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再给我一次机会》作者:放飞的自留地 文案: 五十年代,破镜重圆,已完结 一夜变故,傍了两年的少爷沦为普通百姓,冯云笙不甘愿重回陋室,手一挥,头也不回。 新社会再相遇,他落魄得顾不上脸皮。这时的一句“敬识”,还能让霍家少爷再看他一眼吗? 【食用说明】 ★故事发生于五十年代~现代文,部分回忆涉及民国~五十年代和文革没关系,本文只是两个人的感情~he~~ ★可能的雷点:受在和攻分开以后,还跟过别人~不喜勿喷~ ★依旧短篇~ ★围脖@自己产粮自己吃 第一章 一九五二年,秋。 霍敬识推着自行车从橡胶总厂出来,一场雨也到了尾声,只余下淅淅沥沥几个点子。凉风裹着泥土特有的腥味,霍敬识深吸一口气,刚要迈腿上车,听见有人叫他。一道怯生生的嗓音,叫:“敬识。” 下班时间的厂门口从来闹哄哄,霍敬识不知自己是如何在一大片嘈杂中捕捉到这一声的;自从前年母亲去世,他再没有听谁这样叫过他。他回过头,乍见一身灰扑扑的工人服立在墙根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里头装着个人,衣服太大把胳膊腿罩没了。 “你叫我?”霍敬识问。 那人不说话,垂头缩肩地像要把自己藏进身后一串串的宣传标语里。 霍敬识不大有耐心陪着他耗,在会计室算一天帐不疲也乏,不过见他不单衣裳半潮,头发也湿得一绺一绺,估计在雨里等了不短工夫,说:“你有事儿?有事儿就说,我这儿下班还回家呢。” 眼前的黑布鞋在一汪泥泞里踟躇了几下,往前迈迈:“你还认得出我么?” 见他抬起脸,霍敬识看过去,脑袋里先是空了两拍,随即轰地一声:“……云笙?!” “敬识……” 这一声叫得霍敬识真恍惚了,仿佛一切回到五年前。他本该毫不留情地一句噎死对面的人:“你还好意思这么叫我?你还要不要脸?!”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在一片秋风打落叶的萧瑟中,他记起的不是冯云笙如何在最后与他一拍两散撕破脸,而是他们主唱仆随“情”正浓的那两年。 “云笙!云笙!今晚上光明上新片子,去不去看?有你喜欢的那影星!”下午一进院儿霍敬识就到处寻摸人,绕了一圈才从厢房把冯云笙提溜出来,“大白天你睡什么觉?夜里没睡够?” “我的好哥哥,也就你睡得香。”冯云笙睡眼惺忪地往他身上一靠,冲屋前几株正开的海棠哈欠连连,“昨晚上你怎么折腾人家的,忘啦?” “呦,睡一宿还真不记得了。你告诉告诉我,怎么折腾的?” “我不告诉你,你晚上再折腾一回不就知道了。” “那还等晚上干嘛,现在就来吧。”霍敬识一揽冯云笙的腰,说话就把人往屋里带。 冯云笙又笑又怕地躲:“您可饶了我吧,少爷。不跟您贫嘴了还不行?” “行不行我说了算。” 霍敬识把门栓一上,冯云笙无路可逃,乖模乖样地给人斟茶送到嘴边儿:“您是主子,当然您说了算。我们只管伺候。” “那你躲什么?我又不是虎豹,还能吃了你?”霍敬识捉住他擎杯的手腕。他忽地想起什么,噗嗤一笑:“你是不吃,都是我吃你……” “再让你吃一次,你刚不是求饶来着?吃得好我就饶你。”霍敬识撂下手中的茶杯,把人往腿间按。 一声闷响,冯云笙的膝盖磕在青砖上,痛得他眉头一紧。霍敬识就是这样,宠归宠,劲头上来照样不管不顾。冯云笙面上从不介意,张口闭口自己一介下人,毫无身份,连戏子相公的表面风光也不衬,少爷肯把他留在身边抬举抬举,已经是他的福分,他有自知之明。然而在心里,他一时也没有甘愿认命过。 霍家数代经营饭庄,到霍敬识祖父一辈最为辉煌,宫墙内外无人不晓“登云楼”,连皇帝也略有耳闻。冯云笙的父亲过去一直给酒楼跑腿运货,后来在一次兵乱中不幸丧命。但因保全酒楼不菲的货物,他的遗孀和独子不仅被接进霍府当差,并且格外优待。云笙这个名字正是霍老爷亲自取的。有了这份殊荣,粗活累活必然轮不到他头上;他从小跟着花匠侍弄花草。他比府中其他下人的地位要高。 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冯云笙八岁。由于时常进到内院,他很早就见过霍敬识。霍敬识年长他五岁,常在院子里看书喂鸟。两人偶尔说上几句话。冯云笙发现霍敬识尽管有点少爷脾气,但人很大方:比方得来个新鲜玩意儿,往往没两天就转手赏给冯云笙;厨房端来新口味的点心,他不爱吃也总是朝门外喊一嗓子:“云笙!你来!” 冯云笙说不清自己是何时起了想要“傍上”少爷的心,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在勾引少爷了。这对他来说不算牺牲,因为他天生喜欢男人。他生的眉清目秀,又不需常年操劳而把身体搞成粗枝大叶,这都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是下人的孩子没错,但他不认头一辈子只有做下人的命。霍敬识家大业大,一表人才,放着这般近水楼台不登,简直暴殄天物。只要把霍敬识一个人伺候舒坦,他就不必去伺候其他人。只伺候一个人,在冯云笙眼里,不算下人。 更事半功倍的是,霍敬识也是天生的龙阳之徒。冯云笙的飞眼没抛几回,霍敬识就懂了。一来二去,两人有了如今的关系。冯云笙觉得自己是喜欢霍敬识的,因为霍敬识对他好,送礼物请吃饭带出去玩,从来舍得给他花钱。霍敬识高兴的时候,也格外愿意哄冯云笙乐一乐。当然,代价是冯云笙在床上对他百依百顺。 于是吃来吃去,还是把冯云笙的裤子吃脱了。 “我说少爷,您倒是疼疼我呀,我屁股都坐不了了,还怎么看电影?” “那就改天,也不是不放了。”霍敬识躺在床上一脸无所谓,“去给我端杯茶来,渴。” 冯云笙没动,嘴一撇:“你根本不是诚心想带我去看电影。” “你这小性子最近耍得有点儿多吧?”霍敬识睨他一眼,“我还要怎么哄你?我这院子就你能随便进,你都快成半个主子了。” 冯云笙心眼多,每回把霍敬识惹到冒出这种论调,必定见好就收,眉一耷拉眼一垂,小可怜见地嘟囔:“我不就是好久没出去过了,闷得慌……你学校功课忙,我也不敢老缠着你……” 他在“傍”少爷这件事上心里门儿清,不是霍敬识赏他几夜快活几个闲钱几样新鲜玩意儿就够了,他要的是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往卧房一搁,想起来逗逗,想不起来任其空熬,那他不如就当个侍弄花草的下人,花草至少不会让他平白受委屈看脸色。 果然,这一招儿屡试不爽。霍敬识语调降下来,摸摸他的脸,“去,先给我倒杯茶来。”等一杯茶下肚,开始翻身下床穿衣裳,“不看电影也能看别的。瞧你那脸拉的,快点儿,再磨蹭不带你了。” 霍敬识还有一年大学毕业。他要抓紧这最后的自由时光好好潇洒。毕了业他必须回登云楼帮忙。这是在念大学之前就答应家里的,不然他念不成自己喜欢的专业。 当年为了他读书的事,霍老爷和霍太太冷战了两个月。做父亲的老来得子,希望儿子尽早独撑门面;母亲舍不得看儿子失望的脸。霍老爷这辈子有一妻一妾,而太太只生了霍敬识一个孩子,侧室根本无所出。也正因此,太太明白老爷最终会妥协。只不过老爷唱这么一出儿反调,倒让当妈的更疼儿子,零花钱明里暗里地给,最后多数让他用来和冯云笙鬼混了。 第二章 “能说几句话么?” 人来人往的厂门口,霍敬识有点发愣,好半天才留意到冯云笙勾手朝着一边儿指,意思找个人少的地方。一辆自行车隔开两人,来到一块清净地。 “少爷,你救救我!” 冯云笙毫无征兆地一跪,打了霍敬识一个措手不及。“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说得着吗?!”几步路的工夫,这话在他嘴里酝酿了四五轮,就等着面对面站定啐冯云笙脸上了,这一弄没能按原定计划发泄出去。他净顾着新社会人人平等,这一幕让人看见了他有口难辩。 “你干嘛?!你起来!” 冯云笙不起来,拽着自行车后架死赖。霍敬识腾出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没掰动,扯得他踉跄了两步,半潮的裤腿让满地泥汤溅成泼墨画布了。 “你少跟我演苦肉计,我现在不吃这套!”霍敬识说。实际心里对自己究竟抗不抗得住没把握得很。这年月,一个大活人当街给他下跪,他还真消受不起。 冯云笙不知是故技重施耍心眼,还是真难到了极处,一抓霍敬识的衣角就要掉泪。霍敬识暗骂自己:你可真够闲的,陪这种没良心的势利眼过哪门子戏瘾?他嘴上敷衍道:“行行行,你有话能起来说嘛?” 泼墨画布于是立起来了。冯云笙对一裤腿子泥汤不擦也不抖落,就眼巴巴望着霍敬识,打着商量问他去不去哪里喝杯茶。 过去冯云笙一惦记上什么,别管是穿戴、佳肴还是新鲜景儿,总非得这么拐着弯抹着角地渗透给霍敬识知道。似乎那点小想头从霍敬识嘴里过上一遍,乐趣大不同——“有点儿意思,看看去!”少爷一声令下,这可就不是他硬讨来的了。霍敬识没想到眼下他竟然还想来这手,这个腻味,冷着一张脸在心里挤兑:想喝自己喝去啊,谁还管你喝茶喝尿? 这么粗俗的话他到底说不出口,于是冯云笙也还是那么看着他。他忽然明白了。 “你怎么混成这样了?饭都吃不上了?” 一句嘲讽倒把冯云笙的眼泪勾下来了:“少爷,我对不起你……” “打住!”霍敬识手一扬,“别这么叫我,我担不起。” 他是真觉得冯云笙的出现有点膈应着他了,但他还是把人领回了住处,尽管只是跨上车,耍弄地撇下一句:“跟得上你就跟。” 霍敬识自己住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他在楼下锁好车,蹬蹬蹬上到三楼,身后的尾巴仍没甩掉。掏钥匙进了屋,他说话算话地将大门敞开。尾巴没敢直接进屋,退到楼梯口,把裤腿上风干成嘎巴的泥汤点子扑落利索。 楼洞窗口这时照进一束金色,霍敬识看着冯云笙在这束金色里弯腰弓背地悔不当初,除了感到一股解气的快意,终于也承认自己孤单。再怎么让他堵心憋气,这不是东西的玩意儿总还是新世界里为数不多的旧风景。尽管后来风景破败了,毕竟有过好时候。 “想吃好的没有,我这儿只有剩的。” “能给一口就行。” 霍敬识往厨房走,冯云笙紧跟其后“抢夺阵地”:“我来,我来!” 霍敬识有日子没体会过饭来张口的待遇,不过一看桌对面的人,他还没吃就有点饱了。 “你那是金贵胃口么?剩饭都吃这么香。” 冯云笙的脸一直埋在碗里,听见这话顿了顿,再埋进去就更深。他知道霍敬识说什么,他离开霍敬识的时候嘴脸再难看也没有。他说他的胃已经被霍敬识养金贵了,咽不下粗茶淡饭。霍敬识或许比他行,反正宅门少爷做久了,就当访贫问苦体察民情。 等他的脸从饭碗里拔出来,霍敬识敲敲桌面:“说说吧,怎么混成这样的?让我乐乐。” 以冯云笙曾经的性子,谁这么奚落他,他准有八百句难听的候着。也就霍敬识能治他,一句:“你敢还嘴,以后别进我这院儿。”