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雪》作者:初禾 文案: 我们小太阳鹦鹉最会撒娇黏人了 我是一只小太阳鹦鹉,我喜欢上了一个酷男人。 我想唱歌给他听,但我们小太阳只会滑稽地嘎嘎叫。 我想用我的尖嘴嘴啄他的耳朵,但是化形之后,我失去了尖嘴嘴,只能用你们人类柔软的唇吻他。 他是村里的老师,既要教语文,又要教数学。我虽然笨,学不好数学,但我们鹦鹉最会学语文了。 我想学他说“我喜欢你”,他什么时候才会教我呢? *受不是真的鹦鹉 *第一人称 第1章 我叫 “咚——”一只黑不溜秋的菌子被我丢入锅中,几滴汤汁溅到我手上。 我舔了一下,没味儿。 没味儿的汤,也不知道算不算真的汤。 也许问一个人类,他会回答:这根本不是汤,只是一锅水。 可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只刚化形的鹦鹉,不会炖汤,勉勉强强会用水煮菌子和野菜。 小锅里的水汩汩沸腾,我将其余的菌子也倒进去。 “咚咚咚咚”,它们溅起一朵朵水花,烫红了我的手指。我缩起手指,在炉火边团成一个圆球,用冷冰冰的脸给手指降温。 菌子们在锅里翻腾,我的手指已经不烫了,它们还不像可以吃的样子。 我眼巴巴地看着,咽了口唾沫,好饿。 可是我听说很多菌子都有毒,一不小心就会毒死人。虽然这些菌子都是我跟着一只松鼠采来的,应该没有毒,但我还是得仔细一点,把它们都煮透。 我刚化形,可不想就这么死掉。 说起来,这已经是我煮的第三锅菌子野菜汤了。我靠它们度过了化形之后的三个日夜。 飞禽走兽想要化形,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记不得我在这片山林里修炼了多久,三天前我从树上摔下来,啪叽一下落在雪里,醒来之后一瞧,嘿,我化形成功了! 说不定我已经有几百岁。 我穿着人类的衣服——一件很厚很长的黑色羽绒服,它比我的羽毛还温暖。 我站起来,拍掉羽绒服上的雪,给自己竖了两个大拇指。 怎么有我这么聪明的小太阳鹦鹉?化形之前还给自己准备好了人类的衣服。 别的妖怪化形之后都光着屁股,只有我,是个衣冠禽兽。 衣冠禽兽饿了。 我捂了捂胃,决心去寻找成为人之后的第一顿美食。 然而刚走出几步,我就觉得浑身疼痛难忍。 挽起衣袖,皮肤上是青青紫紫的伤痕。我索性将羽绒服脱下来,低头一看,差点当场吓晕。 我竟然全身都是那种伤痕! 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 化形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人类飞升需要渡劫,我们鹦鹉化形想必也需要渡劫。 我说不定是被天雷劈过。 没事的,不就是一个雷吗?我安慰好自己,继续向前走,直到发现一间小木屋。 对,就是我现在待的小木屋。 我以为里面有人,迎接我的却只有门板的吱呀声。 “您好,有人吗?”我对着屋里的黑暗问。 三秒后,我确定里面没人。 化形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雪地跋涉更是让我饥饿,我必须吃东西了。 我在小木屋里一通翻找,只找到一个锅,一些脏兮兮的碗筷,没有食物。 我不得不感叹,还是当鸟好,不用吃饭,嗑瓜子就能嗑到饱。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是一只松鼠。 我立马有主意了。 松鼠爱吃坚果,而我爱嗑瓜子,瓜子也是坚果!虽然有点不道德,但我实在是饿了,我要去偷它的坚果。 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我出发了。 这只松鼠的巢就在附近,我轻而易举地偷到了一枚果子。 当我将果子放在嘴边时,它远远地看着我,很害怕又很难过的样子。 我顿了下,最终将果子放了回去。 这似乎是它的冬粮,如果我吃了,它可能会饿死。 而我不一样,我可以去找别的食物。 “你好,我是只小太阳。”我对它说,“你能带我去找吃的吗?” 这只松鼠大约也快化形了,因为它听懂了我的话,带我去采了好多菌子。 每天我在小木屋煮菌子时,它就在蹲在窗边,一边啃坚果一边观察我。 我猜,它一定很羡慕我。 其实我也想分给它一些灵气,让它早早化形。但灵气这东西好像不能分,况且我已经想不起我化形时到底经历了什么。 清水煮的菌子不好吃,可我找不到调料,这破屋子,竟然连一瓶盐都没有。 吃完菌子,喝下热汤,我晕乎乎地点着脑袋。渡劫时被雷劈的伤又开始痛了。我将羽绒服裹紧,在炉边打瞌睡。 外面落雪,松鼠已经跑掉了。 我有点热,胸口发闷。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应该睡一觉就好了吧,我想,等冬天过去,我就离开这片林子,混进人群里,当个狐狸精。 呸!当个鹦鹉精…… 我们小太阳鹦鹉最会撒娇粘人,到时候,一定有很多人类喜欢我。 这么想着,我好像好受一些了,但脑袋似乎更沉。 我闭上眼,炉火隔着眼皮,是一片暗红色的影子。 有什么声音近了,是从门外传来的。 我警铃大作,想要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 糟糕,我瞪着紧闭的木门,心想人类的身体真是没用,危险越来越近,而我竟然不能飞。 为了化形,我失去了翅膀。 所以我为什么要化形,当一只会飞的小太阳不好吗? 也没有谁告诉我,一旦化形就再也变不回去。 我紧张万分,竖起耳朵。 “昇哥,这怎么有脚印?里面有人吗?” 是人类! 他们在说我! 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又听一个低沉的声音说:“先进去看看。” 脚步声停下,木门被推开,三个人影出现在门外。 “真的有人!”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喊道。 真的是人!我心里想道。 眼镜向我跑来,我的视线却越过他,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个人。 虽然逆着光,但我能分辨出,那是个很帅很酷的男人,寸头,很高,轮廓像冰雪一样冷。 他似乎也在看我。 “你是谁?怎么躺在这里?”眼镜蹲在我身边,伸手抓我。 我躲开了,如果我的尖嘴还在,我一定会啄痛眼镜的手。 “昇哥!”眼镜往后道:“这人好像受伤了。” 昇哥?我默念着男人的名字,觉得很好听。 我还没有名字,如果他问我叫什么,我应该怎么说呢? 三人全都进了屋,昇哥走到我身边。凝视我时,他的眉心皱得很紧。 “他脸这么红,是发烧了吧?我们带他去医院?”眼镜叽里呱啦说不停,简直比我们小太阳还聒噪。 突然,昇哥蹲下来,近距离看我。 我不由自主睁大眼。他的眼睛像有钩子,拉扯着我的视线。 我的呼吸都差点停下来。 “你……”他开口了,正是我刚才听到的低沉声音。 “我叫山雪。”我灵机一动,现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我看不懂。 我悄悄深呼吸,知道现在不能让他知道我是只鹦鹉。 “山雪?”我的新名字被他说出来,比我自己说着好听。 我们小太阳就是这点不好,没有动听的叫声,我当鸟时,只会嘎嘎叫。 “是的,我叫山雪。”我立即道。 短暂的一顿,他点点头,将我抱了起来。 我险些发出一声惊呼。 第2章 我要勾引他 我伏在昇哥背上,很想问问他——您要带我去哪里呢? 说实话,我有点怕。我还没有做好离开这片林子的准备。 我的身体好像越来越烫,疼痛从青青紫紫的伤里钻出来,我难受地缩了一下,第二次对为了化形而失去翅膀感到后悔。 如果我的翅膀还在,我就可以飞起来了。 昇哥突然停下脚步。 “难受?”他问我。 我很惊讶。他怎么会知道我难受? “没有。”我们小太阳鹦鹉特别善于给人带去快乐,鸟如其名,即便难受,也很会掩饰的。 他好像被我骗过去了,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坚持一下。”他又说:“快到了。” 我竟然忘了问他,快到哪里了。 过了一会儿,我小声叫他的名字,“昇哥。” 倒不是有什么事,只是想叫。 “嗯?”他幅度很小地侧了下脸。 这个角度,我能看到他挺-直得近乎冷酷的鼻梁。 “我……”我突然想问问他,我是不是很重。很重的话,可以把我放下来,小太阳生命力顽强,即便被扔在荒山雪岭里也死不掉。 他却对我的反应没有多大兴趣的样子,将脸转回去,不再搭理我。 我看不到他的鼻梁了。 只能看他的后脑勺。 其他人都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只有他没戴。他的头发那样短,贴着头皮,薄薄的一层,不知道会不会冷? 但是毫无疑问,那些毛线帽看上去傻乎乎的,他不戴,很酷。 他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唰唰”的声响好似温柔的催眠曲,我眨巴几下眼,不知不觉地低下脑袋,睡了过去。 不过我醒来的时候,被眼镜告知我不是睡着,而是晕倒了。眼镜还说村里的医生已经来给我看过,说我全身多处淤伤,没得到治疗导致发烧,不过我运气很好,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竟然没受更严重的伤。 我心里骂骂咧咧。 但我嘴上弯起一个笑。 晕倒?从山上摔下来?怎么可能? 我们化形的鸟,好歹是妖怪。妖怪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晕倒? 而且我虽然摔了一次,但不是从山上,而是从树上。 我当时在枝头修炼来着,一道雷劈下来,让我成功化形,伤也是渡劫时留下来的,和摔不摔的有什么关系? 眼镜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守着我不肯走,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只好假装睡觉,等他自觉无趣,哼哼唧唧离开后,才再次睁开眼,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不大却很整洁的房子,我躺在温暖的单人床上,食物的香味从外面传来,虽然我还没有吃过人类的餐食,但我基本能辨别出,那是腊排骨熬的粥。 “咕哝。”我咽了口唾沫。 刚才眼镜让我吃了几片药,说是医生开的,昇哥叫他盯着我吃。 我一下子没吞下去,舔到了药,呸,好苦! 眼镜居然哈哈大笑,说我像个傻子。 他好大的胆子啊,连妖怪也敢冒犯,不过看在他告诉了我昇哥大名的份上,我不跟他计较。 原来昇哥叫岳昇。 我觉得这个名字和我真般配。 你想想,他叫岳昇,我叫山雪,我们合在一起,不就是太阳从山岳里升起,融化了山头的雪吗? “鹅鹅鹅鹅——” 我正笑着,门被推开,我眼前一亮,看到了岳昇。 他一定听到我的笑声了,所以那一双英气的眉拧了起来。 唉,为什么小太阳不能有百灵鸟那样婉转的叫声呢?我要么嘎嘎嘎,要么鹅鹅鹅,难怪眼镜说我像傻子。 我不冤。 “醒了?”岳昇走进来,单手端着一碗粥。 他将粥放在桌上,说如果觉得饿,就下床来吃。 和眼镜相比,他的话实在是太少了。 也许酷哥都这样? 我赶紧掀开被子,站起来时却打了个摆子。 头还是晕乎乎的,我起来得急,差点栽倒。 不过我稳住了,酷哥也没有来扶我。 嗨呀,其实我挺想他来扶我的。 “谢谢您。”我端起粥,冲他笑。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打算离开。 我赶紧道:“昇哥!” 他再次看向我。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眼神特别淡漠,却又深不见底,像雪山,像冰湖。 我这只小太阳,在化形第三天,人类的其他技能没学到,却学会了一见钟情。 是的,我对岳昇一见钟情了。 “什么?”他问我。 我没头没脑地问:“这是您的家吗?” 他点头。 “您让我住进您的家?”我开心得想要扇一扇翅膀,暗自想:那我就是你的家养小太阳了! 他竟然又皱了一下眉,视线从我的脸转移到我手上的碗,答非所问:“先把粥喝了,不够还有。” 说完,他就从房间里离开。 粥很香,比我煮的菌子野菜汤好喝一百倍,但我喝得有点紧张。 我是不是很丑啊?不然他怎么不多看我几眼? 化形之后我都没有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万一是个丑八怪…… 这么一想,粥也不香了。 我想照照镜子,但是在房间里没有看到镜子。我将门打开一条缝,外面原来是个小院子,墙角堆着落雪。太阳快下山了,天边红云连绵。 “你怎么出来了?”眼镜竟然还没走。 我不稀罕和他说话,“昇哥呢?” “啧,小傻子还知道找昇哥。”眼镜笑道:“昇哥给卫生站拉货去了,晚上才回来。” “哦。”我有点失望,“你知道哪里可以照镜子吗?” 眼镜往右边的平房一指。 我连忙走过去,听见眼镜在后面说:“城里人可真好玩儿,一醒来就要照镜子。” 城里人? 您真是没眼力见儿,我是小太阳,不是什么城里人。 平房里果然有一面半身镜,下面是个洗手台。我看着镜子里的人,眼睛渐渐瞪圆,翅膀,不,双手抬起来,捧住了脸颊。 我…… 我化形之后竟然长这样? 这也太好看了! 我变成了一个美人! “呼——呼——”我大口深呼吸,命令自己淡定,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书里不都说妖怪喜欢勾引人类吗?没有好看的皮囊怎么勾引人类?我小心翼翼地凑近镜子,喜欢极了镜子里的这张脸。 我决心在岳昇家住下来,勾引他,让他和我谈恋爱。 第3章 我特别乖 天黑了岳昇也没有回来,倒是院子里来了一帮人类小孩儿,叽叽喳喳地围着我看,活像我是个猴儿,而他们正在春游。 眼镜将他们撵进一个房间里,给他们打开灯,命令他们把作业拿出来写。 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孩儿老大不情愿,晃着脑袋问:“岳老师都不在,我不想写作业了。” “我不是老师么?”眼镜大手一挥,“小屁娃子,少废话,不会的问我!” 我从这对话里听到了关键词——岳老师。 岳昇是老师么?可他个子那么高,五官那么利落,又酷又狠,像陡峭的悬崖和黑色的刺。我以为他是军人。 小孩儿们被眼镜给唬住了,一个个噘嘴瞪眼,却终于安静下来,开始在灯光下写作业。 眼镜这才关上门,朝我道:“都是昇哥的学生,在家父母不管,昇哥就让他们每天晚上来写作业。” “你也是老师吗?”我问。 不知是不是下过雪的缘故,夜空格外明亮,圆月高悬于天际,将四周的积雪照得幽亮。 “嘿,看不出来?”眼镜不乐意了,“我当然是老师!” 我打量他。他已经摘下那顶滑稽的毛线帽,镜片后的眼睛有点小,嘴唇厚实,二十岁上下,在人类里大约算过于普通的长相。 眼镜一边剪干辣椒一边跟我说,他叫黄小野,和他昇哥一样,都是村里的老师,这村叫别月村,在边境上,远离城市,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周围群山峻岭,要去最近的镇子,单程都得花大半天时间。 村里几乎没有外人,偶尔有戍边的军人前来巡逻,年轻人一旦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黄小野是个例外,出去读过高中,据说本可以留在城里工作,却心系家乡,执意回来当老师。 “我伟大吧?”黄小野得意地朝我挑眉毛。 我刚化形,不善于虚伪地恭维他人,我没觉得他有多伟大,所以直白地摇了摇头。 黄小野差点剪到自己的手指头。 “昇哥呢?”比起黄小野,我对岳昇更感兴趣。 “昇哥啊,昇哥比我更伟大。”黄小野大概是觉得我太闲,于是戳了一簸箕干辣椒,让我帮忙剪,“昇哥是从外面来的,正儿八经知识分子。你知道教育帮扶吧?” 我听得津津有味,不懂装懂地点头。 黄小野便接着说:“每年都有城里的老师下来给孩子们上课,昇哥是待得最久的,来了就不走了。我特别敬佩他。他什么都会,教书、看病、巡逻……对了,他和附近的部队关系也不错,去年他们抓人贩子,他还出了力。” 我正想象岳昇抓人贩子的样子,黄小野突然盯着我,猛一拍大腿,“靠!” 他吓我一跳。 黄小野的小眼睛瞪得溜溜圆,“你不会是被人贩子拐到这里来的吧?你是哪国人?” “我……” 什么呀,我是小太阳鹦鹉,区区人贩子,怎么可能拐我? 黄小野紧张起来,“真是?” “不是!” “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刀子岭?” 现在我知道了我化形的地方叫刀子岭,我住了三天的小木屋是岳昇他们每周巡逻时歇脚的地方。 按理说,别月村这地方外人几乎进不来,倒是人贩子喜欢从这里越境,我突然出现,是挺可疑的。 但我不想告诉他,我不是人。 我记得我的目标,我还要勾引岳昇呢。 “你的身份证呢?”黄小野问:“医生来看你时,我们没找到你的手机。” 我下意识就答:“我没有。” “那你很可疑啊!”黄小野站起来,“我去找村长!” 我有点慌。 虽然不知道找村长的后果是什么,但我本能就觉得,找村长没好事。 我抱紧了簸箕,手指被干辣椒辣得薄红。 我想好了,如果他硬要去找村长,我就将簸箕扣在他头上,让辣椒辣瞎他的眼睛。 正在这时,岳昇回来了。 “昇哥!”我和黄小野异口同声。 院子里只开了一盏灯,照着我和黄小野,岳昇在光明之外,身上裹着寒气,他的面容在阴影里越发冷峻,我看得见他呼吸间吐出的白气,像极了冬天河上的雾。 “这人可能是被人贩子带过来的!”黄小野说:“我想带他去找村长,他还犟!” 我心脏噗通直跳,生怕岳昇和黄小野想法相同。 我紧盯着岳昇的眼,以为那里会出现一丝诧异,但自始至终,他都是那样平静。 他的目光,比雪夜的月光更凉一些。 我却莫名感到安心。 怎么说呢,被他看着,我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礁石,浸入了一片辽阔的冰海里,只露出一个尖尖。 人类总是说礁石孤单,这简直是无病呻吟。礁石被冰海环绕,它有冰海呀,怎么会孤单? “没事。”岳昇说:“我来处理。” 我很想问岳昇,你要怎么处理我?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暂时不想和我说话的样子。我便继续剪干辣椒。 夜深,写作业的小孩和黄小野都离开,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岳昇两人。 剪好的干辣椒铺满席子,一阵风将沙子吹进我的眼睛,我没洗手便去揉眼睛,顿时哭了起来。 好痛啊! 我遭报应了,刚才还想用簸箕去扣黄小野的头,现在自己就被辣了眼睛。 果然做人不能有坏心。 我右眼完全睁不开,左眼也全是泪,模糊扭曲的视野里有个人影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一个湿润的东西覆盖在我脸上,灼痛感渐渐减轻。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一张浸水的毛巾,将毛巾递给我的是岳昇。 我还在哭,眼泪不停歇地往下掉。我有点不敢看他,担心他嫌弃我是个哭包。 不是的,我们小太阳很少哭,我只是被辣到了。 “昇哥……”我想解释,却被他打断。 “水池在那边。”他以下巴一指,正是我照镜子的地方,“不痛了就去洗把脸。” 我得寸进尺,“我还想洗澡。” 他的眉梢似乎挑了一下,很轻很随意,像书里的侠士挽了个剑花。 他打量我,须臾点了点头,“你是该洗澡了。” 我仍将毛巾捂在脸上,跟着他走进洗澡的地方,看他烧完了水,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嫌我脏。 我有点生气。 我不脏的,没化形之前,我每天都整理羽毛,化作人形之后才没有洗澡。 小木屋里没有水,我总不能像狗一样舔自己吧? 岳昇拉起帘子,帘子的另一端有一个大盆子,一桶冷水,一桶烧好的开水。 他转过身,大概想招呼我进去洗。 我特别乖,还不等他叫我,就已经脱得-精光,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 他的视线停在我身上,像一道枷锁,将我锁在原地。 第4章 我好摸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活像我干了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只不过是提前将衣服脱了下来。 洗澡难道不脱衣服吗?他还没有叫我脱,我就已经乖乖脱掉了,我以为他会表扬我呢,谁知他丢来的视线像刀子。 但我除了这一身皮,也没有什么能被他刮了。 我轻轻嘟了下嘴。 岳昇再次扯动帘子,“进来。” 我正准备小跑,他却瞪我,“地上滑。” 我赤脚着地,那地上铺着青石板,凉得像冰,我被他喝止,冻红的脚指头扭了扭。 “知道怎么洗吗?”岳昇问。 我先是摇头,又点头。 我当鸟时,当然知道怎么洗澡,往水里扎个猛子,打湿所有羽毛,再一根一根梳理。 但我现在已经是个人了。 作为人第一次洗澡,业务可能不太熟练。 岳昇说:“把热水和冷水舀在盆子里,温度你自己控制。” 说完,他就向门口走去,不再看我的身体。 我有点失望。 他如果能帮我洗澡就好了。 我是他的家养小太阳啊,他居然不帮我洗澡? 我还不如一只狗子呢。 门关上,寒风被挡在外面,但我还是哆嗦起来,连忙往身上浇热水。 一边洗,一边想待会儿洗完了,和岳昇说些什么。 首先,我应该让他知道我是个好人。 他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山雪——嘿,我怎么这么会起名字? 但若是他问起我是干嘛的,我该怎么回答? “我叫山雪,今年二……今年二十四岁,是个……是个旅行家,父母双亡,一个人仗美走天下……”我嘀嘀咕咕,给自己编身世。 温热的水顺着我的身体往下滑,冲掉香喷喷的泡沫,我三心二意,身世还没编好,就去玩自己的腿。 我生得好白啊,洗干净之后皮肤滑溜溜的,好摸。 想给岳昇也摸一下。 人类觉得狗是最粘人的动物,其实我们小太阳鹦鹉才是。我可以在人类的大腿上困整整一天的觉——尽管我还没有实践过,但我就是知道。 “阿嚏——”我慢手慢脚,洗得水都凉了才洗好。 帘子外的凳子上,放着干净衣服。 我抖开看了看,是棉毛衫棉毛裤,还有一条内……内裤。 尺寸比我大一号,但我也能穿! 岳昇在院子里舂辣椒,就是我和黄小野剪好的那一堆。 我还没有擦头发,蹲在他跟前看他舂。 “昇哥,您舂这么多辣椒干什么?”我跟他套近乎。 他没看我,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却问:“还难受吗?” 难受?他不提这事我都忘了。 白天在小木屋吃完菌子,我是挺难受的,也许菌子有毒,而我没有将菌子煮过心。 但小太阳皮实,几片药、一顿腊排骨粥就把我治好了。 岳昇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以身相许。 “不难受了。”我笑嘻嘻地说:“谢谢昇哥。” 岳昇只穿一件深灰色的毛衣,用力的时候,脖颈和额角的青筋绷起,我一时冲动,竟然想要去舔一舔。 不过我忍住了。 一会儿,岳昇说:“山雪。” 他叫我的名字了! 我开心地睁大眼,声音洪亮道:“到!”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大声。 “你……”他顿了下,“你来这里找人?” 来了!盘问家底开始了!我往肺里灌了一口冷空气,假装淡定,“我不找人啊。我是来旅游的。” “你家在哪里?” “我四海为家。” 舂辣椒的闷响再一次响起,我望着岳昇的侧脸,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说的话。 “你没有手机,也没有证件。”岳昇语气平平,但沉沉的音色很对我的胃口。 我想听他多说几句。 “你确定是来旅游?”他说:“而不是别的事?” 被他看着,我没法淡定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露出了破绽,但我觉得他已经看穿了我。 该怎么办呢? 他会不会也像黄小野那样,准备将我送去村长那里? 我张了张嘴,着急令我结巴。 岳昇眼神又深了些,“你其实……” 我深谙坦白从轻抗拒从严的道理,也知道主动承认错误比被揪出错误更好,所以赶紧在他说出“你其实是只鹦鹉”之前打断他。 “我其实不是人!”我挺胸抬头,掷地有声。 我看见他平静的眼里泛起些许波澜,他大约没有想到,我这么诚实。 我有点怄,若不是被他看穿,我想多掩饰一会儿的。 “不是人?”岳昇微拧着眉,“那是什么?” 我沉下一口气,双手合十,做讨好状,“昇哥,如果我告诉您了,您能为我保守秘密吗?” 他点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一看就是个君子,所以我放心了。 “我是一只鸟。”我说:“小太阳鹦鹉,虽然叫声不好听,但特别粘人。” 岳昇反应不大,但我总觉得,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就像云的影子投映在万米深海之下。 他这模样格外迷人——至少将我迷得不轻。 我向他靠近一步,晃了晃他的衣袖,老实交待:“我修炼很久,刚化形,就被您捡到了。” 他抿着唇,神情有些严肃,似乎在辨别我说的话。 我立即冲他露出一个乖孩子的笑。我得让他知道,我单纯无害,值得被领养。 “所以我才没有手机和证件,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我就是个黑户。”我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暂时不敢去外面,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是只鹦鹉,我就会被抓走。” 岳昇终于开口,“你想留在我这里?” “不好吗?”我赶紧拿起舂棒,“我可以帮您干活,我……我还可以唱歌给您听。” “宁曳。”他突然对我说。 我愣了下,没听懂。 这好像是个名字。但显然不是我的名字。 我往后看了看,确定院子里没有别人。回过头时,我发现岳昇凝视着我,不知在辨别什么。 我茫然,而他专注,好奇怪。 片刻,他才说:“没事。” 但我有事,我得让他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是只小太阳鹦鹉。 “昇哥,您让我住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奋力撒娇,“我不想被抓走。” 我以为我还得缠一会儿,使尽浑身解数,他才会答应,没想到他直接点头,对我道:“外面冷,进屋去。” 我美滋滋地进屋,团在火盆边打瞌睡。 心里想——我果然是只人见人爱的小太阳,不然他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第5章 你怎么变卦 岳昇还在外面舂辣椒,我要赶在他回来之前,给自己筑好巢。 我今天睡了他的床,但那是白天,晚上他自己也要睡觉,那床不够大,挤不下我们两个人。 对,我的灵魂虽然仍旧是一只鸟,但我的身体已经是人了。 我四处巡视过,院子里一共有四个房间,能住人的除了我睡过的那一间,还有一间。我自作主张,从柜子里搬来两张被子,在床上围成一个圈。 然后坐了进去。 我的羽绒服脏了,现在我身上除了岳昇的棉毛衫棉毛裤,还有一件厚实的外套。我脱下外套,团在我的被子巢里,觉得真是太舒服了,比刀子岭的小木屋舒服一百倍。 舒服得我想下个蛋。 我一个激灵,赶忙甩了甩头。 我竟然……想到了下蛋?这太没脸没皮了,且不说我是只公鹦鹉,拼了命也下不了蛋,就算我可以,现在也不是考虑下蛋的时候。 我还没有勾引到岳昇呢。 鸟兽有繁衍的本能,我得时刻记住,我已经化身为人。 就在我偷偷给自己上思想品德课时,岳昇进来了。 他舂完辣椒,似乎洗了手和脸,衣袖挽在手肘下,脸上有轻微水痕。 他看着我,没有立即说话。 “昇哥。”那就我先说话吧,“我拿了您两张被子,没关系吧?” 我这也就是跟他客气一下,显得我很有教养。我当然知道,他会说没关系。 但他竟然拧起眉。 我有点吃惊。 “你……”他停顿片刻,“平时这么盖被子?” 哦,原来他觉得我将被子堆成一个圈很奇怪。 我只得耐心给他解释,“我们小太阳都这样筑巢。” 他眼尾很不明显地勾了下,用一种我品不出的语气说:“你在床上筑巢?” “不可以么?”我眨着眼问。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叹了口气,“可以。” 见他要走,我突然抽风,一拍脑壳道:“昇哥,您想试试这样睡吗?很舒服的,舒服得我想……” 唔,好危险,我忍住了。 岳昇侧过身,“想什么?” 我笑嘻嘻的,“想给您卖安利!” 在化形之前,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关于人类社会的科普,连“卖安利”这种话都知道。 岳昇却没有为我的聪明鼓掌,让我没别的事就睡觉。 我看着他出门,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想法——我应该给他暖床。 刚上床那会儿,被窝里冷冰冰的,我团了半天才热起来。 他现在回去睡觉,岂不是会被冻着? 我是只懂得感恩的小太阳,他给我一碗腊排骨粥,还答应替我保守秘密,我就应当报答他。 今天报答不了,那就明天。 想着想着,我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当鸟时,我从来不做梦。住在小木屋里,我也没做过梦。 这回突然做梦,还挺新奇。 梦里我居然成了明星,就是有很多粉丝的那种人类。我正在拍戏,好几台摄像机对着我,许许多多人围着我,我却有点慌,频繁地在人群里找岳昇,但怎么都找不到。那些围着我的人面目不清,好似没有五官。 可人怎么可能没有五官? 天不亮我就醒了,巢已经被我蹬散架,一半被子挂在床沿。 人类睡觉也太不安生了。 我没有立即起来,躺在床上回忆那个梦。 那些人一定都有五官,只是长得太普通了,我记不住而已。 就像黄小野,还有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学生。 我就只记住岳昇了。 他怎么长得这么英俊? “喔喔喔——” 公鸡打鸣,黄狗乱叫。 鸟……鸟也很想嚎一嗓子。 我一骨碌爬起来,天性让我放声歌唱。 小太阳的嗓音难听,我相当自卑,但是情不自禁地一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声音并不难听。 难道是成功化形的缘故? 天边乌青,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我突然兴奋,既然声音不难听,那我何不去岳昇窗边,唱歌叫他起床? 我是鸟啊,这是我的特长! 说去就去,我利索地收拾好自己,出门时因为深呼吸而被呛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不过这没关系。 岳昇的房间没动静,我将脸怼在窗户上,瞧见床上有个隐约的人影。 这时,村里的鸡叫连绵起伏。 是我闪亮登场的时候了。 于是我叫了起来,公鸡的声音大,我得比它们更大。 不管怎么说,我要把它们压下去,这样岳昇才能听到我的声音。 “嘎吱——” 门从里面打开,岳昇出现在门口。 他披着一件大衣,特别拉风。 “你叫什么?”他蹙眉问我。很平静的语气,但大约是声线太沉,听上去有些凶。 我被吓到了。 难道我不该叫吗? 我是一只鸟,哪只鸟清晨不叫? “我……”我告诉自己不能退缩,小心地靠近他,“昇哥,我来叫您起床。” 他的眉骨下有一小片阴影,瞳孔映着天光,还有我。 我大着胆子为自己争辩,“鸡都叫了,就算我不叫,您也会被吵醒的……” 我觉得我的理由正当充分,但说到后面,我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我感到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像一双手,紧紧将我抓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他才道:“鸟叫?” 我委屈极了,“您听,其他小鸟都在叫,鸡,鸡也在叫。” 他眉心拧得更紧,一副头痛的表情,“行了。” 我不大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我明天早上还能不能叫呢?”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嘀咕:“您不喜欢我叫,那我就不叫了。” 他却说:“你习惯叫就叫。” 我心情登时就好了。因为我看得出,他顾及我的感受,所以向我妥协了。 这进一步坚定我要给他暖床的决心。 天彻底亮了,岳昇在厨房里煮面。 昨天他舂的辣椒被放进碗里,其余装了很多个罐子。 我再次问:“昇哥,您为什么收集这么多辣椒?” 他言简意赅,“吃。” “吃?”说实话,我不懂你们人类的重口味。 “这里潮湿,吃辣椒可以祛湿。”他说。 人类总是喜欢给馋找各种理由。我听乐了,问:“那还不如吃小太阳。” 岳昇挑面的手一顿,扭头看我。 我又没说错。 辣椒可以祛湿,太阳不是更能祛湿? 岳昇将面放在我面前,说:“吃完跟我去村长家。” 我瞠目结舌。 昨天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怎么一觉醒来就变卦了? 第6章 他欺负我 “我不去村长家!你这个帅哥哥,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你欺负我!” 我在岳昇的厨房里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连“您”都忘了说。 如果此时我能变回原形,那想必浑身羽毛都已经炸了起来。 我们小太阳的羽毛说好看也好看,说难看也没错。因为我们虽然挺斑斓的,但主色调是绿。 你懂吧?绿这种颜色在大自然里象征生机勃勃,但在人类的字典里却不是个什么好字儿。 谁都不希望绿到心发慌,我现在化了人形,当然对绿也有点犯怵。 所以幸亏我没有羽毛可炸。 不过现在也不是考虑绿不绿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阻止岳昇这没有道德的行为! 昨天他亲口答应我,要替我保守我是只鸟的秘密,怎么睡了一晚上瞌睡,就反悔了呢? 人类这么狡猾的吗? 我惨叫完还不忘拿余光瞥岳昇。 他似乎皱了一下眉,大约是被我吓到了。 但总体来说,他的反应堪称淡定,我在他眼中看不出如我一般汹涌的情绪,好像一切落入他的眸里都变得平静下来。 这难道……就是酷哥的功力?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竭力抗争,“我不去村……” “铿——” 粗瓷碗放在台上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抗争,岳昇说:“喊完了就吃面。” 几乎是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的口水就从牙根处涌出来了。 热腾腾的一碗面,面汤飘着油花和葱花,面上盖着青翠的菜叶。 香!真香! 我输给了酷哥的美食炮弹,咽下一口唾沫,赶紧将碗端起来,夹起一筷子时不由得回忆,我当鸟的时候,也会对着好吃的流口水吗? 好像没有,我想象不出小太阳流口水的样子。 做人可真是麻烦,看到好吃的会流口水,看到酷男人也会流口水。 嗐! 我只吃了一口,就被惊艳到了,于是吃个不停,听觉里净是我呼面的声音。 岳昇没有给我加太多辣椒,就隐约一点儿辣味,他自己那一碗却鲜红得多。 我吃着自己碗里的,觊觎着他碗里的,将他要逮我去村长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明目张胆地溜到他身边,脑袋都快栽进他的碗里了。 “昇哥。”我眼巴巴地说。 “嗯?”他这一声有些沙哑,像一根不那么细腻的手指挠着我的脖子。 其实狗不是最爱被挠脖子的,我们小太阳才是。 如果有人给我挠脖子,一挠一下午那种,我可以以身相许。 “我想尝尝你的面。”刚才嚎的那一嗓子嚎出了气势嚎出了尊严,我现在不稀得对他说“您”了。 岳昇侧过脸,看了看我的面。 我觉得他可能在心里骂我:什么毛病? 我没有毛病,也不是为了和他间接接吻——虽然我喜欢他,想让他成为我的男人,但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鹦鹉,我都是有原则的,火候还没到时,我绝不会来强的,也不会坏心眼地给他挖坑。 我真的只是想尝尝他的面而已。 岳昇最终也没让我尝他的面,而是往我的碗里添了小半勺辣椒。 我觉得这也行。 但三分钟之后,我觉得这很不行! 我仿佛以身试毒,区区几口面,就辣得我直掉眼泪。 “呜……呜呜……” 我一边哭,一边继续呼面,因为抽泣得厉害,一不小心呛了一口辣汤。 这下绝了,我差点把肺咳出来,觉得有一团熊熊烈火从我喉咙一路烧到了胃。 人类有首歌是这么唱的来着? 我的爱情,就像一把火! 后面的歌词我忘了,但我想,我对岳昇的爱情,可能就和这烧得我哭岔气的火差不多。 终于缓过劲来,我的眼前出现一杯牛奶。 我这才意识到,岳昇目击了我无形象狂咳的全过程。 呃,这就尴尬了。 我应该去学一学表情管理。 半杯牛奶下肚,我的哭却没有止住。 不知怎么搞的,我竟然越哭越厉害,像一个缺爱的小孩,终于得到了千金难买的关怀。 岳昇再次蹙眉,我看见他唇角动了动,似乎有话想对我说。 我努力憋住眼泪,却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他的神色似乎有一丝变化,眼睑垂了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嫌弃我。 作为一只求生欲很强的鸟,我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他,抽抽搭搭地说:“昇哥,我是小太阳,不是小麻烦,我就哭这一回。” 他好像僵了片刻。 又或者这只是我的错觉。 因为要干活,他穿得很少,我隔着衣服摸到了他的肌肉。 我学会了一个词,肌儿梆硬。 他没有回抱我,但也没有推开我,我就这么被安抚到了,又打一个哭嗝,抬手擦眼泪。 他提醒道:“牛奶冷了会腥。” 我立即咕噜噜喝完。 早餐后,我终究未能摆脱去村长家的命运。 路上,我琢磨着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想想还是算了。 岳昇如果真要把我的秘密捅出去,我就要,我就要—— 唉,我也不能把他怎样。 做人可真难。 是我太天真,着了他的道。 昨天我是被岳昇背回来的,昏昏沉沉,没来得及看村子长什么样。今天双脚着地,狗见了我都得绕路。 为了化形,我做足了功课,知道有个成语叫做狐假虎威。 不知道我这算不算是鸟假人威? 毕竟如果我现在还是一只鸟,野狗们早就冲上来扒我的毛,咬我的脑袋了。 我虽然可可爱爱,但我不想没有脑袋。 我怀着万分沉痛的心情,来到村长家,进门之前还幽怨地瞪了岳昇一眼。 他像是完全没有接收到我的电波,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我。 村长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满脸褶子,皮肤黝黑,浸透了岁月的风霜雨露。 但村长居然笑得很和蔼,一见我就冲我招了招手,咧着两瓣黄色的大门牙,“岳老师,这就是你们昨天救回来的小伙子?” 我看着那两个大门牙,怀疑村长是兔子精。 那我们岂不是同类? 五分钟后,我捶胸顿足。 事实摆在我的面前——原来岳昇强行带我来村长家,不是为了揭发我,而是给我做一个临时登记,这样我就有身份了,不仅可以住在岳昇家,还可以去干活、去小学听听课。 我红着脸,安静地坐在门口,为错怪了岳昇而感到内疚。 岳昇正在向村长交待我的情况。 我发现他很会讲故事,讲的故事又很有说服力。 他说我来这里旅游,摔了一跤后暂时想不起自己是谁,但没有坏心,姑且在村里住一段时间,其间我的一切都由他负责。 他是老师,村长相信他。 我自豪地挺了挺胸。 听见没,他亲口说的,要对我负责。 第7章 你是弟弟 岳昇和村长谈事,我一个没留意,就被一个小东西缠住了。 “小白脸!”小东西冲我嚷嚷。 我竖起眉毛。 这黑不溜秋的家伙,仗着自己像块炭,就能随便叫我小白脸吗? 我是只有素质的鸟,没学过人类的脏话,但这并不妨碍我知道,小白脸是骂人的意思。 “你来我家干嘛?”小东西鼻孔朝天,好不威风。 我记得他,昨天那群闹闹渣渣来岳昇家……不,来我家做作业的小孩里,就有他这个黑娃,他叫岳昇老师,我是岳昇的家养小太阳,按伦理来说,他应该叫我一声师…… 师什么来着? 师母?不对,我是公的。 师公?好像也不对,师公是老师的老师,而我的志向不是当岳昇的老师,而是当岳昇的老公。 咳,那要不然就叫师鸟? 算了,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小东西计较称呼呢? “我叫山雪。”我背着手,略微弯下腰,冲这个人类小孩露出慈祥的笑容——省得别人说我大欺小癞疙宝,“你可以叫我山雪哥哥。” “咦?”小东西吸溜着鼻涕,“什么?还有人姓山?” 这有什么奇怪?你们人类都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祖宗就是山,为什么不能姓山? 但我懒得解释,于是说:“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姓什么。” 小东西捧哏似的,“哦,那你姓什么?” 这倒是难住我了。 我姓鹦名鹉,号小太阳。 “我姓岳。”我索性借用岳昇的姓氏,“我是岳昇的弟弟。” 小东西:“哦,你是弟弟。” 我:“……” 他虽然没有理解错,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 “山雪。”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岳昇在叫我。 我赶紧跑进屋,只见桌上摆着几张表格。 村长说:“临时身份可以办,但得填个表,把姓名年纪联系方式都写上去。” 岳昇已经帮我填好大半,唯独姓名那一栏空着。 他将笔递给我,“你自己来写。” 我一笔一划,写了个“岳山雪”。 村长乐了,冲岳昇道:“这是跟定你了呀。” 不知为什么,写下这三个字时,我有种心悸的感觉,说不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像是许久许久的愿望终于实现,既满足,又空落。 我形容不好,只得感慨——人类的情绪真是复杂,小太阳我还得修炼。 