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作者:停云阁主 文案 想写一个略有点“冶艳”的故事。于是用了缠绵悱恻的古风,再加上一点花妖狐鬼的迷乱。将军vs山鬼,一梦浮生里的一点剪不断理还乱。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传奇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迟,顾清弦 ┃ 配角:赤豹,文狸 ┃ 其它: 第1章 孤光对照水流觞 是在宴席上。 潺潺的曲水流觞。身侧众人不时喁喁交错的语声,轻轻浅浅的,混杂在连绵不绝的丝竹声里,像是某个并非渺远、却有点事不关己意味的背景音——若是侧耳去听了,也不是全然听不清,却总有点莫名的驳杂,仿佛半分也入不了心里去,无端让人感到一点烦闷。 他抬起右手,只觉得束紧的袍袖上那些精细勾勒出的金线纹路略略有些晃眼。再看了看眼前曲池中缓缓漂到自己面前停驻的那只杯子,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怔然:这样的状态,自己是已经有点微醺了吗? 面前的水流依然清浅。阳光斜斜地透过树梢漏下几星闪耀的光影,粼粼的,让人愈发有些目眩神迷。空气温暖,不知从何处泛溢而起的甜腻而醉人的沉香,让周身觉得懒散而安定,让人不自觉想要沉醉其中。 他晃了晃头,看着那只杯子,一瞬间有些游移不定,不知是否该把它取出来再饮一杯。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他的迟疑弄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的鼻端忽然飘来一阵依稀有些熟悉的冷香,一只宽大的袍袖从下首处伸了过来——骨节修长,皮肤白皙得宛若凝脂,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即使是在这样放松的状态,依然能透过那纤素皓腕上隐隐浮现的青筋,知道这只手并不像它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柔弱无力。 而此时,这只手就这么探了过来,绕过他身前横伸向了水中,似乎是要取他面前那只载浮载沉的杯子——或许,是要像以往那样,替他饮了这一杯。 “以往”? 一念及此,让他蓦然从半醉的状态中一个激灵惊醒—— 是那个人?此刻在自己身侧? 怎么会? 他一瞬间清明了一点的脑中蓦然转过好多个念头,仿佛被大风激发起的雪片纷飞——直到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些旋转搅扰的不安,才渐渐落定,重新收拢到了他被惊动跳跃不已的胸口。 ……那面前这一切,恐怕必然是在梦里了。 他弯了弯嘴角,仿佛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嘲笑自己在梦里居然还能这么清醒地想起这些因由,还是嘲笑,自己素来如此清醒自持,居然也会做这样的梦——昨日经年,旧事恍如流水,早已遗落在不知何处的前尘里,隔岸都无法相望……更何况,那人呢? 原来无论如何说服自己,以为自己早已忘却……最深切的内心里,却依然还是没有彻底放下吗? 他简直不由得要为这样的自己叹一口气。 那么……是否要挣扎着,早点醒过来呢? 然而,视线无意识地微微往下一偏,他的呼吸便是一滞——就见那只擎住池中酒杯的白皙手腕上,袍袖笼住的几许缝隙里,透出一点丹朱似的殷红。 那个人受伤了?还是别的什么留下的印记?难道……这想法迅速地划过脑海。哪怕明知这或许不过是一个梦境,他心中,仍是不由得微微一凛。 挣扎着,努力收敛了下心神,发现还是无法遏制种种念头之后,他终于还是做出了顺从本心的决定——仿佛迅捷而又悄无声息地,朝着那杯子出了手。从上方,从那人的手里,劈手把那杯子夺了去。 手心有意无意地触到对方微凉的手指,禁不住颤了颤。尽管如此,他仍然强力抑制住了自己想要转头的冲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你这一杯,还是我的。” 作为回应,他听到了熟悉的轻笑声。低低的,从身侧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让他心神止不住地有些荡漾。然而,他手中有些僵硬地握着那杯子,仍是勉力自持着,不敢有太多多余的动作——生怕,多一点扰动,下一刻,身边的一切就会烟消云散,而他也不得不立刻从梦中醒来。 相比之下,哪怕只是点微凉的也许并不真切的熟悉触感,只要知道是那人,那么,能多在身畔停留一时片刻,也好。 收回了那只手后,对方一时没有动作。他不禁有点紧张。是否,该继续说点什么呢?刚刚这样情急之下有些冒失的举动……是不是比转身直视更加是大忌?那一个朦胧缥缈的影子,会因此就拂袖离开,或者直接消失吗? 