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鸡精要做大妖怪(出书版)》作者:尘夜 卷一 文案 被道士收服的妖怪都要负责洗衣煮饭兼卖身吗? 就算他原形是山鸡,还有漂亮的羽毛, 也别一再抓他去卖啊!真的不带这么欺负妖的! 他要成为伟大的大妖怪啊──姬小彩悲从中来。 当善良的山鸡精遇上斩妖除魔的道长, 当迷糊的姬小彩碰上面瘫的古泰来, 这一路上,注定高潮迭起…… 第一章 月朗星稀收妖夜 启泰十一年 夏 初更 江城县北 乱葬岗 月朗星稀,微风习习,好一个宜人夏夜! 姬小彩心情愉悦,穿坟过塚,爬上高地。这块地是他初入乱葬岗即一眼相中,地高数尺,拔出四周坟堆,其上地势平坦,只得一块残碑,无遮无掩,能睹苍穹,能赏明月,能品清风,能观流萤,是山明水秀四通八达在在理想不过一块……用餐之地。 姬小彩惬意深吸口气,对住那残碑深深一揖,语气极其真诚:「这位……周綵凤姑娘,在下姬小彩,途经此地,欲借贵宝地一用,还望姑娘担待。」 野蛩唧唧,鸦声嘎嘎。 姬小彩喜孜孜揖了一揖:「多谢姑娘应允。」将四处仔细清理一番,收了几截戳出地面的白骨到一旁放了,又来回走了几步,捡去碎石,踏平尘土,方才将身上所背一个硕大包袱拿下,取出数块包袱皮来细细看了一回。 「月色醉远客,山花开欲然。今日便取这山花烂漫之象。」姬小彩将那一块青底红团花图样的包袱皮取出,余下一摞包袱皮细心收好,哼着小调撅起屁股在地上铺展起来。 大地微微颤动,虫鸣微妙哑声,姬小彩却因过分投入,根本未曾注意,也没看到就连一直摇曳不休的鬼火也已拖着尾巴遁入乱草丛中。 「酒需用松醪,清冽爽气,酒器则当用……」 大地悲鸣,整座乱葬岗都战栗起来。姬小彩正摆出来的陶土酒杯在包袱皮上一下滑开。 「喂,别跑啊……」姬小彩横过包袱皮去险险抓住那只酒杯,方才握到手里,但觉四野忽而一静,大地颤动也在同时停止。头顶依旧月朗星稀,姬小彩却如芒刺在背。 「滴答。」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姬小彩因为抢救酒杯而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发出浓烈的臭味。 「滴答」……又是一滴。 姬小彩一头冷汗,慢慢慢慢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张流出腥臭液体的狰狞大嘴…… 「啊……」连悲鸣都已经发不出了。 「哪里跑!」平空一声顿喝,如同划开月华一般,一道银光劈开天宇,空中急荡回旋,牢牢锁住巨灵鬼的咽喉,姬小彩只觉得背后一松,跟着屁股一痛,身体用滚的被踹飞出去,撞到一截树墩上,两眼直冒金星。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月华下,只见一名道士跳跃腾飞,脚踏罡步,指捏法决,手中一柄拂尘划开万千银光,如同银龙出海,一鞭一鞭抽打在巨灵鬼身上,将之打得皮开肉绽,不消一会便双膝跪地,嘴里发出呜呜声响,口涎四射,苦苦求饶。 那道士降下身形,走到巨灵鬼跟前,并不看它求饶,往怀里摸得一摸,往巨灵鬼头上重重一拍,沉声说句:「散。」但听「扑」的一声,小山一样高的巨灵鬼瞬间灵肉土崩瓦解,散作一缕青烟,飘荡一瞬,化作乌有。 姬小彩倒着视野中只见月光下那道士一身青衣道袍,身形高大,轩眉郎目,端的是俊逸非凡,却面罩寒霜,目露凶相,浑身上下皆是冰冷杀气,登时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能把身子缩到地里去,等那道士走人再出来。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道士弯腰捡了巨灵鬼鬼丹,收入一个八宝绫罗包里,便向姬小彩这边走来。姬小彩没来得及装死,被他一把拽了后领,小鸡仔样地提了起来,上下审视。 「鬼?」 姬小彩赶紧摇头。 「妖?」 姬小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杀!」 姬小彩眼泪当场飙出来了:「道道道道……道长饶命,小生虽是妖,但从未害过人,从未、从未啊!」 感到有人凑近来仔细闻着自己的头发脸庞和脖子,姬小彩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不知道那道士要做什么,脑中硬生生浮现的是对方忽然龇出獠牙,咬断自己脖子的情形。但那道士只是闻了一阵,便冷声道:「没有血味。」 「当当当然……」姬小彩生平第一次说话这么结巴,「道道道道长,我吃素我吃素,小生最爱吃素。」姬小彩挣扎着,两条腿在空中乱蹬,「我给您看,那……那里……」 提着他的英俊冷面道长顺着姬小彩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地上一个被打斗掀翻了的大包裹里掉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文房四宝,绣线竹绷,各种器皿书册,还有一锅大白菜、小白菜、青菜、蘑菇…… 道士眼睛「咻」地一亮:「会做饭?」 姬小彩愣了愣,赶紧回答:「会会会。」 「现在做。」 「啊?」姬小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道士一把丢在地上。 姬小彩战战兢兢地在半夜三更的乱葬岗上吹着风生炉子做菜,时不时地瞄一眼那道士。道士自己捡了个地方坐下来,擦拭了一会那柄血迹斑斑的拂尘插到背后,又从腰间掏出一柄短匕来擦。短匕寒光逼人,姬小彩只看得一身都是汗。 「还没好?」 「道道道道道长,这个白菜豆腐蘑菇汤是用万年冻土之中的冰晶来炖煮的,首先必须要祛除冻土寒气……」 「挺好。」道士蹲下来,用勺子喝了一口,然后干脆舀了一大碗。 「道道道道道长,这个汤是冻土冰晶所炖煮,为保持清冽爽口,不能用瓷碗必须配用白玉碗……您……您喝吧……」 「还有别的吗?」 「做了个小炒青菜,和这个干丝竹笋……」 「还好……好吃吗?」 「会洗衣服吗?」 「会……会的。」 「叫什么名字?」 「姬小彩,姬轩辕的姬,大小的小,彩色的彩。」 「原形是什么?」 姬小彩害怕地望了一眼那道士。 「说。」 「山……山鸡。」 「鸡?」那道士皱了皱眉,「差了点,不过也罢。姬小彩,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吧。」一抬手,姬小彩的脑门上就被贴了一张长方条的东西,姬小彩只觉得一股冷冽气流自印堂往他内腑妖丹疾射而去,盘旋一周,紧紧锁在丹田,而自己额上冷烫交加后便余下一枚花纹奇特,时明时暗的图样,照在豆腐汤里,还挺好看的。 「收拾收拾,把这些衣服洗掉,明早寅时末出发。」道士扔过来团臭衣服,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简直比刚才巨灵鬼身上还臭,「不必感谢我,你哪天没有用了,我就把你吃了。我叫古泰来。」道士说完,打了个哈欠,靠着周綵凤姑娘的墓碑,打坐入睡。 姬小彩抱着那团臭衣服,眼望远方,默默泪目:「娘、大哥、姐姐们,小彩不孝,你们让小彩出来学做个大妖怪,小彩却第一天就被……被收了……」TVT烈日炎炎,古泰来与姬小彩一边一个站在风调镇口的三岔路上。 「姬小菜。」 「道道道长,我叫姬小彩。」 古泰来面色不豫,招招手:「过来。」 姬小彩哆哆嗦嗦往前小心翼翼迈了半步,只站了一会,立马火烧屁股样又往后连退了三大步。 两人间的距离,更远了。 古泰来本来就是张冷脸,现在已经变作黑脸,沉声道:「叫你过来!」 「道道道长,小生真的不好吃的,小生没肉,小生只有骨头!」姬小彩眼泪汪汪,两条腿撞到一起发出「咯咯咯咯」声响。 自从跟了这姓古的道士,才真正知道什么叫不是人过的日子。人家道士哪个不是把自己打点得仙风道骨、超凡脱俗,随便卜个卦、断个风水,就有大票银两进账?偏偏古泰来就是个异数,不看相不合婚不算卦不断风水,只降妖除魔。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混在人世的妖魔鬼怪?以致于穷到现在,两人已经断炊两日了。 按说妖怪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而生,不必进食,道士亦有那辟谷之方,练到深了,便是神仙一般,也无需进食,可这古泰来明明是个道术高手,却压根不会辟谷,不仅不会,食量还不小…… 「谁说要吃你了!」 「没……没人说过。」 「那还不过来!?」 姬小彩牙齿打架,心想道长你虽然嘴上没说要吃我,可从昨儿晚上开始你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着只家鸡一样,今早起来,你看我已经像盘烧鸡了,这午时才过,你已经一边看我一边抿嘴,现在还管我叫小菜…… 姬小彩泪流满面:「娘、大哥、姐姐们,小彩不孝,你们让小彩出来学做个大妖怪,可小彩如今快要变成……变成他人的盘中餐了……」 古泰来烦躁地吸口气,长臂一舒,把那只吓得眼泪汪汪的小山鸡精揪到自己面前,掏出怀里的东西塞到姬小彩手里:「拿着。」 「什……什么?」姬小彩被吓得木愣愣地摸了摸掌心,触手温和,还带着体温,竟是块造型古朴的美玉。 「拿去当了。」古泰来面色不变,说话的口气却有丝微不可查的异样,「当了,买点菜回来。」言毕,便不再看那玉珮一眼,往镇里兀自走去。 姬小彩劫后余生,微微疑惑地对着日光看那玉珮,便见得玉身已被摩挲得极为光滑,显是常年被人放在手上把玩,面上用古体刻着四个字「否极泰来」,竟似是与古泰来有什么关系。 风调镇是个小镇,位处江南,镇民多以农耕为生,百来人口,因是上临安府必经之路,每日往来人群倒也不少。镇分东西两部,中间一条河流,河上架着座廊桥。 姬小彩模样长得清隽,脾气又讨喜,找个大娘随口问了几句,便把小镇的格局打听了个一清二楚,顺便也听到了不少坊间传闻,其中正包括一条「赵员外千金为妖所迷」的小道消息。 姬小彩乍听便觉得有些门路,又找四处大叔大姐问了几句,越听便越入巷。 原来这赵员外乃是风调镇上一个大户,家有良田百亩,祖上还有人当过本朝五品大官,风调镇东面那处大宅,便是赵家。这赵员外有个闺女,年方二八,是远近出了名的美女,琴棋书画无所不全,年纪轻轻,便以美貌才气冠绝一方,引来不少世家子弟登门求亲。可叹赵小姐或者名声太响,竟至惊动了妖物。 上月初一,赵小姐自云隐寺上香归来,当晚便似小感风寒,卧床不起。请大夫来看过,只说是着了凉,吃些药调理便好,谁知几副药下去,却是未有大的起色,反而赵小姐脾气无端端地大起来,但有人靠近,便哭闹不休。赵员外夫妇没法,只得安排赵小姐卧床静养,又将丫鬟仆妇都调出内院,只在外院候命。 如此到了十五,是夜风调镇大雨,赵府一个丫鬟晚间被落雷惊醒,担心赵小姐屋内门窗是否关妥,便掌了灯偷偷进了内院。方进去便觉得异样,只见大雨之中,赵小姐房内一片灯火通明,纸窗上映着两个影子,却是一男一女,正自窃窃私语。 那丫鬟心中大惊,只道是有贼人闯入小姐闺房,慌张之中油灯打翻在地,惊动房内,那房里灯火却只一闪,「噗」地就没了。 丫鬟心内害怕,叫了几个老妈子一起进内院查看,却见赵小姐好好在床上睡着,房内并无一人,便连那油灯也是捻了芯的老样子,不曾点过。几个老妈子都以为丫鬟是叫落雷吓傻了,嘲笑了她几句,这事便不了了之。 谁知又过得几天,另一个老妈子晚间出内院忘了家带的东西,便偷偷溜回去拿,却听得赵小姐房内一阵紧似一阵的笑声,那笑声是从赵小姐口中发出,却与平日大有不同,听起来神神鬼鬼,渗得人心慌。 老妈子听得赵小姐说「你这无赖,没来由又来骗我」,跟着又说「你再这么放肆,我可不依了」,口气极似女儿家撒娇。老妈子一听坏了,难道是有登徒浪子潜入内院来了,便偷偷沾了口水戳破了窗纸来看,却见赵小姐只着亵衣,两颊红胜三春桃花,正在对人说什么。可老妈子看了一圈,赵小姐房内除了她本人,哪里还有旁人! 老妈子心内正自犹疑不定,却见赵小姐忽而身形平白拔高一截,在屋内转起圈来,口中发出银铃样的「咯咯」笑声。老妈子顺着赵小姐的头往下看到脚,当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赵小姐那哪是长高,根本是飞了起来,两条腿离地面可有好大一截距离呢! 老妈子受了惊吓,当晚就生了重病,辞工不做了。几个丫鬟一合计,也觉得这事蹊跷,有个跟着赵小姐去云隐寺进香的丫鬟便说,当日回程路上因见着上山人多阻道,赵小姐便着轿子绕了一绕,是打后山野地下来,搞不好真是撞了邪了。 赵老爷当然不信,夜间便亲自在内院守着,过了初更,却见自己女儿房内灯火忽而亮起,赵老爷从窗孔里看进去,却见赵小姐深更半夜地居然在对镜梳妆,描眉点唇簪珠翠,一样不差,精神劲跟白天的病恹恹状完全不同。赵老爷心内惊骇,事情还不到此为止,却见赵小姐收拾停当,忽而对着空中一笑,白藕样的手臂往上一伸,搭在空中,娇声道:「今日怎么到得怎样晚?」 跟着赵老爷便听到凭空一个年轻男子声音响起,说:「小生有事耽搁,还望小姐莫怪。」顿了顿又说,「岳丈大人今日既也到了,何不现身一见呢!」话音方落,赵老爷面前窗扇就似无风自动一般,刷地掀起半扇,吓得赵老爷当场屁滚尿流,奔将出去也是大病一场。自此,赵府广招僧道,意在除妖,可那妖物却似神通广大,至今未有人能降住不说,几个僧道还被戏弄了个遍,眼下已成这风调镇一桩大闲话。 姬小彩仔细问了赵家怎么走,又打听了赵老爷出的价,心想够古道士用上好一阵了,便放下心来,去找古泰来。心里也不知怎么的,便觉得那玉珮还是不要当了为妙。 古泰来站在两扇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挂着匾,正中写着「赵府」二字。 他自怀中掏出三枚古钱,向天上抛去,古钱在空中停得一瞬,掉落到他摊开的手掌之上,两枚覆着,一枚却站立掌中静止不动。古泰来皱了皱眉,又将三枚古钱重新抛了一次,口中念念有词,再掉下来的时候,三枚古钱均直立在掌心,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捏着它们,不让掉落一般。古泰来喊了声:「咄。」三枚古钱才软软地倒了下来。 天山遁卦。亨,小利贞。君子避之方吉。 古泰来仰望赵府中冲天而起的淡淡妖气,捏了捏瘪瘪的钱袋,迈步上了赵府的台阶。 他很快被引入内厅见赵氏夫妇。赵老爷头上绑了根带子,气色很差,显是受了不小惊吓,赵夫人则面容苍白,说不上几句就哭哭啼啼。古泰来原本耐心就不好,被他们一个不停「哎哟」叫唤,一个不住「嘤嘤」哭泣,事情却总也说不清楚的样子弄得脸色比锅底还黑,吃了两盏宁心定气的茶也撑不住,眼看就要发作,却忽见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上前来福了一福,温婉道:「启禀老爷夫人,府门外有个自称是古道长随从的人想要见道长。」 古泰来知是姬小彩无疑,便索性起身道:「带我去,顺路也去见下赵小姐。」也不管赵氏夫妇乐不乐意,跟在那大丫鬟身后便出了内厅。 赵氏宅邸气派,四处布景也精巧雅致,只不过近月招徕太多僧道,四处便弄得都是些道符阵法照妖镜之类,有些东西还略有用处,有些就根本狗屁不通,足见赵家病急乱投医到何种地步。 古泰来一路行去,本未放在心上,不知怎么想到姬小彩弱弱的小样,终究出手将些厉害法器破了,心里只对自己道:「反正制不住那妖物,留着也是白费。」又一路趁机向那大丫鬟打听些个中情形。 这带路的大丫鬟名唤丝琴,颇是机敏可人,听古泰来问,便一路走一路捡些赵府闹妖的大略情形讲与他听,又见缝插针为古泰来介绍了府内房舍所在、下人仆妇的情况,不算太长的一段路,到门口的时候,古泰来心里已大略有了底。一抬头,恰正看到姬小彩背着个硕大包袱,手里拎着两张烧饼,在门外与个门房闲聊。 古泰来走过去的时候,姬小彩正认真在说:「印染的衣物洗多了是很容易褪色起皱的,倘若事先在水里加上一勺食醋,泡上一泡,就不那么容易掉色了。大叔,您回去可以试试看。」 门房听得连连点头,姬小彩面上也全是温柔笑意,可一看到古泰来来了,脸上的笑意立刻就被战战兢兢所代替。古泰来忍不住摸了摸脸,稍稍寻思了下自己有那么可怕吗? 「道……道长……」姬小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站在门口似乎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 古泰来看看四周,使个法术,轻松将门上不成气候的几个符破了,对姬小彩招招手:「进来吧。」 姬小彩还有些磨磨蹭蹭,那叫丝琴的大丫鬟看了却不由抿嘴一笑,说道:「好俊的小哥儿,莫不是怕姐姐吃了你,才不敢过来?」 一句话逗得姬小彩面红耳赤,却也略放松了,蹭到古泰来身前,小心翼翼地将两张饼讨好地一举:「给。」又从怀里掏出玉珮,暗暗塞到古泰来手里,「这个还给你。」 古泰来心内诧异,没想到姬小彩竟然没将玉珮当掉,不由皱了皱眉头。他这本是无心之举,却将姬小彩吓得够呛,身子往后一缩,一副「你不要吃我」的可怜相。古泰来心内暗叹口气,将玉珮接过,收入怀中,对丝琴道:「趁着天色尚早,接着请姑娘带我二人去探望赵小姐。」 丝琴甜甜一笑,说:「二位道长请。」便在前头带路。 古泰来走一阵,像才想起来似的,手往后忽而伸出手:「给我。」见姬小彩反应迟钝,干脆自己抽过张饼,又说:「另一张留给你。」方才背着手,又往前走了。 姬小彩有些愣神地看了看手里的饼,心里还真是有些糊涂。 赵小姐正在屋内小憩,原本未出阁的女儿房内古泰来二人这样的年轻俊生是分寸不可踏进的,只是如今情势至此,赵府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倒是姬小彩一路不停念叨,这样对赵小姐真是不敬之类,被古泰来冷冷扫了一眼,便噤了声。 丝琴先进屋去向赵小姐通报,古泰来便在院内四处转了转。 这小院位在赵府东南角,正是巽位,意指长女,又喻春夏,此二季正为万物生长之时,女子见利,可知赵府造屋的时候也是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的,此刻却为妖气所扰,那一点吉利全反着助长了妖气。 古泰来看了一圈,在赵小姐窗下一棵李树枝头见着一点微光,走过去,便见是隐在枝叶中一枚小小银铃,因挂得高,倒要跳一跳才能够到。 古泰来看了看,吩咐:「姬小彩,过来把这铃取下。」喊了一声没回应,回过头去一看,差点没气乐了。只见姬小彩坐在赵府内院的门槛上,正拿了针线缝件旧衣裳缝得无比投入,连古泰来走到跟前了都没发现。 古泰来冷不丁将那件衣裳扯过来一瞧,却是件粗布女衣,还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才会穿的,便将眉头一挑问:「谁的?」 姬小彩吓得直哆嗦,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街……街口卖烧饼婆婆的,她……她给了我两张烧饼。」 古泰来也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想要说什么,最后只一言不发把衣服扔还给姬小彩,自己转身去取那铃。 丝琴正从屋里出来,见着古泰来动作,却大惊失色,顾不得体统来拉扯古泰来:「道长,使不得,那铃是定魂用的。」 原来这赵小姐自卧病不起,白日脾气极大,镇日哭闹不休,后来也不知是哪个僧道说赵小姐这是生魂被困之相,需得在这屋西北角挂盏八卦镇魂铃,方能定了赵小姐生魂,免受妖鬼夺舍之扰。赵老爷夫妇听了,赶紧去请了个镇魂铃回来,说来也怪了,才一挂上,赵小姐便不哭不闹了,白日里除了恹恹思睡,提不起精神,比起之前却是好上许多,只是依旧不喜眼前有人。丫鬟老妈子们本就害怕,便更乐得白日也不太进出这院落了。 「二位道长,里屋请吧。」丝琴撩了门帘,请古泰来二人入内。古泰来看一眼那八卦铃,唇边只冷冷一笑,倒也不再坚持,入了里屋。 此时正是申时过半,赵小姐房内半掩着窗,昏昧不明,一盏小小博山炉置在床脚吐出袅袅青烟,赵小姐就和衣卧在窗傍一张软榻上。这女子已是极瘦了,下巴削尖,手腕也细得仿似一折就断,身子骨裹在锦缎里都像是缕幽魂了,可确实是美。便连姬小彩这样见惯了自家美人姐姐的看到赵小姐还是小小惊叹了一下。 丝琴将人带到,福了福说:「小姐,这位是古道长和姬道长,是老爷特为请来看小姐的。」 赵小姐在榻上软软招了招手,丝琴便上前去将她搀扶起来,又为她身后垫了软垫,方才退下去。赵小姐倚着扶手看了古泰来与姬小彩半晌,忽而淡淡一笑道:「道长今日来得却巧。」 姬小彩正想着这赵小姐看起来除了病弱,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却听古泰来在旁沉声道:「何事正巧?」 赵小姐闻言羞涩一笑,道:「今日璎珞大婚,晚间还请道长多喝几杯水酒。」 丝琴惊得「呀」了一声,古泰来却已爽快答应道:「那是,我可要多讨几杯水酒来喝了。」 第二章 一波三折抓妖行 赵小姐说,我与那黄生是情投意合,虽不是同族,却胜似同族,我俩是真心相爱,如今能结为连理,当得上天作之合四字。说话的时候一片痴心溢于言表,古泰来听完抬手给了她一下,一张符直接贴上赵小姐美丽的脑门,镇了赵小姐入魔的魂,也打昏了赵小姐清醒的神。等丝琴大呼小叫找来人把赵小姐抬下去安置好,古泰来已经开始若有所思地盯住姬小彩看。 姬小彩被那双寒冰样的眼盯得双膝发软,差点就要跪下去。古泰来开口说:「去收拾收拾,晚上新娘子你来。」于是,姬小彩真的跪下去了。 赵府让大厨晚上烧了一桌大菜,供到古泰来面前,鸡鸭鱼肉翅鲍参,就差没在古泰来面前摆个香炉上三炷清香了,凤冠霞帔也着人尽速备来,喜庆喜庆的红,缀着金银丝线滚圆宝珠,府里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妆点成了要办喜事的样子,弄完这一切,便一家人躲得死远死远——赵老爷夫妇陪女儿在镇上找了个客栈住,其他仆佣也告假的告假,装病的装病,跑得人影全无,弄得偌大一个赵府比个坟场还冷清。 晚间小雨,古泰来吃着酒,用纸鹤传讯与他师弟联系。姬小彩跟了古泰来有七八日了,也知道古泰来有个师父还有个师弟,那师弟似乎这几日也正在近处,因此常递了纸鹤来问候。姬小彩听得外屋一个充满朝气的声音哈哈大笑道:『师兄,你可是捞着票好生意,那姓黄的,八成是个不成气候的黄鼬精。』 古泰来说:「却也未必,是个狐精也未尝不能。」 姬小彩听得一头冷汗,甭管是黄鼬精还是狐狸,那都是山鸡的天敌,一想到这,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修为,姬小彩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直觉自己今晚怕是要凶多吉少,没留神那边古师弟又朗声笑道:『不如师兄与我赌上一赌如何?』 古泰来眼珠微微动了动,问:「怎么赌?」 古师弟便说:『我若输了,便将下月的饭钱都给了师兄你,师兄你要是输了么……听说你最近收了只小菜鸡,可巧师弟我最近正想烧炼个……』 古泰来停下筷子,伸手一戳,那只纸鹤便发出「吱吱」的微弱叫声,似被无形火烧了一般化作一滩灰。古泰来薄唇冷冷上扬,吐出句「不自量力」,站起身来,去看姬小彩。 姬小彩正陷在是否看得到明日的惶恐之中,凤冠霞帔尽扔在一旁,两个眼里满是泪光盈盈。正兀自伤神着,却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探进自己怀里了,回神一看,瞠目结舌:「道道道道……道长,你为什么解……解……」 古泰来也不答话,把姬小彩腰带摘了,三下五除二剥了外衣,甩到一旁,说:「起立。」 姬小彩下意识地就站起来了,古泰来又伸手剥了姬小彩身上中衣、亵衣,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都不带停顿的,姬小彩看着在自己身前身后活动的修长手指,忍不住想,看这架势,这古道长平时……该有多爱吃糯米鸡呀! 这么一想,古泰来已经给他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都扒了,又把新嫁娘衣服给他穿好,伸手来给他戴凤冠。姬小彩后知后觉地不乐意了,往后退了一步说:「道长,我是男的。」 古泰来勾勾手:「过来。」 姬小彩犹豫了下,继续坚持:「道长,我是男的。」 古泰来脸一沉:「过来!再不过来吃了你!」 姬小彩眼泪哗哗地,还挺骨气,说:「吃就吃,我娘说了我是要做大妖怪的,没道理扮女人!」说完了,一张脸却吓得死白。 古泰来说:「你已经穿好了。」 姬小彩看看自己身上,龙凤呈祥的可喜庆,便说:「我脱下来。」 古泰来这会却不拦他了,只说:「你脱,你脱了猜这衣服谁来穿?」 姬小彩的手停了停。 「要不我就去找赵小姐回来,或者随手弄个丫鬟来替你?」 姬小彩的手彻底停下来了。 「那妖怪发起脾气来,赵小姐和丫鬟大概活不了。」古泰来往床柱上闲闲一靠,「我倒不介意。」 姬小彩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道:「麻烦道长替我戴凤冠。」 古泰来蹲坐在房顶之上,一身青衣隐在暗处,敛了全身气息,只一双眼似鹰鸷般灵活,盯紧四面八方妖气走向,拂尘执在他手中,恰似一条就要吐信的银龙。在他斜下方的窗里,姬小彩乖乖扮作赵小姐,盖了喜帕,静静地坐着,只是放在膝盖上的两手还是能看出些颤抖。 「这笨鸡。」古泰来忍不住就在心内骂了一声。他向来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就是对唯一的师弟也从不假以辞色,出师以来更是独来独往,从未动过与人结伴的念头,也不知为什么,几日前于乱葬岗见了这只笨鸡却动了收伏的念。或者是因为坐在地上发抖的家伙看起来既傻且呆,弱得要命,如果光扔在那里,不准进了谁的肚子,也或者是因为自己正需要个打杂的下手,尤其是在那种时候…… 古泰来微蹙了眉摸了摸心口,只盼这次莫要出了什么纰漏。 伏魔铃在这时候忽而响了起来,按后天九宫八卦所置,以丹砂粉浸过的硃砂线串起九九八十一个伏魔铃,分布在赵府各处,正是古泰来为了防备那妖物逃脱所设,此刻夜色微雨之中,却听得细微铃声一路传递过来,飘渺不定,源头正在西方兑位。古泰来掐指一算,却算了个空,眉头一皱,足不点地地往兑位而去,临行前尚不忘一拂尘把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的姬小彩扫回屋里。 他一路踏风行去,几个起落间便已到了伏魔铃响之处。只见一地红纱彩绸旁倒卧着个女子,寂无声息。古泰来并不弯腰,只审慎抬手一扬,便用拂尘将那女人翻了个面,却是白日见过的赵小姐随身侍女丝琴,又扫视四周一圈,见无甚异样方才蹲下身来,探了探丝琴鼻下。 姑娘气息有些紊乱,人倒还活着,看她脸面,也只有些擦伤,但一条翻了泥污的杏黄罗裙中就杂着点点血迹。古泰来也不避嫌,兀自掀开一看,果见丝琴的小腿上有数道伤痕,似是为利爪所伤,伤痕透过亵裤切入肉里,血肉翻出,状甚可怖,不远处则躺着几个断了线的伏魔铃。 古泰来正凝神思索,却听丝琴「嘤咛」一声,悠悠醒转过来,抬眼对上古泰来的眼睛,竟是激动万分,惊叫起来:「道……道长,有……有妖怪!妖怪往小姐房里去了!」 与此同时,姬小彩正在房内抓着红盖头,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古泰来不在身边,他心里就虚得慌,既担心自己又担心古泰来那边怎么样了。走到第五个来回,忽听「噗」的一声,房内的一对红烛竟无声无息灭了,姬小彩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紧跟着又是「哔剥」两声,两对红烛上跳出两点灯花,烛火又重亮起来,比起之前竟更为明亮,将整个屋子照得彻如白昼一般。一个年轻男子声音自空中传来:「烦劳娘子久等,为夫今日来晚了。」 姬小彩低低悲鸣了一声,迅速坐回喜床上,给自己盖上了喜帕。 从喜帕底下望出去,只见地上一双红艳艳的鞋,上面是一式一样红艳艳的喜服,那男子在姬小彩面前定定站着,似是高兴极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娘子,难得今日你我大喜,本以为碍于为夫身分卑微,会叫你受了委屈,未曾想府内竟布置得如此喜庆,莫不是泰山大人同意了你我亲事?」 姬小彩不敢答话,只好微微摇了摇头。 男子似是怔了一下,方苦笑道:「也是,为夫适才一路行来并未见到岳父岳母,想来他们虽勉强同意你我成亲,心里终究还是接受不了这门亲事。也罢,来日方长,但要我持之以恒,善尽孝道,总有被接受的一天。」 姬小彩听他说话,心下不由得疑惑,这男子虽是个妖,说话却斯文有礼,言语中也并不见对赵家有所怨恨,反是颇有善待之意,却不知如何就将赵小姐迷得失了心智,日渐衰弱?须知妖虽与人不同,但若存了心要对人好,便是结为夫妇,倒也对人无害,反有些益处。还是说这妖物到了现在还要伪作良善? 正想着,却见那男子来回走了几步,下定决心般说:「娘子,春……春宵一刻值千金,还请娘子与我行了跪拜之礼吧。」说罢,窸窸窣窣竟递了根红绸过来。 姬小彩心里叫苦不迭,却只得将手藏在袖子里拽了那根绳子站起来。 那妖怪看他立起,似是愣了一愣,说:「娘子,你怎么好似高了些。」 姬小彩无言以对,一颗心刹那吊到了嗓子眼,倒是那妖怪自己又接了口:「想是今日穿的喜鞋之故。」便小心领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去开了窗道,「今日岳父岳母都不在,我们暂且拜过天地,行了夫妻交拜之礼,他日再向二老请罪。」拉了姬小彩站了,口中朗声念道,「一拜天地。」 红绸那边已经跪下去,姬小彩却只能干站着。 妖鬼之流,原是比起人来更敬重天地的,但凡禀告天地之事,便算是作个准信了,换言之,姬小彩今日若要与这妖怪拜了堂,依照妖之礼法,便真正算是嫁于此人了。这么一想,这腰杆怎么能弯? 那边已经拜完的妖怪大感意外,声音都有了些惶恐:「娘子为何不拜?莫非……莫非是怨为夫来得太迟吗?」姬小彩尚未答话,他却又急急说了下去,「非是为夫故意迟来,实是这府中有人……有人布了阵法,很是了得,如非得了帮手,为夫今日恐怕未必来得了了。」 姬小彩听到「得了帮手」四字却是一惊,猛然回过头来,猝不及防撞到那妖怪,喜帕「刺溜」一下滑到地上,立时就对上了下方一张脸孔。 这真是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脸圆,鼻梁扁,两个小豆豆眼,别说是有狐精的一半妖媚,便是当作个人来看,也属于其貌不扬。 姬小彩瞪着对方看,对方也瞪着姬小彩看,看完大叫一声:「你不是我娘子!」跟个受惊小动物一样往后一退,弓起身子,龇出一口牙,一蹲、一跳就冲姬小彩扑来。 姬小彩再不济,也知道此时要闪避,却不料那妖怪个头虽小,动作却是奇快,情急之下随便摸了个什么就挡在身前,但听「当」的一声,正是那妖怪撞在姬小彩手中的铜脸盆上,恨得咬牙切齿,变了利爪出来,退一退,又是一跃而上。 姬小彩只见房内一条黄影乱窜,再要闪躲已是不及,眼看就要被他尖牙利爪弄穿喉咙,却听窗上骤然发出「匡」的巨响,一道银练破开窗扇,直飞进来卷住那妖怪脖子,一拖而至院中。 姬小彩赶紧跟了出去看,却见内院之中,古泰来挥舞着拂尘正与他那妖怪战在一处。他面上清冷依旧,动作却显见胜券在握,那妖怪虽尚能左闪右避,却已见不支。姬小彩略放下心来,一回头却见丝琴正站在一旁冷眼观战,清秀脸庞上是一副陌生的冰寒表情,看得姬小彩直觉打了个哆嗦心里莫名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古泰来此时已一鞭挥下,将那妖怪打趴在地上,又扬起手来,再要补上一鞭。姬小彩心头却一顿,喊了声:「停!」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冲上去将那妖怪护在身后。 古泰来高举拂尘,一脸寒森,看住姬小彩说:「让开。」 姬小彩鼓起勇气摇头:「饶他一命,有隐情。」话才说完,却突觉一股恶臭袭来,背后的妖怪得了空,竟排出一股妖雾,意欲遁逃。那妖雾既稠且臭,熏得姬小彩头昏脑胀,目不能视,古泰来也受了困,两人正自挣扎,却听浓雾中俄而又传来一声尖叫,丝琴长喊:「道长救我!」接着,便没了声息。 古泰来大喝一声:「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广袖之中遽然迸射两股清气,将一院妖雾尽数驱散。 