村长给表格盖了章,岳昇拿走其中一份,对折两下,放入口袋里。 我看得出,事儿是办完了。 不过村长还拉着岳昇絮絮叨叨,“这眼看着要开学了,好几家不乐意送孩子来听课,我挨家挨户去做动员,上课的事就辛苦你们几个了。” 岳昇点头,“我知道。” “还有边境林场的事……” “我们轮流巡逻。” 村长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打住了,在岳昇肩上拍了一下,“多亏有你。”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我条件反射挺了下胸,自个儿骄傲起来。 从村长家离开时,小东西追出来,往我怀里塞了一大口袋皱皮橘子。 这玩意儿我知道,因为长得丑陋,被叫做丑柑,但城里人给它取了个洋气的名字,叫不知火,吃了不上火的意思。 我本着不拿群众一根线一颗米的原则,假惺惺地拒绝。小东西却直哼哼,说这是给岳老师的,我只是负责搬运的工具人。 我这鸟脾气还挺牛的,别人哄着我,我就特别有礼貌,特别有素质。别人嘲弄我,我就既没礼貌,也没素质。 于是,我接过丑柑,当着小东西的面剥开一个,分都懒得分,一把塞嘴里。 小东西的嘴和我的嘴一齐变成了“O”,区别只在于,他是被气的,而我是被撑的。 “你!你!”小东西恐怕从未见过我这般厚颜无耻之人,黢黑的小脸蛋都给气红了。 我一边猛嚼,一边叉腰,嚼完一个还一爪子伸进口袋,打算再剥一个。 这丑柑绝了,甜到齁。 然而我还没拿到第二个,口袋就被岳昇拿了过去。 他脸色冷冷的,语气也冷冷的,“回了。” 小东西还在后面冲我做鬼脸,我懒得理他,拔腿跟上岳昇。 我以为我们要回家,岳昇却带我拐上一条小路。 冬末春初,树干上生出新芽,路边却堆着团团白雪。这条小路没有低矮的房子和大门敞开的院落,我向前张望,看见一根细长的柱子,旁边是一排平房。 我猜那柱子大约是升旗杆,所以我们正向学校走去。 “昇哥。”我突然跃跃欲试,“我们去学校给孩儿们上课吗?” 岳昇看我一眼,仿佛对我的用词颇有微词。 我趁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丑柑。 “还早。”他没有阻止我,“去看看有没有需要修的地方。” 修房子?这我擅长! 学校冷清,岳昇用柴油机发了会儿电,教室才亮起来。 他提着一个木箱,敲敲这里,钉钉那里。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拿着一把锤子,敲得有模有样。 他正在修一张缺了腿的桌子,我没东西可修,百无聊赖,只得蹲在一旁,照着一根好端端的椅子就是一锤。 这东西不经敲,居然被我的神力给锤散架了。 岳昇抬头,眉心蹙着。 我赶紧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就去打水。”岳昇指了指墙角的桶,“擦桌子。” 我利索地干活,把岳昇修过的桌椅都擦干净了,洗完手回来,见岳昇点了一支烟,正要抽。 我觉得我应该谄个媚,比如给他剥个丑柑什么的。 我仔细撕掉丑柑上的筋,送到岳昇面前,笑嘻嘻地看他,“昇哥,给。” 他看我,又看我的丑柑,却最终选择了他的烟。 真不给面子。 我的手悬了半天,但我一点儿不尴尬。 他不吃,不是正好便宜了我吗? 我将手收回来,剥好的丑柑放进自己嘴里。他抽烟,我吃柑,他抽完一支烟时,我已经吃完三个丑柑。 倒不是我狼吞虎咽,是他抽得太慢。 一边抽还一边观察我,我都看到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后悔没有吃那瓣喂到嘴边的丑柑。 他摁灭烟屁股,朝我转来,伸出右手。我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脑袋一矮,将下巴贴在他手心。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精彩。 第8章 你腰有伤? 岳昇掌心干燥,大约是常年干活的缘故,有些粗糙,垫着下巴痒丝丝的。他刚抽过烟,指间有一股淡淡的烟草香。 我嗅了嗅,觉得很好闻。 其实我不喜欢烟,呛人,还容易引起森林火灾。 但烟味儿在他身上就不一样了,有男人的野性。 他看我的样子有些奇怪,仿佛我在搞行为艺术。这一点我不否认,他的手掌抬得不高,我要把下巴放上去,就得弯腰低头。我的腰是弯了,头却不愿意低,因为我得看着他。 我就这么费力地站着,眼皮撩得老高,双手因为惯性还是什么而向后翘着,有点像企鹅。 眼睛睁得太大,我怀疑自己一不小心翻了个白眼。 岳昇手指曲了一下,显眼的喉结轻滚,然后吐出一个字:“你……” 我突然明白,他伸出手,好像不是为了让我放下巴,而是找我要丑柑。 啊…… 这就尴尬了。 我耳朵尖很烫,可能已经红了。 像有沸水从最烫的地方往四周蔓延,先是耳廓,然后到耳根,最后是脸和脖颈。 我好像干了一件很作的事,他会不会认为我是故意勾引他? 虽然我馋他的身子,确实想勾引他,但我小太阳对天起誓,刚才,对,就是放下巴那一瞬间,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不要脸的想法。 没有比我们小太阳更粘人的鸟了,别人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我们是给个手掌就能放下巴。 放还不能单放着,我们还会摇摇脑袋,蹭一蹭。 我不敢蹭了,生怕他嫌弃我淫-荡。 但我也不好马上直起来,这样显得我心虚。 岳昇蹙眉的样子很英俊,有点冷有点凶,扯着我的心脏砰砰乱跳。 终于,岳昇将手抽了回去,垂着眼睑睨视我。 失去支撑,我往下栽了下,但不至于摔倒。 那只抽回去的手忽又伸了过来,钳住我的手臂,将我扶住。 岳昇手劲很大,弄皱了我的衣服,但我不觉得痛,反倒觉得被他抓着,是一件很有安全感的事。 “我以为你让我放下巴来着。”我低着头,嘀嘀咕咕。 这时我不敢看他的脸,不知道他正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 但很奇怪,我仿佛能够识别他的视线——别人的视线就不行。 我觉得他的目光像一个笼子,将我关在了里面。 胸膛里的热流往上翻涌,在眼眶汪成一圈水雾。 我连忙用衣袖擦了一下。 哭,哭什么? 人家没骂你没揍你,你委屈个什么劲儿? 我训了自己一顿,等眼睛不那么热了,才偷偷瞄岳昇。 他在看我。 “柑子。”视线相触时,他神色微顿,示意我递给他一个丑柑。 这回我不敢调皮了,挑出一个最大最软的递给他。 回到家里,岳昇又开始忙碌。 他总是有事情做,不像我,闲出个鸟来。 我灵光一现,终于明白人类为什么老用鸟来骂人了,什么淡出个鸟,关你鸟事,你个鸟人…… 我们当鸟的,似乎确实有点讨嫌。 但我已经化形,我不能继续以鸟的level要求自己。 在用被子围成的巢里蹲了一会儿,我跳起来,准备找点事做。 岳昇在做晚饭,但又不止晚饭。我们拿回来的那一口袋丑柑被他剥了几个,皮穿在绳子上晒着,果肉在锅里炖得稀烂。 我这不争气的嘴啊,又开始咽口水了。 岳昇再用绝顶的厨艺勾引我,我或许得考虑给自己织个口水兜。 “昇哥,你这是在炖什么?”灶台矮,锅上面又全是热气,我得弯腰才能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这一弯,我就“嘶”了一声,腰酸背痛,差点掉锅里去。 “小心。”岳昇再次搀我一把,语气有些沉。 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是不是个捣蛋熊孩子,而他是熊孩子的监护人。 “没事没事。”我连忙站好,扶住腰扭了扭。 放下巴时我弯了半天腰,不知道是不是让肌肉发了力,现在才会不舒服。 但按说不至于啊,我又不是长年累月使用腰。 我掀起衣服,费力地扭着身体往后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的腰特别漂亮,劲窄的一截,有薄薄的腹肌。因为扭身这个动作,屁股受力而翘起,圆的,还有点挺,手感说不定特别好。 我这算不算独受老天垂爱? 一化形就有了这么妙的身材,天使容颜,翘屁嫩男! 看来我应该去拜拜天,谢谢它如此爱我,然后对它说一句——虽然你爱我,但我的心只属于昇哥。 “唔!” 我正得意地欣赏着我的屁股和后腰,一不小心用力过猛,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咔”。 完蛋,我把腰给扭着了! “痛痛痛痛痛!”我引吭高叫,在心里将天骂了一百遍。 怎么回事呢?只给我翘屁和腹肌不好吗?为什么还要让我的腰这么脆弱?好像这腹肌和翘屁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 岳昇放下勺子,单手将我圈住。 唉,靠在他身上,我又舒坦了。 “你腰有伤?”太近了太近了,岳昇的声音和气息烘在我耳边,我又僵又麻。 他的声音怎么这么性-感呢? “没有伤啊。”我吞吞吐吐,伤不存在的,我不记得腰受过伤。 “我看看。”岳昇将我带到他的房间,让我趴在床上,撩起衣服,把腰露出来。 他手指的茧碰触着我的皮肤,很痒,我下意识缩了下,心脏都跟着抽-起来,敏-感得不可思议。 他又按了几下,“你经常……” 他没说完,我也没听明白,扭着脖子问:“什么?” 他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样子,“等一下,我去拿药。” 鸟鸟苦药久矣,我正要反抗,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原来他不是逼我吃药,而是给我抹药酒。 药酒和他的手指都微凉,涂抹在我后腰时却越来越热。 我好舒服呀,舒服得想要晕过去。 趴久了难受,我随手一抓,抱住枕头,将脸埋进去。 直到岳昇说“好了”,我才意识到,我抱的是他的枕头。 四舍五入一下,约等于我和他上床了。 我还记挂着厨房炖的那锅玩意儿,岳昇回厨房,我便跟着。 他给我盛了一碗,我笑逐颜开。 “柑橘糯米粥。”岳昇向我介绍,“只有这个季节有。” 刚出炉的粥有点烫嘴,我一边吹一边喝,心里比蜜还甜。 当鸟时,我可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 这是岳昇特意给我做的! 但是夜幕降临,我就被打脸了。 小破孩儿们冲进院子,黄小野和另外几张生面孔也来了,他们分组坐在灯光下,有的写作业,有的讲题。 中场休息时,黄小野吆喝着“喝粥了”,厨房里的柑橘糯米粥就被瓜分一空。 我捧着碗,看着空荡荡的锅,下巴都快掉下来。 原来那不是小太阳特供,是岳昇做给人类小孩的宵夜。 窗外的月亮很圆,像一颗奶糖,但我吃着吃着,却嗦出了里面裹着的酸溜溜的糖浆。 第9章 奖品就是… 奶糖是我的,酸溜溜的糖浆也是我的,我只得接受,就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孩子必须接受命运的亲吻与爆锤。 你看,我是只很有哲学细胞的鸟。 日子怎么着都得过,我在岳昇家住了一周,总算摸清楚别月村的大致情况,还有岳昇的生活方式。 由于过于偏僻,深居山中,别月村基本上算与世隔绝。 我怀疑正是因为它与世隔绝,才能让我这样的修人之鸟获得大量灵气,从而化形。 我小太阳在这里谢谢别月村的列祖列宗,父老乡亲。 部分村民们以种植养殖为生,菜园里种点儿青菜,旁边养鱼养鸡,食物总归是不用愁。 但他们好像不会种大米,村干部定期组织青壮年翻山越岭去镇里采购,买回大米油盐。 若是不想种菜养鸡,也不会被饿死,山里什么都有,果子、菌子、笋子,背个竹篓进山溜达一天,小半月的食物就有了。 我们家——呃,也就是岳昇家——两边都占一点儿。 岳昇有一个菜园,据我观察,里面种着黄瓜、西红柿、小白菜、南瓜、冬瓜、薄荷……其他的我认不出来,到了夏天说不定还会结西瓜和葡萄。 岳昇不是每天都管它们,但它们长势喜人,被春光一照,就摇摇晃晃,好不得意。 如果它们会说话,它们说不定会对岳昇喊:“我们最好吃了,快吃掉我们吧,求求了!” 呸,好不要脸哦。 被岳昇吃掉的明明将是我,尔等小白菜也敢和我抢男人? 我这只鸟,心理活动特别丰富。岳昇在菜地里忙活时,我能蹲在田边,一边看他一边和他的菜们聊个五块钱的天。 岳昇还养了鸡鸭,一会儿咯咯一会儿嘎嘎,比我们小太阳叫起来还难听。 可能知道我们是同类,岳昇的鸡特别喜欢追着我跑,追到了就啄我。 我被鸡啄红了腿,只得亡命狂奔。 幸好我有一双大长腿,认真起来鸡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想,如果在后面追我的是岳昇就好了。我慢慢跑,张开手臂,对,就像扭秧歌那样,时不时回头喊一声:哥哥,来追我呀! “噗——” 怪我躲鸡时三心二意,虽然将鸡甩在了后面,却踩到了不知哪个王八蛋丢的香蕉皮,一头栽进稀泥巴里,如同恶狗啃屎。 我摔破了皮,在家里翻箱倒柜找药。岳昇问我是怎么摔的,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摔倒时心里还在想“哥哥,来追我呀”,只好跟他说我被鸡撵了。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顿了顿,让我别去招惹那些鸡。 还说农村里的鸡都凶,有的连狗都敢打。 是不是我太聪明了?我觉得他好像在暗示我是只狗。 我不服气,“鸡就养在菜园边,你能去菜园,为什么我不能去?” 岳昇对症下药,在我的伤口上涂碘伏,我“嗷”一声叫起来,痛出来了。 我缩回腿,自以为凶巴巴地瞪他,“好痛!” “忍着。”他简直无情又冷酷。 但我就吃他这套,乖乖把脚递给他,小声说:“昇哥,你轻一点啊。” “嗯。”酷就一个字。 碘伏渗进肉里,我紧紧咬牙,把泪水憋了回去。 我上次答应过他,只哭一次。虽然我对自己没啥信心,但总不好这么快就食言。 “我是去干活。”涂完药,他终于接上之前的话道:“你没有去的必要。” 我脱口而出:“我也去干活!” 他看着我,距离那样近,我闻得到他气息里干燥的烟草香。 不知是不是太近的缘故,我觉得他此时的眼神格外专注。 他的瞳仁被我填得满满的。 “你能干什么活?”他说。 这话要换其他人说出来,我一定会觉得是讽刺。 讽刺我游手好闲,啥都不会。 但说话的人是岳昇,这话就成了提问。 “我……”我扭了扭脚丫子,低下头。 菜园里的活,我好像真的一样不会。 但我不甘心,我得想办法。 “厨房吃的够,我不在的时候,菜园有人来打理,你不用管。”岳昇话锋一转,“我明后天去山里。” “啊?”我惊呼一声,差一点扑去抱住他的胳膊,“我也想去!” 岳昇每天都很忙,种菜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活儿。 他要带人去林子里巡逻,顺便采些山货回来。 家里有不少晾干的菌子,他给我炖过一回,特别香,比我当初自己捣腾的好吃多了。 “你不行。”他拒绝得特别干脆,压根儿不给我争取的机会。 我只好作罢。 小学下周就开学了,我以前以为我们修桌椅板凳的学校收的全是别月村的学生。 黄小野给我说,周围几个村子的小孩,家里如果愿意送来,岳昇都教。 “大人们一辈子靠山吃山,没什么见识,觉得孩子不读书也没什么。”黄小野正在给本子钉钉子,“加上这儿穷,山路难走,没有老师愿意进来。我们村还算好,至少建了个学校,其他村子连个教室都没有。” 他啰嗦,而且喜欢东拉西扯,我听了半天才总算明白,岳昇其实没有义务每天在家里给小孩们煮宵夜讲作业,但这些孩子在家里没办法看书,要么家里灯关得早,要么太吵。 我望了会儿天,“昇哥真好。” 黄小野笑了笑,“当然,不然怎么会收留你这……” 他没说完就打住了,但我从他的眼神看出,他想说的是——不然怎么会收留你这来路不明的小混蛋。 我不跟他计较,拿起伞和扁担,就向菜园走去。 岳昇已经进山了,我挖空心思,想出了帮他干活的方法。 这其实得益于别月村几乎没有娱乐活动,电视只能收看两三个频道。我拿着遥控器按来按去,最终灵光一闪—— 虽然我不会除草施肥,但我可以当个稻草人啊! 岳昇的蔬菜长得那么好,必然有不怀好意的鸟前来偷吃。 我自己就是鸟,我还能不知道吗? 当鹦鹉的时候,我最喜欢偷人类的瓜子吃,没有人能比我嗑得快。 正午时分,我躲过了鸡的围追堵截,站在菜园中央,将扁担扛在肩上,举着伞,开始了我的稻草人事业。 不久,果然有鸟叽叽喳喳飞过,我吹口哨吓唬它们,它们一溜烟飞走。 保护了岳昇的黄瓜,我心里极有自豪感。 明天岳昇从山里回来,我要跟他邀功。 奖品就是…… 吃他的黄瓜吧! 第10章 他真是太宠我了 当稻草人可真辛苦,一天下来我已经腰酸背痛。 但第二天我还得去,因为岳昇就要回来了。 “你这是何必呢?”黄小野和我一起吃晚饭,酸辣黄辣丁竟然堵不住他的嘴,他的嘴巴肿了,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单纯因为话太多,上下两个嘴皮碰的,“当人不好吗?非要去当个稻草人。” “你懂什么?”我将最肥大的一只黄辣丁夹到自己碗里,不想和他理论。 他单身狗一只,根本不懂我们这些怀春小太阳的坏心思。 我要让岳昇一回来,就看到我守护他菜园的英姿。这样他就会想,山雪可爱又懂事,想日! “咔——” 我不该一来就幻想那么黄的事,我受到惩罚了。一根鱼骨插在我喉咙里,我咳了半天,竟然没有将它吐出来。 我现在看上去一定很糟糕,因为我发现黄小野正惊恐地瞪着我。 “我操!”他扔掉碗筷站起来,“你还好吗?” 他是老师,可他为什么这么蠢?问的都是什么废话?我还好的话能张着大嘴,像死鱼一样直抽气吗? 当他的小学生真可怜,如果我是小学生,我一定选岳昇。 不过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很快,他找来了医生,就是岳昇把我背回来时,给我看病的那一位。 话说,其实岳昇也是医生。 别月村一共两位医生,但给人看病都不是他们的主职。 医生让我不要慌张,从一个铁盒子里叮叮哐哐拿出两个小工具,叫我张开嘴,然后把小工具探进我嘴里。 那玩意儿抵在我喉咙上,让我又开始发黄色的大梦。 如果现在在我喉咙里戳来戳去的不是小工具,而是…… 而是岳昇的大工具? 我这个鸟啊,真的很不会控制情绪。我居然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但碍于姿势,我没办法笑得太狂野,只从喉咙里憋出了两声“嘿嘿”。 医生:“……” 他停下用小工具戳我喉咙的动作,眼神忧虑地看着我。 然后我听他转头对黄小野说:“这孩子卡的是喉咙吧?怎么把脑子卡出问题来了呢?” 我:“……” 最神奇的是,黄小野还一本正经解释起来了:“因为离脑子近吧?而且五官都是连通的,我平时点眼药水,还会从鼻孔里流出来。他卡着喉咙,脑子受影响也挺正常。” 我听不下去了! 医生点点头,“有道理。” 我目瞪口呆看着医生,不得不怀疑,这医生是真的医生吗?不会将我医死吧! 事实证明,这医生虽然有点不靠谱,但取个鱼骨还是可以的,插在我喉咙肉里的鱼骨被取了出来,我又可以吃黄辣丁了。 医生走后,黄小野问:“你刚才到底在笑什么?取个鱼骨都能取笑么?” 这我当然不能回答他,怕伤害单身狗的感情,所以我说:“因为戳起来痒,有点舒服。” 黄小野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活像我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 半晌,他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喉咙戳起来舒服。” 这个傻子,喉咙戳起来当然不舒服,但如果是喜欢的人…… 眼看着又要笑起来,我立即抿住唇,冷酷地在心里告诫自己:鸟哥,你的脑袋都要被黄色废料填满了,再这么下去,你就不是纯洁清新的小太阳,是一只玄凤了!(注) 晚上,小孩子们照例来写作业。 岳昇不在,我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虽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但我毕竟是他们的师鸟,所以我围上岳昇的围裙,打算学着岳昇的样子,给孩儿们做个宵夜。 上次的丑柑吃完了,但后来不知道谁又往家里送了一些,我剥好五个,正打算往锅里丢,黄小野赶过来好为人师——这成语是这么用的吗? 他说:“柑子不能放这么早,要把糯米煮得差不多了,再把柑子丢进去,不然会煮化。” 我只好把丑柑放一边。 熬糯米是个需要耐心的活儿,我守在厨房,觉得无聊,于是吃起了丑柑。 等到可以下丑柑时,箩筐里的丑柑被我吃得只剩下一个。 我:“……” 山雪只是一只小鹦鹉,山雪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没有柑子呢?”羊角辫在碗里掏了半天,“奇怪,我明明闻到柑子的味了。” 小胖球舀起指甲那么小一块果肉,“我这儿有。” “今天怎么这么少哦?”黑娃说:“岳老师每次煮都会放很多柑子。” 我笑眯眯地坐在桌边,面前的碗里也没有果肉。 我也打算像你们岳老师一样,放很多柑子的。可惜,它们都被我吃啦。 丸子头看向我,她的眼神清澈,具有穿透力,仿佛已经在一刹那看穿了我。 “弟弟,丑柑都被你吃了吗?” 明明嘴里没有东西,但当这么多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时,我还是噎了一下。 我羞愧了。 “弟弟,你怎么这么能吃啊?” “弟弟,你不怕拉肚子吗?” “弟弟,我也想吃丑柑。” 孩儿们七嘴八舌,说得我低下了头。 但是我突然又想,你们一个个才几岁?凭什么叫我弟弟啊? 这称呼是村长家那小东西传出来的。 去村长家登记那天,我告诉他,我是岳昇的弟弟。我本以为他们会看在岳昇的面子上,尊敬地叫我一声山雪老师。不叫老师的话,叫山雪哥哥也行。 没想到,这群破小孩居然直接叫我弟弟! 什么弟弟,臭弟弟吗! 丸子头又一针见血了,“你个臭弟弟!” 我:“……” 这下好了,我被围了起来,他们绕着我转圈,整齐地喊着“臭弟弟”。 我的脸红了,这简直是公开处刑啊! 但我心态好,很会自我调节,马上想到,他们就像七个小矮人,而我是盘靓条顺的男公主,这不是什么公开处刑,只是小矮人在围着男公主跳舞而已。 “舞会”散场,院子里安静下来,我在岳昇的房间门口徘徊半天,想溜进去睡他的床。 但今天我都差点变成一只玄凤了,再睡他的床不合适,只得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巢里。 我又做梦了,梦见我在一个黑色的舞台上,灯光从四面八方洒过来,把我照得像一颗真正的太阳。 我在发光,我听见潮水般的欢呼,但我眼前除了灯光还是灯光,它们白得刺眼,我什么都看不见。 万千欢呼中,我听清了一个人的声音。 是男声,陌生又熟悉,他说:“宁曳,宁曳。”我转向声音的方向,但下一瞬,他的声音却从我的侧面传来,说的还是:“宁曳。” 我再转,再转,却始终追不上他。 “你是谁?”我急促地呼吸,用力喊道:“什么宁曳?” 他的声音消失了,黑暗逼退光明,和欢呼一道,彻底将我淹没。 清晨,因为做了奇怪的梦,我没精打采地打哈欠。 “你……”黄小野又晃荡到我家院子外,“又要去当稻草人吗?” 他好像想劝我,可我是能听劝的人吗? 我当的是稻草人,追逐的却是我的爱情。 直到下午三四点,我在菜园里换了好几个姿势,一会儿金鸡独立,一会儿扎马步,偷食的鸟儿都被我吓跑了,我正准备偷个懒,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说:“哟,岳老师回来了?这拿的是什么啊?” 我一下子精神抖擞,挺胸抬头,以稻草人的姿势,站出了兵马俑的气质。 菜园离家有一段距离,岳昇应该会先回家,发现我不在家里,再出来找我。 当他看见我为了守护他的菜园有多鞠躬尽瘁时,一定会奖励我吃他的黄瓜。 我已经提前挑好了,有三根黄瓜长得特别好,绿油油的,一根拿来凉拌,一根拿来炒,剩下一根啃着吃。 果然,他来了! “昇哥!”我开心地挥手,“昇哥,我在这儿!” 听见我的声音,鸡们又激动了,它们老是惦记我又长又白的腿,想来啄几口。 可我不乐意让它们啄,我想等将来岳昇扛起我的腿时,让岳昇啄。 啄多少口都行。 岳昇走到菜园边,向我伸出手,“上来。”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心皱着,似乎有点儿无奈。 犹记得昨天黄小野看到我当稻草人时,那一惊一乍的模样。和岳老师比,黄老师真是太没见识了。 酷还是我昇哥酷。 我搭上岳昇的手,还没来得及用力,就被他一把从菜园里拉出来。 怪我想象力太丰富,我觉得他拉的不是一个人,是一根白嫩的萝卜。 “昇哥,你回来啦!累不累啊?采到多少蘑菇?”我跟着他往回走,关心他的同时不忘显摆自己,“我刚才当稻草人来着,有鸟来偷食,都被我赶走了。”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你在菜园里站了一天?” 我伸出两根手指,“一天怎么行,当然是两天。” 岳昇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移开,“回去用冰毛巾捂一会儿脸。” 哦!他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我的脸被晒得有点火辣辣的。 现在刚到春天,太阳不怎么晒人,我还带了伞,但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还是有些受不了。 岳昇这是在心痛我吗? 那我可太高兴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鸟逢喜事得意洋洋,我赶紧说:“昇哥,你不奖励奖励我吗?” 岳昇停下脚步,“什么奖励?” 我:“吃你的黄瓜啊!” 岳昇又露出我将脑袋放在他手上时的表情。 “菜园里的黄瓜。”我又说:“我要吃三根!” 他没有立即答应我,只说:“先回去冰一下脸。” 我偷偷噘嘴,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院子里放着刚采回来的山货,什么菌子笋子应有尽有,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还有一篓子泥鳅! “给我的?”我兴奋地问。 春天的泥鳅又肥又鲜,用辣子炖出来最好吃。 岳昇点头,“嗯。” 天哪,他真是太宠我了! 我帮忙收拾岳昇带回来的东西,突然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背包。 我观察了半天,确定这不是岳昇的东西。 “昇哥。”我仰着脑袋,有些嫌弃地问:“你从山里捡回个什么破烂玩意儿啊?” 第11章 我想和你睡 岳昇刚才背对着我,没看见我在翻什么。被我一唤,他转过身来,先是看到我,接着看到我手上的破包。他眼神好像沉了下,走过来,将破包从我手里拿走。 我:“……” 嘿,不就是个破包吗?我又不稀罕。 但我昇哥去一趟山里,回来就捡了个破包,这事很蹊跷啊。 他捡什么不好,怎么会捡别人不要的包? 这简直不符合他酷哥的人设。 酷哥怎么会捡破包?酷哥只会捡聪明伶俐,人见人爱的小太阳! 我被自己逗乐了,坐在地上鹅鹅笑了两声。 岳昇刚才离开我的视野,此时手上已经没有破包了。他脱掉外套,只穿一件长袖T恤,黑色的,布料上沾了些汗。 我看得津津有味。 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连他衣服上汗的形状,都是迷人的,你会觉得,它们正冲你比心。 出个汗,都是爱你的形状。 我:“鹅鹅鹅鹅——” 笑得太狠,我重心不稳,不倒翁似的歪在地上。 岳昇踢我一下,那意思应该是叫我起来,但他说的却是:“你不是鹦鹉吗,怎么叫声跟鹅一样?” 我没有听错吧? 我昇哥这是在和我开玩笑? 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在他眼角眉梢品出浅淡的笑意。 他居然真在和我开玩笑。 就怕酷哥开玩笑,我这小鸟不行鸟。 晚饭岳昇果然奖励我了,用我摘的三根水嫩黄瓜,做了一份凉拌黄瓜,一份黄瓜炒肉片,一份黄瓜焖泥鳅。 把我给撑的! 但说实话,如果再来一根,我不一定吃不下。 我本来以为岳昇刚从山里回来,一定很累,晚上不会再让小孩们到家里来——毕竟他们太吵了,围着我这个男公主跳舞的时候,那阵仗能把屋顶给掀翻。 不过他们还是来了,不仅来了,还给岳昇告状,说我昨晚偷吃丑柑,害得大家只能喝稀粥。 我委屈。 我吃自己家的丑柑,怎么能叫偷吃呢? 我悄悄瞄了岳昇一眼,他正站在灯光下——这间屋的灯光是淡黄色的,介于橘黄和亮白之间,很明亮,适合看书写作业——他侧脸的轮廓被灯光打磨得很深邃,比白日多了一分温柔的意思。 我的那个心啊,又砰砰乱跳起来,以至于我都忘了,我偷看他不是为了花痴他,而是观察他在得知我一个人吃完了丑柑时是什么表情。 他突然转向我。我一惊,来不及撤回目光,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灯光一落进他的眼,就消失无踪,就像单薄的雨水落在干燥的沙漠上,顷刻间就连一点潮湿痕迹都不剩。 可是这一瞬间的消融却是真实存在的。 灯光消融在他的瞳孔里,灯光化了,我的心也化了。 “岳老师,这道题我看不懂。”最用功的眼镜仔举起卷子,冲岳昇挥了挥。 岳昇不再看我,坐下讲题。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去院子里看星星。 大概是因为岳昇在,昨天闹了我一晚上的臭小孩特别安静。我看了会儿星星,又想起岳昇捡回来的那个破包。 我虽然是只鸟,但在化形之前,我做了很多功课,包括但不限于奢侈品鉴赏。 下午我就觉得那包有些眼熟,但它太脏了,我一时没想起它是什么牌子。 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某奢侈品去年出的户外新款。 人都是爱慕虚荣的,酷哥也不例外。 发现名牌包,要我我也捡!脏没什么,洗干净就又是一个好包! 我一拍大腿,说干就干! 岳昇给我做了这么好吃的一桌晚餐,我应该报答他。洗个包而已,我小太阳可以! 虽然我不知道岳昇将包放在哪里了,但院子一共就几个房间,我不会自己找吗? 我轻轻推开岳昇的门,眼珠子一转,就看到破包——哦不,它现在是奢包了。 我抱起包就跑,麻利地打好一盆水,将包丢了进去。 这包是布做的,很快被水浸透。我找来一把刷子,吭哧吭哧地将外头刷干净。 还别说,没了泥土之后,它还挺好看的。 洗完外面,眼看时间不早,我拉开拉链,准备把里面也洗一下。等会儿岳昇讲完作业,经过院子,正好能看见挂在杆子上迎着夜风飞舞的奢包——我把它洗得跟新的一样。 那画面真美。他会夸我吗? 然而当我打开包,才发现里面有一只手机。 我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我刚才明明把包拍扁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谁知道角落里有个手机! 你他妈逗我! 那手机看着不像什么好手机,而且别月村没有信号,要手机来也没用。 但我还是有点忧虑,这手机是坏了吧? 我湿着一双手,捣鼓了半天,手机的屏幕都没有亮起。 完球,真的被我弄坏了。 我一下子没了邀功的心思,灰溜溜把包挂好,然后站在衣架下面低垂着头。 如果有荆棘,我想给岳昇表演一个负荆请罪。 不久,小孩们叽叽喳喳离开,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灯光才熄灭,岳昇走出来。 毫不夸张地说,我紧张得大脚趾都要抠破拖鞋了。 他看到我了,也看到了飞舞的包。 他的眉心拧成一个“川”,赶在他开口之前,我想给他来个滑跪。 但这地上全是沙土和小石子,我不想血溅当场,只好抱着膝盖蹲下去,臊眉耷眼地哼哼,“昇哥,我错了,你听我解释。” 岳昇看向我的手,我还握着那死掉的手机呢! “我认识这个包,它是个奢侈品。”我眼巴巴地望着岳昇,用我浑身的艺术细胞表演什么叫可怜,“你把它捡回来,一定是因为喜欢它,所以我想帮你洗干净,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手机被我洗坏了,惊喜成了惊吓。 岳昇的眉越拧越紧,神色也不明朗。 他会暴揍我一顿吗? 我不敢看他了。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我听见岳昇说:“起来。” 我愣了下,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一般窜起。 可是脚居然麻了,我斜着往后面栽。 千钧一发,岳昇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提了起来。 我屈着右脚,脚肚子转筋。其实蹲这么一小会儿,按理说不该发麻。但我被吓到了,紧张起来哪里顾得上腿。 我搓着手背问:“昇哥,你生我气吗?”岳昇拿过手机看了看——它现在已经是一块废铁了。 最终他摇头,“没事。回去睡觉。” 我同手同脚地走出几步,又扭头看他。 真的没事吗?可他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可咱也不敢问,咱也不知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被子里蹲了好一会儿,一脚把被子围成的巢踹散了,将自己裹成一个茧。 可能是化形已有时日,我不再喜欢蹲在巢里睡觉,更喜欢像人类一样盖被子。 院子里的灯关了,夜黑风高,分外安静。 我惦记着岳昇,还有那被我弄坏的手机,翻来覆去睡不着,头一铁,决心去看看岳昇在干什么。 穿鞋会有响动,我索性赤脚溜出门去。 岳昇的窗户虽然拉上了,但还留着一个缝隙。他没有睡,有灯光漏出来。 我发誓我这辈子没这么小心过,我趴在窗边,从那道缝隙里看着他。 他侧对着我,正用我不认识的东西“解剖”手机,看上去很专注。 他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原来是在修手机吗? 我果然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我这只鸟脸皮有点厚,其实刚才在院子里,我虽然蹲着,但我并没有多少做错事的实感。 但现在,我真的有点内疚了。 人一分心就容易出大事,我神游天外,没知没觉地将脑袋磕在窗户上。 “咚——” “嘎吱——” 窗户被我磕开了。 我无语凝噎,我手足无措,我殚精竭虑,我……我的成语学得真好。 岳昇抬起头,我想跑已经来不及。 他放下手机,眸色幽深。 “我……”我聪明的小脑瓜子宕机,“我就康,康康。” 岳昇没说话,向门的方向走去。 须臾,门打开,他站在门边,一眼就看到我没穿鞋的脚。 现在刚入春,夜里还是很凉的,我的脚冻红了,正姿势别扭地搓在一起。 我以为他会让我回去,但他却向我伸出手,将我牵到了他的房间里。 一进屋,我立马就不冷了。 温暖我的是什么?是岳昇的爱! “坐着。”他交待了一句就出门,几分钟后端回一盆热水,手臂上还搭着一条毛巾。 我将冷冰冰的脚放进热水里,那一刻简直爽得要升天。 我泡脚时,岳昇从我房间里帮我将棉拖鞋拿来,然后继续修手机。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直到水已经凉了,脚上的皮已经皱了。 我突然就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了。 人类是不是擅长得寸进尺啊?我记得我当鸟时没有这样的习惯。 在岳昇的房间待了这么久,我还想待得更久。我想爬上他的床,让他将我抱进怀里,搂着我睡一夜。 “昇哥。”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不想回去。” 他转过来,神色一如往常。 我豁出去了,四肢并用爬到床上,然后缩在角落不动了。 我就是一块石头,很沉,搬不动的。 “我想睡在这儿。我想和你睡。” 第12章 你来宝贝我了吗 我明白人类为什么喜欢用“得寸进尺”这个词了。 因为得寸进尺的人,往往会得偿所愿。 比如说我。 我刚才如果不得寸进尺,那我现在已经滚回我自己的被窝了。 而我现在…… 嘿嘿!我在岳昇的床上哦!他还给我掖了被子! 我缩在角落时,其实已经做好了被他撵回去的准备。但我不会自己动的,我绝对不自己动。他如果硬要我回去,那就得抱我回去,那我也是赚到了。 不过出乎我所料,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深得像一个无底洞,却又那么平静。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底洞的深处就算有风暴,外面的人也是察觉不到的吧。 片刻,他抖开被子,对我说要睡就好好睡,头搁枕头上,不要团着。 “你不撵我?”我欣喜若狂,赶忙躺好,为了不让他觉得我太大只,霸占了他的地盘,我还故意滚到最里边,背抵着墙,将大半床都留给他。 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摸摸我的头,夸我乖,却将被子扯起来,帮我盖好。 我太幸福了! 被子就在我下巴下,我拱了拱,让被子遮住我小半张脸。 被子是冷的,暂时没有温度,但我用力嗅了嗅,闻到了岳昇的味道。 很淡,我形容不好那种味道,却觉得熟悉而怀念。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一只刚孵出来的小太阳时就已经闻到过。 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包裹住我的那团棉絮的味道。 可这当然不可能。 我是只修炼成人的鸟,这意味着我已经看过了沧海桑田,万寿无疆。我刚孵出来时,岳昇根本没有出生。 一定是我太喜欢他了,所以潜意识里觉得自幼便与他相识。 岳昇没有立即上床,背对着我,继续捣鼓那只被我弄坏的手机。 他好像很喜欢那只手机。想也知道,奢侈品包包、手机,这都是城里人的东西,别月村是没有的。他好不容易捡到了宝贝,换我我也喜欢。 我在被子里鼓起腮帮子,有点吃味。 大家都是从山里捡回来的,包包和手机是宝贝,我就是包袱。 不公平! “昇哥。”不知不觉,我就喊了出来。 然后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岳昇没有回头,只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我本来想忍住的,因为这问题实在是太显我脸皮深如桃花潭了。 但我最终没忍住,瓮声瓮气地说:“我怎么就不能当你的宝贝呢?” 我看到岳昇肩膀一顿。 我缓缓将被子往上拉,直到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半转过身,看向我。 台灯的光擦着他的侧脸射来,大片阴影覆盖在他脸上。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确定,他看得清我眼里的委屈。 我不是装的,我是真委屈上了。我一只大活鸟,难道还比不过一只手机?手机能做什么,我小太阳做双倍! “你刚才说什么?”大约是夜太深了,他的声音性感得要命。 “手机不是宝贝,包包也不是宝贝。”我嘟嘟囔囔,脸烫得像要化掉,“我才是宝贝。” 岳昇:“……” 我:“你别宝贝它们了,你来宝贝我吧。” 岳昇站起来,将连我的脸都快挡住的被子扯开,重新压在我下巴下面,“睡觉。” 被捂了许久的脸重见天日,脸皮厚如我,居然突然害羞了。岳昇还没回到写字台边,我已经转身面壁思过。 身后传来细小的动静,他关掉台灯,出门了。 他应该只是去洗漱或者解手,不是故意丢下我。我再次将呼吸埋进被子里,那仿佛来自时光尽头的气味让我犯困。 它让我觉得安全,我不用担心受到伤害。 我迷迷糊糊就要睡着,床突然往下陷了一下。我知道是岳昇回来了,但我已经困得醒不过来。 “你来宝贝我了吗?”我不确定这句话我有没有说出来,因为下一刻,我彻底睡着了。 清晨,我睁眼的时候,岳昇已经不在床上。 我懊恼极了,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怎么能睡着啊! 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连岳昇是怎么宝贝我的都不知道,我就睡!到!了!天!亮! 我还是人吗?真想杀我自己! 窗外不知是百灵鸟还是什么鸟,叫得特别婉转。 春天的早晨让人心旷神怡,我捶打着自己,推门被阳光一照,气顿时消了一半。 我气沉丹田,准备也来一嗓子,做一做我身为鹦鹉的本职工作。但我这气刚一沉下去,还没拔起来,就见岳昇提着一篮子鸡蛋走进院子。 我的鸟叫变成了一声喜庆的:“昇哥!” 岳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淡然平静的样子,像个菩萨,将我衬托得越发像一个跳梁小鸟。 今天是小学开学的日子,我猜他拿这么多鸡蛋回来,是为了煮给小孩们吃。 我跟进厨房,想和他打个商量。 “你想来上课?”听完我的话,岳昇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啊,毕竟我是鹦鹉。”我抖着机灵,“不是有个成语叫鹦鹉学舌吗?我们鹦鹉会学得很快的!” 岳昇正在蒸包子,闻言没有继续说。 他不说我说,“而且昇哥,我刚化形,没念过书,以后走上社会是要吃亏的。你就教教我吧。” 岳昇问:“你想学什么?” “好说!”我胸膛一挺,“你教什么我学什么,你上课我助威,你下课我端茶送水,你……” “行了。”岳昇打断我,“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坐最后一排,不能影响别人。” “是!”我向他敬了个礼。 他继续蒸包子。 这时,用白水煮的蛋已经煮好了,我自告奋勇将蛋全部捞起来,沥干水后放进口袋里。 然后伸出爪子,拿起两个,正打算放进自己口袋时,却被岳昇抓个正好。 “放回去。”岳昇说。 我嘟嘴,“我也想吃。” 岳昇将蒸好的松针包子放在我面前,“那是给学生们准备的加餐。” 我就要哭了,“骗子!” 岳昇:“……” 我:“你刚刚还说我也可以去上课。我不是你的学生吗?我不能吃你的蛋吗?” 我没有真哭,但我此时的表现胜似声泪俱下。 岳昇迟疑了一下,说:“我给你煎蛋。” 我马上破涕为笑,“我要两个!” “嗯。” “焦黄焦黄的!” “嗯。” “昇哥我爱你!” “……嗯。” 第13章 谁能拒绝大可爱呢 我坐在靠窗最后一排,最高,最帅,但我不是偶像剧里的男主角。 我能坐在这儿,纯属因为班里全是小朋友,而我是大朋友,岳昇叮嘱我不要影响小朋友,于是我来到了这个旮旯。 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想坐在讲桌旁边,岳昇往左走,我就往左看,岳昇往右走,我就往右看。 可惜,他不让我坐那儿。 