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思危》作者:卡列夫司机 文案 高冷x傲娇,竹马竹马,酸酸甜甜 现代 - 小甜饼 - 轻松 高冷攻x傲娇受 方亭越x吕思危 问:你们为什么做不成朋友? 吕思危:性格不合吧 方亭越:想做的不是朋友 竹马之间酸酸甜甜的爱情故事~ 第1章 九月初,吕思危的经纪人陈章和相恋三个月的爱人来了一场说办就办的婚礼,婚礼地点在素有“私奔者的天堂”之称的苏格兰。 吕思危在婚礼前两天接到了越洋电话,匆匆收拾行装飞了十多个小时抵达婚礼现场,见到了那个将陈章迷得神魂颠倒的神秘爱人。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居然是个男人。 陈章在百忙之中看到了吕思危,毫不避讳地和穿着白色西装带着眼镜看起来一脸冷清的男人接了个吻,然后朝吕思危的方向指了指,大步迈了过来。 没等陈章走到面前,吕思危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花棚下,往外看了两眼,确定那个男人没有看过来,才压着声音道:“你没告诉我你的结婚对象是男的!” 陈章拨开吕思危理了理衣领,摊手:“你现在知道啦。” “我知不知道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你爸知道吗?” 陈章再次摊手:“过两天他就知道啦。” 吕思危“……”啦来啦去,他真替陈章的顽固老爸头疼。 陈章眼尖地发现他手里的盒子:“这是什么?” 不用吕思危说,陈章已经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款女式宝石项链。 陈章好不要脸:“送我们的?” 吕思危伸手往回捞:“看来现在用不上了。” “用得上用得上,折现给我吧,过两天我爸知道了我就没饭吃啦。”陈章笑嘻嘻地说。 陈章家里一共四口人,一个很宠他的母亲,一个很会赚钱的父亲,还有一个很能干的哥哥。所以他能在大学还没毕业时就用钱砸开了书画这一行的大门,五六年过去,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画廊,还摇身变成书画圈里年纪轻人脉广的经纪人。 如果他不作死,往后的人生还会像他人生的前二十八年一样潇潇洒洒。 吕思危难以理解:“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 陈章理所应当道:“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三个月前你不是还在追一个美大的小姑娘呢吗?” 据他所知,陈章花了很多钱,买下了那个美大在读生很多幅画。 “是追了啊,后来不是发现她老师更合我胃口嘛。”陈章指了指花棚外面。 吕思危语塞。 陈章挑眉:“怎么?接受不了?” “又不是我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吕思危道:“就是……有点儿惊讶。” 陈章无所谓道:“惊讶什么,没见过双?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双还不是满大街都是?”他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压住吕思危的肩膀:“少年,这个世界上完全的异性恋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双,只不过他们没遇到喜欢的人。” “歪理。”吕思危冷哼。 陈章道:“那你就当歪理听呗。” 外面有人喊陈章,陈章应了一声往外走,经过吕思危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记得多随点份子钱。” 吕思危探头往花棚外面望,看到陈章笑着搂住那个白西装男人,被推开之后没皮没脸地抱上去,男人挣了两下没挣开,冷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第2章 有搬家事宜待办,吕思危没有在国外多留,婚礼散场后赶飞机回到了B市,倒过时差,花了几天的时间把一个个密实的包裹运到新家,又用了一整天拆开包裹把里面的画一一挂在了墙上。 忙完这些已经是深夜,吕思危点了个外卖,和几个帮忙搬家的朋友一起边吃边聊,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聊起了陈章这场婚礼,结果一发而不可收—— 先是他的美女助理自曝即将和女友领证,再是他的同性好友透露曾经短暂交往过几个男朋友。 吕思危听得瞠目结舌:“不是,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 美女助理一脸嫌弃:“你这个画痴能发现什么啊?” 同性好友对此感同身受:“是啊,就知道画画,我撩你那么久还跟我称兄道弟。” 美女助理:“你可真惨,那时候我都看出来了。” 同性好友:“谁说不是呢,我当时还以为碰上了高手,没想到他就只是蠢。” 吕思危义正严辞:“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算什么本事!” 美女助理和同性好友异口同声:“攻击的就是你!” 吕思危:“……” 好端端地吃着饭,却演变成了吕思危的批斗大会,一男一女一唱一和历数他的直男行径,句句直插心窝。 一顿饭下来,吕思危感觉自己老了十岁,只恨自己嘴贱先提起这个话题,一脸郁闷地把意犹未尽的朋友们送出家门后,泡了二十分钟的热水澡,拖着一身酸痛和满脑子疑问躺在了床上。 他习惯在临睡前想一些事情,大到要不要和画廊续约,小到明天吃什么,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坠着他沉往梦境的深渊。 双性恋。 不知怎的,漆黑的视野里忽然冒出这三个字,吕思危一下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不是全然的黑,有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挤进来,映得卧室里一片黑蓝,朦胧间,可以看到家具的轮廓。 紧随这三个字出现的,是几天前陈章送他上飞机的场景—— 陈章见他表情深沉,打趣道:“还没缓过劲儿来呢?瞧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吕思危不无嘲讽:“还是您眼界宽。” 陈章深以为然:“那是那是。” 吕思危挑眉:“我在夸你?” 陈章一啧,揽过吕思危:“难道不是?” “……” “用不用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当你把同性纳入择偶范围,你会发现新的世界,说不定你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喜欢过男人。” “扯吧你就。” 吕思危并不排斥同性恋,他身边有许多同行在性事上不拘男女,单他本人就收到过多次来自同性的暗示,好吧,他可能眼瞎了点忽略了一些,但他始终秉持着求“同”存“异”的原则,坚守阵地,多年来对女人保持着兴趣和性趣,对男人敬谢不敏。 没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吕思危深觉把陈章的话当真是一件蠢到家的事,用力闭了下眼,让这些纷杂念头碾碎在眼皮之间,翻了个身调整好枕头的位置,准备入睡,却发现疲乏仍在,睡意却全无了。 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陈章,美女助理还有朋友的话在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重现。 他几次三番拿起手机看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焦虑,直至深夜两点,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将手机扔在地毯上,枕着双手平躺着,闲来无事,琢磨起了陈章的那句话。 喜欢一个人,自然而然地想和他/她发展到最后那个阶段,所以要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过男人,就要看他是否对哪个男人有过性趣。 吕思危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但不妨一试。 陈章首当其冲,他稍微想了一下他们两个接吻的场景,顿时如遭精神污染,恨不得从床上弹起来找点水来冲一冲脑子,几分钟后,才从那种难以忽视的嫌恶中恢复过来。 许是因为夜太深又太无聊,使得吕思危即使受到了莫大伤害仍继续试了下去,从那几个曾经暗示他的同行,到几个追捧他的收藏家,又上溯到他的大学同学,折腾得他身心俱疲。 疲惫中又掺杂了些自己的直男属性经得起考验的得意。 还有再往上追溯的必要吗? 吕思危的记性不怎么样,十年过去,除了方亭越,其他同学的长相早已模糊。 方亭越……几乎是出自惯性,脑海中自动出现了穿着蓝白校服,身型颀长的冷峻少年。 第3章 吕思危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他烦躁地揉着一头压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坐到餐桌边喝牛奶,手伸向杯子时,透明的杯壁上方亭越的身影一闪而过。 从凌晨开始,已经不知几次想起这个人,他猛地把杯子放桌上一压,忍无可忍地双手插进短发力一通乱揉,蓦地起身走进书房,修长的手指在书架上一排排书脊上划过,然后一停,拽出了高中毕业的相册。 他很不喜欢回忆往事,因为他的过往充满了争吵与冷漠,细说起来,方亭越大概是他灰色童年里唯一一抹亮色。 打开相册,一眼就在几十人的班级大合照里看到了那个站在后排微微侧着头的方亭越,他不禁把相册拿近了些,手指也拂上去,似乎想从单薄的影像上触及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吕思危认识方亭越那年,还在上小学。 那时吕思危的父母商场得意,情场失意,每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得鸡飞狗跳,时间久了吵出了恨意,干脆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过各的了。 起初吕思危跟妈妈去了国外,住了没几年妈妈再婚,就被送回了留在国内的爸爸身边。吕爸爸每天东奔西走做生意,吕思危小小年纪就随着他在全国各地的学校辗转,直到爷俩在A市定居,吕爸爸塞了一大笔钱把吕思危送进了当地最好的小学。 那个时候特别有钱的人家不多,吕思危转学当天背着名牌书包,穿一身低调不浮夸的大牌童装,一头短发黑软蓬松,唇红齿白,冷冷淡淡地往讲台边一站,一副目下无尘的贵公子模样,一亮相,就定下了以后受人追捧的基调。 吕思危在国外待过,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隔三差五就带来一些新奇的玩具,很快就成了班上的焦点人物,他所在的最后一排每到下课都会挤满了人,一堆小脑袋扎在一起,左一句“吕思危借我玩玩你的游戏机好不好?”右一句“吕思危借我看看你的变形金刚可以吗?”。 吕思危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感觉把自己玩腻的玩具一件一件送出去,忽然有一天,他发现坐在他前面的那个男生一次也没回过头来和他说过话。 像是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吕思危开始关注前座男生的事,他从前座男生的同桌口中得知,这个人名叫方亭越。 方亭越一看就是在父母长辈的宠爱下长大的孩子,很有教养,和别人说话时礼貌又斯文,很少对周围的人事表现出兴趣,每天都穿得干净整洁,时常抱着一本别人连名字都看不懂的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认真阅读,沉稳的气度在一群还没脱去婴儿肥的小豆丁中拔众而出。 某一天的英语课上,吕思危看着窗外上体育课的学生踢足球,不知不觉入了神,“啪”一声,手上转着的笔从手中脱出飞到了前座的地上。他吓了一跳,刚要弯腰时,前座的方亭越俯身一捞,转身朝他摊开手,小声问:“吕思危,是你的笔吗?” 想和方亭越做朋友。这是那天吕思危打量方亭越时,忽然冒出的想法。 吕思危想和方亭越亲近,却拉不下面子主动和他说话,毕竟整个学校想和他做朋友的人能从他的座位排到楼下。 于是他这个后桌变着法儿地找麻烦,不是弄掉了自己的笔让他帮忙捡一下,就是故意把方亭越的位子挤得很小,等着他来和自己交涉,然而总是收效甚微,只换来方亭越的一言半语,一旦问题解决,这个干净稳重的男生就会马上转身,重新把注意力投在手里的书上。 聪明如吕思危,他马上想到了别的办法。 他假借睡觉趴在桌子上,实则透过缝隙偷看方亭越正在看的书的书皮,他中文不是很好,只能用笔摹下书名,回去让人买了一本,每天放学趴在床上边看边查字典,艰难读完之后在班上“不经意”地说出自己正在看这本书。 如他所愿,方亭越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回头对他说:“你也在看这本书吗?我有个地方没看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方亭越看不懂,吕思危就更看不懂了,实在不知道那个叫维特的干嘛要去自杀,但他脸不红心不跳地将昨天在网上查过的资料化为己用,仗着记性好,小大人似的给方亭越讲了一遍,然后在方亭越感激的眼神中得意地说:“这有什么难的。” 投其所好了几次,方亭越成了吕思危的朋友。 两人经常在一起读书或者说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形影不离,很快整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们俩是一对铁哥们。 第4章 方亭越像吕思危向往的那样好,甚至更好一些。 他很爱干净,一年四季身上总带着雨后青草一样清爽的味道。很多次吕思危一阵风似的从后面赶上搂住他的脖子时,总要探头嗅一嗅,然后问:“这是什么味道,真好闻!” 方亭越抬起衣袖闻闻,说:“我闻不出。” 吕思危翻着眼睛回忆:“这叫什么来着,经常在很香的地方待久了就闻不到香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久居兰室,不闻其香。”方亭越提醒,然后笑着说:“可能是洗衣液的味道吧。” 如果真的是洗衣液的缘故,那方亭越大概是个长情的人——之后的很多年,他身上的味道从来没有变过,吕思危也没在其他任何人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现在想来,方亭越大概不太喜欢改变,他像一列火车,只在既定的轨道上行驶,循规蹈矩,一成不变。 笑的时候嘴角牵起的弧度是一样的、说话的语调总是不急不缓的、喜欢穿白色的衣服,衣领袖口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发尾总是干净利落,额发永远不会挡住眼睛、读书写字时可以维持同一个姿势几个小时,就连情绪都一直平缓,仿佛一杯温开水,永远不会沸腾。 有一次周末,吕思危约方亭越出来滑冰,结果只有吕思危一个人在冰场上旋转跳跃,方亭越戴了全套护具,却坐在场边翻看一本建筑杂志。 吕思危滑到他面前,低头看他手里的杂志,半天也没看出扣了半个馒头似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有什么意思,用手敲了敲栏杆,问:“方亭越,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年几岁?” 方亭越不明所以地回答:“和你同岁。” 吕思危说:“你别跟我装同龄人啊,我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青春活泼,你就该落山了,应该穿上道袍去打太极。” 方亭越听后想了想,弯起嘴角笑了:“你说什么是什么吧。” 一拳打在棉花上,吕思危没意思地滑走了。 自那以后,从小学到初中,吕思危一直致力于让方亭越脱离自己的轨道。 比如方亭越上课听课认真,吕思危偏要传纸条给他,方亭越不理,他就一个接一个地往前扔,直到方亭越的桌面上满是纸团,不得不做出回应以阻止他的幼稚行径。 