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公子(女尊) 作者:洛阳姑娘 文案: (狠戾狼系女侠x柔弱尤物公子) 徐鹤之是名满天下的尤物公子, 肤若凝脂,唇如点朱,质如璧玉,韵似仙鹤。 奈何一朝家族覆灭,沦落教坊司,受尽折辱。 好不容易离了教坊司, 又落入戚寻筝这只狼的口中。 被她叼回了狼窝。 戚寻筝何许人也? 高门庶女,绝世女侠。 既在庙堂之高翻覆云雨,捭阖弄权, 又在江湖之远掀起腥风血雨! 对这尤物公子,她一边霸道地欺负,一边温柔地宠爱,她把他密不透风地护在羽翼之下,拢起手指郑重相待。 逐渐地,徐鹤之怀上了她的小狼崽儿。 “你是我满目疮痍的岁月里,心尖儿上的一抹纯白无瑕。” “雪色与月色之间,你是人间的第三种绝色。” 小剧场一: 徐鹤之眼眸泛红伏在地上,哭道:“你!你是畜生……你是畜生!” 小剧场二: 徐鹤之乖巧地伏在她怀里,枕着狼系女侠的膝头,悄声说:“妻主,孩子又闹我了……我腰疼。” 阅读指南: ① SC,男生子,有甜有虐,以甜为主。 ② 排雷:第一人称双视角行文。 ③ 排雷:男主是万人迷。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寻筝,徐鹤之 ┃ 配角:戚寻嫣,海棠春,阿塔瑟,赵福柔 ┃ 其它:女尊男生子 一句话简介:狠戾狼系女侠宠溺柔弱尤物公子 立意:爱是彼此救赎 第1章 徐鹤之 凌烟阁,朝暮楼。 彼时我正坐在象牙案几前抚琴,一支《西洲曲》弹得一分不错。《西洲曲》里的缠绵悱恻,我弹了许多年,如今品味起来,倒不觉得风流,而觉得悲戚。 戚家大小姐托腮坐在回廊内,笑道:“听郎君一曲,心醉神驰矣。” 我指尖骤停,微微颔首,只道:“高媛(1)谬赞。” 戚家大小姐起身,青莲紫遍地金马面裙(2)的华光一闪,她于我对面儿落座,美目盈盈:“郎君何必如此疏套,且唤我寻嫣便是。” 我笑,摇头许久。信手取过松烟递来的雪白帕子,拭罢手,不再言语。我名唤徐鹤之,乃是戚家大小姐从教坊司里赎出来的官伎,骨子里早已染了褪不去的污名。 有道是,一入教坊,终身为伎。 我与她尊卑有别,何必学那些痴缠儿郎,恃宠生娇? 戚寻嫣伸手,抚过我的面颊,她眼波流转时,叁仙高髻上的珠蕊绒花微微颤抖。此女子面若银盘,眼似水杏,乌色鸦鬓,雪肤花貌,又有那“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稳重端庄,是多少闺中儿郎想嫁的好妻主。 她怜惜道:“我想听你唤我‘寻嫣’。” 松烟笑嘻嘻道:“郎君,左右您被高媛赎出来,就是高媛的人了!往后还有千娇万宠的日子呢,唤一句名讳又怎么了?” 我有些羞赧,悄声道:“不许胡说。” 戚寻嫣轻咬朱唇,凑近了些,我便感受到那专属女儿家的霸道压迫感:“郎君,我想听,你便成全了罢?” 登时,我心里窘得很,不由自主捏起案几上一颗紫葡萄,沁出些许汁液:“寻……寻嫣……” 这一声唤出来,戚寻嫣受用得很,劈手夺过那一颗葡萄,噙入口中。朱砂红的口脂咬在我指尖,又暖又热。 我更是窘迫:“高媛——高媛快休如此!” 寻嫣却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她天生体热,暖得我一颤。 院中服侍的丫鬟小厮都远远走开,只留我和她。 寻嫣道:“你我早晚要有肌肤之亲的,害羞什么?郎君,我会娶你,三书六礼,十里红妆。” 落下的雪色纱帘掩住我的面孔,我侧在琴上,艰难道躲避她:“反正……反正高媛不许再过来了。不许,不许。” 我是不敢让她娶我的。 虽说出身世家,但我家道中落,身入教坊司多年,有清白之身,无清白之名。 她是凌烟阁阁主嫡女,当朝正五品的千户(3)高媛,统领禁军,秉查刑狱。鄞都权贵赞她“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能文能武,不卑不亢,故鄞都的闺中儿郎,有七八成都想嫁给她。 当初她赎我回来,本以为只把我当个宠侍玩物,岂料她把我娇养在这里,碰也不碰,只在闲暇时来陪我,听我抚琴。 她说,要等到合卺之夜,才能碰我。 寻嫣终究是个正人淑女,她终是不曾促狭地轻薄我,而是把我扶起来,道:“我不动你便是,何必怕我?” 我剥了龙眼递给她,道:“我身份低微,配你不得。此生只愿当个侧侍,留在这院子里。” 寻嫣腕间一对金镯泠泠而响,今日她穿了深紫琵琶袖妆花(4)短袄,颈上璎珞一环,衬得肌肤润泽。她望着我,道:“我戚寻嫣既说要娶你,便不会负你。譬如当初,我说要把你带出教坊司,便不曾食言,你只信我便是。” 教坊司中的官伎,终身奴籍,永不得赎。当日寻嫣与契北将军龙醉欢共设“连环套”,雪夜行军,长驱直入,收服西域楼兰国,圣人要赐她高官厚禄,她却拒了恩典,在大殿上说——她只要我。 有如此赫赫之功,圣上便为她改了规矩,除了我教坊司的奴籍,将我赐给她。 她是我毕生的恩人。 几穗秋花落在案几上,我撷来煮茶:“鹤之信你。” 寻嫣径自取下一只镂空莲花纹金镯,镌刻着地狱变图腾,每一朵莲花蕊都镶嵌了翠蓝孔雀石。她将金镯郑重地放在我掌心:“此乃姻亲之信,这金镯跟了我许多年,如今它跟着你。” 我知道,寻嫣时时刻刻戴着地狱变金镯,是在提醒自己,凌烟阁中,情势瞬息万变,她须顾及后果。 我忙摇头:“高媛,鹤之不敢要。” 寻嫣取过一盏我煮的茶,仰颈细品,她不容拒绝道:“收着,待你我合卺之日,再还给我。” 我迟疑片刻,将金镯交给入墨,令他好生看管。 我轻声道:“高媛令出必行,绝不负我。鹤之……也不负高媛。” 声音很淡很淡,她没能听见。 岂料世事无常,此生她的确不曾负我,而我负了她。 寻嫣一壁品茶一壁道:“近来我那庶妹,回到鄞都了。她在蜀中长大,性子孤拐(5)得很,行事诡僻放诞,你可莫撞上这尊煞神。” 她说的庶妹,名唤戚寻筝,乃是阁主与一个愈州歌伎所生的女儿,自小不养在阁主膝下。戚二小姐喜怒无常,雷霆手段,归来这些日子,整个鄞州都闻风丧胆。 我抬手给寻嫣添茶:“我从不出这院子,自然也见不到她。” 寻嫣眸中微漾,不知在思忖什么:“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搁下象牙雕花仙颈壶,心中甚疑,世人都说你可怖,缘何她说你可怜? 寻嫣把玩手中金错刀,淡淡道:“经世事磋磨,她早已没了情爱与伦常,我虽手中持刀,却有人的七情六欲;她手中无刀,本身便是一柄刀,以己伤人。” 听寻嫣如此形容,我本以为你没有七情六欲,很快我便知晓,你的情与欲,都是我。 我抬眸,有些害怕:“那……” 寻嫣握住我的手,郑重道:“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天□□晚,月将破云。 我软声道:“高媛,且快些给阁主请安去罢,明儿高媛来了,我再给高媛抚琴。” 寻嫣也知道时候不早,便提襟起身,整理裙裳。她的丫鬟烟罗将金错刀接过去。 寻嫣离开之前,朗声笑道:“明儿我来,不愿听《西洲曲》,要听《十香词》(6)。” 闻言,我霎时羞红了脸,不再言语。寻嫣又嘱咐小厮松烟、入墨,好生服侍我,缺什么短什么去禀报她。言罢,她翻身上马,策马而归。 她走后,我将地狱变金镯握在手里,看了一遍又一遍,面颊烫起来。世人都说,女儿赠了郎君镯子,二人此生便不会离散,镯子把郎君扣住了,千回百转都能相聚。 世人说的这话,不准。 入夜,我用过晚膳,濯洗罢身子,便躺在犀角红木矮床上昏昏欲睡,身如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小厮见我心驰神荡,便吹了灯盏,不出声响,待我入眠。 我穿了身儿月白丝绫寝衣,夜凉初透,耐不住凉,便往明黄锦缎衾被里钻了钻。窗外有瑟瑟蛩鸣,风移草萦。 辗转反侧之际,忽听到松烟、入墨齐齐唤了声“小姐”,声音却不甚欢喜,而是惊吓。随后有一抹人影映在纱帐前,我往后退了退。 是寻嫣?她怎会回来呢?她……怎会随意进入我闺房? 我喘了片刻,唤道:“松烟——” 却无人应答。朝暮楼中寂静无声,仿佛只剩下我与眼前的女子。我又是紧张,又是惧怕,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能出入朝暮楼的女人,只有寻嫣。忆及此,我放松不少,攥紧衾被的五指也暂且舒展。 “高媛……” 女人霸道地逼近几寸,压迫之气袭来,夜色蒙昧,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孔。心中暗暗思量,寻嫣说合卺之前,不会碰我,如何深夜摸入我房中? 难道她改了主意? 自从她将我从教坊司带出来那一日,我便已经是她的人了。她要云雨,我自甘愿。 随后我乖乖躺在衾枕间,任凭女人施为。衣带松散,肌肤沁凉。 女人俯身,从我的额角吻到唇瓣,一只手紧紧扣住我的腰,仿佛是捕猎的狼咬住猎物。她七擒八纵,我半推半就;她意犹未尽,我泫然欲泣。 身为郎君,迟早有这么一日。把这身子交给寻嫣,也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许多年后,我犹记得与你圆房的第一夜。朝暮楼灯火黯尽,唯有一轮圆月映在苍穹,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翌日,熹微。我从极致的缠绵中苏醒过来,眼前一阵迷离,不知今夕何夕。一个女人紧紧抱着我,唇瓣吻住我后颈。 我心中散乱如丝帛,难分难解。 片刻后,贴身小厮松烟和入墨迈入殿内,又慌又怕,嘤嘤哭泣。我不知缘故,喘息片刻,略微直起身子,点起熏笼旁的灯烛。 “郎君……” “郎君啊!你向来和善,缘何遭此大祸?!” “快!快去禀报大小姐!” 小厮们的哭喊声逐渐远去,在看清昨夜要了我身子的女人面孔时,我如坠冰窟,指尖一颤,灯烛登时落在地上。 不是寻嫣! 你屈膝坐在榻上,青丝乱洒,衣裙半敞,露出大片雪脯。你疾疾出手,扣住我的下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昨夜伺候的不错。” 我记得你的面孔——寻嫣的庶妹,戚寻筝。 彼时我吓得哭都不会了,周身颤抖不停:“你……是你……” “自然是我。”你玩味儿似的打量我的惊恐,指尖从下巴抚到喉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青莲色织绣地毯上,唇齿震颤,心如刀绞。略略回了神儿,我如梦初醒般裹上寝衣,遮住身子,瑟缩在床尾:“戚寻筝!你伤天害理!我是你姐姐的人!你……” 你毫不费力地将我抓回来,压在榻上,寸寸逼近。你的眼眸是茶褐色的,过于魅惑,仿佛地狱里的鬼魅。我看到你的眼眸,便想起了狼。 “我说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把戚寻嫣忘了!” 过于凌厉妩媚的五官将我震慑住了,你的面孔,凌厉到狰狞,妩媚到瑰丽,犹如怒放的罂粟,淬血的刀锋,凛冽的霜雪,绝望的人间。 我泪流满面:“你我无冤无仇,为何毁我一辈子……为何!” 你遒劲的手势顿时温柔起来,温柔得不像一个胁迫者。你的唇紧贴我的耳垂,无比珍爱地说—— “因为我爱你。” 第2章 戚寻筝 你躺在我身下,泪如泉涌。你在怨我夺了你的身子。 我咬住你的耳垂,细细磋磨,只觉得你的耳垂儿犹如美玉,让人咬住了便不愿放开,死都不肯放开。 我叹息道:“因为我爱你。” 昨夜,我用飞镖杀了朝暮楼的守卫,用迷香放倒了守门的小厮,探入闺房,与你春宵一度。 我爱你入骨,你心里却只有戚寻嫣。 觊觎多年,一朝如愿。 你斜倚在秋香色的幔帐前,雪颈微仰,犹如一只折断了颈子的仙鹤,任谁看了都要垂怜。你身躯酥颤,香泪横流,哀哀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毁了我……为什么……” 我凑过去,抚上那无暇的雪颊,怪道人人都说教坊司的徐鹤之是“鄞州第一美人”,连我这等罗刹心肠的人都见之犹怜。泪水划过你的雪颊,划过颈子,划过锁骨,一直到身子里,都不分不破。 真好的皮子啊。 可惜我从未哄过男儿郎,要了你的身子,也不知该如何安抚。我笑道:“鹤之何必哭?跟着我,未必不如跟着戚寻嫣。” 你怔忪片刻,缓缓起身,竟拿起妆台上一支玉簪,抵在自己颈间。 我劈手夺来,冷声道:“你做什么?” 你竟要自戕! 一瞬间,玉簪被我击碎,玉片儿一爿一爿落在地上。你颤声道:“你坏了我的身子,污了我的清白……还不够吗?” 我倾身,扣住你的后颈,寸寸逼近,几乎要吻上你的唇。你的唇被我噬咬过,留下了太多销魂的痕迹,预示昨夜的孟浪荒唐。 “够?怎么能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如絮风,勾魂摄魄,“仙鹤公子,自今日起,到我身死为止,你怎么也别想逃离我的掌心。毕竟,昨夜之后,你的身子已经是我的了。” 这时,两个青衣小厮疾步而来,见你衣斓半褪,怔忪饮泣,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慌了神,跪倒在地上,连声询问。 骤然伤痛,你的身子受不住,咳嗽不止。我欲扶你,你却软弱无力地要将我推开:“我身子已毁,何必再活在这世上。你阻我自戕一回,却难阻我自戕百回!” 你的小厮扯住我的裙袂,又怕又怒:“你这登徒子!你……你是禽兽!你敢动大小姐的人!” 他口中的大小姐,正是戚寻嫣。我同母异父的嫡姐,你的心上人。 我只轻轻一拂,小厮便撞在八尺外的博古架上,吐出两口鲜血。 你惊唤道:“戚寻筝!” 我无比爱怜地抚摸你的雪颊,抚去晶莹剔透的眼泪。你是我从苗蜀远赴鄞州的执念,你是我肮脏半生唯一的心尖白雪。 可我吐出来的言语却字字讽刺:“你敢自戕,我有无数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呵,戚寻嫣宠你,拨在朝暮楼十二个小厮,九个丫鬟,三个护院,两个厨郎,你可想好了,你生他们生,你死他们死,他们都是浮萍蝼蚁,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蚀骨的绝望攀上你的面孔,片刻后,你软倒在我怀中,不省人事。 我随意地披上檀紫琵琶袖交襟袄儿,连丝带都不曾系好,半露□□。无妨,我又不是男儿郎,还怕被人看了身子去。随后,我将你横抱入怀,大步往门外走去。 自今日起,你莫想再见戚寻嫣。 守在门外的两个佩刀下属走进来,冷声逼迫你的两个贴身小厮收拾你的细软(1),一并跟我走。 我翻身上马,一只手把你抱着,一只手执缰策马。江浸月和姚品岚紧随之后,像牵狗一样牵着你的小厮。他们嘤嘤哭泣,瑟瑟发抖。 江浸月轻声道:“高媛,这……青天白日大街上,有损您的名声啊。” 我丝毫不在意,笑道:“我本就是佞臣贼子,伤天害理的事儿都不曾少干,这算什么?” 姚品岚无奈道:“您好歹是正五品的高媛。” 我朗声笑道:“今儿就让这皇城百姓开开眼!正五品高媛当街跑马,强抢民男!”随后我一扬鞭子,骏马惊蹄,踏死两三个逃遁不迭的百姓,哭喊声沸反盈天。 许多年后,我再想起今日,满心悲悯。既悲悯草芥一样的生民,又悲悯蛊毒一样的我。 我的私宅在罢香街葫芦巷子,台雕檐斛,三进三出。门口的丫鬟牵过我的马:“哟,高媛回来了。” 另一个看门丫鬟见我怀中抱着你,惊道:“这是……” 江浸月摇头一笑:“强抢的民男。” 小厮贵儿掀起蜜合色海棠湘帘,我抱你走进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你醒了神儿,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戚戚然望着我。 小厮将煎好的汤药递给我,我捧在掌心,抬手想要喂给你。 汤药的乳烟扶摇而上,把你惆怅的面孔都描得缥缈。 你薄唇轻启,却不曾发出声音。可我知道,你在夸我禽兽。 我将冰裂纹药匙送到你唇边,道:“你是我的命,我会对你好的。” 你轻轻抬眼,眸中浅漾,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正如你也不知道,我这个禽兽,惦记你多少年。 翌日,我去凌烟阁的正殿点卯,手中随意把玩着九亭连弩,守株待兔。 这个“兔”,乃是司缉拿的千户夏芙妆,今日我便要取她性命。 夏芙妆年方四十,素来与身为阁主嫡女的戚寻嫣不睦,认为戚寻嫣二十余岁便身居五品要职,与她平起平坐,是借了阁主的力。 办事时,夏芙妆以前辈自居,傲慢托大,对戚寻嫣多有为难。戚寻嫣此人虚伪,贪图名声,故对夏芙妆处处忍让,受她差遣。 若是我,我定然不贪声名,也定然不受这个委屈。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我戚寻筝向来恩怨分明,夺了戚寻嫣心尖儿上的你,便杀一个夏芙妆赔给她。夏芙妆一死,这凌烟阁中,便再也无人敢为难她。 须臾,一个身着墨蓝睚眦长袄朝服的女子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宦娘(2),想来是刚出了趟任务回来。这穿朝服的女子,便是夏芙妆。 作为年过不惑的武人,夏芙妆眉间杀气凛凛,不容侵犯。她握紧金错刀,肃声道:“将近年来的卷薄都呈到琳琅宫,明日圣人要亲查,错了一笔案件,你我都严惩不贷。” 宦娘们皆俯首帖耳道:“是!” 这些宦娘都是她在宫中的心腹,夏芙妆的势力盘根错节,从六部到司礼监皆有涉猎。所以她连戚寻嫣都敢为难。 夏芙妆取过一卷宗轴,欲放在宦娘跪捧的托盘之上。我躲在月洞门之后,暗自将手中的九亭连弩设好机关,随后拨动铁弦,“锵”一声羽箭射出,直取夏芙妆咽喉! “谁?!” “有刺客!” 夏芙妆耳聪目明,欲劈金错刀抵挡,岂料动作还是慢了一步,输我浮戮门的机关一筹。片刻后,羽箭贯穿了她的颈子,活活将她头颅劈成两半! “啊——” 几乎是同一瞬间,宦娘们拔出腰间长刀,欲与我缠斗。我并不出手,只拨动九亭连弩的暗格,放出鱼钩一线,拨动铁弦操纵,钓鱼般将八个宦娘串成一串儿。 后来我偶然得知,以鱼钩一线连取八人性命这桩事,都被海家嫡小姐海棠春写进了话本里,令人啼笑皆非。 夏芙妆的一双眼直勾勾瞪我,带着茫然与疑惑,仿佛是在思索,我与她无冤无仇,甚至有共同的仇人戚寻嫣,为何她会死在我手中?为何我会出手杀她? 为何?不为何。这世上的事,大多辨不出个因果。 回到葫芦巷时,我遍身血迹,檐外淅淅沥沥洒起了细雨。唯恐吓着你,我换了身衣裳,掩去鲜红血迹,却掩不去呼之欲出的杀伐之气。 你临窗而卧,碧釉玉枕旁搁着一卷半翻的诗集,书页泛了黄。你枕着自己的玉臂,明眸阖垂,仿佛是在听雨。 一看到你,我因杀伐而激荡的心便骤然平静。 梅花纹鎏金香炉上有熏烟袅袅,烟呈松绿色,送来几许冷香。 我一步步走近:“鹤之。” 房中颇暗,你的肌肤却白到微微发光,犹如上好的美玉。因为我的迫近,你紧张地碰落了枕边的诗集,炉火舔咬诗页,焚焦了风花雪月。 你欲去握焚烧的诗集,我连忙握住你的手:“别。” 十指相扣。 雨声泠怨。 我将你拥入怀中,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我是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是骨髓里都凛着刀光的杀神。我知道,我让你恐惧、厌恶、痛苦、寝食难安。 你青丝中有幽兰的香泽,后颈的肌肤触指生香。我紧紧抱着你,怎么都不愿放开。纱幔被窗外闯入的风雨拂起,映出我二人交缠的身影。 你害怕地挣扎,犹如落入陷阱的小鹿。我听见你说:“放开我。” 我将紫红的唇脂蹭在你的耳垂:“别怕,我只抱着你,我什么都不做。” 兴许是信不过我这禽兽的承诺,你还是怯怯的,不敢让我抱你的样子。妆台上菱花镜中,我看到自己唇边一抹残血,属于夏芙妆。 你声音混沌:“戚……寻筝。” 我说:“我在。” 你疑惑道:“戚高媛,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的指尖寸寸描摹你的眉眼,你的五官走不脱一个“仙”字,美得不似凡尘男子。长眉如烟,薄唇染朱,眼眸里萦绕缥缈愁绪。渐渐地,我都不敢碰,你精致到我触之即碎。 我轻叹道:“终有一日,你会知道,我想要什么。” 雪白鹤羽寝衣微微垂下,露出你的锁骨。凝脂一样的肌肤上,烙着朱砂红的字—— 奴。 它预示着你是教坊司中人,此生为奴,永不得赎。 你任凭我吻着这个字,笑叹道:“你想要的,无非是我的身子罢了。” 我摇头。 “不,你的身子和心,我都要。” 一夜雨疏风寒,滴落桂子枝弯。 第3章 徐鹤之 囚禁我的院子外是葫芦巷,葫芦巷之外是罢香街。其实这些与我都没什么干系,我乃笼中金丝雀,哪知笼外天下事。 罢香街是朝廷文武官员上朝的必经之地,每逢辰时,隔着琐窗一牖,我能听到她们议论的声音。 她们暧昧地调笑你我,戏谑说我们是“佞臣配官伎”。 你是佞臣,我是官伎。 “啧,戚大小姐巴巴儿地把仙鹤公子赎出来,却叫这阎罗庶妹占了先。” “不知仙鹤公子滋味如何?都说他是个‘绝色’,可惜本媛无福消受,哈哈哈!” “下官要是戚寻筝,定然不放过这个妖精!活活死在他身上才好!” 是,整个鄞州城都知道,你占了我的身子,我成了你的禁脔。 我怔然伏在金丝芍药软榻上,不觉落下泪来。男儿活在世上,名声最重,我名声已乌糟至此,还怎么活下去? 倘若大小姐知道我被玷污了,她又作何感想?她还要不要我? “郎君。”小厮松烟和入墨走过来,一个为我披衣,一个为我拭泪。 松烟道:“郎君莫要落泪了,本来身子就孱弱,哭坏了可怎么好?” 入墨道:“郎君放心,大小姐不会任由这畜生强占您的!您且等着,等她救郎君出来。” 我只是摇头:“不中用了。” 待守院丫鬟换岗之时,松烟怀中揣着一包儿草药,躬身跑进来,入墨寻了个因由(1)将房中小厮屏退,只留下我等三人。松烟即刻烧水煎药,入墨则守在放外把风儿。 须臾,汤药熬好了,入墨端到我跟前:“郎君,且喝药罢。” 我似是得了甘霖一般,急慌慌捧着平金莲花暗纹药碗,将灼热的药汁儿一饮而尽。 这药是避子药。 你每日都在我身上为所欲为,连番临幸,无休无止。我唯恐自己怀上子嗣,便趁你上朝的空当,让松烟和入墨偷偷买来避子汤药。 我此生已经毁了,何必再生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来。 松烟眼圈儿泛红,心疼地看着我:“这药伤身子,郎君,你……” 我苦叹道:“再伤身子,也得咽下去。” 正在此时,我听到窗外有喧闹之音,守门丫鬟阻拦着来客,不许入内。那来客的声音,恰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 寻嫣身后跟了七八个随从,皆佩刀持剑,威风凛凛。她冷声道:“让戚寻筝这畜生把人给本媛交出来!” 守门丫鬟道:“高媛息怒,这、我们主子不在啊!” 寻嫣硬要闯,丫鬟不肯,一群人推三阻四,人仰马翻。寻嫣等不得,给她的贴身侍姬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抽出匕首,断了那丫鬟的性命。 她如此莽撞,不似往日。 戚寻嫣此人,耍的了金错刀,读的了圣贤书,乃是全鄞州闺中郎君最想嫁的“千金高媛”。无论是官爵、人品、圣宠、容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尤其是她的性情,不卑不亢,游刃有余,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年少有为。 我正害怕间,她已然闯入院中。 寻嫣穿一袭翠蓝牡丹狮子百裥裙,松松系着烟紫比甲(2),五瓣梅子母扣系错了几枚,青丝不绾,急匆匆的模样。 “鹤之?鹤之!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她握住我的袖口,“跟我回去!她玷污了你是不是?你放心!我给你做主!” 甫见寻嫣,我的泪便落下来了。雨后的庭院里还润润的,翠碧月桂叶还挂着雨珠,风拂过,雨珠落在我锁骨上,只觉得寒凉。 一个总旗(3)道:“徐公子,我们高媛为了寻你,几日不眠不休,不知打听了多少人,方打听到你的下落!” 寻嫣不容拒绝地将我拥入怀中,她疼惜地理着我微微凌乱的青丝:“鹤之,无论如何,我还是会娶你,你放心便是。” 寻嫣的怀抱很暖,仿佛置身于三月春风,她让我放心,我便觉得安心。 可我身子已许了旁的女人,又如何随她回凌烟阁? 我哑声道:“鹤之已是不洁之身,高媛止步。” 寻嫣黛眉微蹙,看向我的眼神甚是怜惜:“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我来保护你。” 我何尝不知道,寻嫣是我这卑贱之躯的最好归宿,她肯眷顾我,是我毕生至幸。 可我如何还能配得上她? 霞红曦光下的女子身姿挺拔,仿佛绽放的牡丹,又仿佛出鞘的长刀。寻嫣遍身无暇,眉目凛凛是灼人的美艳。 倘若说你是修罗地狱中的鬼魅,寻嫣便是经文画壁中的神女。 她搂住我的腰,缓缓安抚着:“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要怕。哪怕她要了你的身子,这也不是你的错。这绝不是你的错!” 我却受不了她无论如何都待我如珍似宝,我早已配不上这些。她再把这些好强送给我,只会让我觉得羞耻。 秋日的寒凉丝丝沁入肌骨,我打了个寒颤,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她的怀抱。我几步跑入房中,紧紧阖上剔红雕花门。 寻嫣在外头声声唤我:“鹤之——” 我轻声叹道:“大小姐,你走吧,从今往后,再也莫来见我了,你我无缘。” 无缘。 随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竟跌坐在西番莲红地毯上,我抱紧自己的膝,连泪都流干了。 不知不觉,我思绪飘忽,回想起幼时与大小姐的年少初见。 彼时我七岁,尚未家道中落,还是徐家的嫡公子,娇养深闺,抚琴作画。 我住的院子名唤“雪隐白梅”,每逢腊冬,有片片白梅绽放雪中,交相辉映。我曾问阿娘,如何分辨白梅与霜雪?阿娘道,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阿娘应酬着朝廷官员在前殿开宴,我闲来无事,于院中抚琴。 梅枝掩映见,忽有个小姑娘趴在墙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正偷偷看着我。 爹爹教导过我,男儿郎金贵,不得见外女。我害怕地退了退,悄声问:“你……你是谁呀?” 宴饮至酣,伺候我的乳父小厮都去饮酒歇息了,故无人发觉这小姑娘摸到了我这里。 小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一对儿双髻落了些霜雪:“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我认真地摇摇头:“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小姑娘换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墙头,小手搅着自己的鲜红麒麟圆领锦袄儿,一副豪气冲天的样子:“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寻嫣幼时活泼可爱,谁曾想她长大之后变了性情,这般沉稳端庄。 我咬着袖边想了想,郑重点头:“好,只要你不逼我抄写《男德》,我就嫁给你。”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夫子罚抄《男德》,什么妻为夫纲,妻为女纲,女以刚为上,男以弱为本……洋洋洒洒几百字,抄得我头疼。 我曾以为人世间最大的磋磨便是抄写《男德》,后来历经沧桑,便笑己天真。 小姑娘“啾”一声跳下院墙,双髻上一对儿鹅黄流苏随她的笑声缠摇。她跑到我跟前,笑道:“郎君,妻主还不曾问你的名字呢!” 这般轻易便私定了终生,我有些羞怯:“我……我是徐家郎。你呢?你是谁家的姑娘?” 小姑娘眸中粲然,叉起小腰骄傲道:“凌烟阁戚家姑娘是也!” 小姑娘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儿,笑嘻嘻道:“往后你就是我郎君了!郎君,叫声妻主听听!” 我咬了咬唇,觉得身上很冷,心尖却暖热得很:“妻主。” 小姑娘忽然往我面颊上香了一口,笑道:“我亲了你的脸儿,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我抬眸,认真道:“那等你长大了,可要记得娶我。不许赖账。” “拉钩!” 想起这些年少碎锦,我啼笑皆非。我与寻嫣的初遇明明已过去多年,她清脆的笑声和雪地里那个短促的吻,却仿佛近在耳边。 这日暖阳晴好,落日熔金,宫中宦娘忽然给我下了帖子,说是徐贵君(4)请我入宫一叙。 徐贵君名唤徐楷,乃是我的嫡亲舅舅,许多年前他便入宫服侍元甍帝了。抄家之时,他因圣眷腾隆,并不曾被徐家连累。 我换了一袭天水碧(5)交襟广袖绢袍,腰束白釉玉带,又以银簪挽起一半青丝。登上了宫中来的金丝楠木软轿,去往后宫见舅舅。 抬轿的宦娘走得稳当,我坐在轿内抚弄一只翡翠色缂丝香囊,心中思绪万千。 宫中最得宠的千岁(6),便是我的舅舅了。一月有三十日,圣上有二十余日是陪着舅舅的,这般荣宠,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少顷,一个小宦娘俯身掀起轿帘:“郎君,金瓯殿到了。请郎君下轿。” 我扶着松烟的手,走在大顺朝后宫纸醉金迷的长街上,高殿重叠,紫雾碧烟,楼阁宛转,就连汉白石地砖上都镂刻了各色阴纹。宫室巍峨,衬得人如蝼蚁。 舅舅的贴身宫侍福恩迎在殿前,躬身道:“哎哟!千岁盼了大半个时辰,郎君总算来了!快,快请进来。” 舅舅住的宫殿名唤金瓯殿,阊阖高耸,金碧辉煌,鹅黄色的琉璃瓦下是朱红的宫墙,丹墀上摆着行行芍药花,姹紫嫣红。我知道,金瓯殿穷尽豪奢,乃是圣上特地为舅舅修建的,金屋储娇。 福恩不过是一介宫侍,却能把蜀锦云袍穿在身上,胜过位份低的侍君。 甥舅多年不见,一朝重逢,皆泪眼婆娑。舅舅抱着我哭了一回,说“鹤之受苦了”、“咱们徐家的命怎么这么苦”、“幸亏戚大小姐把你赎出来”一类的真心话,且泣且笑。 我心中甚暖,眼下我虽声名狼藉,舅舅并不计较,仍旧待我如常。然而他亦是男儿郎,活在这世上,身如浮萍,难以照拂我。 此时,舅舅慵懒坐在明黄花鸟探春纹软垫上,手持一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我扇着风。他发束麒麟金冠,穿一袭暗红遍地金广袖袍,衬得肌肤雪白,他又是凤眼薄唇高鼻剑眉的男儿,越发艳得移不开眼。 我叹道:“鹤之见舅舅在宫中过得顺当,便安心了。” 说起你,舅舅美眸含怒,一把摔碎了象牙镂空的烫银折扇:“哼!这戚寻筝是个衣冠禽兽,竟敢强占你的身子!欺凌男儿郎,算什么女人!” 见主子动气,几个端着茗茶糕点的宫侍连忙跪倒在地,劝慰舅舅莫要气坏了千金贵体。 不知不觉,我已徐徐落下泪来:“这就是鹤之的命。” 这时,丹墀之外侍立的宦娘拖长了嗓子禀报:“皇上驾到——” 金瓯殿内的大小宫侍乌压压跪了满地,恭迎这世间九五之尊的女人。唯独舅舅不曾听到一半,他并不起身,只拨弄着案几上的紫砂熏炉。 我自然不能见圣上,快步往碧纱橱里躲去。岂料被舅舅握住手腕,他坦然道:“不用避!论公,她是圣上,论私,还是你的亲舅母呢!” 我有些害怕,悄声儿道:“我……我怎能见陛下!” 舅舅满不在乎道:“见便见,你是本宫的外甥,谁敢说什么!” 舅舅今年已年过而立(7),三十三岁,大半辈子都在宫中过活,人人都道宫里男子心思玲珑,他却养成这般娇纵任性的模样,颇有“不经打击老天真”的意味。 言谈间,一个身着玄红龙凤常服的女子被众宦娘簇拥着走进来,这便是元甍帝赵嘉宁了。 赵嘉宁信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舅舅:“怎么,六郎这里还藏着个美人儿?” 舅舅在闺中排行第六,圣上唤他六郎,不可谓不亲昵。 旁人闺房私语,我却被强留在此处,当真惶恐。眼下却走不得了,我只得跪倒在地:“鹤之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舅舅将我扶起来,对赵嘉宁道:“妻主看看,臣的外甥,美不美?眼下这鄞州城里,都唤他‘鄞州第一美人’呢!” 听到“鄞州第一美人”六字,我心中微疼。若非我声名在外,你多半不会占有我。 赵嘉宁转动着手中的翡翠扳指,含笑睇目:“美归美,可在朕眼里,‘鄞州第一美人’永远是六郎。” 舅舅啐道:“我老了,妻主不许胡说!” 世人皆道,徐家出美人。十年前,鄞州第一美人是舅舅,他嫁入深宫后,鄞州第一美人便成了我。 赵嘉宁点一点舅舅的鼻尖儿:“六郎国色天香,姿韵华熟。更胜过十八岁的小郎君。” 我听着这帝王与宠君之间旁若无人地说笑,恩爱非常,不便离得太近,便退坐到红木罗汉床,捧着一盏龙井茶,等它温凉下来。 岂料舅舅眼珠儿一转,忽然握住我的手,笑对帝王:“臣侍说句孟浪话,妻主虽坐拥三宫六院呀,但这么多后宫兄弟,谁都不如我这外甥貌美。今儿是个好日子,不如妻主纳了他,我们甥舅共侍一妻,倒也是一段佳话!” 我如坠冰窟,心尖惊得都在颤抖,连忙跪倒在地上:“臣不敢!臣是待过教坊司的人,身子卑贱,怎配服侍君王!舅舅别再说了!” 赵嘉宁轻轻一笑,令我起身。她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搁在我下巴上,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 翡翠扳指的冰凉触感沁入我肌肤。 我并不敢看他,只是求救似的望着舅舅。 半晌,赵嘉宁才放过我,她就这舅舅的手饮了些龙井茶,大笑道:“倒算个齐整孩子,不愧是六郎的外甥。只是朕年近六十,怎好与戚家姐妹相争?便不夺人所爱了!孩子,回去坐着罢。” 我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软垫上。 饮罢茶水,赵嘉宁拍一拍手,便有一排紫衣御前宦娘抬上几个冰鉴(8),启开来,是碧盈盈的葡萄。 为首的宦娘谄媚笑道:“这是西域来的葡萄,陛下令人快马加鞭从楼兰琥珀泉送来的,单单给贵君千岁一个人,这可是上上荣宠啊。路上不知累死了多少匹马呢!” 我暗自心惊,陛下宠爱舅舅,竟已到这等地步?竟肯为他发动禁军,千里送荔枝。这昏君做派,与古时“一骑红尘宠君笑,无人知是荔枝来(9)”的太宗有何区别? 舅舅并不谢恩,只斜倚琉璃炕屏,扯过落地描青瓷瓶里的芍药花把玩,一瓣瓣撕着花瓣,笑嗔道:“我要妻主喂给我吃。” 赵嘉宁取过一颗葡萄,剥了皮,喂到舅舅朱红的唇边:“六郎。” 冰上的葡萄散发着缥缈的水光,我看着它,便想到鄞州禁军是如何日夜兼程在风沙里奔波,只为陛下的宠君嫣然一笑。 史书里享尽三千宠爱的杨贵君,美人薄命,落得个缢死马嵬坡的狼藉结局。 帝王之爱便是如此。 正如赵嘉宁再宠爱舅舅,还是流放了徐家阖族女子,抄家灭门,毫不手软。 第4章 戚寻筝 上朝的宫殿名唤琳琅宫。 琳琅宫外种满了□□,取其“我花开后百花杀(1)”的含义。我暗暗寻思,这千万丛□□皆是御品,移栽在此,所费奢靡。大顺朝的银子竟还有空用在此处,罔顾南城岗子那些烧杀抢掠与老弱病残。 这老皇帝脑子有坑。 这大顺朝迟早要完。 我手捧象牙朝板,坐在群臣之中,看着文武高媛们轮流上报陈情,慷慨激昂。心中忽然想笑,料不到我戚寻筝一介亡命之徒,也有端立庙堂之上的一日。 退朝之前,老皇帝竟然提到了我。她声音抑扬顿挫,绕梁回旋:“御州大小十六个案件,办得甚好,很快便填补上了军政缺漏。朕记得,主理案件的是凌烟阁戚家的庶女,叫戚……戚——” 她身边侍奉的宦娘低声提醒:“陛下,戚寻筝。” 老皇帝轻咳一声,续道:“叫戚寻筝。倒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赏她随身三百轻骑,半年的俸禄。” 抬眼一望,见老皇帝身边的那个宦娘十分惹眼。她形如鬼魅,浑身的肌肤都被烫坏了,丑陋可怖。偏偏穿着喜庆的正红色袍裙,头顶黑纱帽,让我想起地府里的牛头马面。 那宦娘亲自把印上玺的文书递给我,她躬身碎步而行,在偌大的宫殿阴影中犹如蠕虫,我感到一阵恶心。 宦娘皮笑肉不笑道:“戚高媛,接旨罢!” 她的脸孔上纵横交错着无数疤痕,甚至都分辨不出五官。我望了许久,才找到她的眼睛——那几乎已经不是眼睛了,只是两条缝隙。 我捧过明黄的文书,淡淡道:“敢问姑姑(2)尊名?” 宦娘的半面都沉在巍峨大殿的暗影中,嶙峋的唇凝出个狰狞的笑:“回高媛,奴婢贱命狸奴。” 我记住这个名字。 时过境迁,我方明白,为何在第一回 见到狸奴时,便如此留意这宦娘。 戚香鲤手持朝笏转过身儿来,威严道:“不得无礼,跪下谢恩!” 我轻轻一笑,利落地跪地谢恩:“臣女多谢陛下赏赐,感激不尽,无上荣光。” 戚香鲤这才端正地转过身儿去。她官居二品,身着暗红狻狮补服通袖朝服与玄黑缂丝马面裙,挺拔如松。 戚香鲤是我娘。 然而我从未把她当作娘一日,她也不曾把我当做闺女一日,我在苗蜀长大,她于鄞州纵横。虽说我对她没有感情,但我觉得,这娘们儿并非世家出身,却坐稳凌烟阁二十余年,绝对有她的独到本事。 退朝之时,文武百官陆续走出檀红宫墙,人影攒动。我闲坐在琉璃瓦上喂鹰,天际逐渐泛起绯红。 一看到这么娇羞的颜色,我便想起你被我糟蹋完的模样。 鹰停在我肩头,狼狗伏在我膝边,给我几许温暖。 一匹枣红大宛马扬蹄策来,坐在马上的人正是戚香鲤。她直着身子看我,明眸如星:“戚寻筝。” 我将九亭连弩往上一抛,利落地接住,半跪行礼:“属下见过阁主。” 戚香鲤微有薄怒,气势凛然:“身为天家臣子,你不仅上朝不解铁卸刀,还出入琳琅宫鹰犬相随,像话吗?!” 我摸了摸狼狗的鬃毛:“我带着鹰犬,是给朝廷办事儿的。” 戚香鲤指尖一弹,一颗铁核桃飞速而来,相隔数尺击中这只猎犬的咽喉,即刻毙命。她冷道:“下回再让本媛看见你带着鹰犬上朝,本媛也赏你一个核桃!” 言罢,她扬鞭而去。 我嗤笑,身带鹰犬,不过是为自嘲沦为朝廷鹰犬罢了。 沦为朝廷鹰犬,实在非我本愿。师娘失踪前,我戚寻筝在人间天高海阔,东到阙东,西至西域,北连契北,南延江南,天下之大,任我来去。 奈何师娘被西域“沙蛇”劫持了。 我为了救她,不得不来鄞州这是非之地,借力打探师娘的下落,把她救出来。 师娘养了我二十多年,她才是我认的亲娘。我虽是个混账,却也知道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夜半,我将香香软软的你折腾昏过去,正意犹未尽,忽听到画屏外三声克制的敲声。 是属下的信号。 我套上墨蓝洒金花立领短袄,持刀出门,门外候着的正是江浸月,她递给我一封密函。 我启开密函,这封信的来头不小。此乃是摄政长帝姬(3)的投名状,要我去她府上一叙。 要借的打探师娘下落的“力”,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摄政长帝姬名唤赵嘉云,是老皇帝的庶出姐姐,也是个六十多岁黄土埋到脖子还不消停的奇女子。 老皇帝宝刀不老,致力于吃喝玩乐宠徐贵君;她姐姐不甘示弱,致力于纵横弄权,把江山握在自个手里。 要我说,这大顺朝气数都快尽了,你们争个什么劲儿?!你姐俩收拾收拾,一个驾崩一个薨逝得了。 半个时辰后,我出现在长帝姬府的地下密道里头。 我调笑道:“大半夜的,刚从美人儿身上起来,就被你们主子唤到这了。” 长帝姬的心腹是个精瘦的老宦娘,五十余岁的模样。她笑道:“戚高媛强占仙鹤公子的风流韵事,全鄞州城谁人不知?戚高媛如今仕途亨通,美人在怀,好生快活啊!” 瞟着火折子明灭的光,我微微阖目:“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殿下唤我前来,想必不是探讨我快不快活的罢?” 老宦娘照亮密道的壁画,镂彩镌刻大顺朝的千里江山图,她道:“这是长帝姬的地下密道,可通向鄞州城的八大出口。把高媛请来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是殿下看重您的缘故,想要与您合作。” 