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6.5:绝境繁花》作者:DNAX 文案: 用鲜花和叶子扎成的花带从四面八方环绕着棺木。 ——《罪与罚》 第1章 委托 他四点之前就到了。 外面正在下雨,咖啡店里客人很少,都像是来避雨的。 他放下伞,犹豫几秒,最后选了角落靠窗的桌子。他觉得这个座位也不理想,虽然能看清街上的每一个人,但也让自己毫无遮碍地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他倒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看到,只是不知道和他相约的人是否介意。 他们约在四点整,工作日下午,细雨绵绵,整条街都显得空旷清冷,只有远处的街道响起了警笛声。为了消磨等待的时间,他看了放在桌上的菜单。有无咖啡因的咖啡,是吗?他很好奇,不过还是点了纯咖啡,希望一杯下肚能让自己精神一点。 咖啡还没有上桌,等的人已经来了。 他看到她进来,没有带伞,不知道是搭车来,还是坐地铁,他知道她自己不开车。 她的金发很淡,自然卷曲着落在肩头,衬得那件黑色长裙和皮毛外套格外引人注意。她站在门口,浅蓝色的眼睛往角落一瞥,看到了他,于是径直走过来。 “你来得真准时,露比,一分钟也不差。”他对她说。也许应该用“他”,而不是“她”,不过没关系,他觉得从外表来看没什么疑义,他一直都很欣赏他的美,美丽本身是纯粹的,不必添加条件和限制。 露比·特罗西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往布满雨丝的落地玻璃望了一眼。 他总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大概是出于对情报专家的敬畏,就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我要一杯酒。”露比投向窗外的目光飞快地收回来,仿佛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只是为了看街景。 “这里有供应酒。”他把菜单翻到酒的那一页。 “我知道有,所以才同意在这里见面。”露比说,“酒吧常常供应咖啡,咖啡店却几乎没有酒,这不合理。” “你总不能要求事事都合理,对吧?” 露比没有回答,也许是觉得合理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讨论的余地,问题只是出在合理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又由谁来一锤定音。这又不是今天见面的主题。 服务生过来时,露比把想要的酒指给她看。 “半小时,够了吗?” “够了,只要五分钟,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 “我过来就花了二十分钟,不光是时间的问题。” 当然,露比·特罗西能亲自地走来和他见面,本身就冒了很大的风险。 他把一张纸条放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按住,轻轻推过去。纸条下还有一张——不用细看也知道是支票。 “来见你之前,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拒绝我。” “我不拒绝钱。” “我又担心这点钱打动不了你。” “要看情况,委托难度和酬金相应,黑道头目的价值和街头混混不一样。” “我还担心你不愿意接警察的委托。” “没这回事,我不挑雇主,爱挑剔的是我的合伙人。” 其实他觉得他们还算得上熟人和朋友,可有了委托关系反而得公事公办。 这算什么公事,他又忍不住想,一个警察和职业杀手的中介人坐在一起,走进店里那一刻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酒还没来。”露比的双手藏在外套口袋,双腿交叠背靠座椅望着他,“在我没看到那个名字之前,你仍然有机会反悔。一般来说,我不会劝雇主多考虑一下,因为找上门来的人肯定已经深思熟虑过,不介意自己的人生中多一具尸体。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履历漂亮的警察,很清楚杀人不被发现最难的一点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是隐藏尸体。 “如果我看了名字,接受了委托,那么尸体是藏不住的。”露比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没办法。” “我知道。”他知道他说的不是真正的尸体,而是横陈在他平坦仕途上的致命丑闻和污点,是无法撬动排除的绊脚石和隐患。 露比又对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伸出右手,拿走了桌上的纸条。 “酬金。”他好意提醒。 “我要现金,明天送到第十街转角的9号仓库,告诉管理员是罗拉给彩色毛虫糖果店送的软糖。”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把支票收回去。 “什么时候可以有结果?” “不在乎过程的话收钱后三天,有特殊要求或者需要善后至少得一周到十天。”露比说,“我们要调查他的生活习惯和活动范围,还有他的人际关系,如何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声无息,是这一行里分出高下的关键。” “我在想那些破不了的凶杀案有多少和你有关?” “凶杀案怎么可能和我有关?我奉公守法,从来没什么案子扯到我头上,再说……” 露比停下来,服务生把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酒来得比咖啡快,只要从酒瓶倒进玻璃杯就行了,咖啡要慢一点。这很有趣,嗜酒的客人往往不愿意久等,爱好咖啡的人则多少有些耐心。也许这就是世界的规则,每件事都有内在的逻辑。 “再说警方也不在乎,对吧?反正死的都是该死的人,你又不会接嫖客的委托去干掉向他老婆告状的妓女,也不会替失业的流浪汉去打烂他上司的脑袋讨公道。黑道头目、腐败警察、同流合污的大人物才是你的目标。”他笑了,眼角有几道抹不去的愁绪。不笑的时候他看起来更年轻一些,皮肤光滑健康,只有憔悴的眉间平添了些许岁月痕迹。 “我本来想自己动手的。” “你不用告诉我你内心的想法。”露比说,“告诉我,我就很难忘记。” “我明白。”他点了点头,觉得自己非常理解一个情报贩卖者的烦恼,太多有用和没有用的消息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遗忘反而成了一种奢求。知道得越多,麻烦越多,危险也越多。 “我希望他死得痛苦一点,又希望干净利落地解决掉这个问题,但是我最希望的是临死前他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你还是把最关键的一点透露给我了,复仇,对吧?我更喜欢和利益有关的委托,雇主和目标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任务出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露比说,“但是复仇不一样,复仇的要求很复杂,每次都不同,为了在特定条件下达到目的,就得花更多时间去准备计划。” “所以我只是希望,你不想听,我永远把它藏在心里。” “那也不用。”露比的手指轻轻按在纸条上说,“我猜到上面写的是谁了。” “我找不到他。” “我会找到,只要他活着,难免有活动轨迹,只是他没有在你们知道的地方活动而已。”露比说,“除此之外,你还可以选择期限。” “半个月之内,比我下这个决定的时间已经短了不少。” “好吧。”露比始终没有碰桌上的酒杯,好像那杯酒只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在闲聊的道具。 “你最近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 “你要小心一点。” “这是来自执法者的警告?” “不是,只是朋友间的关心。” “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总有什么原因吧?” “最近发生了一些案子,很不寻常。”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和委托没关系,只是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下。” “什么案子?” “连环杀人案,一个隐秘杀手连续杀害了好几个女人,受害者都被割断了喉咙,死得很惨。”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私底下我们叫那个凶手剃刀。这些女人……哦,死者中也有一个男的,但主要是女人。”案子还没有侦破,他不该把这些事说出来,不过他并不觉得露比从别的地方打听不到这些传闻,没准还能从这个情报专家嘴里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消息。 “死的那些女人都是妓女吗?” “你怎么想到的?” “杀了好几个人却算不上什么轰动的大案子,死者要不是独来独往无人关心就是命不值钱。没有正当职业的黑街女人很少会在外面替人跑腿干活,而且变态杀手喜欢拿妓女发泄杀欲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没有正当工作,收入却很不错,钱从哪里来,总要有个来源。”谈起案件,他又振作起来,一扫刚才低沉无奈的情绪。连露比都觉得他实在是个好警察,在生活受到如此严重打击,以至于不得不违背自己对正义一贯的标准来摆脱困境的时候,也仍然热衷于工作。 “别误会,我猜她们是妓女也只不过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 “她们住得很隐蔽,有的独居,有的闭门不出,和原来的家庭完全断绝联系。根据为数不多的邻居反映,受害者的住所经常有陌生男人悄悄出入。从经验上判断,没理由不怀疑她们靠卖身为生吧?” “经验可是最容易出错的,习惯用经验去判断更是错上加错。” “那么假设她们除了出卖自己,还有别的方法维持生计。你知道是什么吗?” “比如,卖一些不用出门就能到手的东西,见一些有求于她们的人。”露比说,“你不会不知道,有些街边女郎也干一点这种事。” “我知道。” “我就很少出门,可像你这样的警察也会抽空跑来见我一面,我们的关系远远不到妓女和嫖客那么亲近,至于钱……” “你不缺钱。你是说,那些女人伪装成妓女的样子,实际上却是靠贩卖情报过日子。” “她们不必伪装,你办案的时候难道没试过让小巷里的女人替你跑个腿,从某个会光顾她生意的人那里打听消息?她们身兼数职,赚好几份钱,完全不必因为其中一项工作故意伪装自己。” “你对同行一点也不留情面。” “严格说来,她们算不上是我的同行,充其量不过是和那些一次收二十块钱、混迹于街头、赌场和酒吧的混混一样。问题在于,为了二十块钱的情报不至于有人那么专心致志、不遗余力地去杀害她们。” “是啊。”他也想过这个问题,“有没有可能只是一个从小受了心灵伤害的变态,效仿传说中的杀手猎杀他认为有罪的女人?” “他有没有给受害者开膛破肚?” “没有。” “他有没有主动给警方留信?” “没有。” “既然他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不引起更大的轰动?传说中猎杀妓女的杀手可是很得意地宣告自己的壮举。” “也许他更享受隐秘的快感。” “那他大可以做得更隐秘一点,在自己布置好的地点,长时间地慢慢享受,何必匆匆忙忙把血溅得到处都是?”露比说,“总之,这个案子显得很怪异,怎么解释都有问题,对不对?” “确实如此,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小心一点。” “你觉得凶手表面上无差别地杀了好几个妓女,实际上却是有计划有逻辑地在杀和某个事件有关的人?” “甚至范围再大一点,我认为他是在扫荡情报圈,而且直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停手的迹象。” “所以还会有别的受害者,但是如果你说出你的猜想,恐怕你的同事们就不会再继续花心思去调查,因为还有更多凶杀案,更多悲伤愤怒的家属在等待杀害至亲的凶手落网。” “凶杀组的压力一直很大,那些没有公开又缺少线索的案子会暂时放放手。” “说到底,还是那些游走在边缘的女人缺少关注,要是案子被放到大众眼皮底下,情况又不一样了。”露比说,“要不要给凶杀组来点激励,我知道几个很会写新闻的记者……” “千万不要。”他苦笑,“我们会很麻烦,没有人在偷懒,但是人手真的不够。” “警察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发现了尸体,把凶手找出来,哪还分什么轻重缓急,妓女的命也是命。” “我还能算是警察吗?从给你打电话到走进这家咖啡店之间,我有无数次反悔的机会。”他的苦笑越来越深,“但是没有,我还是把那张纸条给你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时真的很难分辨……” “等一下,你来找我是知道我在干什么行当的,如果你还能说自己代表正义,那我和正义根本毫不沾边,所以不用我来指点你怎么分辨对错吧?” “你说得对,这是我个人的问题。”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走出家门来这里和你见面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露比说,“除了钱,我还是有些个人喜好的,你是一个正直的警察,可是又有连自己都惊讶的黑暗面,总的来说,我比较喜欢内心有伤的人。那些家里堆着金山银山纯粹为兴趣、正义和梦想当警察的人最讨厌。” “是吗?那可以给我打折吗?” “不行,我还没有到那么喜欢你的地步。” “好吧。”他再次提醒,“小心一点,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再见面。”露比说,“如果你还想继续当正义使者,离黑暗远一点。” 第2章 城市之树 他先走了,趁傍晚的下班潮还没有开始,路上依然很少有行人的时候离去。 外面还在下雨,只是小得几乎感觉不到。 空气冰冷而新鲜,明明四周都是死气沉沉的建筑,却因为下雨的缘故传来一阵泥土与芳草的清香。他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进稀稀落落的雨丝中。 露比看着他离开。他和警察们的关系真的就只是互相利用,谈不上友情,不过也难免有几个人会把他当朋友看待。对于这些找上门来的“朋友”,露比始终奉行按钱“帮忙”的规则,这样很好,双方都不为难。钱最合理,也最容易计量,至于感情谁又说得上平等呢?再说,会找上门寻求帮助的人,早就不在乎金钱的多少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望着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酒,然后也离开了咖啡店。 本来他打算步行到路边等一辆出租车,不过因为雨已经快停了,他又决定先走一段再说。路过一家玩具店时,他不由自主地对着橱窗里的汽车模型看了几眼。 现在还太早,再等一等。 他想不起那个小家伙到底多大。 这竟然成了能难倒他的问题,一个孩子有多大,取决于他出生的时间,答案不用那么精确,几个月、一岁不到。可他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几个月,用大概来回答又违反他事事精准的风格。 怎么会这样? 他连第一份委托书上的每个字都记得一清二楚,却记不住儿子的生日吗? 当然,他不可能真的忘记,因为那也是个特别的日子,想不起来只是一种技巧性的刻意模糊,对雇主来说“遗忘”是必要的专业技能,哪怕只是装出来的遗忘也好。 露比穿过马路,走向一条僻静的小街。 他很少出门,但是对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却很熟悉。 露比对于城市的印象完全来自于童年记忆,那时他几乎和整个世界为敌,满腔仇恨与叛逆,更不愿待在家里,总是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宁愿在街头沉沦也不愿面对一个无所不知却好像不懂他在想什么的父亲。 安格斯的心和头脑都被那些“朋友”和“情报”填满了,再也没有余地分给妻子和儿子。他的人缘很好,有很多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甚至去死的朋友,但他对家庭来说,真是一个巨大的灾难。 他不应该结婚,更不应该有孩子。 露比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头顶的天空,一滴雨落进眼睛,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今天这条街实在有些太安静了,似乎因为下雨,连原本在角落中做“买卖”的人也不见了。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露比觉得这匆匆忙忙的步伐有些反常,正想回头看一眼,却不知什么东西砸向他的额头。一种奇怪的钝痛向脑海扩散,瞬间夺去了视觉。他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阴冷潮湿的空气。 十一月的第一天,随处可见万圣节的痕迹。 内丽小姐枪店的玻璃门上还挂着成串的小南瓜和骷髅玩偶,店里照旧正常营业,但是露比的办公室却是另一种气氛。 艾伦站在那张宽阔的办公桌旁,手扶着皮质座椅转了一圈。 露比在时,他是没有机会接近这张椅子的。他很想坐坐看,到底有多舒服才可以让一个人整天窝在里面,既不出门也不休息。现在椅子的主人不在,他又觉得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不过是一张普通的椅子。 他把它转了一圈,摆正到原来的位置。 朱蒂十分罕见地和他们一起待在这里。 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长得骨瘦如柴、皮肤黝黑的男人。 “你在哪里捡到这张纸条?” “还用问,当然是在荆棘街。” “那是条很窄的路,也不太好走。”艾伦问,“他去那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走那条路之前在干吗,我只管那条街的事。”骨瘦如柴的男人有个外号叫“匕首”,“荆棘街”这个名字也是他随意取的,小街真正的路名叫橡树街。匕首觉得橡树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酷,从西到东大概两百多米的“荆棘街”是他的地盘,他负责流浪汉的住所,新来的要交钱给他,闹事的也由他处理,还有一些地下交易、传递消息之类的琐事,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觉得能把一条小路的百态人生管理得井井有条是巨大的成就。 “那你有没有看到他往哪里走?” “没有,昨天下雨了,我就去猎豹酒吧喝了一杯,想等雨停再出去。后来又出了点事。” “什么事?” “就是警察隔三差五地来扫荡啊,把那些刚睡醒还没穿好衣服的姑娘从床上揪起来,带去警局问东问西。还好我事先收到消息,所以该跑的人都跑掉了,让他们扑了个空。”匕首说,“纸条是隆尼回来的时候捡到的。你知道,虽然这条路上总出些了不得的大事,但路却很短,对吧?从这一头进去到那一头出来用不了几分钟。隆尼很喜欢在街边捡东西。” 匕首伸手做了个简单明了的手势,那个叫隆尼的家伙并不是真的喜欢捡垃圾,只是躲在这条小路上自得其乐的人很多,而一团白色纸团容易让人联想到里面是不是还剩一点什么能让人快活的东西。 “总之他捡起来了,发现里面裹着这个。” 匕首把手举到朱蒂面前,摊开的手掌上有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 “隆尼捡到的就该归他,我只抽一成的钱,但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们,露比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 朱蒂并不在乎一颗宝石的价值,这本来就是一笔酬金,在露比的情报触角能够触及的范围里,这是心照不宣的约定。 “他总是随身带着这种东西吗?”艾伦从匕首的手心里拿起宝石,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了一眼,发现侧面有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R字。嗯,漂亮的红色,优美的形状,算不上多珍贵,价值刚好。一笔不大不小的钱,换一个没头没尾的消息。不过有消息总比没有好,至少他们知道他不是自己在城市里迷路了,也不是抛妻弃子卷款出逃。 “自从搬来这里之后,只要出门办事他都会放在口袋里。”朱蒂说,“要让人通风报信,总得有点好处。” “有道理,但也只对他有用。” “别人是别人。”匕首说,“谁不知道特罗西呢?这个城市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太大,销赃卸货的地方就那么多,你想用东西换钱,如果有人怀疑东西的来历你是逃不掉的。跑一趟腿,拿该拿的钱才能心安理得。” 麦克看着纸条上的名字:杰米·卡尔。 “你知道这个名字是谁吗?” “这不关我的事,我来这里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匕首转头对艾伦说,“可以把宝石给我吧?” 艾伦扔给他,他手忙脚乱地勉强接住,顺手放进口袋里。 “不过我觉得你们不必太担心,有了名字就是个好开头,总有知道的人,你们可以去问问克劳斯,暗街的人他几乎都认识。” “如果你有别的消息……” “立刻通知你们,报酬就按以前和露比说好的一样。”说完,匕首起身离开了。 等他走出门外,艾伦问朱蒂:“和以前一样是什么样?” “只有他和露比知道,我们没必要打听。”朱蒂回答,“你觉得他找上门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真的是因为这一小颗宝石吗?” 当然不是,是因为他们都对这套只要遵守简单规则就能良好运作起来的情报系统非常满意。露比固然是这个系统中的关键人物,但经过这么多年盘根错节的发展,即使他忽然消失,系统也能惯性地运作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其中某个节点发生了致命错误,又没有人去及时纠正才会慢慢崩溃瓦解。 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所以即使没有那颗宝石作为报酬,匕首也会找上门来通风报信,而只要还有人肯带来情报就表示一切仍在正轨。 “他出去时有没有告诉你去哪里?”麦克问。 朱蒂看了他一眼:“当然没有,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露比去哪里从来都不告诉身边的人,哪怕这个身边人是朱蒂也一样,他有自己的规则和行事方法。 “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吗?” “你是说不告而别?”朱蒂说,“没有,他一直很少出门,只是最近多了一点。” 有了孩子之后难免要像普通家庭一样光顾超市购买育儿用品,露比也不例外。 “所以这件事很不寻常,我们不该在这里坐等他自己回来。”麦克说,“可以按照匕首的方法,先去找克劳斯,搞清楚这个叫杰米·卡尔的人是谁。” 艾伦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只要见一个人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他虽然不是找人专家,但耳目通达,在这个城市里也无所不知。” “你是说安格斯?” 麦克没有见过安格斯·特罗西,但听说过很多和他有关的故事。安格斯是露比的父亲,是鲁伯特先生的至交好友。孩子失踪了,去找父亲帮忙似乎很合理,更何况对父亲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不要。”朱蒂立刻反对,“不要去找安格斯。” 艾伦没有问为什么,麦克也没有问。他们知道露比和安格斯之间微妙的父子关系,但是朱蒂如此断然拒绝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就算你去找安格斯,他也不会帮忙。这不是什么父子间的矛盾问题,如果他们不是父子,情况反而会不一样,正是因为安格斯是露比的父亲,所以他只能袖手旁观。”朱蒂说,“你们自己也身在其中,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体系与另一个体系的交替,除了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之外别无他法。” 第3章 不为人知的案件 克劳斯住在短街尽头一家叫“银壶”的赌场里。 他是老板,也是看场人,有时他下场自己玩两把,不管输赢,就只玩两把。 节制对赌徒来说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品德,不过克劳斯本人很清楚节制的重要性,尤其是面对赌桌上花花绿绿的筹码和不时会扔出来的现金、珠宝、抵押品…… 经不住诱惑就一定会坠入深渊。 最近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也不新鲜,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世界都在发生变化,过去的问题还在,新的问题又层出不穷。 比如,有一次,他遇到一个真心喜欢他,而他也很喜欢的人。她是个作家,为了写一个地下小人物的故事来他的赌场搜集素材。他很客气地接待她,以为她是记者,他们一起玩了两把轮盘和21点。克劳斯发现她谈吐风趣,对他的世界也没什么偏见。更重要的是,她纯正的金发、蔚蓝的眼睛还有特意修饰过的妆容都让他着迷不已。 他们聊得很开心,然后一起去喝了点酒,晚上就在赌场后面的房间里过夜。她那件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很顺滑,这是他唯一记住的细节。 后来他发现她想搜集的不是写作素材,而是他在这个赌场里深藏的秘密。有些人擅长用感情作筹码达成目的,人生中的赌博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立刻决定再也不和找上门来的女人谈感情,以免重蹈覆辙。 今晚他什么也不想做,提不起兴致在赌场转圈,就把看场的事交给“骰子兄弟”。骰子兄弟是对双胞胎,分开看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站在一起时才能找出不同——哥哥瘦一些,弟弟比较高。 克劳斯分别叫他们“三点”和“六点”,兄弟俩看护一晚上,只要不出事,就能每人从赢钱最多的桌子上拿到百分之一的酬劳。 今天来了两个不是常客的客人。 克劳斯坐在角落的一张转角沙发上,那里光线比较暗,但是视野很好,可以把每个进门来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要见过一次的人就终生难忘,不管是常客还是偶尔来玩一两次的客人都是这样。 新来的客人是两个年轻人,克劳斯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他们不是来玩的。 艾伦先往灯火通明的轮盘区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视线望着角落里的赌场老板兼看场人。 “嗨。”克劳斯伸出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小猎鹰,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艾伦和麦克一起走过去,克劳斯给他们让了大半个座位。 “你生意很好。” “没以前那么好了,现在的人有了钱都喜欢去投资。”克劳斯轻微地一牵嘴角,算是一个嘲讽的微笑,“把钱投进自己都不了解的生意,和赌博又有什么分别。” 他转头看了看麦克。这是麦克第一次见他,但克劳斯好像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找我有什么事?” “向你打听一个人。” “唔,好稀奇。”克劳斯说,“是你们接的私活吗?不然干嘛不去问露比。” “因为我们吵架了。”艾伦随口编了个理由,“你也知道他很讨厌对吧?每次回答问题都像在施舍,他只对付钱的人才稍微友好一点。我既不想给他钱,也不想看他脸色。” 克劳斯大声笑起来,即使这么响亮的声音也丝毫没有惊动赌桌上专注下注的客人。 “你们还是这么爱吵架,露比的性格是古怪了一点,但和他在这一行里的成就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克劳斯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向艾伦和麦克扫了一眼说,“你们运气很好,尤其是你,艾伦。你要不是在他还孤身一人的时候就和他成了合伙人,现在的他是不可能和任何人合作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虽然他以前更讨厌,但那时我多少还知道一点他想搞什么鬼。现在的他又变得更捉摸不透了。” 克劳斯笑得好像生怕别人不注意他:“谈正事吧,你们要找谁?” “杰米·卡尔,听说过吗? 这个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只靠一个名字就想打听消息简直是大海捞针。 然而克劳斯却并没有为难,很快就说:“我知道他是谁。是不是有人要杀他?这倒很合情理,他这样的人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他这样的人?” “这么说吧,虽然我们干的事情都算不得有多光彩,可好歹还是得遵守规则。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再也不是上世纪满街厮杀火并的黑暗年代。那些有名的家族用祖辈杀人越货攒下的钱把孩子送进精英学校,继承者们摇身一变就成了金融界的佼佼者,不必再玩什么刀头舔血的危险游戏。你们也很为难,到处都是监视器,一不留神就会留下确凿证据。所以能够安分守己最好,实在不行也得低调行事。”克劳斯说,“但杰米·卡尔偏不这样,他是个疯子,因为一笔几百块钱的非法交易被警察当街抓住送进监狱,就起了报复之心,出狱后闯进某个警察的家,杀害了他的妻子。” “这样的疯子并不少。” “是不少,复仇心重的人本来就很多,可问题是,他报复的警察并不是当初抓住他的那一个,可以说,他们之间其实毫无恩怨。” “是误杀吗?” “当然不是,要不然怎么会说他是个疯子呢?据他自己所说,嗯,他没有公开说过,至于我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不必知道。” 艾伦点点头,明白他的规矩。 “这家伙自己说,之所以选择那个警察,是因为他不经意的时候捡到一份报纸,报纸第一页就在大肆报道这位警界之星、正义的表率。他越看越觉得应该给这个完美警察一点教训,复仇还是其次,有什么比摧毁完美更让一个疯子感到快乐呢?” “他现在在哪?” “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吧。”克劳斯停顿了一下又说,“大概是这么回事,我只能告诉你们他是谁,至于他人在何处,你们恐怕得再花点时间和钱去找答案了。” 麦克问:“那个上过报纸的警界之星,是不是克雷尔·潘克警官?” “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对警察不怎么留意。” “难道杰米·卡尔干了这么明显的案子,却没有被逮捕吗?” “我听说你以前也是警察。”克劳斯看他一眼。 麦克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过去虽然只是过去,但也依然是人生的一部分。再说,他离开原来的道路只不过是因为个人的选择,并不是那条道路本身的问题。 “是的。”他回答,“以前是。” “你当过警察,虽然现在干另一行也不错,却很难改掉以前的习惯。”克劳斯说,“警察面对罪犯,第一个想法永远是他有没有坐牢。我们就不一样,我们会想,这家伙还没有被人干掉吗?” 他又笑起来,笑容中掩饰不住的感慨,好日子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他没有被抓起来,因为警方根本不知道是他干的,明白吗?他很有犯罪天赋,杀人之后把证据都销毁了。所以这件事其实只有很少人知道,警方一旦调查到关键部分,线索立刻就断了,哪里都走不通。”克劳斯说,“你们来找我,给我报酬,我会一字不漏地把我知道的说出来,要是换个警察来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谁是杰米·卡尔?什么入室杀人?报纸上又没登过,我怎么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官先生。” 他笑得意味深长:“警方没把握破案的时候,不会把案子公之于众,这回受害者本人是警察,就更好办了。” “那你觉得,会有谁想杀杰米?” “谁都有可能。最有可能的当然还是那个死了老婆的警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自己查出真相,如果他找对门路,花钱未必买不到消息。不过也就只是消息罢了,绝不是什么可以拿来定罪的确凿证据。”克劳斯说,“警察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酒杯和酒瓶,你可以说我们永远都在同一张桌子上,却只有倒酒的那一瞬间才产生联系。” “谢谢你,克劳斯。” 艾伦拿出一卷钱给他,他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其实他不在乎这点钱,艾伦相信换一个人来问他同样问题,他又会像刚喝完酒还没有清醒时一样反问:“杰米·卡尔是谁?” 克劳斯肯这么轻易地透露消息,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不说露比也知道。每当艾伦审视这个情报系统时都会发现,露比已经和这个庞然怪物牢牢生长在一起,他倾听每一片树叶随着风吹草动而发出的声音,树叶们也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过于具体的联想总让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要不要去玩两把,今天赢钱的人很多。” “不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办。” “你们知道了杰米·卡尔是谁,现在就要去干掉他吗?” “他长什么样?” “他是个疯子啊,我早就说过了,一个疯子,表面看起来又很正常,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意外。” “那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这我不能说,你找到知情者,给他们满意的报酬,他们自然会考虑把情报卖给你。当然,报酬得高于杰米本人给的,问题是你不知道他给了什么才让他们愿意帮他隐瞒消息。钱的可能性很低,其他的我也想不出来,真奇怪,一个发了疯的小混混到底有什么能耐干下这么一件大事,而且竟然逃得无影无踪。总而言之,如果被害者想靠正当手段解决这件事,死结就在于明知他是凶手,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控他。” “所以才要花钱买他的性命。” “小心点,小猎鹰,事情可能没看起来那么简单。” 谁想买他的命,当然是受伤害的人。 克劳斯说:“你们肯定也知道,露比经常会把酒倒进那些漂亮杯子里。他这瓶酒很贵,但再贵的酒一样会有人愿意花钱买醉,大醉一场做点平时不敢做的荒唐事,也是人生难得的体验嘛。” 他忽然转头问麦克:“你有没有见过那种,看起来很漂亮的酒杯呢?” 第4章 搭档 从门外明媚的阳光下走进阴森的牢笼,需要通过三道铁门。 第一道固若金汤,从不轻易打开,第二道戒备森严,必须读取复杂的权限,第三道定时开启关闭,好让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出来透气。 和其他囚犯不同的是,除了吃饭、洗澡,他几乎很少离开囚室。 没有人来看望他,他也不想见任何人。 今天,狱警说有人找他,他一口回绝。 “这个人你必须见。” 胡说,世上哪有什么必须见的人。 “是一位警官。” 那就更不用见了,他对警察早已死心。 “快出来,说不定是好事。”狱警对他的态度很温和,不知道拿了谁的好处才给他一些特殊关照。他想不出有谁会做这种好事,不过也没准他们只是看他可怜。 “我不认识什么警官,我不想见他。”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有权利不见访客。” “你确实有权利。”狱警的目光穿过铁栅望着他,“希尔德,别让我为难。” “我不去见他,你会怎么样?” “说实话,不会怎样,可你为什么不见呢?” 他知道狱警还有没说完的话——我不管你进来之前做了什么,你是警察,是自己人,和监狱里的其它人渣不一样,现在有你的同僚要见你,何不去听听对方的来意? 他很感谢这份近乎于盲目的善意,可他怎么能算是警察,怎么能算是自己人?他和监狱里的人渣有什么不一样? 算了,他想,别让人为难。 十分钟后,他坐在会见室里。 狱警没有很严格,甚至没准备手铐。 会见室的桌子对面坐着一位警官。 希尔德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吃早餐,从纸袋里掏出一个奶油百吉饼,桌上还放着咖啡。按理说他不能在这里吃东西,但是没人阻止,都是小事。 “你吃过早餐吗?”这位警官问。 “没有。” “要不要来一点?” 希尔德抬起头看着站在一旁的狱警,对方却视若无睹,看来就算他们当着他的面进行什么非法交易他也不会管。 “谢谢,我不饿。” “你应该按时吃饭,这样脑子才会好。”这话听起来很像坐到餐桌边才想起关心孩子的父亲。希尔德不认识他,他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多半也有酗酒的毛病,完全是一个步入中年的警察世故而散漫的标准写照。他让希尔德想起了波比·瑞普利。如果瑞普利还活着,有一天想来监狱见他一面,说不定也会旁若无人地带着早餐问他要不要尝尝培根薄煎饼和香肠。 “我叫奥斯卡·塞缪尔。” “你好,塞缪尔警官。” “听说你很不情愿来见我。” “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我还是来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见访客?” 希尔德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说的话,他失去了活着的动力,可是又没有赴死的理由——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想一了百了,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万箭穿心,千疮百孔,只有完整的躯壳还活动着,伴随着虽生犹死的寂寥和麻木。 有一次,大概是深夜时分,也可能是黎明降至,丹尼尔来到他的床边。他一下就醒了,好像他们早就约定好了似的。丹尼尔还是原来的样子,十岁的小男孩,毫发无伤的身体,穿着失踪那天的衣服。那身衣服最终也没能找到,也许早就被凶手烧掉了。 亲爱的。 他以为自己会沉迷在重逢的幻象里,可是连十秒都不到,他就想起丹尼尔已经死了,死得那么惨,那么无辜,支离破碎,尸骨无存。丹尼尔为什么要回来?是不是因为他过于自责才一次又一次把死去的弟弟从安眠之地唤醒,即使明知是幻象,也希望能在午夜梦回时重聚片刻。 丹尼尔是他唯一的亲人。 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弟弟的身影散去后,他有时会看到另一个影子。影子远远站着,并不靠近,避免他去深究那到底是谁。可不管是谁,他都知道,那一定是死者的幻影,是一个死在他手中的枪下游魂。 “卡洛斯·希尔德。” 他回过神来。奥斯卡吃完了百吉饼,拿起纸杯灌下一口咖啡,心满意足地望着他。 “你在这里过得好吗?” “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怎么了?”希尔德问,“是哪个法官、执法部门、警局的同僚想了解监狱的运营状况吗?” “都不是。”奥斯卡回答,“是出于我个人对你的关心。” “可我不认识你,塞缪尔警官,到底是谁拜托你来探望我。” “你不相信陌生人之间也有关心?”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你应该不是早上睁开眼睛突然心血来潮想到监狱跑一趟,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吧。” “是迪夫让我来的,你认识他吗?迪夫·戴维特。” 希尔德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但还是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迪夫是瑞普利的旧同事。 “我们不在一个分局,不过偶尔会因为追捕四处乱跑的罪犯而合作一把。”奥斯卡说,“算有一点私交。” “我和戴维特警官也不熟。”希尔德如实相告,“你应该知道我的事,我当警察完全是为了隐藏杀手的身份,我既不热爱这份工作,也没有因为当了几天警察就从心向善,我只是……” “你只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希尔德看着他,觉得他说得根本不对,但又一针见血。警察都有这种本事,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让人兀自猜测,疑神疑鬼。 “听我的,把自己关在牢房里确实清静一点,不用和那么多人打交道,但是钻进了牛角尖,不明白的事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的刑期还有六十年。” “比我想象的要少。” “增加起来很容易。” 这是真的。刚进监狱时,他受到很多“照顾”,因为看起来年轻好对付,又当过警察,是个绝佳的猎物,要说险些被按倒在好事者的胯下也不为过。但是很快猎手们就消失了,即使他真有自毁的欲望,也不至于消极绝望到任人摆布。现在已经没人再来打扰他,坏处是刑期又增加了几年。 这就是他说的“日子不算坏,但也说不上好”,不过是在消磨余生。 “我可以让你出去。” “我不想。”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你没有让我戴上手铐押在囚车里送出去,至少说明这件事必须得到我同意。” 他很聪明,奥斯卡心想,聪明人更容易在简单问题上执迷不悟。 “迪夫不是让我来探望你,因为他和你确实不熟。”奥斯卡说,“但是他向我推荐你。” “推荐?” “我现在的工作遇到一些问题,确切地说是困境。不管你当警察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你当过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希尔德听着他的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其实却心知肚明。一个警察的工作遇到问题,唯一的原因就是被手头的案子困住了,找不到突破口。但是单独一个案子没有进展还不至于让高级警探放弃身边的搭档到监狱里找人帮忙,所以奥斯卡说的是一个更长期更宽泛的困境。 “我被调到特殊罪案组,负责一些比较棘手的、悬而未决的重案,有些案子尘封已久,忽然又和新案子联系在一起,继续向深处调查却忽然没了头绪。”奥斯卡说,“这种情况就像面前有一堵墙,墙的另一面是真相,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 “你想要一个向导。” “顾问。”奥斯卡纠正他,“我需要一个熟悉墙内事的顾问。” 这就是他来找他的原因。站在警方的角度考虑,不只是迪夫·戴维特警官和奥斯卡,连希尔德都觉得自己实在是罪案顾问的最佳人选。他曾经是顶尖的职业杀手,又和黑道家族的头目有过密切关系,可以说对那个黑暗世界的规则了若指掌,可以提供给警方的线索多得数不过来。 可是…… 奥斯卡没有要求他立刻答应,而是给了他好几分钟沉默思考的时间。 “我是个杀人犯,我还在坐牢。”希尔德说,“而且我不确定能够帮上你什么忙。” “别想太多,你该考虑的只是要不要离开这里,是想继续在不到五平米的牢房里思考人生,还是去外面想。对着一面墙和一整个世界,人的看法大不一样。” “我看过这个世界,看得太多了。”希尔德望着他,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虽然有一段时间,他自以为找到了希望,可是瑞普利的死又让这一线微弱的希望之光飞快地熄灭了,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 “你看起来像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却像行将就木的老人。”奥斯卡把桌上的纸袋捏成一团,扔在喝完咖啡的纸杯里,“让我带你出去走走,怎么样?世界每天都在变,你怎么能说已经看过太多了。” 他是不是在用花言巧语骗他出去卖命?希尔德不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彼此都不了解,或者说,也许来这之前,奥斯卡调查过他,了解过他坐牢的原因,从他往日的同事那里打听过他的为人。 “你怎么能保证我提前离开监狱不会再犯以前的罪行?”希尔德忍不住问,“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我以前的搭档,波比·瑞普利警官也是因我而死的。” “你有没有看过猫鼠游戏?” 希尔德疑惑地望着他。 “小说、电影、电视,总看过其中之一吧。” “看过小说。” “我是你的监管人,我为你所有的行为负责,而你为我提供专业帮助。” “可我不是天才小弗兰克,你也不是探员卡尔。” 说到底,信用卡诈骗对他这样杀人如麻的凶手来说不过是儿戏的罪名。奥斯卡要带他出去,对他的一切负责,毫无疑问得承受更多压力。 “何不试试?”奥斯卡看了看时间,“你不用现在答应,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你有一整天可以考虑。” “不必了。”希尔德说,“我答应。” 转变是一瞬间的事,希尔德不确定到底是哪一个字眼打动了他。说实话,外面自由的世界真的没那么有吸引力。是奥斯卡散漫而随意的态度让他有种亲切怀念的感觉?还是仅仅因为搭档这个词和波比·瑞普利警官那张苛刻的脸联系在一起?奇妙的是,他忽然又有些期待,如果时间可以倒回,他愿不愿意只当一个真正的警察,哪怕终其一生也找不到杀害丹尼尔的凶手。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是真的吗? 奥斯卡说:“明天我会带文件过来,没错,还没来找你之前我就提交了申请,并且已经通过了。” “你这么确信我会答应?” “这种好事,只要不是傻瓜都一定会答应。” “也要戴追踪脚环吗?” “坏消息是没错,你得随时让我知道在哪,好消息是现在的脚环小巧多了,很好看,要是被我的小女儿看到,没准会吵着也要一个。” “你有一个女儿?” “我这样的年纪,有个女儿很正常。” 当然很正常,妻子、女儿、幸福的家庭。 希尔德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等你明天来接我出去。” “说定了,我给你带早餐。” 第5章 囚笼 和同龄人不同的是,他很早就知道了死亡的真相。 死这件事本身被赋予了太多意义,在人们不断回避和掩盖它所带来的痛苦时,他已经明白什么是死。死就是消失,化为乌有,或者用科学一些的方式解释,是分解成了别的物质——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粒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也没有什么来世轮回,与死为伴的只有腐烂和遗忘罢了。 可是,他终究也没有真正死过,万一那些他自认为的真相错了怎么办?万一那些有着神圣信仰的人们坚信的亡者国度和极乐净土才是真的怎么办? 其实他不该纠结这个问题,即使科学和信仰互相都说服不了对方,人们也早就接受了死亡这个无法逃避的终点,学会以恐惧、敬畏又坦然的姿态面对它,然后平凡普通地活着。 独自成长的那段时间,他总是想一窥死亡的真面目。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疼痛使他从一种近乎于濒死的惊惧中醒来。 说实话,在理智尚未恢复,只有感官体验的时候,露比多少还能感觉到一些恐慌。这种情绪对他来说是久违而值得怀念的,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既没有动也没有去打量周围的环境,只是像一个追逐梦境的孩子一样试图去回味刚才那种稍纵即逝的惊惧和刺激。很快,回味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剧烈、真实的疼痛。 他伸手摸摸额头,摸到已经结块的血痂。 这是第一件好事,虽然有伤口,但是血止住了,所以不算太严重。这一下可真厉害,看来他晕过去很久了,四周一片漆黑,安静得像个坟墓。 他躺了一会儿,感到冰冷刺骨,发现自己躺在水泥地板上。 大概是地下室。 嗯,合情合理。 囚禁一个人,地下室是最好的选择,又安静又隐秘。有些地下室的隔音还很好,即使大喊大叫上面也听不见。 地下室一直都是变态杀人魔的最爱。 他坐起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还伴随着恶心想吐的感觉。这是脑部震荡造成的,没关系,另一件事更值得关注,他摸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金属项圈,连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铁链。 他等了一会儿,等晕眩感彻底过去之后就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虽然看不见,但还是能闻到尘埃扬起的味道。除了额头的伤口,他没有再受别的伤。 这是第二件好事。 黑暗和寂静让所有判断都变得不确定。 露比摸到铁链固定的源头,一张被牢牢锁在地面上的金属椅子,只靠个人徒手的力量不能挪动分毫。铁链长度能到达的尽头是冰冷的墙面,即使伸长手臂也只有中指能够勉勉强强碰到一下,从指尖的触感判断,墙面同样是金属。因此,他只沿着墙走了一圈,确定四面都是同样状况后又回到了椅子旁边。 露比坐下来,用一贯的方式,双手放进外套口袋,双腿交叠,闭起眼睛。 虽然这个空间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光,但夜视功能的监控器又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一定有一个暗中的观察者发现他已经醒了。 没有欣赏到猎物醒来后像踩到陷阱的老鼠一样惊慌失措的模样,难免有些失望吧。 你要小心一点。 露比想起这句话的同时,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割断喉咙的女人的尸体。虽然还没有迹象表明绑架他的人和那个“剃刀杀手”有任何关联,但他的思维却不受控制地向它靠拢。因为除了这个案件和新接的委托之外,过往的恩怨都太遥远了。他一向把危机处理得很好——既让人安心,又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露比的手指在外套口袋里轻轻动了一下,他没有带手机的习惯,再说对方把他关进密不透风的牢笼,怎么可能还留下能够往外界发出消息的工具。手机当然很方便,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显眼了,再蠢的绑匪也会第一时间把它拿走,周详的计划里根本不该让人有机会按下紧急号码报警求救。 在没有手机和网络的年代,人们是怎么传递秘密消息的呢。 露比望着眼前的黑暗——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条,还有纸条中夹带的报酬。消息已经在不经意间留在了他失踪的地点,只要有一双眼睛看到他或是绑匪的去向,此刻就该有人找上门来。可是没有,这意味着他们的行踪在某个地方彻彻底底地中断了,或者一开始就没有目击者。 这是一个周密的计划。 制订计划的人聪明、冷静、耐心,还有一分隐藏在这些特质下的怪癖,比以往遇到的对手更棘手。不过他刚好就喜欢和有脑子的变态打交道,要是这时门开了,闯进来一个头戴麻布口袋的电锯狂魔,大吼大叫着只想来一场血腥屠杀,反而会让他手忙脚乱无计可施。 于是他就这样静静坐着,一小时,两小时。不知过了多久,头顶有轻微的电流声,随后一道白光从上而下照射到地面。 露比又耐心等了一会儿适应这刺眼的灯光,睁开眼睛时视线还很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对面金属墙上自己的影子。墙面光滑平整,不仔细观察连门在哪里都很难发现。墙上没有窗,空气沉闷却不至于窒息,应该有隐藏的通风口。 只有老鼠能跑出去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灯嵌在高高的天花板内,即使站在椅子上也完全够不到,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之处。整个房间唯一能让人去费心动脑的只有那张椅子,不过露比根本不想拿它当别的工具来用。 摄像机在右边天花板和墙壁之间的角落。 只有一个吗? 这么说来,之前的判断好像也不太准确。囚禁猎物的牢笼竟然不多放几个摄像机,没有事业心的变态可不怎么有意思。 他像个严格的审查员一样目光四处搜寻,给看不见的对手打分。 “你要不要跟我说说话?”等到把房间看了个够之后,露比对着摄像机的方向说。 他知道有人在另一头观察,那人沉得住气不出声,他就没法掌握更多情报。 最好能让对方开口,不说话有行动也行。语言、行为都是一个人处事风格的体现。 露比等了片刻,四面冰冷的金属墙似乎在告诫他不要白费力气,但他也并不着急焦虑。无论对方是想把他关在这里自生自灭,还是想折磨他的身心,任何进一步的举动都可能让他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金属的墙上是不是可以通电?”露比问。 等待。 几分钟后,终于从摄像机下方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 “是的。” 不是变声器,是电子合成的声音,像手机里的语音助手,礼貌又冷淡。 他真的很小心。 他应该是个成年男人,能够独自行动实施绑架而没有帮手。 心理变态的怪人通常都喜欢单干,不愿与人分享自己隐秘的快乐。 “什么时候会通电?” “我发现你想逃跑的时候。” “你觉得我会逃跑?” “你可以试试。” “我不会操那个心,太麻烦了。” 这是真心话,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露比就没考虑过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他一直很奇怪那些密室逃生的故事为什么总有那么多随手可得的工具和不必要的机关,像这样一个光滑得毫无瑕疵的房间才是完美牢笼,只需要一把从外面牢牢锁住的门锁就能阻挡所有异想天开的脱逃计划。 “你想得很周到,就是铁链的长度有问题。”露比说。 “什么?” “长了一点,金属墙虽然可以通电防止里面的人动坏脑筋,但最好还是不要让人碰到更好,椅子也有点多余,你放一张椅子的目的是什么?” 对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果是让我坐着休息的话,谢谢你。”露比说,“另外还要感谢你告诉我通电的事,上厕所时我会离墙远一点。确认一下,我可以在这里方便吗?” 又是一阵沉默,这似乎是绑架者自己也没有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呢? 是因为不需要考虑吗?他不会被囚禁在这里太长时间?多久?一两天? 然后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露比凝视闪烁着指示灯的微型摄像机 ,对方应该能感觉到他们正在对视。 “你可以在这里解决生理需求,如果觉得不便就告诉我。”电子合成的声音说道,听起来甚至有些体贴。 “你会给我提供什么服务?” “我会转开视线。” “你一直在看吗?” “不一定。” “没关系,你不必这么绅士。”露比伸直双腿,仿佛已经习惯了这张冰冷的椅子,他说,“我可以站着解决。” 第6章 雕塑者 “然后呢?”柜台里的大块头双手撑着桌子,居高临下地问,“你们有线索了吗?” “不能算线索,只能说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建议。” 艾伦从货架上拿下一把长柄斧,摸摸弧度优美自然的握柄,手感和重量都刚好,砍木头一定又省力又好用。他放回去,又看起旁边的锤子。 安东尼·阿姆斯特朗从柜台下拿出两个玻璃杯,给坐在面前的麦克倒了小半杯酒。他看了一眼通向二层的楼梯,轻声说:“艾丽不让我喝太多,不过招待客人的时候例外,你要不要买点什么?” 麦克笑了笑,转头问艾伦:“你想买点什么回去吗?” “不要。”艾伦一口回绝,“他又不靠卖这种东西赚钱。” “怎么会呢?这些工具很好用,每个人家里都应该有一套。”安东尼说,“当武器用也很顺手。” “说正经事,露比最近到底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严格说起来,我们应该是竞争对手,我卖军火,他也卖军火。我卖得比他早,结果他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了一家正轨枪店,而我还在这里和惯偷、诈骗犯、黑帮分子混在一起。”安东尼气愤地说,“他甚至还有了个健健康康的小兔崽子。” “这么说,他失踪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至少有七分高兴。” “还有三分呢?” “还有三分是担心。” “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变化。虽然我很不情愿这么想,但是很多人的想法绝对和我一样。露比·特罗西是个情报贩子,他的父亲安格斯·特罗西也是这一行公认的专家,所以特罗西家族被赋予的使命就像一个容量无限的树洞,倾听了数不清的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你明白吗?这项天赋的使命最后呈现出一种诡异暧昧的状态,有点像势均力敌的两方在拔河,无论输赢,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最后都会载个大跟头。” 言下之意,输赢不只是字面上的意义,输赢也意味着生死,有的人希望掌握秘密的人永远消失,有的人希望他一直活着坚守彼此的约定,以免秘密再落入他人之手。露比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为了自身安全,他也始终保持着这种安东尼所说的“诡异而暧昧”的拔河状态,并且确保不让任何一方有压倒性胜利的可能。 “一旦维持平衡的人不在,随之而来的混乱和无序在所难免,谁都有可能成为动荡和变化中的牺牲者。”安东尼很少这么正经地说话,尤其是话里不带几个脏字就很难表达情绪,他说,“稳定很重要,可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在风浪中保持平衡。” “托尼,我告诉你露比失踪的消息不是为了让你夸他有多能干,你们不是对手吗?” “臭小子,我们当然是对手了!光明正大地打赢对方才叫对手!搞暗算绑架是他妈的下流烂事。露比倒霉我确实很高兴,可不代表我会为那个耍小聪明的混蛋绑匪叫好。” “我就知道你们之间有感情。” “胡说八道。”安东尼暴躁地说,“当初把戈登家族搞垮的也是他,发生了太多事,这里已经不是以前的奥克塔维尔小店了。他真是我命里的祸害,快说!你们到底打算怎么找到他?” “露比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杰米·卡尔的名字。”麦克把纸条放在桌上,让安东尼能看清楚上面的字。 “这不是他的笔迹。” “我们认为他出门是为了见委托人,因此这个叫杰米·卡尔的人多半是委托目标。” “现在还有能让他亲自出门去见的委托人?” “没准他只是顺路。”艾伦说,“比如去超市买尿布什么的。” 麦克说:“露比在纸条里夹了报酬,让捡到的人能去内丽小姐枪店通风报信,我不认为这是他惊慌失措下的无心之举。” “肯定不是。”安东尼说,“你什么时候见过他惊慌失措,以前……” “托尼。”艾伦打断他的话。安东尼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他为什么要插嘴。 “哦,好吧。”他转回正题,“你们是想说,露比在去买尿布的路上遇到了袭击,挨揍的一瞬间,他那聪明绝顶的小脑袋灵光一闪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的失踪和这个叫杰米·卡尔的家伙脱不了干系,对吧?” “没错,就是这样。”艾伦说,“因为如果我们用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件事,会发现他死定了。” “所以你们就妥协了?打算用露比那套全知全能的变态方式来思考问题?” “他想要我们去找杰米·卡尔,我们就去找。”艾伦说,“如果我们错了,那也是他的错。” “真方便。”安东尼说,“要是能下注就好了,我也想看看他整天挂在嘴边的接近完美到底是真是假。” 艾伦问:“那你究竟知不知道去哪能找到杰米·卡尔?” “不知道,我只听说他因为卖药被抓过,都是些街头传闻。你们最好赶在其他人开始动歪脑筋之前把露比找回来,否则我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就要翻天覆地了。”安东尼拿起麦克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再放回原位,“大换血至少得丢半条命。” “没想到你对露比这么依赖。” 这句话竟然没有让安东尼大发雷霆,大概是刚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表情显得很威严。 “这样吧,如果你要打听一个街头药贩的下落,可以试试这两条路。钉子费吉和他是同行,很可能也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有人见过他们在一起四处鬼混。另一个绰号无名者的人,艾伦应该有印象对吧?他专给越狱逃犯和逍遥法外的通缉犯提供藏身处,要是杰米惹了什么不得了的麻烦想躲起来,找他帮忙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说到这里,安东尼停顿了一下,问道:“朱蒂怎么样?” “老样子,除了和我们一起见过匕首之后,心思还是全在枪上。” “她是好女人,露比根本不该有这种狗屎运。” “你还有没有别的情报?” “没有,我又不是情报贩子。” “那我们要走了,这把斧子可以给我吗?” “你要斧子干吗?” “等到圣诞节的时候我想自己去砍一棵漂亮的树回来装饰。” “农场的人会帮你砍的,你要么花钱买斧子,要么就滚蛋。” 艾伦没有买。 回到车里,他先把车窗打开,秋夜的晚风不太冷,还有些轻柔。 麦克问:“托尼和露比认识多久了?” “不知道,反正在我遇到露比之前他们就已经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对头。”艾伦说,“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说露比很讨厌,但每个人又都说不能没有他。” “你也这么想,不是吗?”麦克没有问艾伦刚才为什么要打断安东尼的话,也不想追溯露比的往事。他知道即使自己和这些人的未来会紧紧交织在一起,也永远无法参与他们的过去。不过他并不因此遗憾和失落,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每个人也都应该尊重别人保守秘密的权利。 “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件事本身就是露比的诡计?”艾伦忽然问,“他总是喜欢这样故弄玄虚。” “我觉得不会。”麦克望着深夜寂静的街道说,“露比也许会在委托上隐瞒一些细节,但不会故意策划这样的事件来欺骗我们。你比我更了解他,其实你也明白他应该是遇到了一些麻烦。” “他和很多警察保持着心照不宣的联系,合作过,留下一些信息,他们偶尔在他这里花点钱买情报。”艾伦说,“有了上一回沃特警官的先例,没准他真有开副业替那些人到中年的警察寻找失踪的女儿、报杀妻之仇的念头。” “他帮助沃特警官找女儿,是因为他对父亲这个身份有着难解的困惑,试图从别人身上找到答案。对露比这样聪明的人来说,面对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产生的烦恼远远超过常人。” “或许他应该想想为什么这么自负,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这是聪明人常会遇到的困境,而且他们往往还意志坚定、性格倔强,面对难题非找出答案不可。”麦克说,“如果他真的遇到了麻烦,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托尼说得对,必须在一切没有脱离正轨之前把他找回来。” “我后悔了,我们能不能不按照他的想法办事?” “当然可以。”微笑又浮上麦克的嘴角,“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这是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不管你是否按照他的想法去做,都好像在他的计划之中。” “你知道我和他的第一次委托吗?” “知道。” “一开始他说给我二十万。在此之前,我靠自己只能接一百块钱的活。” “不过你还是很聪明地和他讨价还价。” “他理所当然地告诉我,他拿八十万,我要求对半分。” 麦克喜欢听他一遍又一遍说自己和露比的那些往事,那是他的成长之路,是从迷途野猫成长为猎鹰的蜕变。 “他一口就答应了。”艾伦说,“我觉得五十万够多了,其实那时候我对钱的数目没什么太具体的概念,一张放在桌上的百元大钞就是大买卖,这种面额的钞票很少见,超过一百块只是数字,二十万、五十万,对我来说差不多。” “那时的你还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家伙。” “可我把这件事告诉安东尼的时候,他那张总想找茬的脸上全都是教堂神父宽慰你罪不至死的表情,然后对我说露比至少吞了一百万。” “这很像露比的作风。”麦克笑了。 “你以为这就是结局?过了好几年,我都快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朱蒂忽然告诉我,那一次的委托金是三百万,露比一个人就吞了两百五十万。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永远藏在心里不好吗?” “她知道你已经不会介意了。” “我确实不介意这笔钱到底有多少,但我很介意他总是什么事都瞒着我,用自以为是的情报能力满足自己变态的控制欲,享受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 他介意的当然不是钱,说实话,他们赚到的钱已经比那些榜上有名的富豪还要多了,斤斤计较不过是习惯而已。不只是艾伦,连麦克这个旁观者也知道,第一次委托多出来的百万酬金换来了什么。 它化为无形的双手,重塑了艾伦·斯科特的人生。 麦克喜欢这样的艾伦,因此感谢露比对此付出的所有。 “先去找钉子费吉还是无名者?”麦克问,“或者分头行动,天亮前在红鱼酒吧汇合。” “好的。” 艾伦轻轻吻了他一下。 第7章 栖身之所 希尔德望着车窗外的街景。 天气很奇怪,明明是早晨,阳光却泛着黄昏的金黄。 离开监狱的那一刻,天色还有些阴沉,他以为会是个阴天,可没过多久太阳就挤破云层冒出来。他还以为会下雨,以为会堵车,他总是以为事情会按照自己想的那样去进行,可是没有一件成真。 这个世界遥远而陌生,他从来没有融入其中真正地存活过。 “我要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奥斯卡说,“在前面停一会儿,你要一起去吗?” “不了。”希尔德回过神,“我在车里等你,你可以把车门锁起来。” “难道你还会逃跑?” “说不准。” 奥斯卡既没有警告他,也没有冷嘲热讽,只是在超市前的空地停车熄火,连钥匙都没有拔就走了。他说要去给女儿买一些软糖。 不知道为什么,独处的这段时间,希尔德的脑海里一直默念着这个词。 软糖。 他的嘴里充满苦涩的味道。 现在还是白天,清醒时的痛苦比睡着时强烈百倍。 二十分钟后,奥斯卡抱着一个纸袋回到车里。他打开车门,很自然地把袋子交给希尔德,后者眼看无法回绝,只能伸手接下。 “你还在。” “我想了想,不管我跑多远你也能找到我。” “这倒是。”奥斯卡看了一眼后视镜,把车倒出去。 希尔德又开始望着路边的街景发呆,车厢里一片寂静。两个人相处的寂静和一个人独处是不一样的,奥斯卡和希尔德的关系还处在很微妙的阶段,互相之间并不熟识,但又得开始一段紧密的合作。说实话,对奥斯卡来说,这个刚离开监狱的年轻人比他所有的前任搭档还要难相处,倒不是因为希尔德有多倔强叛逆,相反,奥斯卡觉得他过于顺从了。 他把他从监狱里弄出来,给他一身干净衣服和一份足以胜任的工作,他却连一点积极的情绪变化都没有,那了无生趣的目光仿佛在说,哪里都一样。 “要不要吃点东西?”奥斯卡问,“前面有一个路边小摊,卖很好吃的卷饼。” “我不饿。” “那要不要聊聊?” “我想先去住的地方。” “我还没给你找住处。” “去最便宜的旅店租一个单间就行。” “艾许为你整理了一个卧室,在阁楼上,虽然小了一点,可比破旅店和出租屋舒服多了。” “艾许是……你的妻子?” “对。” “……你有没有告诉她,要住进她家里的是个刑期还有好几十年的杀人犯?” “她知道,她也是警察,主要做文职,不过现在暂时在家照顾孩子。”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是吗?我觉得很好。”奥斯卡说,“因为搭档和妻子一样重要。婚姻带来人生美好的光阴,搭档却难免会经历几次生死时刻。” “你有过很多搭档?” “有过几个。” 希尔德把视线从一成不变的街景转移到前方的路面上。他假装和奥斯卡素未谋面,完全是第一次打交道的样子,可经过一整晚的回忆还是想了起来。在和原来的搭档——施乐会的另一个杀手一起盯上白猎鹰的时候,他就已经调查过艾伦·斯科特和麦克·艾尔维斯的一切。麦克尚未成为职业杀手之前的同事正是眼前这位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他没有说破,他在法庭上已经公开承认了一切罪名,没有理由再隐瞒说谎,可是不知不觉,他在奥斯卡面前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绝口不提白猎鹰的名字。 这是为什么?因为习惯了伪装和欺骗吗? 希尔德忍不住想,他一天比一天更讨厌自己,自我鄙薄之情难以消解。 奥斯卡说:“我和第一个搭档共事了差不多十年,就算没有十年,感觉上也应该有那么久吧。他是个完美搭档,脾气温和、聪明、果断,能忍受我所有的坏习惯。他还有个幸福的家庭,温柔美丽的妻子,即将为他生一个健康的小宝贝……” “然后呢?”希尔德知道然后怎么样,然后他的搭档死了。 奥斯卡摇了摇头,似乎想赶走往日阴霾,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第二个搭档,刚开始我并不喜欢他,故意挑他的毛病,就像警局里的老手对待菜鸟一样给他难堪。但是他一点也不沮丧,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更尽力地配合我。我总是在想也许我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比他们更好的搭档了。” “那是你的幸运。” “你呢?” “什么?” “搭档。” “我没有搭档。” 罗德尼不算搭档,波比·瑞普利也不是,因为他们认识的都不是真正的他。 “你是不是很讨厌自己?”奥斯卡问。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希尔德说,“还没有到吗?你家住得好远。” 奥斯卡忽然笑了:“你觉得我的脾气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好像不太容易生气。” “我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发火。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和自己好好相处的,能和平共事的搭档都是性格温和、宽容大度的人。所以你看,讨厌自己很正常,反正总会有喜欢你的人出现。” 希尔德费尽力气才能让自己挤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奇怪,他以前在波比面前演戏的时候多么轻松自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不知煎熬了多久,奥斯卡远在天边的家终于到了。今天是周末,街区随处可见孩子在玩耍。他把车开上车道,停在一栋带小花园的房子前。希尔德抱着纸袋下车,看到院子里种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粉蓝色花朵。 “塞缪尔叔叔!”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小家伙手脚并用地爬上栅栏,挂在那里对奥斯卡说,“你有没有看昨天的比赛?” “没有。” “那你有没有带枪给我看?” “也没有。”奥斯卡说,“我只给你带了两张下周球赛的门票,你可以和你老爸一起去。” “真的吗?”小男孩兴奋地又往上爬了一点,差点失去平衡,接着就被一只从后面伸来的大手抱住。 “谢谢你奥斯卡。”男孩的父亲把儿子举过头顶放在肩膀上,“你帮了我大忙,我得给你多少钱?” “这是赠票,不用给我钱,只是解决了一个小案子的谢礼。”奥斯卡说,“我还有工作要忙,而且莉莉也不喜欢看球赛。” “好吧,下次来我家喝一杯。” 小男孩机灵地说:“等妈妈不在的时候,我过来叫你。” “一言为定。” 奥斯卡和邻居打完招呼就继续带着希尔德往自己家走去。 他是社区之星,可靠的警官,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好。希尔德总是忍不住拿他和波比·瑞普利比较,两个人有十分相似的地方,但又截然不同。希尔德很想念瑞普利,倒不是他们相处得有多愉快,只是因为瑞普利在他一意孤行执迷不悟的时候拦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不得不停下来想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要是波比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 奥斯卡按响门铃,他总是忘记带钥匙。希尔德听到脚步声渐近,门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性站在玄关。她很年轻很漂亮。按照奥斯卡的年纪判断,他的妻子差不多也该有三十出头,但是这位女性看起来仍然像个学校啦啦队的少女一样苗条轻盈。 “我等你很久了,路上堵车吗?” “没有,我去了趟超市买东西。” “希望你记得买麦片。” “哦,忘记了。” 奥斯卡低头吻她一下,回头向希尔德介绍:“这是我的妻子艾许莉。艾许,这是希尔德。” “我知道你,快进来。”艾许莉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毫不迟疑地邀请他进入。 希尔德有片刻犹豫,奥斯卡已经走向起居室。 艾许莉说孩子还在睡觉,因为昨晚和爸爸疯得太晚了,奥斯卡难得有一次周末准点回家。 “接下去又会忙一阵。” “什么案子?” “谋杀案,看起来和之前的几宗案子有关联,又不像普通的连环杀手干的。诺曼想接这个案子,但是最后还是转到我手里,他居然气得打电话来骂我。” “诺曼对工作一向很热情。” 他们边走边讨论案情,丝毫不在意家里多了个陌生人。 “对了,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艾许莉忽然回过头来说,“希望你能喜欢。” 希尔德把纸袋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他有一种想逃跑的念头,夺门而出,管他什么脚环定位器,管他什么监管人和顾问,他宁愿回到监狱面对那面空白的墙壁也不要接受人们善意的对待。可是奥斯卡堵住了他的退路,几乎是把他赶上楼去的。 “这里是莉莉的游戏室,我已经把玩具都送到她的房间了,还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对我说。” 这是梦想的房间,小时候希尔德就想要一个这样的房间,很酷的斜顶,隐秘的乐园。 太阳升到刚好的位置,阳光透过斜顶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中间的床上。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那竟然不是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折叠床,而是桃花心木做的木床,有简洁优美的角柱,铺着厚厚的、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床垫,被子和床单也都是崭新的。 看来为了迎接他这个陌生住客,他们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做准备。 “今天先好好睡一觉,明天才开始工作。”奥斯卡说,“午餐和晚餐可以下楼和我们一起吃,也可以让艾许送上来。反正除了周末,我们能按时回家吃饭的机会不多。” “我还是觉得应该另找一个住处。”希尔德说。 “你不喜欢这里吗?” 怎么会呢?他爱死这里了,可是从枯槁的心底冒出来的对爱的渴望让他害怕,他真心爱过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奥斯卡,你来一下。”艾许莉说。 “好。” 不等希尔德回答喜不喜欢的问题,他们就果断地离开了。 他一个人,现在要干什么? 房间里有床,有衣柜,有足够一个人好好生活的所有。离开监狱的时候,狱警把他入狱时穿的衣服和随身物品还给他,他们对他一直都不错,看他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欣慰。可笑的是,他唯一的衣服是当初伪装成罗德尼的手下时穿的黑色战斗服,自首时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 希尔德站了一会儿,迟疑着,走到床边,站在阳光下。 他以为会被阳光刺痛,可是并没有。 第8章 断线 钉子费吉居无定所。 麦克已经去了四家酒吧,两家妓院,向酒保和鸨母打听费吉的行踪。午夜不是找人的好时间,却是这个街区最热闹的时候。 “哦,他啊。”龙骨酒吧的看门人说,“刚来过,转了一圈又走了,最近警察老是找麻烦,生意可不太好做。” “知道他往哪去了吗?” “应该是去下一个酒吧继续鬼混吧。那家伙最近的路线是这样,沿着这条街的方向,从头到尾,轮流在喜欢的酒吧打发时间,你可以去对面的血心碰碰运气,小鬼们都在。”看门人幸灾乐祸地问,“他又干了什么坏事?” 麦克说:“那倒没有。” 看门人不认识他,但也没必要隐瞒费吉的行踪,不管警察还是仇家找上门来,只要事不关己,他都不介意实话实说。再说费吉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只会惹是生非的混混少一个是一个。 麦克按照看门人的指点继续碰运气,来到血心酒吧门外时,忽然有个人影迎面撞来。他一把抓住这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对方奋力挣扎。 真巧。 麦克不认识费吉,但是光从照片上看,钉子费吉的特征也非常明显——头发很短,头顶有一处怪异的凸起。麦克把他按在墙上,踩住他胡乱踢蹬的脚。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费吉大喊。 “我有。”麦克回答,“我不但可以给你钱,还可以帮你甩掉追你的人。” “你是谁?” “可以让你今晚过得去的人。费吉,我有事找你。” 费吉回头看了一眼,从酒吧喧闹的人群中挤出两个凶神恶煞的混蛋,被抓住的话今晚确实很难过。 “帮我解决他们,你要什么都行。” “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米是什么时候?” “先解决他们我再说,绝不骗你。” “现在就说,回答这个问题只要两秒钟。” “哪个杰米?” “杰米·卡尔。” “一星期前。” “在哪?” 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第二个就不那么难开口了,费吉飞快地说:“我忘了,好像是在冈瑟街对面的长椅上。” “他们为什么追你?” 问到这个问题时,费吉神色紧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近似于开心的笑容。 “私人恩怨。” 看来他也并不是真的害怕那些家伙,能在这个街区鬼混早该习惯这些时常有的小风险。等到那两个人跑到跟前时,麦克拔出手枪。 追兵们一愣。 麦克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最好明天再找他,费吉和我现在有些重要的事要谈。” 他的枪上了膛,随时都能开火。找麻烦的人相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身走了。酒吧里的争斗最多动拳头,没必要为了几十块钱的小事和子弹过不去。 等他们走远之后,费吉的表情更轻松,似乎想伸手去拍麦克的肩膀。 “你要不要当我的保镖啊?”他笑嘻嘻地说,“只要晚上来,有了保镖,我可以做更大的买卖。” 麦克放开他,把枪收回去。以前他亮警徽的机会比拔枪多,现在当然不是了,暗街有暗街的办事方法,很难说哪个更有效。不过对费吉而言,无论用威势、金钱还是力量压倒他,都能让他言听计从。 “你要打听杰米的事,他欠你钱吗?” “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要不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麦克把他带到街上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店,乌烟瘴气的酒吧当然更适合费吉这样的家伙,但是酒吧太嘈杂,四周耳目又多。情况没有明朗之前,麦克不确定绑架露比的人是否有眼线或同伙混在人群中探听消息。 费吉坐在咖啡店的角落,拿着菜单看了很久。 “有酒吗?” “两杯纯咖啡。”麦克替他做决定。 “纯咖啡像草药汁一样难喝。” “可以让你清醒一点。” “还不如把喝咖啡的钱给我。”费吉放下菜单看着他,“我没见过你,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很出名。” “是吗?你要和我做买卖吗?” “如果你有杰米的消息,我可以花钱买。” “那就好,你给我多少钱?” 麦克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不多也不少,对费吉这样没有固定收入的人来说很难拒绝。 “杰米和我很要好,一个星期大概能见三到四次。” “他一个星期不找你,最后一次见面难道没和你说过什么?” “说什么?” “比如最近可能会离开一阵之类。” “他和我一样,没有固定地方可住,有钱的时候就去找个妓院快活几天,没钱就在酒吧赌场里过夜,还经常被赶出来。”费吉看了麦克一眼,“这家伙有点怪,我是说,嗯,用书上的话来形容就是有点,极端。” “你知道他杀人的事吗?” “什么?” “他杀了人。” 费吉沉默良久,最后却反问:“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 “你到底找他干什么?”费吉非常明显地警觉起来。