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而在这其中,凤凰楼的尤其为最,这也是她哪儿不住,就选择投宿在悦来客栈的另一个原因。 莫名的烦躁充塞心头,教眉拧。 阿澪抓紧手中的大红嫁衣,有那么好一会儿,怀疑他身受重伤的事,根本打一开始就是假的,是这男人设的局,下的饵。 恼人的是,她偏偏就是吞了这饵,而他心知肚明。 有那么好一会儿,只想转身走人。 可到如今,真要走人,他若真教那吸血妖怪逮着——不,他既这般设下陷阱,定有了主意,但他先前若真受了重伤,如今怕是伤仍未愈,哪堪得住再同那吸血妖大战三百回合? 不自觉,握紧了手上的大红嫁衣。 吸血的妖,最是凶残。 妖若吃人,总是无法节制,总贪得连皮带骨吃得一滴不剩,只吸血,那是在炫耀,在和其他同类标示地盘,就同狗儿四处撒尿一般。 这意味着这妖力量强大,不怕其他妖怪,所以才敢这般嚣张。 能懂得节制,控制自己,也意味着这妖确实比其他妖怪高上那么一等。那王八蛋就是懂得法阵咒术,拥有那能斩妖除魔的凤凰护臂剑,却依然是人。 就只是个人而已。 看着手中的嫁衣,她恼火的想着。 她真该让他去死,那男人本来就该死! 可午后在那草市里,他隔着大老远看着她的模样,再次浮现眼前。 他就是冲着她笑了一笑,没招她,没拦她,便转身走了。 明知今夜要设局捉妖,却还是一句没说就走。 剎那间,说不清的慌又上心,就只剩他转身消失在草市的身影。 可恶!该死! 她不甘心的咒骂着那王八蛋,可犹豫半天,她最后还是在房里褪去了身上的衣裳,换上了那袭大红嫁衣。 天色已晚。 薄雾细雨在黄昏时停了。 不用再扮作新娘子,逃过一劫的小白脸把大红灯笼在充作喜房外的屋檐下高高挂起。 阿布把老大的房铺上新被,点上双喜大红烛,还心灵手巧的拿红布绑了个大红彩球挂在屋里,再剪了几个双喜字,贴到门窗上。 胖子在岸上起了个简单的灶,生了火,捧来大锅,让乐乐帮着将下午采买来的食材清洗干净,再把食材交给他。 待一切备齐,跟着就见胖子手起刀落,神速的将那些青菜、鲜鱼、萝卜、猪肉,切的切、炒的炒,教五色鲜蔬在大锅上翻飞着。 阿万同人借来桌椅,在岸上摆了几桌,邀了附近乡亲渔家、船工来吃这喜酒。 附近的人家,有些人是在草市时听说了这喜事,却没几个人敢来,多数都是不知此事的外地水手船工,一听可以吃免钱的,就赶着来凑凑热闹,沾沾喜。 阿澪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荒谬,却见那男人也穿着一身红走了过来,他甚至把鞋给穿上了,裤脚也不再卷到腿上。 即便这张脸,不是那张熟悉的脸,她瞅着,却依然忍不住心跳加快。 他看见她,也顿了一下,眼里浮现一抹掩不住的柔情,教她心头一停。跟着,他举步行来,到了她面前,扬起嘴角,笑了笑,开口说。「林姑娘,这儿的习俗,新娘子成亲拜堂时,得盖上红头巾的。」 她一怔,拧眉:「拜堂?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当然,」他歪着头,笑问:「妳见过哪对新人成亲时没拜堂的吗?」她无言,他见了只挑眉。 「莫不是,妳怕了?我知啥也看不见时,还挺恐怖的,不勉强,我还是可以叫——」 她瞪他一眼,掏出了红头巾,方要替自己盖上头巾,他却朝她伸手。 「我来吧。」 阿澪瞅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红头巾给了他。 那男人接过那块红布,将其展开,抟着两角,缓缓替她盖上。 「林姑娘,委屈妳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盖上了头巾,瞧不见人了,他说话的声嗓,就同原来一般,几乎教她想伸手掀起盖头,看看他那张脸,是否也恢复了原样。 下一剎,他牵起了她的手。 她一颤,不觉屛息,垂眼只见他以大手包覆住她的小手。 几乎在同时,那熟悉的温暖袭来,冲刷去她最后一点点残留的猜疑。他的手,如以往那般温暖,那样教人心安,让她喉头一紧。 他握着她的手。 她可以看的,看他在想什么,窥看他的心。 有很多次都可以,就是现在,他也没拦没挡,她能感觉到,在那如温暖潮水薄幕之后的细碎画面,那些切切私语,她只要敞开心,就能知道。 她没有看。 而他,以无比的温柔,轻轻牵握起她冰冷的小手。 「来吧,咱们下船,拜堂成亲去。」 一颗心,匆匆乱跳。 「只是作戏而已。」她哑声开口。 「当然。」他应着:「就是作戏而已。」 红头巾一盖,她只能看见隐约的灯火,只听见自个儿的心在跳,除此之外,便是他握着她小手的大手了。 「为捉妖啊。」他悄声说,语带笑。 是的,为捉妖啊。 就这原因,没别的。 她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神,小手回握住他的手。 「没事的,就走个过场,让人瞧瞧,咱们就回来。」他低声轻笑:「反正妳盖着喜帕呢,谁也不知我娶的是谁,就天知地知,妳知我知罢了。」 这话,应该要安她的心,却只教热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抽手,想反悔,可岸上在这时传来了掌声,有人看见了船上的她与他,喧哗了起来。 「来了!来了!新郎新娘出来了!」 「恭喜!恭喜啊!」 「新郎长得好俊俏啊!」 「快让让!快让让!放鞭炮、迎新娘啦!」 一时间,祝贺声四起,原本没注意的人,这会儿也全都转头看来,跟着鼓掌。 下一瞬间,鞭炮声乍响,噼哩啪啦的,教烟雾弥漫,几乎在同时,锣鼓喜乐也跟着响了起来。 到这时,她知想抽身已是不及,只能任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下船去。接下来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其实有些恍惚,周遭人声喧嚣,锣鼓喧天,有人喊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可她根本听不清,但乐乐跑到了她身边,牵握着她另一只手,陪着她一块儿。 胖子的声不时响起,喊着。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拜天地就算了,拜什么高堂?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什么高堂? 可他还真带着她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礼,而那儿还真有人坐着,她从头巾下能看见那两人的衣襬与鞋靴,那样式极普通,就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她原本僵站着,可他轻轻捏了她手一下,笑着低语提醒。 「作戏哪。」 阿澪闻言,这方垂首弯腰。 「夫妻交拜——」 她本想就随便拜一拜,谁知转过了身,面对了眼前的男人,就是隔着红布,明知是假,是作戏,她一颗心仍跳得飞快。 只因到这时,她才瞅见,他伸到眼前交握抱拳的双手,不再黝黑粗糙、厚如蒲扇,却如原先那般修长无垢、洁白漂亮。 剎那间,一股热气,冲脸上心。 周围来吃喜酒的人,因为新郎弯了腰,新娘却没有动作,纷纷骚动了起来。 到如今,方知他这般大费周章的,究竟是为何。 他真以为这样哄骗她成亲,她会乖乖就范?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她看着那双无垢的手,声微颤。 他仍弯着腰,拱着手,柔声徐徐道:「就作戏哪。」 可瞧着那双手,她知不是。 他不当这是戏。 这男人不是用楚腾的脸,同她拜的堂,和她成的亲。 就算她当这是戏,他也愿意。 他就是要娶她为妻。 明知她是身带咒怨的千年巫女,娶了她等同惹火上身,要应付的妖魔鬼怪多如潮水,他却仍要娶她为妻。 为了什么?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还是她身上的神之血? 可她知他不是。 他是真心的。 就因如此,她才要逃,才要跑。 人一生就百年而已,是人终有一死。 就是她想装作不知,想骗自己,不看不读他的心,却无法不去面对那因他而起,日渐加深的恐惧。 她不想知道,不想在乎,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了教训,她再也不想在乎任何一个人。 是人都会背叛,都会出卖,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值得相信。她不想也无法再承受一次那样的伤害。 所以她跑了,一逮到机会就逃出了鬼岛。 只因当她每回恶夜惊梦里的面孔,全换做是他,她方知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待在苍穹之口更恐怖的事。 她都不知事情为何会变得如此,她原本只是想利用他的,利用他解开血咒,利用他逃避噩梦,利用他对付那些想吞吃她的螭魅魍魉,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在乎,越来越在意,也越来越恐惧。 她应该要转身走开,应该要再次逃跑。 但是看着那双交抱在眼前的手,她两脚就是没有办法移动。 一时间,对这男人,恼又恨。 「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同你回去吗?」她咬着牙,恨声道。 原以为,他会继续装傻,却未料眼前这人,竟干脆开口认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再开口,已是他原来的声嗓,可他仍弯着腰,拱着手,柔声道:「这些年,我强要妳陪着我一块儿。从今往后,无论妳想去哪里,我定陪着妳一起。」 阿澪心头一震,怎样也没想到,会听到他这么说。 「你当我傻的吗?」她冷声道:「我要个牢头做啥?」 「替妳挡剑,为妳除妖。」他云淡风轻的开口自荐:「我这人很好用的。」 闻言,她不自觉,将拳握得更紧,道:「我若不愿意呢?」 「咱俩成亲后,妳随时想走,我必不拦阻,若然如此,妳仍不愿意……」他顿了一顿,深吸口气,方哑声道:「妳就走吧,我定不扰,今生今世不相见。」 这话,教她心头一紧、微颤,更恼了。 他是认真的,她若转身走开,他定不会再来扰她。 今生今世不相见。 她离开鬼岛时,打的就是这主意,再不想见他,再不要见他。 所以才解开了冬冬的封印,她就是要伤他,要教他死心,谁知到头来,看着冬冬,她却无法做到绝,没办法真的狠下心。 以往做来轻而易举的事,如今却处处举步维艰,窒碍难行。 她还以为自己早没了心,可曾经她以为早被妖魔吞吃殆尽的良心,在这些年,竟又教他生生挖了出来,被他握在手里。 还以为能跑得掉,还能逃得了。 谁知一听他受了重伤,顿时就乱了方寸。 今生今世不相见?她若真能做到,现在就不会被他困在这里了。 看着那双干净无垢的手,她握紧双拳,只觉无法呼吸。 她试图强逼着自己转身,可她才动,那双无垢的手,便轻颤了一下,教她也微颤,竟无法再继续,一双足像是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恍惚间,过去这些年的朝朝暮暮,尽在眼前。 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他都在身边,日夜相伴,教她心头抽紧。 见她不语,他顚顚再吸一口气,不再抱拳,只缓缓朝她摊开了双手,柔声道。 「一生百年不思量,莫问地久道天长,但求携手万里行,天涯海角不负卿。」 这,不只是承诺而已,已是在求她了。 这男人一生就是天之骄子,何时需要这般同人弯腰垂头,低声下气?他不需要做到这地步,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麻烦,不是他的事。 一生百年不思量…… 他是想过的,想过之后,宁不再想,仍要同她耗上一生吗? 这是他的真心,她没有办法装作没看到,更无法再骗自己。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为了私心,总也会背叛。 她不想再信,不敢再信,信了总也会被人伤,遭人叛…… 可瞧着眼前这双无垢的手,她只看见这些年来,他的轻言笑语,他提供的温暖怀抱,还有那双总是看着她的融融黑眸。 渺渺细雨,不知何时,又再落了下来,湿了他的手,湿了她的衣。 她不信人,不相信。 但过去这些年,他为她做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上心。 他在雪地上牵握着她的手,在黑夜中拥抱安慰着她,在清晨与她一起共食,在午后同她一块儿看书写字。 他用这双手护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教她奔逃千年,终能稍稍喘息,好好的吃上一餐,好好的睡上一觉,过上一段她早已不敢妄想的安生日子。 那么多年来,她终于再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 记得自己,原来……还是个……人…… 还想要,是个人。 男人在雨夜中的双手,被点点雨水占据。 在这冷凉夏夜细雨中,她终究还是不自禁的,把小手搁到了他手上。他浑身一震,然后再一次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清楚感觉到,在那之中隐含的激动,和深切的情意。 剎那间,热气上涌,盈满眼眶。 人一生,就百年而已。 百年而已啊…… 可即便如此,她终究还是在这霏霏夜雨中,同他弯了腰,和他行了礼。 艉楼舱房里,大红喜烛在桌上绽放着光芒。 阿澪坐在椅子上,听着窗门外的喧嚷敬酒声,仍有些怔忡。 那男人牵着她回房,带着她坐下,又回到门外去同人交代吩咐了些事,方关上门,走回她身旁。 她头上的红头巾依然还盖着,可她能瞅见,那双无垢的手。 他以两手捏住了头巾的两角,将那沾了雨水的真丝喜帕,缓缓掀了起来。 她屏息垂眼,却仍感觉到他看着她。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不言,他也不语。 这临时的喜房里,就是一阵的沉寂。 然后,他在她身旁缓缓坐了下来,拿着一条干布,执起她的小手,小心的擦去她手上、衣袖、裙襬上的雨水。 因为盖着喜帕,绵绵的细雨,没完全湿透她的衣,他身上的衣还比她更湿些。 他就这样拿着那干布替她将衣上的雨水吸干,到裙襬处时,他甚至在她身前蹲跪了下来。 她能瞧见他低垂着的眼眉,和那一如以往眉清目秀的俊美容颜,他的发与眉,尚沾着点点细小水珠。 不自觉,几欲抬手,可他在这时直起了身子,教她一怔回神,匆匆又将手指藏回手心里。 「幸好雨不大,要不咱俩就成落汤鸡了。」 他笑着说,声却仍微哑。 她看见他掀开了桌上陶锅,替她装了一碗热烫烫的鱼汤,递给了她。 「加了姜丝的,喝点暖暖身。」 阿澪仍垂着眼,但终究是伸手接过了那碗热气氤氲的鲜鱼汤。 这汤不只加了姜丝,还添了药,她慢慢喝了一口,然后再一口。 见她喝了,他方替自己舀一碗,才坐在她身边,一口一口的慢慢喝。 喝着那热汤,他压不住那寒气,轻咳了两声,又两声。 她忍着没问,可她知,那天在京城里的人,确实是他。那夜,他也真的受了伤,这几日怕是强压着,到如今才敢让那不适显露出来。 就因如此,心更紧。 窗门外,风雨又萧萧。 她喝着那碗鱼汤,只听见船外胖子吆喝着,让大伙儿拿来汤锅大碗,把食物都打包带回自家船上吃。 不一会儿,人声渐散,她碗里的鱼汤也喝完了。 阿澪搁下碗,未细想,四个字就这样溜出了嘴。 「楚腾是谁?」 听闻这句,他愣了一愣,然后扬起嘴角。 「我结拜的兄弟。」 「你为何扮作他人模样?」 「几年前我来过淮阴,这儿不少人和妖,识得我的样子。」他说完,停了一停,又道:「再者,我也是会怕的啊。」 她一怔,终抬了眼,只见那男人就在眼前,嘴角挂着一抹苦笑。 心头,莫名一颤,微微抖。 瞅着他,她听见自己问。「怕什么?」 他用那双扰人的黑眸凝望着她,哑声道:「怕妳若见是我,便会二话,个说,转身就走。」 她本是这般打算的,原想过要这样做的,却未料,他会扮作他人,用上这招。 「我若没察觉,你打算扮这姓楚的扮多久?」她忍不住问。 「能扮多久是多久。」他扯着嘴角,坦然直言:「扮到妳不恼我了,终于想我了,愿意找我了……」 这话,教气一窒,心更热。 「就是妳不愿意也成的,只要妳能平安,要我一辈子做楚腾也行的。」热意由心上眼,她紧握着拳,悄声再问。 「我解了冬冬封印,难道你就不恼?」 听见这话,他又笑,眼里的情意,却不曾稍减。 「欸,起初,我也是恼的。」 他叹了口气,嘴角带着苦涩的笑。 「二师叔总说,妳终究是那白塔的巫女,为离开鬼岛,总有一天会对冬冬出手。同妳一块儿生活的是我,又不是他,怎就偏生给他说对了?难不成,我与妳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却不如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更懂妳?那一会儿,多恼妳就如他所料,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不自觉绷紧了身子,他却在这时,轻轻牵握起她的小手。 「可后来,我日思夜想就想不通,当年我俩相遇,妳遇血胬水蛇,就是身受重伤、为保性命时,妳不识那农村的孩子,却还是放过了他,不相识的孩子妳都不忍伤,甚至费事哄他是在作梦,又怎会伤害妳一路看着长大的冬冬?」 阿澪愣了一愣,怎样也没想到他竟记得,还记得当年那孩子。 她冷着脸道:「若让他到处说他看见了什么,只会惹来妖怪追踪我的行踪,我只是为了自保才会那么做。」 眼前的男人只是笑看着她,柔声道:「我也这么想过,可就是如此好了,妳又何须费事把血衣从村里带走呢?把衣留着,夜里自个儿溜了,谁会知道妳往哪去,从哪走?妳带血衣离村,任其放水流,无非是想转移注意,不让那些妖兽魔物伤了村人,伤了我,不是吗?」 「我就只是想故布疑阵,拖延时间而已。」她嘴硬的说。 「若然如此,让那些妖物找上村里,屠杀村人,妳不就有更多时间逃得更远?」他温柔的看着她,道:「就如我方才所说,妳深夜离村,谁知妳往哪去呢?当时妳若在初始就离开,没费事将血衣带往河边,就不会遇见那些妖兽,当然更不会遇见随之而来的血胬水蛇。」 这话,教她哑口,有些窘。 他握着她的小手,以拇指轻抚她指背,哑声笑笑又说。 「我想不通,妳何能放过一个不相识的孩子,却不能放过冬冬?难道真是我强行将妳拘在岛上,让妳长年下来,积怨日深,再受不了待上一日,所以才对冬冬出手?若然如此,岂不是我的罪过?」 说着,握着她的大手,紧了一紧。 「想着想着,还以为,这些年,就是我一厢情愿,原来妳对我,一直以来就是虚应敷衍……」 那低哑的声,揪着心,可从他大手传来的疼,更倍而有之。 有一部分的她为自保想抽手,可其余的部分,却只想让他就这样握着,即便那情绪这般疼、那么痛,她却……依然想被他这般握着…… 千百年来,没人如此在乎她,真的在乎她,就是以为她是敷衍,也能伤得他这么深,纵然伤心至此,他却还是在乎,还是不愿放手。 瞧着她,他自嘲又笑,「可我又想,妳若对冬冬无情,事后又何必费事伤己,以血画阵,遮掩她行迹,阻拦拖延龙族带走冬冬?」 她一怔,不知他竟知她后来所做的事,想开口反驳,却找不出合理的藉口。 「我再想,这些年,我也不是第一次出岛,冬冬亦非第一回 在我出门时上岛,往日妳就没对她出手,为何这回就做了?」 她张嘴欲言,可瞧着他那一双柔情似水的黑眸,脑海里却还是一片空白。 「我还想,琅琊闯岛那回,妳明明有机会可以离开,可妳一见琅琊欲杀我,就放弃出岛回身救了我。」 窘热瞬间上了脸,她匆匆道:「那是苏里亚,又不是你!」 「可妳当下,不知那是苏里亚啊。」他一听,挑了眉,指出重点:「妳以为是我。」 阿澪一僵,霎时间,脸耳都红。 因为羞恼,她试图抽手,他大手先是一紧,才松了手。 可她能瞧见,他眼里那赤裸的疼,能感觉到由他手心传来的不愿和勉强,可他仍松手了,没强迫她。 就见眼前男人,深深吸了口气,他扯着嘴角,用那有些扭曲的笑遮掩,却掩不住那失落。 这一个来回,反倒教她又停了下来,没再继续抽手。 他见了,黑眼又亮,炯炯的,教心又热,轻轻颤。 凝视着她,慢慢的,他万分小心地,再把她小手拢住了,握住了。 夏雨夜,风微凉。 船外已无人声,就只有大红灯笼挂在门外,悬在船头。 他深深再吸一口气,哑声再道:「那些天,我思前想后,始终想不透,那么多年来,妳始终没动冬冬,为何如今却对她出手了?为什么?」 她答不出来,只有唇微颤,只有喉微哽。 「我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终于想通了。」 阿澪屏息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瞬间又想抽手,可他握着她的手,就这样轻轻的拢握着,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真心,知道他就要把话说出口了,把那她从来不敢看、不敢读的心意,全盘托出。 霎时间,好想知道又好怕知道。 他缓缓绽出一抹柔情似水的笑,柔声说:「妳哪天不走,哪年不走,非到今年才要走,是因为——」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腥风吹开了窗门,吹灭了烛火,打断了他的话。 她心一惊,这才慢了半拍,发现这一切不全然是他的谋划。 那妖气当头迎面就冲两人而来,她想也没想,就踢翻了那一桌喜酒,挡住了那妖气,将他往后拉推到了身后。 可即便她动作再快,还是慢了一慢,那绿色妖雾冲至脸面,她晕了一晕,可下一瞬,一把玄黑长剑倏然出现,在眼前画了一圈,那绿雾随剑而走,被剑风逼退。 几乎在同时,没料到会遇到反抗,那妖吓了一跳,霍地斩破了圆桌。 但她可没给那妖怪回神的机会,双手结印,就以金咒将那丑东西给轰了出去。 「有没有搞错?!」她怒问:「这儿真有妖?」 「当然是真的。」他好声好气的回着,一边持剑挡住那又冲回来的丑东西:「妳以为假的吗?」 那妖不闪不避他的剑锋,虽有人形,却只张嘴吐出一根又湿又黏又长的黑舌头。 那舌头嗖地一下,来势极快,眼看就要黏上她的脸,他一挑眉,回转剑锋,朝那湿黏的舌头砍去,可那舌头弹性极好,竟然不怕这黑剑,遇上剑锋也没断,就只是被他以剑拉长而已。 而那舌头的前端,仍朝她黏来。 「你怎不早说?」她边说边再结出手印,将那恶心的舌头连那妖怪,再次轰退。 岂料这一回,那丑东西虽然被轰走了,那舌头却还黏在他剑锋上,就像极有劲道的面条一般,那妖才刚被轰出去,眨眼又被那舌头拉了回来。 连被轰了两次,那丑妖怪大半脸皮都被轰掉了,只露出长满球形疙瘩的黑脸,他气疯了,咆哮着胀破了人皮,恢复了丑恶的原形。 阿澪一见,方发现那妖是只蛤蟆怪,他那原形样貌似人与蛤蟆混合一体,不只脸上有疙瘩,全身上下都满布疙瘩,非但额脑高凸,颈背高高隆起,双手双脚之间还有半透明的蹼。 那丑恶的东西后脚一蹬,用带蹼的手怒气冲冲的朝两人挥来。 「我一早不就同妳说了。」他气定神闲的笑着,搂住她腰,带着她后退,窜出窗外,「这儿有吸血的妖啊。」 可即便两人飞出窗外,没想到那舌头依然黏在他剑锋上,还能拉得更长,也没要断,当然更没要收回的意思。 「不会断的吗?有意思。」他见了一笑,竟也不弃剑,就搂着她飞窜上山序。 天已黑了,又下着雨,蒙蒙的雨夜里,岸上乌天黑地的,什么也看不清,可那恶心的舌头黏在他剑上,让那蛤蟆怪如影随形。 那蛤蟆怪追打着两人,他也不还击,只仗着轻功闪躲,在岸上成排的柳树间,数次变换方向,利用那柳树阻挡干扰对方。 因为他速度太快,她被绕得头晕,差点吐了出来,他却在这时停了下来,阿澪心一惊,反手要再结出手印轰开那总是随之而来的蛤蟆怪,抬眼才见那家伙这回却没跟着窜来,就只停在不远处的半空大吼大叫,她一愣,定神再瞧才发现,那妖怪竟被自身的舌头给缠住了。 「看来,这家伙自个儿也拿自己的舌头没辙啊。」 身后的男人笑着说,这才收手松了剑,可那手中剑没因此继续黏在那舌头上,反而就此消失无踪,她回身只见那玄黑长剑再次缠上了他的手臂,上头干干净净的,一点残余的黏液也无。 阿澪见了,这才惊觉,原来这男人早知道该如何摆脱这蛤蟆怪的舌头,他之所以没先收剑,反而这样东奔西跑、上跳下窜的,竟是为了用这黏在剑身上,能伸缩又斩不断的舌头,在树间缠绕出一张舌头网,反过来困住这蛤膜怪。 阿澪惊魂未定的喘着气,只能瞪着他看。 那男人咳了两声,却还噙着笑,兴致高昂的走上前,查看那被困住的妖怪,道:「这家伙看来很像蛤蟆啊,妳以前见过吗?」 「没。」她话声方落,就见那蛤蟆怪身体虽被困住,却仍用舌头前端又试图攻击他。 阿澪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只瞧他侧身闪过,往后倒退,舌头闪电般跟着他。 他东闪西退,忽地一翻身,跃过了蛤蟆怪,踹了那妖怪后脑勺一脚,让那蛤蟆怪整个往前弹去,那舌头来不及追,啪地一下黏打在了蛤蟆怪自个儿的脸上,教那妖怪气得又发出怒咆。 「我也没见过呢。」他轻飘飘落在蛤蟆怪身后,边咳边歪着头查看这家伙背上凸起的疙瘩,「祖师爷的书里也没写到,这天下真是无奇不有啊。」 说着,他便从怀中掏出一透明的琉璃管,拔开木塞。 她一怔,不由得绕过那蛤蟆怪,走到他身边,拧眉问:「你想干嘛?」 「取一点血回去瞧瞧。」他瞅着她笑:「说不得能——」 他话没说完,蛤蟆怪背上那些疙瘩忽然全数爆开,喷出了灰绿色的黏液。阿澪吓了一跳,蓦地什么也无法想,她飞身上前,冲到了他与那毒黏液之间,挥袖去挡,挡不住的,她知道,可下一剎,却感觉到他搂住了她的腰,抓着她往后飞退,同时以右手扣住了她的左手,在她耳边吐出一句巫文。 「金甲护身。」 她想也没想,瞬间与他合掌,同他一起结出手印。 金光在交握的手印中乍现,环住笼罩两人,将那些明显带毒的黏液全都给挡了回去。 蛤蟆怪被自己的毒液一泼,发出了惨叫,冒出了刺鼻的烟,眨眼庞大的身躯就被侵蚀成一滩液体,只剩下背上原先那些盛装毒液的疙瘩,如碗一般还好好的在地上摇晃。 金光淡去,她脸色惨白的看着那滩液体,一时无言,只听到他匆匆的心跳就在耳边。 他的右手仍与她的左手交扣在胸前,结着那法印。 缓缓的,他将剩余的手指也与她交扣,握住她的小手,压在他的心口。她转身昂首,只见他垂眼看着她,黑眸似水。 阿澪唇微颤,「我若没反应过来,不知该结这手印,你就不躲吗?」 「我若躲了,妳该如何?」他凝望着她,扯着嘴角,苦笑低语:「伤在妳身,痛在我心,就如妳舍不得我伤,方舍身来救,我也见不得妳伤呀。」 细雨绵绵,悄悄的落。 杨柳轻轻,在两人身边飘荡着。 「我只是为救我自己。」她死鸭子嘴硬的说。 他噙着笑,也不相逼,就道:「当然,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这话,她听了却莫名的恼了,想发火又无处可发,她都说是为救自己,要如何又恼他这般说呢? 一时间,又气又闷,差点恼羞成怒,转身想走,他却在这时接二连三的咳了起来,咳得她气一窒、脚一顿,下一剎,他又将她拉回怀里,在她身后搂着她,轻笑。 「恼啦?别恼啊。」他垂首在她耳边低语:「妳若没对我动心,何须要跑呢?若真不在乎,为何一听我伤了,就到了扬州?京城到扬州,可有千里远的。」 她听了更加羞怒,张嘴辩驳,「我就只是来做生意的——」 他闻言不气不恼,只道:「几个月前,我想破了头,才知妳何时不走,偏是到如今才要走。妳就是怕了,才要跑,不是吗?」 她一僵,没想他竟把话又绕了回来。 「妳若没让我上心,又何须怕呢?」他深吸口气,悄声道:「我想过的,也想过是否要这般下去,人一生就百年而已,若我此生解不开妳身上血咒,妳便得孤身一人留在世上受苦,换做是我,也不愿教人上心啊。」 一生百年不思量啊…… 心莫名一紧,教泪又上眼。 什么不思量,就是思量过了,他还要继续,她才没有办法狠心推开他—— 「想明白后,我哪还能继续恼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呀。」 他轻轻说着,大手依然紧搂着她,在她耳畔低语。 「可妳晚了啊,太晚才跑。」他语带笑,声疮哑:「就如我也早已深陷其中。我舍不下妳,妳亦难将我抛开,千里亦相思,既是如此,我俩何不一块儿,好好的过日子呢?」 一颗心,微微抖。 「相思个屁!」她怒道:「什么天长地久、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就是空口白话!我不信!才不信——」 「嗯,我知道。」他笑了笑,握住了她在身前的冰冷小手,哑声道:「只是过日子罢了,没有更多。」 低哑的笑语,灌耳入心。 「我不求更多。」他拥着她、搂着她,告诉她:「就妳与我,一起过日子就好。」 雨一直下,可她却不觉冷,只感觉到身后的男人,温暖着她,教心热,让眼湿。 风吹着杨柳在雨夜中飘摇。 身后男人的坚持,教阿澪无言,半晌,终转身,看着那该死又可恶的宋家少爷。 几番折腾下来,他早已又淋了一身的雨,可即便如此,这家伙看来还是一派轻松,没有半点狼狈,就是湿了身,杵在风雨中,他也如青松绿柳那样挺拔自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双有她的眼,那双用温暖包围她的眼。 寒风夜雨中,唇微颤。 「你真要陪我一起?无论我去哪都行?」 「是,我真要陪妳一起,无论妳去哪都行。」 「哪日我若要走,你绝不拦阻?」她再问。 「是,哪天哪日,妳若厌了我,随时要走,我绝不拦阻。」他瞅着她,黑眸带着似水柔情,真心的道:「就是妳走了,若又想我了,随时也能回来找我的。」 一颗心又颤颤。 「我知妳不信人,妳就利用我吧。」他噙着笑,定定的说着:「把我当妳的看门狗、暖床人,什么都行,什么都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也以身护妳,保妳不伤不痛。」 「你已在我身上耗了十五年,还不够吗?」 「不够。」他瞧着她,声瘠哑:「不够的……不够啊……」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他的脸又变得朦胧。 「我真该在有机会时杀了你。」 这话,多着恼。 他又笑,笑中有苦有痛,也有甜,还有万般的心疼与不舍。 她已经下不了手了啊,就如他早已舍不下她。 宋应天抬手拭去她雪白颊上的泪,缓缓地,将这女人拥入怀中。 起初,她还僵着不动。 可半晌后,他感觉到她抬起了手,也环住了他的腰。 霎时间,热又暖,眼也微湿。 至此,心方定了下来。 半年,才半年啊,他便心慌若此,将来他天年若尽,又该如何能松开她的手? 这天下没有不破的牢。 所以他才要讨她的心,只有她心在他身上了,他才能走下一步。 因为如此,对她更加心疼不舍,不由得将手收得更紧。 走过千年,她比谁都还要清楚,天长地久,山盟海誓都是假的,皆是花言巧语。 他心知,将来他天年若尽,届时,她只会比他更苦更痛,可明知如此,这女人还是朝他伸出手了啊。 一颗心,又紧又热,因怀中的小女人而发烫。 夜雨霏霏,他拥着她,久久无法松手。 第十九章 小雨霖霖,三日未停。 因为腰腹上的伤未全好,又吸到那蛤蟆怪闯入时喷出的毒气,虽是不多,她仍伤了脏腑,教她在那轻风细雨声中,也断断续续的昏睡了三日。 偶有醒来,他皆在身旁相伴。 一见她醒,他总也不忘把握机会,喂她吃药喝粥。 阿澪注意到,不知何时,他早把她在小舱房里仅有的几样东西都拿了上来。 艉楼的房间很大且有窗,比她那小舱房透气许多,她不介意换大一点的房,或大一点的床睡,但她不得不注意到,打离开鬼岛,她第一回 睡得如此熟、那般沉。 不是因为这里有窗,或床更大一些,就仅仅只是因为他在这里。 让她安心。 她不想承认,可光是他在眼前,就已让她神魂皆定。 他顾着她,守着她,在她有力气时,陪着她一起,坐在窗边,看窗外那朦胧的湖光水色。 只是过日子罢了,没有更多。 他这么说,轻轻说。 我不求更多。 她不信他,却又那般想要相信。 就妳与我,一起过日子就好。 每当她倚在他怀中,看着窗外那蒙蒙烟雨时,总会想起那天他同她说的话。 过日子吗? 她就没想过自个儿,真的还能如常人一般,过日子啊。 教她不得不怀疑,这日子,能过上多久? 可他却像是半点不担心,船上的胖子、青衣小白脸,阿万、乐乐,也都好似当她真嫁了他,就连那昆仑奴阿布,每回送饭进来,也都备着两副碗筷。 到得了第四日,天终于放晴了。 她才醒,就感觉到船晃了一下,转头看去,就见这艘船终于驶离了湖岸。窗门外,传来乐乐开心的笑声。 她能看见胖子收了锚,乐乐兴高采烈的同那青衣小白脸张了帆。 阿滗原以为他去掌舵,谁知就见他推门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碗鲜鱼汤。 「妳醒啦,正好,这鱼汤刚煮好不久,趁着尚温热,妳来喝点。」 他说着在床边坐下,让她靠在身上,舀了一匙送到她嘴边。 阿澪喝了一口,好奇问:「谁在掌舵?」 「阿布。」他笑着说:「不像我,就是个假货,他是天生的水手,航行过大江大海,比我厉害多了。」 阿万敲了敲门,探头进房,笑问:「老大,咱们接着往哪儿去啊?」 他没回,就只垂眼看她,问:「妳接着想往哪去?」 她没想到他真会问她,不由得愣了一愣。 「上京吗?」他再舀一匙鱼汤,送入她嘴里。 上京吗?还上京吗? 那京城,此刻妖魔群聚,女帝年事已高,这会儿那些东西还能不闹个腥风血雨? 他救了狄公,惹恼了御史中丞那贪官污吏,他若上京,要被人认出来,还能有命活吗? 心一紧,她把视线挪到窗外。 「京城我玩腻了。」她舔着干涩的唇,道:「我想看海。」 他闻言一笑,抬头看向阿万:「你听到了,既是如此,咱们就由淮水出海吧。」 「收到。」阿万应声,把脑袋收了回去,不忘关上门,这方朝掌舵的阿布喊道:「阿布,走淮水出海吧!」 乐乐在甲板上,一听也喊:「咦?出海?咱们要出海?不是要上京吗?」 青衣小白脸听着回道:「傻丫头,出海比上京更好玩啊!妳一辈子住沙漠,这回带妳去瞧瞧什么叫真正的大海啊!」 「你确定?上回你不是才说流落了荒岛,好些天没得吃,差点饿死啊?」身后的男人听了乐乐的话,轻笑出声,只又自一汤匙鱼汤到她嘴边,同她说。 「妳放心,那是楚腾他们下南洋时发生的事,咱们不走那么远,就沿海走走看看。」他说着,还道:「说到这,上回我去广府,有人拿了一种我不曾见过的果子给我,说是叫香檨,产在南洋,熟时黄皮黄肉,味酸甜,熟透时更是极为香甜软滑,不知妳吃过没有?我本想带回来给妳尝尝的,可它怕撞,也同荔枝一样不耐久放,便作罢了。银光听了,还曾试图让人北运过一箱,可惜即便再小心,运到扬州就熟烂了,后来还是阿静带她去吃上一回,才尝着的,教那丫头从此念念不忘呢。这回若有机会,咱们也找来尝尝吧。」 她没应,他也不介意,就一调羹一调羹的喂她那添了人蔘枸杞的鲜鱼汤,边闲说着之前曾看过吃过的东西。 听着他低沉安稳的嗓音,阿澪只觉睡意又上心。 潋沣波光在竹帘窗外流转,风轻轻,穿帘而来。 他抬手覆住她衣襟,暖着她心口。 眼又蒙眬,她合上眼,不再看,只听他的心跳,听他说那千里之外的风景。 大海无边,比湖更广阔。 出海之前,他在港口把平底的河船换成了海船,船只当然是四海航运的。 四海航运与凤凰楼的当家有私交,她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些年在鬼岛,冷银光让人送来的东西,都是托四海航运的人运送的。 早年她常窥看他的心,知道就连他也和冷银光一样,喊那四海航运的当家战青一声青姨。 或许因为如此,那海船舱房里什么也有,货舱中堆满了各种食物和衣物用品,就连零嘴甜食也没缺。 在那港口上船的,还有苏里亚。 乍一见那黑色大鸟停在船桅上,她便认出来那是苏里亚。 来这海港之前,每回靠岸上街,她总也还是会听见那关于潇湘公子的流言,每每听闻到最新的消息,她都一阵无言。 整艘船上,就乐乐最单纯,除了这丫头,其他人都是这男人的共犯,全都早知他不是楚腾。遇蛤蟆妖次日见到宋应天出现,乐乐惊喜连连,直追问楚腾去了哪?还又问他有没有决定要娶哪家千金小姐,弄半天发现楚腾从头到尾是他假扮的,那丫头震惊到下巴都快掉地上。 「师兄,既然你一直在这,那在扬州的潇湘公子是谁啊?」 乐乐回神后,忙又追问。 那男人听了,只挑眉笑回:「妳猜。」 乐乐把自个儿认识的人全都数了一遍,半天也没猜着一个。 阿澪坐在床上倚着窗,听了,心里却有了底。 如今到了海港,瞧见那大鸟停在船桅上,让她更加确定之前那在扬州的潇湘公子是苏里亚。 「我以为他还不会说话。」她看着那只黑色大鸟,想起之前那卖药郎说得口沫横飞的经历,忍不住问。 跟在她身后上船的宋应天闻言,知她在想什么,只笑道:「他不会说话,话都是银光在说,但人们总会自己穿凿附会、加油添醋。」 阿澪看着那黑鸟,知道在她出洞庭之前,这家伙一直跟着她,但她一直很擅长摆脱追踪,更别提摆脱一个才初出茅庐,连话都不会说的精怪了。 「这笨鸟要一起上船吗?」她再问。 「海船需要多一点人手才好操纵。」他瞅着她说:「妳要不喜,我就让他下船去,换个人上来。」 她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自个儿往前走去查看这艘船。 宋应天笑了笑,知她算是放过这事,方举步再跟上。 苏里亚怎样也算是个熟面孔,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会答应让他跟,或许也因为,她上回摆脱了苏里亚的追踪,认为下回若想走,还是一样能摆脱他。 他知她还不信他,没真的信了他,经历过她所走过的风雨,要再信人,怕是千万难啊。 无论如何,她算是默许让苏里亚上船了。 他没再多看那黑色大鸟一眼,只希望她至少会渐渐愿意让苏里亚跟着。 精怪命长,很长啊。 深吸口气,他压下心中那上涌的情绪,跟着她一块儿走进那比河船船尾要大上许多的海船艉楼舱房。 他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儿宽敞的空间。 到翌日出海时,她站在船头看着那广阔的海面,大风吹扬起她的长发时,她闭上了眼,神情有些放松,让他更加确认她喜欢宽广的大海,喜欢那一眼看不尽的大海蓝天。 在这海上,没人会来扰,没妖会来乱。 可海上待不长久的,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如她不可能躲在鬼岛上一辈子,她也不可能永远躲在海上。 但至少,她能喘上一口气。 在这艘船上,能好好的休息一阵子。 香檨确实很香也极甜。 一年后,阿澪搭那海船到了广府,看见了那水果,才发现那其实就是天竺那儿的庵摩罗果。 熟透的香檨甜软滑嫩,黄澄澄的果肉极甜,好吃得让乐乐差点把自个儿的舌头也给吞了,连连又讨要下一颗。 说起来,南方湿热多雨,总让她想起前尘过往,她不喜汗湿衣衫,非到不得已,也很少到这么南边来,逃躲妖魔时虽来过几次,以前却也不曾多注意这熟透的香檨,倒是去南洋时,曾见过没熟的青绿香檨垂挂在树头。 那时也曾吃过几口,青青白白的又酸又不甜,也没多好吃。 就是熟黄的,也没这般香甜。 那昆仑奴对这水果极熟,挑上的香檨就是比别人的更香更甜,削起香檨来,更是四刀搞定就只剩果核,不像小白脸和乐乐总吃得满手满脸都是黄汁。 身旁的男人本就是使刀高手,见阿布削了两颗后,就已抓到诀窍,削了一颗给她时,非但去皮去籽,还将果肉切成小丁块,拿竹签一小块一小块的边吃边喂她,从头到尾大手就没沾到丁点汁液。 她不想弄得满手汁水,他递到嘴边,她就吃。 几乎是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待回神,他已笑咪咪的瞅着她,阿澪方发现她不自觉吃完了一整颗的香檨。 「好吃吧。」他笑着说。 她用鼻孔哼了一声,当作应答,不过当他又削一颗香檨,插了一小块送到她嘴边时,她还是张嘴吃掉了它。 南方这儿街上不少昆仑奴,大多也如阿布一般是水手船工,皮肤虽黝黑,却没阿布那样深黑,鼻头虽然也宽,但也没阿布那样的厚唇大眼,而且身材没阿布那般高大,反倒都很矮小,却个个水性极好。 「阿布阿布,你长得怎和这儿的崖仑奴不一样啊?」 走在街上,乐乐好奇的问。 阿布难得同大伙儿一块上街,乐乐像个小蜜蜂一样在他身边转着。 「我,他们,不同。」阿布难得的开了口,比手画脚,用简单的字句,说着:「来处,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是打一处来的吗?」乐乐歪着头,边吃着阿布帮她切好的香檨果,边再问:「你打哪儿来的啊?天竺吗?」 阿布替乐乐打着伞,把头摇得和波浪鼓一样,蒲扇般的大手往外比,「远,更远。」 阿澪闻言,方确定这昆仑奴是打哪儿来的。很久以前,她往西去过另一座大陆,那儿的人肤色极黑,就如阿布,倒是少有他这么高大的。 几个人走在广府大街上,如往常一般东看看、西瞧瞧。 眨眼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无论她说要去哪,他都随她。 说实话,她也没真想去哪,就只想看这人说真说假,可不管她说要往东往西,走南阆北,就是横越大海去新罗、百济,甚至远至极东的倭国走上一遭,他也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他在船上下了结界,没他的允许,旁的人就是看得着,也不能进,即便如此,这一年来,每回靠岸,时不时还是有妖魔找上门来。 但待在这艘船上的都非常人,小白脸韦定风武艺超绝,贪吃的胖子除了爱吃,还有一手好厨艺,手上的渔网更是抓妖好物,就是乐乐也不是普通小姑娘,她喊他师兄,当然也不是喊假的,那不长眼的流星锤一出,寻常妖怪落在她手里,那就真的只能算那妖怪倒霉了。 当然,拥有火眼金睛能辨识妖魔鬼怪的阿万就更不用说了,摆明就是宋应天特别找来替她看门口的。 就是这昆仑奴阿布,也不是简单角色,有回在倭国靠岸,深夜里,她听到动静,开门只见阿布提着一麻袋乱动的东西,袋里的东西极力挣扎着,不一会儿长爪便划破麻袋,里头的东西破袋冲上了天,阿布随手一扬,一道火焰就从他手中冒了出来,朝那长翅的妖怪直窜,下一剎,那妖怪瞬间就烧了起来,没两下就烧成黑炭,坠入海中。 就是落了海,她仍能看见那火没有因此熄灭,仍在海里闪着火光,渐渐下沉。 待回神,阿布已转头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她,然后朝她微微颔首,方拿着那破麻袋走开。 那火不是普通的火,阿布也不是普通的昆仑奴,她怀疑他根本不是个昆潘奴,而是来自遥远异国他乡的颗者。 厨艺精良的厨子,善于狩猎钓鱼的小白脸,有怪力心思单纯的小姑娘,能识妖魔的阴阳眼,来自远方的巫觋,加上苏里亚这乌鸦精怪。 眼前这群怪人,在艳阳下,吸引着市街上人们的视线。 就是在这偏远南方,异人聚集之处,他们还是极为显眼的一群。 她不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找来这些人,全是为她。 他知她不想被关在鬼岛,不会再同他回去,所以他便为她召来了这支奇怪的队伍,这男人显然早想好了,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该如何自保,该如何对付妖怪。 骄阳当空,晒得市街发烫。 大伙儿晃过大街,到了市街最热闹的地方,找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当然,那并非什么不知名的小店,她远远就看到那旗招,大剌剌的写着四个字。 悦来客栈。 还没进门,掌柜就亲自迎了出来,几位跑堂勤快的送上茶水和干净的布巾让众人擦汗解渴,更有伙计抢着想帮忙提东拿西,每个人一见他,全都笑得闇不拢嘴,满眼的崇拜敬佩。 「应天少爷,好久不见,快快进来,您一路上辛苦了。」 「应天少爷,快到这儿先来歇会儿,这儿透风、风景好,能看得远,一会儿饭菜马上就来。一听您要来,几个小子就抢着跑去替您扫房间换被铺了,您用完饭,就能立刻回房休息。」 「应天少爷,这银耳莲子汤和南洋水果都是咱们两个时辰前就先拿到地窖冰镇过的,您可多吃些。」 「应天少爷,大厨让我先送上这些冷盘,咱们听说您爱吃鲜鱼冻,一早抓了鲜鱼现宰现做的,您试试口味还行不?」 一干人等被迎进了二楼上好的厢房休息还不够,桌上火速被送上各式各样切好的水果、冷盘,鲜鱼冻还特别另外弄了一盘,非但茶水、果子是冰的,就连擦手擦汗的巾子也是冰水泡过再拧干。 无论谁来,对他都特别殷勤热切,若非掌柜的还在,还顾着规矩,只怕这些伙计跑堂早把他旁边的她和阿万、定风,这些闲杂人等给挤到窗门外去了。 幸好,她早习惯了这事,这些日子,无论去到哪间悦来客栈或四海航运的航站铺子,见到他的人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反应。 亏得他记性好,谁来他都记得对方姓啥名啥,家里有哪些人在,谁家爹娘身子哪儿不舒服,谁家弟妹儿女是嫁娶了没。 然后一阵热闹之后,掌柜、主事的就会出来驱赶手下,让他能好生吃个饭、喝个茶,歇息一晚,到了第二天,他就会开始替人义诊抓药。 每个港口,每处乡镇,他像是都曾走过,熟悉的一如自家后院。 果不其然,掌柜的不出一刻钟就开始赶人,眨眼就把那些太过热情的伙计跑堂给赶了出去,到这时,桌上早摆满各式菜肴汤品、零嘴小吃。 这男人是个吃货,显然人人都知道。 胖子和定风,乐乐与阿万,早已伸手张嘴,横扫桌面菜肴,就连苏里亚也悄无声息的化作人形,坐在阿布身边,吃着满桌好料。 饭后几个人吃饱喝足,喝着退火的凉茶,吃着冰凉消暑的水果,没多久掌柜的就来告知房间已经备好,请着他们入各房歇息。 阿澪进了那上好的客房,才知之前这客栈里的人忙什么,除了换上干净的丝被,这房里还让人摆上了鲜花,地板上明显让人用薄荷水全擦过了一遍,床榻上还铺着蔺草席。 在窗边的坐榻小几上,还搁着一冒着水珠的铜壶,她不用靠近,都看得出铜壶极冰,里头八成也放了冰块。 广府这儿气候温暖,就是入冬也不下雪,所有的冰块都是从远方运来储在地窖里方能保存,可珍稀得很,若问这儿的市井小民,九成九连见都不曾见过。 这铜壶极厚且沉,有保温保冷的效果,徐徐风入窗来,过了这冰镇铜壶,就是热风也要凉快下来。 亏得这些人舍得这样用冰块。 若非是他来,怕掌柜的也舍不得把这冰块这般大方使用。 阿澪倚窗坐在那蔺草茵席上,看着竹帘窗外的街景,从这儿不只能看见旗招飘扬的市街,还能看见一部分的港口,那艘载着他们来的海船停泊在那儿,四海航运的人正在船上修整船帆和甲板。 前些日子,离开泉州没几天,几个人在海上遭遇海盗,其中也有妖怪,那妖怪非但操使了一群妖兽,还能操纵大风,虽然最后有惊无险的收拾了那妖怪和其手下妖兽,但海船也破损大半,几个人在海上飘流,最后还是靠着苏里亚飞去求援,才领着四海航运的人找到了他们,将他们的船拖到了广府来修。 一名店小二,敲了敲门。 「进来。」 他换上了一件凉爽透气的衣衫,听了,扬声示意。 「少爷,这是您要的文房四宝。」小二哥推门而进,为他送上笔墨纸砚。 「谢谢。」他微微一笑:「桌上搁着就成了。」 那店小二勤快的把东西摆好,还灵巧的为他在砚台上加了水,磨好了墨方退了出去。 她转过头时,那男人已提笔坐在云卷桌案后,写着报平安的书信。 她知他写信多是家书,除了写给爹娘,他也会写给白露、苏小魅、冷银光,每逢过年佳节,他还会写信同亲友长辈们一一问安。 午后微风徐来,让他身上轻纱微扬。 看着他写着那一封封家书,无端的,想起苏家的闺女叫少华,想起那孩子逢年过节也会同白露一块儿上岛,和他与她问安。 有时候,就如现在,她会想起在鬼岛上的日子,想起冬冬,想起白露、苏小魅,甚至雷风与芙蓉,她从没问过他,他也没刻意提起过。 可偶尔,她会很想问他,冬冬的近况,想问他,白露与苏小魅是否还好?但每每话到唇边,却总又咽了回去。 她不想在乎那些人,不想记得那一张张已经太过熟悉的面孔。 她不提,他也从来不说。 越是如此,反而越教她记得,越常想起,那些原本早该被她抛在其后的人。 眼前的男人,虽然已经换了衣,看似清爽闲适、好生惬意,但她仍能在天光下,清楚看见他晒黑的脸面。 在海上飘流那几日,饮水的水缸在与妖怪对战时被打破了,幸好他知道该如何写水符,他们又在海上,否则除了她之外,其他人怕早就渴死了。 「你知道,事情不会一直都那么简单的。」 这话,蓦地就脱了口。 他听了,也没问她在说什么,像是早已料到,早已知晓,她会这么说。 手上的笔一停,他抬起眼,看着她,柔声开口。 「我知道。」 「这些日子,遇上的都不是什么大妖,当然更非魔人等级,若同我一起走下去,将来终有一天,他们都会死于非命,你也是。」 他瞅着她,道:「妳并不知道。」 「你若真这么想,就是在骗自己。」她将视线撇开,看向楼下市街,精力充沛的乐乐,不知何时已拉着胖子和小白脸冲下了楼,要他俩陪着一起去逛逛。 「妖魔争我,如争香肉。」阿澪冷冷的看着,说:「再好的运气,也会有用完的一天,等那日到来,等你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你必会悔不当初。」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教她扯了下嘴角,无声讽笑。 一颗心,却微微的疼。 她想起身下榻,回头却只见他不知何时已搁笔来到身边,抬手轻抚她的脸。 阿澪一僵,仰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由得屏息。 他垂着眼,黑眸映着她的容颜。「妳知道,事情不总会朝着最糟的方向走的。」 那澄澈的眼眸,像是看进了她的心。 阿澪把脸撇开,再次看向窗外,却感觉到他在身边坐了下来。 那男人就是坐下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陪她坐着,一块儿看那市井大街上的人们来去,看夕阳西下,看晚霞满天。 未几,炊烟袅袅。 一盏又一盏的灯笼接一一连三的亮了起来,一路蜿蜒到海边。 港口的船也点了灯,教灯火映在一张又一张的船帆上,让那儿看来竟比市街这儿还亮。 然后,一轮明月,爬上了船帆,悬在夜空。 晚风徐来,带来远方乐音。 「这夜,挺美啊。」 他说着,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回他,却也没缩手。 眼前的一切,是很美,美得有如一幅画。 那一夜,她没下地,就倚在这靠窗的榻上,身旁的男人陪着她一起,看这城,看那月,看千百船帆,看人来去。 夜渐深,灯灭了,星子却爬满了天。 这一刻,心安且静,她不思不想,只枕在他肩头,看着这沉静的夜。 当风卷云来,她已合眼睡去。 「哇啊——哇哇——」 大清早,娃儿的啼哭声蓦然响起,回荡在清冷的空气里。 阿澪睁眼不见那男人,却听到窗外楼下除了有娃儿哭闹,还有人在说话。 她起身探看,只见天未亮,悦来客栈门前,已有大批人潮开始聚集。 那些人有老有少,看来也不像是要来这客栈吃饭打尖,但客栈跑堂的小二,办事的伙计,已经起了个大早,在关照客栈前这扶老携幼的队伍。 经过这一年的经验,阿澪早已见怪不怪。 以前在鬼岛,他每隔一阵就会出岛,消失个几天不见踪影,她总好奇他跑哪去,后来他自个儿说去帮他二师叔跑腿,她还以为事情就是如他所说,到这一年,跟他一起搭船沿海而行,她方知那些年,他出门到底在做啥。 也不知这男人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些年,他似乎每到一处,就会替人免费义诊。 他是人,可他师弟却是兽人,能日行千里,一夜来回。 他那没人性的师叔,那些年几乎教他跑遍了各地,光是要替凤凰楼主跑腿已经不是寻常人能吃得消的活,他竟还有那空闲帮人义诊,而且有些地方显然 还不止去了一次,就如广府这儿,摆明了就是定点常来之处,才会教这客栈跑堂们一见他就万分热切,又对义诊此事那般熟练,眼下还聚了那么多等待看病的男女老少。 果然,她再一细听,就听到人们嘴里聊的、说的,都是他。 洞庭应天堂的宋家少爷,昨日入住悦来客栈的消息,经过这一夜,怕是早已传得大老远,才会让人携家带眷的前来排队。 悦来客栈的跑堂们,沿着队伍分送着清粥小菜,若遇病重的,老幼伤残的,还提供板凳,好让那些人歇息。 她没再多看一眼,回身到镜前梳洗,方套上了外衣,走出房门。 昨日还十分宽敞空旷的天井中庭里,此刻已堆满了一箱箱药材,厨房大灶上,煮的不是美食佳肴,而是各种汤药。 到拐个弯,来到大厅二楼廊上,只见下头原本让人吃饭喝酒的厅堂,虽挤了满满的人,却非来吃饭的客人,而是待诊的病患。有些病患坐在板凳上,有些病患躺在茵席上,身上不是插着银针,就是安着以艾草烧热的竹筒。 教她意外的,是帮人看诊的大夫,除他之外,还有别人。 看那模样,也是大夫,取穴下针的工夫倒也利落,在他身边除了病人,还有几位年轻的大夫,在他把脉看诊时,一边专注的听着他与病人的问答。 「阿澪姑娘,早。」 她站在栏杆边往下瞧了一会儿,就看见胖子从另一间房门走了出来,同她打着招呼。 阿澪瞧他一眼,没多加搭理,但那圆滚滚的家伙还是晃到了她身边,同她一块儿瞅着下头大厅里热闹的景象。 「这儿的人还真是一次比一次多啊。」胖子手里拿着一肉包子,边吃边道:「亏得爷有心,刚开始他说要办义诊,还没多少人理咱们的,就当咱们是来骗钱的神棍,要不是打着悦来客栈的招牌,八成是不会有人理的。」 「你以前同他来过?」 「来过啊。」胖子点点头:「年年都来的,每回办完楼主交代的事,都会多留上三日义诊,第一年还没啥人理,可爷医术好,又不藏私,后来除了来看病的,渐渐也开始有大夫生徒主动来帮把手,想和他学上几手。」 她听了,没再搭话,只垂眼看着楼下那正替人接骨顺筋的男人。 胖子吃完一颗肉包子,又从怀里掏出另一颗肉包子,继续吃。 「说起来,他第一次同我说要办义诊时,我还吓了一跳,凤凰楼几位爷里,他打小性格恬淡,从来不是什么多事之人,也不爱沽名钓誉,突然说要办义诊替人抓药看病,还让客栈里的伙计大肆去嚷嚷,我刚开始还不知他在搞什么,有一回我问他,妳知他同我说啥?」 