然而,不等他想出什么头绪来,那只熟悉的手,忽然又轻巧地伸了过来,并且全然出乎他意料地,居然,就这么直接地附在了他执杯的手上! 他心中大震,手不由得微微颤了两颤,差点握不住那杯子,忍不住就想要抬头去看周围的人——而对方似乎也预料到了他这一瞬的不安,即刻收紧了掌心,将那杯子牢牢固定在了他被包裹着的手掌内,还额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仿佛是在安抚…… 那手指触感微凉,碰到他的地方却让他觉得仿佛有灼人的温度。他终于不再绷紧死守着什么,也不再顾忌任何,兀地一低头用牙衔住了那杯子,将它叼开放下了,然后一手紧紧扯住了那人覆过来的衣袖,一手转身探出去,大力去捞身侧那人该在的地方—— 抓了一空。 他心中一惊,仿佛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感觉被什么从头浇到了脚,胸中一瞬间彻底凉透——是了,这是梦,他又怎么可能抓得住这人? 然而,下个刹那,一只手忽然覆盖上了他的眼,将眼前本来就白茫茫的一片,彻底挡了个结实——耳边,却听得那熟悉的清冷声音,低低地再度响起来,带着一笑三叹般的无奈:“呆子。这地方,可不能这么胡来。” “……别走。”他喃喃,本能地想要探手去拉开眼睛上的那双手,却也不敢造次乱动,只觉得一瞬间脚下像是起了风,四周呼呼灌来的都是冷冽的空气。 也不知道刮了多久,那风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竟止歇了。那人却仍没有移开挡在他眼前的手,只是无声地用另一只手牵起他的一手,踏着坚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带着他走到了什么地方——仍是有潺潺的水流声,还有阳光照在身上的温暖感觉,只是周身那甜腻的浓烈香味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边这人身上清冷中带着点幽魅的暗香。 他微微地觉得有些恍惚,试探着开了口:“这是……要去哪里?” “去你该去的地方。”那人声音仍是低低的。 “该去的地方?”他一瞬间有点茫然,“哪里?” “连这也不记得了么。”身边人叹了口气,“罢了。反正回去了就好了。”语毕也不多言,仍是牵着他,继续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或许也没有很长;只是因为他一直被那人蒙着眼,看不见周遭景象,只能凭着脚下地势的触感变化和方向的更迭,感觉似乎辗转穿过了好几个不同的地方。 然而他奇异地觉得,内心里此刻似乎是安宁的。即使不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即使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却因为知道那人在自己身侧、牢牢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而觉得欣悦安宁。 至于周围是鸟语花香、四境空明也好,狂风满地、百树摧折也好……似乎都没那么多所谓。 所以,即使知道这个梦起得没头没尾,这条路必然不会让他们永远这么走下去……他也默默地在心里想着,长一点,哪怕稍微再长一点,就好了…… 第2章 阑珊零落暗余香 醒来的一瞬间,他发现梦中的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酒宴,曲水流觞,酒杯,纤纤素手,还有,那人手心里的温度…… 而心中,那一点惆怅,一点安宁,一点酸苦,一点狂喜,一点不舍,种种情绪,似乎也仍旧驳杂地集结搅合在一处,让他不知万般滋味,该作何感想。 可自己毕竟还是醒了。不得不睁眼,又不得不把那种种“不像自己该有的”的情绪,按捺下去。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手上总仿佛还带着那一点未曾散去的冰凉触感。他清楚地觉出和记起,梦中自己那刻的心情,也许真有那么一点“百死不悔”,一点“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在里面——像是梦中那人太好了,映照得过往今后的现实,一切皆虚,空乏如幻。 他有些自嘲又苦涩地笑了笑。终于还是奋力睁开了双眼,任随那种种情景,随着涌入眼前的天光如潮水般退去——而身外,天色尚昏,朔风逼人。 残梦终醒。 “将军英明。周遭人都没觉察出,那处寻常山林里居然有如此迷阵,将兵士们困顿其中、陷入种种幻景而不自知……还好将军心性不比我等,及时看破了阵法,击杀那妖异术士于阵前,否则我方危矣。”裨将佩服地看着身边面容整肃、身形矫健的男子。 