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警觉,麦克很有经验:“还有其他人也来向你打听过杰米的下落对吗?” “他到处惹事,找他的人本来就不少。” “但是平时找他的那些人你都认识,最近有陌生人找过他?” “我不知道。” 感觉到费吉的抗拒,麦克换了个提问方式:“他从来没有跟你提过想杀人的事?” “只是嘴上说说。” “他想杀谁?” “就是那个上过报纸的警察。杰米很讨厌警察,他被抓住的那次根本没犯事,他们为了交差故意栽赃给他。”费吉替他的朋友愤愤不平。不过真的是这样吗?这对难兄难弟,一年至少三百天口袋里藏着毒,偏巧就有那么一次两手空空被警察盯上了。 麦克无意去质疑费吉的话里有几分真相几分谎言,至少杰米和警察之间的恩怨得到了证实。 “可是那个警察和他没关系,他为什么要把怨恨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大概那篇报道太刺眼了,那么显眼的照片,那么大的版面,把一个警察吹得像救世主,简直找不到缺点。杰米肯定是被报道的标题和内容气坏了。他说总有一天要干掉那家伙,要把他老婆也杀掉,看他还能神气多久。”费吉说,“但这些都是气话,他嗑多了药才这么偏执,我劝过他不要这样,坐牢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时间也不长嘛。” “后来他还有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没有,你该不会以为杰米真的跑去杀人了吧,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谣言。要是真的,不是早该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吗?报纸新闻上也会登吧?” 那倒未必。 有时报道是选择性的,更何况这个案子现在扑朔迷离,警方很可能选择低调查案。只是,发生过的事总归有迹可循,比起费吉这个“好友”极力否认的回答,麦克更相信克劳斯的小道消息,毕竟他是情报体系中的一员,他透露内幕时的语气和风格令人印象深刻。 “还有问题吗?”费吉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钞票上。 “你今晚还要去哪?” “有了钱,当然是去享受了。你要不要给我留个电话,我有了杰米的消息再告诉你。” “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算是吧,不过你看起来也不像警察,应该没问题。” 麦克愣了一下,似乎对这句话感到有些意外。他确实不像,而且也不是。 “对了。”费吉一把拿走桌上的钱,飞快数了一遍,“杰米总说有人在跟踪他,我觉得他出狱之后就很不正常,可能他躲起来不是因为干了什么坏事,而是精神出了问题,叫什么……被害妄想症对吗?他害怕被杀,可他天天在街上乱晃,难道真有人为了杀他事先跟踪个几天?他以为自己是总统吗?哈哈哈。” 不,可能真的有人想杀他。麦克心想,落到露比手里的名字不会是寻人启事。可就算露比接了暗杀杰米·卡尔的委托,白猎鹰也尚未开始行动,跟踪杰米的人又是谁?还有别人想要他的命?究竟是他嗑药产生的幻觉,还是犯下杀人重罪后神经质的疑神疑鬼? 费吉等了一会儿,发现麦克没有继续提问,就把钱塞进口袋准备离开。 他没碰桌上的咖啡——纯咖啡就像草药汁一样苦,这是真心话。 “我可以走了吧?”费吉说,“如果你先找到杰米最好也能告诉我一声,他还欠我一笔钱,得趁他没忘记之前要回来。你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我,晚上我都在那几个酒吧。” 他好像说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麦克决定等艾伦从无名者那里回来之后再去找找那位警界之星的报道,必要时,还得调查一下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人际关系。 他低头打开手机,想看看艾伦有没有发信息。咖啡店的玻璃门传来清脆的铃声,费吉已经走出去,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似乎在考虑拿着到手的钱去哪里混到天亮。就在他跨出一步的瞬间,一大片玻璃碎裂的声音惊动了咖啡店里所有的人。 费吉的上半身摔进店堂,仰面倒在地板上,碎玻璃的边缘溅满鲜血。 麦克在店员的尖叫声中冲到费吉身旁,看到他额头上血肉模糊的枪眼,红得几近于黑色的血浆洒在周遭。麦克感到他的抽搐,似乎生命不愿就此离开,但没多久一切都停止了。 这场谋杀和死亡为什么会发生? 麦克凝重地想,是因为自己把费吉从酒吧街叫出来,请他喝一杯纯咖啡,向他打听杰米·卡尔的事才让他遭遇这样的杀身之祸,抑或只是巧合,他本来就注定在今晚丧命? 麦克的手机响了,是艾伦打来的。 “亲爱的,你在哪?” “在酒吧街对面的咖啡店。” “我过来找你。” “不,还是我来找你。这里出了点事,费吉被人枪杀了。” 麦克一边通话一边离开咖啡店,他已经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尽快远离尸体。 艾伦沉默片刻后说:“好的,红鱼酒吧,我们见面再说。” 他挂断电话,转头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里被割断喉咙的无名者的尸体。 第9章 凶手 他匆匆走上街头,避开灯光明亮的大街,只挑偏僻无人的小路走。 他出生在这个城市,热爱并熟悉它,更何况在决定实施这个计划之前,他就已经把途经的路线都摸得一清二楚。 当杀手也不是很难,只是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就好多了……行动越来越自然,技巧也越来越精湛。 他把凶器藏在外套口袋里,冰冷的金属表面至今还保持着温热。他迎着晚风,呼吸着城市午夜的寂静,内心却充满冷酷之情。鲜血四溅的场面仍然残留在脑海中,真的好快,一瞬间一个生命就消逝了,看来他还是很有杀人的天赋。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他得天独厚,比别人更高一筹罢了。但是,他在情报这一方面始终有些不足。 实施计划前,他冷静地审视自己,要和一个同样有着非凡天赋的人对抗,并且还得在对方最擅长的领域里殊死较量,究竟能有多少胜算呢? 他加快脚步,决定先离开再思考胜负的事。 现在虽已是深夜,可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躲在角落中的眼目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好,一丝不苟地按照既定路线走,即使不巧有人看到,也只会留下一个毫无特征的影子。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去早已订好的旅馆里落脚。 旅馆的名字叫潘蜜拉,店主六十开外,有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儿。 他选择这里的原因是年迈的店主只要没人找,从来就不在柜台里待客,狭窄的接待厅始终空空荡荡,偶尔会有神色可疑的住客幽灵一样进出。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那么彼此也都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 回到房间,他先脱去衣服洗澡。尽管没有沾染半点血迹,杀人之后他也总觉得身上有点令人不快的粘稠和肮脏。是无辜的人命在手下消殒而产生的的罪恶感吗?当然不是,是比无辜更复杂的原因,比罪恶感更深沉的道德恐惧。 他在花洒下静静站了片刻,想到越来越紧迫的时间,想到在进行了计划最关键的一步之后,接下去的每一步都将更刻不容缓的现实,以及,很多…… 几分钟后,温热舒适的水带走了焦虑,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有了温度,他松了口气,在水幕中睁开眼睛,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走出浴室的一瞬间,他又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寒冷,于是立刻换上干净衣服。他把旧衣服放在洗衣袋里,塞进提包,打算找个街边回收车扔掉。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但是天亮前一定要离开,以免白天到来,住客走动时给人留下些许印象。 现在躺下去应该还能睡四个小时,可是杀人后的兴奋和刺激始终难以平复。算了,他决定在窗边坐一会儿,等着看一眼日月交替时的黎明。 远处响起警笛呼啸的声音。 接下去是谁? 他的心中有一份死亡名单,只是顺序仍需斟酌。他隔着窗帘,凝视窗外黑色的夜空,试图把自己代入对手的思考中。如果他是职业杀手,为了找到失踪的合伙人,现在还有那些可用的线索? 露比·特罗西的情报能力是公认的无所不知,似乎他本身也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让参与到情报中的人死心塌地为他服务,自愿成为消息的传递者和秘密的守护者。可是,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谁能让这些人继续如严丝合缝的齿轮一样毫无障碍地运作下去?他有没有给他的杀手同样获取消息的权力和通道,杀手们又能从他的情报圈中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 一件全新的、稍微复杂些的工具也需要说明书才能让人学会如何使用,更何况是由无数人组合起来的、没有明文约束的地下情报圈。 只要有一个人出错,只要有一个人不愿当齿轮,所有一切就都瓦解了。 如果他是职业杀手,在经历了这样一个令人费解的夜晚之后,他会怎么做?他应该去见见报纸上那个被嗑药的前科犯谋杀了妻子的警界之星,还是继续去暗街漫无目的地四处打听? 受害者是很容易化身为复仇者的,一个优秀的警察,追查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天然就具备了职业优势,手上有外界不知道的线索也很合理。 他要比杀手们考虑在先,行动也必须更快一步。 天很快亮了,四个小时,他一直在脑中演练整个计划,试想可能发生的意外,再去填补漏洞。然后他离开了,没有惊动旅馆里的任何人,把房门钥匙放在柜台上,从后门的小巷中走出去。 酒吧街对面的马路上停着几辆警车,他匆匆一瞥,没有停留。那里本来就容易发生案件,抢劫、盗窃都是家常便饭,偶尔死一两个人也不稀奇。 想到此刻还被关在地下室里的人,他的心中又有一些挥之不去、扫不干净的尘埃。他知道自己不该经不起引诱和那个人对话,也知道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和他交谈起来。 虽然他马上就后悔了,事后一直反省,可内心深处又实实在在存着几许质疑。 地下室的牢房足够坚固隐秘,连他自己打开都要费一番功夫,真的有人能靠几句交谈就插翅而飞吗?是不是那些夸大其词的传言将特罗西家的人过度神化了? 他搭早班地铁回自己的秘密据点,走进观察室后,先为一夜未眠的自己倒了杯热咖啡。 桌上摆着电脑和一些电子设备,屏幕上能看到“牢笼”里的完整画面。 露比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仍旧是他离开时那样闲适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为逃离魔窟努力过。 他放大画面,细心观察。 忽然,露比像有心灵感应似的,睁开眼睛望着镜头。 “你回来了吗?” ——他怎么会知道?是碰巧?还是他时不时会这么故弄玄虚地开口提问。 很快,他就明白不是。 露比真的能够透过摄像机和屏幕的连接察觉到注视自己的视线。 “别紧张,我绝不问你去了哪里,也不问任何和绑架、目的、动机有关的问题。”露比说,“你可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听一听我说话不会发生意外。” 是的,他确实很好奇,听一听笼中之鸟的自言自语,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到底会有什么不可测的意外?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一个人有能力只靠说话就赢得胜利。只要他不打开那扇门,只要每句话都三思回应,还会有什么风险? 品尝了一小口苦涩的咖啡之后,他打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在?”电脑合成的语音替他朗读,不想让对方听出他说话时的情绪和特征。 “直觉吧。”露比对着镜头说。 “我不相信。”说巧合他可能会多信一点。 “刚才摄像机的镜头动了一下。”露比终于换了个说法,“这里太安静,稍微有一点声音就能引起注意。” 原来如此。他刚才确实稍稍移动了一下镜头,只是想看看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的变化。 “你睡过觉吗?”露比又问,好像很关心他的作息。 “你呢?”他不答反问。 “我没有。”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怎么可能。 在小巷中遭遇袭击,醒来后发现被囚禁在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命运掌握在神秘人手中,自己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既一无所知,又无能为力。任何人处于这样的境况之下都难免胡思乱想,更何况是露比·特罗西,停止思考绝不是他会有的行为。 “真的吗?什么都不想?” “你觉得不可能,对不对?我们连睡着了都会满脑子荒诞古怪的梦,醒着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露比说,“其实什么都不想比绞尽脑汁想怎么出去困难多了,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才能摒弃杂乱的念头,超越自我的思想。” 此时此刻还能心安理得地进入这样忘我的境界确实很了不起,可又有什么用? 他把他关在这里,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想好如何处置。他没有给他准备食物和水,也不考虑如何让他休息和解决生理问题。 杀人很简单,死而复生却是不可能的事,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需要的是一个状态,就像物理学家思想实验中的那只猫一样,让寻找露比·特罗西的人始终无法确定他的生死,这样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想让他死。 这种矛盾的心情有时让他痛苦,有时又让他异常坚定。 几分钟后,他听到露比在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是不介意的,不过我想了又想,还是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 等一下! 他立刻察觉这是陷阱,手指移动到关闭麦克风的按钮上。 可还是晚了一步。 他听到露比说:“千万不要犹豫,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第10章 罪案顾问 希尔德还是没有见到奥斯卡的小女儿,因为当天晚上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艾许莉把晚餐送到阁楼门外。 “他需要适应一下。”艾许莉对奥斯卡说,“人们到了陌生的环境总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接受和习惯。” “他看起来可不像那么怕生的人。”奥斯卡用纸巾替坐在身边的小女儿莉莉擦了擦嘴角,把她掉在桌上的食物残渣捡起来放在盘子里。 “你对别人总是这么严格。” “我怎么了?” “你要求每个人都忘我地工作,把所有情感都排在微不足道的第二位。”艾许莉说,“我去过审判庭,听了他认罪的过程。不管庭上指控他什么罪名,他全都承认了。” “你是想说他心如死灰吗?” “不,正相反,我觉得他的内心充满憎恶。除了那些死在他枪下的人之外,他还有一个特别想杀掉的人,在这项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他是不会死心的。” 奥斯卡若有所思地望着妻子。 职业杀手始终是职业杀手,希尔德受过严苛专业的训练,成为施乐会杀手之前就已极具天赋。这样的人入狱后即使手无寸铁,想自杀也不是难事。可是希尔德在监狱里非但没有动过任何自杀的念头,甚至在其他人企图伤害欺凌他的时候,非常果断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平静安稳的生存空间。 他的目标是什么?他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留恋吗? 奥斯卡想得出神时,听到小女儿用稚气的声音说:“妈妈真好看。” 艾许莉立刻弯下腰,在小姑娘的额头吻了一下:“谢谢,小宝贝,你也很好看。” 奥斯卡的心忽然软了下来,他觉得妻子说得没有错,他对别人太严格了,从马克斯到麦克,还有许许多多和他共事过的人都是这样。能够在一起工作,相处得还不错,可真不容易。他到底有没有体谅过别人的心情,有没有关心过他们除了工作之外还有别的需求呢? 夸奖别人这件事,连两三岁的小姑娘都能做得很好。 他低下头问莉莉:“爸爸呢?” 小女孩伸出手按着他的下巴说:“爸爸有胡子。” 艾许莉噗嗤一声笑了。 奥斯卡闷闷不乐地说:“笑什么?我洗澡的时候会刮掉的。” “明天第一天和新搭档一起上班,最好刮得干净一点,有助于留下好印象。” 奥斯卡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抬头看着天花板。 希尔德彻夜难眠。 虽然以前他也很少能睡得安稳,但是刚熟悉了监狱的环境,忽然又回到这么温馨普通的日常生活,没有疯子在周围吵吵闹闹,没有狱警的巡逻和训斥,反而很不习惯。 今晚丹尼尔会来吗? 他睁着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房间,头顶的窗户洒下一片银色月光。月球将太阳的光芒散射到太空,月光不像阳光那么直截了当,那么激烈奔放,它是含蓄温和的、无意识的,可是在此刻的希尔德看来却也那么刺眼。 牢房里没有光,到了规定的时间就一片漆黑。 只有在黑暗中,他的弟弟还有那个模糊的黑影才会悄然造访。 他想见丹尼尔吗?不,他觉得自己无颜见他,虽然嘴上说着要为弟弟报仇,实际上却只是沉溺于那种复仇的快感无法自拔。 在梦里,丹尼尔一次也没有靠近过他,只是远远地站着,凝视着他。 希尔德翻了个身,让自己面朝墙的那一面。 墙上有一些涂鸦,显然是出于孩子之手,画着幼稚的简笔画——火柴棒小人、花草、带着笑脸的太阳,歪歪扭扭的线条和随意的构图组合成幸福的主题,父母和孩子在阳光下悠闲玩乐。 希尔德想起艾许莉说过这是他们小女儿的游戏室。 他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些笔划的痕迹,他担心自己的到来会给这个完美的家带来不和谐的音律。 还是另外找个住处吧。 他想了一会儿。 丹尼尔没有来。 他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艾许莉就来叫他起床。 “要我把早餐送来吗?” “不用。”希尔德连忙说,“我马上下楼。” 他不想这样给别人添麻烦,这又不是旅馆的客房服务。 于是他很快起床、洗漱,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憔悴洗干净。奥斯卡给他准备了新衣服,和自己不修边幅的风格不一样,应该是听取了妻子的建议,因此衣柜里的衣服都相当得体。 “如果你不喜欢,等拿到薪水可以再买新的。” “我还会有薪水吗?” “会有一点,买衣服足够了。”奥斯卡说,“要是我们办成几个大案子,我再去申请给你加钱。” “不用了,我花不了什么钱,如果真的有薪水,你可以拿去当房租。” “快下来吃饭。” 希尔德下楼时,艾许莉正在布置餐桌。早餐是炒鸡蛋、火腿片和香肠。 “早上好。” “早上好。”希尔德向她打招呼。 “坐这里。”艾许莉把已经放上餐盘的空位让给他,座位的左侧有一张宝宝椅,一个和母亲一样金发碧眼的小女孩正好奇地望着他。 “这是莉莉。”奥斯卡说,“昨天没有见过。莉莉,这是希尔德,说早上好。” 小姑娘仍旧是用那双玻璃珠一样碧绿的眼睛望着希尔德。 “她还小,说话要看心情。”奥斯卡解释道,“可能还有点认生。” 他的话刚说完,却听见小女儿口齿清晰地说:“希尔德,你真好看。” “……谢谢。”希尔德不得不回应这句赞美,又很疑惑小家伙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艾许莉忍俊不禁地望着丈夫和女儿,还有这位新来的住客。 “这可是真心的赞美,对吧?奥斯卡,她从来就没有说过爸爸真好看。” 奥斯卡无奈地辩解:“我今天刮胡子了,看起来怎么样?” “很好,祝你们有个好开头。”艾许莉转头对希尔德说,“要是他有什么不近人情的地方,尽管当面指出来,还有盯着他上班不准偷偷喝酒。” “我是找了个搭档还是监督员?” “都一样,你需要有人时刻提醒。” 希尔德没怎么去听他们的谈话,但是早餐的气氛一点也不违和,他对坐在身边的小女孩的关注还要更多一点,莉莉纯真的双眼和可爱的金色卷发给了他无尽的安抚,似乎真让他对新的一天有了更多期待。 出门时,妻子和女儿以亲吻告别奥斯卡。 “再见,希尔德。”艾许莉说着把伸着双手的女儿抱到他面前,莉莉毫不犹豫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坚定有力的吻。 “再见,希尔德。”她学着母亲的口吻说。 “再见。” 希尔德脸颊上的余温犹在,那种柔软而亲热的触感让他震惊。 “你怎么了?”奥斯卡在车里问他。 “没什么。”希尔德说,“你的女儿很可爱。” “哦,对啊,要是个臭小子就麻烦了,还好是女儿。”奥斯卡说,“如果是儿子,将来我一定会和他打起来。” 希尔德笑了笑:“那也不一定。” 他又想起丹尼尔,他的弟弟个性内向腼腆,喜欢独自在安静的角落里看书。 “男孩总是顽皮一点,我喜欢女孩,当然,真的是儿子也行。” 邻居家的小男孩还趴在栅栏上向他道别,奥斯卡对他挥挥手。 “要我先跟你说说工作的事吗?” “好。” “有几个案子刚转到我手里,连续杀人案,受害者被割断了喉咙。本来应该由凶杀组去办的案子,但是上头觉得有疑点,不是普通变态杀手干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死者有什么问题?” “像这种特征相似的连环杀人案,我们通常会先找出死者生前的共同点。你也知道对吧?” 他的意思是,希尔德当过警察,警察查案的那一套他应该很熟悉。 “嗯,共同点是什么?” “表面看来只是变态杀手对妓女的仇视。” “实际上呢?” “死者之中确实有靠这一行生活的女人,但又不全是。妓女很好分辨,如果凶手专挑同一类人下手,不该犯这么简单的错误。最开始负责这起案件的警探在反复查证后发现一个奇怪的巧合。”奥斯卡说,“她们都或多或少,曾经给警方提供过情报。” “能发现这个巧合很不容易。”希尔德说,“因为线人的身份通常只有收买情报的警察自己知道,警察们既不会把自己的线人公布出去,也不会再介绍给别人。” “我也这么想,不过调查这个案子的警探人缘很好,发现其中几个死者的共同点之后再拿着剩下的档案挨个找人询问,确实得到了别人找不到的线索。”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调查下去,性格这么坚韧的警察,应该不会畏惧案件背后的势力。” “他出了一点事,有一阵子没办法正常工作。所以这个案子就落到我们头上了。” 奥斯卡深深地吸了口气问:“你对地下情报圈了解多少?” 第11章 墙 麦克和艾伦见面时,天已经快亮了。 红鱼酒吧里杯盘狼藉,随处可见一夜宿醉的酒客,艾伦提议换个地方,于是就回到车上。 “谁先说?” “你。” “好吧。”麦克告诉他和钉子费吉见面的整个过程,以及最后猝不及防的枪杀。 “你的故事比较刺激。”艾伦说,“我找到无名者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好一阵了。” “好一阵是多久?” “他的喉咙被割断,死得很快。我不是法医,但我对尸体还算有经验,从血液凝固的状态和身体僵硬程度来看,至少一两个小时。” “这么说,差不多就是我们从奥克塔维尔五金店离开的时候。” 怎么会这么巧? 要是他们路过五金店时没有下车和安东尼闲聊,安东尼也没提到费吉和无名者的话,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死? “凶手想切断线索,不让我们找到杰米·卡尔。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们寻找的方向没有错。” “他为什么要割喉?”艾伦若有所思地问,“杀人的方法个不得已,大多都比割喉简单。如果杀无名者和费吉的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不直接开枪?” 无名者的住所隐蔽独立,枪声很难传到外面,枪杀显然是最方便的方法。 又或者,这根本是两回事。虽然费吉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可至少在麦克找到他时,他还好好活着。要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等他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再射杀也已经晚了。 凶手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是早有计划还是发现情况突变才匆匆动手? “最难以理解的是,如果凶手为了阻止我们找到露比而计算到每一步和每一个与此相关的人,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对我开枪?” 麦克有警觉心,尤其是在发生绑架事件之后,他和艾伦都做好了会遭遇一些意外袭击的准备。黑暗中的枪口防不胜防,凶手可以杀了费吉,也一样有机会杀了他。既然现在没有,那就有不杀的理由,至于这个理由是什么?麦克暂时无法回答。 从重要性来看,无名者更有可能知道杰米·卡尔的下落。艾伦认识他,是因为他在露比这里捞到不少好处,提供过很多委托目标的行踪。出于“职业道德”,无名者对自己的“客人”能够做到守口如瓶,一旦涉及到竞争对手的消息就会毫无保留地用来换取酬金。他是少数几个可以不必预支报酬,直接去露比的“糖果店”领“糖果”的人。 “如果凶手是一个人单独行动,那这家伙杀人的风格很陌生。”艾伦说,“手段也算不上高明,几乎和街头杀手差不多,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到无名者的信任,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一刀割喉。杀钉子费吉就很匆忙了,这样的家伙不会和施乐会杀手一样难对付。再说,当初罗德尼处处和我们为难的时候,我们也没有落下风对吗?要是他敢对你动手,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职业杀手。” “以前你真是独行杀手的时候,对谁去说这些自我激励的话呢?”麦克微笑着看他,忽然问,“艾伦,你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还不错?” “你是说自信?” “不全是,自信可能只是在自己擅长的事上从不失手,感觉自己还不错大概是……” “是爱?” “嗯,你开始爱自己,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艾伦笑了,认真地点头说:“对,是从遇见你开始。” 他笑起来真可爱,难怪总有人对他不设防备,甚至自愿提供帮助。麦克偶尔也会这么想,如果艾伦走上一条更危险更冷酷的杀手之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不知不觉死于他的枪下。现在,这个年轻漂亮、热情洋溢的杀手在如此寂静的黎明时分和他独处、和他谈论爱的话题,让他感到一种置身于午后暖阳下的愉悦。 “你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爱自己? 这真是个好问题啊。 “大概是从你教会我面对罪恶开始。”麦克望着天边的朝霞说。 艾伦看了他一眼:“你是警官,在你认识我之前就已经面对过很多罪恶了。”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遇见过很多罪恶。”麦克说,“遇见和面对是不同的。” 艾伦想了一会儿。 其实无论麦克说什么,他都能理解那些话中言犹未尽的含义——“遇见”只是匆匆过客,“面对”却是无法逃避的命运。 “所以认识我之后,你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爱?” 麦克的嘴角轻轻扬起一些,带着亲昵的微笑看着他。 艾伦对待爱情永远像个小男孩一样热情投入,让彼此都体验到难以置信的快乐和满足。 麦克喜欢这样的艾伦,深爱他,为他着迷。他是确实是个杀手,但也热爱生命。他的童年遭遇过不幸,有过迷茫的少年时光——你的心中有伤痕,却依然鼓起勇气追求幸福和温暖。麦克把手伸向他耳边,手指轻轻摩擦他的脸颊。是这个热情、自信、勇敢的小男孩让他学会面对罪恶,懂得如何去爱自己。 艾伦转头给他一个长长的吻。 麦克有一种温暖的气息。 虽然艾伦不怕冷,但也愿意靠近温暖。麦克比他年长几岁,有时像他的兄长,有时又是情人,不仅是默契合拍的搭档,更是密不可分的挚友和如胶似漆的伴侣。有时,艾伦甚至会觉得从麦克那里得到了恍惚如父爱的慰藉,那种纵容的宽慰和包容,时刻指引他走向正确的方向。他是他在这个世上完美无缺的另一半,多么幸运才没有擦肩而过错失彼此。 “我们先把这件事解决了,然后也像露比那样玩个失踪。”艾伦依依不舍地揉着他的耳垂问,“要怎么才能找到他?” “线索断了就只能再另找一条。不过要小心,我不想因为我们的缘故,再有人死得那么突然。” “对了,你和克劳斯说那个上过报纸的警界之星叫什么?” “克雷尔·潘克。” 艾伦打开手机搜索当地新闻。 “潘克警官真漂亮。”艾伦看完报道后说,“把他的照片和事迹挂在警局大厅,一定能吸引很多年轻人加入执法者的队伍。” “我认为媒体不该这样宣传他,杰米·卡尔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因为大多数犯罪者没有明确目标,只是对警察这个群体抱有仇恨,现在媒体树立了一个漂亮靶子,吸引了所有无处宣泄的子弹向他射击。” “我只能找到这一条和他有关的报道,并没有他妻子遇袭身亡的新闻。你觉得有必要去找他确认一下吗?如果他真的是委托人的话,没准也能打听到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消息。” “以什么身份去确认?” “这样吧,我就走过去向他打个招呼说,嗨,你好,潘克警官。你想杀杰米·卡尔的委托已经由中介人转到我手里,请问你想让他怎么死呢?” 麦克笑了:“你要是被抓起来,我就来救你。” “那同样遭到威胁的同僚身份怎么样?比如同事的同事。” “我知道你的演技很好,尤其是扮演警察。” “我从你那里学了不少。” “但是这位克雷尔·潘克警官的履历表明他在很多分局任过职,并且一路升职到现在离局长之位仅一步之遥,即使在调查局也有很多人情关系。我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同僚身份可以毫无破绽地和他坐下来聊私事。” “再换一个。”艾伦说,“你猜像他这样屡破奇案的警察会有多少潜在的线人为他提供线报?” “肯定不少,不过通常来说,警察们自己是绝口不提这回事的。”麦克说,“我不知道潘克警官是什么情况,但是伪装成情报贩子和他接触,也很难让他放下戒心。” “好想法,让他放下戒心,向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吐露秘密怎么样?” “你能做到吗?” “试试看。”艾伦说,“有人委托露比杀了杰米·卡尔,可是露比开价高,条件又苛刻,接委托完全看心情。如果我是雇主,找上他的唯一理由就是干净,至少他在保密这方面做得还算得当。” “听到你这么评价,他应该很欣慰。” 所有来找露比的人都有不得已要隐藏的秘密,但是动用职业杀手去杀嗑药过头的小混混,其中恩怨不可能只是街头纠纷。 退一步说,就算警方抓到杰米·卡尔,他也不会立刻被判死刑,犯罪史上那些杀人无数的变态杀手很少有干净利落地死于极刑。除了正当的法律手段、漫长的诉讼和谈判,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告慰死者吗?如果这个没有公之于众的惨案是真的——这个想法合情合理,在很多故事中都可以看到它以不同形式展现于观众眼前。 正义的复仇者,黑暗的公正。 “我们的目的是找到露比,为了打听消息已经有两个人死在眼前,这两个人都和杰米·卡尔有关,因此无论杀人凶手的目的是什么,都已经和我们的行动轨迹重合了。”艾伦说,“我们要比他快一步,抢先得到情报和线索。” 如果克雷尔·潘克是委托人,那么不断抹去杰米·卡尔下落的凶手就是他们共同的对手。 “好吧,先让我看看这位备受推崇的警官先生有什么爱好和习惯。”艾伦开始搜集克雷尔·潘克的个人资料,“你能相信吗?我和露比合伙这么多年,他还是像守财奴一样守着那些情报不放,我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不过说起来还是他的更好用。” 尽管嘴上抱怨露比始终不肯完完全全敞开自己情报圈与他共享,但归根到底,艾伦知道那是为了安全。 杀手为什么要有中介人? 中介人是一道墙,隔开了杀人之心和握枪的手。 第12章 黑暗的帷幕 希尔德独坐在办公室里。 奥斯卡把他留在这,说还有些手续要办就离开了。 房间整洁宽敞,档案整整齐齐,桌子也很干净,所有东西都在该在的地方,百叶窗外是明亮的城市街景。这么完美,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其实他不该有这种心情,他对警局很熟悉,哪怕换了个分局和案组,环境也不会相差很多。 办公室外有人来来去去地忙碌,大多数人不认识他,但听说过他的案子。审判那天,法庭的旁听席上坐满了人——素未谋面的人,毫无关系的人,每个人都只想探听在他身上发生的离奇故事。当然,其中也不乏同情之心,律师提到丹尼尔的死时,他能感到那些目光中的怜悯与理解,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刑期才没有等同于死刑。 不过和监狱不同,在警局里人们对他的态度更微妙,毕竟让一个职业杀手混进来成为某人的搭档和同事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而且那个与希尔德搭档的老警官也确实因为他的缘故殉职。 无论真相如何,希尔德觉得把波比·瑞普利警官的死算在他头上是合理的。 他不停胡思乱想,门外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终于,奥斯卡拿着一大摞文件夹,用肩膀顶开门对他说:“帮个忙。” 希尔德就伸手去接,奥斯卡把大部分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扔了事,原本干净整洁的桌子立刻凌乱不堪。 “这样才像样嘛,对不对?” “什么?”希尔德反问。 “桌子啊。”奥斯卡走过去,往椅子里一坐,双腿放在办公桌上说,“乱一点才有工作的样子。” 这纯粹是歪理,不过波比也这样,有人喜欢乱糟糟,但是他们干活真不错,所以有点坏习惯也可以忍受。希尔德看了一眼被奥斯卡弄乱的桌子,心里的不自在减少了。 “我让他们多搬一个桌子进来,你就坐在那里,怎么样?” “嗯。” “这是连环凶杀案的资料,你可以先看,有什么发现告诉我。” “好的。” 希尔德把文件夹打开,从第一个受害者的档案开始看。 奥斯卡从没想过能够立刻和这位“新同事”顺利开始工作。他一向脾气急躁、随心所欲,合不来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因此常常会遇到没人愿意和他搭档的窘境。不过奥斯卡不在乎有没有人愿意配合,他需要的是希尔德对警方无法深入的另一个世界的见解。至少在这件事上,希尔德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敷衍了事。相反,他看来非常适应工作,比在奥斯卡家里更放松。 “热咖啡。”奥斯卡又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把纸杯放在他面前。 希尔德道了谢,合上文件夹说:“我看完了。” “有什么看法?” “我见过其中两个死者,克洛伊和芭芭拉。” “这两个?”奥斯卡挑出照片问,“除了名字之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前期探查现场的警察认为是一起随机谋杀妓女的案子。喜欢在无辜女人身上泄愤的变态很多,而且她们偷偷摸摸接待陌生客人,经常和刚认识不久不知底细的家伙独处一室,很容易成为狩猎目标。” “她们不是妓女。” 奥斯卡点了点头:“克洛伊搬来这个街区不久,住得很偏僻,没人认识她。芭芭拉倒是长租住客,只是白天几乎不出门,不和邻居打交道,周围的人只知道那里住着个女人,连头发颜色都说不准。她们在社交网络上也几乎没有留什么痕迹。” 希尔德看着他,奥斯卡对死者的情况了若指掌,随口就说出她们的特征和习惯。他和波比一样是好警察,但是不是也像波比那样对真正的黑暗一无所知,一心只想凭借自己的正义之心去对抗罪恶,最后落得以身殉职的下场? “既然你见过她们,那克洛伊和芭芭拉到底靠什么生活?” “她们是蜂人。” “蜂人?” “就是暗街最底层卖消息度日的人,有些人手里情报不多,就少有雇主上门,因此他们会同时兼做好几份差事。”希尔德说,“蜂人也有可能是渡鸟。” “渡鸟我知道。”一瞬间,奥斯卡的记忆被唤醒了,想起曾经有人告诉过他关于“渡鸟”的事,为了合作,那个漂亮的情报贩子掀开“帷幕”让他看了一眼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奥斯卡说:“渡鸟就是中介人,你想干些不合法的事,又不愿意自己动手,可以去找渡鸟。就像买房子时会找房屋中介一样,他们手头有各种合适的人选,既让你得偿所愿,自己又轻轻松松赚到委托费,对吗?” 希尔德很意外他知道得这么精准,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每个警察都有自己的线人,我也不例外。” “你真的需要顾问吗?” “当然了,比如我只知道渡鸟,但是你又告诉我什么蜂人,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花样?”奥斯卡坐到他对面,“多说一点,我都想了解。” 是不是应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 有些人就算不小心被捕,不该说的事还是得守口如瓶。供出一个同伙不会怎么样,但是曝光了整个地下世界的规则就不是小事了。有人宁愿坐牢也不愿揭开那层内幕,希尔德并不觉得是因为他们个个都能做得到严守秘密,完全出于自觉去维护地下世界的良好运行。 不能说的理由始终只有一个——说了就会成为叛徒,说了会惹来杀身之祸。 奥斯卡看着希尔德,对方神色坦然,仿佛他们交谈的只是昨晚的球赛和电视剧。 “要是觉得为难可以慢慢来,只告诉我和这个案子有关的内幕就行。” “我没有为难。”希尔德说,“你担心我一旦说出来,他们会认为我是出卖别人换取好处的混蛋,可其实早在我认罪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了。好笑的是,反而警察都对我不错,在监狱里也受了狱警不少照顾。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最后那一枪为波比报了仇吗?” 波比·瑞普利是因他而死的,结果他反而成了弃暗投明的好人。 不,不是这样。 “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至于我会怎么样,你不用担心。” “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自己。”奥斯卡想了想,“不过你要记住,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你从监狱接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干净就去死。” 他说话真直接。 希尔德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那我们就好好来把这个房间弄乱吧。怎么样,太干净了,提不起劲工作。” 奥斯卡把喝完咖啡的纸杯揉成一团,一个投射试图扔进废纸篓,但是纸团在边缘弹了一下,最终还是掉在地上。 “坏球!”他遗憾地拍了下手掌。 希尔德说:“我对另外几个死者很陌生,但从资料上来看,我相信她们至少是在兼做蜂人的工作,这些底层的消息传播者并不值得灭口,只不过世事无绝对,偶尔还是会因为无意中获知了什么惊天秘密而遭遇不幸。” “你是说,她们同时知道了一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而被某个心怀鬼胎的凶手残杀?” “这是其中一个可能。”希尔德说,“反过来想,一个仅仅因为心理变态而在妓女身上复仇泄愤的连环杀手,有多大的可能性,每次都这么巧合地找到蜂人下手?” “这么说,割喉手段也可能只是障眼法。”奥斯卡说,“目的是为了让警方的调查误入歧途。” 如果这个推测是真的,究竟什么惊天秘密才值得杀那么多人灭口? “我们得先确认所有死者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每一个都是你所说的蜂人。” 从警方的角度来看,一个女人白天闭门不出,只在深夜让形迹可疑的客人进自己家,门的另一面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宽衣解带寻欢作乐,还是买卖情报传递消息?谁也不知道,更何况两者又不冲突。 接下去他们像一对真正的搭档一样一直讨论案情,提出各自的建议。 感觉真好。 希尔德心想,他喜欢波比·瑞普利的粗暴和正直,喜欢他总是炫耀自己的经验,其实回想起来,波比对他更多的是苛刻和蛮不讲理,可是因为一切已成往事,在他的心里只留下最后闪烁在手机屏幕上的那个昵称“菜鸟”。 他都是装的,他既不是新人也不是菜鸟,波比知道吗?也许不知道是好事。 和波比不同的是,奥斯卡知道他所有的事,他已经不必再隐藏自己了。 “我们要不要再去现场看看,没准会找到被勘察组忽略的细节。”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不过奥斯卡只是从别人手里接过这个案子,有必要重返现场亲自看一看。 希尔德说:“让我喝完这杯咖啡。” “去车上喝,我在车上打翻过半杯白兰地,过了好久酒味才散掉。” “你喝酒开车?” “没有,我最近在戒酒,只是戒断期还想闻闻味道。” 希尔德拿上纸杯,咖啡仍有温度。 他把装着资料的纸袋夹在胳膊下,跟着奥斯卡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第13章 计划 他还是大意了。 没有及时关掉麦克风,听到了那句“建议”。 “千万不要犹豫,不管发生什么,都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什么计划? 露比知道他的计划吗? 要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就好了,现在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陷阱,无论按不按计划都好像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这个怪物。 怎么会用这种诡计。 可是归根到底,能用这种诡计的只有露比·特罗西。只有他才能靠一句话就让人陷入自我怀疑、患得患失的状态。 即使明知自己心中的计划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也不可能有人只通过简短的几句聊天就看破他的动机和目的,但露比还是给了他一下沉重的打击,仿佛在自以为安全的黑暗中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内心深处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一点怀疑,他也知道自己动摇了,觉得露比真的能窥知他的想法,顺藤摸瓜,找出他的破绽。 怎么办? 到底哪里出了错,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是故弄玄虚的心理战术,还是有把握的挑衅行为? 迟疑几秒之后,露比的声音再次传到他耳中。 “你有没有吃过早餐?” 他知道现在是早晨?房间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可以显示时间的东西,更何况他还昏迷过一阵,不该对时间掌握得那么精准。 所以一定是巧合,或者是试探。 “昨晚你没有睡觉,过得快乐吗?” …… 他决心不再让自己陷入这种无止尽的智力游戏,关掉麦克风,只留下默剧一样无声的画面。 露比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不过沉默本身也是一种回答,如果他的提问没有击中要点,交谈就不会这么果断地中断。对手如此冷静、谨慎,必定有个周详的计划在心,而且在实施的间隙不断完善,让它更为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露比遇到过很多愿意和他聊天的对手,虽然其中大多都已经不在了,但至少当时他们既不在乎自己的身份暴露也不介意吐露一些真假难辨的情报。和往日的对手们相比,这个躲在摄像机后方,反复斟酌才敢用电子合成语音说几句话的人,显得少了几分自信。 但是这样的对手才可怕。 露比望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摄像机,他是扰乱人心的高手,虽然并非真的手眼通天无所不能,但是被关在这里也不妨碍他钻研和琢磨对方的行为。 这个特别的对手,暂时称他为S吧。 S出去过。 虽然摄像机一直静止不动的那段时间,他也可以去睡觉,可露比认为这种可能性很低。S不是普通的绑匪,动机也不只是为了拿人质换赎金这么简单。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在绑架的第一天,消息还没有传开的时候是实施计划的最佳时机,随着时间推移,更多人得到消息,阻碍也会越来越大。 S一定会把握这个时机。他出去过,回来后立刻查看地下室的监视器。可当他发现一切正常后却没有安心离开休息,反而再次开始了对话。 他的计划应该进行得很顺利、很成功。 也许是杀了人,才会有一整夜不知疲倦的兴奋状态,以至于让他在上一次不慎“开口”对话之后,明明心怀悔意,却还是忍不住想传递这种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情。 问题是他到底杀了谁? 露比心想,应该已经有人捡到了自己留下的线索。在荆棘街,每天能不厌其烦低头找东西的人只有隆尼,而且他也会按照规矩把宝石交给“匕首”,匕首再把消息带去内丽小姐枪店。 怎么样? 不只是S先生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特罗西先生也没有落后。 朱蒂知道了,那两个整日沉溺于玩乐的家伙也会知道。 艾伦多半是幸灾乐祸,只能指望麦克理智思考了。 第一个问题是:杰米·卡尔是谁。 很简单对不对? 比起毫无头绪地盲目寻找,对照题目解答就方便多了。 他们会以为这是他留下的线索——去找杰米·卡尔。 可是,这件事真的和委托有关吗? 他自己也还没有定论。 纸条是为了不让宝石太过显眼地掉在地上,以免被真正的路人看到捡走。这个名字虽然有可能让人走上弯路,至少也把自己被绑架的消息传回去了。退一步讲,杀手们一边寻找他的下落一边又完成了委托,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只要他们去打听,不管找谁,不管多隐秘,消息一定会传播出去。 这样就好。 露比往后靠在椅背上,很习惯地想摇摇椅子,但是这张椅子被锁在地板上,因此只是轻轻挪动,发出咯吱一声。 他不满地撅了下嘴,伸直双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然后思绪飘到了别的地方。 一个人不吃东西能活几天?多久不喝水会死? 和饥饿相比,对水的渴望一定会来得更紧迫,一个星期可能是极限,也是最终时间。 他不会绞尽脑汁想办法逃脱,纯粹是白费功夫。说实话,就算那个家伙主动打开门,露比也觉得没有可能一对一打赢对方。 对啊,他一直就是这么柔弱,不知道是怎么在暗街里存活下来长大成人的。 这其中当然有来自父辈的庇护,就算他不承认也没办法,势力有时就是这么无形地在起作用。但势力也是相对的,有惧怕的一方,就一定有憎恨的另一方,有愿意保护他的人,自然也有想伤害他的人。总的来说,想伤害他的人更多一点。 他又看了一眼摄像机的镜头,觉得对方应该短时间内不会再对话了,于是闭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让人捉摸不透是件好事。 就像现在,监视器后方那双眼睛的主人会以为他在这个出不去的房间里终日苦思冥想着逃跑计划。可除了刚醒来时思索了一下眼前的处境之外,他只是偶尔想一些和自己切身有关的问题,比如水,比如食物,比如排泄等等。剩下的时间他都让自己尽量放松,要不就睡觉,要不就闭目养神。只有尽可能少地活动才能维持更久的生命。 当然,他也不介意在交谈的过程中略施小计打乱对方的计划,看到别人露出破绽或是信心动摇,总会带来小小的愉悦和快感。 S为他设计的这个游戏很有趣,所以他也很配合地尽量保持神秘感,从不问到底是为什么。他觉得这既是较量,也是挑战,既能感受到乐趣,也无法排除面临死亡的恐惧。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很久以前就不再有了。 几分钟后,头顶的灯忽然熄灭,四周又变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也许是对方面对处于灯光下的自己也倍感压力吧,露比笑了。 牢笼之外的屏幕前,S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让一夜奔波难以平复的激动心情安静下来。 让他冷静的既不是窗外渐渐明亮的天空,也不是那一杯慢慢冷掉的咖啡,而是他发现露比真有可以凭借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来控制他情绪的能力。 关掉麦克风后,他又开始为黑暗中那看似没有意义的轻轻一笑反复思考。 难道真的只有完全关闭监视器才能停止去追寻这些令人费解的举动背后的真意吗? 不,如果那就是露比的目的,他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就上了圈套。 走到这一步是他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他要面对的不只是露比·特罗西这样无所不知的情报专家,随着计划不断推进,将来还要面对更强大难缠的对手。 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忽然间,他心如止水。 既然无论如何都有可能犯错,那么与其改变计划不如一切照旧。 他打定主意,之后不管再怎么陷入不安与犹疑,也要坚定地按照最初的计划把剩下的事做完。因为那个计划才是他经历了深思熟虑、反复修改,在没有任何情绪干扰的情况下制订出来的。 不可能再有更好。 他甚至觉得有些悲壮。 第14章 警界之星 “塞缪尔。” 有人在走廊上叫住他。 奥斯卡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的男人,似乎原本正要敲响他办公室的门,却刚好在走廊上巧遇。 “潘克,你上班了吗?” “休假结束了,总不能老是闲着。” “除了得了狂躁症的诺曼,你是我见过最热爱工作的工作狂。” “听说你有了新搭档。”克雷尔·潘克警官向奥斯卡身后的希尔德看了看。 希尔德也在看他。 半年牢狱生涯不算久,在与外界断绝联系之前,希尔德也多少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警界之星的传闻。他确实“漂亮”,不是指外表,而是他经手的每一个案子都完成得很漂亮,不但受害者满意,媒体也无从挑剔。像他这样的警察,民众欢迎他代表的正义和公理,理应应酬不断,可是除了必要的案情报告,克雷尔·潘克本人却很少参加公开演讲和采访。 奥斯卡第一次在招聘海报上看到他时以为他只是警方的花瓶,然而和他共事过一两次后发现,这位潘克警官的爱好完全在探案上。他不耐烦参加社交活动,只是有些实在无法推脱,比方说,那个给他惹来麻烦的头版报道。 从那天开始,除了赞扬和支持的信件,潘克警官收到不少威胁恐吓。 “这是卡洛斯·希尔德。”奥斯卡向他介绍,“现在担任我的罪案顾问。” “你好希尔德。”克雷尔友好地伸手,希尔德抱着文件,腾出手来和他握了握。 “你好,潘克警官。” “你要看好他。塞缪尔是牛仔,喜欢横冲直撞,可千万不要让他乱来。” “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好到可以互相揭短吧?”奥斯卡不满地说。 演戏还好,真的变成现实生活,希尔德并不习惯这样亲切友善的同事关系,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已经重回警界,成了一个正当的执法者。说起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赎罪罢了。施乐会的前任杀手教会他杀人技巧,也让他领会人心的秘密。人类的洁癖不只是身体上,更是精神上的,厌恶和恐惧本来就是趋吉避凶的本能。所以警局里的人不会当面给他难堪,也不会有太多信任。 他不可能再成为谁的搭档,只是想起早晨离开时,莉莉在他脸颊上那突然又自然的一吻,发自内心的自我厌恶似乎又减轻了一些。 奥斯卡在问:“找我有事吗?” “有个枪杀案的档案转交给你。” “什么案子?” “昨晚发生的事,一个街头药贩深夜在24小时咖啡店门口被枪杀了。” “哦,街头生意的竞争很激烈。” “先提醒你,虽然是深夜,可毕竟在街边,又是那么直截了当的枪击,不小心传到哪个记者耳朵里就会很引人注意。” “明白了。”奥斯卡收下档案,“我们正要去之前那几个连环杀人案的现场,你要一起来吗?” “剃刀杀手?” “对,我有了新搭档,想再去看看现场有什么疑点。” “抱歉,因为我个人的缘故不得不把案子转交给你。” “别这么说,我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再说你也有其他案件要查。” “如果遇到困难,记得来找我。” “好的。” 克雷尔向他道别,转身往楼下走去。 奥斯卡问:“你认识他吗?” 希尔德回答:“我听说过他的名字。” “觉得他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希尔德说,“我不了解他,无法评判他的为人。” “我和他一起办过案,他经验丰富,工作的时候又很投入。”奥斯卡说,“没想到吧,他自己是那种可以彻夜待在办公室里查案的警察,却不苛求别人和他一样卖力。不像诺曼那家伙,总是把整个组都拖下水,谁要是不愿意就立刻破口大骂。” “他应该很受欢迎。” “确实是。”奥斯卡说,“可是这个世界很奇怪,有些人就是喜欢与众不同和人相反,所以讨厌他的人也不少。” “你说的曾经负责这个案子并且找出死者都曾为警方提供过线索的警探就是他吗?” “是的。” “他出了什么事?” 这句话问出口时,希尔德有过些许后悔,他觉得不该过多打听别人的私事,但是出于某种敏锐的直觉,又无法控制地不得不问。 “有人为了报复他,趁他在警局工作的深夜时分闯进他家里,杀害了他的妻子。” “凶手呢?” “逃跑了。因为有一整夜可以善后,凶手杀人之后从容地清理了现场,除了满地的血和惨不忍睹的尸体什么都没有留下。” “路边的难道没有监控吗?” 奥斯卡若有所思地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不是很奇怪,东西到要用的时候就发现已经坏了,每次遇到严重的案件,也总会遇到几个失灵的监控器。事后调查时,那条路上最有用的监控摄像机被破坏了。凶手虽然凶狠残忍,却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从作案方法来看,应该早有预谋,绝不是一时冲动的行为。” “潘克警官看起来并不悲伤。”希尔德说。 虽然他知道悲伤有时只存在于内心无法触及的地方,但是藏得再深的悲伤也不会随着时间消解,只会变成一个灼痛的烙印。希尔德体验过任由心底的恶魔自由生长的过程,恶意和仇恨坚韧不拔,善良却脆弱易死。这位优秀的明星警官真的走出悲痛了吗? “潘克警官不能调查自己的案子,现在这个案子谁在查?” “凶杀组的诺曼·阿尔伯特,他们正全力搜寻线索查找凶手,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进展。” “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只要凶手活动过,一定会留下痕迹。” 奥斯卡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后问道:“你对这个案子有兴趣?” 希尔德转头看了一眼警局大门说:“我只是在想,身为警察却无法找到杀害妻子的凶手,接下去该怎么办?” 最可怕的是,这还不是终点,远远不是。黑暗的路一直就在眼前,看起来又近又平坦,可只要踏出一步就永无回头的可能了。 “希尔德。” 奥斯卡在喊他。 希尔德一下又回过神来,奥斯卡说:“上车。” “好。” “脚环难受吗?” “没有。” “那就好,科技让身边的东西都越变越轻巧了。” 希尔德不太想和他闲聊一些日常话题,于是随手翻开刚才潘克警官给的案件档案。 昨晚发生的事,死者名叫帕布罗·费吉尔,是个流浪汉加药贩,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钉子费吉。 又是街头混混。 希尔德无论当杀手还是当警察的时候都很少和街头混混接触,虽然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担任着一部分蜂人和渡鸟的工作,但和真正干情报这一行的人相比,由于个人品行参差不齐而多了几分不可控的变数。 一个卖药的混混深夜为什么不在酒吧找生意,却跑去没什么客人的咖啡店?难道还有人提出想在安静一点的地方交易吗? 希尔德看到档案页上夹着几张现场照片。 死者的死状相当凄惨,头部中了一枪,正在额头的位置,因此造成的冲击和爆裂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扭曲而诡异,伤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无情地凝视着生前的世界。 希尔德按照顺序看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最后一张看起来和前面的完全不同。 这张照片相当模糊,应该是在匆忙之间拍摄的,拍摄者因为紧张和事发突然,只从一个目击者的角度拍下照片,随后提供给警方。照片中除了死者之外,还有几个围观者,有玻璃门后捂着嘴的咖啡店店员,有原本坐在临街位置大惊失色的客人,还有生怕枪手没有走远而半蹲在桌子后面的模糊人影。 可以说,这是一张非常生动的照片,虽然不够清晰,却捕捉到了案件发生时的真实场景。 希尔德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人影上。 这个人影比其他人更模糊,正在离开画面,因此只留下了近乎于残影的黑色。 他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如果是熟悉的人也不会看错。 希尔德听到奥斯卡在问:“新案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这张照片抽出来,放在文件最底下,然后又悄悄塞进自己的口袋。 “应该是仇杀吧。”他说,“酒吧街附近发生这种事很常见。” “当街杀人的目标还是太大了一点,有目击者吗?” 希尔德不想撒谎,但也没有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他用了一个小伎俩,对奥斯卡说:“没有人看到凶手的样子。” “喔。”奥斯卡随口应了一声,忽然又说,“既然妓女有可能是蜂人,街头混混也有可能是,对吧?他们传递消息更方便。” “越方便越危险,越方便也越不可靠。”希尔德说,“但是可以反过来想,不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情报,有时也需要有人散布传播一些假消息,这时候他们就很好用。” “原来如此。”奥斯卡点了点头说,“找你帮忙真是太好了。” “是吗?”希尔德有些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第15章 最终守则 艾伦在副驾驶座上睡了十五分钟。 醒来时,麦克刚好打开车门,把一个纸袋送到他面前。 “早餐。” “有我爱吃的煎蛋卷吗?” “有,还有烤香肠。”麦克又把热咖啡递给他。 “你给自己买了什么?” “热狗。想不想尝尝?” 艾伦咬了一口说:“好像你的东西总是更好吃。” 麦克关上车门,向他微微一笑问:“睡得怎么样?” “非常好,又可以在这个白天继续我们的寻找魔女之旅了。”艾伦往车窗外看了一眼。他们来时天还很黑,警局大楼的窗户依然有好几个亮着灯。 “不知道克雷尔·潘克警官几点会来上班。”艾伦喝着咖啡问,“那些窗户里的人都是干什么的?” “反正关灯最晚的一定是凶杀组。” 每天都有人死去,在家里、医院、病床上,十字路口、看不见的角落,被杀害与谋杀联系起来的人们,最后都化作这栋楼上某一个窗户中彻夜不灭的灯光。 艾伦看了一会儿,他会深思自己杀过的人有没有上那些案卷吗? 麦克望着他的侧脸,觉得他一定曾经思索过,并且因为对生命的困惑和复杂的人性而无法行动。但他终究不是满口正义与信念的人,他为自己设置了屏障,坚守一条最终守则。无论生命行走到哪一步,只要他抬起头,总能看到那刻于屏障之上的守则,高高矗立、巍然不动。 它永远都在那。 杀手何必要自设囚笼? 既然已经杀了人,唯一的界线就不存在了。 可是,麦克想到,那个曾经被他无数次梦见又回想起来的故事,起因不过是身边这个孤傲的独行杀手对童年饱受非人折磨的受害者动了恻隐之心。 无关其他,只要这个故事始终存在于梦和回忆里,麦克就会一直与他并肩同行。 “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艾伦忽然问。 “潘克警官的假期刚结束,今天是第一天回来工作,他自律敬业,没有迟到的习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准时上班。” “不管发生什么事,包括妻子死于非命吗?” “他是一个好警察,但好警察往往都不是好丈夫。他和妻子的关系如何外人很难判断。伤痛当然难免,可万一仇恨占了上风,并且无限扩大,身为执法者,他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去复仇也一样难以判断。” “他让我想到一个人。” 从情感上来说,艾伦并不喜欢希尔德,但同样从情感上来说,又觉得他的行为无可厚非。 复仇就是这样,矛盾又极端,一旦下定决心就要贯彻到底。 “你说,他会不会真的像希尔德那家伙一样……” 求助于职业杀手。 警方只能依靠正当手段去寻找罪犯,整个过程出一点错就可能让凶手逍遥法外,律师雄辩滔滔,讨价还价,尽力为被告争取减轻刑罚,到头来只有受害者伤痕累累独自悲伤。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 对于已经崩溃的生活来说,越过界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麦克还记得希尔德述说他将杀害弟弟的凶手肢解的事,想到他望着满屋血腥,很快又考虑起如何下山的事。 “如果警方找不到真凶,委托职业杀手似乎是个好主意。而且露比也爱卖人情给那些陷入困境的警察,他就是喜欢收买人心。”艾伦说,“从目前的信息来看,杰米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街头混混们有一套自己解决恩怨的方法,抢生意那点私人恩怨不足以让人花这么大的价钱雇买凶手。” “所以现在唯一有嫌疑花买凶杀他的人就是克雷尔·潘克。” “本来我还怀疑会不会找错方向,可无名者和费吉的死反而让我坚信,阻止我们找到杰米·卡尔并完成委托的家伙,和露比失踪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一边聊线索一边吃早餐,终于等到目标出现。 “是他吗?” “是的。” 克雷尔·潘克的照片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怀。艾伦说,他长相英俊、正派,令人信服。可照片毕竟是照片,看到本人后,艾伦又有了新看法。潘克警官身材高大挺拔,目光坚定从容,面容却又有些温和,从远处看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 “他就是正义的化身。”艾伦说,“不用怀疑,难怪有人这么恨他,他们恨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这个人代表的正义。” “我可以想象他得承受多大压力。成了某一件事的化身和代表,就很难再展露真正的自己了,人们只相信想象中的形象。” “不过他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悲伤。” 艾伦伸手揉了揉头发,戴上一副老派眼镜。他为这位抢眼的警官准备了一场同病相怜的好戏。一个同样失去妻子的丈夫寻求警方帮助,恰好认出上过报纸的明星警官。只要演技动人,艾伦有自信可以越过正常报案流程,直接进入潘克警官的办公室——先探探他的口风,拿到他写的字迹和纸条上的名字对比,如果一切太顺利,就关上门直截了当地问他和露比见面的事。 “他进去了吗?” “还没有。” “给我十秒钟。”艾伦抬头凝视麦克的双眼。他的眼眶迅速湿润起来,泪水含在眼角,有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麦克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 “去吧,我真有些心疼。” 艾伦也用手指沾了一点,看了看说:“真的?原来你喜欢哭吗?那下次我要在睡觉前用这一招。本来想让你亲我一下,又怕把恰到好处的泪痕吻干了,等我回来再说。” 他正想推门出去,麦克又抓住他。 “怎么了?” “看那是谁。” 艾伦顺着他的目光往停车场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麦克以前的搭档,另一个可以算曾经的对手。 “我刚提到他,他就出现了。”艾伦说,“怎么回事?他出狱了吗?” “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希尔德的刑期有多长他们都知道,那已经是出于陪审团的同情才得以轻判的刑期,绝不可能再让他这么快得到假释的机会。 这两个人都见过他,艾伦不想冒着被识破的风险去演戏,于是只能眼看着克雷尔·潘克先一步走进了警局大门。 “我的眼泪白流了。”他摘掉眼镜,抚平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怎么会呢?你现在像一颗新鲜的桃子。”麦克揉了揉他湿润的眼角。 “他们又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也许有什么新变化,希尔德精神不错。” “塞缪尔警官看来也很好。”艾伦撇了撇嘴角,“虽然希尔德的警察身份是假的,但是他真的很喜欢你,塞缪尔警官也对你念念不忘,两个喜欢你的人在一起,聊到你的时候会说什么呢?” “艾伦。” “嗯?” 他回过头来,迎上了麦克的吻。 “有点酸味。” “是番茄酱。” “我又没让店员在煎蛋卷里放番茄酱。” “可能他没听你的,还是放了。” …… 艾伦享受了这个吻:“其实我一点也不介意他们谈论你,想到他们思念的人就在我身边,为我买煎蛋卷和咖啡,真是太高兴了,还有一点得意。” “让你高兴真简单。”麦克又在艾伦嘴边吻了一下才分开。他也很高兴,不只是因为能和心爱的人相遇共度余生,也因为他信任并喜爱的人们又开始新生活——希尔德对过去的自我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厌恶,他需要一个像波比·瑞普利那样的人告诉他,去他妈的过去,觉得罪恶的话好好活下去赎罪,要不就干脆去死,这世上又没有谁真的在乎你的死活。至于奥斯卡,他想要新搭档,而不是在好几个案子的临时搭档里辗转,案子完结又分道扬镳,成为点头之交。 麦克知道司法上有的是合理的程序可以解决两人之间的重重阻碍,因此看到事情都在往好方向发展,或多或少减轻了几分眼下的阴霾和忧心。 “虽然我也希望这是风平浪静的一天,但现在只能期望有什么案件能让潘克警官再次走出办公室了。” “他一定会出来。”麦克说,“因为没有一个负责重案的警察能安稳地在办公室里坐一整天,白天出去调查,加班是晚上的事。” “我们等半小时,如果他不出来,我再另想办法去见他。” 艾伦擦干眼泪,继续吃早餐。 第16章 不可轻视的对手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先走出警局的是奥斯卡和希尔德。 艾伦虽然也和两人打过交道,但情感方面远不如麦克那么投入。尤其对于希尔德这个“同行”的遭遇他早已有过准备——终有一天,自己也可能滑向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这是他曾经的想法,只是现在有麦克在身旁,让他感到也许那一天不会那么快到来,即使真的走到尽头,也有人愿意和他并肩同行。 希尔德的内心是怎么想的,艾伦无意探究,人们一生都在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向导只是向导,做出选择的人永远是自己。 艾伦和麦克静静等着两人上车离开,几分钟后克雷尔·潘克走了出来。 他还是一个人。 按理说,警察办案总要有个搭档,艾伦不清楚他形单影只的原因,或许是休假时,他的搭档已经接了别的案子,或者…… 总之,现在他只有一个人。 艾伦做好准备,提前一步来到警官先生的必经之路上。 他靠着车门,双手捂着脸。 “先生,请让一下。”克雷尔走到自己的车前,用友善的语调对他说。 “抱歉。”艾伦让开半步。 克雷尔看了他一眼。 艾伦眼眶泛红、眼角含泪的模样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成年男子在警局门外哭泣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他怎么了?遇到了什么悲伤的事? 这是获得信任的技巧,能和某人独处交谈的机会很多,可以在他家门口等待,可以半路拦下他,或是装作邂逅巧遇,可哪一种都不如让对方自己产生好奇来得巧妙。警察都有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感,而警局门外恰巧是个能够消除警觉的安全地点。 克雷尔把打开的车门又关上了,问他:“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没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艾伦的语气克制又无奈,目光带着几分疲惫、悲伤和焦虑。 “你是想去警局报案?” “我已经报过了,几天之前就已经……但他们告诉我调查结果伊芙琳是自杀。” “伊芙琳?” “我的妻子。” “我很遗憾……” “她不可能自杀,我们刚准备迎接一个孩子,还预约了检查。她没有任何预兆地吞了四十片安眠药。” 克雷尔看了一眼他紧握的双手,手指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眼角的泪痕那么真挚,紧抿的嘴角忍受着痛苦折磨,伤心欲绝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碎。 又是一个失去挚爱的可怜人,无助地徘徊在警局外,为突然破碎的生活流泪。 克雷尔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我大概还有十分钟左右的空档,你要不要告诉我关于你妻子自杀的事情?”他说,“等我回去的时候会把你的报案记录找出来重新看一次。” 天哪,他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好人,这次报纸的报道一点也没有夸张。克雷尔·潘克是一个凡人,褪去明星警官的光环,他的时间不是无限的,可即使只有十分钟的余裕,他也愿意停下来,听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倾诉心中的悲伤和疑惑。 艾伦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他望着面前的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我知道你,你是克雷尔·潘克警官,我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警官先生,我不知道该找谁帮忙才好。” “那不重要。”克雷尔说,“你的妻子看起来是自杀,你怀疑不是,要让她自愿吞下那么多药片总得有说得通的理由,看一看案件记录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谢谢你,警官先生。我无法接受伊芙琳死了,凶手却逍遥法外。” 克雷尔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痛,他的悲伤很真实。艾伦忍不住想,这样一个面对支离破碎的生活却依然能感受、体恤他人痛苦的人,有没有可能送出那张写着“杰米·卡尔”的字条,和一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做不法交易?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九点,警局楼顶的钟声响了起来。 就在这时,艾伦看到麦克打开车门从驾驶座出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面小巷的阴影中有个静止不动的人影。 出于本能反应和心有灵犀的感应,艾伦立刻以一个因为“过度伤心”而没站稳的动作,倒向背对着马路的克雷尔,一下把他撞在车门上。 “潘克警官,抱歉,我……”艾伦只说出半句,就听到了熟悉的响声。 一发子弹穿过克雷尔原本站立的位置,擦着艾伦的额角飞射而去,最终落在警局门口的石雕上。艾伦故作惊诧地摸了摸自己流血的脸。克雷尔反应很快,立刻拔枪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但那里早已没有人了。 看到麦克向枪手离开的方向追去,艾伦心安理得地继续扮演自己的角色。 “发生了什么事?警官。” “放松,蹲下,你就在这里别动好吗?” 艾伦听话地蹲在车后,克雷尔越过车子奔向对面。 他迎着风,在小巷中飞奔。 差一点。 只差一点就命中目标了。 他握枪的手心冒出一阵冷汗,手指因为激动而轻微发抖。 虽然没有成功,但是没关系,这样的失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面对强大的对手,即使在最完美的设想中,他也从没奢望能一次取胜。 他在小巷中穿梭,奋力往前,边跑边握紧手中的枪,冰冷的指尖扣着扳机,触感却是火热的。 这可能是他一生遇到的最不可轻视的对手,必须处处小心才能避免一败涂地。他跑出小巷,眼前豁然开阔,熙熙攘攘的行人成了最好的掩护。他向四处望了一眼,和计划的一样,只要到了这里就安全了。虽然终于还是没有像杀掉钉子费吉一样一枪爆头解决问题,但也不算太差,至少确实了解了对手的实力。 他放慢脚步走进人群,走进绿灯亮起的十字街头。 “你追到他了吗?” “没有,小巷太短,他一下就混入街上的人流,现在正是上班潮。” “他故意挑这个时间。”艾伦说,“不知道潘克警官回来后还有没有空听我诉说伊芙琳的自杀谜案。” “你要和我会合吗?” “不,再等等,我想听听他对这一枪的看法。”艾伦说,“有人杀了他的妻子,又想当街射杀他,杰米·卡尔或许是真的一时发疯闯进他家里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但这个疯子只是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幕后操纵者真正想杀的是克雷尔·潘克本人。他还好吗?” “他和我一样,追到十字路口失去了目标,现在已经回去了。我在车里等你。”麦克挂断电话,看了一眼远处的警局大门。 刚才那枪千钧一发,却没有引起骚乱,行凶者使用了消音器,又在整点钟声响起时开枪,因此除了差点被子弹击中的艾伦和克雷尔之外,几乎没有人留意到刚才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 克雷尔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艾伦额头的伤口。 “刚才怎么回事?”艾伦不知所措地伸开双手,手上全是血,身上的毛衣也沾了几滴。 “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为你找个能处理伤口的人。” 艾伦跟着他走了两步,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问:“有人朝我们开枪?” “这件事应该和你无关,你不会有事。”克雷尔尽最大的能力安慰他,“这里是警局,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艾伦相信他是发自内心地在保障无辜市民的生命,可就在几分钟前,他自己也已经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如果艾伦没有及时撞倒他,他的脑袋会像钉子费吉留在咖啡店外的血花一样散开。 当警察真危险,艾伦忍不住想,比当杀手还要危险。 他满心慨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全都是警察的警局。额头上的血已经开始凝结,每个路过的人都会多看他一眼,偶尔还有穿着警服的人停下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让贝蒂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需要她帮忙处理这位先生的伤口。” 几分钟后,艾伦坐在克雷尔·潘克警官的办公室里。 他打量这位明星警官工作的地方。环境还算整洁,虽然难免有各种资料堆积的景象,却很符合普通人对一个优秀警官的想象。艾伦从没有视警局为自己的禁地,相反,他时常为了完成委托而出入警局和警察们打交道。不过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进入一位在职警官的办公室,这么悠哉地审视每一个角落。 原来如此。 和露比那张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办公桌相比,这才是正常人工作的样子。 艾伦回想了一下露比的桌子,首先想到的是酒杯和酒瓶——他几乎就是一个酒鬼,只是从没有人见过他喝醉的样子。 克雷尔倒了杯热饮放在桌上。 “伤口没有再流血吧。” “没有了。” “还是先清理一下,贝蒂干这个很在行。” 他说的贝蒂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姑娘,带着一个医药箱,用消毒棉为艾伦擦除伤口周围的血痂。 她的手指和酒精一样冰冷,呼吸也很温柔。大概是被艾伦眼睛的颜色吸引,她凝视着他,好一会儿才说:“只是擦伤,过几天就会好。” “谢谢。”艾伦心不在焉地垂着头。对一个“深爱的妻子”刚去世的男人而言,身边的异性吸引不了任何注意。 “谢谢你贝蒂。”克雷尔说,“让我和这位先生单独聊几句。” “好的,有需要的时候再叫我。”她出去了。她有没有看过职业杀手的通缉令?有没有想起来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还好,艾伦想,他见过通缉令,公开的只是手绘图像,多少和本人有些出入。再说,谁又能想到一个被通缉的职业杀手胆敢这样闯进警局? “我都来不及问你的名字。” “我叫多德·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先生,希望你忘记刚才发生的事,危险不是冲你来的。我现在不急着出门办事,可以把你的案件调出来好好探讨一下。” 调出来? 艾伦想,案件系统里会有存档才怪。看来克雷尔为了抚慰他刚刚受到惊吓的心脏,决定亲自接手那个子虚乌有的“爱妻自杀疑案”。他要怎么应对? “等一下潘克警官,如果你看了档案,一定会受之前警方调查结果的影响。”艾伦的额头贴着胶布,身体蜷缩在那张过于宽大的椅子里,眼中流露出恳求似的期盼,“请你先听我说。” “好吧。”克雷尔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请说。” 第17章 空白与死寂 希尔德很熟悉小巷。 有一段时间他混迹街头,只为见识这个世界的阴暗一面,了解它错综复杂自成一派的体系和运作方式。 戈尔街的后面是陋巷,住着很多无家可归的人,可从最深处的垃圾堆往远方眺望,却永远能够一眼看见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碧蓝天空和萦绕于楼顶的云雾。 生活总是因为对比而产生愤懑,所以高楼越高,渊谷越深。 希尔德并不喜欢混乱的街区,只是看到街头游荡的流浪汉和白天也不得不出来兜揽生意的女人,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你来过这里吗?”奥斯卡看着错综复杂的街道问。 “嗯。” “橡树街7号在哪?” “一直往前走,三岔路口往右第二条小巷就是。”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 “你要不要在车里等我?” “不用,我和你一起去。” 希尔德很意外他的细心体贴,这和他略显粗鲁的外表大相径庭。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希尔德有时会想,奥斯卡到底经历了多少与人相处的不欢而散才让自己改变成现在的样子。时间倒退回几年前,甚至更久以前,他又是什么样。 希尔德一边想一边下车,刚关上车门就立刻感到有人注视他。这种近乎于野兽在强敌环饲的丛林中生存的本能让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向视线投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一个穿着黑色兜帽衫,胸前有个荧光绿骷髅图案的年轻人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 希尔德不认识他,但对方可不一定。 邓肯家族的继承者死于他枪下,他的双重身份也早已公开,与外界不同,黑道、暗街和地下世界的人态度出奇一致。 叛徒。 没有太多复杂心理,没有人去了解前因后果,什么丹尼尔的死,什么变态杀人狂的下场,还有自我毁灭式的厌恶感和人性的困境,最终都只归为背叛者这一个通俗易懂的结论。 他被判入狱是活该受的罪,这么快又重获自由,一定是和警方做了不可告人的卑劣交易,以施乐会杀手和邓肯家族曾经深入这个城市的触角作为筹码,有的是好处可以交换。 希尔德收回视线,不再和任何人对视。 奥斯卡往小巷深处走,他也感到整条街的气氛十分诡异,尽管四周一片寂静,可无论是游荡的流浪汉还是角落里的帮派分子,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确切地说,是望着跟在他身后的希尔德。 奥斯卡没想到他们对他的敌意这么深,也许在这些终日游走于犯罪边缘的家伙眼中,希尔德根本不是曾经的同类,反而是警方派来的卧底。这是他一度想让希尔德待在车里的原因,但希尔德还是跟来了。奥斯卡觉得他并不在乎这些锐利的视线,能够刺伤他的反而是柔软的东西。 他们继续往前走,来到橡树街7号。 那是一栋外观阴沉的公寓,不管阴天下雨还是晴空万里,公寓外墙总是给人一种粘稠潮湿的感觉。奥斯卡走进狭窄的门厅,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门房自顾自在柜台后面吞云吐雾,无暇关心进来的人到底是谁。 奥斯卡站在他面前,发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转播的球赛,于是伸手敲了敲柜台。 “干什么?”门房不耐烦地问。 “我要9号房的钥匙。” “9号房没有人住了。” “我知道。”