她没应声,可旁边这家伙倚在栏杆上,就自顾自的说了。 「他说,咱们其实命很好,因为命好,所以才能在这儿好好睡上一觉,好好吃上一餐,若当年投错了胎,你我都有可能是在场这些孤苦贫病之人。所以,他才要办这义诊,因为谁知道下辈子,会不会他动作慢点,就不是少爷,而是路边没钱看病的小乞儿呢。今儿个他帮了人,说不得改天他需要帮忙时,人也来帮他的。」 胖子说着,扯了下嘴角,道:「那时,我还想这爷也太闲,才有办法想到下辈子去,谁知道第二年,我同老大出海,对了,我老大就是同爷拜把的那位楚腾,妳应该记得吧?就他在大运河上扮的那个。总之呢,我运气不好,在海上遇上大风大雨,意外落水,等我醒来,人已在悦来客栈,还以为自己作梦呢。结果竟是一位曾来看过义诊,给他治过病的渔夫将我捞了起来,他见过我在爷身边煮汤药,这才把我送到这儿来。」 他瞧着楼下那医术高明的宋家少爷,把最后一口肉包子也塞嘴里,才道:「那渔夫前一年,腿脚上长了疔疮,整条腿差点烂掉,若非爷,别说是腿,怕是连命也保不住。结果给他一看,命保住了,腿也保住了,就腿上被刮掉了一点肉,但仍能行走打渔,从此把爷当成了活神仙。他若没开义诊,那渔夫也无法继续待在船上,胖子我怕早就被阎王爷给收走了,哪还有命活呢。」 说着,胖子笑了笑,道:「从此之后,这爷想多留几天,那就是几天,他想干啥就干啥,胖子我一个小屁都不敢乱放。」 「那不过是巧合罢了。」她淡漠的说。 「便是如此,我欠了他一条命是真的,就如阿布,定风也一般。」 她一怔,再次抬眼。 「咱们这儿每个人,都欠了他。」他用那乌溜溜的小黑眼看着她,噙着笑道:「没有宋家的少爷,咱们几个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就是哪天哪日,咱们就此挂点了,也不过就是把命还给他罢了。」 阿澪听了,方知昨夜,这人全都听见了。 显然这胖子不只厨艺好,内力也极深厚,方能隔墙也能听闻俩人对话。 「是人终有一死。」他看着她,笑咪咪的说:「所以方要好好珍惜把握,有酒当喝,有饭当食,莫要多思多想多烦忧啊。」 说着,他方哼着小调,摇摆着肥胖的身子,一路晃下了楼,到厨房忙活去了。 她没跟着下去,就杵在栏杆旁继续看着,然后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在替手边病人接骨顺筋之后,昂首抬眼朝她这儿看来。 一抹温暖的笑,上了他唇,入了他眼。 让心,又跳。 晨光轻轻,从顶上的天窗洒落。 他无声张嘴,同她说。 早。 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声在耳边轻响。 看着他澄净的眼,她喉微紧,那字就在唇边,差那么一点就要脱口。 蓦地,下一个病人在这时走到他跟前坐下,他这才把视线拉了回去,同那人把脉问诊。 她回过神,想走开,离开这充满了痛苦、不安、恐惧之处,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感觉到那些患者的无助。 生了病的人,就是不将苦痛说出口,那情绪却仍无比鲜明,充塞一室,教她不适。 可经过楼梯口时,她却听到他安抚人们的话语,让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那声无比沉静,教人就是听闻着,也安心。 不知怎,再举步,没回房,却下了楼。 下楼做啥呢?她也不知。 可就是一路走到了他身后,看着他替一个又一个的人看病,为人写下一张又一张的药单,不时还得一心二用的回答一旁年轻大夫的问题。 旁边又有负责抓药的生徒拿着药单跑来等着要询问他,见眼前的男人忙得不可开交,她看了那紧张又焦急的生徒一眼,那生徒刚巧在这时朝她看来,同她对上了眼。 阿澪本想撇开眼,那生徒却看不懂脸色,对她露出求救的眼神。 「怎么了?」还没想,话已脱口。 生徒闻言,瞬间把手上的药单递到她眼前来,指着在天井那儿等抓药的病人,紧张的说:「方才那大哥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糊了药单上的字,我看不清下头最后这一味药是啥。」 天井那儿的人,就是方才让他推骨顺筋的家伙,她看了一眼药单,上头的药材多是疏筋活血用的,还有一味乳香,最后那一味字糊了,可她一看便知少了那样,直接就同这生徒说了。 「乳香活血、没药散血,皆能消肿止痛生肌,兼而用之,互补互成,下面这味缺的,便是没药。」 「那剂量要抓多少?」生徒一听,忙再问。 「同乳香一样便成。」 这话,可不是她说的。 阿澪回头,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已回身,笑盈盈的瞅着她与那生徒。 闻言,那生徒松了口气,这方匆匆跑回去抓药。 阿澪瞅着他,只觉莫名的热气上脸,故意冷着脸开口。 「乳香、没药都不便宜,你开义诊已不取分文,这么价高的药,你还真用得下去。」 他闻言,噙着笑说:「药钱是银光出的,药材是楚腾运来的,我就出个人而已,怎用不下去?」 她傻眼看着他,一时无言。 就在这时,前方一阵骚动,阿澪抬眼看去,只见好几名头破血流的病患,被人抬着进了大门。 「怎么回事?」 听见大门那儿传来的喧闹,宋应天回身转头,就见其中一位被担架抬进门的家伙,满头满脸的血,非但双手弯曲成不对的角度,手臂上还插满木屑和木片,左上臂有个长约三寸的撕裂伤,还不断冒着鲜血。 他一见,立刻迎上前去。 「港口那儿的仓库不知怎突然塌了,好几个人被高处掉下来的货箱和屋瓦木梁给砸了。」 这抬人进来的话声方落,那倒霉的码头工在这时突然口吐白沫,开始抽搐。 他立马在这工人染血的脑袋大穴上插了一针,暂时止住了他的抽搐,可其他伤员接二连三的被抬了进来,现场瞬间混乱了起来,一时间哀鸣处处。 「伤重不能走的先抬过来,小林、大陈先替大量出血的人止血,阿万、定风你俩先去现场看看——」他一边指示,一边伸手去替这伤员惨遭撕裂的左手止血,谁知他这儿还没稳下来,一旁的年轻大夫因为没经验,竟莽撞的将一大片插在这工人右手上的破木片给拔了下来。 「别——」 他试图阻止,但还是慢了一慢,鲜红的血喷溅而出,喷得那年轻大夫一头一脸,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见状,他飞快伸手,却见一白皙的小手,比他快上一步,已精准的压在那手臂上的止血点,教那原本不断喷涌而出的鲜血停了一停。 他抬眼,只见阿澪不知何时已在身前,就在病人那一侧,她拉下了自身腰带,张嘴咬住其中一头,动作快速的以牙嘴和单手就把那腰带给绑到了喷血的伤口上方,完全止住了出血,然后一个动作,她便将那扭曲脱臼的手骨给接了回去,这方松了嘴和手。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还杵着做啥?做你该做的事。」 他一挑眉,没多说,只拿起生徒匆匆递来的医药箱,迅速的以药酒清理这人手上那可怕的撕裂伤,再拿针线替这码头工的左右双手缝合。 她转身走开,却没走得太远,他能看见她面无表情的帮着那些陆续被送进来的伤员。 她把伤重的人先做简单的处置,再往他这儿送,伤得较轻的人,就分交给其他大夫。 他注意到,非不到必要,她绝不轻易触碰那些伤者和病患。 他知她能清楚感受到他们的痛楚。 可她还是留下来了,没有走。 他教自己专注在手边的伤者身上,但时不时的,他便能听见她清冷的声,指示那些年轻的大夫与生徒,去做他们该做的事。 每回抬眼,他都能看见她在附近,就在身边。 或许因为她早已习惯面对这样的混乱,也擅于指使他人。 在人们还如无头苍蝇那般瞎忙时,她那处变不惊的态度,教人不由自主的就遵从了她的指示,到后来,就连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都不自觉听她使唤。 待情况稍稳之后,她将伤员与病患分开两边,教客栈伙计在中间以屏风隔开,不会一进门就看到满地的鲜血,不要病还没看着,就先吓去了半条命。 她让年轻大夫继续在屛风隔开的厅室前方为轻症者把脉问诊,重症伤员才往后头他这儿送来,还让生徒安抚紧张的伤员与病患,更让跑堂的为大家送茶水甜点。 他稳住状况的重症者,她就继续让人往天井后的大通铺里安置,还教一样通晓医术的阿布去看顾着,让他们能安心休息。 等他终于能喘口气时,这女人已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 两名伙计正在她的指示下,利落的跪在地上擦洗满地血迹。 一跑堂的气喘吁吁的捧着一大迭纱布跑进来,「阿澪姑娘,这是妳要的纱布。」 「送到后头大通铺里给阿布,告诉他,这是给他换药时用的。」 「知道了。」 「阿澪姑娘,澡豆和鬃刷来了。」 「小王和小周,沾点水打出泡沫刷洗地板,顺便把那些沾了血的抹布和衣物集中到后头,晚点儿一块烧了。」 「好的。」 「你俩记得这沾了血污的鬃刷用完之后,别舍不得还留着用,之后一块儿拿去烧了,完事后记得到后院把自己洗干净,这衣也不要了,同你掌柜的领一套新衣。」 「知道,咱俩定会记得。」跪在地上的小王和小周,接过澡豆和鬃刷,异口同声的点头。 「陈掌柜,原本住通铺的客人,你都安排好了吗?」 「我已退了银两,安排他们住到其他客栈了。」陈掌柜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药材的部分,应是足够支应。几位伙计也已前去通知伤者家属,不过有些人是外地来的工,方才老周也已去港口询问工头,要他来认一认。虽然大多任务人多不识字,但工头应知他们出身来处。就是无亲无故的,咱们也会想办法安置的。」 她听了,微一颔首,淡淡道:「麻烦陈掌柜了。」陈掌柜一听,忙摇手道:「不麻烦、不麻烦,倒是劳烦少夫人您费心了,方才那血一喷,溅得到处都是,老朽还真吓得乱了方寸,一时无措,多亏少夫人出手相助。」 这称谓,教她一怔,停步回首,张嘴欲言,却在看见他时,又止。 他瞅着她,忍不住笑。 她黑眸里闪过一抹窘与恼,粉唇又张,「我不——」 可那被吓得不轻的掌柜却根本没给她机会开口,只叨叨絮絮的感叹道:「这回幸好应天少爷同少夫人您在这儿,要不老朽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咱们这儿天气炎热,北方来的大夫,没几个能熬得住这日头,就是有银两赚,也总待不久,多亏少爷有心,开了这义诊,还让有心想学医的人到洞庭应天堂去当生徒,更时不时亲自来指导咱们这儿年轻的大夫与生徒,实在是造福咱们广府这儿的乡亲父老啊。还有那白露姑娘,啊不,该是苏夫人,咱们实在非常感谢苏夫人,那么多年来,一直对咱们关照有加,年年都让人送制好的丸丹散药过来,真的是助咱们甚多、甚多——」 眼看这陈掌柜喋喋不休的,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她一时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还忍不住朝他看来,对着他拧眉,使着眼色。 他见了,这方举步上前,微笑开口。 「陈掌柜,近午了,大伙儿忙了一早上,怕都饿了,不知能不能先备些饭食,让几位兄弟伙计,轮流去填填肚子?」 「啊,瞧我这老胡涂,少爷说得是,我这就去要蔚子做些出来。」 陈掌柜回神,一拍额角,立刻转身匆匆往后头厨房走去。 那老头一走,阿澪方松了口气,却见他来到眼前,冲着她直笑。 「笑什么笑?」她脸一红,微恼的说。 「没,」他噙着笑,说:「就是觉得,妳心真软。」 她傻眼,脸更红,瞪着他轻斥:「胡说什么?」 他闻言,只笑着解下了自个儿身上的腰带,为她系上。 阿澪一愣,没料到他会这么做,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早忘了自个儿方才把腰带拿来替人止血了。 「多亏有妳。」他垂眼看着她,黑眸带笑,柔声道:「要不我还真忙不过来。」 一时间,只觉耳热身也热。 「我就只是……这些人太吵了,我就是回房也不得安宁,所以才多事这一回!」她试图板着脸说话,却清楚此刻自己的脸面定是红到发烫,不禁又狠狠再补一句:「你可别以为还有下次!」 「知道了。」他噙着笑抬手,轻轻抹去她脸上沾到的血迹。 话是这么说,他眼里、嘴角都仍带笑,不知怎,他这模样,却更让她心头发紧。 「我绝不会同你这般,自找苦吃,没事找事!」 「欸。」他轻轻应着,笑着牵握住她的手,往前走去,「不过事无绝对,人生有苦有甜,苦过这回,甘甜自来啊。」 她对这话嗤之以鼻,却任由他握着手。 他闻声轻笑,只牵握着她,一路走上昨日刚来时,大伙儿吃饭的那间厢房。 「说到吃,我还真是饿了。」他说着,推开了门,牵着她走了进去,「不知今日吃什么呢?」 厢房里,圆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菜肴,一旁还有净手的水盆和布巾。 阿澪一见,愣了一愣,简直不知该说啥,显然这悦来客栈的人,就是再忙再累,遇到再混乱的事,都不会忘记要替他准备好吃食。 她都不知他们哪来的空闲搞出这一桌,可身旁的男人已经洗了手,掀开了中间的锅盖。 「太好了,是海鲜粥呢。」他笑盈盈的拿起汤勺,替她添了碗粥,道:「广府这儿的海鲜粥鲜美可口,自成一绝,这粳米都是先用干贝香菇慢火熬到开花之后,起锅前才把鱼片鲜虾搁下去稍煮片刻即起锅,是以肉嫩味美,不柴不老,既保留了海之鲜,又与米粥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妳定要尝尝。」 他那锅盖一掀,一股鲜美的香味就扑鼻而来,引得她饥肠辘辘,这才想起自己今日至今尚未进食。 她用净水盆里的水洗了手,拿布擦干。 他拿起桌边的小调羹,舀了一小口,将其吹凉,方把那海鲜粥送到她嘴边。 因为早饿了,她就没再多说,张嘴便吃。 那海鲜粥确实味美,鱼片鲜甜,粳米更是软滑。 「好吃吧?」他笑看着她。 她没回,只伸手接过了碗与调羹,径自吃了起来。 他笑着为自己也盛了一碗,坐在她身旁边吃着边道:「广府这儿天热,常教人热到没有食欲,我当年初来乍到,也不太适应,没啥胃口,但粳米熬到开花之后,肠胃就较易消化吸收,吃碗热汤热粥,出了一身汗,反倒凉快些,也是这儿在地乡亲代代相传的智慧呢。」 这海鲜粥真的美味,熬粥的大厨细心的连虾子的沙肠都在剥壳时先挑掉了,所以丁点杂味都没有,厨艺真是挺好的。 睡眼惺忪的乐乐,在这时打着呵欠,走了进来。 「好香啊,有啥可以吃吗?」 她话方说完,阿万和小白脸也满身木屑、沙尘的跟着走了进来。 「不会吧?乐乐,妳睡到现在才起来吗?」 「你俩怎这模样?」乐乐傻眼,直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港口有座仓库年久失修倒了。」小白脸拍着身上的灰尘,边指着港口的方向说:「压伤好多人,咱们忙一早上了。」 「真的假的?」乐乐一听,整个人清醒过来,匆匆就跑到窗边查看。 宋应天没理那丫头,只瞧着他俩,问:「现场还有伤员吗?」 「没了,该送来的都送来了。」阿万拿起布巾擦完脸,扔给同样搞得满身脏污的小白脸,这才一屁股坐下,替自己舀了一碗粥,道:「其他都是轻伤,这回没死人真的是运气好,那仓库木梁大多都被虫子蛀空了,所以才会整栋倒下来。」 「被虫子蛀空?」乐乐在窗边看不出什么,好奇的又晃回来,「之前都没人发现吗?」 「没。」小白脸摇摇头:「就是没才会这般,本来照理说,守仓库的工人应该要定期查看才是,不过听说到上月时,都还没这情况呢。但上月下了大雨,有人说曾看见虫子在灯下聚集,大概就是那时跑进去的吧。」 「可那也才上月吧?虫子这么快就能把一整栋的梁柱蛀空吗?」乐乐惊讶的再问:「我还以为能拿来当梁的木头都很结实呢。」 「也有不结实的啊。」小白脸嘻皮笑睑的边吃边说:「又不是每个人都有钱买上好的木头来做梁的,也有偷工减料的。」 阿万听了,只挑了下眉,他没多说什么,只朝宋应天看了一眼,再朝静静在吃海鲜粥的阿澪瞥了一眼。 宋应天见了,瞬间意会。 看来,这之中,还有别的原因在。 他挑了下左眉,以眼神示意阿万别多提。 阿万心领神会,就吃他的海鲜粥,一边和乐乐、定风打哈哈。 「话说回来,胖子和阿布呢?」乐乐察觉人少了,忍不住东张西望的问:「还有苏里亚,怎不见人啊?」 「阿布在通铺那儿照顾伤员,他让我先来吃,一会儿去替他。」小白脸说着,指指楼下,道:「胖子煮了猪肝菜肉粥,正在大街上使唤苏里亚帮他派粥呢,我看那胖子八成边煮边吃,早吃饱啦。」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吃喝一阵,之后才又各自下楼去帮忙。 楼下等着看义诊的人还在大排长龙呢。 阿万下了楼后,本想找机会同那宋家少爷聊聊方才所见,却见阿澪坐在那男人身边帮忙写着药单。 他在一旁看着,没上前打扰。 顶上的天窗洒落天光,映照在那一对金男玉女身上,周遭的人们围绕着他俩来来去去的。 那巫女有一张冷若冰霜的容颜,可每当她看向宋家的少爷,冰冷的黑眸就会变得柔软起来,脸也没那么冷了。 就是如此,也没几个人敢同她多说几句话。 每个上前来看病的人,全都有志一同的对着那笑容可掏的宋应天,但还是有不少人忍不住会偷瞄她。 南方这儿不是没有漂亮的姑娘,但像她这般肤如凝脂、美若天仙的还真不多见,更别提宋家少爷对她那呵护备至的模样了。 果然不多时,阿万就开始听见,有人说晌午时听见陈掌柜喊她少夫人。 流言如风,他看这日没过完,人人都会当她是宋应天的媳妇了。 说起来,这也是那男人当初的打算。 比起孤身一人,身为宋家的媳妇,她更不易被那些有心的妖魔察觉。就是被察觉了,那也无妨。 跟在凤凰楼主身边这么多年,他也不是白跟的。 这一年下来,他很快就发现,宋家的少爷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真的狠啊。 他以前不是没同宋应天一起共事过,可直到这一年,他才真的晓得,这男人可以多恐怖,心思能有多缜密吓人,也难怪老爷这般放任他同这千年巫女在一起云游四海。 说云游,还真是好听了啊。 瞧着那男人斯文的身影,他扯着嘴角苦笑,干脆转身先到后头去帮阿布,他要是运气好,说不得还能混个被铺来小睡一会儿,捕补眠。 反正按往例,这家伙迟早也是会来找他的。 今儿个晚上,他八成也是没觉好睡,此刻自是有闲当睡直须睡啊。 天快黑时,阿万被人摇醒过来。 他睡眼惺忪的睁开眼,只看见宋应天那张帅到没天理的脸。 那男人瞅着他,问:「什么情况?」 阿万爬坐起身,搔抓着一头乱发,打着呵欠道:「仓库业主是一波斯胡商,我没见着人,不过他手下管事都有问题,一见我和定风就跑了,他们搞垮那仓库,只是声东击西,想趁乱混进客栈里,八成是听说了阿澪的事。」 他说着,扯了下嘴角,道:「不过那些想混水摸鱼偷溜进来的,还没进门就让胖子和苏里亚暗中收拾了,我回来时上上下下巡过一遍,没见到其他有问题的。」 宋应天眼眉不挑,只再问:「你去过波斯胡商的宅子了?」 「定风同我一块儿去的,我们到时已人去楼空,就剩个空壳子,整座屋都塌咱们身上,幸好咱俩跑得快。」 不过就是如此,他和定风还是搞得灰头土脸的就是了。 宋应天闻言,眉微挑。 「所以,就是今夜了。」 「八九不离十吧。」阿万伸了个懒腰,道:「只是这回这妖怪挺聪明的,早上那场大概就是试试看咱们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但就是知道厉害了,恐怕也不会想打退堂鼓,倒是有可能联合其他同好一起来。」 「若真是如此,还真的是麻烦了些呢。」 眼前的男人这般说着,可嘴角的笑却丁点未减。 「你打算怎么做?」阿万瞅着他问。 他听了只淡淡笑着说:「照例吧。」 「那就照例吧。」阿万拍拍屁股起身,走人前看到一旁躺在通铺上的伤患,回身问:「那这些人怎处理?」 以往,他们可没这么多伤员要兼顾。 「阿布和陈掌柜会一并处理的。」他说。 阿万点点头,这才转身走出去,门外陈掌柜和几位伙计已等在那里。 他见了一笑。 欸,看来这爷可真是什么都想好了呢。 他和陈掌柜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穿过大厅时,看见阿澪仍提笔不知在写什么,乐乐趴在她桌边,嗑着瓜子,坐她身旁的韦定风曲起一膝搁在板凳上, 一边倒茶一边和乐乐斗嘴,苏里亚化成了人形,安静的待在角落,胖子坐在门前台阶上,拿着不知哪来的蒲扇撮风纳凉赏夕阳。 外头排队来看义诊的人,如以往那般,早被安排到楼上和城里其他客栈旅店过夜。 门外已有伙计搁上了一立牌,公告义诊今日已休诊,明早才会再开。 远方黄昏夕阳,看来就像一颗被压得有些扁的咸鸭蛋蛋黄,让一切都变得黄澄澄的,又有些氤氲朦眬。 眼前的一切看来那般平和。 「天要黑了啊。」胖子说。 「是啊。」阿万杵在他身边,道:「是要黑了。」 「看来,我该进门了。」胖子站起身来,说:「我蒸的冬瓜盅,应该差不多也好了。」 「别忘了帮我留一份啊。」阿万嘴馋的说。 「当然。」胖子笑着转身进门:「当然啊。」 阿万扯着嘴角,看着前方那蛋黄,一点一滴的沉入了大街的那一头。 在它消失的最后那片刻,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浮在水中,轻轻晃动了起来,旋即复又归位。 阿万噙着笑,低下头来,举步下了台阶,当他再抬首,掀开了遮住独眼的眼罩,伸指抓了抓痒。 夕阳最后一丝金光在他抬眼的那瞬间,消失在天边,可几乎在同时,若一直盯着他看,看得极仔细,就会看见他的左眼在指尖也瞬间亮了一亮,但他很快的将眼罩戴了回去。 满天紫红彩霞万分绚丽,可他知,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仍能听见乐乐和定风斗嘴的声音,也知他若是回头,定能看见阿澪,或许也能看见那位老神在在的爷,还有回到柜台里的陈掌柜,以及正在擦桌扫地的跑堂,甚至还能瞅见伙计出来点起挂在大门外屋檐下的灯笼,收拾义诊时让人休息的板凳,若他往上瞧,二楼那儿尚有伙计正在替窗台边的花盆浇花,水花哗啦哗啦的洒落,湿了他一旁的大街。 炊烟袅袅,教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他没回头查看,只拿起胖子留在台阶上的茶壶,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绕着客栈外围走了一圈。 当他走动时,茶水由壶口流了出来,在地上留下了一道细如丝的水线。天已暗,没有人注意,没有人发现。 可仍有一双又一双眼,在黑夜中睁开,紧紧盯着那间客栈。 蓦地,晚霞最后一道余光,消逝在天际。 第二十章 客栈里,人声仍喧哗。 远远的,还能看见跑堂点上了灯,伙计忙把桌并,有人添着饭,有人端上菜。 夜风吹得门外旗招猎猎作响,悬挂在檐下的灯笼也随之摇晃。 暗夜中,那个独眼的男人,手里拎着茶壶,还在倒那茶水,银线一般的茶水,在地上绕着客栈,眼看就要头尾相接,在客栈大门前连结起来。 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没有傻傻的等着他把茶水连在一起,在晚霞天光掩去的那一刹,数颗长钉如箭般疾射而出,直击他的手、眼、心、口,当然也没忘记他那一双快腿。 男人往上翻了个筋斗闪过长钉,手中茶壶的壶嘴,仍流泄出涓涓细流,如他所愿,往那茶水最初落下之处洒落。 可就这一个筋斗,已慢了一慢,一支大红伞突如其来,啪地在客栈大门前打开,阻断了茶水的连结。 独眼男咒骂一声,翻身一个大脚朝大红伞劈下,岂料大红伞却旋转了起来,卸去了那一脚,更可怕的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伞面边缘锋利如刀,眨眼就划破了他的裤,若非他闪得快,只怕整条腿都要给砍下来。 还没喘过气来,持伞者手持长刀,忽地又朝他砍来,独眼男拿茶壶架挡,那铁茶壶却被那刀生生从中劈开,茶水哗啦倾泄而出,偏生他人已被推到客栈大门边,持伞人又用红伞挡着,落下的茶水全被挡下,一滴也没落到该落的水在线。 几乎在同时,独眼男能看见,水线之外的暗夜中,无数黑影蜂拥而上。 「不好!」独眼男脱口再咒,仅剩的眼露出少见的惊慌。 持伞者冷笑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红伞再往他推去,独眼男伸手试图架挡,未料伞尖却在这时往前弹射出来。 这一招,太过出其不意,独眼男闪避不及,被剌个正着,一口鲜血就这样在他被推入了客栈大门时,从他嘴里喷吐而出。 他砰然摔倒在地,一把大刀随之而来,狠狠的砍下了他的脑袋。 鲜红的血花,冲天飞散四溅,喷得到处都是。 「啊——」 尖叫声,瞬间响起。 红伞可没给人机会,一入客栈就再次旋转了起来,那如钢刀一般锋利的伞面,脱手而出,在客栈里飞舞着,眼看几个伙计与跑堂就要跟着被砍头,一对流星锤轰然朝大红伞砸来。 红伞唰地回到了持伞者手里,流星锤随之而来。 「臭妖怪!还我阿万哥命来!」 怪力小姑娘怒极,一对流星锤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几乎砸破了客栈。 持伞者东奔西跑的闪躲着,以红伞接了两次流星锤,可这小姑娘怪力极可怕,就是旋转伞面也卸不掉那力道,教大红伞面被戳得坑坑疤疤、破损不堪,连钢骨伞架都被打歪。 当那流星锤左右夹击双双再来,持伞者胆颤心惊,根本来不及跑,眼看就要被那可怕的流星锤砸得头破血流,说时迟,那时快,一漆黑长满锯齿的镰刀忽地闪现,唰地砍掉了那怪力丫头的脑袋。 持伞者松了口气,就见那有着一双漆黑锯齿镰刀的家伙,拿其中一支黑镰把那死不瞑目丫头的脑袋戳起来,送入嘴里,喀滋喀喳的吃着。 到这时,客栈里早已血流成河。 无数妖怪早趁机冲了进来,可大多数的家伙没啥定力,就像这黑镰一般,一见血肉,瞬间就扑向那温热血肉,争抢吞吃。 客栈里的掌柜,伙计、跑堂,满身是血的惨叫着,被追扑倒在四处。可持伞者就没看见那原先该在这厅室里的正主儿。 蓦地,楼上传来打斗声,持伞的男人猛地抬首,背后忽然窜出四张薄如蝉翼的翅膀,他震动翅膀,飞窜上楼,一路上他瞅见一胖子被人分食,看见那拿着钓竿的小白脸死在另一间房,看见那只乌鸦精怪被活生生拔掉了翅膀,他一路往上,终于在客栈屋顶看见那千年巫女同那姓宋的被人围攻。 太好了,还活着,没见血。 持伞者见猎心喜,抓着破败的红伞,持刀冲上前去,砍死了眼前阻挡着他与那巫女的其他妖怪。 五颜六色的血液与体液,随着断掉的肢体与头颅飞洒上天。 在这无比血腥的黑夜中,他闪电般和那男人对了数招,姓宋的以黑剑砍向他持刀的手,他狠狠一笑,根本不去救手,只飞快以红伞插入姓宋的家伙的胸□。 他的断手带血飞到空中,喷得他满身是血,可他一点也不在乎。 那男人满脸错愕,带着红伞摔下了屋脊,持伞者抓着大刀,只从胸腹两侧,又伸出另外两只手,抓住了那群魔万妖心心念念的千年巫女。 到手了!他到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冲心上脑。 正当他转身要将她掳走时,他忽地看见那巫女无瑕的脸,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一滴血渗了出来。 香气,蓦然盈满鼻腔,窜入心肺。 恐惧与渴望同时疯狂袭来,口水瞬间满溢口腔,森白利牙在同时暴出了唇,血液在他身体里沸腾,即便他明知应该要带着她快跑,却做不到,他克制不住地张嘴朝她咬去,几乎在同时,感觉到其他妖怪前仆后继而来,不分青红皂白的张嘴就咬,吞吃啃咬着他与她。 可眼前的巫女,却在剎那间消失无踪,而在他嘴里的,只剩一白色纸片。 不,他尝到她了,他能闻得到,感觉得到,就像其他妖怪感觉得到一样,以至于他们全都发狂的咬着他。 不同的,是他能察觉那源源不绝的力量。 那力量由口入身,奔窜五肢百骸,在他每回被咬下一口血肉的同时,就生生不息的修复着他的伤口,补充他失去的血,和他被吞吃的肉,甚至让他被砍掉的手再次长了出来。 可那力量止不了痛,止不了被撕扯啃噬的痛,而那重复增生的血肉,只让更多的妖怪争先恐后的窜了上来,一再啃咬争食他,无论他往哪逃、怎么跑都没有办法摆脱。 他的翅膀断了,四手两脚也被嘶咬扯开。 混乱中,他摔下天窗,跌落客栈大厅,那些失去理智的妖怪也不曾停下,只是追了下来,扑咬啃食着他,教他惨叫连连、满地打滚,恨不能当场死绝。就在他生不如死的这个当口,混乱的大厅地板,轰地发出圆形蓝光。 蓝光冲天,瞬间将妖怪全都烧得灰飞烟灭,但他还活着,因为不断被烧灼而痛苦大叫。 当蓝光消散,他就只剩下一颗脑袋,却仍感觉到那力量,只是那力量变得无比微弱,却还在试图修复他被吞吃烧灼的血肉。 可已经不够了,那力量已快被耗尽,而他只剩下一颗残缺不全的头和脊柱,剩余的力量根本不够让他恢复原状。 他在地上抽搐着,睁着大眼看着原本应该被方才那阵混战弄得无比破败的大厅,看来竟似毫无损伤,翻倒的桌椅全都好好的摆在原位,就连桌上的茶壶、茶杯,都还在冒着白烟。 而原该死绝的几个人,不管是被他斩首的独眼男,被黑镰吞掉脑袋的怪力小姑娘,抑或是胖子、小白脸,甚至那被他以伞穿心而死的男人,全都活得好端端的,就站在那白塔巫女身旁。 姓宋的男人走上前来,垂眼看着他。 彷佛是看出他的困惑与不甘,男人伸出手,在客栈中四处的纸片纷纷飞来,来到他摊开的掌心中。那些白色的纸片,全都被剪成了一个个的小人,小人的胸口都有着针尖般大小的一滴血,有些小人断了胳膊,有些小人没了脑袋,有些小人缺了腿,身上被咬得万般破碎。 「这阴阳法阵,能以其受力返还诸其身,你伤人一分,它还你一分。」男人手捧那些破碎的白色小纸人,淡淡开口:「你们若下手没那么狠,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到这时,他才知自己和其他妖怪,从头到尾,就没真的伤到任何一人。 而他咬的那一口,也是小纸人,上头有着那千年巫女极为微小的一滴血。他们全都上当了,被这人的幻术欺骗。 「何……何时?」他不解开口。 「阿万走出这大门,掀起眼罩那时,就已障了你们的眼。」宋应天垂眼,告诉这家伙。 「门外的法阵,从来就不是防你们闯进来。」阿万走上前来,跟着补刀,道:「是为了阻止你们逃出去。」 「你们……少……得意……」他恼恨不已的张嘴,边咯着血,边粗嗄的将 字眼挤出嘴:「我王主……必将降临……你们……定也……不得……好死……」说着,他笑了起来,邪恶的笑着,可却连笑都笑不完全,就踭着一双赤红的大眼,咽了气。 「这家伙死透了吗?」 韦定风好奇的跟着上前,拿鱼竿戳戳那颗丑脑袋。 阿万掀起眼罩看了一眼,开口确认。 「死透了。」 「你觉得他方才说那是什么意思?」胖子抱着宝贝冬瓜盅,边吃边问:「这家伙难不成还有个主子吗?」 「听起来,是如此没错。」宋应天气定神闲的说。 「我还以为他们每一个都没办法抗拒妳。」定风看着阿澪说:「真有妖能忍得住按兵不动吗?」 「因为我尚未见血。」阿滗垂眼看着地上那焦黑的妖尸头颅,道:「妖力越强的,定力就越好,我若没见血,大妖仍是忍得住的。」 闻言,除了宋应天之外,人人皆为一悚,不觉安静了下来。 过去这一年,他们已数次看见这些妖,为了她的血肉能如何的疯狂。 眼前这死去的妖,即便身手再高强,妖力再强大,还有翅膀能飞天,可当他咬破了那纸人,教她的血味逸出,旁边众妖全都陷入疯狂,开始撕咬追吃这妖怪。 只是针尖般大小的血,已让他们为之疯狂,若她真受了伤,流了血,是要怎生的可怕? 更恐怖的是,她至今是遇过多少回呢? 不自禁的,乐乐欲伸手握住阿澪的手,她却在瞬间抽开了手,转身走开了,教她小手悬在半空,看着那冷漠走人上楼的背影,丫头瞬间有些尴尬。 可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转头,看见师兄对着她微笑开口。 「乐乐,妳陪我来送送这些小人吧。」 「嗯,好。」她点点头,牵握着师兄的手,一块儿走到了中庭里。 中庭里,月华淡淡洒落,方才的混乱,好似假的一般。 宋应天松开她的手,以双手捧着那些代他们受难的小纸片,搁到她手中,乐乐小心的捧着它们,然后动作轻柔的合掌,他将手覆在她小手外,同她一起,轻念咒文。 「离离为火,巽巽成风,儿儿若水,元归乾坤。」 两人一字一句,诚心祝念着。 当他俩双手再开,手中纸人已化作点点金光,往上悄悄飞升,就像萤火虫一般。 乐乐昂首看着它们慢慢飞升,然后一点一点的消散在夜空中。 当她将视线拉回,却看见二楼窗口,阿澪也杵在那儿昂首看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阿澪的嘴也微微动了动。 蓦地,阿澪察觉了她的视线,垂下了眼,冷冷的看着她和师兄,下一剎,阿澪就从窗口退开了。 乐乐回首,只见师兄也在看阿澪方才所在的那扇窗。 「对不起,我忘了她不爱人碰。」乐乐有些小沮丧的说。 闻言,他低头垂眼,扬起嘴角,看着她说。 「不是妳的错。」他看着这单纯的小丫头,告诉她:「阿澪不是不喜欢妳,她只是不敢让自己太喜欢妳。」 「为什么?」她不懂。 「因为她怕自己若喜欢上了,会舍不得,放不下。」他噙着笑,道:「哪天妳若回黑魔山去,她到哪再去找个这么可爱的乐乐呢?」 「啊!对喔!」她以拳拍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他见了又笑,只看着他们这一辈,排行最小的师妹,说:「乐乐,妳帮师兄一件事好吗?」 「好啊。」她眼也不眨的先点了头,才问:「什么事?」 「将来妳回黑鹰山后,哪天若再见到阿澪,帮我多看着她一些,别让人欺了。」 「那是当然的啊!」乐乐一听,立刻答应,信誓旦旦的说:「只要乐乐在,绝不会让人欺负阿澪的!乐乐会教大家都不准欺她的丨」 他闻言,喉微紧,笑着再道。 「她脾气不好,若她对妳生气了,妳也别怕,她就是想我而已,到时妳就同她说,若想我了,就快来找我,我定会等她的。」 「嗯嗯,好,乐乐不会怕阿澪的。」小丫头没多想,只斩钉截铁的说:「乐乐定会同阿澪说,要她别生你的气。」 瞧着这小师妹,他声微哑,笑着说。 「那就拜托乐乐了。」 「师兄你放心!」乐乐露出大大的笑容,拍着胸口道:「包在乐乐身上!」 乐乐回客栈楼上梳洗了。 宋应天仍站在中庭里,阿万缓步走了过来,忍不住说。 「黑鹰山掌控着整条丝路,乐乐又最得宠,若她说一,整条丝路不会有人敢说二。海上有楚腾,中原有凤凰楼,丝路有黑鹰山的赫连家,你为护她,还真是想尽一切办法啊。」 宋应天闻言,只扯了下嘴角,哑声道。 「就怕,仍是不够的啊。」 阿万听了一怔,有些不解,「这都铺天盖地了,还不够啊?」 宋应天抬眼朝他看来,轻笑。「没,只是我胆子小,总得想多一点,以防万一啊。」 阿万看着他,却隐隐觉得哪儿好像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对,他还要再想,那男人已噙着笑,开口问。 「四海航运那儿还好吗?」 他闻言,想起正事,只道:「定风去看过了,有阿布顾着,陈掌柜和伙计们,还有送过去的伤员们都安然无恙。」 「城里其他地方呢?」他瞧着阿万,问:「可有异样?」 「没有,都如常的。」阿万道:「我上屋顶看过,没瞅见有其他妖怪,就是有,八成也都躲起来了。」 他点点头,「既是如此,那就早点洗洗睡吧。」 「那长翅膀的家伙说他有主子的。」阿万提醒他:「那主子要是又聚众跑来怎办?」 「也是啊。」宋应天笑笑,只掏出水符,轻念符文,撒向半空。 刹那间,水符消失,白雾兴涌,围绕着这悦来客栈。 他见了,方瞅着那独眼阿万道:「这样一来,客栈会暂时隐匿着,你到蔚房拿些胖子用猪油蜂蜜做的甜糕,到客栈门口,每隔十尺就搁一块,一路搁到城隍庙,剩下的就全都摆供桌上就好。」 阿万一怔,呆了一呆。 「为啥?」 「那镓伙有两双翅膀,四手重目,肤色棕黑,身手高强却仍爱聚众成事,若我没猜错,他应是蛩蠊之一。」宋应天扬起嘴角,道:「祖师爷说,蛩蠊一族嗜甜、喜油,遇之能以蜜、油诱之。你入了庙后,就摆上剩下的糕点当供品,同那城隍爷说,这是四海楼要孝敬给秦家七爷的。」 听到这,阿万才领悟他在想什么。 「可以这样吗?」他傻眼。 「为何不行?」宋应天挑眉。 「既然如此,那咱们为何一开始不这么做就好?」全给那七爷处理,多省事啊。 宋应天看着他,微微一笑:「有些事,太常做,就无用了。」 阿万听了,更呆。 「就是偶一为之,方能成事。」宋应天将双手负在身后,噙着笑道:「南方湿热,蜜油糕点易招虫害,胖子的糕点,长了嘴的都无法抗拒,贪嘴的妖怪闻香而来,也是自然,怪不到咱们头上的。」 闻言,阿万再忍不住,嘴角一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收到,小的这就去办。」 夜更深。 一长相斯文的文士,杵立在山岩上,看着远方那座城。 月下,静夜如常。 不久,一黑影飞掠而来,落在他身后,单膝下跪。 「大人。」 文士回首,看着那额发上长出两根触须,下颚发达,头骨凸起的家伙,「红磷呢?」 触须男冷汗微冒,尽力张嘴发出奇怪的声音道:「死了。」 因为下颚太大,他甚至无法把嘴张得太开,讲起话来有些含糊不清。 「蛩蠊呢?」文士再问。 触须男艰难的再张嘴,再道:「王主被引到城隍庙,教人给斩死了。」 「喔?都死了?」 触须男冷汗更甚,口唇更干,硬着头张嘴报着坏消息。 「都死了。」 文士听了,只淡淡再问:「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闻言,触须男心一惊,整个人瞬间趴到了地上,用力到坚硬的头骨,都把地上撞出了坑洞,万般恐慌的道:「小人离得远,被挡在法阵之外,是以才能存活下来。」 文士负手瞅着那酿东西,再问。 「蛩蠊一族为数众多,在你前面的,既然都死了,你便上位了,是吗?」触须男一怔,全身更是大爆汗,匆匆再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我主身旁的小兵,不敢妄称王主。」 文士冷冷看着那低贱的小妖,只将大手一转,幻出一颗水晶球。 「你想要这吗?」 头长触须的男人闻言,好奇抬头,一见他手中的水晶球,一颗心猛地狂跳。 只见那透明的水晶球中,有个婀娜的女人。 女人蜷缩在地上,长发垂地,背后还垂着两对透明的翅膀。 她睡着了,却仍美若天仙。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眼前那女人,确实是蛩蠊一族的王女,他之前早觉王主与王后会如此听从配合此人,定是掌握了王女,如今看来,他真没料错。 「想要吗?」文士再问。 他喉一紧,厚唇嗫嚅半晌,终抵不过自身欲望,只能看着那王女,张嘴开口:「想。」 「很好。」文士满意的笑了起来,道:「你听好了,你们之中,谁若能将白塔巫女掳来,我就让谁当下一任蛩蠊王主,同你族王女一块儿,成王为后。」触须男一听,两眼大放异彩。 若是能得到王女,就是低等如他这般工兵,也能成王啊! 「不过,下回月圆时,若没人能将白塔巫女掳来,我定将这王女活活烧死,灭你一族生路。」 文士的话,教他一惊,恐惧的将双眼移到了他脸上,却见文士脸上带笑,深黑的眼,却冷若寒冰。 「希望你们一族里,有人比红磷和上一代蛩蠊王主更中用些。」 说完,他把手一转,重新收起了水晶球,脚一点地,便飞上了天。 触须男吓得脸色发白,清楚知道,这位大人是认真的。 下回月圆时,他们之中,若没人能把那白塔巫女抓来,王女便会被这大人给活活烧死。 到这时,他方晓得为何王主和红磷会听从这大人的话,愿意答应若捉到白塔巫女,会将其交出,王女既已羽化出两对双翅,那也表示,王后已丧命了啊。 此刻,他哪还有什么选择呢? 王主和王后已死,王女若也死,他们其他人也只能跟着等死了。 握紧双拳,他展开背上乌黑薄翅,迅即飞越黑夜。 公鸡昂首啼鸣。 薄薄的天光,缓缓透窗。 当身旁的男人醒来的那一剎,阿澪立时便跟着醒了。 他在看她,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感觉到他温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那如蝶翼般轻柔的触碰,教她心微紧。 他没多扰她,只如往日那般,替她拉好丝被,方悄悄起身掀开遮挡蚊虫的轻纱蚊帐,下了床,去穿衣梳洗。 不自禁的,她睁开眼,隔着那薄透轻纱,瞧着那在屋里活动的修长身影。她看着他套上人们为他准备的衣裳,推开了窗。 两位伙计准时的在每日这时就来到房门外,他在人来敲门时,就已先开了门,让他俩先后送上一壶热水,还有装着餐点的竹篮,微笑轻声道了谢,重新把门合上。 他把热水倒入水盆里,将布巾搁进去,再拿剩下的热水泡茶。 茶香在水冲入小茶壶里时,瞬间满溢一室。 他拿那温热的水洗了脸,摊开牛皮袋,掏出那轻薄的医刀修面。 修完了面,他一边清洁收拾医刀,一边嚼着洁齿的香木,再以茶水漱口, 然后才在窗边榻上坐了下来,怡然自得的捧着那杯冒着氤氲热气的茶,看着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 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该不会,又有妖怪? 她拧着眉,想着,然后终忍不住,也起身下了床,走到他身后。 敞开的窗外,清冷的薄雾渐散,晨光渐渐照亮飞檐屋瓦、大街小巷,如常一般,她看不出异样。 「你在看什么?」 他闻声回头,朝她露出一抹笑,柔声道。 「看平安。」 她一怔,还没理解,他已伸手打开方才伙计送来的竹篮,拿出一盘腐乳,一盘煎蛋,一盘青菜,两碗热粥,搁到小桌上。「既然醒了,一块儿来吃些吧。」他说。 她不饿,可为了她自个儿也说不明白的原因,她仍是上了榻,在小桌的另一边坐下了。 清风徐来,送来海潮的味道,还有远方的声响,教她不觉又往外看去。层层的屋脊交错着,不时有炊烟袅袅,冉冉而上。 一只大黄猫趴在其中一座屋脊上睡觉,有个老头挑着菜篮走过大街,有位妇人正在洒扫庭院,另一位姑娘正收着晾挂在后院的衣物,有个孩子在喂家门前的狗,还有几位穿着短打的码头工人,正聚在卖清粥小菜的摊子边,或坐或站的吃着碗里的清粥。 看平安。 他方才所说的话,蓦然浮现脑海。 阿澪转头看他,只见那男人,手里端着那碗热粥,一双眼不知何时又看向外头,唇边有着一抹恬淡的笑。 他那神情,如此放松,那般安适。 霎时间,喉紧心热。 他在这时拉回了视线,朝她看来,笑仍在眼,然后举筷夹了一块腐乳搁她碗里。 「多吃些,厨房里还有的,胖子熬了一大锅呢。」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垂眼,举筷吃着碗里的热粥。 到粥入口,才发现那粥不是单纯白粥,是以粳米和绿豆熬煮而成。 粳米清肺养胃除烦热,绿豆甘寒亦能清热解暑,正适合在这南方湿热之地食用。 她吃了,方想起,昨日他才同胖子说想吃这粳米绿豆粥,就如他在北地时,也曾同胖子聊起想在麦茶里加些甘草大枣一般。 每到一地,他总会同人叨念着想要吃些什么。 刚开始,她没多想,只觉他就是爱吃,只是贪嘴。 可如今,她忽然领悟,他如此这般,可也不真是因为他想吃,而是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说了,人们定也会替他弄来食材,胖子拿到材料,就会煮出他所说的料理。 大枣甘温益气、养血安神,北地天冷,吃这正好,若与小麦甘草搭之,便能调养心阴,缓肝气之急,宁神安燥。 甘草小麦大枣都是北方在地所产,就如绿豆粳米皆是南方所出一般,要取得皆不困难。 他心知,人都知他是吃货,无论他吃什么、用什么,旁的人都会好奇想要学着吃、跟着用,胖子更从不吝于同其他厨子伙计们传授配方。 不用多久,这些食疗的方子就会传开来,教更多人知。 不自禁的,她抬眼再朝他看去。 眼前的男人,细嚼慢咽的吃着粳米绿豆粥,神色万般愉悦轻松。 你做这些,也没人会感激你。 这话,差点就要脱口。 可这男人,就是连知都不教人知他在想什么、做了什么,又何曾想过要人感激? 微启的唇,颤了颤,终又合上。 恍惚间,又听自己问。 你在看什么? 看平安。 他说,笑得那般温柔。 忽然间,觉得胸口莫名的闷。 她匆匆垂眼,不知为何,明明这男人就在眼前,她却忽觉他像是远在天边一般。 一颗心,惶惶,晃动起来。 蓦地,大手毫无预警,抚上了脸,带来如潮水般的温暖。 她微怔,抬眼只见他瞅着她,微笑开口。 「粥吃脸上了呢。」 阿澪看着这睁眼说瞎话的男人,知他看出了什么。 霎时间,心更紧,眼微热,半晌,只吐出一句。 「瞎扯。」 可她没拨开他的手,他也仍将手搁在她苍白的小脸上,以拇指缓缓轻抚她粉颊。 清风又来,扬起她的发。 他温柔的看着她,将那乌丝掠到她耳后,抚着她小巧的耳。 那无尽的疼惜与柔情,汩汩而来,教她不知为何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 蓦地,楼下有人打破了一只碗。 那哐啷的清脆声响,教她猛然回神,匆匆撇开了脸,脱离了他大手的掌握。 就是如此,阿澪仍能用眼角余光,看见他大手停顿在原位,半晌,方缓缓收了回去。 她不敢抬眼,不敢真的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只因她知道,这一刻,他那张脸、那双眼,定又会再次浮现,那好温柔又好寂寞的笑。 但即便她不看,那笑,仍在眼前,刻在心上,教她想起身走人,跑到天涯海角,再不用面对他那温柔又寂寞的笑,那柔情似水的眼。 纵然想逃走的冲动如此强烈,不知为何,她却仍坐在原位。 窗外鸟儿婉转啁啾,在这清晨,发出悦耳轻啼。 坐在小桌对面的男人,在这时拿起煎蛋,以长筷将其分开,搁了其中一半至妞碗里。 阿澪微愣,看着碗里的煎蛋缓缓沉入热粥中,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拿筷夹起了那煎蛋,咬了一小口。 煎蛋香酥微咸,里头切了细碎的香草,不是青葱,却比青葱更提味,配上那热粥,教粥更显清甜。她再吃一口,方认出那是南方这儿的药草,因花开九层,被人叫做九层塔,没想到这药草煎蛋这么好吃。 大街上,行人渐多,客栈的伙计忙进忙出的,拿出板凳,搭起遮阳的棚子,和挑菜来卖的菜贩肉贩打着招呼,寒暄几句家常。 人声、笑语,随风而来。 她喝着粥,吃着菜,还能隐隐瞧见,他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下方大街,嘴角又微扬,一边也在喝粥吃菜,不时还举筷夹着青菜、腐乳。 他看来如此自在,还吃得那般津津有味,教她莫名也跟着放松了下来,慢慢的喝着手中那碗粥,吃着盘里的青菜,如他一般,细细尝着其中各种不同的滋味。 粥的清甜,蛋的咸香,就是看似简单炒过的青菜,都有虾米香。 胖子的厨艺真的好,教该有的风味都保留,又恰恰好的融合在一起。天更亮,风更清。 当金光乍现,她搁下碗筷,忍不住抬眼,只见他在那朝阳中,用一种万般恬淡、无比温柔的神情,看着她,对她笑。 这男人都不知看她看了多久了,一时间,不自禁,又脱口。 「看什么?」 谁知,他闻言,只笑看着她,张嘴柔声缓缓吐出一句。 「看平安。」 阿澪愣看着他,一时哑口。 「一年了呢。」他嘴角微勾,挽袖提壶又倒了一杯清茶,边说:「妳允我同妳一起,到今日,已整整一年。」 这话,更教她怔忡。 她不知他有在算这日子,不知他这般认真的记着。 他搁下茶壶,将那热茶,往前递送到她眼前,凝视着她的眼,微笑开口。 「但愿,岁岁年年常相见,日日平安如今朝。」 阿澪看着他,气微窒。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过去这一年,为顾全她的安危,他走得有多辛苦,多么如履薄冰,就如昨夜,只要走错一步,算错一回,这些愿把性命交在他手中的兄弟,甚至是乐乐,都可能会就此丧命。 可这男人却从来不曾放弃,甚至还想要继续。 茶汤冉冉,冒着氤氲白烟。 不自禁的,她伸出双手,接过那杯热茶。 见状,他笑意更甚,黑眸再次亮了起来。 瞅着她,他再次挽袖,万分愉悦的举起自己的那杯茶,与她一块儿在这平静安适的早晨,一同喝茶。 当风又来,方觉眼微湿。 阿澪垂眼看着杯中清茶,闻着淡淡茶香,几乎忍不住想要相信,想要祈求。 岁岁年年常相见…… 日日平安如今朝…… 几日过去,一切如常。 来看义诊的人,络绎不绝。 到了第五天,四海航运的伙计来通报,船已修好了。 客栈的陈掌柜一听,没等他交代,自动自发的就让人把义诊的告牌给收了。 黄昏时,阿澪看见有个太慢才背着患病的儿子赶来,走了几十里路的老农,硬着头皮追问门外收拾告牌的伙计,忍着老泪想要为子求诊。 伙计忙开口安抚他。 「没事,大爷你放心,我带你去看李大夫,等大夫开了药单之后,你再拿药单去四海航运那儿拿药,不用担心诊金药钱,咱们掌柜都先给过了,掌柜也交代,爷若有心念着,哪天回乡,见了有人需要帮忙,顺便帮把手便成了。」 老农闻言,热泪忍不住夺眶,老嘴张了张,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差点就背着儿子跪地磕头。 「大爷你别忙了,咱们还是快先去给大夫看诊吧。」那机灵的伙计,赶紧扶着他,领着那老农往前走去,一边还道:「你爷俩今晚若没地歇脚,就来咱们客栈,咱们的大通铺虽然简陋,可也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还供热粥清茶的……」 伙计领着那老农越走越远,然后转过了街角。 她在楼上听着,看着,才发现原来他开这义诊,不是就只开这些天。 人多贪婪,若有免钱的,当然就看免钱的,所以他才让人说就只办三天义诊,可若真是家贫者,就是晚到了,他也让人转介到那些前来帮忙的大夫那儿去。 瞧这儿伙计多熟手,说得多顺溜,甚至不需回头去问掌柜,显然这事已行之有年。 到天黑后,她经过中庭二楼回廊,意外再见那老农与那孩子在一楼后方的通铺那儿歇息,那伙计送去热粥,一边还探问对方住哪做啥,然后干脆就同那老农收购起多余米粮来了。 「怎么了?」 看见她杵在回廊边,他走到她身旁,好奇问。 阿澪拉回视线,只道:「义诊就算了,你这般到处大撒钱,冷银光没意见吗?」 他听了,又看见楼下伙计与那农夫的对话,领悟过来,笑道。 「妳觉得这是赔本生意?」 「难道不是?」她回首看他:「都穷到没钱看诊了,哪能有多余米粮能贩售?」 他瞅着她,只微笑说:「天下南北不只万里,各地偶有水旱天灾,没有哪方哪地能年年丰收。天地阴阳,总有轮转,今年南方大旱,不表示明年后年,三年五年后也会如此。十年风水轮流转,银光深知此理,知道以人为本,方能长远,是以她做这买卖,做的不是一季两季,是看长远,看三年五年,看十年二十年。北方若旱,就将南粮北运,南方闹水,就将北粮南送。」 阿澪闻言,方恍然。 至此,她才知,凤凰楼的生意为何能越做越大,冷银光又为何愿意让他挪用各地客栈当义诊场所。 这可不光只是贪个积善之名而已,还是在买人心,做人情。 到头来,这些人全都会成为那女人稳定供粮的来源,也是如此,那四海航运方也愿意这般倾力相助。 看来冷银光,倒真是聪明人。 「欸,忙了一天,还真是饿了。」他在这时自然而然的牵握起她的手,笑道:「咱们还是先填饱肚皮再说吧。」 她才在想是不是该把手抽回来,一名伙计却在这时拿着一小竹筒匆匆走来,递给他。 「少爷,凤凰楼来的快信。」 他停下脚步,伸手接了过来,打开塞子,把其中的信笺倒了出来,展开细读。 他看了一眼,嘴角扬起一抹笑。 「怎么?」阿澪见了,忍不住问。 见她问,他干脆直接把信笺递给她。 上头只简单写了几个字。 岭南有盗,请兄押粮。 妹银光 阿澪一愣,挑眉问:「什么意思?」 「洪州去年大旱,颗粒无收。今年情况也未好转,地方官虽已上奏请粮,但上头暂无消息。」他瞅着她,解释:「银光从各地调粮,请四海航运从安南运粮至广府,再转陆路北运过南岭至洪州,路看似远了些,可只要能过山,之后便会轻松快速些。」 她领悟过来,挑眉:「可南岭有盗占山为王,她希望你能随行押粮,以防盗匪行抢。」 宋应天淡然一笑,点头,方问。 「妳想去洪州走走吗?」 她瞅着他,他也瞅着她。 「我若不想呢?」她面无表情的问。 「我便叫胖子同定风一块儿去押粮就好。」他想也没想就回。 阿澪看着这男人,只再问「若我说我想去天竺呢?」 「那咱们可得先备上更多水粮,换上更大的海船。」他眼也不眨的说,一边还笑道:「上回银光同我说,楚腾这阵子刚要从天竺回来,咱们说不得能在扶南那儿遇上。」 见他竟像是完全不在意要离乡背井,她忍不住提醒他。 「我说的是天竺,可不是近海沿岸,随时想回就能回的。」 他听了,只笑看着她说:「我知道。」 「若有什么意外,你可能会就此客死异乡。」她冷着脸再说。 「嗯,我知道。」 他定定的垂眼看着她,眼里还有着温暖的笑。 阿澪望着他,半晌,方将手中信笺,塞回他手里,淡淡开口道。 「算了,天竺太热了。」 「比起这儿,天竺是更热些。」他点头同意,笑着执起她的小手,继续往大伙儿一块儿吃饭的那间厢房走去。 「你让人把马车的窗开大些。」 「好。」 「别挂布帘,挂竹帘就好,竹帘透气些。」 「好。」 「多备些枸杞菊花,水也别少带了。」 「好。」 「你可别以为山里只有山贼强盗,百越山妖比海妖更难缠的,就是运气好没遇妖,山里易生瘴气,暑湿极重,你让人多备些解毒清热去湿的药草。」 「好。」 他接二连三的答应,教她拧眉,微恼开口。 「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当然。」他笑着回。 她在进门前,停下脚步,瞇眼质问:「我说了什么?」 他垂眼笑看着她,只说:「车要开窗,窗得挂帘,记得备水备枸杞菊花,小心百越妖和山中迷瘴,我都记着了。」 她听了,这方满意的转身推门而入。 他在她身后笑看着,怀疑她是否知道,方才那些话,透露出什么。 她是千年巫女,受了伤能自愈,就是不吃不喝也能存活,自然是不怕缺水,更不怕闷热中了暑热,就是遇了妖,她要跑也跑得比他们快。 她碎念交代那么多,无非是担忧他们几个啊。 果不其然,她才坐下,见桌上有去皮去核,泡在凉水里的荔枝果,她又冷着脸同他说。 「让人把这撤了,你以后让乐乐少吃两斤荔枝,一颗荔枝三把火,她再这样饭后照三餐吃下去,不闹肚疼才有鬼。」 「说的也是啊,她是吃得太凶了些。」 他笑着回身,召来伙计,让人把那嫩白香甜的荔枝果给撤了。 刚巧乐乐来吃饭,见了伸手就从伙计端走的果盆里多捞几颗出来塞嘴里,「喂,等等啊!