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景》作者:梓伊 文案: “我才不会求死,我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再说……我还没有嫁给长戈哥哥,这条小命我可珍惜着呢!” 少女笑靥明媚而生动,而后长车千里,朝服盛冠。 “他是我唯一的光,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只有他,我只看着他,唯一的信仰。莫说是死,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在所不惜!” 佳人眼光坚定而执着,那时血海毒窟,振翅嘶鸣。 “我忠的,就是这些人,是我身后,万万千千盼着平安岁月,再无战火的百姓,为更多人能有家有归,有安稳岁月。” 将军沙场上纵横往来,红缨翻飞,守万民,开太平。 “江南水色,大漠孤烟,塞外草原,帝都繁华……到时山河殊色,太平盛景,替我……好好看看。” 侠客江湖里波谲云诡,长空当歌,弃己仇,全大义。 少年多热血,心赤诚,不计身前事,不问身后名, 皆为,这片锦绣山河,繁华盛景。 有情人终不能成就眷属BE预警!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穆长戈,常棣,李湉,柏云舒 ┃ 配角:李泓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少年热血赤诚,皆为山河盛景 立意:少年热血赤诚,皆为山河盛景 说书的人 江南小镇。 正是早春时节,冰雪消融之后,春归大地,嫩柳抽芽。 迎面的风还略带凉意,却已是微暖之中薄薄的醒神清凉。 小镇处于河运的一处小交汇,虽不及主要的几个中转之地热闹繁华,却也是人来人往的兴盛之地。冰消雪融过了冬日,重又喧闹了起来。 镇中一处茶馆,来来往往的客商行人,和一些手中握着剑却也并不如何张狂的武林中人,汇聚在这里歇脚聊天,正巧,碰到了镇上最负盛名的说书先生今日来此说书。 头发已经灰白,胡子也染了雪霜的老者却是精神奕奕,眼中清明并不见混沌,身体强健精神头儿不错,嗓音也是洪亮透彻,在略略有些嘈杂的茶馆里也能轻易响开,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包括茶馆角落处原本歇脚妥当,正要离开的一个青衣女子,也被这位老人家的动静吸引了,略顿了一顿没有当即起身。 便是这只略顿了一顿的功夫,就让她再没轻易离开,多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光景。 老人家捋了捋自己的胡须,笑呵呵地扬声说起今日要说的故事: “今日老朽要与诸位看官讲的,正是几年前风云变幻之时崛起的少年英才,于国于民有大功,如今这四野之内,尤其算是边关之处,还有不少百姓供奉着他们的长生牌位。各位看官不妨猜一猜,老朽要讲的,是哪个的故事?” 离台子不远的一张桌子前,正被这说书先生吸引了注意力连手里的瓜子都放下的一个年轻人下意识接口:“老先生要讲的,可是那常教主和穆将军的故事?” 台上的说书先生点头微笑:“正是正是,老朽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两位心怀天下的少年英雄的故事,自然,还有这两位少年英雄的红颜知己……说来这其中这其中穆将军心仪之人,正是……” 这位说书先生提到今日要说的故事主角的时候,角落里只顿了一下便已掏出了几文铜钱的茶钱放在桌上,正要起身离开的青衣女子身体一僵,慢慢地,又坐回了原处。编成长辫子的发辫末尾坠着的一个小巧的铃铛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落在了台上摇开纸扇,正微笑着说起故事的说书先生身上,只是却又好像并没有看着他,而渐渐恍惚飘远。 似叹似念。 耳边传来的那说书先生的嗓音也渐渐模糊起来。 接下来,说书先生讲故事的大半个时辰…… 如同一场大梦,慢慢地,循回了曾经的轨迹。 梦中的那些人渐次登场,音容笑貌,清晰如昨。 一时之间,倒分不清梦中身,是主是客。 一生,一梦。 一梦,耗尽一生。 …… 景,国都上京城。 百姓夹道,气氛格外热烈。 欢迎凯旋而归的将士。 “景”字的王旗与“穆”字的军旗迎风飘动,先行骑马缓缓沿着城中主干道路过来的将领士兵们,身上已经落了一些两侧百姓们撒出的花瓣。 最前面一匹枣红色骏马背上,身姿挺拔的少年将军身上还有些许沙场归来未散的煞气,嘴角却已经微微勾起,露出和缓平静的微笑,尽管身着铠甲却偏偏露出几分翩翩公子的风姿。 一点点倜傥的风流融入挺拔如山的英姿勃发,此时当先入城的这位少年将军不仅有让百姓和军士们敬仰的气魄,还带着引得城中姑娘芳心暗动的俊朗温润。 那是大景一品镇国将军的独子,十二岁起就跟着父亲在沙场纵横往来,六年间铸下赫赫战功,被众人称赞不堕其父威名的少年将军,穆长戈。 将行到主街正中央,那条在半空中横跨而过的朱色木桥底下的时候,木桥附近连在一起的一片小楼边上,“哒哒哒”的跑动声音混在人潮的欢呼中并不明显,一个鹅黄色纱裙的少女正一手捏着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帕子,一手提着自己的裙摆,匆匆忙忙地从一间临街视野最好的茶楼二楼冲出来,沿着延伸出来与茶楼二楼相连的平台,一路往那不远处的木桥跑过去。 在她身后不远,一个苦着脸带着焦急之色,侍女打扮的姑娘也不得不提着裙摆追在身后,一口一个“小姐”,希望能让前面的姑娘略站住一下。 只是鹅黄色纱裙的少女顾不上这些,一边透过人群往底下街道上正打马缓行的人身上看过去估摸着他们的速度,一边不停地加快自己跑动的节奏,却还不忘捏稳了自己手里包着东西的帕子。 等鹅黄色纱裙的少女终于跑到桥上,桥上的人群中已经有几个人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下脚步,在桥的正中央,生生空出了两个人的位置。 少女对这情形也算心知肚明,一边扔揪着裙摆冲着那几个人比了个不甚明显的大拇指,一边往那空出来的地方扑了过去,趴在栏杆上,深吸一口气,往下张望。 十几步之外,凯旋而来的队伍正在靠近。 少女甚至连好容易追上自己,在自己身边站好大口大口喘着气的侍女都顾不上看一眼,高高地翘起嘴角睁大了眼睛,看向正往桥下而来的,队伍最前方的那个少年将军。 少女略有点儿圆润的脸上泛着运动过后的红润,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粘住了几缕额前碎发,却并不显得狼狈凌乱,反而透出几分可爱来。 这会儿她已经放下裙摆,双手捧着被她捏了一路的帕子,只等着那当先而来的少年将军行到近前,然后—— 揪着帕子的一角,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用力抛撒了出去。 那是一捧鲜嫩艳丽的红色蔷薇花。 被用力抛下的蔷薇花瓣在半空中飞舞,慢慢地,落在了少年将军的肩头。 穆长戈伸手接住了没有被颠破碾碎,最完整的那一朵红蔷薇,在马背上仰起头,朝着桥上看了过来。 正对上少女满是期盼和喜悦的目光。 微微一笑。 跟他一直噙着的温和浅笑不同,这个笑虽也并不深,却是从眼角眉梢间透出了喜悦。桥上才撒过蔷薇花的少女清晰地从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漫天铺开的温柔笑意。 然后,忍不住也咧开了嘴。 少年将军穆长戈身后,随行最近的亲卫和副将自然也瞧见了桥上正中央,被人群中几个看似不起眼的人隐隐护着,不让人过去挤着碰着的少女。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 只是队伍并不能就此停顿,马背上的少年将军仍旧带着长长的凯旋队伍,从木桥之下行过,远远离开。 少女倒没再去追,就捧着脸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嘻嘻笑了半晌之后,又叹了口气。 “……小姐,您怎么又叹气了?” 少女噘了噘嘴:“虽然刚刚看,长戈哥哥脸色不错,可人着实比离京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呢。” 侍女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去给少女擦拭额角的汗水:“将军行军在外,毕竟不如在京中过得舒坦。这次回来兴许又能呆上些时候,跟以前一样,小姐给他好好补起来就好了。” 少女郑重地点点头,等回过神来发现她正在给自己擦汗,心头一动,小小地惊叫一声:“哎呀!坏了坏了!我跑了这一路……藤萝藤萝,快帮我看看,我这胭脂有没有花?头发有没有乱?这……” “小姐放心,好着呢都好着呢!”被叫做藤萝的侍女十分熟练地安抚起少女来:“以咱们小姐的姿容,就算有了这两分匆忙也是极好看的。” 少女虽被安抚了一点儿,却还是有些不太乐意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袖:“都怪我,我都忘了这主街年前才整修了一回扩宽了不少……要是按照以前,就在咱们刚刚的那茶楼窗口都够我把花扔过去了……就不用废力跑过来,衣裳都跑乱了……” “小姐……” “……这么久不见了,我本来想让长戈哥哥第一眼看我就美美的……” …… 这边,脑中还想着方才桥上微微汗湿了头发少女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那朵被接住的蔷薇花妥当收好,还没等马背上的穆长戈来得及应对身后两个凑过来嬉皮笑脸要说什么的护卫和副将…… 目光无意中滑过经过的一处街道巷口,穆长戈若有所感,微微皱着眉头多看了两眼。 “少将军?” “……没什么。” 穆长戈的视线停留过片刻的小巷,此时确实算得上安静。 但并不是没有人的。 只是躲开了没有被穆长戈看到。 小巷深处,一个青色劲装,编着半长发辫的年轻女子站在一个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身后。男子身着红黑相间绣暗纹的长袍,带着一种凛冽的压迫感。 萦绕着仿佛浸了血的,危险的气息。 青衣女子却丝毫不受这气息的影响,声音平缓冷静:“我们不再多看看么?” “不急。”戴着面具的男子声音并不重,微微有些喑哑:“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 夜宴 这是一场迎接才与邻国一战大胜归来的将士们的盛典。 骁国与景国相邻,都是在曾经的大历王朝土地上建起的国家,景国比骁国早上几年,但到如今也不过不足百年而已。 如今景国皇位上,未及弱冠的少年皇帝李泓,是景国开国以来的第四个帝王。 景国与骁国的开国皇帝之间颇有一段恩怨,之后数年,为正名为领土为财物,争执不休连年征伐,已经让两国之内连普通的贩夫走卒都结下国别之分的敌视仇恨,无法化解。 与骁国在国境附近的连年征战,数年来经历几代皇帝,一直算得上是景国的头等大事之一,而在这一次次的战斗之中脱颖而出的将领十分自然地既得到皇帝的看重,也得到所有臣民的爱戴。 今日带兵凯旋归来的穆长戈是,穆长戈的父亲,景国的镇国将军穆恒也是。 这样由皇帝亲自在内城城门之上迎接凯旋将士的仪式,不只戎马半生颇得先帝看重的穆恒习以为常,如今也还不满二十的穆长戈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但仍旧,每一次,庄重肃穆的气氛之中,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觉到一种别样的豪情。 穆长戈已经下马半跪在地,朝着内城城楼上亲至的皇帝行礼参拜。 幸不辱命。 虽然…… 又有多少年轻的将士将生命留在了那片战场上,而这其中,却又不仅仅是骁国…… 穆长戈叹了口气,此时暂压下心头的思绪和随之涌起的愤怒之情,行礼过后站起身来,抬头看向城楼上也望过来的小皇帝李泓。 挑了一下眉头,撇嘴笑了一下。 只是,穆长戈站在城楼底下,身后乌泱泱的都是跪倒在地依次起身的将士,两侧除了禁军护卫外还有围观的百姓,算得上热闹,做这么个小小的表情并不太引人注意,但高高的城楼上的小皇帝万众瞩目,还毕竟要端着身为皇帝的架子,只搭在城墙上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仍旧是矜持的欣喜和庄重。 看到小皇帝“装”得越来越像的样子,穆长戈却是想起,他第一次出征归来,还只是站在那时候身为主帅的父亲身后,跟城楼上也是第一次亲迎凯旋而归的将士的小皇帝,对视之后挤眉弄眼,害得那会儿还不太端得住的李泓回去之后被太傅压着又上了好些时候的“课”的事儿。 那一次,城楼上身量还有些单薄的李泓虽然紧绷着面皮抿着嘴,却是没控制住朝立在父亲身后的穆长戈,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被不少人都看到了…… 不同于回去之后被太傅劝谏的李泓,穆长戈回府之后却是什么都没发生,仪式当场因为这件事气压有些低的穆恒回去之后却根本没有斥责穆长戈的意思,也一点儿罚都没有布置下来,像是他害得小皇帝失态这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惹得后来知道的李泓很是跟他抱怨了一顿。 大景的上一位帝王,先皇与镇国将军穆恒君臣相得数年,据闻年轻时候私交也很不错,小时候的穆长戈被传召进宫的时候见过好些次对他态度和蔼的先皇,却着实没有亲眼瞧见过先皇和父亲关系如何亲近的场景。在他的印象之中,父亲面对帝王家的人,一直是恭敬忠诚之中透出一点儿疏远的,不仅是对当年的先皇,对如今的小皇帝李泓也是。 只是先皇对穆长戈很不错,也有意让自己的继承人与穆长戈交好,自小便让穆长戈成了李泓的伴读,宫中出入行走,后来还不顾穆恒的黑脸,给穆长戈和自己的女儿康乐公主李湉定下了婚事。 先皇一生只有李泓和李湉两个孩子,穆长戈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极为亲近。 私下里,甚至某些不那么正式却也有外人的场合中,李泓甚至一直是与穆长戈兄弟相称的,勾肩搭背,说笑玩闹,从无忌讳,甚至李泓从太子成了皇帝,也没有更改过。 迎接凯旋大军的仪式结束过后,此战的诸多有功将领纷纷入宫,参与庆功的夜宴。 宴席上觥筹交错,尽管文臣武将泾渭分明,这个时候却仍旧是一团和气的。自然,主要是文臣那边在这么个喜庆轻松的时刻,对于大胜归来的武将们颇有恭维。 又有人前来恭贺敬酒,随侍在穆长戈身边的内侍赶忙端着手里的酒壶上前给穆长戈斟满。 接着喝酒跟人攀谈的功夫,穆长戈跟席上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都闲聊了几句,只是……到底什么都没有试探出来。 毕竟,都是老狐狸了,就算那件事真的与他们中的某人甚至某些人有关,也断不是这么轻易能够被他试探出端倪来的。 也罢,左右,也便是一试而已,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只是这几次试探往来灌了一整壶的酒之后,穆长戈也不耐烦再呆下去跟人你来我往毫无意义地恭维喝酒,干脆找了个机会摸出正殿,走到附近人少的长廊底下吹风。 “听说今儿只喝了一壶啊,怎么,还是喝大了,特地跑出来吹风?” 穆长戈正拧着眉头思索方才宴席上的那些文臣武将的言行反应,没留意到有人靠近,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略带调侃,当即心头也是一松,将暂时没什么结果的思量先放下,也不等看清来人,一边转身一边似真似假地抱怨: “你还说呢!御膳房专管酒酿的还是老徐吧?我这好些日子没见他了也没招惹他什么的,怎么还整我啊?今晚这酒……啧,兑得有点儿发酸,喝多了我牙疼。” 来人从阴影处走出来,随行的内侍停在了几步之外并不跟着继续靠近,只由得那身着明黄色龙袍跟穆长戈年龄相仿的少年噙着笑走近,正是小皇帝李泓:“让老徐听到你这话,下次怕是都要往你酒里兑巴豆了!他可是费尽心思特地给你调的,光有酒香没什么酒味儿,喝多了也不会醉的特制酒液。今日你喝的是老徐前些时候才又改良出来的,跟你以前几年喝的都不一样,不只不会醉脸色都不会红一下,免得你喝得面红耳赤在宴席上让人瞧笑话。” 穆长戈挑了挑眉:“那我还得谢谢他了啊!” 李泓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那是当然,为了让你这么个怎么练都一杯倒酒量的另类将军的面子,老徐可真是费尽心思,你得好好感谢人家!” 穆长戈哼哼了两声:“那这么说,那前前后后好几次,不是给我弄酸了就是弄涩了,有时候甚至还能喝出咸味的那酒……不是老徐的意思,是你的意思喽?” “咳。”李泓眼光飘忽了一下轻咳了一声:“那……那毕竟是尝试新方子,在保证没有酒力的情况下有那么点儿别的瑕疵……也可以理解不是?老徐也不容易,你可别怪他。” 穆长戈挑着眉头,抱起双臂看着李泓不说话。 李泓左看右看,眼睛转了好几圈。 几步之外的内侍王志是李泓的心腹,也算是跟着两人一道长大的,对这两个亲如兄弟少年之间的情分十分了解,此时也是见怪不怪,见着平时分开各个显得沉稳可靠,凑到一起却一下子几岁都不到的两个少年这熟悉的模样,忍了又忍没抬起手捂嘴偷笑。 “那什么……你这次出征走了快一年,辛苦了。” 听李泓将话题转到这次出征的事情上,尽管他这话题转得挺生硬,心中一直有事的穆长戈却还是放下了所有玩笑轻松的心思,叹了口气:“……不论如何,我活着回来了,只是……这一仗,却不知多少本可以活着的将士,白白命丧沙场。” 李泓听到这么个话音儿,也一下子反应过来,脸色当即就沉了下去:“长戈,你是说……” 穆长戈沉重地点了点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当时战事正酣,我分不出人手调查。可等仗打完了,痕迹却都被抹得差不多了,明面上能找到的经手的人都被灭了口,甚至……” 多年一起长大的默契让李泓马上想到:“……波及了你给我上折的渠道?” “……是,正因如此,这件事只有我和我活着的几个亲信知道。我们暗中通信的渠道怕是已经露了,不再安全,所以……直到如今我回来,都没有敢给你上报此事。” 李泓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褪去了前一刻还跟穆长戈嬉闹时的轻松,露出属于帝王的峥嵘之感:“……宴还未散,此时这里虽然少人,却不方便。等宴席散了,我会派人去镇国将军府通知一声,今夜留你在宫中秉烛夜谈。” 穆长戈点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随侍守着的大殿:“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会儿就进去。” 李泓也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情绪重又换上一副欣喜模样,带上跟着的内侍王志回到正殿之内。 打算与李泓分开晚些回去的穆长戈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正是下弦月。 …… 上京城云来客栈。 一身黑色劲装的男人半跪在客房地上,身体因为畏惧忍不住有些发抖。 “禀教主,关于……那些叛徒……属……属下无能,线索……线索断在上京,怕是……与朝廷的人有关……属下……” 青色衣裳梳着长辫的女子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连话音都在发颤的男人,轻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窗边站着,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 “夜凉了。”窗边负手往外望去的男子轻声叹着:“有些人,也该动动了。” 地上跪着的男子身体一软,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青衣的女子毫无所动,顺着窗边男子的目光望了出去。 夜空中,下弦月高悬。 鸡丝羹 因为大军大胜归来,为庆祝,很是热闹松散了几日。 迎接凯旋将士夜宴后的第二日,并未有朝会。 正如前一晚李泓说的那样,夜宴之后穆长戈没有出宫回府,而是留在宫内过了一夜。 景国朝上的官员大都知道皇帝李泓和穆长戈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对于穆长戈这副颇得皇帝信重的情况也算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而自小就因为先皇的偏爱算是在宫中长大的穆长戈在先帝去后偶尔留宿宫中,也不是太稀罕的事情,并没有吸引到多少人的注意。 前一晚,就自己发现和调查到的一些蛛丝马迹,跟李泓一一讲明自己的猜测之后,两人其实都没有心情歇息了。 这一次与骁国的仗,战至最后关头时,原本因为穆长戈三番五次上折言明厉害,应该提前三日送达军营的粮草和种种军需,甚至刀枪铠甲等补给损耗之物,延后了两日才送到,甚至还不是一起送达,而是分成许多批次,在不同的时间由不同的小队押送到达。那时候前线正在打仗,身为主帅的穆长戈领兵在前,大部分亲信都跟他一起在战场厮杀,留在营中接收这些粮草物资的人也因为这些东西总不在固定时间送达,常会换人清点。局势正乱,东西送得又散,分了人手后一时之间不得好生统计核对,最终错乱繁多,等穆长戈那边因出现意外情况,打了整整三天才好容易收兵回来后让人细查才发现…… 东西比他们本该收到的数量,少了近一半!而其中铠甲和钢刀的质量又完全不符要求,虽不至于脆弱不堪但也怕经不得战场的长久厮杀! 更重要的是,营中的监军大人也恰在此时失去踪迹! 发现军需粮草和监军这边的不对之后,穆长戈这边甚至没来得及上折奏报,原本才刚刚被打退的骁国那边竟一反常态又一次率军压阵,逼得他们不得不放下这些先行迎战。 更严重的是…… 先前让穆长戈等人不得不在阵前艰难厮杀而来整整三天的“意外”再次在最后的一战中发生,许多景国军队原本设置的陷阱障碍都被骁国那边提前发现甚至破坏,更甚者,阵前的布防都有一些看起来已经被对方掌握! 所幸,泄露的消息并不多也不太过关键,这一仗虽然艰难但最终仍是胜了。 打赢之后,穆长戈心知不能多拖,甚至顾不上多加修整,当即派人从军需粮草一事开始追查,却还是晚了一步。 能够追查到的曾经押送过粮草军需的小队队长均在两日之内死于非命,军中先前失踪的监军被人在不远处河里发现了尸首,在战斗进行时留在军营接收过军需粮草的人竟也有好几个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生死不知。 这一场针对景国军队的算计,计划得极为周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穆长戈军中可能被人安插算计的都还是边缘的人物,所知有限,穆长戈的心腹军中核心都还十分靠得住信得过,没有让机密流失太多,最终仍旧让景国的军队打了胜仗。 只是…… 原本,可以少上不知多少伤亡的。 除了军中被渗透,穆长戈还怀疑,朝中有人也参与此事,甚至有可能主谋就在其中。 虽然,此时穆长戈着实没有什么证据。 但是听穆长戈说这些的李泓却点头表示了赞同,并让穆长戈专心调查军中情形,朝中的动静由他这个皇帝来试探调查。 毕竟比起总是出征在外对朝中六部官员都不太熟悉的穆长戈,李泓这个与这些朝臣几乎日日见面的皇帝,才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穆长戈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事实上,这也是他的想法,他们“兄弟”两个分头行动更好些。 一路出宫,其实就算没有前面的内侍领路,凭借穆长戈对这皇宫的熟悉自己也能出得去。 兴许比这躬着身子的小内侍领路走得还能再快点儿。 而且……好像还绕了点儿远路? 难道是因为…… “长戈哥哥!” 穆长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脚下一顿。嘴角勾起,先是笑着看了一眼前面比他还快一步停下脚步低着头退开的领路内侍,而后才转过身。 正瞧见背对着阳光,提着裙摆朝他一路小跑过来的姑娘。 与那日在城中朱漆长桥上看到的那身鹅黄色的裙装不同,今日她穿了一身碧青色的绸缎长裙,金线织成的罗锦半披在肩头,在阳光下透着一点一点细碎跳动的微光。 正是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一直被他和李泓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小姑娘。 他早就定亲的小未婚妻,康乐长公主李湉。 今日跟着李湉跑来的侍女,也正是那日桥上陪着她的藤萝。 穆长戈的嘴角翘起,原本还一直思量着昨晚跟李泓谋划讨论了一夜的事而有些凝重的眼色,在转过身面朝着一路小跑过来的李湉的时候,一下子就散去了所有的阴霾,染上带着点儿欢喜的雀跃。 李湉一路跑到穆长戈身前,喘了两大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着正微笑看着她眼神都要能化开的穆长戈,下意识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可等反应过来,却是用松开裙摆的手去按了按自己的脸颊,生生地让表情板了回去,露出几分不高兴来: “长戈哥哥,你好容易出征归来,我们快一年没见了,你昨晚留宿宫中跟皇帝哥哥有正事要说就算了,现在都要走了都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我特地让人帮我看着,是不是你就不打算见我了?” 穆长戈左右看了看,先前领他过来的内侍已经去一旁路口守着,藤萝也转过身四下张望起来,再想着这是那特地绕路才过来的地方…… 他抬起手,用食指指尖轻戳了一下面前矮了自己半头的少女微微鼓起的脸颊:“哪里没见?昨日在桥上冲我扔花儿的,不是你么?” “那……那怎么能一样?”李湉瞪圆了自己一双水灵灵的猫眼,透出几分不服气来:“就……就远远看了一眼!连句话都说不上!那不能算!” 穆长戈笑眯了眼睛,见她没顾上,又用手戳了一下:“现在不是又见了?” “……哼!”李湉伸手“啪”得一下把穆长戈不停轻戳自己脸颊的手打了下去:“那还不是我来找你的……还是让人看着抓紧机会才赶上的,你都在宫里了都不想着来找我的!” 穆长戈叹了口气:“毕竟跟小时候不一样的,咱们都长大了。有……外人在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些的。” “那……你看,这哪有外人?再说了……”李湉扭了扭自己的手指:“我们可是有婚约的,名正言顺来着!再说了……有皇帝哥哥在呢,谁敢说闲话?” “甜甜。” 听到穆长戈叫这个自己还小的时候被他叫出来的小名,李湉嘴角翘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故作严肃的穆长戈,噘了噘嘴,小小声道:“好嘛好嘛……我知道长戈哥哥也是为我好……听你的就是了。” 穆长戈这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乖。” 李湉眼疾手快地把他摸着自己头发的手拉了下来,却握在自己手里不放手,脸色微微泛红,笑眯眯地软声道:“那我就……再等两年?再有几个月我就十六啦,可是皇帝哥哥说他要留我到十八岁才让我出嫁,我怎么撒娇他都不松口……” 穆长戈被小姑娘握着手,感觉到她柔嫩的手掌还有那么点儿肉乎乎,又软又暖,正像是他小时候随口叫出来的她的小名一样,甜蜜蜜的,让人只听着便觉得欢喜。此时听她半是撒娇半是遗憾的感叹,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耳尖微微有点儿泛红:“咳,甜甜你就……这么盼着出嫁?” “因为是嫁给长戈哥哥啊!”李湉一点儿都没有停顿,当即接口答道,眼睛亮晶晶地满满的认真:“我从小,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咳。” 论大胆直接,穆长戈这个在战场上往来纵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此时还真有些比不过眼前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长戈哥哥我跟你说,我昨天就跟皇帝哥哥说好了,今日午后让我出宫去镇国将军府玩儿的。”小姑娘兴致勃勃地跟穆长戈分享着自己的好消息:“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午后我去找你!” 穆长戈听了心里也觉得分外欣喜,只是并不像李湉表现这么明显,却也忍不住用另一只没有被她拉住的手又戳了一下她的另一侧肉嘟嘟的脸颊:“这下好了,你皇帝哥哥又该跟我抱怨,我一回来就又把他妹妹拐跑了。” “哎呀……”李湉笑眯眯地摇了摇被自己拉着的穆长戈的手臂:“那不是有句话说,女大不中留嘛!谁让他还要多留我两年的!” “这话可别当着阿泓的面儿说哈,不然他舍不得他的宝贝妹妹,可就该拿我撒气了。” “嘿嘿!”李湉听了娇软一笑,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臂,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那……那长戈哥哥你回家等我啊!我早起特地给你炖了冬菇鸡丝羹,到时候一起给你带上。近看之下……比昨日桥上看还显得瘦了,可要好好补回来的。” 穆长戈抿了抿嘴想了一想,微微低下头低声问道:“这鸡丝羹,阿泓那边……” 李湉眨了眨眼睛:“啊……皇帝哥哥又没瘦,我没带他的,就你一个人的份。” 穆长戈顿时笑得分外得意,却又努力地试图掩盖翘起的嘴角:“嗯……带出来的时候小心些,别被某人知道……截胡了啊!” “嗯呢!” 狠手 穆长戈从宫中回到镇国将军府,父亲镇国将军穆恒和母亲穆夫人陆雪梧已经在门口等他。 穆家在景国也是历代从军的人家,只是正经攀上顶峰却是在出了穆恒这样一个武艺高强又在排兵布阵之上格外有天赋的人物之后,而少年时的穆恒曾在上京城郊外的死士刺杀中救下先皇一命,那以后便与先皇一直交好。先皇成功在几个皇子的争斗之中登基为帝后,穆恒也成为朝中颇得重用的先皇心腹武将,君臣相得,加上穆恒本人在行军打仗之事上能力出众,军中声望极高,得封一品镇国将军,成为景国武将能到达的顶峰。 穆恒与儿子穆长戈生得其实不怎么相似,更高壮粗犷些,浓眉厉目,不怒而威。 而穆夫人陆雪梧,出身于清流人家,父亲是已经告老回乡的礼部尚书,身上自然带着一种书卷熏染出的温婉,可也不知是否是受穆恒的影响,在这股温婉之中又透出一种与许多大家闺秀豪门夫人不同的英气来,比上京城中的许多夫人,都显得鲜活而热烈。 上京城中,镇国将军穆将军夫妇可算是一段佳话,两人相守二十余年,之间从未有过旁人,只穆长戈这一个儿子,却从来没有什么侧室妾室。偌大一个镇国将军府,主子只有穆恒穆夫人陆雪梧和穆长戈三个。 夫妻和睦,父子相得,母子情深。 不知引得多少人艳羡不已。 穆长戈疾行片刻下马上前,恭恭敬敬地向等在那儿还是一贯地板着脸的穆大将军和已经满含笑意的穆夫人行礼。 其实昨日回城,欢迎的仪式之后,进宫赴宴之前,穆长戈是回了镇国将军府呆了片刻已经正经拜见过多日不见的父亲母亲的,只是那时候毕竟还要进宫,并没有多说上几句话。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这个时辰回来,想来没留在宫中用膳吧?”穆夫人上前一步扶着穆长戈起身,顺势拉住他的手臂轻拍了一拍:“母亲已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还在灶上温着呢,准备一下就能吃了。” 穆长戈笑了起来:“多谢母亲。” 这时候还站在原地的穆恒轻咳了一声,见穆长戈看了过去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左右你母亲还要准备片刻,正好,先跟我去书房,昨日……” “去什么书房!”穆夫人张口打断穆恒的话,还回头瞪了他一眼,重新转回来看着自己身前站着的穆长戈的时候重又恢复了温柔的笑意:“长戈,咱们不听他的,折腾了这么久好容易回来了,当然是先回去洗漱休息一番等着吃饭就好了,其他的事儿啊,咱们都不急的。” 穆恒眉头一竖:“可是这……” “我说……”穆夫人转过头来笑着看向穆恒:“不急,是吧将军?” “……是。” 穆长戈微微低下头,掩住脸上的笑意。 免得被父亲看到……再恼羞成怒到他身上……就不好了。 “对了母亲。”被穆夫人拉了一下正要跟着进府,穆长戈想起来一事,低声道:“康乐……午后会过来。” 穆长戈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除了离得最近的穆夫人陆雪梧,两步之外的穆恒也听见了。 穆恒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虽算不上难看,但也着实不算是好。 倒是穆夫人,听了之后有几分喜意,还略带几分调侃地看向穆长戈:“呦!那可是好事儿啊!我就知道,咱们长戈不在上京城的时候人家康乐长公主都经常来将军府陪我聊天,这下子咱们长戈回来了,可不是得……” “母亲。”穆长戈微微有些窘迫地轻声打断了穆夫人接下来的打趣,而后抬眼看了一眼眉头没有松开的穆恒,心中微微有些紧。 顺着穆长戈的目光,穆夫人也看到了穆恒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转过头拍了一下穆长戈的肩:“行了,别担心你父亲这儿了,有母亲在呢。长公主殿下午后是微服过来吧?母亲会嘱咐好府上的人的,放心吧。” “多谢母亲。” “嗨,跟母亲客气什么,哦,对了,你先回房洗漱换身衣服,这早膳呢我直接让人送去你院子里,你也不用特地跑来正院了,吃过之后小睡一会儿,然后……” 穆长戈嘴角含笑地被穆夫人一路拉着进了府,听着她一声一声的安排和嘱咐,心中也彻底轻松下来。 毕竟是回家了。 只是…… 穆长戈看了一眼走在母亲另一边眉头还没有完全松开的父亲,心中叹息了一声。 对于穆长戈而言,大约唯一的遗憾就是…… 父亲穆恒似乎并不如何乐见他跟康乐长公主李湉的婚事。 或者说,穆恒并不是不喜欢李湉这个人,而是…… 不愿意让穆长戈与景国的皇家,关联过深。 但是对于穆长戈而言,如今在位的小皇帝李泓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两人之间甚至从来不论君臣之礼只论兄弟之情。而康乐长公主李湉,更是他自小青梅竹马,跟李泓一起将她捧在手心护着长大的小未婚妻,是他此生……唯一想过携手的人,就像是他的父亲和母亲那样,岁岁年年,朝夕相伴。 可父亲穆恒的态度…… 他一直有些弄不明白。 好在…… 他的母亲穆夫人陆雪梧,很喜欢李湉。 …… 在自己的院落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衣裳,待吃了被穆夫人陆雪梧让人特地送来的热腾腾的早膳,穆长戈这才算是彻底舒坦了过来。 穆长戈早就已经在外院辟了住处,身边也从不用侍女,只一个贴身的小厮和院子里一些只管洒扫杂物的仆从。 “少将军。”跟穆长戈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傅年看着吃完早膳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后便慢慢绕着院子走着的主子,凑过去笑着道:“昨晚您去宫中赴宴,郭副将和袁校尉来拜见大将军,被大将军留着吃了晚饭才走的。郭副将说等您回来了跟你说一声就行。” 穆长戈闻言眉头微微一动,笑了笑点了下头。 他就说…… 就算有母亲的“嘱咐”,他父亲怎么就这么听话不找他去书房问事儿,也不让人偷偷来找他。原来是因为,该知道的事儿父亲已经在前一天晚上从郭林和袁青那儿听到,心中有数了。今日就算再找他,也不过是听听皇宫那边,李泓他对此事的看法态度了。 尤其在郭林和袁青来过说过之后,他的父亲应该已经更是确信,夜宴之中在宫中留宿的他,为的就是跟李泓说这件事。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不用再“等”父亲来找他,那…… “傅年。” “少将军?” “去把我的长木仓拿来。” 于是,等又跑来镇国将军府的康乐长公主李湉甚至没用跟着的藤萝帮忙,自己提着食盒熟门熟路地来到穆长戈的院外,拦着没让人通报自己悄悄进去之后…… 瞧见的,便是明媚阳光下的耀眼少年,穿着一身洁白绣竹纹的劲装,高高束起头发,在院中爬满藤蔓的假山旁,舞动红缨长木仓的模样。 她从未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模样。 但…… 一柄长木仓,呼啸四方。 她想,她大概能够……想得出那样纵横往来,从无败绩的少年将军,无人可匹的风姿。 李湉伸手拉了一把想要出声的藤萝,然后默默地轻轻地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拉着藤萝一起…… 悄悄蹲在半掩着的院门外,撑着下巴,从开了两个巴掌大小的门缝中,勾着嘴角认真地看着那个舞木仓的人。 …… 夜已深。 即便是上京城,到了这个时辰,也已经安静下来。除了豪门大户,除了某些夜晚营业的地方,城中大部分百姓家中是不点灯过夜的,因而这个时分,城中大部分地方都已陷入一边黑暗和沉寂。 僻静小巷,唯一会在这个时辰经过的更夫也已经走远。 这时候一个披了暗色斗篷的身影狼狈地从一处墙头跌落在小巷中央的地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随着拂过的夜风传开。 这人才从地上挣扎起来,正要运气起身逃离,突然猛地一顿,向一侧躲开。 一柄短剑直刺过来,正是这人先前站立的位置。只是这人虽险险躲开了短剑,却没有能来得及再躲开袭击过来的人的另一只手掌。 那只右掌跟握着短剑的左掌一样,戴着银白色手套,不知什么材质的丝线在夜色之中滑过同那短剑一样的冷芒,狠狠地拍在穿着斗篷的人的背上,而那柄先前被躲开了一些的短剑同时划了过来,到底划破了斗篷人的手臂,尽管只是浅浅的一道划痕。 斗篷人一个踉跄呕出一口鲜血,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臂上浅浅的一道划痕,一瞬间感觉到了四肢迅速蔓延开的僵硬。 想要强撑着逃开的斗篷人没能抓住最后的机会,被身后的戴着手套拿了短剑的人干脆利落地一脚狠狠踹在腿上,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几乎卡在嗓子里的闷哼,在沉重的倒地声响起之前传来。 倒在地上再无力起身,便是能够抗得住那毒性起了身也因为被狠厉果断地断了双腿跑不了,心知再逃不掉的斗篷人挣扎着侧过脸,看着身侧站着的冷眼俯视自己的人,口中还不断地流着血,眼睛通红一片…… “鸩……” 月亮前遮挡的乌云散开,月光倾泻,映亮了小巷里另一人的模样。 青色的劲装,长发编成一条发辫。年轻女子容色姣好,神色却冷得慑人,不带一丝温度。 地上的人挣扎地动弹了两下,满身尘土,一脸鲜血,狼狈而又可怜,但一旁站着的女子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鸩……是你……那……他……” “在找本座?”另一个声音在小巷中突兀地响起。 地上的斗篷人一下子停下了所有挣扎的动作,整个人僵在地上,眼里透出再也遮掩不住的惊恐。 从阴影之中慢慢走出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长袍,脸上戴着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出一种诡异的光。 “二长老,别来无恙。”男子走到地上的斗篷人面前站住,未被面具遮住的下半张脸露出些许笑意。 却更让地上的人冷得沁入骨子里。 “……常……常棣……” 男子轻笑了一声,微微摇着头半是感慨半是叹息:“不愧是前教主的心腹,二长老到如今……都不愿意尊称本座一声‘教主’。不过……也无妨,左右……你也再做不得长老了。” 血衣教 上京城西。 这里的宅院一个月前才刚被卖了出去,新主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左右邻居都说不清楚,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宅院里开始有人走动。 分明只是买在平民聚集之处也并不算太大的宅院,但此时里面的人却不算少,还有不少站在各处守卫,从身形动作看来,显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主屋内,一个青衣长辫的女子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等着。 片刻后,石砖铺成的地面上有了点儿响动。其中一块地砖被掀开,露出之下昏暗的地窖。掀开地窖入口比别处都薄些的石板走上来的人暗红色的长袍,面上戴了半边银色的面具。 曾被那穿着斗篷的“二长老”称为“鸩”的青衣女子上前一步,递了一块微微打湿的帕子。 从地窖出来的男子接过帕子,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手上沾上的血迹。 听着地窖中传来虽然有些有气无力,但还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声,青衣女子目光一厉,看向仿若没有听到一般的男子:“既然重要的只是他嘴里的消息,这人死活已无所谓,不如,交给我来问话吧。” 说话间,石板重新落下,地窖中的声音被彻底阻断,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 屋里两人说话的动静,也不再可能被地窖里被打断了四肢动弹不得的人听到一丝一毫。 听了女子的话,男子擦拭手掌的动作微微一顿,轻轻叹了口气:“不是与你说过了?难得来上京城,难得自在,你也该到处走走逛逛,上京城的美食美景还是颇有一番滋味的。” “我没有兴趣。况且……”青衣女子抿了抿嘴:“你还有正事要做,我还能帮得上忙。” “如今毕竟不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了,我这儿……也没有那么紧迫,你也该松泛些,过些让自己开心点儿的生活。” 青衣女子本就没多少表情的脸上绷得更紧了两分,顿了一顿才沉声道:“我是你的鸩护法。” “……我一直希望,你能做回柏云舒。” 这世上除了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大约已经没有人知道,江湖中有名的“邪道”血衣教,这两年随着新任教主登位而声名鹊起的鸩护法,真名叫做柏云舒。 柏云舒低垂下眼,声音虽轻,却让另一人听得很清楚:“我以前就说过的,等到你能不再做‘常棣’,而做回……到那时候,我就不再做‘鸩’,做回柏云舒。” 常棣,血衣教中两年前发动叛变,手刃了前任教主窦扶玉后,以雷霆手段坐上教主尊位的新任教主,景国江湖中令不少人闻风丧胆的狠辣角色。 整个江湖,都将血衣教认成邪教,更不用说以血腥手段弑杀前任教主登上教主之位的常棣,江湖中人对于他的评价,可想而知。 而这位新教主亲自提上来的护法鸩,与他一样以冷酷狠辣之名传遍江湖之外,更令人忌惮的,是一身精湛的毒术。鸩自幼与血衣教已经隐世的,江湖人称五毒圣人的太上长老学习毒术,不仅制毒用毒的功夫极为出色,她本人更是一个令人不敢轻易靠近的毒体,浑身上下,血肉发肤都带着剧毒。 血衣教如今的教主常棣,听了鸩护法柏云舒的话,目光落在她手上小心戴着,天蚕丝特制而成的手套,又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手指微动了动。 “说来……”柏云舒也并不乐见常棣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深吸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回去:“他可说了什么有用的?” 常棣笑了一下,半张银色面具下嘴角扯了扯:“二长老虽不是个硬骨头,但若要他把这些全吐出来,一时间也没那么容易。” “就这么把他自己放地窖里……不怕他自裁?” “还有别人。”常棣转过身走到一旁盛了水的铜盆前,将被自己手上的血迹染脏了的手帕投进去清洗:“他不是个聪明的,露了行迹被我们逮到了,可这事儿里面,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如今他不开口,一是心知就算交代了我们也不会放过他,二是……心中还盼着能等到人来救他吧。” 柏云舒微微皱起眉头,心中也思量起来:“从他方才那点儿张嘴骂人的底气看……他倒挺自信还藏着的人一定会救他。” “可见这事里面,这位二长老的角色多么关键呢。”常棣又低低笑了一声,半是感叹半是嘲讽:“但他怎么不想想……越是如此,越容易被有心人灭口呢?” 柏云舒微微一怔:“你是说……” “如果是真的重视他的安危,又如何会这么容易落到我们手里?” 柏云舒冷笑了一声:“也是他活该。” “所以,不急。”常棣洗了几下见那洁白的一方帕子上的血迹很难洗得彻底不见痕迹,便也干脆放弃了:“晾他两日,再让咱们这位二长老感受一回遭人灭口的危机才是。” 柏云舒马上明白常棣的意思。 说不得,这“危机”,是要他们来安排的“戏码”。 不过…… “我倒希望真能直接灭了他。”柏云舒冷冷道:“掺和到偷盗军需,泄露军情这样大的事里面,还不遮掩血衣教那些叛徒跟他一起行事的痕迹,这是盼着朝廷查到血衣教身上呢!这才叫真的狠毒吧。” “狠的是姓窦的。”常棣淡淡地接口:“这二长老不过是个被人用来当刀子的蠢材,唯一可取之处也便是对那姓窦的忠心了,为了她真是什么都敢做。他听那姓窦的话要在她死后为她报仇,我才登教主位不久就用这样的手段做成这么大的事,以朝廷历代对江湖势力的忌惮防备之心,此事若真将全部罪责栽到血衣教身上……他这是想要我这个新教主跟整个血衣教一起,死无葬身之地。到时怕不止血衣教,整个江湖都要面对朝廷的清算打压。” 提起那方才还在不停咒骂的二长老,柏云舒都只是冷淡而已,可听常棣提到血衣教的前任教主窦扶玉,她的眼光几乎是一下子就变了,涌出无尽的痛恨和狠厉来:“窦扶玉……当初,还是让她死得太容易了。” “云舒。” 常棣一声带着些许担忧和安抚的轻唤,让险些陷入情绪中出不来的柏云舒很快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也是我无能,过了这么久,竟都查不到那二长老的出身。” “是那窦扶玉早有准备,提前灭口了知道二长老出身的教众,还毁了不少记载文书。她早就算到这一日了……呵。我们到底落了后,能查到二长老原本出身上京城的官宦人家已经不易了。所幸,这条线索是有用的。” 毕竟,那么大的事儿,断不是一个区区的血衣教失去实权的二长老自己能做成的。 他甚至不会是这件事的主谋。 不说江湖中可能也有其他势力的人插手,单说朝廷之中,必定有位高权重者掺在里面,甚至,是占了主导之位。 尤其是……如果真由着那些人,顺着二长老这个蠢材,将这次的所有罪责扣到血衣教身上,可不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到时事情就是江湖中名声本就不好的邪教通敌叛国,朝廷之内的大小官员倒是都纯白一片了。 柏云舒也心知此事着急也无用,好在他们至少已经将二长老掌握在手中,等从他口中问出些消息,便能借此突破,顺藤摸瓜…… 叹了口气,柏云舒重新打起精神:“教中叛徒露了行迹的已尽数处理了,剩下可疑的我已安排人注意动静。不论如何,尽可能不让朝廷查到血衣教身上。” 常棣点了点头,只多交代了一句:“大军凯旋,庆功过后就该论其他了,正是风声紧张的时候,如今在上京城的教众,只留信得过的。” “我明白。” “折腾了一晚上,如今天都快亮了,回去歇息吧。” 听了常棣的话,柏云舒并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停了一停,看向常棣脸上的那半边银色的面具。 从他提到凯旋的大军…… “那镇国将军府……” 常棣面朝着敞开窗扉外,夜色褪去渐渐透亮的天空,沉默半晌,才低声叹了一句:“急不得……再看看吧。” 柏云舒捏了捏拳头,天蚕丝的手套滑韧非常,并不很能着力。她看着窗边的常棣的侧影,目光在他脸上的面具多有停留,心中说不上是悲是叹。 正如这世上大约只剩下常棣知道,也只有他会叫她的本名柏云舒一样,能够明白和理解常棣心中的强行压抑的急迫和苦痛的,如今,也只有她柏云舒一个。 “当日……”想到那时,凯旋的大军入城时,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柏云舒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低声问出了口:“看到那日……你心中是,是欢喜多些,还是……” 柏云舒的话并没有问完,就瞧见侧对着她的那人半边面具下翘起的嘴角。 黎明前的凉风之中,这位被人避之不及的血衣教教主,周身萦绕的却是无比柔和的气息。 她已经不需要问完了。 是欢喜多些,还是不甘多些。 是感叹庆幸多些,还是不平不公多些。 如今,却是不必问了。 也许她连开始的那半句都不必问出口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应该是最明白的。 江湖中被人说成邪魔修罗的血衣教主常棣,其实…… 柏云舒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等叹完那一声的柏云舒离开后,独自站在窗边的常棣一直静静地等到初升朝阳的晨光洒到身上,才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 刘茂之 上京城。 酒楼二楼包间内,穆长戈跟带着傅年,正与副将郭林,亲卫袁青小聚。 这小聚,当然,只是个幌子。 只是大军凯旋归来的欢乐气氛还未退,从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的将士们这两日在上京城内也多有呼朋引伴,畅饮庆祝之举,因而,倒是并不显眼,反而十分寻常。 一半为了庆祝自己活着归来,带着满身的荣耀,一半也是为了怀念那些永远留在了战场上的战友。 大军返乡的这几日,整个上京城和周围城镇的酒楼茶肆,都很是“热闹”。 不过在这个时候聚在一处的穆长戈和郭林,袁青几个,却是暂且没有这样的心情。 几人中年岁最小,一贯嘻嘻哈哈没个正型的袁青,此时脸色也有些沉重,低声对穆长戈道:“那会儿在营地里接过一批数目不对的军粮,后来悄无声息被灭口的几个人里,有一个跟我那边前锋营一个小将,大牛认识,算是隔了一条街的邻居。从行军时候这人就有些不太对劲,等后来他不明不白死了之后大牛觉得不对劲,就报给了我。咱们回上京后我让大牛去探过,那人家里半月前起了一场大火,留在家中的妻子被大火烧死了,他也没别的亲人。” “怕打草惊蛇被人发现,袁青这边儿没继续查下去,只按着以前惯例去几个阵亡将士家里送些抚恤,像这样家里没有人留下的记在档上,明面上没再多做什么。”人高马大肤色黝黑,倒是显得成熟可靠不少的郭林接过袁青的话头:“我们的人没再动作,但我拜托了京兆衙门的一个朋友,偷偷寻了仵作去验那个被大火烧死的妻子的尸身。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是那仵作还是验出了……年岁不对,被烧死埋在坟里的不是那人的妻子。” “大牛说,死掉的那人跟他妻子是从小的情分,感情极好,所以……我暗中知会大牛,让他和他家里的母亲妻子留意几分。”袁青道:“两日后就是朝廷为此战战死的将士们立碑祭天供奉的日子,那人的妻子果然是想要等着这个的,没有走远,在城郊的乞丐聚集的地方藏着。” 穆长戈紧皱着眉头,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在桌面上:“她既然会伪造自己的死,也就是知道会有人对她不利。看来她丈夫的事……” “是,虽然没有全说,但也透了一点儿让她留在城中当心的意思。”郭林点头接着说道:“人已被秘密送到我城外的一个庄子里了,安全无虞,她说……她只是听她丈夫说起过,要她离姓刘的官宦人家远些,尤其是曾有军职的。” “刘……”近些年来大半时间都不在上京而多在边关战场的穆长戈对上京城的官宦人家,朝中势力官员的更迭并不如何清楚,甚至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一般,嘴上喃喃念叨了一句后脑中毫无头绪,只是却也没有因此放下,而是转过头看向身后跟着他一起过来,但是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插话过的贴身小厮:“傅年,你可知道些什么?” “少将军。”傅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微微低着头轻声道:“按照郭副将和袁校尉说的,被灭口那人只是个底层的小卒,能与他接触的被他知道身份的,约莫不会是什么身份太高隐藏太深的大人物,所以如果从官职不算太高的人选里找……姓刘的,原本是军中的,少将军出征前从军中转了出来的……傅年还真想到了一个人选。” “什么人?” “兵部的一个主事,叫刘茂之,一年多前是京畿营的参将,剿匪时受了伤不能再上马打仗,但身上有些功劳在京畿营人缘也不错很受长官看重,便荐去了兵部,算是转了文职做了几个主事之一。” “刘茂之……”穆长戈皱着眉头思考片刻,却是对这个人完全没有印象:“京畿营,我们镇国将军府从不插手,这人我倒是丝毫没有听过。不过,兵部……” 与大军军粮军需一事,倒还真是有关系的。 “咱们穆家军历代都是与骁国对战的主力,大将军和少将军的人脉人手多在边关,京畿营这里……也是大将军有意避嫌。”傅年低声解释了一句后,继续道:“刘府就在城东莲字街。” “可以啊傅年。”袁青忍不住挑眉笑道:“你这消息还真是灵通。” 傅年迎着袁青的目光微微一笑:“傅年无能,体质不佳,不能习武陪少将军上阵杀敌,只能留在上京城。既如此,傅年当然更要做好能做的事,以备着少将军有一日需要的时候,能够用得上。” 傅年说得轻松,但…… 在镇国将军府明显摆出避嫌态度的情况下,躲开各种视线悄无声息地收集这些消息,对一个仅仅身为镇国将军府少将军小厮的傅年来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穆长戈转过身,伸手拍了拍傅年的肩头:“多亏有你,傅年,帮了大忙了。” 傅年笑了起来,明显略有激动。 “郭林回去点人找点儿别的事分散一下有心人的注意。袁青,今晚与我一起去一趟那兵部主事刘茂之的府邸,不要打草惊蛇,只去摸个底。” “是,少将军。” …… 上京城西。 身受重伤还中了毒的二长老醒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只是因为已经被关回了地窖,也分辨不出时辰的变换。 他张了张嘴,昏暗的光线之下,发现自己躺着的草席旁,有两个人影。 虽然有些看不清,他也知道是谁。 二长老喘息了几下,只觉得胸口钝疼,浑身发酸僵硬,肺腑一阵阵灼烧的痛感,肚腹处疼得发冷…… 他回想起昨晚。 被人从地窖中半拖着带出去的时候,他还曾满心欢喜地以为,那是来救他的人。 只是才从地窖出去没几步,拉着他出去的陌生人将他带到看着像是头领的人面前,在那头领多看了他几眼后点头,确认过他的身份之后…… 利刃从他腹部穿过,那刀身在月光下泛着一点点幽绿色的光。 有毒的…… 不过一息的功夫,那贯穿了他身体的刀又抽了出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溅了一地,然后…… 在重伤又中毒的痛楚之下,他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再醒来…… 竟是被常棣和鸩“救”了。 也是……能在那些人看起来绝没打算让他活下去的剧毒之下抢出他一条命的,除了鸩外,上京城也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能耐了。 “你活不了了。”草席一旁站着的两人之一,青色衣裳的鸩护法柏云舒声音冷淡平静:“有些事你若老实说了,我能让你走得痛快些,也能……保你一个全尸。” 虽然重伤中毒情况着实不佳,但也仍旧没能捞到好些的待遇只躺在草席上的二长老听了这话,虽然并不意外但仍是有那么两分激动,咳嗽了两声甚至带着点儿血丝,腰腹上缠着的纱布又沁出丝丝血迹。 但草席旁站着的两人始终无动于衷。 见好容易停了咳嗽的二长老只是艰难地喘息,却并不开口说话,柏云舒皱了皱眉,常棣倒是轻笑了一声:“二长老打算维护要灭自己口的人到底,也罢。” “既然他不愿有用……教主,他最后的时日,不如,就留给我试药吧。” 草席上的二长老听到“试药”两字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随你。” “谢教主。” “等……等等!”身体僵硬酸疼几乎连抬手都做不到,连动动下颚都有些困难,咬舌自尽都做不到的二长老,此时说出的话有些含糊:“我……” …… 扔下伤重却还一时死不了的二长老,从地窖出来,常棣和柏云舒都算是暂且松了一点儿心思。 “兵部主事刘茂之……”常棣微微拧起眉叹了一声:“难怪二长老会笃定有人来救他,若不是昨晚安排了那么一出他可能还真是会宁死不开口,就算受些折磨也未必肯说。原来……竟是他亲生兄长。” “血缘虽亲,却毕竟多年不在一处。那刘茂之是他在这件大事里唯一联络的人,如今遇到有人来灭口,仓促之间他却是第一时间怀疑上……这先前坚固到宁死也未必肯说的情分,碎得也快。” 听了柏云舒的话,常棣抿了抿嘴,低垂下眼。 柏云舒心知他此刻心中所想,微微一叹,转身拿起桌上之前自己随手丢在这儿的一张不算精致,也就是在昏暗夜色里才能不引人怀疑的,有些粗糙的□□,展开看了看,又随手一团丢进一旁的小炭炉里烧掉了。 若是地窖中的二长老此时在这儿,就能认出…… 那张脸,正是先前将他从地窖里带出来,跟人确认了他身份后便狠狠捅了他一刀的人。 常棣见柏云舒烧了面具,想到另一事,叹了口气轻轻笑道:“先前可是打算跟他说,只要他开口我们能保他一命的,怎么就……变成给他个痛快了?” 柏云舒神色变也不变:“他敢做下这事,想要害你,就没有资格活下去。给他个痛快,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夜探 “哎,不带上我么?” 含着几分调笑的声音在月夜的庭院内响起,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穿了一身大红衣服的男子半靠在院内栽种的树下,带着几分妖娆的面容上露出夸张到有些假的委屈来:“怎么说我辛辛苦苦做的□□也派上了大用场,怎么今晚这么有趣的行程……却不打算让我参与呢?” 换下了惯常穿的青色衣裳,改着夜行衣的柏云舒冷淡地看了树下的男子一眼,收回目光没有丝毫搭话的意思。 倒是本就是暗红色衣服颜色不显眼,也算是仗着艺高人胆大没换衣服的常棣,勾了一下嘴角:“辛辛苦苦?不是你随手用现成材料拼了一下,只小半个时辰就做出来的残次品么?还说……反正是夜里用,仓促之间也看不清楚,不必做的精细。” “教主这话说的。”红衣男子抱着双臂站直了身体慢慢走过来:“我虽是‘只’做了小半个时辰,可这若是换了旁人,给他几天几夜也做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这份功劳教主您可不能就这么给我抹了。” “蜃。”站在常棣身边的柏云舒冷冷地看过去一眼:“那是你的本分。” 被称为“蜃”的红衣男子耸了耸肩,对柏云舒的冷淡习以为常:“懂了懂了,又是说我不该借此邀功……我明白,这不也就随口一说么?又没真跟教主讨什么好处。” 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常棣微微侧过脸看着站在自己和柏云舒几步距离之外的红衣男子,嘴角微微挑起,声音平静倒听不出多少起伏:“那蜃护法这又是做什么?” “这不好奇么?”蜃歪了歪脑袋:“那可是个关键人物,万一运气好今晚之后这事儿就结了呢?我实在有些想在现场第一时间知道……再说了教主,您武功高强举世无双,自然是不怕什么的,鸩嘛……虽然又狠又毒的但也毕竟是个小姑娘,这要万一不甚靠谱……” “蜃护法。”常棣面朝大红衣服的男子,银色的面具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之下泛出一点点的寒光。他的声音仍旧平静和缓,微微勾起的嘴角也没有放下:“你留守。” 虽然常棣的声音听着似乎没有什么太大起伏变化,半张银色面具下露出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神情,可偏偏…… 几步之外的护法蜃没有克制住,哆嗦了一下。 他默默地瞥了一眼常棣身边神色一动不动,被他才称为“又狠又毒的小姑娘”的鸩,默默地半低下头,什么都没敢再多说,拱手恭敬道:“是,谨遵教主令。” 等两人从他面前经过很快离开小院,不见踪影之后,微微冒了点儿冷汗的蜃才直起腰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低声嘟囔了一句:“说都说不得……” …… 上京城东,莲字街。 兵部主事刘茂之的府邸就在这条街上。 同样穿着夜行衣的穆长戈和袁青,在只有三进并不算大的刘府的围墙外停顿片刻,对视了一眼便飞身□□而入。 刘茂之虽不是平民出身,但父亲曾经也不过是翰林院的一个编修,官阶同样不高,在上京城内刘府算不上高门大户,自然没有那么大的排场。 只是…… 刘茂之毕竟不同于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文官,他是在京畿营中从过军的,这样的人家…… 即便官阶不高,比起多收伺候的小厮婢女,也是更倾向多布有些武艺在身的人,看家护院的。 比如镇国将军府。 如今跟着穆长戈一起来夜探的袁青,就是镇国将军穆恒身边护卫之子,跟穆长戈一起长大后从护卫之中脱颖而出成了能跟穆长戈一起上战场杀敌的亲卫,自己立下了不少战功闯出名头有了校尉的身份。 但是这个刘茂之的府邸,只粗粗看上一眼,竟只有看门的门房和几个守夜的小厮,瞧那身形步伐也竟是毫无武功在身的普通人。 “少将军。”跟着穆长戈一起落在昏暗的院落中的袁青左右打量了一番,发现两人虽然身着夜行衣带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但是这刘府……袁青觉得自己其实根本不用小心翼翼,这府邸的防卫几乎可以算作是没有,只靠着几个并无武艺在身的小厮守夜,巡逻的人都没安排,也就能防得住那种平平无奇的小毛贼而已了。 穆长戈跟袁青一样,半张脸蒙着黑布面巾,此时露出的眉头紧锁,眼神有些深沉:“别放松,警惕着。” “是。” 两人并没有因为刘府几近于无的护卫水平放松警惕,反而因为这点反常更是绷紧了神经。 穆长戈和袁青虽然都是自幼习武,练得却多是大开大合,战场搏杀的招式,轻身的功法上还真是不太精通,原本还觉得今日的夜谈多少要费点儿功夫,谁知…… 刘府不大,布局也没什么特别,穆长戈和袁青很轻易地找到书房所在。 院墙之后的书房里灯烛亮着,只是大约灯烛不是放在桌案前而是窗边的,窗上没有映出什么屋内的影子。院墙边上守夜的小厮坐在墙根下低着头不出声不动弹,一瞧便…… “活着,只是昏睡过去了。”袁青上前探了一下,维持着压低的声音,微皱着眉对一旁紧盯着不远处书房动静的穆长戈回道。 穆长戈眯着眼睛,注意到……不远处的书房,虽然窗子都紧闭着,但另一边的门扉却露了一条缝没有关严,泄了些烛火的光出来,照在书房门前的石砖地上。 穆长戈猛地皱起眉头,转头看了袁青一眼。多年的默契下来,袁青马上明白了穆长戈的意思,当即不再去管昏睡过去的守夜小厮,跟着穆长戈一起冲向书房。 才靠近书房,还没等来到微敞的门外,原本紧闭窗户上传来一声极易被忽略的轻响,几乎是同一时间,穆长戈本能感到危机,拔出随身匕首一挡,“叮”地一声,有什么原本朝着他面门而来的东西撞在了匕首的刀身,极大的力道让仓促格挡的穆长戈都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才站稳,垂眼一看,先前撞上他匕首的“暗器”,已经四分五裂碎成块落在地上,瞧着……原本只是个普通的青瓷笔搁。 屋里有个高手。 但按照傅年的消息……那兵部主事刘茂之却没有这样的身手。 挡下暗器稳住身形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甚至一旁的袁青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穆长戈挡下暗器之后也不停顿,攥着手里的匕首不再遮掩动静,迅速从方才暗器打出的方向破窗而入,进到了书房之内。 脚一落地,就往书房的桌案方向看过去—— 正对上一个站在桌案边上,一身暗红色衣服戴着半边银色面具,手里还捏着半块被捏碎的了印章碎块,瞧着像是正要掷出的……男子的目光。 那面具男子似乎愣了一下,指间的半块玉石印章没有掷出,反倒就在手里被下意识捏碎成粉,细碎的玉屑从他的手心簌簌而落。 面具男子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穆长戈黑色面巾遮挡之外的眉眼之上。 竟是就此停住,没有再动作。 穆长戈虽心中有疑,也有些异样感觉,却也只顿了一下,两步从窗边移开站到更有利对峙的位置,而随后赶来的袁青就站在他身后,两人一起看清了书房内的情形。 除了匆忙赶紧来的他们两个,书房内还有三个人。 一个暗红色衣袍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一个穿了夜行衣却摘了面巾,编着一条长长发辫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个…… 浅褐色的锦缎常服,趴在实木的桌案上一动不动的男子。 书房内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桌案上的书本笔纸,都浸染上了血色。 那恐怕就是他们才摸到线索,想要来试探一番的刘茂之。显然,已经被刺身亡。 穆长戈没有动弹,但身后的袁青却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姿态,紧紧盯着对面两个一看便觉危险非常的陌生人:“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穆长戈眉头动了一下,手中的匕首还攥得紧紧地做出防备的模样,心里却着实涌出许多难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那穿着夜行衣的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微微抿紧嘴唇的面具男子,顿了一顿之后看向他们两个。她的视线在穆长戈身上徘徊了一瞬,落在从穆长戈身后站出来,半挡在穆长戈身前的袁青身上。 而后…… 她出手得毫无征兆,一言不发地就朝着袁青冲了过去,露出戴着一副暗银色手套的双手,和手中闪着寒光的短剑。 却是丝毫没有顾忌就站在袁青边上的穆长戈。 穆长戈手上一紧,正要对上冲过来的神秘女子,却在下一瞬连忙转身对上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面具男子。 那女子冲过来的时候他分明还站在原地,只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站在穆长戈身前,若是当即动手,穆长戈就算不伤也绝对会被压制住。 穆长戈压下心头的怪异情绪,在那男子不知为何没有第一时间出手的时候,咬了咬牙率先动作,一手攥着匕首直刺对方胸口,另一手却暗中成爪,抓向对方脸上那半边银色的面具。 交锋 站在已死的兵部主事刘茂之桌前的一男一女,正是常棣和柏云舒。 此时柏云舒出手对上跟穆长戈一并过来的袁青,交手几下便有意将人引出并不大的书房。 袁青跟穆长戈一样是战场拼杀下来的,十分清楚如果此次军粮军需没有受影响,更重要的是军情没有外泄的话,战场上原本有机会跟他们一起荣耀归来,与亲人团聚的将士会多多少。 那里面,有多少人在小胜之后的修整中跟他勾肩搭背说过笑话,有多少人在寒夜的篝火前唱起过家乡的小调,又有多少人憧憬着仗打完后回到家中吃上一口家人亲做的饭菜…… 有多少人,有多少名字,有多少面孔…… 活着回来了的他们,有时候,甚至都不敢去多想。 袁青至今还记得,他曾在营地边上“捡”回去的一个因为想家偷哭的少年,明明性格那么腼腆,在军中一群糙汉子里面有点儿格格不入的温吞小子,在他们因为军情的泄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袁青自己一度陷入包围险境的时候,却又那么坚定地站在他身后帮他挡住骁国人的暗箭。 最终,袁青活着回来了,那个会因为想家偷哭,但从来没有退缩过的圆脸少年,却再也没能回家,吃上一口,他娘亲做的上京第一的烙饼。 那少年娘亲会在农闲时进城摆起的小摊常在的街口,回来之后的袁青去过好几次,可都没有见到那个烙饼的妇人。 听人说,那妇人的大儿子上了战场却没能活着回来,丧报传回的那天妇人就病倒了,再也没有在城中出现过。 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在整个上京甚至景国的大部分人都沉浸在又一场胜仗带来的欢欣,大军凯旋而归带来的喜悦的时候,在上京城乃至景国的各个角落,不知发生了多少。 而这些,本来有些是可以避免的。 越是如此,袁青越是不能原谅,军情泄露军需被截的罪人。 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不论是谁,他都不能原谅,也不会放过。 而刘茂之,是他们好容易找到的线索,与这次事件相关的关键。 虽然袁青也从没有考虑过让刘茂之这个明显参与通敌卖国,害了不知多少将士的人留下性命,但刘茂之就算要死,也必须要在将他嘴里的消息都说出来之后。 可是…… 刘茂之死了。 而这时,被袁青认为就是杀死刘茂之的凶手的两个不知来历的神秘人,袁青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袁青在出招几次发现朝着自己冲过来的神秘女子武功路数诡异,之前他并未见过。但他虽一时无法轻松擒住对方,却也有种再多一会儿就能将其捉拿的感觉,因而当对方向书房外“逃”的时候,想着书房内的另一个神秘男子还有穆长戈对付,就干脆利落地追了出去。 书房所在的院落并不大,书房大门几步之外倒是立了一座不算高的假山。 袁青的轻功不算好,但距离很短只慢了一步追出来,还是能够看清自己要追的对象站在假山旁的阴影里。 袁青担心被轻功远在自己之上的神秘女子跑掉,当即提着刀追上前,顺势劈砍下去。 金属碰撞的脆响,先前一直在跟他不多的几下招式交锋之中露出一些弱势的神秘女子此时却是不闪不避,用手中握着的短剑挡下了袁青的这一刀。 身形只微微晃了一下,却是一步都没有退。 袁青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儿,心中暗道不妙。 只是此时的局面,却也已经来不及让他扭转退避了。 微怔了一下正要撤刀后退的袁青看到面前用短剑挡下他刀锋的女子戴着银色手套的手腕一翻,昏暗夜色之下他并没有能够看清随着她动作飘散出来的淡色粉末,但却隐约嗅到了一丝微甜的诡异气味。 然后…… 然后他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倒下之前,却见那个神秘女子收了手上的短剑,并没有对他捅上一下的意思,只是退了一步,就那样冷淡地看着他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 袁青是趴着倒下的,面朝地面。 柏云舒站在假山旁边,看着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过了两息才长出了口气,轻轻甩了甩因为正面格挡方才袁青的那一刀,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 而后…… 她转头看向了书房。 书房的门在被追着她出来的袁青撞开之后一直大敞着,只是站在有些偏移,并不正对着书房门口方向的柏云舒,却只是能看到不甚清晰的身影滑过。 他们打斗的声音不算多大,守着这个院子的小厮除了穆长戈他们发现的那个其实还有两个,只是三人无一例外都已经被柏云舒放倒了,其他的守夜下人离得都不近,在他们都没有武功在身的情况下,确实不能轻易听到这边的动静。 这样也好。 柏云舒抱着双臂靠在了假山上,静静地等着书房内的发展。 …… 书房内。 穆长戈第一击并未得手,不论是刺出的匕首还是朝对方面具探去的手,都没有能够碰得到对面戴面具的神秘男子。 对方的武功怕是远在自己之上。 虽然在意识到这件事后穆长戈心中一沉,也转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动作却没有停顿,在对面的面具男子轻易躲开了第一击之后再次袭身而上。 只是那戴面具的男子只又退了两步,一手抬起速度极快地在他的手臂上轻敲了一下,那与轻描淡写的动作完全不符的力道令穆长戈手中的匕首转开了方向。 又是一击不成。 出腿扫去,对方步法极快,又退了两步避开,暗红的仿若暗沉血色的衣角从眼前滑过。 等被他的动作带倒的木椅撞击地面的声响传来,穆长戈一抬眼便发现……几次出招和躲避的起落之后,他和那神秘面具男子的位置变了许多,那男子已经站在半毁的窗边,而他却是来到了桌案旁边。 刘茂之的尸身旁。 对着离自己几步远,而除了一开始的笔搁之外再没有攻击过自己的神秘面具男子,穆长戈心中涌出的异样疑惑越来越重。 他顿了一顿,慢慢站直了身体微眯着眼睛:“你……是谁?” 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子抿了抿嘴,却没有开口说话。 几步的距离,两人对峙着,气氛却并不十分紧张。 穆长戈蒙着黑色的面巾,遮住了下半张脸。 常棣戴着银色的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 穆长戈是疑惑,而常棣…… 常棣心中一叹,复杂的目光从穆长戈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还趴在桌案上的刘茂之的尸身。 与之对峙的穆长戈自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目光,犹豫了一瞬后,退了一步更靠近桌案两分,半侧着身子一边保持着对窗边那神秘面具男子的警惕,一边终于仔细地去查探刘茂之的情况。 刘茂之的身体还带着温度,显然身死并不久,心口处原本不断向外流淌的血将将停了下来。桌案上和地上滴滴答答的都是血,刘茂之身前身后的锦缎衣衫也都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了。 身前和身后。 穆长戈眉心微微一动,目光落在刘茂之坐着的木椅的椅背上。 一道深深的锐器戳穿过的痕迹,镂花的椅背上因此缺失了图案的一块。 这是…… 见穆长戈已经看到了这些,窗边的常棣没有再多呆,转过身速度极快地从窗口翻出了书房,在听到响动看过来的穆长戈追来之前,来到假山边上一手揽过等在那里的柏云舒的腰,带着她一道迅速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几步窜到窗边的穆长戈只来得及看到隐隐约约从墙头滑过远去的暗红血色。 …… 袁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家中自己房间的床榻上,身上也换了常服,若不是鼻子额头隐隐泛着疼,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先前只是做了个梦而已。 先前…… 猛地想起先前自己在那个神秘女子的冷眼之下失去意识,面朝地倒下去的事,袁青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匆忙推门就要出去。 谁知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在自己院中石桌前喝着茶的…… 自己亲爹和穆长戈。 见他出来,他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十分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却也到底没当着穆长戈的面多说什么,只跟穆长戈说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留下了穆长戈和袁青两个。 “少将军!”袁青现在差不多是满肚子的不解,在自己老爹离开之后几步来到穆长戈身前:“少将军,我这……这咱们昨晚……” “你没事儿,只是迷药,大夫看过了是不伤身的。”穆长戈说完这话,视线飘过袁青红肿着甚至有那么点儿破皮的鼻梁和额头。 袁青此时倒是顾不上那么多:“那,那两人……” “……跑了,我让人在上京城中调查,暂时还没有消息。” 袁青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十分凝重:“少将军,那杀了刘茂之的一男一女……袁青觉得,怕是江湖中人。” 袁青 “少将军,那杀了刘茂之的一男一女……袁青觉得,怕是江湖中人。” 听了袁青的话,穆长戈沉默了一下,眼睛微微低垂下来。 “少将军?” 穆长戈深吸一口气,看向袁青微微摇了摇头:“恐怕……不是他们。” “啊?” “未免被更多人发现,我带你离开虽然匆忙,走前却也仔细看过那书房和院子,没有其他可疑之处,没有其他可疑之人,书房也就只是书房,没有其他兵器。” 袁青听得更懵了:“……啊?” “刘茂之身上的伤口我看了,确应是高手所为,一剑穿心,刺透身体,刘茂之所坐的木椅椅背也被剑尖戳穿掉落一块。” 袁青没忍住抬起手挠了挠头,却觉得头皮一动似乎牵得额头那块儿的皮肉有点儿隐隐作痛:“……那……啥意思?” 见袁青还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想明白的样子,穆长戈心头压着的其他情绪反而松了不少,微微笑了起来:“你啊……” “哎呀少将军。”袁青还是晓得自己什么样的,也知道自己这会儿算是被熟知自己什么德行的少将军“数落”了,因为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倒是关于穆长戈说的自己心里想不通的事儿,抓心挠肝地好奇着急:“我这脑瓜也就这样了,可能这辈子都没法多好用,少将军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什么,您就别卖关子了,这郭林也不在,没人给我讲我真听不明白。” 穆长戈又瞅了一眼袁青红肿甚至有点儿发青的鼻子和额头,顿了一顿才开口解释:“昨夜在刘府遇到的那两人,那个……戴面具的……身上没有带兵器。跟你交手的那个女子也只有一柄短剑是吧?” 虽然那神秘女子怎么瞧怎么诡异后来还十分不光明正大地用迷药把他放倒了,但是毕竟是近身交手过一会儿的,袁青分辨这点儿事的能力还是有的: “呃……对。交手的时候我特地仔细观察过,她身上顶多可能带些暗器飞镖一类的小东西,其他的甚至软剑长鞭一类的我也试探过,是没有的。”说到那个跟自己交手的神秘女子,袁青说着说着就透出几分挫败,还有点儿不甘心:“也是我当时没想到,像他们这样的武林中人惯有些乱七八糟的小手段的。那会儿我光顾着注意其他兵器暗器,还真是没想到……那女的,打不过居然还用毒!实在……” 见都说到这儿了袁青还是没反应过来,甚至有些跑偏。虽然穆长戈知道,袁青轻松被人放倒,还是在提前已经发现刘府守夜的小厮昏迷之后还被人用迷药放倒了……着实有些丢人,难怪他念念不忘有些愤愤,但是…… 穆长戈叹了口气忍不住抬手按了按额角,将话题扯回来:“令刘茂之一剑毙命的兵器必是长剑,穿身而过又刺透椅背。刘茂之坐的位置并未背靠在椅背上,略有几分距离,长剑贯穿身体,隔着一点儿距离再刺到椅背上……如此粗粗估算下来,与你交手的女子短剑是不够。” 袁青停了下来,皱着自己的眉头思考片刻…… 终于明白了过来。 他跟穆长戈见到的那两人都没有符合杀死刘茂之的凶器特征的兵器。 “刘茂之……不是他们杀的?那……” “另有其人,看起来应该与那两人不是一起的。”穆长戈说着顿了顿,看了一眼还有那么点儿疑惑之意的袁青,叹了口气解释道:“书房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行刺之人前去只为杀人灭口,没有想找什么也没有毁尸灭迹的意思,既如此,人已死了,就没必要还呆在原地增加被人发现的可能。我看过那血凝固的情况,咱们到的时候书房里的刘茂之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所以……”袁青总算反应过来,试探着猜测:“如果那两人是凶手,杀了人之后留在书房除非是想要找什么毁什么……但是没有,所以……” “所以人恐怕不是他们杀的,甚至……他们两个也只比咱们早到片刻,还没来得及多做什么。” 穆长戈觉得,昨夜在刘茂之府邸遇到的那两个人,怕是跟他和袁青一样,是有什么事情查到了刘茂之身上,去找线索的。 但是显然……跟他们一样晚了一步,线索因为刘茂之的死断掉了。 袁青又抓了抓自己的脑袋,把本就不甚整齐的头发抓得更乱了一些:“那……那如果不是他们,刘茂之是谁杀的呀?” 穆长戈的眼睛眯了起来:“经过昨晚一闹,刘茂之之死已被发现,这案子,京兆尹已经接了。就让他们查吧……我也想看看,京兆尹府能查出什么结果来。” 袁青眨眨眼:“少将军,那……那昨晚咱们遇到那两人的事儿,要报么?” 穆长戈长叹了口气。 算了,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袁青什么样了。 在没有郭林在一边帮衬提醒,袁青还真是……不让人“失望”。 “怎么报?说我跟你两个昨晚穿了夜行衣偷偷摸摸去夜探过刘府,早就发现刘茂之死了?” “呃……”袁青刚才也就顺口秃噜出来那么一句,出口之后自己也意识到不太妥当了,这会儿被穆长戈点出来倒也没有特别尴尬:“那……” “而且这事我想先瞒着。” “啊?” “刘茂之这里……与江湖势力有关的事,我想先瞒着。”穆长戈的脸色有些凝重:“我担心,以朝廷对江湖的忌惮态度,一旦得知此事与江湖中人有了瓜葛,容易模糊了重点偏了方向,反让朝中隐在其后的黑手逃过调查。” 袁青想到景国从当初骁国开国皇帝的事后,对待江湖武林的态度,神色一正,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穆长戈说的很有道理。 提到景国朝廷对于武林势力江湖人士的忌惮,就不得不提到景国与骁国的多年恩怨。 景国与骁国都是在曾经的王朝土地上建立起的国家,景国稍早些,骁国比景国晚上几年。 但其实,曾经本该只有景国一个。 军旅世家出身的景国开国皇帝跟江湖世家出身的骁国开国皇帝在最初,是一起揭竿起义想要推翻□□还天下一片清明的结拜兄弟。历经多年筹谋厮杀,终于成功推翻曾经的王朝,建立起景国。 只是其实,两人早就在那之前开始渐行渐远。 景国建立之后,也许是曾经言说自己只愿天下太平后重归武林恣意江湖的骁国开国皇帝,还是被至高的皇权诱惑了。失去了共同的敌人和目标之后,两人之间的兄弟情分终究走到了尽头。 景国开国第五年,身为一品亲王,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骁国开国皇帝,携众多在景国开国之战中立有功勋的武林人士叛国,刺伤景国开国皇帝,逃出上京一路北上,裂土自立,建立骁国。 景国开国皇帝在自己结拜义弟策划的刺杀中虽侥幸并未身死,却也受了重伤伤及根本,其后又是紧跟着的骁国裂土的战争,劳心劳力,终究只勉强支撑了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不得不将满目疮痍的国家交给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子。 裂国之恨,杀父之仇,景国新登基的皇帝与骁国,已是不死不休之结。 景国与骁国,世代为仇,无可转圜。 骁国的开国皇帝虽然将忠于自己的大半势力人手尽数带走,但也不是没有没来得及离开,或者干脆抱着其他心思留在景国土地上的。 这其中最容易被人怀疑忌惮的,正是…… 江湖势力。 骁国开国皇帝出身武林世家,与大半江湖势力都有联系,与许多世家门派的掌权人都十分熟稔,当初开国之战时也是由他游说招揽武林人士为己用。等他叛出景国裂土为王后,还留在景国境内的大大小小的武林世家和江湖门派,一瞬间变得十分尴尬。 更不用说,曾经深入宫墙刺杀景国开国皇帝的,正是数个死忠于骁国开国皇帝的江湖人士。 由此,景国朝廷对于武林门派江湖势力,心存疑虑颇为忌惮。 “那……少将军。”袁青想了想又挠了挠头:“京兆尹……靠得住么?虽然京兆尹府里有郭林的朋友吧,不过以前我好像听郭林说起他那个朋友跟他上司京兆尹府尹其实不太处得来……” 袁青判断的标准十分简单粗暴。郭林是他绝对信得过的好哥们,而郭林的那个京兆尹府里的朋友是这次能够被郭林拜托请了仵作偷偷去验尸的,想来关系也是不错能守得住秘密信得过的。既然比袁青有脑子有心眼多了的好兄弟郭林信得过人家,袁青就觉得对方一定是个靠得住的好人。 所以跟这个靠得住的好人相处不太和谐的好人他上司…… 穆长戈不用问也想得到袁青的判断依据,只是此时他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却是勾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正好,借此试探一下,这位府尹大人的态度。” 这案子如何断如何查,过程中是否会有意引导…… 京兆尹府是否也掺和到了这件军需大案里面,也许……是能够很快得到答案的。 京兆尹 回到他们落脚的小院时离夜色还深。 守着院子等他们回来的蜃才上前了一步,就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很有眼色地闭上了本来要说什么打趣话的嘴巴,默默地后退了两步,任由常棣和柏云舒从他面前走过。 等两人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树下大红色衣裳的蜃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看起来不只是不太顺利啊……” 一定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虽万分好奇,但是……不敢问。 常棣站在窗前微微仰头看着暗沉夜色中高悬天际的月亮,嘴唇微微抿着,周身的气息有些低沉。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算轻,没有刻意遮掩,但很是熟悉。 随后轻轻的两下叩门的声响,紧接着木门被推开。 常棣甚至不需要回头去看。 能这样,或者说敢这样进入他的地方的,只有一个罢了。 柏云舒。 此时的柏云舒已经换下了夜行衣,穿回了她惯常的青色衣裳。 她一手端着一个摆了点儿东西的托盘,一手推开门看了一眼窗边站着背对自己的常棣,心中叹了口气,动作却没停。 走进房中后柏云舒在桌前站定放下托盘,将托盘里面的熏香炉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又从托盘里的另一个小盒子里面拿出调配好搓成小巧锥形的熏香点燃,放进香炉。 清淡的香味飘散开,窗边的常棣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 “这趟来上京多少有些匆忙,你竟……把这些也带上了。” “你要用的。”柏云舒燃香后吹灭了火折子,转头看向还站在窗边虽然出声与她说话却还没转身的常棣:“我怎么能忘了带?” “……这些年,多亏你了。” 柏云舒摇了摇头,微微低垂下眼:“这些年,若没有你,我早就……” 常棣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叹了出来,缓缓转过身看向几步之外木桌边上,半低着头让他看不清神情的柏云舒:“云舒。” 柏云舒眨了眨眼,散去眼底因为过去那些回忆聚拢起的隐瞒晦暗,重归一片略显淡漠的清明,抬头看向即便此时仍旧戴着那半边银色面具的常棣,眉头微微皱了皱: “今晚……虽然意外,也未尝不是个好机会。没有外人在,我以为……你会跟他说的。” 常棣自然是明白柏云舒的意思的。他顿了一顿,微微摇了摇头,叹气道:“难为云舒,特地把那人引出去……只是……我总以为,不是时候……” 柏云舒的目光落在常棣脸上的银色面具,眼中带着些许心疼:“总要告诉他的不是么?” 常棣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柏云舒见状嘴唇动了一动,却也没就这个话题多说,只叹了一声:“好,我听你的,什么时候……由你来决定。” 常棣走过来在柏云舒面前站定,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对了,今晚那个人……” “一点迷药而已,跟那些守夜小厮一样,我没伤他。”柏云舒抬头看了常棣一眼:“跟他一起的人,我会手下留情的。” 常棣轻笑了一下,而后微微低下头看着柏云舒的眼睛:“若威胁到你了,便不要去管是谁又与谁有关,无需手下留情。云舒……你更重要。” 柏云舒微微一怔,而后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眉眼间的冷淡都随之瞬间融化开去,浮出她原本该有的柔和温婉。 “好,我听你的。” 常棣听了这话却又是一叹:“你啊……该听自己的。” 毕竟…… 这样的话他已说过许多次,说了许久了,但是无一例外地,柏云舒并不是很喜欢听,也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香炉道: “这是来上京之前新制的,怕你不习惯,味道还跟过去的一样,只是我略调了两味材料的分量,安神之效大约比以前能好一点儿。不早了,天都快亮了,别虚耗心血,略睡一会儿吧。” 常棣深吸一口气,微微笑了笑:“好,你也回去歇一歇。” 他放在柏云舒肩头的手又轻轻拍了一下才收回,顺着她的肩头,目光落在她垂在肩上的长辫,在只简单系了一根灰扑扑发绳的发尾略顿了一下。 柏云舒倒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听他这么说就应了下来,转身便要离开。 “云舒。”常棣轻声叫住她:“二长老的命……我们要多留些日子了。” 柏云舒虽没有转身却仍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刘茂之这边线索断了,他还有用处。给他配的药……我会再改改,留他一命,也先……保他神智清醒。” 常棣没再说什么,柏云舒也很快离开。 柏云舒离开后又过了片刻,桌边站着的常棣垂眼看着桌上燃着香的香炉勾着嘴角,却又在下一刻脸色微微一变,抬起手紧按住自己的心口。 他眼中温柔的笑意慢慢散开,泛起淡淡的苦涩来。 不算明亮的屋内,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 镇国将军府。 带着鼻子和额头上原本不大的,却因为结了痂反倒比之前还要明显几分的“伤势”的袁青,跟已经打趣了他小半路的郭林一起来到镇国将军府,被等在门口的傅年一路带到穆长戈的院子里的时候,看起来刚练完武,还穿着白色练功服额头沁出汗意的穆长戈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纸。 郭林和袁青对视一眼,比起确实疑惑的袁青,郭林心里倒是有几分猜测。 两人跟着傅年继续上前,果然…… 穆长戈手里的那张,是一张通缉令。 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形容略显沧桑,但目光有些锐利,一眼看去就带着些诡异的危险气息的中年男子。 京兆尹府发出来的通缉令,按照此次遇害的兵部主事刘茂之府邸几个小厮的描述,从一年多前起偶尔会在刘府出没与刘茂之避开其他人在书房交谈,不久之前曾在刘府小住过两日的……不知姓名的陌生江湖中人。 也是京兆尹府断定的杀害刘茂之的凶手。 通缉令与刘茂之死于江湖人之手的消息一出,上京城内霎时一片风声鹤唳,许多人在上京的江湖中人都不由得低调了许多。只是京兆尹府以追查凶手为名闯了好几个门派世家在上京城的据点驻地,几日来已经与好些江湖人发生了些小冲突了。 “少将军。”郭林和袁青来到穆长戈身后拱手一拜。 穆长戈转过身来,手里还捏着那张通缉令,带着两人来到院中桌边点头示意:“坐吧。” 领着两人过来的傅年看了一眼穆长戈,而后默默退下,打发了院里本来就不多的其他伺候的人手,转而亲自去准备点心茶水了。 穆长戈的院子里除了他和郭林袁青三人之外,就只剩下傅年。 “京兆尹府的通缉令,你们看过了吧?”穆长戈坐下后,随后就将手里的纸张放在桌面上,正朝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郭林和袁青。 “看过了。”袁青看了一眼桌面上通缉令的画像感叹:“到底还是弄到江湖人身上了……不过这回这通缉,京兆尹府弄得还真是有鼻子有眼的,证据确凿,好几个小厮都这么指认的……似乎挺有道理的?” “呵。”一旁的郭林嗤笑了一声,侧过脸白了一眼一脸莫名的袁青:“你以前见京兆尹府破案抓人这么快过么?” “呃……”袁青挠了挠头:“你是说……不对劲儿?可那不是刘府的人自己指认的么……那刘茂之早年丧妻没有再娶,整个刘府就他一个主子,他这出了事儿,也只有不甚亲近的伺候的人的话能……” “你也说了,不甚亲近的人。”穆长戈插话进来微微眯着眼睛:“朝廷官员与江湖人历来是不互相来往的,就这有什么私下交情也多半藏着掖着……按京兆尹府的这描述,这通缉令上的人数次跟刘茂之在书房密谈,不让任何人靠近,来去匆匆又不留姓名……既然搞得这么神秘谨慎了,又如何会大大咧咧在刘府一群根本不会武功的下人面前露了脸?这脸露的还这么彻底连画像都能画得这么精细。” “可不?少将军说的是。”郭林接了一句之后又瞥了一眼恍然大悟状的袁青:“京兆尹这案子查得太过顺利了,反倒处处都是破绽。” “京兆尹府已经倒过去了。”穆长戈眼中精光一现:“这位府尹大人的履历往来要好好查查了。刘茂之看来只是个小卒,但这位府尹大人地位怕也不高。再往上……” 郭林和袁青神色一凛。 “少将军。”郭林看了看穆长戈若有所思格外沉重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少将军可还有……其他的担心?” 