他马上老实。没想到时过境迁这么久,霍敬识还能治住他。 “……我从头说?”冯云笙请示地问,态度像在工会学习小组做思想汇报。 见霍敬识没说话,他自觉地往下交代。其实没什么新鲜的,能有什么新鲜?冯云笙一没多少文化,二没傍身的手艺,吃不了苦又受不了累,除去旧业重操傍男人,他还会干什么?辗转跟过几位,最后都不了了之。个个满嘴疼啊爱的,逃去海对岸的时候没一个记得起他是谁。 霍敬识几次想打断话头,倒不是大男人主义地听不下去,纯粹是冯云笙不说他也能猜到。因为换做是他,结果也差不离。那个节骨眼上飞机轮船均是一票难求,血缘至亲尚且挥泪相望,何况一个逢场作戏的傍尖儿。唯一可能的区别是,他大概会出于良心不安而给冯云笙安排个去处,或是给上一笔钱。总归好过一场,不忍心任他自生自灭。 “你有单位么?”霍敬识问。 “有。” “干什么的?” “……锅炉房。” 霍敬识惊讶地睁睁眼,冯云笙窘迫地一扯嘴角。他说他本来在车间当学徒工,不过组长和工友不喜欢他,嫌他偷懒耍滑又不爱团结,还总说落后话。 “我一开始不懂什么叫落后话,就老随口说:‘今天活怎么这么多’、‘食堂越来越难吃’、‘不想加班’……他们就开我的会。后来……”后来他因为闹瞌睡酿出一场严重事故,几乎毁了机床。处分下来,他被发配去了锅炉房。 这么多年冯云笙在正事上的不靠谱一如既往。过去在登云楼,有霍敬识带着他,还不显眼;霍敬识哪天不在,他也没必要去,去了也是帮不上忙瞎添乱。 不过烧锅炉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吧。霍敬识等着听后续,冯云笙却犯难地不知从哪讲起。磨叽了一阵儿才坦白,说他让锅炉房的同事揪住把柄要挟,每个月一关工资就得给人家上供。开始还行,现在供越上越多,他不吃不喝也快负担不起了。 “你又干什么了?”霍敬识简直服了他。 “我什么也没干。”冯云笙一脸无辜,“但是他知道我……喜欢男的……” 霍敬识心里咯噔一下,问他怎么让人看出来的? “他说有人见过我以前跟男的……”冯云笙叹了口气,抬眼见霍敬识盯着他,忙添了句:“不是跟你。”说完发现还不如不说。 “你那一肚子心眼儿都哪去了?就会跟我使?又没当面对过质,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有人看见’……有人是谁你见着了?他也就是看你做派有点儿那意思,诈你。” 冯云笙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他就是挺不直腰杆。过去他从不认为傍个少爷是多难听的名声,各有各的活法。新社会却不同,忌讳的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方方面面。不能融入到群众中去,不就成了群众的对立面?除去霍敬识,冯云笙跟过的几位爷如今全跑得远远的,谁随便造一句谣说他是潜伏的特务,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事实一次次地教育他:宁可信其有,不论是他对人,还是人对他。 “你怎么找着我的?”霍敬识问。 冯云笙从工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那是上个月专访橡胶总厂的特别报道,登了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拍的厂领导和工人同志们在一起,正好给了会计室的霍敬识一个特写。 “你没怎么变。”冯云笙说。 霍敬识没留意他接下来如何恭维自己,一直在想这报纸他留了一个月?冯云笙没等来应和,渐渐也不说了。屋里静下来。霍敬识发现他在冲自己笑。他笑得那么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着取悦,就像他第一次爬上少爷的床。不过还是没能封住霍敬识的拒绝。 “我帮不了你。” “你看在……” “我们之间还有情面么?自顾自吧。那么多年没联系,不也都好好的。” 冯云笙噗通又跪下了:“少爷,你行行好,不用多帮,给口吃的就行,我给你干活。” 霍敬识让他左右看看,这么间屋子,有多少活用他干? “不是过去的大宅院了,招不下你。” “是我对不起你,少爷,我真后悔,你给我个机会改……我不敢妄想再跟你怎么,我就是……” “就是什么?就是什么也晚了。这天底下哪那么刚好就有后悔药给你吃。” 冯云笙抱了一路的希望破灭了。霍敬识的眼神好像在说他刚才讲的一切都是胡扯;霍敬识不过是在饭后看他演了一出好戏。他想解释,又没脸承认跪在这里的真心:新时代的新日子,他全都撑不下去了,不单单是肚子饿。 第三章 冯云笙的母亲病逝于一个初冬。那时霍敬识刚大学毕业不久。本来就没爹,又少了娘,冯云笙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孩子。霍老爷和霍太太心疼他,因此霍敬识一提想给他在酒楼找份差事换换心情,老两口立刻应了。 “十七有了吧?是该长长见识,老窝在宅子里难有出息。”霍老爷一句话,让冯云笙开始正大光明地与霍敬识混在一起。先前多少还顾忌点身份,冯云笙不敢时时刻刻粘着霍敬识,每次快活过后也不在霍敬识屋里久待。这下连幌子都是现成的:他得跟少爷学打算盘记流水。 “你那写的什么啊?‘壹’是那么写的?少一横看不出来?你说你这脑子记点儿什么行?就吃喝玩乐能耐,干点儿正事儿你就犯困,你给我坐直了,重抄一遍。” 霍敬识读书这么多年,简直没见过比冯云笙更差劲的学生。一笔狗爬体缺横少竖不说,还净是别字。也就是霍敬识和他在一起待久了,对他的脑回路有所了解,“张冠李戴”勉强能看懂,换二个人也够呛。 书法就算了,毕竟不是从小就练,不宜要求过高。霍敬识重点教他算账。数学课本上的加减乘除冯云笙学不明白,今天教完明天忘。他借口说自己生的是中国脑子,学不了外国人那套。霍敬识也不和他争辩“你纯粹就是懒”,直接把他拎起来让他扒拉算盘。算盘是老祖宗用的吧?他还是扒拉不好,一时忘了进位,一时多进一位。 几回下来,霍敬识受不了了。有天从酒楼回来,一进门二话没有,指着墙角让冯云笙滚过去面壁。冯云笙摸不着头脑,不过少爷的吩咐他一般不敢不听,何况是这样严肃的语气。等他乖乖站好,霍敬识开腔了:“你好好琢磨琢磨再回答我,你长脑子是干什么用的?除了惦记去哪玩,你还能稍微匀出来一点儿干别的么?” “我一大半都是想着你……”冯云笙回头辩解。 霍敬识敲了他脑袋一下:“让你面壁呢,给我转回去。”然后从窗边顺了个鸡毛掸子过来,反手一握,照着他屁股就是两下。 “诶!”冯云笙吃了痛,马上往旁边躲,“你干嘛打我呀少爷?” 霍敬识指着他原先站的位置:“我数三下,给我回来。一。” 他捂着屁股不动。 “二。” 他脚下有点犹豫。 “三。” 几乎与霍敬识的声音同时,他窜回了该站的位置。可手还捂着屁股,扭着脖子一脸求饶相。 “拿开,手撑墙。”霍敬识以鸡毛掸子一头敲敲他的手,“再不拿开我让你趴着挨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冯云笙不敢再置喙。隔着两层衣料,鸡毛掸子跟他的屁股来了三次亲密接触,次次惹出一声惨叫。霍敬识让他闭嘴,继续一边抽一边说:“上礼拜我临时有事儿出去一趟,让你接茬儿把那笔账算完,你怎么算的?别叫了,说了闭嘴,还叫?我跟你说,幸亏你没上过学,你能把老师气死。就你这个态度,我是老师我天天抽你手板,让你筷子都握不住。现在光打你屁股你偷着乐吧。……啧,你气得我都乱了,说哪儿了?哦对,那账你怎么算的?啊?今天让会计倒了俩钟头才对上。”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们誊错了……”冯云笙惯常地逃避责任。 霍敬识停了手,深叹一口气:“那笔赖字除了你,没别人写的出来。我就交代你这么点儿事儿,你都干不好,你干脆也别去酒楼了以后,家里待着吧,省得给我添乱。” 冯云笙别的不怕,就怕霍敬识不带他出门。其实闷两天也不是不行,但是闷久了他就掌握不准霍敬识的动向了。万一霍敬识在外头又看上哪个,他更出路堪忧。这种苗头必须扼杀。他把腰一压,屁股撅得更高,言辞恳切地说他知道错了,请少爷随便抽,抽到消气,就是别把他关家里。 等了好一会儿,鸡毛掸子没动静。冯云笙回头瞄了一眼,感觉霍敬识有点懒得理他,要么就是嫌他又来老一套。他灵机一动,腰带一解裤子一扒,态度更加虔诚地保证:“少爷,您直接抽肉能解气吗?我以后真好好学,再不叫您着急了。” 霍敬识简直纳了闷,冯云笙怎么就有这个本事,明明气了人,还总能让人没法真和他计较。算了,气也气过了,霍敬识看看他,手一挥,装模作样地教训了他几下。他也装模作样地哼了几声。 霍敬识越听他这个哼越不对劲,挠痒痒挠美了似的,故意往歪处拐,想也知道他揣的什么主意。霍敬识故意在最后给了他结结实实的一下。这一下真给冯云笙疼着了,光着屁股当即蹲地下不起来了。 “耍赖?” “没有。” “赌气?” “不敢。” “还不敢?听这声儿横的。” “您就是自己气不顺,拿我撒气。我错了我改不就完了,至于您下死力打呀?摸着好像都流血了……我得回自己屋,给您暖不了床了今天,您别怨我……”他嘴上嘟嘟囔囔,脚下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话里话外无非是想让霍敬识哄哄他。 “埋怨两句行了啊,有多疼?” 冯云笙头一抬,表情委屈极了:“您使了多大劲儿您心里没数呀?” 霍敬识一看这张挨了训瘪嘴的脸就想笑,说:“好好好,我没轻没重了,别蹲地下了,起来哥哥给揉揉?” “你先把那个撂下。”冯云笙指指他手里的鸡毛掸子,等他放去一边儿,这才捂着屁股凑过来撒娇,“就这儿,你摸摸,都肿了。” 霍敬识一摸,果然摸到几条突起,轻轻按了一会儿,在他耳边哄道:“给你揉这么半天,还不是好哥哥?” “没前几天好。” “别不知足。”霍敬识掐了他一下。 他马上改口:“好哥哥,那你疼疼人家?” “你想要什么?” 霍敬识以为他又看上什么东西了,结果他手一伸,去解霍敬识的衬衣扣子:“好多天没干了,想得慌……” “刚还说暖不了床了,是你说的么?”霍敬识把他两条胳膊箍到背后,急得他差点以嘴代手。 “我是说不在床上……” “不在床上在哪儿?” “就在这儿,”冯云笙眼神一撩,“你还坐着,我自己动。” 直到后来反眼不识一拍两散,霍敬识也时常想,冯云笙可不是没吃过苦。床上床下地伺候有钱少爷,没可能不吃点苦头不受点委屈。打死霍敬识也做不到,他宁愿去给出版社做校对排版,钱少又枯燥,至少是份正经工作。 还是各有各的活法吧。霍敬识不是冯云笙,理解不了他主动轻贱自己是图什么,或者说,理解不了他图的那些究竟值不值得他用付出的这一切去换。 