怎撤下了?我都还没吃啊——」 他伸手抓住她后边衣领,不让她跟上那伙计,只同那边嚷边不忘又抓满手荔枝的丫头道:「阿澪说要撤的,怕妳吃多闹肚疼呢。」 乐乐一听,瞬间忘了那荔枝果,回头冲着她直问。 「咦?这吃多会闹肚疼的吗?怎没人同我说啊?」 她回头的同时,因为太激动,鼻血还真就这样飞甩出来,阿瀑一脸无言的看着那万般热切的丫头,和那两串鼻血,才知自己说得太慢。 那男人见了,更是毫不客气的笑了出来。 「咦?怎么了?少爷你笑什么?」定风走进来,一见宋应天身前那丫头,噗哧一声就跟着笑了出来:「哇,乐乐妳怎么喷鼻血了?妳还好吧?」 「咦?啥?怎么了?啊!我流鼻血了吗?为何啊——」 乐乐一阵惊叫哀号,却还是死抓着满手的荔枝果不放,那两个男人还只顾着笑,阿澪看不下去,掏出手绢上前给她,再拿来空碗,装那丫头两手的荔技。 「别再吃了,荔枝吃多会上火,空腹吃更伤身,嘴破流鼻血只是刚好而已。」 乐乐抓着手绢,撝着染血的鼻头,泪眼汪汪的说:「胖子说,荔枝三日就变味了,只有这儿才吃得到嘛,它们真的好好吃啊。」 她那无辜又贪嘴的模样,教阿澪见了,只觉好气又好笑。 「你怎不早提醒她?」她看着那站在乐乐身后的男人,扬眉问。 「欸,我说了,她听不进去啊。」他瞅着她,边笑着替那丫头倒了一杯热茶。 阿澪一闻那茶味,就知那不是一般清茶,是添了荔枝壳的药茶,拿来缓解上火症状的。 她这才发现,这家伙根本早觉乐乐吃了太多荔枝,才会事先就让人煮了这茶。 他不说,是想让这丫头自讨苦吃,才能从中学会教训。 蓦地,想起他几年前,曾说过的话。 生而为人,我们会从痛苦中学习。 她本以为,那是屁话。 可如今,瞧着那被自个儿喷了满地的鼻血吓傻的乐乐,她却不得不承认,这话或许有它的道理。 接下来这几年,她相信这丫头,八成是不敢再卯起来把荔枝往嘴里塞了。 第二十一章 烈日当空。 大队车马浩浩荡荡的在山路上前行。 阿澪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越来越渐宽广平坦的风景。 翻山越岭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一行人虽然确实有遇上山贼,结果那群贼盗,其实也不过是几名日子过得不顺遂的游民,人数还没凤凰楼运粮的伙计多。 遇上山贼的那日,她甚至脚都没沾地,他就已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那些山贼,加入他们,为凤凰楼干活。 这世道,有奶便是娘。 他没奶,可有粮,还能保证加入凤凰楼,日后非但能填饱肚皮,且能养家活口,那些山贼当然二话不说,全都弃械投降了。 山贼不是大问题,倒是越往北,就越能看见林叶更加枯黄,原本该变得更加广闇的溪水,也多有干涸,处处坦露着干枯的河床。 可至少这儿还有水,在溪水河床附近,还能看见几块勉力支撑着的菜田,但离得远一些的水稻田,却都只剩干裂的田地。 离水更远的水田,当然更是早已完全荒废。 有时候,他们在丘陵山脚下,还可以看见一两亩勉强撑下来的水田,但通常田中的稻子也都是万般萎靡不振的垂着头,教人怀疑它们真的能撑到结穗时节,更别提秋收了。 眼前的景象,教运粮的人马,神色都跟着凝重下来。 每至一地,他都会派人去打听当地情况,要他们探了消息,再一并至洪州城回报。 天气越来越热,教人汗如雨下,心情都不由得浮躁起来。 这一日,运粮的车马一行才刚过一条完全干涸的河床,阿澪就见一黑色大鸟飞越过万里无云的蓝天,迅速的朝这而来。 他见了,掀起竹帘,伸出了手。 黑鸟收翅,稳稳的停在他浮现黑色护臂的手臂上。 他将手收进窗里,从那黑鸟脚上拿下竹筒,打开来查看信笺。 黑鸟跳下他的手臂,往旁走去,在角落里站定,低头用鸟嘴顺着羽毛。 阿澪没多想,替那大鸟倒了一杯水,就继续看着窗外风景。 身旁的男人,在看完信笺后,倾身掀起竹帘,交代了几句,方坐了回来。 她没多问他是收到了什么样的消息,南方多雨少旱,如今都成这般,可以想见其他地方,也很难有什么太好的消息。 可她不问,不表示这男人就不会说。 「前头有个村子。」他瞧她,微笑道:「听说那儿情况还不错,一会儿刚好能下来吃个饭,歇歇脚。」 她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不久,果真看见一座在丘陵下的村子。 村子不大,就几户民居,为了储水,还在屋前挖了水塘,只是这儿久不见雨,水塘都已见底,连原本该有的莲荷都只剩几片枯黄的叶。 车队才停下,已有一名老者,带着几人等在那里。 虽然那些人穿着粗布衣裳,她却一眼瞧见他们每个人都穿着衙门的制式官靴,就是走起路来,那身板也不似常人,一见就知不是什么小老百姓,当然那看来有些眼熟的老头更不是寻常老头。 宋应天掀起竹帘下了车,她却没下车。 他见了,只笑笑,也不勉强,就放下帘子,和负责驾车的阿万一块儿朝前走去。 那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见他就迎上前来,激动的握住了他的手。 「应天贤侄……上回多亏了你……唉……没想到这回又……」 「狄叔叔,外头天热,咱们进屋里说吧。」 他扶着那老者,同阿万和其他几名扮作平民的官差一起进了屋。 运粮的车队一一停好,胖子下车,煮了一锅绿豆汤,定风帮着他分发给车夫,乐乐好奇的跑来跑去,阿布就跟在她身后。 她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确定他一时三刻不会出来,方下了车。 运粮的车夫、伙计,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待在粮车的阴影下,喝着绿豆汤。 「阿澪,妳要不要喝绿豆汤?」乐乐远远的喊着她。 那丫头显然很习惯这种干热的天气,连着几天下来,就没喊过一声热,还活蹦乱跳的,让她想起来小白脸曾说乐乐从小住在沙漠里,怕是不假。 阿澪朝乐乐摆了摆手,示意她不需要,就走上了那座红土丘陵。 脚下的大地,干到一踩下去就起沙尘,她每走一步,都会滑落牵动不少红土。 这红土丘陵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到了顶上,她放眼望去,只见到处一片荒芜干枯,偶尔才有几株耐旱的植物勉力生存着,吐露着些许的绿意。 你在看什么? 看平安。 他的话,蓦然又在脑海中响起。 就是现在,她依然还能看见,他那无比温柔的神情。 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啊…… 她下车时没穿鞋,赤脚踩在这干枯的大地上,她能清楚感觉得到,这片土地有多么荒芜。 天不雨,还有川河,尚有地水伏流。 会干涸至此,是因这儿的大地被污染了,才会变得如此。 可当她闭上眼,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流动在其下的气息。 她不像云梦,能徒手转换利用它们,可她一直都感觉得到,当她心够定,她就可以。 就像她能感觉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 她闭着眼,深呼吸,让风吹过她的身体,让大地与她合而为一。 几乎在下一瞬间,黑暗里,点点微光亮了起来,这里一些,那里一些。 在她身后,有一个光点,无比明亮,那么温暖。 光点周围,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微光,可没有哪一个,比那光点更温暖,更明亮。 那是他。 她知道。 阿澪再吸口气,把手张开,让五感更加向外延伸。 更多的微光亮起,可除了那些微光,还有一股又一股恶心的黏腻感,不时会出现在其中。 她刻意忽略它们,继续往外查看。 蓦地,在左手边,有一处光点,散发着鲜明的芬芳,她几乎能尝到那味道。 没多想,她张开眼,脚一点地,朝那儿飞掠而去。 当她来到那光点所在,那散发着昂扬生命气息之地,她落了地。 万里无垠的蓝天之下,有一棵巨大的老树生长在这里。 老树仰天纳地,枝叶昂扬,叶虽稀缺,却仍翠绿,万点绿叶间,还有着红红紫紫,结实系系的果子。 这片大地被污染了,可它仍在这里,坚持了下去。 它把根扎得很深很深。 当她仰望着它,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力量。 不自禁的,她抬手,抚上它粗糙的树干,剎那间,鲜明的温暖如潮水般蜂拥而来,包围着她,她能清楚看见,它曾见过的一切。 春夏秋冬,风霜骄阳。 无数的虫鸟人兽,在它身旁成长,替它浇水除草,同它说话唱歌,他们与她们在它身边来去,出生、长大、死亡…… 它把根扎得很深,很深很深,静静的唱着生命之歌。 就在她沉浸在其中时,突然间,一股寒气忽地从身后袭来。 她飞快睁眼抽手,转身时,已将收在衣袖里的医刀握在手中,她朝来人疾射而出,对方侧身闪过,朝她吐出黏稠的唾沫,她低头闪过,欺身上前,闪电般箝抓住那家伙的颈项,狠狠的将这妖撗倒在地,口念金咒,就要发狠宰了他,却在瞬间,感觉到这妖的恐惧。 那不稀奇,妖都怕死,比人还怕,可在这一剎,她感觉到的恐惧,却不是这铁头大颚的妖对自身死亡的畏惧,而是想着另一只被关在水晶球里的王女。 她一愣,只迟疑了一瞬,一旁另一只妖怪,已冲上前来,拍动着轻薄透明的两对翅膀,伸出四只手,抓着她飞上了天。 阿澪心跳一停,还以为下一瞬间就要被吞吃啃咬,她反手抓住那铁壳般的手,抬脚往上狠踹对方胸口,却又看见同样的画面,一个蜷缩在水晶球里,背上贴着两对湿润透明翅膀,发长及地,美若天仙的姑娘。 王女。 她踹中了那家伙的胸口,对方吃痛松了手,另一只妖怪却接着抓住了她。 可这只也没吃她,阿瀑恼怒不解,结手印轰开了他,这回终于落在地上,可几乎在同时她才发现,她早已被一群同样长着四手四翅的妖怪包围了。 他们全都想着同一个人,想着同一个词。 王女、王女、王女、王女、王女、王女—— 剎那间,又惊又恐,正当她以为自己终逃不过此劫时,黑色大鸟忽然从天而降,落地的剎那,在她眼前转瞬为人,那黑衣人手持长棍护着她,东一棍,西一棒的,将那些妖怪打得东奔西窜。 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 那些妖,那些从不放弃吃她的妖,竟然撤退了。 阿澪喘着气,看着眼前的家伙。 他转过身,朝她看来,纵然他仍背着光,身后有刺眼骄阳,她仍清楚知道这家伙是谁。 苏里亚。 那只精怪朝她伸出了手,阿澪没握住他的手,只自己爬起身来,拍掉身上的沙尘,有些恼羞成怒的警告。 「不许同他说!」 他没有回,他还不会说话。 她慢半拍的想起这件事,莫名更恼,只转身走回村子,走了两步又转身往回走,却差点撞到那傻精怪身上,只因他这回还真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她张嘴想叫他闪远点,却清楚知道这回是自己的错,只能闭上嘴,大步走回老树旁,定下心来,抬手轻触那粗糙的老树,默念请求。 老树轻轻唱着生命之歌,同意了。 她拾起方才射出的医刀,截取了一小段枝叶下来,再蹲跪在地上,取了些许干土。 「给我水。」她回身同那精怪伸手。 苏里亚取下腰间水壶,递给她。 阿澪倒出一点水在掌心,把干土和成泥,替老树被截断的枝干,敷上了泥,低声念着回复的咒语,诚心祝念。 确定它不会因此受到伤害,她把水壶剩下的水,都淋在老树的根部,这才把空水壶还给他。 苏里亚接过水壶,系回腰间,看见她又伸手摸着那棵老树,这回还把额头也贴了上去。 那瞬间,她的模样,看来无比温柔。 跟着,下一剎,眼前这棵大树,轻轻哗沙作响,变得更加茂盛翠绿。 他眨了眨眼,再回神,她已经转身跃上半空走人了。 苏里亚连忙展翅跟上,就怕又把她给跟丢了。 宋应天上车时,那女人正倚窗喝着一碗绿豆汤,看都没看他一眼。 车里乍一看,同之前没什么不同,却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桌上的竹筒,被装了水,水里插着一根绿意盎然的枝叶,那枝叶上头,还有紫黑色的果实。 他认得那叶,也认得那果实。 「这是桑葚吧?」 他在桌边坐下,摘下那紫黑色的果实,放入嘴里。 她还是没回头看他,可他却清楚瞅见,她原本洁白干净的裸足,沾满了干土泥沙,就是发上衣上也沾了不少。 角落里,黑色的乌鸦正低头清理羽毛,牠身上同样沾了不少黄沙。 当他朝那乌鸦看去,乌鸦露出无辜的眼神,然后默默把小眼往旁挪移开来。 尝着嘴里那酸甜的果实,他扬起嘴角,笑了笑。 「我都没想到呢。」 她一声不吭,就吃她的绿豆汤。 他噙着笑,自顾自的道:「桑树耐旱,叶能养蚕,果实能吃,亦能入药,若遇旱,尚能解饥,确实挺适合这儿的风土。」 她还是没理他,就看着窗外。 他笑着抽出信纸,提笔磨墨,开始写信。 一封写给白露,他记得白露多年前就已请人栽种药草,桑树苗她定不会少有,他请她有空先送些桑苗过来。 另一封写给银光,这事急不得,得悠着来,不用飞鸽传书,是以他没用简单几字解决,首先不忘在信中称赞一下腰缠万贯、富甲天下的师妹多么聪慧灵巧,再来诚心问候一下二师叔和二师娘,还有师妹那威武稳重的夫君、聪明可爱的侄儿,把师妹全家上下都问候过了一遍,方再告知,他已将她交代的米粮平安运到,然后才顺手提及这儿的地方父母官,想在此推广栽桑养蚕,建议她来此开织造作坊,定然能如水道渠成,无往不利。 再一封,写给爹娘,除了问安,也报一下自身平安,以免他俩老人家担心得跑来查看。 写完书信,他又朝那坐在窗边的女人看了一眼。 她依然装作不想理会他的样子,但他可没漏掉,她一碗绿豆汤吃了半天都还没吃完,八成一直在偷瞄他写啥。 等墨干时,他曲起一膝,故意倾身凑到她身边,问:「妳要不吃,给我吧,好渴呢。」 原以为她会如之前那般,刻意当着他的面,把那绿豆汤全都喝完,谁知她瞅了他一眼,竟舀了一口给他,还送到了他嘴边。 他一怔,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涌上心。 明知不该太得意忘形,可他压不下那热,那笑。 她恼了,反悔想收手,他在她收手之前,抓住了她的小手,眉开眼笑的张嘴吃了。 「欸,真甜。」 他舔着嘴,笑看着她,开心的说。 她瞪他一眼,转过身去,面对着窗,三两下把剩下的全自个儿吃得一干二净。 那羞恼倔强的背影,只教他笑得更加开心。 炽热的艳阳,照亮她乌黑的发,和其上沾到的尘沙。 情不自禁的,他伸手轻轻拨去她发上的红土沙尘,她一僵,没回头,也没闪开。 他不知方才她去了哪,可他知,为找到这能在旱地里犹能存活的桑树,她定也吃了些许苦头,方会弄得一头一脸的沙。 一地一风土,别处在旱地中能活的林木,到了这儿不一定就能生存下去。她这是花了心思,特别去找来的啊。 万千柔情,满溢心胸,他捞起她身后一缕青丝至唇边,印下一吻。 热风来,香满盈。 青丝被人从手中抽走了。 他抬眼,只见她羞红了脸,抓着自个儿的长发,瞪着他。 笑,又上嘴角,掩不住,也不想藏。 可他没再扰她,只拾起桌上那三张墨已干的信,收折好,放入信封里,掀帘下车。 岂料,却又在这时,听见她冷声开口交代。 「告诉姓狄的,暖冬大旱之后,常有蝗害,要他把粮收好,省得人没吃到,都给虫吃了。」 他回身朝车里看去,她又不看他了,就瞧着窗外,一副啥也没说的样子。 瞧着那别扭的身影,他又笑,柔声开口。 「知道了,谢娘子提醒。」 她闻言,瞬间又僵住了。 他没等她反应过来,只放下竹帘,笑着转身走开。 转眼,一行人来到了洪州的悦来客栈。 几日前,他在那小村子,交了货粮与那被贬的狄公,就带着一行人继续往北。 运个粮也得这般偷来暗去的,显然那狄公仍是京里那几位的眼中钉,难怪冷银光运粮不从河运,要他大老远翻山越岭的运粮过来,那狄公就连收粮都不敢让人知,还得改换行装,跑到小村子里来收,八成是怕落人话柄,背后在京里又被参一本吧。 这一回,他可没多问她要去哪。 那地方一无水,二无粮,遍地干荒,留下来也不能做什么。 幸好当他们继续往北,车马又行了十多日,总算看到荒田渐少,灌溉的水渠里,也渐渐不再干涸,空气里开始有了水气。 再行几日,路旁竟然出现了一座大湖。 虽然水线明显往内缩退许多,可至少有水。 天快黑时,一行人到了一座小镇,歇脚的地当然还是悦来客栈。 这间客栈就盖在湖边,临水而建,甚至还有个小小的码头,只是码头如今是在陆上,绑在码头上的小船全都因为湖水减少,搁浅落地了。 不过站在那儿往外看,还是能看到粼粼波光。 一到地头,伙计们没倒地就睡,几个人开始刷洗马匹,拿来粮草、飮水给那些辛苦的马儿们吃喝,乐乐、阿布也帮着照顾,就小白脸和胖子两个,一副被晒成人干的模样,瘫在后院廊上,爬都爬不起来。 「阿万,乐乐和阿布就算了,他俩打小就住沙漠里,你怎没事啊?」 见阿万也提着两桶水来,快虚脱的小白睑忍不住好奇的问。 阿万看着那两人干,挑眉嗤笑道:「我大漠都不知跑几回了,这一路都还有水喝,偶尔还有树荫呢。你俩命多好,在海上让楚腾养得又白又嫩的,同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家似的。」 「喂,我白是随我娘的,我日头也没少晒过好吗?」小白脸闻言,歪着脸抗议:「我就晒不黑,晒过头了就只会脱皮,你以为我想吗?」 胖子听了,更是忍不住幽幽冒出一句。 「就是啊,晒得我都瘦了。」 听到这句,小白脸回过头来,惊讶的道:「真的耶!你不说我还没注意,胖子你整个小了一圈耶,你还好吗?」 「不好……」胖子慢吞吞的撑起自己,摇摇晃晃的走向大通铺那间房,道:「我去睡一会儿,没事别叫我。」 「胖子你不吃饭吗?」乐乐见了,扬声问。 胖子头也不回的摇摇手,一下子就消失在通铺深处倒床呼呼大睡了。 阿澪瞅了那家伙一眼,只听身旁男人道:「放心,他睡几天就好了。」她回头看他,就见那男人手上拿着一碗调好的药膏,走向那被晒得满脸通红,开始脱皮的小白脸。 「定风,吃完饭,还有力气就去洗个澡,把这药涂上。」 「太好了。」小白脸万分感激的收下,一边还不忘碎念道:「其实海上也晒的,只是至少还有水气,我就没想到这儿会这么干,干到我皮都裂开了。」 宋应天笑了笑,交代道:「睡一觉之后,早上醒来把药洗了,再涂点油吧。」 小白脸又怪叫着他一个大男人为何要涂油,阿澪没留下来听他和小白脸闲聊,自个儿走回前面饭堂里倒了一杯茶水喝,谁知这时,一名蓝衣文士却出现在门外。 那文士看着她,朝她笑了笑。 她不认得那张脸,本不想理会,可下一剎,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剎那间,心一停。 她不认得这人,可她认得那样东西,那曾经在她手中的—— 闇之书。 那文士看着她,笑着把那东西收回衣袖里,然后朝外点了一下头。 她没有跟上前去,只站在原地。 虽然她没有闻到妖气,但那东西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她没有那么蠢。更别提,悦来客栈被宋应天下了结界,这家伙不敢进来,所以才要她出去。 岂料,见她不动,那文士模样的家伙,竟然一挑眉,掀袍举步,抬脚跨过了门坎。 她心头一悚,手一垂,抓住了从袖中滑出的医刀。 「阿澪。」 蓦地,熟悉的叫唤忽然响起,近在身后。 几乎在同时,那文士停下了脚步,在伙计迎上前时,转身走了出去。 宋应天在这时来到身边,「阿澪,吃饭了。」 那家伙一出门,眨眼就不见踪影,她转头看着他,只听见心跳在耳中隆隆作响。 见她脸色发白,他抬手轻触她小脸,「怎么了?是热到了吗?」 那温柔的触碰,教她几乎忍不住想将整张脸都偎进去,可方才那人定没走远,说不得正藏身暗处,看着这里。 仰望着眼前的男人,莫名的恐慌又在心中扩散。 她往后退开,只道:「没,我不饿,只是累了,你们吃吧。」 说着,她没等他回,匆匆转身上了楼。 他在看她,她知道,她没有回头。 漆黑的地道,不断往前延伸。 她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墙面的泥土在她手中剥落,可无论她再怎么走,却怎样也走不到尽头。 蓦地,身后远方传来窸窣声响,那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楚。 她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只是害怕的开始跑了起来。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大到她完全无法忽略。 王女。王女。王女。王女—— 她心跳飞快的回头,看见一双由无数小眼集合而成的巨大黑瞳,和那方头铁颚扁鼻的脸,那东西直瞪着她,打开了有如铁钳一般宽阔的铁嘴,大声对着她尖叫。 白塔的巫女! 阿澪在黑暗中惊醒过来,她满身大汗的挣扎着,试图挣脱箝抓住她的东西,然后下一瞬,她就听见了他的安抚。 「没事,是我。」他将她拥在怀中,贴在她额际,告诉她:「只是梦。」 她心跳飞快的喘着气,在瞬间就发现自己人在屋子里,被他拥在怀里,不在什么不知名的地道中。 她能嗅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感觉到他的心跳,贴着她胸口慢慢的跳。 「就是梦罢了。」他抚着她汗湿的背,悄声说:「作梦而已。」 阿澪回过神来,停止了挣扎,可方才梦中所闻所见,依然如此鲜明。 那潮湿的味道,那粗糙的墙面,那振翅的声音,那凑得好近好近的怪脸、巨瞳,都那么清楚,好似她仍在那里。 明明已清醒过来,她依然止不住浑身的颤栗,感觉到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恐惧教她紧紧攀抱着身前的男人,好半天都无法松手。 可他轻轻抚着她的背、她的发,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越发鲜明,温暖的体热,缓缓渗入她的心肺,教她僵硬的身子,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黑夜中,满天星子在窗外悄悄闪烁着。 蓦地,他柔软的唇,轻轻印在她额上。 这一吻,就如秋叶落水,在心中,引发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教泪无端上眼。 她知道,她应该告诉他,警告他。 「不是梦……」 她瘠哑的张嘴,说:「我是白塔的巫女……」 「嗯。」轻轻的,他应了一声。 「我从小就能读心,不只是人的,还有兽的……」她告诉他:「我能感应世间万物,所有生命的气息、情感。」 听到这话,一颗心,热又紧。 他知道她能读心,可她从没真的亲口告诉他。 她深吸口气,声颤颤,微微抖:「前些日子,我遇到了一群妖怪……」 当她停下来,他没有催逼,只是拥抱着她,静静的等着。 阿澪再吸口气,舔着干涩的唇,过了好半晌,方有办法再说。 「那些妖怪找我,不是为了要吃我,不是为了他们自己。」她在暗夜里,哑声道:「他们不吃我,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比起吃我,他们更想抓我去换回他们的王女……」 「王女?」他挑眉。 「记得吗?有一种妖怪,是精怪变的。」她看着他,提醒他:「精怪是万物化生,飞鸟、走兽,甚至是花草、虫蚁……」 听到这里,他想起前些日子在广府遇到的妖怪,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害怕。 虫蚁为数众多,《魔魅异闻录》中有记,其中精怪化生者,最麻烦的就是此种,因其虫后本是精怪,转化为妖后,所生虫卵,孵化成虫尽皆为妖,杀之不尽,难以灭绝。 在众多虫蚁转化成的妖怪中,更让人头疼的,就是长有翅膀的那种了。 「蛩蠊吗?」 她点头:「所以那一天在广府时,那蛩蠊才没在第一时间吃了我,他想抓我去换王女,若非你以我的血为饵,他必不会轻易中计。」 「这些天,他们一直跟着我们,他们会不顾一切的只求抓到我。」她抬起眼,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说:「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他垂眼看着她,道:「有人深知蛩蠊一族的习性,方抓了他们的王女,藉此操控他们。」 她点点头,身微颤,但仍深吸了口气,抬眼告诉他。 「洪州大旱,不是天灾。」 他一怔,眉微抬。 她看着他,黑瞳涌现藏不住的恐惧,说:「蛩蠊喜旱恶湿,天不雨,方能教蠊虫卵不断增生孵化。」 闻言,他心一凛。 洪州去年天就已不雨,若她所说没错,这意味着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从去年就开始布这局了。 「能呼风唤雨的,就算不是魔人,也必是大妖。」阿澪面无血色的说:「这是陷阱,我们来到这里,都已在其算计之中,他唯一没算到的,是我能感应到蛩蠊的执着,他们数量太多、太过执着,满脑子都只想着王女,想抓我去换……去献祭……」 她是如此害怕,他抚着她苍白的小脸,安慰道:「妳知道,能呼风唤雨的,算起来也没几个。」 她瞪着他,脱口就道:「就是一个,你都遇不起!」 这话,只教他黑眸一暖。 「妳担心我吗?」 阿澪闻言一愣,怒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嗯,知道。」他抚着她的小脸,微笑道:「放心,没事的。」 「对方没有在去年就动手,反而等到现在,就因那人很小心!」她又急又怒,揪抓着他的衣襟,匆匆道:「他一路都在暗地里看着,过去那几回,只是试探,你以纸人作饵那招已无用——」 「好像是这样。」他听了,只噙着笑,点头同意。 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知为何只教她更急更恼,热泪蓦然上涌,在眼眶里打转。 他见了,万般心疼,只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恼怒的伸手推他,却只感觉到他的怜惜不舍,一时竟无法再出力。 「阿澪,这一路,我可曾让妳伤过?」他拥抱着那小小抖颤的身子。 没有,他没有,可这回不一样。 她很想,真的很想相信他能保她。 可她怎么敢?如何能信? 他只是个人,就只是个人,他再神通广大,岂能挡得住那些活了数千年,还抓了蛩蠊王女,能指使千万妖兽的魔人大妖?更别提,对方还拥有闇之书 当年战后,那些妖怪处心积虑的挑拨离间,她被迫将闇之书交给了夜影。 他们见过闇之书能做到什么事,就是夜影跑了,他们也绝不会让闇之书流落在外,闇之书只可能存在从供奉地逃出来的妖怪之中。 她应该要走,应该立刻起身走人,纵然他的怀抱让她感觉如此安全,好似只要待在这里,缩在他怀中,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屏挡在外。 可这一切,只是幻觉。 早在今夜之前,她就清楚明白这件事,却依然忍不住想留下,想让自己相信,她可以和他一起过日子。 就只是过日子而已。 但今天黄昏那轻易就能走进来的妖怪,和他手里拿的闇之书,还有方才她所感觉到那毛骨悚然的一切,让她清楚晓得,这男人所想的,她渴望的,都是奢求。 深吸口气,她就事论事的告诉他。 「蛩蠊一族,岂只千万,你若档不住,死就死了,我却不能以死解脱。」 这话,多现实。 她能看见他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画面,当年他在河边捡到她时,她被咬得七零八落的模样。那景象,伴随着恐惧,可那恐惧,不是畏惧死亡,而是害怕再见她受那样的折磨。 「我会尽力确保,不让这事发生的。」他搂着她,哑声说。 可有些事,不是尽力就有用的。 她早就知道,早已晓得,同他一起,本就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个陷阱,为了抓她而设的陷阱,这设陷的人,甚至知道他与狄公的交情,知道他和凤凰楼的关系,算到他和她必会因此来到这里。 那人花了整整一年,如此小心的耐着性子,挖了这个洞,就是要猎捕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警告了他,已够仁至义尽,就该分道扬镳,再留下来,难道真让他和那几个愿意为他舍命的傻瓜,白白丧失性命? 他在广府使的幻术,早已忠实呈现迟早会发生的事。 他们会死,他也会。 更糟糕的,更让她害怕的,是他们不会死得那么容易。 那些妖怪,那些曾被封印在供奉地的妖魔,全都疯了,比外界那些更加疯狂。 她见识过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她看过当年夜影曾受过的苦,看过他们如何对待夜影和跟随他的同伴,如何利用他们玩弄折磨夜影,消磨他的心志、践踏他的自尊、剥夺他的骄傲,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连恨也不敢恨,连自己也不敢记得。 她还以为自己不会遇到同样的事,她没有同伴,早就没了。 可她蠢到让这男人说服自己,可以利用他,利用他们几个保护自己。 一年前,这一切听来如此合理,她可以让他与他们为她守门、替她除妖。 为何不能?有何不可? 但如今,当她闭上眼,她只看见乐乐欢天喜地的吃着各地美食,看见胖子拿着勺子翻炒料理,看见小白脸提着钓到的大鱼同她献宝,看见阿万坐在艉楼上跷腿拉着奚琴,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看见阿布坐在木箱上用小刀刻着木头小鸟,看见苏里亚认分的在甲板上晒着洗净的衣物。 她在乎他们,这该死的男人,让她开始在乎这些人,而那些妖怪,会为此折磨他们,会为了让她低头,让她哀求,教她亲眼看着他们全都在她眼前,一个个被残杀、凌虐、剥皮、刮骨,接受千刀万剐的凌迟—— 然后他们会被逼着背叛她,他也会如此。 每个人都会。 她就这么做了。 一咬牙,阿澪狠着心,张嘴颤声开口。 「你说过……哪天,我若想走,你绝不拦我……」 闻言,那拥着她的男人,浑身一僵。 椎心的疼,由他而来,戳着心头,教她又颤。 他恼她不信,痛她要走,她知道,能感觉到。 蓦地,他低哑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狠狠扎在心上。 「是,我是说过。」他深吸口气,笑着,却压不下心痛,只贴着她的脸面,瘠哑开口:「妳若要走,我绝不拦妳……」 那疼,那痛,撕心裂肺一般,汩汩而来。 不是她的疼,不是她的痛。 是他的。 她这般告诉自己,却没有用,只让心如火烧。 就在她疼得快受不了时,他退了开来,松开了手。 明明他松了手,一颗心却反而像是被烧红的大手紧紧握住,那灼疼倍而有之,毫无消减,教她喘不过气来。 夜很深,有星无月。 屋子里,黑得几乎什么也瞧不着,她看不清他的脸面,只瞧得到他隐约轮廓。 缓缓地,他坐起身,曲起一膝,抬手耙过散落的长发,靠在墙上,看着她,又笑。 「妳走吧。」 那干哑的声,苦涩的笑,教她为之瑟缩。 她坐起身来,看着那在暗影中的模糊身影,哑声道:「你知道我是对的。」 「嗯,妳是对的。」 他笑着点头,轻声同意。 不知为何,却只教心更痛。 她强逼自己转身,下了床,没费事穿鞋,只直接往门外走去。 「阿澪。」 那声轻柔的叫唤,让气一窒,不由自主的,为之一停。 暗夜中,男人低哑的声,在身后,轻轻响。 「我也说过,妳若想我了,随时都能回来找我的。」 剎那间,再忍不住心痛。 一行清泪,蓦然夺眶。 她闭上泪眼,没有回头,只推开门,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报时的声音。 阿澪在下楼前,就已抹去泪水,幻作伙计的模样,她很清楚那文士一直在监视这里。 谁知,才到楼下,刚入大厅,就看见那蓝衣文士站在那里。 该死,她还以为她来得及,可显然她已慢了一步。 阿澪心一惊,装没看到,提起搁在一旁的茶壶,佯作要往后头厨房走去, 一边快速的想着该如何在不惊动旁人之下脱身,那家伙却在眨眼间,来到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爷,您需——」 她露出笑脸,话没说完,已垂手握住袖中刀,往他挥去。 蓝衣文士闪电般箝住了她持刀的手,眨眼就夺走了她手中的医刀,反手架在她雪白的颈项上。 「我以为妳该知道,见血不会是个好主意。」 一被他抓住,阿澪瞬间就察觉到他是谁,所有在苍穹之口曾遭遇过的恐怖,蓦然上涌,教她小脸刷白,恐惧的瞪着眼前的家伙,怒斥命令。 「放开我!」 文士盯着她,双瞳泛过一层淡淡的绿光,复又转黑。 「别费事了,惑心这招对我没效。不过妳放心,我不是要来找妳麻烦。」他松开她手,退了一步,冷冷的看着她说:「我只是想和妳做个提议。」 他一松手,阿澪转身就想逃走,可一回头就看见他在眼前,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跑,那人都比她快,最后一次,当她把手中茶壶朝他扔去,他非但接住了那热烫的茶壷,手中那把医刀,瞬间又贴上她的颈项,教她为之止步,连踏出一步都难。 那可怕的妖怪,对着她挑眉,轻声说。 「别挑战我的耐性,也不要以为这儿的人可以救妳,这儿的结界已被我破,只要我一声令下,蛩蠊们就会冲进来将他们吞吃殆尽,我没这么做,是不想妳在混乱中见血,赤尾他们还对妳念念不忘呢。」 闻言,她一惊,更加不敢乱动。 即便许久不见,但她仍清楚记得他多么恐怖,能多残忍。 「你想要什么?」 她张嘴开口问,即便故作轻松,声仍微颤。 「妳跟着这姓宋的,无非是以为他能保妳,对吗?」 文士垂眼将手中医刀,贴在她肤上,缓缓上移,让冰冷的刀锋贴在她脸上,道:「我听说妳嫁人时,还真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这家伙,非常人啊。」 听到他提及楼上那男人,比见血的恐惧更让她害怕。 瞪着眼前这大妖,阿*压下心中惊恐,极力镇定的冷冷一笑,道:「嫁人?你以为我是谁?姓宋的,不过是我找来替我驱虫的看门狗,我不过就是利用他罢了。」 文士眼中绿光又闪,淡淡道:「这条狗,还真为妳除掉了不少虫子。」 「否则我要他何用?」她轻哼一声。 文士瞅了她一眼,「这姓宋的是颇有一套,但他那点把戏,不过就是雕虫小技,对那些不入流的小妖魔兽或许有用,却挡不住我,拦不了赤尾、青角,更别说其他魔人了。」 她心头一颤,这回却没将恐惧显露于形,只不动声色的说。 「我知道,要不你以为我这大半夜的是想去哪?」她冷哼一声:「你到底想和我提议什么?」 眼前的男人瞥了二楼一眼,淡淡道:「与其同这只会点小把戏的人类在一起,妳还不如同我一道。」 阿澪心下一悚,寒毛直竖,止不住的恐惧爬上心,教手微颤,她将其搁到身后掩藏,冷声嗤笑。 「同你一道?让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吗?」 听闻此言,他轻哼一声。 「妳真当我如赤尾他们一般愚蠢野蛮吗?」 她冷眼看着他,和他手中的医刀。 他眉再扬,翻转医刀,还给了她。 阿澪戒备的瞪着他,没有收,那人扯了下嘴角,手一转,就将医刀整支插入木桌中,连一点也没留在外头,看来就如一根被死死钉在木桌上的铁钉一般。 「我以为妳该晓得,我同那几个蠢货不同。」 对这话,她不予置评。 见状,他抬手轻触她的脸面,她反射性的往后缩退,他见了,眼微瞇,收回了手,说:「也是,还真不怪妳。不过当年,我就不曾赞同那样公开将妳献祭,说起来,我们也只需要妳的血,就能得到所需,用不着弄得那般野蛮、骯脏。」 他撇了下嘴角,露出不屑又鄙夷的神情。 「那样使用神之血,愚蠢又浪费,可那时我们被关在供奉地,大人若不这么做,就压不住底下的人,将妳分食方能供给所有的人,教那些太过饥饿的蠢才,沉浸在妳那美好的芬芳与力量之中,才不至于自相残杀,才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疯狂可悲。」 阿澪听得一阵毛骨悚然,苍穹之口的遭遇,再次浮现眼前,教她恐惧得无以复加,有那么一瞬,差点不顾一切试图再次脱逃。 文士提着手中茶壷,走到一旁,拿起桌上空杯,替自己倒了杯茶,道: 「姓宋的,不过只是个人,是人终究会死,就是他真能凭着那点雕虫小技保妳不伤,他若死,妳还得费事再去找下一个茅山道士,可我就不一样了,妳若与我一起,就是再过千年,也不需再担心害怕,就如当年夜影庇佑于妳那般。」 她看着眼前这人,想起先前他收藏在衣袖里的东西,恍然过来。 「你想要我用闇之书帮你转化成圣亚克沙?」她冷声道:「你忘了之前那些尝试的人有什么下场?」 「我当然记得。」他瞳眸收缩成一线,扬眉道:「但那是因为他们太蠢,没有搞懂闇之书其中真义。再者,我从来就不想当圣亚克沙,我想要的,是练成天人。」 她一愣:「天人?」 「天人,神人,真人,妳想怎称呼都行。」说着,他倾身凑上前,不自禁深深的吸了口气,嗅闻着她身上的香气,直视着她的眼,哑声道:「妳只需在每回满月时,让我尝一尝妳的血,我保证,妳甚至不会感到丁点疼痛。」 她忍着想后退的冲动,这家伙不臭,她完全没有闻到他身上的腥味,但这人从以前就让她害怕,在供奉地所有的妖魔中,她最畏惧的,一直不是那百般嚣张的赤尾、青角,甚至不是大人,是这个一直以来,静静的待在一旁,宛如大人影子般,出谋划策的家伙。 阿澪看着他,问:「你能忍得住不吃我?」 「我从以前,就比较喜欢文明一点的方式。」他手握那杯热茶,递到她面前,道:「再者,妳伤越重,就得花更多时间复原,神之血就没那般浓郁,妳若无伤,就这样一杯精华,便已足够。」 她心下一悚,更惊。 这人向来就是苍穹之口那一群之中,最冷静,也最聪明的一个。 可她没想到,他竟对她的情况,这般清楚。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他在供奉地,就常去苍穹之口观察她,因为深受供奉地大人的信任,他是少数能在平时,走进苍穹之口查看她的妖怪之一。 「闇之书已在我手,妳若助我更上层楼,练成天人,我定不会亏待于妳。」他朝她再次倾身,黑眼底又浮现青绿的光芒,低语哄着:「届时,妳想要什么,我都能给妳。」 这话,多耳熟。 千百年来,她也是这般诱哄人们。 阿滗在心中冷哼,却在下一瞬间,听见他张嘴,微笑开口。 「甚至是,夜蝶舞,还有—那个人。」 听闻此言,她心一停,眼角微抽。 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文士眼中闪过一丝狡狯与得意,他朝楼上厢房点了下头,道:「妳可以选择跟着这无用的人类,继续担心受怕,不知何时会教青角、赤尾那些贪婪愚蠢的蠢才找着吞吃分食,或者妳也可以选择跟了我,为妳自己报仇雪恨。」 她黑瞳一暗,只问。 「你知道蝶舞和那家伙人在哪里?」 「当然。」他眼也不眨的说。 闻言,阿澪扬起了嘴角,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下一剎,她现了原形,黑色的衣裙裹着她雪白的身。 刻骨的恨意在她闇黑的眼中翻腾,由她为中心,朝外辐射扩散开来。 蓝衣文士看着她,心下都不由得一悚,只觉她身上的黑裙,看来如血欲滴。 她看着他,笑着,朝他伸出了白皙无瑕的小手,轻启红唇,开口允诺。 「好,我跟你走。」 暗夜,很静。 大厅里,已空。 一刻钟又一刻钟过去,悦来客栈柜台后方,有个黑色的人影,慢慢从漆黑的暗影里浮现。 因为他实在太黑了,若此刻这厅里有人,怕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黑色的人影不是别人,是那向来很安静的崖一奴阿布。 阿布跨出画在地上的隐身法阵,走出柜台,悄无声息的上了楼梯,穿过走廊,来到特等上房,敲了敲门。 「进来。」 门外,比暗夜还黑的阿布听了,方推开门,走进去。 屋子里很暗,只有窗边那儿,有着些微从窗外透进的星光,而那出声的男人,此刻就坐在那窗边榻上。 阿布走上前去,停在窗边榻前,只见那男人衣衫不整,袒露着大半胸膛,乌黑的长发垂地,朝外看着天上的星辰。 「人走了?」男人没有回首,只继续看那满天星斗,开口问。 「走了。」 「说了些什么?」 在人前讲话丁点不流畅的阿布,把自个儿方才听到的事,万般顺溜的全部背诵了一遍。 过程中,无论是声音和语气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宛如真人原音重现,就好像阿澪和那文士就在这房间里,重新上演一回那般。 从头到尾,榻上那美如天仙的男人都没有打断他。 只有在听到最后,阿澪开口答应要同那文士走时,阿布才看见那男人搁在膝上的大手,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将所有对话,一字不漏、万般流利的复述过一遍之后,便没再开口,只是安静的杵在男人身后。 男人沉默着,半晌,方问。 「闇之书真在他手上?」 「我没看见。」阿布看着男人,老实回答:「可能有,可能没有。」 听闻此言,他把视线从窗外拉了回来,交代。 「此人工于心计,为保消息不致走漏,必会派人前来赶尽杀绝,你带孙掌柜和伙计们先撤到湖上去。」 阿布微一颔首,却没立刻走开,他迟疑了一下,方道。 「她是自愿同他走的。」 男人闻言,黑阵不恼、不气,只瞧着他,露出苦涩的笑容。 「你知她为何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能呼救,却不曾喊过一次吗?」 阿布闻言,一愣。 「说她是自愿,也是没错。」男人扯着嘴角,眼里透着难以掩藏的怜惜:「或许她真是为报仇雪恨,甚至为重新取回闇之书吧。若然如此,出声喊了咱们,不是更好吗?她能读心,会惑人,操纵咱们下去送死,无论要打要逃,都比同那大妖周旋更安全。那妖,可是当年困过她、吃过她,将她开膛剖腹拿来献祭的,她不信人,更不信妖啊。换做是你,会同随时把你生吞活剥的妖怪走人吗?」 阿布浑身一震,哑声开口:「不,我不会。」 「识人如你,与她相处一年多,你我之间,尚须把话说到这份上,你想想这些年,她该是如何过的,就是入了魔,也是理所当然。」 男人说着,又笑,笑得更苦了。 「可她没有啊。」 瞧着他,男人眼中不舍更甚。 「她不喊,不为别的,不是为了她自己啊。」 阿布震慑的看着他,哑然无言。 「我知你不曾见过她这般,听她说了那些话,方会如此想。阿澪看似冷情,可她心是好的,只是为求自保,不敢教人知道。若然妖怪晓得她在乎什么,念着什么,他们必也会以此来对付她,所以她方会如此。」 阿布清楚知道,被人拿心头肉做要挟,是什么样的感觉。 若是他,一样会装作什么也不在乎吧。 只是方才,那巫女说的话,加上最后露出的笑,散发出来的黑暗杀意,实在是太吓人。 她眼中透出的冷酷和恨意,教人胆寒。 就是他,也在瞬间寒毛直竖。 这方教他心生了疑虑。 「是我想多了。」他深吸口气,朝男人再次颔首:「我这就去将客栈的人撤走。」 说着,他转身欲走出门,又听男人开口。 「阿布。」 他停下脚步,回头朝男人看去,只见那人瞧着他,吩咐着。 「那些蛩蠊也不是自愿的,若有漏网之鱼,别杀了,困住即可。」 「知道。」阿布点头,回头走出了门口。 男人这才再次回头,望向窗外那有星无月的夜。 因为无月,满天的星斗,更显明亮。 点点的星子,汇聚成星河,从天顶一路延伸到天地交会之处,多得像是将手伸出窗外,就能捞回一把那般。 他凝视着那闪闪发亮的夜空,然后找到了他想看的。 在那横跨夜空的星河下,有一几不可见的黑点,在极高之处,往东北方移动,若不仔细看,就会错失其存在。 东北吗? 他原以为不会太远的,可看那高度和距离,还有移动的速度,看来暂时是不会落地了。 想起方才阿布转述的对话,心口再度隐隐作痛起来,教他不由得将双手紧握成拳。 他早知,这一生,要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学会相信,是种奢求。 可依然忍不住要讨、想求。 她若愿意窥看他的心,或许就能信任他吧。 可她不敢啊,他知道。 怎么敢呢? 任谁经历过那些,走过她走过的,定也都不敢的。 人心善变,就是能读心,又有何用? 千百年来,她不知遇过多少将她出卖给妖魔的人。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 她说过的,后来他才懂,才晓得,她为何能把话说得这么冷,眼里为何藏着这么深的恨。 她怕信了他,怕再遭人背叛,越是渴望相信,越害怕。 所以才不读他的心,不读就不会信,不信就不会想,不会失望,哪天他若叛了,也是理所当然,方不致太痛,不会太伤。 你已在我身上耗了十五年,还不够吗? 悄悄的,她的话又上心。 他扯着嘴角,苦笑。 不够啊,怎么可能够,就是用尽他一生,怕也是不够的啊。 明知如此,听到她说要走,仍压不住心痛。 轻轻的,他叹了一口气。 至少如今,她在意的,已不只仅仅是他了。 这一年多,也不算白费。 星子,依然在天上闪烁。 蓦地,他听见了细微的声响。 那声音起初很小很小,几不可闻,然后渐渐的,越来越大声。 他抬眼再朝窗外看去,原本满天的星斗,从远方天地的尽头,一寸寸的被吞噬,淹没。 黑影无声悄悄袭来,渐渐的,如滔天大浪一般,漫过长街、漫过屋瓦,铺天盖地而来,不一会儿,那些黑色的影子就占据了所有触目可及之物。 到最后,就连一颗星星也再看不见。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唯一还亮着的,是客栈外头挂的灯笼。 可灯笼透出的昏黄微光,映照在那蠕动的万千黑影上,教人看了更加毛骨悚然。 只因那扑天盖地而来的蠕动黑影,不只是黑影,而是成千上万的虫子,牠们非但爬满了一地,就连天上也有飞虫,密密麻麻的虫子,无论会飞不会飞的全聚在一起,包围了整间客栈。 客栈的结界早已被破,牠们蜂拥而至,爬过门坎、楼梯,上了墙、入了窗,教人看了头皮发麻。 他起身下榻,走出房门,翻过栏杆,落在位于客栈正中的庭院里。 「啊啊啊——师兄师兄救命啊——」 乐乐惊声尖叫的朝他跑来,阿风扛着病恹恹的胖子冲出了大通铺跟在乐乐身后,阿万抓着一根燃烧的火把,对着试图包围他们的虫子挥舞。 他没立即替那丫头解围,只笑问。 「乐乐,蛩蠊喜旱怕湿,若遇此境,该当如何?」 原本朝他冲来的乐乐一愣,蓦然领悟过来,「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乐乐猛地停下脚步,转身将双手合十,伸手开掌,拉出红色光影法阵,往外打了出去,超有气势的大喝一声。 「离为火!」 在一旁的阿万听了差点昏倒,果然下一瞬间,他手上火把轰然爆开,就是他及时将那火把扔出去,爆窜的火焰闪燃还是差点把整间客栈给烧了。 更恐怖的是,红光法阵一出,那些虫子非但不减反增,还变大了! 「赫连乐乐妳脑袋有洞啊!」 被火追烧屁股的韦定风,死命闪着乱窜的火焰,一边踹开飞来的大虫,一肩扛着胖子,一边吼道:「是怕湿!怕湿!妳他妈生火干嘛——」 乐乐被眼前自己造成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根本来不及反应。 宋应天好笑的将双手合掌,拉开法阵,朝地面打去。 「地雷复。」 白光乍现,入地,复而上升,笼罩了整间客栈。 所有变大的虫,瞬间再次缩小,四窜火焰更是在剎那间消失于无形。 不过,满天的虫子虽然缩小了,却还是异常的多,而且聚众又再袭来。他收手,看向那惊慌失措的丫头,微笑鼓励。 「别怕,妳再试一次。」 乐乐依然惊慌,闻言迟疑了一下,可见师兄对她微笑,她想到反正有师兄在,便飞快再将双手合掌,拉开,喊道。 「坎为水!」 这一次,蓝光法阵一出,唰地扩散开来,却没有任何声息,那些被照到的虫子,没变大变小也没消失,依然往这儿冲来。 乐乐呆了一呆,回头朝师兄看去,只见他微微一笑,手一伸,握住了不知哪儿来的一把黑伞,往上撑着遮住了他自个儿。 下一剎,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巨大声响。 她一愣,抬头一看,就见不知哪来的大水,哗哗啦啦的轰然落了下来。 乐乐傻眼,惊喘一声,想躲都来不及躲,水太大她甚至都搞不清楚东南西北,看不清旁边,等大水好不容易停下来,她全身湿透、张口结舌的再看向师兄,只见他撑着那把黑伞,笑看着她说。 「瞧,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她呆看着他,往四周再看,只见所有的虫子,无论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全都因为那不知从哪儿来的大水,被冲落到了地上,冲出了客栈,虽然还有剩一些,不过全都因为翅膀被淋湿,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的爷,你非得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教她吗?」 阿万好笑又无奈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乐乐转头看去,只见他全身湿透,和在他身后扛着胖子的阿风一样,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宋应天笑着把伞收起来,抖落伞面水珠,边道。 「如此一来,才记得牢啊。」 阿万无言,只能苦笑。 「话说,这水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哇靠,这什么?不会吧?这是鱼吗?!」 韦定风话到一半,忽然看见脚边有个东西在跳动,吓得他忙扛着胖子往旁跳开,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只鱼,而且地上还不止一条,除了鱼之外,还有虾子和青蛙呢。 那些青蛙在爬起来之后,甚至开始追吃起地上残存的虫子。 被扛在他肩上,惨遭火烤水淋的胖子,有气无力的开口道:「你忘了,旁边是座湖啊……虽然也干得差不多了……」 「胖子,你还好吗?」乐乐担心的看着他。 「不太好,我要——」 胖子话没说完,就伸手捣住了嘴,韦定风一见,立刻把他放下来,果然下一瞬,胖子就趴在地上吐了出来,一旁阿万更是眼捷手快,火速踢了个木盆过来,刚巧接住胖子的呕吐物。 他这一吐,那味道差点让韦定风跟着吐了出来,但看在两人交情多年的份上,他没就此弃之不顾,就拎着胖子的腰带,以免他整个人吐到没力,一头栽进自己的呕吐物里。 倒是乐乐,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躲开,反而上前拍抚胖子,还掏出了手绢,好心贡献出来,替胖子擦嘴,还不忘拍掉地上没昏死过去,又再次爬上他衣袍的小虫子。 胖子这厢还没喘口气,大伙儿就感觉到一股寒气逼来。 「不会吧?还没完啊?」 韦定风怪叫一声,回头只见宋应天将手一转,手上黑伞瞬间幻成玄黑长剑,仰天看着那漆黑夜空,轻声道。 「来了。」 他话声方落,十来个长有翅膀,手如镰刀的虫人就由天而降,他将长剑脱手而出,黑剑上天,上奔下窜,闪电般将每一个袭来的虫人全斩去身后翅膀,虫人断翅纷纷落地,却仍再次奋不顾身的冲上前来。 乐乐吓得要死,那些虫人每一个都有四只手,每只手都长得像锯齿镰刀那般,谁知师兄见状,虽召回飞剑,却反手收了剑,合掌再开。 这回他甚至没念咒,金光法阵再出,入地。 轰然一声,积在地上的水瞬间窜起,那些水虽剩不多,却幻成了一个又一个水球,将所有再次朝他攻来的虫人脑袋,全都包覆起来,教他们再次落了地,抱着被水球包住的脑袋在地上打滚。 即便落了地,那些包着头的水球,依然没有消散,让那些虫人这回呛咳不已,再也无法爬站起来,不一会儿就全昏了过去。 见他们不再乱动,宋应天方抬手一挥,撤去水球法咒,所有水球这才就此溃散于地。 一旁的乐乐看傻了眼,下巴差点掉下来。 「为什么?这招是什么?我怎没见过?师兄你为何不用念咒?这球是水做的耶!师兄你教我!这招叫什么?叫什么?你的剑为何会飞?我怎么都不知道你的剑会飞?它为什么会转弯啊?我也可以练成这样吗?可以吗?可以吗?」 宋应天看着那连珠炮般发问的丫头,只笑了笑。 「这要看天分的,其他改天再说吧。」 说着,他转头看向阿万吩咐,「地上这些就麻烦你处理了。」 「收到。」阿万习以为常的点头,从怀中掏出自家老爷给的法宝,转身将那些昏死过去的虫人,一一全收到里头。 宋应天见了,这才朝那丫头伸出手:「乐乐,妳跟我来。」 乐乐一听,立刻上前,握住神奇师兄的大手。 一握住她小手,宋应天就带着她跃上了客栈最高的一座屋脊。 虽然因为方才乐乐召来的大水,冲去了不少虫子,可站在这里放眼望去,四周还是到处都是虫子,就连天上也还有许多,只是虫子们的数量减少了一些,加上看来像是没了主人,牠们全都像无头苍蝇一样的到处乱飞。 乐乐到这时,才发现那些虫子就是乱飞,也没跑进客栈旁的一般人家里,好像也没人因为被虫子侵扰而吓得跑出来呢,她再一细瞧,才发现家家户户的门窗上,都贴着微微泛着光的春帖呢。 她见过那些春帖的,那是师兄的字,她三不五时就看师兄在客栈、在车上写着呢。她本还不知是为啥呢,到如今见了,她才知道,原来师兄早早算到会有虫子跑来,大概一到这儿,就教伙计们把春帖分发给了这儿的人家贴上,这才不教虫子侵扰。 话说回来,客栈门窗上都没贴呢。 欸,该不会打一开始师兄就打算把虫子全引到这儿来吧? 这念头才浮现,她就听见师兄开了口。 「乐乐,妳觉得,该如何处理这些虫子?」他低头问着那小师妹。 「不能用火烧……」乐乐猛地回神,想了一下,看着师兄,有些迟疑忐忑的道:「再用大水冲一次?把牠们通通都灭了?」 他笑看着她,再问:「大水能伤虫翅,虫翅若湿,便再飞不动,确实可能杀死大部分的虫子,可若虫子都死光、死绝了,小鸟、蛇、蛙要吃什么呢?吃虫子的小动物若因此都饿死了,吃小动物的野兽也会死,然后猎人们也就都猎不到野兽,那就会有很多人,入冬后就没肉可以吃了。」 「啊,对喔。」她一呆,恍然过来。 他告诉她:「天地乾坤,阴阳互生,孤阳不长,孤阴不生,阴阳若失衡,世间必也有大难。