偶像剧里,坐这个旮旯的男生上课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和前桌传字条。 我不一样。我坐如钟站如松,两眼明亮像灯笼。 酷哥在上课,打瞌睡岂不是亏了?而且我的前桌是村长家那小东西,晃头晃脑黑猴子一个,我才不稀罕和他传字条。 我目光灼灼地望着岳昇,但一上午他到底讲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笨。 我不笨,再也没有比我更聪明的小太阳了。我会撒娇,会卖萌,还有心机。 没听懂是因为他让看黑板时我看着他,他让看课本时我看着他,他让订正卷子时我还看着他。 我的眼睛长在他身上了。 从此以后他就有四双眼睛。 厉害还是我昇哥厉害。 我发现岳昇上课时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魅力。怎么说呢,就是责任感。 不是说他平时没有责任感啊,但他站在教室里,面对一帮稚儿,就会格外宽容,格外有耐心。 我很心疼他,因为这破小学只有三个老师,他,黄小野,还有一个女老师,叫小玉。 他接连上了三节课,语文是他,数学也是他,体育还是他。站这么久,不知道他的老腰痛不痛。 下课了,岳昇布置作业,我没听,发挥大长腿优势,一溜烟跟上他。 教室旁边就是办公室,挺简陋的,我赶在他倒水之前抢过杯子,“岳老师,您辛苦了,我来!” 岳昇看着我,虽然没有阻止,但我觉得他的视线在阻止我。 不过我脸皮厚,飞快接好水,放在他桌边,然后往手掌上唾了两口——没有真吐口水哦,只是做个样子——向他的老腰伸去。 这回他真阻止我了,抓住我的两只手,蹙着眉问:“做什么?” “给你按摩啊。”我睁大双眼,直白地看着他。 我特别了解自己,当我这样看人时,就显得天真可爱。 谁能拒绝一个大可爱呢? 果然,他的手松了劲,我趁机将手抽回来,笑着卖乖:“昇哥,你都站一上午了,腰不难受吗?没关系,我给你揉揉。” “昇哥不让揉我让!”岳昇还没回答,黄小野这货冲了进来,“山雪同学,给我揉揉吧,我也站一上午了。” 我向来对情人如春风般温暖,对电灯泡如暴风般狂躁。 黄小野这傻子居然想让我揉腰?我暴躁起来,一爪子能掐死他。 “中午好好休息。”岳昇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打断我和黄小野的剑拔弩张。 黄小野嘲笑我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学生一起上课,嘲完就溜,都不给我反击的机会。 我正想追出去,后领就被岳昇的手指勾住,“他们在走廊打闹,你也去?” “他们”指的是羊角辫那一帮小孩子,也不知道他们哪来的干劲,一下课就满走廊追逐。 我琢磨了一下岳昇的话,笑了。 我是特别的,他们可以打闹,我不可以,我昇哥管着我呢! 几天后,我对“上学”这个决定悔不当初。 虽然给岳昇当学生很好,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但我不想做作业,也不想和小孩子们玩游戏。 体育课就是我的噩梦,小矮人要玩老鹰捉小鸡,我就得给他们当鸡妈妈,小矮人要跳橡皮筋,我就得给他们撑绳子。 我也是学生,我不配享受学生的乐趣吗? 居然还有无知村民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个智障儿,因为智力低下,所以虽然二十好几了,却只会最基本的加减法,连乘除都不会,所以插在小班里。 如果现在给我一只手机,我一定能变身地铁老人。 周四,我已经撑不住了。晚上我和小矮人们一起趴在大桌子上写作业,岳昇挨个检查,轮到我时,我交了白纸一张。 岳昇:“……” 我:“昇哥,我们打个商量吧。” 我之所以要和他打商量,是因为我昨天听见几个村民来找他,商量去镇子上采购的事。 这种好事,怎么少得了我! 月朗星稀,在院子里吹风格外舒服。 我挤出我最诚恳的表情,“我可以提包,可以蹬车,可以拉纤,可以耕田,昇哥,你就带上我吧!” “你是牛吗?”岳昇难得地笑了笑,“还能耕田。” 他酷归酷,但笑起来棱角就软了,很温柔。我最喜欢看他冲我笑,他含笑的目光就像往我心脏上撒种子。 “带上我吧!”我再接再厉,“我保证不惹事,是你最忠诚的弟弟!” 岳昇没有当场答应我,但礼拜六早上,天还没亮,我就坐上了出村的小卡车。 若不是颠簸了几小时,我都不知道从别月村到镇上这么困难。 我本就没睡醒,颠着颠着就耸到了岳昇怀里,他伸手护着我,令我不至于从座位上摔下去。 尽管如此,行到半途,我还是被颠吐了。 尴尬的是,当时大家下车解手,只有我下车呕吐。 黄小野狂笑,说我这城里人没有经历过生活的毒打。 呸,我不是什么城里人,我是一只小小鸟。 岳昇拿来一瓶水,让我漱口洗脸。我生怕自己臭着他,接过之后躲得远远的。 但他竟然不嫌我臭,又走了过来,看我洗干净了,给我剥了一颗糖。 我的坏心思又涌起来,张开嘴,示意他喂我。 他迟疑了下,最终遂了我的意。 后半程,大约是适应了颠簸,我感觉好多了。 精神一好,我就想聊天,“昇哥,我们要去采购什么啊?” “主要是米,还有肥料。”黄小野这个话包子抢在岳昇开口之前道,“我想去二手书店看看,还有几家拜托我们捎些布料回去。” 黄小野说完还不忘洗刷我,“你没什么想买的吧?你就是跟着昇哥溜出来玩。” “谁说我没想买的?”我不乐意了,“我有!” 我单纯只是想怼黄小野,没想到引来岳昇的注意,他斜着看我,问:“你想买什么?” 我大声宣布:“买毛线!织毛衣!” 岳昇:“……” 我知道他没听懂,所以凑在他耳边悄悄跟他解释:“隔壁王婶儿给老王织毛衣来着,我也要给你织!织个护腰,你拿去保护老腰!” 第14章 我也是你的呀 我们清早上路,快中午才赶到镇里,可见别月村有多偏僻。 我起得太早,早饭只吃了几小口,中途还吐一场,胃早就空了。我们的小卡车停在一个集市边,门口排着一串小贩,正是饭点,卖什么的都有,酸辣粉,炸串,糯米鸡,烤玉米,我一看就挪不动脚。 “昇哥。”我扯住岳昇的衣角,生怕说话时流口水,“我……饿……” “坚持一下!”黄小野从我身边冲过,这集市下午2点就收摊了,先采购再吃。 2点就收摊?这什么破规矩?现在已经11点49了!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岳昇,进去和大家一起采购吧,我实在是很饿,吃饭吧,显得我不懂事,还矫情。 不就是饿一顿吗?还能饿死? 岳昇还什么都没说,我已经不情不愿地收回手。 采购和吃饭,我选择昇哥。 我们一行六人,除了我,都是高高大大的青壮年。其实我也是青壮年啦,但我比他们白,腰特细屁股特翘,是个翘屁嫩男,所以我得和他们区分开来。 就在我做抉择时,大家伙儿已经快步向集市里走去,我揉了下肚子,也准备进去,岳昇却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去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 “一个饼,加俩蛋。”岳昇对老板说。 我心中“噢哟”一声,我昇哥难道也肚儿饿?你也饿,我也饿,我们可真是日月同辉的一对。 “给你的。”岳昇却将煎好的饼递到我手上,“先垫着肚子。” 煎饼果子滚烫,我的手板心一下子就红了。 我突然觉得,岳昇好像很宠我。如果换一个人说饿,比如黄小野,他应该会冷面无情地无视。 我捧着饼,兴高采烈和岳昇往集市里走。 上次我得寸进尺时,不是霸占了岳昇的被窝吗?这次我有了经验,想再得寸进尺一下——路边有个糖葫芦摊子,老板将大山楂丢进糖锅里,现做现卖,那味儿勾得我直吞口水,化形之后,我还没吃过糖葫芦呢。 “昇哥。”我胸有成竹道:“我想吃糖葫芦,你给我买吧。” 岳昇侧过脸,只看了我一眼,就将我晾在原地。 我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 这是怎么回事啊?岳昇主动给我买煎饼果子,却不给我买糖葫芦? 我一边追他一边想,我哪里惹到他了吗?没有!我今天的行为和霸占他被窝时一模一样。 难道是他喜欢自己给我买东西,不喜欢被要求? 嗐!这个昇哥,傲娇早说嘛! 据说集市都是早上最热闹,中午有些店已经关门了。乡镇里人们就是悠闲,摆摊只摆上午,下午睡觉打牌逼逼叨,不像城里人,天不亮就起床化妆,深更半夜了还在补妆。 岳昇一看就是这儿店家的老熟人,到了一家米店,三下五除二说好价,大家就扛着米往外搬。 我细皮嫩肉的,也想搬。岳昇看我一眼,“不行就放着。” 其实说心里话,我才懒得下苦力。我这么漂亮一男孩子,就该被宠着惯着,怎么能干粗活呢? 但岳昇这句话将了我一军。 不行就放着。我小太阳是不行的鸟吗? 我当然行! 我一把扛起一袋米,然而经验不足,重心一歪,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一屁股摔倒在地。 黄小野这莽夫哈哈大笑,活像成功偷到了谁家的鸡。 这素质也是绝了。 岳昇扛着一袋米,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我。 他此时逆着光,五官显得很深刻。别人扛米用双手,他只用一只手扶着。 我想变成那一袋米,被他扛在肩上。 然后扔到床上。 我正发着白日梦呢,他已经走到我跟前,略微弯腰,向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 不是我吹,他这姿势真是帅极了! 我看得愣住,傻乎乎地坐在地上。他终于不耐烦了,用他那低沉又有些沙哑的嗓音喊我,“还不起来?” 我回过神,将手给他,下一瞬,我就被他拉了起来。 直到站稳,我还晕乎乎的。 我怀疑他在勾引我,我不需要证据。 摔倒过一次,我有了经验,也能扛着米往小卡车上扔了。 几趟下来,我汗流浃背,岳昇的T恤也被汗湿了。 买完米,大头还有化肥。现在正是春耕的时节,别月村虽然可以靠山吃山,但很多村民还是愿意种一种地。 我和黄小野一起推车,岳昇一时不见人影。 “昇哥真照顾你。”黄小野说:“我们以前过来,都是买完了东西再吃饭,他居然给你买煎饼果子。” 我心里美死了,但我不想显露出来。 昇哥当然照顾我咯,谁让我是他的家养小太阳,他的翘屁嫩男呢? 清单上的最后一项也被划掉了,终于到开饭的时间。大家饥肠辘辘,吃得很没吃相,我因为先吃过一个煎饼果子,现在十分矜持。 岳昇最先吃好,结账之后就去店外抽烟。我也吃饱了,想跟他讨根烟抽,被他无情地拒绝。 “鸟抽什么烟?”他说得还挺一本正经。 不抽就不抽,我想,但我得买毛线。 哪知道我们的行程这就结束了,岳昇说,等黄小野他们吃完,就要开车回去。 我大惊失色。 “你非要买毛线?”岳昇问。 不知是不是刚吃完饭,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懒,格外迷人。 也许是错觉,我觉得他在逗我。 “当然要买!”我说:“没有毛线我怎么给你织护腰?” 岳昇似乎笑了下,我没看清楚,也许只是光在他脸上闪过。 “钱呢?”他问。 我蒙了。 钱?我没有钱,我只是一只小鹦鹉,卖掉我才有钱。 岳昇低哼。 这次我看得很清楚,他真的笑了。 “没有钱还想买毛线?” 我想也不想就道:“可是你有钱啊。” 他说:“我有钱,但我不想买毛线。” “你怎么能这样?”我有点生气,“我想买毛线啊。” 岳昇没说话,只看着我。 他的瞳仁极黑,牢牢抓着我,“你没钱。” “你有钱!”我一激动,就会伸出我的咸猪手,“哥,你给我买毛线吧,钱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呀!”他:“……” 虽然不懂是不是我的歪理奏效了,十分钟之后,我拥有了毛线还有针,经过盆栽店时,我还买了一盆月季,经过糖葫芦摊子时,我买了最贵的草莓糖葫芦。 我们,尤其是我,满载而归! 第15章 给我做糖葫芦吗 “这道题请最后一排的岳山雪同学来回答。” 岳昇有事,黄小野替他给我们班上课。我本来就对上学没兴趣,每天早早起床来学校,只是为了多看岳昇几眼,现在在讲台上唧呱唧呱的成了黄小野,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里我需要说明——我并没有说岳昇在讲台上也是唧呱唧呱的意思,这个词专指黄小野。 他看我不顺眼,叫我回答问题。可我正在给岳昇织护腰。 织毛线这件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见隔壁王婶儿往院子里一坐,双手叉来叉去,闭着眼睛就是一件衣裳。我学着她的样子,闭着眼睛只能将手叉出个洞。 我向隔壁王婶儿请教,她给我使一通“无影爪”,殷切地问:“学会了吗?” 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因为我的眼睛告诉我说它学会了,我的爪子,呸,我的手说它一个指法都没看清。 最终还是隔壁老王给我放了回慢镜头。 他拿起媳妇的毛线和针,笨拙地给我展示了几下。这回,我的手说它终于看清楚了。 抛开上课总是开小差,从来不写作业这两点,我自认为还算一只爱学习的鸟。自打从隔壁老王那里偷来师,我便有空就练习。 现在,我给岳昇织的护腰已经初具规模了。 但黄小野这么一嚷嚷,我手一抖,滑了针。 啧。 “岳山雪同学。”见我还埋着头,黄小野抻长脖子,像只长颈鹿,“快起来回答问题。” “弟弟根本没有听课!”坐在我前面的小东西打我的小报告,“他在打毛线!” 打毛线怎么了?劳动最光荣! 我丝毫没有上课开小差被抓现场的内疚感。我觉得这应该是被岳昇给惯的。因为岳老师上课时,我也从不认真听讲,岳老师会批评其他人,但一次都没有批评过我。 我将毛线推进桌肚子里,站起来。黑板上是一道算术题,小矮子们以为我不会,全冲我嬉皮笑脸,露出缺了好几瓣的门牙。 我吧,还真不是不会。我平时不写作业是因为懒,这不代表我不会加减乘除。 这么简单的题,我甚至能心算。 “21。”我眼珠子都没转,就给出答案。 我回答对了,黄小野却没有立即让我坐下。 他向我走来,我对他皱起眉。 “我能坐下吗?”我问。 黄小野说:“你很急?” 这不废话吗?我的毛线滑了针,你说我急不急? “给我看看你的毛线织到什么程度了。”黄小野说。 我这只鸟啊,还是过于单纯了,没有看穿人类的阴谋。 黄小野这样和城里收人手机的老师有什么区别?我们乡下没有手机可以收,就收毛线吗?还骗我说看织到什么程度,我怎么就没听出来他里的话呢? 当我反应过来时,毛线已经到他手上了,他观摩一番,然后邀请小矮人们一起观摩,“同学们,你们说这像什么?” “渔网!” “烂布条!” “抹布!” 我:“……” 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黄小野问够了,终于将毛线还给我,语重心长:“上课还是要认真听的,学习不好的孩子,连毛线都织不好。” 放学之后,我在太阳底下看着渔网,不,看着织给岳昇的护腰,觉得它上面的洞是挺多,确实像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 不知道今年时尚圈流行什么,会不会流行有很多洞洞的护腰? 吃过午饭,岳昇还是没来学校。 没有岳昇的校园不再是我向往的校园,我索性背起书包,溜了。 说起来,这书包也是上次去镇里时,岳昇给我买的,荧光绿,象征着森林与田野,生机勃勃,特别酷,起码比岳昇从山里捡回来的好看。 为我,他真的很舍得花钱。 我哼着歌往家走,将荧光绿书包顶在头上遮挡太阳,哪知半途遇到了岳昇。 原来他今天没来上课,是因为隔壁村一个老人生病了,他去给人看病。 我们村一共就俩医生,上次给我拔鱼骨的不靠谱,还是我昇哥厉害。 但自豪的同时我又很好奇,岳昇以前到底是干嘛的,为什么又能当老师,又能当医生,采购是他,巡逻还是他,他是别月村的守护神吗? 还有什么他不会? 噢,织毛线他肯定不会。 “怎么回来了?”岳昇问我。 逃学被发现,我紧张吗?当然不,我很淡定地说:“因为我逃学了。” 岳昇:“……” 我继续说:“你不在,上课没劲,所以我溜了。” 岳昇平静的脸上竟是浮起一丝笑容,我觉得这笑有点纵容和无奈的意思。 他从隔壁村回来,手上提着不少东西,我立即卖乖,主动帮他分担,我们一起回家的样子像极了夫夫双双把家还。 从镇里买回来的月季今天开了两个花骨朵,我一回家就给它们浇水。 岳昇则将口袋里东西拿出来清理。 其中一个口袋里,居然装着新鲜的草莓。 我在镇里吃过草莓糖葫芦后,就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是别月村没有,而且一串挺贵的,虽然岳昇愿意为我花钱,我还是不大好意思。 我看着岳昇将草莓洗干净,没抱多少希望问:“昇哥,你会做糖葫芦吗?” 岳昇转过脸,“你想吃?” 我假装也不是很想吃的样子,“没有啊。” 岳昇做完手上的事,取出一袋冰糖,稀里哗啦倒进小锅里。 这时我已经从隔壁老王家回来了——没错,我又去向他取了个经。 “昇哥。”我抱着乱糟糟的毛线,“你干嘛呢?我肚子饿了。” 有晚饭吃吗? 他煮着冰糖,看上去十分熟练,“做糖葫芦。” 我受宠若惊得一蹦三尺高,简直要以为我又拥有了翅膀。 “给我做糖葫芦吗?”我吼破了音。 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嫌弃,过了几秒才说:“嗯。” 我宣布,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太阳,没有之一! 冰糖煮化之后,晾到温度适中,就可以裹草莓了。这看起来简单,但只有手法够好,才能裹得均匀又漂亮。最后用竹签子将草莓串起来。 我一口下去,满嘴汁水,呜呜叫着,赶紧将糖葫芦递到岳昇嘴边,非要他吃下第二颗。 他拿我没办法,就着我的手吃掉一颗。 剩下的全都归我了。 这哪里是草莓糖葫芦啊,这分明是无价的红宝石! 晚上,小矮子们沾我的光,也吃到了糖葫芦。 和上次分享丑柑糯米粥时不一样,这次我特别豁达,一点儿没觉得难受。我敢打包票,糖葫芦就是岳昇专门做给我的,他们只是捡了我的剩jiojio! 我被打了一针爱的鸡血,发誓要在今夜完成送给岳昇的护腰。 可岳昇来到院子里,看着我的毛线,说了句和黄小野差不多的话,“这是渔网吗?” 我:“……” 过分了哦! 岳昇在我身边坐下,“跟谁学的?” 我一边织一边说:“隔壁老王!” 岳昇:“……” 我又补充道:“本来是隔壁王婶儿,但王婶儿手太快了,我看不清楚。” “给我。”岳昇突然说。 我愣了下,“你要毛线?” “嗯。”他说:“我教你。” 毛线和针在他手上像是有了生命,他随便勾勾手指,毛线就自发连成一片。 我目瞪口呆。 我的昇哥,居然连毛线也会织吗? 那我除了屁股很好摸,嘴巴很好亲之外,还有什么能够向他炫耀的呢? 第16章 我好看吗 我用岳昇的钱买的毛线,最终成了穿在我身上的背心。 这就很滑稽了。 原因是我在岳昇的指导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织出来的护腰还是像渔网。 这渔网和之前那个渔网仅有的区别可能是,洞洞少了几个。 我认命了,我小太阳当不了好裁缝。 岳昇将“渔网”拆掉,我心痛得快要掉金豆子。 就在我即将“哇”一声哭出来时,岳昇说,他可以用这些毛线给我织一件背心。 我当场就来了个破涕狂笑。 岳昇忙,一件背心织了一周多。他收针时,我已经迫不及待脱了个精光。 他看着我不着寸缕的上半身,似乎噎了下。 实不相瞒,我虽然确实很急迫,但脱成这样,其实是心机作祟。 我身无分文,屁事不会,除了这张漂亮的脸蛋和特别柔韧的腰,也没有什么好向岳昇展示的了。 上次他给我涂药之后,已经有很久没有摸过我的腰了。我有心勾引他,就算他不摸,看一看也是好的呀。 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下腰,猴急地伸手,“昇哥,快给我!” 仿佛我说了一句不得了的话,他看向我的眼神又深了一分,连带喉结也滚了一下。 为了掩饰我的心机,显得我不是故意在他面前袒胸露肚,我一把将背心抓了过来,往头上一套。 槽,那酸爽的滋味,我毕生难忘! 毛线握在手里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它变成一件背心与身体亲密接触时,就像有一万只猪儿虫在皮肤上蹦迪! “痒痒痒!”我眼睛都红了,只得又将背心脱下来,十个手指头乱挠。 我白皙的皮肤哪里经得起这种挠法,半分钟的时间,我的胸膛和腹部就出现大片红痕。 我发誓,到了这般田地,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勾引岳昇了。 可我无意中瞥了一眼镜子。 妈耶!镜子里那个秀色可餐的大美人是谁? 是我叻! 岳昇走去衣柜,拿出一件白色的衬衣,“把衬衣穿在里面。” 我接过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是岳昇的味道。 他比我高大,按理说,这件衬衣我穿起来会不合身。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只是有一点宽松,并不是不能穿。 布料贴着皮肤,我满足得叹了口气。 男友衬衣这种东西,我竟然如此轻松就拥有了!我甚至都没有开口!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我穿好衬衣和背心,镜子里秀色可餐的美人摇身一变,成了文质彬彬的学院派帅哥。 我不去演偶像剧真是可惜了。 “昇哥!”我转身,将手背在身后,“我好看吗?” 岳昇实质般的视线停驻在我脸上,抿着的唇似乎动了一下。 我又问:“我好看吗?” 他像是拗不过我似的,笑了笑:“好看。” 这一声真苏,我上头了,身子前倾:“那你想亲吗?” 他的眉梢向上一挑,向来无波无澜的眼底卷过一丝暗涌。 我心脏怦怦直跳,我毫不怀疑,若是他真的亲了我,我胸膛里那玩意儿一定会蹦出来,来个血溅三尺。 我们四目相接,我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这扣人心弦的一幕。 然而他却没有亲我。 不仅没亲,还用食指在我脑门上一戳。 我刚才前倾得太用力,这下重心没拿捏好,被他戳得一屁股坐在后面的床上。 我怔了下,然后两眼放光地望着岳昇,“昇哥!” “嗯?” “你把我推倒了哦!” “……” “你把我推倒在你的床上了哦!” “……” 5分钟后,我凄凄切切地被岳昇赶了出来。 他可真是无情。 自从有了爱心背心,我就不想换别的衣服了。 然而这背心来得实在是很不凑巧,我还没穿几天呢,气温就一路飙升,到了应该穿短袖短裤的时候。 眼看着小矮子们都换上了短袖,而我仍旧背心加衬衣,热,我是真的热。 “弟弟,你怎么不换衣服呢?”羊角辫问我:“你不热吗?” 她正在吃冰糕,薄荷做的,看着就透心凉。 我更热了。 但我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于是我故作高深道:“心静自然凉。” 忽然,我脖子上传来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有人正对着那儿吹气。 我猛地回头,与村长家的小东西脑门撞脑门。 “哎哟!”他捂着额头,夸张地叫起来:“弟弟欺负我!” 我:“……” 你偷袭我,还恶人先告状? 我将小东西拉起来,板着脸道:“你嗅什么?” 小东西说:“弟弟,你臭了,你不换衣服,不爱干净,一声汗臭,你在养虱子吗?” 我堂堂小太阳,最爱卫生。想当初我当鸟时,哪天不清理羽毛。正是因为我的羽毛太干净太美丽,化形之后我才变成一个娇俏的翘屁嫩男。 这家伙居然说我不爱干净,这简直是对我进行鸟身攻击,是令人发指的污蔑! 我追着小东西跑了几圈,非要逮住他讲道理。 他脚底抹油,冲进老师们的办公室,给岳昇告我的状。 “岳老师,岳山雪同学不洗澡,不换衣,都臭了。我好心告诉他,他还揍我,呜呜呜呜!” 我百口莫辩! 岳昇向我看来,我笔直戳在办公室门口,脑中群魔乱舞。 我不爱干净,我还欺负同学,你要惩罚我吗? 怎么惩罚?是不是打我的屁股? 这也不是不可以的…… 岳昇让小东西回教室,又招手让我进去。 此时办公室没有别的老师,我大胆猜测,岳老师将在这里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打屁股体罚! 我很乖,会看眼色,且知错能改,不等他开口,就自觉趴在桌上。 但我等了好一会儿,期待中,不,预计中的巴掌都没有落下来。 我歪过头,想看看岳昇在干什么。 他难道在做热身运动? 然而事实却是,他静静地站在一旁,抄手看着我。 我:“……” 岳昇说:“你压到我的教案了。” 我说:“昇哥,你不打我的屁股吗?” 岳昇:“……” 呃,他看上去好像并不想打我的屁股。 “我裤子都脱了。”我嘀嘀咕咕站直——虽然我并没有脱裤子。 “天热不知道换衣服?”岳昇说。 我这脸是不打算要了,“背心是你给我织的,我舍不得。” 岳昇:“但你再穿下去,它就要馊了。” 当晚,我光着-屁股被岳昇押进浴桶里,洗干净之后穿上了他的工字背心。 第17章 他终于吻了我 “喵呜——喵呜——喵呜——” 深更半夜,一只猫开始打鸣,全村的猫都跟着打鸣。 我趴在床上,用薄被盖着头,翻来覆去,将工字背心的下沿都蹭到胸口了,还是没能睡着。 猫叫声声,魔音贯耳。 这些猫都得了狂犬病吗,怎么比我一只鸟还会叫? 我别无他法,只能将脑袋埋在枕头下面。以前是我枕枕头,现在是枕头枕我,我怎么这么孝顺? 虽然枕头也无法隔绝猫叫,但好歹让叫声不那么刺耳。举个例子,就像我和猫们隔着水面,它们在水上叫,我在水下睡觉,听到的声音是闷闷的。 但这也有个问题——第二天早上,我差点被枕头给憋死,如果我真的死了,那就是溺死在水里。 好在岳昇救了我。 他自称是做好了早饭还没见我出门,所以开门看我为什么赖床。 要知道我每天都醒得很早,鸡什么时候喔喔喔,我就什么时候趴在岳昇窗前嘎嘎嘎。 请不要嘲笑我的声音,我们小太阳生来就是这种叫声。 书归正传,岳昇进了我的屋,见我被枕头枕着,立即拿开枕头,在我后脑勺上拍了拍,叫了我的名字。 可我不是差点给憋死吗? 我还迷糊着,觉得他拍的不是我的后脑勺,而是我的腰我的臀。 我一个鹦鹉打挺坐起来,迷瞪瞪地揉着眼,“昇哥,你为什么打我屁股?” “我没有打你屁股。”他完成了叫-床,不,叫醒,不,唉这话好像怎么说都色色的? 好吧,他完成了叫我起床的任务,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起来吃饭。” 我望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背心,渐渐清醒过来。 什么打屁股,我八成是上次在办公室没被他打成屁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被打了一回屁股。 啧! 早餐是小米粥配凉拌黄瓜,还有一个白水煮鸡蛋。 我挑食,即便是岳昇亲手做的菜,多吃几次我也腻了。 “昇哥,明天不吃白水煮鸡蛋了行吗?”我态度很好,楚楚可怜,讨好功夫一绝。 岳昇单手端着粥,“那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咸蛋。”也不知道我小小的脑壳里怎么塞了这么多点子,“就那种海鸭蛋做的咸蛋。” 岳昇说:“没海,哪来的海鸭蛋?” 我当即退一步,“那山鸭蛋也可以。” 岳昇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事很可能已经成了,他说不定一会儿就去田边捡鸭蛋,下课之后给我做。 洗碗的活儿归我,我洗着洗着就想起昨晚那交响曲一般的猫叫,问:“昇哥,你听见猫叫了吗?” “嗯。” “咱们村的猫不是集体染病了吧?” “它们只是发晴了。” 发晴? 我的眼睛和嘴巴同时张大,手里的碗险些滑进水槽里。 猫发晴了? 但是“发晴”两个字从岳昇嘴里说出来,怎么特别不一样呢? 他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他是不是在引诱我犯罪? 我小小的脑壳,这时候为什么不灵光了呢? 今天是周五,只上半天课。和过去的周末不一样,小矮子们个个无精打采,像馊掉的菜叶子。 我问过小东西才知道,原来大家都和我一样,深受猫叫荼毒,夜里基本没睡好。 猫真是可恶,发晴不知道收敛,还要祸害花骨朵一般的下一代。 黄小野来上自然课,被小矮子们围着问猫为什么会发晴。 黄老师索性临时改换上课内容,讲起了大自然那生生不息的繁衍。 我觉得,这是他上的所有课里,我听得最认真的一节。 听完我不禁思考,既然猫会在春夏发晴,那鸟当然也会! 小太阳,到你发晴的时候了! 我早晨的推理果然没错,下午放学之后,我打扫完清洁——自从上次上课织毛衣被抓,我就因为一句“劳动最光荣”被强行评选为劳动委员,每天必须留下来和值日生一起做清洁——回到家中,就见岳昇提着一个篮子从田边回来。 “天气热了,做点咸鸭蛋下稀饭。”岳昇说。 我觉得这是借口,他一定是因为宠我才做咸鸭蛋。 做咸鸭蛋挺麻烦的,我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岳昇旁边,和他一起刷洗鸭蛋,因为笨手笨脚,摔坏了两只鸭蛋。 我:“……” 长得好看的鸟,做错了事也应该会被原谅吧? 但岳昇似乎嫌弃我了,后面往鸭蛋上裹盐裹泥,他就不让我参合。 我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突然想起上午上的自然课,“昇哥,黄老师说,很多动物都会发晴。” 岳昇挑眉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往鸭蛋上刷泥。 我蹲在他跟前,“我觉得我也发晴了。” 岳昇手顿住,似乎想在我额头上敲个爆栗。 他手好脏,会弄花我的脸。我应该躲吗? 好在他没有真敲,只说:“鹦鹉不会发晴。” 我不信。猫都会发晴,鹦鹉为什么不会发晴? 退一万步讲,鹦鹉真的不会发晴,我却可以。因为我遇到了岳昇,他就是呼唤我发晴的春天。 我捂住脸,嘿嘿直笑。 岳昇手全是泥,只能用脚踢我。 我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腿,将脑袋枕上去。 我怀疑我真的发晴了,就像夜里的猫一样,否则我怎么如此大胆? 岳昇好像有些吃惊,他没有立即推开我,我得以在他腿上撒了半天娇。 他就是不该给我机会,我们小太阳都是撒娇粘人小能手,大腿一蹭就没完没了。 “山雪。”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从我头上传来,很低沉,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 我弯着眼角瞄他。 我的脸一定已经红了,我觉得脖子根儿好烫。 “起来。”他说。 我嘟了下嘴,心里说差不多了,是该起来了。可我的身体贪恋他的气息,觉得根本不够。 于是我在他腿上摇头,“我还没有发完晴,起不来。” 他的眸子里席卷着什么东西,像夏天无云的天际突然掠过的风。 我一下子壮了胆子,撑起腰背,将自己送到他面前,“你亲我一下,我就起来。” 他没说话,他的唇离我的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很好……唔!”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我想说我很好亲,我的嘴唇特别软,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他终于吻了我。 第18章 薄茧亲吻眼角 我满脑子的黄色废料都被掏空了,此时的我是一只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的小鸟。 跟岳昇讨要一个吻时,我其实根本没有抱希望。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吻我。 他怎么会吻我呢?他又不喜欢我,我将屁股送到他手边,他都不会捏一捏。 所以我胆子很大,反正耍嘴皮子这种事,我们鹦鹉特别擅长。 但他居然真的吻我了,还吻得这么…… 他宽大的手掌托着我的后脑。不,也许用“扣”这个字更加准确。他的手指曲起,我的头发被拉扯住,连带头皮也紧紧绷起。 这让我想到了高高在上的月亮,和追寻着月亮的浪潮。 他只需轻轻拨弄我的头发,我就会为他起潮,沸腾的潮水自头顶浇下,涌向我的每一滴血液。 我一眨不眨地睁着眼,他却半闭着眼,单薄的眼皮垂着,遮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好狡猾,怎么可以这样? 这样岂不是我的惊讶和欢喜被他尽收眼底,而他此时正在想什么我却不知道? “唔……”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我的呼吸不是自己的,我的喉咙只能发出腻人的低哼。他让我动弹不得,也组织不出语言,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亲,双手攀在他的脖子上。 我做梦也不知道,接吻原来是这种感觉。 我的气息混合着他的气息,他顶-开我的唇齿,侵-占着我,引诱我去讨好他,侍奉他。 他……他怎么这么猛啊? 平时他那么正经,对我的挑逗不屑一顾,我赖在他的房间不愿意离开,他都会冷着脸将我轰出来。 他现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把我吻得舌头都动不了? 我一定丑极了,嘴合不-拢,舌头僵得像一根木头,口水顺着唇角淌下来,斜斜流过我的脸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被他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唔!”我轻轻推了他一下,当然不是想推开他,只是他再这么亲我,我就要晕过去了。 哪知我这个动作挑衅了他,他的手竟是更加用力,我的牙齿撞到了他的,震得我两眼一花。 就在这时,我嗅到了血的铁锈味,心脏随之一麻。 天哪,是谁的牙齿被撞掉了吗? 我一阵晕眩,嘴里麻得不像样,察觉不到丝毫痛感。 假如我的牙齿没掉,那掉的是岳昇的牙齿? 我着急得无以复加,更加呼吸不畅。 我快要溺死时,岳昇大发慈悲,松开了我的后脑。我迷瞪瞪地望着他,像被他吸食了魂魄。 他的眉心微皱着,眸子深不见底,既是我熟悉的模样,又有几分我没见过的陌生。 要怎么形容这种陌生? 我觉得他向我投来的目光有了温度,不是温温的,而是炙热的,沸腾的,像仲夏掠过草原的烈风,一不小心就引燃久旱的枯草。 “好了吗?”他问我。 我脑子嗡嗡直叫,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突然又气又羞。 他怎么好意思问我“好了吗”? 我被他亲得差点背过气,像很好的样子吗? 而且真的很不公平啊,亲-嘴是两个人的事,我被亲得气急败坏,可他亲完竟然好整以暇,好一个拔嘴无情! “嗝——”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我嘴边涌出来,吓得我一下子捂住嘴。 我竟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打了一个嗝! “嗝——嗝——嗝——” 我打得停不下来! 铁腥味从我嘴里溢出,舌头不那么麻了,我才发现谁的牙齿都没有被撞掉,是我的舌头被岳昇咬破了! 我吮着自己的舌头,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盯着他。 我是鸟,他粗鲁得像一头野兽,我俩凑一块儿,不就是禽兽吗? 我这小小的脑壳一运转起来就没完没了,连CP名都想好了。 岳昇看着我打嗝,竟然弯起唇角笑起来,蹙着的眉心也舒展开了。 我打嗝的样子很好笑吗? 还是说,他觉得我很好亲,所以才笑? “你笑……嗝……什么?”说完我就抑郁了,这本该是一句豪气冲云天的质问,却被我“嗝”得奶声奶气。 岳昇吃准了我不能将他怎么样,竟然游刃有余地在我鼻尖上划了一下,叫我去洗头。 我摸摸鼻尖上的泥,突然抓狂。 我说他怎么叫我去洗头呢,敢情他一爪子泥招呼在我头发上! 但我刚被他亲得晕头转向,现在还有点怵,不敢和他对着干,万一他将我扛起来扔床上,我……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我平时总想被他吃干抹净,可真被他亲了,我又害起臊来,纯情小处男说的就是我了。 岳昇向厨房走去,而我还愣在原地。他转身叫我跟上,我问他去厨房干什么,他说烧水。 我一个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你要烧水来煮我吗?” 已经亲了,下一步就是杀来吃掉? 岳昇:“……” 看他那无言的模样,我才明白,他哪里是要吃我,是烧水给我洗头。 我又得意起来。 厨房和浴室只隔着一堵墙,浴室里面有个木质的浴缸,我最喜欢在里面泡澡。 不过这会儿,我只穿一条内裤坐在浴缸边的小板凳上,埋着脑袋。 岳昇正在往我头上浇水。 水是刚烧开的,但中和了凉水,温度正好。 岳昇踩着凉拖,裤脚挽到膝盖,仍是被水溅到了。他的手在我头上反复揉搓,泡沫滑下来,压在我眼皮上。 被他揉的感觉真舒服,我怀疑所有有心上人的生灵都喜欢被摸头。 这个动作那样亲密,是满满的宠爱。 泡沫终于滑进我眼睛里,我胡乱抹来抹去,岳昇捉住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擦过我的眼睛。 我睁不开眼,所以感觉变得格外灵敏。 他指腹上的薄茧正亲吻着我的眼角,粗粝却有质感。 眼睛火辣辣的,我搞不清是因为泡沫,还是因为他的触摸。 温热的清水一勺一勺浇下来,我紧紧闭着眼,看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片段。 少年身量的岳昇穿着黑色背心,裤脚也像现在这样挽起,正在帮另一个少年擦头发。 我看不清那个少年的模样,但我莫名知道,那是年少时的我。 我又开始发大梦了,幻想自己和岳昇一同长大。 “好了。”岳昇将干毛巾搭在我头上,“自己擦干。” 我跟丢魂儿似的,一动不动坐着,而岳昇已经提着桶走到浴室外。 他回来时,手里拿着扫把。浴室里全是水,他大约想将水扫干。 我抬起头,从毛巾下看他,然后突然站起来,环住他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我不擦,我要你给我擦。” 大梦不是白发的,既然被我梦到了,我就要让梦想照进现实! 第19章 你馋我身子 我不擦,我要你给我擦。 我任岳昇用毛巾将我的脑袋搓扁揉圆,如同喝了假酒一般上头。 我已经记不得这酒,不,这头是怎么擦完的了,回过神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 就连蜘蛛也在嘲笑我厚脸皮。 我琢磨着埋在岳昇肩头说的那句话,觉得胸膛一阵酸胀。 我双手健全,怎么好意思让岳昇给我擦头发? 退一万步讲,我双手残了,可我的脚还好端端的。用脚搓头我不是干不出来,毕竟我身体柔韧,腰特别好,在床上可以摆出各种凡夫俗子想象不出的姿势。 啊,我怎么又在想这么羞耻的事? 蜘蛛跑了,我坐起来,抓了下头发。 头发早就干了,可被揉搓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让我脸红心跳。 我总是在想那些男欢男爱的事,从来不觉得糟糕。岳昇不满足我,我可以凭借想象满足我自己。 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我有了羞耻心,单是想到在床上摆出惊艳的姿势,我的两只耳朵就红得像熟透的草莓。 难道是因为岳昇吻了我? 我只听说王子吻醒公主,公主吻醒青蛙,还没听说过一个男人可以吻醒另一个男人的羞耻心。 我将右手放在心口,那里砰砰直跳,带着情不自禁和羞涩的温度。我因此确定,我确实是害羞了。 一个男人吻不醒另一个男人的羞耻心,他们只会越吻越不要脸,直到不只是嘴,还有别的地方也连接在一起。 可我空有男人的皮囊,内里是小太阳的灵魂,我太干净了,所以岳昇才能吻醒我的羞耻心。 我好困惑。他为什么会吻我呢? 我想他亲我,是因为我喜欢他,馋他身子的那种喜欢。 他亲我,是因为他也馋我的身子吗? 我……我可以! “呜呜——” 我难耐地哼了好几声,扑倒在被窝里。早知道难为情的感觉这么要人命,我就不给他亲了。 一夜过去,心事令我成长,成长令我沉默。我不想再去岳昇门口唱歌叫他起来了,想到一会儿要与他见面,我都觉得不自在。 但他似乎一点都不纠结,仿佛昨天我们没有亲过嘴。 我们在厨房相遇,我紧张得同手同脚,差点撞到他,他蒸了一屉枣泥发糕,打了一锅蛋花汤,瞥我一眼,招呼我吃。 他这样子真的很像一个渣男,刚对我调了情,转头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咕噜噜喝着蛋花汤,心里又怄又着急。 可是我能把他怎么样呢?我只是一只小鹦鹉。 礼拜六不用去上学,倒是可以赶集。 别月村离镇子虽然远,但和另外几个边境上的村子隔得还算近。村子之间时常互通有无,到了礼拜六礼拜天会开流动集市,今天集市正好开在别月村。 我对这个集市本来很感兴趣,因为我只听说过,没有去逛过,但现在我提不起兴致了,满脑子都是那个让我一夜长大的问题——岳昇是不是馋我的身子。 “今天有集市。”岳昇往桌上放了一些钱,“你去看看,有喜欢的就买回来。” 他这话和动作让我想起了霸道总裁——呵,男人,黑卡拿去。 虽然他没有黑卡,只有一把零钱,可他冷酷的样子不输霸道总裁。 起码也是个乡村霸道总裁。 可我高兴不起来。 人啊,真是一旦有了心事,就会变成忧郁王子。 岳昇好像没有注意到家里多了个王子,早餐之后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我追出去,“昇哥!” “嗯?”他回头看我。 我有点委屈,“你不和我一起去集市吗?” 虽然我现在觉得和他待在一起别扭,但他到底是我馋的人,我想和他一起逛集市。 “我有事。”他朝村子西边指了指,“不远,你自己去。” 我捏着钱,情绪低落。 “弟弟!”聒噪的喊声从后面传来,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那群小矮子。 他们发动小短腿追了上来,七嘴八舌,大意是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流动集市,他们愿意当我的导游。 谢谢,我不需要导游。 可是这群小东西甩不掉,说跟你,就跟你。我心里本来就乱,被他们吵得脑袋也乱成了一锅蛋花汤,刚到集市,就开始头晕目眩。 所谓的集市其实就是人和扁担、箩筐,以及板车组成的。乡里乡亲们操着土话,叫卖自家种的菜、织的布、杀的鸡、酿的酒。 我去镇里的集市见过世面,和小矮子们不一样,镇里的集市比这个大得多,什么都有。所以他们雀跃,我则很淡定。 “弟弟!”羊角辫扯着我的衣角,“我想吃糖人!” 她指着一个正在做糖人的老大爷,“你买给我吃吧。” 你想吃,为什么要我掏钱? 