我饶有兴趣地斜倚八仙桌,欣赏着八仙桌上厮杀到一半的棋局。 老宦娘的声音甚是苍凉:“三日前,戚高媛暗杀千户夏芙妆,下手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令人佩服。正是看中了高媛这一点,殿下才想将高媛收入麾下。” 信手取了一枚黑棋,“啪”一声落在碧玛瑙棋盘之上。我道:“要想让老娘当你们的鹰犬,总得给些肉骨。” 见我言语放浪不羁,老宦娘叹道:“高媛是性情中人。” 只这一颗黑棋落下,便赢此局。 我一壁收拾残局,归拢黑白棋子,一壁道:“我要的很简单,我要救一个人!” “何人?” “蜀中浮戮门门主唐雁声。”我斩钉截铁。掐丝点翠滴红耳坠沙沙打着我的颈子,这对耳坠正是多年前师娘赠我,“她是我的师娘,被‘沙蛇’俘虏,眼下不知去向。我要长帝姬替我救她出来!” 老宦娘道:“这有何难。” 老宦娘秉烛退下后,有小厮引我去见长帝姬。已是三更,赵嘉云还未安睡,盘膝坐在锦榻上打坐入定,身边有七八个细皮嫩肉的少年郎当“肉香炉”,用体香给她安神。 我与赵嘉云长谈一个时辰,定好契约,各取所需。正欲打道回府时,忽见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画上是个西域女子,栗棕鬈发,高鼻深目,眸泛浅碧,唇如丹砂,拥有神女般的美貌。她紧握着镌刻沙狐纹路的弯刀,面孔上写满了高贵与果敢。 赵嘉云声音苍老:“你喜欢这画?画上的女人是楼兰帝姬阿塔瑟。” 我叹惋道:“阿塔瑟?她算个英雄,可惜死在那场火海中。” 回到府中时,你正躺在霞影纱帐中熟睡,姿容纯美,让我贪看了一回又一回。你总是厌我、怕我、惮我,我一靠近,你便凝起眉来。 唯独你熟睡的时候不会如此。 不知不觉,我已坐在你榻边一炷香的时辰。 究竟什么时候,你不厌我呢? 我缓缓低眉,在你额心烙下一吻。此生此世我从未如此小心翼翼。 我怕你醒。 我怕你再凝起眉来,怯怯地看我。 吻没有尽头,我的唇贴着你的肌肤,怎么都不肯放开。其实唯有在你身边,我才感受到自己是鲜活的,才觉得自己有些许体温,不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忽然,你惊醒了,小鹿一样的美目睁开,伸手一推,把我从榻推倒在流苏灰蓝匀花地毯上。我的动作太过小心,不敢轻举妄动,所以你轻轻一推,便把我推出千山万水的远。 原本我是九尺女儿身,拉得开苍天大弓,举得了憾地铜鼎。 却被你一个柔弱小郎君撼动了。 不出所料,你的眉凝起来,紧紧抱着膝头的衾被,声音发颤:“你……” 我捧着你的手,珍而重之地吻上去:“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不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我,只是无可奈何。你也知道我不会放你走,故不再求我。 你支腮半躺,双眼如星,颈子微仰,不知再想些什么。你并不主动与我说什么,也许在你眼里,我不是人,而是没有人性的畜生。 你既不言,我亦不言。心中忽有一股无名火气翻涌上来,我残暴地一把撕裂杏黄霞影纱,将你压倒在帐内,云雨复云雨。 云销雨霁后,我紧紧抱着你,仿佛饿狼在撕咬猎物,明明我折断了你的翅膀,你并没有逃离的可能,我还是荒唐地唯恐你凭空化为风。 “鹤之……鹤之……我……” 我爱你。 可是这三个字在我胸膛里翻滚了无数次,焚烧又冷却,冷却再焚烧,终究不能倾吐给你。比起肉身,我更想要你的心。 鹤之,对不起。 我以为情爱只是彻彻底底的占有。 除了占有,一无所知。 第5章 徐鹤之 今日是秋分,你已去上朝。我孑然坐在院落里,看着年轻的小厮们洒了谷粒儿逗弄鸟雀,语笑嫣然,无忧无虑。 入墨兴冲冲跑来,讨我欢喜:“郎君郎君!快看!这喜鹊的尾巴这么长,奴才抓了给郎君养着吧?” 我轻轻摇头,将捧着的平金孔雀啼枝手炉搁下:“鸟儿能飞能走,平安自在,何必囚住它呢。” 何必让它如我一般,身处牢笼。 不知何时,手炉的暗格被我启开了,赫然是一支镂空莲花纹金镯。 入墨踌躇道:“郎君……” 他想要将金镯收起来,以免我触景生情。我却先一步将金镯握在手中,叹道:“这么好的镯子,跟着我这个废人,受委屈了。” 入墨一壁添香一壁劝慰道:“郎君也想开些,虽说您与大小姐无缘,被二小姐掳了去……可,可二小姐虽说性子孤拐些,对您也是好的。您的吃穿用度,哪样在鄞州不是最好的?眼下这世道乱,多少人朝不保夕,死得跟野草似的,有人供养着,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我望着墙外一枝金灿灿的月桂,道:“活在腌臜乱世的人,总比活在太平盛世的人艰难些;身为男儿的命,也总比投成女胎艰难些。可巧,这两样艰难,都被我赶上了。” 今秋的月桂开得好,鹅黄似锦,让我想起朝暮楼的桂花。寻嫣是我艰难岁月里唯一的美好所在。 有一回她陪我散步,于朝暮楼的九曲回廊里走走停停,一边说着鄞州政事,一边细心地拂开桂花枝,不让它勾住我的衣袂。 寻嫣的声音沉稳而温柔:“西域楼兰国有个帝姬,名唤阿塔瑟。我虽是敌国之将,与她立场相对,倒也敬佩她的铮铮风骨。雪阴关一战,她带着六万骑兵死守三月都不曾投降,破釜沉舟,最终杀出重围。只可惜这等血性女儿不是我大顺将军。”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思绪万千。 寻嫣轻笑一声,随手折了枝月桂赠我:“春儿这丫头,听了楼兰帝姬的鏖战之勇,还特地写了个话本子,改日我拿给你看。” 寻嫣口中的春儿,名唤海棠春,是她的同窗友人,出身世家海氏。我觉得这名字别致,海姓与“棠春”二字连在一起,有春日花团锦簇的意味。 这位海姑娘性情相当别致,爱风月,好远游,整日写诗作画,不受规矩管束。她走遍了大顺的陵谷山川,写了七八本游记。 这些事我听在耳边,只觉得羡慕地紧。无论是西域楼兰鏖战的帝姬,还是云游千里的世家姑娘,她们的世界那么宽阔,有刀光剑影,有风花雪月,我却注定一世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所幸有寻嫣说给我听,我尚能知晓一二。 思来想去,忽然觉得眼前的金镯刺眼得很。我将它递给入墨,温声道:“收起来罢。” 入墨颔首:“是。” 奈何愁绪一勾起来,便永无尽头。我又想起,彼时寻嫣立下赫赫战功,向圣上讨要了我。我坐在软轿里,被人抬去凌烟阁,听到轿帘外窃窃私语,说戚高媛看上了仙鹤公子,满鄞都的贵公子都要伤情断肠。 寻嫣是不少贵公子的春闺梦里人。 我听琼枝说,她家高媛收复楼兰策马回都时,有无数大胆的小郎君遣了贴身小厮,往寻嫣的车马上扔香囊,香囊里装着的是小郎君的庚帖。 那一日,满街都是装满庚帖的香囊。此事都成了典故,名唤“姻帖满道”。 扪心自问,我也不知晓我对寻嫣是怎样的感情。我只知道,她是个好姑娘,是我的救星,是我要侍奉一生的主子。 我感激她。 寻嫣家教严肃,她父亲是赵家主君赵谏,主君不许他前途无量的女儿与教坊司的官伎纠缠不清。毕竟寻嫣年少有为,再过上几年,说不准连皇子都能娶回家。 主君令她把我送回教坊司,寻嫣不肯。她将我安置在朝暮楼,待我温柔。这是她此生第一回 忤逆父亲。 主君大怒,三番五次命令之下,寻嫣仍是不遵。主君禀报了主母,主母戚香鲤亦对此不虞,下令请出家法,打了寻嫣三十军杖。 军杖乃是金丝楠木所铸,重若千钧。三十杖下去,不死也要剥一层皮。寻嫣硬生生为我忍了这三十杖,听说行刑之时,她咬紧牙关,一声都不曾叫出来。 我问她缘故,她说她在教坊司第一眼见我之时,便对我情根深种。 见寻嫣坚持,戚香鲤便不再反对,任由她养着我,只是不答应把我娶进凌烟阁。我依稀听说,戚香鲤年轻时,也被一愈州名伎所迷惑,两相缠绵,还生下一个女儿,那便是你。 “高媛回来了!” “快,开院门!” 是丫鬟的呼唤声将我从过往中扯回来,你翻身下马,随手将头上錾金珍珠满钿递给丫鬟。高媛上朝时,须得按品级穿朝服、顶满钿,方显郑重。 我并不起身,只轻轻道:“你回来了。” 你耳边垂着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点翠泛着碧光,淬在你冷白的面孔上,使你看你来艳得惊人。我暗叹,像你这样的女子,天生便有一副秾丽的面孔。 被你盯着时,偏偏又令人觉得可怕。 你像是话本里的鬼怪妖精。 你并不多言,俯身将我横抱起来,送入内帷拔步床上。我听到你强健的心跳,感受到你胸前的酥软。你我几经狎昵,我已不再深深羞怯于女人的触碰。 “外面凉,别坐在风口上。” 我摇头:“不冷。” 你寸寸逼近,噙着不容拒绝的口吻:“我说冷就冷。” 我并不与你争辩,信手捧起银剪,剪一剪灯花:“戚高媛说的是。” 你屈膝而坐,姿态不羁地将穿着玄黑云纹长靴的脚搭在红木犀角炕几上。墨蓝睚眦长袄被解开了鎏金子母扣,微微露出你贴身穿的暗红主腰(1),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胸脯。 你我多遭云雨,我早已见遍你的身子。虽说如此,见到女人胸前这处丰满,我还会羞不忍看。 你浮浪一笑,随手扔了个金丝靠枕在我身旁:“见过多少回了,还害怕吗?” 我往拔步床深处坐了坐,躲避你的调戏。 你却掀开纱幔走进来,让我避无可避。我悄声说:“你……你把扣子系上。” 你却将墨蓝长袄脱了,笑着挑眉:“偏不。” 凝眸一看,只见你挺拔的后背有鸦黑的玄毒蝎纹身,令我触目惊心。 却不知这玄毒蝎纹身的含义是什么。 我惊道:“这……” 你抱住我,一并倒在床上:“没什么,我与一个生死至交的姐妹一起纹的。你害怕了?” 寻嫣说你在蜀中长大,蜀中世道最乱,却不知你行走在江湖间,究竟经历过怎样的悲欢离合。 我违心地摇摇头。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动,想要摆脱你的怀抱,岂料被你发觉了,再次霸道地一把禁锢入怀。 你吮吻着我的耳垂,道:“方才你在院中怔怔的,究竟在想什么?” 我自然不敢告诉你,我在想你的嫡姐寻嫣,否则你又要刁钻地折磨我。我轻声道:“没想什么……只是我从教坊司脱身了,母亲和姐姐们还在契北受苦,我……” 当年徐家被抄,女子流放契北,男眷充官为伎,徐家的田产铺面尽数归了国库。彼时我才七岁,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辈子走不出教坊的花酒声色,母亲和姐姐们一辈子走不出契北的烈烈风雪,此生永无再见。 你将我抱得更紧。烛火下,你茶褐的眼眸粲然:“怨吗?” 不知不觉,我感受到你臂弯温暖的触感,恍然想起,你也是个有温度的鲜活的人。察觉到我放松了身子,你眸色骤深,吻住我的唇。 这一回与往日不同,你的吻不只有侵略的意味,还有安抚与疼惜,缠绵悱恻,情浓不已。让我想起戏文里唱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垂下眼眸,破天荒地没有挣扎,你越吻越深,长驱直入,攻略城池。我指尖抚上你肩头的玄毒蝎,忽然觉得,你与我一样,都苦苦煎熬在人间。 待你吻罢,我指尖酥软地拭去唇边银丝,真心实意道:“鹤之不怨。” “为何?”你贴着我耳垂,字字勾魂摄魄,“你只是闺中男儿,却被母亲与姐姐连累,充了奴籍,供人取乐。” 我道:“遥想当年徐家昌盛,我身为嫡子,娇养闺中,披锦绣、食珍馐、赏宝器、枕绫罗,是借了徐家的光。一朝徐家倾倒,我受此牵连,顺理成章。岂有怨怼之理?” 你曲臂而倚,颇有妩媚之感。紫红的唇轻启,你朗声笑道:“不愧是我戚寻筝的男人,心性通透,什么都能看开。” 你再叹:“我知道,你想见母亲和姐姐,我会如你所愿。” 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忤逆陛下的谕旨,将徐家人从契北带回鄞都? 我不可置信地看你:“寻筝……” 只见你轻蔑一笑,仿佛对着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狭长凌厉的眼眸眨了眨,搅乱了我的心跳。 你撩动我的发尾,口吻缠绵:“戚寻嫣能给你的,我能;戚寻嫣不能给你的,我也能。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有我的法子,你且看着。” 我轻轻将你推开:“你给的,我都不要。我只要你放我走。” 你握紧我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旁的我都能给你,只这一样不行。” 你还是不肯放我走。 青鲛灯花爆出一簇火,灼伤了我的眼。我躺在你怀中,与你十指相扣,心里装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寻嫣。 她不会逼迫我,不会折辱我,她把这人间欠我的温柔,悉数归还。 第6章 戚寻筝 黄道吉日,老皇帝在麒麟台设宴,款待群臣,以庆祝从民间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三帝姬。 说起这三帝姬,便不得不提起一桩皇家秘辛。十几年前,大顺朝爆发景禄之乱,奸臣与楼兰勾结,意图谋反。老皇帝被迫在江南东躲西藏,慌乱之际,两岁的三帝姬不见踪影,流落民间。 多年来,老皇帝一直派人在民间明察暗访,皆无动向。如今才寻摸到三帝姬的踪迹,老皇帝连忙派人将这命途多舛的女儿迎入鄞都。 我坐在西侧,自斟自饮,冷眼看着老皇帝捧起金酒卮,朗声道:“朕找回了三帝姬,骨肉团圆,乃祖宗庇佑。来,今日宴上不论君臣,莫要拘束,宾主尽欢才是!” 臣子们的恭贺声、敬酒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仿佛这大顺朝是太平盛世一般。 三帝姬被簇拥上主位,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她在民间长大,不懂深宫规矩,看这些帝王将相跟看一群猴子没什么区别,简直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一个物种。 群臣皆敬帝王,我却捧了杯盏走到她跟前,笑道:“臣女见过帝姬殿下,殿下万安。” 三帝姬本能觉得我不是好人,后退一步,由此可见她的直觉很准。她懵道:“你、你是谁啊?” 侍宴的宦娘忙谄媚道:“殿下,此乃凌烟阁千户高媛,名唤戚寻筝。” 三帝姬真诚地憨笑道:“戚……戚千户,你也好,你也好。” 我被她逗笑了,觉得这姑娘可爱得紧。我问道:“回宫之前,帝姬身在何处?” 一问这个,她便打开了话匣子,简直要把我当做知音。她坦诚道:“我在木樨镇养螃蟹,挣钱娶夫郎!” 宦娘低声提醒:“殿下,您该自称‘孤’。” 听到这帝姬的真诚之言,四下臣子都忍不住想笑,但为了保住身上的官袍,都忍住了。 唯独海阁老之女海棠春笑出了声,她无官一身轻,不怕你罢免,想笑就笑,何其痛快。 三帝姬把脚踩在酸枣木浮雕云纹玫瑰椅上,一副不知礼数市井小民的模样。她蹙眉道:“什么咕咕咕的,我又不是鸡!你快走,别妨碍我干饭!哎,戚高媛,我跟你说啊,就是……我也很惊讶,我在木樨镇养螃蟹养的好好儿的,一群人忽然来,把我绑走,让我当帝姬,然后我就来到这里了!这地儿叫什么?鹿鹿台……这儿的东西真好吃!” 就在三帝姬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时候,老皇帝的面孔僵住了。也许她从未想过,民间长大的女儿连字儿都认不全。 一壁说着,三帝姬左右开弓,左手拿着烧鸡,右手掰着肥鹅,吃得满嘴油光。她看着满桌珍馐美味,两眼发绿,像一个饿死鬼。 三帝姬激动道:“啊,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连我们镇上张财主那婆娘的饭桌上都没有!当帝姬真爽,不用干活就有饭吃!”她大口嚼着鸡腿,摸着髻上凤尾金钗傻笑,“哈哈哈!你看看,这是纯金啊!我养三辈子的螃蟹,也买不起一支!” 麒麟台上众人面面相觑,惊叹于这三帝姬憨到这种地步,把皇家的脸丢出了一里地。 姚品岚笑谑道:“高媛,你可知道,自从这帝姬入宫后,你、她、还有海家小姐,被同僚们放在一起,凑成‘鄞州三怪’。怪在何处?一个浪,一个狠,一个憨。” 我举杯一笑,并不在意。 浪的是海棠春,憨的是三帝姬,狠的是我。 宴飨过半,添酒回灯,老皇帝擦了擦手,忽道:“福柔回到朕身边,朕心欣悦不已。因福柔乃是中宫嫡出,那么朕便昭告天下,封福柔为储姬(1),入主东宫。” 陛下骤然立了储姬,众臣哗然,敬酒的不敬酒,吃肉的不吃肉了。她们都不敢相信,陛下要让这个把“麒麟台”说成“鹿鹿台”的傻姑娘立为未来国主? 于是忠臣进谏、佞臣奉承,台上乱做一团,说什么的都有。讨论的结果是老皇帝任性的一句话“朕意已决,无需再议”。 我同情地看着身披玄色龙凤纹五重衣的老皇帝,觉得这婆娘真是疯了。 三帝姬很是困惑,她握着油光光的肉脯问:“什么?皇上封我当什么鸡?” 宦娘笑得像一朵花:“殿下大喜!陛下封您为大顺储姬,待龙驭上宾(2)后,便由您继承皇位,君临天下。” 事实表明,三帝姬还是很聪慧的,她认真地指着老皇帝:“龙驭上宾就是她嗝屁,对不对?” 倘若不是老皇帝身子骨硬朗,三帝姬殿下的这句话,就能把她老人家气到龙驭上宾。 筵席结束时,已是夜半时分。我策马走出琳琅宫,便遇到嫡姐立在清冷的月光中,阻拦住我的去路。 我并不看她,只望着圆月霜影:“怎么了?”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骤然出鞘,她冷声道:“把人还我。” 海东青盘旋于月下,长吟一声,又落在我指尖。我笑道:“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尚未待我说完,金错刀便往我面门劈来,带起的凛冽狂风折断四周的枯枝,她的戚家刀法稳中含刚,重若千钧。我以九亭连弩相迎,催动机关,使她目不暇接。 一时间,我与她杀了个昏天暗地,难舍难分。 寻嫣质问道:“我从未暗算于你,你缘何欺凌于他?” 我将九亭连弩横亘在身前,与视线相平,道:“因我是个禽兽。” 寻嫣含刀入鞘,冷肃道:“八月十四,你收了城东周家三千两的贿赂,八月十九,又收了内宦韦氏四千六百两。这桩桩件件,我都有知道。你不将鹤之完璧归赵,我便参你一本!” 我丝毫不惧,笑道:“参,你爱怎么参怎么参。我是收了银子不假,可我没给她们办事,这边算是私交,并不算以权谋私。” 寻嫣惊愕:“你……你……”也许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我口含一柄匕首,轻轻舔舐着尖刃儿:“倘若你查到我办的事,想必早去参了,还在此威胁?” 我的风格就是贪赃不枉法,拿钱不办事。 宫中四处都是凌烟阁的眼线,我二人暗夜过招之事很快便传到戚香鲤那里,待她亲自来拿人,我和嫡姐才大发慈悲放过了彼此。否则这一夜,我和她之间必须得死一个。 她被戚香鲤带走之前,我善解人意地安慰她:“汝郎君我养之,汝勿虑也。” 随后嫡姐便狠狠给了我一耳光。 戚香鲤斥道:“都回去面壁思过!为个祸水姐妹阋墙,岂不叫天下人耻笑我戚家?” 我回去后,自然不会面壁思过,而是睡你。回忆起嫡姐的刀法走势,皆是戚香鲤亲传。同为女儿,她只将戚家刀法传给嫡姐,却不曾传给我。 我连一招一式都不知道。 不过这也无妨,戚香鲤不要我,师娘要我。我的轻功和机巧暗器,都是她亲手教的。 奈何师娘被楼兰沙蛇所掳。 你曾问我,肩头的玄毒蝎纹身是怎么来的,那是我与鬼姬一起纹的。 鬼姬是我在苗蜀的结拜姐妹,也是我浮戮门的师姐。 再见到她时,她正坐在鄞都一处高塔的塔顶上,仰颈豪饮花雕酒。 我腾身越上塔顶,背后有月色缥缈:“师姐。” 今日鬼姬的模样是两鬓苍苍的老妪,鹤发鸡皮,十分年迈。见我来了,她抬手撕开身上老妪的人皮,露出年轻女子的娇媚面孔,后背有与我别无二致的玄毒蝎。 鬼姬将酒壶扔给我:“你来了。” 我斜倚着她的肩,笑谑道:“你都千里迢迢赶来鄞都,我怎能不见你一面。” 鬼姬抿去唇间残酒:“我倒是听说,妹子你在鄞都平步青云,收了仙鹤公子入房。师姐在此恭喜你多年夙愿得偿。” 如今她的模样看起来无比诡异,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则披着老妪的人皮。连我都不知道鬼姬的本能,因她的易容术出神入化,故江湖人称鬼姬。 我也喝了一口花雕酒:“妹子此来鄞都,一是为了仙鹤公子;二是为了救出师娘。你知道,楼兰沙蛇的势力盘根错节,任凭浮戮门之力,无法扳倒。” 我的师娘唐雁声,也是她的师娘。 瞬间,我与鬼姬眼眸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筹谋什么。天下这么大,我与世人心性疏离,唯有鬼姬并肩作战。 鬼姬轻声道:“大顺朝的皇帝靠不住,她若是有血性,便不会任凭‘沙蛇’横行这么多年。你投靠了长帝姬,我也投靠了她,咱们给她当刀使,给她夺天下,她为咱们救出师娘,倒也求仁得仁。” 我看了她许久,忽无奈笑道:“师姐,想不到有朝一日,你我也沦为了朝廷鹰犬。” 师娘对我们有恩,再造之恩。 我与鬼姬都信奉浮戮门门规“恩必报,仇必偿”。 鬼姬把玩着指尖游走的血红毒蝎:“你思慕仙鹤公子这么多年,多年不减深情。筝,你说思慕是什么?” 万万料不到她有此一问。 思慕是什么? 我亦不知思慕是什么。 我只知道,我想要他。要将他紧紧握在我掌心,插翅难飞。要他便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鬼姬缠绵地吻着毒蝎,喟叹道:“我对男人没兴趣,只对杀人有兴趣。” 我又将酒壶递回给她:“这样也好。” 倘若不沾惹情爱,便不会为情所伤。每每你躲避我的触碰时,我都心如刀绞。 鬼姬将花雕酒一饮而尽,随手扔给我一样物什:“远道而来,师姐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这是给你的礼物。” 我定睛一看,所谓的“礼物”,是完完整整的一张人皮,面容红润,柔软如生。鬼姬豢养了许多毒蝎,能在一瞬间把活生生的人噬咬得只剩皮子。 这是嫡姐心腹下属林噙雪的人皮。 鬼姬魅惑一笑,红唇慵懒地翕动:“喜欢吗?” 我细细赏玩着人皮:“倘若这皮子是戚寻嫣的,我更喜欢。” 鬼姬抬眸,眸中意有所指:“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不再言语,只是斜枕酒坛,闭目养神。鬼姬说得对,我不会真的杀嫡姐。 虽说我忌恨她是你的心上人,但若不是她多有照顾,你要受更多的苦楚。不论私情,她还是大顺朝少有的贤德高媛,不贪污、不弄权、为国为民。 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 第7章 徐鹤之 我从未预料,你在床笫之间许下的誓言,这么快便实现。你为徐家平反了。 彼时我正倚在房中,为螺钿(1)和合二仙案几上的几只盆景洒水,淬上水珠的茸松看起来碧色盈盈,恍若仙境。 这些精细技艺,都是贵家郎君必学的。她们女儿家在外封侯拜相,战场厮杀,便将我们男儿安放在内室,做些微末之事。 我的世界向来华美而狭小,仿佛金丝制成的囚笼。在徐家,我养在雪隐白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教坊司,我十余年不曾踏出那烟花之地。 在寻嫣身边时,她把我养在朝暮楼;被你夺来后,又长长久久住在这三进三出的私宅里。 我像是一样瓷器,一件藏品,辗转在你们这些女人手中。 松烟和入墨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松烟都喜极而泣:“郎君!今日朝堂上,戚高媛给咱家平反了,咱家不曾贪污!主母和小姐们都是冤枉的!” 入墨激动道:“陛下已经下旨,让主母带着小姐回鄞都,咱们徐家要死而复生了!” 我惊道:“当真吗?哪个戚高媛?” 入墨回道:“与您住在这儿的戚高媛!奴才就说,高媛对您是真心的!” 松烟和入墨都是我的家生小厮,自我出生便侍奉在侧。后来随我入教坊司,随我吃了不少苦楚,却一直不离不弃。 我又惊又喜,伏在案几上落泪。十几年未见,也不知母亲身子如何,姐姐们娶上郎君不曾! 半个时候后,你从凌烟阁归来,脱下办差的墨蓝螭吻妆缎飞鱼服(2),解了雕铁臂缚,换了家常的短袄与马面裙。 玄黑绣金丝栾雀的马面裙衬得你英姿飒爽,妩媚入骨。 你抱膝笑道:“约莫下个月,我的婆母和姐姐们就能从契北回来了。走,我带你去做两身衣裳,穿得鲜艳些,莫让她们觉得我苛待了你。” 我惊愕地看着你,越发觉得看不透。你究竟是什么人?明明于江湖中长大,却深入朝堂也可翻云覆雨;明明胁迫□□于我,又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 我缓缓抬眼,问:“你……徐家……” 当年徐家被内阁查出银钱账簿有纰漏,严访之下,挖出贪污的大罪名。陛下震怒,亲自下令抄家,用整整一载的世间将徐家的权势连根拔起。 你却用区区这么短的时日,便平反了! 你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在说一桩无关痛痒的闲事:“你再料想不到,徐家贪污,乃是在圣上的授意之下,内阁所诬赖的。你家是世家大族,倘若真的贪了银两,哪里那么容易被查出来?归根结底,国库空闲,老皇帝又自诩‘天女’,不好土匪似的明抢,便借势抄了你家,以充盈国库而已。” 沉吟片刻,你又冷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3)。都说皇帝是圣人,圣人却也不能免俗。” 闻言,我心中如凝冰雪。真相竟是如此! 倘若母亲和姐姐们当真贪了国家银两,我身入教坊司,便不怨怼,她们是我的骨肉至亲,我理当承担。 而她们是被设计,何其无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被牵连至此,如何不怨! 一时急火攻心,我咳嗽几声,忽然失了力气,软软倒在案上。 你急忙将我抱在怀中,令松烟去请大夫。我握紧她的衣袖,凄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这十几年的屈辱,都成了笑话! 明明母亲在前朝忠心耿耿,舅舅在后宫小心事奉,只因徐家富可敌国,便被圣上如此算计! 这正是史书上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4)”。 你一次一次描摹我的面孔,哪怕你的指尖微凉,也比我寒冷的肌肤暖上许多。我闻着你身上诡异的血腥味,第一次不觉得如芒在背。 你吻上我眉心:“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我怅然道:“什么?” 你越发郑重:“无论这人间如何乌糟,有我在,谁也别想伤你分毫。” 大夫背着药箱匆忙入府,为我隔帘号脉,道是我身子无碍,只是过于孱弱,不可大喜大悲。我饮下小厮煎的补身汤药,静养三日,便觉得松快不少。 你从身后环住我的腰肢,吻了吻我鬓发:“成日闷在府中,都要闷坏了,今日沐休,我陪你出去。” 出去?从前你是从来不许我离开院门半步的。 我恹恹摇头,轻声道:“不怕我跑了?” 你从鬓发吻到我后颈,又轻轻咬了口:“不怕。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抓你回来。” 说是带我出去散心,便是到绸缎庄做衣裳。你不曾令人抬轿,让我顶着半透纱帽,与你并肩而行。 这还是我第一回 走在街上,觉得甚是新鲜。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我贪看着鄞都最繁华的双禧街人潮如织,灯火粲然。 街上的女人都意味不明地打量我,仿佛要用目光剥去我的白纱。但看到你身后那些挎着金错刀的百户总旗,威风凛凛,便都不敢造次了。 你紧握我的手,声音琳琅如玉:“锦绣衣庄新来了一批吴陵缎,各家男眷都在抢着挑选,咱们也莫要错过了。” 所谓吴陵缎,出自江南吴陵,华美瑰丽,流光溢彩,寸缎寸金,甚为难得。天下人曾如此戏谑浮世四大乐事,“吃的是全州稻,穿的是吴陵缎,住的是鄞州宅,赏的是洛阳花”。 从前在教坊司,有不少听我抚琴的恩客赠我绫罗锦缎,却都不如吴陵缎来的华贵。 我轻轻道:“吴陵缎奢靡,无需高媛破费了。” 我的心既不在你那里,便也不想接受你对我的好。 你不是我的良人。 你却把我握得更紧,眸光凝在我面孔上,仿佛是狼对猎物势在必得:“这不是由你说了算。” 锦绣衣庄是鄞都八大衣庄之一,集聚天下珍锦,专供官宦巨富家的衣料。我甫踏进去,只见前堂摆着各色花瓶,美酒茗茶,是雅谈之地。 想来那些锦缎都在后头。 掌柜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通身贵气,微微发福。她看你身后带着十几个跨刀的凌烟阁总旗,深知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忙亲自相迎:“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一位百户矜傲道:“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姿态随意地坐在椅上,给自己斟茶:“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掌柜忙唤道:“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我被小厮簇拥到后殿,满墙都是华美的各色绫罗。品红、鹅黄、雪青、蜜合、乌金、湖绿……绫罗的色泽错落有致,有的缂丝,有的刺绣,有的泥金,有的织云,满眼花团锦簇。 掌柜赔笑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因我的身外皮囊,屡遭女子觊觎,男子嫉恨,招惹了不少是非。曾有个酒色之徒在教坊司调笑道:“倘若有幸将仙鹤公子消受一夜,老娘死也甘愿!” 年少之时,我也曾珍惜过自己难得的仙客皮囊。后来历经辗转,这皮囊带累我受了不少折辱。 我低眉道:“蒲柳之姿,中人之貌。” 掌柜一一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我略略扫过几眼,一壁整理着自己的柳叶碧广袖,一壁道:“都好。” 顿了顿,我看向你,提议道:“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你却将茶盏搁下,茶褐色的眼眸盈盈潋滟:“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最为珍贵,自然不曾摆在外头。掌柜向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姑娘便去取吴陵缎了。 须臾后,各色绚美至极的吴陵缎摆在我跟前。我知道,一匹吴陵缎,顶的上一位县令十年的俸禄。 掌柜道:“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对我道:“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说完,你将一张印着红泥的银票拍在桌上。 待看清那银票上的数目,房中人皆鸦雀无声! 我亦是惊愕无比,你不过是五品武官,何来如此多的银钱?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银两,都是富可敌国的师娘留给你的。 我悄声问:“你何来这么多银两?你……” 你的笑里,有邪气、媚气、痞气,平白无故让我觉得心里酥颤颤的。你轻咬我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你用修长的玉指把玩着银票,十分霸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我后退一步:“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你向来阴冷的眼眸里透出几许真诚,声音难得温柔:“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我忽然想起,你再残忍可怕,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姑娘。 奈何你能给我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却给不了我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这时,有个明媚清脆的声音响起:“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人未至,声先到。 这是我第一回 见传闻中的纨绔海棠春。她正陪着身为国子监海监卿夫郎的父亲买衣裳。海棠春长得美艳,穿的俏丽,十分惹眼。上身是杏红遍地金琵琶袖短袄,下着象牙白荔枝蓝雀妆花马面裙,配着品红金边如意纹云肩(5),眸若桃花,唇如朱砂,笑意盈盈,眉目风流。 我不由自主躲在你身后,围起了纱笠。 你朗声道:“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棠春也不动气,倒行了个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也不计较,只一壁品茶,一壁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一位通身贵气的中年郎君气哼哼走过来,一掌打在海棠春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连忙作揖求饶:“爹!我错了!爹!” “你快看看,你爹我穿这个怎么样?合不合身?” “爹你就是天上的凤凰,你穿什么都好看!” “你敢敷衍老子?还想挨打?!” “啊!” 被海家父女这么一闹,殿内气氛登时欢喜起来。我挑了两匹水蓝的海纹织银吴陵缎,轻声道:“这个。” 掌柜道:“郎君年轻,正配这等浅淡的颜色。” 她一转身,令伙计拿了铜尺出来,为我测量腰身。你却一抬手,表示无需测量,随后用手比了个宽度:“这个。” 我腰身的度量,你竟知道的这样清楚。 掌柜惊道:“当真?这……衣裳裁好,可不能改了!” 你含笑将翠茶一饮而尽,笃定道:“就是这么宽,不用再测了。一定是一分不差。” 百户笑道:“我家高媛与郎君同床共枕,什么不知道?说是这么宽,就是这么宽!还用测什么?快去做衣裳吧!” 我双颊绯红,用手掌在自己腰肢上比量了比量,果真是你说的这个尺寸,分毫不错。 抱着缎子的伙计调笑道:“哎哟,郎君的妻主真会疼人,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 听到“妻主”二字,我心中无端一疼。聘则为夫,奔则为侍,她不曾娶我,我自然算不上她的夫郎,她亦算不得我的妻主。 隔着秋香色的帷帐,我听到海棠春带着笑意的声音:“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6)。” 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第8章 戚寻筝 自从我夺了你的身子,每每见到嫡姐,少不了与她刀剑相向。连带着凌烟阁里的武官们也分成了两派,剑拔弩张,你进我退。 这日我与嫡姐鏖战正酣,忽听到威严的女声:“住手!” 是戚香鲤负手而立,怒目看着我与嫡姐。她穿着家常的燕雀逐日妆花长袄、鸦黑麒麟马面裙,额前一痕朱砂红抹额,手中把玩着两只核桃,颇有气势。 戚香鲤将核桃掼在地上,语气更怒:“都给我去戾刀堂跪着!” 戾刀堂是凌烟阁商讨事宜的正堂,门前摆着两只紫铜狮子,堂内则陈列凌烟阁的各色刀剑武器、飞镖匕首。 我一言不发地跪在黑暗里,嫡姐则跪在曦光能照到的地方。堂外大雨滂沱,敲打翘檐,使我意兴阑珊。 嫡姐一袭蜜合色(1)刺绣暗纹短袄,颈间环着金边翡翠璎珞,越发显得肌肤雪白,眉目端丽。她冷冷看着我,仿佛在看一粟尘埃。 戚香鲤肃凛道:“就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你俩在凌烟阁明争暗斗,像市井无赖似的打仗!倒不如我杀了那男人,换个清静太平!” 嫡姐拜倒在地,急切道:“母亲万万不可!鹤之何其无辜!” 我却一言不发。眼下你在我手掌心,我总能将你保护好,不让任何人染指。 戚香鲤狠道:“你们两个,今儿就把这事儿给了了!再敢在凌烟阁打擂台,老娘剥你们的皮!” 雨声更厉,琐窗外忽传来一声“妻主何必动气”。正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 见嫡姐跪在地上,赵谏甚是心疼,连忙过去扶她:“嫣儿!怎么惹你娘动气了?快起来!” 他们三人亲密无间,皆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是个香炉。 嫡姐道:“戚寻筝夺了我的人,欺辱娇弱男子,寡廉鲜耻!” 我冷笑道:“尚未迎娶,尚未宠幸,他如何就算是你的人了?!” 戚香鲤与赵谏交换了好几个眼神。随后她一壁品茶,一壁威严道:“此乃后宅之事,本媛一个女人家不好插手。这仙鹤公子的归属,便让主君断一断,该属于谁。” 赵谏优雅地坐在罗汉床的另一侧,保养得宜的面孔暗了暗,他一壁点茶(2),一壁道:“此事我略有耳闻,仙鹤公子名满天下,是讨女儿家喜欢。不过,他身子娇弱,不容易生养。” 嫡姐郑重道:“无论他是否容易生养,我此生只会娶他。” 赵谏将点好的茶递给主母,道:“嫣儿你是姐姐,理应谦让妹子。再说,仙鹤公子的身子都被寻筝夺了,男儿家的青白最重要,他这辈子都是寻筝的人了。你们无缘。” 嫡姐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正要辩驳,却听戚香鲤道:“本媛亦是如此思量,从今往后,仙鹤公子便是寻筝的人了,你便断了这个念想。” 我低头谢恩,心中满是冷意。这对夫妻打的好算盘,看似照顾我这个没有身份的庶女,实则他们不愿嫡姐被美色所惑,才将你断给我。 于戚香鲤而言,嫡姐是她精心养大的女儿,是她的继承人。我不过是她与愈州名伎的露水情缘的证据。 下朝之后,我从密道潜入长帝姬的府邸。 赵嘉云正在看戏,一出《完璧归赵》演在戏台上,好生热闹。见我前来,她淡淡道:“戚高媛倒是个多情种,为了个男人,竟给徐家平反。徐家流放十几年,线索早就断了,难为高媛竟能寻到。” 我斜倚四角矮桌,翘着二郎腿,十分闲适的模样:“线索是下官从吏部寻到的,徐家收受的赏赐,一桩桩一件件,在吏部都有记录。” 赵嘉云抿茶道:“俗话说投桃报李,本殿助你为徐家平反,你拿什么报本殿?” 我把玩着汝窑青花小瓷盏,笑道:“寻筝但凭殿下差遣。” 赵嘉云将茶盏搁下,苍老的手指抚摸怀中少年缎子一样的肌肤,待价而沽似的:“过几日上朝,你将段家谋反的证据呈上来,助本殿灭了段家。” 戏唱完了一折,丫鬟捧着银两下赏,台上的缁衣小生忽然暴起,从袖中取出匕首,劈向赵嘉云。匕首上淬了冷碧的光,这是剧毒的痕迹! “护驾!快!” “有人要刺杀殿下!” 赵嘉云眸中一沉,沉着冷静,将怀中少年推过去,生生挡了这一刀。少年顷刻毙命。 在少年毙命的同一瞬间,面浮油彩的小生亦断了声息。 是我将青花瓷盏握碎了,发力将碎片刺入他咽喉,断了这小生的性命。随后我伸了个懒腰,将紫红唇脂擦在指尖,笑吟吟道:“灭段家?这有何难。” 长帝姬说得不错,我苦心平反徐家的旧案,为的是你。 你孑然一身待在鄞都,身侧没有骨肉兄弟、生身父母,难免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见到他们,不要日日那么伤心。 