奥斯卡给他看自己的警徽,“我们要进去查案。” 门房这才转过头来,先往他的警徽上瞟一眼,然后嘴角掀起一个嘲笑。 “他死掉了啊,肯定是被人杀了,这还用查。”门房说,“你不用问我任何问题,上次就有人来问过,问我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出入。当然有了,进进出出的人每一个都很可疑,你们也是。警察根本就是例行公事,怎么可能会认真查这种案子,来一次,把尸体抬走就够了,免得烂在这里发臭。” 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案件总是累积在悬案里的缘故,没人在意死者为什么会死,周围的人都默认他早晚死于非命,谁也不在乎,也许连死者自己都没在乎过沉冤得雪,死人已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奥斯卡说:“那你不介意我踢开门进去看吧?” 门房满脸厌恶地看着他,僵持片刻后从挂钩上拿下一把钥匙丢在柜台上:“去看吧,但是别破坏东西,你知道这里……” “这里归匕首管,麻烦的事情要是超出了他能看管的范围,还可以去找街区老大巨人穆罗尼。” 奥斯卡转头看了希尔德一眼。希尔德目光平静,只是陈述事实。 门房也在看他,不过态度不如外面那些家伙那么尖锐。 奥斯卡把警徽收回来,拿起柜台上的钥匙说:“谢谢,我们知道规矩。” 门房不再理睬他,转头继续看比赛。 上楼时,奥斯卡低声笑了。 希尔德知道他为什么笑,以正常人的角度来看,一些帮派自以为是的规矩本来就很可笑。 “你一定以为我在笑这条街这么短,几乎就是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狭缝,竟然还有个头目,对吗?”奥斯卡回头问道。 “难道不是?” “一部分是,还有一部分,我觉得你应对的方式很有趣。” 有趣? 希尔德忍不住想,他已经不会把自己代入警察的角色,却还是保留了一些警察办事的习惯,他也不想再当杀手,可又抹不去对那个世界深刻的印象。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缝合起来的怪物,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这样很好。”奥斯卡说,“我有预感,我很快就要离不开你了。”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希尔德回答。从来没有人说离不开他,不管波比·瑞普利警探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表面上,他总是嫌弃又不耐烦。罗德尼需要他吗?那只是利用罢了。 失去父母时他还心存幻想,失去丹尼尔之后,他终于明白踽踽独行才是人生之路的常态,同行者都是短暂的过客。至亲至爱的人也不能陪伴一生,更何况是朋友、同事、搭档…… 奥斯卡说需要他,说离不开他,不过是性格使然的一句玩笑罢了。 “你要好好帮助我,明白吗?”奥斯卡继续说。 “嗯。” 希尔德看着脚下的楼梯,奥斯卡忽然停下来,他就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希尔德错愕地抬起头,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楼梯尽头,转角迎来一个半人高的玻璃窗,窗外通透的阳光穿过奥斯卡因为转身而露出的空隙。希尔德觉得很刺眼,不,应该说耀眼。 “能力没有错,能用的时候就好好利用。”奥斯卡说,“快上来,把这个案子解决了,我要让诺曼输得心服口服。” 能力是没有错的,错的是使用方法。 希尔德望着阳光,只是逗留了片刻,奥斯卡已经走向二楼的走廊。 9号房。 死者名叫哈里森。 被归入剃刀杀手案中唯一的男性。 “死亡方式相似,伤口的位置也一样。”奥斯卡说,“因此才被归到同一个案件里,不过和其他死者相比,哈里森有点特别。” “是指他的性别?” “之前看来是的。不过你提出了受害者的另一种共同特征,性别差异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希尔德打量周围,这是个古怪的房间,尤其主人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 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是粉红色。 窗帘装饰着缎带,墙上挂着闪亮的粉色圆球,打开衣柜,里面是一排深深浅浅的粉红。因为哈里森死于非命,临死前鲜血溅满了其中一面墙和地板,干涸的血迹让这个梦幻似的房间呈现出更加违和的怪异感。 奥斯卡对此倒没什么特别反应,也许是从警生涯中勘察过太多诡异古怪的凶案现场,早就见怪不怪。 “哈里森是个异装癖,报告上有写。”他说,“转交档案的警探觉得凶手可能认为他不算男人。” 异装癖并不是身份识别障碍,而且房间里没有生活设施,除了衣柜、镜子之外,只有一张对十几岁青春期少女而言都显得过于可爱的双人床。 这是一个秘密乐园,一个尽情享受隐私的地方。 希尔德对这条小街的了解仅限于势力划分,即使像罗德尼那样深入黑街暗巷的家族头目也不可能对每一个“蜂人”和“渡鸟”了如指掌。但是,希尔德了解他们的动机,为了保证自己在这一行中不落人后,他们会一刻不停地捕捉消息,探听别人的秘密。 “他在穿衣镜前被杀,死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睡袍。”奥斯卡说,“当然也是粉红色,喉咙上的伤口很整齐,凶器应该非常锋利……” 睡袍不是死后才换上的。希尔德记得报告上写的每一条内容,包括楼下那个只顾看比赛什么都不想管的门房的证词。在无数个“不知道”和“没留意”中,只有一句有用的话——“从来没见过穿粉红衣服的男人,房间租给谁,里面放什么东西我可管不着。” 这证明哈里森平时并不惹人注意,外表也没有女性化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来时应该穿着别的衣服,至少在连衣裙外裹着外套,可是现场却没有发现他换下来的衣服。 凶手把外套拿走了,为什么?因为杀完人后穿上哈里森的衣服离开更隐蔽? 房间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残留在地毯和墙上的血迹犹在,悬挂的装饰品却依旧端端正正,看不出重新布置的迹象。是他主动带来的客人,就像其他被杀的女人一样,以为有生意上门,结果却落了这样的下场。 “十几个案子,全都挑女人下手,哈里森在受害者中独一无二。” “也许凶手就想让人费解。”希尔德一件接一件检查衣柜里的衣服,他知道警方已经地毯式地搜索过了,不过还想再看一次。 “你说得对,太偏执于自己习惯的凶手容易画像,可我还是觉得他突然改变目标不只是想误导我们。” “为了赶时间。”希尔德说,“凶手选择情报链最底层的蜂人,是因为他们的死不容易引人注意,而且最先杀害的都是孤僻独居的人,这些人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恰巧是妓女,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和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想为某个秘密杀人灭口,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方法扫清知情者。他已经杀了十几个人,哈里森只是刚好符合要求。” 希尔德推开一件粉色衣裙时,一片小指甲盖大小、闪闪发亮的纸片飘落下来。 奥斯卡看到他弯腰捡东西就过来看了一眼。希尔德把纸片放在手心,窗外阳光的照射下,亮片上隐隐折射出形状像嘴唇一样的花纹。 “这是什么?” “是暗语之地俱乐部派对的亮片碎纸,没什么用,嘴唇是俱乐部的标记。” “俱乐部在哪?” “就在酒吧街,但它平时叫月光酒吧。”希尔德说,“只有每个月的某一天才会开放给特殊需求的客人举办深夜派对。” “特殊需求是指?” “像哈里森这样的人,以及愿意花钱和他来这个房间过夜的人。” ——他一直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把自己的癖好展示给同样爱好此道的人欣赏,直到最后一次,他穿上粉红睡袍时,被人从背后割断了喉咙。 “知情、独处、没有防备。”奥斯卡说,“是不是等凶手把容易下手的目标全杀完后,就要开始动手去杀更难对付的目标?” “那要看凶手想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我们能不能去暗语之地打听一下,哈里森最后一次露面是和谁一起离开的?这个月的派对什么时候开?” “不知道,只有参加过上一次派对的人才知道下一次派对的时间,每个人只能邀请一位客人参加。”希尔德说,“不过我觉得没必要打听,因为不会有结果。” “为什么?” “就像刚才你觉得这么一条狭缝一样的小路也有个头目这件事很好笑,但可笑的规则如果被所有人当做铁律遵守,就会变得恐怖而不可理喻。地下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只要你是外人,即使闯进去也只能面对一片空白和死寂。” 第18章 正直的代价 克雷尔·潘克警官以一种细心聆听的姿势面对他。 “你或你的妻子有没有仇人?” “没有。伊芙琳是家庭教师,最近刚结束上一份工作,因为雇主要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住。” 艾伦毫不迟疑地回答问题,他和麦克在来的路上把故事编得很完整。毕竟再出色的演技也挽救不了漏洞百出的故事,更何况他要面对的是一个经验丰富、心思缜密的优秀警探。 “那么最近她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有什么你没有注意到的反常举动?” 艾伦努力回忆与另一半的生活点滴。当然,他的甜蜜回忆中根本没有什么伊芙琳,只有麦克。 “她不是那种会惹麻烦的人。”艾伦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因为什么原因被人杀害,那问题也绝不是出在她身上。” 克雷尔静静聆听,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他思考案件时的状态专注得令人信服。艾伦心想,如果是真正的马尔科姆,一个丧失爱妻的可怜男人,一定会无限依赖他,相信他可以为自己找回真相。但是,此刻他在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寻找那个压根不存在的“安眠药凶手”。艾伦想探索克雷尔·潘克的另一面,不是报纸上报道的完美警官,毕竟人人都有不同面貌,表里如一的始终是少数。 “潘克警官,我在想,刚才那个……枪击,会不会和伊芙琳的死有关?” 这是突发事件,不在剧本里,但也能利用。 艾伦摸着额头的伤口激动地说:“也许她真的惹了我不知道的麻烦,凶手杀了她,还想继续对我下手。那是子弹,有人在街上对我开枪!” “马尔科姆先生,相信我,这件事应该和你无关,只是个意外。”克雷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神情镇定、目光温和,“别担心,等一下我会找人送你回去,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给我。”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了一个号码。 艾伦接过纸条,一眼扫过上面的数字,犹豫地问:“只是意外?” 克雷尔安慰他:“这是常有的事,当警察的第一年还好,后来慢慢变多了。” 他指了一下身后的书柜,柜子顶上有个很大的纸盒。 “那是什么?” “想看吗?”克雷尔拿下纸盒打开盖子,里面全是信。 是他的支持者寄来的信?有可能,他登上报纸的照片俨然像个英雄电影的主角,但和电影虚构的人物不同,他更真实也更容易接近。 克雷尔随手从纸盒里拿出一封信,封口是打开的。 “寄这封信的人说我虚伪做作,是政府的傀儡。他希望我死在上班路上,希望有个枪手能一枪打烂我的脑袋。他相信这种事很快就会发生。”克雷尔语气轻松地说,“差一点,今天他就如愿以偿了。” “难道今天的事和他无关?” “这是一年前寄来的信,恐怕他自己都已经忘了寄过这封信。” 克雷尔又拿起另一封,他记性很好,只凭信封的样式和邮戳日期就能想起内容。 “这个寄信人更积极一些,已经有一个完善的杀人计划,还搞清了我每天的作息习惯。” 我们更专业也更在行,艾伦心想。不过要调查克雷尔·潘克的日常生活没那么难,有可能暗杀最大的难题反而是他因为醉心工作而长时间逗留在警局办公室里。这些纸上谈兵的恐吓信作者、自诩为识破伪善的监督人,真有大把时间去做些无聊事。可是,其中难道没有真正的行动派吗?那么多言辞激烈的恐吓信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像杰米·卡尔那样嗑药后冲动行事的疯子? “付诸行动的人也有。”克雷尔从艾伦的目光中看到几分难以置信的疑惑,“甚至有几次差点重伤的经历。” “犯人有没有……” “当然,大多都是当场抓获,很多人自以为周密的计划其实漏洞百出,更何况他们还为自己设置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条件。”克雷尔说,“比如要让故意伤害成为一种宣言,就必须被更多人目击。所以他们通常选择在白天、人多的地方。不过像刚才这样直接在警局门口开枪的还是少数,毕竟周围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 他从聆听者变成了倾诉者。 没有人教过艾伦如何让人产生倾诉欲,但他的演技老师说过,聆听本身是一种容易使人放松的行为,适当的回应和探究心会让对方觉得多说一些也无妨。克雷尔是训练有素的警察,他本不该这么轻易就放下警戒心,艾伦觉得他也许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完美。 “潘克警官。我认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正直有时就是要付出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我相信会有更多人支持你。” “无法想象的代价……”克雷尔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以那种令人安心的、坚固的姿态对艾伦说,“当然也有很多善意的来信,我把它们放在另一个盒子里,每当陷入困境,我就拿出来读几封,会让我重新振作。” “你很坚强,警官先生。可是,如果不是你自己,而是你最爱的人受到伤害,凶手却逍遥法外该怎么办?” 黑暗的正义到底是不是正义? 艾伦觉得内心之中有一个和此刻扮演的角色同时存在的疑问,这个疑问从没有答案,或者说从没有正确答案。即使是麦克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回答。复仇终究是归于本能的反应,克服本能又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不能说我一定不会有复仇之心。”克雷尔回答,“但是也许可以让它发生得从容一点。” 从容的复仇? 艾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复仇如果没有强烈的情绪推动,又如何付诸实施。但这显然是克雷尔·潘克深思熟虑后的回答,也许他真的就是那样的人,即使心中充满仇恨,也不至于失去理智抛弃一切,抱着枪四处追缉仇人,等事情有了一个结果就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动力。 “仇恨当然需要一个出口,可出口不是唯一的,尽量找一个安全的出口。”克雷尔说,“我向你保证,一定找出你妻子死亡的真相,在此之前,请尽量不要做出冲动的事,可以吗?” “好的。” 艾伦继续讲述他精心准备的故事,说到一半时,办公室的门响了两下,还没来得及等克雷尔回应就被推开了。 “潘克,自由街又出事了,我们得去看看,我在下面等你。” “好。”克雷尔立刻拿起外套,转头对艾伦说:“我有一点急事,我们约在下午再谈好吗?四点,直接来这里找我。” “好的,潘克警官。”艾伦站起来,他不会再以马尔科姆的身份出现,趁着彼此匆匆告别的机会,他“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废纸篓。 “抱歉。”艾伦弯腰去捡撒得到处都是的纸团。 克雷尔也弯腰捡了几个重新扔进纸篓。 “没关系,放着我来捡。” 艾伦往堆着文件的办公桌上瞥了一眼,顺手拿走一张写满字的便签。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麦克问。 回到车里,艾伦摘掉眼镜,对着后视镜照了下额头的伤口。 “是个普通人。有正义感、有同情心,做着危险的工作,虽然内心也会害怕,但却表现得很坚强。”艾伦回答,“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额头的伤怎么样?” “擦到一点皮,没什么问题。”艾伦说,“警局里有个漂亮姑娘替我清理过了,她的手好凉。” 麦克托住他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伤口在眼角附近,差一点就击中眼睛。这样的危险如影随形、时刻相伴,今后也很难避免。 艾伦抓住他的手指:“你的手就很暖和,是怎么回事?” 麦克把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问:“依你看,潘克警官会因为家人被杀而化身黑暗骑士吗?” “我认为他至少不排斥这个方法,但也不至于自己动手杀人。” 艾伦把偷来的便条粘在挡风玻璃上,又把那张写着“杰米·卡尔”的纸条放在一旁对比。 “像吗?” “一点也不像,每个字母都不一样。” “他不是雇主?” “至少给露比的名字不是他写的。” “有没有可能他找了别人?露比经常会见间接委托人,有些雇主只想躲在幕后不露真面目。” “间接委托人对露比来说就像传声筒和电话,不必重视,因此他不可能特地出门去和对方见面。” “是不配重视。”艾伦纠正他,“你用词还是太温和,以露比的傲慢确实不可能去见一个传声筒。” “所以那肯定是值得他亲自见的人。” “难道还会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比我们认为的要多。” 艾伦想了想,虽然露比不怎么爱和人交往,可既然是人,有正常的社交关系,就难免有一两个朋友。只不过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这关系到他的朋友数量有可能翻倍。鲁伯特先生不算,艾伦觉得自己也不算,露比屈指可数的朋友中,又有哪一个能让他走出内丽小姐枪店的大门,特地去见上一面? “不管怎么说,刚才那一枪并非克雷尔·潘克认为的常有的事。凶手杀人的方法和昨晚杀钉子费吉完全一致,不是外行人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幸亏你反应及时,否则又是一桩命案。” 费吉是杰米的“好友”,无名者可能知道杰米的下落,而克雷尔的妻子又被杰米杀害,所有遭遇杀身之祸的人都和这个叫杰米·卡尔的混蛋有关。可就像艾伦想不到会有人雇佣白猎鹰暗杀这样的街头混混一样,麦克也想不到谁会为了阻止他们找到杰米不断杀人灭口。 他们寻找的方向正确吗? 杰米·卡尔是一个巨大的问号,连接着露比、雇主、克雷尔·潘克,以及许许多多与他相关的人。 接下去是谁? 一个危险的想法冒出来。 如果他们继续向着寻找杰米·卡尔的方向追查下去,是不是沿途还会有更多人因此丧命? 第19章 露比的故事 他回来得很晚,只给自己带了一份汉堡和咖啡。 他对食物没什么太高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足够了。 付钱时,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被关在地下室的人。有一瞬间他动摇了,想多买一份,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他不能进那个房间,不能用任何方法传递东西,就连声音都最好不要传进去。他知道一个人不吃不喝只是消耗生命,很快会步入死亡,但这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他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想要这样的结果。 快餐店店员把装进纸袋的汉堡和零钱一起递给他,开始为下一位客人服务。他终于没再提更多要求,拿着东西离开了。 回到小屋后,他独自在黑暗中吃掉那份简单的晚餐,回想着白天离成功只差一线的遗憾,危险当然存在,危险也不可避免。 他打开监视器,看了一眼那个冰冷的牢房。 不管他做什么,露比都能察觉到——尽管这种超常的感知能力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但他已经接受了这个设想,觉得无论如何神化对手都不为过。 他轻轻转动一下摄像机,看到角落中尚未干涸的液体。 看来露比真的丝毫不在乎所谓的尊严,即使他的外表常令人感到近乎神圣的美,也不妨碍他泰然自若地回应生理需求。羞耻心和自尊对他来说是多余的虚设,毕竟再完美的人,于赴死之路上也会渐渐变得残破不堪,与其浪费时间考虑如何保持体面,不如留点力气想想别的事。 “晚上好。” 摄像机转动的声音那么轻微,露比还是听到了。 “今天想聊天吗?” 他把手指放在键盘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时已经在电脑上打下了几个字。 “聊什么?” “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 “我不想和你聊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多,对我的风险就越大。你说过,要我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不受干扰、绝不动摇。我决定听从你的建议。”他也耍了一个花招,他可以更改计划,可以视情况而定。他已经想通了,这不过是一个互相猜测对方手中有哪些底牌的赌局,一旦示弱就全盘皆输。 “好吧,那聊聊我自己。”露比说,“你想知道我的事吗?这些事,即使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没有完整地听我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坐在这里,感觉有点像一个宽敞的忏悔室。而你,就是可以倾听我讲述过去的神父。” “我以为你没有信仰。” “我确实没有。我不相信一切没有实际效果,只是虚无缥缈的承诺,我也不相信天堂、地狱和上帝。不过,这不妨碍我说故事吧,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要是改了主意,可能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能听到了。你是打算让我死在这里的对不对?” “你说吧,我听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小心对待,每一个问题都暗藏着陷阱。 “我有一个父亲。” “每个人都有。” “但是我的父亲比较特别。我来解释一下吧,三十年前,几个混迹于街头的年轻人被当时臭名昭著的黑帮首领弗兰西斯·托里发现,收归为手下。他们之中有好战的枪手,有不怕死的打架专家,还有头脑机灵的情报贩子。当时,弗兰西斯的帮派刚和死对头为了争抢地盘火并了几场,双方损失惨重,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于是就开始着手培养新人。在那段血腥混乱的历史中,这个城市底层的年轻人不是选择这一头就是选择另一头,从来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他们在血海尸堆中成长起来,各自在帮派中担任了重要角色。” “其中一个就是你父亲?”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生物学上我不得不承认他是父亲,但我们之间的血缘情感其实很淡薄。”露比的语气中确实缺乏感情,仿佛在谈论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我觉得他也是这么想,他和他的朋友在好勇斗狠中得到了充分满足,势力范围不断扩大,渐渐地再也没有人能和他们匹敌了。然后,他们别无所求,忽然想到了爱情。” 说到“爱情”这个词的时候,露比停顿了一下,嘴角微微弯曲。他在想什么?这个神秘莫测的笑容真正的含义又是什么?嘲弄、讽刺、不屑还是除此之外难得的一抹温情。 他望着屏幕,揣测这个有着天使外表,内心却深藏了无数人见不得光的秘密的情报贩子,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露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虽然他确实很好奇,关于露比·特罗西本人,关于他的父亲,那个传闻中被渲染得如同神一样的安格斯·特罗西,即使他从未参与过他们的过往人生,也难免心生求知欲望。 “野心一旦得到满足,别的欲求就变得急迫起来。”露比继续说,“于是,我的父母结婚了。” 这其中有爱情吗?想必是有的。 “和新建立的帮派家族成员不同,他的妻子是个普通女人,在一家织品店工作,每天都沿着固定路线往返家和工作场所。有一次,他和朋友在街边遇到了偷袭,虽然他很有远见,在几次不小的争斗之后选择与其他对手达成和平共处的约定,但这种找不到源头的暗杀还是时有发生。他们当场干掉了对手,就在那个女人打算回家的路上,血溅湿了她的裙子。他们把这种可怕的相遇称之为浪漫,是吧?血色的爱情,全然不顾对方的惊骇和恐惧。” “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必然有相爱的部分。” “有可能是爱情,也有可能是那个女人以为拒绝就会招来死神,谁知道呢?毕竟她从来也没有对我描述过当时的心情。”露比想了想说,“也许浪漫本身就是一种对当事人和旁观者而言截然不同的体验。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结婚了。” 这是不是一场失败的婚姻?露比觉得很难评价,母亲从不抱怨,只是默默生活,像对待日常工作的织毯一样,把每一天都按照规定的方式编织得整整齐齐。但她注定不能有平凡的生活,而且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独自往返于两地了。 “他们婚后的第一年就有了孩子。” “是你?” “不是我。听说是个女孩。”露比说,“四个月的时候断绝了自己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生命,她可能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她是对的。” “那你呢?” “我不像她那么坚决。”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那也没有意义。总的来说,其实我出生后的日子没那么不堪,而且我甚至相信父母是相爱的,只不过这种理想的爱情总是不断受到干扰和挑战,总有突然发生的意外在逼迫他从家庭和伙伴之间做出唯一选择,而他的选择从来都不是前者。他选错了吗?我觉得没有,如果他不能保证刚刚建立不久的势力与对手匹敌,家庭也就不存在了。他错在明知自己生活在动荡的危险之中,还要把一个无辜的女人卷入自己产生的漩涡里。他自以为聪明,竟然不知道有些人注定应该孤老终生。” 他透过麦克风和耳机聆听这些话语,忽然觉得,也许露比并不是为了和他聊天而特地讲这个故事,这是他真实的疑惑,一个在普通人看来极其简单,却对聪明绝顶的他造成了一生难解的疑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也有妻子,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对他们的看法是什么,对不对?” 他吃了一惊,这正是他刚才在想的问题。难道世上真有读心术? 露比说:“我的妻子不依靠我生活,而且她有自己的漩涡,并不比我安全。” “这么说的话,如果你们的孩子能选择,也许也不愿生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 “你说得对,他出生时就是一场灾难,后来也遇到过更危险的事件。” “发生了什么?” “都是因为某个委托而产生的余波。” “你有没有为这个决定后悔过?” “十岁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后悔没有用,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血腥的事件仍然时有发生,但城市的血味已经没那么浓烈了。等到他长大的时候,情况还会更好些。” “你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好父亲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无法参考别人的做法,很难判断好的标准是什么。”露比说,“生活就是这样,有一阵子,我好像理解了父亲,认为他确实难以抉择。生活没有正确答案,很多事都只在一念之差。所以他选择让自己投入在擅长的领域,妻子的死固然是难以愈合的伤口,但也是一种超然的解脱。他终于不必再做选择了。” 他想问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又觉得今天听到的故事已经够多了,如果他无止尽地沉浸到别人的回忆里,很容易失去警惕。 “休息一会儿吧。”他说。 露比抿了抿嘴唇,感到轻微刺痛,但他却微笑着说:“你真体贴,我还有很长的故事,可以等你想听的时候再说。” 第20章 约定 希尔德终于领教了奥斯卡对工作的热情。 尽管波比·瑞普利也是个工作狂,但总算还有闲暇时间在看完尸体后和他共进早餐,奥斯卡却经常忘记吃饭。 希尔德没有提醒他,因为自己只不过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为现役警官提供工作帮助,不清楚是否有关心生活作息、提醒对方按时吃饭的必要。 直到下午三点,走完好几个案发现场之后,奥斯卡终于想起饥肠辘辘的胃。 “抱歉,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这样。”他立刻道歉,“你一定饿了。” “还好。”希尔德实话实说,他有一点饿,但不至于饿得无法行动。 “前面有一家很好的餐馆,我请你吃饭。” “我们可以就在路边买点吃的。” “下次你得提醒我。”奥斯卡说,“艾许一直想让我改掉这个坏习惯,但我总是想不起来,一天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开着车找那家好餐馆。 希尔德在副驾驶座上整理档案。一开始,他对协助奥斯卡查案没有多少兴致,而且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上忙。没错,他确实很了解黑街暗巷的内情,但在监狱里度过的那段时间,帮派势力的划分和运作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无从知晓。 不过这个案子确实有很多蹊跷之处,令他产生了一些好奇。 希尔德看待案件的方式和奥斯卡不同,奥斯卡仅仅站在警方的立场思考问题,他却还能从杀手的角度看待案情。连环杀手杀人的目的大多都和扭曲的性有关,“剃刀杀手”细心挑选了受害者——看起来像妓女、取向不明常与密友往来的异装癖者,却只用最快的方式夺走他们的生命,既然不是为泄欲杀人,就一定另有非杀他们不可的理由。 这个理由和蜂人、渡鸟有关吗? “希尔德。” “嗯?” “到了。” 奥斯卡打断他的思绪,希尔德看到一家外墙漆成灰黑色的小餐馆,名字叫做十字星。他下车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餐馆旁的墙角,发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阴暗的小巷里。 “我带你吃这里最出名的墨西哥鸡肉卷饼。” “哦。”希尔德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心想那也不必特地来这里吃,刚才路边的小车上就有卖鸡肉卷饼。不过这样的小店令人怀念,让他想起本·麦加餐馆,想起那个喜欢收集火柴的餐馆老板的妻子,以及瑞普利推荐的培根薄煎饼和炭烤番茄。他不是刻意要一直回想过去,但往事犹如气味,无形无影,散布在空气里,让人不知不觉已经身在其中。 奥斯卡选了个喜欢的座位,在离门最远的角落有一个齐桌高的窗户,窗台上放着盆这个季节很少见的茉莉花。 “我常来这家店,东西好吃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人很少。” “是因为你经常不按时间吃饭吧。”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不过他们全天都供应餐点,不管什么时候来厨师都愿意为你做吃的。” 服务生认识他,问他要不要按照原来的样子点餐。 “你有什么不吃的东西吗?”奥斯卡问。 “没有。” “试试烤香肠?” “好。” “没有把档案带过来让你无所事事?” 希尔德在想是不是奥斯卡也看出自己和他相处得很艰难?除了案子他们其实无话可说。 “你可以不用管我。”希尔德说,“不用照顾我的情绪,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给你提供一些建议。” “你是说,我只要把你当做工具就好了?” 对,那样最好。工具不需要感情,既不用付出,也不求回报。希尔德对案子感兴趣,奥斯卡希望早日破案,既然如此,这样冷漠凉薄、各取所需的相处方式岂不是最佳选择? “你为什么这么看待自己?” 他为什么总是问这么难答的问题? 对希尔德来说,丹尼尔的死是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他如何看待自己?可以说,从那之后,他唯一感到升华的只有对着凶手割下的第一刀,所有压抑的情绪——爱与恨、愤怒和绝望、哀恸和惊惧,全都得到了释放。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活着的意义,但也只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心灰意冷。 如果他能像大多数人那样茫茫然地生活,没有一个具体目标该多好。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奥斯卡又问。 “我们能不能只聊案子?” “现在是用餐时间,不聊案子。” “但我也不想聊私事。” “你喜不喜欢艾许做的晚餐?” “当然……她做菜很好吃。” “怀孕的那段时间她忽然就爱上了厨房。” “她是个好妻子。”希尔德原本想说,艾许莉不只是好妻子,她还有出色的洞察力和女性独有的细腻、温柔。奥斯卡说她原来也是警察,所以有这些特质并不稀奇。只不过,希尔德觉得比起每天都把生活重点放在案件上的奥斯卡,他更容易被这个热爱厨艺专心照顾孩子的女人看破内心。 “莉莉出生后,我们探讨过由谁来照顾孩子。”奥斯卡忽然问,“你觉得呢?” 为什么聊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希尔德费解地想,即使以前波比和他闲聊,话题也是自己那些从警时期了不起的往事。妻子、女儿、家庭,还有谁来照顾孩子,为什么要问一个外人的意见? “我觉得你妻子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对吧?人们都会觉得由母亲来照顾家庭是最好的,我没做过饭,又邋遢,爱喝酒,不知道女儿突然哭起来想表达什么,除了查案什么都不会。可是如果艾许想继续工作,我也可以去学着做所有事。” 他说了一句令希尔德印象深刻的话:“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失去两个最好的搭档,才明白别人的付出不是理所当然的。” 希尔德想起早晨奥斯卡向废纸篓扔的那个纸杯,直到临走前都没有弯腰捡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可是你也没有改掉邋遢的毛病。” “我会改的,习惯要慢慢养成,至少在家我不会给艾许添麻烦。” 在办公室就能随心所欲吗? 希尔德无所谓他的生活方式,像奥斯卡这样优秀的警探,脾气差一点也合情理,毕竟人的专注是有限的,专心在一件事上就容易忽视其他。天才往往不通世故,杰出的艺术家也多少有些怪癖。 餐点送来了。 奥斯卡看向希尔德握着刀叉的手。 希尔德的手指很纤细,骨节明显,又显得有力。就是这双手,灵活地使用着枪械和凶器,杀死了无数同样凶残的帮派成员、黑道杀手和隐身于幕后的危险人物。他当然不是为了正义才这么做,但是除开金钱,是什么驱使他如此麻木地不断杀人? “听说你的肩膀受过严重枪伤。” “不算太严重,至少不影响生活。” “开枪呢?” “会有一点。”希尔德回答,“有时候有点使不上力,准度也有问题。” “是谁干的?” 希尔德叹了口气:“我自己开的枪。” “因为什么?” “公平。” “和你的对手讲公平?” “他不算我的对手。”希尔德说。 罗德尼是他的另一面,是释放他内心深处那头凶猛野兽的钥匙。但他不能责怪罗德尼对他的诱导,如果不是自己认同了他对复仇和杀戮的看法,就不会有那些放任自流的行为。肉体的伤口很快会痊愈,心灵的创伤日渐糜烂。 “别担心。”奥斯卡说,“我想不会有太多需要你开枪的状况出现。” 希尔德有些意外:“你允许我配枪?” “规定上不允许,我是你的监管人,你要是持枪出了什么事,我得写很长的报告,还会有我从没见过的人来评判你是否适合以这样的监管方式为警方效力。简单来说就是,我们都会有麻烦,但相比较而言,你的麻烦更多一点。” “最坏不过是重回监狱。”希尔德说,“我觉得那也不算麻烦。” “你比较两件事的好坏标准是错的,最坏的不是重新回到监狱,最坏的是你可能再也不能离开那里。我确实见过心甘情愿留在监狱的家伙,他们觉得那里不错是因为比起外面,监狱更像一个封闭的帮派,能在外面做到的坏事里面一样都不缺。但你不是这样的人。” 希尔德沉默不语。 他觉得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独立空间里是种解脱,再也不用思考如何活下去的问题,每天按部就班地做同样的事,直到把生命耗尽。他害怕的是,一旦重获自由,该如何面对这个一无所有的世界。 奥斯卡说:“既然我是监管人,无论你做什么,只要我认为正当,结果都由我来解释。” “塞缪尔警官。”希尔德无奈地看着他,“你不用因为过去和搭档相处留下的遗憾而特别迁就我,我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去适应你的习惯,我们之间只保持最低程度的合作关系。就像你说的,你是监管人,所以你大可以命令我,我会按照你的命令去做。” 奥斯卡也无奈地看着他,忽然说:“要不我们来约定一下,你帮助我破案,我想办法让你高兴起来。” “……你是真的想破这个案子吗?” “当然。” “那和我高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因为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件事就会很痛苦,没准真的比在监狱里更痛苦。”奥斯卡说,“你是我想要的帮手,不想因为这种狗屁原因得而复失。” 第21章 时机 荆棘街。 这条短短的小巷,此刻有很多双眼睛从各个角落里张望着。 一个穿丝绸睡衣的女人站在破旧的公寓楼下,正低头给自己点烟。 发现麦克在看她,女人含糊地问:“要来玩吗?我现在有空。”这是她训练有素的姿态——暧昧不清的声音、若有若无的暗示。 艾伦问她:“匕首在哪?” “你找他干吗?” “你想知道?” 女人吐出的烟雾在彼此之间消散。她当然不想知道,只要不是对她感兴趣的人她都没兴趣知道。 “或者告诉我隆尼在哪也行。” “他在楼上,你们要找他,他还在睡。”她的意思是隆尼和她一起睡觉,只是她起得早一点。 “哪一间?” “开着门的那间。” 艾伦看了一眼幽黑的楼道,正想进去时,女人用掩藏在睡衣下若隐若现的胸部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上去找他,记得让他把欠我的钱留下。” 艾伦给了她几张纸币。 “我会问他收的,你去别处转转,给自己买点好东西。” 女人收了钱,立刻让开路。 楼道里有点阴冷,墙上到处是愤怒的涂鸦,门房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听到脚步声连转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两人一起来到二楼走廊上。 艾伦忽然转身说:“你好香啊。” 麦克忍着笑问:“不是刚才那个姑娘身上的香味吗?” “我只闻到她的香水和烟味。”艾伦探过头来闻了闻,“不对,就是你的味道,你换过洗发水吗?” “我们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晚上也在车上过。你要是闻到什么气味,只能是从这周围散发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你好香。”艾伦说,“等我回去要好好闻一下。” 说完他来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前。 推开门的一瞬间,艾伦闻到的那些怡人的香味、劣质香水味和烟味都不见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他本能地伸手握住藏在外套里的枪。 麦克也闻到了,艾伦示意自己先走,率先进了房间。 隆尼躺在雕花木双人床上,这是一张和整个房间的风格毫不相称的床,红色床单反而让血看起来更刺眼。血从隆尼的脖子上喷溅到墙壁,几乎没有挣扎痕迹,他一下就死了,多半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动脉。凶手避开自己站的位置,也避免他发出声音。 艾伦放开握枪的手,却没有放松心情。 他和麦克都只有同样的想法——又晚了一步,又有人死了。 这个老练的凶手,像一只悄无声息又生性凶残的猫科动物,悄悄潜入别人的房间,杀了人之后又不露痕迹地离开。最诡异的一点不正是在这里吗?无论他们去找哪一个人,追踪哪一条线索,总会被人抢在前面。 “你能不能解释这一切?”艾伦问。 “凶手好像知道我们在想什么,知道我们在找什么。”麦克说,“但是他又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真正的目的。” 艾伦检查了尸体,血还是温热的,他刚死不久。可即使只有几分钟,也足够凶手离开这条短短的荆棘街。这里有很多暗道和狭缝,偶尔警察扫荡,人们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让整条街变成空巷,而小巷之外就是人来人往的马路。 麦克往窗外看了看,穿睡衣的女人还在楼下抽烟,隐约可以闻到飘来的烟味。他们才刚结束有偿的亲密一夜,留下隆尼独自在房间里的时间并不多,凶手如果跳窗离去一定会被小巷中的眼睛看到。 那么他会不会仍然躲在公寓里? 艾伦做了个安静的手势,麦克心领神会。 他们悄悄回到走廊上,一人往一个方向搜索。公寓是“待客”的地方,每扇门背后都可能有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如果凶手还没有离开,不知道会藏身在哪个房间? 艾伦倒是不介意走错房间,反正光顾这里的客人也不是什么身份显耀的大人物,有人闯进去,只会破口大骂一番了事。 他停在一扇红色房门前,门上挂着字牌,写着“玫瑰格瑞丝”,褪色的门把上有一滴尚未干透的血。艾伦看到麦克已经挡住了楼梯,于是抬起脚一下把门踹开。 血腥味再次迎面而来,穿红色内衣的女人仰躺在床上,和隆尼一样血溅半个屋子。 窗户打开着,外面就是逃生铁梯。 这时,小巷外传来警笛声。 “该死。”艾伦低声说,才只有几秒钟,警车已经停在巷口。警察显然不是为了凶杀案来的,一下车就抓了几个在街角巷尾招揽生意的小贩和女人。警方白天突袭搜查小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时机未免太凑巧。 是有人提前报了警吗? 这个家伙,把每个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杀起人来也毫不迟疑。 “玫瑰格瑞丝”本来是不必死的,凶手为了利用她的房间藏身和逃脱,随手又夺走了她的性命。 “走吧艾伦。”麦克说,“我们不能让警察看见。” 警笛响彻四周时,原本安静的公寓忽然嘈杂起来,好几扇打开的门里都有人衣冠不整、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艾伦跳出窗户,连续几个翻越下了逃生梯,转身进入一条狭缝般的通道。经过转角时,他看到那个穿睡衣的女人正事不关己地在马路边看热闹,她还不知道隆尼死在自己床上的事。 艾伦看着她,她也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事?跟我没关系啊。”女人抽着烟说,“我又没在做生意,难道有什么法律规定不准穿着睡衣在路边抽烟?” “你下楼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上去?” “没有。现在正是赖床的时候,没有人这么早上楼。” “昨天呢?” “不知道。”她的目光向艾伦藏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投去一瞥。 艾伦又塞给她一张钞票,她的态度立刻变得异常热情,问要不要找个更好的旅店玩一玩,并且暗示自己有同时让三个人都开心的本事。 艾伦看着蜂拥而上冲进公寓的警察,确定没有人注意后才对她说:“玫瑰格瑞丝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不是,她是个婊子。” “她和隆尼被人杀害了,转告匕首,问清每一个出入这条街的陌生人,还有要小心,他可能也会遇到那个凶手。” 杀人者对这条街很熟悉,尽管这次他不得不多杀一个人来脱身,却也算不上多狼狈,艾伦甚至感到他在有条不紊地杀人。回到车上,他和麦克极为少见地沉默起来。 死的人越来越多,下一个是谁?他们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仿佛是个隐形的赛跑选手,总是领先一步,一不留神就会被甩在身后。 这场涉及生死的比赛,沿途已是尸骨累累,赛道尽头又会是什么景象。 “他在跟踪我们,还是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艾伦终于开口问。 “没有人能不露痕迹地跟踪这么久。” “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来找隆尼。我们是来找匕首的,匕首不在,我才说先找隆尼也行,难道他的死就是我的一念之差?”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是巧合。” 这不是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回答,艾伦反倒松了口气。 “我差点就相信了世上有杀人者的幽魂。” “可不管怎么样,就算是巧合也已经死了很多人,而且谋杀还在继续。”麦克的皱着眉,他说“巧合”不是为了排解眼前的无奈,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巧合”是因为他们在用同样的方式思考,或者说,是对方在完完整整地理解了围绕着和杰米·卡尔有关的人际关系后列出的名单,在这个名单范围内,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按照实际情况安排每一次谋杀,时机、地点和方式早已有了完美计划和实施方法。而他们——主要是艾伦,对情报系统的认知和熟悉潜移默化地建立在露比这个中介人的影响下。他们看到的是“巧合”,实际上却是一份精心策划的死亡名单。 “如果我们能列出和凶手相同的名单,也许就能分析出他的动机,阻止下一次命案发生。” 说出这句话后,麦克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依赖于“万能”的情报网,以搜集情报来推测对手的目的是露比最擅长的方法。他能把一切掌握在手中,就是对每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消息都加以关注,从不忽略细枝末节。这不是警方的思维方式,警察会先考虑动机再去找线索。 露比的情报能力令人信服,问题是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谁能足不出户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凶手有足够时间搜集消息整理名单,他们却要在对方的注视下东奔西跑,而每一个试图接触的人,都有可能变成名单上被划掉的名字。 “这家伙要不是个杀人犯,我会以为他在模仿露比。”艾伦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吧?” “我知道,不管我们怎么做,死者还是会不断出现,我们去见某个人,只是让那个人在名单上的位置往前排,并不能阻止他被杀。”麦克说,“这就是你对露比的感受,事态的发展都在他掌控之中。” 这种无力的感觉令人焦躁。 “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继续去找能提供线索的人,更快去找,或是分头找。如果他是一个人,就会出现无名者和费吉那次的情况,因为分身乏术而在杀其中一个的时候迟了一步。万一凶手不止一个……” “那就更有趣了。”艾伦的目光映照着车窗外的阳光,“露比就算了,我可不能接受还有其他人能随意摆布我们。” “你还有什么提供情报的人选吗?” “有一个叫缇雅的女人,住在胜利街的地下室里。”艾伦说,“她经常为独行杀手联系雇主,而且我认为她同时也在主动为警方提供情报。” “她是渡鸟吗?” “是的。不过她好像想找个固定的合伙人,有一次还暗示过我,我们偶尔一起说露比的坏话。我们可以去见她,她对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也很灵通,没准知道一点杰米·卡尔的事。”艾伦说,“希望这次我们没有迟到。” 第22章 下一个 克雷尔·潘克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换掉弄脏的衬衣。 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水太冷,还是别的原因。 刚才他和同事一起去自由街地下酒吧处理案件,赶到时受害者还有呼吸,一个女孩倒在地上,凶手已经逃走了。 她的眼睛费力地睁开着,身上看不到明显伤口,却脸色青紫呼吸困难,嘴边全是血沫和呕吐物。救援车还没赶到,克雷尔不顾肮脏地俯身为她做急救。可她还是死了,死因是被注射了大量的浓缩古柯碱。 死亡这么真实地摆在眼前。 克雷尔目睹过很多人的死亡,比这个女孩更惨的也不计其数,但只有她带来的震撼最强烈。 难道是那双眼睛里求生的欲望和对死的恐惧过于真实吗? 克雷尔把毛巾扔进水池,双手撑着盥洗台的边缘,冷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心底的懊恼挥之不去。 “潘克?” 外面有同事在叫他,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就来。” 死亡到底是什么? 随着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这个问号也变得越来越巨大。直到有一天,贝希的尸体也出现在尸堆上。 他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凶杀组的组长诺曼·阿尔伯特放下手头所有的案子亲自负责调查,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没有对外公开消息。他们经验丰富,很清楚这件事被媒体闻到风声会怎样,警界之星的家人遭到死亡报复,警方却抓不到凶手。那肯定是一场可怕的舆论灾难,表面上人人同情他的遭遇,背地里却免不了冷嘲热讽,大肆宣传只会伤害他更深。 为什么找不到凶手? 诺曼是个出色的警探,只不过在这个案子上永无突破可能。只要那些情报员,那些街头混混,那些十块钱就能买通的家伙们同时闭嘴缄口不言,凶手就会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在阳光下。 凶案发生之后,诺曼和他单独聊过,希望他能注意自己的安全。既然凶手可以不留痕迹地杀害他的妻子,要杀掉他也一样简单。生活中防不胜防的空隙太多,他能活到现在说是全靠运气都不为过。 克雷尔收拾好自己,打开洗手间的门,重新回到办公室去。半路上,贝蒂看到他发白的脸色忍不住问:“你还好吗?要不要来一杯热咖啡?” “我没事。”他拒绝了她的好意,关上门,坐在椅子上合了一会儿眼。可是就算闭上眼睛,他还是能看到那个女孩的尸体——绝望的目光,铁青的脸色,还有从她身上传来的死亡的味道。 他又心神不定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墙上的一排奖章上。一时间,他感到非常意外,原来自己获得了那么多嘉奖,那些闪闪发亮的奖章每一个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说,每一个来到这里采访他的记者也都对他的故事百听不厌。 可是,那又怎么样。 人们固然有闪光点,但不会像奖章一样永远熠熠生辉,他知道,自己已经为这炫目的光芒蒙上了抹不去的灰尘——他瞒着诺曼,瞒着倾尽全力寻找凶手的同事们,瞒着所有愿意帮助他的人,用不光彩的手段查出了真相。严格地说,那也不是真相,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可就算是小道消息,也比什么都不知道好。 然后他做了更冷酷的决定,这个决定断绝了所有可能的回头路——雇佣职业杀手。回来后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自己动手呢?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雇凶杀人和自己动手有什么分别。他大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先堕落下去,不惜一切找出凶手的下落,然后…… 亲手复仇的快感是无法替代的。 克雷尔转开目光,想起今天还有案件需要处理。搭档唐恩为了减轻他的压力,在他因为丧妻之痛而被强制休假的期间一个人承担了所有工作,他不能再消沉下去。 半个月,不,也许只要一个星期,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振作起来,整理了办公桌,忽然发现桌上多了一封信。 白色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但没有邮戳,应该是分发信件的人送进来的。 克雷尔起身走到门口,刚好贝蒂又拿着文件回来。 他问:“贝蒂,今天是你送的信吗?” “是我。” “都是从邮箱里拿来的?” “对,我送错了?” “没有,谢谢。” 克雷尔重新回到座位上研究那封来历不明的信。 他不得不小心,因为恨他的人不比欣赏他的人少,而且他们已经找到一个伤害他的绝佳方法。让一个人死于非命当然很痛快,但是不得不活着感受痛苦是更好的报复。恨他的家伙们无法对抗一个整体的执法机器,于是将目标转化为具体的个人,毕竟他在成为榜样之前,实实在在地抓住了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 克雷尔小心翼翼地拆开信,里面没有什么可疑粉末,也没有任何危险陷阱,只有一张薄薄的空白信纸,左下角印着个很小的水晶球图案。 虽然纸上一个字也没有,克雷尔却立刻明白是谁送来的信。为了追寻杀害妻子的凶手,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光怪陆离,不可理喻,却有着自己的规则。从外界向其窥视,那个世界又是一片布满尘埃的黑暗,他走进去,也染上一层拍不掉的灰尘。有时疲惫地回到家,对着镜子,他总会感觉自己像一个远行的旅客,风沙将他的面容磨砺得越来越陌生。 克雷尔折好信封塞进外套口袋,转身出门。 一路上,他心情复杂,脑中充满不愿回想的场景——有凶杀案现场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一脸冷漠面带嘲弄的模样,有尸体支离破碎的惨状,有闪烁的警灯和呼啸的警笛,以及那一天深夜打开家门走进客厅时,妻子满身是血、尸骨已寒,一只手拼命伸向茶几想找手机的景象。 胜利街是条幽静的小街,临街公寓有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 克雷尔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仰头看了一眼那栋七层公寓,公寓外墙上爬满枯萎的地锦,像一道道从地下裂开的伤痕。 寄信人不在楼上。 克雷尔想起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还是夏天,整面墙上都是绿叶,有风吹过犹如涟漪,一层一层,令人心旷神怡。但是进入那道阴暗的黑色小门之后,一切都变了。冰冷的铁门把阳光隔绝在外,内侧只有一道通向地下的陡峭楼梯。那天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背带枪套中的手枪,带着赴死的心情往下走。 克雷尔敲了敲门,里面寂静无声。 于是他又敲了一次,这次是约定好的方式,三次间隔长些,两次短促,然后耐心等了一分钟,门上的小窗划开了,露出一双惺忪的睡眼。 “进来。”听声音是个年轻女人。 门打开了,她身材瘦小,只穿一件薄薄的丝绸内衣。克雷尔转开视线,不去看她锁骨下平坦的胸部和凸出的骨节。于是她笑起来:“不要紧张,我们之前不是相处得很愉快吗?我有新消息带给你。” “不用了。”克雷尔说,“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今后我不再需要任何和我妻子的案件有关的消息了。” “是吗,这么说你解决了?” 克雷尔不喜欢她的声音,像用旧了的砂纸,这个不怎么通风的房间里始终弥漫着一股可疑的烟味,或许这就是她嗓音沙哑的原因。 “虽然我不该对你的事情好奇,但像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自己动手的吧。”她在房间角落的沙发坐下,沙发周围全是脏衣服。她坐在自己盘起的一条腿上,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支烟点着了,旁若无人地抽起来。 克雷尔说:“我很感谢你。” “你不必感谢我啊。”女人说,“我们本来就是做生意,你给我报酬,我给你情报,互不相欠,谁也不用心存感激。我们这一行,说起来还是看谁出的价钱高,所以我并不是对你特别青睐,只是你给的钱多而已。另外,我的标准比较低,有些人不爱和警察打交道,我就不一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之后,在迷离的烟雾中望着克雷尔:“不过你感谢我也没错,毕竟除了我,没什么人敢替你打听消息。再让我猜猜,你找了谁替你动手。是不是……” 她意味深长,没说名字。 “你应该一开始就去找他,这样就不用费那么多心思了。” 她说得很对,克雷尔也这么想,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去找他。大概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那个“他”代表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吧。像末日来临时孤注一掷的武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不过,不能怪你,如果你先去找他,他未必会费心替你调查,自从他赚到大钱之后就不干这些粗活了。”女人很快就抽完一支烟,把烟蒂按灭在沙发扶手上。克雷尔看到麻布表面斑斑烧灼的痕迹,一如这个房间阴森诡异又残破的风格,令人心生不适。 “你真的不买我手里的消息?会对你很有帮助。” “不用。”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女人看着他,瘦弱的脸上却带着微笑,“虽然我们的买卖到此为止,但我还是很欣赏你。你能保证今后不会有警察来找我麻烦吗?” “我不能保证。”克雷尔说,“虽然我是警察,但是其他警察并不归我管,我只能保证你不犯大错,我不会主动找你麻烦。” “我早就知道,警察都一样无情。” “我走了,再见,缇雅。” 她向他挥挥手,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话的兴趣。克雷尔正想离开,忽然听到敲门声。 他不知道不同的人来找这个鼹鼠一样不见天日的女人时,会不会用不同的敲门暗号,但很显然,这次的敲门声也不寻常,有着十分特殊的节奏。 “我要见客,你先走。”缇雅从沙发上跳起来,似乎来访的是个了不得的客人。克雷尔看了一眼铁门,缇雅明白他的顾虑,指了指沙发的另一边。 “从那里出去,后面没人会看见你的。” 她亲自过去替他开门,外面有一阵风吹来,仍然是一条阴沉沉的通道。 于是,克雷尔从通道离开了。 第23章 枷锁 尸体已经装进尸袋,拉链还没有完全合上,露出半张干瘪而毫无血色的脸。 奥斯卡在尸袋边蹲了很久,现场勘查结束后,他还是对尸体念念不忘——那道割断血管的伤口没有血再冒出来,死者体内的血已经全都喷洒在房间里。 希尔德站在很远的地方,似乎不愿接近这种血腥的地方。 奥斯卡等尸体搬走后才过来对他说:“出去透透气吧,这里的味道真难闻。” 除了血味,地下室里还弥漫着怪异的烟味,这种怪味肯定不只是吸食烟草产生的,奥斯卡在墙角一张堆满琐碎物品的桌子上发现一个点着熏香的盘子,里面剩下一截完整的烟灰。 来到门外,希尔德的脸色仍然很苍白。奥斯卡担心他对那种气味过敏,希尔德说,自己不太能看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是不是想问,我杀过很多人,而且第一个被我杀死的家伙,查德·亨德里克,还被我用残忍的方式活生生地折磨致死了。这样的杀人魔、职业杀手,怎么可能害怕看尸体。” “我是有一点好奇,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心理障碍和工作是两回事。你看照片好像没事,对吧?” “照片没有气味。我也觉得很奇怪,也许是因为自己杀人时过于专注而忽略了一部分感官体验,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冷静地看尸体,反而会让我想到很多。” 是的,一旦思想有了余裕,他就没办法控制丹尼尔突然出现在眼前——让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弟弟无辜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是无法忍受的画面。 “很抱歉。”希尔德说,“我不是故意站得那么远。” “不用道歉,反正验尸最终还得靠法医。我们不如来讨论一下案情,死者名叫缇雅,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因为没有合法身份,可能是个偷渡客,隐姓埋名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按理说,像她这样的人哪怕在这个肮脏的地下室陈尸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可现在事发不过几个小时,就有人报了警。” 报警电话来自一个设在偏僻角落的公用电话亭,附近既没有监控,路上也几乎没什么行人。 “报警人本身很可疑,可惜没有找到线索追踪。” “你认为报警人是凶手,或者至少和凶手有关?”希尔德问。 “报警人隐藏身份,用匿名方式通知警方的理由是什么?不想惹麻烦?那他大可不必报警,而且要发现尸体就必须进入地下室,这里又不是什么公共场所,肯定是专程来找她的人才会进去。” “这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另一种。” “哪种?” “虽然报警人没有杀人,但是出于一些难以见光的理由,既不想任由尸体在地下室发臭,又不得不隐藏自己的身份。”希尔德说,“至于死的这个女人,缇雅是真名,她对外的身份是专给人算命和通灵的灵媒。” “实际上她暗中还干点什么别的事?” “和之前的死者一样,买卖情报,替人牵线搭桥介绍生意。” “从死状来看和剃刀杀手的案子一样,现在死者的身份特征也有了相同之处。”奥斯卡说,“对了,昨天诺曼的手下去扫荡橡树街时,碰巧遇上两件杀人案,死的是一个妓女和一个嫖客,两人不在一个房间,都被割断了颈动脉。” “凶手没有停手,反而加快了速度。”希尔德说,“也许是遇到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更快地去杀人。” “死的都是黑街暗巷的人,周围却找不到一个愿意提供线索的目击者。” 奥斯卡觉得这不能用冷漠来解释,相反,是因为很多“情报员”从小混迹于街头,彼此熟稔,即使警方的卧底也很难取得信任。 “可以去深渊酒吧碰碰运气。”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酒吧?” 奥斯卡当巡警时走遍了大街小巷,虽然不能说对每个地下酒吧、赌场、妓院都了如指掌,但至少略有耳闻。“深渊”酒吧是个十分陌生的名字,以至于他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 “深渊没有招牌,只招待特殊客人,除了这些客人之外的人即使知道也不会光顾。那里有很多机会,有鲜为人知的消息和情报,只是太危险了。” “特殊客人是指……” “职业杀手。” “所有客人都是杀手吗?” “也有中介人,大多数人彼此认识。” “这么说,只要知道这个酒吧在哪,什么时候聚集的客人最多,就可以一锅端走那些靠杀人赚钱的职业杀手?” “杀手比普通人更懂得隐藏自己,从外表来看人人都是守法公民,有些人甚至会让你误以为是个和善亲切的好人。除了杀人的时候,很多人在生活中没有不良嗜好,对他们来说,杀人也只是一份工作。所以当你走进他们的巢穴,所有人会立刻变成一个无需用语言去组织的联盟,你什么也得不到,而且下一次,那里再也不是深渊酒吧了。” “它的位置会变化?” “不会,只是对于消息灵通的职业杀手而言,酒吧里来了一个警察,意味着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他们会另外再找个新地方。” 这个秘密据点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既是独立的个人,又是一个完整的群体,消息一旦传播出去,即使彼此间存在竞争和利益关系,行动起来也毫不迟疑。 “这个酒吧我不能去。” “是的,我也无法保证它还在原来的地方。” 而且他和邓肯家族的事已经传开了,他们对他的态度是像以前一样,还是彻底将他排除在外,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可以去试试。”希尔德说,“虽然在那个圈子里我们很少有友情,不过因为利害关系,所以总有几个不得不帮忙的朋友。” “需要什么吗?” “一支枪。” 希尔德留意着奥斯卡听到这句话的反应,这是个需要他好好考虑的要求。虽然奥斯卡说过给他枪也没问题,但是等他自己提出来时,口头上的语言就成了迫切需要付诸的行动。奥斯卡要担负的责任,有可能会影响他未来很长时间的从警生涯。 “一支枪,对型号有要求吗?” “自动手枪,型号无所谓。” “可以用我的。”奥斯卡把自己的枪递给他,“弹夹是满的,我车里还有一把。” 希尔德接下枪,那一定是奥斯卡用了很久的配枪,既有磨损的痕迹,又有光滑的手感。 “我在附近等你。” “最好离远一点,你和我在一起目标太明显了。” “好吧。” 希尔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奥斯卡如此信任自己,他们明明只认识几天,却好像已经是多年相处的搭档那样默契。有时,希尔德甚至觉得这是不是一种考验,只要他有一点点越界就会立刻被施以惩罚,重新投入监狱。 奥斯卡说:“小心一点,我不知道职业杀手到底有什么不可逾越的规则,但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杀手毕竟是杀手,一旦杀了人,职业和私欲的界线就很模糊了。” 没错,很少有人能守住那条界线。一旦杀了人,一旦觉得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凌驾他人的生命之上,所有枷锁都只是虚设。 希尔德牢牢握着枪,久违的感觉令他的心既沉重又安宁。 “我还想借一辆车。” 奥斯卡对正在现场勘察的同事说:“爱德,借你的车用一下。” 对方毫不犹豫地把车钥匙扔给他:“在对面的路边停车区。” “谢谢,我会给你加满油。” “你要去哪?私奔的话我就打电话告诉艾许莉。” “我私奔的时候绝不找你借车。” 爱德很认真地调侃:“是吗?你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受得了你的女人了。” 奥斯卡把钥匙转交给希尔德,叮嘱他:“爱德新买的车,他主要负责痕迹鉴定,几乎不出外勤,不要把他的车刮花,回来的时候记得加油。”说完,他还细心地给了油钱。 不知道为什么,希尔德想起克雷尔·潘克,想起他受万众瞩目的照片和报道。 和那位明星警官相比,他觉得奥斯卡更令人安心。 第24章 深渊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据点被称为深渊,连艾伦都无法考证。 很有可能是他还没出生之前发生的事,因为规则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 这个只接纳职业杀手、中介人的秘密地点,像水一样时刻流动,保持活力,不断注入新鲜血液,表面却死气沉沉,令人望而却步。 酒吧的大门昼夜紧闭着,没有看门人,一点也不像寻欢作乐的地方。 艾伦和麦克进来时,点唱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怀旧老歌,歌手低沉沙哑的嗓音伴随着木吉他近乎单调的节奏,使气氛诡异难测,像极了恐怖故事里主角误入绝境的开场镜头。 麦克并非第一次光顾“深渊”,上一次来时他已经被告知这里的客人和酒保身份都不平凡。他在这一行的时间不长,认识的人也不多,但艾伦不同。对艾伦来说,“深渊”是杀手的巢穴,是他熟悉的地方,即使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对每个人了若指掌。 “两杯威士忌。” 艾伦占据了吧台中间的位置,把身边的空座让给麦克。 酒保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嘴唇下方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他在两个玻璃杯里加了冰块,打开酒瓶为他们倒酒。 “最近好吗?鲁克。”艾伦问。 “居无定所。” “这样安全一点对吧?” “你开始拿枪的时候就该知道,根本不会有安全这回事。”鲁克说,“好在我已经赚够了钱,给你们倒酒还算清闲。” 他向麦克看一眼,很多人都已经接受白猎鹰是两个人的称号,但对这个新加入者难免有些不同看法。这种带着复杂情绪的眼光,因为施乐会杀手事件的曝光又多了一层偏见。罗德尼·邓肯是被自己的搭档杀死的,而杀他的人又有着警察和杀手的双重身份。只有理智的人才会深究其中的逻辑,大部分人只从传闻中得知一些片段,究竟那个名叫卡洛斯·希尔德的人是用警察身份掩饰自己杀手的真相,还是从头到尾就是警方试图深入瓦解黑道家族而安放的卧底,两者的区别即使天差地别,现在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是警察,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 “我想打听一些事。”艾伦说。 “什么事?”鲁克的反应和“银壶”赌场的克劳斯如出一辙,“干吗不问露比?” 看来知道露比失踪的匕首和安东尼都尽到了自己守口如瓶的职责,两天过去,情报圈依旧一片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如果露比的行踪永远隐匿下去,所有情报传递到他那里都会石沉大海,那么很快会引起警觉。 “最近蜂人和渡鸟们有什么传闻?”艾伦问。 他打听消息时,麦克通常会保持安静,既不打断,也不提建议。他能感觉到从四处投来的视线,他们对他的贸然闯入心存戒备,始终无法坦然接受。 “嗨!猎鹰。”鲁克还没回答,身后另一个人走了过来。 他和艾伦年纪相当,一头红金色的短发,留着刻意修饰过的络腮胡,因此看起来成熟很多。这个人从后面勾住艾伦的肩膀,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亲热地问:“要不要我请你喝酒?” “我告诉过你不要叫我猎鹰。” “猎鹰不好听吗?”络腮胡杀手在他身边坐下,转头又向麦克打招呼,“晚上好,艾伦不喜欢猎鹰这个名字,你呢?” 麦克微笑着说:“喜欢极了,如果有人叫他小猎鹰,会让我联想到那种挤在鸟窝里毛绒绒的雏鸟。” “哈哈,和他干活时的利落一点也不沾边对吧?给我也来一杯。”络腮胡杀手向酒保要求,后者倒完酒后就走开了,留他们自己交谈。 “你找蜂人和渡鸟是为了背着露比接私活,为什么不问我呢?我来给你介绍好委托。你们已经很久没有认认真真地去干点大事了。真羡慕你有一个爱好精打细算的中介人,但是偶尔接点私活也没什么不好吧。” “那你有没有接过暗杀蜂人、渡鸟或者妓女和街头混混的活?” 络腮胡杀手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不挑雇主,任务大小无所谓,酬金多少也可以商量,如果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钱的活,我是很乐意接受的。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好运气,很少能有暗杀大人物的机会,可自己接委托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去杀妓女和混混吧?” “你知不知道钉子费吉被杀的事?” “知道,他在咖啡店门口中了一枪,事情闹得很大,好久没听说这种当街处刑的事了。听说昨天警方还扫荡了荆棘街,发现了隆尼和小玫瑰格瑞丝的尸体。真可惜,那个小姑娘很招人喜欢。隆尼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捡到过我的枪。” “你把枪弄丢了?” “是忘在了枕头底下,荆棘街的女人都有让人浑然忘我的本事。” 艾伦已经不太记得是如何和这丢三落四的家伙熟络起来的,也许是某次混乱的任务中顺便帮了他一把,或者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供了些许便利,总之正式任务中,他们没有有什么密切交集和冲突。这个普普通通的杀手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像一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青年一样热衷于和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交朋友。 “如果你想知道蜂人和渡鸟的事,我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最近死了很多人,都是被割喉而死,警方一到场,凶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至今也没有查到究竟谁是凶手。” “死的都是蜂人和渡鸟?” “对,一些四处捞钱的家伙。其实我们都很清楚,警察查不出的案子不是因为他们无能,如果凶案发生在高档社区,到处是监控和警报,巡警认真负责,不找到真相誓不罢休,那凶手是逃不掉的。但在阴暗小巷和贫民窟,这种事就变得微妙起来。如果查案遇到的阻力太大,很可能就不了了之了,对吧?” 麦克不置可否,在这个话题上,即使他有不同看法也无意与人争辩。 “而遇到阻力的关键在于警察查案的时候被排斥了。蜂人是一个庞大零散的群体,就像真正的蜜蜂那样,如果他们不喜欢一种花,就不为它授粉,让这些花朵无法继续繁殖直到灭绝。同样的,要是所有人都对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在找不到电子监控的陋巷、公寓、地下室寻找真相就是自寻烦恼。” “你有这些死者的名单吗?” “没有啊,我干嘛去搜集他们的名单,我又不是警察。”络腮胡杀手拍拍艾伦的肩膀说,“你们应该多出来走走,和同行聊聊天。保持神秘是好事,可不能脱离圈子太远,记住蜜蜂和花的故事,花朵开得再娇艳,没有蜜蜂,早晚会枯萎灭绝的。”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很有哲理的话?”艾伦认真地问。 “是吗?”杀手喜出望外地说,“不过,我所有的道理在露比面前都不堪一击,如果他接到什么你们不愿意干的活可以转交给我。我保证做得干净漂亮,还能分点钱给你。” “就这么说定了。”艾伦向他举杯,“再多说一点那些被杀的蜂人的事,凶手能这么利落地杀人,看起来不像个新手。” “我也这么想,但根本没有符合的人选,更像连环杀人犯。”杀手的声音忽然轻了许多,低声说,“警方肯定也这么想,不过这个会隐身的杀手目标明确,手法又很专业。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和你们手头的任务有关吗?露比也打听不到线索真少见啊!” 他的话音刚落,背后的门开了,酒吧里本就不吵闹的声音又降低了几分,只有木吉他和苍老的歌声回旋在半空。 希尔德推开门,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第25章 不同的立场 说起来,他其实是第一次走进“深渊”。 还是施乐会杀手时,希尔德从未在同行跟前公开露过面。 职业杀手不是个新鲜行当,但像施乐会那样源远流长,相隔几代的传承已经渐渐成了一个传说式的故事。他们从前辈的教导中明白保持神秘的重要性,因此希尔德和罗德尼对外都有另一重身份——现役警察和黑帮首领。 他们知道所有关于杀手的秘密,却不打算混迹其中,因此施乐会始终是个谜,甚至在一些新生杀手的想象中,他们并不存在,不过是像电视剧一样的虚构角色。直到那一天,所有的事情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警察、法官、律师、陪审团和旁听者面前,神秘之物不再神秘,就是终结。 希尔德在“深渊”感受到的是有别于荆棘街上的敌意。杀手们更懂得隐藏情绪,他们如何看待他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投注到他身上的视线,有多少存在真实的杀机。 希尔德并不认为每个职业杀手都有一套道德规范——只收钱办事,没有情感冲动,不会为自己的私怨杀人。他也无法一一分辨他们和施乐会、邓肯家族,甚至和警方之间有什么冲突仇恨。 所以他带了枪,无视灼人的目光,向酒吧深处走去。 经过一张桌子时,有人拦住他。 “你去哪?”拦路者问。 这个人有张很难让人记住的脸,平平无奇的五官,看不出喜怒的表情。他们不认识,但不代表没有过节。恩怨情仇就是这么毫无逻辑,希尔德有时会想,大概爱可以不追究根源,恨却必须落到实处。没有一个宣泄对象,恨意日积月累,越来越沉重,因此他非常理解对他心怀仇恨的人——瓦解了一个很多人依赖生存的势力,打破了默认的规则都是恨的根源。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吧?”希尔德平静地问,“可以让开吗?” “你不该来这。” “为什么?” “这里不欢迎你。” “我没有要求任何人欢迎我。”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希尔德望着他的目光越来越冰冷,他已经不是杀手,不过只要他愿意,还是有能力对付想杀他的人。他在一瞬间流露出的杀意让那个伸手阻拦的人迟疑了片刻。希尔德就此越过他往前走去。 发现他正要走向吧台,络腮胡杀手向艾伦打了个招呼说:“我不想和施乐会的人打交道,只能下次再见了,有生意记得找我。” 络腮胡走后,艾伦问麦克:“你要见他吗?” “现在说不见也来不及了。你认为他来这里干什么?” “你的老搭档把他从监狱领出来,总不会是让他来这里鬼混的。我猜一定是塞缪尔警官的工作遇到了难题,需要他抛头露面打听消息。” “奥斯卡不会利用别人替他做事,希尔德也不是那种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人。” “你是说他们的感情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好?我有点不甘心。”艾伦说完就拿起酒杯转身向背后说,“晚上好,施乐会小杀手,再见到你太好了。” 希尔德的目光向他轻轻一瞥,很快就落到麦克身上。 一瞬间,他的目光充满极其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惊讶、是欣慰、是怀念还是愧疚。然而这复杂的情绪被艾伦落在肩膀上的手打乱了。希尔德回过神来,目光重归平静,向着两人露出一个普通朋友之间久别重逢时的礼节性笑容。 “晚上好,猎鹰。” “你也这么叫我,叫名字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名字?”希尔德向吧台里看了看,酒保已经走开了,只留了一瓶威士忌在桌上。艾伦从吧台角落里拿了一个玻璃杯,替他倒上酒。虽然希尔德主动走向吧台,但他根本没有想碰酒杯的念头。酒不能让他忘却烦恼,除了宿醉后的头痛什么也得不到。 “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艾伦问,“监狱里怎么样?有没有给那些找你麻烦的混蛋一点惊喜?”他毫不回避地提起希尔德的过去,虽然那些往事造成了难以修复的重创,艾伦也不觉得有必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希尔德能再次走进这里,意味着他已经做出选择,将那些异样的目光置之度外。 “监狱里的混蛋不多,有一两个,后来就相安无事了。” “是吗?不用演戏真好。”艾伦说,“我也去过监狱,不过是为了一个委托。要知道你明明一拳就能把那些混蛋揍翻,却还得在他们面前装可怜求饶有多麻烦。” 希尔德的目光越过艾伦的肩膀再次向麦克望去。他有很多话想对麦克说,只是这些话都和眼下的工作无关。算了,那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不需要朋友。 “希尔德,很高兴见到你。”麦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枚放在桌上,“你的家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有时间可以回去看看。” 希尔德看着那把钥匙,看到它在吧台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竟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大概是他从没有把那里当做真正的家,所以才这么容易遗忘。那里确实是个避风港,是一个随时可以躲进去逃避的硬壳,但远远不能和家这个词相提并论。 “我最近不能回去住。”希尔德转开视线说,“距离太远,超出了监管范围。” “你在接受警方监管,这是他们让你离开监狱的条件吗?”艾伦明知故问,无意让希尔德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他和奥斯卡搭档的事。 “不算条件,对我来说无所谓在不在监狱里。”希尔德说,“我觉得监狱也很好,安静又无聊,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主意?” 是啊,到底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么样,能在这里见到你既是个意外,也值得庆祝。”麦克微笑着说。 艾伦碰了碰桌上的酒杯:“确实值得庆祝,但我觉得你应该不是特地来喝酒的吧?这里的酒又没什么特别,还比别的酒吧卖得贵。” “我来打听一些消息。” “真巧,我们也想打听消息。关于什么?没准我们能交换情报。” 希尔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如果说他对艾伦还有一些防备,对麦克已是完完全全的信任。或许是因为麦克不仅仅是杀手的缘故,他的身上仍然留有令希尔德怀念的影子。 “有人在暗杀情报圈的人,至少有十个左右的受害者被凶手割喉致死。” 艾伦回头看着麦克,无名者、隆尼和“小玫瑰格瑞丝”鲜血淋漓的尸体历历在目。