穆长戈深吸一口气:“指明凶手是江湖人固然可以转移放在朝中官员身上的视线,但……这次京兆尹府的动作太急了,正如你所说,都是破绽,如此仓促……我总觉得他们还有别的意图。” 比如…… 穆长戈想到了近日来屡屡因为此案发生冲突的官兵和江湖人。 还有…… 那日在刘府遇到的那对神秘的男女,穆长戈至今没有查到踪迹。 二长老 仰躺在地窖内的干草上,腿上先前被鸩踢断一直没有医治的双腿隐隐作痛,胸口被人一刀洞穿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止了血,愈合极慢,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疼。 血衣教曾经的二长老躺在干草上,看着地窖内唯一跳动着的不算多明亮的烛火,有些颓然的眼里却还燃着点儿微弱的神采。 这时,地窖入口传来响动。 二长老心中一紧,连身上腿上的疼痛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了。 从地窖入口走下来的正是常棣。 二长老,或者说血衣教内的很多高层都是见过常棣的真面目的,但是自从两年前常棣杀死前任窦教主自己登位教主之后,再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就始终戴着半边银色面具。而在这次血衣教内乃至周边许多小门派势力之中掀起腥风血雨的教主更迭中,常棣以雷霆手段灭了不少人的口,血衣教的高层更是彻底大清洗过一次……那之后,曾经见过常棣真面目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如果不是两年多前得了前任窦教主的吩咐提前潜逃出来蛰伏,他这个见过常棣脸的人也应该在那场动乱之中死无葬身之地了。 就算有幸提前逃脱,没有直面那场吞噬无数人性命的血腥动荡,此时的二长老对于常棣的出现仍旧抱持了最大的警惕和……恐惧。 暗红的如同凝固血液一样颜色的衣摆从简陋的土制楼梯上一点点滑下,地窖内昏暗的烛光映在银色的面具上,透出的光反而带着些冷锐的锋芒。 蜷缩在干草堆上的二长老打了个哆嗦。 常棣在二长老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将手里的一张轻飘飘的纸随手丢了过去。 慢慢在半空中转了几下,落在二长老捆着纱布却还有些渗血的胸口。 二长老长大了眼睛看着常棣半边面具下微微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嘴角,觉得那里面带着浓浓的讽刺。 二长老心口一紧。 “不看看?” 仿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二长老又是一个瑟缩。 他又紧盯了常棣片刻,忍着伤口的疼痛抬起手去摸胸口落着的“纸”,借着地窖里的烛光—— “咳咳咳咳咳咳!” 二长老剧烈地咳了起来,紧抓着那张“纸”的手颤抖着,另一只手按在了伤口又有撕裂之状开始往外渗血的胸口。 他眼睛瞪得很大,眼底一片通红。 “之前忘了告诉你。”常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二长老狼狈的模样,语调低沉而又平缓,其中还隐隐露出一两分带着恶意的笑意:“刘茂之死了,在你告诉本座他消息的当晚。” “你!” 顶着二长老的怒目,常棣慢慢悠悠地道:“你胸口这刀是鸩捅的。” 二长老怔了一下,眼睛发直了好半晌,猛地回过神来之后,眼睛比先前还要红,挣扎着要从干草堆上爬起来,伸手成爪朝两步外的常棣抓了过去—— 常棣退了半步躲开二长老的手,像是没有看到二长老此时有些癫狂的模样,仍旧有些云淡风轻地继续道:“是你自己终究心底信不过他。” 二长老因为先前的动作从干草堆上跌落下来,胸前的伤口撕裂开,断掉的双腿腿骨处也传来一声脆响,疼得几乎无法动弹。他趴在地上喘息了片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笑得又讽刺又悲怆。 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接近彻底崩溃的二长老半晌,常棣幽幽道出一句: “不过他的死,倒是应该与你卖了他无关。” 二长老猛地抬起头。 常棣慢慢地半蹲下来,在二长老猛地亮起来的急迫目光中,看向二长老手里还攥着的那张纸。 一张通缉令。 画的,正是二长老的模样。 “有人在本座之前动手了。”常棣微勾着嘴角,眼底却露出几分狠厉:“还贴心地安排好了你凶手的身份。本座相信二长老不是那么愚蠢,自己想得明白。” 二长老抖着嘴唇,慢慢攥紧拳头。 常棣站起身:“不论是刘茂之还是你,都是被安排了死路的棋子而已。” 沉默片刻,二长老沙哑的声音传来: “……你还想要什么?” 这嗓音里倒是已经没有什么恐惧忌惮。 只常棣却轻笑了一声:“刚捉住你,本座便让蜃护法顶着你的脸出去转了两天。就这么巧,遇到一个还记得你的货郎。二长老果然谨慎,想买些精巧玩意儿也不去上京城人多眼杂的的店铺,而专挑走街串巷不起眼的货郎。只是……那货郎可跟上京店铺里见惯了达官贵人的不同,难得遇见阔绰的主顾,可是将二长老记得清清楚楚。” 二长老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再次汹涌上无边的惧怕。 常棣微低着头看他:“听蜃护法回禀之后,本座也是好奇得很……二长老买小孩子的玩具做什么?” 二长老咬紧牙关不吭声。 “二长老在血衣教多年,早年还受过不少暗伤,身子大损此生不会有子嗣了。”常棣抬起手轻摸了摸下巴:“原来……那刘府其实还是有小主子在的。刘茂之藏得严实一般人不晓得,呵,倒是信得过二长老……也是,毕竟血脉相连。” 二长老挣扎着试图起身,声音尖锐:“你想做什么!你想……” “本座?本座不用做什么。”常棣仍旧轻轻笑着,看在二长老眼中却是满满的恶意,令他浑身发冷:“刘茂之和你背后的主子可比本座厉害多了,想必斩草除根的道理也定是明白的。刘茂之把人藏得再深也总有蛛丝马迹,本座只要等着就是了……只要等着,你们曾经的主子自然会替本座出上这口气,让你们兄弟二人……断掉这最后一点血脉。” 静默片刻,狼狈趴在地上的二长老咬牙挣扎着…… 跪在常棣面前,低下的头叩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属下,求教主……仁慈。” “……呵。”常棣冷冷地看着自己面前卑微匍匐着的二长老,与他曾经记忆中高高在上能够主宰自己和更多人生死的二长老的形象,已经截然不同。 常棣没有对他再多说什么,转过头,看向地窖入口。 另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抬起头,露出一张……跟跪在地上的二长老,一模一样的脸来。 …… 专门跟着蜃学艺和伺候的小童,在这处小院里并不是很有存在感,却也因为蜃这个教主信任得用的护法主子,行走办事都很方便,不会遇到什么阻拦和刁难。 看着只有十岁出头的小童快步回到蜃的房间门外,正瞧见他的师父兼主子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眯着眼睛正悠闲得很。 “回来了?” “是。”小童应了一声,抱着包裹上前放在摇椅边的桌面上打开,露出里面零零碎碎的零食糕点:“按蜃护法的嘱咐,都买回来了。” “嗯。”蜃仍旧是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半敞着胸口捏了一块肉脯塞到嘴里:“唔……不愧是上京老店,味道真不错。来,你也拿点儿回去吃。” “是,谢蜃护法。”小童对此习以为常,每样捡了几块之后,抬眼瞥了一眼摇椅上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嚼着肉脯的蜃,抿了抿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桌案上打开着的,装着蜃最常用的那些工具和材料的箱子,轻声道:“我去帮您收拾一下吧。” 一如往常,蜃连眼睛都没睁,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小童当即转身走过去,一样一样地将桌上的工具材料小心收拾了回去,尤其是那些或廉价或珍贵,或平常或古怪的材料,每样都仔细地估算了一番之后小心包好收了回去。 他当初能被蜃挑中随身带着,除了手巧之外,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的细心谨慎。 蜃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即便最拿手的□□制作是个很精细的活儿,但他偏偏就是个经常随手丢了工具或者忘了补材料而不得不耽搁进度的。 要不是因为蜃在这一道上的天赋和能力实在无人能及,早几年常棣还没成为教主的时候,还不是护法身份的蜃就该因为好几次粗心大意延误任务的事儿被重罚甚至处死了。 自从身边带上了这么个小徒弟,蜃几乎是再也不用操心这些“俗事”。工具和材料缺了多少要补多少,什么带了什么没带,什么东西能做什么样的因为缺东西做不了,蜃自己可能不清楚,但只要一问小童,总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因为蜃的倚重,只有十岁的小童在血衣教的许多低级甚至中级弟子面前都很有地位。 过了好一会儿,将蜃弄乱了的那些工具和材料重新收拾装好,小童带着自己按照蜃的要求买回来,又被蜃分来的一些点心和肉脯默默离开了蜃的房间。 屋内藤制的摇椅上,微微敞开领口懒散躺着的,大红衣裳的蜃,在周围安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睁开眼睛,先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自己手边桌上摆着的小童亲自买来送来的点心,目光复杂挣扎了片刻,又看向方才小童离开的方向,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城郊农庄 上京城中,京兆尹府的官兵衙役跟江湖各门派势力,明面上在上京城的据点中的人,发生大大小小的冲突的时候,血衣教的人已在京郊不远的一个普通农庄上会合起来。 不算多大的正厅内站了十几个人,有年长的也有年岁尚轻的,三三两两站在一处,瞧着彼此之间关系并不算融洽,有几个还隐隐有些敌视之意。 只是这些人站在同一个屋檐下等着,气氛不算好但从头到尾都很安静,没有谁出声说话。 门扉推开,屋内所有人的眼光交流都顿了一下。 暗红色长袍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血衣教教主,身后跟着难得没穿青色裙装而披了一件黑色斗篷的护法鸩,慢慢走进来。 所有人第一时间拱手拜道:“参见教主。” 而十几人中还有那么几个,在拜过走在前面的常棣后,并未跟其他几个看着略年长些的人一样闭口不言,而保持着半弯下腰躬身的动作,继续道:“参见鸩护法。” 只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两人却没有半分停留回应的意思,这让站在前面的几个人脸色变得不是特别好看。 尤其是领头的那个方脸的中年男人。 常棣在上首摆着的宽大座椅上一甩衣摆坐了下来,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勾起,吗,目光在屋内站着的众人脸上一一滑过,带着点儿似笑非笑的漫不经心:“怎么?听说……你们有事要报与本座。” 除了自然地站到常棣身边的鸩护法,底下站着的十几人中有不少人听了这话都怔了一下互相看了看交换眼色。 从反应看……倒的的确确是惊讶的。 倒是领头的那个方脸男子,此时笑了一下,朗声道:“是,属下们请教主出城,自然是又要事相商的。” 方脸男子这话一出口,屋内剩下的十几人顿时神色各异。 靠近方脸男子,在常棣他们来之前就跟他站在一处隐成一党的另外四个人都暗暗吐出一口气,脸上带着些紧张和……诡异的热切。 剩下的人中,有那么几个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主位上似笑非笑看着一切的常棣,又看了一眼站在他们一行人最前面的方脸男子的背影,默默地低下头不说话,冷眼旁观。 还有几个反应慢些仍没有头绪,只有些怔愣疑惑地看着今日不知为何,总觉得语气语调跟以前不太一样了的方脸男子。 血衣教如今的几大护法之一的诡。 常棣弑杀前任窦教主新登教主之位,灭杀了血衣教大半高层人员后,血衣教再没有任命过新的长老,教主之下直接便是护法一职,人数也很少,只有四人。诡,刹,鸩,蜃。 刹主管刺杀刑罚,一向低调,如今也并不在上京城附近。 倒是更多参与到血衣教的日常庶务管理中的护法诡,原本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只是这件事,身为教主的常棣没有问,其他在场的各堂主和上京附近几城主事虽然疑惑在心却无胆率先开口询问。 自然,诡自己也没什么解释的意思。 血衣教自两年前的血腥洗礼之后,不再设长老之位,仅由教主带领四大护法和之下的若干主事堂主管理运转,在两年前的也平平静静地度过了两年,这两年中,各方混乱的势力都默契地暂时蛰伏了起来,维系了伤筋动骨之后的血衣教,难得的两年太平时光。 只是如今看来,这短暂的平静终究要被打破了。 常棣亲自带人来到上京城,寻找两年前就被冠上血衣教叛徒,但一直没有精力抓捕追缉的二长老这件事,成了打破血衣教表面平静的□□。 “哦?”高坐上位的常棣仍旧半靠在椅背上,仿佛并没有察觉到诡护法的态度,半边银色面具底下,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看起来……只有诡护法有要事找本座。” 诡笑了一下,抬头朝上座的常棣看过去,迎上对方透过银色面具看过来的眼神的时候,却又很快转开目光。诡本人似乎也对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有些恼火,原本还露出两分激动兴奋之色的脸色变得难看了两分。 见诡的这个反应,常棣也低笑出声,显而易见地露出讥讽之意。 在场听到这声轻笑的众人,有不少都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诡暗暗整了一下心绪,微微扬头,半侧过身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其他血衣教众人道:“诸位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朝廷正通缉二长老,画像已经散得满京城都是了。虽说眼下还没有人发现那曾是我们血衣教的二长老,但那也是上京城里的江湖中人都还年轻少见识,二长老过去也极少北上来这边儿活动,见过的人不算多。只是如此终究不安,二长老被朝廷定罪通缉之事对我们血衣教,可大可小,若是一个处理不妥,被牵连进二长老的罪责里,血衣教对上朝廷……” 诡紧皱着眉头,露出十分忧虑的模样,带着点儿沉重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高坐在上面的常棣却是抬起搭在木椅扶手上的右手,侧撑住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诡对着屋内其余众人说着这些话。 四大护法中之一的刹并不在上京附近,蜃留守上京城中没有出来,在场剩下的人有几个正是血衣教如今在护法位之下的堂主,还有数个上京城及从附近几个大城收到诡的传信匆忙赶来的据点主事。 诡说完这些,转头看了一眼安坐着的常棣,见对方没有半点儿说话的意思,靠坐在木椅上的姿势甚至更显懒散了一点儿,恨恨地眯了眯眼,转而了语气,带着点儿质疑之意道:“说来,教主亲至上京城,听说几日前就已经捉住二长老了,可偏偏什么都不做,随后果然,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听说?”常棣开口轻声问道:“听谁说?” 诡噎了一下。 这不是他要说的重点,也不是他预料中常棣会有反应的事。 “……自然是……看不惯教主,如此不将血衣教和诸多教众……放在眼里的人。”诡顿了顿接口回答,避开常棣的目光转而继续道:“只是教主不关心血衣教的存亡,属下身为血衣教的第一护法却不能坐视不管。” “这……” 除了诡身边的几人,屋内的其他人听了这话都下意识地去看常棣的反应。 常棣仍维持这半撑着下巴的姿势:“如此,本座倒是有些好奇,诡护法想如何管?” “二长老原本就是我血衣教的叛徒,如今又成了朝廷的通缉犯,留着他若被人发觉了不知会给我教带来多大祸事,还是尽早撇清了关系的好。”诡说着说着,露出几分不忍地叹了口气:“二长老在教中多年,毕竟劳苦功高,可既已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倒不如就让二长老走得痛快些。” “二长老在教中多年,与诡护法父子两代交情甚佳,两年前二长老安然逃脱,本座还曾怀疑过其中诡护法有念着过往情分出过力,如今……倒是没有想到,诡护法比本座还想让他死。” 诡似乎料到常棣会提到这个,冷哼了一声义正言辞:“于属下而言,血衣教的未来自然远胜于这点私情。” “诡护法高义!” “是啊是啊,血衣教为先……” 围在诡身边的几人低声赞叹起来,屋内一时间稍显有些嘈杂。 而底下站着的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有那么几个竟也露出了几分赞同之色。 常棣仍旧轻笑着看着下面这些人的反应,并不插口打断。 而这议论“赞叹”之声,在这气氛之中也很快低了下去,终于渐渐地还是安静了下来。 “二长老的生死,诡护法看来不是想管,而已已经管了吧?” “呵。”话既已说到这里,诡也不再多遮掩什么,干脆利落地点头承认:“不错,既然教主不作为,属下为血衣教着想,只得越俎代庖了。” “原来诡护法也知道,是‘越俎代庖’。” 诡又被噎了一下,却也很快再次扬起头,脸上露出带着更深得色的笑:“今日教主一出城,属下的人就已经去教主落脚的院子……想必此刻已经得手了。” 常棣听了这些仍旧没有动弹,也似乎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既没有紧张也没有愤怒,只平淡地问了一句:“上京城如今正严查江湖人,诡护法的动静也不能多大,想来去的人手不多。如此一来,就算诡护法在本座那里有内应,又如何这么自信能够得手呢?” 听常棣问到这儿,诡脸上的得意更重:“属下自然是多有准备的……就算教主特地把鸩那个丫头留在那儿……也是无用的。” “鸩护法?” “鸩护法不是……” 听到身后传来疑惑的声音,诡眯起了眼睛,看向常棣身边站着的,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今日与往常不同特地披上了一件黑色披风的女子:“是吧?蜃?” 毒药 诡颇带着点儿恶意地对着常棣身边站着的女子问道:“是吧?蜃?” “蜃护法?不是鸩护法么?” “难道……蜃护法最擅易容……” “在这儿的事蜃护法不是鸩护法?” “教主带易容成鸩护法的蜃护法来……难道……” 尽管屋内的其他人低声议论纷纷,顶着所有人或恶意或怀疑的视线的常棣没有什么反应,而他身边站着的披着黑披风的女子也一直微低垂着头并不去看屋内的任何一人,即便此时被诡指认是蜃也没有动弹,更没有出声。 她的这番表现看在诡眼中,就是承认的意思了。 “教主果然是‘看重’二长老,自己出城了要留最相信的毒丫头守着,为混淆视线还特地让蜃易容了跟出来。也是,换了是我也是留鸩看着,比留除了易容术外,武功不成毒术不会的废物更放心些。” 话至此时,诡也不仅已经不再自称“属下”,话语之中也渐渐放肆起来。 常棣表情不变,连一手撑着木椅扶手靠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化:“看来诡护法在本座院子里的内应很是得力。” “要感谢教主,那么信得过蜃那个废物。”诡丝毫不掩饰对与自己同为四大护法之一的蜃的不满和鄙视:“除了那么点儿糊弄人的小手段外就只懂得邀买人心,可偏偏惯会做好人又没那个能耐管,自己身边跟着的人都掌握不住……我至今都觉得你让这么个废物做护法……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常棣轻轻点了点头:“是蜃的那个小徒弟。” “那废物向来不知道什么叫谨慎什么叫仔细,随随便便把身边的事,尤其是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那点儿能耐的东西也都交给别人……想被人看透也太容易了,这么大的空子我若不用上一用,实在说不过去啊!”诡颇为得意地说着:“蜃让那小子管自己的所有易容制作的工具材料,学过那么几分的小子从材料用量和工具使用里推断出蜃都做过多少东西做的大概什么样的东西……可容易得很。” 常棣微微一笑:“是么?” “这两日蜃做了三个□□,从那小子推断的发色上算……”诡盯着常棣坐着的木椅旁边仍旧微微低垂着眼不说不动的人越说越得意:“一个做给鸩,扮成二长老的模样以防有人对那个大概已经被你们用过刑不便行动的二长老不利。再一个做给受伤的二长老,好假扮成吃了下过迷药被迷昏的蜃,既用这个身份保护了二长老,又免得被人发现蜃不在。最后一个……做给蜃自己,扮成鸩今日跟你一起出来好掩人耳目。” 常棣放下撑在木椅扶手上的右手,微微坐直了一点儿人,半边银色面具下露出的脸上仍旧看不出什么紧张情绪来:“倒是仔细。” “也是你们太小看我了。”诡脸上的笑越发带上恶意:“如何?教主……可认输?” 常棣没有回答诡的这个问题,却是开口轻声问道:“既染诡护法以为本座让鸩留守,为为何如此自信能够得手?” “的确,鸩那个毒丫头的身手算不上数一数二,但用毒解毒实在厉害,更不用说她自己就是个毒人。我这儿的人打得过她也大概防不住她的毒,不过……” “不过?” “哈哈!”说到这儿诡更得意了:“教主不会忘了吧?血衣教内论用毒第一,还轮不到那个丫头。” “难道……”常棣尚未说话,诡身后站着的几人中有人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太上长老……” “太上长老?鸩护法的师父……” “可是……太上长老不是早就退隐在后山不问教中事务了?怎么……” “没听说……诡护法跟太上长老有什么……” “不错!”诡扬着头道:“正是太上长老。鸩那丫头的毒术全是太上长老教的,还称不上尽得真传,旁的毒奈何不了她,但她师父太上长老新制成的她还没来得及见识过的新毒药,就算是她,也招架不住吧?” 常棣半边面具下的嘴唇抿了一下。 诡越说越得意,气焰渐渐升起,虽然仍旧不是很敢直视常棣的眼睛,却也一直关注着常棣的动静,此时也发现了他的这点儿变化。 心中更是得意。 “对不住了教主。”诡已经将腰背彻底挺直:“今日怕是你不只保不住二长老,连你最信任的那位鸩护法也保不住了。” 常棣气息微微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诡护法做了这么多,还与本座说了这么多,想让本座今日保不住的,怕不只有这两个人吧?” “不愧是教主啊,已经察觉了还这么稳得住。不过……你也就这一会儿了。”诡低低笑了几声,转头又看了一圈自己身后站着的几人:“教主常棣无能,已不配再居教主之位。今日我特地请了诸位前来,正是好做个见证!至于今日不在这的其他同僚,晚些时候由我和诸位一同告知就是。” “这……” “诡护法,你……” “常棣这教主之位本就所得不正。”一直跟在诡身边的一人见其他人露出不赞同的模样站出来道:“如今诡护法有能者居之,有何不妥?” “不错!比起常棣这个小人,诡护法多年来对血衣教尽心尽力,知人善用,定能将血衣教继续发扬光大!” “不错!诡护法才是更为广大教众考量的教主人选!” …… 场面重新安静下来之后,常棣微微眯了眯眼看着诡:“拖延了这么久,诡护法准备的手段呢?” “唉……可惜啊可惜,从太上长老那儿弄来的新毒实在是不多,虽然你武功高强不好对付,但这毒果然还是更合适给那个棘手的毒丫头用。毕竟……那丫头不在你身边的话,想要对付你就用不着浪费太上长老那儿弄来的极品了。” “你下了毒。” 常棣这话出口后,屋内的其他人心头一惊,连忙开始查探自己的情况。 “啊!”第一个运转内力试探的堂主惨叫一声瘫倒在地,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渗出冷汗。 其他几人见状,脸色也都变得极为难看。 “不错!”诡干脆地承认之后,又在其他人又惊又怒地看过来的时候开口安抚:“诸位不必担心,我今日所为只是想为血衣教除去不称职的‘前’教主常棣罢了,并不想伤及其他同僚。在场诸位只要愿意与我一道,随后我自然奉上解药。”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没……没有解药……会如何?” “啊……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就该筋脉断裂内息错乱而亡了。”诡因此时胜券在握的心情,终于敢对上上座的常棣无悲无喜的目光:“在这之前,诸位还是不要动武得好,体内血流得越快这毒发作得也越快……哦,内力也是一样,一旦动用,便如这位堂主一般,全身剧痛。” “诡护法,你……” “诸位的事稍后再论不迟。”诡的谋划越是接近尾声心中反而越是急迫,已经迫不及待想见最后的结果,此时摆了摆手没再理会身后的几人,而是紧紧盯着慢慢从木椅上站起身的常棣:“常棣,如何?可认输了?” 常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慢慢地转过身伸手轻拍了一下木椅边上站着,一直没有说过话,披着黑色披风的人的肩头:“诡护法的话,你觉得如何?” 一直微微垂眼的人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得意和激动,脸色都有些泛红的诡,讽刺地轻哼了一声:“跳梁小丑。” 嗓音带着淡淡的磁性沙哑,却并不低沉,只是因为声音中透着满沁的冰冷,并不让人那么愉悦。 但…… 这的的确确是鸩,而不是蜃的声音。 “你……”诡先是瞪大了眼睛伸手指着鸩,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镇定下来:“蜃那个废物除了易容,模仿一点儿别人的声音也不是做不到……常棣,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靠骗我来虚张声势……你还能如何挣扎?” 常棣笑了笑转过身看向诡,轻轻摇着头叹道:“诡护法,你有两处致命的错。” “哦?” “一是太小看太上长老,二是太小看蜃。”说完这句,常棣抬起手,以在场众人都看不清动作的速度,上前几步猛地一下子掐住了诡的脖子,手臂上抬几分便让诡的双脚离了地。 猛地被人掐住的诡还未来得及挣扎反应,只见常棣掐住诡的手臂微微一动,一股强劲气力顺着他的手臂迅速传到被掐住的诡的身上,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过后…… 被掐住脖子的诡猛地惨叫出声。 他被常棣生生用内力震碎的几处关节的骨骼! “诡护法!” 先前几个跟诡一起的人惊叫了一声,瞪大眼睛惊讶万分地看着运转内力半分不畅都没有的常棣,瑟瑟着不敢上前,反而有些向后退缩。 常棣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小角色,反倒是先前特地反常地披了黑披风误导诡的鸩,也就是柏云舒,一点儿都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上前两步随手扬了一把浅色粉末,而后迅速掏出短剑在没来得及跑的几人,被粉末沾身一瞬间动作迟缓下来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抹了几人的脖子。 鲜血喷洒出来,溅了中了诡的毒而瘫在地上的几人一身。 浓郁的血腥味飘在不大的屋内,让屋里除了常棣和柏云舒的其他还活着的人都忍不住心生恐惧。 柏云舒抹了这几人的脖子之后也没停留,只冲着常棣略点了一下头便推开窗翻身而出。 窗外,不大的农庄靠近这间屋子的几处位置,也蔓延开浓郁的血腥味。 常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已经有些傻了的诡,好心地为对方解答:“其他的材料都是用来迷惑你的,真正的□□蜃只做了一个,是二长老的脸不错,不过不是给鸩,而是给了发现你的人偷了毒药的太上长老。” 太上长老 小院地窖。 重新点上烛火的地窖比先前亮堂了许多。 一个须发泛白的老者盘腿坐在角落的干草堆上,手里拎着一只酒壶,正半眯着眼睛有几分惬意地一口一口喝着,时不时咂砸嘴巴,很是享受的模样。 常棣走下来的时候发现,地窖内虽看起来略有凌乱,但没有任何血腥的味道,相反,即便多点了蜡烛也仍旧有些昏暗的地窖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呦!”拎着酒壶的老者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看了过去:“回来了?你这动作可有点儿慢啊,老头子我都在这儿等好久了。” 常棣轻笑了一下,态度也随意了一点:“虽是不足为惧,却也有些麻烦,多耗了点儿时间,劳前辈久等了。” 地窖中坐在干草堆上喝着酒的老者,还顶着一张画在通缉令上的,二长老的脸。 正是血衣教如今辈分最高,毒术已可以称为出神入化的太上长老。 “也是。诡那小子在教中势力不小,这两年一直主管教中事务,插手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你这一下子……也是麻烦。不过现在人已经该处理的处理,该关的关好了吧?”太上长老倒不是真的担心那些事,随口说完后,抬头冲常棣身后笑道:“丫头,这臭小子是一杯倒的破酒量,陪不了老头子喝酒,要不你来跟我喝几杯?” 在常棣之后下来地窖,没有出声就站在阴影里的鸩护法柏云舒闻言上前一步,露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之下,微微低下头应道:“是,师父。” 太上长老满意地笑了笑,晃了晃自己手头的酒壶:“丫头,你们这儿有酒吧?老头子这儿的喝完了,去再拿两坛来,咱们爷俩一起喝!” 柏云舒抬头看了一眼常棣,常棣微微侧过脸轻笑着补充:“厨下还有人,顺便去拿两道下酒菜吧。” “不错不错!臭小子挺上道嘛!丫头快去!多拿点儿,老头子饿了。” “……好。” 等柏云舒转身离开了地窖去准备酒和下酒菜,走远了之后…… 太上长老抬起没有拎着酒壶的另一只手,冲常棣招了招:“行了,人走了,小子过来,让我瞧瞧。” 常棣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干草堆的另外一边坐下,将手腕朝太上长老递了过去。 太上长老直接捏了他的手腕,皱着眉头细细探了几息,抿着嘴皱着眉头放开手又转过头借着地窖内的烛光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脸上还带着半边银色面具的常棣只是平静地微笑着。 “唉……”太上长老叹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摸□□的边缘小心撕下,一边带着叹息和担忧地对在自己身边坐下了的,这么多年来他难得看得上的一个年轻人道:“不出意料,看着状态不错,但……又损了不少。” “晚辈倒觉得还好。” “切!个臭小子,逞能吧你就。”太上长老翻了个白眼:“你这破身子本来什么模样你心里也有数,心头之上如今还要供养……” “无妨。”常棣打断了太上长老的感慨,勾了勾嘴唇:“更何况,服过前辈特制的药,晚辈是当真觉得好了不少。” “压着而已,那根本不是治,只会越来越糟,不表现出来罢了,哪里会好?”太上长老幽幽一叹,语气之中也有些无奈:“枉老头子我自称当世毒圣,这两年也算是闭关尽阅典籍古书,可尽我毕生之学,竟也还是想不出两全之法。” “如今这样就好。”常棣轻声安慰道,本人倒是显得十分平静:“已是晚辈最乐见的了。” 撕下了易容成二长老的面具,露出真实面目的太上长老面色红润,脸型微圆,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完全不像常年与毒接触的高手,整个人完全不显阴邪,反倒透出一种别样的憨厚慈祥来,很难让人想到,他是江湖上声名不佳被无数正道中人称为□□的血衣教的毒圣。 此时这位长相很是和蔼的老者却是露出难得一见的愁容。 “唉……”太上长老长叹了一口气:“真到了那时候……小子,你预备如何与丫头说?” 常棣抿了抿嘴唇,微微低垂下眼没有出声。 地窖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 …… 太上长老虽说要柏云舒陪他一起喝酒,却也只是说说而已,等柏云舒拿了酒和下酒的小菜回来,他甚至都没让柏云舒下地窖,只让她将酒和下酒菜都摆在了地窖入口所在的房间桌上,就干脆利落地把常棣和柏云舒两个人都赶出了屋子,自己在桌边坐下独自享受起来。 对于自己师父的这番举动……柏云舒倒是也丝毫没觉得意外,很干脆地跟常棣一起离开了。 两人离开后,慢慢地在并不大的院落里走动。 “蜃那边……”先出声说话的是柏云舒:“不用管么?” “那到底是他的徒弟。”常棣淡淡地叹息:“我先前就允过他,让他自己决定如何处置那孩子了。” “可是……” “云舒,那孩子虽念着报仇成了诡的内应,但的确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害蜃。只冲着这个,给他个机会也无妨。更何况……” 这件事柏云舒还真不知道:“报仇?” 常棣微微顿了顿,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解释:“他有个哥哥,在……窦扶玉那儿。两年前,没活下来。” 柏云舒微微瞪大眼睛。 “想给他哥哥报仇。”常棣眼光飘远:“这份兄弟情义……不是挺好么。” “……他哥哥当初如果是那姓窦的……那他该报仇的对象才不是你!而是姓窦的那个……混蛋!他哥哥当初,恐怕根本就是——” “云舒。”常棣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因为提到两年前死在常棣手上的前教主而脸色泛红激愤之情根本压不住的柏云舒,冲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态度很是认真:“就这样罢,让他以为仇人是我,也好。” “可是……” “人已去,事已了,何必再多言呢?就让他心里的兄长始终是他以为的那个模样,挺好的。” 柏云舒恨恨地咬了咬牙,浑身都有些颤抖:“可这样于你不公平!你明明……” “算了,过去了。剩下的蜃会处理好的。”常棣说着说着,抬手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布包,一边慢慢打开一边转开话题:“二长老那边才挪动过,让他养上一日再问,带回来的诡大约今日之内醒不过来了。” 柏云舒垂在身侧戴着银白色手套的手攥成拳,仍旧捏得紧紧的。 常棣自然也注意到了,等打开了手上的布包,朝柏云舒递了一递:“来。” 柏云舒这才将注意力放到他手上托着的东西。 那是…… “这……” 常棣手上的布包里面小心包着的,是两张□□。 跟做给太上长老用来假扮二长老的那张一样,很是精致细腻,一看就知道跟曾经柏云舒戴上捅过二长老一刀的那张完全不同,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模样。 “戴上,我们一人一个,也……好好逛逛上京城。” 柏云舒眨了眨眼睛,顿了一顿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先前跟诡说……蜃只做了一张面具……” 常棣轻笑了一声:“又不是定要跟他说实话。” 毕竟是敌人,还是……手下败将了。 柏云舒抬起头:“所以……诡说的没错,是真的仔细做了三张?” “嗯。”常棣点了点头,从布包里拿出女子的那张放在柏云舒下意识抬起来的手掌心上:“这两张算是我特地跟蜃要的。” 刘茂之府邸那晚,意外地让穆长戈和袁青看到了柏云舒的真容,想也知道……就算常棣让穆长戈很快察觉到,他们两个并不是杀刘茂之斩断线索的人,但对于两个怎么看怎么有些可疑的神秘人物,在这么敏感关键的时刻,穆长戈不可能不查。 其他时候小心躲藏便罢了,凭着他们的身手和手段,莫说暂时只能暗中调查的穆长戈,就算是像二长老一样被京兆尹画图通缉,想逃想藏也并不是难事。 但是想光明正大地到上京城的街上去逛的话…… 还是小心些。 而常棣……已常棣的真容,自然……也是不能在上京城内摘了那半边的银色面具行走的。 如此,易容成其他人的模样,就是最妥当的做法了。 …… 等戴上蜃综合了好几个记得住样貌的人的长相做出的崭新的,不跟任何人一模一样的□□,变成别人的模样换了衣裳的柏云舒跟同样顶着陌生的样貌跟她一起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的时候…… 周围传来热闹的叫卖声,各式各样的店铺小摊在眼前排开,热闹而又繁华。 来到上京城已经有一段日子,她却是第一次觉得这里的街景…… 这样美好。 “江南烟雨,大漠孤烟,塞北草原,京中繁景。”走在柏云舒身边的常棣轻声喃喃:“记得以前,你常常念叨,有生之年……想亲眼看看的。” 听了常棣的话,柏云舒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深,眼光也越发温软了起来:“嗯。” 如今先见了京中盛景…… 其他的,她想,也许在不会太久的将来,可以像眼下这样,有人陪着,一起去看。 街景 上京城街道。 正是初秋,已过了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开始黯淡,街头的灯笼都没有点起,只是午后近晚的风已开始渐渐散去热气泛上凉爽。 正是很好的时候。 热闹的街景,来往的行人,吆喝的小贩。 柏云舒的嘴角一直没有能放得下来。 带着欢喜,又带着怀念。 十几载岁月的记忆之中,似乎……从没有过这样从容地在这样繁华而又热闹的街头闲逛的时候。 正有些出神,眼前多了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 柏云舒转头看过去,正对上常棣的微笑。 虽是陌生的脸,却有熟悉的眼神。 她顿了一顿,伸手接了过来,咬下了最上面的一颗: “……好酸。”咬碎外面的糖衣吃到里面的山楂,在其他人面前已习惯了面无表情的柏云舒,此时因为难得地全然放松,还是没忍住皱起眉头眯起眼睛,可细看之下眉眼之间还是带着笑意的:“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她咀嚼地很细致,是真的在认认真真地品尝着,仿若什么难得的珍稀美味。 “好吃?” “嗯。” 常棣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慢慢地吃完糖葫芦,从头到尾,她的心情都十分地满足愉悦,甚至咽下最后一个之后,还有些惋惜。 这时,柏云舒突然被撞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没有察觉到一点儿威胁,柏云舒没有完全躲开,被轻蹭了一下。 是个慌慌张张的只到她腰线那么高的小男孩。 伸手扶了柏云舒一下的常棣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很快跑远没入人群的小男孩,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之后,才跟柏云舒一起朝着小男孩跑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被撞歪了的摊子的小贩正有些骂骂咧咧地从地上捡起掉下来的小物件,一个个捡起来一个个用衣摆的布料小心擦拭,见没有摔坏的便松一口气,见摔出瑕疵的便愁眉苦脸。 都是些小巧的首饰挂件儿,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摊子,没有什么贵价的玉器翡翠,顶多有一些打得极薄的银制成的小挂件儿。 柏云舒正有些愣愣地看着的,就是一枚掉在地上的,小巧的银铃铛。 小贩捡起银铃铛摇晃了一下,没有听到本以为会有的清脆声响,再一细看,果然里面挂着的一颗小巧的珠子不知被摔到哪里去了。 这铃铛,算是坏掉了。 可却吸引走了柏云舒的全部视线。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模糊起来,慢慢地染上记忆深处的色彩。 许多年前,也有个小女孩曾站在一边看着一个贩首饰的小贩从地上捡起摔坏了再不会发出声响的银铃铛,一声声暗道晦气。 只是在那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女孩眼里,那被小贩随手丢在一边不甚在意的坏掉的银铃铛,却是那么精致,是她连碰都碰不到的漂亮东西。 后来,有个比小女孩高了一个头却也穿着破烂也十分瘦弱的小男孩,软磨硬泡地在那小贩常摆摊的地方帮他搬了十几日的东西,做了十几日的杂活,终于在拿到少得可怜的几枚用来买干粮果腹的铜钱的同时……得到了那个被小贩忘在一边的坏掉了再不能出声的铃铛。 那是小女孩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礼物。 可是…… 后来,这被她宝贝万分的铃铛还是毁了,被那些人毫不在意地毁掉了,没有人在意那小女孩有多在乎。 柏云舒还有些恍惚没有回神,站在他身边的常棣却叹息了一声。 他朝那小贩走过去,从他手里拎起那虽然单薄却因为雕了芙蓉的花样显得十分精致的小铃铛:“这个多少钱?” “这……”小贩愣了一下,手脚很快地从一旁被撞得有那么点儿凌乱的摊子上挑了另一个完好的牡丹花样的铃铛捧在手心里朝着常棣递过去:“那个,小哥,你手里这个铃铛摔坏了,都不响了。不如……换一个?你看这个怎么样?不贵的,四十文。” 常棣没有答话,只掏出了四十文钱放在那小贩还捧着牡丹花样银铃铛的手心里,仍旧捏着那只已经发不出声音的芙蓉花样银铃铛:“这个就好。” 还没等小贩反应过来,常棣已经转身离开小贩的摊子。 小贩愣了一下,虽然有客人非要买个已经坏掉的东西,但能赚到钱没有损失对他而言自然是好消息,于是马上笑逐颜开:“多谢小哥,以后常来啊!下次我给你便宜些!” 小贩还在高兴地说着的时候,常棣已经走回还站在原地的柏云舒面前,将那小铃铛,放到她手里。 她还戴着常年不离身的银色手套,只是因为换上的衣裳袖子宽大,若不抬手轻易看不出来。 银质的小铃铛躺在戴着银色手套的掌心,柏云舒微微低垂着头看着看着,突然笑了出来。 比先前吃到糖葫芦的时候,还要开心。 她轻轻收紧手指将小铃铛握在掌心,抬头冲着常棣笑道:“谢谢,我很喜欢!” 就好像,当年缩在墙角哭泣的小女孩,终于又寻回了她遗失已久的珍宝。 不远处街角正慢慢行过来的马车上—— 粉红色衣裙的少女轻趴在马车车厢的窗子边上,用两根手指小心地将小幅摇晃着的车帘掀开一条细缝,往外张望。 马车内另一边坐着的穆长戈嘴角勾着笑,看了好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才轻咳了一声,在她看过来的时候伸手过去…… 从马车帘子旁边扯出一片纱来挡在窗口,又把那厚重的深色布帘拉到了一边。 于是…… 只一层轻纱蒙在车厢的窗口上,只要凑近一些,能将马车之外的街景看得清清楚楚,却又不担心马车外那些离这层纱有些距离的人能看清马车里面的人的样貌。 少女睁大眼睛看着穆长戈这一番行云流水一样的操作,愣愣地转过头—— “咳。”穆长戈又轻咳了一声,眼光偏开一点儿:“新想到的办法,这也是昨日才新装在马车上的。” 少女,也就是穆长戈的小未婚妻,皇帝的亲妹妹,当朝康乐长公主李湉,听了这话抿了抿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诚心要看我笑话!长戈哥哥,你学坏了!” “咳。”穆长戈眼光飘忽了一下倒是没有否认,想了一想自己主动坐到对面,跟李湉靠得近了一些:“好了好了,长戈哥哥跟甜甜道歉,难得出来玩儿,不生气了啊!” 本来就没生什么气的李湉伸手去拉穆长戈的手臂,轻轻地把脑袋凑过去靠在他肩上,微微低头掩饰了一下高高翘起的嘴角:“可不是难得……今日皇帝哥哥放行得格外痛快,我都不适应了。” “阿泓也知道今晚有花灯会,若你错过了这热闹之后怕要……咳咳,怕要失望。”实际上穆长戈本来想说……若是李湉无知无觉错过了,事后估计一定会闹点儿小脾气的。 “花灯会?”李湉果然还不知道这个:“我就说嘛,长戈哥哥这次怎么这么有心思,想起来带我出来逛。不过……这一不是元宵,离七夕也还差得远……怎么办起花灯会了?” 说到这个原因,穆长戈的眉头微微动了动,神色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 “大军才凯旋回城不久,正是满城欢欣的时候。但这两日上京城被京兆府尹带人弄得气氛有些紧张,阿泓就着人安排了这么次花灯会,给京兆尹衙门那些人排了防备守卫的任务,既是缓和一些,也是给他们找点儿事儿干。” “京兆尹……”李湉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事儿我在宫里也听说了一点儿。前两天皇帝哥哥还发了脾气罚了那个京兆府尹俸禄来着,听说要不是朝上有人说他劳苦功高这次只是一时行事不稳,连官都要给罢了的。” 穆长戈勾了一下嘴角,伸手轻轻摸了摸靠在自己肩头的李湉的头发。 事情当然并没有那么简单。 京兆府尹这次行事,已经算是暴露在明面上的“敌人”了。李泓若是隐忍不发反倒更容易引得背后的人忌惮,倒不如光明正大处罚了,好放松一些那些人的戒心。也好尽快调出背后藏着的人。 上次进宫的时候,李泓说,他心中已有些猜测了。 “长戈哥哥。” “嗯?” “你和皇帝哥哥……这些天都很忙。”李湉慢慢地从他肩上抬起头坐直了身子:“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们一定告诉我,我也想……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的。当然,如果我做不了什么,那至少我还能安安静静呆在宫里,不给你们添麻烦。长戈哥哥,你要是有事,就去做你的事就好了,不用像今天这样特地陪我的。” 穆长戈微微一怔,随后笑起来,伸手微微用力了一点儿揉了揉李湉的发髻:“好,听甜甜的。如果将来有需要,长戈哥哥不跟你客气,你皇帝哥哥也不会跟你客气的,好不好?” “嗯!” 看着李湉亮晶晶的眼睛,穆长戈也笑了起来,只觉得多日来的郁气散得轻松干净。 而后…… 他的目光无意间从轻纱遮挡的窗口滑过。 马车外,几步远的地方,正有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经过。 两人中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抬头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分明是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脸。 但是穆长戈偏偏觉得,那眼睛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一种复杂的异样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 “……长戈哥哥?” 穆长戈被李湉的声音叫得回了神,安抚地看了李湉一眼之后,又马上将目光再次转向马车之外,但是…… 一眨眼的功夫,那对陌生样貌的男女便从视线中消失了。 分歧 穆长戈进宫来见李泓的时候,难得不是李泓的心腹内侍王志亲自来迎。 走到殿外,却是迎面遇到了刚从殿内走出来的沈皇后。 小皇帝两年前大婚,迎娶内阁元老沈志杰的嫡孙女,也算是为了稳固地位拉拢老臣的政治联姻。虽然成婚之前两人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面,但成婚后帝后感情也算和谐,大家闺秀出身的沈皇后不愧是沈阁老亲自教养的孙女,气度过人眼光开阔。 作为小皇帝李泓的“好兄弟”,穆长戈跟这位沈皇后也算是熟悉。自然,更多的是从很喜欢这个嫂子的李湉嘴里听到的夸奖。 因而穆长戈对皇后印象不错。 见到皇后从殿中出来,穆长戈站住脚步低下头拱手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少将军不必多礼。”沈皇后微微笑着在穆长戈面前几步站住。 穆长戈微微一顿,缓缓站直了身体。 看来,沈皇后有话跟他说。 沈皇后的样貌,认真说来只能算是清秀,并不是什么美人。但大概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仍旧是令人一件难忘。 “少将军与陛下从小一直长大,将来又会是陛下妹婿,关系何等亲近。” 穆长戈仍保持着恭敬面色:“娘娘说的是。” “少将军是行伍之人,战场厮杀往来纵横,向来心直口快,与上京城惯了隐晦委婉的人很不一样。”沈皇后抬眼看了看晴朗天空:“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身边有一个肯无所顾忌与自己说些交心实话的人,向来是件幸事。越是站在高位,这样的人,越是难得。” 穆长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沈皇后也并不在意穆长戈的沉默,仍旧微笑着轻声道:“只是人啊,都是贪心的。身边有了肯直说实话的之后,又多少会盼着这样的人也能同时对自己多些体谅和理解,少将军,你说,我说得可对?” 穆长戈眉心微微一动,到此已经明白沈皇后的意思了。 说起来,李泓和李湉与穆长戈的亲近自不必说,李泓在穆长戈面前只要不是正经场合,几乎是从来不以“朕”自称的。大约是受李泓的影响,被李泓也当做自己人从不见外的沈皇后,面对穆长戈的时候也极少自称“本宫”。 “……娘娘说得是。” “少将军有少将军的坚持,只是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不论怎样,都是为了景国,自己人如何都好说,只莫让有些人得意了。也望少将军……多惦念些你们多年的兄弟情谊。” 听到这里,穆长戈抬头看了一眼沈皇后。 沈皇后还是保持着那副温婉而又端庄的笑意,只是目光看起来格外诚恳。 穆长戈没说话,沈皇后也不急。 “……多谢娘娘提醒。” 得了沉默了片刻的穆长戈的这句“承诺”,沈皇后脸上的笑意深了一点儿,除此之外倒看不出其他反应:“耽误了少将军这么会儿功夫了,陛下还在等你,快进去吧。” “是。” 话虽这么说,穆长戈还是站在原地微微弯腰,等沈皇后带着侍女离开之后才直起身继续往殿内去。 穆长戈进殿见李泓向来是不需要通报等候的,直接由引他过来的小内侍推开门,他就这么走了进去。 殿内,李泓坐在桌案之后提着笔正在批奏折,听到声音头也不抬,随口道: “皇后拉你说话了?” 一旁的李泓的心腹内侍王志已经很有眼色地搬来了一个软凳引穆长戈过去坐。 穆长戈倒也没跟李泓太客气。 事实上,他今天进宫来,本来心气不太顺的。 “嗯,帮你说话来着。” “哦?”李泓闻言微微挑了一下眉头,从一堆奏折里面抬起头朝穆长戈看了过去:“看你脸色,似乎有点儿被皇后说得……憋屈了?” 穆长戈长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你知道我今日为何进宫。” 穆长戈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询问。 李泓顿了一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却没接话。 殿内在穆长戈进来之前已经清场了一遍,如今除了王志在一旁伺候之外,就只剩下李泓和穆长戈两个。 因此穆长戈倒也不用避讳什么,开门见山。 “京畿营有两个小将,一个坠马一个暴病,都死了。” 李泓微微低垂了一下眼睛:“你没想错,是我做的。” “为什么?这两人背景清白,只是与那刘茂之相识,甚至说不上关系好,还未查到与这次事件有任何关联。” 李泓深吸了一口气,从桌案后站起身,慢慢地绕过码满了奏折的桌案走到前面:“刘茂之这人被查到兴许是个意外,但他们灭口这么迅速,找替罪羊也这么痛快,甚至为了遮掩此事搭上了一个先前从未被我们怀疑过的京兆府尹。你觉得,会是为了什么?” 穆长戈紧皱眉头看着慢慢走近的李泓,没有说话。 “刘茂之就罢了,但是京兆府尹……何其重要的一个职位,又是之前藏得那么好的一步棋,要是没有什么更重要的目的,我不信背后的人会这么轻易废了他把他推到台前,推到我们面前来。更何况京兆府尹这个职位的重要性……他与背后那人的关联绝对不是一个刘茂之可比的,从京兆府尹入手调查,背后人暴露的可能极大。” 穆长戈看着李泓:“……你不觉得是与江湖人有关。” “当然。”李泓点头,脸色算不上好:“于我而言,江湖人的确需要防备,京兆府尹这几日刻意挑起矛盾的行为也的确有些危险,但我却还不觉得此事就是值得他们这么匆忙扫尾甚至废棋的。只是历来朝廷对江湖的紧张态度容易让人模糊了重点,真以为……这就是目的。” “那是什么?” 李泓看着穆长戈的眼睛,沉声道:“西山锻造营。” 这一次,连穆长戈也是一惊之下瞪大了眼睛:“西山……你是说他们查到了……” “恐怕是。”李泓也有些沉重地点头:“若是他们已经摸到了锻造营的蛛丝马迹……这件事,就绝对值得他们弃子暴露。” “可是……”穆长戈有些迟疑:“西山那里是绝密,知道的人没有几个。刘茂之也好,京畿营的两个小将也好,他们……” “上位的知道的确实不多,但那里毕竟那么多工匠卫兵,人数绝对不少,就算不知道核心的机密,外围可能不慎透露出的些许风声,也未必没有聪明人能够联想到。” 李泓眉眼之间还隐约透出些狠意,恨恨地道:“我已紧急叫停了西山那边的所有进度全部潜藏起来以免暴露更多……长戈,你也是清楚的,时间已经很紧了,原本锻造营的头领报来,日夜不停工也要至少一年才能准备妥当,可如今全部停工……影响有多大,会晚多久?这段时间,骁国那边若是万一真的得了什么信……又要多赔上多少大景儿郎的性命!” 穆长戈沉默下来。 “我猜测,那刘茂之怕是确实无意中得知了什么,被灭口得那么仓促,随后又暴露京兆府尹挑起江湖这边的冲突,就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不让我们得知消息已经泄露,好给他们更多时间做些小动作。而京畿营的那两个小将……”李泓顿了顿,还是坦诚相告:“我确实并未查到确切之据,他们只是有可能而已。但这件事上,长戈,我容不得一点意外。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穆长戈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李泓:“阿泓,那两个被你杀掉的小将,也是上过战场斩杀骁国兵将,守卫景国疆土的,后来才调入京畿营。” “……我知道。” “你说是为了保住更多的景国儿郎,但他们两个为景国杀过敌流过血的,就不是了么?” “……我就知道,如此行事,你定不能接受。”李泓叹息了一声,再抬头看向穆长戈的时候,眼里的光格外锐利而坚定:“此事,我不能说自己是对的,但作为景国的帝王,我只能这么做。只要是为了景国万民,只要是……能尽快结束这乱世争端,是罪是孽,我愿意背。” 穆长戈定定地看了李泓半晌,最终还是闭了闭眼。 “我向来,是说不过你的。” “是啊。”李泓闻言微微一笑,也卸了一些沉重:“你厉害的向来是身手,口才从来不是强项。” “……阿泓,我虽劝不了你,也不能拦你,但你明白,我并不赞同你。” 李泓脸上的淡笑丝毫没有受影响:“嗯,我知道。你若真赞同了……就不是那个又臭又硬的破石头了。” 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可算是缓和下来不少了,一旁站着冷汗都要下来了的王志连忙把刚才,因为穆长戈开口太快没来得及送过去的茶奉上。 李泓看着穆长戈仰头一口把熟知他脾性的王志准备的,只是温热并不烫的茶干掉,勾着嘴角轻声感叹:“长戈一直如此就好……咱们兄弟两个,有一个陷在阴影里就够了。” “阿泓……” “行了,我之前让人去通知甜甜你进宫的事儿,喝了茶一会儿陪她去逛逛御花园吧,免得这个迫不及待想把自己泼出去的小丫头又来跟我抱怨。” 罗 从宫中出来,回到镇国将军府,穆长戈才进大门就瞧见不远处站着的穆夫人陆雪梧。 “母亲。”穆长戈快走了几步迎了上去。 穆夫人陆雪梧伸手轻拍了拍穆长戈的手臂,视线落在他手里提着的盒子上:“这是……” 穆长戈笑了笑把盒子递给穆夫人:“面脂,康乐特地要我带给母亲的。” “呦!”穆夫人闻言笑眯了眼睛赶紧接了过来:“那感情好!宫中御医亲调的方子别的地方可是买不到呢!长戈,下回你见了长公主殿下,记得替母亲谢谢人家。” 穆长戈也显得很轻松:“这可真是说不好,下一回是儿子先见到她,还是她想念母亲先来找母亲闲聊。” “切!”穆夫人瞪了穆长戈一眼:“你这一年多才从边关回来,正是个香饽饽的时候呢,哪儿还有我啊!” “母亲怎么能这么说呢?”穆长戈也眯着眼睛笑:“康乐她可是时常惦记母亲,这不,面脂也是早就为您准备好的。” “也是,爱屋及乌嘛!”穆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臂:“行了,不跟你贫了。晚膳还得一会儿,不过……你父亲让你回来之后,去书房找他。” 穆长戈听说父亲穆恒找自己,微微一怔,心头有些猜测,不由……有那么点儿凝重。 他这番情绪的变化虽然不算明显,但是穆夫人还是轻易看了出来,不由得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做什么这副表情,你父亲又不会吃了你。不过……你父亲要是欺负你了,一会儿出来跟母亲说,母亲帮你收拾他出气,不用怕啊!” 穆长戈颇有点儿哭笑不得,嘴上却是答应着:“是,儿子有母亲护着,不怕父亲。” “这就对了!行了,你去吧,厨下我炖了汤,这会儿该差不多了,我去瞧瞧,一会儿你记得多喝点儿。” 穆长戈临走之前还不忘顺势嬉皮笑脸地玩笑了一句:“那儿子可不敢。母亲亲手做的汤,儿子不抢的话父亲约莫不会欺负我,可若是我抢了让父亲喝少了……那恐怕才是真要挨父亲家法了。” “他敢!”虽然这么说着,但穆夫人脸上眼中的笑意却深了许多:“我炖的汤我说给谁就给谁,他敢有意见?” 穆长戈笑着朝穆夫人拱了拱手:“那……儿子就先谢过母亲了?” “好了好了,臭小子,就会拿你母亲打趣,别当我看不出来。去吧。” “是。” …… 穆长戈来到外院穆恒的书房时候,穆恒正在桌案后面写着什么。 “父亲。” 见穆长戈进来行礼,穆恒摆了摆手让他起身:“今日匆忙进宫,是为了京畿营那两个暴毙的小将的事,去找陛下了吧?” 穆长戈毫不意外穆恒能知道并猜到一些事,因此听了也并不惊讶,只皱了皱眉,心情略有些沉重地点头承认:“是。” 穆恒坐在桌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背着光站在自己面前的穆长戈,叹了口气:“你如何想?” 穆长戈抿了抿嘴,沉默着没有答话。 穆恒却是轻笑了一下:“你不说,为父也知道。不过,长戈……这话以前为父就与你说过,只是大约你并未多想。如今,你不妨好好想想。” “……父亲?” “臣,就只做臣。其他的……”穆恒的话没有说完,而是闭上眼,微微摇了摇头。 这两年旧伤颇多身体已大不如前的穆恒几乎都留在上京修养,没有再率兵征战过。但即便如此,这个仍旧声名赫赫,仍被敌国骁国恨得牙根痒痒的大将,还是像一柄利刃一帮锋芒难掩,精神奕奕。 可此时此刻,坐在桌案后面的穆恒闭着眼睛对穆长戈轻摇着头,整个人却又透出一种复杂的沧桑感。 穆长戈心中一紧,却咬着牙没有答话。 穆恒也不意外。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但…… 穆长戈与他,却又不同。 “若是为大义之名,就无所谓正当更无所谓情谊,没有什么,是不能丢,不能放的。”说这话的时候穆恒睁开的眼睛不似往日那边清澈凌厉,反而透出些许的浑浊来,满是岁月踏过的沧桑:“陛下长大了……越来越……像先帝了。” 虽然一直以来穆长戈都知道父亲穆恒并不乐见他与皇室,与李泓相交甚密,但是今日这样的感慨,却是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 穆长戈隐约感觉到,曾经的父亲穆恒与先帝之间,怕很有一番他并不知道的恩怨。 “父亲,您与先帝……” 他从小就听许多人说,先帝与父亲穆恒曾亲如手足,但他一直见到的,却都是穆恒疏离而又恭敬,并无多少亲近的态度。 正如穆恒与他说的,臣,就只做臣,如此而已。 此时被穆长戈问到他和先帝的事,穆恒一下子浑身绷紧,额角青筋突出,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也攥紧成拳。 半晌过后,穆恒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地道:“……你母亲准备的晚膳快好了,你回去收拾一番准备用膳吧。为父的话……放在心上,好生想想。” 见穆恒的确没有开口解释和再多说的意思,穆长戈尽管满心疑惑,也听话地没有多留,行礼之后转身离去。 穆长戈离开书房好一会儿后,坐在椅子上的穆恒才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仿若一瞬间衰老了不少,透出再也遮掩不住的…… 悲伤无力,以及……愧疚。 “罗兄……” 这声极轻的呢喃,除了穆恒自己,没有任何人听到。 …… “刘茂之……是我兄长,但其实……刘不是我们的本姓。那位收养了兄长的刘翰林,也不是我们生父。”小院客房内,已有些形容枯槁的二长老躺在木制床榻上,声音沙哑地,依照先前的约定,把他所知的一切都说出来。 不远处,常棣和柏云舒坐在桌边,默默听着。 虽然早就知道刘茂之和二长老是兄弟,但见过刘茂之顶多只是中年样貌的尸身后,再看眼前头发都花白了,一副老人模样的二长老,柏云舒心中也颇有感慨。 兄弟两人一个被朝廷官员收养,一个辗转落到了血衣教,同样的血脉出身却有截然不同的际遇。二长老这副与真实年岁完全不符的样貌,何尝不是早年坎坷的证明。 如此情形…… 柏云舒转头看了一眼常棣。 如此情形,何其相似? “我们兄弟两个……其实该姓苏。若说出身,也不是什么官宦家族……是个当年还算小有名气的武林世家。那位收养兄长的刘翰林与我们兄弟的生父有些私交,才在我们家灭门之后冒着风险收养了已接近成年的兄长,充作一直养在老家,从未到过上京城的儿子。” 听到这儿,常棣皱了一下眉。 二长老不知道常棣的心思,又喘息了两声,继续说道:“苏家灭门……既不是违反了国法,也不是江湖仇家寻仇,不过是因为不小心卷到十九年前那位武林盟主被判通敌卖国的大案里。” 柏云舒瞪大了眼睛,而常棣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攥紧。 “……十九年前的武林盟主?” 从二长老开始叙说到现在,第一次开口的常棣声音里有微弱的,只有最了解他的坐在他身边的柏云舒才察觉到了的颤抖。 “是……如今江湖的新一代已经没多少人听过罗盟主的名号,但十九年前,他可是整个景国武林响当当的头号人物。武功高强,义薄云天,性情爽直,又很有手段魄力,当年原本一盘散沙的江湖正道势力是他一手统领整合。罗盟主在位武林盟主之时,血衣教……呵,血衣教这样的门派,弟子在外有时候连名号都不敢报。”二长老说着说着,语气中也颇有慨叹:“我从记事起就听家里人说罗盟主的事迹,年少时还曾发下宏愿日后以他为目标……却不想,后来,在被他的案子牵连灭门的时候,却是□□血衣教……救了我一条命。” 常棣半边银色面具下的嘴唇紧紧抿着,用力到有些泛白。 “只是这武林一代传奇的人物,谁能想到倒得那么快。通敌卖国……这罪名一出,曾经多少唯罗盟主马首是瞻的正道门派家族群起而攻之。罗家灭了门,整个山庄三百余口据说无一生还。那之后偶有,说是想为罗盟主讨公道的人,也都被牵连进去,一个个一家家都判了罪,诛九族。我们苏家,就是其中之一……咳咳咳!” 柏云舒看了一眼常棣,而后自己站起身两步来到木床边上,掏出一粒药丸给虚弱不堪的二长老塞了下去。 二长老被塞药丸的一瞬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只是看着柏云舒始终面无表情的冷脸,也没有多问,努力把嘴里的药丸咽了下去,感觉那药丸见效极快,他原本开始有些泛冷的手脚都似乎恢复了一点儿温度。 “……四年前,我跟兄长终于相认,那之后一直有书信联系,此事后来也被窦教主察觉到。即使做了官,兄长书信之中,却还总透出想报灭门之仇的意思来。罗家已经没有人了,他把仇记在景国朝廷上。就算在朝中为官,也是多注意着收集各种消息以备来日……兄长说,既十九年前判的是无辜的苏家通敌卖国,不如,他把这罪名坐实。只是他虽计划多年,却苦于一直无处施力,直到三年前,他投靠了一个大人物……这一次拦截军需,泄露军情,就是那大人物和包括他在内的其他手下,一起做下的。我也是两年前逃来上京之后,无意中听说的。那位大人物也是朝廷的人,但是跟皇帝……有仇。” 罗长平 柏云舒来到常棣房间的时候,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常棣背对着她,面朝着敞开的窗户望向窗外,一动不动。 柏云舒心中叹了一声,走到桌边,在先前自己拿过来的那个香炉里,又点燃了一支香。 熟悉的清淡味道飘散开,窗边站着的人虽然并未转身过来,却轻轻地开了口: “……先前不是说,你新研制那几味药过程中遇到瓶颈了?如今正好,前辈人在上京,就在这儿住着,方便你去请教。” “师父久不出山,这趟出来也想多松散松散,不赶着回去,我还有的是机会。”柏云舒慢慢走到常棣身后,只隔了一步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而且,不过几种新药而已,与我而言,自然你更重要。” 常棣闭了闭眼,说不上心头涌上的是什么样的感觉。 欢欣有,安慰有,遗憾……也有。 从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被窗边站着的常棣的身体遮挡了大半,剩下的只隐隐约约能映亮柏云舒的脸,还有……她编成长辫的发尾上,多出来的一个银色的小铃铛。 在她走动过程中,即便随着发辫一下一下晃动,却也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来的银铃铛。 柏云舒嘴唇动了动,声音格外轻:“……平哥哥。” 这是他们两个在被血衣教前教主窦扶玉带入血衣教之前,柏云舒对他的称呼。进入血衣教,十数年残酷而又屈辱的艰难生存挣扎之间,变得只在只有他们两人时柏云舒才会出口的这个称呼,是他,与过去,与他真正的身份,唯一的关联了。 常棣身体一颤,叹了口气转过身,看着满眼担忧的柏云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我没事。” 背对着月光的常棣罕见地没有用那半边的银色面具遮挡住自己的脸,在昏暗的夜色之中,在柏云舒的面前露出了真容。 “……你可以早些与他相认的。” 常棣自然清楚柏云舒指的是什么。 但这件事……他一直都很犹豫。 “他……跟那刘茂之不同,他什么都不知道。” 柏云舒略有点儿激动:“他不知道,但他应该知道,你可以告诉他。” “……” 他不是不想相认的。 毕竟……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了,尤其是他自己,恐怕没有那么多来日的机会…… 柏云舒深吸一口气:“其实……今日二长老说的事,我倒觉得,那刘茂之想得没什么错。当年的累累血债,都该记在朝廷身上。” “云舒。” “我们不是查到了么?十九年前虽然听说是有人向朝廷告发,但从接到消息到判罪,发布悬赏派兵围剿不过短短三日!三日就能定下这么大的一桩案子,我看根本就是借机生事推波助澜!未必比当年参与围剿手染鲜血的武林人士干净到哪里去!我们继续查下去,兴许……能查出更多来!” 常棣登上血衣教教主之位后,一边整合动乱之后有些混乱的血衣教,一边也花了很大的力气去调查十九年前的事。当年曾响应朝廷,参与围剿的江湖人,常棣亲自手刃了几个,在他们的血流尽之前,自然是个个都逼问过的。 可惜,他们能够轻松对付的,多半只是独来独往的游侠,或是小家小派势力不大的人物,这些人当初不管是因为看不惯罗盟主的地位还是曾经与罗家人结仇,当年参与围剿的理由都很“干净”,并不知道多少内情。 而还有一些……如今已是声名赫赫的大家族掌权人,或是大门派掌门长老一类的人物,两年来一直被血衣教的事绑了不少精力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手。 想来,那些人很可能……会知道什么。 不论是常棣还是柏云舒,都是不相信当年义薄云天在武林中声威赫赫的罗盟主,会通敌卖国的。即便十九年前,他们两个都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刚刚满月,一个出生不足半月。 那是当初带着他们两个艰难逃出来的,柏云舒的亲祖父,在贫病交加中撒手人寰之前,一直反复与他们说的事。 柏云舒一贯有些显得苍白的脸色因为激动,在昏暗的月光下也能瞧出微微泛红,整个人眼中都透出压不住的怒意和狠厉:“若真说起来,我们跟刘茂之,跟刘茂之投靠的那个大人物不是一样么?当初亲笔下了圣旨灭门杀绝的,不正是如今在位小皇帝的父亲?这一次领兵的主帅若不是……换了个人,我倒觉得我们不如顺势而为,让那大人物的目的达成……” “云舒!” 说得正有些激动,声音都高了两分的柏云舒被常棣难得有点儿严厉地止住,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 常棣长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柏云舒的肩头,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二长老那边,既已按照约定把知道的都说了,给了我们关于幕后黑手的线索,过两日……给他一个痛快吧。” 柏云舒眨了眨眼:“……其实……我们不是不能放过他。” 如果还是之前,柏云舒绝对是第一个想要二长老的命的,毕竟他筹划的将血衣教牵扯进来的大案,就是为了针对常棣。 想要害常棣的,她一个都不会放过,也一个都不肯原谅。 但是现在…… 其实柏云舒心中还是想要他死的,只是在听了那些话之后,她清楚地知道,常棣心中必不是没有波澜的。 太过相似的经历,同样受害于十九年前的血案。 他一定,想到了许多。 毕竟,常棣的真名,叫罗长平。 常棣听了柏云舒的话,却是轻笑了一声摇摇头:“犯了错,害了人,做了孽,就该为此付出代价,不论是谁,都不例外。更何况,他技不如人,已经落入我们手中。给他一个痛快,已是我答允过的网开一面了。” 柏云舒点了点头,倒是也松了一口气。 常棣看了一眼不远处桌上,在昏暗的屋内微闪动着一点红色火光的香炉,轻声对柏云舒道:“时候不早,云舒早些回去歇息吧。” “……平哥哥……” 常棣安抚地对柏云舒微微一笑:“我已无事,有些……多想无益。” 柏云舒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才要转身离开,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顿了一顿之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对了……” “嗯?” “今日听二长老说起刘茂之的事,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个念头。” 常棣眉心一动:“……刘茂之?” 柏云舒在常棣面前说话向来是不绕弯子的坦诚,也没有什么非要想清楚了查明白了有多些准备把握之后再开口的习惯,因而虽然也只是听二长老说话的时候偶然起的念头,没有什么依据也没有什么迹象,但既然想到了就想着跟常棣说:“因为当年骁国裂土建国的事,景国朝廷一直对江湖人多有防备,朝廷官员与武林人士不可私下结交虽没有明令早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刘茂之在十九年前苏家灭门之后能被那个刘翰林充作自己儿子,是因为刘翰林跟刘茂之的父亲暗地里私交甚笃情如兄弟,才在那么敏感的档口将江湖人背景的刘茂之庇护下来。若是没有这层情分,那刘翰林再如何善良心软,怕也未必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收养江湖人的遗孤,还是……被卷入那场通敌叛国大案的江湖人。” 话说到这里,常棣已经知道柏云舒心里的那个念头是什么了。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有些怀疑。 常棣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柏云舒便继续道:“刘翰林只是个官职不高不被重用的翰林,本就不如和引人注意,虽然当时刘茂之已近成年,但真要遮掩风险却也未必多大,毕竟没多少盯着他的眼睛。可是另一个人……就算当年抱回的只是襁褓中才满月的婴儿,可他毕竟位高权重,又听闻……当年深得先帝信重。这样的人也该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有多少人看着,所以……” “……云舒猜测,那个人也与父亲……暗地之中有私交情谊。” “是。”柏云舒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猜测:“而且能甘冒这么大的风险,情谊怕是不浅。” 常棣微微眯了眯眼睛:“柏爷爷……可从未提到过父亲有这么个朋友。” 柏云舒也知道她的祖父从未提起过这个人,也没有想过找这个人求助,甚至当年她的祖父一度以为罗家的山庄里活下来的只有他们三个而已。 这也是先前常棣和柏云舒都没有多想。他们曾经都以为,逃出山庄的时候,与抱着他们两个的柏云舒的祖父走散,最终没有能在约定之地汇合的柏云舒的父亲和他抱着的另一个婴儿,也死在了那场浩劫之中。 后来得知另一个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只以为是巧合,侥幸逃了出去却因为某些意外没与他们汇合的柏云舒的父亲,撑到了将孩子托付给路过的好心人。 但是今日听了二长老口中的故事,在先感慨过刘茂之和二长老这对兄弟那般相似的身世经历之后,她不免……顺着这相似之处,有些想多了。 “也许……”柏云舒想了想,猜测道:“也许就是因为身份,因为一旦这私交暴露带来的麻烦太多危险太大,所以……所以这层关系,罗伯伯当年,就连我爷爷都瞒着了?” 常棣微微低垂下眼。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的常棣,脸色又沉了一点儿:“原不想过多打扰,不过看来……是要试探看看了。” 月光下,难得没有戴面具的常棣的脸被映得十分清晰。 若是上京城中的其他百姓或官员在此,当能一眼认出—— 这张脸与不久前凯旋归京跨马游街的少年将军,穆长戈,一模一样! 飞镖 入夜,镇国将军府,书房。 之前送走了因为惦记他身体想劝他回去休息的穆夫人,将军府的主人镇国大将军穆恒坐在书房的桌案后面,面前虽摊开一些兵法书籍,他的注意力却全不在上面,而是有些怔愣地发呆。 几天前跟穆长戈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心头的事又浮了出来。那个他已经很多年不敢,或者说没有脸去想的那个人的音容笑貌,又再次清晰起来。 那是他此生唯二的挚友之一。 但…… 穆恒的眼睛有些浑浊起来,一贯刚硬的脸上露出了从不现于人前的悲伤和愧悔。 正在这时。 轻微的破碎声从窗子的位置传来,有一个深色的影子穿透窗纸极快地钉在了离桌案不远的书架上。 声音传来的一瞬间穆恒便浑身紧绷戒备起来,猛地从舒适的木椅上站起身向后靠在墙面上,在入木的钝响传来之后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钉在木质书架上的东西,而是目光一改浑浊颓废,变得凌厉非常地看向窗口,躲开正对窗口的位置从旁边翻身过去,侧着身子小心谨慎地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的院落平静非常,在府中巡逻的侍卫在院墙之外走动,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刚才的暗器,自然也没有侍卫发现可疑的此刻,而穆恒自己,目光在墙头书上假山等处滑过之后,也没有能够察觉到什么人的踪影。 怕是……投了暗器之后,便已经走了。 尽管如此……能够丝毫不被察觉,在他也算对防备巡查之力引以为傲的镇国将军府中能够这般放肆,如入无人之境……也必是个高手。 穆恒想了一想,眯了眯眼干脆地站到窗口,将自己整个人半个身子都暴露在敞开的窗户里面,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极紧,但是…… 什么也没有发生。 若不是书房的这扇窗户窗纸破了一个小口,若不是书房内他身后的书架上还插着他没来得及细看不知道是什么的暗器…… 就好像他只是不小心打盹做了个梦,其实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床边警惕地站了好一会儿,穆恒判断投暗器的人已经离开,便紧皱着眉头重新将窗户关上,而后仍旧谨慎地避开了正对窗口的位置,绕到了书架的边上,终于有空仔细地去打量正半没入书架上的那枚,插了一张纸条的暗器。 可他一眼看到那暗器飞镖的模样,却是大惊失色险些一个踉跄。 等看清楚了那飞镖的模样,穆恒却又重新冷静下来,脸上的惊讶并未全部褪去,却又涌上了许多的沉重乃至……愤怒。 确认飞镖应该无毒之后,他伸手轻而易举地将没入书架一半有余的飞镖拔了下来,将上面插着的纸条展开,眯了眯眼看到“明日申时,城郊灵隐寺山下竹林”的字样后,咬了咬牙,另一只握着生铁锻成的飞镖的手微一用力,手里的飞镖就有些变了形。 …… 今日是宁郡王在京郊办赏花宴的日子。 宁郡王是当今景国小皇帝李泓的堂兄,父亲宁亲王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年也曾是先帝登基的有力竞争者。先帝登基之后,宁亲王便因为身子不好退出了朝堂,常年呆在王府养病。早几年的时候,宁亲王还能常在上京城街头逛逛,偶尔有精力去京郊打猎,十九年前突然病情加重,再没有踏出过王府半步,直到五年前病逝,唯一的儿子虽继承了王府,却从亲王降至郡王爵位。 这位宁郡王跟多年前也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过的父亲宁亲王不同,算是上京城内有名的纨绔,只是一向只是享乐并不闯祸,倒没有什么民怨,也并不如何招惹上位者的忌惮。 宁郡王在京郊耗巨资建了一个庄子,请了许多擅长莳花的匠人,专门培育珍惜的花种。因为舍得掏钱,琉璃拼成的暖房都建了一个,宁郡王的百花庄园就成了上京城的一处盛景,一年四季不同时节都有盛放的花朵,大部分还都是普通人难得一见的珍惜品种。宁郡王本人也喜欢在有新品种被培育出来,或是每个季节花开得最多最美的时候在上京城的官宦权贵圈子里广撒帖子,邀人来看他美轮美奂的庄园,每一回这样炫耀之后都能得意上好些日子。 百花庄园的景色的确美轮美奂,十分难得,加上宁郡王从不上朝从不参与朝政,上京城中能够拿到宁郡王每年广撒下来的请帖的,很多人都很乐意携带家人去凑个热闹,松散一番。自然,这其中也有不少挤破了头想求一份帖子,好在那个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场合“结识”贵人。 于是每次宁郡王发帖子的时候,上京城都很是热闹。 镇国将军府自然也是收过很多次帖子的,只是穆恒没有兴趣从来没去过,倒是穆夫人陆雪梧早年去新鲜过两次,之后也就再没去了。穆长戈这些年经常领兵在外,竟是很不巧地错过了以前每一次的帖子。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只带上小厮傅年,往城郊的百花庄园赴宴。 穆长戈这次赴宴是不是只为了赏花暂且不说,正午已过他正要出门的时候,意外又惊讶地瞧见……也让人去牵了马出来,一副同样要出门模样的穆恒。 穆长戈眨了眨眼,朝着穆恒身后张望了几眼。 没瞧见穆夫人陆雪梧。 “父亲。”穆长戈拱手朝穆恒行了一礼:“父亲您这是……” 既然没有穆夫人陪着,也没有人去准备马车,看来他父亲穆恒不可能也是去京郊宁郡王那里凑热闹的。 那…… 穆恒抬头看着穆长戈,眼光一瞬间有些复杂和担忧,但又很快遮掩了回去,语气平淡地道:“出门转转,你自去赴你的宴就是了。” 穆长戈左右又看了看,比起自己身边好歹还带了个傅年,城门口那儿还等着袁青和郭林,穆恒身边怎么看都没有像是要跟他同行的:“父亲身边不带人么?” 穆恒摆了摆手,从穆长戈面前走过,往大门外早有人牵好的马那里大步走去:“我还没老到动弹不得,只是去转转,带人反倒累赘。” 穆长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穆恒说得对……穆恒虽上了年纪身上也有旧伤,天气不好的时候总是难受,但若论身手……即便是已在沙场闯下自己威名的穆长戈也不是他的对手。 等上了马的穆恒干脆利落地驾马扬尘而去,顿了一会儿的穆长戈才带上傅年,慢慢悠悠地骑上早就等在大门外的自己的马匹,往京郊而去。 这个时候,许多人都不晓得,再过两个时辰,今日对他们而言会有多么“特别”。 …… 出了城门之后,穆恒脸色垂了下来,催起最快的速度,驾马往跟宁郡王的百花山庄不同方向的灵隐寺方向而去。 灵隐寺离城门比百花山庄离上京城门更远些,就是一路飞驰,穆恒也只在还差两刻钟到约定的申时的时候,来到灵隐寺山下的竹林。 有人到的比他还早些。 才进了竹林没走几步,穆恒就看到了十几步之外披了一身纯黑的斗篷的人。 穆恒眯了眯眼,从袖口中掏出昨晚在书房书架上拔下来,被他捏得微微有点儿变形的飞镖,抬手掷了过去。 破空的声音传来,正巧落下的竹叶被暗黑色的飞镖一分为二,带着极大力道直冲着背对穆恒那人的后脑而去,却在撞上之前被那人抬手轻松捏住。 穆恒见状,眼睛微眯了眯,身体绷得更紧: “阁下既特地伪造了飞镖引我出来相见,又为何藏头露尾不肯露出真容呢?” 接了飞镖后侧身对着穆恒的人的脸完全被宽大的黑色斗篷遮住,听了穆恒带着明显怒意的质问后,像是微微顿了一下:“……伪造?” 穆恒上前一步:“阁下应是知道不少事,只是可惜……知道的还不够多不够细。这罗家的飞镖……你却是只造了个大概的模样,可细看……还是个劣等的仿制。” 被斗篷遮挡着,没有露脸的人闻言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劣等的仿制啊……” 分明,他该是这个世上最有资格用罗家的飞镖的人。 但如今在旁人眼里,却也不过是劣等的仿制。 也是……毕竟,罗家兴盛之时的景象,他从未亲眼看过,便是这飞镖也从未见过实物,不过是从幼年记忆里的口述中摸索出来的模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大将军连十九年不见的罗家飞镖都能轻易认出,想来当年与罗家人……关系匪浅吧?” 穆恒倒没有开口否认。能用罗家的飞镖来引他见面的人,必是知道不少的,他否认了也没有意义。 穆恒如今最担心的并不是曾经他跟罗家的关系被人知道,他最担心的是…… 然而,像是猜到了他心中的担忧和恐慌,那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沉沉开口: “不知是不是就是因为关系匪浅,到了……能让穆大将军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十九年前收养罗家孩子的地步?” 穆恒猛地瞪大的眼睛。 口脂 穆长戈带着傅年骑马来到城门口的时候,城门之外除了各自骑了一匹马等在那儿的袁青和郭林之外……还有一辆马车。 穆长戈挑了挑眉头,面带疑惑地打马过去:“郭林,袁青,你们两个还带了……” 在穆长戈疑惑的目光和郭林袁青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带着点儿调侃的目光中,那马车的帘子动了一下掀开一半,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甜——康乐!你怎么在这儿?” 穆长戈瞪大眼睛险些被噎到。 马车上的,正是带了贴身侍女藤萝和青萝出来的康乐长公主李湉。 李湉抿着嘴冲着来到马车边上骑在马上的穆长戈招了招手。 穆长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左右看看,这会儿城门边上不算太热闹,马车又往前一些停靠在主路边上,倒是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于是…… 穆长戈跳下马来,两步走到马车边上,正瞧见本来坐在马车里面的藤萝和青萝十分有眼色地正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 藤萝是最常跟在李湉身边的,也是她身边几个侍女中最年长的,已经快要二十,曾跟李泓自请此生不出宫,一直留在李湉身边,日后也会陪李湉出嫁,算是李泓和李湉兄妹两个最信得过的人。因为藤萝向来稳重周到,只要李湉出宫,一定会带的必定是藤萝。 青萝跟李湉同年,也算是跟李湉一起长大的小丫头之一,比起藤萝来显得更活泼好动些,最是机灵。 这会儿藤萝和青萝一起从马车上下来,藤萝就恭恭敬敬目不斜视地下来,只跟穆长戈屈膝行了一礼就走到一边站好,而青萝虽然跟着藤萝一起行了礼,但眼睛亮晶晶满是跟袁青郭林类似的打趣。 穆长戈顿了一顿,掀开帘子上了马车。 马车上,李湉今日的打扮比往常见到都要华丽正式许多,浅粉色浮金线的阔袖长裙看起来有些分量,一向嫌首饰太多累赘的小姑娘今日也是满头珠翠,郑重又尊贵,倒真有了那么几分,本朝最尊贵的长公主的气势。 小姑娘笑眯眯地看着穆长戈钻进马车,还不等他往自己对面坐过去就伸手拉扯住他的手腕,硬是把人扯到了自己身边并排坐着。 自然,也是穆长戈顺着她的意思根本没用力反抗。 “长戈哥哥!”小姑娘仰着头看他,眼里仿若有星光一样。 穆长戈心头那本来就只一点点的情绪轻易地被这声甜腻的叫唤泄了去,微皱的眉头都下意识松开了:“……你怎么来了?” 李湉噘了噘嘴:“今日百花庄园的赏花宴,不只朝中好多人去了,一道去的各家小姐千金也不少啊!我怎么能放我的长戈哥哥一个人去啊,万一被哪个佳人迷住了可怎么办?” 穆长戈抬手便掐了一下李湉的脸颊,没好气地道:“臭丫头,除了你,我还看过谁啊?” 李湉松伸手去拍他掐着自己脸颊的手:“唔!疼疼,快松手!” 穆长戈顺势松了手,看着她脸上微微泛红的痕迹,也略有点儿懊恼。尽管他几乎就没用什么力,但李湉皮肤嫩得很,虽然掐脸的力道不大,但穆长戈手上的硬茧还是在她脸颊上磨出了点儿不细看不明显的红痕。 穆长戈一松手,李湉就赶忙用手轻柔自己的脸蛋,还从马车的小匣子里熟练地掏出一面小镜子,仔仔细细地照了照。 穆长戈笑了笑:“娇气的小丫头,就知道臭美。” “切!我这叫女为悦己者容!”李湉白了穆长戈一眼,这话说得也干脆利落不害臊:“反正我就是得一直漂漂亮亮的!”尤其是在某人眼里。 “好~”穆长戈笑了一声,而后说起正事:“时候还早,我先送你回宫。” “哎哎哎!”李湉闻言连照镜子也顾不上了,随手把小镜子丢在一边:“什么时间还早啊!眼瞧着就要到帖子上写的开宴时辰了,你要是先把我送回宫再去,肯定要晚了呀!毕竟是去别人庄子赴宴,长戈哥哥你还是第一次去,跟主人家又不熟的……迟到了不好!” “可是你……” “嗨呀!我知道的,所以才特地过来的。”说着,李湉眨了眨眼满是狡黠地凑近穆长戈一些,压低了声音贼兮兮地道:“我在宫里听说你要去百花庄园赴宴我就猜到你大概是有什么别的打算的,毕竟……” “……嗯?”穆长戈愣了一下之后也很好奇自己的小未婚妻是怎么这么轻易看破他的。 “毕竟我的长戈哥哥可真不是那么有情调的人……连牡丹和芍药你都分不出来,还特地去赏花?别逗了,我才不信呢。” 穆长戈:“……” “所以我特地跑去问皇帝哥哥来着。” 穆长戈瞪大眼睛:“阿泓他跟你说什么了?” “唔,也没告诉我什么,不过我也明白你确实是有正事做的。” 穆长戈叹口气:“既如此,甜甜你……” “所以我才更要一起去啊!皇帝哥哥都默许我出宫来找你了!要我说啊,你们大男人就是心思粗,自己没有情调没有趣味的果然就不会多想。” “……什么意思?”听到李泓都默许李湉跟他一起去了,穆长戈皱起眉头有些不赞同,但不得不说……很好奇接下来李湉要说的,连她哥哥李泓都被说服了的理由。 “就像我之前说的呀!长戈哥哥你根本不是爱花的人,也不是爱凑热闹的人,这回突然去百花庄园心粗的也许还能信你是心血来潮,毕竟以前百花庄园宴客的时候你都正巧不在上京城,可稍微多想点儿人的就得觉得你别有用心了。但是……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不一样了呀!” “哦?”穆长戈笑了笑:“哪里不一样了?” 李湉皱了皱鼻子,凑过去挽住穆长戈的手臂:“全上京城谁不知道咱们有婚约还感情很好呀?谁不知道我的长戈哥哥最是宠我了?虽然咱们以前在城中逛的时候尽可能低调点儿不让人认出来,但肯定已经不少人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啦!这赏花宴,要是改成说……是我见你好容易在上京城里赶上了一回,非要拉着你陪我去瞧瞧看看,就一定谁都觉得合理多了!你说是不是?” 穆长戈不得不承认……换成是小丫头心血来潮想看美美的东西,非拉着她的未婚夫陪同去赴宴……的确……就合理多了…… 虽然他和李泓其实也清楚他只要去了就不可能不引人怀疑,但是…… 李湉说得没错,少些人怀疑少些人盯着打量,总是要比时时刻刻被所有人注意着要方便行事得多的。 难怪……李泓舍得让李湉出来。 穆长戈叹了口气:“就是这样,你出来才应该带着茗萝。” 茗萝是李湉身边被李泓亲自安排的,身手很不错还通晓一点儿医术,专为了保护李湉存在的侍女。 “茗萝会武功的事儿不是秘密,好多人都知道的。出来赴宴还是跟你一起赴宴,真带上茗萝太引人注意啦,好像我特别不放心谁觉得会有危险似的。再说带上青萝多好呀,她性子活泼消息灵通,有她陪着我跟上京城好多小姐都能说上话来着,到时候……正好长戈哥哥你去做你的事,我只要装作跟其他小姐闲聊玩得开心把你忘了的模样就行了,一定不耽误你的正事。” 听着小丫头已经想得这么周到打算得这么细致,穆长戈半是担忧半是骄傲,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好吧,你跟我一道去,到时候……好好在宴上呆着,吃吃喝喝看看花赏赏景,别的事情不用多管,知道么?” “嗯!知道!”李湉笑眯眯地摇了摇穆长戈的手:“咱们耽误好一会儿了,现在……出发?” “……好,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儿啊!” “嗯嗯,我记得我记得,放心吧!” 穆长戈叹了口气点点头,起身便要掀开帘子下马车,却不想被李湉连忙拉住: “哎哎哎!等一下!” 穆长戈顿住回头:“怎么了?” 李湉鼓了鼓脸颊,瞪大眼睛看着穆长戈:“长戈哥哥,你还没说……我今日这个打扮怎么样?好看么?” 穆长戈眨了眨眼,慢慢地字李湉难得分外有“压迫力”的目光中坐了回去,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起自己整了整裙摆,一改刚才歪过来撒娇模样,居然坐出几分端庄之态的小姑娘。 其实他倒是想直接张口就说“好看”的,但是过去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那么干脆利落的回答一定会被小姑娘责怪说他不仔细不认真只是敷衍。 自觉地已经看得很仔细的穆长戈心中微微提起,脸上带着赞叹的笑容点头:“好看!” 李湉先是微微一笑,而后又想起什么来了指着自己的嘴,追问道:“你看你看,我这个新的口脂,颜色跟上次咱们逛街时候的那个比,哪个更好看些?” 穆长戈忍了又忍,好悬没有张口直接问出来…… 这个跟上次那个……有区别?不都是红色的么…… 宁郡王 京郊,百花庄园。 宁郡王府的大管家在庄园的大门口招待前来赴宴的勋贵官员及家眷,在其他往来的人,瞧见高高坐在红鬃马背上的穆长戈都有些惊讶的时候,这位大管家显然已经提前得知了穆长戈会来赴宴的消息,眼光微微一闪,便快步带人过去相应,然后多瞧了两眼那驾跟穆长戈并行的,由大管家也认识的郭林郭副将和袁青袁校尉略落后一些隐隐护送着的马车。赶车的男子瞧着略有些脸生,大管家需要细细想想才能想起来,那是穆长戈贴身服侍的小厮,至于叫什么名字却是一时想不起来了,毕竟跟郭林他们不同没有军职在身,在许多人眼中,就只是下人而已。 缓缓行来的马车不算奢华,倒也不简陋,从外观看去中规中矩,着实看不出来什么,但是既然由穆长戈的人驾车…… 大管家仔细琢磨了一下,猜测着那马车里面是几年前还曾来过几次百花庄园的镇国将军夫人穆夫人的可能性。 可等马车在庄园门前停好,大管家只来得及上去跟穆长戈还有郭林袁青三人行了礼,还没开口询问的时候,就见…… 马车帘子一动,先是下来了两个侍女打扮的人,只是瞧那服饰并不是普通人家的侍女,以大管家毕竟身在郡王府的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这两个侍女的衣裳是宫中出来的,还应当是一等大宫女的等级。尤其是其中那个略年长些的大管家看着有些脸熟…… 没等大管家回忆起什么,借此推测出马车上的人的身份,答案就已经揭晓了。 华贵宫装的少女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踩着傅年准备的踏脚凳下了马车,抬头正好对上大管家看过来的目光。不同于面未婚夫对穆长戈,面对兄长李泓时的柔软娇嗔,少女略抖了一下宽大的阔袖,微勾起嘴角的时候,笑得很是有那么两分端庄的威仪在里面。 大管家脑子一炸,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小人参见长公主殿下!” 大管家身后带来的人跟着他一起跪了下去,高声参拜,而来来往往的官员和官员家眷见此也纷纷朝着李湉这边行礼,原本还因为穆长戈的出现议论纷纷显得很是“热闹”的庄园门口,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早就下马的袁青看了一眼郭林,嘴巴朝对面跪了一地的人撇了撇,笑得颇有点儿得意,引得原本微微低着头的郭林白了他一眼。 傅年已经站在穆长戈身后,目不斜视。倒是穆长戈,看着李湉在自己眼前几步大摆公主架子把这场面撑得很是那么回事的模样,心中颇有些感慨。 “都起来吧,今日本宫也只是客,前来赴宴的。诸位若是多礼,反倒拘束了。” “谢长公主!” 趁着所有人都低着头叩谢,还没来得及抬头起身的时候,站在前面一些的李湉转过头来,对着身后几步远的穆长戈吐了吐舌头。 穆长戈心中一软,脸上笑意更深。 他面前的,还是那个小丫头,从来没有变过。 