上下朝在鄞都跑马,便也摸清了鄞都的游乐处销金窟。鄞都有八大衣庄,锦绣衣庄是其中翘楚,那些官眷郎君、富贵公子,专爱往此处做衣裳。 今日有暇,我便也装一回体贴妻主,带你去锦绣衣庄量体裁衣。 因我未换下官裙,只在墨绿睚眦长袄外披了件貂皮坎肩,解了上朝时拘束人的牡丹髻,不梳不盘,任由三千青丝流泻到腰间。锦绣衣庄的掌柜还以为我是带人来办差的,忙笑着迎过来:“这是哪位高媛?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我家高媛是凌烟阁千户!” “你这掌柜怎么当的?连我家高媛都不认得!” “你怕什么?我家高媛不来寻你的麻烦,是来给房中郎君裁衣裳的!哈哈哈!” “你听好了!我家高媛姓戚,尊名寻筝,是阁主的亲女儿!” 不提我的尊姓大名还好,一提起来,掌柜吓得浑身打颤。鄞都人都说我戚寻筝“睚眦必报、手段阴狠”,简直是一匹疯癫的孤狼。 我喝了一口人家的茶,和善一笑:“你不用怕,本媛来这儿不为查案,只为给家中郎君做两身衣裳。” 随后我往衣庄里看上几眼,更和善道:“把好料子都拿出来罢。” 你敛袖立在一旁,弱柳扶风的模样,也不言语什么。想来是跟我这么一匹不讲道理的狼出门,有亿点点丢人。 掌柜唤过一个梳着双髻的姑娘,想必是衣庄的伙计:“灵儿,有贵客,快!请到后头去!” 灵儿在前头引路,一壁介绍那些可值万金的绸缎,一壁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你的美色。任谁见了你仙鹤公子,都挪不开视线。 掌柜亦道:“哟,老朽做了半辈子绸缎生意,自诩见识不少。今儿第一回 见这神仙似的标致郎君!高媛真是好福气!” 我坐在一旁的官帽椅(3)上,含笑看你挑选锦缎。你的目光从第一匹划到最后一匹,无论如何花团锦簇,你都不甚感兴趣。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把你要的,想把这人间干净之物,想把这人间美好之物,一一送到你身边。 可你偏偏不肯要。 灵儿怀中抱着几匹锦缎,流光溢彩,见之忘俗。掌柜拂袖介绍道:“这是杂珠锦,这是鸳鸯缎,这是朱雀绫,这是牡丹缎,请高媛与郎君挑一挑,可有看过眼的?” 你立在窗前,下巴微低,一缕青丝被风吹起,半遮柔和的眉眼。 我心尖微漾。 你总是一副淡淡的模样:“都好。” 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赠的绸缎都好。你说都好,其实是都不好。 我危险地看你,以眼神传达威胁的意味,玩味地无声咀嚼这两个字:“都好?” 你受了惊吓,眼眸水凌凌的,犹如山林间的小鹿。沉吟片刻,你抚摸一匹水绿的织金绸:“买两匹颜色浅些的,我们走吧?” 我将茶盏搁在紫檀镂空茶盘上,朗声道:“这些都配不上我的仙鹤公子,取吴陵缎来。” 吴陵缎乃是人间最珍贵的衣料,出自江南吴陵,每年只得百余匹,非万金不得购。便是宫中得宠的侍君,也以身披吴陵缎为傲。 当年戚香鲤与父亲风月情浓,曾赠给父亲一匹吴陵缎,哪怕他流落蜀中时,也将这缎子压在箱底,不肯当换银钱。 我不是戚香鲤。她将父亲捧在手心,又弃若敝屣。我既然怜爱你,便一辈子都将你捧在手心。 掌柜亲自将吴陵缎捧给你,任你挑选:“这些啊,都是刚从吴陵送来的,连丞相夫郎都稀罕的爱不释手,订了七八匹!郎君如此美貌,再配上这上品锦缎,可要倾倒鄞都了!” 你眸中含情看着我,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我取出怀中银票,拍在案上:“只选你喜欢的,多少我都买得起。” 银票是师娘留给我的,足有九百万两,是浮戮门在苗蜀经商的积蓄。这些银子,够买下万两吴陵缎。 掌柜、伙计、属下都惊讶地看着我,她们料不到我这蜀中来的粗野女子出手竟如此阔绰。 你惊道:“你何来这么多银两?” 我凑过去,轻咬你白玉似的耳垂:“你妻主家财万贯,养你十辈子都够了。怎么,还不安安心心跟着我?” 我今日如此张扬,不为讨人羡慕,只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告诉你,戚寻嫣能给你的,我也能给。 伙计叹道:“老天,今儿我算是开眼了,这么大的银票,够我吃一辈子了……” “哎,人比人气死人,我挣上十辈子,都挣不着几万银子啊!” 你却将桌案上的吴陵缎推开了些,静静道:“我不喜欢吴陵缎,回府如何?” 银票都取出来了,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含笑摇头,玩味儿道:“不喜欢也得给我买。” 你退了退,眸色怯怯看我:“高媛这是强人所难。” 我长长久久望在你身上:“我想看你华衣贵氅,珠翠满身;心无缺憾,平安喜乐。” 言罢,我扣住你的手,凑到自己唇边,虔诚地吻了吻。 不料出门买几身衣裳,也能遇到鄞都人人津津乐道的海家姑娘。海棠春陪着她爹挑衣料,正无聊间,忽见到了你,她当即露齿一笑,笑出一对儿圆圆的酒窝:“好个美人,我看上一眼,魂儿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有些害怕,当即退步躲在我身后。 我起身护住你,拦在她身前:“姑娘好大的胆子,敢看我戚寻筝的男人。” 海姑娘又是一笑,福身行礼:“唐突郎君,是我的不是。在下海棠春,给戚高媛赔不是了。” 你颔首道:“无妨。” 海棠春她爹是鄞都有名的悍夫,出身富商李氏,名唤李观今,嫁给她娘多年,她娘一个宠侍都不敢纳。 李观今望之四十许人,面有美髯,五官精厉。他搁下手里的描金折扇,一掌打在女儿后颈:“过来!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海棠春不敢违逆父亲,连连告饶,随后父女二人便去里间挑选衣料。看言谈举止,这对儿父女倒像是一对儿活宝。 你静思须臾,挑了两匹颜色浅淡的吴陵缎,与我道:“这个。” 比量尺寸时,无需伙计测你的腰身,我随手便能指出你的短长。你我日夜同床共枕,耳鬓厮磨,关于你身子的每一寸,我自然都知晓得清清楚楚。 你的腰身很纤瘦,我抱入怀时,都会担忧,会不会无意中把它折断。 随后我又想,倘若你怀上我的子嗣,兴许身子会丰腴些,不那么弱柳扶风,惹人垂怜。 离开锦绣衣庄时,听到海棠春的声音从秋帘内飘出来:“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君身妻抱惯,尺寸细思量。” 我笑看向你:“行了这么多回周公之礼(4),我知道你的长短,你也该知道我的深浅了。” 你羞得不敢抬头,低声道:“高媛不许再说了……这么多人都在……” 我起了兴致,越发想逗你:“那又如何?如今满鄞都,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你羞得失神,不曾留心足下,恰好路过一丛长着青松的白石,不慎崴到了脚。我连忙将你拦腰抱入怀,不顾你的惊唤,一路将你抱着走回府中。 第9章 徐鹤之 与族中流放女子重逢那一日,天色阴沉,呈黛青色,凭空让我心绪不宁。我被软轿抬到城楼口,等徐家女子归来。 十几匹灰色的契北马奔来,骑在马上的皆是满面风霜的女子。她们都是我的亲人。然而分别十余载,我已认不出哪个是娘亲、哪个是姐姐。 怔然半晌,我才分辨出她们的身份,心中酸涩不已,扑到母亲怀中:“娘!娘!我是……我……我是鹤之啊!娘!这些年……你……” 随后又望着幼时最疼我的姐姐,看她多少眼都看不够,心中激动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姐姐……你……你怎么这么憔悴……” 兴许是一路颠簸的缘故,母亲的身体很冷。她被我抱着,也不曾说什么。 我哭得气喘难抑时,松烟和入墨连忙扶住我:“郎君身子不好,休要伤心过度!” 母亲看向我的眼神里,有悲痛、怜惜、冷漠、苦楚,但一切情绪都是克制的,须臾后,她问道:“你被戚大小姐赎了身?又被戚二小姐占了身子?惹得凌烟阁姐妹阋墙?” 闻言,我登时如坠冰窟。 我擦着眼泪道:“娘,你听我说……” 母亲木讷地叹息:“家门不幸啊。”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柄尖刀,刺入我胸口。母亲觉得我的存在,羞辱了徐家的门楣,辱没了徐家的名声。 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区区一介男儿身,文不能入仕途,武不得守边疆,只能困锁于教坊司! 我听到自己哀哀唤道:“娘……” 母亲裹了裹身上的灰衣,待价而沽般打量着我,她摸了摸我的脸,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戚高媛是当朝重臣,你伺候好她,我们徐家才有出路,才有机会东山再起,你明白吗?” 长姐徐风露亦道:“我从契北归来,是你用身子换来的!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宁愿你当年死在徐家,也不要被人玷污了身子!” 仿佛被勒住了喉咙,血脉里都流入冰雪,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娘亲长姐,谁知连与我血脉相连的她们,都嫌我脏污。 天地间有杏黄的碎叶飘下,落在香园小径,露水洗过,遍地渭流。 遥想彼时年少,我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娘亲和长姐最疼我。娘亲待我如珍似宝,说要将我嫁给世上最好的女儿。长姐上族学归来时,日日都要给我带一样玩物,哄我欢喜。有时是糕饼,有时是衣料,有时是鲁班锁,有时是九连环。 松烟不忿道:“主母怎能如此说?!郎君是主母的亲生骨肉啊!主母可知道,郎君被那戚寻筝强占,受了多少苦楚?” 我情深不能自抑,扑到母亲怀里,喑哑道:“娘!带我走!求你带我走!我不要再过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我要和娘亲长姐待在一起!回契北也好、去什么荒凉之地也罢,我不怕吃苦的!求求你了!带我走吧!” 正在我哭求之时,你抱臂倚着城墙,淡然对着我与亲人的骨肉重逢。你肌肤苍白,容貌过分魅惑,不似人类,像是无情的精怪。 你烟灰色的金鱼妆花马面裙被风吹起,沾惹了几片深秋的黄叶。 哭到不能言语,我便只能缓缓嗫喏:“带我走……带我走……娘,带我走……” 母亲却把我推开,摇头道:“你不再是徐家的人了。读过那么多遍《男德》,难不成你还记不住,你的身子给了谁,你便是谁的人?!” 长姐讨好地看了你几眼,与我道:“往后你便安稳待在内帷,伺候好戚高媛。能与戚高媛喜结连理,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弟弟,人得认命。” 母亲也笑,笑得我心惊,她松弛的皱纹仿佛虫蛇蜷曲:“鹤之你看,若不是戚家,你如今还在教坊司供人取乐呢……” 你向前一步,利落地躬身行礼,半跪在地:“小媳寻筝,见过婆母大人。” 母亲岂敢受你的礼,忙搀扶起来:“使不得!高媛是徐家的恩人,更是老身的恩人……” 你们笑语寒暄好不和谐,我孤零零立在一旁仿佛局外之人。想起朝暮楼那荒唐一夜,我将你认作寻嫣,任你占了身子,我急火攻心,咳嗽几声,竟吐出血来。 丫鬟与小厮急的人仰马翻,我心里却平静,拖着这孱弱病体,想必活不了多少时日了。 你恐惧地接住我的身子,怒喊道:“宣大夫!快!” 我躺在你怀中,抬眸望去,可以看到结了秋霜的枝叶。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1)。鱼雁尚有家可归,我已是无根的飘萍,无亲可靠,无家可归。 我对你笑道:“我认命了。”随后便失去了意识。阶前梧叶已秋声。 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回到府宅,映入眼帘的是艾绿(2)的帷幔与半透的珠帘,我歇在高床软枕间,四下堆叠锦绣,却仿佛被锦绣禁锢一般。 珠帘外伸入一只染了鲜红蔻丹(3)的手。是你。 松烟端着一盏汤药,侍奉在侧。你将药接过来,吹凉一勺,哄道:“醒了?大夫说你不能动气……” 我将脸往内侧,望着床帏内挂的一幅《洛神美人图》出神:“我不想见你,你走。” 你怜惜地抚我鬓发:“鹤之把药喝了,我这就走。” 于是松烟跪在足踏上,服侍我半坐半躺,我乖乖喝了你端来的汤药,你却不肯走了。我一想起母亲长姐的话便心如刀绞,不免迁怒于你:“你怎么还不走?成心让我动气是不是?” 你这才起身,做了错事似的:“鹤之莫动气,我走,我走。” 我拂开珠帘与帷幔,缓缓下榻。入墨虚扶了我一把,问道:“郎君要什么?” 我声音喑哑:“绝不能怀上她的孩子……绝不能……” 入墨有些害怕:“这、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我启开八仙桌的暗格,取出一匣子红花来。这是从前我令松烟和入墨出门偷偷买的,来不及煎药时,便服用红花避孕。 赭红的花叶静静躺在珐琅掐丝匣中,带着药材特有的苦味。我疯癫似的抓起红花,不要命地往嗓子里送! 入墨一壁与我争抢匣子,一壁道:“郎君疯了?这药伤身啊!郎君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 不知什么缘故,我满心满意都是对你的怨恨。我恨你夺了我的身子和自由,断了我的来路好前途,我恨你对我好,恨你处心积虑为徐家平反,让母亲长姐自契北归来。 我如何能不恨?! 所以我就算是伤了自己的身骨,也万万不愿怀上你的子嗣! 自赋雪然来劝过我之后,我便也想开了七八分。人总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整日以泪洗面。 赋雪然是我十几年的友人,他家在江南,出身寒门,跟随状元姐姐来鄞都求学。从前徐家显赫,旁的世家公子都不屑与他交往时,我与他交好;后来我身入教坊司,充入奴籍,世家公子连提起我都觉得辱没自身时,他不顾名声,仍旧当我是友。 丫鬟打起绣帘让赋雪然进来,她赔笑道:“高媛说让郎君多见见客,莫要成日自个儿闷着,对心情也好些。” 我懒怠说什么,只道:“她倒是有心。” 彼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爱上你,只等你倦了我的身子,放我走。岂料人间世事无常,历经变故后,我竟把你放在心尖。 赋雪然坐在我身旁,关切道:“你怎么如此憔悴?可是病了?” 见到他,我便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赋雪然的五官很柔和,观之可亲,见之忘俗。象牙白的肌肤与淡朱色的唇相得益彰,仿佛笔触温润的水墨画。 他穿的并不华美,一身半新不旧的水蓝松江缎长袍,腰束白绫带,足踏碧丝靴。只是那眼眸璀璨如星,光彩曜曜,预示此人心胸不俗。 我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说给他听,最终难过道:“我被玷污了……我、连我娘亲长姐都嫌我脏,让我好好儿跟着那禽兽!岂非苍天不容我!” 赋雪然用擦拭我颊边泪痕,认真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被磋磨这些时日,我的泪早就流干了。 我颓靡道:“好好儿的干净身子,竟被她给玷污了!” 赋雪然细心为我拭泪:“她们觉得你脏了,我不觉得你脏。谁说男儿郎的价值只在身子里?” 闻言,我大为震惊:“可……世人都这么说啊。” 他的素手一下一下为我整理发丝,道:“世人都这么说,难道就对吗?以前我跟你说了,少读点《男德》《男诫》,里头的都是糟粕,挟制我们男儿郎的!要我说,戚寻筝这厮玷污了你,不是你脏了,是她脏了!” 生养我的娘亲,竟不如眼前这个毫无半分血缘的友人疼惜我。 我低声道:“我娘、我姐姐……她们不要了我。” “别哭了,我要你。”赋雪然安抚地拍一拍我肩头,“等我姐姐官坐稳了,我便托她想法子,把你从这儿救出来。哎,只可惜戚寻筝是长帝姬的人,谁都不敢惹这头疯疯癫癫的野狼!你一定要好好儿过日子,不可妄自菲薄。” 他的姐姐赋娉婷,如今担任翰林院编修(4),也在太学听学。我暗叹,一介知书识礼的文官,如何是你的对手? 经过赋雪然的多番开解,我心情越发舒畅,也不与你置气。 我思忖,待我逃离你身边后,就算不配嫁给寻嫣,总有旁的去处。天下之大,定有我徐鹤之的容身所在。 第10章 戚寻筝 赵嘉宁这朝廷坐的相当舒坦,正事不干,每隔三五日便在麒麟台摆酒设宴,歌舞升平。 筵席彻夜尽欢,坐在宫灯华影里的贵族高媛们,谁都看不到南城岗子里的贫民饿鬼。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 是的,她们谁都不会在下朝路上去南城岗子看上一看,那里聚满了流离失所的难民百姓,遍地污水,满天黑气,死去的尸首就那么随意地扔在街头,任野狗叼来叼去。十几岁的小郎君则被父母卖给豪富当宠侍,供人玩弄。更有甚者,采生折割,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你正用银刀切鹿肉:“笑什么?” 我促狭地抢了一块儿你切好的肉,笑道:“没什么,我笑今晚的盛宴,开得不合时宜。” 你美眸流转,看了看我,不再作声。 老皇帝饮酒饮得有些疲累,便枕在徐贵君的美人膝上,与群臣行酒令,好不快活。寻嫣坐在戚香鲤身边,时不时含情脉脉看你,显然仍是对你牵肠挂肚。 坐在海阁老身旁的,是她混世魔王一般的好闺女海棠春。海棠春撕开酱肘子,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少女的唇被辣红了,让人想起春日灼烧的红石榴。 我执金酒卮笑道:“这海姑娘,是个性情中人。” 你将一柄象牙折扇摇在胸前,见海棠春纨绔放浪之态,忍不住勾唇一笑。 你一笑,我便心尖酥颤,想来能回味上一年半载。 曼舞的舞郎散去,老皇帝舒坦地眯着眼,笑道:“诸位爱卿,朕给你们带来一出有趣儿的,让你们在公务繁忙中,暂乐一乐。” 帝王发话,群臣鸦雀无声,行礼道谢,只等着看老皇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皇帝对狸奴使了个眼色,狸奴乖顺地膝行于筵席中央,形如兽物,姿态滑稽,使人发笑。狸奴的模样原本便丑陋奇特,配上这可笑的动作,更是相得益彰。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几杯琥珀色的酒液倾倒而出。徐贵君娇声道:“陛下您看!哎哟,她像个猴子似的!” 狸奴使出浑身解数,一会儿如犬般吠叫,一会儿如猿猴般弹跳,一会儿又像蛇弯弯曲曲在地上爬行。众人笑声更甚,称赞这名唤狸奴的宦娘颇会讨人欢喜。 我这才明白,缘何狸奴容貌可怖,却可以侍奉在君王身侧,盛宠不衰。她把自己当成玩物,供人取乐。 老皇帝从袖中抛出几颗金丸:“好!学得好!这是赏你的!” 狸奴看到金丸,犹如见肉的饿犬,摇摆着四肢便去争抢,奈何抢到了这一颗抢不到那一颗,越发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更惹得席上人哈哈大笑。 老皇帝意犹未尽地挥挥手:“诸位爱卿也可抛撒金丸,让这牲口捡拾!狸奴,你听好了,只要你捡到手,便都赏了你!” 狸奴膝行过去,感激地用脸颊勾蹭老皇帝的鞋尖,更像一只乖巧的狗在讨好主人。帝王都下了令,自然有无数金丸从四面八方的席面上挥洒下来,仿佛下了一场金雨。 对于权贵而言,所谓金丸多得是,她们随时把金丸藏在琵琶袖里,预备收买宦官、打赏下人。 她们都在笑,笑狸奴滑稽的姿态,笑自己生来处于云端,高高在上。这却勾起了我往昔不堪的回忆。 小时候,我为了活命,不得不拼着一身蛮力,与人在擂台上抵死相斗。擂台周围压输赢的庄家们也是这般看得饶有兴趣,调笑声不绝于耳。 眼下想起来,彼时我的模样,与狸奴无异。可我没有法子,我必须养活自己和父亲。 我将剔好的松鼠鳜鱼放到小碟中,递给你:“可叹这些宦娘入宫前,想来都是好人家的姑娘。” 宦娘入宫后,须服药净身,再不能与男儿郎云雨。不仅如此,服药后,宦娘会变得逐渐不似女人,身材矮小,胸脯萎缩,面容无光。 你轻轻摇头,似在叹惋:“有什么法子?” 狸奴捡罢金丸,走回老皇帝身边。重重叠叠恍若云霞的红纱帐笼罩着老皇帝和徐贵君,他们欢喜异常,乐不思蜀。 三帝姬赵福柔怀里抱着两个美少年,个个儿神仙样貌,穿红着绿。学她老娘的不学无术倒是快。 其中一个美少年娇声道:“帝姬待奴家这样好,这……往后帝姬让奴家在床笫间做什么,奴家都在所不辞。来,吃颗葡萄。” 赵福柔认真地吞下美人喂的葡萄:“真的?我让你做什么都行?太好了!你趴床上替我抄课业,抄《太上感应篇》!” 美少年呆住了:“……” 老皇帝清了清嗓子,慈眉善目:“近来襄陵水患,知府治水无果,乃是朕的一块儿心病。这便考一考三位帝姬,该如何是好。” 老皇帝所出皇子无数,但帝姬只有三位,大帝姬赵福圆、二帝姬赵福姝,还有找回来不久的三帝姬赵福柔。 这大帝姬二帝姬只会贪权敛财,搜刮百姓,把民脂民膏疯狂地往自个儿府里揣。人称“毒瘤”。 三帝姬赵福柔则不同了,废物点心一个,鄞都公认的笑柄。借着这殿下名讳的谐音,人称“腐肉”。 老皇帝期待道:“依你们看,该如何是好?” 大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堵。”随后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二帝姬道:“依儿臣看,水患在疏。”随后又一截长篇大论,慷慨激昂。 三帝姬连忙把美少年推开,作正经状:“那什么……依儿臣看,这……那……给钱就行了嘛。” 群臣鸦雀无声,被三帝姬这言简意赅的言论震惊了。她们实在想剥开这位帝姬的脑壳子看看,里头的滔滔洪水是不是比襄陵的水患还要汹涌。 老皇帝:“……什么?” 三帝姬心虚了一会儿,复慷慨激昂道:“儿臣说,开国库,拨银子!老百姓有了银子,就能搬离襄陵了呗。” 海阁老凝眉,显然对大顺朝的未来怀有深切的担忧:“国库并无多余银两。” 三帝姬理所应当道:“国库没有银子?问百姓要啊。收税。” 海阁老:“还请帝姬明示,向何处百姓讨税?” 三帝姬思忖一会儿,严肃道:“襄陵!谁让他们那儿发水患了?” 先问襄陵要了钱,再发给襄陵,兜兜转转一大圈儿,又回到原点。老皇帝可能觉得根本不存在的皇家颜面被辱没了,拍案而起:“混账!胡言乱语,玷污圣听!” 吓得三帝姬往矮桌下躲,宽大的水红孔雀羽绣金马面裙躲不进去,留在外头像一只大尾巴。她战战兢兢道:“你……你非要问我的……我不知道啊……别杀我……” 徐贵君抚陛下的胸口,宽慰道:“陛下息怒。” 她三闺女这么有本事,这怒是息不了的。老皇帝胸口起伏不定,怒道:“身为储姬,言语三不着两,你是要气死朕吗!” 龙颜震怒,雷霆突起。老母亲数落了自己三闺女足足半个时辰,气儿都不带喘的,着实身强体健,宝刀不老。躲在桌案下头的三帝姬大气而不敢出,被御前侍卫揪着“尾巴”揪了出来,那模样颇有皇家威仪。 三帝姬愁眉苦脸道:“襄陵水患不是我的错啊!要么您把我扔到襄陵,让我把那儿的洪水喝完?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 老皇帝道:“你不是资质愚钝,你是流落在民间多年,不学无术!来,你今日便选一位陪读,日日督促你观书论策!” 老皇帝指了指西侧,此处坐的都是世家权贵出身的年轻姑娘。武有戚寻嫣,文有冷画屏,还有新科探花宋葳蕤与寒门状元赋娉婷。 我打眼看了一圈儿,其实三帝姬选谁都成,除了啃酱肘子的海棠春。 三帝姬迟疑片刻,髻上雀蓝点翠斜飞鸾凤衔珠钗颤颤巍巍,显得她格外茫然。她唱了一出“点兵点将”,划过戚寻嫣,划过我,划过新科探花与寒门状元,指尖儿落在海棠春那里。 海棠春更茫然,她起身儿,困惑道:“关我什么事儿?” 戚寻嫣与她私交甚好,低声提醒道:“储姬选你作伴读。” 说来令人啼笑皆非,这一排世家女子中,人人身上都有官职,除了海棠春。海棠春不近庙堂,不爱功名,富贵闲人一个,写写诗,画画画,除了正事儿什么都干。 从前,海阁老的属下邀她入朝为官一回,翰林院邀她入朝为官一回,海棠春都摇着她潇洒的小团扇拒绝了。 老皇帝夹了一块龙须酥,随口道:“这不是海家的姑娘吗?身居几品官差?” 狸奴低声道:“陛下,海姑娘并无官职在身。” 老皇帝随口道:“那,去国子监陪三帝姬读书吧,封你个典薄(2)。” 这第三次邀约,乃是帝王亲自下令,想来这海姑娘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拒皇帝的圣旨。 海棠春之父李观今用扇尖儿推了她一把:“快,谢恩啊。” 海棠春出列,提起粉蓝玉兔望月马面裙,行礼道:“陛下厚爱,臣女不敢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海棠春身上,暗自惊叹,这海姑娘拒了圣旨,也不愿在朝为官。 人人都道庙堂之上是人间巅峰,十年寒窗也要迈入金銮殿,海棠春却拒得如此潇洒! 老皇帝有些不悦:“为何?” 海棠春微微抬起雪腻的面孔,参鸾髻上别着一对金底桂花碧玺华钗,映得面孔晶光粼粼。她实话实说道:“上朝太早了,臣女起不来床。” 李观今怒斥:“放肆!” 海遗珠苦笑道:“老臣教女无方,陛下恕罪。” 老皇帝正待发作,冷画屏忽然安抚地看了海棠春一眼,出列行礼道:“陛下,臣女愿担任三帝姬陪读,辅佐储姬熟读策论,来日执掌天下。” 老皇帝抬眼而望,狸奴连忙躬身解释:“陛下,这是礼部尚书的嫡女,二十四岁,名唤冷画屏。” 我笑吟吟凑过去:“海家这小妮子,当真是猖狂。三次请她为官做宰,她都拒了,想来是跟琳琅宫有仇。” 你用折扇将我的脸推远:“不如你猖狂。” 这日筵席散了,吃醉了酒的海棠春回到家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的《不想上朝不想干活论》,抒发了她对睡懒觉的热情。此乃后话。 回府时,琳琅宫外点起宫灯百盏,照亮百官回宫的路途。遥遥望去,天地璨然。 丫鬟压了轿,轻声道:“郎君,上轿罢。” 我正待扶你上轿,你并不看我,清澈的眼眸里无悲无喜,像是一尊佛。你走上轿凳,我忽然握紧了你的手,贴在我胸前:“这里冷。” 你不知所谓。 我笑了笑:“你给我暖暖。” 月匀天中,云丝隐隐,天与地与人,上下皆成影。 不知你是否捕捉到我心里的落寞。 你并不曾如往日般推开我,而是问:“怎么暖?” 我抬眼望月,吐出的话只有你能听到:“安安稳稳跟了我,再给我生一窝小狼崽儿?” 第11章 徐鹤之 “郎君,甄太医到了。” 我正卧在锦榻上休憩,由松烟近身服侍,饮一碗粳米虾仁粥。听闻太医来了,我便令松烟和入墨收起紫檀架上我的贴身中衣。 宫中的太医都是女子,岂能让她们看到我的贴身衣物。 松烟将一套雪青的中衣收到螺钿漆金衣柜里:“郎君也太小心了。” 入墨道:“小心为上!戚高媛可是个醋坛子,要是被她知道郎君的内裳被人看了去,不定怎么闹呢。” 我缓缓搅动莲花碗(1)里胭脂红的虾仁,想到你的占有欲,不禁打了个寒颤。连日床笫之欢,我的身子早已习惯你的爱抚与掠夺。 甚至三日不承雨露,便酥痒难耐。 松烟引路,将甄太医迎进来。甄太医穿一袭竹叶青的短袄,为便于宫中侍奉,并不着华贵的马面裙,穿了窄小的墨绿旋裙(2),她约莫三十余岁的模样,身后跟了个女药童,药童怀跨一只药箱。 因你受长帝姬赵嘉云赏识,在朝中多被逢迎,连奉御太医也请得动,来为我诊脉。我唤入墨道:“快奉茶,莫怠慢了甄高媛。” 甄太医一进来,目光便落在我身上,不曾挪开片刻:“郎君客气了。” 按照规矩,男女有别,她为我诊脉,须得隔一层纱。她的手也不能直接放在我腕上,只能悬丝诊脉。 隔着一层蝉翼纱,我都能感受到她热切的目光。不过是一个失了身子的男人,还待过教坊司,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药童取出诊脉的丝线,递给她:“高媛。” 甄太医却道:“我们医者,讲究望、闻、问、切。通过丝线试探郎君的脉搏,终究不稳妥。不如我……直接搭脉可好?” 房中的小厮们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甄太医有这一番话。松烟是我近身侍奉的,最能说得上话。他道:“也罢,为了郎君的身子,搭脉也好。福儿,取脉枕与丝帕来。” 我将手伸出幔帐,搭于脉枕,隔着一层萱草色云纹丝帕,甄太医将手搭上,细细诊来。 女人的体温很灼热,像是有一团火烧在肌肤里。 她的指腹寸寸描摹我的腕子,我不知何意,却也不好打断,只得咬唇待她松手。 却是松烟的疑问打断了房中的安静:“敢问太医,我家郎君的身子有何处不妥?” 甄太医思忖片刻,肃声道:“血脉不畅,身底孱弱,兼之忧思过度,再这么下去,恐酿成不治之症。诊脉只是佐助,探不出什么来,敢问郎君,下官可否看一眼郎君的后背,观察是否有血脉凝滞的红痕?” 入墨低声道:“高媛是外女,怎能看郎君的身子。” 我听她所说病性,“不治之症”四字入耳,越发心忧。 我摇头道:“罢了,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身子如何,自己知道。请甄高媛开药吧。” 甄太医饮了一口冰片青柑茶,劝道:“郎君风华正茂,何出此言?还是让下官看一看,通晓病情,好对症下药。” 我给了松烟、入墨一个眼色,让他们都退出拔步床的碧纱橱隔间儿,甄太医也让那小药童走得远远的,随后她掀开纱幔,走了进来。 医者秉持医道,想必在她眼中,病人无男女之别。我解了碧纱中衣,趴伏在榻上,由着她看。 近了我方看清,甄太医的面孔有些油腻,五官平庸,眼睛有精明之色。她的目光犹如蛛丝,覆盖在我后背上。就在她触碰我后腰时,我察觉出不对来,又羞又惧,正待开口唤松烟入墨。 却被她孔武有力的手一把扼住颈子。 “唔——” 甄太医贴近我,像一只偷到猎物的秃鹫,眼中满是癫狂:“好浪.货!在宫中我就听到你贱名远播,眼下装什么三贞九烈!你被戚寻筝那狗贼占了身子,上都上到血脉不畅了是不是?” 同样是强行剥开我的花瓣,触碰我的身子,她的亲近却与你不同。对着她,我更觉得恶心。兴许是日夜相对的缘故,我渐渐觉得,自己本该属于你,身心也被你打磨得圆滑,契合起你来。 小厮们听到声音闯进来,却不敌她身子强健,都被推倒在地。 然而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实在令人作呕,我反手便给了她一掌,打在脸上:“滚!” 甄太医不怒反笑,仿佛十分受用我的触碰,越发笑得狰狞。她一只手牵住我的长发,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诊脉时我就盯着这双脚看!他娘的,真白,真软,真嫩!戚寻筝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这辈子把你收在房里疼宠?” 她浮浪间,撞到了碧纱橱里的银丝荷叶纹灯笼,烛火烧灼了一斗珠羊绒地毯。 我一壁挣扎,一壁怒斥:“色豺狼!你不怕戚寻筝杀了你?你动她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 甄太医握住我的脚不放,捏出三道红痕,她癫狂大笑:“能与你这妖精共度一夜,老娘死也值了!那话怎么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岂料她尚未玷污了我,便被九亭连弩一箭射中肚腹,血流如注。守门的丫鬟喊道:“郎君莫怕,高媛回来了!” 入墨机灵,被这色豺狼推倒后,他急忙爬起来,令丫鬟去给你送信,不料你这么快便来了。 你穿一身暗红金纹芍药马面裙,外罩玄黑洒金团花长比甲,包裹住凹凸有致的身形。你也不言语,脱下比甲,便披在我身上,完完全全是保护的意思。 兴许是这一刻,我忽然有些甘心,甘心待在你身边。戚寻筝,你说的不错,做你的人,于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世道这么乱,我一个男儿郎无依无靠,哪里都去不了。教坊司里满是酒肉声色,我只是她们交易的筹码,追逐的猎物。出了教坊司,我的处境也不会改变半分,区区一个太医便对我心有妄念,更莫说那些手握权势的权贵高媛。 你不像寻嫣,你无拘无束,来去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你行事诡僻放诞,但对我是独一无二的真心。 你拥我入怀,低声道:“我来了。没事了。” 你身后跟随的下属们见我披好了衣裳,这才陆续走入殿内。 “这……” “当真是吃了豹子胆!” “敢觊觎高媛的家眷?把她送到大理寺,三堂会审!让皇上定罪!” 你轻轻一笑,姿态不羁坐在软榻上,紫红的唇艳丽到阴狠凛冽:“皇上定罪?轮不到皇上定罪了,直接让阎王定罪吧。” 此时一个装束奇特、容颜妩媚的女子走来,与你甚为熟稔的样子,笑道:“妹子,你好生威风啊。” 看她的衣衫,不似朝堂中的高媛,倒像是话本里的苗疆女侠。 你与我道:“这是我的结拜师姐,无名无姓,江湖人称‘鬼姬’。” 鬼姬斜着狭长的美目戏谑你:“冲冠一怒为蓝颜。” 你说这番话的时候,无端有我从未见过的认真:“师姐,这就是我欢喜多年的心上人,徐鹤之。” 闻言,我心跳漏了一拍,多年?竟是欢喜多年,不是见色起意。 鬼姬把玩着手中的三头红蛇:“当真倾国倾城,难为你处心积虑握在手里。哎,你这一箭倒有趣,射.穿了她的灵行穴,眼下死不了,要足足流血十二个时辰,才能被阎王收走。这死法最惨,堪比凌迟。寻筝啊寻筝,你还是那个脾气,哈哈哈哈!” 生杀之事,你们竟戏谑如常,当做笑谈。 这日之后,我对你体贴软和了不少。你上朝归来,我便煮好热茶给你;你从外头带回什么礼物,讨我欢喜,我便也卖你个情面,真心收下。甚至你在床笫上连连索要,我也配合起来。 你虽是个混账,可你待我好,我就要念着你的好。 倘若不是有这么一桩阴差阳错,兴许你我的弯路还要少走一些。 小厮贵儿去院中浇花喂雀,打扫庭院。这小幺儿(3)眼尖,发觉松烟倒在梧桐树底下的药渣有些古怪。他凑上去闻了闻,发觉药中有一味藏红花。 贵儿是你买来的小厮,自然只忠于你,忙不迭跑去上朝路上禀报。你听说我偷偷服用红花避孕,冷笑一声,令人严刑拷打我身边的松烟和入墨。 我害怕松烟入墨被你磋磨死,哀求道:“寻筝……” 你坐在梧桐旁的八角凉亭里调制机巧,那些小巧的铁片被你严丝合缝地组装起来,仿佛什么都能做。你笑吟吟看我:“避子汤好喝吗?香不香甜不甜?不愿意给我生孩子?” 嫣红的梧桐叶落在我肩头,秋凉盈袖。我切切道:“药是我令他们抓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们只是奉命行事!” 你为我绾了绾颊侧碎发,又笑起来:“鹤郎说得对,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错是你的,这对胆大包天的东西不过是奉命行事。说得对极了。” 我握住你的妆花广袖:“为何……” 你把玩着一柄机关短剑,笑道:“因为鹤郎是我的心上人,妻主不忍心折磨你,便折磨他们两个出气。” 机关短剑被搁在桌案上,它的锋芒可藏可现,不露锋芒时,外形便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匣子。你起身,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福儿,传本媛的话,把松烟和入墨打死,尸身扔到南城岗子。” 松烟入墨自小服侍我,跟着我颠沛流离,从不抱怨,我岂能使他们为我而死? 我不顾尊严,跪在地上求你:“不要!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吃药了!再也不敢!求高媛饶了他们!” 你温柔地扶我起来,面孔上的淡笑有种天真的残忍:“鹤郎起来,妻主怎舍得你跪。你不舍得他们,我让鬼姬把他们的尸身做成标本,装裱起来,让你日日观赏,如何?” 我心惊肉跳,前些日子生出的几分温情烟消云散。 只觉得眼前的你恍若厉鬼,世间没有什么比你还要可怕! 哪怕是流落教坊司、被人轻贱,我也不要留在你身边!我宁愿被甄太医之流玷污,被权贵当做金丝雀囚禁,也不要留在你这厉鬼身边! 我哭求道:“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你拂袖起身,似笑非笑与福儿道:“既然郎君知错,便把那两个小厮放回去服侍,不必关押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右手扶着童子提灯浮雕春凳正待起身。你行云流水将我扶起来,缚着麂皮手套的手骤然抬起我的下巴。 你笑弯了一双美艳的眸子:“鹤郎,一个月内不让你怀上,我就跟你姓。” 第12章 戚寻筝 作为对长帝姬的报答,我助她灭了贺家。长帝姬便将贺家手握的禁军兵权收归己用,越发权倾朝野,如日中天。 长帝姬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权势与老皇帝分庭抗礼。老皇帝却丝毫不慌,带着后宫宠君徐楷去避暑山庄赏秋花,怡然自乐。 我与嫡姐各自带着一队凌烟阁缇骑(1),呈“雁”字形护在帝王左右,为其保驾护航。 避暑山庄栽满绿雾松,伴以嶙峋山石,桥栏流水,恍若仙境。宫人们养了许多翠鸟,啁啾鸣唱,可堪赏玩。 徐贵君走着走着,忽被溪边卵石伤了脚,他低声道:“哎——” 赵嘉宁扶住他的腰肢,宠溺道:“一把年纪了,还不好好儿走路。活该你摔了。” 徐贵君已经三十三岁,然天生丽质,兼之保养得宜,更胜过年少的小郎君百倍,怪道让老皇帝爱不释手。 他“啪”一声合拢折扇,撒娇似的打在老皇帝肩头:“陛下惯会取笑臣侍。臣侍老了,陛下便选后宫的弟弟们伺候呗,别来惹臣侍。” 因是外出游玩,赵嘉宁只穿一袭家常的品红广袖长袄,下配龙凤呈祥缂丝马面裙,拢着明黄珍珠霞帔,虽霜白染鬓,仍存有九五之尊的威严。她笑道:“六郎当真这么贤惠?那朕今晚可翻姜持正(2)的牌子了?” 徐贵君刻薄道:“不许!妻主要去旁的弟弟那里,臣侍今晚可就不睡了!” 赵嘉宁抚掌而笑,忽然蹲下身子:“你摔了脚,行动不便,朕背你。” 寻嫣拱手半跪,回禀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 赵嘉宁敷衍地挥挥手:“行了,朕与六郎之间,只论妻夫,不论尊卑。” 我暗叹,传闻中徐贵君宠冠后宫,当真不假。他与帝王以“妻主”“六郎”相称,仿佛寻常妻夫。 我和你呢?我们何时能如寻常妻夫一般? 你总是怕我。 赵嘉宁将徐贵君背过月洞桥,二人赏玩了须臾翠鸟,私语喁喁。徐贵君一壁品春酒,一壁笑吟吟道:“戚家这两个姑娘,当真是花容月貌。怎么来这里当差,还穿着官服?要本宫说呀,二十来岁的小姑娘,穿五颜六色的马面裙最好看!” 寻嫣行礼道:“臣女当差,护陛下与贵君的安全,不敢怠慢半分。” 说完,徐贵君含着一颗葡萄,美目流转片刻,喂给赵嘉宁。 “淘气。”赵嘉宁噙过葡萄,顽笑道,“看着这俩年轻的小姑娘,六郎春心荡漾了?” 我暗道,这帝王和宠君的玩笑,开得真大。还春心荡漾?你俩的年纪加起来,恐怕都快一百岁了! 徐贵君轻轻抽打一下她的手心,嗔道:“妻主就会取笑!臣夫生是妻主的人,死是妻主的鬼,怎会对着别的小姑娘春心荡漾呢。” 赵嘉宁笑得潇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便是贪看两眼也无妨,不过啊,你这一辈子,只能是朕的人了!” 二人正油腻地打情骂俏,寻嫣忽然放下金错刀,跪倒在赵嘉宁身前:“臣有家事,请陛下做主!” 我抱刀斜倚在假山旁躲凉,抬眼看着她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从我这个角度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嫡姐的背影。她穿着利落的箭袖飞鱼服,腰束翡翠双鱼带,勾勒出属于年轻女子的矫健身形,像一只优雅的云豹。 