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海》作者:小合鸽鸟子 文案: 念念不忘,不求回响,自有回响。 一个梦想照进现实的故事。天之骄子背负着过去,自卑小可怜也很坚韧,两人相互陪伴治愈家庭的创伤,未来可期。 心理医生攻 辞职做动画受 江浔从小爱同学那里得到五次进入梦境的权限。虽说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既定的现实,但他可以回到过去的任意一个时间点。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作为一个辞职在家做动画的活瘦宅,除了弥补曾经的创伤和遗憾,江浔当然还要重回高中,和暗恋至今念念不忘的校园男神夏清泽这样那样! 诶,等一下,说好的单恋呢,怎么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注: 1.有一对gl 2.攻原来是直的 3.文中少数科幻元素(如外来文明)都是我扯淡,为剧情服务,不要深究 第1章 helloworld 不知从何时起,江浔开始在睡梦中规律性置身于同一个地方——考场。 这种梦并没有让江浔半夜三更惊醒,手脚发凉后背直冒冷汗,但他依旧把这种梦定义为噩梦。这不能怪他,任谁在高中毕业六年后还三天两头地梦回教学楼,都免不了心生紧张和不安。那是绝大多数人智商和努力值的巅峰,如今江浔已经活成了个活瘦宅一个,再让他手握一张化学卷子,那些句子一个字一个字拆开他都会念,连到一起,他就什么都看不懂。 等一下! 江浔屏气,似猫一般双眼一眯,微微塌颈的同时双手握住试卷边缘将纸张抬起。他看清了上面的题目: 下列说法不正确的是: (a)NaCl固体不导电,NaCl是非电解质。 …… 哦,这是张化学卷子。 这他妈真是张化学卷子! 江浔的心跳瞬间加速,并有了给自己一个巴掌或拧大腿的冲动。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别紧张,他没穿越,只是这次的梦比前面几次都来得真实,使得试题题目都如此清晰。他安慰自己,他高中最差的学科是物理,山海高中在高三前理综三科都是分开考的,他应当庆幸自己面前的选择题不是牛顿三大定律。 而就在他的心跳渐渐平缓,这个考场的监考老师也踱着步子从江浔右侧经过。那是个胖矮老头,体宽到背在身后的双手只能艰难地食指相勾,而无法手心相握。老头当了大半辈子教师,监过的考比学生吃过的饭都要多,考场上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和耳。这不,别看他现在是正对着黑板,他灵敏地感受到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停下脚步,扭头速度诡异又缓慢,如同缺乏润滑的机器。 而当江浔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他呆呆地张着嘴,心跳都要停了。 哦,他想起来了,山海中学的理综虽然分开考,但监考老师是随机的,此刻转身朝自己走来的老头就是他曾经的物理老师——孟嘉腊。 “注意力集中!”孟嘉腊老头站到江浔身边,粗短的手指头点了点他空白一片的试卷,也点得江浔桌下的腿抖三抖。他连连点头,努力拿稳手中的笔,忙不迭选了个c。 江浔听到了孟嘉腊一声重重的的叹息,但好在他并没有揪着江浔不放,又开始巡视考场。江浔低着头,死死地盯着a选项,内心山崩海啸:神他妈氯化钠,我哪知道氯化钠是不是电解质! 五分钟后—— 江浔靠着座椅后背,看着自己连蒙带猜也只能填满选择题和配平方程数字的化学答题纸,心中异样平静。他已经接受这个梦境的设定了,他在山海中学的教室里做着化学试卷,监考老师是他高二转到尖子班后的老师。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醒,可一旦接受了这个虚假的事实,他并没有那么想醒。因为某些原因,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家乡山海市,如今他在梦境中故地重游,哪怕是在考场,那也是好的。 而当他心态放松,他也看向了窗外。山海中学占地六百亩,建筑隐于绿化。学校三个年级七十二个班分布在六栋相连接的教学楼里,楼与楼之间有梅竹桃三个院子做切割。江浔眼眺左窗,窗外全是竹林。此刻清风徐来,三层楼高的竹子摇曳生姿,沙沙作响,江浔在竹叶涛声和周遭的落笔声中闭目静听,感受这久违的平静。 但这平静于考场中实在是格格不入,孟嘉腊又走到了江浔桌边,点了点他的试卷:“同学。” 江浔猛然睁开眼,被吓得腿不住得抖,驼着背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氯化钠里。 “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江浔一愣。 他抬头,看到了孟嘉腊一双担忧的眼。他像是不认识自己,脸上本来就因为胖而抬头纹明显,现在更是挤成了一个“王”字。 “要不要去校医室?还有一个监考老师等会儿就来了,我可以陪你去看看医生。” 江浔当然不敢让孟嘉腊陪,摇头加摇手,结结巴巴地说自己没事。但他的模样状态在孟嘉腊眼里显然有事。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衬衫校服,衣服大的锁骨明晃晃露出半截,同龄女生会羡慕他瘦,但在老一辈人看来他就是营养不良,分分钟低血糖。他本来就生得白净,脸色一青就更明显,好像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孟嘉腊担心啊,为了不打扰其他同学,他弯下腰凑近,瞅了瞅江浔桌子右上方的准考证号,跟头一回念那个名字似得轻声说:“江浔同学是吧。” 江浔眨眨眼,点头。 “你真的别太紧张,这不是什么周考,月考,小考,大考,学期考,期中考,期末考。这只是一次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尖子班分班考。” 江浔:“……” 同时他也终于回想起,他此刻梦到的到底是哪场考试,也隐隐约约记得高一下册的这场考试确实是孟嘉腊监考,但他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那场考试全程低着头奋笔疾书,根本没仔细看监考老师究竟是谁,他记得……记得后来还是听当时同个考场也进了尖子班的同学提起,才知道尖子班的这位物理老师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物理组组长、曾经造成一年省统考滑铁卢的出卷人、人送外号孟加拉虎的孟嘉腊。 “同学?同学你在听吗?”孟嘉腊的声音将江浔从思绪中拽了回来。他年纪和体格在那了,弯了几分钟的腰就受不了了,干脆扶着膝盖蹲**,单膝着地,准备继续聊谈。 这样一来,江浔成了需要稍稍垂目那一个,他一想到进尖子班后的两年里孟嘉腊的魔鬼式教学,顿时如坐针毡,差点要给孟嘉腊跪。 但孟嘉腊却心平气和的,又一次跟江浔说:“真的不用太紧张。” 或许是因为对方不是自己的学生,也是出于长辈的体恤,孟嘉腊对江浔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温和:“孩子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就是高考都重要不过身体,何况是这次分班考呢。我跟你说啊,我刚带完一届尖子班,下一届还是尖子班。我跟你讲啊,尖子班压力是最大的,很多同学给我的感觉就很像你现在这样,很累,很辛苦。孩子啊,别的考试我肯定不会说这些话,但这只是分班考,一届八百个人也就选两个班八十个人,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我只是觉得,你要是真的不舒服,可以不用这么逼自己一定要做完这张试卷。” “……谢谢老师关心。”江浔又紧张又有些感动,“我还是会继续考的,谢谢老师。” “你不用怕的,如果成绩出来了,你老师问你为什么那么多没写,你就和他说,是监考老师孟嘉腊让我休息的。”孟嘉腊笑着,“我要是你爸爸,我看到我儿子在考场上是这个样子,我得多心疼啊。” 江浔抿唇,嘴角因为孟嘉腊最后的那句话抖得厉害。他再一次和孟嘉腊道谢,然后振作着认认真真思考,氯化钠到底是不是电解质。 他毕竟是当年考进尖子班的人,这种题目放在六七年前肯定小意思,但岁月催人老,时隔七年再次提笔,他脑子里当真是一片空白,什么知识点都想不起来。 他于是想涂鸦,他以前可喜欢在试卷上画画了,选择题做着做着起个稿,题目做得顺了添几笔,做不来了更要怒画几笔,但今天孟嘉腊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他怎么好意思在他眼皮子底下涂鸦呢,当然是继续灵魂拷问,氯化钠到底是不是电解质。 江浔都想抛硬币了,眼珠子一转,目光定在了右边第一排靠窗的第三桌。 江浔握紧了笔。 他盯着那个背影,笔尖戳破了纸张,将c划掉改成了a。他有冲过去把人揍一顿的冲动,他已经不再是七年前那个寡言怯懦的江浔,他要在睡梦一雪前耻。 可这个梦又太真实了,江浔要是真这么冲过去,其他人也别想好好考试了,而且方才孟嘉腊这般苦口婆心,江浔要是表现的像个问题暴力青年,那他得多伤心。 江浔于是决定等待时机。以赵阳的水平,要是没那帮成绩好的纨绔暗中帮忙,他就是再学三十年也别想光明磊落进尖子班,江浔等的就是那位朋友,他后来也和自己同班,没有他和赵阳合起伙来孤立他,他的高三就没那么憋屈,成绩也不会一落千丈,从保底c9到只考了个普通一本。 江浔沉住气开始耐心地等,果不其然,他远远地看到右边连接教学楼等走廊上有个穿校服的身影往这边走。江浔自己从来没作过弊,但那些小伎俩和把戏他也听说过,有些人会借口上厕所,把小抄放进某个垃圾桶里,让另一个人来取。 这种作弊方式比较安全,但若放小抄的隔间刚好被人占用,那就有失败的可能。于是赵阳就发明了一个改进版本。他让朋友在去厕所的途中路过自己的教室,把折叠好的小抄迅速夹在窗户缝里,他再出去拿。整个过程都被窗帘挡着,谁都不会发现他们的小动作。 除了十六岁的身躯二十四岁灵魂的江浔。 他等待着,等到那个叫杨骋的同学走近,将小抄塞入窗台板后朝赵阳使了个眼色。江浔原本还想等赵阳出去后喊“有人作弊”,但那个杨骋是他曾经的室友,最后一年没少作弄他。两恨取其一,江浔当机立断,“腾——”的站起身,报告孟嘉腊:“老师,有人在传小抄!” 孟嘉腊有些懵神,江浔就指着窗外还没离开的杨骋,引得班里所有人都看向他。杨骋也懵,更多是慌,人一慌就做不出正确的判断,比如杨骋,他要是继续站着还显得有底气,可他居然越走越快地离开,间接坐实了江浔的指控。 “小抄夹在窗户板缝隙里,是传给赵阳的!”江浔说着,撒开腿从后门往外跑去追杨骋,留下教室里的人面面厮觑。孟嘉腊掀开窗帘往缝隙里一淘,那里果然有张纸条,里面第一个字母是a。 “我、我……”赵阳慌神,“叔,不是你想的这样,叔,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有谁?这个考场还有谁跟杨局长儿子认识?!”孟嘉腊厉声道,很是气恼,“你啊你——!” 而在教室外,江浔在廊道上追着杨骋,也不管扰不扰考场纪律了,边跑边喊你给我站住,闹的整个走廊鸡飞狗跳。杨骋闻声回头,看江浔的眼神像背后跟着一条恶犬,怎敢停下脚步。 也是这一回头,杨骋重心失稳,再加上对面有赶来的巡考老师,他已是瓮中鳖。 杨骋于是不跑了,再跑也没意思,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刚要缓口气,他背上就重重挨了江浔一脚。 杨骋一口气没提上来,踉跄地摔倒在地,当真是两眼一抹黑,可这还不够,江浔骑坐到他背上,将他双手反剪到后,疼得他嗷嗷直叫。 “这位同学……”杨骋真的要哭了,仰起脖子艰难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我们……我们无冤无仇啊!” “这句话我还想问你呢,是啊,我们无冤无仇,你干嘛往我床单上泼水,还往我冰红茶里灌——” 江浔停顿,看着身下狼狈不堪的杨骋,没什么报仇雪恨的快感,反而突然意识到,在这个还没进尖子班的时间点,杨骋和赵阳确实都不认识他,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也只有莫名其妙。 这时候巡考老师也跑过来了,拽着江浔的胳膊要他让一让,再扶着浑身疼的杨骋起身。 他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加上杨骋是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他们作为老师,肯定是先关心能天天在教师食堂看到的杨骋有没有伤到,落在江浔的眼神则满满都是质疑,好像他是条疯犬,要避而远之。 那眼神让江浔热着的血瞬间就凉了大半。他侧头,不屑地“切”了一声。 他们还在教学楼的走廊,旁边正好是个考场,两个监考老师也都出来关心杨骋了,江浔成了被老师冷落的那一个,但考场里的同学全都伸长脖子看他,靠里的几桌还站起来,要好好目睹闹事的江浔的真容。反正是在梦里,江浔胆儿肥啊,抬了抬下巴,眼皮子稍稍窄起,隔着窗暴戾地大喊一声:“看什么看?!” 他这一吼,还真把所有人都给镇住了,学生们缩起头继续看试卷,只敢用余光往外瞥,身前身后的老师被惊得停在原地,正扶着杨骋的老师也松了手,扑通一声,杨骋朝着江浔膝盖着地。 时光倒流至高中三年,江浔什么时候这么威风过,简直是扬眉吐气。他想梦境当真是天赋人权,死瘦宅征服世界的利器。 可杨骋的那一跪并没有让江浔有多得意,在那几秒所有人的静止里,他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喜悦,反而是埋藏于内心最深处的情绪撕裂开来,如虫蚁细细爬出。 江浔并不觉得那是委屈,可他又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他也滋生出了渴望,渴望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茫然地往教室里看去,大家脚上的鞋子五花八门。 那些不同的色彩刺激到了江浔,都不屑再看杨骋一眼,他推开其他人,沿着走廊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看过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这是七月,当时的山海中学还没装中央空调,教室里一个批秋季校服外套的都没有,所有人都是黑头发白衬衫藏青校裤,没有例外。而且大家都低着头写卷子,江浔在窗外看不清长相,没过多久就眼花的只剩下一团团白花花黑乎乎藏幽幽。 可他还是继续找,徒劳又坚定。他都想好了,反正是在梦里,他要是真找到那人了,他就在教室外头大喊一声“夏清泽我他妈喜欢你!这么多年了都还喜欢你!喜欢爆了!” 他也有想过去强吻,这是梦里,梦里!夏清泽当年是多少山中学子的梦中情人,在这个江浔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的梦里,他当然要占尽便宜。可转念一想,他又怕自己会怂,他铁定怂啊,夏清泽要是那么容易染指,还轮的上他江浔耍流氓吗。 这些交织的念头让江浔思维渐混,人也焦躁起来,更加识人不清。他不记得自己已经看了几个教室了,但希望确实变得越来越渺茫。 可他不甘心啊,又走过一间教室,没找到,再走一间,看着也没有像的。他也不知道支撑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可当他站在最后一个教室窗前,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地向内望去。 他没有大喊,更没有冲进去强吻。那个挺直着后背漠然书写的少年似乎有种神奇的魔力,能把他的情愫搅得翻江倒海,又能让他获得内心深处的平静。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连希望夏清泽能注意到自己的期许都没有,只是这么看着,他就心满意足。 他很轻的,很轻地做出呼唤名字的嘴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夏清泽却像是能听见,先是停笔抬起头看向正前方,侧脸的同时他眨了一次眼,缓缓睁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刚好与江浔的相碰撞。 只一眼,江浔于八年后回到了人间。 如同溺水的人浮出水面,江浔猛吸一口长气。他不再身处风景宜人的山海中学,而是蜗居于阴冷的地下室。他也没躺在床上,而是陷进一张皮层破碎的转椅,眼前的电脑已经黑屏,旁边塑料袋里的烧饼凉透,里面的肉因为地下室里的阴冷而冻结到一块。没有窗的日子让他分不清昼夜,他也说不清这个烧饼是一餐主食还是夜宵,只记得自己在刚入睡前导入一张手绘,然后靠着椅子小憩,准备休息个几分钟后填色。 他没想到自己会做一个如此真实的梦,但梦总要醒的,要从世外桃源重回落魄人间。 江浔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床头堆着的泡面箱就是他的粮食,使得他可以足不出户,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用来制作动画《居山海》。 这是江浔第一个为自己而创的作品,他自然精益求精。别的动画一秒画八帧人物动作就足够流畅,江浔为了让画面更有质感,别说一秒十二帧,二十四帧都画了好几十秒。 江浔做的是二维动画,不像三维需要花大量时间建模,但由于唯一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剧本创作阶段就和他散伙了,这个十五分钟长的动画短片从剧本到脚本分镜头再到绘制,都是江浔一个人没日没夜地精磨细琢。眼瞅着他辞职大半年后的第一个作品已经有了雏形,他当然也快马加鞭,几个月来没睡过一个超过七小时的觉。此刻他仍怀念回忆中的校园和那个人,但他伸了伸懒腰,晃晃酸胀的膀子,还是准备先给导入的手绘上色。 他睡前没关电脑,但在他按了一键空格键后,屏幕并没有亮起。 江浔又按了一下,电脑还是没反应,他于是直起腰,点鼠标按回车,重装显示器排线,屏幕还是一片漆黑。 “不是吧……”江浔不是很敢去摁还亮着的开关,他的电脑从来都没down机过,以至于他有些动画和图都没备份。 “小老弟你醒醒啊,你……*,”江浔骂了句脏话,是真的开始慌了。他拍电脑屏幕,又觉得这么做太粗暴,就改为轻抚,和和气气地对电脑说,“你别撒脾气啊,你行行好,别这么对我啊小老弟。” 也不知道这位小老弟是不是真的吃软不吃硬,江浔这么一哄,主机还真传来了工作声。 但那声音江浔从未听过,屏幕再亮起,江浔眼前的也不是他熟悉的ps软件,而是一条线,当那条线开始波动,一个没有情感分不出性别的电子声也响起,对江浔说:“hello,world。” 第2章 aiai 江浔:“???” 线条又开始波动:“你好,江浔。” 江浔:“!!!” 江浔活见鬼了,吓得站起身往门口跑。但他没出门,只是开了灯。一想到这个点出门地下室走廊的漆黑一片,江浔还是想在有光的地方呆着,他胆战心惊地把椅子拉到房间角落,坐在那儿,紧张兮兮地看着电脑屏幕不敢动。 “请不要害怕,江浔。”那个声音问:“你喜欢刚才的梦吗?” “……什么?”江浔狠狠掐了一记自个儿大腿,疼得差点憋不住叫出来。 “梦。我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等文明,一直在研究这个星球上的人类。我们发现人类有一项我们并不拥有的能力,就是通过幻想构造出新世界,也就是做梦。我们一直在寻找造梦者,我们在寻找你。” “找我干什么?我就一普通小老百姓啊,你找我能干什么?”江浔语无伦次,“盗梦空间?” “不,我们需要你继续做五个梦,你在那个幻想世界中所作出的反应和改变会成为我们研究人类的重要数据。” “……你是在邀请我加入Earth-TrisolarisOrganizat?” “什么?” “你们是三体?要准备入侵地球了?” 那个声音:“……” 江浔看着那六个点:“什么意思?” 那个声音:“这是我们学习到的,你们人类把这种沉默叫做无语。” 江浔:“……” 毕竟是天马行空搞动画的,江浔的接受能力也强,大不了当这是梦中梦,也就渐渐冷静了下来。同时那个声音给江浔简单介绍他们的来历。它说它们星球上的生物都是只有意识而没有肉体躯干,所以它能钻进任何电缆硬盘,包括某些人类的脑电波中,感受他们思维上的变化。由此,它们也发现人类意识的不定性,尤其是在梦中。它们不会做梦,但人拥有潜意识和无意识,可以在梦境中重塑一个世界。这是它们想了解的人类特性,那些想象力丰富善于做梦的人就成了它们的合作对象。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们,称呼你?”江浔问。 “我们的文明并不需要‘名字’,但你曾经叫我aiai。” “诶……爱爱?!”江浔匪夷所思,“我从没见过你,怎么可能给你取了这么个名字!” “我们见过面,在很久以前,”那个声音道,“真说起来,其实是你先找到了我们,而不是我们筛选出你。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的江浔抓耳挠腮,“那……那我叫你小爱同学好了。” “好的。”小爱同学答应,“请问您需不需要我放一首爱就像蓝天白云,晴空万里,突然……” “靠,”江浔笑了,“你们这个文明还真深入基层啊。” “是的,我们的文明关心个体,研究人本身,”小爱同学道,“请问您还有什么疑惑吗?” “你们真的不是冲着毁灭人类来的?”江浔眉头紧锁,神秘兮兮地问,“我知道一个法则叫黑暗森林,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爱同学:“……” 小爱同学:“我们确实是出于研究目的,而您也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您选择蓝药丸,您会忘记我的出现,生活依旧继续。但如果您选择红药丸,您将获得五次稳定进入梦境的权限。请注意,您只能梦回曾经的一段真实经历,意识魂归那个年纪的躯体,仅此而已。您不会拥有特异功能,您做出了什么有别于当年的举措,说了不同于过去的话,你身边人的回应都是出自他们自己的心性品格,绝不会被你操控,您的现实生活和他们的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江浔问:“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能穿越到过去的平行空间五次,而后在弥补遗憾后回到正常的时间线。” “是的。” “那这合作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江浔不能理解,“我没你们帮忙,我自己做梦,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但是您很难稳定地做梦。”小爱同学说,“如果仅凭您一个人,您刚才在看到具体的化学题选项后,可能就已经醒了。我想这也曾困扰过您,梦境是您的灵感源泉,可是很多次,您梦到关键时刻就从中清醒,无法得知接下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该如何展开。这很可惜,也是我们能帮您避免的,我们能保证,您每次进入梦境,都会在遗憾有所弥补后才回归现实,比如在刚才那个梦中,您得到的收获就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懂了懂了。”江浔连忙打断。他想到了夏清泽的眼神,脸和耳朵明明热得发烫,还是装模作样地拢羽绒服,也没多想,摊开手心,说:“我选红药丸。” 五六秒后,江浔的手心并没有变出一颗药丸。他问小爱同学什么情况。小爱同学说,它觉得江浔肯定看过《黑客帝国》,它只是皮一下做个红蓝药丸的比喻。 江浔:“……” “但我们确实有东西要给你,”小爱同学说着,江浔戴着个银手镯的左手手腕上多了一根细红绳,上面有颗琉璃材质的花型吊坠。江浔看着那吊坠,嘀咕了句这个外来文明有点儿审美堪忧,但等每一片花瓣都有了颜色,且红橙黄绿十分随意,江浔觉得自己还是吐槽早了。 “这就是你的五次机会。每使用一次,其中一片花瓣的颜色就会消失,等五次机会用完了,这串红绳也会消失。” 江浔问:“那我要是一直留着一次机会,这串红绳也会陪我一辈子。” “是的,但凡事都有例外,当你的美梦在现实中成真,不管你还有多少次机会,它都会消失。” “美梦成真?”江浔琢磨着这个词,“我有那么多梦,我怎么知道要以哪一个为界限。” “您可以现在自己定。” 江浔想了想:“那就等我拿到a类电影节的最佳短片奖?” “成交。” 江浔笑了,觉得以这个奖为界限的话,这串手链可能真的要陪自己一辈子。但是吧,梦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不然他也不会在八个月前辞职,辗转住到了这个地下室。 “那你还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没有的话,可不可以把电脑还给我。”江浔卑微地问,“那张扫描上去的线稿你们没删吧。” “当然,我们没有动您的任何东西。但如果真要叮嘱,我想提醒您,梦境终究是梦境,切勿沉溺。” “晚安,”那个声音最后说道,“一夜无梦地睡一觉吧,您看上去真地很累。” —————— 江浔缓缓睁开眼,然后闭上,舒展开四肢仰躺,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回笼觉。 他回味这久违的放松。昼夜不分的日子里他的世界全都围着那台电脑和透光绘画板转,真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做过这么像模像样的梦了。 梦? 在黑暗中,江浔摸上了自己的手腕。他从被褥里摸出手机打开闪光灯,他看到自己银镯子下边确实有根红绳。江浔头皮发麻,连忙去开房间里唯一的那盏灯,他站在白炽灯下,将左手抬高过头顶,他仰头看着,那朵小花折射出欧式教堂彩窗玻璃般的纯净色彩。 还真挺好看,江浔想,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警觉,躺回床上,拿起手机给一个朋友打电话,第一个对方没有接听,第二个忙音响了七八下,终于还是通了。” “喂?则进吗?”江浔很精神,“你在哪儿啊,我跟你说,三体——” “三什么体,体什么三?”那边响起抱怨声,“我说兄弟,你能不能看看时间,现在才几点啊你就给我打电话。” 江浔把贴着耳朵的手机放到眼前,屏幕上显示的通话人是“徐则进”,正上方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半。 “睡什么睡啊,三体都入侵了,有什么好睡的!” 对面一阵沉默,江浔还以为他挂了:“喂?hello?” “我寻思着你做的动画片是乡村纯爱故事啊,怎么搞科幻去了?还是说你悬崖勒马,去特效公司找正经工作了?” “我没跟你开玩笑,”江浔急了,自顾自地晃手腕,“我有证据!” “行吧行吧。”徐则进显然是不信,也不想听江浔继续这个话题,“不过我还真的想找你呢,给你找了零时的个活,就今天下午到晚上,在西桥街摆摊给游客画人像。” 西桥街是杭市的一条古街,往来游客络绎不绝。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除了开商铺卖特产,一些街头艺人也会聚集在此。徐则进说的画人像是很多旅游景区都会有的,作画者支个画架,旁边摆上几张明星的临摹稿来吸引游客,再挂块牌子说“二十块钱一张,不像不要钱”。 “不行不行。”江浔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想说自己没时间,他今天的打算是继续在房间里给人物线稿添颜色。 “你就当帮我个忙成不成。”徐则进不迷糊了,声音也放软,“我知道这部动画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梦想归梦想,你总得兼顾一下现实生活啊。” “所以你不敢和我一块儿辞职全心全意搞这个短片。”江浔冷然道,“宁咬东魁半口,不要酸梅一筐,这话还是你跟我说的。” “我没劝你放弃的意思,兄弟,我比谁都希望你能把这个作品做出来,也算是延续我自个儿的梦了。但现在的情况是,就我知道你住哪儿,你妈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让我透露透露你的情况,我讲兄弟义气,只跟她说你挺好的。可你真的好吗江浔,你现在的状态顶多就是没饿死。我求求你了,你出来见见光成不成?你那地下室多冷啊,你去西桥街坐一坐,把稿纸电脑什么的都带上也成,你就出来走走,晒晒太阳行不行?” 江浔沉默,他知道徐则进是真关心他,不然不会苦口婆心地同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就像徐则进担心的,他确实很久没出过门,身体也出现各种状况。他上个月往电脑桌前连坐二十个小时都还撑得住,昨天这个时候,他扫描了张线稿就眼睛发酸发胀,闭上眼做梦,梦里都有孟嘉腊在劝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么拼是透支未来。 江浔于是同意了,也没再神神叨叨什么三体六体九体,躺回去睡到下午两三点后,终于出了门。江浔是个活生生的要买吃买喝的人,他虽一个人住,基本卫生还是讲的,隔三差五会出去扔垃圾,但这些出行都是在晚上,从他两个月前搬到这个老旧小区起,他还是第一次在有太阳的大白天出门。 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奈何江浔好久没看到过了,都不用抬头直视,眼眶就会酸的掉眼泪。 好在他渐渐也适应,到了西桥街,他至少不会睁不开眼。那里有个学生在等着他,画架什么的也都支好了,颜料工具就放在旁边。 那同学说他是k大美院的,徐则进大他两届,是他学长,他今天临时有个约会,就问徐则进有没有认识的有绘画功底的来帮他看半天场子。和江浔一样,他和徐则进也是在动漫社认识的,但他说现在的社员没有他们当初那么脚踏实地,他们当年能沉下性子做出拿下全国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动画短片提名的作品,现在他认识的几个,分镜头都不画就直接软件制图,浮躁。 “那是因为我们都是死肥宅啊,什么都没有就是时间多,全用来打磨画面了。”江浔揉了揉自己头发,还是特不好意思,“你们现在不一样啊,不管是玩的还是吃的,选择特别多。” “对了,学长,说到吃,徐学长跟我说你是山海市人,”那同学两眼发光,探究地看着江浔,“你们那儿的杨梅是不是乒乓球那么大,又甜又多汁?” “嗯,你说的是东魁杨梅,这品种确实只有山海市有。”江浔笑了,是想到还读大学那会儿,他妈在杨梅季的时寄了一箱东魁杨梅过来,他分给室友同学们吃。徐则进是北方人,以前吃的杨梅多少都有些发酸。江浔给他挑了个最大的,徐则进一口吞不下,半口下去,差点吃哭了,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杨梅,他从此什么品种都看不上,宁吃东魁半口,不要酸梅一筐。 后来,徐则进于大三当选k大动漫社的社长,这句吃货箴言就成了他对待动画制作的态度。他们获提名的那部动画是全社二十多个死肥宅共同制作的给k大建校51年的献礼。为什么不是50周年呢,因为他们打磨了太久,原计划一个学期制作完成,最后愣是做到徐则进和江浔毕业论文答辩的前一天。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的付出也有回报,但国内的动漫行业并没有工业化,从事的人也少。学了四年机械工程的江浔毕业后没找专业对口的工作,而是去了一个特效公司,但那个公司接的项目全是三维动画,江浔要做的就是天天在电脑上建3d模型。那并不是江浔兴趣之所在,他就重新找到了徐则进,两人一拍即合,准备搞个二维动画短片,名字叫《居山海》。 但现在的都市青年,哪个不是996,时间再怎么挤也不可能再像大学时那么充裕。江浔就有了辞职的打算,徐则进是程序员,累归累,赚得确实也多,他还想在杭市买房扎根呢,实在是没有江浔那种放手一博的勇气。《居山海》的主创人员就只剩下了江浔,靠着之前的积蓄,江浔再撑几个月也不是问题。 江浔坐在画架前,琢磨着,自己到底还能撑几个月。他掏出手机看银行发来的短信,上面的余额虽是四位数,但开头是“1”。他想自己有必要赚点外快了,比如接些平面稿,比如今天真能画几个人像。他一到人群里头就发慌,恨不得能隐身,让他吆喝更是不可能。他于是就坐在那儿晒太阳。杭市刚下过雪,融雪时的温度比前两天都低,但江浔住的是地下室,只要有太阳,于他而言就都是暖和的。 晒着晒着,江浔隐隐觉得手指有些发痒。他把袖子撩起,看着泛痒的右手食指,忍着不去挠。他的手在小学的时候冻伤过,一到冬天就容易肿,不会长疮流脓,但手指头的灵活性大打折扣。江浔不由懊恼出门没戴手套,把手缩回袖子里,环顾四周转移注意力。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他身边也有其他画手,明明他身前游客来往不停,正对面靠溪而建的小凉亭里坐着的人不停的换,他还是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人,这个世界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他觉得孤单,而人孤单久了,是会习以为常的。江浔于是给自己找事做,他拿起铅笔,没有边看边画,而是靠着记忆迅速勾勒,画中的街道和凉亭里都是空无一人。他画得很快,也很沉浸,不知是被哪个念头戳到,他在黑白的速写画上使用水彩颜料,在凉亭中画了个坐着的人。 那张脸在画里很模糊,但在江浔的记忆里很清晰,那个少年有双温润的眉目,鼻梁高挺,微抬下巴半阖着眼的角度最好看。他的情绪很少溢于言表,话也少,但当江浔鼓起勇气去问他物理题,他有问必答,还会教江浔其他的解题方法和思路。 他在江浔的世界里就像这幅画,和他比起来啊,其他的一切都失了色彩。他还记得以前同学的形容夏清泽,用了个“贵”字,所以就算夏清泽本人脾气性格很好,并不难接触,大部分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真的上前。江浔就属于这个大部分,年少的暗恋延续至今,使得他痴心妄想,要是夏清泽现在就在眼前该有多好。 他的鼻尖突然有了一滴凉意。江浔一摸,指尖上残留的是水。他抬头闭上眼,不敢相信冬日居然还会有那么几滴太阳雨,简直不可思议。 但雨也就那么几滴,等江浔睁开眼,一切重归明晃晃,所有人好似都自带光源,身后都跟着光晕。他揉了揉眼,还是觉得模糊,只能用力地眨。他看到凉亭里坐着人,一个,更像是两个,他看不清长相,除非他们朝自己走过来。 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再后,穿过行人缓缓走进。他们身后也有光圈,在江浔的视野里,走在前面的那位尤为闪耀,但不刺眼,他的光柔和地如同朗朗梢头月,如同—— 江浔猛然睁大眼。犹似入梦,他大气都不敢一喘,好像自己稍稍一挪动,那人就会消失,会不见,他不舍。 但那不舍轻易就被打破,那人身后的姑娘笑容淡雅,问:“清泽,我们找他画吗?” 第3章 好久不见 江浔仰头看着隔着画架的夏清泽,垂在腿上的手紧紧握着笔。 他不敢挪开视线,也克制着不大口呼吸。他不记得上次洗这件羽绒服是什么时候了,就很想提起自己的衣领闻一闻,生怕有味道。他现在比高中时候都来得瘦,又裹着老土的羽绒服,哪怕曾经同班过,他不认为西装笔挺的夏清泽会认出他。 但夏清泽甚至都没用问句,伸出手,很缓地说:“好久不见,江浔。” 江浔没拿笔的手抬起,碰了一下夏清泽的掌心正欲收回,就被对方很自然地握住。江浔的手很冷,夏清泽的则很温暖,舒服得像冬日暖阳。 “好久不见……”江浔实在是忐忑,心跳太快,堵住喉咙口的那个名字。他只能笑,他一笑起来,夏清泽的眉眼不知为何便柔和开来,好像也藏了笑意。这让江浔的神经没那么紧绷了,喉结动了好几下,终于完整地说出:“好久不见,夏清泽。” 夏清泽嘴角微微一抬:“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的名字。” “怎么可能,忘了哪个老同学都不可能忘夏清泽啊。”江浔接得很快,说得也是真心话。哪怕夏清泽高三没在山海中学念,大家提起曾经的校草,夏清泽永远当仁不让。这样的人正在和自己握手,江浔受宠若惊,想把手抽回来,又不舍得抽回来。 但这个场景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人,已经坐在椅子上的姑娘从夏清泽身后歪出脑袋,略俏皮地问江浔:“你们认识?” 江浔慌忙收回手,夏清泽侧身介绍道:“嗯,我们是高中同学。” 他一顿,才说:“他是江浔。” “原来你就是……”那姑娘抬眉。似乎是一下子想到了太多往事,不知从何开始说起,便不讲了,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牧云依,是夏清泽的朋友。” 江浔点头,拘束地说了声“你好”。牧云依很安静,并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是不想打扰他和夏清泽叙旧。 但七年前的江浔比现在内敛多了,老师叫他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会脸红。他跟夏清泽的正面交集少得可怜,除了那几道物理题,其他时间里,坐在前排的江浔只敢在大家都午睡的时候回头,瞅到夏清泽还在低头看着什么课外书后立马扭过头趴下。 每偷看一次,他的脸就热一次,他在篮球场外也会这样,夏清泽是后卫,每次投篮,江浔听着旁边的人讨论他精准的三分球,他心中的小人也欢喜跳跃得仿佛他也在跟夏清泽并肩作战。 他永远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喜欢夏清泽的人太多,夏清泽一回头,肯定找不到叫江浔是哪一个。 他们连友情都没有,谈何叙旧,这一点江浔颇有自知之明。他绕过夏清泽,问牧云依:“你刚刚说想找人画画?” “啊……嗯。”牧云依看了看夏清泽,又看向江浔,“不过我想要卡通一点可以做头像的那种,不知道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的。”江浔点头,从工具箱里拿出彩铅。比起素描,江浔当然更擅长人物形象卡通化。他很快就捕捉到牧云依的外貌特点,长头发,微垂的眼尾,宽眼皮,鼻尖微翘嘴角总是带笑,漂亮的一尘不染。她高中时候就是这么大家闺秀的气质,江浔记得的,在高二暑假补课期间的某个中午,那个从后门悄悄溜进,在夏清泽肩上拍了一下的的外校女孩,就是如今眼前的牧云依。当时牧云依脸上挂着笑,夏清泽也只是猝不及防了一秒,然后也报以微笑。 那个中午,夏清泽带着牧云依逛山海中学的校园。学校里有人造湖,湖上有一块很大的石制的世界地图,他们在亚欧大陆那块坐了很久,来往也有老师看到他们,但因为牧云依不是山海中学的学生,夏清泽又是尖子,也就没管。这一幕也在学生里传开了,有人说难怪夏清泽一直没女朋友,原来在校外有这么个天仙。八卦如杨骋赵阳,更是打听到了牧云依来自杭市,且刚拿了什么瑞士洛桑芭蕾舞比赛第一名。他们七年前就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羡煞无数思慕人,七年后,江浔稀里糊涂夹在他们中间给其中一个作画,心中自然是五味杂陈。 “画好了。”江浔添完最后一笔,示意牧云依过来看看是否满意。既然是卡通头像,他就把身体画小,头大大的。为了使人物更灵动,他画得所有线条都很圆润,也借此放大牧云依五官的优点。 “这也太可爱了吧,”牧云依爱不释手,拍了张照,立马就换成微信头像。她很会夸人,说江浔画得又好又快,江浔赧然,右手无措地挠挠头发,夏清泽目色一垂,看到了他微微肿起的食指。 “既然是老同学,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吧。”牧云依邀请道,“我知道附近有家很正宗的日料店,不知道江浔有没有时间。” 被夏清泽看着给牧云依画画已经够让江浔不是滋味了,怎么还能一起吃饭呢,他就是有时间也得装成没时间,指了指自己的画架,谢过她的好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夏清泽居然也坚持,还说自己的车就停在旁边,他可以帮忙把画架搬上车,吃完饭后再送他回住的地方。也不知怎么的,面对夏清泽,江浔就没了说谎这项技能,他压着夏清泽的手让他不要搬,说他今天只是帮忙看这个摊位,画架的主人并不是他。 没过多久,那个临时有个约会的同学也回来了,江浔再找不到别的借口,只能跟着去旁边的停车场。 夏清泽开了一辆奔驰中型越野,他一用钥匙解锁,牧云依就欢快地跑了三两步,拉开后车车门坐了进去。这让江浔一阵茫然,总觉得牧云依坐了他应该坐的地方,可还没等他想明白,夏清泽替他拉开副驾驶的门。 江浔顺从地坐了上去,手隔着裤子紧握膝盖,以此来缓解心绪的芜杂。夏清泽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不爱主动挑话题,牧云依则活跃多了,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接连地抛出来,问江浔上什么大学,找了什么工作,现在又住在哪儿。 “现在是无业游民。”江浔已经坐在日料店的雅静包厢了,讪笑道,“大半年前就辞职了,现在就窝在家里头做一个动画。” “好棒哦。”牧云依并没有像江浔的一些亲戚朋友一样对他的决定叹息嘲讽。显然,她所受的教育是无关物质温饱的,所以她会由衷地对江浔说:“你肯定很喜欢动画。” “是啊。”抛开别的,江浔和牧云依确实挺聊得来,“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 这时候,服务生开始上刺身拼盘。江浔在路上没感觉,这时候一看到生的食物,肠胃就隐隐翻滚。他怕失态,便忍着,又喝了一杯大麦茶暖暖身子,这让牧云依以为江浔还是拘束着难为情,正要招呼他多吃,夏清泽就夹了片三文鱼放到了江浔盘里。 牧云依转而一笑:“诶,你们都还没说说呢,有没有觉得对方现在和高中那会儿不一样?” 江浔听她这么一问,拿筷子的手都是一抖,没能将生鱼片成功夹起,随后他又听到夏清泽说觉得他话比以前多了,他干脆把筷子放下,跟牧云依说:“都是生活所迫。” “我们大学那会儿正值学校周年庆,学校领导知道我们动漫社的几个死……几位同志会做动画,就给我们社团拨了款,让我们做个小短片。他们要求不高,内容积极向上就成,但那个伟光正的剧本我们分镜头都没画完就都不想干了,太无聊了。我们社长那会儿又刚吃了东魁杨梅,比较理想主义,说要不拨款也不要了,我们自己捣鼓一个短片。社里大多数人喜欢三维,我们就决定做三维,就需要人物建模的,但我们没钱请专业演员来做模版,人物需要表情,我们就只能对着镜子一起琢磨他嘴角要翘到哪儿,生气的时候眉头要皱成什么样。声优我们也没钱请,里面的人物也是我们自己配的,我答辩前一天都还对着录音设备,一句台词读了百八十遍,这么折腾下来,话自然多了。” “我说呢,清泽以前提到你,说来说去都是你太沉默了,跟小鹿似得,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吓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夏清泽,“你记不记得我们去年在阿姆斯特丹,我们去动物园看的麋鹿宝宝像不像江浔?” 夏清泽“嗯”了一声,很短很轻,让人听不出是是同意,还是单纯地发出声音。江浔也开始吃东西了,都没蘸酱油,他就把生鱼片塞到嘴里,没嚼几口马上咽下去,然后再去夹别的。 他吃得囫囵吞枣,满脑子都是牧云依提到的那个时间点。夏清泽家境优渥,他出国并不稀奇,但他的出国非常仓促,昨天刚参加完开学前的第一次统考,第二天什么都没收拾,就再没了人影。他依稀记得杨骋他们推测过,牧云依是跳芭蕾的,肯定要去国外进修和发展,夏清泽这么突然地离开,说不定是为了追爱。江浔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他当然祝福,也怅然若失,乘体育课所有人都不在,他偷偷拿走了夏清泽桌子底下的水瓶。 他真的只是想留个念想,他没想到自己高三的噩梦由此开始。若真的追根溯源,一切都因夏清泽而起,但当时隔七年再次相见,江浔没有一丝怨恨委屈,一想到夏清泽这些年过得肯定比自己好,他就高兴。 他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生鱼片,只觉得胃里的翻滚越来越明显,热茶下肚没能好转,反而让呕吐欲越来越明显。 他说了句抱歉,扶着墙走到洗手间,没能撑到进隔间,弯腰吐在了洗手槽。吐了一阵后他打开水龙头抹嘴吸收。关掉后他抬头,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他真的很瘦,脸上很难掐出肉,眼眶凹陷得比以前明显,黑眼圈彰显疲惫。他终于明白徐则进为什么这么担心了,他确实太久没见光,虽没到人模鬼样的程度,但面色确实病态。他自己都差点没认出镜子里的那张脸,也不知道夏清泽是怎么认出他的。 他洗了把脸,一弯腰,呕吐欲再次袭来。这次,他呕到差点站不稳,视野也慢慢被黑色席卷。他恐慌到后背和额头直冒冷汗,就怕自己真的用眼过度突然瞎了。他想求救,但他虚弱地发不出声音,好在黑暗彻底吞没他之前,他感受到了一个怀抱,当他散乱的思绪重新聚集成一滴水,他睁开眼,看到的只有夏清泽。 第4章 夏樱 江浔看着他,良久才眨了一下眼。 他猛地抬手,想看看花上的颜色是不是暗了一片,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手背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如针扎般刺痛。夏清泽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控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乱动,那朵花型的吊坠垂下来,晃了晃,朝着江浔静止后,那上面五个颜色都在。 他不是在梦里,他眼前有真实存在的夏清泽。 “出血了。”夏清泽把他的手放到床侧,没按床头的铃,而是亲自出护士台。江浔也看清自己是在病房里,他昏迷的时间不长,杆子上的那瓶药水还有小一半。夏清泽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护士。 “哟,醒啦。”那护士的眉眼弯起,口罩下的嘴显然在笑,她的手法娴熟,没让江浔感受到多少疼痛就重新插了进去。 “好好休息,”护士离开前对江浔说,“别让你朋友再担心了。” 江浔靠着枕头坐在床上,侧过脸,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那位朋友:“我……” “你在洗手间晕倒了,我怕出什么事,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牧……牧小姐呢?” “她刚才还在,但我让她先回去,”夏清泽一顿,“有我就够了。” “哦……”江浔低了低头,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的外衣呢?” “你昏迷的时候有吐我身上,我换了。” 江浔如临大敌,寻思着这件衣服大概可能也许要多少钱,“对不起”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夏清泽说:“手给我。” 江浔插着针的左手动了动,没抬起来,但夏清泽说得不是这只,他把江浔放在被窝里的右手拿出来,拧开一只红霉素软膏,挤出膏体在他食指微肿的地方细细涂抹。江浔哪敢劳驾他,可没等他用力一抽,夏清泽就像能预先察觉到似地捏住他的虎口:“别动。” 江浔放弃了挣扎,任由夏清泽借着药膏给他的手指按摩,夏清泽松手后他果然觉得好多了,食指动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僵硬。 “你现在只是肿,但也要预防,药膏每天都要涂。”夏清泽说着,将药膏放进江浔羽绒服的口袋。 “嗯,谢谢你,实在是太感谢了。”江浔抿了抿嘴,继而问,“我现在挂的是什么啊,我……我得了什么病吗?” “你也知道关心自己身体?” 江浔眼巴巴地看着他,跟等审判似的,好在夏清泽没卖关子,指着药瓶,说:“葡萄糖,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低血糖。” “没什么大病,只是……”夏清泽也觉得不可思议,“都二十一世纪了,你居然会营养不良。” 江浔沉默,他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他连吃了几个月方便面,要是被他饱览微信公众号的妈知道了,肯定会说他的胃里都镀上了一层方便面桶内侧的膜。 “真的很谢谢你,也太麻烦你了。”江浔把羽绒服放到被子上,从口袋里掏钱包,弱弱地问,“你一共花了……” 夏清泽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着江浔,看得江浔声音越来越小,钱包也塞了回去。他知道夏清泽是不缺这点钱的,他之所以还陪在这儿不是为了要他还医药费,只能是因为他想陪在这儿。 夏清泽也没有把羽绒服拿开,而是帮着摊开盖在被子上,让江浔能更暖和。 “那个镯子你还戴着啊。”夏清泽说的是他左手上的,山海人喜欢戴银,几乎每个女孩子手上都会有银镯,但男生很少,这么多年,夏清泽见过的也只有江浔一个。 “嗯,我奶奶给我的。” 夏清泽点了点头。说来也巧,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去山海市的普济寺祈福,江浔的奶奶就在那里做烧饭打扫的工作。后来农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将至,江浔也来了,但那几天他都住在奶奶的房间,两人只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打了声招呼,之后再没说过话。 夏清泽问:“你奶奶近来身体还好吗?” 江浔摇摇头:“我奶奶在我读大三的时候去世了。” “对不起。”夏清泽的眼神黯了黯,“节哀。” “没事儿。”江浔故作轻松道,“我奶奶总是和我念叨,她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我能开开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就因为她这句话重新开始画画的。”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嗯,我现在确实挺开心的。” “说说你呗。”