行礼过后起身,所有原本正往里面走的宾客都暂时停下了脚步,让开道路等着大管家先将今日赴宴身份最高的康乐长公主一行引进去。 大管家两步上前低着头,才要开口请长公主随自己进庄园,就听到这位长公主殿下带着点儿嗔怨地对穆少将军道:“陪我来赏个花儿都不情不愿的……今日这儿这么多人,我自能找到陪我的,用不上你了。” 说完,这位长公主殿下也没等大管家领路,带着身边的两个侍女就大步往庄园大门里面走去。 大管家拉了两个小厮留下照应穆长戈他们,自己连忙跑去长公主身边,路上还回头瞥了一眼愣在原地还没反应的穆长戈。 之前的疑惑算是有了解答。 原来这位穆少将军突然来百花庄园赴宴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被使小性子的未婚妻拉来的……大约,到底是小姑娘家家的,惦记着美景之下跟未婚夫好好相处来着。 而站在原地“愣住”了的穆长戈,虽然确实是因为惊讶有些怔愣,但却不是像大管家和其他看到听到的人想得那样,因为被未婚妻突然闹了脾气下了面子丢下而愣神,反倒是…… 的确来之前李湉就说过等找了合理的理由之后她就跟他分开,不耽误他寻机会办正事,但是他是真没想到小丫头比他还心急,这百花庄园的大门都还没进呢,就给他扣了个不解风情的帽子。 虽然……这理由仔细想想的确合情合理,让塑造出本就打算一起来的形象的他们,分开行动更不容易惹人怀疑。 穆长戈脸上维持着“惊讶和呆愣”,心头转过几个念头,在不少人偷看过来的时候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微低着头不太有精神地带着郭林袁青还有傅年,跟着小厮也进了庄园。 百花庄园,名副其实。 踏入百花庄园,才走了没几步,一转过影壁,道路两旁便摆上了盛放的鲜花,稍微远点儿的墙边还立着桂花树,正是桂花还未凋谢的时候,空气中都满是桂花的甜香。 穆长戈能认出来的也就这个桂花了。 毕竟他有个偶尔喜欢用桂花做甜点菜肴的母亲,以前秋天不在外打仗的时候帮着收过不少新鲜的桂花,晾干储藏。 不管是真实的目的,还是李湉帮他塑造出前来的原因,都并不是赏花赏景,所以穆长戈很是坦然地随便扫了几眼他其实并叫不出名字的花,既没有多看的意思,也没有跟其他人一样兴致上来还赋诗两句的雅兴。 只带着身后的三个人继续往里走。 进到主院,终于见到了百花庄园的主人,宁郡王。 宁郡王李演,是李泓和李湉的堂兄,也是这世上与兄妹两人血缘最近的人了。大景的皇室颇有点“冷清”,如今李家皇室血脉也只有李演李泓和李湉三人而已。 李演是宁亲王唯一的儿子,年长李泓近十岁,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人长得倒是高,但因有些发胖显得高壮。此时李演倒是还没开始蓄须,有那么点儿白白胖胖的的模样,加上整个人没什么架子很是好客,一直都笑眯眯的模样,看着倒让人觉着亲切。 李湉被大管家引着,也是来见过李演的,只是堂兄妹两个只是随便客套了两句,并没怎么亲近多说什么,李湉就被引去了另一边女眷更多些的园子里,去那边儿琉璃罩的温室里面看那些珍稀花种去了,没有多呆。 这会儿宁郡王李演见到穆长戈过来,朗笑着走过来,伸手扶起了正冲他拱手行礼行到一半的穆长戈,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哎呀这些个繁文礼节的,在小王这儿不用顾忌那么多,若是太过拘束了反倒失了小王特邀诸位来这儿赏花的兴致。” “谢王爷。” “哎~”李演伸手拍了拍穆长戈的肩:“穆少将军跟小王更不用客气的,毕竟若真论起来,咱们也算是亲戚不是?” “……王爷说得是,如此,末将便不客气了。”穆长戈也顺势抬起微低着的头,一副爽朗慨叹模样。 “就该如此!”李演往后看了一眼跟在穆长戈身后的傅年郭林和袁青三人:“这三位既是与穆少将军同来的,一并自便就好,在本王这儿,千万别客气啊!” 跟提前知道穆长戈的打算,今天过来本就是要配合穆长戈行动,打探消息的傅年和郭林两人不同,袁青是真的以为他们家少将军就是心血来潮赏花来的,先前他还跟郭林感叹过他们少将军就是跟他们这些莽汉不一样,居然还有这样的情调,结果被郭林很是翻了好些白眼。等在城门口遇到长公主李湉之后,袁青是第一个干脆利落接受了他们少将军原来是为了陪长公主赏花的这个理由设定的,甚至都没用上穆长戈亲口解释,自己不只想到那些还自动脑补了他们将军一开始没说长公主也要去是难得“不好意思”了的事儿,一路都是用打趣的目光看着穆长戈的。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真以为他们是来玩儿的,袁青的反应特别真实。 此刻听了宁郡王李演的话,又见自家少将军也露出笑来显得跟人并不见外,袁青很容易就有样学样,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嘿嘿笑着道: “那什么,既然郡王爷这么说,那末将也就不客气了哈!那个……末将今日惦记出门,还真有点儿紧张,午膳没怎么用……王爷这儿设宴不知可有吃喝?” 李演跟许多人都是这么客套的,但是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个……真不客套的人,一时间,看着挠着自己后脑勺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模样的大块头袁青,还真有点儿愣住了。 郭林险些笑出声来,傅年脸皮抽了一下,好容易忍住了。 穆长戈也跟李演一样愣了一下,不过到底是熟悉袁青个性的人,回神很快,眼睛微不可查地转了一下,转头对李演拱手:“让王爷见笑了,不过……实话与王爷说,我们这几个常年呆在军营里的大老粗,着实不是风雅的料子,这花儿……其实不认得多少,那什么,赏花之类的就罢了,我们几个只要有点心茶水什么的果腹即可。” 李演回过神来,哈哈地笑出生来,拍着穆长戈的肩,目光往直前康乐长公主李湉离开的方向飘了一下,见穆长戈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咳了一声,便仿若了然一般点头笑得更深了些: “这有何难?今日虽主要是为赏花,但本王这儿美食美酒也是尽够的!来,本王亲自带你们去!” 挑衅 京郊,百花庄园。 栽了树摆了花设了暖房的几个院子,这会儿都热闹着,满是接了宁郡王李演请帖,前来赴宴赏花的人,而在偌大的庄园之内,却也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不太起眼的,没有什么名贵花卉装点的院子,乏人问津。 一个样貌普通的侍女站在墙边,将隔了小半个院子,分明离得不算近的另外两个端着托盘经过的侍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紧紧皱起眉头。 “哎,听前面伺候的人说,今日王爷办的赏花宴,来了两个稀客呢!” “我也听说了,是康乐长公主殿下和穆少将军!” “听说啊穆少将军是对莳花之术名贵花种毫无兴趣的,今日是为让长公主殿下开心,才特地陪着来的。” “哎呀穆少将军跟长公主殿下感情真好……” “可不是么?听说啊,穆少将军不出去打仗,在上京城的时候,好些大人小姐以前都在街上碰到过带着长公主殿下玩儿的穆少将军呢!” “不过啊,我听说,今日来的路上穆少将军不知怎么惹得长公主殿下不高兴了,从到了庄园之后只顾着跟各家的小姐闲聊看花,都没搭理过穆少将军呢。” “唉,可能……穆少将军虽生得一副品质彬彬的倜傥模样,可到底还是武将,这心思就是不够细,听说到现在也没想着去找长公主殿下服个软,净顾着吃吃喝喝,还有跟其他赴宴的大人们闲聊了。” “可不,听暖房那边伺候的人说长公主殿下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刚才已经撇下各家小姐自己不知去哪儿逛去了,也不见穆少将军……” …… 等两个侍女的身影消失在小院的回廊那头,墙边阴影里站着的脸生侍女慢慢站了出来。这侍女发尾上牢牢系着一个小巧的银色铃铛,只是似乎并不能发出声音。 她朝着前方宴客院子的方向皱了皱眉,而后又转身很快离开,脚步极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半晌后,先前这个侍女原本看着的方向,出现一个华服少女,揪了揪不小心从发髻上滑落一半又卡住一缕头发的步摇,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一点儿疑惑的神情,想了一想,朝着某个方向走了过去。 正巧,就是先前那侍女去的方向。 …… 前院。 穆长戈跟郭林袁青三个对赏花没有兴趣,也没多少对花吟诗的能耐,自然不去掺和那边众多“青年才俊”挥毫泼墨,作诗念词的热闹,只吃吃点心喝喝茶,然后跟往来的各位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们随口闲聊。 宁郡王李演显然跟他们三个截然不同,对那边才子们的动静分外感兴趣,很乐意看到听到别人用诗用画来夸赞他这满园子的心血宝贝,因而作为主人一直呆在那边的人堆里,时不时开怀大笑。 穆长戈是如今小皇帝李泓的心腹,又是康乐长公主李湉的未婚夫,自己是镇国大将军穆恒独子,手握重兵位高权重,就算他并不走动只坐在那里,就有不少人前来或巴结或闲聊。 好一会儿之后,茶都添了三次说得有些口干了的穆长戈面前,出现一个一身文士长衫的青年,他在穆长戈面前站定,瞥了一眼穆长戈身后,又将目光落回到手里还捏了半块糕点的穆长戈身上,脸上虽然一直是微笑着的,可穆长戈身后的袁青觉得……这笑怎么看得就那么让人窝火呢? 这还真不是袁青的错觉,眼前这个青年的眼里确实有些并不仔细遮掩的恶意和嘲讽:“穆少将军今日竟也来了赏花宴,着实令我等意外。想穆少将军常年做着砍人杀人的勾……的事儿,威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哭,这才没几年就有了令我等寒窗苦读之人仰望不及的官职。上京城中诸多才子对穆少将军可是……钦佩已久,一直想好生见识见识这阎王的模样。今日难得一见,正心痒着想切磋一番,怎料少将军就呆在这儿吃吃喝喝,听人逢迎拍马,却不下场赋诗作画。也不知少将军是看不起我等学子才俊,还是……自觉粗鄙寡识,怕万一下场,会散了威风呢?” 穆长戈虽自己酒量不行,每逢宴饮都得想办法“作弊”,但他却着实“陪”过不少人喝酒,对酒气很是敏锐。眼前这青年才走近过来,他就嗅到淡淡的酒气了。 虽然看起来没醉,但“壮胆”应该是有过了。 穆长戈挑了一下眉头,看着眼前说完那一堆,眼睛紧紧盯着他,带着两分紧张但更多是兴奋之意地等着他回击或是发火的青年,勾唇一笑,侧过头对着身后问了一句: “这是谁?” 眼前那青年微微一愣,马上满含怒气地瞪大了眼睛。 穆长戈身后眼下并不是三个人而只有两个,傅年是个小厮跟郭林袁青这样有官职在身的不同,显得不那么起眼所以“自在”一些,就在这个院子附近“逛”。这会儿被穆长戈问到的,只有郭林和袁青。 袁青是真的不认识眼前这个青年,自然刚才的一番话后对他也满是怒气没有半点儿好脾气,这时候张嘴就来:“禀少将军,末将不认得,许是哪家大人带来没规矩的小厮吧!” “你!” 见袁青已经把对方气得脸色通红,其实还真知道眼前这是谁的郭林轻咳一声压下笑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道:“袁青!什么眼神?这位……呃……公子,看这身衣服衣料怎么也应该是个主子。怕是哪家大人带来见世面的孩子吧?” “你……你们……”青年伸出手指指着袁青和郭林,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们……居然如此羞辱于我!我……本官也是朝廷命官!怎么?官阶高就能仗势欺人了?不过是些草莽屠夫,只会做杀人的勾当!你们……” “朝廷命官?”这会儿出声的却是穆长戈,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微微皱眉像是在努力回想,片刻后却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摇头:“怎么本将军不记得在早朝大殿上见过你?” “穆长戈!你……” “哎,过来一下。”穆长戈并未理会青年几乎跳起来的模样,招手叫来了一个百花庄园的小厮指了一下青年问道:“你可知,这是谁?” 那小厮抖了一下,低下头喏喏道:“回穆少将军……这位……这位是从七品从仕郎薛大人……” 穆长戈还没说话,袁青听了却是冷哼一声:“哦,礼部笔帖式……难怪咱们不认得。” “你们……穆长戈!”薛从仕郎脸色通红,连眼睛都红了:“不过是凭着溜须拍马裙带关系,只会杀人连什么叫仁什么叫德都不懂的莽夫!敢不敢当着今日赴宴众多才子的面……” “你以为你是谁?” 穆长戈打断了薛从仕郎的义愤填膺,也打断了听得火冒三丈已经开始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袁青的下一步动作。在这位姓薛的从仕郎过来说话的时候,附近尤其是不远处原本聚成一堆吟诗作画的人中就有不少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等他被气得提高了好几次音量,整个园子的人都安静下来,那边才子堆儿里面的宁郡王李演也由着身边的小厮拨开人群,看着像是要走过来。 “我……” 穆长戈从桌上拿了一只茶杯,面不改色地握在掌心。 “啪”地一声脆响,瓷杯四分五裂,碎片却全被穆长戈捏住没有落下,只是滴答滴答流了一点儿残留的茶水。 薛从仕郎的酒气一下子散了不少,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 穆长戈站起身慢慢地朝着薛从仕郎走过去,对方却颤了一下,好容易咬住了牙关没往后退,脸上的通红却是褪了色。 “不满本将军,觉得我配不上如今的高位和声名,无才无德压在你们这些饱读诗书‘明理通达’的才子头顶上,你就回去写折子呈报你的上峰甚至陛下,比你此刻在本将军面前叫嚣有用得多。至于你想说……比试?”穆长戈勾着嘴角在他面前松开了手掌,扑簌簌下落的却不是瓷器的碎片,而全是灰白的粉末:“你,还不够格,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话,穆长戈没再去管已经额头上冒下冷汗,跟刚才大讲“豪言壮语”时气势截然不同,怂得难看得很的薛从仕郎,带着身后冲着对方挥了挥拳头的袁青和讥讽地勾着嘴角的郭林,朝不远处还没走过来的宁郡王李演拱了拱手,而后大步穿过静默的人群,出了这方院子,去寻别的清净之处了。 出了院门没走几步,先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傅年迎了过来,靠近穆长戈后,在瞧见穆长戈冲他微微点头,才压低了声音道:“少将军,方才那薛从仕郎去找您麻烦的时候,有三位大人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离开,分别走了不同的方向,我瞧着路上似有人暗中看着,不便跟上。” 穆长戈一边继续往前走,脚步丝毫没有变化,一边微微眯了眯眼道:“是谁都记下了就好,其他的此时若不能多做就不要勉强,免得打草惊蛇。还有……郭林?” “少将军?” “方才跟那个薛从仕郎一起赋诗作画的那些人……不论有没有官职,不论出身背景,都仔细查查底细往来。” 袁青听得一愣:“啊?不是……查那薛从仕郎么?查他身边的人……少将军是想看还有多少他那样大言不惭的蠢书生?一起教训?” 郭林用手肘捅了袁青一下:“那蠢货没脑子的样子,明显就是个读书读傻了被人挑拨之后来找茬转移注意力的,真正有问题的不是他,是特地选在这个时候挑拨他的人。” “呃……还拐了弯儿啊?” 郭林翻了个白眼:“人家估计就指望我们都跟你似的,想事儿不拐弯,正好掉进坑里去查那个蠢货了。” “我倒觉得……”穆长戈微微皱了皱眉:“这一层,怕也只是幌子。” 偷听 穆长戈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 他和郭林袁青从先前一群青年才俊吟诗作画的园子里出来,才走到湖面上一个周围算是空旷,不担心有人暗中躲着听到什么的亭子里坐下说了没几句,傅年和郭林也只是将自己的“任务”记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多做什么的时候…… 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 穆长戈心头一紧,猛地从亭子里的石桌边上站起来,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傅年看了一眼穆长戈,很快窜了出去拉住几个看起来有些焦急的百花庄园小厮询问情况,而这时候也大步从亭子里走出来的穆长戈几人转头一眼就看到了……一队匆匆忙忙跑来的护军打扮的人。 是宁郡王的府军,原本在这百花庄园外巡逻防守的人马。 匆忙经过的府军往那骚乱喧哗声传来的方向匆匆奔去,而拉了一个小厮问了几句的傅年转过身脸色煞白地冲回来,脸上半点看不出他最惯常的平淡冷静模样,甚至没几步的路程他也顾不上跑到穆长戈面前再回禀,干脆边跑边喊了起来:“少将军!庄园后面有人闯入,长公主殿下不见了!” “什么!” …… 说回之前。 李湉的确是离开人群之后走散迷路了,在她其实也第一次来的偌大的一个百花庄园里。 其实李湉并没有什么关系亲近的手帕交。早几年,先帝病逝,未成年的小皇帝李泓登基,朝廷局势很是动荡了几年,虽然从未被她的皇帝哥哥要求,李湉还是敏感而又乖巧地并不如何接触其他大臣家的女孩子,一方面担心自己不小心泄露了什么本就有些步履维艰的皇帝哥哥的事,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好容易交到的朋友最终会站在自己亲人的对立面。那几年不少获罪被判被贬的官员长长的名单,也证实了李湉的担忧没有错。至少那里面就有几家的小姐是她聊过两次觉得很聊得来的。 所以李湉在这一群陌生的,甚至有许多对她隐隐有些排斥的小姐堆里面呆得并不愉快,强撑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离开设了琉璃暖房的园子,走到人少些的地方透透气,。 青萝是被去给她取点心茶水了的,可本该一直跟着她的藤萝也不知怎么在走了一会儿之后不见了踪影。 李湉心中开始有点儿慌,好容易强自镇定下来后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路,只好尽可能往她能看到,有不少伺候的小厮侍女,或是有不少人声的地方走。 却不知道,她距她一开始呆的那个园子,越来越远。 越是觉得紧张,越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用手拎着繁复华丽却很有分量的裙子,用手把头上会碰撞发出声响的首饰步摇拔下来,带着那么几分小心思,丢在跟自己前行方向不同的另一方向路边的假山草丛里。 最后……来到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院之外。 灰白的院墙一人多高,不算多起眼,院墙上每隔十步镂出一个窗口。 还没等拎着裙子尽可能放轻脚步声的李湉靠近院墙,就瞧见距那院墙边几步远的草丛里横躺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她险险压住了自己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惊呼,压住狂跳的心,更谨慎地放轻了呼吸和脚步,避开镂空的窗子正对的方向,从侧面慢慢靠近,路上还瞥了一眼脸色有些发青躺在草丛里人事不知的小厮。 然后…… 她听到院墙之内传来几个陌生声音的交谈。 那几个人离院墙有一定距离,很多内容她听不清楚,只依稀听清了几个词“造反”,“叛乱”“暗桩”“行刺”…… 不必组合起来,单拿出一个词就足够让李湉升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并不敢出一点儿声音,慢慢地蹲下身挪到有镂空窗口的院墙底下。 然后……她听清了几个名字。 但是,都是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满心疑惑的李湉牢牢地将这些名字记到脑中,决定今日离开之后把这些名字一一报给她的皇帝哥哥和长戈哥哥。 虽然她并不清楚他们两个想要查的办的正事是不是与现在她听到的东西有关。 正在她凝神听着记着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寒光! 还没等李湉反应过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腰被勒住,一股大力从身后传来,拉扯地她整个人从原地几乎算是腾空而起地退开好几步,下意识因为挣扎而从蹲坐伸开四肢的李湉的脚尖才碰触到地面。 眼前原本因为滑过太快模糊成一片的景象终于清晰了过来。 她原本蹲着的院墙墙面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极深的狰狞痕迹,若是她没有被扯开…… 同时她发现,眼前的空地上,多了六个身着黑衣手持刀剑,一眼看去便有种杀气纵横十分危险模样的人。 李湉感觉到自己腰上从后面勒着的力道并没有减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身后在刚才的仓促之间救了她一命的人是谁,就又被猛地带着腾空而起。 这次是真的腾空而起。 李湉瞪大了眼睛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感觉到身后的人紧紧勒着她的腰带她跃上墙头,在几棵树上接力的时候她甚至能摸到就在自己身边的树冠处的叶子。而同时,她看到的那几个手持刀剑的黑衣人也紧随着追了过来—— 被人带着跃到空中,从高处俯视,即便是因为速度太快眼前景色有些朦胧,李湉还是分辨出……她在被带着跃出庄园,往庄子背靠着的山林里而去。 除了追着赶来的几个黑衣人,她没有再看到其他人,不论是庄园里伺候的小厮,还是庄园外巡逻的宁郡王府府军。 一个都没有。 虽然不知道身后的是谁,有什么目的,但不得不说刚才的那一下,对方的确是救了她的命。这会儿李湉乖乖地呆着任由那人带着,不挣扎不出声,也不试图回头去看那人的模样,生怕自己给艰难地带了自己这么个累赘躲避逃窜的人带来更多麻烦。 没有转头的李湉,只依稀瞧见了落在自己肩头的对方发辫的发尾。 那上面系着一个小巧的银色铃铛,只是没有声音。 …… 一路被人勒着腰来回纵跃,路上经过的树枝滑过脸颊后留下一点儿火辣辣的感觉,但李湉一声都没有出过,也强压下自己所有的本能挣扎和躲避的反应。 毕竟比起追过来的那些黑衣人不时丢过来的暗器,只是粗糙些的树枝树叶罢了。 最近的一个大概是飞镖的东西从她脸颊边上滑过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急速的破空声响,感觉到一小股劲风从脸边上经过带来让她汗毛都竖起来的森寒感觉。 眼前的黑衣人看来是真的要她的命。 她甚至不确定那些人知不知道她是长公主,又或者就是因为她是长公主才一定要她死。 宁郡王李演的百花庄园背靠着京郊不算低矮的山脉,临着茂密的丛林。 落入山林之后,视线不在那么开阔,想要追缉也没有那么容易,被勒着腰带了一路,就快要撑不住吐出来的李湉这才终于被放到地上。只是在对方松开手的那一瞬间,她险些因为腿软瘫倒在地。 好在对方眼疾手快又扯了一把她的手臂。 仓皇站起来,李湉终于顺着那拉扯她的手臂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救了她一命带着她逃到这儿的人的模样。 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女子,身上穿着一身李湉很眼熟的,百花庄园里伺候侍女的衣服,双手戴着一双银色的手套。头发梳得也简单,粗看之下也跟园中侍女惯常的模样差不多,只梳成长辫的发尾上系着一个银色的小铃铛。 李湉眨了眨眼,眼睛盯着对方的脸一时有点儿怔愣。 正要去扯李湉的女子皱了皱眉,伸手去摸被李湉盯着的右边脸颊。 果然,破损了一块。 但是没有流血,甚至从那一点儿的破损底下还能看到,比外面这层颜色更白上几分的肌肤的色泽。 女子抿了抿嘴,放下手没有多做什么,也没有对着李湉解释什么,仍旧去扯了她的手朝着一个方向,拉着她就跑:“快追上了,还想要命就快跑。” 女子的声音微微低沉,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甚至有些冷,但被突然拽了一个踉跄的李湉还是乖乖地一边点头一边用另一只没有被抓住的手尽可能提起自己长而重的裙摆,拼力跨大步子跟上这个陌生的显然也易了容,没有露出真正相貌的神秘女子往前跑。 至少,李湉感觉到对方对自己没有恶意,只隐隐好像有点……不太耐烦。 不过也是……带着她逃跑的确有点儿累赘。 李湉想得不算是错,但其实并不是关键。 眼前这个救了她一命的神秘女子正是柏云舒,而她觉得有些烦躁的原因却是…… 柏云舒自然是认识李湉的,知道她是穆长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极好的未婚妻。 就凭着这一点……柏云舒就不能不管她。 再说,柏云舒觉得李湉这个并不会武功的小丫头能那么顺利地摸到那个院子听到惹来杀身之祸的话,还真跟自己有点儿关系。 若不是柏云舒提前一步戴上因为要伪装侍女先前暂时摘下的天蚕丝手套,一点一点小心翼翼避开院子里交谈的和暗中防备的人,用毒药放倒了那院子外围盯梢的人手…… 就凭着李湉自己,绝对没法摸到那院子附近。 逃跑 李湉一路被已经被她看出易容过,却还是没有露出真容意思的柏云舒拉扯着跑入山林里,躲避身后那些黑衣人的追杀。 至少在这个时候,李湉还以为她们在满是树枝碎石的山路见奔跑,是为了逃命的。 她们越跑越远,路上的树木越来越茂密,地上丛生的荆棘藤蔓也越来越多,李湉毕竟不同于身手利落,一身侍女衣裳穿着简单轻便的柏云舒,本就不懂武功体力也不太跟得上的她跑得踉踉跄跄,没过多久就已经脸色通红流下汗来,嗓子又干又疼还带着点儿淡淡的铁锈一样的味道,更不用说在路越来越难走之后,原本华丽繁复的长裙摆即便被她空出一只手揪起大半提着,仍旧不断地在经过越发茂盛的荆棘灌木丛的时候刮刮蹭蹭,让她跑得更艰难了不少。 在第二次因为裙摆被刮到而踉跄了一下的李湉一咬牙,揪着裙摆的手干脆地移到刚才被荆棘的小刺划破一个口子的地方,狠狠地一用力—— “呲啦”地一声,裙摆的布料被扯下来大半,引得前面拽了李湉一只手臂的柏云舒都回头看了一眼。 还在跟着她跑动着没有停下的李湉一手还攥着没有彻底被撕下来的裙摆,紧紧咬着牙关,脸色通红,脸上的汗水扑朔落下,发髻有些凌乱松散,垂下好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头上原本戴得所剩不多的发簪珠翠也又掉了几个,还有那么两个半垂半落松松散散地挂在凌乱的头发上。 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已。 柏云舒微愣了一下,而后抿了抿嘴,抬手挥了过来。 李湉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刻手上就是一轻,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原来被她扯得半掉不掉的厚重长裙摆已经落在她们身后几步之外的地方,眼熟的寒光又闪了一下,另一侧之前没撕到的裙摆也落了地。只剩小半截的裙子里面还有一层衬裙,倒是比外面的那层轻便许多,跑动起来影响也没有那么大了。 李湉抬眼看了过去,只见柏云舒另一只手的手腕一翻,一柄锋锐的短剑在她手上绕出了一个剑花,剑刃重新紧贴上她的手臂被攥紧,不仔细看,如李湉这样的眼力却是看不出她手上还拿了兵器的。 李湉张口想要道谢,但才松开一直强撑着紧咬住的牙关,粗重的喘息就再也遮掩不住,干涩的嗓子也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柏云舒又看了李湉一眼,而后视线略过李湉远远落向她们身后,低声说了一句:“快了,再往深处一点儿就行。” 李湉艰难地点了点头,强撑起全身残余的力气努力让自己尽可能跟上对方的步伐,尽可能减轻一些一路都用力扯着自己带着自己前行的负担。 又往前跑了不知道多远,连李湉都清晰地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脚步并不沉重,但金属碰撞的脆响却听得她头皮发麻,这会儿不敢也没有什么力气回头去看。 突然她感觉到手臂上一紧,一直扯着自己前行的人手上一个用力,毫无防备也已经没有力气撑到极限的李湉被这力道扯得当即跌入一片半人高的草丛。 下一瞬,头顶上一阵寒风呼啸而过,腰斩了好些根挺拔生长的野草。 骤然停下又摔倒在地,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整个人都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本能地感觉到一阵阵地恶心。 还没等李湉反应过来,拉着她一路跑到这里的柏云舒挡在了跌入草丛里的自己的面前,正对着追上来的黑衣人。她仿佛是低笑了一声,带着点儿不屑又好像透着些生冷,然后身影便很快从李湉眼前跳开,与先前还要带着李湉的时候截然不同,轻盈迅捷,肉眼就快要捕捉不到一般。 然后…… 那柄不久前才帮她割过裙摆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目的碎影,金铁交击的声音和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在耳边不断回荡。 自小养尊处优的长公主被吓了一跳,眼瞧着艳红色的血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绽放,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随着山间的风不断拂向她的鼻腔。 李湉脸色惨白地再次紧紧咬住有些泛紫的嘴唇,艰难地用发抖的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借着半人高的草丛的遮掩,从自己呆着的地方爬到了不远处另一棵粗壮的树木背后。 血腥味越来越浓,兵刃碰撞的声音却越来越少。 直到周围又安静下来。 李湉浑身都在微微发抖,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半坐在地上,强忍住喘息,正在给自己打气回头去看交战的结果。 突然眼前一暗。 她抬头看过去。 是那个易了容的,她并不认得的女子。 李湉松了一口气,腿上一软,半瘫在了满是碎石的地上。 柏云舒的短剑上还滴着血,连脸颊上也溅上了两滴鲜红的痕迹,此时看起来分明应该是一副极为可怖的模样,尤其是面对李湉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但是柏云舒站在树木边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到她之后松了一口气的李湉,微微抿了抿嘴。 “……铃……铃铛姐姐……”李湉大口大口地又喘了好几下,才抬起头看向她,虽然身体还有些发抖,僵硬着身体根本不敢回头去看方才结束战斗的“战场”,但她看着柏云舒的眼神却仍旧是带着感激透着干净的,既没有惧怕也没有厌恶,甚至有些软软地。 柏云舒忍不住眉头一动:“……铃铛姐姐?” “我……姐姐怕是不会……告……告诉我真名……那我……那我就先……先这么叫……可以么?” 气都还没喘匀的李湉说话不受控制地有些断断续续,声音又干又哑,却还是让柏云舒听得清楚了。 “……随你。”柏云舒顿了一顿,眼光从自己发辫上系着的银色小铃铛上滑过,随口应了一句,而后看着地上瘫坐着的李湉,伸出了另一只没有握着短剑的手:“先离开这儿。” 虽然已经累得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但晓得轻重的李湉还是点了点头,拉住了柏云舒伸过来的手掌,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又前行了一小段,翻过了一个小小的斜坡,在柏云舒停下来之后,李湉终于再也撑不住,什么形象也顾不得地直接平躺在了地上,枯枝碎叶尘土沾了一身,混了她一路行来的汗水在脸上一道一道的。 柏云舒的视线却没在此刻毫无形象的公主殿下的脸上多停留,她看向了先前不管是跑着站着还是坐着,正好被遮住没有细看的李湉的双脚。 今日出宫只是赴宴,宁郡王的百花庄园青石板铺路平坦干净,于是李湉穿出来的,是一双丝绸面料轻薄软底的绣鞋。 固然轻便,固然精致,但是…… 在山林里狂奔逃命了好半晌之后,那双绣鞋已经有些破破烂烂,本就只是轻软而不甚结实的鞋底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碎石硌破了一块儿,隐隐有点儿血丝透了出来。 歇了几口气,抬眼见柏云舒正盯着自己的双脚,后知后觉开始觉得疼的李湉却是把脚往回缩了缩。 “你……” “铃铛姐姐。”李湉颤着手臂将自己勉强撑起来一点儿,仰头按着半点儿汗水都没出的柏云舒问道:“你是觉得……之后还会有人来追杀……我么?” 柏云舒多少有那么一点儿惊讶。 先前李湉没问,柏云舒也就没解释。 既然完全能打得过这几个人,为什么之前还一路跑了这么远。 事实上柏云舒推测以李湉的身份既然有人动了杀心,必得要确保能杀得了李湉才是,否则李湉一旦平安回去影响更大。因而就算一开始骤然发现李湉的时候前来追杀的没几个,也不是什么高手不算难对付,但是他们几个约莫只是仓促之下的先遣,得了信会随后赶来追杀,确保无误的人,才是真的需要担心的危险。所以就算要灭口这几个人,也要跑远一些,在尽可能在隐蔽点儿的地方,这几个人的尸体越是不容易让后面追上来的人发现,她们能拖延的时间就越多。 这也是柏云舒在发现李湉遇险后第一时间选择带李湉远离,而不是在那院子里解决这几个家伙耽误时间的原因,她怕给难以对付的人更多追上她们的机会。 不过…… 柏云舒这是今日第二次正视这个,从前在她眼里,只是“穆长戈未婚妻”的小丫头。 她曾以为会是个娇气任性的小丫头,就像是被疼着捧着长大的许多人家的女孩一样,不谙世事复杂,不懂人心险恶,甚至有时候……有些分不清敌我的小女孩的无用的善心。 但是李湉不是。 她吃得了苦,一路上跑得再如何艰难都没有想要放弃。她分得出是非,没有因为柏云舒下手狠辣地杀尽了黑衣人有惧怕或是某种可笑的善良责怪。她辨得出轻重,即使柏云舒一路什么都没说她也能自己猜到一些用意和真相。 柏云舒眼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李湉抿了抿嘴:“铃铛姐姐……看起来很厉害,但是我……很累赘吧?” 柏云舒神色平淡:“怎么?你打算自己迎上去求死?让他们放我一条生路?” “怎么会呢!”李湉瞪大了眼睛,顿了顿,微微有些小心地看了柏云舒一眼:“那个……铃铛姐姐既然是在那个怪院子救了我的,当时你也在那儿,不管那些人的话你听到没听到……他们为了掩饰连我这个长公主的身份都不顾了,就算我的命交代给他们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姐姐你的。” 柏云舒轻笑了一声,算是默认。 “再说……”一身尘土泥泞,头发凌乱狼狈不堪的李湉突然笑了起来,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充满希望和暖意:“我才不会求死,我要长长久久地活着,再说……我还没有嫁给长戈哥哥,这条小命我可珍惜着呢!” 获救 两人,主要是李湉歇了没多久,如柏云舒所料,第二波追杀的人到了。 虽然藏身山林深处又断了最早追上来的那几人留的线索,这几个人追杀而来的人到得晚了一点儿,却也只是一点儿。 并没有撑到让前来救援李湉这位康乐长公主的人马到达。 李湉只来得及看到这群人不断逼近时她的铃铛姐姐比之前难看了一点儿的脸色,下一瞬就被她用一直戴着银色手套的手紧紧攥住了手臂,带着翻转跳跃,腾挪躲避起来。 这一次来的人显然比先前那几个难对付多了,柏云舒已经不敢像之前一样把李湉独自留在自己身后的某个地方躲藏,因为面对这几人她虽然有把握打赢甚至杀尽对手,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像之前那几个人一样,顾及到所有对手,轻松阻拦他们往李湉那边而去的动作。 面对这几个人,这个时候,把李湉紧紧带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李湉虽然已经累得浑身酸软没有多少力气,甚至返过劲儿来之后脚上也是一阵一阵钻心一样得疼,但是这会儿被李湉紧攥着手臂,忽前忽后忽上忽下地被扯着也还是咬紧牙关尽可能放松身体配合柏云舒的动作。尽管看不清眼前不断闪过的刀光剑影,李湉却本能地感受到离自己极近的危险,她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发出声音怕影响到专心对战的柏云舒。关于兵器武功李湉并不懂什么,却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任由自己打扰影响,甚至阻碍到柏云舒。她尽可能地缩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因为害怕而挣扎挥动,免得不小心靠近杀手的刀刃还要柏云舒匆忙想办法救她。 眼前因为快速滑过而模糊的景物似乎越来越红,闻到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有什么温热粘稠的东西溅到李湉脸上,她却死死咬着牙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影响行动,浑身颤抖着甚至不敢伸手去擦。 李湉隐约听到保护着她的铃铛姐姐似乎跟这几个杀手在交手的时候说了什么“白家刀法”“平□□的剑术”,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这些她难得听得清的话,试图转移一些自己的恐惧。 “噗”地一声声响过后,这片山林重新安静了下来。 李湉鼓起勇气慢慢转过头,正瞧见柏云舒的短剑埋在一个短须青年男子的胸膛之中,那男子瞪大的眼睛血红一片,抬起的似想要反击的手臂不知为何抖得厉害。柏云舒抬起脚,一脚踹在那短剑没入之处往下两寸的地方,李湉眼睁睁地看着那瞪大眼睛的青年男子被这看起轻巧的一脚直接踹地飞起到半空,柏云舒手里的短剑自然而然地顺着这股力道从那青年男子的胸膛抽了出来,而那男子的胸口在半空中绽出喷涌的血花,等他再次狠狠砸在地上之后,鲜红的血很快将地面上残枝杂草染上颜色。 李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男子抽搐了两下,彻底没了声息。 就跟其他的,他的同伴一样。 “走。” 柏云舒这次没有停留也没多解释,直接拉着李湉迅速从这片血腥味浓郁的地方离开。 之前那几个人的场面李湉背对着没有看到也没有敢看,而刚才…… 算是她第一次直面这样血腥而又残酷的死亡。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要吐出来。 柏云舒带着李湉又走了好一会儿,特地寻到一处溪水边上,让李湉清洗一下她身上沾到的血迹。 李湉谢过柏云舒的好意,到底没有逞强说不用,而是小心地来到溪水边,捧起水闭着眼睛开始搓洗自己的侧脸。 尽管的确对这些血留在身上又惧怕又恶心,但李湉还记得她们还可能面对第三拨的杀手,并没有放任自己,只估摸着搓洗掉了脸上手上的血之后,强逼着自己无视了衣服上沾上的血色,回到了柏云舒面前。 直到这时候李湉才发现,柏云舒握着短剑的右手靠近肩头的手臂上有一道伤口,虽然看起来没有多深血流得不多,但…… “铃铛姐姐,你受伤了,你……” “别碰!”柏云舒一巴掌拍掉了李湉朝她受伤的右手手臂伸过来的手掌。 “……铃铛……姐姐?” 柏云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李湉语气有些复杂地嘱咐道:“我的伤口不能碰,我的血……你不能沾。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 见李湉尽管满是担忧,但还是听话地点头缩回手去,柏云舒却突然略有些轻嘲地低笑了一声:“……也罢,以后……我们也未必能再见。” “……铃铛姐姐?” “走吧!”柏云舒从自己靠坐的石头边上起身:“起风了,去上风处……给你找个地方。”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上风处,李湉还是乖巧点头:“……好。” 上风口的小山坡处的草丛里凑巧有个不大的山洞。说是山洞,也只能容一个人半弯着腰缩在里面,也才几步深,若是洞口没有恰好生了茂密的杂草灌木,根本做不了藏身的地方。 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湉被柏云舒推到山洞里草丛后,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膝仰着头,看着根本没有一起进来的柏云舒,心里已经明白了她的打算。 果然,只听她低声嘱咐: “已经过了不少时候,我们跑得虽远,救人的也该到了。”柏云舒脸上早就划破了一个小口的□□一直都没有摘下来过,此时这张并不真实的脸上仿若没有情绪地说着,语气也平淡至极:“你在这儿呆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哪怕是声称来找你救你的。除了……除了镇国将军府的那个穆少将军,谁来都别信。” “铃铛姐姐!”李湉连忙拉住柏云舒带着银色手套的那双手,瞪大了眼睛有些焦急,眼眶都红了:“我们一起在这儿躲着好么?也许……也许杀手已经都来过了,不会再有……” “你敢赌,我不敢。”柏云舒将自己的手从李湉的手里抽了出来,站在不大的山洞洞口低头看着她:“而且,没有你在,我更容易活。” 李湉张了张嘴,慢慢地松开手。 虽然知道柏云舒是故意把话说得这样,甚至显得有些无情,但不得不说这也是事实。 没有她这个累赘需要保护,凭借柏云舒的身手……就算打不过跑也不难。 而她这个累赘在柏云舒出现引走可能出现的杀手之后,躲在这里藏好也比一路逃窜更加安全。 这是个……两全的办法,对她们两个谁都好。 于是柏云舒转身离开的时候,李湉没有开口阻止,只看着那个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越走越远的背影,眼睛酸涩地……咬着牙抱紧了自己。 独自呆在并不大的山洞里,即将入夜的风凉得很,一路上奔跑逃窜,被汗水浸湿的衣服此时被风吹过,就是一阵阵贴着骨头一样的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铃铛姐姐再没有回来。 李湉几乎已经压不住心里不断升起的不好念头,可是不论如何慌张担忧,还是老老实实地缩在山洞里面,在山洞外杂草的遮掩下小心地藏好自己。 现在出去,如果先被杀手找到,她自己会没命也白费了柏云舒的心意。而如果先找到了柏云舒,又会重复之前的情况,再次成为她的拖累。 有自知之明的李湉很清楚,乖乖听话留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她心里慌得不行,也怕得不行,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 “长公主……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 突然,李湉听到了不断靠近的呼喊声。 她下意识地想出去,又猛地想起了柏云舒离开之前的嘱咐,小心地又往山洞里面挪了一挪,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一些缩成小小的一团,耳朵却更是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后…… “甜甜!你在哪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 满身又是土又是泥,不知道都有哪些地方沾了血,狼狈不堪的李湉,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甜甜?” 很快,隐约听到哭声的人来到洞口附近,伸手猛地扒开杂草的同时,怀里撞进一个小人。 一直被惊得脸色都有些青白的穆长戈下意识收紧手臂将人抱在怀里,提了半日的心总算落了下来,等低头一看…… 他的心揪了一下,一阵一阵得钝疼,连忙扯下自己的披风把怀里死死搂着自己的腰埋在胸口放声大哭的小丫头裹住:“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 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湉浑身都在发抖,艰难地从穆长戈怀里抬起头,大口喘息了一下,脸上都是眼泪,急急地问道:“长戈……长戈哥哥……有个……有个铃铛姐姐救……救了我……她去引……引走杀手了……她……你去……你去找找她……你去……” 穆长戈微微皱了皱眉眼光一闪,随后伸手轻轻地把李湉的脑袋按回自己怀里:“甜甜放心,你说的那个……铃铛姐姐应该没事,已经离开了。” “……真……真的?” “嗯。” 他亲自带了人手进山寻人,除了稍远些的地方发现了两伙,只是死于拳脚利刃的黑衣人的尸首外……据此不远,李湉藏身的这个山坡的下风处,还有十几个黑衣人的尸首。 不同于先前的那两拨,这十几人,大部分是中毒而死,死状各异,显然不只一种毒。这十几人死的地方,好几个身上都沾了血,有那么几个人的,个别沾了血的地方,皮肤透出一种虽淡却诡异的青紫。 而沾了血的满地草木,也有那么一部分……露出枯死之态。 那血有毒。 回宫 回宫的马车上。 穆长戈带了好几个水囊和软帕,来到正坐在马车角落低着头缩着一团的李湉身边,眉头皱得死紧,心也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湉一直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从先帝,到她的兄长李泓,连他也可以算上一个,何曾让她吃过这样的苦头?在穆长戈的记忆之中,她一直都是那个当初自己非要学厨艺,不小心被烫红了手指头,都要举着跟哥哥李泓还有他,撒上几天娇的小丫头。 李湉已经让心疼愧疚得不行的藤萝和青萝两个服侍着换下了那身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裳,穿上了先前自己马车上带来的备用的裙装,头发随意挽了一下没有太仔细收拾,脸也擦洗过回复白皙干净,显得眼眶和鼻头更红了些。 就算她一刻也不想多呆,坚持要尽快回宫不在最近的百花庄园停留,却也不能真的就那个模样进宫,只能不得不在马车里重新收拾打理一下。未见得能多妥当,却好歹能够见人了。 “……长戈哥哥。” 见穆长戈上了马车,李湉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一贯明媚精神的小丫头带着难得的虚弱之态努力露出跟以前没有什么差别的笑,看起来反倒更显得可怜。 穆长戈咬了咬牙,长出了一口气,干脆单膝跪在了李湉身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双脚。 简单擦洗换衣裳的时候,李湉脚上的伤自然是被藤萝和青萝看到了,只是那时候两人过来没有随身带着什么伤药,又被李湉喝住不准她们多说,只简单冲洗了一下就换了新的鞋袜。 但这会儿…… 明明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但见这会儿他还是知道了,她也没有再要躲。 穆长戈跪坐在那里,李湉亲眼见过的那双能将一柄红缨长木仓舞得虎虎生风的手,带着点儿无措地尽可能放轻了力道,脱下她好容易咬着牙才重新穿上的鞋袜。 看到那双遍布划痕,磨破的没有磨破的水泡,还有被尖锐石子刺出的伤口的脚。 因为原本生得白嫩,更显得这些伤口的可怖。 他的手有些颤抖,指尖发颤地几乎不敢用力。静默了片刻,低着头的穆长戈拿过一旁的帕子,用水囊里的水浇湿了之后再次托起那双伤痕累累的脚,小心而又仔细地轻轻擦拭着。 “……长戈哥哥……” 听到李湉的声音,穆长戈身体一僵,却没有抬头,而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金疮药粉,轻撒在李湉的脚上。 这药粉并不刺激,落在破口的皮肤上甚至没有什么感觉,可李湉就是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湉一声疼都没有喊过,倒是一直动作极轻极慢的穆长戈额头上细细密密出了一层的汗。 等他重新帮李湉穿回鞋袜,这才终于抬起头,眼尾竟也有些泛红地看着她: “……还疼么?” 先前一路奔逃的时候,被人追杀的时候,鲜血溅在她脸上的时候,一个人留在不大的山洞里胡思乱想怕得不行的时候……她都忍住了。 打定了主意不让穆长戈知道她脚上有伤的时候,她也咬牙忍住了疼。 但现在,突然被这样关心,这样怜惜,她却反倒从心底涌出无限的委屈,眼前迅速凝结出水汽,一下子又模糊了视线。 李湉撇着嘴,吸了吸鼻子,终于还是在穆长戈的眼光之中今日第二次落下泪来,声音又软又哑,半是委屈半是后怕:“……疼……还疼……” 穆长戈轻轻放下她的双脚,坐回到她身边,一把将人揽进怀里。 “呜……长戈哥哥……” “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今日我就不该带你来……我该陪着你的……我该陪着你的……” “长戈哥哥……我害怕……呜呜……那么多血……我看到死人了……呜呜呜……他们要……要杀我……我脚上疼……腿也疼……手也酸……呜呜……” 穆长戈红着眼睛将疲惫得哭声都不高的李湉搂在怀里,却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别怕,有我在,没事了,这就送你回家,不会再有下次了。” “呜……”李湉一边哭一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突然泄了强撑着的一口气,就像是不久前在山洞外,突然看到穆长戈那时候一样,积压在心里的恐惧疲惫一瞬间全部释放了出来,再也不能轻易停住。 “甜甜乖,可还有哪里伤到了?告诉长戈哥哥好不好?” 李湉哭着摇摇头,伸手搂住穆长戈的腰将自己埋在他怀里,再也不肯出来。 穆长戈低下头心疼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发顶和额头,柔声安抚:“乖……没事了。” “……嗯……嗯嗯!” “我已先派人回城,你皇帝哥哥已经知道了。宫里都准备好了,一会儿送你回去不必下马车,直入宫中送你回寝殿。御医已经等着了,咱们回去……好好再上一次药,喝点儿安神压惊的汤药,睡上一觉,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穆长戈轻拍着哭得有些打嗝了的李湉的背:“我特别让送信的人提醒了,让御医仔细斟酌一下药方尽可能好入口些,你也是,别嫌苦不肯喝,好不好?” “……不……” “甜甜乖,你今天除了受惊还有些着凉,回到宫里……” “不……不是。”李湉吸了吸鼻子喘了口气,声音还带着委屈的哭腔:“我是说……不回寝殿……” “甜甜?” “我……我有事跟,跟皇帝哥哥,还有你说……” 穆长戈顿了一下,眼光猛地锐利起来,整个人身上一下子荡开一种狠厉的杀气,却又在下一刻因为想起还瘫在自己怀里的人,强压着恢复平常,只是话出口,还是有点儿带着沉郁的咬牙切齿: “……与你突然被人追杀有关?” “……嗯。” 穆长戈的表情更凝重了两分。 在李湉失去踪迹,穆长戈赶去找人之前就命人快马加鞭传讯回了宫通知李泓。一方面是派更多信得过的人来一起寻找李湉,另一方面…… 也将平郡王的百花庄园围了起来。 …… 早就收到消息的小皇帝李泓在殿外终于等到了那驾得了特许行到殿前的马车,几步赶了过去,伸手就将被穆长戈半扶半抱下了马车的妹妹李湉西小心地抱在怀里: “回家了就没事了。你放心,哥哥给你报仇。” 比起穆长戈,李泓的声音显得更平静一些。 也更危险一些。 如同厚重冰封之下汹涌的暗潮。 一旁即便李湉被李泓揽在怀里,却还微微探出手松松地挡在李湉身后隐隐护着的穆长戈离得最近,清楚地看到了李泓眼里燃烧得正烈的怒火和满满的狠厉杀意。 想到后来赶到在他之后也进了山寻人的禁军最后一个也没有放过的,把三处死状不同的黑衣人尽数带回的事,穆长戈抿了抿嘴。 也许是因为先前在马车上已经又痛快地哭过一回,哭掉了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这会儿又落入从小疼爱自己的哥哥怀里,李湉虽然又委屈地扁了扁嘴眼睛湿润,却到底没再像之前在穆长戈面前那样嚎啕出声。 她低着头蹭了蹭皇帝哥哥都没顾得上换下的龙袍,小声地“嗯”了一声。 “乖。”李泓瞥了一眼两步之外的穆长戈,难得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便低头轻柔地抚着李湉的长发:“甜甜先回去歇息?张院判已经在你宫中候着了,哥哥特地吩咐过他这回不许给你开苦药,你嫂嫂亲自在小厨房给你炖了汤熬了粥,甜甜吃过了再喝药睡下好不好?眼下便先回去?剩下的……交给哥哥和你长戈哥哥就行了,不用担心。” 穆长戈叹了口气,李湉在回程的马车上跟他说的话,自然是没有让在那之前传信回来给李泓的人知道的,李泓自然也就不知道。 靠在李泓怀里的李湉果然摇了摇头。 李泓微微皱了皱眉:“甜甜乖,交给我们两个你还不放心么?不管是救了你的那个姑娘,还是想害你的……回去好好休息,早早地再精神起来,别让哥哥担心。” 李湉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儿哑:“我是有正事要跟皇帝哥哥和长戈哥哥说的,我听到了一些话,好像是有些人名,我觉得应该挺重要的……” 李泓闻言眼光一动,看向一旁的穆长戈,见穆长戈也点了头,便没有再劝,而是…… 松开揽着李湉的手后,干脆利落地转过身,背对着李湉半蹲下来: “前面台阶不少,上来,哥哥背你进去。” 李湉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哥哥,鼻子又酸了起来。 自从她的哥哥从太子变成了皇帝,她就再也没有能像小时候一样爬到他背上让他背着满宫地瞎晃了。 “没事,闲杂人等都遣出去了,不怕被人看到。”李泓说得倒是实话,在他下令让李湉的马车可以直入宫门甚至直行到他殿前之后,他就已经吩咐人将殿前所有明面上伺候的宫人都遣了出去。 李湉左右看了看,发现偌大的殿前院落,果然只有不远处半躬着身子,冲她笑着的王志一个内侍。 她又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趴了过去。 她的皇帝哥哥背着她一步步踏上台阶,走得很稳,一如她记忆中的样子。 毒血 在康乐长公主终于被找到,乘着马车正在回上京城回宫的路上的时候,有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回到了在上京城内落脚的小院里。 老者今日没有拎着酒壶,十分悠闲地躺在从蜃的住处硬要来的藤制躺椅上,手边的小凳子上摆着放了茶壶和点心的托盘,半眯着眼睛甚至惬意地哼着什么小调。 院门突然被撞开。 老者猛地睁开的眼睛目光先是一厉,又转瞬变得凝重起来。 他的院子,莫说强闯,敢靠近敲门的都没几个,现在却被这么干脆利落地撞门进来…… 果然,老者,也就是血衣教的太上长老从藤椅是迅速起身,一眼就看到抱着柏云舒进来的常棣。 鲜血的味道。 在普通人闻起来不会觉得异样,可太上长老这样的高手却一下子辨别出腥味不比普通鲜血重,隐隐透着一股微苦味道的血气。 最重要的是,这个味道他认得! 太上长老几乎是从藤椅上跳起来,几步来到正快步走过来的常棣面前:“丫头受伤流血了?快快快!先送回屋里,你赶紧撒手!” 已经摘了□□的柏云舒,人正昏迷着,苍白的脸上不断浮现痛苦之色。可是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即使人已经失去意识仍旧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仿佛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等常棣把柏云舒轻柔地放在床榻上,先一步冲进屋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的太上长老又几步窜了回来,捏着金针去扎柏云舒之前,先塞了一把药丸到常棣嘴里。 到底情况紧急,这会儿太上长老也顾不上耽搁,只得一边避开柏云舒的血半褪下她的一只天蚕丝手套去把脉,一边手上利落而又熟练地在几处大穴上下了针,待觉得情况稍缓之后,才终于回头又瞪了一眼吞了他的药丸后,留在原地没走的常棣: “臭小子你也是!都知道她流血了还就这么一路徒手抱回来的?丫头的情况是耽搁不得,但你自己的命……” “没事。”常棣沉着声音,也分不清是焦急还是沉郁:“我还不至于这么轻易折在这儿。” “不至于?”太上长老走到一边掏出自己的药箱手快地配起药来,头也不抬地继续怒道:“你沾了血的手和胳膊都变色了,别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见!丫头的血就算不是顷刻封喉也是轻易碰不得的剧毒,尤其还是你这么个破败身子,这一路要不是你内力够深强压着,先不行的定不是丫头是你吧?你明知道……” “前辈。”常棣打断太上长老的话:“我已服了你的解毒药丸没有大碍了,前辈还是专心给她配药得好。” “你……”太上长老被说得一噎,手上的动作却一下都没停:“臭小子……丫头是老头子我唯一的徒弟,老头子当然不会不管……丫头的情况你也清楚,这是失了血后体内各种毒素的平衡大乱,数种毒齐发,因丫头体质毕竟已非常人,痛苦是有,但不会致命。但你小子要是出了什么事儿……那才是要了这丫头的命。” 常棣看着床榻上,在太上长老几针之后脸色放缓了一些的柏云舒,沉默了下来。 快速捏了几个颜色看起来不太相同的药丸,太上长老几步走回床榻边上,一边伸手把脉试探情况一边小心地捏着药丸的分量一点点给柏云舒喂下去。 药丸喂了大半,柏云舒脸上的痛苦之色渐褪,重新恢复平静,只是脸色还是有些苍白,额头上还有先前渗出的细密汗珠,人也沉沉地昏着一直没醒。 太上长老手上的药丸并没有都喂下去,到最后手里还捏了一些,却不再朝柏云舒伸手,只随手丢到了一旁,从床榻边上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先前站在一边一直不敢打扰的常棣连忙上前,打湿了屋子里的帕子小心地帮柏云舒清洗已经被金针止了血的伤口,擦净血迹。 她身上真正造成大量失血的伤口只有一处,在左手手臂内侧,斜着一道不算长却有些深的口子,干脆利落。 是她自己割的。 常棣低垂着眼紧抿着嘴,周身的气息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低沉。 太上长老看了看,叹了口气,拿了一瓶子金疮药给常棣递过去:“喏,新配的。丫头的体质,寻常的金疮药无用。” 常棣默默接了过去,对太上长老道了声谢,继续动作仔细轻柔地给柏云舒上药. 太上长老在一边看着,半晌对着常棣道:“丫头有她师父我看着,保准明日醒来就又活蹦乱跳了。倒是你……臭小子,给她收拾完了伤口赶紧自己回去!你这破烂的身子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我的药你吃了药效能发出三成就不错了,还得靠你自己……回去好生调息一晚上,切记莫惊动你心口那……” “……晚辈知道。” “你知道就好,眼下既然丫头没事了,你得顾好你自己才是。若是明日丫头醒来,知道你又沾了她的血中了毒……” “前辈。” 尽管常棣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太上长老还是从中听到了一些制止甚至告诫的意思。 不过他毕竟不像血衣教内的其他教众,也算是比较了解常棣和柏云舒两人,对于常棣并没有寻常教众会有的惧怕,听到常棣的这一声之后只是隐隐翻了个白眼: “既不想让人说,不想让她知道,有本事你就别中毒出岔子啊?” 常棣抿了抿嘴,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不过……”太上长老顿了顿:“虽然你这身体实在不成,但内力还是颇为充沛的,若是平常时候这毒再多压制一些时候,连毒素沁入皮肤的表象都能不露出来。怎么今日……臭小子,先前你与人动手过?耗了内力了?” 常棣闻言眯了眯眼睛,刚给柏云舒包扎完伤口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又仿若平静地将她的手臂放下。 镇国大将军穆恒,不愧是大景堪称战神一样的人物,即便因为旧伤已经不再叱咤沙场,仍旧是个绝不可小觑的人物。 即便是在江湖上,以穆恒的身手也绝对能栖身一流高手。 大开大合,粗犷直接,没有什么繁复的花样手段,以力克之只为杀敌而已。 得他教导的穆长戈也是这样,但穆长戈的身手远不能与穆恒相比。 尤其是…… 亲自与穆恒交手甚至比拼过几下内力之后,常棣终于从怀疑到确认—— 穆恒的身手武艺之中,有很不容易察觉的,江湖的痕迹。 相反,曾经也算与常棣当面对招过的穆长戈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所以这不是穆家家传的木仓法身法的特别,而只有可能是因为穆恒本人早年的特殊经历。 常棣从穆恒的反应,穆恒关于罗家飞镖寥寥的几句话,从跟穆恒的交手之中,得到了许多线索信息,验证了心中的疑惑,之后也是并不容易地从穆恒这边脱身。 如果不是因为跟穆恒耽误了那么长时间,也许…… 也许柏云舒在遇到以她的武功一时间应付不了的敌手时,也不至于在能用的毒耗尽后拼着割伤自己用自己血中带的毒对敌。 而究其原因…… 柏云舒身上的毒还有很多,并没有到无毒可用的地步,可她还是在那种情况下选了放血引毒,只有可能是因为顾忌身上其他毒药飘散太远影响太远,会…… 不小心反而波及到原本被她救了一命的康乐长公主李湉。 虽然常棣赶到的时候柏云舒已在毒素平衡打破齐齐发作的强弩之末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虽然常棣匆忙带着柏云舒避开山中搜索的禁军人手没有多留多探,但那些人包括穆长戈进山都是为了寻找被刺客劫持的康乐长公主这件事,还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 剩下的,都很好猜了。 至于救李湉一命,甚至后来为了顾忌很可能躲得不远的李湉的存在,弃毒放血…… 柏云舒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正面认识李湉,根本没有什么交情联系,唯一会让她这样帮忙顾虑的原因,就是李湉是穆长戈未婚妻的身份。 而穆长戈,是他的同胞弟弟。 转来转去,还是因为他。 “罢了。”太上长老看着沉默的让人看不透的常棣摆了摆手:“你的事,老头子不想多管,左右你自己心里有数,旁人劝也劝不动。” 常棣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头又满是担忧地看了一眼柏云舒,而后从床榻边上站起身,身体微微地踉跄了一下,很快站稳,对着太上长老拱了拱手:“劳前辈照顾她了。” 太上长老点头:“行了,你快回去调息,先前给你的药调息后吃两颗,若还觉气血翻涌心口绞痛,便再多用一颗。至于手上身上沾了血染毒的地方的灼痛……自己忍着吧。” 常棣点了点头:“稍后我让蜃过来,前辈有事可以吩咐他。” “行了我知道了,让蜃小子去给我买药熬药准备点儿吃食饮水什么的……你放心就是,老头子会照顾好我自己徒弟的。” 人名 青城派于观生,点沙派王实甫,苍云门孙川方…… 甚至还有崆峒派的仲扬。 虽然努力记下了这些名字,但李湉其实并不晓得这些人都是谁,又都有什么样的意义和分量,只依稀地从那些个她就算没有听说过也能明白的门派名称里得知,这些都是大景朝,尤其是皇室历来最为忌惮的江湖中人。 穆长戈在军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拼杀,上京城中的朝中官员尚且认不全,对这些江湖门派了解就更少了,如今稍稍有的那么点儿了解,还是建立在前几天闹出的兵部主事刘茂之之死,与江湖人挂上了关系的情况下,临时调查了一些的基础上。 穆长戈知道的也就比李湉多一点儿,知道崆峒派是江湖上顶级门派之一,在正道武林举足轻重的势力。 几个传承已久的顶级大派跟许许多多的小家族小门派稍有不同,对待跟朝廷的关系他们更加慎重,始终保持着绝对的距离,轻易绝不产生交集,凡是与朝廷可能相关的事绝不参与。 李湉偷听到的显然与什么造反一类的阴谋牵扯上的人名中居然出现了崆峒派的人,这件事越是反常便越值得注意。 穆长戈想了想,略有些凝重,抬头要跟李泓说什么。 只见李泓紧紧皱着眉头,原本铺开笔墨在李湉说着的时候一起写下那些名字的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笔锋还停留在宣纸上,晕开了不小的一滩墨迹。 比穆长戈还早那么一点儿发现李泓这个模样的李湉坐在桌案后那把,原本属于李泓的软椅上,伸出手轻轻扯了扯李泓的衣袖:“皇帝哥哥,怎么了?我记的这些……有什么问题么?” 李泓深吸一口气,放下微有些发僵的手里捏着的毛笔,转头冲着脸色仍旧有些苍白,还透出不少疲惫之态的小姑娘笑了笑:“甜甜记住的这些很有用。” 李湉眼睛一亮:“那……” “乖,剩下的交给哥哥就好。”李泓又伸手揉了揉李湉的头发:“想要说的重要的事都说完了,甜甜是不是该……乖乖回去了?你嫂嫂等你很久了。” “那……药汤……” “要喝。” “可是我……” “没得商量。” 被自己哥哥温柔却毫无余地地拒绝之后,李湉转头委屈兮兮地看向一边看着他们兄妹两个“交锋”抿着嘴偷笑的穆长戈: “长戈哥哥……” “咳。”穆长戈清了一下嗓子:“甜甜乖,药一定要吃的。” “……唔。” 等跟他们说完这些人名线索,今日实在过得惊险又刺激的李湉也多少有些撑不住了,在李泓和穆长戈都劝过之后,也就顺势出了殿门,上了李泓早就让人抬来预备着的辇轿,而一直守在殿外伺候的王志也很有眼色地提前了一步去叫了外围守着的人来抬,会和了虽然是跟着李湉一道回宫,但已经先回去收拾准备了一番的藤萝和青萝,一路小心妥当地把李湉送回了自己的寝宫。 李湉离开之后,只剩下李泓和穆长戈的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后,穆长戈看向李泓: “今日不问,以后……你还问么?” 李泓轻笑了一声:“救了甜甜的那个人么?的确……在今日出现在百花庄园,那么巧也在那院子附近出现正好救了人,应该也听到这些……说不定听得更多更细些,怎么看……都很值得怀疑。” “但她想保护甜甜的心是真的。”穆长戈回过头看向李泓:“至少,对她没有恶意,反而不知为何……很有些在意。” 李泓眯了眯眼睛,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更何况,那些杀手都死绝了,正面跟人接触过的只有甜甜一个。她既刚才没有与我们说起她那个救命恩人,怕是自己也有些心思想帮人遮掩一二。” 李泓微微低垂下眼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个时候,她既不主动说,就是她其实不想说的意思。” “……但你还是要查?” “自然。”李泓说得很干脆:“这样危险的人物,是敌是友尚不清晰,我怎么可能在一无所知地情况下放任她接近我妹妹?” “……还因为这人本身怕也有什么秘密,你很在意。” 穆长戈猜到他的心思打算,李泓也不觉得奇怪差异,勾了一下嘴角:“只要她是真的于国于民无害,这一次也是的确是真心救甜甜一命,不是什么算计陷阱的话,其他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 穆长戈叹了口气,倒没有阻拦劝说什么。 事实上,有这样神秘而又显然充满危险的人物接近李湉,他也是不能放心的。 只是…… 穆长戈总有种莫名的担忧和焦躁,难以形容。 暂放下此刻想不清楚的这点儿莫名感觉,他又转而对李泓提起了另一件事: “甜甜说,她是在听到这几个名字之后突然被人发现,一路追杀。这些都是江湖中人,我不甚了解,倒是你……阿泓,你是想到什么了么?” 李泓低垂着眼睛,半遮着的眼里闪过什么,没有让几步之外的穆长戈看到。 “长戈,我怀疑……今日甜甜听到的这些,与前几日京兆府尹在上京城闹出来的动静……是一个用意。” 穆长戈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解:“你的意思是……为挑起朝廷和江湖的矛盾?” 李泓一只手轻搭在桌案上,锐利的目光落在被自己因为中途停笔而写毁了的那张纸上,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面轻轻叩击,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殿中回荡,衬得他的声音也越发低沉难辨起来:“原本,按你所说百花庄园里有不少暗中盯着的人手,那三个趁乱离席的也有些可疑,但既他们显得这样谨慎,没道理说着真的重要关键消息的时候,附近没有人看守。” 的确,如果真是密谈,附近定有人暗中注意动静。 毕竟是在今日格外热闹,人来人往的百花庄园,借着这盛宴遮掩行踪和打算,连傅年想去关注那提前趁着有人跟穆长戈挑衅而离席的几个官员,都因为发现路上有人暗中盯着其他人的动静而没有成功。可李湉,又是怎么那么“顺利”地摸到了那小院之外,还半晌都无人察觉的呢? 自然,这会儿的李泓和穆长戈并不知道李湉那个救命恩人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 但不得不说,即便有柏云舒提前一步暗中清理了附近的眼线…… 李湉过去得的确还是有些太顺利了。 穆长戈微微点点头:“不错,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如果甜甜是故意被引过去,就为了听这些名字带回来给你,好让你顺着往下查,再在这其中做些什么手脚挑拨关系……的确不是没这个可能,可若真是如此……就没有道理真的对甜甜下死手。” “所以甜甜那个救命恩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救命……还说不准。” “与那些杀手一伙儿以此做戏?”穆长戈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觉得。分别在三处丧命的杀手尸身我都见过了,若只是为做戏……也太过了些。” “只要谋算能成,心再狠些,多些弃子牺牲又如何?”李泓眼底一片暗沉:“长戈,你我都清楚,局势真乱了,西山那边一旦松懈……会有什么后果。” 穆长戈捏了捏拳头。 “哪怕是如今这个局面,谋算也不能说是没有成。”李泓继续道:“康乐长公主遭人刺杀,杀手使得江湖手段,不论得手与否……” 的确,经此一事,先前他们好容易压下的,因为那个京兆府尹的运作而起的朝廷与江湖人的矛盾,再次被摆在了台面上。 “……这些名字,可有更深的意义?”穆长戈默了半晌,仍旧将话题扯了回来:“阿泓,你看来知道些什么。” “……” 穆长戈眉心动了动:“阿泓?” “……江湖,大概真的就要乱了。” …… 一夜过后。 如太上长老所说的,柏云舒在天亮不久就醒了过来。 睁开眼就瞧见床榻边上坐着的常棣,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半晌见他脸色无异气息和缓,才好容易松了口气,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妥当的手臂。 太上长老看了一眼松口气的柏云舒,又看了看天不亮的时候,勉强调息过后能压着弄出正常健康面色后,就急急忙忙赶来守着的常棣,嘴上到底什么都没说,心里却是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药碗,转身出了屋子。 左右无事,忙叨了一夜也有些走了困,太上长老一时无事干脆拎着烧水熬药也被指挥着忙叨了一晚上,大红色的衣裳都皱了的蜃去聊天去了。 对蜃困倦地不行的哭脸权当没看见。 屋内,一方面为免被常棣数落,一方面也是觉得先前探到的消息重要,也由柏云舒抢先开口口述,常棣亲自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个的门派和人名。 不同于宫内几乎全无了解的李湉和穆长戈。 柏云舒和常棣两人对这些个门派人名算得上很是熟悉。 尤其是有几个…… 捏着那张其实并没有多少字的纸,常棣的目光从未有过的冰冷。 青城派于观生,苍云门孙川方,是常棣和柏云舒这些年查到的,十九年前那场惨案之中倒戈对罗家刀剑相向的两个,他们先前还未能手刃的仇人。 而剩下的人,与这两人放在一处,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在常棣这个特殊身份的人眼里,就很有些别的意味。 崆峒派的仲扬,甚至曾经……据说是当年罗盟主的几位挚友之一。 只是在那场祸事之前之后,与刘茂之和二长老所在的苏家截然不同,从始至终没有为罗盟主说过一句话,只是置身事外,以求自保罢了。 但如今想来……真的只是置身事外而已么? 出城 还是那身大红色微微敞开了领口衣裳的蜃,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半仰着头看着院墙外的天空,叹出今日的不知第多少口气。 正逢又从厨房晃悠回来,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食盒的太上长老熟门熟路地进了院门,瞧见蜃的这个模样半眯着眼睛道: “怎么,不高兴留下来陪我这个老头子?” “咳……怎么会?”方才还在“悲春伤秋”的蜃护法几乎是马上回过神来,连忙笑着小跑着来到太上长老面前,十分熟练并且自觉地接过了太上长老手里的食盒,两步挪到院子里的石桌边上,打开食盒把里面的拍黄瓜花生米摆在桌上,看着已经自在地坐在桌边捏了个花生米扔到嘴里就了一口酒的太上长老:“若不是有您留在这儿坐阵撑场子,我现在估计早就被吓趴下了,都是您老的功劳!” 太上长老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在自己面前摆不出那种“风华绝代”姿态的蜃,笑了一声:“这话可不能乱说,怎么着,你小子现在也是代教主呢,统领上京城及周围所有血衣教教众,我这把老骨头可是一样也得听你指挥的。” “哎别别别!”蜃连忙摆手,苦着脸:“您这是折煞我了!再说了……我这也不是代教主,就是……就是教主不在的时候帮忙打个杂。” “行了。”太上长老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口酒:“常棣小子既将教务都交给你,便是信得过你,知道你有这个能耐。老头子我不过是赶来上京匆忙,这会儿懒得动弹了就干脆留在这儿躲个清闲,以前在教中我既不管事,如今也不会管。你放开手脚去做你的事儿就是了。” 蜃叹了口气:“虽说……这次上京城之行先后清理了两回教中叛徒和异心之人,诡那一系的人也扫得差不多了,在这么个大好形势下我虽没什么能耐功绩难以服众,一时之间压一压也不是办不到,何况还有您老人家在这儿坐镇。只是……只是教主和鸩这趟离开太过匆忙了,也压根儿没说何时回来,这……我这心里……” 太上长老用筷子夹起一块拍黄瓜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叹了口气,抬头再看向故意做出一脸委屈之色的蜃,语气平淡道:“他们两个去做什么与你无关,刹那边估计也该得了传信,会帮着压着还在山门里的教众。至于你……做好一个教主该做的事就行了。” 毕竟,以后…… 这样的事,你会一直做下去的。 太上长老其实也并不知道常棣和他唯一的徒弟鸩去做什么了。他只知道这两个孩子有不同于别人的背负,在血衣教里那样艰难而黑暗的岁月都没有将这个目标抹去,也或许就是因为曾经的那段求生的日子太过艰难,唯一的这个可以追逐的目标才越发深刻地刻在心上,至少对常棣而言。 作为血衣教内难得的,与着两个孩子关系融洽,曾经也帮过他们不少的人,如今太上长老能做的,其实也只是……让他们去做这件刻在心上的,并不为其他人所知的事情。 蜃的目光闪了闪,抿了抿嘴站在原地,脸上的先前略有些夸张的表情已经缓了下来。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默默喝酒的太上长老身旁,若有所思。 …… 上京城城郊的,属于当朝宁郡王的百花庄园还被禁军围着,虽然庄园里包括宁郡王在内的大部分官员已经陆续离开回了自己府上……然后继续被零星的禁军守在府门外,虽然并不限制行动,但不论去哪儿总会有禁军明目张胆地跟着。 朝上已经有人上了弹劾的奏折,不过疼爱的妹妹险些丧命的怒火之下,小皇帝驳回了一切反对的意见,一意孤行。 闹得上京城很是风声鹤唳的几天。 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城门内外自然把守地格外严密,而不知从哪里透出的消息说这次针对康乐长公主的刺杀与江湖人有关,还有猜测称是针对前些时候京兆府尹闹出的挑衅武林的动静的回敬。后面的猜测虽然扯得很,但还是有一些,没有多少脑子的人真的信了。 于是江湖人在上京城的处境更艰难了一些,即便小皇帝李泓从未下过明旨,但江湖人想要进出上京城,尤其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出城还是不容易的。 只是也只能拦住些普通的江湖客。 常棣和柏云舒是在一个天色将明的早晨离开的,无声无息,没有惊动任何上京城城门的守军。 远离上京城后的两人此刻已经骑上马,一路向南在向某处山门赶路的路上。 路上暂歇的时候,常棣想起方才经过某个茶摊,听到一旁的桌前有人说起两天前上京城郊,本朝康乐长公主遭遇刺杀之事的时候,除了面对跟他有关的事,脸上神情几乎再不会产生任何波动的柏云舒,眉心颤了一下,眼中露出并不算深,也散得很快的担忧之色。 常棣惊讶了一瞬,随即又有种……淡淡的欣慰。 此时他就对身边刚喝了水正要收好水囊的柏云舒开口问道:“云舒很喜欢那个小公主。” 常棣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柏云舒的动作一顿:“……不,我只是……” 常棣继续道:“在百花庄园的时候你救了她,带她一起逃,还不顾自身安危不惜放血散毒来解决所有杀手。” 常棣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微有点儿凉,不算长的养伤期间已经被“教育”了好几次的柏云舒还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心中有些哀叹这个事恐怕短时间内没法翻篇了。 “你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当时你身上带的毒远不止你用出去的那么少。”常棣静静地看着低垂下头有些踌躇的柏云舒,尽管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打心底里涌起不赞同和担忧,甚至恼怒,可此时他心中一起浮现的,还有一种淡淡的可以称之为欣慰和欢喜的情绪:“……只是按照你当时的做法,躲在附近的人可以更安全。” “我……” “云舒,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你这样在意什么事什么人了。” 柏云舒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抬头去看常棣:“……她毕竟……是穆长戈的未婚妻。” 常棣叹了口气轻笑出声:“那方才呢?” “……嗯?” “你救她,保她平安,是因为她跟……她跟长戈有关,是因为你顾忌我。”常棣平静却柔和地看着自己面前微微低着头的柏云舒:“但若只是这样,也就到救了她为止罢了。但你刚才听到有人议论……你还在担心她。” 柏云舒张了张嘴,抬头看着常棣温和的目光,一时间却有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常棣说的其实没有错,在茶摊的时候,她的确是在听到那些人谈论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有些担心,那个满身狼狈满头大汗,却还强撑着笑脸叫她“铃铛姐姐”的小丫头。 “……” “云舒,我很高兴。”常棣轻笑着道:“血衣教不是好地方,我一直期望看到你离开那里之后……交到更多朋友。” 有属于自己的新的朋友,新的牵挂,属于自己的生活,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不是。” “哦?” 柏云舒深吸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她跟我想的不太一样罢了。” “是么?” “……见到之前,我其实心里不是很喜欢她。”柏云舒微微低垂着眼,语气平淡却很认真:“我总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发生……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也能做个万事不愁,任性骄纵的小丫头。所以也许,我是有些……迁怒的。等见了……穆长戈眼光不错。” 常棣笑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反驳柏云舒,穆长戈跟康乐长公主李湉的婚约,其实跟穆长戈眼光好不好没有多大真正意义上的关系。毕竟做决定的那个,是已经过世的先帝。 “……以后我可能没什么机会再见那位长公主殿下。”柏云舒说着看向常棣:“让你失望了。” 常棣摇摇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柏云舒想了想,决定先转开这个话题。 她不是没有察觉到,常棣总想让她接触更多人更多事,甚至淡化他的存在和影响的用意,可他越是这么做,她心里反而越是惶恐,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我们就这么离开上京城?军需那件事……只留蜃在那里,还继续查么?” “在康乐长公主遇刺这件事之后,上京城已经不是我们能轻易查到什么的地方了。那所谓的大人物,不只我们,别人也在查,甚至在那小公主遇险之后,原本只在暗中的力度也会慢慢转到明面上不少。既如此,有他们就够了,我们……”常棣眯了眯眼睛,眼底泛出一些浅浅的戾气:“去追他们不适合追的线索。” 柏云舒眨了眨眼,犹豫片刻,还是对着这样的常棣问出了她压在心里好几天没有开口的问题:“平哥哥……那天,你跟那个穆恒……” 幌子 上京城,城郊百花庄园康乐长公主遇刺事件之后,上京城的风声更紧,巡城的护军加了巡逻力度,就连百花庄园,当日赏花宴的主人宁郡王,也有些日子没有在上京城露面了。 宁郡王本就不涉朝政从不上朝,只是其人对玩乐一道很有心思,也向来没什么架子常在上京城内和城郊各处游玩寻乐子,即便是上京城附近的普通百姓,也都经常能有机会见到宁郡王这个皇室成员。只自从康乐长公主李湉遇刺事情之后,宁郡王也有段时间,一直所在宁郡王府不出现了。 城中很有些人猜测着,无辜的宁郡王怕是被此事连累不敢出门,自然也有人暗暗猜测宁郡王可能真与此事有关借康乐长公主挑衅皇帝,又是一番不得见人的皇家纷争,如今龟缩在宁郡王府内也不知是不是还安全。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猜测这是小皇帝李泓联合了自己的亲妹妹康乐长公主李湉,自导自演陷害宁郡王,这个除了年纪尚轻暂无子嗣的李泓外,李家皇室唯一一个有正统继承资格的嫡系男丁。 在这些传言之中,还隐隐有另外一种声音。 同之前被京兆府尹弄得人尽皆知的兵部主事刘茂之之死一样,康乐长公主李湉遇刺的事也是由景国之内的江湖人挑起的,其目的正在于挑起在位的小皇帝李泓对另一个皇室成员宁郡王李演的矛盾,更甚者,挑起大景朝堂的动乱。从结果来看,如果这真的是那些人的目的,那还是十分成功的。 毕竟除了突然足不出户的宁郡王之外,朝上也很是处置了几个官员。突然定罪下狱的有,突然被贬罢官的也有,一时间朝上也有些人心惶惶。 而在这个过程中,有那么两个官员一入狱一被贬,在普通人眼里并没有那么引人注意。 正是李湉遇险的那一日,百花庄园里傅年看到,趁着有人挑衅穆长戈转移走了其他人注意力的时候,偷偷离开的三人之二。 这三个官员任职之处,一个户部一个工部还有一个翰林院,如果真是与之前泄露军情和拦截军需军粮的事情有关,户部和工部倒也真能扯上些关系,只是那翰林院就远得很了。 尽管李湉已经在李泓的安排之下辨认过她当日听到的说话声不属于着三人中的任何一个,李泓还是处置了三人中,在户部和工部任职的两个,反而特地留下了那个看起来关系最远的翰林院文书。 这是李泓的主意。 李泓的人查起朝中官员,自然是比穆长戈那边的傅年更得力一些的。 三人之中处置了两个,只留下一个翰林院文书,一来是因为翰林院文书这个官职本身就跟他们调查的事情明面上关联不大,若是说他们将他遗漏,也能说得通。二来,这个翰林院文书与另外两人相比,一向更显得谨慎胆小,敏感怕事,将他单独留下而将他的另外两个同伴处置了,也是最大程度上给他压力。 也许,他能够成为他们调查案件的一个突破口。 虽然…… “如今你还是怀疑宁郡王?” 书房里只有穆长戈和李泓两个,听了穆长戈的疑问,李泓紧皱着眉头点点头:“不错,我始终觉得,我那个好堂哥……就是幕后的那人。” 穆长戈顿了顿:“可是……” “不管是之前灭口刘茂之,京兆府尹借此往江湖矛盾上转移,还是这回……针对甜甜却最后把事情扯到江湖跟朝廷不合,两次手段……如出一辙。我不信那么多巧合,尤其是这两件事都是在我们想要调查军需军情一事时候,为阻拦你我而发生的,必是同一人的手笔。” 更重要的是,李泓从来没有相信过宁郡王李演这个堂哥的无害。 他是恨他们的,恨他们的父亲先帝,也恨他们兄妹两个。 所以李泓丝毫不怀疑,那时候那些杀手恐怕是真的想要李湉的命。 即使他觉得对方应该是做了两套打算,如果李湉真的命丧百花庄园,正好做出更多江湖高手参与的痕迹逼李泓不得不与景国,已经平静低调许多年的江湖人为敌,而如果李湉侥幸生还,那么……那些李湉听到的名字就可以传回来。 只有李泓清楚,那些个名字,代表的都是什么意义,其中又有怎样恶毒的心思。 他没有跟李湉说过,自然……更不可能跟穆长戈说。 而不管这两个计划哪个成功了,都能在很大程度上阻拦李泓原本的计划,甚至分不出更多心思处理西山锻造营的事。 一环套一环,一层扣一层。 筹谋已久,每一次都占了先机。 “……如果真是宁郡王。”穆长戈显然对李泓如此笃定的态度还保持一点儿怀疑的态度:“他在你已经怀疑的情况下还在自己的百花庄园里安排这些……不管是傅年看到的那三个人,还是让甜甜听到对话的人,都未免有些……” “越是明显,反而越不是纰漏,总有人会多想的。相信他是个只想吃喝玩乐的闲散郡王的,自然不会认为他能调动这么多朝里朝外甚至江湖上的人手。可稍稍相信他有些心眼的,又不会认为他会这么明目张胆在自己庄园里动手。李演毕竟是皇室嫡系,是本朝宁郡王,没有足够的证据和能够服人的理由,便是朕……也不能轻易动他!” 听到李泓突然用了一个“朕”字,穆长戈耳朵动了一下,知道李泓这是气狠了。 “……甜甜那日去百花庄园赴宴是临时起意。”穆长戈想了想看向李泓:“反倒是我去那儿,是早前就有的打算。” 李泓眼光一动:“长戈的意思是?” “……是不是有可能……那原本不是针对甜甜的陷阱。” “那……” “我。” 说到这个答案的时候,穆长戈的目光明显有些暗淡,除了自责愧疚之外,也跟先前的李泓一样,压着浓重的愤怒戾气。 李泓微愣了一下,却是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穆长戈的意思:“所以你觉得傅年看到的那三个……” “如今再细细回想,那个姓薛的从仕郎被人当了棋子鼓动着来找我挑衅,虽瞧着合理但总觉安排有些匆忙。还有那三个人,既沿途路上有人暗中盯着防着人去跟,那他们三个先后趁着姓薛的出声的时候离开园子还是有些不够谨慎。傅年当日虽不同郭林和袁青两个没有时时跟在我身边,但毕竟是与我一同去的,那园子里的人对他也太放松了些,发现得……太顺利了。” 当时穆长戈就曾经怀疑那个薛从仕郎只是个幌子,却一时间有些忽略了……借着薛从仕郎而出的那三个轻易被傅年察觉的朝中官员……可能也是幌子。 “因为不是打算好要给你安排的戏码,匆忙之间顶上……自然不能万般周全。”李泓沉声道。 “不错……先前我们一直觉得我这边也有事也有查到的结果,觉得同一日同一时间不会连续两次……所以才觉得甜甜那边的事与我无关。” 穆长戈眼睛微微泛红,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 如果真如他猜测的这样,偷听,刺杀,追击,都是原本给他安排的戏码,只是那日为了让他赴宴的行为更合理的李湉一去,让幕后设计这一切的人临时有了更合适的算计人选,这才弃了他,转而将原本给他准备的陷阱杀局给了李湉…… 那李湉,完全是因为他而遭了这一场的罪,受了伤又受了惊吓。 是他之过。 “……长戈。”李泓几步走过来,来到穆长戈身边,伸出一只手拍在穆长戈的肩头:“不是你的过错,若真要说……是我露了你要去赴宴的消息给甜甜,也是我允许她出宫去找你的。” 穆长戈深吸一口气,倒是没有再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什么,毕竟比起现在说这些,不如尽早找出主谋,或者如李泓猜测那样主谋真是宁郡王李演的话,尽早找出确实的证据,为李湉出气,为因为军情泄露而平白死在边关战场上的战士们报仇,才更有价值。 穆长戈整了整情绪,继续道:“甜甜不通武功,自然不会是那些杀手的对手,独自在那院中,怕是能叫人无声无息地轻易一击就……可若这个局原本是给我设的,我虽身手在江湖之上大约排不上什么,可也不是全无自保之力,就算里面有些一流高手,我也未必不能抵挡几招,闹大了动静引人前来。既设计这些的人为了怕有人尤其是我提前察觉,还临时布了那姓薛的和另外三人转移视线,便不可能会真的粗心忽略算计甜甜跟算计我的不同。所以……” “……关键怕是还在甜甜那个救命恩人身上,她有没有恰好当时在那里出现,对一切……影响极大。”李泓眯了眯眼睛:“可惜,至今我们却都还并不清楚,这人……到底是敌是友。” “……至少我很感激她的出现。”穆长戈沉声叹道:“我并不敢赌……当日这个神秘人若是没有出现救下甜甜,按照那些人的计划走下去……结果会是如何。” 构陷 上京城的朝堂风声鹤唳的时候,景国的江湖也并不平静。 在从上京城开始的前后两次似是朝廷与武林的矛盾消息传开,各武林门派世家都因此颇为紧张,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四处挑战伤人的游侠,在一开始,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直到这一男一女两个连名号都没有透露的年轻游侠一路顺利挑过了数个或小有名气,或曾经也扬名江湖的老一辈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名噪江湖了。 只是这名声并不算好。 毕竟两人下手狠辣,虽然下帖挑战之时也有言明是生死之战,但与他们交战的对手在狼狈落败后,总是会被戴着斗笠一直不露脸的两人带走,不久之后又被无声送回山门或是家门附近,有的送回尸身,有的虽留着一条性命却也废了全身武功。 这样的事几次之后,他们再下的战帖几乎成了催命符,一路过来,沿途的武林中许多小门派出身的人人自危,纷纷唾骂两人是□□妖人,指望着大门派的高手能出面制止惩戒两人。 但这时因为上京城朝廷那边刮起的风波,越是大的门派家族此时反而行止越是谨慎,更不会在这么敏感的档口有什么为其他人出头匡扶正义的举动。 就这样,两个戴着斗笠一路南下沿途挑战的,至今没有人看过真面目是什么模样的游侠,在许多江湖人惧怕又敌视的目光中,名声越发响亮,从无败绩。 事实上从无败绩一直在胜出的不是两人,而只有一个。 常棣。 柏云舒精通毒术,身手内力都算不得顶尖,常棣却是真真正正曾凭借一己之力几乎血屠半个血衣教的狠角色,只要对手并不是江湖中那些个大门派中常年闭关的顶尖高手,他都有很大的胜算。 虽然…… 再翻过眼前的天荡山,再往前便是崆峒派的山门。两人暂时在山中一处还算干燥的洞穴内落脚歇息,柏云舒坐在篝火堆旁,看着对面闭着眼睛打坐调戏的常棣,神色之中却有些怅然和悲伤。 山洞里没有别人,对坐在篝火旁的两人都把斗笠放在了一旁,而此时常棣也并没有戴上那张自从他成为血衣教教主之后,一直会戴着的半边银色面具。 柏云舒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见着常棣露出这张脸了。 尤其是到了上京城之后。 第一次在上京城的街道上,看到凯旋而来的高头大马上的穆长戈的脸的时候,柏云舒并没有什么吃惊和怔愣,心绪却的确有些不平。 即使作为双生子之一的穆长戈的脸跟常棣几乎一模一样,柏云舒却还是能在看到的第一眼时,清楚地分辨出两人的不同。 可越是清楚,她却越是难以平复心中不断涌起的那些不甘和悲凉。 穆长戈少年成名,血战沙场,的确也是经过血的洗礼显得十分成熟干练,可是他身上却有一种常棣没有的生机,一种蓬勃而出的爽朗朝气。 那是在常棣身上,已经被过去多年几乎暗无天日的岁月,一点点磨去的美好。 明明……他们生得一模一样,却又这样截然不同。 常棣如今的教主之位,他的身手甚至一身远胜于人的内力修为,都是用极为惨烈的代价换来的。 比如……寿命。 山洞内跳动的火光下,常棣的脸色算不得多少,即使在暖光之中仍旧能看得出一些苍白,嘴唇颜色有些浅淡发青,甚至有些开始干裂开。 柏云舒眨了眨眼,试图眨去眼中浮出的水汽,默默地取过一旁的水囊,抱在怀里。 一路行来,她一直默默地跟着,在需要的时候用毒或是其他手段,帮他逼问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事。 她从没有劝他停下来,即使她很清楚……这样的奔波劳累,他看似强健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太久。 除了上京城内的穆长戈,这是唯一一件,不论如何常棣都不会放弃不会妥协的事情。 等常棣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柏云舒便将手里因为靠近篝火,里面的水都有些变温了的水囊递过去。 常棣接过来仰头喝了两口,眉头仍旧微蹙着,眼光略过面前的篝火,朝山洞之外看过去。 “……早些歇息吧。”柏云舒忍不住开口:“调息只能恢复内力,补不了多少精力的。” “……无妨。”常棣缓缓收回目光,偏过头看向身旁满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柏云舒,终于散了些周身的冰寒,轻勾了一下嘴角:“放心,我不是要强撑……只是这回我们不急赶路,在这附近歇息两日再动身,所以还有时间。” 柏云舒听了先是松了口气,对于常棣终于能好好休养一下,哪怕只有两日也已是很不错的了。而后她又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次不急?我们……不急着往崆峒派去么?” “不急。”常棣眼光闪了一闪,声音有些发沉:“留点儿时间,让这些日子来的消息……完完整整地传到崆峒派才好。” 柏云舒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过来,顺势点了点头。 “……如果那崆峒派的仲扬也真的跟……前几个一样,确有问题。那等他完整地知道这些日子来我们都对谁下过手,就该能猜到我们是什么目的了。只是……”柏云舒想了想,有些迟疑:“这个仲扬……会知道更多么?” 常棣没有看柏云舒,直直地盯着烈烈燃烧着的篝火,眼中倒映出的火光燃得格外剧烈:“之前那些……到今日也只最多是二流的角色,更不必提十九年前。只仲扬不同……十九年前崆峒派就算有些显出颓势也仍是一流门派,仲扬也是声名赫赫的正派楷模。如果他也是有问题的……在当年的事情里,扮演的角色绝对会比那些小喽啰重要得多。” 甚至…… 也许,仲扬就是核心。 如果没有那日百花庄园被柏云舒听到的名单,如果不是仲扬的名字跟曾经在常棣和柏云舒的调查中出现过的名字放在了一起,大概他们两个至少一时根本不会想到仲扬。 他当年对罗盟主的“见死不救”,至多……只能算是名门正派惯有的“明哲保身”。 常棣虽然痛恨,却不会对只是这样做了的人下手。 “……十九年前崆峒派已露出颓势,眼瞧着要从一流的几大门派之中落下,却是在……在那件事之后慢慢又稳当了下来,几年之后情况开始好转,如今又重回风光的顶点。这么看来,与我们之前料理的那些这十九年中渐次受了好处崛起的人比,虽然缓慢隐晦了不少,但情况倒的确有些类似。” 常棣听了柏云舒的话,微微闭了闭眼,放在膝头的手攥紧。 这一路过来,常棣和柏云舒挑战了不少江湖中人,胜出之后几乎无一例外都会将人带走,从他们口中套消息。这里面也有些当年并无阴谋,只是因为私怨或是其他而落井下石的人。凡与十九年前血案的根源无关的,最后都至少会留下一条命来。而在柏云舒的毒下最终扛不住折磨招出自己确曾有陷害之举,对当年的事推波助澜以获利的,都在最后被常棣亲手杀死。 只是这些人正如常棣所料的,都并不是真正掌握和算计的人,甚至其中有几个只是被神秘人书信联系,经不住被人许下的诱惑,参与到了对罗盟主的构陷之中。 只是这些人彼此之间并不知道多少,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同的分工。 有人买通某条商路上的人作出罗盟主的人常常往来骁国的假证,有人故意时常出入罗家庄后假作不慎使出骁国一些大门派的入门武功,有人借着时常寻罗盟主议事的机会不断带人在罗家庄隐蔽处藏匿书信政务…… 一个一个,一点一点,在短时间内很快地堆积起了勾结骁国,通敌叛国的“铁证”。 只是…… 十九年前,最有力的,让罗家上下再无法辩驳翻身的铁证,是一张详尽的景国边境布防图,但在如今常棣和柏云舒遇到的杀掉的所有人里,还没有任何一个知道这布防图的事。 “平哥哥。”柏云舒再次开口,有些担忧地伸出手,将严严实实地裹在银色天蚕丝手套里的手轻放在常棣的手背上:“不论那个仲扬究竟能有多少有用的消息……我们已经等了许多年了,不急于一时一刻,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我们,也总有报仇雪恨的那一日。” 柏云舒是真的有些担心。 这些日子以来常棣的精神绷得极紧,尤其是在一个个从那些手下败将的口中得知他们曾在幕后之人的利益交换和指导之下,一点一点地构陷捏造最终造成罗家满门皆灭的罪名的时候……他将几乎冲天的愤怒怨恨强压下来,一步步一点点按照计划走到如今,柏云舒很担心,如果他们此行最后的这个目标崆峒派仲扬这里他们不能得到什么结果……大起大落之后,本就有些强弩之末的常棣的身体会支撑不住。 常棣深吸了一口气,手掌翻转反握住柏云舒的手。 他握得很紧。 “若我所料不错……”常棣声音平静,眼睛却亮得慑人:“仲扬身上,就有结果。” 仲扬 四日之后,邀战的帖子送上崆峒派。 只是在山门之下,顶着崆峒派弟子惊讶好奇又多少有些惧怕的目光多站了一会儿的两人,却有点儿意外地很快等到了“回信”。 这段日子一路下帖约战而来,两人只遇到过既不想动手又怕失了面子身份,在约战当天试图“苦口婆心”劝两个“年轻人”收手的,还是头一次在战帖发出去之后马上收到回信。 因为戴着斗笠,旁人只能从身形看出是一男一女,甚至因为柏云舒特地换了衣袖宽长能遮住手的衣裳,将那算是有些标志性的天蚕丝手套挡了个严实,因而任何人看不到两人的样貌认不出他们的身份,自然也不知道瞧见回信的两人是个什么表情。 斗笠之下,常棣微微皱了皱眉。 不只是他,连他身旁的柏云舒也都以为,这封这么快送下来的信是婉拒之意。 崆峒派的仲扬,与他们这些日子一一打败的那些在江湖上至多只是中上水平的人物不同,他是十九年前就已经成名的正道英才,这些年来虽常年留在崆峒派少在江湖走动,但几次门派间的切磋他也偶尔出过手,功力已经是景国武林绝对排得进前五的领袖人物了。 这样的人,跟先前也曾怯战的那些必不相同,至少他不应该会担心或者说惧怕自己会败。 所以…… 这时候仲扬如果不肯或者说不敢应战,只有一个可能。 从他们一路挑战,尤其是战胜后没有留活口的那些名单之上,仲扬果然看出了什么,也的确如常棣所料地,与当年的事很有关联。 从一脸愤愤还有些不屑的崆峒派弟子手里接过信,虽还未看内容,斗笠下常棣却是冷笑了一下。 不论里面写的是什么,从这回信这么快被送下来的情况看…… 接战帖的仲扬早就料到,他们两个会找上门来,会找上他。 这就已经算是承认了。 “别以为你们挑胜了几个人就当自己在江湖上没有敌手了!”送信回来的崆峒派弟子微扬了下巴冷哼道:“想借着我们仲扬长老来扬自己的名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敢约生死之战。” “就是。”一旁守山门的崆峒弟子听了也张口附和道:“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是个高手了,到时候若是不小心连命都丢了,地府里可别怨我们长老没有惯着你们这种心比天高的薄命人!” 话才说完,下一刻,两个崆峒派弟子都本能地觉得脊背一凉。 接了回信正在拆的那个男子斗笠微微低垂,似乎根本没有听他们两个说了什么,丝毫不曾理会,倒是他身旁的另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面向他们的方向,即便隔着有些厚重的纱帐他们根本看不到她的脸,可就是好像清楚地感觉到…… 极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气一下子迸发出来,将毫无准备的两个弟子震慑住,僵立在原地,动了动嘴唇,却是到底没有再出声。 这时,她身旁的男子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紧。 纸张被搓揉的声音很轻,但站得极近的白云石却也还是轻易察觉到了。 她不再看那两个刚才口出狂言的崆峒派弟子,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常棣。 而常棣却是已经将那回信慢慢折起收好,抬头面朝着那两个前一刻还对他冷嘲热讽的崆峒弟子,声音微哑却又十分平淡地道: “告诉仲扬,他说的,我应了。” 话一说完,常棣也没有再看听了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愣住的崆峒派弟子,转身离开崆峒派山门。 …… 两日后。 天荡山峰顶。 仲扬是一个人提着剑慢慢从山底一路走上来的。 十九年前就已名扬江湖,十九年后的眼下,仲扬已是快要知天命的年岁,只是大约因为习武之人体格向来强健,加上内力深厚衰老要比常人缓慢些,只从面容上看也不过是而立左右,倒是因为蓄了须,才多了一些年长模样的沉稳。发色还不算灰败,两鬓却有几缕银发掺杂其中,显出一些跟他的面容不太相符的沧桑感。 提着剑一路走上来的剑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沉静,眉眼之中没有多少上位者的威势,也没有多少高手的傲气,倒像是脾性淡薄露出几分温和的普通人。 既没有戾气,也没有锐气。 若不是亲眼见到,柏云舒觉得,她大概不会相信这是个顶尖的武林高手。 也大概不会相信,这是个心思恶毒的阴险小人。 常棣和柏云舒两人是早就等在山顶的,听到动静之后也没有动弹,就在山顶巨石的空地上站定,看着那个陌生样貌的剑客一步一步走上来。 两日之前,仲扬让弟子送给常棣他们的信,并不是常棣先前猜测之中的拒战,即使以仲扬的实力和身份就算不肯应战,也不会有人说他是胆小怕事损了名声,只会让人感慨他宽宏大量,不愿与小辈计较。 但仲扬并没有拒绝。 他的信中,干脆利落地应下了与常棣的生死之战,言明此战之后不论生死崆峒派绝不会追究,却也与常棣约定此战不令旁人观战,两日后天荡山峰顶,只有他们决一死战。 除此外,关于常棣和柏云舒关于其他的猜测,仲扬只字未提。 看到那封信,常棣的内心其实有些复杂。 先前他们约战之时,好几人让门人家人观战,存着一些关键时刻打断相救,或是在之后阻止两人将已落败的对手带走的心思,即便不光彩,但比起性命来自然不算什么。而常棣和柏云舒也的确因为这些阻拦费过一些力气。 仲扬应战的书信特地写明不令任何人观战甚至写明其后不论生死崆峒派绝不追究,其中的深意…… 常棣冷静下来之后,没有让自己继续想下去。 不论如何,不论因何,今日一战之后,他便会得到结果。 仲扬看到戴着斗笠的两人早就等在那儿的时候,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仍旧维持着那平淡的模样慢慢走过来,在常棣对面几步的距离外站住。 仲扬上下打量了一番常棣,又细细看了看常棣身旁的柏云舒。 “小友,即便要与我一决生死,也不肯露出真容么?” 常棣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 而是柏云舒,慢慢从他身旁退开很远,空出了整片山顶空地。 仲扬知道这是对方确实不打算露脸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手上没有任何兵器的常棣,顿了一顿,转过身走开一些,将自己带上来的长剑轻放在了一旁地上。 斗笠下的常棣微微皱了皱眉: “……不必你相让。” 仲扬放下长剑后,慢慢走回了先前站的位置:“如此才是公平。” 常棣冷笑了一声:“生死之间,也论公平?” 仲扬抬头看着对面的人,似乎想要透过厚重的斗笠看清对手: “动手之前,小友……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常棣没有出声。 仲扬的眼光有些飘远,神色凝重而复杂起来:“小友,与罗家,有什么关系?” 听到仲扬提到“罗家”,常棣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动。 动作并不大,但还是被对面一直注意着的仲扬看到了。 仲扬闭了闭眼:“十九年过去……罗家,竟还有旧人。” “罗家的……旧人,如今出现,你是心虚,还是害怕?” 话在嘴边被咽下,常棣终究还是没有反驳所谓“旧人”的说法。 “小友,你……不,你的长辈,与罗家……有什么关系?” 常棣的手攥紧,声音低沉:“与你无关。” 仲扬怔愣了一下,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是啊……” “看来,十九年前罗家被冤通敌叛国,满门皆灭之事……果然与你有关。”常棣的声音透着浸到骨子里的冷寒,几乎算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还是……所谓名门正派,曾经也是罗盟主好友之一的崆峒派仲扬长老,正是亲手推好友一家落入不复之地的罪魁呢?” 仲扬垂下眼,对于常棣的说法,没有反驳。 尽管早就猜到预料到,但此时见仲扬这个模样,常棣仍旧气得发抖。 深吸了一口气,斗笠之下的眼睛染上血红,满是狠厉的恨意,常棣却仍是后撤了一步,抬起手聚内力于掌心,摆出了一个迎战的姿势。 站在常棣对面的仲扬叹了口气,却没有提起气劲相应地准备对战,只是半抬起头面向常棣: “小友……若是有事想问,倒不必等到你我死战之后。” 之前每个被打败的对手都会被带走,这是所有知道戴着斗笠的两个神秘人消息的江湖人都知道的事。 仲扬不是那些不知情只以为两人邪佞狠厉是在打败了对手之后还要带走折磨的人,他作为清楚内情的,自然明白……两人把人带走,是为了从他们口中问出消息,问出线索,问出真相。 今日,对于他仲扬,怕也一样。 “我是想听你说些什么。”常棣也不否认,只声音冰冷地道:“但我更想……听你,在死前说。” 交代 一路打一路胜,可直到现在的这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高手过招。 即使弃了长剑不用,仲扬的武功也在当初的窦扶玉之上。 不过仲扬到底跟窦扶玉不同,至少直到现在,只是纯粹地拼招式拼内力,没用上别的手段。 仲扬的招式大开大合,下盘极稳,除了扬名江湖的剑法造诣,仲扬的掌法也练得很是精妙,加上毕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前辈,比起以不同代价和特殊方法,有些速成之嫌的常棣,对战之时可以说是丝毫不落下风。 常棣身法诡异,招式并不算刚硬但速度极快角度也刁钻,尤其是对上习惯了某些套路的正派弟子而言,复杂难辨并不容易抵挡对付,内力虽并不如仲扬浑厚,却也不是不能正面相抗。 两人交手时,一旁观战的柏云舒根本看不清常棣的动作,而仲扬的招式她即便能看清却也觉若换了自己看清了也很难躲开。 天荡山峰顶,飞沙走石。 地面的碎石细沙被不断打出的劲风扬起,附近草木沙沙作响,明明是开阔不已的山顶平地,却很让人有一种憋闷的压迫感。唯一在场观战的柏云舒尽管离得远,仍旧觉得很不好受。 不知拆过多少招后,常棣和仲扬同时出掌相对,猛地一声炸响,两人周围几步之内的范围十分平静,可在这范围之外,却入石子落入平静湖面泛出涟漪一般,一圈一圈的气劲迅速向外传开,所到之处稍细一些的树木被直接连根掀出地面,地面上的石块被击碎成几块。一直在一块巨石边上观战的柏云舒反应很快,当即运起轻功一边后退一遍跃上半空,躲开袭来的无形气劲,在山顶附近不算高壮的树木枝头纵跳片刻,才重新落回已平静下来的地面上。 山顶的这块空地上,一时间狼藉一片。 纵跃躲闪之时还不忘伸手按住斗笠的柏云舒一落地就发现…… 不远处空地中央,对了一掌之后分别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的两人中,常棣戴着的斗笠已经落了地。 露出他并没有戴面具的真实的容貌。 本来因为强对了一掌有些气血翻涌的仲扬在清楚地看到常棣的脸之后,先是一愣,而后几乎是一瞬间就苍白下来。 常棣抿了抿嘴,虽有些意外,但既然已露了脸,此刻也就大大方方,不再去遮掩。 “你……”仲扬嘴唇有些发抖,颤着手指着常棣:“你到底……是谁?” 常棣冷冷地勾了一下嘴角,将因为内息翻涌而用上喉头的一口血强咽了回去,克制着不抬手去按着骤然躁动刺痛起来的心口,只冷漠地看着对面,比起之前显然有些失态的仲扬,没有回答。 “你……你用的不是……不是罗家的武功……”仲扬喃喃着,眉头微皱有些疑惑有些纠结:“反倒有点儿西南那边魔教之流的痕迹……可是……罗兄他必不会跟魔教……” “罗兄?”常棣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语调中带着浓重的讽刺:“你如今,也有脸叫‘罗兄’?” 仲扬愣了一下,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他张了张嘴,确实什么都说不出来。 仲扬此时难看的脸色和眼里显而易见的难堪愧疚并不能让对面的常棣心中有什么波动,反而是他先前那句不知算是有心还是无心的话。 罗盟主,必不会跟魔教…… 是啊,十九年前曾经在江湖声名赫赫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的罗盟主,不仅尽得人心,对危害武林手段狠辣的邪魔外道向来态度坚决。当年若不是灭门之祸突如其来,原本罗盟主已与许多门派世家达成一致,要合众人之力去景国西南边,清剿魔教门人的。 可笑而又可叹的是。 十九年前的罗盟主想要剿灭魔教而未成。 十九年后,他的长子却成了他曾经想要剿灭的魔教之一的教主。 何其讽刺。 就算已经经历过许多,心智远比常人坚韧的常棣,听到了这话之后心中也难免…… 只是随之涌上的,却是更多的怨恨。 眼前这个惺惺作态的仲扬,正是造成这一切的罪人。 “……罗……罗盟主。”被常棣讽刺之后,仲扬还是改了口,看向常棣的目光也复杂了许多:“罗盟主,是你……什么人?” 常棣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微微低了低身体重新戒备起来。 做出一副跟一开始一样的,对战交手的准备。 只是对面的仲扬却没有跟先前一样,有跟常棣交手的意思,他甚至连先前交手时更多的试探对方武功路数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颓然地垮下了双肩,仿佛一瞬间苍老下去了一样。 常棣眉心皱了皱,却没有改动作。远远站在一边的柏云舒也只是警惕地看着仲扬。 仲扬看了看常棣,又转过头看向另外一边还戴着斗笠没有露脸的柏云舒,如何能感觉不出这两人此刻对自己不减反增的忌惮和戒备? 仲扬自嘲地笑了笑,事实上……也是应该。 毕竟,他的的确确,是行过那样令他自己都不齿的……小人行径的。 “……不必再打了。”仲扬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常棣冷笑了一下:“方才说过了,我想听你……死前说。” 仲扬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慌乱,只是又有些惨然地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而后叹了口气,说得平淡却又认真:“你放心……与你……与你们说完话,我的命,就给你们。” 这时见两人已经不再动手,柏云舒也从一旁走了过来,轻揭了斗笠也露出了一直藏在袖子里戴着银色天蚕丝手套的双手,闻言也开了口: “你以为我们会信你?” 仲扬细细地看着柏云舒的脸,隐约之间似乎有那么两分熟悉感,却又想不起来多少,不像是常棣,一眼看过去就惊得仲扬几乎叫出声来。 也许是因为,与常棣极为相似的那张脸,十九年来,早就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日一刻都不能忘记。 虽然认不出柏云舒的脸,但既然此时她跟常棣站在一起,对于柏云舒的憎恨鄙夷,仲扬也并不觉得奇怪冒犯。 不论如何……是他应得的。 听了柏云舒的话后,仲扬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已经站在一起的常棣和柏云舒一眼,而后周身原本因为再无战意彻底散去的内息气劲猛地再次翻涌起来,站在他对面不远的两人当即全神戒备,而常棣甚至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柏云舒的手臂将人扯到了自己身后。 然而…… 仲扬没有攻击过来,也没有运气离开。 他仍旧站在原地,双掌微抬在身前,随着猛地攥紧成拳的动作,仲扬周身大穴依次迸出沉闷的声响,鲜血汩汩流出,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瞬间通红一片,却又很快在周身不断的声响停下之后再次苍白起来,嘴唇都泛出淡淡的青紫。 仲扬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长衫已被鲜血染得斑驳一片,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白得毫无血色,整个人仿若一瞬间苍老了下来,失去了原本撑起的精神。 他就在常棣和柏云舒的面前,用自毁经脉根基,再无痊愈可能的方式……自毁全身的武功修为,将自己彻底变成一个废人。 这样突然而又惨烈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饶是常棣和柏云舒也着实愣了一下。 仲扬瘫坐在地上,身上的伤口还往外淌着血,剧痛伴随着骤然失去内力的无力,让他一时间虚弱地连坐在这里都有些艰难。 但是此时,他再抬头去看对面刚刚收了惊讶之色,而有些复杂的常棣和柏云舒时,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如此……可……可……放心?” 柏云舒顿了一顿,翻转手掌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瓷瓶,看了身侧的常棣一眼。 常棣深深地看了一眼仲扬,而后对着柏云舒微微摇了摇头,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在仲扬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位崆峒派的长老。 “你……想问……什么……” 常棣沉默了片刻,紧盯着剧烈喘息着的仲扬:“真相。” 仲扬微微低下头,身体在不断颤抖,不知是心中翻涌的情绪所致,还是周身泛起的疼痛所致:“你们既……既已问过那些……该是……该是已经知道了……” 常棣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那张……军防图……是……是我放在……罗兄……罗盟主书房的。” 仲扬闭了闭眼:“罗盟主……真心与我……相交……并不设防……是我……趁……趁一同饮酒……” “够了!” 仲扬突然被满含怒火的一声打断,也没有再说下去。 那是他的朋友。 当年……对他毫不设防的朋友。 常棣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想要当即一掌拍死仲扬的冲动,一字一句狠狠地问道:“图是谁给你的?” 地上的仲扬突然身体一僵。 常棣眯起眼睛,微微弯腰俯身:“你是执行了最关键的一环,也确实暗中联系了不少人完成整个陷害。但……” 仲扬死死地埋下头。 常棣的声音冷得令人发抖:“真正谋划了这些,收服了你的人,是谁?” “真相” 从十九年前已经被定了罪名甚至满门皆灭后,江湖上仍旧有像二长老和刘茂之生父所在苏家那样的人,愿意为罗家打抱不平,不论如何不肯相信罗盟主通敌叛国的罪名的事,就能看出,当年景国的武林盟主在江湖上有怎样的声望和号召力,在众多江湖人心中是一个什么样的高大形象。 按当年罗盟主的地位声望,能让那么大的罪名极为迅速又干脆地落在他头上,还让江湖上的确有不少人对此将信将疑坐视罗家被灭门,正是因为…… 那份最为关键重要的罪证,那张“险些被罗盟主送去骁国”的景国军防图—— 是真的。 完整,细致,机密,关键。 那绝不是仲扬一个纯粹的武林中人能够得到的。 同样,常棣知道他和柏云舒不论是前些年还是这一次挑战路上,解决掉的与当年事件有关的人一定不是全部,可就算只是这些,他们在十九年前那件事之后获得的利益好处,也就远远不是一个十九年前身处已经开始走下坡路的崆峒派中的仲扬能够给予的。 更不用说,仲扬从中获得的好处。 被常棣这样追问幕后的真正策划主使,瘫坐在地上低着头的仲扬虽然僵了一下,但其实并不算是意外。 甚至…… 仲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或者说,十九年前罗家灭门之祸不久,就有一个人在恨不得动手杀了他之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会有这一天。 那个人同样也告诉了仲扬,在这一天到来之后,仲扬应该怎么做。 那时候,即便是被自己滔天的愧疚折磨着的仲扬,正被一柄长木仓抵着喉咙,听了那人的话之后仍旧……满是讽刺地笑了出来。 他们或许并不一样,但是……又相差多少呢? 那人的确有打他一顿的资格,但是……他没资格杀他。 思绪恍惚了一下略有些飘远的仲扬很快在肩上的剧痛之下回过神来。 常棣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手指用力,正捏在了仲扬肩上的伤口处,一点点地收紧,捏得那肩头伤口处的血流得更多,染了自己一手。 仲扬到底是成名已久的高手,即便此时因为骤然自废武功体质虚弱许多,被人满是恶意地捏住了伤处疼得几乎发抖,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更不会求饶。 仲扬慢慢抬起头来,在常棣看不到的角度,眼里的讽刺一闪而过,有什么情绪坚定了下来。 就按照那个人当初说的吧…… 所谓真相,并不是对所有人都那么重要的。 事到如今,不如……全了那个人的苦衷。 虽然,即便是曾经做了害死自己朋友全家推手,自认罪孽深重的仲扬都觉得,那个人的这个打算这个举动,实在……讽刺得可笑。 短短两息之间已经做了决定的仲扬抬起头来看向常棣,勾了勾嘴角:“能有军防图……自然是个手握重权的人物。不论是十九年前,还是十九年后。” 常棣掐在仲扬肩头的手并没有半点放松,仍旧死死地掐住用力。 伤口处流出的鲜血淌得更多更快了不少。 即便是仲扬,此时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痛色。只是他仍是没有挣扎,也没有求饶,只静静地看着常棣的脸,有些恍惚地继续道:“那图是真的……你应该也猜到了。敢把真正的军防图当做诱饵当做罪证送出来……敢这么冒险的人,自然是有足够的把握和自信,边军一切皆在掌握,他有本事……随时调动更改,也有那个把握,就算到时骁国来袭,也能凭己之力抵挡得过。” 边军。 常棣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十九年前,跟骁国对战的主力边军…… 是姓穆的。 “……为什么?” 仲扬听了,微闭上眼睛轻笑了一下:“谁知道呢……为名为利,还有……为国为家?我没问过。” 常棣眯了眯眼睛:“……你也与他相熟。” 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说他没有问过。 仲扬与那人之间的关系,断断不是如同先前处理掉的那些个并不知情的人一样的。至少他能与对方面对面,能与对方直接交流。 甚至…… 看起来有些交情。 “也?”仲扬也从常棣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儿痕迹,睁开眼睛看了常棣片刻,突然轻笑了一下:“看来……你查到的比我以为的还要多些……他跟罗……罗盟主还有我的关系,当年瞒得很紧,这世上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才是。” 话说到这里,那个人是谁……已经很是明显了。 穆恒。 仲扬口中说的,正是景国如今的镇国大将军,与骁国交战多年保家卫国战功赫赫,十九年前就已是先帝心腹的穆恒。 身为位高权重的大将军,朝廷人,却对销声匿迹了十九年的罗家暗器极为熟悉,甚至懂得一些罗家家传的武功招式的……穆长戈的养父。 仲扬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常棣掐在他肩头的手用力到迸出青筋,似乎要将他的骨头也一起捏断。 常棣又低头凑近了仲扬一些,泛起赤红恨意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罗盟主交友的眼光……还真是……糟糕。” 仲扬原本平静甚至略带讽意的眼睛,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散了难得的那点儿神采,重又变得恍惚混沌起来:“……罗兄一片赤诚……是个心怀天下的坦荡君子,也是一个慷慨无私的好兄弟。他没有错……是我们……不配。” 常棣没有再开口阻止仲扬恍惚间又拾起了“罗兄”这个称呼,他甚至松开了几乎快要捏断仲扬肩头骨头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 逆着光,俯视着地上瘫软失神的仲扬,常棣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清晰。 “……十九年,偌大一个崆峒派重回武林巅峰。”常棣的声音冷淡地可怕,带着一种令仲扬心惊不已的寒意:“你说……我若拼尽全力,此生不死不休……有多大的可能,毁了崆峒派。” “你……” “重建扶植……并不容易,但若是摧毁……可要轻易地多,办法也多得是。”常棣甚至后退了一步,不再紧靠着站在无力起身的仲扬:“正如十九年前你们毁掉罗家,快得……不可思议。” 仲扬瞪大了眼睛试图挣扎起身,却又一下子跌了回去,有些狼狈地趴在地上仰头看向常棣:“你……当年皆是我一人之过,崆峒派上下没有其他人参与……一切与崆峒派无关!我的命给你,我……” “你的命?”常棣冷笑了一声:“一条贱命,想抵罗家上下数百口么?还有当年因为相信罗盟主的为人,为他打抱不平而被卷入的……多少命多少血,屠尽了你整个崆峒派都未必能够!” “我说了!与崆峒派无关!门人弟子皆不知情!他们没有过错……他们……” “崆峒派如何重新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的?如何再次享尽一流大派的风光的?十九年来崆峒派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罗家人的血换来的荣光,凭什么不能抵命?” 仲扬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激动和焦急重新泛红,艰难地伸出手去试图拉扯几步之外的常棣的衣角:“都是我做的!是我对不起罗兄,只我一个罪人!你不能迁怒于……” “你说的对,你是罪人。”常棣一脚踢开了仲扬伸过来的手,却又慢慢地蹲下,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十足的恶意,看着满脸尘土满身鲜血的仲扬:“不只是罗家,今后崆峒派……也是你害的。一切,皆因你而起。” “……不……我……我只是……” 常棣却不再看趴在地上已经有些心神大乱的仲扬,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柏云舒。 柏云舒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仲扬已无心关注,但柏云舒却看得清楚。 常棣脸色苍白泛出淡淡的青紫,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他一点儿,都不像平静语调里表现得,那样冷静。 “……走吧。” 常棣对着柏云舒说了这么一句,便绕过地上瘫软着的仲扬,往下山的方向而去。 柏云舒看了一眼常棣的背影,跟上前行了两步,走到地上趴着的仲扬身边的时候却又忍不住站住脚步,低头看着这个已经没有一派长老任何风度的人,抿着嘴眼里闪过的光格外锐利,戴着那双银色天蚕丝手套的手动了动。 只站了这么一下,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迈步跟上前面,走得其实也并不快的常棣。 天荡山峰顶,倾倒的草木,碎裂的石块,山顶的空地上狼藉一片,而中间趴在地上不断颤抖着的那个人,抬眼看着不远处自己先前放在那儿的长剑,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艰难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那是跟随他多年的长剑。 曾经……他也用过这柄剑,跟当年还是莫逆之交的罗兄穆兄比武过招。 而现在…… 峰顶的空地上回荡起悲凉的笑声,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连已下山缓行了好一会儿的两人也听到了动静。 笑声戛然而止。 天荡山峰顶,只留下一具手握长剑横在脖颈前,趴跪在地上的尸体。 常棣只顿了一顿,便继续向前迈步。 没有丝毫停留。 穆恒 上京城,镇国将军府。 书房内,穆恒微低着头坐在桌案之后,桌面上摆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 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却并不是放松的姿态,反而身体绷得有些紧。 不知过了多久,穆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肩膀垮下,一瞬间有些颓然。 这会儿才过了晌午,外面天色大亮着,屋内并不需要点起灯烛,只是靠近桌案的地上却是摆了个炭盆。 入秋有段时日了,天气渐凉,尽管穆恒也算是武人体魄并不那么畏惧寒暑,可到底也是因为早年间战场厮杀的旧伤而留在上京城中休养,穆夫人陆雪梧对于这些在意得很,是全不听穆恒本人的“狡辩”,严格地按照普通人这个年岁该有的保养模样,给穆恒安排了一整套。 比如这早早搬进了他书房的炭盆。 穆恒低头看了一会儿燃烧着的炭火,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将桌面上的那张纸拿起,丢到了炭盆里面。 猩红色的火光慢慢从已经燃烧得泛灰的木炭底下蔓延上来,渐渐吞噬了那张薄薄的纸张,书房内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纸张燃烧的焦糊味道。 穆恒看着火光吞噬纸上的字,在“崆峒派仲扬身死”几个字上多停留了片刻,眼中倒映出燃烧着的火光,衬出一种别样的复杂。 即便是穆恒,曾经也有过侥幸的念头。 也许这一天永不会到来。 但是…… 在他在书房看到那枚仿制的罗家的飞镖的那一刻起,穆恒就明白,有些事到底还是躲不过去了。 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感慨,也说不上是解脱还是悲伤。 也许正如当年被他打到吐血的仲扬嘲笑的那样,他其实并没有多少资格。 纸已经烧掉,穆恒却是在炭盆边上又站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迈步离开,踏出书房。 正院。 伺候的人都守在外面,没有谁进去打扰屋里面的人。穆恒冲着正欲朝自己行礼开口的侍女摇了摇头,便自己推开门进了屋。 屋里,屏风后的桌边,正坐着卸了钗环一身清爽简洁的穆夫人陆雪梧,一笔一划,认真又显得有些虔诚地抄着什么。 穆恒知道,她抄的是佛经。 在嫁给他之后不久,她就开始有了这个习惯。最早是在他出征在外的时候求他的平安,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竟也就这么抄了下来成了习惯,一日都没有断过。 “……夫人。” 穆恒慢慢走过去轻唤了一声,只是桌后的陆雪梧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弹,工工整整地写完了这一句才舒了口气放下笔抬头朝穆恒看过来:“怎么这时候从书房出来了?” 穆恒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解释什么。 自然,陆雪梧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一定要听答案。 她仔细地将抄好的佛经整在一旁放好,而后才站起身来快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来到穆恒的目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扯了他的衣袖就往屏风后的圆桌边上拉:“先前你说在书房有事不让人去打扰,连午膳都不让人去叫,这会儿我跟长戈都用完了你倒是出来了,真是……罢了,早膳就没见你怎么用,都这会儿了,书房里我记得也没什么点心,饿了没?我先前炖的鸡汤还有些剩,也是长戈这个孩子喝了一碗就非说要给你留着不肯多喝,不然哪儿还有你的份?我这便去厨房一趟,给你用那汤煮个面如何?配上前些时候腌成的雪菜?还是你有什么旁的想吃的?” 穆恒任由力气其实一点儿都不大的穆夫人陆雪梧将他轻而易举地拉到桌边按着坐下,听着她熟悉的唠叨,就只静静看着她,像是要将此刻她的模样,连同这些琐碎的唠叨也一起牢牢记住。 穆夫人陆雪梧没有得到穆恒的回应,也算是习惯并不觉得如何,将人扯到桌边按着坐下之后顺手给到了一杯桌上放着半温的茶,而后便拍了拍自己的衣裳转身就要出门。 穆恒一贯对吃喝上没有多少要求,更何况是陆雪梧亲自下厨,从来都是她说什么准备什么,他就吃什么。但陆雪梧还是会习惯地跟他多念叨几句。 “雪梧。” 正当陆雪梧要走出门的时候,桌边被按着坐好手里又被塞了茶杯的穆恒突然出声叫住她。 不是刚才叫过的“夫人”,而叫了她的闺名。 陆雪梧微怔了一下转过来,只见穆恒双手捧着茶杯,一贯刚硬的脸上带着十分柔和的笑意:“厨房还有鱼么?” “……嗯?”在那一瞬间心中滑过什么异样感觉的陆雪梧被这句话唤得回过神来,将方才的那点儿思虑都放在一旁:“想吃鱼了?” “嗯。就……浇汁儿的吧。”穆恒点了点头,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怀念的模样:“你最拿手的那道。” 穆恒难得提点儿要求,陆雪梧自然欣然应下:“行,不过……那鱼得一会儿工夫,不如煮面快些。要不我还是用那鸡汤给你煮点儿面先垫垫,等鱼做得了我再连点儿别的一道给你端来,如何?” “好。” 陆雪梧稍有些奇怪地又看了穆恒一眼,倒是没有急着开口问什么,左右不急,先给错过了午膳的穆恒准备吃食去了。 穆恒坐在桌边,望着敞开的门,陆雪梧离开的方向,手指一下一下轻抚着手里陆雪梧方才塞进来的茶杯。 半晌后,吃光了陆雪梧做的汤面和浇汁儿鱼,连同几样小菜都没有剩下,穆恒仍旧坐在桌边,看着嘱咐人去拿山楂丸子的陆雪梧,也不说话。 陆雪梧这会儿却是皱着眉头一副不满模样,絮絮叨叨地又开始数落:“你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纪了,先前我都问过御医了这饿久了或是吃多了对脾胃都不好,不是年轻那会儿了你得悠着点儿。让你午膳的时候关在书房不知道做什么,连点心都不让往里送,饿坏了出来就知道塞,我拦你都拦不住……” “雪梧特地下厨做的,浪费了就不好了。” 陆雪梧斜了穆恒一眼:“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怎么突然说起好听的话来了?” 穆恒笑了一笑。 顶着穆恒今日似乎格外温柔些的目光,陆雪梧脸色微微泛红,轻咳了两声转开话题:“说来……今日将军呆在书房好些时候,你们那些个事儿我不懂也掺和不上,不过若是长戈能帮上忙,将军你也别不好意思跟儿子说。这两年你也已经不怎么管事,朝都不去上了,早些退隐了也好,累了大半辈子了,以后的事儿留给年轻的孩子们,你也别老是逞强了。” 这样的话陆雪梧不是头一回跟穆恒说了,但往日里只是沉默不语,或是转开话题的穆恒,今日却出乎陆雪梧意料地竟点了点头: “夫人说的是,是该……交给年轻人了。” 陆雪梧惊奇不已,转过头又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这……将军,你这……” “想通了而已。” 穆夫人陆雪梧听后没有多想,很是高兴地眯起了眼睛:“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早该这样了!你也不看看自己都什么模样了,整天就知道瞎操心。放下了也好,长戈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还有陛……咳咳,年轻人都能干着呢。” 穆恒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什么。 陆雪梧见此,眉开眼笑继续道:“等你彻底退下来了,咱们也放手让孩子们自己干,这么些年了我也不能跟你去边关,就一直呆在上京城闷得很。等以后咱们俩出去走走逛逛,边关的几座城池我也想去瞧瞧,也看看将军你呆过好久的地方。还有……” 见陆雪梧有些兴奋地絮叨起了以后的打算,穆恒勾着嘴角,眼中却有些难以掩饰的苦涩。 他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不舍得打断现在因为畅想着这些,眼睛都在发光的陆雪梧。 倒是说了一会儿,陆雪梧自己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穆恒一眼,喝了口茶换了个事儿说:“那什么……啊……既然将军说……那一会儿要不要我让人叫长戈过来?你们父子两个要不要说点儿什么?” 穆恒却是摇了摇头,在陆雪梧以为他之前说交给年轻人的话不过是顺着她的话头随口一说,并不当真而有些沮丧的时候,开口道:“不用叫长戈过来,一会儿……我去他那儿找他就是了。” 陆雪梧微微瞪大些眼睛:“将军你……” “嗯?” “……你今日还真是有些反常,这居然要自己去找长戈?”穆夫人陆雪梧说着说着笑了出来:“你这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这么过去的话……长戈得被你吓一跳吧?估摸着心里还得想,今日午膳这汤没敢都喝了这不是给留了么,怎么还遇到你去找麻烦?” 穆恒笑了笑:“如此,我得再好好地,多吓他几回才是。” 毕竟…… 以后,不,很快,就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陆雪梧此时对穆恒异样的情绪全无察觉的模样笑着拍了一下穆恒的肩:“有你这么当爹的么?行了行了,快去吧。” 等穆恒的身影从房内消失,桌边坐着的陆雪梧脸上的笑意却很快淡了下来。 她紧紧皱起眉头看着穆恒离开的方向,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在心口上。 她有些……莫名的心慌。 父子谈心 当穆长戈在自己住的院子里看到谁都没带,穿着一身舒适常服慢慢走进来的父亲穆恒的时候,差点儿被自己挥出长木仓后一时惊愕没来得及收回招式的力道带得一个踉跄。 他从不怀疑父亲对他的期望和慈爱之情,但是正如大多数普通的父子,尤其是军中父子的相处那样,穆恒在穆长戈面前从来是一个惯于板着脸的严父形象。用他母亲陆雪梧的话说,他父亲在军中跟一群糙汉子呆得太久了,根本不会温柔些地表达感情,对此穆夫人本人也经常颇为嫌弃。从小到大围观过不知多少次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夫人被赶去书房的父亲穆恒怔愣而又无奈的表情,穆长戈一边被母亲教导将来不能跟他“不成器”的父亲学,一边又总是被母亲时不时地嘱咐开导父亲的行为举止并不是不爱他,拆开了揉碎了与他分说父亲板着的脸孔下的那些关怀和疼爱。 这样长大的穆长戈虽然从不怀疑父亲对他的慈爱之心,但也着实习惯了穆恒在他越长越大之后越来越生硬的严父表象。 举个例子,至少在他七岁搬到外院自己住之后,但凡父亲有事找他,不论是考校功课考验武技还是有事嘱咐有事询问,都是让人来他的院子叫他去书房或者演武场…… 亲自跑来他的地方看他,已经好多年,都只是母亲穆夫人陆雪梧才会做的事情了。 所以此时此刻穆长戈见到穆恒走进来才这么惊讶。 急急忙忙收了长木仓的穆长戈赶忙交代傅年收起来,大步往穆恒走过来的方向迎过去,连脸上额上的汗都没顾得上擦。 “父亲。”穆长戈走到穆恒面前行了一礼,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是有事?” 穆恒看着眼前已经长身玉立,往来沙场也能独当一面的穆长戈,一时间颇有感慨,目光有些飘忽,像是从眼前人的身上略过,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襁褓中嚎啕哭泣得脸色通红的幼小婴孩。 一眨眼的功夫,当年的小婴儿,已经这么大了。 眼看着穆恒竟有些走神,穆长戈心里更是奇怪:“……父亲?” 穆恒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忍不住抬手拍了拍穆长戈即便到如今,也仍显得比起他来瘦削不少的肩头:“没什么,为父……只是来看看你。” 穆长戈一惊,差点儿被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特殊对待惊得脖颈后面的汗毛都根根竖起:“父……父亲?” 穆恒叹了口气,放下手后抬步当先往屋里走:“走吧,进屋坐下聊聊。” 穆长戈只得跟上,脑子里却开始想着今日穆恒特地亲自过来找他可能是因为什么。 朝上最近确实动作颇多,顺着当日百花庄园的线,李泓和穆长戈的确又查出了不少行止可疑的人物,当初李泓特地留下的吓破了胆子的翰林也的确在慌乱之中露了不少行迹。所以收获颇丰的李泓动作不少。 只是多少让人有一点儿失望和意外的事,不论李泓这边动作多大,明里暗里折掉了多少官员,宁郡王府里的宁郡王李演却始终不动如山,再没有任何举动,好像外面那些已经开始人心惶惶躁动的势力与他真的就毫无瓜葛。 只是越是如此,李泓反而越是忌惮。他是不相信李演真的与此无关的,那么还能如此稳得住大概只有……还没有被他们触动的旁的事,更重要也更关键的缘故了。 除此之外,虽然穆长戈对江湖武林并不足够了解也没有多少眼线人手,但是近来已经传遍了的有两个神秘高手一路挑战杀了不少各门各派的人的消息,他也还是知道的了。就这么巧,都是当初百花庄园内李湉听到的名单上的人,说这是巧合,谁都不能信。只是李泓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却有些微妙,穆长戈总觉得并不全是李泓说的,需要首先应对朝上的问题,掩护好西山锻造营的消息,暂时没有心力兼顾武林的原因。 事实上,对于那两个神秘人,在几乎已确定跟李湉那个救命恩人有关之外,穆长戈心里还隐隐有个别的猜测。那两个他一直都在暗中查访,但一直没有准确线索的,曾经在刘茂之的府邸遇到过的神秘人。 尤其是那个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男人,给他的感觉……格外奇特。 穆长戈本能地觉得,也许他会是一切问题的关键。 跟着穆恒一路走进屋里在桌边坐下,穆长戈还在衡量着穆恒知道的或者想问的是哪一桩事,却不想今日来找他的穆恒像是个真的突然想来跟自己儿子谈心的老父亲一样,并没有谈论那些个正事的意思。 “长戈……”穆恒坐在穆长戈对面,声音低沉颇有些感慨:“你一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自长大之后穆长戈就几乎再没得到过穆恒这么直白的夸奖,一时间浑身都有些僵硬了:“父亲?” “……你是个好孩子,不论是……生在谁家,都会是个优秀过人的好孩子。” 穆长戈抿了抿嘴有些摸不着头脑:“谢父亲夸奖……孩儿如今还不成熟,日后定当倍加勤勉,成为父亲和穆家的骄傲。” 穆恒的眼光似喜似悲:“你已经是为父的骄傲。只是为父却不知,如今你这般……能不能是……” “父亲?” 穆恒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愧疚疲惫,压下那些这些年时常涌动的不知将穆长戈这般养大,是对是错的迷茫: “为父……其实不必,只是你母亲……长戈,不论来日发生什么,不论来日……好好孝顺你母亲可好?” “父亲这是什么话?”穆长戈心里更是诧异疑惑:“于孩儿而言,父亲母亲自是一般的。父亲只是不如母亲善于表达,孩儿懂得,心中并无怨怼也无不满。” 穆恒叹着气摇了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也罢,你日后总会明白,今日的话,你记得便好。你母亲……她什么都不知道,并未参与过半点,于你是真情实意地疼爱。不论……你且牢记这点便好。” 穆长戈心中有些打鼓,对于穆恒并不言明但明显意有所指的事情既是疑惑又有些隐隐地惶恐:“母亲自是真心疼爱,可父亲也是一样,孩儿……” “长戈。”穆恒打断穆长戈的话,语气略有些沉重:“我一直,不希望你与皇家牵扯过深。” 这一次,穆恒甚至没有用“为父”这个自称。 穆长戈对这话倒不是很意外,这些年来穆恒的表现已经很明显了,不论是他与李泓交往过密还是跟李湉的婚约,穆恒其实都不看好。每次李湉来到镇国将军府,不同于热情慈爱的穆夫人陆雪梧,穆恒一向谨守着君臣之别,表现得分外疏离和冷淡。这一点上,多年来一直想要得到穆恒这个未来公公的满意的李湉从来都十分挫败。 “父亲,孩儿与阿……与陛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既待我以诚,我自要回报同等的情分。还有康乐……孩儿真心喜欢康乐,也盼望着能与她,像您与母亲一样相守到老。” 穆恒狠狠皱起眉头闭上眼,在穆长戈虽然担忧却也很坚定的目光中哑声道:“若是……只要你开心,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未尝不可。只是……” “只是?”穆长戈暂时忽略了他完全不能明白,但似乎很有些什么含义的“自欺欺人”,关注的重点全都落在了穆恒最后的转折上。 “……罢了。” “父亲?” 穆恒终究没有在穆长戈疑惑而又担忧焦急的目光中说出什么来,他闭着眼沉吟半晌,像是想通了什么,略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我着相了,若是真能顺利……事情到我这儿,也就该结束了,其他的……或许可以,不去多想多管了。” 正如当年穆恒用长木仓锋锐的木仓头抵着仲扬喉头那时说过的那样。 如果事情最终能够以他曾经嘱咐仲扬的,关于“真相”的说法结束,剩下的事情也许真的不必再多想多念。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也许可以不那么重要。 就让那些事的真相随着他一起掩埋下去,也许……对谁都好。 对什么都还不知道的穆长戈,也好。 “父亲?”穆长戈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难以控制地升起许多并不好的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又有什么为难?可能告诉孩儿?我们父子……一同分担也好。” 穆恒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再多说,从桌子对面缓缓地站起身,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沧桑,却又在想通了之后有种别样的似乎解脱一样的轻松感。 隔着并不算大的一张圆桌,穆恒又拍了拍穆长戈的肩头,认真地道: “长戈,你记得,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你……从未有过错,什么都不必背负。”穆恒难得地将对这个儿子的感情外露出来,眼里慈爱之外还透出一丝丝的愧疚以及不舍:“你的亲人……不论是谁,不论生死,都盼着你……和乐安康。” 夜刺 夜。 穆恒留在外院书房,没有回后院歇息。 跳动的烛火之中,两鬓渐生白发的将军坐在桌案之后,端端正正,不动如松。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屋内另一层的书架上。实木的厚重书架上还留着不久前被一枚飞镖戳中的痕迹,他没有让人换下。 也许是特地想让它留下,留下这样的一个痕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曾经那个关于到他踏入棺材那一刻都不会揭开的幻想,到底还是破灭了。 还是到这一天了。 穆恒并没有多么惧怕这一天的到来,比起担忧自己的下场,他其实始终更挂心的是这件事是不是能够在他这里终结,不去影响已经平静下来的其他事,其他人。 比如穆长戈,他的……儿子。 可是……直到如今,他都不晓得那个能够仿制罗家飞镖的人是什么样的身份,他又知道多少事,到底知不知道穆长戈…… 穆恒闭上眼叹了口气,却又在下一刻猛地睁开眼睛,眼里迅速褪去复杂和愧疚,被锐利和防备的锋芒填满。 与瞬间变化的眼神不同,穆恒从桌案后起身出门的动作并不算快,看不出半点的焦急,反而很是沉稳。 推开书房的门,穆恒并不意外地在空旷的院内看到了一个人影。 戴着斗笠的人看不到面容,但穆恒却能猜到,那是曾经用那枚仿制的罗家飞镖约他在京郊见面,交手过的神秘年轻人。 对于他突然出现在这里,穆恒稍稍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跟之前一样,约我去少人的地方见的。” 事实上穆恒也并不希望跟这个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在镇国将军府,甚至是在上京城内见面,不论是否交手,不论要谈什么。 他在担心将他不愿意牵扯到的人给牵扯进来。 “怎么?”那戴着斗笠的年轻人冷笑了一声,果然正是穆恒曾经交手过后牢牢记住了的那个声音,只是此时听来却比那个时候更冷了几分:“穆大将军,怕人看到,还是怕人听到?” 穆恒叹了口气,也没有反驳,只是从书房门外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左右看了看:“守在院外的人……” 话音还未落,穆恒眯了眯眼,忍住没有动弹。 而空旷的院子里又多了一个同样戴着斗笠的人影,从身形看过去,是个年轻的姑娘。 虽然是第一次见,但知道戴着斗笠的一男一女在江湖上四处挑战杀人消息的穆恒见到她却不算意外,甚至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少,两人都在这儿了。 “穆大将军如今还有心思关心旁人死活,还真是心善。” 这话是突然出现落在那神秘男子身边的女子说的,语气中的冷意和讽刺比男子的还要重些。 穆恒此时倒是显得很是好脾气,跟不久前京郊交手那时截然不同。 “……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呵。”戴着斗笠的男子轻笑了一声:“无辜……看来穆大将军手上没有沾过无辜人的血?” 穆恒叹了口气:“你们既已见过仲扬,想来……有些事已尽皆知晓了。” “穆大将军认?” 穆恒没有回答,只后撤了半步抬起手来,摆出架势看着两人:“多说无益,动手吧。” 斗笠下男子的目光微微一闪,望向对面做好应战准备模样的穆恒,却有几分若有所思。 穆恒看着对面同样戴着斗笠并不露脸的两人,其中那个姑娘看起来很有种要冲过来杀了他的狠意,但却并没有动弹。而他更关注一些的那个年轻人…… “这么急着想了结……穆大将军在怕什么么?” 穆恒微微一僵,控制住表情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 “我以为……想为罗家出头的故人,会迫不及待取我性命。”穆恒说着,动作姿势并没有变化,仍旧保持着准备出招应战的模样:“这么说来,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人,与罗家又有什么瓜葛。” 穆恒面前的两人正是挑战过仲扬后,跟着仲扬身死的消息一起赶回上京城的常棣和柏云舒。 隔着斗笠的纱帐,常棣仔细地打量着之前就交手过一次的穆恒,觉得此时面对他和柏云舒的这位穆大将军,隐约有一种……天荡山峰顶上,仲扬的模样。 常棣勾了一下嘴角,却满满的都是讽刺的意味。 是想要赎罪,还是想要保全别人? 不过…… 常棣在穆恒的目光之中慢慢抬起了手。 既如此,就先再打一次好了。 这时候的常棣觉得,像当时仲扬那样也不错。到重伤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时候再问……也许并不会与现在开口有多少区别,但…… 大约能稍减两分他心头的恨意。 柏云舒见常棣的动作便也明白了两分,向旁边退了两步不去打扰,但却暗暗准备好了药粉药丸防备着。 先动起来的是常棣,如一阵飘忽的风,让人根本看不清身形,只化作一团流动的幻影朝着石阶下的穆恒冲将过去。 “砰”得一声闷响,伴随着迸开的气劲,地面上的浮灰尘土以两人为中心一圈圈散开,离得不远的书房半敞的门扉被震得吱呀作响,几步之外的柏云舒戴着的斗笠也险些被掀飞。 在迅速而又突然地对了一掌之后,两人的交手对战正式展开。 只是即便是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穆恒动手的柏云舒都隐约能看得出来,穆恒有所保留。 这与之前天荡山峰顶时候,常棣斗笠掉落露出真容之前的仲扬还有些不同,那时候仲扬虽然也有保留并不下杀招,却着实是也在用心对阵,不断试探常棣的招式和功力以作评断的。 但穆恒不同。也许是因为穆恒与常棣曾交手过一次,在那时候已经有过足够的试探和了解,这一次便并没有继续下去。穆恒擅用的是长木仓,但此时他赤手空拳与常棣较量,一招一式之间虽不生疏却一味防守,就算几个进攻的架势也不过是架势瞧来并没有多少杀伤力。 算来算去,最有些样子的一招竟是两人交手开端对上的那一掌。 在旁边看了不过几息,柏云舒都能看出这么多来。 不得不说,就算曾经与江湖中人多有交往,甚至曾经习得过武林门派的几手功夫,但穆恒毕竟还是习惯了战场厮杀,而不是与人比武交手的武将,直来直往习惯之后,想要在自己的招式之间做些小动作……就算他本人再怎么努力遮掩,也能让真正有眼力的武林人士轻易看出其中的刻意来。 比先前的仲扬,差得远了。 连一旁观战的柏云舒都看了出来,与穆恒正面交手的常棣自然感触更是深刻。 只是即便如此,常棣也没有什么留手的意思。 虽不至于招招致命,却也都是奔着重创对方的目的去的。 又是一掌绕开穆恒阻挡的手臂拍在对方胸口,看着穆恒压抑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左手成爪向穆恒的喉头抓去—— 一道劲风从远处直扑而来,带着呼啸的声响,常棣动作微微一顿,还是收回手侧过身后撤两步躲开。 不只是重新站定的常棣,已受了内伤身上也挂了不少青紫的穆恒,连同一旁掂着毒药时刻警惕的柏云舒都朝着院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一个身着匆忙穿上看起来还有些松散的常服的年轻男子一手提着红缨长木仓,在三人停顿的时候并没停下自己的动作,速度极快地从院门边上向这边奔来。 院门离得不远,十几步的距离对方来得很快。 穆长戈一手提着长木仓挡在嘴角还带着血的穆恒面前,与已经站在一处的另外两个仍戴着斗笠的人面对而立,虽心中轻轻松了口气,脸上的神情仍旧绷得很紧,满是戒备和怒意:“什么人,胆敢闯入镇国将军府伤人行刺!” 被穆长戈十分自然而又紧张地挡在身后的穆恒愣了一下,一时间因为惊讶岔了气,猛地咳了起来,先前压住的痛感从被拍了一掌的肺腑之上蔓延开,一下子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父亲!”穆长戈并不敢在此时转身去细细查看穆恒的状况,听到穆恒含着压抑的低咳心中担忧不已,但也只能如此轻唤一声,仍旧需要谨慎戒备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神秘刺客。 “长戈!”缓过一口气的穆恒心中又是忧又是急,他看了一眼对面在穆长戈来到之后就没有再动手的两人,因为斗笠的阻挡看不到两人的表情反应,心中有些没有底,只得伸手推了推穆长戈的肩:“这是为父与他们二人的恩怨,与你无关,你回去!” “父亲!”穆长戈稳稳站住没有动,也没有将警惕的目光从对面两人身上移开,但听了穆恒的话仍旧惊讶而又不解:“孩儿如何能让父亲独自面对刺客?又有什么恩怨让这两位夜半时分药倒院外府兵招招致命?” “长戈!” “两位只是迷晕院外的人并未伤及性命。”穆长戈此时顾不上穆恒的话,只深深地看着对面戴着斗笠的两人:“可见二位也不是残忍嗜杀之人,必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则。既如此……” “既如此什么?难道你还指望我们放了穆大将军?”柏云舒冷哼了一声,对着明显打定主意要回护穆恒的穆长戈,语调中的冷意讽意几乎要溢出来:“不可能,他该死!” “你!” “长戈!”穆恒喘息了两下,又用力地拍了一下穆长戈的背,心急不已:“回去!立刻回去!听到没有!这里没有你的事!” “穆大将军在急什么?”柏云舒咬着牙,斗笠下的眼睛死死地盯在穆长戈身上:“又是谁说……没有他的事?” 身世 “又是谁说……没有他的事?” 柏云舒的话音一落,横着长木仓挡在穆恒身前的穆长戈微微一顿,而穆长戈身后的穆恒脸色却更苍白了一分。 先前这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提到穆长戈,穆恒就也心怀侥幸以为他们并不知道穆长戈的事,但是此时既那戴着斗笠的女子这么说…… 他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躲不过了么? “长戈!”穆恒的声音都因为焦急而嘶哑起来:“你走!回自己院子去!” “父亲!到底……” “父亲?”这时候开口的不是柏云舒,而是从穆长戈来到之后一直沉默着的常棣,他的声音也有些低哑,听着很是平静,却又好像强压下了多少汹涌的情绪,复杂而又有些让人心慌。 对于常棣的这一声,穆长戈只是疑惑,而穆恒…… 除了焦急之外,还有浓浓的愧疚。 不过此时,这片刻的接触也让穆长戈摸索到了一丝之前曾经有过的,异样的熟悉感。 对于他一直努力在找,但在那一次之后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的两个人。 “……那日在刘茂之府中遇到的也是你们。”穆长戈的这句话并没有犹疑试探的意思,他说得很是肯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长戈!”穆恒又是惊讶又是心焦,他的确不知道,穆长戈曾经见过这两个人。此时却也想不出来,之前跟这两人见过一次的穆长戈到底有没有从这两人口中听说一些什么事。 穆长戈只是稳稳地挡在穆恒身前,根本不肯离开,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明显对穆恒很有敌意甚至是杀意的两个人的斗笠:“还有近来江湖上关于两个四处挑战杀人的神秘斗笠人的传言……你们想做什么?今夜来镇国将军府行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不得不说,不管是先前刘茂之的事,还是后来这两人依次挑战后或伤或死的那些江湖人正好对应上李湉听到的那些名字,眼前这两个神秘人的行动轨迹都实在太巧了。就算是曾经心中暗暗判断对方并不是敌人的穆长戈,此刻也不由得有些多想。 这两人会不会是军需案背后,李泓怀疑的那个宁郡王李演的人。 那他们今夜来刺杀穆恒……又是为什么?穆恒与那件事有什么瓜葛?还是他的父亲在他和李泓并不清楚的时候查到了什么关键的线索这才要被灭口? 一时之间,穆长戈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但是他从没有想过,真相…… 那两人之中的那个男子,静默片刻,缓缓地抬手—— 摘掉了自己的斗笠。 月光之下,对面一身暗色衣裳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子,有着一张,跟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 穆长戈愣在原地。 而穆长戈身后的穆恒反应却更大,几乎犹如晴天霹雳一般。 穆恒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伸出手指着几步之外片刻前下手狠辣地奔着打废了自己的目的而去的敌人,喉头堵得厉害,几乎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要说不出来: “你……你是……你是……” “父亲?”穆长戈虽惊讶,却也很快回神,注意到自己身后护着的父亲陡然激动起来的反应,意识到父亲认得那张脸,不只是因为跟自己这个儿子一样。 所以…… 穆长戈心里突然有些慌张和混乱,却还是下意识地空出一只手扶住身后像是被打击到有些摇摇欲坠的穆恒。 而另一边,在常棣之后也摘下了斗笠的柏云舒听了,冷冷地道:“父亲?你还叫他父亲?” 穆长戈没有见过常棣的真容,当日在刘茂之府邸遇到的时候常棣还是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倒是柏云舒……那时候是没有遮掩的。与当时的唯一差别,大概只有她发辫上绑着的一只小巧精致,却又在晃动之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银色铃铛。 尽管此刻心中乱得不行,穆长戈却还是一下子想到了李湉对于在百花庄园救了自己的那个救命恩人,“铃铛姐姐”的称呼。 比起几乎算得上是怒火中烧的柏云舒,常棣显得平静许多。 他慢慢地上前一步,从阴影之中走出彻底暴露在月光之下,让那张跟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让对面的两人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原本若是……我想过不打扰你。”常棣深深地看着仍旧横着长木仓挡在自己与穆恒之间的穆长戈,眼神似叹似念:“只是如今看来,不管穆恒是不是……有些事,你都该知道了。” 穆长戈压下心头涌上来的慌乱,强作镇定:“……什么?” 话音才落,穆长戈的手臂被人死死地攥住。 是他身后的穆恒。 穆恒浑身都在颤抖,比起天荡山峰顶看到常棣时候的仲扬表现得还要激动不堪一些。他一手死死地握住穆长戈的手臂,仿佛如此就能阻止什么的发生,而眼睛却牢牢地盯着眼前的常棣,嘴巴一张一合,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他着实是没有资格说什么,更没有什么立场来阻拦对面的这个年轻人接下来要与穆长戈说的事,哪怕这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深深埋葬的秘密。 “不如你亲口问问你身后的这位穆大将军。”柏云舒开口道:“问问看,你到底应该姓什么?” 穆长戈在看到常棣的脸之后就已经隐隐有些预感,但此时竟也有些生怯,不想开口去问。 倒是穆恒,深深地看着常棣,声音沙哑地厉害:“你……你还活着……我以为……我以为……” “罗家的人都死光了?”常棣的声音仍旧很是平静,并不如柏云舒的那样冷硬,却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摘掉了遮挡面目的斗笠之后,说这话时候他嘴角勾起的讥讽笑意也能被看得清清楚楚:“也是,毕竟罗家的飞镖……也只剩粗糙低劣,让穆大将军见笑的仿制了。” 穆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罗家?”穆长戈对这个词有些陌生。 常棣收回看向穆恒的讽刺目光,转眼看向仍旧一头雾水的穆长戈,眼光复杂充满感慨。 正如他之前所说,他是真的想过……让他的弟弟保持着这种他难以企及只能是奢望的远离仇恨的平静生活,哪怕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也许……也没有什么不好。 前提是……穆恒与当年的事无关。 可在用飞镖试探过穆恒之后,常棣就知道这个希望破灭了,而在仲扬死前的那段交代之后…… “你应该叫罗长安。”常棣深深地看着眼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年不曾见过的弟弟:“十九年前被判通敌叛国,山庄被所谓武林同道和朝廷兵马先后血洗,上下三百余口几无生还,本人也被……万箭穿心而死的武林盟主,才是你的生身父亲。” 穆长戈愣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还紧紧攥着自己一只手臂的穆恒,声音有些微颤地询问:“父亲……他说的……” 穆恒眼眶通红,满眼是泪。 这是穆长戈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穆恒的眼泪。 也是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外放的穆恒。 满是沧桑,满是愧悔,满是悲伤。 穆恒顿了顿,迎着穆长戈的目光说不出话来,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挡在穆恒身前的穆长戈踉跄了一下:“那……我……” 穆恒松开紧握住穆长戈的手,慢慢地从他身后走出来,直直地看着跟穆长戈长得一模一样的常棣:“长戈……不……长安。对长安,你是他……” “……兄长。” 穆恒点了点头,突然笑了一下:“你还活着……你们兄弟两个都活着……太好了。” “……惺惺作态。”常棣并没有出声,而常棣身旁的柏云舒的声音却尖锐了起来:“你以为如此,我们就能饶你一命么?” 心思纷乱不已的穆长戈一时间理不清眼前的局面,但还是上前一步又将长木仓挡在了穆恒身前:“你们……” 见穆长戈如此,柏云舒愤怒不已,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常棣抬手拦住。 而穆恒也再次握住穆长戈的手臂,冲着穆长戈摇了摇头:“长……他是你的双生兄长,你的亲生哥哥。” “……父亲……” “还叫父亲?”柏云舒再也忍不住,声音都高了几分:“看他此时这番反应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他心中有愧?罗家满门被灭,血流成河,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你怎么不亲口问他一句!” 穆长戈瞪大了眼睛,却仍旧牢牢挡在穆恒面前:“……也许……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你!” “……毕竟多年养育之恩。”比起柏云舒,常棣平静许多:“你不信,不愿动手,合情合理。只是……你拦不了我,也不该拦我。” “你们……” “长戈。”穆恒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养育了十九年,一直视为亲生的儿子:“你兄长没有说错。当年……罗家是无辜的,一切罪名皆是构陷,是……是我,借着你……你父亲对我这个朋友的信任,伪造了不少证据,收买许多江湖中人做了伪证,害得罗家……” “……父……父亲……” “……我是害你全家丧命的仇人,不值得宽恕,这十九年的养育也是当年一时恻隐,为平心中罪孽之感,自欺欺人罢了。”话至此处,穆恒像是彻底丢下了背负和担忧,反倒坦然了起来:“我罪孽深重,满手血腥。身为罗家后人,你……你兄长……你们兄弟二人,手刃了我,也是应当的。” “父亲!” 丧事 穆长戈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从未想过,他不是穆恒和陆雪梧的儿子。 他是镇国将军府的少将军,是穆恒这个战功赫赫权威深重的大将军唯一的子嗣,少年时便接替父亲在边军之内为国杀敌,一切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穆恒是个严父,从小他不论是学文还是习武,父亲的要求都很是严格。他教导他要顶天立地,行事无愧于心,教导他忠君爱国,负保境安民之责。在他渐渐长大之后手中的一切人手,权力,毫无保留地交托给他没有半点犹豫。 穆长戈从来没有怀疑过穆恒将他当做继承人用心培养的心思。 陆雪梧是个慈母,对他的照料可以称得上无微不至,小时候甚至还曾因为穆恒罚贪玩没有完成功课的他,跟穆恒吵过架赶人去书房睡好些次。陆雪梧不擅针线但厨艺不错,只要在家的时候,穆长戈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陆雪梧亲手做的,连穆恒都没有这个待遇。 严父,慈母,尊敬忠心于他这个少主人的镇国将军府众人。 穆长戈过去的十九年岁月之中,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但是今夜,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过去以为的都不是真的。 都是谎言。 他不是父亲母亲的儿子,相反……养育了他十九年的父亲,是他杀家灭族的仇人。 最可怕的是……这是他的父亲,亲口说出来的。 穆长戈从来没有这么混乱过。 他甚至以为……也许只是自己在院内歇息的时候做了个噩梦,梦里自己察觉到一些异样的动静,梦里自己赶到父亲书房所在的院外看到被药倒的侍从和府兵,梦里…… 正在穆长戈混乱不已的时候,那个他曾经见过也觉得莫名熟悉的,与自己长得一样的亲生兄长,却好像并没有受先前穆恒那段话的影响。 至少看起来仍旧平静。 “穆大将军一直在着急。”常棣缓缓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正心神打动神思都有些错乱的穆长戈,而后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此刻脸色苍白眼眶通红,但细看之下能瞧出一些紧张担忧之色的穆恒身上:“若说在他来之前,你是担心真相暴露给自己养育了十九年的儿子,那现在呢?这么干脆利落地认了罪,还是在你先前还想隐瞒阻拦的儿子面前,甚至在我们什么证据都还没有拿出来的时候,不多狡辩挣扎几下?” 穆恒身体一僵,连站在他身前的穆长戈都注意到了。 “父……父亲。”穆长戈还是没有改变称呼,半转过头带着几分期待和焦虑地看着穆恒:“所以刚刚的话,都不是……” “是真的。”穆恒竭力保持着镇定,却避开了穆长戈的目光,只直直地迎上对面另一人的视线:“当年,我跟罗兄……也曾义结金兰。罗兄……助我颇多,我却恩将仇报……这些年来,就算是将罗兄的血脉养在身边,也不能……不能抹去夜夜梦魇。这是我的罪孽,我……早就想了结,只是太过懦弱,自己不敢……如今,如今若是能将这条烂命还给你们兄弟……也算解脱,早该如此了。” 面对穆恒,常棣没有像不久前面对仲扬时那样,呵斥他仍旧用“罗兄”称呼自己的父亲。 相反,在穆恒说出这些话之前还有些冰冷讽刺的怒意的常棣,在亲耳听到穆恒说的这些话之后,反而散了先前的那些汹涌的情绪,平静之下深沉而内敛。 带着淡淡“果然如此”感觉的深究之意。 “你不如仲扬。”常棣淡淡地说道:“他的戏,比你好多了。” “你……”穆恒微微瞪大了眼睛,而后又很快镇定下来:“你不想报仇么?” 常棣轻笑了一下,又逼近了一步:“关键就在于……向谁报仇。” 穆长戈的确有许多事情不知道,今晚接受的这些信息也着实太过突然,但这并不妨碍他从穆恒和常棣两人的对话之中听出违和的关键。 只是…… 他听到父亲穆恒笑出了声。 带着解脱,带着悲伤,带着……一些更深的复杂情绪。 穆恒笑着笑着,再次握住了穆长戈的手臂。 穆长戈清晰地看到穆恒通红的眼底那一丝丝的脆弱甚至乞求:“你母亲什么都不知道……好好……照顾她……为……我……对不住你们兄弟。” 下一刻,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穆长戈被猛地一掌拍在背上,冲击并不算强并没有伤到他,却也足够将毫无防备的他拍开几步。 本就是挡在穆恒和常棣之间的穆长戈踉跄着被正推到常棣眼前,挡在了常棣与跟常棣站在一处的柏云舒面前。 袖中滑出一柄细长的匕首,穆恒在推开穆长戈之后,动作极为迅速地握住了这柄匕首,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却被穆长戈阻拦了一下的常棣掷飞镖过来阻拦之前,将匕首的刀尖对准心口,毫不犹豫地双手用力—— 并不短的匕首轻易地没入身体,甚至穿透了身体隐约在背后露出一点点染上血红的刀尖。 穆恒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之色,相反,他正像是自己说的那样,一副解脱的模样,嘴角含着轻轻的笑,仰面倒了下去…… “父亲!!” …… 镇国大将军穆恒在府内暴毙身亡。 消息一出,朝野震荡,整个上京城都为之一颤。 镇国将军府挂出的白幡,打破了人们最后的幻想。 那个战功赫赫,在与骁国长年累月的战斗厮杀中,几乎算是撑起景国半边天的不败神话,并没有倒在沙场,而倒在了上京城。 镇国将军府对外宣称是旧伤引发的急症,但不管是朝上的人还是京中的百姓,有很多人对这个死因抱持极大的怀疑态度。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上京城,尤其是朝堂之上,动荡颇多,宁郡王李演至今都没有再踏出宁郡王府。 诸多猜测纷纷传开的时候,穆恒的丧事开始。 上门吊唁的除了穆恒的军中同僚下属,朝上的各部官员,还有些上京城内外的百姓。只是百姓们并不进府们,自发地结成一队一队地在将军府的府门之外,哭送这位守护神一般的穆大将军。 连小皇帝李泓,也带着妹妹康乐长公主李湉一起上门吊唁。 李湉跟李泓不同,不需要匆忙回宫主持因穆恒骤然离世而动乱起的局面,完成吊唁之礼后留在了镇国将军府,帮着已经有些恍惚的穆夫人陆雪梧操持丧礼。 跪守在灵前的穆长戈从未有过的沉默,从清晨到入夜,一动不动。 夜色渐起的时候,前来吊唁的朝上官员都已经离开,一些想要一同为穆恒守灵的同僚下属也被穆夫人陆雪梧亲自劝走。 镇国将军府内,只剩下女主人陆雪梧,仍守在灵前的穆长戈,以及还没有离开的李湉。 陆雪梧在目送走了其他人后独自回了后院,尚未离开的李湉想到穆长戈一整日水米未进,思索片刻去了厨房。 李湉对于镇国将军府的一切都很是熟悉,过去这些年除了是她家的皇宫,她最经常来的地方就是镇国将军府,不论当时穆长戈在或不在。此时往镇国将军府的厨房去,也不需要其他人引路带领。 只是…… 耳边两声轻响,不久之前才遭遇过生死危机的李湉心神一紧,下一刻便发现走在自己两侧的藤萝青萝突然不动弹了。 心跳得极快的李湉猛地回过头—— 不远处的长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暗色衣裳,在长廊的尽头抱臂看着她的年轻女子。 在这个时候,这样出现,一出现就定住了她的两个贴身侍女,这人不论如何看如何想都十分危险。 这年轻女子的脸色算不得好,即便在只点了几盏白色灯笼仍算得上是昏暗的夜色之下,她的脸色仍旧显得有些不太健康的苍白。但她的眉眼生得很好,纤巧之余透出一种本该柔美的清秀。 本该。 但是因为这女子极深极黑,夜幕之中仍显令人心惊的瞳色,连同她脸上极冷淡的神色,反而有种让人不由有些瑟缩的冷漠寒意。 李湉是从未见过这张脸的,但是在被这女子气势所慑有些胆怯的同时,她又不由得产生一种别样的熟悉感。 直到…… 李湉壮着胆子没有躲闪呼喊求助,而是细细地打量观察对面不知为何也暂时没有动作的陌生女子。 昏暗的夜幕灯光之下,李湉看到了那人发辫之上系着的,映出了一点灯笼透过微光的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巧的银色铃铛。 尽管因为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只是站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李湉并没有能够知道那铃铛晃动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声音,她也还是猜出了眼前这个分明样貌陌生从未见过,却又让她觉得熟悉的神秘女子是谁。 “铃……铃铛……姐姐?” 尽管心里已经差不多算是确认,但李湉问得还是小心翼翼。 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比起上一次,即使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救下她保护她的时候,如今站在她面前的铃铛姐姐的情绪复杂了许多。 有些……并不是那么善意。 灵堂 曾经救过李湉一命的“铃铛姐姐”虽然看起来不如当初那么“善意”,但她的确没有伤害李湉。 只是在李湉身上轻点了两下,把不能说也不能动,连呼吸都不知怎么轻到几乎察觉不到的李湉带着,来到人被清理过一回,现在内外都显得空档的灵堂之外。 李湉知道穆长戈在灵堂里面,他已经在里面跪了一整天。 穆夫人陆雪梧不在,灵堂外面没有让人守着伺候,本来这个时候,应该只有穆长戈自己在里面的。 但是李湉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是个年轻男人,声音跟穆长戈有一点像,但似乎更低沉一些,也带点淡淡的沙哑,不如她最熟悉的穆长戈的声音那样清亮。 这个陌生人的话,一开始,李湉是听不懂的。 “……如果你怨恨我,我可以理解。十九年养育之恩,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对你很不错。”背对门边,站在一身麻衣跪在棺木前的常棣声音并不高:“如果不是我的出现,他不会为了遮掩别人而主动求死。” 听到常棣这么说,跪在灵前的穆长戈颤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有些苍白的手背上迸出青筋,只是他又很快松开了自己的手掌,仿佛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一直关注他的常棣轻而易举地就察觉到他方才不过片刻的异常。 常棣丝毫不意外:“你也看出来了。” 穆长戈还是没有说话。 “他太急了,越是害怕地想要遮掩地仓促行动,反倒越露了痕迹。”常棣仍旧很平静:“叱咤沙场的将领毕竟不是阴谋诡计的小人,在这些事上,心太粗了。” “……他从来都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想,也不屑于用那些鬼蜮伎俩。”穆长戈开口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但声音却早失了往日的清亮,干涩喑哑,如砂砾一般:“他一直是这么做的,也是如此……教导我的。” “……所以你不信。” “是,我不信。” “的确,我也不信。”常棣并没有因为穆长戈如此坚定地说自己相信一个亲口承认,害了他们罗家全族的人而生出什么气怒的情绪,他只是静默了一下,而后尽可能在不带上情绪的情况下理智地回答:“难以解释的漏洞太多了。” 穆长戈微微低着头。 “不过……”常棣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棺木,眯了眯眼睛:“他知道真相,却包庇了算计一切的罪魁祸首,并且……在被我找到之后,宁死也要把灭了罗家满门的仇人藏下去,阻止我知道真相为罗家报仇。” 穆长戈抿了抿嘴,身体绷得很紧。 他没有办法反驳。 就算穆恒开口承认所有罪过,想要将一切揽在身上,但是不管穆长戈还是常棣都没有相信。如果说穆长戈还有一部分是因为穆恒多年的教导不能也不愿相信父亲是那样的小人的话,常棣却从头到尾都是出自冷静的分析推断。 跟骤然听说了许多惊人消息,一时间无法完全消化,甚至还是在穆恒死后陆雪梧亲口承认他是穆恒抱回来的孩子才终于接受自己身世的穆长戈不同,对于这些事常棣放在心上十几年,也明里暗里调查琢磨了很久了。比起更多凭借直觉和感觉判断的穆长戈,常棣冷静得多,一切皆有依据。 但兄弟两人,不论是常棣还是穆长戈,却都有一个共识。 穆恒在说谎。 十九年前确实有人暗中串连了不少江湖人构陷罗家,借罗家的动荡削弱了整个景国武林的实力,将当年已经因为罗盟主的存在而有了聚合之势的江湖重新打成了一盘散沙…… 可那个人不是穆恒。 即便是仲扬,死前也从没有明确说,那个人就是穆恒。 但即使穆恒并不是背后谋算了整个罗家性命的人,他就算没有罪,也不能说没有错。 正如常棣所说,穆恒身为曾经跟仲扬一样的,罗盟主的挚友之一,在好友全家上下含冤惨死的时候,不只是没有站出来为罗家伸冤洗刷通敌叛国的脏污罪名,甚至在明知真相的情况下选择了隐瞒甚至包庇。 “你因为穆恒的死怨恨于我,不肯认我这个兄长,都没什么。”常棣看向跪在棺木之前,背对着自己的穆长戈:“因为的确,就算他不自裁遮掩,我也没打算放过他。” 听到这话,穆长戈终于缓缓回过头看向常棣。 穆长戈的眼底泛出青黑,眼睛里满是通红的血丝,嘴唇也干裂开。 穆长戈张了张嘴,但常棣没有让他说出口,就提前打断了: “我不打算让穆恒如愿。”常棣低低地道:“他想藏着的真相我一定要揭,灭门之仇不能不报,不论他想包庇的是谁……我都不会停手。” 穆长戈顿了顿,低下头偏开眼睛,眼底的神色极为复杂纠结。 “我希望你也能如此。毕竟,你身上也流着罗家的血。” 穆长戈沉默了片刻,常棣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并不看向自己的穆长戈。 “……如此与我说……是何意?” “你明白。” “……” 常棣微微上前一步靠近了一些,于穆长戈而言,加重了那种从一开始就存在却并不甚明显的淡淡的压迫感。 “十九年前能那么迅速结案定了罗家的罪,是因为有一张真正的边境军防图。除了穆恒这个十九年前就是边军最高统帅的大将军,整个景国之内还有谁既能轻易得到这军防图?” 穆长戈闭上眼:“……十九年前,边军之中就算父……他是主帅,军中也不是没有二心。” “呵。”常棣笑了一声:“这个理由,你自己说出口,都有些底气不足是么?” “……” “那换个方向,能那样大手笔地收买景国江湖势力,许以诸多好处利益,十九年过去都没有引起本来对武林颇为忌惮的朝廷的任何关注……这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尤其像是……崆峒派仲扬那样的人。” “……” 灵堂之内,仍旧跪在地上腰背挺得笔直的穆长戈没有说话。 而灵堂之外,被柏云舒带过来的不能说也不能动,只能默默听着的李湉听到这里,却不由得心头一紧。 从她被她的铃铛姐姐带来灵堂之外开始,她已经大惊过好几次了。 灵堂之内两人的对话,尤其是那个背对着她们的人的话,对李湉而言都是陌生的,可等加上自己的猜测推断,听懂了之后……又着实让人心惊。 比如,他说,她的长戈哥哥并不是镇国大将军穆伯伯和陆姨的亲生儿子,他的生父姓罗,罗家早年被灭门,这其中似乎别有隐情,而穆伯伯也是心知肚明的,甚至穆伯伯的死…… 李湉想着想着,突然有些心慌。 “最后,这个世上,能让镇国大将军穆恒,不惜以自己名声和性命袒护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穆长戈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你在这儿跪了一天了,这些……该是也已经想到了的。”常棣眼神有些淡漠地看向灵堂上,里面躺着穆恒的棺木,略有些讥讽地勾了一下嘴角:“或许因为你比起我来更为了解这位穆大将军,想到的比我……更多。” “……” “不与我说说么?” “……我……会去查的。”穆长戈的声音又干又哑,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这些字说出口来:“眼下一切……只是猜测,并无实证。我……一定会查下去。” 常棣低头看着穆长戈,半步不退:“查到之后呢?” “……” 常棣轻笑了一声,有些沧桑也有些悲凉,却到底没有多少怒意不满。 “先前说过了,你本名改叫罗长安。我们这一辈从长,而‘平安’二字,是母亲择的,只愿我们兄弟能一声平安。” “……平安……” “你该知道这些。”常棣长叹了口气:“过去十九年你对一切一无所知,如今……我也不会逼你。但如今既已说破,我就希望你能牢牢记住……你姓罗。” 说完这些,常棣没有再去看仍旧跪着没有起身的穆长戈,转身便踏步往外走,只几步就来到门边。 柏云舒没有躲,一踏出门口,常棣侧过头就看到不远处木门遮挡的另外一边,站着的柏云舒和……李湉。 李湉瞪大了眼睛,此刻才算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人的面貌。 他跟穆长戈,竟长得一模一样! 常棣看到李湉也微怔了一下,皱紧眉头顿了顿,还没等他有下一步的反应和动作…… 灵堂内穆长戈的声音传来:“……兄长。” 因为门扉的遮挡并不能被穆长戈看到的李湉,在听到了穆长戈明显是对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称呼之后,更是瞪大了眼睛。 常棣身体微微一僵,眼光动了一动,最终没有再看李湉,而是对着李湉身后的柏云舒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不能动的李湉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的铃铛姐姐是什么反应,只是在下一刻腰间又是一紧…… 她被再次悄无声息地带离了灵堂之外。 柏云舒带她回到了先前的长廊,藤萝和青萝甚至还被定在原地。 只眨眼间的功夫,李湉连同藤萝和青萝都能再次活动了。 脑中一片空白的李湉却已顾不上跟担忧又警惕的两个侍女多说,只拦住了两人在将军府内喊人的意图,紧攥着她们的手,一遍遍地催促着…… 立刻回宫。 陆雪梧 李湉几乎算是冲出镇国将军府的,甚至并没有顾得上拉上个人去通知一声陆雪梧她走了。 跟着李湉的藤萝和青萝并不知道在她们的公主离开她们视线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但对于尽快回宫的决定显然也都是支持的,尤其在李湉很明显不想在突然有神秘人出现定住了她们两个这件事情上,询问或者向镇国将军府的人求助的情况下。 只是回宫的马车上,李湉一个人缩在马车一角抱着自己低着头,垂落下来的额发遮挡住她的眼睛,没有在什么都不知道的两个侍女面前露出惶恐的慌乱。 “公主……您……” 青萝才问出口,就被一旁的藤萝拉住了手臂,冲着她摇了摇头。 李湉此时也的确顾不上藤萝和青萝,没有余力去安抚也没有心思去解释。 她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的焦急和恐慌是因为什么。 也或许并不是说不清,而是不敢深想。 还有机会,她想。她要回去问,她会得到否定的答案的,她会能够得到证实的,证明她心里的那个想法只是自己吓到了自己。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还能够跟以前一样。 …… 镇国将军府所在的位置是多年前先帝亲自选定划给穆恒建府的,充分显示出那个时候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显示出穆恒在先帝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自然,府邸离宫门并不远。 在李湉公主的车驾很快抵达宫门口,又被轻易放行继续向宫门之内驶去的时候,镇国将军府内,在一直没有显出任何存在感觉的李湉,还有常棣和柏云舒都相继离开后,重新静默下来的灵堂内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她甚至不是从门外,而是从灵堂深处的门扉之后走出来的。 穆长戈瞪大了眼睛,有些怔愣地看着慢慢走到自己身前,也跪坐下来的人:“……母亲……” 来人是陆雪梧。 她的脸色显得有些憔悴苍白,但眼神仍旧是穆长戈十几年来最熟悉的温柔模样。 她跪坐在穆长戈面前,没有半点儿生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如往常一样。 “我都听到了。” 穆长戈在看到陆雪梧从里面而不是外面走过来的时候就猜到了。 镇国将军府在建府之初,建了几条密道地窖一类的东西,倒不是当时的穆恒的打算,而是那时候先帝的“关怀”。只是接手了已经建成的府邸的穆恒觉得没有必要,并没有用过。 作为镇国将军府的主人,陆雪梧和穆长戈也知道府中有这样的东西。只是穆长戈跟穆恒很像,在觉得没有必要并且已被穆恒改过不连通府外之后,就没再多关心过。 如今看来……也许镇国将军府的三个主子之中,最熟悉这些暗道的是陆雪梧。 “长戈。”陆雪梧帮他抚了抚微有些凌乱的头发:“我都听到了。” “……母亲……” “挺好的。至少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要丢下我了。” 陆雪梧显得很平静,甚至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但穆长戈的心却并不能平静。 看着眼前自己养育了十九年的儿子,陆雪梧的表现一如往昔一般柔和亲切。她微微坐直了身体将已近成年的儿子揽进自己怀里,就像小时候揽着贪玩没完成功课被穆恒教训得委屈又失落的小男孩。 “先前没有来得及……也没多少机会细细与你分说。”陆雪梧一下一下地轻抚着靠在自己怀里的穆长戈的头,说话的声音在安静的灵堂之内甚至有点回声:“想听么?” “……好。”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算多,不比你多出多少来。”陆雪梧的眼神慢慢飘远,开始回忆许多年前的发生过的那些事:“那是十九年前了,有一天他突然接了什么消息,招呼都没跟我打就带着长木仓骑马出了门,那之后整整大半个月,他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说起来……我也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当年他一声不吭地离开上京城,朝上竟也没有什么动静。” 穆长戈闭上眼,紧攥着拳头。 “他回来之前,我是又担心又生气,本来打定主意他回来之后好好教训他一顿的……可等他抱着裹在襁褓里的你回来的时候……我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陆雪梧嘴角噙着的笑似乎都深了那么一点儿,带着温柔的怀念之意:“那样小的一个孩子,缩在都有点儿脏了的襁褓里面,不哭也不闹,小嘴巴一动一动的……让人心都软了。那时候他把你塞给我,什么也没说,转头又离府进了宫,直到入了夜才又回来,跟我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孩子。” “……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来历么?” 