不过冯云笙也并非毫无优点。他这人好热闹,因此不怕见人。偶尔酒楼来个生客,不懂规矩问这问那,他应付得不比一众当班的差。假如来个穿军装的,那更是他的强项:以柔克刚。霍敬识无法不承认,这种时候的冯云笙一提眉一眯眼总是格外好看。 第四章 小寒那天霍敬识一早去税务局办事,出来路过一家包子铺,想着没吃早饭,闸一捏,打算买两个垫垫。正排个儿,前头队伍突然舞起龙来,有声音嚷嚷: “给钱了么你就拿!当你们家买卖呢?” “一个没瞅见就顺走俩,手还怪快。” “第几回了?惯犯吧?……” 霍敬识不爱凑热闹,尤其不爱凑这种热闹,一看排队的人一半都跳出队伍伸张正义去了,他正好少吹两分钟冷风。跺跺脚,挨到窗口准备付钱,一声“敬识”差点把他的魂喊散了。仿佛这两个字已不是个人名,是根救命稻草,不抓住就完蛋了。 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霍敬识简直说不清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睁着俩眼跟店家编瞎话,说他们是一起的,他排队,让朋友先去前头看看包子都有什么馅儿。 “看馅儿张嘴咬啊?黑板上写了那么大字瞅不见?” “他不认字,他文盲。” “文盲也不能上手就拿,人人这样,我这小本生意还做不做?哪个单位的?……” 扯皮扯到最后,霍敬识多付了一屉包子钱,这才堵住店家没完没了的嘴。冯云笙跟在他自行车后头道歉又道谢,说刚才怕死了,怕那店主真不依不饶,给单位一知道他连锅炉也烧不上了。 “别跟我说这些,我就当喂狗。” “我不是,我头一回……” “我可听见人说你手快了。” “真是头一回……” 自从上次被拒绝,冯云笙讪讪离开,一个多月没再找过霍敬识。霍敬识嘴上不愿意搭理他,但见他为两个包子脸都不要了,也算真信他之前的哭穷不是表演了。冯云笙好面子,几乎是霍敬识见过的“下等人”里最爱装相的。别管在霍敬识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出了门绝不挂相,他总要表现得他是少爷身边最受宠的人。偷包子这种活现眼的招儿,不是饿极了他不会干。 赶着回厂,霍敬识没时间陪他多耗,随口甩下一句:“下班再说。”骑车走了。 傍晚从厂大门出来,果真看见了冯云笙。阴了一天,这时有点要起风。冯云笙换了身平时的衣裳,头脸都那么干净。霍敬识真不愿意承认,他比厂里所有人都好看。落魄了,也好看。假若老天爷赏的好皮囊就是让人拿去用的,冯云笙做过的一切是不是也不算罪过? “没上班?” “跟人换了夜班。” “哦。”默然一阵,霍敬识说:“上你家看看吧。” 冯云笙短暂地愣了一下,告诉霍敬识那地方有些远,他先到的话可能得多等一会儿。霍敬识看看他,抬腿跨上车:“上来吧,又不是没坐过。” 作为曾经的霍家少爷,霍敬识出门必然是车接车送。后来大学里很多同学骑自行车,他也买了一辆。冯云笙求着他也要学,学几回摔几回,渐渐也不爱碰了。有时候出去玩,霍敬识载着他,还要嫌他搂得太紧。不过现在,冯云笙连霍敬识的衣角也不敢挨一下。 就这么挺了一路,冯云笙觉得比走还累。两人来到一片平房区,推着车七拐八拐寻进一户杂院。七间屋,鱼龙混杂住了二十来口子人,私搭乱盖不说,各屋门口堆满了煤球劈柴、咸菜坛子以及各种杂物。好好一个四方院子,挤成了胡同。唯一一个水龙头永远在排队。 忍了又忍,霍敬识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住这种地方?”不提别的,单就霍少爷过去赏给他的,随便当当也能置下一处远比这像样的独门独院。“怎么到这步田地了,你不是爱挥霍的性子。” 霍敬识这话是就事论事,冯云笙却只能苦笑。“挥霍”两个字对他比讽刺更像讽刺。曾经两人要好的时期,霍敬识常说冯云笙是个只进不出的财迷,甚至给他起外号叫他冯貔貅。霍敬识不缺钱,当然不在乎他明里暗里讨走的那些好处。在霍敬识看来,冯云笙毕竟是个下人,没有任何名分,认识了那么多年,伺候得也算尽心,总该允许他为自己铺垫点后路。等他年纪大了,或是霍敬识这头变了心思,他必不能继续留在宅中,到时候两边儿谁也别怨谁。 这些积蓄后来几乎全被冯云笙拿来逃离这座城了,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靠当东西熬了一阵子,总期盼日子还能回到从前,新中国的脚步却不等他。再后来,他报名进了工厂。他应该感谢霍敬识,逼着他学了些有用的东西。他干上了人人羡慕的技术工种,只不过他自己没混好。 他把霍敬识让进屋,说:“你坐,你坐。”霍敬识没坐,大略扫了扫房间摆设,没什么家具,倒是整洁利索。这一点也算冯云笙的优点,爱干净。冯云笙这时已把床角的被子拽散拖到床沿,继续招呼霍敬识:“你别站着,你坐呀。” “坐得住么这么冷?”霍敬识发现屋里没有一点热乎气,“你那炉子是摆设?” “舍不得烧煤,再冷点儿再说。” “水也不烧?” “在厂里喝,回来就睡一宿觉。” “你不生炉子怎么热饭?吃凉的?” 冯云笙不是没看见霍敬识手里提的两个饭盒,然而不好自作多情地认为是给他带的,一听这话,赶紧出去弄劈柴引火生炉子。等炉火稳下来,霍敬识也从院里排队接来一壶水。冯云笙在抽屉里左翻右翻,翻出一罐茶叶,不知剩了多久,开水一沏,一股子陈年的味道,不过不难闻。 把饭热上,霍敬识得空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冬天衣服厚,多少有点支棱,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窗台斜出来的一个饭盒。一阵叮当过后,地上躺着早上那兜包子。大略一数,冯云笙顶多垫补了两个。 “你不饿你偷,当街丢脸有瘾怎么着?” “舍不得都吃了,留着能多吃几顿,天冷也坏不了。” 霍敬识看着他蹲在地下把包子拾起来,吹一吹,又放进饭盒,一句:“你这屋是能当冰箱用了。”没说出来。 进门这一会儿工夫,冯云笙嘴里冒出两回“舍不得”,这让霍敬识心口特别翻腾。倒不是心疼他什么,他是真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霍敬识是突然替自己感慨:这么多年,他对谁也没承认过,对谁也不敢承认,他和冯云笙一样怀念过去。之所以是他比冯云笙活得有人样多了,一方面因为他念过大学,在这个文盲占大多数的时代找份可心的工作并不难;另一方面,当年的变故等于让他提早接受了“改造”,预防针打过了,再迈进新世界没那么难以适应。但假如有机会重选,他还是更想过回冯云笙只能对他低眉顺眼的日子。冯云笙过去绝不可能说出“舍不得”这样的字眼,如今让现实磨成这样。霍敬识觉得解气,可也解得带了那么点物是人非的惆怅。 一顿无言的晚饭吃完,霍敬识起身告辞。冯云笙追出去送他,说自己也该去厂里接班了。隔着自行车,两人走了一段路。霍敬识松了口,说同意暂时帮忙,但是不准冯云笙再去厂门口等他。 “你也别挑,也挑不着,连个包子你都偷,我剩什么你吃什么。” “我能上你家找你么?” “实在揭不开锅了你就楼下等着。但是别天天来。” 冯云笙没有天天来,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每次不白吃饭,洗洗涮涮的没少忙活。吃也是赶上什么吃什么。假如做饭,他必定不让霍敬识进厨房;假如霍敬识从食堂打饭回家,很可能量不够,就在附近馒头房买两个馒头,分一口菜给冯云笙。冯云笙不但不嫌,吃完饭还抢着洗饭盒。从以前起他就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人,只是眼力见儿要不要用,往哪用,全看能捞来多少好处。现如今,两个馒头一口菜也算好处,霍敬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 腊八那天,霍敬识下班晚了点,临近家门口,看见冯云笙等在楼下,手里还拎了个保温饭盒。 “给你送点儿粥。” “揭的开锅了?” “食堂打的。” “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霍敬识把车立上,锁好,说:“今天家里没饭,外面吃一口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去房子,霍太太多少还留了些家底给儿子,加上会计的工作不少赚,又没有其他拖累,霍敬识一个人过得相当滋润,时不常能下个馆子。不过以他见过吃过的眼光来看,附近的几家饭庄,挂着饭庄的牌子,充其量算狗食馆级别,顶多图个方便。 两人进了其中一家,霍敬识点了几个菜,冯云笙问老板要来空碗,分出两碗腊八粥。 菜端上桌,霍敬识一直没动筷,冯云笙也不敢动,讷讷地看着霍敬识,看他的视线在几盘菜上饶了一圈,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 “将就吃吧,现在可没有登云楼了。”霍敬识说。 冯云笙一下红了眼圈,使劲儿把泪忍回去,又一抬头:“可你永远是少爷。” 霍敬识没说话,没说少来这套,也没说你又不饿了?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冯云笙简直不知要怎样后悔才好。过去他是那么想摆脱下人的身份,如今进了新时代,他发觉只有以“下人”的姿态与霍敬识相处才最让他舒坦。霍敬识现在不是少爷了,其实早就不是了,穿普通人穿的衣裳,住普通人住的房子,吃普通人吃的饭,过普通人过的日子,可在冯云笙眼里,霍敬识骨子里还是个少爷,他叫不出口别的。 他看着霍敬识终于开始动筷,那副斯文的吃相也让他想哭。 他想起有一回在登云楼,霍敬识忙得一边吃饭,一边翻看酒楼的进出账。他那时没有一点正经心思,见霍敬识一直不理他,忍不住捣乱。也不是真捣乱,就是坐在旁边盯着霍敬识看,看着看着就凑过去亲一口。霍敬识让他别闹,让他也琢磨点正经事。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老盼着霍敬识那张开开合合的嘴能说点别的,或者亲亲他,或者指挥他亲亲自己。 那时的霍敬识在他眼里是那么好,好到没人比得上。他以后再跟过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像霍敬识一样,让他毫不感到在牺牲什么。然而后来,他还是让鬼迷了心。 第五章 往年一进腊月,霍府上下到处窜着一股紧锣密鼓的喜庆。霍太太对民俗传统十分讲究,哪一天准备什么,哪一天忌讳什么,记得比下人还要清楚仔细。她总说守得住老理儿才守得住年味儿,世道尽管不太平,就这么点老味道了,别再丢了。 