江浔笑着问,“国外怎么样,月亮是不是特别圆?” 夏清泽也笑。他们之间隔了七年,七年前的交集乏善可陈,七年间的经历又难以用只言片语就道个明白。夏清泽递上了自己的名片,那上面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有工作单位。 “你现在是心理咨询师?”江浔诧异道。他记得夏清泽的物理特别好,孟嘉腊从不夸人,但会让大家多向夏清泽学习。他一直以为夏清泽就算不学商继承家业,也会读理工科,没想到他出国念的是心理学。 “刚开始是因为家里有人生病,所以才选了这个专业,后来觉得有意思,就一直读下去了,回国后一直在杭市的医院工作。”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山海市自己开咨询室啊,山海人都有钱,你要是回那儿啊,肯定……” 江浔没说完。他都想给自己来一巴掌。他想夏清泽会缺钱吗,夏清泽做咨询师,肯定是冲着救死扶伤普度众生去的,他怎么能这么俗,自己日子过得太落魄太没钱,也没必要逮着个人就提钱。 但夏清泽很给面子:“你说得我也有想过,只是还在找地方。” “哦哦哦。”江浔连连点头,没再说话,怕自己嘴里吐不出好话。他能感觉到夏清泽一直在看自己,眼神不能说露骨,但真的毫不遮掩,就这么直直地看着。 “江浔。”夏清泽叫他。 江浔抬头,正对上夏清泽的眼。 “江浔,”他又叫了一遍江浔的名字,“牧云依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 “……啊?”江浔愣愣的,不明白夏清泽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我有个大三岁的姐姐,也跳芭蕾,她是我姐姐的……挚友。她高中来找过我一次,是想看看,我姐姐夏樱读过的高中是什么样的。” “哦。”江浔轻声应道。 夏清泽的喉结动了动,刚要继续讲,病房门口就穿来一声大喊:“江浔!” 江浔被惊到一抖,闻声扭头,那个扶门的胖子气喘吁吁,见江浔是醒着的,改为背靠着墙,双手合十拜老天。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徐则进终于松了一口气,“小老弟你可吓死我了啊!” 江浔想说你也吓死我了,夏清泽没继续刚才的话,转而解释:“这应该是你朋友吧,你昏迷的时候他有打你电话,我就接了。” “谢谢谢谢,谢谢你送江浔来医院。”徐则进走到床边,对夏清泽连连道谢,激动地好像自己是江浔的爹,一听是营养不良,就说他肯定是顿顿吃方便面吃成这样的。 徐则进在那儿滔滔不绝地数落他如何不修边幅不会自我照顾,江浔沉默着,一想到旁边的夏清泽也听到了,心中自然不是滋味。药水挂完后夏清泽说要送他回去,江浔见徐则进开着辆小毛驴来,摇头挤出一个笑,说他吹吹风也好。 夏清泽沉默了几秒,没再坚持,但给江浔戴了双羊绒手套。江浔坐在徐则进电动车后面的时候一直低头看那双手套,神游得徐则进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徐则进没法子,突然把车停到一旁,对江浔说:“快看,地上有钱!” “哪儿?”江浔终于有了反应。 “就旁边,”徐则进扬了扬下巴,指示江浔去后方五六米处看看。他就是随便瞎说的,但等江浔走回来,他手里还真躺着一个硬币。 “你眼睛怎么这么尖,一毛钱都看得见?”捡都捡了,江浔就没扔,放进了口袋。 “钱多钱少都是钱,积少成多嘛。”徐则进嘿嘿地笑,“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个朋友看上去就很有钱,诶?你什么时候交了这种朋友……” 江浔又不再言语,徐则进自讨没趣,也再没挑话题。他担心,把江浔送到住宅楼门口后还跟着他到了地下室,江浔开门进入,徐则进站在门边上,两手交叉抱臂哆嗦,是冷的。 “要不咱租个别地儿吧,”徐则进劝道,“这地方便宜是便宜,但也太遭罪了。” “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了。”江浔说的是价格。他又裹了件外套,坐到电脑前,开机。 “还画呐,”徐则进的声音拔高,“都几点了,你不睡吗?” 江浔没回答,回头漠然看了徐则进一眼,就开始点鼠标。 “不是啊,江浔……”徐则进声音又小了,“我给你打电话前,你妈又联系我问你的吃住。说真的哈,我当时要是知道你晕倒送医院了,我肯定不敢和你妈说你过得挺好的。江浔,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你别动画没做出来,身体先垮了。” 江浔没再回头,点鼠标点频率也没变过。徐则进知道他是听不进劝的,叹了口气,帮他关上了门。 门锁落定后江浔的右手就悬在了鼠标上方,食指笨拙地颤抖着,上面还有药膏的味道。 江浔把自己摔进座椅靠背,揉了揉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掩面。 他没掉眼泪,只是他也觉得好累好累,累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图什么。这时候他兜里的手机震动,他掏出来,双目疲惫到看不清来电显示。 “喂?” “是我,”是夏清泽的声音,“到家了吗?” “到了到了。”江浔挺直背。 “嗯。”那边安静了两三秒,叫了声江浔的名字。“早点休息,”他说,“天冷,别着凉了。” 江浔环顾了一下这个阴潮的房间,点头道:“好。” 他挂了电话,身子又卸力地往后倒,大脑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是什么念头在驱使,他出了门上楼,站在住宅楼前的空地上仰起僵硬的脖颈。 他看到了月亮,冬日里的月明亮而冷冽,他把手揣进兜,拿出那枚硬币扔地上,硬币反射出暗淡的银光。 他觉得夏清泽就是那莹莹天上月,他是路边一角钱。 这个念头让他眼里的酸胀蔓延到了心底,他想夏清泽真的是一点都没变,而他为了那部动画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真奇怪,谁来劝他阻止他,他都愈挫愈勇,铆足了劲憋足了气一定要让曾经不看好他的人后悔,可今天一见着夏清泽,他竟然有了那么一丝丝怯意。他重新回到那个别人眼里没有希望却装着他所有希望的房间,躺在床上盯着掉漆的天花板,总觉得自己要是个正常点的普通人,有份正经工作,那他刚才站在夏清泽面前,底气是不是就会足一点,说话声音是不是就会大一点。 这些可能性冲击着江浔的神经,从高一的开学典礼上听到夏清泽国旗下讲话起,这个人的名字被江浔藏了八年。八年过去,夏清泽依旧高高在云端,他江浔也没变,尖子班的那些同学看到现在的他,肯定会讥笑他没混出个人样。 他不想这样。 他抬手,看着他花瓣上的颜色,抑制不住渴望地无声呐喊:他不想这样。 他改变不了现状,但他可以逃避入梦。他从来都是在人群中仰着头看夏清泽,但在某一个时间和地点,他们中间隔着往来香客,却又对望一眼。 他真胆小,目光一对上,就匆忙挪开。 他耳边有僧侣在念《地藏王本愿经》,他之前随奶奶听过方丈讲学,方丈说时空无尽,过去、现在、未来皆无限。 他闭上眼,意识聚散,入睡如入水——当身体隐于高山深海,松涛浪卷,他知道自己就要回那梦中乡。 第5章 重返十七岁 江浔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着腿睡在汽车的后座。他倏地坐起,像头刚出生的小鹿扒着窗户,用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往外看。 “怎么了?”坐在副驾驶的是他的母亲陈筠,“做噩梦了?” “没、没……”江浔正襟危坐于后座的正中间,透过正前方的后视镜看清了自己的脸——那是张十六七岁的脸,青涩,干净,眼里的光纯粹。 “我们……”江浔的心怦怦直跳,“我们这是去哪儿?” “睡了一觉全忘光了?”陈筠刚要继续讲,手机就响了。那是客户打来报单的,陈筠从包里拿出纸笔记录,边说边记录,大码三百双,小码两百八十双,诶呀老板,小码也拿三百双去好了……什么?要我再便宜一点,不行啊老板,现在鞋底鞋帮鞋靴的价格都在涨啊,我们一双真的就只能赚您几毛钱,您还叫我们便宜…… 江浔看向窗外,默默地听她妈做生意。他们家有个规模不大的鞋厂,像无数个江省其他的小企业一样,她妈是从销售到会计全部自己上的老板娘,他爸主内跟机器打交道。江浔的性子随江穆,他父亲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很少,陈筠打着电话回答不了江浔,江浔也没有问他爸,而是低头,右手捏着左腕上的吊坠,那上面有一片花瓣失了光辉,那是他入梦的证明。 他回到了过去,他重返十七。 看着沿路的樟树绿松,江浔自个儿也慢慢想起身处何地。山海市是一个县级市,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很多庙都修在山脚或山腰,他们现在要去的就是江浔奶奶戴佩云做帮工的普济寺。 高一的时候江浔在班里能排前五,是老师关注的重点种子选手,但高二考进尖子班后,他在全校的排名没怎么变,在高手如云的尖子班就成了末流,眼看着过了这个暑假就高三了,江浔压力越来越大,他父母挤不出时间陪他,就把他送到奶奶做帮工的庙里住几天,算是静心。 江浔当时也是乐意的,从有记忆起,他跟父母就聚少离多,多跟奶奶生活在一起。这并不是说他是留守儿童,而是他爸妈把时间都放在那个鞋厂上,奶奶把饭做好了,小江浔坐在桌前,等了半个小时他们都还在厂里,好不容易回来了,江浔也睡了。如此一来,江浔自然是和奶奶亲,与其呆在那个一个人的家里,不如去庙里陪奶奶。 车很快就到了普济寺。江浔自己拿着行李上了香客留宿区的二楼,进了奶奶的房间。陈筠还想叮嘱什么的,一开口没说两个字,又一个电话来了。她当着江浔的面接,从包里拿出本子放在抬起的大腿上记数字。 陈筠体胖,一米六体重一百一十斤,单脚站立就容易站不稳。江浔拿过她手里的纸笔,听着对方从手机里泄出来的声音,帮陈筠记下。 这让陈筠一愣,挂完电话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江浔于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说:“你们快回去吧,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好。”陈筠出门,欲言又止地看了儿子两眼,还是下了楼。江浔靠着栏杆站立,看着陈筠往车的方向走。拉开车门后陈筠回头,冲江浔招手道别,江浔也抬起右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没有丝毫冬日里的红肿狼狈。 他目送那辆桑塔纳驶离,旋即撒腿跑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但他身子十七岁,身体素质还是二十四岁的活瘦宅,眼跟前又没个杨骋给他打鸡血,他跑了两层腿脚就发软。 他于是坐在三楼的台阶上靠着栏杆喘气,四下无人,他便像只小狗一样吐了吐舌头。留宿区的廊道墙面都做了镂空设计,江浔面前就有一个扇状的洞,洞外风声兮兮,竹叶随之飘动,他猛地大吸一口气,唇齿间留着山野特有的清香。 这确实是个静心修行的好地方,他享受这久违的家乡的风和空气,不由闭上了眼。再睁开,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运动鞋,鞋子的主人蹲下/身,好奇又考量地看着他。江浔被那眼神惊得本能起身,血糖一低眼前一黑,膝盖不受大脑控制地就要一弯。 但他没有从楼梯上摔下去,夏清泽很机敏地注意到江浔的不对劲,跨上台阶扶住他的的肩膀和腰。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缩得很短,江浔都不需要仰头,视线里就满满都是夏清泽。 “没事吧。”夏清泽问。江浔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小步,说,没事。 “可是吃饭了。”他指了指一楼的食堂,“你先去吧,我去叫其他人。” “好。”江浔乖乖应声,在夏清泽的注视下跑下楼。他穿着短袖,夏清泽的手刚才正好握住他手肘偏上的地方,他越往食堂走,裸露的被触碰过的皮肤就热。他害臊,都不敢抬头怕别人发现他脸红,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宝贝孙来啦。” 话音刚落,江浔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都还没感受到悲伤或喜悦,他的身体就应激做出最实诚的反应。江浔记得小时候做好词好句的摘抄,每个人的本子里都会有一句“眼泪似断线的珍珠”,他也抄,边抄边对这个泪量存疑,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哭得如此梨花带雨。 但他的眼泪现在也决堤了,他冲到奶奶面前,将人抱住后嚎啕:“奶奶你别上屋顶!你别在台风天上屋顶啊奶奶,别上屋顶啊!!!” 恸哭不过如此,所有人都放下碗筷,错愕地看向江浔,戴佩云也被吓到了,见宝贝孙哭得那么伤心又语无伦次,她虽不知缘由,眼睛也冒了出来,干瘪的手拍着江浔的后背,一遍一遍地说,不哭不哭哦,奶奶在这儿哦。 江浔还是哭,背也越来越弓,哭到最后呕了好几声,几近昏厥。不知是谁去请了方丈师父,师父扶着哭到精疲力竭的江浔,掐他的人中。江浔在泪雾中睁开眼,看到师父神色一诧,轻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戴佩云抹江浔满是泪痕的脸,“宝贝孙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要怕啊,奶奶带你去医院,奶奶陪你。” 江浔呆呆地看着围着他的其他香客,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们关切的目光,他没气力再哭也没气力说话,真要开口,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宝贝孙你哪里不舒服啊,”戴佩云声音哽咽,手足无措,“你跟奶奶说说话呀,哪里不舒服,奶奶给你揉揉。” 江浔想开口叫奶奶,说自己没事,但他喉间一有气,就全变成了哭意。他强忍着,强迫自己冷静,他听到有人帮他喊了句:“奶奶。” “他应该没事。”在门口目睹了一切的夏清泽走近,扶着呆滞的江浔坐下,对戴佩云说,“他应该是太想您了,所以情绪比较激动。” “啊?”戴佩云也坐下,揉江浔的手询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是不是学业太辛苦了,身体吃不消才这样,还是——” “想你……”江浔终于能说出话了,“奶奶我好想你。” “傻孩子,”戴佩云总算舒了一口气,“这就不是一年半载、三年五年不见,怎么想成这样。” “就是三年啊……”江浔的哭腔太重,说了什么谁都听不清。他也不想再给别人添麻烦,稳定住情绪,先和奶奶一起吃饭。夏清泽没和他们坐同一桌,吃完饭后随方丈一同离开,也不知道去了哪儿。江浔则和奶奶回了房间,一进门,他就从后面给奶奶一个熊抱。戴佩云一把老骨头,被江浔撞疼了,但一句指责都没说,抬手去摸孙子的头发,怎么都摸不够。 江浔撒娇,说要和奶奶在一张床上午睡。他们住的楼是新装修的,房间里有两张一米二的单人床。戴佩云说她这次来本想住旧的那一栋,那里的床和江浔学校宿舍里的一样上下两层,但寺庙管事考虑她年纪大了,怕她爬上爬上不方便,就安排了这个房间。江浔原定是在这儿住三个晚上直到农历七月十五,但他现在想生生世世住在这儿,在这个梦里同奶奶永不分离。 他也很警觉,身边一空,眼睛都没能睁开,就猛地坐起来。戴佩云轻着声音,让江浔再睡会儿,江浔不依,搂住奶奶的腰,说奶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戴佩云无奈地笑,等江浔洗了把脸,带他去大雄宝殿侧方的佛堂,里面已经有约莫三十人。他们来迟了,就站在最后一排,江浔往前望去,能分辨出为首的不是方丈,而是寺庙里的其他师父,他们后面也站着一位师父,但其他人的背影他就都不认识了,除了第一排穿素色亚麻长袖的少年。 “宝贝孙,”戴佩云的声音将江浔的思绪拉了回来,“待会儿要做大拜,总共108个,你要不就在旁边看着好了。” “不,”江浔固执地摇头,“我陪你。” “好好好,”戴佩云笑,“那你要是拜累了,再去旁边休息,好不好?” 江浔不肯:“我不累,我一直陪你。” 戴佩云知道劝不动他,不再言语。江浔的信念是坚定的,但真开始大拜,他身体的疲惫和长期不运动所带来的肢体不协调就暴露了出来。戴佩云就怕他摔了,小声说:“宝贝孙,别太勉强,佛祖菩萨知道你心中有诚念,不会怪你的。” “不行。”江浔边说,边默念为奶奶祈福的话。他在努力让自己的姿势更标准,但踮脚后一个没控制好,身子往前倾差点摔了一跤。这被后面的那位师父看在眼里,他让江浔停一停,问戴佩云这孩子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江浔逞强,说自己只是第一次大拜,还没学会标准动作罢了。 “啊,第一次啊,”师父也是好心,“那我找个人帮帮你。” “清泽,”他轻声一唤,引得第一排的那个少年在佛陀眸下回头,“你来教他。” 第6章 尺八 江浔随夏清泽走到佛堂旁侧,在和人群隔了一张长桌的地方停下。江浔站在窗侧,夏清泽在他左边,问:“哪一步不会?” 江浔沉默,总不能说自己哪一步都不会。 “那要不……你做一遍,我看看哪里需要纠正。”夏清泽提议道。 江浔应允,放在臀侧的双手各画了个半圆,居高至头顶合十,然后放至胸前。 他僵了僵,跪下正要往地板上一磕,他的额头抵在了夏清泽的手心。 他抬起头,看着蹲在旁侧的夏清泽。 “不好意思。”夏清泽将他扶起,再从角落里拿来一个长形软垫。他们现在站的地方不像佛堂正中央有大面积的毛毯,江浔刚才要是真的额头着地,肯定会疼。 “双手除了大拇指都要并拢,大拇指稍稍往掌心勾。”夏清泽站到江浔身后,握着他的手腕指导。江浔欲要踮脚,夏清泽刚才见过他的小腿止不住细微地抖,就让他把这一步省略。江浔的双手合掌后他不再握着腕部,而是用双手掌心贴着他的掌背。 “先放在头顶,然后贴着鼻子往下,放至胸口,弯膝,弯腰,”夏清泽松开了手,往后稍稍退了半步,道,“滑跪。” 江浔闻声趴在了地上,动作很不连贯,也忘了要把双手往前伸直。夏清泽于是蹲坐在他正前方,没有苛责,而是手把手教,将他的双手滑至两肋间。 “这时候手膝不能离肋处太远,不然起身会吃力。”夏清泽说着,膝行到江浔身侧,一手覆在他的腰上,示意这个部位要用力。 他的触碰很寻常,可被触碰的江浔一瞬间心猿意马。他随夏清泽的指导手掌拖至膝盖,用力撑起,脚尖配合用力站起身后夏清泽也站到了他面前。他双手再度合掌,好像拜得不是佛陀,而是夏清泽。 “你做得很好啊。”夏清泽轻轻一笑,“怪不得每次体育课都只是站在篮球场外看,原来体力这么差。” 说完,他并没有离开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站在江浔旁边,让他有个参照。他的动作很标准流畅,似乎已然是做了很多天,拜过很多遍。寺内的和尚师父也跟他熟识,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大拜结束后江浔正寻思着该如何道谢,一个师父就招呼夏清泽让他过去。江浔一慌,喊了一声:“夏清泽!” 夏清泽回头,并没有重新走回来。江浔支吾着,脸都要憋红了,才说出一句:“我会好好锻炼的!” 夏清泽垂眸,一笑。这时候戴佩云走过来了,他作为晚辈礼貌地向老人稍稍颔首,戴佩云很感激,用吴语方言说:“谢谢你了小后生。” “我们是同班同学,应该的。” 戴佩云没想到他们还有这缘分,眼睛都是一亮。她接下来要去厨房做饭,就没同夏清泽细聊。江浔要跟过去帮忙,戴佩云死活把他推出去,让他去玩。江浔没地方去,就先回了房间,翻翻自己的行李箱里都有什么。那里面衣服没几件,试卷倒是一套一套的,江浔随便翻出一张,入眼的那一题是: NaCl+AgNO3== 江浔脑海中冒出千万个问号感叹号,怎么又是氯化钠。他合上卷子,再也不愿看一眼,出门吹吹山风。南方城市的八月总是潮热的,但山林中别有洞天,身处期间,心静自然凉。江浔闲来无事,便从住宿区慢悠悠地转到佩殿,那里住到都是寺庙里的僧人,其中一扇门虚掩。 他原本没想偷听,但从门缝隙中飘出的檀木香实在好闻,他便没走动。同时,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那个他熟悉的声音平淡无望:“我有时候会梦到她。” “清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本可以拦着她。” “清泽,错不在你。” “那在谁?” “清泽,”另一个声音愈发慈悲,“生死有命。” 江浔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听着夏清泽的声音,心中柔软地一疼。他并没有发出动响,里面的人却发现了他:“进来吧。” 江浔挠头,轻轻推开了门,正对着他坐的是之前掐他人中的方丈,夏清泽盘坐在他对面。 “坐吧。”老方丈示意江浔坐在夏清泽旁边。他起身,走进房间后面的一扇小门,再出来,双手握着一根竹笛状的物什。 他把那物什递给江浔。 “……这是?”江浔接过,小心握着那根用竹子底部制成的长管,不明这是何物,但能看出是件乐器。 “这是尺八。”方丈说道,“这本是吴地的传统乐器,于唐朝由僧人传至日本。早在二十年前,有日本的僧人听闻山海人杰地灵,便渡海而来。那时候普济寺的规模并不像现在这样,只有一座大雄宝殿,那僧人就在殿前用此乐器吹奏一曲,并将此物送予寺庙,留与日后赠有缘人。” 方丈道:“我今日把它交给你。” “可我以前……什么乐器都没学过啊。”江浔怎好意思拿,把东西往夏清泽那边递了递,“师父你可以送给他,他小提琴拉到可好了,他——” 江浔缩了缩脖子,但已经说漏嘴了。夏清泽确实会小提琴,但他从来没在学校表演过,江浔之所以知道,全都是偷偷听别人说的。 但方丈摇了摇头,淡笑道:“万物有灵,是它选择了你。” 江浔并未完全听懂,还是收下了。他和夏清泽一起出门,好在夏清泽并没有问他都听到了什么,也没提小提琴,倒是调侃地说了句:“你现在比在学校活泼。” “……啊。”江浔腼腆着,接不上话。 “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山上接泉水,你明天要一起吗?就算是锻炼了。” “啊……好!” “嗯,就这么说定了。” 之后他们没再说什么,吃饭又不在同一桌,住的地方也不是同一栋。洗漱后,江浔站在房间内侧的窗户前,双手托着下巴往外面看,想知道夏清泽住在旧楼的哪一层哪一间。他没能找到,倒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月亮,马上就要农历十五了,月亮也很亮很圆,江浔要是换个角度,月亮就藏在三四层高的竹林间。 他又想到了夏清泽——他看什么都能想到夏清泽,尤其是月亮,可这次,他突然发现天之骄子如夏清泽,也会有难言的烦恼。他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他”还是“她”,但那个人对夏清泽而言肯定很重要, 那个人把夏清泽从云端拉到有苦乐哀怨的俗世间。 没过多久,戴佩云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了,江浔马上蹦哒蹦哒上床,耍宝似地趴卧,小腿翘起,开心地直晃。 “臭宝贝,都几岁了,还跟三岁小孩一样,”戴佩云埋汰他,但脸上的笑意藏不住,奶孙俩小眼瞪大眼,怎么都看不厌。 “真奇怪……”戴佩云歪了歪脑袋,“明明上个月刚给你送了顿好吃的,怎么今天见着你,真和两三年没碰过面似的。” 本来就是啊,江浔心中酸楚,面上还是欢喜地笑:“这说明奶奶也想我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戴佩云说的送饭是送到学校。山海中学的伙食很好,但江浔三餐都吃得潦草,时间都挤出来刷题做作业。戴佩云心疼孙子体重一直掉,让陈筠学学别的母亲,三天两头做顿好的给江浔送去,看着他吃。陈筠每次都应下,但她忙着挣钱,高中三年一次都没送过。 戴佩云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江穆忠厚,没做生意的头脑,这个家如果没陈筠主外,大家就都等着喝西北风吧。她不好数落操劳养家的媳妇儿,又心疼孙子,就自己背着大包小包,热的吃食凉的水果,每个月从村里坐公交给江浔送去,走之前再给江浔塞几百块钱,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三餐均衡。 “都回家住了一段时间了,面色怎么还是差。”细细端详江浔后,戴佩云疑惑道,“你妈是不是太忙了,又没时间给你做饭,让你点外卖吃?” 江浔回忆了一下那段日子,点头。 “诶,你妈……你妈也不容易,”戴佩云并没有抱怨,“等七月半过去了,奶奶回去给你做红烧肉。” 江浔鼻头酸胀,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他奶奶后半生吃素,最后几年,闻着肉味都会不舒服。但因为江浔爱吃,她次次都会做红烧肉,自己不吃,就看江浔吃。奶奶的红烧肉最好吃了,江浔都不需要别的菜,肉汁浇饭都能扒一大碗。 “还是说说你吧,”戴佩云坐到江浔的床边,摸孙儿的脸,爱怜道,“学校里很辛苦吧,我看你这样子,总觉得你受了不少委屈,糟了很多罪。” “没事儿,”江浔将奶奶粗糙的手贴着自己脸颊,“有奶奶陪着,就不委屈,不遭罪。” “傻宝贝,奶奶总不能陪你一辈子。”戴佩云也摸他的手,两人左手腕上的银镯碰到了一块儿。那是一对镯子,花纹简单且相同。戴佩云请银匠手工打制时原本是想留着日后送孙媳妇儿,但江浔肤白,手腕上套个银镯就很映衬,戴佩云就在江浔上初中后送了他一只,江浔一直戴到现在。 那对镯子的表面原本都略有划痕,但戴着戴着,江浔那只越来越光滑焕亮,戴佩云的则越来越暗沉,细纹越来越多。 “你看,银能试毒,你是年轻人,有精气神,所以镯子越来越亮,而我老了,”戴佩云看着自己的镯子,“奶奶身体不行了。” “才不是。”江浔用仅有的科学知识反驳道,“您身子好着呢,你要是像我一样天天做试卷不干活,这镯子肯定也亮晶晶的。它之所以变黑,是因为你劳碌啊,你天天洗衣洗碗打扫卫生,那些灰尘啊化学物质在银表面覆盖又腐蚀,才变成这样。你身体好着呢,杠杠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会一直陪着我。” 江浔还是哭了。 “呦呦呦,怎么又掉眼了,”戴佩云给他擦擦,“好好好,奶奶一直陪着你,奶奶哪里都不去……” 江浔最后是啜泣着入睡的,第二天起来,双眼皮都给哭没了,眼睛肿得狼狈。他醒来后戴佩云已不在屋内,他摸索着找到床头的闹钟,一看时间,惊得坐不起身——他尝试着坐起来的,但昨天大拜的那点运动量就已经让他腰酸背涨。他特懊恼,觉得自己把夏清泽鸽了,这都八点了,夏清泽肯定在庙堂里唱经文。 他正琢磨着再见面该说什么来道歉,他穿着睡衣推开门,门口却放着两个农夫山泉的大塑料瓶。 江浔一愣,眨眨眼,扭头看到夏清泽倚墙而站。他没穿亚麻的衣服,而是一身便装,显然是没去上早课,在门外等了很久。 但他什么都没说,脸上更没有一丝烦躁,只是问:“还去吗?” 第7章 桥上清泽桥下水 去!怎么不去,当然去!江浔“啪——”得一声关门,十来秒后再出来,衣服就换好了。 “走吧!”江浔拿起那两个塑料桶,情绪高涨。 “……就这么去?”夏清泽看了看江浔的穿着,有些迟疑。江浔一想到他让夏清泽在门外站了这么久,再不想耽搁,大着胆子推推他,说,走呀走呀。 夏清泽于是没再说什么,从江浔那儿提过一个桶,领着他往寺庙外走。普济寺傍山而建,寺庙后门就是踏平的山路,江浔跟在夏清泽身后,和他拉开三四米的距离。他刚才太激动了,衣服鞋子都是随便穿的,等开始爬山了,才突然发现,自己穿了双人字拖。 他体力本来就吃不消,又没穿合适的鞋子,速度自然越来越慢,但夏清泽没催,不仅放慢脚步等,每走一段路都会回头看看。 “我们……”江浔扶着膝盖,喘着气缓缓,手里另一个桶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夏清泽拿去了,“还要走多久啊。” “就在前面,”夏清泽用下巴指了指高处。 江浔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二十多米高的石壁上的小瀑布,深吸一口气,像只脱缰的大狗往前爆冲:“好!我们一鼓作气!” 五分钟后—— 江浔和夏清泽坐在山腰的小凉亭上,江浔裸着双脚,脚边的人字拖一只断了鞋带。夏清泽坐在他旁边,轻笑道:“你要不就在这儿等我。” “不行!”江浔只是声音响亮,脚趾头不安分地绞到一块儿。 “那你小心点儿,前面石头多,别踩到青苔上了。” 江浔用力点头,赤脚跟着夏清泽继续往前走,没几分钟就抵达目的地。江浔不算易出汗的体质,但这一路下来,他身上也湿津津粘腻腻的。夏清泽脸上也有汗,他脱了鞋踩进瀑布下的水坑,蹲下/身呼起一抔水打在脸上,泉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再站起,上衣晃荡着贴近皮肤,能隐隐看出腹肌的形状。 “洗一洗。”夏清泽说着,朝站在身后的江浔伸出手。江浔本来就光着脚,一踏进那潭水,凉得一哆嗦,但这凉意很舒服,江浔坐下洗脸,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吃冰淇凌。 “我去桥那边灌水,你坐这儿等。”夏清泽拎起塑料桶,往右侧方走去。那里有个人工凿出的**,上山的游客想玩水就在这瀑布下,想灌水就去桥那边接。那座桥只有三米长,桥下的水流也很浅,并未及膝,如果没有这座矮桥,成年人完全可以轻轻松松踏水而过。 也不知是不是时间的问题,今天山上只有他们两个,江浔静坐至水面重归平静,低头,看到自己肿泡的眼皮。估摸着夏清泽等会儿就要回来了,他看了看桥又看了看水面倒影出的自己的脸,两指在眼皮的地方一弹,强行把双眼皮弹了出来。他大睁着眼减少眨动的次数,起身往石桥走去,想去帮忙。 但他贪玩劲儿也上来了,没走小桥,踏进水流,四五步也能走到对面。可他刚走到中间的位置,夏清泽就上桥了,一手勾着两个塑料桶,另一手捧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大荷叶。 江浔就没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地转身准备回去。夏清泽在江浔对面停下,放下水桶,弯腰将那片荷叶送到江浔眼前。 “渴了吧,”他说,“干净的。” 江浔眨了眨眼,好不容易凹出来的双眼皮又没了。他双手捧着荷叶底接过,荷叶上的泉水因为这个交接而流转,几颗小水滴在溪水潺潺和鸟叫蝉鸣间窜上来又落下,调皮又灵动。 “……桥上清泽桥下水。” “你说什么?”夏清泽正蹲着系鞋带呢,没听清江浔刚才的喃喃,抬起头问。 “没什么,”江浔摸了摸头发,随意地往后拢,阳光照在他脸上,脖子上,锁骨上,将他的笑映衬得格外纯良。 江浔说:“我刚才说你真好!” 这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夏清泽微微一愣,很快一笑。 他们分饮尽一叶泉水,休息片刻后往山下走。江浔执意要帮夏清泽分担,10升装的塑料桶他原本还能左右手换着拎,到最后改为双手环抱。这样一来他的视线肯定受阻,一个没踩稳,他在离寺庙还有两三百米的泥路差点摔了一跤。 “没、没事。”江浔抱桶的手臂紧了紧,就怕夏清泽不让他拿。夏清泽倒没抢,他让江浔把另一个也拎上,蹲**,后背露给江浔。 “是我考虑不周。前几天这儿下过雨,后门的山路不好走,我们现在绕去正门好了,那儿的台阶都是石板的,”夏清泽道,“不过前面有车开的小石子路,你光脚踩上去会受不了。” “真不用——” “上来。” 江浔舔了舔唇,拘谨地把手放到夏清泽肩上,夏清泽把水桶套他手腕上,托着江浔的臀,很轻松就站了起来。和江浔没几斤肉的瘦不一样,夏清泽只是穿衣显瘦,该有的肌肉都有,肩膀也宽。江浔现在已经不会那么容易脸红了,但两人的胸膛和后背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体温隔着衣服来回地窜,他憋住了脸红,没憋住笑。 “笑什么?”夏清泽问。 “啊……”江浔眼珠子一转,“我、我刚才想到一个笑话。” “说来听听。” “好啊,嗯,是这样的。有一天,哥哥和弟弟去山上接水,下山的时候弟弟走累了,就和哥哥说,哥哥,哥哥,我比水桶轻,我帮你拿水桶,你来背我,好不好呀。” 江浔咯咯地笑,热气全洒在夏清泽后颈:“这个笑话是不是很老土?” “没有啊,”夏清泽说,“很应景。” 走过庙门口,夏清泽才将人放下。他先送江浔回房,江浔站在门口,一摸口袋才想起自己忘带了钥匙。这个点早课还没结束,他不想打扰奶奶,就准备在门口等。夏清泽看了看他又白又脏的脚,提议让他去自己房间洗一洗。江浔婉拒,可夏清泽一个眼神,他话都说不出一句,就乖乖跟着他往后面的旧楼走。夏清泽也住在二楼,他房间比江浔住的小一点,床用的是上下铺,但只住了他一人。 “你为什么不住新楼呀?”江浔疑惑,寻思着夏清泽在这儿是长住,为什么不挑个条件好一点的房间。夏清泽说来留宿的很多都上了年纪,他年轻,不挑,睡旧床就好。他给洗完脚的江浔拿了双拖鞋,随后爬到上铺靠墙坐着看书,把下铺的位置留给江浔。江浔想搭话又不愿打扰,就百无聊赖地盘腿坐着,等再过十来分钟早课结束。 但等待的过程总是十足漫长,江浔也想找点事做,征得夏清泽同意后从桌上拿了本书。和在题海埋头苦干的江浔不同,夏清泽是那种从不刷题的学神,天赋型选手只要保持手感就够了,课余时间大可用来做别的喜欢的事,比如打篮球,比如看书。没有多少人知道夏清泽到底爱看什么书,或者说,他看的书很杂,有一段时间还全是学术型的心理学文献,术语多得英语老师瞅一眼都脑壳疼。好在江浔随便拿的这本是中文的,里面的句子也都短短的,是诗。他翻开,扉页有一句夏清泽的摘抄,字迹隽秀有力—— 不知原谅什么, 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杰克逊高地》 江浔将书阖上静坐了几秒,觉得真是巧了。说来难为情,他看书很慢,阅读量跟夏清泽比肯定是相形见绌,他之所以读过,完全是因为同系列另一本名字太劲爆,他出于猎奇都翻了翻后,最喜欢的是有俳句和诗的这本。 那书他后来翻过好几遍,折了好几页喜欢的句子,夏清泽只折了一页,江浔把书翻到有折痕的地方,那首诗叫《我》,里面只有一句——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呐。 江浔的指腹划那几个字,将书翻到目录,找到乙辑在哪儿。他翻找到其中有七八句的一页,仰头望了望床板,手抬起又缩回,再抬起,他用指节敲门似地叩了叩,另一只手迅速将展开的书放到上铺床沿。做完这一切后他整个人缩进下铺的墙角,后背都在随心跳细细地抖。 那几秒里他是万分后悔的,觉得自己像个行为迷惑的傻/逼,莫名其妙。他忐忑着,没想到几秒后夏清泽从上铺伸出手,晃了晃那本翻开的书,示意江浔拿回。 江浔接过,握着书脊,书翻开的那一页就是他刚才找到的,夏清泽用黑笔划了左下角的一句——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他知道我想给他看哪一句。 这个念头让江浔的心再一次狂跳,但这次,他的五脏六腑有从未有过的喜悦蔓延开来。他脑海里闪过山林桥上的那一幕,他又开始翻找,在有“男孩系球鞋带而抬头说话很好看”的那一页停下,从角落里挪出身子,又递上夏清泽的床。 他这次能明显感受到夏清泽把书拿过去,过了五六秒,夏清泽垂手,翻开的那一页写着——江浔拢头发时斜眼一笑很好看。 那句话的主语原本是“女孩子”,但夏清泽把这三个字划掉,添上江浔的名字。 房间里明明那么安静,江浔却在那一刻听到有烟花此起彼伏的爆炸,他伸手去拿书,在扑了个空后下意识握住上铺的护栏,从下铺站起。 他转身,一扭头,鼻子和夏清泽的差点碰到一块儿。夏清泽已经不是靠墙而坐的姿势了,他散漫侧躺,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阖上书,书封上写着——《云雀叫了一整天》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连同听不到的云雀的叫唤。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房间外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如瞬息,如永恒。两个少年穿过这瞬息与永恒相视,一个等候多时,另一个愿者上钩。 第8章 谁拯慧桥 “吃饭啦,可以吃饭啦——” 走廊里的提醒声打破了这一平静,江浔低眉把目光挪开,从站的床板上跳下来,仓皇失措地先出门离开,夏清泽也没追,到了食堂,两人也还是和昨天一样没有同桌坐,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但江浔显然魂不守舍,饭吃着吃着,菜都要送到鼻子里了,戴佩云就笑,给他拿纸巾擦擦,吃完饭后一起回房间休息。 江浔有午睡的习惯,但在夏清泽房内的对视如同一剂过量的咖啡,而他偏偏又是咖啡因不耐受者,此刻血液沸腾大脑皮层活跃,不仅睡不着,还想绕着山林跑。 没出息,江浔护着心口,暗暗数落自己实在是太没出息了。他从行李箱中拿出试卷和笔,翻到反面的空白处随便画,本想分散些注意力,那白纸上全是夏清泽的模样。 江浔放弃了,落笔随心。他虽是半路出家搞动画,但素描基础扎实,人物线稿熟能生巧,速度也快,戴佩云老花眼镜都不用戴,就看出江浔画得是那位小后生。 “画得真像。”戴佩云夸赞,也看到孙儿红了耳朵。 “那我画你呀,”江浔换了个角度坐,拿出了张新的试卷,“我还从没画过你呢。” “瞎说,你小时候见不着别人,哪次不是对着我画。” “那能一样吗,我小时候水平多差啊,猪能被我画成狗,狗能被我画成猫。”江浔已经开始起稿了。戴佩云本想说她太老,画出来不好看,但孙儿这么认真,便不再言语,保持着一个姿势方便江浔作画。江浔抬头又垂目,一双眼炯炯有神,下手快又准,熟练得不像个高中生。 这让戴佩云很欣慰,她记得上次去学校见孙儿,江浔的双目是被成绩排名压垮的无神。她很心疼,她的江浔虽从小内向话少,但只要做喜欢的事情,眼睛肯定是亮的,比如画画。 江浔五六岁就喜欢涂涂画画,知道家里条件不是特别好,就捡了很多报纸在空隙里画,她发现了,就把小江浔抱到三轮车后座,载着他从村里到镇上,去文具店里买画笔和纸张。江浔很乖,有什么想要的也不好意思说,那本奥特曼的描画本他看了很久,她拿起来要去付钱,江浔不让她买,没说不喜欢,只是说,太贵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江浔把那本奥特曼捧在手心里时的笑,那种纯粹的开心她很少能从学校里的江浔脸上看到过。她知道知识改变命运,但她又真的好希望,她的宝贝孙能重新高兴起来,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开朗活泼。 “画好了,怎么样,比我以前水平好吧。”江浔收笔,把试卷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戴佩云。他少画了很多皱纹,使得画中人不像个操劳大半辈子的六旬老妪,而是正值风华的吴地江南女。 “奶奶年轻的时候肯定很漂亮,比我画的都漂亮。”江浔放下笔,托着下巴,笑得天真又灿烂。戴佩云戳他的鼻子,笑着说:“你啊你……” 下午,江浔随戴佩云去大拜。和昨天一样,他们站在最后,夏清泽站在第一排,江浔的动作已经标准,再不需要别人来教,整个过程,夏清泽也没有回头。离开前江浔故意磨蹭,等夏清泽过来再走,但夏清泽只是跟戴佩云说好,并没有主动找江浔说话,恍若那云雀的叫唤只是一场幻境,只有江浔沉溺其中。江浔就更不可能主动了,也避着夏清泽。这才像他,他当年来庙里,前两天门都没出,只是换了个地方写试卷,第三天盂兰盆会他要扶龙把手,才远远看到夏清泽。 只一眼,他心念那个和夏清泽坐在学校地图湖上的姑娘,便匆匆挪开,不敢再妄想。那才是十七岁的江浔的正常反应,胆小内敛,卑怯含蓄,哪怕现在在梦境里,也不敢再胡作非为。 可他又实在睡不着。 他双目清明,辗转难以入眠,只得抓起昨日方丈赠赐的那支尺八,于深夜蹑手蹑脚推开门。他去了寺庙后方的竹林,那片林子比山海中学的大多了,晚风穿过竹梢环绕着他,他身置期间,头顶有一轮莹莹圆月。 他听到了乐声,这个夜晚他不是一个人,他躲在林间,看到前方空地处的大石头上坐着夏清泽。他在拉小提琴,江浔听不出那是什么曲目,只觉得那调子明明是欢快的,怎么夏清泽拉出来,其中总有几分难愁。 今夜山风响亮,江浔又隐于林中,他不主动站出来,在明处的夏清泽是不可能注意到他的。江浔也没暴露的打算,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听着。一曲结束,琴头还抵在他脖子上,但他拿琴弓的手垂在一旁,沉静地像圆月落尘埃,被如雪的竹叶覆盖,无人知,无人识。 江浔倚着一根竹子,心中也有异样的情绪蔓延开来。他低头,用力踢了一脚旁边的碎石头,夏清泽闻声回头,江浔站直,装成不小心被发现,扭扭捏捏地招手:“嗨!” 夏清泽比白天时候来得漠然,但还是点头。江浔便上前,丝绒袋背在身后。 “好巧,”江浔说,“我也睡不着。” 夏清泽没有说话,江浔也没退怯,绕到那块大石头侧方,背对夏清泽而坐。他从袋子里拿出那根乐器,把歌口抵在唇下,深吸一口气后吐出—— 意料之内的,他没有吹响。气息穿过竹制的管体从筒口跑出,聚散入风。他没有气馁,调整角度屡败屡试,也不知道试了多久,夏清泽终于转身,将那支尺八从中间的软木处拧开,让江浔只拿着上部分,这样更容易吹响。江浔于是握着那半根,腹部出气,再试了几个角度后,居然真吹出了声音。 “我成功了!”江浔欢喜,将下一截接上,再吹出来虽然有明显的气音杂音,但也是响的。夏清泽也有些诧异,他说他有玩尺八的朋友,有些吹一个月才能出声。 “看来你和它真的有缘。”夏清泽道,“怪不得方丈会赠你。” 江浔高兴,再接再厉避免气音。他原本以为尺八的音色会像萧,但真吹出来了,又觉得有那么点不同。尺八更苍劲,不仅藏着松涛,还把海浪带到在竹林间游荡。 “哇,我也算会一门乐器了。”江浔沾沾自喜,保证道,“我可一定要好好学。” “好啊,不过尺八难吹,你要有心理准备。”夏清泽想了想,可能是觉得不应该打击江浔的积极性,补充道,“我可以给你介绍老师。” “真的吗?!” “真的啊,”夏清泽笑,竟有去摸江浔头发的冲动,“我认识一个日本的尺八传人,”他顿了顿,“先生近期应该会来中国,开学后吧,我约他来和你见面。” “怎么了?”夏清泽捕捉到江浔眼眸一黯。 “没什么,谢谢你!”江浔愣神后马上一笑,明知道夏清泽一开学就要出国,还伸出小拇指,跟他说,“那我们拉钩!” 夏清泽都多久没做过这么孩子气的仪式了。晚风再次吹过,卷得竹叶纷纷扬扬,他们在竹雪中勾上对方的小拇指,大拇指碰到一块儿,异口同声道:“一言为定。” 第二日,普济寺的盂兰盆会祭祀便开始。香客从四面八方而来,祈福祭祖,特别是那些在五湖四海经商的,都会到普济寺上柱香,贡一樽龙扶手。这是山海市特有的习俗,来访的香客需捐一定香火钱,然后从师父那里拿到一把木制的龙形扶手,龙头上有一凹槽,上面点一根小香。 诵经后,方丈和其他师父会领着扶龙把的香客从大雄宝殿绕行至藏经阁,参拜后诵经,诵经后再回大雄宝殿,如此循环三遍,既是追思故人,也为生者祈福。 普济寺是山海市的名寺,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抚龙把手的名额又有限,香火钱自然水涨船高。江浔听帮工的阿婆们聊起,说队伍最后面的都要花好几万结缘,那跟在师父后面的那一位出的肯定是天价。好在她们在庙中做的时间久,又会诵念经文,师父们便不需她们出钱,让她们跟在队伍最后。这是大大的福气,戴佩云也把江浔带上,给他穿上件茶褐色的海青,和他一起跪在大殿后方的蒲团上。 盂兰盆会是佛教的说法,道教则将农历七月十五称之为中元节,民间又俗称鬼节,或者直接称这一天为七月半。江浔对七月半的了解一直停留在那一天要吃酒席,也是这次在殿庙里听了《佛说盂兰盆经》,才知道这个节日的由来——相传佛陀弟子大目犍连的母亲去逝后堕入饿鬼道,大目犍连是大孝子,为救母亲,在七月十五日敬设盛大的盂兰盆供,以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大德众僧,依靠他们的神力共同救母亲于苦海。大目犍连成功了,修行之人渡己也渡众生,就把这个办法推广开来,以尽孝道,便渐渐有了盂兰盆会。 江浔记忆力没以前那么好,在信徒中滥竽充数,反反复复只会一句“南无密栗多哆婆曳莎诃”。他在一群老人中不算矮,一挺背,就看到最前方有夏清泽。夏清泽对《佛说盂兰盆经》很熟练,不需要看文字就能唱出来。他旁边的位置是空着的,那才是正中间。江浔正纳闷,一个穿正装的中年男子从他身侧走过,在一群僧衣中格外显眼。江浔没看清他的脸,也没见他和任何人交谈,当所有人都起身去取龙扶手,他和夏清泽前后站着,江浔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不惑之年的夏清泽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们父子俩的气质又全然不同,和夏清泽的面冷心善不同,他父亲身上难窥佛缘,显然是视商场如战场,多年来杀伐果决从不慈悲,来佛堂庙宇都未必是求心安,只是完成一道程序。 没过多久,方丈开始念供奉龙把手者的祷词,江浔竖着耳朵听,听到夏清泽父亲求的是“日升月恒,万事亨通”,后面跟着好几个公司的名字,以及集团大厦的地址,夏清泽的则是“母亲安康”,别无其它。夏父很忙,听完祷词后就将龙扶手交予儿子,先行离开。 他们父子关系非常克制,江浔都会好奇地扭头看看那个来去匆匆的背影,夏清泽从未后顾。之后的绕行中,夏清泽一个人捧着两樽龙把手,江浔前两天就听过别人议论,说这个少年家境殷实天资过人,实在是好福气。可江浔却不这么想,尤其是现在,他总觉得夏清泽身在庙宇,一颗心却游离在外,纷飞到那黑暗,被昨夜飘落的竹雪淹没。 茕茕独立,形单影只,若再无人相伴,他也要下雪了。 于是江浔来了。 诚心如夏清泽,是不会在绕行中左顾右盼的,他之所以会晃神,是因为穿堂一阵风将香灰吹落到他手背。 他被烫得一疼,下意识地抖手腕。他又刚好随方丈走到了大雄宝殿后方外侧,当香灰随风往殿内飘,他看过去,视野所及之处有数朵供奉在菩萨台前的莲花,那打翻的净瓶下,排在队伍末端还未走出大殿的江浔在烛光辉映中刚好与他一视。 “爱别离苦,谁拯慧桥。”夏清泽身前的方丈在他们遥遥相望的那一刻念道,“阿弥陀佛。” 第9章 这不是真的 第三天的晚饭,江浔和夏清泽终于坐到了一桌。 夏清泽主动的,他跟别人换了位置,坐到江浔和戴佩云对面。他很安静,但江浔总是忍不住笑,不得已只能低着头,避着不去看夏清泽。 他原本还想约人等会儿一起去竹林练尺八,但饭还没吃完,夏清泽出门接了个电话,再回来,他将没吃完的饭碗放到水槽边后离开。 吃斋饭的原则是乘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夏清泽这么匆忙,显然是事发突然。江浔咬着筷子,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是戴佩云一拍他的后背,让他去看看。 江浔于是放下碗筷,追到停车场,那儿停着一辆奔驰s600。见夏清泽来了,司机下车打开后车门,恭恭敬敬喊了声,少爷。 江浔驻足了。 与此同时夏清泽也注意到后面有人,他似乎很着急,如果对方不是江浔,他脚步根本不会停。他似乎也很懊恼,手抓着车门,没坐进去,也没回头,很是两难。 “你是……回家吗?”江浔把手背在后面,晃了晃身子,刻意做出轻松的姿态。他没问夏清泽何时回来这种尴尬的问题,很识趣地退了两步,祝福道,“一路顺风。” 话音刚落,夏清泽转身朝他走来。或许是错觉,江浔居然从夏清泽眼中捕捉到一瞬间的、要和一切割裂的决绝,他抱住了江浔,那么突然,又那么短促。他也没说一句话,都没等江浔回过神来触碰他的后背,他就松手转身,上车离去再没有犹豫,只留下江浔在原地。 江浔慢慢把手垂下,目送那辆车消失在拐角,怅然若失。他闷闷不乐地回去,饭也没胃口,胡乱扒了两口就不想吃了。他原本想帮奶奶洗碗,可等他有了这个念头,才发现奶奶已不在食堂。他去厨房找,其他帮工说戴佩云先走了,好像是临时有事。 这太稀奇了,更古怪的是,江浔回到房间,再去佛堂,都没看到戴佩云的身影。他不由发慌,夜色将至,他奶奶能去哪儿呢,好在有僧人看到戴佩云带着纸钱往后山走,江浔找过去,他奶奶果真在一处空地把纸钱分成好几堆。 “奶奶,你可让我好找。”江浔舒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忙。 “给你爷爷烧点纸钱。”戴佩云说着,给其中一堆多扔了好几打面值几百亿的钞票,“让你爷爷花个够,在西方世界做极乐醉鬼。” 江浔被逗得一笑。他对爷爷几乎没有印象,奶奶也很少讲,只说他很贪酒,结婚后也白天睡大觉晚上去买醉,有一年冬日彻夜未归,第二天大家伙去寻,发现他醉得太厉害,不小心踩空跌进了水池。戴佩云就这么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江穆拉扯大,也只有江浔一个孙子。她就是那种最传统的中国奶奶,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对儿孙什么都舍得。自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次见着江浔,都好几百好几百地给。江浔以前嘴拙,推不过奶奶,但那钱收下后他从不花,全攒着,就等着以后自己也挣钱了好好孝敬奶奶。他无数次畅想要带奶奶去看山川湖海,无数次期待他们最后回到山海市的农村度余生,那才是他的家,有奶奶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 但他奶奶却说,你该回家了。 江浔刚点好火,用一根细竹挑着纸钱,头都没抬:“我给我妈发过短信,她说我要是想接着住也没关系。” “不是呀,”坐在石阶上的戴佩云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那个现实的家。” 江浔拿竹杆的手一顿,旋即一尬笑:“奶奶你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 “宝贝浔啊,”戴佩云说,“你和奶奶说实话,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江浔的笑全然僵在脸上。 “你该回去了。”戴佩云轻声说。 “奶奶……”江浔脸色煞白,也不管那些纸火了,三两步冲到戴佩云膝前跪下,差点要给她磕头,“奶奶你别赶我走,别不要我,奶奶——” “傻宝贝,奶奶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只是……”戴佩云抹不干净江浔的泪,也顾不上自己的。江浔一直摇头,哽咽着,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别离开他。 “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你,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那好,”戴佩云抹了把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她从江浔见到她后恸哭起就有这疑惑,如今证实了,她便放宽心地问,“那你告诉我,在你来的地方,奶奶是不是没了。” 她这么一问,江浔的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已然是当时流了太多泪,流干了。 “怪不得。”戴佩云明了,脸上有看破红尘的淡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呀,宝贝浔,奶奶真的不能陪你一辈子。” “不是的。”江浔麻木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在课上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陈筠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跟他说奶奶没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他没见到戴佩云最后一面,他父母也没有。那天戴佩云一个人扛了梯子上老房子的二楼,想给屋顶再压几块砖。他跟陈筠提过好几次,说一到台风天二楼屋顶就哐哐响,让他们联系联系靠谱的师傅来看看,必要的话修缮,不然台风要是挂得强劲,屋顶可不得被掀开。陈筠每次都答应,每次说完好就忘,再想起来,台风已过境,就觉得再等等也无妨。谁都没想到戴佩云会自己去屋顶,也没想到她会摔下来。那是老房子的二楼,不算高,可她是后脑着地,把她送上救护车的邻里说,她当时就不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戴佩云听了,为自己叹了口气,“你也别怨你父母,这种事情谁都料不到,要怨,也只能怨我自个儿劳碌命。” “反正我不走。”江浔固执又坚定,“我在那个世界里,我连你遗言都没听到,我不走,我说什么都不走。” “这样啊……”戴佩云仰头看了看苍天,视线收回,摸上孙儿的脸,“那你让奶奶猜猜,在那个世界里你最后一次见我,我是不是和你说我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你高高兴兴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江浔沉默,也是默认。 “你看吧,你要是能看到我最后一眼,我要说的肯定也是这一句,所以真的没有什么遗憾,宝贝浔,奶奶就只希望你能开心。” 江浔泣不成声。 “那让奶奶再猜猜,”戴佩云反而笑了,“你是不是重新开始画画了?你画画的时候最开心。” 江浔点头。 “这就对了。”戴佩云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揉江浔的脸,给他加油打气,“我的宝贝孙最棒了!” “奶奶……” “回去吧,”戴佩云脸上的泪从脸颊淌到咧开的嘴角,“不要逃避,宝贝浔,回去吧。” “你知道奶奶今天在佛堂扶龙把,心里念叨的都是什么吗,奶奶和佛祖菩萨说啊,希望他们保佑我们江浔,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他早上起来睁开眼是江浔,晚上入睡闭上眼也是江浔。除此之外奶奶别无所求,奶奶就希望你永远做你自己。” 戴佩云说着,将自己手腕上暗浊的银镯摘下,套到江浔手上:“不要逃避,宝贝孙,奶奶永远陪着你。” 一阵风吹过,卷起数不清的火星和灰烬,模糊了空气和灰尘,将他们围绕。江浔跪着,给戴佩云磕了三个头,戴佩云将江浔腕上平滑的那一只取下,握在手心,说:“你也永远陪着奶奶。” “回去吧。”她的手指划过,阖上孙儿的泪眼。 银镯相撞,一声轻微的脆响后,江浔睁开了眼。 他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于五六秒后猛然坐起,去摸墙上的开关。他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急急忙忙地辨认,当摸到上面的糙痕与细垢,他大笑着,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这是真的,这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漆黑的电脑屏幕亮起了波点,是神出鬼没的小爱同学来了。 “小哎……小爱同学,”江浔太激动,名字都没叫准。他坐到电脑前,给屏幕看那个镯子,说:“这就是我奶奶的镯子啊,我、我问你啊,我能把镯子从梦境里带出来,那我下次入梦的时间点如果是在我奶奶去世前,那我能不能把奶奶也带回来,我——” “江浔,”小爱同学的声音难得有了起伏,“人死不能复生。” 江浔的笑慢慢收回来,背也驼下去。 “我之前就和你讲过,梦境终究是梦境,切勿沉溺。” “可这一切……真的比现实还真!” “那你看看现在的时间。” 江浔吸了吸鼻子,摁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他在梦里呆了三天,他才睡了一个小时都不到。 “这才是你的现实。”小爱同学说,“这才是你奶奶希望你勇敢面对的。” “那你们为什么……还让我把镯子带回来。”江浔睹物思人,竟有些委屈了。小爱同学不慌不忙,说:“那好吧,交给我,我给你送回去。” 江浔侧身,护住手腕,思绪也清明起来,不再跟小爱同学打嘴炮。 “这其实是我们送你的一个小礼物,”小爱同学解释道,“我上次说过,是你先找到我们,这是我们的馈礼。” “可我小时候……真没见过UFO啊!”江浔皱眉,五官都往中间挤,死活都找不到小爱同学在他二十四年记忆中的痕迹。 “你到美梦成真时就会想起来的,”小爱同学说着,江浔手上那个花型吊坠上失掉颜色的花瓣也消失了,“到那时你会发现,一切都是因果循环。” 小爱同学说完,电脑便重新恢复原状,江浔拍了拍屏幕,“哎、哎”地叫了好几声,小爱同学都没再出来。江浔呆呆地静坐,寻思着小爱同学也太急着深藏功与名了,下次再出现,他一定要好好问问,梦境和现实的时间到底该如何换算,他又有什么其他隐藏功能可以解锁。 但当务之急,他还是得自己先睡一觉。一夜无梦后醒来,江浔已经错过了早饭饭点。他于是泡了桶泡面,吸溜完面条早中饭合一后难得出门去小超市买了块有香味的肥皂,把夏清泽的手套仔仔细细洗干净后又用吹风机吹干,然后才坐在透光板前画稿。江浔做动画的流程一直是在手绘的基础上,配合PS、AE等专业软件,所以第一步的线稿尤为重要。人做喜欢的事情,时间就会变得很快,地下室又是没窗见不到太阳光的,很多次江浔往工作台前一坐,就是没日没夜,直到饿得两眼昏花才有心思休息,顺便再吃桶泡面。 他也没几个朋友,除了10086,也就徐则进会和他联系,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后他正画兴头上呢,以为是徐则进,就没接。但那震动声丝毫不气馁,断了就响,响了继续响,江浔被震烦了,扑到床上抓起手机,接通后就是冲着让对方快点挂去的,故作娇滴地对直男说:“诶呀什么事情呀,人家现在好忙啦,没时间啦。” “……你现在不方便吗?” 江浔听到那声音,瞬间石化,还能动的眼睛使劲儿往屏幕上瞥,来电显示上写着——夏清泽。 “那我先挂了,”夏清泽说,“不打扰你。” 第10章 末滋末锅 “别别别别别别!”江浔的声音迅速恢复正常,也顾不上自个儿形象了,连忙解释说自己刚才以为是别人打来的,他才这样。夏清泽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说:“你和别人说话,原来会用那种语气。” 江浔觉得解释不清了,恨不得给自己胸口插上一刀。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江浔问。 “也没什么,问问你昨天休息的怎么样,以及昨天招待不周,今天晚上想请你再吃一顿饭,”夏清泽顿了顿,补充道,“就我们两个。” 江浔眨巴一下眼,喉咙口本能地钻出婉拒的话。也不知道这种性格是何时养成的,就算是很想要的东西,江浔从不敢主动表达喜欢,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小时候是因为穷,村门口小店里一毛钱两颗的水果糖在他眼里都金贵,后来是因为父母太忙,承诺了会给他买什么,忙着忙着就忘了,江浔鼓起勇气问陈筠什么时候带他去玩具店,陈筠也不够有耐心,不解释是因为工作太棘手抽不出时间,而是怪江浔不懂事,不体谅他们做父母的辛苦,只想着自己的玩具画笔。 期望值越高,失望后所带来的落差就越大,这种承诺未兑现的失落肯定比从未拥有过来得深刻。为了减少这种落差,江浔很早就擅长拒绝,不管是父母朋友,还是陌生人的善意。久而久之,别人就是把他渴望许久的东西塞他手心里,他也会摆手,不敢去接。 这种胆怯在面对夏清泽的时候尤为明显,那是他从高一入学第一天起就喜欢的人,他暗恋了那么多年,也只敢在日记本里画他的模样,连封匿名的情书都不敢写,话也没说过几句。可要想和夏清泽说话又是很容易的,只要你够自信跟他打招呼,他肯定会出于礼节地回应,绝不会故意装没看见,反而是如果你避着他,他怕你觉得被冒犯,会非常礼貌克制地退回去,绝不会让你不舒服和膈应。 他们这两种性格碰到一起就是妥妥的话题终结者,江浔不假思索地说他没空,夏清泽则没有犹豫地“嗯”声,并没有表现出再劝说的意图。江浔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说不后悔是假的,可让他再改口,他又实在是难为情。 他本以为夏清泽很快会挂断,但夏清泽却在两三秒后说:“有人托我给你带话。” 江浔端坐在床上,腿脚都缩了缩,紧张地问:“谁啊?” “我觉得还是当面聊比较好,我也有东西要转交给你。”夏清泽顿了顿,“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有时间,也方便。” 江浔倒在床上,没拿手机的左手紧紧抱住膝盖。如果说东西需要面交,那别人的话夏清泽完全可以现在就告诉他,但夏清泽没有,他还是想邀江浔出来,并把决定权交予他,他若没有意愿,完全可以再拒绝一次。 “其实……”江浔艰难地,刚说出两个字就想打退堂鼓。他这时候看到腕上的镯子,还有那朵只剩四瓣的花,提醒着他梦境与现实有界限,而他要面对和争取的终究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和事。 “……我今天,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说完,就紧张到死死地捂住嘴。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儿。”夏清泽等的似乎就是江浔的这一句。江浔报了个近郊小区的名字,夏清泽让他等半个小时,他从市中心开过来需要点时间。江浔就在挂完电话后,久违地给自己挑衣服。 他是今天上半年辞职的,但搬到这个小区是两个月前,住这儿又不需要出去见人,衣服穿来穿去那么几件,其他的都还放在行李箱里没拿出来。江浔从中翻出件羊毛衫和围巾,想了想,把夏清泽昨天给他的手套叠好放个小纸袋里,准备等会儿见面后直接还给他。等时间差不多了,江浔走到小区门口,12月的杭市湿冷而风阴,江浔没等几分钟夏清泽的车就到了,但他一钻进有空调的车内,还是冷得牙齿打颤,双拳紧握。 夏清泽把空调开到最大,把自己放在后座的大衣拿过来,盖在江浔腿上,他也看到了江浔缩进袖子的,红肿并未消退的手,双眉微蹙,问:“要不要现在回去拿手套?” “不用。”江浔摇摇头,把那个小袋子递给夏清泽,“我想着药膏可能会沾到手套内侧,就洗了洗,干净的。” “你手洗的?” “啊……嗯”江浔想羊绒制品不手洗还能怎么洗,他觉得自己已经洗得很仔细了,但不知为何,夏清泽捏着那双手套,表情总有那么点……不悦。 “手套送你。” “不用不用……”江浔推脱,不好意思要,“我——” “江浔。”夏清泽说,“你知道我不缺一双手套。” 江浔低了低头,觉得自己在夏清泽眼里是无事献殷勤,他弄巧成拙。 “药膏也要记得继续涂。” “嗯。”江浔心不在焉地答应,等回过神,车辆已经往市中心驶去。他们先去了一个中式餐厅的雅间就餐,等上菜的空当里,夏清泽跟江浔为昨天的事抱歉,说他不应该明明注意到江浔脸色不好,还带他去吃日本料理。江浔从没觉得夏清泽应该道歉,他还特内疚吐人西装上了呢,拿起旁边的茶壶,想以茶代酒敬夏清泽一杯。 但他一个没拿稳,手指又被壶身烫到,那茶壶就在他松手后撒了一半水在桌上,然后摔到地上破裂开来。江浔听那瓷器破裂的声响,整个人都木了,愣愣地去抽纸巾。夏清泽比他淡定,说等会儿服务生来收拾就好,江浔不听,一个劲得跟有强迫症似地擦,直到夏清泽握住他的手腕,摁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回去。 “这是我弄的,”江浔小声点,还想站起来,“我收拾就好……” “江浔。” 江浔头更低了,手里的纸巾被他紧紧握住。 “你昨天和我说,你现在在做动画,对吗?” 江浔不明白夏清泽怎么突然提到这个,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你的手就是用来画画的,而不是擦桌子。”他一字一句地,“更不是用来洗手套。” 江浔终于抬起了头。夏清泽是有些生气的,但一见江浔那双眼,又气不起来了,无奈地说了句:“末滋末锅。”江浔原本还拘束着,听夏清泽这么正经地说方言,又没憋住笑。 “末滋末锅”是山海话里一个翻译不出的词,勉强可以理解为“后知后觉”,但也有迟钝到没感觉到意思。这也是孟嘉腊的口头禅,当年全班除了夏清泽,谁都被孟嘉腊盯着改过错题,要是改了好几遍还没算出正确答案,还不是什么难题,孟嘉腊就会恨铁不成钢地对那个同学说:“你呀你,和地图湖里被学生喂太饱的鲤鱼一样末滋末锅。”江浔就是当年的鲤鱼一号,他考了那么多次试,物理没一次赶上班里平均分,孟嘉腊对他自然特别关照。 夏清泽说:“我还记得,孟老师每次都是夜自修最后一堂课最后半小时来,拿着作业往讲台上一坐,老花眼镜再一戴,就开始点名,让有错误的同学上去站他旁边改,改不对就一直改,不能和别人交头接耳。” “是啊,我每次都是第一个被叫上去,最后一个下来。我自己改改其实还成,但当着他的面,我就特紧张,数字老算错。”江浔是当事人,更记忆犹新,“其实他这样也不好,大家都怕被叫上去,交作业之前就互相对答案,再故意写错一两个选择题,防止孟嘉腊生疑。” “但这样,万一错了,就是错一大片。” “不会的,”江浔笃定地摇头,“他们都偷偷拿你的作业,你比标准答案的正确率都高,怎么可能错。” 夏清泽一笑:“那你为什么还在讲台上站这么久?” “我……”江浔总不能直言自己心虚,连看到夏清泽的名字都分神,更何况抄,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求个问心无愧。” 他挺着胸板,但一对上夏清泽的眼,就又怕被看穿地撇开了。 到底曾经是同窗,有高中作为切口,他们聊着聊着,也慢慢没那么生疏。吃完饭后他们沿着湖畔散步,夏清泽也说了些自己的情况。他之所以在高三出国,是因为母亲去瑞士治病,他便一同去了,大学也在瑞士念。去年他母亲的病情基本稳定,他也完成了学业,就一同回国。 夏清泽都这么坦言了,江浔也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含糊其辞,就把《居山海》已经做好的几个片段和手机相册里的脚本图给夏清泽看。那是个讲友情的故事,故事的前半部分,主人公小海因从小生活在海边而皮肤黝黑,父母为了让他获得更好的教育,把他送进城里的小学,但小海因为肤色原因,从入学起就被同学嘲笑孤立,只有小树愿意当他的朋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一起爬山顶去海角,领略这座城市的美,直到高考将他们分开。 江浔设计的两个主角是二维动漫质感的,但场景画得很真实,像加了动漫滤镜的照片,又很明显都是手绘,使得人物和背景呈现出割裂的融合。夏清泽问这个山与海之城是不是以山海市为原型,江浔笑着,坦荡地说:“这一切就发生在山海市啊。” “嗯。”夏清泽点了点头。他们已经坐回车里了,他开了车内道照明灯,从车后的公文包中拿出个长条型的檀木盒:“我要给你的东西也是山海市带来的。” 江浔接过,看了看夏清泽,在他的注视下将盒子打开,里面的乐器在十几个小时前刚在梦境中出现过,他拿出那根尺八,想都没想地诧异道:“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之前就见过?”夏清泽也有些惊讶。 “啊,我……”江浔连忙开动自己的小脑筋胡编乱造,“我很早的时候见方丈吹过,我就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叫尺八。” “……是吗?”夏清泽还是存疑,但很快正色道,“我上个月回山海市选适合做咨询的房子,也回了趟普济寺,师父就将这支尺八交给我,让我日后见着你了,转赠于你。” “真的吗?”江浔的眼睛亮亮的,里面藏着梦境和现实重合后的喜悦,“托你给我传话的也是方丈吗?他说什么呀?” “不是。”夏清泽摇了摇头,说,“是你父母。” 江浔脸上的笑突然一僵。 “我并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我尝试着想找到你,只能通过以前的高中同学问到你父母的住址。但你父母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因为你两个月前就从自己的公寓里搬走,至今没和他们联络。他们只能确定你还在杭市,还说如果我能找到,一定要转告你,他们很想你。” “江浔,”夏清泽说,“你父母很担心你。” 第11章 陈筠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至亲对孩子的关切,但江浔听着却像是受了刺激,不仅笑不出来,脸色也在车内暖光下依旧煞白得彻底。 “回趟家吧,江浔。”夏清泽劝道,“你会把《居山海》的背景放在山海市,说明你对家乡并不排斥,那就回去看看他们,让他们心安。” “我不回去,”江浔不听,“他们不支持我搞动画,我不回去。” “他们只是担心你的身体。”夏清泽晓之以理,“哪怕是作为一个朋友,我知道你作息紊乱三餐不均到营养不良,我也会担心。” 江浔看着他,飘忽不定地问:“我们现在……算是朋友?” “不然呢?”夏清泽和和气气地反问,“如果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我会三天两头接到你母亲的电话,被她询问有没有你的消息吗?” “那你就不要接!” 意识到自己声音大得无理,江浔小声说了句“抱歉”。夏清泽看着他,眼神柔和的像看一个闹别扭的孩子。他建议道:“其实你可以好好跟你母亲聊聊,你到底在做一个什么样的动画,你又为什么想讲这个故事,他们是你父母,他们会理解的。” “他们不会懂的。他们会说小孩子才看动画片,会说我幼稚、不成熟、莫名其妙。”江浔红着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夏清泽道肩膀,“你刚才说我们是朋友,那你可不可以别告诉他们我住哪个小区,他们会来找我,砸我电脑撕我稿纸,再把我关进家里。” “你的父母不会。”夏清泽虽能保证,但也感受到了江浔对家人极度的戒备和不信任,只能答应,“好,我不和任何人说你在哪里。” “你真的不会告诉他们?”江浔求证地问。 “你别忘了我是心理医生,替别人保密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基本素养。”夏清泽摸了摸江浔的头发,“但你要答应我,你接下来得好好吃饭,保证充足的睡眠。你不想让别人担心,你首先要照顾好自己。” 江浔连忙点头,那天晚上之后,也慢慢地开始恢复自己的作息。夏清泽没管他的早饭和起床时间,但让他吃中晚的时候给他发张照片,证明他确实吃得膳食均衡,再在每天晚上睡觉前给他发条消息。有那么几天,江浔和夏清泽的微信聊天记录就是两张照片一条“睡啦”的循环,但江浔一旦没在饭点发照片,夏清泽就会问需不需要给他点个外卖。江浔当然不愿让他破费,只有一次他画得太忘我,没来得及回复,等电话来了让他出来取吃食,他才知道夏清泽说的外卖是星级酒店的正餐。 之后江浔再也不敢忘记吃饭了,到点了肯定能找些荤的素的和水果凑张照片发过去。这么吃了小半个月后江浔没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好起来,只看到账单数字蹭蹭蹭地往上飙。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真的有偷偷搬走过回顿顿泡面的生活的冲动了,他在一月初的某一天下午听到敲门声。地下室是没有猫眼的,他纳闷着开门,通过十来厘米的门缝看到站在外面的人是谁后,使出全身气力要关回。 但他妈比他反应快,身板又扎实,在她也用尽全身力气后,那扇门还是往内侧倒去。她一看到江浔,第一反应是张开双臂走近,显然是想给久别的儿子一个拥抱。 但江浔抗拒地后退,看向陈筠的双眼里有藏不住的戒备。陈筠不由伫在了原地,说实话,这样的江浔让她觉得陌生,她印象里的儿子从来都是懂事的,话少的,乖巧的——有个强势母亲的男孩大抵是这般性格。 “儿子啊,”陈筠好不容易找到江浔,当然有很多话想说,“你都不知道这两个月妈妈有多想你,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你都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 江浔沉默,眼神依旧赶客。这让陈筠突然就没什么旧话可叙了,开门见山说了自己的来意:“妈妈带你回家。” 她上前,伸手想握江浔的,但江浔随即就挣开。陈筠急了,急脾气上头,在推搡间抓住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他克制着情绪,指着门口,“你走吧。” “你怎么吼妈妈啊,还赶妈妈走?”陈筠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被那句话冻结了,干巴巴道,“我知道你还因为奶奶的事情怪我们,但江浔呐,你还有我和爸爸啊,我们才是你的家啊。” “你别说了!”江浔被那句话彻底刺激到了,“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他也不去管电脑和画稿,什么都不要了,只想逃离。陈筠在后面追,越追越远,当江浔跑到小区门口,她的声音也渐渐小去。 可还没等江浔松口气,他被一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影擒住,双手被反剪到身后,并被拉着后退。江浔没有很疼,但他全部神经都绷着,情绪激烈地大喊大叫,引得路人频频侧目。等他心跳没那么快,他正要大喊“救命”,那个困住他的人捂住他的嘴。江浔狗急跳墙,就要咬上去了,他扭头,听到江穆冲他怒吼:“你听话!” 江浔瞪大着眼,突然就安静了。 与此同时陈筠也跑过来了,她从正面抱住江浔,和江穆一起把并未挣扎的江浔推进一辆奔驰glk的后座。经过小半辈子的打拼,江浔父母从一穷二白奋斗到中产,从摩托车换到二手桑塔纳最后买奔驰,为了就是给唯一的儿子提供更好的物质生活,别让他过苦日子。可他们牺牲了太多陪伴的时间,尤其是做母亲的陈筠,等她终于回归了家庭,想拥抱江浔,江浔打她的手背,整个人缩到车的一角,恶狠狠地盯着她不让她靠近。陈筠不由捂面,不敢相信又不能理解地问:“你怎么像看敌人一样看妈妈?” “你以前不这样的……”她喃喃着,“你就是搞了那什么动画之后,你才变成——” “变成什么样?”江浔情绪突然激动,“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犯法了吗?妨碍到别人了吗?”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正在开车的江穆吼他。 江浔一下子就屏气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江穆凶他,说没被吓到是假的,但江浔并不怕,他对父亲说:“我不回去。” 江穆没有回应。他向来寡言少语,和江浔从未促膝长谈。这种父子关系其实很微妙,江穆的存在仿佛一座威严象征权威的山,可一旦江浔忤逆顶嘴,这座山又不是不可推倒的。 “好好好,我们不回去。”还是陈筠说话打破僵局,她哄道,“我们先去医院看医生。” “去个屁医院,看个鸟医生,我又没病?!”江浔一跟陈筠说话,情绪就平复不下来,“我只是辞职,又不是整个人废了,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做动画啊。我只是想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喜欢做的事情上,你不同意,我就从你花钱买的公寓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不碍着你的眼,不花你的钱。我又不是养不活我自己,我读大学那会儿就开始接画稿赚外快,我饿不死的啊!你还要我怎么样?要我不画了跟你回家?你知道这部短片对我来说意味这什么吗?你都不知道它帮了我多少?!” “医生也能帮你啊,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不高兴的,你等一会儿和心理医生讲啊,他给你开药,给你做心理疏导,他也能帮你的。” “那他能救我命吗?!” 陈筠张嘴,神情有那么一瞬间是呆滞的,随后她死死抓住江浔的手,恨不得跟他绑到一块儿。 “你太投入那部动画了,妈妈最担心就是这个,你不能这样,”她说,“妈妈就你一个儿子,妈妈不能失去你,我们去看医生。” “不投入搞什么文艺创作啊,”江浔还是尝试着讲道理,“如果你自己都没为人物哭过笑过,观众凭什么相信你故事里的情感是真实的?” “可是你太投入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陈筠都要哭了,“你变得妈妈都不认识你了……” 江浔放弃同陈筠争辩,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很快,奔驰车驶入杭市精神卫生中心,陈筠挽着江浔的手臂,直到坐在等候区了也不松开,就怕江浔跑了。江穆也陪着,但依旧沉默,和陈筠相比存在感很低。 “妈妈给你挂了特需,马上就轮到你了,你等一下有什么不开心不高兴的,你都可以和医生说。” 江浔也不说话,就是一眨不眨地陈筠,看着陈筠心里发毛。 “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妈妈呢,”陈筠好言好语,“妈妈也在改变自己啊,妈妈记得你高三的时候说想看心理医生,可妈妈当时太忙了,说你怎么可能生这种病呢,也没留意你的情绪,妈妈跟你道歉,妈妈现在陪着你来看——” “我、没、病。”江浔竭力遏制着不让自己音量抬高。 “那就回家。”江穆急声,显得比江浔更想离开。见他是这反应,江浔反而不反驳陈筠了,乖乖地坐着,反正就是不回家。他高三的时候被同学孤立捉弄过一段时间,又是临近高考,心态接近崩溃边缘。他想让父母带他去精神科看看是冲着求助去的,可陈筠没当一回事,江穆则根本不能理解这也能是病。现在江浔早已从曾经的怯懦独自走出来了,但他还是想让父亲好好看看这个等候区,看看这里里面坐着的人都由谁陪着。 “轮到我们了,”陈筠抹了把脸,拉着江浔往特需门诊室里走。江浔不情不愿,但没有抗拒。他有基本判断,知道在精神卫生中心情绪失控是最不理智的,他要表现得没病,他本来就没病。他觉得陈筠才是最应该去看医生的那一个,她一关上门,就跟求菩萨拜佛祖似地对医生说:“医生呐,你帮帮我们家。” 她的请求如此迫切,使得原本低头的医生抬起了头,神情在见到他们母子后有些错愕。江浔看到那张脸后也愣住了,他站在门口,上前也不是,转身离开也不是,整个人都跌入陈筠声音汇聚成的漩涡,里面只有一句——“夏医生,求求你救救我们江浔啊。” 第12章 我没病 “阿姨您先别激动。”夏清泽站起身,抽了两张纸巾递到陈筠手里,扶着她坐到桌子对面,然后扭头看向贴墙站立的江浔,见他姿态抗拒,就没说什么。陈筠一进屋见到夏清泽就有眼泪了,好像心里头也挺委屈。她擤了擤鼻涕,擦干净脸上的泪,也扭头,说:“儿子坐过来啊。” “你别命令我!” “我只是想让你坐我旁边来,怎么就成命令你了?”陈筠也很绝望。 “您别太激动。”夏清泽坐会就诊台前,安抚陈筠道,“孩子是会有逆反心理的,您逼得越紧,他反而越抗拒和您交流。” “可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啊,他都二十四岁了。” “您不能光看年龄,有些六十多岁了还是老顽童一个。”夏清泽说着,接过挂号单和卡在机器上一刷。 “医生,我是上午来挂号的,当时还没接到我儿子,就用他爸爸的身份证挂了一个号,没关系吧。”陈筠商量地问,“你们也是高中的老同学,通融一下行吗?” 江浔听了,当场就要炸了。他和夏清泽能有多少交情,他妈妈张口闭口就是通融,通融个屁,他要是夏清泽,肯定铁面无私,要么让江穆进来看病,要么让他出去,下一个就诊者进来。 他也越来越焦躁,怒意和委屈全都憋着,积郁到胸口,如果碰的人不是夏清泽,肯定会爆。 “还是坐过来吧。”夏清泽走到他面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也不想一直待在这儿,对吧。” “你骗人。”江浔抬头,第一次那么直勾勾地看夏清泽,眼里竟然有恨,还有信任被辜负后的失望。 “不是我告诉他们的,我也没想过会在这儿见到你。但是江浔,做父母的很容易关心则乱,你不和他们好好交流,他们就会多想和担心,”夏清泽劝道,“我们一起坐下来,听听你母亲想对你说什么,好吗?” 江浔死死咬着牙关,坐到陈筠旁边后侧身,背对着她。 “你讲讲礼貌啊,”陈筠拍江浔的后背,想让他坐端正,“你别——” “阿姨,”夏清泽说,“他那么大的人了,您就别管他坐姿了。” “可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啊,医生,”陈筠一双眼又噙上了泪,“他以前……你也和他做过同学,你知道的,他听话、乖巧懂事,青春叛逆期都没有过,是个特别省心的孩子,可你看他现在……我们也不是不支持他做喜欢的事,可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我们联系,全身心都在做动画上,把我们做父母的当洪水猛兽,我们担心啊,我们心疼……” “心疼?”江浔终于转过身了,似乎是觉得这个词很陌生,“你真的心疼吗?你只是突然发现我偏离你规划好的人生轨道。你发现我有主见,不再受你控制,不再乖得像条狗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陈筠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妈妈从没想过控制你,妈妈……”她呼吸急促起来,“我会闲着没事去担心别人的日子过成什么样吗?当然不会啊,但你是我儿子啊,我就你这一个儿子,我心疼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 “那我五岁的时候你在哪里?” 一滴泪啪嗒从江浔眼眶中掉落。没有任何指责,他只是很单纯、很单纯地问。 “我十二岁,十七岁,真正需要你心疼的时候,你在哪里?”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母子俩对视,陈筠是招架不住收回视线的那一个。 “阿姨,”夏清泽开口,“要不我和他谈谈,您先出去等等。” 陈筠小幅度地点了好几个头,没说话,捂着嘴出去了。房间里只有江浔和夏清泽,江浔低着头死死盯着地板,视线里出现白大褂的衣摆也没抬起。 “你告诉她我住哪儿了?”江浔凶巴巴地问。 “我没有。” “肯定你是告诉她我住哪儿的!”江浔的声音近乎咆哮。 夏清泽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仰着头看江浔,发自肺腑地柔声说:“我真的没有。” 江浔突然溃不成声。 像只无家可归又伤痕累累的小兽,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是夏清泽的臂膀。 “她根本不懂,什么都不懂!”他语无伦次地控诉,“她凭什么装得好像很懂我,她明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她凭什么用心疼我、为我好的名义剥夺我喜欢的权利……” 他想不通啊,压抑而又歇斯底里:“我、我没病……我就是喜欢做动画,为什么在她眼里,就是有病呢……” 为什么他们做父母的,在孩子偏离所谓的正常人的生活后,宁愿相信他们是病了,也不愿意放手让孩子为自己一搏呢。 他还是坐在椅子上,夏清泽已经站起身,将他的身子和脑袋护在自己胸前。良久,夏清泽轻叹一声,说:“是啊,你们都没病。” “我没病。”江浔固执地重复。 “对,你没病。”夏清泽肯定。 “那你还信我吗?”夏清泽捧着他的脸问。 江浔泪眼婆娑地点头。 “那好,我帮你,”夏清泽的指腹滑过他哭肿的眼皮,“我护着你。” 迷迷糊糊的,江浔再醒来,是在诊室后面的一张小床上。几个小时前他几乎是哭昏过去了,现在也没缓过神来,呆呆地坐在床上,挂出来的双腿晃动,夏清泽拉开隔帘后差点被踢倒。 “醒啦。”夏清泽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看着江浔那张脸,嘴角勾着笑。江浔就去揉眼睛,能摸出来其中一只眼睛双眼皮给哭没了,肯定很滑稽,夏清泽已经把白大褂换下了,跟他说,“你父母已经走了。” “……什么?”江浔一脸茫然,往外探了探,果然没有看到他父母的身影。 “他们回去了。”夏清泽说,“你睡过去后,我和阿姨聊了一下你的情况。我说你现在很抗拒和他们心平气和地交流,与其对你步步紧逼,不如等你想明白了,你到时候自然会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江浔不是很相信:“他们能同意?” “阿姨确实挺着急,不愿意就这么离开。我就给她看你前段时间给我发的餐食和睡觉时间,让她安个心。而且叔叔挺了解你的,说你挺……钻牛角尖,”夏清泽顿了顿,“反正就是说你倔,还让你妈别再唠叨,这只会让你越来越烦。” “我爸和我居然是同战线?”这是江浔没想到的,他拍拍额头,“他们居然还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夏清泽笑,“你还想怎么样?” “我以为是场恶战?”江浔伸了伸脖子,“我还以为再这么针锋相对下去,我得剔骨还父。” “你以为你是哪吒啊,”夏清泽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严肃道,“江浔,同原生家庭决裂是断尾求生,如果亲情带来的创伤是能弥补的,没有人会选这条路。我这么说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能感受到,阿姨他们确实很爱你。” 江浔不屑:“他们真的爱我,就别不支持我做动画啊。” “他们并不是不支持,”夏清泽说,“只是他们是你亲娘亲爹,心里头排第一位的是你的身体健康。” “先不讲这些了,”注意到江浔脑袋越来越往旁边撇,不给他看表情,夏清泽把外套给江浔披上,说,“先去吃饭。” “啊……不、不用麻烦了。”江浔又想都没想地拒绝,夏清泽也不说话,就是看着江浔,对视几秒后江浔服帖了,乖乖跟着夏清泽离开医院。他原本以为他们会在外面吃,但夏清泽却把车开进了一个沿江的高档小区。 “这是去……” “去我住的地方。”夏清泽说,“我给你做饭。” 江浔惊得连“不用麻烦”都说不出口了。他们进电梯上了三十层,从这个高度,江浔头一回见到视野这么好的杭市夜景。《居山海》的后半部分需要出现这个场景,他之前还寻思着要不要买票去观光台,他现在看到现成又免费的,额头抵着落地窗,“哇”了好几声后嘴巴都合不拢。 “那你就在这儿看看风景。”夏清泽找出本没画过的速写本和彩笔递给他,“我去厨房。” “那怎么好意思,”江浔没接,提议道,“我来帮你做菜啊。” “你忘了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夏清泽问,“你的手到底是用来干什么?” 江浔舔了舔唇,手还是背在身后。 “怎么还这么害羞,”夏清泽又戳他的额头,说,“我看到你画画的时候开心,我心情也会好。” 他似乎是吃准了江浔在乎他的情绪,故意露出几分公子哥的恣意给江浔看,说:“千金难买本少爷开心。” 江浔最后还是接过了。夏清泽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厨房。这是个新楼盘,精装修,厨房做的开放式,和有巨大落地窗的客厅相通。江浔刚开始总会悄咪咪回头瞅一瞅夏清泽,夏清泽都看在眼里,但他知道江浔脸皮薄,被发现一次肯定就不敢了,就一直装没看见。江浔是什么时候不回头了呢,好像是从他蒸黄鱼开始。 他也开始画画。刚开始是站着,速写本被抵在窗户上,他画了大致的轮廓,然后本子越来越往下挪,他也坐在了地板上。之后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夏清泽把饭菜摆上桌后并没有打扰,只是坐在餐椅上静静地看着。这个公寓很大,他从回国后就住这儿,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添别的家具和装饰,他今天带回了一个安安静静的江浔,也做了饭菜,这个空间终于有了那么点生活气息。也不知道看了多久,江浔揉了揉后背和肩膀,终于回头,阖上速写本后赤脚跑了过来。 “中餐啊,哇,黄鱼啊——”江浔嘴巴又合不拢了,“我以为你在国外呆那么久习惯吃西餐了,你居然会做海鲜,哇,你也太厉害了。” “我妈妈爱吃,就学着做了。”夏清泽推给他一碗饭,像给他分发任务指标。 “哦。”江浔乖乖地夹菜扒饭,吃了两口后,问,“我以为你会和你家里人一起住。” 夏清泽筷子没停,只是摇了一下头:“我父亲很忙,母亲回国后加入一个民营现代舞舞团,现在人在北市。” “那……”江浔想了想,“你上次和我说,你还有个姐姐,她也不和你一起住吗?” “她不在了。” “什么?”江浔没听懂。 “就是不在了。”夏清泽面色并未变化,江浔更琢磨不透,又问了一遍:“什么意思啊。” 夏清泽只能说得明明白白:“意思是,她去世了。” 江浔抿着唇,用力地鼻孔都变形了。他是无心的,可刚才的追问实在太不中听了,简直讨打。夏清泽也把拿碗的手放下,看着后悔到五官变形的江浔,认真地问:“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江浔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满脸都写着:夏少爷你快给我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这样吧。”夏清泽夹了一筷子黄鱼肚子上的肉到江浔碗里,把机会推到他面前,“你接下来啊,就给我少说话,使劲吃菜。” 第13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江浔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这么饱是什么时候了,一直往嘴里塞菜。期间徐则进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和陈筠怎么样了。他让江浔别怪他,实在是上次进医院把他给吓到了,陈筠后来又给他打电话询问近况,他犹豫着,还是被套出话来了。 江浔嘴上说着没关系,但电话挂断后,他生自己闷气,吃得更多了。吃完后他打着嗝帮夏清泽把碗筷都收到水槽里,但夏清泽没让他洗,握着他的右手手指,说:“别碰冷水,好好养着。” 江浔于是继续去上色。夏清泽收拾完后坐他边上,他也画得差不多了。那是幅从落地窗内往外窥探的夜景图,玻璃窗外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连穿城的江水都染上现代文明的光点,但江浔用的颜色和实景截然不同,在他笔下,楼是绿的,江水是红的,蚂蚁大小的车辆是紫的,与之相比,落地窗内的灯的黄色还算正常,但那光打下去,站在窗内看景的人是黑的。 夏清泽指着那个黑影,问:“他是谁?” “小树啊。”江浔画的其实是《居山海》的一个分镜头,“后半部分的大致剧情是,小树成了青年才俊,白领精英,但他在城市高楼里待得越久,看到的风景就越不真实和压抑,他就想找回曾经在山海间的自在,再次回到了故乡。” “回去找小海?” “是啊,小海继承父业出海捕鱼,然后他们一起玩玩玩吃吃吃,最后一幕是他们二十六七岁了,开着船出海,跟十六七岁那年一样,这个故事就结束了。” 夏清泽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这个故事主题是什么?” “主题就是……”如果不是面对夏清泽,江浔可能还真讲不出口。他给夏清泽看98年版新华字典的《常用标点符号用法简表》,里面有一句话是——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我依旧相信这个社会上的所有人的未来都是光明的,我相信不管一个人的社会分工是什么,人本身都是平等的,至少在大自然面前,张华、李萍、我是平等的,小树和小海也是平等的。” “那他们都有什么台词?”夏清泽问。 “没有台词。”江浔笃定地说,“但会考虑配音乐。” “为什么?”夏清泽想了想,“你想让观众自己体会?” “不是,”江浔摇了下头,“我没钱请声优。” 夏清泽:“……” 夏清泽看着江浔一本正经眼眸光亮,怎么看心里怎么舒畅。他问:“那我们过几天一起回山海市吧。” “……诶?”江浔觉得这个提议很突然。 “做咨询室的房子找好了,原本是个海边靠山的民宿,房间不少,你住那儿,总比地下室舒服方便。”夏清泽道,“今天其实是我最后一天上门诊,结果碰到你妈妈挂我的号。” “那我……恭喜你啊。”江浔挠了挠头,“我还是住原来的地方好了,怎么好意思跟你——” “江浔,”夏清泽双手垂在盘坐的腿间,他看着窗外,缓缓地说,“你别总是拒绝,你好好想想。” 江浔抿嘴,也看向窗外。他不知道该如何此刻的心情,很少人会在听到他下意识的拒绝后再问一遍他真的考虑好了吗,哪怕是他的父母都鲜少有这份耐心。 但夏清泽有。不仅如此,他还很会照顾人,住那么大一个公寓,都还会自己烧饭。江浔在杭市也有个公寓,就在大学边上。那个公寓很小,一室一卫,楼并不高。很多个晚上江浔睡不着,站在阳台吹风看只有红绿灯闪烁而没有车辆的小道,都会觉得自己一个人好孤单。他于是好想换个大房子,可他今天上夏清泽的住处了,他才发现大房子会更冷,地暖和热风空调都驱不走独处的寒意。 而这么大的房子里,从以前到现在都只有夏清泽一个人。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突然就跟那个梦中的竹雪夜重合了。 “我有时候会梦到你。” 江浔一愣,看向夏清泽,夏清泽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继续喃喃道:“上个月开始吧,我会模模糊糊梦到高中的一些日子,比如高二那年暑假,我们都在普济寺。”他笑,眉目也舒展开,“我梦到我先找你说话,然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江浔问,又忐忑,又期待。 “我们也许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是朋友,”夏清泽抬头看着窗前的灯,回忆道,“我在那个年纪,好像很希望能和你认识,但你又太躲着我,我就以为你并不愿意和我有接触……” “怎么可能!”江浔反驳,“你是夏清泽啊!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和你交朋友,多少人想……” 想你是男朋友。 “那你呢?”夏清泽扭头看向江浔,单纯地问,“你想吗?” “想啊,我当然也想有一个那么优秀的……”江浔含糊着,低了低眼,“朋友。” “这就对了!”夏清泽知道江浔被说服了。像个哥们一样搂过江浔,这个动作让他们的肩膀靠在了一起。在灯火通明江水潋滟的高楼间,他们的身影那么渺小,但他们不再是一个人。 这让江浔很恍惚,他坐着夏清泽的车回租住的小区,下车后往大门走了两步,又毫无征兆地转身回来,敲了敲驾驶室的窗。夏清泽把窗户摇下,车内的暖气散出来,烘着江浔的一颗心。 “你……”他喉结动了动,问,“你为什么帮我这么多啊。”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夏清泽理所应当道。可江浔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知道哪怕是朋友,也没必要仗义成这样。 “可是我……”他小声道,“我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 “你觉得我交朋友需要谈利弊得失吗?” 夏清泽温和的音色掩盖了这个问题本身的尖锐,江浔没觉得紧张,很客观地摇头。 “所以我不图你什么。”夏清泽轻松道。 江浔迟疑地点点头,出神地想,他就当夏月亮下凡做善事刚好选中了他。他恍恍然听到夏月亮说:“你会让我想到我姐姐。” 江浔眨了眨眼。 “很多父母把孩子当延续,希望他们完成自己未实现的梦想,我母亲也会这样。她在回归家庭前是有名的芭蕾舞演员,有了我姐姐后也让她从小跳芭蕾,在学校里老师教她,回到家后,我母亲就陪她复习一整天都功课,规划赛事日程。我姐姐和牧云依就是各种赛事上认识的。但有一天,突然有一天,我姐姐和我说,她其实不喜欢芭蕾,她令有所爱。我父母当然不同意,尤其是我母亲,觉得我姐姐晚来叛逆,宁愿相信她是得了病,把她送进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疗养院,也不肯放手让她去做真正喜欢的事。” “但我知道她没病,我见过她做喜欢的事情时的眼神,那才是真的活着。”夏清泽把车窗全部摇下来,双手手臂叠在窗沿,下巴抵在手背,抬起的眼眸里隐隐映着江浔的身影:“我不希望你也被误解。” “那……”江浔鼓起勇气问,“你姐姐最喜欢的是什么啊?” “想知道?”夏清泽的语气轻佻起来了,出其不意地在江浔额头上一拍,说,“那你快点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山海市,等我哪天心情好了告诉你。” 江浔点点头,眉头皱了皱,假装被拍疼了。夏清泽便伸出手,揉江浔的额头,说:“我就是希望你顺顺利利把《居山海》做出来。” “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把成品给父母看,”他期待地说,“他们一定会懂的。” “……好!”江浔握拳,斗志昂扬,“我今年一定能做出来!” 夏清泽笑,手往上,手指卷了卷江浔的头发。第二天下午,他开车来接江浔,载着他和一后车厢的手稿从杭市到山海市的塘镇。 山海市七山一水二分田,其他九十分都是海,所以本地人要么经商,要么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东海海滨多污泥,海水浑浊,不像其他海域有碧海蓝天,但自从千禧年的第一缕曙光照在了山海市的塘镇,这个地方也被开发成了旅游景区。海水颜色是改变不了了,但金沙滩可以人造,海滨可以修路,一条从千年曙光杯为起点的绿道风景线就成了塘镇旅游业的招牌。 但要想见到真正的塘镇,还是要从游客打卡的千年曙光杯往海边走。越靠近海滨,四季常青错落有致的山脉也越来越多,再加上坐落其中用大块石头垒筑的房子,塘镇“屋咬山,山抱海”的独特风光由此得名。塘镇的民宿也大多依山傍海而建,不管内部设施多么现代化,外墙肯定要用石头,同一路走来的石街石巷相得映彰。 夏清泽转手而得的民宿也是这般风格,他给民宿改名“晚杯”,是从“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里截出来的。这种将旅游住宿和心理咨询相结合的概念很新,全国没几个人在做,但夏清泽资金充沛也有人脉,请一两个业内权威的咨询师过来不是问题,也养得起江浔。 他在在山海市的市中心有更专业传统的咨询室,在杭市也还有些公事要处理,给江浔安排了个朝南靠海的房间后就又开车回去了,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来。江浔就这么过上了一日三餐有人按铃的酒店式生活,每天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画,但生活质量显著提高。有时候他也会拿着画本和笔去岛上海边转转,还有不远的箬村。江浔听民宿前台说箬村村民前不久将自家的房子都刷上暖色调后还特嗤之以鼻,觉得他们是在模仿意大利的五渔村,但去了之后江浔就“真香”了,还给《居山海》加了新情节,让小海一定要带小树在五颜六色的宽窄街道里穿梭奔跑,头顶是蓝天,脚边有拍打上岸的海水。 他边走边采风,几天下来画了好些箬村的楼房店铺,其中有一家二手店,里面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江浔去过好几次,光看光画,就是不买,搞得老板娘都认识他了,但从没赶过他。有一天江浔又路过了,没进去,反而是蹲在店门口,稿纸画笔也放下,捣鼓起老板娘堆在门口等一下要拿去扔了的破铜烂铁,好久都没起身。 这就是夏清泽远远看到的。他刚从杭市回来,没在民宿里看到江浔,问前台也说不知道,就从他的画稿里推测出是去了箬村。 他沿着被涂成彩虹色的石阶一路走去,站在桥上,看到了改蹲为坐的江浔,神情专注。他便没叫喊,安安静静地走近站在边上。江浔终于注意到他了,吃力地仰头,愣了一下没起身,而是吐着舌头笑,眼睛弯起来灵动极了。夏清泽见他这么开心,眉间车途劳顿后的疲惫也随海风消散开。顾不得地上脏,蹲**,手一撑坐到了江浔身旁。 那海风还在轻轻地吹,一页一页地吹开江浔手边的画册,他笔下的两个少年坐在山顶,在海边,在河沿,肩膀越靠越近,最后在七彩的楼宇中亲密无间 第14章 那一年我也变成了光 江浔双手放在一台老旧电视机的外壳上,诚心诚意地发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夏清泽被这个问题疑惑到了,想了两三秒,不是很确定地说:“老式显像管电视机?” “要再具体点,”江浔乐乐呵呵地,“是带天线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机。” 夏清泽:“……” “我还以为你没见过这种电视机诶,我小时侯跟奶奶住乡下,看的就是这种电视机。”江浔说着,小手摸上电视机的天线,还是笑,“我们家在村子最后一排,后面都是田,信号就挺不稳定的。我每次看电视都提心吊胆,就怕看着看着雪花屏了,我又得调天线把画面再调出来。我们家能收到的台很少,除了中央台就两个台,一个天天播什么时候停电停水早做准备的,另一个是点播台。” 