此时雨已停了,妖雾散尽后,便见得一院月华,洒落如银。月光下丝琴浑身濡血,瘫在一旁,而那妖怪却是副木愣愣的样子站着,十个指爪上犹有血迹。 他见古泰来与姬小彩两人都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茫然的样子,摇着头说:「不、不是我……是她自己故意撞……撞上来……」 古泰来眉头一拧,再不多话,一柄拂尘动若脱兔,直取那妖物身上要害,正是蕴了十成的杀气,眼见得便要取了对手性命,凭空里忽听一声惨叫:「不要!」那声音凄厉异常却阻止不了古泰来的杀招,拂尘从妖物左胸穿入,扎破胸膛,直接从后背心穿出。 「哧」的一声,随着拂尘的抽出,一股血练飙至空中,妖怪闷哼了声,晃晃悠悠地栽倒在地。一个身着喜服,却弄得浑身狼狈的女人踉跄着扑过来,伏倒在妖怪身上失声痛哭,正是赵家小姐赵璎珞。 「为什么要杀他!」赵小姐痛哭流涕,看着古泰来的眼神里满是恨意,本来美丽的脸孔变得比恶鬼更恐怖。 「他是妖,他害你。」 「他没有!」赵小姐轻轻将那妖怪的头抱到自己怀里,「他没害过我,还救过我,我们是真心相爱,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他从来没害过人!」 姬小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去看古泰来,却只见他一脸高深莫测。 「他死了,我也不要活了!你们全都不会有好报的!」赵小姐说着,摸索到什么,往自己当胸狠狠扎下。姬小彩惊呼一声,待要阻拦,却被古泰来伸臂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赵璎珞一根簪子插入胸口,倒伏在妖怪身上,做了一对苦命鸳鸯。 「古泰来!」姬小彩脾气本是极好的,也是害怕古泰来,这时候一怒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想也不想就给了古泰来一拳,居然正中古泰来面颊。古泰来却只微微偏了头,说:「力道太小。」姬小彩还要再给古泰来一拳,忽听有个女子低低呻吟了一声。 古泰来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实则这表情变化很是细微,但姬小彩莫名却看懂了。只见古泰来走过去,将那女子扶起来,问:「丝琴,你可还好?」 谁都以为丝琴已经死了,却没料到这时候反而悠悠醒转过来。姬小彩看过去,只见丝琴躺在古泰来臂弯里,神情中有着说不出的一份小小狡黠,那表情正与之前看古泰来降妖时候的表情一样,是陌生且令姬小彩觉得恐惧的。 这人真是那个和气亲切的丝琴? 古泰来将丝琴细细打量一番,末了,破天荒地竟是微微一笑,说:「你的伤不碍事,流血虽多,但全不伤在要害。」 丝琴扶住额头,声音虚弱地问:「道长,发……发生什么事了?」 「妖怪已死,赵小姐殉情。」 「殉情!?」丝琴似是大惊,面色倏地变了变,却听古泰来不悠不急说下去。 「如此,你可满意了?」 「什……什么?道长?」丝琴茫然睁大眼睛,「我不懂你说的。」 古泰来看着她道:「我说,你把他们俩都害死了,你满意了吗?你的目的达成了吗?」 姬小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直觉却又对古泰来所言坚信不疑,况且妖怪黄生死前说过,他在这府里是有个帮手的,可丝琴若是妖怪黄生的帮手,为何又要害死他? 古泰来自怀中掏出一枚银色铃铛,在空中摇了摇,铃铛发出清脆声响,他说:「这噬魂铃你挂得很是地方,只不过你究竟是个普通人,法器到你手里,不能发挥本来功用,也就未能使赵小姐因病而亡。是以你才动了这个念头吗?要借他人之手,除掉那妖,叫赵璎珞自裁?你有那么恨赵璎珞?」 丝琴依旧一脸无辜:「道长,那铃铛是之前别个道长让挂上的,丝琴委实不知个中底细。」 「哦?那你破我伏魔铃阵是为了什么?」 「破……破阵?」丝琴一脸迷惘,「丝琴只是担心道长们的安危,忍不住回来看看,却不料中途遇上那妖,道长的阵也是那妖怪弄破,道长不是看过我腿上伤口?」 「你骗人!」姬小彩忍不住出声,「黄生说,他能进赵府是因为有人帮他,阵不是他破的!」 「姬道长,妖才是会骗人的。」 「胡、胡说,我就……就……」姬小彩气得要命,偏偏口拙舌笨,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古泰来看了姬小彩一眼,转而问丝琴:「我只问你三件事,第一,当日赵小姐轿子出云隐寺,为何明明可沿山道下山,你却说服赵小姐往传言有妖的后山走,这点你不必否认,我已向当日几个轿夫家仆询问过,人人都可证实当时走后山的主意最早是你所出;其二,赵小姐房内有妖一事,为何也是从你口中最早传出,伺候赵小姐的丫鬟虽有好几个,可能半夜近她身的除了你就再无他人,又哪里来别的丫鬟半夜见妖;其三,赵小姐之前明明答应我好好待在客栈,是谁用了什么借口将她带出来,又对她胡说了些什么?再者,你身上这伤口……」古泰来毫不怜香惜玉,伸指戳了下丝琴小腿,听她一声冷抽却道,「可不正是用钉子钉在木板上弄出来的?」 丝琴面色终于绷不住,自古泰来臂弯挣出,扶了一旁院墙站起,冷声道:「我哥对赵璎珞一往情深,赵璎珞却毫不领情,害得我哥因情而死,我如今也只叫她因情而亡,一报还一报,有什么不对?」 姬小彩忍不住在旁边道:「你哥喜欢赵小姐,赵小姐又不是非要喜欢你哥,且那黄生是无辜的!」 丝琴怒目而视:「不许说我哥坏话!我哥他是世上最好的!」说着,竟忽而龇牙咧嘴,似个发作凶兽一般,要对姬小彩不利。 古泰来眼神一沉,食中二指轻夹明黄符纸,只在空中划个道符,往丝琴胸口一拍,说声:「去!」却见一蓬明黄火焰在丝琴胸口「彭」地燃烧起来。那火并非凡火,并不烧灼她身上衣料,却将丝琴烫得满地打滚,一张脸变作修罗夜叉样的阴森恐怖,在院内到处翻滚好一阵,方才静下来。再看的时候,院中竟只余一袭罗裳,哪里还有丝琴的人影? 姬小彩看得一身冷汗,并不知道丝琴怎么了,但到了此刻也能感到从那身衣服上传来的危险气息。古泰来对他比个手势,示意姬小彩退远,自己却一扬拂尘,大步走上去。 丝琴的衣裳在月色下团在地上,像只蛰伏的兽。古泰来走到那衣裳面前,冷冷道:「还不出来!」伸脚一踢,却见那团在地上的衣裳中间忽而隆起一块,似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一般,那隆起越来越高,到了古泰来小腿高度,但听「咻」的一声,就见一道黑影疾速从那衣服下面蹿出,夺门而去。古泰来冷笑:「还想跑!」 一柄拂尘漫天一扬,却见万千拂尘丝如同织开一张天罗地网,将那团黑影牢牢封死在院中。黑影撞着古泰来的法阵,跌落回来,在地上化作一滩游移不定的黑色雾状体,但那雾中却可见森冷利齿,白如亮银! 古泰来右手执拂尘,左手空中画符,大张大合,动作利落,潇洒无比。 「小小心魔,也敢在我面前逞能!」古泰来口念敕令,一鞭扫下,将那团黑雾劈得四处游蹿,正要乘胜再给他个诛魔咒,将这心魔彻底诛灭,却忽而面色一僵,动作也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不是吧……」古泰来摸住胸口,「怎么这个时候来……」他向天上望去,浮云未动,月已西移。西方,干位……古泰来掐指一算大惊失色,这院落明明在坤位怎的算出艮位之相,上干下艮,天山遁,竟要应验在此? 他这一迟疑,心魔已然看穿,那本是人心因着种种执念而成之魔,于人心思变化极为敏感,此时觑准时机,再不逃窜,数团黑雾凝聚到一起,化作一张血盆大口,便要吞噬古泰来入腹。 姬小彩忍不住急叫「道长小心」。古泰来摆个虚招,向后蹿跳而出,勉强躲过这一击,但动作狼狈,与之前气定神闲有天壤之别。 姬小彩心里也纳闷,不知古泰来是怎么了,却见那心魔一击不成,又重聚形,向古泰来扑来。古泰来拂尘一挡之下,竟是被它利齿咬在口中,一停、一甩,拂尘飞到空中,甩出一道线,直直撂倒了一旁的房顶上。古泰来一失法器,情势登时愈发惊险,姬小彩一急之下,再顾不得许多,口中念念有词,向身后一抽而出防身用的一支妖剑,向那心魔斩去。 姬小彩本不擅武,此时突如其来一击,倒也奏效,顺利将那心魔赶离古泰来身边,转而来攻击自己。但到了第二击,便不再如之前有威力。心魔尝到他心内恍怖,竟而身形大涨,张着利牙便向姬小彩咬来。姬小彩已知今日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手执细剑,与那魔物做殊死搏斗。他动作轻捷,但毕竟力度不够,斗了一刻,便左支右绌,眼看就要不济。心魔血盆大口一张,就向他扑来,姬小彩想逃,却赫然发现自己动不了分毫,低头一看,那心魔竟幻出不少触手,牢牢绕住他脚踝,一拖之下,更摔倒在地。 眼看这一劫是逃不过了,却见面前一道亮银当中划过,跟着一团光焰蒸腾而出,姬小彩被那光闪了眼,忍不住闭起目来,再睁开的时候,却见古泰来面色铁青,气喘吁吁立在自己面前,手上一柄月华短剑,熠熠生辉,隐有彩光流动。 「道长……」姬小彩才喊了一声,古泰来便如泰山倾倒,轰然坍塌下来,重重摔在他的身上! 第三章 事到终了复从头 姬小彩迷迷糊糊作了个噩梦。 那是他许久未曾梦到过的陈年旧事。梦里,凤鸣山的草地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洗碧,或者更鲜艳也未定,因而衬得地上四处流淌的血格外艳红。 雨早已停了,阳光洒下来,到处都是灿烂,树木草丛上挂着的血珠被那阳光一照,便折射出七彩缤纷的光来,真好看,好看到……恐怖! 姬小彩记得那副森冷的白牙,就在距离自己咫尺的地方,他唯一的哥哥躺在地上,浑身伤痕,已经没了声息。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个。 不是仿佛,是确实只剩他一个了。 姬小彩想,只能拼了,不然…… 姬小彩拼了,但没用,他很快被打败,甚至被敌人踩在脚下。他感到那家伙喷吐着热气的鼻息湿漉漉地打到自己脸上,然后,他听到那家伙问:「鬼?」 姬小彩的视野忽而变作一片模糊跟着又迅速清晰,他看到古泰来的脸就在他上方几寸。 说实话,从这么近的距离来看,古泰来真的属于长相出众的那种。俊眉朗目,气宇轩昂,浑身散发着阳刚的气息,对比自己过分秀气的长相来说,实在太令人羡慕,但这并不包括古泰来面上散发出的凌厉杀气,尤其是那份杀气显然是针对姬小彩自己的时候。 「鬼?」古泰来又问了一次。 姬小彩下意识摇摇头。 「妖?」 姬小彩点了点头。 「杀!」 姬小彩猛然跳起来,古泰来的短剑更快,一横而架在他颈傍,散发杀气。 姬小彩跌坐回去,满头满身的冷汗:「道道道道……道长,我是姬小彩。」 古泰来剑眉微微一扬:「姬小彩?不认识。」剑刃又逼近一寸。 姬小彩真的哭出来了:「道长,我昨天才……才救过您,您再生气也不要不认我啊!」 「生气?」 「道……道长,我昨夜虽然打了您一拳,但我也救了您一命啊!」 「揍我?」古泰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破损的嘴角,微微一动,果然有些刺痛。他手腕轻抬,将剑刃慢条斯理拉出一条弧线,姬小彩的几缕头发当即就落到了喜庆喜庆的大红褥子上,「杀!」 姬小彩只觉自己生平未曾有过如此机警的时候,古泰来才动,他已经穿着新嫁娘的衣服「哧溜」一声滚下床去,一手抄了个铜面盆在面前,又抽了自己的妖剑出来,戒备万分地往门口倒退。 古泰来却并不着急,姿态悠然地从床上翻下,动作潇洒利落,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势。他一面看着姬小彩,一面伸手去腰后摸惯常插在后腰的拂尘,摸了个空,不由微怔了怔,问姬小彩:「小妖怪,我的拂尘呢?」 「拂尘?」姬小彩也愣了愣,「回道……道长的话,您的拂尘昨晚跟心魔争斗的时候被甩到房顶上去了。」 没错,那柄拂尘现在还在房顶上搁着,姬小彩不是不想帮古泰来取下来,只不过一来把古泰来弄回床上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二来……山鸡,是只会扑腾不会高飞的。 古泰来的眉毛拧成八字:「心魔?」 姬小彩再迟钝,这时候也觉出不对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长,您该不会是不记得昨晚的事了吧?」 古泰来凝神思索了一下,忽而对姬小彩招招手:「跟你闹着玩呢,你过来。」 姬小彩看到那熟悉的动作,不由得把颗「怦通」乱跳的心登时放下了,往前才迈了一步,结果「呼」地一下被古泰来运气一拖而至身前,面目狰狞地揪住衣领:「小妖怪,你还想骗人!看我打得你原形毕露!」说罢,手掌中一团罡气凝结,便要拍向姬小彩顶心。 姬小彩眼泪刷地就飙出来了,闭紧眼睛,吸溜着鼻子抽泣:「道长,你不能这样!你明明收了我了,收了我就不能杀我!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又没做过坏事,我也没撒谎,我娘说撒谎的妖怪做不了大妖怪的,你凭什么杀我啊!呜呜呜——亏我还千辛万苦弄烧饼给你吃!呜呜呜呜——」 哭了一阵,却迟迟没有等来古泰来的绝命一击。姬小彩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却见古泰来正盯着自己的眉心看。姬小彩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眉心正中被古泰来烙下的收妖印又浮了出来,此刻正在明明灭灭地闪烁光华。 真是傻了,这枚刻印便是古泰来收服了他的最佳证据,证明,他,姬小彩已经属于古泰来。只是最初这刻印为什么没亮呢? 古泰来像是有些吃惊,将姬小彩用力扯到自己眼前,两人面孔近得几乎要贴上了,彼此喷吐的气息都撩在对方脸上,既暖且湿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高了一个头的古泰来提着,脚踩不到地的原因,姬小彩只觉得自己腿都软了。 看了一刻,古泰来喃喃自语:「真的是我下的刻印。」 「真的真的。」姬小彩拼命点头,「道长,您闻闻,我身上没有血腥味的。您记得吗?江城县北,乱葬岗,我吃素我吃素,我还会烧饭做菜,我会洗衣服,道长说我从今往后都会跟着您啦!」 古泰来果然将鼻子凑到姬小彩脸庞颈傍细细闻了一下:「没有血腥味。」又不放心一般,闻了脖子还不够,一把扯掉他的新娘装,向下一路闻到肚子。姬小彩既紧张又害怕,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情绪在,被古泰来这么闻了片刻,连腰都软了,瘫在古泰来手里,嘴里发出轻微的沙哑叫声,一张白皙的脸蛋胀得通红。 「古道长!」门口忽而响起两人的声音,姬小彩一个激灵,向门口看去,却见早以为死了的赵璎珞与黄生此刻正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两人。 「道……道长……我们夫妻只是来感谢道长成全之恩。我们……什么都没看到,您继续您继续。」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的黄生第一个反应过来,揽着妻子就要点头哈腰地告退。 「站住!」古泰来忽而沉声道。 「是、是。」两个人立时又都在门口站得笔直。 「人?」 赵璎珞点点头。 「妖?」 黄生点点头。 古泰来对赵璎珞说:「你走。」又对黄生说,「杀!」 鸡飞黄鼠狼跳。 姬小彩在一片混乱中死命抱住古泰来的腰,对着黄生夫妇大喊:「快走!」语气无比慷慨激昂! 姬小彩点了一小堆篝火,大夏天的,围在火堆旁其实让人很热,但是姬小彩从小就喜欢明亮的东西,尤其是火焰这玩意,据他娘说,他小时候还曾经试图扑到火里,如果不是被他大姐及时捞回来,姬小彩早几百年就该成一盘烧鸡了。 但是姬小彩还是喜欢火焰,虽然危险,但是看着,却有种安心的感觉,所以长大了便迷上了做饭做菜。 古泰来吃完了几个地瓜就在一旁靠着树身打坐或者打盹,也不知道睡着没有。姬小彩隔着火光看过去,觉得这总是一脸凶相的道士这个时候看起来倒是挺和气的,甚至,有点点弱。 两日前,他们从风调镇赵家跑出来,因为古泰来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样子,不仅事情本身姬小彩搞了个半懂不懂,连降妖的钱都到不了手——当然,其实妖不仅没降,还拐了小姐跑了,于是两人继续穷困潦倒,饥一顿饱一顿,往临安府赶。古泰来说,那种地方人多心念杂,妖魔格外喜欢,姬小彩不理解,但从来没去繁华城镇看过,也就高高兴兴地跟去。 古泰来再没对他动过手,虽然一样对姬小彩差遣来差遣去,但再没提过一个「杀」字,只是姬小彩觉得古泰来看他的目光还是陌生的,仿佛八天的时间成了空白,古泰来又从头认识了他一遍。这样一想,便联想到赵府斩杀心魔那晚,古泰来的动作也曾经变得奇怪而滞涩,不由得暗暗想,是否古泰来当日曾经受了什么重伤或者着了心魔什么道以致于把过去几天的事情都给忘了? 寂静的树林里偿还来各种虫类的鸣叫,这让姬小彩有种好似回到家乡的感觉,但他的家不止是这样的,那里有更多的树木更高的山,还有许许多多的兽类禽类,有一些是朋友,有一些则是敌人,不管哪里,此刻想来,却都让人挂念。 姬小彩忽而就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家了…… 忽而有一只黄色的小鸟扑腾着翅膀飞到姬小彩眼前,那乱七八糟的摺痕与轻飘飘的扇翅动作,姬小彩一眼就认出是古泰来师弟叠来用的传讯纸鹤。 「师弟道长,你找古道长吗?」姬小彩小声地问,看了一眼古泰来,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真是睡着了,耳朵里能听到他绵长浑厚的吐息声。看来真的不是错觉,这两天古泰来似乎总是很累,警觉心也比以前差了很多。 「他睡着了。」姬小彩说。 纸鹤里传来惊讶的「咦」声,拍了拍翅膀,飞到姬小彩脑袋上停下来。 『小菜鸡,这两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姬小彩觉得脑袋上传来别人的声音怪怪的,也对「小菜鸡」这个称呼相当不满,但是又不敢去抓挠那只纸鹤,只能任由它在自己头顶上跳来跳去。 「古道长两日前捉妖好像受了伤。」 『受伤?』古师弟的声音更显得惊讶了,沉默了一会才又开口,『不应当啊,难道……咳咳,小菜鸡,这两日我师兄是否有些奇怪?』 姬小彩点了半天头才想起来那边看不到,赶紧说:「嗯嗯,可奇怪了。道长好像把很多事情都忘了。」 『他忘了什么?』 「就是……」 『就是什……』纸鹤突然发出被掐住喉咙的挣扎声,片刻就没了声音。 姬小彩一抬头正看到古泰来森寒着一张脸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攥着一只被捏烂的纸鹤。 「道……道长……」姬小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古泰来却没对他动手,将那只纸鹤丢到火里,又走回原位坐下。 火舌「哔哔啵啵」地跳,将纸鹤吞噬干净,姬小彩的心也跟着重重擂鼓。 他一直觉得古泰来像个谜一样,他很强大,斩妖除魔轻而易举,却也很弱小,连辟谷都不会,他身上有许多令人费解的东西,姬小彩看不懂古泰来,也不知道古泰来为什么会把自己带在身边。但古泰来确实收了他,收了这么个除了会烧饭做菜做家事以外一无用处的自己,尽管这几天总是对他报以探寻的目光。 空中忽然抛过来一样东西,姬小彩正陷入沉思,被砸了个正着,当场抱住了脑袋,一枚野果掉在他怀里,红艳艳的颜色,散发着香气。姬小彩有些傻眼,古泰来那边已经在啃另一个野果:「给你的。」他说,「当然,吃不吃随你。」 姬小彩说声谢谢,把果子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才放到嘴边秀气地咬了一口。 古泰来「哧」了一声,说:「你还真像个女孩子,又胆小又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姬小彩的脸登时就红了,反驳:「我不是女孩子,我是男的,而且我将来一定会变成大妖怪的!」 其实姬小彩自己也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太文弱,虽然山鸡这一族本来就很弱小,天性胆小又敏感,但或者是因为父亲早逝,唯一的兄长很早不在,家里的四个姐姐和母亲又过分强势的关系,姬小彩比起其他同族也会显得更弱质一些,以致于常常受人欺负,但他依然向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撼天动地的大妖怪,所以母亲让他出家门历练,他也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全没想过凭他一只小小山鸡精踏足这个世间是否危险。 古泰来隔着火光看了他一阵,末了竟是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样什么东西,对姬小彩说:「接着。」那东西划出一条弧线,落到姬小彩摊开的掌心里,正是之前险些被当掉的那块「否极泰来」玉珮。 姬小彩愣了愣:「道长,这块玉珮应该是什么信物吧,你还是珍惜点,别再轻易让我去当了。」 古泰来「哦?」了一声,问:「我说过要你当了它?」 「嗯,在风调镇上的时候。」 古泰来眼神微微闪烁了下,说:「以后不会当了,因为留给你了。」 姬小彩「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起来的眼睛里全是问号。 古泰来将果核随手甩到一旁:「留给你做个表记,以后我要是再要杀你,你这里……」他指指眉心,「这里如果没亮的话,就给我看这块玉珮。」 姬小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古道长,你那个时候是受了伤吗?为什么会突然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你那时候明明就要胜了那心魔了,怎么又突然落败?」 古泰来没马上答话,拿根棍子拨了拨篝火,将柴抽空,看着青烟熄灭后才说:「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还有,以后我师弟问你什么,你也别答应,放机灵点,明白吗?」 姬小彩茫然地点点头。 古泰来靠着树身躺下,闭起眼睛:「早点睡吧,明早寅时初赶路。」 姬小彩望着那团熄灭的青烟,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 古泰来又补了一句:「姬小菜,你真的很弱。」不等姬小彩回答,他却又低声道,「不过还挺讨人喜欢的,多谢你保护我。」 姬小彩好半天才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一下子羞得脖子都红了,好半晌才敢回答:「没……没有,其实道长你也挺……」 古泰来却已经微微地打起鼾来。 姬小彩的脸上一时有了些莫名的情绪划过,像是遗憾,很快,连他本人都没注意到。 一路北去,看尽繁华入临安。 临安城作为本朝都城,盛世气象,纸笔难尽。 姬小彩跟在古泰来身后亦步亦趋,一双眼直把四处桃红柳绿、风流韵致看得目不转睛、心猿意马,恨不得干脆卯在街心,从早到夜但看个够。古泰来却没恁好心情,立在龙津桥边,再将钱袋拿出来,兜底倒在掌上数了数,三文铜钱,购买一张半烧饼,此外,一事不可做。 古泰来望望桥南市场,又望天想了想,对姬小彩招招手。姬小彩才往前走了两步,古泰来便一把揪住他衣领腾地凌空跃起,落至一旁屋脊上,就开始火急火燎撕扯姬小彩的衣服。姬小彩很快明白过来,两个手拼命按住衣领,嘴里叫个不休:「道道道道道长,你不要这样,青天白日的,叫人看了成何体统!」 古泰来望望四处,屋脊虽高,四周因有二、三层的酒楼茶馆,倒也确能看到,眼下便有几个临窗的位置上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瓜来盯着两人直瞧,被他冷冷扫过去,就个个缩到窗沿下,却还是鬼鬼祟祟露着两个黑亮亮的眼珠子。古泰来龇牙说句「麻烦」,拎着姬小彩轻松跳了几个屋脊,到了个暗处,隐在一株大树下,又于空中划了道符,使了隐术,才停下来,对姬小彩说:「我来还是你自己来?」 姬小彩苦着张脸:「道长,不是吧,又来?」 古泰来给他看钱袋:「还剩三文,你看着办吧。」 姬小彩还要磨叽,看古泰来把脸一沉,赶紧哆嗦着把背在身后的包裹甩下了,自己开始抽腰带脱外衣,脱一件,叠一件,整整齐齐摆到一旁,倒像是店里要拿来卖的货品。脱到只剩里衣,姬小彩还是不好意思了,对古泰来说:「劳烦道长转下身。」 古泰来板着个脸说:「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你光的时候我都瞧几回了!」 姬小彩一张脸憋得通红,手指绞着衣襟还是说:「烦劳道长转身。」 古泰来看他一脸羞窘的样子,皱了皱眉,还是转过身去,过了一阵,听到身后有衣料落地的声音,又听到姬小彩说:「好了。」这才用块汗巾熟练蒙了自己下半个脸,转过来,果然见姬小彩又在一堆衣料中挣扎不休。 古泰来慢条斯理收了一旁叠好的衣服,背了包裹,又有滋有味看了一阵姬小彩徒劳无功的挣扎,才坏心眼地在姬小彩眼泪汪汪前把他解救出来,抱到怀里。 「不是说了让你脱完了再变么?还差那么一、两件?」 毛色鲜丽的山鸡在古泰来怀里羞涩地抖了抖毛,本来就是红色的脸部变得更红了。姬小彩怕羞的用两个翅膀遮住了眼睛。 古泰来忍不住心内微哂,摸了摸姬小彩的脖子和背脊,因为被抚摸到舒服的地方,姬小彩不由自主地就从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咕咕声。古泰来的手停了停,笑道:「你这家伙还挺会享受的呀。」向左右看了看,像是自言自语,「今天去哪卖呢?要不还是菜市场?」 卖,当然是卖身,不过卖的不是古泰来,而是姬小彩,当然也不是卖得那种风月意义上的身,而是实打实的肉身。 因为太穷,又不能偷抢,古泰来某日饿极了盯着姬小彩狰狞地看了半晌后就想出来这么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主意——卖妖鸡! 但有穷得揭不开锅,饿到头晕眼花,树枝看成面条,桌子堪称蹄膀的时候,古泰来便着姬小彩露了原形,开高价去街市叫卖。姬小彩的原形生得漂亮,价虽高,倒也常有人看中,但再怎么看中,放到菜市场那便是用来做菜的,一旦真的被拿去做菜,姬小彩也就真的变成了姬小菜。 当然古泰来不会真让姬小彩去做菜,只要他被买回去即可。钱一旦到了手,姬小彩再找个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之时,用妖术逃回来,那便成了古泰来口中的「劫富济贫」。想法很美妙,偏偏姬小彩心软,总多虑这么莫名跑了会不会连累厨子杂工,因而每次必要以山鸡原形颤巍巍一路奔跑回来,还生怕没给人瞧见。 那么,既然瞧见了,自然会被追。要知道山鸡是不会高飞的,于是常常便是姬小彩在前面伸着两个爪子,扑扇着翅膀玩命地跑,后面就跟着一堆家丁猎狗吆五喝六地玩命追赶。经常还有闲人小孩,觉着好玩,问也不问便混在里面一起跑,当真是尘烟滚滚,一鸡当先! 此刻,姬小彩一听古泰来又说菜市场三个字,脑袋「嗡」的一下,小细脖子当即拼命摇晃,强烈反对! 姬小彩怕菜市场,那里都是血腥的味道,还有被人斩杀的动物尸体,姬小彩每去一次都得好久才能恢复过来。 古泰来大略也知道姬小彩在怕什么,想了想,忽而收了遁术一跃而下,捉住一旁一个老头来问:「请教这位老伯,今日朱雀桥前人山人海可是有什么盛会?」 古泰来人高马大,眼神凶狠,此刻还蒙了半截面,老头吓得只当是要拦路抢劫,差点撒腿就跑,但叫古泰来不动声色按住了肩膀,动也动不了,只得哆嗦道:「这……这位爷,今儿是相国寺开万姓交易的日子,所以但有做生意的,家有稀罕物事的都往那儿去了。」 古泰来「哦」了一声,摸摸下巴,问:「老伯,您看我这山鸡拿到那儿可能卖出好价钱?」说着,把姬小彩放到地上。 姬小彩记着古泰来的话「表现得灵活点」,赶紧拍拍翅膀,来回步态优雅地走了几步,又伸伸脖子,理理背毛,一双灵活活乌亮亮的眼左顾右盼。 老头这会终于放下心来,将姬小彩上下看了一番。但见这只山鸡形体优美,毛色鲜艳,尤其自颈至背那一块竟是各色纷呈,亮蓝鲜绿雪白的甚是好看,再有那一把尾羽,竟是长而密,张开便似把蒲扇一样。老头看了半晌,直道:「好,好山鸡,我看这可比前次集市上卖的那孔雀还要漂亮多了,这定能卖个好价钱的!」 古泰来忙打蛇随棍上:「老伯,您可要吗?只要二十两银子。」 老头吓得赶紧摆手:「这老朽可要不起,这位爷,您还是上那相国寺去走一遭,这城里有得是王孙贵族,可爱赏各种奇趣玩意,您上那去,定不虚此行的,别说是二十两,二百两指不定都有人出。再者,您要是得了空,还能四处转转,那儿新奇玩意可多了。」 古泰来悻悻地又去把姬小彩抱起来,行个礼道:「多谢老伯指点。」脚不点地地就往相国寺奔去了。 古泰来在相国寺内找了个空位蹲了,便把姬小彩放到地上,让他自由活动。 四处皆是买卖吆喝声,各种珍禽异兽陈集列市,犬吠鸟鸣,好不热闹。相比起来,古泰来的摊位前便显得冷清许多。他本就生得高大,一张脸板起来不知有多么阴森,此刻戴了半截面巾,穿着道袍蹲在地上,就更显得稀奇古怪,以致于别人门前都是摩肩接踵,单单他这一块是平白空出来的像个禁区,连带着两侧生意都受累,想要挪地又没处可去,只能在心里暗骂倒霉。 姬小彩也曾小心翼翼问过古泰来为何每次出来做生意都要把脸蒙起来,这个时候古泰来就用眼刀冷冷扫他,绝不肯吐露半点内情,姬小彩只能暗自揣测莫非古泰来是生怕做这买卖影响到他师门声誉,因此才必要做点伪装?可这又说不通,真要是怕影响师门声誉,为何不脱了道袍再来呢?不过古泰来一共也就两身道袍轮着换倒也真是个问题。想来想去没个结论,也只能作罢。 所幸,姬小彩真的是生得好!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没人靠近询问价格,但因姬小彩的原形确实是漂亮,以致于周围那些禽类与之相比尽是相形见绌,那些爱赏鸟玩鸟的便都在暗中偷瞄姬小彩,只等有人开第一个口便要一拥而上。姬小彩被卖了几次,也摸出这么个道理了,便牢记古泰来叮嘱,只管在日光下动作悠然地跳来跳去,时不时拍拍翅膀,理理背毛,或者干脆卧下来,懒懒地晒日光。 古泰来也不吆喝,只蹲在那,像是在看着姬小彩,又像是入了定一般,一人一鸟,安静到了极致,反而更引得人心里痒痒。终于有人忍不住,踏入禁区,开口问:「这鸟怎么卖?」 这人一开口,像是打破禁忌,四面立刻「呼啦啦」围上来一群人,个个七嘴八舌,有说这个是山鸡吧,有说山鸡哪有生得这么漂亮的,连孔雀都比不上,又有说,兄台,您这鸟是从哪弄来的,除了漂亮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也有人刻意要打压古泰来姬小彩的,便说这鸟长这么怪里怪气的漂亮,羽毛该不是染的吧,回头叫雨一浇就啥都没了。 古泰来等所有人都轮流说过一句,才伸出指头,比了个二字,他还记得那老伯说过二百两指不定都能卖得。结果下面一堆炸开锅了。 「二千两,这也忒黑心了吧!」 「哟,王兄这是连二千两都拿不出了呀,听说你家婆娘最近把你喝花酒的钱都收了吧。」 「二千两,我看就是翻个一翻也值了。」 「既是如此,葛兄便以四千两买下如何?」 「贤弟所言差矣,如果只是羽衣漂亮,我看这山鸡可不值四千两。」 姬小彩眼睛都瞪大了,上了那么多次集市,头一次知道自己还能值这么多钱!以前在菜市场,那些厨子杂工都只以斤来论他的价钱,每次还要把他挂到秤上去称,姬小彩羽毛漂亮,但分量却不重,因而最高一次也就卖了五两银子,这换个地方居然就翻了这么多个筋斗!?他把脑袋转过去看古泰来,围着汗巾的道长似乎也有些微怔,但这表情其实也只有跟了古泰来好一阵的姬小彩才看得出来,旁人看来只觉得那张面皮依旧僵硬不动而已。 古泰来这个时候忽而就站了起来,双脚一提,却是一个鹤冲天硬生生拔地而起,于人群中几个起落到个买干果的摊前,扔下唯一的三文钱,捞了把干过,又「哗」地落了回来,来去不过眨眼之间。 这一手叫诸人都看呆了,好半天都没人反应过来。 古泰来把买的干果撒到地上,一共十几粒,在地上滚动。