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山河无恙 作者:不过一一 文案 太守攻*王爷受 建英二十二年秋,大燕名将乌木阴率燕国精骑五万兵压凉州城 阔别几年,闲王顾清让与凉州太守在边关相逢。 城外黄沙滚滚,城内暗流涌动。 建英二十五年春,怀王顾清让领精兵三万再驰援凉州。 架空,具体风俗依据为唐代。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清让,王砚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家国大义,互相成就。 ================== ☆、上· 守山河,等春来 引 建英二十五年春,怀王顾清让领精兵三万再驰援凉州。 一 “那人身着甲胄,手握银色长?枪,立在城楼之上,冲城下将领兵破城之将喝到:‘今我既领此城太守,定不让尔等蛮鲁破我大钦第一关!’” 台上那说书人又讲的是甘凉道凉州太守王豫凭一城千人击退匈奴万骑的故事,但不管这个话本子被讲了几遍,台下的人依然听得兴趣高昂,听到精彩处还时不时地喝起彩来。 王豫字砚苏,河南郡人士。这王豫是个奇人,他无家族荫蔽,也好似从未师从过哪位高人,但年纪尚轻就拿了武状元,巡街游了半日,不光一朝看尽了长安花,还一朝获了不少京城中闺阁女子的梦里桃花。但谁料因他当时年纪实在不大又性格耿直不懂迂回,得罪了当朝女宰执杜文,入京不久就成了出官去了那甘凉道做了凉州太守。 当今圣上昏庸,国力早不如前朝之时,匈奴那边早就打起了这大钦万里河山的主意。 建英二十二年秋,大燕名将乌木阴率燕国精骑五万兵压凉州城,一时间人心惶惶。甘凉道位于大钦边塞,是大钦抵御匈奴的第一道防线。若凉州城破,那匈奴将一路南下至潼关,若潼关再破,兵至长安,那大钦将不复存焉。 再后来,从边关传来消息,甘凉道凉州太守王砚苏率凉州城子民千人,慌装戍兵十万,在朝中援兵未至的情况下,用城中所存粮草硬生生顶着匈奴捱过了一整个寒冬。后来那燕国许是遭了报应,大燕都城竟发了疫,乌木阴不得不撤军回他的大燕,大钦才有惊无险地挺到了现在这建英二十四年。 那台上说书的,讲的正是这一段。 台下一个身披锦绣的贵公子将案上的茶碗端了起来,用茶盖略去碗中浮茶,吹凉了些,饮了一口,扭头向身后站着的侍卫咂咂嘴:“这茶馆的茶不怎么样,但这说书的讲的是真不错。” 他将茶又搁回了茶案,向不远处正在等着伺候客人的小倌招招手,这茶馆既然能开在西市,那馆中小倌自然都是些眼尖机灵的,小倌看见这边招呼,颠颠儿地跑了过来:“爷,您有吩咐?” 那贵公子向身后的侍卫递了个颜色,侍卫会意,从袖中掏出几十文钱来。小倌看见这钱,乐呵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低头哈腰一边问道:“爷您这是有什么要求?” 贵公子抬手向台上那说书人指了指:“我在京中待不了几日了,但你们这里说书先生讲的实在太慢,估计待本王离了京都讲不完这本子,但我瞅着他这讲的倒是挺精彩,估计这背后的本子写的也不会太差,”贵公子靠在茶案上,用右手按了按颞颥(注1),似是这茶馆庙小人多,嘈杂地有些头疼,“你去将这故事的本子取来,我买下了,待离了京也好得个消遣打发时间。” “这……”小倌皱皱眉头,好像颇有难处的样子。 贵公子不耐烦地冲那背后的侍卫招招手,侍卫会意,又掏出了几十文钱来递给小倌。小倌满眼笑意的接过,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没多久就将那本子去了过来,交给侍卫,正准备转身去伺候下一桌客人,就听贵公子从背后叫住他。他一转身,就看见贵公子用扇子戳了戳茶案上的茶碗,冲他挑眉一笑 “告诉你们奉茶的师傅,这六安瓜片还是最配桃汁,莫要再用盐搭它了,好好的毁了一批好茶。” 小倌哪里还听得进这贵公子在说什么,那贵公子只一笑,他只能想起说书先生常念叨的那句酸诗来: 皎如玉树临风前。 注1:太阳穴 二 贵公子哪里是贵公子,那是当今圣上的五皇子——怀王顾清让。 当年王砚苏还在京城时,京城里的闺阁女子暗戳戳地给京中俊美少郎排了个位次,但这王砚苏和顾清让在那榜上真是难分伯仲,据传京中还有女子为了挣这二人的位次先后,还去京畿道雍州府找青天大老爷京兆尹刘水和刘大人断是非,最后还是被刘大人安抚回了家。 怀王顾清让自出宫立府后,整日游手好闲,逗鸟听曲逛勾栏看把式,对朝中之事从不挂心,做什么都讲究一个随遇而安的缘法,动不动还会去终南山找个道观住下,拉着观里的主持论道,直到啰嗦得观里主持忍不了将他轰出观去。 说白了,就是一个极闲的闲王。 但这个闲王,今日好不容易上了一次早朝,偶然听闻凉州太后王砚苏上折子请朝中派兵支援甘凉道,也不知是触了他哪根“忠君报国”的脉络,宦官折子还没念完,他就立刻举着笏板出列,请旨驰援凉州。 