陆雪梧摇了摇头:“我其实并不在乎你之前的来历身世,只要知道你是我的孩子就可以了。” “……” “说来,其实有些丢人,也有点儿可笑。”陆雪梧轻笑了一声,顺手拍了拍穆长戈的肩头:“对那个时候的我而言,其实只要不是他的……我都不介意。” 穆长戈抿了抿嘴,身体动了一动,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不过陆雪梧毕竟是养了他十九年的母亲,对他了解颇深,即便他没开口,她也已经想到了他的疑惑:“是不是好奇……我如何确定你与他无关?” “……嗯。” 陆雪梧深吸一口气:“当年跟他成婚前,我受过伤,今生已不能生育了。” 穆长戈一惊:“母亲?” 陆雪梧笑了笑,又把穆长戈抬起的头轻按了回去:“那时候先帝登基没有多久,他虽没有后来几年那样显赫,却也已经是谁都看得出即将青云直上的人物了。我父亲母亲担心……我不能生育之后因一时冲动嫁给他,最终会敌不过……所以不愿意答应我们的婚事。他知道之后,并没有多跟我父母说什么,只约定了等他回来就走了。一走就是两个月,连我……都差点儿要绝望的时候,他如约回到了我父母和我面前,带着他的聘礼。” 陆雪梧说着,怀里仍旧靠着已长大的儿子,眼睛却已落向身后不远的棺木,眼眶微微泛红,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再忆起当年的事当年的场景,仍旧忍不住有些鼻酸。 她的眼睛里还有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感动和震撼。 “不是什么绫罗绸缎,金银玉器,也没什么宅院庄子……他那时候带着的,就只一个小小的锦盒,盒子里就放了一颗黑漆漆的药丸。他把那药丸当着我们一家的面吃了,还特地把残留了一点儿药末和味道的锦盒留给我父亲,说可以去找大夫查验,证实他所言非虚。” 陆雪梧笑着笑着,眼角滑落下泪珠:“那是……可以让他今生断绝子嗣,再无回转余地的毒药。” 穆长戈身体一震,瞪大了眼睛从陆雪梧怀里抬起头来。 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陆雪梧脸上都是泪,却还是笑着的。她对着穆长戈点点头:“毒药是真的。他……什么甜言蜜语都没跟我讲,也没在我父亲母亲面前赌咒发誓……真的是一点儿漂亮的话都不会说……就是个木木的傻子……” 但是这个傻子,却用这样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后路的决绝,彻底打动了他们。 披着嫁衣出嫁的那天,盖头底下的她又哭又笑。 穆长戈沉默片刻,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帮陆雪梧擦去眼角不断滑落的泪珠。 “所以啊……”陆雪梧拦下穆长戈,反倒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紧紧地握住:“那个时候,他抱着你交给我……我什么都没有多想,只觉得……你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珍宝。当年是,如今……也是。” “母亲……” “早些年的那些恩怨我不甚清楚,但……长戈,不管是我还是你父亲,待你之心都是一样的。” “……孩儿知道,从未怀疑过。” “是我想多了,长戈你一直都是个体贴的好孩子。” 陆雪梧叹了口气:“母亲除了希望你……希望你能知道你父亲也是爱你的之外,也是想告诉你……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不管怎么说,是你父亲对你不起,今后的事你不要有所顾虑,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穆长戈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看着陆雪梧。 陆雪梧笑了笑:“我以前总说,你父亲他是个直来直去缺心眼儿的,长戈你也知道的。这一回他这事……本来就没有多周到,一时被打乱了安排急躁之下破绽更多……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想要彻底瞒住有些困难,又不敢也不能把事情告诉更多人,最后只得出了这么个……以死谢罪想求了结的烂主意,可这其中……未尝没有几分对你的算计。” 穆长戈皱了皱眉,对陆雪梧用“算计”两个字来说穆恒的用意,到底没有反驳。 事实上穆长戈是知道的,在前一晚常棣摘下斗笠之前,穆恒并不知道常棣是他亲生兄长的事情,在那之前,穆恒以为的罗家血脉只有穆长戈一个。 那些事,如果最终能不让穆长戈知道,自然是好,可如果到底还是瞒不住…… “他死了,你信了,就此了结自然是好,若是你没有信……那你若能因他赴死谢罪之举愿意顺遂他的心愿,让一切到他为止,也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只是长戈。”陆雪梧认真地看着穆长戈的眼睛:“跟以前一样,听母亲说,别听你父亲的。他并不一直都是对的,也并不一直都有道理,这些事,是他错了,你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考虑,顺着你自己的心意来就好,不要顾虑他。” 穆长戈喉头有些发哽,陆雪梧此时的神情和语气,与她每次护着他教导他,偶尔嫌弃嫌弃穆恒的时候一模一样,就好像说的还只是穆恒没有让练武后一身疲惫的他先去洗漱这样的小事一般:“母亲……” “我们是你的父母,我们爱你,盼着你平安顺利,盼着你无错无漏,可是我们不能也不该替你决定什么。”陆雪梧轻抚着穆长戈一夜之间就憔悴了不少的脸颊,眼眶通红但神色仍旧无比温柔慈爱:“做你认为该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不论是什么,我们都会以你为傲的。” 相随 在穆长戈被陆雪梧“赶”出灵堂后,空寂静默的室内,只剩下半跪坐在棺木之前的陆雪梧。 她让跪守了一日一夜的穆长戈回去歇息,她说……她想跟穆恒单独待一会儿。 心思纷乱的穆长戈没有多想。 他是最清楚穆恒和陆雪梧这对父亲感情多么深刻的人。 曾经他就对此十分清楚,如今听陆雪梧说过那个聘礼的故事之后……更是。 穆长戈离开之后,陆雪梧在原地跪坐了好半晌没有动弹,灵堂内安静得连白烛燃烧爆开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陆雪梧慢慢地从地上起身。 她的动作并不太利索,毕竟不是穆恒和穆长戈这样常年习武的体魄,一动不动地呆久了之后有种浑身发酸发僵的感觉,站起来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撞到身旁的桌子。 她一路扶着桌椅,来到棺木旁边,伸手颇为费力地,把棺盖推开。 在前来吊唁的宾客散去之后这里就已被陆雪梧特地吩咐清了场,在穆长戈也从这里离开之后就不再有任何人在了,连靠近一些的都没有。 自然也就没有人阻拦陆雪梧的动作。 她推开棺木厚重的盖板,看到静静躺在里面的那个人。 他身上脸上沾染的血迹已经都被清洗干净,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青白的脸色也并不那么明显,因而越发像是……只是睡过去了一样。 好像他还能在下一刻睁开眼睛坐起身,揽着她耐心地听她的唠叨和数落。 陆雪梧倚靠在棺材旁边低头看着里面躺着的人,脸上还能露出几分笑来: “你看……我以前说你缺心眼你还不爱听。明明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么厉害,怎么一到算计点儿事上,就显得这么傻呢……” 棺木里静静躺着的人自然不会回应她的话,对她而言,比起述说,其实此刻更像是在发泄。 “这事儿……本就不是像你以为的那样能让你一个人扛得下来的,赔上一条命,却谁都没能骗过去……多亏啊……”陆雪梧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躺在棺木之中穆恒冰冷僵硬的手:“还有长戈……你在他面前……还是因为这件事……我知道,长戈也能想到,你这样执着求死,未必全都是为了掩藏隐瞒,也是想要谢罪……可是,你真的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孩子以后的岁月……要怎么坦然面对这件事啊……” 说着说着,倚靠在棺木边上,从昨晚发现穆恒身死之后一直十分镇定和平静,料理好了所有事的陆雪梧,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强撑出的平静表象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碎裂,满满涌出的悲伤和委屈裹挟着浓重的绝望,在渐渐嘶哑的声音里倾泻而出: “还有我……你就这么把我……丢下了……我又该……怎么办啊!” 只是如今,没有那个会因为她的眼泪她的委屈,手忙脚乱甚至笨拙不堪地,安抚拥抱她的人了。 他不在了。 从昨晚到现在,她第一次这么清晰明确地感受到。 陆雪梧深吸了一口气,从头上拆下了一个簪子。 那是她的嫁妆,当年大婚的时候戴在头上,这么多年来一直放在梳妆台前的首饰盒子里,即便再也没有戴过,却也一直不曾收起来,就一直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穆恒心粗,从来没发现过这个细节。 这一直都是陆雪梧的秘密。 陆雪梧松开握着穆恒的手,两只手捏着簪子的两端慢慢地用力旋开。铜制的簪子是中空的,她从那里面倒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药粒。 她半眯着眼睛捏着那药粒,对着棺木之中的穆恒叹气:“当初,你在爹娘和我面前吞下你的聘礼之后,我就觉得……我不能输啊,也得弄一个像样的嫁妆。喏,这就是我准备的。你当年吞下聘礼的时候发过誓,会一辈子对我好的,可是……你看,你食言了,我的一辈子还没有走到尽头,你就……把我一个人扔下了。” 陆雪梧低头看着棺木里躺着的穆恒,微微低下头侧过脸,像是在倾听什么的模样,顿了一顿才继续轻笑道:“狡辩?我不认的……不能按你的一辈子算,得按我的算。所以,你就是食言了,就是对不起我,我生气了。” 静寂的灵堂内没有其他声音。 “你知道的,我性子急,从来不讲究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要是气到了,当场就要发作算账的,尤其是对你。”陆雪梧脸上的笑带着几分浅浅的纵容:“但是你看,这一回我已经多等了一天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长戈他……也并不想与我说这些,我竟只能躲在暗道里面偷听……才能大概拼凑出让你这么义无反顾丢下我的原因。这都是你的错,我要跟你算总账的。” 躺在棺木之中的穆恒仍旧一动不动。 任由陆雪梧抬起手,将指尖捏着的那小小的一颗药塞到了嘴里轻松地咽了下去。 陆雪梧眼角还挂着泪花,脸上的笑却是灿烂了起来。 比起这一天一夜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开怀和轻松。 “现在,我要去找你算账了,你最好……还留在原地等着我去揪你的耳朵,不然……不然这账就不是这一辈子就能算完的了,得下辈子……好吧,不管你有没有在原地等着我,我都已经打算好,下辈子……还去找你算账了。”陆雪梧靠在棺木旁,身体渐渐无力地滑下,侧靠着架起棺木的台子,喘了一口气半闭上眼睛:“我当年特地弄到的这种毒药,中毒而死脸色不会青紫难看,红润一如往昔……可费了好大功夫呢……所以一会儿见了……可不许……嫌弃我难看……嗯……我知道……你……不会……” 灵堂之内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浅,直到彻底平静下来。 陆雪梧靠坐在棺木旁,脸色红润地闭着眼睛,带着满足而又期待的笑意。 如同……熟睡之后,做了一个美梦。 …… 皇宫。 跌跌撞撞下了马车,甩开不知道是谁的搀扶的手,脑中混乱一片的李湉提着裙子顺着台阶奔跑,一路上不做片刻停留。 直到她猛地推开门,看到桌案之后坐着的李泓。 “甜甜。”李泓几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明显神情不对的李湉,而一旁伺候的王志已经很有眼色地迅速将殿内的人清了出去,眨眼之间就只剩下他们兄妹两人:“怎么可?你遇到什么事了?” “皇帝哥哥……”李湉的喘息还没有平复,声音干涩得厉害,她紧紧地握住李泓的手臂,带着几分急迫,没头没脑地开口问道:“好……好多年前,有一家……有一家姓罗的人家被陷害定罪,满门灭尽……你知不知道?跟父皇……跟父皇有关系么?” 李泓扶着李湉的手猛地一顿。 “……皇帝哥哥?” 浑身僵硬了一瞬的李泓狠狠皱起眉头:“甜甜,你在哪儿听到什么了?” 李湉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李泓这副模样了。 有些焦急,有些低沉,有有些……发狠。 李湉心里一冷,只觉得像是有用寒冰做成的刀子正用力地往她脑中心口捅去,又冷又疼:“所以……是真的么?” 李泓双手紧握住李湉的肩,声音都提了两分:“你听谁说的?难道……是长戈?!” 李湉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这样清明过,几乎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 可是此时,她却宁愿自己只是个愚笨的傻子,什么都猜不到,什么都不明白。 “……皇帝哥哥……你知道?你知道长戈哥哥他的身世?所以……所以那件事是真的?父皇他……父皇他真的是罗织罪名捏造证据,害人满门的罪魁祸首是不是?” 李泓猛地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按住李湉的肩:“甜甜,你什么都别听什么都别信,都不是真的。不管怎么样,剩下的事……交给哥哥。” “皇帝哥哥!”李湉紧紧抓着他的一只手,眼泪再也止不住汹涌而落:“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告诉我……好不好?” “……甜甜听话,先回去歇息,哥哥自有打算。” 李湉并没有被安抚,也没有被说服,她那双向来灵动晶亮的眼睛仿若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父皇害了很多无辜的人……穆伯伯会……也是为了父皇当年的事。父皇他……他是长戈哥哥杀父灭门的仇人……这些都是……真的?” 李泓闭了闭眼,没有再跟李湉说些什么,而是对着殿外扬声吩咐道:“来人!公主今日累了,送公主回去歇息!” “皇帝哥哥!” “……这些事与你无关,回去歇息。”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李湉被送回自己的寝宫之后,李泓在空荡的殿内又站了好一会儿,神色不断变幻: “……长戈……” 蹊跷 不过一天,镇国将军府又多了一场丧事。 穆夫人陆雪梧,在镇国大将军穆恒暴毙的第二日,服毒殉情。 尽管上京城的众人这么多年来都习惯了穆恒夫妻二人的感情深厚,但对于无病无痛的陆雪梧如此干脆地殉情追随而去的举动,仍旧十分惊讶。不少人在唏嘘之中也很是感慨,甚至艳羡。生死相随,说来简单,可却也不是谁都能有的魄力。 尤其是,并非孑然一身的人们,大多有着各种各样的其他牵绊。 就比如,陆雪梧殉情而去之后,偌大的镇国将军府,就真的只剩下了穆长戈一个主人了。 只是,前一天还能在镇国将军府呆上一整天,尽管于理不合于身份不符,也尽可能想要帮些什么的李湉,在陆雪梧死讯之后却没有出现在镇国将军府。 甚至连她的贴身侍女,也没有一个出现过。 而这个时候,虽然私下里跟李泓关系很好有时候甚至没大没小,但在许多明面规矩上一向尽可能做得很好的穆长戈,实际上并没有上丁忧的折子,只默默地呆在了府中并不上朝也不出门,小皇帝李泓除了让礼部来增加穆恒和陆雪梧丧事的排场,也什么都没有多说。 只是这对朝上官员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镇国将军府内院院门边上,袁青一圈一圈地在院门外的石子路上绕圈,时不时抬手挠头,显得有些焦躁。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人从院里走出来。 袁青甚至没顾上仔细看他的脸色,几步就凑了过去,一把扯过来人的胳膊急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少将军见你了么?少将军跟你说什么了么?” 猝不及防被袁青扯得一个踉跄的郭林难得没有在这种时候冲袁青翻白眼。 郭林的脸色也算不上好,只是比起将焦躁担忧外露得清清楚楚的袁青,他显得镇定沉稳许多。 郭林顶着袁青满是期待的眼光叹着气摇了摇头:“少将军只让我和你做好自己的差事,看着军中不要乱……别的什么都没有说。” 袁青忍不住又抬手狠狠地挠了挠头,本来就不算整齐束着的头发这么一弄更是有些散乱起来,不少碎发炸着,跟主人此时快要从焦躁升为暴躁的心情十分符合。 “这……这少将军什么都不说,那咱们,咱们这还怎么帮忙啊?我这脑子本来就不够使,这样没头没脑郭林你都不知道从哪儿查起,那我就……” 郭林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连一向最是心粗的袁青都能想到,穆大将军的死很有蹊跷,他们少将军穆长戈这几日的情绪反应也分明不太对,郭林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可是穆长戈什么也没有与他们说,尽管并不拦着他和袁青两人频繁地往镇国将军府跑,但更多却是为了借此机会不断给郭林和袁青两人放权。 一开始不只是袁青,连郭林都没有多想。毕竟穆恒和陆雪梧相继过世,穆长戈是一定会丁忧守孝一段时间的,除了边关再起战事这样的大事,其他的并不多管才是正常的。但是渐渐的连袁青都觉得这架势不对了,穆长戈很显然有一种……干脆想把一切都转交给两人的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比起只是因为穆恒的事不清不楚,和穆长戈的诡异表现而心焦不已的袁青,郭林其实比袁青还要慌张一些。 因为他比一贯粗心大意惯了的袁青更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异样。 他们的皇帝陛下李泓。 不论是镇国将军府的重要地位,穆长戈如今在边军中的重要角色,还是穆长戈本人跟他多年来极为亲近的情分,镇国将军府的这些个异样,包括穆长戈开始放权的行为,李泓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是他什么举动都没有。 默许了。 甚至…… 这些天,最应该出现在镇国将军府内,陪伴和安慰穆长戈的,他们少将军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康乐长公主李湉,也没有出现过。 这不合常理。 除非…… 穆恒突然暴毙,穆长戈突然起的放权甚至脱离的想法,这一切……与皇家有关联。 有了这个猜测的时候,郭林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不敢跟袁青提。 若真是…… 那这件事,就绝不是凭他和袁青两人能够查清甚至改变的了。 今日见穆长戈,郭林其实也试图隐晦地想要确认……但穆长戈什么都没说。 “郭副将,袁校尉。”郭林和袁青兄弟两人在穆长戈的院子门边摸不着头脑地着急的时候,傅年出现了。 整个镇国将军府内,傅年是郭林和袁青在穆长戈之外最熟悉的人,虽然傅年从来不曾跟穆长戈一道上过战场,却一直是将上京城的诸多事务处理得妥妥当当的,称得上是穆长戈的心腹之一了。 这几日下来,傅年的脸色也并不太好,露出一些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憔悴,但腰背仍旧挺得笔直,跟以前一样地料理大小事务。 傅年出现在袁青和郭林身后,跟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显得镇定而又自然:“少将军吩咐我送二位出府。” 袁青见到傅年,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叹了口气:“唉……傅年,你跟我们俩还不一样,毕竟是将军府的人,连你……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么?”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袁青和郭林结伴第一次上门瞧见傅年的时候就问过了,之后两人每次过来只要能看到傅年袁青也总会忍不住再问一次,只是每一次都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袁青和郭林一头雾水的事情,傅年也并不知情。 傅年只知道,将军府确实是发生了什么,甚至大将军穆恒身死的那一个晚上,府中有不少府卫侍从都很显然中了迷药失去意识。只是到底如何,似乎……只有府中的几个主子知道。在穆恒和陆雪梧相继身亡之后,其中详情只剩下并不愿意多说的穆长戈了解了。 只是…… 正如袁青所说,傅年毕竟跟两人不同,他是镇国将军府的人,是穆长戈的心腹侍从,的的确确算得上是将军府内最容易发现有关穆长戈的蛛丝马迹的人。 傅年抬眼看了看已经习惯性地露出失望和迷茫之色的袁青,抿了抿嘴还是开口对着袁青和一旁的郭林道: “两位若是有心,当真放不下,傅年……倒有个建议。” “哦?”比起听了傅年的话后挑了眉头但仍旧算得上沉着的郭林,袁青几乎是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搓着手掌满怀期待地看着傅年:“什么什么?你说你说!” 傅年也不绕弯子:“出事前少将军一直在查的事,关心的事……两位若是有余力,不妨……多加些关注。” “呃……”袁青听后挠了挠脑袋,转头去看一旁微微皱起眉头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的郭林:“哎老郭,你明白了?” 郭林忍不住白了袁青一眼,而后冲着傅年点点头:“我明白了。” 傅年见状也没有再多言,干脆微低着头当先迈步,做出引着两人出府的样子。 袁青看着已经走到自己前面的傅年的背影,张了张嘴到底没去打扰,而是凑到郭林身边小声问:“什么意思啊?少将军之前跟咱们一直在查的不就是那桩案子么?可是……不是已经有了头绪,陛下那边已经接手了大半,盯紧了宁郡王么?那咱们……” “少将军向来是个极有担当的人。”郭林也没继续听某人的瞎猜,干脆开口给他解释:“不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是他认定的责任不会半途而废的,你只瞧这几日来少将军放权给咱们的时候这样细致就知道了。但是……的确,傅年若是不提我一时间还没有想到,之前在上京城我们忙叨了那么长时间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去查的事,在大将军……之后,全都放下来了,少将军甚至再也没有提起过,其中……恐怕有些蹊跷,很有可能就有咱们一直摸不着头脑的事的关键。” 袁青板着脸点了点头,可在这之后仍还是露出困惑神色:“那所以……宁郡王?” 郭林叹了口气:“宁郡王的事在大将军出事之前就已经大半都交由陛下那边,少将军并不如何管了,恐怕不是。” “那……” “江湖人,先前康乐长公主在百花庄园险些出事之后……少将军就对这一方面的事很是上心。”郭林眯了眯眼睛,也想到了一条线:“还有,你还记得吧?从你跟少将军去过刘茂之府邸那晚之后,少将军一直在找的那两个神秘的江湖客。” 袁青仔仔细细地听着郭林的话,一边点头一边牢牢记下:“好,我明白了,我会继续带人好生调查的!” 毕竟有了方向,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郭林看了一眼前面几步引路的傅年,对身旁一本正经脸的袁青轻笑了一下:“你有空么?我听说你有个刑部的朋友前两天找你帮忙?” “嗨!”袁青摆了摆手:“就是死牢里丢了几个犯人,因为丢得无声无息有些蹊跷,加上这段日子朝上动荡太多,我那朋友也有点儿被吓到了,这事儿暂时没敢上报想找我问问能不能派人暗中注意些……不算什么大事。再说了,反正都是要查上京城内可疑之人的动静,正好一起了。” 郭林点了点头,想了想提点了袁青一句:“彻底掩人耳目暗中调查恐怕没戏,既如此,倒不如打着查逃狱死囚踪迹的名头,也好稍稍掩盖一下另一层的用意。” “啊?可是我那朋友那事儿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查啊……” “傻子!我又没让你明着嚷嚷出来,就是让人以为你是在暗中做这件事……算了,这事儿等回去我跟你细说,我怎么说你怎么做。” “哎,得嘞!” 利用 上京城小院。 拿着一个封得十分严实的盒子站在藤制的躺椅边上的柏云舒微低着头,尽管脸上还是没有多少多余的表情,气息却显得和缓很多。 正仰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老者眯着眼睛,手里拿着的蒲扇往柏云舒怀里指了指:“老头子的那点子存货差不多都在这儿了,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你都知道是什么怎么用的。” “是,多谢师父。” 眯着眼睛的血衣教太上长老声音轻轻地:“你们两个不想牵连血衣教,不愿意让教中人掺和得更多,这样的苦心不只是蜃那小子知道,老头子我也一清二楚。就只凭着这个,多给你们点儿东西也是应当的。” 柏云舒神色不动,低垂着眉眼带着点恭敬:“师父并没有这个义务,您的这些帮助我们很感激。” 太上长老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站着的柏云舒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丫头,老头子我好歹也是教了你不少年的师父了,其他时候也就罢了,师父不计较,但怎么难得在师父面前说这么软和的话的时候都不给师父露个笑脸呢?” 听了太上长老的话,脸皮绷得反而更紧了一点儿的柏云舒轻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回应。 对于柏云舒实在太熟悉了解了的太上长老自然也没有期待她这时能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幽幽地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这性子,向来都是这么倔的,还有那个臭小子……你说说,明明跟你们俩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蜃那个小子可是有意思多了。” “师父能跟蜃相处得宜也不错,我和……我们都很乐意看到。” 太上长老又叹了口气,这一回倒是没有说什么。 他跟蜃相处愉快,自然是能让常棣和柏云舒两人放心的事。 毕竟他最是清楚这两人的打算。 尤其是常棣的。 太上长老看了一眼柏云舒,见她仍旧低垂着眼睛并没有看过来,这才算是放心一些地……露出十分感慨而又有些淡淡悲伤的欲言又止。 “……我记得前些时候常棣那个臭小子还跟老头子我提过,丫头你好像……还是交了个朋友的。” 柏云舒第一时间想到李湉。 那是唯一一次,常棣曾发出过她终于愿意,在任务教务之外,接触并交往其他人的感慨。 柏云舒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当时只是极为短暂不到两个时辰的相处,虽然那时候她们还颇有些疲于奔命处在被人追杀的危险境地,但是那个曾经被她以为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天之娇女的康乐长公主李湉,的确让她……有些好感。 但是,也只到那里为止了。 柏云舒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没有。” 太上长老作为知道仅有他和常棣两人晓得的秘密的人,跟常棣一样也怀着自己投注了不少心血的小徒弟能够走出某个局限,有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但这时敏锐地察觉到柏云舒话中突然冒出的冷意之后,也隐约猜到似乎跟近来发生的一些大事有关联,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知道一些柏云舒不知道的事情,但还有一些常棣和柏云舒两人的“秘密”,他并不清楚。 说起来,还真有种无力感。 两个孩子都很倔,有些事不只是不想接受更多的帮助,甚至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他只能尊重这两个这些年来已经过得足够坎坷的孩子的选择。 …… 柏云舒拿着盒子离开太上长老的住处时,天色已经开始暗沉下来。 回去路上,柏云舒遇到了蜃。 蜃还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服,领口微微敞开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凌乱,头发也并不是整齐束起的散下来几缕,一如往常显得随意而又懒散。 但他的眼睛已经与早些时候不太一样了。 也或许……这才是他本来该有,并没有什么隐藏掩饰时候的模样。 柏云舒站住脚步朝蜃看了过去,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表情。 她自然不会觉得碰到蜃只是巧合,尽管他们在上京城落脚的这个院子着实不算是大,几个常驻的人员也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果然,蜃朝她走过来,在离她几步之外的距离站住没再靠近:“鸩。” “有事?” 蜃看了一眼柏云舒手里的盒子,顿了顿像是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教主和你,你们打算……” “与你无关。” 蜃对于被柏云舒干巴巴地噎回来这件事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情绪和反应:“前些时候教主安排了不少事,教中上京城的人也多多少少参与了一点儿,探听风声打打下手……就算是我也从中能猜到一点儿,你们……在筹备什么大事。可却又突然完全不令教中人参与了。” 柏云舒颇为冷淡地与蜃对视,没有丝毫开口解释什么的意思。 蜃叹了口气:“就算不说教主和你身为四大护法之一的身份,只论……咱们毕竟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我本以为,你们会让我再多帮点儿忙的。” 柏云舒深深地看了蜃一眼:“教主从不将血衣教当做自己的私产,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蜃顿了一顿:“……是,我是知道,但也多少有那么点儿不解吧。都已经攀到了这个能轻易主宰血衣教的位置,指挥血衣教做什么都可以的时候,你们两个又……本来利用教中人和势力去做许多事,都会轻松许多的。” 柏云舒冷哼了一声:“不是谁都是窦扶玉。” 将这个名字念出口的时候,柏云舒的声音冷得像是结了冰,而听到这个名字的蜃也几乎是本能地浑身一僵。 柏云舒留下这句话之后没有再多停留,抬步从蜃身旁经过,大步走开,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下。 半晌之后,蜃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而后“啧”了一声。 …… “回来了。” “嗯。” 柏云舒进门之后,站在窗边的常棣随口问了一句,柏云舒也只随口回了这么一句。 屋内点着灯烛还算明亮,柏云舒把手里的盒子在桌面上放好,又随手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些香饵,揭开桌面上铜制小香炉的盖子放进去点燃。 熟悉的带着一点儿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窗边的常棣顿了顿:“……这时候,点安神香?”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柏云舒放下手里的火折子慢慢朝常棣的位置走了过去,在他身后站住:“越要平静不是么?” “说得对。” 沉默片刻,柏云舒忍不住开口轻问:“快要结束了么?” “……大概吧。” 柏云舒深吸一口气,攥紧戴着银白色天蚕丝手套的拳头,又慢慢地将这一口气吐出来。 心绪复杂。 其实她心里明白,比起来更需要点燃那点儿安神香的,不是常棣而是她自己。 比起常棣来,她才是那个越是快到了最后时刻,越是心绪躁动压不下来的人。 愤怒,痛恨,快意,焦躁。 种种情绪在心底乱成一团,不管她在自己师父,在蜃这些人的面前表现得如何平静和冷淡,心里那团越烧越烈的火,她自己很清楚,也许一直都在炸开的边缘了。 “云舒。” “……嗯?” 突然被常棣轻唤,柏云舒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常棣转过身来,重新戴回去的半边银白色面具在月色星光之下折出有些朦胧和模糊的光来,像是离得很远,让人碰触不到。 柏云舒突然有点心慌。 “若真……一切结束后,你想怎么过?” 柏云舒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跟你走。” 常棣顿了顿,伸出手轻拍了拍柏云舒的肩头:“早就该让你……只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终究是要一起将仇报完的。但那之后……” “我跟你走。”柏云舒甚至是稍微有些焦急地打断了常棣的话,再次重复:“我跟你一起……就跟以前一样。” “不能只有我,云舒。” “我可以。” “云舒……” “说来……”柏云舒避开常棣此时让她有些心慌的眼神,生硬地转开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虽然这话题转得很是突然,但毕竟是正事,是对他们两人而言等了十几年的结果,因而常棣尽管心里对柏云舒的反应叹息而又无力,此时还是顺着她的话说起了这件正事: “快了。”常棣的声音低沉了不少,半边面具之下,嘴角勾起一个略带讽刺的弧度:“总要给我们那位‘朋友’一点儿准备的时间,若是我想的不错,他能帮上很大的忙。没他相帮,我们怕轻易进不去的。” 柏云舒抿了抿嘴:“他未必就是什么好人,而且……他是如何知道真相,如何知道……” “的确,都要清算的。”常棣的眼光闪了一闪,冷笑了一声:“只是眼下却先不急,我们毕竟得要他‘帮忙’开路的。” 柏云舒点点头。 常棣半转过身,侧对着窗外的天色眯起眼睛:“这是能最快走到……的办法。太多年了,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所以即便知道对方并不可靠甚至十分可疑,但他也愿意利用这一回的机会,尽快…… 与那个人面对面。 暗卫 多事之秋。 在原本并不起眼的一个兵部主事刘茂之死后,就因为种种原因和后续骚动起来的上京城,百花庄园一事后在朝中诸多官员先后遭牵连或被贬或被撤中气氛越发焦灼的上京城,终于以镇国大将军穆恒的死为信号,开始了由暗转明的动荡。 这一次的动荡不仅是朝堂中的文官,连在之前的动荡中较少牵涉到的军中也在短短几天之内有了不少的人员更迭,偏偏这个时候明明本是举足轻重,又从来备受皇帝李泓的信任重用的穆长戈,居然真的安安静静呆在镇国将军府内丁忧守孝,没有丝毫掺和的意思,而皇帝李泓也竟没有下旨夺情。 在许多人摸不着头脑,各种各样的猜测满天飞的时候,上京城又乱了起来。 城中巡城军,城郊的几处驻军营地几次毫无预兆地遭袭,死伤虽并没有多少,但却着实打破了上京城先前还能强装平静的表象。 而在皇宫之中都在几天之内出现了两次刺客之后…… 整个上京城,除了自百花庄园事后就闭门不出的宁郡王李演,还有闭门安静守孝的镇国将军府内的穆长戈,几乎所有人,连街边摆摊的小贩都不可避免地被一种名为恐慌的情绪感染。 宫中。 李泓坐在桌案之后,一脸凝重地放下了手里与其他奏折看起来都不太相似的折子,忍不住用手捏起了眉心。 “陛下。”李泓的心腹内侍王志走了过来,躬着身轻声道:“皇后娘娘来了。” 李泓动作顿了一下,眼睛都没有睁开地朝着王志点了点头。 殿门打开又合拢的声音,伴随着并不算重的脚步声。 李泓还闭着眼睛揉着自己的眉心。 直到脑袋两侧传来轻轻按压的触感。 片刻之后,他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去看过甜甜了?” “嗯。”站在李泓身后正双手轻揉着他的头的沈皇后轻声回答:“甜甜……瘦了不少,离不开自己宫殿后就总是缩在自己房间里,连门都不出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眼睛还是红的。” 李泓放在桌面上的手攥紧,手背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 沉默半晌。 “甜甜的事,你从没问过。” 沈皇后仍旧轻柔地帮李泓按着头,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若是可以与我讲的事,陛下想必早就言明了,不必等我开口问。既然是不能与我讲的事,那也就没有必要问了。” 李泓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还有甜甜,这些日子见到我……只是想要出宫,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多说,说来,这不是她的性子,自然,也或许是以前,并没有什么大到足以她表现出这样性子的事情发生。”沈皇后再次提起李湉,眉心也微微蹙起,带着些担忧:“你们兄妹两个在这件事上这样默契,我就已经明白……这不是我可以过问的事了。” 李泓抬起手,轻按住沈皇后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掌,握紧在手心,将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人拉到了自己身侧。 沈皇后顺势停下了动作,顺着李泓并不大的力道从宽大的座椅之后走出来。 “……这些天,辛苦你了。” 沈皇后摇了摇头:“我毕竟……不清楚究竟,甜甜也并不与我多言,能做的无非只在衣食之上。可是……陛下心里也是清楚的,这些……根本解决不了什么。” “……这样就够了,让她好好呆在宫里。如今的上京城……宫外并不太平。” 沈皇后点点头:“陛下说的是,连宫中都进了两回刺客……且要多加小心才是。” 虽然沈皇后没有明说,李泓却也知道她这是同意和承诺的意思。 先前特地提了一句,李湉想要出宫的话,也有探明李泓想法的用意。 其实有李泓的命令在,李湉想要出宫的可能本就微乎其微,只是李泓毕竟大半精力都在前朝,尤其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牵扯了他太多的心神防备,如今有身为皇后的沈皇后看着,李湉出宫去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他也能……更放心一些。 其实,李泓也并不确定。 如果现在上京城内没有乱起来,不是隔几日就有什么人什么地方遭袭,甚至连皇宫都没有幸免的话,如果如今的上京城跟以前一样平静,没有什么明面上或是藏在暗中的危机的话,他会不会同意李湉出宫。 毕竟,有些事,到底不同了。 当一切都还被压在冰层之下,没有暴露在人前的时候,当那些秘密都还只是秘密没有为人所知的时候,他很乐意也很庆幸,能够维持着那种虽脆弱却又温暖的感情联系。但是,如今不同了。 他已不能冒险。 沈皇后来了并没有多久,但现下也准备离开了。 其实她特地过来一趟,就是为了李湉的事,想看李泓的态度。既然仍旧是丝毫不松口不允李湉出宫,沈皇后也只能心中叹着气地想着如何回去安抚李湉。 尽管她什么都没有被告知,却也能猜到李泓和李湉兄妹瞒着她的事,与如今上京城的动乱有关,甚至与如今闭门在镇国将军府守孝,再也没有踏入过宫门的穆长戈有关。 说不上是叹息还是怅惘,走到殿门前几步远的时候,沈皇后还是略站了站,没有忍住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略显空旷的殿内却十分清晰。 “这话,以前我与穆少将军说过,如今……也想与陛下说上一回。”沈皇后转过身看着桌案之后听了这句话眉头猛地皱起来的李泓:“不论如何,多惦念一些……你们多年的兄弟情谊。” 李泓对上沈皇后的目光,眼色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有深思,有探究,有一点怀疑,也有些……复杂。 沈皇后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李泓猛地深沉冷淡下来的气息,只微微笑了一下,便再行了一礼转身出了殿门。 殿中寂静许久。 “……兄弟……” 轻声喃喃了这么一句,李泓闭上有些酸涩的眼,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 只是这样外露的疲惫甚至软弱的姿态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他很快回复过来,眼中的光彩重又坚定锐利了起来。 他右手放在桌案的一册,用手指的指节叩击了桌面三下。 中指两下,食指一下。 两息之后,桌案旁突兀地多了一个单膝跪地,恭敬低着头的人影。 大殿内在皇后来了之后,其他人就都撤了出去,只剩下王志一个人,而此时他站在一旁,眼睛盯着地上自己的鞋尖,对突然出现在李泓身边的那个人影视而不见。 李泓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没有分出眼色多看那人,只沉声吩咐道:“再调两队人去京郊,一队在京畿营附近露出点儿动静,另一队……给朕看住了西山锻造营。若有半点差池泄露,你们……全尸也不必留了。” “是。” 地上突然出现的人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再应过这一声之后立刻离开。 李泓挑了一下眉头:“怎么?” “已调走三队暗卫,若再从宫中调走两队,属下担忧难以万全陛下安危。” 听到这么一句,一旁的王志都忍不住抖了一下小心地朝李泓看过去。 李泓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朕自有打算,你照做就好。” “是。” 这一回应了声之后,突然出现在李泓桌案旁的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因为动作太快,在并不通高深武功只会一点儿简单拳脚的王志看来,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过这样的场景,作为李泓心腹,少数几个知道暗卫存在的人之一,王志也算是见过不少了。 此时王志动了动嘴,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有多说。 李泓已经不是几年前刚刚登基时,还不够成熟的小皇帝了。 即便是忠心即便是忧心,他也并不乐见有任何人置喙他的决定。 桌案之后的李泓看了王志一眼,对他此时的沉默反而有些满意。 “这几日把眼睛睁大些。”李泓对着一旁的王志吩咐道:“只要是这宫墙之内,任何动静。” 王志低着头躬身应是。 李泓微微向后倒了一点,靠在椅背上眯了眯眼睛:“朕倒很想试试看,蛰伏了这么多年突然露出獠牙,他的底牌还有多少,暗卫的调动……能知道几分。” 王志仍旧低着头,只是身体有些僵。 李泓又看了一眼王志,轻笑了一声:“怕什么?” 王志直到这会儿被李泓问到,才敢开口:“陛下,如此一来,您的安危……” “……试试。”李泓的眼底一片暗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搓捻着:“若不如此,如何能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又如何……” 李泓不信不断派人侵扰调查京郊兵营,甚至来宫中行刺就是他的目的。甚至从这些行动之中李泓已经推测出对方对皇室的暗卫有些了解,近来所为也许的确有一部分是为了先前很可能已经露了行迹的西山锻造营,但也许更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扰乱视线从宫中调走暗卫。 开国皇帝遇刺的惨案之后,皇室秘密组建起来,很大程度上专防着江湖中人行刺手段的暗卫。 李泓如今的确有几分将计就计,看看之后真正的目的和计划的意思,但…… 也不如说,西山锻造营可能泄露的事,逼得他不得不这么做。 不论真假,西山锻造营不能出事。 对峙 “城东城南几处宅邸起火引起骚乱,巡城军已赶去平息事端。” “有不明人士突袭宫门,御林军已赶去抵挡。” “报——御膳房走水!” “西苑宫殿遇袭!宫内禁军护卫正赶过去!” ……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 王志侍立在一旁,瞥了一眼端坐在桌案后宽敞座椅上的皇帝李泓,暗暗地深吸一口气,努力试图跟自己主子一样处变不惊,对来来往往通报消息的侍卫,以及他们越来越不平静的情绪视而不见。 端坐在座椅上的李泓眯了眯眼睛,在听到上一个来报的侍卫说起,宫内西苑都出了状况之后,虽然仍旧没有多说什么,脸色却更深了两分,半眯着的眼底厉色一闪而过。 在他收到今日的第一次骚动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有些猜测和预料,但不得不说,宫墙内的动静比他预期的着实要大得多。 蛰伏这么多年,也许只待今日的那人的人手和力量,超出了李泓的预计。 让本来只有一点儿赌一把意思的李泓,不得不真的孤注一掷一回。 如前几日那次一样,李泓伸出手,在桌案的侧面用指节叩击了三下。 中指指节两下,食指指节一下。 “一队去后宫,守住皇后和长公主。再调两队……出宫清扫西郊沿途,但有可疑之处,不论是谁,不留活口。” “……是。” 跪在地上的暗卫首领抬头看了一眼沉静端坐,不见丝毫慌张和犹豫的少年皇帝,虽然顿了一顿,仍旧低头领命。 一旁的王志忍不住看了那首领一眼。 虽然王志对于暗卫也只是知道个皮毛,但不妨碍他从李泓这几日来的吩咐命令,连同这暗卫几次出现的反应上推测出…… 宫中本来重重围着,保护身为皇帝的李泓安危的暗卫,怕是……已经不剩多少了。 暗卫首领的身形消失之后,李泓深吸了一口气,背脊挺得笔直,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 “王志。” “在。” “这些日子让你用心些……各处人手可盯住了?” “是,钉子各宫各处都布下了,这些日子一来凡有任何举动异常的都被记下,只是未免打草惊蛇还未处置。” 李泓勾了一下嘴角:“今夜过后,就该清理了。” 王志低下头:“是。” 今夜的动荡之后,不知道会有多少藏了多年藏得极深的棋子被暴露出来。 毕竟……大概他们会觉得,最后的时刻并不远了。 说完这些,李泓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王志站在一旁,半低着头浑身僵硬。 深秋的夜已经很凉,即便殿内燃了炭盆取暖,在这样的时刻仍旧被空旷的静寂衬得更冷了几分。 王志也不知道自己在李泓的座椅旁站了多久,不管他多么盼望下一次抬眼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但直到微弱的声响从殿门之外传来的时候,天色仍旧暗沉得有些可怖。 殿外传来的声音并不重,若不是殿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弹,静得可怕,若不是他精神紧绷小心翼翼,也许只凭着王志的耳力,会根本听不出来。 那是有什么摔落在地面上的声响。 有些沉闷,隔着厚重的平时需要两个内侍才能推开的殿门,传进来的声音就更轻了。 王志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脖颈后面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地往一旁挪了两步,微微扎开手,挡在李泓的面前。 而李泓也在微弱声音传来的下一刻,猛地睁开了先前为暂时养神而闭上的双眼。 挡到李泓前面之后,王志再也没有动过。 而他身后不远桌案之后,睁开眼睛的李泓,也没有动弹。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衬得殿门之外,不同方位不断响起的声音更加清晰。 桌上灯烛的火光晃动着,时间一点点地向前滑动。 直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 木质殿门推开的声响在静寂许久的环境下格外刺耳。 殿内的李泓和王志直直地看过去…… 敞开的殿门之外,站了两个人。 稍稍靠后一点儿的年轻女子容貌称得上清丽姣好,穿着一身青色的劲装,并没有梳繁复的发式,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发尾系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对李泓和王志而言,样貌都十分陌生的女子冷着脸,在殿门之外不算明亮的光线映衬之中,她眼底的神色显得格外狠厉。 而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男子…… “穆……少……将军?”王志愣愣地看着当前那人的脸,那张自己也是分外熟悉的脸,愣愣地开口喃喃。 王志有些发怔,但桌案之后的李泓没有。 他在看清来人样貌的一瞬间的确惊了一下,却极快地回过神来,紧皱眉头十足防备地看着。 被王志下意识称呼了一声“穆少将军”的年轻男子略带讽意地勾了一下嘴角,抬步跨过门槛,走进了殿内。 这时候,王志也终于能隐约看到殿门之外,倒在地上失去意识,也不知此时是生是死的护卫,还有跟那个见过几回的暗卫首领打扮类似的暗卫。 王志吞了一口口水,仍旧牢牢地挡在李泓身前,半点不曾退缩。 此时踏入殿内的,正是常棣,和柏云舒。 “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意外。” 常棣在王志身前两步站住,越过王志并不算宽厚的身板直直地看向桌案之后座椅上,此时正身着明黄色衣裳的景国皇帝李泓。 王志只会些拳脚,并不能算是精通武艺,但是面对眼前的两人,却感受到了一种本能一般的强大压制。 “放肆!见到陛下,你们……” “王志。”李泓拦下了王志并不太合时宜的,指责对面两人无礼的话,慢慢地从桌案之后起身,迎着常棣冰冷而又讥讽的目光,仍旧平静得很:“翻开底牌,竟是你们……罗家的人。” 原来,今夜的一切,那人不惜暴露这样多的人手和安排,是为了给眼前的这两个人开路。 不过…… “知道不少。”常棣嘴角仍旧噙着笑,这一次又上前了两步,从王志身侧走过:“你那位好父皇做过什么,看来……你的确全都知道。” 被常棣越过了的王志瞪大眼睛,有些惊恐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突然动弹不得,也没有办法出声说话了,一时之间浑身上下竟是只有眼睛还能转动几分。 李泓看了一眼背对着自己,对走过他身侧的人毫无反应的王志,微眯了一下眼,心中对眼前过来的两人的防备又提升了几分。 “来找朕报仇?” “仇,自然要报。只是可惜……罪魁祸首已死,不能令他亲口谢罪。但在此之外,我罗家,也想问个究竟。” 李泓在常棣提“谢罪”二字的时候手指指尖微颤了一下,眼神之中也带上了一点儿怒意,却又很快被压了回去重归平静。 李泓甚至轻笑了一下:“十九年前,罗盟主一统武林,号令群雄,其气势魄力朕虽年幼不得见之,却也在数年后听过一些传说。” 常棣和柏云舒都站在桌案之前,跟站起身来的李泓对峙,听着这位皇帝一字一句开始的讲述,似乎并不着急做什么。 “武林人士,所谓打抱不平,所谓锄强扶弱,所谓……匡扶天道?呵!好大的脸面!景国的天,竟需得他们来扶?”李泓冷笑着道:“生在景国土地之上,皆是我景国臣民,遇事该守该从的自是我景国的律法铁条,无人可以例外!是谁,允许这群莽夫用刀用剑,凭着所谓武功纵横来去,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所谓正道□□,一个个地只从什么江湖规矩从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一国之内,只能有一套规矩!只得一套必遵之法!” “……江湖,从未想过颠覆朝廷。” “呵,一时不想而已。再说……就算真的不想,难道就是无错了么?”李泓气势丝毫不弱地看向常棣:“什么正道……若真是为国为民,真有匡扶社稷之意,景国与骁国边境争端数十年,死伤多少大好儿郎!你们所谓的正道江湖高手,怎么不见亲赴战场,用远胜常人的身手去对付敌军?一个个高来高去,为所谓武学所谓秘籍,门派之争家族之怨,日日打打杀杀牵连了多少无辜百姓!他们亦是景国子民,自该受庇护,自该讨回这些个公道!” “哦?”常棣深深地看着如今的景国皇帝李泓的眼睛,尽管不得不承认李泓的话很有几分道理,而所谓江湖正道也并不都是自夸得那样公正无私,但常棣并没有轻易被李泓的慷慨陈词转移心思,眼底的光反而比刚踏入殿门的时候,还要更锐利了几分:“皇帝陛下说得可当真好听,为国为民,伟岸无私。只是你们皇家想为景国百姓讨公道……是如何就讨到罗家身上了的?” “一盘散沙的武林势力,与拧成一股的武林势力,自然不同。”话至此处,李泓也没有再遮掩什么,直言不讳:“他做了那个整合整个景国武林势力的人,已成了可能与朝廷相抗的大患。况且……整合武林势力讨伐魔教,呵,景国土地之上,是谁给的‘讨伐’的权力?” 诘问 “他做了那个整合整个景国武林势力的人,已成了可能与朝廷相抗的大患。况且……整合武林势力讨伐魔教,呵,景国土地之上,是谁给的‘讨伐’的权力?” 从李泓口中说出的字,如同有真实的分量一般,重重地摔在地上。 仿若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无视律法,藐视朝廷,动摇社稷,那一桩……都不是能继续容得的。” “一派胡言!”怒声开口的是跟着常棣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出声过的女子柏云舒:“罗家人何曾藐视过朝廷!罗盟主又何曾有过动摇社稷的念头!那所谓通敌叛国的污名,难道不是你的好父皇亲自算计硬套上的么!” 面对柏云舒满是怒意和恨意的质问,李泓没有否认也没有躲闪。 “那时没有。”李泓看起来很是平静,不过在阐述与己无关的平淡事实而已:“但既已有了那样的能力,得以在你们的地方号令群雄如臂使指,又能纯粹多久?” 人性复杂,而又多变。 当一个人或者说一群人,渐渐有了足以抗衡一国的势力能力之后,潜藏在人性之中的欲望终究会日益滋长。为自己谋利,为自己谋权,是大多数人在那个时候进行选择的本能。 又有多少个心思纯粹的人能够始终抱持初心不改呢? 就算他们本人能够抵抗住权力利益的诱惑不为所动,身边的人呢?曾经的好友,曾经的同僚,曾经也为同一个目标奋战过的人,又有多少能够也与之一样呢?一旦滋生了向上的欲望,他们又会允许其他人阻挡脚步么? 十九年前的罗盟主也许的确没有与朝廷对抗的意思,但当一盘散沙的武林被他整合起来,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他们能够发挥出来的巨大力量,尤其是足以与朝廷甚至军队对抗的力量之后…… 最令人担忧的,是这一群人,正如先前李泓所说的那样,习惯了快意江湖的日子,习惯了以武功高低论是非,习惯了草判善恶自断功过,即便那时并不明面上与朝廷作对,却着实是并不似普通百姓那般,将律法和规矩放在眼中。 这样的一群,本就对朝廷没有敬畏之心的人…… 太过危险了。 柏云舒冷笑了两声:“所以,罗家甚至不能算是个出头的椽子,只是个……还不曾有任何错漏威胁的隐患。当年罗盟主想带领众人剿灭盘踞一地迫害百姓的□□,却不想这份善心善举为自己找来杀身灭族之祸!本是替□□道……” “替什么□□什么道?”李泓打断了柏云舒的话,眼睛也微眯起来锐利许多:“在景国之内哪里有别的天赋予他们为所欲为的权力?不过是一群无视法度之人为堵悠悠众口而强加的名号!若真是关心受苦百姓,过去数十年来屡屡阻拦朝廷对你们想讨伐的□□动手,坚持所谓‘江湖事江湖了’‘与朝廷互不牵涉’的时候,仁慈之心又到哪里去了?善举?伪善罢了。” “所以……”比起情绪已激动起来的柏云舒,常棣反而显出一种有两分可怕的平静。他并没有在此时辩解过去数十年阻挠朝廷的事与后来才登上盟主之位的罗盟主无关,只是静静地也深深地看着面前不远处的李泓:迫不及待地想要拔除了罗家,为的是让景国之内只有一个‘天’,不需他人替之行道的‘天’,是你们……高高在上不容人挑衅的皇权?” 面对常棣的时候,李泓似乎比面对柏云舒的时候要更慎重几分。 他顿了一顿,才沉声说道: “不论是父皇还是朕,从不否认维护这份权力的意图。为皇者,登高位,受万民膏血供养,竭尽心力报还太平安定。想尽这份皇者之责,必要有足够震慑把持的力量。” “可笑。”柏云舒眼睛通红,眼眶之中甚至泛出泪光,却满满都是怒极之下的寒光:“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这样有理有据,好像是为国为家,排除千难万险处置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伟大。可实际上呢?却是用尽了卑劣肮脏的手段,联合了不知道多少真正阴险狡诈的小人,染了不知多少无辜冤魂的鲜血!” “非常之时,非常之事,行非常手段。于国于民有利,有何不可?” “你!” 李泓平静甚至很有几分理所当然意味的话音一落,柏云舒袖中的短剑当即滑出落入掌中,猛地提起,闪着寒光的剑尖从被定在原地僵立着不能动弹的王志眼前滑过,直指李泓。 比起眼睛瞪得极大,满是惊恐和焦急却一动不能动,冷汗从额头滑至眼里都顾不上眨眼的王志,被锋利的剑尖指着的李泓却并没有什么动作和表现。 柏云舒的剑尖微颤,正对着李泓的面门,浑身都在发抖,虽还强忍着并未上前,但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即将在下一刻冲将上去,用手中的短剑狠狠地划破眼前人的喉咙。 如同一只暴怒的猛兽,满眼都是即将展开杀戮的狠厉。 “原来事到如今,你和你那个早死的父皇,也从不觉得自己有错有罪!” 李泓没有露出被冒犯甚至威胁之下的怒意或是软弱,即便明知眼前两人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悄无声息解决了他所存不多的暗卫的高手,自己的性命随时可能在下一刻终结于两人之中某人的剑锋,他也仍旧保持了足够的镇定和威仪。 “……不错。” “呵。” 在柏云舒就要压不住恨意动手的时候,身旁的常棣低低笑出了声来。 殿门还敞开着,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来,本就有些空旷的殿内,两个孤零零的炭火盆已经不足以保持温度,让明亮的大殿从内到外都透出一种寒意。 而仅有他们四人,其中一个王志还被定在了原地不能说不能动的情况下,环境也静得可怕。 这时,常棣的低笑声便格外清晰。 即便是被柏云舒屡次“冒犯”,甚至用短剑指着鼻子都没有显出多少动容的李泓,却在常棣并不算高的笑声之中皱起了眉头。 这笑声里的讥讽嘲笑之意太重了。 李泓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因为低笑出声而微垂着脸的年轻男子。 那张脸,他很是熟悉。 那张,跟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 直到今夜见到眼前的这另一个,当年不知如何活下来的罗家遗孤,李泓才清楚地意识到,十几年来他看做家人视为兄弟的那个人,其实有更亲的,真正的兄弟。 而不是他。 李泓也说不清楚那一刻心中的复杂感觉,是失落多一些,还是轻松多一些。 轻松于……他心底隐晦的那点儿念头。 仿佛眼前这另一个罗家人,穆长戈血脉上最亲近的兄弟的出现,足以让李泓更没有负担地,放下与穆长戈之间,从无芥蒂和猜疑的“兄弟”的关联。 而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与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可李泓还是能第一眼看出,他不是穆长戈。 差异其实很大。 眼前这个不知如何活下来的罗家遗孤,危险而又阴暗,像是藏在深夜阴影里抹了毒的匕首,即便是平静地笑着,仍旧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 做了李泓十几年好兄弟的穆长戈与之截然相反。他向来爽朗不拘,正直而又可靠,既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也没有疏远于人的冷淡,不论是谁都能相处得不错,脸上自来都是带着笑的,尽管因为常年沙场征伐带着不可磨去的锐利,也更像是立在阳光之下挺直的长木仓,给人无尽的安全之感。 同样的一张脸,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也许正因如此,李泓在面对这一个如今连名字都还不清楚的罗家的遗孤,穆长戈的亲生兄弟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跟穆长戈多年的情分而有什么特殊之意。 现下听着耳中满是讥讽之意的冷笑,深深地看清眼前的这个人,李泓心中涌出一些怒意,却也不免分了一点儿神。 去想他今夜所赌的事。 笑声慢慢停了下来,只是接下来从那人口中所说出的话,却是比那充满讥讽之意的笑声还要令李泓不适。 “皇帝陛下今夜这番说辞,着实高明而又动听。只是想来皇帝陛下自己心中也是清楚的,这样的说辞,不足以平息受冤者的愤恨怒火,血债仍要血偿。不过,动手之前……我倒还有一问,想听你亲口说出来的……狡辩。” 常棣甚至干脆用了“狡辩”一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之意。 虽然他说他还有一个问题,但摆明了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定论,不论李泓说出什么来,都不会更改。 “皇帝陛下口口声声,与你那位父皇做的一切,还是不在意是非宁可陷入阴诡泥淖也要做的事,皆是为景国子民安宁福祉。”常棣说着,上前了一步,离李泓只有一臂的距离,声音低了几分,却也沉了几分:“罗家上下数百口,不是景国子民么?他们不配……在景国土地上,清清白白地活着么?” 求情 “罗家上下数百口,不是景国子民么?他们不配……在景国土地上,清清白白地活着么?” 常棣说出这些话时,语气很是平静,像是只问了一个简简单单无关痛痒的小问题。 可距离最近与他面对而立的李泓却能清楚看到,他眼底不输于用短剑指着自己的女子的那种滔天的怒火。 李泓丝毫没有对这种目光的怯意。 他仍旧是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态度,平静而又认真地回答: “数百人之死生,可断百年间景国内最大隐患,可平万民安定局面,自然,值得。” 尽管当年的罗盟主的确并未与朝廷敌对,即便当年的罗家上下也的确并未有任何危害景国安危的迹象。 但是正如李泓先前所说的,渐成的庞大力量伴随而来的权力和利益的纠葛分割,永远不会单纯而干净。 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隐患。 若是放任不管,一旦真有了被印证的那一天,想要再将已经成型的力量打散就要付出几倍几十倍的代价。而一直与骁国对峙,边境几乎从未安宁过的景国,如果内部也因为武林的势力而动乱起来…… 更甚者,若骁国也掺和了进来…… 国将不国。 家园不再,百姓流离失所。 这虽只是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的代价,他们付不起。 而曾经,景国开国皇帝的遭遇,更是让景国的皇室从始至终都对武林势力保持着最大的警惕和怀疑,从不敢真正的相信。 所以才要以最快的速度,哪怕用最脏的手段,将这一切扼杀在萌芽之中。 李泓的话说完,常棣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 事实上从看清见到两人起,对二人身份就心知肚明的李泓的态度时,常棣就已经明白。 不论是作为谋算了一切的罪魁祸首的先帝,还是他的继任者他的儿子现任皇帝李泓,并不会后悔,当年对罗家做的一切。 甚至站在皇帝的角度看,并不觉得那是错。 常棣身边的柏云舒仍旧举着那柄直指着皇帝李泓的短剑,死死地咬着牙关喘息声越来越重,怒气恨意之下的杀意已经无所遮掩,一旁僵立着的王志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生的本能似乎在不断叫嚣,可他偏偏既不能跑,也无法去保护李泓。 常棣抬起手,往一旁伸了过去。 从柏云舒的手里,接过了那柄短剑。 连柏云舒都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过神来,手里被攥得死紧的短剑甚至是顿了一下才下意识松手,让常棣拿了过去。 短剑握在常棣手里,比在因恨意和怒意影响指尖都在发颤的柏云舒手里要稳得多。 可其中的杀意一点儿都没有削减,甚至更加浓郁。 常棣的手带着一种与常人不同的苍白,却并不显得柔弱,此时握住短剑乌青色的剑柄格外有力,露出中别样的危险感。 李泓站在原地,任由站得更靠前一些的常棣手中短剑的剑尖,越过了中间的空荡距离,直抵在他心口的衣料上。胸口处的皮肤仿佛都能感觉到那属于饮血兵器的寒意,和剑锋的锋锐刺痛感。 “皇帝陛下,看起来不想再狡辩求情了。” “无情可求。” “那就受死吧!”出声的并不是将剑尖抵在李泓心口上的常棣,而是常棣身后半步站着的柏云舒:“血债血偿,天理昭昭!” 李泓抿了抿嘴,眼光微微波动了几分,虽然并未后退躲闪,但看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常棣没有再在意李泓的反应,手腕微动,短剑的剑尖从李泓胸口处移开,锋锐的剑尖从抵着的衣料处移开之后果然留下了一个裂口平整的破损,露出里面明黄色的里衣,而微微渗出一丝的鲜红的血衬在明黄色的布料上更显得惹眼。 常棣仍旧站在原地,脚步并没有移动,只手臂微微转动带着手腕小幅度地翻转,掌中握着的短剑也翻转了一下,剑身在李泓眼皮子底下折射出一道晃动的寒光。那道寒光并未再顺着先前剑锋的方向朝着他的心口所在刺过来,而是微微抬起了一点儿,向着他的颈侧。 恍惚之中,李泓想起了一件事—— 十九年前,罗家的山庄内,在包括朝廷禁军,武林中打着“清缴败类”名号的势力的围攻之下,也曾声名赫赫几乎统一正道武林的的武林盟主,战至力竭而死的时候,被削掉了头颅,身首异处。 因而眼下,当看着短剑的寒光弃了他因为紧张甚至已感觉不出刺痛的心口,而冲着他的脖颈而来的时候,李泓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对面人的意图。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李泓垂在身侧的手掌猛地攥紧,确实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以他的眼力并不能完全看清的剑光。 “兄长!” 一声惊呼从殿门的方向传来,与这一声惊呼同时映入面朝着殿门方向的李泓和王志眼睛里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人没有穿朝服,亦没有着甲胄,只是一身素色的常服,手里却提着一柄不该擅自带入宫中的红缨长木仓,木仓尖上甚至还有暗红色的血。 他冲进来的动作很急,进了殿之后却又慢慢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手握短剑已露出起手的姿势,却因为他的到来和他的那一声呼唤暂时停住了没有继续的常棣身上。 他没有去看被剑锋指着的李泓。 来人正是穆长戈,跟正用短剑指着皇帝李泓的那人长了一张一模一样脸孔的穆少将军。 常棣深深看了一眼在见到穆长戈出现之后眼光略有波动的李泓,而后半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裹着一身秋夜冷寒和淡淡血腥气进来的穆长戈身上。 “提着你的长木仓一路冲来,你要与我动手么?” 穆长戈的脸色算不得好,尽管看起来才经过也许不止一番的恶战,一路疾驰赶来,脸上在微微泛红的汗意之外,更多的却露出一种有些憔悴的苍白。 短短一月不见而已。 穆长戈已与李泓上次见到时候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甚至那双总是明亮而又清澈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暗尘。 穆长戈张了张嘴,最终却是一手撑着长木仓,慢慢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跪在常棣的面前。 常棣身边的柏云舒惊了一跳:“你——” 常棣却是抿紧嘴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分别整整十九年的同胞弟弟,脸上神色诸般变幻。 “……请兄长……能停手。” 柏云舒微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之后很快涌起比先前面对李泓的时候还要烈的怒火:“你忘了你姓什么么?你忘了你杀家灭门的仇人是谁么!你……你怎么能……怎么能……” 穆长戈握着长木仓的手,手背迸出根根清晰的青筋来。 “就算……就算你不当自己是罗家的人,就算你做了十九年穆少将军就真成了彻彻底底的穆少将军!可穆恒又是因谁而死你不清楚么!你自己龟缩在你的镇国将军府里,好,可以!可今日……今日你又凭什么出来阻拦我们!你又有什么资格!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如果说论对穆长戈的感情最复杂的,怕并不是常棣这个亲生兄长,反而是柏云舒。 分明是有着同样的身世,分明是背着一样的仇恨,可当常棣和她两个人在尸山血海的地狱里求生,在暗无天日的肮脏泥潭里挣扎的时候,穆长戈却可以安然而又自由地活在阳光底下。 作为罗盟主亲子原本应该名为罗长平罗长安的兄弟两个,还有曾经罗家最忠心的老管家的孙女的她,是当年从罗家的灭门之祸里逃出来,如今还活着的最后三个人了。可明明…… 十几年来一直背着血仇,探寻真相,步履维艰的,却只有她和常棣两个。 即使心里清楚穆长戈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在这样惨烈的对比之下,柏云舒还是很难做到完全不迁怒。 只是因为常棣在意他多年来从不曾见过的弟弟,柏云舒也可以维持住表面的宁静,甚至愿意为了他而去救李湉一命。 可是到了眼下,当已经知道自己身世和真相的穆长戈再次出现在他们两人的面前,却是为了阻止他们向当年罪魁祸首的儿子报仇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和责备。 这一刻,她几乎连穆长戈也一起恨上了。 比起情绪已近失控的柏云舒,常棣即便在这个时候,仍旧显得很是克制。 “你要我放过他?为什么?” 他的眼睛牢牢定在跪在自己面前的穆长戈身上,说到这里轻扯了一下嘴角,嘴角嘲讽之意却说不清是对自己的更多些,还是对穆长戈的更多些:“因为你们……十几年来的,兄弟情谊?” “兄弟”二字,不仅让跪在地上的穆长戈闭上眼,也让被剑尖指着的李泓身体一僵。 “与那……无关。”穆长戈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有些沙哑,却又渐渐地,坚定了起来:“骁国与景国对峙多年虎视眈眈,国内如今亦有满是野心之人图谋不轨,内忧外患……国不可无主。若……若皇帝有万一,景国之内免不了动乱纷争,皇位归属,权力交迭,届时别有用心之人稍加推动,便足以致整个朝堂法度崩坏。而骁国与景国积怨深重,边境数城数镇连年战火,从未见骁国善待景国普通百姓,若景国乱起,骁国大军压境……国将不存,民不聊生。” 出乎常棣先前的猜测,穆长戈并没有提什么“先帝已死,李泓并不是当年的凶手”这样的理由,没有提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大度。 他说出口的,是一个……常棣从来没有想过的理由。 有些空旷的殿内,穆长戈的声音掷地回荡。 “求兄长……能为无辜百姓……放过他。” 天明 漫长的,震动上京城的一夜过去。 上京城城郊各种打扮的人,平民模样的禁军模样的府兵模样,甚至还有几个剑客模样的,死伤无数,尸首在城郊的道路和树丛之间甚至来不及尽数收敛。 上京城内不少官宦府邸都遭到冲击,但所幸力度并不十分大,并没有多少伤亡。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对他们的攻击更像是为了制造混乱转移注意,而不是真的要将他们铲除。 尤其是对比城郊一夜之后多出的尸体数量。 除了京郊,过去的这一夜内最令人心惊也最有可能打破一切形势的,却是宫墙之内的变故。 宫内的侍卫和御林军死伤小半,宫墙内数处宫殿一夜间起火倾颓,宫女内侍也有不少在天明之后失去踪迹再也没有音信。 皇帝李泓昨夜所在的大殿周围虽未有人死亡,但大量本应严防死守的护军内侍全部中毒失去意识,直到如今尚未清醒。天明之后大肆排查时发现,宫中数处防守严密的关键点上也都有类似大殿外的中毒情形,正好串连起了一条从宫墙外一路到皇帝所在大殿的路线。 尽管这也是一条彻底失去了防御和战力的路线,却意外地,竟是一条不同于别处,没有造成半点死伤的路线。 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没有人知晓。 而昨夜皇帝李泓所在的大殿之内,除了李泓本人,只有李泓的心腹内侍大内总管王志,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提着长木仓一路冲进去护驾,重伤后陷入昏迷的穆少将军穆长戈。 上京城风起云涌,天亮之时李泓令禁军将宁郡王李演,作为昨夜动乱,意图兵变篡位的宁郡王李演围困在宁郡王府中之时,李泓最为信任的武将穆长戈正在宫中由御医医治。 李泓也说不清,李演昨夜拿出了那么多从前没有被察觉到的实力,算得上是孤注一掷的行为,是基于什么样的判断和用意。 李演是不是知道十九年前罗盟主的事,又知道多少?是不是断定当年幸存的罗家后人在借助了他制造的混乱进宫之后一定会杀了他这个皇帝报仇?更甚者……他到底知不知道穆长戈的身世? 所以在他以为有一定会置他于死地的罗家后人的情况下,集结了自己所有隐藏的势力为对方大开方便之门。一旦李泓真的死于昨夜,死于罗家后人之手,作为皇室存活唯一的男丁,在李泓本人尚无子嗣的情况下李演几乎毫无疑问会成为新皇。而那时李演昨夜起兵的理由就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变成只是来迟一步的护驾,甚至完全可以将李泓真正死于谁手昭告天下,一边彻底撇清自己与李泓之死的关联将责任彻底推给罗家的后人,二来帝王之死必不能草草了事,李演甚至可以借此公开李泓会遇罗家后人刺杀的原因——揭开十九年前先帝曾陷害他人的罪责,在打击先帝和李泓父子二人声誉的情况下迅速建立自己的威望民心。 看起来……合情合理。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他知道罗家后人的事,并且坚定相信对方有在自己掩护下杀死李泓的信心上。 因为如果李泓没有死,那么如此大的动静之下,并没有下任皇帝这个能让很多明眼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再多言的头衔的庇护,宁郡王李演的所为根本不可能彻底压下,这一夜之中城中城外多处制造混乱,甚至兵变攻入宫墙,大逆不道的罪名即便是他有皇室的身份也不可能脱身了。 就如眼下。 宁郡王李演,蛰伏这么多年潜藏这么多年,会这样冲动么?难道真是……等了这么多年已经终于再等不下去,便奋力一搏么? 那两个,李泓如今连姓名都还不甚清楚的人……跟宁郡王李演难道还有什么关联?可若他们二人真的是听命于李演……那昨夜就断不可能会被穆长戈劝退。 虽然穆长戈的劝退……也并不容易。 种种思虑顾忌,能够真正解答的大约只有宁郡王李演本人,连那两个神秘刺客也大概并不知其全貌。 但是李泓清楚,李演不会说的。 而事实上,李泓将李演暂时只围困在宁郡王府,隔上一日再下旨令其入狱,也有放饵的用意。虽然其实李泓自己也对这个时候会有人冒险与李演联系甚至营救李演这件事,并不看好。 但至少能是一个检测李演在上京城是否还有昨夜未能被清剿完全势力的试探。 昨夜有惊无险,但李泓却丝毫不觉轻松。 “穆将军如何?” 被钦点医治重伤昏迷的穆长戈的御医见李泓并未用人通报,自己掀了帘子进来,先是一惊,而后很快熟练地跪倒在地,很有眼色地此时没有在行礼问安上耽误什么功夫,跪下之后低着头连忙回道: “回陛下,穆少……穆将军伤势虽重,但万幸……避开了要害,心肺未损,只是失血过多。加上……加上守孝期间,穆将军许是哀伤过度,并未能好好保养,体质……体质较以往略有不足,这才……这才令如今的伤势恢复得……慢了那么一些。” 李泓并未多看跪在地上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的御医,此刻站在床榻边上垂着头看着无知无觉躺在那里,分明还在昏迷之中未曾清醒,但仍旧紧锁着眉头并不安宁模样的穆长戈,神色也算不得好。 事实上若是此刻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十几年来的好兄弟伤重至此的模样能够稍稍冷静些的话,李泓就会轻易察觉到跪在地上的御医与以往稍有不同的紧张。 御医自然是紧张的,万分紧张。 他在宫中多年与如今的皇帝李泓还有常在宫中的穆长戈都十分熟悉,加上穆长戈当时重伤昏迷时手里还紧攥着自己的长木仓没有放手,御医很轻易地就看出—— 穆长戈身上最重的那道险险避开了心口要害,造成了大量失血让他至今未醒的伤势,正是他自己手里的那柄红缨长木仓造成的。 可那时候大殿内,除了已经人事不知的穆长戈之外,只有皇帝李泓和大内总管王志。 殿内没有其他刺客或者叛军的尸体。 事后皇帝李泓也并未下令搜寻什么逃跑的刺客。 如此一来…… 这件事虽然御医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但却并不妨碍他为此心慌生惧。 他甚至不断地在担心作为唯一一个医治穆长戈的,可能摸到一点儿他其实并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边缘的人,自己在穆长戈醒来之后会被灭口。 因而在突然见李泓前来的时候,才会因为下意识的惊恐一时间没法平静下来。 也好在,这时候李泓的心绪也并不平静,没有顾得上他。 “多久能够痊愈?多久……能醒来?” 早在将穆长戈交给老御医的时候,李泓就说过不计任何代价不拘任何药材也要治好穆长戈,而好在穆长戈的伤也确实并不致命,御医对此还是颇有信心的,强自定了定神仍旧低着头回道: “回陛下,穆将军这伤七日之内便应能下地走动,先前稍有虚亏的身体微臣也有把握一月之内养好。至于清醒……若无意外,最迟明日午后,穆将军就能醒来了。” 李泓呼出一口气,慢慢地点了点头:“尽心医治,但凡所需……宫中有的,你尽可使用,宫中没有的,即刻着人报于朕。” “是。” “……还有……” 尽管李泓的声音突然低了几分,显得有些犹豫和踌躇,可是仍旧跪在地上没有起身的御医并没有胆量抬头去看这位年轻帝王此时的神色。他也并不敢插嘴打断,尽管李泓停顿的时间略有些长,老御医仍旧只是静静地跪着低头等待。 年轻的皇帝叹了一口气,其中有一些连地上跪着的老御医都能轻易分辨出来的无奈:“……稍后……长公主会过来……探望穆将军。你……只看顾好穆将军身体便是,其他的……” 说到最后,李泓的声音微微冷了下去,话音之中还带着一点儿能够被人察觉到的狠意。 本就因为先前的发现和猜测心神紧绷的老御医几乎是一瞬间,连汗毛都竖了起来,当即猛地一下把头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微臣明白!” 李泓这会儿才终于转过头,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维持着叩首姿势的老御医:“……下去吧,朕在此多呆片刻。”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的老御医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从始至终没敢抬头去看李泓,就匆匆忙忙倒退着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床榻上脸色苍白紧闭双眼的穆长戈,和床榻边上背着手站着一言不发的李泓。 许久,李泓叹了口气,看着穆长戈的眼神无比复杂。 事实上,他是算到了的。 他算到,就算知道了身世的真相,穆长戈自己不会,也不会让别人伤他的性命。这其中未必是对于他们十几年兄弟情谊的信任,更多的是出于被穆恒影响,被先帝有意教养之后的穆长戈的了解。 只要他是皇帝,是个心中有国有民,为民着想的皇帝。 只是…… 在满眼仇恨满身戾气的自己的亲生兄长面前,连李泓也没有料到,穆长戈会那样决绝到……几乎以死相逼。 或许也不都是为了相逼,那时若不是穆长戈的那个兄长武功高强反应够快,及时打偏了那长木仓的木仓头…… 左边是相处十几年的兄弟,右边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前是江山万民,后是家族血仇。任何一方都似乎能有足够的理由动摇他,甚至指责他。 选什么,都是错,选什么,都是愧。 足够 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的皇帝李泓并没有在穆长戈这里呆上多久,很快离开了。而一直为自己的小命捏了一把汗的老御医在李泓走后,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即将到来的康乐长公主李湉,一边去给仍然昏迷中的穆长戈把脉,心中默默衡量算计着自己已经小心琢磨了许多遍的内服和外用的药方。在有了李泓随意取用的“圣意”之后,此时的老御医正考虑着将其中的许多味常见药材换成罕见且贵价的珍品——尽管对药效实际上并没有多少提升。 尽管并不知道混乱的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老御医本来算是熟悉的穆少将军穆长戈的身上又明显有十分违和的来自于他本人兵器的伤口,老御医不敢多猜,却在李泓来看过穆长戈之后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皇帝李泓对穆长戈仍是在意非常的。 似乎他们十几年一起长大的情分并没有什么变化一般。 老御医曾经就私下在心里猜测和感慨过,年少时的情谊能不能真的抵得过帝王的心思,但至少这个情况如今还没有发生。 于是一直在心里担心自己最终可能会被灭口的老御医,开始琢磨怎么能在他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可能挣扎一下——比如让皇帝看到自己在守口如瓶的情况下,对于他所在意的好兄弟的用心。 这一点,也不知能靠那些有价无市,珍惜非常的药材药引,实现几分。 衡量了好几遍,总算把药方改好之后,老御医正打算抢过其他人的活计自己亲自去配药煎药,他心里有些惴惴地惦记着的另一个主子到了。 康乐长公主李湉。 李湉跟表现得镇定如常,看不出多少喜怒情绪的兄长李泓不同,她出现在穆长戈养伤的侧殿时,眼眶都还是通红的,脸色苍白眼下有十分明显的乌青。 看起来状态并不比床榻上躺着的穆长戈好到哪里去。 虽然心里惊了一下,但是老御医牢牢闭紧了嘴巴甚至低下头不敢多看。 干巴巴地将如今穆长戈的情况跟李湉说了一遍,老御医小心地擦着额头的冷汗在长公主带着的两个脸色也不算好的贴身侍女,藤萝和青萝的注视之下快步借着要去煎药的借口离开,并且心中打定主意在长公主离开之前绝不自己回来。 只是出乎老御医的预料,康乐长公主离开的比他想象得要快。 若论关系,康乐长公主李湉是穆长戈的未婚妻,作为常年在宫中走动的老御医多年来也是将两人的感情看在眼中的,本来长公主没有在穆长戈受伤昏迷正在救治的第一时间出现就已经让老御医有些惊讶,但好歹从之后李泓的话中推测可能有皇帝李泓担忧妹妹的安危和心情因此未准的原因。可是眼下好容易过来探望的李湉却只呆了一会儿就要离开,甚至并没有要求亲力亲为照顾未婚夫…… 在被长公主身边的青萝通知了之后,其实早就煎好了药正无所事事的老御医急急忙忙赶了回去,只来得及对着踏出门口的李湉行了一个礼,模模糊糊地看到长公主眼角还带着的泪痕。 满面克制的悲色。 若不是十分清楚穆长戈的伤势并不致命,甚至他先前报给皇帝李泓的也是自己预估的最晚的苏醒和康复时间,老御医差点儿以为这对未婚夫妻有种像要生离死别的感觉。 满心疑惑的老御医躬身送走了一步三回头,明显依依不舍但仍旧并未留下,带着藤萝青萝一起离开了的康乐长公主李湉,回到内室的时候,惊讶地发现…… “少……穆将军,您醒了?” 仰躺在床榻上的先前一直紧闭双眼沉在昏迷之中的穆长戈睁着眼睛,并没有朝老御医看过来,他的目光落在头顶的床帐上,又好像并没有什么焦距,显得无神而又茫然。 老御医还从未在眼前这个早已在血肉纷飞的沙场上扬名的少年将军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思忖片刻,老御医想了想轻声问道:“长公主方才离开……可要老朽着人去向长公主通报一声,穆将军已醒过来了?” 闻言,穆长戈的眼光动了一动。 但是他最终只是闭上了眼睛,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心中疑惑不已的老御医不好自作主张,只得慢慢地从屋内又退了出来。 随手拉了一个内侍,让人去将穆长戈苏醒的消息回报给李泓。 至于更多的…… 仍旧战战兢兢的老御医决定保持沉默,什么都不多说,也什么都不多做。 只是心里,他却难免多想。 想到长公主并未多留离开时的模样,想到方才他一进门就见到睁开眼睛的穆长戈,想到穆长戈的反应…… 恐怕其实不用他特地通知的…… 长公主怕是知道穆长戈醒过来了,穆长戈也知道长公主知道他醒过来了。 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却都没有表露。 只是不想清醒相见。 可是……为什么呢? 想不明白的老御医抬头看了一眼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幽幽地叹了口气。 …… 上京城外。 并没有回到先前在城中落脚的小院,暂时栖身在附近的农院。 离城中不远,往来消息都很及时方便,只是不知为什么,城外城郊这边在一夜过去之后,军队的巡逻检查似乎比城中还要严上几分。 推门而入,柏云舒的装束跟昨夜没有什么变化,显然并没有换过。 屋内的常棣站在窗边,一如以往每一次心绪波动难平的时候会有的那样,微仰着头看着窗外暗沉的夜色。 今夜,天穹上挂着一轮新月。 却是万里无云,月色皎洁。 柏云舒走过去,步伐缓慢却又坚定,编成长辫的发尾上小巧的银色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晃动着:“平哥哥。” 窗边的常棣深吸了一口气:“云舒,你可怪我?” 柏云舒摇了摇头:“不会。” “呵。”常棣苦涩地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乎就是为了这份血仇而活,可昨夜……我却放弃了,你当真……” “我不是。”柏云舒打断常棣的话,声音里没有太多的起伏,只是显得格外认真:“我不是……为了仇而活着的。” 我是……为了你。 这话,柏云舒没有说出口。 她跟常棣……确实并不相同。 即便当初带着他们两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逃出来的,是她的亲生祖父,但是不得不说,比起她这个亲孙女,祖父更在意那时候他以为的,唯一活下来的罗家血脉。便是当初祖父还活着能庇护两人的时候,她所得到的关怀也大多来自于常棣,而非她的祖父。她心底关于那份血仇的在意,远没有一遍遍一天天被祖父耳提面命,用心教导的常棣来得深刻。 后来…… 柏云舒闭了闭眼。 若是跟旁人,跟其他的事情相比,她自然很在意报仇的事,血债需要鲜血来偿,亡魂需要命来安抚。但是若跟常棣相比…… 她没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所以在昨夜从宫中离开之后,她的心其实比常棣要平静许多。 只是她了解常棣,自己在意的亲生弟弟险些在自己眼前丧命,而他又到底还是在亲人的鲜血和穆长戈口中的无辜百姓之下,放下了对皇帝李泓举起的那柄短剑。 他心中不论是愧还是痛,都格外深刻。 “至少,我们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了。”柏云舒上前一步,从常棣身后站到了他的身边:“至少,我们知道当年真正的刽子手先帝并没有安稳地活着,至少……至少像是仲扬这样的帮凶,我们都亲手解决了。” 常棣微微转过头,看向站到了自己身边的柏云舒。 “于我而言,这已经是个足够的交代了。”柏云舒直直地看着常棣的眼睛,戴着银白色天蚕丝手套的手指动了一动,终于忍不住抬了起来,握住了身旁常棣的双手。即便是隔着一层手套,她也仿佛感觉到了他双手的冰凉:“足够了,平哥哥。” 常棣闭了闭眼。 “……如果我昨夜动手杀了皇帝,那人会顺势登基继位,对于前任帝王的死……不吝于抹黑的情况下,定会将十九年前的事翻出来。届时先帝算计陷害灭人满门的事势必不会再被隐藏,罗家……也能算是沉冤昭雪。可昨夜,我没有动手,今日李演也被捉拿起来了。罗家,仍是背着通敌叛国罪名,死有余辜的罪人。如此……当真足够了么?” 常棣柏云舒,跟宁郡王李演实际上并没有直接联系过,但从近期江湖上百花庄园名单里的一个个江湖人的死,李演推测出当日救过李湉的人与罗家有关,要为罗家报仇,因而在上京城宁郡王府附近发现了几个死状与当初追杀李湉的几人一模一样的死囚,算是得到了确认的信号之后…… 双方在完全没有与对方接触的情况下,开始了如同豪赌一般的,昨夜的“合作”。 如果没有穆长戈的出现,应该是能成功的。 如果。 可是过了昨夜…… 放下了手中短剑的常棣,就从为罗家报仇的血脉,变成了……罗家的罪人吧? 消息 皇宫。 李湉从穆长戈养伤之处离开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转而去找了忙碌大半日好容易暂时在明确下令将宁郡王李演押入天牢之后,告一段落稍稍歇息一下的皇帝李泓。 李泓见到李湉,多少有一点惊讶。 也有那么一两分的不自在。 那一天从镇国将军府回来,找他问过十九年前罗家的事之后,今日这才算是他们两兄妹的再次见面。 这些天来,尽管有沈皇后时常探望李湉并来告知李泓李湉的情况,但是的确一直没有亲自去看过,因为他的命令几日来都不能离开自己寝宫的妹妹李湉。 “皇帝哥哥。”脸色并不算好,眼眶甚至红意还没有褪的李湉此时并没有显出什么委屈或是愤愤的模样,像以前一样,并没有拘礼,进殿之后对着李泓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可以……出宫去了么?” 李泓微微一怔:“眼下……你要出宫?” “嗯。” “……” “还是不行么?”李湉仍旧微微笑着,眉头也没有皱一下:“我听说,演堂哥已下狱,残党今日也捉了不少,城中……该安全了不是么?” “……甜甜。”李泓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事情终究不算是完全了结,眼下就说上京城内彻底肃清了为时尚早。况且……” “……况且?” 李泓叹了口气,看向自己不过几日功夫就显得憔悴了不少的妹妹李湉:“长戈正在宫中养伤,虽然如今还没醒,但……” 李泓话说到一半,一个小内侍来到守在门边的王志身边耳语了两句,王志转头看向正跟李湉说话的李泓,颇有几分欲言又止。 李泓皱了一下眉:“怎么?” “陛下。”王志弯腰下去躬身低头回禀:“盛泽园的人来报,穆将军醒了。” 李泓一愣,当即转头去看李湉。 李湉仍站在原地,对于王志的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低垂着眼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李泓知道李湉去看过穆长戈,先前见李湉来找他的时候也只是意外李湉这么快从穆长戈那里离开,如今看…… 看来李湉离开穆长戈养伤所在的盛泽园的时候,穆长戈就已经醒了。 那么李湉现在的表现…… 李泓皱紧了眉头,朝李湉走了过去,伸手搭在妹妹的肩头:“甜甜,你与长戈他……” “皇帝哥哥。”李湉抬眼与李泓对视的时候,眼里晃动起晶莹的水光:“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吧?” “……” 见李泓沉默不语,李湉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笑了一下转而道:“在宫里呆了好些日子了,着实……闷坏了。我想出去走走,就……在城里逛逛就好。” 李泓看着李湉,最终还是点了头:“……哥哥多给你安排些护卫。” 李湉眉心动了一动,显然对于这些护卫并不十分想要,但到底还是没有在李泓面前坚持拒绝。 李湉谢过李泓之后,转身便要离开。 才行了两步走到门口,正经过仍旧低着头并不看自己的王志身边时,李泓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甜甜。” “……皇帝哥哥?” “……会好的。” 