古泰来说:「小菜,刚才他们最初说要出多少钱买你来着?」 姬小彩心领神会,跳到一旁,用嘴喙叼出两粒干果,放到一边。四周低低「呀」了一声。古泰来又问:「后来出到多少?」姬小彩又叼了两粒干果,四粒干果放到一起,姬小彩拍拍翅膀,四面立时响起一片惊呼声。可还没完,古泰来又问:「你觉得自己应该值多少钱?」 姬小彩到这个问题上还真不好拿捏了,偷偷去古泰来眼色,古泰来却是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姬小彩想了想,一跳跳到干果堆里,叼了一粒,转过脖子来看古泰来,古泰来还是没变化,于是又叼了一粒,回头再看古泰来。 四下离一片惊呼声:「看呐,这只山鸡好聪敏,会识数还会看主人脸色。」 一片讶异声中,姬小彩看到古泰来微微点了点头,正要一蹦一跳地回来,却听得一个人声道:「这只山鸡我家少爷买了,出价八千两。」一个小仆排开人群走出,后面跟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四处的人一见那主仆二人,就纷纷议论开来。 「是静王府的人。」 「是静王府的小王爷,八千两,八万两都不当回事呢!」 「咦。他家前阵不是出了事吗,那王爷夫人寻死觅活的,这会还有闲工夫买鸟?」 「嘘,小声点,人家只是找个风骚的妾室,后院起火罢了,嚷嚷什么!静王府你惹得起吗?」 那年轻男子虽被众人议论,却是一派云淡风清的姿态,倒是他的家仆对着周围人横眉怒目,一个一个以眼扫过去,脸上写着「记着你们这群王八龟孙子,回头找你们算帐」。 年轻男子走到古泰来跟前,对着古泰来微微一揖道:「这位兄台,在下想要以八千两买下您这只神鸡,不知兄台意下如何?」不等古泰来回答又补道,「任阁下挑选是要银票还是现银!」四处一片呼声,为这小王爷的出手干脆。 古泰来拿眼看了来人一看,破天荒地竟没有马上接口,反而从上到下似是在打量什么,倒是姬小彩激动了,八千两啊,够他们吃多少顿好的!? 姬小彩爱做饭做菜,也一直是个美食家,吃喝都有许多讲究,虽然自己吃素甚至不吃都是可以的,但对着美食总有一份孜孜不倦钻研的心,只是跟着古泰来以后,便只能将这奢侈的爱好压下了,此刻听了八千两的出价,只觉得眼前都是各种食材晃动,不由自主地就往那小王爷脚跟前扑了,结果却被古泰来一把抓回来,提在手里。 小王爷见古泰来不言不语,以为他还是嫌钱少,便想了想,笑道:「这样吧,我也知道兄台您与爱鸟感情深厚,我再加一千两,另再赠予兄台几件新奇玩意,兄台意下如何?这临安府中可不会再有我这样干脆的人愿意出这样的价了!」这就已经是威胁性质的话了,古泰来不卖,便没人再敢买了。 古泰来还在犹豫,姬小彩倒急了,扑腾着翅膀挣出来,自个蹲到那小王爷的肩头去,旁人看了不由哈哈大笑,纷纷道「良禽择木而栖」果然是句真话。那小王爷也是得意地笑了一笑,便对自己的家仆说:「墨书,你将钱结给这位兄台,看他是要现银还是要银票,留了住址,隔日将我府里几件南洋小玩意也给他送去。」也不看古泰来,便要大摇大摆地走,却冷不丁被古泰来抓住了手腕。 古泰来按了他脉门片刻,微微疑惑,却问:「敢问这位王爷,府中近日可有什么怪事?」 那小王爷本来还是和煦如春的一张脸,听他这么一问,却是冷冷一哼道:「没有!」一拂袖,转身要走,却被古泰来死死攥住,挣脱不得,一时脸色更难看了。 古泰来说:「哦,是我多虑了。」又说,「容我与小菜道个别吧。」 小王爷的脸绷得难看,一副极忍耐的样子。古泰来将姬小彩搂到跟前,轻声说:「今夜二更我来接你。」这才将姬小彩送还过去,看他跟着那王爷去了。 姬小彩蹲在小王爷肩头,跟着人上了马车。马车动起来,帘子一晃一晃的,他不由得转了个身子,将自己的小脑袋瓜从窗探出去,遥遥向后望去。古泰来的身影在人群中依旧显得格外高大,人群散了,他却还站着,虽然站着,但随着马车走远也终究渐渐地变小了,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姬小彩忽而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个滋味。这明明不是他第一次被卖,甚至不是被卖去做菜,古泰来也说了二更会来接它,可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安心不下来,有种隐约的不确定感。 难道是因为之前古泰来从未与他道过别,是以显得此次仿佛真要离别了一样? 姬小彩后悔了,他想逃回去。 可他才往前蹭了蹭,就有只手一把抓着他的翅膀,将他提了起来。 小王爷刚刚温和斯文的脸就近在眼前,此刻却眼神冷厉,简直判若两人,姬小彩被小王爷看得有点怕,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小王爷看了一阵却笑一笑说:「九千两买到这么只小妖怪算是值了。」 姬小彩猛然愣了一下,忽而感到脚爪上一凉,有件什么东西套到了他的左脚上,他低下头一看,却是一枚玉环。正茫然间,忽觉一股钻心的疼痛便从套着玉环的脚踝处直逼了上来。像是被人剁去了脚,又被泼洒了盐水一样的疼痛,绞得姬小彩拼命挣扎,但因被人死死抓着翅膀,所以怎么都挣扎不开,只好徒劳无功地扭动着身体。所幸疼痛只是一瞬,与来时一般突然的,那疼痛又不见了,但姬小彩几乎奄奄一息。 「小王爷。」 「重死了,你提着吧。」小王爷说着将姬小彩丢到叫墨书的家仆手里,「他现在没法使用妖力了,一会你就送到朱儿屋里去,看她怎么发落。」墨书毕恭毕敬地应了,将气息奄奄的姬小彩牢牢提在手里,一路拎回了王府,彻底绝了姬小彩想要逃跑的念头。 静王府在大内皇城门外御街尽头一处僻静所在,四处遍植杨柳,门外引了小西湖的水,是处雅致所在。 姬小彩被人提着翅膀下了车,又提着翅膀进了门,一路也没力气去看四周景致。他被人锁了妖骨,如今再无任何神通,只是只能听懂人话的普通山鸡而已。古泰来没发现,他也没发现,这个小王爷虽然不会道术,但似乎看得到妖鬼,套在姬小彩脚踝上的那件法器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总之,买下姬小彩之前,那小王爷想必已经看出他是个妖。 九千两买只妖回来,所为何来? 墨书将姬小彩提着走了好一段路,才来到个独立院落。院落里种植着不少美人蕉,盛夏里硕大的叶片高低交错遮盖着屋檐院中,才走进去便有股阴凉的感觉,四处一些若有又无的蝉鸣声,更衬得这院中幽静。 墨书上了台阶,叩了叩门环,半晌才有个人来应门,是个藕色罗裙的漂亮姑娘。 墨书说:「玉簟姑娘,朱夫人可在吗?」 那姑娘一只青葱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回头望了望,掩了门轻声道:「我家夫人正在小憩,可有事吗?」 墨书便将姬小彩提到跟前来:「少爷在相国寺得了这么个小东西,拿来给夫人解闷,任凭夫人处置。」姬小彩已经完全没了力气,只有气无力地微微动了动头。 叫玉簟的姑娘伸指过来拨了拨他的脑袋,又看了看他的羽毛,说:「漂亮倒是漂亮得紧,可似乎快要死了呀。」 墨书凑近了道:「没那事,刚还活蹦乱跳的呢,会做算术,还懂人话,可好玩了。这会怕是到了新地方,所以怕生呢。」又说,「玉簟姑娘。我可交给你了,若是你不收,少爷一会肯定得打我。」说着,装出害怕的样子来,逗得那姑娘掩了帕子便是一笑。 「你呀,没个正经。」玉簟伸手将姬小彩接了过来,「那就先放屋里搁着,等夫人醒来再听她发落吧。」墨书赶紧道个谢,欢快地走了。 姬小彩又被人捧进了屋里。 这屋里外两间,屋里烧得淡雅熏香,似是沉水香。屋中一桌一椅摆设皆是雅致,角落一张桌子上摆了几碟开胃消食的小点,尚有一只瓷碗,碗里盛着药,像是屋主身有微恙,正在调理之中。 玉簟才将姬小彩放下,便有人来唤她出去做事,姬小彩便被独个扔在了屋里,但脚上套着的那枚玉环上却被拴了根细细的链子,一端系在桌角,叫他跑不了多远。 姬小彩试了几次,均挣脱不得,又想到那屋里的那个什么朱夫人若醒了,不知是要怎么发落自己,前路如此凶险未卜,全怪自己贪财.如此不由得想到整只鸡都蔫了,趴在凉凉的水磨地上,有气无力的只管望住门口。 过了一会,忽而耳里听到有细碎跳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才一会儿,那门扇被偷偷摸摸地推开,一双小孩的脚便出现在姬小彩的视线里。姬小彩略略抬头看了下,正见到一个虎头虎脑的脑袋探进来,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长得甚是可爱,眉眼间却是颇有几分像那凶狠的小王爷不凶时候的样子。 那小孩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左右看了看,忽而看到姬小彩趴在地上,嘴里低低惊呼一声,两个眼睛都放出光来,忙不迭地推了门踢踢踏踏地进来。姬小彩这才注意到这孩子虽然眉目可爱,身子骨却是极瘦弱,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倒像是有些先天不足的样子。 小孩儿跑进来,绕着姬小彩看了两圈,忽然又趴下来,与姬小彩眼睛对着眼睛的看。姬小彩还没被人这么近地盯着直看过,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便把头别开去,才别开去,就被只小手揪着头毛又拨回来。 「小鸡仔,你怎么会在这里呀?」小孩讲话的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揪着姬小彩头毛的手可一点都不放松,姬小彩只觉得自己脑门上的毛都快给他揪秃了,只能嘴里吭哧吭哧,微微地表示抗议。 小孩听了却更开心了,揪着姬小彩的头毛左右地晃动,说:「哦,我知道了,小鸡仔,你是今天的晚饭吧,你看起来真好吃的样子!小鸡仔,你喜欢炖汤还是清蒸?」 姬小彩简直欲哭无泪。 小孩忽然眼珠一转,又拍了巴掌跳起来说:「对了,宝儿正缺个坐骑呢,小鸡仔你做我的坐骑吧,这样我就叫他们不要把你炖了。」也不管姬小彩乐不乐意,说着就要骑到姬小彩背上去。 姬小彩彻底愤怒了,身为一只妖,他也是有妖格有妖的尊严的。脾气再好也不是这么给人欺负,古泰来收了他都没骑过他,凭什么要给个小娃娃骑到背上去! 姬小彩拼命挣扎着自己瘦小的身体,不肯给那小孩骑上。无奈他如今实在没力,与小孩僵持了片刻,还是被紧紧按住了脖子,眼看就要受这「胯下之辱」,只能两只爪子拼命在地上乱刨,拼死做最后抵抗。 或者上天听到姬小彩心里的泣诉,蓦然间有只手伸过来,下一瞬,姬小彩便感觉自己被人拥入了一个软软的怀抱中。 「小宝儿,这么乖又来探我?」那怀抱的主人有一把既软且媚的嗓音,明明只是说着平常的话语,不知为何却叫人觉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尤其姬小彩在那人的怀里,鼻端尚有她身上一股馥郁香气萦绕鼻尖,只觉得三春桃花仿佛都一时放尽了,眼前尽是姹紫嫣红的幻影。 那小孩这才悻悻收了手,低低应了声:「宝儿给朱姨请安。」 第四章 一念之间生变数 正在这时,玉簟推了门进来,看到小孩愣了一愣后笑道:「小宝儿,原来你在这里呀,又来找我家夫人要果子吃么?」 那叫宝儿的小孩听了,整张小脸憋得通红,直嚷嚷道:「才不是,宝儿只是……只是……」找不到好借口的样子,只管一个劲地「只是」,惹得屋里两人都笑起来。 抱着姬小彩的那位朱夫人似是想伸手去摸摸宝儿的头,手才伸了一半,却听小孩突然惊叫了声,满脸恐慌地退后了好几步,那手便是落了个空,停下来了。 「朱……朱姨,宝……宝儿……宝儿要回去了!」小孩退开了之后,却又是一副似乎做了错事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解释,「宝儿不是……宝儿只是……」 「好了,」叫朱姨的女人把手收回来,淡淡笑道:「玉簟你拿些前日善膳坊送来的水晶糕腌渍梅子什么的给宝儿包上,并前日老家拿来的药材一起,都送到姐姐那吧。」又对宝儿说,「小宝儿,回去替朱姨问你娘好,好不好?」 小宝儿一面流着口水看玉簟拿了方干净帕子替他包了好些零嘴一面点头应好。等玉簟把东西收拾好牵着他手要出屋的时候,小孩却转过头来,犹豫着喊了声:「朱姨。」 「嗯?」 「你以后还是不要送东西给我娘了吧。」小孩认真道,「我娘说,你是要毒死她才肯罢休呢,你前几日送来的东西都叫她拿去喂狗了。」 「宝儿!」玉簟在一旁赶紧捂住小孩的嘴,满脸惶恐的,「夫人……」 朱夫人却像是早料到会如此一般,柔声道:「姐姐如何处置是她的权利,做妹妹的这份礼数却是不可不尽的。」对玉簟挥挥手,「带宝儿过去吧,我也倦了,再进去歇会。」说完,解了姬小彩的链子,撩了门帘带他进了内屋。 外间传来脚步声,渐渐地远了。姬小彩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被人从怀里放下来,捧到个桌子上,有张脸凑近来看了看他,笑吟吟的。 姬小彩这才是见着了那声音的主人,真正是「明艳动人」四字的最好解释。眼耳鼻面,无一样不惹眼,美色太过逼人,在近前看了,就如同团明亮的火焰在燃烧一般,仿佛三魂七魄都要叫她灼了去。 姬小彩都看呆了,不自觉地坐在那张桌子上,嘴喙微微张开,一副傻样。 朱夫人笑坏了,伸出手来摸摸姬小彩的头,问:「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怪,这么无礼?不知道避嫌是怎么了?」 姬小彩还在恍神,只觉得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如此美艳的女子,一颗小心脏「怦通怦通」地乱跳,好容易才把话想明白过来,不由得更为惊讶了,再细一端详,这朱夫人身上竟有股不寻常的气息.非常人可有。犹豫了下,终于开口问:「姑娘,你也是妖怪吗?」话才说完,就觉得头顶一痛,被人小小揪了把头毛。 朱夫人杏眼一瞪,故作嗔怪道:「没大没小,姑娘是你叫的吗?叫姐姐。」说完,竟是自己笑起来,「你这么个小孩,怎么就落到他手里,弄成这副田地来?」 姬小彩揉着脑袋辩解:「小生不是小孩,小生今年有五百岁了。」话才说完,又被人揪了一把,姬小彩要哭了,再这么下去,头毛都要没了。 朱夫人说道:「五百岁还不是小孩?姐姐我今年都有一千六百岁了哦。」 姬小彩「啊」地把嘴巴张大了,刚想说这么大,总算还记得说女人岁数大是会被揍的,赶紧将嘴捂起来,惹得朱夫人又是一通笑。 「姐姐我叫胡朱,是个千年狐狸精,你呢?」 「小生叫姬小彩……」是什么已经不用说了,姬小彩略有些害怕地看了看面前的女人,继黄鼬精之后遇上个狐狸精,姬小彩也觉得自己运气实在不够好,但这个胡朱看起来挺和气。 胡朱安慰性地摸摸姬小彩的背毛:「你放心,我不会吃你。」伸手将姬小彩的左脚小心抬起来看了看,低低一叹道:「果然是灵仙玉,这我却没办法了。」 见姬小彩不明白的样子,胡朱解释道:「这儿是静王府,将你带来那个是我相公赵青彦,也是他给你安上了这个灵仙玉,这原是一位得道高僧在他幼时留给他傍身用的,有驱邪镇妖的法力。」 「相公?」姬小衫想到那个很凶的小王爷,「姐姐你嫁了个人?」 「有什么不行吗?」胡朱问道,「我喜欢他便嫁给他,做妾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姬小彩的家中教育原是讲究门当户对的,盖因种族不同,寿数亦是不同。人与妖相恋,更是修行大忌,但入了这人世头一遭,便遇到赵璎珞与黄生,此刻又是第二对,姬小彩只觉得这世间与家里所教的真是不同。虽然不同,不至于不能接受,但也不觉得理解。 「可是人的寿数会比我们短很多呀。」 胡朱淡淡一笑,宛有轻愁:「那我便守他生生世世。」又道,「他大略是怕我身体不好,或者身边没个同族,才将你拐来府里。其实几日前姐姐请的那道士虽打伤了我,却并不致损了我根本,啖食他人内丹当然恢复得快些,却是生造杀孽的事,于我们天狐一族修行反而有碍。」 姬小彩更诧异了:「姐姐你是天狐?」 狐易成精,但天狐不同,是自降生便有法力,算是半妖半仙,修得好极易脱去凡胎入天庭受封,若堕入人世情劫,是真的不值。 姬小彩心里这么想,胡朱似乎早就料到,说:「天狐又如何?我只求与青彦厮守永世。他待我情深意重,明知我是妖也从未嫌弃过,这样的男人还能哪里去找?」她摸着姬小彩的头道,「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也能找到令你心甘情愿厮守一生的那个。」 姬小彩摇头:「不会,我娘说了,我将来是要做大妖怪的,我也在为之努力!」 胡朱说:「你这小家伙,志向倒是挺远大!」 姬小彩一本正经的:「各人所求不同罢了。」 逗得胡朱忍俊不禁,歪在贵妃椅上直道:「真是哪里来的可爱小妖怪,说话如此逗趣!」 才说着,却听得外间一阵吵吵嚷嚷,玉簟的声音惊惶万分,说:「大夫人,我家夫人吃过药才歇下了,请您……」话没说完,便是两下响亮的巴掌声。胡朱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迅速走出屋去。 姬小彩也跟在后面一蹦一跳地跑出去看,却见院子里站着个美丽妇人,面色铁青,形容狰狞,身后跟着个眉眼刻薄的丫鬟,一手牵着宝儿,另一只手正拎着刚从胡来屋里拿过去的药材零嘴等物。 「朱儿见过姐姐。」胡朱走上前去,亭亭一拜,尚未起身,却忽叫人将一堆物事兜头全砸将上来,不由得往后趔趄了几步方才站稳。 那美妇人指着她鼻子骂道:「你这个下贱的骚狐狸精给我听好了,趁早收起你的假惺惺来!这屋里谁不知道你就指望我们娘俩早死,别以为有相公给你撑腰就真能无法无天反上天去,上一次算你命大,我告诉你,下次我一定找人打得你原形毕露,永世不得超生!」说完,气势汹汹地转身就走,宝儿也被那丫鬟拖了往外,只偷偷回头看了眼,就被那丫头狠狠捏了把胳膊,想哭却不敢哭,只得两个眼睛红红的跟着走了。 玉簟这才惊慌失措地奔过来上下检视胡朱,问:「夫人,要不要通知王爷?」 胡朱只是摆摆手,到屋里对姬小彩歉然一笑说:「叫你看笑话了,姐姐她,一直避忌我是妖的身分,其实玉簟也有些怕我。」语气里颇有些黯然的意思,又说,「一会我请相公将你腿上灵仙玉解了,你爱上哪就上哪去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好的。」 姬小彩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不如我留下来陪姐姐几天吧。」 蒙着脸的古泰来蹲在树杈上问:「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姬小彩蹲在另一边的树枝上说:「我想留下来陪胡朱姐姐三天,大后天是她生辰,她一个人在这儿,无亲无故,怪孤单的,而且我们也拿了人家九千两银子,总该出份力,赵小王爷也答应到那天就会替我解掉灵仙玉。」 古泰来伸出一个手指,对着姬小彩勾勾,姬小彩赶紧凑过去,结果被他一指头弹在脑门上,当场痛得涕泪俱下,用翅膀捂着脑袋瓜,哀哀叫个不停。 「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只笨鸡!」古泰来还不解气,伸手又揪了姬小彩头毛一把,「有你这么笨的嘛!你那个胡什么姐要真放心你,为什么不现在替你解掉灵仙玉,还要再等三天?」 「灵仙玉只有赵小王爷能解,胡朱姐姐说了,她求过小王爷,是小王爷不放心,所以只肯到那天再替我解开!」 「好,那我再问你,别人夫妻庆贺生辰,关我们什么事!」 「可是胡朱姐姐一个人很孤单……哎哟!」 古泰来都气乐了:「她孤单?她孤单什么,她没爹没妈吗?姓赵的不是也陪着她?这还不够?用得着你挤进去凑热闹!?」 「道……道长,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姬小彩也生气了,要不是脸部的毛本来就是红色,恐怕就能看到他因为愤怒胀得通红的脸,「胡朱姐姐是有爹娘,可是因为她喜欢上赵小王爷,现在已经不认她了,至于赵小王爷,他固然是喜欢胡朱姐姐,可这府里的其他人不是讨厌她就是怕她,尤其那个可恶的大夫人,以前找道士来打伤她,下午还来羞辱她!是胡朱姐姐脾气好,才一声不吭忍下来,她是真的很可怜!」 「哦?」古泰来冷笑,「我倒觉得这个赵夫人挺有胆色,明知对方是妖,还敢誓死捍卫自己权益,算个女中豪杰!再者,那胡什么既然找个人做妾室,就应该料到会有什么后果,是她自己选得这条道,种瓜得瓜,没什么可怜不可怜的。」 姬小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憋了半天才说了句:「道长,你这人怎么这样,简直比恶鬼还要坏!」 古泰来阴森森地磨牙,盘腿坐下来道:「姬小彩,你倒还懂得骂人啊!」 姬小彩再笨,看到古泰来的眼神,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心里不这么想,所以格外头皮硬,说:「我觉得自己没说错!你这人本来就是又凶脾气又坏,怪不得没人喜欢你!」说完了惊觉自己这次真的失言,也不知道古泰来会怎么发飙,只好苍白着脸色等待后果,结果等了好一阵,四周依然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姬小彩忍不住抬头偷眼去瞧,正见着古泰来微眯起眼睛来,似乎在细细打量他。 「我是个恶鬼没错。」古泰来忽而说,「那么,我再问你一次,你走不走?」 姬小彩倔脾气上来,把脖子一梗说:「不走!」说完又觉得底气不足,赶紧补充,「我现在走了,这灵仙玉拿不下来。」 「拿不下来我想办法拿,一辈子拿不下来我赔你一辈子,等我死了你再自己想办法。」 姬小彩愣住了,古泰来说话的样子全不像是在说笑,但说的话又似乎是说笑。 姬小彩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跳乱了,模模糊糊觉得这话不应当是对他说的,但他又不确信自己记得的是否就是正确,因为古泰来说得理所当然并且光明正大,所以更加使得姬小彩犯了糊涂,他只能努力去回想,回想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在什么地方才看到听到人会说这样类似的话,但他越是回想就越是不明白,以致于最终拿定主意打算先说好的时候,树梢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古泰来走了,一个字也没留。 姬小彩没精打采地趴在胡朱用丝缎为他垫出的窝里,蔫头耷脑。 玉簟拿了块翡翠糯米糕来逗他,糕很好看,碧绿晶莹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照以往,姬小彩一定扑上去细细研究,这回没拿正眼来瞧。玉簟给他放到嘴边,他也没张开嘴来啄两口,急得玉簟直叫唤:「夫人夫人,这小鸡该不是要死了吧?」 姬小彩当然没死,但他自觉跟死了差不多。 古泰来走了一天半,音讯全无,真正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姬小彩不得不相信自己是被抛弃了。 一开始还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自己告诉自己,这样一来以后就不用当佣人累死累活地伺候古泰来,而且也不会再被卖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虐待惯了,时间越久,越容易想起古泰来过去对他好的地方。譬如吃饭的时候古泰来会给他留菜,能容忍他的许多规矩,他有危险的时候会来救他,虽然老欺负他说要吃了他,但饿得慌了除了会用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瞧外也从来没有真的吃掉过他,给了他自己的玉珮,还给过他一个野果吃…… 『混蛋!恶鬼!臭道士!』姬小彩在心里骂,耐心这么差,他还没回答就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姬小彩闷闷地想,自己后天启程去找古泰来的话,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找到他,又该往哪个方向走比较好。 胡朱伸手将姬小彩抱起来,托到眼前看了看问:「小彩,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 姬小彩只微弱地摇摇头:「没什么。」 胡朱叹口气:「是灵仙玉让你不舒服吧,我一会再去求求相公,看他能不能早些替你解下来。」 姬小彩也不吭气,很温顺地点点头。 胡朱没办法,只好又把他放下了,说:「虽然不吃也不要紧,但你这样还是会让姐姐担心呀。」 姬小彩于是张开嘴喙,随意啄了两口糕点,但看样子就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外屋来了个婢女,毕恭毕敬在帘子外面喊:「给朱夫人请安,大夫人请朱夫人现在前往前厅一叙。」 胡朱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怎么会突然被请去前厅。想了想对姬小彩说:「姐姐叫我,我过去一下,就回来。」又嘱咐玉簟好好看护姬小彩,自己跟着那婢女走了。 姬小彩却是记得前日大夫人痛骂胡朱的样子,虽然现在是个小山鸡的样子,还记着要去帮胡朱,因此趁玉簟不注意,便从窗口跳出去,一蹦一跳地嗅着胡朱的气味跟过去。他虽然身子小,到底被卖了几次,练成了个逃跑能手,追了一阵,倒也把人追上了,眼看胡朱进了前厅,自己不便进去,便绕到那厅的后面,死命扑腾了阵翅膀,落到后窗边一根不高的树枝上,从窗口往里看进去。 这一看,却差点从树上一个倒栽葱摔下去。 他想了一天半,骂了一天半的古泰来就好好坐在赵家的前厅里,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道袍,平日总是随便扎一把的头发也好好地束了,戴了个道冠,看起来实在英俊,他一手托着茶盏动作优雅地吃茶,身旁上首便坐着赵王妃。 姬小彩从来不知道古泰来原来这么会……装。 瞧他那身崭新的衣裳,那闪闪亮的道冠,那优雅无俦的举止,那温雅的表情,哪里像姬小彩熟悉的那个面瘫、暴躁,外加总是一副常年饿着,见什么就能吃下什么的穷酸样?姬小彩忍不住用翅膀揉了揉眼睛,难道这个不是古泰来?他该不是看到古泰来的什么同胞兄弟了吧。 他这么想着,结果就看到端着茶盏的古泰来似是不经意般从厅里穿过赵王妃穿透窗户射在他身上的一道凶狠的目光,那目光只是一瞬即过,姬小彩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看出来了,是古泰来没错,他这是……报复来了。 胡朱进入厅堂,目光在古泰来身上停留了一下,还是对着赵王妃规规矩矩地拜了下去:「朱儿见过姐姐。」 赵王妃却不答话,慢条斯理地伸手取过茶盏,揭开茶盅,拂去茶叶,凉了会,才抿了一口到嘴里,突然说了声:「好烫。」茶盅掉下去,「嗙啷」摔在地上,溅了尚拜伏着的胡朱一头一身的热水。身旁几个贴身丫鬟仆妇各自掩了袖,窃窃笑起来,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姬小彩气得要命,恨不得飞进去扇那大夫人几膀子,古泰来却突然起身,去扶胡朱起来:「赵王妃,这位是……」 赵王妃这才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道:「呀,妹妹你怎么还跪在这里?姐姐我真是粗心,因近来烦心相公他的事,以致于夜里老是睡不好,白天就容易心神不宁,常常都不知自己说了做了什么,你看这……妹妹,你没事吧?」说是这么说,脸上却并没有一点歉疚的样子。 胡朱不动声色地抹去脸上的茶水说:「朱儿没什么,多谢姐姐关心。」 赵王妃用帕子擦了擦嘴道:「这倒也是,想妹妹法力高强,别说是热茶水,就是滚沸的油浇在身上也不会有事吧?」 胡朱淡淡笑道:「姐姐若是喜欢,朱儿倒也愿意找机会表演给姐姐看。」 赵王妃的脸色一时变得极其难看,隔了半晌才说:「古道长,这位就是我适才提到的朱夫人,你看她长得异于常人不是,只因她本不是人,而是只千年狐精修成人形。」 胡朱是狐精这事,在王府外无人知晓,但在王府内,却并不是完全隐秘。 姬小彩先头也问过胡朱,她是狐这事本该秘而不宣,怎会在府中成为一个数人知道的事?胡朱说,赵青彦因生了看得到妖鬼一副阴阳眼,是以昔日她自山匪手中救了赵青彦之时,赵青彦已看出她非常人,后胡朱随赵青彦入府,那赵王妃便屡屡来找她麻烦,某次更在她饭菜之中投下剧毒。这要放在普通女子身上是必死无疑,但胡朱是千年狐精,自然不值一提,赵王妃见她没死,心内惊惧,赵小王爷知悉后,便出言警告正室,或者为了打消她再找胡朱的麻烦,胡朱是狐精一事便漏了出去。 此刻,赵王妃在厅堂上兜了胡朱的底,正是打了奚落胡朱的主意,谁料到古泰来听了却摇摇头道:「不然,赵王妃,我看朱夫人并不是什么狐狸精。」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不由都愕了一愕。赵王妃更是满脸难堪之色,不明白自己请来降妖的道士怎会反站到对方一边去。 古泰来说道:「畜牲道中狐若修成精,才称为狐精,贫道观朱夫人气象,并非寻常狐精,恐怕朱夫人不是妖,反可能是半仙天狐一族。」 胡朱轻笑道:「道长好眼力,胡朱正是天狐一族,只不过如今已弃族而出。」 古泰来说:「当今世上天狐唯存二族,白首山白家与赤峰峡胡家,你既姓胡,想来应该是赤峰峡那一脉的。」 胡朱正色道:「正是,胡朱便是赤峰峡平字辈的后人。」 古泰来停了停,片刻,脸上浮出一个笑来,直道:「哎呀,那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啊。」他将身后插着的拂尘抽出,在空中一扬,拱手一礼。 胡朱不由得愣了一愣,说:「道长与我族有旧情?」 「岂止有旧情,或者我与令尊有过数面之缘也未必。」 胡朱的脸色像是微微变了变:「道长认得我爹胡平膺?」 古泰来「哦?」了一声:「原来你是胡医仙的女儿?」他执了拂尘,绕着胡朱转了三圈,眼神左右上下扫过,「胡医仙家有三个女儿,胡成碧、胡成橘我都见过,莫非你是剩下那个次女?」 胡朱转身对古泰来盈盈一拜道:「这还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成碧、成橘正是我的两个姊妹,我原是叫做胡成朱,只因如今弃族而出,才拿掉了名中那个『成』字。」说完,望住古泰来,神情坦荡无比。 古泰来微微摇头道:「这却奇怪了。我听闻三百七十多年前,你便随东华帝君上登天庭,领了医官之职而去,是胡家年轻一辈中最有才能的一个,怎么如今反倒堕入人世之中,做了他人的妾室?」 胡朱轻叹一声,惨然道:「人生短短百年尚有诸多变故,何况我天狐一族千年寿数?三百七十年足够发生许多事,倒是道长,说朱儿是天狐一族也是你,如今朱儿将家底和盘托出,道长倒仿佛是不信了?」 古泰来唱声「无量天尊」,道:「贫道岂敢不信?」 赵王妃被晾在一边,似隐有所察,这时方开口道:「古道长,本王妃请你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来叙旧的呀。」 古泰来回首揖礼道:「那是自然,赵王妃吩咐的事,贫道定当尽心尽力,这与贫道是否识得朱夫人尊长,倒是不相干。」 赵王妃笑道:「这便是了。」转而对胡朱说,「妹妹,后日便是你生辰,相公早吩咐了要大办,姐姐也没什么好帮你的,备办酒菜请戏班什么自不必说,古道长得道高人,可是姐姐专程请来为妹妹生辰开坛祈福的,还望妹妹你千万别嫌弃做姐姐这份心意呀。」 胡朱赶紧拜道:「姐姐如此心意,朱儿感激都来不及呢,又岂会嫌弃?」又对古泰来道,「古道长,后日祈福之事便全仰仗道长你了。」 古泰来应了声「好」,忽听得外间传信进来:「小王爷回府了。」传了一阵,便看到赵青彦大热天的穿着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走进来,墨书跟在身后,颇为费力地提着他一张长弓,弓身长重,几乎拖在了地上。 古泰来看着那张弓,亮如星辰一副眼微微眯起。 赵王妃忙不迭地迎上去,胡朱也跟在身后。 「不是说陪皇上下棋去了么,怎么反倒换了猎装?」 赵青彦苦笑道:「可不是那几个下人撺掇的,皇上起了兴致,做臣子的自然只好跟去,横竖只是凑个份子罢了。」