虫子之所以会存在,也是有牠因由的。」 「那该怎么办啊?」她皱着眉头问。 他不回她,只笑着说:「妳再想想。」 乐乐转头看向四周遍地的虫子,很用力、很用力的想了想,终于再抬头,小小声的看着师兄说:「用风吗?」 他一扬眉,「这主意不错啊。」 得到了认同,乐乐开心的咧嘴一笑。 宋应天将双手合掌,拉出金光法阵,送其上天。 法阵往外扩散开来,蓦地,大风起,将飞在空中的虫,全吹散开来,就是在地上的虫子,也随风飞扬起来,被吹到大老远去,没有多久,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剎那间,满天星斗再现。 万千星子聚成的星河,再次出现在头顶上,洒落横过一整个夜空。 乐乐见了,忍不住又问:「师兄,为何你不用念咒啊?」 「言语只是心念意志的延伸。」他告诉她:「妳尚不熟悉,方要念咒,以强化那意念,将来妳对此若够熟悉了,也能不念咒的。」 「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啊?」 「看妳练得勤不勤快了。」他笑着说道:「好了,妳下去看看胖子吧,替他换件衣裳,擦擦身,他若还吐,别让他仰躺,会呛着的,教他侧着睡,会舒服点。」 「知道了。」乐乐点点头,便乖巧的跃下了屋脊。 宋应天见了,方才再次往东北方的夜空看去。 远方天际,已微微亮起。 那儿的星子已瞧不清,可那在高空之上的黑点,却越发显眼,虽然不仔细瞧,是不会察觉,可他仍有些担心。 更教他不安的,是阿澪若离得越远,变数就越高。 即使那妖怪说的是真的,他需要阿澪,只为练成天人,可那不表示他不会伤害阿澪,更不表示其他大妖不会闻风而至。 让她走,不是他此生做过最难的事,却教他最害怕。 怕一个不小心,反将她推入火坑。 人算不如天算。 算不过天啊…… 心又抽紧,悸痛难忍,教额冒青筋。 蓦地,那黑点忽然开始在原地打转,左三圈,右三圈,然后重复再一次。 抽紧的心,霍然一松,他垂眼看向庭中众人。 像是察觉了他的视线,阿万抬起头来,用那没用眼罩遮住的独眼看着他。 他比了个手势,阿万点了点头。 见状,他笑了笑,下一剎,他脚一点地,离了屋脊,如白色大鸟般,迎着风,朝东北飞掠而去。 书名:《少爷》(魔影魅灵之十二) 作者:黑洁明 系列:红樱桃BK260 出版社:禾马文化 出版日期:2019年12月13日 【内容简介】 千年 黑暗梦魇似附骨之蛆 日日夜夜如影随形 她生无可恋也求死不得 千年以来只记着怨与恨 却在这灰暗恐怖的无望尘世中 遇见了这教人又爱又恨的男人 让她再次看见了一丝温暖光明 她不想做扑火飞蛾 不想的 是人终有一死 她却拥不死之身 她如何再走上下一个千年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她也一般 可当他对她伸出了手 同她要求 明知他机关算尽 等着她的 恐是千年孤寂 她还是只能交出了心—— 第二十二章 大江东去。 滔滔江水,滚滚不停。 江边水面上,停泊着一艘巨大的楼船。 这楼船很大,光是甲板上下各四层,长达数十丈。 因为船体太大,吃水极深,它没真的靠岸,要送货上去,还得搭乘小船接驳。 那么少见的大船停泊在江边,教许多人纷纷好奇的凑到江边来探看,有些商家接到了生意,纷纷派人往船上送货,搬货的码头工人一回来,不免被人围绕打听,那楼船上是什么样子,是何人何家的船。 谁知下来的人全都一问三不知,原来工人一把货搬上船,船上的人就来接手了,所有送货码头工看见的,和在岸上的人瞧见的,也没多大不同。 大概唯一的差别,就是知道那楼船不只大,而且上头人极多,有好几百人呢,船上那些人穿着的衣饰极好,皆是绫罗绸缎,个个穿金戴银,看来都像哪家的公子少爷,更别提他们叫货非但出手大方,买办的还都是最顶级的东西,无论吃的用的,都叫了最上好的。 楼船上头没挂官船旗招,却也没挂商家旗招,可上头兵卫处处,刀光闪闪。 这阵仗,比起王公贵族,也不遑多让了。 是以,没多久便有人谣传,这巨大楼船的主人翁,其实是京里来的哪位王爷、公主了。 远远的,大伙儿在岸上瞧着热闹,一入夜,那巨大楼船点上了灯,看来更是华丽漂亮,可比岸上街市明亮多了。 不一会儿,人们还听见上头传来管弦丝竹声,更有教人饥肠辘辘的山珍海味、美食佳肴的香味随风而至,教人好生欣羡,忍不住又多看两眼,站在岸上瞧着,那灯火通明的楼船,看来就宛如水上宫殿一般,让一旁的景物都相形失 楼船上,杯觥交错着,歌姬、舞姬姑娘的娇笑声更是此起彼落。 让人真是恨不得,自个儿也是船上一员,就是当个送菜的伙计也是好的啊。 弯弯新月,悬在天边。 在那冠盖云集、云鬓花颜处处的水上宫殿,一名伙计从厨房端着一盘烤乳猪,行过甲板,上了梯,一路经过层层检查关卡,到了楼船最上头的那一层。 到了楼梯口,他就被两名卫士挡在那儿,不得再进。 一位貌美如仙的丫鬟,掀开垂挂下来的轻纱,从一月洞门中,信步而出,朝他伸手。 「谢谢小哥,接下来交给小妹就行了。」 小伙计这还是第一回 能上到这层来呢,本以为这回终能瞧瞧这顶楼到底长哈样,看来也就是只能瞧到这儿了。 见一旁卫士看来那般森冷,他把餐盘递送上前。「麻烦小姊姊了。」 丫鬟甜甜一笑,纤纤玉手接过装着烤乳猪的餐盘,也不嫌沉,转身就往里走去。 她身上穿的也是真丝,头上还插着金步摇,走起路来,那步摇一晃一闪的,轻薄的丝纱衣袖裙襬随风飘着,煞是好看。 虽然月洞门里,垂挂着一层又一层的薄纱,送菜的伙计还是惊鸿一瞥的,在她进门时,瞧见这一层,比楼下几层宽敞得多,却更素雅,不像下头那样张灯结彩,处处都是衣着鲜艳的胡姬舞娘在陪客饮酒作乐。 丫鬟进了门后,没走多远又停下,把烤乳猪交给了更里头的人—— 「看什么看力:还不快滚,少在这东张西望的!」 卫士见他送了菜还不下去,毫不客气的大声斥喝着。 他一惊,忙垂下眼,恐惧的连连点头称是:「小的这就下去,这就下去。」 他边说边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失足摔下楼去,在楼梯上滚了两滚,方在慌乱中抓住了扶手,爬了起来,惹来上头守门卫士的嘲笑。 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小帽,还一边陪着笑脸,一边继续往后退下楼,直退到那两卫士视线所不及之处,才敢回头走向来时路,在这第三层的长廊上,依然也有卫士看守,长廊旁一间间房,有些紧紧闭合着,有些半敞着。 敞开的拉门里,也有舞姬在跳舞,乐师在弹琴,不过这儿的人是比下两层少了许多,但技艺却好上许多。 先前他一路走过,不时还能瞧着有些大爷,大口大口的喝着酒。 其中也有几间房,伺候人的,可不是身材窈窕的姑娘,而是貌如潘安的俊美少年,被伺候着的也非大爷,而是媚眼如丝、身材窈窕的夫人。 来这儿虽然不久,可他很快发现,越上层门禁就越森严,越到下层,情况就越混乱,到了甲板之下,有些爷还满船追着那些姑娘跑。 夜越深,酒酣耳热之后,情况越加混乱,渐渐开始有人衣衫不整。 就是他这其貌不扬的小伙计,也几次差点遭人辣手摧花。 方才上来时,若非他一再同人强调,这烤乳猪是顶楼要的,恐怕早被饿虎扑羊。 不过除他之外,其他伙计、丫鬟可没这么保守,很快的,船上似乎每个角落都被人占据,享受鱼水之欢。 为免再被人拦下,他目不斜视,低垂着脑袋一路走过长廊,同三楼守门的卫士点头,大概是因为他正往下走,没人多看他一眼。 他梯子下到一半,见四下无人看着他,脚一点就窜出了船舷,大手朝突出的屋檐一搭再一撑,便回到了四楼。 他没直接溜进去,只是往上再翻,上了屋脊,朝方才那丫鬟前去的方向溜去。 这船很大且宽,若这顶楼如楼下那般隔了间,他可能还得花点时间找一下,但方才他一眼瞧去,看出这一层的设计,就是隔了,也没隔多少间。 那让事情顺利很多,他很快就闻到了烤乳猪的香味。 他在那儿停住,蹲下身来,悄无声息的掀开其中一块瓦片。 温暖的光线,从中透了出来,他将身子压得更低,偷看下头的景象。 谁知不看还好,一看他便愣住了,只因那个他以为会惨遭妖怪荼毒的女人,此刻却万般慵懒的坐在一张宽椅上,几个美少年围着她,一个在她身后替她捶肩、一个在她身旁帮她捏腿,一个跪在她身前为她洗脚,还有一个小心翼翼的送上片好的烤乳猪,另外还有两个站在一旁拿扇子替她撮风。 那向来讨厌旁人触碰的女人,非但没将他们一脚踹开,还万般专注的看着前头一位袒露着胸膛的男人舞剑。 瞧她看得如此专心,他挑眉,瞧了那男人一眼。 男人剑眉朗目,挺鼻薄唇,英气十足。 该死,他认得那张脸。 他知这家伙不是本尊,最好那一位,会这么乖巧听话的舞剑给她看。 可那妖怪,显然清楚知道如何讨好她。 剎那间,心一沉。 他将视线拉回她身上,就是个假货,也让她看得目不转睛,教一股酸意直泛脑门。 蓦地,她挥开那送到嘴边的烤乳猪,轻启红唇。 「够了。」 所有的人一起停下动作,她抬手,朝那舞剑的男人勾了勾手,哑声道。 「你过来。」 那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上前来,垂眼直视着她。 她一摆手,斥退了其他人。「都下去吧。」 其他美少年一听,纷纷退下,就那刚舞完剑的男人,汗水淋漓的站在原地。 她站起身,仍比那男人矮上许多。 仰望着那个男人,缓缓的,她抬起洁白的小手,抚去他胸膛上的汗水。 屋顶上的伙计见状,眼角微抽。 那手持长剑的男人,屏住了气息,几乎在瞬间就硬了起来,将裤裆撑得老高。 「你叫什么名字?」 「夜影。」 她冷笑一声,小手却仍搁在他强壮的胸膛上,缓缓抚摸。 「是白鳞让你这么说的吧?他也算是有心了,找了个长得如此相像的人类来。」她轻轻说着,青葱小手一点一滴的往上,抚上了他俊美的脸:「长得这么像,教我都要以为,是本人来了。」 男人薄唇微启,因为她的抚摸,喘了一口气。 「喏,你知道,他为何带你上船吗?」她仰望着他,柔声问。 「知道。」男人看着她,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来,声更紧。 「为什么?」她红唇再张,悄声问。 他鼻翼歙张,头垂得更低,低到几乎要贴在她红唇上,粗声道。 「大人……要我伺候妳……」 说着,他原本握在手上的剑,就这样落在了地上。 屋顶上的伙计眼又一抽,下一剎,却见那女人冷笑一声,开口道。 「你已经伺候过了。」 男人不再低头贴着她,虽然仍垂眼看着她的眼,却直起了身子,语气变得有些茫然。 「是吗?」 「你已经伺候过了。」她重复,声极冷,「我很满意,很喜欢,我让你叫我阿澪。」 「我已经伺候过了。妳很满意,很喜欢,妳让我叫妳阿澪。」男人双眼发直,木然的重复着。 她闻言,冷哼一声,收回了小手。 「你生来长成这模样,是你的不幸,我若是你,此生必蓄胡遮脸,不进京、不入城,再不求飞黄腾达,不做武将,以保性命。」 男人依然眼也不眨的直视着她,脸上依旧木然呆滞。 「当然,你若喜欢任那些大人凌辱蹂躏,懂得逢迎拍马,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很喜欢你这张脸,你若能忍人所不能忍,就是想得天下,怕都不是问题。」 男人木然的脸庞抽搐了一下,垂落的双手不自觉握紧。 「我想也是。」她冷声道:「就是你能忍,要是倒霉遇上了本尊,也是要掉脑袋的。那些下三滥,怕也是不敢这般嚣张,我看你沦为禁脔,被凌辱到死的可能性还高些。」 男人俊美的脸庞又抽了一下。 「现在,把裤子脱了,自个儿上床去,好好睡一觉吧。」 闻言,那家伙方弯腰脱裤,赤条条、光溜溜的掀开纱帐,爬上了床,乖乖躺下,闭上了眼,没有多久,就传来他的打呼声。 阿澪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剎,听见有人悄声在她耳边开口。 「妳知道,光是这样是不够的。」 她吃了一惊,猛然回身,抬手就以医刀朝来人挥去,却在下一剎,看见那其貌不扬的伙计手朝脸上一抹,露出了一张斯文俊美的脸,一边还不忘抓住了她持刀的小手,笑看着她。 「别紧张,是我。」 「你在这做什么?!」她一怔,停下攻击,怒瞪着眼前这男人,紧张的朝四下张望。 「放心,没人知道我在这。」他松开她的手,告诉她,「白鳞以为妳迷恋夜影,想拢络讨好妳,又怕妳见血,会让下头暴动,所以将这一层四周都下了结界,除了他自己,其他妖怪进不来的。」 听到他的话,她小脸泛红,有些窘,还来不及回,就见他抬手指着那躺床上的家伙说。 「妳若想让白鳞以为妳真喜欢这夜影替身,只是迷惑此人之心是不够的。」她一怔,拧眉道:「当然够,他只是个人,又不是妖——」 「我不是那意思。」宋应天看着她,说:「那叫白鳞的,曾困妳在供奉地,他很清楚妳当初……妳知道的……」 他没把话说完,只对她挑了下眉。 因为听他提及供奉地,她太过震惊,一开始还没领悟过来,只脸色苍白的瞪着他,怒道:「我不知道!你把话说清楚!」 他听了,万般含蓄的说。 「妳是白塔的巫女,被送入供奉地前,不曾与人一起,后来妳被施了不死咒,无论身上受了什么样的伤,都会复原如初,那家伙会期待,床上那人的身上会有——」 「够了!」阿澪恍然过来,面红耳赤的开口喝止他:「你不用再说了!」 他乖乖闭上了嘴,只瞅着她。 一时间,房里一片静默。 她满脸通红的瞪着他,除了羞恼,亦有满心压不住的惊恐。 「你到底在这做什么?」 「当伙计啊。」他说着还比了下自个儿身上的衣着,笑着道:「看不出来吗?」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她气急败坏的说:「你说过我若想走,你绝不拦我的!」 「我拦了吗?没有吧。」他笑着问,挑眉道:「要不妳怎在这?」 她哑口,恼且怒。 「我说了不会拦,没说我不会跟。」他瞧着她,黑眸又融融,柔声道: 「我也说过,无论妳想去哪,我都会跟妳去哪的。」 阿澪紧抿着唇,都不知该说什么,一颗心在这瞬间又气又恼,又热又紧。 她那般大费周章的把白鳞给引开,谁知这笨蛋却自己送上门来。 「你知道这船上全是妖怪吗?」 「也不全都是妖的。」他扯着嘴角,走到床边,捞起纱帐,道:「床上这位,还有那些伺候妳的美少年,可都是人。白鳞再大胆,怕也不敢让其他妖怪与妳同处一室。不过为掩人耳目,最外头那丫鬟确实是妖没错。」 他话未说完,她就见他竟弯腰伸手,将那男人给抱下了床。 她一怔,「你干嘛?」 宋应天瞅她一眼,微微一笑,抱着那家伙经过她身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 前,就走到敞开的窗边,空出一手幻出凤凰护臂剑,将结界画出一个圈,把那家伙给抛了出去。 因为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做,阿澪一阵傻眼,等她冲上前去,只来得及看见那男人在落水前,被一黑色大鸟——或者该说一个身后长有一双黑色翅膀的男人给接住了。 那男人不是别人,当然只可能是苏里亚。 苏里亚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拍动双翅,抓着那光溜溜的男人飞走了。 几乎在同时,那被他用剑打开的结界墙,便又瞬间合了起来。 她又惊又怒,刚要张嘴,就被身后的男人捣住了嘴,从窗边拉开,在她耳畔悄声道。 「嘘,我们可不想惊动白鳞,或楼下那些妖怪。」 阿澪火冒三丈,回头推他,低声怒斥:「你疯了吗?快叫那笨鸟把人送回来!」 「妳不需要他。」宋应天垂眼看着她,笑盈盈的说。 「我需要!」她怒声拿食指戳着他的胸口:「你这白痴!白鳞得知道我会为那镓伙留在这里,那家伙必须在这,他才会以为我依然迷恋夜影!以为我是可以被控制的!」 「依然?所以妳真迷恋过那家伙?」他挑眉,黑眸微暗。 她没多想,只怒道:「我就是疯了也不会迷恋那懦弱的胆小鬼!只有紫荆才会——」 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她一僵,猛地住了口。 见她如此,他不舍的抬手,轻触她苍白的小脸,问:「妳想告诉我,紫荆是谁吗?」 她一颤,眼角微抽,冷声怒斥。 「那不关你的事!」 剎那间一抹融合着疼痛与不舍的情绪,从他搁在她脸上的指尖袭来,教她心口为之一颤。 可更让她难受的,是在那之后,不曾中断的温暖与爱恋。 她想拨开他的手,却做不到,只有泪盈上眼。 他没有追问,不曾逼迫,只抚着她的小脸,改问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妳不喜欢夜影,不曾迷恋过他?」 她一怔,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他心中那股藏不住的酸意,那抹她从不曾在他身上感觉到的情绪。 阿澪愣看着眼前的男人,小脸莫名又泛红。 「你问这做什么?」 「妳不知道吗?」他凑到她眼前,凝视着她的眼,哑声问:「方才,在妳眼前的,若真是那妖怪之王,妳可还会拒绝他?」 她就是不会读心,也能从他眼底看见那复杂的情绪,从他瘠哑的声,听出那丝妒嫉,那抹不安与渴望。 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 「妳会吗?」他再问。 阿澪看着他漆黑的眼,唇微颤,只觉得浑身发烫。 「告诉我,妳是不是……」他抚着她的小脸,她发烫的耳,黑眸深深的凝望着她,在她唇边低语:「想他比想我更多?」 她脸更红,只感觉得到他的唇就在唇边,轻轻摩挲,悄声问。 「是吗?」 这一刻,她忽然领悟,她应该说是,说她想夜影比想他更多,说她不会拒绝同夜影一起。 她若这么说,说不定这男人就会放弃,就会愿意就此离开,远离她的视线,不再这般对她如此纠缠不清—— 一颗心,悸动轻颤,疼痛不堪。 她张嘴,泪却夺眶。 不舍的,他叹了一口气,舔去她颊上滑落的泪,吻上了她抖颤的唇。 「阿澪,说妳想我多一些吧。」 他悄声说着,吻着她,哑声要求。 就是只多一丁点……也好啊…… 这一剎,她再忍不住,伸手揪抓着他的衣襟,张嘴回吻了他,堵住了他的嘴。 闭嘴! 她羞恼的想着,在他脑海里大声怒斥。 别说了! 一股释然混合着欲望如潮浪般袭来,让她浑身发烫。 他黑眸更深,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她轻喘出声,却仍揪抓着他的衣襟,低头垂眼,着恼的看着他。 一滴珠泪,悬在眼睫。 这可恶的男人,一句没再吭过,就只是用那柔情似水的眼眸,只昂首凝视着她,张开嘴吸着气,徐徐以唇刷过她微启轻颤的唇瓣,一次,两次,来回。 那无尽的温柔与渴望,教她不由得将那衣襟,揪抓得更紧。 他唇角微扬,无声笑了。 她无法松开手,而他知道。 万般恼怒上了心,他却以无尽的温柔,再次吻了她,带着她上了床。 夜未央。 碧水清波,轻轻荡漾。 阿澪侧躺在床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只听到心眺在耳中隆隆作响。 他的大手仍搁她腰上,热烫的唇舌悄悄在她肩颈上眷恋游移,引起另一阵细微的酥麻,教她心思涣散。 这男人真的是疯了。 他不只疯,还把她也弄疯了。 阿澪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满是妖怪的楼船上,同他一起翻云覆雨。轻纱在眼前随风飘曳,她看着前方那层层白纱,心思却难以从身后的男人身上转移。 「你怎知道供奉地?」这问题,在没来得及细想前,就已脱口。 「几年前,我帮二师叔跑腿时,听妖怪说的。」 他沙哑的声,悄然而来,教她心又紧,有些慌。 他还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 那隐约的影像,悄悄浮现。 剎那间,恐慌又上心。 她匆匆推开那黑暗影像,害怕知道,确认他所知所想。 她晓得,他知她曾被拿来献祭,妖怪会争抢吞吃她,所以才会对她这般怜惜,可他定不知道前因后果。 妳不会的,我知道。 若他晓得,就不会这样对她,他以为她是个好人,以为她只是个时运不济的受害者。 可她不是。 他若知……若知她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曾做出什么样的事…… 气一窒,羞愧与恼恨,恐慌同惊惧,一并上涌。 「你不要以为,我会同你离开这里。」她收紧拳,告诉他,「这里有我需要的东西。」 他吻着她肤上香汗,大手往上覆住她仍跳得飞快的心口:「我知道,我说了,妳想到哪里,我便会陪妳到哪里。」 她颤颤再吸一口气:「你在这里,只会碍事。」 闻言,他张嘴轻咬她肩头一口。 她瑟缩了一下,含泪狠着心,开口。 「我不需要你。」 他以双手环抱着她,大手压着她的心,将她拉得更贴着自己,直到两人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丝缝隙。 苦与甜,汩汩而来,裹着她,蔓延四肢百骸。 「我知道。」拥抱着她,他在她耳畔,哑声道:「但妳若想要闇之书,需要白鳞相信妳,妳就需要一个夜影的假货,而我可以扮作那人。」 「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沙哑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因为我也想要闇之书。」他将双手收得更紧,叹了口气,紧紧环抱着身前这倔强的小女人,闭上眼,万般渴望的说:「我想要啊。」 这一句,将心狠狠绞拧。 她怎会不知,他要那书是为何。 当年他甚至不让她使用闇之书里的黑暗之术,如今他却想要那本书?那里面的法术,就像双面刃,有大半都会自噬其身,损人伤己,万般凶残,所以他才不让她用。 那根本不是他会想要的东西,他想要,只为解她身上血咒。 这男人,真正想要的不是那本书,是她。 他以为她值得,值得他付出那么多,可她从来就不是他以为的人—— 蓦地,前方屏风后,传来问安的声音。 她一惊,匆匆爬起,抬手就想以丝被遮住他,谁知身后这男人却一个翻身,又将她压在身下,对她挑眉。 记得吗?我得伺候妳。 他笑着松开了她,掀开纱帐,下了床。 她惊得脸色发白,伸手抓住他的肩头,想将他拉回来,但这男人身上没穿衣,又满身是汗,简直比泥鳅还要滑溜,他转身就从她的掌握中脱出,却没继续往前跑,只不知从哪摸出一根银针,插入她的穴道,定住了她。 阿澪又惊又怒,不敢相信他竟然又这样对付她。 可那男人一点也不觉得抱歉,只抓起她的衣,替她穿上,绑好衣带,又拾起方才被他扔到一旁的裤子套上,这才抽掉了银针,阿澪抬脚踹他,却被他抓住了脚,跟着就听到他带笑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别给人看光了,我会嫉妒的。 热气轰然上脸,阿澪还未及开口,他已直起身子,抬手在眉心上,写了一字符文。 那符文微亮,旋即消失,他的脸在剎那间转变,幻化成了另一张剑眉朗目、英气十足的脸,非但如此,就连缠绕在他胸颈上的旧疤,都消失无踪。 她一怔,外面那人在这时绕过了屏风,走了进来,她根本来不及将他强行拉上床藏起来。 下一剎,这男人竟然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就跪在她脚边。 他仍握着她的脚踝,抬首瞧着她,剑眉微挑,然后低头亲吻她的脚趾头。这一招太出乎她意料,让她气一窒,就在这时,她察觉到那可怕的妖怪已至眼前,教她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知道自己这时不能出错,即便她再恼这男人不肯离开,非要掺和在其中,她仍是迅速镇定心神,抬起眼,冷冷的看着那做文士打扮的白鳞,抬高了下巴,轻启红唇。 「你来做什么?」 白鳞瞅着她,和那跪在她身前,依然吻着她裸足的男人,眉微扬。 「我怕妳不喜欢我送的礼,担心他伺候的不够周到。」 冷哼一声,她抽回脚,轻踹了他肩头一下,「够了,你给我站一边去。」那男人万般配合的松开了她的脚,站到了一旁,一脸木然的直视前方。 「看来,是在下多虑了。」 白鳞说着,一双眼却仍直盯着那站在床旁的男人看。 见状,阿澪心一惊,披着那白纱,赤脚下了床,走到那大妖身边,讽笑:「怎么,看得这么专心,你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我的血啊?」 说着,她还挑起了秀眉,凑得更近,故意诱哄。 「你要是想,就去啊,走过去将他一口吞了,这张脸,我的血,多诱人明。」 闻言,白鳞方把眼撇了回来,瞅着她。 「我来,便是要让妳知道,我同其他那些蠢蛋不同,即便是妳在我眼前见了血,我也不会因此失控。妳喜欢他,那是最好,这一路上才不会太无聊。」 阿澪一挑眉,没有否认,只再哼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会因此就忘了你承诺过的事。」 白鳞轻轻一笑,「等咱们到了地头,妳助我练成天人,我定会同妳说夜蝶舞和那一位的下落。」 这话,教她心头又一跳,差点忍不住朝那扮作夜影的男人看去,她稳住自己,转移话题道:「说到这,你既要我助你,何不干脆先把闇之书给我瞧瞧,看看那什么练成天人的法咒,别到最后搞半天发现那根本不是练成天人的法咒,一个不小心,教你走火入魔,那不就枉费你这般大费周章了。」 「这就不用妳操心了。」白鳞瞅着她,说:「识得巫文字的,可不止妳一个。待我成了天人,那闇之书于我也无用处,到时妳想怎么看怎么看,不过现在,妳就死了这条心吧。」 阿澪冷哼一声,甩头走回床边。 「既然如此,你可以滚了,没事别来扰我。」 站在床边的宋应天,可以看见她鄙夷的口气与态度,让白鳞脸颊一抽,可这家伙强压下了不爽,只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是这么说,他却看见那妖怪又朝他撇来一眼,鼻翼歙张的直盯着他,情不自禁的伸出长舌舔着嘴,虽然只是一眨眼,已教他头皮发麻,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几乎在同时,她来到了他面前,挡住了那妖怪饥渴的视线。 她抬起小手,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了下来,和他唇舌交缠。 他还在看吗? 她问。 对。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害怕与恐惧,虽然看似镇定,但她心跳飞快。 然后她深吸了口气,转身回头,朝那妖怪冷笑。 「怎么,想一起?」 听到这句,就是他也冒汗了,可他知她在想什么,虽然嘴里说得轻巧,可白鳞显然不敢真的看她见血,若真见了血,阿澪新鲜的血,这家伙绝对忍不住。 没有妖怪可以。 所以他只是伸出双手,搂着她的腰,低垂着眉眼,亲吻着她雪白冰冷的脖颈,继续不动声色的配合着。 白鳞没有动。 在好似过了千万年之后,那家伙才转身走开。 那妖怪一走出去,阿澪屏着的一口气一松,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可他及时伸出双手,撑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坐回床上。 到这时,他才看见她眼中透出恐惧。 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停,搁在他胸膛上的小手抖得停不下来,连牙都在打颤。 她是如此害怕,教他难以想象,她如何能做出方才那样的言行。 但她就是做了,就是说了。 多年来为求自保,这女人的演技简直被磨到炉火纯青,堪比戏精。 紧拥着她,他心疼又不舍的抚着她颤栗不停的身子,亲吻着她的额发。 阿澪将小手紧握成拳,试图控制自己,压下那颤栗和恐惧,却做不到。 她以前都可以的,总是可以,但这男人害惨了她,让她变得软弱、胆小。 「你该死——」 她恼恨的推开他,可抬眼一见那张夜影的脸,只提醒了她当年紫荆的下场,提醒了她夜影的暗夜梦行,提醒了她之前到底做过什么。 剎那间,更惊更慌更痛。 「别用这张脸!」她怒斥。 他伸手朝脸上一抹,恢复原本俊秀斯文的模样,用那双温柔的黑眸看着她,抬手抚着她没有血色的小脸,道:「别怕。」 「谁说我怕了?我才不怕!」 她死白着脸,愤怒又惊恐的反驳,可他能看见她眼里的惊惧畏怖,他比谁都还要清楚,她的恶夜惊梦,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苦。 「我知道,我是在和我自己说。」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压在他心口上。 「别怕,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妳和我一起。」 她听了,气又一窒,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由得将双臂收得更紧,搂着那小小抖颤的身子。 这一回,她没再推开他,只握紧了拳头,咬着牙、费力的呼吸,控制着自己。 万般心疼不舍的,他抚着她颤抖的颈背,冰冷的肌肤,哑声道。 「阿薄,妳若想哭,就哭吧。」他怀抱着她,告诉她:「这里没有别人,就我而已。」 她张嘴,想反驳,却发不出声,胸中积存千年的块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就我而已……」他哄着,抱着她轻轻摇晃,「没别人的……」 那柔软的话语,温暖的怀抱,灌耳入心。 她再忍不住,千百年来积压在胸口的委屈、恐惧、不安、害怕,在这一瞬,全化为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湿了他的胸膛。 泪一溃堤,再忍不住。 她张着嘴,无声痛哭着。 就是哭,也不敢出声,不敢嚎啕,依然抖个不停。 搂着怀中那哭得停不下来的小女人,他低头吻着她乌黑的发,喉也微哽,黑眸亦湿。 千年来,她就孤身一人而已。 只一人啊。 无论什么,也得自己担着,自己受着。 怎生教人不心疼? 所以他没哄她别哭,只陪着她,让她将积累千年的苦痛,倾泄而出。 新月消失在远方山巅时,楼船趁夜深人静,悄悄动了起来,顺流而下。 三更半夜的,岸上的人们,早已一一回家歇息,没人注意到那水上宫殿已经离开。 夜深。人静。 她蜷缩在他怀中,一动不动的。 累了,倦了,眼角却仍有血泪轻渗。 他轻轻以指抹去,她抬眼,看着他,一双眼赤红如血。 他身上也满是她的血泪,看来活像从战场上爬出来的活尸,这男人却完全没有起身要清理自己的意思。 「你不怕死吗?」她哑声问。 这艘船满满都是妖怪,他浑身都沾了她的血,若结界破了,他必会因此被妖魔吞吃殆尽。 「怕啊,很怕的。」他垂眼看着她,抚着她苍白的唇,道:「妳不知道我有多怕。」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串血红珠泪又滑落脸颊。 凝视着他,嗄声开口,吐出藏在心中多年的话。 「紫荆,是供奉地的守门人。」 这一句,让他不自觉屏息,就连心跳也差点停了。 那么多年来,她从来不肯提及过往前尘。 阿澪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期待,她心酸的扯着嘴角,只问。 「你以为夜影为何不再庇护我?」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不真的是一个问题,她不需要他回答。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声音沙哑的告诉他。 「因为他发现我骗了他。」 阿澪说着,坐直了身子,下了床,提来茶壶,把茶水倒进水盆里。 他看着她端来那盆水,拿布巾浸到水盆里,拧干,然后坐回床上,开始替他擦拭被血染红的身体。 她垂着眼,小心的擦去他胸膛上的血污,再开口,却反倒说起了更加久远之前的过往。 「上古时,神魔大战,神族将妖魔封印入供奉地后就走了,参战的巫亲害怕妖魔逃出封印地,便守在那里,定期献上供奉,安其恶心,并将神之后裔共举为王,以防若有万一,能举兵伏魔镇妖。」 他听着她细说从头,心更紧。 「阿塔萨古王族是神之后裔,拥有神之血,人尽皆知。王族的人因有神之血,天生带有异能,异能虽各不相同,但确实帮了许多人,安定了人心,人们崇拜他们,敬畏他们,可传了几代之后,神之血被稀释了,拥有异能的王族越来越少,或许是为了巩固王权,或许是为了别的原因,我不确定,总之后来某一任的王,修改了口耳相传的历史,抹杀了当年的恶战,只教人们记得王族的人是神之后裔,不记得最初的原因。唯一被允许记得的,是身为巫颈之首的白塔巫女,和王国中的巫颈们,还有少数的王族。」 阿澪将染血的布巾放入水盆里搓洗,水盆里的水很快就被染红了。 深吸口气,她拧干布巾,继续替他擦身,道:「可太平日子过久了,就连那少数的王族都淡忘了这事,只有巫女与颗者们不敢或忘,仍代代相传的维持着供奉。但是被关在供奉地里的妖魔,一直不曾放弃逃出来,他们需要神之血,所以想方设法,以部分魂体偷溜出来,哄骗王族的人兴兵作战、争权夺利,献上更多拥有神之血的人。这王国越乱,他们出来的机会就越大。他们一次又一次,挑弄王族之间的仇恨,教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夜影就是其中之一,拥有神之血的他,在夺位斗争中输了,被兄弟送进供奉地,以换取力量。」说着,她顿了一顿,抬起赤红的眼,嗄声道。 「几百年后,供奉地的妖怪,说服了当时的王,将另一位拥有神之血的巫女,送进供奉地。」 听到这,他瞳眸一缩,只觉心痛。 「我的王,将我献祭。」她轻启苍白的唇,用那赤红的眼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只因我有神之血。」 想起当年,青筋上额,一滴血泪,滑落她苍白无瑕的脸。 「就是我察觉了他的打算,告诉他,我会拥有神之血,是因为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仍听从了臣子们的怂恿,头也不回的将我送进了供奉地——」 她是如此痛苦,那般愤怒,以至于她的双眼变得更加赤红,万般妖异,就连身后乌黑长发,都飘扬了起来。 剎那间,她滴血的泪眼,像是正看着那痛苦怨恨的前尘过往,又回到那天那夜,好似连眼前的他也看不见,彷佛在下一瞬,便要入魔。 心一惊,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浑身一震,飞扬的发落下,满溢怨恨的眼,再次有了焦距。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 阿澪闭上眼,颤颤又吸一口气,汲取着他提供的温暖,镇定心神。 缓缓的,她睁开泪眼,反手握住他温暖的大手,替他擦拭清洗手指。 「他想要力量,强大的力量,可以平定江山、一统天下的力量,就像当年背叛夜影的兄弟一样。」她垂着眼,继续说:「当年我被送到供奉地献祭,夜影是供奉地里最低贱的奴才,他在那儿待了好几百年,被整得什么也不敢想,连自己曾经是人都忘记,可他遇见了紫荆,爱上了她。」 说到这,她吞咽着口水,手又微颤。 阿澪松开他的手,继续在水盆里清洗染血的布巾。 「我为了离开那里,哄他帮我偷了闇之书。他想要紫荆,很想要。他想保护她,我知道,我读了他的心。」 她沙哑的声微抖,但没有因此停下,只说:「他被我说服了,可他在转化后,失去了记忆,我需要他保护我,我们还在供奉地,他若没带我一起走,我定会落入妖魔手中,继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当他问我是谁时,我告诉他我是紫荆。」 说着,她抬起了眼,眼中全是痛苦与悔恨。 他凝望着她,淡淡道。 「但妳不是紫荆。」 「对,我不是,白鳞他们都知道。」她含泪,讽笑。 「夜影非常强大,但他深爱紫荆,即便失去记忆,内心深处依然记得要守护紫荆,所以他才保护我。夜影不受控制,却对我言听计从,我要他成为妖怪之王,让所有的妖魔都对他俯首称臣,他的力量让那些妖怪害怕,我们离开供奉地之后,白鳞他们恐吓威胁我,把闇之书交出来,离开夜影,否则就要把真相和夜影说。」 「妳把书交了出去?」他看着她,问:「妳若离开夜影,失去了保护,不是反而会让所有的妖怪都会开始追杀妳?」 阿澪深吸口气,脸色苍白的说:「因为我不只假扮成紫荆,我还害夜影亲手杀死了她。」 血红的泪,盈在眼,在她又讽笑出声时,滑落脸颊。 「我让他以为我是紫荆,他以为我是她,所以在出供奉地,遇到前来关门的紫荆时,他杀了她,当他察觉不对,瞬间就崩溃了,当年我太需要他了,我不能让他在那时崩溃,所以我迷惑了他。他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他铸下的大错,宁愿信了我,听了我的话。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是对的,相信自己没错信了人,相信自己没有犯下不可挽回的弥天大错。」 唇微抖,她颤颤再吸一口气,将染血的布巾,搁到水盆里搓洗,继续说。 「可在他内心深处,其实知道事情不对,他渐渐开始疏远我,他入夜会作恶梦,醒来什么也不记得,可我知他心底深处还是记得,到后来他开始梦游,在夜里到处寻找紫荆。我当然不想把闇之书交出去,我试着拖延,赤尾却为取得夜影信任,趁我和白鳞他们几个周旋时,偷偷跑去告诉夜影,我骗了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他,我根本不是我声称的那个人,我不叫紫荆,我是白塔的巫女,我叫澪。」 说着,她把水拧干,然后笑了起来。 「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么吗?」 她抬眼瞧着他,含泪笑着说:「夜影甚至连紫荆是谁都不知道,他想不起来,不敢想起来,甚至到了我面前,他仍不敢问我,不敢提起她的名字,他不敢,他害怕会从我口中听到真相……」 痛与悔,从她眼中满溢而出。 「可他知道赤尾是对的,我骗了他,一再操纵他,把他当白痴一样,他痛恨别人这样对他,他痛恨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做错了什么。」 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垂下泪眼,不由自主的捏紧了手中的布巾,因为恐惧,不由得又轻颤起来。 「我知道他会把气出在我身上,他或许杀不了我,可他在出过气后,定不会再护我,定会把我扔给那些妖怪,为了自保,我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闇之 书扔了出去,夜影不需要也不稀罕闇之书,可白鳞、赤尾他们需要,他们为争抢那本书打了起来,我在混乱中逃走了。」她将双拳握得更紧,紧到指关节都泛白。 颤颤的,阿澪再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眼,看着眼前那保持沉默的男人,嗄声道。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我也一般。」 阿澪舔着发干的唇,吸了口气,张嘴告诉他:「儿时,为了学习如何关门,大巫女把我送去和紫荆一起,同大觋者学习,紫荆是个很温柔的人,她对我很好,教我辨识许多我不知道的药草。我很喜欢她,真的很喜欢,我们是朋友。」 她说着,喉咙紧缩到几乎发不出声,却仍直视着他的眼,握紧了双拳,说。 「可为了不再沦为阶下囚,不再落入那样的处境,我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就是要推旁边的人去死,我也会毫不手软的推下去。」 一颗心跳得飞快,以至于教她耳鸣起来,可她仍眼也不眨的说。 「就是要推你去死,我也会动手!」 她斩钉截铁的话语,回荡一室。 眼前的男人一句不吭,只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紧握成拳的小手。 她一颤,泪又上眼。 「我不是你以为的好人,紫荆才是。」 他将她小手,捧握在手中,然后翻了过来。 「你有没有……」她喉微哽,唇颤颤、声颤颤:「听到我说什么?」 「嗯,我听到了。」他垂眼看着她紧握成拳的小手,一一扳开了她的手指头,淡淡的道:「妳不是好人,妳会推我去死。」 她止不住双手的颤抖,无法阻止他的动作,不能抗拒他的温柔,只能看着他拿起布巾,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洗被指甲戳出鲜血的掌心。 她合上眼,泪又落。 「既然如此,你还不走是想死吗?」 他擦去她掌心上的血,看着那几个小小的伤口,在他眼前消失,顷刻间,便已不见。 伤虽不在眼,却在心啊。 他怎会不知,怎会不晓? 「我虽不想死,可我更不想的,是让妳独自面对这一切。」他将她的小手清洗干净,定定的道:「若哪天哪日,妳真推我去死,那也无妨。」 她浑身一震,张开了赤色泪眼,却见他凝望着她,说。 「妳说得对,我不过一死,妳却得受万千苦难,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若能以我一死,为妳求得生路,那又有何不可?」 看着眼前的男人,她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一颗心又痛又热,像是随时就要爆开。 羞愧、内疚、苦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就是不走,即便她说了这么多,他还是不肯走。 剎那间,恐惧害怕更甚。 心跳在耳中如雷般响着,青筋在额上浮凸,她再受不了,张嘴脱口就道。 「你是有多愚蠢?!你还没听懂吗?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要夜影成为妖圣魔王?你以为我要他领着那些妖魔,出了供奉地之后,做了什么?!」 她不想告诉他的,她不想看见他眼中的温暖就此消散,可她再也承受不住,话一出口,就如洪水溃堤一般,再也停不下来。 「我是白塔的巫女,从小为民祈福、救命,结果到头来,他们却任龚齐那王八蛋把我送给那些妖怪!没有人找过我!没有人想到我!就是和我情同姊妹的蝶舞,也放任龚齐那样对我!就是我以为视我如妹的巴狼,也只想着要替他的王上铸造更多的刀剑!他们全都只想着要如何讨好龚齐,得到更多的金钱!更多的土地!更响亮的名声!就是明明已过着吃喝无虞的富足生活,就是明知举兵兴战,只会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伤!他们也不在乎!完全不在意!反正死的是奴隶不是自己!反正被抢的是别人不是自己!反正战场都在远地不在这里!就是兴战又如何?我王万岁!我军威武!看我阿塔萨古如此强盛——」 那些前尘过往,历历在目,恍似昨日,教她泣血裂心。 「这就是我一生守护的城民!贪婪!无知!愚蠢!教人恶心至极!生病受伤的时候就来求我,指天画地此生定会好好做人,却一个个好了伤疤忘了痛!我历年来救起的每一个人,在利欲熏心之下,全都握起了刀、抓起了剑,只想要得到更多!就是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 她怒气冲冲地抓握着他的大手,逼到他眼前,恨声道。 「所以我让夜影带着妖魔大军,毁了那座城!毁了那座城里所有的人!我要他们和我一样尝尝被人当成血肉吞吃的滋味,我要他们知道被踩在脚底下变成一块烂泥是什么感觉!他们想要战争,我就教他们得到!得到他们日思夜想的战争!我恨那座城,我恨那些人,我毁了那污秽之地,而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 当她停下来,她可以听见自己愤恨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她几乎是一口气把话说完的,以至于停下来之后,就连唇舌、指尖都微微发麻。 还以为,他听了之后,终会领悟她是什么样的人,害怕察觉到他心中涌现的恐惧与厌恶,她松开了他的手,谁知他却在下一瞬,抬手抚着她的脸。 「既然没有悔过,妳为何要哭呢?」 闻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 「你脑袋有洞吗?你不懂得什么叫死心吗」 她拍开他的手,摊开了两手,让他看着身上的黑衣,赤红着泪眼,恨恨的笑着道:「瞧,这是紫荆为我祈福,亲手做来,送我的衣呢。原来是白色的,被我的血染红了,血干了就变黑了,黑了又红了,红了再黑了。我在那供奉地,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夜影要我别拖紫荆下水,可我只想着,凭什么就我一人在这儿受苦?凭什么呢?这衣本被咬成了破烂,我对它施了咒,教它回复原样,日日夜夜的穿著它,原先只为蔽体,可这衣一天黑过一天,只教我一日比一日更怨在供奉地外,过着平凡日子的紫荆!只教我更恨那些害我至此的人们——」 原以为他听到后,会露出震惊厌恶的表情,谁知这蠢货却干脆伸手将她拥入怀中,她喘了一口气,想推开他,却做不到,只有热泪泉涌奔流,一时间更恨更恼,只能张嘴继续吐出那深埋在心中万般浓稠的黑暗污秽。 「你还不懂吗?阿塔萨古国是被我毁掉的!是我教他们亡国灭族!是我引洪水冲垮了城墙!是我放任那些妖怪玩弄、蹂躏,将那些自私愚蠢的白痴追杀千里——」 她额冒青筋,怒到不行,却止不住泪如雨下。 「我是纵放妖魔屠杀千万人的白塔巫女!我让夜影转化成圣亚克沙,不只为求自保,也为了报仇!我就是要他成为最强的战士,领兵毁了那座城!我就是要他们尝到如我一般的椎心蚀骨之痛!我本打算抓了龚齐,教他亲眼看到国破家亡、城毁人散,教他活生生受着同我一样的苦,蝶舞却先动手杀了他!所以我让她喝了我的血,让她同我一样永生不死!我用闇之书里的咒术诅咒她!诅咒龚齐!诅咒他俩生生世世都要重复同样的夜晚——」 她愤怒激昂的话语,回荡一室,久久不散。 可他没有松手,就只是紧拥着她。 恍惚中,阿澪仍能看见那滔滔大水,看见大火贪婪的焚烧着王城。 她可以听见人们在火海中尖叫哭喊,可以看见满天的鲜血汇聚成河,可以清楚闻到焚烧的血肉焦味,那尖叫、那艳红、那味道,充塞心肺。 那一天,她该要多开心啊? 她报了仇!终于报了仇! 教这些自私愚蠢的家伙,让那些推她去死的家伙,全受到同她一样的苦难! 她站在城门屋脊上大笑出声,看大水冲破城墙,冲毁屋舍,看人们被妖魔们追杀吞吃,如蝼蚁般惊声尖叫、逃亡奔窜。 她笑着,放声大笑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可泪不止,停不下来,苦痛仍在,更满。 然后,她听见阿丝蓝的声音。 那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照顾她、呵护她,对她极好极好,美丽又温柔的阿丝蓝。 阿澪转头循声看去,只看见半座城之外,浑身浴血的阿丝蓝就跨坐在巴狼身上,手上长剑插在巴狼脑袋旁的土地里,张嘴对着巴狼大声咆哮—— 她以为阿丝蓝早死了,早死在小产的雨夜中,可阿丝蓝还活着,活着被她纵放的妖怪附了身,那妖怪想杀巴狼,但阿丝蓝不想。 阿丝蓝当然不想,阿丝蓝深爱巴狼,她就是死也不会伤害他。 阿澪惊恐的看着那一切,看着阿丝蓝从土里拔出长剑,在一瞬间摆脱了那妖怪的控制。 她知道阿丝蓝会怎么做,在那电光石火间,她试图阻止,但她离得太远了。 太远了。 她飞越半座城,冲了过去,却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切发生。 长剑闪着银光—— 铜铃叮叮咚终,落了一地—— 鲜血如花,飞溅,泼洒,将世界染红—— 就是在那一瞬,就是在那一剎,她知道自己疯了,早已疯狂。 心,好痛好痛,像是又再次被生生掏挖出来。 阿澪泪流满面,张嘴喘着气,却止不住痛。 「我是个妖怪……」她在他怀中,涕泗纵横的笑着说:「你同白露说的没错,我是个妖怪,早已成了妖怪……他们在供奉地、在苍穹之口,一口一口的,一点一滴的,把我变成了妖怪……他们喝着我的血,吃着我的肉,就连我的心,也没有放过……就是我的魂魄也早已变得污秽不堪……我早就是个妖怪了……呵呵呵呵……所以我才做得出那样的事来……哈哈哈哈……」 她哭着说,笑着说,泪如雨下。 那沙哑的笑,多痛,多苦,多凄凉,满含说不尽、道不出的怨愤悲伤。他怀抱着她,听着她的哭、她的笑,听着那一字一句,只觉心如火烧。 「我是个妖怪,」她闭上泪眼,告诉他:「和下面那些卑劣肮脏的东西,没什么两样。你不要再对我抱着什么期望,我早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她等着他放手,等着他起身,却只听到他开口缓缓道。 「一生百年不思量……」 她气一窒,不敢相信,剎那间因为恐慌,忍不住伸手推他,但他死不放手,只握着她的后颈,铁臂紧紧环着她的腰。 「莫问地久道天长……」 他沙哑的声,就在耳畔,教心狂奔、乱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不要……别说…… 她会想要信的,她会相信的。 「但求携手万里行……」 「别说了……」 她几近恳求的颤声道。 可他只是更加坚定的拥抱着她,一字一句的重复着那天那夜,说过的话,许过的诺。 「天涯海角不负卿。」 她张开嘴,却喘不过气,说不出话,只感觉到他不曾起过波澜的温暖。 这一剎,只觉心好烫,只有泪千行。 你疯了…… 他笑了,含泪轻笑。 「阿澪,妳知我为何帮二师叔跑腿吗?」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拥着她,告诉她:「我想知道,那年冬日,妳为何泣血不停?想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妳从为民祈福治病的巫女,变成如此模样?所以我帮他抓妖,替他跑腿,为他办事。」 他闭上泪眼,自嘲再笑。 「起初,只是好奇,可不知何时,我发现我真的想知道的,是要如何才能让妳笑一笑,真的笑一笑,对我笑一笑。」 她喘了一口气,一声不明的呜咽从紧缩的喉中逸出。 他眼一热,心更疼,再道:「后来,我终于逮到待过供奉地的妖,听到妳在供奉地的境遇,那阵子,我好几天都睡不着觉,想着妳该有多疼、多苦,该有多怨、多恨……」 阿澪一僵,她没想到,从没想过,原来他早已晓得,早就知道。 怀抱着那颤抖不停的小女人,他哑声说:「我想着,换是我,走过妳走的路,可能坚持得住?可能不怨、不恨、不憎怒?」 剎那间,一股热气上心上脑,窜至全身上下。 阿澪愕然的睁开泪眼,只听到他低哑的声,在耳畔回荡。 「我不能啊……」他将她压在心口上,告诉她:「若然是我,怕也要怨恨憎怒害我至此的人们,也要同妳一般做出那样的事来。」 「我害死了……」她喘着气,痛苦的含泪颤声说:「千万人……你不会……」 他又笑,哑声苦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是人啊,怎么可能不犯错?」 她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到他的怜惜与不舍,教泪又洒落。 「我们是人,做人总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他怀抱着她,万般心疼的告诉她:「妳不是妖怪,妳是人,只是太怨、太恨,才犯了错的人。所以,我俩相识之初,妳才没伤了那孩子,妳才不让妖怪找上那座村,妳才要保我不死,因为妳清楚我们是无辜的,妳清楚那座城里也有无辜之人,所以每每想起当初,妳才会那般心痛……方会泣血不停……」 「阿澪,妳若是妖,若早入了魔,何苦这般生生折磨自己?以妳之能,就是操控人心、迷惑众生,要千万人替妳去对付那些妖怪,要人们自愿去喂养那些魔物以求自保,都不是难事,可妳没这么做,千百年来从没这么做过,就只是四处逃窜躲藏着。哪来的妖,这般舍身为人?哪来的魔,如此愚蠢?」他含泪噙着笑:「妳不是妖,是人啊。」 她张着嘴,唇抖身颤,只听到他温柔的声,在耳畔,哑声低语。 「便是妳真成了妖,也无妨的,我知妳心中有恨,觉得天地无情,方让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我会同妳一起的,所以妳别再赶我了,我早知妳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无妨的。」 他张开泪眼,紧紧拥着怀中那娇小的女人,告诉她:「我说过,我不求多的,不求更多,只是过日子罢了,就妳与我,一起过日子就好。」 这话,教她再忍不住。 过往前尘,就在眼前,都在心中。 怨与恨、悔与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由自主的抬起手,像在茫茫大海中,攀抓着救命浮木一般的攀抓着身前的男人,仰天张嘴无声嚎啕,让泪放肆奔流。 第二十三章 白雾茫茫。 不知何时,江面上起了雾。 可那白雾,只在窗门外,只到屏风那儿,没再往前进,就好似有堵看不见的墙,存在那里,将一切屏挡在外。 阿澪瞧着那厚实雾墙,知道那不是普通的水雾,是他为护她起的结界。 一般的结界,不能阻隔声音,但大雾可以。 就像鬼岛上的迷魂阵一样,所以她也不再能听闻楼下那些喧哗的声音,可她能感觉到船在动,不知何时已起了锚,顺流而下。 她枕在他肩头上,吸着鼻子,滚烫的热泪,终于不再。 他仍拥着她,亲吻着她的额发。 被他这样抱着,让她莫名安心,那是千百年来,不曾有过的安心。 明明白鳞仍同在一船,这楼船上,尚有数百群妖在,她却仍感觉心安。 不是不恐惧害怕,她依然感到惊恐,觉得恐慌,可他的存在,就只是存在,便已让她定心。 