冯云笙也喜欢过年,一过年霍敬识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陪几天父母,哪都不去。而霍老爷霍太太精力有限,占用不了儿子多大工夫,余下的时间便全归了他。庙会年年大同小异,逛几回也就腻了,霍敬识偶尔会和同学约上一约。冯云笙赖着也要去,可怜巴巴地说一个人在家要闷坏了。霍敬识带上他是带上他,但总不免约法三章:“不许说是下人,更不能说是相好,就说远房亲戚;不许瞎接话茬儿暴露你没文化;不许一脸没出息,比方说看见什么喜欢的赖着不走、不听话,这都少来,我说干什么干什么。这三样里有一样做不到,以后别想我带你出门。” 冯云笙点头捣蒜地应下来,不仅三章之约圆满守住,霍敬识的同学甚至对他印象不错。后来寒假结束回学校,还有同学问霍敬识:你那表弟回老家啦? 霍敬识把这话跟冯云笙一学舌,冯云笙马上来了劲头,叉腰晃脑袋地一通凿补:“就你老看不上我,别人都夸。我说了不给你丢脸,就一准儿不给你丢脸,你还不信!” 霍敬识就是不信,坚持说冯云笙不能多露面,次数一多肯定露馅儿,他憋不住那股劲儿。 “哪股劲儿?哪股劲儿?”冯云笙不服气,一下一下拿肩膀顶过去。霍敬识顺势将人一搂:“正说呢,你还配合我。就这股劲儿,找干的劲儿!” 床上滚过一场,冯云笙气还没喘匀就手掌一摊:“我说少爷,今年过年的礼物你是不是给忘了?” “不是给你包红包了?” “红包也不是礼物。” “那我没准备,你看上哪个了?” “我不说,说了没意思了,得是你主动送的才叫礼物。” 霍敬识忙了一天,这时困得眼皮直打架,强撑着扫了一圈屋里,见书桌上正好躺着一支钢笔,西洋货,没用多久,笔头笔帽还是金的,敷衍着手一指,说:“那个给你了。” 冯云笙有点傻眼,他真正想要的在霍敬识手上戴着呢——一枚新买不久的款式摩登的尾戒。可“不挑”的识相脸刚扮出去,马上又改腔,万一把霍敬识折腾烦了,恐怕什么也捞不着。他在心里撇嘴,表情仍十足领情,对月发誓地说,以后可得好好看书写字了,写的都是“金”字! 这支笔如今让冯云笙无意中又翻出来了,一直夹在抽屉最靠里的一堆杂物中间,在他最难的时期幸免于难。不过眼下还是要被他拿去卖掉。他想和霍敬识过今年的除夕,但锅炉房不休息,他被安排除夕夜值班。要想和同事换成班,他必须上更多的供。 同事没想到他这么上道,不仅同意换班,还格外开恩地表示明天大年初一,他可以下午再来接班。于是冯云笙洗头洗澡换衣裳地捯饬过一番,新人新面地拎上提前买好的年货去敲霍敬识家的门。 霍敬识今天不忙,中午就下班了,自己慢慢悠悠地折腾了一下午年夜饭。在登云楼耳濡目染过那么些年,自然对菜品的色香味都有要求。再说一个人过年,再不细致讲究点,还过个什么劲呢? 正给最后一道卤拼盘切片,霍敬识脑子里转悠的全是当年登云楼几位师傅的一手刀工,反应过来有人敲门时,还真半点没往冯云笙身上琢磨,开门才一愣:“……你怎么来了?” “来给你拜年。” “拜年是初一的事儿,三十都在自己家过。” 要搁冯云笙过去的性子,张嘴必定一句:“那我就在这儿等到十二点过了再进门!”如今也不敢这么撒娇赖皮了,没言声,提了提手上的年货,笑一下。这个笑也不是过去讨巧服软的笑,是真的在求饶,想让霍敬识给他一个台阶下。 “真会赶点儿,就等着吃。” 台阶递过来了,冯云笙进门就直奔厨房,把买的烧鸡酱肉包装一拆,准备改一下刀好装盘。一边动手又一边过意不去,说知道霍敬识嘴挑,看不上这些没名号的货色,但是这当口没地方买别的去。 霍敬识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瞥见提兜里还有一瓶酒,拿出来说:“有日子没喝过这东西了。” 冯云笙买不起过去霍敬识领他见识过的那些名酒洋方,从副食店挑了最平价大众的一款,心想要个气氛就行。这时瞄见霍敬识很有点想尝尝的意思,马上从碗柜里翻出酒杯。他在霍敬识家蹭饭蹭了不短日子,刷锅洗碗没少干,对厨房里每样餐具放在哪里和主家一样熟悉。 两人坐上桌,楼下陆续传来开饭前的鞭炮响。一阵扎堆儿的噼里啪啦过去,屋里静得人心不静。冯云笙有点手足无措,还是霍敬识先伸胳膊去够酒瓶,他反应过来立刻去抢,说:“我来,我给你倒。”他过去没少伺候少爷斟茶递水,他最会当这种差。 霍敬识也不争,随他去。同时想起问他,哪来的钱买这些? 冯云笙不想说卖了少爷送他的笔,尽管霍敬识也许早就不记得那支笔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过年了,少上一回供。” “过年才该上供。” 冯云笙又露出那副讨饶之色,求霍敬识别追究了。 霍敬识尝了一筷子菜,抿了一口酒,刚啧了句:“太冲了,一点儿不柔。”冯云笙的手已把两片火腿送到他跟前了,他夹起来垫进胃里。这在过去是他们最基本的默契,断了这么多年又冷不丁续上,竟谁也没觉出别扭。霍敬识说:“我没说不让你吃,我一个人反正吃不了。” 冯云笙谢过一句,端起酒杯,说敬少爷,少爷随意,他干了。结果杯沿还没够到唇边,霍敬识打断他:“你敬的什么啊?没个词儿也没个由头,干喝?” 早年在霍家,除夕夜主子们开一桌,也会赏下人们一桌简单的。等酒菜全端上桌,霍老爷会说暂时不用人候着,都下去吃饭吧。下人们离开前,总要排成一排给老爷少爷太太姨太太敬酒,一人一句吉祥话。冯云笙也会讲。他讲完,霍敬识故意不满意,说属他讲得不好,得留下挨罚。 冯云笙天生好酒量,不怕喝酒,霍敬识偏就不罚他酒,刁难他,让他说个拜年的对联。这可把冯云笙愁坏了,冥思苦想半天,挤出来的两句连韵角也压不上。不过倒歪打正着地客串了一回饭桌上的开心果,霍太太抿嘴笑,说:“敬识别难为人了。”霍敬识这才放他走。 等夜里两人单独碰了面,霍敬识提醒他还没罚完呢。 “你饶了我吧,少爷,我真不会做对子!” “谁说罚这个了?” “那罚什么?” “你那嘴不利索,你说呢?” 一场罚下来,冯云笙准要喊上几天腮帮子酸。 眼下霍敬识突然又让他想个敬酒的由头,语气听着也似逗非逗,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冯云笙不敢真逗,唯恐招霍敬识反感,于是说了段中规中矩的祝福语。霍敬识嫌他没点新鲜的。 “少爷想听什么?”冯云笙问。他这样称呼霍敬识,霍敬识如今也不再反对,两个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谁也不去纠正谁。 “让你说呢,我告诉你了还新鲜么?” 霍敬识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敬酒词,等来一句没头没尾的:“少爷,家里有花生吗?有的话待会儿炒香了,我给你包饺子。”还真给他“新鲜”得一愣。 过去除夕那顿饺子,霍太太为图兆头祥瑞,必定吩咐下人把“福”包进饺子里。嫌铜钱不干净,便改用炒得喷香的花生,说吃到花生就是吃到福气,来年一整年顺顺当当吉祥满满。 下人们吃饭快,提早收拾干净,等着太太一点头,就把包好的饺子下锅。冯云笙这时通常无事可做,在窗外学鸟叫,想把霍敬识引出来。霍敬识一看窗口的影子就知道是他,借口出去方便,把冯云笙往墙角一堵,问他:“你干吗?又捣乱?” “我给你留了带花生的饺子。”冯云笙笑嘻嘻的,在一派炮竹主打的喧闹之下,冲霍敬识喊,“待会儿单独给你煮,让你吃头福!” 恍然忆起这一幕,霍敬识闷头喝了口酒。冯云笙再给他斟满,他又一口下肚,然后扭过头朝窗外看,其实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见。他嘴上问:“你说你算干吗来的?” “……想跟你一块儿过年。” “你是想以前那份儿热闹吧?” “少爷,我……” 霍敬识摇头打断那些说了也等于没说的解释,自己跟自己点头:“我也想。”他是真想,不然不会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放冯云笙进门。冯云笙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与他共同回忆曾经年味儿的人。 假如冯云笙一开始没懂,这三个字,加上这一桌子似曾相识的菜肴,不可能还不懂——这些年,孤单的人不只他一个。 “少爷,你吃口菜。”冯云笙给霍敬识的碗里添上几样,又去倒了杯热茶回来,劝道不如以茶代酒。 霍敬识把茶杯推开,让他接着斟酒。再两杯下肚,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随着酒后劲一齐烧上来,烧得霍敬识话也多了,不过始终没什么具体内容,只是一直在反复责问冯云笙: “你还干吗来?” “你怎么还敢来?” “你这么不是东西,你怎么还好意思来?”…… 冯云笙点头,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东西,现在想改,想做一回好东西。 “想让我看你改?”霍敬识问,眼睛却不看他。 冯云笙点头更甚:“想,但是怕少爷不想看。” 霍敬识没接话,过一会儿突然问:“你猜我想不想看?” 这下换冯云笙哑了,霍敬识这样没有语气的语气让他不敢冒声。 霍敬识自己回答道:“我看见你就他妈的来气!”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冯云笙话没说完,又被霍敬识打断:“我看见你就来气,可是又他妈的想看!” 冯云笙愣住,不知该如何接话。 “别那么看我,”霍敬识轻蔑地一笑,“想什么美事儿呢?我说想看,是因为你能让我记起我是谁。这世上没人再能让我记得我是谁了。” “你是少爷。”冯云笙说。 “不,我是霍敬识。” 冯云笙有点糊涂。 “我是霍敬识,不是他妈的霍会计,霍同志,霍……霍什么狗屁不通的……” 冯云笙是真不愿意在这个喜庆的日子哭一场给霍敬识添堵,可是忍不住眼泪。他在一汪咸水的这边儿,看见那边儿也汪起了两捧泪。他从没见过霍敬识哭,今天是第一次。 “少爷……”他从凳子上起来,不知怎么就窜到霍敬识跟前,跪下了。 “你给我转过去,你算什么东西 ……”霍敬识叨叨着,声音和语调全都拐得不像样。 冯云笙听话地转过身。一高一低两副肩膀都在抖。直到一桌好菜凉透了,两个人才平静下来。冯云笙先动的,去投了条热毛巾回来递给霍敬识擦脸。 “少爷,我去给你包饺子。” “你他妈的真不是个玩意儿。”霍敬识的声音从毛巾后头闷闷地传出来。 冯云笙说:“少爷给我个机会,让我以后干点儿是玩意儿的事儿。” 霍敬识看着厨房里忙上忙下的身影,一阵无言。过去的冯云笙对于他还真就是个玩意儿,只不过不是毫无生命的摆设,是个活物。但凡活物,总有点自己的脾气,闹了情绪受了委屈,不免需要主子哄一哄。可是哄归哄,不能蹬鼻子上脸,那就该挨打了。就像养条小狗,打过骂过照样会凑上来。因为主子还是主子。这么一看,冯云笙连狗都不如,没心没肺透了!