因在外当差的缘故,她不绾髻鬟,不饰簪钗,只在高马尾上系了根垂至腰际的红丝带,显得身姿英挺。 像她这样的人,你看一眼,就知道她永远活在阳光下,不用争、不用抢,不用将自己雕琢成一副恶鬼相,不用颠沛流离,不用艰难过活。她温柔而强大,因为足够强大,所以有资格温柔。 赵嘉宁凝眉:“既是家事,合该你母亲做主,怎么来找朕了?” 寻嫣切切道:“正因为家父家母不肯做主,臣女才来求陛下。” 赵嘉宁颔首:“你说吧。” 寻嫣声音凛冽:“庶妹顽劣不堪,强占臣的房中人,臣数次讨要,她拒不归还。论理,鹤之是她的姐夫,实在有违人伦!” 我冷笑道:“姐姐,你娶都不曾娶,他算我哪门子的姐夫?” 显然,赵嘉宁被我俩年轻小姑娘的“风流债”惊住了,她迟疑道:“便是你从楼兰回来,向朕讨的那个徐鹤之?” 寻嫣朱唇轻抿,郑重道:“正是。” 我胡诌道:“眼下徐公子与臣两情相悦,他孩子都怀上了。” 寻嫣冷冷看向我,美目凌厉如刀:“就算是他怀上了你的孩子,无法完璧归赵,你便把他连带你的孽种一并还了!!!” 万万料不到,她对你如此情根深种。 寻嫣握住陛下的袍角,高声道:“请陛下做主!” 听她这一番慷慨陈词,赵嘉宁握着朱笔一转,自然是判我将你还给她。寻嫣带着三百缇骑包围了我的私宅,当门要人。 御史台的那群谏臣听闻我强抢民男,染指姐夫,都亢奋地跑过来,拿着毛笔要在史书上死命参我。 我用九亭连弩在府门槛前划了道线,列好机关,与嫡姐那三百缇骑道:“越线者——死!” 说完,我坐在石狮子旁仰颈饮酒,任凭御史台谏臣骂破了喉咙,也不动分毫。 俗话说,御史台里的督查谏臣,可是一群疯狗,见人就咬,闲来无事便要参你一本。一群疯狗对上我这一只野狼,自然是互相撕咬,谁也不让。 谏臣们笔走龙蛇,“刷刷刷”在史书上写我戚寻筝几大罪状:勾结权贵、结党营私、强抢民男、不敬嫡姐、霸占男儿…… “戚寻筝!你就不怕遗臭万年?!” “倘若不将徐家郎君还给凌烟阁,这些文书便交到藏书阁了!” “非人哉!你……你不知廉耻!” 我伸了个懒腰,笑道:“要我说呀,你们御史台骂得不够味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我听都听烦了!” 言罢,我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锵”一声,嫡姐的金错刀出鞘,快胜疾风。她将刀横在我颈间,居高临下道:“今日若你不将鹤之交出,明日史书里定留下你万卷罪名,千百年遭人唾骂!” 刀锋雪亮,我笑对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名声越烂我越浪。” 众人都惊呆了,兴许此生从未见过我这么不要脸面的五品高媛。御史台痛骂两个时辰后,陆续离去。 我不似寻常臣子般在意声名,盼望流芳千古。等我眼睛一闭,世人说什么都与我无关了,管他是彪炳千秋还是遗臭万年? 一旬(3)后,我下朝归来,与鬼姬在朱雀大街上跑马。 鬼姬身上银饰伶仃作响,她轻道:“这天下,快变天了。” 我噙着一叶银杏,道:“等一切都结束了,倘若还活着,我们一起回蜀中吧。” 鬼姬看我一眼,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卷入权利漩涡后,全身而退太难。” 我如何不知全身而退太难? 可是哪怕再难,我都要救出师娘! 忽见一抹杏子红的熟悉身影映入眼帘,原是看家护院的丫鬟。她高声道:“高媛!不好了!奉御诊脉的甄太医……她!” 我一扯缰绳,扬声道:“如何?” 丫鬟急道:“她对郎君见色起意!正调戏呢!” 一听甄太医正调戏于你,我急忙策马回府,唯恐你受到伤害。奔至府门口时,来不及勒马,直接使出轻功腾身翻入朱红的院墙。 琐窗内传来女人的癫狂笑声:“诊脉时我就盯着这双脚看!他娘的,真白,真软,真嫩!戚寻筝上辈子修了多大的福,这辈子把你收在房里疼宠?” 随后是你的挣扎声与惊唤声:“色豺狼!你不怕戚寻筝杀了你?你动她的人,她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我登时心生欢喜。哪怕你不喜欢我,也将我当做依靠了。 女人笑得更是放肆:“能与你这妖精共度一夜,老娘死也值了!那话怎么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以最快的速度搭好九亭连弩,对着圆月形琐窗搭弓起箭,触动机关,一分不差地射中甄太医的下腹灵行穴! 一箭毙命难解我心头之恨。我要她慢慢地死,眼睁睁看着自己流血流够十二个时辰,再气血衰竭而亡。 我将身上比甲解下来,披在你身上:“我来了。没事了。” 将你安抚睡下之后,我与鬼姬踱步至后花园。 鬼姬低声道:“朝堂之上,不比蜀中,你行事须得瞻前顾后。” 属下江浸月持刀躬身道:“高媛,这鼠辈是太医,终究是宫里的人。咱们一声不响地杀了,岂不是……” 岂不是不顾圣上的颜面。 我将腿搭在亭中石凳上,轻笑道:“我自有法子。” 江浸月道:“请高媛明示。” 我眨了眨眼,看着逐渐暗沉的天色,暮色四合,拢住深紫的烟云:“你寻两个手脚干净的人,把她的尸首送到戚寻嫣的院子里。这么一来,御史台的疯狗们可就顾不上弹劾我了。” 倘若御史台知道了嫡姐杀死太医,定会搜查凌烟阁,无数是非缠绕在她身上。 她自身难保,哪还顾上与我继续打擂台? 我又道:“莫忘了把她的伤口伪装成刀伤。” 江浸月躬身退下:“属下遵旨。” 鬼姬含笑看了我许久,眼神颇有玩味的意思。她青丝间绾着蛇纹银冠,冠上几只银蝶轻轻颤动。 半晌,鬼姬惊叹道:“妹子,你可真狗啊。” 我应下了:“汪汪汪。” 随后我斜倚在鬼姬肩头,亲昵道:“师姐,谁让她让御史台的来寻我麻烦?我接招而已。” 鬼姬染了玄紫蔻丹的指尖戳了戳我额角:“狠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就是不要命的!” 我靠着师姐,恍惚间想起在苗蜀浪荡江湖的时日。那时候,我们都在桀骜轻狂的年纪,一路作天作地、行侠仗义、杀人如麻、出招如雨、出生入死、四海颠簸。 鬼姬是这世上另一个我。 忆及此,我往树下伸手,海东青长啸一声落在我指尖:“当年咱们在蜀中,如何自在逍遥;眼下却要一起沦为朝廷鹰犬,师姐,你恨吗?” 鬼姬正在整理她的□□,戴上这个面具,形如耄耋之翁;戴上那个面具,形如豆蔻少女——形形色色。 最终,她将所有面具取下来,露出她本来的面孔,嗓音声音妩媚而恐怖:“我们生来肮脏,像蛇蝎一样,带着剧毒在体内。我们的使命是啃噬这中原江山,撕裂这苟延残喘的末代王朝!恨?这是我的命,我早已不恨命了。” 我安心地垂下眸子:“待大顺朝气数耗尽,天下荡乱之时,你我带着鹤郎回蜀中。” 鬼姬道:“回蜀中,喝花雕酒,醉个八天八夜!” 回蜀中,归故乡。赏烟雨,共风雪。 第13章 徐鹤之 吴陵缎被裁成了衣裳,一身水蓝海纹织银广袖交襟袍叠在花梨木锦盒中,被锦绣衣庄的伙计骑马送了来。 我斜倚鎏金松鼠纹熏笼,手中绣着一副女子策马图。 图上的女子是戚大小姐。她骑着大宛骏马,绾高髻,佩宝刀,是亲自来教坊司接我出去的模样。她身上的墨紫渐变马面裙被风呼啸而起,仿佛在空中开了朵睡莲。 我不曾绣她的五官。并非记不住。她的雪肤花貌,我记得寸寸分明。是我不愿落针。 松烟捧了锦盒过来,劝道:“这么好的衣裳,郎君快试一试,看合不合身!吴陵缎无比珍贵,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穿上身的。” 注视戚大小姐的身影许久,针尖触了我的手,一颗血珠落在绣面上。 自从被你惩治后,松烟入墨二人便收敛许多,神色惴惴,再也不敢给我煎避子汤。 我静静道:“放着罢。” 入墨将衣裳敞开,小心翼翼举起翡翠色珐琅金斗(1),熨烫着吴陵缎。他轻声应道:“是,奴才熨烫好,便将这衣裳收起来。” 已入深秋,小厮便将门口挂的锦帘换成了鱼尾红,石榴花开的纹样,透出淡淡的金黄,让我想起池中的红鲤。锦帘一开,是你进来了,你抱臂笑道:“衣裳裁好了?穿上吧,我想看。” 一见到你,我神色极不自然地将绣画合起来,像阖起一个不堪的秘密。我不敢让你知晓,我仍在惦念着她。 守门小厮禄儿笑道:“郎君穿上吧,让我们也开开眼,绝世美人儿披了传说中的吴陵缎,究竟是什么光景!” 你不曾绾髻,想来没去上朝。我转念一想,原来今日沐休。墨瀑似的青丝泼洒腰际,还有几缕洒脱不羁地搭在肩头,不饰珠玉,唯独耳上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熠熠发光。 我沉吟片刻,唤起入墨,欲起身进内室更衣。 十二扇落地屏风后面,有一面巨大的黄铜穿衣镜。我在穿衣镜前站定,你却令入墨退下,掀了纱幔进来:“我伺候你更衣,可好?” 我被你扣住腰肢,耳垂也被你噙了,痒得酥骨。我只淡淡道:“你愿意怎样,便怎样。我只有顺从罢了。” 你解下我的衣衫,为我换上吴陵缎交襟袍。缎袍背后是晚霞与飞鹜的缂丝纹,我想起《滕王阁序》里的传世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你也想起了《滕王阁序》,可不是这一句。你看着镜中的二人,轻声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你在蜀中长大,客居鄞都,自然所遇皆是他乡客。 我问道:“既然想家,何不归蜀?” “回不去。”你轻笑,从身后抱住我,“命运把我抛洒在鄞都,搅入无穷无尽的权势斗争里,不斗个天崩地裂、你死我活,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黄铜镜模糊了你的面孔,我将你诡艳的五官移栽到绣面上戚大小姐的身影,凭白惊出心中一重冷汗。你们两个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 一个将我带出乌糟之地,一个又拖我跌入另一重困境陷阱。 我爱她。 我恨你。 你将我苍白的身子裹上华美的吴陵缎,只为更加酣畅淋漓地满足你自己。随后,你顺理成章地将我推倒在穿衣镜前,扯下吴陵缎里的亵衣,蚕食起来。 你每蚕食一分,我便更恨你一分。 我再清醒时,已是傍晚。往庭院中走了几步,忽然闻到厨房里一阵前所未有的甜香。 迈入门槛一看,竟是你的身影。 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会出现在厨房中,用襻膊(2)挽起宽大的雀蓝平金琵琶袖,动作娴熟地烹饪点心! 你常年握九亭连弩的手揉搓着饼团儿,檀木点心模具旁摆着切好的云腿(3)和乳酪。你将云腿均匀地揉进面团里,随后擦了擦自己的下巴,蹭上了一块儿面粉。 我惊道:“你……” 誓死保护我的女侠、残忍折磨我的佞臣、客居异乡的失路之人、洗手作羹汤的年轻姑娘……你的无数面交织在我心口,挥之不去。 究竟什么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下巴沾着面粉,向我轻轻一笑,倒让戾艳的五官柔和了不少:“鹤郎。” 你将饼团儿放进模具里,再翻出来,便烙上鲤鱼跃龙门的好意头。 我甚是疑惑:“你竟会做糕团?” 针黹厨爨,向来是男儿郎的活计。你怎如此熟练? 你只含笑把蒸得雪乎乎的云腿春饼递给我:“鹤郎尝一尝,且看为妻的手艺合不合你的胃口。” 云腿春饼里掺了丝线似的蜂蜜,色泽鲜艳,近之清甜,哪怕我忌惮你,也忍不住想要尝一口。 甜香滋味探入口中,不由齿津生香。我又尝了一口,把春饼咬成个缺了角儿的月牙。 此生我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糕团。 你腾身坐上灶台,用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拭手:“好吃吧?是我爹爹教我做的。” 你爹爹?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与凌烟阁主有私情的愈州名伎。 因我身子不好,素日咽不下去东西,故食量颇小。这铜钱大小的云腿春饼倒开了胃口,让我一连吃了三个。 我尚未回神,你已经倾身吻过来。你妖娆纤长的鸦睫拂动我的肌肤,我和你的唇齿间都是甜蜜香泽。 “唔——”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吻,我没有挣扎的意图。我婉顺地躺在你怀里,接受你的亲近。 待你吻得我喘息不动,我方微微推开你,道:“不要……我受不住了。” 今日你不曾勉强,只是把玩着云腿春饼,回忆往昔:“遥想当年,我和爹爹相依为命,白日他忙着,不能起爨(4),便由我在灶台前忙活,做好吃的给他。” 我轻道:“他忙什么?” 你平静道:“忙着接客。” 我惊得后退一步,你的父亲既给戚香鲤生下了女儿,还不得不接客? 即便戚香鲤不把你父亲抬入府作侧室,也该给一笔银子,让父女俩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咬了一口云腿春饼,笑谈过往:“不接客,他拿什么养活我呢?” 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想要安抚你,却不知该如何安抚你。 我看着你的茶褐色眼眸,心尖忽颤,温柔道:“你做的糕团很好吃,多谢。” 你看了我许久,仿佛很激动的模样。 明明只是言谢一句,你却像是得到了我天大的馈赠。 “鹤郎……” 我唯恐你再对我百般调戏,不由后退一步,躲在朱红描漆梁柱后:“你……” 浓重的失望浮现在你眼底。 你将云腿春饼放在錾金高足盘里,托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凝眸道:“鹤郎,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你说众生皆苦,唯独我是云腿春饼味儿的。说这句时,你每个字都咬得那么认真,认真地像个孩子。 我忽然又不怕你了,鬼使神差地,指尖触摸到你的雀蓝琵琶袖。你像竭泽之鱼渴望露水般攥住我,十指相扣到骨节泛白。 戚寻筝,我究竟该不该恨你? 你与我,究竟是同类,还是天敌? 你我之间的孽情,又该如何收场呢? 我正要启唇:“你……” 欲言不及,却被你打断了。你请求道:“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牵一会儿,就一会儿。” 此刻握住我的手,想必是天下孽祸最多的手,它翻云覆雨,取过无数人的性命。想必也是天下最灵巧的手,搭弓射箭,例无虚发;它做得出最精妙的暗器,做得出最诡秘的机巧,也做得出最香最甜的糕团—— 须臾后,我才轻声问道:“寻筝……你是谁?” 你阖上美眸,应道:“一个甘愿为你而死的女人。” 你甘愿为我而死,却不甘愿放我走。 这一日,你我静寂相对良久良久。我离去时,你对我说:“往后还想吃云腿春饼,大可以来找我,妻主给你做。活着就已经够苦了,嘴里必须有滋有味,才不枉活一辈子。” 那一笼云腿春饼,我令松烟放在冰鉴中,一日尝上两三个,足足吃了七八日。 此夜月圆,我握着一柄花梨边冰丝折扇,一壁摇着折扇,一壁细赏月色。 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扫完了院子,都笑嘻嘻地蹲在亭子外,捉七斗草,好生热闹。被我看到顽闹,都吓得求饶,说再也不敢躲懒了。 我摇头道:“院子都扫了,你们没有活计,玩一玩也无妨。” 小厮们连忙谢恩,又热火朝天地顽闹起来。 贵儿说:“哼!你耍赖!” 福儿说:“我没耍赖!” 贵儿气哼哼道:“你就是耍赖了!来日啊,祝你嫁个只知道赌钱的妻主,生不出丫头,生七八个小子!” 我听小厮们斗嘴,不觉得放肆,倒觉得可爱。随后心中一沉,忽然想到,他们尚有未来,或许能嫁人生子,过太平日子。我却不能。 曾几何时,我心底也隐秘地期盼过,嫁给戚大小姐后,不求尊荣富贵,只求生个姑娘傍身,便是一辈子作侧侍也无妨。 眼下,不期盼了。 忽然,你的身影映入我眼帘。你肩头披着长毛貂皮坎肩,额间坠着绿松石额饰,手握的金错刀沾了不少血迹。 我连忙执扇起身:“你去做什么了?” 你偏头笑笑:“刚跟戚寻嫣干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 我心中难捱,怔忪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劝你。 “你在心疼。”你缚着镶嵌铁护甲皮手套的手握住我下巴,饶有兴趣道,“让我猜猜,你是在心疼我,还是在心疼她?” 冷月流银,星子泻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疼谁。 你倒了一盏酒,没有喝,而是用它洗亮刀锋。雪亮刀锋映入你的眼眸,照得你像雪夜里的孤狼。 你掂了掂手中刀,狠道:“今儿放了女儿的血,明日放她爹的血。落到我戚寻筝手里,谁都跑不了。”刀锋入鞘,暗沉一声。 第14章 戚寻筝 血腥味闻久了,我便想尝一尝香甜的滋味。 于是我当厨起灶,令丫鬟采买了云腿、蜂蜜、乳酪、膏油等物,亲自掌厨,蒸了一笼云腿春饼。 春饼还是从前的滋味,齿颊生香,清甜不腻。我舌尖回味无边,忽然想起父亲。 父亲艰难地养活我,不惜以身子为代价,只为养大有戚香鲤血统的孩子,我又感激他,又恨他。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从出生到六岁,我在愈州的秦楼楚馆长大。愈州以“淫乐”闻名天下,遍地都是销金窟。在愈州长大的姑娘,五六岁便知道趴在墙上,挤眉弄眼地看里头的郎君。 便是风尘销金窟,它也分三曲,有严格的三六九等。一曲多为高楼画舫,花团锦簇,丝竹雅音,里头养的皆是值得权贵高媛一掷千金的名伎,弹一支琵琶曲便价值无数。二曲又作“行院”,住的全是牙公从四处略来的瘦马(1),教会其陪客逢迎,令这些瘦马接客,所接之客多半为富商和寻常人家。 至于这三曲,最为低等,聚集于愈州城南,是一堆破落院墙。里头污水横流,乌糟处处,乃是浮浪纨绔女、破落户、穷苦老妪的最爱去的地方。自然,此处侍奉的伎子非丑即残,多半身有疮病,是世上最污秽之处。 父亲陆浮白原本是名伎,藏娇于一曲花楼,弹得一手好筝。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故六岁以前,我跟随父亲住在一曲,看遍人间的纸醉金迷。 彼时父亲虽给戚香鲤生了姑娘,花容月貌犹在,仍有无数女子追捧,我父女两个还算吃穿不愁。 只是有不少假戏真做的纨绔女子,在宠完我爹之后,慈爱地摸着我的脸,说要当我后娘,我一般都是礼貌地飞起一脚。因为这个,我没少让花楼的鸨爹教训。 命运的转折在我六岁。整整六载春秋,我爹还没对戚香鲤这娘们死心,他变卖细软,带着我千里迢迢去鄞都寻妻。他明知道戚香鲤只贪他的皮囊,他明知道戚香鲤已有贵夫嫡女,他明知道戚香鲤是薄情寡义之人,却偏要去试试。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戚香鲤的表情,她五官上分明写着:我就是睡睡你,你怎么当真了呢?赶紧带着这私生女滚回愈州,老娘丢不起这个人! 我还记得戚香鲤她那出身世家的贵夫五官上分明写着:天哪,妻主你从哪里弄出来一个跟嫣儿一样大的私生女?你必须给我个交代,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当然是满脸尴尬,脚在地上抠出了琳琅宫。五官上分明写着:爹,要不然咱回去吧? 就在大家都很尴尬的时候,我爹哭出声来了:“鲤娘,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更尴尬了,脚在地上抠出整个鄞都。 戚香鲤毕竟是正二品凌烟阁阁主,也不好抛下孤女寡父不管,就把我们二人迎进来,指了个偏院让我们住。这也不差,最起码我不用天天见不同脸孔的“后娘”了。 一年后,我爹被人揭发与戚香鲤的师妹偷情,又不知道被谁划花了脸,我爹百般申辩,戚香鲤不肯信他,将他赶出鄞都。 我爹只得带我回到愈州。 此番他容貌被毁,自然无法在一曲花楼待下去。伎子最重要的便是一副好皮囊,皮囊不在,饶是筝弹得再好,也无人捧场,只得落得门前冷落鞍马稀。 我父女二人沦落到城南三曲,苦苦挣扎,奋力过活。那些为爹爹一掷千金的女客消失了,出入他住处的变成了腌臜不堪的贫苦女子,有挑夫,有镖师,有逃兵,有浪子。 做云腿春饼,便是我此时学会的。爹爹忙着接客,匀不出时辰起爨,我便做些吃食,给我们爷俩吃。 彼时我会往饼团儿里加上一勺又一勺的蜂蜜,把饼蒸得甜甜的。活着都已经够苦了,便只好往嘴里寻几味甜蜜。 所以我对你说:“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众生皆苦,唯你是糖。 从前传闻我爹与师娘暗通款曲,我是怎么也不肯信。我爹眼里只有他重情重义的“鲤娘”,何曾有过旁的女人。 我便令属下江浸月去查,已是陈年旧事,要再翻出来,着实不容易。好在江浸月常年查案,心思缜密,手段颇多,三日便有了结果。 我屏退下人,顺着朱红的宫墙,与江浸月一前一后地走着。她将三四封书信递给我:“高媛,您让属下办的事,属下已办妥。请高媛过目。” 我将书信接过来,信笺泛黄,显然是有年头了。又顺手把腰牌扔给她:“去凌烟阁领赏,找姚品岚。城东那座宅子,归你了。” 江浸月知道我的性情,并不推辞,只跪地谢恩。 我翻开信笺,一字不落地看过去,心里只觉得冰冷。这书信是戚香鲤的正夫赵谏身边小厮秋砚的供词,信尾还按了朱砂印,做不得假。还有赵谏与赵家通传的书信,赵谏之父让他设毒计赶走我们父女,以绝后患。 我本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岂料如此简单!只是后宅男子争风吃醋! 当年,因我连累嫡姐挨打,赵谏怀恨在心,便诬陷父亲与师娘偷情,令戚香鲤怀疑我的血统,赶我们父女出门。 也是赵谏令小厮划花了父亲的脸,让他永不能得戚香鲤的怜爱! 我望着朱红的宫墙,落日熟黄,无端令人觉得压抑。赵谏,他活不久了。倘若不是他,我和父亲也不会流落南城三曲,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 我听到自己轻轻笑了:“恩必报,仇必偿。” 江浸月劝道:“高媛息怒!都过去这么多年,戚主君也一直吃斋念佛,这……您……” 我知道,她是怕我杀了赵谏,与嫡姐结仇更深,作为我的手下,更难处理凌烟阁中同僚的关系。 我阖上眼眸,轻道:“吃斋念佛管用的话,佛祖早把他收走了!” 江浸月:“高媛,忍一时风平浪静……” 我配合地接了下半句:“退一步越想越亏。” 此时此刻,我连哪天去杀赵谏都想好了。三日后便是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毕竟论理,赵戟算是我的嫡父,我作为一个体贴孝顺的便宜闺女,很愿意最后一次为他打算。 尚未到三日之后,月圆之夜,我倒又与嫡姐打了一架,互相放了三斤血。自从我把你抢到手后,与嫡姐见面干仗,成了我们姐妹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当差归来,我未带九亭连弩在身上,腰间佩的是金错刀。我笑道:“正好,用这刀切磋,更能与你近身而斗,你我打个痛快。” 月光透过琉璃瓦疏疏落落垂下来,点在寻嫣面孔,她阖起的眼眸骤然睁开,有雪鹰展翅之势。拥有这样眼神的女子,与生俱来便凛冽着王者之气。 “高媛……” 她身后跟随的两个侍姬害怕地唤道。这两个侍姬,自幼服侍她长大,一个名唤琼枝,一个名唤烟萝,出自“玉树琼枝作烟萝(2)”。 寻嫣道:“你们先回去。” 戚大小姐向来不屑与我这等畜生多言,她足踏高墙,一个腾身便翻上了琉璃瓦,锋寒似星。与此同时,我后跳而起,持刀相迎。两柄重若千钧的金错刀刀锋相遇,巨响声起,活生生把檐上琉璃瓦悉数撞碎,结冰般起了裂纹。 我发自内心赞叹道:“好刀法!” 寻嫣冷冷瞥来:“甄太医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御史台咬着我不放,大理寺整日派人围追堵截!是不是你做的手脚?是不是?!” 我握紧金错刀,前挑后撞,百般迎敌:“正是。” 随后又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刀剑之音,只一个瞬间,我与她便起了七八招。 寻嫣离开之前,恨声道:“戚寻筝,我早晚杀了你。” 我随手给自己包扎伤口,抱刀行礼:“随时恭候。” 我不曾继续与她缠斗,眼睁睁看着她策马奔往凌烟阁。罢了,多让她与父亲亲近亲近,毕竟戚主君的命不长了。 一日后,黄道吉日,宜刺杀,宜见血,宜烧纸,宜祭祀。 赵谏的住的院子名唤“春菱秋桐”,门廊垂珠,翘檐霖铃,甚是风雅。我握着九亭连弩踏入院中,只见满眼都是秋香色的梧桐。 江浸月说的不错,赵谏当真常常吃斋念佛。 “春菱秋桐”的西厢房是一处小佛堂,供奉着名贵的旃檀香,金身紫檀座的佛陀拈花含笑,看着人世苦难。 赵谏坐在蒲团上抄写经幡,容色慈爱而虔诚。他五官端正,肌肤细腻,身穿月白(3)青花暗纹交襟袍,一副贵家主夫养尊处优的模样。 他身边给佛龛添香的小厮道:“主君,因为徐公子,您和大小姐谁都不肯低头,这么下去,也不成哪。您总得——” 赵谏摇头道:“我是爹,她是姑娘,哪有爹先给姑娘低头的道理?女大不由爹,哎!罢了!” 小厮赔笑道:“要奴才说呀,大小姐除了在这事儿上固执些,其他不曾违逆您的意思。都怪姓徐的狐媚子,进了教坊司,学了不少狐媚手段,把咱们大小姐迷住了!您看满鄞都的贵夫,谁有咱大小姐这么孝顺的闺女?” 赵谏拢袖抬手,蘸了蘸竹石端砚(4)里的墨,叹道:“我这当爹的,自然满心给自己姑娘打算,圣上赏识她,还想把十三皇子赐给她当夫郎呢。她不懂我的心,我也没有法子。” 见我悄无声息踏入佛堂,赵谏抬眸看了一眼:“寻筝?” 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我都与他不曾说上几句话,关系淡薄。我颔首道:“寻筝见过戚主君。” “坐吧。”赵谏显然不愿见我这个私生女,头也不抬,他吩咐小厮,“给二姑娘上茶。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是来杀你的。 我将九亭连弩放在一旁,抿茶道:“今日寻筝闲暇,来佛堂静静心。” 他只当我是来讨好嫡父,也不接话,只是继续抄经幡,不怎么理睬我。我让小厮取来笔墨,也抄起了经。 许久后,赵谏抄倦了,起身饮茶安歇:“你为谁抄经呢?” 我步步逼近,九亭连弩列好机关,笑得阴狠:“为你——” “啊——” “护驾!保护主君!保护主君啊!” “二小姐你疯了!你对我们主君举箭做什么?!” 我的邪笑映在佛前的七宝琉璃上,仿佛嗜血的狼。我越笑越狰狞:“我在为你抄写经幡!愿你死后,经过六道轮回,莫沦落畜生道!” 赵谏惊唤道:“小杂种!你要干什么?!” 我冷声道:“我要杀你!当初陷害我爹与师娘私通的是你!挑拨戚香鲤起疑我血统的是你!毁了我爹容颜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愿,是不是?!” 赵谏犹自镇定,高声道:“胡言乱语,冒犯长辈!” 我轻轻吐出六个字:“秋砚已经招了。” 赵谏面色登时煞白。 抬起九亭连弩,我正欲娶他性命,报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 性命攸关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没有取他性命,只断了他的右臂。赵谏哀号须臾,昏厥在地,血溅经幡。 佛陀依旧面目沉静,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为昔日,嫡姐对我有恩。 恩必报,仇必偿。 我六岁那年的腊月(5),骤雪纷纷,滴水成冰。戚香鲤不曾给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小厮们为了巴结主君,把我们院子该领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没有地龙,那连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里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却烧着暖融融的银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厨房去寻那些趋炎附势的刁奴理论。 临近晚膳,厨房烧着锅灶,热气腾腾。几个厨郎坐在门槛儿上,闲话家常。 “哎哟,我可听说,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够啊!” “谁让他一副夜叉模样?哪个女人能喜欢?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墙煨在砂锅里,快到时辰了,可别误了。” “误不了,误不了!” “咱们再说宋七啊……二、二小姐——” 听他们惊愕地呼唤“二小姐”,我也不理论,艰难地跨起一个小篮子,便跪在地上,把厨房的乌炭拾进去。 虽说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连奴才也看不起。一个胖厨郎气哼哼夺过我的篮子:“你干什么?!回你院子去!” 乌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里捡拾。 另一个厨郎闻讯而来,嗤笑道:“怎么?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还要跟我们奴才抢东西?” 彼时年少,听不出他的嘲讽。我分辨道:“没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厨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让陆小郎睡灶里呗,那里最暖和了。” 我不顾体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给我!” 厨郎变了脸色:“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凭什么取走?!” 几个厨郎围上来,把我推出厨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从小性子就孤拐硬气,弯着腰往他们身上撞。登时厨房中叱骂声成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忽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年纪虽少,却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迹,像是小花猫。抬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嫡姐,寻嫣。 寻嫣穿着体面的金黄锦袄,锦袄外是杏黄的金缕腊梅比甲,比甲上镶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总角双髻,系着璎珞,五官纯美。 一见到主君亲生的大小姐,厨郎们登时不敢闹了,只道:“这里这么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么来这儿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寻嫣要将我扶起来,我却不许她碰,自己站起来了。 她问我:“怎么了?” 我道:“这起子人,他们不给我爹炭火,夜里头,我和爹爹冷得睡不着。” 厨郎们连忙为自己分辨起来,说根本不曾克扣炭火。寻嫣从小聪慧,知道我和爹爹身份尴尬,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怠慢,如今来寻炭火,自然是受了冻的。 她就陪我一起蹲下,往篮子里捡拾黑炭,捡了慢慢一篮。逐渐地,我们两个手脚都黑乎乎的,像两只小花猫。 我唯恐夜长梦多,抱着篮子就往回走,给她留下一句:“多谢。” 寻嫣站起来,她眼睛很亮,犹如冬日的暖阳。她认真道:“你是我妹妹,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事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她说的这句话。哪怕不是一个爹生的,她当真把我当做亲生妹妹过。只可惜,她终究是赵谏的女儿。 她又倾慕你,我们注定为仇雠。 但她小时候有恩于我,我就得报答她。所以我不曾杀死赵谏,只是断了他一臂。 当夜骤雨倾檐,戚香鲤提刀找我要个说法。我面无表情地将那几封信笺扔给她。 戚香鲤搁下金错刀,在雨声里查看那几封揭露十余年前往事的信,指尖逐渐颤抖起来。 最终,她长叹一声,似是在悔过:“是为娘辜负了你爹。” 惊雷落在窗棂外,描摹着我鬼魅一样的身影。我望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右手,叹道:“奈何他早就死了,死在我的九亭连弩之下。” 第15章 徐鹤之 纱灯明灭,红烛泪多。 刺绣时辰一多,我身上便疲软得很,日日倚在纱帐里睡五六个时辰。 松烟将紫檀正桌上的菜馔摆好,轻唤道:“郎君,该用膳了。” 我抬眼一看,一碟七星鲈鱼、一盘芙蓉豆腐、一碗糖蒸酥酪并一盏蟹粉红米粥。皆是我素日爱吃的,我今日却胃口欠佳。 我摇摇头:“罢了,身上乏得很,只是想躺着。你们都退下罢。” 松烟盛了一盏蟹粉红米粥,又洒了半勺肉桂,递到我床边来:“人说春困秋乏,当真不假。这秋日深了,郎君便越发嗜睡。无论如何,也该吃些东西,好祭一祭五脏庙。” 我依言接过来,看着那浓酽的粥,喉中却有些难捱,怎么也咽不下去。松烟不忿道:“郎君身子娇弱,高媛却不肯体贴,夜夜笙歌不说,还回回折腾到半夜,郎君怎么吃得住!” 我认命地阖上眼眸,忽觉得四肢无力,小腹酸软。只叹道:“她是刀俎,我是鱼肉,又有什么法子?” 歇了约莫一炷香,你上朝归来,屏退下人,与我房中相对。你望了眼紫檀案上,正待喂我鲈鱼:“怎么不用膳?” 我往雪紫锦被里缩了缩:“咽不下。” 你骤然攥住我的一只脚,握在手中细细把玩:“怎么这个时辰了,还躺在榻上?是不是昨儿被我玩得狠了,把你都玩坏了。” 我挣扎须臾:“放开,休要这般下作。” 你笑得又媚又痞,丹唇轻启:“更下作的鹤郎都见识多了,还怕这个?” 我只得任由你玩弄我的脚,不敢作声。自从你我第一次云雨,你好像对我的脚颇有兴趣,怎么也把玩不够。 待我神色略好了些,便起身抚琴。自从我离开朝暮楼,来到你身边,许久不曾抚琴,指尖点上琴弦的触感都生疏了许多。 你一壁听着琴音,一壁不羁地坐在圆拱梅花镂空琐窗前,将酒壶里的烈酒倾入喉中。 一曲《一斛珠》。 当年初见戚大小姐时,我在雪地里弹的便是《一斛珠》。 想到此,我指尖一颤。弦断。 你抿去唇边烈酒,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我无心再弹,将桐琴递给入墨,道:“朝暮楼那一夜?” 你竟往地毯上一坐,枕在我膝头,笑道:“原来,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还要早。” 熏笼里钻出袅袅碧烟,映照在雪白窗纱上,勾勒出一幅瑞鹤图。 我随口道:“不记得了。” 如云青丝散落肩头,遮住你一只妩媚的眼睛。你轻咬紫红的唇:“许多年了,我料想你也忘却了。可我不会忘。” 难道我与你另有渊源? 你望着雪白窗纱上碧烟幻化的瑞鹤图,沉浸在回忆中:“彼时你我六七岁,你在院子里弹琴,我偷偷爬上墙,偷偷地看——” 惊愕呼啸在心底,我骤然问道:“什么?” 你缚着玄色手套的手托起我的襟袖,我一时如坠冰窟,一时如受火焚,处于两重冷热里。你珍而重之地吻我:“我还记得,当时,你的院子名叫‘雪隐白梅’。你弹的曲子,正是方才这一首。你还说,只要我不逼你抄《男德》,你就嫁给我……” 世事阴差阳错,令人啼笑皆非。 你抬眸一笑:“你还唤了我妻主。” 原来,我年少时便开始思慕的小姑娘……并不是大小姐!而是二小姐!可待我温柔的是大小姐,百般折磨的是二小姐! 我爱的究竟是谁?恨的究竟是谁? 情根深种的又是谁? 我托在手中的天青芙蓉茶盏落在地上,清脆一声:“是你——” “想起来了?”你拥我入怀,“正是我。” 戚寻嫣和戚寻筝那相似的容貌在我心头盘旋,回忆与我开了个多大的玩笑!她们都是戚家姑娘,都思慕我,却又天差地别。 支撑我活下去的、回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美好的记忆,心底那个言语肆意的小姑娘,竟是眼前的你! 我推开你,惊道:“是你?!我……我以为是……大小姐!” 你摇头道:“她自小规矩,怎会在旁人家翻墙,唐突未嫁小郎君?你若不信,我便再告诉你,当日我吻了你,还与你拉钩,非你不娶。” 这一切与我的记忆严丝合缝。 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只余一副空皮囊。我跌坐在幔帐里,感受着秋凉一丝一丝侵蚀我的骨髓。碧烟氤氲,蝉纱缥缈,这一切都不似人间,而似幻境。 倘若没有年少结缘,那我对大小姐是什么感情?定然不是思慕了。只是感激与依赖。 我对不住她! 那我对眼前的你呢? 你立在我跟前,秋风缓缓吹起黑发,揭开绝美到狰狞的面孔。你想要伸手触碰我:“自那日起,我便对你情根深种。” 此时此刻,你穿着玄黑的劲装,腰间九亭连弩,浑身都是机巧暗器,谈笑间可取人性命。你可以闻到你身上的血腥,你究竟杀了多少人? 你对我情根深种,又对我百般折磨。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戚寻筝,你是畜生!你……你知道什么是情爱?你也配谈情爱?” 你遮住我的眼睛,不容拒绝的吻密密匝匝落下来,旖旎缱绻。你一壁吻一壁说:“是,你说的是,我是畜生,我不配谈情。我是畜生是真,我爱你也是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教我,怎么对自己心爱的男儿郎,怎么哄你欢喜……我,我慢慢学,好不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无助地像个讨不到糖的邻家小姑娘。 我贴在你耳边说:“那从今往后,再不许逼我。” 我枕着你胸前柔软处,你的身子很温热,无端让人觉得心安。你吻着我散落在枕的青丝,呢喃道:“再给我一次机会,鹤郎。” 许多年后,我再忆及此时,不由感叹,便也是从这时开始,你我对彼此的感情都在逐渐变化。你曾说,倘若没有我,你这辈子,都只能做乱臣贼子。其实,倘若没有你,我此生此世,心也走不出教坊司。 这几日我胃口逐渐好些,倒也咽的下去饭食。只是仍旧嗜睡,身子疲倦,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松烟道:“郎君整日恹恹的,不如宣个大夫来看看?” 我想起上一回被甄太医肆意调戏之事,心有余悸,便拒了:“秋日困乏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是看我身子好得怎么样了。他迈进来,我眼前一亮,今日他竟扮作女装,上袄下裙,高髻红妆,一眼望过去,倒是个明艳的小姑娘。 赋雪然在我跟前儿转了转,笑道:“我跟我姐姐去太学听书了,鹤之快看,我穿这身,美不美?” 在大顺朝,女子的装束崇尚浓丽成熟,窈窕生姿;男子的装束则崇尚风骨疏朗,淡雅出尘。所以女子们往“浓”里打扮,男子们往“淡”里打扮。 我调笑道:“哟,谁家的姑娘来了?” 