李湉听了这话,咬住嘴唇,有些艰难地冲李泓又露出了一个笑,只是笑容之中再也没有以前那种仿若无忧无虑的明亮,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即便是露出笑纹,也仍旧带着难言的苦涩。 她只是冲着李泓微微笑了这么一下,什么都没有说。 正如李湉先前轻声问的那句,他们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论是李湉和穆长戈,还是李泓和穆长戈。 所以…… 真的,还会好么? …… 上京城外。 柏云舒放飞了前来传信的信鸽后,展开了并不大的一张绑在信鸽腿上的特制的油纸,将上面用特制的笔描得极细的小字一一看过。 看到最后,她捏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用上了力气。 静默片刻,柏云舒一向冷淡的脸上露出几分纠结和复杂。 最终,她还是叹了口气,捏着手里的字条,往不大农院的另一边走去。 压抑的低咳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柏云舒听到的下一刻心头一紧,足下运力连忙奔了过去,什么也顾不得地直接撞开了紧闭的门扉。 常棣半跪坐在满是沙土的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紧紧揪着心口处的衣料,两只苍白的手手背崩出一根根跳动的青筋。他的头发半散下来,有些凌乱得遮住了大半张脸,却又隐隐露出他这会儿挂满了冷汗汗珠的额头。他面前的,农院内并未铺设石砖简陋的土地上,有一小滩刺目的红色。 “平哥哥!” 惊叫了一声,柏云舒立刻扑了过去,扶住常棣撑在地面上的手臂,戴着银白色天蚕丝手套的双手都在颤抖,有些焦急而又惶恐地想去捉他的手腕。 只是常棣却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没事。”他顿了一顿,像是强压下喉头的痒涩之意后,才艰难地吐出这一句安抚。 “平哥哥,你……” 常棣没有多说,另一只手动作很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瓶子,单手弄开瓶塞弄了一颗出来很快吞下。 不消片刻,在柏云舒担忧焦急的目光之中,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红润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缓。 “这是……” “前辈给的。”常棣的声音尽管仍有些轻,听起来却也和缓很多了:“没事了。” 柏云舒细细地观察着常棣的面色,手上一个翻转挣脱,仍旧去捉住了常棣的手腕。细细探脉过后,柏云舒舒了一口气,神色之中却也有一点儿失落: “……是我无能,分明一直跟在你身边,却竟没有察觉……不及师父万分之一,早有准备。” 常棣吞了一颗药丸之后,另一只没有被柏云舒捉住的手背在身后,借着自己的身形牢牢挡住了柏云舒的视线,让她根本看不到因为握得紧,指尖都在掌心留下一道道血痕的手掌。 “是我……这几日心绪不稳。这口血郁结在此,吐出来了也好,不必多想。” 柏云舒低垂着眼没有应声,沉默着扶着常棣起身。 “云舒。” 柏云舒扶着常棣到一旁桌边坐下,拎起桌上的壶给常棣到了一杯水。 白水,其实这几日也知道常棣状况不会太好的柏云舒也不是全无准备的,她换了药方甚至准备新制安神香,酒自不必说,茶也彻底从常棣的桌上撤下了。 只是她小心翼翼,仍旧……是不够。 常棣叹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而后轻声问道:“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可是有事?” 柏云舒顿了顿,转头四下看了看,这才瞧见门口门槛边上,方才被一下子心急大乱的她随手丢下的那张,信鸽送来的信纸。 顺着她的目光,常棣也看到了那张纸。 他微微挑了挑眉头:“……看来有些特别的消息。” 虽然两人那夜从宫中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到血衣教在上京城中落脚的小院,甚至之前的事,包括用死囚试探和“通知”李演也都只是两人一手操办,没有将血衣教的人牵扯进来,但仍旧保持着不多的联系,能够从还在城中的教众那里每隔两天获得一些消息,却并不是难事。 只是若没有特别的事,只是寻常的消息的话,柏云舒通常都会在每晚亲自给常棣准备药汤的时候一起跟常棣提起,不会特地过来一趟。 若不是…… 虽然这处农院地方不大,加之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想瞒过柏云舒也不是那么容易……但至少不会这么猝不及防。 常棣心中一叹,但此时仍是将注意力放在能让柏云舒立刻来找他的消息上。 柏云舒也没有再去捡那张纸,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跟之前一样,上京城内虽也在搜捕,却大部分查的是李演的人,朝廷那边尽可能避开了对城中已被扰过两回的江湖势力的打扰。城里跟城外一样,没有画着我们画像的通缉令。” 常棣点了点头。 这倒多少让他有一点意外。 皇帝没有通缉他和柏云舒,他就罢了,毕竟跟穆长戈的样貌一模一样,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李泓不可能去通缉一张穆长戈的脸。但是柏云舒的也没有…… 自然,也不是没有李泓只是明面上不动,却在暗地里找人的可能。 “还有……” 常棣看向有那么几分欲言又止的柏云舒:“嗯?” “……他……穆长戈。”柏云舒最终还是用了这个名字,而不是“罗长安”来称呼在那一晚,曾想用自己的性命来阻止常棣的人:“被留在宫中医治的穆长戈两天前醒了,然后坚持出宫,如今已回了镇国将军府,应该是已经没事了。” 常棣身体微微一僵,脸上强自维持出了平静的神色。 “最后……李湉,在穆长戈醒了之后日日出宫,却并不往镇国将军府去找穆长戈,而在上京城内外……游荡。”柏云舒提到李湉的时候,眉心微微皱起,情绪有些复杂:“我猜……她恐怕,是在找我们。” 见面 正如柏云舒的猜测,李湉日日出宫在外,想尽办法想要甩开护卫单独行动,确实是为了寻找常棣和柏云舒的踪迹。 尽管她直到如今,也根本不知道两人的名字。 只知道其中一个,跟她的长戈哥哥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而另一个,是曾经救过她一命对她展现出极大善意的铃铛姐姐。 穆长戈醒来之后便坚持离宫,阻拦不得的李泓只得将先前为穆长戈医治的老御医一道送去了镇国将军府。 而李湉在穆长戈离开皇宫回府之后,其实登门过一次。 镇国将军府,这个曾经她除了皇宫之外最熟悉的地方。 只是她那一次上门,却并没有见到如今镇国将军府唯一的主子穆长戈。 李湉没有去找他,只是含着泪在陆雪梧的灵前上了一炷香。 她早就该来的,只是之前几乎算是被禁足在宫中,并不能出来。 得知陆雪梧死讯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悲痛惊愕并不比穆长戈要少。 陆雪梧,是这么多年来,她接触最多的一位长辈。也许是因着她跟穆长戈从小定下的婚约,加上陆雪梧也很喜欢她,对她和蔼而又亲近,心中早就没有生母记忆的李湉是真的从心里将陆雪梧这个未来的婆婆当做母亲看待的。 可是她过世之后,她竟甚至没能第一时间赶来看她,为她上一炷香。 物是人非。 镇国将军府内的一切还如过去一般,可是对跌跌撞撞从陆雪梧灵前离开的李湉来说,一切却又都已经不一样了。 没有了每次见到她都会温柔笑着亲自下厨给她做点心,拉着她温言软语闲聊的穆夫人陆雪梧,而她的长戈哥哥,也不会再毫无阴霾地朝她迎过来,陪她说话哄她开心了。 过去的李湉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已渐渐习以为常,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美好,有一天,会碎得这样彻底,再也拼不回去。 让她甚至,再也不敢也不想再去镇国将军府了。 好像不再去,不再看,就能假装那里还跟过去一样,是她的另一个家。 她在上京城内,城郊各处,寻找那两个人的踪迹。 除了这件事,如今的李湉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还可以做什么。 但是这件事进展得却并没有那么顺利。 她的皇帝哥哥李泓派给她的护卫虽然数量并不多,但的确个个是高手,凭李湉自己很难真的将他们甩开,更不用说在察觉到她这个长公主有甩开他们的念头之后,这些人更加谨慎了起来。 李湉并不觉得带着这一串的护卫去找那两个人合适。 而另一方面,她几乎对那两人一无所知,也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去询问有可能对他们有些了解的另外两个人,穆长戈,和她的皇帝哥哥李泓。 漫无目的,但始终没有放弃。 这时候的李湉也并没有料到,她居然真的能够成功,或者说,能够这么快成功。 或者说,其实不是她成功找到了对方,而是对方先一步,找上了她。 上京城外的河边,一刻钟前才来询问过自己天色不早是否要回宫的侍卫统领跟其他几个侍卫一起陆续无知无觉地倒在地上,跟着自己出门刚刚去马车上给自己取披风的青萝也没有动静了的时候,李湉心中确实不可避免地慌乱了一瞬。 正如先前李泓对她说的那样,尽管李演已经被押入天牢,朝上日日都在讨论增加他的罪状,但上京城内外并不是说就彻底安全下来了的。 只是这点儿惧怕还没等发展壮大,李湉就看到了一个人。 虽不算眼熟,但是她见过的人。 她的救命恩人,也是亲自带着她在灵堂外听到了那段对她而言足够可怕真相的,那位铃铛姐姐。 李湉至今仍不知道真名的铃铛姐姐穿着一身青色的劲装,长发编成长辫,发尾上牢牢地系着那枚发不出声音的银色小铃铛。她抱着双臂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李湉看过来,脸上的表情也并不是那次两人一起逃命的时候惯有的冷淡。 她的眼光有些锐利,满满的怀疑和戒备。 即便眼下不会武功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明显处于弱势的人是李湉。 李湉见到柏云舒,愣了一下,而后并没有尖叫,也没有后退逃走的意思,当即提起自己的裙摆快步跑过来,最终还是在柏云舒戒备的目光中在她目前几步之外的距离停了下来。 “……铃铛姐姐……” 柏云舒皱了皱眉头,冷冷地看着李湉。 比起那日百花庄园两人一起逃时狼狈不堪的李湉,眼下衣着干净尽管打扮素净仍旧透出华贵意味的李湉,却比那个时候的模样要糟糕的多。 并不是说外表衣着,而是她眼里的光。 忽明忽暗,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了一样。 比起那个时候,即使满身尘土,沾染血污,仍旧明亮清澈,满是希望的模样。 “长公主殿下这几日,是在找我们么?” 柏云舒的话冷硬得很,对面直直看着她的李湉咬了咬嘴唇,慢慢点了点头。 “呵。” “……铃铛姐姐……” “长公主找我们,有何贵干?”冷笑过后,柏云舒顿了一顿:“替你皇兄找到大逆不道的刺客下落,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么?” 李湉睁大了眼睛,连忙摇头。 柏云舒的话并不是随便说的,她确实是有这样的怀疑的。即便对于上次闯入宫中的那个夜里还剩下没有用过的这种,她师父亲手制的迷药十分自信,在跟李湉说话的时候柏云舒仍旧十分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被迷药药倒下了的几个护卫。 “那找我们做什么?” “我……”李湉深吸一口气,看着柏云舒,认真而又充满愧疚:“对不起。” “……什么?”柏云舒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李湉低下头:“对不起……” “……呵呵!”回过神来明白李湉意思的柏云舒冷笑了两声,情绪都因而有些激动起来:“长公主殿下难不成以为,这样屈尊降贵,就可一笔勾销了?” “不,不是,我……”李湉眼眶泛红有些焦急,又十分诚恳:“我知道……我知道弥补不了什么,我也知道……知道这根本……我什么都……可是……可是我觉得,至少,至少……我该,该与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柏云舒看着李湉,带着几分讽意勾了勾嘴角:“……然后呢?” “……我……” “长公主殿下的道歉能有什么用?这甚至不是赎罪。”柏云舒微微攥紧了拳头:“你那位好父皇不觉得自己有错,你的好皇兄也觉得这是什么狗屁大义!加害者至今仍然风风光光高居上位从无悔愧,而罗家仍是通敌叛国,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数百亡魂无所归依!你的‘对不起’,一点儿都不值钱。” 其实心里也很明白的李湉张了张嘴,却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她知道的,她只是……本能地想要道歉,想要对受害者说一声对不起。 柏云舒看着眼前的李湉,更多的话甚至是指责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闭了闭眼,微微转过头去不再看李湉。 “如果长公主特地想见我们就只有这么一句话,那以后不必折腾了。” “铃铛姐姐,我……” “长公主殿下可以放心,刺杀你那位‘问心无愧’的好皇兄的事,我们不会再做了。我本是觉得,血债就要以血来偿,这样才算公平,不论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即使是皇帝也一样!但……”柏云舒没有去看李湉,只眯了眯眼咬牙长出一口气:“既然他已做了决定不杀皇帝报仇,我听他的,但希望长公主记得,这不代表我们不恨他了。” “……你们……” “你知道么?” 柏云舒眼底泛出一点点的血红,嘴角挂着一丝笑的弧度,眼里却暗沉得可怕:“我们跟养尊处优的你,跟……穆长戈,可不一样。尸山毒窟,羞辱毒打,日复一日,莫说求生难,求死都是奢望。在你们在这上京城内享受着万丈荣光的时候,我们,过得就是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凭什么,觉得我们能够放下?不只是你这个罪魁祸首的女儿,还有穆长戈,你以为,我就不恨了么?” “……长戈哥哥他……” “还请长公主殿下能记得。”柏云舒打断了李湉的话,冷冷地看着她:“我们是不会再对你的好皇兄动手了。不过,若你的好皇兄却不肯放过,想着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我今日便当着你的面立誓,你皇兄敢伤他分毫……我便是拼劲一切,与恶鬼为伍,拉上千万人陪葬,也定会报复到底!” 即便是当日在镇国将军府被柏云舒带着听那个真相的时候,李湉也没有在柏云舒上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恶意。 李湉被骇得后退了一步,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他……” “在泥潭血海,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久了……他是我唯一的光,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只有他,我只看着他,唯一的信仰。莫说是死,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也在所不惜!” 质问 尽管说着最后那段话的时候,柏云舒眼里闪烁着的锋锐光芒亮得慑人,令唯一与她面对的李湉忍不住被那其中带着一丝偏执甚至癫狂气息骇得浑身颤抖,但…… 李湉的这位铃铛姐姐确实没有伤害她,甚至在离开之时还随手撒了药粉解了躺倒一地的护卫们身上的的药性。 而在李湉看不到的地方,柏云舒还特地也顺手解了几个藏身草丛之中,最先被她药倒的暗卫身上的迷药药性。 经过特殊训练的暗卫身体素质远非普通侍卫可比,尽管最后解毒却是最先清醒过来,醒来后在第一时间确认长公主李湉安然无恙之后,立刻传讯回去。 因而当有些失魂落魄的李湉回到宫中时,等在殿门外迎接她的李泓已经知道她再次“遇险”的事。 根据暗卫的回报推测,尽管使他们失去意识的迷药跟先前宫中动乱的那一晚的不同,效力却一样非同一般,让体质特殊的暗卫们都无法多挣扎哪怕片刻。 没有人看到来人的模样,但是李泓却是心中有数了的。 “甜甜!”年轻的皇帝匆匆朝着自己唯一的妹妹走过去,多日疲惫劳累之下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此时此刻眼里带着些纯然的担忧焦虑:“可有事?” 李泓的手掌不算温暖,也只比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李湉好上一点儿。 并不足以暖热她的手。 还有她已经坠入冰窖的心。 李湉的嘴唇微微颤抖片刻,在李泓的目光之中左右看了一下。 李泓很快明白过来妹妹的意思,却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下一刻被李泓看了一眼的王志十分有眼色地先一步进到殿内清散伺候的内侍。 等李泓和李湉两人走进大殿的时候,除了墙边不起眼角落里低着头站着的王志,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想跟哥哥说什么?” 李泓的声音虽并不重,但在空旷的大殿内却仿佛带着回音。 李湉慢慢地抬起手,轻轻揪住李泓手腕处的衣袖,仰起头看着疼爱自己十几年的哥哥:“皇帝哥哥,我们……我们能不能为罗家正名,还他们清白?” 李泓的眼光一瞬间沉了下去,神色之中透出许多李湉并不熟悉的沉郁的压迫感: “果然是那两人。” “皇帝哥哥……” “在镇国将军府的那一日,你就见过那两个人了对么?所以才会知道……” “……” “其中一个,正好是曾经救过你的那个‘铃铛姐姐’?” “……” “今日你是两个都见到了,还是其中的某一个?” “……皇帝哥哥……”这是李湉第一次见自己哥哥这样咄咄逼人的模样,过去从来不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属于帝王的气势在这一刻再无遮掩地扑面而来,压得李湉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湉隐隐约约意识到,这一刻,她面前站着的皇帝哥哥,是皇帝,而不是哥哥。 李泓在李湉隐隐露出一丝惧意的目光中回过神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的时候尽可能地将先前倾泻出来的气势尽数收敛了回去。 而李湉此时已经低垂下脑袋,没有去看改回表情神态的李泓。 她的声音虽还带着一点儿压不住的微颤,却也已经尽可能平静,更显得认真: “他们不会再做什么了。果然……那天晚上他们来过,所以长戈哥哥……我不知道你们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决定不再寻你报仇了。” 李泓微微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李湉不知道的事情,李泓却是清清楚楚。 可同样,李湉相信的事情,李泓却仍旧抱有怀疑。 那夜在穆长戈伤重昏迷后,面对并无力抵挡逃脱的李泓,那两人确实没有再动手,而是转身离开。 但是,如今,眼下,他们真的不会再想卷土重来么? 李泓始终觉得自己不得不防。 太医院已得了他的密令正着手研究当夜药倒了他众多暗卫的迷药,可越是研究,李泓反倒越是忌惮。 今日李湉的遭遇更加重了他的忌惮。 “……皇帝哥哥。”李湉的声音低低地传来:“你还要……追捕他们么?” 李泓看着在自己面前低着头,少见地不与自己直视的妹妹,心里到底还是叹了口气。 “这些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再管,也不许……再如今日这般涉险,明白么?” “皇帝哥哥!”李湉终于半含着焦急之意地抬起头:“你……你不打算放过他们么?他们已经没有再想要报仇的意思了!只要……只要我们不再去打扰他们,不去伤害他们,以后……以后什么事都不会有,所以……所以就不能……” “擅入宫禁,挑衅皇权,如无人之境,心中无丝毫敬畏之意。”即便面对着眼前已经不小心被自己吓过一回,此刻也眼眶通红焦急地氲出泪意的妹妹,李泓的话音仍旧生硬而并不退让:“难道就这么算了?心中没有国家没有君上,若当真丝毫不去惩戒,那……” “可是!”李湉的声音高了好几度,竟生生打断了李泓的话,而她眼里的水光也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伴随着压抑了许多天的,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将自己心中难以言喻的无措和无力尽数宣泄了出来:“可是错的不是他们啊!做错事的……不是他们啊……他们只是……只是……” “所以你觉得,错的是父皇,还有我么?” “皇帝哥哥!”李湉的泪止也止不住,伸手抓住李泓的衣袖,手指都在颤抖:“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有很多事情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可是父皇用他们根本没有做过的事降罪于人,甚至捏造证据,买通帮凶,灭人满门……这难道是对的么?父皇当年说过,皇帝哥哥你也说过,你们要做能让这片土地再不兴战火,令景国子民顺遂安乐的好皇帝,可是这件事,罗家的事……身为皇帝,却亲自动手构陷自己的子民,践踏所谓公正的真相,不管有什么理由,就真的没有错么?” “李湉!” 李泓的这一声喝,让殿内唯一留下的,本就听李湉的话听得战战兢兢的王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地上。 只是王志那边的动静,这边正“对峙”着的兄妹两人暂且顾不上。 满面是泪的李湉虽被李泓陡然严厉下来的声调震得浑身一抖,却还是吸了吸鼻子,坚持说了下去:“皇帝哥哥,我刚刚问的……我们能不能还罗家清白,你是不是……也已打定主意了?” 李泓的脸色,比听完李湉先前的那段话的时候还要难看了几分:“李湉,你要我问罪已逝的父皇不成?” 李湉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看着李泓的眼睛:“我知道,从下……父皇教给皇帝哥哥你的,和教给我的……向来不一样。我不懂你学的那些艰涩的学问,也不明白那些繁杂的心术,可我知道,不管是父皇还是你,都教我……教我要有用于直面自己对错的勇气。是你们教我的,错了就要承认,要懂得承担,懂得背负,无愧于心。皇帝哥哥,是你们教我的。” 李泓在李湉的泪眼之中闭上了眼。 心中难免升起一些异样的疲惫。 从小,他,李湉,还有穆长戈,三人一起在宫中受教,可那时候还在的他的父皇,教授三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的,与穆长戈的就很不相同,而李湉…… 当年的先帝他们的父皇,还有他……对李湉的疼爱是真心实意的,也以为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李湉能够一直如她的封号一般平安康乐,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不必去懂所谓筹谋所有算计,不用直面恶意和两难。 所以,李湉所学,一直是坦荡而阳光的东西。 最终,她的确如他们父子两人所期待的那样,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明媚善良的小公主,但…… 今时今日,当被这样教导长大的李湉在他的面前几乎字字泣血地说出这些可以称之为“指责”的话的时候,李泓不知道,早已宾天的父皇是否能与他一样,感受到这股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无力感。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不论是他的父皇还是他,都没有表现出来,说出口那样的“理所应当”。只是他们父子默契地将这一点并不算多,不能压制住其他的情绪镇在了更多的想法和理由底下,套上了一层又一层坚固的不容打破的外壳。 直到李湉的话,将这些轻易扯了下去,露出光鲜的外壳底下,一丝一丝萦绕着腐朽之气的东西。 所以才会恼羞成怒。 所以才会…… 但是终究,属于帝王的心思份量远在这一点儿的羞愧情绪之上,片刻显露出来的东西,仍是要被压在底下,再不见天日。 李泓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重新压回心底,声音回复了平静和沉着,同时带上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压迫: “今日这些,我会当做没有听到过。” “皇帝哥哥!” “来人,送长公主回宫歇息。” 回不去 虽然再一次被李泓命人“送”回自己的宫殿,但这一次李湉并没有被禁足。 她仍旧有自由出入的权力,不只是自己的寝殿,还包括宫门。 而在李湉不知道的情况下,暗中跟在她身边的暗卫换了一拨,又多了好几个。 只是这一回,李湉一改之前几天的模样,不再每日每日出宫各处走动寻找,而乖乖地留在了宫中,留在自己的宫殿里。 甚至并不去找李泓。 她将自己困在自己的寝宫之内,比起之前被禁足的时候所做的事,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 翻出了许多存在她宫中的,过去看过的没看过的书籍,细细地又读了一遍。 像是在仔细地重温幼年时的功课。 却是没日没夜,固执地不肯放下,与早些年还会撒娇耍赖并不用心的时候,专注了许多。 想要从这一本本她曾经学过读过的书册典籍之中,寻找什么出路,或是证据。 不管是能让自己更好过些的证据,还是有可能实现那个渺茫幻想的出路。 沈皇后来过好几次,却连跟李湉多说几句话都做不到,更不必说想要劝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歇息,只能一边不解而又担忧地看着她不断憔悴下来的脸色和眼底加深加重的青黑,一边试图在李泓那里寻找答案和办法。 但是这一次,李泓也沉默了下来。 知道李湉在做什么的李泓不同于迷惑不解的沈皇后,他很是轻易地就能猜到李湉的用意。 可越是清楚,他这个哥哥心中,反而越不是滋味。 有一种难言的羞愧与心疼在默默滋生。 也许,他终究不是一个好哥哥,就像是他们的父皇,也终究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好父亲……和好兄弟。 李泓没有试图阻止李湉,也没有对此事说些什么,保持了沉默,让焦心不少的沈皇后越发觉得摸不到头脑。 她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他们兄妹二人之间产生了的裂痕了,在心中猜到李泓跟穆长戈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不可逆转的变化之后,沈皇后真心实意地想要为李泓维持住难能可贵的,与李湉之间的兄妹亲情。 只是…… 而这个时候,不管是暗自心焦的沈皇后,还是沉默的李泓,都没有想到,真正的残酷,正从景国国境的另一边,已在来的路上。 他们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然而此时此刻,并没有人知道。 康乐长公主李湉虽然是跟李泓还有穆长戈一起长大,功课的繁重程度却跟两人完全不同,在如今几近不眠不休地翻阅速度之下,没过几天,就全部都看完了。 眼睛已经挂满血丝的李湉在越发加重的茫然中,终于即将被袭来的绝望压倒。 她并没有听身边已经几乎给她跪下求她保重身体的藤萝青萝的话,一刻也不歇,终于几天来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宫门。 离开皇宫。 这一次,她径直去了镇国将军府。 如先前一样,穆长戈没有出来见她。 李湉没有让李泓给她的护卫跟她一起进入镇国将军府,甚至将担忧不已的藤萝和青萝两个也留在了长公主的车驾上。 只她一个人进来。 在她不知道暗中其实还有暗卫跟随的情况下。 孤零零站在她曾无数次来过的镇国将军府的院子里,李湉比先前来祭拜陆雪梧的那一次,还要茫然无措。 “殿下。”傅年带着几个其实李湉也算是熟悉的人围在一旁,恭恭敬敬:“少将军他伤势未愈,不能来亲迎,如此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很熟悉。 上次她来没有见到穆长戈的时候,傅年也是这样说的。 而也只有在镇国将军府内,对穆长戈的称呼才仍旧是“少将军”,没有变成“将军”,即便在穆恒和陆雪梧已经入陵下葬之后。 李湉张了张嘴,转头看向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看不到表情的傅年,声音又哑又轻:“他……还是不愿……不能……来见我么?” 听着李湉隐隐的甚至带上一点儿哭腔的声音,在她面前低着头的傅年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傅年当然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关于穆长戈和李泓还有李湉之间的关系的变化。 原本夫人陆雪梧殉情而死后跟她感情那么好的李湉没有第一时间前来祭拜就很是反常,而之后穆长戈的反应,和皇宫里高高在上的那位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 傅年早就猜到事情不对,并且恐怕极为复杂,牵扯甚多。 在几日前穆长戈当着郭林袁青还有他三人的面,让他们停止他们正在进行的一切调查。 哪怕那时候的郭林和袁青在艰难地调查中终于摸到了一点点的线索。 上京城内有个并不在明面上的江湖人的聚集小院,里面的都是陌生面孔,而两人主要是郭林能够察觉到,还要归功于在上京城动乱的一夜之后严查各处药材进出,发现了这个院子比起普通民居买入药材稍频繁了一些。尽管那院子买入的最后调查发现都只是并无嫌疑的普通药材,郭林仍旧是多长了一个心眼儿,这才在盯梢中发现了那里经常出入的人都有武功在身。 只是眼瞧着出现一点儿的“曙光”,发现了他们暗中调查举动的穆长戈却叫停了他们的一切动作。 穆长戈没有过多解释,只严厉地让他们放下查到的一切并尽快扫尾,以后绝不再做任何过问。 袁青摸不着头脑,而郭林和傅年却隐隐感觉出……穆长戈阻拦他们,也许更多是为了保全他们。 所以事情……果然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 甚至与李泓和李湉也有关联。 也因为想到了这些,傅年对于穆长戈对李湉避而不见的态度,什么都没有掺和。 可这并不影响他心中的焦急和惋惜。 康乐长公主李湉跟他们少将军的感情,傅年多年来看得很是清楚,如今因为不知什么样的大事走到如今的地步,着实…… “……那……”在傅年沉默片刻之后,深吸了一口气的李湉鼓足全部的勇气开口继续问道:“我可以……我可以,去见他的地方,见他么?” 听到李湉的这话,傅年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眼眶微红脸色苍白,整个人显得比重伤未愈的他的主子穆长戈还要憔悴的长公主殿下,抿了抿嘴低声道:“……还望殿下稍待,容小人去问少将军。” “……好。”李湉微微笑了起来,眼角却有晶莹的光依稀闪过:“……谢谢。” 她的那句谢的声音放得很轻,若不仔细去听甚至根本察觉不到,却仍是让离得最近听到了耳中的傅年有些难掩的心酸和感慨。 傅年没有多待,干脆利落地从李湉面前退下,往穆长戈的院子而去。 穆恒和陆雪梧双双身死不久,仍在热孝之内,现如今成了镇国将军府唯一主人的穆长戈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搬去主院。 当然,即便孝期过去……他也并没有搬过去的意思。 穆长戈的院子里并没有多少人在,连穆长戈坚持从宫中离开的时候“带”出来的老御医,都是住在镇国将军府的客院,并没有就近在这儿照料伤势未愈的穆长戈。 傅年过来的时候,一身素色衣服的穆长戈站在敞开的窗边,目光落在院落的围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将军。”傅年心中叹了口气走了过去:“长公主殿下……想来探望您。” 傅年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看到背对着他站着的主子穆长戈放在窗棂上的手猛地紧了一下。 只是穆长戈既没有转过身,也没有说话。 傅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退了下去。 他不会贸然开口相劝,毕竟……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口之后他以为的好意,不知会不会变成扎向人心头的利刃。 傅年相信若不是当真了不得的事情,长公主李湉不会这样小心翼翼,而穆长戈也不会这样强自疏离,这其中还掺杂着不知扮演了什么样角色的皇帝陛下李泓…… 已经不是他一个普通小厮能够多嘴的话了。 而穆长戈,在傅年离开后好一会儿,苍白的手指捏紧木制窗棂,用力到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指印:“我与她……已不是我们两人……” 莫说其中横亘的他曾经一无所知的血仇,就只说,当他的身世被揭开后,不管是出于忌惮还是出于顾虑,身为帝王的考量…… 李湉等回了傅年,却只得了傅年张不了口的沉默。 她愣了一愣,目光落在曾经那个她根本不需要人通报询问,也根本用不着人领路指引,就能够自己过去的院落的方向,慢慢地……扯出了一个笑来。 只是眼角闪烁的晶莹,到底还是随着这个笑意的展开,从脸颊滑落了下来。 …… 回到宫中,李湉再次踏足李泓的地方。 看着看向自己的时候隐有无奈和愧意,更多却是对憔悴不已的自己的心疼之意的哥哥,李湉觉得自己本已干涩到几乎不再有泪可流的眼里,再次湿润了起来。 她握住李泓的手臂支撑着自己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终究还是微笑起来,对他的皇帝哥哥,提了一个要求。 “皇帝哥哥,下旨……取消我和长戈哥哥的婚约吧。” 风雨欲来 “皇帝哥哥,下旨……取消我和长戈哥哥的婚约吧。” 对着李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湉的心竟是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仿佛一切的焦虑和奢望,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终究走到了她早有预料,却又始终挣扎着不肯承认的结局。 说不上是心如止水,还是心如死灰。 而听到她的这句话,即便是这几日心中也多少起了这个心思的李泓,也不免一愣。 毕竟主动说出这话的,不是他,更不是穆长戈,甚至不是那夜那两个刺客之中与穆长戈长得一模一样的穆长戈的亲生兄长,而是李湉。 一直以来都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盼着早日成为她最心爱的长戈哥哥的新娘的李湉。 “甜甜,你……” “我知道的,我知道。”李湉看着惊讶之色几乎要从眼中溢出的李泓,轻轻地笑了一下,笑容却显得格外苦涩而压抑:“事到如今,皇帝哥哥……你也不会再让我嫁给他了对不对?” 李泓抿了抿嘴,没有否认。 “我也……我们都……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李湉微微低下头感觉到又有什么熟悉的重量正从眼中滑出:“我是他……我是杀了他亲生父亲全家的仇人之女,我……我有什么颜面要求他……放下这血淋淋的仇恨,还如以前一般待我呢?不只是他……还有我自己。我……我大概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带着我根本没有办法放下的愧疚去……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了。” 李泓有些感慨,又有些伤感地看着自己面前努力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妹妹。 “……我还是我,他还是他。可我们之间多了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东西……不管是他还是我,都不能装作它不存在。大约……亡魂不许,良知……也不许吧。” 李泓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将已开始微微发抖着的李湉轻揽在怀里,用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僵直的背脊。 他什么都没说。 事实上,他无话可说。 当穆长戈的身世秘密被揭开,他就在那一瞬间,从跟他们兄妹俩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变成了有血海深仇的受害者的儿子,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和爱人,变成可能报仇存在威胁的危险对象。 无论从一个兄长还是从一个帝王的角度考虑,穆长戈都不再是他的妹妹,康乐长公主合适的驸马人选了。 而同时…… 李泓也的确很了解穆长戈和李湉。 穆长戈和李湉一样,都是很纯粹的人。 会因为他先前曾为了保西山锻造营的秘密,私下灭口只是有嫌疑而非确凿证据的人特地来找他的穆长戈,会想要求他下旨承认当年父皇的手段还罗家清白的李湉。 知道了自己真正身世的穆长戈不可能不顾那些他从未见过的血亲的滔天仇恨,放下一切毫无负担地与仇人的女儿白头偕老,即便李湉一无所知的无辜。 李湉也不可能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忘记自己的父亲对穆长戈的亲人所做的一切,仗着自己“不知者无罪”心安理得地呆在穆长戈身边岁月静好。 他们太有底线,道德和责任在这件事上生出了无尽的愧疚。 是的,愧疚。 李泓心知肚明,穆长戈也许对他的感情更复杂难言一些,但对李湉,绝对是没有恨没有迁怒的。 只是终究无法如常面对了。 不管是因为自己放弃了报仇而对亲人的愧疚,还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就是刽子手而对受害者的愧疚,这份沉甸甸的情绪压在两个年轻人的肩上,摘不下,丢不掉,只能…… 放弃两人间的关系了。 虽无奈唏嘘,却又是一种必然。 因为两个人,谁都不能真正自私地为了这份情爱放弃其他的一切亲情责任。 “长戈哥哥……大概不会跟你提这件事的。”李湉即便靠在了哥哥李泓的怀里,仍旧极为克制地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只浅浅地哽咽了两声,便努力继续用平静地语调说话:“哪怕是为了……全皇家的面子,为了……为了我的脸面,他也不会提的。他会等,等我们……这样才能像是……像是我不要他了。” 虽然……其实并不会很有作用。 但至少……已经是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了。 李泓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将手掌轻轻地按在妹妹李湉的脑后,像小时候每次小丫头因为些小事委屈撒娇的时候那样,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安慰: “……会好的。” 也许,日后有些什么事会变好。 但是兄妹两人心里都清楚,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李湉身体一抖,在这句算不上多有用的安慰之后,却像是被冲破了什么强压着的门锁,趴在李泓的怀里紧揪住他肩背上的衣料,再也忍不住地……放声痛哭出来。 …… 两日后,当李泓下旨取消了康乐长公主李湉,和正在守孝中的穆长戈的婚约,当上京城内外众人惊讶地发现深宫之中的康乐长公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而镇国将军府内的穆长戈也拖着尚未痊愈的伤势顺从地跪地领了旨之后…… 关于两人取消婚约的原因的猜测,牵动了太多人的注意。 与人猜测在上京城动乱的那一夜,穆长戈受的至今仍未彻底痊愈的伤势实在太重,恐怕已经无力回天将要命不久矣,疼爱妹妹的皇帝李泓自然不会再让这个婚约捆住长公主。 也有人猜测,那一夜谁都不知道穆长戈到底是被谁所伤,很有可能那一夜也有了自己小心思的穆长戈进宫并不是为了护驾而是别有图谋,却被早有准备的皇帝李泓抓了个正着,不公开定罪有可能是到底顾忌穆家在军中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念着一些两人多年来的情分。只是这罪虽然不明着定,两方却都心知肚明,而李泓自然不可能会让自己妹妹下嫁给一个他多半日后还是要清算一番的罪人。 当然,更多的人猜测…… 在景国军中最有威势,即便已几年不领军呆在上京城“养老”不问政事的镇国大将军穆恒身死之后,高高在上的帝王到底还是要限制打压穆家一脉的势力了。只是……也显得太心急了一些,而穆长戈,也毕竟是跟李泓从小一起长大,做了十几年“好兄弟”的人。 一边透出一股令人唏嘘的无情,一边却又让人对这颗帝王之心越发敬畏,不敢轻易揣测。 原本能够有十数种解决这个婚约问题的手段方法,但李泓静默了一日后,还是选择了直接下明旨。 他自然知道这样简单粗暴的行为之后会引发人们什么样的猜测,尤其是最多人想到的第三种关于帝王之心的猜测。 但比起其他他没有用处来的明的暗的手段,比起其他方法可能带来的更多关于穆长戈和李湉的猜测和影响,他想…… 这大概是他最后能为这两人做的了。 …… 在穆长戈和李湉的婚约取消的消息,以上京城为中心迅速传遍整个景国,传入所有关心着不久之前上京城的那场动荡的人们耳中的时候,边境线的另一边,一队使臣正短暂地停留在边境驿站附近,通知另一个国度内的人,他们即将开始的出访。 姗姗来迟的通知。 隐约有种淡淡的挑衅意味。 而这个时候,上京城内外的人们,还对这队即将带来很大改变的使团的到来,一无所知。 此时的上京城朝堂,正在为多日下来仍未有最终定论的,宁郡王李演的罪名和处置争论不休。 尤其是在高坐上首的皇帝李泓并不表态的情况之下。 虽然上京城动荡的一夜李演暗中蛰伏的人手一朝暴露,还的的确确有人闯入宫中杀伤不少侍卫,城外向几处军营驻地冲击也有他的人手,但……其一,皇帝李泓所在的大殿遇袭,甚至是附近的宫殿遇袭击确实不是他的人所为,其二,动乱之中死伤的多是宫中禁军侍卫和巡城军,反倒是京中各高官府邸并没有什么损失。这两件事,第一,让虽然领暗地训练的士兵进宫袭击的确有谋反之嫌的李演,的的确确并未有实质性的意图伤及皇帝的举动,第二,让他没有招来多少朝中官员的愤恨敌对。 因而…… 就算所有人都明白李演的确有了反心,而上首的这位李演的堂弟也必定是要将罪名定下的情况下,对于是否要严惩,严惩到什么程度,朝上一直难以达成一致。 不少大臣上奏,请李泓顾念皇室血脉已凋零所存不多,多些仁厚之心,只降爵圈禁即可。剥夺皇室身份都不曾提及,更不用说赐死以正法度。 动乱时丧命的巡城军,京畿营中人,多半都只是没有多少背景和权势的。 跟他们一样的被遗忘的,还有因为军需和泄露军情一事,命丧在边境沙场上的普通士兵。 李演十分巧妙而又精准地避开了不少会真正产生极大影响的人。 他很清楚,只要没有伤及那些人的根本和利益,其他的这些,不会被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看在眼里。 迷茫 犯上作乱的宁郡王李演最终被判终身圈禁,圈禁于上京城内的宁郡王府邸。 并没有被废为庶人。 在朝中许多老臣的坚持之下。 李泓心里明白,这未尝不是这些老臣们的一个试探。 左右宁郡王李演从不掌朝上实权,上京城一夜动乱之后更是几乎被斩了所有臂膀,加上他与上京城内的各个大势力和高位朝臣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解的矛盾……已经注定不会再蹦跶得起来的一个宁郡王,名头上是王是民,甚至本人是生是死,都已不再是这些人精们真正关注的重点了。 穆恒身死之后,皇帝李泓跟穆恒独子穆长戈之间的关系一夜之间变得奇怪,如今更是解除了由先帝钦点的穆长戈和康乐长公主李湉的婚约,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上,李泓的这番行为不能不让朝上许多跟曾经的穆恒一样的老臣心有戚戚。 于是,李演刚好成了君臣之间互相试探态度的“工具”。 李泓会对李演的判决让步,也正是如此。 他需要给这些仍旧举足轻重的老臣们一个皇帝并没有打算大范围对老臣动手,穆恒一事之后其他老臣仍旧安稳,能够对皇帝和朝政起到足够的影响作用的,信号。 在让老臣们得到“安抚”平静下来之后,李泓在李演被押回宁郡王府圈禁之前,亲自去见过李演一面。 李演被从宁郡王府押出之后就被投入天牢,但到底因为皇室的身份并不像其他犯人一样狼狈。 李泓隔着牢狱深处的铁制的大门看向里面靠坐在墙边李演时,大概是已经卸了所有表象不再伪装,李演没有丝毫起身行礼的意思,看着监牢之外的李泓没有什么恭敬,反而一副似笑非笑的轻视模样。 李演身上尽管已换了囚衣,却仍旧整洁干净,头发也整整齐齐束着丝毫不显凌乱。他脸上既没有脏污也没有伤痕,甚至看起来红润健康,没有憔悴的青黑,与不久之前在城郊百花庄园大宴宾客时的模样比没有多少变化。 只是不再露出亲切热情的笑容之后,略显白胖的宁郡王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冷漠和危险。 当他的身影半掩在阴影里,隐隐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牢房之中,更像是静立在一旁随时准备扑上来的毒蛇。 令人不寒而栗。 “看来,本王就快可以出去了。”李演看着李泓,神色之中还透着一些根本不做遮掩的得意。 他不只是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天牢,甚至仍旧十分自然地自称“本王”。 李泓身后跟着他一道前来的王志抬头看了一眼并未开口说话的李泓的脸色,而后低着头默默带上其他护卫退了出去。 这一方有些逼仄的天地之下,只剩下李演和李泓堂兄弟二人。 “怎么?皇帝陛下想与小王叙一叙兄弟之情不成?” 即使身处牢狱之内,仍旧不算消息闭塞的李演显然知道了不少事,如今在“兄弟之情”四个字上刻意加重的语调,更显出一种别样的讽刺。 李泓并没有被李演的话影响,脸上的表情仍旧很是平淡。 “朕只是有些意外,藏拙这么多年,原以为你会更沉得住气些,不想……还是这样草率。” 李演听了也不恼,反而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唉……实在是这机会难得,原我也是打算慢慢来的,前前后后多搞几次边境那样的事儿来,只是我也没有想到,竟还能钓出跟当年的罗家有关的人来。原以为他们必定要报仇,我行个方便,已是确定的默契了,谁想……啧。” 说到最后,李演眯了眯眼。 他的确是没有想到,本以为有了默契的“同盟”,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却毫无预兆地失败了。 事实上李演也不清楚,对方是能力不够动了手没有成功,还是没有动手。 那一夜李泓所在的大殿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实情。 李演的脸上露出几分狠意,而李泓虽面上不动,心中却是一松。 如此看来……李演并不知道穆长戈的身世。 他不知道,穆长戈也是他口中所说的,当年的罗家的人。 “不过……”李演的声音想起,尾音微微上挑,隐约透出一丝笑意。 令人心中发寒的笑意。 李泓眉心微微动了动,静静地看着从半边的阴影中慢慢站起身,朝自己走过来的李演,稍有些心惊地发现,李演脸上此刻露出的笑很有几分成竹在胸的意思,而且满满的,都是对他的不再掩饰的恶意。 李演的动作并不快,带着几分懒散,走到牢门边上便随意地倚靠在冰冷的铁柱上,透过这层层的阻拦看着站在外面,离他只有一臂之遥位置的堂弟李泓,勾着嘴角缓着声调: “虽然有些事儿落了空,但……不要紧的,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儿大礼,就在路上。莫急,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李泓心中一沉,脸上却微微笑了起来:“堂兄这次看来倒是很有自信,也不知……能否如上次一般顺利。” 李演没有因为李泓故意说反的话恼怒,脸上的笑反而越发得意。他微微低了低头顺着铁栏的缝隙探出头来,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一般,用气音轻声道: “你藏在城郊西边的小秘密……要不要猜猜,我知道多少了?” 李泓的眼光猛地沉了下去,整个人身上的气息都在一瞬间锐利了起来。 只是唯一在场的李演并没有被影响,甚至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眼前已经做了几年皇帝的堂弟,而后低低地笑出声来。 李泓深深地看了一眼得意笑着的李演,沉默片刻转身大步离开。 李演看着李泓离去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才慢慢地停下了笑。 即将被送出天牢送回宁郡王府圈禁的李演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 “嘭!” 阳光明媚的午后,郭林和袁青两人坐在袁家的院子里,桌上摆着简单的酒菜,只脸色泛红的袁青还有桌子对面的郭林脸色都不是很好。 直到袁青终于忍不住狠狠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瓷制的杯盘跟着作响。 “上京城里闯入宫禁图谋造反,边境战场上勾结敌国泄露军情,这么多的罪名,这么大的罪过,竟然就只是让他回王府继续过他的悠闲富贵日子!这是什么狗屁旨意!” “袁青!”桌对面的郭林心头一跳,一手狠狠地拍到袁青背上,压着声音喝止:“慎言!” “我又没有说错!本来就是……” “闭嘴!” 袁青红着眼睛看着在战场上跟自己有着过命交情的好友,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在郭林的制止之下平静下来:“不说那晚京畿营巡城军死伤多少,就说……就说你我亲眼看见的,在沙场上一个个倒下的兄弟!一个个的,都是保家卫国的大好儿郎!要不是那个畜生,他们本不用死!” “袁青!”郭林一向了解袁青有些憨直认死理的性子,以前也没少为他这个不转弯的死脑筋生气过,但是此时此刻即便心中也有所预料,还是为他的口不择言气得手都在抖:“你给我闭嘴!这不是你能随便说的话!以后不许再提!” “凭什么!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公理道义了么!连真话都不能说了么!” “袁青!” 郭林见说不通,干脆动起手来。 大约此时此刻也只有把人打晕了才能真的让他闭嘴,不再将某些大逆不道的话宣之于口。 但郭林了解袁青,袁青也未尝不是最了解郭林的人。 郭林才起了动作,袁青就有了防备,于是…… 两人在本来就不大的院落里你来我往地交起手来。 原本摆着酒菜的桌子被掀翻,杯盘碎了一地,先前两人坐的木凳也倒在地上折了两条腿。院里铺的石砖碎开几条缝隙,一旁栽种的花木也翻倒出来。 院子里这边在两人打起来之后动静不算小,也是惊动了几个人的,只是因为袁青父亲的阻拦,并没有人靠近。 于是郭林和袁青,你来我往打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都有些鼻青脸肿的两人力竭地瘫在地上。 郭林艰难地拽了一把已经摔坏的椅子残骸支撑在自己身后,勉强半坐起来,看着几步之外躺在地上沾了一身泥土的袁青。 在大将军穆恒身死之后,在他们的少将军开始沉默地给两人放权之时,察觉到皇帝对此的默许态度的袁青就已隐隐对皇帝有了点儿不满的苗头。 而在上京一夜动乱,穆长戈进宫护驾受伤,李泓却在穆长戈的伤都没养好的时候下旨解除了长公主李湉跟穆长戈的婚约。 那之后,为穆长戈不平的袁青的不满本就已经又多了不少,而紧接着对于宁郡王李演的罪责惩戒,成了彻底点燃袁青情绪的火苗。 事实上,不仅是袁青,郭林自己也对这些事心有怨言。 但…… 郭林叹了口气,张了张嘴,打算跟好似在这一场打斗之后终于平静下来一些的袁青,好好说一说所谓臣子之道,所谓忠君之心的时候,那边仰躺着的袁青却先开了口。 袁青这一回的语气比起先前显得平和了许多,声音也并不算大。 但却重重地,摔在了郭林的心上。 “郭林,你说……咱们在战场上拼了命都不要,用血去保的,就是李演这样的人么?” “……” “郭林,你说……咱们忠的,是什么呀?” 探脉 农院的门扉被敲响,过去开门的正是柏云舒。 并不新,反而有那么点儿破旧之感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低响。 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师父!” 血衣教的太上长老站在农院的木门后边,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小箱子,在看到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徒弟的时候,却是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 “师父……”在一开始的惊讶之后,柏云舒看着面前精神奕奕的太上长老有些迟疑:“您……怎么找到这儿的?您来得……”特别是时候。 “哼!怎么找到的?”一边伸手把被推开的木门拉得更开了一些,一边从见到他动作之后就退了一步让开空间的柏云舒身边走过,进了门:“你们俩是藏得严实,蜃小子找不着,不代表老头子我也找不着。” 柏云舒带着些恭敬之意微微低下头,倒是没有说话。 太上长老进门之后在柏云舒身边站住,挑了挑眉头半扬着声音:“怎么?不欢迎我老头子?” “徒儿不敢。”柏云舒连忙接话,仍旧微低着头:“事实上若您今日没有出现,大约要不了几天,我也……会进城找您了。” 听了这话,脸上故意做出不满表情的太上长老神色一顿,几乎是在一瞬间严肃了下来,眉宇之间压着若有所料的了然和一些压得极深的担忧感慨。 即使他这才刚刚进门,但其实……他知道的,远比一直在这个院子里的柏云舒要多。 不过太上长老并没有急着离开门边,而是抿着嘴伸出手去,在自己徒弟没能反应过来躲开之前,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血衣教的太上长老以毒术扬名江湖,冠绝天下,即便是在他年轻时还在江湖上活跃的那会儿,也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真正的身手。 所以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毒圣还是个江湖一流的武功高手。 至少身为血衣教护法之一的鸩,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自然也躲不开他突然伸过来的手。 抓住柏云舒一只手臂的太上长老没有啰嗦,直接将柏云舒手上还戴着的银白色天蚕丝手套往下掀开一点儿,露出她苍白得不太正常,隐隐露出比寻常人颜色都要深沉不少的青色血管的手腕。 柏云舒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意料之中地并没有能够从自己师父手里挣脱,手腕不仅仍牢牢地被攥住,太上长老的手指还已经搭在她褪下天蚕丝手套路露出来的皮肤上。 大约只是一息的功夫,太上长老就松开了柏云舒,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了一点儿:“丫头倒还不错,没什么大问题,至于其他……该怎么注意你自己心里有数,毕竟……也这么多年了。” 柏云舒低垂着眼点头:“是,我没事师父,倒是……” 太上长老看着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的天蚕丝手套小心地重新戴整齐的柏云舒,到底是叹了口气:“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其实不必如此小心。只要你不流血……” 柏云舒动作顿了一下,另一只手套着手套的指尖在抚平之后的天蚕丝手套表现无意识地滑动了两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 或者说,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是柏云舒可以放心下来不需要谨慎,不担心被自己的:“特殊体质”误伤到的。 她的师父,血衣教太上长老。 其他所有不是她敌人的人,都…… 尤其是这些日子来也在这个简陋的农院里的另一个人。 在他身边的时候,柏云舒不会更加放松,甚至相反,比在任何人面前的时候,都要谨慎小心。 因为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伤害到的人。 太上长老心中一叹,微微摇了摇头。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也知道自己并不能仅凭简单的几句话让她改变主意。 当年他在血衣教之内无意中发现的两个特别的孩子,骨子里一个比一个要倔。 如果说柏云舒在常棣面前小心地戴着这副天蚕丝手套谨慎地不敢太过亲近靠近,是因为太过珍视,那么她在其他的场合时间,在与许许多多无关的甚至陌生的人接触的时候也坚持若无逼不得已的理由,必定戴着这副天蚕丝手套的原因…… 大概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听说过血衣教的鸩护法名头的人,根本难以想象,以冷漠狠辣著称的这位□□的护法,心底存着一份多么执着的善良。 另一个人也是一样。 当年他会动了恻隐之心在那个时候拉上这两个孩子一把,也就是为了这份难得坚定的善意。 “我去看看那小子。”顿了一顿的太上长老将手里提着的盒子又抓紧了两分,见柏云舒因为他的这句话很显然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点儿放心的神情,知道得更多对实情其实了解得也更透彻的太上长老难免心头一酸,只是面上却不露半点:“多半会施针,别让人打扰。你若有空……趁着这会儿功夫给你师父我去准备些吃喝吧。” 对这样的嘱咐和要求显然已经很是习以为常的柏云舒,跟过去一样并没有多想,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下之后,只看了一眼已经推开房门站在门边朝这边看过来的常棣,而后就乖乖去了院子另一边的灶房。 而另一边。 跟常棣一起来到屋内的太上长老,虽打开了那个他一路亲手拎过来的盒子,或者说药箱,特制的金针却丢在一旁并没有现在要使用的意思。 分别坐在木桌两边的两人沉默着。 片刻之前太上长老已经仔细地为常棣摸过脉象了,这会儿正坐在对面皱着眉头有些黑脸地瞪着常棣。 倒是常棣本人,显得很是轻松平静:“前辈这副模样,像是下一句就要说……我马上要死了一样。” 太上长老听了这话轻哼了一声:“你以为好到哪儿去?差不了多少了。” 常棣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近来心绪震动过剧,不仅没有及时将养还用药强压了症状,于心脉损伤不小。” 常棣轻抬起一只手,抚上自己心口的位置:“心脉……伤不伤的,正如前辈所言,大约差不了多少了。” 太上长老此刻也说不清是气愤多些还是无奈多些。 常棣说的,正是事实。 “……你们先前想要做什么,又已经做了什么,既你们两个打定了主意不想牵累血衣教,不只是老头子我承情,你看好的蜃小子心里也明白。只是,不管是蜃小子还是我,都能多少猜到一点儿。你们两个没能成功,我先前还猜……不过眼下,见到你们两个之后,倒是明白了。你们已经放弃了。”太上长老看着此刻已经神色平淡,在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仿佛没有一丝触动的常棣,心中也有些感慨:“既如此,以后怎么打算?” 常棣仍旧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微颤了颤。 桌子对面的太上长老在他开口之前,抢先提议道:“老头子我这几年都没有闲着,虽并未想出解决之法,但也算稍有成效。既然……上京城这边……也算了了,不如尽快返回南疆。你知道的,教中禁地之处环境……于你身体有点儿益处,到时再有我看顾,想来应该可以……” “多久呢?”常棣开口打断了太上长老的建议,勾着嘴角轻笑:“若是这么做,我又能多活多久呢?几日,几月?” 太上长老眼中露出一点儿悲色,没有反驳。 的确,即便他用尽能用的办法,这延命之举……也维系不了太久了。 “……当初便不该上了你小子的当,把那蛊种在你心上。” 常棣笑了笑:“您知道,我本就无法享常人之寿,早几年晚几年的,于我而言没有多大差别,但……求仁得仁,我很感谢您的帮助。而最后……也要劳烦您了。” “……唉……”太上长老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真是……欠你们的……” …… 突然出现的太上长老并没有多留,在吃了一顿自己徒弟柏云舒难得亲自下厨做的饭食之后,就又拎着自己的药箱离开了。 柏云舒在见到自己师父又给常棣留了一个小药瓶之后,也安心了不少。 而今日,也许对柏云舒而言着实是个不错的日子。 太上长老离开不久的傍晚时分,她又从常棣那里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离开上京城?” 微微睁大了一些眼睛的柏云舒显然有那么点儿意外。 常棣微微笑道:“名山大川,四季风貌,离开上京之后我们不回南疆,便去四处走走看看,也……多结交些朋友,如何?” 柏云舒的眼睛亮了起来,一瞬间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期待。 那一直是她的梦想。 只是在即将兴奋地点头同意之前,她猛然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一下。 “……怎么了?” 柏云舒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 “……我们这就……解了婚约的圣旨前几日才下,那之后……穆长戈没有动静,李湉……李湉也没再出宫过……” 常棣叹了口气:“云舒果然,挺喜欢那位长公主的。” 柏云舒皱起眉头张口反驳:“她是我们仇人的女儿,她……” “与她无关的。”常棣平静道:“比起皇帝李泓,什么都不知道的李湉……也是无辜的。她跟她哥哥不同,至少……她是个会冒着风险特地寻找我们,只为了说一句对不起的人。我不恨她,云舒,我知道你也并不恨她。”甚至还很关心和担心她。 柏云舒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正面回应什么,微皱着眉头转开话题:“不说她了,那穆长戈那里……如今他跟皇帝变成这副模样,我们离开,你放心么?” 常棣的神色淡了下来,声音也有些轻:“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早早离开得好。今生今世……越是不再与他有所联系,他的处境……才可能会好。” 对穆长戈,李泓还有那么几分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但对于他和柏云舒,只有被皇帝疑心防备的他们不再出现,不再与穆长戈有任何瓜葛…… 计划 在常棣这个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的,穆长戈的亲生兄长为他打算的时候,上京城内也有许多其他的人,眼看着穆长戈越发显得尴尬和“危险”的处境,为他心焦不已,想要尽可能做些什么。 而这个契机,很快就随着从边境传来的快报到来了。 骁国跟景国之间的关系,自从骁国的开国皇帝从刺杀景国开国皇帝,带人趁乱裂土封王的那一刻起,就从没有和缓过。 边境之处连年的战争给两国都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和损失,却又在无数鲜活生命的流逝和鲜血的浸灌之下,加深了两国之间那种难以轻易化解的仇恨和敌视。 所以景国和骁国,即便相邻多年,却从未真正进行过什么交流。 更不必说正式的使团来往。 但是这一回,情况不一样了。 根据从边关传来的消息,骁国那边有一队带着骁国皇帝圣旨国书的使团队伍,突然到达了两国的边境附近,向常年守在边关的守将要求通过,一路东行往景国的国都上京城,面见景国皇帝李泓。 如果说这队先前并未递交过任何国书通知,径自到了边关之处要求入境的骁国使团只是令人意外的话,那么随着这队看似态度温和客气的使团的到来,边境之处原本在穆长戈带领的那一战胜利之后,退了数十里的,如往年一般达成两方心照不宣的停战之约的骁国军队,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拔营前进,逼近景国所占城池的举动,就不得不让人多想了。 不管是此刻还在边关,直面骁国的大军和使团的守将,还是上京城内收到消息之后的皇帝和大臣,每个人都从骁国这反常的举动之中,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这也许是个好机会。” “……啊?” 边境那边跟骁国有关的动静也许在民间造成的影响有限,但是在朝中官员眼中,已经是足以覆盖超越先前,镇国将军府的少将军穆长戈与康乐长公主李湉婚约取消,和有谋反之举的宁郡王李演定罪圈禁的大事。 而作为军中影响力颇大的年轻将领,尤其是在穆长戈的主动沉寂放权之后越发重要起来的郭林和袁青,本来就是常年跟骁国军队交手的战将,自然对这种与骁国,与边境动静有关的消息格外敏感。 今日两人再次相聚在一处,本来就是要商讨一番对于此事的看法的。 而在郭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许多年来一直心思郁郁,听到骁国的消息后跟显得阴沉起来的袁青,却是下意识地愣了一下,露出了往常惯有的,也是郭林他们看惯了的,有点儿傻乎乎的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看到袁青这个模样,尽管多少有些不合时宜,郭林还是好悬没笑出来,并且心底狠狠松了口气。 自从那日在袁青家里,两人打了一架狠狠宣泄了一番情绪,而一向大大咧咧的袁青在最后甚至隐隐带上了点儿哽咽的哭腔说出那个郭林也无从回答的问句之后,一连数日,袁青沉默得令人担忧,尤其是每次他在街头路过正被重兵把守的宁郡王府的时候,那种凶狠而又愤恨的表情,时常让郭林担心自己这个向来一根筋的好兄弟,在少将军无暇顾及他的时候会忍不住做什么傻事。 好在,能够顺利转移些袁青注意力的事很快来了。 而这件事在转移掉袁青的注意之后,也让郭林忍不住起了别的心思: “我是说,这一回骁国那边虽然并未动手,但怎么也有了点儿大兵压境的紧迫意思。边关那里的守将我们都清楚,虽然靠得住也有些能耐,机变和威望终究有些不足,未必能够应对突发的大战。而这回骁国突然出使过来的使团也着实奇怪,不得不让人多做防备,在这种情况之下,如何小心谨慎都是合理的。” 郭林说的这些,袁青都明白,也都想过,但是他虽然想不透彻却也能够凭着多年的了解明白,郭林这段解释是别有用意的。 于是袁青忍住了没有插嘴也没在这时候急着开口询问,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郭林,等着他的下文。 郭林也没有让袁青久等,皱着眉头又琢磨了一下,将心中衡量过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个让少将军返回边境掌军的好机会。” 话题说到了穆长戈身上,袁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又坐直了几分,态度格外郑重了起来。 所以尽管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郭林话里的意思,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就问,而是在坐直了之后抿着嘴自己试图深切思考了片刻。 袁青的思考还是有意义了的,郭林透露出来的意思,他好像摸到了一点儿。 “……让少将军离开上京城……倒也好,大将军和夫人……上京城如今已成了少将军的伤心地了,而且……京城如今这个糟心的模样,离开反倒清净。再说了,圣旨都下了婚约已解了,少将军留在这儿也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说起来我就生气!” 郭林点了点头,对袁青比起之前的大逆不道,已经算是足够轻缓的抱怨权当没有听到:“正是如此,大将军和夫人都不在了,长公主殿下那里……想来就算能有回圜,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既如此,上京城内其实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反而诸多掣肘。倒是边关,那里是穆家军经营多年的地方,若这天底下还能有哪里对少将军而言最是安全……那就是边关战场了。” “……安全?”今日难得多动了几分脑子听郭林的话的袁青听出了这话里面的重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少将军若是留在上京城,可能会有危险?” 郭林看了袁青一眼,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对于这段日子以来穆长戈身上发生的事,包括皇帝李泓的反应和态度,袁青更多的是不平和不甘,但郭林却想得更多一些,而上京城内朝堂之上的风言风语,众多官员对于皇帝是否要动穆家军权的猜测,甚至是清缴“功高震主”之辈的揣测……郭林听得都比袁青要多些。 直到如今他们都不知道穆长戈和皇帝李泓这对昔日的好兄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被穆长戈严词叫断了好容易有些进展的两个神秘江湖人和可能存在在背后的江湖势力的调查,他们连线索多点儿的猜测方向都没有。 但不得不说,朝中那些关于在穆恒死后皇帝要对付穆家,掌控兵权削减穆家在军中影响力的猜测,的确……很有道理。 很符合一个帝王的心思手段。 即便心里隐约猜测事情不是这样简单,郭林也不免受了这个猜测的影响。 因而格外担忧留在上京城镇国将军府之内的穆长戈的安危。 留在上京城内,皇帝近前,对过去的穆长戈而言是在好兄弟的就近庇护之下,与家人团聚,与未婚妻相聚。但如今……什么都变了。曾经能象征温馨平静的上京城于今日的穆长戈而言,已经变成风起云涌的险地,甚至……可能变成难以逃脱的牢笼。 事实上在今日之前,郭林就已经动过劝说穆长戈想办法离京的念头。 但是,穆长戈不是普通官员,他是边境的战将,在与骁国风平浪静并无战事的时候,他显然没有什么道理在这种档口离开。 在穆恒和陆雪梧的孝期之内。 而郭林这个念头之前只是在自己的脑袋里面转一转,并没有跟任何人,哪怕是袁青和傅年提起,就是因为这个。 先不论对穆恒和陆雪梧一向孝顺有加的穆长戈本人会不会愿意在父母双亲的孝期之内为了自己的安危离开京城,只说如今对穆长戈态度隐晦不明的皇帝是否会允许本该在府中闭门守孝的穆长戈离开…… 随便想想便知没多大可能,因此他便没有说出口。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 边关有了新情况,虽并不是真正的交战,但气氛到底是焦灼了起来,骁国那边目的不明,边关军心容易动荡,正是……最适合穆长戈被夺情,提前离开上京回到战场的时候。 坐在郭林对面的袁青虽然没有得到郭林的答复,但见此时郭林的神色表情,如何不知道这就是肯定的意思。 一股怒气冲上来,袁青深呼吸好几下,好容易顶着郭林不赞同的目光,咬牙将这口气艰难咽下。 “你说得对,少将军回边关才是最安全的。”袁青沉着声音攥紧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吗,看着郭林,尽可能平静地问道:“我们要怎么做?” “……如果陛下真的对少将军……”郭林斟酌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把话明确说出:“那么少将军想回边关怕不容易,就算边关需要有人坐镇,我也担心可能会……换上别的人,替了少将军去。” “屁!边关甭管是杀敌的将士还是边城的百姓,谁认的不是穆家军的名号?谁认的不是咱们少将军?换人?换个鬼!谁能替得了少将军?” “袁青!”郭林低喝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这话……千万不能这么说。” “……啊?” 本来就担心皇帝可能是因为想收兵权要处置“功高震主”的穆家了,若真按袁青这么说……怕不是嫌穆长戈处境还不够艰难。 “我们虽是武将,这一回也得想办法耍耍心眼儿了。边关的事说到底还是咱们最清楚,说得严重紧迫些,最好是……估摸着随时可能开战不能没有迎敌主帅那种,必得在骁国的那个什么使团来上京之前让少将军回边境镇守。”郭林皱着眉头道:“只是在此之外,也要找点儿别的理由,我们自己提上几句,此次情形不同可以容人插手的意思。哪怕是安排个节制少将军的监军或者副将,或下旨或如何地限制一下少将军去了边关后的权力……总之,先让少将军人能离开上京。” 袁青难得有这么一回跟上郭林的思路:“但等到了边关,那就山高皇……咳咳,那什么,那就是我们的地盘一切好说了?” 疑惑 郭林和袁青两个,对于穆长戈的事情是格外上心的。 两人打定了主意之后,当晚便开始小心地联系同是边军出身的同僚们。 于是第二日朝会上,在谈到边境之地骁国有了动静的大军和突兀地说要来上京城面见李泓提交国书的使团的事时,郭林和袁青前一夜联系上的军中同僚们纷纷站出来说话。 按照他们先前说好的那样。 强调骁国此举不合常理,大军又毫无征兆向边城逼近。 恐怕所谓使团也只是障眼而已,战事随时可能掀起。 而不久前的那场战役虽然穆长戈带领景国军队获胜,但到底损失惨重,不说如今景国国库如何军中残余战力如何,只说此时边关军心怕还未从上一场惨烈的结果之中回复稳定下来。 如今守边的守将虽出色,却到底经验不足,恐难以应对多年的老对手,狡猾不已的骁国大军。 …… 偌大的早朝大殿上,在几个武将先后表态,表达了自己对于如今边境态势的“担忧”之后,朝上有不少不太了解军中情况的文臣显然被说服了,自发地在朝会上表达了对这些武将说法的赞同。 甚至主动提出让最熟悉边境战场,如今景国之内最熟悉骁国军队,对对方也最有威慑力的穆长戈回边境领兵戒备。 站位已比先前靠前了许多的郭林和袁青两人隐晦地对视了一眼,对当前顺利的发展乐见其成。 最先提出让穆长戈回边境的不是武将,让他们昨夜里谋划的目的变得不那么显眼。 郭林还多瞥了一眼龙椅上的李泓的表情,只是什么特别之处都看不出来。 虽然穆长戈还在守孝的事被一个文臣提了一句,但并不通用武将这边插嘴,自有人以国家大义在先的理由反驳。 眼看着局势发展于他们有利,郭林便也看着袁青没有让这个愣头青忍不住站出去附和。 现如今已不太需要引导,朝上平日里向来腰板挺得很直的文臣们比他们这群武将还要忧虑骁国那边的威胁,既如此他们这边如今越是低调少露痕迹,越不容易引起皇帝或者其他一些一直没有开口的老臣们的怀疑。 低头听着已经提到这一次派谁跟穆长戈一道去边关这种,昨天他们就已经料到的话题,尽管心里仍对这样的发展有些愤愤,但不得不说,郭林是松了一口气的。 虽然过去,对那个十足信任穆长戈的皇帝李泓来说,这种派人去节制甚至可以说是“监管”主帅的事,他从来没有认真做过。 但是毕竟,今时已经不同与往日了。 心中叹息的郭林没有发现,高高坐在最上面龙椅上的皇帝李泓,往他和袁青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尽管今日的朝会,他们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显得足够低调。 …… 下朝不久,镇国将军府内守孝不出,也是前两日才彻底养好伤势将宫中的老御医送走的穆长戈,就接到了两日后返回边关镇守的圣旨。 上京城内外也很快传开了消息。 在不够了解如今情形的普通百姓眼里,这似乎是皇帝仍信重穆长戈的信号。 但在其他人眼里…… 郭林和袁青是在圣旨下后的第二日结伴来到镇国将军府见穆长戈的。 算是在郭林意料之中的,明明先前数次战事都是穆长戈左右手的两人这次并没有能够获准跟穆长戈一起离开上京城赶往边境。 两人来的时候,穆长戈正在收拾行囊。 偌大的镇国将军府,竟显得有难么些萧条。 这一回时间很短,显得十分匆忙,而行囊是傅年在准备的。 以前,为穆长戈收拾出征要带的东西,一向都是穆夫人陆雪梧的事。 那时候每次郭林和袁青在这样的时刻上门,整个镇国将军府都会被女主人调度得“热闹”许多,来来往往找东西装东西的人尽管显得匆忙却并不混乱,反倒透出几分让人心安的人气来。 但是现在…… 郭林和袁青上门,傅年领着两人去穆长戈的院子。 穆长戈穿着素色的衣裳,并不致命的伤势已经养好,但这位几个月前才跨马游街,凯旋而归,浑身都透着一股英姿勃发的生气的少年将军,看起来却是沉静了许多。恣意的少年意气从他眼中消失,换上参不透的复杂和隐忍。 几乎与几个月前才回上京城那时的穆长戈,判若两人。 一直到三人在院中的桌边坐下,另外两个,尤其是袁青,都还僵着身体将腰板挺得笔直,却又低着脑袋一副已经做好了受训准备的模样。 比起两个明显底气不足的家伙,先开口的是穆长戈。 面对着两个都不怎么敢抬头直视他的人,轻轻笑了一下,随口扯出一个话题来打算稍稍舒缓一下对面两人紧绷的情绪:“我明日就动身出京,等我走了,你们多……” 穆长戈的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他果然是不习惯说这样的话的,毕竟过去他们三个一直都是一起上战场的。 而他本想说让这次留在京城的两人多关注照料一下的,也没有了后文。 也许……城中已经没有什么他需要托付的了。 宫墙之内的李湉…… 如今已经不是他能够名正言顺关心的范围。 袁青并没有从穆长戈突然的停顿里听出什么来,倒是郭林隐约猜到一点儿,心中一叹,连忙接口:“少将军放心,京中有任何特别的动静,我们两个都会想办法给您传到边境的。” “……嗯。” 穆长戈点了点头,倒没再多说什么。 一时间,桌边又沉默下来。 袁青张了张嘴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就只好去看一旁的郭林。 郭林顿了一顿,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了出来:“少将军,您……您这回如此匆忙要赶赴边关,连……连大将军和夫人的孝期都不能守满……您若是怪我们,我和袁青两个任打任罚,您……” “对对对!”袁青在一旁应和:“少将军您最是清楚了,我们两个都皮实得很,抗打!您要是生气下手多狠都成!” 穆长戈却没有什么气怒之色,听了郭林和袁青两人的话,还轻声笑了一下:“怪你们什么?” 袁青一愣:“那个……我们……” “先斩后奏,自己就琢磨了推上一把,把我赶紧送回边关掌军么?” “……少将军……” “你们的确没有先跟我商量过,但也没有做错什么。”穆长戈深吸了一口气,眼光慢慢坚定下来,看在桌子对面心中多少还有几分战战兢兢的两人眼里,那个手持红缨长木仓坚定站在阵前的热血将军又一次出现了:“朝上的那些说法虽有些过,但并不是没有道理。交战多年,两国关系从未缓和过,这一次突然派出使团着实透着诡异,加上边境的大军动作……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再加上……” “……少将军?” 穆长戈看了一眼真心发问的袁青,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一旁的郭林身上。 郭林很快反应过来,抿了抿嘴无声地点了点头。 再加上宁郡王李演。 李演先前就有过将边境军情透露给骁国的行径,足以证明他跟骁国那边是有联系的。如今李演刚刚被圈禁,骁国那边就来了使团,这个时机太巧合了,穆长戈并不觉得这件事与李演彻底无关。 如果真与李演有关,那么曾经成功坑过一次边境守军的李演这一次又做了什么?对边关那里穆长戈临走前改过一次的布军布置又能有多大的影响? 大约除了李演本人,没有其他人能知道。 所以就算郭林和袁青不弄这些事,穆长戈自己也会请命回边关的。 而穆长戈也明白,跟他同样清楚这些情况的李泓,也一定会让他回边关的。 只能说不明所以的郭林和袁青两人,做了加速这一决定下达的推手而已。 不过这些话,穆长戈没有说出口。即便他在镇国将军府闭门不出,但京中的消息仍有傅年收集回报,而足够了解袁青性情的穆长戈的确并不打算此时提李演。 “不论如何,边关那里我不亲自过去便不能安心,不管是去调查骁国军队的动静,还是准备迎战,我总是要去的,你们没做错什么。” 郭林抿着嘴没有说话。 而沉默了片刻的袁青却多少有些出乎穆长戈意料地,开了口: “少将军,您……不会觉得不甘,觉得怨恨么?” 虽然清楚袁青并不知道真相,知道袁青指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看到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知道袁青气怒的还有关于宁郡王李演的处置,但…… 穆长戈闭了闭眼,心绪其实比袁青要更加沉重和复杂。 没有得到穆长戈的答复,自己心中以为穆长戈心中也定不是全不在意的袁青眼眶有些泛红,对着眼前自己最为敬佩的少将军,问出了不久之前他问过郭林,没有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 “少将军,您说,咱们在战场上流血杀敌,为的保的,是谁?咱们……咱们忠的,是什么呀?” 沉默片刻,在袁青的注视下开口的穆长戈,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屋子半掩着的门扉,对着袁青开口问道: “还记得距军营十五里外小镇上的芝麻汤团么?” 决定 “还记得距军营十五里外小镇上的芝麻汤团么?” 袁青愣了一下,却很快点头,脸上的神色都松缓了几分:“记得!镇上的小食铺都卖,但还是槐花巷口的蔡婆婆做得最地道!但是蔡婆婆那儿的我都不怎么敢去吃,她老是说多亏了咱们这些年边关才有安生日子,怎么劝都不肯收咱们的钱。” 穆长戈笑了笑:“咱们回上京之前,我听说丰城那边新修的学堂已经开始上课了,两年前你在破庙里抱过的那个小子也去了,读书习字。” “可不是,这事儿我知道!”袁青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那小子家原本是更靠近边境的村子里的,早几年战乱家里人都死了,成了小乞丐流落到破庙里……如今好了,总算有了安稳日子过,走之前去丰城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呢!那臭小子学会了写字愣是把自己名字给改了,非要叫什么刘青呢!” 袁青虽然嘴里好像在嫌弃,脸上的笑却很是开怀。 “咱们走的时候还没秋收,不过听附近村子里的农家说,今年收成应该很是不错,不少头几年荒了废了的地如今又养好了。” “是啊是啊!经常给咱们营里送鲜菜野菜的老张说,这两年边关还免着税,等收了地里的庄稼他们手头能更宽松些,总算是能给他的小孙女多买上两身鲜亮衣裳了。” …… 郭林坐在一旁,听着穆长戈和袁青一人一句,主要是穆长戈带着袁青回想,心里已经明白过来穆长戈要说的是什么了。 比起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已经完全被转开了注意正高高兴兴地回想着,他们见过的那些终于过上安稳日子的朴实百姓的袁青,郭林心中已震撼不已。 又回忆了好些人,看着袁青不自觉笑起来的模样,穆长戈终于顿了下来,眼光扫过一旁屋子半掩的门扉,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郑重而又执着: “我忠的,就是这些人,是我身后,万万千千盼着平安岁月,再无战火的百姓,为更多人能有家有归,有安稳岁月。” 静默许久,院内只有略显萧瑟寒凉的秋风拂过。 听了穆长戈的回答,郭林和袁青两人心中都并不平静。 而后,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更多的话需要说,心绪震动的两人没坐多久就离开了。 穆长戈只是从桌边站起身,倒没有特地去亲自送两人。 等郭林和袁青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了好一会儿,今日并没有留任何一个人伺候的院子里,又突然多了一个人。 穆长戈半转过身,看着从先前半掩着木门之内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人,心头已经算得上很是平静。 “兄长。” 来人并没有易容成陌生模样,也没有戴两人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时戴着的那张半边银色面具,在午后的阳光之下,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跟穆长戈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比起前段时间才受过重伤,守孝期间内也一直心有郁结显得有些憔悴的穆长戈,这个与他相貌一般无二的男子的脸色反而更苍白几分。 从屋内走出来的,正是穆长戈,或者说本应该名叫罗长安的人的孪生兄长。 在郭林和袁青来找穆长戈之前,常棣就已经在了。 常棣走到片刻之前穆长戈和郭林袁青三人一起围坐的桌子边上,深深地看着穆长戈的眼睛: “比起为你那个好下属解惑,你方才的话,更多的是说予我听的。” 常棣用了肯定的语调,语气到算得上是轻缓,而满满的复杂之色只能从眼中流露出来。 面对常棣既不算逼问也不算指责的态度,穆长戈心中也松了一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兄长方才问,时至今日,已到了这般地步,我为何还要遵旨去往边关卖命。”穆长戈的语气也很平淡,只是比起他的亲生哥哥话音里还会流泄出一点儿的复杂,他倒是真的坦然:“正巧遇到他们两个来访,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回答兄长。” “……但刚刚的,就是你的回答。” “是。” “皇帝已不可能再如过去一般信任你。” “……我知道。”回答这一句的时候,穆长戈明显比先前有了那么一点儿心酸的停顿。 常棣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不久前上京城动乱的那个夜里,分明做着以命相搏让他放弃刺杀皇帝报仇的事,却又眼里全是源自愧疚自责的折磨的弟弟,也说不上是自豪还是感慨,是不甘还是解脱。 “……此去边关,你再不会是曾经那个手掌大权可无所顾忌放手所为的主帅了。” “……我知道。” 穆长戈当然明白,如果说以往的所谓监军在他这里只是个无关痛痒也根本不会阻碍他的形式的话,但这一次会跟他一起前往边境的…… 就会是真的节制他的权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的人物。 大概,还会想办法从他手中分权,消磨穆家在边境的影响。 也许,过去…… 也许过去,那些他从来没有真的在意过的监军们,也并不是真如他所想地什么都没有做的。 穆长戈突然自嘲地勾了一下嘴角。 在心中下意识地升起了这样的猜疑的时候,穆长戈心头首先感到的是一种难言的悲哀。 原来,就连他……也已经开始用这样的心思去揣测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了。 所以,他并没有什么立场和心情去对李泓的防备感到委屈不甘。 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都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彼此信任彼此倚靠。 “你已打定主意了。” 常棣的话音唤回了微微有些走神的穆长戈的心思,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自己在这世上真正血缘上的兄弟,坚定地点了头。 “是,我一定要去的。” 常棣垂下眼,稍显有些颓然。 穆长戈对于自己相认不久的亲生兄长没有坚持阻拦,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 身世揭露的那时候太过震惊和混乱,而后的一系列发展也让人万分无力,穆长戈也是直到了不久前才终于能够平静地好生去想自己的这位亲生兄长的事。 也许一胎双生的兄弟之间真的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感应吧,最初在上京城刘茂之的那个院子里遇到的时候,穆长戈就对常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今回想,似乎是一种本能的亲切感。只是因为那时相遇的情况太过特别,理智之上升起的防备和怀疑太多,才让他忽视了这点儿的异样。 而后来…… 事实上直到如今,穆长戈跟常棣都没有真正地好好说过几句话,更不用说好好相处,但面对这个肯因为顾虑自己,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候放弃多年来的报仇目标的兄长,穆长戈心中在愧疚难安的同时也格外地亲近和信赖。 他很希望如今唯一活在世上的自己的亲人能够理解自己。 也许这是在惊天的变故之后,他唯一能够握住和享有的东西了。 在常棣的沉默之中,穆长戈缓缓上前了一步: “……我还以为兄长已离开上京城了。” 昨日午后圣旨才下,今日常棣就避开众人上了门,很显然常棣根本没有离开上京城,或者说就算不在城里也并没有走远。 正如常棣之前对柏云舒说的那样,穆长戈心里其实也是明白的,如今这个情形,常棣再不出现在穆长戈面前,才是真的对他有利的。所以就连穆长戈也以为,常棣已经跟那日一起的神秘姑娘一道,远离上京城了。 再不会联系。 常棣叹了口气:“原本你若一直无事,我们的确是要走的。” “……让兄长担心了。” “说来……也算是我对不住你。”常棣又叹了口气,在散去周身的凌厉杀意的此刻,他跟穆长戈倒反而更是相像了,带着一种谦谦公子的温润平和。此时他微蹙起眉头,真心地有些感慨:“若我……更周全妥当一些,不那么激动的话……什么都不知道的你便不必落入如今的境地之中。” 穆长戈听了,却是摇摇头:“真相只是被暂时掩盖,纸终究包不住火。况且,如果让我自己来选,我也不愿意……一辈子做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只是…… 只是若能早些知道,或者自己在穆恒眼中能更有承担更可靠一些,或许……或许穆恒和陆雪梧两人不会死。 但……也只是或许。 尽管这些天来穆长戈的心头被这样的念头折磨着,但他却不会对着常棣说出来。原本,一切也都不是常棣的错,站在常棣的角度,穆恒同样是当年罗家惨案真相被埋没的帮凶。更何况……穆长戈知道其实分外有原则底线的常棣也许的确想要惩罚穆恒,但并没有想要穆恒的性命,反倒是穆恒……自己打定了以命相赔的主意。 甚至直到最后的最后,穆恒自裁之举,比起谢罪,更多的反而是要掩护真正的罪魁祸首,继续掩盖真相。 因为这,常棣哪怕更加痛恨穆恒,都是应该的。 深吸了一口气,穆长戈继续道:“况且,事情早就发生过无法更改,而我与……裂痕也一直都在,只是过去……看不到罢了。” 从先前李泓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李泓早就知道他的身世,早就知道当年的一切。所以……就算没有发生这一系列的事情将他的身世揭开,未来……帝王之心越发深邃的李泓…… 也许,只是早晚罢了。 国书 穆长戈离京,与几个月前凯旋而归时的情景已截然不同。 比起那时候的热闹喧嚣,如今甚至显得有些苍凉萧条。 以郭林和袁青为首的数个来为穆长戈送行的武将,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令人无奈而又憋闷的落差。 而还有一个,每次穆长戈出征离京时都不会缺席的人没有出现,而郭林等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她。 不久之前还是穆长戈名正言顺的未婚妻的康乐长公主李湉。 而事实上,这时候人在深宫之内的李湉也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没过几天,即便在沈皇后的督促和照应下,三餐一顿都没有拒绝,李湉仍旧是又瘦了不少,虽然神态之中那种焦灼之意已经消失,和如今彻底沉静下来的模样反而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更令看在眼里的人担忧。 此时的李湉正站在宫内最高的小阁楼上,穿了一身殷红的华服长裙,佩着她已经许多日没有碰过的首饰珠宝,将自己尽可能打扮得明艳美丽一些。 正如以前,每一次她送别穆长戈的时候那样。 她以前跟穆长戈说过,每次送他离开的时候她都要摆出自己最漂亮的模样,好让穆长戈远在边关每每想起她时,脑海中都能浮现出她最美的模样。 如今,她也是这样打扮的。 只是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之上,就算再怎么踮着脚尖远眺,也看不到重重宫墙之外的街景人群。