江浔把天线竖起来,有些雀跃,问:“你小时候看点播台吗?” “就是放迪迦奥特曼那个,”江浔继续道,“它把一集分成四个部分,我每天都在电视机前等它放最后一集最后一部分,但它就是不放,急的我都想自己打电话过去点播了。但点播费好贵,点一次要五块钱,我就只能守着点播台,就等着有人和我一样喜欢看迪迦,点播那最后一部分,看迪迦是怎么打败加坦杰厄的。” 夏清泽有些惊讶:“你连怪兽名字都知道?” “对啊,”江浔拍了拍胸脯,神气道,“我五六岁那会儿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点播台,52集的剧情倒背如流,你随便问!” 夏清泽笑,摇了摇头:“我一集都没看过。” “不可能吧,”换江浔诧异了,“那你小时候都干什么?” “五六岁吗……”夏清泽想了想,“已经开始学小提琴了,跟外教学英语,还有马术。” 江浔感受到无形的阶级差了。要放在以前,他肯定尴尬一笑结束这个话题,但他现在胆子大着呢,都会拍拍夏清泽的肩膀,开玩笑地说童年里没奥特曼简直是不完整的。这时候老板娘刚好出来,听他们两个成年人在聊奥特曼,马上就乐了,招呼他们进来,说前几天收了好多奥特曼的旧碟片,问他们感不感兴趣。江浔听了,连忙站起来,可转念一想,现在谁还用DVD,碟片买来也没地方可以播。 “民宿大厅有个DVD,可以在那里放。”夏清泽也站起身。 “可是这些完全可以在网络电视上免费看诶。” “小时候哪有网络电视啊,你刚才不是替我遗憾嘛,不如买些碟片帮我补补童年。”夏清泽推着江浔进屋,站在货架前挑了。这年头确实没人会要碟片了,老板娘就给了他们一个打包价,让他们把迪迦奥特曼的相关的都带走。 回民宿后,夏清泽给DVD接上电,和显示屏再连接,还真能用。他问江浔从哪一集开始看,江浔血正热着呢,把最后一集《致以辉煌的人》插入DVD。 “前情提要是,迪迦奥特曼被加坦杰厄,对,就是这个大海螺,给打败了,”江浔迅速给夏清泽科普,“迪迦变回了石像沉入海底,他的人类体大古也被困在玻璃柜里没办法变身,这最后一集讲的就是人们如何帮助大古重新变成迪迦,打倒大海螺。” 夏清泽听明白了,很随意地坐在沙发上观看。江浔脱了拖鞋,双手抱住膝盖,跟看大制作科幻片一样兴致勃勃。奥特曼确实是一代人的回忆,两个和江浔年纪差不多的住客刚好回来,嘴上说着“这个年纪了还看奥特曼啊”,身子很诚实地也坐到旁侧的沙发,跟他们一起看。 二十分钟的进度条很快到了四分之三的地方,大海螺醒了,捣蛋破坏了光传输系统,使得官方的奥特曼唤醒行动失败,原本高昂的bgm也戛然而止。江浔跪坐在沙发上,跟夏清泽控诉:“以前的点播台就是这么坏,永远停留在这一幕,我在小学有电脑课之前都琢磨不透石像迪迦到底是怎么被唤醒的!” “是被我们唤醒的。”中二发言的是坐在旁边的年轻房客。他话音刚落,镜头里的小朋友们纷纷站起身喊迪迦的名字,有光从他们胸膛里生成。同时,《永远的奥特曼》响起,那一道道光随着歌声往深海飘去汇聚成光桥,那些纯真善良的孩子给予奥特曼光芒和力量。 “是啊,那一年我也变成了光!”江浔也中二发言。夏清泽稍稍侧头,总觉得现场如果只有江浔一个人,他能激动到上蹿下跳。他也开始哼那首歌,起先声音很轻,但那两位房客比他放的开,第一遍副歌的地方直接含糊地唱出来了。间奏过后,复活的迪迦开始打大海螺了,夏清泽也听到江浔跟着轻唱:“我们一起追寻,前途弥漫荆棘和险峻,心中呐喊无边天际,放射光芒——” 迪迦最后使大招了,江浔伸出两根食指交叉在胸前,跟着做放射光波的动作,好像他真的在那片光里,光波发射后他再次唱,比之前的都大声——youarealwaysmyhero。 “名场面,真的是童年名场面。”大战结束后,那两位住客跟急着功成身退似的,马上从中二的状态里抽出来了,跟还坐着的他们俩打了个招呼就离开。江浔则明显意犹未尽,他看着迪迦奥特曼变成光随风而去,怅然若失道:“小时候说到底还是买不起碟片,只能眼巴巴看点播台。我记得……我那时候还画过好多版本迪迦该如何复活。嗯……想起来了,我以为大古是缺变身器,还设计了好几款棒棒锤锤,我就是那时候开始画画的,天天看点播台,天天乱涂乱画后面可能的剧情……”他不好意思地笑,问夏清泽,“我话是不是特别多,你有没有觉得我太吵了?” “不会啊。”夏清泽毕竟是个成年人,对奥特曼也没情怀,但他很喜欢看到江浔讲迪迦时那双亮晶晶的眼,把放在茶几上的碟片都拆开,说,“谢谢江老师帮我补课。” 他们于是继续看,基本上都是江浔讲,夏清泽默默地听。江浔说,他小时候看迪迦,和长大以后看,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小时候更多是觉得奥特曼好酷,打斗好热血,看完也想变成光去拯救世界,长大以后再看,他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人文关怀和画面美学,比如樱花下的打斗,克苏鲁元素,环境保护,人与自然的关系,心中的善念和对正义的坚守汇聚成光…… 他也和夏清泽说,比起其他国内外的经典动画,迪迦奥特曼更像是他的启蒙之作。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也是这样的作品,老少皆宜,什么年纪看都能从中有所收获。夏清泽点头嗯声,但他一大早开了五个小时车从杭市回来,也没午睡,确实有些疲惫,奥特曼和怪兽激烈的打斗听着都像助眠。等江浔聚精会神地看完一集想又讲解一番,他肩膀一沉,是闭上眼小憩的夏清泽无意识地靠到他身上。 江浔知道他是浅眠,怕把他吵醒,没动,也把电视机的声音调至静音。 这个时间点没有人进进出出,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大厅里没有任何声音。这份安静也让江浔从中二热血中冷静下来了,他仔细回想夏清泽的表情,觉得对方真给面子,明明自己讲得多绘声绘色都没被勾起兴趣,还是很认真地听,毫不敷衍。现在没听众了,他也安静了,一动不动地没事干,就继续看默剧。 这一集叫《连影》,登场的有邪恶迪迦和怪兽盖迪。邪恶迪迦是另一个人类窃取大古的变身器后,再运用科技手段将自己送入石像巨人后变成的,但怪兽盖迪是这个石像巨人的宠物兼朋友,是个好怪兽。盖迪后来也复苏了,它想把拥有错误之心的主人带回去,和邪恶迪迦打斗的过程中从未还手。江浔看着,肩膀突然抖了一下,本来就只是歇歇的夏清泽很敏锐地就醒了,重新坐正,原本还有些断片的大脑在看到江浔微微泛红的眼眸后,瞬间清醒了。 “怎么了?”夏清泽问。 “盖迪要死了。” “什么?”夏清泽没听懂。 “那只狗狗。”江浔指了指电视里那只一直被打的怪兽,嘴巴抿成一条线。夏清泽见了,拿起遥控板把声音调大,略带悲伤的背景音乐一响起,江浔就深吸了一口气。 “它好像在说什么?”电视里,丽娜在听到怪兽的叫唤后自言自语地问。夏清泽看向江浔,江浔揉了揉揉鼻子,说盖迪在说“no”,意思是希望邪恶迪迦身体里的那个人类不要再占据他主人的身体搞破坏了。 随后,盖迪终于在迫不得已之际咬上了邪恶迪迦的手,它哽咽地叫唤,眼里掉出了泪,象征着生命的指示灯也由蓝变红。江浔的情绪也完全陷进去了,他“啊——”了一声,尾音是颤的。紧接着,邪恶迪迦对盖迪一顿暴击,等真正的迪迦终于赶到,盖迪也因为伤势过重倒地,指示灯不再闪烁,缓缓阖上的眼帘下还有未干的泪。江浔看到这一幕,终究还是绷不住,把自己埋进堆在沙发上的枕头里,后背因为呼吸起伏明显。 “你……”夏清泽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别哭啊。” “我没哭。”江浔背对着夏清泽,又泄气又嘴硬。 “没事儿,哭了就哭了,不丢人的,”夏清泽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然后拍江浔的肩,“我帮你看着,有人来了我就叫他走,让你不被别人发现地哭个够。” “你……”江浔埋在枕头里的声音闷闷的,“你难道不觉得我莫名其妙,还挺傻/逼?” “不会不会。”夏清泽否定地特轻易,他又拍江浔的后背,“起来吧,要哭起来哭。” “我没哭!”江浔还是不想被看到。 “没哭你也起来给我看看啊。”夏清泽乐了,用力推江浔,江浔执拗地不肯起,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手往江浔胳肢窝下一刮。 他就是想逗逗江浔,谁知江浔会这么敏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腿脚防御地一抬,勾得他也重心不稳,直直往人身上跌。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直手臂也来不及了,只能弓起手肘,小臂撑在江浔耳边,腰部用力减慢上半身下倾的速度。 他反应很快,起码比躺着浑身僵直的江浔快。可那沙发太软了,软得夏清泽随着手臂的下陷低下头,两人的鼻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第15章 guardian 江浔屏着呼吸,看着咫尺远近的夏清泽,浑身肌肉跟神经中枢的连接好像被切断了,软绵的根本使不上力。夏清泽比他放松,还有闲心捏他的鼻子,说:“你没哭啊。” “我当然没哭。”江浔竟有些委屈了,“我都二十多岁了,我得多没出息才会看个奥特曼都哭啊!” “这样啊,”夏清泽点了点头。可他偏要逗江浔,很夸张地惋惜道,“但是盖迪被打死了诶。” 江浔被夏清泽的语气整得又好气又好笑:“是啊,这一集我小时候看一次哭一次,狗狗那么可爱,为什么打狗狗,气死我了!” “别气别气,”夏清泽哄道,“我帮你把进度条拉到盖迪出场,盖迪还好好活着呢。” “你这人……”江浔的鼻子一点都不酸胀了,声音也越来越小。这让夏清泽贴着他身体的压迫感愈发明显,夏清泽要是没坐起来拉开距离,江浔的耳朵早在对方的一呼一吸间泛红了。 他们看了太多集迪迦,窗外天色渐暗,离饭点也只有个把钟头。夏清泽让江浔把尺八带上,开车载他同去塘镇街道上的一家老字号海鲜餐厅,他们订的包厢里空无一人。 “我们要等客人吗?”江浔问。 “嗯,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接人,很快回来。”夏清泽说着就门外走,江浔以为他直接离开了,没想到他很快就折了回来,手里拿着本菜单递给他,让他饿了先点些小吃填肚子。然后他就开车去动车站了,二十多分钟后再回来,他掀开帘子后微微弯腰,请身后的一位老人先进来。 “这是藤原先生,日本的尺八老师。先生这些天在台市的音乐学院开尺八科普向的讲座,我很荣幸能请到您来塘镇住上一天。”入座后,夏清泽用英语同江浔介绍,也表达了对藤原对谢意。藤原先生听不懂中文,但会英语,江浔的英语水平用于日常交流也不是问题。有夏清泽在中间,藤原先生不会因为在异国他乡听不懂他们的中文私语而尴尬,江浔也不会怕自己口音不纯正而怯场。 “这位是江浔,我的一位朋友。”夏清泽再次介绍道,“他前些天得了一支尺八,正处在初学阶段。”他补充,“我这位朋友对尺八很感兴趣。” 江浔恭恭敬敬地把那支尺八拿出来,双手握着递给藤原先生。藤原先生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江浔用手肘碰了碰夏清泽,略假笑地用中文轻声问:“我什么时候对尺八感兴趣了啊。” “你不是想给《居山海》配背景音乐吗?”夏清泽声音也很轻,“你要是会了尺八,就可以自己包办了啊。” 江浔恍然大悟,假笑瞬间变真笑。一顿饭下来,夏清泽话越来越少,江浔和藤原先生则越来越投机,话题从尺八如何传入日本到新海诚宫崎骏,应有尽有。藤原先生那天晚上住在晚杯,他教已经能吹出声的江浔如何调整角度,让吹出来的音色更准确,也教他识尺八的谱子,并诚心的建议,如果想更上一层楼,还是要看假名谱,而不是转换过来的五线谱和简谱。江浔虚心受教,藤原先生第二天就要离开,他也坐夏清泽的车一起去送老人家。进站前,藤原感慨中国之美,他第一次来,就已经被深深吸引。 随后夏清泽开车回民宿,江浔坐在副驾驶,爱不释手地一直吹。经过藤原的一番指导,他吹尺八时的沙声和气音大大减少。他把孔全摁住,吹出来的是苍凉辽阔的海浪,他把孔全放开,吹出来的是空灵静谧的竹涛。 “真好玩!”江浔开心啊,他现在的热度不是三分钟的,而是起码三天。夏清泽还从没见过江浔对纸笔以外的物件展露这么明显的喜爱,打趣地问:“不画画了?” “先停一停。”说到这个,江浔还挺泄气的,侧了侧身看向正在开车的夏清泽,“我跟你说啊,我现在画到他们去看萤火虫,可我自己都八百年没看过萤火虫了,怎么画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我看了快半个月萤火虫森林啊公园的vlog和萤火虫解剖图,还是没感觉。”他正说着,夏清泽的车开过一个农家乐,门口的条幅和招牌上挂了好几张加了明显滤镜的萤火虫光海。 夏清泽问:“那你要不要去这里面看看。” 江浔摇了摇头:“我问过农家乐老板了,他说他们今年也是第一次搞这个项目,引进的萤火虫都是冬天成卵,七月成蛾的,我想看得等到夏天。”他握着尺八,乐观道,“算了算了,我先把那几个镜头跳过去做别动好了……” 之后的几天,江浔又过回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唯一的变化是晚上会在阳台吹吹尺八。夏清泽在山海市区有更传统的心理咨询机构,回来后也要忙那边的业务,又过了两三天后才在傍晚时分背了个双肩包回晚杯。 他去敲江浔的门,开门后江浔激动地拉着夏清泽进屋,供神仙似地让他坐书桌前,献宝一样地按了播放键,给夏清泽看《居山海》的前三分之一。 正如江浔所说,他没钱请声优,插曲什么的也没定数,所以那三分钟看起来就是默片。 前十几秒都是景,是真实到不像动漫但又确实是手绘的山川河海。我们生长于这片山海间的主人公小海坐着爸爸送鱼的五菱货车第一天入学,他从车里跳下来的时候,货车车厢里的鱼也跟着跳。 他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进了一年级(1)班,他笑容灿烂地想加入警察抓小偷的游戏,他的同学们却都避着他。 他只能在热闹的课间独自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光线从窗外打进来,他抬起手臂,好像能嗅到衣服上的鱼腥味。短短几日他就变得沉默寡言,再没有刚入学时的欣喜,爸爸开着货车到校门口接他回家,他坐在车里等去小卖部买包烟的爸爸,看到远处走来穿着同款校服的同学后不敢打招呼,眼眸一颤拉直座椅靠背躺平,微张着嘴呆呆地盯着车顶,被太阳光照射的一半亮一半暗的身子一动不动,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在一辆送海鲜的破旧货车里。 那个画面静止了五六秒,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显得尤为漫长。夏清泽也被某种自己从未有过的微妙的自卑触动,他扭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江浔,江浔的眼眸也颤动着,但眼里是有笑意的。 “你继续看呀。”江浔轻声说。 于是夏清泽扭头,画面里那个双手抓住窗沿,垫着脚往车里看的男孩挡住了小海的光源。 沉默的对视中,那个男孩把下巴也搁在了窗沿上,他背着光,眼神里有好奇,询问,甚至还有对小海为什么要躺平的疑惑,唯独没有取笑。 一丝一毫都没有。 小海的眼眸定住了,当那个男孩友好地朝他伸出手,他也笑着握住。之后的近一分钟,画面转得很快,镜头也碎。就像那本被海风吹翻的图册,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凌晨的日出,清早山间爬动的云卷云舒,上午的鸡鸣鸭叫,午时抬头的向日葵……他们的友谊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四季交替越来越深厚,他们也从晓初的男孩成长为星空下的少年。 “怎么样?”等进度条空了,江浔忍不住问。 “画面很美,”夏清泽顿了顿,“情感很纯。”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江浔一拍大腿,可激动了,“你都说好,我就放心了。” 夏清泽笑,想了那么几秒,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个故事做成长片?” “不行。”江浔坚决地摇头,“这个故事的体量就是十分钟足以。” “但如果是长片,就能上院线。这个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夏清泽思维特别快,都开始想立项和宣发了。他完全有这个能力,但江浔还是摇头。 “以后有机会做长篇动画的导演,我当然也尽心尽力不敷衍。但这个故事就是十分钟的,它要是变成九十分钟那就得注水,谁来注水?只能是我,”江浔指着自己心口,说,“我不会允许自己对作品这么不负责。” 夏清泽懂了,没再劝,沉默了几秒钟后问:“那这个短片算完成一半了?” “勉强算吧,”江浔挠挠头发,“我也希望能在八月前完成,顺利的话能赶上今年second青年电影节,他们有个最佳动画短片奖。”江浔祈祷道,“希望农家乐的萤火虫也给力点,快点从蛹里钻出来,夏天也快点来呀。” “不需要等到夏天。”夏清泽说。 “什么?”江浔没懂,低了低头,看到了夏清泽带来的那个,被小心翼翼放在脚边的双肩包,好像里面有珍贵的生命。 房间里突然一片寂静,但又有什么东西汹涌的像《居山海》里的快镜头。 “……不可能吧。”江浔心跳也渐渐加速。 夏清泽笑。他是不指望惊到合不上嘴的江浔去拉窗帘了,起身将灯都关上,开了手机的闪光灯,跟江浔面对面而坐。 他把书包放到江浔腿上,问:“准备好了吗?” 江浔笑着,鼻子都酸了,还是很讶异:“怎么可能啊……” “萤火虫有两千多种,自然有冬天也成虫的,比如西双版纳的神木萤,”夏清泽将江浔的手放到拉链上,故作严肃,“先说好,就几只,你要是觉得不够看想要萤火虫海……那你得再给我时间。” “够够够……”江浔笑得脸都要僵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缓缓拉开拉链,那里面果真有十几只萤火虫,尾部散发着微弱的光,隐隐照亮书包内侧。 他的笑慢慢收起。他抬头看夏清泽,眼眶不受控制的湿润起来。夏清泽还是笑,刮了一下江浔的江浔泛红的鼻尖,帮他把躺在书包底部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个97年产的万代系列的软胶玩具。它有着长长的尾巴,可以扭动的四肢是灰的,关节处被漆上深粉。它的脑袋和剧目中的并不全然相同,嘴巴的地方没那么尖,宽宽的,更像设计灵感来源中提到的具有守门之意的狛犬。 “转手给我的人也很喜欢奥特曼,和我说盖迪这个名字是从guardian来的。”夏清泽说着,托住盖迪玩偶的尾巴,将它的正面朝向强忍着眼泪的江浔。 “你看,”他戳了戳盖迪胸前的指示器,蓝的,“这个盖迪的指示器永远不会灭。它没有死。” 他把盖迪交到江浔的手心:“这个盖迪永远守护你 第16章 同学会 那天带着萤火虫回晚杯后,除了偶尔需要回山海市市中心,夏清泽都住在民宿。他的房间就在江浔隔壁,他们会一起早起,在晨光熹微中绕着海滨绿道走一圈,再回来吃早饭,开始一天的工作。江浔会在自己的房间画画,夏清泽作为咨询机构的老板,如果没给自己安排来访者,会坐在大厅旁侧的开放式书房看书。 他还是和高中的时候一样,什么书都看,但因为最近在写学术论文,心理学相关的文献堆的比较多。这让以灌水为借口实则就是想看看夏清泽的江浔想到了以前,他记得有一次晚自修,英语老师拿起夏清泽桌上那本《mindfulness-basedcognitivetherapyfordepression》,有些担虑地问他为什么看抑郁症相关的书,夏清泽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增加词汇量。老师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夏清泽成绩好相貌好家世好,是不觉得抑郁是个病的长辈眼里最不可能抑郁的别人家的小孩。 江浔也很难把抑郁症同夏清泽挂上钩,而且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就算真的有人生病,那最有可能的也是承受丧女之痛的蒋灵。几次散步中的交谈也证实了江浔的猜想,夏清泽并不排斥这个话题,但讲得很少,只说他大三岁的姐姐投海自杀后,他母亲一直无法从悲痛中自拔,饱受创伤后应激反应的折磨。 她花了太多精力在大女儿身上,甚至都忽略了儿子,到头来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蒋灵把夏樱的自杀全怪自己身上,觉得是她过多的期待和规划把女儿逼上绝路,她从此对夏清泽再无过多干涉,就怕重蹈覆辙。 可夏清泽怎么忍心看着亲生母亲一直痛苦呢,在又一次陷入重度抑郁并出现自杀倾向后,夏清泽陪她出国去了瑞士,彻底远离山海市这片伤心地,直到去年夏清泽学业完成后才回来。 “为什么去瑞士啊?”江浔想了想,问,“瑞士不是也有很多山吗?” “但瑞士是四面环山,没有海。”夏清泽答。 “那……”江浔想到梦里夏清泽同方丈的对话,他听得云里雾里,但一直记得,总觉得跟夏樱有关,便小心地问,“你姐姐,究竟是怎么……走的啊?” “都过去了。”夏清泽并不想说,给了江浔一个不用担心的笑,“我母亲也往前看了。” “往前看”对痛失所爱之人而言,难度远远大过于随那个人而去。江浔再疑惑,也识趣地不再重提那沉重的往事。他问夏清泽如果再选一次,还会不会从事这个行业,夏清泽摇了摇头,说他不像江浔,从小到大也没什么喜欢到可以不顾一切的东西。人生规划里兴趣爱好起的作用几乎没有,他现在做心理咨询相关的工作,能尽自己所能帮助到那些需要帮助的,这样的生活反而是他所有设想里最好的。 “所以我挺羡慕你的。”他们正坐在人造的金沙滩上看退潮,夏清泽远眺海风吹来的方向,对江浔说,“你专注画画的时候会发光,真可惜你自己看不见。” 江浔被他说得都不好意思了,暗暗在心里盘算,等《居山海》做完了,他一定要搞个大大的字幕,特别感谢里只有夏清泽一个,下面再跟着一行小字——感谢夏少爷包吃包住提供稳定创作好环境。 他已经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不会再像刚来的时候难为情,总觉得自己白吃白住。眼下很快就是春节,陈筠隔个三两天给他打电话,小心试探地问他除夕夜想吃什么菜,他都不太乐意回答,比起回家更想留在这儿,这儿什么都有,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有夏清泽。夏清泽对他没任何要求,还会三天两头地提醒让他别在晚上涨潮的时候去海边。 可这么舒服的日子也不是天天都能过的,除夕夜前的那个周末,江浔和夏清泽一起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寻常来说,高中同学聚会大多放在年后,但今年有两个女同学都结婚订婚,蜜月安排在春节假期,如果放在年后聚,来的人就没那么全。这又是高中毕业五年后的相聚,所有人都在事业刚刚开始或研究生在读的年纪,肯定也都想看看同窗们混的如何,又在哪些学校。 夏清泽很早就被通知,高中的时候杨骋跟他的关系就不错,这次更是提前打了好几个电话,就怕他不来。江浔则完全是在高中群里看到@全体人员的消息后才知道这事的,也没人特意通知他。 他原本并不想去,可夏清泽问他原因,他不想提高三被孤立的那档子事,就只能不是很情愿地一起去了。 他和夏清泽是一起进包厢的,也坐在两隔壁的位置,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只同窗了一年的夏清泽身上,或旁敲侧击或明目张胆地问他近况如何。夏清泽也没高中时那么冷淡,心态平和,谁给他敬茶酒,他第一杯都会接。江浔默默地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却成了最被忽视的那一个。他其实也不希望有人注意到他,低头吃菜一言不发,光听大家伙说自己的故事。 他们班当年有5个考入top2,其中三个留在了北市发展,另外两个读硕搞科研,这次聚餐也没来。c9高校的有十来个,这些人和其他考上985的大多都回本省发展,也有出国深造的。考211的都是班里排名靠后的了,江浔这个普通一本又没读研的更是大大的拖了后腿,巴不得大伙儿别留意他。 可怕什么来什么,江浔正用筷子戳醋碟呢,一个声音问:“江浔在哪里发展啊?” 江浔握着筷子,抬头看向发问的孟盼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孟盼兮是以前的文娱简宣传委员,和江浔一起出过好几期黑板报,是这个班里少数算的上江浔朋友的。 她问得很真诚,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但随即开口的赵阳明显来者不善,问:“是啊,这顿饭都要吃完了,我们还不知道江浔在哪里高就呢。” 他这一阴阳怪气,所有人也都安静了,全都看向江浔,也开始回忆江浔这个人。江浔在原高一的班级也内敛话少,但还是有能一起吃饭回寝室的朋友。可尖子班的压力实在太大,江浔的学习节奏一直不对,排名全靠题海战术撑着,最后在赵阳和杨骋恶作剧般的单方面孤立下心态彻底崩了。 但他太沉默了,班里同学没几个跟他熟的,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注意到他排名突然下降。当时孟盼兮有去安慰过他,可江浔就是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地闷声刷题。 “诶,我记得当年班里最能刷题的是江浔吧,”杨骋也回想起什么了,“我和他同个寝室,半夜起来上个厕所,他床头的小台灯还亮着呢,我只能好心提醒他,让他别这么拼。” 杨骋说得还挺浓浓室友情,江浔扯着嘴角尬笑,总不能撕破脸皮,说他当初是一杯水浇他床铺上硬要他关灯。而在班级里,物理课代表赵阳明明知道他怕孟嘉腊,还故意不收他的物理作业,硬要他自己去敲办公室的门。他到现在都没明白,这俩极品为什么在高三突然整他。好在这种捉弄只持续了一个星期。有一次杨骋玩大了,在江浔的冰红茶里灌不明液体,江浔差点和他打起来,他们发现江浔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也就偃旗息鼓。但现在他们人模狗样的,心底里还是瞧不上江浔,话说得自然刻薄。 “说说呗,江浔。”杨骋逼着问。 江浔放下筷子,低头,双手死死抓着大腿,抓到痛感蔓延到腿根,他抬起头。 江浔说:“我在做一部动画短片。” “动画片?” “对。”江浔的嘴角很细地抖。 杨骋嗤笑,歪头:“小孩子才看动画片。” “你这话说得就不严谨了,”说话的是另一个学霸,叫祝良,“火影忍者我从小学追到大学,现在都还在看,刷题bgm首选《青鸟》。”他看向江浔,眼神里有好奇,“你做什么动画啊?” 江浔喉结动了动。这个话题得展开说才能道明白,但他面对这么多熟悉的陌生人,表达能力直线下降,能说出话来就不错了。 “就是动画片。”江浔的声音有些断和卡。 赵阳也笑:“说了跟没说一样。” 他话里的嘲讽已经很明显了,听得孟盼兮也皱起眉头,觉得赵阳过分了,可又没什么立场指出来。所有人也都陷入短暂的沉默,赵阳刚想一笑了之打破这尴尬,夏清泽说:“是啊,就是动画片。” 话音刚落,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夏清泽,包括江浔。他们的距离最近,他看到夏清泽从容不迫地再次开口:“如果顺利的话,下半年还能参加国际青年电影节。” “……真的吗?”孟盼兮小幅度地鼓掌。 “当然是真的。”夏清泽说着,极其自然地勾过江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臂膀里护,一直温和的双眼扫了在场所有人一圈,最后落在杨骋身上时却尤为冷淡。 他礼貌地在眨眼的同时转移视线,再睁开,赵阳架不住那挪到自己身上眼神,虚虚地看向别处。 “就算能参加电影节……”杨骋还要说,“也不一定就能拿奖吧。” “那是因为你没看过他的作品,你看过就不会这么说了。”夏清泽放在江浔肩头的手紧了紧,“有一天你们会在颁奖台上看到江浔,他的作品名字刻在最佳动画短片导演的奖杯上。” “他会比你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有名,”他握着江浔肩头的手紧了紧,“这一天绝不会很远。” 第17章 都这么多年了 “菠菜明目,”见江浔托着下巴神游,上的几个新菜都没碰,夏清泽就给他夹了一筷子素的。江浔回过神来,眨眨眼,夏清泽又说等会儿水果里有蓝莓,也是对眼睛好的,让他记得多吃点。 “我出去抽根烟。”夏清泽拍了一下江浔肩胛骨的地方,就拉开椅子去外面的抽烟室。江浔低着头,看着旁边空空的位置,静坐几秒后掏出了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xqz”,输入法里第一个联想就是“夏清泽”。 江浔抿嘴,他觉得自己真搞笑,都二十四岁了还会干搜喜欢的人名字这种事。他高中的时候也会这样,现实生活里的夏清泽可望不可及,他就见不得光似地在别的地方寻找他。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初高中组省物理竞赛的获奖名单上,八年前top2大学夏令营和xx计划的初试录取名单上,只是夏清泽最终没去。 但这个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不是网页。江浔在贴吧里搜“夏清泽”,他读过的初中里与之相关的帖子不比高中的少。江浔至今都记得以前看过的一个帖子,楼主是个匿名的女孩子,每天都记录复习过程,拍错题集的照片。她在首楼放言,如果考上山海中学就找夏清泽告白。 那个帖子日更了一两个月后楼主就消失了,中考后再被问结果的网友顶上来,楼主也没出现汇报中考成绩。 高中的贴吧里就没这么直白露骨的帖子了,与夏清泽有关的关键词无外乎是“校草”“学神”“篮球”。搜久了之后,江浔意外发现同校别班同学对夏清泽的一个爱称——夏笨。夏清泽霸占年级第一太久了,他们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希望他别那么聪明。江浔现在看到这个久远的叫法还会笑,可笑完,他退出贴吧,重新在网页上搜夏清泽父母的名字,他看着山海市知名企业家和北市芭蕾舞团前首席的词条,心中涌起了久违的卑怯。 他高中时也会有这种感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去打声招呼,一想到人家那方方面面碾压式的优秀,他就一丝底气都没了。这种怯懦自卑是他打小就养成的心性,要不是夏清泽在刚才给了他当头一棒,他都要忘了自己真实的模样了。 夏清泽当然是好意,也成功维护了他在同学面前的自尊。可江浔心虚啊,他有自知之明,他一个半路出家、没受过科班培训的非学院派,到时候能拿国内一个小奖项的提名都谢天谢地了,他得多天赋异禀才能拿到国际青年电影节的最佳动画短片啊。 他之前跟夏清泽提到这个奖就是随口一说,属于“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哪想到夏清泽真的记住了,还在这么多青年才俊老同学面前立这么多大的flag。 他这些天太过于岁月静好,都忘了自己几斤几两重,或者说,他掩耳盗铃地忽略了他和夏清泽之间的天差地别。现实是,光明的前途属于考上北京大学的张华,而不是中等技术学校的李萍和当售货员的我;属于住得起杭市临江大房子的海归夏清泽,而不是连稳定工作都没有的江浔。更让江浔沮丧的是,他开始无法说服自己《居山海》中的友谊是能真实存在的。高楼里的精英和渔夫农民之间要是存在平等,鲁迅也不会塑造出少爷和闰土。 江浔看了看这一桌子同窗,总觉得他们离自己太遥远,离夏清泽近。夏清泽的朋友大多都同他有相似的家世背景,优秀如夏清泽,他身边的人也应该是同他门当户对的—— 江浔攥着手机,想到那个牧云依来拍夏清泽肩膀的正午,觉得自己当真是“莫滋莫锅”。 他知道的,也一直知道,夏清泽是直男。虽然他没在学校里谈过女朋友,再见面后也没和他提过恋情,但江浔精准的基达在高中的时候就做出了这个判断。同性恋之间都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都是斟酌过的暗示,夏清泽不会这样,他很直接,并给予很多帮助,这恰恰证实了江浔的判断,他会因为夏清泽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就乱了心跳红了耳根,但对于夏清泽来说,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眨眼,一个哥们之间的勾肩。 江浔夹起那一筷子菠菜往嘴里塞,味如嚼蜡。那个喜欢火影忍者的学霸坐到了夏清泽的位置上,想跟江浔好好聊聊日本动漫,江浔不在状态,很抱歉地出了包厢逃离这场交谈。 他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停在了哪儿。他靠着冰凉的墙壁,沮丧地蹲**来,他听到一个声音问:“你居然还跟他住一块儿?” 江浔原本没心思偷听,直到另一个熟悉的声音答:“也不算,他住在我名下的一个民宿。” 江浔僵僵地直起身,呆滞了两三秒后抬头,那扇打开的门上写着“抽烟室”三个字。 他整个后背都贴着墙,一动不动,他听到杨骋又问:“你就不膈应?” “有什么好膈应的。”夏清泽答。 “他是同性恋啊,”杨骋的声音拔高,“你不觉恶心?” 夏清泽没有说话,但应该是摇头了,所以杨骋讪讪道:“行吧,我的观念可没你这种在国外念过书的开放。可是——” 杨骋“啧”了一声,说:“可是他喜欢你啊。” “我知道。” 江浔在门外瞪大着眼,心脏剧烈跳动,大脑混乱到无法控制肢体。 他迅速地回忆这一两个月里关于夏清泽的一切,他在找自己露馅的蛛丝马迹,他到底是哪个眼神露骨了,哪个动作出格了,哪句话过线了,他被夏清泽发现自己对他的情感是超乎友情的。 “我上次来找你问江浔家地址和联系方式的时候,你不就告诉我了吗。”夏清泽道,“我当然记得。” 江浔心口一空。 “那你还这么淡定?我上次可都告诉你了,他高中的时候就对你图谋不轨,偷拿你水杯这种事都干得出。有一次赵阳收物理试卷他不在,着急了就翻他课桌,看到一本子里夹着物理卷子,以为是他的就拿出来了,结果一看,是你最后一次联考的满分卷。”杨骋骂了句脏活,不屑地笑,“他那本子里画的可全是你,我要是知道有个男的这么偷窥观察我,我得——” “够了,”夏清泽冷冷地打断,“以后别跟任何人提这事。” “……也对,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意思,你反正也看不上他的。” “恐同能治,我帮你联系精神科电疗?”这可能是夏清泽能说出的最大限度的刻薄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杨骋别扭道,“他们那种人肯定不检点,脏的很,你小心——” “谢谢关心。”夏清泽打断,“我当他是朋友。” 他说完,掐了还剩一小半没抽完的那根烟,从抽烟室回到包厢。江浔还保持着他离开时那个姿势,握着筷子,却什么菜都没夹。他从水果盘里摸了五六颗蓝莓放到江浔的餐碟上,江浔抬头看他,一张脸不知为何煞白到发青。 “怎么了?”夏清泽问,要摸江浔额头,“不舒服?” “没、没什么。”江浔侧过脸,不让夏清泽碰。夏清泽知道他不是社交型,对这种聚餐无所适从也是正常的,就没太在意。天色渐晚,他们又要回塘镇,就没参加之后的娱乐活动,直接回晚杯。江浔一路都没说一句话,歪着脑袋靠着车门,像是太累睡着了,夏清泽便没打扰,也沉默了一路。 到民宿后,江浔匆匆回了自己房间,夏清泽这才意识到他的情绪确实不对劲,去厨房冰箱里翻出盒蓝莓给他送过去,想同他聊聊,却发现这一溜烟的功夫,江浔就不在了。夏清泽给他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接通,电话那头的江浔不说话,但从话筒泄入的海浪声暴露了他的去处。 这么几分钟就能抵达的海滩只有江浔房间正对面的,夏清泽寻去,原本是正常的步速,但不知怎么的,随着涛声越来越清晰,他的脚步也越来越快。终于看到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的江浔了,他没有找到人的轻松,反而徒生了一丝紧张。 “江浔,要涨潮了,快回来。”夏清泽站在离江浔五六米的地方。逐渐涌来的海水尚未抵达这里,但夏清泽说完这句话,迅速往后又退了一步。他们不算远,海浪声也不至于淹没一切,江浔肯定是听见了的,可他不仅没站起身,没回应,连头都没回。 这让夏清泽有些生气了。对,这种一颗心被轻轻一揪的感觉很像生气,他在江浔来的第一天就跟他说过,不要在晚上涨潮时分去海边,江浔今天偏偏要挑这个时间和地点。 “江浔,”夏清泽命令道,“回来!” “我等一下自己回去。”江浔还是没回头。夏清泽看着那个坐着的背影,那种心被一揪的感觉更明显,一些久远的画面也不受他大脑控制地自动浮现于眼前。这让夏清泽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陌生,夏樱投海自杀后不止是蒋灵,他也做过大量的ptsd测评和定期的咨询,每一份报告的结果都是正常的,每一个咨询师都未担忧过他。可今天,现在,此刻,当江浔所处的环境与记忆中的那一晚重合,他原本以为是生气的情绪竟竟与恐惧重叠。 “回来!”夏清泽跑过去了,粗暴地拽住江浔的胳膊,将他拉离缓缓上涨的海水。不管是体格还是体力,江浔都比不过夏清泽,哪怕挣扎了,还是被夏清泽拉到了离海水一二十米的地方。夏清泽放开他,他握住被弄疼的手腕,头低得死死的,说:“我明天就走。” 夏清泽觉得莫名其妙。 “我都听见了,你跟杨骋在吸烟室,你、他告诉过你,我高中喜欢你。”江浔还是没抬头,他当时听到这一句,就落荒而逃地跑开了。 “我还以为什么呢,”夏清泽双手叉腰,吸气又呼出,想让自己莫名紧绷的身体放松,可耳边的海浪声却越来越明显和被放大,拍得他难以平静。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故作轻松地笑,表现出并不在意的态度,“都这么多年了——” 夏清泽收回勉强扬起的嘴角。 他原本想说,都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把十六七岁的喜欢当真,珍存到今日。 可当他看到江浔抬起头,那双平日里水灵水灵的眼睛里真的有水光,他才意识到,江浔快哭了。 他把江浔弄得快哭了。 “是啊……”江浔红着眼,“都这么多年了。” “是多少年呢……”他仰起脖子,看着那轮莹莹天上月,他告诉愣神的夏清泽。 “从高一的开学典礼开始,整整八年零六个月。” 第18章 念念不忘 夏清泽一滞。 等回过神,江浔留给他的已经是背影了,他走在人造金沙滩和经年累月沉淀的淤泥之间,缓缓上涨的海水即将漫上他的脚踝。 夏清泽看着渐渐远去的江浔,焦虑地又往后退了一步,可当那个身影就要消失在两盏路灯之间的稍暗处,他完全出于本能的跑过去。 “跟我回去!”他一手控住江浔的肩头,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转身。江浔不依,毫无章法地挣扎。 “要涨潮了,危险。”夏清泽焦灼道。 “对啊,只是涨潮啊!”江浔完全无法理解,“又不是台风天,这个涨潮速度能出什么事?你看看那边——”他指向侧岸不远处的火光,“景区那边还有篝火晚会,那么多人都在海边啊。” “不一样。”夏清泽坚持,“你和他们——” 他没说完,站着挣脱不开的江浔突然蹲下/身,他没反应过来,手上脱力。得了自由的江浔迅速爬起来,往火光和灯光相反的地方跑,显然是急于摆脱夏清泽。夏清泽追过去,喊江浔的名字,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潮水也越涨越快。 “江浔!”夏清泽急了,“别往淤泥上跑!” 江浔不听,走在覆盖大小泥坑、没上他小腿的海水中。夏清泽在更靠岸的地方,跟江浔齐平,但不会被海水打到丝毫。江浔也发现了,那上涨的海水就是夏清泽的结界,他的小腿只要还泡在里面,夏清泽就不会靠近。 “……你回来。”夏清泽在沙滩上跟着他一起走。 “我就是想一个人,”江浔也着急了,“你先回去行不行。” “你跟我回去行不行?” 江浔沉默,踩着淤泥沿着海岸走,他想不明白,这儿很安全,夏清泽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那你怎么样才能跟我回去?”夏清泽越来越焦躁,急不择言道,“好,我知道你还喜欢我了,我现在都知道了,我们——”他舔了舔唇,“我们在一块儿都成,你先上来成不成?” “……你说什么?”江浔停下了脚步,面对着夏清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夏清泽看着江浔,那个不肯上岸的少年眼里满是受伤,从未有过的受伤。 “你对我硬得起来吗?”江浔问夏清泽。 夏清泽断然无法回答这个极其尴尬又露骨的问题,只能沉默。 而这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是啊,你不是同性恋,以前不是,以后不是,现在更不是。你这么承诺,是可怜我还是恶心你自己?”他的声音随海风飘到夏清泽耳边,一字一句都清晰无比。 “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清泽解释着,可他也知道有些情绪的失控已然无法避免,不管是他的还是江浔的。 “我知道没有回应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他低了低头,看到了就要涌到脚边的海水,没后退,用谈判的语气继续道,“我也知道求而不得的执念放不下会念念不忘,我不希望——” “可我对你念念不忘……”江浔轻轻地打断。 “……我是你念念不忘,可我从来没求过回应。” 极短暂的沉默里,再一次涌上的海水打湿了夏清泽的裤脚。 “你先回去吧,”江浔小着声,继续在漫到小腿肚的海水里走,“我一个人再——” 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夏清泽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江浔不小心踩到退潮时游客挖出的泥坑,没站稳,双膝都弯下跌入潮水。 那海水不深,一点都不深,江浔就算跌个四脚朝天,也顶多是呛几口海水,很快就能爬起来。可夏清泽觉得自己整个心都被揪死了,在那个身影出现摇晃的瞬间,他就踩进海水,在江浔彻底跌下前伸出了手。 江浔抓住了,可扑打而来的潮水让两人都重心不稳,连带着夏清泽也扎了进去。鼻腔里涌入咸涩的海水,他闭上眼摸索着爬起身,从始至终都紧紧抓住江浔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个银镯,和系着花朵吊坠的红绳。 他的手突然一空。 同时他睁开眼,整个身子都轻轻一抖。他坐直的同时又眯上了眼,是一时没能适应光线,再彻底睁开,他眼前全是奋笔疾书的白衬衫。 他吐出一口气,后背也撞上座椅靠背。他抬眼,六个电风扇正以最快速度旋转,再环顾四周,窗外的月夜杯竹林遮挡,对面的教学楼也灯火通明。 “怎么了?” 有人轻拍他的肩,夏清泽扭头,看到了一脸迷惑的杨骋。他胸牌上的校徽是红色的,夏清泽低头,看到自己校服左胸上窄长的名牌,再看向隔了一张空桌同坐在最后一排的杨骋,说:“没什么。” “噢……”杨骋皱了皱眉,还想问什么的,眼皮突然一抬,就迅速坐端正低下头看正在写的卷子,也没动笔,就是最大限度的避免和刚才进教室的人有眼神接触。夏清泽往门口看过去,孟嘉腊抱着一叠答题纸走到讲台桌前,扶了扶腰带后再坐下。 “张宇。”孟嘉腊放在讲台上的双手交叉着,低眼念讲义上的名字。被点名的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男生立即起身,他最旁边的男生给他让道,也起身的同时他们短暂的四目相对,一个憋着笑,另一个故作惊悚状。但那夸张的面部表情只维持了一秒,等站在孟嘉腊旁边了,他又是乖乖的尖子班好学生。 “张宇啊,”孟嘉腊沉着一口气,问,“楞次定律到底要用哪只手?” “右手。”张宇答。 “到底哪只手?”孟嘉腊突然一诘问,整得张宇一懵。 “……右手。”张宇迟疑了一两秒。 “对啊,右手,你犹豫什么呢?”孟嘉腊手里的红笔抵在一道选择题的选项上,“你做这道题的时候是不是也犹豫了,楞次定律用右手有什么好犹豫的,安培定律才左手啊,这么明显的错误你都看不出来吗?你后面全对,错了这么一道送分的选择题,你说可不可惜?” “可惜。”张宇不敢不可惜。 “拿回去吧。”孟嘉腊说完,转向整个班级,厉声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这么热的天还待在学校里补课,你们不乐意,有情绪,人也浮躁。可你们看看这次全是联考的成绩和排名,你们再掂量掂量,估摸一下自己可能的全省排名,再看看时间——”他往黑板左上角一指,“离高考就三百多天了,你们现在不努力,什么时候努力?” “可是老师,真的热啊,脑子都热得更灌了浆糊似的,怎么学啊。”说话的是赵阳。他父母都是山海中学的老师,跟孟嘉腊也熟,有这层关系,他自然敢当着全班人接孟加拉的话。 “那你们跟校长反映,明天第一节 就是化学,你们跟陈老师说。” “说过了啊,”赵阳苦大仇深着一张脸,“我们每次问陈校长什么时候装空调,陈校长都说马上,再马上,马上马上。诶哟,我要是陈校长,我分分钟给那个大老板的儿子开后门。” 全班哄堂大笑,夏清泽也轻笑了一声。山海高中的行政高层都是有教学任务的,就算是一校之长陈旗,这么多年也不忘老本行化学。前几天上课,学生们都热到无精打采,他也衬衫湿透,就讲了几句题外话给大家加油打气。他这个校长已经当了快二十年了,和什么人打过交道,某一年中考结束后,一个大老板的儿子分数不够山海中学投档线,就私下联系他,希望陈校长能开个后门。 “大老板嘛,很有钱的,说要给学校捐一百台空调,就换他儿子一个入学的机会。我没答应,我怎么能答应呢,能考进山海中学的都是你们这个水平的,我怎么能为了一百台空调,就放低我们的入学标准呢!” 陈校长当时就是这么跟班里同学讲的,边说边擦汗,边擦汗边自豪。可还要在学校待到七月中下旬的同学们都要热化了,当着陈校长的面不敢太造次,当着孟嘉腊,还是敢抱怨的。 “说真的,只要有空调,别说七月份,整个暑假都待学校我也OK,不然太难熬了,太难熬了。” “有多难熬?”孟嘉腊叫那个男生的名字,把他也叫上讲台,让他改讲义上的错误,“你们啊,就是太年轻,血气方刚,所以浮躁。不能浮躁啊同学们,你们要时刻记着你们是尖子二班的一员,你们做出表率和榜样,普通班的心也就静下来了。” “怎么静啊,下个星期天晚上就是校庆,大家的心早就野了。” “那你给我上来改错题,我帮你收收心。” 全班同学又笑,但笑完也都低下头,就怕自己是下一个被叫到的。他们高中入学的这一年,山海市教育局的领导班子刚换,开始严抓阳光教育政策,为了减负和公平,从小学到高中都禁止补课和分尖子班。但山海中学是省一级重点中学,敢跟教育局正面刚。不让分尖子班,校长愣是搞出个竞赛班的概念,在高一那年暑假挑出两个班的尖子生。暑假不能组织补课,校长就把校庆放在了七月中旬,孩子们假期还在学校就不叫补课了,而是为校庆的文艺汇演做准备,劳逸结合,文体两开花。 “今天是几号?”夏清泽问杨骋。 “六号。”杨骋从抽屉里偷偷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后肯定道,“七月六号,星期一。” 夏清泽“嗯”声,往第三排最左侧看去,那里有个空位。他第一反应是出教室找人,可他刚要站起身,前门门口就晃进一个身影,那个穿校服的少年低垂着头无精打采,裸露的手臂上还有未干的水渍。他太恍惚了,撞上了背对讲台改错的一个同学,他们两个都愣着,直到孟嘉腊抽出一张讲义,“啪”的拍在讲台另一侧,说:“江浔。” 江浔肩膀一耸,像是小松鼠一样把双手收到胸前,挪着步子走到孟嘉腊旁边。夏清泽注意到他手腕上有镯子也有红绳,也看清了他水痕未干的脸。 “去洗脸了?这么热?”孟嘉腊口头禅似地问,“这么浮躁?” 江浔迅速摇头,就是在梦境里,他面对孟嘉腊也不敢浮躁。 “那大题怎么错这么多?”孟嘉腊指着倒数第二道大题,问,“这个带电粒子到底什么电荷?” 江浔看到自己写正电荷错了,就小声的:“负电荷。” “对啊,负电荷啊,全班就你写正电荷。第一小题就错了,你后面辛辛苦苦全写出来,也全错啊,14分扣光。还有最后一道大题,你什么意思?不会写就空着了?这要是高考,你也空着?不挣扎一下?啊?” 孟嘉腊越说语速越快,手往讲义上一拍并扭过身,上上下下地打量江浔,说:“我曾(真)的是要从(重)心愣(认)斯(识)你了啊江浔,你这是带头浮躁。” 江浔放在胸口的手指搓到一块儿,显然是很紧张。孟嘉腊也训够了,让他站到靠窗处及腰高的书包柜前改,然后再叫其他有错误的上来订正,答案全写对后才能回去。 夏清泽是少数几个没上讲台的,他远远看着江浔一筹莫展,左手一会儿握拳右手又竖起大拇指,焦头烂额地没写下一个字,就带了支自动笔,走到他左侧打开自己的那个书包柜,从里面随便拿出本书。江浔低着头,神色紧张,等他走近站到自己边上,还避嫌似地收了收胳膊。夏清泽没江浔那么扭捏,用身子做遮挡抓住他的手腕,定定地看着那朵三瓣有颜色,另一瓣透明的花型吊坠。江浔这次没挣扎了,眼睛眨得飞快,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q=i2rt。”夏清泽松开他的手,说。 “哈?”江浔抬起头,茫然又错愕地看着他,没听懂。 “最后一道题的公式。”夏清泽轻声说着,扭头看向讲台,见孟嘉腊刚好被其他围着讲台改错的同学挡住,迅速在江浔讲义上所有红叉旁边写上正确答案和解题公式,江浔只需要把数据套进去就成。江浔看着自动笔留下的痕迹,呆呆地没动手里的水笔。夏清泽又扭头看了看讲台,都要催他了,江浔说:“你居然没变成夏笨。” “嗯?”这次换夏清泽没听懂。 “就是……”江浔发出灵魂拷问,“就是我进梦境后连氯化钠是不是电解质都忘光了,你居然连焦耳定律都能张口就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把头抬起来了,瞥着眉怒着嘴,两颊含着气,气鼓鼓的还挺可爱。 第19章 你高中时候的模样 在整个教室气氛紧张到大沉默里,江浔和夏清泽陷入了他们微妙的小沉默。江浔太久没碰过算术题了,手指头都要用上了,夏清泽好人做到底,又帮他写上最后的答案。 此刻还有小半个班的同学围着讲台和书包柜改错题,孟嘉腊也依旧被挡着,江浔就没马上把讲义交给孟嘉腊看,而是瞅着没离开的夏清泽,问:“你就一点也不慌吗?” “我要是大喊大叫说我是穿越过来的,你觉得会有人信我吗?”夏清泽冷静地反问。 “这不是穿越,我们能回去的。”江浔三两句说不清,都要急得跺脚了,夏清泽反过来安抚他,说:“没关系,快穿小说我也看过。” 江浔:“……” “你就这么淡定?”江浔要不淡定了,“我们说不定还在海水里泡着呢。”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回去?”夏清泽问。江浔正要开口,扶着腰带从讲台正中间探出身子的孟嘉腊喊:“江浔。” “到!”江浔条件反射。教室里本来就安静,他这一声“到”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来了,也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旁边的夏清泽。 “夏清泽啊,”孟嘉腊也叫他,“你把剩下全对的答题纸发一下。” 夏清泽“嗯”声,从孟嘉腊手里接过那五六张答题纸,那里面有他的,也有杨骋的。发完后他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江浔也估摸好了时间,把讲义交给孟嘉腊看。孟嘉腊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你看这不就都对了吗,心静自然凉,你下次上考场后也把心沉下来,不就比你夜自修的时候去洗把脸管用吗……” 择日不如撞日,孟嘉腊对江浔的教育在这个晚上可谓是滔滔不绝,他说江浔不能这么呆,有什么不会的就来问他,也可以问班里别的同学,他这次物理成绩在班里倒数,谁都可以做他的老师。 “听进去了没有?”孟嘉腊看着不知道点了多少个头的江浔,“以后别再不会就空着了,你就是蒙几个公式上去,我今天也不会这么生气啊。” 江浔继续点头。 “够了,别再点头了。” 江浔终于可以歇一歇了,抬手扶住额头。孟嘉腊见他这么紧张可怜的样,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半开玩笑地用只有江浔能听得到的音量说:“莫滋莫锅,回座位上去吧。” 江浔如获大赦,重新坐回第三排,鼻尖都沁着汗。他桌上的参考书和试卷很多,正在刷的是化学选择题,江浔一看到氯化钠就头昏脑胀,只能拿起笔装模作样地选,等孟嘉腊走了再说。他动了动左手,把那朵吊坠露出来。他盯着那片失色的花瓣,终于从再次入梦的神魂未定中缓了过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意外解锁新buff,把夏清泽也给带进来了。学神不愧是学神,他一个有经验了的面对孟嘉腊都难掩窘迫,夏清泽居然如此淡定,丝毫没有在海边时的慌张。江浔寻思着他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觉得自己也曾(真)的是要从(重)心愣(认)斯(识)夏清泽了。 “江浔!” “哈?”江浔一个激灵。他看向讲台,那里只有孟嘉腊。 “在试卷上画什么呢?”孟嘉腊问。 “没、没什么。”江浔迅速把那张试卷塞进课桌里头,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做选择题,选c。 “还说没画什么,我都问过监考你的考场的老师了,他说你理综最后半个小时都在草稿纸上画画,还以为你全做完了,没想到……” 意识到是当着全班人的面,孟嘉腊没再批评,也不觉得有再单独找江浔谈话的必要,只能苦口婆心地劝他注意力集中,然后扶着腰带站起身,缓缓往门外走去。他出门后,班里先是死寂了五六秒,然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尖子生也是普通人啊,终于把孟嘉腊这尊大佛给送走了,当然也会三三两两地议论交流几句。没有人找江浔说话,江浔也不想找别人说话,但他又想看看夏清泽,只能扭头,憋出一句问后桌:“请问有餐巾纸吗?” 后桌看到江浔桌角刚拆封的纸巾盒了,还是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掏出自己的。江浔抽了两张,说了谢谢后转身,满眼都是方才余光里看到的夏清泽。夏清泽一言不发地做着题,已然是适应了高中生的身份。 这等学无止境的至高境界让江浔望尘莫及,他对学神的respect就要溢于言表了,他的后背被人轻轻一戳。江浔回头,一脸担忧的后桌松了口气,小声地说:“我还以为你哭了。” “啊,没有啊。”江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他这才想起后桌的名字,叫程港生,是当年的高考黑马。程港声的成绩一直稳定在尖子班的中上游,所有人对他的预期值也是冲刺华五高校,没想到最后超常发挥考上了top2的物理系,现实世界里的同学会他之所以没来,就是跟研究生导师去美国参加什么全球华人物理大会。 “孟老师刀子嘴豆腐心,他刚才说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啊。”程港生往前凑了凑,距离的拉近让他的声音更清晰,“我也会在草稿纸上乱涂乱画,谁都在考场上这么干过,这很正常的,没事儿。” 江浔看着这位曾经后桌了两年但鲜少有交流的老同学,万万没想到只要他主动借两张纸巾,话匣子就能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他们还能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这就是一次联考,考差了就差了呗,”程港生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比惨,“我也跌出全校前五十了。” “那我们下次联考杀回去。”江浔现在就一光脚不怕穿鞋的,反正隔那么远夏清泽又听不见,置霸山海一中勇夺第一他都说得出口。但这么立flag确实浮躁,他都已经被孟嘉腊盯上了,不能真的带头浮躁。 “那你有什么物理题不会都可以问我,你把你的英语作文借我看看呗,”程港生也挺不好意思的,他人木讷,在班里也没什么朋友,今天主动开口跟江浔说话也挺需要勇气的。 “行啊,都包在我身上。”江浔自信道。高中的科目里,理综和数学他是彻底废了,但做动画是要英语储备的,他这方面的知识一直没丢。又聊了两句后江浔就转过身继续刷那些看不懂的试卷了,等夜自修的结束铃响起,他把那张又画了夏清泽的试卷揉成团,心虚地塞进了课桌,然后收拾东西。 他故意把动作放慢,等他抱着书包准备回寝室,班里就只剩下五六个人,包括夏清泽。江浔朝他走过去,夏清泽见他站在自己左侧,就把书包背到右侧。 “我送你回寝室吧。”夏清泽说。 江浔摇头:“我又不是女孩子。” “那我陪你回寝室。”夏清泽改口 江浔:“……” 他们关了教室最后面一排的灯,然后往寝室的方向走。他们所在的教学楼离食堂最近,离宿舍楼最远,散着步回去要七八分钟。江浔打过腹稿,利用这段时间向夏清泽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清泽问小爱同学什么时候会出现,江浔叹了口气,说小爱同学神出鬼没,他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更不知道这次该如何回去。 “你知道的。” “嗯?”江浔在寝室楼前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它能帮你弥补遗憾,”夏清泽垂眼,看着江浔手腕上那段红绳,问,“你入水的那一刻想到了什么,才导致我们都进入这个梦境?” “我……”江浔把手都背到后面,有些逃避地看向别处。楼管阿姨见他还不进来,神色催促,怕他再磨蹭下去来不及洗漱,夏清泽就伸出手,说:“手机。” “喔。”江浔在书包夹层里搜刮,看到手机后手上动作顿了顿,还是拿出了那是个诺基亚砖块机。夏清泽接过,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后交还给江浔,然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胛处:“先回去吧。” “好。”江浔还真乖乖地转身了,可走了几步,他还是觉得不对劲,一扭头,夏清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似乎是要等他上楼后才离开。江浔就折了回来,双手攥着书包带,跟夏清泽说抱歉的话,把他卷进这个梦境并非是他本意。 “但我已经进来了,”夏清泽定定地抬起手,放到了江浔肩头,鼓励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第20章 好好看看 江浔回寝室后,其他两位室友已经洗漱完上床咸鱼躺凉空调。他听到卫生间里有流水声,想到里面的人是杨骋,就不是很愿意进去用另一个隔间,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铺等待。 江浔先是忙不迭给他在普济寺做帮工的奶奶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奶奶小心今年的台风。戴佩云也是读书看报的,还没见着今年有台风的消息,就让江浔别担心,就算台风真在山海市着陆了,她在普济寺也不出了上什么事。 电话挂断后,江浔换了鞋,把鞋脱下后他盘坐在床上,弯**挂出脑袋去床底下捞拖鞋,他看到了自己那双穿了多年的人字拖,但他没立即起身,而是看向床底另一边杨骋的鞋。 杨骋打篮球,aj摆了五六双,可以一个星期穿不重样,星期六带两双要刷洗的回家,星期天带回来的又是不一样的。与之相比,江浔的杂牌帆布鞋和另一双国产运动鞋就显得非常寒酸,哪怕那个品牌在七年后会成为国货之光,十七岁的江浔宁愿穿四五十块的帆布鞋去篮球场外偷看夏清泽,也不喜欢陈筠给他买的这双。 江浔重新坐直,定了定神,起身站到床对面的衣柜前。他打开自己的,里面第一格是校服。山海中学的校服有三种,对应夏秋冬三个季节。夏天是衬衫,秋冬都是外套,同学们只需要在外套里穿自己衣服就可。江浔往里面翻,发现了几件他没带回家的毛衣。他高中毕业前的衣服都是陈筠一手包办的,当尖子班的理科男都围上围巾,她给江浔买的毛衣依旧都是高领。毛衣的款式用七年后的眼光来看勉强算复古,但十七岁的江浔每次都把校服拉链拉到顶,是觉得自己穿的衣服连颜色都土。 江浔把毛衣放回去,叹息着笑了一声。他读高中的时候,家里的摩托车已经换成丰田里,但“只比学习不拼家境”的观念在陈筠这些白手起家的普通人心中根深蒂固,江浔又是男孩儿,她和江穆便把儿子的物质需求也一同忽视了。 这让江浔难免显得穷酸,别人的高中是篮球鞋,改窄又卷起的校裤裤脚,走廊上的招呼,他的三年青春是试卷讲义,永远不合身的校服,出教室上个厕所都一个人。 江浔把手放在明天要换的衬衫校服上,他想十七岁的自己面对父母要是有二十四岁的胆魄就好了,那么他一定要告诉陈筠,他的生活不是只有学习分数和成绩,他是男孩子,但他也想穿体面的衣服,也想拥有好看的篮球鞋。 “还不洗?” 江浔关上柜门后扭头,杨骋正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嗅了嗅鼻子,不是很耐烦地提醒:“还有五分钟就熄灯了。” “哦哦,我马上就去。”江浔抓起睡衣进卫生间,边冲澡边刷牙,火急火燎的身子都没擦就套上了衣服,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是水。杨骋在上铺对慌慌张张的江浔投以睥睨的眼神,傲慢地仿若俯视另一个阶层。 灯很快熄了,楼妈开始查房,拿着个手电筒突击而来,看到有同学头埋被窝里会好好观察一番,确认他是不是在玩手机,要是遇到还打着灯苦读夜战的,则会劝几句让他们早休息。江浔装睡,等楼妈轻轻关上门,他的眼睛猛然睁开,摸索着从书包里掏出砖块机,迫不及待地摁亮显示屏,那上面只有时间和日期,没有短信通知和未接来电。 江浔捧着手机,瞬间泄气,手机往枕头底下一塞就要睡觉。 可他睡不着。他平躺在床上,没拉严实的窗帘之间有月光泻进来。江浔看着那轮在暗云间若隐若现的月亮,摸出手机,给夏清泽发短信,问他到家了没有。 夏清泽回得很快:嗯。 江浔侧了个身,躲在被窝里并不娴熟地敲九宫格按键。他打了删,删后再输入新的,想了想还是又删了。这是部老人机,按键的声音随没明显到会隔着被窝传出去,但江浔还是蹑手蹑脚地去了卫生间,把门虚掩上,蹲在洗手台旁发了句:你见到你姐姐了吗? 夏清泽回:没有。 江浔攥着手机,漆黑一片的空间里那是唯一的光。 夏清泽:我姐姐是在我高一那年的十月离开的。 江浔看着那句话,掌心重重拍了好几下额头,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脑子。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夏清泽隔了半分钟后发:你别自责。 江浔挺起背,环顾左右,都要以为夏清泽就在身边看着呢,不然怎么知道他的心理活动。 夏清泽:是我很多事都没和你讲,这是我的问题,你不需要内疚。 江浔稍稍松了口气,坐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回了个特别古早的砖块机自带动画——一只小白兔开开心心地送上一个苹果。 夏清泽:收到。 江浔想象他输入这两个字时可能的表情,捂着嘴忍不住笑。他觉得自己还是得含蓄矜持点,就发:我会尽快找到回去的办法的。 夏清泽回:好啊,我们一起找。 江浔看着那个主语,没来由地傻笑。夏清泽又发:江浔。 江浔发“嗯嗯”,明知夏清泽看不见,还会默默在心里“恩”声并点头。 夏清泽:我没有抗拒待在这个梦境里,在山海中学的这两年,我也错过了很多。 江浔把手机拿到眼跟前,仔仔细细地看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他是能理解夏清泽此刻的心情的。尖子班里也有原来跟他同班的,他们有时候谈起夏清泽也会觉得奇怪,说夏清泽刚入学那一个月至少会和同学一起去食堂,也挺爱笑,但半个学期过去后,他除了打篮球,基本上都是独处。 江浔原本以为夏清泽是性格使然,但如果考虑上夏樱自杀的时间点和那些书,夏清泽的高中和之后的未来都与母亲的抑郁症和ptsd紧密联系。他也没好好欣赏过山海中学的风和月,别人眼里的夏清泽高高在上于云端,却不知那云端上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他隔了大约一分钟,又发来新的一条:我其实很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 江浔手速飞快地打了句“好啊,这是梦里,我们可以胡作非为。”想了想,又把“我们”改成了“你”,然后发过去。夏清泽给他发了个“好”,江浔就继续抱着手机傻乐。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海边发生的一切,只当自己是十七岁的江浔和十八岁的夏清泽。江浔很容易满足的,他现在就心满意足,想着砖块机就砖块机吧,那些短信虽然不能截图,但这个手机所有的内存可以只放和一个人的短信。他怕自己再聊下去真会激动到彻夜难眠,就回:我准备睡觉了。 他刚发过去,卫生间的门就被推开了,江浔还以为是楼管阿姨杀了个回马枪,吓得往角落里一缩,手机藏到身后,但显示屏的光还是顽强地透出来,给江浔的肩和头发打上柔光。 “你躲厕所里干嘛?”杨骋皱着眉,点开自己手机的闪光灯对着江浔。江浔被光线刺激地闭上眼,抬起双手手臂挡光。这让杨骋看清了江浔手里的砖块机,不由嗤笑一声。这是一个iPhone都出到6s的年代,江浔居然还在用老掉牙的诺基亚。 可就是这么穷酸的江浔,敲九宫格按键的时候会笑。杨骋在进来前已经暗暗观察过一会儿了,显示屏打到江浔脸上的光没有让他的笑变得狰狞,反而异样纯粹。杨骋都想不起自己上一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这让他心中涌起微妙的不爽,他像个抓捕罪犯的秘密警察,企图用那束闪光灯夺走了他认为的不属于江浔的东西。 “没、没什么。”江浔适应那光线了,站起身,也不解释,出洗手间门的时候还撞到了杨骋肩膀。他是不小心的,但没道歉就钻回了被窝,杨骋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想到孟嘉腊那句话,觉得自己也要重新认识江浔了。 但杨骋怎么想的江浔才没工夫去关心,他点亮屏幕,点开那条未阅短信,夏清泽给他发:晚安。 江浔整个身子又缩了缩,脚趾头都高兴到蜷起。他也给夏清泽发了个“晚安”,然后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抱住被子入睡。 他睡得太舒服了,被人推搡着叫醒,他还不肯睁开眼。楼妈就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大着嗓门喊:“还有五分钟,早读就要开始了!” 江浔烦闷地用枕头捂住耳朵,这人都没睡清醒呢,读什么早,早什么—— 江浔从床上坐起来,扭头,楼管阿姨把她的手表给江浔看,上面显示的时间是6:55。江浔眼睛都瞪直了,阿姨一走他就开始换校服,抓着书包就往楼下跑,前脚刚冲进教室前门,后脚预备铃就响了。江浔跑得太拼劲,又没吃东西,坐到位置上后老半天没缓不过来,念英语的时候差点没干呕。他同桌也来迟了,乘着英语老师没来,正往嘴里塞没吃完的早餐,见江浔明显饿着了,就分出半个花馒头给他。江浔又下意识地拒绝,嘴巴刚张开,英语老师就进来了。这时候江浔脑筋转得快了,迅速把那半个馒头塞嘴里,另一只手握笔写单词。 老师见他们俩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好批评他们同桌在早读的时候说闲话,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在班里又转了一圈,就去隔壁一班。江浔吃得太急,老师一走,他就开始趴在桌子上咳,后桌的程港生戳了戳他后背,江浔咳到眼眶都酸了,没立即回头,而是等缓过来后才抬头。 他抬头,桌边放着一罐玻璃瓶鲜奶,程港生刚才戳不动他,就直接放他手边了。 江浔摸着那瓶还热的奶,挺感激的,但还是想还回去。他转过身,“我不要”都在嘴边的,程港生往后面指了指,说,不是我的。 他顺着程港生的手指看过去,夏清泽桌上也有一瓶一模一样的鲜奶瓶,刚才是他让同学帮忙传一下,最后传到程港生手里。江浔耳朵正要红起来呢,同桌突然拔高音量连着念好几遍“masty”,江浔随即转身,在英语老师的目光扫到他身上前慢慢翻页到最后的单词表,使他之前的未开口更像是读累了后的短暂休息。 可他还是停顿了两三秒,然后把不知什么时候画了夏清泽侧脸的那一页翻过去,心不在焉地念着单词表,耳朵红了个透。 第21章 低端局 早读结束后,夏日的烈阳也高高升起。铃声一响班里同学就趴倒了大半,以至于在上课铃响前进教室的陈旗拍了好几下黑板,愣是把补觉的同学们全都叫醒。 “打起精神来啊同学们,”陈旗刚从有空调的办公室出来呢,但也出了汗,边抹额头边加油打气,“你们是尖子班啊,要拿出精气神做表率啊!” “校长,热啊。”赵阳谨记昨日孟嘉腊的叮嘱,再一次询问空调的安装日期。就像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有一种补课叫校长觉得你应该补课。学生们本来就不乐意,比起几十块钱一天的津贴,老师们肯定也有不敢言的情绪。但陈旗还是上顶教育局,下压学生老师,把校庆的文艺汇演安排在下星期天晚上,延长了学生的在校时间。 他当年的一意孤行整的江浔这种书呆子都想给教育局打举报电话,可如果跳出时空的局限,长大后的江浔甚至想跟陈旗说声谢谢。陈旗退休后,新上任的校长如负众望取消了寒暑假的补课,学生们是减负了,可如果想利用假期提高自身水平,只能花钱去上校外的补习班。那些教育机构除了有空调,教学质量自然不如山海中学的师资力量,补课费也不是所有家庭都能承担的。学校里的“负”是减了,但千千万万个家庭的教育成本增加,更多的人输在起跑线。 当然了,这都是后话了,现在的陈旗还是老样子,跟孟嘉腊把“浮躁”挂嘴边一样一遍遍说“再等等”。这一等需要两年,然后山海中学的每一个教室都会有中央空调,只是他们享受不到了。 “别睡了别睡了,早上第一节 课都这么没精打采,接下来一整天该怎么办?”陈旗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两个尖子班的师资是重合的,除了他这个正校长,三个副校长也教这两个班,所以除了英语老师,孟嘉腊成了所有任课老师里行政级别最低的,英语老师当了一班班主任,孟嘉腊就当了二班的。男老师没女老师心细,孟嘉腊也只是看着严厉,训着训着,就容易跟赵阳这些话多的聊起来。陈旗在一班授课的时候就从没被问过空调,但二班同学想法普遍比一班多,尤其是补课期间,三天两头地问。他们表面上是觉得热,但陈旗心知肚明,他们就是对假期缩短有所怨言。 “都坐上来,快点!”陈旗凶了一句,教室后三排的同学里才有人不情不愿地开始搬椅子。电风扇的杂音太大,后排的同学容易听不清老师讲了什么,就会坐到每一列的空隙里,跟前三排的同学共用课桌。夏清泽以前从来没坐上去过,他把椅子搬到江浔旁边,江浔也愣了。 “未雨绸缪。”夏清泽说。江浔没听懂,迷惑了一整节化学课,等孟嘉腊来了,他才明白夏清泽未雨绸缪什么了。他确实成了孟嘉腊的重点关注对象,孟嘉腊试题分析着分析着,就会把江浔叫起来,问他这道题知识点是什么,要用什么公式,如果没有夏清泽在旁提醒,江浔就只能跟孟嘉腊干瞪眼了。 之后是英语课,老师先让大家念念单词表,江浔没能遮住,就被夏清泽看到了他以前的涂鸦。江浔看到夏清泽笑了一下,急了,在并不高涨的读书声里解释道:“这是我真读高中的时候画的。” “看出来了,”夏清泽说,“你现在画得比七年前的好。” 江浔就当他是夸奖了,揉了揉耳朵,假装那是被自己搓红的。 暑假补课的课表是按平时上课的课表排的,除了主课,其他副课都成了没老师坐班的自习。像什么音乐和美术,大家也就在教室里继续写作业了,但体育课不行。别看大家把“热”挂嘴边,一到体育课,只要是班主任没明文禁止,男生们大多都会顶着太阳去球场。二班星期三上午的最后一节就是体育课,英语老师还在拖堂呢,江浔就看到前排的一个同学摸放在桌底的篮球了。 “想打篮球?”夏清泽注意到江浔的目光了,问。 江浔摇摇头:“我不会。” 夏清泽说:“那我们去低端局。” 江浔整个后背都挺直了,深吸一口气,在英语老师说“下课”后扭头看坐在旁边的夏清泽。夏清泽右手还拿着笔,左手挂在自己椅子的靠背上,只要一抬,就能勾到江浔的肩。 “你怎么这么看我?”夏清泽笑,觉得江浔定住的表情挺可爱。 “可是你以前从没去过低端——”江浔捂嘴,后知后觉自己又说漏嘴了。山海中学室外的篮球场区有两个,一个是靠近教学楼的标准场,总共八个篮筐,另一个是体育馆外的水泥地,那里有四个篮筐。高中的篮球场永远粥少僧多,于是大家约定俗成,水平好的去标准场,水平差的去水泥地,也就是所谓的低端局。夏清泽高一还进过校队,每次体育课,江浔只要趴在教室外的栏杆上,就能看到夏清泽在标准场,他三分球投得很准,要是进攻,体育生都防不住他。 “谁说我没去过的,”夏清泽把椅子挪回最后一排,再回来,把自己的篮球塞给江浔,说,“在水泥地练过不一定打得好,但打得好的,都是从水泥地练上来的。” 江浔双手环抱着那个篮球,愣愣地总觉得这一切不真实,夏清泽乘他正发呆,就把人拐到了水泥地,那边人也少,他们两个人占了一个篮筐的场地也不会被打扰。夏清泽尝试着教江浔三步上篮和运球,但这些肯定不是一节课的时间就能熟练的,江浔上篮了几次都没中后就放弃了,站在篮筐下变换着角度,只求能把球扔进去。夏清泽坐在树荫底下,看着江浔会因为没投中而垂头丧气地去捡球,然后屡败屡战,锲而不舍地投下一个,球离手后的那一两秒满脸期待。终于投中后,江浔会双手握拳放于胸前,激动地跳一下。把球捡回来后他也想休息,就坐到了夏清泽旁边。 “开心吗?”夏清泽把自己喝过的矿泉水递给江浔,江浔接过,迟疑一下后喝了一小口,很用力地点头。 “你今天看上去也很开心。”江浔把水咽下后说。 “嗯,”夏清泽微微眯眼,看着前方水泥上的其他人,“我妈妈昨天心情很好。” “虽然知道她一个月后会突然情绪失控,会……”夏清泽停顿了几秒,翻开右手掌心,阳光透过树叶刚好打在他的手腕上。 “……但她昨天真的挺开心,还给我煮了安神的汤,会叮嘱我早点睡。”他眨了一下眼,缓缓地回忆昨晚的每一个细节点滴,还是笑了,好像这样的交流对他来说极其难得,他很珍惜,也很满足。 “都会好起来的,”江浔想到回北市芭蕾舞团工作的蒋灵,说,“已经好起来了。” “但她还是没来过晚杯,她还是恐海。”夏清泽摇了摇头,眼神一黯。江浔上一秒还开心着夏清泽的开心呢,现在当然难过着夏清泽的难过,想方设法要逗他高兴,就把篮球塞到他怀里,拍着自己胸脯斗志昂扬地说:“我们1v1。” 夏清泽真的没忍住,噗嗤一笑。江浔的自信和自尊完全没被这个笑伤到,他站起身,走到夏清泽面前,双臂大张做出防守的姿势。夏清泽抬头,看盛夏的阳光打在江浔身上,他舒展开的双臂像雏鹰未丰满的羽翼。 “好。”夏清泽也站起来,跟江浔对打。但江浔水平真的太烂了,要是没不小心打到夏清泽的手,他根本抢不到球。夏清泽也没跟他说这算犯规,放水任由他抢,江浔没投进去,他会帮忙补,说这个球算江浔的…… 这一幕幕都被慢慢走过来的杨骋看在眼里,他们俩笑得越开心,他眼底就越来越冷。江浔的球脱手后刚好往他这边滚,他用脚把球停住,没拿起来,而是脚踩在球上。这让跑过来捡球的江浔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也慢慢僵住,这个改变让杨骋的心情好起来了,都没低头看一眼,他把篮球踢到江浔脚边,好像那是什么他最不屑的东西。 “24班说想打3v3。”杨骋扬了扬下巴,朝夏清泽喊。24班是文科班,但体育生选文科的多,24班的三个特长生刚好又是主攻篮球的,夏清泽要是不来,他们赢的概率几乎没有。 夏清泽问了一下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下课,确实能打场小比赛。他于是跟杨骋一起往标准场走去,但走了几步后回头,江浔并没有跟上。夏清泽折回去,正要勾江浔肩膀,江浔往后一缩,有些拘谨地说:“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夏清泽问。 江浔勉强着笑,想逃避这个问题,夏清泽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没搂肩膀,而是捏住了他的后颈。江浔整个身子都被捏麻了,夏清泽稍稍一用力,他就不受控制地跟着他往前走。 “怎么能不去呢,你以前都在篮球场外看,我今天让你在篮筐底下看。”夏清泽笑,“我带你上场都成。” 夏清泽最后那一句当然是玩笑,但他放在江浔脖子上的手一路都没松开手。 第22章 想你喜欢的 进篮球场后,江浔站到了篮球架投下的阴影处,这里不容易被飞出来的篮球砸到,也能更好的看清球场上的走位。和他站在一个地方的还有赵阳,江浔对他还是有些忌惮的,就往后退了退,可是不会被太阳晒到的地方就那么点地方,他和赵阳之间的距离还是近的只有一两米。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24班三个都是特长生,2班除了夏清泽和杨骋,另一个戴眼镜的身高并不占优势,防不住人高马大的特长生,投篮也容易被盖帽,又一次传球被截后杨骋火气都要上来了,赵阳喊了一句:“打手,打手!” 场上所有人都停下,寻声看向赵阳,赵阳做出打手犯规手势,拍自己手腕拍得可起劲了,刚拿到球的体育生也没异议,把球放下后双手往头顶举了举,说:“我的我的。” “别老盯着我们啊,”另一个体育生笑,“你们班的要是犯规了你可得一视同仁啊。” “放心吧,没问题!”赵阳催促道,“你们先交换球权哈,交换交换。” 随后球从眼镜男传到杨骋手里,杨骋强突到中圈投篮,没中后赵阳刚要喊“没了没了”,夏清泽跳起,将那个球补进了篮筐。江浔看着激动,鼓掌鼓得像海豹拍手,赵阳扭过头瞅他,他就把手都背到后面,继续故作淡定地看。又观摩了几个球后,他也看出来自己班和那些专业的体育生是有差距的,但赵阳眼尖,一看到对方有犯规就喊,手势做的起劲,争取到了好几次球权交换。江浔站着也是站着,就学赵阳做手势。场上比分拉太大后双方都没再拼全力,手上脚上越来越保守,赵阳没发现什么犯规的迹象,江浔却小声地问:“他是不是走步了?” “他又没带着球,怎么走。”赵阳被江浔这问题整无语了,空手运球给江浔演示真正的走步。江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赵阳闲着也是闲着,就教了他几个裁判手势。这比实际判断简单多了,江浔学会后还自顾自地练习,注意力全到自己手上。赵阳见他这么感兴趣,就问要不要把全场比赛需要的手势也教给他,江浔点头,也笑了起来。刚好被围困到圈外到杨骋看到江浔跟赵阳也能聊得挺开心,心中那团无名火又生了起来,篮球在出手后没往篮板的地方飞去,而是场外。 江浔正和赵阳说话呢,根本看不到有球朝自己扔过来,他只是突然感受到太阳光线一暗,然后听到一声沉闷的肉体和篮球的碰撞声,等他受惊后往身侧看,夏清泽挡在了自己咫尺的地方。 “……怎么回事啊?”赵阳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野裁判嘛,还问怎么回事,”一个运动生指着夏清泽脚边,挺不能理解的,“这个球出界前我都碰到手了,你怎么还救啊。” “不救就砸到人了!”说话的是一直在另一片树荫底下看的孟盼兮,“杨骋你什么毛病啊,没看到江浔和赵阳都在篮筐下面吗?“ 江浔有点明白了,夏清泽回头看他,问,没事吧。 与此同时,下课铃也响了,一个个白衬衫从各自的教室出来奔向食堂。吃饭要紧,大家也就没在球场上逗留,各自散了。江浔抱着夏清泽的篮球和他一起去取餐模式类似快餐店的三楼,他手里有东西,不方便拿餐盘,夏清泽就在自己的餐盘里放了两碗饭,菜品选了两人份。结账的时候江浔把自己的饭卡塞给夏清泽,说他请客,夏清泽没拒绝,两人最后找了个靠近冷吹风机的位置面对面而坐。 夏清泽刚运动完,没食欲,就瘫坐在椅子上先看江浔吃。看着看着他坐正了,凑近问:“怎么感觉你要哭了。” “没啊。”江浔把饭咽下去后吸了吸鼻子,并没有抬头。夏清泽伸手想抬他下巴,江浔反应很快地侧脸,不让他碰。 “你怎么老躲我啊,”夏清泽笑,故作虚弱,“我刚帮你挡了个球诶。” 江浔一听,马上就抬头了,夏清泽见他只是脸颊有些被晒红了,也放心了:“嗯,还以为你要掉眼泪。” “我怎么可能为杨骋掉眼泪啊。”江浔脱口而出。 “对啊,”夏清泽立刻接上,“你怎么能因为杨骋不开心呢。”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看我不爽,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江浔确实泄气,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梦境里的杨骋也讨厌他。 “那就不用想啊。”夏清泽说, “可我就是想知道杨骋为什么……依旧反感不喜欢我。” “为什么要想那些不喜欢你的人呢。”夏清泽苦口婆心地再次劝。 江浔钻牛角尖:“不想不喜欢我的人还能想谁啊。” 夏清泽定定地看着他:“想喜欢你的。” 江浔喉咙口的话被夏清泽这句彻底噎回去了。夏清泽说完也沉默,垂眼看篮球砸到校服上留下的并不明显的印子。他当时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身子就冲过去了,就像刚才,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他知道他不想再听江浔纠结杨骋这个名字。 夏清泽拿起筷子:“先吃饭。” “哦哦哦。”江浔也往自己碗里夹菜,嘴里塞得鼓鼓的再慢慢嚼。夏清泽从小被教育各种仪态,但他看江浔吃饭没觉得不舒服,反而跟看吃播似的,食欲都比平常好。他看着江浔又吃了一大口,短时间里不可能咽下去,就说:“江浔。” 两颊鼓得像小仓鼠的江浔也看着他。 “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什么都是理由。那是别人的问题,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很好,你不需要为了任何人的看法改变你自己,你别忘了你现在才十七岁,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他想到江浔曾提到的《居山海》的内核,他说:“你有只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光明前途。” 吃完饭后,江浔和夏清泽回了教室。江浔除了英语什么题都做不来,午休铃一响后就趴桌上睡觉了。 但他睡不着,他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夏清泽帮他挡球,又会想到夏清泽给他加油打气,像个咨询师一样安慰鼓励他。他发现夏清泽真的很适合做心理咨询师,他如果是夏清泽的来访者,肯定也会喜欢这个克制又温柔、保持距离又不失亲切的人生导师,导师说什么他都好好好。 同时他也真切地感受到,夏清泽确实只把他当朋友。他不知道别的直男知道有男生喜欢自己后会是什么反应,但接受容忍度高如夏清泽,真的能当一切都没发生。或许是因为自己承诺过不求回应,再加上他从重逢到现在也没任何过界越线的迹象,夏清泽知道他有分寸,所以不排斥这段友谊。 这是好事,江浔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这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他不能再贪心,更不能越界,不然就会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 “同学们。” 江浔听到了声音,便抬起头,文娱委员孟盼兮站在讲台桌前,问:“关于《平凡之路》中间的那段间奏,大家还有什么别的提议吗?” 全班一片寂静。安静的江浔还以为大伙儿都睡着了,特意扭头张望了一番。歌唱类的节目是最容易准备的,演唱《平凡之路》就是他们班校庆文艺汇演的节目,当年还得了个二等奖。不过这个二等奖拿的并不实至名归,他们班五个同学唱得确实还行,但歌曲中间的伴奏他们没有剪辑,演唱者在台上挥手,他们全班在台下挥荧光棒,原本以为会把别班同学都带动起来开手机闪光灯,结果近一分钟的间奏里全场黑海,场面一度很尴尬。 “有别的想法吗?”孟盼兮再次问,“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用班费买荧光棒了。” 全班继续寂静。这是大家能参加的最后一次校庆,但大部分人都不上台唱歌,自然不感兴趣。但江浔经历过黑海丛中点点荧光棒的尴尬,举手时想的是要不把伴奏剪了吧。 “江浔!”孟盼兮终于看到有人举手,就冲他招手,意思是让江浔站起来说。江浔平时在班里多边缘化的一个人啊,他都有话说了,其他也有想法的同学自然被激出表达欲。江浔只能先站着,听一个说上吉他架子鼓,另一个说跳段舞,这些建议早些天提都还有可能性,但现在离下星期天的演出只剩几天,实际操作起来都不靠谱。江浔听他们一句两句的,灵机一动,也有了比剪间奏更好的想法。讨论声平息后他开始讲自己的,手上动作也加上了,但表达效果并不好。 “什么……白衣人黑衣人啊?”孟盼兮也没听懂。江浔一紧张,更解释不清了,都想坐回位置上装什么都没说。 而当他低下头,他刚好看到摊开的英语课本里画了夏清泽侧脸的那一页,耳边的声音告诉他,你现在才十七岁,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也听到那个声音说,你现在画的比七年前好。 你在这个时空里拥有无限可能。 “我说不清。”江浔抬起头,坦言道。 但还没等孟盼兮眼里闪过失落,他就接着说:“我可以在黑板上画。” 第23章 先欠着 江浔走到黑板前,用白粉笔画了两条竖线,表示舞台的侧方后台,然后画了几个垂直于竖线指向舞台正中间的箭头和一个小人。他用红色粉笔画了五六个小人挡在那个白小人面前,说:“我们大部分人穿黑色,黑衣人在舞台上来回走,撞同自己反方向的穿白衣服的同学。” “为什么要这样呢……”江浔面对那么多目光,还是紧张,就背过身在讲台上写下那句歌词——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但如果平凡真的是唯一的答案,这首歌就不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共鸣了。不管是什么年纪,我们都不可避免地面临很多困难,就像那些阻挡撞击我们的黑衣服,”江浔圈住那个白粉笔的小人,将它身上的箭头延续到舞台侧方,说,“但办法总比困难多,白衣代表的就是对梦想的坚持,只要不放弃,就终有一天抵达彼岸。” “……那我们,就穿白和黑,在舞台上走一分钟?”祝良发问,“我是观众,我肯定看得云里雾里,体会不到这层寓意啊。” “穿白衣只是我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可以……”江浔看着他,想到他同学会上的话,突然又有了点子,“比如你,完全可以cos成漩涡鸣人。” “哈?” 班里同学的目光瞬间从讲台挪到那人身上,一个女生稀奇地问:“你这么大了还看日本动漫啊。” “这个问题很好,”江浔来劲了,“祝良你信我,生命不息追番不止。你二十五六了都还看火影,以前刷题bgm用《青鸟》,以后加班bgm也首选《青鸟》。” “你……”祝良惊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江浔摆手,“你不想为喜欢的东西正名吗?不是为了告诉大家看动漫的不止死肥宅还有你这种学霸,而是看动漫就是看动漫,跟喜欢看电影追剧一样,就是普普通通寻寻常常的爱好。” “祝良,”他问,“你不想打破那些偏见吗?” 祝良张着嘴,说不出话,只能扭头看向周围。 “再比如夏清泽,”江浔大着胆子,双手捧向夏清泽坐着的方向,“我们都知道他是学神,市高考状元已经被他内定。我们以前的市状元毕业后都是进投行,分分钟几百万上下。但夏清泽没有……” 江浔看着他,眼睛飞快眨了两下:“我觉得夏清泽也可以上,谁说成绩好的就一定会读财经管理商科,向钱看齐,夏清泽就成了医生,关爱老百姓们心灵深处的健康。” 夏清泽靠着椅背,听江浔在那儿胡说八道似地一本正经,没忍住笑。杨骋坐不住了,嚷嚷道:“怎么就你觉得了?我还觉得你瞎扯淡呐,夏清泽怎么可能学医——”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江浔话音刚落,全班沉寂了三四秒,然后爆发出如雷的起哄声。夏清泽也给江浔鼓掌:“行,我到时候穿件白大褂。” 夏清泽都答应了,这个看似不靠谱的提议就有了可行性。江浔怼完杨骋后简直上头,给班里其他同学也安排得明明白白,这个穿萝莉裙,那个抱篮球,还有程港生。 “程港生,你要不直接穿校服上吧,然后……然后拿本《原子物理学》在手里。” “我?”程港生指着自己,肩膀缩了缩,退却道,“我就算了吧,我这次排名……” “你不能算!”江浔撑着讲台,身子都要挂出来了,“你都不知道你以后会多牛逼,你会考top2,写的论文发sci、ei、cssci。你会跟你那些院士级别的导师一起走在物理最前沿,你是我们所有人里为科研事业做出更大贡献的。” 程港生都听呆了,镜框稍稍划下鼻梁,江浔终于看清了他一直被遮挡的那双眼。 江浔说:“你是脊梁,你不能不上台。” “……那我们讲些现实的,”杨骋又有话说,“演出的大礼堂可以容纳一千多人,坐在靠后的班级怎么才能看清他手里的书?” “可以用灯光。我们留两位同学在灯光控制室,专门负责用追光灯照射逆流而上的同学,”站在旁侧的孟盼兮提议,“杨骋,你愿意负责灯控吗?“ “愿意愿意,”坐在前排的赵阳扭头,“灯光室冷气最足,杨骋,我们俩一起去呗。” 杨骋咄咄逼人的气势弱了下来:“那黑衣服……” “可以用黑斗篷!”又一个同学举手,“我们家开服装厂的,我提供。反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校庆演出了,斗篷要多少有多少。” “那就这么定了,”孟盼兮期待地问江浔,“那你觉得我五年八年以后,会是什么样?” “你会……”江浔停顿了一下。他并不想说实话,孟盼兮本科毕业后原本想读研,但被父母安排了家乡的文职工作,同学会前刚和一个本地人订婚,那也是父母安排的对象。 “……你会一直温柔善良,”江浔笃定地说,“你以后会很幸福。” 孟盼兮听了,微低着头,嫣然一笑。女孩子在有好感的男孩子面前才会这么笑,夏清泽看到江浔不好意思地挠头,原有的高兴很快重归平静。 这种莫名的冷漠并不只存在于一时。到了下午,孟盼兮和江浔在课间继续商量,她说江浔也可以穿校服拿盒彩笔上台。这是个好提议,但夏清泽远远地看到他们俩凑一块儿交流,目光就挪向窗外。可没看几秒他又觉得蝉声聒噪,再看向江浔,江浔正说到兴头上,拿着笔的手在空中比划。 他还给孟盼兮画卡通人偶。孟盼兮想要,他就三两下画出来了,孟盼兮很喜欢,传给别人看,传着传着就到了夏清泽手上。孟盼兮走过来拿,问夏清泽可不可爱,夏清泽把画还给她,并没有做任何评价。 夏清泽也是从那个中午之后意识到,江浔很受女孩子喜欢。他性格温和,长相干净,还会画画,短短一两天,班里开朗的女孩都找他画卡通人像。到了周五,教育局突击检查全市学校的补课情况,学校临时决定下午上课改自修,晚上自修取消,连着周六日直接放假,大家的心当然野了,浮躁得没放学就合计着去学校旁边的商圈吃顿火锅。孟盼兮邀请江浔一起,江浔一听十多个人里有夏清泽,怎么可能不答应。 可等他到火锅店,才发现杨骋也在,还坐在夏清泽边上。江浔被安排在对面的位置,一顿饭下来都没和夏清泽说上话,他有点儿不尽兴,饭后有人提议去KTV,他也跟着去了,就想多看看夏清泽。 他们订了个大包厢,进去后唱歌的唱歌,玩骰子扑克的围着坐。江浔什么都不会,就坐在靠近夏清泽的地方看,等房间里最后一个女同学离开了,几个男生原形毕露地掏出烟。杨骋抛了一根给夏清泽,江浔看到后一愣,万万没想到夏清泽高中的时候也抽烟。 “女生都走了,咱们玩大点。”有人提议道,“输了喝酒。” “喝酒算什么,”杨骋一笑,目光扫过江浔落到夏清泽身上,“输了的大冒险。” “行啊。”夏清泽轻易地答应。此时房间里也就只剩五六个男生,除了旁观的江浔都玩起了骰子,输了之后的大冒险小到喝一整听啤酒,大到问通讯录里某个人借钱或告白。夏清泽就没输过,轮到他出题,也从来没难为过别人。江浔看得都要打哈欠了,杨骋的拍桌声赶跑了江浔的瞌睡虫。他把自己的骰盅推到夏清泽面前说:“你输了。” “行啊,”夏清泽很淡定,“说吧,要我做什么。” 杨骋想都没想:“我要你亲你后面那位。” 江浔原本耷拉着眼皮,这下眼睛一眨不眨,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在场的都是直男,都惊呆了,觉得杨骋玩笑开太大,没了分寸。夏清泽把那根烟点上,吸了一口后缓缓吐出,说:“别太过分。” 杨骋不依,好像等这一刻很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愿赌服输。” 夏清泽只是抽烟,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就知道你不愿意。”杨骋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再看向江浔,那眼神像是在打量商品,还是上不了台面的那种。江浔招架不住,喉结动了动,无处可逃地低下了头,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 他的手也被夏清泽的握住。 “没说不愿意,”夏清泽的语气从未有过的轻佻,成功缓解包厢内剑拔弩张的尴尬和沉默。 “先欠着。”他说,“以后肯定还,先继续玩。” 杨骋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抓着烟盒出了包厢门。夏清泽捏了捏江浔的肩头,也随杨骋出去。杨骋靠着墙抽烟,盯着夏清泽,怒意难遏:“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夏清泽冷静道。 “他凭什么?”杨骋走近一步,“他凭什么能在你的圈子里,家世背景还是个人实力?” “那你又凭什么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圈里圈外?”夏清泽问。 杨骋一滞,突然说不出话。 夏清泽看着他,很无奈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杨骋是恐同,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杨骋眼里的平等是有条件的,他不能接受江浔什么都没有,却能和他平起平坐。 “杨骋,你也读过书,当你评价别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资本是不是百分百自己挣的?”夏清泽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更何况,有很多东西真的是独一无二、用钱权换不来的。” 但杨骋还是太年轻,听不进去,还想争辩,包厢门被打开,背着书包的江浔从里面出来,没和他们打招呼,就低着头往电梯走。夏清泽跟过去,在拐角处将人叫住。江浔低着头没转身,夏清泽绕到他前面,问:“怎么了?” “我先回去了。” “回家?”夏清泽看了看时间,“我家司机就在楼下等,我们可以——” “我回学校,”江浔短促道,“我星期六天也住校。” “那我让司机送你回学——” “夏清泽。”江浔打断,是拒绝了。夏清泽想摸他肩膀,他后退一步躲开,终于抬起头,克制着颤抖说,“我受不了了。” 夏清泽故作轻松:“怎么了?” “我受不了了。”江浔重复道。 “杨骋就是开玩笑,你别往心里去,”夏清泽承诺道:“他以后不会这样了。” “没有以后了。” KTV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各个包厢里的歌声乐声都被隔音墙阻挡,四周一片安静。但江浔的声音太细,夏清泽没听清,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江浔吸着鼻子,背在身后的手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他拔高音量道,“我开不起这种玩笑!” “对不起……”他的声音又小了下来,染着哭腔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哪怕错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可牧云依下个星期一就会来找夏清泽,他再无时光可偷,只能识趣地道声“再见”,然后离开。 他依旧低着头,转身朝电梯落荒而逃,没看到夏清泽又追了几步,也只有那几步。 第24章 我想见你 夏清泽坐在奔驰s600的后座。车里明明开足了冷气,他还是开了窗,任由夏日的暖风吹在自己脸上。 山海市的夜晚并不像一线城市那么五光十色,车水马龙,他们要回的又是闹中取静的别墅区,一路的蝉鸣叶声都比轮胎声的喧嚣。夏清泽也很安静,平日里他会和司机叔叔聊上两句,问问夏楼山的行程,但他今晚心不在焉到下车后才想起要说“谢谢”。 他进了家门,玄关处有一盏灯在等着他。那是坐在大厅沙发上的佣人陈姨留的,见夏清泽回来了,她连忙站起来,肩膀卸了卸,但眉头一直皱着。夏清泽一看她这反应就警觉了起来,问:“我妈妈怎么了吗?” “夫人……”陈姨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您自己去看看吧,少爷。” 陈姨领夏清泽往地下室走,底层是他父亲的酒窖和茶室。陈姨站在楼梯拐角的地方,神色抱歉:“您是知道夫人脾气的,我……我实在劝不住,也不敢拦。” “没事,陈姨,”夏清泽朝她安抚一笑,“您也辛苦了,上楼休息吧。” “陈姨微微鞠了个躬,往楼上走。走到拐角处她不放心地回头,夏清泽嘴角还挂着笑,说:“交给我吧。” 陈姨“诶”了一声,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便离开了。她的身影一消失,夏清泽的笑也消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静站了五六秒,然后走完最后的几道台阶。他看到了蒋灵,他那蹲坐在地的母亲留给他一个背影,手边的酒他从未见过。 夏清泽没说话,轻悄悄地走到蒋灵对面,用和她相似的姿势坐下。蒋灵的头侧枕在膝盖上,夏清泽挡住了光线,她也没抬头看他,目光全落在手里的酒瓶子上。她光着脚,穿着吊带丝质睡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没有盘起而是垂落至肩,脸上也没有妆,显然是入睡前突然想到酒窖里有这些酒,她就下来了,喝到了现在。 她还没醉,晃了晃手里的杯身精致的一小壶,夏清泽怕她还要继续喝,便轻而易举地从她手里拿过。蒋灵盯着自己空空的掌心,想不明白似地歪了歪脑袋,才看向夏清泽。 “……你回来啦。”她微笑着,呼出的气息有淡淡地酒味。夏清泽将瓶身正对着自己,那上面的日文他认识,意思是樱花。 “你父亲说,是友人送的,他就让司机带回了家。”蒋灵仰头看明晃晃地灯,明明在笑,眼底却湿润了。 “他就带回了家,”蒋灵笑到肩膀都抖了两下,声音颤抖,“他就带回了家。” “妈……”夏清泽无力地安慰,“爸是无心的。” 蒋灵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夏清泽别再说了。 “我都懂,我懂……他是大忙人,他想不到这些,我懂……” 她渐渐平复了情绪,跟夏清泽讲以前的事:“五年前吧,应该是五年前,你姐姐和你一般大,我带她去日本参加国际赛。那是春天,奈良的樱花开了,我就想给她拍张在樱花树下的照片,我的樱樱那么漂亮,也就只有这漫山遍野的樱花能和她比。” 蒋灵慢慢地说着,仿佛她的樱樱还活着,一切都历历在目。 “可你姐姐不肯,她和我说,她不想做那树下樱等人来摘,她想做那海上鹰振翅高飞,谁都抓不住她。” 蒋灵的眼泪掉了下来,可她还是笑:“她那时候就有隐隐有些想法了吧,我这个当妈的,我居然没留意到。” “妈……”夏清泽轻轻地唤,“你恨我好不好。” 蒋灵终于正眼看向自己的儿子。 “你恨我。那天姐姐从疗养院回家后,是我带她出家门的,是我。”夏清泽的手握成拳捶在胸口,“我是她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我没拦着她,还看住她。你不要再怨你自己,你恨我,好吗?” 蒋灵抬起手,摸上夏清泽的脸,很慢很慢地,从眉毛到下巴。她纤细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儿子肩上,她说:“三年前你和你姐姐差三岁,现在,你们一样大了。” “妈……” “怪我。”蒋灵疲惫地笑,“若不是我一定要她进剧院,跳古典芭蕾,跳kitri,而不是由她去……去跳那些我理解不了的舞蹈,她也不会这样。” 她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她还是想不明白:“我的樱樱为什么不爱跳kitri呢,她十二岁就能跳kitri出场的那幕变奏,拿了那么多奖,谁都说她是天才,谁都喜欢她跳kitri,为什么就她自己不喜欢呢……” “哦,我知道了,”她的表情趋于平静,“因为她说她喜欢跳堂吉诃德。她每次上课我都在旁观摩,有一回排练,云依和一个男生跳kitri和basile最后婚礼的那段双人舞,所有老师和舞者都坐在镜子前面观摩,夏樱突然站起来,贴上堂吉诃德的胡子戴上帽子,搀和到他们俩中间。当时我们都在笑,觉得她像个捣蛋鬼。但音乐还在继续,那个男生就往后退了退,由着夏樱代替他完成后半部分的双人舞,最后夏樱像求婚一样单膝跪着,一手捏着牧云依的掌心一手脱帽,文邹邹地说,‘我找到你了,我的公主达辛妮亚’。” “她喜欢跳堂吉诃德,喜欢去找自己的公主,而不是等着别人来拯救,”蒋灵的声音越来越倦,“她、她那天是不是和你说,她想去见她的达辛妮亚,你才给她钥匙的?” 夏清泽沉默。 “所以都怪我,是我没理解她,懂她,”蒋灵抱住自己曲起的小腿,脑袋又枕上膝盖,一遍遍地喃喃,“都怪我。” 夏清泽也静静地坐着,等到蒋灵闭上眼,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抱起。陈姨没睡,一直在客厅等,见夏清泽上来了,连忙帮着开灯,把人送到二楼的主卧。夏清泽帮她捻好被角,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再找出头痛药放在床头柜上。出卧室后陈姨正想先去地下酒窖看看,夏清泽吩咐她泡杯解救的一直温着,酒窖他去收拾。 他找了个纸箱再次下楼,把全部的樱花酒都放进去,再出门扔掉。他原本可以一次性全放进垃圾桶的,但他闻着飘散出来的花香和酒味,突然就在旁边的小凉亭里坐下喝。这种花酒度数并不高,灌完蒋灵喝了一半的那瓶后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把其他的也打开,报复性地不停地灌。第三壶喝完后他还是很冷静的,但第四壶的瓶盖他一直打不开。拧着拧着,他突然就把瓷制的酒瓶摔在了地上,酒水溅到他身上,他压抑不住地骂了句:“操!” 他重新坐下,双手柱着额头往后捋头发。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向地面,把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捡到最后他紧紧握住棱角分明的一片,血都滴下来了,他还是丝毫感受不到疼,心中只有挫败。 ——这箱七年前并没有出现的酒让夏清泽感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挫败。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七年前的蒋灵终于能游刃有余,可一旦夏樱的死不再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箱酒就将他打回原形,他依旧无能为力。 他捡完了最后一块瓷片,将纸箱扔掉后没回家,而是继续坐在凉亭。他耳边不止有蝉鸣,还有蛙叫,盛夏的蚊虫似乎都休息入睡,十点半的绿化区无人散步,相隔甚远的独栋别墅里有灯火和故事,只有他的那个家漆黑一片,而他坐在路灯照拂不到的小凉亭遥遥相望。 他就这么坐着,坐着,等他回神,那个不知什么时候播过去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对方也沉默着,久久不言语,夏清泽毫不怀疑这样的沉默他能听一整夜,他听到江浔问:“有什么事吗?” 夏清泽没回应。他原本以为江浔会挂,但江浔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浔问:“你不开心吗?” 他依旧沉默,江浔的问题就一个一个抛出来,间隔也越来越短。他问夏清泽回家了吗,在哪里,身边都有谁。他着急了,火急火燎地问:“夏清泽,你说话啊,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想见你。” 江浔从床上坐起身,摘掉挂在脑门上的眼罩,攥着被子,身子慢慢往墙上靠。 “……你说什么?”他不确定地再次确认。 “我说我想见你。”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少了分克制。他清清楚楚听到夏清泽说:“江浔,我想见你。” 第25章 堂吉诃德 江浔双手插裤兜,在学校后门口不无聊来地踢着石子,踢着踢着他一用力,石子蹦得老远蹦到马路上,江浔刚要走过去继续踢,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车停在了那个地方。江浔定在原地,看到后车座的人朝他招手,先是愣了一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 “上车。”夏清泽给他开门,江浔坐进去,嗅了嗅鼻子,不确定地问:“你喝酒了?” “嗯。”夏清泽没瞒着,跟司机师傅说了别墅区的地名,江浔问那是哪儿,夏清泽沉默了片刻,说:“我家。” 江浔的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真有了做梦的感觉:“那我晚上住哪儿啊?” “不能住我家吗?”见到江浔,夏清泽终于没那么绷着了,也有些好奇,“我还以为我要进去接你,这么晚了,你是怎么一个人从学校里面出来的?” “我和楼管阿姨说我家人来接我,然后……”江浔挺不好意思地笑,“然后翻墙。” 夏清泽想了想那个画面,也笑。江浔故作正经:“方法总比困难多呀。” “那你有没有伤到?”夏清泽要看他的手,结果江浔握住了他的左手摊开,看到掌心胡乱贴的几张创口贴,眉头瞬间紧皱。 “杨骋和你打架了?他先动手的?”江浔想不到别的可能,拳头握起,颇有要找杨骋算账的架势。夏清泽见他小心翼翼摸自己掌心,嘴里叽里咕噜像念咒,心情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到家后江浔一定要先处理伤口,他就翻出医疗箱给江浔。江浔用药水镊子棉花消炎的手法很娴熟,还和尚念经似地问了好几遍有没有打过打破伤风。夏清泽看着掌心贴得美观整齐的创口贴,问:“你以前经常受伤?” 江浔摇摇头:“但我爸爸天天和机器打交道,手上臂上擦伤就没停过,还会蘸上机油,就……”江浔叹了口气,“一旦感染破伤风,症状不是很可怕嘛。但我爸一直不记得上次打疫苗是什么时候,我小的时候就天天提心吊胆,就怕我爸出事。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没事,没事当然最好……” 他把医疗箱放回原处,重新坐回客厅的地毯上。夏清泽不说话,他就环顾四周,最后仰着头看头顶的白玉吊灯,傻笑着说:“你家好大好漂亮啊。” “那我带你逛逛。”夏清泽站起身,带着江浔先去地下的酒窖茶室,然后再上楼,一直到他的书房,江浔看着近乎塞满的书架,目光一扫而过,非常凑巧地停留在木心全集。 他的指尖刚要碰上《云雀叫了一整天》的书脊,夏清泽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到书桌上,问:“想看我以前的照片吗?” 江浔还没来得及高兴和惊讶,就听出夏清泽的声音里是有酒的后劲的。他肯定没有醉,但酒精对他确实有影响。他迅速往后翻,停在满是舞台剧照的一页:“先给你看我姐姐的。她参加过很多赛事,我妈妈每次都陪着,每次都拍了很多。” “我知道。”江浔轻声说。 夏清泽看向身边的江浔。 “我以前也搜过你姐姐的名字。”江浔抿了抿嘴,“我还以为她之后没消息了是不再参赛,进剧团了。” “确实进了,但她一直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再跳古典芭蕾,和我母亲的冲突越来越大。”夏清泽把相册翻到最后,那时候的夏樱十八岁,参加人生最后一次国际比赛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她拿了金奖,实现了a类国际芭蕾舞比赛的大满贯,但她并不开心。 “她决赛独舞跳的是《埃斯米拉达》,就是舞剧《巴黎圣母院》里的一段,很不凑巧的,她当时最具竞争力的外国对手选的也埃斯米拉达的变奏,她们在技巧上不分伯仲,但最后还是我姐姐赢了。” 夏清泽从相册里拿出其中一张特写照,说:“因为我姐姐的埃斯米拉达掉了一滴泪。” “你姐姐一定很爱跳舞。”江浔看着定格在照片里的夏樱,她的笑很标准,但她的脸上又落着一滴泪,那是她自己对这个悲情人物的解读。 “她连走路都没学会,我妈妈就给她订了tutu裙,她所有的动作技巧都是我母亲手把手教的,她怎么能不爱。”夏清泽奖相片往前翻,“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跳现代而不是古典,我母亲也不是不答应,但她自编的现代舞更像是……行为艺术。”夏清泽想不到别的表达了,“且越来越丧失技巧性,我母亲不能接受,就硬要她进剧团,跳古典,跳公主,跳仙女,跳kitri。” “kitri?”江浔没听懂。 “kitri是舞剧《堂吉诃德》里的女主角。”夏清泽翻到相册正中间,那里满满好几页都是夏樱穿着西班牙风格的红装。他简略地告诉江浔《堂吉诃德》的故事梗概,在舞剧里,堂吉诃德只是个线索人物,他怀揣着当骑士拯救公主的白日梦出发,误以为kitri就是他梦中的公主达辛妮亚,但kitri早就心有所属,并和所爱之人basile终成眷属。舞剧的最终幕为kitri和basile的婚礼,堂吉诃德也出现,并意识到kitri不是他的达辛妮亚,他要重新开始自己的征程。 “这和原著差别很大诶。”江浔说,“原著里,堂吉诃德才是主角。” “我姐姐也和我妈妈提过这个问题。她很喜欢原著,雄心壮志地说要自己编一出新的以他为主角的舞剧,她自己再反串跳堂吉诃德。我妈妈就摇头,说这个版本自从1969年首演以后经久不衰,五十多年来所有剧院都跳这一个版本。所有女孩子都想跳kitri,男孩子跳basile,所有人都这么想这么跳,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偏要和别人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堂吉诃德就是这么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吧,世人都道他是疯癫傻瓜,成天做着白日梦,但他是自己世界里的英雄。”江浔想到了陈筠说过的话,不由觉得自己在父母眼里不也是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嘛。 “不是说看你的照片吗?”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江浔换了个话题,但夏清泽翻来翻去,那本相册里除了一年一次的全家福,他的照片几乎没有。江浔问还有别的相册吗,夏清泽摇头,说蒋灵的时间和精力一直放在夏樱身上,夏楼山又常年在外,他的照片很少,很正常,这本相册也是他偷偷放在自己书房的,免得蒋灵看见了睹物思人 “那你自己有没有留一些啊,比如说别人给你拍的?” 夏清泽摇头:“我没约拍过。” “不一定要约拍啊,”江浔“啧”了一声,故作老成拍了拍自己胸脯,“你有没有电脑?你要是想看你的照片,找我真是找对人了。” 夏清泽把书桌抽屉里的电脑拿出来,也给江浔找来适合他手机的充电线,江浔把手机和电脑连上,点开相册,打开其中一个文件夹时还给自己配乐,手一指:“等等等等——” 夏清泽坐到椅子上,看着一张张自己的照片闪过。有张运动会跳高的抓拍像素明显比其他的都清晰,江浔说这是他在学校摄影协会的官方账号里找到的,而那张他手握奖杯的是一则新闻的配图。还有一些照片分辨度并不高,江浔再三强调他从来没做过跟踪狂,他只是在贴吧搜夏清泽的名字,有些帖子里会有别班同学的几张偷拍,初高中都有。 “然后你看到了,就存了一份到自己手机里?”夏清泽还没见过这么多自己的照片,“你从时候开始这么存的?” “我怎么记得,”江浔含糊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以前的江浔。” “那以前的江浔在被窝里偷偷看手机,是不是就是在翻相册?” “夏清泽!”江浔被说中了,气鼓鼓地瞪他,“你很坏诶。” “不给你看了。”他把数据线拔掉,那些没保存到电脑上的照片闪退消失。他后腰抵着书桌边缘而站,夏清泽靠着椅背而坐,两人刚好对视。房间里有很淡的墨香,有书房里特有的松木香,以及几乎不可闻的、粘到夏清泽衣服上的花酒香。 “江浔,”夏清泽平淡地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江浔眨了眨眼,咬了咬嘴唇内侧,沉默的片刻里,眼神并没有逃避。 “你真的是夏笨诶,”他振振有词,“你怎么可以这么直接地问一个暗恋你很多年的人这种问题呢。” “告诉我好不好。”夏清泽坚持。 “告诉你,我、我有什么好处?”江浔虚张声势地谈条件。 夏清泽站起来,双手抵在江浔腰两侧的桌面上,江浔被困住出不去,逃避地瞥开眼,说:“你喝醉了。” 但夏清泽并不介意他们的距离更近一点,那混着酒气的呼吸全喷在江浔脸上。江浔先是觉得热,也觉得委屈不公平,凭什么夏清泽随意的一撩拨,他就无路可退。 “因为我跟风!那么多人喜欢你,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江浔大着声音,头却更低了。 他突然想到开学典礼时夏清泽在主席台上念稿的样子。他早已不记得夏清泽都说了什么,只记得那天,阳光打在他黑褐色的头发上,他抬头,眼眸都染上淡淡的金色的柔光。江浔是台下三千多白衬衫里的一个,他远远看着,觉得那就是一见钟情吧。 “然后就成了同班同学,天天都能见到,见多了、见多了就日久生情,就更喜欢了吧。” 江浔鼻子一酸,没说自己高一起早贪黑地刷题,就是想考进尖子班,能近距离地看到喜欢的人。 “后来你出国了,我又见不到你,肯定会美化记忆里你的形象啊,滤镜更重,就会……” 就会觉得明天都有了盼头,因为明天说不定就会重新遇到你。 “靠!”江浔眼红了,抬起头和夏清泽直视,“夏笨,夏笨夏笨夏笨夏笨!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笨!你前几天不是刚跟我说,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什么都是理由嘛,那么喜欢一个人,道理也是一样的啊。” 喜欢一个人,也一样啊。 “你真的是又坏又笨!”江浔说,“我喜欢你,肯定也什么都是理由啊。” 第26章 平凡之路 “那我们在一起吧。”夏清泽不加思考道。 江浔推了他一把,拉开两个人的距离,说:“你真的喝醉了。” “我是认真的。” “那你能接受和我上床吗?都是成年人,不可能一辈子柏拉图吧。”江浔干巴巴地说,“就不说gay向的porn了,直男要是突然被亲一下,都会条件反射的扇个巴掌过去吧。” “江浔……” “我现在要是摸你那里,你是硬的吗?” 夏清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所以你真的醉了。我也不会把醉话当真。”江浔平复了情绪,从书房出来,去了陈姨收拾好的三楼客房。夏清泽的房间在二楼,洗漱完后他走到阳台,抬头看三楼客房的灯由亮转暗后才回房。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久到酒意消散思维清晰。他起床,出门,上三楼,从推门到搬了张椅子到床前没发出任何声响。 他面朝窗而坐,窗帘没拉严实,路灯和月的光隐秘地泻进来,打在江浔身上。江浔睡觉时,双手会交叉碰肩,像是给自己一个拥抱,脑袋也尽量往被子里埋,让夏清泽很有帮他整理被角的冲动。 但他没有,他就是明目张胆地坐着,看着熟睡的江浔。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放至胯/间,那里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夏清泽不得不承认,他对江浔的情感确实没掺杂进情/欲。这其实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时间精力一直都放在原生家庭上,夏楼山给不了蒋灵作为丈夫的陪伴,他这个做儿子的若袖手旁观,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就真的名存实亡。 他也好累,疲惫到从没谈过女朋友,对那方面毫无需求,难有兴致。而他就是愿意勉强,江浔也不会愿意将就。江浔这个人啊,看着卑小怯懦,但只要认准认定了,就比谁都犟和固执,撞了南墙都不会罢休。 “我该拿你怎么办。”夏清泽动着口型没出声,不知是问自己还是江浔,“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出门后,江浔睁开了眼。他趴在房间的窗户上,稍稍探出身看二楼夏清泽房间的灯,等那光暗了好一会儿,才被倦意打败。第二天他在夏清泽家吃了早饭,也见到了夏清泽的母亲。江浔当时在喝粥,一见蒋灵坐到自己对面,手特别不争气地一抖,汤匙碰到碗壁。那感觉就像什么呢,像段誉第一眼见到王语嫣,江浔也差点脱口而出,叫蒋灵神仙姐姐。好在夏清泽很快也下楼了,他坐在四方餐桌的一边,左边是江浔,右边是蒋灵。 和江浔的家庭氛围不一样,夏家人吃饭是不说话的,等早餐吃完了,蒋灵才说:“我们下午去杭市。” 夏清泽看着她,再看看江浔,显然也是刚被通知,觉得突然。 “明天是云依十八岁生日,忘了?” 夏清泽看着蒋灵,胸膛起伏明显。有很长一段时间,牧云依这个名字和夏樱的死一样,都是禁忌。他从来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没想到蒋灵会主动,好像突然想明白似的。 “两家到底是世交,你父亲说的对,有些人情世故还是要顾及的,我昨晚上想了想,这事确实怨不了别人……”蒋灵的声音多少有些疲惫,“还是去吧。” 夏清泽无言,喉结动了动,看向愣神的江浔。 “怎么了吗?学校里有安排?”蒋灵体贴地问,“我也是一时兴起,你们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没事,妈,我陪你去。”夏清泽看向蒋灵,没提汇演的事,江浔也很识趣地绝口不提。又闲语了片刻后他们也该收拾行李,江浔就说那他先回学校。蒋灵要司机送他,他摆手摇头,蒋灵笑,让他不要客气。 “仔细想起来,你还是清泽第一个带回家的同学。”蒋灵有些抱歉,“今天招待不周,还请小同学下次再来。” “嗯,好。”江浔先应着,这样能尽快结束对话。夏清泽把他送上车,敲车窗让他摇下来,说:“咱们班的节目是倒数第二个,我明天能赶回来。” “没事儿,换别人上去穿白大褂就成,你别乱了自己的计划,你……”江浔抿着嘴笑,“你多陪陪你妈妈呀。” “我能赶回来。”夏清泽执意道。 “……好。”江浔的想法跟刚才一样,先答应着,其实没指望夏清泽真的能回来,“那我把白大褂给你留着,夏医生。” 他坐着奔驰车回了学校,昏睡一通后就到了第二天,演出就在星期天晚上,有些同学上午就来了教室,江浔脸皮比以前厚了,反正什么都不会写,就明目张胆地去“对”同学们的答案。到了下午,班里同学都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就在教室里做最后的排练。大部分人披上戴帽的斗篷来来回回地走,那是大流,而那些少数穿着各异的是坚持做自己的,其中最显眼的是祝良,他还真搞到了漩涡鸣人的衣服,江浔在他脸上画猫胡须时杨骋刚好看见了,他打量着江浔,说:“听说夏清泽今天不来。” 江浔画好了,把笔放进盒子,心不在焉道:“应该不来了。” “那就没人罩着你了。”杨骋走近,挑衅地在江浔耳边轻声说,“我到时候不会给你光的。” “随便你。”江浔并不在意,表情没有丝毫起伏,“你对我有意见,想整我,没事儿,你随便来。但你别忘了这个节目是全班所有人的心血,所有人都参与进去了,你心里最好有数。” 他说完,就拿着笔盒和画板头也不回的出了教室,只有杨骋伫在原地。他这反应完全不在杨骋设想之内,也不能说期待听到江浔讨饶乞求吧,但他耳不红脸不白,神色自若没有争辩发怒气急败坏,当真是出乎杨骋意料,让他突然失去了捉弄的兴趣,又泛起异样的情绪。 随后赵阳也来了,他们一起去吃了晚饭,然后随班里同学去演出的礼堂。为了保持神秘感,他们班并没有在礼堂的舞台上彩排过,不过同学们走来走去很简单,只要他和赵阳及时把聚光灯打在逆流的人身上即可。 演出很快开始了,有些班级准备得很敷衍,甚至出了诗歌朗诵的节目,但也有一些很有诚意,比如轮滑、小情景剧,还有乐器演奏。倒数第五个节目演完后,杨骋和赵阳就到了前排的控制区熟悉灯光操控的界面,二班的同学也都从位置上起身往后台走。江浔听到有些别班的疑惑,还以为他们是要大合唱,程港生比较激动,路过的时候有些结巴地跟他们说,你们就等着看吧。 他们到了后台两侧,江浔也算这个是这个节目的策划,提醒和他站在同一侧的检查衣服和鞋带,别到时候舞台灯灭后看不清,不小心摔了。 他们是下一个节目,此刻正上演的是小提琴独奏《辛德勒的名单》,从江浔站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演奏者的背影,那位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同学一副大人的扮相,合身的黑西服让他成熟的不像高中生,一盏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照得他周身的尘埃都在细细地落,慢慢地舞。江浔从收起的一层幕布后面稍稍探出头,发现从舞台上根本看不清观众席,他退了回去,手不知不觉攥上了幕布和兜里的手机,闭上眼假装那小提琴是夏清泽弹的,夏清泽就在身边。 他是被雷动的掌声拉回现实的,没等他彻底回过神,他的肩膀被人一戳。他有些期待地回头,看到的却是画了淡妆穿一袭白裙的孟盼兮。 她把画板和笔盒递给江浔,江浔接过,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随后主持人介绍借下来的节目是《平凡之路》,此起彼伏的掌声让他没能听到手机的震动。他的神经也绷起来,和半班的同学站在一块儿,听上台的五名同学独唱再合唱:“我曾经像你像他像那野草野花,绝望着,也渴望着,也哭也笑 平凡着——” 间奏响起,五名演唱者随着灯光的暗淡往舞台后侧退,与此同时,披着黑斗篷的同学从两侧冲出,往来间很快占据了整个舞台。观众席发出议论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骋控制的聚光灯刚好落在缓缓走出的孟盼兮身上,她低着眉,被碰撞后也没后退。 “祝良也出来了,”杨骋提醒赵阳,“你那边再开一束光追在他身上。” 赵阳比了个“OK”的手势。被聚光灯照亮的漩涡鸣人果不其然引起骚动,赵阳看着祝良边走边做各种忍术手势,不由问:“他们在台上是不是被灯照的看不见台下啊。” “应该吧,所以都放得开——快点快点,”杨骋催,“你那束光照医生。” “哦哦哦哦,那夏清泽是真的不来了啊,他衣服都被别人穿了。”赵阳看了看时间,觉得有些不对头,“怎么感觉他们走得都好快……” “快点走,快点!”已经走完的孟盼兮在后台轻声急催。礼堂的舞台显然比他们之前彩排过的任何廊道都长,间奏已经快要结束,他们还有小一半的人没出场,包括程港生和江浔。江浔也着急,就怕程港生没能出场,推了他一把让他直接上台,对面接下来要出场的见状也从幕布后面走出来。 这样一来,台上同时有四五个需要追光的,但聚光灯又只有两盏,赵阳和杨骋的节奏也乱了,不知道把灯打在谁身上,场上走位也越来越仓促和混乱,到最后间奏还有七八秒,没上场的非黑衣人就只剩下江浔。 江浔也有些手忙脚乱,画板没拿,抓着那盒笔就上去了。杨骋还真像他说的那样没给江浔打光,江浔就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没穿黑斗篷的是会被穿斗篷的撞到的,江浔注意力没集中,被人迎面碰到肩膀后手一抖,间奏中的吟唱完完全全覆盖了彩笔散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但那声音却被终于赶到后台的夏清泽听到了,他刚才给江浔打过电话,但江浔没接,他怕赶不上节目,就从校门口一路跑到礼堂后台,现下气都还没喘匀。孟盼兮让他别着急,并指向对面白大褂还未脱下的同学,说已经有人替他了,他没有必要再上台。他于是站在幕布后面,看到其中一盏聚光灯即将把一位没穿斗篷的同学送到对面,而本应该落在江浔身上的光却漫无目的失了方向。江浔僵站着,本应该先往前后离开舞台的,毕竟间奏即将结束,可他却固执地蹲**摸索。 那小小的身影让夏清泽突然想到,他曾说过江浔画画的时候会发光,可惜他自己看不见。 但他现在没有光,只能一个人在最后的黑暗里,孤孤单单地找那些丢失的笔,他终于发现了其中一支,身子往前伸去捡,他握到笔的手被另一个人握住。 就在那一刻,本该属于他的那盏聚光灯终于打在了他身上,以及同样单膝跪着的夏清泽。赵阳也把自己控制着的打在同一个位置,松了一口气道:“你眼神不行啊,现在才追到。” 杨骋不说话,紧攥控制按钮的手最终还是放松开来,一言不发地和赵阳一起送握同一支笔的江浔和夏清泽送到对面。暗红色的幕布遮挡了他们的身影,礼堂地板和后台特有的香气流动着将他们围绕,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在“向前走,就想走”的全场大合唱里,夏清泽把欠着的那个吻还给江浔。 江浔先是眼前一黑,耳边一静,心脏一停。但就在下一秒,所有的声音潮涨般汹涌而来,他从层层幕布里逃出,后台幽暗的光线灼烧着他的眸。 他不由闭上眼,抗拒地去推夏清泽。夏清泽硬生生地挨了那一推,但他握住江浔的手腕不放,让江浔的掌心停在他心口。 那里的跳动是最真实骗不了人的,江浔眼泪都要控制不住地掉下来了,他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逐渐清晰的是崭新如月的夏清泽。 第27章 校庆的文艺汇演,准高三二班的那段间奏表演因为后程的凌乱而显得无功无过,这个节目和现实中一样,最后拿了个二等奖。散场后离夜自修结束铃响只剩十来分钟了,大部分班级就没组织回教室,而是各回各家。江浔也准备离开,他把塞着画板的书包抱在胸前,本以为自己是往寝室方向走的,等他恍恍乎定住,抬眼一看,却发现自己正对着的是操场高大的护栏,他前方没路。 而当他转过身,追上来的夏清泽也放缓了脚步。他站在离江浔一米左右的地方,把收集好的笔盒递过去。江浔接过,拉开书包拉链放进去,然后阖上。依旧是抱着书包的手势,他肩膀一懈,整个人靠到了钢丝护栏上。夏清泽左膝盖弯了弯,江浔攥着书包的手紧了紧,让夏清泽打消了再上前一步的念头。 “……我从没肖想过,真的。我,”江浔抬眼,头顶万里无云,月明星稀,“我以前得这么看你,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但是你喜欢我。”夏清泽说。 “是啊,我喜欢你,”江浔没否认,“但是……” 他有很多很多个“但是”可以说,每一个“但是”都在提醒着他两个人之间的天差地别,殊途不可同归,可当他正面夏清泽,最让他犹豫不决的反而不是外在的差距。 江浔说:“但是你不喜欢我啊。” 他并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终于问出来了:“你现在还会吻我吗?” 江浔往护栏上又压了压自己的后背。他身上肉少,跟钢丝硬碰硬后很容易就会被硌疼。操场这一带都是松树,也不知是不是蝉鸟更爱香樟,夏日的操场外沿格外安静,连内侧跑道上的跑动也只携来风声。 这里没有幕布,歌声和喧嚣,只有他们两个人静伫,融汇在时光和空间里。 “……那我们试试。”也不知过了多久,夏清泽说出了这么一句。江浔都要被这个直男气死了,试试,什么叫试试,喜欢一个人是会看见他就情不自禁地亲上去的,夏清泽那么久都无动于衷,反而抛出句“试试”。 “那牧云依呢?”江浔也想气气夏清泽,“你要是、要是和我试一试了,人家姑娘怎么办?” 夏清泽眨了一下眼,有些茫然。但随后,他的眉眼就舒展开,有些无奈地哼笑道:“我今天逃了她的成年生日会回来见你,你还不相信我们只是朋友?” 江浔不吭声,就是看向别处。 “我以前和你说过,我和她是通过我姐姐认识的,她那时候来学校找我,也是想看看我姐姐的高中长什么样。” “记得,”江浔记得可清楚了,“你们还在世界地图湖上坐了很久,很多人都看见了,都说那是你女朋友。” 夏清泽还从没见过江浔这么斤斤计较的样子,觉着有趣,揉他头发,问:“那你呢?你现在还这么以为?” 江浔觉得自己说什么都特小家子气,干脆不说话,撇开夏清泽的手。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碰你?”夏清泽问。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他高中和江浔之所以没有深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次他教江浔物理题,笔不小心掉到地上,他去捡的时候江浔也伸手,两人指尖一碰上,江浔就跟被烫伤了似地缩回去。他后来因为环境和工作原因也遇到过一些同性恋,但真的没有人像江浔,对肢体接触这么敏感警惕。 “因为你是直男啊,你当然不会懂!”江浔在心里吐槽他还打直球而不自知,干脆说清楚了,“你以后别随随便便摸我头拍我肩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他说着口是心非的话,耳朵却很实诚的红起来了。他觉得丢人,气冲冲跑了两步,被夏清泽拽住了手臂。夏清泽记着他那句“不喜欢”,跟人并列而走后就松了手,把江浔送到寝室门口后失了分寸地直白地问:“可以吗?” “你让我再想想。”江浔本想含糊过去,说完就欲溜进宿舍楼,但夏清泽将他挡着。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江浔都觉得他无理取闹了,“你对我明明没有冲动。” 江浔说不失落是假的,但也彻底不动摇了:“夏清泽,强扭的瓜要是甜的,我七年前就给你写情书告白了。”他说完,没等夏清泽反应,就逃也似地进宿舍楼。他不是想着吊夏清泽,他哪舍得啊,夏清泽对他的好也都是有迹可循的,夏清泽说在一起,他心里当然有个小人在地一个劲地说“好好好”。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只觉得在一起是要两情相悦,而不是梦里的一场夏日限定。 他就这么郁闷了整个晚上,就算戴着眼罩也没睡好,第二天除了物理课强打着精神,其他课全都昏昏欲睡,到了中午他更是一打铃就趴下了。也不知浅憩了多久,他隐隐觉得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不炽烈,很柔和,像晚夏的第一缕秋风,像滚动如极光的晚霞。 他于是揉了揉眼,改成下巴抵着左手手背的姿势,勉强抬起头。夏清泽姿势不变,依旧稳稳地坐在一张搬来的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江浔,眼里有很淡的笑意。江浔扭头看向教室四周,同学们要么趴着休息,要么埋头继续写作业,谁都没注意到第三排的他和夏清泽。 打破空间的静止的是窗外的一缕白裙,那个终究要来的女孩歪了歪脑袋往教室里看,见江浔醒了,先是好奇地打量,然后绽开很真诚的笑。 “见见吧。”夏清泽用一个只有江浔才能听见的音量说。他站起身把椅子搬回去然后从后门出去,江浔便也跟着。现下是正午,教学楼内一片静谧,他们也是在走到楼梯口后才交谈,就怕打扰到别人。 “所以你昨天逃了我的生日宴,就是要回这空调都没有的地方做作业?”站在夏清泽左侧的牧云依往前探了探,看着江浔,话又是继续对夏清泽说的,“还有看这位小同学午睡?” “我不是……小同学。”江浔正要反驳,意识到和夏清泽同岁的牧云依确实比自己年纪大,停顿了一两秒,声音就小了下来,改为自我介绍,“我叫江浔。” “我叫牧云依,是从杭市来的,我……我再过阵子就去国外的剧团报道了,所以想来看看夏樱的母校,”刚成年的女孩用手肘怼了怼夏清泽的胳膊,“就是她姐姐。” “嗯嗯,我知道。”江浔点着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梦境里,牧云依真的来了,原因还一个样。 “清泽说你对学校比他熟悉,所以就想等你醒过来,问问你愿不愿带我逛——” “愿意愿意。”江浔怎么能不愿意呢。他们正穿过一个植物园,里面有块一人半高的石头,江浔就介绍起来了,说这块石头是校长从西北那边请过来的,因着形象酷似远眺的长者,所以这块石头的名字叫“好高骛远”。 江浔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哪儿。夏清泽和牧云依也有这种感觉,琢磨着字眼:“好高骛远?” 江浔给点醒了,摆手道:“不是不是好高骛远,是高瞻远瞩!我记错了!” 夏清泽笑:“你这要是被孟老师听见了,肯定说你带头浮躁。” 江浔抓了抓头发,三两步走到前面,欲带牧云依去别的地方,远离这块让他出糗的石头。牧云依有备而来,她从包里翻出几张明信片,问江浔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江浔接过,看得出印在上面的照片都是学校的摄影社团拍的,全都是校园里特色的风景,有一张是柿子树,每到十月份,学校里十多棵柿子树就都熟了,哪怕“以喷农药切勿采摘”的牌子早早被挂起,还是有不少同学去打柿子,不为吃,就是好玩。 除此之外,校园里还有桃子和石榴,只是数量都没柿子多,江浔和夏清泽带着牧云依从院子绕到校门口,再到遍是绿化的小树林,沿着小河最后走到世界地图湖。他们踩在凹凸不平的大面积石块上,站到中国板块的南方地区。 “我们现在在这儿,”牧云依说着,转身往左上方走去,站在了欧洲地区。她看着隔了七八步的江浔和夏清泽,说,“也没有很远嘛。” “嗯,”夏清泽顿了顿,“现在通讯这么方便,只是有时差罢了。” 牧云依垂眼,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对夏清泽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江浔能听出潜台词,正想说他有事要离开,不打扰他们,夏清泽扶住他的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是说江浔不是外人。牧云依也看出来了,没扭捏地走近,从包里拿出又一张明信片,那张就不是校园风光了,而是欧洲的教堂和街道,夏清泽翻到背后,那里写着:云依,瑞士没有海。 那是夏樱的笔迹,落款的时间是三年前。彼时她正在洛桑参加比赛,她进了决赛,但并没有上场,决赛的前一晚她和蒋灵起了很大的争执,她一气之下剪了自己的头发。蒋灵连夜带她回国,在疗养院住了三个月后原本以为她的状况已经好转,却不料她依旧在做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反抗。 “我这次拿了一等奖。”牧云依还是笑,不是因为高兴开心,而不是不知道除了笑,她还能做出什么表情。 “她以前和我说,她不喜欢跳芭蕾,但很喜欢看我跳,那我就一直跳,”牧云依说,“也把她没拿过的奖全都拿个遍,全都送给她。” 第28章 杨梅 虽是正午,但今日的山海中学笼着罕见的多云。牧云依在来的途中看到过超市,就想去买些冷饮,也不需要别人陪。她离开后,坐在石制的地图上的就只有江浔和夏清泽,夏清泽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给江浔看,那是首手写的诗,字迹是夏樱的,所用的语言江浔并不能看懂。 “是俄语,”夏清泽解释道,“普希金的《我曾经爱过你》,我姐姐跟俄罗斯来的老师学过半年芭蕾,俄语她不会说,但只要有字典,理解不是问题。” 他给江浔翻译,不同于普希金原诗的过去时,这首诗全篇用的是现在时。或许是感情炽烈到难以用母语表达,夏樱才会借另一种语言写:我默默无眼、毫无期待地爱着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是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着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夏清泽念完最后一句,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拿起那张从三年前的瑞士寄来的明信片端详。当年牧云依也给他看了这张明信片,然后他们坐在欧洲板块上久久地沉默,悼念再也见不到的亲人和朋友。 “这是你姐姐写给……牧云依的?”江浔不确定地问。 “嗯,但是她当时还不知道。” “什么?” “就是在现实世界里,她在十八岁的时候不知道,我姐姐喜欢过她,”夏清泽顿了顿,“她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感受出来的,然后在有一天向我求证,看到那些未说出口的告白,才知道我姐姐对她真的有意。不过这些诗啊信的很早就被我妈妈看到了,那时候我姐姐十八岁,已经考上北市的舞蹈学院,洛桑的比赛是她最后一次参加少年组的赛事,但她不想再跳古典芭蕾了,她……” “她要不是从小被我母亲倾注了那么多心血,她不会去跳芭蕾。” 夏清泽说:“她不爱。” 她只能去寻求某种平衡,在舞蹈,母亲的期望和自我之间,她原本以为现代舞会是更好的出路,但没等蒋灵慢慢接受这个选择,她遮遮掩掩的性取向就被蒋灵发现,她的母亲要的是跳公主跳kitri的女儿,而不是耽溺于骑士梦的堂吉诃德。 她们起了母女之间最大的冲突。性取向暴露后,她们就已经经历了几个月的冷战,所有的矛盾都在决赛的前一夜爆发。夏樱说她想染头发,蒋灵就问她,哪个中国芭蕾舞演员的发色不是天然的,除非她不想再上舞台。或许就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夏樱,她抄起剪刀,毅然决然地剪掉长及肩胛的黑发。 这样的发型比染烫过的更上不了台,蒋灵觉得她彻底疯魔了,将人带回国,说是治疗,其实是关进了疗养院。那时候夏清泽十五岁,读高一,他在那个年纪依旧羡慕自己的姐姐,和姐姐独处的时候他还会傻傻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跳芭蕾啊。 你喜欢跳芭蕾,妈妈就会喜欢你,在意你,多好。 “那时候没人理解她,她爱的人不知道她的心意,爱她的人只想用爱的名义改变她,”夏清泽攥着那张明信片,语气平淡得像早已懊恼悔恨过无数次,只剩下无奈和寞寥。 “她在那个年纪没得选,只能找一片海。” 江浔看着鲜少弓起背的夏清泽,终于明白了,那天在海边他为什么会失态,又为什么会说,他也知道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 他很困难的、仿佛出口的每个字都是呕出来似得跟江浔坦言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夏樱其实是很精致傲气的,但她那天求她的弟弟把家里外门的钥匙给他,她要去寄一封信,不想借任何人之手。 “我自然是跟着她,全家上下都严令不许她出门,我们就偷偷溜出去,打了辆车去邮局。但她在一个红绿灯口跳车了,我被出租车司机缠着,付钱的那么点时间一耽搁,就再也找不见她的人影,而再相见……” 再相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夏清泽深吸了一口气,垂眼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那略染绿意的水面上映着天和云,树和石。湖里有鱼和乌龟,或许是他们坐太久了,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在他们正对面的水域里探出头,饶有兴致地等待投喂。 若是平日里见到这场景,江浔早就过去逗弄,但现在他和夏清泽肩膀相靠,分不清是他倚着夏清泽,还是夏清泽离不开他。 太阳从云层里探出来了,阳光大面积地流动着洒下来,又被崭新的云遮住。他们侧着脑袋看着对方,江浔微微仰起头,夏清泽很自然地在他的唇珠上啄了一下。 谁都没有说话,都内敛地低了低下颌,江浔视线向下,避着不去看夏清泽的眼。 但夏清泽的目光明晃晃地在江浔脸上逡巡许久,他在沉默中明显地凑近,鼻间的热气喷到江浔脸上,留下又一个吻。 “别这样……”江浔道没躲,就是在换气的间隙里腻着鼻音小声抱怨,“会被人看见的。” “就那只乌龟在看。”夏清泽得寸进尺,舌头撬进去,舐过江浔不笑就藏起来的虎牙。 他们依旧是并排坐的姿势,肩膀并靠着,唇齿腻到一块儿。他们坐在湖上,四周有绿柳树香樟,白墙红砖,再远处是层层叠叠的青山,一望无际的浊海,他们在这天地间接吻,静悄悄,光明正大。 没有人看见,除了那只乌龟,它等得不耐烦后噗通钻回水里,荡起的涟漪也泛到江浔心里。 他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但心率和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早就出卖了他。夏清泽握住了他的手,问:“可以吗?” 江浔脑子都要炸了,差点吐槽,这握都握了,当然可以啊! “那我们……”夏清泽斟酌着,看那口型,像是又要说“试试”。江浔真是服了这个直男了,连忙打断:“你换个说法。” 他语气急躁,好像眼前的人如果不是夏清泽,他能跟人打一架,再不济也是站起身拍拍衣服走人。这很微妙,暗恋多年低到尘埃的人是他,到头来,反而是他几次三番地拒绝,又提些看似莫名其妙的说辞。 可正因为念念不忘太久,江浔深知感情是很难培养出来的。与其接受一段可预见并不长远的感情,他宁愿把这份喜欢独自保留珍重,而不是为求个回应便托付出去。而当夏清泽尚未能把喜欢说出口,他潜意识里,又是需要江浔的。 “那……”夏清泽另一只手抚上江浔的手背,“你给我个机会试试?” 江浔被这个半斤八两的表述伤到了,也心软了,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嗯”。 “那我们算在一起了?”夏清泽问。 “算算算,”江浔故做不耐烦,火急火燎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以前没发现,”夏清泽看着他,沉默了两三秒,答非所问,“你睫毛好翘。” 江浔彻底没了脾气,他还没人关注过睫毛呢,玩笑着回了一句:“那你鼻梁也好挺哦。” 夏清泽来趣了:“你双眼皮很明显。” 江浔回:“你眼窝比很多人都深。” “你皮肤白。” “你发际线没后移。” 夏清泽:“……” 江浔噗嗤一笑,从地图上站起来,也顺便把夏清泽拉起来了。他一用力,小臂和手背上的皮下血管就会微微凸起,夏清泽垂眼看着江浔瘦到指骨分明,腕关节突起的手,直到牧云依回来都没松开。午休结束铃很快就要响了,他们把牧云依送到校门口,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同学老师走动,还是江浔避嫌地把牵着的手挣开,回教室也是一前一后进去。 他们也算是确定关系了,但之后的几天,除了一起吃饭回寝室,他们点到为止地没有情侣在热恋期应该有的碰撞。江浔总是心不在焉的,心思都放在渺茫的未来,而无法一心一意地享受当下,与之相比,夏清泽倒显得有几分主动。在餐厅面对面而坐时他会突然夹江浔的腿,猝不及防地让江浔回神,他们一起走在路上,他的手捏过江浔的脖子,拍过他的肩胛,甚至是护在脊椎的地方。 这些动作在男性朋友之间很常见,别人看见了也不会多留意,但夏清泽明知江浔对各种各样的触碰都警惕,不仅不收敛,还越来越变本加厉,当他的五指穿过江浔的指缝,江浔收手侧身给迎面走来的一位同学让路,低着头,心神不属。 “我不是有意给你甩脸色,吊着你,”他也对自己这两天的状态心知肚明,也确实想好好跟夏清泽解释,“我就是……” 他泄气着,说了个特不着边际的理由:“就是杨梅要来了。” “……杨梅?”夏清泽一时没听懂。 “对啊,”江浔双手十指撑开做出球状,“直径一千多公里的杨梅。” 夏清泽当然不信,这已经不是“人有多大胆,杨梅有多大”的年代了,但江浔一本正经的,居然让他都有些动摇:“你确定……有这么大颗的杨梅?” “诶呀,不是吃的杨梅,是代号啊!”江浔眉头紧皱,一着急,字眼都说岔了,“七年前刮的山海市桑田变沧海的杨梅,叫台风啊!” 第29章 停电 在奶奶出事之前,江浔和无数不从事生产的山海市学生一样对台风有着无限的好感和期盼。尤其是七**月份的台风季,在校就读的学生可谓是盼星星盼月亮,就差买俩猪头去庙里拜拜,眼巴巴地瞅着从太平洋来的台风能登陆山海市。 可自打江浔记事起,他年年能看见台风登陆山海市的预测,那台风也年年在最后关头转移到别处,从未严重到停课的程度。所以江浔虽是沿海地区长大,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台风这一自然灾害不以为意,直到十七岁那年,造成山海市直接经济损失高达20亿,近15万户居民断电的台风杨梅登陆。 这些都是新闻上的数据,但对当时的江浔来说,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校园里近三分之一的树全被刮得连根拔起,地图湖里的水高涨到没上台阶,以及原定星期五结束的补课也因为天气原因提前到星期四晚——台风是星期五的凌晨正式着陆的,但从星期四的中午开始,风和雨就猛烈而至,到了晚上,给高三二班所在教学楼供电的电缆还被刮断了,使得这一楼十二个班享受到了提前出校门回家的待遇。 但这些人里没有江浔,学校已经下了停课通知,他也和其他住校的学生一样给父母打电话,可江穆似乎很忙,急匆匆地说让江浔在学校里再住一晚,他们明天来接。 于是江浔就成了他们班唯一一个还住寝室的人,那天晚上他把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但强劲的风几乎是在撞击这座城市的一切,让他彻夜难眠。 而等他第二天给父母打电话,他才知道从家到学校的一段路成了涝区,车开不过来。江浔就又在寝室里待了两个晚上,窗外都出太阳了,他还是一个人,与世隔绝,再打过去的电话父母几乎都没接听,理由多了一个“信号不好”。 那三个日夜成了江浔心中最后一根刺,深扎到血肉里,不知还要用多少个年月才能释怀。他现在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打树叶声,焦虑到在物理讲义上涂鸦。他画了一叶小船,跟席卷它的海浪相比,那艘船实在是太渺小了,只能听天由命。 他抬头看黑板,那上面写着各科的暑假作业,讲台上空无一人。他记得今天是孟嘉腊值班,孟老师显然对自己班的学生很放心,所以没在夜自修时来教室。江浔百无聊赖地把作业抄到笔记本里,写着写着,又开始减压地乱涂乱画。这次他换了艘大船,但那似乎不是大小的问题,班里带智能手机的同学实时通报过,海上风速已达12级,所有东海渔船都需回港避风。 他越画越潦草,那浪也掀起来打得渔船跌晃。突然地,一根大竹子被一劲强风拍打在窗上发出动响,大家纷纷往窗户的方向看,趁机发出噪动,江浔的注意力还在画纸上,但身子明显地一抖,差点没拿稳笔。呆坐了五六秒后,他把在裤兜里震动的手机掏出来放在抽屉处,点开那条及时的短信,那上面写着:要不要坐过来。 江浔挺了挺背,不是很自然地扭头,夏清泽的目光穿过那些被竹子和风吸引注意力的同学,落在他身上。 江浔咬了一下唇,坐姿端正,只是双手放在桌下打九宫格,在把“不用”两个字发出去之前,他听到椅子落地的声音,再抬眼,夏清泽坐到了他身边。 “这道题……”夏清泽装模作样地给他讲物理题,一手拿着根自动笔,在讲义上圈画,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探到江浔腿上,将他的诺基亚砖块机放进抽屉。 他嘴上讲着公式,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隐秘地握住江浔冰凉的手。江浔什么都听不进,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忐忑地说:“快停电了。” 现在是七点二十七,离江浔记忆里的黑暗时刻还有十分钟不到。夏清泽却跟没听到似的,依旧小声地说每个选项的知识点,这里的数字容易错,那里的概念容易混淆。江浔便不说话了,就光看夏清泽,看着看着就想笑,鼻子也不知为何泛着酸。 他没有记错,当分钟划过“7”,教室里的灯突然就全灭了。在漆黑的夜、狂风骤雨和沸腾的起哄喧嚣声衔接之际,他的唇齿间落有夏清泽的温度。 这个触碰极其短暂,谁都没看见,连江浔都后知后觉夏清泽吻了他。班长摸着黑上台组织同学保持安静,但还是有人遛出去探明情况,回来后跟大家伙汇报,说只有他们这栋楼没电。这就有意思了,讨论声也汹涌起来,班长用课本重重地砸讲台,大声道:“大家安静,我们是尖子班,要做纪律道表率。” “表什么率啊,”黑暗里有个声音说,“都停电了啊!” “大家别吵!”班长又砸了两下桌子,嗓门放大,“孟老师现在肯定正从办公室里出来,大家不要浮躁!” 班长都把孟嘉腊搬出来了,大家伙自然悻悻不太敢造次。而当大家都安静下来,他们意外地听清其他班钝钝的嘈杂声,包括一班的,有个同学撕心裂肺五音不全地来了一句:“来呀,造作啊——” 二班正乖乖坐着的同学们哄笑,江浔也笑,不自觉地扣住夏清泽的手。有人提议说我们也唱歌吧,班长敲了五六下讲台,嗓子都喊劈了,才让教室重新陷入安静。但这短暂的安静显然是为风暴做准备的,果不其然,一个声音打破这平静:“就像阳光穿破黑夜。” 意料之外的,班里这次真的陷入寂静。没有人笑,没有人起哄,议论,好像夏清泽那句歌词是句暗号,不是谁都能接的。 他们也很惊讶,穿过黑暗看向夏清泽,三四秒后,他身边的人打破沉寂:“黎明悄悄划过天边。” 他们都没太在调子上,一个人的声音又是单薄的,于是他们合起来,在对视中念白似地唱第三句:“谁的身影穿梭轮回间。” 他们继续唱,不同于原曲的高昂亢奋,他们把调子拉长,听着更像是抒情歌。唱着唱着,就有人加入了,等到了高潮部分等”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大半个班的同学都哼唱起来,最后那句“奇迹一定会出现”更是响亮,延长的尾音能和风雨抗衡。 唱完一遍后,大家都乐了:“夏清泽,你带头浮躁!” 夏清泽不反驳,掏出手机,从音乐列表里点开那首迪迦奥特曼中文主题曲《奇迹再现》,把音量开到最大,班长都哑着声音说“卧槽”了,大家笑着,欢呼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课桌上,跟着音乐齐唱:“就像阳光穿过黑夜——” 窗外的竹园被狂风席卷,它们是山海中学最高的植物,但等台风过境,它们比粗壮的绿柳香樟都来的坚韧,哪怕斜倒,也依旧扎着根。 “未来的路就在脚下,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充满信心期盼着明天——” 他们毫无章法的歌声聚拢到一块,没被风吹散的那部分传遍整栋漆黑的教学楼。又有人加入了,这首陪伴无数人童年的歌曲里有无数人的共鸣,就连没停电的教学楼里也有了歌声。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怎么能够停滞不前,穿越时空竭尽全力,我会来到你身边——” 黑暗的只有手机闪光灯照射的教室里,赵阳把篮球抱到怀里,程港生推了推眼镜,孟盼兮用手机录像,祝良拉开书包拉链,里面还放着漩涡鸣人的护额。江浔的手终于热了,但夏清泽还是没松开,杨骋看着两人的背影越靠越近,很轻很轻地唱:“微笑面对危险,梦想成真不会遥远。” “鼓起勇气,坚定向前,奇迹一定会出现——” 孟加拉和一众老师赶到办公楼和教学楼的走廊时,正好听见学生们唱最后一句。原本以为他们会消停,没想到紧接着,他们又开始唱开头的“就像阳光穿过黑夜”。孟加拉不由停下了脚步,手不自觉地张开,把后来的老师也都挡住了。走廊不窄,可这风太大,他们再不后退或上前,被打湿的就不止是裤脚了。 “孟老师,您……”一个老师焦灼道,“不能再让孩子们唱了,这、这再唱下去,就是教学事故了啊。” “是啊孟老师,孟老师……” “让孩子们唱。”孟嘉腊说。 “孟老师,这怎么能……” “先回去吧。”