纸条上通常不会写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一般是“你午饭吃什么?”、“我好饿啊”、“我今天看到有人往你桌箱里塞信封了,粉色的,有情况啊”、“玩不玩成语接龙啊?”这些无意义的字句,方亭越大多忽略,顶多回他一句“好好听课”,然后没收所有纸条。 无聊透顶时还会写“你领口沾的什么东西?”、“我有支笔掉在你那里了帮我找找”之类的,等方亭越察看时,他就会在后面得逞地笑,方亭越知道被捉弄了,也只好无奈地坐直身体,离他远一些,免得他再生波澜。 比如方亭越很不喜欢流汗,吕思危便想尽一切办法鼓动他一起运动,硬拖着人去球场几次后,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亭越在运动方面很有天赋,没多久吕思危就无法再帅气地带球过人,原本属于他一个人的秀场变成了两个人的舞台,从此打球时得到的欢呼声都被折了半。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吕思危某次打完一场球赛,坐在场边一边撩着衣服下摆一边这样说。 方亭越坐在他身边,带着发带和护腕,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身上清新的味道被热气蒸腾,他发着热,转头看吕思危,伸手按住吕思危的衣服,说:“别掀了,容易感冒。” “方亭越,你是我妈吗?”吕思危受不了地说。 事实上,吕思危的爸妈对他都没有方亭越这么啰嗦。 再比如方亭越从小到大的节假日多在补习班中度过,他很小就开始学绘画学钢琴和小提琴,后来还填了一门奥数,吕思危去他家时,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了无数的曲谱、画册和奥数习题。 他满怀同情地问:“你不看漫画吗?” 方亭越向来对自己未知的领域抱持谦逊的态度,虚心求教。 “那估计现在流行的游戏你也不知道吧。”吕思危觉得不可思议:“天呐,这么多年,你怎么活过来的?” 方亭越并不觉得自己处于水深火热的境地,吕思危认为自己作为方亭越的哥们,有义务让他体会普通小孩的乐趣,一拍胸脯,打下保票:“放心,有哥哥在,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方亭越第一次逃掉补习班,和吕思危逛了一天电玩城,回到家后,方妈妈问:“你今天去哪儿了?唐老师打电话说你没去上课。” 方亭越脱下双肩包,身上的白衬衫在吕思危的蹂躏下发皱,他如实回答:“去电玩城了。” 方妈妈说:“放松放松可以的,但是下次要记得提前打电话,知道了吗?” 方亭越想起光彩绚丽音乐缭绕的电玩城,头疼地说:“知道了,不过应该不会有下次了。” 后来吕思危再约方亭越去电玩城,好说歹说都叫不动人,最后莫名其妙地在方亭越家里看了一整天的科幻小说,一抬头,窗外一片黑蓝,不由得大呼方亭越奸诈,自己失了策。 就这样,吕思危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后来他想,方亭越大概一直忍耐着他的任性妄为,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所以他们最后才做不成朋友。 第5章 吕思危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他跟随妈妈去了国外,十一岁时妈妈再婚。 妈妈再婚之前的几个月,他听到父母通电话,商量着他的抚养事宜,妈妈说:“我结了婚也得要孩子,以后顾不上思危,你把他领回去吧。” 爸爸不知道在那边说了什么,妈妈的语调变得激烈:“你不管谁管!他姓吕,又不姓程!你忙,我不忙吗?你的意思是我就应该整天在家看孩子?吕伟锋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吕思危本想跟妈妈商量暑假和同学们去夏令营的事,拿着手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之后几天,妈妈的脸色一直不好,尽管面对他时尽力表现出亲和的一面,眉目之间的烦躁却怎么也遮不住。 大约一周后,爸爸打电话过来,妈妈把电话转给他,他听到爸爸在电话那头问:“思危,你想不想回国跟爸爸一起生活?” 吕思危答应了,回国那天妈妈到机场送他,帮他理了理衣领和书包的肩带,蹲下来摸他的头发,亲切地说:“思危,回到爸爸那里一定要听话,不要惹爸爸生气,爸爸工作忙,也不要打扰爸爸,好好学习,和同学们好好相处,不要打架,要做个优秀的好孩子……有什么事给妈妈打电话,知道了吗?” 听话、好好学习、和同学好好相处、不打架、做个优秀的好孩子,这是妈妈想要的孩子要具有的优点吗? 吕思危过安检进通道时,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流下下来,那时他想,如果他足够好,说不定妈妈就把他留下了。 他跟着爸爸在全国各地辗转,最后在A市定居,从那时起,他热衷于在所有人眼中维持优秀的形象,他得到的每一句夸奖都像沉重的包袱,压在他身上,好像一个贪财吝啬的人背着一袋金子,即使被压弯了腰,也不想舍弃分毫。 但方亭越太好了,好到让他放松,渐渐显露了那些被压抑的自私傲慢、敏感任性的本性。 吕思危对家里的事有着超乎寻常的自尊心,他从来不提及父母的事情,就连方亭越也只知道他妈妈在国外生活,却从来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离婚多年。 他很少给妈妈联系,几年后听说自己有了个中英混血的弟弟,就再也没主动打过电话。 从那时起,吕思危总是患得患失,担忧他现有的一切会在某一天化为乌有。 他的爸爸确实很忙,几乎长年在外出差,从来没参加过他的家长会,没人听他这些烦扰的心思,他便把这些不确定通通倾注到方亭越身上。 方亭越喜欢什么,他就要什么,只有不断打败方亭越在意的东西,才能证明他是重要的,是不可舍弃的。 也许那时他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只是喜欢方亭越的重视罢了。 方亭越拒绝过,有一次很认真地问吕思危:“这是我很喜欢的建筑模型,你可以换一个别的吗?” 吕思危说:“我就喜欢这个。” 方亭越说:“对不起,我不能送你这个,别的都可以。” 吕思危无所谓地点点头说:“哦,那就算了。” 算了,是终止交流的意思。 换个说法,就是冷战。 每当这时,方亭越就要多次打破自己的规矩,上课时传纸条给吕思危、放假时约吕思危去电玩城或者网吧、甚至逃掉补习班去吕思危家里找他,吕思危很绷得住,不是不理,只是反应平平淡淡。 方亭越会皱眉,尽自己所能地和吕思危和好,然后沉默,最后被吕思危的冷战打败,不出几天,就会把东西交到吕思危手上。 “你不是很喜欢这个模型吗?”吕思危问。 方亭越说:“你也很喜欢。” 吕思危接过模型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心满意足地说:“应该不如你喜欢,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吕思危。”方亭越严肃地说:“你这样有意思吗?” 吕思危得意地说:“有意思。” 方亭越在他的笑容中变得冷淡,放下模型,转过身,任由吕思危怎么戳他,都不肯回头。 但吕思危一点也不怕,他很擅长哄方亭越,或者方亭越真的很好哄,只需他装装可怜,卖卖惨,说几句软话。 比如给方亭越的同桌传纸条:“不小心惹前桌生气了,想和好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同桌笑着把纸条放到方亭越面前,方亭越忍了忍,在同桌揶揄的表情中把纸条收缴。 一计不成还有第二计,可怜巴巴地趴到课桌前,小声说:“方亭越,我错了,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快理理我。” 方亭越把椅子往前挪。 吕思危二计不成恶向胆边生,趁着老师回头,伸手抓住方亭越的肩膀用力摇晃,“方哥,你再不说话我哭啦!” 方亭越掰他的手掰不开,眼看着老师写完板书要转过来,只好妥协地说:“先听课。” 吕思危见好就收,马上松手,狗腿地说:“全听您的!” 下课的时候串到前座,拉扯一会儿,方亭越坚持不到半个课间就缴械降了。 方亭越几乎容忍了吕思危所有的骄纵,如果吕思危不那么敏感执拗,也许他们会一直那样好下去。 第6章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吕思危接到远在英国的妈妈打来的电话,表达了对他这个大儿子的思念,希望他能到英国过暑假,而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联系过。 吕思危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这么多年他学会了一个道理,如果他视为珍宝的人并不在意他,他最好换一个珍宝,免得每天郁郁。她只在思念他的时候需要他,那么他也一样,但现在他并不思念她。 于是电话又打到了吕思危的爸爸那里,吕伟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给吕思危做思想工作,最后结语说:“……她好歹是你妈妈。” 吕思危嘴上说:“她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 况且如果她真的想念我,可以回国看我,带上那个混血弟弟也可以。 但很可惜,这个方案显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列。 每隔几天就会打来的越洋电话搅乱了吕思危的暑假计划,那一个半月他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心脏好像被湿棉花裹住,闷得他快要窒息。 和方亭越闹翻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到和方亭越约好一起写作业的店里等着。 九点过,他一直没看到方亭越的身影,打电话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方亭越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我刚听到,有什么事?” 吕思危把手机拿开看了眼屏幕,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很讨厌等人,即使那个人是从未迟到过的方亭越。 “你现在在哪?”吕思危烦躁地问。 “我在家。” “还没起?” “嗯,昨天家里有点事,睡得——” 一瞬间,吕思危也不知道怒气从何而来,也许他只是想发泄这几天总是被电话骚扰的烦闷,他打断方亭越的话,语气很冲:“既然来不了为什么约这么早?” 方亭越听出吕思危不同寻常的语气,似乎是坐了起来,问:“什么约?” 吕思危烦了,再说下去他一定控制不住自己,他一点也不想和方亭越发脾气,于是直接挂断电话。 方亭越很快打过来,吕思危快被时不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到神经衰弱,他堵了会儿耳朵,最后看也没看屏幕选择了关机。 这件事过了几天,吕思危偶然看到日历时,才发现是自己记错了相约的日期,连忙开机,一堆来自方亭越的微信、短信和未接电话涌了进来。 其中有一条消息是:我到了,没看见你,你走了吗? 吕思危心怀愧疚地给方亭越打电话,只听到对方已关机的机械女声,发过去道歉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他还试着去方亭越家楼下等人,蹲守了几天也没看到方亭越的身影。 很多事情积攒在一起,吕思危自暴自弃地想,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算了,爱回不回吧。 暑假的前半段,吕思危没时间也没心思和方亭越联系,临近开学时,却是堵着气,不想也拉不下脸主动和方亭越联系。 起初只是一场误会引发的冷战,没想到一直延续到了开学。 时隔一个假期,再看到方亭越是在学校的布告栏前。 一群新生挤在一起查询自己的班级,吕思危杀进重围在重点班的名单上看到了自己和方亭越的名字,杀出重围时撞到了人。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那人回答:“没事。” 吕思危一抬头,对上了方亭越的视线,这时又有人在后面一挤,他没站稳,扑进了方亭越怀里,不小心蹭到了方亭越的脸。 方亭越扶着他的肩膀,望过来的目光十分奇怪,似乎有话和他说,吕思危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话,抬手一挣,侧身钻出了拥挤的人群。 班级新组,座位任人挑选,吕思危习惯地坐到最后一桌往窗外看。 有人走过来问:“同学,这里有人坐了吗?” 吕思危发现这人拉着他前座的椅子,刚要说有人,恰好方亭越从门口进来,于是猝然改口,说:“没有,你坐吧。” 方亭越在门口环视了一圈,目光在侧身看着窗外的吕思危身上停了停,在班级里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了。 开学第一天每个人轮流到讲台上自我介绍,方亭越站到讲台上,他的入学成绩是全市第一,很多学生对他早有耳闻,在下面窃窃私语: “好帅啊。” “他叫方亭越,原来X中的。” “哦哦,他就是方亭越啊。” 吕思危闻言看向讲台,观察了半天,心想:很帅吗?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他习惯了方亭越的长相,也习惯了方亭越的妥协,况且他认为自己假期的烦躁理由充分,盘算着大可以等到对方认输后再和他倒倒苦水。 但他的计划第一次落空,裂缝从那一次显现,他等了一周,也没等到方亭越的主动示好。 第7章 方亭越的优秀有目共睹,个子高长得好,成绩优异为人彬彬有礼,一个人几乎囊括了那个年纪的少男少女所能想到的一切优点。 受欢迎是自然的。 尤其还方亭越作为学生代表发表了国旗下的讲话,名声迅速在整个年级组扩散,甚至有高二高三的学姐趁着下课到班级门口参观这位大名鼎鼎的学弟。 围在方亭越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吕思危意识到他不习惯没有方亭越,但少了他,方亭越过得不会比以前差。 吕思危的第一反应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委屈和后悔继而找上门来。 方亭越很好,他做不到换掉这个珍宝。 憋了几天,吕思危决定当面向方亭越道歉。 大庭广众他是做不来的,便在一天放学后,等在方亭越停放自行车的地方。 他背着书包,低着头,脚尖驱着一块小石子,心里快速地组织等下见到方亭越时的开场白。 吕思危几乎没给什么人道过歉,业务生疏,光是想方亭越很可能已经受够了他根本不想和他和好,而他要在方亭越面前颜面尽失,耳朵和脖子便被羞耻感烧得发红。 一错脚,石子踢远了。 吕思危想把石子找回来,一双运动鞋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一惊,愣愣地抬头。 方亭越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一瞬间心跳到了嗓子眼儿,他紧张地抓着书包带,脑子里一片空白,语无伦次地说:“我……方亭越,那个……” 方亭越说:“回家吗?” 吕思危抓着肩带的手一松:“啊?” “你家里的司机没来接你吗?” “司机、司机今天有事。” 方亭越走到自行车边开锁,然后长腿一迈坐上车座,说:“过来,我带你回去。” 吕思危站在原地怀疑地看着方亭越,方亭越回头问:“不走吗?” “走!”吕思危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跨坐到自行车后座。 方亭越从初中开始骑自行车上学,带着个人骑得依旧很稳,吕思危坐在后座专心琢磨着说些什么不显突兀,不知不觉沉默了一路。 遇到红灯,方亭越停下,看着前面,忽然说:“我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那个时候我奶奶去世了。” 吕思危心里咯噔一声,据他所知,方亭越和奶奶的感情非常好。 “那段时间,我心情不是很好,手机没开机。” “我不知道……”吕思危坐立难安——他那时候没能安慰方亭越就算了,居然还和方亭越闹矛盾…… 他懊悔不已地说:“对不起。” 方亭越说:“不用道歉,是我没告诉你。” 吕思危更愧疚了,和方亭越比起来,他假期的那点烦躁根本不值一提。 他从后面看着方亭越,发现方亭越好像变瘦了,于是伸手捏了捏近在咫尺的腰。 