赋雪然道:“平日上街,还得罩着纱帽,好烦人也;我直接穿我姐姐的衣裳啦。” 我将煮好的银尖茶递给他:“你去太学,听了什么?” 赋雪然思忖片刻,摇头晃脑道:“左不过是女子听的四书五经、平章策论。” 我颇有兴趣:“好听吗?” 赋雪然期待地托着腮,笑意盎然:“当然有意思啦!比我们男儿学的针黹(1)刺绣、男德男诫有用多了!只可惜,这么有用的东西,我们男儿郎偏偏学不得,只能在宅院里绕弯打转。” 我绣着一副《千里江山图》(2),摇头苦笑道:“我不像你似的命好,有个肯带你见识天下的好姐姐。我呀,注定是要伺候人的。” 赋雪然望了望房中的陈设,轻声道:“她自诩对你好,只是锦衣玉食养着你,却不肯带你多见识。这个戚寻筝,我是看不上!” 我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摸了摸他鬓发,笑道:“看不上又能如何?只有认命罢了。” 他不知想到什么,双颊绯红,如春日桃花。他轻轻呢喃道:“她要是这么待我呀,我就和离。” 我搁下墨绿的绣线,偏头看他:“‘她’是谁?嗯?” 想来是雪然的心上人。 赋雪然低了头,面色更红:“没有谁,没有谁。好哥哥,快别问了。” 他向我说起太学讲的家国之事,西域楼兰国失踪了一位貌美又擅武的帝姬,名唤阿塔瑟。正是寻嫣曾提起过的那个阿塔瑟。 传闻中说,阿塔瑟乃是楼兰国第一美女,五官像极了壁画上的神女,被楼兰国认为是神女转世。她带兵在琥珀泉与大顺朝打追逐战,料事如神,吞了大顺七万精锐。 近来楼兰国已更替皇权,成了大顺的附属国,可还是有一股神秘的势力——沙蛇,频频骚扰我国边境,神出鬼没,杀人如麻。 倘若不是雪然说起这些,我这养在深闺的金丝雀,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 “神女……”我想象着阿塔瑟的模样,问道,“神女是什么模样的?” 赋雪然神往道:“听说,帝姬阿塔瑟手握一柄沙狐弯刀,在沙漠里打遍天下无敌手!是楼兰国最美最强的女子!” 我又绣了几针雀蓝山峦:“西域女子,应当是高鼻深目,发丝蜷曲的。” 赋雪然叹道:“可惜失踪了,十有八九,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了。哎,也算是一代英雄!” 正说着,我胃里忽有些不适,干呕几下,却吐不出什么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席卷了全身,不似伤寒,不似凉症。 赋雪然体贴地把绣棚子收走了,蹙眉道:“你这是怎么了?松烟,入墨——” 我撑着额角,倚在象牙矮桌上,眸子半阖:“不妨事、不妨事,近来有些不舒坦罢了。” 正在碧纱橱里熨烫衣裳的入墨疾步跑来,担忧道:“郎君,奴才去宣大夫,给您看看罢?总这么拖着,该把身子拖坏了。” 松烟将矮桌搬走,赋雪然让我躺在罗汉床上,叹道:“难不成,你还是忧思伤神,折腾自己的身子?” 我枕着雪瓷元宝纹瓷枕,咬了咬唇道:“没什么,想是害了寻常秋症,脾胃不调,吃两剂药便好了。” 岂料大夫一搭脉,只说贺喜郎君,这是有喜了。 赋雪然惊讶地坐在锦榻上,指尖试探着去摸我的小腹:“你……这便有喜了?” 闻言,我也说不出心里是悲是喜,千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我勉强对他笑一笑:“迟早有这么一日。” 赋雪然唯恐我休憩不好,惊了胎气,早早便告辞了,留下几本前人写的游记供我解闷儿。我眼睁睁看着他离去,右手不由自主抚上小腹。 我竟给床笫之间强迫我的女人,怀上一个孩子。 我何其无辜。 孩子也何其无辜。 第16章 戚寻筝 鄞都的棠棣湖边,全是花红柳绿的画舫,坊中郎君笑语嫣然,莺莺燕燕,招徕路过的姑娘前去听曲儿。 我下朝,策马路过此处,便闻到一股股香风馥郁,沁入骨髓。有不少富贵纨绔少女被邀入画舫,与伎子春风一度。 却没有伎子来撩拨我。兴许是我面带戾色,杀伐之气满身,不似风月中人。 忽有水红的海棠花瓣飘飘悠悠落下,我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姑娘醉卧雕花舫中,姿态风流,身边却没有伎子作陪。 那姑娘正是拒不为官的海棠春。 我马蹄一怔,她手中一软。缀着鲜红流苏的酒壶便落了下来。 我反手一抬,九亭连弩的箭柄勾住了她的酒壶,琼浆玉液一滴都不曾洒。 海棠春醒了。她身边的俏郎君登时围上来,喁喁私语,风月情浓。 “呀!海姑娘醒了!” “姑娘,小生敬你一杯!” “海姑娘,小生新扑了香粉,你闻一闻,香不香啊?” 海棠春惬意地伸了个小懒腰,唇角噙笑:“戚高媛。” 我应道:“海姑娘。” 在秦楼楚馆这么多年,我第一回 遇见一个女人,来这里不为睡男人,只是单纯的睡觉。这海棠春,是个妙人。 海棠春随口道:“可否把酒扔给我?” 我反手把酒扔上去,她利落地接住,笑道:“多谢。” 我与她并无私交,连寒暄都不寒暄,径自分别了。拐过棠棣湖时,我看到有个女人背着海棠春,往海阁老府中走去,想必是送她回家。 那女人并不是轿妇丫鬟之流,而是正五品翰林编修冷画屏。在宫宴上替她解围的冷画屏。 我暗笑,一个洒脱不羁的风流小姐,一个规规矩矩的世家高媛,关系竟这么好。 回到府宅时,丫鬟来不及把马牵走,福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子嗣,随后跪地领赏。 我喜不自胜,走到院中时,你正在莲花池边喂鱼。你穿一身荷叶碧交襟云袍,腰束雪白玉佩,整个人像是开错了时节的荷花。池中金黄、朱红、玄黑的锦鲤相映成趣。 我从身后将你横抱起来,送入房中:“鹤郎,外头冷,谁让你待在外头的?” 你惊唤一声:“寻筝……” 我被这“寻筝”二字唤的受用无比,从你的眼角吻到喉结,又狎昵地咬了形状分明的喉结几下:“果真是揣上了我的小狼崽儿,你就乖了。都知道唤妻主的名字,来,再唤一声听听?” 你眉心微蹙:“你知道了?” 你被我搁在锦榻上,倚着软枕,盖着衾被,整个人像躲在窝里的小鹿。松烟捧过一个淡红锦边汤壶,我塞到你衾被中,手却不曾钻出来,抚在你小腹。 你的身子温软得紧,让人贴上去,便不忍心挪开手。 瓷枕旁摆着几本游记,譬如《愈州知味》、《蜀锦记》、《临安旧章》之流。 我贴上你的小腹,轻声问道:“最近在看游记?” 你颔首道:“都是雪然送来的,让我看着解闷儿。” 我戚寻筝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何时,如此时此刻一般欢喜。 你有些疲乏,撑了额角斜倚软枕,姿势自然而然地护住小腹。胸前碧袍微微敞开,露出的肌肤也闪着柔白的光泽。平日我看你这副模样,满心欲念;此时再看你的身子,我只想保护起来,温柔以待。 我轻笑道:“你说,这里……怀了几个小狼崽儿?” 你缓缓睁眼,望着我:“你想要几个?” 我吻一吻你的锁骨:“十个!” 你绝望地垂下眼眸,像是被惹恼的小鹿:“……戚高媛这是要我的命。” 紫檀桌上的安胎药凉的差不多了,我捧过来,吹凉了喂你:“玩笑罢了,妻主不要你的命。” 你喝着药,眉心隐约含着愁绪。思忖片刻,你道:“我只盼着,这孩子是个姑娘家,千万莫是男儿郎。活在世上,男儿郎要比姑娘苦上许多许多。” 为宽你的心,我笑道:“是姑娘也好,是男儿也罢,我都有法子安置好。你担心什么?只安安心心养胎就是。旁的有你妻主。” 你喝了安胎汤药,便掩下拔步床上帷帐,安睡起来。我不等松烟和入墨动手,亲自熄了榻前灯烛。 我登时觉得,一切都与往常不同了。有一个脆弱的生灵,把你我的血脉连接起来,它是你我情缘的见证。 从前我做过许多恶事,手染鲜血,也不怕下地狱,甚至觉得自己一直在地狱里。眼下我忽然害怕起来,我害怕自己造的杀孽,会祸及我们的孩子。 因这个孩子的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让我的铁骨铮铮,化作绕指温柔;孩子让我的无所畏惧,化作小心翼翼。 你和孩子便是我的软肋。 我与你是年少结缘,多年不忘。当年徐家尚未倾倒,如日中天,徐府锦绣开宴,衣香鬓影,玳案香烛,宾客俱欢。 我偷偷爬墙去了徐家后院,有一处院子玲珑雅致,恍若仙境。抬眼一看,那院落的牌匾上以瘦金体(1)写着四个字:雪隐白梅。 白梅香幽,院中有个绝色少年正在抚琴。这便是我第一眼见你。 只一眼,便一世。 你分明不到十岁,眉眼间却有与生俱来的愁绪,身上又隐着清贵之气,让我不由自主想要保护。 大概是我髻上金铃铛的声音惊扰了你,你后退一步,仿佛受惊的小雪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你……你是谁呀?” 我真想把你捡回家去。 我对你笑了笑,仍旧像个登徒子似的坐在黛瓦粉墙上:“小郎君,你的琴声真好听,我跳进来找你玩儿啦?!” 你穿着一双如意云纹银丝履,履上纤尘不染。全身上下又无一处不精致,想必是受人宠爱的嫡系公子。 你与我不同。 你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许跳进来。我爹说,男孩儿婚前见外女,将来就不好嫁了。” 我心中窃喜,你未嫁而见我,此生可不就是我的人了?彼时皆年少,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不知掩饰。 我笑得一定像只偷腥的猫。 我期待地拍了拍自己胸脯,朗声笑道:“这好说,来日我把你娶回家当郎君,你白天给我弹琴听,晚上给我生姑娘。” 当年调戏谑笑,初见欢喜;后来岁月颠簸,各自离散。 被师娘认作养女后,我每年冬月都要从苗蜀赶到鄞州,打听你的消息,世人说徐家灭门,男眷充入教坊司。我去教坊司寻了你无数次,杳无音讯。 我只当你充入奴籍后,改了本名。又见遍了坊中伎子,听遍坊中琴声,无一是你。 教坊司中莺莺燕燕,有的是绝色郎君,有的是珠玉仙乐。可他们落在我眼中,如白骨骷髅无异。 我的情爱和欲.望,都系于你一人。 鬼姬曾笑着戏谑我:“你又不是男儿郎,守得甚么贞?”随后要带我上花楼见识,把玩伎子,成为真正的女人。 我与她道:“不是守贞,我只是不愿碰男人,觉得皮肉交.合腌臜而已。” 然而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女子,总不可能无欲无求,每有需求,都是夜中自抚。 佛曰八苦(2)中,你是我的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是日冷雨,静寂无人。我在密道里与长帝姬密谋毕,撑一柄红纸伞走在青石板上。 忽然,我闻到了一丝隐匿在冷雨里的吐息声—— 十个鬼魅般的影子从四下的檐角落下来,她们身着玄色曳撒,手持金错刀,内力深厚,招招直逼我性命。 我暗笑,她们是凌烟阁的精锐高手。 九亭连弩的毒箭穿破红纸伞,红纸伞遮住刺客的鲜血,不至于溅到我身上。我像鹞子一样在亭台楼阁间闪转腾挪,放出毒镖暗器。 我扣住一个女子的颈子,冷笑道:“姑娘可知道,前来刺杀我的人,都到了阴曹地府了?” 活生生将她的脖颈掐断。 其余的刺客并不畏惧,奋勇向前,刀锋刺目。我使出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银针四溅,穿透雨珠,扎穿刺客的肌骨。 其中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从我身后逼近:“叛贼莫再挣扎,束手就擒罢!” 我持戟相迎,与她过了七八招,察觉她内力鼎厚,此乃劲敌。招数越走越急,无数雨珠落在刀戟上,反射出我二人剑拔弩张的眉眼。 最后,我一箭贯穿她的经外奇穴(3)。 所有刺客被我解决后,发觉鲜血溅了我半酒壶,掺着烈酒,滋味醇厚。我倚着残破的红纸伞,品着烈酒,满眼皆是鄞州风雨飘摇的繁华。 可惜今日繁华,终成过眼烟云。 酒快要喝完的时候,一个瞎眼道士走到我跟前,毫不惧怕的模样。这道士身着阴阳太极道袍,手持拂尘,身后背着算命的招牌。 他身上有与我一般无二的血腥味。 我笑道:“师姐。” 道士熟稔地坐在我身旁,抬眸一笑,她揭开英朗的□□,露出一张诡媚的面孔。 我将酒壶行云流水扔给她,她仰颈饮尽,眼眸在我身上悠了一圈儿:“你缘何不问那些刺客的主子是谁?” 我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嫡姐。” 鬼姬雪腕上缠着一只毒蝎,她怜惜地抚摸着:“嗯?” 我道:“前几日,因为些前尘旧事,我斩断了她父亲的右臂。” “这酒不如花雕。”她随口道,“你怎么不杀了她爹?” 我看着鬼姬的面孔,自然而然道:“为她对我有恩。” 雨幕更浓,燃色天青。 鬼姬带我去九层雁塔上,找出她藏的花雕酒,我们一壁对饮,一壁闲话。 我亲昵地倚着她,叹道:“师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只喜欢花雕。” 鬼姬眼眸流转:“花雕滋味美。对了,近来我搜寻到不少‘沙蛇’的线索。” 我看了她许久,忽然道:“我后悔了。” 花雕酒烈穿咽喉,我叹道:“我后悔背叛了浮戮门,我后悔将师娘丢在西域贼子手中。” 我还后悔亲手杀了父亲。 “师姐,我恨这世道,逼得我不孝不悌、不忠不义。” 鬼姬遮住我落泪的眼,温柔道:“不是你的错。” 第17章 徐鹤之 深秋多雨,淅沥不止。 我坐在房中听雨,思绪逐渐放空,心旷神怡。绣了一半的肚兜则放在八角掐丝葫芦纹小几上。肚兜呈葵黄(1),绣的是猫儿摘红杏,暖融融的好意头。 最近我身上不爽,关节酸软,起坐不便。你在一旁为我亲手揉着足踝,那双拿惯了刀戟的手乍然温柔起来,倒让我受宠若惊。 我想要将腿收回来,却被你紧紧握住。我道:“怎么了?我不敢劳动戚高媛。” 因燕居(2)在家的缘故,你青丝披散,不绾髻鬟,却在一对美眸之尾点了些朱砂,浓如芍药。你戏谑道:“我是你妻主,随意劳动,岂有不敢的道理。” 我不与你分辨,只拿起圆绣棚,绣了几针红杏。 你笑得五官都柔和不少,凑上来,贴着我的肚腹:“鹤郎,你虽说看不上我,但肚子里的孩子……它也是你的孩子。” 我如何不知你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不会伤害它。” 你吻着我的颈侧,蹭上紫红的胭脂:“鹤郎真乖。得夫如此,妻复何求。” 自从我有了孩子,你便很少凌.辱逼迫,越发甜言蜜语哄我欢喜。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听在耳中,不会心荡神摇,只会觉得可笑。 闻着铜鹤衔枝熏炉里的安神香,我伸手抚着自己小腹,心里温柔了好几分。你说得对,它是我的孩子,我会疼惜它。 虽然它来自你的强迫。 有个碧衣丫鬟掀开幔帐走进来,匆忙行礼道:“高媛,高媛!戚大小姐正在府门口,还……一刀劈了府门!” 是寻嫣找上门了。 她向来行事沉稳,甚少如此急促冒进。这一遭前来,不知为何! 我扶着八角几,正待起身:“这……” 你却抚着我的肩头,迫我重新坐回绣垫上:“你有身子,不许出去!万一磕了碰了怎么办?给我待在这里!” 随后你横过一眼,松烟和入墨登时跪倒在地。自从上一回你将他们锁入柴房,欲要处死后,他们便惧怕了你,唯你马首是瞻。你令道:“看好郎君,倘若他迈出府门一步,本媛唯你是问!” 言罢你利落地提起九亭连弩,腾身而去。 那边即将拔刃张弩,我如何坐得住,频频往琐窗外张望。松烟欲扶着我坐下,劝道:“郎君莫挂心了!” 我往紫檀衣架旁走,自个儿披上一件八团缂丝鹿绒披风,急道:“你扶我出去看看!” 入墨唯恐受你责罚,跪地啜泣道:“郎君心疼心疼奴才,心疼心疼奴才罢!” 我两相权衡,扶着腰坐立不安,心里仿佛轴辘般七上八下。忽听到府外短兵相接之音,再也忍不住,推开门便踏出门外。 寻嫣正与你对质。她穿一袭青莲紫金边芙蓉探春长袄,仙游髻上簪着两朵昙花错珠缠花(3),面覆额黄。在我的印象里,寻嫣向来都是温厚从容的,从未见过她如此震怒的模样! 你冷笑道:“我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戚大小姐请回!” 寻嫣黛眉微蹙:“戚寻筝!你还是不是人?” 你抚摸着九亭连弩上繁复的花纹,嗤笑道:“我是畜生。” 寻嫣深吸一口气,字字诛心:“你强迫他,他绝不会从了你。” 她此来,当真与我有关。 “鹤郎?你怎么出来了?”你看到我的身影,连忙扶着我踏过赭檀色的门槛,“快进去歇着!这里与你无关!” 寻嫣身边还跟着一个容色温雅出尘的女子,被寻嫣唤作“画屏”,想来正是与她交好的友人冷画屏。冷画屏一壁劝架,一避拦着寻嫣,不让她二人再打起来。 我抬眼望去,冷画屏松松绾一个垂云髻,其余青丝披散腰间,不似寻常世家女子般簪钗繁杂,只斜插一朵浅碧渐变寒梅绒花,当真如传言中气质“温润如玉”。 冷画屏劝道:“你冷静!当众在鄞都私斗,岂不是丢阁主的颜面!” 你握住我的手,与寻嫣道:“他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 我登时如咽寒霜。 我此来只为劝架,何曾想到成为你奚落寻嫣的证据。 寻嫣复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有说不出的疼。她久久凝视着我微微凸起的小腹。 冷画屏叹道:“寻嫣,我们回去吧?” 寻嫣往我身边走了一步,你登时毫不客气地持戟阻挡。寻嫣轻声问我:“你心甘情愿跟了她?” 我摇摇头,解释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我并非心甘情愿。 寻嫣骤然霸道地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你跟我走!今日我必须带你走!” 许久不曾握她,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仿佛降临另一重人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你冷笑道:“要他跟你走,除非杀了我!” 寻嫣一刀劈过去,毫不留情,地上浮雕方砖都迸出裂纹:“杀你?我今日就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可惜我派出的手下没能杀了你!你砍下我爹爹的手臂,我不杀了你,枉为人女!” 你笑得阴冷,九亭连弩迎上金错刀,发出巨响:“是,是我砍了你爹!戚寻嫣啊戚寻嫣,你派来追杀我的那十个凌烟阁精锐,被我砍下了头颅,十个头颅排成一列,码在你的衙门门口,你看到了吗?” 你砍下了戚主君的手臂…… 十个凌烟阁精锐的头颅,被你码在寻嫣衙门门口…… 我受不了这般打击,登时天昏地转,眼前一切皆成缥缈烟云,见不得,闻不得,触不得。你为何这般残忍,没有分毫人性?! 耳边的呼唤声逐渐远去了,我重重吐息片刻,昏倒在地上,肩头撞在门槛上。原来秋天都快过去了,雕砖上满是蚀骨凉意。 混沌间,我回到了过往,回到了纸醉金迷的教坊司。 我被鸨公□□成“花魁”,囚禁在地宫里。教坊司的地宫是一片华美的修罗地狱,磋磨我的魂魄,让我的魂魄永远留在那里,走出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地宫有描金匀彩的壁画,画的是男女春图,各色花样,看得人目不暇接。琉璃缸中则养着各色斑斓锦鲤,皆若空游无所依。我永远记得它们木讷游来游去的模样,供人观赏玩弄。 锦鲤像极了我。 地宫于我是地狱,于恩客却是极乐之所。能进入地宫的不是寻常女子,都是上了年岁的朝堂高媛,卸下官裙朝簪,她们的面颊染上浮浪酒色,仿佛换了魂魄,成为欲的奴隶。 她们大敞衣袍,在此走来走去。看上哪个少年,便压在身下云雨一番。 除了我。鸨公说,对女人而言,越得不到的,则越神秘。越神秘,则越高贵。为了引得她们趋之若鹜,鸨公要她们谁也得不到我的身体。 我像神灵一样,被养在屏风后面,神秘而高贵。高媛们愿意一掷千金,听我弹一支淫词艳曲。 这一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我穿上雪白的层叠纱衣,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下迈入蚕丝屏风后面。隔屏而望,恩客们没有面孔,像一个个寻求解脱的恶鬼。 鸨公笑道:“来来来,给各位高媛瞧个好的!今日仙鹤公子画一幅秘戏图(4)!” 年过不惑天命的高媛们呼声如沸,我充耳不闻,只在屏风上画起令人面羞心跳的秘戏图。高媛们一壁细品,一壁把玩着怀中的伎子,淫言浪语不绝于耳。 “好个仙鹤公子,当真是神仙一般!我此生必要让他伺候我一回!” “看他的身子……啧啧啧,真是尤物啊。” “倘若能消受仙鹤公子一夜,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换!哈哈哈哈!” 有时候,她们会让我穿扮齐整绘春图;有时候,她们又要我面容温柔地弹唱艳曲。 鸨公与我道:“世上女子,都喜欢见谪仙般冰清玉洁的美人坠入凡尘,被欲驱使。” 这是我第一次见寻嫣。戚香鲤来教坊司寻欢作乐,身后还带着个年轻的华衣女子,女子眉目淡然,无心风月的模样。 鸨公令人给戚香鲤看座:“戚高媛来了?青央公子整天盼着高媛哪。咦——高媛怎么还带着,带着……这是?” 戚香鲤轻车熟路地入席,喝着花酒,搂着青央:“是本媛的姑娘。” 鸨公与戚香鲤交换了几个眼神儿,他摇着扇子笑道:“原来是戚大小姐!那老身给大小姐安排个干净点的?” 寻嫣摇摇头,优雅地在母亲身边撩袍坐下:“不必了。” 彼时我在屏风后弹唱艳曲:“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5)” 这几句唱的不可描述,坐上女子各个戏谑而笑,享受得很。唯独寻嫣神色如常,众人皆醉我独醒。 戚香鲤把玩着青央的锁骨,与女儿道:“人,不能贪色,却也不能戒色。俗话说食色性也。嫣儿,你也找个干净的,和为娘一块儿松快松快身子?” 我虽知道朝中高官多数擅逛行院,但是带着姑娘来嫖的还独独戚香鲤一人。 恰好一个伎子纤手夺了寻嫣的髻上红翡点翠凤钗,笑吟吟道:“姑娘,且来——” 寻嫣淡淡看他一眼,也不逢迎,只对母亲拱手道:“贪权、溺势、污钱、好色,世上多少好女子折在这四样上?女儿不会把握其中度量,干脆碰也不碰。” 戚香鲤嗤笑一声,接过伎子手中的凤钗,重新给自己姑娘簪上:“你呀,还是年轻。等年长一些,便知道男人的妙处了。” 一曲罢,恩客散,烛影黯。 寻嫣骤然走到屏风前,烛火桩桩,映照出她曼妙的身影。所有人看我都像看猎物,唯独她不同。 她轻声问我:“你便是徐家嫡子?” 我指尖一颤,琴弦发出一声蛩鸣。我应道:“正是。” 她疼惜道:“可怜闺中公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我凝在原地,感觉游曳在四周的锦鲤都冷冷地看着我,鱼嘴一张一合,吞噬着我的魂魄。旁的女子只会玩弄我,唯独这戚大小姐疼惜我。不知不觉,泪滴画屏。 她郑重道:“我会带你走。” 第18章 戚寻筝 当日与鬼姬喝完花雕酒,我将满地尸体的头颅悉数砍下来,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摆在嫡姐办差的衙门口,算是回赠她的礼物。 至于尸体的四肢与内脏,都喂给鬼姬豢养的蝎子。她养了一群蝎子,平日藏在她的身体中,每逢有尸身,这毒蝎们可以在一瞬间噬咬尽人的血肉,只剩下一具白骨。 嫡姐派来的刺客失手,她便亲自来杀我。岂料你听到我的手法,不忍卒闻,昏倒在地。我心尖惊颤,唯恐你和我的子嗣受伤,连忙将你抱在怀中:“鹤郎!” 你眼眸泪垂,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无人庇护的小鹿,我心疼不已。嫡姐满心都是你,亦伸手帮扶,我直接用九亭连弩发箭:“滚!别碰他!” 嫡姐正惊愕,来不及抵挡。却是她身边的冷画屏拔出伞中软剑,消了我这一击。我抬眼,只见冷画屏眉目淡然,却有凛凛冷光,端的是柔中带刚,刃不外露。 原来冷画屏随身带的寒鹭梅枝纸伞,不只是附庸风雅,里头还藏着一柄软剑。 天下人皆道,冷画屏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墨客,只会晃她那一根笔杆子,岂料她秉怀内力,于武学亦是不差。 我来不及与打探冷画屏的虚实,横抱起你便踏入房中。对小厮急道:“宣大夫来!快!” 离开之前,我听到嫡姐愤恨的声音:“你不配为人!你是阴沟里的畜生!” 你蜷缩在明黄金缕梅锦绣衾被里,毫无反应,任我摆布。我想要将你紧紧抱入怀,却唯恐弄伤了你,一时进退两难。 指尖触碰你眉心,便察觉到你的肌肤有些冷,我无意识地抱紧了你,像只即将失去最重要的珍宝的小狼。 我只赊得片刻温存,大夫便来了,打断了房中的寂静无声。松烟带着哭腔道:“求大夫快看看我们郎君,郎君还有着身孕呢,这……” 我冷眼看过松烟和入墨,斥道:“自己去院子里领罚。” 大夫将盛着药草的包袱搁下,来不及放脉枕绢帛,便给你搭了脉。她看我一眼,有些惧怕道:“那、那,烦请高媛先把主君放下,在下得诊脉。” 我这才将你重新放在衾枕间,自个儿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心中忐忑不安。半晌,大夫躬身道:“高媛放心,主君只是受了惊吓,一时昏了过去,不妨事的。” 我登时自责起来,方才只顾与戚寻嫣缠斗,出言残忍,不注意间便吓到了你。 大夫蘸了浓墨,写下两页安神汤的方子,又留了几颗香丸,道是焚在熏炉里,可凝神静气,有利于安胎。兴许她在鄞都听闻了我的雷霆手段,不敢多留,不敢多看,抱着包袱便走了。 松烟入墨在外头被下人杖责,这寝房中便只余你我二人。我沉吟片刻,亲自将香丸碾碎了,放在桌上的鸳鸯衔环熏炉中,药香四溢。 我忍不住又将你抱在怀中,轻道:“对不起。” 言罢,我心疼地抚上你肩头,方才你摔倒在门槛上,无暇香肌留下一抹霞红,淤血不散。旁人斩首断肢我见得多了,心中纹丝不动,见你雪肤微损,却觉得心疼得很。 啁啾新透红窗纱。 不知梦到了什么,你身子瑟缩须臾,轻唤道:“不……不……”眉心渐蹙,无声地抗拒着什么。 哪怕你昏迷在榻,什么都听不入耳,我还是抱紧了你安抚道:“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你究竟梦到什么了呢? 我忍不住将你散落颊侧的青丝拨到耳后。你察觉到我的触碰,更是瑟缩,仿佛被强行撬壳取珠的蚌贝,无力地挣扎:“我害怕……娘亲,我害怕……别不要我……” 世人都说,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1)。此言当真不假。 我心中动容,轻道:“妻主在这里,你别怕。” 你仍旧在低声哀求,令人不忍卒闻:“娘……不要,我害怕……我不要去教坊司……我要回家……回家……” 我一回一回地抚你眉眼,无限温柔,无限疼惜:“这里不是教坊司。” 鹤之,我带你回家。 等你睡安稳之后,我才敢起身离开,银霞将天地染作写意画,天地皆白,原来已入夜。鄞都城的灯笼次第点亮,照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却孑然一身。 其实,你唤出“回家”二字时,我心如刀绞。何为家?吾心安处是吾家。 我也曾在蜀中有个家,有性情洒脱的养母,有温柔恬静的父亲。养母授我暗器机巧,父亲唤我回家用膳,年年良辰美景,岁岁花好月圆。 可我为了蜀中的平安,舍小家保天下,弑父弃师,背叛师门。 我和你,都是没有家的人了。 这日我退朝后,路过九曲回肠的御花园,听到那不学无术的三帝姬正在背诗。 教她的是一把年纪的海阁老,海棠春之母。陪读的冷画屏,在一旁翻着章册。翘角凉亭外立着几个宫女,手里端着笔墨纸砚,茶水点心。 我笑着打招呼:“哟,帝姬在此习读呢?这么有兴致。” 赵福柔穿一身方领鹅黄柿兔如意琵琶袖短袄,颈绕珍珠绞丝软璎珞(2),云髻上别着金凤吐祥云挑心(3)以示帝姬之尊,又华贵又俏皮。她五官柔和,撑不起严妆丽服的装扮,正适合这样少女的衣饰。 海阁老要查策论,赵福柔生无可恋地撞亭柱子:“啊啊啊我学不会啊!不要再逼我啦!再逼我我死给你俩看!鄞都套路深,我要回乡村!” 海阁老啼笑皆非:“您是储姬,将来这万里江山,都要交到您手上!您的文韬武略,关系万民之幸。” 冷画屏捧起一卷诗词,递给海阁老:“既然帝姬不愿写策论,那阁老便先考一考诗词?” 赵福柔不情不愿地咬着耳坠儿,勉强应了。 海阁老抑扬顿挫地念到:“但使龙城飞将在——” 赵福柔想不出下句,心虚道:“……飞将那就在龙城?” 冷画屏纠正道:“不教胡马度阴山。” 海阁老翻了一页,又考道:“十年生死两茫茫——” 赵福柔依旧生搬硬造:“……五年生死一茫茫?” 冷画屏:“殿下,是‘不思量,自难忘’。” 海阁老长叹一声:“考一个今儿刚教的,莫要再错了。老夫聊发少年狂——” 冷画屏忍不住提醒:“左——” 赵福柔一拍自己雪生生的面颊,蹭掉一点胭脂:“左发狂,右发狂!” 冷画屏:“……” 我觉得,海阁老快要驾鹤西去了,她沉吟道:“十步杀一人——” 赵福柔随口道:“……百步杀十人?” 海阁老一阵激烈的咳嗽,即将要寿终正寝。冷画屏已经没有力气纠正她了,只叹息道:“殿下,听君一席话……” 就在我以为她要违心地说“胜读十年书”时,冷画屏终究刚正不阿,她实话实说道:“如听一席话。” 赵福柔委屈地趴在龙凤呈祥纹案几上,扁扁嘴:“这不怨我啊!哎,当帝姬一点也不好,我不是赵福柔,我是赵惜惜!” 赵惜惜?也许她散落民间时,名唤赵惜惜。 这夜风冷,我和鬼姬在鄞都郊外里应外合,生擒一只“沙蛇”。随后把“沙蛇”押到我的办事衙门,屏退下属,亲自审问。 鬼姬勾唇一笑,唇如丹砂,颇有嗜血之意。她将蒙住“沙蛇”眼眸的黑布摘了,点起烛火:“这位女侠,你今日来到这里,便别想带着命出去了。不过,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可免受些苦楚,留个全尸,早去投胎。” “沙蛇”是个碧眸鬈发的西域女子,纵使落入敌手,仍旧气定神闲,满目不屑。她知道自己逃脱不过,想要咬住耳珠自尽,我眼疾手快,抬手以银针挑开耳珠,道:“把你知道的吐干净了,再去黄泉路!” “沙蛇”以楼兰语说了几句,又用生涩的中原话说:“我是月神的信徒,我忠于神!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手捧烛火起身,照亮密室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可怕刑具,弹琵琶、剐玉骨、晚霞映血竹、烟雨任平生……我打了个响指,笑道:“当年师娘教授我们暗器之前,先教了来氏八法(4),不知你受刑的时候,你的月神会不会救你?” “沙蛇”鄙夷地“呸”了一口,侮辱道:“中原狗!” 我与鬼姬对视一眼,开始我们最期待的环节——上刑。“沙蛇”在百般折磨下,由叫骂变作嘶吼,又由嘶吼变成哭喊,昏厥后再由烈酒泼醒,如此循环往复,便是神仙也熬不住。 这其间残肢遍地,血流如注,令人惨不忍睹。却不妨碍我师姐的好胃口。罗汉床中央的小几上摆着花雕酒和肉桂羊腿,师姐用匕首剐着吃,津津有味。肉香伴着血腥之气,凝成一阵诡谲的异香。 鬼姬给我也倒了一盏酒:“来,妹子。” 我接过去,仰颈饮尽:“你说花雕滋味美,果真滋味美。” 那“沙蛇”受尽酷刑也不说师娘的踪影,倒让我生出几分敬意,她算个有血性的姑娘。我动刑动倦了,便由鬼姬操刀,又是一轮折磨。 “沙蛇”又死去活来两回,嗓子喊得都破音了,仿佛濒死的野兽。她逐渐失去自尊,辗转求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师娘的踪影!我不知道啊!我向月神发誓!” 鬼姬优雅地品尝着指尖儿一丝血迹:“蜀中浮戮门门主,唐雁声,你不知道她关在哪里?说!” “沙蛇”连连摇头,七窍已汩汩流血:“我当真不知道!我负责贴身追随帝姬,替她办差!我不知道别的!” 帝姬? 我走近一步,往她面孔上泼了烈酒,暂持神志,逼问道:“帝姬是谁?是你们的头目吗?!” “沙蛇”嘶声道:“是!帝姬是我们的头目!” 我鬼使神差问道:“帝姬阿塔瑟?” “沙蛇”未来得及回答,便昏厥在地,鬼姬探了鼻息,道:“死了。” 我望着明灭的烛火,心里千回百转:“楼兰国的帝姬都被龙将军杀了,尸骨可寻,千真万确。唯独一个阿塔瑟失踪在一场灾火里,不见尸身。” 鬼姬颔首道:“应当正是这个阿塔瑟。楼兰人看重血统,能统领‘沙蛇’的,只能是有王室血统的人。至于旁人,很难在这么短的时日里服众。” 却不知这神龙不见首尾的帝姬阿塔瑟,究竟藏身何处?究竟要做什么? 第19章 徐鹤之 听闻我身怀有孕,舅舅便召我入宫闲话。 我乘坐的轿辇尚未抵达金瓯殿,便听到舅舅肆无忌惮弹琵琶的声音,泠泠的琵琶清音诉说着舅舅的荣宠无双。我抬眼,见一只翠颈鸳鸯飞过淬金的华檐。 宫中养鸟,多半成双成对,取“皇恩常在”的愿景。可惜,这鸳鸯只有一只。最应当出双入对的鸟儿,偏偏失朋无伴。 我踏入殿内,舅舅放下玉颈琵琶,笑迎而来:“鹤之,快让舅舅看看!有了身子的人,当真是养得好,身子不那么瘦削了!快,福恩,快给公子赐座,鹤之不能久立呢。” 自从你为徐家平反,舅舅对你的态度便好了许多,将你当做恩人。他也不嫌你待我不好,只道:“哎,咱们男人哪,就是得给女人生了孩子,她们的心,才能牢牢拴在咱身上。啧,本宫是没这个福气了。你比舅舅有福,舅舅看,你虽身子娇弱,可是腰身柔软,一看就是好生养的身段。” 我握着舅舅的手,宽慰他:“舅舅莫要挂心,您虽不能生儿育女,可圣上从不冷落,恩宠深厚。” 舅舅斜倚在红锦福字软榻上,套着金护甲的手拨弄着暖炉的乌金流苏,他言语直爽:“说的也是,这后宫那群没皮没脸的小子,谁也不能跟我争宠!哼,赵君(1)还跟陛下浑说,说我召侄子入宫,不合规矩,他也配管咱家的事!我吹了吹枕边风,陛下又让你来陪我了,不合规矩又怎么样?” 我将案几上切好的雪梨递给他,温声道:“舅舅得宠,我也跟着沾光。” 福恩端上来几碟爽口小菜,分别是酸笋鸡丝、蟹粉豆腐、辣淬鸭血、茭白腌藕。他笑对舅舅道:“千岁,奴才备的菜有酸有辣,公子怀着身子,想必能入口。” 舅舅弹了弹福恩的后脑,被他气笑了:“你这猴儿,不会办事!快,把酸的都撤下来,只留下辣的。民间说酸儿辣女,吃辣的才能生姑娘!” 我摇头,与舅舅道:“不妨事,得儿的女乃是天命所定,岂是你我所能强求的。” 舅舅摘下护甲,用象牙银著为我送了一块辣淬鸭血,劝道:“你懂什么,听舅舅的!怀着的这些日子啊,定要顿顿吃辣,等十个月后,保准生下个粉团儿似的姑娘!” 我抬眸笑了笑,不曾作声。舅舅这性情倒别致得很,直爽泼辣,一看便是有福之人,在宫中少受磋磨。 舅舅这样喜欢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子,我欢喜之余,又实在替他难过。他这一生,虽说受尽恩宠,却是永无子嗣之身。 他是遭后宫侍君忌恨,被人下药损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忽有宫女通禀,道陛下驾到。我与满殿侍从皆跪地行礼,迎接九五之尊,唯独舅舅百无聊赖地坐在原地,恍若未闻,一颦一笑都写着“恃宠而骄”。 他这般放肆,赵嘉宁也不动气,反而走上前去讨他欢喜:“朕让你的侄子入宫作陪,六郎见了家人,也该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亲自扶我起来,挑了挑眉,刻薄一笑:“妻主打的好算盘!” 有道是,所谓美人,宜喜宜嗔。舅舅笑得刻薄时,也另有一番灵动的风华绝代。 宦娘狸奴赔笑道:“哎哟,为了顺贵君千岁气儿,陛下昨儿都不曾安寝!” 狸奴笑得谄媚,脸上丑陋的伤痕纠结起来,连眼睛都寻不到,她已失去了人形,让我想起话本中的妖孽。 听她的嗓音,这女子年纪应当不到而立,尚且年轻。倘若不曾毁容,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赵嘉宁勾一勾舅舅的下巴,戏谑道:“你再生妻主的气,妻主可要亲你了!” 舅舅反手打了一下陛下的手背,却又软倒了腰身,像一只疲倦的狐狸,倚在赵嘉宁怀中。赵嘉宁微微一笑,搁下素日套的翡翠扳指,轻抚舅舅的面颊。二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我不便留在此处,起身福一福身,由松烟扶着退到十二扇秋香色锦绣屏风之后。尽管走出数尺,犹可听到帝王与宠君的调笑声。 便是这一日,舅舅服侍罢君王,与我说起他过往的三两旧事。 鄞都有海氏、徐氏、赵氏、段氏四大世家,势力深厚,盘根错节,人才辈出。海氏善文,赵氏掌权,段氏尚武,至于这徐家,频出美人。 十余年前,舅舅名动鄞都,被人称作“鄞都第一美人”。无数千金高媛暗动真心,带着庚帖聘礼去徐家求亲,想要将他娶回家中,一亲芳泽。 舅舅是姥姥的嫡子,自幼千娇万宠,无一事不顺意,无一人不奉承。无论是郡主县主之流,还是豪富千金之属,舅舅都瞧不上眼,不肯出嫁。 他看上的是当今君王。 舅舅一旦打定了主意,怎么都不肯更改。姥姥唯恐他入宫受委屈,不愿他去选秀,舅舅却肆无忌惮放出话来:除了九五之尊赵嘉宁,他谁都不嫁。 赵嘉宁在宫中便听闻这“鄞都第一美人”的倾慕,她一笑了之,觉得这徐家小郎君十分大胆,又起了些许兴趣,觉得充入后宫也无妨。 舅舅选秀那一日,正是桃花盛开的春三月。他穿了身赤红的广袖绫袍,以金线绣满龙凤云游纹,比暖融融的春光还要耀眼。 他第一回 面见帝王,却不胆怯,神态自若,笑语晏晏,赵嘉宁自然刮目相看。彼时赵嘉宁四十出头,气度尊华,像一朵养尊处优的牡丹花,比年轻的姑娘更有成熟风韵。 赵嘉宁饶有兴趣地问他:“倘若朕撂了你的牌子,不选你入后宫呢?” 舅舅“啪”一声收拢折扇,诚恳道:“那臣也不嫁给旁人,一辈子留在徐家,当个老公子罢了!” 赵嘉宁抚掌大笑:“哈哈哈!留牌子,赐居撷芳殿。” 舅舅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帝王说出此生最狂妄的一句话:“臣乃徐家郎,只为帝王夫。” 他与她,称得上锦绣良缘四个字。舅舅入宫后,当夜便侍寝,被封为持正。他的恩宠一日比一日隆重,一月之内,侍寝十多日。 阅尽美色的帝王欣赏他凌厉的美貌、孤傲的性情、后宫少见的热烈风情。最重要的是,他不让她轻易得到,给她狩猎的快感。 奈何一朝徐家倾倒,阖府被抄,金银充入国库,女子流放契北,男子身入风尘。 自古以来,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徐家就是舅舅的后盾。后宫侍君暗自欢喜,认为舅舅被徐家彻底连累透了,定要随家族一起被陛下所厌弃。 岂料徐家倾倒,舅舅的位份不降反升,一跃成为凤君之后的贵君。 舅舅曾无数次向赵嘉宁为徐家求情,哀求她彻查徐家贪污之事,求她赦免母亲和姐妹的罪责。赵嘉宁虽宠爱舅舅,却不肯为他触动朝堂。 无论他如何哭求,甚至跪倒在琳琅宫前。赵嘉宁却只道:“后宫不得干政。” 后来,舅舅与赵嘉宁如常恩爱两不疑。赵嘉宁为舅舅大兴土木,修建华美的“金瓯殿”,赏赐无数珍玩宝器,甚至令人撕扯吴陵缎,只为博他一笑。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 罪臣之子如此受宠,朝堂上自然多有不满之音。御史台言官参谏舅舅是“蓝颜祸水”,认为他误了朝政。赵嘉宁动了怒,斩了十三个死谏的中书舍人。 从此再无人敢说金瓯殿的是非。 说到此处,舅舅望着金瓯殿外的蓼花,美眸流转出少年般的光泽,青丝微遮眼角的朱砂痣:“鹤之,你说……这是不是帝王之爱?” 他这话说的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其中答案。 宠到极致,便是爱了吗? 陛下对舅舅是不是爱,我辨不出;你对我是不是爱,我更辨不出。 我撑着自己额角,阖起眼眸,心里一切悲欢离合都似戏折子一般收拢:“帝王之心,岂是你我可揣测的。” 回到府中时,已是用晚膳的时辰。我在寝房院落遍寻不到,也不知你身在何处,问过丫鬟,她们只道不详。须臾后,你寻到我,笑道:“吃晚饭吧。” 回廊处有你做的两个傀儡人,除了没有眼眸,其他与寻常人一般无二。