当时,怀王言辞恳切,似是拿出了和道观主持论道的十倍功力,神情肃穆,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言尽了“侠之大义,为国为民”之内涵。把文椅上坐着的老皇帝说的是一愣一愣的。待他说完就成全了他的“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的渺小愿望。 这闲王刚一下朝,那一副慷慨神态就消失了个干净,回府换了身常服,从桌上抄起一个樱桃酪丢进嘴里,便拖着自小跟着自己的小侍卫鲁子卓去了西市,逛了没一会儿工夫,就拉着小鲁进了自己常去的茶馆,找了个座,听那说书人讲故事。 “殿下,您这段都听了好几遍了,”小鲁在他身后悄声说道,“自从这家说书先生开始说那凉州太守镇边关的事儿,您每天都要来这馆子里听书,连终南山也不去了。您都不腻……” 顾清让转头瞪他一眼,小鲁住了口,但总是忍不住嘟囔两句的。顾清让也不和他计较,转头认认真真听起书来。直到被小鲁悄声提醒要回府收拾准备离京之事,才不情不愿依依不舍地喝了口这迎宾茶,才有了上面的事。 离京的行李自然有府里的嬷嬷和小厮收拾,顾清让回府拿着府里的大嬷嬷递上来的单子瞅了瞅,被寝衣服戎装乃至蜜饯这类零嘴吃食倒是一样都不落,他点点头,将手中的单子递给嬷嬷,嬷嬷正要伸手去接,就看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手往回一抽,又往那单子上瞅了两眼,又把单子给回了嬷嬷去。 “嬷嬷,你再加五坛月华浆,有人爱喝。” 说罢就和鲁子卓又出了府,去京城外大营里点了将和兵,打算明日陛下在城外赏了践行酒就出发。 这次驰援凉州,顾清让算是个主将,随行的也都领的副将。说来可笑,那去年冬天在那城楼上手握银枪的武状元王某人,领的却是个文职太守。顾清让想及此,颇为无奈地笑了笑。想当年他们二人在某个不知名的房顶上谈天说地时,看星星赏月亮的时候,那人信誓旦旦说要凭一杆银枪戍天下安宁,他一杆银枪倒是有了,想那凉州的戍兵兵饷早被那奸相杜文贪去一大半,何来戍边将士,那人又领一个文官,手无兵符调不动甘凉道其他的戍兵,有银枪又如何,手里没有一兵一甲他戍个什么边? 想想真是怪让人操心的。 顾清让瘪瘪嘴,和身边的副将交代了两句明日出城后的行军路线和粮草等的押送事宜,就思量着赶紧回府再收拾一下自己。 把自己捯饬的光彩照人,才好去见那人不是? 三 他想过很多种他们再度相遇的情景。 或是他在凉州的位子待得不错,圣上青眼于他,将他调回京去,他牵着一匹马走到那人王府门前,正巧遇上出门玩乐的那人,他对那人说:“城外桃花开得正好,共赏否?” 再或是他在某个悠闲的下午回京述职,偶然渴了,就到西市常去的酒肆讨一杯酒喝,随便什么酒都行,他正喝完一口,一转头,就看见那人也到这酒肆里来讨酒,正巧看见了他,挑眉一笑,笑的春光灿烂。 但他真的断想不到是现在这般情景。 那人身着银甲,松松垮垮地骑着马,率浩大军队行至凉州城下,一抬头就看见了刚刚得城楼官兵通报说是援兵将至,急匆匆穿上甲胄甚至还未来得及整理的他。那人笑的十分肆意。 “凉州太守何在啊?大钦怀王率三万精兵来救你凉州城,怎的这太守这般怠慢,竟不大开城门出城迎接?小心我班师回朝时到陛下那里告你黑状!” 他懒得跟那人计较,冲把手城楼的官兵挥挥手。官兵点头示意,将城门急急大开,将三万救兵迎了进来。 那人进了城门,和旁边的副将并驾,附耳说了几句,也不继续领着军队往城里继续走了,自己一个人拐出了行军队伍,将马束在旁边的一棵歪脖树上,就转身上了城楼。 他自是仅仅盯着那人行踪。眼看他消失于城楼下,当然猜到了那人心思。他将拳头仅仅捏起来,指甲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却在看到那人出现在城楼上那头时,飞快地松开拳头。他清清喉咙,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重新合上嘴。 那人走近,状似无意地,好像也在查勘敌情似的立在他旁边,紧紧贴着他。正值官兵换班,城楼上官兵来来往往,城外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竟一样也看不进眼了。 他听见那人在他旁边悄声说:“王砚苏,我来了。” 他“嗯”了一声,声调平静。 那人接着说:“莫要装了,你鼻尖都冒汗了。” 点兵,点将,安营,扎寨,清点粮草。 琐事做完,早就已经弦月高挂。王砚苏和几个州府先生正要牵马出营,回府衙歇息,就看见本该在帅帐里歇息的怀王正拎着两坛好酒在营外站着。他们几个正赶忙行礼,就见那闲王摆摆手:“免礼免礼,我平生最怕麻烦。” 他转头,看着刚刚起身的王砚苏,拎起那两坛酒给他看:“你放你这些先生回去,我从京中带了几坛月华酿,听闻这大漠戈壁夜景撩人,太守大人可愿与本王共赏啊。” 几个先生能成为州府先生,自然都是玲珑的人,见势遁了。王砚苏将马的系绳解了,翻身上马,向顾清让伸出一只手。