方亭越说:“别动。” 吕思危老实地收回手,“哦”了一声。 红灯变成绿灯,自行车的车轮重新转起来。可能是吕思危表现得太听话,方亭越以为是自己说得太重,只好说:“算了,你想动就动吧。” 那一路吕思危始终规规矩矩,安静地坐在后座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亭越把他送到了楼下,他背着书包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毫无预兆地抱住方亭越,安抚似的拍了两下方亭越的后背。 “你……” 吕思危很严肃地说:“别说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方亭越:“……” 就这样,两人为期最长的一次冷战,以吕思危的主动靠近、甚至不是道歉而收尾。 吕思危再次回到和方亭越形影不离的生活,别提有多舒服,舒服到他私下里责问自己,到底吃错什么药非要和方亭越闹脾气。 座位暂时没办法调换了,但是吕思危回到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吕伟锋允许他骑自行车上学,为此每天的起床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 就是这段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的时间,吕思危得知方亭越想要考建筑类的大学。 “怪不得,你家里都是建筑模型。” “你想学什么?”方亭越问。 吕思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啊,不知道,没什么特别想学的。非要说的话……画画吧。” “为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很自由。” “我以为你更喜欢篮球。” 吕思危想了想,说:“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啊。” 方亭越笑了。 吕思危不介意地说:“那你好好考,以后我家就交给你设计了。” 方亭越也没纠正他建筑并不等于家装,而是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唔……要落地窗很多的那种,到时候我不用出屋,往窗边一坐就能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窗框像是画框,每天看出去的景色都是不一样的,像是一副渐变的画,这也是吕思危一直喜欢坐在窗边的原因。 那段时间,吕思危但凡看到点和建筑有关的东西就要买回去送给方亭越,方亭越试图阻止:“我家里都要被你买的东西填满了。” 吕思危振振有词:“你不要拦我,我这是在为自己做投资。” 方亭越勉强认同了他这个说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被这个说法取悦,后来干脆在卧室里填了一个巨大的展示柜,专门摆放吕思危淘到的新奇玩意儿。 吕思危几乎整天和方亭越黏在一起,还频繁地送礼物,班里很多女生拿他们开玩笑。 那是吕思危头一次接触到同性恋的知识,他在女生们的调侃声中问:“受是什么意思?” “受,这个字的学问可太大了。”清纯女高中生们笑得古怪,隐晦地说:“接受,承受,你懂吧。” 吕思危一头雾水:“……你说什么了我就懂?” “哎呦,就是、就是下面那个啊!” 吕思危恍然大悟:“所以你们说我和方亭越……?”他捂着肚子笑了个半死。 放学的时候他问方亭越:“你知道你是高冷攻吗?” 方亭越问:“什么意思?” “没、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什么意思,你不用知道,你就知道你对咱班的女生一无所知就行了,哈哈哈哈哈……” 从那以后,他对那群围在他们周围目的不纯的女生严防死守。 时隔多年吕思危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心境了,可能是出自一颗想给方亭越创造良好学习环境的慈父心吧。 这种和睦融洽的氛围维持了半个学期,直到高一下半年的某天,被一个突然造访的人打破。 第8章 高一下学期,吕思危和方亭越所在的重点班转来了一个新同学,是个女生,名叫骆雯雯。 有一天吕思危早上睡过头,给方亭越打过电话后乘车去学校,第二天早上骑车到方亭越家楼下时,看到了扶着粉色自行车的新同学。 骆雯雯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早啊,吕思危。” 吕思危也招手说:“早,你怎么在这里?” 骆雯雯歪头笑说:“我家就住在这里啊,吕思危,以后我可以跟你和方亭越一起上学吗?” 吕思危有种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撑着车把问:“你跟方亭越说过了吗?” 骆雯雯说:“方亭越答应了,但他说让我再问你。” 吕思危皱起眉头,感觉心里滋啦啦地卷起了边儿,不太是滋味。 骆雯雯见他入了神,在他面前晃手:“吕思危?” 吕思危僵着点点头,“我没问题。”他顿了顿,然后说:“你告诉方亭越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 上学放学的两人小队变成了三人组,骆雯雯性格活泼,很爱说话,以前多半是吕思危喋喋不休,方亭越静静地听着,现在由她全权引领话题的方向。 吕思危认为骆雯雯很体贴,讲得都是男女皆宜的话题,经常逗得方亭越也勾起嘴角。 但他难以控制地低落,尤其看到方亭越笑着和骆雯雯说话时。 他不禁纳闷:难道方亭越没有私人空间被入侵的感觉吗?他不会不自在吗?他为什么无动于衷? 吕思危再一次体会到他和方亭越对他们之间的友情重视程度的落差。 对他而言,方亭越是唯一重要的朋友,在此之前,他从未怀疑过方亭越只和他有共同语言,他们是世界上性格最匹配的朋友这件事。但显然,对方亭越而言,他应该也是重要的,却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个。 一向话多的吕思危变得沉默,脑子里每天都充斥着矛盾的想法。 世界上哪有人能百分百贴合你的心思呢?妈妈都不可以,为什么要勉强方亭越? 难道就因为方亭越和他是朋友,就不可以有其他朋友了吗? 这公平吗? 话多的人安静下来,是一件很突兀的事。 有一天,他和方亭越一起等骆雯雯下楼时,方亭越突然问:“你最近怎么了?” 吕思危反问:“我怎么了?” 方亭越欲言又止,最后说:“你的话很少。” 吕思危说:“可能早上起得太早了吧。” “晚上也困?”方亭越很少这样追问。 吕思危摊手:“累啊,我没你那么聪明,每天听课很累的好吗。” 方亭越还想说什么,背着书包的骆雯雯边跑边向他们打招呼,马尾在晨风中摇晃,白皙的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吕思危打了个响指,率先出发,“走了。” 那一刻,他想清楚了,如果他像看待其他人一样看待方亭越,如果他没有珍宝,应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隔天早上,吕思危在被窝里给方亭越打电话。 方亭越似乎早有预感,语气并没有多么惊讶:“为什么。” 吕思危闭着眼睛说:“我真的起不来,你没发现这几天我都很困吗?” 方亭越沉默了片刻,说:“好,我知道了。” 从那天起,三人组变回了二人小队,只不过少的那个人是吕思危。 决定每天骑车一起上学的是吕思危,现在决定退出的也是他,挂断电话时吕思危觉得很轻松——终于不用每天纠结是不是自己要得太多了。 也……终于不用讨厌骆雯雯了。 吕思危渐离式退出方亭越的生活。他自认为做得不着痕迹,但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在方亭越眼中,转变堪称急转直下。 最初是不再一起上学放学,课间和自习课也不再串到方亭越身边,然后他试着把对方亭越的重视匀到了其他同学身。 假期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吕思危的嘴里多了其他人的名字,有时会在中途被别人的电话叫走打篮球。 吕思危挂了电话站起来快速收拾桌上的作业本,边说:“我先去找他们了,两个小时后你还在这里吗?哎,算了,你写完就回去吧不用等我了,万一我玩过头了你要白等了。” 他拎着书包经过方亭越时,手腕忽然被拉住,疑惑地回头,问:“怎么了?” 方亭越看着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也行吧。” 吕思危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球,匆匆赶回咖啡店。 透过窗子,他看到方亭越拿着手机打字,似乎是在和谁聊天。 他走近了敲敲窗子,方亭越抬头,然后背起书包走出店里。 “走回去吧。”方亭越说。 “为什么啊,你不冷吗?” “……” “好吧,那就走回去。” 两个高瘦的少年推着自行车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两边是颜色绚丽的招牌和静立散发着光辉的路灯。 方亭越先开口:“你最近很忙?” 吕思危说:“还好,我报名了唐彩杯那个绘画大赛。” “……我不知道。” 吕思危无所谓地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以前是他太聒噪了,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要一一和方亭越报备,方亭越哪有那么多时间管他这些鸡毛蒜皮的零碎? “吕思危。”方亭越站住了。 吕思危也跟着站住,回头问:“怎么了?” 他脸上的表情太不明所以,方亭越皱起眉头。 “冷了吗?我们可以骑回去。” 方亭越垂下眼帘,半晌,说:“嗯,有点冷了,骑回去吧。” 第9章 方亭越和吕思危碰面时越发沉默,吕思危尽量忽视心底的难过,但负面的情绪即使不去看,仍在暗处不断累积。 或许他们根本不适合做朋友,少了方亭越的包容,他们之间的友情寸步难行。 某一天吕思危的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的爆发,是在高一下学期的暑假。 那时他和方亭越已经很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有很多次他想像以前那样打电话找方亭越,最后都被心中时刻提醒着他的分寸感扼杀了。 如果不是方亭越约他到常去的咖啡店写作业,大概一整个暑假他们都不会碰面。 这么多年,咖啡店的店长已经眼熟了这一对少年,上咖啡的时候还送了很多小食,笑着说:“每年你们常来,我就知道学生们放假了,前几天我看到有学生在路上走,还纳闷儿你们怎么还没来,怎么,找到新的基地了?” 吕思危接过咖啡和小食,说:“哪个基地有您的店好,就是最近有点忙。” 方亭越正在翻书,闻言说:“我不忙。” 店长在这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拍拍吕思危的肩膀,含着笑走了。 “苇斯巴芗为了取悦当时的罗马人,就在尼禄的一座宫殿的人工湖边建了罗马斗兽场……” 吕思危发现方亭越最近在研究罗马斗兽场的模型,随口问了一句。 过去方亭越也常给他讲各个建筑背后的故事,他都当作童话来听,并不厌烦,但那天他走神了。 “吕思危。” 吕思危吓了一跳,“啊?什么?怎么了?” 方亭越说:“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吕思危坐正了说:“听到了啊,苇斯巴芗让人把罗马斗兽场建在尼禄宫殿的人工湖边上,向当时的罗马人宣告尼禄暴政结束了。” “然后呢?” “然后?你还没讲啊。” 方亭越说:“我讲过这个故事。” 吕思危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积累的情绪蜂涌而出,方亭越罕见地露出烦躁的样子,说:“你从来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你从来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 这句话由方亭越说出来,杀伤力巨大——不是难以忍受,他绝不会这么说的。 吕思危震惊了,上下唇之间露出一条缝,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你真的没和我说过。”吕思危试着帮他回忆:“有可能是你和骆雯雯讲过。” 方亭越没有看吕思危,无声地否定了吕思危提出的可能。 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唇角没有一丝弧度,鼻息变重,不知是无可奈何还是失望至极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飘散在空气中,却化成细索缠绕在吕思危的神经上,他定定地看着方亭越的侧脸。 吕思危从没在方亭越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知道,方亭越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一个他第一次听说的故事吗? 还是方亭越故意找茬? 吕思危前所未有的委屈。 如果方亭越说他傲慢自负、自私任性,他不怕承认。 他确实经常把别人的话当作耳旁风,听过就算,不会装进心里,他也确实我行我素,不对别人的事情上心,很少考虑别人的想法。 但这所谓的“别人”,从来不包括方亭越。 方亭越说过的话,给他讲过的每一个典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和方亭越有关,他一定不会忘。 可方亭越现在这样说他。 更可怕的是,也许方亭越一直这样想他。 咖啡带着香味的热气盘绕着上升,这种味道很适合和回忆作伴。 吕思危想起回国前在妈妈的卧室外听到的话。 后来他回想那天,通过尖利的答话大概推测出了对话的内容——他的爸妈为了摆脱他而争吵。 他是那么不堪、那么令人生厌的人吗? 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看来是的,连方亭越这样好的人都受不了他。 如果面前坐的是别人,吕思危恐怕连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会不屑一顾地想:受不了拉倒,你算什么,我靠你的“受得了”活着吗? 但他面前的是方亭越。 吕思危忽然觉得无聊,眼前的一切都索然无味。 “可能你真的讲过,我忘记了。”没必要为这么一件小事争吵,他妥协地说:“你再讲一次吧,这次我认真听。” 方亭越的手指抚过书页,用微凉的嗓音重新讲罗马斗兽场背后的故事。 吕思危看着桌面,安静地听,方亭越抬头时看到他紧绷着的下颌,心中被怪异的情绪胀满。 他忽然停住,收回视线。 吕思危问:“……没了吗?” 方亭越静了静,神色中有从未出现过的焦躁和挣扎。 “对不起。”他站起来合上书,说:“我要去上钢琴课,先走了。” 咖啡店的门关上,带起风铃响动,吕思危转头扶着椅背看着方亭越走远,转过来,独自坐在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里。 店长走过来,看到吕思危一个人,问:“你朋友走了?” 吕思危点点头,收拾完桌上的书本,说:“店长,结账。” 店长一摆手:“免单了。” “不用不用,您都送这么多东西了。” 吕思危一摸口袋,没带现金。 店长说:“下次吧。” “有的有的。” 吕思危掏出手机扫码支付,心里想:下次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第10章 高二上半年,文理分班,吕思危选了文科,方亭越选了理科。 搬教室那天,方亭越沉默着帮吕思危把书送到楼下,吕思危没整理好课桌,很不自在地对方亭越说:“谢谢。” 以前他们之间是不需要“谢谢”这个词的。 方亭越说:“没事。”又在吕思危的课桌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分班之后两人第一次碰上,是在某天早上。 吕思危打着呵欠从车上下来,泪眼朦胧地走进学校大门,遥遥看到方亭越的背影,喊了一声:“方亭越!” “越”字还没出口,骆雯雯的身影跃进眼中,接着走在前方的几个男女放慢脚步,回头等着方亭越,两拨人汇到一起,往教学楼走去。 方亭越从来不缺朋友,没有他护食似的霸着,朋友只会越来越多。 