接过赵王妃递上的凉茶,又拿了胡朱递上的手巾擦了擦面上汗水,这才看到古泰来,眉毛微微一挑。 「这位道长是……」 赵王妃赶紧上前道:「是我请来为妹妹生辰开坛祈福的。」 「哦?」赵青彦只说了一个字,赵王妃面色便陡然变僵,忙补充道。 「真的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祈福。」 赵青彦笑说:「秀依你无须解释,我岂是不信你,只觉得这道长有些面熟罢了。」 古泰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小王爷如此贵人,贫道能得一面之缘已是不易,若真曾何处晤过,倒是贫道的福分了。」 赵青彦微微一笑:「道长过谦了,道长如此仙风道骨,如若见过,又怎知不是小王的福分?」 说完,两人皆是一笑。 几人又聊了些后日胡朱生辰备办事宜,赵小王爷便嘱咐下人带古泰来下去安顿。姬小彩赶紧也跳下石头,偷偷摸摸地跟过去,到了地却不敢进去,只在门口等着,等到古泰来身边的下人都走了,方才磨磨蹭蹭蹩进院子去。 古泰来已将头上的道冠摘了,外套也脱了,此刻头发随便扎了一把,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一副荒莽莽的气概。 姬小彩不知道古泰来是否还在生气,于是只敢鬼鬼祟祟躲在一棵树后,可怜巴巴地偷看古泰来。 古泰来却像是四面八方都长了眼一样,伸出手,准确对着姬小彩的方向勾勾食指。姬小彩还在犹豫,却听古泰来一声断喝:「姬小菜!」哪里还有温雅斯文的样子,又变回那个凶巴巴的道士,姬小彩只觉得心里一跳,稀里糊涂地就颠吧颠吧蹦古泰来腿边了。本来还想努力一把,蹦到古泰来怀里去,结果古泰来把个小马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后挪了几寸,姬小彩扑了个空,掉在地上觉得挺委屈。 古泰来问他:「姬小彩,刚才前厅的事你都看到了?」 姬小彩赶紧点头。 古泰来又问:「看出什么没有?」 姬小彩迷惘地摇摇头,看古泰来牙齿一亮,赶紧点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 「道长你认识胡朱姐姐的家人。」 古泰来吸口气问他:「你知道胡朱的身分是怎么暴露的?」 「知道知道。」姬小彩赶紧把自己从胡朱那里听说的又说了一遍。 古泰来说:「赵青彦在何处遇匪你可知道?便在此去不过三十里地的七宝山。」 姬小彩「……」 古泰来说:「这样你还看不出听不出?」 姬小彩一脸茫然,被毛盖着也遮挡不住。 古泰来伸出手指,死命弹了他一下脑门,说:「笨死你算了!」 第五章 抽丝剥茧探究竟 姬小彩花了小半天加大半夜的时间,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此时正值太平盛世,赵皇帝定都临安,依山而建大内皇城,三十里地外七宝山便在大内皇城边上不远,譬如山中如有一虎,豺狼便不敢肆意妄为,赵小王爷竟能在七宝山中遇匪,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姬小彩好容易想通这么个点,得意忘形,半夜三更溜出去找古泰来要报告自己的发现,被起床气兼不清不醒的古泰来一抬手射出的短剑差点钉死在墙上,吓出一身冷汗。 古泰来听了姬小彩的汇报,摸摸下巴说:「总算还不至于笨得无可救药。」 姬小彩挺高兴,能在古泰来面前扳回点面子实在不易,可接下去古泰来又问了:「如果赵胡相遇这事有诈,能说明什么?」 姬小彩想了想,不确定地问:「是不是胡朱姐姐被骗了?」 古泰来说:「赵青彦必然耍了诈,你见着下午他回来时候的样子没,他那张大弓,墨书提着的时候几乎要垂到地上,少说要二、三石,但他还能骑在马上张弓狩猎,便知其臂力惊人,是个练家子……」 姬小彩一听,当即跳起来,说:「我要去告诉胡朱姐姐!」被古泰来一巴掌拍在床上。 「真是只笨鸡!」古泰来说,「你以为胡朱不知道这事?」 姬小彩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傻愣愣地望着古泰来。 古泰来说:「不说七宝山遇匪这事,胡朱在这府里身分暴露,是赵青彦所说,赵王妃屡屡找她麻烦,又请道士又下毒,每每形迹败露,却还能再有下次,如若不是赵青彦默许,她敢一而再再而三?」 姬小彩彻底听傻了,喃喃说:「难道胡朱姐姐是一厢情愿,明知赵小王爷不喜欢她,还要委屈自己留在赵小王爷身边?」姬小彩对古泰来恳求道,「道长,你认识胡朱姐姐的家人,不如找她亲人来劝劝她吧,她这样下去好可怜的!」 古泰来阴森森笑笑:「谁跟你说我认识胡家人了?天狐一族心气极高,一般仙族都未必看得上,何况我一个凡人?」 姬小彩傻眼了:「可是今天下午……」 「哦,那是胡诌的。」 「啊?」 古泰来说:「姬小彩你念过书没有?《三界通典》三界流传,上面都记些神仙妖精的特殊族类,胡家的记载在半仙部一百三十五页,胡平膺一家的事都在那上头,这家人都好几千岁了,我今年才二十五而已。」 姬小彩又「啊……」 古泰来说:「啊什么啊?」 姬小彩讷讷地:「道长,看不出你年纪这么小……」被古泰来一指头弹得涕泪齐下,哭着问,「那道长你下午为什么要跟胡朱姐姐套近乎?难道你真的怀疑胡朱姐姐不是胡成朱?」 古泰来问:「你说呢?」 姬小彩说:「我觉得胡朱姐姐是真的,如果她是假的,怎么敢自报家门,她不怕你去查吗?」 古泰来说:「这便有两种可能,其一,胡朱有足够的把握别人查不出什么来;其二,上赤峰峡查证来回少说半个月,半个月后查不查得出来,对她已经没有影响,因为她的目的到时候已经达成。」 姬小彩还是不明白,问古泰来:「什么……什么目的?道长你为什么认定胡朱姐姐不是真的胡成朱?」 古泰来说:「目的不知,但我知道天狐一族之所以被称为半仙,极易脱去凡胎,便是因为他们生来就如同仙人一般,没有普通人或精怪的七情六欲,天资越高者这方面越是突出,我不觉得胡成朱会是一个为情堕入凡尘的人。」 「但是万事未必就有绝对呀……」 「这一两分的可能性到后日你便知道究竟有没有了,连同胡朱与赵青彦各自的目的一起。」古泰来高深莫测道。 听了古泰来的话后,姬小彩这一日便一直趴在窝里想事。胡朱或者是因为生辰近了,需要准备的事极多,便也常不在屋里待着,古泰来更是忙得不见人影,干脆剩了姬小彩一个自己反复琢磨。 他原是相信胡朱必是胡成朱无疑,但听了古泰来的话却有了动摇。古泰来在他心中已经有个不可动摇的光辉形象,强大是唯一标志,所以古泰来说的话,姬小彩大体都相信,虽然未必明白,但他怎么想还是理不清事情的脉络。 胡朱知道赵青彦不喜欢她,却还是待在赵青彦的身边,古泰来说,这是因为胡朱可能有什么目的需要靠赵青彦达成,反过来说,赵青彦明明不喜欢胡朱,却允许胡朱待在自己身边,那么也应当是有什么目的需要依靠胡朱达成,但如果赵青彦要依靠胡朱做什么事,又怎会默许赵王妃屡次找胡朱麻烦?他难道不怕就此得罪胡朱?是赵青彦有把握胡朱对他有情,不会对他不利,又或者是他拿捏住了胡朱什么把柄? 姬小彩想得愈发糊涂,翻了个身,肚皮朝上望着房顶,山形结构的横梁搭起屋脊,显得屋顶格外高,外间隐约传来「依依呀呀」唱戏的声音,应是赵王妃请回来的戏班在排演,姬小彩竖起耳朵来听,正听到「为妻是千年白蛇修成精」这一句,赵王妃大约有意挑了出《白蛇记》来演。 姬小彩正听得入神,一众「咿呀」声中忽而夹杂进几声意义不明的铃声,若有似无,像被牵了魂一般,他心头竟是一突,左腿处套着灵仙玉的地方忽而火烧火燎般地痛起来。 姬小彩翻出窝去,在地上扑腾着打滚,但疼痛却丝毫无减,那一日疼痛来去极快,他也被折腾得气息奄奄,此时这疼痛却似无边无尽,初始是疼、很疼,疼到后来,只剩下绝望,铃声还在轻响,姬小彩再也翻腾不动,抽搐着以为自己将死的时候,那铃声又突兀地停下来了,疼痛也跟着没有。 古泰来忽而从窗外飞快跃进来,将姬小彩抱起,忍耐着看他的腿。 姬小彩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在古泰来手掌中微微地发抖,额头的刻印黯然失色。 古泰来面色铁青,伸手小心拨弄了下姬小彩腿上套着的灵仙玉,口气不善道:「我终于知道缠在你脚上的是什么东西了,赵家这笔帐,不算不行。」 胡朱生辰当日,赵王府大摆盛宴,古泰来卯时初在王府设坛,为胡朱祈福,诵经、踏斗、掐诀,一本正经得不得了。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清早开始便阴云密布,似要落下大雨,请来的戏班草草唱了,便收工去下面领赏钱,本来放在院中的宴席也移到了屋内。 姬小彩出于妖的本能觉得不对,算了一下,当日竟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凶日,阴气大盛。胡朱这日庆生,实属不吉。 赵老王爷王妃吃了酒菜便回屋休息,余下赵小王爷一门三人。古泰来收了道场,也被允许落座用餐,姬小彩就被胡朱当个宠物抱在怀里。 赵王妃看了姬小彩一眼,笑道:「妹妹倒真是与别不同,养只山鸡做宠物,我还以为狐狸是最爱吃鸡呢!」 胡朱回道:「胡朱确实爱好奇特,叫赵王妃见笑了。」 赵王妃愣了愣,一时冷场。 外头蓦然一个「喀拉拉」天雷震响,紫电之气划过天宇,映照出屋内昏暗中,几人面色不定,皆是阴森异常。 赵青彦沉声道:「都干什么去了,还不快掌灯!」 几个下人似恍然初醒,忙着将屋内各处烛火点了,套上纱罩,方将一室阴霾驱散些。赵小王爷对墨书附耳说了几句话,便见墨书退下,端来了一样大红纸包着的东西。 赵青彦说:「来,朱儿,这是本王送给你的贺礼,你且拆开看看是否合你心意。」 赵王妃见状,也赶紧着贴身丫鬟送上礼来。 胡朱将两份贺礼逐一拆开,赵王妃送的乃是一对官窑喜鹊踏梅玉壶春瓶,寓意「喜上眉梢」,赵小王爷送的却是一条红艳艳的链子,似是用珊瑚玛瑙雕琢而成的鼓状粒子用红丝线串到一起,末端是一颗红澄澄、拇指盖大小滴流圆天珠。 赵青彦说:「可还喜欢吗?我替你戴上吧。」说完,接过胡朱手上的链子,温情脉脉替她戴在颈上,红艳艳的链子映衬着胡朱白皙的肌肤显得格外耀眼。 赵王妃看不下去,喊了声:「相公……」 赵青彦却头也不回道:「秀依,你这几日晚间睡不安宁,就先回屋歇着去吧,我与朱儿再聊些体己话。」 赵王妃还想说些什么,但见赵小王爷面色一沉,只得立起身来,语有不甘道:「秀依不适,先行告退。」气撒到周围,「你们几个做下人的好没分寸,没听到王爷说什么嘛!还不退下各自做活去!」 她气冲冲走出院去,走前使了个颜色,古泰来本正自斟自饮,便也放下筷子,说声告退,晃晃悠悠拎着个酒壶出去。 姬小彩看到古泰来离开,大有追出去的意思,不知被胡朱使了什么法术,分寸动弹不得。 外间雷声一声盖过一声,这偌大院落之中,此时只剩下胡朱与赵青彦,本该是亲密气氛,姬小彩却莫名觉得浑身发冷。 胡朱执了酒壶道:「赵王妃倒是真有耐心,也不知哪里找来的道士,一个接一个,还以为这个有些本事,原来也只会在酒里下些符纸之类。」她慢条斯理将那酒壶摇一摇,倒在酒盅里一汪清冽酒水,抿了一口,「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赵青彦说道:「秀依她性子不坏,只是善妒些,谁叫本王宠你?」 胡朱说:「你宠我?你若真宠我,又怎会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 赵青彦笑起来,说:「朱儿,你这可是言重了,知妻莫若夫,你有多大本事,我自然是最清楚,秀依那些雕虫小技又岂会在你眼里?如果她真能请来什么有能耐的人,为夫当然一定会挡在前面。再者,若不是她歇斯底里与你闹,我倒真担心过去交付你做的那些事要叫人查出来,朝中死的这些各个都是我的对头,早已有人疑我,若非『后院失火,赵小王爷焦头烂额一事』闹得满城皆知,人人都认定我是个只爱美人的孬种,恐怕你相公我还真不好脱身。」 胡朱轻「哧」一声说:「你自是最聪明的一个,一年前在七宝山遇刺之事,可不就是刻意安排的?」 赵青彦嬉笑道:「这倒不是,那时正有个对头想置我于死路,得遇朱儿你是我福分呢!」 胡朱冷哼一声说:「这种话我不想听,只问你,如今我与你相约一年之期已满,你今日是不是就该开释了这锁妖结,速速放我离去才是?」 赵青彦「啊」了一声,将胡朱搂在怀里道:「你这是不要为夫了吗?本王还以为朱儿对我一往情深呢!」 胡朱自嘲道:「那是我瞎了眼,再笨,一年也该看出你对我存的什么心,要不是叫你知了姓名来历,下了锁妖结,拘在此处,一早我便已离去了。你们俗世男子,原是比我妖鬼道更为狡诈不堪!」 赵青彦这才敛了笑容,长叹一声道:「罢罢罢,你若真要走,我又岂会为难你,一日夫妻百日恩,吃过这杯酒,我们便好聚好散吧。」 他二人这一番对话,姬小彩都听在耳里,半数如之前所猜,半数不知,但听下来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想了一想,方明白过来,这些秘密又岂是可以对他言说的? 他正犹疑不定,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翻了个身直挺挺落到地上,听听得「乒乓」一顿乱响,一桌的酒菜都扫了地,胡朱摔倒在桌旁,满脸痛色,捂着腹部,浑身发颤。 赵青彦居高临下,看着她道:「那道士倒还真有些能耐,你只料到他对酒水做了手脚,怎么不知,你手中碗筷、这屋里熏香都有诈?」 胡朱铁青着脸色,似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青彦又说:「我本来真想提醒你,可惜你说出这样绝情话来,我又岂能留个活口出去坏我的事,你说是不是?」 胡朱额头汗珠密布,愤然间:「赵青彦,难道你真的从没喜欢过我?」 赵小王爷道:「喜欢,怎么不喜欢,对我有用的女人我都喜欢。」 胡朱似是明白了一般,凄然一笑,低声道:「请赵小王爷放朱儿一马,朱儿……以后……不敢了……」 赵青彦弯下腰来看她说:「哦,你真的不敢了?」 「不敢了,以后鞍前马后,誓死……」胡朱话未说完,却听赵小王爷一声惨叫,空中登时飙出一道血练。姬小彩目瞪口呆之下,只见瞬间形势逆转,方纔还在苦苦哀求的胡朱冷笑着起身,赵青彦却反倒捂着肩膀倒在了地上,肩头绽开好大一朵血花。 胡朱舔着染血的手指道:「真是没办法,本来还想最后试试你对我有几分真心,看来委实不行。虽然你若真心爱我的话,吃了你的心会更有效力,不过好在今日是难得一遇的大凶日,借这阴日阴时服用你体内这颗七窍玲珑心,倒也能长我千年功力。」 赵青彦额头渗出冷汗,捂着肩道:「你明明中了那道士的法术,又有我的锁妖结,怎会……」 胡朱明眸粲然:「你真以为我看不出那道士动的手脚?至于锁妖结么……我们妖鬼一族,于名字来历可是看得极重,名中便有咒,叫有心人知道了,便能锁了去,岂会随便透露?你那锁妖结锁的是与名相属的那只妖,我既不是胡朱,也不是胡成朱,你能锁住我什么?」 赵青彦脸色难看,道:「原来你从最开始便已不信我……」 胡朱轻笑道:「彼此彼此,你又何曾信过我?每每都借你那夫人试探我虚实,我岂不知?说来似你我这般同床异梦,竟也做足了一年夫妻,实属不易呀。」 赵青彦捂着肩膀站起说:「你如今就不怕我对付你?」 胡朱秀眉一挑说:「怕什么?道士叫我阵法挡在外头,你身上横竖最厉害一块灵仙玉,如今转在小彩身上,还能有什么能耐?」 赵青彦眼神一闪道:「你真以为他脚上那块就是灵仙玉?」 胡朱掩唇而笑道:「是──呀──不过是部分罢了……哈,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小彩带问来的原因?」 姬小彩正在努力消化这急变情势,冷不防被胡朱扯到这话题正中,仰着头,一脸茫然。 赵青彦面色变难看了几分,听胡朱说下去道。 「我那日一说要走,你便动了杀心,暗中找寻个小妖怪,不能太强也不能弱得离谱,要够傻,还要刚刚好够被这一截灵仙玉镇住,这么巧方圆百里的几只妖怪都不符合,是以不惜代价,九千两买了姬小彩回来,明面上说送来给我做伴,实则是卖个小花样。你将他送到我屋里,告诉我灵仙玉已用在他身上,无非是想打消我疑虑,趁我不备来动手。 怪就怪你生性多疑,猜别人心思也要多绕几道弯,岂知道你表现得越堂皇,我便越不相信。是我颈上这串链子不是?」胡朱伸指一挑,红色链子瞬间断裂,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赵青彦大惊失色,胡朱却笑道:「傻眼了?我一早已让墨书偷天换日,可叹你为了不让我发觉,非要我带上小山鸡,以他腿上灵仙玉气息遮挡这珠串的气息,反而搞得自己蒙在鼓里。」 赵青彦惨笑一声:「成王败寇,小王自叹不如。」 胡朱鬓上珠花忽而发出清脆声响,当中裂开。她往外看一眼,朗声道:「道长,我倒真是小看你,既然破了我阵法,怎不现身?」 喊了两遍,古泰来才状甚悠闲,迈步入院,身后跟着脸色刷白,双眼血红的赵王妃。 胡朱笑道:「古道长是世外高人呀。」 古泰来说:「好说。」 赵王妃在一旁急了,喊道:「道长,快除了这妖孽,救我相公!」 还是赵青彦头脑清楚,说:「秀依你别自费心思,我方才想起来,这只小菜鸡原是从个破衣烂衫的穷道士手中买得,恐怕就是这位古泰来古道长了。」 古泰来说:「不错,你看我这身行头可还行?城中锦绣坊出品,浑身上下足要三十两银子,买的瓜够吃上几年,真是承蒙王爷惠赐。」 赵青彦说:「你这宝贝小菜鸡如今在她手里,自是不肯帮我了?」 古泰来立到一边,摆明旁观。 赵王妃气得浑身发抖,大喊:「来人啊!」 赵青彦却把脸一沉道:「闭嘴,还嫌闹得不够嘛!」 赵王妃登时噤声,想了又想,明知没有胜算,竟然从头上拔根簪子便要去刺胡朱,人还未靠近,已被胡朱弹指甩飞到一旁,撞晕在地。 胡朱面上似有可惜,道:「你这样男人,想不到她还真喜欢你。」 古泰来在一旁插嘴,问:「胡姑娘,容我插一句,你可以将小彩还给我吗?」 胡朱笑开,鬼魅而妖冶,比之狐精的媚态,似乎又有不同,她轻启朱唇道:「古道长,你还真是有情。」 古泰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鬼狐。」 世间有光便有暗,有善便有恶。天狐一族相对便是鬼狐一族,天狐每有一尾新狐降生,鬼狐必有相对一尾随之降生,譬如阴阳正反,两狐容貌相似,性情却是大异,这胡朱便是胡成朱对应之鬼狐一族。 鬼狐一族平日被东岳大帝镇在极北妖灵山底,不得逃脱,但若天狐一族堕入凡尘,鬼狐便得脱身,吞吃天狐,取而代之。无怪乎胡朱根本不怕古泰来查证,她已将胡成朱取代,却不知那胡成朱如何自毁仙根,给了她可趁之机。 胡朱说:「道长确实高人,要不是有小彩在,我这次还真是凶多吉少。」转而对姬小彩柔声说,「你再等等,解决完这事,我便放你回去。」 姬小彩微微发抖,觉得这些人尽是恐怖异常,难以安心。 胡朱说:「好了,轮到你了。」走到赵青彦身前,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戳了戳他胸口。 赵青彦急叫:「古道长,你不帮我,我死以后,谁替山鸡解灵仙玉!」 古泰来冷冷看着赵青彦,并不答话。 胡朱说:「看,你做人失败,道长也不帮你。」 赵青彦却似失心疯,忽而冷笑道:「我岂真要他来帮我?」 姬小彩但见眼前一片血光四射,漫天的血雾飙起来,扯成一张网一般,兜头兜脸地浇了他一身。 赵青彦将一柄闪着金光的匕首插在胡朱胸口,兜着圈子一划,弄出个窟窿,伸手进去,将她一颗七彩缤纷的内丹掏了出来。 「你道灵仙玉叫灵仙玉,便是块玉么?」赵青彦满脸是血,微微一笑,「看清楚,灵仙玉是我手中这柄玉匕首。」 赵青彦将匕首抽出,胡朱便轻飘飘落在地上,连半个音节都来不及发出,碎作一地赤红光点,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小彩身上咒术随解,却依然动弹不得。他五百年成妖生活在山林,不是头一次见血,但山林中妖、兽以命相搏,只为地盟、食物、配偶,干净利落,光明正大,这样明里互敬互爱,背后各使阴招,他不懂,此刻看了也只觉得可怕。 赵青彦点穴止了肩上流血,收起胡朱内丹,擦拭着匕首说:「这狐精好不麻烦,本想再利用一阵,非得逼我出手,幸亏本王早知会有今日,多留一个心眼,否则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古泰来面色冰冷,抱臂道:「哦,你是怎么未卜先知?」 赵青彦本是心性诡诈之人,此刻想是笃定古泰来翻不出手心,笑道:「若本王说本王早二十年前便已知今日之事,你信不信?」 古泰来说:「当日于集市之上,我便觉得你身有古怪。你脉象与常人大异,明明不是修道之人,身上却道、妖二气相杂,明明是早死之相,却活到今日,想是有高人指点。」 赵青彦得意无比:「也不怕说于你听,我自小有先天宿疾,二十年前几乎一命呜呼,可巧城中来了个高人,说我生了副世所罕见七窍玲珑心,只可惜凡胎难承,当时七窍中六窍已堵,只剩了一窍,容我存活,但如此下去,必死无疑,他便以他高深道行替我通六窍,保我一命,也是这高人算出,二十年后我会有此一劫,提前告知,并留下这灵仙玉匕首,助我渡劫。」 古泰来冷笑:「其一,这柄匕首并不叫做灵仙玉匕首,而叫灵虚玉匕;其二,我想不到原来灵虚道长当日舍毕身功力,竟是救了你这么个阴险小人。」 赵青彦登时一惊,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古泰来说:「我当日见着你身上道气便已觉得奇怪,小菜说他腿上玉环叫做灵仙玉,而我记得收妖用的法器中并无灵仙玉这一说,反倒是二十年前有位丹鼎派的灵虚道长用一世修行道体所炼得一柄玉匕首叫做灵虚玉匕,与他本人一体共存,可惜,二十年前灵虚道长无故失踪,不知去向。我因见小菜腿上玉环确像出自灵虚道长一脉,便去问了此间土地与些小妖,打听到二十年前失踪的灵虚道长真的是在静王府不见。」 「事若至此为止,我还不知道赵小王爷你有多厉害。昨日我设坛禳祷,上祭三清,下拜道宗,小菜腿上的玉环却感斋醮而异动,怨戾之气暴生,生生袭入他妖魄之中。禳祷本为祈福而用,并无降妖之效,小菜腿上若是块降妖灵玉,只会感斋醮而清其气,不致反生冤孽,我疑心之下,对他腿上玉环施以『返本咒』,终于见着怨气之中玉环本来面目……」古泰来微磨一磨牙道,「那是一截小指骨,灵虚道长的小指骨。」 姬小彩大惊之下,急忙低头去看自己左腿上那截玉环,本来是乳白色泽的玉环,此刻却变作褐红色,带着点点斑迹,看来极为恶心。 古泰来又说:「你本来要送给胡朱那串链子如今也在我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珠链子来,每个串接的鼓状粒子竟是与姬小彩腿上的玉环同样情状,褐红玉面布满斑点。 「灵虚道长二十年前无故失踪,他的弟子门人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遍寻不着他的三魂七魄,想不到竟是被你封魂锁魄,烧化炼成了这一串狠辣的珠子。我本还不太相信道长死在你手,如今看到道长道体所修得的这柄灵虚玉匕也在你手中却是不得不信了。」 赵青彦被揭穿老底,索性不再伪装,说:「正如你所言,灵虚救过我一命,也死在我手里。」 姬小彩忍不住喊出来:「他救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赵青彦轻蔑地瞧了姬小彩一眼:「灵虚不肯为我所用。」 姬小彩脑子转不过弯来,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不……不肯替你做事,就要杀……」 赵青彦道:「这种事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懂。赵某心中所存的天下,不是你这种又傻又弱的妖怪能明白的。」他说着去看古泰来,「古道长道术高强,似是比二十年前的灵虚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替本王效力,他日本王得望天下,自是少不了道长的一份好处。」 古泰来说:「哦?你怎知我必答应你无疑?」 赵青彦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古道长莫不是想做第二个灵虚?」 古泰来说:「你不是才夸过我道术高强,比灵虚更甚,你觉得能拿住我?」 赵青彦仰天大笑:「道术高强又如何?道长也是人,又不是仙,灵虚能死在我手,我便有方法让古道长你也步他后尘!」这一句话说得诚挚无比又歹毒至极,姬小彩听了只觉得浑身一凉,生生打了个冷颤。 古泰来眼珠转了转说:「是刚才那桌酒席吗?我对胡朱下手,你便对我下手?」 赵青彦说:「本王最是喜欢聪明人,没错,古道长所用碗箸杯勺皆用秘毒泡过,此刻毒性应已侵入你五脏六腑,你可试着运气大周天,看看气海、巨阙二穴是否隐隐作痛。」 古泰来像试着运了下气,然后问:「如果我不答应你呢?」 赵青彦说:「毒性半个时辰后发作,届时道长全身溃烂而死,我再以灵虚留下的《炼丹秘法》将道长道体也炼些小玩意出来,看你是喜欢链子还是坠子又或……」 赵青彦蓦然惨呼一声。 姬小彩二话不说,玩了命地扑上去,爪、翅、喙并用,抓伤赵青彦头面,抓破他肩上伤口,又巴在他脸上,去啄他一只眼。 赵青彦急痛攻心,下意识地用手去扯姬小彩,嘴里怒斥:「你敢啄我!」发了狠要废掉姬小彩两只翊膀。他下手极重,姬小彩却是发了疯一样,不顾疼痛也要去伤他,赵青彦抄着匕首去削姬小彩的脑袋,可手才动了一下,便钻心样的一痛,两只胳膊从肩膀处齐齐垂下,再无法使力。 灵虚玉匕轻飘飘落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消失不见。 古泰来将红了眼的姬小彩抓在手中,伸指在他额上拂了一下,口念「净心神咒」,看他眼神慢慢转了清明,再反复检视他身上伤口,才放下心来。赵青彦此时已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嚷嚷着「来人呐」,又扑到古泰来脚边,发了疯的恶狗一样嘶喊:「你对我做了什么!」 古泰来冷笑:「废了你两只手的经脉罢了。」说着,两指一划,赵青彦又杀猪样地惨叫起来。 「腿,我的腿!」 古泰来说:「喏,现在是废了你两条腿的经脉。」 天上雷声滚滚,院落里赵青彦叫得更大声:「来人呐,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古泰来说:「忘了告诉你,我进来前随手丢了个结界,外面人听不到你说什么,还有,『贫』道从小很贫穷,饿极了什么都吃,毒药什么对我没有效呀。」 赵青彦气得两眼血红,在地上一拱一拱,像条虫一样:「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古泰来说:「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赵青彦痛极反笑:「本王是当朝一品郡王,你且试试!」 「道长,你不能杀池,这是触犯王法的。」姬小彩忽然开口,场中都静得一静。 赵青彦抽着气笑说:「小妖怪这回说得对,你若敢动本王……」 「但是我就没关系。」姬小彩平静道,在古泰来怀里伸头看了赵青彦一眼,眼神里不知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我是妖怪,人的王法管不住我。」 天上一道炸雷,古泰来与赵青彦都愣了一愣,姬小彩眼中神色是从所未有的冷与寡淡,似是换了个人一般。 古泰来皱了眉,拨拨姬小彩的小脑袋:「胡想什么。」 姬小彩低声说:「我是你收的,本来就该替你做点事,而且这次是我害你,没关系,我不怕的……」说着,眼泪都要流下来。 古泰来忍不住叹口气,说:「你这只笨鸡啊,真是笨死了!」 赵青彦见他二人忙着说话分了神,眼神一闪,拼命扭动,将怀中收纳了胡朱内丹的锦囊蹭出来,又嘴、下巴共用,将内丹拱出,一面留神古泰来面色,一面动作,将胡朱内丹吞咽下去,才冷笑道:「吃了这千年妖狐的内丹,看你们还能奈我何!?」 古泰来转过头来,诧异问:「你吃了鬼狐内丹?」 姬小彩也像刚明白过来:「鬼狐内丹你也敢吃?」 赵青彦一时倒愣住了。 古泰来说:「鬼狐鬼狐,就是鬼界之狐,鬼狐内丹阴气最重,里面有无数被吸收的野鬼魂灵,吃了鬼狐的内丹,便会每日被鬼咬身体,由里到外慢慢被鬼吞噬,最后变成不知未来过去的孤魂游鬼。」 姬小彩也叹口气:「来不及了,你看不到也就罢了,可惜你看得到,那更恐怖!」 赵青彦抬头一看,却见从自己胸腔中伸出无数只白花花的手来,如水蛇般扭动,在他肩头则搭着一只涂了血红丹蔻的玉手,正是胡朱死前手的样子,还有个脑袋从他肚子里钻出来,却是个满脸鲜血的白发道士,森冷冷一笑,露出两排牙,一口撕下他腿上大片肉来,血肉淋漓地咬咬嚼嚼。 场面太骇人,赵青彦惨叫一声,终于昏死过去。 那道士却转过头来,脸上变得干干净净,慈眉善目,对着古泰来笑了一笑,姬小彩腿上玉环应声而落。 「无量天尊,」古泰来朗然唱声道号,也微笑道,「恭请前辈重入轮回。」 憋了大半天的雨,这个时候终于瓢泼一般降下来,血汗被冲去,天地一线好干净! 第六章 七夕碧霄望莲灯 「你……在哪里呢?」 长兴镇在临安西北,属江南东路管辖,是个不大不小的城镇。绕镇一条锦河,弯曲缠绵,恰似姑娘水袖一摆的清丽风情。 此时正是七月初六的傍晚,长兴镇上人来人往,好一派过节气氛,卖乞巧果子、白藕、红菱、胭脂香粉的小贩站足一条街,热火朝天的吆喝声中未出阁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兴冲冲地挑选着过节用的各样小玩意,期盼着自己明日可以有幸得巧。 镇中气氛如此热烈,独有「织醉楼」二楼却是一片冰寒。以靠窗一桌为中心,向四处发敌出去的冰冷气息几乎冻得人手脚僵硬,就连小二与掌柜都不敢靠近半分,只能在心底暗暗叫苦。 古泰来将一副筷子在桌上敲了两下,面色黑过锅底,冷冰冰道:「姬小菜,你有胆哭一个试试!」 姬小彩坐在古泰来的对面,两个眼里亮闪闪的全是泪花,将流未流的拼命含着,看起来实在可怜。古泰来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提起手中的筷子,就要往下戳。 姬小彩急喊了句:「等……等等……」,窸窸窣窣地一顿翻腾,找了个香炉出来,又拿出三支清香,认真而虔诚地点了,插好,毕恭毕敬地摆在古泰来的对面,跟着双手合十,面容沉肃,如丧考妣。 古泰来彻底飙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沉声道:「姬小菜,收起来!」 姬小彩眼含泪水,看起来有点害怕,但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很有些哀怨。 古泰来深深吸了数口气,说:「我只是吃只鸡而已。」 姬小彩嘤嘤道:「对道长只是一只鸡,可是对小彩来说,他却是一个大哥!」 古泰来太阳穴抽搐,忍了又忍,说道:「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公鸡。」 姬小彩摇摇头:「不是的,昨晚小彩经过客栈后院的时候,这位大哥还曾与我打过招呼。」 古泰来「啪」地捏碎了酒杯,怒道:「一只普通公鸡懂什么打招呼!」 姬小彩眼泪汪汪:「道长听不懂,小彩却是听得懂,大哥说『喔喔』就是说『幸会』,大哥说『喔喔喔』就是说『你好吗』……」 古泰来额头青筋突突乱跳,拼死咬牙忍着不去拔刀让姬小彩也陪他那位大哥一起躺倒,几乎要把一口牙都咬碎之时,幸得楼下适时传来一阵喧闹,接着是「砰砰」声响,从「织醉楼」二楼望出去,但见将暗未暗湛蓝天幕之上腾地窜起几个烟火,炸响在空中迸出五彩缤纷。 似是这烟火做了开端,底下长街、河川上跟着灯火俱亮,花灯璀璨,人流如织,四处皆是欢歌笑语。姬小彩从未见过这样场面,把什么都忘了,将脸从窗口探出去,兴奋地左张右望,一面结结巴巴地问古泰来:「道道道长,这就是你们人过七夕节的样子吗?看起来好热闹!」他一面看一面问,问了许多,古泰来却都不回答,等到姬小彩想起来转头一看,古泰来已将整只鸡都吃了下去,桌上只剩了一堆鸡骨头…… 古泰来慢条斯理地站起来,丢了银两在桌上,说:「想看就去看吧,记得回来就是。」说完自拎了一壶酒晃悠着出去,剩下姬小彩一人泫然欲泣地对着堆鸡骨头。 姬小彩独自杂在人流中走动,四处皆是莺声燕语。 托七夕庙会的福,这镇上未曾嫁娶的男男女女此刻都涌了出来,猜灯谜的,对对子的,放莲花水灯的,各样或明或暗的情愫飘散在蕴含着夏日芬芳水气的空气里,懒洋洋地惹人沉醉。 