严格来说,隆尼不算蜂人,只是偶尔、顺便从打听消息的人那里赚点小钱,至于“小玫瑰”,艾伦分不清她在床上向枕边人吐露的小道传闻算不算情报,也不知道最后客人留下的钱到底是嫖资还是情报费。 不过缇雅就不一样了,她是实实在在的情报贩子,今天他们去找她时,发现她已经倒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喉咙被割开一道致死的血口。 “看来我们目标一致。” “你们也在找剃刀杀手?” “剃刀杀手?警察能不能在有闲情给凶手取外号的时候多分点心在调查上?” “他们专门设立了一个对这些命案感兴趣的部门,负责人是奥斯卡·塞缪尔警官,你们应该认识,他也是我的监管人。” 麦克早猜到这回事,但能听希尔德亲口说出来更多了几分欣慰:“他现在好吗?” “他有个漂亮妻子,还有个可爱的女儿。”希尔德如实回答,“他们过得很好。” “你去过他的家,见过他的妻子和女儿了?” “我暂时住在塞缪尔警官家里。” “他是不放心你摘掉脚环逃跑吧!”艾伦一只手支着下巴,像个爱好打听的好事者一样问。 “他说我跑掉也没关系,反正他会负责。” “这倒很像他会说的话。”麦克笑了笑,“奥斯卡不喜欢守规矩,但办事很可靠。” 希尔德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们以前是搭档。” “你调查过我对吧?没关系,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奥斯卡是个很好的搭档,除了脾气粗暴一点……” “还有不修边幅、喜欢制造垃圾堆、总是吃没营养的快餐、车里一股酒味。”希尔德吐了口气,终于说出这几天的感受。 麦克又笑了:“他还没有戒酒?我以为艾许莉会管住他。” “他说戒了,车里却总是有酒味。” “我们要不要合作?” “合作?” “对。虽然我们立场不同,寻求真相的目的也不一样,但是,既然在这件事上我们有了共同目标,何不一起想办法找出凶手呢?” 艾伦的目光透过玻璃杯望向正在思考的希尔德:“先说好,虽然我们可以合作,但我和麦克都不会和警方会面,如果奥斯卡·塞缪尔警官要见我们,就不能以警察的身份出现。还有无论谁找到线索都要公开分享,怎么样?”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到自己的枪。 “要是同意,我就帮你对付门口那些等着找麻烦的人。虽然我知道你自己也能解决,但一离开监管人的视线就杀人还是不太好对吧?” 第26章 露比的故事(2) 房间里的气味更浓了。 因为没有进食和饮水,排泄这件事好像也越来越没必要。 今天第一次说话时,露比感到喉咙像被一把钝锈的刀片切割似的,发出的声音都变得陌生起来。 “你在吗?”他问。 电子合成的声音回答:“我在。” “今天没有出门?” “你很关心我去哪。” “这是当然了,只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我就能知道你是谁。” “所以你现在还不知道我是谁。” 露比微微一笑:“有了几个人选,范围还很大。” “那我更要小心一点。” “还是听我的故事更安全,对不对?” “说吧,我在听。” “我说到哪了?” “你的父亲安格斯·特罗西。还有,不知道我该不该问。” “你是想问,安格斯的妻子是怎么死的吗?” 这回,露比没有用母亲这个称呼,在即将开始的故事里,他将自己置身事外,只当做一个旁观者来讲述往事。 “她叫莎拉,墓碑上是这么写的,没有姓。从一开始,安格斯就不敢让她用特罗西这个姓氏。至于她原本姓什么,自那以后也没再提起。” 露比从不问她到底爱不爱安格斯,仿佛这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 “有一次,她做完晚餐,等着丈夫上来吃饭。她的丈夫喜欢地下室,喜欢没有窗户、暗无天日的地方。” “也许他只是生性谨慎。” “你说得对,地下总是安全一点。”露比说,“有一阵,我也很喜欢地下室,想到没人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你,那种感觉确实很安心。” “现在已经不需要那种安心了。” “你是说我还会走出家门自投罗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警惕地停下了打字的手。 露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摄像机:“看来我们又说岔了。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莎拉在等丈夫忙完他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情后上来吃饭。她做了小牛排,还有烤番茄和土豆,然后她坐在餐桌边等着。一颗子弹从窗外射进来,打碎了她面前的盘子。” 这是第一枪,她还没回过神,蔬菜汤溅了她一脸,烫得她根本睁不开眼睛。 然后就是第二枪,第二枪不是第二颗子弹,第二枪是从霰弹枪里喷出的弹丸,四散而开,打烂了桌子和她的整个胸腔。再然后就是无休止的枪声,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示威、挑衅和宣战。 安格斯有没有听到枪声,露比不知道,他一直都没有去深究过这件事的真相。他觉得那一点也不重要了,而且,他也没有看到尸体,他从街头鬼混回来时,面对的只有满墙鲜血和一脸凝重的“父亲的朋友”。 “那天之后,城市掀起了腥风血雨。” 现在已变得平和慈爱的老人,那时还精力充沛,非得要处理这桩极具死亡威胁意味的挑衅不可。于是他们回应了宣战,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被仇恨激怒,相反,露比觉得那段时间,他们是极度冷静的,甚至冷静到可以忘记那个洒满鲜血和蔬菜浓汤的房间,忘记有个无辜的女人死在等待丈夫的餐桌边,唯一记住的只有如何独占这个城市的地下王国,让对手的生命在枪火中蒸发,埋骨于冰冷的钢筋水泥之下,以更多死亡来血祭权力的怪物。 “也许你可以说她并不无辜。”露比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是谁,因此她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包含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你呢?” “我?”露比想了想说,“我是另一个故事。” “不能听吗?” “可以,但是要让我讲完这一个,我喜欢有始有终,讨厌半途而废。” “好吧。”其实他对露比自己的故事更感兴趣,也更好奇。 “他们最大的对手卡西亚诺家族就是这次谋杀的罪魁祸首,当时弗兰西斯·托里的势力已经日落西山,安格斯和泰德·鲁伯特替代了他成为新的帮派势力。他们和卡西亚诺产生的利益冲突无法避免,注定是一场血战。但是,和卡西亚诺家族根深蒂固的黑道作风不同,安格斯说服了鲁伯特要更多地拉拢其他势力帮忙。他为警方提供各种消息,结交警察和政界的朋友,为选举出钱出力,在任何他认为有用的地方投入了大量精力。” “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至少在他的时代是这样。” “他认为自己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泰德·鲁伯特在表面上获得了整场战争最大的胜利成果,几乎半个城市都受鲁伯特家族掌控,包括一些执法部门的高级官员,暗地里也和他们有过密切交往。” 露比的话音落下时,四周是一片异样的安静,讲述者和聆听者都暂时沉浸在那个纷乱血腥的时代,生或死、流血与火并、复仇和毁灭,像老式电影画面一样一闪而过,在眼底和脑海中留下几秒挥之不去的印象。 “好了,接下去是我的故事。”露比打破安静说,“我的故事要具体一点,毕竟是我自己的经历,我想你会喜欢。这是露比·特罗西从来没有对外人讲过的独家内幕。” “那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他问,“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路,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虽然我经常不屑于和智商不足的人为伍,可终究还是免不了身为人类的俗套。人们临死前的话总是多一点,有些活得逍遥自在的时候说不出口的话也会想找人倾诉。” “我不觉得你是那样俗套的人,而且我知道外界对你的评价,无论什么秘密,只要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要收取相应的报酬。”他问,“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到能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不过,说不定这段时间我们以这种方式愉快地交流下去,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露比说,“比如,你被我的故事打动,改变了原来的初衷。” 这些话听起来很像玩笑,可他并不这么认为。 “你有没有观察过这个城市?” “观察什么?” “这个城市的街道、马路、住宅区、商店街、警局、公共设施、广场,你有没有过那么一两次,完全没有目的地去观察这个城市?” “没有。” “我有过。”露比说,“我对这个城市的了解不亚于规划它的人。甚至,我敢说我比他们更了解它,知道它的运作方式和内在构造。” “你爱它吗?”他忍不住问,一个人如此了解从小生长的城市,走遍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很难不对它产生感情。但是他也知道,露比对这个城市有着极其复杂晦涩的情绪,在最容易留下记忆的年纪,这座城市给他的只有罪恶和黑暗。 “你觉得我的身体怎么样?”露比忽然问。 他实话实说:“很迷人。” “很多人都这么说过,有些还是在它并非现在这个模样的时候得到的赞许。” 无论如何,他听到这里还是感到意外。 露比说:“某些人眼里,孩子和女人是同一类生物,弱小无力,可以随意摆布。还有很大的可能,在他们看来,孩子没有性别之分。”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露比还是继承了父亲和母亲的独特之处——不但拥有安格斯·特罗西那样的头脑,还有莎拉满身鲜血依然引人爱慕的外表。 “在我的想象中,你是比你母亲更好的猎物。” “应该是这样没错,同样是家庭成员,妻子固然是伴侣,孩子却是生命的延续。”露比说,“只不过因为我过早地投入到那些陋街暗巷,以及安格斯对我放任自流的态度,让他的对手们认为我对他的重要性远远不及他的妻子。” 说到这里,露比十分罕见地停下来。是不是因为他也忽然意识到母亲的死不只是一个人的错误,而且他很清楚,那些他在险恶的街头巷尾所遭遇的一切并不全是父亲造成的,而是他在以自我摧残的方式保护自己。 一瞬间,屏幕前的聆听者甚至有些不忍再听这个故事的细节。 “那些故事,你也可以不告诉我,我并没有强迫你必须做什么来满足我的好奇心。”他说,“虽然我不能因为这些故事而放你出去,但是它确实打动了我。” “如果我不愿意说,你是不会听到这些的。”露比笑了笑,“而且有些事,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要不是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让我有足够时间去回忆,也许就会永远忘记当做根本不存在吧。” “那样是不是反而是件好事?” “也许。”露比说,“有一个叫克洛萨·鲁克斯的男人,现在是名叫蜂巢的世界情报组织的重要成员。但在十几年前,他和很多人一样,不过是街头混混中的一个,几块钱卖一条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消息是真的,他再卖给更多人。万一是假的,为了避免被人教训就躲起来避避风头。” 克洛萨·鲁克斯,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他想不起来了。 他真的想听这个故事吗? 第27章 同行者的阴影 门外很安静,看不到有人埋伏。 希尔德想起十字星餐馆门外那个一晃而过的黑影——他们早就已经注意他,只是今晚他竟然自投罗网。 再次握枪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让希尔德产生些许迟疑,像极了每次接受委托的前夜,躺在床上彻夜不眠的心情。他以为自己会永远远离枪和流血,结果还是不能避免。 艾伦的手一直藏在外套口袋里,麦克虽然没有那么做,但也保持着随时可以拔枪的姿态。 希尔德对他们越了解,越不明白他们的真实想法。杀手可以一直杀人,警察必须坚持正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融合在一起时,或者说,两个完全相反的人朝夕相处时产生的矛盾该如何调和? 只用爱似乎很难说服他。 在他思考的时候,艾伦已经抢先一步走在前面。 麦克向身后扫了一眼,是在确认刚才酒吧里的人少了哪几个。 门外一股冷风卷着夜晚独有的阴湿扑面而来,他们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和希尔德分开了。 希尔德往另一头走,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像一只警觉的猫倏忽跑过。 他的手指握紧,摸到枪柄上一道无法忽视的划痕。 这道划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希尔德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况下对如此微小的细节产生好奇,下一瞬间他就飞快俯身以轻巧的姿势躲开了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曾经,他向更有经验的前代杀手请教过如何躲避突如其来的子弹,得到的回答是“那只是电影里才有的场面,人怎么可能躲得过子弹呢”。不过对于他略微表现出的失望之情,经验丰富的杀手又告诉他:“你永远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会心念一转动了杀机,可要是能在自己有准备的情况下引诱对方开枪,很可能躲过一劫。” 什么是引诱? ——引诱就是,正常行动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对方出于本能应变提前扣下扳机。 在这样的指导下,他从未有过失败体验,因为面对施乐会杀手,对手的警惕心和神经都时刻紧绷着,任何一点小小的变化都会引起连锁反应。 希尔德躲过子弹后,飞快转身往枪手所在的方向跑。面对他出人意料的行动,开枪的杀手非但没有逃跑,反而再次举枪瞄准。 希尔德不想在这里杀人。 原则上来说,他不应该再因为任何理由杀人。虽然奥斯卡没有这样对他做出警告,但他很清楚,这支枪不是为了杀人才给他的。可是他面对的是一群职业杀手,不管技巧和他相比差了多少,人数上的优势也足够弥补一切。更重要的是,一旦有枪在手,手指又扣着扳机,他好像无法控制本能反应向威胁自己生命的人反击。 ——原来他已经被训练成这样有效的杀人机器了。 这么想的同时,他已经开了一枪,子弹穿过对方握枪的右手手臂。 杀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看,希尔德忍不住想,他们和他一样,不但被训练成杀人机器,还学会了忍耐伤痛,既不在对手面前示弱,又不会因为惨叫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 他跑到失去攻击能力的对手跟前,先一脚踢飞武器,再一脚踢晕。 下一个。 希尔德抬手向小巷深处开了第二枪。 也没有惨叫,传来的是一阵垃圾桶被撞翻的声音。他开枪时总觉得有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指不断扣动扳机——犹如幽灵附体,训练有素、冷酷无情。打断这种近乎于机械式射击的是一阵从肩膀传来的尖锐刺痛,希尔德握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是一失神的瞬间,有人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肩膀的疼痛是旧伤造成的,希尔德已经很久没有开枪射击了,连续两枪的后坐力虽然并不猛烈,却还是引发了意外的疼痛。 旧伤在提醒他,当初因为什么而放下枪——身体的伤痛不会让他突然失神恍惚,只有过去的残影会干扰行动和判断。希尔德的喉咙被死死掐住,他们是经验丰富的杀手,原本可以趁他失控时一发子弹结束他的生命,可是他们也同样明白痛快的死亡会丧失复仇快感。身后的人在他耳边说:“施乐会杀手也没什么了不起,连好好瞄准都做不到?” 他把希尔德的头部掰向小巷正对马路的那一面,另一个同伙正朝路边走去。 “那辆车里是不是监视你的警察?看来他也没有完全信任你,是怕你逃跑吗?” 那是奥斯卡的车。 出于信任,奥斯卡没有坚持和他一起来酒吧,只是把车远远停在路边等候。 他不是在监视。希尔德知道,如果是监视,他不必给自己枪。 杀手躲在小巷的阴影中,枪口对准车窗。他们不止要杀他,更要杀掉接纳他的人,只有他无法和他人产生联系才会真正走向绝望。 又是一声枪响,希尔德的脸颊上被溅了一片血腥,他挣脱对方的手臂,连看都不看一眼倒下的人就往巷口飞奔,不顾一切地跑向奥斯卡的方向。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自心底深处质问。 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错误,还是为了找一个可以理所当然死去的地方? 希尔德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奥斯卡肯定听到了枪声,如果他打开车门走出来,迎向那支瞄准他的枪…… 希尔德的头脑像被针刺一样剧痛起来,眼前浮现的是波比·瑞普利警官中弹后满是鲜血的尸体。 波比的手机屏幕上只留下他打来的最后一个未接电话。 快跑,波比。不要死。 希尔德飞奔时,身后响起两下枪声,两枪之间有着极短的时间差,伴随着不正常的撞击,其中一颗子弹擦过他的脸颊,在耳廓和颧骨的位置留下血痕。他不顾疼痛继续向前,以全身力气将那个举枪瞄准奥斯卡的杀手死死按在地上。 他的枪口抵住对方的后脑,声音像穿过小巷的夜风一样冰冷:“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不是给你,是给你们所有人。如果你还有点同行的友情,就把我的话传出去。我没有欠你们任何人,我所做的事情都只和我自己有关,如果你们觉得失去了依靠,还怀念罗德尼和他的家族掌权的生活,我只能说很抱歉,这样的日子没能一直持续下去,但我不会给你们发泄的机会,下一次,我不会只开两枪。” “警察的狗。”被按在地上的杀手说,“给你一点好处就摇尾乞怜替他们卖命,他们只是买了一条狗,你却毁了邓肯家族。” 希尔德没有反驳。他慢慢松开手,只有枪口仍然瞄准对方的要害。 “你已经不是施乐会杀手了,一个人不可能杀光我们,你甚至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 希尔德望着他:“我确实不知道,但你们可以试试看选出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送死的人。我现在不为酬金杀人,也不为权贵和政治关系杀人,你应该知道,为自己杀人的时候心情会轻松一点。” 不,一点也不轻松,他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要让他们知难而退就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杀手站起来,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投入了小巷深处。他自以为逃离了希尔德的控制,却在转角处被艾伦拦住去路。 “晚上好,你认识我吗?” 对方吃了一惊:“你是猎……” 艾伦按住他半边脸颊,用恰到好处的力量推向墙面。撞击声很轻,艾伦松开手,他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麦克走过来问:“你为什么要等他看清你的脸才动手?” “喔。”艾伦望着躺在地上的人说,“我要让他们记住不准再叫我猎鹰,小猎鹰只有你可以叫。” 麦克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小猎鹰,以后你会有很多麻烦的。” “你不觉得这个称呼很有情趣吗?” “很有。” 小巷外,希尔德还没有离开。 艾伦活动着握拳的手问:“如果他们真的选出前三名,你会真的杀了他们吗?” “也许。” “也许?所以你也不是很确定?”艾伦说,“那边还有几个,都活着,我把他们揍晕了。” “谢谢。”希尔德说。 他知道刚才身后的两下枪声中有一下是为了击中另一个杀手瞄准自己的枪口而发出的,因此原本射向他脑袋的子弹偏离了轨道,最终只是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印。 可以说他们救了他一命。 “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就在后面的密室。”艾伦说,“你可以一个人来,也可以和搭档一起,但记住我的要求。”说完,他和麦克隐没在黑暗的小巷里。 看着希尔德在巷口停留片刻的身影,艾伦问:“他会来吗?” “会的。”麦克回答,“他在享受这样的凶案追踪,虽然因为过去遗留的麻烦缠身,但他乐于和奥斯卡携手合作,他还是适合当警察。” “那他会一个人来还是和塞缪尔警官一起?” “他们正在磨合,奥斯卡会给他一些空间,如果他坚持不让奥斯卡涉足杀手和暗街的事,奥斯卡也许会让步。” “又是也许。” “是啊,不确定的事太多了。每个人都在改变,谁也不例外。” “让警官先生这么等一夜好吗?” “别小看警察的耐心,独自在车里消磨时光是我们的特长。” “真高兴看到你对前任搭档这么冷漠无情。” 他们没有往灯火通明的马路走,而是选了条并不通畅的小路。路边倒卧着几个人,是刚才艾伦和麦克出其不意在黑暗中击倒的杀手。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邓肯家族有关联,一个家族覆灭了,意味着无数汲取其养分的人失去了生活来源。罗德尼不但自己是施乐会杀手,邓肯家族也拥有一大批职业杀手,在暗杀复仇、挑衅示威和获取利益上出了不少力。现在他们成了丧家之犬,只能靠少量的圈中情报来单独接受委托。 独行杀手并不自由和随心所欲,有的只是成倍增长的危险和朝不保夕的生活,他们怀恨让家族覆灭的人情有可原。 艾伦继续在前面带路,迎面而来的是一家开着小窗的杂货店,窗户外挂着琳琅满目的廉价商品。艾伦把手伸进窗户,指尖上夹着张折叠起来的钞票。窗户里的人拿走钱,并没有回应,他已经推开旁边的小门走了进去。 漆黑的走道通向一个房间。 和外面乱糟糟的小巷大相径庭,这是个舒适的起居室,有沙发、桌椅和家具,落地灯发出温暖的浅黄色灯光,靠墙的角落还摆着书架和酒柜。 艾伦往沙发上仰躺下来。 和名为“红屋”的地方相比,“密室”不藏匿使用者的行踪,只是提供一个可以放心畅谈的秘密空间。 “我不喜欢等人。”艾伦说,“虽然很多委托都要求我有足够耐心等待目标出现,但我还是不喜欢等人。” “我倒是不介意等一等。” 麦克在他身旁坐下,艾伦玩起他的手指。 “你觉得露比现在会在哪?” “不管在哪,他应该都不会停下自己那张嘴。我要是绑匪,抓住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割掉他的舌头,挖掉他的眼睛。当然,要是没有别的目的,还是杀了他最好,尸体、骨灰都不能留。” “你是不是很担心他?” “不可能。” “我们不知道绑匪的目的,只知道有个杀手一直在杀人。”麦克说,“绑架案如果找不到犯人,就只能等待绑匪提出要求。” 艾伦把他的手掌放在自己心口上。麦克感觉到他因为小巷中的搏斗还尚未平稳的心跳。 “杀死他没那么难,除了脑子和嘴,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确实,但杀死他也没那么容易。”麦克轻轻抚摸艾伦心脏的位置,“露比并不孤寂,他和很多人相连,就像刚才那些杀手不愿失去邓肯家族的庇护一样,这些人也不会轻易让露比消失。” 但是和那么多人的利益交织在一起,和他们生死与共,真的是露比的初衷吗?还是他已经在这个泥沼中与看不见的荆棘枝丫死死纠缠无法自拔? “我们要找到他。” “当然。” “我等不及想看他被救出来时的狼狈样了!” 第28章 共同语言 伤口的刺痛让他想起了查德·亨德里克的耳朵。 查德·亨德里克四肢抽搐,坐在染血的椅子上,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右边的耳朵缺了一块,汩汩地冒着血。他眼神涣散,又惊又怒——对,那个时候他还会发怒,根本没有悔过自己的罪行。相反,把那只割下来的耳朵扔在地上时,希尔德的心中反而充满了罪恶感——厌恶,说厌恶更恰当,对面前这个不知悔改的变态,以及对自己的厌恶,还有强烈的恶心、亢奋,很多难以形容的感觉。 每一次回想那一幕,希尔德都觉得自己被什么看不见的怪物附体,身体不由控制地做出了近乎变态的恶行。 “你在流血。” 希尔德擦了擦脸颊上的血。 “只是小伤口。” 比起这道小小的擦伤,肩膀旧伤的疼痛更持久剧烈,只是他已经习惯和这种疼痛共存。 奥斯卡找了张纸巾给他。希尔德没有接,觉得很可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车座周围都看不到整盒的纸巾。 “进展顺利吗?” “还没有进展。” “没关系。” “但是我找到了愿意合作的人。” 奥斯卡思忖片刻问:“你是想让我去见他,还是不去?” “我不确定你们见面后会发生什么,但我可以保证把有用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带回来告诉你。” 奥斯卡看着他脸上的血痕说:“我刚才听到枪声。有人在小巷里开了枪,但是我没有过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答应过给你自由,不擅自进入你们的世界。确实,那是我不了解的世界。如果换成别人,比如诺曼知道这个秘密,可能会不信邪地带着整个凶杀组的警察去把杀手一网打尽。虽然你说他们不会留下自己犯罪的把柄,但也不要小看警方的能力,痕迹无处不在,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案子。我让你一个人去,是出于对你的信任,希尔德……” 他言而未尽的话,目光在代替他说。 希尔德避开了,不敢回应对方的好意。以前波比对他一顿臭骂之后也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是不是他们都有这种本事,可以一眼看穿他对活着这件事的消极态度。 “我很快回来,你最好别在这附近。”希尔德说,“不管你是不是愿意,现在都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刚才你差一点就……” “怎么样?有人要杀我吗?” “是的,如果你表现得和我过于合作无间,难保不会有人像刚才那样对准你的车窗开枪。” “你觉得我应该害怕?” “你很勇敢。”希尔德说,“你不怕伸向你的罪恶之手,但是你的家庭呢?” 这是致命一击,奥斯卡完全无法反驳。对,他的家庭,他的妻子和女儿是否有能力对抗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伸向她们的罪恶之手? “克雷尔·潘克警官是前车之鉴,我希望在这个案件完全解决之前,危险的事、需要深入你不了解的世界的事,全都交给我去做。这是目前来说,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方法。” “我改主意了。”奥斯卡严厉地看着他,“从现在开始我要严格执行监管人的职责,不管你去哪都得告诉我,而且必须让我陪同你一起去。” “奥斯卡。” “叫我塞缪尔警官。” 希尔德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他们的关系远没有达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 “现在你要去哪?我们走吧。” 希尔德没有动。 麦克确实说过不介意他带奥斯卡一起来,但他还是很犹豫,如果他在这里松口,意味着奥斯卡再也无法脱离他曾经身为施乐会杀手带来的不可测的危险。杀手和警察的关系永远对立,即使在某些时刻因为各种理由而表现出短暂的退让,最终也难免落入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的枪呢?”奥斯卡问。 希尔德把枪还给他,奥斯卡拔下弹夹看了一眼,还剩十发子弹。 他调转枪口又递还给希尔德:“你和我一样受过训练,遇到危险就开枪,不要犹豫。” 希尔德看着重新回到自己手中的枪,忽然想到,既然奥斯卡相信他,那他是否也应该给予这位“新搭档”足够的信任,认为奥斯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家庭? “好吧。”他妥协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但是无论见到什么怪事都不要开口。” “没问题。” 希尔德和奥斯卡一起走进黑暗小巷时,恍惚看到阴影中浮现着波比·瑞普利警官的背影。 波比一生都在试图与这里的黑暗较量,不放过任何一条路过的黑影,寻找深入其中的秘门,但是很可惜,他只是碰到边缘就已丧命。 奥斯卡会不会比他幸运?希尔德不知道,但他发誓不让悲剧重演。 小巷曲折蜿蜒,四通八达,经过刚才短暂的枪战和搏斗,这里变得更寂静,仿佛一座无人小城,没有丝毫活物的气息。希尔德来到“密室”窗前,和艾伦一样向店主递了张折好的纸币。奥斯卡对这种心照不宣的交易深感好奇,但他遵守约定,无论看到什么都绝不过问。 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一扇门前。 希尔德敲了敲门,没过几秒就开了。 麦克打开门时,脸上已经带着微笑,反而是奥斯卡毫无准备愣在门口。 “我赢了。”艾伦在房里说,“我就打赌他们会一起来。” “你赢了,不过我也没输,我说的是也许。” 艾伦伸手摇摆一下:“我们见过面,奥斯卡·塞缪尔警官。先说好,如果你想拿通缉令逮捕我,最好等走出这个房间再说。只要你进来,就是默认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谈谈。” 奥斯卡的目光从艾伦身上飞快转向麦克。其实他并不意外,那令人遗憾的事件之后,他们曾见过一面,互相诉说了自己的感受。但是,奥斯卡没有去探究过麦克现在的生活,哪怕好奇、欲言又止,也没有刻意干涉。他相信麦克的选择,因为麦克对他说,遇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事。 那么他对艾伦的看法呢? 虽然奥斯卡很清楚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艾伦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可以算是救过他一命,可同时也是个双手血腥的职业杀手,一个需要自己亲手去抓捕的罪犯。奥斯卡还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到底是若无其事地打招呼说“你好”,还是假装素未谋面从不认识?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艾伦又开口了。 “塞缪尔警官,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好像生怕奥斯卡遗忘了他们的初见,特地把时间地点都说出来,“怎么样?想起来没有?我还用子弹里的火药给你止血,不过忘了也没关系,我乐于助人,不用谢。” “你觉得我应该谢谢你?” “当然不用,我只是提醒你我们是见过的。” 这该死的家伙。 奥斯卡心想,这么直白,丝毫不给彼此留下后退的余地,这么一来他也只能正面回答了。 “我记得你。”他说,“你的通缉令还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搬了好几次办公室,总是带着你的图像。” “画得像我吗?”艾伦微笑着问。 不像。 第一,画像终究没有生命;第二,绝不能让艾许莉和莉莉看到他本人的样子。 “坐下聊吧。”麦克提议。 奥斯卡没有拒绝,也许把重点放在共同的目标上是个好主意。 希尔德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位新搭档和白猎鹰之间的关系远没有自己了解的那么简单,甚至他还嗅到一点不算太重,但确实存在的火药味。 艾伦说:“今晚我们都是为了打听消息才去深渊酒吧,希尔德说警方在查的案子和我们要找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们是为了破案。”奥斯卡问,“你们又是为什么?” “听说你和露比合作过。他失踪了,我们每次试图找线索,总会有人赶在前面杀死和线索有关的人。” “露比·特罗西?” “对,很耳熟吧?不要怀疑,就是那个露比·特罗西,以前躲在康斯坦丝模型店的地下,现在经营一家叫内丽小姐的黑心枪店。听说你们合作得还挺愉快。”艾伦撇了撇嘴,“别介意,他夸人的时候语气像评论商品,反正算不上什么好话。” 奥斯卡似乎找回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想起自己因为要打听麦克的下落不得不求助于职业杀手的中介人,让对方居高临下像雇工一样使唤的日子。 “和他共事的感觉很糟糕对不对?”艾伦说,“这个自以为是的魔鬼,谁都不放在眼里。” “但他确实很聪明,只是……”奥斯卡搜寻着合适的用词,“有一点高傲。” “是独裁吧!” “或者说……独断。” “总是把别人都当傻瓜,只有他的计划才是好计划。” “可他也不会把整个计划都告诉你。” “没错,有时为了骗过对手连你一起骗。” “他的性格确实有一点问题。” “他是魔鬼,千万别信他的鬼话。” “你说得很对。” 奥斯卡不自觉地摸了一下下巴,抬起眼睛看看艾伦,发现对方看待自己的目光一扫刚进门时的玩味和挑衅,变得十分真诚恳切。 艾伦转头对麦克说:“塞缪尔警官真是个好相处的人,我们应该好好合作!” 第29章 复仇者 “露比·特罗西真的失踪了?” “虽然很像失踪,但也不排除他故意躲起来的可能。” “他为什么要故意躲起来?” “鬼知道,也许他心里有满满二十六个计划要实施吧。” 麦克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只手支着下巴看着他们。他从没想过最好的搭档和最亲密的爱人会以这样的方式坐在一起交谈。有趣的是,露比从不是一个合群的人,却以一种奇特的魔力让身边的人身不由己地因为他而聚拢起来。 希尔德显然也不太合群,奥斯卡和艾伦讨论露比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臂。 麦克问他:“你的肩膀怎么样?刚才看你开枪好像有点反常。”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希尔德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时会突然发疼,不用力就没什么问题。” “有时间的话,我们还可以再聊聊小说。” “你不认为我喜欢侦探小说也是装的吗?”希尔德问,“只是为了有目的地接近你。” “我认为喜欢一件事很难伪装,要看完那么多故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只有真心喜欢才能一下说出那么多小说的人物和情节。” “谢谢。” “为什么谢我,我什么也没做啊。”麦克仍然微笑着看他。 “不知道,但我觉得好过了一点。” “是吗?那就好。” 其实希尔德知道为什么,因为麦克认为他对小说的爱好是真的,这让他不断否定自己、充满虚假和欺骗的人生中终于有了一点弥足珍贵的真实。 “如果你遇到麻烦想找人帮忙的话,我和艾伦都可以帮你。”麦克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不是你的错,所以只要想办法解决就行了。” 希尔德欲言又止,他真的很想找个人推心置腹地聊一聊,但现在好像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艾伦对奥斯卡说:“既然我们决定合作,先约法三章。第一,所有情报公开,不管是从暗街的蜂人、渡鸟和其他情报贩子那里打听来的,还是警方直接获取的受害者以及凶手的信息,都得让彼此知道。第二,事件结束前我们是同伴,暂时忘记以前的恩怨和过节。” “第三?” “第三,合作愉快。” 奥斯卡看了一眼艾伦伸出的右手。 他没有察觉自己的改变吗?不,只是他没那么死守界线了。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界线脆弱而纤细,一生只存在一次,一旦越过就再也不会有。那么杀人呢?在这个房间里,奥斯卡既是孤立的,又拥有值得信赖的同伴,他从不认为麦克也是杀手,因此没有耐不住心中的煎熬问出“你杀过几个人”这样的问题。 最终,奥斯卡握住了艾伦的手。 原来杀手的手也有温度。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去找露比的事,早在那时他就已经想得一清二楚。不要执着于黑白正邪之分,不要给自己预设无法逃脱的牢笼,只尽他所能地伸张正义,哪怕有时会越过界线,哪怕无法避免遗憾。 “这是死者名单。”奥斯卡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放在桌上,“大部分应该是假名和绰号,在警方的信息库中查不到资料,如果你们认识其中哪一个可以指出来。” 艾伦看到不少熟人的名字,隆尼和玫瑰格瑞丝也在列,只是名字后面打了个圈。 “圈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死者的案件在别人手里,对方认为和我的案子无关。不过我觉得同样是割喉案就很可疑,所以作为不确定受害者列在名单里。” “毫无疑问,他们是死在……你们叫他剃刀杀手对吧?” “没有明确嫌疑人之前,都会用特征当外号。” “最后一个死者是灵媒缇雅。”艾伦问,“她死后到现在这段时间,警方有接到类似的剃刀杀人案吗?” “暂时没有,我告诉凶案组的同事,一旦有被割喉的受害者出现,就立刻通知我。” “说起来我们离她的死只差一步,可能只有几分钟。” “你们?”奥斯卡疑惑地说,“我接到报警赶到时刚过了半小时,勘察组已经在处理现场,你们怎么会这么快?” “有人第一时间报了警,警察才能这么快到场。” “哦对,说起来,报警的人也很可疑。” “为什么?” “因为他既不想暴露自己,又非要报警。而且希尔德说,这个叫缇雅的女人对外的身份虽然是灵媒,但几乎没有普通客人上门,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找她的人本来就不寻常吧。” “确实很可疑,不过现在不用绞尽脑汁去想报警人的事。”艾伦说,“打报警电话的人是我。” “什么?”奥斯卡愣了一下。 “确切地说是我们。”麦克向艾伦看了一眼,他们一起决定打报警电话。 艾伦说:“虽然我觉得报警也没什么用。别误会,我不是说警察没用。这个女人早晚会死在过度吸入那些成分可疑的熏香上,可死得这么惨还是很可怜,报警至少能把尸体抬走,不至于烂在地下室无人过问。” “你们为什么去找她?” “当然是为了找线索。渡鸟不会和某个杀手保持长久关系,因此为多个委托任务牵线搭桥之后自然就形成了一张极其复杂的关系网,你可以把这套体系想象成一个体量庞大的公司,在这个体系里想要保守绝对的秘密是不可能的,哪怕每个人都只完成自己的环节,互相之间也一定会产生关联。对露比来说,缇雅这样的渡鸟不足以成为竞争对手,但也不可避免地有过交集。” “这个女人可以提供什么情报?” “塞缪尔警官,你认识克雷尔·潘克吗?” 奥斯卡又愣了一下,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接收到的信息既快又频繁,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全都被看不见的磁铁吸引着汇聚到一起。 “潘克是我的同事,怎么了?” “听说他的妻子被杀了,还没有抓到凶手?” 奥斯卡从麦克看向他的目光判断,这不是个闲聊话题。 “没有,难道你们知道凶手是谁……” “露比失踪的那天去见了一个人。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我们认为他是去见委托人,委托目标是个叫杰米·卡尔的街头混混。可靠消息,这家伙就是杀害潘克警官妻子的凶手。” 奥斯卡一瞬间的想法竟然是深信不疑,接着才是按捺不住地心脏狂跳,想立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克雷尔。几分钟后他冷静下来,想到其中隐含的令人不安的猜测。露比·特罗西带他窥视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让他明白阳光下看不见的秘密只有走进黑暗才能找到蛛丝马迹,在那些知情者口口相传的暗网和地下,情报的流转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难道露比去见的委托人是潘克?你们怀疑他雇凶杀人?” 奥斯卡立刻产生这样的联想让艾伦感到意外,是不是他也认为,当一个人无法以正当手段得到公正的结果时,就会很容易走上私刑复仇之路? “潘克警官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麦克问。 “他休了一个很长的假。出了这种事,大家都觉得他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潘克一直是个敬业的警察,搭档唐恩说他几乎从不休假。” “他确实是好警察,遇到这样的事令人遗憾。” “你见过他吗?” 艾伦说:“见过,还去了他的办公室,和他聊了一会儿。” 这家伙。奥斯卡忍不住想,真是胆大包天,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混进警局,又是怎么获得克雷尔的信任。他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年轻杀手和通缉令上的画像一点也不像了,难怪一直都抓不住他。 “你和他聊什么?” “我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委托人,还有他对以暴制暴的复仇有什么看法。”艾伦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目的,就像约定的一样在这个房间里无所保留。 “结果呢?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潘克警官心中藏着不能与外人说的秘密,也许是复仇,也许是……” 艾伦想起克雷尔的“从容”。 复仇真能有从容的余裕吗?是不是,所谓的从容只意味着更周密的计划,更小心的行动。 “我认为应该对他多加注意,留意一下这几天他在查什么案子,一个人的时候去了哪。” “为什么?” “因为我去地下室找缇雅时,麦克在外面等我,猜他看到什么?” 奥斯卡转头望着麦克。 麦克说:“我看到潘克警官从公寓对面的杂货店出来。” “他去买东西?”奥斯卡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可疑之处。 “可他的车却停在另一头的路边。” “很奇怪。” “缇雅这样的地下情报员为了确保安全,通常会在住所留一两个秘密后门,以便遇到危险时能及时逃脱。”麦克说,“艾伦找到了通道,出口就在对面的杂货店里。”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缇雅的死必定和潘克警官有关,只是增加了他的嫌疑。”艾伦说,“乐观地猜测,一种可能是他去找过缇雅,凶手紧随其后等他离开立刻进入地下室杀人,另一种可能,他到的时候缇雅已经死了,他只看到尸体没看到凶手,但是身为警察面对凶杀案却没有声张,是不是反而更可疑?再说缇雅一向都和来访者有约定,必须按照特殊暗号敲门才会开,我去的时候门是上锁的,后来我想办法打开了。” “在我看到潘克警官离开和艾伦去找缇雅的这段时间,没有其他人从杂货店出来。”麦克补充,“当然,不排除凶手杀人后仍然躲在地下室或者有第二条出路的可能。” “你们想要我跟踪调查他?” “对。”艾伦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本来想自己分头行动,我去暗街打听消息,麦克去跟踪潘克警官,但是现在你比我们更适合做这件事,不但能一整天注意他的行踪,还能随意地在警局观察他、了解他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这是我们短时间里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从我个人来说,我不认为潘克会和杀人案有关,不过作为警察,怀疑一切是本能。” “退一步说,我觉得他被卷入了什么麻烦,应该帮他一把。”麦克说,“毕竟有人在警局门口对他开枪,即使出于安全考虑,也应该注意他的日常行踪。” “有人朝他开枪?” “我们没有追到凶手,对方开枪后立刻逃走了,他对那片街区道路很熟悉,应该早就进行过周密的规划。” “好吧。”奥斯卡终于同意了。虽然他内心依旧不认为克雷尔是那种灾难降临在自己身上就被愤怒和仇恨夺去理智的人,但是不排除任何一种可能,更不忽视潜在的危险,是他长久以来的职业习惯。 “剃刀杀手的案子一直是你在查吗?”麦克问。 “本来是凶杀组在查,潘克和他的搭档也参与了。后来发生一个更重大的案件,你们可能在新闻里听说过,几个未成年少女失踪后尸体在郊外的河里被打捞起来。凶杀组的压力一下子大了很多,像剃刀杀手这样不为人知地暗中行动,又是针对妓女和混混的案子就很难再分出时间精力去查。刚好上头想成立一个专门调查黑道案件的特别小组,于是就把案子转到我手里了。” “第一起剃刀杀手的案件发生在潘克警官的妻子被杀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妻子死后,他不是被强制休假了吗?” “那也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奥斯卡说,“潘克是个工作狂,妻子的死给他很大打击,但是他好像因此更不想回家,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办公室待到天亮。诺曼答应他会找到凶手,所以他就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我总觉得他是在以更努力地追查凶犯来抵消妻子被杀带来的阴影,虽然他平常还是一样温和亲切地待人,但目光却越来越冷。” 是冷静、冷漠还是冷酷,奥斯卡说不清,他们只是同事,不是朝夕相处的家人和挚友。 “潘克警官的妻子去世之后,剃刀杀手就开始暗杀情报贩子。你对比过这些死者之间除了生活习惯见不得光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共同点吗?”麦克问。 “我和希尔德讨论过,死者看起来好像是妓女、异装癖者,但其实他们不但是情报贩子还或多或少当过警方的线人。” “那你有没有问过同事们,最后一次和自己的线人联系是想得到什么线报?”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奥斯卡立刻想通了。 “是潘克妻子被杀的线索,就连诺曼这家伙也积极地让手下动用关系去打听,无论花钱也好,犯点小规也行,所有人都在为这个案子四处奔走、联系自己的线人买情报。” “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被杀的原因?” “可问题是没有任何人提供有用的线索,否则不会这么久都破不了案。” “是吗?”麦克若有所思地说,“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他当然知道并不是没有消息,他和艾伦去找克劳斯的时候,对方轻巧明白地说出“杰米·卡尔这个疯子,只因为自己发疯就挑了个警察的老婆下手”这种内幕。所以麦克相信,其实地下情报圈里多的是人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们在警方面前却全都缄口不言,哪怕是经常和警察合作的线人面对优厚的报酬也自觉地闭上了嘴。 这是为什么? 希尔德说:“有时警察和线人通过各种方式合作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彼此的关系都还不错。但错觉始终是错的,线人见不得光,既然受利益驱使就不可能无条件成为正义一方。所以其实双方是天然对立的,一旦遇到需要自保的时候,情报贩子们很可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一句不知道就可以置身事外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问题是,他们什么也没说,为什么还是被杀了?”奥斯卡问,“杰米·卡尔既然是个街头混混,有什么能量可以驱使那么多人为他保守秘密?” “杰米·卡尔只是个杀人工具。”艾伦说,“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免不了到处活动,奇怪的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好像这家伙只有一个名字,根本不存在似的。” 也许他已经死了。 在场的四个人都生出这样的念头。 然而活人可以被灭口,情报却不会消失,只有继续把那些有可能传送消息的嘴封死才能保证自己永远藏身在黑暗中全身而退。 “今晚的收获很不错。”艾伦说,“接下去你们负责对潘克警官的调查,我们继续在情报圈打听。有了消息通知对方,怎么样?” “哦好。”奥斯卡点头同意,转头想要麦克的号码。 艾伦抢先一步打开手机问:“塞缪尔警官,能告诉我你的号码吗?” 第30章 露比的故事(3) 你到底遭遇过什么? 你想知道吗? 不,一点也不想。 露比开始有点讨厌光。 他觉得灯光很刺眼,或许是因为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黑暗中,让他产生了生理上的眷恋,每当灯光亮起反而会心生反感。 今天也没有任何改变,水、食物、救援,全都没有。 无论他如何保持体力,饥饿和干渴还是尖锐地取代了其他所有感觉,因此他会觉得灯光刺痛了眼睛,觉得和椅子接触的肢体隐隐作痛,觉得虚弱晕眩,觉得身体每一个需要养分的器官都在传递危险信号。 不过肉体上的煎熬让他的精神格外亢奋,所以虽然他讨厌灯光,还是很高兴迎来一次新的对话。 “今天是我的故事。”露比问,“你在听吗?” 回应来得很快:“我在。” 微笑在唇边绽开,干裂的伤口流出一丝鲜血,露比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血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像生锈的金属。 “今天你也有空陪我聊天。” “我觉得你应该省下点力气……为了你自己考虑。” “省下力气我就能活下去吗?” “你知道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是我的错,这个问题超出了我们的约定。”露比说,“不过今天我感觉很难受。” “哪方面?” “主要是身体上。人类很难忽视身体的疼痛,我也不例外。” “那我很抱歉。”虽然是无情的电子语音,但他是诚心地道歉。 “我们聊到哪?” “一个叫克洛萨·鲁克斯的人。” “克洛萨。”露比又舔了下嘴唇,血味减轻了他对水的渴望,“在新兴的鲁伯特家族势力疯狂扩张的那一年,泰德·鲁伯特几乎没有像样的对手,火并和暗杀时有发生,也都是零星的、仅限于小范围的对抗。可即使如此,安格斯还是意识到他在己方势力中处于极度危险的位置。于是他尽可能地减少抛头露面的机会,只在背后出谋划策。他眼光独到、善于识人,年轻时结交的朋友全都已经成了手握实权的大人物。他的情报网络犹如蛛丝,笼罩于这个城市之上,而他自己只要盘踞在网中耐心等待,每一根蛛丝的颤动都会带来想要的消息。” “我以为你恨他,但是听你的语气更像是钦佩。” “恨和钦佩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更何况我也不是那么恨他。” “那么你怎么看待他呢?你的父亲完全改变了这个城市的历史。” “就像你刚才说的,钦佩。我对他最大的看法就是,他是天生的情报人员,像一个信号源和接收器,无情而冷静,他做到了我永远做不到的事。” “你做不到的事?” “克制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不失冷静。” “你做不到吗?我觉得你现在就很冷静,我也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平常人的情感,比如说恐惧、怀疑还有悲伤。” “我当然有。”露比说,“但是因为我经历过比现在更强烈的折磨,所以在阈值没有到达或超过以前的顶点时,无法让我产生你所说的那些情绪。” 这次他不那么含蓄,直截了当地用了折磨这个词。 “刚开始,没有人知道我是特罗西的孩子,我从不对别人说自己的身世,安格斯明明眼目遍布整个城市,却也默认了这种行为。你看得出来吧?我是个不擅长打架的人,在街头鬼混很吃亏。当一个人还很小的时候,可能不明白伤害有时是无缘无故的,头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发挥作用,而四肢发达的家伙很容易靠拳头赢得胜利。所以即使我有办法躲过大部分危险,也经常会被围堵在小巷的角落无处可逃。”露比说,“你长得漂亮一点,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遇到的危机是相同的。” 他想到了一次又一次相似的遭遇,那些好奇地在他身上探索过的手,让他过早地明白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不过他从来没有反抗过,不管造成多少伤痕,不管留下多少痛苦记忆,却连像样的挣扎都没有。正因为如此,那些手反而日渐温和起来,生怕毁坏他,从此失去美丽的玩具。 “要是能躲,当然还是躲开的好。不过不是每次都成功,有一次,我被一个叫埃文·塞西尔的人拦住去路,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刚因为一次斗殴从警局放出来,无所事事地路过街区。” 他们发现了他,他独自游荡,金发碧眼的孩子是毫无风险的猎物。 也有可能他们早就听说过他的事,结果怎么样呢?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垃圾堆里。”露比说,“他们把我绑起来,用胶带封住嘴和眼睛,就这么扔掉了。” 听到这里,屏幕前的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想杀了你?” “可能这么想过,但我认为他们只是觉得麻烦,毕竟那些家伙也才只有十几岁,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一个周密的思考。埃文·塞西尔觉得离开时我还没有死,这件事的罪名就怪不到他头上。” 最后,他当然是得救了,要不然不会坐在这里回想恐怖往事。 “那是一条很小的小巷,垃圾成堆、臭不可闻,就连流浪汉都很少光顾,更不用说路过的人。一开始我只觉得疼痛,伤口上传来的痛感让人很不耐烦,因为我也看不到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后来我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正在下雨,我闻到一股臭味。” 是什么味道? 他浑身湿透、冻得发抖,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好奇自己闻到的臭味究竟是什么。又过了一天,一种剧烈的疼痛侵袭了他的头脑,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臭味的来源。他在那里躺了三天三夜,身体的某处可能有一个伤口开始腐烂了。 这是露比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近到咫尺,腐烂的臭味就是死神的吐息。 “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我有心情和你聊天的原因,和那一次濒死体验相比,现在的情况好多了,我既没有受重伤,也没有被捆住手脚,不但能看见灯光还能自由说话。”露比说,“这不是折磨,我并不会恨你。” “你觉得这不是折磨,那是什么?” 让他难以理解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畏惧死亡吗?尤其是缓慢的、明知结局却无法改变的死亡,难道不会令人绝望吗? “我认为这是一场游戏,你布置好场景,邀请我来参加。虽然邀请的方法有些粗暴,但我想来想去,这应该是最直接的方式,毕竟我不太喜欢应酬,正式邀请多半是会拒绝你的。” “你认为这是一场游戏,你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玩?” 露比笑了笑:“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任何不用性命去玩的游戏,都不好玩。” “你们这样的人?” “过早体会过绝望、经历过地狱的人,对死亡有种复杂的情绪,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一窥死神的真容,那种令人战栗又死而复生的感觉甚至会带来巨大的自豪感。” 他觉得这是在胡扯,可同时又有些感同身受,虽然他不曾濒死,但也体会过无尽的绝望和地狱般的痛苦。在和死神对视后获得新的力量,那宛如重生般的顿悟,恐怕只有经历同等的死亡威胁才有可能再次回味。 “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腐烂的时候,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居高临下地审视了自己。”露比说,“我看到的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小鬼,因为对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无能为力,所以才以那种肮脏丑陋的姿态被抛弃在陋巷的角落里。如果我不能改变他,这个以审视的目光看待他的我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是谁救了你?” “你看透我了吗?”露比的微笑始终挂在嘴边,“你是不是料到我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气自救,所以一定有个伸出援手的人?” 他的猜测当然是合理的,在那种情况下,以一个身受重伤的孩子的体力根本无法逃脱死神的手掌。 “确实有个人救了我,这个人就是克洛萨·鲁克斯。” 他终于想起来,他和那个名为蜂巢的情报组织还曾间接地打过交道,蜂巢的成员遍布世界各地,势力越来越庞大,像个吞噬怪一样吸收着各种声音,甚至到了某些国家也会花钱向他们购买情报的地步。克洛萨·鲁克斯是蜂巢的一员,这么说,他也还好好地活着了。 “克洛萨发现了我。”露比想了想又纠正,“他应该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但是等了三天才走过来。” “他做了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安格斯的孩子。” 露比反问,是又怎么样。 是的话,你从安格斯那里偷情报给我,我想知道—— 他想知道什么,露比根本没有在意。当时他在思考的只是要不要活下去,以及活下去之后如何把那个无能的小鬼从自己的躯壳里赶出去的事。所以他随口就答应了。 情报对安格斯重要吗? 也许,不过那时露比并不觉得有多重要,他对待情报的态度和无助地躺在垃圾堆里的自己是一样的。 “于是等我稍微痊愈之后,第一次走进安格斯的密室。他看到我浑身是伤的反应很奇怪。”露比说,“好像有些羞愧,又好像在生气。他问我是怎么回事,我问他是谁杀了母亲,他无言以对,长时间地沉默。” 他们本来就无法好好相处,没有了妻子和母亲作为连接,父子之情更难以磨合。 “那你有没有按照克洛萨的要求去偷你父亲的情报?” “我得到了。”露比说,“但那不是偷,在安格斯的时代,人们并不喜欢把秘密藏在手机和电脑里,而对他来说,用纸笔记录下情报简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所以他完完全全地把情报全都记在脑中,这样除非有人亲自对他逼供,否则是不可能泄露任何秘密的。” “那你……” “我拐弯抹角地问他,他在不经意间告诉了我,就是这样。” 即使依照当时还是孩子的头脑,露比也飞快地意识到这是安格斯故意透露给他的消息,于是他装作毫不知情地完整地传达给了克洛萨·鲁克斯。 一个错误的情报摧毁了这个城市最后一个试图对抗鲁伯特家族的势力。 安格斯在妻子去世后不到半个月时间,就利用儿子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第31章 兔子小姐蕾蒂 希尔德和奥斯卡是分别离开的,到了路边各自开车回去。 路过加油站时,希尔德想起奥斯卡说过要给同事的车加满油,于是就在加油站停了一会儿。 他始终有种被人跟踪的感觉。 是那些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杀手仍然不死心吗?他觉得有必要更警觉一点,甚至认为不该就这样回到奥斯卡的家里,为那个原本温馨美满的家庭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他们已经和白猎鹰结成“同盟”,在“剃刀杀手”的案子了结之前,不但可以互通消息,必要时还能在行动上配合合作。奥斯卡在这件事上出乎意料地没有那么多自我拘束,或许是因为他对麦克的信任并无条件限制,而麦克也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他值得信赖的回馈。 希尔德忍不住想,自己能比麦克做得更好吗?他是否也能得到奥斯卡无条件的信任。 加完油,他把车还到警局的停车场,发现奥斯卡的车停在显眼的地方等他。 “还有三小时才天亮,我想回去看看莉莉。” 这是合理的要求,那个小女孩有种令人充满活力的神奇本领,作为父亲,奥斯卡很难抑制住去看望她的念头。 “我就在办公室等你。”希尔德说。 “为什么?你不想见她吗?” 当然不是,只是他害怕。 上了奥斯卡的车,希尔德一直凝视着后视镜,将近凌晨的警局外冷清空旷,偶尔有警车出入也并不显得紧急。 “你觉得潘克有嫌疑吗?”奥斯卡忽然问。 “我只见过他一次,看起来他是个尽心尽职的好警察。” “他确实是,可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去找职业杀手帮忙复仇。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总的来说在这件事上你是个局外人,可以以旁观者的眼光更理性地看待问题。” “他的妻子是怎么死的?” “失血过多,死得很惨,身上全是刀伤,脸也被揍得面目全非。最后凶手以为她死了,就夺门而逃,她从厨房一直爬到客厅,想去打电话报警。”奥斯卡语气平静,是以警察的口吻在诉说这件事,“遗憾的是,不管她是否拿到那个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是否拨通了报警电话,都已经无法避免死亡的结果。” “如果是你呢?” “我?” 希尔德不想举这个例子,但心中的不安让他无法控制地想知道答案。 奥斯卡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问,如果我的家人被这样残害,司法不能为她们报仇的话,我会不会选择自己去复仇?” 是的,很抱歉。希尔德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如果只靠正义的力量无法让最爱的人安息,是不是就能用另一种方式? ——我可以找到杀害你弟弟的凶手,我还可以让你亲手杀了他。 那我要做什么? ——只要你成为我的搭档就好,这个世上有很多为非作歹的人,多杀掉一点,像你弟弟那样无辜的人就会更安全。 他是个骗子,他只想要一个忠于自己的杀手。 但是希尔德自始至终也没有想明白,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可走。可以就这么算了吗?忘记丹尼尔的死,忘记杀害他的凶手。克雷尔·潘克警官可以忘了妻子的惨状,继续当一个警界之星除暴安良吗? 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波比呢? 突然之间,希尔德的心脏像被巨锤击中一样沉痛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抓住胸前的衣服,脸色苍白地看着窗外。对啊,波比不会选择这条路,有的人永远都不会选择歧路,哪怕那条路可以走得更轻松。 “我有个故事想告诉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奥斯卡说,“是一个叫68号杀手的人。” “没有。” “案子发生在十几年前的另一个城市。如果你那时还没当上警察,可能不会听到太多关于他的传闻。这个名叫康尼·纳尔森的人在短短两年时间里,连续杀死了68个人。他把死者的尸体埋在家附近的山林里,警方找到他的时候,从房子后面的树下挖出了累累尸骨。”奥斯卡说,“他被控68项一级谋杀,最终判处9次终生监禁和2320年有期徒刑,你认为这是正义得到伸张,罪恶应得的下场吗?” 希尔德无法回答,他听出奥斯卡语气中隐含的并不是正义伸张、罪有应得的褒赏。 “康尼·纳尔森在监狱里服刑,有单独的牢房,一个卧室一个起居室,可以看书、看电视,甚至还能玩游戏。他过得舒适又自在。因为觉得太无聊了,他向政府投诉监狱不人道的精神和身体损害。这个投诉竟然被受理了,最后监狱改善了牢房环境,为他增加了一台健身器。” 怎么会有这种咄咄怪事? 每一项罪名都有一位受害者,每一段刑期也意味着一次正义的惩罚,可到头来,凶手却在宽松的环境里享受生活、安度晚年。那些埋骨在树下的死者之灵该如何告慰? “虽然他们都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还是认为,只有死刑才能安抚枉死的人。”奥斯卡说,“只是死刑不该由我或者你来执行。”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样的死刑永远不会到来呢?只要凶手在没有死刑刑法的地方犯罪,结果也只是另一个68号杀手。” 奥斯卡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希尔德觉得他不是词穷,只是他的心中有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答案。 “我会告诉你的,希尔德,我一定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但不是现在。” 希尔德又往后视镜看了一眼,奥斯卡终于发现他心不在焉。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有人跟踪我们?” “没有,只是我的习惯。” “那就放松一点,别这么紧张。” 希尔德无法放松,直觉告诉他和自己有关的恩怨远没有结束,他有点后悔为什么还是顺从地上了奥斯卡的车,是不是因为想到小女孩纯洁的蓝眼睛和天真的神情,就放任自己做出了错误决定。 艾许莉在厨房的桌子上给他们留了苹果馅饼,虽然现在已经快到早餐时间了。 奥斯卡把馅饼放进烤箱加热,然后悄悄上楼去看女儿。 希尔德既没有感到饿也没有丝毫困意,相反,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他打算和奥斯卡一直合作下去,而不只是完成这一次案件的话,就必须把潜在的危险彻底清除。 苹果馅饼的香味散布在空气里,希尔德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应该是奥斯卡又轻轻下楼的声音。他正想回头时,一双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希尔德。”莉莉稚嫩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奥斯卡抱着小女儿,女孩穿着卡通睡裙,手里还抱着一只柔软的兔子玩偶。被孩子的双手连同玩偶一起搂在怀里的感觉实在太陌生了,希尔德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后挣扎了一下。 他忍不住问奥斯卡:“你把她吵醒了?” “怎么会呢?我走到床边的时候就发现她睁着眼睛在看我,小孩子就是醒得很早啊。”奥斯卡想起了不堪回首的休息日清晨,天还没有亮,小姑娘就拽着兔子耳朵一下跳到床上,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踩断了。在告诉她不能这么做之后,莉莉就开始悄悄溜进卧室,趴在父亲耳边吹气,以孩子气的方式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希尔德。”莉莉再一次依偎着他。 “她非要下楼找你。”奥斯卡无奈地说,“怎么回事?我的女儿这么喜欢你,让我提前有了危机感。” 莉莉紧搂住希尔德的脖子,迫不得已,希尔德也只能伸出双手把她从奥斯卡怀里接过来。 “你去哪里了?”莉莉亲昵地问。 “我和你的爸爸一起去工作。” “你也是警察吗?” 面对她充满童真的双眼,希尔德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撒谎,但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对,希尔德也是警察。”奥斯卡毫不犹豫地说,“天亮之后我们就要出发去抓坏人。” “那你能保护我吗?”莉莉扑在希尔德的怀里问,“爸爸说,警察是保护我们的人,你也能保护我和妈妈吗?” “我……”希尔德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让他一时难以发声。他求助似的看向奥斯卡,对方却也像自己的小女儿一样等着他回答这个问题。 “……我当然会保护你们。”希尔德艰难地说。只要他能办到,他当然会保护她们,保护身边所有的人,可是他更怕自己的厄运像病毒一样传染给别人。 “好了,莉莉,希尔德说了会保护大家,所以你要乖乖在家和妈妈一起等我们回来,好吗?” 莉莉柔软的金发擦着希尔德的下巴,恍惚之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第一次抱起丹尼尔的感觉——那么小的婴儿,那么柔软的四肢和身体,是一个必须小心翼翼去对待的生命。 小女孩靠着他的肩膀问:“今天你们能回来吃晚饭吗?” “我们尽量,亲爱的。”奥斯卡说,“但我不能保证一定可以。” 莉莉把怀里的玩偶兔子放在希尔德的臂弯里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蕾蒂,如果你们回来晚了,就让她陪你们吃晚饭。” 希尔德抱住那只对年幼的莉莉来说显得过于庞大的兔子。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不再有黑影和恩怨,内心变得温暖而平静。 他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十分陌生的语调轻声说:“你好,蕾蒂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第32章 旧时代的声音 这个面色阴沉、神色疲倦的老人用颤抖的手给自己戴上一副老花镜,皱着眉去看艾伦递过来的名单。 “你们想知道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克雷尔·潘克这个人?” “是个警察对吧?” “那你有没有听说他妻子被杀的事?” “听过。” “你也知道凶手是谁?”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克劳斯就知道,所以这在情报圈里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吧。”艾伦说,“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些线人明明可以打听到消息,却连一点情报都不肯传给警方,导致这个简简单单的案子石沉大海始终找不到凶手,到底是谁让他们同时闭嘴?” “露比怎么了?” “他在忙别的。” “你要是不老实告诉我,我也不回答你的问题。” “陶德,我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你。”艾伦说,“在情报这方面,我得承认我们都不如露比。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有意识地回避让我们深入他的情报圈。” “这是对你们的保护。”老陶德说,“他没有错,情报比子弹还危险,比什么武器都危险,更何况你们去杀人的时候可以全副武装,他却是手无寸铁,如履薄冰。” “你把他说得太可怜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露比每天都和那些全副武装的人眉来眼去,他们生怕他死得太早,想尽办法在保护他的小命。” 陶德像个生锈的铁皮人一样笑起来:“他要真的这么厉害,为什么还是出事了呢?艾伦,臭小子,你要是担心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想象露比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帮手来自我安慰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麦克说:“露比已经失踪了三天,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哦他失踪了啊。”老家伙事不关己地说,“你们现在才来找我,是不是他说过不准你们和我打交道?” “他只是觉得你应该退休了,既然你说情报这么危险,我们没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该找你帮忙。” “哈哈哈,是吧,露比就算关心别人的时候嘴巴也一样那么毒。不必这么含蓄,我知道他说的肯定是,陶德那个老家伙,打算一直干到死吗?”老人看着那份名单说,“你们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非要把来龙去脉都搞清楚才肯去找人?” “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 “难道你们没有觉得被人牵着鼻子走吗?” “你有更好的办法?”艾伦问。 “更好的办法就是用露比自己的方法去找他。” “露比的方法?” “对,不要顺着对手的计划,打乱它,让他猜不透你们的想法。”陶德说,“你们相处了这么久,办成了那么多大事,我还以为你对露比很了解,他什么时候按过规矩出牌?” “只有这点你说对了,虽然他一直把各种规矩挂在嘴边,自己却从来都不守规矩。” 陶德摘下眼镜:“这个让你们头痛的对手目前为止做了点什么?” “他一直在杀我们要找的人。”麦克非常认真地说,“陶德,你也要多加小心,我们来找你,有可能给你带来麻烦。” “不用担心我。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在这个时代,我们这种老家伙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上,都和死了是一样的。” “你精神很好,身体也不差。” 陶德笑起来:“和你一样懂礼貌的年轻人多一点就好了。真不甘心,时代永远不老,老的只有人而已。看在你奉承我的份上,给你一点小小的建议。既然对方一直在杀你们要找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多找一点人,让他疲于奔命来不及杀。” “我们不想用无辜的人当诱饵,而且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多,露比失踪的消息会传得越开。” “那又怎么样?你们一开始就错了,情报圈的事只有让情报贩子们自己去解决才对,和杀手、警察都没有太大关系。从这份名单来看,那个杀人的家伙只是在杀和警方有联系的线人,那你们就去找和警察无关的人。你们找过克劳斯,他死了吗?没有的话,不就证明凶手也不是每个人都杀对不对?只要跑腿的小家伙人数足够多,活动起来又分散,即使像你们这样的杀手也会分身乏术无从下手吧。” 老陶德继而又露出狡黠的一笑:“而且我也很想看看,露比用自己那一套方法去做和安格斯同样的事,到底能不能超过他的父亲。” “我们认识的街头情报员并不多。” “刚才有一个小家伙来找我,他说在外面转转,要是你们出去的时候遇到他,可以让他帮你们一个忙。”陶德说,“我会试试替你们调查那个幕后黑手,但你们应该在我之前找到露比,否则就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知道这是个暗示,还是因为他活得太久而越来越准的直觉。 “年轻时我和安格斯打过一次交道,可以说,全是因为他我才能活到现在。我们甚至谈不上是认识的人,不过只要是特罗西家的事,我还是愿意尽一点绵薄之力。去吧,从现在开始到这件事结束之前,我都不会离开这里,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开门,所以不用担心有人来杀我,不要给我打电话,有消息我会打过来。” 麦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会是情报圈里的人吗?” “当然是,否则不可能对这个圈子这么了如指掌,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不要太早下定论,未必他自己是圈内人,情报这种事有人帮忙就能万事顺利。” 离开时,麦克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陶德住在一个书店楼下,附近有个警局,路边到处是监控,他在这里确实很安全。老人家活得越久越明白,真正的庇护所往往在人多的地方。 “他说的小家伙是谁?”麦克问正在热狗餐车前买早餐的艾伦。 “是替他跑腿的小鬼吧,街头巷尾有很多这样的小家伙,让他们干一点送信传话的事很方便。” “陶德说得对,我们太执着于找那个剃刀杀手和杰米·卡尔的下落,所以才一直落于下风这么被动……” “这个热狗好吃吗?”忽然间一个男孩的声音从餐车边的角落传来。 麦克转头看了一眼,看到皮肤黝黑的阿利克正一脸嬉笑地望着他。 “你们好。”阿利克问,“快告诉我到底好不好吃啊?” 麦克把还没吃过的热狗递给他说:“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阿利克正要伸手去接,却被艾伦一把拉开了。 “想吃的话自己买。” “你怎么这么小气?” “因为你是鲁伯特先生的继承人,我从来不请比我有钱的人吃东西。”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阿利克撅了下嘴说,“你现在请我吃东西,没准将来我能给你介绍好生意。” “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麦克问:“阿利克,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人当然是逛街了。” “你知不知道最近外面很危险。” 小家伙的目光还停留在麦克手中的热狗上,艾伦咬了一口让他死心。 “唉,外面哪天不危险?”阿利克叹了口气,终于转开视线无奈地说,“总不能因为有危险就不出门吧。” “鲁伯特先生呢?” “他很好。”男孩抬起眼睛问:“你们最近在找什么啊?” 艾伦反问:“你是不是跟踪我们?” “没有,不过你们在附近的街区转来转去,又不干正经事,到底在找什么?” “不关你的事。” “街区的事就是我的事。而且这几个月死了好多人,警察扫荡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很不正常。” “是你觉得不正常,还是鲁伯特先生觉得不正常?” “这有什么关系,不正常就是不正常。你们刚才还去找老陶德了对吧?” “原来你就是陶德说的那个小鬼。”艾伦问,“你又找他干吗?” “他很老了!我每隔几天就会来看看他死了没有。” 阿利克转身对着餐车,似乎对热狗的兴趣更多一点。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转悠?” “我在等人。” “等谁?” “等会给我买热狗、想请我帮忙的人。”阿利克说,“你们到底要不要请我吃点东西,我今天很闲,可以替你们跑腿。” “你自己没有钱买吃的吗?” 这个从小混迹街头的男孩其实是鲁伯特家族未来的继承者,可是他却没有像鲁伯特先生那两个死于非命的亲生子一样受保护,而是终日在街区游荡闲逛。阿利克始终是一个人在玩,身边甚至看不到保镖的身影。和鲁伯特先生的儿子不同的是,他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即使有些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能和他玩得很开心。 阿利克有一种天赋的才能,像一种拟态生物,能毫无障碍地融入周围的环境。 “买个热狗的钱我当然有啊,可是别人请客吃到的东西感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会觉得特别好吃,请我吃东西的人要不是有求于我,那就肯定是喜欢我,对吧?” 麦克替他买了一个特大号的热狗,男孩拿到后十分努力地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我们去对面的花园广场坐一下好不好?我的朋友锯片在那里玩滑板。” 他们确实有求于他,让阿利克去散布消息,比找其他不熟悉的人更好也更安全,无论他如何淡化自己是鲁伯特家族继承人的身份,家族势力也始终存在。 花园广场中央的空地上,几个年龄和阿利克相仿的少年正在练滑板。阿利克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得意地给他们看自己手里那个巨大的热狗。 “这个小鬼将来真的会接替鲁伯特先生掌管家族吗?”艾伦忍不住问。 麦克似乎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着说:“他是黑暗之王啊。” “鲁伯特先生明明是个那么严肃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就是那种书里写的黑道教父该有的形象。冷峻、从容,还带着一点残酷。阿利克完全是个小混混。” “也许这就是鲁伯特先生的聪明之处。” 错误的教育一次就够了,何况是两次,所以绝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那两个因为好勇斗狠而遭人报复的孩子,生于混乱的时代,也因而死于混乱的谋杀。 时代是漫长的故事,生死轮回,新旧交替,却永远没有终点。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露比和安格斯,这对父子间的绳结更复杂,不但他们自己难以解开,连旁观者都看不清问题的症结所在。 阿利克很快又回来了,坐在艾伦和麦克中间问:“你们喜欢我吗?” “不怎么喜欢。”艾伦回答。 “说吧,想让我帮忙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办到。” “你先告诉我,你来找我们是不是鲁伯特先生授意的。” “授意是什么意思?” “不要装傻。” “他不知道我来这里,也不管我做什么,不过我刚去了内丽小姐枪店。” “你又去玩枪了。” “我去找狄恩打游戏。那家伙看起来呆呆的,还说以前没玩过电子游戏,可是一下就玩得很厉害了。”阿利克若无其事地说,“露比好像不在家啊。” 第33章 疑点 “露比去哪了?” “不知道。” “他失踪了?” “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问题?” 阿利克转向麦克说:“是你请我吃的热狗,我来帮你做一件事怎么样?你有什么想办的事吗?” 麦克看着那双明显超出同龄人智慧的双眼,阿利克并不是以孩子的姿态在说话,那双眼睛投射出的目光给予他一种近似权威的承诺。因此,麦克也以成年人的态度回应:“替我们照顾好陶德,别让他出什么意外。” “你这样很浪费啊。”阿利克说,“陶德本来就躲在自己的窝里不出门,只要他谁都不见就很安全,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是神灯精灵吗?我们在找露比。”艾伦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这么说他真的失踪了对吧?”