霍少爷究竟哪一点对不起他?还没轮上主子打发他,他倒反过来先把主子嫌弃了。 霍敬识再好相处,毕竟也是生在宅门中,做了二十多年的主子爷。冯云笙的反颜相向让他难以释怀,因为真正打击到他的自尊心了。更何况他认为他对冯云笙超出了对待一个傍尖儿该有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换来那样一场翻脸不认人。 第六章 饺子没敢多包,够两个人吃就行,冯云笙接了半锅水放在灶上烧。他把碗柜、抽屉、窗台翻了一个来回,没找见腊八醋,出来想问霍敬识一声,发现霍敬识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的酒瓶也基本见了底。一斤酒,冯云笙顶多喝了二两。他的少爷心里究竟闷了多少苦,要在大年三十借酒消愁? “少爷,少爷?”他过去推推霍敬识,把酒瓶拿远一些,“我扶你进屋睡一会儿?” 没动静。又推了几下,除去一声含糊的“嗯”,霍敬识照无反应。冯云笙先去厨房把火关上,回来搂腰架胳膊地将人一提。霍敬识比冯云笙高出多半头,醉了酒又死沉,冯云笙费了牛劲才把他拖到床上,替他脱了鞋,掩上被子。 霍敬识的酒量不如冯云笙,从以前就比不过。那时在登云楼,偶尔会有这么一种客人:交情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东家亲自陪坐,排场有点大;东家一面不露,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这时就需要冯云笙登场,霍敬识出面客套两句,再由冯云笙替他挡酒。 这种差事冯云笙最是在行,不仅在行,还相当享受,往往陪上两杯自己也起了兴致,假如客人不介意,他干脆落座一陪到底。冯云笙难得有派得上用场的本事,只要不惹祸,霍敬识乐得让他替自己周旋这类不远不近的人情。 有天酒楼来了一行着军装的生客。领头那位的军衔不过团级,架子倒是提早扎成了军长,座还没落仿佛已经二斤酒下肚了,从楼上一听还以为来了拨地痞流氓。霍敬识一向不爱搭理这类兵痞莽汉,无论如何说不到一起去。在他看来还不如街边要饭的,要饭的起码不会一惊一乍。他没露面,这种人不值得他敷衍。不过来的次数一多,也就成了熟客。霍敬识听值班经理说,这位军爷肩上的军衔是来一回升一回。直到有一天,霍敬识觉得他有必要敷衍敷衍了。 事实证明,霍敬识与这种粗人谈起话来确实风马牛不相及。他敷衍得十分心累;当兵的也不爱听他文绉绉地打酸腔,反而格外愿意逗一逗替他挡酒的冯云笙。 冯云笙是酒桌上的开心果,长得好看又年轻,一抿嘴一噘嘴都讨人喜欢。只要不把平常气霍敬识那股子劲头拿出来,单单装俏卖乖,别管男客女客,谁也不会烦他。 显然这位军爷就相当吃这一套,这以后每次过来都要叫冯云笙作陪。有时候冯云笙不在,他还要不高兴,非让跑堂的去给他找人。这就令霍敬识对他的反感更上一层楼——把登云楼当什么地界了?青楼还是舞场,还点上陪酒的了!跟你聊两句是给你面子,还没完了,知道自己姓什么吗?这世道果然没救了,腰里别两把铁壳子就敢出来当大爷! 然而无法,现实所迫,军衔频升的客人轻易不要得罪。好几次,霍敬识一发现对方进店,就找茬儿把冯云笙支出去。他这么护着冯云笙倒不是真把冯云笙当成心肝宝贝,除了他别人看一眼也不行。但即便就是个玩意儿,也分三分喜爱还是七分喜爱。他对冯云笙虽谈不上海誓山盟一辈子,却也绝无可能让与别人随便把玩。他们俩几乎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对霍敬识来说,冯云笙不单单是下人或者相好,他不愿见冯云笙在他看不上的人面前陪笑脸。 不过这毕竟是私情,忙起正事来难免有注意不到的时候。有那么一次,霍敬识在办公室忙累了,出来溜达时路过一个包间,正巧看见冯云笙和几个当兵的聊得眉飞色舞。霍敬识是真给气着了——那脏爪子专朝你屁股摸,你个二货还跟那儿傻乐?!霍敬识装模作样地敲门进去,学着当兵的那一派称兄道弟的劲头,打着哈哈说:“哎呦,这不是陈帅嘛!最近没看见啊,忙吧?我这儿也忙,看见了进来打个招呼,马上还得走!那个谁,云笙,你也别在这儿打扰了,家里正好有事儿跟我回去一趟。” 被称作陈帅的军爷聊得正欢,哪肯放人,酒杯一撂说:“别走啊!刚还说吃完饭带小老弟出去乐乐呐!”霍敬识已经把冯云笙从座位上提溜起来,脸上仍挂着假笑:“改日,改日我做东。今天家里确实有事儿。”陈军爷一脸扫兴地看着冯老弟被带走了。 冯云笙不知这只是句借口,真以为府上有事,而且还不是好事,因为霍敬识一路黑着脸。等进了屋,霍敬识仍不开口,他坐不住了,倒上一杯茶,殷勤关切地送到人跟前:“别不说话呀少爷,到底有什么事儿?” 霍敬识本来就有气,一闻他身上的酒味,更是腻味,不耐烦地抬胳膊一挡。冯云笙没留神,大半杯茶洒在霍敬识裤子上了。 “呀!我给你擦擦,少爷,你先别动!”冯云笙着急忙慌地从裤兜往外掏手帕。这一掏带出来个东西,叮叮当当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渐渐停在霍敬识脚边。霍敬识垂眼一扫,是枚做工考究的银质子弹。不用猜都知道是谁送的。 “冯云笙!”他一拍桌子,吓得冯云笙正要去捡的手立马缩了回去,蹲在地上几乎就要抱头了。 “你那手能不能长点儿出息?”霍敬识没好气地数落道,“跟什么人都伸,也不怕伸出去收不回来。” 冯云笙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一听是这事儿,没太往心里去,继续把东西拾起来,说:“不是我要的,是他给的。” “给你就拿着?” “都给了,不拿白不拿。” “拿了好让他接着摸你屁股是吧?”霍敬识简直要咬牙切齿了,“你怎么这么贱呢?” 冯云笙一愣。平常霍敬识再怎么跟他发火,顶多是骂他不长脑子,从没说过真正侮辱他的字眼。他感到一阵委屈,他根本就没有别的想法!那人长得油头猪脸,他怎么可能有别的想法?摸他那一下是他没注意。但是摸都摸了,还能打回去嘛?个个都是大爷,他又惹不起。再说是那人硬塞给他一个小玩意儿,他都没看清是什么。霍敬识这么骂他,就好像是他跟人家说:军爷,你赏我个什么,我让你摸。——这才叫贱。他哪贱了? 不过他也知道少爷真在气头上的时候最好别顶嘴,所以只在心里反驳了一通,可又实在屈得慌,就想一个人待会儿。没想到刚一转身,霍敬识一把扯住他,不知怎么就那么憋气,结结实实甩了他一个嘴巴。 “你还有理了?让你走了么?给我站这儿!” 这下冯云笙彻底不干了。骂也骂了,怎么还打?打也行,打别的地方啊,怎么打都行,谁让霍敬识是主子爷,但是打脸不行!打人不打脸!他又冤又气地搡了霍敬识一把,扭头就跑。 刷一声,一个茶杯连汤带水地甩到他脚边,身后传来霍敬识的声音:“出了这个门你就别想再回来!” 冯云笙是真想长点志气,然而迈出两步还是怂了。 “你不是手有劲儿么?敢跟我动手,举着吧。” 冯云笙举着满满当当一脸盆水站在院中间,等霍敬识几时消气了,他几时才能放下。究竟举了多久他记不清了,反正最后是浇了个透心凉,外加胳膊两天抬不起来。 事后冯云笙给霍敬识认错道歉,说不该和少爷上手。态度尽管低声下气,眼里的委屈却藏不住。霍敬识也觉得自己打他那巴掌过分了,把他一直惦记的那枚尾戒给了他。 这件事翻篇不到一个月,霍家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被扣上通敌共党的帽子,一夜之间破了产。登云楼被封,霍老爷几乎用尽所有财产才保住家里几口人的命。然而多重打击之下,最终一病呜呼。姨太太尚且年轻,第一个提出要走。霍敬识也从天上摔到了地下。下人们全部被遣散,其中也包括冯云笙。他不想走。和他一样不想走的还有几个丫头。可惜东家自顾不暇,实在有心无力。 霍敬识和母亲躲到外地舅舅家暂避风头。冯云笙因为不是贴身丫头,霍敬识不方便带着他,找了个住处把他安置下,又挤出一笔钱,让他暂且等一等。可他受不了没有霍敬识的日子,没过几天就不听话了。 旅馆房间里,他抱着霍敬识不撒手:“我不想一个人回去,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少爷。” “别这么叫了,”霍敬识苦笑,“叫名字吧。” 他张了几次嘴,出口的还是少爷。霍敬识的笑似乎更苦了,说:“等都安排好了我就去找你,不会太久,你等等我。” “我真害怕一个人,少爷,你别赶我走……” “我什么时候赶过你?” “那你让我留下。” 霍敬识当时的处境非常艰难,舅舅早已不当家多年,当家的表兄对他们母子的排斥显而易见。他不让冯云笙跟着他,就是因为他自己都是别人的累赘,尚且要看人脸色,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再去哄冯云笙。何况没有过去的大宅院了,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怎么敢放任冯云笙在自己母亲眼皮底下晃悠?他还没有勇气明目张胆地做个逆子。 他理解冯云笙从来没离开过宅门,冷不丁一个人生活,肯定难以适应。但是他也一样,他也没经历过这么难的日子,他也在硬撑。开始他还能安慰安慰冯云笙,次数多了就烦了,有一回甚至口不择言地吼:“你能不能别再来了,我都不想看见你!”冯云笙真的不再来了。霍敬识以为他终于懂点事了。 半年后一切安稳下来,霍敬识抱着一切从头再来的念头回去找冯云笙。结果人去屋空。再碰面是在一家洋人开的西餐馆。霍敬识看见冯云笙和一张陌生面孔一起用餐。他走过去,想问问冯云笙为什么不辞而别? “你总该先告诉我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你的打算难道都告诉我了?”冯云笙一直盯着眼前的餐具,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看霍敬识。 霍敬识向那位陌生面孔表示想和冯云笙单独谈谈。冯云笙马上说不用了,没什么好谈的。期间他一直觑着对面人的脸色,对霍敬识的注视躲躲闪闪。霍敬识突然明白了:这是新主子傍得不够牢,还得继续表忠心。 猛一阵反胃,霍敬识从来没有那么缺教养地骂了冯云笙一句:“你个贱货,比真婊子还贱。” 冯云笙多好面子,当众挨这种骂能干才怪,登时一个扬手,把多半年之前的那一巴掌还了回去。 霍敬识可不认为这叫“还”。这就是从里到外在扇他的脸。即使他们之间没有过谁傍谁这层关系,仅只主仆,冯云笙的不知感恩也该算做一种背叛。两人彻底撕破脸。那之后很久,霍敬识都不愿再回想当天他们究竟对骂了多少伤害彼此的话。 然而对于冯云笙,选择“背叛”是因为霍敬识再也给不了他指望了。不单单是那句“不想看见他”,他也不认识霍敬识了。