数千年来,她早已忘了什么叫安心,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被卷入了无尽的闇黑风暴之中,不见天日,再不能逃脱,可他出现了,宛若黑暗急流中的大石,稳稳的杵立着,伸出了双手,接住了她,拥抱着她。 即便知道这是虚妄的幻觉,她依然不由自主的想要待在他怀中,想要相信他。 听着他的心跳,感觉着他的体温,她看着窗外那茫茫白雾,眼又微湿。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让他同她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可她再也无力将他推开。 闭上眼,她深吸口气,方睁眼,坐直了身子,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抬手抚着她的脸,黑眸里有着无限柔情。 她喉一紧,下了床,拿来另一条干净的布巾,沾了茶水,替他擦拭身上沾到的血泪。 这些血虽然干了之后,异香就不再,可仍算新鲜,对那些妖怪的吸引力还是很大,至少要过一日效力才会完全消失。 他任她帮他净身,然后那双大手按住了她的手,接过那布巾,阿澪一怔,抬眼只见他黑眸深深,对着她微微一笑。 眼又湿,夺眶的,却再不是血泪。 他小心的将布巾清洗干净,也帮她洗脸擦手。 这男人很仔细、很小心,没有错失任何一点一滴,就连她染到血泪的发也擦洗干净。 瞧着身前这动作万般轻柔的男人,她心更紧,再无一丝迟疑,确定两人身上都不再沾着血,她抓起床上一旁他先前穿着的伙计短打递给他。 他没问她有何打算,只套上了衣。 就是穿着伙计的衣,他看来也不像个下人,见她瞅着他看,这男人一笑,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朝她一拱手,笑问。 「这位客倌,敢问您需要什么吗?」 她愣了一愣,虽然他没变脸,可剎那间,他整个人从姿势到眼神,甚至散发出来的感觉,都完全不再相同,看来就像另一个人,就像个随处可见的机灵伙计。 忽然间,知道这些年,他在外奔波,替他二师叔跑腿时,定也常扮成这般,所以方会如此熟练,将这样的人物神韵抓得那般精准。 瞧着他,她心口紧缩着,哑声开口。 「我想离开这里。」 他一怔,「妳不想要闇之书了?」 「不想。」她深吸口气,看着他说:「不想了。」 闻言,他瞅着她,没有言语,只有黑眸更暖。 那本书,被称做闇之书,是有原因的,闇之书里所有的法咒都必须付出代价,必须犠牲才能得到。 她放弃闇之书,不为别的,是为他啊。 心一热,他无法自已的扬起嘴角,她瞳眸浮现一抹窘色,却没松开他的手。 他握紧她的小手,情不自禁的,将她拥入怀中。 此刻她要走,不只是放弃了闇之书,是连那千年仇敌的消息都放弃了。为他啊。 这领悟,只教他一颗心,万般热烫。 「不是为了你……」 她倔强的声,着恼的响起,却只让他笑了出来。 「嗯,我知道。」 「我只是累了……」 话是这么说的,她小手却环上了他的腰,小脸也搁在他胸膛上。 「是,妳累了。」他万般心疼的怀抱着她,附和着:「不是为我。」 一滴泪,又夺眶。 她伸手抹去,深吸一口气,从他怀中退了开来。 「白鳞在这一层设了结界,我若踏出去,他定会知道。」她说着,拿来剪刀,将沾了她血泪的布巾剪出人形,递给他:「我需要替身,他来查看时,方能拖上一拖。」 他没伸手接过那血红小人,只看了一眼,便再抬眼瞧着她,说:「阿澪,妳信我吗?」 她一愣,唇微张,瞳眸收缩着。 他凝望着她,耐心的等着。 她用那水漾的黑眸看着他,好似过了千万年,方缓缓的点了点头。 见状,他眼中漾出一抹柔情,抬起手,抚着她的小脸,道。 「妳知道,白鳞想要的,不只是满月时的一杯血吧?」 「我知道。」她不是笨蛋,她清楚那只是白鳞的借口。「他现在不吃我, 只为留我到满月,满月时神之血的能量是最高的。他大概打算在那时,将我献祭,好练成天人吧。」 他点点头,说:「妳该要比我清楚,闇之书里的法咒,皆是送上犠牲,方能得到。」 阿澪确实清楚,当年她强行用圣亚克沙转化夜影,那法咒令夜影吸取了供奉地的地脉,教原是圣地的迷雾森林,在短短时日内全数枯竭,从此寸草不生,至今都不曾复原。后来她以己身诅咒蝶舞那回更是如此,闇之书的法咒,总是要人付出代价,献上犠牲。 「白鳞哄妳上船,聚集群妖,抓蛩蠊王女,都只为练成天人。为此,他不惜让洪州连年大旱,好能操控更多的蛩蠊一族。妳与这楼船上的所有妖魔,只怕都是他打算献上的祭品。」 虽然早已料到,可听闻这话,她还是为之一凛。 「在这之中,妳身上拥有的神之血是最重要的,妳若跑了,他定不会就此罢休,他想练成天人的欲望,会教他强迫蛩蠊一族孵化出更多同伴,便是翻天覆地也会把妳找出来。」 她眼角一抽,黑眸藏不住恐惧,可他定定的看着她,道。 「与其逃走,还不如趁此机会,趁他满心想着练成天人,将他一次收拾掉。」 阿澪听了,嗤笑出声,笑中亦有惊恐。「白鳞是上古大妖,若能收拾他,我早收拾了——」 他将另一手也覆上了她苍白的小脸上:「白鳞去年就已知妳的下落,却拖到今年方动手,是因为他听说过我的来头,知道在我背后的是凤凰楼,与其同我交手闹得人尽皆知,不如哄骗妳自动上钩,方不致惊动其他觊觎妳和闇之书的妖魔。」 「你不知道他有何能耐,你以为他只搞了这一艘船吗?他早已—」 「操纵了整座县城里的人。」他打断了她的话,道:「我知道,这船上的人都不是自愿的,我在下面同蔚房里的伙头聊过了,他是被迫上船的,他们全部都是。」 她一怔,没想到他竟然早已知道。 她是透过读心,方晓得这些来服侍她的人,内心有多么恐惧,知道他们每一个,日夜都害怕下一刻会被吃掉,即便如此,他们仍不敢逃,因为所有的人,在家乡都还有亲友,还有爹娘。 阿澪脸色苍白的看着他,「既然如此,你该晓得,他早已占地为王,他抓蛩蠊王女,便是为了要透过蛩蠊大军掌握那些人与妖替他卖命,你以为你真能凭一己之力,就此收拾他?」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他看着她,道:「有些事,不试不知道的。我晓得如何以柔克刚,知道该如何出奇制胜,我清楚应该要怎么样对付妖怪,所以这些年,我才能一路活到现在。」 「你只是个人……」她面无血色,颤声说:「你会死的……」 他听了,只温柔的凝望着她,定定的道:「我不想死,还不想,我还想活着,同妳一起再活久一点,若没把握,我不会自寻死路。」 「可是——」 「阿澪,妳想同我一起吗?同我一起走千山万水,去海角天涯?」 她看着他,唇微颤,泪又上眼,一颗心又热又紧。 「妳想吗?」他将额头贴到了她额上。 她喘了一口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笑了,贴在她唇上笑。 然后,他这才握住了她的手,告诉她,他的谋划与打算。 阿澪震慑的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就只是笑着,牵握着她的小手,走回床边,和她讨要剪刀和那血色小人。 她迟疑了一下,知道他不会就此死心,这男人要保她,就是要拿命来换,他也不会放弃。 她认真考虑过,把他打昏强行带走,可那滴血成精化人的幻术十分复杂,尚要搭配符文法阵方能操使,就是他倾囊相授,没个十年二十年也是学不全的,到如今她也就顶多能做出个人偶呆坐着而已,无法同人对答如流,更无法维持太久,白鳞看了定会一眼就能分辨差异。 若仅只是她一人,或许还有点机会,可她带着他,跑不出多远就会被抓到了。 而他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那办法也不是那么的不可行。 她别无选择,只能把剪刀给了他。 太湖。 碧水烟波浩渺,远方青山如黛,几叶扁舟点点散落在湖面上。 盛夏时节,青青杨柳随风飘荡着,湖上渔家捕鱼的捕鱼,湖边采藕的采藕,码头上人们做着生意,谁知到了午后,忽然有艘巨大楼船驶入这广阔的湖泊。 远远一见到那楼船,人人脸色大变,鱼也不捕了,藕也不采了,生意也不做了,纷纷卯起来划船上岸,有些人甚至连缆绳都没绑,抓了自家渔货就匆匆奔回家去。 岸上人家,更是一个接着一个,砰砰砰的把窗关上,将门掩上。 家有闺女、模样长得好看些的少年,全被往地窖里塞,没地窖的就往衣箱里藏,外头还盖上好几床棉被,为了怕不透气,有些地窖装了打通的竹管,在衣箱里的还不忘给几根芦苇管让人可以从缝隙中呼吸。 大伙儿全都没忘记,有一回曾有孩子因为这样被闷死在箱子里。 可就是曾发生这样的意外,也没人敢让孩儿在那楼船出现时,还在外头瞎晃晃。 就是模样长得不好看的人,也不敢继续在外头逛大街,全都躲回了家里。这儿的每个人都记得,每回楼船到来时,会发生的事。 几年前,那华丽的楼船初来乍到时,人人都跑去岸边凑热闹,还想着有生意可以做,还真的有不少人因此赚了大钱。 那楼船是那般金碧辉煌,上头的老爷们个个挥金如土,还派人征起长工来,支付的薪俸可是足足比苏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多了好几倍呢,听闻此讯,大家欢欣鼓舞,为了能上工,大伙儿更是花招百出,抢破了头。 最后抢到能上工的那些人,那是在城里街上走路都有风啊。 起初,人人都对这些能登上那水上宫殿的人报以欣羡的眼神,那么高的薪俸,攒几年省一点就能翻身啦,更别提若就此给富贵人家看上,便是当个富家丫鬟,做个小妾、伴读什么的,都比待在老家好,可那船主人眼刁得很,挑的都是美貌的少男少女,大伙儿还想着自个儿当初怎模样没生得好看些呢。 没多久,楼船开走了,不过半年就会再来一次,每回都会招些新人上船,起初人们没多想,就以为先前那些老乡攒了钱、发了财、翻了身,全留在他乡成家立业了。 每回这楼船来,人人都蜂拥而上,想尽办法蹭上船。 哪知道,几年前,有个貌美的丫头跳船逃上岸,一位大爷追着她上了街,竟然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张开比冬瓜还大的血盆大口,一口把她的头给咬断,还生生的扯着她的胳膊,吸着她的血,然后唏哩呼噜的给吃了。 当下人人都傻眼了,然后开始有人尖叫,仓皇奔逃。 那锦衣大爷发了疯似的在街上追吃着人,这骚动惊动了楼船上的其他人,人们本以为那些大爷们会来阻止这发疯的吃人大爷,谁知道只是引来更多吃人的妖怪。 当那疯狂的一天过去,住在湖畔这儿的人们终于了解到,住在那豪华楼船上的大爷,不是人,全都是妖怪。 而以往那些上了船的可人儿,全都早已被吞吃入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小命休矣时,一位白衣文士下了船,阻止了那些可怕的妖,但事情没有就此结束,同他一块儿的,还有县太爷,和一群虽然穿着衙门制服,脸上却没有表情的官兵。 那些官兵清洗着染血的街道,对那船主毕恭毕敬,就连县太爷也对那船主唯命是从。 不久,那巨大楼船走了,可县太爷和官兵们全都留了下来。 县太爷派官兵挨家挨户的清点活口,起初惊魂未定的大伙儿还不知是为何,后来才晓得竟是为了能固定提供人上那楼船,他们在每条水道、路口,都盖了石桥、设了茶店当检查口,外地来的人不知,可本地人一看就晓得,曾有人携家带眷想连夜逃走,跑没多远就被抓到。 那些官兵都没表情,却个个力大无穷,没人打得过。 逃跑不成的人,除了其尸身会被游街示众,亲友还会被连坐,从此只能做村子里最低贱、最肮脏,诸如挑粪之类的工作,或更惨,被送到船上工作。 县太爷没真的同大伙儿说,不能将此事对外地的人说三道四,可只要提及此事的人,当天晚上多嘴多舌的人和那外地人,就会被关到牢里去。 其下场,当然就是等到下回楼船再来时,一并送到船上去了。 人人对此都敢怒不敢言,到头来只剩下恐惧,只能告诉自己,只要不惹事,不多嘴,不要轮到咱或咱家人被送上船就好。 忍一忍就好,忍一忍就好。 不忍能如何呢? 对方可是妖怪啊,那些官兵可也不是常人啊,他们都还住在街头巷尾的。 从此,所有的人都对那楼船上有妖怪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他们占地为王,挖土盖房,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家里若有人生了貌美的娃儿,也要扮丑些、弄脏点,平常没事也不让出家门。 每每那楼船再来,大伙儿也纷纷走避。 这回再见,还留在外头,那是不想要命的了。 于是乎,一见那楼船再来,不用多久,湖上就再见不到一艘舟船,街上也不见行人往来,到处都空荡荡的,只有杨柳和旗招静静的随风飘扬着。 楼船一路前行,然后终于停了下来,接二连三的放下了用铁链锁着的铁锚,船太大,铁锚不止一个,有好几个呢,一个接着一个的大锚在船边落下,那无数铁锚落水时,铁链不断发出铿锵声响,哗哗啦啦的入了水。 随着看家大锚的落水,楼船在湖面上稳稳停了下来。 听见那落锚的声音,感觉到那震动,楼船最高层的房间里,男人握住了女人的手,他能感觉到从她冰冷小手传来的微微颤栗。 船落锚了。 这几日,这艘船日夜未停,一路往东顺流而下,复又转而南下,方在此处落了锚,不用他说,她都知道已到了地头。 这些天,白鳞总也会来查看她,甚至留在这儿用了一回餐,她虚与委蛇的应付着,身旁这男人扮起假夜影,万般得心应手,每每教她吓出一身冷汗,却也总算有惊无险的撑了过去。 但今夜,不同往日。 白鳞落了锚,表示太湖这儿便是他的目的地。 即便骄阳当空,她仍比谁都还要清楚,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五已至。 若无意外,白鳞今夜就会对她动手。 「别怕,不要怕。」 这句,教她心头一颤。 他牵握着她的手,同她一起看着前方的湖光水色,告诉她。 「妳若怕,就想着我吧。」 她嗤笑一声,却没再嘴硬的同他争辩,因为她真的很怕。 白着脸,阿澪深吸口气,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的,只要蛩蠊王女还在白鳞手上,他就掌握着百万蛩蠊大军。」 闻言,他更加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起风了,说不得,会下雨呢。」 那从远方吹来的热风带着湿气,扬起他与她的发。 她能感觉到由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不自禁转头,只见他黑眸深深的瞧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教一颗心,轻轻的跳。 天色暗了下来。 她回头再朝外看去,只见风卷云来,没多久,乌云就遍布湖面,远方天际更有雷声隆隆。 阿澪一怔,回首瞪着他。 「你怎么——」 他只是人,怎竟有办法在眨眼间呼风唤雨? 「不是我。」他扬起嘴角,笑着说。 她狐疑的瞪着他。 「盛夏时节,偶有风雨会从海上来。」他瞅着她,微微一笑,道:「我只是想,说不得能遇上。」 雨水在他说话时,落了下来。 倾盆大雨教人更加看不清周围,大雨急急的落,轰轰的雷声,在云层上隆隆作响。 雨滴敲打着湖面,敲打着街市上的石板屋瓦,哗啦啦的响。 这是几年都不曾见过的大雷雨,时不时还闪着电光。 「蛩蠊怕水。」他握着她的小手,微笑道:「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是个好兆头呢。」 这话,摆明了是要安她的心。 蛩蠊是怕水,这么大的雨,的确限制了蛩蠊大军的行动,可那不表示一切都能顺心如意。 即便如此,她依然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张嘴道。 「做你该做的事吧。」 他听了,却没马上松手,反而将她拉进怀里,紧拥着。 剎那间,心一紧,眼一热。 她能清楚感觉到他的不舍、爱恋,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下一瞬,他松开了手,抬手释出玄黑长剑,将那凤凰护臂剑握在手中,然后反手一挥,划开了结界。 一缕幽香,随风而来。 楼船第三层,一位原本醉倒在榻上,穿着华贵锦衣的男子,睁开了眼。那是一缕诱人的芬芳,引动教人难以抗拒的渴望。 他缓缓坐起身,回头朝外看去,看见一位黑衣姑娘。 那姑娘走过门外长廊,黑发如夜,肤白似雪,回头对他笑了笑。 好香。 剎那间,口齿生津。 好香啊。 他从没见过她,可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朝她走去,奔去。 黑衣姑娘笑着跑走了,他追了上去,没注意到旁边还有其他妖怪也如他一般被吸引。 一扇又一扇的门与窗被打开,越来越多的妖怪闻香而来,男与女、老与少,无论魔兽、妖怪都一般。 他们追了上去,没注意到滂沱的大雨,没注意到楼船四处都有那黑衣姑娘的身影。 一个又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姑娘巧笑倩兮,出没在每一层的楼船里,在甲板上、在船首、在船尾,在甲板下每一层的船舱中。 好香啊—— 他们争先恐后的追着她们,甚至彼此厮杀了起来。 「滚开!」 「她是我的!」 「白塔巫女是我的——」 不知是谁先喊了起来,几乎在那一剎,不管是否曾见过她的妖怪,全都领悟到,眼前那香得不得了的黑衣姑娘,就是那传说中的白塔巫女。 于是,打得更凶,追得更急。 霎时间,刀剑齐飞,牙爪都现,血花四溅。 为了取得先机,大部分妖怪都挣脱了人皮,忍不住现出了原形,撕咬着彼此,追逐着她。 在那狂风暴雨、紫电惊雷中,黑衣姑娘朝四面八方飞上了天,所有的妖怪像蝗虫一样,分了好几路,发了疯似的追了上去。 没有多久,再无一妖留在船上,只剩那一个个模样姣好的少年少女,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全都吓得脸色发白。 知道自己伺候的是妖怪,和真的看见妖怪挣脱了血淋淋的人皮,那完全是两回事。 不知是谁,终于发出了一声惊叫,每一个人都开始往甲板上跑,惊慌失措的想要下船,纷纷不顾一切的跳进湖水中,奋力的往岸上游去。 这巨大的骚动,当然惊动了白鳞,他也看见了那黑衣巫女,可同其他妖怪不同,他见过真货,他尝过她的血肉。 新鲜的血肉。 他一见到她,一闻到那香味,就知道不对。 到处乱跑的无数个巫女,只让他确定了那懂得阴阳奇术的人类就在这里。当所有妖怪都往外去追那些黑衣姑娘时,他火速往顶楼那巫女所在的房间冲去,甚至宰掉了几个在途中追着假货的挡路小妖。 眨眼间,他就来到了最高的楼层,可那儿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风雨从无数敞开的门窗灌了进来,教宫灯与白纱随风摇摆。 他发出愤怒的咆哮,转身冲了出去。 天色渐暗,让宫灯更加鲜艳明亮。 在那顶楼宽敞的房间里,窗门皆开,窗边遮阳的白纱被雨打湿,却仍随风飘荡着。 船外厮杀声渐远,这儿变得十分安静。 未几,男人从那张大床底下爬了出来,确定四下无人,才朝床底下招了招。 不一会儿,和方才那些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穿着黑衣的姑娘也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当然,他俩不是别人,便是宋应天和阿澪。 宋家的少爷朝她伸出了手,她看着他,把小手递到他手中,问。 「都走了?」 「都走了。」他微笑点头,大手一施力,帮着她拉站起来,还道:「放心,没事的,咱们走——」 他话未完,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刀就从他的胸口破胸而出。 阿澪惊恐的看着眼前脸孔痛苦扭曲的男人,和那只腥红的血手,还有那前一剎还不在,如今就贴站在宋应天身后的白鳞。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不能呼吸,无法动弹,就只能瞪大了眼,呆站在那儿,只能看着白鳞将那血手缓缓抽了回去。 失去了支撑,男人当场软倒,她伸出双手试图去扶他,白鳞却用那血手,箝抓住了她的脖颈,教她不能呼吸。 男人砰然倒地,艳红的血,从他胸口的破洞中汩汩流出,他倒在地上看着她,身子不断抽搐着,连句话都吐不出来。 「怎么,妳真以为能够瞒得过我?」 白鳞将她抓到眼前,额冒青筋的瞇着眼道:「我早知妳定与他还藏在这里,那些分身假货,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妳忘了,我可是尝过妳血肉的,那些不新鲜的旧血或许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妳真以为凭这区区一个人类,也想反我?就凭他这雕虫小技?凭这蠢货?」 说着,他冷冷一笑,抬起左脚。 「不要——」 一声痛苦的嘶喊从阿澪喉中逸出,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她伸手抓着白鳞的手,推着他的胸口,抬脚踹他,但那没有阻止白鳞,他一脚狠狠的踩在宋应天鲜血淋漓的胸口上,将他的胸口活生生踏出了一个更大的洞,教他瞬间就断了气,再无声息。 鲜血四溅,喷到了她身上,溅到了她脸上。 她尖叫出声,可白鳞更加收紧了掌爪,转身带着她飞出敞开的窗门,窜入风雨中。 天黑了。 雨仍在下,下个不停。 白纱随风翻飞着,宫灯依然轻轻摇晃,散发着明亮的火光。 楼船上,再一次的,恢复了寂静,只有风雨声不时传来。 惨死在地上的男人,一动不动的。 忽然间,原该空无一人的角落里,一只手浮现半空,握着一只黑石,那只手一一拾起了地上原本不存在的黑石,每拿起一颗,手的主人就浮现了更多的模样,青色的衣袖,半个身子,然后是整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身穿劲装,跪坐在地的男人。 在他四周,被人画了一个黑色的圆圈,圈子的前后左右四方各写了一字符文。 他将黑石收入怀中衣袋,站起身来,却没急着离开,也没急着去追那挟持着阿澪飞走的白鳞,反而穿过整个房间,朝那通往楼下舱房的阶梯快步走去。 经过那惨死在地板上的男人时,他没让自己多看一眼,一颗心却仍不由自主的在胸中狂跳,双手更是在瞬间紧握成拳。 他很清楚,死亡逼得有多近。 匆匆的,他下了楼,朝整艘楼船的最底层而去。 《魔魅异闻录》里记载着,白鳞喜欢潮湿阴暗的地方,他在船上真正的嵩,定是在这楼船上最黑最暗、最潮湿的地方。 这楼船甲板上有四层,甲板下也有四层。 他翻出顶楼栏杆直接跃下四层楼,落在甲板上,脚下停也未停,就窜进下方那黑暗的船舱里。 下方的舱房,弥漫着可怕的味道,虽然有些地方也点着灯,但显然住在下层这儿的妖怪,更喜欢黑暗。 他直接到最底层,从那儿快速的搜索着所有的房间。 大部分的舱房都很臭,有些地板上、墙上到处都是可怕的黏液,有些堆满白色骸骨,其中一间无比宽敞,里头却满是白丝蛛网,在那偌大的房间中央,有个巨大的白茧,一只比马还大的黑蜘蛛栖息在其上。 他一凛,只觉头皮发麻,那巨大的黑蜘蛛动也不动的,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死了,他没傻到试着去查看,那白色的茧像是在呼吸一样的起伏着,透过走廊上的灯火,他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个东西蜷缩着,但那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知道不是。 不敢惊动到那巨大的蜘蛛和藏在白茧里的东西,他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然后悄无声息的继续往下一间走去。 在安静迅速的检查过无数舱房后,他终于来到走廊最深处,却没发现任何长得像白鳞屋子的舱房,正当他转身往回走,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否搞错了,那东西或许真的被藏在那颗被黑蜘蛛守护着的大茧里时,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太短了。 这儿是楼船船舱的最底部,走廊的最深处,可当他转身往回走时,却能清楚看见长廊的另一头,看来只有十来丈那么深而已。 这楼船长数十丈,就是船底多少会内缩,也不可能缩得这么短,几乎整整少了三分之一。 这一层楼梯的出口,因为成之字形倾斜下来,位置较靠前方,照理说楼梯后面船尾这一侧的长廊应该要比楼梯那一侧前面长。 他一怔,转过身,看着长廊底这面近在眼前的木墙。 长廊上灯火太远、太昏黄,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可当他走近想再细看,就一脚踩到了水渍,他低头一看,只见脚下的水渍成半圆形散布,一路延伸至那面木墙之下,看来就像是从木墙下跑出来的。 眉一挑,他抬起手,朝一侧用力一推。 木墙动了起来,旋转了几寸,那假墙里有灯火透出,教他心头一跳,继续用力推,让那面墙转了半圏。 他心跳飞快,走进去一看,只见那舱房无比宽敞,而且很高。 他这才知,这儿竟然占据了舱底两层楼,因为舱底四层都很阴暗,加上本来船底就会逐渐缩小,若没特别去注意,是不会察觉这里藏着这空间的。 除此之外,教人更吃惊的,是那里头的宫灯,用的不是明火,是一颗又一颗的夜明珠。 在夜明珠的映照下,他能看见这舱房里很干净,有桌有椅,还有书架,书架上放了各种书籍,更往里去,还能看见白纱从挑高的梁上垂下,而在那舱房正中,白纱围绕垂挂之处,摆的不是床,竟是一巨大的浴池。 那水渍就是从那儿而来,他能看见水渍一路从浴池飞洒滴落到他进来的那面墙门边。 那面墙门在他进来时,已自动回转关好掩上,也因为如此,方才白鳞冲出去时,才会教水渍被那墙门在地板上抹开,教他察觉了这个房间。 可他一眼望去,到处都没看见水晶球,他翻看了这房间里所有的木箱、木盒、衣箱,查看了屏风后,但什么也没找到。 他快没时间了,他知道,他一定得要找到那东西。 事情拖得越久,就越危险。 正当他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恐惧之际,忽然间,他看见中间浴池的水光倒映在白纱上,一记灵光从脑海中闪过。 蛩蠊喜旱怕湿。 该不会—— 他匆匆从宫灯里拿出一颗夜明珠,往水里一照,只见有一颗巨大的水晶球被搁在其中,而在那水晶球里,有个身后长着两对透明翅膀的长发女子蜷缩在其中,看见那突如其来的光线,她抬起那张苍白的小脸,惊讶的看着他。 拿着夜明珠,他走进那极深的浴池里,屏住气息,沉入冰冷的水底,抬手触摸那颗水晶球。 那女子跪坐起来,朝他倾身靠近,把小手也抬了起来,隔着水晶轻触着他的手。 霎时间,有些耳鸣,眼前的女子扬起了被浸湿的透明翅膀。 几乎在瞬间,他与她都明白了什么。 对不起,他们都是为了我。 一句柔软的道歉蓦然而来。 杀了我。 那字句,如此清晰的在脑海中响起。 释放我的子民。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她眼中滑落,但她的意志无比坚决。 别再让他们助纣为虐—— 狂风暴雨中,阿澪被紧紧箝抓着脖颈,几乎无法呼吸。 在那漆黑的暗夜里,风雨不断打在她身上,除了远方的楼船宫灯,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在闪电落下时,才能在那电光中,看见周遭妖怪追着那些分身,在夜空中群魔乱舞的景象。 虽然怕她见血会引来其他妖怪,白鳞不敢直接伤了她,可他的利爪如铁柱箍成的一般,紧紧箝抓着她,教她怎样也扳不开,只能张着嘴大口喘息,即便如此,她依然无法顺利的吸到空气。 远方的楼船开始变得模糊,没多久,她就连那宫灯也看不见了。 恍惚中,只听见风雨呼号,听见雷声隆隆,听见妖魔咆哮—— 就在她快失去意识之际,突然再也感觉不到风雨,也听不见雷声、咆哮,下一剎,她就听见白鳞冷声喝令。 「若有跟来的,格杀勿论!」 「是!」 无数的声音,齐声应答着。 她费力再吸一口气,那不无小补,好不容易眼前终于又再次变得清晰起来,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她已看见自己人在一栋大屋里,屋子内外都站着全副武装的官兵,门外院子里更是站得满满的,刀枪银光反射着电光,看来异常森冷可怕。 「把门关起来,我没下令,谁都不许进来!」 「是!」 确保没人跟上,白鳞抓着她进了内室,打开了通往地下的石门,带着她在一条漆黑的地道长廊上飞奔。 两旁的景物不断在她身后倒退,地道很长,往下倾斜着,七弯八拐的,每隔一段距离就搁着一颗夜明珠,地上与墙上都贴了砖,可到后来砖没了,就直接露出了土石,跟着没多久,就连夜明珠也没了,眼前又变成漆黑一片,但她依然可以闻到,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泥土味。 为了不让自己昏过去,她费力的吸着气,却仍觉得手脚发麻,浑身又湿又冷,晕眩一阵又一阵的来。 当她再也撑不下去,以为自己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剎,眼前忽然大亮。 下一刹,她被那王八蛋奶到了地上。 她浑身湿透的趴跪在地,终于能够喘气,不禁大口大口的吸着气,却只觉一股可怕的味道,迎面而来,窜入心肺,教她差点吐出来,却还是为求生忍不住再次吸气。 眼中满布的黑点开始消失,让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座无比宽敞的洞穴,高有十丈,宽数十丈,她正在最中央的高台上,高台是一块黑色的岩石,上头有着由中间往外扩散的沟槽纹路,那纹路不深却很清楚,从她身上流下来的雨水,在其上汇聚,在那纹路上往外流淌着,她顺着纹路看去,看见高台外头四周矮上一阶的地面上,有着更加深刻的沟槽刻纹,但在那之中,却流着各种不同颜色的液体。 更可怕的是,当她再往前看,就看见那液体是从四周沟槽尾端立着的十二根柱子上那儿而来,那根根黑柱上,绑着一个又一个形状外貌各异的妖怪,那些黄色、蓝色、绿色、紫色的液体,是他们的血。 那可怕的味道,是血腥味。 她瞪大了眼,看着那些流尽了鲜血,垂死的妖怪,只觉心跳飞快。 更恐怖的是,那些沟槽不只往中心这儿延伸,也往更外头那儿扩张,那里是一座血池,这整个高台被那血池包围着,血池里头飘浮着妖怪们的残肢、器官、断角,她甚至还看见一颗头在那血海中载浮载沉,其上的眼珠子还恨恨的瞪着这儿。 那么巨大的血池,不知要杀掉多少妖怪才能填满,但这血池几乎已经八分满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那可怕的大妖。 「这些年,你都在利用那艘船诱杀这些妖怪吗?」 「那些蠢货活着也是浪费生命。」白鳞高高在上的睨着她,道:「我让他们助我是他们的荣幸。」 「荣幸?」她不敢置信的瞪着他。 「没错,荣幸。」他看着她,冷冷的道:「他们早已忘了活着究竟是为何,只懂得互相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与其在世上四处游荡,还不如贡献己身,助我成为天人。」 说着,他拍了拍手。 闻声,这巨大洞穴的四周,打开了四个出入口,无数士兵走了进来,绕着那血池外围排列成一圈,但这些士兵和外头的那些不一样,他们每一个露在制服外的头脸,都是金色的,就连毛发、指甲、瞳眸、身后羽翅的颜色,都散发着金光。 阿澪见状一惊,忽地领悟,这些士兵都是蛩蠊,但她从来不曾见过金色的蛩蠊,她几乎在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为拖延时间,她站起身来,开口问。 「我从来没见过金色的蛩蠊。」说着,她刻意转头朝四周那些金色蛩蠊们看去,却趁着起身,看着眼前脚下高台上那些纹路沟槽。 她抚着自己疼痛的脖颈,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故意问:「你对这些蛩蠊做了什么?让他们泡金子里吗?」 「蛩蠊本就善于钻地挖矿,我只是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 「你让他们挖金矿,然后吃下肚带过来?」她挑眉,再问:「从哪?」 话方落,她自个儿突然领悟过来,「是洪州吧,所以你才要让那儿不雨大旱。」 白鳞一挑眉:「怎么说?」 见他上钩,她继续说:「洪州大旱,人们便会离开,你方能让蛩蠊们办这事。」 当她站起来,就对整体的纹路看得更加清楚。 虽然和她之前所看到的都不一样,但这是一个法阵。 她瞧着,继续一心二用的道:「蛩蠊喜旱怕湿,让洪州大旱,非但能教他们孵化增生更多同类,让你有更多人手,还能派去挖金矿,再送到苏州这儿来。」 高台下方的十二个妖怪、外围的血池,和那些站满更外圈的金色蛩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高台上那细致的纹路,是一个又一个的符文,甚至连高台下方地面上的深刻沟漕也是,那些沟漕一路往外延伸到血池里,她相信血池下方也有这些纹路沟槽,因为它们一路延伸到更外圈的墙面上,在那些金色蛩蠊身后的墙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一直往上,直到这洞穴的穹顶中心,直到这高台的正上方。 「你这般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做这法阵吧?」 阿澪边瞧着,边问。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希望有人能了解欣赏自己的成果,这是白鳞为何会想要听她说话的最主要原因。 特别是他为了这事,瞒骗了那么多妖怪,闷了那么多年,更想要有人知道他的心血,了解他有多么聪明,如何把一切掌控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将视线收回来:「你何不同我说说,这法阵能如何作用呢?」 白鳞瞅着她,正当阿澪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那妖怪却咧开嘴,笑了。 「白塔巫女不亏是白塔巫女,难怪当年妳能逃出供奉地。」 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那浑身湿淋淋的巫女,冷冷一笑:「说起来,我还得要感谢妳,若非妳哄骗夜影偷走了大人的闇之书,我恐怕还要被关禁在那地洞里。看在这份上,我就让妳当个明白人。」 他抬手指着前方和四周血池,道:「这五色血池,集合了世间天地妖怪之精华,蛩蠊体内的金子能导引雷电,启动法阵,给予身在祭坛中心的我,练成天人的力量,至于妳,我本来打算留妳一命,但既然妳这么不知好歹,搅散我一船的祭品,我也只能拿妳来献祭了。」 「呵,你这话也说得太好听了。」她轻笑,指着地上那法阵纹路沟槽道:「这高台上的血槽,单凭一杯血也填不满,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取我全身鲜血吧?」 他眼中戾气乍现,笑得更狠。 「是又如何?」 「我只是好奇,你怎能确定这法阵真的有用?」 「试了就知道。」他眉一扬,忽地朝旁抬起手,只见一道火焰形成的火龙,从他掌心闪现,朝血池外的那一圈呆站着的金蛩蠊们疾射而去。 那火龙击中第一只蛩蠊后,瞬间将那金色蛩蠊烧融,只剩冒着烟的液态黄金,那液态金一触及刻在地上的纹路,立刻开始往四周墙面扩散。 那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 火龙沿着墙面攻击焚烧一个又一个的黄金蛩蠊,他们却仍宛若木头人般的呆站着,每一个被烧融的蛩蠊都化成了金,液态的黄金宛如有生命一般,在那些纹路里爬升,让墙面上的符文一个又一个亮了起来。 阿澪一惊,清楚晓得,绝不能让那些金蛩蠊们就此死去,他们若全遭火焚化成金,下一个绝对是她。 没有迟疑,她双手合掌,打出蓝色法印,将那道火龙硬生生击散。 白鳞见状,瞋目裂皆,怒瞪着她,吼着:「妳找死!」 说着反手就朝她挥打过来,那速度奇快,她来不及跑,伸手架挡,但那一掌力道极大,她整个人被打了出去,她没硬挡,几乎在同时,脚点高台,顺势飞了出去,试图卸去那力道。 即便如此,她仍是被打得气血翻腾,摔落在高台外的地面上,那家伙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她右手撑地,翻身而起,还不忘顺手捞了一把深刻沟槽里的妖血,朝白鳞泼去,阻挡那大妖的视线,同时脚再点地,朝外弹去。 但白鳞闪得飞快,右手暴张成爪,朝她抓来。 她抓住其中一只被绑在石柱上的妖怪头上的角,硬生生改变了行进的方向,躲到了石柱后方,如她所料,白鳞收了手,没有硬将这石柱打断来捉她,反而追了上来。 这些石柱上,和高台上一样,都刻满了陌生的符文和记号,她清楚这一定有其效用,所以白鳞才要大费周章的建造这个地方。 她需要时间,所以她才和这王八蛋说话,她利用石柱闪躲白鳞的利爪和他击出的火龙火焰,清楚自己拖得越久越好,但这家伙的速度极其可怕,她连连打出金咒,上窜下跳,甚至不惜在地上翻滚,搞得全身是血、万般狼狈,却还是躲不开这大妖如影随形的利爪。 当她再次利用石柱闪躲,却被一把抓住了脚踝,整个人被往回拽,狠狠摔跌到中央高台上,她还没来得及喘息,白鳞的掌爪已当头落下。 她闪躲不及,只能伸手架挡—— 楼船密室中,夜明珠的蓝光从水池中透出,映照在墙上,轻轻晃荡。杀了我。 水晶球里的女人,流着泪要求。 那声音如此斩钉截铁,那般清亮的在心中响起。 看着她,他紧抿着唇,乌黑的发在水中飘荡着,黑眼微瞇。 不。 他想着,然后松开了左手掌心里的夜明珠,让那夜明珠沉入水底,跟着他将双手都搁在了水晶球上。 她不敢相信,但这颗沉重的水晶球,在这时动了一下,之前不是没有蛩蠊试图偷溜进来想救她,但没有人成功移动过这水晶球,只有白鳞能做到。 可眼前的人却办到了,她能看见那乌黑的发在水中飞扬着,看见那双黑眼透出无比的决心,她能清楚感觉到,眼前这人的想法。 妳不能死在这里,妳必须召回妳的人。 水晶球外的人直视着她,剎那间身后的黑发全都飞扬起来。 那人张嘴在水中念着古老的咒文,每一字真言法咒,都引起扩散的涟漪,教水晶球震动。 蓦地,水晶球开始往上浮起。 她瞪大了眼,屏住了气息,看着困着她的水晶球开始出现了裂痕,在那波涛水光中,水晶球同外头那人一起,整个浮上了半空,离开了水面。 下一剎,水晶球砰然碎裂开来。 她的翅膀仍是湿的,可她奋力振翅,往前飞去,及时抓住了那个破坏了水晶球的人,同时用身体和翅膀包住了那个拯救了她的人。 破碎的晶体,划过她的身体与翅膀,让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她抱着那个人,一起摔落水池旁的地板上,可虽然她出来了,而这人也没有受伤,但这人依然飞快伸手推开了她,往后爬退,惊疑不定地喘着气。 「别怕,我不是妖怪。」她跪坐起身,柔声开口道:「我叫茯绿,我是——」 「蛩蠊王女。」 「对。」 「妳不是妖怪。」 这一句,是陈述句,不是问句。 她点点头,「对,我是精怪,不是妖怪。白鳞囚着我,方能控制改造我的子民成妖,可他们与我的连结太深,纵使成妖,也以我为主,但我不是妖,没有吃人的欲望——」 她话没说完,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 跟着整艘船,突地晃动了起来,就像这船被大浪打上了天。 一时间船体往旁倾斜,水池里的水溅了出来,茯绿惊呼出声,眼前的人抓住了她的小手飞上半空,踹开了密室的门,冲了出去。 楼船剧烈摇晃,发出像是被挤压的可怕声响,下一剎,大水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 身前那人抓着她东奔西窜,一下子冲出了船舱,可外头下着大雨,紫电惊雷狂闪。 另一道巨浪又来,打在楼船上,教两人被抛甩上了天。 茯绿试图扬翅,但她的翅膀仍是湿的,又受了伤,完全飞不起来。 更可怕的是,当电光亮起,她清楚看见暗夜中,满天都是正在互相厮杀的妖魔,就连在那滔天湖水中,也有身长十几丈,如蛇又似鱼一般的银色魔怪在翻腾。 她吓得脸色发白,眼看那魔怪从水中窜出,张开血盆大口朝两人袭来,茯绿就听身前那人张嘴大喊。 「苏里亚——」 地底深处的祭坛中,白鳞狠狠挥下利爪。 眼见闪躲不及,阿澪左手一抬,只听锵的一声,竟硬生生以左臂挡住了那如钢一般的硬爪。 白鳞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举起右手,平贴在他胸膛上,口念咒文,下一剎,一股金光乍现,巨大的力道当胸而来,砰的一声,将他整个打飞了出去。 那言咒如此威猛,让他衣裂发散,胸前都浮现掌印。 白鳞怒咆出声,旋即踏墙飞回,直朝那位在高台祭坛中央的巫女袭去。她再打出另一道金咒,他张开双手,旋转,将那金咒卸到一旁。 那巫女还想要跑,可这回他没让她有那机会,长尾唰地从身后冒出来,朝她横打过去,像打苍蝇一样,又狠又快的将她从半空中击落。 她砰然摔跌回祭台上,咳出了血。 鲜红的血,从她口中喷洒散落高台,血一落地,就被那些符文吸入,眨眼间就扩散开来。 他飞身上前,用长尾将她卷起,伸出长爪试图把她的脑袋摘下来,好让更多的神之血注入祭坛。 谁知下一剎,巨痛从尾部传来,跟着他就看见鲜血满天飞洒。 痛苦的怒吼窜出喉咙,他才看见那巫女的左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玄黑铁剑,他又惊又怒,伸手朝她胸口直击,挖出她的心。 岂料,她竟闪也没闪,他的右手就这样生生戳进了她的胸口,可瞬间他就感觉到不对,那触感不对,明明他的手爪已入她胸,感觉起来竟似空无一物。 他一怔,只见那巫女看着他,笑了。 她松开了手中剑,那黑剑没落地,却盘上了她的手臂,再转至她一双洁白的手。 就在这一剎,白鳞慢了半拍的注意到三件事,她方才明明吐了血,他却没闻到那让妖怪无法抵挡的异香,再者神之血虽然被吸入了符文,祭坛却没有被发动,还有就是他从来未曾听过这巫女拥有黑剑,但那个懂得阴阳术的人类却有一把藏在体内的玄黑铁剑。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白塔巫女,是那该死的人类。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咆哮出声,但那家伙没傻到回答他,只闪电般以玄黑双手,紧紧抓住胸前那吸住他右手的东西,口念法咒。 「阴阳乾坤,入我无极—」 咒文一出他口,白光猛然乍现。 白鳞这才看清,这假巫女胸前衣内挂着一面铜镜,他试图抽手,但铜镜白光发出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的手往那铜镜里猛吸。白鳞又惊又怒,发现那铜镜力道极强,他挣脱不开,忙朝那王八蛋挥掌,可那家伙不闪不避,反而朝前踏了一步,让他几乎半个肩头都被吸到了铜镜的白光里。 「不!」他又惊又恐的怒吼着,张嘴吐出火龙。 可那铜镜发出的白光将一切都吸纳了进去,他的手,他的肩,他半边的身子,甚至是那火龙—— 火焰烧红了铜镜,甚至让那假巫女的幻术失效,显露出他原来的模样,虽然铜镜吸收挡掉了大部分的火焰,但一些窜出边缘的高热火焰,仍教他衣发皆焚烧起来,但即便如此,那男人依然没有松手,只是继续念咒。 「其魂刁刁,其身赫赫——」 白光闻声更盛,吸力更强。 「放手!你这白痴!放开我——」 见状,白鳞用尽所有的力气,飞快从断尾处,再生出另一条长尾,紧紧攀抓住身后的一根石柱,但那铜镜的吸力太强,以至于那石柱竟整根断裂,那被绯在上头垂死流血的妖怪、断裂的石柱石块,全都砰砰啪啪轰轰隆隆地,一并被吸入发出白光的铜镜之中,就连他的肉体也整个被吸入其中,到最后只剩一颗脑袋在铜镜外头,就是他想以魂体逃离,那铜镜一样强力的拘着他的魂魄,让他只能愤恨的吼道。 「你这王八蛋!竟敢蒙骗于我!我宰了你!」 「魂归镜,身归镜,心归镜—」 「你休想以这破铜镜就此封印我!等我出来!我一定会将你大卸八——」 男人无视眼前这妖怪的威胁,只大喝一声。 「尽归吾镜!」 白鳞的咆哮响彻整个祭室,隆隆回荡着,可一切早已无可挽回,随着那一声大喝,另一块崩裂的石头就被吸砸过来,教白鳞连体带魂全都唰地被吸入那铜镜之中,只剩他未尽的威胁绕梁不绝。 原先充满飞沙走石的祭室中,变得无比安静。 就在这时,周围那些金色蛩蠊们,忽然开始动了起来。 他心一惊,忙将黑剑握在手上,双手传来的剧痛教他几乎握不住剑,就连铜镜也差点从他手中掉落,他没低头查看,只咬牙忍痛抓紧那铜镜,紧握长剑,故作镇定的看向那些蛩蠊,才看见他们个个一脸茫然惊惧的看着彼此,和眼前的血池与破败的祭坛,好似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他以为他们会对他群起攻之的那个当下,忽地有一个抬头看向了上头,然后好似被传染似的,他们一个个都抬起了头。 跟着下一瞬,那些吃了金子,变得金光闪闪的蛩蠊们,纷纷扬起双翅。 他紧握长剑,谁知下一剎,就见那些金蛩蠊全都对他视而不见,通通往出口蜂拥而上,闪电般飞了出去,眨眼间就全都消失不见。 他有些傻眼,然后领悟过来。 阿澪成功了,她找到了蛩蠊王女。 太好了。 紧抓着铜镜的手微抖,他提气试图也跟上去,可下一剎,一口热血便又再次上涌,教他身形一顿,他没硬压,干脆弯身就让那瘀血咳了出来。 鲜红的血喷洒在地,瞬间又教那符文全数吸入,更加往外扩散。 他眼角微抽,心里清楚,若今天在这儿的真是阿澪,眼前这法阵必会被启动。 这地方留不得。 抹去嘴角鲜血,他收起凤凰护臂剑,小心的将铜镜收好,就怕它摔了。 虽然这镜也不是不禁摔,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仍能感觉到那被拘禁在镜中的家伙试图逃脱。 这一回是他运气好。 他就赌白鳞会轻敌。 幸好这家伙太自视甚高,又不敢让阿澪见血,才会这般轻易的上了当,若白鳞在船上就教他见了血,他可能早露馅了。 低头看着自己红肿发烫,浮现水泡的双手,男人苦笑。 即便方才他以先天真气护住了双手,仍是伤了手。 真是好险。 刚刚白鳞若撑得久一点,他还真不知自己是否能继续握着铜镜。 不再多想,他深吸口气,忍痛将双手合掌,拉出白光法阵,往下打入地面。 法阵落地,轰然一声,教这祭坛瞬间裂开,染血的符文随着扩散的白光,一个跟着一个崩裂开来,碎裂的痕迹不断往外延伸,教整个高台祭坛、残存的石柱,四周染上黄金的符文石墙,都开始崩毁,渗透出白光。 他在整个穹顶开始坍塌,湖水如瀑布般狂泄而下时,脚一点地,往出口飞去。 事情还没完,在此地的妖怪,可不止白鳞一位,虽然阿澪救出了蛩蠊王女,不表示她就安全了。 他再次将黑剑握在手中,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坍塌的地穴,冲回地面。 暗夜风雨中,一道金白电光劈开天际。 地面上,原本占满大宅内外的蛩蠊大军都不见了,可处处都是杀伐声。他跃入狂风暴雨之中,紫电惊雷一再闪现,照出四周恐怖景象。 太湖上,大浪滔天。 这宅子就在湖边,苏州城在其东侧,太湖在其西侧,他以阿澪之血做的分身已被群妖吞吃殆尽,满天的妖怪四处乱窜,骚扰着岸上的民宅,还有不少往苏州城而去。 混乱中,原本受到白鳞操控的蛋蠊们已全数倒戈,和妖怪们打了起来,阻止了他们。 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见在湖上被大浪卷到半天高,即将被打翻的楼船。 恐怖的是,在那楼船之上的夜空中,有一座浮在半空的黑色大山,而且那座黑山正不断在变大。 几乎在同时,他四周所有的妖怪与蛩蠊都朝那山顶飞窜,就连原本飞向苏州城的妖怪都因此折返,疯狂的朝那儿扑去。 不用细看,他都知那座黑色大山不是真的山,是妖怪们聚集而成。 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只有一种可能。 阿澪受伤了。 电光再闪,照亮夜空。 他清楚看见,被困在那无数蛩蠊与群妖之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澪和另一名背生透明羽翼的姑娘,在那山顶之上,有一双黑色的翅膀,翅膀的主人是苏里亚,他手上抓着她俩,奋力振翅往天上飞去。 他飞得很快、很高,但有翅膀的可不只他一个。 浪花滔天,蛩蠊们和妖怪们纠缠扭打在一起,一条瞎了一只眼的银色巨蛇在黑色大山的中间,昂首张嘴追咬着阿澪,其中一只妖怪甚至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用力将她往下狠拽,其他妖怪更是藉此爬了上来。 苏里亚力气再大,也撑不住那么多妖怪的重量。 眼看三人都要因此被拖拽下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阿澪松了手,往下被扯进妖怪山中。 群妖轰然而上—— 第二十四章 风在耳边呼啸。 一只手抓住了阿澪的脚,当她低头看去,她能看见那些疯狂噬血的妖怪。成千上万的扭曲脸孔,昂首咆哮,他们踩踏着彼此,发狂的往上爬。 她在流血。 方才苏里亚虽然在最后一瞬间赶到,将她俩带离那蛇妖之口,但她仍然被蛇妖的利牙咬破了大腿外侧。 情况就是在那时变得更糟,然后一路急转直下。 所有的妖怪在闻到她的血味之后,全都飞奔而来,纵使苏里亚在第一时间就带着她和茯绿往上飞逃,虽然蛩蠊们也为保护茯绿蜂拥而上,她们仍是被追上了。 一只绿皮的大手,紧紧的抓着她的脚不放。 那妖怪用力的扯着她,苏里亚踹开其中几个,在风雨中奋力振翅,试图往上飞入乌云里,却仍被拖得往下。 狂风暴雨中,电光闪了又闪,雷声隆隆不停。 她不想下去,她不想再次堕入那可怕的黑暗,可他们抓到了她,她很清楚再这样下去,苏里亚和茯绿都会同她一块儿遭殃。 电光又闪,很近,好近,几乎近在眼前。 她能感觉到苏里亚拚死护她的决心,也能感觉到茯绿眼见蛩蠊们前仆后继舍身相救的痛。 蛩蠊十分强悍,却异常怕水,蝉翼般薄透的对翅淋湿后,根本就飞不动,可此刻他们却不顾一切的阻挡着那些妖魔,明知会死也没有放弃。 她很害怕,非常恐惧,她可以看见那些尖利的牙,看见他们眼中的疯狂,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想将她撕咬吞吃的欲望。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遇过无数次同样的情况。 恐怖的甚至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之后无尽的重演。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将身旁的茯绿推落,甚至弄伤苏里亚让他替她当挡箭牌。 她应该要这么做的。 她也不是没有做过,为了自保,她什么也做过! 可在这一刻,男人微笑的脸浮现眼前。 别怕,不要怕。 妳若怕,就想着我吧。 为了她,他扮作了她的模样,去对付白鳞,即便明知他不可能真的收拾掉白鳞,她却仍怀抱一丝希望,而他唯一存活的可能,是蛩蠊王女活着控制着那些蛩蠊们,不教他们被白鳞操控。 我不想死,还不想,我还想同妳一起再活久一点。 他温暖低沉的嗓音,就在耳畔,教热泪上涌。 她也不想他死,不想。 这么多年来,只有他对她好,就他而已。 她希望他活着,活下去。 待回神,她已抓住了苏里亚的手,挣脱了他的掌握。 苏里亚惊讶的看着她。 她一定是疯了,在那瞬间,这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但她松开了手,将他推开,对他吼着。 「带她走!去救那蠢蛋!」 下一剎,她往下坠落,被狠狠扯入群妖组成的黑色大山之中。 狂风撕扯着她的衣与发,她将双手合掌,在无数狰狞妖魔包围她的那一剎,拉出金光法阵,大喝一声。 「雷天大壮!」 她将法阵往天上推送出去,一道电光轰然落下,劈开群妖,将世界照亮。她可以清楚看见他们扭曲丑恶的脸,看见那些睁嵘的犄角,那些长尾利爪,那些赤红的铜铃大眼、森森獠牙,全都被那电光劈得燃烧起来,瞬间就消失在电光之中。 眼看那道电光,就要落到她身上。 她握紧双拳,直视着那道白光。 说起来,她从没被雷劈过,真教天打雷劈,还能活吗? 世界在这瞬间,变得好安静、好安静。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缓慢,然后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出现在那闪耀的白光之中。 是什么呢? 她微愣,看着它,然后那黑影如一只大鸟一般,张开了翅膀,有那么好一会儿,她以为是苏里亚,还以为是苏里亚,但下一剎,她看清了黑影的脸。 那不是苏里亚。 是他。 那张开的翅膀不是翅膀,是他的衣袖,和他的双手。 剎那间,无法呼吸,他在转瞬间来到眼前,在那道电光即将击中她之前,他从天而降,朝她伸出了手,抱住了她,护住了她。 玄黑长剑从他手中脱手而出,引开了白灼的电光。 他搂着她在空中旋转,右手两指凌空驾驭黑剑,引着电光逼退了围绕在她身旁,试图冲上来的妖魔。 她不敢相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只听到心跳如雷鸣般,在胸口狂跳,在耳中作响。 剎那间,泪如泉涌。 不自禁的,她伸手抱住了他。 电光石火间,他看了她一眼,扬起了嘴角,笑了笑。 你想死吗? 在那耀眼电光中,她忍不住问。 不,我想活啊,同妳一起活。 他笑看着她,想着。 可就在这时,一只犀首人身能操控雷电的灰皮妖怪,吞吃掉了那护着他与她的闪电,教所有妖怪又再次上涌。 