而他吕思危,不过其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那天吕思危一直地着头走在那群同学身后,极度希望有个人能站到他身边陪他一起走,最起码让他不要这样狼狈,但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回到了陌生的教室。 分班之后,吕思危一次也没到楼上找过方亭越,有时他会怀念过去的时光,但新交的朋友很快就能帮他排解掉惆怅的情绪。 有时他会和方亭越在学校的甬路上和教学楼的走廊里遇上,吕思危便做出豁达的样子大方地和方亭越打招呼,然后迈着大步和曾经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假期时方亭越约过吕思危几次,吕思危都以准备绘画比赛推脱了。 他们最后一次联系时,方亭越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然后问他:“吕思危,你能告诉我,因为什么吗?” 方亭越问的是什么,吕思危心知肚明。 他想:我说出来,你会因为我过头的占有欲改变自己正常的生活吗? 方亭越已经够好了。 吕思危再清楚不过,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是他固执地想要独一无二和不可替代。 这颗种子从他在妈妈的目送下转身独自走进登机通道时撒下,多年过去已经根深蒂固。 他改不了,也不想改。 “什么因为什么?”吕思危装傻,匆匆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真的在赶稿,下次再说好吗,先挂了。” 说好了下次,却始终没有下次。 高三那年,吕思危的父母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决定送他到英国留学。 起初吕思危坚决反对,因为出国之后,他势必要和妈妈重新联络,说不定还要和那个小他十一岁的弟弟相处。 这正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极力回避的。 直到吕伟锋坐在他面前连抽了几根烟,然后告诉他,远在国外的妈妈得了癌症,说不准还剩多少时间。 吕思危走得很匆忙,来不及告诉身边的人,像他六年前回国时那样只背着个书包登上飞往英国的飞机。 他在医院看到妈妈时,发现病床上躺着饿苍白女人和他记忆中的女强人相去甚远,那么瘦,那么脆弱,如同寒夜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病房里有个快到他肩膀的小男孩,坐在病床边握着妈妈的手警惕地看着他。 两个不堪一击的人,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他们的戒备和小心翼翼触动了吕思危心里名为恻隐的弦。 吕思危走到床边,揉了揉那个男孩棕色的头发,说:“别怕,我是你哥哥,来看妈妈。” 吕思危在国外一待就是四年,期间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是妈妈的病情好转,从医院搬回家里,第二年时完全痊愈,兴高采烈地计划着和家人一起环球旅行。 然后是他在国外的书画圈闯出了些名堂,举办过几次画展,成为了圈子内有小名气的华人画家。 五年前,他和陈章在一次画展上相遇,两个理念相同的年轻人碰到一起,一拍即合,他返回国内,和陈章的画廊签约,一签就签到了现在。 杯子里的热水温度散尽,过去的十五年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正如他曾经言之凿凿的那样,有些事情模糊了,但关于方亭越的部分,记忆犹新。 吕思危惊讶于他居然记得那么多自以为忘记的事情,这些从未褪色的点滴像是凌迟的刀子,一下一下划在他的身上。 ……我小时候,是作精转世吗? 吕思危站在书架边看着照片上的少年,他说不出自己究竟在哪个时间节点改变了,只觉得学生时代的自己不可理喻。 方亭越一定忍他忍得很辛苦吧。 方亭越。 算一算他们有九年没见面了,但是光是想到这三个字,心里就发起热来。 刚到英国时,他每天在家和医院之间往返,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妈妈的病好转没多久,他忽然接到一个书画经纪人的电话,对方在电话里称偶然间看到他那幅名叫《青春》的画,询问他是否有和画廊签约的意愿。 那是他真正踏入书画圈的第一步,是他人生的一次华丽转折。 那段时间他激动到无以复加,沉浸在新奇与狂喜之中,废寝忘食地画画,很快第一次签约、第一次参加画展、第一次参与拍卖、第一次以新锐画家的身份担当绘画大赛的评委…… 他过得太过充实,以至于,居然遗忘了方亭越这么久。 响, 第11章 照片难以还原方亭越本人十分之一的相貌气质,但光是一个大合照里的侧影,便让吕思危心跳不已。 一股暖流从胃里逆流到胸口,一阵酥,一阵颤。 现在的吕思危不像小时候那样偏执,他有着广泛的交际圈,一个电话可以呼朋引伴,也可以为了谁远赴国外参加一场一时兴起的婚礼,但他再没有遇到一个像方亭越那样贴合他心思的朋友,也再没有一个人能激起他少时那般的独占欲。 心底不知什么催促着吕思危,却又不明示因何催促,又催促着什么。他抱着相册,无意识揉搓的手指昭示了他混乱的思绪。 灵光一闪,他放下相册拿上外套和车钥匙,匆匆出门。 老宅里的佣人早听说吕思危要回家,早早打开门等候。 吕思危停好车,三步并作两步迈上台阶,进门时对站在门口的阿姨说:“杜姨,我房间里的东西没人动过吧。” 杜姨保证道:“没人动!打扫的时候我都看着的,床单都是新换的,晚上就能住人!” “那就好,杜姨,你不用跟着我,我上去找点东西。” 吕思危迈着大步上楼梯,在自己少年时代的卧室门口站定,长出了一口气,拧开门把手。 迎面扑来明媚的阳光,刺得吕思危抬手挡了下眼睛,指缝慢慢张开,视线扫了一圈,眼前的景象与他记忆中的画面完全重合了。 天蓝色的床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挂在墙上没弹过几次就闲置了的吉他光洁如新……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仿佛他不是离开了九年,而是短短离开了一瞬。 窗前立着一个画架,画架上盖着块暗红的绒布,吕思危猛然想起什么,快步走过去拉下绒布,一副未画完的肖像画露了出来。 即使有绒布挡着,颜料仍是因为年久氧化褪色了些,看得并不真切,但那利落的黑发和仿佛散发着清新味道的白色校服绝无第二人选。 他轻轻地把绒布重新盖上,走向床对面的书架,一整排的漫画前面摆放着很多建筑模型,埃及的大金字塔、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挪威的博尔贡木构大教堂、土耳其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法国的萨伏伊别墅…… 吕思危轻轻虚抚着这些出自方亭越之手的模型,想象着方亭越耗费无数时间用骨节分明的手将每个简单的部件一点一点地镶嵌粘合,那些焦躁的、烦闷的、空虚的、郁结的……暗河一样在心底蛰伏多年的情绪涨潮一般涌出。 “方亭越……”一口梗在胸口多时的气叹出,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吕思危在老宅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找了搬家公司,把所有的建筑模型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包,运往自己的新家。 晚上,他坐在床上,盯着靠墙放着的展示柜里的模型,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找到方亭越。 当年他在高考前匆匆出国,号码自然跟着换了,社交账号也因为久未登录忘得一干二净……根本无从下手。 正当他灰心丧气之时,手机铃声响起。 吕思危看了眼电显,接通电话有气无力地说:“有什么事?” 陈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没什么大事,刚才画廊经理打电话说四月中A市有个大型画展,问你参加不参加,你工作手机没开机,电话打到我这来了。” 吕思危倒到床上,兴致缺缺地说:“再说吧,最近没心思。” “怎么了你,听起来肾虚似的。” 吕思危没心思和他贫,拿开手机就要挂断,忽然想到陈章大到夸张的圈子,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陈章,你知道方亭越吗?” 方亭越那样优秀的人,在哪个领域都能占得一席之地吧,即使当下没有,也是迟早的事。 想是这样想,但当他听到陈章稀松平常地说“知道啊,怎么了”时,仍是不敢相信地坐直了身子,确认道:“方亭越,‘方圆’的‘方’,‘亭台楼阁’的‘亭’,‘超越’的‘越’,你确定?” 陈章说:“具体哪个字我不确定,反正是个搞建筑的,挺有名气的。” 吕思危的心脏遽然一缩,一定就是他,不会有错! “你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吗?” “就见过一次,哪来的联系方式。”陈章说:“你要是有事找他,可以联系他的事务所。” 吕思危在微博上搜索到陈章提到的“透视建筑师事务所”的官方微博,很轻松地在官博为数不多的关注中找到了方亭越。 方亭越的微博账号粉丝很多,但是账号下的内容寥寥无几,最近期的微博还是半年前发布的一条宣传。 已经找到了这里,吕思危不想轻易放弃,他在搜索框中输入方亭越的名字,一条一条地查看实时发布的内容,以期找到些蛛丝马迹。 @马各文:快到周末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和方亭越@居安一起去看《巴黎圣母院》的音乐剧啦!【图片】 吕思危的手指陡然停住。 他点进“马各文”的主页,从上往下浏览—— @马各文:我想看《乱世佳人》,方大建筑师想看《巴黎圣母院》,最后我们决定谁帅谁说的算@居安 @马各文:方大建筑师好忙啊,出来吃饭还在赶工【图片】 图片上是侧拍的半截电脑屏幕和一只骨节匀长的手。 吕思危立即确定那双手的主人就是方亭越,他盯着蓝色的“居安”两个字良久,蜷了蜷手指,点进对方的主页。 方亭越的私人账号与他的工作账号无异,开通五年之久,只有十几条微博,要不是系统提示他在两天前点赞了“马各文”那条放假安排的微博,吕思危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废弃账户。 放大“马各文”那条微博中的图片中的票,除了二维码的部分打了马赛克,剧院、日期、座次信息一应俱全。 那一刻,吕思危有种奇妙的感觉,原来他离方亭越这么近,原来想要找到方亭越这么简单。 根本就是触手可及。 并非从未想起过方亭越,只是从未有时间追忆、也刻意淡化了偶然尔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 他究竟是忽视到什么程度,竟然……错过了这么多年。 第12章 二十分钟内,吕思危已经换了无数次姿势了。 此刻的他正坐在A市艺术中心的大剧场里,频频回头看向剧场入口——至多再过二十分钟,方亭越会在那里进入剧场,坐到他前面一排的座位上。 数不清第多少次回头后,吕思危深呼了一口气,按住因为紧张而不住震颤的膝盖,盯着前方深红色的巨幅幕布,脑中去与留两股念头正在激烈交锋。 十几年前他用过同样的方法成功进入方亭越的生活,因此建立的联系早在他不辞而别时断了个彻底。如今他又故技重施,根据“马各文”晒在微博上的音乐剧门票按图索骥找到这里,并提前四十分钟到场,时隔九年再一次贸然出现在方亭越面前。 吕思危不禁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太过功利和一厢情愿—— 他从未问过方亭越想不想、要不要。 如果方亭越并不像他那样怀念过去的时光,如果……方亭越并不想见他呢? 音乐剧临近开场,越来越多的空位被陆续抵达的人占据,压抑的交谈声像是蜂鸣,在巨大的剧场中共鸣、回响。 吕思危再一次更换了姿势,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搁在腿上。 如果是他,可以容忍一个自私任性的人以同样的方式两次介入自己的生活吗? 尽管他尽力忽视这两个令人气馁的假设,然而他越是一次次自我安慰地否定,心中反而更加笃定。 也许……这件事他做得糟透了。 交叉的指缝间似乎有心脏在跳动,吕思危在轻微的震颤中犹豫。 身边的座位忽然被人压下,淡淡的香水味传来,两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在他左手边的位置停下。 其中一个女人摘下斜挎在身上的红色皮包,不小心磕到吕思危搭在扶手上的手肘,连忙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吕思危收回手臂,与此同时作出决定,他顺势站起来说:“麻烦让一让,我想出去一下。” 最后五分钟,进场的人接连从入口出现,大多有朋友作伴,或是一家同行,鲜少有吕思危这样落单的。 他侧身躲避着其他观众,沿着台阶向上,打算抓紧最后的时间离开剧场。 这时一对男女顺着台阶而下,吕思危没有注意,擦肩而过时,撞到了那个男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吕思危没有抬头。 对方并不在意,淡声说:“没关系。” 肩膀相错的瞬间,一股很熟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只以抽象的形式留在他的记忆中,在一年又一年的消磨中几乎散尽。然而乍一闻到,与此相关的人事便如芜地生绿一样,悄无声息,见风而长。 吕思危的心漏跳了一拍,猛然停在接近入口的台阶上,缓缓地转过头。 人影掩映中他只看见一个穿着深色风衣的背影,却无比肯定—— 是方亭越。 只需两三步,吕思危就可以离开剧场,以消除他心中的不安和自责。 决定离开时他想: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不过是因为自我感动后的冲动,正如他所假设的,也许方亭越并不想念他,而他也会像过去的九年那样,因为记忆的消退或者其他原因忘记方亭越,比起这样刻意的接近,不如把未来交给命运——如果他们还有机会做朋友,同在一个城市总有一天会碰上的。 但这一切在他看到方亭越的一霎那,如同一面碎镜,迅速爬满蛛纹然后全盘崩碎。 心跳好像停了好久,又似乎跳得过快,整个剧场里的一切迅速褪色变成黑白,只有那道渐远的背影磁石一般吸引着他的视线。 吕思危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 想见他。 吕思危反应过来时,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开场前三分钟,会场陷入黑暗,嗡鸣的人声自觉消失。 舞台之下的乐队奏起乐声,巨大的幕布上场景变换,享誉国际的音乐剧演员在灯光的聚焦下登场。 换一个时日,吕思危大概很愿意欣赏舞台上发生的一切,然而当下,他几乎将自己的全副心思投在左前方的方亭越身上,脑海中无数场景轮番上演:在方亭越面前卖弄事先背下来的资料、不辞而别匆匆出国、认识了陈章这个损友签回国内的画廊、两周前飞到苏格兰参加陈章的婚礼…… “当你把同性纳入择偶范围,你会发现新的世界,说不定你只是没意识到自己喜欢过男人。” 陈章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吕思危终于想起十几天前那次未竟的幻想——冷峻的男人抚住他的侧脸,微微俯身,侧过头…… 讨厌吗? 胸口沸腾的热流竟然隐隐有了向下的势头。 开什么玩笑?! 吕思危腾地起身,猫着腰无比尴尬地在专心看演出的观众面前穿过,快步离开剧场,朝洗手间走去。 第13章 吕思危撑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那个快被蒸熟了的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 然而不过是掩耳盗铃,因为仍未平息的心跳昭示着他的悸动。 半晌,他喃喃:“不会吧……” 凉意顺着大理石的洗手台传到掌心,吕思危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在表皮下烧灼着的热总算被平息了一些。 他又掬了几捧,采用着最简便直接的方式降温,同时急切地寻找一个说得通的解释 他和方亭越是发小,是朋友,认识十五年,他从来没往其他方面想过——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意外或是巧合。 