你潇洒打了个响指,两个傀儡人便从自己身子里取出几盘菜肴:云腿春饼、松鼠鳜鱼、佛跳墙、鸡肉酸笋汤…… 我与你对坐在如意纹春凳上,疑惑道:“这是……” 你伸手摸了摸傀儡人的面颊,道:“这唤作‘人皮傀儡’。” 人皮……! 我心尖儿一颤,包金暗纹梅竹红木筷落在地上,跌坐两爿:“什么——” 你神色自然,仿佛只是在说家常话:“这是我做的人皮傀儡,今日刚完工。可驱使其取人性命,决胜于千里之外。你别这么看着我,师姐的蝎子吃人肉,人皮浪费了怪可惜的,我就……” 额前青丝在你眼眸底烙下一片暗影,浅褐色的眼睛习惯了杀戮,仿佛狼目一般澄明。而你紫红的唇艳得惊心动魄,让我想起斑斓的毒蜥蜴。 你的唇一张一合,说着让我心凉的话。 你托腮在桌案上,轻笑道:“鹤郎有身子,得好好儿将养。我驱使这两个人皮傀儡给你做了这桌儿菜撰,你可不许辜负我。” 这些菜撰是人皮傀儡做的!我闻之欲呕! 你看了你一眼,欲说还休。沉吟许久,才说出一句:“你自己吃罢。”说完便顺着廊檐灯笼的方向离去。 你又打了个响指,令人皮傀儡退下。你端起四方冰裂纹瓷碟里的云腿春饼追上来,劝我道:“鹤郎!鹤郎休走!只有这盘不是!这盘不是人皮傀儡做的!这盘是我亲手做的!” 我停下脚步,你短促一笑,将云腿春饼递给我:“对不住,忘了郎君是闺中娇客,让郎君受惊吓了。妻主在这里给你赔罪。” 你都追出这么远,我总不好拂你的面子。且尝了尝云腿春饼,照旧是往日的香甜滋味。 你姿态不羁地斜靠在朱红廊柱,含笑看我一眼:“你的妻主贤不贤惠?” 贤惠一词,向来是形容男子的。 我一时语塞,长叹一声,无奈地看着你。 月影缥缈,凉夜风起,你骤然将我抱入怀中,低声道:“鹤郎,不要怕我,不要怕我。” 不怕你?你嗜杀成性,我如何能不怕你。 我呢喃道:“于你而言,人命究竟价当几何?” 你冷艳的眼眸望着寒月,紧扣住我的手:“倘若你在江湖里打过滚,你也会觉得,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第20章 戚寻筝 我说过,人命是最不值钱之物,如蜉蝣草芥。 帝王的命仍是。 这日我跟随銮驾去双禧街听戏,随身保护帝王的安全。因已入冬,霜寒露重,老皇帝披了个玄红龙凤香鼠皮(1)斗篷,乘坐十六人抬的轿撵,前有宫灯引路,后有华盖遮风。 老皇帝点了一出《楚汉相争》,抱着手炉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毕,戏子们跪地讨赏,口称“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狸奴俯身贴耳,请求示下。老皇帝眉心微曲,在狸奴耳边道了几个字。 随后狸奴正襟危立,手打拂尘,高声道:“赏——”便有七八个穿福字遍地金小锦袄的宦娘端着金裸子(2)上前,戏楼内一派奉承欢笑之言,不绝于耳。 我自小不爱听戏,只坐在远处把玩一只暗器三头刀。忽有长帝姬身边的贴身宦娘俯身过来:“戚高媛。” 我指尖细细描摹三头刀的利刃:“怎么了?” 那宦娘吐字颇轻,语不传六耳:“待会儿啊,可有一出好戏唱!高媛离得远点,才看得痛快。” 我自然知晓她的暗示,淡淡一笑:“本媛知道。” 老皇帝兴头上来,便不许我们这些随侍左右跟随,都打发远了,她老人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抑扬顿挫跟着唱:“为君者不畏死,只求留名千古哉——” 我以轻功去对面的酒楼饮酒,坐在二楼廊台上,正好可以看到老皇帝身边的一片繁华。 二帝姬赵福姝陪坐在母皇跟前,穿一袭绀紫(3)团纹牡丹穿凤通袖长袄,头顶点翠珍珠流苏花冠,她平日惯会搜刮民脂民膏,身上穿的也不知是几十个禀生一辈子的花销。 赵福姝叹道:“可怜西楚霸王一世英雄,临死之前,四面楚歌,只剩下一匹乌骓马和一个男人跟着她。” 老皇帝教诲道:“听戏也是听史,你们姐妹三个听好了,切莫落到项羽一般地步。” 赵福姝颔首道:“谨遵母皇教诲。” 赵福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看了一会儿戏,学那西楚霸王作悲叹状:“虞不逝兮可奈何! 骓兮骓兮奈若何!” …… 骓兮骓兮奈若何? 满殿权贵皆惊愕,敢情三帝姬听在耳朵里,西楚霸王的真爱是乌骓马?! 赵福柔知道自己又成了笑柄,把面颊埋在琵琶袖里装小鹌鹑:“别看我……我不唱了……” 殿外忽一声惊雷巨响,似是起了变故。无数黑衣女子从檐角闯进来,手持匕首,目露凶光。戏子们登时不敢唱了,从“咿咿呀呀”变成了“女侠饶命”。 “有刺客!快!救驾!” “凌烟阁缇骑在何处?!凌烟阁缇骑在何处?!” “快宣金吾卫!” 好巧不巧,这凌烟阁缇骑与金吾卫都被痴迷听戏的老皇帝打发出去了,不搅扰皇家风雅。如此一来,便只有几十个会拳脚功夫的宦娘前来救驾,与黑衣刺客打得吃力。 刺客们见人便杀,砍了台上青衣的头颅,血溅云母屏风。旁的帝女犹自持,唯独赵福柔忒丢人,吓得钻在红木雕龙罗汉床底下:“别杀我!啊啊啊别杀我!小的给诸位奶奶磕头啦!救命啊!” 我仍旧坐在原处品酒,明明可以持戟前去救驾,却作壁上观。这便是长帝姬所说的“好戏”。老皇帝一死,对我只有好处。 宦娘与杂军拿起佩刀、拂尘、麈尾与刺客死斗,因前无准备,逐渐落入下风。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女人挟持住满身锦绣的老皇帝,长刀抵在她颈间,九五之尊被俘虏乃是天下动荡之事,众人都停下,僵持不下。 我又饮了一口花雕酒。 赵嘉宁鬓边生霜,虽不易察觉,却横亘于前,她终究是老了。赵嘉宁却并不见恐惧之色,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刀疤女人冷笑一声,眼里是凛冽的恨意:“改朝换代之人!受死吧,老虔婆(4)!” 殿内刺客齐齐亮出兵器,竟多半是破铜烂铁,不足为惧。刺客们的指节有筋肉纠结的痕迹。 不是剑痕,是茧痕。 看来这些女人并不是江湖上的行家,而是起义的流民。 赵嘉宁语气威严:“你口口声声说改朝换代,那朕问你,天下人答应了吗?” “我杀了你!”刀疤女人大喝一声,眸中凶狠呼之欲出,她手上用力几分,鲜血汩汩,“哈哈哈!用我这条贱命换你这祸害苍生的狗皇帝,值啦!百年之后,史书上应当记下我张二娘的大名!” 一见到血,藏在罗汉床下的赵福柔登时吓得大叫。情急之下,海棠春一脚把她踹回去:“别出声!还嫌死的不够快吗!” 赵福柔吓傻了,身子如泥鳅似的拱了拱,留出一半“狗洞”:“来,分你一半。” 这是感激海棠春救了她的命,要把“狗洞”分给她一半。 岂料海棠春扬唇一笑,抱拳而笑:“我海棠春岂能避乱于此!”言罢她美眸一凛,信手取下髻上累珠碧桃绒花钗当做武器,抬手取了一个刺客的性命。她与手持伞中剑的冷画屏交换了两个眼神儿,二人并肩作战,如虎添翼。 我暗笑,原来这海家姑娘不止性子别致,武功却也不差。 刀疤女人斥道:“正所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你这狗皇帝,只知道宠信内宦,贪恋美色,天下苦你久矣!你只知道听戏赏花,筑造宫室对不对?你只知道抱着徐贵君!只知道流苏巷、双禧街(5)的高楼林立!你有没有看到我们?你有没有去南城岗子看一看!破家荡产有之,鬻儿卖女有之!那里的尸骨都无人掩埋,野狗叼着孩童的头颅四处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赵嘉宁霍然抬眼,苍老的眼珠有些浑浊,她道:“朕知道。” 刀疤女人愣了一愣,又怒吼道:“你知道,你却不把他们当人!哈哈哈,多可笑!你还敢自称爱民如子!” 正在刺客欲杀帝王时,狸奴骤然出手,以拂尘敲断刺客的脖颈。狸奴一介宦娘,服侍人的阉奴,连女人都算不上,内力竟然比海棠春与冷画屏还要强! 狸奴拂起摇摇欲坠的老皇帝,俯首道:“陛下,奴才救驾来迟。” 赤红酒旌烈烈,我骤然将越窑青瓷盏搁在案上,心里千回百转。这毁了容的狸奴,她究竟是谁? 身怀如此功力,觉得吃得饱饭。她却不跑江湖、不当镖师、不入仕途,偏偏要做最卑贱的宦娘? 她的面孔又是怎么毁掉的?毁掉的如此彻底? 也许她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中人、鄞都权贵? 恰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本媛喝完酒了,这是酒钱。”最后是银子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正与戚寻嫣四目相对。 时辰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戚寻嫣孑然一身在此饮酒,桌上只一盏白瓷圆颈酒壶,灯烛明灭。她腰佩金错刀,身穿飞鱼服,唇红如牡丹。 我们都在这里饮酒,对帝王遇刺作壁上观。我们都应当救驾,却又避开了刺杀。这一刻,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秘密!我暗中成了摄政长帝姬的人,不知她背叛君王,投奔了谁? 戚寻嫣的眼睛如旧深邃稳重,仿佛她不是一个叛臣,仍旧是忠于大顺朝的凌烟阁千户。 她是戚香鲤的嫡女,有谁会想到,她背叛了帝王呢? 只对视了一瞬,我便掌握了她的软肋,她亦掌握了我相同的软肋。嫡姐此人顿时在我心中复杂起来,她究竟是谁的人?她究竟在谋算什么? 老皇帝驾崩,究竟对她有何益处? 我亦在案上留下银钱,转身持戟离去。薄暮被烟雨渲染成黛青色,风露重,滴天明。 府苑中白梅已开始绽苞,朵朵净白如雪。你披着(6)鹤氅坐在塘前刺绣,青丝不绾,仿佛即将羽化登仙的神仙。 你绣上几针,便含笑往塘中洒了不少鱼食,又绣上几针。我抬眼望去,你绣的是婴孩穿的金丝肚兜。 我替你理了理鹤氅的兜帽:“要把这些鱼都喂死?” 你沉吟片刻,轻声道:“不久便彻底入冬,水面要结冰的。我怕它们找不到吃的。” 我递给你一块如意糕:“鹤郎这么心疼鲤鱼,怎么不肯心疼我?自从你怀有身孕,我也没有食儿吃,快饿死了。” “……”你许久不语,随手放下金丝肚兜,望着我道,“你,我心疼不起。” 锦鲤追逐落花而来,又顺着涟漪而去。鱼尾摇摆起时,惊动一池清碧。 我抚上你尚且平坦的小腹,满是戾气的心逐渐柔和起来:“你不疼我?那我可要‘禽兽’起来了。” 你回身一退,仿佛仍旧有些抗拒我的抚摸。也许在你眼里,我首先是杀人无数的恶鬼,再是你腹中骨肉的亲娘。 我此身罪孽深重是真的,对你情根深种也是真的。 你难得勾唇轻笑,澄澈的眼眸里有揶揄之意:“大夫说了,我有身子,不得云雨。” 这便是仗着孩子,赌我不敢碰你。 亭外有雨珠顺檐而落,催走满塘锦鲤。我虽不敢云雨,却能耳鬓厮磨,暂慰相思。我捧着你瘦削的肩头,倾身而吻,你唇齿间的津香悉数渡入我肺腑。 撞破冷画屏与海棠春私情那一日,是在霜降(7)。 我在前朝与长帝姬密谈毕,随后往琳琅宫外走去。不知不觉踱步至垇鹿苑,此处是皇家豢养鹿马之所,时不时有权贵女子聚在这里击鞠。 秋天快要过完,菩提树上的白花迎来了最后的绚丽,开得惊心动魄。树下有一红一白两个女子的身影交缠在一处,红的是海棠春,白的是冷画屏。 冷画屏屈膝坐在树下,仙鹤追月缂丝马面裙铺散开来,落了几朵花瓣。海棠春躺在她怀中,美眸倦阖,染朱的唇红被吻得凌乱。 两个女子十指相扣,迫不及待得亲热,仿佛要将对方拆吃入腹。女人和女人的情不似男女之情,充满势均力敌的剑拔弩张,冷画屏步步紧逼,海棠春也不甘示弱,回吻她的颈子。 原来如此! 宫宴上的解围、画舫里的亲昵、刺杀中的彼此交付后背交付……这样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世家贵女,有帕交之癖! 第21章 徐鹤之 鄞都的男眷贵夫们闲来无事,便在海阁老宅邸里开赏花会,赏的却不是花,而是陛下新赏的玛瑙珊瑚树。贵夫们吃完席面,话起朝堂新贵来。 被提及最多的四个世家女子是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赋娉婷。其次便是你,你在世人口中的模样很是神秘,一匹出身蜀中江湖的独狼,又稳坐朝堂,翻云覆雨,身边风波不断。 海家夫郎李观今做东,他倚着黛紫妆蟒方枕,手捧一盏艾茶热情道:“哎哟,诸位来都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她们女人在朝堂上劳碌,咱们男人堵在后院里,好个没趣,还是凑一起说话的好!” 各家贵夫笑语逢迎,好不热闹。我只捧着茶坐在赋雪然身边,安安静静,并不说什么。赋雪然饶有兴趣地小声儿说:“他呀,可是有名的悍夫!前儿海阁老退朝回府晚了,他疑心妻主上了行院,带着大棒子就去捉奸啦!” 我道:“后来呢?” 赋雪然笑起来很温柔:“人家海阁老是去户部查账,哪是上了行院?不过,那些朝三暮四的老臣多被弹劾,唯独海阁老稳如泰山,也算是借了悍夫的力。怪道人说悍夫家中宝!” 我打眼一看,这李观今披着身儿翡翠绿长袍,青丝悉数在头顶盘成髻儿,束在玉冠里,美髯颇长。他妻主是国之栋梁,又专一于家,不知受了多少男子的羡慕。 人说李观今唯一不顺之处,是生下个不学无术的女儿,整日为她动气。 都道海棠春乃诗酒放诞之人,惹人嗤笑。我却羡慕她。她是女子,不愿做官,犹可写诗作画、游遍大江南北。我们男子生来却只有一条路,嫁作人夫,相妻教女。 “我家儿子整日惦念着戚家大小姐,道是非她不嫁。哎,上月向戚阁主提亲,戚阁主却拒了,说寻嫣无心风月,一心都在朝堂。可怜我儿子痴情……” “我家儿子却不喜欢戚家的,他看中了谁?你再猜不出来,是那寒门状元赋娉婷!我不许他嫁,赋娉婷没有产业,他嫁过去,怕是要吃苦的哟。” 旁人说赋家家底儿薄,赋雪然却不在意,照旧吃着点心,与我闲言。 我安慰道:“莫要放在心上,你家姐姐争气,前途无量。” 赋雪然轻笑道:“这有什么?他们不肯嫁,我姐姐还不肯娶呢。” 李观今与众人调笑几句,便令小厮去请海棠春:“我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去,请诸位哥哥弟弟给我家春儿相看相看,她都二十二了,还整日只知道玩儿,不肯成家!诸位哥哥弟弟帮着签个红线……” 原来今日开宴,是为了给他家不学无术的姑娘相看夫郎。 与戚寻嫣冷画屏的炙手可热不同,鄞都的贵公子们谁也看不上海棠春。倘若小兄弟起了争执,恐怕都会叫骂“祝你嫁给海棠春这纨绔,一辈子成不了诰命”。 少顷,海棠春来了。她穿着水红方领羽缎上袄,下头系着银朱(1)妆花鹿饮仙马面裙。她青丝不曾梳绾,尚未睡醒的模样。 海棠春入席,茫然对自己爹爹说:“怎么了?”她的琵琶袖里动了动,仿佛有活物一般!骤然间,从琵琶袖里钻出两只花色精致的老鼠! “啊——”男眷们登时惊住了,更有甚者吓得歪倒倚榻。 “宝贝!娘亲的好大儿!”海棠春却亲昵地吻了吻其中一只乌云盖雪的肥老鼠。显然这不是野老鼠,是她养的宠物。 ……我更理解为何无人愿意嫁给海棠春了。 李观今怒啐道:“混账羔子!谁让你带着它们来的?” 海棠春一壁分辨,一壁喂给老鼠肉干:“这不是老鼠,这是花枝鼠,是我的宝贝!” 李观今怒不可遏,往她的方向扔了只汝窑甜白釉瓷盏。身后的小厮忙道:“郎君息怒!” 海棠春机灵地躲过去了,笑弯一双明媚的桃花眼,贱兮兮道:“嗷——打不着!” 李观今道:“我本想让诸位主君给你相看相看夫郎,让你早点儿成家!你这个混账模样,瞎了眼的人家才肯把儿子嫁过来!” 海棠春把双腿散漫地搭在檀木梅竹春凳上,怀抱肥鼠,无比满足:“我日子过得好好儿的,娶什么夫郎?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李观今怒拍八仙桌:“闭嘴!你要气死老子?女大当婚、男大当嫁,哪有姑娘不传宗接代的道理?” 海棠春以指尖逗弄花枝鼠的圆耳朵,她涂了蔻丹的指甲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我对男人没兴趣,别逼我。” 李观今被她气怔了:“什么?” 海棠春放浪一笑:“我有帕交之癖!我喜欢女人!哈哈哈哈!你满意了吗?” 李观今哀鸣道:“我杀了你——” 众男眷皆上前劝架,劝李观今消气,劝海棠春听话,一时人言纷纷。 其中一个总爱讨好李观今的贵夫劝得最狠,绕着海棠春说了一车又一车的话。什么“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多子多福”……起初海棠春还能忍住,最终实在撑不下去,撑头在八仙桌上睡了一觉。 贵夫逼问道:“春儿,你怎么还不成家?再不成家就晚了!” 海棠春:“别问了,求求了。” 贵夫更是激动:“叔父说这个,都是为你好!你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怎么还不成家?” 海棠春忽然认真地抬首,贝齿轻咬菱唇:“哎,您说,楼兰国残兵退居琥珀泉之后,会不会卷土重来?” 那贵夫只知闺中事,怎接的上话。他迟疑道:“那与我何干?” 海棠春更认真地说:“那我不成家又与你何干!” 听到此,我和赋雪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赋雪然一壁拨弄自己束发的墨蓝绸带,一壁笑叹:“哎呀,真是待在海姑娘身边,能笑得驾鹤西去。” 我俯首贴着他耳边,轻声说私情:“你倾慕的姑娘,不会就是海姑娘罢?” 赋雪然托腮,水润润眸子温柔无比:“不是海姑娘,是龙姑娘。” 我思忖片刻,试探道:“镇国将军龙醉欢?” 赋雪然颔首,玉颊羞红半面。 “龙姑娘说,待她在契北平定沙蛇之乱后,将战功为聘,回鄞都娶我。” 如今龙醉欢身在契北,镇守大漠边疆。 楼兰人侵扰边境,掠夺牛羊,素来是大顺朝的一大难题。许多将军守在契北,带着强兵利刃,却打不过熟悉地势的楼兰人。 彼时龙醉欢只是个副将,她与戚寻嫣结识,制定精密的“棋盘计”,欲取楼兰。这一夜,大漠里狼烟四起,风沙阵阵,龙醉欢带兵包围楼兰国王帐,戚寻嫣则领着暗卫在孔雀城内内应,两军鏖战,三日后方鸣金收兵。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月蚀之乱”。 三日里,除了帝姬阿塔瑟,楼兰国王室皆被暗杀。龙醉欢的双臂无比有力,她在阵前拉开百石(3)沉的苍穹大弓,羽箭射去十里之外,直接取了楼兰国君斛碧娜的首级。 “月蚀之乱”后,楼兰国再无还手之力,成为大顺朝的傀儡。 我依稀听闻,龙醉欢出身契北匪类,见不得光。她又偏偏善于作战,屡立奇功,百战百胜。打退楼兰后,龙颜大悦,破格封她为正二品镇国将军。 镇国将军,镇的是契北国疆。 雪然在鄞都,与契北的苍风骤雪远隔千山万里。须等龙姑娘平定沙蛇之乱,彻底消除楼兰国这一威胁,方可重逢。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日我睁开惺忪睡眼,天色已明,瓷枕上落了一云曦光。我披衣起身,练了练簪花小楷,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时辰。 我拢着广袖,不知不觉,在熟宣上落下一个“筝”字。 你的名字。 这么一个字,风雅无双。谁知你的性情与它南辕北辙,并不风雅。 望了这个字许久,我骤然将这页宣纸藏在书笺下头,仿佛在掩盖一个不愿提及的秘密。 松烟提着熏炉踏入碧纱橱,与我道:“郎君,戚阁主来了,要见郎君。” 我一惊,勉强将湖笔(4)搁在云檀笔山上:“戚阁主?她吗?” 正二品的凌烟阁阁主,竟来此见我一介男儿。 松烟连忙到桌前摆茶:“正是!入墨,快给郎君换衣裳!你这小蹄子去哪儿躲懒了?!” 她是你的娘亲,我的长辈。此番见面,我不敢怠慢,到屏内换了身灰蓝翠叶纹长袍,腰系东陵玉,发束银丝冠,尽量仪表端正,不敢有半分失礼。 少顷,戚香鲤迈入房中,淡淡道:“徐公子。” 我倾身跪倒在地:“鹤之见过戚阁主。” 戚香鲤行云流水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容色肃凛,声音平和:“你身子不好,起来罢。” 我由入墨搀扶着起身,不敢落座,敛目立在她身前。 只见戚香鲤穿一袭麒麟纹妆花袄常服,配着狮子戏球织金马面裙,高髻如云,正插一支灵芝金簪。她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的小郎君,妙龄花貌,不似小厮。 戚香鲤品茶道:“这辈子能从教坊司那泥堆里出来,是你的造化。本媛知道,寻筝性子孤拐,不好伺候。但是无论如何,都比在教坊司被人当玩意儿取乐好,你也莫抱怨。” 我忙道:“鹤之不敢。” 当初因我之故,寻嫣与其父多有龃龉,闹得戚家不宁。想必戚香鲤是不喜欢我的。 戚香鲤又道:“因为你的缘故,让本媛的两个姑娘争执不休,甚至姐妹阋墙,你可知道?” 被她如此质问,我心尖一颤,又缓缓跪倒在地:“此事……是鹤之的缘故。但是——” 戚香鲤将杯盏搁下,凌厉的眼眸划过我:“你无需分辨,我又不曾怨你。只是论理,你是本媛的女婿,本媛不得不嘱咐几句,作为男儿,便该端庄本分,不可勾三搭四。从今往后,你安安心心跟了寻筝,给她生儿育女。” 闻言,我心中弥漫出一阵苦涩,缠得喉咙生疼。我的身子给了你,她便定了我的终身,谁也不曾问过我委不委屈,愿不愿意。 我的命,如飘萍一般。 我轻道:“阁主,我……” 戚香鲤却不等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她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样玩物般待价而沽:“还有,嫣儿和寻筝若再是明争暗斗,你得劝着她们,一对姐妹,为了男人争执,成什么体统?记好了吗?” 我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分辨不得了,只垂眸恭顺道:“鹤之记下了。” 戚香鲤又道:“好,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本媛不会亏待你。邹氏,你留下。” 话音刚落,她身后侍立的小郎君便走到跟前,跪倒在地。这小郎君身穿窄袖交襟碧衣,青丝束起,一双眼眸盈盈若星辰。 戚香鲤道:“本媛听说,你有身子。既然有了身子,不便伺候寻筝,便该再寻个合意的人伺候她。这是邹氏,主君从庄子上挑得,出身清白干净,长得也有几分颜色,伺候寻筝再妥帖不过,便留给你们了。” 原来是为你送的侧室。 我没名没分地跟着你,有什么资格拒绝他? 邹氏为我行礼道:“见过主君,奴才是苏州人,会拉评弹(5)。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主君指教。” 戚香鲤将盏中茗茶一饮而尽:“你是男子,自当贤惠。”随后她赐下许多金银布帛,便跨刀离去了。我跪地恭送她,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才起身。 一抬眸,便看到如花似玉的小郎君立在屏风前面,与我彼此打量。从此之后,我便要与他共侍一妻。 我道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对松烟轻声说:“去,将西暖阁倒腾出来,给邹小郎居住。” 人间不堪,女子薄幸,天大地大,何枝可依? 我不由抚上自己的小腹,还好,这里有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它是我的至亲,是我的珍宝。世上谁都能待我不好,独它不能。 第22章 戚寻筝 凌烟阁衙门前坐着一溜儿总旗,上头没有差事时,她们聚在一块摸鱼,有的赌牌,有的喝酒,有的看话本子,有的彼此商量着散衙(1)之后做什么,听曲还是嫖伎。 我一走过去,她们登时紧张起来,都拿起记听(2)的秘薄誊写起来,即刻进入当差状态,有的还秀眉微皱,仿佛被刑狱之事难倒了,正在忧国忧民。 “哟,戚千户来了?快坐!” “戚千户怎么来了?这么早!” 我微微颔首,坐到自己的桌前,预备批公文。至于总旗、百户们摸鱼,由她们摸去,我也不多管。朝廷规定她们一日当差六个时辰,从早干到晚,本就不地道。况且老皇帝都日日听曲看戏,上朝摸鱼,更莫说手底下这些蚍蜉蝼蚁。 自从上回狸奴救驾,我便对这武功高强的假娘起了疑心。狸奴是司礼监掌印宦官(3),她批红过的文书,再由凌烟阁核对一遍。 由此看来,狸奴这娘们胸中是有韬略的,不只是个供人玩乐的丑角。否则也不会得老皇帝重信,日夜带在身边。 我正思忖狸奴的底细,听到众同僚向阁主请安的声响。一抬眼,却是戚香鲤来了。 她身边跟着嫡姐。嫡姐不是今日轮值,故不着官袍,而是穿一件翠蓝雀鸟扑祥云琵琶袖短袄、一件月白冰裂纹梅枝马面裙,颈间环了银璎珞,垂下两缕丹砂流苏。她梳了个元宝髻,插着如意呈祥点翠耳挖簪(4),另一侧是翠碧荷花缠花,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戚香鲤简短命令道:“跟我出去。” 我不认她是娘亲,却不能不认她是上峰,因跟随她离了衙门。 岂料戚阁主今日寻我不为办差,而为私事。她在棠棣湖包下一舟画舫,有琵琶伎隔帘奏曲,颇是风雅。戚香鲤在主位落座,我与嫡姐一左一右陪坐,然后尴尬的气氛在三人间弥漫开来。 戚香鲤把玩手里的琥珀核桃,威严道:“这不是本媛第一回 说你们了。” 寻嫣斟好龙井茶,双手持平递给她:“娘亲请训话。” 我也斟好龙井茶,却是自己喝了:“上峰请训话,属下洗耳恭听。” 琥珀核桃一下一下磕着空雕翘头案(5),声响沉闷。戚香鲤眸含冷意:“你们两个明争暗斗的这些花头,都是本媛年轻时候玩剩下的了。年轻姑娘血气方刚,但也得有个限度!你们终究是一个娘的姐妹。主君和浮白的恩怨,与你们无关。” 寻嫣恨声道:“她断了我爹的手臂!” 我直视她,目光交汇处剑拔弩张:“他毁了我爹一辈子!” 戚香鲤一拍桌案,琥珀核桃登时镶嵌入翘头案,琵琶伎吓得惊叫一声。她怒道:“都住口!” 我握紧了右拳,寸长的指甲刺入掌心。 戚香鲤冷道:“你们便是做不成姐妹,也不许再明争暗斗!本媛眼里容不下这些手段!” 寻嫣骤然道:“你将他还我,我要娶他。” 她还是对你念念不忘。 我笑着把玩紫砂茶船:“我都把人睡大了肚子,你还要啊?” 寻嫣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她动气到极致,发间碎玉流苏不住翕动,片刻后吐出两个字:“畜、生。” 戚香鲤眉心川蹙,怒吼道:“这大顺朝快要完了,大树将颓!你们还忙着抢男人!” 许多年后,我再回忆起今日,恍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顺朝风雨飘摇,呈潦倒之势,嫡姐却已想好了对策。 她有一个算无遗策的计划,一个盘根错节的计划,一个一步错步步错的计划。不成功,便成仁。 戚香鲤与嫡姐走后,画舫内静寂无声。琵琶伎也不再弹奏,抱弦下兰舟。我寻到一壶烈酒,仰颈痛饮,醉倒在画舫里。 醉里有梦。 我梦到了师娘。 蜀中没有雪,四季如春,草木长青。师娘坐在桌案前,教我制作机巧,调弄暗器。 师娘道:“我浮戮门中人,擅以机巧暗器,世人都说我们不坦荡。我们也的确不如真刀真枪的侠客坦荡。” 我道:“真刀真枪又如何?机巧暗器又如何?古往今来,皆以成败论英雄!” 师娘含笑点一点我眉心:“筝儿,你记好了,正是因为咱们的兵器不坦荡,咱们在天下间江湖上的出手更得坦荡!生为女子,须得顶天立地,上不愧对鬼神,下不愧对苍生!” 我亲昵地倚在她怀中,枕着师娘胸前的柔软。在我心里,师娘是顶天立地的女人,她肩头撑住“家国”二字,只要她在,无论何时,我都不惊慌。 她才是我娘。 我崇敬道:“师娘是好女人,将来我也要当师娘一样的英雄。” 彼时师娘望着自己的武器——饱经风霜的偃如戟,骤然阖上眼眸:“世人岂能以好坏而论?你可知道,在黑与白之间,有无穷无尽的灰色地带。慈悲与残忍、仁善与狭隘,可以并行不悖地存在于同一片心!师娘年少时曾做过一件无法挽回的坏事,悔恨终生。” 我知道,她年少与戚香鲤是亲密无间的师姐妹,一同江湖闯荡。后来她在契北行侠仗义,招惹胡家,胡家杀不了她,便灭了戚家满门。 胡家因为师娘,灭了戚香鲤满门。 这也是为何师娘呕心沥血养大戚香鲤的子嗣之故。 她说,自己是在赎罪。 酒醒后,只留满湖残月。我带着满身酒气,唯恐熏了你和孩子,不知该去何处,便信马由缰地在鄞都城逛了起来。 忽见自家的丫鬟骑着一匹玄马,追过来,下马问安:“高媛,今日晌午戚阁主来咱们府上了。” 我道:“她来做什么?找不痛快?” 丫鬟摇头,贴近几步,轻道:“老阁主来给高媛送了个侧室,姓邹,说是郎君有身孕,不便伺候高媛……” 我冷笑道:“她有病!”随后即刻抬缰驭马,往府中奔去。丫鬟急忙跟上,喊道:“高媛,您慢点!” 你是我心头之宝,我唯恐你受委屈。这才紧赶慢赶回到家中。 案上燃着两盏鸾雀双耳烛灯,你正坐在暖阁里绣着婴孩的肚兜,浅碧色的丝线在绸缎上勾勒几针,现出莲叶清圆。你的眼神很柔和,有些许初为人父的欢喜。 我上前握住你的肩,另一只手环了腰肢:“鹤郎!”你已有身孕许久,肚腹勾勒出微微丰腴的弧度,犹如含着莲子的荷蓬。 你微微蹙眉,似是承受不来这样的力度,颈子后仰,精致的喉结横陈在我眼前,我看的心火一热。你喘道:“放开我,疼。” 男儿郎娇弱,如此能受得住这般力道。 我将你搁在银丝灵芝如意纹的软榻上,指尖抚上面颊:“戚香鲤来过了?留下了个男人?她的手倒长,伸到我被子里了!” 你却神色如旧,看不出委屈的痕迹,眸色润如露珠:“我把这弟弟留下了,让他住在西暖阁,你看妥不妥?” 我坐在软榻旁的春凳上,惊道:“你留下了?还给他安排了住处?” 你抿唇轻道:“戚阁主说的是,我怀着孩子,不便夜里服侍你。” 我只恨不得把眼前的美人儿活活掐死。你说的当真字字诛心!我真心待你,你竟把旁人男人推到我衾被里,好生贤惠! 我似野兽出笼一般扑过去,狠狠啃吮你的喉结雪颈:“徐鹤之,你把我当什么?你薄情寡义!你对不住我!我今天就要在这儿活活弄死你——咱们一并去见阎王!啊,我这一辈子的真心,都砸在你身上了!” 见我这般行径,松烟和入墨害怕地跪在地上,哭求道:“还请高媛息怒,郎君有身孕,经受不住啊!” 你被我吓住,弱不禁风的身子颤个不停,仿佛中箭的小鹿。你本能护住小腹,雪白的肌肤划过一痕泪珠:“不,不要……” 你的喉结被我咬破了,洒落鲜血一瓣,犹如雪色绢帛上的朱砂,说不出的媚艳。 我阴鸷道:“我是畜生不假,但是天下人里,我只对你真心,你就得念我的好儿!” 你又落了几滴清泪,濡湿了锦缎竹青广袖:“你有什么好儿?你只会欺负我……” 我不敢动你身子旁的地方,伸手抓握住暗纹澜袍下的玉足。 这是一双极美的脚。足呈弓形,雪腕瘦削,乍落入眼帘,很难让人相信是人间真实存在的尤物。偏偏足心还有一颗红痣,甚是勾人。 因子嗣之故,你我分榻而眠。 我换了睡裙,坐在桌案前批今日不曾批完的公文。 忽有一抹碧色萦过,在十二扇的云母屏风前落下个残影儿。我一扔毛笔,厉声道:“谁?” “啊!”小郎君被吓得一怔,眉间委屈起来。他小步走来,手里端着花梨木云雕托盘,里头是剥好的龙眼,晶莹剔透,贴在冰上。 这小郎君不配武器,不似刺客。他身穿松花缎锦袍,腰际束着绫带,显得纤腰一痕,惹人疼惜。小郎君青丝如墨,鬓若刀裁,髻上缠着一条墨绿丝绦,显然是精心妆扮过。 我道:“你是谁?” 小郎君捧着龙眼盈盈一拜:“奴才邹氏,是戚阁主选来侍奉高媛的。” 老娘我正心里不痛快,他这么一来,岂不是撞在刀上? 我继续批文书,头也不抬:“老娘忙着,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眼眸含情,却不肯走:“高媛若是心烦,奴才便为高媛弹一曲评弹如何?奴才是苏州人,自小到大练了十年的评弹呢。还有这龙眼,是奴才亲手冻在冰里的,高媛尝尝。” 我转身儿躺在墨玉单边木榻上,枕着半块貂龙皮,因身子斜倚的缘故,睡裙半敞,露出半截胸脯。小郎君见到女人丰满的胸脯,羞涩起来。我随口道:“我不听评弹,我要听数来宝(6),你会不会?不会就滚。” 小郎君:“……” 我眼眸微阖,也不正眼看他:“龙眼留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小郎君:“……” 烛影摇曳,也不知他哪来的胆量,竟小步走上前,把脸贴在我身前,娇声道:“奴才是来伺候高媛的,求高媛成全了奴才罢。” 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我见到比我还不要脸的人! 我抬手将龙眼拂落在地,果子骨碌碌滚满檀红羊皮毯。我一脚将他踹出七尺远,怒道:“混账!你要干什么?给我滚!” 老娘我宁肯自抚,也不与这等浪货云雨。后来我想起今日,觉得说自己说的话很像一个被调戏了的贞洁烈男,啼笑皆非。 第23章 徐鹤之 入冬后,秋末辗转的残花逐渐掉落,枯萎在青石板间。锦鲤也不肯见人,一味躲懒,只见涟漪,不见斑斓。我是男儿,不便常常出门,闲来无事便坐在府邸东南角的小亭里,听外头的声音。 有卖油娘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骑驴过客的鞭打声、还有行路人的笑谈声。 “听说了吗?‘银烛秋光’又写了一本侠客传记,正广为流传呢!我也要买本儿看看,岂料求不到书,有价无市啊。” “走走走,去书肆!掌柜倘若不卖给咱,就烧了她的店。那话怎么说来着?书无店砸!” 我轻笑起来。这“银烛秋光”不是旁的,而是一个笔名。她什么都写,教坊司传唱的艳曲、天下兴亡的策论、侠客列传、市井话本……没有她不涉猎的。“银烛秋光”行文流畅,自成一格,写尽人间悲欢,上到王侯将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写的入木三分。每每出书,都使得鄞都“洛阳纸贵(1)”。 也不知她是哪家神道,懂这么多道理,见过这么多人,去过天南地北,踏足大好河山。 我取过银剪儿,为腹中孩子裁衣。松烟捧着针线匣子,含笑选出与布帛近色的丝线:“雀蓝好不好?郎君?还是水蓝更好?奴才看啊,郎君这一胎定是个姑娘,将来她封侯拜相,郎君可要跟着她受封诰命呢!” 我抚摸布帛,轻声道:“其实,我也盼着是姑娘。不为别的,只是太心疼男儿了。无论乱世盛世,男儿都苦乐由人。” 松烟颔首:“哎,何况女人是靠不住的,今儿宠这个,明儿宠那个,谁能护着谁一辈子?男人啊,就得有自己的孩子,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密密缝着小衣裳的袖管儿,叹道:“倘若是姑娘,莫要跟她娘一样性子孤拐又霸道才好。” 松烟剥开蜜橘,递给我:“郎君性子好,小姐一定随郎君,不会霸道孤拐的。” 我点点头,佐茶水配蜜橘:“我既怕这孩子太过纯善,受这世上的风刀霜剑;又怕这孩子像娘亲,睚眦必报,损了阴鸷,也损了自个儿一辈子。” 恰在此时,亭廊外挂的纱幔映出一抹浅碧身影,我定睛一看,不是戚香鲤送来的邹小郎又是谁。 因辰时风凉,邹小郎肩披麂皮灯笼绒边儿袄子,手中拢了个白瓷手炉,面孔有上过妆的痕迹。他一见我,颔首笑道:“哥哥。” 这几日相处下来,邹小郎自诩是凌烟阁阁主送来的侧室,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止开了府中库房,选走不少头冠绸缎,还令小厮日日给他熬煮燕窝,滋补身子,略有不顺便辱骂下人,摔打家什。 我看到他的身影,无端有些心酸,难道下半辈子,我便要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心酸之余,又有些怜悯。他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却嫁与一个从不怜香惜玉的女人,往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 我扶着有些酥软的腰,颔首客气道:“弟弟快坐。” 邹小郎撩袍坐在我跟前:“时辰这么早,哥哥不歇着,怎么在这儿吹风?” 我笑道:“整日在房中闷着,昏昏沉沉的,索性出来走走。” 邹小郎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自顾自尝茶:“哥哥的肚子也有两三个月了吧?都显怀了。要弟弟说啊,哥哥可是有福之人!” 我剥着一只枇杷:“弟弟这话什么意思?” 邹小郎挑眉,清秀的眉眼漾出不屑之意:“我听说,哥哥是待过教坊司的人,也不知还是不是清白之身,或者……”他贴近些许,越发阴阳怪气,“哥哥都被女人玩弄烂了身子?难怪有这么浪的身段,把高媛的魂儿都勾走了。” 我登时如坠冰窟。 教坊司是我此生最不愿提及之处,他却这般说来取乐,如何不使我心如刀绞! 入墨气哼哼走上前,抬手给了邹小郎一个耳光:“连主君都敢忤逆,你这贱夫不想活了!” 我直视着他,心里且悲且叹:“你我都是可怜人,何必彼此为难呢?” “我是阁主送的人,你敢打我!”邹小郎动了气,肩头颤动,反手回了入墨的耳光。他将琉璃果盏和里头的蜜橘枇杷一并扫到地上,讽道,“什么主君!你主子还没有正经儿名分呢,你便叫起主君来了,吞了猫尿不成!哼!” 我也不许他如此放肆,拍案道:“住口。” 邹小郎又换了一副笑脸:“好哥哥,你别生气,弟弟替你教训奴才呢。这奴才胆子也太大了,莫不是陪哥哥待过教坊司,见识多了,心眼儿也大了?” 亭里正唱着戏,我余光却看到你往这边走来,眉目冷漠。你穿着墨蓝暗纹琵琶袖长袄,前头一排鎏金宝相花子母扣,下头是鸦青妆花马面裙,肩上落着一只琥珀眼儿的猛禽。 我见你面色不善,唯恐天下大乱,忙起身拦住:“寻筝……” 仿佛是回想起方才的话,邹小郎有些害怕,轻唤道:“高媛。” 你行云流水扶着我坐下,缚着银甲套的指尖落在我肩头,甚是冰冷。猛禽盘旋在亭廊中,长啸复长啸。你也不看邹小郎,只冷声命令身后的丫鬟:“把他发卖了。” 邹小郎到底年轻,听说发卖,如遭雷劈。他哭着求饶,甚至搬出戚阁主来,只求你不要卖他。 所谓发卖,便是把持有身契的男子卖给市井牙公,牙公再转手弻出,换得银两。鄞都城局势离乱,自由身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奴籍男子。 情急之下,我握紧你的琵琶袖:“这小郎毕竟是阁主的人,你……” 你冷笑,紫红的唇美得邪气:“今儿我不杀了他祭刀,就是看了你的颜面!” 见你意决,两个丫鬟将邹小郎强行拖出去,哭喊声渐行渐远,亭内只余你我二人。你神色如常,从袖内取出肉干喂鹰,仿佛方才只是碾死一只蝼蚁。 我劝道:“你是姑娘,何必与一介小郎君计较!倘若当真发卖了他,便毁他一世了!” 你颇有兴致地抚弄鹰首翎羽,一条腿踩在绘彩瓷凳:“敢在我的院子里骂我的人,老娘卖他是天经地义。” 我指尖发凉,心里道不出是什么滋味。不由自主起身,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抱住你。 我们肌肤相贴有很多次,这却是我第一回 主动抱你。 你比我高许多,我这样抱你,正好可以吻你的肩。鸮鹰见你不再抚它,振翅飞往远处。你是年轻的姑娘,胸脯高耸,腰肢挺拔,肌肤结实,骨肉匀称,充满野性的侵略感。 我只是指尖轻颤,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握住我的手,像是命令,又像是哀求:“别放开我。” 我踮脚,贴在你耳边轻道:“寻筝,我求你。” 你紧紧攥住我手腕,试探着十指相扣,严丝缝合:“你求我什么,我都会答应,因为你是我的克星。” 我心中忽然熨帖起来,胜蜜糖甜。我续道:“求你莫要发卖邹公子,只把他赶出府去,好不好?”沉吟须臾,我换了一种更加柔软的语气,“就当是给我们的孩子积德。” 你应下我,令丫鬟将邹小郎送回凌烟阁,不至使他流落在外。邹小郎离开这里,我心底是有些欢喜的。此时此刻,即便你我之间没有爱,也开出许多说不出因由的情。 我们相伴相依,相生相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话。他不擅针黹,却给我腹中孩子缝了个鹅黄虎头帽,老虎的两只眼睛是缝上去的墨玉髓,憨态可掬。 我欢喜道:“来,尝尝这个,这是宋记的龙须酥。” 