男孩冲他看了一会儿,“你们看起没什么精神,是因为露比不在不用工作,所以玩得太累了吗?” 艾伦严肃地看着他,阿利克不以为意,继续说:“什么事都不干,到处玩也没什么大不了,像露比这样整天工作才不正常,但是好玩的事应该带大家一起玩才有意思。” “没错,不过这个游戏很危险,鲁伯特先生不会让你和我们一起玩的。”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 说实话,艾伦并不认为阿利克能瞒过鲁伯特先生做任何事,尤其是上世纪的家族体系尚存,泰德·鲁伯特和安格斯的关系仍然密切牢固,甚至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成了传奇故事的基柱。 艾伦对安格斯的印象仍是第一次见面时独坐在迷宫书房里的老人,记得他放在书桌上的双手和书架上浩如烟海的书籍。不管露比如何回避,艾伦始终觉得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和蔼睿智的老人。安格斯对这个新时代的地下世界仍然有着自己的势力和权威,艾伦也并不认为他会对眼下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老人们保持沉默,反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护。 阿利克三两口把热狗塞进嘴里,用脏兮兮的手拍了拍艾伦的肩膀说:“我先去告诉我的朋友,让他们提醒大家小心可疑的家伙,最近死的人太多了,要是发现什么鬼鬼祟祟独自行动的人就悄悄跟上去看个究竟。” “小心一点。” “好啦,我们跟踪很有一套,不会被发现。”阿利克说,“如果有更好玩的事记得叫我啊!” “这小鬼!”艾伦嫌弃地拍着自己的肩膀,“鲁伯特先生不会是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吧?” “我倒觉得鲁伯特先生终于找对了人,阿利克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话至少有一部分代表鲁伯特先生的态度。” “我想露比的老爹或许不想插手这件事——特罗西家的人都很奇怪,好像无论谁的生死都不如自己的情报圈子重要,但鲁伯特先生一直想当他们的调解人。你可以说他因为衰老而变得仁慈,也可以说是为了弥补两个家族后代同样的遗憾,甚至可以说他闲得无聊,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好意,如果这件事真有鲁伯特先生参与,露比就算回来也不会开心。” “你什么时候开始考虑露比的心情了。”麦克笑了笑说,“其实你也不开心对吗?朱蒂说过,这是一个体系和另一个体系的交替,如果不能自己解决问题,而去求助于外力,即使躲过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不会。”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事,明明有最简单的方法,却非要把自己困在看不见的牢笼里。” “我从来不觉得靠自己的力量求生是好笑的事。”麦克说,“你不是一直认为露比总是胜券在握,一切都逃不出他的计划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相信他的情报体系能够在他离开的时候也照样运转,正在把一切都推向对他有利的方向呢?” 他是对的。 艾伦心想,即使他们已有了无法割舍的亲密关系,可是在白猎鹰的世界里,麦克始终保留着一部分旁观者的客观。对于这个世界,他认同了一部分,拒绝了一部分,警惕着一部分,也思考了一部分。 大约过了半小时,陶德打来电话。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艾伦忍不住问。 “当然不是,不过有人给我提供了一条有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 “那位完美无瑕的警官似乎有一个情人。” “情人?” “说情人好像也不恰当,应该说,他们之间有过密的交往。” “陶德,你在暗示什么?这件谋杀案难道要从仇杀变成情杀吗?” “我没有这么说啊,不过有人看到他们在深夜秘密会面。她叫伊迪丝,你们可能听得更多的是她的外号翡翠女王。” “我知道她。” 不但艾伦知道,麦克也听说过这个名字。 伊迪丝曾经在酒吧街最大的脱衣舞场工作,认识她的人很多,后来洗手不干开始靠以前结下的人脉过日子。翡翠女王的“好友”不止黑帮分子、家族头目、富商豪客,也有政界要员和高级警察。一开始她只是从身边睡眼惺忪或宿醉不清的人那里听到一些内幕消息,转而又卖给其他找她玩乐的人,结果生意好得不得了,渐渐的,来见她的人不再是为了寻欢作乐,都是闻风而来找她买卖情报。 克雷尔·潘克到底和她有没有私情,没有人说得清,但他肯定从她那里得到了点什么。 这样就说得通了。 整个凶杀组的精英警探都抓不到的凶手,无数线人都打听不到的情报,如果不是有个交往密切的情报贩子提供线索,只凭克雷尔单枪匹马的能耐想找到突破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翡翠女王很有可能知道真正的幕后黑手是谁。”麦克说,“因为其他线人都非常默契地保持沉默,证明他们知道是阻力来自何处才知难而退,伊迪丝不可能比底层的蜂人和渡鸟还迟钝。” “我暂时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陶德在电话那头说,“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幕后的人就是那个正义凛凛的警界之星呢?” 艾伦愣了一下说:“我们从来没这么想过。” 他和麦克确实认为克雷尔就是委托人,但设想他是杀了十几个人的幕后黑手,这个想法未免有些太夸张。 “为什么?因为他看起来像个好人?” 大概是因为在克雷尔·潘克警官的身上看不到丝毫利己的私欲吧,他好像很少为自己考虑,无论是流言诽谤还是生命安全,在正义面前都会排在第二位。 “但他还是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和脱衣舞女郎混在一起了,不管什么原因,他总归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干净。”陶德说,“换一个角度考虑,妻子被杀,线人们明知凶手在哪却全都沉默不语,如果是我的话,想挨个杀了他们也很合理。” “没想到你这么老了,报复心还这么重。” “好好考虑一下,我知道你们有特别的原因对警察保持着好感,但杀手和警察交好本来就不正常,不要被错误的情感蒙蔽,像露比那样冷酷无情地去看待问题就会发现很多疑点。还有一点忘了告诉你,不管是之前被杀的那些人,还是现在这个伊迪丝,都可以算是依靠露比的体系存活的情报人员。说他们是露比这棵倾听秘密之树上的叶子也好,槲寄生也好,总之彼此都是相互依靠、缺一不可。少了露比,他们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没了底层和中层的情报员,对露比而言也是难以弥补的损失。想一想,凶手杀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陶德说完就挂断了,艾伦想再打过去时,对面始终是无效的忙音。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能找到翡翠女王。”艾伦说,“老家伙们为什么都这么盛气凌人。” 他看了看麦克问:“你觉得潘克警官有没有可能是剃刀杀手?” “按照陶德的说法,他确实有合理动机,时间上也很充足,毕竟妻子死后有过一段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的假期。只是目前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杀手,我们既要抱着最大的信任相信一个在职警官不至于犯下这样的连续杀人案,又要不顾一切地怀疑所有不符常理的疑点。”麦克说,“艾伦,你不必因为我的原因而对某个职业产生过度好感,那会影响你对事实的判断,我也一样,排除其他干扰因素再来看待这件事,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说得很对。”艾伦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绿眼睛说,“但我还是喜欢你,还是会因为你而喜欢正直勇敢的警官。” 第34章 复仇盛宴 早晨离开时,莉莉仍然像八爪鱼一样抱着希尔德不肯松手。 奥斯卡无奈地说:“亲爱的,我们要去工作了,回来再陪你玩好吗?” “什么时候?”莉莉认真地问。 “吃晚饭的时候,但是如果我们晚了一点,你也要按时把饭吃完。” “晚多久?” 奥斯卡不想对女儿说谎,可他真的无法确定下班时间。 希尔德把小女孩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这样莉莉就和他差不多高了。他看着那双无暇的蓝眼睛说:“让蕾蒂小姐在家陪你,我保证你的爸爸会回来陪你吃晚饭。” “那你呢?” “莉莉,不要妨碍爸爸和希尔德工作。”艾许莉把女儿转过来,莉莉又亲昵地把头埋在母亲怀里。 “和他们说再见。” “再见希尔德。”莉莉说,“再见爸爸。” 上车时,希尔德看了奥斯卡一眼。 “是不是你教你女儿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奥斯卡反问。 “说要我保护她。” “没有的事,那是小孩子发自内心的期望。”奥斯卡说,“大概因为我和艾许都是警察,所以她对警察天生就有好感。” “我不是警察。”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在和我做同样的事吗?” “我担心会给你的家人带来危险,毕竟这种危险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面对前来寻仇的杀手,希尔德觉得自己一个人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一旦他有了在乎的人和事,这些都会成为杀死他的凶器。他不想做太坏的联想,但是不把最坏的情况考虑进去,就不能做到万无一失的防备。 “我不想看到潘克警官的悲剧重演。” 还有波比。 “现在来得及吗?”奥斯卡问,“找麻烦的家伙已经知道你和我是搭档,就算你一个人住,他们也照样可以捣乱。我说过,麻烦不是从你昨天走进那个酒吧开始,是从我决定找你帮忙开始。你答应了莉莉要保护她的。既然没办法避免被牵连,多一个人保护更好吧。你以为我和艾许没有做好准备就打算一起生活?即使没有你,我们也从不缺麻烦和危险,我们保护自己和家人,保护需要帮助的人。所以你为什么自责,觉得都是自己带来的厄运?昨天晚上你把想杀我的杀手按在小巷里的时候不是很酷吗?他们根本打不过你,对手只不过是几个藏头露尾的三流杀手,又不是什么魔鬼怪物。” 你知道为什么你总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劲吗?因为你既有能力夺走别人的性命,又有能力保护自己,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却满脑子都是自我毁灭的念头。这样很奇怪。你把夺人性命的能力化成救人的力量,为了你爱的人努力多活一天、两天,越多越好,那个觉得你好看,愿意每天分别时给你一个亲昵响亮的亲吻的小姑娘就会慢慢长大,会比你更爱这个世界。 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说话? 希尔德以为是波比,但波比不认识莉莉,那又是谁? 算了,谁都好。也许这真的是个好建议,问题只是他到底有没有能力保护别人? ——你按住杀手的样子很酷,他们根本打不过你。 别再想了。 希尔德闭上眼睛,试图阻挡脑中不断传来的声音,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奥斯卡一起找到凶手,为他一直没有进展的工作略尽绵薄之力。 “那是不是潘克的车。”奥斯卡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现在还没有到上班时间,克雷尔·潘克警官的车却在往反方向行驶。 “我们是不是和麦克约定了要跟踪他?”奥斯卡自言自语地说着,却已经以警探们训练有素的隐匿方式先在路边小巷躲了片刻,然后掉头尾随跟去。其实在他内心深处还是不相信克雷尔会雇凶杀人。他可以理解对方生活受到重创后的心情,可如果一个警察不得不用这样的方式去复仇,对他来说是该羞愤的事——他为自己不能让罪恶服法而羞愧愤怒,只希望一切都是猜测,事实并非如此。 克雷尔的车开得很快,奥斯卡不敢跟得太近。作为同事,他们的关系不算密切,离至交好友还有很长距离,但同样身为警察,奥斯卡相信克雷尔和他一样,对跟踪和被跟踪的敏感度是相同的。 “这么早他会去哪?”希尔德问。 “跟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奥斯卡小心地跟着克雷尔的车行驶了一段,发现他把车停在一栋独立住房前。开门的是个头发灰白、一脸憔悴的中年女人。看到克雷尔站在门外,她像个孤独的母亲一样伸开双手拥抱他。 “是他的家人吗?” 奥斯卡远远看了一会儿说:“是麦琪太太,她的儿子被人当街枪杀,凶手是潘克找到的,正在监狱服刑。” “潘克警官经常来看望她?” “他对受害者一向感同身受。” 他们从事的工作具有一种道德感,或许正是因为过多地感受到他人的脆弱,才具备了这种慷慨无私的同情心。离开麦琪太太的家后,奥斯卡又跟着克雷尔的车去了两个酒吧、一个赌场和三家妓院,这些地方白天都不开放,他只是在门外和几个目光警惕、无所事事的家伙打听消息。 克雷尔在查案,那个被注射过量药物而丧命的女孩死不瞑目,古柯碱的来源是重要线索。不过跟踪了一上午,奥斯卡看出他的工作并不顺利,那些在小巷里游荡的家伙对他的反应出奇的一致——敌视,其中两个混蛋还趁他不注意用石头砸了他的车窗。 奥斯卡看到克雷尔伸手擦去玻璃上的泥印时,有一种冲动想去把那些干完坏事就四散而逃的混蛋抓回来,让他们去牢里待几天,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想法。那几块石头既没有打碎玻璃,也没有击碎克雷尔追查真相的决心,他回到车上坐了一两分钟,似乎接了个电话,然后又重新把车开回马路上。 奥斯卡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还有跟踪下去的必要。克雷尔的行动轨迹完全符合他的日常工作,只是因为警方对他的过度宣传和妻子被杀事件的影响为这份工作带来很多阻碍,这些阻碍显然比想象中大得多。 “塞缪尔警官。”希尔德望着正在十字路口等交通灯的克雷尔说,“马上要换灯了。” “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希尔德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让我叫你塞缪尔警官。” “哦,我忘了,你还是叫我奥斯卡。” “换我来开车。” “你要开吗?好吧。”奥斯卡看了看克雷尔的车,确定对方看不到他们,才下车和希尔德交换位置。他没有问希尔德为什么突然想开车,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不需要知道原因。 克雷尔的车笔直往前行驶。 还不到午休时间,街上到处都很冷清。 希尔德把车开到路面宽阔、人迹罕至的马路上,奥斯卡早就发现他并不是在跟踪克雷尔的车。后视镜里出现一辆可疑的黑车,正在以明显的速度向他们靠近,不一会儿就几乎已经并驾齐驱。希尔德的注意力完全在驾驶者身上,那是个陌生人,他对他毫无印象,但是两人目光相对时,对方忽然向他投来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希尔德放下右手,去拿藏在口袋里的枪。 这时黑车的速度却骤然降低,远远向后退去,从它右侧车道上冒出一个浑身漆黑、戴着头盔的摩托车手,手中握着枪,枪口对准奥斯卡的脖子。 这是个很难瞄准的目标,比头部的目标还小,却比藏在车窗下心脏的位置明显。希尔德一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枪击头部的痛苦是几乎感觉不到的,子弹破坏神经元的速度远远快于传递痛觉信号。他们不只是想杀一个人,更想给他带来死亡之外的精神伤害,只有无限接近又无法挽回的死亡才是极致的痛苦。 奥斯卡直面死亡威胁时,表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迅速反应。或许是身为警察总难免经历几次近在咫尺的危机,他飞快地弯腰低头,并且喊了一声:“希尔德!” 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刹车声,希尔德没有闪避动作,只是双手紧握方向盘猛转,车尾以原地打转的方式撞向摩托车上的杀手。 枪声响过,车窗玻璃粉碎,像雨点一样洒落在奥斯卡身上,但他没有感觉疼痛,子弹并未击中他的身体。千钧一发之际,奥斯卡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希尔德,发现他沉着镇静,目光近似于冷酷地凝视着前方。 那短暂的一瞥在奥斯卡眼前重现了一个杀人如麻的顶尖杀手的形象。那些内心的痛苦和挣扎,对美好的畏怯和踟躇,完全被杀意掩盖。他面对死亡如此坦然淡定的模样,不禁令人震惊。 摩托车被车尾撞飞出去,杀手往前摔出很远。 奥斯卡在车即将停稳时推开车门,毫不迟疑地拔出枪对准杀手,对方却已经飞快起身反击。这是短兵相接的较量,双方距离如此之近,互相举枪的一瞬间几乎是毫无遮挡的。 真是该死的一天,还不到中午,连午餐都没想好吃什么。 奥斯卡心想,他还有重要的事赶着去做,是不是不该这么冲动地下车,是不是低估了杀手的反应能力。自从结婚又有了孩子,他对当街枪战多了很多顾忌。虽然艾许莉一次也没有说过让他小心,他却自然而然地谨慎起来。他不想当个胆小怕事的混蛋警察,也不想给自己的家庭带来痛苦绝望,朝凶犯开枪是警察的本能反应。奥斯卡扣动扳机的同时向路边仅有的几个行人大喊:“蹲下!” 然后枪响了,不是一下,而是连续不断的枪声。 杀手为了不被子弹射中,不得不放弃射击优先躲闪,可紧接着第二枪又射向他躲避的方向。希尔德站在车边,一枪接一枪向杀手射击,每一发子弹都预先击中对方试图回避的位置,逼迫对手最终只能双手抱头放弃抵抗。 奥斯卡飞奔过去,一脚踢开杀手的枪,把他按在地上铐住双手。 十二发子弹,弹夹已经打空了。 希尔德拔下空弹夹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手又在发抖。 奥斯卡回来一把握住那支空枪的枪身,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希尔德的脸颊、双手和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和奥斯卡一样有许多玻璃划开的小伤口,但他发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受伤,也不是因为再次开枪的厌恶感。 希尔德说:“我差点杀了他。” “没有,你每一枪都恰到好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精准的枪法。”奥斯卡说,“你救了我,希尔德。” “……” 肩膀隐隐发疼,依然是旧伤的后遗症。 希尔德握住手臂,不敢去碰曾经受伤的位置,生怕已经痊愈的伤口会让他想起当时撕裂般的剧痛,那是和另一个自我决裂的撕扯,是觉得自己不再完整的开始,那个巨大的伤口犹如人失去了肢体的一部分,成了不会再生的残缺、永远无法痊愈的病症。 “希尔德!” 回过神来的时候,奥斯卡正担心地按着他的肩膀。 “你没事吧?”他试图去检查希尔德的身上,但并没有发现哪里在流血。 “我很好。” “枪呢?” 希尔德把没有子弹的手枪还给他。 “抱歉,塞缪尔警官。下次我会谨慎一些,不会开那么多枪。” 奥斯卡找了个新弹夹换上,又把枪递回去。 “虽然我们被训练成关键时刻不能迟疑,但是太敏感的话又会误伤无辜的人。你让我看到了最完美的应对方法,既保护了自己、避免多余伤亡,还抓住了罪犯。”奥斯卡羡慕地问,“怎么样才能练就像你一样的反应力和稳定准确的枪法,是天赋吗?” 希尔德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觉得正常人在经历了几秒之内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凶险之后,不该还有闲心和他讨论训练和天赋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沉默着来到被抓住的杀手面前,摘下那个密不透风的摩托车头盔。 头盔下是一张陌生的脸。 希尔德对这张脸也没有任何印象。 “我警告过你们,下次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杀手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没有丝毫悔意。当然,他们不会悔恨,被捕坐牢和杀人相比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下一次是谁我也不知道。”杀手说,“但一定会有下一次,永远都有下一次。这只是开场,我们知道你住在哪里。” 他说了地址,奥斯卡的住所根本不是秘密。 希尔德抓着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惊觉之后立刻松开,以免被对方察觉自己身心俱伤的状态,导致对手们更肆无忌惮地伤害他身边的人。 他能拿他们怎么办?除了事情发生后尽力阻止外别无他法,但是,又如何保证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化险为夷? “好了,有什么话去警局再说。”奥斯卡走到两人之间,隔开希尔德和杀手,后者被火速赶到现场的警察推进了警车。奥斯卡和同事聊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车边,他对希尔德说:“我刚修好的车。” “抱歉。” “为什么又道歉,难道这也是你的错?” 不是吗?是他引来的杀手,他们真正想报复的对象只是他而已。 “还能开吧。”奥斯卡检查了车子,发现除了车窗玻璃粉碎、左侧车门上多了几个弹孔之外没什么太大损坏。 “还是你来开。”奥斯卡说。 他这么平静,好像完全没有受影响。杀手威胁希尔德的话,他应该也听到了。 希尔德握着自己发抖的手,直到它慢慢平复下来。 好吧,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如磐石一样坚定。 既然伤害不可避免,就更不能逃避责任,只有尽力用去保护身边的人。 第35章 唯一的线人 克雷尔隐约听到像是开枪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但如果那真是枪声怎么办? 如果真的有人遇到了麻烦,只在他的一念之差而没得到救援怎么办? 他已经打算掉头回去的时候,迎面有一辆巡逻警车经过,开车的警察打开了警笛。 有人报警了。 克雷尔放弃回头帮忙的念头,继续往前行驶。 这样就好,这个城市不缺执法者,只是有时他们的道路上诸多阻碍。就像今天,他和同事分头去调查少女毒杀案时,在酒吧、妓院、赌场门口徘徊的人不约而同地拒绝配合,对显而易见的事闭口不谈,甚至还有人用下流可鄙的口吻嘲笑他,问他有没有找到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他当然可以找个理由把他们抓起来关上几天,这些家伙的身上很少会有干干净净的时候,可又能怎样,只会让他成为更大的笑柄。 克雷尔并不为此难过,事实上他心如止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恶言相向。比起过去发生的悲剧,他更关心如何阻止将来可能发生的案件,即使在正常查案中遇到巨大阻碍,也没有因此放弃。 他需要情报,非常需要,可是在缇雅有意向他提供情报的时候,他却拒绝了。 他想要的已经不是杀妻凶手是谁的情报,而是别的受害者,别的案子。 克雷尔从满脑子的线索、案件中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停在斯特雷奇大街上。对面公寓的三楼窗户开车,窗帘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他的手机又响了,几分钟后窗帘后出现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正朝着他的方向眺望。 “我看到你了。”女人说,“快上来。” 克雷尔收起手机,又向窗户望了一眼。 街上没有人,但他每次来的时候还是异常小心,担心被人看到自己的行踪。不过这个女人告诉过他,之所以选这里当住所就是因为冷清萧条,既没有巡警也没有监控。 他一直担心她独自在这里生活会有危险,不过她自己好像不这么认为。 克雷尔穿过马路,走过小街,进入了公寓大门。 门房空空荡荡,早就没有人在看顾,他径自上到三楼。 她不是租客,已经把这一层的房间全都买下来,可是也没有再转租给别人。她喜欢一个人住,她说过,她还喜欢宽敞的空间,所以花了一点钱把这一层的房间都打通了。 总的来说,她的生活方式很奇怪,一方面住在这个并不富有的清冷街区,一方面又极尽奢侈地把住所打造得富丽堂皇。 克雷尔站在雕刻精美的木门前,还没来得及抬手,门就已经开了。 她穿着雪白的丝绸衬衣,露着两条白皙的腿——这是她引以为傲的优点,灵活的双腿、完美的线条,跳舞时让人难以移开视线。 克雷尔有时会想,他是被她的什么特质吸引呢?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穿得严严实实,裹着厚厚的长袍坐在警局的长椅上。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的挎包被抢了,里面是她当晚所有的小费。 他们叫她“翡翠女王”,因为她有一双独一无二的绿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她在台上总是目光迷离,但克雷尔知道当她开怀大笑时,那双眼睛会迸发出令人惊讶的光彩。 “进来吧,我等你很久了。”伊迪丝说。 “你穿得太少了。”克雷尔看着她,“现在还是冬天,小心着凉。” “我刚才躲在被窝里,等你来了,我才换了这件衣服。” “下次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谈。” “你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伊迪丝让他坐在床上,自己却在对面的沙发翘起腿。她的坐姿一直很优雅,有一种既端庄又含蓄的挑逗。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 “再多的事也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承担。”伊迪丝望着他,似乎能看穿他内心的痛苦,“你还在想贝希的事吗?” “我没有办法不想她。” “可是你已经找到办法替她复仇了,今天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件事吧。” “我在追查胡安·弗森的古柯碱走私案,有一部分药品已经流入街区,昨天一个女孩在酒吧遇害。酒吧老板说当时她喝醉了,有人把她拖进洗手间。他听到咚一声响,是那个女孩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再去看时凶手已经翻窗逃走了。他说那些瘾君子可能只想和她玩玩,没想到这些东西这么厉害,说得好像一个小小的失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和轻松的耸肩方式,克雷尔至今记忆犹新,酒吧老板只是觉得混蛋们搞得他没法做生意,可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出了人命而已。他肯定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至于死了的人又和他没什么关系,以后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告诉过你不要追查胡安·弗森家族里的勾当,那不是靠你一个人能解决的案子。”她的目光中含着隐忧,绝非一个线人和警察之间普通而公事公办的态度。 “如果我一个人解决不了,我会求助于更多警力投入,但我不查,它只会变成更多药水、药粉,灌进那些失足迷途的年轻人体内。” “克雷尔。”伊迪丝柔声问,“你敢不敢想一想,你的妻子是为何而死的。” 她怎么能用这么温柔的声音,问出这么残忍的话来。他当然不敢,他一直都把这件事归为一个疯子杀手的无差别杀人。如果不是呢?如果是因为自己触及了某个势力不可触碰的利益,所以才导致这样的悲剧发生,他会不会因此崩溃而失去所有坚持正义、追查真相的力量。 “你太累了,克雷尔,你不该孤军奋战。”伊迪丝说,“让我来帮你吧。” “不,你不能在这件事里参与太多,只要告诉我一点不会让你惹麻烦的消息就好。”克雷尔感觉她的双眼有一种魔力,让自己既无法在她的眼前说谎,也不能以转开视线逃避来解决难题。 “什么是不会惹麻烦的消息?你认为我是一直躲在安全的地方为你提供消息吗?难道你觉得在所有人都对你保持沉默的时候,只有我告诉你的那些秘密真的没人知道是出自谁的口舌吗?缇雅也是因为有人当了出头鸟才松口卖情报给你,你觉得我做这些事一点也没有给自己惹麻烦?” “翡翠……” “叫我的名字。” “伊迪丝。” “你一直来找我,我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对我感兴趣,可你从头到尾只是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有一阵子,我很好奇你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在她面前又是如何表现自己。”伊迪丝说,“她很普通啊,无论是长相、身材还是发色和眼睛,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 克雷尔听到她回忆自己的妻子,内心仿佛被一根尖锐的芒刺折磨着。 如果他忠于妻子,就不该再来这里和她见面,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缇雅死了。”伊迪丝说,“我也会死。” 她把那双美丽剔透的绿眼睛转向克雷尔:“你不用担心,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我不该来找你。” “克雷尔,我想实现你的愿望。” 她走过来,走到他身旁弯下腰。 他看到她长袍下的身体,以为这是个带着暗示的亲吻或者嘴唇擦过耳边的暧昧,但她却只是在他耳边留下一个秘密。 “所以就是这样,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毫无保留地给你提供情报,因为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克雷尔震惊地望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诡异的事情似的。伊迪丝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好让他和自己的目光更无遮碍地对视。 “我是你唯一的线人。” “为什么?”克雷尔再次问她。 “我说了啊,我想实现你的愿望。” 她知道他的愿望是什么吗? 克雷尔一直觉得她眼光独到,超越了一个脱衣舞女郎对人和事的关注度。她视野开阔,心思敏锐,在分析利弊时近乎天才。克雷尔相信她说的不害怕是真的,是她反复权衡后做出的决定。她可能对他有些情意,在这么多年招揽客人结交密友的情况下对他青睐有加,大概也是因为他让她体验到了不一样的正直。 ——我的挎包被抢了,里面是今晚所有的小费。 ——你有没有受伤?你穿得太少了,今天很冷。 他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伊迪丝回避了这个问题,离开克雷尔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刚才那种模糊而暧昧的气氛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阵她独有的香味。 她长得真漂亮。 “古柯碱走私是弗森家族的经济命脉,可以说目前胡安·弗森的其他犯罪活动全靠这条命脉来支撑,打击了他的走私线路,就是在他的要害上开了一枪,即使他侥幸活下来也不会再那么健康地到处惹事了。”伊迪丝说,“你要的是这个吗?如果你想要我在不惹麻烦的范围里帮你,最多只能找到那几个给无辜女孩打药致死的混蛋,还是,你想不惜代价把目光所及之处都打扫干净?” “伊迪丝。” 克雷尔说,“我改变主意了,你什么都不用告诉我,不管这件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的愿望只是希望你不要受伤害。” “是吗?”伊迪丝向他微微一笑,“我真的,非常高兴。” 第36章 露比的故事(4) 这个家没有感情,有的只是虚虚实实的情报和消息,只有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泰德·鲁伯特是那个时代最大的受益者。他的家族靠吸取弗兰西斯·托里家族势力的养分而建立起来,最终改头换面,连家族姓氏也换成了自己的。” “安格斯呢?” “他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也觉得不必有什么名声,但有时候出名由不得自己,发生了那么多令人震惊的大事,特罗西的名声还是传得人尽皆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情报站和信息发布器的代号,甚至还有人认为特罗西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秘密组织的代号。” “那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传递了假消息的克洛萨·鲁克斯怎么样了,既然他现在还是蜂巢情报组织的人,当时应该也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打击吧?” “没有,只是有一段时间,他得非常小心地躲开某个家族残余势力的报复,因为他错误的情报能力导致这个家族覆灭,所以恨他的人不少。” “可其实传递错误情报的人是安格斯和你,他只是个无能的传声筒。” “在搜集、辨别、整理和传送情报这方面,无能难道不是原罪吗?”露比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错误的情报既可以杀害一个无辜的女人,也可以瞬间覆灭一个家族。克洛萨错在以为情报只要用耳朵去听,用嘴去传达就够了,事实上他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分辨真假的脑子。” “那你呢?你和你的父亲从来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一两句话导致别人死亡而后悔过吗?” “什么?”露比坦然地反问,“你不会以为我只是靠买卖情报过日子吧。说到底,再惊天动地的大秘密也不值得别人倾家荡产花费天文数字的钱来买,消息传来传去最终的目的还是置人于死地。我本来就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搜集情报是为了方便工作。” “你接过多少委托?” “我不记得了。” “你不可能不记得。” “这很重要吗?每天都有人死,有的人多活一天可能还会造成其他人的死亡。” “你觉得自己是正义的?” 露比似乎饶有兴趣地想了一会儿说:“你也杀过人对不对?” “……” “如果你不知道应该回答是还是否,可以不回答,不过我的感觉不会错。你杀过人,并且不止一个。” “我说过不会和你聊自己的事,你不必一直试探我。” “抱歉,我又越界了,这是我的坏习惯。” 他真的很警惕,又谨慎。 露比说:“那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合作,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仍然不得不承认,安格斯对于人心的把握近乎完美。他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告诉我,复仇并不需要走上街头,用刀和枪去杀人,子弹一次只能杀一个,他想要的是完完全全的覆灭。现在他在不知道这个城市过去历史的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和蔼的老人,实际上呢?他杀过的人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多得多 ,可是他的手上从不染鲜血,连他妻子的血也是别人擦干净的。” “我一直在听你说你和安格斯的事,从情感上来说你是不是还是有一点恨他?” “恨是要有原因的。” “但你们的关系也并不好。” “奇怪的是,我和他的朋友还很谈得来。泰德·鲁伯特是他生死之交的挚友,不管当年还是现在,他的眼目都遍布大半个城市,可以说,他想要监视一个人,没有谁能逃过他的眼线。” “这么说,他也应该知道你的遭遇,他为什么没有救你,任由你遭遇不幸差点死在垃圾堆里。” “这是个好问题,你为什么不怀疑,他觉得我还没到会死的地步,他和安格斯都需要一个更真实的能够骗过克洛萨的小鱼饵,并且由此发起最后一击来赢得胜利。” 这个想法太邪恶了,可是从露比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又多了一层欣赏之意。 “你说你和他很谈得来。” “那是因为他越老越健忘,越老越忘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了。”露比说,“有一次,他甚至连安格斯是什么样都忘了,因为他对我说,安格斯作为一个情报贩子虽然顽固、自私、不通情理,但作为父亲却是无私的。这让我忍不住认真思考了一下无私这个词的含义,到底是指他没有私心地为更大意义上的家族事业奉献了所有,还是指他从不关心私人的感情。” “结果怎么样?” “没有结果,他怎么想的,我永远猜不透。不过好在,他好像也猜不透我在想什么。” 确实,他们都是难以琢磨的人,如果彼此没有任何血缘亲情,或许还能出于明确的利益目的去细心研究,像法医寻找死因一样把对方开膛剖肚翻找真相。但是,由于这一层无法割裂的父子关系,他们反而不愿过多地去触碰对方的内心。 “如果他知道你的遭遇……” “他当然知道。” 以安格斯和鲁伯特家族当时的势力,根本没有理由对露比的行为一无所知。这就是最怪异的地方,他们彼此都不愿了解对方,不敢去探索对方内心的想法,但却对对方的行为了如指掌。安格斯知道露比混迹街头自毁式的动机,露比也知道安格斯对他的遭遇不闻不问的原因。他们表现得和对方毫无感情关联,以此来保护自认为重要的东西。 这样冷酷、理性又不近情义的父子之情,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却是他们都认可的表达爱的方式,只是他们自己并没有察觉而已。 “你现在的样子,和过去的事有关吗?” “你是说这里?” 露比敞开外套,解开胸前的衬衣扣子,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和若隐若现的乳沟。他的外形几乎没有男性特征,完美的身材、恰到好处的曲线以及那张美丽动人的脸都给人一种叹为观止的享受。 屏幕前的他心中掀起一阵温柔的悸动,那是不带任何欲望,纯粹对美的欣赏。很多年前那个在街头巷尾用美丽外表当做唯一武器保护自己的孩子,让他产生了一点哀伤和惋惜之情,但是这种柔软的情绪很快就被现实驱散。透过美丽的外表,他看到的是一个可以不惜牺牲一切甚至自己也要利用情报操控他人的情报贩子。童年时的露比·特罗西不像个孩子,而是出于特罗西家族的执着而诞生的一缕信念,不论他的外表如何改变都无法掩盖家族遗传的冷漠无情。 “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露比说,“但是和其他人的看法不同的是,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以前的自己,只不过我发现安格斯更喜欢原来的我,那个他觉得还比较正常的儿子。” “所以你就故意和他作对吗?” “我有时也会有求于他,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们之间已经只有同行关系了,所以如果能不花钱就让他帮忙,我也可以让他看看我原来的样子。” “请把扣子扣上。” “怎么了?” “这里很冷。” 露比扣上一个扣子,仍然留了两个,在这个季节,他本来就穿得很少。 “你不觉得冷吗?” “还好,不是冷的问题。” “我可以……想办法给你一点水。” 这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松动。 他为什么心生怜悯,难道真是露比的故事打动了他?他们之间并没有仇恨,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有一个计划要实施,而露比恰好是这个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不必了。”露比说,“如果你有可能让我活下去,我不介意等到那一刻,但是你打定主意想让我死,给我一点水没有任何意义。不要心软,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他看着屏幕中的人,看到他渐渐苍白憔悴的脸和干燥开裂的嘴唇。露比的生命正在消耗和流失,却依然不惜耗费口舌说了那么多话。 他不怕死吗? 不错,过去的露比·特罗西有过地狱般的濒死经历,但过去是过去,每一次的生死威胁都是不同的,他有什么自信认为自己可以等到获救的那一刻? 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露比忽然问:“你喜欢我的故事吗?” “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 “为什么?是我讲得不够有趣?” “不是,是因为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故事。” “比你杀了人还要可怕吗?” 他知道这又是一次试探,但还是回答了:“是的,比我杀了人还要可怕。” 因为这个故事所表达的杀人无形的冷酷,正是他最害怕的东西。 安格斯·特罗西只是坐在自己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就能在那个年代掀起腥风血雨,虽然他的家庭也有伤亡,却毫无悬念地获得了胜利。眼前这个特罗西家的继承者——不管露比是否承认,他都是安格斯的儿子,他的外表如此柔弱,面对暴力毫无还手之力,可是却不畏惧死亡,也不害怕身体的伤残和痛苦。 安格斯和露比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在某一方面出奇地一致。 第37章 照片之外 摩托车杀手坐在审讯室里,一扫街头枪战时的疯狂和狰狞,变得异常平静冷淡。 “他什么也不说。” “那是当然了。” 希尔德透过单面玻璃望着里面的人,他很清楚职业杀手遇到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处理。通常来说,由于职业杀手暗杀的对象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除非在干活时做得不够好,留下太多证据被追诉,否则以往的杀人案不会因为一次偶然被抓就归咎到他们头上。 说起来,监狱对职业杀手也并不是什么难捱的地方,反而是对某些秘密说得太多,出狱后的生涯会变得异常艰难。 “把他交给法庭审判吧,在街上对警察开枪是最愚蠢的事,他坚持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就让他承担。”奥斯卡拍了拍希尔德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出去。 两人来到走廊上时,诺曼·阿尔伯特迎面走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恼火的事,诺曼横冲直撞地和奥斯卡撞个正着,手里的文件全撒在地上。 “嘿,诺曼,今天的造型很硬派。”奥斯卡敷衍了事地伸手打招呼。 他的死对头——那个身材已经走样的工作狂,连头顶的头发都开始日渐稀疏,嗓音却还是那么响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奥斯卡,听说你在马路上被人扫射了?是哪个有眼光的杀手盯上你?杀你这样的杂碎能有多少酬金?” 奥斯卡习以为常,只是对尾随而来的希尔德说:“这是诺曼·阿尔伯特,别害怕,他就是喜欢骂人。” “我觉得阿尔伯特警官很亲切。”希尔德说着弯腰去捡地上的文件。 诺曼立刻瞪了他一眼,亲切这个词严重冒犯了他。但希尔德并非调侃,诺曼的暴躁真的让他倍感亲切。 “你说什么?你他妈又是谁?” “我叫卡洛斯·希尔德,我是……” “哦,你就是那个冒充警察的杀手,这混蛋还是把你弄出来了。”诺曼用嫌弃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奥斯卡说,“没能力破案就把还在坐牢的罪犯拉出来帮忙,怎么会有你这样没用的警察。” 他说话真难听,可奥斯卡一点也不生气,反而问:“潘克还没有回来吗?” “你找他干什么?” “他最近在查什么案子?” “他查什么案子和你无关。” “我刚才看到他在酒吧街的调查好像不太顺利。” “那些混蛋一直跟他作对,似乎想让他在这一行里干不下去。” “你到现在还没查出是谁杀了他老婆。” 这句话简直像点燃炸药桶一样,诺曼的脸涨得通红,呼呼喘着粗气,可就在希尔德以为他要打人的时候,他却出人意料地冷静下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奥斯卡,只是闲得无聊来惹毛我?” “潘克好像遇到了大麻烦。” 诺曼和奥斯卡一直是竞争对手,互相攀比着往警察局长的位置爬,但他们都知道对方不是对那个位置感兴趣,只是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知不觉就把其他人都甩在了身后。甚至,有一阵子他们一致认为应该把局长的宝座交给克雷尔,他光彩照人又得人心,是身居高位的最佳人选。 “你知道有人在警局门口朝他开枪吗?” “什么时候?” “不是以前那种戴着卡通面具打碎车窗玻璃、割破轮胎的恶作剧,我有可靠消息证实这件事和职业杀手有关。” “你的可靠消息是哪来的?” “我有自己的线人,反正非常可靠。”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奥斯卡不想让更多人知道克雷尔和职业杀手中介人有联系,在他的内心深处仍然希望这只是艾伦的猜测。 希尔德已经捡起地上的文件,正想整理好还给诺曼时看到了一些内容。 他递出去的手又收回,认真地翻看起来。 诺曼一把夺过文件,粗暴地问:“谁让你随便看的?” “抱歉。”希尔德立刻道歉,但他的问题也同样直截了当,“这是胡安·弗森的档案,阿尔伯特警官,你在调查古柯碱走私案吗?” “胡安·弗森,这个名字为什么有点耳熟?”奥斯卡想了一会儿说,“哦,是那个弗森家族的混蛋。他们可以算是为数不多苟延残喘存活下来的古老家族之一了吧,可笑的是到现在还在靠那些累积了快一百年的犯罪经验干坏事。” 有头脑的大家族早已经转而开始正经的商业活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但弗森家族却依然用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传统在这个国家乃至全世界的古柯碱生意中登峰造极,简直成了行业标杆。 “不是我的案子,我只是帮忙把和弗森家族有关的案件存档整理出来。” “是不是潘克在调查?我听说有个女孩嗑药过量死了,现在街头巷尾流通的毒品几乎都来自弗森家的走私线。” 警方对弗森家族的调查不是一朝一夕,双方早已达成了常态化的默契,没有哪一方能彻底获得胜利,也没有哪一方输得一败涂地。只是现在,这个酒吧女孩意外死亡的案子让警方搜查的重点又重新回到了源头上。 诺曼斜了斜脑袋,看着希尔德问:“你知道胡安·弗森的古柯碱走私案?” “知道一点。” 奥斯卡拦住希尔德,把手伸给他的死对头说:“先给我看案件存档,不然别想在我搭档这里打听消息。” 诺曼不屑地冷笑起来。 “弗森家族是竞争对手。”希尔德说,“邓肯家族还存在的时候,他们是唯一能和罗德尼一争高下的黑道家族。其他势力要不是已经彻底洗白,要不就早已退出了贩卖古柯碱的生意,所以弗森家族在这一行爬到了无人能及的顶峰。” 诺曼对奥斯卡说:“你的搭档比你谦逊随和多了,你应该学学他。” “是吗?我第一次听你夸奖别人。” 希尔德问:“我能看看那些照片吗?” 他指的是用回形针别在一角的几张照片,诺曼大方地把整个文件夹都递过去。 “要是看出什么线索就告诉我,胡安·弗森这家伙非常狡猾,自从继承了家族事业之后几乎没有被抓到过什么明显的犯罪证据。” 几张照片记录的都是同一个人,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目光锐利阴鸷,留着整齐的髭须,脸部轮廓清晰分明却并不英俊,只给人一种残酷刻板的印象。照片上的胡安·弗森目光正对着镜头,眼神流露出一丝玩味的嘲弄。 奥斯卡说:“他肯定知道警方在调查他,也知道警察抓不到他的把柄,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这是潘克和唐恩一起跟踪胡安·弗森时拍到的照片,当时他老婆还没出事,这张照片很重要,拍到了弗森家族的另一个成员。”诺曼指着画面中离胡安很远的行人说,“这家伙涉嫌暗杀一名缉毒警官,他也是胡安的保镖。” “斯特雷奇街不是弗森家族的势力范围。”希尔德问,“潘克警官后来追查到他去干什么吗?” “不知道,你也想不通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为什么会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敌人的地盘上对吧?” “他能大摇大摆的原因至少一半是因为有个杀人如麻的保镖在附近保护他。” 这些杀手和保镖有的甚至曾在精锐部队服过役,受过专业训练——真正的保镖绝不是黑衣墨镜站在车边开门的大块头,很可能只是毫不起眼的路人,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面藏着装满子弹的微型冲锋枪,随时可以扫射整条街的人。如果不是非常明显的利益冲突,即使是敌对的家族势力也不会仅仅因为对方走进某条街闲逛就大开杀戒。 “那天胡安只在街上停留片刻,接了个简短的电话之后就回去了。唐恩认为他本来是要和什么人见面密谈,但是对方中途取消了约会。” “阿尔伯特警官,我能把这些照片拿回去看看吗?下班前就还给你。” “一小时,看完送到我办公室来。”诺曼居然平心静气地对希尔德说话。 “好的。” “你以前在哪个警局?” “第四分局。” “哦,我有个朋友也在第四分局,奥斯卡这混蛋没给你搞个新同事派对吗?” “……没那个必要。”希尔德吞下了后半句话,他并不是新同事。 “这家伙好像很喜欢你。”诺曼走了之后,奥斯卡感慨地说。 “阿尔伯特警官只是关心案子。” “照片有什么问题吗?”奥斯卡从文件夹里挑出刚才那张胡安·弗森的照片看了一会儿。 “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些照片拍得都很清晰,显然不是匆忙之中拍下的。但是,同一个地点的其他照片胡安都在中间,只有这一张,差点他就在镜头之外了。” 奥斯卡很快找到了重点:“你是说拍照片的人为了避开镜头中的某些东西,故意偏移了角度。照片是潘克拍的,他想回避了什么?” “潘克警官有必须拍下这张照片的理由,阿尔伯特警官说是因为拍到那个涉嫌谋杀警察的保镖,那家伙显然很注意自己的行迹,而且很快就要转进小巷。”希尔德把目光扫向照片边缘。 阴天暗淡的光线照射着马路对面的公寓,每一扇窗户都紧闭着,除了恰巧回头注视镜头的胡安和警觉阴沉的保镖之外,只有画面最左侧的半个窗口露出一小片不起眼的白色。 第38章 嫌疑者 “是窗帘?” “不太像。” “潘克到底为什么要避开那扇窗户?”奥斯卡喃喃自语,“他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其实希尔德和奥斯卡一样不情愿相信克雷尔会走上歧途,做出有违警察身份的事,但他不愿相信的原因并非出于了解和信任,而是来自同理心。对希尔德来说,克雷尔的遭遇似曾相识,多么像曾经为了寻找杀害弟弟的凶手而满怀仇恨的自己。如果现有的疑点被证实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这位有璀璨光环环绕的优秀警官也和自己一样,被无奈与恨意拖入了绝境深渊。 为什么人们总是不断重蹈覆辙。 希尔德对克雷尔的怀疑甚至不仅止于靠不光彩的手段找到杀人者后买凶复仇。他从这位明星警官的身上看到太多自己的影子,那些明知凶手的线索却故意隐瞒的线人会不会也成了复仇目标? 无论如何,这对任何一个坚持正义,寻求真相的执法者而言都是极其沉重的打击。 “我想查看所有剃刀杀手案发生时,街区巡逻警车的记录影像。” “你要找什么?那些录影早就有人看过,没找到什么疑点。” “如果嫌犯不是可疑的陌生人,而是执法者本身呢?” “唔……” “缇雅死的时候潘克警官刚好从秘密通道的出口离开,和艾伦造访缇雅之间只有非常短的时间差。其实你也这么想过对吗?剃刀杀手真有这样见缝插针的能耐,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杀人后又不露痕迹地离开吗?我想知道其他蜂人和渡鸟被杀前潘克警官是否也去找过他们。这个神秘的剃刀杀手有没有可能就是……”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说了一句:“抱歉。” “干嘛突然道歉?”奥斯卡问,“因为怀疑我的同事是连环杀手?” “不。” “那是为什么?希尔德,我们相处的日子不算长,可是你好像一直在对我道歉。你和潘克有过节吗?” “没有。” “那是看他不顺眼,还是和那些讨厌他的人一样觉得他的形象太刺眼?” “当然都不是。” “既然如此,从现有的证据来看,他的身上确实有很多值得怀疑推敲的地方,如果因为他是警察就忽略这些疑点,认为他不可能是凶手,那才是应该道歉的错误。”奥斯卡说,“不过在证据确凿前,我不能找其他同事帮忙一起看那些录影,除非告诉他们,我们在找潘克曾经出现在受害者周围的痕迹,这种事很容易被误解,也会让本人察觉。所以能用的人手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有法医判断的死亡时间作参考,范围会小很多。” “我现在就去调取录影存档。” 奥斯卡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很快就拿到了复制影像,叫了份披萨和希尔德一起分头查看。 希尔德选择从异装癖哈里森的案发时间开始,橡树街是剃刀杀手出没次数最多的地点,隆尼和玫瑰格瑞丝都在那里丧命。 他的心中有种奇特的感受,像浮游在夜空中的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每次以为触手可及却又失去了踪影。在“密室”交换情报时,艾伦说过橡树街在另一群人的口中被称为“荆棘街”,街上的人相互认识,即使常有嫖客光顾,但生面孔始终会让人留下印象。 希尔德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有时又陷入沉思,奥斯卡在自己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过来替他倒了杯咖啡,又把冷掉的披萨重新热了一次。 “有什么发现吗?” 希尔德揉了揉眼睛说:“还没有。” “休息一会儿。”奥斯卡把咖啡杯递给他说,“假设潘克是凶手,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察对如何躲避追查比大多数杀手都更有经验,所以找不到明显的痕迹很正常。” 希尔德捧着马克杯,望着眼前的热气说:“可是他去找缇雅的时候却开着自己的车,还把车停在路边。难道是有人故意把疑点引向他、陷害他,让我们的调查也误入歧途?” 奥斯卡坐在对面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希尔德专注思考的模样。 他有多久没和固定的搭档一起讨论案子了,有些人和他合作没几天就不了了之,有些又忙得不可开交,根本不可能在同一件案子上花费太多精力。到头来他还是一个人,唯一和他警阶相等又孤家寡人的竟然只有诺曼·阿尔伯特。每当这个时候,奥斯卡都会想起麦克。麦克当初在警局时,不但人人都喜欢他,他也能同等地喜欢每一个人。奥斯卡忍不住想,让别人喜欢自己倒不算太难,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喜欢每个人。怎么可能?一想到诺曼那张挑衅的臭脸就足够让人火冒三丈了。 “塞缪尔警官。” 奥斯卡回过神来,希尔德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我走神了,你说什么?” “我发现有几辆警车好几次都参与了荆棘街的扫荡,我当警察的时间不长……”希尔德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奥斯卡却示意他说下去。 “你当警察的时间不长,所以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当过巡警,不太清楚对一个街区的某些暗街进行扫荡,驱赶街头妓女和药贩的频率。” “通常来说只有接到线报才会有几辆巡逻车一起去某个街区执行扫荡任务,或是突发案件,有人打了报警电话。” “你不觉得巡警们对这条一眼能看到头的小巷子太关注了吗?”希尔德说,“短短一周内,这辆警车已经去了三次,其中两次还有其他巡警参与。从记录来看,他们确实抓到一些在路边做买卖的女人和混混,可是这点收获根本不值得一次又一次大动干戈。” 奥斯卡心领神会:“找其他警车的出警记录,看看是不是也都去过死者所在的街区。” 这样范围更小了。 警察只有和其他警察一起行动才不会被怀疑,至于那些远离人群、喜欢独居的受害者,对凶手来说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希尔德望着奥斯卡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想,他们费尽心思去证明克雷尔·潘克警官的犯罪嫌疑,到底是不是正确?那些袖手旁观、为邪恶掩盖罪行的死者又算不算真的无辜? 然后他惊慌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又陷入了那种困兽般的正邪交战,随之而来的必定是无止尽的自我厌弃和悔恨。幸好,现在他还能沉浸在案子里,用忙碌的工作来抵消乏味和胡思乱想。 奥斯卡很快拿到了出警记录,回到办公室时,他的情绪有些亢奋激动,神色又显出几分凝重。 希尔德可以猜到他的调查结果。 “橡树街有三次出警,诺厄街两次,洛克街和阿尔克隆市场各一次,都是有线报或报警的非法交易。”奥斯卡说,“这些街区本来就很敏感,对警方而言是犯罪者的巢穴,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不会空手而回。但是因为聚集的混蛋太多,警察也不敢单枪匹马进去冒险。” “四个地点至少有七名死者,剩下的都独居在偏僻处。像胜利街地下室的缇雅,既没有巡警巡逻,周围也没有像样的监控设备。” “我们找到了可以让一个警察隐身进入罪案现场杀人的方法,但仍然没有证据证明潘克是凶手。” “可以调查他在出警记录期间的行踪轨迹吗?” “理论上来说,没有办法从系统里调查他的踪迹,他是重案组的警探,平时外勤调查也不会开警车。” 很可惜,虽然克雷尔开自己的车出门,但是除了被麦克看到的那一次之外,没有其他记录可以作为他出入现场的证据。 “那些参与扫荡的警察呢?”希尔德问,“潘克警官在警界和公众范围里都是个名人,不可能没有人认出他吧。” “看来你是真的没有参与过巡警出警任务,接到报警后优先由最近的警车处理,如果需要支援,其他警察也会加入,一般来说这些聚集起来的巡警之间相互并不熟悉。况且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在应对潜在的犯罪者,因此关注的目标绝不会是身边的同事,而是躲在角落里的可疑分子。”奥斯卡说,“如果他当时穿了警服冲进公寓楼的某个房间,以警察身份要求对方配合的话,无论用什么方式杀人都能轻松完成。” “不过橡树街第二次的杀人案是在警方到场前发生的,麦克他们先发现隆尼和玫瑰格瑞丝的尸体,然后才有警方的扫荡行动。” “现在我们讨论的一切前提,都是假设潘克是凶手,抛开这个前提,凶手假扮成警察在混乱中杀人也并非不可能。橡树街第二次杀人案,凶手的行动方式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事影响了他,让他不再按照惯用的方式杀人,或者说,迫不得已……” “不同的杀人案件之间只发生了一件事,和情报圈有关。” 奥斯卡看着他,希尔德说:“你先说。” “是露比·特罗西失踪了。” “凶杀组从一开始就错了,没有什么专杀妓女的变态杀手,只是针对地下情报圈的复仇。” 希尔德话音刚落,奥斯卡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思绪一下被打断的感觉就像在越来越通畅的跑道上奔跑时,突然被十字路口的车流拦住去路。奥斯卡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来电,屏幕上连名带姓是那个职业杀手亲自看着他输入的“艾伦·斯科特”几个字。 他是真的有恃无恐,觉得自己不会被捕吗? 奥斯卡悻悻地想,难道将来还得和这家伙保持“朋友”关系? “奥斯卡,是我。” “麦克,有什么进展吗?”奥斯卡的心情又好起来。 “我们打听到一个和潘克警官有关的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她叫伊迪丝,以前是个脱衣舞女郎,后来去斯特雷奇大街买了一层公寓独居……” “斯特雷奇大街,真好。”不知道是曾经搭档过的默契还是身为警探的敏锐,奥斯卡伸手向希尔德示意把刚才的照片给他,“我们合作起来还是这么有效率,我和希尔德也有一些新发现,要不要找个地方见面?” “我们打算去找这个外号叫翡翠女王的女人,她和潘克警官有过密切往来。” 奥斯卡看着照片上那一小片白色,越看越觉得是一个女人穿着白色衣袖的手臂。为了避免这个女人暴露在画面中,克雷尔不由自主地在跟踪拍照时移开了镜头。 “只要她和潘克警官有过接触,我们就有办法从她那里打听到情报。” “是吗?情报人员不都应该缝着嘴巴守口如瓶吗?” “总之有人向我保证可以。”麦克对靠在他颈边的艾伦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艾伦就向他的手指吻了一下。 “好吧……”奥斯卡听到敲门声,立刻说,“等一下。” 他先挂断电话,希尔德已经起身去开门。 克雷尔站在门外,向堆积在桌上的照片和文件看了看说:“塞缪尔,诺曼说要给我的资料在你们这里,我现在可以拿走吗?” 第39章 简单试验 “当然可以。” 奥斯卡随手把手机扔给希尔德,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照片,交到克雷尔手中。 “你还在查弗森家族的古柯碱走私案吗?” “这是个长期案子,可以说从我当上警察的第一天就在查,现在已经积累了不少线索,也抓到过罪犯,清除了几条走私线,只是离逮到胡安·弗森本人还差得远。他的保镖杀害了一个卧底探员,导致我们刚发现的联络点转移到了更隐蔽的线路。” “前功尽弃?” “不,只是有一点……” 奥斯卡觉得他应该是想说“令人灰心”,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沮丧”这个词。 “你要这些资料和照片有什么用吗?”克雷尔问。 这个随口问出的问题,在奥斯卡听来却像别有深意。 他一边思索一边看着门上那一小块玻璃窗,上面贴着他的名字——奥斯卡·塞缪尔。 然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问:“潘克,你要不要和我谈谈?” “谈什么?” “不对,我是说,我要和你谈谈。关于你妻子的事。” 克雷尔没有像奥斯卡想象的那种触电似的反应。 在警局里,大家很默契地对此事闭口不谈。这个深受伤害的人究竟有没有走出阴霾,奥斯卡无法从他的外在表现上看出端倪。 “要在这里谈吗?”克雷尔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又抬头看了看一旁的希尔德。 希尔德说:“我出去一会儿。” “不要走。”奥斯卡说,“希尔德是我的搭档,我想知道的事他也可以知道,而且这是我们刚才讨论的话题。” 希尔德以为他会顾及对方的情绪和心理,采取含蓄的、旁敲侧击的方法探寻真相,完全没想到是这么直截了当的谈话。然而,他想了想,又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如果克雷尔真的因为仇恨误入歧途,只有最直接的方式能阻止他继续坠入深渊。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奥斯卡从文件夹里挑出一张照片放在克雷尔面前问。 照片上是灵媒缇雅的尸体。 “这张大概不太好认,这一张,是在她的房间里找到的唯一一张生前照,化了很浓的妆,不过特征还是很明显。” 克雷尔向照片看了一眼,希尔德注意到他的目光犹疑了片刻,大概有一两秒的停顿,最后终于说:“我认识,她是……我的一个线人。” “你知道她被杀了吗?” 这一次克雷尔迟疑的时间更长了,似乎在判断奥斯卡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她死了?” “潘克,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有的秘密可以一生只有自己知道,有的秘密不说出来会让人越来越痛苦。”奥斯卡说,“缇雅被杀的时候,有人看到你从她的秘密出口离开,你去找过她,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听到如此直言不讳的提问,克雷尔的神情却反而放松下来。 “你是不是怀疑我是凶手?”他认真地问,“我有什么理由杀她?她是为数不多的,愿意卖情报给我的人。” 他们都是警察,知道彼此说的每一句话、问出的每一个问题所隐含的意义,克雷尔甚至跳过了缇雅被杀和自己曾经造访过那个地下室之间可能会发生的其他意外,比奥斯卡更直白地说出问题的最终目的。 “我确实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杀人,可现在的情况是没有其他嫌疑人,而且我很担心你目前的状态。” “我的状态?” “没有警察愿意一个人查案,尤其是可能和弗森家族有关的案子,唐恩因为你休假期间临时调去了别的组,但你也可以申请让其他探员过来帮忙。我想知道你一直单独行动的理由,是因为有些程序不合规矩,所以一个人去办更方便?”奥斯卡指了指已经被克雷尔拿在手中的照片问,“除了缇雅之外,你还认识一个叫伊迪丝的女人对吗?” 克雷尔在短暂的沉默中一言不发,片刻后终于忍不住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名字?她发生了什么事?” “别担心,她还没有出现在死亡名单里。”奥斯卡说,“你认识她,她住在斯特雷奇大街的公寓,就是你跟踪胡安·弗森,拍下他那个罪行累累的保镖杀手的那栋公寓。你拍照时她正站在窗边,你既不愿意错过拍到嫌犯的机会,又不想让这个女人的模样出现在警方的档案里,所以才会为了避开她而留下角度这么违和的照片吧。” 这全是他的猜测,说出口时却言辞凿凿。 奥斯卡凝视着克雷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尽管他在这个特殊案件里越来越显出内心深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奥斯卡在他身上却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罪恶气息。 克雷尔始终有一种坦然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特质。 “是的,我不想把她拍下来,因为留在案件存档里的照片会被反复拿出来查看,画面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有人去放大分析。”克雷尔说,“这张照片也不好,还是拍到她了,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警探就能一下子看出问题。” “潘克,不管你隐瞒了什么,我都非常钦佩你。” “因为什么?” “你明明有不想让人知道的隐私,但为了让参与案子的警探能共享现有的线索,还是把照片放进了档案里。” 克雷尔又沉默了片刻。是的,他本想另外再拍一张,对方却警觉地躲进了小巷的转角,可以说那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如果你实在不想告诉我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我也可以谅解,但如果凶手另有其人,她目前就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有可能像缇雅一样被杀害。” 奥斯卡不像诺曼那样对克雷尔深信不疑,或者说,他更相信来自麦克的情报——对于缇雅的死,目前看来克雷尔有非常大的嫌疑,希尔德从出警记录中分析的凶手行动方式也值得注意。 干脆设一个简单的试验怎么样? 奥斯卡对克雷尔说:“我们正要去找这个叫伊迪丝的女人,既然你和她有私交,那事情就更好办了。怎么样?要一起去吗?” 克雷尔沉思着,看上去非常犹豫。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奥斯卡的眼睛。直到这时,奥斯卡才明白自己刚才给了他多么大的压力,那么直白的质疑和列举证据,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距离审问疑犯也仅有一步之遥。但是克雷尔没有表现出愤怒和反感,也没有急于为自己辩白。他是个合格的、优秀的警察,他的反应在奥斯卡看来过于正常了。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克雷尔说,“你说得对,有我在场或许气氛没那么紧张。” “那就好,我来开车。”奥斯卡拿上钥匙,示意希尔德跟着一起来。 克雷尔把照片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临走时,奥斯卡忽然回头问道:“缇雅愿意卖情报给你,是什么情报?” “我可以不告诉你吧?这是我和线人之间的秘密。” “当然,可要是和剃刀杀手案有关的秘密,我还是很想知道。”奥斯卡说,“潘克,你应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把那个杀害你妻子的真凶找出来,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告诉我都还来得及。” 说完他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希尔德紧紧跟上,等他们并肩同行时,奥斯卡轻声问:“给麦克消息了吗?” “我告诉他,我们会和潘克警官一起去见伊迪丝,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 “很好,这次不管杀手是谁,不管他有没有行动,对我们来说都是有利的。” 他希望真的有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剃刀杀手,并且在企图再次杀人前被他抓到。 更好的情况是,麦克他们已经把那个见鬼的杀手按在地上,等他去一边戴手铐一边读警告。 第40章 死神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双美丽的眼睛。 说起来,其实他和她之间有过一些暧昧的情感,只是他认为这种情感依然是纯洁的。 他回想了一下她留在他记忆中的印象,美丽、性感、高傲,还有与外貌不太匹配的智慧。他怎么会这么想呢?大概,他觉得一个人的容貌太过出众就会剥夺一部分努力的动力,因为美丽外表而得到的优待实在太诱人,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享受唾手可得的好处。 不过后来,有一个人打破了这个观点。 这个人此刻正在他设计的牢笼中,即使他自认为万无一失,每次离开也会产生极大的不安。露比·特罗西把美丽和聪明毫无抵触地融合在一起,反而产生了令人畏惧的效果。 那么,“翡翠女王”伊迪丝怎么样? 她是美丽的脱衣舞女郎,又是光彩照人的人间尤物,结交了无数拜倒在她美貌之下的各路人物之后又展现出情报方面无与伦比的才能。 她从不刻意打听消息,总是若无其事地与人聊天,在聆听别人话语时的表现无可挑剔,轻而易举就让人产生倾诉的欲望。她传递情报的方式也很独特,不会明确地把某人信口说起的秘密直截了当地告诉另一个人,反而像深谙人心的心理医师一样暗示、启发,让对方自己找到探听情报的窍门。 所以,理论上来说,她并不是一个情报贩子,只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完美女人。 想到她有可能会死,他的心中有一种刀割般的疼痛。 最近,这种内心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是因为露比对他讲述的那些故事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吗?毫无疑问,露比·特罗西不但是个出色的情报贩子,更是个故事高手,他用那种冷淡的、置身事外的语调讲起自己的经历时,仿佛令人置身于那段血腥历史,产生时光倒流、身临其境的错觉。露比不惜挖开伤口让人一窥究竟,绝不只是临死前的倾诉,而是为了动摇他的意志。一旦他动摇,就会被这条美丽的毒蛇咬中要害。 斯特雷奇大街近在眼前。 他远远地望着那栋熟悉的公寓。 她喜欢睡懒觉,喜欢熬夜,喜欢在下午醒来时站在临街的窗边往下俯视空无一人的街道。有时,他们会互相看到对方。 她知道他来了,就像她知道任何一个来找她幽会的人一样,一点也不稀奇。她的客人有政客、富豪、律师、演员、作家,也有黑道头目和高级警探,那个大毒枭胡安·弗森来的时候,她也一样站在窗边。 所以,他肯定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他要去见她最后一面。 麦克往车窗外望去,看到有个白衣女人站在三楼的窗边。虽然只是远远一瞥,麦克也看出她与众不同引人入胜的特质。 “那就是翡翠女王?” 艾伦向他眺望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她。我见过她,那时她在闪金俱乐部舞场很出名。” “你去看过她表演?” “都是为了委托任务。”艾伦平静地说,“太好了,她还活着,街上也没有人。我已经被那个神出鬼没的剃刀杀手搞得有些紧张了。你要留在下面吗?万一那个凶手在附近,我们可以来个围追堵截。” “我想了想。还是你留下比较好,奥斯卡说要和潘克警官一起来。你们见过面,最好不要让潘克想起伤心的多德·马尔科姆先生。” “好吧,我在这里看着,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你。” “就这样。”麦克和他吻别,把微型通讯器塞进耳朵,推开车门往公寓走去。 白衣女人看见了他,但在他走进公寓前仍然一直站在窗边眺望。 “她还在吗?”麦克问。 “还在。” “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你能看见房间里还有什么人吗?” “一点也看不到。” 麦克快步跨进公寓大门,里面一片寂静。他跑上二楼,接着到了三楼。 艾伦在通讯器中说:“她走开了。” 麦克站在三楼的走廊上,房间已经被改造过,但是仍然保留了原来的房门。他在敲门和破门而入之间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抬起脚,连续两下把门踢开了。 麦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预感,但他们在和剃刀杀手的较量中失败了太多次,每一次失败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的,地下世界的很多人都游走在犯罪边缘,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罪不至死。 踢开门的一瞬间,迎面而来的是敞开的窗户以及一阵花朵般的清香。麦克自然而然地认为这就是那个女人身上的香味,但是房间里没有人,他往另一头望去,一扇通向其他房间的门虚掩着。 “麦克,我看到塞缪尔警官的车了,他来得真快。” 奥斯卡把车停在公寓楼下,克雷尔先下车,抬头仰望三楼的窗户。 他每次来都会先和她打招呼,以免和她的其他客人碰个正着。今天他和奥斯卡来得很突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做好待客的准备。无论如何,他都设想过有这样一天,他和她的秘密终究会公开在他人面前,他可以说她是线人,也可以说是与众不同的异性朋友。想到这里,他又有一丝负疚和罪恶感。尽管对死去的妻子来说,他从没有过逾越婚姻之外的行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难道从来没有过丝毫动摇吗?哪怕只在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一片窗边的衣角,一些花香的气味,甚至只是翡翠这个词的象征意义,他都不能坦然地面对自己。 他对妻子是毫无保留的爱和责任,对这个女人却是如画一般的欣赏和保护。 克雷尔仰望那个窗户时心头涌起的万千思绪被一声破门而入的巨响驱散了,他愣了一下,立刻冲向公寓大门。 “潘克!”奥斯卡在身后叫他,来不及锁车门就把钥匙丢给希尔德,跟着闯了进去。 克雷尔飞奔上楼,目光扫向走廊上的房门,在尽头处的一个房间看到了晃动的人影。 “伊迪丝。”他大声叫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回应他。虽然她很少大惊小怪,但遇到危险时人的反应多少会与平常有些不同,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跪在地上的人影回头无奈的一瞥。 克雷尔猛扑过去,来到对方面前时,看到的却是伊迪丝满身是血、目光涣散的样子。 麦克没有躲避克雷尔挥来的的一拳,双手仍然按在伊迪丝被割破的喉咙上。奥斯卡从背后抱住克雷尔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声要求他冷静下来。 “潘克,他不是凶手。” 希尔德越过两人,赶到麦克身旁。他紧皱着眉,忍受住阵阵血腥味,拨打急救电话挽救这个女人的生命。 太晚了,血流得这么快,即使最猛烈的喷溅已经过去之后也依然把面前施救的人染得浑身湿透。克雷尔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奥斯卡轻轻放开他,他开始往前爬,抓起伊迪丝因为痛苦而攥紧的右手,粘稠的血把他的双手也染红了。 一种巨大的悲伤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以为自己会流泪的,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毕竟他看到妻子的尸体时也没有眼泪。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真正的悲伤会被麻木替换,让人不知所措,无法发声,在沉默中撕心裂肺地忍受悲痛。 接着,他吐了。 希尔德感同身受地退到一边,他也无法忍受这种场面,四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生命彻底消失不过是几十秒之间的事。 “凶手呢?” 奥斯卡终于打破了这难耐的沉默。 窗户是开着的,麦克并不认为凶手有可能从窗口逃跑,因为在他发现被鲜血浸染的伊迪丝时,立刻用通讯器告诉了艾伦。艾伦的回答是,没有人从公寓离开。 凶手真的是个隐形人吗? 麦克往连通着另一个房间的门望去。 奥斯卡说:“希尔德,通知警方包围这栋公寓。潘克,你跟我来。” 他没有给克雷尔更多平复情绪的时间,这次不能抓住凶手,就只能用惨败来形容警方的处境。他和潘克从走廊的方向搜查楼上和楼下,麦克和希尔德分头搜索三层的每个角落。 公寓里还有其他住客,奥斯卡用警徽和手枪告诉他们公寓里藏着危险的杀人犯,要求他们配合行动。 艾伦始终在楼下观察公寓周围的情况,没有人从门口和窗户出来,但是他无法判断这栋公寓是否也像缇雅的地下室那样设置了秘密出口。于是他开着车在街区附近转了一圈,直到警车把公寓团团围住,没有任何异常。 警笛响彻街区,天空阴沉灰暗,宛如死神的丧袍。 第41章 隐形者 这个人大约四十来岁,骨瘦如柴,穿一件灰扑扑的外套,袖子和衣角沾染着可疑的污垢。他说自己叫莱纳,但是没有人认识他。巡警把戴上手铐的他送进警车,罪名是盗窃和非法藏毒,除此之外,在斯特雷奇大街的公寓中再没有找到第二个可疑分子。 警车到场前,奥斯卡就让麦克先离开了,毕竟他们曾经共事过,麦克的失踪虽然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淡化,可也难免会有几个以前相识的巡警认出他。奥斯卡明白,麦克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让他陷入无法回避的难题呢? 处理完现场,克雷尔坐在公寓外的阶梯上,曲着腿弓着身体,那是一种抵抗悲伤的姿态。奥斯卡发现他在发抖,于是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膀。 克雷尔猛地抬起头,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似的望着他。奥斯卡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立刻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克雷尔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自己沾血的双手,“我只是没有办法接受。” “为什么?这不是你第一次看到受害者死在眼前吧。” “你觉得我应该习惯吗?”克雷尔沉默了很久说,“那天我回到家的时候,贝希已经死了,身体僵硬,一只手还靠在茶几上,手指离她的手机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一直都很庆幸,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断气,要是我看到了……” 他恐怕会崩溃,对于结果来说,无法挽回的过程才是毁灭性的伤害。 幸好…… 奥斯卡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事件发生时,他表现出了令人钦佩的冷静。事过境迁,现在的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庆幸”这个词呢? “潘克,她不只是你的线人对吧?”奥斯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毫无感情,因为在这件事上任何宽慰的话都是苍白的,而在剃刀杀手的案子里,却有一股刺骨的寒气,强迫身为警察的他和克雷尔冷静下来面对对手。 “嗯。”克雷尔用一个鼻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奥斯卡点点头:“最近你见过她?” “见过。”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和缇雅,以及这个伊迪丝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是说,你从她们那里得到了什么情报?” “当然是,杀害贝希的凶手的情报。” “我也刚打听到一些线索,要不要交换一下。” 以奥斯卡的经验判断,克雷尔并没有隐藏自己的真实反应,没有激动地问凶手是谁。艾伦和麦克的推测是正确的,他早就知道谁是凶手了。 “那个人叫杰米·卡尔,我得到的情报是这样。”奥斯卡问,“你呢?” “是。”克雷尔的回答越来越简短。 “你想过怎么办吗?把这个消息告诉诺曼,让他去发布通缉令找凶手?” “证据呢?”克雷尔反问,“我得到这个情报前,消息早就已经在那些混蛋之间流传开了,诺曼和凶杀组的人去调查的时候,他们却全都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他终于说了,这么久以来心中郁积的愤怒和无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为什么没有证据?”