他轻轻摇了摇头,目中已经不再有之前方从幻梦中惊醒时的那点迟疑和怅惘,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皱起了那双英挺的眉,冷硬的下颏朝前方点了点:“迅速整备,早点拔营……此处地势凶险,还不知道敌人会不会有别的埋伏。尽早离开为上。” “是。” 训练有素的队伍收拢集结完毕,带着粮草辎重,在他的指挥下顺利地走出了那曲折晦暗的山林,继续奔赴之前的方向。 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复往身后大队人马已经远离的幽微曲径看了一眼,似是若有所思—— 若不是那人,他恐怕也会和其他人一样,陷在那幻境里,久不得出,事情断然不会解决得这么顺利。 只是……如果没有那人,又有什么样的幻梦,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自困其中,不得解脱呢? 梦中的那人到底是真,还是幻? 若是幻,那带着自己走出了这重重幻景,也让自己顺利带着队伍找到山林出口的人……又会是谁? 若是真……那人,如今安在?是否安好?此番肯出现在梦里身侧……是否终于肯见自己一面了呢?如果此番能安然回去—— “将军?”身边的裨将见他目光深沉地望向身后,有些惊疑不定地随之看了一眼,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怎么了?” “无事。”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关乎军心安稳,他便调转了马头,再不回身,“只是确认一下,并无别事。” 身后繁华的京都早已隔了千山万水,而这一队人马,晓行夜宿,仍旧越走离中原越远,仿佛义无反顾地奔向北风卷地、林木寥落的西北边防前线。 还会有机会回去那山林茂密、草泽温郁的南国故乡吗? 眼前,那一切终究是越来越远了——那一切醉生梦死的饮宴,让人厌倦却不得不为的朝争,还有那属于个人意气的微末执念……在这广阔的河山前,在这浩渺的万里长风、沙尘星空下,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渺小脆弱得不堪一提。 只是冷铁卷刃、风霜染鬓,在那洗了又沾、散了复来的血腥味之中,他总能在近乎绝望、几度要闭眼等死的境地里,蓦然嗅到那一丝似有还无、幽魅缱绻的淡香——仿佛那人衣角拂去,无意留下的一点眷恋。在他所有的骄傲和悍烈之下,成为了他心底最大的一根支撑。 烟云成败转瞬去,堂皇富贵未可知。何处黄沙可埋骨?几时明月照还乡? 可笑将军百战,最念的竟是繁华落尽后,斯人衣袖上不可常驻的一点熏香。 第3章 美人到死心如铁 月光澄澈。秋日的露水早已浸透了行路人的衣衫,山间的鸟雀却仍兀自欢腾地啁啾鸣啭,并不见一点哀愁。 修长的青色身影披着月华,驻足在台阶上,看着山中依旧纷繁热闹的生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侍立在一旁的花衫少年见状,开口问道:“山主……可是有心事?” “人间有云,谓‘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不等上首之人回答,旁边年纪比少年略长一些的赤衫青年抢先说道,“深秋即将到了,山里修行不够的草木,恐怕又要枯死一大批,连带着饿死一些找不到食物的飞禽走兽……山主看着你们这些几百年来灵性上毫无长进、只会成日里吵吵闹闹帮不上忙的家伙,无奈叹气呢。” “真是因为这个?”少年狐疑,显然是不甚相信他的话,转头看向那青衣人。 就见那人清俊的眉眼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倦怠,朝他挥了挥手:“不必太过担心。不过是今年多了几个要渡劫的,恐怕它们有几分凶险……” “那我先去后山巡查一圈,看看那些半吊子们的情况。”少年不待他说完,就兀地起身,身形一晃,转瞬就没入了层层叠叠的林叶之中。 “……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青衣人无奈道,“现在还早呢。” “他去了也好。”旁边的赤衫青年人摇摇头,转而正色对青衣人道,“若真是‘霜露之思’,山主真正在想的……恐怕是那一位吧?” 心境难明。 纵然平素高深莫测、凉薄淡定如他,疲累之下,此刻也懒得再遮掩脸上的神色——就见他草草点了个头,语声低低道:“嗯。” 赤衫青年了然——即使是相比于普通人类,他们这些生灵有着十倍百倍更长的寿数,那岁月里的怅惘和哀愁,却也仍是一样的。 此生不能得一挚爱,终古寂寞;而曾得一知心爱人却终失之交臂,更是寂寞如雪。 他想起山主曾对他说:“活得越久,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这世间那么多的凉薄、荒芜、残酷、无常,来的其实都是如此轻而易举罢了。” “而太多的时候……纵使看得到这其中因缘际会、循环因果,纵使不甘,纵使觉得本来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最后却终究仍然无能为力。” “我们总以为……一生里会有的,不该只有这么多。” “山中的一切都还仰仗着山主。