顾清让将手搭上去,王砚苏用巧劲一拉,就将那人拽到了身前。两人共乘一骑,寻了戈壁上一个海子,在海子边找了块石头靠在上面,躺的舒服。 顾清让将酒坛打开,递给王砚苏一坛,再打开一探放鼻尖轻嗅两下,满意地轻哼一声,重新靠回那巨石上,逍遥道:“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怀王好风流。” 王砚苏将胳膊垫在头下,扭头看着顾清让,眼里满是笑意。 “谬赞了谬赞了,”顾清让嘴角一挑,极敷衍地客气道,“我一个武将,当着文官的面怎么好意思称文采呢。” 王砚苏嗤笑一声,懒得与他争,一个翻身将怀王压在了身下。 顾清让猝不及防地躺在沙子上,幸亏反应快在将酒坛稳稳地搁在了地上,险些糟蹋了一坛好酒。他将眼睛瞪圆了些,有些结巴:“你……你这是作甚?” 王砚苏朝他嘴上一啄。 顾清让立马噤了声。 王砚苏便更大胆了,他将嘴唇狠狠压了上去。 片刻,巨石旁只有些细小的动静。 又过了片刻,只听巨石旁传来一句声音极低的话来: “王砚苏,你这人,怎的不知羞呢。” 四 当黄沙从戈壁尽头扬起的时候,刚刚出露的日光就被细密的沙子搅的朦胧了。 顾清让被随身带着的小卒伺候着洗了漱,穿好衫襦,有精挑细选了件茶百色的丝制圆领半臂套在外头,对着铜镜确定自己足够规整了,才慢悠悠出了帐。 甫一出账,他就抱着胳膊打了个冷战。 这凉州不愧是边塞之地,早晨可真够冷的。 老人常说春寒料峭,长安的早上都冷的人打战,更何况这白草黄沙之地。一个小卒捧着一件兔毛裘到他跟前:“殿下,您要不再把这裘披到外头?” 顾清让坚定地一摆手:“不要,我要穿嬷嬷给我装的那件狐裘,”他指指营帐,“你去给我取来。” 小卒应了一声,转身向帐子又跑了去。 顾清让正抱着胳膊边打着寒战边跺脚,就感到一人将一件厚重的毛裘极温柔地披在了他身上。他一转身,看见了牵着马立在他身后的王太守。 王砚苏向不远处的兵卒招招手,兵卒会意,过来将马牵到了一旁去。他伸手将毛裘上的系带给顾清让仔细地系好:“我知殿下风流,但莫要为了风流坏了身子。” 顾清让正要开口,就见刚刚去取狐裘的小卒捧着他要的裘衣奔到了他俩旁边立定了。那小卒有些尴尬地将手里的狐裘捧得高了些:“殿下,那这狐裘……” “没有眼色吗?”顾清让嗤笑一声,指指面前那个刚刚脱了裘衣的王太守,“快给太守大人披上!” 小卒喏了一声,赶忙要给王砚苏披上狐裘,谁料王砚苏从他手中把狐裘拎起来,又冲他摆摆手:“这没你事儿了,下去吧。” 小卒瘪瘪嘴,遁了。 王砚苏将手里的狐裘往顾清让面前一递:“殿下帮我系。” 顾清让怔愣了下,但还是接了过来,便往王砚苏身上披,嘴里还嘟嘟囔囔道: “王太守可真是心思活络,用你这值不了几文钱劳什子毛裘,换我一件正经的狐裘……” 等两人进了用作议事厅的军帐时,众将早已候在帐下多时了。王砚苏身为凉州太守,自然应该立在帐下,顺便还需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因为他是文官,不甚重要。 王砚苏正瞅好了位置要走过去站着,谁料顾清让竟猛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王砚苏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看向那闲王:“你……干什么。” 怀王也不答话,拉着他走到了帐前的军案前立着,才将他手腕放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往他怀里一丢。王砚苏赶忙接住,放眼前一瞅,竟是一枚帅印。 他心下又是一惊,扭头看向旁边立着的顾清让。 就听那人朗声向帐下诸将说道: “我,怀王顾清让,自小就对自己认知十分到位。我自知,我领这帅印,诸位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不服。 但如今朝中后宫内有文氏美人子欢枕边蛊惑圣上,朝堂上宰执杜文贪赃枉法党同伐异掌天下要权,外有匈奴虎视眈眈觊觎我大钦河山,若没有我这个皇子站出来领兵,恐难立君威振军中诸将士气。 可惜本王成日恒歌酣舞不依本分,终不能让这三万精兵与大钦国土毁于我之手,” 顾清让清清嗓子,目光坚定,接着道,“昔日凉州太守王豫王砚苏,曾取武中状元,当年在朝堂之下与昔日率八百人闯燕军阵地,百万军中取上将燕将布忠曜首级的萧老将军论沙场诡道,难分胜负。 今日,本王就将这帅印托付于他。” 顾清让转身,面向王砚苏。王砚苏怔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这须臾间发生的种种,就见顾清让双手抱拳,向前一推,竟朝他深深揖了下去。 “我,怀王顾清让,请帅凉州太守王砚苏,戍我大钦边关,护我大钦百姓,将那匈奴杀回那蛮夷之地!” 王砚苏笑道:“殿下怎的还是这般害羞?” 顾清让将眼睛一瞪:“明明是你,怎的就不知羞。” 五 “诶,听说了吗?” 