奥斯卡说,“一个小混混,难道天赋异禀有着不留任何痕迹的完美杀人方法吗?那些沿途的监视器怎么会全都没有留下他的踪迹?黑街暗巷的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对待你的遭遇固然可恶,但从这个案子里消失的那个清理现场、扫除痕迹,事后又禁止情报流传的人究竟是谁?你说过缇雅是为数不多的愿意给你提供消息的人,伊迪丝和你的交情也不只是线人关系,她们有没有告诉过你除了杰米·卡尔之外的线索?” 克雷尔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奥斯卡在这一刻的表现是目光严厉、咄咄逼人。 “不管藏在背后的人是不是剃刀杀手,对我来说抓到他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所以很抱歉,如果探查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对你产生伤害,你憎恨我也没有关系。 “我不会憎恨你,因为我们本来就被训练成为了追求真相而必须冷酷。”克雷尔说,“但是你真的做到冷酷了吗?面对你不能割舍的同僚之情时,你有没有网开一面的私心?” 他还是留意到了麦克。 奥斯卡只得承认:“我确实有网开一面的私心。” “所以每个人都是这样,面对自己关系亲近的人和点头之交的同事绝不可能一视同仁。” “没错,这就是人。对亲近的人会宽容一点,可是宽容不是无限的。” “它的边界又在哪里?是杀人吗?” 这个问题尖锐得像一根针,明明那么细小,却让人无法逃避。 奥斯卡并没有天真到真的以为麦克和职业杀手、情报贩子只是在一起友爱而平凡地生活,他听到他们谈论委托人、酬金还有任务的事。麦克从他的搭档变成了杀手的同伙,无论如何终究是心中的芒刺。 就算是私心吧。 他想,如果有一天不得不站在不同的立场面对彼此,他也必须冷酷起来。 “你没有办法回答。”克雷尔说,“我也没有办法,想要绕过这个问题谈正义,好像总有那么点忸怩对吧?不过没关系,我不会逼你回答,因为我不想知道答案。” 奥斯卡从他的神情和目光中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即使克雷尔仍然还会为了逝去的生命痛苦,为了追查罪犯竭尽全力,也不妨碍他坚定地走向歧途。 “那天早上我照常去警局上班,前一天,唐恩和我终于找到了胡安·弗森的手下暗杀柯姆·乔伊斯的线索。” “乔伊斯就是那个跟踪胡安的缉毒组警察?” “嗯,唐恩和我打算对那条线索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于是忙到深夜才回家。” 家原本应该给他带来片刻宁静和温馨,那时却已被干涸的血装饰成了地狱。 “贝希死得很痛苦,她有一口漂亮的牙齿,被凶手用锤子打碎了,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有一只成了血洞。”克雷尔越是冷静地形容当时的场景,越令奥斯卡感到陌生,“从厨房到起居室的路上全是血,可是你知道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他想的是保护现场。 这就是他说的,他们被训练成为了追求真相而必须冷酷。 “我想到很快就能抓到凶手,这么多血,一定留下了脚印和指纹,这么混乱的现场,一定有生物痕迹残留下来。我想了很多,贝希的模样在我无法控制地思考凶手时慢慢淡化了。”克雷尔侧着头,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以为能抓到凶手的,我发誓要不惜一切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结果如何,奥斯卡已经知道了,他不了解的是过程。 “诺曼的情绪比我还激动,可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不出三天就能破案的情况下,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怪事。”克雷尔说,“本该正常运作的路边监控突然出了错,记录影像缺失,现场提取到嫌犯的指纹和DNA,警方的档案库中却查找不到结果。” “这样手段残忍的凶手,怎么会没有犯罪记录,诺曼没说什么吗?” “他连续好几天没有回家,我很感谢他,他尽力了。”克雷尔说,“诺曼是个硬派的人 ,不喜欢用迂回的方式办案,也不喜欢用不正当的方法找线索。可是遇到这样的怪事,他还是选择了自己最讨厌的方式,让凶杀组的警探都尽自己所能去收集线索、打听消息。” 然而这个纷纷扰扰、嘈嘈杂杂的世界忽然成了一部没有台词的默片,不管警察如何四处奔走,向认识的线人打探,结果都是石沉大海,一无所获。 “凶手好像凭空消失了,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明确证据和线索出现在警方的视线中。” “他是怎么做到的?”奥斯卡不像在提问,而是自言自语地说,“光凭一个街头混混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进入街区监控和警方档案库里删除资料,难道是我们自己人里出了问题吗?” 就像警方会安排卧底去黑道家族暗中调查一样,警局里也永远不缺被巨大利益诱惑而堕落腐败的警察。 “看来有必要去查一查那些背后动手脚的家伙。” 这么显而易见的漏洞,任何一个有经验的警察都能看出破绽,但是一旦事情涉及到警方内部,身边的同事都有避不开的嫌疑,调查方式也不能再那么公开了。 “案情一下就陷入泥沼,而我不能亲自参与调查。诺曼的目光越来越沉重,情绪从愤怒到暴躁,现在每次和我相遇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羞愧。”克雷尔说,“可我知道,这不关他的事。塞缪尔,其实我们都明白,有时查案遇到的阻力来自哪里,负疚感是会累积的,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件小事彻底崩溃。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我决定用自己的办法去寻找真相。” “自己的办法是指什么?” “一开始我和诺曼他们一样四处碰壁,甚至情况比他们还要糟糕。因为贝希的死和毫无进展的调查,在那些情报贩子的眼里,警方成了一个可以肆意嘲笑的对象,而我越主动地深入他们,就让这个受嘲笑的对象更具体。” 在街头巷尾受到的侮辱和伤害,反而使他的内心更加坚硬冰冷,渐渐化为了复仇的武器。 “那时,只有一个人对我伸出了援手。” 当他独自在酒吧里为白天受挫的调查买醉时,伊迪丝来到他身旁,点了一杯和她的眼睛一样青翠透彻的绿薄荷金酒。 ——潘克警官,你看起来很憔悴,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第42章 圣洁的爱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面花园的大树上一片乌鸦腾空而起,扇动翅膀飞向了远处。 这些性格凶悍的灰黑色鸟类遍布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在街头巷尾、小路深处、垃圾堆旁和流浪动物们争抢食物,给冰冷的城市带来噩耗般的嘶叫和哀鸣。 奥斯卡注视着陷入回忆的克雷尔——他的双手上是干涸的血,因为体温的缘故还没有完全凝结,显出一种粘稠的模样。 “我们不是初识,很久之前就因为一些案件的接触了解了彼此。”克雷尔说,“我从她那里买情报,给她相应的报酬,她总是若无其事地把听到的传闻像讲故事一样说给我听。很快我就发现她并不缺钱,不是为了赚钱才干这一行。她说她也不是为钱去当脱衣舞女郎,只是喜欢从舞台上往下看别人的丑态。”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但是很美。只要她愿意,随便当谁的情妇都能卷走一笔终生用之不尽的财富。人人都以为她靠出卖身体为生,她却在舞台上醉心于当一个人类观察者。 “你们……” 奥斯卡欲言又止,克雷尔却毫不避讳地回答:“我们即使有超越朋友的感情,也仅止于精神上,我欣赏她,不算是爱。” “她对你呢?” “我不知道。她说要实现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什么,她怎么会知道。”克雷尔说,“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好像比我了解她更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要了解。” 奥斯卡把手放在腮边托着下巴。说实话,他并不在意克雷尔和这个女人之间的感情,即使他们有些暧昧关系也不影响他对克雷尔本人的看法。妻子的死是他最大的痛苦之源,伊迪丝的死却是另一种伤害。当一个人知道身边的人都因为自己而死时,那种沉重的负罪感和悲痛是致命的。 “你也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吗?”奥斯卡侧着头问。 “我的愿望不是长期的,总是不断变化,有时是想抓住某个杀人凶手,有时是破获一个大案。要是把愿望设得太久远,就会失去完成的动力,现在我的愿望是找到杀害贝希的凶手。” “你说只有伊迪丝一个人对你伸出援手,不是还有缇雅吗?” “缇雅想要钱,可如果没有伊迪丝第一个打破情报的禁锢,多少钱她也不会当出头鸟。伊迪丝给了她一个信号,让她以为控制情报圈的幕后势力已经松动。她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所以迫不及待地当了第二个线人。” “很显然,幕后势力并没有松动,缇雅和伊迪丝都死了。” “伊迪丝告诉我,警方之所以会在这个案子上碰壁,是因为有人动用自己的力量阻止了情报流转,他的势力虽然不是最强大,但在操控这个孤立事件中却绰绰有余。消息灵通的人很快就明白应该对这件事保持沉默,每天可以买卖的情报数不胜数,没必要为了一个人的事冒风险。” “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个幕后操控的人是谁?” 奥斯卡的心中还是有些期待,希望那个叫伊迪丝的女人在被杀之前已经将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克雷尔,可是这种想法又过于乐观。 “她没有明确说是谁,这不是她的风格,但她确实给了我暗示。”克雷尔说,“我和唐恩一直在追踪弗森家族的古柯碱交易,以及他的保镖暗杀警察的案子。在整个追踪过程中,我们都受到过威胁和恐吓。伊迪丝不说那个名字,是她最后自保的方式,暗示就已经足够了。她说贝希的死固然是个孤案,是因为某个丧心病狂的瘾君子一时兴起找了个无辜女人泄愤,但后续发展却完全出于某人的操纵,为了报复我把枪口瞄准他犯罪生涯的命脉要害。” “她是指胡安·弗森?”奥斯卡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是弗森家族,的确有能力让情报圈的人为之沉默。只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秘密存在于两人以上的范围,就总有泄露的一天。 胡安·弗森的疯狂和极端不亚于真正的杀人凶手,最可怕的是那些恶名在外的人因为时代变迁逐渐失去人们的畏惧,却依然抱着过去那套横行无忌的暴力方法在暗杀、掠夺和毁灭。 奥斯卡问:“伊迪丝给你这样的暗示,真的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吗?你和她密切往来的事,没准已经让胡安得到了风声。” 克雷尔摇了摇头:“她从来不告诉我其他访客的事,但我知道胡安去找过她。” 奥斯卡想起那张照片,胡安只带了一个保镖走进敌对家族的地盘这件事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但是不可否认,这个女人独特的魅力和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强烈地吸引着异性,更何况像胡安·弗森这样不可一世的黑道头目,总是很难把女人的能力放在眼中。 “伊迪丝也是胡安的情妇,所以这个毒枭头子其实早知道她和你有联系,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也同时在给对方提供情报呢?”奥斯卡的意思是,伊迪丝从克雷尔那里旁敲侧击到警方调查古柯碱走私案的细节,转而又告诉胡安·弗森,在情场上当一个双面间谍。 “我没有和她聊过警方查案的事。”克雷尔停顿片刻,“除了贝希的案子。” 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奇异而诡谲,但又在某个古怪的支点上保持住了微妙的平衡。也许犯罪者、情报员和警察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如履薄冰,时刻处于千钧一发的状态。 “我最后一次去见伊迪丝,她告诉我……”克雷尔说到这里,目光难掩痛苦和伤感。奥斯卡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远不止他自己说的欣赏,可又确实不像爱情,他的痛苦来自于一个亲密的人死在眼前的震撼。可以说,伊迪丝临死的场面填补了克雷尔对妻子挣扎求生到发现尸体之间的那段空白,使他对贝希的身亡有了更多具体的回想。 “告诉你什么?” “她之所以会毫无保留地给我提供情报,当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是因为她生病了,对那些足以威胁到她生活的人已经没什么好怕的。” “绝症?”这是奥斯卡从没有考虑过的可能,“你没有看出她得了重病吗?” “我们很少见面,尤其是在贝希死后,为了避免为她带来麻烦,我们通过电话和网络联系。” “她看起来……我是说不像身患绝症的样子。” “她告诉我,医生说已经没救了,癌细胞转移得很快,她会死得很难看。” “哪个医生会这么说话?” “大概是她从自己的病例和医生的表情上解读出来的,她一直都很会察言观色。” “所以她无所谓,无论胡安还是其他人想对付她,都无所谓了对吧?”奥斯卡说,“一开始她只想替你找出杀害贝希的凶手,在她得知自己没多久好活之后就打算帮你抓到弗森家族的确凿证据,让你彻彻底底报了这个仇。” 面对死亡,金钱和权力都不重要,反而精神上圣洁的爱变得十分可贵。这个看尽了舞台之下众生丑态的女人,在生命即将腐朽之际,决定帮助自己认同的人完成心愿。奥斯卡能够理解她的想法,尤其是在胡安利用杰米·卡尔杀死贝希的事件控制情报贩子,让克雷尔乃至整个警方都陷入难堪和悲愤之后,她有能力让这巨大的悲剧得以释放,无疑是一种牺牲自己,成就未来的伟大壮举。 这种献祭式的牺牲和救赎,最后果然以血淋淋的尸体作为终结。 奥斯卡问:“胡安的那个秘密保镖,同时也是职业杀手的人,叫什么名字?” “比尔博姆,姓什么不知道。伊迪丝说他有一个绰号叫方糖。” “和他本人的形象差很多。” 想起照片上那个阴鸷凶狠的路人,奥斯卡实在很难把一个残忍的杀手和糖这样甜蜜的东西联系起来。但是这个绰号方糖、名叫比尔博姆的男人和剃刀杀手的形象却不谋而合。奥斯卡怀疑过克雷尔为了复仇化身为连环杀手,利用巡警扫荡街区的方式隐藏自己,可如果弗森家族的人在警局有个能够进入档案库删除嫌犯资料的卧底的话,双方勾结起来调动巡警充当掩人耳目的工具似乎也很合理。 奥斯卡想得入神,过了好久,勘察组的爱德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们已经结束了,奥斯卡,尸体要送去解剖。” “好吧,有什么发现吗?” “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找到凶器,受害者看来人缘很好,房间里到处是各种不同人的脚印和痕迹,她要是开餐馆和旅店的话就合理了,可是一个独居女人……” 爱德也是警察,没有证据之前不下定论,不过人们总是难免从自己的经验和印象去判断,从现场来看认为伊迪丝是个高级妓女并不为过,而且与之前剃刀杀手受害者的条件也不谋而合。 奥斯卡深吸了口气,对克雷尔说:“走吧,我们得回去处理这个案子。” 第43章 巨兽 艾伦把车开得飞快。 他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驾轻就熟地避开巡警巡逻的区域。 麦克问:“你在生气吗?” “没有。”艾伦说,“真的。” 麦克已经把公寓里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他,艾伦也确认除了警车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出入。 按理说,伊迪丝在麦克、克雷尔、奥斯卡和希尔德四个人的注视下死于剃刀杀手之手,是又一次对决的惨败,可艾伦却没有前几次那样的气愤和失落。 “潘克警官有什么反应?” “很震惊,他是个经验丰富、见过很多血腥凶杀场面的警察,但是看到伊迪丝的尸体时却吐了。” “是吗?是因为熟人的原因吗?” 艾伦也见过很多尸体,有些还是自己造成的,尤其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那把沉重的锤子和握把上粘稠的血让他记忆犹新。可即使是那一次,他也没有过多的震撼,有的只是冷酷的心和从容不迫的姿态,也许是他对那个家伙了解太多,知道他累累的罪行,因此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替人复仇的快感。但是后来,在完成了越来越多的委托任务之后,他对“替人复仇”的态度改变了。他一直怀疑是露比有意无意地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杀人产生的正义感”很危险,露比要求他只把这件事当做工作来做。工作没有喜好,只有能不能完成的分别。艾伦偶尔也会想,是不是露比自己承担并且消化了“杀人的正义”这个责任——他总是说,我们的宗旨是为人们解除烦恼。 所以,真正令人作呕的从来不是陌生人的尸体,而是熟悉的人刚刚失去的生命。克雷尔的反应是自然的,如果他无动于衷,反而令人生疑。 “潘克警官洗脱了嫌疑吗?”艾伦问,“如果剃刀是独行杀手,潘克既没有离开你们的视线,也没有单独杀人的时间。还是说,他像施乐会杀手一样,有个能代替他行动的搭档?” 说实话,有希尔德和罗德尼这样的前车之鉴,艾伦很容易去思考剃刀杀手并非独立行动的可能。 “你还是认为他有嫌疑。” “我没有亲眼看到他面对尸体的反应,他是否是个演技高手我很难判断。” “我觉得他的反应不是装的,但也并不能以此来断定他没有嫌疑,如果剃刀杀手真有一个搭档的话……” “你记不记得那个杀掉钉子费吉的枪手,从马路对面的某个角落一枪就要了费吉的小命,还有在警局门外对潘克开枪的人。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很疑惑,但在今天之前,这个疑惑还不算太重要。”艾伦说,“我总觉得,那个胆敢在警局外开枪的家伙,真正的目标并不是潘克,他瞄准的目标介于我和潘克之间,甚至可以说更偏向于我的方向。” “你是说,他想杀的人是你?” “或者说是白猎鹰,是包括露比在内的我们。他的风格和剃刀杀手完全不同,没有明显特征,和一个随时能通过渡鸟找到的杀手一样,趁人不备完成任务换取酬金。” “职业杀手会互相残杀吗?”麦克问,“有没有一条规定不准对同行出手?” “当然没有,职业杀手也是人,也会有私怨。” “我们好像没什么仇敌。”麦克不太确定,至少在他加入之后没有,露比的善后能力有目共睹,这一点连艾伦都挑不出毛病。 “确实没有,因为找麻烦的人都死光了。”艾伦说,“上一次想杀我们的人还是罗德尼·邓肯,这一次是谁?” 他把车停在十字路口等待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车窗。 艾伦透过玻璃看到是个比阿利克稍微年长一些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有的孩子这个年纪外表就和成年人差不多了,但他还有些故作成熟的稚嫩,鼻尖上留着一片小小的雀斑。艾伦见过他,他的绰号叫“锯片”,是和阿利克一起玩滑板的小子。尽管如此,艾伦还是习惯地把手伸向车座旁的夹缝,他觉得有点好笑,如果窗外是个警察反而能让人放松警惕。 他放下车窗,男孩把双手按在窗框上,这是个非常熟练的动作,在向比自己危险的对象示好时,先表现出自己没有敌意的样子。 “斯科特先生。”他说,“黑暗之王有消息带给你。” 艾伦沉默片刻,转头悄声对麦克说:“他真的要用这个绰号接管鲁伯特家族吗?” “就算是,你的小猎鹰也不会输给他。” “我所有的小情趣你都知道了!”艾伦把头转回去,面对着少年换了张冷酷严肃的脸问,“黑暗之王有什么消息给我?” “他说彩色毛虫糖果店在发软糖。” “什么?是罗拉的仓库吗?” “对,因为有露比说好的糖果没到仓库,所以罗拉就按约定开始发放存在仓库里的软糖。” 艾伦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什么颜色的软糖?” “白色,等白色发完才会发其他颜色的糖果。”男孩说,“所有的街头情报员都可以去领,我也有。” “难道阿利克自己也领了吗?” “是他叫我们去的,斯科特先生,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可以尽管找我们。” 艾伦听到后面有人在按喇叭,不耐烦地提醒他可以通行了。 “上车来说。” 男孩拉开车门钻进去,趴在两人的座椅靠背上。 艾伦说:“有一个杀手,就是杀了钉子费吉的那一个,你知道吧?” “知道。” “我希望你们能在认识的人那里打听出他是谁,我有那天他开枪杀人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如果当时有人在附近,现在又能回忆起来的话,就立刻告诉我。”艾伦说,“另外还有一个,第二天上午在警局门口开枪。” 他和麦克一起把精确的时间地点告诉了这个街头男孩。 “好的,我马上去问,不过有了消息可能会是别人来告诉你们。” 他在下一个路口就下车了,麦克看着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若无其事闲逛的模样,就和普通孩子一样,没有人能看出他混迹于情报贩子、职业杀手和黑道家族之间,充当了“信号”的角色。 “必须马上找到露比!”艾伦说,“不能再等了!” 麦克知道那个年轻的街头情报员所说的“彩色毛虫糖果店”是什么地方,一个看起来非常正规的私人仓库,有个无所事事的管理员看管。不过仓库既不卖糖果,也没有什么彩色毛虫标记,只有负责跑腿的家伙和某些值得信赖的委托人了解内情。 那个几乎从不打开的仓库存放的是暂时“无法解释来源”的现金,露比除了把一些资金通过枪店和秘密账户转为合法收入之外,剩下的钱就保存在仓库里。 麦克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非常惊讶,他很清楚露比从每个委托任务中收取的报酬是多少,即使大部分都转成了正当资金,留在仓库里的钱也多得惊人。麦克还见过管理员罗拉,是个四十多岁的流浪汉,穿得很土气,长相也很苍老,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如果有人拿枪指着他,要求他打开仓库,恐怕他毫无反抗之力。可即使如此,露比仍然放心地把仓库管理权交给他,每当需要那些蜂人、渡鸟、街头情报员打听消息的时候,就可以从那里支取报酬。 “现在发的是我的钱!”艾伦说,“他为什么这么坏,用我的钱来救他自己的命。” “大概他知道只有花你的钱,你才会卖力地去找他。” “得在他花光我的钱之前把他找回来。” 艾伦的语气十分严肃,目光却放松了。与其说他在意自己的钱以这种方式流失,倒不如说因为钱花在了正确的地方,让他们在绝境中又看到一线希望。 用钱解决当然是最轻松的方法,可如果没有“糖果店”和那些“领糖果”的人,光靠钱调动的人手绝不会这么多,甚至在没有人传消息的情况下,要找跑腿的人也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即使露比不在,他的情报网也没有因此瘫痪。相反,这个巨大而复杂的情报网络如同一个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开始缓慢地、毫不迟疑地自己行动起来。 第44章 糖果店的规则 今天他来得很晚。 露比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喝一口水,有一段时间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直到他听见久违的摄像机镜头转动的声音——看来还没有到极限,他的听觉还是异常灵敏,反应依旧快速,他像浮出水面的潜水者一样用力吸气。 离死还远得很,对于这一点露比很有信心。 他微微开口正想说话,对面却传来一声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音。 “对不起。” “什么事?” 露比嗓音和第一天相比轻微了很多,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传到对方耳中。 “我可能犯了一个错。” “是吗?还能弥补吗?”露比温和地问,好像真心诚意地关心他目前的状况。 在接下去的沉默中,屏幕那边的他一言不发,仿佛已经不在了。 露比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他想要的是和对方比一比,谁先走到尽头,谁先濒临崩溃丧失斗志,谁又先投入死亡的怀抱。诚然,他和对方所处的局面有着悬殊的差别,可以说他被关在这个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胜算,但是情况也远远没有到绝望的地步。甚至,露比从对方越来越多地袒露自己的情绪之间,发现了很多有趣的细节。 最明显的就是,他的计划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故,或者说是巨大的阻碍也不为过。至于这种阻碍来自哪里,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沉默中的对手说:“我低估了你的能力。” 露比不易察觉地微笑:“是吗?你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困在这里,随时随地能置我于死地,不管怎么折磨我都任由你的心情决定,而我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到底哪一点让你觉得低估了我呢?” “我本来以为把你关在这里,你的能力就无处发挥,但是显然我错了。” “你开始说自己的事了。”露比提醒他,“不要这样,你应该保持之前的谨慎,不要让我去猜你离开时发生了什么。” “你害怕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说害怕,你好像不会相信,但我说不害怕,又过于挑衅。”露比说,“其实我应该在你面前示弱,表现得更柔弱一点对吧?需要我哭着求饶吗?” 这比挑衅还要令人恼火,但是对面的他反而平静地回答:“不用,我觉得你和我的处境是平等的,我们都把对手陷于一个坚固的牢笼里了。” 他说:“这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低估对手,自以为计划完美无缺,实际上漏洞百出。” “说实话,我还是有一点害怕。”露比说,“你开始向我透露更多的心思,让我忍不住想,是不是下一秒钟你就要打开牢门进来把我砍成肉块,那样即使我在外面的世界赢了,也不是完全的胜利。” “你还想要完全的胜利?” “对我来说,不完全的胜利就是失败。”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这样你就彻底失败了。” “你会吗?”露比忽然说,“我总觉得你不是个会胡乱杀人的人,否则早就已经动手了。你之所以把我关在这里又不主动杀我,也许是还在等待吧。” 他在等待什么,耐人寻味。 今天他伪装自己,从容地离开了翡翠女王的家。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因此对杀人无数的职业杀手产生了更多好奇和疑惑。 他们是真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夺走别人的生命吗?还是因为被杀的对象本身恶贯满盈、罪案累累,所以才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当做黑暗的公正、正义的使者呢? 他难掩心中的烦闷,露比本人和他讲述的那些故事带来了无形的、巨大的压力,让他忽然间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你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他感到自己打字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但屏幕上的文字没有情绪,也不会因为他内心的动荡而经由机器语音朗读传递出去,“我知道白猎鹰的委托目标一直是黑道头目、腐败官员、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等等,其他职业杀手或许没有这么多规则,你替他们挑选任务,是为了避免他们产生心理上的罪恶感吗?” “什么?”这一次露比是真的笑了,“没那回事,我没有替他们挑选任务,只不过杀黑道头目、腐败官员和穷凶极恶的杀人犯的酬金比较高,谁会花大价钱找职业杀手去杀一个老好人呢?那样的目标对心怀恶意的人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啊,自己动手或者找个小混混代劳不好吗?” 他笑得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嘴角干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我想起被你带来这里之前,刚接到个很不错的买卖,一个警察委托我们去杀一个混混,原因是那个混混杀了他的妻子。是不是很好笑?他是个警察,甚至还是个有能力、人缘好、职位又高的高级警探,将来很有希望可以爬到局长的位子。可是他的妻子被人打死在家里,他却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职业杀手帮忙。” 说完,露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问:“不好笑吗?” “哈哈。”他在屏幕上打了两个笑声,却没有笑。 “像这样的委托,得到的酬金是非常丰厚的,因为仇恨会缩小人们的视野,让他们只关注复仇这一件事。” “这次,你得到多少钱?” “我还没来得及把任务交给杀手,所以委托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露比说,“不过报酬通常是预支的。” “你们会因为完不成委托退钱吗?” “不会,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完不成的委托。” “从来没有?” “没有,而且委托人也都对我们很满意。” “如果在接受委托之后,委托目标已经死于他人之手呢?” “这种事倒是发生过,不过在接手之前我就告诉过委托人,无论目标死于什么原因,钱都是不退的,最多收不到尾款。很合理对不对?双方都按照约定就不会产生不满。”露比以一种非常令人信服的姿态说,“所以,如果有一天你也想委托我们杀什么人的话,一定要按规矩办事,支付定金、等待结果。我们的宗旨一向是为人们解除烦恼。” 他竟然还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的职业杀手做起了推销。 “要是有人没按照规矩办事会怎么样?” “哦,那就很麻烦。”露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以为露比会思考为什么自己没有立刻被杀,或者绑架他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可是露比想了一会儿却说:“我一直在想最后的那个委托,你提醒了我,我还没确认有没有收到定金。你知道的吧,对职业杀手来说赚钱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这些钱变得正当,所以有时我们会用支票、转账的方式收钱,有时却需要现金。我有好几个仓库用来存放现成的钱……别误会,我不是想用钱贿赂你让你放了我。我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有更高的目标。” 屏幕前的人回避了这个话题,说道:“作为一个贩卖情报、从事军火交易和职业暗杀的人,有几个秘密存放资金的仓库并不让人意外。” “可是这个世界乱糟糟的,到处都没有好人,一个摆满钞票的仓库难免会有人打鬼主意。”露比说。 他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呢?他让那些会打鬼主意的人也加入到这个系统,让他们成为这个系统的一部分。虽然露比从没有像一个公司那样去经营自己的情报圈,却在潜移默化之间让每一个通过直接或间接方式为他传递消息的人自然而然地变成特罗西的“员工”。只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能领到“糖果”,渐渐地,他们就开始自觉维护起这个系统。 露比毫无保留地、源源不断地吐露自己的情报内幕,那种如同宗教信条一样对众生平等敞开的姿态令聆听者越来越不安。 安格斯是以复杂庞大的家族力量来运行他的情报系统,鲁伯特家族的势力渗透到城市的每个角落,无所不达,所以才能互为辅助让城市的地下世界为他们所有。理论上来说,露比要在父辈的阴影之下完成新体系的迭代比安格斯当初在动荡年代里崛起更困难。 毫无疑问,他做到了。 这个新体系是不可思议的,没有具体规范,只有约定成俗的规则,全靠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口耳相传。他甚至不去规范他们,事实证明,情报圈里的关系更直白更敏锐,如果有人想不劳而获,只要一次,就会很快被排除在外。一旦没有人把消息传给他,他就不再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了。 “以前我只是认为你消息灵通、胜人一筹。”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你的野心不止如此。” “你该不会以为我要统治世界吧?” “是你的话,我也不意外。” “你对我的评价这么高,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露比低声说:“我有一个仓库叫做彩色毛虫糖果店,管理员是个名叫罗拉的家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会以为是个女人。罗拉为我管理仓库已经很多年了,把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他自己打开仓库拿点钱根本没人会知道,但是却连一次都没有过。” “他是个诚实可靠的人。” “正相反,他疑神疑鬼,坏点子很多。不过正因为他每天都在怀疑一切,所以可能一直都觉得我在监视他。” 面对一个情报圈中无所不知的神化人物,又是顶尖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想必谁都会谨慎一点,但是反过来想,只要按规矩办事,一切又变得轻松简单。该怎么选择,早就不是难题。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我通知罗拉有人会来送钱,实际上又没人来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个设问,露比说,“他可能就会想办法找我。” “他找不到你。” “对,但在我们的相处中是没有找不到这一项的,他知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超过三天都不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按照约定,他可以打开糖果店,把软糖分发给愿意去找我的人。”露比真心实意地说,“你最近的行动会有一点困难,动手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 第45章 免疫系统 艾伦面色凝重地拦下一个匆匆路过的小鬼。 “你叫什么名字?” “扳手。” “你认识锯片吗?” “认识。” “阿利克呢?” “你是说黑暗之王,当然认识了,我们都是好兄弟。” 艾伦撇了撇嘴,他实在不想和这些小鬼头打交道,但是想到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他的钱在外面闲逛就有些心情沉重,如果不从他们身上打听到一些情报的话实在得不偿失。 “你们是不是都领了糖果?” “对,领了很多。” “那你有没有好好干活?” “有啊,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把能问的人也都问了一下。黑暗之王说要找一个专门杀情报贩子的杀手,罗拉让我们找露比,你们又要锯片去找杀钉子费吉的人。不过没什么差别,都是跑腿打听消息嘛。” “你们到底有没有消息?不会就是在街上乱跑吧。” “怎么会呢?只要拿了钱,一定会拼命干活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啊。”小扳手说,“事情是这样的,因为过去了好几天,所以要找到那个朝费吉开枪的人有点麻烦。主要是费吉这家伙本身没有几个朋友,他死了,也没有人会关心谁下的手。” 小家伙说得头头是道,对于这种街头暗杀似乎习以为常。 “所以我们就先从那天晚上在附近游荡的同伴那里打听,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凶手的样子。” “结果呢?” “那条街很少有人去,因为太安静了,一点也不好玩。” 扳手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艾伦放在口袋里的双手。 艾伦当然明白这故作随意的一眼是什么意思。 “你已经拿到钱了,那些钱也是我的。”他说,“我有权利知道你们打听到的所有消息。” “罗拉和黑暗之王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什么?” “罗拉说,白色软糖发完之前只要有消息都可以得到双倍糖果,黑暗之王说,直接卖消息给白猎鹰应该多收一点钱。因为你们自己去打听也会给钱。” “花别人的钱很开心吧?” “我只要十块,这个消息很有用,真的。” 艾伦还没来得及把口袋里的手拿出来,身旁的麦克已经向扳手递去一张十元的钞票。 “谢谢,不过我喜欢零钱。”小扳手说,“有个叫网兜的家伙,那天晚上看到有人从咖啡店对面的小巷里离开,他知道对方开了枪杀了人,肯定不好惹,所以没敢跟过去看个究竟。不过他说,那个人应该是个职业杀手。” “哦,他怎么会知道?” “因为另一个叫战斧的家伙后来在酒吧街的黑铁门附近见过和他差不多样子的人。” 黑铁门就是“深渊酒吧”,只不过在除了职业杀手之外的人嘴里,大家都避开深渊这个词,只用那扇隔绝杀手和外面世界的黑色铁门来称呼它。 “这些消息是公开的,你问我,我就拿一点口舌费,你想去问网兜或者战斧的话也可以,只要消息是他们打听到的,就可以得到报酬。” “你们不怕被那个杀手干掉吗?”麦克问,“他可能杀了很多人。” “不会吧,我们只是传个消息而已,这样就要杀人太可怕了。再说他要从哪里杀起呢,你知道谁是网兜吗?还是你见过战斧?外号随时可以换的嘛。”他把钱塞进口袋转身跑了。 “你为什么要给他十块。”艾伦不满地说,“这些小混蛋已经捞得够多了。” “陶德说让我们用露比的方法去解决这件事,我觉得很有道理,而且你看到了,露比对自己有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早有准备。所以我们应该认可他的方式,这个系统需要钱来运作,那就用钱,需要别的东西来运作,我们就遵守规则用其他东西。” “我不反对他用钱买消息,不过干嘛先用我的钱。” 麦克笑了:“等他回来你们再坐下慢慢算账,反正不是第一次。” “确实不是第一次,可像这样把所有情报员小鬼都动员起来史无前例,连我都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安排。” “这些街头情报员很有趣,包括费吉在内,钉子、匕首、锯片、扳手、网兜、战斧,他们似乎都很喜欢给自己取一个工具的绰号。” “没错,但是也有弹珠、行李、邮差这样的名字。反正工具可以任人使用,本身是没有错的,所以通常来说作为工具很安全。” 他们既是活生生的人,也是好用的传声筒和收集器,现在街头情报员的消息都是公开的,不必去找某个特定的人打听——比如在咖啡店外目击到杀手的网兜,以及在深渊看见同一个人的战斧,只要在路上随意拦下一个小鬼就能得到新情报。 “你知道这个情报体系给我的感觉是什么吗?”麦克说,“像一个人的免疫系统,一旦身体发出危险信号,免疫细胞就自觉行动起来。” 为了不让这个系统瘫痪进而死亡,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都在四处奔走,虽然很多人只是为了赚点小钱,并没有太多真心实意的感情,但是对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却相当忠诚。 “可怕的家伙,他根本不需要我们去救他吧。”艾伦说,“他早就想好一旦自己出事该怎么办。” “别这样想,露比即使能让所有街头情报员行动起来,也仅限于消息流通,即使知道了杀手的身份,又有谁去把他抓出来?” “你是说他把我们也算计在自己的计划里对吧?让那么多小鬼到处乱跑,为的就是最后的消息能传到我们耳朵里。我几乎都能听到他嘲讽的说话声——艾伦,我为你们准备好了一切,告诉你们该怎么办,只要去做就好了。结果你们也没做好,真让我失望。” 麦克忍不住又笑起来:“你学得真像。” “我听了他七八年的抱怨,没有一次是不让他失望的。”艾伦嘟囔着说,“他真的好会失望啊,人生就没有一点充满希望的时候吗?” “那这一次就不要让他失望。” 之后,他们又从几个小鬼嘴里听了些零零碎碎的消息片段,这些碎片最终拼凑出一个职业杀手的形象。能确定的是枪杀钉子费吉和在警局门外开枪的是同一个人,第一次麦克没有目击到凶手,第二次在小巷中追逐时只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背影。杀手有意回避,留下的线索很少。可是当时有多少躲在街头巷尾无所事事的家伙,每个人留意一个细节就能得到非常精确的情报。甚至有个还流着鼻涕的胖男孩说,那个人的左眼上有一道白色伤疤。 “你有没有印象,哪个职业杀手的眼睛上有疤?”麦克问。 “没印象,至少在顶尖杀手的圈子里我不记得有那么明显特征的人,难道他是最近才受的伤?脸上受伤是大事,如果他是出名的杀手,这样带着伤去深渊消磨时光一定会很引人注意。除非他本来就籍籍无名,没人关心他的存在。” “剃刀杀手杀人和脱身的方法可不像三流杀手,现在越来越能确定这个枪手和剃刀杀手不是一个人,剃刀杀手杀了无名者之后再赶去枪杀费吉非常匆忙,两个人就从容多了,而且还能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从巷子里对着毫无防备走出咖啡店的费吉当头一枪,就算三流杀手也可以办到吧。第二次我躲开了,要是换成别人。”艾伦想了想说,“比如希尔德,还有里昂,这两个家伙虽然整天愁眉苦脸心事很重的样子,但枪法无可挑剔。如果是他们朝我开抢的话……” “你会被打中吗?” “任何人都会被打中的,所以记得工作上尽量不和同行有冲突。”艾伦忽然说,“如果他真是三流杀手,我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们去了一个小酒吧,白天也营业,但是人很少。酒吧名叫“红色熔炉”,招牌是一种用伏特加、苦艾、红石榴糖浆和神秘配料调成的烈酒。 菲尔·史密斯坐在吧台边,一只手托着他那颗满脸络腮胡的脑袋,正专注地看酒保女孩调酒——这个丰满的姑娘摇动调酒壶时,健康的胸部也在轻轻震动。 菲尔看得入神,忽然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视线。 艾伦把纸币按在女孩面前的吧台上说:“这位先生已经喝饱了,请给我们两杯啤酒。” 络腮胡杀手抬起头看看他,露出惊喜的笑容:“嗨,猎……艾伦,今天是巧合吗?还是你有什么不愿意干的粗活要让给我?” “都不是。” “那是专程来请我喝酒?” “向你打听一个人,也是个杀手。” “有名的杀手我只认识你们。”菲尔越过他的肩头向麦克打招呼,“我一直跟别人说我认识白猎鹰,可他们都不信,所以上次我才趁你们去深渊的时候过来搭讪。” “我们要找一个左眼有白色伤疤的人。” “我知道好几个眼睛上有疤的杀手,我也有,但是不明显。”他挑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给艾伦和麦克看他眼角上被刀划过的小伤口。 “差一点我就被对方弄瞎了眼睛,不过幸好……” “菲尔,你要不要快点告诉我到底是哪几个眼睛上有疤的家伙。”艾伦用手指在他左眼上划了一道当做示意,“就是这样一条伤疤。” 然后麦克又把那些情报员小家伙们提供的特征一字不漏地描述给他听。 “是吗?我好像有点印象,让我想想看。”菲尔撑着头问,“要是我想起来了,你能不能让露比给我介绍一个值钱的委托?” 第46章 杀手的谈判 “怎么样,不管露比给我介绍什么委托都可以,只要和特罗西扯上一点关系,以后我再去找别的雇主就能谈个好价钱了。” “你想用露比那家伙的名声来刷新履历吗?和他打交道可是件很麻烦的事,要是他给你一个根本完不成的委托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只要别人知道露比·特罗西放心地把委托交给我就行了,至于能不能完成是另一回事。而且我会努力做好的。”菲尔充满自信地说。 艾伦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听着菲尔,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你想起那个人是谁,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出错的话,你很有可能就救了露比一命。” “真的?”菲尔惊讶地说,“那家伙竟然敢打露比的主意?这么说你们是想找到他,把他分尸扔掉吗?” “那倒不是,不过你的主意好像也不错,情报圈的事让情报贩子去解决,杀手圈的事我们自己处理就好。”艾伦说,“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家伙是主谋,但只要你在这件事里出过力,无论多少都自然地让露比欠了你一份人情,这种好事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 艾伦悄声传播秘密的语气和他表达情比金坚的手臂给了菲尔异常的感动和信任。确实艾伦能找的人很多,第一个来找他肯定有友谊存在。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左眼有伤疤的人叫普里特,外号黑石。我们这行里除了你之外,都不喜欢被人知道真名。这家伙执行任务时因为目标正在开车,中枪后车子失控撞到路边的灯柱。可能是命运吧,一块玻璃残片飞向完成任务后正想离开的他脸上。我见过他,虽然这件事很倒霉,但是他运气其实还不错,碎片没有让他变成瞎子,只留了一道伤疤。” “什么时候的事?” “很久以前了,要不是我曾经和他有过一点小交情,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名声,默默无闻了好几年,我还以为他不干了呢。”菲尔说,“这件事听起来就很好笑对不对?像喜剧电影里笨贼的桥段,不过他本人非常严肃。对了,他一直都自己接委托,没有中介人。” 艾伦回头看着一直认真聆听,没有打断他们谈话的麦克。 “这个普里特不像是自己会策划大案子的人,没准只是被人雇佣。” 麦克点了点头,没有中介人意味着他得通过渡鸟或者亲自和委托人见面,虽然这对杀手来说存在一定的危险,但对雇主而言反而更安全,毕竟杀人的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确定是他吗?会不会还有你不知道的伤疤杀手?” 菲尔肯定地说:“小鬼们打听他的消息我也听说了,脸上有伤疤的杀手本来就不多,很多人受了那么明显的伤,无论是卧底还是潜入都不方便,所以就此拿着以前存下的钱退隐了。普里特要是还在干这一行肯定有他的难处,再说同时满足眼睛上有伤、还愿意接杀钉子费吉的委托条件的杀手又有几个。不知道这一次任务能赚多少钱,也许只有几百块吧。” 他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同病相怜的理解和同情,接着问:“你们是不是要去找他?” “有这个打算,你知道他在哪落脚?” “这我不知道,反正露比有那么多情报员在街头闲逛,随便找个顺眼的小家伙传出消息去找,很快就会找到。” “那又是一大笔钱。”艾伦喃喃自语,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办法控制这种有偿的、自发性的地毯式搜索。除非露比本人现身告诉罗拉到此为止,否则就不可能停止。这个系统看似漏洞百出,但又有着十分符合黑街暗巷、地下世界规则的逻辑——如果露比能自由活动,就可以随时终止街头情报员的行动,如果他不能,毫无疑问是身陷困境无法脱身。 “好吧。我们去找找看。” 菲尔举起酒杯说:“露比回来了记得告诉他,是我……” “再见菲尔,我们会想你的。”艾伦握了握他的手,“你有自己不知道的才能,要好好利用,总有一天你会成为顶尖杀手的。” “你们真的这么想?”菲尔惊喜地转头看了一眼麦克,直到麦克也冲他微笑着点头认可才又转回来说,“谢谢你艾伦,本来今天我过得很糟,所以才来喝点酒,你让我又重振起了信心!” 离开酒吧后,麦克问:“自己不知道的才能是什么?” “你不觉得他一点都不像个杀手吗?这么热情开朗,像个刚从学校毕业急着找工作的傻小子。要是他肯把满脸胡子剃干净,肯定没人会防备他心里藏着的杀机。”艾伦说,“他有天生让人亲近的能耐。” “你真的要让露比给他介绍委托?” 艾伦停下来认真地说:“我觉得露比本来就有很多备用杀手。” 这不是玩笑,艾伦确实这么想过,只是这些杀手不会直接和露比产生联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像菲尔和普里特一样,没有固定的中介人,全靠渡鸟的情报和自己听来的消息接委托。 糖果店的罗拉已经动员了所有的街头情报员,等有了切实的线索之后,也有可能让那些同样需要情报维持生计的杀手们主动加入解救他的行列。 这只巨大的怪兽不止醒了,甚至还准备主动进攻。 艾伦心情复杂地告诉街边的小鬼,他们正在找黑石杀手普里特。小鬼们一哄而散,随后他和麦克去附近餐馆吃了一顿还算像样的午餐,接着在餐馆楼上的旅店暂作休息。 两人好好地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麦克还在擦干头发,就有人敲响房门。 艾伦拿着枪走到门边,看到外面是个戴着兜帽嚼着口香糖的小孩子。 “嗨,斯科特先生。”小家伙说,“听说你们要找黑石普里特,他在雪莱街29号的地下仓库里有个秘密住所,一个小时前有人看到他去了那里,现在还没有离开。” “有人在盯着他吗?” “有的。”说完小家伙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艾伦把十块钱放在他手心。 “二十。” 艾伦瞪着他,他理直气壮地直视顶尖杀手的双眼。 “给你,祝你这几天过得愉快。” “谢谢,也祝你们好运。” 艾伦关上门,喃喃自语地重复一遍:“祝你们好运,我们还要在这件事上花多少钱。” 他转身时,迎上了麦克在他额头的一吻。 “就快结束了,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艾伦闻闻他尚未干透的头发:“薄荷味。” 虽然才过了几天,但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温馨地相处了。身体的疲惫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中摸索前行。虽然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可也伴随着难以形容的压力。 “我们现在就去找普里特。”麦克拍了一下艾伦的肩膀说,“希望他对职业道德的问题没有那么坚定不移的坚持。” “我知道怎么让职业杀手松口。”艾伦穿上外套,拿起扔在床上的车钥匙晃了晃。 “现在还是白天,不要搞得太惊心动魄。” “亲爱的,很多职业杀手的地下巢穴不管在哪都是与世隔绝的,只要关上门,就算在里面用火箭炮也不会惊动外人。” 为了避免仇敌找上门时猝不及防,杀手们或多或少都会在住所里收藏各种武器,而且他们也会像缇雅那样为自己留几个秘密出口以防万一。在家里枪战是最极端的情况,不过杀手的脑海中早就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了。 艾伦先把车开到偏僻的小路上,打开后盖拿掉挡板,里面有两个箱子,箱子里存放着枪、子弹、防弹衣和琳琅满目的装备。艾伦挑了一把爱用的手枪,为枪装满子弹。 麦克拿起一支微型冲锋枪。 艾伦看了看他:“你刚才说不要搞得太惊心动魄。” “不要惊心动魄的意思就是速战速决。” “很有道理!”艾伦也换了一支枪,两人都把装满弹夹的枪藏在外套里,继续开车前往雪莱街29号。到了街口,他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转角处吸烟。他和麦克走过去,这些年轻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有些游荡的无业青年并不友好,对陌生人的目光多少有些敌意。但是看到艾伦和麦克下车,他们却表现得非常随和,其中一个大胆地向两人打招呼。 “我们一直在这里,没看到有人出来,他应该还在里面。” 艾伦“按照规矩”给他们报酬的时候,他们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 “这个情报系统也没什么了不起,全靠钱来维持。” 露比一直认为只有钱才是最忠诚的维系,无论是对关系亲近的人还是陌生雇主,他从来都把钱放在第一位。和父亲安格斯相比,露比的情报系统很简单,少了那些古老黑道家族习以为常的威慑力和家族使命感,新生系统更自由、更散漫,却在关键时刻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说实话,我有点爱上这种感觉了。”艾伦说,“不用四处跑,只要花点钱,随便就能从路边得到消息,还有人替你望风站哨。” 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正因为这些随意“领钱”的家伙对于规则的忠诚——有很多人认为规则并不是某一个人制定的,是他们自己成就了规则,并且使它日益完善。因此他们也自觉地抵制住了来自规则之外的破坏和诱惑。 艾伦走下阶梯,来到入口处厚实紧闭的房门前。 这里比想象的还要隐蔽,长得仿佛不见尽头的阶梯,隔开了上下两个空间,即使真的发生一场枪战,能够传到外面的声音也只会像打字机那么响。 艾伦从口袋里拿出微型炸弹黏在门锁上,随后和麦克退到安全处引爆。 巨响在狭窄的阶梯尽头响起,艾伦不等烟雾消散殆尽就冲了下去。门锁被炸得面目全非,厚重的门却依然挺立着,他抬脚踢开,穿过浓雾对着室内一阵扫射。 麦克向另一边开枪,这个地下室没有任何供人居住的样子,四周的墙壁仍然保持着水泥和砖块原始的模样,天花板上挂着个摇摇晃晃的白炽灯泡。冲锋枪子弹击中墙面后带起一阵阵灰尘,发出噗噗声响,直到扫射结束,整个空间里也依然回荡着枪声。 “普里特,我知道你还在这里。” 艾伦卸下打空的弹夹,重新又装上一个新的。 “让我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你在警局门口想杀我的事。” 第47章 一件好事 地下室远不如目力所见那么空旷,每一个转角和柱子后面都是可以藏身的地方。 麦克抬着枪口往前走,白炽灯有限的光源让阴影处成了死角。 几分钟后,一只手从角落里伸出来,食指勾着支伯莱塔手枪。他沉默寡言,即使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也不愿开口求饶。 麦克先放下枪,速战速决的示威是为了尽快结束谈话之前的对抗过程——杀手通常认为和雇主才有的谈,目标对他们来说只是没有生命的死物,没必要多费口舌。 “我们不会杀你。” “我什么也不知道。”普里特从黑暗的角落站起来,走到灯光下。 他知道无论怎么反抗都不可能在白猎鹰的枪口下全身而退,不如干脆大方走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普里特身材高大,长相平平无奇,神情始终带着几分冷峻,恰到好处地满足了电影中职业杀手的形象。虽然当时只在小巷中匆匆一瞥,麦克对他的背影还是留下了些许印象,这些印象在没有明确目标时很虚无,直到见了普里特本人才有了具体对比。 艾伦望着他的左眼,白色伤疤离眼角很近,差一点就伤到眼球。人生是充满戏剧性的,有些意外伤亡看起来仿佛是精心策划的谋杀诡计,有些死里逃生又像是得到了上天眷顾的神迹。子弹擦过眼角、弹片划破颈项,为了避开致命伤而不得不承受的其他伤害艾伦都在各种委托任务中体会过,甚至有过重伤濒死的经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普里特毫无表情的脸,以及那道在故事中显得十分可笑的伤疤,他的心情反而很复杂。 “是你在警局门口朝我开枪对吧?”艾伦直截了当地问。 “你们已经打听过了,我只能告诉你开枪的是我。” “只是开枪?目标是我还是潘克警官?” “……你们应该比我清楚规则,杀手不会轻易开口。” 他并不是个善于与人周旋的人,因此接受的委托通常都在远处开枪射杀,不需要演技、不需要靠近和接触,他的枪法很好。 “既然如此,我们就用杀手的方式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麦克说,“警局门口不是我们日常的必经之地,去那里完全是一个偶然事件。” 他们决定去试探克雷尔只花了短短十几分钟讨论,剩下大部分时间都在编造那个失去妻子的马尔科姆的故事。 “如果你的目标一直是我们,或者一直是艾伦的话,唯一的可能就是不断跟踪我们寻找恰当的机会动手,可是我们没有发现有人跟踪的迹象。” 他们都是职业杀手,跟踪是一项必备技能,因此他们同样具备了警惕被人跟踪的能力。 事实上,要长时间跟踪经验丰富又警觉的职业杀手、警察、保镖、情报员都是极其困难的事。艾伦和麦克都没有察觉这段时间有人尾随,那么普里特在警局门口开枪只能用巧合解释——真的会有杀手纯粹靠运气和巧合寻找目标完成任务吗? “我们认为你跟踪的对象另有其人,并不是我们。” 普里特坚定地守口如瓶。 麦克不强求他开口,面对一言不发的嫌犯他有丰富的审讯经验——重要的是提出让对方无法辩驳的证据。 “你跟踪的是潘克警官。” 麦克说完,艾伦接着说:“可他想杀的人是我,潘克警官和我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只要跟踪他就能找到我,这种感觉真让人讨厌。” “是不是因为有人说过,只要跟着潘克警官,就能找到暗杀白猎鹰的机会。” “那就更奇怪了。”艾伦说,“一个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精英警探,无论如何都不该察觉不到自己在被人日夜跟踪,更何况潘克警官的妻子死于非命,他本人还经常收到恐吓信,经历过很多次恶意攻击,警惕心应该更高才对。” “唯一的可能是,潘克警官知道你在跟踪他,甚至……”麦克真不想说出这个推测,但这却是这个委托中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默许你跟踪他。” 普里特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杀手只要守住自己的嘴巴不说雇主的名字就是令人安心的职业精神,可要再谈忠诚就太可笑了。 麦克不肯放过这一瞬间的动摇,追问道:“是他雇佣你吗?” 普里特依然没有开口,他曾经想过如果哪天被警察抓住,能做的只有沉默不语,把所有秘密都藏在心里,就像他的外号黑石一样无声无息。 “你是个称职的杀手。”麦克说,“你不愿意告诉我们雇主是谁也没关系,只要你承认是你开的枪,是你杀了钉子费吉就够了。这个结论足够让我们确定,剃刀杀手在自己分身乏术时用的伎俩,还有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而刻意创造的另一个杀手形象。” 退一步说,即使普里特不承认自己杀了费吉,那些街头情报员也很快就会找到各种证据,而一旦这头情报怪兽完全行动起来,找出真正的“剃刀杀手”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时间不多了,消息传得越广,对杀手的围剿越紧迫。在把对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之前必须找到露比——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对于这个假设,他们也不敢细想,因为杀掉露比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他们现在仍然还在和那个深藏不露的杀手较量,唯一的原因是心思缜密的人总是顾虑太多。要是那个杀手是和杰米·卡尔一样冲动疯狂的人,也许早已在街头的垃圾桶里找到露比的尸体了。 “你们都错了,我说是我开的枪,但是哪有什么雇主。”普里特的嘴角动了动,像个嘲讽的微笑。一个冷峻刻板的人脸上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令人深感意外。 哪里错了吗?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古怪。 “是我自己想杀费吉。” “为什么?” “私人恩怨。” “警局门口那次呢?” “杀手想杀警察很正常吧,可能我那一枪确实打偏了,本来是对准警察的脑袋去的,没想到你的反应那么快。” 艾伦和麦克都看出他在胡说八道。 “这么说也是私人恩怨?” “是的。” “你已经很久没接杀人委托了,为什么突然又重操旧业?” “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你会开枪吗?” “不会,我又不是杀人狂。而且我们和你不一样,不太会为了私人恩怨动手杀人。当然,偶尔会有例外,那种情况实在不多。”艾伦说,“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那我来找个人替你回答吧。” 麦克重新端起枪,艾伦取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电话通了,他还来不及开口,对面就传来陶德不满又嫌弃的声音。 “我叫你不要打来,去街上找小鬼们问就好了。” 艾伦轻轻咳嗽:“你要是不想接我的电话可以不接,既然接了就不要有这么多抱怨。” “我讨厌你,所以看到你的号码就想听听你到底有什么废话要说。” “你知道黑石普里特吗?” “知道,怎么了?” “那你知道他不杀人的那段时间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很闲吗?想听我讲故事?” “简单讲一下,很多故事拍成电视剧能有几十集,用嘴说只要几分钟就够了。” “简单来说就是,他遇到了重大的挫折,差点丢了小命。” 陶德一点也不像被艾伦屡禁不止的电话打扰,反而兴致勃勃地讲起别人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的某一天,对那个杀手来说是一生的耻辱。他觉得自己应该被嘲笑,因为他连杀手最基本、最必备的能力都没有。那天之前,他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才得到一份委托,这份委托中至少一半的钱要给为他牵线搭桥的渡鸟。如果他不给这笔钱,很可能下次就得再多跑几个地方才有新工作。 他为行动的那一刻做了自以为充足的准备,选了个安全的位置等待目标出现。 然而事情还是搞砸了,他低估了对方的警惕心——他的调查能力一直都不尽如人意,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意想不到的错误,能活下来全靠运气。这一次也一样,当他看准时机准备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一枪结束任务的时候,两个搬运玻璃的人经过,光滑的表面刚好映出他举枪瞄准的身影。 接下去就是疯狂的枪战,对方人多势众,他和周围的无辜路人全都成了活靶子。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虽然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不过没想到会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有个装假肢的女孩摔倒在他面前,她穿着短裙,假腿好酷,都是因为他搞砸了,她有可能会死。 反正他自己也会死,确切地说,他应该干脆地死掉,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为生活疲于奔命的烦恼了。 他忽然很想让她活下去,想让这个有很酷的假腿,自信地穿短裙上街的女孩重新站起来。 很奇怪对不对? 他杀了那么多人,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假惺惺地动起救人的念头。 是不是他还想着死后能靠这件好事来和上帝讨价还价,换一个上天堂的机会。 就在他向女孩伸出援手,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她时,一辆警车停在他们面前。 他听到有人对他说:“躲到这里来,没事了。” 从他干这行开始,警察永远是需要避而远之的对象,没想到这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到好像能闻到警用手枪上的防锈油和火药味。他更没有想到自己被警察救了一命。 他知道自己的杀手生涯完蛋了。 这是好事。 第48章 洗不净的嫌疑 普里特的思绪从遥远的彼方回到现实。 陶德沙哑的嗓音还在叙述那天发生的事。 其实只过了几分钟而已,但是在普里特的感觉中,仿佛看了一遍漫长的人生回放。此刻留在他脑海中的既不是雇主是谁,也不是白猎鹰想知道什么。有一个问题萦绕在心头,他想的竟然是那个假肢女孩的腿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绝望才能重新走上街头。 “谢谢你陶德,你讲故事真有一套。” “我讲过的故事比你听过的还要多,这次免费,下次我要收钱。” 艾伦挂断电话,转头问普里特:“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有没有很多虚构的部分?” “没有,不过这是个很粗糙的故事。”普里特说,“是从那些游荡在街头的混蛋嘴里拼凑出来的。” 他们只看到枪战,看到他狼狈的模样,目睹了一个职业杀手被警察救了一命的笑话。他们看不到他在生死一线之间的想法,也看不到他的开始和结束。 “虽然粗糙,但很真实。”艾伦说,“那次事件之后你就不怎么干杀人的勾当了。” “杀人的勾当……我还以为同样是职业杀手,你们会对杀人这件事有更高级一点的看法。” “杀人就是杀人,再高级的看法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你和我们一样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那个终结了你职业生涯的警察是谁?” 发生在大街上的事不是秘密,确切地说,在这个城市,这些街道,光明与黑暗之中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是秘密。 “没错,那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当做无辜路人,救了我一命的警察就是克雷尔·潘克。” “这不合理不是吗?他救了你,你却开枪杀他。虽然职业杀手的道德标准比较低,没有什么高尚的情操,但是恩将仇报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普里特那张很难表现得自然的脸上微微一动,他说:“黑石普里特在那个故事里已经死了,他的故事早就结束了,不过别人的故事还在继续,为什么要当个破坏故事的恶人,让它顺其自然地进行下去不好吗?虽然我只是个平庸的枪手——” 他甚至不再说自己是杀手了。 “但是我对善于谱写故事的人一直充满敬意,因为他们用虚构的情节告诉阅读故事的人,那些看似荒诞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 麦克在那一瞬间捕捉到普里特眼中与他个性不符的狡黠和愉悦,他说黑石普里特已经死了,他的故事结束了,这是发自真心的话。麦克放下枪,他的动作已经很快了,但快不过一个人心念催动早有预谋的行为。 普里特只需要握紧那支勾在食指上的手枪,再把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颚就行了。杀人永远比救人容易,对吗?失去也永远比拥有简单得多,当一个人觉得死和失去比活着、获取更轻松的时候,再有力的援手也无济于事。 枪声响了,麦克已经握住普里特的手,但对方的手指还是扣动了扳机。 杀手总有一颗子弹要留给自己。 麦克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滚烫的鲜血像霰弹的弹丸一样扑面而来。他没有侧头躲开,反而直视着眼前的一切,那是死亡在面前绽开的画面,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如同粘稠的血一样缓慢流动。他看到普里特还残留着微笑的嘴角——他为什么笑?麦克不明白,在这个事件中的每个人、每一个细节都令人费解。普里特是因为自己笨拙、刻板的人生最后一刻摆了白猎鹰一道而感到欣慰吗? ——去猜雇主是谁吧,就算猜到也没关系。 看到他们惊讶的一面已经足够了。 麦克被溅入眼睛里的血珠刺激得不得不闭上双眼后退一步,艾伦跑到他身旁,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血痕。这双干燥温暖的手无论何时都能令人安心,麦克抓住艾伦的手腕,他的手指还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你怎么样?” “我没事。” 艾伦把他按在怀里,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他们见过很多尸体,也见过很多活人死在面前,但是艾伦不得不承认,普里特自杀的场面很震撼。倒不是因为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脑袋开枪的决绝,也不是被子弹穿透的脸孔有多扭曲恐怖,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无法解释他饮弹自尽的动机。 麦克设想过很多可能,对于普里特杀死钉子费吉以及在警局门口开枪的理由有好几种推测,其中一定有一种是正确的,因此,普里特是否开口承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这些推测的反应。 艾伦想过他会反抗、会逃跑,甚至会设下陷阱置他们于死地,但从来没想过他会朝自己开枪。一个职业杀手面对同行的枪口也不是毫无机会可以尝试,普里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麦克脱掉外套,擦去脸上的血,可是血腥味挥之不去。 艾伦明白他的心情,他目睹了伊迪丝的死,又眼看着普里特自杀,久违的无力感是非常危险的情绪,很容易把尘封的记忆引诱回现实。那些用无数的爱和温情抚慰的伤口、抹去的罪恶,又会变得具体而清晰。 “麦克。”艾伦在他耳边轻轻呼唤。 “我没事,别担心。”麦克说,“我们出去再说吧。” “好。” 回到车里,艾伦问他要不要找个地方清理一下,这样满身血腥味很难让人集中精力去思考。麦克在车上打电话给奥斯卡,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 “是吗?这么说那个叫费吉的家伙是他杀的,和剃刀杀手是两个人。” “目前来说是这样,在警局门口开枪的也是他。” “费吉的枪杀案没有归在剃刀杀人案里,两者的杀人风格相差太多。模仿剃刀杀手割喉的手法很困难,开枪人人都会。” “是的。”麦克停顿了一下之后说,“本来我们认为黑石普里特只是受雇于剃刀杀手,以便在他分身乏术时代替他动手,现在普里特竟然当着我们的面饮弹自尽了。” “他有可能是为了不暴露雇主的身份和秘密选择自杀吗?” “潘克警官的情况怎么样?” “情绪很低落,所以在处理完所有工作后,我和诺曼建议他回家休息。” “这样好吗?虽然伊迪丝死的时候他和你在一起,但是既然有一个普里特,会不会还有另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杀手。” “你还是认为潘克有嫌疑。”奥斯卡说,“那你觉得他面对伊迪丝的死所表现出来的震惊和悲痛是装的吗?” “我觉得不是,但是因为伊迪丝和普里特的死反而让我对他产生了更深的疑惑。” 麦克疑惑的是在伊迪丝和普里特的死亡中,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他回想自己按住伊迪丝喉咙上的伤口时,那个女人翠绿色的双眼中流露出的神情,还有普里特把枪口对准自己下颚时,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对了,潘克告诉我,伊迪丝好像得了无法治愈的绝症,也许这就是她临死前求生欲没那么强烈的原因吧。” “是潘克警官亲口对你说的吗?” “是啊。”奥斯卡以一种近乎于冷酷的专业口吻说,“如果病灶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法医解剖是有可能发现。你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吗?” 作为一个警察,奥斯卡的内心没有太多感性情绪,就像称职的医生不会因为同情而对病人做出虚假的承诺一样,他的想法是,克雷尔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件事? 是因为就算不说,尸检报告上也有可能会提到吗? “真讨厌,大家都是警察,干这一行的毛病就是太多疑、太谨慎,我们就像经过专业训练的罪犯一样,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想到了,还会考虑每一个细节带来的后果。工作上我们必须信任同事和搭档,可一旦对身边的人产生怀疑,不管他做什么说什么好像都无法彻底摆脱嫌疑。” 奥斯卡的抱怨中带着几分无奈,可这就是事实,克雷尔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绝症……” 麦克终于明白,伊迪丝和普里特这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以截然不同的方法死去,两场死亡之中缺少的究竟是什么——是没有对死亡这件事本身的畏惧和绝望。 “小说里是这么写的,排除了所有可能,那最不可能的就是真相。”奥斯卡说,“潘克仍然是最有嫌疑的对象。” “你让他独自回家休息是故意的吗?” “麦克,你这么了解我。没错,我是故意的,而且我让希尔德去跟踪他了。希尔德以前在那个什么会……” “施乐会。” “对,在施乐会的时候也是很厉害的杀手,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既保护好自己又顺利完成任务。” 施乐会可不是个什么会。 麦克忍不住想,不过是希尔德的话,一个人应该没问题。 第49章 捉迷藏游戏 学会跟踪是成为职业杀手最基本的技能。 大多数时候,目标人物没有防备的任务很好完成——找一个隐蔽之处静静等待,一天不行还有第二天,只要在对方老死之前动手就行了。 这当然是开玩笑。通常来说,雇主会规定一个期限,必须在期限之内得手才行。施乐会杀手的委托尤其如此,罗德尼接受的委托通常都涉及几个势力间的巨额利益,因此不能在特定时间里干掉目标就没有任何意义。 希尔德看着远处克雷尔的车,对方似乎根本没察觉有人跟踪。是因为伊迪丝的死让他失魂落魄,还是他早已不在乎自己身负的嫌疑,任由别人观察他的生活和隐私? 不管怎么样,希尔德仍然希望克雷尔能洗脱嫌疑,因为一旦嫌疑成为事实,那所有的理由都不成理由——无论是妻子死于非命,还是唯一的弟弟惨遭虐杀,一切痛苦都不能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太棒了。 杀了几十个人的凶手在监狱里阅读、游戏、健身,他们天性开朗,没有压力——是这个词吗?开朗。希尔德觉得不太正确,但是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替代,负面的词语已经太多了,用那些词指责他们也毫无意义。受害者呢?沉浸在悲痛中,承受着身心俱创的双重打击,即使没有被残酷的现实击倒也难免因为心理上的创伤失去健康生活。 好吧,真的太棒了。 他的手指把方向盘攥得紧紧的。 ——希尔德,我一定会告诉你该怎么办,但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他的目光直视前方,忽然路边的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个人穿着皮夹克,靠着一辆黑色的车。 希尔德认出了他,是那天开车掩护摩托车杀手的家伙。他站在路边,似乎在等着希尔德经过,因此看到他就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希尔德猛地踩下刹车,攥着方向盘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人伸手从驾驶座拿出一件东西。 希尔德仿佛置身于冰冷的墓穴,鼻尖闻到一股墓碑下的泥土味。 那是个兔子玩偶,柔软的身体,长长的耳朵。 它和莉莉差不多高,对一个孩子来说有点太大了。但是,正因为和她差不多高,所以她们才能成为平等的朋友。 ——希尔德,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蕾蒂,如果你们回来晚了,就让她陪你们吃晚饭。 蕾蒂小姐落在这个恐怖的家伙手里意味着什么? 希尔德不敢想,但他飞快调转车头。 那个不怀好意的人把兔子玩偶丢进车里,自己也上了车,在希尔德掉头时已经飞快地启动绝尘而去。 希尔德一边追,一边拿出手机按了奥斯卡的号码,但是在拨出去的一瞬间又犹豫起来。最终他还是没有按下拨通键,反而把手机调到无声状态。 这是杀手的习惯,行动时不被任何声音干扰。 他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手枪,这支枪每次被他打空,奥斯卡又会替他换上新弹夹。这种有限的权限内给予的无限信任让他很感动,奥斯卡不必这么做他也会协助他做好份内事。这是他的选择,奥斯卡很清楚这一点,却还是给了他最大的自由——不只是行动上的自由,还有做决定的自由。 你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如何去向上头解释是我的事。 最开始的几分钟里,希尔德一直在反复思考是否要把这件事告诉奥斯卡,是否应该让身为父亲和丈夫的人来决定如何挽救自己的家庭和家人。但是随着时间在风驰电掣的追赶中流失,希尔德的内心渐渐坚定。他会不惜一切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这是奥斯卡对他的信任。 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熟悉,希尔德确定那辆黑色的车正在往奥斯卡的住所行驶。 他们想伤害的是那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吗? 当然不是,他们真正想伤害的只有他,因为他毁了他们满意的生活,所以他们也要毁掉他周围的一切。 社区的街道很安静,孩子们正在上学,大人们也各自忙着工作。 希尔德已经能看见奥斯卡家的房顶,那辆黑色的车却消失在街道尽头。他知道那家伙不过是个引路人,因为他向房顶眺望时,看到阁楼的窗户上有个人影一晃而过。也许是看到了他的车,那个影子在窗口停了下来,几秒种后,窗户打开了,露出那人抱着霰弹枪的身影。 艾许莉和莉莉呢? 车库外停着艾许莉的车,她应该刚从超市回来。希尔德不知道她每天的生活规律,但是早上他听到奥斯卡和妻子通话,让她记得去超市时替他买剃须刀片,所以她们肯定已经出去过,现在回来了。 那些家伙趁女主人出门时悄悄潜入,拿走一件足以证明他们可以在这个家里为所欲为的东西。然后,他们中的一个在他必经的路上展示了这件物品,像恐怖片的预告一样。 跟我来,我带你去会会死神。 希尔德把枪握在手中,推门时看了一眼摆在座位上的手机。 这个时候奥斯卡会打电话给他吗?会不会关心他有没有跟上潘克警官,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希尔德还是决定带上手机,他不想让奥斯卡担心。 十几分钟前,艾许莉回到家就觉得有些怪异。 她把莉莉从安全椅上解下来抱在怀里,小女孩因为冬日温暖的阳光有些昏昏欲睡,伸出双手搂住母亲的脖子。 “妈妈。” “怎么了小宝贝?” “希尔德会不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艾许莉笑起来:“你只要希尔德,不要爸爸吗?” “要,但是爸爸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希尔德也会的。”艾许莉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说,“虽然有可能将来他会去自己的家,但是只要他和爸爸一起工作,就会一直和莉莉在一起。” “真的吗?我要去告诉蕾蒂小姐这个好消息。” 艾许莉把她抱到门口,打开房门。 莉莉跳下来,向着楼梯的方向跑去。 “慢一点,宝贝。” 小姑娘听话地停下,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几分钟后,艾许莉听到女儿在楼上喊她。 “妈妈,蕾蒂小姐去哪了?” “她不在你的床上吗?” “不在。” “那床下呢?” “也没有。” 艾许莉把纸袋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洗了手,上楼去找女儿的兔子玩偶。 有几次,她整理房间时试图把蕾蒂小姐放在床头柜的架子上,但是每次莉莉都把它拿下来塞在被窝里。从那以后艾许莉就不再动那个玩偶了,她尊重女儿的习惯,让她的玩具能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可是这一次,艾许莉也没有找到蕾蒂小姐。 兔子玩偶不见了,她瞬间警觉起来。 房间没有变化,除了消失的玩偶之外什么也没有动,但是一定有人来过。 她抱起莉莉,打开房间里的衣柜,在衣柜内侧有个隐蔽的小房间。 “亲爱的,记得我们和爸爸一起玩的捉迷藏游戏吗?” 莉莉点了点头。 艾许莉向女儿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我们的约定是,第一,不要发出声音,直到爸爸打开门找到你。第二,无论听到什么响声都不要动。第三,不要怕黑,不要哭。小宝贝,妈妈会把蕾蒂小姐找回来,在那之前,先让格雷先生陪你好吗?” 她把一个绿色的青蛙玩偶放在女儿怀里,小姑娘捂着嘴对她心领神会地轻轻一笑。 艾许莉亲了她一下,把门关上。 这个衣橱密室经过特殊设计,有足够的空间和空气流通。艾许莉和奥斯卡已经和女儿玩过好几次这样的“捉迷藏”游戏——不要发出声音、不要动、不要怕黑、不要哭,直到爸爸找到你才可以出来。 游戏效果很好,莉莉对这个游戏表现出非凡的耐心,因为每次奥斯卡都会把她从里面抱出来,再用刚长出的胡茬摩擦她柔软的小脸,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艾许莉关上卧室的门,来到自己的房间,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找到了放在床头柜里的备用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她边打电话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里面是防弹衣、一支MP5冲锋枪,以及一些应急装备。没错,她在警局一直只是整理资料,做着为警探们提供后勤帮助的文职工作,但警察终究是警察,接触枪械和训练的机会总比普通人多一些。 电话还没有接通,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第50章 他的故事 街上多了很多孩子。 这些年纪十几岁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都来自贫民窟,从小在黑街暗巷生活,大多是男孩,也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 他们看似无所事事地在街边转角闲逛、聚集,目光却始终投向来来往往的陌生路人。