我知山主心念此人,之前数度采用‘引魂’之法,入其梦,救其于危难之中,劳损不小……可是他和身边众人此番大劫,乾坤之数早定,就算是山主,大概也无能为力了。”赤衫青年道,“况且,若再度倾覆命盘……恐怕影响甚大,地府那边,恐怕也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知道。”青衫男子点头,“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再求一次。”语罢,他伸出白皙到几乎有些苍白的四指,在靠近自己心口处,似有意似无意地叩了叩。 “求?”赤衫青年看着对方动作和宁定眼神,忽然想到了什么,悚然一惊,“难道山主要——” “嗯。”青衫人看着他惊愕的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 “可是……”赤衫青年纠结了半晌,最后仍是忍不住开口,“为此区区一人,几日的欢愉相守,耗去半身修为?值得吗?” “你也知,相比我一生寿数,这短短一夕不过朝露。所以能贪求的时候,便不必端着了。”青衫人淡淡地笑了笑,唇边微微泛起一丝弧度,仿佛含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否则,今后还能拿什么思量去打发这漫长无趣的一生呢?”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不过,此事要先瞒着文狸。” 文狸便是先行离去的那花衫少年。赤衫青年听罢了然:“……不过,这事日后他还是会知道。” “那时有人撒气,便也无妨了。”青衫人笑了笑,“另外,还有几事,须得赤豹你先去准备。” 待到那赤色也化为惊电,一扑之后消失在林间,他终于收起了脸上诸般神色,只是望向山外某个方向—— 即使明知道那份感情短暂易逝,犹如秋露,却仍旧忍不住被吸引,仿如飞蛾扑火一般奋不顾身——这或许,也是 “山鬼”天性里的奢求吧。 本性若是贪恋那人身侧的温暖和缱绻,那便由着自己去贪吧。反正这世间,有人贪财,有人爱利,有人喜欢权势,有人沉溺于声色犬马……能有这么一丝东西是自己想求的,放下身段来苦求,又有什么不可以?真心想要的地方假作大方,假作不在意、不贪求,这心意,难道用在那些自己丝毫不在意、不执着的地方吗? 想来,这世间种种感情,爱恋怨憎,痴缠贪执,纠结妄欲,种种求不得、得不欲、舍不得、放不下,说到底,其实无非是一点喜欢,一点开心。你情我愿,从这漫长世事的疾苦艰难、空寂荒凉里讨一丝欢愉……归根到底,何为高下?何为不值? 这世间缘分本就稀少,不是所有人,最终都能等到想要等的那个人。而他有幸,曾经求得一人,有过如许相思痴缠,又管它代价几何? ****** 浓烈的烟火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四处都是厮杀和呐喊声,还有受伤的惨叫和死前的哀嚎。 眼前的血污已经糊得他有些看不清面前的一切了。身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手中的刀无数次地砍向面前的敌人,然而他的手脚其实早就已经因为持续的激战而僵硬麻痹,到后来几乎是在凭着本能动作。 死守孤城,血战击退蛮夷之敌后,等来的却不是己方的援军,而是奸细领来的第三方势力,想要趁此空隙坐收渔利——队伍中剩下的人们凭着一股血气支撑到了现在,然而终究是强弩之末,再难以为继了……城破,人亡,或许是注定了无法扭转的局势。 他心中纵有万千不甘,却也终究无法以一腔热血击退数万之敌——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漫长的厮杀中五感都不复存在,他知道,自己恐怕也要到此为止了。 不甘心。 哪怕作为将领,竭尽全力血战到了最后一刻,也算是死得其所,未曾愧对国土和百姓……他依然举步维艰地拼杀着,徒劳地将刀砍向虚空中已然看不见的敌人,奢求着哪怕万一的奇迹出现。 然而眼前终究还是渐渐陷入了纯粹的黑暗。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周身笼罩着白茫茫的微光。 他感觉不到自己躯体的重量。 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传说都是骗人的——人死前,并不是都会有此生的记忆,流水一样从眼前划过。 那么,他是已经……死了吗? 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茫然。