夜里军营轮班士卒换了一轮,刚回到营帐整装打算的歇息的张老三面对帐内闻言转过头来满眼好奇的年轻兵卒们,笑得一脸八卦: “如今这营内大帅已经换成了凉州太守王砚苏王大人。” “切,”一个兵卒轻笑一声,“老张头,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大家都未曾听过的劳什子消息。这个事儿,今早闹得那么大,还未至晌午已经传遍整个营了。” “别着急嘛,我还没说完呢,”老张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两转,将脑袋往帐里的兵卒堆里凑了凑,“我听闻,那王太守……不,王大帅似是投靠了怀王殿下,怀王殿下今日换了帅,议完事出帐时,拉着王大帅的手拍了两拍,说自己对王大帅一见如故,仰仗王大帅的才学,邀往太守去他帐子里住上几日,同进同出,好让他高山仰止一番。” “可我听我京城回来的亲戚嘴碎,说那怀王殿下就是一个京中闲王,大帅投靠他又能图谋什么?” “这……” “我看,怀王殿下就是仰慕大帅才学,老张你就净在这儿瞎说。” …… 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斜斜地靠在床头的顾清让将手中的话本子一合,往床头放着的案子上一搁:“呦,大帅回来了。” 从外面回来的那人将甲胄外浸满了夜间寒气的披风解下来,往帐帘边立着的衣架上仔细搭好:“和蔡、马二位将军边看士卒演练,边商讨对敌之策,忘了时辰,就回来晚了,”王砚苏走到帐中军案处,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两口,“你看什么呢?” “这个啊,”顾清让抄起刚刚放下的话本,举起来给王砚苏看了两眼,“我从京中茶馆买来的话本,讲你去年冬天的英明神武的。” “嗯。” 王砚苏应了一声,又喝了一口茶。他将茶杯搁了回去,走到床边,脱了鞋,躺在了顾清让旁边。 他本想看看那本话本,却在床头看见了别的:“这怎么还有一碗苹果。” 顾清让往床里挪了挪,给王砚苏腾了点儿地方让他躺的舒服点:“小鲁刚刚给我削的,说府里大嬷嬷嘱咐过他,让我一天务必吃掉一个苹果。但你也知道,我这人懒,懒得张口啃苹果,就让他给我将苹果削了块,等你回来一起吃。” “嗯。” 王砚苏又应了一声。 “你这人怎的这般冷淡,”顾清让斜眼瞄着王砚苏,“五年未见,你心里可念我?” “嗯。” 王砚苏从床头端起那装着苹果的碗来,用牙签叉起一个苹果来:“你吃吗?” “吃。”顾清让点点头,张开嘴,“啊——” 王砚苏将牙签上的苹果递到顾清让嘴里,顾清让刚将那苹果叼下来,还没来得及吃进嘴里,王砚苏就扑了上来,就着他的嘴,咬了半块苹果下来。 当然,顺带着,感受了下他的唇。 顾清让眨眨眼,呆愣地将那半块苹果含在口中。 王砚苏看看那人的傻样子,眉眼一弯,垂眸低声笑了起来。 就见那人急急忙忙将口里的半块苹果嚼碎了咽下去,估计连苹果的味道都未曾细尝,脖子根连着脸通红通红的,尤其是眼角,每次一着急,眼角都是粉红粉红的,活像一只兔子。 王砚苏笑道:“殿下怎的还是这般害羞?” 顾清让将眼睛一瞪:“明明是你,怎的就不知羞。” 王砚苏只是笑笑,也不应声,将手里的装着苹果的碗搁在床头,再用剪刀剪了那案上放着的蜡烛。 整个营帐都暗了下来。 这沙漠的虫子春寒料峭之时竟还活的肆意,虫鸣顺着夜色,一声一声,蹭着帐帘缝,溜进了顾清让的耳朵里。 然后,他就听见身边那人低声道:“殿下可愿与我,做些更羞的事?”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短篇脑洞。 ☆、下· 春已来,山河安 六 王砚苏和顾清让在京城的时候就认识了。 他俩的缘分,那还真是极妙的。 当年王砚苏巡街看花时,那怀王殿下好巧不巧的正在通义坊一个临着主街的铺子里拉着一帮诗友饮酒作乐,谈天说地,正到兴头时,就听见外面嘈杂极了,他从窗子口往外一望,正巧看见了骑在马上肆意极了的王砚苏。 但这闲王当时才没有在意那巡街状元究竟是哪位,只是觉得那人长得出挑,俊极了,在这长安城里也就只有自己能将这人艳压了。他瞅了瞅身旁这些酒肉朋友,砸咂嘴,在心里喃喃道:“怎么看过俊的,再看丑的,就食不下咽了呢。” 他看了看手上的这盏月华酿,忽然就失了玩乐的兴致,拉着身后站着护卫他的小鲁,寻了个由头,遁了。 又过了几天,朝上一个他的好友到他府上做客时,提了一嘴那武状元王砚苏,说宰执杜文本想拉他入她那一方,往那武状元宅子里送了好多物件,结果都被一一退了回去,朝中碎嘴之人不少,没几日,朝堂之上人尽皆知,这武状元也算狠狠下了宰执脸面,估计在京中呆不长了。 顾清让咂咂嘴,这人虽是状元,但到底是个武状元,果然是个呆的。 心里却是对这又俊又傻之人起了兴趣。 想那人怕是不出一年估计就要被杜文弹劾去那个犄角旮旯之地,不抓紧时间结识,怕是就不能见识这有趣之人了。第二天,这闲王就拉着小鲁去了那武状元在兴化坊购的宅子去。 