不管有没有,总之他现在不适合见方亭越。 抽了几张纸叠在一起充作手帕,在脸上贴了几下,再粗略地擦擦手后把纸帕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 吕思危简单地整理过衣服,快步流星地走出卫生间,正在这时,恰好有人从外面进来,两人都是猝不及防,迎面撞到了一起。 “啪”的一声,对方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吕思危撞到了鼻子,生理性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他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弯下腰去帮对方捡手机,没想到一抓之下没抓到手机,反而抓住了一只手。 他连忙道着歉抽手后退,卫生间入口的地面上不知被谁滴上了些水,导致他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才向后一仰,面前的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吕思危觉得自己今天简直蠢爆了,无论是出现在剧场,还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事。 这大概就是对他自以为是的惩罚。 “不好意思,谢谢,还有对不起啊,我不是故——” “吕思危?” 机械表失去动力“咔哒”一声,停止旋转。 水龙头上凝聚的水珠承受不住重力“嘀嗒”一声,坠入洗手池。 卫生间外的指示牌被人撞得晃了几下“啪达”一声,摔在地上。 吕思危的脑子在抬起头的瞬间“轰”的一声,陷入了空白。 “方……亭越?” 骆雯雯挎着包走出剧场,张望一圈,远远看到站在大厅边的两个人,激动地招了招手,小跑过来。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轻快的声响,海藻一样的波浪长发左右摇摆着,昔日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婷婷美人。 吕思危想,看来他唯一的优点就是眼光很准——高中时代起他就认为骆雯雯和方亭越很般配。 俊男配美女,不就是天作之合吗? 他保持着微笑,目不斜视地看着骆雯雯迎面跑来,心里第一万次后悔自己没有提前逃跑。 骆雯雯由远及近,脸上因跑动微微发着红,眼中盛满屋顶水晶吊灯的碎光,更显美艳动人。 “吕思危!你真的是吕思危吗?” “是我。” “我是骆雯雯,你还认识我吗?” “当然认识。”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来看音乐剧吗?” “对……” “天呐,太巧了!你知道吗,我本来打算去看《乱世佳人》来着,幸亏听了方亭越的,要不然我们就遇不上了!” 吕思危感觉到方亭越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答:“……是啊,好巧。” “对了——”骆雯雯的视线在吕思危和方亭越之间打了个转,问:“你们怎么碰到一起了?” 怎么碰到一起的?吕思危想起刚刚发生在洗手间门口的事—— “方亭越?”他是真的惊讶,没想到居然会和方亭越走个对头碰。 九年不见,方亭越已经高出他半个头,垂着眼眸淡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吕思危发现,他总是在方亭越面前犯蠢。 明明刚下定决心暂时不见方亭越,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来到这里的初衷:他本打算走的,却又和方亭越碰上,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 于是,在宿命感的驱使下,吕思危直面方亭越的视线,说:“好久不见。” 方亭越久久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吕思危,直到吕思危觉得不自在,才颔了下首算作回应,既不惊喜也不热情,好像只是遇见了一个不相关的人,接着绕过他进入洗手间。 吕思危愣愣地站在洗手间外,不由自主地琢磨刚刚方亭越的表情,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方亭越什么时候出来的都没注意。 “还没走?” 吕思危这才明白,方亭越并不打算和他叙旧,也没有让他等在外面。 “啊……我、那个……”吕思危尴尬到舌头都不像自己的。 “等人?” “等你。” 方亭越:“……” 去他妈的命运,去他妈的宿命。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吕思危一定不会说出这两个字。 方亭越微怔,随即冷淡地说:“走吧。”然后越过吕思危,走向剧场。 再然后,就是骆雯雯看到的样子了。 方亭越看起来不打算解释,吕思危只好回答:“在洗手间,碰巧遇上了。” “怪不得,我说他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他又有工作先跑了!”骆雯雯的双眼放着光,看向方亭越:“好不容易遇上,真的太有缘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方亭越说:“问他。” 骆雯雯立即转向吕思危:“吕思危,你晚上有事吗?我们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嘛。” 吕思危瞥着方亭越,只见方亭越面无表情地看着别处,有些心不在焉,但似乎并没有反感。 那就再努力一次好了,吕思危想,他点了下头说:“好。” 第14章 《巴黎圣母院》还未落幕,艺术中心外的餐厅里宾客寥寥无几,吕思危和方亭越对坐在靠窗的方桌两侧,窗外华灯初上,窗内沉默在安静的氛围中蔓延。 计划赶不上变化—— 十五分钟前骆雯雯和他们一起走出艺术中心,兴奋地和吕思危一起讨论去哪里吃什么,忽然冒出一个点子便抓着他的衣袖摇晃。 周末、晚上、音乐剧、一对男女……种种元素汇集到一起,组成了一个暧昧的情景。吹着迎面而来的柔风,吕思危稍微清醒了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现在应该是个比路灯还亮的灯泡。 吕思危暗暗祈祷陈章和美女助理、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人能打来电话,同时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衣袖,说:“你们决定就好。” 令人惊讶的是,骆雯雯居然还记得他的饮食习惯,一一细数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吕思危不敢看方亭越的表情,连忙打岔说:“那是小时候挑食,现在没那么麻烦了。” “啊,那我们去吃——”音乐声从骆雯雯身上传来,她说了句“稍等”,掏出手机走远两步小声接通了电话。 隔着不远的距离,吕思危能听到她嗔怪的声音,不长的对话最后以一句“那好吧”收尾。 骆雯雯走过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有几分无奈地说:“我男朋友要来接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吃饭了,对不起!” “……你男朋友?”吕思危惊讶:“不是方亭越吗?” “他?” 骆雯雯露出“怎么可能”的表情,连方亭越也淡淡地递过来一眼。 骆雯雯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可能啊?我可不喜欢他这样一点情趣都没有的工作狂!” 吕思危:“……” 不多时,一辆轿车停在路边,驾驶座的男人放下车窗向方亭越点头示意。 骆雯雯招招手说:“改天再约,我先走啦!”她跑出去没几步,又返回来,握着手机的手往吕思危面前一伸:“防止你逃跑,联系方式先留一下。” “什么逃跑?”吕思危边说边输入自己手机号码。 “你说呢,要不是方亭越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出国了。”骆雯雯拿回手机,一扬下巴:“这次你可跑不了了,这顿饭我一定要蹭上!” 轿车消失在车流之中,只剩下吕思危和方亭越两个人静立在夜色里。 远处的高塔被灯火缠绕,每隔一段时间,颜色变换一次,荧光映在湖面上,水光粼粼。从窗子往下望,城市的街道像一条金色的火线延伸到远方,无数车辆的前灯散发着白金色的光,密集错落,仿佛落了一地星河。 餐厅里流淌着柔缓的音乐,巨大的吊灯从屋顶垂下,柔和的光芒在碗碟刀叉的边缘的反射下变得刺目。 沉默像夜色一样铺展,直到服务生推着餐车过来,在两人面前各放下一个餐盘,打开醒好的酒,将紫红的酒液倒入杯子里。 “我以为你和骆雯雯在一起了,哈哈哈哈哈哈……”吕思危试图打破沉闷的气氛。 “嗯。” “上学的时候她就很漂亮,现在更有气质了。” “……嗯。” 吕思危意识到这不是个好话题,改口说道:“对了,上周我回家的时候从你家经过,你现在已经不住那里了吧?” “嗯。” “什么时候搬走的?” “高考结束。” “哦……” 毫无疑问,他和方亭越的联系早在他不告而别的时候断了个彻底,往前追溯,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吕思危不是瞎子,并非看不出方亭越的冷淡,只能寄希望于剜疮疗毒。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我妈一直在英国生活,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一直没说,其实我转学那年我爸妈已经离婚了。” 方亭越抬眼望着吕思危,神色平淡,看起来并不意外。 “不是故意隐瞒,就是……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丢脸吧。” “……” 吕思危快速切入主题:“那时她生病了,很严重,所以……” “阿姨还好吗?” 这是方亭越今晚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吕思危精神振奋,马上说:“已经痊愈了,恢复得很好。当时的情况很急,很多事都顾不上——” “你没有手机吗?”方亭越打断他。 吕思危不解:“什么?” 方亭越重复了一遍:“你在国外的时候,没有手机?” “呃……有啊。” 吕思危以为当下的气氛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还可以更糟糕。 方亭越问过这个问题之后,餐桌周围的温度瞬间降了几度,吕思危想要去拿酒杯,半途中收回手,仔细回想刚刚是否说错了话。 时隔九年,方亭越的长相更加立体成熟,由内而外散发着理智至极以至于有些冷淡的气场。 吕思危记忆中的方亭越寡言而温柔,即使生气,只要他说几句软话便招架不住,与面前这个给他巨大压迫感的男人大相径庭。 他抿了抿嘴唇,重新开启话题,然而餐桌上的气氛持续走低。 不是没考虑过方亭越不想见他的可能,但此刻直面方亭越的冷淡,才知道他先前的设想太过天真。 吕思危扯了扯嘴角,说:“你不饿吗?” 从方亭越坐下开始,就没动过餐桌上的任何东西。 吕思危放下刀叉,面带歉意地站起来,说:“光顾着自己吃了,我都没注意,不浪费你的时间啦。” 他招手叫服务生过来买单,方亭越没有阻止,看着他刷完卡,问:“怎么来的?” “开车。” “好。” 好在哪里?吕思危心里空了一大块,胃里像是吃了生冷似的难受。 停车的地方不远,两人一起乘电梯下楼,在门口分开前,方亭越叫住吕思危,问:“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吕思危愣了片刻才慌张地报出自己的号码,方亭越低着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几秒之后,吕思危手里的手机嗡响起来,然后很快被挂断。 “我的号码。” “哦。”吕思危受宠若惊地点头。 方亭越把手机放回风衣的口袋,静静地看着吕思危,吕思危不确定地说:“……再见?” “嗯。”方亭越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 第15章 吕思危坐在画室的脚凳上,一手按着脚凳边缘,一手拿着画笔,对着画板上的一副水彩画来回比划。 他调整了无数次角度,始终没有办法下笔,最后丧气地把画笔一扔,走出画室,迎着巨大落地窗外投进来的阳光,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初春已过,天气转暖,但拂过的风中仍透着些凉。 这样的天气里,吕思危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宽松半袖,光着脚踩在窗边的新西兰羊绒地毯上。 他的手腕上戴着印有抽象画的护腕,手指和衣服上沾染了不少颜料,手臂举起时内侧在阳光的照耀下细细的青筋自肘窝处向下蔓延,白色半袖随着他的动作被带起了些,一截白皙的腰身暴露在空气中。 伸过懒腰,他盘着腿坐在地毯上,随手抽过一本画集漫无目的地翻动,每隔几分钟,他就要抬头看一看放在不远处的手机。 自从上一次和方亭越在艺术中心外的餐厅分开,他们再没有见过面,那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方亭越始终没有联系过他。 吕思危不是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以为方亭越给他留下号码就是保持联系的意思,没想到花费几天做足了心理建设打过去后,那边却没有人接。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方亭越的电话才回过来,毫无温度地问:“有事吗?” 吕思危被这一句话问得结结巴巴:“啊,那个,也、也没什么大事,你很忙吗?” “嗯。” 吕思危顿时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很不合时宜的事,方亭越不知离他有几十、几百公里,他却觉得自己回到了对坐却相顾无言的那天,尴尬令他站立难安。 “哦,那、那就不打扰了,你去忙吧。” “好。”方亭越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吕思危拿着手机,只觉得一股一股热辣的感觉直往脸上窜。 他安慰自己,方亭越可能真的在忙—— 在此之前,他在网上找了很多与对方有关的资料,还在朋友那里多方打听,得知方亭越获得过许多含金量很高的大奖,是业内一致看好的青年建筑师。 就像他几年前每天为了新生活奔波一样,方亭越忙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电话事件一周后,骆雯雯得了空,约吕思危出来吃饭。 “我们两个吗?”他在电话里问。 骆雯雯说:“本来我想叫方亭越来着,他说看情况,也不知道能不能来,反正我把时间地点发给他了。” 那天吕思危和骆雯雯在一家粤菜馆见面,方亭越一直没有出现,骆雯雯打电话过去问:“你到底来不来啊?” 公放之下只听得方亭越说了句“很忙”,便挂了电话。 骆雯雯难以置信地说:“拜托,我这是为谁好啊,他居然挂我电话!” 吕思危失望之余安慰她:“他现在应该很忙,我们不要打扰他了。” 骆雯雯说:“忙到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吗?真是,我看他下半辈子就跟工作过好了。” 吕思危保持着微笑,回想方亭越面对他时冷淡至极的态度,心里明白:如果真的想联系,打个电话又能浪费多长时间呢?忙不过是个体面的借口,方亭越只是单纯的不想见他。 吕思危摊在羊绒毯上,不由得想:这辈子和方亭越也就这样了吧。 正如画架上那副再也无法完成的画,他用尽了心思,也不能做到跨越时空,与九年前的笔触相接,在哪里添上一笔,都会毁掉整幅画面。 让他和方亭越的关系停留在记忆中是最好的选择,回忆自会给过往加上美好的滤镜,任何多余的联系只会造成破坏。 胸口的酸胀感蔓延到喉咙,吕思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副他无法完成的画——画纸上的方亭越正拿着一本书,修长的手指贴着书脊,俊朗的眉眼舒展着,看起来安静温和。 吕思危心烦意乱地起身,想起陈章提过的展会,换过衣服拿着车钥匙离开了家。 展会在A市最大的展馆召开,因为涵盖了各个领域的出色设计,前来看展的各行各业的人络绎不绝。 吕思危从摄像馆绕到了服装馆,在绘画馆停留了十多分钟后,进入了隔壁的建筑馆。 