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岳昇给我的! “你自己买。”我无情地拒绝。 羊角辫撅起嘴,表情一下子暗淡下来,“我阿妈没有给我钱。” 我最受不了女孩子掉眼泪,头更晕了,只好给她买了一个糖人。这下可好,小矮子们全都要我买。 我数着岳昇给的钱,心道还好他是个霸道总裁,给的钱管够。 于是我索性放纵起来。你不是装作亲嘴的事没有发生过吗?那我就大手大脚花你的钱,拿你的钱去行我的善! 小矮子们被我喂得心满意足,各自散去,我终于清静下来。 花钱一时爽,一直花钱一直爽。我看着所剩不多的钱,有种自己被岳昇包养了的感觉。 迎面走来黄小野和小玉老师,小玉老师笑靥如花,黄小野黢黑的脸上泛着红。 我这才知道,他俩居然是一对。 顿时,我更愁了。 黄小野都能和喜欢的人一起逛集市,我却还是一条狗。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卖酒的摊子上。 昨天我觉得被岳昇揉脑袋的感觉很上头,像喝了酒。但其实我根本没有喝过酒。 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要不醉不休! 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三支酒,分别是甜橙酒、梅子酒、樱桃酒。卖酒给我的是个姑娘,我没见过她,猜她可能是其他村子的人。 她告诉我,她的酒在附近很有名,因为别人的酒都是苦的,而她酿的酒是甜的。 甜的,那我就喜欢了。 我拎着酒离开集市,一边往回走一边喝。 她没有骗我,甜橙酒果然是甜的。我尝到了滋味,就不想停下来,到家时脚步已经飘了,觉得眼前有两个院子。 原来真正的上头是这种感觉啊? 我晃晃悠悠往房间里走,眼睛越来越花,本以为进的是我自己的房间,撞进去才知道是岳昇的。 不管了,我抱着酒瓶,一下子滚到床上。 酒还剩两瓶,我要都喝了,不给岳昇留。 甜橙酒之后是梅子酒,最后是樱桃酒。梅子酒不好喝,我以为上当受骗,可樱桃酒比甜橙酒还甜,我又快乐了。 喝完最后一滴,我浑身发热,咂嘴,觉得我的嘴都被熏甜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岳昇回来了。 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什么都天旋地转。我只知道他向我走来。 我一下子有了脾气,在他将我抱住的一刻软绵绵地叫他,“昇哥,昇哥。” 他应该说了句什么,可我没听清。 我不要他说话,我只要他听我说话。 “你昨天为什么亲我?”我质问道:“是因为馋我的身子吗?”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不清,所以特别着急,用尽力气靠近他,一口啃在他嘴上,“你昨天就像这样亲我,你馋我身子……” 我的嘴里是樱桃酒的香。 所以我的吻,也是樱桃酒的香。 我的吻和我的人一样,是甜的。 第20章 我没有做梦 我环着岳昇的脖子,将自己送上去,在他嘴边啃得毫无章法。 也就是喝酒上了头我才敢这样。 倒不是因为我胆小,而是我的吻技过于糟糕,清醒时我大约是不敢献丑的。 岳昇握着我的后颈,我感受到一个向后的力。我以为他会像拎小鸡一样拎开我,他却只是强迫我离开他被我亲湿的唇畔,然后欺压上来,夺过这场吻的主导权。 他的亲吻起初像秋天的潮,然后像夏天的暴风。我领教过一次,心有余悸,下意识推了他一下,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酒后神志不清,我觉得他掌心的温度近乎灼热。 细微的颤抖从他的掌纹处传来,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他在发抖,还是我在发抖。 想来应该是我发抖,他像山一样。山怎么会发抖呢? 我的视野更加不清了,我本来就因为醉酒而脱力得厉害,需要用力呼吸,才能将氧气送到肺里。他倒好,狠狠抓着我的手,狠狠掠夺我的呼吸,我快要窒息了,可我的心脏还在为他热情地跳动。 我好像发出了几个断断续续的气音,是我拼命从胸膛里挤出来的。 那大概是我在向他求饶。 可是他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吮着我的舌,要吸干我嘴里所有的甜。 这么喜欢甜酒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买来喝? 我又不是酒,我是喝了酒的小太阳。 我的脑子彻底不清醒了,眼皮重得只能睁开一道小小的缝。 岳昇终于放过了我,我像条死掉的鱼一般大口呼吸。他仍旧扣着我的后颈,从我的下巴亲吻到我的喉结。 他做了我想对他做的事。 他的喉结很性-感,在脖颈上高傲地突-起。每次看见他的喉结起-伏,我都想凑过去亲一亲。 会是什么感觉呢?他会觉得痒吗?如果觉得痒,他会战栗吗? 那我就用舌头去感受他喉结的战栗,然后将它包裹,含在-嘴里亲吻。 我的喘息从唇角淌出来。 岳昇在被亲吻喉结时会不会颤栗?我没找到答案,我只知道我战栗了。 他的牙齿细细咬着我的喉结,那是我最脆弱的地方呀。 他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品尝到我的血,我就将死在他的唇齿之下。 我抖得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 我兴奋得无以复加,充满食物的自觉,扬了扬脖子,好让他咬得更加顺口。 我的背被放低,抵在刚换的凉席上。岳昇似乎也上了床,我的身子就在他的身子下。 我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不是馋我的身子……”我在旋转的视野中低喃,也不知道是说出口了,还是已经进入梦中。 “山雪。”岳昇的呼吸近在耳畔,他折腾完我的喉结,又来糟蹋我的耳垂,一边咬着那热得快要化掉的小-肉,一边往我耳孔里灌气。 他的声音真好听,很低很沉,温柔又暴虐。我还想听他叫我的名字,但他叹了口气,这回唤的是:“宁曳。” 又是宁曳。 我听过他叫“宁曳”,也梦见过有人呼喊这个名字。 宁曳是谁呢?和“山雪”相比,“宁曳”更好听吗? 我突然好生嫉妒。 “你真的记不得了?”岳昇说:“还是你一直在骗我?”他的气息挠得我受不了。 如果我还有力气,我很想坐起来,看看到底是我喝醉了,还是他喝醉了? 怎么他比我还像在说梦话呢? 什么记不记得,什么骗不骗的?我小太阳对天发誓,我对他的真心天地可鉴。 我怎么会骗他? 哦,骗他和我上-床倒是有的。 酒精令我越发大胆,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事我现在不争取,今后就更难了。 我不是一只高尚的鹦鹉,我贪婪,好色,被一个男人的脸给迷住了,就一定要得到他的肉-体。 “宁曳”这两个字还在我脑中盘旋,已经被我当做了情敌。 情敌当前,斗志昂扬。 我抬起腿,挂在岳昇腰上,带着酒气叫他的名字,“岳昇。” 对,这次我没有叫他“昇哥”。 “岳昇,我难受。”我扯着衣领,将锁骨和胸膛暴露出来,“岳昇,你帮我,我,我想做……” 我喘着气,要和他一起做下流的事。 我的眼眶很热,眼泪不知不觉滑落出来。 这真奇怪,我不想哭的。我在求欢啊,哪有人求着求着就突然哭了? 我急忙揩眼泪,手却被岳昇压在头顶。 他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想做?” 颤意从我尾椎那儿涌起,顷刻间顺着脊椎冲到了我头顶。 (此处省略约200字) 我要把我的心脏交给他,让他亲一下,再放回我的胸膛。 我总听别人说梦里什么都有,我现在就拥有了一切。 这让我不知道,我是在做梦,还是在做ai。 我最后的意识是岳昇亲吻我颈侧,那里是跳动着的大动脉。 他亲吻我的姿势可真性-感。 我睡了一宿?或者更久。睁开眼时我还在岳昇的房间,但被我扔在地上的酒瓶不见了。 我转了转眼珠子,一撑起身体,就觉得头隐隐作痛。 可比起尾椎下面那个位置,头痛可以忽略不计。 我没能坐起来,索性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 枕头上是新洗发水的气味——我做主换的,有股桃子的清香。 我嗅了一会儿,突然扬起头来,像一个迟钝的笨蛋,终于明白那里的痛是因为什么。 我没有喝假酒。 我没有做梦,我做ai了。 第21章 我是你的小太阳 我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被我喝掉的酒,还是该埋怨它们。 我被岳昇开了苞,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一只处鸟,但因为醉得稀里糊涂,我根本没有好好感受。 甚至连岳昇那里长什么样,我都没看见。 我血亏! 但是如果没有喝酒,我有勇气啃岳昇的嘴巴吗?我敢把我的翘屁递上去吗?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抱住脑袋,在床上打了两个滚。 那里痛是痛,但还没有到接受不了的地步,我滚完才发现,与其说是痛,不如说存在感过分强烈,不断提醒着我——岳昇把你给上了,你现在名正言顺是他的男妻子了。 我欢呼一声,在床上一蹦而起。 这时候我格外想念我的翅膀。如果它们还在,我一定要飞起来,脑袋撞到天花板也无所谓,我要冲上蓝天,再来个急坠,落在岳昇的面前。 我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和洗发水一样,也是桃子味的。我抬起手臂嗅了嗅,原来来自我身上。 看样子岳昇给我洗过澡。 他是怎么给我洗澡的呢?扛在肩上?还是抱在怀里? 他有没有趁给我洗澡,摸摸我的脚趾头? 上次他亲了我,却装作无事发生。这回他上了我,将我洗得干干净净。可见他虽然有点小渣,但在大是大非上,他还算个可靠的好男人。 我打算去会一会我的好男人。他可千万别假装没有上过我。 院子里没有人,黄小野现在有了女朋友,就不爱追着岳昇当跟班了。至于那帮小矮子,今天是流动集市的第二天,他们一定还在集市里骗吃骗喝。 我喊了两声“昇哥”,发觉嗓子有点哑。 这真叫人难为情。别人不知道我为什么哑,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我是叫chuang叫哑的哦! 找不到岳昇,我就去厨房,灶上的火已经关了,但余温温着一碗南瓜粥,还有一碟盐渍黄瓜。 我:“……” 虽然我很喜欢吃黄瓜这种食物,但那个之后,怎么能又吃黄瓜呢? 我才吃了黄瓜呢。 岳昇是不懂,还是在暗示我什么? 小太阳很聪明,但小太阳今天并不想动脑子。 虽然觉得现在吃黄瓜有点奇怪,但我饿了,赶紧端起碗,将南瓜粥和黄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出门找岳昇。 他吻我之后,我觉得见到他就很不好意思。他装作无事发生,我心里委屈死了,嘴上却什么都不好说。 可现在不同,我是他的鸟,不,我是他的人了,同样,他也是我的人。隔壁王婶有事没事就到处找老王,我找岳昇那也是理所应当。 我朝菜地的方向走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岳昇。 他正弯着腰,给菜地除草。那群看着我就啄的鸡像卫士一样站在田边,似乎在为他站岗。 我走过去,高声喊道:“昇哥!” 一件让我很郁闷的事是,鸡比岳昇反应快,听见我的声音就对我竖起了鸡冠子。 它们的鸡冠子是中指吗? 可中指在人类的语言里是草,它们难道也想草 我? 我打了个摆子。 岳昇看向我,而鸡们已经来势汹汹地朝我冲来。 我拔腿就跑,我被它们追习惯了,已经练出一套风骚的走位。 可我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 我,我屁股痛! 我双手捂着腚,跑得那叫一个颜面全无。 两只大公鸡飞了起来,眼看着就要砸中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口哨。 恶霸鸡们停下来,不再攻击我。 我喘着气,见岳昇向我走来。 口哨是他吹的,鸡们听他的话,全都老实了。 他这叫千钧一发之际英雄救美,可我感动不起来。因为我突然想到,既然他一个口哨就能叫鸡们不再欺负我,那以前我挨鸡的揍时,他为什么不吹口哨? 他根本不是英雄,他是鸡贼! “没事吧?”岳昇问。 我没好气地瞪他。 做过之后,我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隔壁王婶在老王面前有多嚣张,我在他面前就有多嚣张。 我:“哼!” 岳昇:“……” 鸡:“???” 我们在鸡的注视下僵持了半分钟,最终还是我败下阵来。 因为我实在是受不了岳昇的视线,他的瞳孔那么深,我怕我悄么鸡 儿就被他融化掉。 “咳——”我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我觉得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下。” 岳昇视线下移,然后说:“你确定你想坐?” 我小脸一红! 这个男的,黄腔怎么可以张口就来? “不坐就不坐。”我张开手,在田埂上晃晃悠悠地走,“走着谈也行。” 我的本意是用走钢丝的动作显示我很潇洒,然而脚下打滑,忽然向右边栽去。 真栽下去我就惨了,那下面是鸡窝,我肯定得啃一嘴屎。 岳昇拦腰搂住我,气息烘在我耳边,“好好走路。” 我麻了,后面几步走成了同手同脚。 我们没有向家的方向走去,而是沿着菜园往反方向走。岳昇的家在别月村边上,再往外走,就要进入山林了。 我记得,我就是从山林里被岳昇背回来的。 站在村口上,看着层峦叠嶂的群山,我渐渐平静下来,不自觉地牵住岳昇的手,“昇哥,你吻了我。” 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才说:“嗯。” “你不仅吻了我,还和我做 了爱。”我心脏砰砰乱跳,将他的手捏得紧紧的,生怕他跑掉。 可别月村这么小,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岳昇还是刚才的语气,“嗯。” 我着急起来。我在说很重要的事呢,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我鼓着气,一步迈到他面前,不看群山了,只看他。 “我们做 ai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说过话,“岳昇,我现在是不是你的妻子?” 他的眼中映着天光,映着群山,也映着我。 我和天光与群山相比,那么渺小,可在他眼中,我却是最清晰的。 我紧抓着他的手,“我要做你的妻子!” “你修炼成人,就是为了成为我的妻子吗?”岳昇问。 我觉得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温柔——虽然他的声线本来就是这样的,但今天特别不一样。 我想也不想,“是!” “我不会离开别月村。”岳昇说:“你不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你……鸟生来就是自由的。” 鸟当然生来就是自由的,可是爱情是一根绳子,系住了鸟的爪子。 自由有什么好,我要酷哥! 于是我说:“我不去其他地方!”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像凛冬突然在盛夏降临。 他捏住我的下巴,我痛得抓住他的手腕,“昇哥?” “我再问你一次。”他几乎咬牙切齿,“你愿意留下来,一辈子待在这里?” 他像在向我讨要一个誓言。 而我,又怎么会拒绝他? 我忍着痛,快要掉眼泪:“我不走,我是你的小太阳,一辈子都是!” 第22章 我挂得住 早上十点,太阳往天顶上升。 我叉着腰,站在院子正中间,中气十足地对着院门大喊道:“哈!” 一条黄狗正好经过,被我吓得往后一蹦,然后怪眉日眼地看着我,几秒后夹着尾巴跑了。 我“哈”完,双腿弯起,身体重心下沉,双手以拥抱太阳的姿势抬起,划了个圆弧,再缓缓收于腹部。 这叫做气沉丹田。 我不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只是在锻炼。 至于岳昇,他老早就去学校上课了。 自从与岳昇确定关系,我就决定不去蹭课了。我在家和岳昇滚 床单,他弄得我两条腿合不拢,到了学校我却得给他当学生,听他讲麻烦的数学和绕来绕去的语文,这真的很不合适。 搞得跟师生恋似的,影响他的名声。 我从大局出发,决定舍己为人,沦为失学嫩男,成全岳昇的良师名声。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伟大。岳昇有教书育人的责任,和我快乐似神仙一宿还能清早起来做早餐、上课,我就不行,我腰酸腿软,躺在床上都抽筋,这时让我去教室端端正正坐着,那是要了我的鸟命。 岳昇起床时,天刚刚亮,我名正言顺窝在他怀里,他要走,我当然不乐意。 那时我还迷糊着,脖子和背上有好多他吻出来的红痕,我缠着他的腰,不让他走,软绵绵地喊着“老公”——嗐,也不知道我这只鸟哪里学来这么多美妙的语言。 他没推我,反倒是再次将我搂进怀里,一边摸着我的背,一边亲我。 我们亲得不像夜里那样激烈,但我觉得很舒服。 他亲够了——其实我还没亲够——就将我放回竹席上,展开薄毛巾搭在我肚子上。 我哼哼两声,砸吧着嘴,又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九点多,隐约听得见学校的方向传来朗朗读书声。 岳昇给我留了清淡的粥和凉拌番茄,还有一只咸鸭蛋。 剥咸鸭蛋的时候,油流了我一手,我连忙将手指放进嘴里吮。 吮着吮着,耳朵就开始发烫。 做咸鸭蛋那天,我一时冲动,在岳昇腿上蹭,非要他亲我。 他真的亲了我。 所以这咸鸭蛋,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将流出来的蛋黄舔 干净,我又想到别的事,这下好了,不止是耳朵烫,连脸颊也烫了起来。 我还不是特别会 舔,岳昇教我我也没学好,但我聪明,再来几次一定就没问题了。 我哼着歌,把蛋黄全部弄到粥里,吃得打了一个嗝。 不用去上课,家务也不会做,我总得给自己找点事。 这就是我现在站在院子里锻炼的原因。 好几次做的时候,岳昇都掐着我的腰,他似乎特别中意我的腰。那我就得好好表现了,再把腰练得有劲一点,下次说不定能在床上来个即兴后空翻。 就看岳昇接不接得住。 我正打着拳,忽然看见院墙上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 吓我一跳,我差一点就照着自己面门来一拳。 “弟弟,你已经逃学好几天啦!”小脑袋正是村长家小东西的小脑袋,他大门不走,非要往院墙上爬,也不知那小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豆腐渣。 我收了一个势,“你先下来,爬那么高容易摔跤。” 摔了说不定还得让我负责,你们这些人类最会碰瓷了。 小东西还算听话,说下来就下来,屁颠儿跑进院子,“你生病了吗?” “没有啊。”我出了一身汗,往院子一角的水池走。 小东西尾巴似的跟上来,“那你为什么不来上学?黄老师说,逃学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我暗自得意。 无知的小朋友啊,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啊,我是你们岳老师的妻子。 这话已经在我舌尖上狂奔了,硬是被我吞了下去。 因为虽然我是岳昇的妻子,但我是个男的。别月村挺落后的,村民见识特别浅,不知道男的也可以给另一个男的当妻子。 所以我决定隐瞒。 我和我昇哥的幸福,不需要告知外人。 “哦,忘了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不,从上周起,我就毕业了。”我拍了拍小东西的头,淡定地说:“你们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忘记报效祖国。” 小东西惊讶地看着我,还噘了噘嘴。 我忽然发现,他好像是因为我不去上学了而感到难过,所以专程逃课来找我。 唉,被人惦记倒真是一件温暖的事。 “可是你成绩这么差,怎么可以毕业?”不等我温暖完,小东西嚷起来,“弟弟,我们班谁都可以毕业,但你不可以。” 我小太阳最讨厌被人说不可以。 我怎么不可以?我特别可以!岳昇都说我可以! 但我不能和小学生吵架,不然会变成小学鸡。 于是我扯出一个长辈般宽容的笑,“我可以的。” “你不可以!” “……” 小东西扯了扯我的衣袖,眼巴巴的,“弟弟,你真的不来上学了吗?” 我将衣袖抽回来。当然是真的! 他好像很舍不得我,又伸手扯,“可你突然走了,我们很不习惯。” 人类都是这么善变的吗?我刚插班时,小矮子们不习惯,现在我毕业了,他们又不习惯? “我们给你开一场欢送会吧。”小东西吸了吸鼻子。 我问:“欢送会要怎么开?” 小东西说:“就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唱唱跳跳。” 我:“……” 敢情你们是想借着给我开欢送会吃我的喝我的? 虽然感觉自己成了个冤大头,但吃吃喝喝谁不喜欢呢?我勉为其难答应下来,中午岳昇一回来,我就挂在他腰上,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至于我为什么要挂在他腰上? 我们这不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吗?他抱得起,我挂得住,我们乐意。 “欢送会?”岳昇托着我的屁股,“在哪里开?” “就在院子里?”我在岳昇肩上蹭了蹭,“晚上把小彩灯打开,他们说要蹦迪。” 岳昇眉毛挑了挑。 “我也不知道怎么蹦。”我老实交待,“小东西说到时候就晓得了。” 一周后,岳山雪同学毕业欢送会隆重举行。我正搭着梯子挂彩灯,听见院子外传来滚轮的声响。 小东西和其他小矮人用板车拉着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走进来,板车上还有好些透明塑料壳。 “我姐上次回来放在家里的碟片,我全拿来了!”小东西得意洋洋,指着黑黢黢的玩意儿和塑料壳说:“这是播放器,连在电视上就成,这是明星碟片,用来蹦迪。” 第23章 平平无奇小妻子 我对蹦迪这种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 只有内心孤独的人才爱蹦迪,我又不孤独。我不仅内心不孤独,外在也不孤独。我有男人,我和我男人在床上已经蹦够了,还蹦哪门子的迪? 但既然这是岳山雪同学的毕业欢送会现场,我身为主人翁,当然应该给小矮子们准备好蹦迪的条件。 岳昇在厨房杀鸡,某两只啃过我的脚,暴打过我的头的鸡终于要成为盘中餐了,我却有点不忍心,所以比起帮厨,我选择去搬电视。 岳昇很少开电视,我也不怎么看。怪就怪别月村太偏僻了,电视只能搜索到几个台,一只手就能数完,其中有些还总是冒雪花,唯一一个能看清楚的老是播放农村如何养猪。 如果是养小太阳,我还可以看看,但养猪就算了吧,隔着屏幕我都闻到内味儿了。 所以我们家的电视通常不开。 我让小东西给我搭了把手,将电视搬到板车上。 但问题又来了,电器都需要插电,房间里才有电,迪却得在院子里蹦。 小矮子们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我不想办法让他们蹦迪,我就是虐 待儿童。 “山雪老师在,孩儿们放心!”我竖着大拇指打包票。不就是电吗,我拉一根电线出来不就行了? 想当初我当鸟时,还在电线杆上筑过巢。 岳昇正在做的是柴火鸡,切块之后一锅炖,香料是边疆特有的药材,有股辣味,但又不算特别辣,据说还很滋补。 他给我做过一回,我馋得连汤汁都拿来和了饭。 接电线挺麻烦的,我是个新手,弄了半天也没让电视和播放器动起来。 我本来想叫岳昇来帮帮忙,想想还是没去打搅他。 他是咱家的男主人,我也是哦,我们一个下得厨房,一个上得院墙,注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东西蹲在我旁边,“弟弟,你能搞好吗?要不我去叫岳老师吧!” “你给我回来!”我一把扯住他的后颈,“看山雪老师为爱发电!” 小矮人们面面相觑,“什么叫为爱发电?” 这问题着实把我问住了,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为爱发电。 但可能是我当鸟时太爱学习人类语言了,所以在我化形之后,它便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海里。 一番捣鼓,我终于接好了电线,那破锣电视抽抽搭搭地亮起来。但不知是不是我给它挪了地儿,它心有不满,连那个养猪的台也成了满屏雪花。 我问小东西:“这怎么办?” 小东西胸有成竹,“我有碟片!放我的碟片就能看到图像!” 我将信将疑,这超过了我的知识范畴。这小小一张盘,真能放出图像? 小东西在碟片里一通扒拉,最后找出一张封面五颜六色的碟片出来,“只有这张我没看过啦,弟弟,我们放这张吧!” 我摆摆手,示意他随便。 放哪张不放哪张都和我没关系,反正我不看,也不蹦迪,等帮他们播放上了,我就去厨房找我的男人,掀起他的围裙摸摸他的屁股,再给他撒个娇,让他亲亲我的嘴巴。 我现在觉得,化形最大的好处就是,我的尖嘴壳子变成了人类柔软的唇。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我还长着尖嘴壳子,我要怎么和岳昇接吻。 我一定会啄痛他,也不能想舔舔就舔舔…… 打住!我甩了甩头,暗中警告自己——你是只翠绿的小太阳,真的不可以变成黄不拉几的玄风。 碟片放入播放器,电视跳了几下,果然出现画面。小矮子们围着电视,已经跃跃欲试。 但是画面迟迟没有人像,只有遥远的欢呼声传来。 我突然觉得这有点熟悉,但我很确定,我没有看过这张碟片。 “你是不是拿错碟片啦?”羊角辫问:“怎么没有音乐呢?” “再等等!再等等!我姐姐说这都是蹦迪碟片,怎么会错?”小东西抓着耳朵。 我听他们扯了会儿,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小东西有个远房姐姐,住在城市里,去年放假来别月村看爷爷,害怕村里没什么可玩的,于是买了很多盗版碟片,这么大一堆才二十多块钱。 我不懂什么盗版正版的,跟着小矮子们等了会儿,画面上终于有了人。 小矮子们一阵欢呼。 那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我稳重地在小东西肩上拍了拍,“那你们就蹦吧,但要注意安全,我去找岳老师。” 羊角辫问:“弟弟,你也来蹦呀!” 音乐响起,已经有小矮子开始蹦了。我看一眼,觉得实在是辣眼睛,这蹦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于是我很矜持地说:“不了,我去帮岳老师做饭。” 我向厨房走去,身后传来抒情的旋律,而小矮子们正在发病似的甩头。 我:“……” 这可能就是音乐的魅力吧? “老公!”我站在厨房门口,愉悦地喊了一声。 岳昇:“……” 他挺无语地看着我,不知道内心是不是正问天问地:这可能就是小太阳的魅力吧? 其实我很少叫他老公,老公听起来太俗了,还是昇哥比较好听。 但我们小太阳,还就是特别俗的鸟。老公这个词我学到了,就一定要叫给他听。 他现在无语,那下次我就在床上叫。 “你们放的什么?”岳昇问。 我将脑袋抵在岳昇肩头,“就唱歌跳舞吧,不好看。” “你没看?”岳昇将我的下巴抬起来。 我想起上次他找我要丑柑,而我把脑袋放了上去的囧事。 现在不用我放,他自己就来抬了。 又到了我展示我的嘴巴又多甜的时候了,我说:“我赶着来看你。” 岳昇轻轻笑了声。 我喜欢看他笑,酷哥笑起来特别致命。 气氛正好,我准备和酷哥接个吻。 可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喧闹起来。 岳昇先于我向院子里望去。 “弟弟!弟弟!”小东西一边喊一边冲过来,满脸惊讶:“弟弟,原来你不是凡人啊?” 怎么,我鸟人的身份终于藏不住了吗? 我正想开口,余光却瞥见岳昇神情突变。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昇就大步走了出去。 小东西冲我喊道:“弟弟,你是明星啊!你跳舞好厉害哦!” 我:“嗯嗯嗯?” 我是明星?明星是我? 不不不,我岳山雪不是什么明星,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妻子! 第24章 “小太阳” 音乐戛然而止。 岳昇握着电视遥控器,我赶到时,电视已经关闭,黑漆漆的屏幕上映着小矮子们惊讶的脸。 岳昇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他还穿着围裙,背后的结是我给他系的蝴蝶结。可他的反应却莫名让我有些害怕。 “岳老师?”羊角辫的羊角辫已经被她甩散架了,此时她披头散发地望着岳昇,像个小疯子,“你怎么把电视关了呀?” 西瓜头怂怂地附和,“就是,岳老师,你干嘛关电视呀?我们跟着电视里的弟弟蹦迪呢!” 我:“……” 我没有蹦迪,我也没在电视里! 岳昇蹲下来,从播放器里取出碟片,看了小东西一眼,“盒子是哪一个?” 小东西赶紧将那个五颜六色的盒子递过去。 岳昇接过后前后一翻,将碟片放了进去。 他看上去似乎很平静,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嗓音比平时低沉。 但我就是知道,他不高兴。 好像也不是不高兴,但我形容不出来,怪就怪我当人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虽然学会了不少成语,但没有办法精确地描述一个人的心情。 我觉得他有点忧郁。 可是酷哥怎么能忧郁? 酷哥只有让别人忧郁的份。比如说我。 想当初我暗戳戳喜欢岳昇的时候,那可是忧郁惨了。他理我一下,我像屁股上插了根火箭,一蹦就能飞天,他不理我,我的小火箭就一脑壳扎进土里,拔都拔不出来。 “岳老师,你要这张碟片吗?”小东西大方地说:“那就送你吧,反正这里面有弟弟,就算是我送给弟弟的毕业礼物啦!” 小矮人们立即鼓掌,七嘴八舌道:“送给弟弟!弟弟跳舞好厉害啊!” 岳昇眼中滚过一片光,又在其余碟片中翻找。 “都是我姐姐的,现在是我的了。”小东西不愧是村长家的孩子,送起礼物来毫不含糊,“岳老师,你还看上哪张,尽管拿去!” 岳昇很快翻完,或许是没有找到想要的,只说:“我只要这一张。” “那我们可以继续蹦迪了吗?”羊角辫问。 岳昇似乎迟疑了一下,将遥控器还给羊角辫。 电视重新打开,几个特别兴奋的小矮人已经摆出甩头的姿势。 我在一旁捂住眼睛——他们甩头的样子真的太辣眼睛了,我被辣过一次,吃一堑长一智。 这时,羊角辫却道:“啊,但是我想看弟弟,弟弟的舞我还没看够。” 羊角辫是这帮小矮人的领袖,一呼百应。 看着他们一边蹦跳一边喊着“弟弟,弟弟”,我实在是很困惑——那碟片里到底有什么?是有个人和我长得很像,被误认为我吗? 那我也很想看看啊! 长得像明星,是个人都好奇。 我虽然不是人,但我们小太阳的好奇心绝对不输人类。 于是我也蹦起来,跟着小矮人们的节拍喊:“山雪!山雪!” “弟弟!弟弟!” “山雪!山雪!” 岳昇:“……” 我本来还想继续喊下去——我真的很想看看那个像我的明星。 但岳昇看了我一眼,我莫名就泄了劲。 他好像不想让我看,那我就不看吧。想来明星也没什么好看的,长得像我的明星就更没什么好看了,我才不稀罕看,看明星还不如照镜子! 不过灵光一闪间,我顿时明白岳昇为什么不想让我看了! 他,岳·酷哥·昇,在吃醋! “咳——”我夸张地清了清嗓子,一把抱住小东西的脑袋,“不准再闹了,放其他的碟片吧。” 小东西奋力挣扎,“可是我们想看你跳舞!” “你们看错了。”我严肃地解释,“我没有跳过舞,你们看到的肯定不是我,是个和我很像的人。” “可那也太像了吧?”羊角辫一幅不愿意相信的模样,“我视力超好的,我觉得就是你!” 岳昇忽然说:“只是像而已。” “对,只是像而已。”虽然我没有看过碟片,没有资格判断,但既然岳昇都这么说,那我跟就对了。 小矮子们似乎还不愿意放弃,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灵机一动,“你们不就是想看我跳舞吗?我跳给你们看不就完了!来,音乐给你们山雪老师炸起来!” 小矮子们嘴型变成了“O”,最舍不得我的小东西最先反应过来,一拍播放器,“弟弟就在这儿,还看什么电视,直接看他跳不就完了!” 一张碟片被推进播放器,节奏感极其强烈的“动次打次”响起来。 这音乐我听过,上次和岳昇一起去镇里,不知是哪位大哥掌管音响,循环了无数回。 黄小野后来给我说,开长途容易疲惫,别月村周围又全是七弯八拐的山路,精力不集中的话容易出事,所以需要用这种一言难尽的音乐来醒脑。 我觉得这实在是过于醒脑了,它的每一个“动次打次”我都记得,现在我已经跳了起来。 小矮子们惊讶地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我根本不会跳舞,也没人给我做个示范,我瞎他妈扭,可能比小矮子们还辣眼睛。 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做人要言而有信,说好跳舞给小矮子们看,我宁愿出丑也不愿意食言。 毫无章法地蹦了十分钟,还即兴蹦了三个跟斗,我汗都蹦出来了,回头想找岳昇——我觉得他一定在看我笑话。 但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我的视野里只有望着我两眼放光的小矮子。 “弟弟!你好棒!” “弟弟,你腰好会扭啊!你腰是橡皮泥做的吗?我以为它就要嘎嘣一下扭断了!” 我:“……” 这都什么没心没肺的傻孩子,嘎嘣一下断了那还得了? 可是他们的欢呼让我陷入迷惑。 我这不是瞎跳吗?他们居然觉得我跳得好? 这一个个的,平时没少挤兑我,难道因为我毕业了,就来怜爱我? “弟弟,继续!” “弟弟,换音乐了,教我,这段我也想跳!” 太阳下山,黑夜降临,我也没想到,我居然成了院子舞领舞。 岳山雪同学毕业欢送会结束时,我已经蹦得虚脱了,走路左拐右拐不说,腰还真软得像橡皮泥。 夜深,我和岳昇的家终于恢复宁静。 我洗完澡出来,没穿上衣,坐在床上看我的腰。 今天跳舞的时候,我觉得腰上特别有劲儿,想软就软,想硬就硬,这是什么精彩绝伦的天赋? 和岳昇做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腰特别好使。当时我还想,上天让我化形化成这样,我注定是要勾引岳昇的,没想到这腰的最大用处不是上 床,是跳舞? 岳昇还在洗澡,我独自在床上扭,扭着扭着就想起白天的事。 我昇哥很不对劲啊。他一直像个世外高人,干什么都不着急——干 我都不着急。 今天不过是有个明星像我,他怎么就着急了? 别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吧? 我,却没看到那张被岳昇拿走的碟片。我正要下床找,忽见门被推开。 岳昇擦着头发进来了。 一见到岳昇,我就没工夫想别的事了,立即张开手臂,冲他直笑,“哥哥,抱!” 我当着外人的面时,还是叫他昇哥,不然就是岳老师。但只有我俩时,我就给他改了称呼,叫哥哥。 他应该挺喜欢我这样叫他,因为有一次我在他弄我时喊哥哥,他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弄得更来劲。 嘿嘿嘿嘿! 岳昇走过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将脸埋在他腹部,过一会儿又仰起头看他。 大约是背对着光,他的眼神格外深,我将他拉到床上来,骑上去就要亲。 他今天亲我亲得很温柔,我以为我们又要做的,但他只是将我抱在怀里,说下次。 我松了口气。 我当然是想做的,可是我的腰使用过度,真做的话我一定会发挥失常。 “小太阳。”岳昇喊了我一声。 如果不是他正看着我,我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在说梦话。 小太阳?他居然叫我小太阳! 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当初我告诉他,我是一只小太阳鹦鹉时,他还不相信。 我后来都怀疑过,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我是一只修炼成人的鸟。 毕竟我真的太像人了。 “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我在他手臂上拱了拱,“哥哥,你是不是还不信我是鹦鹉?” 他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不信?还是没有不信? 过了一会儿,岳昇又说:“是做人好,还是做一只小鹦鹉好?” 他今天真的不对啊。 我琢磨是不是那张碟片影响了他。他不会也觉得,我是碟片里的那个明星吧? 我发动了我的哄人技巧,亲他的下巴,“做你的妻子最好。” 岳昇一个翻身,将我罩在下方,定定看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把我问愣了。 若不是这里只有我和他,我都要以为他问的是别人。 “哥?”我轻轻唤了一声。 他眼神微变,眼睑垂下,片刻后摇摇头,“没事,睡吧。” 灯熄了。可我怎么睡得着呢? 我往岳昇怀里挤了挤,闻着他身上香皂的气味。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没有做什么啊。 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吗? 黑暗突然让我清醒了些,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地冲进我的脑海—— 我没有翅膀,我不能变回原形。 小矮子们都说我和碟片里的明星长得一模一样。岳昇反常地将碟片收起来。 我从未学过跳舞,但音乐一响起,我就能踩准每一个节拍。 宁曳,我曾经梦到过这个名字,岳昇曾经叫过我这个名字。 我,我真的是一只小太阳鹦鹉吗? 第25章 我是宁曳 有些念头压根不能起头,一起头就挥之不去。 在今天以前,我始终坚信我是一只小太阳鹦鹉,修炼了不知道多少年,渡劫时晕了过去,从栖身的神木上一头栽下来,醒来时就已成功化形。 至于为什么化形成功就没法拥有鸟的形态了,我觉得也许是渡劫时出了什么岔子。 但现在,我动摇了。 我一宿没睡着,但我不敢翻来覆去,这样会让岳昇知道。 假如啊,我是说假如我不是小太阳,我是个人,比如在电视里蹦迪那个,或者岳昇说的宁曳,那我为什么会在别月村呢? 我头好痛,像喝了假酒一样痛。 黑暗里,我看见岳昇深色的轮廓。他背对着我,单单是一个侧卧的背影,对我就有无穷的吸引力。 我是被他吸引而来的吗? 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 为什么在森林里的小木屋,我睁眼见到他时,会高兴得仿佛得偿所愿呢? 天亮之前,我终于迷糊睡去。但和往日不同,这回我因为有心事,而睡得特别浅,隐约感到岳昇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对我说着什么。 我又听到了“宁曳”。只是我不知道是我在做梦,还是岳昇在我耳边叫这个和“山雪”一样好听的名字。 我醒来时岳昇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没有睡好,觉得浑身都不得劲儿,脑袋也呆呆的。 小矮子们经常说我呆,他们要看到我现在的模样,才知道我以前哪里叫呆,明明叫无敌机灵鬼。 “起来了?”岳昇正在院子里绑绳子,现在虽然太阳还没有升到天顶上,但一看就是个艳阳天,可以晒晒被子和冬天的衣服。 他说早餐在厨房,我头一次没有什么胃口,索性和他一起将衣服被子搬出来,往绑好的绳子上挂。 和他干活时,我忧虑了一晚上的心好像平复了些。 我觉得我就像一株植物,而他是我的光和热和氧和水,只要在他身边,我就有生命力。 晾完之后,我感觉好了一点,立即去把早餐吃了。 今天学校是不用上课的,但岳昇有的是事情做。我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他出门。 “哥哥!”我情不自禁喊了声。 他回过头来,“嗯?” 我摇摇头,背在身后的双手紧张地搓了搓,“没,就叫叫你。” 家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干坐了会儿,又开始想我到底是人还是小太阳。 我发现有一个沼泽正不断将我往下拉,我想挣脱,却越陷越深。 我想被岳昇拿走的碟片上或许有我想找到的答案,小矮子们都说像,但我没有看到,到底是有多像呢? 如果我看到了,我一定可以判断,究竟是“像”,还是“是”。 岳昇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我们家一共就一个院子四间房,我仔细找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 大概是岳昇对我很放心,打从我被他捡回来,他就从来没有给家里的任何柜子抽屉上过锁。我也确实没有偷看偷拿过他的东西——除了这次。 两间卧室我都找过了,没找到那张碟片,我又钻进旁边的储物间,这个房间比卧室小,箱子杂物却堆得很密集。我在一个箱子里看到了岳昇上次从林子里捡回来的奢侈品包包,还有那只被我洗坏掉的手机。 我将包包拿起来,愣了一下。 当时看岳昇宝贝这个包包,我还以为他会自己用,后来很久没看到,我便给忘了。没想到他把包包塞这儿藏着。 我继续找,没找到那张五颜六色的碟片,却在墙角一个落灰的小箱子里,找到了一堆碟片和杂志。 看清封面上的人和名字时,我觉得头痛欲裂,天和地仿佛都旋转起来。 宁曳,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宁曳。 我手有些发抖,哆嗦着翻开其中一本杂志。 是五年前的杂志,这个叫宁曳的人很有排面,里面关于他的内容有二十多页。 我背上渐渐出了汗,想集中精神看杂志里的内容,却始终无法专心,字我都认识,可是它们组成句子,我却读不懂了,只知道宁曳是个明星,特别会跳舞,唱歌也好听,还演了一部电视剧,炙手可热,未来无限…… 杂志都有点旧了,最近的一本距离现在也有四年。我看着宁曳的脸,越发觉得那就是我。 