可她还是坚持面朝着上京城主城门的方向,努力地在寒风之中扬起笑脸。 她身后两步跟她一道出来的藤萝和青萝对视一眼,眼眶泛红都难免有些哽咽心酸。 宫墙之外,骑在马上的穆长戈在经过青石砌成的城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 仿若透过层层宫墙,看向那里的某个人。 停顿片刻,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再不回望上京城内的一切。 在这个时候,不管是宫墙之外的穆长戈,还是宫墙之内的李湉,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甚至没有见面的分别之后,在他们下一次相见的机会到来之前……这中间,会发生那样大的变故。 城郊的山坡上,有两个人站在密林的遮挡之中,看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军队人马,思绪万千。 …… 穆长戈离京的同时,另外一队快马传信的报信官也同时从上京出发,一路向西往边境而去,比需要汇合几处调出的军队再往边关走的穆长戈脚程更快了一些。 因而当穆长戈带着兵马和新调来的军需物资到达边境景国大营的时候,那一队突兀出现的骁国使团已经离开边境,在一队边军的“护送”之下往景国国都上京城而去。 因为走的并不是同一条官道,穆长戈与骁国使团并没有遇到。 也就因此错过了,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机会。 时隔短短几月,再次回到边境的穆长戈,重新穿上自己最熟悉的战甲,看着眼前自己熟悉的军营城镇,小兵将领,却依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但不得不说…… 这个不比上京城繁华舒适,甚至因为随时有可能要上战场,随时可能受伤甚至丢掉性命的地方,此刻却难得地给了他一种安稳的归属感。 上京城内,在他真正的身世被揭开之后,他便一直没再有过这样的感觉。 似乎,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并不是真实的属于他的,也都不是他能够继续享有的。 因为这一回,身为穆长戈左膀右臂的郭林和袁青没有跟来,重新接手边境军务虽然并不困难但到底繁琐,倒让穆长戈很快忙碌起来,借着这种忙碌暂时将自己从纷杂的其他情绪里抽离出来。 专心地面对如今的局势。 面对边境线上在他回来坐镇之后仍没有丝毫动静的骁国大军。 同时,他也特地着人关注着从上京那边传来的,有关骁国那一队使团的动静。 他隐约感觉,没有与他迎面相遇过的那队骁国的使团,让他有些心慌。 而这个时候的上京城。 骁国的使团队伍进了上京城后并没有能够第一时间面见景国的皇帝李泓,而被先安排去了驿馆。 景国和骁国算是当世最大的两个强国,虽是相邻但多年交恶,比起环绕在两国周围的一些小国,两国对彼此的态度向来不算好。 几年前李泓登基为帝的时候,平日一向没有什么来往的北边戎狄南疆巫国都曾派过使节前来祝贺,唯独骁国毫无动静,甚至趁着李泓少年登基根基不稳的那段时间,在边境之处很是闹腾了一阵儿,边关几座城一度失守,最终还是当时还未彻底隐退的镇国大将军穆恒带着儿子穆长戈,在小皇帝李泓不惜掏空国库的支持之下血战到底,收复了失地,稳住内外局势。 因此,不算那些遗留下来的老问题,不过从开国皇帝那儿开始的仇恨,只说如今在位的李泓,就是不可能不恨骁国的。 只是不论如何,骁国的这一队使团在经过的驿馆之内等候李泓召见的这段时间,待遇还是不错的。 许多有心人,尤其是李泓自然是派人进过驿馆,不论是明面上遣人过去见礼还是暗中安插伺候人手调查,都想要在这一队人正式面见李泓之前打探出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但这一队人马却是格外谨慎,将这点儿消息瞒得死死地,正使带来的骁国皇帝的国书也有明显会高明武功的护卫日夜看守。李泓的暗卫在先前宁郡王李演引起的上京动乱之中折损了不少,如今剩下的暗卫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不惊动使团的情况下盗出国书查到内容,为防打草惊蛇,李泓也只得撤回了人马。 心中的疑虑和戒备却更深了。 但……到底还是不能再等太久。 骁国使团进入上京城十日之后,终于得到了景国皇帝李泓的正式接见。 使团觐见皇帝是很郑重的礼节,便是戎狄巫国这样的小国来访满朝上下都会谨慎对待,更不必说当世两大强国的另一个了。 尤其是骁国与景国自来不是友好关系,数十年来第一次派遣使团到访,不论是从声势气度还是从国力展示之上,景国都需要更加周全。 于是,骁国使团踏入皇宫大殿面见李泓的时候,大殿之内,满朝文武,无一缺席。 而在大殿上,在景国满朝官员的“见证”之下,骁国使团的正使,终于呈上了那份,景国上下都好奇了很久的国书。 甚至,从始至终都笑眯眯地一副恭敬谦和模样的骁国正使,在大殿上顶着众人的目光,朗声将国书的部分内容说了出来。 骁国皇帝替自己的嫡亲兄弟愉亲王,求娶景国如今景国皇室唯一的女子,景国皇帝李泓的嫡亲妹妹,康乐长公主李湉。 正使话音一落,整个大殿都有些乱了起来。 而侍立在龙椅旁的大内总管王志一惊之后,马上感觉到了龙椅上的自己的主子,浑身上下一瞬间凌厉起来的寒意和杀意。 李泓的这点儿“异常”很快被他本人收敛了起来,大殿底下站着的许多人都根本没有注意到,但站得最近的王志感受最是清晰,几乎是一瞬间就冒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的身体肉眼难以看清地微微颤抖着,不敢抬头去看李泓的脸色,眼角的余光却瞧见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捏着那份骁国皇帝的国书的手,用力到手背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骁国的皇室人丁比景国的倒是稍显兴旺一些,如今的骁国皇帝自己已有一子一女,而他还有一个姐姐三个弟弟。其中大部分都是庶出与骁国皇帝并非同母,只有其中的那个愉亲王,是骁国皇帝唯一的嫡亲弟弟。 “听闻贵国康乐长公主,秀外慧中,才华横溢,实在令人倾慕,我国愉亲王殿下对长公主仰慕已久,只是……正巧前些日子我国皇帝陛下突然听闻长公主殿下身上的婚约已解,可令觅佳婿,实在万分惊喜,愉亲王殿下也不愿错过这个上天赐予的良机,这才有了我等此次谒见。” 骁国使团的正使半躬着身子,微微低垂着脑袋,声音却很清亮,在这个先前才因殿上众人忍不住的私语声而变得略有点儿嘈杂的大殿之上,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上首高坐的皇帝李泓面上已经褪了先前的那点儿笑意,眼里也全是锋锐的冷光,听了使团正使的这话之后,却是轻笑了一声,慢慢开口道:“使者也说了,朕的妹妹是要另觅佳婿,而在朕眼中,这佳婿定要在这上京城之内,好让朕的妹妹不必远嫁离家。如此,更不必说……” 李泓的话还没有说完,先前还躬着身子站在那里大声说着的骁国正使突然“噗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除了最开始拜见皇帝,别国来觐见的使团并不需要一直对着皇帝行此大礼。 更何况是骁国的使者。 正使的这个举动完全出人意料,连李泓都在一惊之下被打断了话头。 没有来得及将更加直白的拒绝说出口。 大殿之上,突然跪在地上的骁国正使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清清楚楚地扬声道:“国书之上亦有提及,为表诚意,我国陛下愿与景国签下三十年的盟约,两国边境不再妄动兵戈,重修旧好!” 大礼 前朝的动静,很快地传到后宫之中。 尤其是本就几乎得了整个上京城关注的骁国使团,在谒见景国皇帝李泓的大殿上,说出的话,事关李泓唯一的妹妹康乐长公主李湉。 而李湉,不久之前才刚刚因李泓的圣旨,与跟她订婚多年青梅竹马的穆长戈解除了婚约,正在处境万分引人猜测,最为尴尬的时候。 除了那一日盛装站到宫内的阁楼顶上远眺城外方向,“送别”穆长戈的那一次,李湉这段日子几乎算是足不出户,一直呆在自己的宫殿里。 不过比起最初被李泓禁足的那段时间,李湉如今的状态看起来平静了许多,面对时常去探望自己的皇嫂沈皇后也已经能露出柔和的微笑。她大部分的时间呆在房间里写写字看看书,偶尔也试着抚琴,外人瞧着倒是一副分外悠闲的模样。 似乎并不在意与穆长戈婚约的解除。 但只有亲近的人,像是沈皇后,像是藤萝青萝,将李湉彻底黯淡下去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而贴身伺候李湉的藤萝和青萝,比沈皇后还多知道一点儿。 早两年开始,李湉便偷偷地在两人的帮助遮掩之下,一针一线自己琢磨研究她本来并不喜欢的女红,最终完成的她分外喜欢时常抚摸,幻想着穿上它的那一日模样的那件特别的衣裳,被李湉妥当小心地收在了一个檀木的箱笼里面,挂上了一把黄铜的锁,再也没有打开过,甚至再也没有提起过。 在藤萝和青萝看来,原本在这样巨大的变故之后长公主殿下的日子就已经并不好过了,可谁知…… 将前朝的这个分量十足的消息带回来的正是青萝。 而听了脸色气得通红,却还尽可能放轻了语气关注着自己反应的青萝说完了骁国使团正使的那些话之后…… 李湉既没有慌张,也没有愤怒。 她在平静之外,有几分若有所思。 “殿下。”一旁的藤萝看了一眼已经被消息气得手都有点儿抖的青萝,将一盏热茶放在了桌案后面坐着的李湉的面前:“殿下不必多想,您是陛下最疼爱也最……的妹妹,再说骁国与我们景国为敌数十年,骁国的人就算是骁国皇帝至尊,都不可能是殿下您的良配,陛下他,定不会让您远嫁敌国受此委屈的。” 藤萝的话中间停顿了一下,有一个词并没有说出口。 愧疚。 李湉是李泓的妹妹,十几年来一直是他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妹妹,而这短短一段时日的变故之后,即便是藤萝也看得出,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即使不会因为李湉而改变心意,但他是的的确确在心疼自己的妹妹,也在为给妹妹带来这样的伤害而感到愧疚的。 藤萝坚信,在这种情况之下,皇帝李泓会比过去更加重视李湉,更加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至少在这个时候,藤萝坚定地认为,李湉不可能会去骁国和亲。 青萝在听了藤萝的话后气息平缓了一些,也忍不住跟着点头附和。 倒是李湉本人…… 她的手摩挲着藤萝刚放过来的热茶,指尖无意识地滑过杯盏之上的纹路,眼光有些飘远:“……可是……能换来至少三十年的太平……” “殿下!”藤萝的声音都忍不住高了几分:“殿下您不要乱想,两国之间……哪有那么简单呢?保境安民,打下太平,这是将军们要做的该做的,没道理以一个女子去换取。” “……我若换了……是不是就不用……将军们了。” “殿下!”这下连青萝都急了:“您在什么呀?咱们可不能那么想的!” 李湉却是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声音轻飘飘地:“要是真的能……三十年不起战事,可以少死多少年轻的将士,而……被困在战场上的将军……是不是也可以自由了?” “殿下!您……” “没事,我……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藤萝看着李湉,并没有跟相信了李湉“随口一说”的青萝一样松了一口气,仍旧将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您不要多想,与骁国使团会谈交流都是前朝的事。” 李湉闻言侧过头看了藤萝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藤萝说得对,其实这些……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藤萝顿了一下,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青萝看了看藤萝又看了看李湉,虽然有些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感受到此刻屋内格外压抑的气氛。 于是青萝开口提议:“殿下,您也好些日子没出去逛逛了,青萝回来的路上经过御花园,虽然快要入冬但还有几种菊花还开着呢!青萝见识少不认得,要不……殿下您去瞧瞧,然后来教青萝?” 李湉抬头看向青萝,在对方极为“真诚”的目光之下,慢慢点了点头。 青萝高兴地笑起来,还得了一旁的藤萝姐姐一个赞赏的笑。 只是很快,青萝就对自己这个决定万分后悔起来。 动静那样大的骁国使团的消息,后宫之中当然不仅是青萝能够听到。 而在御花园内,竟然这么“巧合”地让难得此时来逛的李湉听到了,几个碎嘴宫女和内侍嚼舌根的话。 “你们说陛下会让长公主和亲,嫁给那个骁国的愉亲王么?” “我听说啊长公主因为穆将军的事已经触怒了陛下,不复往日恩宠了,你没看这些日子长公主根本见不到陛下,陛下也不去探望长公主么?” “我听说的是……这穆大将军去了之后陛下要……这穆将军还不如其父的影响,正好趁此机会……穆将军那儿一倒,也就用不上再用什么婚约蒙蔽一番了,那长公主可不就没……没那么重要了么。” “对对,我听说陛下有让人在京中看地看宅,估摸是要建公主府把长公主从宫里赶……咳,搬出去。” “圣眷不再,就算是长公主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若真能让边关太平三十年,不说别的,咱们这国库总算能富裕些,陛下前几年提过的那些个事也就有钱能办了。” “可不是,为了跟骁国打仗咱们也是……那词儿叫什么,穷兵黩武,对,穷兵黩武这么多年,这军中的人都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不用打仗了……” “所以啊,我看啊陛下一定会把长公主嫁过去的。” “就是,我也觉得……唉,长公主真可怜。” …… 听过这些,青萝气得比先前去跟李湉报信的时候还狠,脸色气得都有些发青,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满的都是怒火。 而另一边的藤萝虽然也气狠了,却比青萝更沉稳一些,第一时间去看的是此时李湉的反应。 而李湉…… 李湉微微皱着眉,却没有什么怒意,反倒透出几分担忧的深思。 “殿下?” 回过神来的李湉,抬手拦住了撸起袖子就打算朝着不远处假山树丛后面正说着的几人冲过去的青萝,转头对藤萝道:“藤萝,叫人来把这几个人按住,给皇嫂送去。” 即便是李湉,此时也能明白这几个人的怪异之处。 尤其是在上京城动乱的那一夜过后,皇宫之内大清理过一次后还有这样“胆量”的,必不是普通的身份。 看来是上次清理没有清完的钉子。 …… 李湉的猜测没有错,而她不知道的是,上一次没有完全清理干净的不只是后宫,还有前朝。 “啪”地一声瓷器狠狠掼下的脆响,伴随着“噗通”“噗通”的下跪的声音。 一向平静泰然的年轻帝王,登基几年来第一次这样失态。 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甚至痛恨,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地朝着底下片刻之前还在慷慨陈词的御使丢过去。 “来人!” 殿外的护卫应声进来,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明显气得狠了的皇帝李泓。 “这几个给朕拖下去!押入天牢!” “陛下!”被侍卫上前架住往外拖的翰林眼含热泪义正言辞:“臣所言皆是为了景国社稷,请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社稷为先,大义为先啊陛下!” “陛下!” “滚——” 等几个人被侍卫全部拖下去,在场其他官员也不敢多呆很快退下,殿内只剩下李泓和几个伺候的内侍。 王志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李泓,挥手让其他伺候的人赶紧也离开。 靠坐在椅子上的李泓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静下来。 今日,是李泓召朝上大臣商讨与骁国使团有关的事的。 但在李泓才开口称景国断然不会接受骁国所言的和亲一事的时候,底下的大臣竟跳出来好几个…… “边关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国库也多年空虚致许多政令难以推行,若能了结战事,哪怕只有三十年景国也能借此安稳发展。” “景国与骁国连年对峙国力有损,近年来已有许多边境小国蠢蠢欲动,若能与骁国暂时言和维系太平,景国就能有足够能力震慑乃至收服这些小国,开疆扩土。” “骁国国君亲笔写下国书以示重视,这桩婚事正是两国关系缓和的重要契机。” “骁国愉亲王正值壮年,尚未娶正妃,身份尊贵,足以匹配长公主的身份,嫁过去便也是王妃之尊,又有母国撑腰,日子定会顺遂安乐,如此看来愉亲王也是难得的良配……” …… 这些话,听得李泓,几乎想让他们血溅当场。 他想。 他知道当日李演在离开牢狱之前,跟他笑着说的那份“大礼”是什么了。 骁国的使团还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 就是这些上次未能清剿的藏得更深更隐蔽的人,在这个时候说出的这些煽动人心的冠冕堂皇的话。 “诅咒” 当李泓在暗卫的操作之下,避开众人耳目微服来到李演圈禁的宁郡王府的时候,宁郡王府的主人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摆起了酒菜,正自斟自酌,看起来十分自在。 已经快要入冬,天气寒凉,李泓走进来的时候,院中桌上的菜肴已经凉透,几道菜色之上甚至浮着一层结成块状的白色油脂,让人全无胃口。 由此得见,李演该是等了很久了。 他知道李泓会来。 桌子后边半靠在宽敞的软椅里面的李演眯着眼睛,脸色因为饮酒微微有些泛红。等瞧见被他打发了所有伺候人的院子里多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李演笑了起来,朝着正朝自己走过来的李泓抬手举了举手中捏着的酒盅,很是不见外地道: “看来臣的那份大礼,堂弟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还以为你会再早些来的。” 若说原本还只是李泓把握十足的猜测,那么此刻李演看到李泓的这第一句话,就确确实实地肯定了李泓的猜测,承认了今日的这份局面是李演的“功劳”。 李泓本就不好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去,大步往李演舒适靠坐着的桌边走来,在李演毫不反抗甚至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笑看着的情况下,干脆利落地伸出手揪住了李演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一些,而后另一手攥紧成拳朝着李演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 李泓甚至连身上的暗色披风都没有脱下,揪着李演的衣领眼眶通红地一拳一拳狠狠地打着。 李泓不同于穆长戈,武艺向来不是长项,但也是学过拳脚习过骑射的,比起普通人来身手气力都要好上不少,而李演虽然也是皇室子弟应该跟李泓一样学习这些,但多年的韬光养晦下来,不管是不是为了伪装更真实,他的身手都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堂弟李泓,更不用说……他难得有的那么一点儿功夫的底子,在从天牢被转出来圈禁在自己府邸之前,已经被废掉了,甚至还因此多少伤了身体,其实体质比寻常普通人要更孱弱上一点儿。 所以对李泓的这顿怒急之下的暴打,李演本就没有还手和抵抗的能力。 而李演本人也根本不去挣扎。 尽管李演很快在李泓的拳头下鼻青脸肿,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眼里也全是充起的艳红血丝,狼狈不堪,但他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抵抗,放任了李泓的发泄,放松了手脚根本不去动作,只是努力睁着那双已经肿起来的眼睛看着第一次见如此失态的李泓,眼里尽是得意的笑意,连喉间都断断续续地溢出笑声,越来越大。 三十几拳下去,李泓好容易拉住了差点儿绷断的那根弦,紧紧咬着牙关松开了紧揪着李演衣领的手,而李演一下子失了支撑并没能顺利跌回软椅上,而是擦着软椅扶手的边缘跌倒在地上,狼狈地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小心被呛了一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李泓低着头看着在自己脚下的人,怒意仍未平息,寒意却已上涌。 而李演虽然狼狈至此,却仍旧在笑,喘息了几下之后抬头看向李泓,声音虽然沙哑却仍旧分外得意:“能让你如此失态,忘了你的帝王之仪……咳咳……总算是值得了……哈哈……不枉我如此费心算计那小丫头。” 站在李演身旁的李泓已经泛红的拳头又一次握紧,浑身紧绷到几乎颤抖:“你做了什么?” 听着李演威势十足的这咬牙切齿的问句,李演并没有丝毫被震慑到的怯怯,反而更是努力地睁大青肿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俯视着自己的年轻皇帝。 分明是他在上他在线,他在俯视他而他在仰视他。 可事实上,李演反而带着一种胜利者的自得。 “啊……在边关那事儿之前你就怀疑我跟骁国有联系吧?边关之后你跟你那好兄弟联手调查,也还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错,我的确跟骁国有往来,我那小堂妹的婚事也是我跟骁国那边提议的。” 李泓俯视着李演的眼光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的温度。 李演知道,这一刻,李泓是真的彻底对自己动了杀心。 而先前一直没有……却并不是因为他心善,也不是因为什么可笑的亲情。 想到这里,李演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来,破裂开的嘴角鲜血淋漓,牵动之下更是刺痛不已,可李演的笑却更深了几分,仿佛这点儿疼痛也能成为他此刻美妙心情的最好佐证: “我跟骁国的人说,上京动乱时我虽失败,却意外发现了一点儿蛛丝马迹。若不是上京城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而我又如现在这般走入穷途末路,我说这话人家还真不一定能信。不过你瞧,我越是声势浩大孤注一掷地败得凄惨,这话反而越是可信,毕竟是我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不是?哈哈……我跟他们说,自己可能发现了你用来对抗骁国的一些小算计,若能成功,必定对两国多年的对峙局面有极大的影响。”到了这个时候,李演已经毫不吝啬于对李泓和盘托出,又或者是他将这种“坦白”当成了另一种对于李泓的,恶意的炫耀:“而想要验证是确有其事,还是只是我一时想多或者胡言,也很简单,只要试试看在足够的好处和压力的情况下,你是愤而拒绝直接开战,提前拿出你的小算计,还是……” 李泓的眼光忍不住动了一下。 他还记得李演之前曾经提过他藏在上京城西郊,西山大营里面的“小秘密”。 李演当时并未多说,李泓本人也不可能多提,所以李演到底知道多少到了什么程度,其实李泓心中并没有底。 “以如今景国骁国边境战事之态,哪怕你的小算计一时尚未准备好,直接开战让人在边境拖上几年再拿出杀手锏也不是不成,端看你想不想……哦,还有……有没有了。”李演看着李泓,青青紫紫带着血迹的脸上露出的笑里,带着十足的恶意嘲讽:“也或者,皇帝陛下愿意送个微不足道的长公主去敌国和亲,示人以弱,好借此让他们放松警惕让你的小秘密能更安全些藏下来……以图来日?” 李泓几乎要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按照李演所说,按照如今情形,若是他断然拒绝骁国的和亲之请,骁国怕也会有后手准备,一旦他不惜主动燃起战火,骁国那边在得过李演的报信情况下必定会万分怀疑李泓的“底气”,更会花大力气去调查甚至破坏李泓的“小秘密”。而同时,不管是为了骚扰拖延进度,还是为了赶在李泓可能有的小算计有所成之前削弱景国实力,再次开战之后骁国怕会更无保留,到时边关战斗的惨烈艰难完全可以想见…… 似乎唯一的选择就是在“艰难抉择”之后“不情不愿”地将世人皆知他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亲生妹妹李湉送去跟他们做了不知多少年敌人,必不会善待李湉的骁国去,只为了在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算计后手的情况下,换取于两国都有利的短暂太平。 最关键的是,就算送了李湉去和亲,也并不能完全打消骁国的怀疑,他们还是有可能认为这个示弱只是缓兵之计,只是因为毕竟按照国书约定有三十年的时间,不会让骁国的动作有另一种选择之下的那么急迫。 只是…… 李泓紧紧盯着地上李演的眼睛,果然见到李演笑得更得意了: “忘了告诉皇帝陛下了,你那小秘密我知道的比我告诉给骁国的其实多上许多。若你真宁可与骁国开战都不愿意嫁妹妹……堂哥我不介意帮你一把,把那点儿消息,给骁国补全了。” “你!” 李泓这一次,可以算是又惊又怒。 他是的确没有料到,李演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可惜了啊……”李演慢慢摇了摇头似乎很是遗憾:“原本我还想着,这时候李湉若还是穆长戈的未婚妻子,却被你下旨去跟穆长戈早在战场上结下不知多少死仇的骁国和亲,你这回丢的可就不只是兄妹之情了,连这个好兄弟也得……可惜可惜,他这儿你竟动手得比我还早点儿,平白少了一场好戏啊……” 李泓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在李演身前蹲下,眼底泛起的血丝一点儿都不比李演的要少:“为什么!” 李演笑得理所当然:“自然是帮你啊!” “帮我?” “帮你……早日做个合格的皇帝,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 李演脸上的笑渐渐掺杂了一些愤恨和癫狂,出口的话却仍然显得平静和得意:“你的好父皇手上的血债可不只是当年罗家的一桩……我父王如何死的,我的好堂弟,你也是清楚的吧?这么多年来不论如何防备我都必定不会动我性命必定让我享郡王尊荣……难道不是你那个虚伪至极的父皇的意思么?” 李泓没有说话。 不论如何保住宁亲王一脉血脉性命,尽可能保他们安乐尊荣,的确是先皇曾经对李泓这个后继之君的交代。 “你的父皇大概糟了报应了,只是不够。而你……得还上啊!” “……” “天伦之乐,手足之情,兄弟之义……这些,你们不该有啊。守着高高在上的皇权龙椅吧,就那么守着……孤独至死,什么都别剩下!你们父子……不配!” 兄妹 李泓再次在暗卫的掩护之下回到深宫,回到书房,坐在桌案之后面对着王志亲自端上来的一盏热茶,却是觉得从头到脚地冷到了骨子里。 他先前一直都觉得李演的行为没有那么简单,如今也算是得到了答案。 也许是因为李泓一直以来都有些想偏了方向。 李演要的不是皇位,或者说最想要的并不是皇位。 而是复仇。 对于他,或者说对于他的父皇和继承了他父皇一切的他的复仇。 一切,只为了让他痛苦,让他付出代价。 边关军需军粮的劫掠和军情的泄露,是针对穆长戈这个与李泓最亲近的“兄弟”的算计,也算是一切拉开帷幕的一个试探。虽然边关战事因此分外艰难死伤惨重,但因为穆长戈过人的领兵才能到底还是胜了,而穆长戈也全须全尾地从边关凯旋而归。 之后,让李湉听到不该听的话,牵出他们的父皇曾经的罪孽,也只是一个引子。 上京城动乱那一夜的一切,跟意外发现存在的,要为罗家当年的事报仇的江湖人的合作,是一切爆发的时候。 那一夜,若是成功了,李泓遇刺身亡,李演名正言顺接过他们父子两个最为重要传承下来的皇位和责任,之后将过去被遮掩着的一切揭开,甚至更趁机添油加醋抹黑两代为景国付出颇多的帝王的声名,让这两个李演最恨的人即便是身死也无法瞑目。 而相反,若是失败了,李演也有后手,借此机会更取信骁国两分,引他们前来,逼迫李泓不得不亲手送自己唯一的血脉亲人去敌国受苦甚至送命,还同时因拆散一对有情人与他的好兄弟穆长戈产生隔阂,再不能轻易如过去一般信任重用。 更甚者,李演早就知道,哪怕没有所谓老臣的担忧和试探,只凭着先帝的关系,即便经过上京城乱起来的那一晚,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太重的责罚,早就算好了会因为这并不重的责罚之事让穆长戈心生不满,而在有了这个铺垫之后再出李湉的事…… 大概李演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李泓跟穆长戈的裂痕,产生得比李演算计得还早。 李演清楚地知道对于李泓来说这世上最亲近也最能信任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人是谁,连发妻沈皇后都暂时未能达到那两人的高度。 所以,他要毁了李泓跟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斩断李泓跟那两人之间的联系和羁绊。 李泓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掀开了盖子,正蒸腾着热气的茶盏,静默了好一会儿。 默默地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 “妹妹不必生气也不要担心。”沈皇后在亲自处理过李湉让人押去的几个宫女内侍之后,又仔仔细细地亲自过问让人深查,尽数安排好了之后便匆匆赶来李湉的宫殿,在一口一口喝着热茶目光有些发怔的李湉身边坐下,开口安慰:“这些事实不必上心,宫外的事有你皇兄,后宫之内还有我。说来……这次是我失职了,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些个别有用心的人,让妹妹听到这不该入耳的话,嫂嫂给妹妹赔罪了,今日之后,必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儿了。” 李湉静静地听沈皇后半是气愤半是真心愧疚地说完,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与皇嫂无关的,本就是专门等着要说给我听的,我不出现,他们也不会开口暴露,让人上哪儿提前去抓呢?况且……我相信皇嫂,此后定不会再给这些别有用心的人机会了,多谢皇嫂。” 沈皇后看着李湉的神情,在看出她是的确并不怪自己之后,却又隐隐升起另一种担忧来:“妹妹,你……” 李湉微微低垂下眼,仍旧显得很是平淡:“皇嫂不用担心我,稍晚些时候……我去见见皇帝哥哥。” 沈皇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 傍晚,在后宫各处宫殿院落已开始掌灯的时候,李湉只带了藤萝一个,没有乘坐轿辇,一步步走向她十分熟悉的宫殿。 而王志在李泓秘密出去又秘密回来不久之后,就跟其他人一样被撵出了殿内,留下年轻的皇帝一个人呆在甚至没有让人添灯的殿内。 此刻这位帝王的心腹,以前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被撵出来待遇的大内总管正站在大殿的门外,打起精神始终注意着一门之隔的殿内的动静,好确保自己能在李泓开口召唤的第一时间就能够立刻回应。 门外的王志抬头瞧见不远处慢慢走近的康乐长公主李湉的时候,先是一惊,而后……却又有些复杂。 换作以往,能在李泓明显心情不佳的时候瞧见来找的长公主,王志绝对会大松一口气,可是眼下…… 作为这世上少数几个对某些真相心中有数的人,王志十分清楚,此时此刻看到康乐长公主,年轻的皇帝未必会与以前一样放松下来心情。 甚至…… 只是一息的功夫,心头转过几道疑虑之后,王志还是低着头连忙朝着正走过来的李湉迎了过去:“给长公主殿下问安。” 李湉跟王志也算是熟识了,见王志过来也露出了一个微笑来:“我想见皇帝哥哥,现在方便么?” “这……”王志微微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李湉,最终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仍旧是恭恭敬敬地带着笑意地回禀:“长公主稍待,容小的去通报一声。” 李湉点了点头,在原地站住了脚步。 王志轻轻地推开大殿的门,走进有些昏暗的只有李泓一人呆着的殿内,没有忍住打了个冷战,而后连忙低着脑袋更放轻了脚步往李泓那边过去。 “陛下,长公主来了,您看……” 王志的声音压得很轻,但在静寂非常的殿内仍旧十分清晰,甚至还带着点点的回音,令王志觉得颈后寒意更甚。 李泓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而沉默了半晌。 王志仍旧低着头,并不抬头去看李泓的反应,也没有因为觉得李泓可能没有听清而贸然重复再请问,只静静地躬身站在原地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王志听到李泓那边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还没等这位心腹大内总管仔细琢磨着其中的复杂情绪,就听李泓低沉微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请长公主进来罢。” “是。” 连忙应下的王志低头出去了,到了门外数十步之外,李湉也仍旧在原地站着,等了这好一会儿的功夫也丝毫不见不耐烦的模样。 “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李湉点了点头,却没有第一时间抬步走过去,而先侧过头看了一眼跟着她一起来的藤萝:“我自己进去就好了,藤萝你去侧殿歇歇等我罢。” 李湉去找李泓,兄妹两个说话的时候,以往也不是次次都带上藤萝的,而近来更是,这段几乎算得上是波谲云诡的日子里,一直被蒙在鼓里许多事情都并不知道的藤萝许多事情都并不明白,没有办法真的事事陪着伴着,可是这一回…… 藤萝看着自己陪伴了多年的长公主,总隐隐有种算不得太好的预感。 但到底,她们如今是在皇帝的大殿之前,眼前还站着身为大内总管的王志,藤萝本人再如何跟李湉亲近,也到底只是一个侍女,这会儿并不能对于主子的吩咐多言什么,只得带着无尽忧虑和不安,垂着眼睛应下了。 而李湉。 深吸了一口气后的李湉,慢慢地抬步往已敞开了一点儿的殿门那边走过去,推开殿门。 看到了已从桌案之后站起了身,站在殿内正中,看着推开门走进来的她的李泓。 李湉在迈步进殿之前朝着神色万分复杂的李泓微笑了一下,而后才迈过了有点儿高的门槛,之后又转过身亲自把殿门关上了。 看着李湉做了这些,李泓神色更有些复杂,却也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弹。 关上了门,转过身后,李湉冲着李泓又笑了一下,慢慢走了过来,像是以前,也像是小时候跟李泓这个哥哥撒娇的那样,在李泓面前站住,伸出手来轻揪住李泓的衣袖,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皇帝哥哥。” 李湉的声音又轻又软,仿佛正曾经李泓最熟悉的那个乖巧又娇憨的妹妹的模样,可细看之下却又有些不同,以往的那点儿纯粹终究还是在仓促之间被染上了风霜。 “……甜甜。” “皇帝哥哥,在为骁国使团来说的那桩事,心烦么?” 李泓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看向李湉的眼光更复杂了一些。 “还是……朝上的动静,皇帝哥哥在愁隐在后面的人?” 李泓眼光微动,终究叹了一口气出来。 事实上李泓一直知道,过去的妹妹李湉尽管单纯不甚知事,但仍旧是极为聪慧的性子,尤其近来经的事如此多,能够想明白这一层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令他真正意外的,是李湉接下来的话: “皇帝哥哥。”李泓微微笑着,显得分外平静而又理智:“我愿意的,让我去吧,骁国。” 太平愿 “我愿意的,让我去吧,骁国。” 李湉的话音落下之后,殿内沉静了好一会儿。 李泓微微睁大了眼睛,眼里全是掩不住的惊讶之色,甚至好一会儿都没能反应过来。 李湉就站在原地,双手轻轻地揪着李泓的衣袖,微微仰着头看着他,神色平和,而又坚定。 “……胡闹!”总算回过神来的李泓张口呵斥:“你在说什么傻话?骁国是什么地方?你……” “我知道的,皇帝哥哥。”李湉认真地点了点头,脸上仍旧微微笑着:“我知道的。” 李泓深深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妹妹:“甜甜,你是……听说了什么?” 李湉微微低垂下眼:“是听到了一些话,皇帝哥哥不用担心,我知道的,让他们特地把那些话讲给我听的人不算是含着好心,只是……只是其实,有一些,挺有道理的。” “甜甜!” “连年征战,劳民伤财,国库入不敷出很久了,前年河口的堤坝就没有能够好好修缮,这些皇帝哥哥的难处,我也都知道的。”李湉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再次看向哥哥李泓,冲着他笑了一笑:“而且我也知道,皇帝哥哥想要的,不只是所谓短短三十年的太平。” 李泓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从来,不管是他还是他们的父皇,从来都是想让李湉无忧无虑长大,不需要对朝政算谋有什么了解和接触,所以李湉十几年来从未上过与之相关的任何课程,就连给他们讲史的老师也不是同一个人,给李湉的更多只是当成了讲故事,给李泓的才会从中分析利弊勘探真知。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前后两任皇帝,并不乐见另一个皇家血脉插手朝政事物的原因,至少这里面也有许多是真的盼着李湉快乐的慈心。 一直以来,李泓都以为他们父子很成功。 但是现在…… 李湉除了也许并不如何符合皇室的正直之外,明显其实有着极强的敏锐眼光,将李泓从未宣之于口,甚至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前刻意低调隐藏着的想法,这样轻易地看透了。 如果李湉不主动说,李泓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除了曾经得过他亲口告知,算是跟他一起密谋隐藏着一切准备的穆长戈外,还有一个人,一个比穆长戈还要敏锐的人,在没有任何告知和提示的情况下,猜到了他的壮志。 看着有些怔愣住了的李泓,李湉微微一笑,仍旧是李泓最熟悉的温软模样:“不管是为了接下来三十年,还是为了更长久的太平,皇帝哥哥,我知道的,我去和亲,是最有利的选择了。” “甜甜……” “过去十六年,我过得很快乐,真的。不管是父皇,是皇帝哥哥你,还是……我知道自己很幸运,也已经很满足。我……我毕竟是景国的长公主,生于皇室,受万民膏血供养,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六年常人难以企及的优渥日子,因而才更应该在这样的时候以我之身回报万民,承担起一国公主该承担的责任。” 李湉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变化,从她踏入大殿对着李泓开始说话的那一刻起,她的情绪始终这样平和而坚定。她是打定了主意才来找他的,已经做好了决定。 李泓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哥哥记得,以前你说过,这辈子你只想嫁给……” 李湉略有点儿急地打断了李泓的话,将嘴角更深地勾起来一点儿,却又显得有那么点儿勉强:“皇帝哥哥,我们都知道的。” 李湉的话明显并没有说完,但其中未尽的意思,兄妹两人却都是清清楚楚。 他们都知道的,已经不可能了。 李泓心中又是一叹,一种被愧疚浸没的揪疼也许并不算太过剧烈,却让人根本无法忽视,而随之而来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才更让他窝火与难捱。 “与我而言,只要不是……嫁给什么人,都是已经没有区别了的。”李湉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李泓衣袖的手上又多用了一点儿力气,语调却仍旧保持着镇定冷静的平缓:“皇帝哥哥,我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的。” “……甜甜……” “只要于国有利,只要于民有益,我愿意去,不必吝惜。” …… 景国边关。 陈州城,安平镇。 安平镇是个处在景国边境附近的小镇,并不算繁华,甚至有些简陋,毕竟是在早些年间屡经战乱的废墟上新建起没几年的城镇,连镇上常居的人口都不算多,自然也就并不热闹。 完全比不得他们不久前呆过的景国国都上京城。 但是这里,却让人感到分外的自在与安宁。 边关附近这样的小镇并不少,相反是稍大规模的城池比较罕见。而在众多近几年才重新建好的小镇之中选择了安平镇……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这小镇的名字。 不过,如今看来,是个很正确的选择。 挎着一个藤编的小菜篮走到街上,前几天才认识的王婆婆热情地朝她招手:“哎!小云啊!快来快来!今儿有刚采回来的新鲜野菜菌子,就是前儿跟你说最合适煲汤喝的那种,我这特地给你留着呢!” 王婆婆摆的小地摊旁边,正烙着油饼的刘大叔也嘿嘿笑了起来点头凑趣:“可不是,小云我跟你说,刚才隔壁街那姓牛的小子想来买,王婆咬死了就是不卖给你留的那份儿呢!刚才还琢磨着你今儿要是不出来,就晚些收摊之后给你送上门去的。” 被称呼为“小云”的女子,也就是不久前才跟常棣一起离开了上京城来到了边关的这处小镇,开始尝试起“普通人”的生活的柏云舒。 柏云舒的那副天蚕丝手套并不能摘,但只那么戴着又太过显眼,好在如今已经快要入冬,天气凉了下来,她在那副银色的天蚕丝手套外面又套上一层手套也就并不显得那么诡异。 像她戴着手套,而常棣一向戴着半边面具,这在别的地方也许很惹人注目的事在边关的各个小镇上反而显得有些寻常。 定居在这里的,除了许许多多在战乱之中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外,有近一半都是曾经上过战场,因伤因病退了下来,老家又没有什么亲人牵挂的老兵。 这些人中,便是断过手脚的都有不少,而在脸上手上有些伤疤需要遮掩,就很容易被人接受了。 比如张罗着油饼摊子,向来爽朗脾气好的刘大叔,就是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的老兵,眼下一边撑着拐杖一边在摊子前忙碌,稍不注意根本看不出这是个只有一条腿了的人。 常棣和柏云舒其实还真的没有特别解释过他们的面具和手套的因由,但是小镇上的人们显然有了自己的猜测方向,之后就一直善意地从不去问。 边关各处这样曾经饱受战乱祸害的小镇,虽然这几年局势在穆家军的强势之下有所稳定,但跟骁国的仗从来没有停下过,谁也不知道早些年的惨象会不会重演,谁也不知道边关各地何时能迎来真正的长久的太平,所以除了本就生于此长于此的百姓和无家可回的退伍老兵们,几乎没有其他地方的人,尤其是年轻人,会迁居来此。 因而当常棣和柏云舒来到这个小镇,并很快地买了一个不大的院子住下来的时候,不大的镇子上人们惊奇而又感到兴奋,对这两个愿意来此的年轻人报以最大的热情。 柏云舒其实并不习惯接受这样的毫无目的的热情真诚,事实上前两次若不是有比起她来健谈许多的常棣陪着,遇到他们的时候柏云舒更可能直接快步无视。 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无措却又带着一点儿难言的隐约愉悦的柏云舒有点儿别扭地挎着篮子走了过去,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冷淡:“王婆婆,刘大叔。” 王婆婆和刘大叔丝毫没有在意柏云舒可以称得上是冷漠的表现,事实上在前两回跟戴着面具的常棣聊天的时候,两人都“自己”推测出一些关于常棣和柏云舒的“过去的事”,因而对两人很是包容。 尤其是柏云舒。 王婆婆伸手从柏云舒那儿“抢”过篮子,往里面添了不少菌子和野菜,一边放一边唠叨起来做法食谱,一盘的刘大叔也用油纸包了两个刚烙好的油饼塞了过来。 柏云舒想要掏钱递过去,两人却是谁都没要。 “行了留着吧,这回不用,这回是你婆婆和你大叔请的,虽然晚了一点儿但就当贺你和罗小子乔迁了吧!下回再给钱,婆婆肯定收!” 柏云舒抿了抿嘴,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却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看得王婆婆有点儿想笑: “你们两个对咱们安平镇可是个好兆头呢!说不准从你们两个开始啊,这安平镇会有更多人愿意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可不?”烙着饼的刘大叔转头过来:“虽然前些时候骁国大军又往咱们这儿靠了不少,但眼下穆将军已经回来了,咱们边军又有了主心骨,战无不胜!” “是啊,有穆将军在,边关还能长久地太平下去呢!” 王婆婆是早些年边关战乱中幸存下来,又没有逃难去其他地方的本地百姓,此时说着这有些感慨的话,微微侧过身轻抚了一下身后看起来有点儿年头的墙垣。 那墙垣上还有漆黑的烈火灼烧过的痕迹,而以柏云舒的眼力,甚至能够看出脱落了小半的地方曾经有几道深深的刀痕。 曾经被战火燎过的小镇残存的痕迹。 “太太平平地,仗再打不过来,城里镇上进不了那些混账骁国兵……咱们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的,人啊……也会越来越多的。” 迷茫 柏云舒带着装满了鲜菜菌子,还有还冒着热气的油饼的菜篮回来的时候,常棣正半坐在院子里,用小锤子捶捶打打,试图亲手做一个木桌出来。 听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常棣转头看过来,目光在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藤制篮子里转了一圈,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上沾上的木屑,迎了上来: “收获不错。” “……他们没要我的钱。”柏云舒站住脚步,将装满了之后很有些分量的菜篮放在一边有些破旧的,但是因为暂时还没有替代品没有被丢掉的木架子上:“如果我没有看错没有判断错,他们的确什么都没有打算要。” 常棣笑了笑走过去,从菜篮里拿出还冒着热气的两个油纸包着的油饼,递了一个给虽然脸上面无表情,但仍能被他看出几分无措的柏云舒,自己低头咬了一口,嚼了嚼赞了一声:“刘大叔的手艺不错。” 柏云舒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其实算得上有些粗陋的油饼,犹犹豫豫地并没有去咬,语气之中仍旧带着点儿淡淡的疑惑:“……我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危险,没有被算计的感觉。” 常棣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但心底却也泛起一些轻松的感觉。 在他们两人至今并不算太长的生命之中,真的很少,很少,或者说已经许多年几乎没有遇到过,这样来自于并不熟悉的人的,纯粹的,不求回报,也并没有算计陷阱在后面等着的善意了。 所以当突然需要直面这样热诚的善意的时候,度过了第一时间的戒备和警惕之后,柏云舒最多的就是无措。 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好么?”常棣看着柏云舒微微皱起的眉头:“你不喜欢这样?” “……我只是……”柏云舒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生生忍住了,开口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只是……不太习惯。” “慢慢来。”常棣笑了笑:“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习惯更多的事。” 心思稍稍有些乱的柏云舒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常棣这句话中的主语只是“你”而不是“我们”,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些与她过去所知的一切所熟悉的一切很不相同的事情和情绪分外“麻烦”。 “你就适应得很好。”柏云舒想到前两天常棣跟她一起出门的时候,那一副温和而健谈的样子,多少有些感慨对方这样适应的模样:“若是……若是今日你也跟我一起出去的话……” 常棣上前抬手轻按了按柏云舒的肩:“……总要自己习惯的,云舒。” 柏云舒眉心一抖:“……你要出门?” “嗯。” “我可以……” “不用。”常棣干脆利落地拒绝,并开口解释道:“景国的军中大营不算远,我只是过去看看罢了,不会多待。” 其实就算常棣不说,柏云舒也知道既然将他们离开上京城的第一站选在了边关,常棣不会完全不关心此时也在边关驻守的穆长戈的情况,事实上他们已经在安平镇呆了好些天之后常棣才有动身去军营一探的意思,已经多少有一点儿让柏云舒意外了。 柏云舒当初可以因为顾虑李湉是穆长戈的未婚妻而涉险救她,但那更多也是出于常棣心里存有的兄弟之情。而事实上,柏云舒并不喜欢穆长戈,尤其是在上京城动乱的那一夜之后。 在那之前,柏云舒对于穆长戈只是有一些不甘或者说不平的迁怒,她也会尽可能地将这样的“偏见”情绪压制一番并不明显表露出来,可在那一晚大殿上的“对峙”之后…… 常棣一直是知道柏云舒对穆长戈的态度的,不管是那一晚之前还是那一晚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常棣这一回是打算单独去景国边境军营的,并没有想要让柏云舒同行。 但柏云舒并不那么想放弃:“军营就算不比皇宫,但也不是太过方便进出的地方。我知道凭你的身手定能如入无人之境,但我若用药的话……” “云舒。”常棣打断了柏云舒的话,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折腾了一半,连雏形都还没弄出来的木桌,温声道:“虽说我们是打算四处走走看看,并没有在此定居的意思……不过也并不急着离开,在这镇上小住两三月也好。既如此……有些东西总要收拾一下,不好太将就。” 柏云舒抬头看了常棣一眼,没有说话。 “左右我只是去看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云舒不如就留在镇上,稍稍打理一番这个住处?按照你喜欢的模样,添置些东西。镇上人口简单,多是些热情好相处的,云舒寻常无事时不妨多出去走走转转,所谓风土人情,到底不只是景色风物的。” 柏云舒已经明白常棣的意思,只是动了动嘴,看起来仍旧不是那么情愿的样子。 常棣叹了口气,声音又低了一点儿:“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云舒。以后的日子……不必再那么多顾虑,按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过,做让你开心和舒适的事。我知道一开始你有些不大习惯,没事,慢慢来,不如就从这里开始。” “……好,那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不是等我回来。”常棣轻轻一叹:“不论我在或不在,回来或不回来,你都要让自己过得舒坦快活。” “平哥哥!你……” “没事。”常棣眼见着因为自己一句话一瞬间浑身紧绷起来瞪大了眼睛的柏云舒,马上伸出手来轻拍着柏云舒的肩背,尽可能地安抚下她的情绪:“我只是……随口一说。” “那……” “不用很久,几天就回来了。” 柏云舒微微低垂着眼:“……我还是觉着,也许我跟你同去好些。” 常棣挑了挑眉头,有意将话题扯开:“我以为离开上京城后,云舒已经不想再见长安了。” 穆长戈,真正的名字,罗长安。 柏云舒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片刻,像是在斟酌该如何表达。 而站在她身前的常棣也并不着急,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 “……我……这两天,我有些忍不住会去想。”柏云舒终于开口出声,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看向常棣:“我忍不住想,如果那天晚上,穆……罗长安他没有去,或者说没有来得及去,如果我们成功了,皇帝死了……之后会怎么样。比如……这个安平镇,会怎么样。” 常棣没有说话。 柏云舒其实也并不很需要常棣的回答。 “景国一定会乱,骁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许跟到时候真正掀起的战事想比,这几年的都能算是小打小闹了。到那时候,战火燃起,前几年才重建起的安平镇……大约又要付之一炬了吧?” 还有镇上的人。 不顾她的冷脸拉着她说话的王婆婆,今日才塞了她一篮子的野菜菌子,耐心地跟她说着做法,偶尔感叹上几句几年前局势还没有安稳的时候,安平镇连盐巴都难买的艰难日子;从战场上退下来却从没想过离开边关的刘大叔,先前说起过他烙油饼的手艺还是当初在军中从一个同僚那里学到的,可惜那兄弟没有能够活着离开战场,回到家乡支起小摊过安生日子的愿望只能由刘大叔这个幸运活下来的人继承;今年春才在镇上作为重建后第一个新生命诞生的被大家称为“甜妞”的小丫头,还不会说话不会走,但每每被家里人抱出来的时候,总是能咧着嘴对所有人露出甜蜜的笑脸…… 若战火再起…… “云舒。” 柏云舒长出了一口气,情绪的波动并不十分剧烈,只能算是受了一点儿影响。 但这对于她而言,也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平哥哥,我只是有些分不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了。” 她一直并不觉得让当年作恶过的那些人血债血偿有任何问题,也并不觉得让即使并未亲手为恶,但明知一切仍旧装聋作哑掩盖真相的皇帝李泓为他自己和他父皇的罪孽付出代价是有问题的。 身为受害者,向这些有罪的人讨债,理所应当。 所以在当初穆长戈以柏云舒根本听不进去也并不能理解的理由站出来,挡在李泓面前让他们放弃正当的报仇讨债念头的时候,柏云舒才那样的愤怒和不平。 罪人不该受罚么? 数百条人命的债,不值得那仅仅一人之命的偿还么? 但常棣收手了。 柏云舒其实一直都知道,常棣不仅仅只是因为当时穆长戈的以命相搏而停手的,所以即便那时候觉得穆长戈只是跟李泓一样的诡辩,她还是把那些话都记了下来。 一直到如今,直到他们来到安平镇,柏云舒才好像……真的明白了一些什么。 可是在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什么之后,她却更加迷茫了。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什么是应该的?什么又是不该的呢? 消息 边境,景国大营。 一路从上京过来传信的人,在军营之外被拦住,并未能第一时间进到主帅的营帐,而被先“送”到了这次跟穆长戈一道过来的监军的营帐。 这已不是第一次。 事实上自穆长戈跟这位新来的田监军一起来到边关之后,除了对面骁国军队的动向,任何从上京城或是其他城池传过来的消息,都不再第一时间送到主帅穆长戈的营帐,而是先到监军处,而后才会再次被送到穆长戈手上。 这件事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了,穆长戈本人更是不可能丝毫没有察觉。 但是穆长戈没有阻拦过,他默许了这样的行为。 而这位田监军除了总在主帅穆长戈之前看各地传来的消息之外,也一直没有多做什么,至少明面上是没有的,并未对军中事宜指手画脚,因而虽然一开始有不少跟穆长戈关系不错的将领看他不惯,但渐渐地在发现这位田监军除了“过滤”一遍传信而来的消息的事之外其他的是真的并不多插手,也丝毫没有挑衅身为主帅的穆长戈的权威的意思之后,也就慢慢平息下来。 顶多只是在军营之中多被忽视,倒还不至于被使绊子。 总的来说,田监军在景国大营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而此刻,呆在自己帐中的田监军却拿着一份写着上京传来消息的纸张,分外纠结。 那是从上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 在骁国使团进入景国上京城,觐见皇帝李泓的半月之后,李泓下旨,正式接下骁国皇帝让使团送去的国书,应允景国康乐长公主李湉与骁国愉亲王的婚事。而康乐长公主将于两月后,以盛大仪仗从景国进入骁国境内完婚,成为在骁国之内有特权,除了骁国皇帝本人之外,面见包括皇后亲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需行礼参拜,而面见骁国皇帝时行礼也不必行跪拜大礼的,身份最为特殊的一位亲王正妃。 拿着这份令他本人也万分惊讶,却又断断作不了假的消息,田监军的心情难以形容。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他已经借着主帅穆长戈默许的,率先接手几乎所有消息的便利,拦截下了许多与骁国使团入京所提的关于让康乐长公主去骁国和亲的消息了。 只要是在上京城呆过的官员,便都会对康乐长公主李湉和骠骑将军穆长戈的感情有些了解。即便如今不知为何两人的婚约因圣旨解除之后,好像再也没有了什么联系,但不少人包括如今身在边关军营的田监军,都觉得不再是未婚夫妻的两人之间还是有不浅的情分的。 而这次…… 不管是出于对心上人的挂念担忧,还是出于曾经未婚妻未来所属的面子尊严,穆长戈于情于理都不会对这桩和亲的事无动于衷。 而田监军是真的没有想到,皇上会同意骁国的要求,所以先前他拦截消息,没有让这些传入人在边关练兵备战的穆长戈耳中,也只是出于为防对方情绪激动影响正事的心思。在田监军看来,皇帝驳回了骁国的请求,自然也就没有那所谓的三十年互不相犯的可能,而在这之后,本就关系不睦的两国之间怕真的会有一战,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边军必要安稳,训军练兵也是大事,自然这个时候不好让身为主帅的穆长戈分心。 毕竟,田监军是真的以为此事并无其他可能,康乐长公主必定不会和亲。 可现在…… 果然君心难测,连康乐长公主都…… 田监军突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可是此时不是深入去揣测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心思的时候,此刻田监军真正愁着的,就是这消息要如何给穆长戈送去,送去之后……又要怎么办? 这一次田监军没有再想着隐瞒了,因为上京城内圣旨已下,康乐长公主很快就要出嫁,甚至急迫地并不等到明天春日的好时节,在隆冬时分就要离开故国。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他根本不可能继续阻拦穆长戈得知此事。 头疼万分的田监军锤了锤脑袋,左思右想之后,长叹了口气,亲自捏着这封快马传来的消息,亲身往主帅营帐而去。 …… 常棣从离得并不远的安平镇独自来到景国边军大营,凭借他的武功身手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进入营地后,却并没有能够看到穆长戈。 穆长戈这会儿已经不在边军大营之内。 就在常棣来这里的前一日,穆长戈已独自骑马离营,往上京城方向而去。 因为离开营地之前,尽管心急如焚,却仍旧叫来许多军中将领将军务妥善分配安排,做好了准备,骑马离开时候的穆长戈走得分外焦急匆忙,一路策马狂奔,转眼就失了踪迹。 田监军在穆长戈离营之后,才叹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帐中,动笔写起了往上京城中递的请罪折子。 常棣来的时候,连田监军的请罪折子都已经上路了。 虽然在得知穆长戈独自一人匆忙赶回上京后着实有些担忧,但常棣并没有真的急着离开至今还未有人发现他的“来访”的军营。他需要知道更多更确切些的信息,才好决定下一步要如何进行。 …… 穆长戈在没有得到圣旨指示的情况下孤身离营往上京城赶,这一路并没有选择先前带着人马来到边关驻扎的那一条大路,却也是走了方便骑马疾行的另一条官道,一路上也并没有做任何伪装。 可就是这样并不遮掩,走着一路上都应该有朝廷的哨口盯着的路线,穆长戈骑马疾驰狂奔,中途却是没有遇到过任何阻拦,路上停下短暂歇息的时候也没有遇到任何一人,即便是偶尔到路上的驿站稍作补给,驿站中的人也多半什么都不问。 于是穆长戈就明白了。 李泓知道接到这个消息的穆长戈必定会孤身回京,即便身为边关守将在没有得到圣旨允准的情况下,擅自离营回京是重罪。 李泓已暗中知会过他推测出穆长戈会走的路线上的人,令他们对穆长戈放行不管。 只是在明白这件事之后…… 穆长戈的心反而沉了下去。 就像李泓了解他的这样,穆长戈也了解李泓。 他没有阻拦他回京,还给他行了方便,甚至穆长戈基本上能够预料到,就算他不久之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上京城的街道上,李泓也必定已经安排好了,至少听上去足够合理的理由解释,让他能够免于抗旨擅自返京的责罚,之后仍能毫发无损地回到边关大营。 可就是因为这样,穆长戈的心反而更加沉重。 李泓做好了准备,让他回到上京城亲眼亲耳见证一次之后,再“无功而返”地再次离开上京城回到边关。 也就是说…… 李泓不会改变主意。 或者说,李泓笃定了即便穆长戈回到上京城,见到某些人后,也不会对如今的情况有丝毫的改变。 而且…… 穆长戈闭了闭眼。 做到这个地步,不阻拦也不警告,甚至极有可能为他安排好了后续的事情…… 也同样意味着,这是李泓在给他一个机会。 回到上京城,跟李湉郑重告别的机会。 …… 边关,安平镇。 从国都往小镇传的消息速度当然比不得往景军大营,快马加鞭送去的那样及时,这会儿在边关的诸个城镇之中,还没有传来那个,已经在上京城算得上是引起轰动的消息。 而听了常棣的话,留在安平镇上试着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并不刻意去打听什么动静的柏云舒,此时也对上京城中有关李湉的消息,还有离得不远的军营之中已经离营的穆长戈的动静,毫不知情。 这会儿,一向冷漠疏离几乎不与人接触,面对着敢冒犯她的人下手狠辣从不留情的血衣教鸩护法,正被人拉住了胳膊,站在一个木器店铺里面抿着嘴旁听。 旁听拉她来买新的木床木桌木椅和柏云舒觉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的梳妆台的李婆婆和王婆婆两人,跟店主丛大叔讨价还价。 事实上在这位笑嘻嘻的店主丛大叔第一次报了价格之后,被两个柏云舒眼中热情得可怕的婆婆硬拉着已经挑了好半天,在她眼里几乎没有多少差别的家具之后,柏云舒是想干脆利落地掏银子付钱,赶紧回去的。 但是…… 血衣教令人闻风丧胆的鸩护法木着脸,听着两个婆婆你一句我一句地跟丛大叔为了不超过二十文的差价絮叨的时候,罕见地有些走神。 她再次觉得,前几天应该再坚持一点儿,跟常棣一起去景军大营的。 就算没有跟常棣一起走…… 也应该更警惕一些,不让常棣在离开之前特地跟左邻右舍关照了那么几句,请他们在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多多照顾她一点儿的。 这样的热情和善意,的确让她有些吃不消。 不过…… 等好容易讲下价来,在丛大叔苦着的脸色里又被两个婆婆从店里拉出来,看着李婆婆和王婆婆两人尽管嗓子都有些发干了,却仍旧脸上泛着点儿兴奋的红润,跟她继续絮叨起省下来的铜钱能买什么能添置些什么的模样,柏云舒的嘴角并不明显地轻轻勾起。 已经很多年了,或者说……从她记事以来几乎从未有过。 这样琐碎,却又真诚的关怀和打算。 尽管她不太适应,但其实……感觉不错。 告别了两个今日也逛累了的婆婆回到自己的院子,柏云舒的心情其实算得上很不错。 今日订制的家具还要几天才能做好送来,左右,她也并不急,只要在常棣回来之前弄好就可以了。 只是柏云舒没有想到…… 推开院门抬眼看过去,常棣就站在院中。 侧身对着她,夕阳的余晖之下看不清半边面具之下的神情。 但是柏云舒心中一沉。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自称 不管是穆长戈,还是李湉,都没有想到,在上次一别之后,再次相见的机会会来得这样快。 李湉在宫中遇到风尘仆仆的穆长戈的时候,他甚至并没有来得及回镇国将军府一趟换身衣服。 轻甲穿在他身上,在已是入冬的寒凉时节之中更衬出一种厚重的冷意,伴随着他虽然急促但也沉重的脚步,显出了一种别样的萧条苍凉。 年轻的将军站在了她的面前,可她已经不是能自然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嗔怪他又没有照顾好自己,变得消瘦憔悴了的身份了。 知道身边的藤萝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如以前的任何一次一样,去驱赶附近的其他内侍宫女,并为他们把风。 也知道今日穆长戈进宫她的皇帝哥哥不可能不知道,他来见到她也是被默许的,那么她的皇帝哥哥想必已经做好了准备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都调走了。 所以…… 所以李湉放任了自己酸涩胀痛起来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 让眼前这个她几乎是日日都在思念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一时间,这处长廊之下,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两人之间弥漫起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默。 这在过去,是几乎完全不会发生的情况。 过了好一会儿,在穆长戈压抑而又复杂的目光之中,李湉先笑了起来,却感觉自己十分不争气地让一点儿冰凉而又滚烫的东西,从自己的眼角滑了出来: “好久不见,长戈哥哥。” 穆长戈垂在身侧的双手动了一动,最终只是攥紧成拳,仍旧垂在身体两侧。 他看着眼前曾经无比熟悉,也最是亲近的少女,一时间却觉得喉头几乎被堵住,难以发出声音。 过了半晌,他沙哑着声音沉着而又认真: “……交给我,我来想办法。若是……我带你离开。” “……带我……离开?” 李湉忍不住瞪大眼睛:“我们……能去哪儿?” 穆长戈低垂下眼,稍稍避开了几分李湉此刻的目光,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她话中主语的那个“我们”,慢慢地继续认真说道:“远离上京,也不去几个大城。景国很大,我可以送你去……没有什么人会认得你的地方。虽说要抛下身份地位,平静度日,但……应能自在平安些。” 穆长戈避开了李湉话里的“我们”,可李湉却注意到了穆长戈话中的“送你去”。 李湉说不清这时候心中猛地放下的心绪是失望多些还是轻松多些,毕竟……方才的那一刹那,她是真的动摇了的。 只是听了他的话,她知道…… “……送我离开上京,找个平静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隐居。”李湉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不要跟随着她在寒风中微微颤抖起来的身体一起发颤:“那之后……你呢?” 穆长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已经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我若真的离开,悔婚……骁国正好又找到了正当的理由开战……所以你若真的送我走了,会马上赶回边关是么?就算……就算因为带我走获罪,不再是一军主帅,你也要回战场上去,是不是?” “……是。” 李湉的眼睛酸涩得离开,甚至有些发疼。 她其实也已经有些分不清是在冷风之中阵阵落泪的眼睛的刺痛更强烈一些,还是这时候自己的心口更疼一些。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问出口了。 你不能跟我一起走么? 但她忍住了。 他们两个都不是孑然一身,可以放肆做主的人。 他们都有自己放不下的承担和背负。 “长戈哥哥。”李湉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上了跟穆长戈类似的沙哑:“和亲的事,是我自愿的。” “甜甜!” 听到穆长戈心急之下将这个过去最熟悉的对她的称呼脱口而出,李湉忍不住笑了起来,尽管眼前一片朦胧,嘴角却已经勾起泛着一点点甜意的笑容: “身为景国的长公主,这是我应尽之责。我愿意的,并没有勉强,当初……也是我主动去跟皇帝哥哥说的。” “胡闹!你……” “能换回边疆,哪怕只是短暂一段时间的太平,沙场之上……能够少牺牲多少将士的性命?又有多少个景国子民的家,可以不因连绵不绝的战火分崩离析?只要想到这些……只要去想这些,去算这些……我就不觉得委屈,也不会觉得不甘。是值得的,我……愿意的。身为公主,我愿意的。” “你不明白……景国真正的太平,绝不是用……用一个女人能够换来的!” “我明白!”李湉略有点儿急躁地抢白了一句,而后深吸了两口气闭了闭眼:“我明白的长戈哥哥。我明白……我知道骁国所谓的三十年和平只是个幌子,我也知道……我也知道皇帝哥哥,还有你……你们真正想要的也断断不是短短三十年的太平。我的确不清楚你们都做了什么如今又要做什么,但我大概猜得到……你们还是需要我的。就算没有三十年,我也到底能……能多拖延些时间给你们,以待来日稳操胜券。” 穆长戈有些惊讶,却好像并没有当初李泓第一次听到李湉这样说的时候那样地意外:“……甜甜……” “不管是为了来日的景国再无战火,还是为了这短短几年之内安定太平边关再不必马革裹尸……我都愿意的,长戈哥哥。”她眨了眨眼,已经顾不上凉得几乎结了一层冰的脸颊,试图将眼前的朦胧眨去,将站在自己对面的人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如同你在……在这么多事情之后,仍然愿意赶赴边关,亲上战场一样。身为景国长公主,这也是……我的意志。” 穆长戈怔在原地,脑中罕见地有些泛起空白。 心口却烧起了一团火,越烧越烈,劈啪作响,将某些他想要艰难地保护想要珍藏的东西焚烧成灰烬,烧得心头一下一下地烈疼着无法舒缓。 眼前的小姑娘,曾经的,他的小姑娘,像是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真真正正地,变成了一位公主。 但…… 看着这样的她,他却觉得浑身疼得几乎喘不上来气。 今日这场重逢的最后,他听到她说: “长戈哥哥,请你……不要阻拦我。” …… “你已经知道甜甜的想法了。” 李泓的书房之内,下了早朝没有多久的年轻的皇帝,身上明黄色的龙袍并没有换下来。他负手站在书房内摆满了书册的书架旁,看着书房正中央微低着头的穆长戈。 穆长戈闭了闭眼:“……是。” “……但是你还是来了。” “……” “你想知道,朕如何打算。” 穆长戈抬起头看向李泓,身子越绷越紧。 他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在知道了李湉的想法之后,仍旧来找李泓的穆长戈,大约也只是……不肯轻易死心罢了。 但是…… 李泓深吸了一口气,在应允了骁国求亲国书的圣旨下达之后,数日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点儿脆弱的模样,却又很快恢复过来,变回一个冷静沉着的帝王模样:“圣旨已下,不会再更改了。” 穆长戈直直地看着李泓的眼睛,连声音都好像有些在发抖:“她是……陛下的亲妹妹!” “……若朕只是李泓,自是……不论如何都要护着自己的妹妹平安喜乐,安稳一世,尽足一个兄长的责任。但朕,是景国的皇帝。” 李泓的这句话说得并不算是太激动,但话音也显然已有些不稳。 “……为帝为皇,就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李泓在穆长戈的这句问话之后闭上眼微微仰起头,长出了一口气,并未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也算得上是,一个难得的,面对知道不少内情的穆长戈的时候的解释:“李演已查到西山锻造营,只是暂未通信给骁国。他以此威胁……朕不能冒险。” 穆长戈一惊,微微瞪大了眼睛。 “你应该跟朕一样清楚,西山锻造营早就回禀过,还有两年……不,一年半!一年半之内,火器必成,足以令边军大部换上!到那时景国必可威震四合!骁国兵马之利又何足为患?就算朕不挥军讨伐再并了骁国,也足有一次战役便打服了他们,此生再不敢犯的把握!骁国尚且如此,其余诸个国家又何敢再犯我国威!那时……到那时才是我景国男儿不会再轻易命丧沙场,我景国子民不必再承战火的盛世太平!” 李泓说着说着有些激动,眼睛亮得惊人。 书房之内除了李泓和穆长戈,连王志都并不在此。 穆长戈看着李泓的模样,竟有些说不清心中的感觉。 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听。 甚至,曾经,他也跟李泓一般,是这番豪言壮语的参与者之一。 更有甚者,曾经的李湉偶尔会抱怨还需要两年的婚期,正是当初为了这个宏愿,穆长戈和李泓两人一起商定下的时候。 待来日功成,边关轻易不再起战事…… 穆长戈便可以不再常年离京驻守边关两地分隔,不再需要让家人为出征的自己担惊受怕,到那时…… 他便能许她一场盛大的婚礼,和日后的安稳岁月。 只是…… 变故,来得这样快。 谁都没有想到,原来,他们等不了这两年了。 李泓说完这些,顿了一顿,平复了一下心绪,再睁开眼睛看向穆长戈的时候,眼中的光又因为如今的现实黯淡了下去: “事已不可改了。长戈,你……明日便离京回边关罢。” 这一次,穆长戈沉默了许久。 李泓也并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都因为过于紧绷而颤抖的穆长戈有了动静。 他慢慢地,单膝跪地,拱手抱拳,给李泓行了一个完整的武将拜见之礼: “……臣……遵旨。” 听到几乎算是紧咬着牙关的穆长戈说出的这句话,李泓眉心动了动,闭上眼叹了口气:“……长戈如今……已开始……自称‘臣’了么?” 穆长戈没有抬头再去看一眼昔日最是亲近,甚至模糊了尊卑的好兄弟。 他仍旧跪在地上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声音却有些轻: “……陛下不也,在臣面前,开始自称‘朕’了么?” 李泓一愣,随后却是无言。 走到今日……也许已无话可说。 办法 柏云舒没有想到,在离开上京城没有多久的时候,她就有了再次回去的冲动。 还是为了一个,她本以为也许此生都不愿意再见,也不会再见的人。 是李湉。 虽然在听常棣说起这些消息的时候,柏云舒也已经知道了本该在边关景军大营的穆长戈,已经在知道这件事后立刻孤身一人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城,但比起穆长戈,柏云舒更多的,或者说真正有些担心的,是李湉。 虽然正经说起来,她跟李湉只正面见过三次,第一次在被人追杀,第二次点了李湉的穴道在穆恒的灵堂外让她听到令过去崩塌的真相,第三次…… 而严格说起来,李湉是柏云舒仇人的女儿。 所以当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担心李湉的时候,柏云舒自己也愣了一下。 最初对李湉的印象,停留在那个大军凯旋的日子里,提着裙角从上京城主路两侧的木栈之上满脸笑意跑过的少女形象上。 明媚,活泼,无忧无虑。 那时的柏云舒是有些嫉妒,和羡慕的。 那就是她曾经梦想过的模样,梦想自己也能够有亲人呵护,梦想自己能够不用经历那样痛苦的童年,梦想自己能够跟李湉一样,光明正大受人祝福地,跟自己喜欢的人站在一起。 有美好的过去,也有美好的未来。 之后,是那次城郊百花庄园内的追杀。 柏云舒比李湉早上很多潜伏在庄园之内,最早发现了那个不寻常的院落和在重重保护之中的人。她用自己的毒药迷药一点点地从外围不起眼的地方向内,小心谨慎地放倒了许多守卫暗哨,然后……然后意外地发现了正好踩着自己清理好了的路线闯入的李湉。那之后…… 救下李湉,的的确确更多是看在穆长戈,也就是常棣的面子上。 被追杀的路上,李湉的反应多少有些令柏云舒意外。她镇定,冷静,而又体贴坚定,并不是曾经柏云舒以为的那样的骄纵的小公主。那时候她没有尖叫没有痛哭,没有抱怨没有拖延,显出的聪慧和善解人意,令柏云舒有些惊讶。 那一次后,柏云舒对李湉的印象一下子饱满生动了许多。 她想,她大概有些清楚穆长戈对李湉的喜爱了。 那的确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连先前因为嫉妒迁怒而有些芥蒂的她,都这样觉得。 后来,一直想要柏云舒交些其他朋友的常棣问过她,是不是很喜欢李湉,愿意交这个朋友。柏云舒那时是下意识否认的,只是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地去拒绝,在那个满是危险和血腥的时候,微笑着叫她“铃铛姐姐”的小姑娘。 如果后来,没有那些事发生,也许,常棣的那个“愿望”能够成真的。 只是可惜,并没有也许。 但如今,听到李湉的消息的时候,柏云舒还是下意识地产生了一点儿担心的情绪。 所以在常棣问她要不要回上京城看看的时候,她当即点头答应了。 他们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安平镇的,但离开的时候却并不是沉默着的。 用常棣有了早年失散的弟弟的消息,因为担心打算去看看的理由,两人,尤其是柏云舒,跟镇上许许多多的这些天来接触过的相处过的人们道别,听着他们的祝福,尽管心中有些焦急,却也的确因此也生出了一些不舍。 不过因为两人买下的院子还留着没有再次交给中人转手,柏云舒定下的家具也没有退,仍旧按着原来的计划要丛老板几天之后送来,镇上的人们都觉得这是两人最终还是会回来这里的意思,所以送别的时候并没有多么伤感。 …… 柏云舒跟常棣尽管是冒着风险预备回到上京城,最终却也并没有进去。 因为他们在从边关到上京城的半路上,距离景国的另一大城文州城几十里的路上,遇到了穆长戈。 从上京城方向,再次往边关回去的穆长戈。 除了上次在京郊远远地目送穆长戈带着人马去往边关,距离上一次柏云舒近距离直面穆长戈,已经过去了不短的时候了。 穆长戈显得比那时候还要憔悴,眼里身上有什么更加复杂而又沧桑的情绪,短短的几个月时间之内,接连而来的变故并没有能够击垮他,却也几乎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活力和热情。 以及温暖。 柏云舒觉得,在马上迎面而来,尚未发现她和长度存在的那时候的穆长戈,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只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将眼泪流出来。 因为有些出神,直到靠近了才察觉到在道路一边等着的常棣和柏云舒的时候,穆长戈显得有些惊讶,却又很快平静下来。 他拉住了缰绳停了下来,冲着她拱了拱手,而后看着同样坐在马上静静看着他的常棣,叹息了一声:“……兄长。” …… “她希望我离开战场,也许……就此归隐。” 柏云舒已经去了另一边注意有可能在此出现的其他人,将空间留给了常棣和穆长戈兄弟两人。 常棣是单独见过穆长戈的,这件事柏云舒也知道,清楚两人之间也许并不可能一下子太过亲近,但到底是在双方都有意的情况下稍稍有了那么点儿“兄弟之情”的。 此时此刻,尽管对上京城中的风声,对刚从上京城方向回来的穆长戈也有不少问题想问,柏云舒还是贴心地让他们兄弟两个独处。 下了马之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路旁的密林,极为相似的身形衬出只有服饰不同的背影,看得柏云舒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而走进了密林内不久,穆长戈先出了声。 他知道常棣和柏云舒两人,或者说主要是常棣在这样的时候再次往上京城的方向赶来,是因为听到风声之后,担心自己。 这两人原本已经要远离朝廷,甚至退隐江湖,此生本不再打算踏足已被李泓重重戒备起来的上京城,徒增危险和猜疑的。 穆长戈承情,也的确很是感动,因此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他跟常棣说了康乐长公主李湉和亲之事已无回转余地,最重要的是……这也是李湉自己的意愿。 常棣没有来得及说,但穆长戈知道,如果李湉不是自愿的,如果穆长戈想,常棣愿意冒险帮他这个忙,带李湉离开。像是不久之前穆长戈跟李湉说的那样,远离上京,远离朝堂,远离人群,去平静的地方隐居。别的不说,只前面几次接触中,常棣和柏云舒这边展现出来的易容和毒药迷药的精深程度,穆长戈就知道,如果他们两人愿意帮忙,成功的可能极大。 但关键就是……李湉并不想走。 那一天,从李泓那里离开之后,出宫前穆长戈又遇到了李湉。 在宫门附近的小道旁,她手里抱着一个精致的暖手炉,在等着他。 她知道他去找李泓,也知道他去见李泓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甚至还猜得到李泓会让他尽快再次离京。 但是这一次,李湉可以当面送别了。 她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说…… 她很希望,在不久后她和亲骁国之后,她的长戈哥哥能够找到机会离开。 听穆长戈简单地转述了李湉的态度之后,常棣叹了口气。 即使是不在朝堂的常棣,也大概猜到了李湉最后跟穆长戈说的那些话的用意。 李湉和亲能换回短暂的和平,边关不再时时刻刻需要穆长戈的镇守,他可以离开了。 在穆长戈的真正身世被揭开,一切都变得尴尬而又难堪的情况下,也许他早就该离开了。 而且……想必李湉也已经看出,或者说李湉也能够猜到一些。 真相揭开之后,穆长戈跟李泓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的毫无猜疑。 对在过去兄弟情深的时候知道了许多机密之事的穆长戈而言,这就意味着无尽的可能存在的危险。 所以李湉也希望他离开,不论如何,保全自己。 也算是能够不用迎来极可能存在的,撕开一切平静的最终,不必迎来李泓跟穆长戈的“决裂”。 这已经是李湉能够想到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能同时两全她的哥哥和她的爱人的办法了。 她不能背弃她的哥哥,也不能眼看着爱人涉险。 她只能这么做,也只能这样期望。 只是…… 常棣看向身旁嘴唇干裂的穆长戈:“但你并没有想要离开边关战场的打算。” 穆长戈闭了闭眼:“……我不只是不想走,我也……不能走。” 李湉的想法或者说办法其实并没有问题。 将边关将士和百姓视为自己的责任的穆长戈不能离开,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边关的战事从未断绝,而他这个过去数次大败骁国军队的震慑一旦离开,骁国的反扑必定会对景国造成巨大的打击,尤其是边关各镇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 李湉和亲的确不能换回永久的太平,连所约定的三十年都做不到,但至少一开始,哪怕只是为了所谓名声骁国也会遵守上些时候。这短暂的太平时光,就是能够给景国的喘息,也是能给边关将领交迭更替的准备空隙。 但…… 李湉这时候还不知道,但穆长戈清楚,在她真正出嫁骁国之前,李泓会告诉她的。 这个短暂的时间,只有不足一年半了。 不是骁国先寻衅,而是景国……终于完成了最关键准备的景国,会主动出击。 太平不了多久了。 穆长戈作为初跟李泓一起制定过许多计划,知道内幕的人…… 在一年半后的大战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走。 帮助 短暂的会面之后,穆长戈再次独自离开,回到了边关的景国大营。 柏云舒觉得,这一次往边关赶去的穆长戈,有一种跟上次截然不同的焦灼感。 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那场,他并没有跟常棣明说,但彼此都心知不会太过遥远的大战。 似乎这样做了,就可以当做有些事情会来不及发生。 似乎这样做了,就可以避免某些事情的发生。 目送穆长戈离开之后,常棣和柏云舒两个人停了许久没有动弹。 上京城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了。 穆长戈亲自带来了比他们能够在上京城隐晦调查得出的更为细致而精确的消息,而李湉本人在出嫁那日之前也不会再踏出宫门半步。 消息不需要再探,而皇宫两人如何“艺高人胆大”也知道,在敏感的时间尚未过去之前,两人再次潜入皇宫一旦被察觉已经不只是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还会牵连许多人,包括穆长戈,也包括好不容易从上次的事件中被摘清楚的血衣教众人。 两人既没有再往上京城而去,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到先前打算住上一段时间的边关安平镇。 柏云舒落后一步,看着在自己侧前方的常棣的背影,想到了他们两个动身出发前重新启动的血衣教的消息网。 “师父还有蜃他们已经离开上京城了,不过暂时还未全部回到南疆。”柏云舒在常棣身后轻声说道:“你留的那封信,蜃还没有用。” 常棣微微仰了仰头:“嗯,还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也许……”柏云舒试着建议:“也许,我们可以再……晚一些。” 常棣转过身看向柏云舒。 “你也知道的,蜃本来就并十分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接手,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把握上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能在用血衣教的名义的时候,做一些……也许于教中未来有益的事情,并且继续巩固蜃作为你左右手的地位,流露出你将他当做继位之人的态度的话……想来会比在松手之前清剿一次叛徒异心,对他更有利些。” 常棣没有说什么。 其实柏云舒说的,他也都明白,早在他有了想将血衣教在亲手剪除了另一部分以诡为首的祸患之后交给蜃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些。 但是…… 他不想,或者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用在给蜃这个继位者慢慢铺路之上。 毕竟蜃对他而言,也许的确算是一个还不错的下属,甚至有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到底,并没有那么深重的分量。 尤其是在常棣早就打算好,剩下的时间要如何度过,为了谁去做更多的打算和铺垫的情况下。 而那个人,显然要比蜃重要得多。 “……平哥哥?” 常棣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来,声音轻缓而平静,带着些包容的柔和:“云舒已有想法了?” “……嗯。”柏云舒顶着常棣的目光,强忍住了下意识想要否认的冲动,最终还是顺从自己真正的心意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模糊的想法。” 常棣点头鼓励:“说说看?” 柏云舒微微睁大了一下眼睛,心头很快松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这样说了的常棣,其实就是已经答应了的意思。 甚至常棣已经猜到了柏云舒的想法,并且心中已经给予了她肯定,只是出于谨慎或者说周全,再与她确认一番。 有了这样的了解后,柏云舒后来的话便说得很是轻松: “血衣教在江湖上的……地位,或者说角色很尴尬,为正道不容。尽管你成为教主之后一直在努力将血衣教向正道引导,但毕竟时间太短,而人们过去的印象也难以消磨。我们需要大事,足够大的事情和功勋,才能抹除比较不堪的过去的痕迹。” “于整个景国武林而言,改善武林人士在朝廷眼中延续近百年的尴尬局面就是个不错的功勋。” 尽管已经明确地知道对方清楚自己的打算,但柏云舒听到常棣说出来的时候仍旧从心底泛起一种轻松和愉悦,当被自己放在心上的那个人也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的时候,很难不产生这样的愉悦情绪:“血衣教或许可以借着不久之后的大事……” 说到这里,柏云舒皱起眉头停了下来,并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和一下剧烈起来的情绪。 她和常棣都知道为什么。 她要说,借着不久之后的大事,“表忠心”。 至少说明,在景国与骁国对峙的国家大义之上,血衣教这样的武林人士是没有私心,并且以国为先,同仇敌忾的。 也许,或者说一定,这并不能彻底抹去皇帝对于武林人士时日长久的忌惮,但至少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让皇帝也不得不在明面上为这些曾为国做出过贡献的武林人士予以表彰的机会。 这是个难得的突破口。 尽管……景国的皇室,对于常棣他们而言,其实是仇人。 私仇。 而同私仇一起被放在天平上衡量的,不仅仅是柏云舒有意提到的血衣教的未来,还有那个听起来似乎显得冠冕堂皇并不足够真诚的理由。 家国大义。 柏云舒的话并没有说完,她停在了这里,自己的情绪也颇有些纠结地没有再开口。 但是她自己明白,常棣也是明白的。 沉默片刻,常棣没有继续这个柏云舒中断的话题,转而开口问道: “在这件事里……你打算如何帮李湉?” 柏云舒毫不意外常棣能猜到她在这个听起来十分“崇高”的计划里掺杂的“私货”,干脆利落地承认:“从……从罗长安的反应里看,这个‘不久’是真的不会太长久,三十年自然不可能,十年也到不了,我猜……也许三五年内?若只是这个时间长度的话,也许,身为江湖中人的我们,能有一些足够瞒过这段时间的‘小手段’。” 常棣看着柏云舒,清楚地看到了一向淡漠到冷漠的柏云舒眼中,难得挂起的焦急和期望情绪。 他知道,柏云舒是真的,挺喜欢并没有见过几次的李湉的。 她想要帮助她。 只是…… 常棣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眼。 只是可惜,也许,柏云舒要失望了。 到了今日这般地步,并不是能不能,用什么样的手段的问题,而是……李湉本人愿不愿意被这样“帮助”。 事实上李湉并不是一个自私的骄纵公主,当然若她真的是,柏云舒也不会因为喜欢李湉这个小姑娘而在此时想要尽可能地帮助她,甚至是以“帮助李湉”为出发点,为了能够再次动用他们两人离开上京城时已经主动放弃了,所有血衣教的势力,而想出这样的办法这样的理由,让一切能够合理起来。 是的,柏云舒想出让血衣教参与到不久之后的大事中“表忠心”,一方面缓和江湖与朝廷的关系,另一方面转变血衣教在武林之中的地位,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她想要能够借助血衣教的势力,帮助重重防护之下,已经是仅凭他们两人难以接近和完成所有计划的李湉。 可李湉却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帮助。 因为并不自私的小公主是真心实意,愿意为了景国,为了日后长久的太平而牺牲她一人的喜乐。 李湉不可能愿意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答应他们的“帮助”。一旦被骁国发现和亲公主的身份有问题,对于还未做好万全准备的景国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她不能做那样的罪人。 同时,李湉也能轻易想到,景国有江湖人,骁国也有,甚至骁国因为当初裂土建国很大程度上依仗了那些跟骁国开国皇帝关系密切的江湖中人,跟他们的关系比跟景国要密切得多。景国这边费尽心机在背着朝廷的情况下做的小手段,大概……骁国那边也有人会,如此,被识破的机会大大提升,而一旦暴露,这些曾经帮助过李湉的人面对的就不只是整个骁国,还有到时会同样愤怒甚至急着撇清关系的景国朝廷。 如此……景国之内,朝廷和江湖的关系…… 能想到这些的李湉,断断不会答应的。 尤其是,已经完全清楚自己的父皇因为这份对着江湖中人的忌惮和防备,曾经做过什么事的康乐长公主。 深受其害的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再次重演,嫌隙再次加深。