建筑馆中分为两大部分,其一是围墙而挂的设计稿,其二是放在玻璃展柜里的概念模型。吕思危从入口处一路仔仔细细地看过来,停在了一个建筑模型前。 那是一个三层的西式别墅,有城堡一样的塔楼,有连通整个建筑群的长长的走廊,主楼的入口上方延伸出巨大的遮顶,由两根柱子支撑,各种趣味楼梯围绕着整个建筑盘旋而上,成片蓝色的屋顶搭配着鹅卵石色的院子,看起来清新干净。 主楼正对的院子前方有一个泳池,泳池四周像是画框一样,白金两色缠绕,湛蓝的池水像是画布,抑或是镜子,映着蓝天和树影。最重要的是,连通的建筑里有许多窗子,尤其是主楼二楼,落地窗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窗子里似乎摆着什么东西,吕思危俯身细看,居然有一个画架立在窗前! 如果世界上有一见钟情,那么吕思危看到这个建筑模型时,就是对这个词汇的最佳诠释。 他曾想过住在一个类似的建筑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欣赏周围景致,随时画下心中所感。但那一直是个梦幻抽象的概念,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当他看到这个模型时,疯狂跳动的心脏告诉他:这就是他想要的。 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一个人,对他的了解胜过他自己。 第16章 “对不起,这个模型只是寄放在这里展出用的,是非卖品。”展会的经理露出一个职业微笑。 吕思危偏头看着玻璃展柜里的建筑模型,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放眼整个建筑馆,无论是墙上的设计稿还是展柜里的模型,七成是关于公共设施的设计,两成是模仿世界著名建筑,只有一成是住宅设计,这个名叫《约定》的模型是其中之最。 从泳池边缘缠绕的精细的金银纹路就可以看出,制作这个模型的建筑师一定耗费了很多心血,也许这对他或者她来说,不只是一个作品那么简单。 即使如此,“可以请您帮我联系一下这个模型的制作者吗?”吕思危执意问道。 “这个模型是匿名展出的,所以……”经理有些为难,然而吕思危的脸上写满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定,他叹了口气说:“我试试吧。” 经理打电话的时候,吕思危稍微走远了些,但仍能依稀听到些经理讲电话的声音。 “张先生……” 姓张吗? “……《约定》……买……”经理顿了顿,说:“是位……先生。” 吕思危望过去,恰好和经理对上视线,经理的表情似乎很惊讶,吕思危挑了挑眉,示意:怎么了? 经理笑着点点头,挂断电话走过来说:“您的运气真好,模型的制作者就在附近,大概十分钟后就能赶过来,稍后你们可以面谈。” “谢谢!” “举手之劳。”经理说:“说实话,我也很惊讶,每次展出都有很多人对这个模型感兴趣,但这是方先生第一次松口答应见面。” 吕思危抬手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问:“方先生?不是姓张吗?” 经理疑惑:“什么?” 哪会这么巧,又不是只有方亭越一个建筑师姓方。 吕思危摇摇头说:“……没事。” 事实证明,就是这么巧。 十分钟后,方亭越进入建筑馆,往吕思危和经理所在的方向走来。 无数念头一闪而过,有的抓得住,有的在想清楚之前转瞬即逝。 《约定》……是指和他的约定吗? 方亭越居然这么了解他? 以前是非卖品,现在口风松动,是因为他的出现让方亭越厌烦了吗? …… 方亭越大概是从什么活动现场赶过来的,头发很明显地打理过,小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 吕思危不知道此刻自己脸上的是怎样的表情,只能僵着身子,看着他靠近。 经理从旁说:“会客室在——” “你想要这个模型?”方亭越开门见山地问。 经理点很有眼力见地退开了。 看到方亭越的一霎那,吕思危马上想起卧室展示柜上的建筑模型,那些模型时刻提醒着他过去的方亭越有多么包容,而他自己有多么自私任性。 吕思危瞬间有股想要逃跑的冲动,他无法直视方亭越的视线,心虚地转过头,含糊地“唔”了一声。 方亭越的视线划过他的侧颈线,平淡地说:“展出之后你带走吧。” 吕思危一怔,刷地转过头,正对上方亭越的目光时瞳孔微震,他没有躲闪,急切地说:“我不是想要,我不知道这个模型是你的,我是想——” 方亭越皱眉,冷冷地打断他,说:“所以不想要吗?” “不是……”吕思危清楚地感觉到方亭越不想从他嘴里听到“买”这个字眼。 “好吧。”他说道。 展出结束时,吕思危担心展馆的工作人员粗手粗脚会碰坏模型,亲自动手打包。 经理在一旁搭手,说:“您跟方先生认识吧。” 吕思危正小心翼翼地把罩着玻璃罩的模型框进木箱里,闻言问:“为什么这么说?” 经理说:“其实这个模型已经展出了几次,也有像您这样一定要和方先生联系的,每次我打电话过去,方先生都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次也是,刚开始方先生还不同意,我说了您姓吕,方先生才答应过来面谈。” “是吗?” “而且,这样的模型,一看就是倾注了心思在里面的,有人出过这个数——”经理伸出了手掌,“但是方先生不为所动。现在说送就送给您了。” 打包完毕,吕思危看着面前严严实实的木箱,存于幻想中的暧昧片段在脑海中掠过,他慢慢地说:“我们是……朋友。” 展馆的工作人员把木箱放进运输车后,吕思危把地址发给司机后匆匆跑回展馆。 经理正在指示工作人员清扫地面和展示柜,看到吕思危气喘吁吁地回来,迎上去问:“吕先生,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吕思危问:“方亭……方先生呢?” 经理说:“您出去不久,他就离开了,没几分钟,应该是去停车场了。” 吕思危转头跑下台阶,赶去停车场,恰好看到方亭越拉开车门,遥遥喊了一声:“方亭越!” 方亭越停下动作,吕思危加快脚步跑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有事?” “有……呼……”吕思危撑着膝盖喘匀了气,直起身子说:“我不能白要你的模型,我想送你一副画,你一定要收下。” 方亭越看着他,目光中隐含着难以捉摸的情绪,似乎,有些不满? “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那个模型肯定浪费了你很长时间,我直接拿走太——” “可以挑吗?” “什么?哦!可以可以,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去我那里随便挑。” “现在。” “现在?” “你没时间?” 吕思危有些惊讶,但立即说:“有的有的。” 第17章 半夜两点,画室的灯依旧亮着。 三四十平的房间里,四面墙上挂满了画,挂不下的部分便靠墙立在地上,空气中流动着油彩和颜料的味道,置身其中的人却恍若未觉。 地上散落了很多张画纸,有的被揉皱,有的被撕烂,仅有几张完好的也难以根据上面的寥寥几笔判断出所画的内容。 吕思危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手上拿着画笔,专注地修饰一副临近完工的人像。 画架旁边立着一个画板,画板上夹着一副和画架上的一模一样的画,只是画板上的那副人像的颜料颜色浅淡,看起来有些年头。 吕思危偏头仔仔细细观察画板上的那副人像,然后费尽心思模仿九年前的自己拙劣的技法,他抬高了手腕,只用笔刷的尖头在画纸上轻轻一蹭,补上些许阴影,身子向后拉,从各个角度品评之后,小心翼翼地把画笔往放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尽管有些细节无法再现,但这已经是他这周以来无数次的尝试中最接近原作的一幅。 吕思危活动着又僵又酸的肩膀和手臂,转身看着满地的狼藉,无比后悔:要是上周他出门去看展之前把这幅画收起来,或者他没有不过脑子地带方亭越进画室,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了。 一周前—— 吕思危透过后视镜看着跟在后面的车,双手轻缓地打着方向盘拐入一条岔路,慢半拍地想: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明明是想出去转换一下心情,怎么还把人带回来了? 方亭越不是不想见他吗?还是说他之前真的在忙?啊不对不对,更重要的是家里现在干净吗? 吕思危在这些有的没的杂七杂八的问题的纠缠下,把车停在了家门前。 展馆的运输车已经等候了一段时间,他赶快下车开门,让工作人员把木箱搬进屋里就地拆封后摆进卧室,在单据上签过名字,然后送走工作人员。 忙完这些,他才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颇有些拘谨地对方亭越说:“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是直接去看画还是……” 方亭越说:“去看画吧。” 吕思危庆幸自己没有傻傻地说出“还是再聊会儿天”,点着头说:“好,好,那个,画室在楼上,你跟我来。” 他转身走上楼梯,推开画室的门,满屋子各种尺寸的色彩或是艳丽或是通透的画映入眼帘。 吕思危说:“我前段时间搬过家,有的画还没带过来,你先在这里面选一选,要是没有喜欢的可以去我的另一个画室挑。” 方亭越“嗯”了一声走进画室,从门口的墙边开始,逐个地看过去。 吕思危一个人在门口站着有点尴尬,便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到方亭越在哪幅画前停留,就做上几句解说。 “这幅是我在意大利采风的时候画的,我的手机被人抢了,我们几个人追了半天没追上,后来去警察局报案也没找回手机,回酒店之后我就画了这幅画,当时没定题目,后来有一次展出的时候画廊给这幅画起了个名字叫《恶魔》,然后我就没再展出了,我就是画了个抽象的小偷,哪有那么夸张…… “这幅是我第一次参加拍卖的时候画的,签完合同我一直很兴奋,我爸妈和身边的朋友都被我烦得受不了,后来我就把当时的心情画下来了…… “这幅是……” 方亭越忽然停住,吕思危意识到自己话太多,抿住嘴唇收住了话头。 “你过得很好。”方亭越说。 吕思危不确定这句话是褒义还是贬义,折中回答:“……嗯,还行吧。” 方亭越侧身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继续往前走。 吕思危这下不敢随便搭话了,过眼不过心地扫过墙上的画,暗自走神,思忖着方亭越会挑哪一幅。 “这幅可以吗?”方亭越站在画架前问。 吕思危回过神,看向画架,只见那张未完成的人像正毫无遮挡地夹在上面。 多么愚蠢的失误。 早上的场景像是电影胶片一样在眼前一一回放,吕思危的瞳孔猛地一震,只觉得一瞬间心脏收缩到极致,舒张的同时过量的血液自胸口涌到了脸上。 ——不是谁都会画同性好友的肖像画。 如同一条搁浅在阳光下的鱼,猝不及防间,还未明晰的隐秘情绪就这样被摊在了方亭越面前。 吕思危的脑子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解释:“这是、是我高中的时候画的,前段时间回家的时候看到,就带过来了。” 方亭越的脸上闪过些微的惊讶,眉间一动,而后静静地注视着那幅画。 “这幅画画得不好,时间太久褪色了,补色也不好补。”越说越乱,吕思危咬了下嘴唇,尴尬到快要窒息:“而且……还没画完。” “可以等你画完再取。” “……” “不可以吗?” 方亭越微微垂着眼帘,眼睛被眼睫遮住了小部分,瞳孔中似乎压抑了太多的情绪,恍然间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然而一眨眼,便只剩下冷漠和疏远了。 “……”无数推拒的话被这一眼拦在了喉头,吕思危泄气地放松了紧绷着的肩膀,妥协了。 方亭越曲起手指,似乎想要碰一碰画上的自己,却在触到画纸前收手,说:“我改天来取。” “不用那么麻烦,同城快递很快的。” 方亭越无声地看向他,吕思危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改口道:“我我我、我画完给你送过去!” 那天他目送方亭越的车离开,立即返回画室试图补全这幅九年前的画,然而他想不起当年画方亭越时的心境,不想破坏原作,只好另起一张画纸,模仿自己年少时的笔触。 吕思危解下围裙拿过手机拨通了方亭越的号码,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时吓了一跳,赶紧挂断了电话。 居然已经凌晨两点四十多了! 不适感从胃部传来,吕思危惊觉自己连续画了快十二个小时。 他最后看了一眼画架上的两幅画,关掉画室的灯离开。 ……那天方亭越也只是扫了几眼,他应该看不出两幅画之间的差别吧。 第18章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吕思危起床后匆忙给装裱书画的朋友打电话,然后开车去了朋友的工作室。 对方拿到画“啧”了半天,问:“这谁啊?” 吕思危说:“就……一个朋友。” “朋?友?”意味深长的笑容浮在脸上。 吕思危在朋友的注视下越发心虚,恼羞成怒地说:“能不能裱,不能裱我找别人了!” “能能能,我肯定给你好~好~裱~” 吕思危在对方揶揄的神色下仓皇而逃。 两天之后,朋友亲自把画送来,海宰了他一顿饭后扬长而去。 吕思危把装了画框的人像仔仔细细地用油纸包好,想了半天说辞,拿起手机走到窗边,拨通了方亭越的电话。 今天是周末,方亭越应该不上班吧…… 这么想着,电话接通了。 “喂?” 方亭越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与他平时的声音相比有些低哑。 “我是吕思危。”透过落地窗投进来的阳光很足,吕思危用一根手指搔了搔脸颊,说:“那幅画我画好了,你现在有时间吗?我送过去。” 那边沉默了一阵,吕思危赶紧补上一句:“我打扰到你了吗?没时间的话我可以改天再送!” “……没事,就今天吧。” 手机里传来“叮”的一声,吕思危点开最新短信,默念了一遍上面的地址,牢牢攥住手机,片刻后,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盒子和包好的画走出家门。 吕思危把车停在小区外,抱着画进电梯,上楼找到方亭越的家,蹭了蹭手指,按下门铃,不多时,方亭越从里面把门打开。 吕思危举起手里的画,说:“那个,我来给你送画。” 方亭越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长袖,碎发未经打理凌乱地垂在额前,居家的打扮敛去几分精英气质,显得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知是不是黑色衣服的衬托,吕思危觉得方亭越与往日不太一样,似乎有些疲倦。 疑虑在心头掠过,举着画的胳膊有些酸,他试探道:“我帮你放进去?” 方亭越眼眸微垂,看了看吕思危,侧过身说:“进来吧。” 吕思危擦过方亭越的肩膀走进屋里,视野由狭窄的玄关扩展到了整个房间,只见偌大的客厅扔了满地的纸,茶几上有一个没拼完的模型,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绘图桌,桌上各种画图工具摆得又散又乱,椅子向后拉开,看起来有人刚刚正在那里画图…… 简直不敢想象,这居然是对整洁有着过分执着的方亭越的房间。 吕思危刚好迈出去一步,眼见着要踩到一张画有线条的纸上,急忙往后一退,被人从后面扶住了后背,后背上的皮肉一跳,他赶紧转过身,一脚踩在了随意丢在地上的设计稿上。 救命。 吕思危低头看着脚地的纸,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对不起。” “都是废稿。”方亭越没什么反应地收回手,说:“画放在沙发上就可以。” 吕思危将信将疑,弯腰捡起一张稿纸,发现上面的设计图虽然没有画完,但也臻于完成,不由得惊讶:“这样的都是废稿?” 方亭越揉了揉眉心,毫不犹豫地踩过遍地的稿纸,问:“要喝什么。” “不用——”方亭越已经走进了厨房,吕思危只好说:“水就可以了。” 他不舍得把方亭越的设计稿踩在脚下,便沿路捡起来,一直到沙发边,然后把画立在了沙发背前,环视整个房间。 很快,方亭越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吕思危双手接过水杯,喝了一小口后拿在手里,忍了又忍,“你……” 方亭越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说道:“最近很忙,没时间整理。” “我帮你整理一下?”