因为不会有人能像到这种程度吧? 我心跳很快,脑子乱七八糟,不敢往深处想。 我觉得我就不该办岳山雪同学毕业欢送会,我应该安安稳稳地和岳昇在别月村白头偕老。 而我现在有了心事。 我将箱子收拾好,唯独拿走了一张碟片,匆匆跑向村长家。 小东西正在门口啃包谷,见到我立即咧开嘴笑,“弟弟,你要啃包谷吗?” “我不啃。”我说:“我想借用一下你家的播放器。” 看着我将碟片放入播放器,小东西好奇地围着我转:“弟弟,你蹦迪上瘾啦?”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根本没有心情搭理他。 很快,电视上出现画面,一开始就是宁曳的脸部特写。 小东西突然跳起来,“弟弟!你看你自己!羞羞!” 我不羞,我现在脑袋是空的。 若说杂志上的照片还没有彻底说服我,那这清晰的影像就完全说服我了。 这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小路上,心里很茫然。 我不是小太阳,我是宁曳,可是我为什么记不得了? 岳昇早就认识我吗?当我告诉他我是一只小太阳时,他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他? 这么多个日子,他在陪我演戏吗? 他还抱着我,要我承诺一辈子都不离开别月村。 其实,其实他也很可疑啊! 我回到家时,岳昇已经回来了,碟片被我夹在裤腰上,他没看见。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但我开不了口,唯恐一问出来,就会有我预计不到的灾祸发生。 也许我可以假装没有看到那些碟片和杂志,我还是一只化形的小太阳,没有办法再变回原形,是因为我遇到了喜欢的人。 这样可真浪漫。 我说服了自己,大声道:“哥哥,我回来了,我想吃泡椒泥鳅,我今天晚上想你扛起我的两条大白腿!” 岳昇:“……” 夜里我的腿真被扛起来了,我缠着岳昇的腰,一时间忘了白日的所有忧愁。 可是我在怀里梦到了宁曳。 他向我走来,化着精致的妆,比照片和影像上更好看,他朝我伸出手,我的手腕上像绑了一根绳子,也向他伸出手。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照镜子。 然后他从镜子里走了出来,带着柔和的光芒,和我融为一体。 我醒来时一身冷汗。 白天我魂不守舍,只有夜里被岳昇占有时,我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回来了。 我无数次想要问他,但最终都缩头缩脚地放弃。 我变得不那么快乐了。 夏初是山火高发季节,别月村和附近村子的青壮年轮流进山里巡逻。我问岳昇要去多久,他说这次路途远,耗费的时间也长,可能要花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他走之前,给我做了挺多吃的,我假装很开心,心里却铺着一层灰。 岳昇和黄小野都走了,学校只有小玉老师一个人上课。她很辛苦,我没事就去学校帮她带体育课,减轻她的负担。 小玉老师不像黄小野那样健谈,但也会和我聊天。 她生得比村里的女人白净,不太像别月村土生土长的人。果然,她告诉我说,她生长在一座小城,家里穷,靠助学金上的大学,毕业后想报答社会的资助,所以自愿来偏远地区支教。 “岳老师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小玉老师说:“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一直留在这里。” 我问:“你有一天会离开吗?” 小玉老师似乎有些难过,像是不舍,“嗯,我不属于这里,等支教期到了,我可能还会多留一两年,但最终还是会离开的。” 我突然想问,那黄小野怎么办呢,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可比起别人的爱情,我更关心我的爱情。 我又问:“从外面来教书的老师都会像你一样离开吗?” 小玉老师点点头,“是的,我是来接替上一位支教老师的,我刚来时,他还没走。将来我走之前,一定也会有新的老师来接替我。” “那昇哥……” “岳老师可能扎根在这里了吧,他很值得尊敬。” 我坐在家里的院子想,岳昇为什么不和其他支教的老师一起离开?为什么不仅不离开,还让我也留下来? 想不出答案,我越发焦虑。 往日岳昇在家,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抱抱他,现在他已经去山里一周了,我觉得我就要枯竭。 夜里我睡不着,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宁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其实还是一只小太阳。 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一宿难眠,我去杂物间拿出岳昇捡到的包,在里面放满了食物和水,天刚亮就往村外走去。 那是岳昇背我回来的路,我还记得。 我想沿途回去,找到那个小木屋,再找到我摔下来的地方。我得去认真确认,我到底是一个名叫宁曳的明星,还是一只化形的小太阳。 第26章 我哭了 我从山林里出来时,是岳昇背着我。那时天很冷,树上时不时掉下一团雪。 他穿着很厚的衣服,我趴在他背上,觉得暖和又舒服。到后来,我直接在他背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就在家里的床上了。 所以我从不知道,这条进出山林的路那么难走。 天气很热,我害怕蚊虫叮咬,所以穿了牛仔裤,可上身穿的还是岳昇的工字背心。我早上就进了山,现在已经是下午,牛仔裤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好难受。但更难受的是手臂和背上被虫咬出来的包。 我低估了它们,以为抹上驱蚊香水,又在走动中,它们就不可能叮到我。 可它们大约觉得自己是这片山林的主人,而我是个不速之客。打从它们看到我,就追着我咬,一咬一个大包,既肿且红,奇痒难忍。 山林里有很多烂泥,我一脚踩下去,摔了一跤,泥巴糊一身,脸也遭了殃。 但我意外地发现,那些痒得我受不了的包被泥裹住后似乎没那么痒了。 一物降一物是自然界的法则,看来烂泥虽然糊不上墙,也不算毫无用处。起码它能给我止痒。 于是我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敷上泥,觉得自己成了当年女娲甩出来的泥人。 但一般的泥人没我好看就是了。 我记得那天没花多少时间就从山林里出来了,这说明山林虽然很大,但我和岳昇相遇的小木屋应该在林子的边缘地带。 可我已经走了大半天,太阳眼看就要西沉,我还是没有找到小木屋,更没有找到我摔下来的那棵树。 换言之,泥人我迷路了。 假如我不是小太阳,而是那个在电视里唱唱跳跳的明星,那很显然,我根本不是从树上掉下来,而是从更高的地方摔下来,中途被树挡了一下。 这棵树救了我一命,我只摔坏了脑子,弄丢了记忆,而没有缺胳膊少腿。 一片云从天边飘过,阴影落在我心头。 我走不动了,找了块石头坐下。 烂泥在地上几十年都不会干,一到我身上,才几个小时就干燥龟裂。我不得不将它们一块一块抠掉。被蚊子咬出的包已经消肿,但是烂泥下的皮肤还是通红,像是过敏了。 我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它们沉沉压在我肩上。可是进山的决定太匆忙,我没有带睡袋和取暖用的工具。 我觉得我一定可以在天黑之前找到小木屋的。 太阳被挡住之后,林间忽然就凉了下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其实我现在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山林里的每棵树木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我常常在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真的是一只小太阳,那我倒是不用害怕。 但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种原始山林里,根本不会有小太阳鹦鹉。 小太阳不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树叶的边缘逐渐被金光勾勒,天际一抹红霞。 看来太阳真的要落山了。 我环顾四周,视野里一片寂静,我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我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怎么办呢? 我开始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一时冲动就跑出来?我到底是小太阳,还是明星宁曳,这问题我不能等到岳昇回来,再好好问他吗? 他一定知道。 我有预感,只要我诚实地问他,他就会将一切告诉我。 我怎么就不能再等一下? 我抱住自己的小腿,将脸埋进膝盖里。我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是边境,原始森林无边无际,别说是我,就是驻扎在当地的军人,都需要村民领路才敢踏入其中。 我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进来了。 在原始森林里迷路会死。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 想到“死”,我鼻子突然发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很奇怪啊,我好像并不害怕死亡本身,害怕的是死亡招致的结果。 我死在这片林子里,许许多多年也不会有人知道,我的身体会被野兽和昆虫啃食成残渣,然后和烂泥融为一体。 即便很久以后有人找到了我的骸骨,也辨认不出我活着时的模样。 那么我答应过岳昇的事算什么呢? 那天,他抱着我,亲吻我,要我向他承诺,这辈子都不离开别月村。 我那么高兴,只要他要我,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愿意留在这里。 但是我现在就这么走了——还背走了他从林子里捡回去的奢侈品背包。 我现在隐约明白,这个包很可能就是我的。他知道这个包是我的,所以才会捡回去。 还有那只被我弄坏的手机。 当岳昇回到家中,发现我不见了,包也不见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反悔了,所以趁着他不在家,不告而别? 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他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旁就是我们一起做的咸鸭蛋,他的背影宽阔却孤单,他看着某个方向,很久,很轻地叹一口气。 忽然有凉意滑过我的脸颊,我这才意识到,我哭了。 我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但眼泪止不住,脸也擦不干净。 在想到岳昇的背影时,我的心脏便传来剧痛。它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疼痛过,也许它也在哭泣。 我想回去。 我不找小木屋,也不找那棵树了,我搞不清我到底是谁也好,我只想回去。 我想继续当岳昇的小太阳。 天色乌青,东边升起一轮弯月。 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很久,直到再一次跌倒。 我就像那只翻不出如来佛手掌的猴子,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找不到来时的小路。 我将背包从后面换到前面,紧紧抱住。陡然降低的气温让我止不住发抖,牙齿不自觉地磕碰到一起。 林子里已经全黑了,我隐约听见悉悉索索的声响,很远的地方传来狼的叫声。 我心跳如雷,不知道靠近我的是什么。 是蛇吗?还是其他致命的猎食者? 我挣扎着爬起来,靠着本能往一个方向走——我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像等死。 背包里的食物压得我难受,我应该吃掉一些,但是我没有心情。 月亮越升越高,越过山峦,将冷辉洒向大地。 我仰头看着它,觉得它仿佛在好心地提醒我,危险正在靠近。 我转过身,浑身一凛。 在最黑暗的地方,赫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正盯着我。 我来不及思索,拔腿就跑。 我不能死在这里! 耳边是干硬的风声,枝叶像刀一般刮过我的手臂,我不敢回头,但我知道那东西跟来了! 它的脚步那么轻盈,我的却那么笨重。它离我越来越近,也许只要箭一般跃起,就能咬碎我的咽喉。 我狠狠咬着牙,忽然,我脚下一空,身体像被抛到了空中。 我愕然地睁大眼,然后视野开始飞速旋转,周遭的一切被搅成了碎片,最后汇聚成墨一般的黑。 第27章 小伴 “我让你跑!我让你跑!知道错了吗,下次你再敢跑,我打断你两条腿!同样的价钱买回来,别人跑了吗?啊?” 干哑的咒骂声隔着麻袋传来,一同落下来的是成年人一脚重过一脚的踢踹。 我紧紧将自己缩起来,双手抱着头,脸贴着麻袋里的泥沙。 痛,背和腰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们像打一条狗一般打我,我觉得我就快要被打死了。 我咬着牙,在咒骂声中小声哭泣。我太痛了,我想回家。 可是我根本逃不出这片大山,我也没有家。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母,自从有记忆,我就在街头流浪,天冷的时候,老乞丐们分我一张被子,我和他们一起蜷缩在桥洞下,天热起来,捡到的食物都馊了,有好心的人会丢给我一个还没发霉的馒头。 我不喜欢城市,我做梦都想离开。 一个老乞丐给我说,他年轻的时候住在山里,山里有清澈的小溪,轻轻松松就能抓到溪里的肥鱼,山里还有很多果树,下过雨之后会长菌子,就算没有钱,在山里也不会饿死。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到城里来。 他没有回答我,我猜他向我撒了谎。 可是我还是很感激他,因为他让我知道了一个不用乞讨就能吃饱饭的地方。 我开始幻想自己也生活在山里,饿了下河捉鱼,馋了摘一篮子香甜的果子。 最难过的寒冬过去,教我做梦的老乞丐死在转暖的前一天。 我决心离开这座总是浓烟滚滚的城市,去老乞丐说的山里看看。 三个月前,一个长相温柔的女人在车站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愿不愿意和她换个地方生活。 她告诉我,她的家乡在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比这里空气好很多。 我问她,那里有没有小溪。 她说有,溪里还有活蹦乱跳的鱼。 我又问她,那里有没有果树,下雨之后采不采得到菌子。 她说,那里有最鲜的菌子和最甜的果子。 她带我在车站边吃了一顿德克士——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然后我坐上了她的车。 车上还有两个男孩,看上去比我还小,可能只有六七岁。 车门合上,不见天日。有个男孩哭了,我还安慰他,说我们要去山里,在山里不用担心饿肚子。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温柔女人是个人贩子,而我们是她的商品。 有一点她没有骗我,她将我放下的地方,的确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山村。 我没有上过学,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年哪一天出生,死掉的老乞丐告诉我,我可能有八岁了。 八岁,我对人贩子其实没有什么概念。 跟随人贩子到处跑的这几天,我每天都能吃饱饭,她要卖掉我,我还有点舍不得她。 她哄我,说买我的人家很有钱,我去到他们家,只要乖乖听话,就不愁吃不饱穿不暖。 所以我可能是所有被拐卖的小孩里,表现最奇怪的——当我踏进岳家的院子时,我老老实实给大人们鞠了个躬,大声说:“你们好!” 买我的这家人姓岳,村子也姓岳,叫岳家寨。 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将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 晚上,他们烧水让我洗澡,又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在城里流浪时,我因为年纪小,个头也小,经常被人欺负,久而久之就长了个心眼。 我想知道,这户人家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住了两天之后,我主动干活,跟那位胖乎乎的大姐套近乎。 她说,家里这一辈只有一个男孩,人丁稀薄,我来了,就可以给哥哥作伴。 她口中的哥哥名叫岳昇,我已经听到过几次这个名字了,却一次也没见到人。 我对这个哥哥很好奇,想赶紧见到他。如果是给他作伴,那就没什么可担心,我流浪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因祸得福,有家了。 岳家有挺大一家子人,我认不全,只知道做主的是岳爷爷。 除了胖大姐,平时没人和我说话,我野惯了,想出门,胖大姐却告诉我,我不能离开院子。 她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原因,我猜她是害怕我跑掉,于是向她保证:“这里有饭吃,我一定不会跑的!” 哪知“跑”这个字刚说出口,她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捂着我的嘴说:“不准乱说!” 我被吓到了,怔怔地点头,暂时打消了出去溜达的主意,每天端着一根小板凳坐在门口,有人进出,我就笑着打招呼。 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当时不明白。 后来才知道,我和他们说话,在他们眼里就像一只会说话的猪。 猪是会被宰杀的。 在岳家住了一个多月,家里来了客人,我无聊四处逛,听见他们说“小伴”。 我不知道什么是小伴,但听他们的意思,客人中的一个男孩就是小伴。 他看上去比我大一点,低头站在另一个男孩身后,像个听话的仆人。 不久,一大群人去了另一个房间,男孩留在客厅里,我进去给他送水果,轻轻喊了他一声,“小伴?” 他紧张地看着我,半天才说:“你也是小伴?” 我摇摇头,“小伴是什么?” 这一天,我知道了我为什么会被卖到岳家寨。 岳家寨在大山里,离我乞讨过的城市很远,寨子里的人有等级之分,比如买我的这一家,就是寨主,来做客的这一家,也是寨主。所有寨主家里,未成年男孩都得有一个小伴。 小伴不是在岳家寨出生的孩子,全是从外面买来。 小伴作为仆人,将陪寨主家的男孩生活到结婚。主人成婚的这天晚上,小伴会被宰杀,用以祈祷主人幸福安康。 流浪的时候,老乞丐们总喜欢给我讲吓人的鬼故事,但我听过的所有故事,没有一个比这个吓人。 “你知道还留下来?”我问金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我逃不掉。”金明掀起衣服,给我看他后背的伤痕,“他们差点把我打死。” 这之后,我不再喜欢岳家寨的山清水秀,我觉得它比浓烟滚滚的城市还糟糕,我必须离开,不能被宰杀在这里。 可是我跑了两次,都被抓了回来,现在是第三次。 我在麻袋里呕出一口血,内脏好像被他们踹坏了,手脚好像也断掉了。 我哭得越来越厉害,我就要死了,我只哭这一回。 但是突然之间,踢踹着我的脚停了下来。 乞丐的求生能力是最强的,他们不再打我的下一刻,我就挣扎着想要摆脱麻袋。 这时,有人在外面拉扯麻袋。我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不知道那个在麻袋外的人是来救我,还是杀死我。 扎紧的绳子终于散开,光照了进来,我满脸的眼泪鼻涕和血,只想着赶紧钻出去。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手,我抬起头,只见一个好看的哥哥蹲在我面前。 我来不及说话,他就已经扶住我的手,然后将我抱了起来。 迷糊中,我听见别人叫他岳昇、小昇。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要陪伴的哥哥,我就是他的小伴。 第28章 我向你保证 在梦里我又挨了一回打,是浓郁的中药香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发现我趴着的地方并不是我自己的房间。我撑起来,扯到了背上的伤,痛得我直抽气。 “你醒了。”不久前听到过的声音传来,我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才知道岳昇也在这个房间里。 他手上握着一个勺子,皱眉看着我。 中药香就是从他身后传来的,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原来他正在阳台上熬药。 我猜,这里应该是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可真大,我的只有一个丁点大的窗户,夜里将将够月光照进来,他却有一个可以开火的阳台。 所以他是主人,我是小伴。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对啊,他是我的主人。 老乞丐们教给我很多东西,比如看人,哪些人你上前求他给点儿吃的用的,他会可怜你,然后将零钱放在你手心,哪些人你就是跪下来给他磕头,他也只会赏你一声“滚”。 我别的没学会,就看人这一点学得特别精。 岳昇一看就和岳家的其他人不一样,我被装在麻袋里挨打时,是他将我救了出来,一定也是他将我抱到这里来。 他的目光虽然没有什么温度,但瞳底的光很温柔。 求生的本能让我清楚,只有他会保护我,我必须去讨好他。 我忍着痛,从床上下来,学着金明的样子跪在他脚边,小声道:“主人……” 我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眉心紧紧地皱着,看上去很不高兴。 “别这么叫我。”他说:“也不用向任何人下跪。你不是仆人。” 我错愕。 金明说过,小伴名义上是仆人,但其实比仆人地位更低。只有小伴会在主人成婚时被宰杀,普通的仆人并不会。 金明还说,他的主人总是让他跪在地上,还经常骑在他背上,将他当做牛马。 “我……”我望着岳昇,心里全是疑问。 他拉我的时候碰到了我手臂上的伤,我痛得脸都皱了起来,冷汗从我额头滑过。 他连忙松开我,“抱歉。” 我更惊讶了。 从来没有人向我道过谦。以前流浪的时候,别的乞丐抢走我的食物,长相凶恶的男人像踹皮球一样踹我的肚子,刻薄的老板将潲水泼在我身上,他们做了那么恶劣的事,却从来没有和我道过谦。 温柔女人将我卖到这里,岳家那些家丁将我打得半死,他们也没有和我道过歉。 岳昇救了我,却只是因为弄痛了我,而向我道歉。 我突然鼻腔一酸,眼泪从红通通的眼眶里掉了出来。 岳昇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被我的眼泪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用衣袖给我擦眼泪,“很痛吗?哪里痛?药马上就好了。你……你别哭了。” 也从来没有人问过我痛不痛,我头一次被关心,感动到了极点,哭得更加厉害。 “哇——” 岳昇:“……” 他的衣袖被我彻底弄湿了,他一直在我身边重复着“别哭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声音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声音。而我就像一个吞了许多黄连,终于吃到一颗糖的小孩,直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哭嗝,才勉强停了下来。 他神情严肃,松了口气。 “我去看药。”他说:“你乖乖的,不要再哭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老实待在房间里,可我像他的尾巴一样跟着他到了阳台上,见他拨掉药汤上的尘渣,每个动作都十足认真。 “这是我的药吗?”我想了想,还是在后面小声地补充道:“主人。”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要叫我主人。我不比你高贵,你也不比我低贱。” 我嘟了嘟嘴,“可是我是你的小伴,那以后我该怎么叫你?” “我叫岳昇。”他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字啊。 “我十四岁,比你大六岁。”岳昇说:“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突然好开心。 刚醒来的时候,我就想叫他哥哥,可我怕他不高兴。现在他居然主动让我叫他哥哥,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叫妹娃子。”虽然他一定也知道我的名字,但是既然他都给我说了他的名字,我也应该正式向他介绍一下。 妹娃子其实不是正经的名字,可从我记事起,老乞丐们就这么叫我。 我问他们,我为什么叫妹娃子,我姓妹吗? 他们说,因为我长得太秀气了,像个姑娘。 我知道这名字很傻,但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别的名字可介绍。 “你……”岳昇说:“你想重新取一个名字吗?” 我当然想。我现在还是个小孩,叫妹娃子没什么,但我将来长大了,还叫妹娃子,那一定会被人笑话。 可是一想到长大,我忽然难过起来。 岳昇比我大六岁,他成婚的时候,我就要被宰杀了,那时候我一定还没有长大。 我瘪嘴,轻轻拽起拳头。 “我不会伤害你。”岳昇的语气忽然变得很郑重,我立即抬起头看他。 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我毫无道理地觉得,不管他要说什么话,我都会相信他。 “我不会让任何人因为我而死。”他说:“小伴这种残忍的习俗早就不该存在了。” 我大睁着双眼,愣愣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吗?” 岳昇点头,“我向你保证。” 我激动坏了,张开手臂将向他怀里扑去,大声喊道:“哥哥,哥哥!” 他被我撞得一个踉跄,似乎想拍拍我的背,但手只是停在我没有伤的肩头。 “好了。”我听见他说,“药熬好了,凉一会儿就可以喝。” 一刻钟后,我端着药碗,觉得岳昇是个大骗子。 他刚刚还跟我说,不会伤害我,会保护我,可他竟然逼我喝这么苦的东西。 我没有喝过中药,我连那种有甜甜糖衣的药片都没有吃过,一口下去,我的舌头都不会动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难喝的东西!? “良药苦口,八岁的小孩不该像你这样瘦小,这副药是寨子里的老中医开的,治伤是次要,主要作用是给你调理身体。”岳昇说着拍了拍我的头,以大人的口气道:“喝了就可以快快长高。” 我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调理身体的意思是,我今后也得喝?” 岳昇顿了下,“一天三次,先喝三个月。” 我一头栽在床上。 “起来喝完。”岳昇说。 我知道好歹,赶紧捏着鼻子将一碗药全都灌了下去。 药很苦,是我从来没尝过的苦,但我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八岁了,但又矮又瘦,终于有人在意我的身体,给我开药,监督我喝,盼着我快快长高。 洗干净药碗,我将它好好收起来——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会陪着我。 “哥哥。”我问岳昇,“喝了药之后,我真的能长高吗?” “能。”他点点头,“还要多吃鸡蛋和肉。” 我又问:“那我能长到和你一样高吗?” 他想了想,“我还会长。” “可你已经很高了。” “不高,我还要长。” “你想长到多高?” “一米八五以上。” “呀!那也太高了!” 岳昇笑了笑——他笑起来可真好看,“你也会长高的。” 我身上的伤需要及时涂药,岳昇在房间里架了张小床,我就睡在那里,三餐也是跟他一起吃。 我渐渐知道,岳昇之前在外面念书,放暑假了才回来。 岳家上下待他像个小祖宗,就连向来板着脸的寨主,见到他也乐呵呵的。 他让我搬到他的房间,也没人说什么。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靠山。 但是我也很担心,假期过完了可怎么办呢?岳昇回到学校,我的靠山岂不是就没了。 “你想念书吗?”岳昇问我。 我想也不想就说:“想!” 其实我对念书根本没有概念,我只是想跟着他。 “我去给爷爷说。”岳昇道:“给你办个学籍不难。” 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以后我去上学了,老师点名时难道叫我妹娃子? “哥哥。”我摇了摇岳昇的衣角,“我没有名字。” 岳昇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你想起个什么名字?” 我摇头,“我不知道。” 岳昇看上去有些苦恼。 “哥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你给我起个名字吧。只要是你起的,我都喜欢。” 第29章 山雪 胖大姐以前不准我出门,我顶多只能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岳家人进进出出。 现在岳昇回来了,他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狐假虎威,谁都不敢拿我怎么样。 上次我跟着岳昇溜出门,胖大姐看到了,还笑呵呵地夸我懂事,会当小伴。 我哪里是会当小伴,我是知道谁对我好,我就黏着谁。 第一次和岳昇出门之前,我以为他是出去玩,所以我兴高采烈地换上新衣裳——来到岳家之后,我就领到了好几套衣服,当乞丐时,我没穿过干净衣服,对我来说,一件衣服只要不破不脏,都是好衣服,我很喜欢它们,直到后来我得知它们是小伴身份的象征。 不过现在我又无所谓了,岳昇说过会保护我,那我就乐意给他当小伴。 “你要穿这件和我出去吗?”岳昇正在往书包里放东西。 我抻着脖子一看,居然是书本。 “我只有这些衣服。”我说:“哥哥,你要带书出去玩吗?” 这是什么玩法?虽然我很聪明,但我想不明白。 岳昇皱着眉看了看我,我觉得他有话想问我。 果然,他放下书本,向一个柜子走去。 我也好奇地跟过去。 他拿出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浅棕色的中裤,“我以前的衣服,你试试能不能穿。” 我惊讶极了。 虽然是旧衣服,但这是岳昇的旧衣服,比小伴的衣服好千倍万倍! 我连忙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一分钟不到就换好了。 我站在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己好像长胖了,个头也高了一点。 岳昇逼我喝的药很有用,虽然苦得每次喝完我都想哭,但我感觉得到,我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好。 “哥哥。”我回头看岳昇,双手揪着自己的脸颊,“我是不是长肉了?” 岳昇笑了笑,“你太瘦了,还要多长一点才好。” 我将手背在身后,想起老乞丐给我讲的事——农村里喂年猪,喂到最胖时就杀掉吃肉。 岳昇对我这么好,我不该觉得他会宰我,可是猪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忽然有些害怕。 岳昇看出我有心事,问:“怎么不高兴了?” “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讨好地看着他,做好了准备,假如他因为我的问题而生气了,我就给他跪下来,抱住他的腿,求他原谅我这个不乖的小伴。 岳昇看上去有些困惑,可还是向我保证:“我不生气。” “就是,那个……”我结结巴巴地说:“哥哥,等我长了很多肉,你会不会像宰年猪一样,把我吃掉?” 说到后来,我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只敢偷偷瞄岳昇。 岳昇的神情先是错愕,然后是无奈。他像我刚才那样,双手揪了揪我的脸颊,“不会。” 我脑子抽了,又说:“我还是小朋友,我的肉很嫩。” 岳昇笑了,“那也不会。只有野蛮人才吃人。” 我立马开心起来,一把抱住岳昇。他可真好,我问了这么弱智的问题,他也不生气。 如果我有力气,我一定要抱着他转一个圈。 “哥哥,我们去哪里玩?”出门之后,我牵着岳昇的衣角问。 因为逃跑过三次,我大致知道岳家寨哪里有一条河——可以下河捉鱼,知道哪里有果树——可以上树摘果子。 岳昇却说:“不是去玩。”我惊呆了,我穿着这么好的衣服,居然不是出来玩吗? 没走多久,就到了目的地,是个小院子,院子的树下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爷爷笑眯眯地招手,“小昇来了。” “邻伯好。”岳昇鞠了个躬,然后开始将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等一群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在桌子边坐下,我终于知道岳昇是来干嘛的了。 他居然当起了老师,给他们上课! 中途,邻伯从井里拉起一个西瓜,在院子里切。我没事干,又想显得自己很有用,于是跑过去,他切一块,我就往树底下送去。 送到第三块时,岳昇看看我,说:“先休息一下,吃点西瓜。” 桌上立即热闹起来,我跑得更加勤快,最后送完了西瓜,才发现我忘了给自己留。 “来。”岳昇朝我招了招手,我一下子看到,他拿着一块“芯芯”。 “芯芯”就是中间最甜的那一块。 我眨了眨眼,“给我吗?” 岳昇笑,“辛苦了。” 我馋死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但还是要卖一下乖,“可是哥哥,你把这块给我,你吃什么?” 岳昇指了指桌上一块边角西瓜,“我还有。” 我激动地接过来,正要啃,心里却涌起一丝过意不去。 我好狡猾啊,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芯芯”,而岳昇只有一块边角西瓜。 “怎么了?”见我迟迟没啃下第一口,岳昇问。 “哥哥!”我将西瓜递到他嘴边,因为没控制好力气,居然戳到了他下巴。 岳昇:“……”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哥哥,第一口你吃!” 岳昇有些吃惊。 “你把最甜的给我,我也把最甜最甜的给你。”我望着他,“但你只能咬一口啊,一小口!” 岳昇眼睛弯了弯,在我的西瓜上咬下很小一口。 “这么小?” “嗯,你自己吃。” 吃完西瓜,岳昇又给大家讲课了。我挤在桌子的角落,也装模作样地听,后来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课已经结束,邻伯和岳昇正在批改试卷。 回家的路上,岳昇告诉我,来上课的都是没有办法出去念书的孩子,邻伯是村里唯一的老师,因为私下给小孩上课,被几个寨主所刁难,他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帮邻伯讲课。 我似懂非懂,“小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上课呢?” 岳昇很认真地说:“因为落后会带来愚昧,愚昧催生罪恶。知识能最大程度改变落后,改变一些人的命运。” 我想了想,“也包括我的命运吗?” 岳昇点头。 这之后,我就成了小岳老师的学生,我想叫金明也一起来听课,可他被他的主人关了起来,好像又被打了。 我跟岳昇提到金明,他的眉心紧紧地皱起来。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我提到金明,当然是想岳昇也可以帮助金明。金明太可怜了,明明比我年纪大,可比我还要瘦。 我觉得岳昇无所不能,但他也只比我大六岁而已。 他还没有成年呢。 “今天不去邻伯家吗?”又一个出门的日子,我看见岳昇没有往本,而是装了些食物和水。 “今天休息。”岳昇说:“出去走走。” “去抓鱼吗?去摘果子吗?”我跳起来。我受老乞丐影响太深了,一说到玩,第一想到的就是抓鱼和摘果子。 岳昇说:“去看雪山。” “雪山?”我没想到,夏天还能看到雪山,更没想到岳家寨有雪山。 “雪山不在岳家寨。我们也上不去。”岳昇说:“它很远,但我们能看到它。” 我也象征性地背起一个篓,里面什么也没装,欢天喜地和岳昇朝雪山进发。 有岳昇在,出寨时没人拦我。我们一路向西,淌过泠泠的小溪,经过挂着果子的树。岳昇给我摘了果子,我觉得比西瓜还甜。 老乞丐没有骗我。 我们一早就出发了,走到中午还没能看到雪山。 好在我习惯了流浪,就算走上一整天,我也不觉得累。而且我喜欢和岳昇待在一起,跟着他,我心里就踏实。 终于,岳昇指着天边,“看到了吗?” 我起初还以为那一条白色的东西是云,仔细一看,居然是山顶的雪! 我看到雪山了!我第一次看到雪山! 天空湛蓝,山几乎和天空一个颜色,雪就像飘在空中。 难怪岳昇要带我走这么远,就为看看远处的雪山。 因为它实在是太美丽了。 我们在石头上坐下来,一时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岳昇心里在想什么,我心里鼓荡难言。 我忽然很想离开小小的岳家寨,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哥哥。”我说:“现在是夏天,那些雪不会化吗?” 岳昇摇头,“山顶积雪,终年不化。” “太阳升起来,它们也不会化吗?” “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我又说:“哥哥,上次你答应给我起名字,你想好了吗?” 岳昇看向我,我在他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山雪。”他说。 “山雪。”我说。 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即便太阳从山岳里升起,它也不会融化。 它会陪伴着它的山岳,它升起的太阳。 第30章 坏东西 “岳山雪,你又不参加课外活动吗?”阿乐追着我喊道。 我背着装满作业的书包,觉得我稚嫩的肩膀都快被压塌了,“我要去找我哥哥!” 阿乐不满道:“哥哥哥哥,就知道找哥哥,你是小蝌蚪吗?” 我气死了,小蝌蚪找的是妈妈! “怪你没哥哥!”我得意地呛阿乐,还不忘冲他做鬼脸。 “不和你玩了!”阿乐气咻咻地掉头就跑。 没了他的纠缠,我心急火燎跑出校园。 他说不和我玩了,我才不信。他是我同桌,明天早上到学校,他一定又会翻我的书包,抄我的作业,然后将他妈妈做的小蛋糕分我一半。 我跑了一截,呼出一片白气。 现在是冬天,我来清黎市插班上学已经有三个月了。 暑假时岳昇说要让他爷爷,也就是寨主给我办学籍,寨主一开始不答应,但岳昇坚持要带我和他一起上学,寨主只得同意。 按理说我该上一年级,但岳昇说以我的年纪,该上三年级了,于是我就坐在了三年级的教室里。 还好我聪明,而且有个更聪明的哥哥,否则肯定是我翻阿乐的书包抄作业,而不是他翻我的书包抄作业。 我休息一会儿,又向前跑去。 岳昇念初三,和我的小学就隔着两条街。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去中学门口接他。 别人家都是家长接小孩,我们家是弟弟接哥哥,四舍五入我也是岳昇的家长了。 但这话我不告诉他。 听说初三生很忙,岳昇总是最后从校门出来的一拨人。 天寒地冻,我虽然穿着新买的棉袄,还是被冻红了鼻尖。 岳昇看到我时,我正拢着手跺脚,像个小老头。 “说多少次了,放学后就自己回家。”岳昇走过来,握住我通红的手。 “我想等你。”我将脑袋埋进他的衣服里,趁机取暖。他又长高了,我觉得他每天都在长高,可能真的会长到一米八五以上,而我虽然也在长,但赶不上他的速度。 岳昇好像叹了口气,将书包从我肩上拿下来,“走吧,回家。” 他背着两个书包,看着有些滑稽。 可我狡猾地没有要回来,倒不是因为承受不了书包的重,而是他帮我背书包显得他好宠我。 我这个小流浪汉从来没有被人宠过,我特别想被他宠。 我们住在中学旁边的一个院子里。院子属于岳家,有人做饭、打扫清洁。清黎市离岳家寨很远,岳昇带我出来那天,我们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我记得温柔女人将我卖去岳家寨时也到过清黎市,这里可能是离岳家寨最近的城市。 所以岳昇在这里念书。 我们向院子走去,我一蹦一跳,看到路边的小吃摊就挪不开脚。 岳昇给我买了一串草莓糖葫芦。 我请他吃了最上面一颗。 “嘎嘎——” 奇怪的声音从旁边的草丛传来,我寻声望去,什么都没看到。 “哥哥。”我扯岳昇的衣角,“你刚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岳昇也看向草丛,“好像是鸟。” “鸟?鸟不都是啾啾吗?怎么会嘎嘎?”嘎嘎也太难听了,是只小鸭子吧。 岳昇走过去,弯腰在草丛里 捞了一下。 我睁大眼,居然真的是一只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鸟,它身体是绿色的,尾巴却是红色,它躺在岳昇的手掌里,奄奄一息,胸膛一鼓一鼓,有气无力地张着嘴:“嘎嘎——” 我:“嘎嘎!” 