赋雪然就着我的手咬了口龙须酥,很欢喜的模样,又俯身贴在我肚腹:“让我听听。” 他身上没有寻常男子的花香,只有淡雅的皂香。今日赋雪然穿一袭水蓝云起亭台长袍,腰束墨绿缎带。让我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甚欣赏雪然的性情:聪慧通透,沉静豁达。他出身寒门,跟着姐姐活在纸醉金迷的鄞都,必然受到许多轻视。可赋雪然从不在意,他不难为旁人,也不难为自己。 我正一正他发间的麒麟纹玉簪:“孩子尚小,还不会动呢。” 赋雪然抬头,期待道:“那什么时候会动啊?” 我笑着点他眉心:“你呀。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赋雪然调笑道:“你再打趣我,我就不来找你玩儿了!” “不打趣了,不打趣了。”我含笑哄他,“哎,赋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寻我?” 赋雪然品了品碧螺春:“我姐姐没空儿陪我,她们四个去酒楼喝酒了。” 我沉吟道:“哪四个?” “我姐姐、戚姑娘、冷姑娘和海姑娘。” 赋雪然告诉我,赋娉婷与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四人从小一起在太学习学,是多年旧友。 从前我只知道寻嫣与海棠春交好,岂料寻嫣与赋娉婷和冷画屏也互称姐妹。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分成两派,文臣和武将也分列南北,寻嫣竟有如此心胸,海纳百川。 深夜。 用晚膳时不曾见到你,我便秉烛四下寻找。却在你调弄机巧的房间见到了你的身影。你伏在石桌上小寐,累极了的模样。不远处有两个傀儡人在对弈,它们外头的人皮被你剥下了,满身细碎的玄铁零件。 你的面孔雪白,白到泛青,淬着冷冷月光。 我示意松烟去拿披风,随后披在你微凉的肩头。你神色温柔,不似鬼魅,似是贪玩逃学的邻家姑娘。 “别……” “别……别离开我……” “爹爹……师娘……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我心中最隐秘之处刺痛起来,你这地狱阎罗一般的人,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你把自己的软弱藏匿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你我都一样,都是受过伤的人。 我安抚着你的后脊,轻道:“别怕,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片刻后,我心中千回百转,剪不断,理还乱。我是在心疼你,心疼你与我一样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我对你,究竟有了什么样的感情? 第24章 戚寻筝 我时常做噩梦。 旁人的噩梦皆是些虚无缥缈之事,天马行空,当不得真。我噩梦里的桩桩件件却都是真的。 彼时我爹流落城南三曲,带着我卖力过活。一曲是销金窟,里头仙乐缠绵,轻歌曼舞;三曲却是世上最腌臜下流之处,住着毁容的娼伎、疯癫的老妪、无处可去的老者、异乡卖来的少年……十八层地狱,十八般羯磨。 为了养活我爹,我耍过黑拳、当过打手、做过土匪、甚至替人去讨印子钱(1)…… 直到十二岁时,师娘找到我和父亲,把我们接去蜀中。 初次见面,师娘赠了我一盒胭脂,以鸳鸯铜匣装着,十分精致。我启开来看,这胭脂不是寻常的檀红朱红水红,而呈暗紫色,十分魅惑。 师娘俯下身与我说:“丫头,抹上胭脂,往后咱们寻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养我,让我和寻常姑娘一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胭脂朱钗马面裙,都是有钱人家女儿的物什。十二岁之前,我从未抿过胭脂。富贵小姐皆贴花钿、涂胭脂,妆扮得如花似玉,以展示自己的身份。 师娘赠的暗紫胭脂,特别适合我。 后来,师娘娶了父亲,认我为义女,教我机巧,传我武功。逐渐地,我把师娘当成了亲娘。 再后来,楼兰兵乱,父亲师娘被“沙蛇”俘虏,我被迫亲手杀死父亲,为了浮戮门的安危,不得已背叛师娘,让师娘被终身囚禁。 我惊醒时,见如钩冷月下你的身影,心中且暖且倦,不由自主一把将你抱入怀中。行动间,我肩头的披风落地,接起深夜银辉。 “寻筝……”你微微蹙眉,想是被我弄疼。 我无所顾忌地吻着你,将暗紫胭脂印到你额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 鬼姬总是夜半三更出没,杀完该杀的人,便约我饮花雕酒。 此时我和她坐在棠棣湖画舫的檐角,一壁饮酒,一壁细赏彻夜不散的巫山丝竹。 今日鬼姬穿的人皮属于一位黝黑面孔的老翁,望之耄耋之年。她不伪声,嗓音仍旧是年轻女子:“妹子,等师娘救出来,咱们干脆过河拆桥,杀了长帝姬吧?” 我抬眸:“长帝姬怎么惹你了?” 鬼姬把玩着一只百环蛇:“她没惹我,我就是想着,等皇帝老儿一死,天下就乱了。若长帝姬死了,天下就更乱了,干脆乱到底。” 我并不在意,道:“你想杀就杀。” 却在此时此刻,我心中有一处叫嚣着让我悬崖勒马。我有你,有孩子,岂能如往日般伤天害理? 我自己不怕报应,却怕身上的罪孽报应到你和孩子身上。 长帝姬曾向我讨要人皮傀儡的做法,她欲以此作战,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倘若搁在往日,我给便给了,世上生灵涂炭与我何干?我自然盼着世人都受我受过的苦楚,都陪着我戚寻筝下地狱。眼下,我握着那图纸思忖了半个时辰,都不曾给她。 逐渐地,我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恶鬼了。 我究竟是谁? 鬼姬秋波流转,额前的虺蛇银饰熠熠发光:“妹子?” 我忽然叹道:“师姐,我后悔了。” 鬼姬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个。” 我扑到她怀里,阖上眼眸,从前我尚未感受出原来她的身子这般寒凉。我说:“我盼着这一切,快些结束。” 这日老皇帝令我去东宫教储姬殿下骑射,我想起储姬殿下在刺杀中躲在罗汉床下啊啊啊叫的模样,觉得老皇帝纯粹是在难为我。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在沐休之日去往东宫,见赵福柔一行人列席院内,羽箭□□搁在案上。 赵福柔左边立着司礼监秉笔狸奴,右边立着陪读冷画屏。不远处坐着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儿的海棠春,她显然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找冷画屏调情的。 我与诸位同僚彼此见礼,依次落座。正待给储姬殿下演示如何搭弓射箭,赵福柔十分不耐:“本殿会,不用你教。” 我:“……” 狸奴行礼道:“陛下对您怀有重望,还请储姬认真练习。” 我啼笑皆非,将弓箭递给赵福柔:“殿下既然娴熟,还请一试。” 赵福柔很想快些逃脱习学的魔爪,她咬着牙拉箭,像模像样地抬手出箭。飞箭偏离靶心二里地,射到檐角,一群白鹭骂骂咧咧地飞起来。 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怀里的花枝鼠。冷画屏却认真道:“当真不错,起码这一回射出去了。” 赵福柔眨了眨眼,参鸾髻上振翅凤鸟金钗垂下的流苏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狸奴姑姑,当皇帝又不用打猎,射什么箭呐。您让母皇放过我吧!” 冷画屏敛袖而立,神态雅到极致,仿佛古画中的洛神:“殿下这话岔了。射乃六艺之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殿下来日要君临天下,岂能不修习君子六艺!” 狸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给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时狸奴、冷画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满赞许之意。 赵福柔绝望地在酡青锦叶骆驼地毯上打滚儿,像一只讨肉吃的狗子:“啊!不要再折磨我啦!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 然而打滚儿也无用,狸奴使了个眼色,两个宦娘走上前,将赵福柔拉起来,逼她继续射箭。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储姬殿下,二十年来被百姓养大,一朝成为至高无上的帝女,反被身份所累,不得解脱。 我疑惑道:“木樨镇?” 赵福柔抬眸望着高远苍穹,恶狠狠点头:“没错!我要回木樨镇,找我的爹娘,养螃蟹,挣银钱,攒够三千两银子,娶我心爱的小夫郎!” 奈何她爹娘已被老皇帝灭口,此生无相见之日。她再回不去木樨镇,余生只能与朝堂江山纠缠不休。 今日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上朝归来,换了燕居服,陪你在院中闲庭信步。你披一身蟹青(2)绣平金菱枝花纹的斗篷,兜帽上镶嵌着浅灰的风毛,衬得你面色如玉,唇染薄红。 我小心翼翼扶着你的手臂,唯恐你下玉阶时摔了自己:“留神。” 你拨弄着手炉盖上的乌金流苏,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来还轻巧。” 你我甚少这般和谐相对,闲话家常。如今你肯与我如此,到底是借了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还惦记着寻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给我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我便心满意足。 路过四合水塘,你信手往里扔了朵梅花,引得锦鲤追逐而来,红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轻道:“你想过这孩儿的名字不曾?” 我为你紧了紧披风,信步走过去,唇贴近你的耳垂,分享这世间只与彼此有关的秘密:“若是女儿,便唤她‘戚锦钗’,若是男儿,便是‘戚慕鹤’。” 言罢,我在你掌心题了这两个名字。 你望着锦鲤,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锦钗这名字俗气了些。一来我读书少,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二来我也喜欢这样的俗气。我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作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胆魄在世上闯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离。” 是,我不想女儿像我,太苦。锦钗二字意为富贵女儿身上的织锦与簪钗。若得女儿,我盼着要么似戚寻嫣,沉稳正直,不卑不亢,未经世事磋磨,满心美好顺遂;要么似海棠春,活得潇洒而热烈,不怕她碌碌无为,不怕她离经叛道。 你坐在阳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眼下世道离乱,要无灾无难到公卿,何其难。” 你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穷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贵女子要么醉于声色,要么眼睁睁看着天下将颓,无力回天。 而我是长帝姬的鹰犬,搅动风云的手,岂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边即将有娇夫幼子,责任重大。我当真要继续让天下变作地狱,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见我沉思良久,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会让你我的孩儿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赏玩一会儿锦鲤,不时撕碎干饵喂鱼,锦鲤竞相追逐,好不热闹:“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猫养狗,她养鼠儿。” 我俯身,将下巴贴在你肩头,笑道:“我见了,她那老鼠喂的,一个个比奶猫还要大!男儿家都怕鼠儿虫儿的,我看也没有公子哥敢嫁给她。” 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喂了虎豹。她却被一只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叹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 第25章 徐鹤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闲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 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系?!”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发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阁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阁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发,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阁,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阁,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阁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阁?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首,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发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阁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 她的手很稳当,紧握着檀红面的油纸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一时有落泪的冲动,不敢看她的眉眼。 寻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个月了吗?” 我不能久立,否则腰肢酸软,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艰难地点头。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与她无关。 寻嫣寒声道:“为什么?” 她向来温柔和顺,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地诘问。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与她久久相对,久久无言。 为什么?我给不了她答案。 寻嫣弯月似的远山黛眉间有一痕金箔贝母花钿,她眼角晕染了晚霞色,越发衬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转。寻嫣朱唇轻启,问我:“郎君,你爱过我吗?” 我沉吟须臾,抬眸望着她的眉眼,诚恳道:“喜欢过。” 这种情愫只是喜欢,谈不上爱。喜欢之余,更多的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和她的感情都在变化,不知不觉,竟更倾向于你一点了。 寻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几抹燕子泥溅在她的雪白长靴上。我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与她再无将来,便得彻底斩断此情。我将金镯从怀中取出,递还给她:“鹤之辜负戚大小姐深情,无缘婚配。来日……盼望小姐早日觅得贤郎,百年好合。” 寻嫣叹道:“全鄞都皆笑话我戚寻嫣被庶妹抢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如今看来,我……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也不来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几滴微雨,沁着彻骨的寒凉。 我轻道:“奈何菩萨不赐福,你我之间,没有姻缘。” 寻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静立须臾后收下那金镯,绕在腕上,又凑成一对。 此时雨说停便停了,好生儿戏。我与寻嫣辞别,她眼睁睁看我走远,檀红纸伞仍旧撑在身前,仿佛我还在原地。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面颊。 入墨用洒花绢帕为我拭泪:“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首,望着晴山蓝色的天色,低声叹道:“你看,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 入墨小声儿宽慰道:“无妨,还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怀着身孕,不能哭的,莫伤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轿妇压了轿,我扶腰上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轿子晃悠悠走远了,又回到了南城岗子。 我忽听到丫鬟的呼唤声:“五品千户高媛打马过街,闲杂人等避让——” 微微撩开轿帘一看,却是寻嫣上完了香,策马回府。她骑着一匹雪白大宛马,高额晶目,一看便是名贵马种。身后的丫鬟烟罗、琼枝则骑着褐马,跟随其后。 见众生穷苦,寻嫣并不似我等小儿郎般怜悯落泪,仍旧气定神闲,想必是见得惯了。 她路过施粥的棚车,勒马止行。凌烟阁当差的小旗(4)、总旗们连忙卸刀行礼:“属下见过戚高媛!” 因上香之故,唯恐冲撞的菩萨,寻嫣不曾佩刀,看起来像是个锦绣堆起来的富贵小姐,身上不见丝毫戾气。她从琼枝手里接过白玉柄六合葵纹团扇,摇在身前:“这是怎么了?” 此处职位最高者乃是一位百户,她赔笑道:“属下等无能,办不好差事,罔顾圣上重托。这、这分辨不出谁是真的灾民,谁是来打秋风的混子,愁人得很!” 一群浑身灰尘的讨饭着举着碗,男女老少皆有,围着粥棚,口称“请差娘赏口吃的罢”。灾民里不乏孤弱之辈,面色蜡黄,即将要饿死。 每耽误半个时辰不施粥,便有许多举着碗碟的灾民饿死在路边,瘦骨嶙峋的身子被野狗叼走。 寻嫣沉吟片刻,以折扇取了半捧灰尘,洒在粥罐里! 百户惊道:“这——高媛这是做什么?此乃圣上拨下的粳稻啊!” 寻嫣娓娓道来,鸾钗垂下的白玛瑙流苏沙沙打在她耳廓:“人真正饿极之时,观音土都吃得下,何况是掺了沙尘的粥!但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混子未必吃得下,你令人瞧着,吃得下的是灾民,吃不下的都在滥竽充数。把那滥竽充数的都打一顿板子,她们便再也不敢来了!” 百户登时对寻嫣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地上抓起几把尘土,洒在每一个粥罐内。她随后开了封条施粥,灾民一拥而上,以此法子,果真辨得出真假。 寻嫣望着狼吞虎咽的灾民,不知在想什么:“张百户,你说,流民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怨的了谁呢?” 百户不明这高媛言中深意,随口道:“回高媛,依属下看哪,怨天!天不恩赐,这都是命啊!” 几个总旗各自含糊其辞,将此事糊弄过去。谁也不敢说此事怨上位者,妄议皇族,可是杀头之罪。 寻嫣美目深邃,字字珠玑:“他们食不果腹,活得犬彘不如,不怨天,不怨地,而是怨我们坐在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可为君者不能只受万民供奉,更得为百姓谋太平!天地不仁,则朝廷必须仁爱,否则诸多百姓如何有安身之所?” 第26章 戚寻筝 下朝后,我暂不江湖庙堂上搅动风云,闲来无事,便像个贤惠小郎君一样在庖厨中洗手作羹汤,让你尝个新鲜。 在这世上,尝过我做的膳馔的,只有两个与我亲近的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你。 我挽起琵琶袖,将砂锅里的佛跳墙盛在瓷盏里,汤汁呈姜黄色,鲜香醇厚。佛跳墙旁边,则摆着四道正菜,茴香鸳鸯肉、腊鸡合蒸、碧螺虾仁、芙蓉蟹斗。 几个下属提刀踏入厨房,见我做出这四菜一汤,都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高、高媛……这是你做的?” 姚品岚惊道:“天爷啊,鄞都最巧手的厨郎,都比不上您的菜呀!这色香味俱全……” 鬼姬也道,我这双手,恐怕是天下最灵巧的手。当年师娘把制作人皮傀儡的技艺传给十余个精锐弟子,除了我,谁都学不会制作人皮傀儡。 我拭了手,令丫鬟将这些菜色都给你送过去:“端去卧房,请主君尝。” 几个丫鬟将菜肴收在酸枣枝食盒中,行礼后退下。江浸月叹道:“旁的高媛小姐个个儿三夫四郎,情字风流,怎么您只宠着仙鹤公子,连公马都不骑?” 我淡笑道:“并非是我心疼他,实在是本媛自小看遍男欢女爱的丑陋,这天下旁的男人,本媛觉得恶心,见都不愿见,何况是骑?” 江浸月迟疑道:“天下之大,独他不同?” 我抿一抿唇上胭脂:“独他不同。” 须臾,我循到卧房见你。拂开鱼师青(1)暗绣云采的锦帘,只见你手执一卷书,斜倚在梅花琐窗前。窗外雪色曦光落在你面孔上,衬得肌肤浮上一层潋滟,无暇无缺。 八仙桌上正摆着我亲手做的膳馔。 我轻声道:“为妻做的,郎君可还满意?” 你还是有些怕我,见我走近,情不自禁握紧了书页。你道:“寻筝?你怎么来了?” 我坐在你对面,探首吻一吻你唇角。 你优雅地用银筷拨一拨膳馔,未尝先怔。鸳鸯肉上、碧螺肉上、虾仁上、蟹斗上……都被我精细地镌刻了一出一出折子戏,刻的是你常看的《西厢记》。 你惊道:“这……是你做的吗?在食材的方寸之间刻戏?你……” 我撑着额角,道:“你喜欢《西厢记》,我知道。” 当年我与鬼姬在苗蜀对战楼兰叛军,二人相隔甚远,唯恐书信被截,我便在食材上镌刻军情,与鬼姬暗中传信,决胜于千里之外。 你难得一笑:“这么精致,我倒舍不得吃了。” 我拢住暗青妆花织金琵琶袖,给你夹了一筷蟹斗,这蟹斗上刻的正是崔、张二人相会那一幕:“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2)。” 你细嚼慢咽,将蟹斗咽下,又轻抚小腹:“你何必如此讨我欢喜?是因为我怀着你的孩子?” 我摇头,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百般讨你欢心,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的心意,都刻在这膳馔里了。” 今日我吻你之时,你不曾躲我,你我唇齿相贴,舌尖深探,风月情浓,我自是欢喜。我以为,你也逐渐地爱上我了。 我一时得意忘形,却是忘了,你我之间,横亘着一个戚寻嫣。 这日我回府时,丫鬟说你去城南的南音阁上香了。过了少顷,天落起雨来。我想要令丫鬟去给你送伞,又唯恐她的马脚程不快,淋到了你。 我配上新制成的玄铁机械翅膀,指尖按动肚脐上的机关,翅膀骤然腾飞而起,我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盘旋于鄞都烟青色的上空。 这玄铁机械翅膀本是我研制出来,为了夜里杀人于无形的。我从未想到,第一回 用它,是为给心爱的郎君送伞。 我落在晨钟暮鼓的南音阁檐角,再次触动机关,翅膀在我身后收起。 我看到了你。 你立在戚寻嫣的伞下。 她比你高出许多,身材挺拔,她撑一柄檀红的伞,为你遮风挡雨。 她问你:“郎君,你爱过我吗?” 你神色动容,抬眼看她:“喜欢过。” 这一刻,我满心的温柔化作戾气,眸子红如地狱修罗的眼。我双拳握的紧绷,只想冲下去与接近你的戚寻嫣战个三百回合。 原本想要为你从良人间的心也熄灭了,我偏要和往日一般,让这世上的人尝一尝我的痛楚! 细雨沾湿了我的青丝,我立在原地,仿佛雕塑。等雨停了,你上轿而归,我都不曾动上分毫。 手中的紫藤萝银边纸伞被我用内力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我终究不曾冲下去与戚寻嫣缠斗,我害怕像上回一般,惊吓了你。 城外草木深。我与鬼姬坐在一棵菩提树下饮酒,我指着地图道:“我的人已到楼兰边境。奈何‘沙蛇’行踪诡谲,要打探出起蛇鼠洞穴,恐怕还需要些时日。等将她们一网打尽,就都杀了,祭师娘为天下受的苦!” 鬼姬撑着一柄只有伞骨的伞,伞骨嶙峋,颇有阴森之意。她亲厚地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先不说楼兰‘沙蛇’,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因鬼姬行走江湖这些年,夜半出没,显出原形,都是一袭雪白的一群,配上这只有伞骨的怪伞,形容诡异。所以江湖上素有传闻:“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 甚至有人猜测,她这柄怪伞的伞骨,是以人骨做成。 我知道,这传闻并不真。她的伞是用养大她的白蛇之骨铸成,为的是时时刻刻与她“娘亲”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恨声道:“我要杀了戚寻嫣,再把徐鹤之关起来,日日只能见我!日日只能对着我!” 鬼姬妩媚的眼眸泛出诡魅的光:“如今棋盘上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戚寻嫣不可杀,不能杀。”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颇有落寞:“师姐,其实我既看不起她,又嫉妒她。” 鬼姬摘下尖锐的银护甲,顺了顺我耳侧碎发,轻声道:“我都知道。” 这个她,是寻嫣。 我看不起寻嫣是真的,眼看大顺朝已是强弩之末,她不为自己寻退路,一味跟着不学无术的老皇帝,妄图以自身的“忠君”拯救天下,愚不可及。 也许她也为自己寻好了退路?毕竟在那一场刺杀里,她与我一样作壁上观。 我以为自己完完全全看透了她,结果并非如此。兴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有着与我一样的隐秘与复杂。 我嫉妒她也是真的。同样是戚香鲤的骨血,她众星捧月,受尽器重长大;我却流落荒野,受尽折辱长大。命运何其不公。 她活在光明里,读圣贤,入朝堂,谈笑有鸿儒,往来皆权贵。我活在苗蜀最动乱最黑暗的角落里,被炼成地狱里的杀神。 我嫉妒她的纯善、正直、温柔与坦荡,这些性情的养成,都是要本钱的。她自小便发誓此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也嫉妒她的无忧无虑,嫉妒她未经风霜璀璨的心。 我想,倘若她与我一样饱经风霜,一定也想捎带全天下的生灵降入修罗地狱。 鬼姬笑得妩媚而天真,柔软的青丝拂在唇上:“杀不得戚寻嫣,不如杀了仙鹤公子,这样他就永远是你的了。你若动不了手,师姐帮你便是。” 我登时将酒搁在石上,冷道:“你敢。” 鬼姬点一点我眉心,笑意更浓:“你看你,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 我望着荒寒的圆月道:“他怀了我的子嗣,足有三个月。” 鬼姬一怔,隐含薄怒:“你竟弄出个子嗣来?!” 我斜靠青石,饮酒道:“我要他心甘情愿跟了我,只有让他怀上我的孩子。” “你疯了!”鬼姬握住我肩头,指尖刺入我们一起纹的玄毒蝎,“此来鄞都,你我皆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你竟给我成了个家!你有了牵挂,怎么出生入死?!怎么毁灭大顺?!怎么对得起师娘?!” 风吹起我松散的青丝,我定定望着碎银一样的月华:“师姐你忘了,当年师娘亲口说,希望我们如寻常女子一般娶夫生子,安乐一世?” 鬼姬讽刺道:“师娘还说要护着你我一辈子!结果呢?结果眼下四海动荡,你我沦为朝廷鹰犬!既然世道乌糟,我们便毁了这天下,谁都别想好过!你动摇了?!” 师姐说的不错,我动摇了。 从前我活在黑暗里,羯磨其中,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眼下因为你的出现,我见到了救赎的光。其实信仰黑暗与信仰光明一样,都有各自的道路,都有各自的终章。 可怕的是流转在黑与白之间,譬如眼下的我。不得救赎,不得解脱。 我本降生于鬼狱,却又因你爱上人间。 师姐怒不可遏,反手给了我一耳光:“戚寻筝,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被打的是我,她反而心疼得落泪。晶莹的眼泪划过她常年伪装的面颊,鬼姬叹道:“你为何动摇?因为那个徐鹤之吗?是他迷惑了你!你想想在阿塔瑟手里受苦的师娘,想想养大我们的浮戮门!” 我骤然抬眼:“师姐,毁掉这一切的是是楼兰沙蛇,并非大顺朝的无辜百姓!” 师姐冷笑:“你如今倒是伪善起来了!可莫忘了在封烟关斩杀三千楼兰兵士的是谁!朝堂之上纵横弄权的又是谁!你发一封密函,便有无数人命丧于无形之中!戚寻筝,你配爱人吗?” 我缓缓抱住自己的膝弯儿,望着虚无缥缈的远处,我处在黑暗与光明的之间,我不配生,也不配死,不可进,也不可退。 我又看向师姐,沉声道:“我不配爱人,因为我从不知道情为何物,从未尊重过他的想法,只知强取豪夺与占为己有。在他眼中,我不配为人。” 这时我方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逼你从我。 我不该在凌烟阁偷那一夜之欢,强占你的身子。 倘若我像嫡姐一般,缓缓地接近你,渐渐地对你好,也许你不会爱上我,但至少你会像感激她似的感激我。奈何世事无常,人间从不曾给我循序渐进的机会。 是我错了。 第27章 徐鹤之 近日宫中梅园的绿萼梅开了,舅舅颇为欢喜,便下了帖子,邀我入宫赏梅,顺道陪他说话。我知道,其实舅舅并不喜欢凌霜傲雪的绿萼梅,他觉得太过清寒,不如牡丹花团锦簇。 他自谑,冬日赏梅,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一顶青帷圆轿将我抬入宫墙中,绕过琳琅宫,便是麒麟台,再绕过麒麟台,便是垇鹿苑,权贵女子最喜在此围猎击鞠,摆酒宴饮。 我想要看垇鹿苑的景色,却不敢掀开轿帘。我唯恐与权贵女子撞上,坏了我原本就使人津津乐道的声誉。 《男德》中写,男子成亲之后,不得随意面见外女,否则有损夫德。你我虽未成亲,可我腹中是有骨肉的,我不得不为它想。 我正阖目小憩,忽听闻一声清脆,响入耳中,登时睡意皆无。前来接我的小厮福恩喊道:“放肆!” 随后我便听到两个女子肆意谑笑的声音,像是昆山玉碎那般动听。 “你别跑!我今天非弄死你!是你在我的策论上画乌龟的!” “你来抓我呀!哈哈哈!来呀小美人儿!” “海棠春,你有那个大病!” 我抬指掀了轿帘,只见追逐打闹放声而笑的是海棠春与冷画屏,一个身穿玛瑙红,一个身穿琉璃碧,皆与细雪梅枝相映成趣。 海棠春玛瑙红的薄斗篷绣着锦鲤戏莲,她笑出圆圆的酒窝,叠云髻上插了一支水盈盈的碧玺桂花双股钗,映得眼眸晶亮。 冷画屏则在蟒缎海纹长袄外披了件兔毛边琉璃碧比甲御寒,梳着凌虚髻,只斜插两支乳烟白木兰单簪,额间点着贝母,仙气甚浓。 冷画屏怒道:“你唐突了人家徐公子,还不赔礼!” 海棠春一壁躲,一壁笑:“明明是你唐突的,与我什么相干!” 我垂眸一看,只见另一支碧玺桂花双股钗落在轿前,沾了些许雪星,想来是方才二人玩闹时,落在我轿前的。 冷画屏毫不客气地扼住海棠春脖颈,把她压在红墙上,居高临下道:“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海棠春高声喊道:“来人呐!救命啊!快来看呐,冷编修要杀我呀!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管啊!” 冷画屏气道:“你要不要脸?” 海棠春微微一笑:“不要。” 趁冷画屏迟疑时,海棠春机智地推开她,像撒欢的狗子一样跑远了,她暖烘烘的斗篷里还藏着肥肥的小老鼠。冷画屏气结,却又不好去追,只得上前三步,十分有淑女风度地向我赔礼:“在下唐突了徐公子,实在不妥,在此致歉了。” 她顺势将那一支碧玺桂花钗捡起,阳光透过鹅黄花瓣上,又落在她常年握笔的修长玉指上,二者皆晶莹剔透。 我摇头道无妨,福恩遮住轿帘,圆轿继续往梅园走去。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们的笑言戏谑,妙语连珠,肆无忌惮。 这一切皆与我无关。自幼学究教导,身为男子,须卑弱温柔,行止有度,不可失仪,不得失礼。我一辈子都不曾这么跑过、笑过。 不说男子,寻常女子也不会这般放肆。这偌大的鄞都里,海家姑娘便像个异类,人人都嫌她纨绔荒唐,却又抢着陪在她身边,兴许是因为,陪着她,便能被她逗得笑口常开。 人活在世,难得笑口常开。 到了梅园,便见舅舅穿一袭连珠葡萄妆花广袖袍,发束金丝麒麟滚珠冠,横插一支颇长的卷云金簪。见我来了,舅舅笑唤道:“鹤之!” 福满堆笑道:“奴才说郎君快到了,无需去催,这不就来了?” 舅舅让我坐在一旁的芙蓉榻上,嘱咐道:“松烟这蹄子不懂事,都不给你多穿点!快,给公子拿个手炉,要热的!鹤之这肚子有三个来月了罢?哎,胎稳了,舅舅才放心。” 我笑道:“不妨事,我不冷。”舅舅却硬生生给我披上宋锦(1)织成的品红西番莲软枕,倔强道:“你不冷,孩子也冷。” 舅舅这样疼惜我,我自然感动。他是唯一不嫌弃我的长辈了。只可惜他是男儿,不得在大事上为我做主。 舅舅搁下手里拢的浅紫锦缎手炉,张扬刻薄的凤眼里有几分落寞:“哎,本宫这一辈子,最憾之事,便是没能给妻主留下一缕胎息。哼,不是本宫说浪话,妻主这样宠我,倘若本宫生下个帝姬,储姬的位置便落不到那傻丫头身上了!” 我有些担忧:“舅舅,休说这个,隔墙有耳。” 舅舅宠冠后宫,如何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他以檀木筷拨弄着玛瑙盘儿里的糕点:“不怕!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妻主根本不听他们的挑唆!” 说完,舅舅小心翼翼伏在我身前,面颊贴着微微显怀的肚腹,我想起他今生与子嗣无缘,心里一阵可惜。 舅舅对元甍帝一片真心,自然盼着诞下她的孩子。 这些年,他身后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帝姬,却骄纵嚣张,只图眼前痛快。 想必是因为,他只有帝宠这个筹码,也只能图眼前痛快。 我轻声道:“孩子还小,还不会动。” 舅舅摘下名贵的孔雀翠戒指,轻抚我的腰身:“肚子这么圆,定是个姑娘!” 我剥了佛手枇杷,装在细瓷船碟里递给他:“您调养调养身子,多看看太医,未必这辈子便不能生了。” 舅舅黯然道:“你用不着宽慰我,那贱人表面与我哥哥弟弟叫的亲热,暗地里却下了死手,我这肚子,便是毁了。” 我二人正说着闺房闲话,远处忽有一抹玄红的高大身影踏雪而来,正是元甍帝赵嘉宁。她梳着家常的牡丹髻,顶纯金花树冠,两侧各有三扇博鬓(2),无比华贵。 狸奴提着灯跟在后头,笑道:“陛下小心,雪天路滑,摔了您的贵体可怎么好。” 她声音嘶哑,如此谄媚而笑,越发古怪可怖。 我跪地行礼,赵嘉宁也不看我,只随口令我起身。她撩袍坐在舅舅身边,笑道:“六郎真会享受,雪日赏梅,烹茶清谈,倒是自在。” 舅舅伏在九五之尊的膝头,闲闲笑道:“妻主怎么来了?赵弟弟伺候的不好吗?臣侍这里庙小,容不下妻主这尊大佛。” 赵嘉宁旁若无人刮一刮他的鼻尖,调笑道:“朕不过去赵持正那里一夜,你便吃了酸醋,古人说,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真不假。” 我含笑饮一口木樨茶,舅舅在陛下跟前根本不似三十余岁的男子,倒像任性的顽童。 赵嘉宁已老,鬓边微有银霜,却油嘴滑舌地惯会哄劝男人。她抱住舅舅的腰肢,笑道:“你侄子还在呢,当着侄子的面吃酸醋,也不怕人家看你这当舅舅的笑话。” 舅舅偏过头:“哼。” 赵嘉宁哄道:“朕这次来,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算是妻主给你赔礼,如何?” 言罢,狸奴拍一拍鹿尾拂尘,便有一排缁衣宦娘垂首捧物而来,精致的金丝梨木托盘里满是五颜六色的吴陵缎,花纹精美,令人目不暇接。 天下锦缎中,以吴陵缎最为珍贵。这一叠一叠的吴陵缎悉数加来,恐怕要价值连城了。 赵嘉宁于锦榻上盘膝而坐,转动着翡翠扳指,对他道:“喜不喜欢?” 狸奴甩一甩拂尘,谄笑道:“贵君千岁哟,这可是陛下亲自去内务府给您选的。要奴才说,阖宫里论恩宠,谁比得上您呐。” 舅舅似笑非笑地伸了个懒腰,潇洒地一扯袍角,往前走去,似在细赏吴陵缎。他取一匹釉红的缎子,骤然以金钗划碎。 裂锦之音颇为清冽—— 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不敬之最。我唯恐陛下动气,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舅舅!你这是做什么?” 福恩、福满将我搀扶起来,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我们千岁时常这样闹呢,陛下不会生气的。” 