姬小彩本来还有些生古泰来的气,走着走着便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捏面人的小摊上看了一会,又去看别人射覆,对对子的看一阵,便去看歌舞,走到月老庙,更觉得新奇异常。他本是个妖,所见与人自是大不相同,此时但见小小月老庙中摩肩接踵,除了各色祈求姻缘的善男信女之外,更有些妖怪也夹在里面一起凑热闹,似模似样地贡献香花果品,嘻嘻哈哈地祈求月老保佑。 姬小彩被人流拥着来到庙后院,但见一棵参天大树,树枝上结满红绸,皆是各样祈福心愿,姬小彩看到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头正在那里一张张地收红绸,揣到怀里,忍不住好奇地走过去,探头探脑地问:「老伯,您是这庙里管事的吗?」 那老头长着一张讨喜的圆脸,见到姬小彩登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说:「哎呀呀,今年怎么会见着这么有趣的小孩儿呢?」绕着姬小彩看了又看,喜不自胜的样子问,「小娃娃你叫什么呀?」 姬小彩很认真地说:「小生不是小孩了,小生是个山鸡精,叫姬小彩,姬轩辕的姬,大小的小,彩色的彩,今年有五百岁了。」 话没说完,老头已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揉着肚子说:「山鸡?山鸡!笑死神仙啦!」扶着树身前俯后仰,简直像要到地上去滚两圈的样子。 姬小彩被他笑得没头没脑,小小声地抗议:「山鸡怎么了?山鸡也是可以做妖怪的呀。」 老头更乐了,笑了好一阵,抹着眼角的泪水说:「你这孩子真有趣,多少年没遇着这么逗趣的娃啦,山鸡!噗!」又大笑了一通来拉姬小彩的手,说:「来来来,小娃子这么有趣,让老头我破例给你瞅瞅。」老头说着,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堆咒语,一本正经地看着姬小彩的脸孔说,「嗯?你身边跟着个厉害的大家伙呀!」 姬小彩想了想,不确定地问:「老伯是说古道长吗?」 老头说:「哦?是个道长?不像啊。」 姬小彩说:「他是个道长,虽然凶起来的时候像个大妖怪。」 老头说:「哦,是吗?不过没关系,甭管是什庆,反正你身边那个大家伙不会害你。」 姬小彩点头:「嗯,古道长对我很好,救过我很多次,还教会我很多东西呢!」 老头又看了看,说:「你们俩倒是有缘,不过将来就有点……嗯……不好说呢……」 姬小彩莫名觉得有点紧张:「什么是不好说?」 老头想了想,又念了串稀奇古怪的咒语,看了好一阵,白眉毛都皱到一起了,才摇摇头说:「不行啦,变数太多,老头子我也看不出来了,不过,反正那个大家伙不会对你不好,你就放心吧。」 姬小彩还是不放心,问:「老伯你能再看看吗?」 眼晴一花,却见自己面前忽而变作个卖香火的中年男子,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说:「看什么?小伙子是要看月老像还是同心结?有心上人的话,我建议你买这款香囊……」 姬小彩眨眨眼睛,看到那圆脸蛋的老头正在许多画像上摆着一式一样的表情,喜气洋洋的,但再没一个来与他说话。 姬小彩从月老庙后门出去,门外正是锦河的一段,莲花水灯飘飘悠悠地浮在水面上,灯火中映着波纹,更衬得暗香旖旎。姬小彩心里琢磨着刚才老头的话,怎么想怎么不明白,走了一阵,忽然便发现人声似乎在很远的地方了。 他这一段路上静寂无人,青石板蒸着微热香气,远处灯火闪烁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昏暗。姬小彩见着湖中一盏孤零零莲花水灯似被波浪打着便要沉没,忍不住伸手去扶了一下。手才触及莲花灯,忽而四周一冷,耳听得一个声音说:『终于找到你了!』 人止不住跟着往下一沉,这时肩上却忽被个温热手掌拍了一下。 「道长!」姬小彩转过头去,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古泰来,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是个比古泰来更年轻的男子,长着一张笑吟吟的娃娃脸,天生翘起的嘴角看起来顽皮无比。 那男子微微笑道:「哦?原来你就是师兄那只宝贝小菜鸡呀!」 姬小彩听闻那个声音认出了对方身分,多少有些惊讶,问:「师弟道长?」 「不错不错。」古泰来的师弟笑眯眯地将他上下看了说,「小菜鸡你很聪明嘛!以后别叫我师弟道长啦,多见外,我叫周召吉,就是召唤吉利那两字。」 姬小彩对「菜鸡」这个称呼实在很有意见,但是对着古泰来一门,下意识地就心生畏惧,只敢偷偷在心内腹诽。 周召吉抱着个手,笑眼弯弯地问:「小菜鸡,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呢?这都出镇了,看热闹可不在这里哟。」 姬小彩说:「刚刚从月老庙出来,看到湖里有个莲花水灯就要翻了,所以……」转过身去,愣了愣,「那个莲花水灯不见了。」 周召吉探头去看了一眼说:「那莲花水灯怕是有古怪吧。」 姬小彩「咦」了一声。 周召吉说:「我刚刚走过来,看你在这河边,有点入魇,是以拍了你一下。」 姬小彩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但毕竟与人不同,也并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只说:「好像是有个什么人在我耳边说了句话,然后就遇上道长你了。」 「说什么?」 「找到你了什么的……」 周召吉从旁边榆树上扯了片树叶下来,嘴里念了几句,往湖里一扔,树叶打着旋飘了一会,沉了下去。周召吉说:「倒不像是什么凶物。」 姬小彩也往湖里看看,静静流淌的湖面上偶尔翻出声响,倒映出几点散落的星光,显得安静而没有威胁性。 「可能是个水鬼吧。」 周召吉也颇有些纳罕,说:「七夕节一般水鬼还真不敢出来,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但这家伙看上你做替身显然道行不高啊。」 姬小彩倒觉得那陌生的水鬼有些可怜,说:「它也不想困在这河里吧,要不道长你给它超度超度?」 周召吉伸个手出来:「超度法事一场十两雪花银。」 姬小彩差点没栽河里去了。 周召吉「噗哧」一声笑出来:「瞧你认真的。这水鬼来历不明,我有再大的本事也点不醒它,好啦,我们回去吧。」 「回去?」 「嗯,回你们住的地方呀,我也许久没见师兄了,正想见见他呢!」周召吉笑眯眯地说着,不知为啥,姬小彩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些算计的狡猾意味。 回到客栈已经过了半夜,院中还有些行旅的姑娘们围着八仙桌喝酒吃果子乞巧,见到姬小彩与周召吉经过,都掩着袖子吃吃笑起来。 这两人本都生得皮相不错,姬小彩害羞,只匆匆走过,倒是周召吉,明明穿着一身道袍,还老没正经地这个打招呼,那个给笑容的,很是轻浮了一番,看得姬小彩无比怀疑此人是否是个真道士。 回到房里,古泰来却不在。床上被褥都叠得整整齐齐,显然还没回来过。 姬小彩耳力好,听得外面似有「虎虎」风声,明白过来,推了窗去看,果然见古泰来正在客房下的一处晒衣高台上练武。月色之下,他手执拂尘,脚踏罡斗,扫、劈、挑、拉,有似云卷云舒,轻描淡写表象之下是令人惊叹的收放自如。 周召吉也凑过去看,看了一歇,忽而低低一笑,一闪身就从窗口翻出,也落到那高台之上,手腕一转,瞬时翻出两把造型奇特不长不短的剑来,嘴里笑道:「请古师兄指教!」也不等古泰来答应,出招凌厉,即向古泰来上下二路同时袭去。 古泰来只把拂尘轻松一摆,做个大拙大巧的姿势道:「愚公移山。」便将周召吉一柄剑带向一旁,另一柄脚底一踢一踩,封了他下手。 周召吉又道:「灵猴捧月。」就着被古泰来封住的姿势,将身子就地一滚,由下至上划了个弧,向古泰来脚踝处削去。 古泰来道:「黄龙摆尾。」俯身后踢,拂尘荡了个摆,从腰后灵巧地甩过来,卷向周召吉手中利刃。 周召吉判断来势不妙,急收势后转身一扭,道:「鱼跃龙门。」如一尾灵活的游鱼一般从古泰来左肩向后滑过去,在地上翮了两翻,才落地又一缩身子,道:「白鹤探水。」身形轻飘飘就地拔起,双手轮转双剑,向古泰来面门刺、点而去。 古泰来不紧不慢,将拂尘就手一扬,万千拂尘丝散作一张密网,朗声道:「灵蛛挂网。」将周召吉两点剑芒生生锁在距离自己尺臂距离。 姬小彩不由得就趴在窗棂上,托着腮看下面那两人的比试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古泰来遇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但姬小彩怎么看都还是觉得古泰来的动作更潇洒得多,也觉得最后赢得一定会是他! 大概因为看得太投入,以致于本来应该注意到的也没有注意到。 在姬小彩的背后,滴滴答答的水声其实已经响了好一阵子。从最早姬小彩离开湖边开始,它便已经跟在姬小彩身后了,虽然离开锦河会让它觉得很难受,但这并比不上姬小彩身上的气息远去更令它痛苦。 它跟着姬小彩经过了城镇的青石板道,爬上了客栈的楼梯,刚开始并不敢进这间罡气太重的屋子,所以只能在门口徘徊,后来另一个人离开后,屋里那种压迫的感觉就轻了许多,它才敢慢慢慢慢地往里挪。 那让它找了许久也无比留恋气息的人此刻就在窗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下面什么东西。它也知道如果这样冒冒失失地缠上去,对方可能会害怕,所以试着张了张嘴,想要喊那人,可是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喊什么了。 那个人他叫什么呢? 它想了又想,把脑袋都快想破了,还是想不起那让它牵挂了这么久的一个名字。那边的气味又实在诱惑着它,它觉得没办法了,于是颤巍巍地走上去,伸出手,先试探性地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肩膀,但那人还是光顾着看外面,并不理睬它。 它挣扎了一小会,终于屈服于本能,伸开双手,从背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那个人的腰。前面那个人果然马上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不是它想像中的高兴,而是显得有些呆愣,隔了片刻,它耳朵里终于听到那人的声音,他高声叫喊着:「哇啊──」 古泰来手上顿了一顿,顾不得接下周召吉的杀势,连肩膀被划伤了也未注意,便从他身边擦过,一个跳跃翻身入了房。 月光下,姬小彩正坐在地上,满脸通红,身上趴着个什么都没穿的男人。 周召吉也跟着翻进来,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小菜鸡,你相好的来找你了啊!」 姬小彩惶恐地望了眼古泰来,拼命去推身上抱着他不放的家伙:「走、走开,我不认识你!」又对古泰来急急解释,「我真的不认识他!道长,你相信我!」 周召吉搭着古泰来的肩膀,没大没小的样子,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你相好的来找你,关我师兄什么事啊?做什么要他相信!」 姬小彩都快哭出来了,那男人光着身体紧紧抱着他,还拼命往他身上蹭,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他只能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可对方的力气实在很大。 古泰来弯下腰,手搭在那男人肩膀上,用了力将他不容抗拒地转过来。 这倒是个生得很是白净的男人,身上虽未着寸缕,形容却并不猥琐,脸上的表情是欣喜。 古泰来问他:「鬼?」 男人一脸茫然。 周召吉也凑过脸来问:「妖?」 男人依然一脸茫然。 周召吉一拍大腿:「傻子!」 姬小彩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觉得昨夜只是作了个梦而已,一旦清醒过来就马上体认到现实的不容置疑。那光溜溜的水鬼就趴在他的枕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孔,依旧带着欣喜又满足的表情,打量他──与昨晚临睡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房门被打开,刚刚晨练完毕的古泰来进来,手里拿着件粗布衣裳,丢到水鬼身上,淡淡道:「穿上。」 水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东西,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从没试过穿衣这码事。姬小彩只能认命地叹口气,将衣服接过来,说:「你站起来,我给你穿。」做了个手势,「手这样。」 水鬼马上兴高采烈地爬起来了,张开手,乖乖地任姬小彩往他身上套里衣外袍,还咧着嘴直乐。姬小彩给他把衣服穿完了,又让他坐下,替他梳上头发,最后用根木簪簪起来,这么弄完一瞧,忽略苍白的脸色,这水鬼倒还真是个斯斯文文的白净书生。 古泰来看了看说:「收拾完了早些出去查查,这事早完早好。」 姬小彩赶取「哦」了一声,急匆匆跑出去洗漱。 昨晚,古泰来把水鬼从姬小彩身上扒下来,审视一番后下了结论:「这水鬼对你执念很深,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打散他,彻底了断;二、赶走他,我们尽速离开这里。」 姬小彩问:「我们离开这里的话,他会怎样?」 古泰来说:「看他造化。」 周召吉在旁边插嘴:「如果找到感兴趣的新目标呢,就会把你忘了,不然,因为他不能离开这个镇,就只能想着你呀想着你呀想着你呀,然后慢慢衰弱至死,魂飞魄散。」 姬小彩看看那个被古泰来抓着还努力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脸痴情模样的水鬼,犹豫了下,还是抱着对古泰来日渐壮大的信任与胆子,试探地问:「道长,我们是不是可以帮他一把,如果了却了心愿的话,他就能入轮回了,这样也就不用死了。」 古泰来没答话,周召吉先笑起来,连连拍着古泰来的肩膀说:「不得了,你的宝贝小菜鸡对这个相好的可是用情极深啊!」又说,「对了,明日就是初七,那师兄你是帮还是不帮呢?」 他这后半句话口气微妙,姬小彩听不明白,只觉得话中有话,去看古泰来,却只是面无表情。姬小彩忍不住想起静王府因自己一念之差闹出来的事,瞬间犹豫起来,拿不准内中门道,想此事是不是最好高高挂起,可看那水鬼,又忍不住心软。 古泰来却只是沉默了一下,便爽快答应「好」,干脆利落得其他两人都有些反应不及。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才吃过早饭,周召吉就火速赶来了,是一副来看好戏的样子。 古泰来问他:「你来干嘛?」 他就一脸真诚地:「来帮忙。」 姬小彩都不相信周召吉是来帮忙的,古泰来也不戳穿他。 周召吉先看了古泰来一阵,神情里莫名有些失望,跟着就晃晃悠悠地来看那个水鬼,赞道:「看起来象样多了嘛。」又问,「搞清楚来历了吗?」 姬小彩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周召吉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没理他,只对着姬小彩一脸幸福傻笑。 周召吉摸摸下巴:「这样啊,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 姬小彩这回眼疾手快,说:「道长不要叫他傻子啊!」 周召吉把两个眼睛都笑弯了,说:「小菜鸡,你把我想那么坏干嘛?」 姬小彩默默流泪想,你先把小菜鸡这个称呼给我改了。 周召吉又问:「你是锦河里来的吧?」 这次水鬼有了反应,点点头,嘴巴动了又动,但就是没声音。这水鬼生前似是个哑巴。 周召吉把手一挥:「自水来,因水生……好,以后你就叫水根了!」 水鬼拼命摇头,显然对这名字十分不满意。 姬小彩实在对周召吉的恶习深恶痛绝,灵机一动,想到锦河那盏与水鬼似乎有着万千关系的莲花水灯,便问他:「你是莲花水灯里来的?」 水鬼马上点点头。 「那么……莲生?叫你莲生好不好?」 「莲……生……」水鬼愣了愣,嘴巴一张一合,跟着竟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多年没使用过嗓子的人,突然开口说了话一样。 「莲……生……」他说,「我想起来了……我叫莲生……」 名字叫莲生,年纪在二十出头,相貌画了像,死在月老庙后门外的锦河一段,死的时候恐怕正是某年七夕时分。 姬小彩觉得有这么多线索,查起来应该并不费力,但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问去,他们始终没有得到有力的线索。 长兴镇是个住户相对稳定的小城镇,并不当得通衢要道,途经此镇的行贾游人也就不多,如果曾经有外乡人死在锦河里,想必会令人印象深刻,但打听了好几户附近的人家,都说没有关于此事的印象,可如若认为莲生是本地人,在这个人口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些关系的城镇中,他的死被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又显得更为奇怪。 正午的太阳正烈,姬小彩将莲生藏到随身带着的油纸伞里,踩着发烫的河堤,到处打探消息。周召吉号称来帮忙,走了两处,一看太阳太猛,就脚底抹油了,倒是古泰来始终在旁边陪着,气场强大,就算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牢靠。 姬小彩心里一面觉得太劳烦古泰来,一面又觉得古泰来如果不在身边,让自己一个人查这事,就更会没精打采,天人交战,很矛盾。 将锦河两岸的一些人家都问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姬小彩也忍不住怀疑了,问:「莲生会不会不是死在锦河里,而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漂过来的。」 古泰来说:「就算尸首漂去别的地方,鬼魂也只会徘徊在死前待的最后场所。」 姬小彩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了:「怎么会一点都查不到呢?难道没有人认识他?」 古泰来想了想,走到锦河边,弯下身去,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右手食、中二指于河面上划了个道符,片刻之后,却见水面微微起了涟漪,像有口泉眼在水面下涌动一般,水纹慢慢起来,古泰来说:「恭请锦河河神。」 水练猛然喷起来,跟着从水里跳出个身着湖蓝衣裳的半大少年来。少年生得很是精神,神情就太傲慢,抱着双臂道:「来者何人,胆敢不备办供奉就冒冒失失请本神君出来!」 姬小彩正要开口,那少年看到姬小彩,马上两个眼睛都发了光,跳过来说,「好啊,原来是你这小妖抓了我河里的小傻子,怪不得我昨晚都没见着他!小傻子,你别怕,本神君现在就来救你!」两手在空中一抓,变了杆簪缨枪出来就往姬小彩当胸刺去。 事出突然,姬小彩急抽了妖剑,将那枪一挡,「咻」的一声……长枪飞天上去了。 姬小彩傻了,少年也傻了,好半天,用力咳了一声道:「兀那小妖,竟还有点本事!看本神君神拳!」一拳砸在姬小彩身上,竟然不怎么疼。 姬小彩狐疑地望着那少年。少年被他看得脸通红,愤道:「本神君只是心善,想再给你个机会,下一拳你就知道好歹了!嘿呀!」 姬小彩一个手居然把那一拳接下来了。 少年彻底怒了:「嘿呀嘿呀嘿呀!」 没一拳打得中的…… 古泰来从后面伸个手过来,揪着少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问:「河神呢?」 他身量高,少年被他提着衣领,根本踩不到地,两腿在空中踢蹬着骂骂咧咧:「臭道士,妖人,快放开本神君!不然要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姬小彩跑去把那柄飞出去的长枪捡回来,尽可能和善地问:「小弟,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气得一对蓝色大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怒冲冲道:「本神君才不是什么小弟!本神君就是这锦河的河神,堂堂钱塘龙王的么子广元!」 古泰来看看姬小彩,姬小彩也看看古泰来。 钱塘龙王有数个儿子,好像确有个最小的,分在外面管条小河,说起来今年两百岁都不到吧。 古泰来一松手,那少年就跳到地上一把抢了姬小彩手里的长枪,「蹭蹭蹭」倒退数步,满脸戒备地:「你们要干什么?」又问,「怎样才肯把小傻子放回来?」 姬小彩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说莲生?」 广元说:「他是本神君罩的人,你们开个条件!」 「条件?」古泰来对广元勾勾手指。姬小彩太熟悉那个动作了,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果然,跟着就听到广元一声凄厉的惨叫。 古泰来冷冷说:「求人之前记得先放低自己的姿态。」 第七章 左右为难择前路 古泰来将广元拎回客栈,期间河神大人一路骂骂咧咧,吵吵不休,挨了古泰来数十下爆栗后,终于顶着满头包委屈认命,一被放下地,自动远离古泰来身边十步,站到角落去。 古泰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掇了条凳子坐下,对广元勾勾手指:「过来。」 小孩在角落倔着,死活不肯动一步,努力傲气却口气虚软说:「才、才不过来!」 古泰来也不逼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对姬小彩说:「把莲生放出来。」 姬小彩赶紧将那柄油纸伞撑开来,从脚到头,莲生的样子慢慢显现,或者是因为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虽然有伞遮挡,又有古泰来与姬小彩护着,比起早晨的时候,他的形象要更苍白也更单薄些,但对于姬小彩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热情。一现身,就只顾着痴痴盯住他看,对房里其他两人视若无睹。 广元一见着莲生,当即欢呼一声,就从角落奔出来,要去摸他,跑过古泰来身边却跑不动了——古泰来伸了一条腿踩住了广元漂亮衣服上荡下来的飘带。 「收起来。」古泰来说。 姬小彩「啊?」了一声。 古泰来说:「莲生,收起来。」 姬小彩赶紧又把莲生收回纸伞里,广元眼睁睁瞅着莲生在自己一步之遥又消失了,两个小拳头握得死紧。姬小彩看着都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古泰来这根本就是在欺负弱小啊! 古泰来说:「现在肯过来了?」 广元「刷」地掉过头来,大眼睛瞪得死圆死圆,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古泰来又说:「没本事少学人穿这种华而不实的衣服,飘带、广袖、长下摆,还嫌自己输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广元小嘴巴瘪了瘪。 姬小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道长,他只是个小孩子……」 古泰来说:「他两百岁一个龙子,连你都打不过,白活了!」 姬小彩深受打击,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了。 广元一副眉头皱起来,忍了又忍,终于「呜哇」一声哭出来,哭得比死了爹妈还惨,嘴里一个劲地骂:「臭道士、坏道士,你不要脸!你欺负我一个小孩,你会有报应的!呜呜呜!我叫我爹我大哥二哥三四五六七八九哥来揍你,呜哇——」 古泰来由着他哭,自己只悠闲喝茶。到广元哭得一抽一抽来看他,问:「怎么不哭了?接着哭啊!」 广元迷惑地吸溜着鼻子,眼泪汪汪的。 古泰来另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喝。」 广元嘴硬:「才不……嗝……才不要喝……」 古泰来也不强迫他,问:「你想把莲生要回去?」 广元点点头。 古泰来说:「要回去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广元一张脸瞬间变得通通红,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他是我……我罩的人,我保护他!」 古泰来说:「就你这点本事?」 广元的头深深低下去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甘。 古泰来说:「你要保护他,这点本事怎么行?一个堂堂二百岁的龙子,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见广元答不上来,又问,「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水鬼快要死了?」 广元惊愕地抬起头来,姬小彩也同样愣住了,问:「道长,你说什么?」 古泰来说:「早上周召吉只说了一半,就算你不出现,莲生也差不多要魂飞魄散了。他在这锦河成鬼已久,心中有个执念才成了气候,执念太深,可他又被困在河里无处托付,时间一久,渐渐就将自己过往都埋没了,这才是他忘记过去的真正原因。如果你不出现,他也会在这河里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被执念吞噬干净;你出现,重给了他一个实现执念的可能,倘或他了了心愿,便能重入轮回,否则,便还是死,比之前更快。」 广元两个眼睛又红了,讷讷地:「怎么会……我……我不知道……我以为留着小傻子是保护他……」 古泰来问他:「你不想莲生走是不是?」 广元难为情地点点头。 古泰来说:「那你选择吧,带他回去,你还能陪他过上一阵,运气好的话,一两年,要不然,找到他的过去,送他入轮回,在这几天里,你们就差不多该告别了,也许几十年后,你们还能再见。」 广元严肃起来,认真地问:「几十年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古泰来回答:「这不是我能保证的,如果你们有缘,或者可以再见,但我提醒你一点,莲生投胎以后,前尘过往便都了断了,他有他新的缘分,你不是人,未必再有于他一生中立足之地。」 他这话说得极其冷静,内容却是无比残酷,就连姬小彩听了都觉得犹如胸口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左右为难,怎么选,都是分别。几年或者几十年,比之永久如何一提? 他忽而又想到古泰来在静王府说过的那句话:『解不掉灵仙玉,我就赔你一辈子,等我死了,你再想别的办法!』 只是一瞬间,姬小彩莫名觉得惶恐起来! 比之妖的寿命,人的寿数短到不能再短!他与古泰来到现在相处了快两个月,开始时很害怕,想着有朝一日能从这个怪道士身边逃走就好了,连带着他的死也成为潜意识中一个逃出生天的期限,还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会觉得能够留在古泰来的身边其实是件不错的事情,虽然会被凶,会被卖,但每天都过得很愉快,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等我死了……』 到古泰来死的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淡淡笑着的胡朱说:『那我便守他生生世世。』 姬小彩突然就有些糊涂,又似有所悟,那边,广元已经下了结论。 「我选帮小傻子实现心愿。」 姬小彩「咦」了一声:「如果莲生实现了心愿,就会走了,以后你们未必能见着。」 广元却像个大人样的挺起胸膛,正色说:「你笨啊,这也比小傻子永远消失了的好!」 姬小彩还是有些不理解:「广元,你想清楚了?」 广元说:「本神君当然想清楚了!小傻子就算投胎了也不会忘了本神君的,本神君有自信。」又说,「如果他敢忘了本神君,本神君就天天上他们家闹去!再说,几十年后,本神君一定变得很厉害啦,到时候就连你那个道士也肯定比不过本神君!」说得自信满满,简直是壮志满怀。 古泰来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谨遵锦河河神法意。」 姬小彩望着古泰来,忽然想起来,胡朱还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也能找到令你心甘情愿厮守一生的那个。』 然而,就算得到广元的帮助,对追寻莲生的过去却并没有太大的推助,因为广元是在三十年前赴任锦河河神,而他上任的时候,莲生已经在锦河中待着了。这足以证明为何姬小彩没能从锦河附近的住户处打听到莲生的消息——三十年前,长兴镇外的锦河附近本没有住家,是在这三十年里,长兴镇的人口逐渐增多,才有人陆续搬到了镇外的锦河畔,成了气候。 但,也至少知道了一点,莲生是在三十年前便过世了的人,如要打听关于他的消息,找长兴镇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更可行。 姬小彩问古泰来可不可以试着请教当地的土地爷,古泰来却说,这种事,以他的能力办不到。姬小彩多少觉得奇怪,在临安天子脚下,古泰来尚能请动当地土地,追查灵虚道长之事,为何到了个小镇却反而不行?这就如同请得动京官,如何请不动地方官一样令人不解。 广元说,道士不行本神君可以去问,结果去了一阵,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人不在。姬小彩这才想起来,农历七月正是鬼门大开之时,土地、城隍皆忙于平衡阴阳两界,防止恶鬼出逃人间,引起纷乱,谁也没空来管这档闲事。 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广元也算机灵,找阴司小吏抄录了长兴镇近百年来死于锦河之人的名录,一一对照着来查。 本朝开朝至今已有了四任天子,当今天子即位到现在十一年,再往上数,几位皇上分别在位二十七、二十、九年,换言之,百年的时间跨越了两个王朝。但因前朝末年,苛捐赋税过重,民不聊生,古泰来判定,莲生倘或死在前朝,便不该是栖生在这莲花水灯之内,当时连活命都是件难事,何况是过七夕,因而,大体都认定莲生应该是自当今太上皇执政期上溯至开朝初之人。 然而,查阅了开朝至今的记录,甚至将前朝的记录一并查阅的情况下,却并没有一个七夕死于锦河,名叫莲生的年轻男子。 「莫不是莲生记错了,他本名并不叫做莲生?」姬小彩这么问的时候,莲生就守在他的身旁,望着他直乐,似乎很喜欢听姬小彩叫他的名字。 姬小彩转头问他:「莲生,你能不能再想想,自己到底叫什么,住哪儿?」 他就乖乖想一想,张嘴用沙哑的声音说:「叫莲生,我叫莲生,莲花灯里生的莲生。」 姬小彩与古泰来彼此望望,毫无办法。 广元在旁边蹲地:「我认识小傻子三十年了,头一次听他说话……」 古泰来说:「阴司的记录未必是齐全的,莲生或者是个例外,否则也早该被鬼差拘了去。」 但这样一来,就更无从查起。 姬小彩想了半天,忽然问古泰来:「道长,为什么莲生会缠上我?」 广元马上跳起来说:「小傻子才不是缠上你,是……是……」 姬小彩摸着自己的脸问:「难道我长得像他挂念的人?」 莲生凑过来,忽而伸出冰冷的手,托着姬小彩的脸说:「等……等了你好久……」 广元嘴里一口茶都喷出来,气急败坏地去抱住他的腰往后拖,口里嚷嚷:「松手松手!