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办的时候,一点冰凉忽然落到了他的脸上,一滴,两滴……像是雨水,却带着灼热的温度。 惊愕中他一抬头,忽然就看到头顶那一点白茫茫的天穹裂开了,露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面容,似乎在极远极远处看着他—— 他蓦地一个激灵,仿佛瞬间知道了自己下意识觉得茫然若失的是什么,便朝着那人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叫出了那个曾在心中念了千万次的名字:“清弦……” “你终于肯在我面前露一回脸了。”他一把扯住了那人宽大飘逸的袖袍,仿佛是怕对方又一溜烟消失了似的——这些年那些奇诡又冶艳的梦境里,他纵使能见到面前人,甚至能触到对方冰冷的手指肌肤,却从来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然而那人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宁静的目光里带着点奇异的哀伤:“萧郎……”那目光太过宁定,让他从乍然的欢喜中忽然找回了一点冷静,几乎是一瞬间就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脱口问道:“所以我……此番是真的死了么?” 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低下视线,看着他拉住自己袍袖的手,无意识地一点一点松开了。 “罢了。”想了片刻,他还是重新振作了起来,努力地对面前人笑了笑,“好歹最后还能见着你一回,我也不亏了,只是——”他抬起手,带着茧的手指轻轻抚上对方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擦去了那双姣好的眉目下一点湿痕,“别为我哭。我还是喜欢看你冷厉骄傲的样子。” 那人忽然再也忍不住似的,拉下他的手就扑上来抱住了他,将声音闷闷地埋入了他怀里:“那么多伤……疼不疼?这次我救不了你……抱歉。” 他心中微微一震,胸口一瞬间涌起百般情绪,最后却只化成了口中一句似乎有些淡的“没关系。” 他缓缓收紧了怀抱,像是想竭力把面前人抱得更紧些:“生死有命。况且,你已经帮了我那么多次了。只可惜,我不能自己回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我的尸骨送回去……当年误伤你的那一刀,怕是没法还了。不然,就是化成灰,我也要埋在你那山脚下,替你守上几辈子的山的。” 听到此句,怀中人却忽然挣动了一下:“替我守山?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别信口胡说……” “不就是再也转不了世的厉鬼,彻底消失之后留下来的鬼火精魂么?”他想了想,半开玩笑道,“或许我的执念也不比它们少,将来也会变成——” “萧郎!”怀中人厉声打断了他,忽然就从他怀中挣出,一把推开了他,往后退了几步,“休得再言!” 他一愣之下,发现对方几乎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以为对方气急,忙不迭地道歉:“你别生气。我不说这些便是了。” “我本来下定了决心,用这‘燃魂’一术,强行来此,好与你最后痴缠一番,再护送你去轮回的……”顾清弦抬起头看着他,“毕竟我法力有限,而这里又离我的本山万里之遥,更是让我被削弱得厉害……可是如果因此让你对尘世生出太多不舍,真的堕为厉鬼无法转世的话,那我宁愿不要——” 他看出对方目光中那份狠决之意,忽然想起当年,心中陡起不安—— 那时候这人化身侍从,被他藏匿在府中,两人本是浓情蜜意,日日欢好,却不料因为离山太久,顾清弦身上妖氛渐渐收敛不住,神识外泄,让一个游方道士看出了端倪。那道士在两人外出时找上门来,三言两语唬住了家仆,在府上动了些手脚,自己亦守在外围,只等猎物入笼。本来那些把戏对付山鬼这等大妖是没什么用处的,可巧那时候他因言语耿直,被朝中一位权臣视为了眼中钉,派了帮刺客来行刺,顾清弦为护他无意间受了伤,身上正虚弱……于是等晚间他在宅中无意间撞见了受道士法阵影响保持不住人形、化出真身的山鬼,心神大骇之下以为又是来行刺的妖物,惊慌之下便刺了对方一刀……那时候面前人那个绝望中带着痛苦,凉薄中冷到彻骨的眼神,还有带着满身伤一步步走出他府宅、决绝得再不回头的背影……是他这辈子梗在心上拔除不了的刺。 那后来他总算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反应过来自己误伤了谁,悔不当初,疯了一样地冲去了当年打猎时误入迷路、初遇心上人的密林……然而人去楼空,各处迷阵幻境丛丛,他却再也找不到那人一丝一毫的踪迹。