吕思危脱口而出。 对上方亭越的视线,他在心里连续骂了自己几次多事,补上了后半句话:“——如果不打扰的话。” 吕思危拿着最后两张稿纸来回比对,皱了皱鼻子,然后把两张纸叠在一起放到了一摞稿纸的最上方。 他掸了掸手,站起来,满意地说:“大功告成!” 方亭越一直抱着双手靠在卧室的门框上,沉默地看着这个记忆中连自己的书包都懒得收拾的人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此时直起身随意扫了一眼恢复整洁的房间,淡声说:“谢谢。” “没关系,小事情。”吕思危摆摆手,然后说:“都收拾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画图了。” 方亭越漫不经心地看着立在沙发背前的画,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既不想挽留,也没有送他的意思,依旧冷漠非常。 吕思危没觉得他帮忙收拾一下屋子就能让方亭越的态度缓和,何况他有可能打扰了对方的工作,当下不再说什么,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他边走边整理衣服,走到门口时摸到裤子的口袋鼓起一块,伸手一掏摸出了一个黑色盒子,拍了脑门一下,转身把盒子放到茶几上。 “这是什么?”方亭越问。 吕思危打开盒子:“袖扣,我偶然看到的,觉得适合你就买下了。” 方亭越扫过盒子里的袖扣,点点头,说:“改天请你吃饭。” 吕思危说:“不用不用,你送我的模型比我送你的画贵多了,加上这个袖扣也是我占了便……宜……” “所以呢?” 话说到一半,吕思危便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最后几个字说得犹豫不决。 他似乎触怒了方亭越,却找不到缘由。 “占了便宜就想走吗?”方亭越抬起眼帘,冷冷地注视着他。 第19章 重逢之后,方亭越的态度一直成谜—— 第一次见面,看起来完全没有搭理吕思危的意思,临走前却留下了联系方式。第二次见面也是一样,明明已经摆出了不再见的架势,又送了价值不菲的模型。 尽管吕思危因为方亭越捉摸不定的态度而不安,但自知理亏,只能小心翼翼地接受。 更在乎的人总要为维系关系多付出些成本,以前这个人是方亭越,现在变成了自己。 ……原来那些他轻易说出再见的时候,方亭越是这样的感受。 吕思危对过去的方亭越的了解大部分不再适用于面前的人,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方亭越的薄怒。 他既愧疚又不知所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自欺欺人地攥紧,挤出微笑尽量缓和气氛,“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剩下的部分我会补上的。” “然后呢?”方亭越步步紧逼。 “什么?” “然后就可以不用见面了是吗?随便进入别人的生活,玩儿够了就走——”冷调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这一次你的兴趣会持续多久,吕思危?“ 吕思危愣愣地站在原地,胸口似乎又什么东西炸开,一朵蘑菇云快速膨胀到头顶,那其中包含着愧疚、羞耻,还有成倍的酸涩难受。 方亭越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们会成为朋友,完全源自于某天早上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连最初的契机都是吕思危精心设计的。 而后他在方亭越的体贴包容下褪去了乖巧的伪装,自以为是地判断、失望、疏远然后离开。 自始至终,方亭越像个舞台上无关紧要的配角,在他这个主角需要时登场,疲倦时退场,留不下一句台词,也没有旁白为他辩白。 一时兴起后精心设计的开场,令人心力交瘁的过程,最后使人心灰意冷的结局……这一切难道不是十几年前的复刻吗? 方亭越没有理由容忍一个破坏过自己的世界的人二次介入。 吕思危意识到他再一次搞砸了。 方亭越已经往前走了,他偏偏要将人拉回到从前那段令人疲乏的关系里。 他承认自己仍未改变的自私、任性、执拗和自以为是,但这一次真的不一样。 胸口起伏着,手臂上薄薄的肌肉因为手攥得太紧鼓起平滑的弧度,吕思危长得很白,烧红了的耳朵便愈发的显眼,他艰难地跨越心里那道无数次阻拦他的名为羞耻的墙,几乎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抬起头,说:“对不起。以前的事已经发生了,我没办法改变,只能道歉,但我可以——” 方亭越忽然抬手按住额头的两侧,身形一晃,一只手撑在了沙发上。 吕思危顾不得剖白,赶紧上前扶住他,“方亭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 灼热的呼吸扑到吕思危的手臂上,他用手背抵在方亭越的额头探了探温度,脸色一变—— “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院?” 方亭越只是短暂地晕眩了一下,很快站稳,推开吕思危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知道你额头有多烫吗?什么时候开始的?量过体温没有?吃过药了吗?” “你走吧。” 考虑到方亭越可能是因为他才这样不配合,吕思危说:“我可以走,那就叫骆雯雯过来看着你。” 方亭越皱起眉头,看向吕思危,说:“她只是普通朋友。” 莫名的,吕思危生出一种错觉——方亭越似乎并不单单在说眼下的事,还在解释着他想了多年唯一能想到、但无法确定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个矛盾。 这个矛盾听起来那样微小、可笑,吕思危不得不再一次直面自己曾经过分的敏感、执拗和不讲道理的独占欲。 听起来很像一句讽刺。 吕思危避开方亭越的视线,强硬地扶住他,说:“那就只能我来了。” 他扶着方亭越进卧室,然后出去找到温度计、退烧药和冰袋,先量过体温,再把毛巾浸湿拧干包上冰袋放在方亭越的额头上,然后按照说明书挤出药片,最后去厨房接了一杯水。 “把药吃了再睡一觉,还没退烧的话就去医院。” 吕思危把水杯递过去,方亭越自下而上地看着他,从白净的脸到握着水杯的手腕,从被子里伸出手。吕思危又把水杯往前送了送,然而那只指节匀长的手并没有接过杯子,而是不容反抗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杯子里的水顿时全洒在被子上,瞬间被里面的棉絮吸收。 “你干什么?” 手掌失力地松开,杯子掉在被子上,发出细微的闷响声。 吕思危想要抽回手,方亭越却加大了力道,攥得他腕骨发痛难以挣脱,然后用力一拽,把他拉倒在床上。 柔软的被子挡住了他的口鼻,属于方亭越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住,他来不及爬起来,又被人翻身牢牢按住。 “方亭越……”吕思危摔得有点懵。 “为什么不走?”方亭越按住吕思危的双手,看着他,问:“你不是走得很潇洒吗?” 来自手指间的压力告诉吕思危,方亭越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漠视那段过往。 几个小时前吕思危可能还会因此窃喜,如今只觉得愧疚难当。 倒在床上时短袖的下摆被蹭了上去,潮湿的被子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对了,方亭越的退烧药还没吃,湿掉的被子也要更换。 吕思危微微挣动了一下,方亭越马上放开他的手搂紧了他,额头抵在他的颈侧,声音低哑地说:“别走。” 第20章 吕思危僵着身体躺在床上,摊开的双臂轻颤一下,抬起来,不知所措地虚拢在方亭越的肩侧。 如此近的距离,他能闻到方亭越身上的味道,不再是属于少年的雨后青草一样的清新,而是沉淀过后冷调的雪松的味道。 那么他在剧院闻到的是什么?是记忆的味道吗?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走神,方亭越忽然收紧了手臂,将他牢牢固在怀中。 吕思危的后肩被方亭越的手臂垫起来,他低头看着贴在自己颈侧的黑发,安抚性地抱住了方亭越。 时间仿佛静止了十几秒,方亭越没头没尾地说:“我妈和骆雯雯的妈妈关系很好,让我帮忙照顾她。” “……哦。” “所以这里只有你。别再走了,吕思危。” 方亭越的声音很适合冬天和夜色,时刻散发着金属的冷芒,像一片刮片,拨过吕思危的心弦,撩起无止境的震颤。 吕思危的心跳起来,搭在方亭越背上的指尖都在传递着这份心动,无法平息,无法忽视。 他确信方亭越听得见,掩饰也无济于事,心下一横,回抱住方亭越。 “不会了,这次不会走了。” 方亭越闻言支起身体,按住吕思危的一只手臂,手顺着他的手肘滑向手掌,手指嵌入到他的指缝后握紧,然后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吕思危稍稍动了动那只被方亭越握住的手,换来更大力的束缚,他被看得万般不自在,从这暧昧的姿势和动作中联想了无数场景。 “那个,要不要先把被子……” 方亭越俯身靠近,吕思危下意识地做了个后退的动作,方亭越顿住,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吕思危,然后向前探身,轻轻地亲在了他的额头上。 紧张让吕思危的感官变得敏锐,他甚至感觉到额头上细小的绒毛被方亭越的呼吸拂动,身体完全僵住,一只手抓紧了床单。 方亭越后撤了一小截,低头观察吕思危的反应,又顺势吻在他的鼻梁上,再往下,两道刻意压制的清浅呼吸交缠在一起。 一只手从吕思危的腋下穿过揽起他的后背,方亭越侧过头,鼻尖相错时眼帘垂下,压住了他的嘴唇。 吕思危闭着眼睛,感觉到方亭越的唇短暂停留后开始轻轻地摩挲,抓着床单的手猛地收紧后骤然松开环到了方亭越的背上,主动向上抬起下巴回吻。 浅吻过后,两片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着,某种微妙的信号在交汇的视线中完成传递。 分开不过几秒,方亭越低下头轻抿了一下吕思危的嘴唇,吕思危搂住方亭越的脖子,两抹红色由浅入浓,纠缠在一起。 压抑已久的呼吸声爆发,只有变换角度时能从紧贴的嘴唇之间看到缠绕的舌尖,从试探到确认,从震惊到狂喜,从轻缓到激烈,追逐、含吻、吮吸、啮咬…… 吕思危身上的衣服被揉乱,后颈被托起,额前的头发向后散着,他在霸道的攻势下难以吞咽,下巴时高时低地迎合,红色从他的脸蔓延入领口。 巨额的欣喜被压缩在单薄的胸口,闷得发痛。 方亭越,方亭越,方亭越…… 十五分钟后,吕思危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红肿的嘴唇,轻“嘶”了一声。 他侧过头,看到从脖子延伸到锁骨的吻痕,脸色顿时爆红—— 一吻过后,两人都情动不已,吕思危本想以重新接水和换被子的借口冷静一下,才走到门口,居然被方亭越按在墙上……这也太过了吧。 从卫生间出来,吕思危慢吞吞地接了一杯水,回到卧室,把水递给坐在床边盯着他的方亭越。 他一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只好干巴巴地说:“先把药吃了吧。” “好。”方亭越接过水杯,和着水吞下几粒药片。 吕思危把水杯放在床头柜,眼神飘忽地说:“那、再把被子换了?” “好。” 方亭越站起来,吕思危忙说:“我来吧,你告诉我被子在哪里放着就可以。” “衣柜最下面。” “我去拿,你先坐一会儿。” 吕思危才一转身,方亭越就从后面抱上来。吕思危吓了一跳,然后握住了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我真的不走了。” “嗯。” 吕思危感觉到方亭越灼热的呼吸,转过身抬头亲了方亭越一下,他还不适应这种亲昵, 很快别开视线,说道:“先让我把被子换了,不然你没办法休息啊。” 方亭越垂眸看着他, 俯身轻碰了他的额头,放开了环着他的手臂。 当天晚上,吕思危留宿在方亭越家。 他坐在床边看着方亭越入睡,本想趴在床边小憩一会儿,半夜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和方亭越睡到了一张床上。 方亭越的手搂在他的腰上,他抬手覆住方亭越的手,在昏暗中弯弯嘴角,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第21章 几线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恰好晃到吕思危的脸上,安静垂着的睫毛颤了颤,眼帘抬起,露出了一双惺忪的睡眼。 他眯着眼睛往后退,察觉到腰上传来的束缚感,疑惑地低下头,发现了一双紧扣在小腹前的手。 吕思危回过头,看到方亭越安静的睡颜,为不惊醒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一只手放在自己额头,再轻轻把另一只手贴在方亭越的头上。 “退烧了。”他庆幸地喃喃。 收回手的前一秒,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吕思危吓了一跳,挪开自己的手,只见躺在面前的方亭越已经睁开了眼。 “你醒了?”吕思危眨眨眼。 方亭越看着他,说:“嗯,醒很久了。” “……是我耽误你起床了吗?” “没有。”方亭越幅度极小地摇头,而后拉过吕思危的手。 吕思危有些犹豫地瞥过方亭越的手,后知后觉地思考起他们之间的关系。 昨天他们接吻了。不止一次。 和朋友接吻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一次可以归为冲动,两次三次呢? 方亭越从来不是随便的人,而且他昨天是发烧不是喝醉不可能是认错人,那么…… 吕思危扶住方亭越的肩膀,抿抿嘴唇,慢慢靠近。 方亭越望着吕思危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视线移到他的唇边,在双唇快要碰上时微微低头,含住了他的嘴唇。 难以言喻的兴奋和雀跃从吕思危的心间涌出,他用力推开方亭越的肩膀,将人按倒后翻身骑到方亭越的身上,半是威胁地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吧,方亭越。” 方亭越微怔,随即嘴角很浅地陷了一下,说:“知道。” 吕思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方亭越的笑容,心头顿时一突,不可避免的脸红了。 “那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知道。” 吕思危顿了顿,担心方亭越是被他这段时间的乖巧骗到,咬咬牙,继续说:“我现在看着很老实,但全都是假象,其实和以前一样差劲,自私、敏感、占有欲强……你确定都知道吗?” “占有欲强在哪里?”方亭越稍微偏了下头。 吕思危在方亭越的淡笑中看到了他少年时代的影子,九年过去,好像兜兜转转又回到无论自己做了什么任性的事都会被包容的过去。 丝丝缕缕的酸涩侵入心口,吕思危说:“不让你交朋友不现实,但是无论有多少朋友我要是最重要的那个,除了你父母之外,我必须是对你来说最特殊的人,而且你只能对我好,不许随便对别人笑,不许随便和别人出去看电影、歌剧或者别的什么,那个人是骆雯雯也不行,暂时想到这些,以后只多不少,怕了吗?” 方亭越扶住吕思危的腰,弯了弯嘴角,说道:“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喜欢的只此一个。 吕思危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幸运,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忽然自暴自弃地压在方亭越身上,额头抵在方亭越的颈侧,闷闷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图什么,你这么好,我是你肯定不会选这么麻烦的人。” 方亭越的胸口轻轻震动,他低笑着揉了揉吕思危的后脑。 吕思危眼眶发酸,不客气地在方亭越的衣服上蹭过后抬起头,安静地看了几秒,凑上去吻住了近在咫尺的唇。 在床上腻了几分钟,方亭越拍拍吕思危的肩膀,问:“饿了吗?” 吕思危摸着胃说:“有点儿。” 方亭越撑起吕思危,随后坐起来说:“我去做点吃的。” 方亭越很熟练地处理着食材,吕思危起初站在厨房门口往里瞧,见他的动作利落,不由得好奇,走过去从后面把下巴压在他的肩膀上。 