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 常棣想起穆长戈离开前与他说的,不多的几句关于李湉的话,对上此刻站在自己对面的柏云舒满是期待的眼神,终究只是闭了闭眼,有些不忍却又尽可能让自己语调平静地说了一句: “关于帮李湉的事……两月后她从上京城出嫁,一路上虽必会护卫重重,却也比在宫中好找机会。到时,我们可以,先问过她的意愿。” 此时的柏云舒根本没有想过李湉拒绝的可能,听了常棣的话后眉眼微弯地笑了一下:“好。” 她知道,常棣答应了。 毕竟……想要在李湉出嫁的路上找问她的“机会”,并且随时预备着真正实现她所说的那个“帮忙”,必定,是要再次用上血衣教的势力,而不只是他们两人孤军奋战了。 那么……不久之后的大事。 血衣教必定要参与。 在常棣这个教主的带领之下。 并非徒劳 两月之期,倏忽而过。 景国皇帝唯一的妹妹,康乐长公主的大婚,上京城内的仪式办得很是浩大,但真正的喜庆氛围却没有多少。 曾经,上京城内的所有人,包括康乐长公主李湉自己都以为,她对自己的婚礼该是期待而又激动的,也许羞涩但仍旧会迫不及待。 因为本该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入下一段不太相同的人生的那个人,是她期待已久的爱人。 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离开皇宫,拜别自己的皇帝哥哥李泓和皇嫂沈皇后,李湉并没有哭,她甚至还保持着微笑。反倒是浑身紧绷的李泓身边,跟她关系一向不错的沈皇后最终没有忍住,没能继续端着自己的仪态和架子,哽咽了起来。 同样表现出悲伤和无奈的,还有不论如何劝说都不肯退步,坚持要跟她一起去骁国的陪嫁侍女,藤萝和青萝。 只是李湉本人没有落泪。 在前一天晚上,她的皇帝哥哥李泓跟她密谈了许久,有些事,她终于知道了。 而知道之后,她才明白,那日穆长戈出宫之前她对他说的那句话,是多么的天真而又可笑。 而在这场兄妹之间的密谈结束之前,也是李湉自己,在萌生了另一个念头之后,顶着也许是怒到极致的李泓的训斥,仍旧提出了那个计划。 而最终,她成功了。 她的皇帝哥哥答应了。 李泓答应她的那一刹那,其实李湉有些说不清,心底涌出的是轻松还是悲哀。 仿若过去的十几年,都是脆弱的梦境一样,尽管泛着琉璃一样瑰丽的色泽,却那样脆弱易碎,只是一碰…… 像是此刻,坚决地穿着一身长公主朝服,而非大红色的出嫁喜服的李湉也并不十分清楚,李泓容许她在穿着上的这点儿任性之举,是出于对她的疼爱怜惜多些,还是出于对她的愧疚难安多些。 不过如今,也都无所谓了。 景国的康乐长公主,终究还是出嫁了。 远离亲人,远离母国。 也即将,远离爱人。 …… 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景国康乐长公主的和亲之路的路线,绕开了多年以来骁国和景国屡发争端的主要战场,也就是景国大营,穆长戈的所在。 车队一路上,也算声势浩大。 除了藤萝和青萝两个陪嫁的侍女外,景国朝廷自然也安排了陪嫁的随从护卫,马车上装着李泓为唯一的妹妹准备的堪称奢华的嫁妆,而骁国的人却并不多。即使是如今已算是敲定了未来三十年和平的协议,两国之间仍旧有很大的保留,至少景国暂时还不允太多骁国朝廷或者军方的人深入景国腹地。所以骁国来接亲的人不多,还并不能靠近李湉的车驾,在车队中较靠近外围。 所以当在一处密林附近扎营休息的时候,突遇野兽兽群袭击的时候,这部分骁国人也是首当其冲受伤的。 在兽群突袭引得整个和亲车队都混乱了那么一会儿的时候,本该被层层保护在最中间的康乐长公主的马车上,突兀地多出了一个普通侍女打扮的人。 轻微摇晃了一下的硕大的华丽马车上气息有些变化,没有让藤萝和青萝在马车上陪同,而本来在自己一个人静静摸着一个小箱子发呆的李湉敏锐地感觉到了异样,心头一紧,却死死咬住了牙关没有直接张口叫喊。 在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涌出无数的猜测,最终却都在她鼓足勇气转头看向马车上多出来的那个人的时候戛然而止。 李湉瞪大了眼睛,惊讶之色根本掩饰不住:“——铃铛姐姐?” …… 康乐长公主和亲的车队在距离景国和骁国边境还有近十日路程的时候,遇到了山林中不知为何突然结合成群的野兽的袭击,车队最前方前来接亲的骁国的护卫中伤了不少,倒是景国自己的人大部分都还安全。这场骚乱并没有持续很久,突兀出现的野兽很快就被车队中的人再次驱散,和亲的车队只顿了一顿便继续上路,还因为伤了一些护卫斩杀了一些野兽浓烈起来的血腥味儿,而加快了一些速度,尽可能快些离开山林密布的路段。 之后,一路都很平静。 这小小的插曲,似乎并没有对和亲的车队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而本来等在密林之中的有些人,也一直都没有上场的机会。 最终,被那个安排他们过去等候消息的人,又带了回去。 密林旁离得不算太远的山坡上,有一群人驻扎在这里,一切看来都稍显简陋,显然只是暂时落脚,并没有打算多呆。 常棣站在山坡上,面朝着方才还亮起不少火光,隐约有人声传来的地方,双手负在身后,脸上戴着的半边银色面具映着有些昏暗的月光,衬得模糊而又朦胧。 不久之后,他身后多了一个人。 尽管常棣离不远处无声驻扎在此的血衣教其他人并不算远,但此时此地的所有人中,敢在不提前请示的情况下靠近他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身后的人站了好一会儿,一直都没有说话。 常棣对这般的情况也是心知肚明,并没有急着转过身,但心底还是无声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常棣身后,柏云舒的声音传来: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她的声音仍旧轻缓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淡,可作为最了解她的那个人,常棣还是能够从她的声音之中听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微哑。 常棣转过身,看向背对着月亮陷入阴影中的柏云舒,并没有回答。 柏云舒也没有再追问。 两人彼此都明白的。 即使常棣早就料到李湉不会愿意接受他们的帮助,还是纵容了柏云舒这次,将自己和他再次搅入血衣教之中的尝试。 也许因为是他,如果常棣明确阻止,柏云舒一定会听他的话不会继续下去,但是她的心里一定不会放下。尤其是在几乎可以想象李湉和亲之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的情况下,柏云舒更不能轻易放下。 所以,他让她去尽她所能做到的全力去尝试一次,不论能不能做成功与否,至少日后可以少些后悔和愧疚,少上一些遗憾。 另一方面……一直在试图让柏云舒能够更有“人情味”的常棣,其实很乐见柏云舒能够在面对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的时候,愿意费心费力,不计较得失地帮助和关怀。这样才代表……她能够适应以后…… 所以,常棣顺着柏云舒的建议和计划,带着她重回到血衣教之中,再次以血衣教教主的身份动用教中的人手和势力。只是,他并没有收回先前已经托太上长老交给蜃的那一封信。“迎回”了教主和四大护法之一的鸩护法的蜃,也没有主动归还,甚至没有提起。这也算是……他们的默契了。 这句问话之后,柏云舒又沉默了下来。 尽管她的脸隐没在阴影之中,但常棣习武之人的眼力,还是清楚地辨出了……柏云舒微有些泛红的眼眶。 但也只是如此,她并没有落泪。 事实上,柏云舒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尤其是在常棣面前。 在常棣面前柏云舒是最安心也是最放松的,但也正因如此她才绝不在常棣面前落泪。早些年在血衣教中的特殊经历,让她的体质早就异于常人,她身上不仅是血液含有剧毒,连眼中流出的泪水和身上流出的汗水,都同样带着毒,尽管并不如血液之中的那么剧烈,却也不是没有影响的。 所以,她远离人群,所以,她戴上天蚕丝的手套,所以,她再也不会落泪。 常棣将一切看在眼中,也大概是最在乎这件事的人,一直以来都希望她能够重新,做回一个不必诸多顾虑的普通人,不论是心,还是身体。 “云舒。”常棣上前一步靠近了柏云舒一点儿,深深地看着她那双,不同于前几日准备着一切时候的期待,此时变得有些黯淡下来的眼睛:“你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柏云舒咬了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仍旧平静,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她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一般:“我只是……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很多无用的事。” 常棣摇了摇头:“不是无用的。” “……是啊,我一时任性……”柏云舒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泛红的眼睛带着愧意地看着常棣:“又把你也扯了回来,原本……原本我们已经远离一切了。” 常棣却是轻笑了一下,伸出手轻按住了距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的柏云舒的肩:“你做的没有错,想的也没有错,云舒。我指的并不是,或者说不只是有关李湉的这部分。” 柏云舒眨了眨眼,一时间没有能够明白。 常棣没有直接解释,反而目光飘远了一些道:“血衣教人力有限,在江湖上影响力更是有限,那件‘大事’不能只有血衣教参与,只有足够多的景国武林势力能参与其中了,才能真正达成你想要的那个局面。” 柏云舒明白了常棣的意思。 他说的,是缓和朝廷和武林关系的那个目的。 “……平哥哥……” “是时候去见见……一些故人和敌人了。” 柏云舒心知,这是常棣打算去其他武林势力之中做“说客”。 但是……以血衣教过去的名声,这种绝对事倍功半,甚至可能自取其辱的事…… 柏云舒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口。 原本,一切皆出于私心,不管是为了李湉和穆长戈,还是为了血衣教。 他们本可以不必做到那样的地步。 “若真能达到云舒你说的那样的局面。”常棣轻声开口解释道:“景国之内也许便不会再有下一个罗家,也不会再有更多的‘我们’了。” 送别 李湉和亲的车队是绕开了景国最大的边军大营驻地的,但车队选择的入境骁国的位置离边军大营也只有一日的路程而已,着实算不得远。 甚至靠近这条选定的路线之上的两国边境附近的时候,沿途就已经能看到一些,曾被战火洗礼过的痕迹。 青萝和藤萝呆在离李湉最近的一架马车上,青萝忍不住掀开车帘,远远的显得有些萧条的荒地上,还有几座孤零零的无名荒坟。马车行驶过的道路两旁偶尔还能看到折断腐朽的木质旗杆,断成块生锈的刀剑碎片。 充斥着一种血战后的残破,命归后的苍凉。 已经入冬,靠近两国边境的位置没有大城镇,少有人烟,连呼啸而过的风都显得比旁的地方寒凉几分。 天色并不好,有些阴沉沉的。 看起来,将要下雪的样子。 青萝揪着有点儿厚重的车帘,没有忍住打了个颤。 一旁正拿了一个新的铜制手炉套上套子,准备往里面添些新炭的藤萝瞧见,伸出一只手过去将被青萝揪在手里的车帘扯开,重新放下掩好,挡住了从马车外吹进来的寒风,也挡住了外面的景象。 青萝转头看向身旁的藤萝,脸色已经不如刚出上京城那时候的红润:“藤萝姐姐……” 藤萝叹了口气:“害怕了?” 青萝努力咬着牙关,似乎试图强撑住表情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摇头,但是在藤萝了然的目光之下,她最终有些怯怯地点了点头。 眼中甚至带着一些愧疚和焦急。 青萝藤萝,跟她们的主子李湉一样,生于上京城,长于上京城。当初给李湉挑选贴身宫女的还不是李泓,而是先帝,他们兄妹两人的父皇。藤萝和青萝是被选出来的,家中已无牵挂能够一心一意跟着李湉。所以两人在进宫之前的日子不算太好,毕竟已没有什么家人,但也不至于太过落魄。 上京城,还是一个安宁的地方的。 更不用说两人进了宫,成为李湉的侍女之后的日子。 对于战场,或者说对于景国和骁国之间的战争的影响,青萝的印象和感触,一直都只停留在每一次大军回城,和后来穆长戈开始随父亲穆恒出征后每一次李湉的担忧和思念。 对于战争的损失,伤害,她的理解和感慨都还只停留在冷冰冰的伤亡数字,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受到过,那些数字,都是带着血的。 而这一次跟着李湉远离上京城,远离景国,深入敌国腹地,去过谁都能想到不会那么好过的日子,青萝是义无反顾的,只是在离开上京城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的不舍。 但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凉,车队行进的一路不可能处处仔细收拾一番,青萝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许多以前绝对不会见到的东西。 尽管还没有真正直面鲜血淋漓的战场,她却也已经在靠近曾经战场的路上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荒凉和悲怆。 随之而来的,除了越来越近的骁国的边境线,还有心底涌出的惧怕和怯意,对无根无依的未来的惶恐。 甚至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在她觉得浑身发冷的那么一瞬间,她有过后悔的念头。 后悔没有听从李湉的劝说,跟着她一起踏上和亲的道路。 回过神来,青萝觉得羞愧不已。 尤其是在自己身边,一直表现得十分淡定平静的藤萝面前。 “……对不起,藤萝姐姐,我……” 藤萝此时已经给手炉添好了热炭,套好了套子,将手炉放在一旁,叹着气抬手摸了摸青萝的发顶:“没事,我明白。” 青萝觉得眼前有点儿发酸,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藤萝取过装好炭火的手炉递给青萝,冲着她安抚地笑了笑:“来,这一回你去吧,把这个给殿下送去。” 青萝接过藤萝递过来的手炉,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点了点头:“嗯!” 等见青萝下了马车,捧着手炉往前面一点儿的李湉的车驾而去,藤萝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青萝心中的惶恐和惧怕,藤萝也有。 但是也许因为毕竟比青萝年长一些,藤萝的情绪要比青萝内敛些,一直没有表现出来。 藤萝不会跟青萝说起什么“现在怕了可以去跟殿下说不去骁国”之类的话,因为藤萝清楚,在她们上了和亲的队伍的名单踏出上京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这时候的和亲队伍中有人,尤其还是和亲公主的贴身侍女这样重要的人物临时反悔,就是狠狠地在骁国人的面前落景国的面子。 陛下不会允许,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的。 所以,她们除了继续向前,已经无路可退了。 所以理智得多的藤萝,从未将这点儿异样而又无用的情绪表现出来。 更何况……她也清楚地记得,当初她跟青萝两人下决心跟随李湉时候的那种坚定。 藤萝忍不住再次掀开车帘,看向李湉的车驾的方向。 捧着手炉的青萝刚得了允准,正在其他人的搀扶上往那车驾上爬。 藤萝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意。 不管怎么样,不管来日如何,至少……她们还在一起,还守着她们的殿下。 不一会儿,送过了新的手炉的青萝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担忧。 “……殿下,还是那个样子?” “嗯。”青萝叹了口气,想到坚持不用她们在一旁随侍,自己一个人呆在偌大而又空荡的车架上发呆的李湉,忧心不已:“殿下还抱着那个盒子发呆,虽然先前送去的吃的用了一些,可我总觉得……殿下脸色越来越差了。” 藤萝也叹了口气。 “藤萝姐姐……”青萝想了想,伸手拉了一下藤萝的袖子:“我们不想办法……劝劝殿下么?” 藤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没有用的。 只要李湉怀里,还抱着那个上了锁的盒子。 …… 即将到达两国边境的时候,已经能够用肉眼看到对面,等在那里“接亲”的骁国车队。 李湉的车队停了下来,在距离边境线不远的地方,两边的人马交换国书婚书,完成一些该有的礼节和仪式。 连李湉也在藤萝和青萝的搀扶下,从自己的车驾上下来露面。 只是她仍旧没有换上大婚该穿的大红色喜服,而是穿着身为景国康乐长公主的朝服。 李湉没有在意车队之中的人,还有对面不远骁国的人的眼光神情,将背脊挺得笔直,少有地露出了一国长公主的全部气势。 凛然不可侵。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而李湉没在宽大衣袖之中的手却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冷。 突然,有一点儿不太寻常的声音。 那是从并不近的地方传来的,地面微微的震响,和骏马的嘶鸣。 李湉跟着许多人一起,转过头,去看他们侧后方的那处断崖。 断崖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铠甲,骑着战马,手中提着红缨长木仓的人,拉紧了缰绳,停在了那处断崖之上。 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边境线,看到漫长的车队的位置。 “那……那是……” “怎么会?” “……” 李湉愣愣地看着那个背着光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之中,那样清晰的那个人的身影,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她跟他隔着很远的距离相对而望,这个距离之下分明谁都不能看清对方的模样神情,可李湉却还是,缓缓地扯出了一个笑来。 这是自从她踏上和亲的车驾一来,第一次露出笑脸。 而且是真心的笑意。 笑过之后,李湉却有些难以遮掩已经泛红的眼眶。 而这时候,车队该继续前行了。 送嫁的景国人马将要留下大半,只剩下陪嫁的人跟着李湉一起跨过边境,换由骁国的人护送,一路往骁国的国都而去,完成这场两国间的盛大婚礼。 青萝已经忍不住抹起了眼泪,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不该上前去提醒李湉。 而李湉也的确并没有需要青萝的提醒。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远处断崖上那个人守在那里的人的身影,很快地再次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马车再次前行,藤萝拉住了不放心想要跟上去的青萝,两人依旧去了后面的马车上。 没有去打扰李湉的独处。 而李湉…… 上了马车后,她强忍着掀开马车车帘再往某个方向看过去的冲动,死死地抱着,被她抱在怀里了一路的精致盒子,眼泪终于再无顾忌地,扑朔而下。 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微微仰起头,缓缓开口。 微带沙哑的声音在宽敞空荡的马车车厢之内回荡,而除了李湉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又格外认真而又执着。 像是约定,又像是誓言。 身着长公主朝服的李湉,此刻显得分外苍白而瘦弱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怀里的盒子,挂着泪的脸上露出笑意: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生……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希望 骁国,京都。 柏云舒再次成功潜入位于骁国京都权贵圈中心的愉亲王府的时候,距离康乐长公主李湉嫁入愉亲王府成为骁国的愉亲王妃,已经过去了一年又三个月。 这也是柏云舒第二次成功潜入。 而第一次,还是李湉刚嫁入愉亲王府的第三日。 那一回算是侥幸,因为一贯也算是被骁国的皇帝娇惯的皇弟愉亲王大婚当晚并未进新房,甚至新婚的一个月内都没有见过李湉一面,也不知是他自己任性还是骁国的什么人的主意,相给本是敌国人的李湉一个下马威。 而新婚第三日,愉亲王府就又办起了一桩喜事。 愉亲王纳妾。 排场虽然并不超过跟李湉这位景国公主,愉亲王正妃,但却着实更热闹一些。 对此,骁国的皇帝没有阻止。 骁国京都的权贵们也没有多余的反应。 只有随着李湉和亲出嫁的人愤怒不已。 柏云舒当日就是趁着愉亲王府大摆宴席的机会,在几个血衣教的好手掩护帮助之下混进去的,短暂地,见了李湉一面。 李湉本人对于骁国,尤其是她始终没有正面见过的正经夫婿的怠慢甚至说挑衅,倒是显得十分平淡,并不放在心上,只安静地呆在自己的地方,试图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在众多明里暗里的眼线的监视之下。 而柏云舒的第二次与李湉相见之所以隔了这么久,也是因为再难以碰巧找到这么合适的,躲避所有眼线的机会。 所有眼线的监视,包括骁国的,和景国的。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这一年多来柏云舒并未能再亲自找到机会与李湉相见,但跟李湉的联系并没有彻底断绝,仍旧艰难而隐晦地在暗地里,默默传递着两边的消息。不过碍于看守的眼线势力实在太多,一旦暴露又实在麻烦,两边的消息传递时断时续,也通常不会有什么特别隐秘关键的事。 聊胜于无。 柏云舒没有让常棣帮忙,过去一贯并不喜欢处理教中事务,并不喜欢与旁人打交道的鸩护法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安排和计划,默默地将部分人手妥善地用在了维系这一条消息传递的渠道之上,尽管她也十分清楚,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作用。 但至少,是给两边的一个安心的念想。 而承担起了跟柏云舒,或者说跟血衣教,跟景国渐渐多起来的打算插手与骁国争端的武林势力,与李湉之间的消息联通的,并不是李湉身边最为稳重也最得重用的藤萝,而是青萝。 原本,青萝是完全不知道柏云舒等人的存在的,反而是细心的藤萝有些猜测。可即便如此,在有一次外面想要传消息给李湉的时候险些被愉亲王府的人捉住,正巧遇上的青萝感觉到异样反应极快地帮忙遮掩过去之后……慢慢就成了这个样子。 于是如今,愉亲王府之内,知道柏云舒那边的事的,从李湉一个人,变成了李湉和藤萝青萝主仆三人,而最熟悉那边的所有接触的,反而是青萝。 这一次,也是青萝在院门口接应了低着头扮成粗使丫头,前来给李湉的小厨房送食材的柏云舒。 厢房内借着打赏的机会,用迷药暂时控制住了另外两个愉亲王府的侍女,屋内终于只剩下了李湉,青萝还有柏云舒。 藤萝在外面隐晦地把风。 而在终于只剩下她们之后,柏云舒才终于抬起了头。 可却在看到一年多不见的李湉的下一瞬,又惊又怒地瞪大了眼睛:“——你的脸——” 李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而后放下手笑了起来,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已经没事儿了。” 柏云舒冷着脸两步走上前去,径自伸出手捏住了李湉的下巴。 戴着银色天蚕丝手套的手指给人的触感有些冰凉,但李湉没有躲开。 柏云舒细细打量着李湉的右侧脸颊。 从眼角之下到右侧的嘴角,有清晰的灼烧后留下的伤疤,早已经不再红肿,颜色已经淡了下来,却还是能轻易地一眼看出来。 尤其在李湉本人根本不做遮掩,甚至不在侧脸上多涂一点儿脂粉遮盖的情况下。 看着甚至有那么点儿可怖。 柏云舒盯着那伤疤眯了眯眼:“……快一年的旧伤。” “……十一个月以前。” “怎么回事?” 李湉在柏云舒松开自己的下巴之后,低垂着眼睛又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右脸颊上凹凸不平的伤疤,语气很是平静,甚至还表现出了一点儿欢快来:“打翻的热炭烫得,算是……意外。” 柏云舒注意到其中的异样:“算是?” 李湉深吸了一口气,抬眼对着柏云舒笑着道:“不是坏事儿,真的,相反,我还觉得挺庆幸的。至少有了这疤之后,一方面骁国那个皇帝那边也知道放任得有些过了态度比先前好了不少,另一方面……那位愉亲王这回是真的不会来烦我,我能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安静日子了。你知道的,铃铛姐姐,我从来不当他是……之前摆过下马威之后他真有那么点儿回心转意意思的时候,我反而……紧张得不得了。如今好了,这副模样,他是再不会起心思了,一劳永逸,多好。” 看着李湉的笑容,柏云舒却只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 “……所以你根本没有好好用药,故意留着这道疤。” “……很有用啊。” 就像李湉说的,她从未真的当自己是骁国愉亲王的妻子。 当然,她也同样觉得对方没有这样想。 她只是一颗棋子,暂时还有存在意义和作用的,会被严加看管的棋子。 穿着景国长公主朝服出嫁甚至行礼的李湉,从踏入愉亲王府,或者说从她踏出景国的皇宫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大红色的衣裳。 孤身深入敌国国都,发生在她身上的任何寻常的麻烦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害,都不足以真的在这个敏感的时分影响两国的关系。 尤其是已经被李泓告知许多事情之后,李湉清楚地知道此时真正需要拖延时间的景国,是断断不会因为一些“小事”为她出头出气,挑起争端的。 只有等到那个准备好的时机到来之后,由她给出一个足够的理由……景国才会真的动作起来。 而在那之前,她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所以,在那个愉亲王几个月视而不见的下马威后,突然大概是因为见色起意,而想起她这个景国来的王妃的时候,万般不愿的李湉只得想尽办法顺水推舟,借着本来就想找她麻烦的侧妃的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从小到大一直在众人的呵护关爱之下长大的李湉,曾经是个手指尖因为做女红被扎了一下都要撒娇一会儿的小姑娘,在来到骁国之前受过最严重的一次伤也是当时在上京城京郊的百花庄园被追杀之后,双脚上磨出的水泡和破口。 可是十一个月前,烧红的滚烫的炭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阵钻心的疼,和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脸上最脆弱的皮肤不断传来火辣的痛感,差一点儿就要将她逼疯了。 尤其在她为了能顺利留下疤,连药都不肯好好用的情况下。 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哭过。 再也没有。 这一番的折磨还是值得的,因为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毁容之后,那位愉亲王再也没有试图找过她。 李湉重新过上了被“冷落”但不会轻易慢待的日子。 柏云舒眼睛有些酸涩,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传信机会虽说很少,但……你居然连这么大的事都没有提过。” 李湉微微低下头,声音仿佛还带着点儿笑意:“这不是挺好的嘛!” 倒是一旁站着的青萝,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正巧,过几日,便是我们跟边关那边通信的时候……” “别!”李湉听到柏云舒提起“边关”,一下子急了起来,连忙抬眼看了过来:“别,别告诉他!就……就说我一切都好就行了,真的!” “可是,可是你这……” 先前说了这么些,始终保持着平静微笑的李湉几乎是一瞬间就哽咽了起来,手掌也不自觉地再次抚上自己的脸颊,眼中晶莹闪烁:“我不想让他知道,铃铛姐姐。” 柏云舒咬住了嘴唇,没有应声。 李湉眼里晃动的泪光终究还是,不堪重负一般地掉了下来:“我不想……不想让他知道我……我这个样子。” “……你……” “……因为……因为我希望……”李湉抚在自己那半边有着伤疤的脸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定定地看着柏云舒,眼中竟满是恳求:“我希望,在他心里,在他……在他记忆里,我能一直……一直都是原来的那个样子,那个……漂漂亮亮的模样。只是这样就好了……所以……铃铛姐姐,你答应我,这件事,至少这件事……别让他知道,好不好?” 值得 柏云舒回到边关附近小镇上血衣教的驻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黯了下去。 夜色四起,寒风凛冽。 本该是冬日将尽,马上要入春的时节。 却仍旧让人冷得打颤,天上甚至还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了。 却又下出了几分悲戚之意。 常棣的书房内灯烛还亮着,柏云舒在院子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暖色的灯光,好半晌没有动弹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自己的肩头,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细碎雪花。 门扉开启又很快掩上,带入的冷风只有一丝,也只让桌案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 书房之内仍旧很安静,只有书页纸张翻动的轻响。 半晌之后,一股熟悉的带着药香的气味传来,桌案之后的常棣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即便是平日并不会有人擅入的书房之内,常棣仍旧戴着那张半边的银色面具。 毕竟如今他们身处边关附近,而穆长戈也在边关大营之内驻守练兵,还是小心为上。 血衣教落脚的这处驻地在边关景国大营以西的姚家镇,算是附近多个大镇小村道路汇聚的一个入口,消息传递物品运送要格外方便些,只是因为到底还是离边关近,边关自康乐长公主李湉和亲之后虽说的确没有再有过跟骁国的大战,但毕竟只有一年多的光景,还不足以让观望着的人们放心来此定居,因而这里再如何热闹也没有发展成为一个大城的模样。 自两人下了决心做了决定,开始重新利用血衣教的势力为很快将来的大事筹谋之后,不管是常棣还是柏云舒,甚至包括后来赶来一道为血衣教的未来忙活的蜃,都没有再回过南疆血衣教的驻地,自然也没有再去过上京城,大部分的时间不是留在这姚家镇指挥安排,就是在景国境内各处游走,说服那些被常棣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武林势力。虽然不管是常棣还是柏云舒都不能明确地告知很快两国将有大战的真相,但对于过去的经验和未来的预估,做些有理有据的判断引他们动心还是有可能的。身为教主的常棣,就主要在做这些事,反倒是柏云舒和蜃,更多地留在姚家镇。 姚家镇离一年多前常棣和柏云舒本来计划的第一个落脚隐居的所在,安平镇并不算太远,而这一年多来,常棣没有再去过,只有柏云舒,曾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一日的功夫,回到了那个小镇上,又去看了看两人当初买下的小院。 她离开的时候还没有打造好的家具已经都被丛老板送了过去,算不上精美但每个都很结实耐用。一年多没有住人的小院并没有荒废,甚至能看得出经常有人过去帮忙打扫,院子里也没有生出什么杂草。王婆婆李婆婆几个没事的时候便会去帮忙收拾一番,以防他们两人突然回去。 不得不说,回去的时候发现这般情形的柏云舒,心中的确甚为温暖。 明明,只是认识了不久的人而已。 离开安平镇的时候,她还带上了一包刘大叔无论如何都要塞过来的,说是又改良过一回的油饼。 只是她也说不好,还要过多久,她和常棣才能再回到那个小镇居住。 对于柏云舒而言,只呆了没几日的安平镇,要比这一年多来一直停留在此的姚家镇,更让她有一种归属感。 柏云舒并不很喜欢姚家镇,但在这里,毕竟有常棣。 但是此时…… 常棣从桌案之后站起身,慢慢走到柏云舒面前,叹了口气:“怎么了?” 柏云舒低垂着眼,没有去看常棣的眼睛:“……我过来之前,碰到蜃了。” “嗯。” “听说你今日……是从点沙派那边赶回来。” “嗯。” “……这是……第三次上门去了……这一回,顺利么?” 常棣轻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抬手按了按柏云舒僵硬而又微凉的肩膀:“会好的。” 也就是说,这一次仍旧不那么顺利。 “……第十七次,第十八次,还是……还是已经数不清了?” “云舒。” “你一直不让我跟着一起去,可我……就算看不到,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 “可是……只知道一点儿的我,其实……其实并不敢多想。想你到底吃过多少次的闭门羹,想你明明是一教之主,却在那些所谓名门正派面前受过多少的羞辱……我……” “云舒。”常棣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你想多了,不论过去血衣教名声如何,就像你说的我毕竟是一教之主,这一年多来为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接触的也多是并不太成气候的小门小派,就算看不惯……他们也没有那个胆量真的羞辱于我。” 柏云舒吸了吸鼻子,眼睛酸涩不已:“可也并不客气……你也说了他们是不敢不是不想,更何况……如今说是共赢,面上看着却是我们有求于人……” “别多想了。”面对明显情绪有些激动起来的柏云舒,常棣却一直表现得很是平和,不论说到什么,都没有沾上半点儿的不甘愤愤,也没有被冒犯的不快,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只对她的温和:“我有分寸,没有你想得那样委屈自己。这些事,我都会解决的,别太担心了。” 柏云舒张了张嘴,抬眼看向常棣。 静默片刻,她抬起双手,因为一直戴着银色天蚕丝手套而格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猛地一阵寒凉的触碰,但常棣没有躲开,一动不动,连眉头都没有动弹一下。 他任由她冰凉的手动作轻柔而又缓慢地,摘下了他戴在脸上的半边银色面具。 书房之内不算太过明亮的烛火映衬下,他的脸色比起一年多前似乎难看了不少,那双先前还被面具遮挡住的眼底泛着青黑,更衬得他的脸色带着一种有些脆弱的苍白。 只是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 柏云舒却觉得眼中的泪就快要忍不住落下。 她的师父太上长老并没有随着他们一起驻扎在姚家镇,而早就回了南疆血衣教的驻地,再次闭关,不知又要研究什么药,好久没有消息,他们也都不好打扰。所以,作为如今血衣教内算是最清楚这一年多来常棣身体状况变化的柏云舒,即便焦急不安,却也无可奈何。 她清楚地知道常棣本就并不强健的身体,在这一年多来的劳心劳力,四处奔波的耗损之下,算得上雪上加霜,即便有她尽最大努力地看护,情况也不见多少好转,她觉得若不是她师父离开之前留下的一些药丸撑着,常棣也许早就倒下了。 所以,她其实早就后悔了。 后悔那时候不够谨慎,没有想得那么周全的自己,匆忙之间出了那样一个主意。 最终,不仅没有能够帮上李湉,还将她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拖下水来。 之前还一直强压着的情绪,满腔的愧疚后悔之意,在此刻,在她亲自去骁国的国都见过如今的李湉后再次回到姚家镇血衣教驻地,看到又一次被人轻慢对待了的常棣疲惫不已的模样之后……终于再也压不住地奔涌而出。 柏云舒看着常棣的脸,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拼命地想要将自己眼中渗出的泪水压抑回去。 就算是这个时候,她也记得自己不能哭,尤其是在常棣的面前,尤其是在身子更虚弱了几分的常棣的面前。 常棣叹了口气,倒没有贸然伸手去抹掉她眼角闪烁着将坠不坠的泪珠,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给柏云舒递了过去:“刚从骁国国都回来?” 柏云舒默默地接过了常棣递过来的手帕,很快地擦了擦自己的眼底将漫出来的水意拭去,而后又将沾了自己眼泪的手帕紧紧攥进自己掌心,不肯轻易放开: “……嗯。” 常棣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什么。 关于李湉,即便不知具体情形,也能猜到,这位曾经荣宠一时的景国康乐长公主殿下,在敌国之内过得并不好。 “回去歇歇吧,一切……都会好的。” “……平哥哥。” “嗯?” 柏云舒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水雾弥漫,透出一种悲伤的茫然:“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做的,我们到如今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值得的。” 对常棣,对李湉,还有对更多人。 是值得的么? 也许终有一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但那时又会又多少人知道,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在最终能够奠定的盛世太平里,有常棣这样的付出,有李湉那样的牺牲呢? 恐怕没有的,不会有的。 朝廷,皇帝,还有很多人……不会让关于这件大事之后的真相真的公之于众,至少他们不会承认想要主动对骁国开战是他们早就有的计划,不会承认为此不惜假意和亲迷惑敌人,不会承认在朝廷无暇他顾的时候第一个想到联合武林势力为国而战的人是曾经的罗家的后人。 就像他们不可能承认,景国如今在位的皇帝的父亲,先皇曾经只因为忌惮便一手策划了那场埋没了无数人生命的大案。 值得么? 常棣抬起手,轻捋着柏云舒在外面沾了雪水有些微湿的额发,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旁人我不知道,也并不好说,但于我而言……我并不会去想值得不值得,此时此事,我只要想清楚……若是不做,来日,会不会后悔,就足够了。” 最后一程 与她的“铃铛姐姐”短暂的相见相隔并没有多久,七日之后,李湉再次在骁国国都的愉亲王府内,看到了特地制造了一点儿小小的骚乱趁机来见她的人。 这一次,藤萝和青萝都不在,屋内只有李湉自己。 来人,是她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见过几次的,主要负责与她通传消息的景国暗卫。 瘦高的年轻女人样貌不算出众,略显苍白的脸上并没有多少额外的表情,一贯显得冷静而又严谨。 就算已经见过好几次,说过不少话,但至今,李湉仍旧不知道这位女性暗卫的名字。 她们相见要比她的铃铛姐姐跟她相见容易得多,她们之间传递消息也要更容易一些。 毕竟景国的暗卫早在先帝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在慢慢向骁国渗透,正如骁国曾经对景国做的那样,二十年前先帝掀起的那一场血案之中丧命的也并不都是如罗家那样的无辜之人,还有不少看似被波及的人,实际上正是骁国从武林中向景国渗透的钉子。 景国的暗卫在李湉确定和亲之后就开始将重心转移到愉亲王府,为了之后接应李湉做准备,对他们而言,需要躲避和小心的也只有算得上是老对手的骁国人。不像柏云舒他们,一年多前才开始的安排毕竟不能那么妥当,需要躲的还是骁国和景国两方人马的眼线,难度格外大些,能够与李湉见上两次,都已经算是极大的幸运了。 李湉早就没有第一次见她时候的惊讶和紧张,对屋内突然多出一个人的情况表现得十分镇定。 但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这次和之前的每一次之间的不同。 果然。 那个她至今没能知道名字的女性暗卫单膝跪倒在地,低着头,一字一顿:“殿下,已经成了。” 李湉听了这短短的,算得上没头没尾的六个字,愣了那么一下。 但她却也很快回过神来—— “你是说……”她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攥紧自己的手掌,只觉得浑身都紧张地僵硬起来:“我们……准备都……妥当了?” “是,三日之内便可配至边军大营。” 所以……她的长戈哥哥,也会在三日之后收到消息。 李湉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快要结束了。 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李湉却觉得比过去的十几年都要漫长难捱,每一刻都在心惊胆战,每一时都在坐立难安,几乎没有一天夜里她能够坦然入睡。 “殿下。”仍旧跪在地上的暗卫抬起头,眼中带着微不可查地怜惜与自伤:“陛下有信,您若是……三日之内,可以为您安排。” 李湉深吸了一口气,冲着她摇了摇头,女暗卫觉得,此时此刻的康乐长公主,笑得格外轻松: “不用了,诸般筹谋直到今日,越是到了关键时候越是不能冒险。” “……殿下……” “三日……”李湉闭了闭眼,思虑片刻:“就按照原来计划的那样吧,先前害我毁容的那位丽侧妃刚查出有孕,正是格外防备的时候。想办法让她觉得我要动手害她报仇,勾她一不做二不休……不难吧?” “……是。” “我的两个侍女,藤萝和青萝……”李湉顿了顿,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暗卫:“到时趁乱,带她们走吧。” “这……” “怎么也不会比你先前要说的,带我脱身难度更大的吧?” “……是。” “那……就这么办吧。”李湉低低地叹了一声,嘴角还微微勾起,挂着一丝真心的笑意:“三日之内……你们动作要快些了。” 女性暗卫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下,最终仍旧是点头领命后,迅速退下离开。 只是她在经过门口的时候,瞥了一眼在门外站了有一会儿的藤萝。 暗卫是熟悉藤萝的,所以当察觉到门外的人是藤萝之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倒是藤萝……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暗卫瞥她一眼之后便迅速消失的背影,慢慢地低下头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 两日后深夜。 骁国国都愉亲王府。 王府的主人愉亲王难得在有孕的丽侧妃院中歇下,还因为对自己最宠爱的侧妃有孕消息的欢喜多饮了几杯,已经醉倒过去,轻易醒不过来。 而这个时候,愉亲王正妃,景国和亲而来的康乐长公主的院落四处起了火。 浓重的桐油味道十分刺鼻,但王府之内早被丽侧妃安排好的守夜人中不出意料地,没有一人“察觉”异样。甚至大火烧,王府上空都已经在夜幕之下映红了一片的时候,才终于有人叫喊着走水,开始忙忙乱乱地张罗着运水来灭火。 而这时候,被烟熏黑了脸的青萝眼泪止也止不住,若不是被身后一个明明身形瘦削手劲儿却极大的年轻女人紧拉住手臂,已经就要不管不顾地往正燃起大火的正房木屋冲进去了。 “殿下……殿下!你放开!放开!殿下还在里面……你——藤萝姐姐!” 迎着青萝的目光朝着她们所在的墙角位置跑来的藤萝比青萝还显得狼狈一些,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被火燎黑了一截的锦缎包裹,一边压抑不住地咳嗽着一边朝着两人冲了过来。 “藤萝姐姐!藤萝姐姐,殿下还在屋里,殿下是不是没出来?殿下她……” 青萝的话并没有说完,怀里突然一重,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正是藤萝一路抱着过来,即便手臂因为护着它烧伤了好几处也没有丢下的包裹。 “藤萝姐姐?” 这时,青萝身后的女暗卫出声:“你来了,我们该走了。” “不了。”藤萝冲着两人摇了摇头,一边伸手将那包裹往青萝怀里掖得更严实了一点儿,微仰着头笑着道:“最后一程,我不忍心殿下自己走。” 青萝瞪大了眼睛:“藤萝姐姐?” 连青萝身后的女暗卫都愣了一下,却很快回过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藤萝,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而后伸手扯着青萝就要飞身离开这个大火越烧越旺的院子。 “青萝,那些殿下的东西你拿好,给……做个念想也好。” 听了“最后一程”四个字后,头脑一片空白,直想越过藤萝往火海里面钻的青萝,只来得及听清藤萝的最后这一句话,下一瞬便觉得颈后一疼,眼前一黑地失去了意识。 最后映在她眼里的,是藤萝毅然转过身,再次走向火海的背影。 被大火烧裂了琉璃砖瓦砸在地上发出脆响,木制的窗格廊柱燃起炽烈的火光,伴随着噼啪的脆响一个个倒在地面上。 先前还抱着艰难抢救出的东西从这条路冲出来的藤萝这一次走得很慢,踉踉跄跄,眼睛被烟熏得一阵阵刺痛,身上许多地方都有被火苗燎过的感觉,疼痛积累多到麻木,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她最终在正院的房门前站住了脚步。 跟青萝不同,藤萝早就从许多蛛丝马迹中猜到了她们最终的结局。或者说,她们的殿下的结局。 待一切准备妥当,景国需要一个主动出击的理由,一个合理正当,却又能让骁国准备不足被打得猝不及防的借口。 能有什么……比和亲公主之死,更有力的呢? 藤萝知道,今晚睡前已有所准备的殿下,特地翻出了那个和亲路上被她抱在怀里的盒子。 她没有想要去打扰,也不需要让她的殿下知道。 不必在这最后的时刻还让殿下为她这个本该随暗卫一起离开的人担忧焦急了。 她在门外就可以了。 陪她从小陪伴到大的殿下,一起走那条近在眼前的黄泉之路。 如此,她们,就都不孤单了。 …… 房门之内,以为自己唯一挂怀的藤萝和青萝两人都已安全离开的李湉,面对四处燃起的大火,没有慌张也没有害怕,反而带着一种轻松解脱的笑意,终于颤着手,打开了那个被她亲自锁上的盒子。 那里面,是一件大红色的嫁衣。 是在宫中绣娘的帮助之下,李湉自己亲手一点一点绣出来的嫁衣。 是曾经,她满怀期待和羞涩,满怀对未来的憧憬,满心惦记着自己的爱人,绣出的嫁衣。 她将嫁衣取了出来,小心地换在了自己身上。 门扉窗格都已燃起火光,屋内弥漫着阵阵黑灰色的烟,但那一身嫁衣仍旧显得那样鲜亮华美。 李湉穿好嫁衣,小心地戴上凤冠,在床榻边上端坐下来。 看着四周渐渐逼近的火光,感受到周围逐渐能灼痛人肌肤的热度,李湉却是勾着嘴角笑得格外开怀,尽管通红的眼中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泪珠,她的笑容仍是那样的生动而明媚。 仿佛曾经那个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小公主,又回来了。 她张开嘴,微微扬着头,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声音却是轻松而又愉悦地,念起了那段,曾经在进入骁国边境前的和亲车驾上,念过一次的句子: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生当长相思,死当……复来归!” 开战 景国和亲嫁入骁国,成为骁国皇帝嫡亲弟弟愉亲王正妃才一年有余的康乐长公主,在骁国国都愉亲王府邸内,烈火焚身而死的消息,很快传开,在两国,尤其是景国之内,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尤其在第二日便传出,骁国愉亲王府,景国康乐长公主所居的院落四周浇满了桐油,大火燃起近半个时辰偌大王府都没有人真的去救火。 甚至紧接着又爆出,愉亲王府一直都是丽侧妃当家,走火当晚的安排皆是丽侧妃的意思。 事情闹得太大,景国在骁国的国都有暗藏的人手也算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尤其是愉亲王府那晚的大火烧得那样烈,这样大的事情根本无从遮掩。 只是已经算是焦头烂额的骁国皇帝,还有虽然愤愤但还是尽力从皇兄的盛怒之下保下“始作俑者”丽侧妃的愉亲王都有些没有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骁国皇帝想得比愉亲王多一点儿。 他的确知道消息很难遮掩住,但这么快的速度将“真相”扒了出来并如此迅速地出传开…… 这只意味着,景国那边早有准备。 甚至也许,从这位传说是景国皇帝最疼爱的妹妹的康乐长公主出嫁和亲之前,就已经定好的“阴谋”。若真是如此,那么本来这个长公主已经嫁入骁国核心之地,若是时日长久未必没有更多可做之事的情况下,两年都还不到就…… 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战,不可避免。 景国的皇帝李泓盛怒之下当即传令边军开战,在情理道义都站得住脚的情况下甚至还获得了周边几个小国的支持。 骁国虽然在和亲之后将大军从景国边境附近退回安全距离之内,但也一直没有太过松懈,毕竟对面的国境线那边的景国军队仍旧操练地分外勤快,但在这个时候仍旧有那么点儿仓促应战准备不足之感。 尤其是当战火真正燃起之后,骁国才真的明白自己这边的准备是有多么不足。 对面景国的军队,装配了大量火器。 不是那种造价高昂,射程却连□□都比不过,装饰意义更大于实用的火铳,而是真正意义的,战场之上的杀人利器。 火炮。 真正的攻城利器。 若不是景国已经出人意料拿出的火炮毕竟还需要车马拉运显得笨重不够灵活,只在攻城和两军平原之上正面交锋的时候分外实用,在其他诸如游击,丛林,山谷一类的地带没有办法用得上,这一场仗对骁国而言就真的毫无悬念了。 正因为面对火炮这样恐怖的攻城利器,刀斧人肉的军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所以在还能挣扎反攻的无法让景国用上火炮的战场上,骁国的反扑格外猛烈。 同时,景国军队之中层层保护监管之下的火炮也多次被骁国的伏兵刺客偷袭,抢夺不成便试图毁掉,尽可能地削减景国面对骁国的几乎压倒性的战斗力。 而这时候频繁“造访”景国军队驻地的刺客,就不仅是朝廷和军中训练出的人手了。 骁国朝廷公开招募了大量江湖人手,在国家危难之间动手反击。 然后对上了景国这边“自发”地以同样的为国为民,为报仇为讨公道而集结起来对上的武林势力。 不同于骁国这边的仓促聚集,景国这边,尽管并没有朝廷站在大义角度的号召或是命令,各武林势力也显然早有准备。从景国境内到边境战场,甚至所有运送军需军粮和武器的主干道附近都有各个大小门派把守起来,严防有人在此时机捣乱破坏,甚至这些门派和世家自己就向边关运送了不少物资,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迅速开战后对朝廷而言也十分繁琐和艰难,并不能保证次次及时的军需调配。 乍一看,景国这边……倒真的变成了朝廷和武林两方默契不已地,齐心协力了。 不仅骁国那边没有想到,景国这边也没有想到。 战事如火如荼,从边关传开的捷报很是鼓舞了景国子民的心。 而这个时候,距离边关战场有些遥远的景国上京城,正在大办康乐长公主李湉的丧礼。 但李湉毕竟只是从未涉足政事,和亲远嫁之前甚至没有出过上京城的皇室公主,整个景国认得她了解她的人少之又少,丧礼虽隆重,真正哀戚的却并不多。 就算身为皇帝的李泓顶着众多大臣的劝谏,坚持令上京城内的官员着丧服,自己也跟沈皇后为一个平辈的妹妹素服三日。 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李湉的衣冠冢仍旧被李泓设在了景国皇家陵园之内。 是的,衣冠冢。 在遥远的敌国境内大火焚身而死的康乐长公主李湉,并没有能够留下尸身。 虽然入葬的只是李湉留在宫中的衣物,但她盛大的葬礼,大约会是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没有能够出现。 穆长戈在边境战场上。 战事焦灼,情况复杂,除了最了解边关情况一直在练兵备战,与骁国对峙数年最为熟悉对方的穆长戈外,景国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适合做这场战争的主帅。 尤其是这场突然针对骁国发起的战争,是以为景国和亲的康乐长公主复仇为“初衷”的。 …… 边关战场。 早已越过边境,向骁国境内推进了几十里的景国大军驻扎之地。 夜幕降临,将将入春时节的晚风还有些寒凉,即便驻地内燃起不少篝火,仍有些驱不散的寒冷弥散。 戴着半边银色面具的常棣进入穆长戈的主帅营帐的时候,紧紧地皱起眉头。 一股不算淡却很新鲜的血腥气。 时候已经不算早,一日前才大胜了一场,此刻正是全军修整的时候,主帅的营帐内只有穆长戈一人。 穆长戈并未脱下身上的铠甲,此刻坐在营帐内宽敞的桌案后面,桌面上铺着一张地形图。他的手里捏着一根炭笔,微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隐在烛火的阴影之中,看不清脸色看不出神情。 常棣走过去,稍稍放重了一点儿脚步声。 听到动静的穆长戈抬起头,看到已经站在面前的常棣,勉强勾了一下嘴角:“兄长。” 常棣没有答话,目光在穆长戈身上绕了一圈,伸手在穆长戈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速度极快地按在了他的右边腰侧。 穆长戈身体本能地一僵。 常棣的眉头皱得更紧:“受了伤你该好好处理的。” “……小伤,无妨。” 常棣看着重新低垂下脑袋不跟他对视的穆长戈,长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张图,在穆长戈面前铺开,盖在了原本桌面上的那张地形图之上。 两张图有很多内容很是相似,只是常棣后拿出来的这一张绘制得更详尽一些,部分位置甚至还标注出了近来在附近活动的骁国军队的大致数量。 不是很严谨的布防军力图,但也绝对比穆长戈手里原本的那张只是山川地形的地图要有用得多了。 “多谢兄长。” 常棣没有答话,铺好地图之后,继续从怀里掏东西。 掏出了两个巴掌大的小药瓶,放到了穆长戈的手边: “云舒准备的金疮药。” 这一回,穆长戈看着手边的药瓶没有马上道谢,而慢慢地握在手中,沉默片刻,才声音有些低哑地问道: “云舒姑娘……去上京城了么?” 毕竟,今日,是李湉的丧礼。 常棣闭了闭眼,轻轻摇头:“没有,云舒去骁国国都了。” 穆长戈抬起头,迎上常棣的目光。 “不错,是愉亲王府。” 穆长戈握着药瓶的手猛地收紧,遍布细小擦伤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过去的这一年多来,穆长戈跟常棣的联系更紧密了一些,跟柏云舒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甚至过去……偶尔能从柏云舒那里听到一点儿关于李湉的消息。 穆长戈知道常棣方才那句话的意思。 柏云舒去骁国国都,是要为李湉报仇的。 即使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李湉之死并不真的是传出来的消息所说那么简单。 当突然接到从上京城传来,关于西山锻造营秘密锻造的火炮准备完成的消息的时候,穆长戈便已觉不妙,第一反应便是求助那时正好到边关大营探他的常棣,希望他们能速速赶往骁国京都。 穆长戈没有想到消息来得这样突然,但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李湉。 事实证明,穆长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康乐长公主李湉在骁国国都的愉亲王府内烈火焚身而死的消息,只比上京城中火炮准备妥当的消息,晚来了半日而已。 那一刻,穆长戈几乎不能相信。 既不能相信李湉的死讯,也不敢相信…… 李泓竟真的做到了这一步,甚至连消息传来的时间,都算得这样准。 沉默了好一会儿,穆长戈慢慢地松开了紧攥着药瓶的手,眼睛干涩不已,只觉胸腔之中的疼和冷,已经到了令人几乎麻木的地步: “……我知道,云舒姑娘并不需要,但……多谢。” 最后一战 “将军!”打马而来的袁青脸上还带着擦伤,身上穿着的铠甲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前面就是嘉陵山谷了。” 穆长戈的额头边上还有一缕染了血粘在额角的碎发,跟袁青一样身上带着浓重的沾染了血腥的戾气,眼里的光却格外沉静:“嗯。” “将军……”袁青的声音低了一点儿,微皱着眉头显然有些迟疑:“消息……当真绝对可靠么?” 袁青也是知道消息的出处的。 并不是他们的斥候,也不是朝廷的暗桩。 消息来自于景国的江湖势力。 开战之后不久,身为穆长戈左右手的郭林和袁青两人便很快领命从上京城一路赶来边关支援。 作为军中穆长戈最信得过的两个人,即便分开一年多没有见,很多事他也仍旧没有刻意隐瞒两人。尤其是在景国的江湖势力对这场针对骁国的战争已经表现出明确的帮助之意,并在明面上已经多次付诸行动之后。 只是若站在朝廷这方来看的话,既有从景国开国皇帝那里遗留下来的跟江湖势力的隔阂猜疑,又有一年半以前李演在上京城掀起那场动乱时有不少身手不低的江湖人牵涉其中的关系,在这个跟骁国大战的重要关头突然冒出来的武林势力,并不是能够轻易相信的。 而郭林和袁青在得知他们将军反而就是军中跟景国的江湖势力联系最紧密的那个人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郭林想得比袁青多一些,他想到了之前上京城混乱而又奇怪的情况,想到了穆长戈亲口阻止他们继续在上京城中追查曾经的刘茂之那条线的江湖人线索的事。 虽然心有疑虑,但出于对他们的主帅穆长戈的信任,两人谁都没有声张,甚至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可能地暗中帮助穆长戈,给那些江湖人的保护和帮助提供便利。 袁青虽然知道这些事,但并不足够深入,却也已经被告知穆长戈说可以信任的,经常来传递消息提供便利,还会送些药材药膏的人多出自与景国武林中在此之前名声并不好的血衣教。 郭林就与袁青不同。 与重感情却也冲动莽撞的直脾气袁青不同,郭林更谨慎也跟隐忍,不会在明知不可的时候凭着意气做傻事。因而在开战之后穆长戈一人兼顾不过来,需要有人从旁协助某些隐秘的时候,郭林就是最好的人选。 穆长戈没有隐瞒郭林,在询问过常棣的意思之后,郭林甚至见过常棣和柏云舒,也知道了……穆长戈真正的身世。 刚知道这些可以称之为骇人的真相的时候,一贯稳重得很的郭林甚至好几次差点儿不小心在袁青面前露出马脚。 所幸,战事如火如荼,很多事情,他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深思。 所以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郭林就不会像眼前的袁青一样,对穆长戈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再如何相信穆长戈,袁青心里还是带着点儿对江湖中人的防备的。 穆长戈一手攥着自己的红缨长木仓,微侧过头对袁青露出了一个,如今的他有些看不太懂的微笑:“袁青,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骑在马上原本还颇有几分凶煞气势的袁青在穆长戈这句话话音落下之后,忍不住抬起没有握刀的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凭空生出一种与此刻的情境极不协调的憨厚感:“……将军?将军的意思是……” “整顿一下,做好准备,稍后怕有一场恶战……大约也是最后一战了。” 轻易被转移注意力的袁青重新换上慎重的表情点了点头,但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将军,按着消息……不是说骁国已经准备跟咱们和谈了么?怎么还……” 这也是袁青会对这个消息有疑虑的原因。 从朝廷的探子那边传来的消息,这场已经打了八个月的仗,景国因为火炮占了绝对的优势,骁国抵抗虽猛烈却也死伤惨重,再继续下去怕也要动摇国本。更何况骁国的情况与景国不同,骁国皇帝同父的兄弟可还有几个,与景国之内只是皇帝李泓堂兄的李演完全不同。不论如何大战的起因出在骁国皇帝嫡亲的弟弟愉亲王身上,即便在开战之初愉亲王府内的丽侧妃就已因不明之因身亡,即便那之后愉亲王本人也遭遇了几次“意外”如今还瘫在床榻上起不了身,看起来分外“凄惨”,但这场骁国并不占理的战事中骁国这边的死伤越大,国内朝上对于愉亲王连带着对于愉亲王嫡亲兄长的骁国皇帝的不满也就越多。 尤其在有不少人从中推动的情况之下。 骁国皇帝已不能继续放任这个情况发展下去,他必须尽快安定下跟景国的冲突,终结这场几乎不会赢的战役,而后全心处理趁着这次大战的机会一个个露出头来的隐患。 骁国已经做好了割让一些边关土地以作“赔罪”的和谈准备。 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又收到了来自江湖势力的传信。 骁国重兵埋伏在他们前行之路上的嘉陵山谷,有意“决一死战”。 同时,还有两队人马往平原上的大军驻地而去,意图最后“偷袭”景国火炮营。 袁青是真的不很明白。 “越是到了这个即将和谈的关头,他们才越需要筹码。”穆长戈看着近在眼前的山谷淡淡地道:“去准备吧。” 虽然一时间没有全懂,但袁青还是干脆利落地先领命:“是,将军。” 袁青离开之后,穆长戈长出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一下胸口。 铠甲之下衣料之内,藏着一根一年半以前没能送出去的簪子。 原本,还有一盒口脂的,半个月前遭遇突袭的时候掉了。 那是曾经,马车上的李湉因为他分辨不出他口脂的颜色,难得“骄纵”地耍起小脾气之后,他特地买的。 跟那支他左思右想之后亲手雕出来的簪子一起,想用作小小“赔礼”的东西。 更多的是因为那时在百花庄园让她遇险一事的愧疚和心疼。 只是…… 那时候的他没有想到,会送不出去。 …… 刀斧相撞,血肉横飞。 他们收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的确是一场硬仗。 在地形所限他们没有随军押运火炮而来的情况下。 那么看来另一边往火炮所在而去的偷袭的消息也是确切无疑的,就算不能在重重防卫之下真的毁掉什么,至少也能制造混乱阻断向他们这边运送火炮的机会。 穆长戈知道,他的兄长已带人守在那边,无需担心的。 而情况真正危急的,反倒是他们这边。 只是毕竟,他们不是毫无准备的。 最后一战,景国的军队才拿出了改进过的火铳。 正如穆长戈所料的——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在真正因为足够有压倒性的震慑的出现,而能令对方不再敢轻易来犯,在即将与骁国迎来至少几十年的太平之前…… 这是两国的最后一战。 也是身为主帅的穆长戈的,最后一战。 过去从没有过的,神为主帅的穆长戈在战事进行到最后,最为激烈的时候有些走神了。 不知道是多久之前,李湉在镇国将军府内看他练武练木仓的时候曾感慨过,她从未见过他的红缨长木仓,真的在战场上纵横往来的模样。 是啊,见不到了。 当对方已满脸血污的主将拼着最后的力气一剑刺过来的时候,穆长戈没有躲。 穿胸而过。 不只是他身后不远的袁青和景国的士兵们震惊不已,连穆长戈对面那个同样被他的长木仓刺中的骁国主将都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瞪大了眼睛。 这是穆长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倒下。 眼前的景物翻转,沉闷的血色变成头顶湛蓝的天空。 不可思议。 在这片厮杀之地,天空竟显得这样干净而澄澈。 耳边一切的嘈杂叫喊仿佛都飘远了,他终于可以停下所有的顾虑和妥协,为自己“自私”一次。 他很清楚,二十多年前血仇的真相被撕开之后,在李湉也为所谓的太平大义尸骨无存之后,作为穆长戈,在已不需时时备战防备骁国的时候,他是没有立身之地了的。 也许会应了那句“鸟尽弓藏”吧? 身为皇帝,也许如今的李泓还能惦念过去多年的兄弟之情,可未来呢? 而同时穆长戈在军中的威望,穆家多年积累下的人脉,甚至……大概还要加上他兄长那边的江湖势力…… 若真要动他,会因此牵连的人未必会比二十年前的血案中牵连到的人少。 穆长戈想,他也许是真的累了。 不管是不想见更多无辜之人可能因他受累,还是因为……想保住那点儿已经摇摇欲坠的“兄弟情谊”,卑鄙而又怯懦地躲开未来会有的猜疑心寒算计与绝望…… 穆长戈,死在跟骁国最后一战的战场上,大约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没有人需要为此背负什么,也没有人需要在为此顾忌什么,他所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唯一只有,对不起一直在帮助自己的兄长。 仰躺在地上眼前已经模糊的穆长戈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忍不住有些愧疚地苦笑了一下。 他该躲一下的。 胸口放着的那枚簪子……好像断了。 血蚕蛊 在与骁国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事之中,骁国和谈前的最后一战虽然大胜,但整个景国军队却并不显得欢喜,甚至格外沉重。 郭林和军中几个稍稍冷静些的将领,连同来了边关两年多便没有走的田监军,险些压不住军中叫唤着继续打下去,灭了骁国的同僚们。 袁青就是其中的代表,不论郭林如何晓以大义,都根本冷静不下来。 他们的主帅阵亡了。 多年来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死在了迎来彻底和平的前夜。 但是穆长戈的尸身并没有能够被护送回京,没有能被迎回镇国将军府。 他被人带走了。 正是那位带领名声原本不好的血衣教,和诸多其他武林门派在这近一年的战事之中出力颇多的教主,始终戴着半边银色面具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真容的常棣。 血衣教的这位教主出人意料地在穆长戈的遗体被送回边军大营之前将他带走了。 几乎算是众目睽睽之下。 袁青下意识地要去拦,却被郭林挡下了。 袁青始终都不明白郭林为什么要阻拦他。 也就这样,他们甚至失去了为穆长戈办盛大葬礼的机会。 …… 上京城。 王志站在殿外,眼眶微红地仰着头看向阴沉沉的天色。 他的主子又一次将自己一人关在殿内。 但这一次,李泓的眼神比近一年前收到李湉的死讯之时,更显一片死寂。 王志说不上自己是不敢打扰,还是不忍打扰。 殿内。 李泓手里紧攥着暗卫方才送来的消息,面前的桌案上摊开一份圣旨。 暗卫送来消息的事就发生在片刻之前。 圈禁在宁郡王府内的宁郡王李演在得知了穆长戈的死讯后,面朝皇宫的方向大笑着仰天长叹,随后……自裁身亡。 对李泓而言,这世上最后一个他还有资格去责怪发泄的人,也不在了。 正如当初李演所说,李泓到底失去了登上帝王之位后,艰难保持着的温暖。 全部的。 李演成功了,孤家寡人,他终究到了这步田地。 李泓面前的桌面上,那份圣旨是几年前他就准备好的。 那是为穆长戈和李湉择定婚期的圣旨。 上面的日期,正是他曾经估量过火炮火铳改造完成,跟骁国的大战结束,震慑四方之后……迎来真正和平后的,好日子。 八个月后的初六。 如今,这份充满了期许和祝福的圣旨还在,可圣旨上祝福的两个人却已永远离开了。 一个,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嫡亲妹妹。 一个,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生死相交的兄弟。 他们……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 他迎来了景国真正的太平,迎来了即将展开的盛世希望。 但他,也失去了他珍视的一切。 明黄色的圣旨上沾了几点水渍。 而后,被这位即将开创令人百年称颂的盛世太平的年轻皇帝,亲手投入一旁的炭火。 眼看着赤红色的火舌吞噬了圣旨上,那两个,他最熟悉的名字。 深吸一口气,李泓提起笔,做了一个也许日后的他会后悔,但眼下的他却觉得不能不做的决定。 …… 景国东南,山谷。 附近几里之外,曾是二十多年前的武林盟主罗家所在,自二十年前灭门的动荡之后,附近一直少有人烟,至多零星樵夫猎人。 而这处山谷之内,立着两三间看来还算新的木屋,用低矮的篱笆划出小院。 不远处,一个新坟。 石碑上的字也才刻上去不久。 罗长安。 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者站在院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石碑,又看了一眼……那立着墓碑的新坟边上的空位,叹了口气。 “师父!”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柏云舒从木屋里几步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眼眶通红,眼底泛着青黑身上是浓郁的药味,向来并不会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几近绝望的焦急。她几步过去,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拉住了老者,也就是血衣教太上长老的手臂:“师父您终于来了!快……你快来看看他……是我无能是我学艺不精,我没有办法了!” 太上长老没有说话,跟着柏云舒几步踏入木屋内。 躺在床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如纸,胸口的起伏微弱到几乎要被忽略。 他走过去,却没有先去捉常棣的手腕探脉,而先伸手摸上了常棣的心口。 “……立了坟立了碑后他就吐了血倒下了,时昏时醒,师父你给的要都吃了可好像没有用……”柏云舒已经彻底失了分寸,说着话的时候嘴唇都在发抖。 “……前辈……” 床榻上的人若有所觉地艰难睁开眼睛,待看到紧皱眉头的太上长老,却像是终于放松下来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平哥哥!”柏云舒见常棣醒来分外惊喜,紧紧盯着他的脸:“师父来了,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 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常棣,还是在安慰自己。 事实上在常棣安葬了穆长戈,吐了血倒下之后,每日十几次给他把脉的柏云舒最清楚…… 那口血也许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儿,艰难维系着的生机。 常棣看了一眼太上长老,在对方颇为慨叹地闭眼点了点头之后,看向柏云舒:“……云舒……会……好起来的……” 柏云舒本能地感觉不太对:“平哥哥?” “……前辈……既然成熟了……开始吧……” 柏云舒骤然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常棣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阳光明媚。 柏云舒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量,发现这还是离早就被毁的罗家老宅不算远的山谷木屋,只是不知……她睡了多久。 柏云舒说不上此刻心头涌起的异样而又生疼的感觉是什么,这时也不敢深想,匆忙从床上跳下来,冲出了房间。 还没等她冲进那间原本是常棣呆着的木屋,她就一眼看到了…… 木屋对面,小院之外的空地上,并排的两座坟茔。 多了一个。 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她有些看不清多出来的那座坟的墓碑上,刻着什么字。 院中不只是她一个人,木屋之外还站着一个人。 她的师父太上长老。 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不少,看着眼前怔怔地一动不敢动的唯一的徒弟,叹了口气: “丫头……” “……师父,他人呢?”柏云舒的嗓音干涩得厉害:“师父亲自出马……一定好了是么?我……我去看看……” “丫头!”太上长老拉住了柏云舒,而这时候柏云舒却没有心力注意到,自己手上常年戴着的那副银色天蚕丝手套被摘了下来。 “……不……不便打扰?他……在休息?好……好,那我……” “丫头。”太上长老看着眼神甚至有些呆滞下来的柏云舒,又叹了口气,却还是说了实话:“三年前,小子弄到了一株血蚕蛊,特地……去找我。” 柏云舒瞪大了眼睛,脸色白得骇人。 “我的那些古籍,丫头你也看过的,你该知道,以身怀剧毒,却又内息充沛之人的心头血喂养三年,成熟的血蚕蛊……”太上长老看着摇摇欲坠的柏云舒:“可解你周身数年浸染,交错平衡之下以无寻常之法可解的毒。令你能享常人之寿,身体发肤不再沁毒,变回……一个普通自由的姑娘。” “……什……什么……意思……” 太上长老此刻也觉眼前酸涩,叹了口气低下头:“血蚕蛊娇贵得很,身中剧毒却三年之内尚不至死的人也许不难找,可这种情形之下同样内息深厚充沛的却是难寻。更何况……三年养在心头,日日噬心之痛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任何一条不成,蛊就养不活。所以……三年前小子找到我,让我帮忙,把血蚕蛊种在了……” “不可能!”柏云舒声音尖利地打断了自己师父未说完的话,瞪大的眼底一片通红的血丝:“你骗我……师父你骗我……不可能,不可能!” “丫头……” 柏云舒已经再听不进太上长老的话,跌跌撞撞地从木屋前的台阶上走下来,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什么一样,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狠狠地往自己的手心划去—— 鲜红的血汩汩流淌,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个又一个血花。 柏云舒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划开伤口,捏着手拼命地将从伤口流出来的血,浇在地面上生着的杂草之上。 眼看着那几乎被血浇透了的野草,没有半点枯萎变色的痕迹,仍旧显出一种几乎算是昂扬的生机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崩溃地哭出了声: “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会这样……”她想起什么似的丢开了染满鲜血的石块,双手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起身,仓皇地在不大的院落木屋之内四处寻找着:“平哥哥!平哥哥!你出来……你别吓我!我不信……你出来!你出来啊!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你出来……别躲了……” “丫头……” “别丢下我……我只有你……我只有你……我不要什么长寿什么自由……你出来!我只有你了……别丢下我……带我一起……” 愿望 郭林再见到曾在边军大营见过的柏云舒,已经是半年之后。 或者说不是他见柏云舒,而是得知了他正在找他们的消息之后,柏云舒来见他。 郭林是在找常棣和柏云舒,虽然只等来了柏云舒。 “柏姑娘,好久不见。” 柏云舒比起先前郭林见过的时候,瘦削了不少,倒还是那副熟悉的打扮。 一身青色劲装,长发编成长鞭垂在肩上,发尾系着一个发不出声音的银色铃铛。倒是……原来一直戴着的那副银色的手套不见了,露出来的,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的掌心和手腕上,还带着几道狰狞的疤。 “如果你找我,是要说罗家平反了的消息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不久之前,景国皇帝李泓在表彰了先前与骁国的战事之中颇有贡献的景国江湖势力的同时,也下旨为二十多年前的罗盟主一家平反,称当年诸事皆是已被判为逆贼的已故宁亲王勾结骁国的构陷。 毫不意外,李泓只提了朝廷的失察,却只字不提先帝在当年大案之中的角色。 如今的柏云舒已经明白,也许当年的宁亲王并不是罪魁祸首,但在那时的事里也并不真的无辜。 大概,也不算冤枉了他。 宁亲王一系,被彻底从皇室除名,父子二人迁出皇家陵园。 当年的罗家庄被重建,立起了罗家的祠堂,连同当年据说跟随夭折的罗盟主的一对双生儿子,也在罗家庄故地的祠堂内立起了受人香火的牌位。 柏云舒早些日子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她特地赶回,还曾去过一次罗家新建起来的祠堂上过香。 而后将这件事写了下来,在离重建的祠堂不远的山谷里,真正的罗家兄弟二人埋骨之地,在墓碑之前烧给他们看。 也是因为特地为此回来,碰到了血衣教的老人,得到了曾经穆长戈的副将郭林找她和常棣的消息。 常棣之死,至今,血衣教上下只有她的师父太上长老知道。 大概,现任教主蜃也猜到了。 郭林在见柏云舒自己前来时,也说不上是不是心中有些失望。 郭林是见过常棣的真容的。 就算知道穆长戈已死,就算知道两人长得再如何一样,常棣也毕竟不是穆长戈。 但郭林还是难免升起了一点儿,哪怕再看一眼那张脸也好的念想。 郭林收拾了心情,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一个锦盒放在桌面上,朝柏云舒推了过去:“我是……受人之托,想把这个交给你们。” “你们”两个字让柏云舒心头一痛,又很快压了下来。 她看着桌面上的锦盒,没有急着接过来,也没有急着打开,而是看着郭林微微皱眉:“受人之托?” 郭林叹了口气,低下头:“……里面是……长公主殿下的遗物。” 柏云舒的手颤了一下。 “是殿下的陪嫁侍女,青萝从……从骁国带回来的。青萝一直守着,没把这些留在宫里,而是辗转之下,托付给了我。若是可以,想将这些……送去……将军那里。” 柏云舒自然记得这个人。 青萝,和藤萝,是李湉的贴身侍女,陪她和亲嫁入骁国,忠心耿耿。 藤萝,据说与李湉一起,死在了那场愉亲王府的大火之中。 青萝倒是……没有再听说什么。 柏云舒看着桌上的锦盒,慢慢地伸出手去将盒子拿了过来,沉默片刻道:“我会在旁边,为她……再修一座衣冠冢。” 郭林松了口气,闭了闭眼:“……多谢。” “不必。” “……还有……” “嗯?” “想……再劳姑娘传几句话吧。”郭林深吸了口气,微微勾了勾嘴角:“我觉得,将军……将军可能会想知道。” “……你说。” “镇国将军府还在,陛下……陛下特地下旨将镇国将军府留了下来,永不收作他用。府里……人走了不少,不过有傅年在,他守着将军府,一切……都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傅年说了,只要他还在这世上一日,将军的家就不会荒了。” “……” “袁青请命去边关了,虽然仗不用打了,边关也不能真无人驻守。大概……大概今生他是不会回上京城了。他跟我说,会一直守着将军打下来的安宁。”郭林的眼睛也有些泛红,气息却还算平稳:“就……就这两件吧,麻烦姑娘了。” “……方才,你说的青萝呢?” “……她去陵园,陛下为殿下立的衣冠冢在那儿,青萝去……为殿下守墓。” “……我知道了。” 郭林又静默了片刻,慢慢从桌对面站起身,冲着仍旧坐在那里的柏云舒抱拳行礼:“就这些,劳烦姑娘了。” 行礼过后,郭林便离开了。 …… 又回到山谷里,柏云舒亲手为李湉,在穆长戈的坟茔边上,立了一座衣冠冢。 生时不能相守,死后总能相聚。 那个手持红缨长木仓,纵横往来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那个即便满身狼狈,也能笑得明媚纯澈的活泼公主,原来在她脑中的印象,都还如此鲜活。 在李湉的墓碑前坐了好久,也对着一旁穆长戈的墓碑说完了那些郭林让她帮忙传的话,直到天色都黯了下来,柏云舒才慢慢站起身,来到几步之外的,另一处坟茔面前。 她跪坐在墓碑前,沉默地看了许久。 大概想了很多,也大概什么都没有想。 半晌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包香饵,掏出火折子点燃,放进了墓碑旁边摆着的香炉里。 “香味跟过去一样么?”柏云舒的声音有些轻,也有些哑:“我果然是不成器……一直到了……到了最后,师父把什么都说了,我才知道……以前我为你制香选的药材,好几味都是能无意中……激得活蛊更活跃的。你那时……我每次自以为为你好地给你点上这些安神香的时候……你是怎么忍住的?” 天色已经暗沉,四周安静得很,只有微风拂过树木草叶的沙沙声响。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答柏云舒的。 她也并不需要回答。 “我新换了药材,只是因为……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喜欢这个味道……所以特地想办法,还制出这个味道来。” 香饵燃烧的轻烟缭绕,一丝一缕,仿佛正缠绕着柏云舒眼前冰冷的墓碑。 成全某人的安睡。 “……前些日子,我去了安平镇。镇上……咱们买下的那个院子还在,王婆婆,李婆婆,刘大叔……他们也都还记得我们。”柏云舒眼中氤氲出浓重的雾气,声音也有些发颤地哽咽:“大家都过得很好,边关不用再打仗了,甚至景国的边境线又因为骁国割地推进了不少,安平镇一带已经不挨着边军,不靠近战场了。王婆婆说,镇上已经开始有更多人回去了,建成的院子宅子……都供不应求了。” “我……没卖那里,虽然……我觉得也许我……不会再回去了。但……留着也好,你说呢?” “过几天,我打算往北……去塞上的草原看看。以前……以前那些游记上写得挺吸引人的,你知道的,我以前习字的时候还偷偷抄过一些。” 只是那时候,她满心期待的,是在他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后,在他们能够自由之后……一起去看,这些被形容地那样美丽的景色。 如今想来…… 那时看她抄写游记露出向往之色,在一旁的常棣……从来说的都是来日,她一定能看到这些,而不是“他们”一起去看。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了决定了。 静默片刻,柏云舒慢慢抬起手,一点一点地,用指尖轻抚着石碑上刻着的字。 柏云舒从来没有想到,当有一日,她能够不用再顾忌自己身上的毒,可以放心地触碰他的时候…… 却已经只能触碰到这冰冷的墓碑。 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那时候,在她被眼疾手快的师父太上长老点晕后,再次醒过来,面对的就是拿着一封信,趁着她还不能动弹的时候,交代了最后一些话的太上长老。 这世上大概没有人比他们师徒二人更清楚,常棣本就已注定短寿。 从血衣教内,在前任教主窦扶玉的毒手折磨之下艰难长大,常棣与她一样身中剧毒,而为了能尽快掌权翻身,常棣一身的功夫内力几乎都是用禁术异法,用性命拼出来的,身体本就连柏云舒都不如。 早年太上长老就说过,常棣的身体即便多加保养,也活不过二十五。 所以他几乎是义无反顾地,不惜缩短了本就不长的剩余的时间,为了给这世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柏云舒,一个新生的机会。 太上长老对柏云舒说,她的命,已不是她一人之命了。 所以,他拦下了当时已近疯癫之状的柏云舒想要自断经脉追随常棣而去的举动。 离开山谷木屋之前,太上长老给了柏云舒一封信。 是常棣留给柏云舒的。 “……江南水色,大漠孤烟,塞外草原,帝都繁华……到时山河殊色,太平盛景,替我……好好看看。”柏云舒喃喃地念着那封信的最后一句,尽管满脸是泪,却还是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来:“我答应你了,我……替你去看。” 结局 距离景国与骁国那场声势浩大但持续时间并不算太久的战事,已经十年有余。 与在那一战之后,国内局势动荡了好几年才将将再次稳定下来的骁国不同,安稳太平了十年的景国,在如今已威仪日盛的皇帝李泓的治理之下,已是盛世到来的景象。 没有了长年累月的战事拖累,随着李泓渐渐放开了手脚,大刀阔斧的改革,国库渐渐丰盈起来。民间削减赋税,大力修建学堂,造桥铺路,普通百姓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过得红火热闹起来。 即便已开始享了难得的太平,皇帝李泓也并没有放下对于火器的研究,上京城郊的西山锻造营在十年前那一战之中正式由暗转明,如今正是上京附近守卫堪比皇宫严密的重地,每年国库都拨大笔大笔的银两用于更强大的火器的锻造和研究。 景国是凭借这些火器成功打败了骁国,令对方再不敢轻易来犯,也是靠着这些火器之威震慑了周边诸个小国,令他们陆续来朝。 因而,李泓从不敢“忘本”。 十年下来,尽管其他各国包括骁国在内也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开始研造火器,却因落后了这么一步,重视程度也并不能比,始终赶不上景国。 有强大的武力震慑,景国在无后顾之忧的情形之下,民心齐聚,发展分外迅速。 只是在景国上下享着盛世带来的华光,越发富裕兴旺的时候,一国之主的皇帝李泓却从不铺张,沈皇后与之同心同德,每一年两人的寿辰都从未大办过。 但这十年之间,也有那么两个日子,李泓会一反常态地,布出极为隆重的场面。 康乐长公主李湉的忌日。 定国大将军穆长戈的忌日。 康乐长公主虽然是出嫁之女,但她是为国和亲远嫁又惨死他乡,作为皇帝李泓唯一的妹妹她的衣冠冢设在皇家的陵园之内,每年皇帝李泓和沈皇后都会亲自前往祭拜。 而定国大将军穆长戈,是昔日镇国大将军穆恒独子,在跟骁国的最后一战中战死沙场,穆家断了血脉将军府已没有主子,每年忌日守在当年的镇国将军府内的忠仆傅年会在将军府内设祭,而皇帝李泓,每年都会亲自去镇国将军府祭拜。 正是因为皇帝李泓的这番举动,即便已过去了十年,景国尤其是上京城的百姓们,都仍旧没有淡忘这两个人。 十年之间,另一个变化颇大的,便是江湖。 十年前的最后一战中,由早年还有□□之名的血衣教领头,江湖中各个门派陆陆续续参与到那场战事之中,为景国大军大败骁国贡献了不少力量,而在战后包括血衣教在内的许多门派也都受到了来自皇帝李泓的褒奖。 李泓甚至还曾为早年蒙冤的罗盟主满门平反,重建祠堂。 渐渐的,从景国开国皇帝时期延续下来的隔阂开始消弭。 江湖中人不再是朝廷忌惮的对象,也不再是普通百姓疏远的对象。 与十年前那场战事有关的江湖侠客们很快成了民间各种传说话本的主角,成了街角巷陌之中说书人口中的英雄。 尤其是十年前的那个关键人物,当时的血衣教教主常棣。 第一个牵动武林势力为景国对抗敌人,为边关百姓提供庇护,令教中众人在战火燃起,将士们浴血奋战无法分神的时候,守住了边关数地的安稳,不被战时的混乱影响。 十年了…… 十年了。 竟已,过去十年了。 江南小镇茶馆之中,恍惚间回过神的青衣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耳边的声音重新清晰起来。 她听到台上精神奕奕的说书先生感慨地对着台下听得有些唏嘘的人们继续道: “穆将军的第十个年头的忌日上个月才过,而十年前战事完结之后常教主也跟那位护法姑娘一道没了踪迹,再没有现身过了。” 这是景国上下都知道的事,说书的老者说完,台下反应也都算平静。 只是大约……不少人都是有些惋惜的。 紧接着,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唰”地一下甩开折扇,语调一转,笑眯眯地道:“不过,老朽倒是听过一些猜测,觉得甚是有理。” “哦?什么什么?” “老丈快说!” “对对,快快说来?” 说书先生笑着道:“诸位客官也都知道,长公主殿下是在骁国内……到如今也只有衣冠冢,穆将军更是在战场上就被常教主带走了,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他……” “老先生的意思是……” “当年穆将军和常教主两人怕是早就相识,私交想来也甚是不错,而常教主是南疆血衣教的教主,武功高超,血衣教内也是能人辈出,很有些常人不知的,神秘莫测的手段。不说旁的,常教主的那位红颜知己鸩护法,据说医术就极为高超。”说书先生抬手捋了捋自己染了白霜的胡子,笑着道:“有人推测啊,当年骁国国都愉亲王府的那场大火之下,常教主和鸩护法就帮了长公主殿下‘金蝉脱壳’,而当日最后一战,本来先前还在别的地方对抗骁国刺客的常教主,更是亲自出现将穆将军带走,没有任由其他人处理……穆将军可能也是假死,在咱们景国终于太平之后安心卸甲,跟长公主殿下团聚了。常教主和鸩护法也功成身退,将偌大一个血衣教传给现任教主之后,跟好友穆将军他们一道隐居了。从此不问世事不管争端,只过平平静静的神仙眷侣的日子喽!” “哇……” “真的?” “还真挺有道理的呢!” 角落里青衣女子微微怔了一下,便听旁边一桌一个桌上放了柄剑的年轻姑娘笑着拍了下手:“真好真好!好人有好报,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真好!” 青衣女子慢慢低垂下眼,编成长辫的发尾上系着的银色铃铛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先生的故事说完了,茶馆之中却是久久未曾安静下来。 等茶馆的小二躬着身子双手举着托盘一个桌一个桌的走过,等喝茶听书听得高兴了的人中有人愿意额外打赏,而来到了角落里的青衣女子桌前时—— 女子慢慢站了起来,朝着小二手中已有些铜板和零星碎银的托盘里,放了一个不算小的银锭。 看得小二一愣。 而台上本在收拾东西要走了的说书先生瞥见了,也是微怔之后笑着冲青衣女子拱手道谢。 一旁的小二也回过神来,十分高兴地连连道:“谢客官赏,谢客官赏!” 已站起身的青衣女子微微笑了一下,本有些显得冷淡的面容在这一个微笑之下变得柔和而明丽了不少。 她微弯着眉眼看向台上方才说书的老者,开口轻声道:“老先生的故事……说得极好。” 说书先生被夸,也笑了起来,冲着她又拱了一下手。 青衣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冲着老者点了一下头,便转过身,离开了茶馆。 而茶馆之中听了老先生说书的人们都还不急着离开,轻声说着话,谈论着老先生说的那个美满的猜测。 青衣女子在这个,并不算太起眼的茶馆里,多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光景,等此刻从茶馆里出来,时辰已不算太早,太阳已开始落山。 对这个小镇而言,有一个安逸而又热闹的一天,已过完了大半。 茶馆之外不远便是码头,来往的货船,装卸货物的工人,人们忙忙碌碌,快到收工回家的时候,人人脸上都挂着笑意。 天际已染上橙红的艳丽色泽,夕阳的暖光映在水面上,勾勒出往来船只的剪影,衬出一种江南水乡别样的柔美。 再往前一些的主街之上,天色还未彻底暗下,落日余晖仍还算亮堂,街边两侧就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点亮灯笼。不少小摊的摊主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又有另一拨的小贩推着小车在这个时候出来摆摊。形形色色的东西将宽敞的街道渐渐填满,显得丰富而又热闹。 从茶馆走出来的青衣女子,漫步在这江南小镇的街道之上,走得很慢,目光落在四周的景物和行人身上,带着些感慨,也透着一些温和。 她是真的,在一点一点,仔细而又认真地,将眼前的景色和人物尽数看入眼中。 不只是这里,不只是这个江南小镇,这些年来,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城每一镇,她都是这样细致地看过的。 每一处美景,每一处瑰丽。 每一点热闹,每一点温情。 她都用心去看,去记忆,去感受。 正如,她曾经答应过的那样。 走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行到水边。 如今不是元宵,也不是七夕,甚至这会儿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但靠近街道的水面上还是有不少心急放出去的花灯,随着水波的流转晃动着。 承载了人们对未来的美好期许。 青衣女子深吸一口气,微微仰起头,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里映衬着夕阳的暖光:“锦绣山河,繁华盛景……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