刚一进门,就瞅见那状元在院子里练着枪 这人宅子里的小厮极少,就两个。一个正不知在哪儿替这状元收拾宅子,另一个正尴尬地立在顾清让身后,眼瞅着那练剑的人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宅子里多了个人来,清了清嗓子:“公子,府上来人了。” 那人收了势,站在那里看着顾清让又看看宅里小厮。 小厮赶忙走到那人身后,悄声道:“公子,是怀王殿下。” 那人一愣,将枪往地上一扎,赶忙行礼:“臣拜见怀王殿下。” “免礼免礼,”顾清让冲他一抬手,“我平日里最怕麻烦,以后见我不用行礼,作揖便罢了。” 王砚苏应了一声,向身旁小厮交代了一句摆茶水,就赶忙将这王爷迎进了正堂。 刚开始总归拘束,但这顾清让到底是个风流王爷,风月趣事知晓不少,聊着聊着,那王砚苏话匣子也打开了。 再聊,就到了夜深。 小鲁催促几次,顾清让才恋恋不舍回了府。 顾清让看了看营帐顶棚,探手将被衾里王砚苏的手握在手中。 那日,是他很久很久以来,和旁人高谈阔论地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他没想到这状元原来竟不止是呆子,还是个胸有沟壑的鸿鹄。 只是他那宅子里的茶…… 想及此,扭头看看身旁睡熟了的那人,撇撇嘴。 好好的正山小种非要配盐。 真是浪费。 因王砚苏下了杜文的面子,他虽中了状元,却被杜文暗中捣鬼,领了个通议大夫,除了按时上朝去充个人数,也就没得什么事要处理了。又因领的是个正四品下的文散官,连正殿都进不得,只能留到殿外听朝堂议政,日子过得极憋屈。 顾清让自诩是个心底善良的有钱人,自然看不惯王砚苏在宅子里兀自憋屈,便每日等那王砚苏下了朝,拉他闲逛,有时是去长安西市,或是找个酒馆喝王砚苏爱极了的月华酿,或是逛勾栏看把式,抑或是找个雨过天晴的日子,驾马去终南山里找一处流水潺潺之地,王砚苏练剑,他吟诗,好不快活。 只是一来二去的,这闲王发现,若是哪一日因着暴雨或是刮了风暴,见不着那王砚苏,他竟心里空落。 当然,顾清让向来心大,他想了一会儿,找不出原因,也就懒得想了。他让府里嬷嬷传话,叫厨房明天做点儿黄豆糕,赶明儿个天晴了,他和小鲁给王砚苏送去。 吩咐完了,顾清让又重新躺回床上,将手交叉垫在脑袋下,看着房梁上的油饰彩画,发呆。 他想起昨日,王砚苏在溪边练完剑,说到最近匈奴不安宁,总有燕人扰我边境,王砚苏将杯中酒饮了个干净,垂眸沉默。 昨日分别时,王砚苏分明是醉了。 他说:“宁为百夫长,不作一书生。” 他还说:“美人自刎乌江岸,将军空守玉门关。” 顾清让翻了个身,喃喃道:“王砚苏,你可是想去凉州?” 七 建英二十四年六月,燕国名将乌木阴率五万精兵兵临凉州城,剑指关中。 早晨的露水还未落下,王砚苏就急匆匆披甲上了城楼。 “大帅。”楼上正在瞭望敌情的蔡将军见王砚苏上楼来,抱拳施礼,“大帅,今早前方探子来报,说燕军昨夜行军十里,现在凉州城外不远的海子边扎了寨。” 王砚苏点点头:“有劳蔡将军了。” 他向远处看去,已经能望见那燕军营寨了。随行的副将早早命身旁的士卒将地图取来,王砚苏将地图接过来,展开。 正仔细看时,身旁蔡将军忽然向他身后抱拳施礼。 他一转头,就看见顾清让也披了一身银甲,在他身后神情严肃。 顾清让几步走到他身旁,先是向远处瞭望,又低头看看地图:“看来这燕军不出几日,就要攻城了。” “嗯。” 王砚苏点点头,“前几日探子来报,说燕军这次还带了大量的火炮,粮草也是举全国之力供给。这次……” 他咬咬牙,眉头紧锁,愣生生在眉间挤出一个“川”字来,“这次恐怕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 上次是老天做福,生生向那燕国降了天灾,才逼这那乌木阴退了兵,堪堪地在粮草不足,杜文还硬压着援兵不发的情况下保住了凉州城。 这次虽然开春殿下带来三万救兵,但这次燕国竟举全国之力集五万精兵攻城,实力悬殊。若朝堂上那奸臣仍旧党同伐异,不顾家国,这次…… 他转头看看顾清让,正对上那人忧虑的眼神。 他将拳头握紧。 若是不幸,他该如何? 人心惶惶。 真真儿的是人心惶惶。 顾清让坐在营帐里,顶着蜡烛将案上的书翻了几页,竟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他不耐烦地将书一合,扔到了一边。他起身,走到帐门前撩开帐帘,刚探出头,几列巡营的官兵在他面前跑了过去,他忽然也失了出去透透气的兴趣。 其实夜早已深了,但营地里每个帐子都亮着蜡烛,整个营地好像没有一丝困意。 也是,大敌当前,谁睡得着。 他转头冲帐前守卫的士卒道:“小鲁呢?让他进来陪我聊聊天。” “殿下,您不是早就把鲁将军拨给王大帅作副将了吗?这会儿鲁将军估计还跟着大帅,在议事厅商量对敌之策呢。” 他点点头,就重新又回了帐子,坐回书案前。书是断看不进去的。 他撑着头,盯着书案上摆着的蜡烛,发呆。 烛光一跳,又是一晃,一滴蜡油从烛火根部留了下来,蜿蜒到呈着蜡烛的铜豆上,慢慢凝固。 