他的少爷不该有那样一筹莫展、濒临崩溃的表情。这让本来就六神无主的他彻底没底了;他的主心骨没了。 冯云笙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本事,不靠着谁就活不下去。既然霍敬识靠不住了,他总得再找一个靠。他有他的活法。霍敬识无论再怎样落魄,也总有个舅舅家可回。而他谁也没有,他必须给自己找后路。 平心而论,他对霍敬识并非全无愧疚,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霍敬识是真的把他当自家人看吗?那为什么躲风头的时候没有他的位置?为什么平常千般好万般好,事到临头要他一个人滚去外面挨日子?总让他等等,等等,可是等什么他都不知道,他等得起吗?如果他在霍敬识眼里连一起逃难的资格也没有,他为什么要把霍敬识当成唯一? 这是冯云笙当时的想法,后来回过头再琢磨,他也承认那时的霍敬识比他更难。他实在太害怕一个人苦熬,因此拒绝理解霍敬识,拒绝相信霍敬识还能再站起来。今天霍敬识在他面前哭,比直接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万倍。 他坐在床边守了霍敬识一夜。过去他也这样守过少爷,在少爷应酬得宿醉以后。那时他总是抱怨,觉得照顾醉鬼又累又无聊。现在倒觉得能守着一个人,本身就是福气。 除夕的饺子是初一早上煮的。霍敬识把冯云笙夹过来的头福挡开了,说:“作弊没意思,谁吃着算谁的。”结果他自己夹的仍是一口就吃到了福。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每一个都有福。 “福气就该人人有份。”冯云笙笑着说。 “你也有?”霍敬识看他一眼。 “有。” 能再见到少爷还不是福气吗?冯云笙过去还不觉得,总以为主心骨可以随便是谁,只要本事够大,肯让他靠一靠。而如今的霍敬识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只看着,他就心里踏实。 ——少爷永远是少爷;少爷永远只有一个。 第七章 整个春节,霍敬识一句也没有问过冯云笙当年到底在急什么,那样等不得。事过境迁的解释总要千篇一律地镀上一层无可奈何——陈词滥调,毫不新鲜。千般苦万般难,好像全世界的委屈都叫他一人受了;谁不知道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苦衷。 然而气撒过了,也就翻篇儿了。霍敬识可以原谅冯云笙。原谅并不难,不过是接受事实:接受冯云笙曾“背叛”过他;接受他曾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好过;接受这个没心没肺的人如今想要长点心肺。人终究无法和已经发生的事实抗争;非要不自量力,人会过不下去。而霍敬识之所以是霍敬识,正因为无论多么怀念过去,他总会逼着自己朝前看。 年后冯云笙再来登门说想见见少爷,霍敬识不再对他冷言冷面。两个人就像多年不见的旧相识,偶尔碰上一面叙叙旧,叙一叙这个新时代里他们身边的人都不能明白的旧。 关于撕破脸以后的那段经历,霍敬识从未细说,冯云笙是在他偶尔的只言片语中一点一点理顺的。少东家到底是少东家,一场变故并没有令他一蹶不振。不知是和什么较劲,他白手起家从事的仍是曾经最不愿意接手的食肆生意。从一家面馆干起,不到两年就开了饭庄。以霍敬识的能耐,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这正是旧时代的优势:只要人还在,机会永远有。对于霍敬识,迈进新时代是另一场“人生变故”。 冯云笙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开饭庄,倒跑去橡胶厂吃上公家饭了?他一个眼神斜过去,意思你这个脑子这么多年真是毫无长进,就会盯着眼前那一亩三分地,多迈一步你也看不见。 “大势所趋,早晚什么都不再归个人,早放手早适应。” 冯云笙皱皱眉头,一脸惆怅地小声嘀咕:“真就不能再回去了嘛……” “你还没伺候够人怎么着?”霍敬识说,“如今翻身做主人,不比过去低三下四让人差使好?” 冯云笙立刻摇头,仿佛是想也没想,又仿佛是想过太多遍,说:“我不想当家做主。少爷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的人一辈子就是听喝儿伺候人的命。你真让他自己做自己的主,他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他心里没底。” 这是三月中旬一个礼拜天,冯云笙正登梯爬高地给霍敬识家擦玻璃,这一大串落后话起码有一半随着春风飘去窗外了。 霍敬识无奈道:“你还是嘴上有点儿把门儿的吧,这话给谁听见都不好。” “我也就跟你说。” “跟我也别说。” 楼下这时正疯跑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孩子,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霍敬识从窗边走开。冯云笙以为他不高兴了,嫌自己蹬鼻子上脸废话太多,讪着一张脸从凳子上跳下来,去厨房洗抹布了。霍敬识的后半句解释从身后传来:“你跟我说这些,我只会觉得你真活该——想哈哈笑。” “我要是还能逗笑少爷也算好了。”就着哗哗的水声,冯云笙自己跟自己苦笑。 他今天一早就来了,抱着一盆春色勃勃的瓜子海棠。打从进门他的嘴就没闲下,先是叨叨这些花花草草的养在自己那处比窝棚强不多少的陋室实属浪费,少爷家窗明几净的才相得益彰,又解释说不是什么金贵品种,比不了过去霍府花园里的芍药、墨菊、君子兰,不过也算给屋里添了一道景。 要不说马屁也得是懂自己的人拍才能恰到好处,冯云笙的小爪子总有本事挠到霍敬识的心坎上。自从母亲过世,霍敬识一个人再没有心思侍花弄草,原有的几盆马蹄莲因为疏于照顾,早已先后枯败。整个家干净归干净,总缺了几分生气。 平常远看还不显眼,等把花盆往窗台一摆,纱帘马上灰了两度,窗玻璃也斑斑点点的不够透亮。这效果比冯云笙原本设想的差了好几层意思,他二话没说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地开始补救。霍敬识因为一直听他絮叨,无暇他顾,这会儿才想起纳闷花是哪来的。 冯云笙这时已站回凳子,正用揉皱的报纸给玻璃打亮,呵一口气说:“我们厂去年迎五一,门口摆了好几台子花。我一看就想起过去府里的花坛了,就没忍住……” “你偷的?” “没拿整盆。我会扦插呀少爷,你忘啦?”冯云笙说,表情语气还挺得意。 霍敬识如今的家与早年的大宅院是远远比不了,不过摆设布置仍明显沿袭霍府的一贯风格:雅致而温馨。冯云笙每看见一样熟悉的物件就会念起过去,于是擦个玻璃挂个纱帘也能东拉西扯地感慨半天。霍敬识可没有闲心陪他多愁善感,怒其不争地数落他没出息,这么些年老毛病还不改,难怪那回包子铺老板说他手快,是惯犯,平常准也没少拿公家东西。 “锅炉房也没什么好拿的,也就煤核。”冯云笙不以为意,“我不拿,他们也拿,大家都拿。” “反正公家、东家没区别是吧?”霍敬识替他道出心里话。 这也是事实。曾经仍做少爷的时候,霍敬识尽管没有闲心过问下人们整日都忙些什么,对他们私底下那套却是一清二楚。偶尔房中少了东西,不过分贵重的他也懒得追究,追究也没用,不到事关重大的地步,下人之间谁也不会主动拆谁的台,因为人人都不清白。霍敬识顶多抱怨两句,怪冯云笙又给他瞎收拾。不过他倒的确从没听冯云笙对他告过其他人的状。看来东家再怎么和颜大方,下人和下人才是一条心。 果然,冯云笙又窘又无奈地一笑,说:“少爷,真要一句瞎话不说,一样府上的零碎儿没顺过,就不是下人了。”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笑里多出一抹羞涩,“不过我后来就不干这事儿了。少爷单赏我那么多,他们都眼馋死了。” 霍敬识白他一眼:“哦,现在没人赏你了,你又开始手脚不干净。” “没有,真没有!”冯云笙对此自有一套解释,“就一枝儿花杈子,怎么能叫偷呢?这跟偷差着十万八千里,这顶多算物尽其用。你想啊,我要是没剪这一枝儿,它不就只能摆在我们厂门口那一块地方嘛,多浪费。这剪了一枝儿,养活了也能让少爷你看看,这不是好事儿嘛。” 霍敬识发现冯云笙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看过几回好脸就开始说话不过脑子。 “你这都什么思想?” “旧社会穷人的思想。” “现在新社会了。” “那我改好了。” “改好了这哪来的?”霍敬识一指窗台上那盆繁茂俏丽的“赃物”,等着听冯云笙这个狡辩专家还能怎么强词夺理。 冯云笙倒老实了,低眉顺眼地说:“就这一回,以后再不了。” “你从来爱保证,张口就来。”霍敬识对他的话向来只听七成。 “这回是真的。” “你除了一张嘴也不剩别的。” “真的不了,少爷信我一回。”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两人一齐盯着归置一新的窗口发了会儿呆——洗得雪白喷香的镂空纱帘,让春日的太阳晒出几块暖黄,而在黄白相间的底端,点缀着粉艳锦簇的玻璃翠,谁看都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冯云笙在想什么霍敬不清楚,霍敬识想的是:冯云笙刚才那一番胡说八道似乎也有点道理。 “少爷,”冯云笙出声了,“我真想过去那一院子海棠,玉兰,木芙蓉,还有银杏,紫竹……每年八月都飘着桂香,冬天有腊梅……我一闭眼就能看见这些,那味儿还能闻见呢……” 霍敬识看着他一脸追忆的陶醉相,小狗似的拱鼻子闻空气,不知怎么,一瞬间又想笑又想哭。怎么可能不怀念?那时不必出宅门,能把春夏秋冬四季的景都赏了。 午饭两人吃的春饼卷菜,也是冯云笙做的。同样是这个季节里霍府厨房的必备菜色,从立春到入夏,总有几天出现在餐桌上。 霍敬识对冯云笙如今的手艺真要刮目相看。过去他打死不愿进厨房。一提去登云楼,他马上表示,少爷安排他当什么差都行,就是别让他进厨房。在厨房窝一天还不满身油烟味?到时候少爷想搂他,就是他不嫌难闻,少爷也要反胃。 霍敬识指责他偷换概念,又一针见血地揭露他就是骨头懒,成天惦记不劳而获的美事。他腆着脸大言不惭地反驳,说能在床上把少爷伺候舒坦也是本事。凭什么在床上的劳作不算劳作?凭什么他不能靠着这项本事受宠得赏?何况他不觉得自己这份差当得比府中或酒楼任何一个人轻松——在床上卖力不叫卖力? 他这套歪理邪说简直让霍敬识想跟他生气都生不起来,反而觉得他可怜。