小傻子不要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手会烂的!」 莲生被他抱着,两个手还在往前伸,说:「莲生……七夕……等了你好久!等不到……很寂寞……」 姬小彩忍不住转头去看古泰来,却见他凝视着自己,似乎在想什么。 「道长……」 古泰来问:「七夕节放莲花水灯是给心上人的吧?」他像是在问别人,但却是在思索而已。姬小彩还没回答,他已经得出结论,「莲生的执念无疑是情爱,执念的对象可能是个与你相像的男子,那人当年多半也在这镇上,两人曾经有情,但是当年七夕,莲生约对方锦河畔一见,对方却爽约了。」 姬小彩愣住了。 一个小城镇,男人喜欢上男人,他是个妖怪也知道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因此只能在七夕节,默默点燃一盏莲花水灯,传达对对方的感情,但是应该收下那盏莲花水灯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而他不知为何,便死在了那年的七夕,从此永远徘徊在锦河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直到把一切都忘记…… 广元不由得松开了手,莲生马上扑到姬小彩的身边去,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涩地抱住他的手臂说:「等了你好久,终于来了,莲生很高兴!」 姬小彩心里觉得难受,忍不住问:「那个人为什么没来?明知道莲生在等他!」 古泰来说:「无外乎娶亲或者远走,总之是想了断这段关系。」 莲生的眼神在听到古泰来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便变得不对了,死命地抱住姬小彩的胳膊,发抖着说:「不要……不要娶别人……不要丢下莲生……」 古泰来说:「是第一种。」 如若阴司的记录查不到对应的,只能从阳世入手。这方面古泰来就没有周召吉本事大,凭着吹牛塞钱上下打点,第二天一早,衙门的簿册便到了手。然而,仵作的陈年卷宗基本与阴司纪录匹配,并没有查到相关莲生的只字片语,姬小彩拿着莲生的画像,比对着自己的脸,又到长兴镇上找一些老人问了一圈,也并没有人说认得莲生或者长得像他自己的男人。 姬小彩谢过询问的第七个老人,往街的另一侧走去。以妖怪来说,其实奔走数日也不会疲惫,但姬小彩觉得很累,他现在不知道,帮助莲生想起过去的一切是否是个正确的主意,如果那过去可能就是逼死他的原因…… 一不留神便又走到了月老庙的门前,过了七夕,月老庙里进出的人却并未清减,姬小彩望着门内络绎进出的人或者妖,有些不明白。 他在山林活了五百年,除了修行,并不知情之一物为何,进入这人世,至今见着了三对,黄生与赵璎珞虽是个好结果,也经历了诸多磨折,胡朱与赵青彦却是那般田地,到了莲生,便连命都丢了,至死亦不得解脱。 如若情之一物,叫人伤心难受,甚至送了性命,为何又有这许多人要去求它? 姬小彩模模糊糊地想着,忽而觉得眼前站了个什么人,抬头一看,正是前日月老庙中见过的老头。姬小彩正想站起来与之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身软口哑,一点动弹不得。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背着的那柄伞,忽而指了指他怀里,说:「他人之物,尔当归还。」 姬小彩眼睁睁看着老头的手伸过来,自他怀里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来。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带,正是月老庙后院大树上结着的那些许愿如意带,姬小彩那日在树下,不知怎么,居然携了根红绸出来。 姬小彩正想说些什么,猛然耳旁「嗡」的一声,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坐在月老庙前的一块石头上打了个小小的盹。他还记得梦里所见,伸手到怀里一掏,竟然真的摸出根红绸来,那红绸似是很有些年数了,颜色已被风雨刷去了一层,显得黯淡。他将那红绸展开来一看,上面是两列漂亮的行书,写:「诚请上天垂怜,愿与吾弟贤之一世相伴。兄章进叩祷,癸卯年七月初七。」 肩上忽然挨了一下,姬小彩抬起头来,正是古泰来。 古泰来说:「查到一个人,你跟我来。」 第八章 一缕幽魂随水转 古泰来边走边说:「之前查的方向错了,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二十出头,名叫莲生,死于某年七夕锦河中的男子,因为始终没有查到匹配的人选,无论名字叫不叫莲生,所以便认为可能是记录有缺漏,实则不然……」 姬小彩显然没有听明白,问:「那是什么原因?」 古泰来说:「上镇里找人问的时候,你都怎么问?」 姬小彩想了想说:「就问,三十年前有没有个年轻男子七夕的时候死于锦河里,名叫莲生,长得就像这画里这样?」 古泰来说:「如果名字不对呢?」 姬小彩思索一下说:「年月隔了许久,名字不对不至于影响太多吧,莲生也可能是个小名之类。」 古泰来又问:「如果相貌不对呢?」 姬小彩说:「如果相貌天差地远,那肯定不是同一人,但这三十年前的旧事,若不是莲生的亲戚,记不清他的长相也是情有可原。」 古泰来说:「对了,换做我,这种时候,多半会思索一下说,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好像不是叫这个名字,或者长得与你这画上也不知是不是相像,但现在你听到的回答都是什么?」 「没有这么个人。」 古泰来说:「你再想想,为何如今大家都一口咬定没有这么个人,一个含糊其辞的人都没有?」 姬小彩想了半天,反复将自己的问题颠来倒去地咀嚼了几遍,蓦然像是想到什么,但却完全不敢置信——如果自己的想法坐实,那么从一开始的推测根本就错了,而且这还关系到莲生的身分…… 他不确信了。 古泰来看姬小彩犹豫,已知他摸着了边,说:「就是那样,三十一年前,这镇上有个年轻男子,长得跟画里的男人相似,也曾于七夕掉入了锦河之中,前半段与我们所知的相同,但是,那男人并没有死,如今也还在这镇上,那个人的名字叫顾贤之。」 「顾贤之?」姬小彩猛然停下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着古泰来,「圣贤之人的贤之?」 古泰来问:「怎么了?」 姬小彩从怀中掏出那根红绸来,说:「这是七夕的时候,我从月老庙后院的同心树上不小心带出来的。」 古泰来手才摸到那根红绸,姬小彩便感觉身后背的伞跳动了一下,等到古泰来将那根红绸接过去,身上的伞跳动得几乎要从肩上滑下来了,姬小彩不得不去将伞解下来,抱在手里轻声问:「莲生,怎么了?」 然而,那伞却并不领他的情,挣扎了一下,便跳脱了姬小彩的怀抱,蹦古泰来怀里去了。古泰来也愣了一下,看了那红绸,像是略有所悟,将红绸递还给姬小彩,那伞果然又果断掉了个头,跳回姬小彩怀里。 古泰来得出结论:「原来不是长得像,他会找上你,就是因为这根红绸,那个三十一年前爽约的男子恐怕就是这个章进。」 姬小彩心里惊疑不定,跟着古泰来穿过城镇,到了个院落面前,尚未进去,便听得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切哭喊,跟着是几个女子嘤嘤哭声,断断续续,念些什么。院落门口站着广元,一脸的惶恐。 姬小彩向门里望进去,看到院里停着一口棺材,周召吉正与个中年男子说话。 古泰来只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道:「人没了?」 广元点点头:「就刚才的事。」 「走了没?」 「还没?」 正说着,便自不远处,看到一名白衣男子住日光下走过来,手里拿着支精巧五爪银纹饰的判官笔。他像是不存于此世之人,一路走来,并无一人看他一眼,哪怕他相貌脱俗,气度悠闲,便连走路都似乎与众不同,看似很慢,眨眼就到了面前。 那人来回看看古泰来一行,对广元端整行了个礼道:「谢必安见过锦河河神。」又看看古泰来和姬小彩,像是有些拿捏不定,末了对古泰来说,「这位上人是……」 古泰来摆摆手:「一介道士而已。」 白无常谢必安仍似是有些吃不准道:「在下是来此地接引一位方才过世之人。」 古泰来说:「神君公务,我等自是不会阻挠,只不过一会可否容我问那人几个问题?」 谢必安首肯,判官笔在空中一点一划,写个「引」字,跟着便见到自那院落屋中,慢慢走出一人。姬小彩看到,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白发苍苍,弓背弯腰,一身的老态。他从院中走出,似是脑子还有些不清不楚,但看到院落里停放的棺材,却也渐渐明了,回身看一看屋内,便向院门口走去。经过周召吉身边的时候,周召吉向旁边让了让,对他微微一笑。 老人也淡淡笑笑,脸上很是平静,似乎因这一死,有些什么事是终于可以放下了。 谢必安将他引出,对古泰来说:「有什么要问的,就请上人尽速问了吧,我好回去交差。」 古泰来问他:「你就是顾贤之?」 老人点头:「在下顾准,表字贤之。」 古泰来又问:「三十一年前,你可曾于七夕投入锦河中,却为人所救,为了个叫章进的男子?」 老人面上似是有些惆怅,但那情绪来得快,逝得也快,说:「是,年少时我曾落入锦河之中,但章进……不记得了。」 姬小彩忍不住问:「怎么会不记得了?你们不是情投意合?」 老人还是说:「在下并不记得认识什么叫章进的人。」似乎真的一无所忆。 姬小彩忍不住掏出怀里的红绸,给老人看:「这个同心带,你还记得吗?」 老人细细读了一下那红绸,说:「情深意重,可惜世上岂有不变之事。公子再莫相逼,老朽已死,前尘尽断,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古泰来忽而问,却是对着谢必安:「章进是否还在人间?」 谢必安掏了本册子出来看,翻了一阵道:「长兴镇人士章进,二十五年前阳寿已尽,病逝于冬月之中,现在应已轮回了。」 老人脸上一时现出痴呆模样,只喃喃道:「死了,原来他如此早便已死了。他既已轮回,我这三十年又是为了什么记着?呵呵呵——」笑容无比凄楚。 谢必安说:「时辰不早,小神须带人回去了。」将那笔在老人额头写了个「拘」字,老头便安静下来,跟着他走。 姬小彩忍不住追上去问:「老人家,你记得莲生这个名字吗?」 老人顿了顿,转过头来,说:「莲生?不认识这个人。」 古泰来却问:「三十一年前的七夕,你可是亲手做得一盏莲花水灯,欲传情于那人?」 老人叹道:「是,亲手劈了篾条,张了彩绸,安了灯芯……可惜付水东流。」 姬小彩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从一开始,莲生就没有记错,更没有说过谎,他是自莲花灯中出生,便叫做莲生,他承载了顾贤之那一腔深且倾诉不得的爱恋,只为传达予章进知晓,章进没来,顾贤之也在投河为人救起后,日渐死了那条心。 年深日久,当事人都已不再或不愿记得,乃至各个死去,却独留下他一个,夜夜徘徊,年年苦等,执着为了这一腔情,并也是在这一腔情中,渐渐生出形来,成了精。 顾准死了,章进更是早已入了轮回,这一段情即便没在三十一年前结束,今日随着人世的顾准咽下最后一口气,放下一切,远赴阴司,便是从头抹清,一干二净。 下一世轮回,奈何桥后,谁又能够遇着谁? 如果一切都是注定,哭笑怒骂,是否也是身不由己? 如果真是身不由己,哭笑怒骂,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看重? 人生一世,情之一物,究竟为何生,因何起,又缘何而终呢? 古泰来对姬小彩招招手,姬小彩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与他走到一边去。古泰来却停下来,伸手去他怀里,在姬小彩愣忡的时候,将那一段褪了色的红绸取出,又将藏着莲生的那柄伞一同交到广元手里,这才带着姬小彩绕过顾家的院落,找了个偏僻地方说话。 古泰来想了想才开口,他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这样的停顿,足以证明事情棘手,姬小彩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古泰来说:「事情变麻烦了,原本以为莲生是顾准,他的执念一旦实现,便能入轮回投胎,现在恐怕不行。」 姬小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问:「现在会……会怎样?」 古泰来说:「莲生不是人,而是以顾准痴心制作的那盏莲花水灯为形,自他那段执念深情中所成的精,但他又不是那些自有灵性的精,有着长生或者修仙的执念,他存在的意义便是为顾准传达当年对章进的那份痴情,只因一直找不到章进,才年年死守在这锦河河畔,倘或章进来了,莲生完成了顾准生前的心愿,便不再存于此世。」 姬小彩心中猜测为古泰来坐实,一下子还是接受不了,甚至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抖着声音问:「如……如果就这么放着呢……」 古泰来说:「老样子,渐渐衰弱至不存。顾准活着的时候虽不知道有他,对章进的执着无形中也是支持莲生死守下去的力量,现在顾准死了,莲生迟早要消失不见的,估计也就在这两天。」 横竖都是死! 古泰来补充说:「区别只是是否实现莲生的愿望,让他完满地走还是带着遗憾走而已。」 古泰来又问:「你告诉他还是我告诉他?」 姬小彩拐过屋角,正看到广元抱着那柄伞坐在一边的石凳上荡着两条腿笑眯眯地说话,两个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心里一堵,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还是广元看到他,跳下来说:「小妖怪,小傻子他认得我哦!」 姬小彩茫然地「啊」了一声。 广元说「来看来看」,拉着他的手,不由分说地钻到一旁小树林里,施了个法术,立时将周围遮得昏黑无比,满意地看了看,这才撑开那伞来。 莲生慢慢地显了形,像是有些茫然,看了看姬小彩,又看看广元,又去看姬小彩。 姬小彩如今身上没带着章进的红绸,在莲生眼里便显得陌生,所以他没有动,但是红绸在广元身上,莲生却也没有动,只是有些迟疑地看着他。 广元将那红绸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扬扬手道:「小傻子,你看看我是谁?」 莲生脸上一瞬间又有了惊喜,才飘过去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狐疑地上下打量广元,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不是他……不是……」 广元更得意了,问:「小傻子,你看清楚了?我不是谁,又是哪个?」 莲生说:「我不叫小傻子,我叫莲生。广元……不要叫我小傻子……」 「看见了没?」广元得意洋洋,「他认得我!」 「看见了。」突然出现的古泰来道,转而对姬小彩说,「我适才想到,我们居然都没发现,如果莲生的执念是为顾准传达执念,为何在将你误认为章进以后,他依然还在?」 「事情尚有一线转机!」 这是七夕之夜,银河迢迢,终得鹊桥渡情。 四周静谧,远处花灯通明,人声悠悠传来,近处唯有虫鸣唧唧,流水缓荡。 他执一盏灯笼行来,到了河边,放下手里的物事,那是一盏制作精巧的莲花水灯,粉瓣娇艳,悠然舒展。他向湖那边张望,似有所思,等了一阵,却依然只有风过林梢,带起涛声。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他叹口气,从怀中掏出火石,那火星一跳,跃到了莲花水灯的芯上,绽出一蓬明亮的火焰来,本来黑漆漆的四野一下子也变得明亮起来。莲花水灯散发出和煦温暖的光芒,映亮他充满期盼的脸。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低低念道,将那盏水灯放入锦河之中,轻轻推开去,水波荡漾,托着莲花水灯,向对岸慢慢地飘过去,承载着他的希望与热切的情意,但是,对面却并没有一个人出现。 他失望地望着河的对岸,他等的人怎么还不来? 莲生从那小小的花蕊里望着岸边,视野里是大片的天空与高高的树梢顶。火星燃烧着他的躯体,他依然耐心地等候着,他等了那么久,只为了传达他对他的深情厚谊,然后回去告诉他,他亦对他有情…… 那个人会来吗? 莲生也微微地着了急,那个人真的会来吗?如果不来的话,该怎么办呢? 夹杂在风过草木声中,由远及近的,渐渐地似乎有不一样的声音传来了,像是脚步声。 莲生忍不住努力昂起头来看,声音渐渐大了,有个男子踏着月色而来。 「是他吗?」莲生一时有些不确定了,似乎与记忆中的长相有些区别。 到那男子走近身边,他又一下安心下来。是他,熟悉的气息,正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于是他努力地借着水流,向那个人的方向飘过去。恰似流水亦有情,那水流如同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般,轻轻地托着他,缓缓地飘了过去。 一尺、三寸、一寸……那人蹲下身来,对着他伸出手,将他从水里捧起来。 「定然不负相思意!」那人说,对着对岸遥遥地挥一挥手。 他心里一时只觉得无限满足,从脚尖到头顶都觉得舒畅而惬意,但是隐约又觉得有些不对。好像忘记了什么!是的,忘记了什么呢? 他竭力想着,脑子里倒回那些快速闪过的画面,漆黑的四野,静静流淌的锦河,他低低地倾诉,然后是绝望的「扑通」一声,他没入了水里…… 广元趴在水里,偷偷露了个头对姬小彩说:「小傻子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姬小彩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本来已经回归到本体之中的莲生这个时候又飘了出来,似乎在努力思索什么。 古泰来那边也察觉了莲生的不对,似是明白过来,对姬小彩做了个手势。 「投河!?」姬小彩受到惊吓了,「要我……投……投河?」 话还没说完,背后已经挨了一下,不知谁在他背后推了一下,姬小彩一个收势不住就滚落到锦河里去了。 山鸡怕水,但姬小彩是个妖,本可以用法术避水,但不知为什么这时候却什么力气都使不上来。只觉得浑身都是懒洋洋的,有一种死了心的感觉。 广元跟在后面叫:「别怕,我来帮你!」声音却渐渐模糊了。 姬小彩已经放弃了挣扎,只觉得这样便好。如果等不到那人的话,这样静静死在这条河里,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真的不是想要报复,只是对你的深情,如果你无法承受,我扼杀不了那段情,便只能将自己扼杀…… 他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呛了水,意识逐渐地远离,忽然却感到从远处有人迅速地游了过来,眨眼到了他的身边。隔着水,也能看到那人的脸色,依然是不动声色的脸孔,只有眼神带着焦急与自责。 「章进……」他想说话,一张嘴,水却直往嘴里灌。 那人毫不犹豫地伸手捞了他的腰,嘴便堵了上来,气息隔着温热的唇瓣从那人那里渡过来,憋窒的感觉渐渐减缓,神识也渐渐恢复清明。 「道……」他想要说话,对方却摇摇头,揽着他的腰,向上游了一阵,一个猛冲,破水而出,将他带上岸边。 停下来的时候,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姬小彩趴在地上喘气,呕出呛进去的水,渐渐地平复过来,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 刚才那是…… 广元的声音传过来:「小傻子!小傻子,你怎么了!」 月光下,莲生的身影依稀变得透明了,嘴角含着笑,看着姬小彩说:「你终于看到了,当年救了你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呀。我一直,都想告诉你,他也是喜欢你的。」 如同日光下被蒸发的雾霭,莲生的身影变作云烟,消失不见了。 「小傻子!」广元发出一声惨叫,跟着被人敲了脑袋。 周召吉笑嘻嘻扬了扬手里的莲花水灯说:「嚎什么嚎,好好地收在这里呢!」 清晨的月老庙里一片安宁祥和。几只云雀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吱吱喳喳。 姬小彩在章进坟前拜了拜,背起包裹。 卖同心结的中年男子说:「这人也怪可怜的,才娶了妻,便生了重病,住到这庙里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不知为什么,不肯看大夫,总是在这树下念些情诗,不然就去后门,看那条锦河,不出半年就没了。」 明明在同一个镇上,明明都有情,却还是错过了。 叫人惋惜! 姬小彩才走出庙门两步,便听得上头有人喊:「小妖怪,你们要走啦。」 姬小彩抬头看过去,便见得换了朴素衣裳的广元就坐在月老庙的围墙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身旁放着一盏莲花灯。莲生虽然没有完全消失,凭借着对着广元的那一点不知何时萌生的小小的执念,他活了下来,但要恢复形体,却又要花上几十乃至百年。 「嗯,要走啦!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莲生啊!」 广元嗤笑道:「当然,本神君罩的人怎么会不好,下次等你和道士再来,本神君带莲生给你们看!」 姬小彩忍不住笑着挥挥手:「说好了!」 「嗯,一言为定!」广元大人样地拍拍胸脯,眉眼都写着坚定。 周召吉笑嘻嘻道:「师兄你居然功力退步到连鬼还是精都看不出来,怪不得从以前开始,每逢初七都要闭关,我还真是差点被你骗过去。那天你是故意盘了招式等我的吧。」 古泰来被人识破自己的秘密却并不着恼,只冷冷问:「现在你知道了又要如何?」说着,手已经摸向后腰的拂尘。 周召吉忙着摆手,跳开一大步说:「别,我只是好奇而已。」挠着后脑勺,无赖地道,「我是你师弟嘛,怎么会害你,我们师父这么穷,也没什么家产可争是不是?师弟我只是好奇罢了。」 古泰来将手拿开,却并不放松戒备,问:「你这次来就是为了探我虚实?」 周召吉赶紧摇头:「才不是,那是顺便、顺便。」从怀里掏个信封出来说,「这个才是我来的原因,喏,是师父托我转给你的,你慢慢看哈,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蹦了几蹦,跑得人影全无。 古泰来脸色一下子就变难看了,颤抖着打开了那封信,信上用斗大的字歪七扭八写了一大堆:「泰来爱徒,为师前日炼丹,不慎走水再度烧毁道观,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实在凄惨至极,知泰来你向来孝顺师父,是以请召吉代取九千四百五十八两,尚余十两纹银予你,以备日常花销,另,你那身行头典当可得七八两银子,也留给你自己用。出门在外,防盗防火,一切小心!师空空子字」 古泰来伸手一摸怀里,心下一凉,缝在衣襟里的银票已被人取走,衣襟衬里也被割了个洞……可他居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姬小彩从后面赶上来,正看见古泰来阴晴不定的面色,一时吓得不敢靠近,畏畏缩缩地问:「道……道长……」 古泰来冰冷的眼光扫过来:「什么事?」 姬小彩差点就被吓回去了,但是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着都要说出来。于是,哆哆嗦嗦说:「你记不记得我那个时候在静王府说……说你的坏话……」 古泰来问:「不记得了,什么话?」 姬小彩挺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说你又凶脾气又坏什么的……」 古泰来挥挥手:「那个我早忘了。」去摸自己的鞋底,幸亏鞋底里还藏了张一百两的银票,没被周召吉发现,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没有表情地将那张银票收到自己的八宝绫罗包里。 姬小彩说:「虽然道长忘了,我还是要说。」 古泰来这次倒真有些诧异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姬小彩吸了口气,努力压抑着情绪道:「道长,我要收回之前说的话!还要跟你道歉!」 古泰来愣了一下,哑然失笑,道:「这种事情我从来不放在心上。」 姬小彩却摇头,很认真的:「不是的,道长你这个人虽然很容易让人误解,但其实真的是个好人!」 古泰来算着饭钱说:「嗯嗯,是个好人又怎么样?好人能当饭吃?」 姬小彩说:「道长我喜欢你!」 古泰来下意识地应了声,等到反应过来就无声地张大了嘴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姬小彩说:「那个时候我说没人喜欢你,我说错了,我喜欢道长!」 古泰来费解地打量着姬小彩,半晌才似自言自语地:「果然溺了水变得更傻了。」 姬小彩红着脸说:「我才没有变傻!我是说真的!我喜欢道长,想一直跟道长在一起!」 古泰来对姬小彩招了招手,姬小彩傻乎乎地凑过去,果然脑袋上狠狠挨了一下,抱着脑袋眼泪哗哗地嗷嗷直叫。 古泰来说:「姬小菜你想什么呢!喜欢不喜欢的,你个小孩子懂什么!」把包袱甩给姬小彩道,「好生拿着,家当全在里面了。」一面说,一面碎碎念地算着饭钱,「看来还是得卖一次啊……」 姬小彩把包袱捡起来,擦着眼泪对自己说:「没关系,我现在是弱了点,但我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妖怪的,到时候道长就会喜欢我了,我要娶道长回去做压寨夫人!嗯!」 出门两个月,姬小彩终于找到了自己成为大妖怪的动力,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宏伟目标——迎娶古泰来! 第九章 深山孤村夜归人 莴草丛生,明月惊雀。 深山之中,夜客踏碎静寂,匆忙奔走。 来的有两人,其中一个脚步拖沓,左轻右重,似是受了重伤,另一个便扶着他,时不时向后望去。他两人身后一片漆黑,并看不出什么,却似有何暗物紧追不休,无声无息却蓄势待发。 两人匆匆转过几株大树,眼前忽而开阔,只见银白月色下,照亮一片破旧废墟,褪了色的黄墙斑驳,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正不知是何时的寺庙,破败后,孤零零留在此地。 「道长,你流血太多,我们不如先躲一躲再说。」姬小彩说着低头一看,却见古泰来一双冷月样的眼此刻紧紧闭着,面如金纸,满头虚汗,再一摸他后背心,已是湿了一片,不知晕过去已有多久。心下焦急,登时拼了力气就将古泰来往庙里拖去。 进到那庙中便发现这真是座小庙,统共两进,面门影壁已经坍塌一半,露出后面破砖碎瓦堆积着的正殿,再往后,便是个小小院落,似是过去僧人住着的地方。香炉倒在地上,佛像上也已结了蛛网尘灰,此时在月色中看来,竟显得有些渗人! 姬小彩将古泰来匆匆扶到案桌下靠桌椅坐了,又在门口布了他妖道阵法,方才打了火石,去查看古泰来的伤口。但见古泰来道袍前胸被撕裂开来,露出一片鲜血淋漓,适才被那女鬼所伤之处已然暗暗发黑,尸毒入体。 姬小彩看了只觉得心疼无比,用袖子擦去古泰来额头的冷汗,又运起妖力来为他祛除尸毒。他这边才运了一阵功力,耳朵里便已听得门口妖阵中传来细微声响,姬小彩装做未曾在意,却暗暗腾了一只手出来,等到脑后扑来风声,果断回头便是一掌,正将那千年厉鬼震飞数尺。 姬小彩将古泰来扶到案桌下躺好,施了结界将他护住,这才口中念念有词,抽出他那一支飞雪潋滟剑来,摆了个杀式,向那女鬼冷冷道:「今日此地便是你魂飞魄散之处。从没有人,能伤了我姬小彩的夫人还活着!」 「啪!」姬小彩挨了下巴掌,捂着脸痛叫:「你你你,怎么打架不守规矩!」 「谁不守规矩?」冷冰冰的声音,这次是扯着他的脸。 「就是你,哎哟,你是女鬼,男女授受不亲,你不可以扯我……」 「放手,小生是有……有夫人的!」 「啪!啪!啪!」 姬小彩痛得睁开眼睛,看到古泰来一张冷冰冰的黑脸。 他惊喜地喊:「道长,你醒啦?」话没说完,因为被扯了脸,后两个字口齿不清。 「你才该醒了!」古泰来又扯了几下,方才松开扯着姬小彩脸皮的手,走到前头去。 姬小彩听到古泰来跟个什么人道谢,耳朵里灌进来虫呜鸟叫、牲口的喷鼻息声,鼻子里闻着干草驴粪的味道,这才终于慢慢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哪里。 原来是个梦…… 姬小彩觉得有点点沮丧。 古泰来走回来叫他:「姬小菜,还不快下来!」 姬小彩这才「哦」了一声,赶紧抱着包袱,从驴车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草籽灰尘,对着免费拉了他们一程的老伯作个揖:「多谢老伯相送。」 老头笑嘻嘻地一扬鞭子,驴子发出呜叫,拉着破旧的车子远去。 姬小彩目送老人消失在暮色中,这才想起来看看四周。 他们正站在片林地边上。 离开的时候才不过晌午,此时却已是傍晚时分,烧霞染红了半边天空,日光隐在云后显得格外耀眼,瑰紫、金红、青蓝的大片颜色铺陈了整个天宇,简直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去。姬小彩忍不住睁大眼睛,傻傻地望着那日头,那好像火焰一样的颜色,一直都是他最向往也是最喜欢的。 古泰来走了一程发现姬小彩没跟上来,没奈何又转回去领他,就看到姬小彩傻呵呵地对着天空发呆,太阳早已下山,他却还浑然不觉,望着开始闪烁星子的夜空,几乎流口水。 古泰来忍不住摇摇头:「真是越来越傻了。」拉了姬小彩的手,拖着他往前走。 再过一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正是人们祭祀祖先的日子,道教将之称为「地官赦罪日」,这一日便要设斋醮,做法事,普度十方孤魂野鬼,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本来正是个赚钱的大好机会,可惜古泰来不接做法事的差事,仗着身上也还有些钱,说倒不如寻个小镇,看看有无降妖除魔的活,随意混个几日。 姬小彩觉得古泰来话里好像藏了些什么,但想不出来,只管跟着他浑浑噩噩地坐车过来,途中忍不住打了个盹,等到睡醒下车一看,居然是到了个什么山里。 古泰来拉着他在林中穿梭,他似乎晚间也能视物,并不点灯,姬小彩本来就是个妖,也不在乎。 两人在林中走了一阵子,渐渐地看到前方开阔起来,走出去发现到了个小山谷边上,谷底是个小小村落,村头到村尾,十来户人家,点了灯火,窗上映着和乐融融的影子,间或听到几声狗吠鸡叫。 古泰来事先向赶车的老伯打听过,知道这里有个张家村,村里人都以打猎为生,好客纯朴。那赶车老伯有个远亲也在这里住,事先捎了信过去,等古泰来与姬小彩下到谷底,果然见村口等着个人,见到他们就热情地挥挥手。 那是个青年男子,身材板实,手臂粗壮,一看就是个逮鸡猎野猪的好手,以致于姬小彩一看到他就忍不住腿软,靠着古泰来才能站直些。他自称叫张元,是村长的儿子,专程来等古泰来两人的,说着话便很热情地来接姬小彩手里的包袱。 姬小彩很怕他,但也还记得要好好保护自己手里的「全副家当」,没肯松手,张元见他不让,也就没坚持,笑呵呵地引两人进去。 几人经过村中一片空地的时候,便见到已经扎好了的施孤台与法坛,想是村里请了道士明日来做法事。 张元见到古泰来的穿著,挺不好意思地说:「早知道要来位道长,就不特地央人去请别的人来了,这会这样倒是对王老爹挺不好意思的。」 古泰来摇摇头:「我不做法事。」 张元奇怪地「咦」了声:「道长不做法事,那平日都是做些什么?看风水吗?」 古泰来说:「我只降妖除魔。」 他这话才落,张元脸色却是微微变了变,未几说:「世上哪来那么多妖魔鬼怪。」 