阿澪一惊,怕连累了他,只想将他推开,可这男人却死不放手,只张手收回了黑剑。 别怕。 他看着她,又一笑,紧搂着她的腰,踩踏着其中一只妖怪的脑袋,提气再上狂风暴雨之中。即便面对万千妖魔,这男人仍老神在在,这边踹一脚,那边踩一个,游刃有余的穿梭在其中,只见他踩着一个又一个扑来的妖怪大脸、脑袋或肩头,像上阶梯一般,飞快又登上了最高处。 当他带着她跃入所有妖怪之上的夜空,阿澪就见他手持黑剑,高高举起。 「天雷无妄!」 这一句,声震如雷,传遍夜空。 剎那间,在那漆黑的风雨中,脚下四面八方,忽然各自有光柱冲天。 八道光柱底下是八艘涂得漆黑的大船,船身是黑的,船帆是黑的,就是船上的人也都穿着黑衣,每艘船头的黑衣人手中,都各拿着一面镜子,镜子朝天,光柱就是从那些铜镜里冒出来的,若非光柱亮起,还真是什么也看不见。 光柱之间连起了光墙,将所有的妖怪全包围了起来,但那些妖魔没有注意到,只是继续往上扑来,但几乎在同时,一道白色法阵从天而降,穿过了她与他,如天网一般,往下罩住那些疯狂的妖魔。 他将黑剑脱手,往下方掷去。 无数道闪电在这时轰然而来,落雷随黑剑而走,在法阵中游走一圈,眸中瞬间爆出一阵灼热的白光,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一股巨大的震动砰地扩散开来,将所有被困在法阵中的妖怪都震昏了过去,一个个全都从半空中坠落,掉到湖里。 电光如游龙一般,在脚下又绕了一圈,方消失无踪,只剩满湖翻着白眼、冒着青烟的妖怪,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间。 阿澪看得一阵傻眼,还没回过气来,就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忽然松开了在她腰上的手,也跟着往下掉。 她一惊,一看才发现他竟然口吐鲜血昏了过去,忙飞身下去,伸手抓住了他,才没让他掉到湖中。 岂料就在这时,方才那会吃电,头长两角,有着犀首人身的灰皮妖怪,突然从旁窜出,而且竟然变得比刚刚大了好几倍,还在瞬间完全变成了巨大的犀牛,看来就如一栋屋子一样大。 眼看那犀牛怪被雷击后变得那么庞大,还张开腥红大嘴冲来,她抱着他急退,却仍是闪避不及,谁知就在这时,一支巨大的黑箭忽然从旁疾射而来,嗖地射中了那妖怪的脑袋,那箭力道极大,让那妖怪往旁歪了下头,谁知这家伙明明被射中了脑袋竟然没死,仍要冲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头大如马匹的老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嘴咬住了那犀牛怪的脖子。 阿澪吓了一跳,可那家伙皮粗肉厚,又变得太过庞大,大老虎没能一口咬死牠,只见牠额上犀角闪现电光,就在这时,另一头巨大的金毛狮霍然从夜空中窜出,一口咬住了犀牛怪另一边的脖颈。 大老虎与金毛狮将那犀牛怪拖入湖中,在湖里扭打,掀起滔天大浪,阿澪没多做停留,只抱着他飞快往后退闪,就见这时,一名穿着短打的黑衣男同她错身而过,她看见那人的脸,愣了一愣。 男人手持黑弓,打着赤脚,踏浪而行,在夜空中张弓拉箭,闪电般把黑箭射了出去。 黑箭破空、穿浪,神准的钉入犀牛怪咆哮的大嘴,由那张嘴里往外穿出了后脑勺。 犀牛怪惨嚎一声,再次落入湖中,角上的电光瞬间消散。 可那庞大的身躯一落水,教一个大浪又来,打在她与他身上,阿澪一个不稳,差点带着他掉入湖中,但一条长鞭忽然出现,卷住了两人,将两人带过夜空,拉到了一条船上。 手持长鞭的,是个陌生的男人,不知对方是敌是友,阿澪惊魂未定,伸长了指甲斩断那长鞭,可当她要带着他飞入夜空中时,却在男人身边看见冷银光。 乍见那女人,阿澪一怔,却不敢松懈,但乐乐在这时,从隔壁的船上飞窜过来。 「阿澪!妳还好吗?」 紧接着,阿万、韦定风、阿布都从其他船上接二二连三的赶了过来,落在甲板上。 「爷怎么了?」 「哇!阿澪妳腿上被咬那么一大块没事吗?要不要先坐下啊?」 「少爷还好吧?该不会没气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的直问,眨眼间,她就被一群人包围了。 她依然觉得惊恐,谁知这些人是不是真的,会不会是妖怪假扮的? 「不准过来!」 她护着那昏过去的男人,踉跄退到了船头,赤足踏地激起一排水箭,在风雨中大喝一声。 「谁过来我宰了谁!」 眼前的众人一怔,纷纷停下了脚步,只有乐乐傻乎乎的还往前冲,要不是阿布及时抓住了她的衣襟,阻止了她,又以掌风卸去那排水箭的力道,她定会被那排水箭穿出好几个窟窿。 除了乐乐之外,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她的杀气。 眼前这巫女半边的裙子全被鲜血染红,鲜血混着雨水,在甲板上蜿蜒汇聚成一条小河。 她是认真的,她会杀了任何一个胆敢靠近的人。 阿澪喘着气,紧抱着他,怒视着眼前这些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衣的妇人却穿过了人群,从中走了出来。 阿澪看见她,气一窒,低咆出声。 「站住!」 妇人无视她散发出来的杀气,和她致命的威胁,继续往前走。 「我叫妳站住妳没听到吗?!」 阿澪又惊又怒的喝斥着,空出一只手,瞬间伸长了指甲,想朝她挥去,这一剎,就连身后黑发都飞扬起来,教旁人看了都心惊,但那妇人没有停下脚步,只是不惊不惧的一路走到了她和宋应天的身前。 「妳别怕。」妇人温柔的看着她,朝她伸出了手:「妳可以读我的心。」 狂风暴雨中,阿澪戒慎恐惧的瞪着这妇人,没有伸手。 有那么一瞬间,阿澪想带着他转身飞入夜空,但彷佛是察觉了她的想法,眼前的妇人出其不意的就将手搁到了她手背上。 阿澪吓了一跳,她几乎没看见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才要将她的手拨开,却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温暖席卷而来,教她动作一顿。 「没事的。」妇人凝望着她,柔声道:「已经没事了,妳可以坐下了,让我看看妳的伤和我儿子。」 阿澪喘了一口气,再喘一口气。 她知道,能感觉到,这妇人真是他娘,不是旁人。 之前在鬼岛,她总是远远瞅着,总觉得这女人看来也太年轻,如今靠得这般近,方看见她虽然驻颜有术,但眼角已有岁月刻划出来的纹路,就连黑发也有许多银丝掺杂在其中。 蓦地,妇人轻轻握住了她僵硬的手指,教她一颤。 不知怎,有些心虚,未细想,已飞快收起了伸长的指甲。 可即便如此,阿澪依然紧抱着他,但有一个顽固老爹,又生了一个任性儿子的白晓月,有着无比的耐心。 因为失血过多,她越来越看不清楚眼前,知道这女人绝不会让他出事,阿漯终于松开了手,让那双温柔的手,接过了那个男人。 谁知那女人没先查看他,反而将儿子交给了迎上前来的阿布和阿万,然后在她身前蹲跪了下来,查看她的腿伤,阿澪压住自己的伤口,哑声道。 「妳先看他,我没事,我自己会好。」 晓月抬头看着她,露出与那男人同样温柔的微笑,双手未停的撕下长布绑在她大腿上,替她止了血,方朝她伸手道。 「妳可以同我一起进来吗?我怕他醒来若不见妳,会乱来的。」 站在风雨中,她不知该说什么,阿布和阿万已经将他抬入灯火通明的艉楼里了,然后那女人牵握住了她的手。 心又一颤,眼前变得更加模糊。 这女人不是不担心他,她很担心,但她也担心她,怕她趁乱走了。 因为如此,因为明白了解她的心意,因为不想让她把时间浪费在自己身上,因为想让这女人快点去查看那个傻瓜,阿澪没有将手抽回,只是任她握着她的手,走向那男人所在之处。 夜半风雨渐歇。 阿澪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的缩坐在房间里的角落,看着人来人往。 他娘坐上了床榻,替他针灸把脉,处理灼伤的双手。冷银光召人烧了热水,送来干净的布巾,还教人煮了热姜汤送去给各艘船上的人。 其他几艘黑船上的人早在妖怪落湖时,就动作整齐划一的开始撒网,将那些昏迷的妖怪从湖中捞上了船。 她无法不去注意那些妖怪,她在风雨中,听到风知静同冷银光说,那些妖怪只是昏迷过去,并没有真的死掉。 风知静和一名金发蓝眼的家伙,两人浑身湿漉漉地拖着那犀首人身的妖怪上了船,那妖已经重新缩成一般大小,被扔在甲板上,完全昏死了过去,再不能动弹。 阿万一见,立刻上前处理那犀牛怪。 她拉回了视线,没有再看,比起那些妖怪,她更担心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虽然方才一阵混乱,她没空读他的心,但她清楚,他定是被白鳞所伤。 在这之中,不断有人到门外同冷银光报告最新消息。 她听见冷银光在和茯绿、苏里亚说话,她没有转头去看,只是紧盯着床上那个男人。 乐乐端来了一碗热姜汤给她,她没有喝。 除了阿布留在这儿帮忙之外,阿万他们几个都去帮忙捞妖怪去了。 然后白晓月下了床,低声同冷银光交代:「让阿静、楚腾和孟夏过来。」 不久,风知静和拿着黑弓的男人,以及那使鞭的男人都来了,在白晓月的指使下,轮流上床替他运气护住了心脉。 阿澪在旁听他们的对话,方知他们几个,和他都是同门师兄弟,所学的气功心法都一样,他娘方召他们来帮他。 那一夜,很漫长,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后来,又来了个女人,冷银光叫她师姊。 「需要我帮忙吗?」 「阿静他们已经让师兄稳定下来了。」 女人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转身走了出去,撞见了再次回来查看的阿万。 「大小姐。」阿万看见她一愣,朝她点了下头。 女人停下脚步,有那么好一会儿,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还在帮二师叔当细作吗?」 平常油嘴滑舌的阿万,像是被猫吃了舌头一样安静,只尴尬的应了一声。 「嗯。」 不知谁噗哧的笑了一声,又及时收了嘴,跟着没来由的寂静在下一刻又喧哗起来,终教阿澪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窗门外不知何时,已亮起了无数灯火,等阿澪回神,才看见所有的黑船都靠了过来,无数黑衣人站在甲板上,迎着风雨,面对着这里。 飘摇的风雨声中,她能听见不断有人在追问他的情况。 门外除了那位大小姐和阿万、冷银光之外,更是站了一堆人,那个金发蓝眼的家伙,俊美得让她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几乎在瞬间就辨识出那男人和风知静一样是个兽人,风知静是虎,这人八成就是方才那头金毛狮。 拿着钓竿的韦定风也回来了,就杵在阿万身旁,乐乐累了,却也同大伙儿一起守在外头。 风雨不停,但没有人试图离开。 黑船围成了一圈,守护着中间这艘船,守护着他。 雨一直下,不断的下。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人们对他的关心与爱戴,他们每一个,都真心祈祷着,希望他能好起来,那些心意如点点火光在黑夜中发亮,比真实的灯火更亮。 蓦地,就在这时,她察觉到一股温暖的火光亮了起来,比所有的光都更明亮更温暖。 她将视线拉了回来,看见那使鞭的男人下了床,而那盘腿坐在床上脸色无比苍白的男人睁开了眼,看着她。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屏住了呼吸,不能动弹。 然后,他缓缓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因为灼伤而红肿,他两只手都那般,从指尖到手臂,都像是被烈火焚烧过,浮肿且冒着水泡,两手掌心里的水泡甚至都被磨破了,冒着血水。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看着那悬在半空中的大手,不由自主的,她一拐一拐的走上前去,听从了他无声的要求,捧握住了他残破的手。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她看见他在地底洞穴里所做的事,看见白鳞被他收了,封印在铜镜里。 有些事,不试不知道啊。 他的声音,在脑海中轻响。 瞧,这不就成了吗? 看着眼前这男人,阿澪气一窒,热泪悄然滚落双颊。 欸,妳别哭。 他温柔的看着她,黑眸里满是不舍。 我的心会疼的啊。 这话,只教热泪如断线般珍珠,纷纷滚落。 这男人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还忧着她,真的是让她哑口无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到头来只能在床边坐下,垂着眼、掉着泪,同他娘一起,用一旁医箱里的用品,和银光送来的热水、干净的布巾,小心的清洁他残破的双手,替他上药,再拿纱布包扎起来。 夜更深,风雨终于慢慢平息。 当她和他娘一起帮他包扎好双手时,他已经再次昏睡了过去。 可他的心跳和气息都很平稳,她知道他勉强算是撑过去了。 然后,他娘给了她一件干净的衣裳。 「去把这衣换下来吧。」晓月看着那浑身湿透,半身都血的姑娘,柔声道:「别着凉了。」 那是一袭湖水绿的夏衣。 阿澪看着那明知她是非人的女人,沉默的接过了手,到屏风后换上了。等她出来时,艉楼里除了躺在床上的他,已无旁人,就连阿布都拿着水盆出去了。 也许她也应该出去,让他好好休息,可她不想。 她能感觉到他有多疼多痛。 先前在湖上太混乱,她没有注意到他受了伤,刚刚他给她看,她才意识到他的双手真的是被烧伤的,早在地下祭坛里就已被白鳞烧伤,换做旁人,双手怕是早就不能动了,方才全靠他用意志力撑着,才勉强能动。 虽然他刻意想要隐瞒那阵阵剧痛,但他伤得太重,没办法将其全数掩藏,她依然能感觉得到。 所以她上了床,蜷缩在他身旁,将额头靠在他肩头上。 她无法让他的伤消失不见,可她知道如何转移他的注意力。 闭上泪眼,她让自己去想,回想他儿时最快乐的时光。 她让他在梦中回到那蓝天白云之下,回到那荷叶莲莲,碧波青柳之中,让他与他爹娘、外公、祖师爷一起,下棋写字,弹琴钓鱼,划船采菱角,吃饼吃豆花。 几乎在瞬间,她能感觉到他放松了下来。 她听见他天真的笑声,看见他童年时,眼中多彩绚丽的世界。 风筝飞上了蓝天,花儿迎风摇曳,他在草地中奔跑,然后摘了一片叶,以叶当笛,吹着简单的小调。 下一刻,她感觉到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阿澪一怔,剎那间,看见儿时的自己,站在他的天地,与童年的他一起。 那漂亮的男孩,牵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笑。 泪又夺眶,他抬手抹去她的泪,然后同她一起坐在低垂湖面的老树枝干上,再次吹起叶笛,教那清亮的乐声远扬。 晓月再进门时,就看见阿澪窝在儿子身旁。 她走上前,替两人拉上了被,却见阿澪白净的脸上有着泪痕,她这不孝子嘴上却噙着笑。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是忍不住好气又好笑的再叹了口气。 这傻儿子啊…… 悄悄的,她放下了纱帐,转身走了出去。 阿布守在门外,其他人倒是在方才她出来交代情况,确定他保住了小命之后,就乖乖回各自船上去休息了。 远方天际慢慢亮了起来,漫天的风雨已停息,湖面一片风平浪静。 乌云渐散,云破天开,让晨光悄悄洒落。 站在船头,她看着那湖光水色,和周围那些躺在黑船甲板上呼呼大睡的人,不知怎地在清晨微光中,想起多年前,爹将仙去之时,和她说的话。 这孩子福禄太厚,不是好事。 受天之恩,承天之命,总要还的。 或许这回,我与白凤,本应放手,可这就是命吧。 我俩老头已活够本,妳也不需记挂在心,此回他能活下来,定也有其因果,将来他若有想做之事,妳便让他随心吧。 深深的,她吸了口气。 随心吗?哪那么容易。 她苦笑,若说她不担心,不想阻这孩子,那是假的,可这傻儿子想做的事,哪是她这当娘的能挡得下的呢? 谁家的儿子,随随便便一开口,就能这样一呼百诺,召来那么多能人异士帮收妖? 这孩子心中所思所想,早已远远超过了她和青云。 若真能让她选,她还宁愿他傻一点、笨一些,平安过日子就好。 可她就是挡得了他的人,也挡不了他的心啊。 慢慢的,她在船头坐下,迎着微风,静静看着朝阳缓缓升起。 人生在世,但求快活,就随心吧。 清风徐来,教银丝轻扬。 只能随心了啊…… 阿澪是被说话声吵醒的。 她才睁眼,就见身旁那男人侧身躺着,也睁着眼瞅着她。 别动,别出声。 她还未及多想,就听外头又传来冷银光和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七爷,久不见,今日怎有这闲情来这儿?」 「昨儿个夜里,这儿好像挺热闹的?我听说宋兄人也在此,还受了伤,特来看看。在下习过医,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谢七爷关心,师兄确是伤了,但我白姨昨夜刚好在附近,便赶来了,她已帮师兄看过,稳定了情况,现下交代师兄需要静心歇息,恐不方便起身,还请七爷见谅。不过师兄也交代过银光,若七爷来了,要我为他转交些小礼。」 「小礼?」男人语音透着诧异。 「便是昨夜大闹苏州和太湖这儿的妖怪。」银光轻言浅笑:「喏,您瞧那艘船没有?都在那上头了。」 「昨儿个闹事的都在那上头?」 「都在那上头了。」银光重申,娇声再说:「银光想七爷人多事忙,怕七爷太劳累,便教伙计们在湖上捞了一晚上,一个不漏的全捞了起来,都搁那船上了。七爷你大老远跑上这么一趟,也该饿了吧?」 「这当然……不是,我是说我还是先去那船上看看……话说妳昨儿个可曾见那些妖怪在追一位黑衣姑娘?」 「有啊。」 一听到她说有,男人激动起来,忙问:「有吗?在哪?」 「在这儿啊,昨儿个我就穿着黑衣。」银光笑回:「还有我师姊、师妹,咱们昨儿个全都穿黑衣的,捉妖呢,穿得亮晃晃的,可不找死吗?」 「欸,不是,我是说妳没见过、不识得的黑衣姑娘。」男人赶紧再道。 「我没见过,不识得的黑衣姑娘?长啥样?是妖吗?是哪种妖?有角没角?有翅没翅?有尾没尾?」 「呃……这……她就一人样……」 「人样的?穿黑衣的姑娘吗?」 「是啊。」 「昨儿个夜里,乌天黑地,非但闪电又打雷,还刮风下雨的,很混乱啊,我实在没看清……」银光眼也不眨的笑着说:「要不,咱们一起去那船上找找 看?不过知道七爷会来,我便让人备了一桌菜,七爷若不嫌弃,可否让银光宴请七爷一回?有些菜要趁热吃,凉了就可惜了。吃饱好办事,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您说是不?」 「说得是。」男人迟疑了一下,终禁不住那早已阵阵传来的饭菜香,道:「是不差这一时半刻啦。」 「谢七爷赏脸,还请七爷往这边移驾了。」 说着,两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对着他挑眉。 这人是谁? 他瞅着她,笑了笑。 秦老七。 她知他没说谎却也没说全,冷银光明显是在他授意下,特意将那人引开,不让那人进来。 或许她该要问清楚一点,甚或窥探他的心,可他眼里仍有倦意,这男人只是强撑着,身体依然虚累,便没再追问,她也懒得去多想。 这世上想找她的人与妖,多不胜数,也不差这一个。 你睡吧。 她将小手搁在他心口上,看着他。 我若睡了,醒来妳可还会在? 他凝望着她,低哑的声在脑海里轻响。 阿澪看着眼前虚弱万分,俊脸与薄唇都白如纸的男人,一颗心万般紧,只觉眼又湿。 嗯,我会在。 等到她的应答,他扬起嘴角,这才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深深吸了口气,她也合上泪眼,将额头又靠回他肩上。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不知哪来的枫红随风而来,翩翩翻飞着,越过蓝天,轻轻落在黑船旁湖面上。 红叶落水时,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秋意,在不觉间,悄悄来到。 阿澪站在桌边,看着他爹解开他双手布条,小心的用温水,洗去干掉的敷药。 「新皮已经长出来了。」宋青云查看儿子的双手,道:「之后应该就不用再敷药了,不过新皮幼嫩易伤,你自个儿注意些。」 「应天知道。」他乖乖应答着,不敢多吭一句。 宋青云将他微微蜷曲的双手翻过来,从手臂开始顺筋,拉伸那些蜷缩着的手指。 那家伙俊脸微抽,教她看得眼角都抽了一下,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 「筋肉沾黏了,得慢慢拉开,你得定期拉,直到它重新归位长好,否则你这双手就一辈子这般了。」 他痛得说不出话来,但仍是应了一声,乖乖点头。 他爹淡淡看他一眼,「痛啊?」 「嗯……」他艰难的应了一声。 「会痛就好。」宋青云说着,继续替儿子拉开筋肉,边同一旁的她道:「阿澪,麻烦妳去同胖子拿些开水来好吗?一回儿拉完筋,需得多喝些水。」 闻言,阿澪松了口气,匆匆应了一声,便出去提水。 事发第二天晚上,他爹就来了,阿澪不知那男人为何姗姗来迟,可也晓得必有其原因。 后来方知,他爹没同他娘一块儿,是为了炼制那些给他保命的药丸,那药味很熟悉,就是当年他给她吃的那些,他外公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才收集到的药材,做出的药丸。 那些保命药丸许多年前,他早已让她给吃完,她很清楚要再重制出那些药丸有多难,更知道他爹娘为此花了多少心力,又有多么担心他。 那一天,他爹同他独自在艉楼房里聊了许久。 阿澪不知他们聊了什么,她只想如之前在鬼岛时一样,躲这对夫妻躲得远远的,但白晓月逮着了她,给了她一把扇子,要她同她一起顾着炉火熬药汤。 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顺从的接过了扇子,同那女人一起坐在甲板上,熬药汤。 虽是私出的王女,可她出生不久爹娘就相继死了,她则被大巫女养大,大巫女和阿丝蓝都对她很好,可那不一样。 她一直不知道有爹有娘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她遇见他,直到她透过他的记忆,感受到有爹爱护、有娘疼爱,能多好、多温暖,了解到若天塌下来了,爹娘定也会为你撑住、顶住的心安。 不是每个人的爹娘都如这对夫妻一般,她晓得。 可仍是不由自主的,感到羡慕。 面对这对夫妻时,不知为何,总也有些怯懦,有着无以名状的紧张与不知所措。 所幸他娘从来不曾为难过她,对她同那家伙同床共枕的事,一句也没提过,他爹看见她,也只是朝她微笑颔首,没多说什么。 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爹娘也顾了他一个月,每天早晚他那几个师兄弟,都会轮流来帮他运气。 白鳞那一尾打得他吐血,伤及了他的心脉和五脏六腑,那夜他硬撑着来救她,只教情况更加恶化。 冷银光原想将他从这儿送回扬州养身体,但舟车劳顿只会让他的情况恶化,那女人一听他娘这么说,干脆就地落锚,教所有黑船全都以铁链扣在了一起,宛如一座水上城市。 八艘黑船在外,他所待的这艘船和冷银光、风知静待的另一艘船就在正中央。 她知若从正上方往下看,这就是一个八卦阵,若有外敌来袭,便能加以防御。 十艘大船,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船上不只有四海航运和凤凰楼的管事和伙计,还有许多他结交多年的江湖异人、和尚道士,就连海外番人也所在 多有,她不只看见阿布同另外几个寛仑奴聚在一起说话,还有波斯胡商与大食胡商同处一船,新罗与倭国商人把酒言欢,教人看了有些错乱。 也不知怎地,这些人似乎还越聚越多了。 十天半月之后,就连岸边也开始出现小贩,做起生意来。 那天在楼船上,他同她说了他的计划时,只说了两人交换身分,她去找出蛩蠊王女,好让蛩蠊大军倒戈,他则会负责拖延白鳞,设下陷阱,并以铜镜将其封印。 那时,他虽说召了人来帮忙捉妖,她却没想到他竟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召来这么多人。 可他师妹显然十分清楚。 冷银光把所有的人事物都准备好了,打一开始她就在这儿坐镇,早在白鳞带着他们抵达太湖那日,他师妹就已带人潜伏在这儿等着。 那女人甚至在事发那日,全面封锁了太湖,不教人随意进出,将伤亡降到了最低,就连那听从白鳞的县太爷都让她教人制住。 她对所有事皆了如指掌、指挥若定,每天都有许多管事络绎不绝的前来,同她汇报消息,再听从她的指示去进行执行。 阿澪不在乎那女人在搞什么,她只在乎他的安危,冷银光如今是凤凰楼真正的主事者,她清楚那女人拥有许多资源,能保他平安。 而且冷银光的丈夫是兽人。 风知静在这段期间,一直都守在这儿。 虽然过去吃过不少兽人的亏,让她不是很喜欢兽人,可至少兽人很真,而且他们多数直来直往,懒得说谎。 让她意外的是,除了风知静之外的另一位兽人,是个金发蓝眼的番人,那番人十分俊美,俊帅的样貌不输宋应天和夜影。 冷银光和她说他叫里昂。 因为那家伙长得太漂亮,加上又有着不同颜色的发肤和眼瞳,到哪都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只是他不爱搭理人,就只有熟人如银光和阿万同他讲话时,他才会意思意思应两声。 无论如何,有两位兽人在这儿,让她清楚至少若有妖怪寻来,也有这两位兽人能先挡着。 除此之外,更别提这儿还有他的结拜兄弟楚腾,以及师兄孟夏,师姊孟罗衣,四海航运萧家的大少爷,以及其他她根本没空去多记的各号人物。 楚腾这人和他去年扮作的样子真是一模一样,但真的见到本人还是有不同的。 那双眼是不同的,楚腾虽然也爱笑,可眼底偶尔会闪现一抹戾气,不像他总是那般安适随性,如春风夏夜那般。 这一个月,这几艘黑船天天都很热闹,但真正能上这艘船的人屈指可数。胖子当然就是其中之一。 位在船后方的厨房是他的地盘,她走到厨房那儿时,就看见他正在熬煮鲜鱼汤。 这阵子因为黑船上人多,他都是到岸上架起足以让人泡汤的大铁锅开伙,平常一早上就会看见他手握人们铲沙、铲土的大铲子,站在高凳上,拿来翻炒足以供百人食用的菜肴,常常引得一干乡民们聚众围观。 不过在去为大伙儿搞定饭菜前,他其实总是在一早便起,细心在船上厨房这儿,为宋应天熬粥炖汤。 就如现在,她一走进去,就见他蹲在小炉边,拿了把扇子在那儿顾火。 「有开水吗?」 「有,那儿有壶我早上烧开放凉的。」胖子看见她,噙着笑指着一旁搁地上的茶壶,边舀了一碗鱼汤给她:「妳熟爷的口味,先帮我试试味道。」 因为胖子的厨艺真的很好,她将那碗炖成乳白色的鲜鱼汤接过手,喝了一口。 事发当天因为夜黑风高、风强雨急,她又失血过多,当下其实没看清楚在场的人有多少,那时没看见胖子,她也没多想,后来才发现他根本一开始就一直在船上。 她没认出他来,是因为他变瘦了。 许多事,她都是后来听阿万说才晓得。 像是她离开洪州的悦来客栈后,他们就受到了蛩蠊们的攻击。 像是胖子在洪州时,因为那儿闹灾荒,许多老百姓饿到皮包骨,一路上胖子把自个儿的食物都让了人,越吃越少。那阵子他本就有些消风,后来又中了热暑病倒了,食欲不振了好一阵子,结果等到苏州这儿时,他早瘦到完全变了个样。 虽然是瘦了,或许是习惯,大伙儿还是叫他胖子。 「味道还成吗?」胖子见她喝了,笑着问。 「嗯。」她应了一声,再喝了一口。 胖子见她喝第二口,乐呵呵的舀了一小盅的鱼汤,又手脚利落的将各种小点菜肴一并装到那竹编的提篮中,递给她,道:「喏,这妳和爷的份,若吃不够,再来同我说。」 她接过了手,胖子的手艺堪比四海楼的大厨,每一道菜、粥、汤品都是特别为那男人养伤病做的,色香味俱全,调整得刚刚好。 她提了茶壶和分层的食篮离开了厨房,从船旁边的通道绕回了前头,正当她欲推门进房时,听见门里两个男人的对话,不由得在门边停下。 「你说的那处地穴,知静和我去看过了,那儿已确实坍塌了,银光也买下了那处宅院和附近的土地,不会再教人进。」 「如此就好。」 「凤凰护臂剑,是聚你体内血气所成,如今你筋脉脏腑皆伤,气血两虚,非不到必要,最好不要再用。」 「应天知道。」 「之前你提的那事,你师叔已经找工匠备好,大概再几天就会用船运到了。」 「届时还请爹和师叔帮忙处理了。」 「白鳞祸害乡里,动摇阴阳平衡,迟早我与你师伯,师叔也是要处理的。」 「苏州城里的情况还好吗?」 「孟夏和楚腾这阵子带人前前后后巡了几遍,该跑的都跑了,没跑的大概短期内也不会再生事了。」 「几位管事怎么说?」 「他们都同意了。」宋青云道:「过些日子,他们会陆续搬到苏州这儿来,银光会处理之后的事。」 「孩儿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阿澪在门外听得心一紧,却听宋青云开口淡淡道。 「你知你娘之前收到你写的信时,同我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若还有下辈子,她希望还让你来,再做她儿子。」 他闻言一顿,然后笑了,哑声道。 「娘不嫌弃啊……」 「大概我俩夫妻上辈子欠了你这臭小子吧。」 他又笑,「爹也不嫌弃的话,应天下辈子定来为爹娘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宋青云好气又好笑的说:「少让你娘操点心就成了。」 「孩儿会铭记在心的。」 门内的父子安静了好一会儿,阿澪才又听见宋青云道。 「应天。」 「是。」 男人沉默许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声微哑的道。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你现在气虚体弱,最好早晚用温水泡脚,行一行血气。」 「嗯。」他吸了口气,瘠哑开口:「我晓得的。」 「晓得就好,你早些歇息吧。」 阿澪闻言,知他爹要走了,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退了几步,回到转角处,拐回船廊上,靠墙站着。 不一会儿,那男人走了出来,掩上了门。 男人没有马上走开,只是负手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又伫足半晌,方转身走开。 她看着他踏上同另一条船连结的长板,走向这几日住宿的黑船,几乎在同时,房门里传来再忍不住的急促轻咳。 她匆匆举步回到门边,推门入房,提着茶壶与食篮,朝那倚坐在床头上,仍在掩嘴咳嗽的男人走去。 见他咳得停不下来,阿澪匆匆搁下手中东西,替他抚背顺气。 她知道,这男人如今咳成这样,就是怕他爹担心,他刚刚才一直忍着不咳。 他又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 见他因为喘不过气,一张脸比之前更加苍白,她忍不住开口。 「你爹是大夫,把个脉就知道状况,你忍这有什么意思?」 闻言,他笑了起来,道:「欸,也是啊。」 虽然这么说,可她知,下回再见他爹娘,他定也还是会忍。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男人自觉亏欠了爹娘,总也要强忍不适,装作无事。 可这一切,哪瞒得住他那一双医术高明的爹娘? 看着眼前面白如纸的男人,她有些无言,只弯腰再提起茶壶,替他倒了一杯温水。 清风徐来,透窗而入。 当开水流入杯中,她忽然注意到,这房里少了些什么。 空气变得轻松许多,彷佛原先这房里被塞满了东西,但如今那东西已不再。 她一怔,抬眼朝他看去,只见他瞧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 那双黑眸里,透着这些日子以来,不曾有过的轻松,几乎在那瞬间,她领悟过来。 「你把封印白鳞的铜镜给了你爹?」 「嗯。」他看着她将那杯温开水递来,习惯性想抬手去接,却因为疼痛而瑟缩停下。 阿澪心一抽,在床边坐下,把那茶杯送到了他唇边。 他见了又笑,张嘴就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干哑的喉,方缓缓再道。 「白鳞这些年一直在吃人也吃妖,吸取了不少妖力,我的铜镜只能暂时拘压他,若要确实封印他,得另起大型法阵,不过妳不需担心,爹和师叔经验老道,不会让白鳞有机会脱逃的。」 说起来,她不是不害怕白鳞,她很怕。 她看过这男人在地下祭坛的记忆,清楚若她没被他说服,此刻就会被关押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穴之中,反复不停的流尽鲜血,以供白鳞,和更多想成为天人的魔人与大妖利用。 日日夜夜,直到永远。 白鳞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若逃出生天,定不会放过她,当然更不会给这男人什么好果子吃。这回是他骗了白鳞上了当,方能以她的模样近身,以镜封印捕捉到那家伙,却仍是差点赔上了一条命,若有下回,怕是还没靠近,就会被大卸八块了。 更别提他现在如此虚弱,根本再禁不起任何折腾。 她相信他爹和师叔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阿澪喂他喝完了那杯水,才打开食篮,把那些菜肴与那盅鲜鱼汤,一一拿出来,以调羹一口一口的喂他吃饭喝汤。 他食量不大,吃没几口就累了,中间偶尔还会咳个几下,她没勉强他,她知道他已经尽力吃了,再没人比他更想快点恢复过来,她让他尽量喝完鱼汤,自个儿再把剩下的菜肴吃完。 竹帘外,传来人们的说话声。 他转头看去,教她也忍不住瞥了一眼。 那在外头喧哗的,是楚腾和阿万,还有韦定风和乐乐,三个大男人同那小姑娘,像跟屁虫一样的,全跟在准备下船的胖子后头。 「胖子!今天吃啥?吃啥?」 「脆皮烤乳猪——」 「烤乳猪!烤乳猪!」 隔壁船里的冷银光,一听到这句,不顾形象瞬间推开了窗,半个身子都探 出了窗台,嚷道:「胖子,我也要吃,别忘了留半只给我——」 「半只会不会太多啊?!」楚腾大笑:「妳是又有了吗?」 「还有阿静啊!」冷银光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你们就多烤两头乳猪不会吗?」 这一嚷,更引起大伙儿的注目,还有个和尚拿着海碗跑了出来。 「吃饭了吗?吃饭了吗?烤乳猪在哪?」 这话一出,瞬间引发哄堂大笑。 「和尚,你不是应该要吃素吗?吃啥烤乳猪啊!」一道士也拿着碗公跑出来。 「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坐。」和尚脸不红气不喘的说:「老衲修心不修口,佛祖明白的,莫要浪费食物才是真的。胖子,你烤乳猪在哪?别随便浪费了——」 「才要去烤啦!至少还得一个时辰,你啃个馒头挡着先吧!」 和尚和胖子的对答,教笑声又起。 听着窗外的喧哗扰攘,他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笑,又教他开始咳了起来。 她习惯性的拍抚着他的背,待他回过气来,方问。 「胖子是凤凰楼的人吗?」 「不,他是四海楼的人。」 阿澪抬眼,只见他挑眉笑问。 「嗯,我忘了说吗?」 「说什么?」 「胖子姓菜。」他瞅着她,扬起嘴角,道:「他是菜刀叔叔的儿子。」阿澪愣看着他,然后恍然过来,想起他提过四海楼大蔚菜刀的儿子,有个很可笑的名字。 「他就是菜饭?」 他笑着点头,「嗯,没错,他就是菜饭。」 她无言,忽然了解,难怪过去一年,她从没听过有人喊过那胖子别的称呼。 「他不喜欢那名,说听起来很像要饭的,宁愿咱们喊他胖子就好。」她听着,忍不住脱口:「我看跟他身后那一海票才比较像要饭的吧?」 闻言,他又笑,「是挺像啊。」 他看着她拿来一颗熟透的橘,剥着那黄澄澄的橘皮,边道。 「当年胖子和菜刀叔叔大吵一架,扔了勺子离家出走和楚腾去跑船,没想到四海走过一圈后,他反倒又拿起了勺子,重新开始做起料理一技艺还比出海前更加精进。他回来时,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银光和楚腾那儿把他给抢来的。」 她剥下一瓣鲜橘,剔掉了籽,递到他嘴边。 「抢来?」 他张嘴吃掉那一瓣酸中带甜的橘,方回道:「民以食为天,吃饭皇帝大。妳活了那么久,吃过多少山珍海味,我要不找个厉害点的厨师,怎么有办法将妳拐上船同我一道?」 她一怔,抬眼就见他笑看着她,让她莫名红了脸。 「明明就你自个儿贪嘴,你甭赖到我这儿来。」 他再笑,边笑边又咳了起来。 这一咳,咳得他喘不过气来,不只把方才吃进去的那瓣橘咳了出来,又再咳出了血。 阿澪搀着他,拿着手绢替他擦嘴,只觉心紧喉缩,热气又盈上眼眶。过去这些日子,这男人几度命危,教她有好几次起心动念想提一事,她总将那念头压下,可如今看他这般虚弱,非但连地也无法下,就连想抬手掩嘴都做不到,日夜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终教她忍不住开了口。 「你知道,我曾经转化过的人,不止夜影。」 这话,教他一怔,抬起了眼。 「我还转化过蝶舞,她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好友,嫁给了龚齐后却站在他那边。」她看着他,哑声说:「我太恨龚齐,太恨蝶舞,所以我让她喝了我的血,让她同我一样永生不死。你曾问我,常入喝了我的血,会如何?」 她舔着干涩的唇,脸色苍白的告诉他:「有些人会死,有些不会,那是一个很强烈的转化过程,我不知道为何有些人会死有些不会,但若能活下来……」 阿澪唇微颤,深吸口气,凝望着他,哑声道:「我的一滴血,可以延长普通人的寿命,受了伤能够很快就好,直到那滴血的能量耗尽为止。」 「就像在广府客栈中那个妖怪一样?」他问。 她点头。 他看着她问:「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她黑眸一缩,深吸了口气,方哑声坦承:「我没再对别人做过同样的事,人们对长生不老有奇怪的幻想,我宁愿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但有一回我受了伤,血滴到了一锅汤里,有几个人喝了那锅汤,除了其中一个,其他都没撑过去,当晚就死了,后来那个人,活了八百年。」 话至此,他当然晓得,她为何会和他说这个。 她一直不曾开口同他说,她的血对人也有延命的效用,是因为她不只不信任妖怪,也不信任人,任何人。 直到现在。 她同他说了,说那从来不曾同人说过的秘密。 他知她为何之前从来不曾提过,这世上所有的妖怪都想抓她、吃她,若她的血真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事传了出去,只会教这世上所有的人也都想要投入追捕、猎杀她的行列里,那她就再也无容身之处了。 一时间,心缩得更紧,抽得更痛。 她就这样戒慎恐惧、惊惶害怕的走了上千年啊。 压不住的心疼,教热上眼,他凝望着她的眼,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阿澪,妳想要我喝妳的血吗?」 她瞳眸微缩,只看着他,唇微颤,哑声反问。 「你想吗?」颤颤地,阿澪吸了口气,问:「若哪天,你……撑不下去了……你想吗?」 「若我成妖,也想吃妳,该如何?」他万般心疼不舍的问。 「蝶舞不曾想要吃我。」她含泪哑声道。 他苦笑,淡淡道:「妳说她嫁给了王,那她必是阿塔萨古国的贵族吧?自古以来,王族与有功的贵族通婚所在多有,她能存活,或许是因她体内也有稀薄的神之血。」 她知道,她不是没想过这点,却还是忍不住泪眼盈眶的喘了口气,颤声说:「可还有那……暍了汤的人……」 「几个人?」他问她:「喝了那锅汤的,有几个人?」 她一僵,紧抿着唇,没有回答,只有泪夺眶,滑落苍白的小脸。 「那时妳人在哪?客栈?市集?庙会?有多少人喝了?十个?二十个?上百个?」 最后这一句,教她瑟缩了一下。 他心一紧,知自己说中了。 「活下来的那一个,必也是万中选一,身强体健之人,对吗?」 她痛苦的看着他,然后合上盈满泪水的黑眸,点了点头。 若在之前,在他还身强体健之时,或许他也可以撑过去。 可如今,再不能了。 他知道,她当然也晓得。 但她还是说了,怀抱着那一丝希望,同他说。 因为她想要他活着,同她一起活着,走天涯、去海角。 若是他,她可以,也愿意去相信。 可她明白,太晚了。 若她早一些说,若她更加相信他,若她早在他为她以身涉险之前就说,或许他真能挺过神之血的考验,但在内心深处,她不认为他真的可以,也愿意同她一起。 千年不死,长生不老,从来就不是福报,她比谁都清楚。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也知道,才会教冬冬做人就好。 他不想变成妖怪,他许多年前就说过了,他不求长生不老。 他只想当人,同人一般生,似人一般死—— 「好啊。」 这一句,教她一怔,张开了泪眼。 他凝视着她,温柔的道:「若将来哪天,我撑不下去了,咱们就赌一赌吧。」 阿澪不敢相信的看着他,她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人皆愚昧,自私贪婪,她也一般。 在这之前,她太过恐惧、害怕,始终不敢去相信,真的完全相信一个人。可此时此刻,她真的信了,却已迟了。 如今他身子变得这般虚弱,若喝了她的血,恐也如同喝毒药一般,无法承受。 那,确实就是在赌博,而且赢面恐怕连千万分之一也没有。 她泪眼模糊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与悔恨,一并涌上心头,焚烧着她的心,教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 见她这般,应天不舍的忍痛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事的。」他哑声道:「没关系的,才月余呢,上回我不是也养回来 了?我会把身体养好一些,我会陪妳的。」 这话,只教她泪如雨下,湿了他的肩头。 他抱着怀中那抖颤不停,呜咽不住的小女人,声瘠哑的缓缓同她道。 「就是哪天咱们赌输了,我不小心走了,定也会重入轮回,投胎转世,到时妳来找我吧。等妳找到了我,我定也会陪妳一起,我们再一同过日子。无论要花多久时间,我定也会为妳找到解开这血咒的方法,一生不够,那就三生七世,百年不够,那就千年万年,便是解不开,我也会陪妳一起走下去……」 他温柔的话语在耳畔轻响,许下那无尽承诺。 阿澪心痛难忍,不禁抬手回抱着他,一声呜咽逸出喉头,泪更泉涌。 「所以,妳别怕,若遇妖,妳就想着我吧……不怕的……」 他颤颤吸着气,含泪哑声笑道:「想想我俩一块儿过的日子,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想想将来妳我相见,还能一起过的日子……妳若有怨,就怨我,若有恨,便恨我,待到时见到了我,再一并找我算账……」 成串的泪珠止也止不住的落,她揪抓着他背后的衣衫,张嘴吸气,却压不 住心痛,可他拥着她,紧紧拥着,让心口贴着她的心口,大手抚着她乌黑青丝,哑声说。 「阿澪,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教妳孤身一人,天若不应妳,我定来应妳,天若不应我,妳来应我便成,好不?」 那温柔的情意,如潮水般而来,裹着她,渗进发肤,沁入心田。 她合上泪眼,紧拥着身前男人单薄的身子,只能点头。 窗外,秋风又起,送来不远处的人声笑语。 见她点头,应天拥着这活了千年的巫女,深深吸了口气,心更疼也更暖。他知他的要求有多无理,他的承诺又有多虚幻,可她仍是答应了。 她肯答应,愿信他,这一生,他就不枉走上这一遭了。 不枉啊…… 拥着那仍在落泪的小女人,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发,眼中热泪,滚落她颊上,与她的泪融在一起。 第二十五章 秋去,冬来。 在灰蒙蒙的苍天尚未降下今年第一片飞雪时,太湖上的水上城市早已散去。 没人知道中间那两艘船是何时离开的,知道的人也不曾提起,住在湖边的乡民只知长年占据在这儿的妖怪们全都消失了,人人都当凤凰楼和四海航运的人是活菩萨,他们不只打跑了妖怪,还在这儿开了分行,召了当地工人盖了仓库,教这儿一时热闹了起来。 于是,也没人多去注意其他了。 都要入冬了,与其多管闲事,还是快快上工,领钱备粮,准备过冬才是要紧事。 人们搬土烧砖,兴建屋舍,捕鱼猎鸭,不只脸上笑容满面,心头更是轻松,到入冬时,已恢复了往日兴隆的景象。 午后,一名身穿青衣的姑娘站在湖边,看着远去的黑船。 姑娘不是别人,就是阿澪。 看着那最后一艘离开的黑船,她心知冷银光有多么用心良苦。 那女人大费周章的让黑船分次离开这儿,是为了转移妖怪的注意力。 那夜虽然风强雨急,他又以雷电击昏了湖上所有的妖怪,还是有了漏网之鱼。 白塔巫女在苏州出现的事,最终仍是传了出去。 纵然凤凰楼名声在外,仍难保不会有妖魔想以身试法。 所以冷银光方在夜里偷偷将他送上了岸,过了十天半个月,再让人陆续散了,各自撤去,不教人瞎猜白塔巫女是否仍在苏州这儿。 凤凰楼的人对如何处理妖怪、如何善后,都万般熟练,教阿澪明白,凤凰楼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商家。 她将视线从远去的黑船上拉了回来,提着刚和附近种莲荷的人家买回来的莲藕,转身走回身后竹林中。 穿过青翠的竹林,拐了个弯就能看见几栋屋舍和菜田出现在眼前。 她与他住的那一户,就在其中一间。 那屋不大,开门就见床,厨房在隔壁小间,放了水缸、橱柜,加上炉灶,剩下的地,也仅能容一人转身而已。 但这小屋,前有小院,后有菜田,也算方便。 若真要嫌,那便是前后左右都有屋舍,有位身形又发福的胖子蹲在前方小院补着渔网,另一位邻人提着木桶、拿着钓竿,刚推门而出,打算去湖边钓鱼,还有一位独眼龙正拿着斧头在某间屋舍前的小院砍柴。 而在自家小院角落,有位心灵手巧的昆仑奴,正在教苏里亚用竹子做着简单的竹篱笆。 虽然从这儿看不见,可她知小屋后还有两间屋,就倚着山,一屋住了个风华正茂的小妇人,一屋住了一位擅使长鞭的猎户。 那两人都姓孟,当然也不是别人,就是孟家姊弟,他的师姊和师兄。 前些日子,他爹娘要离开时,把乐乐也带走了。 如今他的身子不如以往,已难再分神照顾那丫头,当然更无心力再教那丫头什么,即便乐乐为此闹了好几天别扭,最终还是含泪乖乖走了。 临走的前一天,那丫头硬是跑来,捧握着他的大手同他说。 「师兄,等你身子养好了,一定要和阿澪一起来黑鹰山看我喔。」她万般认真的道:「我回去后,定会好好练习,不会荒废功课,等师兄你来了,我再使给你看,你再来教我如何御剑喔。」 他笑了笑,只道:「好啊,我身子若养好了,定与阿澪一块儿去黑鹰山看妳。」 「说好了喔,我们打勾勾。」她小心的勾住他无力的小指头,再以拇指同他的姆指盖个章,「师兄会乖乖养身子,乐乐也会乖乖做功课。」 说到这,乐乐声微哽,却还是仰起小脸,硬是挤出笑脸来,同他笑着说。 「盖了章,就要做到喔。」 「好,盖了章,定会做到的。」他笑着点头答应。 乐乐闻言,强忍住了几欲夺眶的泪,却忍不住倾身伸手环抱住他单薄的身子,「乐乐走了,师兄你保重。」 说完,她方头也不回的下床跑掉了,可还没跨出门,她便已哭得脸上满是鼻涕眼泪。 那丫头不是傻瓜,也知他是哄她的。 过去三个月,他的身子越加消瘦,原先那一头乌黑长发也一日白过一日,待秋日将尽,他早已彻底白了头,之前如子夜般乌黑的青丝全转为银白华发。 发是血之余。 虽然他师兄弟相继以真气护住他心脉,教他那张俊脸仍没有一丝老态,可那银白发丝却也显示出他气血有多虚,即便他爹送来保命药丸,也只勉强吊住了他的命。 乐乐同意离开,是因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在这儿帮不上忙,只是个累赘。 所以,乐乐走了,同宋氏夫妻一块儿搭船离开,引开旁人的注意力,教潜藏在暗处的妖魔,以为他人就在那艘船上。 一艘一艘离开的黑船,皆是调虎离山之计。 没人会想到他其实没有走远,只被送到太湖的另一头,住在这依山傍水的乡间小屋里。 这几间屋,看似寻常,实际上其中小院、屋舍、菜田、林木的位置,也是依八卦阵式而设,平常人是走不进来的。 真要有人闯进来了,阿万他们几个也会拦着。 虽然他情况看起来不好,她知这些人没有一个真的放弃了。 他也没有。 即便一日之中,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可该吃饭时他一定乖乖吃饭,该喝药时也一定不会错过,就是药再苦,他也不会剩下一口。 阿澪推门进屋时,那男人正靠坐在床上,端着一碗汤药。 他的手抖到不行,以至于汤药都快从碗中溅了出来。 她飞快上前,在他打翻那碗药之前,扶住了他抖颤的手。 他舔着干涩的唇,抬眼看她,苦笑。「欸,想说昨儿个能拿空碗,还以为今儿个能成的呢。」 阿澪喉微紧,只搁下那一篮莲藕,帮着他端着那碗药,协助他慢慢喝那汤药,边道:「都入冬了,你急什么,是有赶着要去哪吗??」 「好像是没哪。」他莞尔一笑,乖乖的喝了一口药,见她脚边的莲藕,不禁问:「今儿个吃藕吗?」 她端着那碗药,让他再喝一口,边道:「这儿的莲藕挺不错的,我想说除了煮汤,还能腌一些起来过冬时吃。运气好的话,胖子说不得愿意做些糯米糖藕让咱们甜甜嘴。」 「胖子的糖藕确实是一绝。」他喝了药,喘了一口气,方瞅着她,噙着笑说:「妳做的腌菜也好吃,酸甜开胃,加了花椒,更香。」 这男人也不是第一回 这么说,可她仍是觉得窘,脱口便道。 「嘴这么甜,胖子是在你药汤里偷加了野蜜吗?」 这话,教他低低笑出声来,然后又咳了起来。 他这一咳,让她又有些惊。 这几天,他本来已经不再咳嗽了,但北风一起,寒冻随风而来,他便又开始咳了。 她忙搁下汤药,轻抚他单薄的背,替他顺气。 察觉了她的担忧,他回过气来后,轻轻握住她的小手,微微一笑。 「大概是天冷了,加件衣应该就会好些了。 瞧着他的笑,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起身从衣箱里拿来一件皮裘给他披上。 他一见那用上好貂毛做的皮裘,又笑。 「银光也太小题大作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给哪个王公贵戚穿的呢。」阿澪第一眼看到也愣了一下,不过她心知冷银光有多担心这男人,貂毛保暖,这儿虽在江南,可他身子这般虚寒,不用这貂毛裹着,怕还没到隆冬腊月,就先给冻死了。 「她没在上头给你用金线绣上一只凤凰,你就该偷笑了。」 他笑笑又咳,不过这回没咳得那么严重,让她悄悄松了口气,只为他披上那黑貂皮裘。 「活像住在北大荒似的。」他噙着笑说。 她瞅他一眼,将他满头银丝从皮裘中捞出来,问:「暖和吗?」 他拍拍身旁床榻,「妳上来这儿坐着。」 阿澪挑眉,脱了鞋,上了床,坐到他身旁。 「把手给我。」他笑着朝她伸出手。 阿澪不明所以,但仍是把手搁到他手中。 待他把她小手轻轻握在手里了,他才笑看着她,柔声说:「现在就暖和了。」 她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好热。 瞧着他柔情万千的黑眸,她面红耳赤的撇开视线,却没把手抽回。 敞开的大门外,那几位多事的邻人像陀螺一般的打转,胖子那屋冒出了阵阵香气十足的袅袅炊烟,阿万在眨眼间已砍好了柴火,正把它往屋檐下堆,阿布把最后的竹篱笆做好了,孟罗衣像是算好了时间般,驾着小驴车回来。 阿万一看,便匆匆上前帮忙搬货,除了日常所需米粮、药材,那女人还从驴车里拎下两笼鸡,她把鸡给了阿布,让他全放到竹篱笆中。 母鸡们一下地,立刻四散,有两只还躲到了那竹篱笆中,阿布一早就盖好的鸡舍里。 他握着她的手,心情愉悦的说:「明儿个要是运气好,就能有新鲜的鸡蛋吃了。」 这男人话声方落,阿澪就看见阿万抱了一只山羊下车,教她忍不住接着道:「不只有蛋,还有羊奶呢。」 她才说呢,孟夏从山上扛了一头黑毛猪回来,韦定风也拎着几尾肥鱼出现。 他见了,噙着笑说:「看来,咱们这个冬天,是不愁饿肚子了啊。」 这话,教她眼微热。 天冷了,也许她该去将门掩上,可她知,他喜欢看着屋外那些人。 这些日子,他就是能下地,也站不稳,连门坎也踏不出去,待在这小屋,其实很闷的。 她没去掩上门,今日风不大,让他看看外头,也是好的。 阿澪将他冷凉的手拉到膝上,用另一只手一块儿包着、暖着,陪他一起看大伙儿在门外小院,做着准备过冬的活儿。 那年冬,她是日夜提着心过的。 有时候就连睡也不敢真的睡,就怕一个不小心,醒来时,他已没了气息。 虽然两人说好要赌上一赌的,可他虚成这样,她就怕一个没赌成,反倒提早要了他一条小命,宁可先将他的身子养好一点再说。 于是,就这般提着心、吊着胆的顾着他。 兴许是连老天都疼惜他是个傻子,腊月隆冬时,连雪也没下几回。 就是下了雪,也不多,常常日出雪就化了。 知他不喜成天待在屋里,她让阿布帮他在小院里做了个竹椅,若天放晴,便扶着他到外头晒晒太阳。 起初他就连坐那椅上也坐不久,一会儿就累了,可渐渐的,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气色慢慢好了起来。 只是冬日放晴的日子不多,多数都是刮着刺骨寒风灰蒙蒙的天。 怕他在屋子里闷坏了,几个男人常来陪他聊天,他其实也不常多说什么,就听着、笑着,累了就直接倚在她肩上,有时就这样睡了。 