岳昇:“……” 我们将鸟捡了回去,岳昇用纸盒给它搭了个窝,窝上面吊着灯泡,它半死不活,既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但第二天一早,它居然还没有死。 “哥哥,它好可怜。”我将鸟拿起来,鸟嘎一声,我就跟着嘎一声。 今天是礼拜六,不上课,岳昇换了外出的衣服,将纸盒抱起来,“我去一趟鸟市。” 我也赶紧换好衣服,跟在他后面冲出院子。 “这是小太阳鹦鹉,在城市里没有野生的,都是家养。”一个专门卖鹦鹉的老头儿说:“它生病了,看样子是主人不愿意给治,就放归出来了。现在的人,太不负责,小太阳虽然皮实,但从小家养,放归就是一个死。” 我气愤地攥紧拳头。 “能治吗?”岳昇比我冷静多了,我生气的时候,他正在向老头儿请教。 “能治,但你得花钱买药,还得耐心给它喂。” “什么药?怎么喂?” 半小时之后,我们离开老头儿的店铺,岳昇抱着纸箱,我抱着一口袋药。 回到家,我和岳昇就忙开了,又是烧水又是兑药,这病恹恹小太阳不听话,一管药吃半管吐半管。 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耐心。 三天之后,小太阳能站起来了,一周之后,我和岳昇放学回家,它已经能蹦到门口,精神奕奕地嘎嘎叫了。 它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 起初,我很喜欢和它玩,我写作业时,它就在我头上蹦来蹦去,有时咬我的耳朵,有时在我背上拉屎。 这些我都不介意,但是后来我发现,天哪,它居然比我还黏岳昇! 它也许知道是岳昇救了它,岳昇在家时,它经常待在岳昇身上,岳昇摸它的头,它就闭上眼任摸,岳昇伸出手,它就把脑袋放上去,岳昇不理它,它就拿脑袋去蹭岳昇。 最关键的是,它从来不在岳昇身上拉屎! 这个坏东西! 我吃醋了。 我被一只小太阳抢走了哥哥。 饲料吃完之后,我和岳昇又去鸟市。老头儿一边给我们称饲料,一边讲小太阳鹦鹉的习性。 “小太阳啊,是最黏人,最喜欢撒娇的鹦鹉,比狗还黏人,而且脸皮厚,只要它看见你,就一定会爬到你身上来,你把它放地上,它想都不会想,马上又往你身上爬。” 我听得目瞪口呆。 是我输了。 期末考试快要到了,考完之后,我和岳昇就要回岳家寨过寒假。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期末考试,晚上复习时特别紧张。 一紧张,我就特别渴望哥哥的关怀。 小太阳又在我头上跳来跳去,岳昇大概是怕它影响我,想将它拿走,于是向它伸出手。 我竟然赶在黏人的小太阳之前,脖子一伸,将脑袋放在了岳昇手上。 好了,现在我战胜了小太阳。 我才是那个最黏人的坏东西。 第31章 祈福 我可能是我们班上最奇怪的小学生,因为他们都盼着寒假和暑假,而我讨厌放假。 放假就得回岳家寨,虽然是和岳昇一起回去,我仍旧觉得难受。 我已经念六年级了,暑假之后,就不再是小学生,而岳昇今年要参加高考。他成绩好得吓人,考上名校不是问题。 我寒假刚结束时就问过他,“哥哥,你去念大学,我怎么办?你能带上我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清黎念初中。” 我更不想一个人回岳家寨。 他揉了下我的头发,说:“我当然会带着你。” 我无条件相信他,他将来去哪里念大学,我就去哪里念初中。 距离高考还剩下半个月时间,我有些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是因为担心岳昇,还是小太阳天天啄我耳朵,我洗澡时它还老来敲我的门,弄得我想暴打它的鸟头。 想来想去,岳昇根本无需我担心,小太阳可爱多过讨嫌,真正让我烦恼的其实是岳家寨。 以前我只是觉得,岳家寨很穷,小伴习俗要不得,现在念了三年书,我才明白,岳家寨整个寨子都很邪恶。 寒假回去时,我又见到了金明。他好可怜,瘦得像根竹竿,脸却是肿的。他的主人是个暴力狂,迷上了拳击,就拿他练手。 “我快要死了。”金明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今年14岁,他17岁,寨主给他安排了婚礼,在年底。我活不过今年了。” 我抱着金明,觉得他轻得就像纸片一样。 我想说我可以救你,可我不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妹娃子。我知道承诺等于希望,而如果我承诺了却没能做到,就等于毁掉了金明的希望。 “真羡慕你。”金明擦掉眼泪,忽然笑了,“你跟了一个好主人。” “我……”我忽然哑口无言。 “你会好好活着。”金明说:“暑假咱们还能见一次,冬天你就不要回来了。” 说着,金明低下头哽咽,又说:“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连忙问:“什么忙?” “我叫金明,请记得我的名字。”金明颤声说:“有人记得我,我就还活着。” 那天我几乎是逃回了家。 直到现在,想起金明那绝望的眼神,我仍感到窒息。 可我不敢再告诉岳昇,我渐渐明白,他保护我这件事,已经让他在岳家寨格格不入,他的爷爷可以容忍他一次,但不可能让他公然对抗岳家寨几百年来的规矩。 我不想让他为难。 半个月后,高考开始了。岳家来了人,将他送到考场。我带着小太阳,紧张兮兮地守在校门外,和无数焦急等待的家长一样。 别人考完都是欢天喜地,岳昇却很平静。我和小太阳都吓到了,以为他考得不理想。 他却笑了笑,说正常发挥,然后带我去吃德克士。 因为要等成绩,还要填志愿,我们在清黎市留到了七月初,岳昇的成绩震惊了我,他居然是清黎市的状元! 虽然清黎市在全省只是座小城市,但市状元也是很厉害的。 寨主亲自前来,守着岳昇填志愿,岳昇当着他的面,填了师范。 寨主很生气,说老师是最没用的东西。岳昇却面不改色,只说自己喜欢。 等到录取通知书下来,我们就要回岳家寨了。我想起半年未见的金明,终于忍不住告诉岳昇,金明的主人年底就要结婚了。 岳昇沉默了很久,“我们可以救他。” 我惊讶极了,“救?怎么救?” 岳昇拿出一则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我一直在等着他们。” 我认真看完了整篇报道,说的是国家正在集中力量整治偏远地区的恶劣习俗,虽然执行起来有很多困难,但已经初具成效,如今关省也成立了执行小组,希望大家踊跃提供线索。 我激动得发抖,“金明有救了!哥哥,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吗?” 岳昇却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 他说,岳家寨的顽疾存在了那么多年,几个寨主在清黎市有的是势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扳倒。找派出所没有用,就是去市局也没用,只有找到执行小组的人,一切才有救。 我什么都不懂,问岳昇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岳昇说先回去一趟,取得尽可能多的证据。 我急切地问:“那我们可以偷偷将金明带出来吗?” 岳昇笃定道:“能!” 我忽然有了一种使命感,我不仅是被拯救的小伴,我还要和岳昇去拯救别的小伴,我要和他一起当英雄,将金明,还有其他被拐卖来的孩子全部救出来! 然而当我们回到岳家寨,噩耗让我差点摔倒在地。 金明主人的婚礼竟然提前到了六月,就在岳昇参加高考时,那个瘦弱得我都能抱起来的男孩就已经被宰杀了。 为了救他,教书的邻伯拼了命,也被打死。 寨主们厌恶他,也许早就不想他继续活着。 我和岳昇站在邻伯的院子里,大树上仍有蝉鸣,仍有阳光漏下来,可是上课的桌子却落了灰,没有孩子再来听课,也没有人再从井里捞起冰凉的西瓜。 我偏过头,看见岳昇紧紧握着双拳,额角绷着筋,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寒冷。 我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和他想着一样的事——我恨这座村子,我要毁了它。 “哥哥。”良久,我牵了牵他的衣角,就像我刚成为他的小伴时常做的那样。 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似乎没那么吓人了。 “我害怕。”我说。 他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 仿佛过了很久,他沉声说:“不怕。” 我们住回了以前的宅子,在这里,我仍旧是最低贱的小伴。 岳家寨一切如常,并没有因为一个少年、一个老伯的死亡而有丝毫改变,很多人甚至对那场婚礼津津乐道,反复讲述金明被宰杀时的情形。 我单是听着这些话,就难受得忍不住眼泪,而岳昇正冷静地与他们攀谈。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支从清黎带回来的录音笔。 八月,岳昇向寨主提出,要去清黎市整理个人物品,并给我办理初中入学手续。 寨主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山雪就不必去了。”寨主说。 我紧张得忘了呼吸。 岳昇蹙眉,“您答应过我,让他念书。” “已经让他念完了小学。”寨主嗓音干哑,目光像刀一样刮着我,“他只是一个小伴,你难道还想带着他去念大学?” 岳昇说:“他是我的小伴,他当然得跟着我。” 须臾,寨主说:“他是你的小伴,他的使命是为你而死,用生命为你的将来祈福。” 我的冷汗一下子就 下来了。 “你这么对他,不仅让他念小学,还让他念初中、念高中,你是不是还要供他上大学啊?”寨主站了起来,“到那时候,你还舍得让他为你祈福吗?” 余光里,岳昇紧抿住唇角。 寨主摇摇头,“我当年就不该答应你。小伴就是小伴,念什么书?小昇,你父亲那一辈没一个有出息,咱们家就盼着你能当家。可你偏偏要去念师范,难道你有寨主的位置不坐,非要走岳一邻的后路?” 岳一邻就是邻伯,他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岳昇的小爷爷,是寨主最小的弟弟。 “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出去一读书就是四年,如果读研,那又是多少年。”寨主脸上的皱纹像蚯蚓一般蠕动,“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虽然岳昇多次说过会保护我,可是我听见“成婚”两个字,还是本能地发抖。 “我……” 岳昇的话被寨主打断:“少寨主没有超过二十岁再成婚的先例。” 我开始耳鸣,周围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水面,我听得见,却听不真切。 “但你既然考上了大学,还是状元,那倒是可以开一个先例。”寨主阴恻恻地笑了声,“不过祈福典礼不可延后。不如就在你去大学报到之前,把典礼给办了,省得你老是操心你的小伴。” 咚咚……咚咚…… 是我剧烈的心跳。 寨主的声音拉得很长,“祈福之后,他将永远伴随你,为你抵挡灾祸。” 第32章 哥哥,你还有我 我从未觉得悬在天顶的月亮像今天这般明亮。 它就像一个刺眼的探照灯,明晃晃,冷飕飕,给那些想要剥了我的人指路。 “哥——哥——”我吃力地抓住岳昇的手臂,出汗的手心不住发抖,“我,我走不动了。” 岳昇回过头,眉心绞紧,唇角死死压着,眼中深黑。 “再坚持一下,天亮之前,我们必须翻过这座山头。”他说。 我咬牙,眼前一湿,赶紧用手臂将眼泪抹掉。 我不想哭的,可我忍不住。 五天前,寨主当着我的面,说要在岳昇去大学报到之前,举行祈福典礼。 我完全懵了,双脚像被绑上了一块大石头,拽着我朝最深最深的海底沉去。 我以为只要岳昇不结婚,我就永远不会被宰杀。 就,就算他要结婚,他也一定可以保下我一条命。 我读了三年书,还养了一只鹦鹉,刚知道这个世界的美妙,怎么,怎么忽然就要被宰杀? 我像没有根的桩子一般戳在地上,任何人来碰我一下,我都会倒下去。 我迫切地需要岳昇牵住我,可他只是在一段长久的沉默后,用极其低哑的声音对寨主说:“那您就做准备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被胖大姐领到最初来到岳家时住的房间,就像九岁那年一样。 小太阳跟着我们从清黎市回到岳家寨,平时都在我身边嘎嘎乱叫,令人心烦,现在却被岳昇带走了。 我被留在小伴专属房间里,梦游般地等待着忽然降临的命运。 几天时间,我就瘦了一圈。 我内心相信岳昇会来救我,我是他的弟弟,他怎么会让我死? 可是这里是岳家寨。连清黎的警察拿岳家寨都没有办法,岳昇能有什么办法? 我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悄悄哭泣。 我想和他去上大学的。 岳昇考上的大学在东边大城市,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 “嘎——” 一声极低的鸟叫从外面传来。 起初,我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后来窗户传来熟悉的“嗑嗑”声,我才确定,那是我的鹦鹉。 小太阳老是用它的尖嘴敲我的门,我一打开,它就往我的身上爬,特别烦人。 我打开窗,果真看到了它。 “嘎!”它又叫,不是平时那种欢乐的叫声,像是偷偷给我报信。 它的脖子上挂着东西,我取下来,发现是一张卷得极紧的纸条。 打开纸条时,我的瞳孔轻轻震颤。 ——我在斜门等你。 是岳昇的字! 我脑中一阵发麻,连思考都不会了,什么东西都没拿,赶紧向斜门跑去。 岳家的庭院很大,有大小两个门,都有人值守。 岳昇说的斜门其实根本不是门,是围墙最低矮的地方,有些倾斜。我们以前不想和守门人打招呼时,就从斜门翻出去。 离斜门越近,我心跳得就越厉害。 哥哥在等我,哥哥在等我! 单是想到这件事,我眼眶就热得像要化掉。 我翻到斜门上,远远看见一个影子。 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爬下去,向影子飞奔。岳昇牵住我,眼中滚动着狂澜。 他无声地看着我,这其实只有短暂的一瞬,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 “走。”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一个字。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可手腕被他抓住时,我毫无道理地相信——我一定可以活下来。 我们逃入大山之中,小太阳安静地站在岳昇的肩膀上,从未如此乖巧过。 三年来我几次坐车进出岳家寨,这里离城市太远,即使坐车,也要耗费半天。天一亮,不,也许天不亮岳家就会发现我们不见了。 那时,我们已经逃到了哪里?离开大山了吗? 以前,每当我说“哥哥,我走不动了”时,岳昇都会停下来等我。 但这次他一刻不停。 我知道,他不敢停。 我恨自己是个哭包,一边抹泪一边拼命跟着他,可眼看着月亮开始西沉,我竟是脚下打滑,摔了一跤。 夏天的衣裤太薄,我摔破了皮。 可我不敢叫痛,立马站起来。 眼前是一道阴影。岳昇蹲下,背对着我,声音疲惫:“到我背上来。” 我哭着环住他的脖子,小太阳站在我头上。 岳昇背了我多久,我就掉了多久眼泪,不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小太阳的爪子扯着我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岳昇给与我的疼爱。 天亮了,我们仍没有逃离大山。 “哥哥。”我没有喝水,声音已经哑了,“怎么办?” “不怕。”岳昇的声音比我更哑,“快了。” 我知道,追兵一定已经从岳家寨出来了。 我原以为岳昇会带我钻进一个山洞躲起来,等到天黑继续走。 可他就像不知疲惫一般,迎着灼热的太阳,背着我,一步不回。 从日升到日落,日落又一个黑夜,当第二个黑夜即将结束时,我们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头,眼前是闪烁的霓虹。 这不是清黎市,是另一座城市。 岳昇根本没有带着我往清黎的方向赶,因此,路上我们并没有被追兵抓住。 我问:“哥哥,这是哪里?” “烨洲。”岳昇看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轻轻道:“终于到了。” 我知道烨洲,它也是一座城市,只不过比清黎更小。 我尚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来烨洲,岳昇已经拉着我向前方一栋亮着灯的建筑走去。 走近时,我看清了建筑上的字,烨洲市公安局。 我体力不支,在进入公安局时晕了过去。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穿着制服的姐姐摸了摸我额头。 我看见她眼里有泪。 “我哥哥呢?”我忽然感到害怕,连忙坐起来。 “你别急,他和我们队长在一起。”姐姐说。 “队长?” “省厅执行小组的队长。”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岳昇,姐姐拗不过我,带着我离开房间。 外面是一条走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在公安局。 姐姐说,执行小组正在烨洲督办地方案件,是我们的突然出现,让他们掌握到岳家寨罪恶的小伴习俗。 姐姐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了岳昇。 他也看到了我,叫了声“山雪”。 我立即朝他跑去,扑进他怀里。 办公室里有很多警察,一块很大的屏幕上,播放着岳昇在岳家寨偷偷拍下的照片。 一个年轻的警察蹲在我面前,轻握住我的手,“感谢你们提供线索和证据,我向你保证,岳家寨祈福典礼这样残忍的事,将不再存在。” 我和岳昇被严密保护起来,我不仅看到了很多警察,还有军人。 我问岳昇,“哥哥,他们去了岳家寨,寨主们就会将小伴放了吗?” 岳昇头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哥哥。”我扯他的衣服,“你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岳昇才摇摇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当时,我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最固执?所以不会放了村子里的其他小伴吗? 可是警察都已经去了。 半个月后,我才明白这句话。 执行小组去到岳家寨时,遇到了激烈抵抗。村民在寨主的带领下,用自制的土枪、土炸 弹袭击执行小组,还在一个小伴身上绑上炸 弹,炸毁了一辆警车。 劝说无效之后,执行小组强行进入村中,这天晚上,岳昇的爷爷点燃了岳家整座庭院,火光拔地而起,人命在火光中化作浓烟。 死亡的有岳昇的父亲,以及岳家寨所有寨主,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人。 回来的警察说,他们至死也认为自己是在守护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晚霞烧红了天际,警车呼啸。 岳昇站在市局的一个平台上,安静地看着天空。 我看着他的背影,鼻腔很酸。 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能够感觉到岳昇的痛苦。 再也不会有人成为小伴,再也不会有人遭遇金明遭遇过的事。 可是代价却是岳家寨消失在大火之中。 我恨岳家寨的人——除了岳昇和邻伯,可那些死去的却是岳昇的亲人。 他身上流着寨主的血,他一定知道寨主会以死抵抗,所以那天才说“他们是最固执的人”。 小伴们得救了,岳昇却没有家了。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岳昇。 我多希望我能长得高一点,这样他就可以靠在我的肩膀上。 如果他想哭,就可以在我肩膀上哭。 “哥哥,你还有我。”我的额头抵在他的背脊,“哥哥,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第33章 选择 十二岁那年的夏末,我和岳昇离开清黎市,从此再没有回去过。 我们到了东边的旭城,岳昇念大学,我读初中。 我被人贩子卖去岳家寨之前,也在大城市流浪过。可那座大城市和旭城没法相比。 岳昇第一次带我来到旭城的市中心时,我惊讶得睁大双眼,就像当年看到飘在空中的雪山一样。 它们都很美。却是不一样的美。 我永远走不到雪山脚下,却站在了繁华的中心。 高楼直耸云天,商场金碧辉煌,如同宫殿。 宫殿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出现在上面的男女光彩照人。 他们的光芒落在我眼中,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是我没法形容的悸动。 “哥哥。”我拉住岳昇,目不转睛地望着屏幕,“他们是谁?” 他们为什么可以出现在那么大的屏幕上? 为什么经过的人都仰起头注视他们? 岳昇说:“是明星。” “明星?” “就是演员、歌手、艺人、偶像,被崇拜着的人。” “他们真好看。” “嗯。” 我左右看了看,又说:“好多人都在看他们。” 岳昇点头。 “成为明星的话,就会被很多人喜欢吗?” “嗯。” “就可以被很多很多人看到?” “嗯。” 初一那一年,我有了梦想。 我想当个明星,在旭城最大的屏幕上跳舞。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喜欢我,崇拜我。 我不用再像流浪时那样灰头土脸,也不用再像做小伴时那样担心被宰杀。 转眼到了初三,我给这个梦想加了一个理由——当明星能够赚大钱。 岳昇很累,一边上学一边打两份工。我还不到十六岁,哪里都不要我。 上个月他生病了,还撑着去打工,结果病情加重,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我不想他那么辛苦,如果我成了明星,他就不用打工了。我是他养大的,今后就由我养着他。 “你想当明星?”当我告诉岳昇我的想法时,我以为他会很高兴,他却皱了皱眉。 “哥,你不想我当明星?”我已经不爱叫他哥哥了,一个字听上去更酷。 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 岳昇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明星是公众人物,要面对很多非议,会很辛苦。” “我不怕!”我扬起脸,自信地挑了挑眉。 我在班上很受欢迎,女孩们说我是校草,音乐老师夸我有声乐天赋,她会跳舞,还教了我不少基本功。 她是第一个知道我想当明星的人。她说我外形优越,身体和嗓子条件都很好,遇到伯乐的话说不定真能吃明星这碗饭。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哥,你想我和你一样念书吗?”我虽然不是小孩子了,可还是喜欢跟岳昇撒娇,“但是我成绩不好,不可能像你一样考状元。我连高中都不想读了。” 岳昇眉心皱得更深,“高中还是要念。” “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我嘟着嘴,“念高中要花钱,中考考不好,想进好一点的中学还得加钱,哥,你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岳昇愣了下,“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我怎么不操心?”我说:“你为了赚钱,都病倒了。” 岳昇问:“你是担心钱,才想当明星?” “也不是……”我嘟囔半天,“唉,你不懂。” 若是换作小时候,我会把我的所有想法都告诉岳昇,谁叫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可是现在我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出口了,就比如——我要变得有钱,像你守护我一样守护你,我要让你过上最好最好的日子。 我偷偷斜了岳昇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 “中考还是要参加。”岳昇最终说:“如果你确实想往娱乐圈发展,我也不阻止你。” 他的回答让我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他支持我,难过的是他支持得不情不愿。 我猜,他还是希望我念书的,然后像他一样考入名牌大学。 可我对念书毫无兴趣,比起写作业,我更喜欢跟着音乐老师学跳舞。 我的成绩果然没有让我考上好高中。 暑假,我收到两份通知书。 一份来自旭城倒数前几的高中,我被它录取了。 一份来自我的音乐老师。她激动地告诉我,一家艺人公司正在物色初高中男生,她帮我投了简历,我通过了第一轮简历海选。 惊喜来得如此突然,我顿时就不想去高中报到了。 我给岳昇看通知书,他显得很犹豫,再次问我:“你真决心走这条路?” “当然!”我的决心已经坚定到谁也阻止不了的地步。 即便是岳昇也不行! 岳昇沉默许久,“面试是哪天?我陪你去。” 岳昇马上就大四了,虽然是暑假,但他比以前更加繁忙。我面试那天,他将工作推掉了,专程送我到公司。 星腾文化。我站在它银色的大楼前,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想象自己已经成了享受欢呼的明星。 面试会场很大,走廊上站着许许多多和我差不多岁数的男生,空调温度已经调到最低,但暑气仍是不退。 我从早上等到中午,不敢吃饭,又从中午等到傍晚。 窗外渐渐能看到晚霞,我才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岳山雪。” 等待一天,面试不到十分钟。 我像一个被塞进集装箱的货物,很快又被扔了出来。 我还什么才艺都没有展示呢。 很久以后,当我摸清楚娱乐圈的规则,我才明白,那次面试根本不需要展示什么才艺,那一双双眼睛只需要从我的脸看到我的脚,就知道我有没有让他们花钱培养的必要。 我以为我落选了,垂头丧气地扎进岳昇怀里。 他拍拍我的背,安慰我说没关系,今后还有机会。 我说想吃草莓糖葫芦,回家路上,他为了逗我开心,给我买了两串。 旭城的糖葫芦比清黎贵多了,这两串就相当于我们一天的伙食费。 我吃完一串才觉得后悔,赶紧回家将另一串冻在冰箱里,一天只吃一颗。 然而几天后,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我通过了星腾文化的面试,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叫我三天之后去报到,接受偶像培训。 我看了三遍地址,真的就是我去过的星腾大厦,只是楼层有所不同。 我兴奋得跑去岳昇工作的地方——他在一个补习机构教数学,上学期才找到的工作,收入比当家教高很多。 “哥哥!”因为太开心了,我又叫了叠字,“我通过了!我要当明星了!” 岳昇眼中闪过一丝东西——我看不懂那是什么。 他很平静地说:“是吗,恭喜。” 通过面试的男生加上我一共有二十五人,其中很多来自外地,星腾给我们统一安排了宿舍,四人一间,条件比我和岳昇租住的房子还好。 我搬进了宿舍,没日没夜地练习。 有好几个老师给我们授课,舞蹈、声乐、形体……我清早五点就起来,睡觉时通常已是凌晨,累得不想回宿舍时,索性就睡在练功房。 别的男生也和我一样。 我们有一个经纪人,他二十多岁,很高很帅,我当时还不明白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不当明星,要来给我们这帮臭小子当经纪人。 他说,暑假的集中特训到8月28号结束,之后会有一个考核,淘汰掉十人,剩下的十五人开学之后利用课余时间继续训练,明年初进行最终选拔,我们中最优秀的将以组合的形式获得公司资源。 为了留在十五人大名单中,我不要命地练习。 老师说,我一定没有问题,因为我是外表最出众的,我的舞也是跳得最好的。 果然,暑假结束时,我以第三名的成绩留了下来。 我和岳昇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带着喜讯回家,他却告诉我,大四开学之后,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很惊讶,“哥,你要去哪?” “耘山县。”他说出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 他要去那里支教,春节才回来。 我上网查过才知道,耘山县在北方,非常贫穷落后。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岳家寨。 “可是你,你现在的工作不是不错吗?”我急了,我不再是小孩,知道人在社会上立足,应该做什么,需要什么。岳昇在大学依旧是最优秀的,每年都拿最高级别的奖学金,有保研资格,也有旭城的重点高中邀请他去执教。 可,可他居然要放弃这一切,去像岳家寨一样的地方当老师? 我下意识就道:“不行!我不同意!”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岳昇眼中,顷刻间就消弭了。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你想当明星,我想去耘山县教书,这是我们各自做出的选择。” 第34章 想他 岳昇的意思是,成为明星是我的选择,去山村教书是他的选择,我们谁都不应该干涉对方的选择。 可我不依,我不明白! 他是我的哥哥,他怎么可以这样和我划清界限? 我不想他去耘山县,我要他留在旭城!我说我不同意,这是不应该的吗? 假如他不希望我唱唱跳跳,他也可以阻止我啊。 为什么要说这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为什么我们不能干涉对方? 我气得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岳昇来敲我的门,叫我吃饭,我才出来。 “哥。”我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冷静了一些。 小时候,每当我撒娇,岳昇就会由着我。我知道,他是宠我的。 那我这次再跟他撒娇,他会答应我好好留在旭城吗? 今后他在中学当老师,我出唱片、拍戏、上电视。我能赚很多很多钱,我要站在旭城最大的屏幕上,给他买旭城最贵的别墅。 “嗯?”岳昇像以前一样,将装着肉的盘子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离他最近的却是碍事的汤钵。 “哥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声音放得很软,“你不要去耘山县好不好?你就在旭城教书好不好?我舍不得你。” 岳昇的目光那样安宁,像是夜空下没有波澜的湖水,无声地接纳着幽幽星光。 “通知已经下来了。”他说:“九月中旬就走。” 我的心毫无办法地往下沉。 我忽然觉得特别委屈。 为什么啊?说走就一定要走,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你开学时我还在。”岳昇又道:“我陪你去报到。” “我吃饱了。”我不想再听,重重放下筷子,背起还没打开的包就向门口走去。 岳昇问:“你去哪里?” “我回宿舍。”我头也不回,“要开学了,别人都不上高中,只有我还要上高中,我要抓紧时间训练。” 岳昇后来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忙不迭地关上门,飞奔下楼。 夏末灼热的风扑打在我脸上,却吹不散我的泪。 我哪里是回去训练,就在背对岳昇的一刻,我就开始哭。 跑了多久,我就哭了多久。 夏天天黑得晚,哪里都有光,我想找个黢黑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可是我找不到。 不知不觉,我跑到了刚来旭城时,岳昇带我来过的商业中心。 广场一旁的巨型屏幕上,播放着一个当红男星的广告。我在屏幕的光芒下抹泪,哭得直抽气。 很多路人看着我,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哭得这么伤心。 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就哭成了这样。 回到宿舍时已是半夜,我室友陈兴问我怎么回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不是旭城人,一直住在宿舍。刚结束的考核我排第三,他比我还厉害,排在第二。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倒头就睡。 被子外,我听见陈兴说,我们这些排在前三的最终也不一定会被选中。 我满脑子都是岳昇,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 后来回想,我觉得就算我听进去了,也一定满不在意。 我长得好看,舞跳得最好,声音条件虽然不是最好的,也是最好的之一,连我都不会被选中,还有谁会被选中? 这可能就叫年少轻狂,年少无知。 高中开学的日子,岳昇来公司宿舍接我。 我特别想见到他,可真见到了,却又别扭。 我很想跟他说,你看你弟弟这几天因为太愁,都瘦了一大圈。 换作以前,我一定会说。 可我单方面跟他生了一回气,加上上次撒娇毫无成效,我便开不了口。 岳昇倒是一切如常,路上还问我吃不吃必胜客。 小时候在清黎,德克士就是最好的快餐。来了旭城之后,我才知道除了德克士,还有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 但我现在一点儿不想吃必胜客。 岳昇越是表现得平常,我越是难过。 我们吵了架啊,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在意? 报到手续办完之后,岳昇留下来给我开家长会。我在后门偷偷看他,心里又骄傲又酸楚。 骄傲的是他是最年轻最帅气的家长。 酸楚的是他要和我划清界限,还要去耘山县教书。 “哪天想回来,就给我打电话。”一切都办理完毕之后,岳昇说:“我提前准备你喜欢吃的菜。” 我没有办住读,但我每天放学之后都得去星腾训练,住星腾宿舍,所以不能像读初中那样天天回家。 我赌气道:“我国庆节回家,我想吃糖醋排骨、水煮肉片、爆炒猪腰、土豆烧牛肉,还有酸萝卜鸭子,你给我做吗?” 岳昇蹙眉,沉默地看着我。 他不像生气的样子,但我知道我这句话让他很难回答。 我让他困扰了。 可我头脑发热,红着眼,不依不饶,“哥,你说啊,你给我做吗?” 我们僵持着,岳昇说:“我春节回来给你做。” 我转身就跑。 “咱小山雪怎么了?以前不都是笑嘻嘻的吗,怎么最近老是气鼓鼓?”季驰趁着休息的空档,跑过来和我聊天。 他也是训练生,当初还有三十五人时,他好几次和我分到一起,和我很熟。 但他唱歌跳舞都一般,只有一张脸好看——但没有我好看。 八月底考核时我生怕他被淘汰,但大概是因为他运气好,发挥得不错,好几个平时比他出色的同学被淘汰了,他却留了下来。 我本来打算多帮他看看舞,不然他迟早被淘汰,但因为岳昇的事,我实在是没心情,疏忽了他。 “我没气鼓鼓。”我将季驰凑近的脸推开,“你怎么全身都是汗?” 季驰笑道:“因为我努力啊。” 他放屁。 我们所有人里最不努力的就是他。 “小山雪。”季驰说:“你是不是有心事。说出来哥哥给你出主意。” “哥哥”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义非常,我只有岳昇一个哥哥,其他人都不是哥哥。 被我瞪了一眼,季驰笑着躲开,“小山雪生气起来好凶啊,今后可以走美凶路线。” 祁盛听到这一句,惊讶道:“什么什么?山雪要走美胸路线?他哪来的胸?” 我:“……” 转眼就到了九月中旬,岳昇给我发消息,说明天就走了。我站在校门外的公交车站,很想很想回去看他,可我还在生气。 我等的公交车就要进站,正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季驰给我发消息,说舞蹈老师今晚加课,叫我放学了赶紧过去。 我回过神来时,车已经开走了。 我没有回家,穿过马路,上了前往星腾的公交车。 三天后,岳昇给我打电话,用的是座机。我看到号码时根本不知道是他。 他说,他已经到耘山县了,但学校在耘山县下面的一个村子,交通和通讯都不方便,手机没有信号,打个电话报平安,以后就不能经常打电话了。 落后的村子是什么样子,没谁比我更清楚。 听见岳昇的声音,想起他明明离开了那样的地方,却又自己跑回去,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我不该和他生气,不该在他走之前都不回去和他告个别,他是唯一疼我的人,我怎么可以和他生气? “哥……”我喊他,“哥哥。” 岳昇的声音很温柔,“嗯?” “哥,你照顾好自己。”我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言不由衷地说:“我支持你去教书,我等你春节回来给我做糖醋排骨。” 我听见岳昇很低地笑了一声,“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我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小太阳呢?你有时间照顾它吗?” “嘎——” 难听的叫声传来。 “本来想让你养。”岳昇顿了下,“放心,它在这边也很适应。” 我又一次内疚起来。小太阳跟着我们从清黎市到岳家寨,又从岳家寨到旭城,终于安定下来,该我养着它的,我却因为和岳昇赌气,没有去接它。 岳昇似乎很忙,只和我说了一小会儿就要挂电话,我听见有人在喊“岳老师”。 互道再见,我握着手机坐在练功房外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里。 才这么几天,我就好想他。 想我的哥哥。 第35章 宁曳 “山雪,你怎么在这儿?”祁盛冲着我大喊:“秦哥找你!” 我转过身,看不清他的表情。 现在是十二月底,天寒地冻,他呵出的白气把他的脸给挡住了。 “我马上去。”我紧握着手机,听着里面单调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心里一阵焦虑。 我打的是岳昇的手机,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了。 耘山县的条件大约就比岳家寨好一丁点,我每天都给岳昇打电话,但只接通过一次。那已经是十月中旬的事了,信号特别差,电流声淹没了他的声音,我听他说话,就像隔着一条全是人和车的嘈杂马路。 只有他到了县里,用座机给我打电话时,我才能听清他的声音。 最近我很累,学校要考试,星腾要考核。 我本可以彻底放弃学业,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岳昇一定会很失望。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我考零蛋都无所谓,但我不想让他失望。 春节他从耘山县回来的时候,我想给他看我的文化课成绩,让他摸摸我的头,夸我聪明。 我最烦别人碰我头,季驰因为这事被我追着打,可我特别喜欢岳昇摸我的头。他每次摸的时候,我都觉得心里很安静,好像全世界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半个月前,秦哥——也就是我们这群训练生的负责人——开始给我们安排面向公众的演出,收入微薄,主要目的是看我们的临场反应和表现能力。 我突然长了个子,从中等身高冲到了海拔担当(之一),但我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季驰。 我的个子加上长相让我在任何一支舞里都占据中心位置。秦哥说只要我正常发挥,通过最终考核绝对没问题。 但我还是紧张,我就像一个缺药的病人,需要听到岳昇的声音才能好起来。 细碎的雪花飘下来,我从练功房跑出来时没有穿外套,等待电话接通时心跳急促,周身冒汗,此时才察觉到冷,哆嗦着收起手机,往秦哥的办公室走去。 出乎我的意料,他告诉我,公司根据我的特点,给我选择了四个艺名,最后使用哪一个,由我自己决定。 我从来没有想过改名。 我叫山雪,岳山雪,是九岁那年在一个能够看见雪山的地方,岳昇给我起的。 雪山顶上的积雪终年不化,会陪伴着它的山岳与太阳。 “为什么要改名?”问这个问题时,我带着几分火气,“我的名字就很好。” 秦哥那张和明星相比也毫不逊色的脸微微一僵,大约不明白我为何抵触。 片刻,他说:“不是改名,你还是叫岳山雪,但要增加一个艺名。” “为什么?”我还是不理解,“山雪哪里不行?” 秦哥叹了口气,“你将来要成为偶像,一举一动都要经过最专业的包装,取一个符合你人设的艺名是第一步。山雪,公司已经开始包装你了,你还不明白吗?” 我险些将心中的不悦全都甩在脸上,但我忍住了。我和季驰、祁盛那些在正常家庭长大的少年不一样,我吃过苦,知道什么时候该服软。 而且我听出秦哥话里的意思了。 我们并没有和星腾签正式合同,现在只是在星腾受训而已,通过最终考核后,我们才算星腾旗下的艺人。 秦哥说公司开始包装我,是暗示我已经被提前“录取”。 我冷静下来,还是不想要什么艺名,问:“必须选一个吗?” 老实说,他给我看的四个艺名没一个比我本来的名字好听。 秦哥点头,语重心长:“公司这也是为你好。” 我说:“我能过几天再答复吗?我还没有想好选哪个。” 秦哥笑了,“当然,艺名的事不着急,正式签约时再告诉我就行。回去好好准备后天的考核吧。” 回到练功房,我很想找个人来问问艺名的事。 但只有确定留下来的人才会起艺名,我看不出谁一定会留下来。 季驰和祁盛很危险,他俩外形虽然很好,好像还很有钱,但是唱跳水平也就一般。 忽然,我看见陈兴从门外进来。 