当时他知晓王砚苏到底受不了和他一样做一个闲官,在京中逍遥快活。王砚苏心里憋闷,他也不好受。他虽是个闲王,但到底是个皇子,手上总有些人脉,他让人务必瞒着王砚苏,偷偷使了些银钱,卖出一些铺子来疏通了些关系,打算将王砚苏抬成一个四品上的武将,让他圆了梦,手握银枪守卫边疆。 谁知那杜文大概是在朝中横行霸道惯了,连个朝中新人都不肯放过,也许是不愿意将一丝兵权交到一个不属于她党的人手里,在皇上就要下旨封官那天,杜文在皇帝面前巧言令色,愣生生在最后一刻将王砚苏的武官换成了凉州太守。 他当时就在殿上,看见那昏庸老儿被那奸臣忽悠地连连叫好,心里凉了半截,他慌乱下向殿外望去,王砚苏站在殿外,身着深绯圆领袍,他垂着头,被头上的乌纱帽挡的满脸阴影,看不清表情。 他后来连着好几日不敢去王砚苏宅子里寻他。 他办了错事,他无法原谅自己。 王砚苏离京前一天夜里,他正在府里花园里坐着看星星赏月亮,一转头,正看见王砚苏拎着两坛酒,立在不远处正定定地看着他。瞧见他望过来,王砚苏将酒坛子拎起来:“殿下,月华酿,尝否?” 那人拎着酒坛,在月光下笑的温柔,好似明天要离京的不是他一般。他看见他笑的那一瞬间,心底里对自己的悔恨竟都放下了。他冲王砚苏点点头,扯开嘴也笑的肆意起来:“好啊,这月华酿该取月光下酒,王大人和我去屋顶共赏月光,可否?” 王砚苏点点头。 他们两个人,晒着月光,站着,看着对方,忽然开始笑的越来越开心,越来越止不住。 顾清让想,为什么前几日自己不去见他呢? 那么俊的一个人,自己怎么舍得不见他呢? 那个晚上发生了很多事。 他和王砚苏在屋顶喝酒吟诗作对,谈天说地笑骂。他扭头看王砚苏时,正巧那人也看着他。那人喝酒喝得脸颊绯红,眼睛里似乎都盛满了酒,他看着看着,就看的醉了。 然后,那人就靠的近了,又近了,再然后,那人的唇就贴了上来。 天旋地转。 后来大约是去了他的寝房,两人又在那里闹到了深夜。 再醒来时,身边站着的就是府里小厮了。小厮边伺候着他洗漱,边告诉他王大人已经出发离京了。大人走的时候叫他几次叫不醒,就吩咐他好好伺候着王爷,让王爷多睡会儿,昨晚也是累的紧了…… 头疼。 他揉了揉颞颥。 后来的日子,基本上每个月王砚苏都会给他写信,信里内容无非就是见信安好,见字如晤,他都好,万事都好,所有事情都无恙。 他每次看完信,都冷笑一声,嘟囔一句:“都好还写什么信,好像谁记挂他似的。” 然后将信小心翼翼地装进封里,叫小厮放到枕边那个装信的匣子里去,等他无趣时就拿出来翻看,倒是也能打发时间。 再后来,就到了建英二十二年。 那年秋天立秋早,冷极了,寒气蹭着风从天边刮过来,再透过衣服缝渗进骨子里去,他想着长安冷,那甘凉道怕是冷的待不住人,就让人从东市买了上好的狐狸皮毛做了件裘衣,想着着人给王砚苏送去。 还没安排下去,玉门关就传来了燕军兵临凉州城的消息。 想他多年不理朝事,点卯画卯都不安排他的名了,消息刚从边关传来,第二天他就起了个大早上了朝。 他看见殿上稳稳坐着文椅的老皇帝,举着笏板就奏:“乌木阴率两万精兵兵临凉州,而我大钦因多年边境安稳,凉州守兵不足一万,且又无领兵之将,请陛下派兵驰援。” 老皇帝还没吱声,站在老皇帝不远处的杜文先开了口:“匈奴蛮夷,想他举全国之力也凑不出两万精兵,怕是又跟之前一样,就入城抢劫一番,抢完就走,这次不过将兵卒数目报的大了些,不足为据。” 还没等他开口反击,那殿上高坐的老皇帝就很是赞同奸臣的意见,摆摆手退了朝,赶着回他那后宫让那文氏美人给他新挑的几个宫女作陪。 他咬咬牙,心寒,心里渐渐有了些主意。 那些日子他过的心惊胆战,在朝中到处找人转圜,但杜文毕竟势大,无论他拉了多少人为营,都不能在短短几月扳倒奸臣。他每日不是疏通关系,就是去庙里烧香,不论是佛祖还是神仙,他见庙就拜。 也不知是不是天上的神看他太虔诚,竟降了疫给燕国,生生地让那燕国退了兵。 但这次,总不能还有那般好运气了。 他正琢磨着,就见王砚苏撩开帘子进了帐,脸色阴沉。 王砚苏将披风挂在衣架上,坐在了顾清让的对面。 他开口道:“殿下,这次,若朝中不来救兵,凉州城怕是撑不过几月。” 八 顾清让站在城楼上,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他看看破损的战旗,底下似乎还立着一个战士。 还有不远处的暮云似血,荒丘起伏。 书里的战场,再惨烈不过是“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是“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又或是“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他曾经以为是这样,估计那殿上安稳坐着的老皇帝,那还在朝堂上工于心计忙着党同伐异的杜宰执,那些眼睛一闭等着混吃等死不做实事的闲官们也是这样对书上的文人写出来的战场悲壮信以为真。 