那些男人见了,都很知趣的会安静离开,去做自个儿的事。 孟罗衣也会来陪他,常常来时,手上都会拿着各式零嘴,有时是奶油核桃,有时是糖炒栗子,时不时赏他两颗,也不多,还真的一天就两颗,让他解解馋。 她同他聊的事全是这些年在各地走南闯北时,听到的各种民间传说。 阿澪在旁听着,才晓得原来这女人一直以来就是凤凰楼的探子,她多年来就随她自个儿高兴的四处乱晃,要是听到了什么有趣或奇异的事,她就会跑去 查看,把所见所闻都记下来,有时候那就只是人们胡乱瞎编、自己吓自己的故事,但有许多却是一听就知道那是妖怪作乱。 若遇妖怪作乱,她便会传消息回凤凰楼,让凤凰楼主派人去处理。 一天夜里,阿万端着一盆热水进门,刚巧孟罗衣要走,两个人在门边遇上。 「大小姐。」 「阿万。」 有那么好一会儿,那两人又僵在那儿。 霎时间,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 就是不知内情,阿澪在旁看了也知这两人之间有些什么,可这时日,除了一句大小姐,阿万每每看见孟罗衣时,还真就吐不出别的话来。 到头来,还是孟罗衣主动侧过身,让他先过,他才傻傻的跨过门坎,阿澪见他吸了口气,转身张嘴才要说些什么,可那女人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阿万端着那盆热水,愣站了一会儿,才尴尬的笑着转身,把那盆洗脚水送了过来。 坐在床上的男人见了,一脸好笑的瞅着他。 「除了大小姐这三个字,你对她就没别的话好说吗?」 阿万一僵,干笑着道:「是要说什么?」 「说你的真心啊。」 这话,让阿万更僵了,整个就像一石化的雕像一般,好半晌才干笑着吐出一句。 「爷你……别开玩笑了……」 宋应天看着那死脑筋,叹了口气,好气又好笑的道:「若非心里有人,你以为她为何过了那么多年还没嫁?你还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吗?」 阿万僵站着。 「阿万,人生苦短哪。」 这话,谁说都没眼前这满头华发的男人来说更有力。 阿万浑身一震,方一咬牙,放下冒着白烟的热水盆,匆匆走了出去,就连门也忘了关上。 阿澪上前关门时,忍不住探头看了一下,只见他绕过了竹篱笆,握着双拳、硬着头皮,一副打算斩妖除魔似的,往后头孟家大小姐那屋走去。 她缩回脑袋,掩上门,落了闩,回头就见他已自个儿脱了袜,将裸足浸在水盆里,瞅着她笑问:「他是回屋了,还是去找人了?」 「去找人了。」阿澪走回床边,蹲跪在水盆边,拿毛巾小心翼翼的替他洗脚,边问:「他俩是怎么回事?」 「阿万出身低微,觉得罗衣是大小姐,他只是个被卖给二师叔,签了卖身契的奴才,高攀不上将军之女,他一直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年轻时始终没把罗衣的话当真,他原以为她是开玩笑的,终有一天会嫁人,哪知道她就是死心眼,一晃眼二十年都过去了。」 「旁的人都知吗?」她想起之前在黑船上,每回他俩在一起,旁边的人全都等看戏似的模样,忍不住问。 「是啊。」宋应天轻笑:「旁的人都知的,阿万自个儿也晓得,只是事情拖久了,就越来越不知该如何开口吧。」 他低头看着她捧着他的脚,慢慢擦洗,一根脚趾头接着一根脚趾头按摩,让他冰冷的脚尖全都慢慢暖热了起来。 这几个月,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挑,一双手和废掉了没两样,她不只帮他洗脚,喂他吃饭喝药,替他梳发穿衣,还日夜陪在他身边,什么事也帮他做好,有时他夜半醒来,她也总醒着,知道他口干不适,便会替他倒来热水,晓得他畏冷,就会下床抱来另一床新被。 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担忧,她怕一个不小心,在她不注意时,他就会咽了气。 因为如此,更不舍教她孤身一人,怎么样也要撑着这一口气。 他同她说想一起活,是认真的,便是要喝她血也无妨的,可即便他身子真好了,恢复健康,真到了能喝她血之时,也不表示他就真的能存活下来。 他就怕她到时承受不住—— 「别想了。」 她短促嗄哑的声,蓦然脱口。 他一怔,就见她低垂着脑袋,没再多说一句,只是拿来干布,小心仔细的替他擦干双脚,方端着水盆到外头把水倒掉。 当她再回来,眼中仍有可疑的水光,教他心紧。 她沉默的脱去厚重的冬衣,道:「挪进去些。」 他往床里挪移身体,她方上了床,替他解开皮裘,挂到一旁墙上。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却比他抢先了一步。 「你若没撑过去,我定会等的,等你轮回转世。」 瞅着她执着的黑眸,他不由得抬手,轻抚她的小脸,他的手仍无力,会微微的抖,可她也抬手覆住了他的手,主动把脸偎进他的掌心里。 「我会找到你。」她凝视着他,道:「所以,你别想了,别想那些之后的事,现在只要好好的吃,好好的睡,把身子养好就好。」 这话,让眼微热。 看着眼前这已不知几日夜没好好睡上一觉的女人,情不自禁的,他抬起微颤的左手,拔去她发上的簪,让她乌黑的青丝散落,再以有些不听使唤的五指缓缓将其梳开。 阿澪愣了一下,粉唇微启,就听他笑看着她,开口说。 「欸,虽然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可这双手总算还能为妳梳头啊。」 她凝望着他,喉微紧,没再试图阻止他,只道:「要抓鸡还需你吗?外头一海票跟屁虫,抢着帮你做哪。」 「也是。」他低低又笑,将她搂入怀中,继续以指帮她梳发,边道:「可朋友不就是要在这时用的吗?要不我平常何须费事广结善缘?就是为了想发懒时,能放心发懒啊。」 他说起这话来,大气不喘一下,教她好气又好笑,只在他往后靠在床板上时,环着他的腰,把头轻轻枕在他肩头上,听他胡说八道,让他用那抖颤的手,为她梳开长发。 「我们做人啊,不需时时逞强当英雄,偶尔就当一下狗熊也是挺好的。」他说着,垂眼看见她闭上了眼,继续以笨拙的手指一再梳开她的发,轻轻揉着她紧绷的头皮,边温声低语。 「当狗熊呢,不需多想,有得吃就吃,有得睡就睡,天塌下来了,也会有英雄顶着,啥事也不用多想的,没多久定能吃得白白胖胖……」 她拧眉冷哼了一声,咕哝了一句。 他没听清,可也没傻到追问,只以指腹轻轻揉按着她的后脑勺上的穴位,让她一点一滴的放松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带着她一块儿在床上躺下。 她没睁眼,她累了,他知道。 一滴泪渗出她眼角,他心疼的低头吻去。 「没事的,咱们俩啊,就当对胖狗熊,整天在窝里睡大头觉就好……」她缩进他怀中,喟叹了一口气。 片刻后,他听到她徐缓的呼吸,知道她终于放松下来,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万籁倶寂。 他倾身以额抵着她光洁的额,闭上了眼,想着。 就当对胖狗熊,一起吃,一起睡,一块儿看星星啊…… 在众人的细心照料下,他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起初他就是能下床,也没办法多走几步,但他没有因此气馁,每日还是会像做功课一样,照三餐下床走一走。 渐渐的,他也能在她的陪伴下,到院子里走上一小圈。 每天起床,胖子便会送上早饭和汤药,然后孟夏就会来帮他行气,替他的手拉筋。中午阿万会来陪他吃饭闲聊,午后他会小睡一下,醒来后天气若好,他就会同她一起,慢吞吞的走到院子里,坐在阿布替他做好的竹椅上晒太阳,看大伙儿轮流使唤苏里亚。 说起来,或许也是因为成天待在这儿没什么事好做,不觉中,阿布开始教苏里亚种菜、养鸡、挤羊奶,孟夏教他做木工、打猎,罗衣闲来无事,还会教他如何缝衣、写字,定风教他如何从土里挖出虫子来钓鱼,阿万则教他如何修房子、糊纸窗,胖子每回要煮饭,也会找苏里亚来打下手,教他洗菜切菜、征肉熬汤。 那精怪依然不会说话,但他非常聪明,除了说话之外,他学什么都一下子就上手了,就是他已经学会了,你要再多教一遍,他也不会不耐烦,无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非常讨人欢心。 冬日漫漫,不是天天都会放晴,天气不好时,身旁的男人若有力气,也会召苏里亚来,在屋里同他下棋,偶尔也指点他一些简单的防身法阵。 他咳了一整个冬季,有阵子她很担心他的情况恶化了,但天一回暖,他又会好上一点。 冷银光依然会派人送东西来,当然不是明目张胆的送,而是孟罗衣入城时,再以驴车运载回来。一些衣食用度自然不会有缺,之中还会附上来自各方的问候信函,还有一堆各方管事孝敬给他的零嘴、美食。 只是他大多不能吃,全都入了孟家姊弟,和阿万、阿布、胖子和韦定风的嘴里。 几个月过去,没肥到他,倒把这几人都养得肥滋滋的,非但胖子被养得白 白又胖胖,韦定风的白脸更是肥嫩到都要泛光了。 冬日将尽的某一天,阿澪还未完全醒来,就闻到熟悉的腊肉香。 她睁开眼,只见他也醒了,黑眸带笑的瞅着她。 「这味道,好香啊。」 他说着,慢慢撑起自己,朝外看去。 「闻起来,真像是三婶她们做的腊肉。」 是挺像的,这男人是个吃货又贪嘴,他说是,那八成不会有错。 见他试图下床,阿澪在他穿上鞋袜时,替他拿了皮裘,让他套上,搀扶着他一块儿朝门边走去。 她才推开门,就听见外头传来熟悉的笑声。 「哈哈哈哈,你看看你——」 阿澪抬眼一看,只见苏小魅站在胖子的大锅旁,指着那刚从湖边提着一篓鲜鱼回来的韦定风哈哈大笑。 「胖子胖就算了,你这小子也胖到太夸张了吧?你是来这儿养膘的吗?」 「能吃就是福啊!」阿风撑大了鼻孔大声抗议,「而且什么叫胖?我这是壮!是壮好吗?你厉害你来给胖子养一个冬天试试看——」 这话没让苏小魅消停下来,只让他笑得更加前俯后仰。 就在这时,一衣着素雅的女人,提着一铸铁茶壶从胖子那屋走了出来,阿澪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那女人完全没有理会指着韦定风,笑得快喷泪的苏小魅,她就只是朝这儿直直走来,一路走到了他与她面前。 女人瞧着他,即便见着了他满头白发,她脸上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双黑眸,透出一丝藏不住的波澜。 「少爷。」 身旁的男人,一见到她,就笑了。 「白露。」他垂眼笑看着她,「久不见了。」 白露喉微紧,看着原先俊美若仙,如今却变得白发苍苍、万般清瘦的男人,镇定的道:「外边风冷,少爷还是回屋好些,进屋再聊吧。」 他知她的性子,没试图争辩,只在阿澪的搀扶下转身回屋,不过还没在桌边坐定,他已贪嘴的问。 「妳带了三婶她们的腊肉来吗?好香哪。」 「嗯,正在熬粥呢,一会儿就可以吃了。」她提起手上的茶壶,倒出一杯热甜汤,递给他:「这是老爷和夫人要我带来的汤药,添了大枣、龙眼熬的,天气冷,少爷多喝些。」 「知道了。」他伸手,握住茶杯,举起时,还是抖了一下,但他稳住了,还得意的朝一旁的阿澪笑了笑,喝了一口,才看向白露问。 「妳怎有空过来?」 阿澪将双手交握在桌下,忍着没帮他,只听白露淡淡回道。 「冬日无事,药堂不忙,便抽了空过来看看。易远和冬冬、少华本也要来,但阿魅说人太多了,怕有不妥,便没让他们跟了。」 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可阿澪知道这女人定早就想来,没一早跑来,是知道前几个月这儿情况正乱,她只是一介寻常女子,不懂武、不擅法咒,来了也不能做什么。 「药堂大伙儿都还好吗?」他笑问,小心翼翼的以双手捧着那杯茶,再喝一口。 「都好的。」白露没有漏掉他微颤的双手,她没多看一眼,只道:「没有什么需要少爷担心的。」 他噙着笑,道:「有妳在,我是不担心的。」 白露眼一紧,匆匆垂下眼,只说:「那腊肉粥应是差不多了,我去端过来。」 说着,她转身便出去了,还不忘合上了门。 可门掩上后,外头却异常安静,屋里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定在门外拭泪。 过了一会儿,门外才传出离去的脚步声。 看着那扇门,他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搁下了杯子。 一只小手握住他微颤的手,他转头看去,只见阿澪定定的瞧着他。 「你能端杯喝茶了呢。」她将他冰冷的双手,捧握在身前,柔声说:「会更好的,一天比一天更好的。」 他闻言,唇角又漾出一抹笑。 「嗯,会更好的,一天比一天更好。」 他是真心这样想的,她知道,能感觉得到,她也真心这般坚信。 「欸,原来,你也是会老的啊。」 午后,他与苏小魅坐在小院里闲聊。 听闻这句,他不恼不气,反而又笑了。 「我是人当然会老。」他笑着道:「你不也老了吗?」 苏小魅听了,也笑着叹了口气,说:「欸,是老了啊,只是我好几年前就有白发冒出来,可我总瞧你数十年如一日,模样就没变过,差点以为你就是到七老八十了,都还能看似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搞得我每回同你一道出门,几次都被人误认是你爹,如今这般,也是不错的,至少咱俩年岁,看来就像平辈了。」 这话,教他又笑,跟着忍不住轻咳了起来。 他一咳起来,苏小魅就看见那在不远处,与白露在菜园中挖萝卜的阿澪转过头,朝这儿看来,他看得出来她很想过来,但一旁男人停下了咳嗽,她忍住了上前查看的冲动。 苏小魅替他倒了杯温热的茶,给他润润喉。 宋应天喝了一口热茶,对着那仍在菜园子里看他的小女人笑了笑,边问。 「乐乐平安回到黑鹰山了吗?」 「平安到了,还差人送了信来呢。」苏小魅说着,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给他。 他接过手的同时,看见她继续低头做手边的事,见她不再看他,他方开口再问。 「供奉地的地点,找着了吗?」 「找着了,和你说的一样,确实在川地南方深山里。」苏小魅用手指捏开核桃壳,边吃那核桃边道:「那地方一片光秃秃的,只有几块好似天外飞来的 巨大岩石在那儿围成了一圈,在绿油油的群山里看来特别突兀,当地的山民说那些岩石,是通往黄泉之门,那地方是不祥之地,就是盛夏时节也常起大雾,没人敢靠近。我和里昂在岩石中间,确实看到一山洞入口,但那入口被一座巨岩挡住了大部分,仅能让我一只手通过,那巨岩太重太大,就是他也抬不起来,既然移不开,我们花了点时间,把那山洞入口挖得更大一些,才有办法钻进去里面查看。」 想起那地方,苏小魅脸上的笑容虽然还在,一双手却不由得交握在身前。 「那里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洞穴,最大的一个,足以容纳一座小山,那里有着一个我长眼睛都没见过的巨蛇骸骨,光是那头骨就比我的人还高。」 「你们把骨头弄出来吗?」他问。 「当然。」苏小魅瞅了他一眼,「里昂送去给你二师叔了。」 「就是颗牙也行的。」宋应天笑着朝他伸手。 「那妖怪的牙比我的头还大,我哪有办法藏。」他嗤笑一声。 宋应天听了,可没把手收回,仍继续伸着,「碎骨也成的。」 苏小魅看着那瘦弱的男人,见他万般坚持,这才叹了口气,确定四下没人在看,才从腰带内侧的暗袋里掏出一颗白色碎骨,搁到他手里说:「别说是我给的。」 宋应天手一转,掌心就空了,只笑问:「你们还看见别的什么吗?」 苏小魅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一符号,「出来前,我在其中一块岩石上,看见这符号。」 宋应天一愣,挑起眉。 「你识得吗?」苏小魅见他那模样,便问。 宋应天抬起眼,看着他,道:「这是巫文,那些岩石是结界的一部分。」 「果然如此。」苏小魅扯了下嘴角,说:「难怪我们远远就能看见那地,明明看似差不多一个时辰的路,真走过去却莫名走了好几个时辰,等要出来时,还差点走不出来,在大雾里绕来绕去总回到那堆岩石边,在那儿睡了好几个晚上。幸好最后有一天,雾突然散了,咱们俩才能脱困。当地山民说,那儿就是这样,总会突起大雾,又会突然消散,说不准的,总也得碰运气,运气要 是不好,那就只能去见阎王了。」 闻言,宋应天道:「那地方的结界被破了,却仍残留法力,所以才会时而起雾,原先那结界法阵,定是十分强大。」 「老爷也这么说。」苏小魅看向已装满一竹篓萝卜,正从菜园里起身的白露和阿澪,再道:「总之,后来我仔细再瞧了一遍,那每一块巨大的山岩上,都刻有同样的符号。」 他听了,思索了一会儿,方道:「这巫文,是守护者的意思。那些岩石恐怕也是一种式神。」 苏小魅一听吓了一跳,瞪着他问:「你是说,那些岩石都能像你剪出来的小纸人一样到处乱跑吗?」 「我不确定,」宋应天看着他,道:「但应该是。阿澪说,上古时曾有神魔大战,供奉地原是封印妖魔之地,还有守门巫颈负责供奉和关门,那洞里的妖魔身形如此巨大,守门者为与其对抗,还得关上封印大门,施法操纵的守护者,必也不会小到哪里。」 想起那些巨大山岩和洞里的巨蛇骸骨,苏小魅脸歪了一下,可那男人接下来说的话,让他脸更歪。 「这世上的供奉地,恐怕不止这一处。」 「别开玩笑了!」苏小魅脱口,却见那男人脸上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我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宋应天看着阿澪和白露一起到胖子屋外,拿水缸里的水洗着萝卜,淡淡道:「二师叔应该会得出和我一样的结论吧。」 说着,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又道:「说不定,他老人家早已知道,要不你觉得我祖师爷为何要写那《魔魅异闻录》呢?又为何不许二师叔回京,反要他退到江南,在扬州盖那凤凰楼,要他不只做人间生意,也同鬼差地府打交道,好平衡阴阳?」 苏小魅一阵无言,叹了口气,歪着身子,抬手支着老脸,道:「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哪能知道那些高人高来高去是在想些啥?」 阿澪在这时朝他又看一眼,他对她再笑一笑,安她的心,方开口再说: 「还能想什么,就想平安啊。」 苏小魅听了,一扯嘴角。 「也是啊。」 瞧着阿澪重新垂眼做事,宋应天方缓缓再道:「若我的推测没错,当年那场大战,神族虽然赢了,却赢得很辛苦,大伤元气,才没能一次将那些妖魔全收拾了。说起来我祖师爷和外公的先祖是有些关系的,他俩该也是楚人巫颗之后吧。鬼岛本叫九岛,楚人崇尚九凤神鸟,后因楚亡,楚地神凤被降格为鸟妖,九这字方被转为鬼字,这是为避祸才改的,以鬼相称,便不再神圣,朝中帝王方不会再有忌惮。白家世世代代守着鬼岛,也因祖上与龙族有约,说好听一点是给其一族生活的龙界,但退一步看,不也是把龙族限制在其中吗?」 苏小魅一怔,抬眼看他:「你觉得鬼岛也是一处供奉地?」 他点头,道:「形式上虽然不一样,但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至少都用某种方式,让非人退出了人界。」 这样想起来,好像也没错。 「若各地的供奉地都如鬼岛,那事情倒也好办。」苏小魅说。 他闻言只笑着又道:「我想有大半供奉地,都早已被毁了,所以当今这世上才那么多妖魔横行。」 这话教苏小魅撑脸的手又一滑,「不会吧?」 「也之所以,我祖师爷才会让二师叔创建凤凰楼,非但在各地盖分行,还到处都建了悦来客栈,为的就是要打听消息和用最快的速度控制情况。」他说着,提起茶壷,虽然手微抖,倒是勉强能将茶壶提起倒了一杯茶水,可惜到最后仍逸出了一些,但总也比之前又更好上一些了。 听闻此言,苏小魅除了干笑,还是只能干笑了。 宋应天看着阿澪和白露开始一起将萝卜切丝,知道她俩要做萝卜糕,一时半刻还忙不完,便同苏小魅说:「苏兄,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宋应天拉回视线,看着一旁相处了十多年,早已宛如亲兄弟的男人,倾身说出自身要求。 苏小魅眼也不眨的听着,听到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回了一个字。 「好。」 宋应天看着那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的男人,喉微紧,这不是容易的事,就是拒绝了也很正常,可这男人还是答应了。 他往后靠回椅背上,看着忙着做萝卜糕的白露和阿澪,噙着笑,哑声说:「大恩不言谢,一会儿我多让两块萝卜糕给你。」 苏小魅听了哈哈大笑,「算你行,就两块萝卜糕吧。」 他闻言也笑,边咳边笑。 阿澪抬眼看来时,只见那两个男人,不知为何笑得停不下来,但见他真心笑开了怀,她也就没过去查看。 她知,能再见到白露和苏小魅,他是真的很开心的。 风悄悄又起,带来了一丝暖意。 胖子拿来磨好的米浆,架起两只大锅,一锅用菜油炒起虾米、香菇爆香,另一锅煮了水,搁上阿布前阵子做的蒸笼,拿湿布垫上先备着。 阿澪和白露一块儿切好了萝卜丝,看胖子大锅翻炒那萝卜丝,再倒入米浆搅和煮滚,直到两者混合熟透,方再将萝卜米浆一块儿倒入一旁蒸笼里。 萝卜糕的香气随蒸气飘散,不一会儿就把阿万、孟夏他们几个都引了过来。 那一天,欢声笑语不停。 不绝于耳的欢笑声,日夜持续着,一直到过年后,都如此。 苏氏夫妻在这儿过了年,又留了大半个月,才在过完元宵后,回洞庭去了。 春芽萌发时,或许因为见到苏小魅和白露,他心情较之前更加轻松许多,身体情况也随之改善。 阿澪日日陪他散步,春暖花开时,先是只在小院里走走,到了夏天,两人已经可以走到湖边坐一会儿再回来,等到夏末时,他已经能与她牵手沿着湖岸上走好一段路了。 他很喜欢在湖边散步,看水上人家撒网捕鱼,看路边农家耕田插秧,看放牛的孩子牵着老牛走过田边,看少年们在夏日艳阳中,争相冲过两人身旁,跳入湖水中溅出老高的水花,互相泼水笑闹嬉戏。 那是十分太平的日子,最刺激的事,不过就是有一回两人去草市时,遇到一位妇人拿着鸡毛撢子追打自家顽皮的孩子。 随着他身体的好转,她不安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除了散步和泡脚,她也日日为他梳头、按手。 起初,是他总会在睡前以十指为她梳发,说是要练习活动手指,她没阻他,这男人为她梳发,她总能很快放松入眠,后来帮他净身洗头时,无端想起那年银光帮他梳头,便也忍不住为他梳起发来。 那时,她见了不知为何心口就有些闷,如今想来,才晓得那会儿,早已为他动了心。 梳头呢,这般亲密的事,他也不避个嫌。 「兽人可爱吃醋了。」她梳着梳着,忍不住叨念起来,「你下回,别再让银光给你梳头了,省得哪天你那兽人师弟醋劲大发,一口把你给吞了。」 「欸,我也惊着呢,每回总提心吊胆的。」他闻言噙着笑,神色自然的说:「以前我不好推却,如今有妳帮我梳头,自然不需劳烦银光了。」 阿澪一听,小脸莫名红热起来,幸好他一脸闲适的看着前头,不会见着。 她轻哼一声,陪他坐在树下茵席上,一边继续替他梳头。 这日,趁着风轻日暖,她帮他洗了头,和他一起坐在屋前小院的树下纳凉、梳头。 阿布不只替他铺了茵席,还搬来云头桌案,胖子更是熬了药茶搁在桌上,定时不忘来添个糕点、水果,韦定风带着苏里亚正在屋顶上检查修补渗水的地方,孟夏在另一头砍柴,阿万在另一座小院里架起了竹竿,帮着罗衣晒起刚洗好的床单和衣裳。 夏蟫在树上唧唧作响。 阳光穿林透叶,轻轻洒落,每当风起,那一束束的光线便会随风摆动。 这日子多安适。 她慢慢替他梳开了发,直到他长发都干透。 半个时辰后,阿澪把擦发的湿布和水盆拿去清洗,回来时只见他拿出了文房四宝,正在磨墨。 这男人的双手,还是没什么力,但她知他想重新提笔写字想很久了。 阿澪走上前去,问:「你想写字?」 「嗯。」他瞧着她道:「小字虽然写不好,但写几个大字应该还是可以的,多写几次,总会有几个能看的。」 她没阻止他,只朝他伸出了手,「墨条给我。」 他听了,微微一笑,从善如流的把墨条给了她。 阿澪替他磨了墨,看他慢慢蘸了墨,落笔写字。 笔虽轻,要提笔写字却比一般拿东西更难,动作更精细,他一笔落下,一笔一画的写,虽然有些抖,横竖写来竟也还可以,但到最后那一笔,要转笔提勾时,一个不稳,笔杆差点从他手中松脱。 她没想便握住了他的手,帮着他一起握住了那支笔。 他侧着脸看她,她对他挑眉,他扬起嘴角,笑了。 跟着,便同她一块儿转笔,把那最后一笔一起写完。 那是一个风字,看来万般自由舒畅。 他将宣纸往上推,想再写一字,她欲缩手,却听他道。 「陪我一起吧。」 她抬眼看他,见他黑眸带笑,便又重新握住了他的手,同他一起练字。午后微风中,两人在树下,一笔一画,一撇一捺的写。 白云在蓝天上拉成了丝。 夏蝉仍唧唧。 不远处,几个人见了那在树下一同写字的男女,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若非知情,真会以为这俩人是哪来的神仙眷侣。 风悄悄的拂来,又悄悄的溜走。 瞧着他俩,晒衣场那儿,阿万握住了罗衣的手。 罗衣没看他,就只是与他十指交扣。 人生苦短,真的很短啊。 立秋那日,宋应天吃完饭,喝完了药,才在床上午睡片刻,忽然心中一动,察觉到有个人闯入了他设下的结界法阵,而且完全没有引起任何异动。 他微微一愣,从床上爬坐起身。 阿澪因此醒了过来,跟着要起身,他按着她的手。 没事,妳别起身。 她挑眉。 外头来了位客人,妳留这儿好吗?我不想人知妳在这。 阿澪看着他,顺从的坐回了床上,她很清楚,他不让外人看见她,当然是为了避免麻烦。 这儿不比鬼岛,所设的法阵没那般强大,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朝她微微一笑。 妳躺下再睡一会儿吧。 她没躺下,只坐在床边,看着他套上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宋应天一跨出门坎,便回身将门密实掩上,朝树下的茵席走去。 这几日,天清气爽,没下雨,他们也就没将茵席桌案收起,反正天天要用,收了也是还要再拿出来。 桌案旁,小炉里火炭已熄。 他拿着蒲扇,重新生起了炉火,煮了一壶茶。 茶汤快滚时,一名身穿黑衣长袍的男人从竹林那儿的入口走了进来。 几乎在第一时间,苏里亚手持长剑出现,但胖子更快,一闪身拿大锅挡住了苏里亚的长剑,没让他攻击来人。 「没事,没事,是客人。」 胖子一手提着大锅,一手一把抓住那笨鸟的手,笑咪咪的看着那来人说:「秦老板,不好意思,苏里亚是新来的,不识得你,你别介意。」 话落,他便头也不回的抓着苏里亚往自个儿屋里去。 男人对眼前的一切,不惊不惧,方才长剑砍来,他连眉头都没抬一下,就只是径自往前走,如今胖子抓着苏里亚离开,他也没多看一眼,就继续朝宋应天走去。 这被称做秦老板的人做着书生打扮,全身上下唯一看来贵重的物品,就是系在腰侧的墨黑平安牌,说起来这人虽然样貌异常俊秀,但穿的也不是什么上好绫罗绸缎,可不知为何,却散发着一股教人不敢直视的气息。 宋应天不是第一次见着这人,许多年前他曾和秦老七一起,匆匆见过这人一回,当时他还什么都不清楚,只知秦老板是地府的人,而且显然来头不小,地府的人见到他都毕恭毕敬的,就是平常油嘴滑舌的七爷,被这人看上一眼,也会立刻闭嘴。 当男人来到眼前,宋应天搁下蒲扇,露出微笑。 「秦老板,抱歉,寒舍家徒四壁,没什么好招待的,就只有银光前两日让人送来的新茶。」他说着,伸手朝桌案另一头茵席上的蒲团一比,「你若不嫌弃,就这儿坐一会儿吧。」 男人垂眼看着他,撩起衣袍,盘腿坐了下来。 宋应天见了,方提起茶壶,替自己和这男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男人伸出一双白玉般无瑕的手,接过那杯茶,在秋风中,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 这家伙没说明来意,就光顾着喝茶,他也没催他,便也小心翼翼的拿起自己那杯热茶捧着,慢慢喝了一口,让茶香沁鼻入心。 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树下茵席上,慢慢喝着茶。 奇怪的是,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几乎忘了,这人是为何而来,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似曾相识,好似许久之前,两人也曾这般坐在一起,静静喝茶。 他试着回想,那画面却模糊不清,但那熟悉的安适感却挥之不去。 「我们之前曾见过吗?」 这话,蓦然脱口。 那姓秦的男人,抬起了眼,用那双深黑的瞳眸朝他看来。 半晌,他方淡淡开口回了一句。 「多年前,在下曾同愚弟一起,与宋公子见过一面。」 他记得这事,可他问的不是这,他相信秦老板也心知肚明,可这人这般闪避,反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但他只笑了笑。 「我记得的也是这般,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与秦老板一见如故,方会如此相询,秦老板切勿介怀。」 眼前男人闻言,一张俊脸还是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黑眸却涌现一抹淡淡的情绪,可那情绪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了。 宋应天噙着笑,没再追问,只道:「不知秦老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老七同我说,去年苏州这儿,有妖魔作乱,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他点头,坦然道:「在下便是那时受的伤,方会隐居此地养身疗伤。」 「既是如此,我有一事想请教。」秦老板搁下茶杯,直视着他的眼。 「秦老板但说无妨。」他伸出手,笑容可掬的说。 「去年群妖聚集,只为追一黑衣女子,她遭群妖抓住时,有一人及时赶到,引天雷落下,那人可是你?」 这男人说得如此详细,恍若人在现场,亲眼目睹那般,教他心头一惊,但他不动声色,只点头承认。 「那人确然是我。」 「你可知,那黑衣女子后来去了何处?」 他眼也不眨的微笑回道:「实不相瞒,在下学艺不精,当时已受重伤,仅凭一口真气撑着,引动天雷之后,便已气尽昏了过去,若非我师兄妹来得及时,只怕我早丧命在太湖底。我再醒来时,已是隔日清晨,七爷那时已来了,所有的妖怪都教他收去,他该要比我更清楚其女下落方是。」 秦老板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见了,心念一动,不禁试探性的再问:「秦老板,不知你何故要找这女子?或许我能请银光多个心眼,注意一下。」 秦无明看着眼前男人,薄唇微抿。 他已寻那巫女超过千年,虽然他能在事后从罪人魂魄中看见其生前记忆,老七也会帮他査看业镜,但那通常不是最新的消息,因为如此,总也会慢上一步,凤凰楼是当今人世间消息最快的商家,若能因此得到她的消息,也未尝不可。 眼前这人,非但是凤凰楼楼主的师侄,且一生救人无数,若是此人,说不定真能助他寻到那千年巫女。 思及此,他心一定,便道:「此女名唤泽,为一巫女,我寻她只为私事,若你能助我寻获此女,将来你若有所求,我定会尽力做到。」 「我若寻获此女,你定会应我所求?」宋应天眉一挑,问。 「是。」秦无明眼也不眨的点头允诺。 「便是寻获时,我已不在人世,也算数吗?」他再问。 秦无明一扬眉,方道:「是。」 闻言,宋应天黑眸炯炯,嘴角微扬,抱拳开口。 「既是如此,在下必定不负秦老板所托。」 秦老板走了。 宋应天仍坐在原地,铁茶壶白烟袅袅,散发着茶香。 前几年,秦老七喝醉时,曾不小心说溜了嘴,把他大哥纵放龚齐出世,犯了天规,是以地府的人方找不着那千年巫女的事说了出来。 他想再问清楚些,那家伙已睡死过去。 可那短短几句话,已让他得知,秦老板犯了天规,事情和龚齐有关,而且地府的人和秦老板都在找阿澪。 那些年他帮二师叔跑腿,贪的就是能接触妖魔鬼怪,也能有机会和地府的人打交道。 后来,他终于等到一次机会,跟着七爷一起下黄泉,入阎王殿,查看生死簿。 阎罗判官生死簿上,她的名有生无死。 阿澪不死,魂魄不离体,便不能拘。 不能拘,不代表不能罚,阿澪千年不死,早坏了规矩,地府的人方会派人找她,就像地府的人派鬼差入世捉妖,都是为了维持那规矩。 秦老七便是其中一位鬼差。 深吸口气,宋应天将左手在桌上翻转,定心凝神,不久他那苍白的掌心上,慢慢渗出浮现一黄铜圆牌,起初那圆牌很薄,上头的模样也不清楚,但渐渐的,随着他额上冒出的冷汗,它变得越来越厚,上面的图案也变得更加清楚,宛若铸刻而成。 那是一只回头凤凰,凤凰中间,有个令字,和他随身挂在腰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当年他的铜牌,是祖师爷给的。 如今这,是他用自个儿的气血精魄做的。 天地有规,罪不能替,过不能代偿,为他人受。 许多年前,祖师爷就曾同他说过这规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为她化解那罪业,就是秦老板也做不到。 她造的业,只能由她自个儿去化解,真心的,打从心里的,愿意去解开那个结,去弥补犯下的过错和罪业。 可这需要时间,要让她放下千年恶恨,需要时间,要让她原谅当年出卖背叛她的龚齐,更需要时间。 他也需要更多时间,来搞清楚这一切,来找到解开她体内血咒的办法。他知自己能做的不多,就是他能藏得了她一次两次,也藏不了千年万年,她终有一天会被找到,而她已受了太多苦难,他不想她被拘至无间受苦,只能想个法子保她,为她争取她所需要的时间。 这面以他气血精魄所做的凤凰如意令,便是他想出的法子。 他相信她终能放下,学会原谅,愿意去弥补那过错。 终有一日,她定能如此。 握紧那面成形的铜牌,他欲起身,一阵晕眩却蓦然袭来。 他扶着桌案,闭上眼,苦笑着。 欸,或许他还是太急、太勉强了。 他坐回蔺草编织的蒲团上,待晕眩过去,缓过气来,方再次睁开眼。 岂料,阿澪不知何时已来到眼前,她安静的跪坐在他跟前,向来冷若冰霜的小脸,透着掩不住的担忧。 「你还好吗?」 「只是有些累了。」他勾起嘴角,把手中紧握的铜牌,给了她,「这妳收好。」 她看了,微微一怔,秀眉微拧。 「我不需要这。」 「我知道,可妳说的没错。」他笑了出来,只道:「人都是自私的。」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到身前来,将温热的铜牌放入她手心,凝视着她的眼。 「我也是。」 她无言,只感觉到他微凉的手,覆在她手上,柔声开口。 「方才那客人是从地府来的秦老板,他不是寻常阴间鬼差,我同他谈了一笔交易,那让他将来会欠我一笔债,之后妳若有所求,便能以此令牌召他前来。」 这话,教她一愣,小脸刷白,匆匆说:「你身子已好上许多——」 「这世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坚定的打断她的话,覆握着她的小手,道:「哪天妳若有所求,就召他来吧。只要他能做到,他会答应妳所有的要求。」 阿澪看着他,问:「他能起死回生吗?」 「不能。」应天苦笑,回道:「若天命已尽,他便不能多加干涉,天地有规才成方圆,就是地府阎罗也得遵守那规矩的。」 虽然早已猜到,她瞳眸仍是为之一缩,「那我要这何用?」 「妳会想到的。」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总有一天,妳会想到能用它做什么的。再者,这凤凰如意令在这世间也很好用的,凤凰楼的人,见此如见我,咱们将来行走江湖,到哪都能白吃白喝,岂不挺好?」 看着他脸上的笑,眼中的情,她不由得握紧了那铜牌。 她不稀罕到处白吃白喝,可他那一句,见此如见我,却莫名入了心。 见她握住了那铜牌,他唇边又漾出一抹笑,不由得在秋风下,倾身低头偷了她一个吻。 阿澪没料到,红霞飞上双颊,抬眼只见他噙着笑,挑眉看她。 「你——」 「我怎么?」 她粉唇微启,想念他又不知该念他什么,只觉脸更热。 他见了,笑得更乐,跟着竟当着她的面,又再次缓缓倾身过来,她瞧着他,一时只觉心头狂跳,脸耳都热,可不知怎,却无法退开,只屏住了气息。 他的唇,在秋日午后,又一次悄悄拂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又徐又缓,厮磨温存,教他冷凉的唇,都染上了她的温热。 她能听见他的笑,感觉到他的心跳,当然也没有错过他的叹息。 「欸,这一季冬,都不知该怎过啊?」 她面红耳赤的伸手想推开他,可临到头,抵着他胸口的小手却没真的用力。 他的心在跳,在她掌心下跳。 能想到那上头,多少代表他身体确实是更好了些。 仅仅是如此,就教她心安不少。 于是不由得将小手在他心口摊平开来,抚着他的心跳。 「阿澪,好久没听妳弹琴了,妳弹一曲给我听吧。」 她抬眼看他,喉微紧,点了点头,起身去取来年初时,白露特地让人送来的玄姬。 秋日午后,她按弦轻抹慢挑,弹奏一曲。 琴声清雅幽长,淡淡飘散在秋色里。 他倚桌撑颊听着,未几,合上了眼。 风悄悄又来,扬起他的白发,当一曲奏毕,有那么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的,阿澪心头一颤,眼前的男人在林叶清透的光线下,看来有些透明,好似随时就要消散。 她朝他倾身抬手,却不敢真的触碰他。 明明就在眼前,只隔一寸就能确定,这一剎,却好怕…… 蓦地,他睁开了眼。 她喘了一口气,泪水瞬间夺眶,滚落粉颊。 应天见了,眼一紧,不舍抬手抚着她的脸,拭去那泪水,然后长臂一舒,温柔的将她轻轻搂进了怀里。 那一夜,他洗完澡后,看她在灯下,小心的以红绳将那铜牌系好,挂上了脖颈,垂在胸口贴身戴着,一颗心又更安了些。 他答应会帮秦老板找她,没说要花上多久时间。 只要将来阿澪以这凤凰如意令召唤秦老板,便会是他助秦老板找到阿澪,在她召唤秦老板的同时,秦老板便能找到她,秦老板欠他的债也会同时成立。 他这一招很险,有些奸巧。 可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人算不如天算,算不过天,可他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为她试一试。 他能为她做的,真的不多,如今秦老板的承诺,补上了他最需要的一块,他剩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 看着眼前那在烛光下的女子,他在她抬眼时,对她露出微笑,伸出了手。 她看着他,在静夜中,朝他走来。 这一生,他不求更多,不求了啊。 第二十六章 小寒的某一日,阿澪替他梳发时,发现他的额际生了些许幼小细软的毛发。 她心头一跳,起初还以为自己看错,或是沾了什么东西,不由得多摸了两下,过几日起床再看,它仍在那儿,而且看来好似还变得更黑了。 她又忍了几日,终于在这日清晨时,忍不住找了阿布一起来看,直盯着他脑门上瞧,因为大门敞开着,不一会儿,胖子、阿风经过,也好奇的走进来看。 再过一会儿,阿万进了门,不久连孟夏、罗衣都来了。 宋应天一早醒来时,就见眼前挤了七张脸,全盯着他看,吓了他一跳。 「怎么,我头上是长了虱子吗?你们全挤这做啥?」他见他们瞧得这么专心,好笑的问。 阿澪眨了眨眼,瞅着他的笑脸,不答只问:「你们觉得呢?」 「不知道,得过几天再看看。」 「也许让银光送点人蔘、何首乌过来。」 「之前三师叔说他虚不受补,不能吃蔘,现在可以了吗?」 「我把过他脉,他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最近好像是没听他一直咳了。」 「哪有,他上回不小心多吃了两口秋梨时,还咳了一整天呢。」 「对啊,后来还是阿澪要我熬了姜汤给他喝,才缓过来的。」 「我看还是让苏里亚去通知三师叔和白姨,让他俩抽空过来看看。」 眼前众人七嘴八舌的,全当他这位事主不在现场似的,教宋应天无奈又好笑,只得坐起身来,道:「有谁能告诉我,现在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劳烦我爹他老人家抛下悬壷济世的志业,跋涉千山万水,来查看我这只是气虚体弱,无病无痛的不孝子?」 众人一怔,跟着又七舌八嘴起来。 「阿澪说你头长黑毛——」 「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是黑的。」 「也不是很黑啦,有点米黄色,但之后应该会更黑吧。」 「就在额际上,一整排幼毛呢,脑门上那儿的发根,好像也有些转黑了。」 「什么米黄色,比较像是树皮色吧。」 「我倒觉得差不多像晒干的竹叶,再深一点——」 「我看还是让银光送些何首乌来,不说何首乌能黑发吗?」 「顺便送些胡麻吧,黑色补肾的,多喝点胡麻粥,说不得黑得更快一些。」 「补肾做啥?我看是你自个儿嘴馋想吃吧?」 「阿风你还年轻有所不知,肾若虚非但会发白齿摇,还易腰酸腿软,欲振乏力——唉——罗衣,妳踩我做啥?」 他闻言,好笑的看向阿澪,只见她坐在床沿,一和他对上眼,那双黑眸便浮现一丝心虚,飞快撇到一旁去,跟着就要下床。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小手,没让她逃走,然后抬起另一手,阻止眼前开始变得越来越荒谬的对话。 「阿万,你何时习医成大夫了?」 「呃……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干笑的阿万,和在一旁满脸通红的罗衣,只好声好气的笑着道。 「新生黑发,意味我气血已经开始恢复,这是好事,不需要特地劳烦我爹娘前来,我写封家书告知,便已足够了。」 「那至少同银光说,让她送些何首乌之类的药材来吧?」阿万忍不住说。 「何首乌在阿布那儿的药柜里还一堆呢,该有的药材,银光早都备着了,这些日子我喝的药汤里就有的,再说上好的药石也不是越多越好,药吃多了,就是甘草也是毒,没病也会吃出病来,养生方是长远之计。」 被点名的阿布,在大伙儿朝他看来时,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事。 孟夏看着他,问:「你确定不需要请三师叔来看看吗?」 「确定。」宋应天好笑的瞧着眼前一干人等,再道:「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夫的,据说医术还挺不错的。」 这话,教几个人清醒过来,阿风更是笑了出来。 「对喔,差点都忘了这事了。」他哈哈笑开了嘴,直道:「欸,既然少爷你都这么说了,那定没错,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胖子你今早做了啥好料?我饿死了。」 说着,他就同胖子勾肩搭背的走了。 罗衣瞅着坐在床上的师弟,也松了口气,拉着阿万一起走了。 阿布和孟夏见他手仍抓握着阿澪,便万般识相的跟着也转身出了门。眨眼间,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与她俩人。 阿澪坐在床边,尴尬羞窘又上脸,身旁的男人一声不吭,大手却从头到尾没松开过,过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转头抬眼看他。 他瞅着她,挑着眉,徐声说:「我以为妳也习过医的,医术也挺不错。」 她有些窘,只觉脸热,不禁哑声道:「我怕自己看错,才让阿布一起来瞅瞅,我不知道他们会……」 「全挤进来看我是不长了黑毛?」 阿澪哑口无言,只有小脸更红。 他轻笑出声,朝她倾身垂首,「长在哪儿?妳摸摸,让我知道。」 她在迤逦进门的晨光中,抬手轻抚他额上发线,悄声说:「就额前这儿到额际这儿……」 那细毛无比柔软,但确实是有颜色的,教她声微哑。 他抬眼,就见她黑眸漾着水光,不禁轻轻捏了捏她尚在掌中的小手,微笑开口道:「瞧,就说我还年轻,能养得回来的。」 阿澪瞧着眼前这男人,不觉抚着他的脸庞,含泪点头微笑。 「欸,妳终于对我笑了。」他抬手抚去她的泪,笑着说:「早知如此便能让妳笑,我一早就叫人来看我长毛。」 她忍不住又笑,泪又掉。 眼前女人这模样,教他万般不舍。 她性子刚烈,又倔又强,从来不肯轻易对人示弱,如今却这般轻易的就为他落了泪啊。 瞧着她,一颗心不由得再次紧缩,充塞着既苦又甜的百般滋味。 心疼地,他将她揽入怀中,哑声笑道:「以后妳啊,每天都记得多对我笑一笑,妳笑起来这般赏心悦目,我若多看几次,头上黑毛定生得又快又好。」阿澪听着,只伸手环着他的腰,将泪湿的小脸埋入他怀中,哽咽开口。 「你若能好,要我天天对你笑都成。」 他笑着低头亲吻着她的发,「话别说得那么早,要是我到时惹妳生气了怎办啊?」 「那就气完再笑。」她吸了吸鼻子说。 他听了直笑,小鼻子小眼睛的道:「那我就记在心里了,妳可别忘啦。」 她轻笑出声,将脸枕在他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点了点头。 我不会忘的,不会忘…… 月明星稀。 夜半时分,阿澪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枕边的男人仍在睡,没有醒。 她替他拉好被,下了地,到了门边,打开门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银白月华从门缝中透进,洒落他身上。 她在月下瞧着他,一颗心又抽紧。 站在这儿,她能清楚瞧见他额上的黑发,这两个月,他额前黑发变得更长了些,颜色也更深了。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几乎想要回床上去,同他窝在一起,可到头来,她还是咬着牙,转身跨过门坎,将门合上。 屋外一片寂静,大伙儿都睡了,这儿的结界只防外人进,没防里头的人出去。 她快步朝外走去,走没几步,就在竹林小径中,看见阿万站在那里。 今夜轮他守夜,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她没等他完全回过身,手一抬就将银针射出。 银光在黑夜中一闪,分毫不差的正中他的穴道,将他钉在原地。 阿万完全没想到她会攻击他,整个大傻眼的瞪着她看。 阿澪走到他身前,看着那独眼男人的眼,伸出小手,搁在他胸口上,出其不意的开口问。 「云娘在哪里?」 他惊愕的瞪着她。 我不知道。 对他能抵抗她的迷惑与问题,她并不惊讶,这男人毕竟是凤凰楼主一手带大的,她只告诉他:「你既是凤凰楼主的细作,又和专捜异闻的罗衣在一起,这世上若有人知道该如何找一位神祇,那定是你了。你知道我能读心,和我说谎是没用的,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或是让我自己翻出来。」 他脸一白。 我不—— 「或者我也可以去问罗衣。」 该死,云娘不是妹能随便招惹的—— 阿澪没理他,只在瞬间让他看了当年云娘用芙蓉的一滴血救了雷风的记忆。 他吃了一惊,因为如此,松懈了防备,她在剎那间就看到了寻找云娘的方法。 「原来在倭国……不,现在叫日本了。」她早该料到,之前他们去那国家时,宋应天确实下船离开了几天,当时她不在意他去了哪,想来必是趁机去拜访云娘了。 阿澪,别这么做,少爷身子已经好转,他不会同意妳去冒险—— 她收回了手。 阿万喘了一口气,既懊恼又心急的看着她。 「好转,不代表不会恶化。」阿澪凝视着眼前的男人,道:「云娘能救雷风,自然能救他。」 这事,她想了好一阵子了。 之前她压着没去,是怕他撑不到她回来,她宁愿就这样陪着他。 可自他开始好转之后,她心中的渴望与恐惧也随之越来越深。 她不想失去他,这一生,她第一次如此渴望与谁一起,她不求更多,就与他一起,过日子就好。她无法再回到以前那般,一人独来独往,在世上奔逃千年。 她想要和他在一起。 若要赌,与其在他仅剩一口气、濒死之际去赌,她宁愿将手上的筹码握得更多一些。 云娘掌握着那转化延命的法术,若要让他活下去,她就必须得到它。 和之前不同,如今他的情况好转了,身边有许多人保护。 她知道他若知她想做什么,定会阻止她,可他还太虚弱,他们不会让他离开这里。 对她来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阿澪看着阿万,为以防万一,特意提醒交代道:「我出去几天,很快就回来,我若遇妖也不会死,可他不一样,你若还想他活着,别让他离开这里。」 话落,她便转身走出结界,脚一点地,飞身上了天,眨眼便衣袖飘飘的,消失在那寒冬清冷的月夜中。 应天醒来时,枕边的人已不在。 起初,他没多想,还以为她去厨房帮忙。 他套上外衣,穿上鞋袜,下了地,开门走出去。 门外天寒地冻的,他呼出的气息都成了氤氲的白烟。 门外地上尚有昨日积雪,他能看见她的足迹一路往外延伸,却没往胖子所在的厨房而去,反倒走入了竹林小径。 他停在门边,瞪着那小小的足迹。 那真的是足迹,没穿鞋的脚印,五根脚趾头印出的窟窿,都无比鲜明。 下一剎,他匆匆跨过门坎,快步走了出去,跑了起来,追了上去。 「苏里亚!」 他大声喊着那精怪的名,那精怪没回,让他心更惊。 她的足迹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入口,那儿有个倒霉鬼站在雪中,就在结界的内侧这里,被银针定住了身形。 他来到那人身前,因为跑得太快,吸入太多寒冷的空气,忍不住咳了起来。 他仍在咳,只举起手,抽掉了阿万身上的银针。 阿万一脸抱歉的看着他,「我试着拦她,但她根本没给我机会。」 「没事……咳咳咳……」他捣着嘴,边咳边问:「……多久……咳咳咳……」 「半个时辰前。」阿万告诉他:「她去找云娘,她以为云娘能以龙血帮你续命。」 他闻言,脸色更白。 北地契丹正乱,此刻妖魔横行,战事随时都可能再起,她去找云娘,路上定会遇上万千妖魔—— 这念头方兴未艾,大风骤起。 那风势来得既突然又强,刮起千堆雪,让堆积枝头与地上的白雪重新飞扬。 他心头一跳,转头看去,只见太湖北方风起云涌,湖水都被卷上了天,形成一巨大灰云如潮浪般在天上翻滚,那聚积的灰云如盘,在天地之间不断向外扩散,其中更不时隐隐有雷光在闪动,宛如海上风暴。 冬雨不震,雷鸣必有不祥。 雷雨只在夏季方有可能出现,冬雷震是异象,更别提那被卷上天的湖水了,不用想,他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就怀疑有妖魔听闻她在此地而聚集,没有全数被银光引开,而今这怀疑只是被坐实而已。 阿万一看,立刻摘下脸上眼罩,朝那儿看去,脸上瞬间发白。 那巫女被围困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几乎在同时,其他人听到了少爷方才对苏里亚的叫喊,纷纷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孟夏第一个赶到,出声便问。 应天没回,他想也没想,脚一点地,便提气上了天,朝那大风来处奔去。 「该死!」阿万傻眼,忙拔脚追上去,边回头指着北方那滚滚乌云喊道:「阿澪出去被妖魔围困了!」 就这两句,已足够教大伙儿纷纷追上前去。 那一天,本应是万里无云的天。 昨日下了雪,可晚上便已放晴。 天才要亮,白雪尚未消融,虽然空气清冷,但湖面一望无际。 大雪过后寒冻的天,一切都被披上了白雪,空气无比干净,所有的景物皆似就在眼前,好似触手可及,透明而洁净。 在这样洁净无瑕的清晨,一叶扁舟停在湖中央。 扁舟上,有一个模样看来很普通的渔夫。 渔夫穿着简单,头戴斗笠,黑衣黑发,留着一把黑胡子。 真要说他看起来和一般渔夫有哪里不同,就是他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已坐在小舟上,手拿着钓竿正在钓鱼。 阿澪是在天亮时遇见这渔夫的。 那时,她才刚飞越平静无波的湖面,正要落地。 落了地,才看见在那开阔的湖面上,有一艘小舟,渔夫坐在小舟里,一双眼直盯着她。 下一剎,渔夫咧开了嘴,露出白牙,笑了。 就在这瞬间,她知道他不是人。 阿澪不是没想过出来会遇见妖魔。 她早已料到,但她没想到,竟然一出门就会给她碰上。 她没有流血,可这妖魔看见了,知道她不是常人,她飞越了一整座湖面。没有想,她脚才沾地就旋即又再重新飞上了天,可那妖魔已从小舟上疾射而出。 她跑得飞快,迅速窜入林中,但那妖魔对她紧追不舍,她回身攻击他,可她的金光法咒打在那妖魔身上,却一点用也没有,那家伙对她的攻击不痛不痒的,只将嘴咧得更开,转眼逼得更近。 就在这时,他朝她拍了一掌,那掌风轰然而来,教她脚下一个打滑,失去了平衡,摔到雪地里,那妖魔见猎心喜,一个大手伸来,就要抓住她,阿澪在这时抓起地上白雪,回身朝那家伙扔去,在他视线不清之际,她发狠抽出怀中医刀,口念金咒,回身朝那妖魔眼中戳去。 那妖魔的眼,被她戳个正着,愤怒的咆哮出声。 金咒在他眼中爆闪,炸掉他半颗脑袋。 她喘了口气,往后退闪开来,原以为事情搞定,这家伙会就此倒下,岂料下一瞬间,阿澪就见眼前妖魔用剩下的一只眼瞪着她,然后张嘴哈哈大笑。 「好一个白塔巫女!看来是真货啊!不枉我在这守了这么久,老夫今回真是走运了!哈哈哈哈——」 说着,他被炸掉的半颗脑袋,就开始长了回来。 阿澪一见,心下更惊,她从没遇过像他这样的妖怪,她转身再跑,知道自己惹毛了他。 果然下一瞬间,她就听见可怕的霹雳声响,巨大的影子在她身后出现,她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妖怪身形暴长,褪去了人皮,更可怕的是,那家伙的原形非但无比巨大,还有着无数双手脚。 