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踏进那些崎岖的小巷和狭窄的街道,再也不能轻松避开路灯下自得其乐、吞云吐雾的人们的视线了。 不过,他杀人于无形。 想到伊迪丝那双宝石般的绿眼睛——还是不要再想,这样的死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他疲惫地回到住所,看着通向地下室的秘门,忽然有些害怕。 会不会那里的人已经死了呢? 会不会他打开监视器的屏幕,看到的只是一具了无生气、丑陋可怖的尸体? 他想逃避那个画面,但又明白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结果。 他从一开始的自信、自负,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渐渐走到眼下这样身不由己的地步,事情从来就没有在他的掌握。他低估了露比,并且非常严重地低估了他所代表的无形的力量。 你可以说那是势力,也可以说那是智慧,但是归根结底,那是出于一个人对于安全感的极度渴求。 他从露比·特罗西的故事里听到的,是因为童年时期赤裸裸的、毫无防备的、强忍的惊惧和不安而在成长之后近乎偏执地为自己建造了坚固无形的堡垒。 所以露比死了吗? 没有,他不会死。 可以预见,他的一生都在为自己的不死而努力巩固堡垒。 犹豫了几分钟后,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阴暗的灯光下,电脑屏幕仍然亮着,他看到露比低垂着头,以一种极度虚弱疲惫的姿态端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他完全可以躺下来,反正排泄时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尊严,不过还有力气坐着是件好事。 “露比。” 这一次他主动开口,大概是觉得这种情况下,房间里的人很难察觉到摄像机轻微的响动。 “你回来了。”露比的声音微弱而陌生,“我这么说话,你可以听到吗?” “可以。” “你是不是在这个项圈里放了麦克风,想得真周到啊。” “露比。” “什么事?” “我输了。” “你在和人比赛?” “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我输了,我可以放你走。” 露比笑了:“为什么?” 他沉默片刻后说:“因为街上到处是人。” “街上一直都有人,这个不成理由。” “是你的人,他们都在找你。” “是吗?到底有多少人呢?” “我不知道。” 他没有细数过,只是一些非常明显的眼线让他觉得暗中观察的目光远远不止这些,哪怕只是疑神疑鬼,也足以使他踟躇不前、寸步难行了。 露比说:“街上到处是人,而你认为那些都是我的人,怎么会呢?我只是一个兼职卖卖军火的杀手中介人而已,既不是黑道教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特罗西家族。会不会是你多心了?还是你的计划受到了挫折?要不要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他深深地不解,“难道探究我即将放弃的计划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生命当然最重要,没有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并不觉得你放弃了。”露比说,“我们特罗西家的人生性多疑,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会反复思考,把这句话中的每一种可能和后果都想清楚。你还有未竟的事业,不会因为一时挫败而全盘放弃。” 他又沉默良久,终于说道:“你一直在讲自己的故事,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你不怕我从故事里听出什么秘密?” “没关系,因为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不是像你说的那种前尘往事、童年回忆。” “但是故事总是来源于人们的真实经历,就算是童话和幻想也是现实生活的映射。你一直很谨慎,不说故事对你来说才最安全不是吗?” “那就这样约定,如果你听出了什么,或是猜到了我的身份,也不要说出来。”他说,“这样我就不会改变把你放走的心意。” “好吧。”露比同意了,“我会好好听的。” 于是他开始讲故事。 这个故事叫摩利的方块。 摩利是一个孤独的人,独居在远离城市的偏远郊区。 他的家离邻居很远,虽然搬来有一阵子了,但是周围的人还是不怎么认识他。 这栋两层高的斜顶房屋是一份遗产,在摩利工作受挫、生活困顿时突然降临,于是他满怀感激地搬了进来。房子几乎是新的,没有那种年代久远埋藏着很多秘密的陈旧感。 摩利的工作是写作,一开始他为报纸和杂志写专栏,但是没多久版面被替换掉了,于是开始尝试着写小说。他生性好奇,善于观察,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孤独的人,而且很享受这样的孤独。 作者本身就是孤独的对吧?如果不能欣赏和享受孤独带来的宁静、冷清、广袤、孤寂,又如何能忍耐住痛苦去创造另一个世界呢? 摩利每天凌晨五点到上午十点,把自己关在地下室的书房里,书桌上只有一盏发黄的白炽灯,伴随他的是灰尘飘落桌面和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对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纸笔写作了,电脑很方便。他擦掉屏幕上的“笔尖摩擦纸张”那几个字,改成“敲打键盘”的声音)。 有一天,摩利苦思冥想几个小时,只在文档上留下两百多个字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咚”一声。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摩利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不过那“咚”一下之后再没有别的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声音传来的角落,在积满灰尘的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方块。 一个金属方块,正上方有一道小口子,有点像零钱罐的投币口,但是要细一些。他试了试,最小的硬币也塞不进去。这真是个漂亮的方块,光滑的表面毫无瑕疵,像镜子一样闪闪发亮,两个侧面一边写着“是”,另一边写着“否”。 他把它放在写字桌上,研究它是否能打开,摇摇它听听里面有什么声音。 他确定这个方块里一定有秘密,只是自己还没有找到打开它的窍门。接下去的几天,他无心写作,拖拖拉拉,每次都只有几百字,剩余的时间一直在研究方块。终于有一个深夜,他如有神助,短短半小时里就完成了一个精彩迭出的故事。打完最后一个字,他意犹未尽,沉浸在那种漫游仙境似的气氛中。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古怪的声音,像是那种收银台的机器打印票据时发出的响声,一张字条从那个方块的小口子里吐了出来。 他好奇地阅读纸条上的内容,上面写着一个人名,这个名叫迈克亚当的人是一个社区神父,为人善良、温和、乐于助人。纸条末尾写着“他该死吗?” 当然不。摩利觉得迈克亚当神父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活得长久。 他还在思索自己是不是认识一个叫迈克亚当的人,第二张纸条又冒了出来。 这次纸上是个名叫黛博拉的女人,她经营一个中古商店,养了一只名叫“飞梭”的小狗。 她该死吗? 也不应该,她待人亲切,总是把好东西以便宜的价格卖给客人,开店的目的只是因为喜欢从陈旧的东西里发现有意义的故事。 第三张纸条提到一个叫马洛的年轻人,是个消防员,曾经在火灾中救出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和一只烧掉半边毛的小猫。他值得人们的敬重和热爱,摩利希望他能活得幸福。 第四张纸条出现的时候,伯恩·格里芬的名字映入眼帘,这个恶贯满盈的罪犯,杀害了一个汽车旅店的店主夫妇后,抢了他们的车开始逃亡。在被警方追逐的过程中又撞上一辆正在路边维修的小车,撞死一对双胞胎姐弟和母亲,修车的父亲逃过一劫,却被碾碎了双腿。 他该死吗?纸条问。 摩利觉得和前三个人相比,伯恩·格里芬毫无疑问是个该死的罪犯。 该死的——人们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 他把纸条放在方块边上,迈克亚当神父、中古店主黛博拉和消防员马洛放在“否”的一边,伯恩·格里芬单独放在“是”的那一边。然后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身穿银色盔甲,手捧一把锋利的长剑。他的面前站着很多人,陌生的面孔,向他伸着双手,不知是在求救还是在挣扎,真的很难分辨。他环视四周,不知该让自己的剑落向何处。 然后,梦就醒了。他睡了一整天,却只记得身上沉重的甲胄和举不起来的利剑。 第二天,摩利在报纸上读到了伯恩·格里芬在监狱被狱友杀死的新闻。 读到这里,他立刻神经质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闪闪发光的方块。 摩利深感不安,傍晚时分,他听到敲门声,是个穿着黑色法袍的神职者——他友好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迈克亚当。摩利十分震惊,认为这绝不是巧合。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把整个社区逛了个遍。 他看到了中古商店的黛博拉,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高个女人,门外的长椅上趴着她的爱犬“飞梭”;他也去了社区消防站,马洛出去巡逻了,墙上有他的照片。 又过了几天,深夜时分。 方块吐出另外四张纸条——四个人的名字,让他从中挑一个该死的。 一开始,这个游戏很容易玩,因为四个人中总有一个罪大恶极,判多少死刑都不为过。摩利把纸条放在“是”的那边,第二天就会从各种渠道得到对方的死讯。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但是看到那些累累的罪行,又会不由自主地把纸条放在“是”的一边。 可是很快,四个人中不再有杀人犯了,有时只是一个在超市抢了钱后仓皇逃走的流浪汉,有时是小偷,还有一次是个粗心的主人忘了关院门,让小狗跑到马路上被车撞死了。 摩利放弃选择,他觉得这些人固然有错,但是罪不至死。即使在他写过的最黑暗的故事里,有些生命也不由他评判。 他把那个方块放回原来的角落,说服自己继续醉心于创作。 直到有一天,他目睹了几场葬礼。 这些突然死亡的人,生前没有任何疾病症状,都是些热情、开朗的好人。他们的死给家人和朋友带来巨大的悲痛。摩利记住墓碑上的名字,回家后坐立不安,脑中总是不断出现葬礼的场景。为了打消这些奇怪的念头,摩利决定重新去找那个方块,想证实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可是他搬开角落里的纸箱,却看到泛着金属光芒的方块四周撒满纸条。 每一张纸条上都写着一个墓碑上的名字。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结束了吗?”露比问。 “还没有。”他回答。 “你在这里停下,是忘了后面的情节,还是想听我的评价?” “你如何评价?” “这是个老套的故事……但是你却讲得很好。”露比说,“有可能是这种机械的、毫无感情的电子语音带来的好处,让故事听起来非常冷静……” 他说话时非常虚弱困难,却非常清晰地表达了每一个字。 “我从故事里听出了你对自己的警戒心,甚至还有几分自省的意味,所以我觉得你会是个很好的作者。你在这个故事里的体验一定比我深刻,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露比问,“你是不是还要离开一阵?” “是的,我很快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露比又笑了:“我的答案从不免费。” “我知道,无论你是否回答得出来,我都会兑现承诺放你离开。” “一言为定。”露比说,“和特罗西的约定,只是口头的也一样终生有效。” 第51章 殊死之战 那不是敲门声,而是破门而入的警告。 艾许莉以争分夺秒的速度穿上防弹衣,尽量周全地武装自己。 她很清楚这个时候闯上门来的不速之客是什么人,也很清楚只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因此,她和奥斯卡无数次地、不厌其烦地讨论过如何在他不在家时保护自己和莉莉。 他们在院子和房间里都安装了警报器——显然,装置失效了,这意味着对方不但早已观察过他们的生活,而且精通解除警报和悄悄潜入的方法。他们是职业杀手,有杀人的本事,还有令人刮目相看的专业技巧,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 电话拨通前门就被踢开了,艾许莉翻出窗外,躲在阳台的角落。 她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两个穿着休闲外套的男人——他们打扮成普通访客的样子不引人注意,但是在那看似轻松舒适的外套下一定藏着各种杀人武器。不速之客中的一个拔出枪,另一个捡起床上的手机按了一下,挂断报警电话。 “她很机灵。”这个人看了看手机屏幕说。 “不但机灵,而且准备得很充分。”床边的地板上放着打开的箱子,里面的武器和装备已经被艾许莉拿走了,但是很容易从凹槽看出里面曾经放置过的东西。 “她有枪了。” 当然,他们早就知道她是警察的妻子,不会像平常主妇那样看到陌生人闯进家,只会害怕地任由对方为非作歹。这样更有趣不是吗?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一场猫鼠游戏,尽情戏耍,直到最后一刻才把猎物杀死。 艾许莉沿着阳台往奥斯卡的书房移动,她的心砰砰直跳,虽然只有两层高,可脚下的地面却像深渊一样遥远。从阳台上能看到邻居家的花园,杰拉德先生上班去了,孩子在上学,杰拉德太太每天下午都去社区养老院当义工。艾许莉希望他们都不在,这样就不会牵连无辜的人,她跳进书房那边的阳台,轻轻打开玻璃门。 有个男人在书房里,正把一本书放回书架上。 艾许莉不敢相信他们到底有多少人,现实远比想象的严峻。 他有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藏在后腰上的枪带里。 艾许莉决定先发制人,解决一个,对手就少一个,因此极其冷静地朝他开了枪。这支崭新的MP5冲锋枪对付寻常入室匪徒未免火力过猛,但此时此刻,艾许莉只觉得奥斯卡选得很好,让她有种安全可靠的感觉。子弹击中那个男人的肩膀,他大叫一声,嘴里吐出恶毒的脏话。艾许莉冲上前去,对准他的脑袋就是狠狠一脚。 很好,他们中的一两个还是低估了她的对抗能力,要是奥斯卡在家,他们恐怕不会这么悠闲地四处闲逛。不过她也明白,开枪之后,对手们就不会再那么悠闲了,像这样突如其来的胜利也许只有一次。 艾许莉从失去意识的杀手那里拿走消音手枪扔到办公桌下。紧接着,几发子弹从门外射进来,在房门上留下了四个弹孔。 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艾许莉弯腰躲在书柜后面。 这是她为生活习惯乱糟糟的丈夫整理的房间。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艾许莉在奥斯卡结束额外工作疲惫地睡着时进来替他盖上一条柔软温暖的毯子。 这是她的家,每一个角落都有回忆的影子和美好的气息。 她想保护它。 房门被踢开了,几个人走进来。 “快出来,小乖乖。”为首的人扫视了一遍室内。看到同伴倒在地上,肩膀流着血,他非但没有愤怒,反而笑起来。 “这样才有意思,一定要搞得血流成河才行。”他问,“你把小姑娘藏在哪里?我们不会伤害她,还会让她坐在厨房里等爸爸回来。” 艾许莉不出声,只要她手里还有枪,他们就不敢贸然进来送死。 “我们和你、你的丈夫都没有深仇大恨,你知道我们是为谁而来的。” 他提出了一个诱人的提议:“只要你和孩子好好配合我们,在那个人面前演一出好戏,我可以保证你们不受伤。” 对啊,他们想要的只是希尔德的痛苦、他的生命,以及刚刚开始复苏的对生活的信心。 他们要怎么对付他呢?把他关心的人绑架到面前,拿枪指着她们的要害,要求他抛弃所有希望进入地狱吗? “如果你的孩子因他而死,你会恨他吧?你的女儿很可爱,她的玩偶也和她一样可爱。她在哪里?让我把兔宝宝还给她。” 艾许莉看到有个人影落在阳台和窗户之间的地板上。他们一边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靠近她。看来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他们并不想一下就要了她的命。艾许莉掉转枪口,对准阳台的方向一阵扫射,子弹毫不留情地穿破窗帘射向试图偷袭的家伙。 她用力推动书柜,露出一道隐藏的狭缝,从那里钻出去。 ——艾许,你怀孕了,我们要有一个小宝宝了。趁这个机会,来把房子改造一下。 暗门通向另一个房间,她站起来,关上那道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狭缝,飞快地跑向走廊。 有人站在走廊尽头,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射击天才,当初就应该去当刑警。那人被击中了,踉跄着后退,手中的枪掉在地上。 艾许莉往楼下跑,他们一定会追着她。她要出去,把他们引开,去求救。 大门近在眼前,可是到了楼梯转角处,艾许莉被迎面而来的一拳击倒了。 她感到眼角一阵剧痛,眼睛仿佛充血似的一片血红,很快就看不见了。晕眩感产生强烈的呕吐的欲望,她仰面倒下,后脑重重地撞在地板上。 有人抓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 “臭婊子,你已经打伤两个人了,真的以为我们在和你玩游戏吗?” 艾许莉挣扎着想去抓他的手,肚子上立刻挨了一脚,整个人瘫软下去。 他拖着她往起居室走,其他人有的在楼上看好戏,有的似乎想下来参与。 艾许莉被放在一张椅子上,她已经很难靠自己的力气坐稳,那个人从厨房的柜子里找来了胶带。 “把小鬼也找出来,她肯定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他一边说一边忙着把艾许莉固定在椅子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很奇怪的声音。这大概是只有介于生死之间那一线短暂时空里的人才能形容的感觉,没有痛感,只觉得什么东西撞到了他。子弹从后脑勺钻进脑子,又从前方钻出来,血如雨下,溅满了艾许莉的脸。 她鼓起刚才积聚的一点力气,奋力把扑倒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推开。眼睛还是看不见,因为到处都是血,但是出于本能反应,她向厨房角落的柜子爬了过去。 希尔德站在门口,维持着开枪的动作。 他知道刚才那一枪的残忍,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冷静、无情了。 楼上的人被死者脑袋开花的场面震住,出现好几秒种的空白和停顿。希尔德抬起头,目光向他们一扫而过——枪口已经就绪的人先干掉,还在拔枪的可以等一下,躲起来的家伙则要小心提防。 两声枪响,解决了两个瞄准他的杀手。 希尔德瞥了一眼厨房,看到艾许莉已经找到安全的藏身处,于是转身往楼上而去。 经过楼梯转角时,那个被艾许莉射中的杀手还在辗转呻吟,希尔德抬起枪,朝伤者腿上连开两枪。他不顾对方的哀嚎,在墙和栏杆的掩护下渐渐接近二楼的走廊。 那些家伙回过神来,明白即将开始的是一场殊死之战,他们人多势众,应该可以对付他,但是他们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如果手里有人质的话就好办多了,可惜那个女人非常机敏地为自己找到了藏身处,剩下的只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小鬼。 希尔德往走廊上扫视,从开第一枪的时候,他就已经观察到这个房子里每个角落。有个人跃跃欲试地从墙角冒出来,打算近距离朝他开枪。希尔德飞快地一枪击中他的右眼,这种死法很吓人,因此旁边的门背后,原本打算同时开火的人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希尔德趁此机会躲进同时失去眼球和性命的家伙藏身的角落,捡起掉在地上的冲锋枪。 他一言不发,保持沉默,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杀人的岁月。 在他还有信仰,认为以暴制暴就是正义的时候,也是体力、脑力、反应能力和精神力量都处于巅峰的时期,他在杀戮场上几乎没有遇到过对手。 ——希尔德,我很高兴找到了你,你是我想要的搭档。 这是罗德尼说的吗? 你是我想要的搭档。奥斯卡也这么说过,奥斯卡…… 希尔德靠着的墙面被连续几发子弹击中,落下了一片白色粉灰。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枪,耳中传来微型冲锋枪有节奏的射击声。突然,一颗冒着白烟的东西滚到脚边。是迷你催泪弹,希尔德无法探出身体把它踢远,走廊里暗藏着太多对手。 他们准备得很充分。 他想,大概他们确实是打算来和他同归于尽的。 希尔德捂住口鼻,转身往走廊深处移动。他的身体早已掌握了搏斗与枪战的要领,以一个扑跃动作翻滚过地面,尽可能地远离让人呼吸不畅、视线受阻的烟雾。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多少还是受了些影响。 希尔德忍耐着刺鼻的气味向身后看了一眼,只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他感到极度的危险向他逼近。 有人在附近,咫尺的距离。 希尔德立刻回头抬起手中的枪,他的手指已经扣动扳机。然而最不想发生的事发生了,一阵熟悉的剧痛从受过枪伤的肩膀传来,沿着手臂传到指尖,在扣扳机上的手指产生了无法控制的痉挛。枪口晃动了一下,子弹冲出枪膛,只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道擦痕。 紧接着,希尔德握枪的手臂传来更剧烈、更尖锐的疼痛。 一支弩箭穿透肌肉,把他的右臂钉在墙上。 第52章 支离破碎的心 “诺曼,你在听我说吗?” 克雷尔双手撑在诺曼·阿尔伯特那张宽大凌乱的办公桌上。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睛里充满血丝。 这是诺曼从未见过的克雷尔,即使在他妻子贝希被害身亡的那段日子,他也只是沉默和忍耐。 “奥斯卡那家伙说你回去休息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回去过……我也想休息一下,我甚至还吃了几片安眠药。” “你吃了安眠药?”诺曼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我一点也不好,我根本睡不着。诺曼,我有重要的事对你说。” “什么事?” “我拿到了弗森家族走私犯罪的确凿证据。” 诺曼很意外。 他知道警方和弗森家族的对抗一直处于难以突破的窘境,虽然在各个关卡的拦截下多少能截获一些毒品,可这些微不足道的损失都在对方默认可以承受的范围。比起有机会扳倒这个罪恶家族而带来的兴奋感,诺曼反而觉得克雷尔的状态很不正常。 “你说你有证据,是哪来的证据?” “我有一个线人。”克雷尔说,“我收到她给我的加密邮件,里面是弗森家族每个月运输古柯碱到欧洲的数量、线路、交易点和接应人的线索,还有他们从非法生意中获利之后如何通过赌场、妓院和各种金融机构洗白成为正当收入的方法,还有……” “我能看看那些邮件吗?”诺曼问。如果克雷尔说的是真的,这几乎就是整个弗森家族的运作系统,一个线人竟然比警察掌握的线索还要多,可能吗?证据确凿的意思就是,不只对弗森家族,对缉毒组的所有警察,对这个城市、国家乃至整个世界的古柯碱流通都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我可以给你看那些邮件,而且只给你一个人看。”克雷尔说,“诺曼,请你认真考虑要让谁加入围剿行动,我知道这将会是个周密庞大的行动计划,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前功尽弃。当然,弗森家族也一样,即使我们失败了,他们也会受到重挫。” “你在说什么?潘克。”诺曼忍不住去猜测克雷尔话中的深意。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只信任你,因为你不会是那个内奸,你不会把我告诉你的秘密转身就还给弗森家的人。”克雷尔说,“如果你一定要找个人商量,我建议你和塞缪尔合作。” “奥斯卡?”只是听到这个名字,诺曼就面露不悦之色。 “我知道你们在工作上有些意见不和,但这一次请你们抛开之前的恩怨好好合作。” “你呢?潘克,你要去哪?” 克雷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累了,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和那些家伙斗下去了。” “我希望你能轻松一点,虽然之前强制你休假,但是看来你并没有把时间用在放松自己……你的脸色很不好,到底怎么回事?” 克雷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执着地问:“你能向我保证,去找足够信任的人手来办这个案子吗?” “我保证。”诺曼看着他的眼睛,那实在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我向你保证,只要证据是真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追查到底。” “找信任的人。”克雷尔再次重申。 “你说得没错,奥斯卡虽然是个混蛋,但我认为他绝不可能腐败堕落。”诺曼似乎还笑了一下,只不过笑容在他那张天生怒气勃发的脸上看来更像个冷笑,“谁会花钱买通他,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诺曼一直没有追问内奸的事,他早就知道,如果不是有人在监控器和犯罪数据库里动手脚,贝希的案子不会这么举步维艰。换句话说,这件事和弗森家族有关的话,缉毒组人人都有嫌疑。 克雷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微型存储器放在桌上。 “这是我整理好的线索,现在交给你了。” 接着他又交出自己的枪和证件。 诺曼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干什么?” “我想彻彻底底地休息,带着这些东西,我还是忘不了自己是警察。” “你就是警察。”诺曼说,“我可以替你保管一阵,但你也要向我保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克雷尔转身出去时,诺曼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他问。 “……没有了,祝你休假愉快。” 诺曼终究没有说出自己的担心,他一直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克雷尔时却总有很多欲言又止的话。或许是因为克雷尔的身上始终有一种外表亲近随和,内心却拒人千里的特质,这种特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有些话即使问出口也不会有答案。这一刻,诺曼觉得他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们从来就没有彼此了解过。 克雷尔来到门外,看到警局走廊对面的墙上有一幅海报,用刺眼的字体和颜色写着些关于正义和自由的宣传语。 那里原本是明星警官的肖像,是记者特地为警界之星的他拍摄的照片,后来被当成招聘警察的广告来用。不过贝希死后,那张照片被拿走了,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切罪恶和不幸的根源。 克雷尔盯着海报发了会呆,正想离开时,他的搭档唐恩走过来。 “克雷尔。” 唐恩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抱了他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我好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他们说你早就回来了,可我一直在缉毒组忙得不可开交。哈罗德说前几天那个注射过量致死的女孩档案已经转到缉毒组,这样我们又能在一起干活了。”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好像彼此只分开了几小时。 克雷尔说:“很抱歉唐恩,我还得离开一阵子。” “怎么了?” 搭档关切的目光并没有带来多少温暖,相反,克雷尔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生病了,我得休息。” 唐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的脸色确实很不好,我从来没见过你生病……” “再见,唐恩。” 克雷尔把搭档抛在身后。走廊尽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总是把来来往往的人照得一清二楚。他看到唐恩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却一直望着他。 他又想吐了,那种作呕的感觉自从伊迪丝死后就没有消失过。克雷尔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真的生病了,病灶深深地种在心里。他觉得自己一分钟也没办法在警局里待下去,无论看到谁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怀疑,哪怕是曾经朝夕相处的搭档也一样。 除了诺曼——那个暴躁的家伙大概是唯一不可能被收买的人,克雷尔总是能想象到有人把数不尽的钱放在诺曼面前,换来的只是他大吼大叫地让对方拿着钱滚出去的景象。 太好了,最后的正义之心。 克雷尔走出警局,冬日冰冷的空气缓解了反胃的感觉。 他觉得好多了,沿着马路往空旷的地方走去。 他要好好想一想,而且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得做一些准备才行。 一片小小的“冰冷”落在鼻尖。 下雪了。 克雷尔看了一眼天空,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现在就下雪会不会太早了一点。但是,白色的雪很好,很干净。雪就像伊迪丝爱穿的白色长袍,也像贝希喜欢的白纱窗帘,她们都是很干净的女人,神圣而纯洁,站在无垢的云端,再也不会被血腥污染。 他在街心花园的一角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在长椅上查看自己的手机邮箱。 伊迪丝留给他的情报,他已经完完整整地交给诺曼,只留下一条。 那是个电话号码,从公开的电话本上查看,这个号码登记为一个叫“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地方,而网络上根本查不到这个公司的任何信息。 他没有打电话过去,伊迪丝说对方不会接的,但是她和那个人说好了,他们还欠她一个情报,只要把“代号”发过去就好,这条消息值得她付出所有财产。 ——如果我死了,就把“代号”发过去。 她的房子,那一整层的房间,房间里所有的装饰,还有她一生的积蓄都可以归别人所有。 她和他毫无关系,她死了,遗产也不会由他来继承。克雷尔的心像一团被揉皱的纸一样,即使再展开,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平整。 她把所有一切都留给了他,只为实现他的愿望。 第53章 绝不孤军奋战 一小时后,警局里所有人都知道诺曼在找奥斯卡。 “他们又怎么了?” “这次会不会打起来?” 好在人人都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要是两人中的某一个心平气和地敲敲门等着对方说一句“请进”,反而是值得关注的反常事件。 诺曼闯进解剖室,把正在和法医讨论尸检情况的奥斯卡拖出来。 “我今天没有惹你吧?”奥斯卡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想找人吵架的话我们可以约个时间……” “你这个混蛋,跟我来。” 诺曼把他拽到隔壁房间,关上门之前还警告了走廊上驻足看热闹的同僚不要干涉他们的私人恩怨。 “你干什么?”奥斯卡问。 诺曼把手枪和证件扔在桌上,奥斯卡向证件瞥了一眼,看到克雷尔的名字和照片。 “潘克的枪和证件怎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我想问的问题,你对他说了什么?他和你一起去了趟斯特雷奇大街,发生了命案,结果他就不干了。” “他要辞职吗?” “那倒不是,他说太累了想休息一阵。”诺曼大声说,“他老婆死的时候都没这么消沉。” “你说话能不能轻一点?” “不能!” 诺曼从闲置的办公桌上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下:“你有怀疑的内奸吗?” 奥斯卡骂了句粗口,从他手上夺过笔写道:“是潘克说的?什么时候?” “刚才,他还给了我一份弗森家族走私贩毒的秘密情报。” 奥斯卡开始高声数落诺曼过往和他的恩怨情仇,以及每个有交集的案件中发生的大小摩擦。 他们在纸上写的又是另一回事。 “潘克回警局请假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奥斯卡写。 诺曼一边骂他混蛋一边对他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我让希尔德跟着他,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些什么。” “你派人跟踪他!” “写字不累吗?写点有用的内容。” “你不是也一样在浪费时间?” 他们同时停顿一下,奥斯卡接着写道:“不管是跟丢了还是怎么回事,希尔德竟然没有告诉我,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反常吗?” “也许他根本没按照你的话去做。” 奥斯卡写了个很大的“不可能”,随即把纸团成一团塞在口袋里,示意诺曼换个地方说话。 诺曼也不耐烦这种诡异的交流方式,他们出门后互相骂了两句脏话,就各自回自己的办公室。 诺曼气呼呼地关上门,熟悉他的人都明白现在最好不要惹他。诺曼把办公室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打开窗户,站在窗边接了奥斯卡用手机打来的电话。 奥斯卡的声音很轻、很冷静。 “我打电话给希尔德,但他一直没有接,应该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你不担心一下他吗?” “我觉得以他的能力根本没必要担心。” 不,奥斯卡还是有点担心,只不过担心的不是希尔德处理危机的能力,而是担心他的内心到底有没有足够坚定强大的动力去驱使他接受自己、爱护自己。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他戴着追踪脚环呢,你随时可以知道他在哪。” 奥斯卡恍然大悟:“我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他可以随时掌握希尔德的行踪,甚至可以随时调动警察去阻止他脱离监管范围。但是奥斯卡几乎从没有这么思考过,说监管不力也不为过。或许是他真的没有把希尔德当成受监管对象看待,他们应该是搭档,甚至可以是家人。 “这件事先等一下再说,潘克来找你,只是给了你弗森家族的情报?” “对,他要我向他保证这些情报只让信任的人知道,对于剿灭弗森家族的行动也必须遵守这一条。” “信任的人。”奥斯卡想起他和克雷尔聊过的隐藏在警局内部的卧底内奸,看来他对同僚的不信任已经严重影响了工作状态。好在,他还相信诺曼。是啊,奥斯卡忍不住想,怀疑谁也不会怀疑诺曼。 “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们自己人里出了问题。不过不管你对潘克做了什么,让他这么心灰意冷,他还是告诉我可以找你帮忙。” “他这么说了吗?” “在我看完他给我的情报之前,你最好让那个叫希尔德的小家伙好好盯着他,别让他出什么事。”诺曼说,“我觉得他很不正常。” 奥斯卡想问他不正常是什么意思,却听到另一个来电的声音。 “稍等一下。”奥斯卡把通话切过去。 “塞缪尔,刚才接警台收到一个没有接通就挂断的报警电话,接警员查了方位,是从你家打来的,等他再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已经派了附近的巡警去查看,我觉得应该通知你一下。” “什么时候?” “差不多半小时前。” 没接通的电话挂断后立刻又有另一个报警电话进来,接警员忙着处理拳击手丈夫殴打妻子的事件,结束后又回头去追查前一通电话的来源。 “谢谢你。” 奥斯卡再次拨打希尔德的手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坏事发生的第六感一直很准。就像当年麦克失踪时一样,有一瞬间,奥斯卡感到浑身血液都蒸发了,四肢异常冰冷。但是这种不祥的预感只造成了几分钟的情绪支配,很快他就因为摆在眼前的现实而冷静下来。 希尔德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奥斯卡认为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如果希尔德正在跟踪克雷尔,那克雷尔中途折返回警局,希尔德不会不告诉他,一定是跟踪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跟踪行动中断,而且来不及和他联系。 不对。 奥斯卡心想,希尔德是故意的,不是来不及,他根本就想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 这个臭小子。 见面后一定要把他按在地上狠揍一顿。 奥斯卡打开手机看到通话记录中艾伦·斯科特的名字,本能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拨号。 千万不要是本人接听。 艾伦把手机递给麦克。 “塞缪尔警官的电话。” “你真乖巧。” “他肯定不想听到我的声音,毕竟他手里有我的通缉令,我觉得还是不要过于和他作对。” 麦克笑了笑,接过手机。 “奥斯卡。” “麦克,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请你们帮忙。” “什么事?”麦克把声音打开让艾伦也听到他们通话的内容。 “潘克到警局交还了配枪和证件。” “他辞职了?” “诺曼说他申请停职休假。” 麦克抬起眼睛看了艾伦一眼,艾伦也看着他,他们都觉得很意外。 伊迪丝的死让克雷尔和剃刀杀手之间种种可疑的关联中断了,但普里特的死又从另一个方面和他产生联系。克雷尔始终在暴风漩涡之中,这个时候停职休假只会加深嫌疑。因为无论在警局还是街区,警察的身份都是最好的掩护,一旦他脱离这个身份自由行动,有了更多不受控制的时间,反而会引来更多怀疑和追寻的目光。 “你让希尔德跟踪的结果呢?” “没有结果,希尔德……”奥斯卡停顿了片刻说,“这是另一件事。诺曼说潘克给他一份胡安·弗森家族的犯罪情报,他觉得潘克的状态不对劲,担心他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看来伊迪丝的死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但是……麦克忍不住想,妻子的死是一次巨大的打击,伊迪丝又是另一次,也许第二次更沉重,让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 是吗? “我和希尔德还有别的事要处理,暂时抽不开身,你们能不能替我盯着他。” “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我们要做的事。” “诺曼说他刚离开警局不久,你们应该能找到他吧?” 艾伦低声说:“只要他走在街上,现在几乎就没有我们找不到的人。” 麦克问:“奥斯卡,你还有别的事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必须自己去解决。” “如果有必要……” “有必要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想到你的。” “保重。” 挂断了电话,艾伦说:“提到自己的事,他只想到你。潘克的事就是请你们帮个忙,塞缪尔警官可真是个公私分明的人。” “他本来就是,现在的处境对他来说已经很艰难了,要平衡双方的立场坚持原则并不容易。” 麦克伸手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抓了一把,艾伦又把他弄乱的头发抚平。 “我们去警局附近找个情报员打听潘克警官的去向。” “好吧,我的脑子里现在有一个计数器,数字代表每一秒钟都在流失的钱。” 艾伦发动车子往警局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奥斯卡找到了希尔德追踪脚环发出的定位,不出所料在他的家里。 ——我们做好了准备才决定在一起。 ——这是我们必将面对的考验。 奥斯卡拿上车钥匙,穿上背带枪套,检查了枪和弹夹。 不过他不打算孤军奋战,而且从来也没有什么孤胆英雄的情结。他和艾许莉都是警察,匪徒的事就该用警察的方法处置。 他代替艾许莉报了警,和全副武装的同事一起坐上警车出发。 第54章 再见,杀手 这个故事只剩疼痛了。 希尔德放松被弩箭穿透的手臂,抬起握抢的左手。 对方认为他在剧痛之中即使反击也不会有那么精确的准头——刚才第一枪毫无理由地射偏了,有惊无险,现在那只惯用的右手又失去再次开枪的能力,他已经输了。 可就在杀手心中升起一丝蔑视和嘲弄的瞬间,眼前忽然冒出一片红色。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经历过这种可怕的死亡就无法描述当时的情景,而经历过的人都已经不存于世了。 他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重重捶打了一下,所有力量都消失了,整个人顿时瘫软在地上。他死得彻底而迅速,子弹从鼻梁和眼角中间的位置进入,维持意识和器官功能的细胞瞬间被彻底破坏。如果他还能思考,会不会觉得希尔德在如此痛苦不堪的情况下提枪扫射的第一颗子弹就击中脑干纯粹是巧合? 当然,一切都晚了,剩下的子弹已经全都打在他头上。 看到雪白的墙上到处是红白混合的液体,希尔德有一霎醒悟过来——艾许莉会为打扫伤脑筋的。 他放下枪,伸手握住手臂上的弩箭。 好在只是竞技用的箭头,没有那么锋利难缠的倒钩。希尔德忍住剧痛,用力把它拔出来扔在地板上,这个动作造成了极为可怕的伤口。 右手伤痕累累,将来会怎么样,他并不在意。此时此刻,希尔德心中所想的只是如何把闯进这个家的不速之客全都清理干净。他想保护奥斯卡的家,保护他的家人,他想把那只名叫蕾蒂小姐的玩偶兔子完好无损地送回莉莉怀里。 希尔德站起来,弩箭可能打碎了上臂的骨头,他擦了一下脸颊上沾到的血,躲进房间去。 走廊上有脚步声。 可能是外面那家伙的死相太恐怖,让后来者产生一丝心理上的恐惧——他们不想自己也变成脑袋一团烂肉的下场,于是离得近一些的人犹豫了,距离稍远的反而加大火力。 希尔德扑向房间深处,用脚踢上门。子弹在门板上打出无数个洞,他翻身藏在角落,躲过了第一轮扫射。 这里是奥斯卡的书房?希尔德目光一扫而过,看到整齐的书架和书桌。这么干净整洁,和奥斯卡本人的风格一点也不搭。 能在这个房间里解决一切就好了,希尔德内心的负疚感会减少很多。 又有一颗冒烟的手雷从门缝滚进来,他眼疾手快地扔回走廊。一声巨响中混合着栏杆倒塌的声音,希尔德深吸一口气,转身冲进烟雾。 走廊两边都有敌人,希尔德往烟雾深处射击,听到惨叫后立刻转向另一边。要说他在靠直觉开枪也不准确,他确确实实知道什么地方有人。 受伤的人在大量出血、惨叫。 希尔德经过这些家伙身边时,先一脚踢开他们手中的武器,再用进来之前从车库工具箱里抓的一把扎带捆上双手。有些人已经失去反抗之力,还有些人仍然挣扎不休。 罗德尼告诉他的方法很简单,一枪打中头部就解决了。波比教他的方法就很麻烦,警察控制罪犯自有一套标准。 结果他还是照着波比的方法做了。 有个人只受了轻伤,在希尔德靠近时却装作失去意识,然后突如其来地一下把他掀翻在地。 希尔德重重摔向对面,脊椎在凸起的栏杆上撞了一下。他的眼前有几秒钟发黑,握抢的手却本能地瞄准最后看到的身影。 这几秒钟就是生死一线。 幸好对方的武器早就失落了,因此佯装昏迷才能骗他靠近。视觉恢复时,希尔德看到满地鲜血和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冲锋枪的弹夹打空了,整个房子都充满火药味。 他没有弹夹可换,只好扔掉空枪,转头去找其他武器。 走廊上有把霰弹枪,这支枪对于只能用左手开枪的希尔德来说有些困难,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捡起来挂在身上,奥斯卡给的手枪还有子弹。 他沿着墙慢慢移动,俯身看了一眼门下的影子。 有人躲在门背后。 希尔德举起枪,先瞄准头部的高度,然后枪口下移,对着腿的位置开了一枪。枪响后,他抬脚踢开门,连同门背后的家伙一起踢倒在地。 他朝那人的颈边踹了一脚,确定对方失去意识后才把他捆起来。 走廊上终于安静了。 希尔德受伤的手不断流血,在他经过的地方留下一串如同珊瑚项链似的血滴。 他感到房间在摇晃,是失血引起的吗? 不过他的精神力依旧专注,各种感官也不失灵敏。他听到阁楼传来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提起枪往楼上走。 半路有人从楼梯转角冒出来朝他开枪,被他抢先一步打中胸口,但是对方的子弹也不可避免地擦过他的腰腹。希尔德为了保持平衡,不由自主地用右手抓住楼梯扶手,本能反应让他忘记这只手刚才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外伤。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剧痛,奇怪的是,身体的疼痛让他产生一种近似于解脱的快感。 他冲上阁楼,看到房门虚掩着。 刚才站在窗口的人还在吗? 对了,希尔德心想,他进来时只遇到艾许莉,没有看见莉莉的影子。 那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孩怎么样了? 希尔德用脚尖轻轻推开门,听到咯吱一声。 轻微的呼吸声——从门缝背后、柜子旁边、还有床下。 三个?不,也许是四个。 对不起。 希尔德向房间道歉。 他很喜欢这个房间,非常非常喜欢。他希望这个房间能保持原来的样子,但是美好的东西在生死面前算什么?如果他不能保护自己爱过又无私地给予他爱的人,他就不配拥有这个房间。 希尔德摘下肩膀上的霰弹枪,右手上弹很困难,一用力就从伤口冒出更多血。 他把枪口对准门缝附近开了一枪,对方似乎以为他会先推门试探,结果就这么惨死在近距离散开的弹丸下。 紧接着,一串子弹从阁楼内部飞射而来。希尔德闪身躲到墙后,不顾疼痛地继续用右手上弹。霰弹枪吐出空壳,落在木头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进来。”里面的人忽然说,“小姑娘在我们手里。” 希尔德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想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的金发、可爱的脸蛋,想不想看看她被割掉耳朵的样子?” ——你的弟弟生前遭到了虐待。需要我详细告诉你吗?还是你想自己看验尸报告? 他的耳朵、舌头都被割掉了,手指也断了几根,还有…… 不要再说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实际上,他还是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忍着那些尖锐伤人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验尸报告。他们问他要不要去辨认尸体,他说好的,出来后就在洗手间里吐了。 那些残忍的细节被他深深地记在心里,后来完完整整地施加在查德·亨德里克身上。 希尔德想起莉莉在早餐桌上看着他说“你真好看”的样子,还有她伸出双手抱着他脖子的样子,她像另一个丹尼尔。不,她比丹尼尔更纯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受害者,像一件毫无瑕疵的艺术品,任何破坏都会让人心碎。 他们知道这是他的弱点。 希尔德看了一眼已经渐渐失去知觉的右手。 职业杀手是不能有弱点的,所以他们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除此之外,他们还不能有常人的情感和脆弱的内心——即使有,也要假装没有。 希尔德把奥斯卡的手枪夹在胳膊底下,左手按着右手的伤口,用脚轻轻推开已经被霰弹枪破坏的房门。 三个杀手的枪都对着他,他们对刚刚惨死的同伴也没有多少关心,那个死在门背后的人肚子上一片血肉模糊,伤口的血还在一阵阵涌出来。 希尔德回过头去,这时他听到了枪声,对面的人朝他开了一枪,但是不在要害。 子弹穿透他的小腿,他一下跪在地上,左边的人立刻上前抓着他的头发,打量他满是冷汗又苍白失血的脸。 只剩这三个人了? 如果还有其他人,他们应该马上赶来庆祝这场围捕之战的最终胜利。 他们报了仇,虽然损失了一些同伴,不过那也算不上什么生死之交。他们可以在警察到场之前好好折磨他一番,或者干脆把他带去别的地方,让他体验更长久的地狱磨难。 只剩三个人了。 没有脚步声,没有其他还能行动的人。 莉莉也不在这里。 他们根本没有找到她,奥斯卡和艾许莉为女儿的安全做了万全准备,虽然他们没有想过第一次的遭遇会这么疯狂,不过事实证明他们做得很好。 “把他带走吧,警察很快就会来。” 他们把他抓起来,看到他很难支撑身体的腿,警惕心完全放松了。站在身后的人试图把他紧握着右臂的手扳向身后。希尔德突如其来地仰头往后撞去,那人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时,他的左手已经抓住那支藏在胳膊下的手枪。 砰一声,面前的人慌张地开了枪。 对于这个从门外一路闯到阁楼,沿途干掉那么多人的前施乐会杀手,对方的精神状态也犹如紧绷的琴弦一样脆弱。这么近的距离,子弹却没能命中要害。希尔德感到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穿透了,他无动于衷地对准那人一枪,血溅在脸上,再掉转枪口,第二枪,身旁的人后退一步仰面倒地。身后的那个家伙还没从鼻子受到重创的剧痛中回过神,希尔德向前翻滚后,瞄准他的额头射出子弹。 最后一个杀手蹒跚后退,撞在敞开的门上,又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周围死一样寂静,剩下的只有希尔德自己的呼吸声。 就这样结束了。 他觉得很好,这才是他应有的下场。 他放下枪,蜷缩在自己的血泊中。 他觉得自己的血很温暖。 再见,杀手。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第55章 黑夜将至 克雷尔按照伊迪丝的话,把“秘密代号”发到那个“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号码上,然后就是等待。 没等多久,消息回过来。 “到柯姆路和克莱门路交叉的路口电话亭等。” 他去了,在那里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 “这是给翡翠的最后一个消息,你要代替她接收吗?” “是的,我代替她接收。” 对面似乎笑了笑,然后说:“如果你接收这个消息,就默认为她本人认可这次的情报交易,她的房产和名下所有财产都将归我们所有。” “如果这是她和你们的约定,我没有理由反对。” “那就好。” 对面的声音停了停,继续说:“有个名叫斯雷特的人会在今晚和J先生秘密见面——确认一下,你知道J先生是谁吧?翡翠是这么称呼他,我们沿用了这个代称。” “我知道。”克雷尔回答。这根本不是什么代称,J不过是胡安名字的开头字母罢了。 “地点在奥克塔威尔五金店对面的银色月光旅馆。这是独家消息,双方会乔装改扮隐秘行动,只带一名保镖。这次会面将决定对南北美洲和欧洲古柯碱走私线的延伸。” “情报可靠吗?” 对方神秘一笑:“我保证今晚J先生会出现在银色月光旅馆的302号房间里。请放心,对于金额庞大的独家情报,我们不但保证可靠性,而且对于某些不可抗力的意外变化,还提供售后服务。要是今晚J先生没有如约露面,我会及时把更换的时间地点告诉你。不过如果变化是你造成的,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了。” “这很合理。” “因为每一个合理的规则之前都有过无奈和惨痛的教训,对吧。” 没错,就是因为那些惨痛的教训才让规则越来越冷酷无情。克雷尔忽然觉得对方并不是毫无感情的情报机器,甚至语气中有几分玩味的调侃。 他认识他吗?他感觉他们似曾相识。 克雷尔想了想问:“你们真的什么都知道?” “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人很多,差不多遍布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你知道我是谁吗?” “让情报组织的人说出你的个人信息,会不会让你忧心忡忡?” “不会。”克雷尔说,“我没有隐私。” 从他的照片登载在报纸上的时候,当贝希的命案被大肆报道的时候,他就注定是一个通体透明的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隐私被暴露在外,因为那些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你是克雷尔·潘克,是个现役警官。你遇到一些麻烦,而且隐藏着一些秘密,不过别担心,这不是我们收集情报的范围。” “你们的范围是什么?” “我们为情报局、国际刑警、军队和政府机构收集情报、派遣间谍和卧底。当然,我们也不拒绝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毕竟情报不容许有空白。” 情报不容许有空白…… 克雷尔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他觉得对方意有所指。既然他们知道他是谁,应该也知道他想干什么,甚至知道他做过什么。 他曾经为此犹豫,产生了动摇和怀疑,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伊迪丝抛弃一切要帮助他实现愿望,他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可是,那真是她的心意吗? 她到底是想让他不惜一切去复仇,还是希望他能放下仇恨好好生活? 克雷尔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下午离开警局后,他忍不住疲惫在花园的长椅上睡着了,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做了个梦。 他先梦见贝希。 他的妻子依然是生前那种美丽健康的模样,甚至还要更年轻一点,宛如初识。 这个梦如此生动,触手可及,根本不像梦。 可是当他试图靠近时,贝希又离他更远了。 然后,他看到伊迪丝。 伊迪丝站在高处,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他。他没敢靠近,因为她本就遥不可及。 再然后,他看到更多人。这些人面目模糊、身份不明,一个接一个从黑暗中冒出来。 他们把贝希和伊迪丝隔绝在他身外,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信封。 他们包围他、挤压他、埋葬他。 克雷尔从短暂又漫长的梦境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这个梦也没能打消他复仇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站在电话亭里,听着对面陌生的声音对他讲述伊迪丝用一生积蓄、所有财产换来的情报。 他不记得是谁先挂断电话,总之回过神来的时候听筒里只有毫无意义的“嘟嘟”声。 通话中断前的一刻,那个看在钱的份上十分“友好”的情报员奉送给他一个据说很有用的忠告。 他说:“情报这回事,就是有一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二、第三到无数个知情者。因为金钱的上限不存在,所以情报不但可以传播,也可以捏造。它像世上所有的东西一样,真假只能由你自己辨别,值不值得为它去冒险也得自己决定。好消息是,我们信誉良好,就算万一……我是说万一,给你的情报出了问题,我们也一定会负责到底,把所有钱都退还给你。” 他把听筒挂回去,朝着陈旧的投币电话看了一会儿,它早该消失了,现在还有谁会用到公共电话呢?电话亭还在这里,不过是沦为流浪汉的避风港。 克雷尔离开十字路,他要为即将到来的深夜做一些准备。 一切都清楚了。 他回到家,打开冰箱看了看,拿出放了好一阵子的牛肉、香肠和蔬菜,为自己做了顿还算像样的晚餐。他本来想喝点酒,书房的架子上有一瓶酒,是贝希的朋友送的礼物。他们都觉得那个极具创意的玻璃酒瓶很漂亮,所以就放在那里当装饰品。 克雷尔在餐桌前犹豫了几秒,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得保持冷静才能做好今晚的事。 独自吃完这顿饭后,克雷尔又在卧室的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着满是灰尘的天花板角落里一片小小的蛛网发呆。他想,那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贝希还在的话绝不会让虫子进入这个家。 他想睡着,又怕错过时间。 十分钟后,他起身去书房的柜子里找东西。 一支M10手枪,克雷尔喜欢它银色的枪身和黑色握把,握在手里有种值得信赖的安全感。 他为手枪装弹,完成后看了一眼放在柜子里的枪套背带。好像没有必要用它,枪放在口袋里也行,他还觉得一个弹夹足够了。算了,再带一个吧。 那防弹背心呢? 克雷尔在这件事上着实犹豫了很久。贝希一直要求他出外勤时必须穿防弹背心,为了让她安心,他每次都照做,不管多小的事都会全副武装。不过这一次,她再也不会担心了吧。 克雷尔放下那件有可能会救他一命的背心,除了手枪和子弹,一切都放回原位。 离开家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毫无留恋地往前走去。 “我还是想问这个问题,他到底知不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艾伦等到克雷尔把车开到路的尽头才从隐蔽处出来跟上。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尽可能地远离对方,理论上来说没人能发现他们在跟踪,而且他也根本不担心跟丢。一旦失去目标,只要往车窗外瞟一眼,挥挥手,立刻有人用若无其事的方式指示目标的去向。 街头的孩子随意而性格各异的手势是最好的路标。 “他的行动很奇怪。”麦克说,“奥斯卡说他把配枪和证件都交给诺曼,申请停职休假,可他好像也没有出远门的打算,你觉得他现在想去哪?” “要我猜的话,这么说吧,我觉得他想找死。”艾伦非常肯定地说,“什么时候你会把配枪和警徽交还回去?他有必须去做的事,但这件事不能以警察的身份做,对吧?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如果他已经用警察的身份做了不该做的事,何必事到临头还多此一举。” 麦克沉默了片刻,他想到自己说出那句“职业生涯到此为止”的话。虽然终点有时候也是开始,但终点又始终是终点。 终点意味着想重新开始就必须彻底抛弃前尘往事和拥有过的一切。 克雷尔的身上有太多暧昧不清的疑点,但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不,也许不是隐藏,他自始至终表现出来的都是他自己本来的样子。如果一个人坚持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就不会感到痛苦和迷茫。不过现在的克雷尔显然已经失去了那种从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坚定和从容,是连续两个重要的人从生命中消失带来的崩溃吗?麦克又觉得不尽然。 但是,他相信艾伦的直觉,克雷尔在离开家时,那依依不舍又决然的回头一眼,是对过去的告别。 跟踪大概持续了二十几分钟,道路变得越来越偏僻,也越来越眼熟。 “他不会是……” 艾伦看到了奥克塔威尔五金店的招牌。 克雷尔把车停在小店侧面的空地上,那里有一片神秘的阴影,无论从马路上还是街对面都看不清阴影下的景象。 “他干什么?”艾伦皱了皱眉,“跑到托尼的破店里,他好歹也是个有经验的警察,难道不知道这个城市的恩怨情仇,不知道这个店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看来他不但知道,而且还特地找到这里,今晚一定有事发生。” 这是从街头情报员那里打听不到的消息,或者说,现在开始打听太晚了。只有要求明确的问题才会很快有结果,像这样没头没脑的“会发生什么事”的疑问,即使是露比也不可能立刻找到答案。 他们决定暂时当个旁观者,把车停在更远的地方熄了火,随着夜色降临,把自己隐藏起来。 第56章 拒绝与邀请,两个世界 光消失了。 整个世界,连同那些烦恼、痛苦、自责、负罪、伤痛和心碎也全都消失了。 他感到一切都从伤口中流失,离开了身体。恍惚中,慢慢消失的光重新亮起来,一个人影在光源中浮现,起初只是模糊的影子,渐渐有了四肢和眉目。 “丹尼尔。” 他向影子伸出手,伤好像全好了,一点也不痛。 “我好想你。” 那一天,他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小婴儿的时候立刻就爱上了他。这是他的弟弟,是会和他一起长大,分享成长经历,然后各自成家立业,却又永远不会遗忘的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他了,好在现在丹尼尔又回到他身边。 影子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丹尼尔的笑脸,和以前一样健康、阳光、栩栩如生。 “你过得好吗?”丹尼尔问。 “一点也不好,但是现在好了,我可以跟你一起走。” “去哪里?” “去有你、有光,还有一切的地方。”他问,“你呢?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你看见爸爸和妈妈了吗?” “看见了,他们也很好。” “那再好不过,带我去见他们吧。” 这真是最好的结果。 他握着丹尼尔的手,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费吹灰之力就站了起来。 “我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 “因为还不到时候。” 丹尼尔严肃地看着他,那是不太符合他年龄的严肃,也许分离的那段时间,他们彼此都在成长。丹尼尔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明白的事情也许比他还要多。 “我不想再等。”他说,“带我走吧。” 丹尼尔松开他的手,他又想去抓住。这是第一次,丹尼尔离他那么近。 “对不起,卡洛,我不能。” “为什么?” 他万分不解,不断地问为什么。 丹尼尔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走进白色的光芒里。 “虽然这光看起来很温暖,会让你觉得很舒适,但是不要过来。” 丹尼尔微笑着说:“真正的阳光比这更温暖更舒适。再见,亲爱的哥哥,以后再见,那还要过很久很久呢。” 说完,他渐渐淡去。 那片令人向往的光芒也一起暗淡,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另一个影子看着他。 这个影子更高大,是个成年人的模样。 这么久了,他一直逃避去看清黑影的样子。 “是我。”影子说,“你还记得我吗?” 他是记得的,在丹尼尔离开之后,罗德尼几乎就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他接纳他,帮助他,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 “你要不要跟我走?” “不。”他拒绝了。 “为什么?难道我们曾经的合作不完美吗?”罗德尼说,“你杀了我,但是我不怪你了。” 他抓住他受伤的手臂,往黑暗中走去。 “我等了你很久,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和我会合,现在我们又是搭档了。” “我有搭档。”他挣扎着回答,“我的搭档名叫奥斯卡·塞缪尔,是个警察。” “哦,警察,你喜欢的职业。你还是想当警察,当警察就是这种下场,保护别人永远要付出自己能力之外的东西。” “我不在乎,罗德尼,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说谎,你根本不敢说自己的真正的想法。” 罗德尼的手越抓越紧,让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他害怕极了,他怕死、怕疼痛,怕去到另一个世界看到父母和弟弟责备的目光,怕波比问他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会在他脸颊上用力一吻的小女孩。 放开我。 腹部的伤口传来疼痛。 ——希尔德。 “希尔德!” “醒一醒,希尔德,不要睡着。” 一瞬间,全身都疼起来,他呼吸困难,鼻腔里全是血的味道。 “希尔德。” “他醒了。” “先按住伤口,救护车马上就到。” 晃动的影子很模糊,说话声听起来也很遥远。有人在他的伤口上包扎了止血带,原来疼痛是这么来的。 “希尔德,你听得到吗?” “嗯。” “太好了,你会没事的,再坚持一会儿,跟我说说话。” 人影慢慢变得清晰,是奥斯卡。艾许莉跪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正用双手按着他腹部的伤口。 “怎么了?”希尔德虚弱地问。刚才那一段与故人的相会使他的思绪在幻觉和现实之间穿梭,因而有些混乱。 “你受伤了,为了保护艾许和莉莉。”奥斯卡说,“我应该说感谢你,不过这么大的事,只说谢谢太不近人情了。等你好起来之后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莉莉呢?” “莉莉很好,一点伤也没有。” “她害怕吗?” “说实话,其实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一直告诉她,没准什么时候会玩一玩这种捉迷藏游戏。” “你把她保护得很好。” “不是我。”奥斯卡说,“是你,希尔德,是你保护了她。” 希尔德把目光转向艾许莉,发现她的蓝眼睛有一只肿了,眼眶里满含着泪水。 他很想说抱歉,因为这些杀手都是冲着他来的,他并不是个舍己救人的英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弥补过去犯下的罪行罢了。 不过这句抱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就像奥斯卡觉得一句感谢太轻巧,他也觉得一句抱歉无法了却造成的破坏和伤害。 奥斯卡一直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些话的作用他很清楚,他们都受过训练,在等待救护车的时间尽可能保持重伤者的意识。希尔德不敢告诉奥斯卡和艾许莉,他差一点就决定永远离开,是丹尼尔拒绝了他。 他的思绪又飘忽了一阵,但是伤口实在太疼了,让他无法像刚才陷入昏迷一样浑然忘我地走进另一个世界。外面一直响着警笛声,没多久又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他在医护人员的忙碌中被搬上担架,警察们正在被枪战破坏得不堪入目的房间里清理现场。好几个被捆扎带控制住的杀手还活着,负责押送的警察窃窃私语,似乎难以置信这么多全副武装的杀手被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解决了。 不知道他们此刻心情如何。 希尔德躺在担架上,看到艾许莉从救援人员手上抱起女儿。 小女孩紧紧搂着一个青蛙玩偶,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是被捂着眼睛抱出来的,没有看到房间里的血腥场面。 希尔德只希望离她越远越好,可是艾许莉却抱着孩子笔直朝他走来。怎么能让莉莉看到自己浑身是血的恐怖模样,怎么能让她无暇的童年染上血腥。艾许莉不是母亲吗?为什么要让孩子过早了解伤痛和死亡。 不管他如何百思不得其解,艾许莉终于还是来到了救护车旁。母亲怀里的小女孩抿着嘴,一脸凝重的表情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过于成熟了。 “莉莉说想见你。” “……你不该抱她过来。” “让她知道你没事就好。”艾许莉说着转头看了女儿一眼。 希尔德避开莉莉的目光,片刻后,有个毛绒绒的东西蹭到他的脸颊。 “蕾蒂小姐不见了。”莉莉说,“这次让格雷先生陪你。” 她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一下。 “希尔德快点好起来。” “……嗯。” 他一直忍耐着,没有为曾经遭遇的变故而痛哭,但是这一刻眼泪却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 艾许莉说:“好了莉莉,让医生照顾希尔德,我们稍后去医院看他。” 小女孩乖乖放开手,看着他被抬上救护车。 “别担心,急救措施很得当,你死不了。”护士故作轻松地安慰他,看来情况确实没那么严重。 希尔德忍不住想,如果刚才他不顾一切地跟着丹尼尔走进那片白光之中会怎么样? 谢谢你,丹尼尔。 他们都希望他好好活着。 希尔德心想,那就活着吧,因为他也不愿意去罗德尼所在的那片黑暗。 身旁的急救仪器有条不紊地响着,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置身于一片令人安心的温暖之中。 第57章 开战之吻 据说由于某种特殊巧合,这家名叫奥克塔威尔的小五金店建在两股势力的交界处,因此这两股势力代表的家族及其分支势力视其为“界线”,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绝不越雷池一步。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家族势力此消彼长,总是免不了一些变化。事到如今,这个处于微妙地带的小五金店还有多少“界线”的价值,谁也说不清楚,也许它早已像那些逝去的岁月一样成了旧日往事。 奥克塔威尔小店的对面是一家由旧公寓楼改造成的旅馆,名叫银色月光。旅馆主人似乎对审美有着独特的奇趣,招牌以大量霓虹灯管做成星空模样挂在外墙上。 克雷尔凝视着周而复始地变换满月和新月的霓虹灯。 他目光专注坚定,不带丝毫情绪,那支崭新的枪就在口袋里,而另一个口袋装着两个手雷。比起防弹衣,还是杀伤性武器更有用一点,不过现在他的手中只有自己的手机。 克雷尔还在等“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确认消息,对方答应他,情报更新会持续到毒枭和走私头子正式会面,保证不错过任何变化。 听起来真有点像电视剧之间的广告词。 不愧是人员遍布整个世界的情报机构,虽然价格很高,但售后服务专业周到。 克雷尔的内心当然不是真的毫无波动。最初的几分钟里,他深深怀疑过这个情报的来源和真实性。情报在贝希的死亡事件中起了不可推脱的罪责,让本该得到伸张的正义迟迟无法到来。情报也成就了所有躲在阴暗角落里的食腐者,让他们伪装成正义的代表,却等待着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来饱自己的口腹。 讽刺的是,情报对他做了那么多恶,到头来他还是得依靠情报才能去做个了断。 克雷尔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这一刻露出苦笑,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讽刺,谁也逃不出因果轮回的定律。 他继续望着对面。 夜幕越深,墙上的霓虹灯越亮。 灯光映照下,旅馆入口显得毫不起眼,那扇木制大门既没有装玻璃也没有留缝隙。对于一个正在营业的旅馆来说,柜台、门厅和每一扇窗都不开灯本来就极其反常。 他又在车里坐了两分钟,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来源不明的未知号码发出的消息。 “302号房间,入口,正门左侧第二和第三道门上的窗户。” 随消息还体贴地附了路线图,示意J先生的车已通过另一个街区的地下停车场从秘密通道进入旅馆。 克雷尔收起手机,推开车门沿着马路边的树影往对面走去。 “他去了银月旅馆。”艾伦有些意外。 这个旅馆在任何地方都没有预订专线,不管什么时候误打误撞走进大门来到前台询问,都只会得到“客房已满,一个房间都没有”的回答。 银色月光旅馆继承了奥克塔威尔小店的“界线”,在某次秘密谈判中,成了新的界碑。 旅馆比五金店更大、更方便、更适合成为几方势力的共同庇护所,如果有什么非本人不可的重大会谈需要进行,这里是首选地点。 麦克问:“如果你是他,现在要从哪里进去?” 艾伦望着旅馆紧闭的大门回答:“当然不能从正门进,正门是摆设,不知情的旅客进去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像他这样心怀目的的警察,恐怕一推门就会被枪杀。不过据我所知,这个伪装成旅馆的交易地点非常复杂地混合了好几方的势力,因此为了彰显自己对其他家族的不屑一顾,全都心照不宣地没在外墙、秘道和窗户上花心思。你可以看到除了正对马路的大门之外,还有好几个不起眼的小门,每扇门都经过精确计算,划分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从那两扇门——” 他伸手一指,指向靠近右侧的位置:“乔亚家族和卡利帮派的势力相对小一点,差不多可以说已经退出了角逐,因此防范会松得多,容易做手脚,那里很适合爬上二楼窗户。” 说完,他又感叹了一句:“我好爱霓虹灯啊,只要灯亮着,你在暗处干什么都不会有人看到。” “他选对了。” 麦克看到克雷尔仰头望着窗户,随后脚踩排水管的固定处往上爬去。 “他身手好灵活哦!”艾伦支着下巴说。 克雷尔想干什么,没人知道。这次不管花多少钱,艾伦和麦克也无法从街头情报员那里打听到丝毫关于银色月光旅店里即将发生的事。 “我们也进去。” “会发生不好的事吗?”艾伦说,“我也这么觉得,围绕着潘克警官的怪事太多了,不过我有个建议,如果我们要趟这趟浑水,最好还是做一点伪装,不然会很麻烦。” 他从置物盒里找出两个黑色面罩,把其中一个交给麦克,另一个试着套在自己的脑袋上。面罩只露出眼睛和嘴,立刻让他看着像个恐怖分子,但是这么一来,即使是熟人见面也不会认出他了。 艾伦用后视镜照了照自己,又拿下来说:“等一下再戴,不能在路上被人看到,会把我们当成抢便利店的混蛋。” 麦克从后座拿起武器,准备好弹药和装备。这次不是去向某个杀手同行示威谈判,他有预感会有激烈的枪战——这个在黑暗中悄悄潜入的克雷尔·潘克让他感到陌生而危险。虽然他们从来也算不上熟悉,但是警察这个身份本身就容易产生亲近感。 艾伦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这里远离城市中心,距离贫民窟很近,所以安东尼店里那些廉价工具才那么好卖。他悄无声息地沿着路边跑出去,麦克追着他的背影。这个角度充分体现了一个久经训练的职业杀手的行动力——艾伦的肌肉紧绷着,是为了随时能够做出迅速反应而表现出的非凡本领,他虽是猎鹰却有着猫科动物一般从容优雅的天赋。 麦克想起第一次见到的艾伦,在那个狭小的小屋牢房里的艾伦,还有暴雨之中陷入痛苦回忆的艾伦,无论内心和身体承受了多少负担,只要行动起来,他的步伐永远轻快。 麦克跟着艾伦来到墙边,半蹲下身体,双手交叉让他踩着自己的手掌轻轻跳上二楼窗户。他们配合默契,远比只身潜入的克雷尔轻松灵活。艾伦轻巧地翻过半开的窗户,确认走廊里没有人之后就把手伸向楼下,麦克往后退两步,再向前一个跳跃,稳稳抓住他的手。 艾伦把他拉上来,趁他还没落地时,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施展了一个热情的深吻。 麦克低声问:“这是什么?” “开战之吻。”艾伦戴好面罩,认真地说,“等结束后你要给我一个胜利之吻。” “听起来很合理,就这么约定了。” 不管多有把握的行动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无论如何,保证自己在战斗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艾伦得到承诺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向寂静的长廊深处。 第58章 警察、保镖、杀手 克雷尔第一次接触到的走私犯是个神父。 他本人看起来非常庄严肃穆,手中一直攥着十字架,随身提包里放着本厚厚的圣经。 让警方产生疑虑的是,他的旅行箱塞满圣主雕像,其中一个因为运输不当破损了。 不得不承认,有些药师和工人不只是头脑聪明的化学家,还是杰出的艺术家。雕像非常美丽,慈悲的面容和衣服褶皱都栩栩如生,表面还有一层令人爱不释手的清漆,以免气味外溢引起缉毒犬注意。 那些多事的狗。 他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走私犯们绞尽脑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水泥、家具、艺术品和无知又缺钱的人的身体来运送他们的“快乐药粉”,然而真正的源头依然在边境无人管辖的地区。 J先生——胡安·弗森的家族拥有近百年积累的边境至整个世界的古柯碱秘密货源,因为这个行当单一又谨慎的子承父业习性,供货关系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稳固。 克雷尔不知道斯雷特是谁,这个人在伊迪丝留下的情报中也没有提过只字片语。但是这并不奇怪,斯雷特肯定是个假名,任何来见胡安·弗森的人都可以叫斯雷特,他应该是个双方都信赖的人,身份背景干净,不容易被警方盯上。 不过那又怎么样? 人类因为有了七情六欲,不管规则多严苛、防范多严密,也无法阻止对手和情报人员的渗透。“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情报如此精准,似乎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随时注视着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 胡安·弗森确实只带了一个保镖赴约。即使在黑暗中,克雷尔也很容易认出他的长相。随着时代变迁,公然的街头火并和黑帮残杀越来越少见,但胡安这样置身于暴力集团漩涡湍流中的人,为了自身安全考虑,难免会有几个长相相似的替身。 不过克雷尔还是确定赴约的正是胡安本人,因为那种阴沉又不可一世的姿态无人能模仿。想到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走进斯特雷奇大街,走进伊迪丝的房间,克雷尔心中升起一阵隐隐的钝痛。他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胡安和保镖身上,那个保镖穿着一身黑色长大衣,戴着帽子和围巾,实在难以分辨究竟是不是外号叫“方糖”的比尔博姆。 这是今晚的对手。 克雷尔决定亲手杀了胡安,制造一起与警方行动无关的“意外”。因为他看完所有情报,发现即使警方和其他国际执行机构能万无一失地打击整个走私链,把所有交易点、运输站、分销处的人员全都抓获,胡安也能毫发无伤地逍遥法外。他的家族和血亲可能会受到一点波及,但也仅止于金钱损失,风头一过又能卷土重来。 克雷尔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弱者,已经没有勇气和毅力等到“正义姗姗来迟”的那一天了。他的同事们知道这件事一定会非常惊讶,不过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302号房的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保镖,看到胡安准时赴约,他轻轻敲了敲门。虽然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但是保镖显然得到了可以放行的回应。胡安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两个保镖站在门外看守。 开门的一瞬间,室内的灯光映照在胡安那张阴鸷的脸孔上,克雷尔有一种强烈地冲动,想立刻对着他的脑袋开枪。这么近的距离,一定可以当场让他脑袋开花吧。 不过这一闪而过的机会几乎不可能有人能把握住,胡安身旁的保镖把他挡住了,短暂的灯光也映亮了保镖的脸部轮廓以及腰边凸起的武器。 得先干掉保镖,才能杀胡安,否则保镖会成为最大的障碍。 门一关上,克雷尔立刻站起来。他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两个保镖没有多少惊讶,或许是意外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克雷尔边走边对其中一个的心脏开了一枪,然后枪口立刻转向另一个。第二枪几乎是和保镖的枪同时响起,但是克雷尔早已看准对方的位置,因此还是快了一步。他感到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对方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仰面倒下。 两枪过后,枪身微微有些发热,克雷尔的手心却是冰冷的。这是无数次与歹徒枪战搏斗,以及日复一日对着移动靶心磨练出来的枪法,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不做警告主动开枪。 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迫使自己停止思考,枪声已经惊动了房里的人,必须速战速决。 克雷尔索性朝把手的位置连开两枪,一脚踢开门,枪口对准房间内部,目光警惕地扫视一周。一个长得精瘦矮小、脸色苍白的男人惊恐地望着他,并且非常熟练地举起双手。胡安不在房里,一定是听到枪声逃走了,要不就躲在某个角落打算给他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击。 克雷尔的目光在那个面无人色的男人脸上一瞥,想从他的神情来分析此刻的情况。他是斯雷特吗?作为胡安如此重视愿意亲自会面的人,这家伙未免太脆弱了。 对方感受到枪口的压力,似乎明白了他的来意,于是视线不由自主地向房间的另一边望去。 一瞬间,克雷尔听到好几种响声——有冲锋枪和霰弹枪上弹的声音,有脚步声,还有一种冰冷空气凝固的声音。 克雷尔掉转瞄准方向,枪口刚好找到被几个保镖包围在中间的胡安·弗森。 僵持。 现在开枪的结果对他来说只有被打成蜂窝的下场。 “你跟了我很久。”胡安说,“我们终于见面了。” 克雷尔望着他,他们似乎是不死不休的宿敌,可却是第一次见面对话,所有较量和伤害都在看不见的地方进行。 胡安的嘴角微微一动,他可能并不经常表露情绪,因此哪怕只是个冷笑也显得格外生硬。 “可惜,你就要死了。” 他的话音未落,枪声就响了。几发子弹同时射向克雷尔,而比这些来自保镖们的子弹更快的是从门外响起的一枪,精准地击中了房间里唯一的吊灯。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漆黑,唯有窗外的霓虹灯依然闪烁着微光,把每一个在场的人的轮廓映照得若隐若现。 