古泰来俯过身去道:「是啊,所以我很穷。」 张元「哈哈」笑道:「道长你真有趣!」 古泰来只看看他,并不跟着一起笑。 几人走着来到村里一栋大屋前,说是大屋,也只是比周围的屋子要阔气些,与那江南富庶之地的大户人家自是不能比,张元推开院门,请古泰来与姬小彩进去,这时正撞着屋里也有人出来。张元忙着迎上去道:「爹,我把客人请来了。」 姬小彩看到屋门口站着三个人,一个老者,一个中年男子,尚有一个人,长着张长脸,细眉细眼,看起来颇是阴森的,是个道士。 那道士见到古泰来与姬小彩愣了一愣,用一双细眼将他两人从头到脚来回打量几遍。他眼睛细长,打量人的眼神既湿又冷,姬小彩被他看着只觉得像是被蛇虫从面上身上爬过一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古泰来往前走了一步,将姬小彩挡在身后,他才觉得好受些。 道士看看古泰来,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张村长,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被叫到的就是那老者,赶忙走上来解释说:「这两位是张顺的客人,只是来村里小住的,与明日的祭祀并无任何关系。」 那中年人也赶紧在一旁附和:「是是是,就是我娘子的远房亲戚,只是来村里小住而已,祭祀的事当然还是要劳烦元贞道长。」 那道士又看了古泰来两眼,方才傲慢道:「总之,刚才说好的条件缺一不可,否则,明日的事你们就找他来弄吧。」说完,也不看村长和张顺两人面上为难之色,自顾自地走了,经过古泰来身边的时候,还刻意放慢了脚步,狠狠瞟了两眼,颇有些同行相轻的意味。 张村长等到那道士走远,才敢上来迎接古泰来,态度中对前者很有些忌惮。进到屋里也只交代了几句让张元好好招待客人,便带上张顺进了后屋,两人面上都急匆匆的,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还要商量。 古泰来与姬小彩都奔走了大半日,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只惦记着吃的。这张家村的人既然以打猎为生,做的便都是些山珍野味。张家的媳妇端上来四道菜,一道笋丝小炒野猪肉,一道黑虎掌菇山鸡汤,一道酱烧鹿肉脯,尚有一道野菜饼,那饼不知用什么方式做的,煎得金黄酥脆,刚人口的时候觉得有点咸,回味的时候却觉得其鲜无比。 姬小彩只管吃那饼,对山鸡汤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张家媳妇好客,给他特意盛了一大碗,就搁在他面前,油亮亮、黄澄澄,飘散着香味,还翘着一只鸡腿。 古泰来看姬小彩缩着头坐在对面,一脸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实在很想去捏他的脸,好不容易才忍下来。 张元是个自来熟,一聊就兴起,一兴起便去内屋提了坛酒出来,说是家酿的好酒,叫「醉死驴」,名字取得土气,一听也就知道是烈酒。 古泰来过去也喝酒,但因为穷,平时颇节制,姬小彩从没见他喝醉过,也不知道他的酒量有多少。张元提了那坛酒出来,往桌上一放,说要与古泰来比酒,不醉无归!他媳妇在旁边笑说:「明儿一大早还有事,你可别贪杯误事。」一面说着,往桌上放了一摞海碗,摆明了对自己丈夫的酒量颇有自信。 古泰来像也来了兴致,将海碗在桌上一字排开,对姬小彩说:「你也一起来。」 姬小彩「啊」了一声:「我不太会喝酒。」 张元就在旁边拍桌子笑说:「古道长,你这个小跟班怎么这么秀气,跟个女孩子家似的!」 姬小彩当场就怒了,想了又想,努力、大声拍了下桌子说:「小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来还要娶……娶……」看看古泰来,实在还没那个胆子说出口,只得吞下去说,「总之我跟你比!」 这么一闹腾,直到半夜才收。 张元喝得七八分醉,古泰来除了脸红,与平时并无太大区别,至于姬小彩,根本已经烂醉如泥,好在他醉了也不吵人,只管坐在一旁,红着脸,两个眼睛亮亮地看古泰来,一面看,一面偷偷傻笑——好吧,古泰来觉得,姬小彩这样其实挺渗人的。 张元的媳妇提了灯笼送古泰来他们去客房。 客房就在这大屋西侧,路不远,不过姬小彩两条腿软得根本走不动了,古泰来无奈,只能把他背到背上。姬小彩趴在古泰来肩上却不老实,蹭来蹭去的,还用手玩古泰来的头发,将他几绺头发编了麻花辫,以为别人不知道,开心得边打酒嗝边偷笑。 张家媳妇在旁边看了快笑死了,说:「道长,你们俩感情真是好!」 古泰来愣了愣,嘴边露出个苦笑。 将两人引到客房前面,张家媳妇担心张元,便先回去了,交代他们说屋里床褥都已铺好,临走前却忽然补了一句说:「道长,咱这山里晚上常有些野兽下山来觅食,通常是不碍事,不过见了生人就会闹,所以如果听到什么最好不要去看,也不要出门,免得会有危险。」 说完,也不等古泰来回答,便匆匆忙忙走了,倒像是有人在背后追似的。古泰来看着那盏灯笼在夜色中隐没了,微微地眯了眯眼睛。 姬小彩这时却闹起来,口齿不清地说:「喝,再喝,小生将来要做大妖怪……不怕喝……再来!」在古泰来背上跟扭股糖似地扭,古泰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哎呀」一声,倒栽葱地自个往后摔下去了,差点没把古泰来也给弄倒了,还一个劲地傻笑。 古泰来气乐了,打了姬小彩屁股一下,把人打横抱了,扔到屋里床上,打了水来给他擦脸。 月光下,姬小彩脸蛋红扑扑的,古泰来给他擦到哪里,人就扭到哪里,还挺惬意地哼哼,古泰来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伸手掐了他脸一下。 姬小彩也不知道醒没醒,皱着眉头说:「不要动……」 古泰来觉得好玩,又去掐另一边。姬小彩干脆伸了手赶苍蝇一样乱挥,口里絮絮叨叨说,「小生是大妖怪,再动吃了你!」又说,「不怕吓死你,小生将来还要娶……娶……」终究说不完全,搂着被子沉沉地睡过去了。 古泰来替他把被褥拉好,又揉揉他的头发,看了他一阵,才去洗漱。 姬小彩半夜口渴醒过来,月光正明晃晃地映着窗户。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去桌上倒水,茶壶里却是干的。烈酒烧心,他此时只觉得无论如何都要饮到水才好,不好去打扰主人家,模模糊糊记起来张家院子里有口井,便开了门去找水。 明月高悬,将四周照得一清二楚,宛若点了万千夜明珠。 姬小彩还有些酒醉,在张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时常是抬头便发现面前是根廊柱,险些便撞得鼻青脸肿。他这样走得毫无章法,越走越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等到发现的时候,居然已经出了张家的门。 半夜之中,张家村整个陷入沉睡。房屋皆是黑洞洞的,一片寂静。姬小彩忽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山野之地充满灵气,对妖怪而言,本是极为亲切,尤其月圆之夜,正是吸收月华的最好时刻,姬小彩此时却莫名觉得通体生寒,浑身都似在叫嚣说有危险。心口却还是滚烫,嘴也很干,但姬小彩直觉此时应该及早转回去。 他努力想了一下自己现在的所在,向着印象中张家的方向走了几步,但他显然是记错了,走着走着,居然来到了村中搭着施孤台与法坛的空地上。那些用巨大木柱与彩绸搭起来的高台,以及台上摆放的香炉之类,在月光下看起来竟有些莫名的熟悉,姬小彩努力地想,还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些东西。 在万籁俱寂中,他的耳朵里忽而捕捉到了什么声响。那声音飘渺不定,时轻时响,时远时近,仿佛有个人正在村中行走,他的衣摆拖到地上发出声音,窸窸窣窣。姬小彩侧耳听了一阵,那声音静止下来,接着便是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叩三声,歇一歇,再叩三声,如是重复三次,然后又是沙沙声,到另一户门前,接着叩门,再走。 张家村的房屋排成个「之」字形,这施孤台与法坛便在「之」字一横与一撇构成的角上,姬小彩听得那声音从一捺的地方慢慢靠过来,越走越近,冷汗都滋出了额头,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忽而觉得背后一暖,被人拉入怀里,人几乎跳起来。 「半夜三更跑出来干什么呢!」古泰来问。 姬小彩整个人刹那松了下来,问:「道长,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古泰来侧耳听了下:「没有。」 姬小彩「咦」了一声,再竖起耳朵来听,那声音果然消失了。 姬小彩狐疑地望向那声音原本传来的方向,「之」字的一撇到了尽头便是与捺相接的拐角,他站在一横的终点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古泰来问他:「怎么,听到什么了?」 姬小彩说:「有人走动,敲门,再走动。」 「哦?」古泰来似是有了兴趣,便说,「那么去看一下如何?」也不等姬小彩回答,松开揽着姬小彩腰的手,往前面走去。姬小彩这时才察觉到古泰来刚才与自己接触的姿势有多么暧昧,虽是无意为之,也不由得双颊飞红,心口似乎更是滚烫,忙不迭地追了古泰来而去。 月色之下,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程,便到了那个拐角,此处拐角立着的屋子比之周围也是大了不少,两人进村的时候没留意,这会看过去方才发觉。屋子虽大,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人家,房顶很高,却没烟囱,更像个仓库。 古泰来似是想到什么,又往回看过去,问:「姬小菜,你有没有注意这村中房舍的排布?」 姬小彩说:「嗯,是个之字形。」 古泰来摸着下巴道,「这之字形每到拐角的位置,便有栋大些的屋子,此处看起来像个仓库,适才我们走过来的地方搭着施孤台与法坛,后头是张家祠堂,那一点的位置却不知道是个什么。」 姬小彩想了想,确实如是,略略觉得奇怪,但也说不上来怪什么。 古泰来转过那拐角,姬小彩也赶紧跟过去。出村的路就在眼前,不远处的村口竖着两根高高的柱子,不知是旗杆还是别的什么,光秃秃的,看着很是突兀。 古泰来望着那旗杆半晌,忽而紧走几步,眼睛直盯着地上,姬小彩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见碎砖铺的路上有一道三指宽的痕迹,似是水痕,在路上若隐若现,一路从村口延伸过来。 两人追着那道痕迹往前,这痕迹走得是个折形,每处转折必是在一户人家门前。姬小彩想起之前听到那声音的走向,无怪乎时远时近,又想到那月夜下,三次叩门声,心内不由得微微一凛,猜度究竟是谁,在这明月之中,深夜归来,却叩门不得入,只能反复徘徊。 两人向前走到村口,水痕却在这里断了,似是无由出现。姬小彩向远处苍茫夜色中望去,试图寻到那深夜叩门之人的身影,然而山深林高,什么也看不清。 古泰来蹲下身,用手蘸了那痕迹,放到鼻端嗅了嗅,道:「酒。」 「酒?」姬小彩也学古泰来的样子,用手蘸了那痕迹放到鼻端来嗅,扑鼻果然是一股淡淡的酒味,与那「醉死驴」不同,这酒调子醇和悠远,嗅到鼻中隐约有股绵密香气。 古泰来又循着那水痕折回去,在每户人家门口果然都见到浅浅汪起的一滩水迹,水痕一路折转向前,到了古泰来他们适才站定的大屋前几步的地方消失了。 没有来处,亦没有去处。 「难道是……」 古泰来说:「与我们无关,少管闲事,回去睡吧。」 姬小彩才要追上去,走了几步走不动,低头一看,只见月光下不知哪里伸来一只人手,死死揪着他的衣摆,再顺着那手往上看过去,正对上一张满是血汗,咧着嘴笑的脸。 姬小彩「啊」的一声,拔出妖剑,就向那人斩了下去…… 古泰来坐在桌边,面色不善地看着埋头猛吃野菜饼的男子。姬小彩在一旁给也倒水,说:「慢点吃,会噎着。」 这人就是刚才被姬小彩从村中的仓库附近捡回来的,年轻,长相平淡,仿佛所有五官都比平常人更要普通,组合在一起都不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剃个光头,头上绑了根头带,背着一口杂货郎的杂货箩筐,里面装着许多乱七八糟玩意,针线胭脂,蔬果山菜,笔墨纸砚,还有些锡箔香烛之类。 那人吃完了姬小彩收藏的所有野菜饼,又喝光了茶壶里新打的水,这才拍拍肚子,打个响嗝,算是缓过来了,对姬小彩抱拳致谢说:「江云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姬小彩长这么大还没被人称呼为少侠,对这江湖气重的称谓既觉得新鲜又觉得很有意思,也学他那样,要抱拳致谢,被古泰来瞟了一眼,悻悻地缩回去了。 古泰来冷淡说:「谢就不必了,吃完了趁早走,我们也只是借住而已。」 姬小彩刚才差点斩伤这青年杂货郎,古泰来虽则生性对人冷淡,讲的也是事实,他这会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劝说:「如今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你且在这里歇着,等天亮再走好了。」 古泰来把眉毛一挑:「姬小菜!」 姬小彩赶紧讨好说:「道长,就留几个时辰,我刚才差点斩伤他,实在过意不去。」 古泰来看看姬小彩,说了句:「随你。」自己到一旁床榻上去躺了,再不过问。 姬小彩又对江云解释说:「道长他是个好人,真的,他只是看起来比较凶而已。」 江云豪爽地连连摆手说:「不碍事不碍事。」 姬小彩又问了些江云如何来到此地的事情。原来这江云是个常年四处游走的杂贷郎,听说这山里有买卖可做,从前头密流镇赶来的,不想清早入山便迷了路,一直兜到半夜,一脚踏空从山上滚下来才入了这村。姬小彩刚才见他的时候,他是又饿又痛,以为自己快死了,见到人只管死抓着不放,这会吃饱喝足,再把伤一裹才发现,其实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而已。 姬小彩突然想起来问:「你这货筐里可是带着酒么,都洒在村口了。」 江云说:「不曾带得酒,在前个镇子都卖完了。」 姬小彩觉得有些奇怪,本以为村口的酒痕是江云带进来的,此刻却是不像,又问:「你刚进村的时候,是不是敲了几户人家的门求救?」 江云说:「记不清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那时摔得七荤几素的,什么都不知道,醒过来就见着你了。」 这么一来就更是对不上号。 姬小彩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江云自己在地上铺了草席被褥,姬小彩便吹灭了烛火,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天明的时候,姬小彩被外屋的吵吵闹闹给闹醒。醒过来发现古泰来早已起身,正披了衣,将窗扇开了条缝往外看,江云还在地上睡得又香又沉,微微打着酣。 姬小彩也凑过去看,他们这客房望出去,正是通向主屋的一个后院,院中几个人来去匆匆,有张元、张元媳妇,也有张顺和几个不认识的村里人,村长张鹏从主屋匆匆出来,几个人便迎上去,附耳说了几句什么。张鹏边听,面色便变得难看起来,说完了,几人一致地往古泰来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张顺似是向张鹏请示什么,张鹏将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几个人便跟着他出屋子去了。 张元媳妇最后剩下来,在院子里站了会,收了几条晒的肉干,下厨去了。 古泰来把窗扇放下来,对姬小彩说:「收拾东西,我们走。」 姬小彩不明白古泰来为什么突然说要走,但也手脚利落地收拾行囊。他对古泰来实在信任,又一心记得将来要娶古泰来,虽然现在本领还没那么大,也觉得只要对古泰来好,他心里便一定都是记得的,所以更是日渐「二十四孝」。 出门的时候,却想起江云来。古泰来说,他醒了自然会走,姬小彩心里不放心,推了推江云说我们要走了,你走不走?江云还睡得迷迷糊糊,含糊着说要留下做生意。姬小彩便在桌上留了个字条给张家人,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得懂,跟着古泰来闪身出门,偷偷摸出村去。 村长的家其实便在那「之」字形一横的起头处,昨晚姬小彩是走反了方向,此刻两人既是要偷偷离开,便着意要避开众人。可巧此时村里人似乎都围到了祠堂法坛那一块,古泰来与姬小彩走出张鹏家并没遇着什么人。 姬小彩听得前方吵吵闹闹,忍不住看了眼,跟着又看了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昨晚还见着的高高搭着的施孤台与法坛居然没了。底下闹哄哄的一群人,不知在议论什么,姬小彩竖起耳朵来听,隐约听得片言只语「不祥」、「祭品」之类。 古泰来拉了他一把,说「走了。」刻意背向那群人,从张家屋子后面绕了出去。姬小彩赶紧背上包袱,也追过去。 张家屋子后面倚着山壁,本来似乎无路可走,但难不住他们俩。走了一阵,前面林木之间出现一条小道,似是有人刻意开辟的。 古泰来也看到了,微微皱了眉头。他两人都对此处地形不熟,一时也判断不上来这条小路通向何处。但四处都是林木,便先沿着那小路走下去,走了一阵,眼前渐渐开阔起来,跟着便出现一块空地。 姬小彩忍不住「咦」了一声。树木缝隙间透下来日光,正照着一座黄墙蓝瓦的废墟,半堵残壁上刻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大字。 古泰来问他:「怎么了?」 姬小彩说:「来这里的时候梦到过。」便将那梦原原本本地讲出来,说梦见被个千年厉鬼追杀,古泰来如何受伤,两人如何逃入这庙中,只省略了自己逞英雄说无人可欺负他夫人一事。 古泰来听了面色却很难看,对姬小彩说:「换条路走。」两人便入林中,走了一阵,居然从另一个方向看到了那寺庙,又换了个方向走,过不多久,又见着那寺庙,青天白日,简直如同鬼打墙一般。 古泰来自怀里抽了张符纸出来,口中念了几句,却见那符纸蓦然腾起一股蓝色火焰,瞬间便被烧得灰飞烟灭。他又拿出一张黄纸,折了个纸鹤,在纸鹤额头点了朱砂,抛到空中,纸鹤振翅飞了两步,落了下来。 古泰来的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取出三枚卜筮的铜钱,向空中抛去,所有的钱币落在他手上皆是站立着不动,不肯给出一个明示。 姬小彩再迟钝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居然是大凶之象! 本来日正当午,晴空万里,不知什么时候卷起浓雪,遮盖了天宇,树林之中更是昏黑无比。古泰来顾不得许多,对姬小彩说:「跟紧我。」抽出腰间短剑,短剑寒芒四射,让人看了稍许安心。 两人拣了第四个方向走,这一次没有再看到那座寺庙,因为走着走着,居然又回到了张家村口的山谷边上。古泰来终于面色凝重说:「不了断这事,怕是出不去了。」 张家村口两根光秃秃的高柱上如今绑了长串的纸钱,一路挂到地面,随风摇曳,如同召唤什么一般,村中的施孤台又搭起来,空地上点着许多火把,人群吵嚷不休。姬小彩眼尖,看到在高台上竖着的灵牌,也看到一旁被绑着的江云,十分惊讶,问:「道长,这是干什么?」 古泰来拉了姬小彩藏到一旁挂后,方才低声说:「祭祀。」又说,「这村子里多半有什么。」 姬小彩愣了愣:「我一点都没察觉到。」 古泰来说:「山里人靠山吃山,多供奉山神,有时候是正主,有时候却可能是占山为王的妖怪乃至恶鬼,多是大家伙,可能因为入了他的势力范围,所以不易察觉。张元脖子上戴着个香包,他媳妇也带着,张顺身上也有,里面装着的大概是用来避祸的东西。 张家村的房舍排布很是奇怪,似是要阻挡什么进村,昨夜你听到的脚步声恐怕便是那东西下山来讨要祭品,不知冲撞到什么,今早施孤台与法坛都塌了。」 古泰来低声说,「今次是我大意,昨夜那坛酒里恐怕也曾加料,我们来这村里来错了。」 姬小彩问:「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古泰来说:「七月十五子时一到,便是送鬼开生路的时候。元贞身上戾气极重,你应该也感到了,他多半一直为这个村主持祭祀。如果没料错,那祭祀便是以生人来献祭,祭品收下,这村子的生路便能打开。本来以为看中的祭品是我们俩,这样一来江雪就不可能闯进来,既然江云才是被选中的,那么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到祭祀结束,七月十五一到,便能离开了。」 古泰来看了看浓黑的天色:「再等上七、八个时辰应该就可以了。」 姬小彩还在望着那下方。 古泰来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你想救江云?」 姬小彩很自卑,讷讷地:「每次都是我惹祸,昨晚如果我让江云马上走……」 古泰来说:「如果他是被看中的,想走也走不了。」看看姬小彩,说,「去救他吧。」 姬小彩说:「嗯,道长你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去。」 古泰来干脆直接扯姬小彩的脸,说:「你这么笨的笨鸡,过去就变汤了,以后谁替我洗衣做饭赚钱,还让我逗乐子玩?」 姬小彩「啊」了一声,想想觉得古泰来说得好像是夸他的话,挺高兴的。 古泰来摸摸他的头:「不是要做大妖怪吗,来吧。」 两个人趁着天色昏暗,沿着谷口绕到施孤台附近。 元贞在摆设法坛,周围闹哄哄的,江云一个人被扔在个角落。不知道元贞修为如何,古泰来没有使用遁术,免得法术气息反噬引起他的注意,只与姬小彩顺着祠堂的房顶溜过去,朝江云丢了颗石子。 江云马上抬起头来,两个眼睛红红的,一看到古泰来,惊喜无比,说:「道长,救我!」 古泰来瘫着张脸,一本正经问他:「你有钱吗?」 姬小彩「咦」了一声,江云也愣了愣,说:「有是有,可现在不在身上。」 古泰来说:「那你身上有什么?」 江云说:「有……有块祖传的好玉。」 古泰来简洁利落说:「好,你给我那块玉,我就救你出去。」 江云在下面一个劲点头说:「好好,只要能救我出去什么都给你!」 姬小彩问古泰来:「道长,你不是不赚降妖除魔以外的钱么?」 古泰来说:「这不是从妖魔手里救人吗?一样要做工,不如赚点。」 姬小彩想想挺有道理。 古泰来得到江云同意,方才跳下去,刚刚割开捆着江云的绳子,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一身巨响。江云大概是太紧张,不知怎么踢到了一旁一大堆的供奉果品、糕饼、冥纸,这一下子,所百人都把目光盯住了古泰来。 全场皆寂。 江云大喝一声:「快走!」一面就把什么东西朝古泰来扔了过去。 古泰来下意识接到手里一看,是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玉,在火光中盈盈生辉,大概是江云急着要逃脱,怕古泰来反悔,赶紧交上保护费。 张家村的人静默了片刻,突然齐齐骚动起来说:「在那里!在那里!快追!」 古泰来对江云说:「你跟小菜走,我殿后!」 才要回头,却被江云猛然抓住手腕,一拖就跑,力气出人意料的大。 江云说:「一起走!」经过姬小彩的时候,又把姬小彩也捎上了。 一跑起来,就见得江云似乎对这山林极其熟悉,古泰来与姬小彩都是身不由己被他带着跑,身后跟了一大群男女老少,张家村全体出动,呼呼喝喝喊:「快追!」 姬小彩挣扎着说:「我们施个法术便能……」 江云说:「快跑!来不及了!不要回头!」 他一手拉着古泰来,一手拉着姬小彩,带领一群人一顿猛跑,穿林过溪,抄捷径,走小道,跑了不知多久,古泰来与姬小彩忽觉得手里一空,本来拽着两个人手的力量都没了,两人空往前跑了几步,停下来,彼此都觉得疑惑,江云……不见了。 身后张家村的人很快赶上来,打着火把的张元第一个发现他们喊:「人在这里!」 姬小彩不由得紧张抽出了他的妖剑。 张鹏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厉声问:「古……古道长,你为什么要偷我们的镇村之宝!」 古泰来皱起眉头:「镇村之宝?」 张元说:「就是你手里这块玉,古兄弟,这是我们村供奉的山神神体,并不值钱……」 古泰来抿着嘴不说话,姬小彩以为他不会辩解,赶紧说:「这不是我们拿的,是江云给我们的。」 张顺带着些老弱妇孺也赶上来,问:「江云是谁?」 姬小彩有些奇怪,说:「不就是你们刚才抓了要生祭的人?」 张鹏与几人交换了下眼神说:「古道长,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敝村祭祀绝对不用生人,这可是犯王法的,而且你说的那位江云我们也从未听说过。」 姬小彩说:「怎么可能?你们明明抓了他,就捆在祠堂前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村养了个怪物,每年都要用生人献祭,你们那个房子也造得怪里怪气的,听说僵尸恶鬼都不会打弯,你们养的是那种吧!」 张元急了,说,「我们真的没有抓过任何人!村里祭祀供奉的一直都是山神,那是正神主,不是邪神,每年七月祭祀也都是用牲口瓜果,房屋这么造是因为地势低,下大雨容易进水,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今早我们发现镇在后山的山神神体没了,施孤台与法坛也坍塌了,都急得不行,哪里有空去抓什么人,而且这村里的外来人不就只有你们俩与元贞道长而已吗?」 姬小彩说:「你……你们骗人!刚才明明还在追我们三个!」 张鹏咳嗽一声说:「小兄弟,从村里看到古道长拿了山神神体起,所有人只看到你们俩,也只听到你们俩的声音而已。」 后面的村人一致纷纷点头。 姬小彩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气道:「那……还有那个元贞道长一看就是坏人,身上还有血腥气!」 元贞咳嗽了一声,颇为尴尬地:「无量天尊,贫道在入道门前确实是个屠夫,故而村长让我在祭祀上宰杀牲口一事,我多向他要了些酬劳。」 姬小彩彻底愣住了,问:「那道长说张嫂子嘱咐我们晚上不要出门……」 张元媳妇说:「不是说了这山里会有野兽下来觅食吗?」 姬小彩去看古泰来,古泰来把玩着手里那块玉,面上已经有了苦笑。 姬小彩问:「那你们……不是听到半夜敲门声所以……」 张元气愤打断他道:「好了,不用狡辩了,亏我还把你们当兄弟,在村长面前一力袒护你们,想不到神体竟然真的是你们拿的,快把东西交出来!」 他话音方落,忽然所有人都晃了一下。 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迷惑。紧跟着却又是猛然一下,几个老人都忍不住去扶一旁的树木。 古泰来首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都趴下!」 脚下大地开始剧烈震动,如同有什么巨大怪兽要从地底爬出一般,扯开狰狞大口,山峰摇动,百年老树发出吱嘎声响,折断倒塌,有似摧枯拉朽。 古泰来拂尘出手,银丝飞舞,高喝道:「姬小彩,布结界!」 姬小彩赶紧应了声,用尽全副本领,妖剑在空中化作一道流光,与古泰来道术合在一块,四处灵巧编制,构成一张无形光网。 所有人都被圈在结界之内,瑟瑟发抖。 四周山石崩塌滚落,发出振聋发聩隆然巨响,参天树木逐一倒塌,根须尽断,却并未落到他们头上,反而挨个迭成一圈,如同形成一个天然屏障……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直到古泰来与姬小彩都不再有力气支撑结界,四周也终于静寂下来…… 太阳升起来,七月十五的清晨到了。 古泰来与姬小彩和张家村所有人一起回了一趟村子的所在。 路上到处是倾倒的树木山石,花了许久才到了村子,那山谷下面竟是已被泥石流所掩盖,成了一片废墟,如果当时村里人没有离开的话,现在恐怕已经一个都不在人世了。 古泰来二话不说将那块玉石扔还给了张家村的人,颇有些丢烫手山芋的意思。 在夜里看起来如同美玉一般的神体,到了日间看,真的只是块普通大一些的石头而已。张家村的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恭敬地接过了石头,没有再找古泰来与姬小彩的麻烦。 姬小彩也是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七月十三夜地上留下的酒痕,回想起来,那香气似是敬神用的神酒。 出山的山路也变得清晰明朗,走不多久,古泰来与姬小彩便又看到了那座寺庙。寺庙也被这次的地动所波及,本来就差不多是废墟,这下更是彻底坍塌了,露在地表外的只剩一截地藏菩萨像,可惜已经看不清眉目。 姬小彩看了又看说:「这菩萨像好像有些眼熟。」 古泰来黑着脸说:「走了。」心里腹诽自己明明已躲到深山,竟然还是被利用做了次白工。 远远的,风中似乎传来谁的声音,含笑道:『多谢你们的帮忙啊……』 《第一册完》 卷二 文案 小菜鸡立下决心想迎娶古泰来道长, 只是心意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这回游经洞庭湖畔巧遇龙族秘宝失窃, 姬小彩竟然中了暗算,变回了山鸡原形, 甚至连性命都遭受血咒威胁!? 窃取洞庭湖龙君秘宝的敌人未知, 秘宝亦下落不明, 强大的面瘫道长古泰来面临了最大问题── 他要怎么才能保下这只喜欢他的笨鸡!? 山鸡精要做大妖怪第二弹! 姬小彩究竟能不能成功把古泰来追到手呢? 第一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 洞庭浩渺,八百里飞云翠烟,乱了路人心,迷了过客眼…… 一苇小舟自迷雾之中「咿呀」撑出,舟首立着一名青年男子,眉清目秀,面有愁容。 小舟行得飞快,至洞庭湖心,方才悠悠荡荡停了下来。 是时月色正浓,懒散散泼就一湖银粼翻滚,犹如万千银鱼跃在水面,叫人目眩神迷。 青年立在船头,心中似是隐有所思,舟停后,许久未曾动得一动,那撑舟的艄公也不催促,只停橹歇了,天地之间,万籁俱寂,只洞庭湖水微微荡漾,泛出轻响。须臾,但闻得「咚」的一声,似是有何重物落入水中,跟着一声若有似无轻叹,桨橹摇起来,那小舟一如来时一般悠悠荡荡去得远了…… 古泰来悠然醒来,姬小彩床铺之上已折叠了整齐被褥,显然起身已久。 他懒洋洋坐起,将客栈窗户推开,扑面而来便是远接天际,浩浩汤汤一汪洞庭湖水。日头初升,洞庭湖上金光点点,打渔人的船只于湖面之上往来穿梭不绝,渔歌高飞,几如直上九霄而去。 古泰来往楼下看去,果然见得姬小彩打了赤膊,正在客栈天井里练一套什么剑法,一支银雪细剑,舞得虎虎生风,煞是好看。 自张家村一行,姬小彩似对自己实力颇为不满,每日早起晚睡,拼命练功。他身材削瘦,兵器轻便,使得又是灵巧功夫,当庭舞开来,便是飘然潇洒,颇有几分剑舞风范,常引得人驻足观看。几日前,也是在个客栈,有个镖师女儿,见了姬小彩长得斯文好看,又使得一手好剑,动了春心,直言要托付终生,却叫姬小彩一口回绝。 姬小彩斩钉截铁说:「小生已有心仪之人,辜负小姐美意。」说时,面上极是严肃。 古泰来想起长兴镇上姬小彩那一番表白,忍不住便笑了一笑,心想这只小笨鸡哪里知道喜欢是什么?怕是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吧。 想着,冲下面喊了一嗓子:「姬小菜,上来吃早饭!」 楼下的青年一听得古泰来的叫唤,立刻收了招式,欢天喜地地「哎」了一声,过了一会便听得「登登登」上楼的声音。 姬小彩端了餐盘推门进来,因为刚刚活动过,白皙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额头挂着汗珠,上衣也堆在腰间,露出瘦削的肩膊与柔韧腰身来。古泰来不由自主就多看了两眼。 姬小彩放下餐盘说:「道长,今早老板娘熬了火腿丝老粥,另给了两笼菊花烧卖,闻着可香,快来尝尝!」