原本在教学楼里巡视的陈琦迎面朝他们走过来,“让孩子们唱!” 校长都发话了,十几个老师便都往后面退,他们正前方的那栋教学楼灯火通明,那栋教学楼里的同学都在真情实感地唱:“梦想成真不会遥远。” “这些孩子,主意还真大。”陈琦笑着,没和其他老师一样录像,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听着,享受着。孟嘉腊就站在他旁边,两个都到快退休年纪的老教师在这一刻感同身受:“是啊,他们到底是关不住的。” 他们的灵魂没有被囚禁。 他们都是自由的鸟。 第30章 眼罩 夏清泽紧搂江浔的肩,两人合撑一把伞往校门口走。 但这风雨太过于猛烈,等他们上了车,身上的雨水全蹭到真皮坐垫上,夏清泽和司机说了江浔家地址,江浔见司机正打开车载导航,连忙说了个更具识别度的位置,说把他送到那儿就成。 司机叔叔的手不由停了停,正犹豫到底听谁的,他抬头看到后视镜里小少爷不容置疑的神情,低眼把地址输进去。江浔还想争取,夏清泽抹了抹他脸上的雨水,说真怕麻烦,就直接去他家住。 江浔闭嘴了,在车里安安静静地坐着。半个小时后,奔驰车驶到他家门口,那是一栋村里的老洋楼,三层高,没一层亮着灯。不仅如此,江浔家的车也没停在门口,这意味着他父母全都不在家。 “钥匙带了吗?”夏清泽问他。江浔往书包里一摸,什么都没摸到,还是说带了。他迅速下车走到门口,装模作样地开了两分钟门锁,最后还是乖乖回到了一直停着没驶离的奔驰车里。他给父母打了电话,得知他们还在工业区的厂房没回来,他原本想在家门口等,夏清泽让司机往不远处的工业区开。 此时台风警报已升级为红色,路上除了呼啸的风和两侧摇曳的树没多少车辆,更别提行人,但原本应该歇业的工业区却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撑伞,而是背着装满货物的大塑料袋上上下下,往来匆匆。 江浔很少来这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快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江穆,江穆也没料到儿子会回来,放下装着鞋跟的袋子走到江浔窗前,脸上身上淌满汗和雨水。 他弯下腰,和车里坐着的司机和夏清泽说谢谢,然后问江浔:“怎么不回家。” “钥匙没带,”江浔顿了顿,问,“你们在搬什么啊。” “都是地下室仓库的,这次台风来得太猛,地下室万一被淹就麻烦了,”江穆把一串湿漉漉的钥匙放到江浔手里,“你先回家。”他再次弯腰,万分感激道,“谢谢你们送我儿子回来,谢谢,谢谢。” 他说完,就急急忙忙继续去搬东西,江浔看着父亲的背影,握紧了那串钥匙,一言不发地下车,也去帮忙。夏清泽也跟着下车了,接过对于江浔的身板而言过于沉重的塑料袋。江浔怎敢劳驾夏少爷做这种粗活,夏清泽反倒把他支向办公室,说:“去帮你妈妈吧。” 江浔于是跑过去,正在堵天花板的陈筠看到儿子来了,又惊又喜地差点从叠着的椅子上跌下来。江浔帮她扶住,目光扫过办公桌上的一个花瓶,那里面有两株万年青,以及一朵久置到绒面破碎露出钢丝的假花,江浔看着眼熟,陈筠笑着,说那是他小学三年级时亲手做的,她一直留着。 他们在实在堵不上的驳落的裂缝下放上脸盆,再把账本发货单等重要的文件都塞进柜箱,防止被打湿。办公室里忙活完后,地下仓库里的货物也差不多都堆到二楼车间,江浔站在厂房内往雨里看,那里没有停着奔驰车。 “我让司机先回去了,”夏清泽说,“这天气,都想早点回家的。” 江浔看着从发根湿到脚底的夏清泽,问不出他该如何回去的话,总觉得这么说很赶客,特忘恩负义,便询问:“要不要先在我家住一晚?” 夏清泽往脑后捋了捋头发,笑着,似乎就是在等这一句。回家的路上江穆开车,坐在副驾的陈筠一口一个“小同学”叫得特别亲,到家后一上楼就煮可乐姜汤。江浔都听不好意思了,陈筠收敛不住,叨叨地说这是儿子第一次带同学回家,还帮了大忙,她一定要热情好客。姜汤煮好后夏清泽也从浴室里出来了,江穆的衣服在他身上还挺合身,陈筠忙不迭地给他去拿吹风机,厨房里一时间只剩下江浔和夏清泽。 江浔在自个儿家里很随意,习惯性地曲腿盘坐在凳上,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姜茶碗,若有所思地小口喝着。夏清泽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浔眼眸左右闪了闪,声调绵长:“原来他们那时候没来接我,是真的很忙,什么都顾不上。” 风雨猖狂,但天还是热的,江浔一碗姜茶见底,鼻尖沁出了汗。陈筠拿着吹风机回来了,走到冰箱前兴致勃勃地打开,定了定,略遗憾地“诶呦”了一声。 “怎么了?”江浔放下碗走过去站在陈筠身侧,顺着她的目光往冰箱里看,那里有一篮杨梅,个个都有乒乓球那么大,但可惜得是最上层的那几个都起了白霉,是放太久的缘故。 “这是咱们邻居亲自开车去产地摘的,正宗东魁杨梅。她买来是送人的,没多少剩下的,我们就问她买了最后一篮,等着你回来吃。”陈筠把杨梅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水槽边,把发白霉的挑掉,捡拣出品相好的放水槽里洗。江浔问她为什么明知留不住还不自己吃,陈筠笑,说要不是惦记着江浔,他们才舍不得买这么好的杨梅。 陈筠把半碗杨梅放上桌,坐在两人对面看他们吃,自己一口没碰。夏清泽说要给叔叔留一点,陈筠让他别客气,说江穆和她一样,都不爱吃杨梅。江浔若真是十七岁可能还真信了,但当他唇齿间甘甜没有一丝酸意,他知道这么美味的杨梅没有人会不爱。 他和夏清泽一样只吃了几颗,剩下的说什么都不碰了,留给陈筠和江穆。陈筠推脱着不吃,江浔就揉眼睛装困,说自己要回房间睡觉。 “那快回去休息,”陈筠不强求他了,“要不要我给你抱床大点的被子?” 江浔看着陈筠,面色疑惑。 “不然你们俩怎么睡?”陈筠理所应当道,“还是说一人一床被子?” “……不能一人一床吗?”江浔震惊地瞪着眼,“妈,我们家有客房啊。” “那客房都堆了多少杂物了,还没空调,怎么能让你同学睡那儿。”陈筠暗暗数落江浔不懂事,“而且你那床是双人床,两个人刚刚好。” 江浔撑着眉,刚想说那自己去睡客房,夏清泽先开口谢过陈筠。江浔还有话要说,夏清泽侧脸一瞥,他便乖乖安静着。但他真的坦荡不起来,洗完澡后进房间,他身上穿的睡衣是长袖长裤,坐在床沿的夏清泽放下手机,打量了几秒,问:“你就这么排斥我?” “不是不是……”江浔脸颊上还染着氤氲水气门出来的粉,他磨磨蹭蹭地坐到床的另一侧,小声说:“我是怕你膈应。” “膈应什么?”夏清泽问。 “就是……”江浔靠在床头,脑子乱得像搅和过的浆糊,干脆不解释了,从床头柜里拿出眼罩戴上准备睡觉。 可刚一躺下,他就感受到床两侧微微凹陷,没等他自己把眼罩掀起来,他的视野就重归明亮。 但他头顶的灯又是被挡住的,夏清泽一手撑在他耳边,一手勾着他眼罩的带子,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应该膈应什么?” 江浔咽了口唾沫,一双眼不管看向哪个角度,总能看到伏在自己身上的夏清泽。他不敢动,好像夏清泽是一条蛇,他任何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他于是逃避地挪开视线,任由夏清泽端详他的一张脸。两人像陷入一场没有目的的博弈,江浔紧张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他的视觉被夏清泽重新拉下来的眼罩剥夺了。 “别摘。” 他听到夏清泽在他耳边吹气,让他别动。他的唇舌干燥,但 喉间还是不自觉地蠕动。黑暗让他原本就敏感的皮肤和肢体更受不了刺激,江浔都不能想象自己被触碰后的反应。 但夏清泽没有,什么动作都没有,连气息都没让江浔感受到一丝。 他只是看着,打量着,思忖着,好像江浔是什么新奇的他从未见过的玩具,但又极其克制和冷静。这让江浔觉得羞耻,呼吸急促到一定程度后难以忍受得要把眼罩摘下来,结束这场煎熬。他的意图被夏清泽发现了,夏清泽握住他的手腕,掌心上挪捏住他的手指,重见光亮色彩的那一瞬,江浔恍惚地分不清倒是谁的手把眼罩掀到额头。 “……怪不得。”夏清泽声音还是轻得气音明显。 江浔双目闪烁,一直在眨。 “你睫毛就是这么被压翘的吗?”夏清泽的眼眸清明得没有一丝情/欲。他当真变成了个孩子,单纯地发问,乖巧地等江浔的答案。江浔咬着唇,总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不配合地要从夏清泽的身影下逃开。 可狩猎的永远比食草的敏锐,他的腰胯刚绷起,夏清泽就他额头的眼罩扯下来。 他再次被黑暗湮没,身体失了重心,后背撞上并不柔软的藤床。 还没等他再蓄力,或者去摘眼罩,他脑后柔软的头发有手指穿过,最脆弱的脖颈被另一只手掐住,虎口正好抵在喉结微微往下摁,剥夺了他一部分呼吸和说话的能力。 同样失去的还有感知,在这一瞬间的突变里,江浔什么都体会不到,灵魂仿若脱壳,只有那个不容抗拒地侵占他唇齿的吻是他还活着的证明。 第31章 十七岁 不知道吻了多久,等夏清泽再一次摘下江浔的眼罩,他眉眼里含着笑,似乎是求证了什么,而答案又是他满意的。江浔推开他,气呼呼地扭身背对着他,关了灯急言道:“睡觉!” 他双手攥紧被角,小腿的肌肉绷着,并听到夏清泽和他说了声晚安。他没回,夏清泽就又有要做弄他的势头,江浔怕了,转过身,和夏清泽面对面躺着,说:“晚安。” 夏清泽的手从江浔脸颊上划过,收回后再没有触碰。 半夜,江浔是被热醒的。 他反手摸自己后背,黏着皮肤有层细细的薄汗。他伸展开蜷缩的腿想把被子踹开,脚掌抵到夏清泽的膝盖后就马上收了力。夏清泽还在睡梦里,被江浔这么轻轻一踢后没翻身,反而是得寸进尺地靠近,江浔平躺着,胳膊挂出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无奈地笑,心想夏清泽白日里举止得体得让人挑不出错,在床上睡姿居然会这么霸道。 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天已大亮。台风过境后是个艳阳天,江浔在房间里都能感受到室外的高温,身子并不干爽。他摸到放在床头的空调板,想把温度调低,摁了两下没听到“滴”声后他才意识到,家里停电了。 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往外看,视野可及之处的电缆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耳边也传来陌生又熟悉的发动机声——江浔记得自己小时候的夏天经常停电,家家户户都有小型发电机,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上一次停电都是他读小学时的事情了。 江浔呆愣着,还没完全接受这个村庄都停电的事实。他记得自己没回家住学校的那几天,一个人是孤独了点,但城区里供电在台风过境后就马上恢复,信号也没受影响,他一直给家里人打电话,但他们都不接。 江浔重新回到卧室内,拿起他的砖块机发信息给他奶奶,但每次都“发送失败”,他的脸凑近后,夏清泽手机的屏幕自动亮了起来,他看着左上角的“无服务”艰难地变成一格信号,转瞬又变回“无服务”。 哦……江浔看着手机,于七年后恍然明了,原来那时候他的电话无人接听,不是因为父母不在乎,而是真的联系不上。 他又躺回了床上,侧着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夏清泽,心里想的还是信号和空调。或许是感受到了注视,夏清泽缓缓睁开眼,他显然是有起床气,眼神很漠然,跟不认识江浔似的。江浔识趣地不打扰,屁股往后挪了挪准备起身换衣服,夏清泽突然抓住他的臂膀。 江浔瞪大着眼,没反应过来就被夏清泽翻了个身搂在怀里,后背贴着前胸。江浔神经绷着,当臀/缝摩擦到夏清泽的胯下,他还来不及想起“晨/勃”这个词,整个人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觉得难堪,夏清泽则又睡了个回笼觉,过了七八分钟后再次睁开眼,他逗了逗江浔红透的耳朵,问:“怎么这么热。” “因为停电了。”江浔从夏清泽怀里抽出身,逃也似地去卫生间换衣服。等他回房间,夏清泽也穿好他父亲的衣服,两人一起走到厨房,桌上放着两碗鸡蛋桂圆汤和昨天没吃完的杨梅。 那就是他们的早饭了,吃完后江浔洗了碗,站在厨房的窗前看后面的农田,一脸错愕。桑田是真的能变沧海的,头顶的太阳高照,晴空万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目光往下,就会看到浊黄的河水淹没翠绿的庄稼。江浔记得最远那一块种的是葡萄,他经常去买,那里的塑料大棚全都被打翻了,损失肯定很严重。 这让他想到工业区里的大棚。工业用地寸土寸金,江浔父母租得起的面积有限,就在后方的空地用钢管和布料盖了个很简易的小仓库,地下室的货物要是放不下了就会放这儿。这种构造是抗不了台风的,等江浔和夏清泽赶到工业区,江穆正站在挂梯上重新接被风刮断的钢管,挥汗如雨,暴露在阳光底下的皮肤被晒得红到发紫,其他几个厂里的员工也好不到哪儿去,被汗浸湿的衣服全都能拧出水。江浔心疼了,顺着梯子往上爬要去帮忙,江穆赶他下去,说这样危险。 江浔于是去给忙活的大家伙买水和冷饮。超市也没幸免于大面积停电,棒冰冰淇淋全都化得没了形,江浔就买了一大袋矿泉水和冰红茶。等他回来,夏清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江穆边上,他们配合的还挺默契,跟搭建帐篷似的一个弄骨架,另一个整理帐面。江浔就在底下捡垃圾,和其他员工一块儿把一部分货物搬回到幸存的没有被淹的地下室。他体力还是差,搬了没几包手臂内侧就会抖,腰背也酸胀,但还是坚持着不去休息,他一想到江穆和夏清泽都在太阳底下暴晒,他就没心思坐到阴凉的地方。 忙活到中午,江穆热得没胃口,回家后倒头就睡。人是铁饭是钢,总要吃点的,江浔就到房间里叫江穆。 可他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他爸那张疲惫的脸,怎么都舍不得发出声音打扰。江穆睡得浅,睁眼时眼角的皱纹特别明显,他累得不想说话,摆了两下手,意思是不吃了。江浔坐到地板上和江穆平视,江穆摸儿子的头发,哑着嗓子笑道:“你这会儿要是在学校该多好啊。” 江浔眼眶红了。 “你要是在学校,寝室里还有空调,多舒服。你在家简直遭罪。” “不遭罪。”江浔吸了吸鼻子,“我都没帮上什么忙。” “下午别带你那同学来工业区了,他父母要是知道他大热天在咱们家干粗活,肯定心疼的。”江穆拉开床头柜,里面有些现金,他没数,全部都塞给江浔,“你把这些都给你那同学,咱们不能让他白忙活。” “爸!”江浔把钱放回去,江穆不好意思地笑,说:“给钱是挺俗的,但是……但是爸爸就是想谢谢他。” “知道了,”江浔轻声应道,“我会好好谢他的。” “下午别再来了,”江穆再次叮嘱,“你们好好读书就成,这些事情不用你们做,你……” 他看着江浔一脸不乐意也不答应,料定他固执得还会来,就给他找事情做:“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捉鱼,经常放鱼笼的那几个地方?” 江浔点头。 “我昨天下午也在那些地方放了鱼笼,台风天河水涨得厉害,收获肯定不少,”江穆笑,“你那同学一看就是城里生城里长的,你带他去乡野里看看吧。” 江浔阖上了房门,不再打扰江穆睡觉。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刚洗完澡的夏清泽靠在床头,手一招,江浔就坐到了他边上。 “和你爸爸都聊什么了?”夏清泽问。 “啊……”江浔如实道,“他让我好好谢谢你。” 夏清泽笑:“那你想好怎么谢了吗?” “我下午带你去抓鱼!”江浔借花献佛,“你肯定没体验过。” 夏清泽确实没体验过,很感兴趣,但也更想要别的答案。他们睡到下午四点,等太阳没那么猛烈,江浔提着个塑料水桶领夏清泽到后门,那条通往河流的小径还没完全被淹,尽头拴了艘只够坐两个人的小木船。江浔熟练地划桨,跟夏清泽说这艘船有些年头了,他们家小时候有两只大白鹅,他爸爸就会每天早上带他去河里摸螺蛳,敲碎了给大白鹅吃。 “那后来呢?”夏清泽被太阳照得眯眼,岸边探出头的杂草划过他的手臂,痒的。 “后来被隔壁的大狼狗吃掉了。我爸妈怕我伤心,骗我说飞走了。”江浔摇摇头,“我那时候都得十岁了吧,他们还把我当小孩子。” 他停桨,跪坐在船上,拉一根系在岸边的绳子。拉了几把后他感受到重量,眼睛都亮了。笼子浮出水面后夏清泽帮他一起拖到船上,那里面有七八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其中一条鳞片金黄。 “是鲤鱼!”江浔乐了,紧接着去找第二个第三个鱼笼,里面有更大的鲫鱼,还有黄桑,泥鳅,第四个鱼笼里居然还有只乌龟。 “应该是被寺庙放生的。”江浔指那条乌龟和金鱼,得瑟得笑,“我们今天捕到宝了!” 他们把鱼全都倒到塑料桶里,江浔抱着那只桶,连“台风真好”都说出了口。河流连通庄稼农田,江浔准备把小船划回去了,他听到岸边有议论声。江浔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葡萄地旁,卖葡萄的老板娘见他眼熟,跟他打了声招呼,指着自个儿脚边的一箩筐葡萄,问江浔要不要。 “都落水了,卖不出去了。”老板娘勉强地笑,“你要是不嫌弃,免费送给你。” 江浔仰头看着站在岸边浑身泥泞的老板娘,这回没本能的拒绝。他沉默的空档里,有路过的人问老板娘这几天葡萄会不会便宜卖,老板娘大着嗓门说她从早忙活到现在,饭都没吃上一口,还卖什么葡萄。 “……那我用鱼跟您换,”江浔倒了半桶鲫鱼到鱼笼里,从老板娘那儿接过那筐葡萄。那葡萄卖相还算好,但到家后陈筠看到了还是很嫌弃,边吃边数落这些落水葡萄脏,然后再剥开一个塞嘴里,说味道一点儿也不好…… 那天晚上陈筠烧了好几盆鲫鱼做菜,鲤鱼和乌龟则被养在一个剪掉开口的大塑料瓶里。太阳落山了,还没恢复供电的村子一片漆黑,江浔在自己房间里的小桌子上点了蜡烛,然后坐在桌前隔着瓶身看里面的鱼和乌龟。 透过塑料瓶身的过滤,洒在水里的烛光变成了橙红色,连带着那条鱼都虚幻了起来。江浔目不转睛地看它鳞片上的色彩,那些流动的斑斓于他而言灿烂的像另一个世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光线被一个黑影遮挡又重现,夏清泽坐到了他对面,手边放着又一根蜡烛,火焰跳动着,红艳而柔和。 这让塑料瓶四周的光源都充足,那只金鱼被照得更灵动,鱼尾摆过,江浔透过温暖的橙和黄看到了对面的夏清泽,瓶身上往里凹的花纹扭曲了他的脸,唯有那双眼依旧澄澈。看着看着,江浔歪出的脑袋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点在桌面上做行走状,然后慢慢地,一步步往夏清泽的方向走去。 乌龟探出了头,金鱼扇动鱼鳍吐了个泡泡,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动物毫不避讳地看着那只手被对面的那个人握住,他们在幽暗又朦胧的烛光中接吻,交缠在一起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直到房间的角落,整个空间的尽头。 曾经只能抬头仰望的月亮在触手可及之处。 第32章 回家 连江浔都没想到,当涉及性/爱,他比夏清泽更要放不开。 从桌前到床上,夏清泽的吻一直没停,慢慢得,他的牙齿轻啃江浔点下颌,再往下,他的手从衣角探进,摸住江浔的侧腰。江浔收了收腹,从腰到胯凹出的弧度夏清泽看不见,只能用手感触。 但夏清泽不心急。他起身拿了一根蜡烛,将烛身侧着,等滚烫的蜡油一颗一颗滴到床头柜面上,他不慌不忙地将蜡烛固定。做完这一切后他扭头,发现江浔翘着脚丫,双手托着下巴,双眸里映着红艳的烛光。 这让夏清泽突然就不克制了,他把江浔眼眸里的光亮彻底挡住,原本温柔的吻也变得如攻城略地般蛮富占有欲。江浔真笨,脖子都绷直了,偏偏说不出一句拒绝。 而当夏清泽隔着衣服搔他挺立的乳/尖,他才短促得、让夏清泽听着觉得是欲拒还迎的叫了一声。 烛光摇曳。 他们都没脱衣服,烛光映得两人的侧脸都泛起红和粉,江浔半张着唇,眼睛里水气很足,好像夏清泽再摸摸他,他就会叫出来。而他又真的很乖,夏清泽的手指在他的唇舌间**,他懂事得不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就要心照不宣得往最后一步做准备了,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灭了蜡烛。房间重新陷入漆黑,只剩下他们的渐渐平息的喘息。江浔也从某种放得开状态里抽离出来,拢了拢睡衣,跟躺在身边的夏清泽保持二三十厘米的距离。他又变回了那个绝大多数人眼里的江浔,话少腼腆,内敛到不懂风情,只有夏清泽才能在濯濯烛光中一闪而过他羞涩邀请的神情。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同性恋的?”夏清泽的声音里已然没了情/欲,只是单纯地询问。 “初中的时候,”江浔顿了顿,说,“我知道自己不喜欢女孩儿。” 他记得初中的一天,他在星期天下午回到寝室后看到室友都低着头窝在一张床上,见江浔来了,他们起哄地把他也拽过来,近乎摁头地强行让他看一段毫无美感的动作片。看完以后他们爽了,江浔差点吐了。 从那以后,江浔就知道自己对异性没冲动,他也并不能确定自己就是同性恋,直到在高中见到夏清泽。他说自己跟风喜欢夏清泽也不是纯瞎说,连他这么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会春心萌动,可见夏清泽在山海中学有多抢手。 但他从没奢望过有一天夏清泽真的会在自己身边,会握他的手,吻他的唇,气息流连到脖颈。他小时候并没有挨过打,除了来自父母的陪伴太少并没有什么童年创伤,也没有洁癖,但别人只要碰他,他就是会躲,当少了烛光的映衬,夏清泽在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前也不例外。 “先睡吧。”夏清泽反而变成不着急的那一个,“这个可以慢慢试。” “嗯。”江浔的声音很轻。那两只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只有莹白月光透进来的房间里,他和夏清泽同盖一床薄被。他的睡姿很端正,但夏清泽似乎是故意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横放在江浔腰上。江浔没躲,躺平了,夏清泽的手指隔着被褥戳他的肚脐,江浔痒到笑出声,等他们再面对面侧躺,两人之间的距离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他们确实都有睡意,夏清泽几乎没动,江浔就以为他睡着了,小幅度地扭转身子仰躺,又侧躺回去,如此几番后夏清泽睁开了眼,揉他的肩膀,问:“睡不着吗?” “吵到你了吗?”江浔问。 夏清泽摇头,又捏了一下江浔胳膊内侧的**,江浔没克制住短促地叫了一声。 “肌肉开始疼了?” 江浔点头,并不自然地又翻了个身。他白天搬的货物不算多,但运动量于他平日里而言肯定是超标的,到晚上肌肉开始酸痛很正常,再加上天热没空调,睡得又是并不柔软的藤床,江浔骨头都被硌疼了,当然睡不着。 “那要不要换张软的?”夏清泽给他出主意,“席梦思有吗?” 江浔摇头:“我们家都睡藤板床,只有我爸妈房间的放了乳胶床垫,那个对我爸脊椎好。” “那你去和你爸妈睡?” “怎么可能,”江浔马上就否决了,“我都多大的人了我还跟他们睡一张床。” “不管多大,你都是他们儿子啊。”夏清泽把他推下床,很无赖地横躺把整张床都占了,对江浔说:“去吧。” 江浔哭笑不得,抱着自己的枕头出了房间上了三楼。他父母都累了一天,各占床两侧仰躺着,中间刚好有空位,江浔便把枕头放那儿,皮肤贴上隔着乳胶的凉席,后背的酸胀果然有所缓解。江浔父母也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哼着鼻音问江浔怎么了,江浔就说想睡软的床,他们“哦”了一声,又睡过去,但手却跟条件反射似得摸儿子的头发,揉着揉着,老夫老妻的手在江浔头顶上方碰到了一起。江浔看着天花板,感受父母的小动作,思维越来越清醒,等他们的呼吸都平稳匀畅,江浔枕头都没拿,蹑手蹑脚地溜下床,轻扣上父母卧室的门,跳着台阶跑到二楼。 站在自己房间门前后江浔平复好呼吸,拧开把手摸黑进去,从床尾爬到床头,和夏清泽躺一个枕头。 夏清泽习惯性地搂他,含糊地问:“怎么回来了。” “因为想陪你。”江浔想到隔着一个天花板的父母,声音清清明明,“夏清泽,我想陪着你。” 从来没有人这么直白得和夏清泽谈及陪伴,夏清泽睁开了眼,鼻尖蹭到江浔的额头,像是落了一个吻。 “我想回家了。”江浔带着鼻音,“回真正的家。” “好。”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夏清泽还是毫不犹豫的答应。 “想回家过年。”江浔把脑袋埋进夏清泽怀里。 “好。”夏清泽说,“我带你回家过年。” “想吃我妈妈做得红烧肉,”江浔闷闷地笑,“虽然做得没奶奶好吃,但是……” 但是我真的好想她和爸爸啊。 “好。”夏清泽的答案一直没有变,和江浔交颈相拥的姿势没有分毫的改变。房间里静悄悄的,月光洒进来落在桌上的塑料桶里,那条金鱼摆了个尾,吐出个泡泡,那泡泡是金色的,缓缓上升就要浮出水面,那只蹲在河底一直一动不动的乌龟探出了头,后腿一蹬,在泡泡接触空气即将破碎的瞬间将它吃掉。 第33章 江浔坐在餐桌前,伸向那盘红烧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轻不可闻得叹了口气,收回手继续往嘴里扒白饭。坐在他两侧的江穆和陈筠虽说没明晃晃得盯着他,但余光一直往儿子这边瞥,现在看到江浔味如嚼蜡食不入味的样,一直没放妥的心又提了起来。 “太油了吗?”陈筠作势要给江浔勺番茄鸡蛋汤,给他解解腻。江浔叫了她一声“妈”,说:“我不吃虾皮。” 陈筠不自然地干笑一声,本想给江浔勺没虾皮的清汤,那汤勺被她搅和了两下,还是放回了原处,继续默默地吃饭。江浔是年二九回来的,送他来的人是夏清泽,陈筠客套地留他吃饭,夏清泽婉拒,说母亲已经从北市回来了,他也赶着回去。离开前他当着陈筠的面问江浔节假日是否有安排,陈筠比江浔主动,说没什么亲戚要走动。 夏清泽是陈筠知道的江浔为数不多的朋友里最优质的,她巴不得儿子天天跟着夏清泽混,以后也多些门路。他们约了个时间再见面,然后夏清泽就走了,江浔的心情原本很不错,陈筠问什么他都会给出回应,但问着问着,陈筠就老提夏清泽,以过来人的经验指导江浔如何好好经营这段来之不易的友谊。江浔越听越生闷气,但又不能回呛一句已经经营成男朋友,不用挂念操心。 江浔的好心情就这么被陈筠的人生经验逐渐消磨殆尽,又变回沉默寡言除了画画对其他都不感兴趣的状态。如果说江浔的沉默是性格使然,那么意识到儿子并不开心的陈筠从年三十到今天大年初二的每顿饭都不主动开口,就真的是有太多话想说,又全都说不出口。 她那么积极地把儿子推给夏清泽也是有原因的,那天在夏清泽在医院也给了她很多建议,说原本就不紧密的亲子关系不能急于求成。她于是买了很多像《如果和孩子好好说话》、《做好妈妈什么年纪都不晚》之类的书。她没上过几年学,看字特别慢,但还是抽出时间把其中一本看完了。江浔愿意回家过除夕后她特别高兴,求夸奖似地展示给儿子看她的改变,但江浔翻了翻那些书,表情又好气又好笑,让她别再买这些盗版真鸡汤假心理学的书。 然后江浔帮她一起做除夕宴。江浔不会做饭,只能在一旁择菜洗盘,她不由滴滴叨叨起来,说虽然是男孩子,几个家常菜还是要会做的,毕竟是一个人在外……她说着说着,就提到她们托拉了好几个的关系才给江浔安排的一个工作。 她原本只是想试探一下,也要征求江浔自己的意见,但江浔显然对他们的安排很生气,从厨房到餐厅都郁郁寡欢,电视机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一片欢声笑语,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却充斥着无法忽略的尴尬。到最后江穆实在看不下去了,拿出威严的姿态,质问江浔摆脸色给谁看。江浔依旧没有笑,又吃了几口菜后就主动洗碗和收拾,江穆不由有些愠怒,问他能不能开心点,江浔顶嘴,说那就别不支持他做动画,他做动画的时候才开心。 原本应该热热闹闹团结美满的除夕宴不欢而散。 那天晚上江穆和陈筠都失眠了,一个是窗外的鞭炮声就没停过,二是他们满脑子都装着江浔。江穆也有点想明白了,江浔那不能算是顶嘴,他是在实话实说。 他们决定换个策略,想找个时间跟江浔有一个心与心的交流。江穆嘴拙,这个任务自然是落在能说会道的陈筠身上。陈筠也做了些功课,她记不清儿子在吃食上有什么忌口,但他看过的书全都在小书房里摆着,那个人名多次重复的荷兰画家她也眼熟了起来。她抽出其中一本画册,抱在怀里,做了个深呼吸后敲江浔的门。五六秒中后江浔不情不愿地把门打开,站在门前,看向陈筠的眼神里多少有些戒备,不能明白自己在房间里好好的,做妈妈的为什么老爱敲敲门往里瞅瞅,神情特像站在教室后窗目不转睛的班主任。 而当他的目光向下看到陈筠手里的书,他的急躁很快就消退,继而变成疑惑。这总比抗拒好,陈筠逮住机会从江浔身侧闪进屋,跟江浔说:“妈妈最近也在看梵高的传记呢。” “哦。”江浔抬了抬眉毛,不是很相信。陈筠坐到他散落着画笔和稿纸的小桌子前,正事都在嘴边了,她开口时却说:“怎么这么乱,妈妈先帮你把桌子理一理吧。” “别动我东西。”江浔把稿纸都揽到桌子的一边,不耐烦地看着陈筠,好像陈筠再用一种指责和训教的语气跟他说话,他就抱着这在别人眼里的破桶玩意儿直接离家出走。 陈筠也是怕了,拿手机的手攥得很紧。好一会儿,她才翻出一个微信公众号里的文章给江浔看,江浔看到标题《他的作品价值连城,生前却穷困潦倒,死于抑郁》,按耐住翻白眼的冲动,一目十行地看完那篇为了点击量把人血馒头吃到梵高头上的文章,笔者还提到梵高的恋情,说梵高和一个妓女同居,那个妓女开玩笑地说要梵高的耳朵,梵高就割下来给她,然后画了那副著名的自画像。江浔把手机还给陈筠,心里五味杂陈到不想解释,但还是辟谣:“他是把割下来的耳朵给了一个妓女,但他割耳朵不是为了她。” 他用指骨蹭了蹭鼻子,不说话,干站着,就等陈筠从他房间离开,他好继续画画。但陈筠依旧坐着,手掌抚过画册的封面,翻到其中一页问江浔:“那你能不能和妈妈说说,他为什么割耳朵,又为什么……” 陈筠咽了口唾沫,把“自杀”两个字吞了回去。她弓着背,脖子却缩着,她是一个在丈夫面前都雷厉风行的女人,此刻却流露出示弱和讨好的姿态,或者说,寻求一种平等的交流方式。她的态度和让步江浔也感受到了,脸还是板着,但僵站了几秒后就坐到陈筠边上,把画册翻到那张最知名的自画像,说:“如果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别看那些公众号,去书房里找一本梵高和他弟弟的书信集,里面记录了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和他的好朋友,另一个画家高更在一个小镇一起工作了几个月,梵高很……” 江浔斟酌地说了好几个词,把“倾慕”“崇拜”“喜欢”都加到高更这个名字前面。他给陈筠看另一副久负盛名的《向日葵》,说这幅画就是梵高为了欢迎高更的到来而画的,那副耳熟能详的《房间》,就是当时他和高更的住处。 他没有提印象派,也没有具体讲高更是个怎么样的人,但陈筠的眼神还是越来越迷茫,江浔没办法,只能类比道:“你就想象他们两个是中国的李白和杜甫,他们都才华横溢,才情超越了时代,他们惺惺相惜。” 陈筠并不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梵高很看重高更,但高更还是选择离开,要去别的地方。梵高一时无法接受,割耳朵有可能是冲动,但确实是他精神濒临崩溃的前兆。之后他就住进了医院治疗精神疾病,好在这期间他的主治医生并没有限制他的作画。”江浔把画册往后面翻,给陈筠看《星空》《杏树》,除了阴暗的《麦田群鸦》,他生命最后两年的作品中的颜色依旧温暖灵动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梵高画的。 “很多人以为《麦田群鸦》是他最后一幅画,并不明亮的色彩暗示他痛苦的精神世界,但事实上,他最后一幅画是未完成的、象征希望和生命力的树根。” “他没画完吗?”陈筠问,“他画完之前自杀了?” 江浔扶额,平复了五六秒,继续道:“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自杀的概率其实很低,因为这一切却是太突然了。如果你问我他怎么死的,我更倾向于电影《挚爱梵高》里的猜测,他被一个傻子开枪误伤了,他拒绝治疗,因为他知道他的死对所有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江浔吸了吸鼻子,以此消除涌上来的酸意:“他和他的朋友高更不一样,高更是很狠绝的一个人,为了画画,他能抛家弃子,物质金钱社会地位于他而言更是毫无价值,他什么都不要,就要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但梵高不一样,要是用现在的眼光看,他还真是个死肥宅,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来源,十多年来靠弟弟给他打生活费。但他的画卖不出去,活在当下的我们喜欢他的画,把他当天才,正是因为他的绘画超越了他所生活的时代,所以除了他弟弟,几乎没有人喜欢他这个人和他的画,包括他的父母。” 不知怎么的,江浔笑了一下,是想到传记里的一句话。梵高说他知道父母很爱他,他也爱的,但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画没人卖的画。 他在父母眼里一事无成,他的父母或许真的爱他,但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看好他的决定,更别提鼓励和认可。他的弟弟肯定是爱他的,十余年来始终如一支持他画画,从未言说过自己的小家庭的困难。爱让他们都变得痛苦,所以梵高才会认为,他死了,所有人爱他的人都会解脱,不管他们用哪种方式爱。 “……你是想表达什么吗?”陈筠问。 “我想表达的是,如果他的父母也支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鼓励他,认可他,那么梵高说不定就不会死。”江浔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情绪也有点激动,不由自主地捂住陈筠的手,诚恳道,“对梵高来说,画画是对自我的救赎,你想啊,他活得那么惨淡,但他依旧能画出让人看了就温暖的画,他的内心是如此善良,他没做错任何坏事,他只是选了一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走的荆棘路而已。他的内心痛苦吗,当然痛苦,但当他画出那些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画,他是快乐的,因为他通过绘画这种方式达成了和外部世界与自我的和解。而如果他的父母能懂他,能……能把对他的爱用支持他画画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江浔的眼睛亮晶晶的,眸里满满都是期待:“那他就不会那么悲观,他就能活下去,创造出超越自己的画。” “这是你的理解吗?”陈筠问。 江浔用力地点头,握着陈筠的手一紧。 “哦,我懂了,”陈筠也点头,笃定地说,“所以你也想成为梵高那样的人,对吗?” “……嗯?”江浔一愣,双目闪过一丝茫然。陈筠就以为自己说中了,迫切道:“儿子啊,你不能有这种想法,多少个搞艺术的里面才出一个梵高,我们都是普通小老百姓,怎么可能——” 江浔的双眸瞬间黯淡,松开了陈筠的手,往后退颓然地坐在床沿上。陈筠依旧自顾自地劝,一遍遍地强调说梵高只有一个,让江浔千万不要学他。她还将心比心,说自己是梵高母亲,也不会支持儿子画画,喜欢一件事怎么可能痛苦呢,梵高都画出抑郁症了,做父母的怎么可能支持他呢。 “……很多文艺创作者确实心思细腻容易患精神疾病,”压抑的情绪让江浔的吐词都变得困难,但他还是努力地解释,“但文艺创作和精神疾病之间没有等号。再说了,为什么会抑郁,因为太投入共情太深啊,一个创作者,就是应该画中的人物哭,他就哭,画中的人物笑,他就笑。如果那些喜怒哀乐连作者本人都感受不到,他拿什么去打动观众?” “但也要注意身体啊,”陈筠看着江浔依旧没长什么肉的脸,心疼道,“你都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你,咱们真的就是普通人啊儿子,怎么可能会成为梵高那样的——” “别说了。”江浔冷冷地打断。 但陈筠还是不放弃:“妈妈这么说你可能不爱听,但理就是这个理,梵高真的只有一——” “我叫你别说了!!!” 房间里终于陷入寂静。陈筠眼里闪过惊恐,浑身都因江浔这一吼起了鸡皮疙瘩,她强装镇定,细声道:“怎么突然发脾气了啊……” 江浔心中的怒意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字字硬狠:“我说了,让你别、说、话!” 陈筠一脸无辜,瘪着眼,声音更细了:“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啊……” 江浔低下头,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尽快恢复冷静。重新抬起头后他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诚心诚意地问:“我说的哪句话让你以为我在学梵高?” 陈筠看着儿子那双发红的眼,觉得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 “我从头到尾想传达的,都是来自父母的支持和认可能改变很多事情,我到底哪句话让你以为我江浔想成为梵高?到底哪句话?我改还不成吗,我改。”江浔积郁到眼眶红透,同时笑容的弧度绽得更大,也更凄凉和绝望。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要给我未来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因为我是你妈!”这是陈筠在这场谈话中说得最有底气的话。她的眼睛也湿润了,问江浔,“你见过我这么关心别人吗?别人家的小孩画画做动漫到有家不回断绝社交营养不良,你见过我去管吗?我是你妈啊,我是你妈!所以我才在乎你啊!” “可、我、也、是、我、啊!” 江浔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呕出来,痛苦,艰难,真实。他抓着心口的衣服,那里已经空了,被他血淋淋地掏出来变成他最后的那句话—— “我从始至终想成为的,从来都只是我自己啊!” 第34章 这是江浔 寂静的房间里,原本心平气和的交流在观念和身份的碰撞中碎了一地。 但陈筠还不放弃,就像她说的,她是母亲,她不会放弃儿子。 “……妈妈不是没肯定过你,只是没当着你面说罢了。”她说,“在亲戚朋友客户面前,妈妈都夸你的,他们也都羡慕我们有你这么个成绩好的儿子,能、能考上山海中学,上重点大学。” “那你有没有说我辞职做动画?”江浔冷冷得哼笑一声,“行啊,我明白你们为什么不支持我了,你们要是和别人说我连工作都没有,那多丢脸啊。” “你怎么能这么想妈妈,”陈筠被江浔的想法吓到了,“你是我儿子啊,我身上掉下来一块肉,你什么样妈妈都能接受。” 江浔没有逃避他们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但你就是不支持我做动画。” 陈筠沉默,想摸江浔瘦到骨节明显的手。江浔漠然地把手背到身后,侧过脸,连对视都不愿意。 “要不妈妈给你联系医生。”陈筠再次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妈妈水平有限,没办法和你聊到一块儿,但妈妈……妈妈真的在慢慢地改啊,妈妈就是担心你身体,妈妈给你朋友打电话问你情况,她说你营养不良到进医院,妈妈心真的要碎了。” 江浔听着,表情没有丝毫的松动,好像他的一颗心完好无损,或是被伤得没有知觉。陈筠抹了把脸,打通了那个电话,问:“喂,是小夏吗?” 江浔眼睛都瞪圆了,暴戾得要抢陈筠的手机,但夏清泽在电话那边说了声“嗯”,让陈筠稍等换了个安静的地方后问她怎么了,江浔那就要从天灵盖溢出来的苦闷烦躁突然就泄散了。 “打扰到你了,小夏。”陈筠叫得亲近,让江浔听着总有种她会经常给夏清泽打电话的错觉,她问夏清泽有没有其他心理医生推荐,夏清泽给她简略地讲解了一番心理医生和咨询师的区别,问她要找的是不是后者。 “是您想找吗?还是……” 陈筠的沉默让夏清泽对这通电话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于是问:“江浔现在就在旁边吗?” “嗯。” “那能让我和他聊几句吗。” 陈筠把手机给江浔,江浔接过,夏清泽那边传来类似车辆启动的声音。他没问都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得出他们母子俩的冲突有多激烈和焦灼。 所以他说:“我来接你。” 然后补充了个时间:“很快。” 江浔抿着唇,牙齿咬上内侧的**。疼痛没能成功分散他的情绪,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之后的半个小时陈筠不肯从他房间离开,他觉得别扭,没再画画,毫无生气地缩在床上睡觉,等他睁开眼,夏清泽就坐在他床边的地板上,不知等了多久。江浔起先很冷静,抬手看到那个花瓣吊坠上的三片颜色都在,那些压抑着的真实的情绪才宣泄出来。 “我是不是很差劲?”他问夏清泽。他自己都要觉得自己失败了,他做的事情连血缘至亲都不支持,他都有点迷茫了,他汲汲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不,你才不差劲,你特别好。”夏清泽凑近,在江浔泛红的鼻头戳了一下,“你是我见过的最执着的人。” 江浔自嘲地笑。执着这个褒义词得功成名就者用。他这样的,只能算钻牛角尖,不懂世故圆滑,不撞南墙不回头,欠社会教育。 但夏清泽还是正正经经道:“你也是我见过最负责任的,只要喜欢了,你就不会辜负这份喜欢。” 不管是绘画,动漫,还是年少的暗恋,你不求回响,但依旧念念不忘。 他跟江浔说:“走。” “……去哪儿?” “回家过年啊,你忘了?” 江浔从床上坐起来,惊愕道:“但那是……在梦里说的话啊。” “所以你就没当真?”夏清泽故意表现得很受伤,问,“那其他的呢,你也以为只是梦话?” 夏清泽说得笼统,江浔也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他起身换衣服,这期间夏清泽出门跟陈筠交流了几句,江浔出来的时候刚好听见陈筠谢夏清泽,说江浔现在也就只听他一个人的话,只能麻烦他照顾。江浔面对陈筠时真的有逆反心理,有跟她摊牌性取向让她更生气的报复心理,可等他的目光同夏清泽的对上,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交错到一块儿,那股子子冲动居然被赧然给打败了。 夏清泽的车就停在楼下,江浔坐上副驾,不乐意看站在车门外的陈筠,直到夏清泽捏住他的后脖,手掌在那上面抚摸,他才不情不愿地给陈筠告别。从江浔家到市区要半个小时,一路上只要有红灯,夏清泽停车后都会摸江浔的后颈。江浔起先总爱躲,那地方要是被控住,他整个人就像只被提起来的兔子无法抵抗,从肩膀到后腰都会变得僵硬。 但夏清泽偏要碰,不仅如此,他的手还会顺着脊椎往他衣服里探,江浔依旧抗拒,但红灯的次数多了,也渐渐放松下来。夏清泽的手很热,他的皮肤更热,夏清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地问他需要需要把暖气打低一点,江浔打他的手,红着脸,义正言辞说不给他碰了。 但等车停入别墅一侧的私人车库,两人的手还是握到了一块儿,直到进屋后看到三四个从四岁到十岁不等的孩童在客厅跑动,江浔才迅速抽回来。夏清泽揉他后颈靠近肩膀的地方,让他别紧张。 江浔跟在夏清泽身后,和他一起上楼,问:“你家原来有客人啊。” “嗯。是我父母的一些朋友,他们一起出去有事,吃晚饭的时候会回来,小孩都留在这儿玩。”他带江浔去他自己的房间,说江浔可以先休息,到饭点了他会来叫他。 江浔点头,但却站在门口没进去,夏清泽没其他可以交代了,却迟迟不说离开下楼的话,也站在原地。没沉默几秒,夏清泽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手掌抚上之前在车里就爱不释手的地方,江浔的脑袋半强迫半自愿地仰起,下一秒,唇就被夏清泽吻住。 占据主导地位的是夏清泽,但今天,江浔也从未有过的主动。他搂夏清泽的脖子,还抓着夏清泽另一只手搂自己的腰。两人抱在一块儿踉跄地进屋,身子摔到柔软的床上,江浔被压在下面,双手捧着夏清泽的脸,在那上面落下更多的吻。 “门还没关。”夏清泽没起身,而是轻啃江浔的锁骨,江浔也没推开他,指间穿过夏清泽的头发,紧紧攥住不松手,也不去想他会不会疼。 他们听到了一些细碎的争吵声,但谁也没提。他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争吵变成了哭声。 那是孩子的哭声,稚嫩、无助,且越来越清晰。楼下是有佣人的,这孩子哭得那么歇斯底里,显然是佣人都哄不住了。箭在弦上,他们本意是都别管,关门当没听见就好。可真走到客房门口扶着把手了,他们四目相视了一眼,还是下楼去了客厅。陈姨正半蹲在那个跌坐在地毯上的四岁小孩旁边,的确束手无策,见夏清泽来了就像是见了救星,拿着一幅被揉皱的纸小跑到他和江浔边上,跟他讲都发生了什么。原来那几个孩子刚才一起画画,每个人都自己画自己的,那个小孩画的比较抽象,年纪最大的就笑话他,说他画得很丑。其他几个附和,也说丑,那个小孩受了打击,就哭到了现在。 “那其他男孩呢?”夏清泽问。 “都跑花园去了。”陈姨指向客厅后侧的那扇门,“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拉不下脸道歉,就跑外面去了。” “那麻烦您把他们叫回来。”夏清泽吩咐完陈姨,走到小孩身边,他不太会哄小孩,只是蹲下帮他擦眼泪。江浔比他活泼多了,一屁股坐到那小孩对面,把那副线条凌乱无序的画放到他和小孩中间,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你画的啊。” 小孩点头。 “你画得真好看,”江浔真情实感地赞扬,“你真棒!” 小孩停止哭泣,呼吸还是一抽一抽。那几个大孩子也进屋了,江浔没凶任何一个,而是拍地毯,让他们都坐下。夏清泽也坐下,看着江浔问那三个稍年长的孩子,他们是不是说过这幅画丑。其中两个低着头,眼神逃避,只有十岁的那个敢作敢当,举了一下手。 江浔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幅画丑呢?” “……因为我不是这么画画的,学校里的老师也不是这么教的,”他看向脸上还有泪痕的小弟弟,有些歉意,但还是实话实说道,“我不喜欢这幅画。” “那你不喜欢,就意味着它丑吗?” “……嗯?” 江浔再问:“如果有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你,就意味着你长得丑吗?” “当然不是啊,”大男孩挺了挺胸板,自信道,“我哪里丑了,她不喜欢我,自有别人喜欢我。” “对啊,画画也是这个道理啊。”江浔笑,看向小弟弟,眼睛弯起像小月牙,“这个大哥哥只是没有很喜欢你的画而已,凑巧的是,其他两位小哥哥也不喜欢。” “但我很喜欢,”江浔笃定道,并正正经经地问夏清泽,“你喜欢吗?” 夏清泽当然点头,江浔再问陈姨,陈姨也夸赞,说画得真好看。小男孩害羞了,江浔揉他白嫩的脸颊,用容易吸引小孩子注意力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再杰出的画作都还有人不喜欢呢,你现在只遇到了三个,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画得很棒,对于喜欢这幅画的人来说,它超美的!” 小男孩破涕为笑。 “那你还想画吗?”江浔拿来新的纸笔,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接过,趴在客厅的小桌上专心致志地继续画,那三个年级比他大的抓耳挠腮地围着他,像是尝试着去欣赏却不得要领,但又不想放弃。其中一个确实有绘画功底,也听的进江浔说的话,就把刚才画的草稿拿给江浔看,想听听他的意见。江浔就跪在对他来说太矮的小桌前,指导那个男孩子填颜色。画了一会儿那个男孩子去洗手间,夏清泽挪坐到江浔身后,让江浔坐他腿上。江浔笑,推了夏清泽一把,让他别闹,夏清泽迅敏地抓住他的手腕,借力轻轻一拉,后背贴地板躺下,江浔就跌到他怀里,两人的腿纠缠到一块儿,只要夏清泽不想松劲,江浔肯定起不来。 江浔因夏清泽孩子气十足的捣蛋笑到岔气,正要拍他的胸口让他正经,连通客厅的大门被打开,成人的欢声笑语在他们看到纠缠到一块儿的夏清泽和江浔后戛然而止。江浔尴尬极了,慌忙起身后窘迫地往夏清泽身后躲。但夏清泽很坦荡,勾着他的肩让他们平行站着,说:“别怕。” 他对江浔说:“有我在,别怕。” 江浔强迫自己抬头,去看往客厅走来的那些人。穆云依居然也在,见是江浔,她都没发愣,很俏皮地冲他眨了一下眼,这让江浔的无所适从稍稍减轻,但很快,他眼前就站了另外两个人,他和他们都在梦里见过,所以江浔认识他们,他们却是第一次见江浔。 但现在不是梦,他们所有人,都裹挟于活生生无法改变和后退的现实中。 “我之前和你们提过的,”他听到夏清泽这般介绍,恭敬地称呼道,“爸、妈,这就是江浔。” 第35章 这不是你的错 晚饭的菜式偏西式,所有人围着一张大圆桌而坐,佣仆按照前汤到甜点的顺序上菜,江浔坐在夏清泽身边有样学样,夏清泽用什么汤匙叉子他就跟着拿起来,生怕出错。 哪怕夏清泽说过,他完全没必要这么拘束。 他全程都很沉默,静静地听那些在财经周刊里才能看到的名流新贵谈笑风生,他们都有国外留学背景,高谈论阔时夹杂的不止有英语,还有好几门欧洲小语种,听得江浔云里雾里。他本想装透明人,但那几个小孩坐不住,主餐都没上完就到客厅和花园玩耍去了,要不是其中一个邀功似地把之前画的画拿给他母亲看,并说江浔有指导,他还真的就被这一整桌人忽视了。 于是,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江浔。就餐前夏清泽有给大家介绍过,但在座的个个都是阅人无数,一看江浔的气质就知道这孩子不善于表达交际,话题也就一直没往他身上引过。但他们也好奇能让夏清泽在过年期间带回家的朋友是什么来头,那位妆容精致的母亲细细端详那副儿童画,同江浔道谢时微笑的弧度跟训练过似的精准。牧云依的心理活动没那么丰富,就是想拉江浔一起聊天,也夸赞说江浔特别厉害,她现在用的微信头像就是江浔画的。 “那还是学生吗?”那位母亲见江浔脸稚,猜测道,“读哪个美院呀,你的导师我说不好定还认识。” “没、没读书了,”江浔顿了顿,“现在在做动画。” 