他应该也是被秦哥叫去了吧? 上次考核时,他排在我前面,这几个月也很努力,进步明显,论水平,我俩绝对是最出色的。 连我都被要求选艺名,他肯定也要选艺名。 毕竟陈兴这两个字过于普通了。 “你打算起个什么艺名?”我跑去陈兴身边坐下。 “啊?”他诧异地看着我,“艺名?” 我也诧异了,“你刚才出去,不是和秦哥说艺名的事?” 他一头雾水,“我昨天吃坏了肚子,去上厕所。” 我:“……” 他看了我一会儿,“秦哥给你起了艺名?” 我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愣了几秒,惊讶道:“你已经……”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嘘,秦哥没有明说!” 陈兴从我手里挣脱开,表情有些奇怪。 “你怎么了?”我问。 他摇摇头,又笑起来,小声说:“那恭喜你。” “你肯定也没问题。”我说的不是场面话。 在所有训练生里,我最欣赏的就是陈兴,他除了个子不如我,其他样样都和我旗鼓相当。 至于长相,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但我说完,陈兴却垂下头,有心事的样子。 我没有打通岳昇的电话,心里也装着事,但看他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我还是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可能签不了合同。”他说。 我第一反应是,他觉得累,压力大,不想做这一行了。 他却说,是因为星腾看不上他,他无法通过最后的考核。 这话就扯淡了,我半点不信。 星腾怎么会看不上他?星腾瞎吗? 如果连他都签不了合同,那季驰和祁盛怎么办? 上周他俩还特有自信地跟我说,咱们组个组合出道,他俩年纪大一点,可以凑个CP,我最小,我是中心位也是忙内。 “季驰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我给陈兴鼓劲,“你肯定行的。” 听见季驰的名字,陈兴苦涩地笑了笑。 我觉得他就是压力太大了,放松就好。 然而两天后的考核,我通过了,季驰和祁盛也通过了,陈兴却成了落选的人。 他回到宿舍收拾行李,脱下舞台上光芒四溢的表演服,穿上灰色的羽绒服,一下子什么光彩都没有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宿舍,正好见他合上行李箱。 “山雪。”他冲我笑了笑,“我马上就走了,你加油。” “为什么?”我挡着他,“你问过秦哥了吗?我现在就和你去找秦哥。” 陈兴很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不用问,我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茫然地看着他。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落选了。”陈兴说:“做这一行,实力有时不是最重要的。我缺少的不是实力,是背景和运气。你没有背景的时候,你就得有绝对的实力,还得有一点运气。我差一点运气,我的长相不像你这样有吸引力。” “山雪。”他又说:“我很羡慕你。” 我看着陈兴拖着行李离开,他的背影很孤单。 在他走到转角时,我才忽然喊了他一声,“陈兴!” 他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星腾的安排紧锣密鼓,考核结束才三天,秦哥就将正式合同摆在我面前,“决定好了吗?” 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我不断给岳昇打电话,想让他帮我选一个艺名。 我觉得他帮我选艺名,那也算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了,这样我心里踏实。 可是电话还是无法接通,他在最偏僻的山里,我怎么都够不到他。 “可以等到春节之后吗?”我问秦哥,“我哥春节回来,我想让我哥帮我选。” 秦哥摇头,“运营马上就开始了。” 我知道,这不是任性的时候,我从暑假拼到现在,为的就是这一纸合同。 陈兴那么想要这份合同。 我闭上眼,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落下时,正好指着最右边的名字。 宁曳。 第36章 我忘了 腊月廿七,岳昇终于回来了。 两天前,他在耘山县县城给我打来电话,说很快就要上火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问他是不是感冒了,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北方山里太冷,已经吃过药了,不用担心。 半个月前我正式和星腾签下合同。秦哥说,公司准备给我、季驰、祁盛,还有另外两人组个组合,年前我们先跟着前辈上节目露露脸,不急着宣传。 我每天都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但接到岳昇的电话之后,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放下工作马上回家——我要赶在岳昇回来之前,将我们租的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是岳昇刚带着我来到旭城时租的。 我们的钱不多,我读初中,岳昇上大学,都有宿舍住,按理说不用花钱租房子。 可是岳昇还是把它租了下来。 他说,宿舍不是家,他既然带上了我,就要给我一个家。 我有一个月没有回来了,上周降雪,未封闭的阳台遭了殃,全是积雪。 我单是将积雪处理干净,就花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拖地擦家具,将灰尘都抹掉了,才去洗澡——床单是最干净的,我怕我这一身灰弄脏了床单。 浴室没有暖气,冬天洗澡能冻得人嗑掉牙齿,我初中的集体澡堂比这暖和得多。 但即便是最冷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回家洗澡——天热的时候倒不会这么执着。 因为岳昇知道浴室冷,总是会提前用毛绒毯子裹上热水袋。 我一洗完就赶紧跑去沙发,缩进毯子里。前一秒还冷极了,下一秒就舒服极了,这种反差让我着迷。 更让我着迷的是,岳昇买了一个吹风机。我裹在毯子里,他就耐心给我吹头发。 每次头发吹干的时候,我都差不多睡着了。 他那么温柔,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因为有他在,浴室再冷也奈何不了我。 他不在……浴室就伤害我了。 我搓着被冷出的鸡皮疙瘩冲出浴室,沙发上却没有温暖的毛绒毯子,也没有人给我吹头发。我抱着冷飕飕的毯子发呆,心里却是亮堂的。 因为我只要再坚持两天,就可以接岳昇回家了! 腊月的火车站,人头攒动,我焦急地看向出口,生怕错过岳昇。 老师们夸我脖子长得特别漂亮,跳舞时很有特点。不知道我这么抻着脖子,会不会变成一只长颈鹿。 变成长颈鹿的话,漂亮的脖子就没有了。 终于,我看到了岳昇。他穿着黑色羽绒服,那么高,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那么突出。 小太阳站在他头上,先他一步看到我,兴奋地扑腾着翅膀,“嘎!嘎!” “哥!”我觉得我开心得疯掉了,比和星腾签约还开心。 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像拨开海潮一般奔向他。 “哥!”近了,更近了,我再次大喊一声,跳起来向他身上扑去。 小太阳吓得飞了起来,而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小半年的时间里,我突然蹿了个头,身高长了,体重也跟着长,再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意往岳昇怀里扑的小孩了。 我冲势过猛,岳昇接连后退好几步,好歹稳住了。 我在极近的距离里看他,因为跑得太急而呼吸急促,我的脸大约也红了。 他和九月离开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英俊。谢天谢地,耘山县把我的哥哥还给我了。 和我的兴奋相比,他平静得多,好像还对我刚才的那一扑有些无可奈何。 小太阳在乱飞一气之后停在我的头上,拿它的小脑袋蹭我的头发。我顾不得“蹂躏”它,满眼都是岳昇,“哥,我好想你。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但打不通……” 我没想要哭的,我只是想表达我有多想他,但说着说着,我眼眶就热了,声音也有些哽咽。 他忽然抬起手,在小太阳的爪子边揉了揉我的头发,以一种郑重而又认真的语气说:“我回来了。” 我用力深呼吸,还是没有憋住眼泪。 和夏天赌气时不同,这次是高兴的眼泪。 我很爷们儿地在脸上一抹,从岳昇手中接过行李箱,“哥,我帮你拿!” 行李箱很重,我只拖了一会儿,就被岳昇接过去,“我来吧。” 我很担心一件事,岳昇这趟回来,只是过春节,还是留下来不走了? 他马上就要毕业,如果春节结束后,他还要去耘山县,就意味着他会在那些最穷最落后的地方扎根。 这段时间我也冷静地思考过了。我理解他,他是和邻伯一样的人,明明自己已经挣扎出来,还是愿意扎进最深的暗涌中,去拯救那些可怜的——像我和金明一样的人。 想到金明,我就没有办法怪他。 我应该支持他,他做的事比我做的事更有意义。 但是我舍不得他,我不想他去。 我盯着行李箱想,那么重,是把衣服都带回来了吗?不再去耘山县了吗? 晚上吃饭时,我终于没忍住问出来:“哥,你春节后还去不去耘山县?” 我们在家里涮羊肉呢。 菜和肉都是我提前买好的,我还跟季驰学来一手调酒——烧酒、雪碧、养乐多,再加上柠檬和切碎的冬草莓,往装着冰块的杯子里一倒,绝了! 岳昇喝了大半杯,轻轻放下杯子,“不去了。” 我忍住开心,却更加忐忑,生怕他说不去耘山县,但要去其他地方。 “开学之后要准备毕业。”岳昇说:“还要落实工作的事。” 我怀疑我听错了,落实工作的事?是在旭城吗? “哥……”我结巴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去哪儿工作?” 岳昇将涮好的肉放在我碗里,“就在这儿。” 我一下子站起来,“你不走了?就在旭城?” “嗯。”岳昇示意我快吃,涮羊肉就得趁嫩趁热,“一中希望我过去,开年之后我会去试讲一段时间。” 一中是旭城的重点高中之一,我最想最想岳昇去的地方就是一中! 我可太高兴了,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将岳昇夹给我的肉塞进嘴里。 大约是我看上去太滑稽了,岳昇淡淡地笑了笑,给我倒上草莓酒。 不知是酒精还是岳昇不走了的喜讯冲昏了我的头脑,我晕晕的,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想问他为什么改变主意,难道是因为我? 可我不敢问。 有些好事你就不能一直想,要装得毫不在意。不然当好事发现你一直在琢磨它,它就骄傲,它就长上腿溜了。 酒足饭饱,我冲着岳昇傻乎乎地笑。 他问起我在星腾的事,我兴致上来,连忙在手机里找到我们最近练习的一首歌,我是这首歌的主舞。 “嘴上说不清楚,哥,我跳给你看吧!” 岳昇笑了笑,“好。” 他从来不看娱乐节目,也不追星,因为跳舞的人是我,他才愿意看。 这么一想,我就更亢奋了。 客厅成了我的舞台,我随着乐声起舞。我们这群练习生年纪还小,走的是朝气、少年路线,因此几乎没有性感的姿势,只有新鲜的活力。 音乐达到高潮,我全情投入。 舞蹈老师夸我是天生的偶像,为舞台而生,这句赞美我收下了。 全情投入的最后,我像前几天表演时一样做自我介绍——我是宁曳。 我忘了这不是真正的舞台。 我忘了我的观众只有岳昇。 我忘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有了一个艺名。 第37章 不要辜负自己 “宁曳?”岳昇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有些困惑的样子。 我已经在很多人面前说过“我是宁曳”,可当我听见岳昇说出这两个字时,却觉得陌生又难听。 好像宁曳是另一个人的名字,而我还是叫岳山雪。 “哥!”我急着解释,却又因为刚跳完舞,上气不接下气。 在火车站见面时,我就该告诉他艺名的事。 不,他给我打电话时,我就该说。可我偏是忘了。 我心中涌起一阵恐慌。 我怕他怪我。 山雪这个名字是他给我取的,那时我还小,连名字都没有。后来我长大了,越发明白这个名字的珍贵,它就像一个被雪山见证的誓言。 而我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了名字。 他会难过吗?会失望吗?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怅然若失? 对,一定是怅然若失。否则他看向我的眼神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心跳极快。我一定得解释。 “哥,你听我说。”我回到餐桌边,又急又紧张,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落下来,“我不是故意背着你改名,签合同之前我打电话了,但是一直打不通,我……” 岳昇忽然拿过我的杯子,往里面倒满草莓酒,又递到我手边,温声道:“不着急,慢慢说,宁曳是公司给你起的艺名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居然猜到了! “哥,我……”如果他生气,我还能继续向他解释,可是他脸上一分怒气都没有,眼神是我熟悉的平静温柔,我被他这么看着,更加说不出话来。 “山里没有信号。”岳昇说:“我理解。” 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他不生气,我反倒生起自己的气来,低着头说:“我都没有告诉你,就改了名字。” 岳昇笑,“你很快就要满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该学着自己做决定。” 我抬起眼皮瞅他,“可山雪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哥,你真的不生气?” 跟岳昇卖乖是我从小就习得的技能,我知道我这样有点卑鄙,但我就是忍不住故意示弱,这样他就会宠宠我。 “你只是多了一个艺名,又不是舍弃山雪。”岳昇又给我烫了几块肉片,“快吃,我不生气。” 我抿着唇笑,又给他说了很多最近发生的事,还邀功似的指着阳台说:“哥,前天我回来打扫清洁,阳台上全是雪,我铲了一晚上才弄干净。” 岳昇不断给我夹菜,“那就多吃点。” 小太阳在我头上不安分地跳来跳去,我凶它,“再跳就把你涮掉!” 它竟然也不怕,叽里呱啦一阵叫,仗着我疼它,将我那出自知名托尼的发型啄得乱七八糟。 我觉得在恃宠而骄这一点上,我和小太阳很像。 我不就是仗着岳昇宠我,才肆无忌惮地对他撒娇,跟他提要求吗? 马上就是除夕,大明星们有活,我们这些还没出道的练习生被放了假。季驰和祁盛要去国外度假,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 我当然不去。 国外有什么好。有岳昇的地方胜过阳光与海滩。 我们在家里过了一个安宁又温馨的春节,岳昇跟隔壁大娘学灌香肠、熏腊肉,我就在一旁打下手。 我们的阳台上挂着一串腊肉香肠,我看着它们就觉得踏实幸福。 初七以后,就开始忙了。岳昇要准备开学之后的试讲,我回到星腾。 秦哥说,公司计划让我们暑假正式出道,在原本的五人基础上再加一人,团名已经取好,叫SORA.K。 虽然离出道还有五个月,但是我们并不轻松,要练舞,要录歌,要营业,每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别说回家,就是回宿舍都困难。 但好在岳昇已经回旭城来了,我有空就给他打电话发信息,听到他的声音比打鸡血还管用。 季驰不安好心,说我在跟女朋友聊天。我马上反驳,说那是我哥。 没想到他偷偷拍我的照片,将手机丢给我说:“不信,肯定是女朋友,不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甜?” 看到偷拍照时,我也震惊了。 原来我和岳昇发信息时是这种表情吗? 祁盛起哄,说我今后拍偶像剧时就这样笑,保管俘虏无数少女心。 我将手机扔给季驰,练完舞后又让他把照片发给我。 晚上累得一闭眼就能睡时,我悄悄看着这张照片,瞌睡居然消退不少。 我很自恋地将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手机桌面。 七月,SORA.K出道,我是舞担,也是门面。 九月,岳昇正式入职旭城一中。 看到他成为老师,我觉得我再也不用害怕他离开我了。他就在旭城,哪里都不去。 出道之后,我比当练习生时更加繁忙,渐渐窥见这个圈子的复杂。 我们靠一首歌出道,但歌远不是最重要的,后续资源才是。像我们这样的艺人,星腾多的是,出道仅仅是一个起点。 秦哥手上有一些资源,电视剧配角、男团选秀、舞者选手。 季驰和祁盛分到了电视剧资源,空降来的萧溯确定参加男团选秀。秦哥带我出去吃饭,见了舞综的副导演,给我定下一个名额。 而团里的其他两个人,什么资源都没有。 我已经知道季驰和祁盛的背景,他们来娱乐圈只是玩票,说不定哪天不想玩了就回家继承家业。萧溯是什么来头我不清楚。至于我,我和那没有资源的两人都是“平民”。 我有资源,而他们没有,只是因为在绝对实力的基础上,我还有一点运气——陈兴说得没错。 可我那时还是太小了,想通了一个道理,却不知道还有一个道理,那就是背景是你一辈子底气,运气却不是。 SORA.K是一个很松散的团,除了刚出道的那段时间我们总是在一起,后来都各自奔忙。 季驰和祁盛一边拍戏一边炒CP,我因为要录制舞综,有接近四个月没有回旭城,连春节都错过了。 岳昇在旭城,而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居然比以前还少。 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要红,赚很多很多钱,买最好的别墅,和岳昇一起搬进去。 所以我不怕吃苦,通宵排练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知道我的实力,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但舞蹈大赛拼的不仅是能力,还有公司和人脉。 星腾是娱乐圈里排得上号的公司,它想捧一个人,那人就一定能红。 遗憾的是,秦哥没有为我争取到公司的“捧”,我最终止步八强,没能拿到本该属于我的舞王桂冠。 我回到家,钻进岳昇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比赛期间再累,再因为没有背景被冷落,我都没有哭过。我十七岁了,自以为足够坚强,我甚至知道,这样的事以后也会不断地发生。 我越发想要红。 晚上,我久违地钻进岳昇的被窝,硬要和他睡,让他给我讲他在一中的趣事。 他说漏了嘴,我才知道,暑假他又会去山里支教。 一中的老师都很辛苦,寒暑假是唯一的休息时间。我不想他这么累。 “哥哥。”我又叫叠词了,“我心痛你。” 岳昇将被我踢开的被子拉好,“我不累。” “你乱说。”我闷声闷气,“怎么可能不累?” 岳昇沉默了一会儿,“但人活一世,在妥协的同时,也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 我用被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 我知道他说的“妥协”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去年我哭着从家里跑出来之前对他吼的话。 如果没有我,他不会选择去一中教书。他向我妥协了。 我没有立场再说什么,索性抱住他,向他倾述我受到的委屈。 他没有说“那就不干了”之类的话,只告诉我,不要辜负自己。 令人烦躁的夏天,我们团里的一位队员和星腾解约了,对外说是为了学业,真正的原因是他得不到资源。 出道时我没有想到,SORA.K成立还不到一年,就要分崩离析。而在舞综之后,秦哥再也没有给过我像样的资源。团里的人气天差地别,季驰和祁盛已经靠着电视剧和综艺拥有了不少粉丝,很多人嗑他俩的CP。最差的是退团的一位,我和萧溯马马虎虎,我在舞综闯进前八,他参加男团选秀离出道位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都不成功,但也不至于有多失败。 我接到秦哥的信息,他叫我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去了才知道,萧溯也在。 秦哥给我们看了一份企划。 萧溯淡淡地瞥我一眼,说:“我没问题。” 我却当场拒绝,“我不想炒CP。” 第38章 我爱你 因为不接受和萧溯捆绑炒CP,我失去了后续工作机会。 我原以为秦哥会让萧溯和另一位队员捆绑,但事实上,谁都没有捆绑上。 我一个人的决定,让我和萧溯两个人都坐了冷板凳。 他什么都没说。 我们整个团,我最不熟悉的就是他。他是空降来的,对谁都不热情,但唱歌很好听,技巧和感情都有。我曾经因为唱不好一句话想找老师请教,老师碰巧不在。他主动教我,那些小窍门比老师说的还管用。 就是那一次,让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耽误了他,我有些内疚。 秦哥后来单独找到我,又问了我一次炒CP的事,我再一次拒绝。 他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我以前也是男团成员。”他说。 我想,难怪他的长相这么出众。 “刚成团时,我们每个人都相信能火,因为实力和颜值,我们都有。”秦哥看向我:“可我们还没有等到火的那一天,就毫无水花地解散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蹙眉。 娱乐圈里这种事太常见了,好像每天都有男团成团,也每天都有男团解散。没人推没人捧,好像也只有解散这一条路。 “因为我们不听话。”秦哥说:“不,主要原因其实不是不听话。季驰和祁盛,他们再怎么不听话,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都没有问题。可是我们那团不行,我们空有实力和颜值,但没有背景。” 顿了顿,秦哥又说:“我们四个人,没有一个人有背景。” 我胸口那儿忽然很沉,像有一块石头,绑着我往下沉。 “后来我们就散了,各走各的路,还算留在娱乐圈里的也就我一个。”秦哥摊开手,“你也看到了,我混得很差,只能带你们这个小团。” 秦哥和我说了很多,包括他花了多大的力气给我和萧溯争取到一个不错的资源,做了一个将我俩捆绑起来的企划,又说炒CP这种事并不是我想象的这么简单,随便拉两个男的就能炒,气场、性格,还有长相的观众缘太重要了,所以只可能是我和萧溯炒,而不能是萧溯和另外一名队友。 接不到资源,我很久没有在公司看到萧溯了。听说他将自己关在家中搞创作。 季驰现在是我们团的人气top,他在百忙之中,居然也知道我“忤逆”了秦哥一回,跑来给我上思想教育课。 季驰能力一般,也不够努力,纯属靠资源砸上位。 但可能是一起当过训练生,加上他性格不错,我从不讨厌他。在娱乐圈里,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他问我为什么不听秦哥的,我这才知道,秦哥这十八线经纪人能给我和萧溯争取到资源,是他在背后出了力。 “炒个CP怎么了,又不是让你真和萧溯发生什么。”季驰说:“你就这么反感?” 这话把我问住了。 我很反感炒CP吗? 好像也没有。 我都进入这个圈子了,怎么会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 我一点儿没有瞧不起炒CP的明星。谁不想快速积累人气?能成功谁想失败呢? 季驰和祁盛家里那么有背景,资源从来不缺,不还是需要捆绑一下吗? 他俩炒CP,我完全不反感,他们是我的朋友。 其他男星炒CP,我好像也不怎么反感,关我屁事。 但是秦哥让我炒CP,我就接受不了了。 季驰问我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上次秦哥找我谈心之后,我想象过和萧溯捆绑的情形。 也没怎么想,就把季驰和祁盛做的那些事挪到我俩身上。 不至于作呕,可我就是不舒服,想吐。 秦哥说,我和萧溯不需要有什么关系,只需要进行一些互动,粉丝自会解读。 我可以被粉丝解读,可我不想被粉丝解读与另一个男人的关系。 “小山雪。”季驰还是喜欢这样叫我,“你是不是喜欢你那个哥哥?” 我猛然回过神,讶异地瞪着他。 他在说什么? 季驰神情凝重,“你真的喜欢他?” 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音节。 “上次你看着手机笑,我就发现了。”季驰叹息,“当时周围还有其他人,我才说女朋友。” 我还是没说出话来。 季驰看了我很久,“小山雪,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我在练功房待到深夜,然后一个人去通宵营业的大排档。 我需要在一个热闹的地方藏起来。 我喜欢我的哥哥,我没有发现吗? 我又不是傻子。 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岳昇的喜欢变了质。 他是救了我命的哥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就是他的一部分。 在他告诉我他要去耘山县支教之前,我甚至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分开,他会有他的生活、家庭,我也会有自己的路需要走。 我规划的人生里,他是最重要的一笔。 如果缺少了他,那这人生就不算人生。 我不用去发现,不用去承认,他就是我的。 周围的人都在喝酒,而我将可乐想象成酒,“借酒消愁”。 我喝了很多,最后在公司宿舍下面吐了。 岳昇在一中工作的第一年,就被评为优秀青年教师,学校本来想让他带夏令营,但他因为要去支教而拒绝了。 不过暑假匆匆过去,支教这件事居然让他的学生更喜欢他。 夏天与秋天的分界线,就像我和岳昇的分水岭。他在一中越来越好,我却失去了几乎所有工作。 我没有告诉他。 秦哥不给我资源后,我只能日复一日跳那些每个动作都烂熟于心的舞。我还是想红,我不甘心。 一天下午,我在练功房耗到精疲力竭,一时冲动,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去一中接岳昇。 到了我才明白,其实我不必这样。旭城的明星一抓一大把,即便是热衷追星的中学女生,也不一定认得我。 天已经很冷了,我买了两杯热奶茶,看见岳昇从门口出来,就冲他招手。 他本来没什么表情,但看到我时,他笑了。 “今天不忙吗?”岳昇问我。 “忙,但秦哥让我休息一下。”我不愿意告诉岳昇我没了资源,“哥,我今天想吃红烧肉。” 艺人要节食,尤其是偶像。我们的伙食被严格控制,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红烧肉了。 岳昇带我回家,做了我喜欢的红烧肉,却在吃完收拾碗时,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我胸口一下子就闷了。 我明明装得和平常一样,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好像了解我的一切。那他知道我喜欢他,我爱他吗? 我很不对劲,我以为没有资源这件事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精神压力,我还年轻,才十八岁,有什么好怕? 可其实我快要垮掉了,我的精神恐怕早就不正常。 我丢掉正在洗的碗,忽然转过身,用力抱住岳昇。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安慰我那样。 这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哥。”我正在发抖,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肯定很难听,比小太阳的“嘎嘎”还难听。 可我就是用这种难听的,颤抖的声音对他说—— “哥,我爱你,我好爱你,我想和你做爱。” 第39章 岳昇带走了小太阳 岳昇扶着我的肩膀,将我从他怀里拨出来。 他好像对我刚才的“疯言疯语”并不吃惊。他果然早就清楚我对他的心思。我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他装作不知道。我说出来了,他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我。 “你还小,现在不是考虑那些事的时候。” 他拒绝我的语气那么平常,就像普普通通的早晨,他将被我踢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说:“山雪,起来吃早饭了。” 我可能真的因为长时间得不到工作机会而精神失常了,几个月以来积累的焦躁与压抑全都爆发出来。我红着一双眼,瞪他,“我十八岁了!我不是小孩子!” 岳昇静默地注视我。 我觉得我们很滑稽,他像深海之下没有波澜的暗流,我像海面上的飓风。我拼了命地兴风作浪,想在他的心底投下浪涌,他却只是隔着千丈之远,无声地看着我。 “呜……” 我忽然胸膛一窒,没头没脑地哭了出来。哭得丑态百出,哭得肩膀不停地抖。 我到底在哭什么?哭岳昇不肯和我做爱?哭人生太不公平?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像个无能的小丑。 忽然,岳昇的手再一次搭在我的肩膀上。但这一次他不是将我拨开,而是将我拉向他。 我撞进他的怀里,他抱着我的头,声音很沉地说:“别哭,没事。” 我忽然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沉稳的心跳声,还有温柔如往日的碰触。 他像一个笼子,将我困住了,却也保护着我。 夜里,我睡在他身边。 他没有满足我做爱的愿望,却没有拒绝我抱着他手臂睡觉的要求。 “哥哥。”黑暗里,我望着他的轮廓,“你早就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嗯。” 我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为什么不可以?” 他说:“有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旦发生,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彻底改变。” “不能改变吗?”我问:“哥,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改变吗?” 岳昇说:“我记得你说过,想在星旭广场最大那块屏幕上跳舞。” 我怔住。 “在任何一行立足,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我从岳昇的语气中听出几分严肃,“你选择的职业,让你无法随心所欲。” 我一时无言以对。 “睡吧。”岳昇说:“不早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家里已经没人了。 岳昇是个尽心尽责的老师,天不亮就离家去学校。 我走到厨房,看见他给我煎了两个蛋,一旁放着昨天买菜时顺道买回来的吐司面包。 我忽然意识到,在旭城打拼,辛苦的不止是我。 一中离我们住了四年的出租房很远,岳昇今年开始带重点班,起早贪黑,几乎没有自己的生活。 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来。 他更想去遥远的山区,他并不快乐。 我们好像被拉扯进了两个漩涡,在川流不息中撞向各自的礁石。 下午,我回到公司,在电梯里遇到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 星腾又开始培养新人了。我曾经是新人里最光芒最盛的一人,现实却一点一点将我的光芒磨尽。 我简直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孔雀。 几天后,我找到秦哥,问他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只要是工作就行,红不红无所谓。 他打量着我,片刻问:“想通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唯独这件事我接受不了。 我摇摇头,越发觉得自己可笑。 这一点我和岳昇还真有些像——我闯荡娱乐圈,却偏是不愿意炒CP;他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却至今还惦记着遥远的山村。 我不愧是被他养大的小孩。 也不知道他当年将我从岳家寨带出来时,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这个不肖的弟弟会馋他的身子。 秦哥将一份文件丢在我面前,“如果你只是想要工作,那就去给他们上舞蹈课。” 站在练功房门口,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两年前我在这里当练习生,现在我来给里面十五六岁的孩子上课。 我好像成了另一个秦哥。 小孩儿们对我很好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看过我去年参加舞综的视频,那时我还挺风光。 休息时我们坐在地板上聊天,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当年的我。 就很奇怪,我明明也才十八岁,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比我还大几个月,可我已经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他们却没有,所以他们还是小孩,而我已经是前辈。 一个“忤逆”了经纪人的熊前辈。 我再次接到秦哥的电话是一个月之后。摸着良心说,他真的帮了我很多,我知道他想要捧我,只是他作为偶像时是个十八线,作为经纪人还是个十八线。 他有心无力。 我来到他的办公室,忐忑不安,不知道他想对我说什么。 可我推开门,却见到一个陌生男人。 “这位是郑策,郑先生。”秦哥如此介绍道。 我没有见过眼前这位穿着高定西装的男人,但郑策这个名字却如雷贯耳。 郑策,星腾首屈一指的经纪人。 不,不仅是星腾,放在整个圈子里,他也是最厉害的那一拨。 从他手上出来的艺人,就没有不火的。 我想不到他突然出现在秦哥办公室的原因,谨慎地向他点了点头,“郑先生。” “我上周去看练习生们训练,本想如果有合眼缘的孩子,就挑一个来带。”郑策说话温温吞吞,“但没想到小孩没看中,却看中了教他们跳舞的老师。” 我惊讶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们成团的时候,我在国外。”郑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宁曳,我差点错过你这块璞玉。” “我……你……”我有些抓不到缰了,“您……” 郑策哈哈笑起来,“怎么一紧张就结巴了?果然还是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孩。” 我努力镇定下来,看向秦哥。 秦哥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可我看懂了。 他在为我高兴,同时又因为郑策要从他这里带走我而不悦,也许还有对往事的唏嘘和无奈。 郑策正色问:“愿意来我的团队吗?” 我张了半天嘴,最后问出的却是一句愚蠢透顶的话,“您会让我炒CP吗?” 我到底是固执到了什么地步? 秦哥紧皱起眉,仿佛比我还紧张。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都这时候还让他担心。 郑策笑了,“小孩儿,你难道认为,我捧一个艺人的方式就是炒CP吗?” 我答不上来。 连季驰和祁盛都需要炒CP。炒CP还算轻的,圈子里有很多人为了资源不得不出卖色相。 “我手上的艺人,没有哪一个是靠歪门邪道走红。”郑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我茫然地摇头。 这个问题如果他放在两年前问我,我一定能答上来——因为新人里没人跳舞比我强,因为我的外表无可挑剔,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努力! “因为你的能力和外形无可挑剔,你身上还有一股拼命的劲。”他居然说出了两年前的我会说的话。 我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明星只需要发光,剩下的交给经纪人去做就好。”郑策说:“但前提是,他发出的光能够说服我将赌注放在他身上。” 我心血沸腾,就像做梦一样。 “你好好当你的玉,尽情去发光。怎么雕琢你,是我和我团队的事。”郑策说:“怎么样,愿意来吗?” 我的脸烧得厉害,脑子烧得更厉害。 我就这么似真似假地成了郑策手上的艺人。 郑策没有马上给我安排工作,而是让我搬进市郊的一栋别墅里,系统学习声乐还有礼仪。我像是被丢进了一个封闭训练营,不知道他想将我打造成什么样的明星。 我见不到岳昇,但休息时可以和岳昇发信息打电话。 我特别累的时候就跟岳昇撒娇,他的声音挠着我的耳膜,引得我小腹发颤。 春节,我以为郑策会给我放假,让我回去和岳昇团聚,他却一张机票将我送出国,一位钢琴大师亲自教我弹奏。 除夕时,岳昇跟我说了“新年快乐”。 他第一次称呼我为“宁曳”,叮嘱了我一大堆。 我习惯了他的叮嘱,习惯了他平静的语气,竟然没有听出,他是在向我告别。 春节之后,我再给岳昇打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以为他又趁着假期去山里支教,信号不好。可到了三月,我还是联系不上他。 而这时,我的课也上完了。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旭城。那套老旧的出租房已经人去楼空。 岳昇带走了小太阳,留下了我。 第40章 别月村 这五年来我一直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岳昇没有带走小太阳,他带走的是我。 可是走到半路,他忽然问我,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刚刚救下小太阳时,卖鹦鹉的老头说过的话。 我说记得,小太阳这种鸟儿,在城市里都是被养在家中,一旦放归,就只有一个死。 岳昇说,他要回去找小太阳,小太阳跟了我们十年,已经无法放归了。 后来我们找到小太阳,岳昇便不要我了。他带着小太阳越走越远,我在后面拼了命地追,拼了命地喊,他都没有回头看看我。 我摔倒在地上,望着他像水纹一样淡开的背影,轻轻问他:“可是我也跟了你十年,我被放归,难道不也是一个死?” 梦总是在这时戛然而止。 我在最深的夜里醒来,躺着的地方从那间老旧的出租屋,变成旭城的高档住宅,变成城郊的庄园别墅。 我没有像被放归的鸟儿那样惨淡死去,在郑策的运作下,我成了无数人眼中的万丈光芒。 我曾经牵着岳昇的衣角,站在星旭广场,痴痴地望着广场中央的巨大屏幕,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出现在那上面。 现在不止那块屏幕,几乎所有大城市的广告屏幕上,都有我的身影。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里,曾经只有岳昇一个人真正关心我。失去他之后,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我还是想他,发了疯地想他。 他走的时候我还不到十九岁,我从出租屋里冲出来,马上就想要去找他。 郑策却问我,“你知道岳昇到哪里去了吗?” 我哑口无言。 天地无垠,我竟然不知道岳昇去了哪里。 不,不对。我知道他一定去了山里。他善良得近乎纯粹,在逃出岳家寨时就扛起了父辈世世代代的罪孽。他想要赎罪——即便他根本没有罪。 可天南海北,他去了哪一座大山?停留在哪一个村庄? 郑策又问我:“那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吗?” 我蹲在地上,哭得无声无息。 “他不想被你挽留,更不想被你找到。”郑策说:“宁曳,他还不明白吗?你们的人生根本不该有交集,他不想再给你不切实际的希望。” 我狠狠抓住郑策的衣领,“你找过他是不是?你对他说了什么是不是?你根本不懂!什么叫我们不该有交集?如果我没有遇上他……” “我知道。”郑策的视线忽然变得异常寒冷,“我手里的每一个艺人,对我来说都是一张白纸。你认为我不知道你们小时候的事?” 我怒火中烧,还是不肯松开他。 “岳先生是自愿离开,与我无关。”郑策说:“相信你也应该清楚岳先生的性格,谁能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 我脑中像台风过境,满目狼藉。 岳昇是自愿离开。 郑策握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开,“你早就明白,岳先生的志向不在一中,他想去更辽阔的世界里,也还你一个更辽阔的世界。宁曳,你感受不到他的用意吗?” 我木然地转过身,抬头看向那栋破败不堪的房子。 