舅舅轻咬金钗,眉眼中有猫儿一般的狡黠:“臣侍呀,最喜欢听缎子碎裂的声音。” 赵嘉宁果真不曾动气,只是笑道:“是朕宠坏了你。” 舅舅又扯过一匹象牙白的吴陵缎,再以金簪扯碎,赵嘉宁含笑而看,像是看自己宠爱的猫儿撕咬绣球似的。唯独我听那声响,自觉心惊肉跳。 我想起南城岗子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连一口薄粥都求而不得。而舅舅却仗着君王的宠爱,撕扯价值连城的吴陵缎取乐。 我轻声劝道:“别撕了……这些可都是银子。” 舅舅却笑道:“这有什么?我撕了一筐,还有下一筐呢!千金难买我欢喜!” 赵嘉宁扶一扶游龙戏凤的博鬓,含笑道:“鹤之不必说了,你舅舅喜欢,便由他去!” 狸奴最是体察君王之意,她令两个小宦娘拿了剪刀,在梅花枝前不停剪烂华美的锦缎,使之变为碎缕。这一声声泠泠裂音,仿佛是敲打在我心头。 待几捧吴陵缎皆被撕碎,舅舅这才展颜而笑,他这一笑,万般风流,怪道多年圣宠不衰。 赵嘉宁将舅舅拥入怀中:“如何?六郎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却不言语,抬头吻一口陛下的耳垂儿。 赵嘉宁大为开怀:“皆说千金买一笑,当真不假!朕今日也算是千金换美人一笑了。” 眼前帝王与宠君正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好一副梅花伉俪图。地位显赫的宦娘狸奴弓着身子立在不远处,她没有头发,五官丑陋,筋骨纠结,一眼望过去,我很难把她当做女人。分明烧毁的面孔上看不清表情,无端令人觉得,她的谦卑里面,包裹着狰狞的灵魂。 回府时,我因贪看沾惹月华的梅花,不肯坐轿,便肩披鹤氅,踏雪而行。鸦乌色的夜挥洒而下,冷月缠绕云丝,几枝瘦梅横斜,暗香疏影,寒寿分香。 我不舍得摘花,只以指尖轻触开在细雪里的瓣子,骤然想到“银烛秋光”写的话本子,不由低吟道:“踏雪而寻,秉烛而见,不见花叶,却见故人。” 红墙上忽传来一声轻笑:“这是我写的唱词。” 我抬眸而望,是海棠春洒脱不羁地坐在墙檐上,两支碧玺桂花双股钗都正正当当地插在髻上,怀里抱着几只肥得不见眼睛的鼠儿。 我问道:“海姑娘……竟会写书?” 海棠春抱起一只鼠儿,亲了一口:“正是,我便是‘银烛秋光’。” 我一时心动神摇,眼中满是梅枝的香影,仿佛出了俗尘,身入画境。 海棠春朗声笑道:“今日不甚跌落钗子,惊了徐公子芳驾,画屏赔了礼,我却没来得及致歉。徐公子,对不住了!” 终究是外女,我不好与她说太久。我寒暄两句,便登上软轿。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碧玺桂花双股钗在夜色里散发柔和的光。我无端觉得,那一支跌落轿前的钗子,是冷画屏为她簪上的。 第28章 戚寻筝 上朝时,老皇帝坐在龙凤朝阳宝座上,凝眉沉思,现出帝王的威严之相。可我猜,她听着座下文武臣子的高谈阔论、口诛笔伐,心里早就飘去了徐贵君的金瓯殿,惦记着美人儿的软玉温香。 赵福柔作为储姬,便侧坐于右方旁听朝政,便于来日掌权。上朝一上三两个时辰,赵福柔无聊得很,玩璎珞、玩簪钗、玩裙袂、玩头发,就差把自己也团成团玩一玩。 每每老皇帝问储姬殿下家国大事,抛出沉重的六个字:“储姬,你如何看?”赵福柔总有法子把问题抛给东宫幕僚,东宫幕僚接不住,就抛给陪读冷画屏,拉大家都下水。 可怜冷画屏一个正正经经的纯臣,总要时不时给主持殿下收拾烂摊子。 我打眼望去,见冷画屏立在文臣堆里,手执笏板,腰身纤细,只看背影,便令人觉得这女子龙章凤姿,气韵天成。 五品文官的朝裙图腾是白鹇,她妆花长袄上有白鹇蹁跹云海间。 这冷画屏出身世家,乃是礼部尚书冷绛雪之嫡女。虽说如此,她却与状元赋娉婷交好。二人一个代表世家文人,一个代表寒门臣子,时常在一处探讨改革新政,均匀世家与寒门的矛盾。 我想,倘若不是大顺朝玉山将倾,冷画屏定能当一介名臣,流芳百世。 此时,老皇帝有些累了,她深深吐息几下。穿暗红色平纹袍子的狸奴高唱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赵福柔还以为自己要解放了,连忙提起马面裙鸦黑妆花有凤来仪马面裙:“回宫!快!” 我却三步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女有事启奏!” 赵福柔只得尴尬地放下裙子,回到金丝楠木高椅上,继续听天书。 老皇帝淡淡道:“讲。” 我冷道:“臣女要参凌烟阁千户戚寻嫣勾结内宦,贪赃枉法!” 戚寻嫣亦撩起马面裙出列,跪拜在地,不甘示弱道:“臣女要参她戚寻筝骚扰边境,通敌叛国!” 我令江浸月、姚品岚等人呈上罪状,又高声道:“臣女有证据!戚寻嫣不仅勾结内宦,还打压下属,为官不正!” 寻嫣握紧了拳,续道:“她更是罪责满身,罄竹难书!强抢民男、强占郎君、奢侈僭越、结党营私!” 每每接近退朝,我和嫡姐时不时会闹上这么一出,给广大文武高媛枯燥的日子里增添一点刺激与快乐。其余人皆面面相觑,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唯独戚香鲤满面怒气,若不是在九五之尊眼前,非要拔刀了结了自己的两个女儿。 赵福柔自然不无聊了,她愣在原地,低声道:“啊这……” 虽说我与嫡姐恨不得砍死对方,却都不能动手。一来因为权势对弈,我需要她手下的人辅助追查“沙蛇”们的下落,她需要我的存在制衡即将造反的金吾卫。彼此朝堂互骂,乱扣罪名,只是耍耍嘴炮,过过嘴瘾。 二来,便是因为血缘。 退朝后,我在鄞都最具盛名的酒楼里饮酒,这酒楼坐落在流苏巷,名唤“太白楼”。 我将双脚搭在胡床(1)上,颈子倚着碧纱窗,听四下雅间中酒客络绎攀谈。 我忽听到伙计赔笑道:“哟,姑娘,您来的不巧,这个时辰空桌都满了。不如您跟那位姑娘一起坐?” “无妨。” 所谓冤家路窄,便是如此。说这无妨二字的,正是戚家大小姐戚寻嫣。我抬眼看去,寻嫣斜配金错刀,刀柄镌刻了两个古字:天下。 此刀铭为天下。 寻嫣身后跟着两个贴身丫鬟,正是烟罗与琼枝。寻嫣讲究,从不穿官裙办私事,她下朝后,想必在耳房换了常服。此时她身着蝶翅蓝(2)平金绣燕雀斜飞交襟短袄,下穿绯红刺绣山岚氤氲马面裙,裙边镶嵌一层金纹。她的高髻绾的一丝不苟,青丝深浅有致,鬓侧镶嵌几痕点翠鸟雀口含月光石的珠花。 倘若不是那柄金错刀,看起来便似富贵乡养出的千金小姐。怪道寻嫣在西域行军时,边防军卒都成她是“儒将”。 我与寻嫣见到彼此,都利落地拔了刀,虎视眈眈望着对方。 对峙须臾,我觉得没趣儿,不知怎么想的,忽然倒了一杯酒,放在她眼前。 寻嫣万万料不到我落这么一棋,她疑惑片刻,竟然离奇地坐下,与我同桌而坐。 烟罗与琼枝对视几眼,不知我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怎么一会儿剑拔弩张,一会儿推杯换盏。 我眨一眨眼,轻笑道:“酒里没毒。” 寻嫣蹙一蹙云雾黛眉:“你这是何意?” 我长叹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倘若你我对饮,会是什么光景。” 寻嫣冷道:“你是禽兽,我从不与禽兽对饮。” 我并不在意,笑道:“倘若没有那些乌糟之事,即便你我不是一个爹肚子里出来的,也是至亲的姐妹。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寻嫣不知想到什么,抬手将酒饮了,美眸深邃:“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我把玩着钧瓷酒盏,且望窗外行人纷纷,风雪霏霏,无处不隐晦,无处不皎洁。我自言自语:“戚寻嫣……你性情温厚,与海棠春都能交好……你对上恭谨,对下宽仁,几乎无人对你不满。你又是圣上跟前儿的红人,”我骤然将杯盏扣在案上,玲珑脆响,“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圣上遭遇刺杀时,明明伸手可援,偏偏袖手旁观。” 寻嫣亦含笑将酒盏正扣在案上,水杏似的眼睛锁着我,像鹰隼看猎物:“当日袖手旁观的,不止我一个。” 酒盏中半抹琥珀色的残酒,映着我与她潋滟的面孔,仿佛两只蓄势待发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起来。寻嫣握住酒盏抬手,我恰好提掌相迎,二人的内力都掼在五指间,推掌切磋,逢迎而送,你来我往,你进我退。 我轻声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寻嫣的点翠蜻蜓耳坠散出碧盈盈的光泽,映着白皙的面颊,她一壁专心与我推掌过招,一壁温声道:“你又是谁的人?此来鄞都,所为何事?” 我摇头:“可叹,眼下你我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啖血肉,却苦于局势,不能出手,对不对?” 寻嫣的内力无比浑厚,锐不可当,我与她推掌过招时,颇有棋逢对手之酣兴。她眸中无波无澜,静似碧泉:“你想杀我,却杀不得,这滋味如隔靴搔痒,难受的很。” 我以“翻云覆雨手”回敬她,低低道:“彼此彼此。” 沉静须臾,我又笑道:“何况我白日参你的罪状,夜里睡你想睡的男人,想必你的滋味,更如隔靴搔痒。” 寻嫣眸中一沉,内力呼之欲出,掌风凛冽,我翻掌相迎,两只手掌同时拍在桌案上,有排山倒海之势。刹那间,名贵的茶桌碎成齑粉! 我真心实意地赞叹:“好掌法!” 寻嫣轻抿鲜艳的丹唇:“彼此彼此。” 我将酒钱搁在窗棂上,欲转身离开太白楼。夜深晦涩,不知掩盖多少悲欢离合。我将内力从掌心收起,忽觉指尖凉薄。 伙计有点儿害怕地走上前来,估计她也是头一回见酒客拼桌,活生生把桌子都拼碎的场面。伙计颤声询问:“这……姑娘……我家的茶桌可是金丝楠木的,您……您看……二位姑娘谁来赔一赔?” 我很不厚道地指了指身后的寻嫣,认真道:“她。” 你身孕的月份渐大后,饮食起坐越发不便,整日只是恹恹的,躲在房中休憩。 我坐在锦榻旁,见你形容瘦削,眉目枯槁,仿佛如残雪般一触即化。我自是满心疼惜:“这是怎么了?” 你半靠着浅水碧底白牡丹纹的软枕,青丝未束,只在额前系了条竹叶暗纹抹额,嗓音慵懒而温柔,反倒宽慰我起来:“男儿有孕,自然身子不适,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因你体弱畏寒,熏炉里被丫鬟烧了好些红箩炭(3),我在房中久了,便觉得闷热。我随手脱了檀红妆花宝相团云长袄,只穿一件玄锦主腰,裹不住呼之欲出的雪脯。 你无奈道:“怎把衣裳脱了?好没正经。” 我笑着吻一吻你的颈子:“你我之间,孩子都有了,还怕这个?” 你轻抚自己肚腹,且叹且谑:“孩儿,倘若你是个姑娘,可千万莫要学你娘亲,不成个体统。” 我为你拢一拢肩头披的白狐皮短氅:“若肚子里的是个姑娘,待她出来,我可要好好儿与她算账。” 你斜乜我,轻道:“我的姑娘如何招惹你了?” 我道:“它在你腹中折腾,折腾的可是我的郎君,怎么不算招惹我?”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地,像是寻常妻夫闲话家常。我前半生亡命江湖里,后来又辗转庙堂间,何曾想过有今日的光景岁月。 你怔怔望了我许久,试探着抬手,仿佛要抚我的眉眼:“你也不是个坏得彻底的人……我……” 我心头骤然温热起来,经年的积雪瞬间融化:“你说什么?” 你长叹:“眼下你我的孽缘,也断不得了。寻筝,我已经心甘情愿跟了你。” 我抬手将你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指尖紧扣你的腰肢。天下共有十万个字,独独你口中的“心甘情愿”最甘美。 心甘情愿? 你竟心甘情愿跟了我! 我戚寻筝辗转一世,竟得到你的一句心甘情愿。你不知道,有这句心甘情愿,我眼下死也无悔。 你阖了眼眸依偎入我胸前,我抬手与你十指相扣,听到你嗓音轻如飞絮:“我知道,你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筹谋大事。我是男儿郎,看不懂你在做什么,可我、可我担心……” 我将你抱得更紧,沉吟道:“你担心什么?” 此刻,我心尖微微迟疑,你久困闺阁中,难道察觉到了我与长帝姬的关系?察觉到了我与沙蛇的纠葛? 你朱唇轻抿,颈子扬起。你的眼神仿佛是落入人间的谪仙,为历劫而来,我便是你的劫数。 “我担心你毁了这人间。” 第29章 徐鹤之 雪越下越大。 我身子渐沉,不便出门,闲来无事,就坐在紫檀平头案前抚琴,聊以自娱。 除了铮铮琴音,碧纱橱里过于寂静,连雪落在香园小径的声音都可入耳。怔忪之际,我常常思忖我的未来。 从前我犹盼着从你这里脱身,眼下却不盼望了。一来我孑然一身,养不大腹中骨肉。二来,我已心甘情愿跟了你。 你妩媚而阴冷的眼神,原本令我惧怕,现下已使我入迷。 “鹤郎。” 丫鬟拂开纱幔,你带着满身的雪粒子踏入门槛。我又见到了你那妩媚阴冷的眼神,仿佛天生将世间一切玩弄股掌之间。 你穿着青灰八宝窃脂鸟(1)妆花马面裙,肩头拢着貂皮坎肩,紫红菱唇的下唇竖着画了一线金线,显得容色妖异。你含笑向我伸出手,掌心有一只傀儡鸟雀,以玄铁铸成的翅膀扑棱棱飞起来—— 我搁下琴弦,失笑道:“这是?” 傀儡鸟雀绕了一圈儿,竟落在我肩头,啁啾着说:“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着姑娘!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了姑娘!” 必是你做的机巧玩意儿。 你青丝未绾,肆无忌惮披散腰际,唯独额前坠着紫翡云环。你勾了勾手指,傀儡鸟雀又飞回来了:“送你的。喜不喜欢?” 我道:“你呀,怎么什么都会做?” 你屈膝倚在美人榻上,抬手饮一口烈酒:“师娘教我机巧千变。” 傀儡鸟雀又啁啾起来:“鹤郎说了!心甘情愿跟着姑娘!” 我走近了,劝道:“你且让这鸟儿莫再说了。” 岂料你抬手一抱,顺势让我坐在你膝头,又往我颈子上咬了一口。见你我二人亲昵,松烟和入墨都不敢在内帷伺候了,都退出去,还顺道儿把银红软烟罗幔帐掩上。 我扶着腰叹道:“好,你便让你姑娘看着,它娘亲是如何霸道的!” 你将我抱紧了,轻笑道:“乖乖让我抱一会儿。” 从前你与我肌肤相亲,我只觉得忌惮,并不甘愿,如今把心暂且搁在你这儿,你再抱我,便无端生出几分旖旎来。 你这么一个杀伐决断的江湖女侠,竟也有柔情似水之时。 我腹中隐约有了动静,仿佛是初春的嫩枝破土而出,力道柔和却惊心动魄。我轻声呻.吟:“唔——” 你登时紧张起来,握住我的手:“如何?” 孩子在我身子里逐渐长大,我越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心里万般柔情。身为男儿,便该有个孩子,一世斩不断与它的血脉相连。 因这孩子,我看你也顺眼了许多,并不如往日般忌惮抵出。我含笑握着你的手,搁在自己肚腹上。 孩子又轻轻翻动了。 你往美人靠上的另一边放了个雪缎流苏软枕,让我倚过去。你却伏在我身上,饶有兴趣地听着肚腹中的声音。 你再次抬眸时,欢喜地像个得了糖的孩童。 我忍不住抚你弯月似的菱唇,叹道:“说起来,我也……够贱的……” 你万般珍惜地摸着我肚子:“此话怎讲?” 我将你推开方寸,叹道:“你那般折辱我、逼迫我、磋磨我,我还心甘情愿给你生孩子,可不就是自个儿轻贱自个儿吗?” 你单膝半跪在宝石蓝孔雀羽氍毹(2)上,握紧我,诚恳道:“我发誓,再也不会伤害你。你把你当做我明媒正娶的郎君,一世看重,一世爱护。” 我拨弄着软枕上的明黄流苏,斜乜你:“往后你若敢再犯,便让戚锦钗护着我。” 戚锦钗是你给女儿取的名讳。 你无端喝起醋来,竟一壁把玩着我的右脚,一壁问道:“竟把旁的女人看得比妻主还重,你要红杏出墙不成?且说给我听,在你心里,戚锦钗重要,还是戚寻筝重要?” 你以指尖轻佻地划弄我的足心,轻拢慢捻抹复挑。偏偏我还挣脱不得。 我失笑道:“堂堂千户高媛,连亲姑娘的醋都吃?” 你也不分辨,只将我压在美人靠里,钳制手足,不容拒绝地深吻下来。我挣扎不得,只能任你施为。你的吻太过霸道,有毁天灭地的意味,仿佛要把我整个人拆吃入腹。 我身子不便,不能侍寝,近来你我便分房入睡。往往你在戌时将我哄睡了,再去书房看一会儿文书,独自睡在盖着兽皮的软榻上。 今日戌时,我换了寝衣,与你并头躺在拔步床上。小厮熄了灯烛,房中晦暗。 你云髻未拆,墨山似的髻上插一支累丝花鸟纹金簪,耳上坠着明月珰,配着妩媚凌厉的面孔,美得令人不敢抬眼。你斜靠在我身边,掌中摊着一卷兵书。 为报复你白日调戏我,我将月白平湖秋月蚕丝缎寝衣半褪,轻轻钻进你怀中,轻道:“寻筝……” 你随手将兵书放在铜扣暗格里,揽住我的腰:“困了?” 我像猫儿似的舔舐你的耳垂:“我要你抱着睡。” 你这才察觉出我的意思来,安抚似的吻一吻我:“大夫说了,眼下你我忌行房事。” 我低笑道:“我知道……”言罢蹭一蹭你的身子,“我偏偏要你忍着,谁让你今儿握着我的脚不放。” 你美眸深邃,也不制住我勾引的动作,邪媚道:“妖精。” 我枕着你的臂弯,咬一咬你垂落的青丝:“今夜不许你走。” 你泄愤似的咬我耳垂,危险道:“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就别想下这床了。”鸳鸯衾帐缓缓合起,帐内肌骨生暖,暗香流动,遮起一踏风月无边。 翌日,赋雪然来寻我说话时,你我正在冰封的水塘边拌嘴。 我将绣了一半儿的肚兜放在石桌上,肚兜上以五色丝线绣出喜鹊尝莲的花样。因腹中孩子的缘故,我时不时动气,做什么也不痛快。 你今日穿一件乌金织金线如意纹交领短袄,颈上一环红玛瑙四环金璎珞,照旧是紫红点唇,青丝垂落。你以鹿皮细细擦拭九亭连弩,模样一丝不苟。 我道:“成日家不是绣花就是弹琴,出也出不去,快要闷死了。都怨你。” “我的祖宗,”你为我紧一紧墨绿披风,失笑道,“这外头四处是乱雪,四处是流民,四处是兵乱,你怀着身孕,要往哪儿去?” 我烦闷道:“旁人的后宅都有夫侍争宠,闹不安生。偏偏你只有我,也不纳两个通房,我都找不到人斗法!都怨你。” 你抬眼看着我,觉得我真是疯了:“……?” 我口不择言道:“谁让你把邹小郎打发出去的?都怨你!” 你整理着自己的袖口,赞同道:“鹤郎说得对,都怨我。” 我起身,在扫净的石径上踱步,松烟、入墨连忙扶住我的手,我推开他们:“因我怀有身孕,出不去府,这究竟怨谁?都是你让我怀上的!都怨你。” 你轻笑着将双腿搭在亭廊上,饮酒道:“是是是,都怨我。” 我越发动气,走过去,将你从亭廊上推到地上,又取下你的芙蓉云芝花胜(3),弃掷于地:“谁让你穿乌金的衣裳的?谁让你佩芙蓉花胜的?我看了难受!都怨你。” 你垂眸看一眼自己的乌金短袄,又看一眼地上的芙蓉花胜,无奈而笑:“鹤郎,好歹讲讲道理,难不成我穿衣裳佩花胜也是错?求你给我一条活路。” 我扶着腰肢坐下,冷声道:“就是错。都怨你。” 你配合地将乌金织金线如意纹交领短袄脱下,只剩里头的酡红夹袄:“都怨我。我脱下来了,鹤郎可否不动气了?” 恰在此时,贵儿小跑着前来禀报:“高媛、郎君,赋状元和赋公子来了。” 他口中的赋公子,自然是赋雪然。往日雪然来寻我说话,都是独自前来,不知什么缘故,今日他那状元姐姐也跟着来了。 你潇洒地将酒盏扔在石桌上,叹道:“终于有人来救我了!快,把两位贵客迎进来!” 这是我第一回 见到寒门状元赋娉婷。她含笑立在雪然身边,时不时为他整理御寒的冬氅,俨然一副好姐姐的模样。赋娉婷考中状元,算是官运亨通,光耀门楣,本该满身富贵,可她并不曾严妆丽服,只穿着半新不旧的浅藕色平绣长袄,深褐色褶裙,唯独袖口胸襟有些许刺绣,身侧又坠着银蝉压襟(4)。 尽管如此,赋娉婷仍旧气度闲雅,光华满身,仿佛一朵饱经风霜仍旧岿然不动的兰花。 你拱手道:“赋高媛。” 赋娉婷亦拱手还礼:“戚高媛安好。娉婷此来叨扰,乃是有一件礼赠给千户高媛,还请高媛笑纳。” 你们两个女人去前堂饮茶雅谈,我与赋雪然便去卧室闲话,互不干扰。 入墨启开菱方红木食盒儿,我亲自取了两块儿梅花糕递给赋雪然:“雪下这么大,你怎么还来了?” 雪然含笑道:“我想你了呀。” 我握紧他的手,由衷道:“我也想你。” 雪然那水蓝的袖口落上一痕墨迹,兴许是他写字时落下的。我心中万般羡慕。我的手只会抚琴、烹茶、调香、刺绣,即使偶尔写字,也只涉猎男德男诫与伤春悲秋的诗词。 雪然与我不同。他姐姐是状元,自小教他读史明理,关心时政。雪然胸中有丘壑,不比女子差。 他兴奋地摸了摸我的肚子,欢喜道:“这么几日不见,孩子又长大好多。” 我又喂给雪然一块儿绿豆酥:“你来听一听,它已经会动了。” 雪然小心翼翼地附耳来听,孩子却不甚配合,并不肯动。雪然有些失望道:“它可能是睡着了。” 我见雪然今日眉目舒展,自有一番欢喜在里头,兴许是遇到了什么喜事。我调笑道:“你是遇到什么喜事儿了,今日看起来这么有兴头?” 雪然道:“我收到了醉欢的书信。” “她说什么?” “她说,庚帖都准备好了,等她回到鄞都,就娶我。” 第30章 戚寻筝 赋娉婷抬眸看着皑皑雪景,澄澈的眼眸深邃起来,似有忧色。她抬手饮一口中山松醪酒(1),拍手示意:“来,将本媛赠给戚千户的礼呈上来。” 我与赋娉婷素无私交,不知她缘何要赠礼?赠的是什么礼? 我向来不习惯与酸腐文臣言语应酬,便朗声道:“无功不受禄,状元无缘无故给寻筝送礼,寻筝收还是不收,都怪不合适的。” 赋娉婷仍旧神色从容:“高媛看了娉婷送的礼,再说不迟。” 与素雅的衣裙相称,赋娉婷绾着圆杏髻,不饰珠玉,只簪着两支青碧竹枝绒花,添几许颜色。 几个丫鬟将“礼”呈上来,却不是金银之物,而是一卷《大顺民间载录》。 我翻开书卷,记录的正是元甍帝在任时的民间杂记,编载人是国子监的诸位文官。书卷载录的是民间之事,十分详实。 这一页说的是全州大旱,那一页记的是铜陵起义,民间之苦,数不数胜。洛阳有官兵强制征役,连八十余岁的耄耋老妪都被拉去抵御楼兰沙蛇,古来征战,三年不归。 我讥讽道:“怪不得陛下听戏之时,起义军的刀都架在她脖子上了!旁的帝姬尚可,储姬殿下都吓得躲进了桌子底儿。” 赋娉婷叹道:“洛阳流转这么一句,生男犹得嫁比邻,生女埋没随百草(2)。千户高媛可知道,楼兰的琥珀泉边,埋的可都是大顺女儿骨!” 我把酒煮在铜炉中,不在意地笑道:“我就是个江湖刀客,被招安了,归顺朝廷养活自个儿,大顺朝的兴衰,可轮不到我置喙。” “你不是。”赋娉婷丝毫不惧我的恶名,眸子晶亮望着我,“戚千户流转江湖时,可凭借一柄九亭连弩称霸蜀中;如今归顺朝廷,自然可以搅动天地,翻云覆雨。” 奈何我是长帝姬的人,我要做的事,是助长帝姬夺得江山,不是为大顺开太平。 大顺太不太平,与我何干? 我再翻动书卷,后头的笔墨更是触目惊心:疆陵颗粒无收,人相互食,老弱病残被称作“两脚羊”;梁州悍匪盛行,民不聊生,青天白日都不敢出门;临安的一伙儿贪官分赃不均,竟为争银两闹到了东宫。 她们闹到东宫,赵福柔是如此发落的:“都是同僚,不要吵不要闹,不要喊不要叫,你俩把贪来的钱平分了吧?” 我对赵福柔肃然起敬:“好个储姬殿下。” 赋娉婷切切道:“我收录的这本载录,根本送不到陛下跟前!宫中权宦当道,狸奴那阉奴把持了半个朝廷,哄得陛下整日饮酒作乐!” 我宽慰她道:“这本载录便是送到陛下跟前,她也管不了。” 赋娉婷一滞:“……” 我望着扶摇升起的酒烟:“陛下宠信阉奴,咱们这些远臣,有什么法子?” 赋娉婷挺直腰肢,她的身形似水仙花般清雅出尘,言语不卑不亢:“娉婷以为,世上之人,分为蚍蜉与鸿鹄!那我等虽为小臣,但既能登上天子堂,便算是人中鸿鹄。既然如此,你我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原来她要我与之结盟,重塑这千疮百孔的大顺朝。 我仰颈冷笑:“这横渠四句说来容易,若要行来,可算千难万难,弄不好还要粉身碎骨,遗臭万年。” 我只愿为你粉身碎骨,不愿为天下人粉身碎骨。 天下人贪嗔痴妄,凭什么让我戚寻筝舍身奔赴? 赋娉婷起身,她拢着袖子,在云径上踱来踱去,神色真切:“我知道,戚千户有惊世之才,擅机巧暗器,会带兵作战,倘若肯为天下太平而战,对天下苍生大有裨益!” 我笑着摇头:“可我不肯。” 赋娉婷与我下完几局棋后,便带着她那幼弟离去。我独自坐在雪前,看着书卷上的人间之苦,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了。 入夜,我出现在长帝姬的密道里。 赵嘉云怀里抱着一只琥珀眼的猫儿,咳嗽一声,竟将一口痰吐到跪地的宠侍口中。宠侍乖巧地将痰咽了下去。我知道,这是鄞都的新玩法,名唤“香唾壶(3)”。 我望着赵嘉云保养得宜却皮肉松弛的面孔,直欲作呕。 谁料这老虔婆自个儿作践人还不尽兴,她宠溺地摸摸宠侍的颈子,笑道:“好乖乖,戚千户喝了酒,该漱口了,你去伺候千户漱口。” 宠侍膝行而来,仰着脖颈,等待我将漱口水吐入他喉中。我却只冷冷看了一眼,道:“属下出身蜀中,地处偏僻,并不习惯如此伺候。” 赵嘉云拍着猫儿的后脊,戏谑道:“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会享受。啧,罢了,罢了!” 我把玩着小几上的黑玉棋子,声音平和:“属下为您做了这么多事,您的人,可曾搜寻到属下师娘的下落?” 赵嘉云语气淡漠,道出的言语却字字带刺:“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我心中有些激动,指尖颤动起来:“还请长帝姬切莫伤害属下的师娘!” 赵嘉云将猫儿扔在地毯上,撑着颈侧,博鬓上的南珠(4)微微晃动:“你来的正好,本殿还有一桩事要你去办。” 我抬眸道:“何事?” 赵嘉云淡淡道:“把储姬给本殿杀了。东宫侍卫人人皆是大内高手,也只有你能杀她。” 她要我把赵福柔了结。如此一来,等老皇帝一死,便没有了顺位继承人,她作为摄政长帝姬,继位的胜算便多了一分。 我款款走近,长帝姬的侍卫连忙亮剑拦在跟前,防止我做些什么。我挥手间便将剑柄悉数折断,对她道:“殿下有命,属下不敢不从。可是殿下,师娘是属下的至亲,倘若她平安无事,莫说是杀储姬,您让属下去杀九五之尊,属下也在所不辞。” 我眸光一转,炯炯望着她:“可若是师娘有分毫闪失,属下便与您鱼、死、网、破。” 生死之间,赵嘉云照旧坐怀不乱,抬手品尝:“你这是在威胁本殿?好!好姑娘!有血性!有胆识!当初本殿不曾看走眼。” 我扬手将黑棋按在桌上,转身离去:“属下告退,来日定以储姬的人头,换毫发无伤的唐雁声。” 后半夜的寒风格外凛戾。 心腹江浸月跟在我身后,她低声道:“高媛,咱们当真要去杀储姬?一旦失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一壁翻弄九亭连弩,一壁摇头:“不,我偏偏不杀她,你传我的命令,调遣三百缇骑,贴身保护储姬殿下的安危,日夜不歇。” 江浸月为我持伞的手一颤:“高媛?” 我望着烟笼寒台,月色里的鄞都高楼,心中暗暗策算:“既然赵嘉云要我杀储姬,储姬便是她的一大威胁。有储姬在,她便别想名正言顺登上皇位。她用师娘威胁我,我便反过来用储姬挟制她,储姬定要平安才行。” 江浸月利落地单膝跪地:“属下定不负高媛重托。” 我披紧肩头的墨狐风氅,冷声道:“今日我算是看的清楚,赵嘉云承诺救出师娘,根本是在画饼!她若有能力打退沙蛇,收服苗蜀,早就让我见到师娘的影子了,不会借师娘让我为她做什么多事。她养我这条狗,得喂我肉,不喂我肉,我便撕了她!” 万万想不到,我踏着月华回府时,你还未入眠。你身上挂着缃色(5)松鹤芙蓉衾被,形状姣好的眼眸流转着灯烛的光痕,仿佛在等什么。 我一把将你抱回拔步床里:“怎么不睡?” 你顺势握住我的手。我指尖的触感仿佛摸到了玉石,登时满心温柔。你依偎入我怀,仿佛寻枝而靠的鸟雀:“我在等你。” 原来两情相悦,是如此神仙滋味。 我一下一下理顺你的青丝,哄道:“我回来了,我陪着你,乖乖睡罢。” 你狭长美眸微垂,似有愁绪凝于眉间,倾诉不出。你怔忪许久,才低声道:“朝、朝廷……快要完了,我害怕。” 我宽慰道:“无论如何,都有我在。”言罢以掌风隔空熄灭灯烛,“哎,闺中郎君都知晓这天下气数将尽,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方官还不知道给自己谋算,整日互相撕咬,也不思忖退路。” 此时,唯有一盏雕花如意纹红烛燃在紫铜八足圆桌上,映着你温柔的眉目。我抚你的玉肩,心里有万般滋味。 天下将倾,我虽有些手段,却要救出师娘、振兴师门,还要护你周全,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师娘和师门犹有些自保之力,而你和孩子能依靠的,只有我。 我忽然想赠你一样礼物。 我想赠你一片太平盛世。 天将明时,辰光映在霜雪之上,将曲曲折折的葫芦巷衬得犹如仙境。 我屈膝坐在罗汉床上,手中捧着官窑瓷盏,正亲手喂你安胎的汤药。你尝了两口,便不愿再咽,道是嫌苦。 你唇边有一痕红印,正是昨夜耳鬓厮磨时,被我咬破了。你抿着那红印:“你们女人真清闲,无需怀孕生子,受这活罪。” 我喂了你一块儿糖渍蜜饯,缓解汤药的苦楚:“我知道鹤郎不容易,就当为了孩子,且把药喝了,行不行?” 你嗓中不适,偏头干呕片刻,难捱地泪都落下来了。眼看你怀有身孕的模样,我越发心疼起自己父亲,当初他怀着我,还没有妻主在侧照顾,岂不是更难。 戚香鲤当真薄情。 我将汤药递给松烟,哄道:“罢了,罢了,你不想喝,我们就不喝了。” 我一壁看你,一壁暗中思忖,等你腹中子嗣落地,无论它是儿是女,我都不许你再孕子了。倘若你再受一回这般苦楚,我会更心疼。 此时,东陵玉珠帘子外走进来一个丫鬟,她跪地行礼后,禀报道:“高媛,戚家大小姐求见。” 寻嫣?她来做什么? 我由着福儿服侍,披上御寒的墨毡落地斗篷,走出门去见这位贵客。立在垂花门(6)前的人果真是寻嫣。 我冷声道:“你来找我打架?” 寻嫣将金错刀横在身前,拱手道:“我此来不为打架,而是有要事相商。” 第31章 徐鹤之 戚家大小姐来了。 我唯恐你与她刀剑相向,顾不上自己的身子,扶着腰便往外走。松烟却拽住我的青白袖口:“郎君身怀有孕,不可出门!什么事儿都不如郎君腹中的姑娘重要啊。” 我想起上回被吓到昏厥之事,不敢再逞,无奈地坐回罗汉床,这一惊便把腰肢都惊软了,越发难受起来。好在此时你与大小姐一前一后迈入房中,我才放下一半的心。 寻嫣穿着常服,上袄下裙,袄是石榴红绣朱雀祥云通袖长袄,裙是明黄缂丝马面裙。青丝悉数高高挽起,束起墨云似的飞仙髻,正中插了龙凤缠尾金挑心,左右鬓边各一支鸾鸟垂珠钗,鬓后两朵朱砂蕊堆纱宫花。 我有些紧张,不由握紧了白象牙浮雕茶托:“你们这是……” 你将我与寻嫣隔开,质问道:“戚寻嫣,谁让你进来的?” 戚寻嫣冷冷看你一眼,并不与你说什么。她轻声与我道:“你还好吗?” 你作势就要取九亭连弩:“他好不好,与你甚么相干!” 一见到戚大小姐,我无端便觉得愧疚难抑。她原本一心待我好,将我放在心尖儿上疼宠,我却心甘情愿跟了你,甚至爱上了你。 她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垂下眼眸,轻道:“劳烦高媛惦记,鹤之一切安好。” 戚寻嫣望你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条不可理喻的孤狼。她无奈道:“我说了,今日前来,不为与你打架。我有正事说。” 你姿态不羁地屈膝坐在锦榻上:“那你来此,为的是谁?他是我的人,你敢再看他一眼!” 戚寻嫣坐在六扇彩绘珐琅屏风前,思忖片刻,与你道:“我听说,你擅于熬禽。” 你见她的目光不往我身上瞥,便也不再针锋相对。你紫红的菱唇轻启,呼唤一声,一只海东青乖顺地飞到你肩头,它梳理着自己斑斓的羽毛,低首乞食,以示臣服。 你抚弄着海东青的绒羽,妩媚的弯眸凛出桀骜不驯的光:“不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只要落到我戚寻筝的手里的活物,绝没有熬不服的。” 丫鬟给戚寻嫣递上热酒,她抿一口,在杯盏留下一痕檀红胭脂:“楼兰红隼,契北雪狼,山漠鬣狗,雁门烈马,都是你手下败将。” 我退入碧纱橱内,听着你们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不知所为何事。 你把玩着酒壶,笑道:“纵横江湖这么多年,我还未曾找到真正的对手。怎么,嫡姐要向我讨教熬鹰?” 戚寻嫣朗声而笑,抬手抿去唇边残酒,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潋滟:“既然如此,你我比一场,如何?” 你笑得肆意:“比什么?” 戚寻嫣道:“就比熬禽。你我二人,谁能熬服最桀骜不驯的野兽,谁便赢了。” 你道:“这有何难!我与你比。” 戚寻嫣晃动着右手,她腕上环着一弯红翡细镯,显得肌肤白皙且含有光泽。因常年征战的缘故,她尾指有些许伤痕。 戚寻嫣笑道:“既然有输赢,那便该有彩头。” 你斜斜乜她,问道:“你赢了如何?我赢了又如何?” 眼下你二人的态度皆是胜券在握,不将对方看在眼里。你常年熬鹰训马,自是娴熟。寻嫣几乎从未熬过猛兽,她缘何如此自信? 难不成,她是故意输给你? 寻嫣缓缓道:“输的人,要任凭赢家差遣一桩事,无论何事,都不得推却。寻筝,你还要比吗?” 你慵媚地睁开羽睫,笑道:“什么事都可以?那倘若我赢了,我让你一刀了结自己,你也无怨?” 我察觉你言语戏谑,劝道:“寻筝,不得无礼。” 寻嫣郑重道:“是。倘若你赢了,你让我死,我也绝不推脱。” 你含笑道:“罢了,我也不要你死。只要你莫再肖想我家鹤郎,便成了。” 寻嫣道:“你还未赢呢。” 你坐起身,亦郑重道:“好,自今日起,我们赌熬禽。” 寻嫣给丫鬟烟罗使了个眼色,烟罗将手挎的花梨木箱笼搁下,取出文房四宝。寻嫣饱蘸浓墨,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随后你二人立下字据,各自印了手印,这熬禽之约便算是立定了。 寻嫣端详了白纸黑字的字据许久,又道:“光有字据还不妥,合该再有人见证才好。” 你嗤笑道:“怎么?你怕我反悔?” 寻嫣望你片刻,认真颔首:“我还当真怕你反悔。且让鹤之出来,在纸上按个手印,作个见证如何?” 你洒脱一笑,唤道:“鹤郎。” 我由松烟、入墨扶持着走出来,见此处气氛诡异,不似往日的剑拔弩张,也不似寻常姐妹见面的亲密无间。我低声道:“你们两个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 你将盛满红泥的朱砂圆盒推过来,笑道:“烦请鹤郎盖个印儿,算是见证了这赌约,我和她,谁也不许反悔。” 我无法,只得拢起广袖,蘸了些许红泥,按下自己的手印。见字据立成,寻嫣也不肯多留,扬长而去。 到午睡的时辰,我躺在衾枕间,耳边听着落雪压枝的残音,心里千回百转,怎么也静不下来。 寻嫣与你立这赌约,意在何处? 难道她想要用熬禽,将我赢回去? 正思忖间,入墨端着一盏汤药踏入房中,与我道:“郎君,这是厨房做好的燕窝炖川贝,最补身子了。” 我总觉得胃口不佳,便摇头道:“放那儿罢。” 入墨跪在紫檀木小几边,舀起一勺燕窝,劝道:“郎君现下是一人吃两人补,您就是不想吃,也不能亏着腹中孩子。” 松烟却道:“郎君不想吃便不吃,今日早膳,郎君被高媛喂了一碗鹌鹑汤,那也是大补的热物。你只知道给郎君补身子,可曾知道,孕夫滋补太过,容易胎大难产。” 入墨颇不服气,反驳道:“你又没生过孩子,你知道什么!倘若郎君滋补不够,孩子血气不足,可是会夭折的!” 松烟气道:“你也没生过孩子呀。” 我听他二人斗嘴,自然啼笑皆非:“你们都出去守着,我要睡了,莫放人进来搅扰。”二人便将纱幔遮上,掩起轩窗,退了出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你并非罗刹模样,而是五六岁的可爱女童。双鬟髻,红锦袄,未经人间苦难,笑得肆无忌惮。 正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我很心疼你,便将你抱在怀里,温言软语与你说话。你依赖地抱着我的腰,怎么也不肯放开。 逐渐地,无处不在的风刀霜剑逼近你的肌肤,人间无奈将你的双眼染得狠戾,你逐渐长大,从软糯的小团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孤狼。 “寻筝……” “寻筝……你……” 我被梦魇惊醒时,你近在眼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眸中的狠戾与梦中的孤狼别无二致。我扑到你怀中,以身躯温暖你的肌骨。 我轻声说:“寻筝,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我骤然觉得心尖有针刺似的痛楚。当年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分一分把你幻成这恶鬼模样。 你轻吻我耳垂,吐息温热,仿佛要将你的心都吐出来:“你知道吗?倘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在这一刻,你我冰释前嫌,毫无保留地相拥相依,犹如天下之大唯独剩下你我二人。你的嗓音深邃了些,“可是你在这里,我便不得已瞻前顾后,恐惧这人间的明刀暗箭、虎狼罗刹。” 我想起鄞都城的波云诡谲,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你不能出事。” 腹中的孩子,岂能尚未出世便失了娘亲? 你璀璨的眸光穿过琐窗,不知是看雪,还是看宫闱里的明争暗斗,一缕青丝隐约吹起,划过你的眉眼:“我曾答应护你一世周全,平安喜乐。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那你的周全呢? 在护我周全时,你可否周全自身? 偶至月上梢头,你那名唤鬼姬的师姐会来府中寻你。我很怕她,总不敢靠近,只是坐在远处为你们煮酒煎茶。 此刻我正垂眸煎茶,用梅花蕊上的雪泡入庐山云雾(1),煮作翠碧之色。我一抬首,恰看到鬼姬冷艳的眉眼。 你道:“鹤郎,你也唤师姐。” 我分了一盏茶给鬼姬,依言道:“师姐。” “当真是美色名动天下。”鬼姬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仙鹤公子,名不虚传。” 我微微察觉到她的敌意,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我客气道:“鹤之愧不敢当。” 你一壁品茶,一壁道:“师姐!” 鬼姬收起那柄只有伞骨的伞,切切望着你:“你该知道,天下多少英雄过不去美人关!多少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戚寻筝,你——” 你毫不避讳鬼姬质问的目光,逼视而去:“师姐,你能断绝情爱,我不能。” 鬼姬抬眸,冷道:“你将浮戮门置于何地?” 你将我护在身前,是完完全全保护的姿势。你沉吟片刻,解释道:“师娘是我最敬重的长辈,鹤之是我毕生挚爱,这两个人,我都看得比命还重。” 鬼姬逼问道:“你为了这个男人,在鄞都束手束脚,不知平添多少顾忌!你如此倾慕他,世人都看在眼中,他便是你的软肋!” 你竟恣意而笑,仿佛不胜欢喜。你一袭墨蓝长裙立在白雪压枝的梅花枝下,雪肤褐眸,眸含风雪,仿佛坠入人间的精怪,半似神女,半似鬼魅。 你笑够了,以指尖抿一抿唇边紫红的胭脂,朗声道:“顾及又如何?软肋又如何?他既心甘情愿跟了我,我便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鬼姬将茶盏掷于青石板上,汝瓷化作齑粉:“戚寻筝,你不可理喻!你可知道,做人倘若执迷不悟,连地狱神佛都渡不了你?” 红梅花簌簌而落,沾你满身华彩。你唇边的紫红胭脂荡漾而开,平添几分癫狂之色。你说的这话,乃我此生听过最狂傲之言。 你一字一顿道:“我命我自渡,神佛休妄言。” 第3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