那位母亲点了点头,继续问江浔在哪个动画公司。她应该是从事艺术行业的,举例的几个都是得专业对口的大公司,还说如果江浔在那儿工作,她可以给领导层打个招呼。江浔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无所适从地笑都笑不出,夏清泽握住他的手,用一个比较高端的英语词汇表示“自由工作者”的意思,在座的各位就懂了,心照不宣地把话题转回金融、国际局势以及旅游,聊到最后涉及的点越来越小和具体,牧云依的母亲自然而然地提到女儿的婚事。 牧云依原本低头玩手机,一听又聊到谈婚论嫁,娇嗔地呵斥了一声“妈”。她妈当然没就此打住,看了看夏清泽又看向蒋灵,明知故问:“小夏和依依差三岁吧。” “妈,你什么意思。”牧云依真的生气了,但她长相太过于甜美,眉头再皱也没什么攻击性,蒋灵笑着没说话,夏楼山回道:“是大三岁,我记得依依和夏樱同岁。” 提到这个名字,蒋灵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双目一瞬的失魂落魄。夏楼山不可能没留意到,但还是继续道:“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自然有感情基础。” “谁跟他有感情基础啊,”牧云依哭笑不得,“我小时候都看不上他,我都……”她恍了恍神,声音转小,“都是和夏樱玩的。” “但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牧云依母亲的意图越来越明显,好像早就打定主意要在这顿饭局上提这件事,“你们都长大了,站在一块儿,郎才女貌。” 但夏清泽拒绝得干脆,礼貌道:“阿姨,不好意思,我心里有人。” “是嘛,”这个变故时牧云依母亲万万没想到,但她的笑容里没有丝毫尬然,身份迅速转变回简简单单的长辈,问:“是谁啊,怎么没听你母亲提起过。” “还没来得及,”夏清泽的手指穿过江浔的指缝,江浔抬头看他,他不卑不亢地看向夏楼山,说:“但我和我父亲提过了。” 对面的夏楼山也同他对视,父子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了一瞬,随后偃旗息鼓,又维持住表相的其乐融融。牧云依也慷慨陈词,一次性把话讲清楚,让她妈别再给她乱点鸳鸯谱,到最后她都有点着急了,气呼呼地说她就是跟个女孩子在一块儿,也不会考虑夏清泽的。 所有人都乐了,当牧云依说了句玩笑话,但夏清泽和蒋灵面色都不太自在,江浔的手心也冒细汗。晚饭过后,几家客人同夏清泽父母一一告别,当最后一辆轿车驶离,蒋灵摆动的手垂下,嘴角的弧度收回,眼神疲惫地像终于演完了一场戏。夏楼山点了根烟,说自己抽完再进去,蒋灵没等他,往前走了两步,问:“清泽谈恋爱了?” 夏楼山长长地嘬了一口烟,将烟雾全都咽到肺腑,她的妻子依旧没有回头。 他听到他的妻子说了句“挺好的”,那么轻,跟吐出的烟雾一样飘散在风中。这让他抓不透蒋灵真正的想法,三十年来都抓不透。他是烦躁的,也觉得自己有某种责任,当他在花园里看到夏清泽和江浔一起蹲在草坪上观察着什么,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儿子,以及他的男朋友。 江浔先抬头,对他有些畏惧,“叔叔”两个字都叫得结结巴巴,夏清泽知道他来了,低着头依旧专心致志,并且招呼他也一起来看。 “江浔发现的,这个小草长得特像豌豆射手。” 夏楼山没蹲下,也没说话。夏清泽没趣,和江浔一起站起了身。夏楼山垂眼看着两人牵着的手,对夏清泽道:“你先进屋,我和他聊两句。” “有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聊,”夏清泽问,“还是说第一次见面,你准备红包了?” 夏楼山无视儿子近乎挑衅的玩笑,又掏出了烟,指了指旁侧的凉亭:“那就一起聊聊。” 他们坐下,都沉默。夏楼山抽了大半根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江浔,就算平视,也依旧带着资本和人脉堆积的傲慢:“你也看到了。” 看到我们家来往的都是什么人,看到我们心目期待的在夏清泽身边的人又该是谁。 这些潜台词江浔都听得出,他也反驳不了什么,不回应是很不礼貌的,所以他点头,认认真真地说:“看到了。” 夏楼山将烟掐掉,有些想笑。他有点明白自己儿子可能喜欢江浔哪点了,这么单纯到有些傻气的年轻人,现在确实很少见了。 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体面是不允许他刁难嘲讽江浔的,他转而问夏清泽:“你觉得我们这个家,还能再接受一个homosexual吗?” 他排斥“同性恋”三个字到中文都不愿意提。夏清泽反问:“是这个家接受不了,还是你接受不了。” 夏楼山揉鼻梁,劝说道:“你要想想你母亲。” “那你想过吗?”夏清泽声音发颤,“提姐姐名字的是你,不是我。” “那你要重蹈覆辙吗?像夏樱一样和我们对着干,为了那什么可笑的……自由,去——”夏楼山停住,也累了,问江浔,“你要做他的帮凶吗?” “不是帮凶。”江浔的声音很轻,但不犹豫,“是陪着他。” “你们还是太年轻。”夏楼山摇摇头,知道多说无益,起身离开了。之后夏清泽和江浔也回了卧房,夏清泽很急,扯掉江浔的外衣将他翻过身,动作粗暴。江浔强迫自己不要反抗,埋在枕间的眼睛里有对未知的惧怕。 但他知道夏清泽不会伤害他的。他像献祭一样配合着,被扒到只剩下贴身的内衣,乳/尖挺起,夏清泽才终于冷静下来,跟他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江浔坐起身,大胆地抱着他,像安抚一只大野兽,一遍一遍地说,只要夏清泽别难过,他都没关系。 他问夏清泽到底发生了什么,夏清泽给他披上自己的睡衣,带他去书房,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笔记本。 他翻开其中一页,将那封被八年的时光和海水磨到褪色的夏樱的绝笔拿出来: 我不恨任何人,我也不觉自己有错。 我像是被禁锢在大理石中,但没有一个米开朗琪罗来雕刻,setmefree。 有人和我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只有活着,才能守到云雾拨开的那一天。 可我怕是等不到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一想到自己还要千千万万个下一分下一秒,我就坚持不下去。 真不好意思,我是那样年轻,才十八岁,怎么肯妥协呢。 我不是kitri,也不是堂吉诃德, 我只想光明正大地做我自己。 “她都没写寄信人,”夏清泽背靠着书柜,神经绷着,“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 江浔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回去,关上笔记本,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又找出一张明信片给江浔看,那是十多年前夏樱从梵蒂冈寄给他的,正面的图片是米开朗基罗为美第奇陵墓所雕刻的几座塑像,背后是米开朗琪罗一句名言的英文翻译,再翻译成中文,意思是“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我不停地雕刻,直到使他们自由。” “她在向我们求救。”他的手指划过那句“setthemfree”,一遍又一遍。 他的情绪已经很克制了,他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他接到牧云依的越洋电话,她在苏黎世的艳阳天里嚎啕大哭,一遍一遍地重复明信片上的那句,瑞士没有海。 “她在向我们求救。” 她曾经向所有人求救,求求他们看一眼她的痛苦。 可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投海不是她最后一条路,而是实在没有路。 “这不是你的错。”江浔再次抱住他。夏清泽的背宽厚而可靠,从来不会摇晃,也不需要依靠,只有江浔会勾着他的脖子,笨拙地抚摸,一遍遍,固执地说,不是你的错。 他背对着书房的门,夏清泽闭着眼,把头埋在他颈窝里。谁也没看见书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推了一下,门外的蒋灵久久凝望,最后拢了拢披肩,帮他们把门关上。 第36章 换 凌晨三点,依旧毫无睡意的江浔轻轻挪开夏清泽搂着自己腰侧的手,拿起床头的手机进了浴室。 他没穿拖鞋,脚掌踩在冰凉的瓷砖上冻得他一个激灵。他盘腿坐上马桶盖,打开手机里一个叫aiai的app,屏幕先是一片漆黑,然后一条白线浮动:“你好,江浔。” “嗯,”江浔也和它打招呼,“晚上好呀。” 这还是江浔第一次打开这个app。他们在第二个梦境里呆了快半个月,但等他们睁开眼,不过是刚好跌入浅浅的潮水里,等他们爬起来坐回岸边,神出鬼没的小爱同学也就出现了。江浔抓住机会,问了小爱同学很多问题,但小爱同学的回答全都是含糊不精准的,江浔急了,脱口而出说小爱同学就像个bug,小爱同学一点都不生气,还在江浔手机里植入这个app,说以后有事要找它,可以点击这个bug,毕竟他还有三次穿梦的机会。 但他现在点开这个bug并不是为了咨询和梦境相关的,而是只有非人类的小爱同学不需要睡眠,能在这个点和他聊天。小爱同学也很乐意同江浔交流,它并没有实体,但依旧能看出江浔心情不佳。它问江浔在困惑什么,江浔问它:“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呢?” “这是道超纲题,我不能作答。” “那如果人死了,可以活过来吗?”江浔脑洞大开,“如果我进入一个梦境,时间点又刚好是那个人去世之前,然后我再把她带回现在这个世界,可以吗?” 小爱沉默片刻,泼冷水道:“我记得你从第一个梦里醒来后,我就告诉过你,人死不能复生。” “为什么不可以啊,”江浔郁闷,也很沮丧。 “因为这是她的选择。”小爱同学说,“哪怕你能回到她生前的岁月,你需要做的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要相信,所有人的结局都是他们最好的归宿,你没有权利改变。” 江浔思忖着,语速缓慢:“……你刚才说,回到她生前的岁月?” “是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回到夏清泽姐姐生前的日子?!” “当然可以,我是bug嘛,可以后台直接帮你操作穿进梦境,准备好了吗?” “等等等等等一下!”江浔制止,“我们要三个人一起去,你别瞎搞什么骚操作。” “三个人?”小爱同学鲜有地变化语调,“那得付费。” 江浔:“???什么情况,我上次和夏清泽一起穿梦,你怎么没跳出来。” “因为两个人也在免费范畴内呀,三个人就超载了,得开通额外服务。” 江浔无语,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还有多少,让小爱同学开个价。 他没做过这种交易,心里也没个数。小爱同学让他别紧张,说他肯定能支付得起。 “放心吧,不是让你花钱买,而是一物换一物。”小爱同学说,“我要一件你珍视的东西,只要你愿意,明天你们就可以一起穿梦。” “我能有什么珍视的东西,我一穷二白的。” “当然有啊,”小爱同学说了两个字,江浔果然面色严肃起来,腿也不盘着了,脚掌着地,瓷砖凉意让他更加清醒。小爱同学也没催促他马上做出决定,连它都知道这对江浔来说是堪称灿烈的牺牲,江浔确实需要时间考虑。 但江浔却在沉默没过十秒之后就说:“成交。” “……我觉得你有点冲动。” 江浔摇头:“我很冷静。” “值得吗?”小爱同学问。 “当然值得啊。”江浔不知为何,没忍住地洋溢起笑,“我希望他开心。” 真真正正的开心。 第二天,江浔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他揉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夏清泽拄着脑袋注视着他,鼻间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像根狗尾巴草划过脸旁。对视了几秒后他会下意识地去亲江浔,江浔回应着,在湿热的吻之间断断续续地说:“我和你商量个事。” 夏清泽停下了,手指勾着他的一撮头发,看上去心不在焉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晨起的欢愉来得重要。 “你想回高一的那年九月吗?”江浔问。 夏清泽玩弄他头发的手指定住。 “我昨天晚上问了小爱同学,它说可以带更多人进梦境,就像上一次我们两个稀里糊涂进去一样。” “哪三个人?”夏清泽问。 “你、我,”江浔凑近,“还有你母亲。” 夏清泽揉了揉眉心。 “而且小爱同学说,超过两个人——”江浔立即改口,“超过两个人是不影响穿梦效果的,你如果觉得有必要,也可以把你父亲叫上。” “他就算了,”夏清泽也没考虑他,但却想到另一个人,江浔也问,牧云依什么时候回杭市。 “可以把她也带上。”江浔提议,“她肯定,也很想再看看你姐姐。” 于是牧云依也来了,他们四人围着一张方桌而坐,由夏清泽讲解穿梦的原理。牧云依和他们是同代人,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但接受度高,并不会觉得夏清泽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蒋灵没听懂多少,但精准地抓住重点:“也就是说,我能再见到樱樱。” “对。”夏清泽喉结动了动,“我们都能再见到姐姐。” “那我们接下来需要做什么?”牧云依问。 “什么都不需要,”江浔晃了晃手腕上那颗还有三片花瓣的小吊坠,笑,“大家只要开开心心的去就成了。” 他把手机放在桌面正中间,点开那个bug,小爱同学让他们去各自的房间睡上一觉,醒来就能回到那个时间点。夏清泽搂着江浔,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再睁开,他坐在一张方桌前。窗外的光泄进来落在他身上,映得周遭的掉落的细尘舞动。他听到了笨钝的脚步声,有人从他正对面的楼梯走下来,在最后一格停下,手扶着栏杆,就算隔了五六米的距离,纤瘦手臂上的血管还是清晰可见。 她很虚弱,并不仅仅是身体上,还有心灵上的疲惫。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另一只手插入外套衣兜,捏住那封没有写地址和收件人的信。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弟弟走过来,紧紧将她抱住。虽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弟,异性之间肢体亲密接触还是让她在最初的那一刻感到不自然,双手跟投降似得举着,并没有回馈一个拥抱。 但夏清泽已经别无所求,他在夏樱看不到的地方眯着眼笑,心满意足地像拥有人生第一只猫。 他知道夏樱的口袋里有那封信,他有想过跟她坦言自己来自于八年前,想告诉她家人的痛苦求她不要走,不要离开,好好活下去。可当他真的把夏樱抱在怀里了,他才恍惚地记起来,他从一个很小的年纪起就被教育要叫夏樱名字,而不是—— “姐姐。” 夏樱眨了一下眼,唇瓣微启。然后她又眨了好几下眼,举着的双手如定格动画缓慢垂下,放在夏清泽的后背,再他又叫了一声“姐姐”后回应:“弟弟。” 她像是处在一片一望无尽的大沙漠里,就要渴死了,手里突然有了一抔水,让她能再坚持几个小时。她的思维和身体像是分开了,她的躯壳里又另一个夏樱在往下坠,夏清泽就是也跟着跳下去,也拉不回来。 所以她不怪任何人,他们所有人,其实也都尽力了。但今天是她近期能抓住的最后的机会,如果蒋灵回来了,她就出不去了。 她问夏清泽能不能带她出门,她想寄一封信。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弟弟的眼神很受伤,她再三强调自己绝对不会乱跑,夏清泽在听她反复的承诺后说:“牧云依今天会来。” 夏樱只觉得一颗心被扎了个穿,连她自己都惊讶,她感受到的反而不是喜悦,而是愤怒。 “她在参加比赛,赢了可以签约苏黎世芭蕾舞团,”夏樱笑了一下,“她和我不一样,她是真的喜欢跳芭蕾,没理由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 “她会的。”夏清泽固执且坚定。夏樱不和他争,正想着怎么从夏清泽手里拿到钥匙,别墅的大门从外面被撞开。她扭头,看清楚来的人是谁后肩膀一垮,冷漠和烦闷都写在眼里。她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如此慌张着急,明明才出去没几分钟,怎么就回来了。 夏樱原本想把目光挪开,可却发现蒋灵脸上挂着泪,只能克制住不哭出声,而无法控制住肩膀不要随着情绪而耸动。她应该是很想走过来的,但她后背贴着门,双腿撑直,好像膝盖稍微弯起来,她就会跌坐在地。 她这样子真无助和可怜,可她又是很美的,连夏樱见了,都暂时忘了之前的争吵和矛盾,只想哄哄她,让她别再哭了。她才注意到蒋灵手里领着一个购物袋,挂耳勒红了她的手腕,夏樱走过去,挺不情不愿地帮她把塑料袋取下,眼睛往里面一瞥,一愣。蒋灵笑,眼泪还在涌,但她在笑,和夏清泽一样心满意足。 “你不是说想染头发吗,”她抹了把脸,将购物袋里的染发剂一一拿出来,让夏樱挑。夏樱用手背探她的额头,不可思议道:“妈,你没事吧。” 蒋灵没说话,紧攥着夏樱的手贴着自己脸颊,闭眼长吸一口气。再睁开,她眼里也有了真诚的笑意,近乎怂恿道:“你想染什么,我们就染什么。” “……真的假的。”夏樱鼻子都酸了,开玩笑地问,“你真的是我妈?” “当然是啊。”蒋灵揉她的脸,眼泪啪嗒往下掉,将失而复得的女儿搂在怀里,恸哭到难以抑制。 “一直,永远都是啊。” 第37章 纷飞的 那天染发,夏清泽也在旁帮忙。夏樱肤白,染完红头发后衬得整张脸更为白净精致。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在小区里散步,蒋灵紧攥夏樱的手,夏清泽跟在她们身后,拍了张背影照发给江浔。这个周末江浔没住校,而是在家,信息回的不快,但也很为夏清泽高兴。第二天牧云依来了,夏樱原本以为夏清泽昨天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当真,等真的看到牧云依站在面前,整个人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于是决定去找江浔。晚饭过后,蒋灵开车载着他们去江浔家,江浔就领他们去村子里逛逛,村口的公园里有大爷大妈在跳广场舞,广播里敞亮地放着“你是我的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永远地唱着最炫的民族风,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 这两首神曲的remix版太过于洗脑,饶是他们所有人都对广场舞敬而远之,也不由停下脚步观摩舞姿,一曲完毕,他们本打算离开,广播里传来一首电音华尔兹舞曲,牧云依也不知怎么想的,拉着夏樱的手跑到队伍里,搂住夏樱的腰做出基本准备动作,夏樱眉尾一挑,说了句什么,就把自己的手放到牧云依的后背,牧云依拗不过她,把手搭在她的臂膀上跳女步。 刚开始,她们还真跟着大爷大妈跳乡村特色的华尔兹,跳着跳着,她们的动作就脱离队伍了,不是变得更专业,而是更随意,完全想怎么跳就怎么跳。下一首歌也是华尔兹,比上一首更优美,蒋灵在旁边的石椅坐下,推了一下夏清泽,那眼神好像在说,他和江浔也应该加入进去。 但江浔兴致缺缺,不仅是因为不会跳,而是有什么心事。夏清泽于是拉着他的手慢慢转圈,江浔看着他,又仰头看公园里挂在空中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再低下头,就猝不及防地被夏清泽亲了一下。 江浔瞳孔一缩,后颈僵直,声音从牙缝里泄出来:“你妈妈看到怎么办。” “她知道。”夏清泽让江浔把心放到肚子里。 江浔顺着夏清泽的动作转了半圈,刚好面对着不远处的蒋灵,蒋灵超他微微一笑,然后看向夏樱和牧云依,眼眸里只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其他别无所求。 这让江浔莫名觉得难受,却又说不出原因,夏清泽蹭他的鼻尖,说:“明天回学校,我带你去摘柿子。” “啊?”江浔想了想时间,九月底,学校里的柿子确实都成熟了。但有摘柿子想法的肯定不止他们两个,挂在低枝上的那些早被摘完了,只剩下高处的。江浔原本以为要爬树,那被路过的老师发现可得了,但夏清泽总有办法,找来根长柄扫帚,在午休时分和江浔一块儿溜出来,到操场那边打柿子。 他抱住江浔的小腿,江浔用扫帚勾柿子,掉下三个个后夏清泽松手,江浔就掉到他怀里。他们坐在树下,江浔用校服把柿子表皮擦干净,递给夏清泽。夏清泽摇头,说不吃,江浔也没客气,双手捧着红澄澄的大柿子咬了一口。 他们肩靠着肩,距离很近,夏清泽能听到果肉饱满涨溢的爆破,闻到清蜜的柿子香,看到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到江浔脸上。江浔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把粘到嘴边的汁水吃掉后又咬了一大口。夏清泽看着,说他也想吃了,江浔鼓着腮帮子,正要给夏清泽擦一个,夏清泽捏着他的后颈,舌头掠进他的口腔。江浔手里还拿着柿子呢,总不能扔了,只能一手握着没吃完的柿子,另一只手徒劳地推搡,不小心碰到夏清泽的腿间,隔着校裤,那里硬着。 江浔连忙缩回手,乖乖地双手拿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碰到,好在光天化日,夏清泽也不会真对他做什么,等柿子都吃完了,他们就回了各自的教室。 高一的时候他们并不同班,但好巧不巧,除了体育课,他们两个班的阅览课也在同一时间。各自班的语文老师把学生带到学校的图书馆,大家可以从书架上拿喜欢看的书,然后坐到自习室翻阅。江浔认认真真地挑书,抽出一本木心的散文集,就从那空隙里看到夏清泽的脸。图书馆里禁止喧哗,他们不好说话,便隔着那道空隙看着彼此,直到夏清泽也抽了一本书才离开,去各自班级的区域。 每个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他们俩虽然是面对面,但一个坐在自习室的最前面,一个在最后面。两个班的老师见所有学生都坐定,就出了自习室,所有人依旧安静,江浔见夏清泽低头动笔写着什么,也翻开自己选的书。 他心不在焉,那张整整齐齐折叠了两次的纸条传到面前,他抬头,坐在他对面的同班同学指了指身后,说是从后面传过来的。江浔把背挺直,看向夏清泽,但夏清泽还是低着头,不和他有任何眼神接触。江浔狐疑,琢磨不透他玩什么把戏,将纸条摊开,脸颊没红,但瞬间烫了起来。 那纸条上写—— 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 江浔喉咙干涩,咳了一声。原本以为夏清泽会抬头的,但他没有,反而是又传来一张字条—— 纷纷飘下 缀满树枝窗棂 江浔看完就揉皱,羞怯地恨不得撕了。夏清泽还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只有第三张字条穿过两个班级的人群,再一次到他手里—— 唇涡,胸埠,股壑 平原远山,路和路 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这些字条穿过两个班八十多个人,从夏清泽笔下到江浔手里。江浔羞啊,头昏脑胀,拿出笔,从笔记本里撕了一张,在上面激情控诉夏清泽耍流氓,心跳快得字都是抖的,夏清泽的字条又传过来了,字迹如前面三张隽秀不差分毫—— 因为第二天 又纷纷飘下 江浔再也淡定不了了,将那些字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弃甲曳兵般逃到图书馆的洗手间,往自己脸上泼冷水,湿漉漉的视野里,夏清泽就在他身边。 没有亲吻,也没有肢体上的接触,他只是站着,看着镜子里的江浔,把木心那首诗里最后两句补全。 “更静——” 他舔了一下江浔的耳垂,在他耳边,只有气音:“更大——” 他握住江浔的手腕,覆在自己小腹往下。 “我的情/欲。” 第38章 江浔躲不了,只能生生受着,脸涨得通红。夏清泽把手伸进他的校服兜,把里面的纸条都掏出来,揉开江浔写了好几遍“夏笨”那张,笑着问:“生气了?” “没有。” “那用红笔写我名字。”夏清泽拿着那张字条给江浔看,但在江浔眼里,那上面的字迹更偏向于黄,这让他的脸很快煞白,暧昧退却后,他又是满腹心事笑不出来的模样。夏清泽总不能逼他开口,就想方设法地在他面前出现。两人虽然不同班,但他每天送江浔回寝室,就算不一起吃饭,他总会买些小零食投喂江浔。当他无意中翻开江浔的课本,发现里面干干净净,他才终于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他在一个周末的中午带江浔回家吃饭,将一盒彩笔倒在桌上,问江浔这些都是什么颜色。江浔先是不回答,觉得他在胡闹,可当江浔不止一次把红和绿说成黄,夏清泽握着那些彩笔,看着低头不言的江浔,才知道这次入梦只是他们一家人的馈赠。 他暂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使得在饭桌上,他和江浔跟闹脾气似得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微妙,蒋灵和牧云依时不时说些有趣的事,也没能挑起话题,倒是再一次沉默后,夏樱看着江浔,说:“我以前见过你。” 江浔抬头,眨了一下眼,夏樱并非全然笃定,问:“你四年前,有没有在市少年宫学过画画。” 江浔挺了挺背,看了看身边的夏清泽,再面朝夏樱,点了一下头。 “那就是你了。”夏樱能确定,“那一年暑假,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你父母没来接,你自己走回家的,对吧?” 江浔有些愣,问夏樱怎么知道的。他十二岁那年确实在市少年宫学过画画,课在下午,结束后他需要换乘两趟公交回家。但那天的雨势太大,他错过了最后一趟末班车,身上又没手机和打车的钱,还真在雨里走了三个多小时回家。第二天他感冒了,但还是坚持来上课。和他同班的很多都是被父母报名而不是出于喜欢,所以都偷偷笑话他,觉得他这人很奇葩,生病了都不知道请假。 “我那段时间在市少年宫的芭蕾舞班兼职,有个学生又跳芭蕾又学画画,就跟我讲了你的事,还带我去看你,我就站在门外,看你一个人坐在画室里练线条,画几笔就要擦一次鼻涕。” 江浔挠挠头发,觉得挺丢人的,但夏樱目光炯炯,说:“我那时候就觉得,你肯定很喜欢画画。后来我的学生说,你可能把其他人的嘲笑听进去了,之后都不来了。” “啊,我没来上课,是因为我爸妈怕我又遇到这种天气,又生病。”江浔不好意思地笑,他父母当时的想法很简单粗暴,直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而不是来接他,或者多给他一些钱。 “不过我一直在画的,我现在还在做动——”江浔捂嘴,差点说漏了。夏樱眉头皱了皱,然后舒展开,不再遗憾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还很后悔,懊恼自己那天为什么没进画室,跟你聊聊天说些鼓励的话,说不定你就不会离开了,你既然还在画,那再好不过了。” “嗯,我不会放弃的。”江浔知道自己和夏樱还有这般机缘巧合,也挺开心。吃完饭后他和夏清泽坐在客厅,面前又是一盒彩笔,他把在他眼里都是黄色调的抽出来,摆在桌上,跟夏清泽说:“你可能不知道,诺兰也是红绿色盲,他这么厉害的人物都分不清红和绿色调,我——” “他做动画吗?”夏清泽用陈述地语调反问。 江浔撇了撇嘴,并不是很有底气:“拍电影……和搞动画,原理差不多呀。” 夏清泽看着他:“你为什么不事先和我说。” “因为没什么必要啊,”江浔真心这么觉得,“而且你想啊,小爱同学这么bug的存在,说不定我只是在这个梦境里是色盲,梦一醒就恢复正常了。就算不能,小爱同学脾气这么好,我、我到时候和她撒撒娇卖卖萌,它肯定就把颜色辨别能力还给我了。” 夏清泽还是看着他,一言不发,江浔也觉得自己的假设天马行空,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夏清泽站起身迈开步子上楼:“这个梦不做了。” “别啊。”江浔音量提高,拦在夏清泽前面,“你这是意气用事,你想想你妈妈,姐姐,还有牧云依,你不能——” “那你的眼睛呢?”夏清泽声线一抖。 江浔张开的双臂缩了缩,但随即更坚定地横在夏清泽面前:“你不能告诉她们。” 夏清泽不依,手放在江浔肩膀上要将他推开,江浔握住他的手腕,说:“这是我心甘情愿和小爱同学换的,我自己的眼睛我说了算,你要是现在上去告诉你妈妈,你才是一厢情愿。” 他们伫在原地,良久,江浔松开手,夏清泽的指腹划过他眼下的皮肤,问为什么。江浔笑,眯着眼,说:“你在这个梦境里真的很开心。” 他曾默默无闻地喜欢夏清泽很多年,在有具体回忆的高中三年,他从未见过夏清泽发自内心的笑。夏樱的死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他的头顶,他认为那是他的过错,一直背负着,从未松懈和解,直到他们进入到这个梦境。 放在以前,江浔都不敢想,夏清泽会跟自己在广场上转圈跳舞,会抱着他摘柿子,会明目张胆给他传字条,里面摘抄木心的诗。 他是在这个梦境里才知道,原来夏清泽也可以是这样,那么自在和释然, “我希望你开心。”江浔主动抱住夏清泽,固执道,“你开心我才能开心。” 夏清泽还能说什么呢,指尖穿过江浔乌黑柔顺的头发,将他护在怀里。他的姐姐在楼梯口清清楚楚地听完他们所有的对话,光着脚没发出任何声音,面无异色地回到了书房。她的母亲和好友都在那儿,翻看过去的相册,里面有蒋灵和夏楼山,蒋灵看着那些老旧的相片,头一回和女儿说起父辈的爱情。 故事很俗套,夏楼山对舞台上的蒋灵一见钟情,两家人门当户对长辈就包办了婚姻。蒋灵对结婚并不排斥,但不想要孩子,谈恋爱的时候夏楼山当然答应,可真结婚了,他也站到家族利益的阵营里。他们有了两个孩子,他成了事业有成儿女双全的人生赢家,蒋灵则因为生育对身体的损伤告别了舞台。她希望夏樱能弥补她人生的遗憾,所以才培养她从小学芭蕾,将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用爱的名义将女儿绑架,胁迫她过自己想让她过的人生。 她已经付出过代价,追悔莫及,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别说是染发,就是拿她的命去换夏樱的,她也会毫不犹豫。 可这终究是在梦境里,心思细腻如夏樱,怎么可能看不出蒋灵失了分寸的关怀和爱背后,她心性的骤然转变,再加上方才夏清泽和江浔的对话,她也能隐隐猜到都发生了什么,她身边的人都从哪里来,又最终要回哪里去。 “我们国庆一起出游吧。”夏樱阖上相册,提议道。 “好啊。”蒋灵问,“想去哪儿?国内还是国外,出省吗?妈妈都陪你去。” “就在附近,”夏樱安抚地笑,“我想去看海。” 蒋灵脸上的欢喜瞬间褪去,刚要说“不”,夏樱撒娇地到她怀里:“你不是刚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嘛,我就想去海边,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好。”见牧云依也点了下头,蒋灵答应了,手放到夏樱后背,紧紧搂住,愿陪她去天涯海角。 第39章 十一黄金周的第二天,蒋灵开车载着四个少年去看海。 为了避开人流,他们把时间选在傍晚。但蒋灵也是第一次自己开车去海边,跟着导航开到一段山路前,不免犯难。 那条跨山的小径是去金沙滩的必经之路,蒋灵技术不佳,平时开得都是平路大道,这段蜿蜒曲折的山路于她而言难度太大。迫不得已之下,她和坐在副驾的夏清泽交换了眼神,两人交换了位置。夏樱瞪大着眼,顾前张后就怕遇上交警,但这个时间点,交警也都下班回家过节,不可能来这段路,夏清泽大可以放心地开。 他开车水平比蒋灵好,但和大多数男司机一样,就算是山路,也下意识地时不时加速。江浔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手扶着车顶的把手,另一手抓车门把手。蒋灵从后视镜里看到江浔抿嘴皱眉神色紧张,不由关心地问:“小浔晕车了吗?” “啊、没。”江浔回过神来,连忙解释,“我好好的,就是……我经常做梦,好梦各有各的样,但坏梦永远只有两个,一是我回到高中在考场考试,二就是开车。” 他无奈地一笑,继续道:“只要梦到自己在车里,我就油门当刹车踩,一路都在撞墙。这种梦还挺经常的,我就觉得我不适合开车,一直没考驾——” 江浔把“照”堵在喉咙口,改口说自己的意思其实是就算成年也不敢考驾照。夏樱知道这是说给自己让自己听的,但她已经生疑,江浔的闪烁其词反而验证了她的猜测。 但她还是开开心心的,车开到海边后他们没加入依旧人头攒动的海上篝火晚会,而是一直向右走向没铺上沙子的滩涂,那么没有任何人。江浔总觉得这条路很眼熟,他扭头一直盯着跳跃的火光,那在黑暗中跳跃的光芒在他眼里是黄橙色。 “这条路是……”他攥紧夏清泽的手,想起来了。他们就是在这附近一起穿到第二个梦里的,潮水上涨,他们跌落进梦境,下一瞬浮出水面,就是现实。 他们并没有偏离路线,但海水很快涌上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走在前面的夏樱突然挣开母亲和牧云依的手,转身面对他们所有人,说,回去吧。 “梦总是要醒的。”她笑着,在月光下是那么灿烂,跟所有人说,谢谢他们来到这里。 “是时候回去了,”她说,“不管是你们还是我。” “回去吧。”小爱同学的声音随风而来,劝说道,“梦总是要醒的。” 夏樱还是笑,后退两步走进缓缓上涨的潮水,然后转身,不回头地往前走。所有人都静静看着,好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他们是不可或缺的见证人。牧云依握着蒋灵的手,原本以为蒋灵会心碎到站不稳,但蒋灵却突然疯了似地往前跑,踩着海水冲进那即将吞没夏樱的大海。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其他人怕蒋灵发生意外,全都跟着往前冲,但蒋灵速度太快了,她那么瘦,但却在海水地阻力下依旧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海水及胸道地方搂住了她的女儿。夏樱也没想到蒋灵会冲过来,两人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蒋灵抱着她,只是哭,说不出话。 他们重新回到了岸上,所有人都很狼狈。小爱同学又出现了,再一次强调没有人能改变既成的现实,蒋灵死死将夏樱搂在怀里,眼神决绝地像护崽地母兽。 “那我也呆在这儿。”蒋灵说,“你把孩子们送回现实,我留在这儿。” “可就算是在梦境里,一切也都会在今晚结束。”小爱同学换了个婉转的说法,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它的意思是不管如何干涉,这个梦境里的夏樱也会随着潮水地上涨将落而离开。 “那我也陪着她。”蒋灵毫不犹豫,“我女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值得吗?”小爱同学问。 “我是她母亲啊。”蒋灵说,“母亲对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江浔听着,莫名想到自己的母亲,当陈筠的身影在脑海中浮现,那些唠叨和叮嘱响于耳边,他突然明白了天下做母亲的一片心意。小爱同学沉默,似乎陷入沉思,夏樱从蒋灵怀里挣脱出来,站起身,说:“我不答应。” 蒋灵哭到没力气站起来,仰头看夏樱,拼命摇头:“妈妈做不到看着你离开。” “那我看着你们离开。”夏樱抬直手臂,指向篝火:“回去。” “不可以——” “妈妈,”夏樱跪在蒋灵面前,同她平视,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我爱你们所有人,”她看向牧云依、夏清泽、江浔,最后再次同蒋灵四目相视,“我爱你,妈妈。” 蒋灵泣不成声。 “所以回去吧,”她的手指划走母亲脸颊上淌的水和泪,母女俩额头抵着额头,她最后说,“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涨潮了,少年们全都站起来,都扶着蒋灵,往有灯火的沙滩走去。没有人回头,但所有人都知道,夏樱在看着,祝福着。 他们是下午入睡的,但醒来,已经是深夜。夏清泽往床地另一侧探了探,并没有搂到什么,不由清醒,迅速从床上坐起身,神经在看到蹲在落地窗前的江浔后才得以不再绷着。 他下床,走到江浔边上,坐下。江浔还是看着窗外,眼泪止不住地无声地掉,夏清泽的手搂过他的后背,让他靠着自己肩膀,同他一起看窗外的月明山色,一遍一遍地说,谢谢。 之后的几个月,江浔住回晚杯,日常还是画画做动漫。成为红绿色盲反而给了他意外的收获,让他能用新的视角看待色彩,《居山海》的后半部分剧情未变,但表现手法与前半部分截然不同。这个工作量不小,但好在徐则进把以前动漫社的朋友全都拢络了起来,在工作之余帮他画了不少线稿,大大提高制作效率。江浔的尺八也学得有模有样,和海风以及夏清泽的小提琴录在一块儿,《居山海》也有了背景音乐。等成品大功告成,江浔还真赶上了今天的second电影节最佳短片的报名,他将作品和资料寄给举办方,在六月底,收获了电影节的提名。 他也受邀前去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可以携带一名家属,江浔就想和夏清泽一起去,但在动身前,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把父母请到晚杯,让他们坐在自己几个月来乐此不疲画画的房间里,给他们看各种手稿,以及最重要的成品《居山海》。 一遍放完后他开始讲解,没说几句就结巴,迫不得已,只能拿出稿子,念了两句心里还是没底,把夏清泽拉来,让他坐镇似地也坐在自己父母旁边。这份讲稿他从第三个梦境结束后就开始准备,期间夏清泽一直充当他的听众,帮他做修改,使讲稿条理更清晰,更具说服力。 他详尽地写了近一万字自己和绘画动漫的邂逅与渊源,从童年的迪迦奥特曼讲到大学的社团,那都是陈筠和江穆未曾了解的江浔,他们能看到的永远只是直观的名次分数的变动,薪水的多少,而不是儿子真正喜欢什么,缺什么,又想要什么。 江浔把进度条拉到小海在货车里躺平,却被小树发现那段。他按了暂停,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讲稿放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穆。 “爸,你记不记得我上学那六年,你都是开摩托车来接我上下学。我……我那时候其实很自卑,因为城里的小孩都有小轿车接送,而我只能坐摩托车。我每次在校门口外见到你,都一溜烟儿似地跑过去,把头盔带上挡住脸,就怕被认识的同学看到我坐摩托车。但我运气没那么好,大家知道后都笑话我,没有一个小树和我做朋友。” “这个情节的灵感就是这么来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我注入的情感是真的。我在那个年纪,也希望自己能遇到像小树那么好的朋友,”江浔释怀地一笑,“创作弥补了这个遗憾,也让我再次想到那些经历不会自卑,而是释然、和解。” “所以我才那么投入的做动画。如果这些画面里没有我自己都真心,我又能拿什么去感动别的观众。”他看向陈筠,举了个更贴切的例子,“妈,你年轻的时候也看琼瑶小说,肯定也为里面的爱情哭过,但琼瑶阿姨如果天天游山玩水吃喝玩乐,闲来写一写小说,她写出来的爱情能打动您吗?她肯定也是为故事里的人物茶不思饭不香,哭过,笑过,身心俱疲,才能让你感受到真实,也为那些人物哭和笑。这不是生病了需要看心理医生,吃药,这是一个创作者对作品的责任心。” 这个类比陈筠听进去了,她是母亲,最关心的永远是孩子的身体健康,江浔现在的气色确实比之前好,她的心也放了一半进肚。讲稿念到最后,江浔并没有把提名的好消息告诉他们,他还是赧然,总觉得要真的获奖了才好意思说。陈筠便以为江浔还要做别的动画,不再强求他回家或是找工作。 但儿子就在同个城市,她总是想念,做了一碗鲜虾面乘放于保温盒,没事先告知江浔,开车来到晚杯。 远远的她就看到儿子和夏清泽站在二楼的阳台,海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夏清泽帮江浔捋,江浔也帮他。陈筠摇下车窗,正要喊一声和他们打招呼,就看到夏清泽的穿过江浔发丝的手用力一扣,两人吻到了一起。 第40章 完结 在陈筠摇下车窗同阳台上的江浔打招呼前,江浔远远看到陈筠的车停在楼下。 彼时夏清泽的手还放在他腰上,江浔往旁侧一站拉开两人的距离,面面厮觑,不知道陈筠到底了多少。 夏清泽说想陪他一块儿下去,江浔摇摇头,垂眼沉默片刻,一个人下楼走到那辆车旁,敲了两下副驾的窗户,然后坐了进去,刚要开口问陈筠为什么会来,就看到手边放着一个保温盒,盒身还是热的。 “……我最近也不忙,就做了你小时候喜欢吃的鲜虾面。”陈筠说着,绽开一个略微勉强的笑,把保温盒打开,给江浔递上筷子。江浔接过,没马上吃,而是看着陈筠,问:“怎么今天……突然……” “妈妈前两天一直在往市区跑,需要经过山海中学。”陈筠说着,看向了窗户前方,似乎陷入回忆,“我每次在饭点开车经过,总会看到很多家长提着保温盒、保温杯,水果汤饮。我于是把车停在附近,看着那些家长在门口等他们的小孩从校园里出来,看着孩子吃完饭,再看着他们进校门。我突然就想到,我一次都没这样等过你,看着你。” “我们学校伙食很好的,”江浔挠挠头发,“你那时候又忙,没必要这样。” “我那时候估计也是这么想的,”陈筠笑了一下,眼角堆起皱纹,遗憾道,“所以当我闲下来,有时间了,我也再没有机会了。” 车内安静了两三秒,陈筠帮江浔把筷子又擦了一遍,说:“妈妈知道已经迟了,但是……” 但是因为迟了就什么都不做,那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江浔“嗯”声,吸了吸鼻子,开始往嘴里扒面条。每一口他都塞很多,好像这样,有些情绪就不会涨溢出来。陈筠看他狼吞虎咽那样,笑着拍他的肩,怎么都看不厌。江浔吃到一半后她扭头,不远处的二楼阳台上,夏清泽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陈筠同他对视了片刻,转向江浔,欲言又止地问:“你和夏清泽,是不是……” 她不再称呼“小夏”了,避险般叫了夏清泽全名。江浔嘴里含着一大口糯软的面条,握保温盒的手用力到经络鼓起,他没有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怪不得他对你……”陈筠的呼吸有些短促起来,看着不愿意抬头的江浔,柔声说:“妈妈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江浔的脖子依旧梗着。 “他家里人什么态度?” 江浔没说话,那意思是没反对。 “那就好。”江浔把保温盒放在腿上,一呼一吸之间有轻微的波动,他抬头,眼角是红的,嘴边沾了根虾的胡须,陈筠帮他擦掉,笑的时候眼眶湿润,说江浔吃成了大花猫。 “妈妈是怕你爸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他这个人,老古板,不浪漫,什么都不懂,”陈筠的手放在江浔肩膀上,平缓情绪后继续道,“所以你们要想让他知道,得慢慢来。” 陈筠豁达地笑:“妈妈帮你吹枕边风!” 江浔终于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了,鼻尖彻底红了,陈筠握住江浔的手,粗糙的指尖划过儿子细皮嫩肉的手背,摸上了那个银镯,以及花瓣吊坠。那上面只有两个颜色,在江浔重归清明的朦胧视线内折射着光。 “妈,”江浔看着那两片花瓣,问,“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最想回到哪里啊?” “回到过去啊……”陈筠认真地想了片刻,说,“只要是有你的过去,妈妈都想好好看看。” 她话音刚落,就跌入一片混沌,一个个场景片段浮现,展示她关于江浔从小到大的回忆。一切都历历在目,仿若发生在昨天。她在那个如梦如幻的世界里掌握着主动权,在江浔渴望学画的年纪将他接送,也把鲜虾面送到了校门口…… 她像是在那个梦境里重活了二十载,而当她回到现实,她依旧和江浔坐在车内,面汤还冒着热气。她一时有很多想说,想问,可当她看到江浔手腕上的吊坠只剩一片颜色,在回想起江浔这大半年来的改变,一切都在不言之中。离开前,她最后问江浔最后一个梦境想去哪儿,江浔也没想好,总觉得想回去的时间点太多,又挑不出一个不得不去的。当他和夏清泽一起坐在电影节的嘉宾席,他把玩着最后一片花瓣,也没想好最后一个梦境该去哪儿。 “再不回去就没机会了。”夏清泽说,“下一个奖项就是最佳动画短片。” “说不定我拿不了奖呢,”江浔心态特别好,笑,“那我就不算美梦成真,这最后一次机会还可以留着。” “不可能,这个奖就是你的。”小爱同学的声音从江浔手机里钻出来,只说给他们两个人听。他也着急了,催促江浔尽快穿梦,不然,等他的名字和作品从颁奖人口中念出,关于它的一切都会消失。 “那我会想你的。”江浔摇摇头,“我真的想不到有什么——” 他稍稍一停顿,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我记得你很早就和我说过,我们以前就见过。” “是的,”小爱同学信誓旦旦,“还是你找到的我们。” “但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江浔换了个坐姿,问,“我可以回到那一天吗?” “没问题。”小爱同学的声音又钻回了手机里,跟个老司机驾驶员似得提醒江浔和夏清泽做好最后旅程的准备。当他们把眼睛睁开,同之前四个梦境都完全不同的体验是,他们都能活生生感受到自己二十四五岁的身体。他们一起站在一个阴暗的窄小廊道里,江浔重新掌控了对红绿色调的敏锐,但他环顾四周,还是老半天才回想起,这地方是他童年住过的乡下老房子。 “……我要去找奶奶。”这是江浔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可他刚一转身,就又扭头,看着身后那扇纱门,里面传来隐隐的电视播放声。他不由走近,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到房间的全貌,但那台带天线的老式显像管电视机里播放的图像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迪迦奥特曼》的大结局。 江浔眨了一下眼,双唇微张,又眨了两下眼。隔着那扇朦胧的纱门,他看着,听着所有人喊迪迦的名字,变成光给予英雄力量。 振奋人心的善恶之战即将来临,就在迪迦复活的那一刻,电视机突然雪花屏。二十五岁的江浔当然已经知道最终的结局,但当年仅五岁的江浔走到电视机前,不知所措地拍击电视机的屏幕,机身,拔掉插头又重新接上后还是只看到雪花屏,他站在门后捂着嘴鼻,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声音。 他看着自己又消失在视野里,然后拿来好几幅画搁在电视机前,其中一幅是花,五岁的小男孩画不出什么漂亮的花,花瓣大小不一,颜色搭配奇异——那是江浔设计的迪迦奥特曼的新变身器,他把这朵花放在电视机前,希望电视机也快点复活,能让他看到大结局。 但电视机依旧是雪花屏,五岁的江浔跪坐在电视机前,毫无章法地摆弄那两根天线,小心地继续拍打屏幕,奶声奶气地说:“哎。” 他在同电视机说话:“哎、哎。” “活过来呀。”他继续改变天线的角度,带着哭腔一遍遍说,“陪陪我。” 电视机依旧是雪花屏,但一个不属于电视机的声音在小江浔将天线摆弄到某个角度后出现。 那个声音说“hello,world”,五岁的江浔听不懂,以为是电视机的又一故障,又改变天线角度。那个声音消失了,只有小江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陪陪我啊,哎,哎。” 哎哎。 aiai。 二十五岁的江浔在纱门后无声的泪流满面。目睹了这一切的夏清泽帮江浔推开纱门,柔声道:“进去陪陪他啊。” 他走了进去,身处二十年前的简陋房间,只有画笔和稿纸是亮色。或许是太过孤单了,小江浔见到生人,并没有表现出戒备和警惕,而是转向走近的江浔跪坐,并没有起身。江浔蹲下,又觉得视线不平行,也坐在地上。那张画着五片花瓣的画纸随着他的到来所形成的微风,从电视机屏幕上飘落,掉到成年江浔手中,小江浔看到他的手腕上的吊坠,稀奇地问,这个吊坠为什么和这朵花一模一样。 “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呀。”江浔看着过去的自己,脸上全是泪痕,但他笑得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你诶。”小江浔一脸迷茫,问,“你是我的什么人呀,我要送你礼物?” “你是……”江浔本想说他是未来二十年后的江浔,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必要了。就在这时,罢工的电视机终于重新工作,迪迦奥特曼的大结局继续播放。小江浔的注意力完全被电视机吸引走了,在《永远的奥特曼》的bgm里,迪迦打败了坏海螺,小江浔激动到跟着音乐唱,所有歌词他都记得,唯独那句英语唱得含糊不清。正巧身边有个成年人,他就问成年江浔这个一直困扰他都问题:“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呀?” “啊,最后一句是音乐,意思是,你永远是我的英雄。”江浔看着那幅自己五岁时画的花,克制不住地咧开嘴笑,但眼眶里溢着泪,这在小江浔眼里很奇怪,他迷惑不解,问:“你怎么了呀?”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好棒。”江浔将画还给他,揉了把脸,憋住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对二十年前的自己说,“你、真、的、好、棒。” 小江浔没这么直白地被人夸过,不好意思地笑,回夸:“那你也肯定是个很棒很棒的人。” “嗯。”江浔摸小江浔的头发,眼泪掉在翘起的嘴角,他耳边响起如雷的掌声和颁奖词,这意味着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梦境,回到现实,他最后抱住二十年前的自己,让五岁的自己也听到那些欢呼和鼓舞,他对自己说:“谢谢你。” 谢谢你坚持,谢谢你做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