他们看不见“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看不见“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又或是“塞上黄蒿兮枝枯叶乾,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顾清让将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手忽然被握住,他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听见身旁站着的王砚苏低声道:“放松。” 王砚苏将他的手渐渐握得紧了,他听见王砚苏深吸了几口气,假装很平静地低声说:“总会习惯的。” 他转头定定地看着王砚苏:“所以那个冬天,也是这样吗?” 王砚苏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又看向远方。 他将王砚苏的身子掰了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又问道:“所以,去年冬天你看到的,也是这样吗?” 那年冬天怕是比现在要惨烈的多。 雪是热的,又热又红,将塞外的雪慢慢融化,然后渗进沙子里去。风一刮,带血的沙子又没了踪影。 他就穿着银甲,站在城楼上,强忍着血腥气带来的恶心,将腰板听的笔直,仿佛城中真有精兵十万似的。眼看着燕军越逼越近,眼看着燕军要架云梯,他带着凉州城的百姓连夜打水泼在城楼上,借着塞北天寒地冻的劲儿在城墙上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让燕军爬也爬不上来,硬生生挺到了燕军撤兵。 但他哪里敢告诉顾清让。 顾清让听到了,怕是比他王砚苏心里头还要难受。 他咬咬嘴唇,强挤出一丝笑意来:“没有,还好。” 两个人看着城楼下的惨状,再也没人说话。 这仗一打,就是几个月,一直打到了深秋。 眼看着城中粮草越来越少,朝中救兵却毫无动静,甚至连粮草也不送了。带来的三万精兵也只剩下一万,凉州城妇孺老少留在家中,青壮年也纷纷参军守城,只是这颓势,却怎么止也止不住。 凉州仿佛成了孤城。 建英二十四年十月十七日,王砚苏从议事厅回来,对顾清让说:“殿下,您可否和鲁子卓将军突出重围,去京城请兵?” 顾清让深吸一口气:“好。”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但谁也无法从要紧的牙关缝隙里再挤出一个字来。 帐中一片沉默。 他俩背对背而眠,那个晚上,整个营帐寂静地能在深秋时节听见沙子里的虫子响动。他听见背后一阵窸窣,王砚苏转过身来,用两只手环住他,将他拉进怀里,越搂越紧,他听见王砚苏的呼吸声响在耳畔。他想转过身去,却因为王砚苏搂的太紧转不动身。 王砚苏将头埋在他肩窝处,湿热的呼吸打在他耳畔:“明天我带兵开路,送你一程。” “好。” 九 建英二十五年春,怀王顾清让带兵驰援凉州。同年,顾清让于凉州大败乌木阴,将燕军挡在玉门关外。 建英三十年,怀王顾清让自凉州起兵,名曰“清君侧”。 次年二月,兵至长安,怀王于大明宫斩宰执杜文于殿前。 建英三十二年春,钦皇退位,四皇子留王继位,年号建南。同年,太上皇薨于临潼华清池,庙号文宗。 十 宵禁过了有一阵了,各坊的坊门早已打开,望楼上的探子已经换了一班岗。 长安城的早春总是带着寒气,但这寒气里也早就氤氲着花香。街边的柳树已经藏不住点点绿意,各坊里卖早点的铺子已经开了张,蒸腾的雾气给长安城的清晨也开了早。几只麻雀翘着尾巴从一户大家的歇山鸱尾上飞了不远,又落到另一处寻常人家的硬山上,懒洋洋地聚成一堆,也不出声,就只是缩成一团,看着坊街上的热热闹闹。 西市也开了市,几个拐角处的黄豆糕铺子还在,只是早前卖糕点的老伯已经换成了个年轻小伙子,不过黄豆糕的味道还是从前那般,没什么变化,想来这年轻人也是得了他老爹的真传。但从前卖胡饼卖的极好的那家铺子已经不在黄豆糕铺子对面了,也不知是搬去了别处,还是被前几年的兵荒马乱搞得闭了店,想来那铺子本就是个胡人开得,大约是前几年太乱,回了自己母国把。 那家将六安瓜片泡的极难喝的铺子倒是还在,说书先生也没换,讲的依旧是极好的。底下的茶客也是极捧场,听到精彩时也还是会鼓掌叫好。 日子总是这样,有的东西一成不变,有的东西却再也不知归处,寻也寻不到了。 今天的天气是极好的,云也温顺,轻轻柔柔配合着风的样子,风一吹,就一缕一缕地散开来,落在天边各处去。天是月白色的,日光也是不刺眼的,用力仰望时仿佛能将月白色的天空看透似的,但说来也是奇怪,这天空看着薄,但又真的让人看不透。 顾清让今日起了个早,洗漱过后,交代了厨房今儿个不吃早点,就带着小鲁去西市逛早市,吃了一碗臊子面,又买了一个牛肉饼叼着,边吃边去了常去的酒馆买了两坛月华酿,又拐到他以前去过的茶馆听说书人说了会儿故事。 