克雷尔反应迅速地俯卧在地,头顶一连串冲锋枪子弹呼啸而过。他闻到血味,一个沉重的身体倒在他的肩膀上。 克雷尔看了一眼,那个不知真假的“斯雷特”脸上全是血,因为身中数枪而非常痛苦地扭动着。他把这个可怜的家伙推开,抬头看到一个保镖护着胡安·弗森从另一道门离开。 克雷尔的目光和胡安的眼睛相遇了,这一下的碰撞让他忘记了周围的枪林弹雨,不顾一切地起身追去。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呢? 那种轻蔑的、如同戏弄玩物的眼神似乎在说,没错,你会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我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动了点小小的手脚。一发子弹从鼻尖掠过,克雷尔没有犹豫,继续往前追。沿途他遭到了好几个人的阻拦,但是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帮他,百发百中的子弹为他打开了出路。 克雷尔无暇分神,只是追着逃离房间的胡安而去。 艾伦打灭吊灯时,麦克已经从保镖中挑出一个优先攻击的目标。这个人的眼神最专注,比其他人都更靠近克雷尔,从他的目光来判断,他有非常强烈的攻击欲和杀人欲望。那是麦克熟悉的目光,在长久地与罪恶较量的过程中,他从不同的人眼中看过这样的目光。因此,灯光熄灭时,他先朝那人的腿上开了一枪。 对方摔倒的声音被淹没在随后而来的密集枪火交战声中。 虽然三方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保镖和警察,但现场还是一片史无前例的混乱。本来胜券在握的毒枭仓促逃离,唯一的现役警察不顾一切追赶,职业杀手却在任务之外替他扫除障碍。 很快枪声就停止了,整个房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喘息。 艾伦从地上捡了很多武器,全都挂在身上。麦克看到被胡安的保镖打中的人仍在抽搐,但已经没有存活的可能,他的脸和身体要害被打得血肉模糊,麦克把他翻开时,他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去追潘克,他想杀胡安……这个真不错,我要带回去。”艾伦把身上挂着的枪分给麦克两支,不知道接下去还有什么对手会冒出来,多一支枪有备无患。 “我觉得这是个陷阱。”麦克接过枪,越过地上几个失去意识的保镖。艾伦举着枪对准胡安和克雷尔离开的那扇门,确定没有危险后才追上去。 两人分别警戒着前方和后背。 艾伦问:“陷阱是指什么?现在对谁来说是陷阱可还不确定。” 表面上看,胡安·弗森占据了绝对优势,不但带了足够多的保镖和杀手,而且即使遇到突发状况也能毫发无伤地从容离开。而对克雷尔来说,劣势非常明显,他单枪匹马,决死而行,没有任何陷入重围后的脱身计划。如果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根本不会有人用这么莽撞的方式杀人。 旅馆里没再出现更多的保镖,艾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他跑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发现克雷尔的车正在调转车头往十字路口方向开去。 “他在追胡安的车,他真的是警察吗?怎么比我见过的所有杀手和暴徒都有杀心。” 他们已经退到二楼的窗边,艾伦翻过窗口往下落在地上,麦克也跟下来,随后跑向自己的车。对面奥克塔威尔五金店门口,听到枪声的安东尼正兴致勃勃地跑出来东张西望。家住在这种鬼地方太棒了,经常就会有这种好戏看。 “塞缪尔警官真是交给我们一个不得了的任务。”艾伦发动车子,看到克雷尔的车早已不知去向,于是先开到十字路口,把手伸向车门拍了拍。一个双手插在带帽外套口袋里的黑人男孩朝他望过来,心领神会地对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艾伦毫不犹豫地朝他指的那条路追去。 第59章 绝境 说实话,艾伦很喜欢飙车,喜欢体验那种在急速之中专注而紧张的感觉,还有风和寒冷也令他着迷。不过在这个时候的城市街道上,前方的两辆车速度都太快了,更奇怪的是这样的速度却一路畅通,没有引起警车注意。 艾伦紧盯着克雷尔的车尾灯,经过一条小路时,他明明看到停在路边的警车,但是警灯只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他们为什么不像以前你追我的车那样去追胡安?” “也许因为那是弗森家族的车。” “你是说警察也怕惹麻烦吗?”艾伦说,“这样我会很失望。” 麦克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巡逻警车并不是怕惹麻烦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是一些人得到了“指示”。整个事件中,真正让克雷尔绝望的不是来自罪恶一方的恶行,反而是身边的人隐藏起来的恶意——被视为同伴的人从背后开枪,那种意料之外的无奈想必会比迎面而来的子弹更让人难以接受吧。 他们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城市马路,渐渐驶向偏僻郊外。艾伦发现有几辆车始终跟在后面,麦克从后视镜中望去,看到车里的人全副武装,都在身上带着枪。 “胡安的保镖们动作真快。” 克雷尔打算今晚杀掉胡安注定是不可能了,即使同归于尽也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现在他和白猎鹰一起被弗森家族人数多于几倍的保镖和杀手包围,唯一能做的是放弃追杀对方的念头,趁早抽身离开。 “我想打个电话让他换条路逃走。”艾伦说,“我有他的号码。” “他不会接的,今晚他就是想要个你死我活的结局。” “我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不过看来我们不把后面那些家伙清理干净也回不去了对吧?” 他话音刚落,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随后又是一连串枪声。 “他真的很想死。”艾伦不满地看着后视镜咕哝一句,这时追上来的车里有人对他的后车窗开了一枪,顿时整块玻璃支离破碎。 “趴下!” 两人反应很快地低头躲过一劫,车子在行驶过程中横向掉头,麦克从车窗探出冲锋枪,朝对面扫射。这个举动导致快撞上他们的车为了回避子弹而转向一旁,反而挡了另外几辆车的路。 艾伦提起车座边的几支枪,向麦克抱怨:“不但每一分钟都在损失钱,现在连车也保不住了。” 麦克推开车门,和他一起飞奔到车尾。 “所以幸灾乐祸是不对的,等露比回来后要好好反省。” “我有预感今晚就能找到露比,真见鬼,我竟然有点想他了。” 艾伦检查一下手中的冲锋枪,借着车灯光往前看了看,然后抬起一只手举枪扫射。 这里是距离城市不太远的郊外,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有个加油站,隐约还能看到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在闪烁。 克雷尔从猛烈的撞击中回过神,额头剧痛,有血流下来。他伸手擦了擦,看到前方胡安·弗森的车正在试图发动,引擎发出一阵又一阵的轰鸣。 他推开车门,忍住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大概是被一种孤注一掷的信念驱使着,只走了几步,他就感觉好多了,不但步伐稳定,而且耳聪目明,比任何时候都专注投入。 克雷尔朝胡安的车窗开了几枪,却发现只在玻璃上留下几个不太明显的撞击痕迹,窗玻璃是防弹的,胡安本人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小心。不过车里的司机似乎已经因为克雷尔不计后果的冲撞而神志恍惚,正伏卧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机械地打着火。 克雷尔走过去,拉了拉车门,后座上的胡安透过坚固的防弹玻璃望着他。虽然明知没用,克雷尔还是用枪柄砸了那块玻璃,“砰”一声,胡安连眼睛都没有眨。 到底是他认为克雷尔这样决一死战的方法伤不了自己分毫,还是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安排让他如此自信? 克雷尔再次砸玻璃时,看到光滑的车窗表面映出一个黑色人影。 他立刻警觉地躲开,一把匕首落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刀尖沿着玻璃划出刺耳的杂音。克雷尔为了避开这一下致命的攻击往后退了几步,刀尖却比他后退的速度快得多,令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摔去。出于日常训练而来的经验和反应,克雷尔摔倒时向着空地翻滚,远离对方的攻击范围后立刻翻身起来。 如果不是匕首,而是一发子弹,他早已命丧黄泉。克雷尔喘着气,看着那个偷袭者。 他很快认出了这家伙,是那个外号叫“方糖”的杀手,也是胡安信任的保镖比尔博姆。 克雷尔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他穿着很难辨认体型的长大衣,脸部时刻隐藏在帽子和围巾的阴影里。他一直知道这家伙是个高个子男人,但是没想到站在面前时会这么巨大,简直像个巨人。 他为什么不用枪? 克雷尔百思不得其解。比尔博姆的所有行动都来自于胡安·弗森的授意,也许胡安对保镖杀手充满信心,认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所以故意安排了一场猎杀好戏作为整场戏剧的终幕。 无论如何,克雷尔要面对的都是一个强劲难缠的对手。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两道刺眼的光。胡安的车灯笔直照在他脸上,令他视觉顿失。紧接着,克雷尔听到空气中一阵轻微尖锐的响声,危险接近的信号让他凭着本能闪躲,刀尖在眼睛上方划出一道伤口。 锋利、冰冷、死一样的气息。 克雷尔还是睁不开眼睛直视那两道刺眼的灯光,只能先朝匕首袭来的方向开枪。他看不见比尔博姆的身影,对方却能看到笼罩在强光下的一切,并且把他的一举一动、躲避和反击都看得一清二楚。 克雷尔明白必须离开光源照射的范围才有可能与对手展开搏斗,但是比尔博姆拥有丰富的格斗经验,怎么肯就此放弃自己占据的优势。 开枪后的空隙,克雷尔的肚子上狠狠挨了一下,对方看准时机把他踹到在地。 这家伙的力气这么大,不知道内脏有没有受伤。这就是职业杀手的力量吗?想起那个卧底警察的下场,克雷尔没有畏惧的情绪,相反一种极端的愤怒和仇恨升腾起来。 胡安和比尔博姆都是该死的人,要是他们早一点死,无辜的人就不会丧命了。 克雷尔奋力睁大眼睛,瞳孔随之收缩,他看到比尔博姆走近的身影,虽然不太清晰,但那种从容不迫、胜券在握的样子让他心中积聚起强烈的复仇欲火。克雷尔连续朝对方的要害开了两枪,第一枪正中目标,打在比尔博姆的心脏附近,第二枪却意外地被闪开了。 他穿了防弹衣? 当然了,如果他有备而来,不可能不做这样的防护,在那件厚重的外套里穿上一件防弹背心是很合理的。克雷尔把枪口对准比尔博姆的头部,但是这样的可视环境下要瞄准一个人最易晃动的头是非常困难的事,普通人也会本能地护住头部要害,更何况是比尔博姆这样经验老道的杀手。 另外再找机会吧。 克雷尔奋力起身时,胡安的车终于发动起来。 打着强光的汽车像头骤然出击的猛兽一样,克雷尔来不及站稳,不得不再次向空地扑跃。 这一下虽然勉强躲开,还是被撞到了左腿。 疼痛越剧烈,克雷尔的内心越冰冷。 他感觉到死神就在附近,在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冷眼旁观着这场生死搏斗。 死神还没有决定要带走谁,但是今晚一定会有人死。 克雷尔的手伸向外套口袋,把一个手雷握在手心。 胡安的车再次冲向他时,他毫不犹豫地把手雷扔向车底。 一阵巨大的气流推动着他,仿佛离开了地面又重重摔下。克雷尔回头看了一眼,爆炸使汽车无法再开动,火焰点燃了周围的杂草,火势蔓延熊熊燃烧。 车门终于打开,胡安和司机逃离了着火的车。 克雷尔艰难地爬起来,立刻又被赶到的比尔博姆踩在脚下。 这个残忍的家伙也显出几分狼狈,脸上被爆炸溅起的残片划伤,流下几道血痕,连外套也沾了污泥。 胡安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踩在地上的克雷尔。 “你就这么想去见死掉的老婆吗?”他冷冰冰地问,“其实留着你和我玩一玩也很有乐趣,不过警察终究是烦人的苍蝇,我就满足你,亲手杀了你吧。” 他把手伸向比尔博姆,杀手递给他一支手枪。 胡安把枪口对着克雷尔的心脏说:“不让你死得面目全非,是我生性仁慈。” 他说了一句让克雷尔终生难忘的话—— 你应该感谢我,你的妻子不是我杀的,她因你而死,我只不过是在她死后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错误。 第60章 雪雨 警界之星。 报纸和新闻上是这么称呼他的。 他们不但把他的照片印在头版显眼的位置,还把他的名字用大号字体着重写了一遍。 报道内容里反复提到他的功绩,比如他在某次绑架事件中成功解救出人质,又在另一次枪击事件中击毙凶犯。 很多事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记者却像电脑存档一样把每个细节描述得细致入微。这当然是一篇引人入胜、感人至极的报道。可是贝希第一眼看到时,既没有自豪也没有高兴,目光中反而只有深深的担忧。 “写得不好吗?”克雷尔问妻子。 “不,写得太好了。”贝希回答。 “你觉得我没有那么好?” “当然不是,你不止上面写的那么好,但是这篇报道过于感性了。” 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他也不喜欢那种带着太多个人情绪和崇拜性的文字,所以只读了开头一段。 “作者一定写得很开心吧。”贝希说,“我怕它会给你带来麻烦。” “什么麻烦?是明天一早办公桌上多了一堆骂我的信吗?” 他早已习惯了非议,有人爱你,就一定有人恨你,有人感谢你,也一定有人想伤害你。 可是他没有想到,最后的伤害会落在贝希身上。他深爱的妻子,他记忆中完美无缺的女孩,以那种凄惨的模样死在家里。 回忆一闪而过,犹如一道尚未传来雷鸣的闪电,那么突然、迅捷,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感到眼睛里一片冰凉,又下雪了,比白天下得更大一点,好像还夹杂着绵绵细雨。 他无法动弹,握枪的手被比尔博姆踩住,胡安的枪口又正对着他。 有的人总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却忘了他还有一只手。 克雷尔举起左手,向他的夙敌展示手中那枚已经被拔去拉环的手雷。 比尔博姆的反应远比胡安快得多,立刻抓住胡安的肩膀,把他从克雷尔身旁推开。 胡安不死心地朝克雷尔所在的方向连续开了几枪,但终究没敢在他身边逗留。 克雷尔绝对有和他同归于尽的勇气和决心,这是胡安不敢在有任何变故的情况下涉险的原因。他一向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正因为如此才能在如临深渊的家族事业上始终安然无恙地壮大发展。 克雷尔趁着他们逃离的时机爬起来,胡安匆忙之下的几枪在地面上溅起一阵泥土碎块,其中一发子弹擦过他的左肩。克雷尔握着手雷握把的手差点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松开,但他很快又紧紧握住。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强忍疼痛站起来,举枪朝胡安射击。子弹不多了,单手没办法快速换弹夹,不过只要他手中有那颗拔掉拉环随时会爆炸的松发手雷,对方就不敢冒死靠近。 胡安让比尔博姆把枪给他是一次失误,以为自己占据绝对上风而想在对手临死前再折磨一番是另一次失误。连续两次的错误行为为克雷尔制造了险中求胜的机会,他一枪击中胡安的后背,虽然从位置来看不是致命之处,但至少能让对方的逃脱增加一些阻碍。 胡安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倒下。 克雷尔的心几乎沉到脚底,瞬间因为浑身发冷而起了一层战栗。 他应该想到的,如果今晚的会面只是个陷阱,胡安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安全做周全的准备,连比尔博姆都穿着防弹衣,胡安没理由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一个想杀他的人面前。 所以还是只有同归于尽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吗? 就在那一刹间,克雷尔听到一阵冲锋枪的扫射声。他看到比尔博姆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向路边躲闪。也许是靠防弹衣挨了子弹的缘故,躲避动作显出几分狼狈。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躲开了,滚进荒凉茂盛的杂草丛中。 克雷尔还看见一个黑影飞快地追去。 他知道一直有人在为他扫除障碍,保护他的安全,而他却一意孤行,非要制造一点危险不可。 谢谢你们。 很抱歉。 第二个追上去的人在路边停下,似乎向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克雷尔的目光和他对视。 只是那么短短一瞬,他似乎觉得对方已经了然了 一切,然而也只有这短暂的一瞬,更像个错觉,那人已经消失在杂草间。 他们把落单的胡安留给他。 克雷尔握着那个不能轻易放开的手雷,朝胡安逃走的方向追去。 望着前方跌跌撞撞的背影,克雷尔振作起精神追赶。胡安有没有后悔过?肯定没有,即使后悔也只在于带的保镖和杀手不够多,在于低估了意料之外的援手,在于后悔自己为了多看一眼对方临死前的表情而没能果断开枪。无论如何,他不会后悔在贝希之死事件中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后悔享受将别人的人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傲慢和恶意。 那就让他后悔今晚的会面吧。 克雷尔擦了擦脸颊上粘稠的血,一时间,他想不起血是哪来的。他的肩膀受了伤,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手指因为长时间握持着手雷变得冰冷僵硬,却也没有丝毫痛觉。 他只是机械地、执着地,仿佛一部被设定好的机器一样追杀着仇敌。 胡安以为只要再往前跑几步就会和跟来的保镖们会合,可是等他奔向那一片停着车的公路时,看到的只有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武器已经被收走了,战场打扫得十分干净利落,看来对方也是经验丰富、训练有素的高手。 胡安跑去拉车门,却发现每一辆车都被上了锁,钥匙不见踪影。 他们是故意的,为了不让他逃走,为了把他留给克雷尔处置。 胡安转身朝身后的追兵开枪,克雷尔利用路边的汽车当掩体躲开了。 他妈的,真该死。 胡安一生中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生死一线的危难时刻? 也许有。不过大部分情况是,危险都包含着利益冲突,为了利益可以不顾一切地毁灭对方,但是为了利益很难不顾一切地同归于尽。 只有彻底的、抛弃一切的绝望驱使下的复仇,才能给他造成真正恐怖的压力。 克雷尔手中的手雷就是死神的赠礼,他和胡安的距离这么近,即使胡安开枪一下击穿他的头部要害,立刻置他于死地,自己也会被那枚松开的手雷炸得血肉模糊。 胡安尽力往前跑,克雷尔把枪口对准他的腿。在这样的奔跑中,射中腿脚的几率微乎其微,然而就在越过一个俯卧倒地昏迷不醒的人时,胡安竟然被绊了一跤。 死神做出了选择。 克雷尔上前几步,边走边不断朝他没有丝毫保护的大腿开枪。 他打空所有子弹,其中两发击中胡安的腿和膝盖。 惨叫声响彻在荒凉的公路上空,克雷尔来到他身旁,一只脚踩住他仍然握着枪的手。 “警局里的人是你安排的吗?”他拿走胡安的枪,击锤已在就绪位置,随时可以射出子弹。 克雷尔肩膀上的血流满了全身,还在汩汩地不断冒出来。 “是你让凶手的证据消失,掩护了那个杀人的混蛋吗?” 胡安在最初的惨叫之后,对伤痛的反应变成断断续续的呻吟。 克雷尔跪压在他受伤的膝盖上,强迫他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告诉我,是不是?” “……去猜吧,或者自己慢慢查……查不到的话就去怀疑。你认为是朋友的人,也许就是那个让你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 你只要活着,就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情报是流转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在这世上一天,永远都会被真实与虚假包围。 胡安说:“你一直和我作对,想搞垮我的家族,不过就算我死了,那些流通的道路也不会断绝。” “是哪些线路呢?”克雷尔死死盯着他的双眼,把伊迪丝情报中的秘密一一说出来给他听,“联络人,交易点,要我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胡安忍痛的目光瞬间变得凶狠而阴鸷。 “你从哪里知道的?” “你不用管。” “你杀了我,消息传出去,一切都会改变。” “会吗?”克雷尔问,“我们之间难道不是私人恩怨?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我的妻子确实不是你亲手杀害,但你让她死不瞑目。弗森家族的伟大事业交给别人去处理吧,我们就在这里做个了断。” 克雷尔举起那只握着手雷的手,在胡安震惊恐惧的目光中,一拳打在他的脸颊上。 似乎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克雷尔不知道是对方的颌骨还是自己的手指。 第二下落在同一个地方,第三下、第四下…… 鲜血飞溅,血肉模糊。 胡安很快就没有了反应,那张无论在照片上还是现实中都不可一世的脸在克雷尔发泄似的击打下成了一团难以辨认的血肉。克雷尔自己的手指也惨不忍睹,但是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让他把手雷握得越来越紧,鲜血淋漓的手掌仿佛和那颗致命的炸弹长在了一起。 死寂。 一阵极度的寒冷包围着他,从天上飘飘荡荡的雪花中,突然落下倾盆大雨。 克雷尔低头看着身下的人,慢慢举枪,对着胡安面目全非的脸开了两枪。 就这样。 他想,圣诞快乐,虽然还有一个多月。 那天一定要下雪,一定要让洁白的雪铺满整个世界。 第61章 荒草丛中 声音消失了,一切都埋没在半人高的杂草中。 有风吹过是最佳的行动时机,艾伦弯腰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搜寻。 对付胡安的保镖杀手本来不是他们的目的,但从刚才路边的枪战来看,对方有意要置克雷尔于死地。这分明是一场警匪之间的搏斗,胡安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以说远离城市来到郊外的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地处决对方。 那么克雷尔呢? 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只身来到穷凶极恶的对手面前,展开这场看似毫无胜算的对决?如果不是艾伦和麦克为他阻挡追兵,或许现在他已经成了一具凄惨的尸体,就像比尔博姆处决的另一个卧底警察一样。听奥斯卡说,那个警察死得很惨。 他想死。 艾伦非常强烈而明显地感受到克雷尔每个举动之中表达出来的情绪,但是在这种焚身以火似的情绪中又有着十分矛盾的求生欲。 也许这就是他的特质。 艾伦从第一次看到他、和他交谈的时候开始,就觉得这个外表优秀的警察身上存在着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 矛盾令人烦恼,无法自洽的内心让人滑向深渊。 他的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不止艾伦感到好奇,麦克也同样产生了深深的疑惑。可是不管怎么样,探讨克雷尔的行为逻辑远远不如追上“方糖”比尔博姆那么简单直接。 胡安的保镖不仅仅是用金钱利益维系的雇佣关系,比尔博姆同时也是弗森家族整个利益链中的重要一员。胡安死了,他不会善罢甘休,随之而来延绵不绝的复仇与杀戮终究难以避免。 更何况,今晚他也并不打算就此逃离,这片深草丛中是绝佳的暗杀之地。 艾伦侧耳倾听,草丛间偶尔有夜行的啮齿动物跑过。 比尔博姆应该没有枪,但也很难保证他藏着其他致命武器。 渐渐的,艾伦不但听不到周围的动静,甚至连麦克的声音也不见了。不过他仍然能够感觉到麦克就在附近,这让他非常安心。他们不断磨练自己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也是为对方在任何危机四伏的情况下都能放心地信任自己。 忽然间,一道锋利的刀光在阒静幽深的杂草间亮起。 艾伦举起手中的冲锋枪挡在眼前,金属匕首和枪身撞击的声音响彻四周。他感到锋利的刀口就在离鼻尖几毫米的地方,因为冰冷的雪花和空气而渗透出阵阵凉意。 艾伦的呼吸在寒夜中化成一片小小的白雾,透过这片飞快消散的雾气,他看到一双无情而残酷的眼睛。 比尔博姆到底杀过多少人,恐怕连身为受保护者的胡安也说不清。他很少露面,每一次出现都是为了弗森家族清扫障碍。不露面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他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出现在附近的陌生人,到了必要时刻就除去伪装,化身成凶残的杀手。 艾伦感觉到他对杀人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欲望,和拿钱办事只做份内事的杀手截然不同。他往后退开,摆正枪口对准比尔博姆的身影,但是对方并不打算给他开枪的机会。第二次进攻时,刀刃在冲锋枪枪身上一击,撞击的力量大得令艾伦震惊。 他是有一双经过机器强化的手臂吗?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艾伦的枪口往上一抬,但以极快的反应放松了扣着扳机的手指,以免盲目射击造成身体和动作上的失衡。比尔博姆的匕首连续几次挥动,每一下都逼近艾伦的要害——颈动脉、眼睛、心脏和腹部。冲锋枪的枪身限制了艾伦近距离瞄准的动作,他索性把枪挂在背后,拔出手枪向正前方开枪。 有没有命中目标,艾伦并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是一个更利于自己的距离来反击。他们都在黑暗中,因此机会是平等的。 艾伦等了片刻,又对着黑暗中的某处开了一枪,这一枪也落空了。他尽可能地搞出些动静来吸引比尔博姆的注意,最好那家伙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样麦克就有更多机会一击成功。 单打独斗早就过时了,亲密合作才最有效率。 艾伦看似茫然的射击不出所料地让善于暗杀的比尔博姆动了杀机。一阵非常轻微的草丛摇动声,既像夜风拂过,又像老鼠跑过泥地,比尔博姆那把闪亮的匕首由左下方位置冲着艾伦的下颌刺过来。艾伦没有躲开,刀锋的反光有一瞬间刺入眼睛,让他产生了短暂的停顿。 刀尖仿佛已经刺痛皮肤,艾伦在无法看清对方行动的情况下,凭着同样训练有素的反应和直觉去判断,枪口对准比尔博姆那双躲在匕首后方的眼睛。 不过这蛮有把握又十分冒险的一枪还是落空了,千钧一发之际,经验丰富的职业保镖兼杀手果断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刀尖收回的同时往草丛中隐匿而去。 艾伦对着他消失的方向连开了两枪,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这时,他的余光中出现了另一个影子。 还有一个人? 这个家伙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艾伦一时间毫无头绪。有可能他早就躲在草丛中的某个地方,只为了等待这一刻的机会。 艾伦回避的动作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极限,但枪声在他扫到对方的身影时就已经响起。 真是太糟糕了,希望不是重伤。 这个距离很微妙,难以看清对方的瞄准方向,无论往哪里躲避都不是最佳策略,唯一安全的只有弯腰躲进草丛。然而一旦踏入“唯一”的陷阱,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比尔博姆蓄势而发的致命一击? 这些复杂的想法完全是在一瞬间掠过艾伦的脑海,突然,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 麦克挡在他面前,替他承受了难以回避的一枪。 艾伦伸手抱住他因为中枪而倾倒的身体,两人一起摔向背后的草丛。 “嗯……” 麦克轻微而克制的呻吟让艾伦立刻伸手去摸他中枪的位置。 没有血。 他缩成一团的心稍微放松了些,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不用语言交流,艾伦心领神会地转身扑向一旁的草堆。 麦克也离开了那个危险重重的地点,一连串枪声从草丛上空呼啸而过,落在不远处的泥地里。艾伦只觉得四周都是飞溅起来的泥块,几颗小石头打得他脸颊生疼。 那个多出来的家伙似乎有打不完的子弹,以至于艾伦和麦克一时都无法反击。 比尔博姆迟迟没有再次进攻,这些时间足够他拿到别的武器了。 艾伦撑起身,决定就在这视野不佳的草丛里决战。 得先干掉那个任性的机枪手。 他事先没有和麦克商量过任何策略,不过麦克应该能够明白并且配合他的行动。他奋力向前飞奔,毫不遮掩的行动立刻把远处枪手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子弹跟着他的脚后跟跑,每一枪都只差分毫就会他打穿。跑了几步后,他听到连续不断的枪声中夹杂着另一声枪响。 机枪子弹像刹不住的赛车一样在空荡荡的荒郊路边横冲直撞,甚至在机枪手倒下后仍然不停扫射,直到子弹打空。 艾伦继续在草丛中飞奔,猛然间一个人影向他扑来。 比尔博姆的身上有种野兽味,不知道是他外套里的那件旧皮夹克散发的气味,还是因为兴奋、刺激、汗腺分泌而由形成的味道。艾伦一度以为自己被一只长着皮毛的夜行猛兽扑倒了。 他横过手中的枪抵挡对手刺来的一刀,刀尖也像獠牙一样尖锐。 不过这一次,艾伦没有试图和他搏击,反而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 比尔博姆当过陆战队员,受过特种部队训练,他还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杀人无数,其中不乏一些没必要杀的,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孩子。有时候杀人只是为了释放压力,在战场上,他尽力不去想那些事。这家伙有一颗钢铁一样冷酷坚硬的心,还有钢铁一样强大的力量和意志。艾伦觉得在体力上,比尔博姆实在胜自己一筹,可能他别无爱好,一生只为锻炼自己更好地杀人而准备。 刀尖慢慢落下,艾伦禁锢着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只要稍稍松一口气,那把沾染过很多人血的匕首就会从他的眼窝捅进去,穿过脑子、捅穿颅骨,把他活活钉死在这片腥臭的土地上。 这时,麦克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艾伦。” 他立刻偏开脑袋。 话音未落,子弹穿透了比尔博姆的头颅,血和脑浆像花洒里的水一样哗啦一声全洒在艾伦的脸上。 “咳咳……” 他忍着恶心推开倒在身上的尸体,翻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下一刻,麦克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双手去擦他满脸的血污。 “你反应好快啊。”麦克不顾血腥地亲了他一下。 艾伦毫不犹豫地把他按在地上:“你想过我会躲不开吗?” “没有。”麦克捧着他的脸颊说,“我开枪的时候只是想,把你搞得这么脏,要怎么道歉你才能原谅我。” “我很想让你把我的脸舔干净,不过想到这是那个肮脏的家伙体内的血就觉得特别恶心,等事情结束后你再帮我洗一下吧,我要用你的洗发水。” 艾伦摸了摸他的胸口。 麦克抓住他的手说:“是防弹衣,从那么远的距离打过来,感觉只是被震了一下。” 虽然他做了万全准备,但黑夜之中奋不顾身地用身体抵挡子弹还是有可能被流弹打中没有防护的头部和四肢。 艾伦看了他一会儿说:“下次我也会记得穿防弹衣,虽然穿着有点难受。” “那就好,我们去把事情干完,我看到潘克警官追着胡安·弗森往回城的方向走了,手里还握着个拔掉拉环的手雷。” 他们都没有听到爆炸声,证明那个手雷仍然维持在待发状态。 他想干什么呢? 要是今晚他得偿所愿地为自己和妻子报了仇,之后又打算去哪? 麦克把艾伦从地上拉起来,艾伦用外套和里面的T恤擦了脸,回到车上找到衣服换上。 克雷尔的车离开的痕迹还在,两道血痕旁边,胡安·弗森难以辨认的尸体无声地仰躺着。 那个伤似乎有点眼熟,也许是巧合。 麦克心想,他伤得比克雷尔惨死的妻子重得多,但是每一拳都没有找错位置。 第62章 他的故事(2) 这一次,露比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 这么说吧,一个人在濒死状态下很难再对身边的动静做出快速反应。露比的意志力多少克服了一点肉体上的痛苦,让他在绝境中保留了一丝理智和思维。 年幼时,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可以不要肉体,只保留思想就够了,因为肉体把他牢牢禁锢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他对生命、身体和精神的看法又有了变化,尤其是从朱蒂手中接过那个小家伙的时候。 ——有肉体也不是件坏事。 人类的小孩子真是邪恶,长得那么可爱——雪白的皮肤、无辜的眼睛、没有牙齿、毫无攻击性,无条件地对拥抱他的人产生依赖和信任。最关键的是,据说这个小家伙有他一部分的基因。这么说,这是他的孩子,不但他的肉体有了延续,他的思想还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个孩子的一生。 露比轻轻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冰冷的地面。 他很想就这样躺下去,却忽然听到一阵喘息声。 “是你吗?”他低声问。 “……嗯。” 不是电子语音的声音,可也不自然,是用了变声器的人声,非常低沉且缓慢。 “你受了伤?” 对方不答反问:“你还好吗?” “不太好……可能立刻会死。” “我会履行约定放你出去,如果你能走动……” “等一等。”露比打断他的话,“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故事比生命还重要吗?” “生命本身就是故事。” 多亏了项圈里的麦克风。露比心想,只要轻轻动一下嘴唇,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就能准确地把语言传达到对方耳中,省了自己不少力气。一直以来他对科技都保留着一份理性的蔑视,人人以为机器不会出错,可机器又常常错得离谱可笑。不得不承认的是,科技加强了人类的感官,让人从周身区区一小片的范围解脱出来,轻轻松松就能将声音、画面和思想送达世界的每个角落。 没错,生命本身就是故事,而且会一直继续下去。 “你还想听我的故事,不怕自己等不到听完的那一刻吗?” 露比笑了:“我走不动啊……说实话,维持现在这样的坐姿已经很难了……没准轻轻动一下就会栽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进来帮你。” “没关系,我可以再等一等,总会有人来找我……”露比说,“看在钱的份上。” “我想讲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里有作家摩利吗?” “没有。” “有吐纸条的方块吗?” “没有。” “那有什么?” “有一个失去了妻子的男人。” “哦……”露比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想听的故事。” “他是一个警察。有一天,一家报纸的记者找上门来,要给他做个独家报道。男人的妻子友好地接待了记者,亲手泡茶,请对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沙发上。她说丈夫还在警局工作,会很晚回来,记者说没关系,他可以去外面的车里等,等多久都没问题。妻子被他的执着打动了,记者还说这个城市需要一个英雄,她的丈夫就是。在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的案件里,警官都表现出了非凡的勇气和正义之心。” 露比听到他轻笑了一下,但是没有停顿:“后来,记者从警察的妻子、同事和上司那里得到很多独家素材,也参观了对方的办公室,拍下非常满意的照片。一篇激动人心的报道诞生了,刊登在早报的社会版头条,占据了整个版面。”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好事不一定会带来好结果。报纸被一个混迹街头的混蛋看到了,那天他也许是嗑药过头,也许是刚被警察教训了一顿,甚至有可能仅仅因为不喜欢报纸上那篇报道的用词,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总之,看完那篇报道之后,他决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个混蛋买了一把刀,藏在外套口袋里,敲开了警察的家门。他拿出毕生的演技,告诉警察的妻子,自己是来帮忙检修电器的。出于谨慎,妻子拒绝了陌生人进入家中,于是他凶相毕露,一拳打在她的脸上硬闯进去。看到对方手中的刀,妻子忍痛飞奔向楼上,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报警。但她很快就被追上,凶徒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楼梯上拖下来。她疯狂挣扎,一度挣脱了对方,又试图跑去厨房寻找可以自卫的东西。可惜的是,她毕竟是个势单力薄的女人,对手却经常周旋于毒贩、瘾君子、流浪汉和打手之间,有严重的暴力倾向,打架斗殴也是家常便饭。她是柔弱的猎物,第一下就输了,接下去都是残忍的虐杀。从厨房到走廊,再到客厅,到处是血,她死于失血性休克。” 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陌生,不过露比想听听不为人知的部分。 “丈夫回到家时,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后来他的同事们赶来了,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仿佛只是个普通的凶杀案。尽管悲愤交加,他还是保留了理智,相信凶手很快就能抓住,也必定会受到公正判决。于是他忍耐痛苦,静静等待水落石出的真相。然而什么都没有,证据消失了,证人不知所踪,最后连案子的细节都不再有人讨论。”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你说起来却很冷静。” “是啊。”他笑了,“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作家能写出那么不近人情的故事了,那些悲伤和愤怒、惨不忍睹又骇人听闻的情节,早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落于纸上的时候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情绪。” “可是这个故事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痛苦吗? 是的。 愤怒吗? 也许。 “他等不下去了,决定自己去找凶手,像那些电影故事里一样,带着支离破碎的心和坚韧不拔的复仇欲火。不过有人在背后不断搞鬼,让他处处受挫、寸步难行。就在他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女人出现了。” 应该是这样,故事里总要有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这个女人愿意帮助他,她是很多人的情妇,因此也有很多流传在枕边的情报。她告诉他谁是凶手,他很感激,有了这条线索,剩下的只有复仇了。” 露比听到对方吸了口气,似乎在忍耐什么剧烈的疼痛。 “他亲自动手,杀掉了那个凶手。他是警察,懂得很多警方查案的手段,因此善后也非常干净。”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还没有。虽然他为妻子报了仇,但事情并没有彻底解决。想到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幕后之人,想到他用一点点恶作剧般的小手段就轻易把持情报和线索来源,警察的内心生出了一个执念。他已经杀了人,用不合法的手段达到了目的,何不趁此机会把罪恶根源一网打尽呢?”他迟疑着说,“你想笑就笑吧。” “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笑?”露比问。 “因为罪恶没有根源,也永无止尽,罪恶是不可能一网打尽的。身为警察竟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妄图凭借一己之力去消弭罪恶,难道不可笑吗?” “正因为罪恶没有止尽,所以才需要正义时刻警醒,他的想法并不可笑……我只想知道他要怎么做?” “他认为一桩证据确凿的谋杀案在调查过程中陷入泥沼,最大的黑手固然是那个一手遮天的幕后操纵者,但是屈服于金钱和威势的情报人员和线人也逃脱不了帮凶的嫌疑。说到底,情报圈始终是为利益服务,为了利益可以一致保持沉默,也可以随意散布消息。” “所以他决定……不但要干掉幕后操纵者,还要连情报圈也一起捣毁?” “是的。” “计划呢?” “他去见了一个情报贩子,这个情报贩子同时也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 “和我一样。”露比轻笑着问,“不会就是我吧?” 对方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否,尽管他们心中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准确地说,警察和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既是旧识,也算朋友……你认为是吗?” 露比说:“是的,他们算是朋友,要不然也不会冒雨出来见面,有的人是很讨厌下雨的。” 对面沉默了好久:“中介人掌握了整个城市的情报系统,如果没有他,情报圈就会分崩离析,情报员之间的联系也不再那么周密完整。可是,既然他们算得上是朋友,他也不想让对方因此而死。” “为什么他不直接去找中介人呢?”露比问,“如果他一开始就去对方那里买情报,也许……事情的发展……会完全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虚弱,他觉得露比说这句话时,语气近乎温柔。 是啊,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去找他呢? 他们是在某个黑帮大案的调查中认识的,以前他也曾为了追寻线索而买过情报。他一度觉得自己找到一个快速破案的捷径,甚至想过和中介人建立更稳固的互利关系。不过这种联系越紧密,他心中那种古怪和别扭的感觉就越强烈。 这真是个逃不出去的怪圈。 警察因为依赖于情报屡破奇案荣誉加身,却遭到报复家破人亡,他想摆脱情报的桎梏,又陷入困兽般的境地。 什么是无奈和绝望?也许就是一意孤行地走向绝路尽头时,发现最终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正是他一心想摧毁的东西。 第63章 他的故事(3) “虽然晚了点,但结果他还是去找了中介人。” “是的,而且他利用了对方的……友情。” 露比说得没错,不是友情的话真的没必要在下雨天特地出来,况且有很多方法可以足不出户就达成委托。 “为了这一天的会面,他做了很久准备,最后决定在一条小街上付诸行动。他先利用自己的职业身份安排了当天下午对小街的扫荡行动,把街上的混混、妓女、流浪汉全都赶走,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劫持了对方。” “他怎么知道中介人会走那条小街?那又不是必经之路。” “他并不知道,只不过那是唯一一条可以迅速清理干净的小路,短短两百米,藏在四周的眼睛很容易因为几声警笛和全副武装的警察扫荡一哄而散。他既希望对方能走这条路,又希望不要。”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活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他只想瓦解遍布于城市的情报系统,或者说,只要能让它不成系统就够了。他还存了私心,决定先从阻碍自己调查妻子被杀案件的线人开始,再不断深入情报网内部。他知道,这个情报网是由一个人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建立和维系的……一旦他开始行动,建立情报系统的人必定会立刻发现,因此实施计划之前得先把那个人隔绝在情报之外。” “他打算把所有人都杀光吗?这种故事只有年龄上限十三岁的人才会闲着无聊空想一下。” 露比的话让他着实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问:“特罗西家的人在情报这行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和才能,如果情报被垄断,是否就可以为所欲为地成为杀人凶器?” 封锁的消息可以把线索抹去,错误的情报可以置人于死地。 “非要这么说的话……被不怀好意的人掌握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凶器。” “你的情报系统谁都可以用,警方、黑道、情报员、秘密机构……” “谁都可以,确切地说,那也不是我的情报系统,只是我用得更好而已。”露比说,“那个警察做得不算太糟,为自己复仇无可厚非,杀几个人也可以理解。和他的远大理想相比,他的计划还是太温和。” 屏幕外的人愣了一下,他想听的不是理解,而是耻笑、指责,像刚才那句十三岁孩子的异想天开一样的嘲弄。 露比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困惑,接着说:“别忘了……我可是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替人复仇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好吧。随着杀掉的人越来越多,他渐渐发现这个情报系统的复杂、庞大和深不可测,只凭一己之力根本不能撼动它分毫。不但如此,整个情报系统的精密和协调完全出乎意料,即使它的头脑受到控制,也丝毫不影响其他肢体的运动。它根本就是个活的怪物,让与之对抗的人显得格外羸弱无力。” “谢谢。”露比说。 短暂的安静。 “他杀了很多人,终于引来怀疑。他用以掩饰行动的那些伎俩,很容易被同为警察的同僚识破。他们叫他剃刀杀手,起初以为他只是个连环谋杀案的凶手。其实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把调查引入歧途,但他却反而参与讨论,提出这些死者都和警方的线人有关。”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暴露自己吗? 露比觉得他不但知道,而且有几分乐见其成的心态。妻子的死和破不了的命案把他完整的人生撕裂成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体,让他从行动和思维上分裂出凶手和警察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他既希望于行使黑暗的公正,又无法摆脱执法者的身份。 精神的裂痕比肉体更难愈合。 露比忽然想起麦克。 他一直担心麦克无法彻底舍弃过去,不只是糟糕的经历,还有警察的职业。人们在绝境中往往会做出极端的决定,重要的是走出绝境后的漫长余生里,能否一直坚持当初的选择。 露比始终在观察,想知道麦克成为职业杀手后的每一次抉择是否会产生本性上的痛苦。他不相信麦克的决定中爱情占据了重要部分。总的来说,露比始终认为爱与恨这样鲜明的情感是人性中最大的变数,他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不带丝毫偏见和情绪,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爱情,那这个曾经的优秀警察、现在的职业杀手可能就是脑子坏了。 麦克的人格出奇的完整,“故事”中的警察却没那么幸运。如果他能狠得下心,干脆把中介人杀掉,没准真的能够瓦解这个新生的情报系统。 破坏总比建造容易得多。 情报当然永远不会消失,但是重建一个情报网至少也需要好几年时间。对他来说足够了吧。可惜他一直没下决心,虽然现在动手都还来得及。 “其实他并非孤军奋战,也有过帮手。其中一个曾是职业杀手的人自己找上他,说愿意为他复仇。还说他曾经救过他的命,但是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们计划好分头杀人,杀手为警察掩饰身份,在追查者面前演了一出暗杀好戏。还有那个女人……”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那个女人得了绝症,愿意用剩下的生命助他一臂之力,他以为她只是不怕死,没想到她会自杀。她和某个遍布全球的情报机构有联系,用自己所有的财产收集了幕后操纵者的罪证,然后看准时机用剃刀割断喉咙,只为替他洗脱杀人嫌疑。警察和他的同事赶到时,她还没有断气。” “他亲眼看着她死去?” “是的,他没有看过妻子临终的模样,却目睹了另一个女人为他而死的景象。在那种震惊之中,他还是领会了对方牺牲的意义,于是——” 他握住对方的手,悄悄拿走她手中用来割喉自杀的刀片。呕吐是真的,把带血的刀片冲进下水道也是目的之一。没有人会联想到她是自杀,就算尸检查出绝症也没关系,因为她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脆弱悲观、逃避命运的人。然而他还是告诉了查案的同事。 矛盾越来越不可调和了,在这条自己选择的歧途上渐行渐远,他却期盼有个人能拦住他,哪怕用枪指着他,把他按在地上,戴上手铐。怎么样都可以,总之,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止步了。 “他也许是个好警察,但绝不是个好杀手。”露比说,“优秀的职业杀手应该心无杂念,聪明机智、沉着冷静……有时又单纯得……像个蠢货。” “看来你有一个具体对象。”非常难得,露比听到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真挚的笑意,“我不想再讲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故事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作者吗?” “你说过。” “好作者不该半途而废。” “但是好作者在自己的故事里通常很难得到快乐。”他说,“只有纯粹宣泄的创作才是快乐,但凡在其中加入一点思考和责任,一切就都成了痛苦折磨。” 故事如此,人生亦然。 露比对他的故事并不意外,在一次又一次的交谈中,早已拼凑出大部分故事的片段,无论主角是否露面,这个故事已经接近完整。至于那些细节,要弄清楚也并不难。 “你还在听吗?” “嗯……我还活着。” “我们好像都不太好,可也不算太差吧。至少我们的生命力都很顽强,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可以撑这么多天。虽然我不能亲自进来放你出去,但是你随时可以拿到钥匙,它就在……”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问题要问我?”露比再次打断他的话,“我答应过,只要你回来,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 他看着屏幕。荧荧发亮的屏幕中,露比仿佛是一尊完美的雕像。尽管此时此刻要求他挺胸抬头保持优雅的坐姿太过苛求,但是那种勉力支撑着生命之火的姿态又令人肃然起敬。 他想了一会儿,回忆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寻求答案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对了,他想起来了。 “你还记得摩利的故事吗?” “当然。”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摩利到底应该如何选择?” 他的求知欲一下子旺盛起来,所有感官都在排除干扰,竖起耳朵等待聆听回答。 那个神奇的方块,不断吐露着写有别人名字和人生的纸条。如果摩利不做选择,纸条上的人就会死去,因此他不得不从其中挑出一张放在“是”的那一边。这样虽然杀掉了一个人,也同时救了其他三个更无辜的人。 他不想承认,其实摩利就是他内心深处矛盾的根源。为了追寻毒品来源,找出强迫少女过量注射古柯碱致死的凶手,所有试图封锁消息、维护罪犯的情报员都是罪恶的帮凶,哪怕他们罪不至死,只是犯了点纸条上偷鸡摸狗的小罪。 他到底有没有权力把他们放在“是”的那边? “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 露比抬起头,望着角落里的摄像机。 他如何回答这个被无数人反复探讨,不断争论的问题。 “当然是选一个人去死了。” “是吗?” 他有点失望,这个答案并不能解开他的心结,要是世上的事都有个这么简单的答案就好了。 “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被这种问题困住。” “我也不明白。” “我是说,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在救人呢?这又不是一个拷问救世主的问题。”露比说,“从考虑要杀谁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是什么悲情英雄了。换一种想法,不管杀一个人还是三个人,你只把自己当做杀人犯,做好以命偿还的准备,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他的声音犹如恶魔低语:“真正高尚无私的奉献,是连一点精神上的回报也不求索取,不为自己哀鸣不平,可以承受骂名,接下一切罪责。你应该很清楚,杀人是犯罪,这一点,不必我这个职业杀手的中介人来告诉你吧?” 第64章 值得珍藏的 原来如此。 他笑了起来。 笑这个动作牵动了一直在流血的伤口,让他僵硬的手指也跟着震动。 小心一点,他想,再坚持几分钟。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些留恋。这个世界还是很有趣的,看看屏幕里,那么有趣的人,死了就再也遇不到了,真可惜。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吧?”他忍不住问。 露比肯定知道,什么事也瞒不过特罗西家的人——他是个出色的情报员,和这个城市的血腥动乱史一起成长,与情报世界融为一体,可情报能力并不是他唯一的天赋,而是他凭借天赋做出的一种选择。一定要说的话,露比·特罗西只是过于聪明而已。 “今晚你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吗?”露比问,他竟然还有余裕问些和自己残存的生命无关的事。 “没有,我辜负了那些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助我的人,为了脱身又杀了很多不该杀的人,而且我的计划在你面前不堪一击,我应该早一点放弃。不过……今晚我还是很满足,因为我报了仇。” “你刚才说的那个有警察、杀手、保镖、情报员、街头混混和幕后黑手的故事就是正在发生的事?” “我希望这只是个故事,如果它只是故事,没准我还能改变它的结局。” “今晚你到底杀了谁?” “胡安·弗森。” “唔……他是个谨慎的人,你怎么掌握到他的行踪?”露比饶有兴趣地问。他这么虚弱,还能有这么大的好奇心,实在令人费解。 “既然你知道我的事,现在我进来见你也没关系吧?” “不,我不确定面对面,你是不是还能把所有秘密都说出来。比起饥饿和干渴……我更关心这一点。” “秘密比生命还重要?” “秘密没有生命重要,但是……不是有很多文学艺术家都愿意把精神之物凌驾于肉体痛苦之上吗?这种超脱的、不计后果、不顾生死的境界,用在情报这一行里也说得通。如果……我失去了探究隐秘的动力,才会真正迈向死亡。”露比说,“……我们的世界非常残酷。” “好吧……有一个名叫六角昆虫养殖公司的情报机构给我提供了胡安·弗森今晚的行踪。” “哦——” “你知道这个机构吗?” “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提到过一个叫……克洛萨·鲁克斯的人?” 这个人出现在露比的故事里,他与特罗西家族的较量以惨败收场。可即便如此,克洛萨仍然没有在情报圈消失,反而成了蜂巢组织某个区域分部的主管。看来能和特罗西家的人一较高下,即使败北也不失为一种成就。 “克洛萨是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能在情报上赚更多钱才是他的宗旨……蜂巢分部的情报人员想必也继承了他的风格。”露比问,“他的情报准确吗?” “准确,又不太准确。” “对吧……这就是你很难去责怪他们的原因。” “蜂巢的人告诉我今晚胡安会在银色月光旅馆和某个古柯碱走私商见面,只带很少的保镖。胡安确实来了,在指定的房间里,保镖带得却并不少。” “很显然,他同时把情报卖给了胡安,哪怕你们两败俱伤,对他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露比说,“你单枪匹马和胡安的保镖枪战,还活下来了,我该对你刮目相看。怎么样,要是你辞掉现在的工作,我可以给你介绍很好的委托。” “谢谢。”他莞尔一笑,大概是这段时间里他真心实意地露出的一个微笑。 “你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是不是还有帮手。要是真的,克洛萨不会吝惜把这个情报也卖出去。所以你应该是有几个连自己都不确定的帮手,让蜂巢的人拿不准真假……虽然那两个家伙努力的方向错了,不过还算在干活。” “我知道你的杀手在跟踪我,他们一直想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剃刀杀手,事件结束之前,他们不会放弃对我的追踪和观察。” “我是不是该问你收钱?” “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他说,“弥补我忘记把糖果送到彩色毛虫糖果店里的失误。” “没关系,我的损失并不大,现在花掉的也都是些正常开支。” “露比。” “嗯?” “你会好好活下去吧?” “当然。” “他们会来找你,我留了线索。要是他们没找来,你也能自己离开。” “我还是希望有人能来,可以不用自己出力的事,我都尽量让别人代劳。” “门开着。” “好。” “还有。” “什么?” “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是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僵硬的手,人的毅力真是不可思议。他可以握着一个让自己粉身碎骨的炸弹这么久,露比也能好几天不吃不喝仍然优雅、从容地和他谈笑风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超脱了肉体的痛苦,成为精神上的赢家。 不过这场比赛到此为止了。 他关掉显示器、摄像机和麦克风,从座位上站起来。 重伤让他失败了一次,他又鼓起力气试了第二次。 这次成功了,他挪到墙角,那里放着两桶满满的汽油。 这是早就准备好的。他打开盖子把汽油桶踢翻在地,刺鼻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摆放电脑的桌子。 有人正静静地看着他,洞悉了他的内心,难得地流露出惋惜之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以前焚烧女巫的故事。 没准,女巫真的存在。 女巫是烧不死的。 他彻底放松,这么久以来,从一封又一封恐吓信,到不知何时会遭遇的冷枪,再到妻子的惨死,所有一切全都可以放下了——不止是心灵和精神,还有疼痛的身体。 一声巨响,火焰卷走了他,像一条凶猛贪婪的火蛇一样瞬间把他化作焦黑的尸体。 爆炸声响亮而震撼,一下就引起了艾伦和麦克的注意。 他们在路上失去目标很久了,因为离开了街区,越到荒郊野外越难找到打听情报的人。 “看来有时钱也不是万能。”艾伦说。 “你一旦接受了露比的理论,就会自然地接受用钱能解决一切这个想法。”麦克说,“潘克警官杀了胡安,今晚他是抱着必死的心情来干掉仇敌的,如果没什么牵挂一定会用更惨烈的方式和胡安同归于尽。既然他还有未竟的事要做,那这里就是他的最终归宿,隐藏着他所有的秘密。” 爆炸声响起。 艾伦立刻把车开向浓烟滚滚的方向。 那是一栋毫不起眼的独立木屋,建在一片荒草林立的空地上,此刻玻璃早已被爆炸震得粉碎,浓烟和火焰从黑洞洞的窗口冒出来。 艾伦停下车,飞快地跳下去,火势已经不容他们靠近了。 “他想毁灭证据还是毁尸灭迹。” 可能两者兼有。 熊熊燃烧的火海几乎让他们放弃了,麦克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矗立在草丛中的木牌说:“艾伦,看那是什么?” 木牌上有个深红色的箭头,血尚未干透,应该刚画上去不久。箭头斜斜地指向草丛深处。 艾伦弯腰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带着门把的金属门。 他正在想子弹能不能把门锁打烂,还是得用炸弹才行的时候,麦克握住把手一下就拉开了。 “看来不像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门内是一条直上直下的金属梯子,底下漆黑一片,仿佛是个为非常时期准备的避难所。 麦克抢先一步跳到梯子上。 “小心一点。”艾伦提醒。 露比并没有闻到焦味,也没有感到太剧烈的温度变化,但他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 从清理现场销毁证据的方式来看,一场席卷而过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灾是最好的选择,但这也意味着对方致死仍然无法释怀的自我身份。 露比慢慢抬起手,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显得异常艰难。 钥匙应该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金属项圈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左侧有个小巧的按钮,只要他花点心思摸一遍一定可以发现关窍。但是除了醒来后的那一次,露比再也没有碰过它。 现在终于要打开这个束具,可下一刻他的手指又停住了。 费力的事果然还是交给别人比较好,就是有的人效率实在太低了一点。 露比任由自己的手垂下去,身体慢慢向一侧倾斜,眼看就要从椅子上摔向冰冷的地板。 就在那一瞬间,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他,把他抱了起来。 艾伦扶着露比的肩膀,麦克伸手检查他的脉搏和呼吸。 “还活着。” “会死吗?” “应该不会,虽然很虚弱,但心跳还算正常。” “我就知道,找个地下诊所治好他就行了。”艾伦松了口气,把怀里的人送到麦克手边说,“你抱着他。” “你要干什么?” 艾伦找到手机,打开镜头对着露比失血憔悴的脸说:“多好的机会,得留个纪念。” “咔嚓”一声,珍贵的纪念照留在他的手机相册里。 第65章 繁花 朱蒂在柜台里听音乐。 以前她喜欢死金乐队,现在却钟情于风格各异的泛西欧乐曲,毕竟生活和环境都改变了。这种改变非常自然,没有经过任何痛苦的纠正,就像门外的阳光一样,不同地点和心情,感受大相径庭。 一辆崭新的白色小车停在门外,两个年轻人下车推开内丽小姐枪店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朱蒂看了一眼说,“我好像告诉过你们,不买枪的话就从后门走。” 艾伦的手从一排摆放整齐的霰弹枪上依次摸过,转头问:“你不关心你丈夫的身体吗?” “要不是你磨磨蹭蹭,他可能还没这么糟。” “狄恩呢?” “出去送信了。” “是露比的情报员不够,需要傻瓜来充数?” 朱蒂不理会他,转头对麦克打了个招呼:“嗨,麦克,来干什么?” 麦克无奈地笑了笑:“艾伦对自己的存款有一点疑问。” “哦,明白,这是好事。”朱蒂说,“你们已经很久没和露比谈钱了,让我有点担心白猎鹰是不是要散伙。去吧,他就在办公室里。” “他应该在床上休息。” 朱蒂赞同地说:“我也一直想让他在床上多待一会儿,不过他好像觉得床不太安全,所以后来我们改成在椅子上……” “我们进去找他。”麦克中止了这个较为私密的话题。 艾伦跟着他到走廊上,忽然低声说:“椅子上是个很好的点子,我们刚好有一张新的……” 麦克看看他,笑着敲响了房门。 露比穿着宽松的白色丝绸长袍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双眼望着窗外的阳光,似乎在沉思什么复杂的难题。他看起来还是很憔悴,失去的活力可能得要好一阵才能恢复过来,不过精神一如既往的不错。 “露比。” “嗯。” 艾伦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了?这么安静正常的回答根本不像你。” 露比把目光转向麦克问:“现场什么样?” “毁损得很严重,没留下什么证据,尸体也烧得无法辨认,可以说如果没人去追究前因后果,完全可以当成无头悬案。” “那么有人会追究吗?” “我告诉了奥斯卡,他说需要想一想。” “警察就是有这种烦恼,总在程序和结果之间摇摆不定。”露比问,“我没有找你们,你们有什么事?” 麦克望了艾伦一眼,艾伦已经把自己扔进沙发,看着手机谦让地表示:“我的事可以等一下。” “露比,我们聊一聊吧。”麦克说。 “聊什么?”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绑架你的人是谁?” “我又不是会写预言书的先知,事先知道就不会冒雨出去见他了。” “那你知道那个囚禁你的房间根本没锁门吗?” “我够不到门。” “打开锁链的钥匙在项圈里。” “可能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所以这种简单到侮辱智商的事才超出了我思考的范围。” 别人有可能反被聪明误,但露比不会。 无论简单的事、复杂的事、解不开的难题、找不到的真相,对露比而言都不会超出思考范围。麦克没再追问,虽然他的心中始终有疑问,但也明白露比没有必要回答这些问题。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露比凝视着他的眼睛,“想问我明明可以轻松逃走,却非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大概是我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自虐倾向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确实有很多机会可以打乱、阻止他的计划,也有机会在事情失控前让一切暂停。”露比冷漠地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不救这个人,不救那个人,就算举手之劳,也得看我的心情。” 他忽然转向正在沙发上玩手机的艾伦,问道:“艾伦,你觉得杀人是什么?” “……干吗问这种怪问题。”艾伦不假思索地回答,“杀人当然是犯罪了,还能是什么?” 露比的目光又收回来:“看,连这个心智不成熟的职业杀手都知道杀人是犯罪,那位正义的明星警官难道反而不知道吗?” “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他只是我的一个委托人,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要去指点彼此的人生。事实上,我认为他每次来找我都处于一种极端的痛苦和矛盾中,对他来说,情报交换本身就是犯罪,罪孽感日积月累,到变成真正的犯罪行为之前,他有的是时间自救。人最大的痛苦不是一意孤行。你当过警察,你见过几个变态杀手幡然醒悟后悔自己的行为?他们从来不痛苦,只是惋惜自己做事不够谨慎。人最大的痛苦是自相矛盾,他来找我之前早就已经亲手杀掉了杰米·卡尔。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报仇雪恨这种事只要摆脱了正常程序就可以又痛快又轻松地完成,就算有些波折也远比无止尽的等待好得多。” 露比说了那么一段长篇大论,却始终没有提到对方名字,仿佛那个只属于明星警官的名字也随着火焰和焦炭一起成了空气中看不见摸不着的粒子。 生命的本质就是获取和归还。 麦克忽然明白了露比没有从那个房间逃走的原因。那是另一种偏执,如果不是自己幡然醒悟,那么被迫中断的行动依然会导致下一次更坚定的决心和更周密的计划。 “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但这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虽然他真正的目的是净化地下情报圈——哼,这种十三岁小鬼才会有的心愿真伟大。不过无论如何他至少完成了复仇计划。艾伦,你又有什么事?” “喔……让我想一想。” 露比严肃地看着他,艾伦给他看相册里的照片。 “你猜能卖多少钱?” “你没有想到先在脸上写几个字再拍,已经卖不出好价钱了。” 回去的路上,麦克忍不住问艾伦:“你为什么没提存款的事?” “我忘了。” “来的时候你明明说过要把枪店翻个底朝天,抢光所有值钱的东西。” “露比生气了。”艾伦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 “你怎么分辨他是生气还是在和你斗嘴?” “这么说吧,他和你斗嘴的时候总是很冷静,但是生气的时候你只会希望他冷静一下。可能这两种状态在他本人的表现来看非常近似。” 艾伦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小小的距离,认真地说:“但还是有差别。” “也许我真的不够了解他。”麦克说,“有时我觉得他有非常温和的一面,有时又显得极端冷酷。不过他是对的,人们最大的痛苦是无法与自己相处。” “实际上我觉得,嗯……那个警察有一点像希尔德。你有没有问过塞缪尔警官那家伙怎么样了?听说单枪匹马干掉了十几个杀手。” “没那么多,不过也差不了多少。奥斯卡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这次右手可能真的没法再开枪了。” “一条胳膊换一个好搭档,比另一位可幸运多了。” “你想去看他吗?” “我不想见塞缪尔警官,让他头痛的连环杀手彻底成了悬案,没准他会当场逮捕我来弥补工作上的挫折。” “那我们晚一点去,趁他不在的时候。” 时机正巧,麦克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一条信息。 “是奥斯卡,他说十分感谢检举信,这下除恶务尽,一定能把警局里的败类一网打尽。” “检举信?”艾伦用拇指指了指已经被甩在身后的内丽小姐枪店,“就是那个傻瓜情报员狄恩刚去送的信?” “露比的情报还是那么简单精准。” “我刚才没有说,你肯定也意识到了。那天露比是故意走进荆棘街的,那条乱糟糟的街是什么样我们都很清楚,忽然变成空巷,难道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吗?” “就算他是故意的,错的也是制定计划的人。” “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是为了检验自己的情报网能不能应对他突然下落不明的意外,所以永远不要把他想得太好。”艾伦思考了片刻后又说,“但他也不坏。对了,塞缪尔警官怎么会有你的号码?” “我是不是还欠你一个胜利之吻?” “好像是!” 麦克抓住艾伦的下巴看了一会儿:“等回到家,在椅子上的时候还你。” 艾伦心领神会:“我就说是个好点子。” 希尔德也不愿躺在病床上,不能自如地控制身体总是让他有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感。 一直以来,他对死这件事有着非常复杂而多变的看法,憎恶、偏执、麻木,林林总总,最终却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也许是在两个不同世界中徘徊了一阵,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感受到身体上真实而剧烈的痛楚时,反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生存欲望。 趁着护士离开的间隙,他悄悄从病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走到窗边。 窗外阳光明媚,微风轻拂,有一阵冬季少有的花草清香。 风一点也不冷,希尔德呼吸着新鲜空气,想起丹尼尔在他意识模糊时说的话——阳光更温暖。是真的,以前他怎么没有察觉呢,他一直很怕冷,喜欢夏天多过冬季,原来冬天的太阳这么暖和。 就在他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树林时,病房的门响了。希尔德吃了一惊,想立刻转身回到床上,却看到奥斯卡带着和他外表格格不入的水果、花束和玩偶站在门口。 “别紧张,我看过护士都不在附近……这是艾许让我带来的苹果,还有莉莉的蕾蒂小姐。” “蕾蒂小姐不是被抢走了吗?” “勘察组的同事在客厅角落里找到了,不过上面有嫌犯的生物痕迹,所以要当做证物封存。我找了好多地方才买到一模一样的,你猜莉莉说什么?她说蕾蒂小姐有股不一样的味道,小孩子怎么这样。” 奥斯卡抱着兔子玩偶闻了闻,实在闻不出什么不同。然后他把玩偶放在希尔德枕边说:“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它,等它染上你的味道,莉莉就分辨不出来了。” “我有什么味道?”希尔德忍不住也闻了闻自己。 “可能是安全感的味道。怎么样,想出去走走吗?” “我想去下面的花园。” “走吧。” 奥斯卡先探了探路,再回来带希尔德出去。顺利躲进电梯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果,递给希尔德一颗。 “奶糖。” “哪来的?” “莉莉的小糖罐里,为了她的牙考虑,我们不怎么给她吃糖,但她喜欢收集漂亮糖果。” “你偷你女儿的糖?” “我是警察,怎么会偷东西?”奥斯卡说,“莉莉听说我来看你,就从她的小糖罐里挑了两颗最漂亮的给我。” 他剥开闪闪发亮的玻璃糖纸,一股浓郁的奶香味扑鼻而来。 “真好,我觉得可以用糖代替酒精戒酒。” 希尔德有点不舍得吃这颗糖,但它看起来又那么有诱惑力。 他已经忘了奶糖是什么味了,放进嘴里的时候还有点怀旧。 “他们要评估你这次的行为,理论上来说你是不能持枪的。”奥斯卡说,“不过我把给你枪的那回事混过去了,就说武器是放在家里的备用手枪,艾许也会作证,所以到时候你得告诉他们就是这样,明白吗?” “你是警察,怎么可以和我串供。” 奥斯卡让希尔德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自己陪在他身边。 “我记得你问过一个问题对吧?” “什么问题?我忘了。” “你问我要是凶手在没有死刑的地方犯罪怎么办?” “……我现在不太想知道答案。” “我们不是为了替人复仇才当警察,不过在抓住罪犯的过程中必定会有复仇的成分。所以我们尽其所能地做好这件事,寻找线索、追捕凶犯、伸张正义、救助良善。” “我觉得你是个好警察,我以前的搭档波比·瑞普利也是,他嫉恶如仇,但脾气暴躁。我看到好几次他动手打那些反复因为盗窃、抢劫被抓进来的混混,他还说殉职的同事死得不值,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痛恨这份工作,但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没有辞职。也许比起不喜欢,更多的是无奈。” 奥斯卡忽然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希尔德感到伤口一阵隐痛,疑惑地抬起头,望着身边这位还在磨合期的“新搭档”。 “听我把话说完,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你不该去复仇,那个残杀儿童的变态杀手要是早一点受到惩罚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受害者和破碎的家庭。” 希尔德问:“我能收回刚才的话吗?” “哪一句?” “你是个好警察。” “我忽然又不是了?” “你是个奇怪的警察。以暴制暴也可以,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奥斯卡的手掌还按在希尔德的肩膀上,他对自己的外表一向没什么追求,此刻却因为目光坚定温和而让人忽略了他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和凌乱过长的头发。 “希尔德,复仇就像一件核武器,应该被谨慎而严格地对待。你的心中有这样一件武器,你知道在绝境中还有制止罪恶和反击的机会。”奥斯卡说,“它可以被使用,但它不只是为了复仇。以暴止恶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不受伤害。” 希尔德的脑海中又浮现了查德·亨德里克凄惨的死相。其实那时他已经得到了证据,这个人渣亲口承认自己的罪行,但是在报警和私刑处置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害怕杀害丹尼尔的凶手在漫长的诉讼和辩护中度过余生,害怕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交换条件而让凶手再度逍遥法外。 还是亲手杀了他最好,让他体验一下那些可怜的孩子临死前的惊恐和绝望。 希尔德闭上眼睛。 波比说: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奥斯卡说:以暴止恶是为了保护无辜的人不受伤害。 他们都是好警察,都有自己守护正义的方法。 希尔德决定要用余生去理解和实践他们说的话。 回病房的路上,两人被护士发现了,希尔德还没有被允许下床走动,因此奥斯卡挨了一顿骂。 重新躺回床上时,希尔德警觉地感到病房里有人来过,床头柜上原本放着奥斯卡拿出来的一个苹果,现在却不见了,只留了张蓝色卡片。 卡片上印着白鹰的图案,背面有一行小字:“早日痊愈”。 希尔德笑了笑。 窗外的花园被薄雪湿润,他的心中却繁花似锦。 尾声·之外 老人步履从容地走在通往地下室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门紧闭着,身旁同行的男孩抢先一步替他推开。 一个灯光昏暗的书房出现在眼前,扑鼻而来一阵旧书纸张的气味。 老人拄着手杖,经过曲曲折折的书架,终于来到一张巨大的桌子前,男孩拉开椅子让他坐,自己却跑去书架前饶有兴趣地看起了书。 桌子对面坐着另一个老人,也许是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脸色十分苍白,但他看起来要年轻一些。 “最近怎么样?”泰德·鲁伯特问。 “老样子。” “有没有考虑退休,然后出去走走?” “你呢?” “我也是老样子,不过我开始对种植花草盆栽感兴趣了。” “你的爱好也变得很温和。” “你知道露比失踪的事吗?” “我很难不知道吧?把一件不利的事搞得满城风雨,我们以前可从没想过。” “是啊,让自己暴露在完全真实的情报里,比火并械斗还要危险。不过你始终没有插手,是早知道他能靠自己的本事渡过难关吗?” 安格斯起身倒了两杯酒。 “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得靠自己才行。曾经他在情报上栽过跟头,那一次或许让他明白,一个只靠个人维系的情报系统是不安全的,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改变……我确实有点惊讶他的想法和处理方式。” “你得承认自己老化了,我们过去那一套现在已经不怎么管用。” “老旧的一套一直管用才不正常。” 鲁伯特先生没去碰酒杯:“有一个好消息是,弗森家族遇到一点麻烦,很可能对他们的家族事业产生影响。胡安·弗森的死目前流传出去的情报是私人恩怨,并不涉及他们的古柯碱生意,因此走私线上的人都保持观望态度,听说胡安的堂弟会接管家族事务。” “崩溃的开始。”安格斯说,“如果警方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没准可以帮你扫除一个威胁。” “以前我们一直想在这个城市为王,现在我已经没有这个想法了,而且我认为我们的后辈也不该有这种想法。”鲁伯特先生笑了笑,目光中隐隐有年轻时的狡黠和愉悦,“不过我还是很喜欢那种有人受了委屈来找我,我想办法为他们复仇的感觉。” “你喜欢当一家之主。” “说起来,露比从小就是个身体柔弱的孩子,但内心却像钻石一样通透又坚硬,你为什么从不告诉他,你担心他在街头巷尾遇到的危险,也试图保护他……” “我没有保护他,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愧对他。”安格斯打断了鲁伯特先生的话,“只有担心却没有付诸行动本来就很虚伪,再把它说出来更让人感到恶心。” “那是因为如果你表现得过于在意他,反而会让他陷入更大的危险。” “一切都过去了,让他永远恨我也没关系,这是我唯一能承担的后果。” 鲁伯特先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桌上。 “我让阿利克去了趟内丽小姐枪店,这里有几张小宝贝的照片。小孩子长得真快,你想看看吗?” 安格斯伸手去拿手机,鲁伯特先生却又抢回来。 “你要不要花钱跟我买?”他笑得非常和蔼。 安格斯无奈地说:“我用冈撒白金俱乐部的情报换。” “我还要知道梅特莱兄弟会的实际掌权人是谁。” “把照片发到我手机里来,不能少于二十张。” “一言为定。” 尾声·之外(2) “狄恩,你认为杀人是什么?” “是……” “是犯罪吗?” “露比……我只是来告诉你,给那位塞缪尔警官的信已经送到了,还有朱蒂让我给你送热汤。” “又不是很难的问题。” “我认为杀人是,很恐怖的事情,对,是这样。” “是吗?” “好人都不杀人……我不是说你是坏人,我是说最好不要杀人,很多英雄也不杀人。” “比如说呢?” “嗯……” “很多英雄确实不杀人,但是他们打人,而且打得很厉害,打得人生不如死,这样可以吗?” “这个……你要不要喝汤,还是想吃点别的……你为什么问我这么难的问题……” “没什么,很久没和人面对面说话,有点无聊。” 尾声·之外(3) 艾伦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 “哇哦!你在椅子上的能耐可真是个绝顶天才。” 麦克弯腰搂住他,让自己和他一起埋进那张宽大舒适的新扶手椅里。 “给你的胜利之吻。” “收到了,谢谢!” The End dnax 2021.6.30 ----------------------------- 这大概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也不只是白猎鹰的故事。连载过程中得到了很好的建议,只是囿于这是一个已经设想好主题的故事,因此无法立刻将这些好建议加入进去,但在下一次的续集里会努力去写好一个有爱、甜蜜、惊心动魄的故事。谢谢各位近半年的陪伴,谢谢坚持留言、点赞和推荐,我们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