不管他如何振振有词地给自己灌“凭本事吃饭”的迷魂汤,骨子里始终是个靠主子赏赐过活的下人。主子哪天不高兴赏了,他就一无所有。过去他一直不愿承认这一点,倒是新社会让他领悟不少,也勤快不少。尽管是被逼无奈,总好过继续混日子。 临走时他问霍敬识家里有没有富余的纸本,写过字也无妨,他使反面就行。霍敬识诧异他做什么用,他说跟厂里报了个工人业余学习班,写写算算用得上。霍敬识更加意外:“想起什么来了?” 他叹着气说,人家都积极,他也就别再当个别分子了。不合群的苦头他这两年可是吃够了。假如当初他能稍微收敛一些,哪怕装装样子,兴许就不会酿出那一场操作事故——有人和他说话,他就不必无聊得打瞌睡;即便瞌睡了,也总有人会叫醒他;或者事故终究不可避免,至少他能因为平时给领导留有好印象,落个留岗查看的处分,不见得连个商量也不给打,直接发配去锅炉房。 过去冯云笙一直深信不疑,以为只要死心塌地地“赖”在霍府,他这一辈子的指望就全有了。他满心盼着能把霍少爷这棵大树靠稳靠牢,哪怕一辈子低少爷一头,一辈子只能以下人的身份和少爷在一起,他甘愿。如今时代不再给他这种机会,霍敬识一个前朝少爷除了面对现实尚且别无他法,他就更加不该做梦。 可他还是想“靠”,还是想让少爷做他的主心骨。假若少爷告诉他,他该团结同事,该积极表现,他早会那么做。他是活在新时代里的旧人,旧身份才能让他踏实,因为他熟悉。 第八章 冯云笙过去一直有个毛病,他自己不承认,霍敬识的体会最真——他喜欢仆假主威。也不是真的冲谁发威,是有意无意地在种种小情小故上借风造势,好让自己从一众俯首听命的下人中间脱离出来。他是可以也是伺候人的,但必须是所有伺候人的人里最特殊的一个。他只愿做主子眼里的下人;在他认定的那些真正的下人眼里,他起码要是半个主子。 霍敬识每次点出他有这种心思,他必定极力辩驳极力否认,那股欲盖弥彰的劲头让霍敬识都“不忍心”继续拆穿他。有时候想想,就让他得意一下吧。他还有什么呢?也就剩恃宠生骄了。再说他敢骄也是因为他有宠可恃。讨不到宠的人,连骄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凡事有度,骄多了难免引人生怨。冯云笙又不是个吞声忍气的性子,谁给他白眼看给他风凉话听,他一准原样奉还。只有两种情况他不会与人纠缠到底:一是他给人添了麻烦帮了倒忙,自知理亏当然没脸回嘴;二是他信口开河惯了,真碰上个爱较真儿的主,非要摆事实讲道理与他掰扯一番,他也招架不住。 他不擅长就事论事地理论。他的做派一向是无理搅三分,胡诌乱道甩闲话在行,一旦正经理论起来毫无优势。他的胜利通常建立在他语速快,用词不堪又满口歪理,趁着对方还没拉开阵势,他先连珠炮地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等人缓过神来准备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他早“乘胜而逃”了。 霍敬识对他定义的最准确,说他就是耍赖。好比两个人决斗,哪有对方战袍还没披好,你就直接开局捅刀的?他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说这叫战术,硬对硬拼不过,当然得想别的招儿,哪能蹲那儿擎等着挨打?那是傻子! “谁傻?”霍敬识揪住他,狠拧他耳朵。 他马上讨饶:“没说是少爷呀!我是说对付什么情形用什么招儿,不能拿自己的短去拼人家的长呀,那就吃亏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少爷,这可不是我胡编,这是书上说的!” 霍敬识那时断言他是胡搅蛮缠,不过现在看来,他的“对付什么情形用什么招儿”倒真能派上几分用场。 无论世道如何,东家长西家短的人永远不缺。区别是曾经的宅门能隔绝外面的嘴,而自己家里的嘴不敢当面嚼主子的舌根。如今邻里的距离比过去近太多,“为你好”的人也太多。霍敬识今年二十九,这个年纪仍没有成家的打算,在整栋楼是独一份儿,因此没少被大妈大姐们关心个人问题。他不胜其烦,却无可奈何。他缺乏应对这类热情围攻的经验,不管他敷衍什么,总有一句叹息等着他——“说一千道一万,你横不能这辈子就自个儿过呀!”渐渐地,他宁愿挂上一副假笑频频点头,显示这些过来人的劝他听进去了,好尽快结束一场场被堵在楼栋口、楼梯口、家门口的“教育”。 冯云笙而今每个礼拜都来,有时还要来两趟,出来进去间很难避人耳目。他在单位人缘欠佳,邻里关系倒应付得游刃有余。不知他对大妈大姐们编了什么瞎话鬼话,霍敬识越来越少被堵在楼门口关心个人生活了。甚至人们看见他,霍会计霍同志也不叫了,笑眯眯地来一句:“他表哥,下班啦?”把霍敬识叫得一愣。再一琢磨,她们把冯云笙当成这个家的主角了! “……她们就是憋得难受想说话,其实说了什么自己也不往心里去,要不怎么下回再见着你还是老一套呢。都是车轱辘话,就为痛快痛快嘴。你别顺着她就行。她一起头打听你,你就往她身上拐,等她扯起她家里那点儿事儿,也就想不起你的事儿了!”冯云笙站在水池边给霍敬识搓洗床单,搓几下停一停,打点肥皂淋点水,再接着搓。他现在每次登门必定要找点活干,似乎不干活待下去的理由就不够充分。他一边搓着一边絮絮叨叨:“……你说是不是?惜字如金,那话才有分量,一说一车就不值钱了。就像我,有事儿没事儿老嘚啵,全是废话,你过去不就嫌我碎嘴嘛……” “你现在自我认识倒挺深刻。”霍敬识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沙发里看报纸,冯云笙说了一大串,他只回了这一句。 冯云笙抬胳膊蹭了蹭鬓边的汗:“少爷,我要是一直跟你在一块儿,我早不那么落后了。” 霍敬识没接话,笑一声,对他的溜须拍马不买账。 冯云笙说:“就我之前待的那个车间的主任,水平照你差远了。一开会说的都是什么呀!还批评我打瞌睡,是个人听他说话都得犯困……” 霍敬识见他的嘴又开始没把门儿的,报纸一撂,抬手点点他:“你就别改,早晚锅炉房也装不下你。” “可是你说,怎么你的话我就乐意听,他们说的我就不乐意听呢?”他举着两手的肥皂泡回过头。 霍敬识看他一眼,没理他,又把眼睛挪回报纸。 夏至一过,冯云笙突然忙起来,说是锅炉房人手不够要加班。霍敬识厂里的事情也多,彼此半个来月没有碰面。这就到了霍敬识的生日,小暑之后第五天。他自己都忙忘了,冯云笙却记得清清楚楚。 冯云笙见证了霍少爷十岁到二十四岁间的每一个生日。最早的那一年他五岁,刚进霍府半个月。年纪虽小,印象极深。他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过生日能吃上那么多好东西,得到那么多新鲜玩意儿。那时他对霍府的一切还很陌生,怯怯地躲在母亲身后,让一院子的五颜六色晃得眼睛都花了。他觉得霍少爷就像个小皇帝;他想像中的皇帝也就过这种日子。那天他和其他下人一样,沾小少爷的光得了老爷的赏。那是他人生中得到的第一份赏,他到现在还记得:两块洋点心外加一块大洋。他让母亲领着作揖谢赏。回去以后大洋还没捂热乎,就让母亲要走了,两块洋点心倒让他开了胃口。他舔舔嘴说还想吃。母亲正扫炕铺床,随口告诉他:明年这时就又吃上了。他当然不至于等上一年才能再吃上点心,霍府一年有那么多热闹要办。但是这句话他一直忘不了。因为这让霍少爷在某种意义上与他的期盼挂了勾。 霍敬识的生日也是霍太太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就这么一个骨血,没有什么能比他更亲。霍老爷过寿的面条她都不曾亲自动手,只有儿子能让她在小暑这种闷热的节气心甘情愿闷在厨房里,从打卤到擀面,一站两三个钟头。这一天,霍敬识不管在外面忙到多晚,一定会回家吃下这一碗生日面。 冯云笙比不了当年霍太太的手艺,连那些食材和作料也配不齐。他只能依照记忆尽量还原。他特意和同事调了夜班,好白天在家鼓捣卤子和面条。节气太热,他必须当天做,不然再好的东西闷一宿也要馊了,而等霍敬识下班现做就来不及了。 他拎着两个饭盒和一兜子手擀面,掐着时间往霍敬识家走。远远一看窗户是关着的,到楼下也没有熟悉的自行车,他心里诧异,平常这个钟点霍敬识已经到家了。上楼敲门果然没有人应。一个街坊正好出门,说:“没回来呢,没听见开门声。今儿够热的!” “是热——闷雨呢!” “别站着等啊,上我们家坐会儿,喝口水,瞧这一脑门子汗!” 冯云笙在这点上与霍敬识极其不一样,楼上楼下两三年,霍敬识从没去哪个邻居家串过门,他倒因为常常在楼下等霍敬识,没少上这家那家喝杯茶坐一坐。眼瞅着闲扯一个钟头,霍家大门始终不见动静,邻居大姐留他吃饭。他说不了,他去迎一迎。他把饭盒和面条暂时存在大姐家,主动拨出一碗让人家尝尝鲜。 迎着迎着,看见橡胶厂大门了。闷雷响了一路,这时开始滴雨点。他加快脚步,赶到传达室时,一道响雷把雨彻底劈了下来。看门大爷人不错,见天不好让他进来说话。他说他找会计室的霍会计。大爷告诉他,今天会计和厂领导出门谈事去了,都没回来。 “不回来啦?” “备不住留那头吃饭了,事儿不要紧你就明儿再来吧,估摸着今儿见不着人。这个天,回也都直接回家!” 冯云笙的心思全在霍敬识身上,心不在焉地和大爷聊了几句,一等雨势渐小,就准备走。大爷劝他这云厚着呢,还得下。他坚持要走。大爷好心翻出个大号编织袋给他,说好歹能当半拉雨衣使。 回去的末班车已经没了。冯云笙只能走着,半道雨果然又大起来。等回到楼房,他已经给浇透了。霍敬识还是没回来,他等不了了,当差不由己。他向邻居大姐借了把雨伞,赶回厂子。 霍敬识是第二天下班回来的。前一晚应酬喝多了,路又远,几个人在招待所住了一夜。他前脚刚进门,邻居大姐就来敲门送饭盒,说:“他表哥,这是给你的,搁我们家一天一宿了!怕闷了我还一直给敞着口儿呢!还是有点儿不新鲜了闻着……” 霍敬识一看就明白了。过去他总爱数落冯云笙干什么什么不行,其实一半是气话,冯云笙兴头上来或者情愿做什么的时候,也能把事情做得漂亮。譬如这捞面卤子。尽管吃不得了,心意倒是像模像样。他把饭盒刷出来,又洗了把脸,出门去找冯云笙。 不去不知道,一去他发现平房一片地势太低,昨夜一场大雨让许多角落积成了水塘,呱呱地赛着蛙唱。找到冯云笙住的杂院,树荫几乎把整个院子罩满了,太阳只晒得进几块斑驳,六点半的光景暗得像八点。冯云笙家的窗户没关,但挂着窗帘,好半天霍敬识才敲开屋门。 一见来人,冯云笙愣了一下,人都忘了往屋里让。霍敬识看他一脸倦色,以为是夜班回来补眠睡到现在,笑道:“还没睡醒?”他这才把门敞开。 霍敬识进了屋,屋里一股湿气,再一低头,洋灰地返潮得画上地图了。他问冯云笙吃饭没有,一块儿吃饭去吧,谢谢他昨天给他送面条,太不巧了没在家。 冯云笙反常地表示没有胃口。他终于觉出不对,“你病了?”