她心惊胆跳的死命往前飞奔,想再次钻入密林中,可下一剎,那妖魔张开手脚,口念上古法咒。 阿澪一听,吓得脸色发白。 几乎在瞬间,她便知自己遇上了不是普通妖怪,竟是一上古魔人。 剎那间,狂风骤起,所有周遭的一切都被席卷上天。 那狂风摧枯拉朽,不只扬起地上白雪、太湖湖水,更连方圆数里地上的老树全都被连根拔起,在天上绕着他旋转着,形成一巨大的水龙卷风。 只一眨眼,她前方密林全被铲除,别说是躲了,她连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随之被那狂暴的龙卷强风卷上了天。 魔人都很低调,千年来,她遇上的魔人屈指可数,唯一她曾见过被杀掉的魔人,是当年在苍穹之口被夜影干掉的那一位大人,她真的没想到竟在这时遇上。 这家伙对她势在必得,甚至不惜毁掉这里,更不畏引来其他妖魔。 她在那巨大的龙卷风里根本看不清周遭,天地间全是杂木水浪,就在她试图稳住身形时,忽见一巨掌迎面而来,眼看就要一把抓住了她,阿澪惊喘出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里亚持剑从旁飞窜出来,一剑将那巨大手掌从中砍成两半,抓着她飞退上天。 可那魔人不止一只手掌,无数巨手从四面八方而来。 苏里亚带着她东奔西窜,闪避着大手的挥抓,砍着袭来的巨掌。 但是风太强,巨手又多不胜数,她就是看都来不及,更别说挡了,就是这精怪再厉害也撑不住,他才刚砍掉另一只手,东西两边就各有巨掌包夹而来,眼看两人就要双双被巨掌像拍苍蝇一样的拍个正着,说时迟,那时快,一把玄黑长剑破风而来,唰地齐腕斩断了她这方的巨掌,一条长鞭唰地缠住了另一边的手掌。 混乱中,她回头只见宋应天迎面飞来,抓住了那把玄黑长剑。 更多的巨掌袭来,但每一只巨手掌都被人挡住,孟夏的长鞭、定风的钓竿、胖子的渔网、罗衣的铁棍、阿万的利斧、阿布的火焰弯刀—— 他们每一个人,都挡住了一只手,身旁的男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对她笑了笑,将她往后推送。 阿澪还没喘过气来,就见狂风中,那魔人怒吼咆哮出声,大脚往地上一跺,身后那长得像蝎子的长尾腾腾扫来,将所有人都打飞出去,震得口吐鲜血。 一阵天旋地转中,她摔趴在地,晕头转向的抬眼看去,就见那魔人完全现出了原形,看来就像个巨大的蜈蚣,更可怕的是,他原先那些被斩断的手脚全都又再自行生长出来。 狂风仍在耳边嘶吼,扯着她的衣与发。 她惊恐的看着那巨大的怪物,还有被打得溃不成军、飞散四处的阿万他们,心知这一回,他们全都在劫难逃。 就在这一瞬,她就见那男人在前方不远处,重新爬了起来,手持长剑迎上前去。 「不要!」 阿澪惊慌不已,飞身上前,却在这时,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手持着长剑,忽然来至眼前,搂住了她的腰就往外飞奔。 她一怔,万般错愕,就见他笑看着她。 那是幻象,跟我走。 他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是苏里亚。 剎那间,想起当年他也用这招幻术对付过琅琊,阿滗喘了一口气。 苏里亚挡不住的,但他是精怪,总能拖上一拖。 阿澪一个迟疑,几乎只一眨眼,她已被他带离风暴中心,可即便如此,心中却仍有不安。 在那狂风飞雪白浪中,阿澪回头看去,只见所有的人都重新爬了起来,向前冲去。 蜈蚣魔人伸出无数巨掌,朝众人当空拍击而下,但是那应该是苏里亚的男人,左右长袖一挥,画了个圆,一道巨大的金光法阵在他手中闪现,将眼前的巨大魔人轰退了一步。 这一剎,一股巨大的恐慌抓住了心。 他没有因此停下,反手再一挥,蓝光乍现,起了一道环形结界,将所有冲上前的人全部隔挡开来。 狂风大浪扯着他的衣袍和白发,在那混乱的片片飞雪残叶中,那男人手持长剑,在空中如巨石般稳稳定着。 下一瞬,他看了她一眼,黑眸含情带笑,亦有不舍。 忽然间,知道身边的人才是假货,几乎在同时,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唰地出现在身旁,一个振翅将她带得更高更远。 「不要!放开我——」 泪水夺眶,她不敢相信的怒咆着,但腰间的手如铁臂,死死的箍着她。魔人的千手万掌又来,前方的男人转过头去,高举长剑,在那暴风中心眼,一跃上青天。 「凤舞九天。」 他的声,不响,却异常清晰,回荡在风中。 青蓝色的火焰从他长剑中迸射而出,火焰瞬间暴开,宛如一巨大的火凤凰。 随着他展开双袖,火凤凰仰天展翅,他持剑俯冲而下,火凤双翼长尾青焰暴涨,旋转着包覆住那巨大的蜈蚣魔人,轰然将周遭一切都席卷而入。 烈焰暴闪,青焰转白化金,热烫高温迎面而来,将她飙飞而出的泪也烧得滚烫。 世界在这瞬间,变得无比明亮,万分寂静。 眼前的金光眩惑着双目,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教她完全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痛。 然后那眩目的金光开始消散,周遭的景物再次出现,但眼前几乎所有的事物都被方才那风暴火焰全数夷平,而在那明亮的中心点,一把金色长剑悬在半空中。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见那巨大的千手魔人,不见暴风飞雪。 不见他。 她喘着气,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把悬浮着的金剑,由金变白,再转红,变黑。 蓦地,它失去了平衡,开始落下。 铿、锵、落、地—— 那长剑坠地声,似响在她心上。 那笨鸟终于松了手,不再抓着她。 不需要了。 她飞奔上前,但那焦黑的中心点,除了那把破剑,什么也没有了。 雨水在这时重新落了下来,淋了她一身。 阿澪不敢相信,无法置信的喘着气,可不管她往哪儿看去,就是她将所有五感全开,无论天上地下,到处都看不见他,感觉不到他。 世界一片黑暗。 只有那把剑。 那把该死的破剑,插在焦黑发烫的大地上。 为什么? 他明明说要同她一起活的,明明说过的,允诺过她的,但他却骗了她。那王八蛋当着她的面,要苏里亚骗她,耍了她! 阿澪看着那把剑,虚脱的跪倒在地,只觉全身疼痛欲裂,周围的人一一走上前来,她却一个也无法看入眼,他们都似虚幻模糊的人影,只有那男人该死的笑脸清晰印在眼前。 不需旁人多说,她都知道,他走了,死了,为保全所有人,宁与那魔人同归于尽,就此灰飞烟灭。 一声破碎的嘶喊从碎裂的心头迸开,逸出干哑的喉。 她喘着气,跪倒在地,握拳仰天张嘴哭喊出声。 悔恨的血泪夺眶,飞散在风中,将她的衣裳再次染上点点的鲜血,直至被雨水与血水浸湿的青绿衣裙,全数染红,变黑。 大风萧萧。 因为极度伤痛,阿澪在风雨中哭到昏了过去。 再醒来,她人已在船上,窗门外,有人声交谈,她不想去听,不想去看不想去面对这一切,可她听到了那温暖又熟悉的声音。 阿万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声瘠哑,微哽。 女人声也微哑,柔声安抚着他,开口问。 「阿澪呢?」 「在房里。」 当她发现那女人朝这儿走来,无比的恐慌,让她爬了起来。 想也没想,阿澪转身就推开了窗,头也不回的从后头跑了出去。 外头仍在下雨,她失措的飞窜入风雨中,大船在江河之上,茫茫烟雨中,什么也看不清。 「阿澪!」 她听见女人的叫唤,却仍不敢回头,只有血泪又再夺眶。 烟雨中,她拔足狂奔,一路往前飞奔,离开了船、离开了江河,奔上了长满芦苇芒草的水岸。 枯黄的芦苇与芒草只剩草杆,她却只看见当年满天的飞花,看见他的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阿澪——」 女人的叫唤又来,她一僵,醒了过来,回首只见那女人站在水岸边,温柔的看着她。 「不是妳的错。」女人朝她伸出了手,含泪微笑,道:「来吧,我们回家,回洞庭去。」 血红热泪滚滚滑落,她在风中看着那熟悉的温柔笑颜,却还是只看见他。 风飒飒吹着,将雨打斜,扬起女人银白华发。 「他说要陪我的……陪我一起过日子的……」阿澪热泪盈眶,痛苦的看着她,颤声道:「他说过的……他骗我……」 「他不是故意的。」女人含泪哑声道:「他不能让孟夏他们都为他赔上一条命。」 「他可以留在结界中!他可以不要管我!」她握紧双拳,愤怒的吼道:「他明知我不会死!他明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不会死!他会啊!」 泪水随着她愤怒的咆哮夺眶飞洒。 「我根本就不需要他救!他明明比谁都还要清楚!为何要这样骗我?为什么?想要我欠他吗?!」 愧疚与怒火焚烧着她,阿澪口不择言的吼着。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以为我真会就此觉得欠了他吗?我告诉妳,我不需要他!从来就不曾需要过!他想死就死,要死就死!我才不稀罕!我不稀罕——」 她愤怒的哭吼着,一把将颈上的铜牌扯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女人还要上前,阿澪已转过头去,举步飞离那片干枯的芒草水岸。 这一次,她再没停下脚步,只继续往前奔逃,逃开这一切,逃开那欺瞒她、朦骗她、可恶的王八蛋! 女人没再追上,只在潇潇风雨中,含泪拾起那被扔在泥地里的凤凰如意令。 那金黄的铜牌,沾染着血泪与泥,她小心将它拭净。 黑色的鸟羽飘落,她抬眼,看着那和自家孩儿如此相像的精怪,泪也滑落。 她将那铜牌交给了那精怪。 「去吧。」 他摊开手掌,接过那铜牌。 「去做他要你做的事。」 苏里亚握住铜牌,垂下眼,转身展翅,飞上了天,朝阿澪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她看着他消失在霏霏细雨中,一滴泪又滑落。 娘,我有心仪的姑娘了。 是吗?叫什么名? 她叫阿澪,和我一样爱吃呢。 她还记得,那孩子笑着边吃饭边同她说这事的模样。 一把伞,替她遮住了风雨。 她转过身,看见孩子的爹站在身旁,眼中亦有泪光。 他抬手抹去她颊上的泪,将她揽入怀中。 她把脸埋入他衣襟里,再忍不住泪如雨下。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为她撑着伞,站在芒草中,含泪将结发数十年的妻子紧拥。 第二十七章 时光如沙,在指间飞快流逝。 再一次的,阿澪开始了流浪与逃亡的生活,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些妖魔依然追在她身后,但那只笨鸟一直跟着她,在危急的时候,出手帮她。 「滚!你给我滚!给我滚!」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用他的脸帮着他骗我!给我滚!」 「不准再跟着我!你这笨鸟!别再让我看到你,再看到我就宰了你!你给我滚——」 她看到他就生气,赶了他无数次,甚至扔下那家伙独自对付妖怪,但那笨鸟从来不曾放弃,他总是一再出现在她眼前,就是满身是伤,折羽断翼了,也要拖着脚跟着。 知道她会生气,他就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的跟在她身后。 一次又一次的,他总会把那该死的铜牌递给她。 无论她将它扔得多远,他都会把它捡回来,趁她受伤昏迷时,把它还给她。 有时她伤得太重,他会召来凤凰楼的人帮忙,那只让她更加恼火。 为了离开凤凰楼的势力范围,她远离了江南,但无论她去到哪里,无论她看见什么,总也会想起那个可恶的家伙。 天地日月,风花雪月,春夏秋冬,她到处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无论她吃什么,喝什么,都能听到他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每每记起,总教她更怒更恼,泪又飙出眼眶。 她走得更远,去到北地,远离江河、水岸、大海,清风绿柳、青竹夏荷,所有能让她想起他的一切事物。 但那没用。 雪一下,她只忆起他与她在鬼岛度过的每一季冬。 雨一落,她只想到他与她窝在屋里一起写字泡茶。 而且那只该死的笨鸟还是跟着她,一路跟着。 她不拿那铜牌,他就替她拿着,教她想忘都忘不掉。 她离开北地,走入荒漠,那王八蛋从来没有和她一起到过沙漠,而且她就不信那只该死的精怪能和她一样不吃不喝! 她一直走一直走,在炽热的艳阳下,在干枯的荒漠中,走上千万里。 就是走到口干舌燥,脚皮磨破,她也没停下来。 反正她的伤自己会好,有时看见脚上流了血,她也不在乎。 妖怪若来,她就冷眼看着那精怪费那九牛二虎之力去收拾。 在沙漠中,没有四季,没有水泽,没有雪也不下雨,那地方什么也没有。但天一黑,她还是能看见月。 大漠中的月,又圆又亮。 她看着,只看见他与她一起赏过的月,一起吃过的饼。 下回妳若见月,就想着我吧。 剎那间,泪又上眼,心更痛。 于是,转身又走,继续往前走,离得更远更远,可她走得再远,还是能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阿澪,妳可曾想我? 我很想妳…… 好想妳…… 泪如雨下,教她更痛,更恨。 有多痛,就有多恨。 一年又一年过去,一年再一年过去,终于有一天,那精怪再受不住,不再化身为人,只是化作乌鸦跟着她飞,但在炽热的艳阳下,牠越飞越低,越飞越低。 又过几日,当她再回首,那浩瀚无垠的沙漠上的万里蓝天,再不见任何一黑点。 天地之间,除了她之外,再没有旁人。 只有风与沙在身边围绕。 她面无表情的转回头,继续往前走,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天再一天。 五天过去,天地之中,仍只有她在。 即便是她,终日不吃不喝,也已唇干肤裂,那笨鸟前阵子受了伤,经过这段时日的折腾,不是死了就是终于放弃了。 入夜后,她蜷缩在一处沙丘边,背对着东方,不去看那月亮会升起的方向。 他最好是死了。 她闭上眼,却睡不着,半梦半醒间,只看见那男人坐在她屋里,摊开手心,喂那笨鸟吃豆沙泥。 帮他起个名吧。 他回头看着她,微笑开口。 那回忆清晰如昨,她好似还能看见他黑眸中的笑意,看见他俊美无俦的脸庞。 一颗心,微微颤着,紧抽。 妳不会的,我知道…… 他说,笑着说。 她睁开眼,又气又恼,却只见原本在东方的月,已爬过天际,悬在眼前。可恶!该死!那王八蛋! 她愤怒的咒骂着,可等她回神,她已起身往回走。 黄沙遍地,到处不见那家伙的踪影,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真的不想再看到那笨鸟,况且都那么多天了,他就算还活着,说不定早被黄沙掩埋了,她根本不可能找到他。 可她却仍忍不住在月下纵身跃上夜空,飞越沙漠。 算那笨鸟命好,这地方什么也没有,而他确实一息尚存。 她能感觉得到,那万般微弱,即将消失的光点。 但是当她到了那处地方,只看到遍地的黄沙,几天过去,那笨鸟早被埋在沙丘之中。 为了她也说不清的原因,她跪在黄沙中,徒手开始挖那片黄沙。 那有些困难,层层的黄沙将他掩埋,可她是白塔的巫女,她能感觉到生命的能量,当她终于将那乌鸦从黄沙中挖出来时,却发现那笨鸟的鸟爪上,仍紧紧的抓着那面铜牌。 那虚弱的笨鸟睁开眼,看见她,抬起抖颤的鸟爪,把铜牌递给她。 她怒瞪着那蠢笨的乌鸦。 笨鸟咳了起来,咳出了一堆黄沙,但鸟爪仍紧紧抓着那铜牌。 她一把抓起那铜牌,再次将它扔出去,铜牌飞越黄沙,落在沙丘上,在斜坡上翻滚着,带起一阵黄沙,转眼落到了沙丘底,却没因此停下,只见它一点一滴的开始陷入黄沙里。 那一处看似正常的地,竟是流沙之口。 看着它渐渐消失在黄沙中,一颗心,突然慌了起来。 眼看那面铜脾几乎整面没入沙里,就剩一条绳在外头,她气一窒,忽然领悟,那就是个死物,不像这笨鸟,若它就此陷入流沙中,她便再也不可能再看见它了。 男人温柔的面容,浮现眼前。 那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清楚记得,那男人用那削瘦的大手,将那铜牌交给她时,覆握着她的手,笑着说。 凤凰楼的人,见此如见我。 剎那间,好似又见他在风雨中回头,看着她微笑,黑眸含情带笑,亦有不舍。 无比的恐慌上心,这一刻,彷佛又见他要消失在眼前,没有想,她在那绳子要完全陷入之前,飞身过去,匆匆抓住了它。 可那地方不只是处流沙,黄沙下方是个该死的废墟,她一落地,虽然抓住了那绳,脚下废墟却开始崩塌陷落,一阵天崩地裂的摇动中,整座沙丘朝她崩落掩埋而来。 她试图闪避飞窜出去,却无处着力,被庞大的黄沙推落废墟,撞到了头。 这真的是太蠢了。 她想再起身,黄沙的重量却已如大山整个压在身上,充满她的口鼻,教她无法动弹,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恨恨的想着,那笨鸟只剩一口气早自顾不暇,除非有妖怪闻到她的血味,否则她会就此在这被活埋,说不定再过千百年都无人会发现。 可即便如此,她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握着那绑着铜牌的绳,就只是握着绳,便好似还能看见他,还能听见他。 别怕,不要怕。 妳若怕,就想着我吧。 恍惚中,只听他低哑温柔的声,在耳畔轻响。 泪在黑暗来袭时,又夺眶。 刺眼的骑阳、乌黑的鸟羽—— 扬起的滚滚沙尘、残破的废墟、染血的铜牌—— 她挣扎着,却无法呼吸,痛苦与黑暗一再降临,沉重的压着她,教她想挣扎却不能动弹。 反复的生与死,让她想呼喊也没有力气,就在她以为那沉重的黑暗再也不会消散时,蓦地,眼前亮了起来,不能动弹的四肢,终于可以动了。 她跑出黑暗,推开门跑出去。 甲板上,韦定风正和乐乐一起坐在船头钓鱼,刚巧在这时一只鱼上了钩,小丫头手忙脚乱、大呼小叫的拿着钓竿直嚷嚷,让韦定风笑得前俯后仰。 苏里亚拿了抹布在擦甲板,阿布拿了一葫芦水瓢,正在替他的盆栽浇水。那盆栽是楚腾带来给他的,说是一种叫柠檬的植物,会结很酸很酸的果子,脸上少有表情的阿布一见,黝黑的脸露出了一个难得一见的大大笑容。 阿万帮着罗衣利用船竿晒衣,偷偷依偎在一起,那家伙趁风大时,低头偷了罗衣一个吻。 男人的笑声低低的响起,她转头,看见他。 他牵握着她的手,黑眸含情带笑。 她心口紧缩着,只有泪盈眶。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吻去她的泪,然后牵着她的手,与她站在船舷边,和她一起迎着风,看着水岸上的人家。 杨柳青青,随风飘着。 风有点冷,但他的手好暖,好暖,教她舍不得放开。 这是梦,她知道。 她不再挣扎,终于放松了下来,只让他握着手,和他一起看着眼前的风景。 不知何时,那反复折磨她的痛,终于不再去而复返。 一股药香,悄悄盈在鼻端。 阿澪睁开眼,只见白纱在月夜下飘荡。 她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被,床边地上还有着一红泥小炉,烧着炭,温着一壶药茶。 有人替她擦了药,包扎了头上的伤口。 有那么好一会儿,她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她能在月光下,看见自己搁在枕头上的手,紧握着那面熟悉的铜牌。 铜牌在月夜下,泛着光。 那老旧的绳经过多年风吹日晒雨淋,早已褪去了原来的颜色,磨损得到处都是毛边,就是随时断裂,也很正常。 她一见它就有气,不由得举起手,又想将它扔出去。 岂料一抬眼,却又看见那又大又明亮的月。 那月大如圆盘,一如当年中秋。 她气一窒,只感觉到他从身后拥着她,在她耳畔低语。 月下有佳人兮,秋凉偎依;风来云轻轻兮,柔荑在心。不思魍魉忧兮,念君东西;芳菲怀盈袖兮,安莫秋心。 霎时间,泪又上眼。 手中的铜牌,再也奶不出去。 就是经过了那么多年,就是她试图忘记,她却依然记得他同她走过千山万水,陪她度过春夏秋冬,和她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牵手走在路上,一起看山看海。 她也始终记得他说。 我想活啊,同妳一起活。 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忘掉过。 就因如此,更恼恨他做的决定。 她想把他忘了,却没有办法真的做到。 那可恶的男人,用他的一生,将自己刻印入她的心,烙在她的魂魄里,教她贪恋曾与他共处的一切,无法将他抛弃割舍。 越痛越恨,越恨越想,越想越忘不掉。 他是故意的,她知道。 她知道。 他就是要她记得。 她应该要将这东西丢掉,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她应该要让那笨鸟去死,死在那荒芜大地,再也无法继续提醒她,曾经拥有过的那一切。 无法提醒她,曾有个人,愿意倾尽一生去陪着她、保护她、相信她。她不想要记得,她不想。 但她记得,而他知道她会记得。 他是个该死的家伙,可恶又可恨。 但高举的手,到头来,还是重新垂落,她将其紧握,压在心口,蜷缩在床上,只能任泪水放肆奔流。 房门外,那本欲进门,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悄无声息的搁下门帘,端着蔘汤静静退开,眼中也有泪光闪动。 那么多年了啊…… 她从没想过,能再看见阿澪啊。 至少,她终于愿意收下师兄的铜牌了。 她缓步走向隔壁房,看见受了重伤的苏里亚仍化作乌鸦,蹲缩在阳台上,安静的注视着阿澪那儿的窗。 她知道,他怕阿澪醒来又会跑走。 她真不敢想象,那天夜里,若他没拚着最后一口气,放出那求救的式神,阿澪会陷入什么样的困境。 那一夜,她收到那黑羽化成的乌鸦式神时,立刻骑马跟着冲了出去。 当她在滚滚黄沙中发现苏里亚时,这精怪早已奄奄一息,黑色的鸟身,有半边身子都埋在黄沙里。 她喂他喝了水,虽然万般虚弱,他仍费力抬起翅膀与鸟爪,刨挖着黄沙,那让她知道阿澪被埋在下头。 苏里亚绝对不会离开阿澪。 她施法引风将黄沙移开,只看见阿澪头破血流的躺在那废墟里,一手紧紧抓着一条老旧的绳,绳的尾端,绑着师兄的凤凰如意令。 她当下跪在那里放声大哭,哭得像个三岁娃儿那般,因为就是在那一刻,她方明白,为何当年她因为贪玩离家千里时,师兄没急着赶她回家,还愿意替她同爹爹作保,愿意让她跟着上船四处游历,愿意费心指点她武功、教她术式阵注。 她是这一辈所有师兄妹之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有可能在事后遇见阿澪的。 师兄早已料到,或有一日,阿澪会需要她的帮忙。 她到这时才了解,师兄对阿澪的情有多深,又是多么用心良苦。 她将阿澪和苏里亚带了回来,她只希望这一回,阿澪会愿意待久一些。 看着那只大乌鸦,她没再上前劝苏里亚去休息。 他听不进去的,阿澪跑过太多次了。 上一回她听到凤凰楼的人传来他与阿澪的消息,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深深的吸了口气,她镇定自身情绪,转身走向自个儿的房里,在桌前坐下,提笔写下最新的消息,让人送去凤凰楼和洞庭。 这儿的蓝天,万里无云。 太阳一出来,没多久就驱散了一室寒冻,教人再盖不住厚重的被。 阿澪知道这里应该仍在沙漠中,日夜温差才会如此大。 可从床上这儿往窗外看去,她能看见翠绿的林叶,还能听见人们晨起时的招呼和活动声。 孩子与姑娘们银铃般的笑声不时传来,空气里还飘散着食物的香味。她起身欲下床,却差点撑不起自己。 她的身体比她以为的还要虚弱,被埋在那黄沙下,不断反复窒息的结果,教她体内所有脏器都受了伤,感觉起来比断手断脚还要难受虚弱。 虽然这儿的主人替她包扎了伤口,看来并无恶意,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强迫自己勉力起身,走到落地的窗门边查看。 她摇摇晃晃的起身,扶着墙,来到那落地的窗门口,发现自己人在二楼,落地的窗门外有个阳台,阳台下方外头是一座大院子,院子里还架了棚架,翠绿的葡萄藤顺着棚架生长,有些还爬上了墙,结出系系的果实。 几个孩子追着一只大狗飞奔过小院,一位妇人大声吆喝着那几个孩儿,要他们别再和狗玩了,快点洗洗手,领了饼去学堂上学。 姑娘们围坐在葡萄架下,正将采收好的葡萄一颗颗摘下来,准备拿来酿酒。 她所在之地,是这儿地势较高的屋子,站在二楼这儿能看得很远。 更远处的墙外,有着更多的农田与葡萄架,东边那儿有几栋屋子,下面住着人,上头盖着晒葡萄干的通风晾房,西边那边是一亩又一亩的菜园,其中有座巨大的水车正在运转着,把水渠里的水打入另一处的灌溉水道中。 几个男人在菜园后的牧场里喂养照顾马匹、牛羊,还有一些男人正在往一间仓库里搬运货物,更远的草地上,还有几位少年正在训练老魔。 让阿澪惊讶的,不只是眼前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更因为这一片田园,全被一座高山围绕着。 几乎在瞬间,她想起之前曾听过的传说。 传说中,丝路上有座黑鹰山,黑鹰山的主人是真正的沙漠之王,控制着整条丝路上的商队,就连在这丝路上的国家,都对沙漠之王敬畏三分,若有任何纷争,只要这沙漠之王开口,便能轻易调解,但这世上却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黑鹰山真正的所在之处,只有传说那儿是处沙漠中的绿洲,是丝路上的世外桃源—— 「以前师兄最喜欢吃咱们这儿的葡萄了。」 这一句话,让她匆匆回身,只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手拿着一铜壶,一手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老妇人虽然有些上了年纪,但看来身手依然十分灵活利落,脑后的银白长发没簪着,只绑成了一根粗辫子,身上穿的也是方便工作的服装,和汉人的衣着完全不一样。 老妇人的模样很好看,一双大眼水灵灵的看着她,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我小时候,师兄来过几次,知道他爱吃,爷爷奶奶每年都会让人快马加鞭的送一些过去,新鲜的葡萄难以长久保存,所以送得不多,大多都是晒干的葡萄干,每一年一晒好就让人往洞庭送。他每回收到,就会派人送些咱们这儿少见的药材过来,顺道附上四海楼菜刀叔叔做的糕饼,再写上好几张信纸大力称赞,说就是白露那样的巧手,种出来的葡萄也没咱们黑縻山的香甜,总让我爷爷奶奶次次都看得心花朵朵开。」 阿澪瞪着那张年华老去的容颜,心中微微一震。 这张脸虽然看来有些陌生,可那黑眸里的纯真与笑意却教她想起一张年轻许多的笑颜。 「乐乐?」 老妇人笑看着她,把铜壶和水果放在桌上,点点头:「我就同阿风说,就是我老了,妳也一定会认得我的。」 她面无表情的沉默着,没再开口。 乐乐也不介意,只在桌边缓缓坐下,将水果盘往前推,笑着道。 「我一直很想让妳吃吃咱们这儿的鲜葡萄呢,很甜的,绿的也甜,一点儿也不酸哟。」 想起当年,她笑出声来:「当年阿风第一次吃到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一下子吃得太多,后来还闹肚子呢。」 说着,她忍不住笑着哼了一声:「教他后来再不敢笑我吃荔枝吃到闹肚子了。」 那站在窗边的女人,还是没有伸手,只是继续杵在原地。 乐乐也不勉强她,只站起身,噙着笑道:「欸,妳应该累了,我就不多扰妳了,妳好好休息,桌上这铜壶里的是羊奶,我让人刚刚才现挤拿来的,大厨听说难得有客人来,一早就在准备烤全羊了,咱们这儿的羊不像江南那儿的羊总有股羊骚味,很好吃的,妳若不嫌弃,晚上可以同咱们一起吃一点。」 阿澪还是一声不吭,背光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 乐乐瞅着她,柔声说:「我知妳从不在一地久留,但妳若没急着想去哪,黑鹰山这儿与世隔绝,没有外人,妖怪也进不来,妳可以安心在这儿休息,我们这儿虽有结界,但妳若想走,随时也可以离开,我已经同守门的人交代过了,不会有人拦妳的。」 交握着双手,乐乐看着那像一缕幽魂的女人,笑了笑。 「但妳要是能多留几天,我和阿风都会很开心的。」 阿澪还是不发一语,乐乐知她性格,转身走了出去,虽然依然有些忧她不顾一切的跑走,可她想起阿风的交代,就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她也死命的含在嘴里。 走出门外,乐乐这方下楼去忙活,可无论是做啥,她心中却始终记挂着阿泽,真是恨不得和苏里亚一样,死守着那间房,就怕阿澪又跑了,幸好大半天过去,阿澪住的那房没有半点动静,守门的人也没来通报有人离开,苏里亚也一直待在他房外的阳台,让她知道阿澪还在那房里,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她端着一早就用水泡黄豆,磨浆熬煮,细心做出来的豆花,不忘添加桂花蜜,确定味道没错,方让自家小孙女送上去给阿澪。 那丫头和她小时候长得一个样,只是年纪又更小了点。 不过她不担心这个,阿澪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她知阿澪不会对丫头做出什么事。 果然,丫头顺利送了甜豆花上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说阿澪在睡,没搭理她。 乐乐松了口气,又等了一个时辰,才自个儿上去借着送饮用水顺便收碗。 阿澪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可茶几上的甜豆花已经被吃掉了,桌上的葡萄也被吃了几颗,她也喝了羊奶。 她喉咙紧缩着,压着心口,安静的放下水壶和重新加热过的蔘汤,把碗和铜壷收了下去。 日子眨眼就过去大半个月,阿澪没有离开。 乐乐看得出来,她很虚弱,虽然头上的伤在这阵子慢慢好了,但她脸上依然没有血色,大部分的时候她都在睡,偶尔起来,乐乐会看见阿澪坐在阳台的角落阴影里,看着楼下的人们。 除了那天脱口说出她的名字,阿澪一句话也没再同她说过。 出门办事的阿风,在阿澪醒来的那天赶了回来,看见那多年来,容貌依然未变的女人,他几乎压不住满心的激动,但他没上去打扰阿澪,只亲手拿刀切了羊肉,让小孙女送上去给那看来一如当年那般年轻的巫女。 后来,他和苏里亚谈了很久,苏里亚不会说话,可他会写字,两人用笔交谈,谈完之后便把那些交谈的记录全给烧了。 阿风知道阿澪迟早会离开,他也有千言万语想和这巫女说,可他知阿澪不能逼。 阿澪现在需要的,不是听他俩说话,是把身体养好。 所以他只和乐乐忍着心里话,只尽量把记忆中她和少爷喜欢吃的东西都弄来,每天都换上不一样的菜肴,希望她能多留几天,至少留到她身体恢复健康。 他不知阿澪在想什么,她也从来没有搭理过他。 终于,有一天,在他上楼去送饮水时,那女人开口问了他一句。 「你娶了乐乐?」 听闻这句话,他振奋的抬起头来,看着那蜷缩在窗边大椅上看着他的女人。 「事实上,是她娶了我,我是入赘的。」他笑着点头,声微哑的道:「当年妳走了之后,我来看那丫头,发现这儿是个好地方,后来就没再离开过。」阿澪听了,也没再问,只是转过头,继续看着外头风景。 他瞧着她的身影,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和一张药方,之前他和乐乐总偷偷将这药丸加在送来给阿澪喝的蔘汤里,他猜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干脆把它拿出来,搁在桌上。 「这是少爷的保命药丸和制作的药方方剂,宋大夫和白姨在临终前,留给了我们这些小辈,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转交给妳。我知妳恨少爷当年做的选择,但这是两位老人家的心意,这些药材不好收集,可这些年,凤凰楼的人捜罗了不少,我们这儿还有许多,妳若有需要,随时都能来拿。」 听到这话,那蜷缩在椅子上的女人还是没回头,也没开口,可他看见她搁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紧紧交握着。 他知她是在乎的,却没再多说,只静静转身离开。 转眼又过去大半个月,阿澪的身体渐渐恢复,就连苏里亚也已能再次展翅飞翔。 一日午后,乐乐上楼不见她人,吃了一惊,原以为阿澪走了,冲到阳台往外看,只见苏里亚在天上,而阿澪人在水车那儿,有个三岁丫头不知怎跌倒了,摔进了水渠里,但阿澪及时赶到,将那孩子从水里捞了出来,那淋成落汤鸡的丫头一脸惊恐的呛咳着,跟着伸出手脚紧紧抱着阿澪哇哇大哭。 阿澪不喜欢碰触人,她以为阿澪会把那孩子从身上强行拉开,可阿澪僵了一僵后,却只是抱着那丫头坐在水渠边,从腰间衣袋中掏出几颗葡萄给她。 那丫头原本还在哭,然后下一剎,不知怎突然就不哭了,只是枕在她肩头上啜泣着,一边用小手抓着她给的葡萄吃。 苏里亚只比阿澪慢上了那么一点点,但他聪明的没有打扰,只飞在蓝天之上,然后偷偷的落在附近的屋顶上,远远的瞧着。 乐乐忐忑不安的下了楼,匆匆赶了过去,可她还没到水车旁,远远的就听见了一首悠扬歌谣。 她从没听过那样的语言和曲调,但那歌谣很温柔、很好听。 当她来到阿澪身旁,只见那巫女迎着风,坐在水边,把脚泡进了水渠里,像猴子一样巴在她身上的孩子已经含着拇指,枕在她肩头上睡着了。 乐乐不自禁的走到她身旁,脱了鞋,和她一起坐在水边,把脚也泡进了冰凉的水渠里,这儿的水渠全是从坎儿井里再引上来的雪水,冰得透心凉,瞬间让暑气全消。 阿澪没赶她,却也没有继续再唱歌了。 风静静的吹着,乐乐陪着她坐着,一起泡脚晒太阳,然后也张嘴唱了一首歌,那是小时候放羊时,爹爹教她唱的歌,没有那么温柔,却更开心一些。 听见熟悉的歌谣,附近田野中的人们听了,一个跟着一个唱了起来,女的有,男的也有,到最后根本就大合唱了。 一曲唱毕,乐乐笑了出来,只因人们可没就此罢休,反而接力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歌,再一起合唱,一时间到处都是欢乐的歌声,甚至还有人拿出乐器来伴奏。 歌声在风中远扬,让阿澪怀中的娃儿醒了过来,也跟着唱起歌来,然后开开心心下了地,一边唱着歌,一边跑去找放羊的哥哥了。 乐乐注意到,阿澪虽没起身,却不经意的转头看了那丫头一眼,确定她没有因此又跌成狗吃屎,一头栽到水里或菜园中,直到那娃儿被哥哥牵起了手,她才不再看着那丫头。 欢快的歌声依然悠扬,不时伴随着笑声。 蓦地,阿泞开了口。 「这儿是个好地方。」 乐乐一怔,转头看着风吹着阿澪乌黑的长发,金黄的阳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小脸,乐乐心口微紧,她把视线也拉回前方,看着自家山水,笑着说。 「嗯,是啊,这儿是个好地方。」她点头同意,轻笑出声:「只是我小时候不晓得,老想着往外跑,想去闯荡江湖,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但绕了一圈回来,才知道还是老家好,也才晓得,我爹娘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让我们能在这儿安居乐业。可我不够聪明,没那脑袋同人周旋,才死巴着阿风不放。」 说到这,她笑得眼儿弯弯,道。 「师兄说过的嘛,要死死道友不死贫道,天塌下来了有高个儿撑着,身边要没高个儿的,那就快快去找个高个儿帮忙撑着。」 身边的女人又沉默了下来,可至少她没有因此起身走开。 乐乐瞧着前方那保护着这儿不被外界察觉的高山,柔声说:「许多年前,在广府时,师兄曾同我说过,将来我回黑鹰山后,哪天若再见到阿澪,帮他多看着一些,别让人欺了。那时我很傻,不知他话中有话,还信誓旦旦的拍胸脯保证。 她深深吸了口气,瞧着泡在水里的双脚,苦笑着说:「我知妳恼他骗妳,做了那样的选择,弃妳于不顾,可师兄早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即便他是天纵英才,千算万算,仍会有意外,所以他才要交代我帮妳,才愿意教我修习法术,我不是这一辈中最聪明的,但我最年轻啊。」 乐乐说到这,声微哑的抬起眼,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阿澪。 「也之所以,他要苏里亚跟着妳,保妳护妳,他知事无绝对,没有什么事,是万无一失的。」 阿澪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搁在膝上的双手,在不觉间,已紧握成拳。 乐乐瞧着她那模样,还是忍不住开口说。 「那一天,师兄还同我说,妳若想他了,就快去找他,他定会等妳的。」说着,她自个儿也忍不住眼泛泪光。 「真是个坏心的师兄呢。」 乐乐边抱怨边苦笑出声,道:「我当年答应他要同妳帮他说这话,本以为了不起就是将来遇到你俩吵架,才要我这样对妳说,后来师兄意外走了,我才晓得自己允诺了什么,银光师姊同我说,妳有血咒在身,不老不死,可这世上真有轮回转世,师兄让妳去找他,是他舍不下妳,他定会再次轮回转世为人,陪妳一起的,妳莫再要生他的气了。」 水渠里的水,潺潺流过两人的足踝。 她的脚因为岁月风霜满布皱纹,阿滗的却依然洁白如玉。 可乐乐知道,那柔嫩无瑕的双足,走过比她一生加起来都更加艰险困难的路。 远方有人扬声叫唤着乐乐,乐乐回头举手应着,这才把双足从水中收起来,擦干后穿上鞋。 临走前,她回头看着那活了上千年的巫女,朝她弯身致意,「谢谢妳救了热娜,若妳没注意到,那孩子可能就这样走了。」 乐乐真心的说完,这才转身回主屋去。 阿澪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看着前方草原与高山,久久也没起身。 不知何时,她松开了紧握着的拳头,抬手抚着垂挂在胸前的铜牌。 大风乍起,吹扬起她乌黑的发,吹扬起她漆黑的衣裙,也将她脸上滑落的泪珠吹落。 要是我到时惹妳生气了怎办啊? 那就气完再笑。 那我就记在心里了,妳可别忘啦…… 他带笑的话,在耳畔轻响,教她心紧喉缩。 最好她是能忘掉。 那男人早算好,他知她忘不掉,舍不得忘掉。 他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每一次对着她的笑,她都忘不掉。 就是哪天咱们赌输了,我不小心走了,定也会重入轮回,投胎转世,到时妳来找我吧。 等妳找到了我,我定也会陪妳一起,我们再一同过日子。 无论要花多久时间,我定也会为妳找到解开这血咒的方法,一生不够,那就三生七世,百年不够,那就千年万年,便是解不开,我也会陪妳一起走下去…… 草原上的风飒飒的吹着,似他低哑的声,教她彷佛又再次听见,他曾许下的承诺。 所以,妳别怕,若遇妖,妳就想着我吧……不怕的…… 想想我俩一块儿过的日子,吃过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想想将来妳我相见,还能一起过的日子…… 她不想相信,不想再信他,却又万般渴望想要相信。 妳若有怨,就怨我,若有恨,便恨我,待到时见到了我,再一并找我算帐…… 阿泞,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教妳孤身一人,天若不应妳,我定来应妳,天若不应我,妳来应我便成,好不? 止不住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滚落风中。 黑。 那是无止境的黑。 在那片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黑暗之中,一长发男人盘腿坐在高台之上。 高台上除他之外,只有一巨大水晶做的镜子,水晶镜子里,那活了千年之久的巫女,在风中垂泪。 男人弹指,镜中的影像,蓦然从镜中流逝而出,涌现在黑暗中,就在他周遭。 潺潺流过的水,长在渠道两旁的小草,还有坐在水边垂泪的她,就连那流转的夕阳晚霞,和她随风飞扬的黑发,都栩栩如生。 他不舍的抬手,抚着她泪湿的小脸,却无法真的触碰到她,只能看见她的泪,从他指尖滑落,看见她的发,穿过他的手,教一颗心更加隐隐作痛。 在那黄昏夕阳中,他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痛,可至少她终于不再把他的铜牌给扔了。 人的一生,有许多必须选择的时刻。 当年在看到那魔人时,他便知道这一生,他与她的缘分已尽,真的尽了。 他虽找来阿万他们来帮忙保护她,但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让大伙儿因他丢失性命,这是他的任性召来的麻烦,只能由他来收拾;更别提,白鳞的本体还封印在太湖底下,一旁的苏州城更住了数十万城民。 他不能任由那魔人毁掉那里。 于是,再不舍,也只能放手。 明知她会因此恨他,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他相信她终有一天会原谅他所做的决定,可这些年,看着她如此伤心欲绝,那样虐待自己,真的是教他如坐针酕、度日如年。 空气中忽有波动传来,他心头一跳,左手长袖一挥,那巨大的水晶镜和眼前的影像,立刻全数消失不见,右手再一挥,桌案及文房四宝立现,他持笔沾墨低头书写。 未几,一人从黑暗中走来。 来人是个男的,一身黑衣黑袍,长发几垂地,腰上挂着一只墨黑平安牌。 看见来人,他搁笔起身相迎,那人却只抬手示意他免了这礼。 他眉也没抬一下,半点不客气就一屁股坐回坐垫上,反手幻出一壶热茶,朝来人微笑点头。 「久不见了。」 来人瞅着他,一掀衣袍,也在桌案另一头盘腿坐下。 他替两人都倒了一杯茶,恭敬的送上一杯给眼前的男人。 男人面无表情的伸手接过那杯热茶。 茶烟冉冉而上。 他与他一块儿喝茶,一颗心莫名定了下来。 早在他尚在人世间时,他就隐隐感觉到自己与这人定有些关系,只是他当时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关系。 这家伙不开口,他也就安静的闭着嘴,自顾自的喝着手中的新茶。 然后,终于,这人再忍不住,开口吐出一句话。 「你在搞什么鬼?」 「嗯?」他一脸无辜的抬眼:「怎么了吗?」 「我去看过业镜了。」黑衣男人剑眉微拧,淡淡开口。 「是吗?」他挑眉,嘴角挂着微笑:「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男人挑眉,问:「你要告诉我,你去人间走上那一回,还与我找了上千年的巫女纠缠不清,都是巧合吗?」 「当然不是。」他眼也不眨的说:「我只是发现,我和这巫女好像还满有缘分的,说不定我到人世走上一遭,能帮上点忙。」 男人瞪着他,薄唇微抿,半晌,方叹了口气,问。 「她人在哪里?」 他闻言,眼也不眨的回了上千年来同样的答案。 「我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剑眉又拧,总是平静无波的黑眸中几乎要兴起火气。 他看了,微微一笑,只再说:「你也知道,你被罚之后,转轮王知我们几个兄弟定会帮你,就收了玉成的醒世镜,我在人世时虽然与阿澪一起,可离开人世后,是真不知她人在哪,不过你也别恼,我尚在人世时,给了阿澪一面铜牌,哪天她若有所求,便会以那铜牌开口召唤你,届时你自然就能找到她了。」 闻言,那黑不见底的瞳眸瞬间亮了一亮。 他噙着笑,再说:「但是,你记得你说过,若我替你找到她,你会应允我所求吧?」 「是。」那被世间人唤作秦老板的男人,看着他,点头:「我说过。」 「我只求一件事,若将来哪天,她开口召唤你,请你给她选择的机会。」男人瞅着他,点头允诺。 「可以。」 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双手抱拳,道。 「那我就在此先谢过了。」 秦无明无言看着他,半晌,方叹了口气,「是我该谢你。」 他噙着笑,真心诚意的道:「你若能对阿澪手下留情,便是在谢我了。」秦无明深吸口气,只能提醒他,「你数十年前便已离人世,命数早尽,老七让你待在这儿只是缓兵之计,大殿那儿已有人察觉,一会儿必会有鬼差来拘提,你私入凡间,投胎为人,坏了规矩,该要知道他们不会轻易就这样放过这事。」 「我知道。」他气定神闲的道:「我心里有数,该罚的就让他们罚吧,无妨的。」 瞧他一脸云淡风轻,秦无明真不知该说什么。 他见了,只是笑。 「没事的,你该走了,让人撞见你同我一起,又得说是你藏着我,就是我私入凡间之事,都要当是你指使的了。」 秦无明听了,更加无言,可他知这家伙是对的,只能起身。 「大哥。」 听到那声叫唤,秦无明垂眼看着他。 他仰望着眼前的男人,微笑开口:「阿澪人不坏的。」 这话,教秦无明一怔,他凝望着仍坐在原地的男人,忽然间,明白他到人 间走上那一回,对那巫女是真动了情。 「我不会为难她的。」 他开口吐出这一句,让男人的黑眸透出暖意,唇边笑意更深。 见状,他这才转身走入黑暗之中。 未几,一切又复归为黑。 坐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他扬起嘴角,自嘲轻笑。 许多事情,在人世时,他难以明白,直到离魂回到地府,所有过往的一切都尽入心田,可关于她的一切,并未就此变得无足轻重,反而更加深浓。 他这才发现,原来事有因果,只是到人世走上一遭,他怎样也没料到,他想得到的答案没有得到,不解的问题却更多了。 不自禁的,他抬手再挥衣袖。 那面巨大的水晶镜子再次浮现。 他凝神从指尖逼出一滴血,在镜面上写下她的名。 血一入镜,便消失无踪,镜面在下一瞬间,再次映照出她的身影。 玉成那面能照出凡间事的醒世镜确实被转轮王收走了,不过他在人世时,就知道将来他定会先她而去,所以才要哄她同他一起结那亲。 他俩是拜过天地的夫妻,离得再远,魂魄也有一线相连。 是以,他方能用这面镜看见她。 他并不想和大哥说谎,但阿澪需要时间,他也需要时间查清楚一些事情。镜子里,她已起身走回主屋。 他可以看见,她脸上仍有泪痕,教他心口又缩。 他看着她在风中缓步而行,苏里亚展翅跟在她身后。 快到主屋那儿时,她停下了脚步,迟疑着,他能看见她望着黑鹰山的出口处,有那么好一会儿,他有些担心她会直接走出去。 这些年,她并未善待自己,被活埋在黄沙中那么久,让她的情况更糟,就是已过月余,依然有些虚弱。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她能在黑鹰山再待久一点。 黄昏夕阳下,风吹得她长发飞扬。 蓦地,她再次举步,教他心一紧。 可她没朝那出口走去,只继续走回主屋里,还和乐乐讨要了一只皮绳。回到二楼房里后,她摘下颈上的铜牌,把那铜牌上老旧的绳子给换了,然后重新把那凤凰如意令挂回颈上。 他一见,含泪笑了出来。 欸,终于啊。 他知道这不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可这至少是个开始。 不舍的,他抬起手,隔着镜面轻抚她的小脸。 没事的。 他凝望着她,想着。 我定会为妳解开那血咒,我俩定会再次相见。 她抬首看向窗外,眼中犹有泪光。 所以,妳便想我就好,梦我就好。 他含泪微笑想着。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自己能陪在她身旁,而非孤身一人在此,可他很清楚,唯有如此,方能为她寻得解脱之途。 黑暗中,又有波动隐隐而来。 他知,是那些夜叉鬼差到了。 深吸口气,即便不舍,他仍是挥袖收了镜。 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身影,手持三叉黑戟,陆续出现在他周围。 「爷,阎罗有请。」 低沉的声,在黑暗中如雷般响起。 他瞧着那些巨大的夜叉鬼差,怡然起身,淡淡笑问。 「这么大阵仗,需要为我上铐吗?」 巨人一般的夜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有一位率先缩小了身形,收了手中的三叉黑戟,同他垂首拱手道。 「爷若愿随我等而行,自是不用上铐。」 他闻言,负手又笑。 「我要跑,也不会等现在,你带路吧。」 那鬼差听了,心中仍有忐忑,但仍是硬着头皮转身,施法在黑暗中,开了扇门。 其他几位见了,也纷纷缩小了身形,不过可没人敢对其大意,除了那开门者,其他夜叉仍围在他四周。 门一开,带路的鬼差便往前走去,他没为难他们,只跟着踏入那道门中。 门后,不是他处,是玄冥宫前。 宫前守门的夜叉增加了一倍不止,显然早有准备,见他出现,守门那两位夜叉,立刻转身四手齐力,为他推开了那高数丈、重万斤的寒铁大门。 一线火光从门缝中透出,当那大门完全被打开,他能看见前方大殿里,早有数位阎罗等在那里。 他没有迟疑,只头也不回的举步,跨过门坎走了进去,迎向眼前的难关。 人的一生,有许多必须选择的时刻。 早在入世之前,他就做了选择。 一路走来,他没有悔过。 无论接下来的路,再苦再难,他都会继续走下去。 一生不够,那就三生七世,百年不够,那就千年万年。 他相信,终有一天,她定能学会放下,原谅曾背叛她的人,弥补曾犯下的过错,然后从痛苦的经验中学习,做出正确的决定。 寒铁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重新合上。 他相信,她一定可以。 一生百年不思量 那么多年了,阿澪终于走到了这里。 这篇后记,我是完稿过了两个月之后才写的,交稿当时,真是身心倶疲,那阵子忙着跑诊所和医院,身体各种状况,又累又倦,几乎无法再去细看这个故事,等到身体渐渐好转,才有办法重新打开档案重看。 可一看到那些字句,相同的情绪便又再次上涌。 那些画面、场景,他与她的举手投足,脸上细微的表情与心意,都在脑海浮现。 于是,泪又蓄积在眼底。 这四本书,我几乎是一路含着泪写完的,到最后更是常常边写边掉泪,得等情绪平复才有办法继续下去。 人的一生就百年而已。 无论是谁,都想一生平安开心到老的吧。 谁不想呢? 我真心希望,每个人都能一生平安开心到老。 那么多年了,阿澪终于遇见了少爷。 许多年前,我就知道写这两人会让我很辛苦,果不其然,一写快两年,还莫名写成那么多本,写到最后眼睛都出状况,幸好现在情况稳定下来了。 这本或者该说这四本,若照时间线来写,本来应该是接在《小暖冬》之后出的,然后我才去写《战狼》、《魔女的骑士》、《温柔半两》,跟着才是少爷与阿澪的今生,但《小暖冬》写完之后,我考虑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阿澪和少爷的前世压后到现在。 能一路写到这两个人,我很幸运,也很感激。 有人问我为何能在写作这条路上坚持这么久? 说真的我也不晓得,一路走来,其实我一直抱持着,若哪天真写不下去了,我就去找个正职来做,所以一直没有放下进修能让我直接转职的相关课程,写作这条路,正在经历时代的巨变,还能走多久,我并不知道,以后说不定小说家这行业也会被AI取代。(笑) 所幸到目前为止我还能以此当作专职,也要感谢所有愿意花钱买书的读者,无论是实体纸本书或电子书,能有实际收入才是让我能一路任性写下去的主要原因之一。 因为有人买书,我才能一路写到这两个人的故事啊。(笑) 说回阿澪和少爷,书里有许多伏笔未解,要等到今生才会有答案,至于到底今生会有几本?我真的也不知道,就像《少爷》当初在写时,我也以为了不起三本就会写完,而且我开稿时,还傻傻以为二〇一八年底能交稿呢。(含泪大笑) 谁知道最后竟然莫名多一本,我一直到交稿前一个星期都和编辑说只有厚厚的三本。(我真的以为只有厚厚的三本,谁知早就是四本的量了,但我当下不敢面对现实啊,哈哈~) 所以到底最后会有几本,要等写完才会晓得。 对于这两个人,我当然是有很深的感情,阿滗我写了二十年,她在我心中多久,少爷就藏在我心中多久,虽然这些年他很少出现,但打从一开始,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一直都在了。或许因为如此,才会变成四本吧,光前世就四本,我自己写完也傻眼,想了想,还是把稿子交了出去,留给编辑去烦恼。 在这套书中,许多人物和场景在之前的故事中就有出现,我用了不同的视角去写同一件事,一来每一个事件与人物都影响了阿澪,实在无法完全略过不提。 他们与她们每一个人都在这两个人的生命中占了些许位置,阿澪意外的改变了他们与她们的一生,他们与她们也多多少少影响了她的命运。 我认为,这个世界,人们是会互相影响改变的,或许不是一时,或许不会眨眼即变,但影响一定会在,有些或许转眼就忘,有些却会深深刻在魂上、埋在心里,一生难以忘怀。 少爷做的事,是在阿澪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一生不够,那就这样吧。 他愿意花上更多时间,愿意去相信。 说起来,他真的挺傻的吧。(笑) 所以,这就是那个改变了千年巫女的任性少爷宋应天。 至于那个谁谁谁或某某某到底会不会在今生出现? 到底某人和某人是什么关系? 究竟少爷还做了什么事? 那就通通要等到今生篇才会有答案了。 最后,谢谢大家一路陪我来到这里。 一生百年不思量,最后一哩路,愿我们一起平安走下去吧。 黑洁明2019.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