逛够了,他拉着小鲁骑马去了终南山。 行至半山腰,顾清让忽然来了兴致,直说什么“踏青踏青,就是要用脚踏才叫踏青”,和小鲁将马找了个结实的歪脖子树栓了,要徒步去寻一处风光极好又绿水潺潺的地方。山路崎岖,小鲁折了一个结实点儿的树枝让顾清让杵着,莫要崴了脚。 顾清让接过小鲁递过来的树枝,低头轻笑了一声,他抿抿嘴,抬头看着小鲁,半开玩笑道:“小鲁,随侍我你委屈吗?” 小鲁没来得及反应,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殿下说什么?” “你要是没有跟着我做我护卫,大约现在已经是个三品上的将军了吧?说不定还能做个千牛卫统领。你的一身好武艺,在我这里徒然无用,你不委屈?” “殿下哪里的话,属下自小就跟在殿下身后,跟惯了殿下,哪里来的委屈。” 顾清让闻言忽然大笑起来,径自走到小鲁前面,杵着那根树枝,磕磕绊绊地向山的深处走去。 小鲁武艺极好,跟在顾清让的后面,只落后他一步的距离,随时准备护着他。 殿下哪里的话,属下练就一身好武艺,本就为了更好地护殿下周全。属下本就无甚远大理想,能紧紧跟在殿下身后,护着殿下,便知足了。 这就够了,别的,他也不再奢求了。 顾清让寻着了他要的风景,在溪边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叫小鲁把从西市买的月华酿递给他。他抱着酒坛,开了一坛递给小鲁,又自己打开一坛:“小鲁,来,本王邀你同赏景共饮酒。” 小鲁将酒坛抱在怀里,应了一声,也不喝酒,就静静的看着一口急急地接着一口,自己喝的尽兴的顾清让。 顾清让喝完一坛酒,转头看看小鲁,发现他经一口酒都没喝,嗤笑一声:“小鲁,你这人怎这般无趣,别没得浪费了这坛子好酒,”他起身从小鲁怀里抢过酒坛,又急急灌了一口,脚下一个踉跄,小鲁赶忙扶了他一把,怎料顾清让猛地将胳膊一甩,竟不让小鲁搀扶,自己又踉踉跄跄坐回石头上,“我不要扶,我没醉。” 他咧开嘴笑了起来,越笑越肆意,好像收不住般。 笑累了,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刺痛感划过喉头,他喃喃道:“我没醉,我只是,太难过了。” 他抬头看着小鲁,一字一顿很认真的道:“王砚苏,你从未对我道过欢喜。” 小鲁张张口,一个字都挤不出,他垂头沉吟片刻,决定悄悄离远些,给怀王一个独自的空间。 顾清让将手中的那坛酒喝完,喝的一滴不剩,随手扔到了溪水里去。酒坛落于溪中,激起一片水花,又沉底碰到溪底不大不小的尖利石头上,砸了个粉碎,破碎的闷响被溪流冲刷破碎的干净。 顾清让看着酒坛几块细小的碎瓷片随着蜿蜒的溪流,迂回向前流动,嘴角渐渐扬了起来。 王砚苏,我因你,将这天地变了个模样。 如今人间皆好,山河无恙。戍边者众,且有忠将良相。皇帝不耽于美色权谋,一心治国。 一切都好。 我也是。 我就是太想你了。别担心。 尾 “那将身着银甲手握银枪,眼看燕军就要破城,提枪上马,奔入燕军之中……”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提起,往桌上狠狠一拍:“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底下的听众沉默片刻,忽然炸了锅:“先生,您这停的也忒不是地方,我们听得正是尽兴,怎么就要下回分解了。” 说书先生正喝水润喉,听见底下附和声连连,嘴角提起一抹笑来:“我不停在这儿,让你们挺尽兴了,明儿个谁来付我这茶水钱?” 再说了,这写本子之人就之将本子写到这儿了,下一回的故事还没送来呢,若不停在这儿,后面的他可怎么编? 他抬眼看看堂下正端坐着喝茶的那位写本子之人,正端着一杯六安瓜片喝的尽兴。 那人身着绛紫色袍,抬眼正正地对上了说书先生的眼,挑眉轻笑一声,就将目光挪向了别处。他听见在他身后没钱付茶水钱,站着听书的小娃娃奶声地悄悄道:“所以那王大帅最后到底怎么了?怎么现如今没听过戍边名将里有哪个叫王砚苏的将军。” 顾清让将手中的茶杯搁下,给对面坐着的小鲁添了杯茶:“小鲁,你快尝尝这六安瓜片,我今日品着品着,忽然觉得这六安瓜片配蜂蜜合适极了。” 小鲁点点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当年他带着从朝中苦苦求来的三万精兵急行军至凉州后,凉州城门已破,燕军没有料到钦国援军会此时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率军一刻不歇将燕军剩下的万人不到的精骑杀绝于凉州城外。 战止,他满城内外寻王砚苏王大帅。 最后,他在一杆大钦军旗下找到了他。 他立在军旗下,当胸被一杆长/枪穿过。 但他依旧立着,左手立着军旗,右手握着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