方亭越动作稍顿,说:“等等,快好了。” 吕思危点点头,忽然说:“你身上的味道变了。” “不喜欢?” “喜欢。你怎么样我都喜欢。”吕思危诚实地说。 方亭越放下刀具,撑了会流理台,转过头说:“过来。” 吕思危从善如流地靠过去,方亭越在他眉心亲了一下,然后把他推出厨房。 “看看都不行吗?” 照这样下去,恐怕磨蹭到晚上,他也只想和吕思危温存。方亭越说:“出去等着,你在这里会妨碍我。” 吕思危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你居然这么快就厌倦我了。” 方亭越失笑,任由吕思危碎碎念,转身回到厨房继续做菜。 简单地吃过早饭,休息过后,方亭越和吕思危分别洗了个澡,而后一个坐在窗边的绘画桌边画图,一个躺在沙发上抱着本书。 吕思危拿的是本历代某建筑大奖的合集,翻开没几页,就看到了方亭越的名字。 上面介绍了方亭越的毕业院校,作品风格,还列举了其他代表作,洋洋洒洒的几百字,夸得天花乱坠。 吕思危翻过身看向认真画图的方亭越,越发认为书上的文字差了点儿意思。 分明的光影,完美的轮廓,专注的神情……他忽然觉得手痒,恨身边没有纸笔不能画下这一幕,便掏出手机,悄悄地拍下一张照片。 方亭越若有所感地停下笔看过来,吕思危赶紧收起手机躺下继续看书。 “吕思危。” “啊?” “别总是看我。” “看你都不行吗?”这个要求也太过分了。 方亭越说:“我会分神。” 吕思危明白过来,有些得意又有些幸灾乐祸地问:“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 “有。” 方亭越这么直接,吕思危反倒不好意思了,脸色微红地收回视线。 一早上过去,眼前的画稿没填上几笔,方亭越的效率鲜少差成这样,他放下笔,起身走到沙发边抽走了吕思危手里的书。 吕思危惊讶地伸手去捞,只碰到一小片书角,坐起来问:“干什么?看书也不许吗?” 方亭越把书放到茶几上,单膝压在沙发上说:“以后再看。” 吕思危感觉到微妙的气氛转变,迟疑道:“你不画图了吗?” “等下再画。”方亭越推着吕思危的肩膀,直到他的背抵在沙发背上,然后说:“现在,可以先做点别的。” 第22章 五月初,A市天气转暖,热意在地面上盘桓浮动,被一场小雨冲散。 淅沥沥的雨水落下,空气中漂浮的水汽浸入往来行人的衣衫,只需驻足停下片刻,便能感觉到湿热从身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市中心的一套高级公寓里,客厅的窗帘落下,挡住了窗边的绘画桌,窗子开了一指宽,微风悄然溜入房间,偶尔掀起灰色窗帘的一角,此起彼伏的喘息声便从这缝隙泄露出去。 方亭越说“做点别的”,结果就是两个人这样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吕思危有过几次的反悔机会—— 当时方亭越撩起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短袖,从他的胸口吻到小腹,毫不犹豫地含住他的欲望。 张开双腿是一个脆弱的姿势,呼吸仿佛被掐住,他只能闭上眼睛,偶尔泄出几声难耐的喘息。 渴望与羞耻被同时激发,他感觉到似乎有潮湿的雨气伴随着体内不断下涌的热流从他的皮肤中渗出,温凉而又粘腻。 方亭越用手背蹭过嘴角,在他的腿根处往上,吻到了他的侧颈,声音有些压抑地问:“要继续做吗?” 吕思危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隔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看着眼前这个给过他最多快乐的同时也带给他等量的酸涩的人,几乎是出自本能,坚定地说:“做。” 方亭越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下,用护手霜代替润滑剂,手指从他的腹部滑到后方的隐秘之处,探进他的身体。 张开双腿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个稍显脆弱的姿势,更何况还要容忍身体被入侵,但在此之前,吕思危从未把方亭越和性联系在一起,即将和方亭越做爱的刺激感超越了未知的恐惧,让他的全身都处于一种即将沸腾的兴奋中。 护手霜在手指的挤压活动之下软化了入口,方亭越捏捏他的后颈,寻过他的唇很温柔地吻过去,同时压开他的腿,抵住穴口,在亲吻的间隙,低声说:“别怕。”然后缓慢地拓进了紧致的甬道。 吕思危尽可能地容纳方亭越的入侵,来自后方一次重过一次的挺入如此陌生,他清楚地感觉到身体从胀痛到逐渐泛起延伸到深处的空虚,不知所措地接受,不由自主地仰起头难耐地呼吸。 推在吕思危的腿弯的手指骨绷到发白,方亭越似乎克制到了极致,察觉到他的喘息声中带上了暧昧的尾音后,忽然加大了力道用力撞入。 “啊……”一声呻吟冲破了吕思危的的牙关。 方亭越放开那只揽着他的手,改为架起他的双腿,双手揽过他的后腰,自上而下快速而用力地在吕思危的身体里抽插。 “啊……啊……”接连不断的呻吟声从吕思危的喉咙中溢出,不可名状的麻麻的痒意沿着摩擦处送进体内。 吕思危不知道这算不算快感,只知道他在这样的攻势下发热、蒸腾,身体仿佛完全被打开,不自觉地迎合起方亭越的动作。 摩擦越来越激烈,滑腻的声音从连接处传出,吕思危忍不住地腾起腰,记忆中那个近乎清冷的少年逐渐被眼前用力进入他的人取代,每被进入到深处一次,眼角便难以控制地流出些泪液,接着,连呻吟的声音也染上了柔软的腔调。 “方亭越……啊……” 方亭越仿佛终于得到了肖想已久的珍宝,极尽所能地爱惜,也极尽所能地占有,他吻着吕思危的嘴唇、脖子和胸口,牢牢掐住吕思危的腰,不断地顶入吕思危的深处。 这样似乎还不够,他要听更多的呻吟,触摸更多的皮肤,占据吕思危全部的视线…… 细雨一直下着,潮热的空气蔓延到了卧室。 吕思危跪趴在床上,原本白净的脸在情欲的侵染之下遍布着红,手肘和膝盖艰难地撑在床上,身体在撞击之下一点一点向下贴陷,会阴和大腿内侧的白液还未干涸,随着震颤缓慢流下,所过之处带起一片凉滑的痒感。 “方亭越……哈啊……够、够了……” 方亭越翻过他的身体,掰开他的双腿,从正面插入后猛力地抽送,俯身压住他,伴随着低喘,说:“最后一次。” “你刚、昂才也是........” 入口处被捣得泛红,被股沟之间的液体遮挡了几分,方亭越偏过头亲了亲吕思危的脚踝,挺身没入、抽出、再用力地进入……九年间的惊愕与失落、醒悟与追悔、萎靡与痛苦、思念和等待,难以用语言传递的情感在这一刻变作浓稠的化不开的渴望,尽数迸发在吕思危的深处。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雨滴打在窗子上,水珠沿着玻璃滑下。 吕思危终于从潮水一样快要令人窒息的快感中脱离,眼眶发红地仰着头接受方亭越缱绻的吻,胸口的起伏逐渐变得和缓。 “……你下手,也太狠了。” 因为抓不住你。但方亭越从不说这样脆弱的话,而是紧紧抱住吕思危,说:“你跑不掉了。” 第23章 方亭越真的很忙,刚结束上一个项目,马上又展开新的工作,一个多月后才终于得闲。 “上一次不是故意不接你的电话。”某天晚上,方亭越坐在床边看书,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漏接的电话,转头向趴在床上胡写乱画的吕思危解释道:“那几天我在赶图纸,一直到第二天晚上看过手机才知道你打过电话。” 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男人侧坐着看书的轮廓,吕思危闻言回想方亭越提及的那个电话,心说怪不得那时方亭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不在意地说:“我当然知道啦。” “是吗?”方亭越明显不相信,语带揶揄。 吕思危经他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那段时间丧气十足的胡思乱想,有种被看穿的窘迫,硬撑着说:“不然呢,我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人吗?” “哦,你不是。” 方亭越的台阶铺得很极其敷衍,吕思危还是纡尊降贵地顺坡而下,然而嘴上不承认不代表心里不想,他撑着手肘在画纸上填了几笔,却怎么也不合心意,索性把笔一扔,翻身躺在床上,状似随意地说:“方亭越。” 方亭越把视线从书上移开,看向吕思危,伸手拢了拢他凌乱的头发。 吕思危抓住方亭越的手,慢吞吞地说:“你以后……不用这么惯着我。” “为什么?” 吕思危“啧”了一声,颇有几分要为以前的方亭越讨回公道的意味,语重心长地说:“骄纵容易成性,人都是这样的。” 方亭越停顿了一下,合上书,问:“比如?” 吕思危看着天花板,想:比如方亭越越是纵容他,他就会越来越贪得无厌。 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他有些好笑地说:“方亭越,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根本不看书的。” “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就是你这个优等生完全被我骗了啊。”他兴致勃勃地说:“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什么《上尉的女儿》,我那时候中文都认不全,怎么可能看得懂?所以就在网上找观后感来背,我背课文都没那么认真过!” 方亭越轻笑了一声,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不是只有你会查资料。”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 “……你就那样看着我表演?” 亏他还以为自己小小年纪就心机了得,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影帝,没想到真正的影帝演戏根本不露痕迹。 吕思危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急欲反击,又找不到门路,灵机一动,露出一副蔫坏的样子,挑了挑眉,说:“我没记错的话,方大建筑师的微博小号ID叫‘居安’是吧,啧啧啧,也不知道想谁呢。” 方亭越身体一僵,随后放下书转身覆在吕思危身上,亲亲他的额头,手从睡裤的边缘伸进去。 吕思危的呼吸一紧,微微仰起了头。 方亭越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胸口,隔着极近的距离望进他的眼底。强劲的心跳从方亭越的胸口传到手掌上,连带着自己的胸口也跟着震颤起来,吕思危从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看到了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大概猜到那是什么,却觉得不可思议。 仿佛不管他做什么,方亭越都会尽数包容。 他在这样温柔到极致的眼神中沉沦,心甘情愿地接纳、承受。 多余的被子被挤到了床下,方亭越勾着吕思危的双腿,不断深入他的身体。吻痕从颈侧一直延伸到腿根,吕思危起初咬着牙不肯发出声音,逐渐在捉弄式的顶弄下泄出呻吟,想要后退,很快被掐住腰身,更加用力地插进来。 “我错了......方亭越......别、别再……” 方亭越抱起他,自下而上地停动,亲亲他的耳侧,声音在情欲的浸染下喑哑:“你不是说,不要惯着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全身的感官集中到身后被不断入侵的地方,积聚的快感让他浑身上下发着软,然而越是下坠被进入得越深,吕思危把头埋在方亭越的颈侧,一句话被撞得短短续续:“那还是、啊……继续……惯着吧。” “好。”方亭越停下动作,含住他的唇舌极宠溺地吮吸,伴随着亲吻,下身温柔的动起来。 …… 方亭越到国外出差的时候,吕思危顺便带他去见了家长。 吕妈妈早在前夫口中听过无数次方亭越的名字,很热情地招待了他,连带问了一堆结婚之类的问题。 吕思危尴尬地把方亭越拉走,趁着没人时,不好意思地说:“我妈就是这样,以前就总催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方亭越往前一步,把他困在楼梯之间,问:“你不想吗?” 吕思危一愣,随即说:“我怎样都可以,但是你……” 方亭越凝视着他的眼眸,认真地打断他:“那就结婚吧。” 婚礼主要由吕妈妈操办,她自知在吕思危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一直卯着劲儿地想要补偿,最终和方亭越的父母以及两个当事人的沟通下,勉强压下了各种夸张的念头,力求在有限的范围内做到极致。 婚礼前几天,吕思危想起了被遗忘已久的陈章,拨了个电话过去。 “我没听错吧,你要结婚?” “我也以为我说错了,但我确实要结婚了。” “谁说的婚姻是坟墓来着?” 过去他从不相信婚姻,也未曾觉得他这样的人会喜欢一个人到倾尽所有甘受束缚的地步,他笑着说:“年少无知嘛。” 婚礼当天,陈章风尘仆仆地赶到英国,看到方亭越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拉着吕思危躲到花棚下,难以置信地说:“你没告诉我结婚对象是男的!” 吕思危摊手:“你现在知道啦。” 陈章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晃晃头,急着问:“我知不知道无所谓,我只想知道你爸知道吗?” “当然知道啦。” 陈章一肚子的前车之鉴被憋到了肚子里,半晌,一头雾水地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喜欢男的了?” 吕思危理所应当道:“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我结婚的时候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你是异性恋吗?” 吕思危压住他的肩膀说:“少年,这个世界上完全的异性恋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双,只不过他们没遇到喜欢的人。” 陈章再是迟钝也想起了这段对话,笑着说:“我现在是不是该说‘歪理’?” 两人相视一笑。 方亭越遥遥叫了吕思危一声,吕思危故作困扰地说:“家里管得严,先走了。” 迈出花棚前,他回头对陈章说:“哦,对了,记得多包点份子钱。” 喷泉溅起了无数水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架起无数道彩虹,方亭越朝吕思危伸出手。 婚礼结束后,方亭越和吕思危在国外停留了半个多月后回国。 骆雯雯因为抽不开身没能参加他们的婚礼,耿耿于怀了很久,隔三差五送来所谓“新婚必备” 的东西。有一次吕思危在一个礼盒里拆出了安全套和润滑剂,为此受了一整晚的罪,从此对这些贴心过头的礼物严防死守。 某个假日,方亭越坐在床边画图,吕思危盘腿坐在地毯上费力地拼着一个建筑模型,手上一抖整个模型迅速倒塌,他愣愣地看着几个小时的心血功亏一篑,丧气地摊在地上,抱怨:“怎么那么难啊。” 方亭越从窗边走过来,坐在吕思危身边,从底座开始帮他复原。 吕思危坐起来攀着方亭越的肩膀,边看边说:“你送我的那些模型,都是这样拼出来的吗?” “差不多。” “那我以前太差劲了。” “为什么这么说?” 吕思危不太舒服,“我好像没给过你什么。” “那幅画。”方亭越说。 吕思危失落:“那算什么啊。” 方亭越补充道:“还有别的。” “什么?” 方亭越停下动作,轻轻揽了吕思危一下。 “我还给过你什么吗?”吕思危追问。 方亭越问:“还要不要拼。” 短短的时间内,底座已经被方亭越复原,吕思危重整旗鼓,撸起袖子野心勃勃地说:“我要跟它死磕到底!” 『多么空虚啊!我的胸口里觉得可怕的空虚!——我常常想,哪怕你能把她拥抱在心口一次,仅仅一次,这整个空虚就会填满。』 吕思危时而苦恼,时而茅塞顿开,方亭越安静地看着他,揉了揉他的头发。 所以,你已经给了很多了。 ——全文完 (『……』出自《少年维特之烦恼》)(攻视角番外在微博置顶找) 第24章 后记 《居安思危》,思危是吕思危的性格,敏感多思,方亭越是搞建筑的,而且会给吕思危安全感,所以取了“居安”。 小短篇一枚,写的时侯比较轻松,其实我很喜欢写高中那段~我觉得他们两个都好可爱啊! 写的时候好多人想看方视角的番外,我写了一份放在爱发电,可以在我的微博@卡列夫司机 置顶找。 感谢看文,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