一摸脑袋,果然发烧了,不过不是特别烫。“吃药了么?” “吃了,睡一下午了。” 昨晚冯云笙淋了雨,到厂没多久就难受起来,好容易挨到下班回家,赶紧问邻居要了片药吃,想着睡一觉发发汗。眼下烧是退下去一些,不过人格外没有力气,喉咙也痛得要命。 霍敬识沉默地环顾了一圈屋里,不知想些什么,又静过一会儿,最终发了话:“收拾几件衣裳,你这儿太潮了,再弄出肺炎来。”冯云笙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坐在床边眼神怔怔地看着霍敬识。 见他傻愣着不动,霍敬识索性自己去柜子里翻。刚翻几下,手边递过来一个包。“这个……还有这个……那个……那个也带上吧……”生病让冯云笙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更显得小心翼翼在讨好。 霍敬识自始至终没有看他,尽管没看,也知道他在偷瞄自己。这在过去是他常有的反应:期盼已久的事终于得到应允,雀跃之余又担心主子反悔,空欢喜一场,于是更加想要确保应允成真,不再生变。那时霍敬识一见他这样就忍不住嫌弃他:“这点儿出息吧!”今天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霍敬识以前只会觉得冯云笙可爱,可怜,可气,可悲,让他头疼,让他着急,让他舒坦,让他寒心……但从来没有在他身上体会过这样……心疼的滋味。 第九章 倒退十年,霍敬识绝想不到而立之年的自己是如今这副模样。总该是正经八百的当家人了吧,独当多面,让父母颐养天年。他不会只有冯云笙一个,多半为了父母已经娶了一个谁,说不准孩子也有了。而家庭之外,冯云笙顶多占个四分之一、五分之一,这还是自己对他没有腻烦的情况下。假如冯云笙恃宠而骄的劲头太过,恐怕整个霍府也难再有他的位置。这绝非不念旧情,冯云笙不可能是霍少爷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一点上他从未瞒过冯云笙,冯云笙也不比他糊涂,否则霍家一败,冯云笙不至于连一年也熬不过去。他们谁也没有真正把对方当成过唯一。 后来时代改变了一切,不单是身份,地位,财富,前途,也包括人本身。无论霍敬识嘴上承不承认,他骨子里的少爷思想、阶级观念总是受到了冲击。他再怎样任凭冯云笙一脸追悔莫及地巴结讨好自己,心里的感受终究和过去不一样,心安理得的成分没有那么高。他更多是在给冯云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一个“赎罪”的舞台。他知道这是冯云笙想要的,冯云笙一点也不委屈。 现在,这个一点也不委屈的人,正一脸委屈地坐在霍敬识的自行车车后架上,怀里抱着个空出大半没有塞满的行李包,虚虚斜靠在霍敬识的背上。不是故意要靠,是他浑身无力坐不稳当。他这么一晃一晃,晃得霍敬识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搂着点儿吧,再摔下去。” 一条手臂乖乖环上霍敬识的腰,接着一整个暖炉贴了上来,把霍敬识贴得从里到外沉不下神。没骑多少路,汗把衣裳遢成了半湿。不过很快,他意识到那不全是汗。他在被什么牵动着抖。路面很平,绝不是车颠簸出来的。 再蹬出十几米距离,霍敬识蹬不下去了,靠路边捏闸停了车。他一只脚仍踏在脚蹬子上,一只脚撑住便道牙子,半回过头,像无奈又像是给自己也开始不稳的情绪找托词,叹口气说:“你都把我弄没劲儿了。”他没有点破冯云笙在哭,他怕这个字一说出来,自己也要控制不住。 冯云笙抽搭了一会儿,渐渐没声音了,从车上下来说想走走。霍敬识帮他把行李包夹到车后架上。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车座左端把着车把,一个在车座右端搭着车架,沿路慢慢地走。 他们从家出来时找了家馆子吃过晚饭,这会儿天已经黑了。昨夜那场大雨为今晚洗出一片透亮清爽的夜空。正逢月初,路前方吊起一轮弯弯的新月。他们迎着新月走了好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拐过一道路口,霍敬识问:“还走么?”冯云笙扭过头,他拍拍车座:“还好几里路,上来吧。” 夜里冯云笙又烧起来,吃过药也不大见效,早上仍裹在被子里打抖。霍敬识提议去医院,他死活不肯,说没事,睡一睡就好了。 冯云笙的身体一向健康,过去就极少生病,一年也未见得闹一回头疼脑热。偶尔赶上一次,他别提多作了,恹恹地往床上一歪,俨然重病缠身,以一副又自责又无辜的口吻对霍敬识宣布:接下来的日子他要对不起少爷了,不能给少爷端茶递水揉肩捏背,都是他的不是,等他有力气了一定好好伺候少爷,给少爷当牛做马。霍敬识明知他在装蒜,却仍乐于哄一哄他,觉得他这样堂而皇之地趁病撒娇,远比暗地里耍心眼要可人许多。 再三确认他不去医院,霍敬识把药片和一杯水放到床头,留下张字条,叮嘱冯云笙实在难受就去楼下报刊室给自己挂电话。一提电话,冯云笙想起他还没跟厂里请假。霍敬识让他把号码写下来,承诺到办公室替他打过去说一声,他就不要楼上楼下乱跑了,再跑出汗吹了风,更不知道哪辈子才能痊愈。他脸色犹豫,支支吾吾地不下笔,非得霍敬识不耐烦地“啧”他两声,他才听话。 等进了厂电话一拨,霍敬识总算明白冯云笙为什么怕自己替他请假了。也是霍敬识多问了一句,从电话线那端的满腹牢骚里拼出了事情原委。那位一直以来要挟冯云笙不得已上供的同事,前阵子不知和什么人斗殴斗大发了,把自己的命斗丢了。冯云笙不再需要给谁上供,担心霍敬识知道了这件事,不准他再来蹭饭。难怪突然忙起来,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岗位,冷不丁多出个坑,余下的萝卜可不得轮着填嘛!霍敬识这么想着,却并没对冯云笙提一个字,全当不知道,下班回家照从食堂打回两人份的饭菜。 冯云笙的烧退下去,人倒咳嗽起来。白天还好,夜里尤为厉害。霍敬识睡在他旁边,他也不敢痛痛快快地咳,越憋越适得其反,终于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听得霍敬识以为他要背过气了,下床给他倒来杯水,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你说你想咳就咳吧,憋着干嘛?” 他只顾得上摇头摆手,好半天才平息下来:“我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不过去了,憋死了。”霍敬识一看他这副“委曲求全”的德行,不知怎么好话也不愿好好讲了。 冯云笙就这样因为一场病悄无声息地挤进了霍敬识的生活,不知不觉间经营起两个人的日子。他每做一样事都做得尽量不着痕迹,总担心动静一大,会无端提醒霍敬识家里多出一个人。他不再整夜整夜咳嗽以后,霍敬识连最后一点两人相伴的不适也感觉不到了。 上班之前总能吃上新出锅的早饭,下班进门总有凉热正好的茶等着,霍敬识开始彻底习惯冯云笙在自己家进进出出。当他发现他早已默许冯云笙的衣物不声不响地侵占他的衣柜,便明白对冯云笙他绝非只有心疼。 两个人的夜晚并没有多出一份喧闹,反而格外安静。霍敬识喜欢靠在床头看书读报,冯云笙就盘腿坐在另一边忙自己的事,常常是做学习班布置的作业。有时他拿不准答案,向霍敬识请教算得对不对。霍敬识替他看上一眼,不是嗯一声,就是哪里哪里再好好看看,然后不知第几次地唠叨他放着写字台不用,非要窝床上,也不嫌难受。他总是笑一笑,说:“桌跟前儿坐不住,习惯了,就乐意待在少爷旁边。” 冯云笙从以前起就是这样,和霍敬识快活过一场,他不愿马上就走,总要在床上多赖一会儿。假如偶尔被应允留宿,他更睡不着了。也不管霍敬识对他不着边际的絮叨多么敷衍,多么心不在焉,他始终兴致勃勃。这对他来说是来之不易的亲密时光,不同于皮肉相抵,是另一层亲密。偶尔,霍敬识人在心不在的表情会忽然停顿一下,看一眼冯云笙,或者一直闭目养神的眼睛冷不丁睁开,这都意味着他对冯云笙正在胡诌的话题感些兴趣。冯云笙眉飞目舞得就更加起劲儿。 有时冯云笙坐在那里摆弄什么,多半是霍敬识新买给他的玩意儿,忽然想到哪里,便凑过去向霍敬识撒娇,企图把下一回的赏先从口头上讨到手。霍敬识若是在看书,就会把他一推,说:“别闹,你挡我光了。”若是没在看书,也会把他一推,说:“你快把我晃晕了,有这么大精神,给我按按腿。” 当然,霍敬识兴致盎然的时候,也会胳膊一伸把冯云笙搂到自己身前,坏笑着说上几句床笫私语。说着说着,总是冯云笙先不老实开始动手动脚。霍敬识把他一压:“我看你就是一天太闲了。”再真刀真枪折腾上第二轮,冯云笙便只有趴着的份了,第二天起来腰酸背痛,埋怨少爷不疼他。 “疼你才让你起不来床,不然就疼别人去了。” “不行!少爷就疼我一个。” “是啊,昨晚上你舒服不舒服,哼得人心都痒。” 冯云笙一听这种夸就满脸得意,等霍敬识凑得更近,说:“你可真行,湿得像尿床了似的。”他又马上不好意思,躲出去大半天不肯见霍敬识。这是难得令他害羞的字眼。 如今两个人夜夜睡在一张床上,又是夏天,彼此的生理反应一目了然,不过是装作没看见而已。有回早上起床,霍敬识见冯云笙躬在水池边偷偷摸摸洗什么。四目一对视,又都迅速移开。 这样的“偶遇”一旦发生,家中处处是“偶遇”:倒杯茶端个菜两人的手必能挨上;他去挂窗帘,他从桌前起身,那么大的空间,两个身子一定要擦过;就连一道围攻影响睡眠的祸害——蚊子——也必然好巧不巧地撞到一起,几乎要抱上。 大约是月亮太美的缘故,中秋那晚两人散步回家,毫不意外地滚到了一起。好几年未曾做过,彼此都激动得不像样。冯云笙咬着嘴不敢漏声,生怕给隔壁听去动静。霍敬识也不说话,闷头在冯云笙身上发狠。两个人都觉出疼,可也真痛快。事后好半天没人出声,一左一右地靠在床头。冯云笙一动也不动,不敢打破这份沉默,怕从霍敬识嘴里听见一句懊悔,或是刚才那一场没什么,不过是各取所需。 屋里只开了床头一盏台灯,在霍敬识那一边,投出的影子却是朝向冯云笙的方向。两道影子就那么静着,静到冯云笙以为等不来任何说法了,霍敬识突然开了口:“云笙,去给我倒杯水来。” 冯云笙只空了一拍就欣喜地跳下床。这是一声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云笙”,这两个字更像是一个决定,一份承诺。 冯云笙五岁就认识霍敬识,到如今二十五岁。二十年,什么都经历过了:旧时代、新时代;平等的、不平等的;好过,恨过,怨过,悔过,分开过,重聚过。到现在,他终于和他的少爷过成了谁也不想离开谁的能一块儿走下去的伴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