他不肯放弃,不信那人从此销声匿迹,便一寸寸翻遍了那山林,把心中的愧悔对着虚空说了无数遍……或许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绝望了一次又一次之后,面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身着花衫,面色冷峻的少年,残酷地对着他道:“忏悔什么的我家主人已经听厌了。别在这里搅扰得整座山都不得安宁。快滚吧。” “那,那清弦他——” “无耻小人不配提他的名字。他被你害得数月都起不来身,到现在都化不成人形……他永远都不会想要再见到你。”少年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似乎要不是因为某些原因,几乎想立刻冲上前来将他撕成碎片。 清弦……恨他? 想起那人认真起来的时候,比谁都要执着专注的如画眉目……那样的人,恐怕一旦决定彻底放弃了什么,转身的那份决绝凉薄、枭厉狠辣,也是能冷到人的心里。 他浑浑噩噩地离了山,回家之后大病了一场。 以后的数年,他再无心去任何秦楼楚馆,甚至连半支琴曲也不忍卒听,只把一心扑在了武艺和仕途上。偶尔思念得紧了,也会再去那山林,小心地在附近周遭走上一走……当然,无论是在那处,还是在任何一次午夜梦回时分,那个人都再不曾出现在他面前,更遑论给他一个正脸,半分笑意。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数年前,他被派出征西北,路遇幻阵险情时…… “清弦……”他忽地叹了口气,“其实你都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对面人看着他。 “行伍中人,在白日里之所以那般拼命,一个个仿佛悍不畏死,想换得叱咤疆场、平步青云的机会,也许只不过是为了来日,夜来灯下,心上人揽袖添烛时,能为彼此间款款的衷肠互诉、海誓山盟,添一份激昂傲然的脚注,博得那人之一怜、一笑又一傲罢了。”他有些苦涩道,“可是……你不在身侧,我却是图什么呢?真真只是为了家国大义么?” 顾清弦垂目:“萧郎你大丈夫处世——” “我一直奢望着,也许有一天,你会回来看看我……”他接着道,“即使不能原谅我当初所做的……看到我后来这个样子,也好歹不会觉得更糟糕,觉得你当初看上的,是个十足不堪和无用的人。我也只敢如此奢望罢了。” 对面人沉默了一下,方才低声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胆怯懦弱自私的人。当初那个误会……我更恨天命。” “天命吗……”他也跟着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定定看着对方道,“可是,你还是来了。”言罢,往前朝着对方走了一步。 纵使刻意不见,不念,不想,又如何真能相忘。天命……天命又如何? “我……我不过是来送你最后一程。”顾清弦咬了咬牙,又退了一小步,和他拉开了距离,“不要做傻事。做了错误的决定,以后会一直后悔的。” “若以后真要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他忽然又两步上前,再度将那人拉回了胸前,“至少现在的我,想要做让现在的你我都不后悔的事——你知道有方法的,让我能留下陪你的方法,是不是?”语毕,也不待对方回复,欺身而上,直直地覆上了那人冰凉的唇,用炽热的吻,牢牢地将那人彻底禁锢在了自己的怀里。 第4章 中宵度尽解红妆 “山主身体不适,无法亲自接待来使,故由我代为招待,望二位海涵。”赤豹看着黑白两位地府来客,客气地寒暄道。 “其实不劳费心。”来人也很客气,“只是新收的游魂数量对不上,听闻是被山主扣下了,因此我们前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赤豹回答道,“那人生前似乎欠了我家山主不少,自愿不再入轮回,甘为山主前驱,替他守山也在所不辞……我家山主考虑到他执念不小,若真变为厉鬼之类将来恐怕会给诸位带来些麻烦,又念及与他有些情分,于是度了点修为给他,又助他重塑了肉身——因此,现在那位大概算我妖族同类了。” “原来如此……”黑白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下暗想,听说判官册上,这人所积功德也有不少,也算有福泽于民生,冥君本打算问问他是否愿意在地府当差,因此才特地差了他们来寻那游魂去向……没想到被山主抢了先。这位大人倒真是好眼力了。 待送走地府来客,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文狸方才跳脚道:“看这两人还挺遗憾的样子……我倒真希望他们能把那祸害领走!” “他们怕是没有那个胆量,毕竟那位现在可是咱们山主的人了。”赤豹慢条斯理道,“另外,虽然山主不在意,不过你今后还是少说点这种话为好。” “哼。”少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不与你说这些无用的了。