一时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在崩解,一块锋利的残片从我胸口划过,将里面跳动着的血和肉扯了出来,满地腥红。 我将自己关起来,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秦哥和季驰、祁盛都来看我,尤其是秦哥,他跟我说了很多,大意是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何苦要和郑策作对,多少人求着郑策,郑策都看不上。 我听不进去,将他们全都赶走。 最后一个来看我的是郑策。他不像秦哥那样苦口婆心,也不像季驰、祁盛那样恨铁不成钢。他只是将一份合同放在我面前,提醒我早就和他签了“卖身契”,未来十年,我必须为他卖命。 “如果我是你,我就将郑策利用到底,榨干郑策手上的资源。”郑策面带微笑地说,“其实坦白讲,我能够控制你的时间不长,顶多五六年。” 我红着眼看他。 “不出三年,你必定爆红。再用三年巩固地位,到了那时候,你就有资本一脚将我踢开。”郑策说:“不仅如此,你也不用再在意任何人,你甚至可以暂时放下工作,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你的价值可以让所有非议你的人闭嘴。” 我要去找岳昇。 我可以去找岳昇。 这个信念支撑我走过了他离开后最难熬的一年。 第一年我被郑策雪藏。他将我丢在国外,不给任何工作,让我日复一日练舞练琴。第二年我被接回国时,仿佛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粉丝们说我气质华贵,高傲却不失教养,一定背景深厚,是出生豪门的贵公子。 在郑策的手段下,我的身世扑朔迷离,无人参透。而越是成谜,人们越是感兴趣,越是觉得我深藏不露,是因为家族的势力过于强大,狗仔才不敢扒。 我如郑策所愿,成了最完美的偶像。我在人前无可挑剔,人后却成了一个疯子。 我一度患上妄想症,总以为自己是一只小太阳,后来妄想症减轻,我又变得狂躁,医生说我具有暴力倾向。 可我还在舞台上跳舞,我的精神没有影响到我的状态,我还是那个完美偶像。 我终于明白郑策为什么盯上我。因为我不仅有他一眼相中的外形和舞蹈功底,还是个特别能被“造”的人。我有本事独自吞掉所有压力和黑暗情绪,在公众面前没有任何污点。 可我还是垮掉了。 去年年底,我在一场演出结束之后,打伤了我的助理。 他是个很温和的人,我与他关系不错,我从未想过伤害他。可我发病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郑策赶到,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他一定在想,这一刻终于到了,他操控不了我了。 这事被压了下来,医生建议我出国休一个长假。 然而不管是长假还是药,对我来说都没有用了。 我让人将我绑起来,害怕再伤害到谁。我跪在地上,咬着毛巾,头发被汗水浸透,像个垂死挣扎的野兽。 我又开始幻想我是小太阳了。 郑策为我打点好了一切,包括解释我为什么突然从公众眼中消失,然后平静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说过,顶多五六年,我就能拥有决定人生的资本。那现在呢,我有了吗?” 郑策拿出一张纸条,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纸条,看到上面写着的字。 西南,别月村。 第41章 不能放归 我蜷缩在地上,无法动弹。我哪里都痛,最痛的是头,里面好像住着无数只苍蝇。我费力地抬起手,想将头抱住,却摸到了满手的血。 我看着那些暗色的液体,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我活不了了吧? 天仍旧漆黑,月亮变得那么远,想要撕碎我的野兽不见了——它也许还在山崖上,以为我已经摔死了。 我忽然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的挺神奇。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彻底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只身来到别月村。郑策对外宣布,多年来密集的曝光让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消耗,我想要沉淀下来,厚积薄发。 我风尘仆仆进入西南边境的群山之中,竟是迷了路,夜里从高高的山崖上摔下去——就像刚才那样。 上天没有收了我,反而送给我一个渴望了六年的礼物。 我的梦成真了,我忘记了所有悲苦,比如流浪街头被欺辱,比如险些被宰杀,比如初入娱乐圈时艰辛前行,比如被岳昇留在旭城。 我成了一只快乐的小太阳,会撒娇会黏人,晕乎乎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得特别帅的哥哥,就一门心思想要追到他,当他的小妻子,和他做爱。 我十八岁时豁出了全部,求岳昇让我和他做一次。他也只是让我睡在他身边。他说我太小了,想不明白很多事。 而当我变成一只什么家务都不会做,每天只知道守着他讨食的鹦鹉时,他终于不再拒绝。我没脸没皮地要他亲我,他亲了,连我撒着酒疯要和他上床,他也满足了我。 我十八岁时没有得到的,现在通通得到了。 所以我觉得,这是老天在收我之前,赐给我的恩惠。 如果没有这一点甜,我这一生也太苦了。 现在也许就是老天来收我的时候了。 我将手放在嘴边,轻轻舔了舔。血的味道可真臭。 我挣扎着在地上缩了缩,又想起岳昇说我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那时的确太小了,憨小孩一个。但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就是想和他做爱,我不要他娶妻生子,他救了我,我便赖上他,他对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负责,便要对我这一辈子负责。 我看想不明白的是他才对。 他一定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也不是主人对小伴的喜欢,他对我的喜欢,和我对他的喜欢并无本质差别。 否则他为什么在捡到我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真相?我得了妄想症,还摔坏了脑子,可他没有。 否则他为什么假装不知道我的谎话,将我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村庄? 否则他为什么从不拒绝我的靠近,为什么亲我,为什么和我做爱? 为什么在接受我告白的时候那么用力地抱着我,要我发誓不再离开? 为什么将我的盗版碟藏起来,不让我看到那个唱唱跳跳的偶像宁曳? 你看,他根本就是想要我!他这个坏人,还不想放我走呢! 温热的液体从我脸上流过,我以为是血,一摸,才知道是眼泪。 我胸口抽得厉害,不断从喉咙挤出哽咽。 我怎么现在才看清楚这些事?已经晚了吧?我越来越冷,想要叫喊,却只能发出一声很轻的——“哥哥。” 哥哥,你在哪里? 哥哥,你的小山雪要死了。 我不住发抖,眼皮打架,意识渐渐模糊,忽又想起岳昇带着我从岳家寨逃出去时,我们在茫茫群山中,就像青空中的一粒尘埃,汪洋中的一个泡沫,我跑不动了,是岳昇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到了光明之下。 他是托着我的尘埃,比我大一点,也是托着我的泡沫,比我坚固一点。 也许我和山犯冲,每次在山里,就发生不了什么好事,几个月前岳昇发现我的时候,我也奄奄一息,是他将我背到别月村,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因为我九岁时,是在山里的岳家寨遇到了岳昇。 遇到他这件事,足以抵消掉山加诸在我身上的所有不幸。 “哥……”我一声接一声喊着他,但我知道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即便他在这片山林中,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睡了过去,复又醒来。我隐约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好像还有喊声。 我努力睁开眼,看到微弱的光芒。 天还没有亮,是灯光。 有人来了?我异想天开,觉得是岳昇听到了我的声音,赶来救我。 可这怎么可能呢?这片山林那么大,如果连他都听见了,那豺狼虎豹不是老早就听见了? 我向光和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听到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 但我耳鸣严重,听不真切。 忽然,一声“山雪”像是凿破厚重冰层的刀,忽然撞击在我耳边。 只有这一声,我听得那么真切。因为那是岳昇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特别喜欢听他叫我山雪,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我形容不了的动听。 “哥!”我拼了命地回应他,好像我等待的不是救援,而是一次求爱。 我哭了,“哥——” 灯光照在我的眼睛上,我短暂失明,理应什么都看不见,可我的瞳仁却自动描摹出他的轮廓。 他正奔向我,他呼吸那么急促,是因为来得太急?是因为害怕失去我吗? 我被轻而又轻地抱住,我的呼吸里是岳昇的味道。 我还是很痛,可我忽然觉得安全了。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我曾经是一个将要被宰杀的小伴,他连我的命运都可以改写,又怎么会救不了我这一回? “哥。”我颤抖着去抓他的衣服,想告诉他我没事,可我竟然开口就是哭腔,就是委屈,就是娇气,天知道我这个没爹没妈的流浪小孩怎么会被他养得这么金贵。 “哥,我痛,你抱抱我,不要放开我。”我用力往他怀里钻,头上脸上那些腥臭的血弄脏了他的衣服。 好几个人围了上来,我看不清他们,只知道他们都是别月村的村民。 “别动,我看看你的伤。”岳昇按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往他怀里钻,似乎想看我腿上的伤。 可我离不开他的胸膛,忽然拉开的距离让我刚刚获得的安全感又消失了,我觉得他又要离开我。 如果我能尖叫,我已经尖叫起来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只能发出低哑的哀求。 我捉着他的衣袖,像我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哥,你记得吗,家养小太阳不能被放归,放归了,就会死。” 岳昇忽然停下一切动作,扭头看向我。 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夜,也是小太阳的整片天空。 第42章 回去 上天竟然没舍得收我,却收了我的一头秀发。 因为头上的伤,我缝了四针。医生本来只剃掉了我伤口附近的头发,但是我一照镜子,被那偏在一边的“地中海”吓得直翻白眼,身子一歪。 我是故意的,因为岳昇就在我身边。我假装被吓晕,撞进他怀里不愿意出来。 他圈着我,小心避开我的伤口。他的姿势有点别扭,一定很不舒服。但我装死不动,他也没有把我推开。 “哥。”我费力地掀起眼皮瞅他,“你帮我把头发都剃掉吧。” “都?” “这样缺一块太难看了,还不如全剃了一起长。” 岳昇迟疑了一下,“你是艺人。” 我乐了。 他一定没有见过剃光头的艺人,觉得明星就该头发茂盛。 我自满地说:“我这张脸经得住光头考验,你就放心剃吧。” 我现在在镇医院住院,这儿离城市太远,流行鞭长莫及,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出我。镇医院外面就有一家理发店,岳昇跟老板借来理发工具,消毒之后给我剃头发。 我这只鸟啊……不,我已经不是鸟了。 我这个人啊,总是在不该敏感的时候格外敏感。我哥只是给我剃个头而已,我直到去星腾当练习生之前,头发都是他给我剪。可是现在,他的手指轻轻擦过我的头皮,我就觉得那儿蹿过了一阵电流,弄得我酥酥麻麻的。 他亲我的时候,老是喜欢扣着我的后脑。我觉得我应该让人体工学专家给我鉴定一下,我的后脑是不是特别适合被握住,手感是不是特别好。 起初我还能忍,后来我没忍住,抖了一下。 岳昇立即将推子移开,“痛?” 我摆出老实巴交的样子,“没,不痛。” 岳昇问:“那你怎么抖?” 你摸我,我能不抖吗——如果我还是一只鸟,这话我就说出来了。可人和鸟的区别就在于人有廉耻心,我现在比当鸟的时候矜持了一点点。 “我不抖了。”跟岳昇买乖这种事,没人比我更擅长,“哥,你刚才弄得我有点痒。” 岳昇嗯了声,继续给我剃头发。 不久,一个清爽漂亮的小伙子出现在镜子里。我左看右看,又让岳昇看,“哥,我没骗你吧,我剃光头也不难看。” 我谦虚了,我这不叫不难看,叫英俊。 岳昇笑了笑,扶我回病床。我的腿有些扭伤,不严重,但需要卧床休息。 岳昇打扫完露台上的头发,还掉理发工具,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串糖葫芦。 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草莓了,所以那是一串什锦糖葫芦。 “谢谢哥!”我欢喜地接过来,却把顶上那一棵葡萄递到他嘴边。 他看了我一眼,“你自己吃。” “你吃!”我不肯拿回来,硬要他吃。 他将葡萄咬下去,和以前我硬要他吃草莓一样。 剩下的就全归我了。 他走去窗边,帮我将窗帘拉上,遮住夏天晒人的阳光。 我看着他的背影,咬破了嘴里的山楂,满嘴酸涩。 这是我被救出来的第九天,我的伤正在好转,并且想起了一切。岳昇自然也已经知道我想起来了。 可是我们默契地没有提,还是像以前那样相处,仿佛我还是那只小太阳。 我们的小太阳已经走了。它的寿命只有十来年,当初我们捡到它的时候,它就是一只成年鹦鹉了。 我还没有问岳昇,小太阳是什么时候走的。 吃完糖葫芦,我说:“哥。” 岳昇转过来,“嗯?” 我要打破我们的默契了,心脏忽然剧烈地跳起来。 “小……”我结巴了好一会儿,“小太阳陪了你几年?” 岳昇眉心微蹙,眼中却没有一丝惊讶。他一定知道,我早就在酝酿向他摊牌。 他在等着这一刻。 我忽然又委屈起来。怎么又是我忍不住?就不能他先戳破那张根本不存在的纸吗? 岳昇回到我床边,坐下,“前年秋天走的。” 我低下头,看着病号服,“它……你把它埋在哪里?” “林子里。”岳昇说:“它经常飞出去,林子里有一棵它很喜欢的树,就埋在树下。”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是来找你,我的经纪人告诉我你在别月村。” 岳昇说:“郑策?” 我抬头看他,“你记得?” “嗯。” “你们……”我本想问,当年郑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却又觉得我根本不用问这个问题。 我早就不是十八岁的小孩,我会自己思考。 而且我不在乎过去,只想把握未来。现在只有我和岳昇,我不想讨论其他人。 “可是我笨,一进森林就迷路了,摔成傻子,跟着一只松鼠吃了几天菌子。”我故作轻松,声音却轻轻发抖,“哥,如果你再来得晚一点……” 岳昇忽然转向我,眼神深得像要将我吸进去。 “你不会有事。”他笃定地说。 我一时有些恍惚,好像透过此时的他,看到了那个才十五岁的男孩。当年他也这么认真地告诉我,他会保护我,我不会有事。 其实当年的誓言和刚才的笃定一样无根无据,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便愿意相信。 我们都沉默下来,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我不知道该挑哪一句,翻来覆去琢磨,反倒把自己给难住了。 他却开了口,“你过得不好。” 我心里立马又酸又麻。我当然过得不好,你丢下我走了,我能过得好吗? “所以我来找你。”我深深吸气,“还好让我找到了。” 岳昇问:“你的工作……” 我微扬起下巴,冲他笑,“我请了一个长假,我现在可以决定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了。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 岳昇说:“什么?” “你知道。”要不是脚不方便,我现在就爬到他身边,将下巴放在他肩膀上,“我想给你看看我的别墅。” 岳昇眼中浮起很轻的笑意。 “我当年的愿望,就是给你买别墅。”我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语气却冷静下来,“哥,我现在可以为我的人生做主了。” 我脚不好动,但是我可以蹭过去。 我这么主动的小……人,怎么会被脚伤困住? 可是我刚蹭了两步,岳昇就站起来,在我身边坐下。 这就省得我往前蹭了,我用节省下的力,将下巴枕在他肩膀上。 “哥。”我声音软绵绵的,带着被他宠出来的娇气,“我摔了两次,将来说不定会有后遗症。” 岳昇说:“不会。” “你又不是医生。”我说:“我说不定以后还会变傻,又以为自己是小太阳。” 岳昇轻声笑。 “你放心将你傻掉的弟弟交给别人照顾吗?”我几乎要吻到他的脖子,“哥,我想你跟我回去。” 第43章 积雪 “弟弟!弟弟!”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喊声,我吓得手一抖,刚掏出来的鸭蛋黄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掉在地上糊了灰。 草!可恶的小孩子! 赶在他们冲到我面前,抢劫我的咸鸭蛋之前,我赶紧将剩下的两个藏到桌子下。 我昨天出院了,半夜才回到家,医生说我最近要注意饮食,不能吃太油太咸的东西,可我馋咸鸭蛋,趁岳昇去菜园收菜,赶忙挖了三个出来,结果一个都没吃到,小东西和羊角辫就带着一大帮小孩浩浩荡荡杀过来了。 我心里有点气愤,可看到他们脸上的着急和开心,还有脑门上被太阳照得亮晶晶的汗水,我又生不起气来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跑来,也知道他们为什么喊得这么大声。那天我被岳昇从山里抱回来时,头和腿都在流血,没流血的地方也全是泥巴,村长心急火燎跑来看我,小东西也跟来了。那时我晕晕沉沉,看不清小东西的脸,但小东西的哭声我听得特别清楚。 他哭得格外响亮,格外伤心,好像我已经是一具尸体。我后来在镇医院住院还时不时想起他惨绝人寰的呼唤——“弟弟!弟弟啊!你咋了!你不要死啊!啊!啊!弟弟没气了!” 他还是个孩子,我选择原谅。 岳昇和黄小野开车将我送去镇里,我估计车还没开出三公里,小东西就已经告诉了羊角辫、黑娃、丸子头、小胖球。 现在,他们全来了。 小孩子这种生物,讨厌的时候你只想用屁股对着他们,可爱的时候你又忍不住将藏着的咸鸭蛋送给他们。 岳山雪,叫你心软! 小孩们看着我光溜溜的头,还有头上的纱布,全都愣了,三秒后,小东西率先哭了起来,“弟弟!你受苦了!你的头发都掉了!” 我谢谢你,我的头发没有掉,是剪!剪懂吗!剪掉了和掉了区别也太大了! 羊角辫平时多飒的一姑娘,居然也开始抹眼泪,“弟弟,你痛吗?听说你流了好多血。” 我正想解释我的头发还会长出来,一听羊角辫这句“你痛吗?”鼻子马上就酸了。 他们老是和我作对,上课时嘲笑我是个傻子,我受伤后却真心实意地为我掉眼泪。 这些年来,数不清的人对我说“宁曳我爱你”,我知道我早就成了他们心里的光芒,我以为我会对“爱”麻木,可是没有,被这一双双纯净的眼睛望着,我心里泛着酸泛着痛。 活这一遭,值得。 我忽然明白,岳昇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是有情义的,你给与它多少,它就翻倍地还给你多少。 在医院里,我跟岳昇撒娇,半是强迫半是哀求,要他跟我回旭城,住我打拼来的豪宅。 但其实我并没有很坚定,我只是对于带他看豪宅这件事特别坚定。如果他想一辈子留在别月村,我大不了陪他。 我早就不是十八岁的笨小孩,我追求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自己心里最清楚。 岳昇没有马上答应我,也没有拒绝,只是说别月村还有一些事需要他安排。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会在做好安排之后,和我回一趟旭城,住一住我的豪宅,但他不会一直留在旭城,岳家寨永远是他心里的一道伤疤,他仍然想帮助偏远落后山区里的小孩。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弟弟,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小东西已经擦干眼泪,手里拿着我送给他的咸鸭蛋。 “什么事?”难不成你们还能发现我的咸鸭蛋坑在哪里? 小东西说:“你没头发比有头发帅耶!” 话音一落,大家全都附和起来。 我竟是无言以对。我承认我剃光头好看,头型好、脸小、五官精致,再挑剔的导演在我这颗头上都挑不出毛病。 可难道我有头发就不帅了?稚儿! 岳昇回来了,提着一篮子菜。小东西这个笨蛋,居然当着岳昇的面对我说:“弟弟,我后来认真想了下,你真的和碟子里那个明星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看了岳昇一眼,而他正看着小东西手上的咸鸭蛋。 我心道糟糕,我偷吃咸鸭蛋被他发现了,连忙说:“哥,我没吃,我给他们吃。” 岳昇笑了笑,走去厨房。 “因为我就是那个明星。”我得意地冲小东西眨眼。 小孩儿们又惊呆了,丸子头结巴道:“真,真,真的?” 小东西扑到我怀里,他最笨了,我说什么他都相信,毫无怀疑精神,“那你为什么来我们村?” “我来找岳老师。”我看了看厨房,“他是我哥。” “那找到了呢?”小东西苦恼起来,“你们就要走了吗?” 小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离别。 我将小东西抱起来,让他坐在桌子上,“放心,岳老师不会丢下你们。” 小东西又问:“那你呢?” 我? “那你呢?”羊角辫说:“弟弟,你会回去跳舞吗?” 我乐了,忽然灵光一现,“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跳舞好看?” 小胖球发挥他爱吃糖嘴甜的本事,“弟弟,你唱歌也很好听!” 我说:“那你们想看我现场唱跳吗?今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你们放假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看我的演唱会。” 山里的小孩,电视节目都没什么机会看,更别说演唱会。可我这么一说,他们立即手舞足蹈起来,还逼我和他们拉钩,如果我反悔,那我的头发一辈子长不起来。 这可真够恶毒的…… 岳昇做了我喜欢吃的卤猪尾巴,那香味儿把我口水都勾引出来了。我快吃完的时候,见岳昇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两枚咸鸭蛋。 我虽然刚才打了一个嗝,但我现在又饿了。 他给我剥壳,将蛋黄掏在我的碗里,“吃吧。” 我就知道!他疼我懂我,知道我馋咸鸭蛋! 吃完饭我想洗碗,但岳昇说我伤还没有好,叫我去院子里的凉椅上待着。他将厨房收拾妥当,又给我拿来在井里镇过的西瓜。 天黑了,繁星满天,萤火虫飞舞。 凉椅只有一把,我占着,岳昇就只能坐在凉板上。 我殷勤地给他扇风,“哥,你为什么选择别月村?” 这是我自从恢复记忆就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偏远的村子那么多,他为什么留在别月村? 岳昇沉默了好一会儿,“不是选择,只是偶然到了这里。” 我开始听他讲六年前我们分别之后的事。他说,他曾经迷茫过,个人的力量有限,可在大城市惠及不到的地方,还有那么多蒙昧落后的村子,他选择去一个村子,就会错过另一个村子。 在来到别月村之前,他已经在十来个村子里待过,但都没有停留太久。离开一个叫丰泉村的地方时,一个女孩追着他的车跑了很久,对他说:“岳老师,你不能一直陪着我们吗?你走了,谁又来给我们上课呢?” 他后来想了很久,既内疚又无奈。他无法长久地留在一个村子,因为还有下一个村子等着他。可是他来了又走,村子里的小孩真的能从此好起来吗? “也许我应该留在一个村子里,见证一代人的改变。”岳昇说。 我问:“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岳昇点头,“也算是一个巧合。” 我没听明白,什么巧合? 岳昇说:“刚来的时候,我还在犹豫,直到后来,我看到了村外的雪山。” 我呼吸一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看我,眯眼看向村外雪山的方向,“原来别月村也能看到雪山,还有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第44章 我是偶像 我觉得我浑身的血好像都静止了,须臾,又一股脑沸腾起来,冲向我的肺腑四肢。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也顾不得头上的伤才刚拆线,就用力抱住岳昇,挤进他的怀里。 他似乎错愕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护着我头上的纱布,轻轻拍打我的背。 “我就是终年不化的积雪!”我竟然说得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在“恨”什么,“哥,我就是你看到的积雪!” 岳昇轻声道:“嗯。” “你想我陪着你,是不是?”我哽咽道:“这几年,你一直想我陪着你!” 岳昇又道:“嗯。” 我在岳昇怀里抖得厉害,心脏、脊椎,还有大脑,哪里都麻了。十八岁的时候,我以为他不要我了,将我一个人丢在旭城。后来一年又一年,我开始理解他,知道对他来说,我也是一个重要的亲人,他丢下我,也许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能做出的对我俩来说都最理智的决定——尽管这个决定不一定最好。 在我想念他的时候,他也记挂着我。 只是我不曾想到,他将我放到了那么重要的位置上。雪山陪伴着他,就像我在他身边。 他很孤独。 “呜……”我压抑不住,竟是抖得越来越厉害,我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问:“哥,你有没有后悔过?” 他搂着我的手一顿。 我闭上眼,将眼泪蹭在他胸口。我知道我问了一个傻到极点的问题,答案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若是他不后悔,他为什么要我发誓不再离开他?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无私慈悲,他也只是一个凡人,有凡人的卑劣,他想趁着我是一只傻乎乎的鹦鹉,将计就计,把我留在他身边。 “后悔。”一段沉默后,他终于开口,“但是如果可以再次选择,我……” “我知道。”我从他怀里钻出来,顶着满脸的泪望着他,忽然狠起心来,想在他心上剐一刀,“你还是会带走小太阳,留下我。可是哥,我过得不好,我老是幻想我是小太阳,我还打伤了我的助理,他是个好人……我生病了,医生治不了,只有你可以。” 他专注地看着我,眸底越来越沉,眉心的褶皱里像是藏着一整个人间。 “嘘。”我伸出食指,压在他的唇上,然后贴过去,隔着食指与他亲吻,几乎用气声说:“哥,你不用解释,我慢慢想,我还有时间,你让我慢慢想。” 他握住我的手腕,食指压在动脉的位置。那里在猛烈跳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猛烈将我的手扯开,然后狠狠咬住我的嘴唇。 他的目光不再平静,那些万丈深渊之下的暗涌终于冲破海面,掀起惊涛骇浪。 我睁大双眼,有几秒钟连呼吸都忘了。我哥,不,我心爱的人在吻我,他又吻我了。 他吻得那样用力,几近啃咬,简直要将我吞入腹中。 我的心脏被填得很满很满,满得挤出了酸涩,流出了痛楚,我环住他的脖子,卖力回应。如果他想吃了我,那便吃了我。 我的倾述终止了,他将我抱进家中,放在床上,我那些组织了好几天的话在他怀里支离破碎。 沉沦的不是我,是他。 别月村唯一一所小学放暑假了,我和岳昇出发去旭城时,小东西和羊角辫跑到村口来送我们。黄小野开车,颠簸半天之后,我们到了镇里,又从镇里搭中巴去市里。晚上,我们住进简陋的招待所,等待第二天的火车。 我头上的伤已经好了,不用再裹纱布,但留着一条难看的疤,好在我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一片扎手的青茬。时间在修复伤痕,也让我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清晰。 分别是当年的岳昇能够做出的最理智的决定,因为那时我幼稚,岳昇迷茫,我们在洪流里颠沛流离。 可现在我已经有能力站稳。 “哥。”我在窗户边转身,背对着楼下马路的熙攘,“我想和你一起做支教这件事。” 岳昇回头,仿佛已经读懂我心里的想法。 “你说你去了一个村庄,就不能去另一个村庄,永远有下一个村庄等着你。”我心情澎湃,非要形容的话,就像当年岳昇经过千难万险,将我从岳家寨逃出来时——单是想到将要和他做同一件事,我就激动难安,“我可以用我的影响力牵头,还可以成立一个基金,我有人脉,也拿得出初始资金,你懂教育,你去过那么多山村,熟悉村里的一切。哥,我们不止可以见证别月村一代人的成长,我们还可以见证更多更多个别月村的改变!” 岳昇眼中的光明明灭灭,我走过去,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哥,你的山雪长大了,有本事了,可以像当年你救他那样,和你一起改变更多孩子的命运了。” 这一刻,或许我们都想到了金明。他本该活着,我们当初赶回岳家寨,就是为了救他。可是我们到底迟了一步。 我感到岳昇的胸膛正在轻轻震动。他不像我这样,总是叽里呱啦说不停,他十五岁时就沉默寡言,他将本不属于他的苦难装在心底,悲天悯人。 可他也有需要依靠的时候,我可以当他的依靠,我就是他的依靠! “郑策安排我出道时,给我的定位是偶像。”我说:“哥,你不要拒绝我。现在我觉得我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像一个偶像。我肩上有责任了。” 岳昇扶住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说:“想清楚了,刚回家那天我就开始想,想到现在,头上的疤都要掉了。” 岳昇笑了笑。 “我们可以将志同道合的人聚集起来,我的号召力在那里,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关注偏远山区里发生的事。”我不想给自己脸上贴金,“而且我也不是纯做慈善,我可以拍纪录片,拍电影,做节目,然后慢慢转型。哥,你觉得怎么样?” 我生怕岳昇不答应,恨不得一股脑将我心里的想法全都倒出来,像那些唾沫横飞卖保险的业务员。 我看上去一定很滑稽。 我还有一个更滑稽的想法,如果他拒绝我,我就用我扎手的头发去刺他。 他不怕痛,但怕弄伤我刚长好的伤口,所以他被刺几下之后就会妥协。 “哥……”我还想继续说,他却道:“基金叫山雪?” 我愣了下,旋即明白他的意思。 我得意地说出我想了好几个晚上的名字,“叫小太阳基金!” 第45章 爆了(完结) 我和岳昇本来计划立即回旭城——我太着急了,想让他马上住进我的豪宅。但在我向他剖白了心里的想法后,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我不急着回去了,我想让他带我去耘山县、丰泉村,还有那些他曾经去过的村庄看看,因为我现在是“金主”了,我有责任有义务去实地“考察”一下。 其实我“考察”没屁用,我只是想踩上岳昇的足迹。我是他的跟班,他去过的地方,我也要去! “都很偏僻,路上会很辛苦。”岳昇说:“有的村子没电没气,喝水还要自己挑。” 我顿时气鼓鼓。他这是小瞧我吗?我虽然很有钱,但我吃得了苦啊,哪位导演和我拍戏,不夸一句“宁曳能吃苦”?再说,别月村条件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不还是住了小半年?我还打算今后每年都回别月村和小东西打架呢! “辛苦没关系。”我拍拍胸膛,“哥,你照顾我就行。” 岳昇像是没想到我的脸皮竟然厚到了这般地步,愣了下才笑道:“好。” 他这个笑温柔死了,差一点就把我这团雪给融化掉。 我忽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这团雪待在他这样温柔的人身边,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化呢? 叮!答案来了。 我怎么没有化?他弄我的时候,我不是早就化成水了吗? 我的脸和脖子当即红得要命,给我插个管子,我当场就能喷气冒烟。我明明不是小太阳了呀,怎么还是这么黄? 岳昇忽然伸出右手,托住我的脸颊。我都不敢动了,他那么了解我,一定看出我在想什么了。他会不会在心里吐槽,说我是只浪鸟? 他却只是笑了笑,叫我把碘伏和棉签拿来。 我头上的伤好了,但正在长肉,很痒,我老是忍不住挠,岳昇每天都会用碘伏给我消消毒。 他捏着棉签,轻轻在伤处沾。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其实也好矛盾,给我擦药时这么轻这么温柔,可搞我时就特别粗暴——好吧,其实他搞我的时候也可以很温柔,只是我对他的粗暴记忆犹新,因为那可真是…… 太爽啦! 我一甩头,心想我得克制一下,我现在是个人了,不能老是这么禽兽。 岳昇却按住我的头,不准我乱动。 他按这么一下,我还以为他要把我往下面按去呢。我激动,我可以! 结果他没有那个意思。 前几次做的时候,他都不要我咬他,我得找个机会,让他爽得不要不要的,呃,就像我爽得不要不要的那样。 因为临时改变了行程,火车票得重新买。我是个当红明星,在乡村无所畏惧,但是在城市转车时,就只能裹得严严实实。岳昇一路护着我,还真是像我开玩笑的那样,把我照顾得周全。 我们先是到了丰泉村——就是岳昇去别月村之前,最后待过的村子。当年那个追着他的车跑的女孩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村长说,她和另外两个男孩发狠读书,非要去外面上学,村民们凑了些钱,还真将他们送出去了。 说到这里,村长憨厚地笑起来,用我听不大明白的土话说:“他们现在成绩都很好,在班上排前几名呢!拿了奖学金,将来有大出息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们村子,教孩子们念书,给他们父母讲道理,桃妞儿肯定早就跟她爸妈一样下地干活了。” 岳昇将村长的话翻译给我听,我眼睛一下子就起雾了。岳昇说一个人力量有限,可是仅仅是在丰泉村,他就已经改变三个孩子的命运了。不,不止三个,那个叫桃妞儿的女孩放假回来,还会帮助更多年纪更小的孩子,尤其是女孩。 我们在丰泉村住了三天,老实说,这里的条件的确太差了。别月村还能靠山吃山,这里的山却荒凉贫瘠,水资源也特别匮乏,夏天出汗多,水就那么一小桶,我洗澡还得让岳昇帮忙淋一下背,不然洗不干净。 但是这里的人却朴实善良,不像曾经的岳家寨。这种地方其实是最容易改变的,因为他们渴望改变,缺的只是一双帮助他们的手。 我记下来,打算回旭城后交给基金团队做一个帮扶策划。 离开丰泉村,我和岳昇沿途又去了十来个村子,它们有的改变不小,有的原地踏步。我踌躇满志,因为岳昇现在有我,他过去没有做到的,我来! 最后,我们来到北方的耘山县。这个地方曾经长时间让我喘不过气。岳昇来耘山县时我才多少岁来着?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和岳昇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不同的追求,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各奔东西。我慌张又害怕,一边奔着不知道在哪里的前途,一边眼巴巴地给他打电话。山里没有信号,我听见的总是冰冷的机械音。 我改名宁曳,也是在那个时候。 如今,想起当年的事,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那些压抑在心底的难过竟然轻飘飘地就散了。 我们的确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但是我们再也不会各奔东西,我们的灵魂早已缠绕在了一起,如今连手也十指相扣。 耘山县算是比较幸运的偏远县,多年前就被志愿者注意到,比我们经过的那些村子发展得好,县城下边的几个村子甚至开始发展旅游业,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小众了,游人寥寥。 山里路不好走,我走累了,坐在溪边的石头上休息,岳昇给我打来溪水,又冰又甜。 甜得我一喝完,就忍不住与他接吻。 十六七岁时我恨的地方,终于成了我二十四岁时的浪漫之地。 两天后,我忽然接到郑策的电话——我恢复记忆后联系过我的助理,他一定是从助理处得知我刚办的号码。 郑策利用了我,我是近几年来他打得最好的一张牌。但我也利用了他。说一句冷酷的话,我们这叫做互相成就。 我必须承认的是,他是最可靠的经纪人。 我以为他打电话来是问我的近况,毕竟他已经半年没有联系过我了,没想到他让我看微博热搜,说我“爆”了。 我“爆”过太多回,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看完热搜后,我心跳有点快。我和岳昇在耘山县被恰好去那儿旅行的粉丝拍了,不过她拍的不是我们接吻,而是岳昇给孩子们上课、我帮老农们干活。照片里,我穿着岳昇的工字背心,戴着草帽,腿上很多泥,除了一身晃眼的白皮,和当地年轻人没有区别。 我已经在公众的视野中消失大半年了,这一“登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宁曳耘山县”话题马上就被刷成了“爆”。 说实话,我也惊讶。我本打算回旭城后与郑策平心静气地商量转型、商量小太阳基金,等一切都计划好了,再公开露面。 可我这就“爆”了。 拍照的粉丝字里行间都迸发着激动,她说她看到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那个戴草帽的确实是我,她没敢靠近,我们走了,她才跟当地人打听,得知和我在一起的酷哥老师多年前来耘山县支过教,帮助了很多小孩。 网上众说纷纭。 “宁曳不是出国进修了吗?怎么还在国内呢?他这是干嘛?体验农村生活?” “会不会是为下一部戏做准备?星腾不是放出消息说宁曳要转型了吗,说不定已经接了一部现实向题材了。” “不可能是为戏做准备吧,剧组其他人呢?我看po主的意思,宁曳这是在做公益?” “啊啊啊啊我们哥哥也太好了吧!在最红的时候沉淀下来,贡献能量,做有意义的事!” “和宁曳在一起的酷哥好帅啊,直击我的审美,我已经嗑起来了!” “嗑CP带我一个!” “宁曳又买营销了?消停点行吗?”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这不是营销吧……”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营销,发博的粉丝直接po出了多张火车票、旅行计划表、和家人朋友的聊天记录,甚至拿命发毒誓,自己真是碰巧去到耘山县旅行,碰巧遇到我。 我心里又软又酸。 郑策在电话里言简意赅道:“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此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岳昇待在耘山县一个招待所里。我讲电话,岳昇正在看微博,我偷偷瞄他,发现他看得很认真,他大概从来没有这么耐心地刷过微博。 事发突然,我不得不提前告诉郑策我的想法。我知道,他会给我想出最佳的应对方法。 听我说完,郑策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我听见一声轻笑。 “出息了啊小崽子。”郑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放松。 他居然对我示了弱,说从去年底我打伤助理之后,他就一直沉浸在焦虑中,因为即便是他,也无法阻止我这颗星星的陨落。 “你自己却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最后他清了清嗓子,“交给我,正好趁这次热搜,慢慢将你那小太阳基金计划抛给公众。” 挂断电话,我出了一会儿神。 我以为我还能再和岳昇享受一段时间二人世界呢,没想到我们的计划这就要开始运作了。 这一刻,我感到不管是作为偶像,还是“金主”,都斗志满满。 我看向岳昇,他正在屏幕上点着什么。 “哥。”我走过去,“你在看什么?” 他将手机拿给我,“点赞。” 我:“………………” 你在干什么?你再说一遍? “没用你的号,我刚注册了一个。”他平静地说。 我这才发现,他的号连名字都没取,就挨个在那些夸奖我的评论上点赞。 我一下子就疯了,他这老实巴交闷声点赞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欺负他。我想狠狠亲他,可我知道,最后被欺负的还是我。 深夜,郑策替我发声,微博“爆”了第二轮。 而我正骑在岳昇身上,我的腰没力了,我趴在他的胸口,哑着声音说:“哥哥,我们要回去了。” 他摸着我长好的伤痕,“嗯。” 我又说:“我们要去大干一场了。” 他笑了,揉着我仍旧扎手的头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