我去看看山主现在的情况……” “山主醒了,但他现在不想见你。”赤豹对着新成为他们伙伴的男子道,“另外,你最近最好也别在文狸面前乱晃。他估计很想上来揍你……虽然等你适应了现在这副身体,又有山主的修为傍身,他也未必打得过。” 萧迟愣了愣,暂且忽略了他后半句:“清弦……状况很严重吗?”不然为什么会忽然又不肯见他。 “还好。”赤豹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他现在自由化形有点困难,恐怕不想被你看见。” “麻烦你带我去见他。”萧迟听了,却是毫不迟疑地说,“有些事情……我要当面跟他说。” “还有什么事情?”听见外头又响起了脚步声,顾清弦按了按太阳穴,忍不住有些罕见的不耐烦,“说了都委任给你们处理,近期没什么顶破天的大事不要来吵我清修——” 然而看见走进来的人是谁后,他的话生生顿住了,急忙一闪身就躲入了隔帘的后头。 “清弦!”看见那青影倏地一闪,萧迟情急之下扯住了他尚且露在外面的一只袖子,“别走。” “你出去。”隔着一道垂帘,其中的人闷闷道。 “怎么了?我听说你现在化形有点困难,除此之外身体没什么其他问题吗?”萧迟问道。 “没有,我又不是那些不成型的小妖,就算修为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基本的身体状况还是比普通人好很多的。”那人抽了抽被他扯住的袖子,硬是没□□,只好继续闷闷道,“你放手。” “我不放心。你让我看一眼,好确认你真没什么状况,不是在硬撑——” “不要。我说没事就是没事。你出去,不然我真的生气了。”顾清弦断然拒绝。 “你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萧迟干脆一掀帘子,“我进来了。” 没料到他就这么直直闯进了内室,猝不及防之下,顾清池整个人瞬间都瑟缩了一下,僵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 饶他是贵为山主的人,一瞬间也几乎想要闭上眼,逃避着不去看那人眼中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然而同时,他又不得不勉强自己强行按捺下夺门而出的冲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不敢放过上面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应该算是可怖而丑陋的——否则当年,面前人不会骤见之下大惊失色,甚至下意识便给了自己一刀…… “还疼吗?”却没想到,那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刻意掩饰什么神色,只是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轻轻抚过了他胸口上的某处,露出一点悠远的深思。 “……不疼了。”他顿了顿,只觉得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心跳在那人粗糙的手掌皮肤触碰下仿佛有些不受控制地剧烈起来。 “没事的。”仿佛觉察到了他的不安,萧迟干脆伸手揽过他的肩头,将他拥入了怀中,“不必强撑着。你之前就为我耗费了太多修为和精力,眼下是该好好休息了。别怕。我守着你。” “不会觉得我这样子……很可怕么?”他低低地问。 “第一次的时候不知道那是你,的确被吓了一跳。”萧迟倒也没有隐瞒什么,“按普通人类的标准,或许看着确实比较凶悍?不过看习惯了,觉得好像也挺可爱的。”言罢,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上的犄角,又用脸颊蹭了蹭他脸上青绿色的甲片,“再说老话说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现在跟你是不是勉强都算同族了?同族看的话,你这个样子应该挺英俊威武的吧?怎么还一脸担心,你这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大傻子。”第一次被人说本相“可爱”的山主,看着面前人带笑的眉眼,感觉一直隐隐担忧着什么的心终于落回了胸口,忍不住偏过头,轻轻嘀咕了一句。 “能得到这样独一无二的美人的芳心,我这傻子可比天下的聪明人都合算多了。”萧迟浑不在意地一笑,俯身温柔而沉醉地吻上了那双殷红异常、仿若涂了口脂的唇。 顾清弦觉得周身肌肤微微颤栗了一下,下一刻,亦是主动抬起身,闭上眼,迎合加深了这个吻—— 说起来,他以山鬼的精怪之身,能得此珍贵挚爱,此生此世上更有何幸,能更甚于此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