说着,递了一双筷子过去,「道长?」 古泰来方才回过神来,接了筷子坐下来,轻咳一声,问:「与方刑约在什么时候?」 方刑是两人在进入岳州的路上认识的,自称在岳阳城里当个小小衙役,彼时在个小山岗不幸遇着条蛇妖,差点把命丢了,姬小彩路见不平,古泰来不得不拔拂尘相助,救了他下来,也算结了缘。 古泰来本不愿多与之应付,但方刑一意要答谢两人,并尽地主之谊,古泰来算算可以省顿饭钱,便约了今日见面,时辰定在午时半,地点就在岳阳楼旁潇湘阁二楼的雅座。 古泰来与姬小彩先在岳阳城里四处晃了一阵,到处看看有无兴风作乱的妖怪。也不知是否当今天下大定之故,一路打听来打听去,也没得着什么有用的消息。后半程,古泰来便一个劲地皱眉算着身上的银钱尚够几日开销。 其实古泰来长得高大英俊,虽然穿着朴素,因气度不凡,也引得一些女子来偷看,走着走着,便有人故意掉了香包落了钗子的来搭讪。古泰来开始还捡两下,后来实在不耐烦,对着所有人都是冷冷一眼,吓得姑娘们个个花容失色,自捡了东西躲开,再不敢过来。 两人上了潇湘阁二楼,便有小二引了他们上雅座去。方刑尚未来,古泰来与姬小彩便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顺便看看风景。 潇湘阁在岳阳楼西南,从窗口望过去,便能见着高耸的岳阳楼一角上来往游人。 此刻,几个文人打扮的青年正凭栏远眺,说说笑笑。 姬小彩看了一阵,忽然「咦」了一声说:「道长,快看那个人!」 古泰来自然早已注意到那白衫的青年男子。虽看不太清面貌,这么望过去,便已能觉得此人并非凡人,更遑论那一身清净仙气。 世有传闻纯阳子吕洞宾曾三醉于洞庭湖畔,便是洞庭得天地灵气,格外清净之故,想来岳阳城中探不到妖邪作祟也是与此有关。 那男子并未注意到古泰来与姬小彩,只站了一站,便走了。 姬小彩却还在那里盯着看,古泰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快,问他:「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呢!」 姬小彩方才不好意思地把眼神收回来说:「他……他那个衣服挺好看的,我想能不能也照样给道长你做一件,可惜看不太清楚。」 古泰来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下去,只得饮了一口茶水。 正巧方刑这时候赶来了。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性格极是豪爽,便连嗓门都比寻常人要大一些,却并不聒噪,虽是个武夫,也读过书,为人风趣,脸上更是常常挂着笑,叫人喜欢。可今日一进门,古泰来与姬小彩便都觉得不对,笑容没了,只有张苦瓜脸。 方刑落了座,跟小二点了几样菜,又要了一壶洞庭春,为古泰来与姬小彩斟了茶水,寒暄了几句,便停了下来,一个手轻轻叩着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古泰来只装做没看见,专心等菜上桌,准备吃完就跑,但是管不住姬小彩滥好人,忍了又忍,还是关心问道:「方大哥,你怎么了?有什么忧心事么?」 方刑似是早有准备,当即长叹一声道:「姬老弟,你大哥这次可惨啰!」 姬小彩正要再问,古泰来赶紧打住说:「小菜,别人家里的私事,不许多问!」 方刑赶忙摆手说:「没没,真不是私事,是公事!哎,大哥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古老弟,姬老弟,你说我这是不是倒楣!」便将一肚子苦水尽数倒了出来。 原来这岳阳知州林大人因缘巧合于数月前得了件珍宝,本想着下月圣上生辰,进献做贺礼,好好赚他一票面子,谁知就在七日前,那宝贝竟在知州大人家中的藏宝库内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林大人大怒,着令全州彻查此事,衙役全敷出动,到了今日,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也不知是哪个对头要寻我晦气,说你大哥我素有豪勇冠绝荆湘之名,睿智更是无人能敌,胆大心细,断案如神,极力怂恿林大人将此案落在我一人头上,今日我便被林大人叫去,授了我个什么神探名捕的虚名,给了我个令牌,限我三日内破了此案,不然就要提头来见,哎……」 方刑长叹一声,大手抹抹眼角道:「我看我这次是死定了」 古泰来说:「方大人盛名在外,经验老道,定是没有问题。今日你我相聚,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 方刑待要再说,小二唱了一声「上菜啰」,开了雅座的门,一道道布上来,方刑只能暂且压下不谈。席间推杯换盏,古泰来不动声色,总将他话头堵上,方刑也不是不识趣之人,本来也是病急乱投医,见古泰来并无帮自己之心,渐渐便也不再提起,只垂头丧气,没了精神。 宴毕几人分手,古泰来带着姬小彩又四处转了转,也登了岳阳楼,另坐了船,回到客栈已近戌时。才入客栈,却见个人坐在堂屋内,见了他们便立起身来,正是日间在岳阳楼见着的那个仙家。 那男子立起身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古泰来两人。 古泰来全当作没看见,姬小彩也低下头,努力装做没看见。他自觉是个妖,见着仙人有先入为主的恐惧心理,远看是一回事,近看又是另一回事。但那男子眼神在古泰来两人身上转了转,便走上来,开了口道:「这位上……」 「贫道姓古。」古泰来通常不自称贫道,这种时候便是见外的表示。 男子很识趣地改口问:「古道长,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古泰来说:「忙。」绕过对方上楼,见姬小彩还愣在原地,喊了声,「小菜,上来!」 姬小彩赶紧跟上去,心里不免担忧古泰来对那仙人的态度太过嚣张,不知会否惹恼对方。那男子却并不以为意,等姬小彩过去,缀在两人身后也上了楼。 古泰来推了门进去,那男子也不走,只在门口站了,客气得很,倒弄得姬小彩一手拉着一扇门,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 男子说:「古道长,在下冒昧前来实为遇着件棘手的事,想请道长您帮个忙。」 古泰来直接回绝:「在下能力有限,恐怕帮不了神君。」 那男子并不着恼,依旧斯文有礼道:「古道长不先听听在下请您帮什么忙吗?」 古泰来说:「神君都无法解决的事,贫道一介凡夫俗子哪来如此大能耐?」 男子笑着说:「这却不然,神仙也非万能,世间之事,只有对的人来做,方能成事,岂不闻昔日魏征梦斩泾河老龙之事?」 古泰来听得此言,方将那男子上下打量一番问:「你身上水气如此重,想是在洞庭君手下做事,说这等话也不怕惹恼族人?」 男子笑道:「表兄既贵为八百里洞庭龙君,便有与之相适的胸襟,岂会为此等小事责怪?」 古泰来了悟道:「原来你是半龙一族。」 民间素有美闻,昔日书生柳毅为远嫁泾水太子的洞庭湖三公主传信回家,救之脱离苦海,三公主感恩戴德,与之结为夫妇,诞下子嗣,便是半人半龙一族,皆姓柳。 男子道:「正是,在下柳洇风,现在道长可愿听我说上几句?」 古泰来说:「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 柳洇风道:「在下刚才请教了本地的城隍。」 古泰来似是微微磨了磨牙,也不知心里打了什么主意,道:「请说。」 柳洇风道:「在下此番前来,是想请道长为我洞庭龙族寻一件丢失的东西……」 姬小彩忍不住「咦」了一声,看看古泰来。真不知是不是巧合,方刑要托古泰来寻一件失物,柳洇风也要托古泰来寻一件失物。 柳洇风说:「那本是我洞庭湖的至宝,也不怕说与道长你知晓,我族丢失的乃是这洞庭湖的镇湖宝珠,名唤『辟水』。正因有这宝珠在,洞庭湖一带方能风平浪静,富庶丰饶,产出无数河鲜水货。」 姬小彩忍不住问:「那宝珠是什么时候丢的?」 柳洇风回答道:「将近三个月前,也就是农历五月的时候。」 古泰来问:「端午节?」 柳洇风愣了愣,方才说:「道长高兄,正是端午时分弄丢的。」 姬小彩忍不住想,这么说起来,洞庭龙族弄丢「辟水」的时间与那知州林大人得到宝物的时间说不定也很接近。 柳洇风见他两人都不说话,便又接着说:「端午时节,岳阳城里很是热闹,这洞庭湖上也有诸多节目,表兄一时兴起,便上岸走了走,在兴和坊一带遇着个书生,于路边哀哀低泣,我表兄素来性子仁厚,见他人都是喜笑颜开,只这书生如此凄苦,便动了恻隐之心,问他可有为难之处?那书生说他年幼失怙,全靠母亲拉扯长大,如今老母得了重病,已入膏肓,恐将不久于人世,今日出门买粽,不由忆起昔日老母为儿包粽子的往事,止不住悲由心生,方才哭了出来……」 姬小彩很是感慨,低声道:「子欲养而亲不待。」 古泰来却问:「这与龙宫至宝有何关系?」 柳洇风道:「那『辟水』神珠能定风波,养水土,活死人,表兄一时不忍,便将『辟水』取了借于那书生,要他拿回去救治他老母。谁知那书生答应得好好的,拿走『辟水』后却匿了踪迹,再没出现过。三月来,洞庭湖水已生变化,全靠我表兄一力支撑,勉强压下剧变,只是再这么下去,水域必有大变,届时波及无辜百姓,表兄定是逃不了天庭责罚。如今龙宫中人人皆为此事忧虑,在下法力微弱,却不受限于水,是以上岸来寻找那言而无信的小人!」 姬小彩问:「难道三个月来都没找到吗?对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柳洇风道:「没找到。他自称姓陶,家住清和门外一棵李树边上,在下自然已上那里去查探过,清河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李树,更没有一户姓陶的人家。」 古泰来说道:「这却奇怪了。『辟水』既是你龙族至宝,与你龙族当是同气同根,怎么到了个凡人手里,你们就感觉不着了?」 柳洇风脸上颇有些尴尬神色,道:「在下也不知为何,那『辟水』本会感我龙族气息而告之所在,如今我搜罗遍整座岳阳城,却始终没有得到一点回应,也不知是有人对『辟水』动了手脚,或是有其他原因。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实在没法,可巧听说道长来了,才唐突前来拜访,如能借助道长您的神通,顺利寻回『辟水』,我洞庭龙族上下必将铭感五内,至于酬劳什么也都好说。」 古泰来却道:「你说的我都听了,这个忙我是帮不上的。你洞庭多少水族翻遍岳阳城都不能找着的东西,我一个人如何就能寻得?」 柳洇风道:「在下已请教过城隍爷,他说古道长你有通天彻地的神通……」 古泰来阴森森一笑,说:「贫道若真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又怎会还留在这人世?」 「这……」柳洇风为难道,「道长是不肯帮忙?」 古泰来道:「恕贫道爱莫能助。」 柳洇风叹了口气道:「既然道长不肯,在下自然也不能勉强,这事就请道长听过算过便是了。」 古泰来说:「请。」 柳洇风大概本来还想再说什么,古泰来这一句彻底堵了他的话头,只得勉强笑了笑,作揖道:「那么在下就此告辞了。」说完,似是低低叹息了一声,往楼下走去。 姬小彩看看柳洇风,又看看古泰来,始终觉得有些不放心,深恐那神仙会迁怒古泰来,急忙喊了句:「天晚路黑,我送他一程。」也不问古泰来是否同意,拿了盏灯笼便追了上去。 下楼不多远,便见到柳洇风站在路边,满腹心事,动也不动。姬小彩走上去说:「柳公子,我送你一程。」 柳洇风回过头来看到姬小彩,微微笑了笑说:「有劳小兄弟。」 姬小彩连忙摆手说:「不客气的。」 两人一路向洞庭湖畔走去,随口聊些有的没的。柳洇风彬彬有礼,言谈举止颇有长兄风范。姬小彩一路听他说些龙宫趣事,渐渐地便瓦解了心防,觉得这个神仙很是亲切,不自觉便把柳公子的称谓也换成了柳大哥。 到了湖畔,柳洇风像是忍了又忍,才问:「小彩,古道长他是否对我龙族有何偏见?」 姬小彩赶紧摇头,说:「没有的事,道长他是这样脾气,虽然看起来凶点,其实人很好。他也不是故意不帮你们的忙,一者正如道长所言,我们两个人哪里比得过你们龙宫上下这么多水族出动,二来么,道长他素来有个规矩,除了降妖除魔以外,其他生意都是不接的,哪怕再穷也好。」 「哦?」柳洇风似是有些意外,想了想才道,「也是,古道长本领高强,如果替人做些断风水合婚的事情,也是对他不敬。」 姬小彩从他话里听出些什么,问:「柳大哥以前就认识道长吗?」 柳洇风不答反问,道:「小彩你跟了古道长这么久,难道什么也没听说过?」 姬小彩摇摇头,心里多少有些难受,说。「其实道长收了我到现在出才三个月,平日就让我打打杂而已。」 柳洇风眼神略略闪烁,随即拍拍姬小彩肩膀说:「有些事不说于你听未必就是对你见外,依我所见,古道长对你倒是挺好的。」 姬小彩立刻两眼放光说:「你真的这么看吗?」 柳洇风忍不住笑起来,问他:「怎么,你很在乎古道长怎么想?」 姬小彩点头,很认真地说:「因为我喜欢道长。」 柳洇风愣了愣,问他:「喜欢?怎么个喜欢法?」 姬小彩想了想说:「就是很喜欢,想跟着他很久很久那样。」 柳洇风说:「哦,这样啊……这就是你的喜欢……」 姬小彩听出他话里的不以为然,微微有些恼怒,也是不解说:「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柳洇风把两个手在姬小彩肩上放了说:「小彩,你别生气。只是,喜欢一个人,不止是想跟他在一起,还应该会想……唔,想和他做很多很多很快乐的事……」 姬小彩说:「我懂的,我每日替道长打点生活起居,为他打下手,都觉得很快乐!」 柳洇风咳了一声说:「小彩,你……很有趣……」 姬小彩反问说:「柳大哥,我说得哪里不对么?」 柳洇风微微扬起唇角说:「也不是不对,只是不完全而已……」 柳洇风问他:「呐,小彩,你们族里总也有男女成亲的吧,喜欢一个人可是要跟对方行周公之礼的……」 姬小彩愣了愣,脸刷地一下红了,讷讷地说:「那个……那个我当然知道啊,但是那个是要彼此性别不同才行吧,道长和我都是男的,所以就不能行那个礼,所以,只要在一起就好了!一样的!」 柳洇风又咳了一声,笑道:「也对。」拍拍姬小彩的肩膀,「多谢你送我。」 姬小彩说:「嗯,不客气,柳大哥,我先回去了,后会有期。」 柳洇风说:「嗯嗯,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目送姬小彩挑着灯笼消失在夜色里,许久,轻轻笑出声来,自语道:「有意思。」 姬小彩提了灯笼往回走,这一路回去其实并不荒凉。 本朝以来,经济繁荣,催生许多夜市,即使夜间也是热闹万分。此际月色皎洁,洞庭湖上画舫来往,丝弦铮铮,比之秦淮夜游的绮丽旖旎,别有一番不同豪气。沿岸许多小贩,叫卖各种新鲜玩意,或时令水果,或胭脂水粉,也有摆了排档,做些小炒生意,都是用洞庭湖上打的新鲜鱼虾烧制,一路听得热油淋下声响,闻着各处香气,吃得再饱也难免瞬时肚饿。 姬小彩忍不住想,倘或洞庭君真寻不着那宝珠「辟水」,这八百里洞庭会变成什么样,这岳阳城中的太平景致又会变成什么样? 正想得出神,忽然叫人从身后捂住了眼睛,跟着便听到个油嘴滑舌的声音,怪里怪气问:「小菜鸡,猜猜我是谁?」 姬小彩叹口气,说:「是周道长。」 周召吉把手拿开,活泼泼地蹦到前头来:「咦?很聪明嘛,你怎么知道是我?」 姬小彩说:「只有你叫我小菜鸡。」 周召吉不知从哪里掏出串香喷喷的烤鱼,笑嘻嘻道:「不会啊,我师兄不是也这么叫你?」 姬小彩说:「道长才不会那么失礼,道长都叫我姬小菜!」 周召吉边嚼鱼肉边说:「没什么区别呀!」 姬小彩说:「有区别,小菜后面没有鸡!」 周召吉眼珠子转了转,皱皱鼻子说:「小菜后面当然没有『鸡』,哈哈哈……」 笑了一阵,发现姬小彩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也觉得没趣,咳嗽两声说:「那啥,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姬小彩说:「我送个客人回去,周道长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周召吉说:「我来找你和师兄啊……」 话还没说完,姬小彩已经连退三步,戒备万分地望住周召吉,一手还按着腰包。 周召吉眼珠转了转,往前走了一步,姬小彩退了一步。 周召吉前进两步,姬小彩后退两步。 周召吉皱起眉头了,招招手说:「小菜鸡,你过来。」 姬小彩说:「我不要过来!」 周召吉挠了挠后脑勺,问他:「你怕我?」 姬小彩说:「你是坏人,你撕坏道长的衣服,还偷道长和我的钱!」 路边走过几个姑娘,听到姬小彩的话语,都吃惊地看看周召吉,然后捂了嘴,快速地从两人身回走过。 周召吉在后头跳脚喊:「美人,别听他的,我兄弟跟我闹着玩……」 「哗啦……」 卖水货的大妈往周召吉脚边毫不含糊地倒了一盆脏水。 周召言跳得跟个猴似的,把姬小彩拎到一边说:「小声点,不对,胡说什么呢!」 姬小彩说:「我哪里有胡说!你明明就……唔唔……」 周召吉大力捂住姬小彩的嘴,对旁边经过的几名妙龄少女讨好地笑笑,等人走过去才放开,说:「姬小彩,我叫你小菜鸡是对你的爱称,你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姬小彩把头一别。 周召吉挺无奈的,戳戳姬小彩的脑袋瓜说:「你行啊,现在还有脾气了!」 姬小彩说:「你弄坏我辛辛苦苦替道长补的衣服,还偷拿道长的钱,活该被人瞧不起!」 周召吉举双手投降说:「好好,姬小彩姬公子姬大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我这会走投无路,来投奔你们的,你就高抬贵手下,啊?」 姬小彩说:「我不告诉你我和道长住在哪里!」 周召吉抓耳挠腮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姬小彩说:「因为我是笨鸡嘛!」 周召吉这会真快哭出来了,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以前拿来嘲笑姬小彩的话怎么全被他扔回来了…… 帮他解了围的却是古泰来。 古泰来皱着眉头出现在夜色里,问:「你怎么又来了?」 姬小彩一看到古泰来立刻飞也似地奔过去,站到古泰来身后去,说:「道长,他又要来骗我们的钱!」 周召吉实在很想弄盆热水把姬小彩的毛褪了,当着古泰来的面却也只能干瞪他两眼,说:「师兄,我来投靠你。」 古泰来说:「哦?师弟你这么大能耐,还需要投靠别人?」 周召吉很狗腿地蹭过去说:「师兄,别这样,我拿你的钱也是因为师父交代嘛,你看我不是特意给你留了一百两吗?」 古泰来眉头动了动,说:「你鼻子确实很灵。」 周召吉笑眯眯的:「呐,我给你留了这些银子,师父知道了,才把我赶出来的,你可要对我负责哦,我以后跟定你了!」一面说着,还抱条古泰来的胳膊晃晃。 姬小彩愤怒至极,大声道:「道长才不会娶你呢,道长将来要嫁给我的!」 他这一声吼得实在太响,以致于周围所有声音都在瞬间停了下来。卖小吃的,卖首饰胭脂的,杂耍卖艺的,姑娘小哥大叔大婶,所有人都盯住了这三个看起来关系很复杂的男子……关在竹笼里的蝈蝈儿叫了两声,也迷惑地停了下来。 古泰来额头青筋乱跳,转身说:「都回去!」 姬小彩瞪了周召吉一眼,赶紧跟上去。周召吉摸摸鼻子,对旁边的人笑笑说:「我们排戏,排戏。」伸手挡住半边脸,飞也似地也跟了上去。 到了客栈里,古泰来往凳子上一坐,给自己倒了杯水。姬小彩颇有些惴惴不安,只敢站在旁边偷看古泰来。他固然觉得自己想娶古泰来这事没什么见不得人,但也自卑这会自己太弱,所以才一直都不敢向古泰来提,如今这么冒冒失失捅了出来,也不知道古泰来心里怎么想,心里跟吊了十五个水桶似的,七上八下。 周召吉晃晃悠悠地进来,幸灾乐祸地看着姬小彩。 古泰来喝了口水,才问:「柳洇风送走了?」 姬小彩「啊」了一声,紧绷的神经一时松下来,心内也略略有些失望,说:「嗯,送走了。」 古泰来说:「你没答应他什么吧?」 姬小彩赶紧摇头:「没有。柳大哥没提什么要求。」他也知道自己太好骗,吃过亏以后也努力注意不要再给古泰来惹麻烦。 古泰来说:「那就好。那个人不可信。」 姬小彩疑惑地问:「柳大哥不可信?」 古泰来说:「他刚才说的话有一半是假的,算了,反正与我们无关。」又对周召吉说,「你自己去要个房间自己付钱,明日下午我们启程离开这里。」 周召吉赶紧欢天喜地地奔出去了。 姬小彩还想再说什么。 占泰来说:「早点睡吧。」吹熄了烛火。 第二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二) 姬小彩一向是古泰来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次却觉得有些不甘心。他在黑暗中坐了会儿,还是觉得没办法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以试探性地喊了声:「道长。」 古泰来没有回答,他侧睡对着墙壁,但似乎还没睡着。 姬小彩等了会,忍不住又喊了声:「道长……」这次声音略大一些。 古泰来那边依然没有回答。 姬小彩沮丧地想,大概是等不到回答了。 没办法,对古泰来而言,现在的自己确实是太差了。既没有独占的山头和洞府随从,也没有通天的法宝本事,反而样样都要靠古泰来。但是反之,虽然自己这么差,古泰来也并没有拒绝他,这是否代表着他还是有机会的? 姬小彩默默下定决心,从明天起要比以前更努力——对妖怪们来说,强者竞争配偶总是更容易成功的…… 姬小彩这么想着,满怀雄心壮志正打算睡下了,却听古泰来那边发出点声音,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来问:「怎么?」 姬小彩准备不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半天才问:「道……道长,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古泰来说:「都听到了。」 姬小彩听他口气平常,似乎一点反应都没有,心里不由更觉得失落,问:「道长怎么想?」 古泰来没有回答。黑暗中,姬小彩看到他的表情,很平静。 姬小彩忍不住说:「道长,我是说真的。虽然我现在很弱,不能赚钱也没本事保护你,但我是真的想和道长你在一起!」 古泰来反问他:「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姬小彩说:「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姬小彩努力想该怎么表达,「我是想和道长你在一起很久很久那样!」 古泰来说:「我收了你,就会一直和你在一起,除非你自己要求,我也同意,到我死之前,你都会和我在一起。」 姬小彩有点迷惑,古泰来说得很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觉得自己想要的好像并不是只有这么点而已。姬小彩想了又想,说:「我想要和道长成亲。」 古泰来问他:「成亲干嘛呢?」 姬小彩说:「这样我们就是夫妻了,以后就能光明正大的永远在一起了!」 古泰来问他:「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吗?」 话题又绕回来了。 姬小彩糊涂极了,努力去想到底什么地方不对,怎么古泰来说得也有道理,他自己说得也没错,就是凑不到一块呢?想着想着,忽然就想到柳洇风在湖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姬小彩如醍醐灌顶。 姬小彩说:「不一样的,我们现在在一起不能做只有夫妻才能做的很快乐的事!」 古泰来像噎了一下,万年不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动摇。姬小彩心里激动,想这次总算说对了,赶紧趁胜追击说:「我想和道长你成亲,然后一起做很快乐的事!」 古泰来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反应过来之后一声怒喝:「姬小菜,谁教你这些话的!」 姬小彩有些害怕,还是死撑说:「没人教我,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古泰来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说,夫妻才能做的事是什么?」 姬小彩哆哆嗦嗦,努力回想柳洇风的话说:「就是……就是周公之礼什么的!」 古泰来很有些烦躁,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微微地磨一磨牙。 他问:「姬小彩,周公之礼是什么你懂吗?」 姬小彩这回有信心了,说:「当然,我都在书上看过,周公七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敦伦,七个环节缺一不可。」 古泰来问他:「敦伦是什么你懂吗?」 姬小彩脸微微红了下,说:「就是行房。」 古泰来有些惊讶,表情不定地看了姬小彩一会,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姬小彩「啊」了一声,弄不清古泰来什么意思,想想难道自己回答错了,古泰来又要给他爆栗吃?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蹭过去。 古泰来说:「坐我旁边。」 姬小彩蹭过去坐了。 古泰来说:「也是,你们妖族自然也有男女成亲,你这个年纪在人而言,倒算已成年,知道行房之事并不奇怪。」 姬小彩赶紧点头。 古泰来说:「如果你跟我成亲的话,我们就要做那种事,你明白吗?」 姬小彩说:「明白的。」 古泰来将他转过来,很认真地问:「你想想清楚,你真的愿意与我做那种事?」 其实姬小彩并不太明白行房到底是什么,所有他看过的书里说到这里不是语焉不详就是点到为止,就算有描写也只是用「颠鸾倒凤」、「阴阳和合」之类一笔带过,并没提过具体怎么做。他也问过他娘,他娘笑得合不拢嘴说:「这个么,小彩到时候就知道了。」姬小彩只能凭些道听途说猜测,行房大概就是夫妇双方不穿衣服,抱在一起睡觉,再……做一些什么事?这么一想的话,男人和男人好像也是没有问题的。 他看看古泰来。自己很爱干净,每天都洗澡,所以不会有异味,虽然脱光衣服睡在一起会有点难为情,但是和古泰来这么做的话,应该出可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就快乐了,但想想能抱着古泰来睡好像确实也不错。 姬小彩说:「我愿意。」 时间都仿佛静止了,窗外传来一两声狗叫。 过了好久,古泰来才说:「那么你做给我看。」 姬小彩愣了愣,说:「什么?」 古泰来说:「行房。」 姬小彩好不容易才明白古泰来不是在说笑,小心翼翼地说:「可是我们还没成亲。」 古泰来说:「就当我们成亲了。」 姬小彩赶紧摇手:「这样不行,不合礼数!」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古泰来一把推倒在床上,三两下就扒了上面的衣服,又扯去外裤。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他白皙的胸脯上,也滑过他胸口挂着的古泰来的玉,窗棂的样子沿着姬小彩的胸口勾出细细花纹。 古泰来声音低沉,说:「敦伦第一步便是要除去彼此的衣衫,替我除衫!」 姬小彩有些不明所以,只觉得心跳得极快,手指打结,试了好几次才勉强把古泰来的衣服脱下来。古泰来身材很好,结实有力,肌理诱人,姬小彩看着看着,觉得自己有点嘴干。 古泰来问他:「接着是干什么?」 姬小彩还在傻看古泰来的身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什么?」 古泰来说:「敦伦第二步是什么?」 姬小彩脑子一团乱,好不容易想出个词来说:「耳……耳鬓厮磨……」 话才说完,古泰来已经俯下身来,张嘴含住了他的耳垂。 姬小彩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都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该怎么放。 古泰来其实只微微舔了舔他的耳垂而已,他却已经整个人都瘫软无力,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团火烤着似的,哪里都烫,快化成水了。 古泰来一手将他头发放下来,铺了一床,又低下头去贴着他的唇问:「接下来呢?」 姬小彩已经彻底失去思考能力,只会直觉回答,脱口而出道:「睡觉。」 古泰来停了停,用手臂撑起半个身子问他:「睡觉?」 姬小彩赶紧补充:「抱……抱在一起睡觉!」见古泰来不回答,慌了,又说,「不……不穿衣服……」 古泰来看了姬小彩半晌,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低低笑起来,摇着头说:「我怎么也变笨了,你这只笨鸡哪可能知道……」利落翻了个身下来。 姬小彩只觉得刚才还火烫的胸口「嘶」的一下被一瓢冷水泼灭了,忍不住说:「道……道长……」 古泰来说:「嗯?怎么了?」 姬小彩说:「我……我现在是不太懂,但我肯学,你教我我就会懂的!」 古泰来转过身来替姬小彩拉好衣服,又拿了被子给他盖了,说:「知道了。」 姬小彩说:「道长,你不相信我?」 古泰来摸摸他的头:「小彩,成亲是每个人一辈子一次最重要的事情,随随便便是不行的。」 姬小彩着急地爬起来:「我没有随便,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古泰来问他:「你对我了解多少?」 姬小彩想也不想说:「道长你是个好人!」 古泰来哑然失笑:「你看你连我是个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与我成亲?」 姬小彩迷惑地望着古泰来。 古泰来说:「每个人都有许多面,你太单纯好骗了。」 姬小彩急了,说:「道长你才不会骗我!」 古泰来又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妖,我是人,我会比你早死很久?」 姬小彩脸色发白,急切地说:「道长你可以修炼,如果成仙的话就能活很久,不然我也会想办法,用妖的方式让你与我一样活得长长久久!」 古泰来说:「还有,我是个男人,你也是个男人,你为什么不找个同族的女子要来找我呢?你跟我在一起的话,就一辈子不会有孩子了。」 姬小彩面上有些遗憾,但也很快回答说:「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啊,我只喜欢道长你!」 古泰来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姬小彩说:「我不会!我决定了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后悔!」 古泰来看了他半晌,郑重说:「那么我记下了。」 姬小彩「啊」了一声。 古泰来说:「我记下你说的话了,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好了,今天先睡吧,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抱着他躺下来。 姬小彩还迷糊着,但是听到古泰来说记下了,又感觉很开心,虽然没能光着一起睡觉,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伸手抱住古泰来的腰,不一会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古泰来看看怀里的人,苦笑了下:「你这只笨鸡……」 亲了亲姬小彩的头发,闭上了眼睛。 姬小彩作了个美梦,梦里他有好大一座山头,盖了所华美洞府,手下小妖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他本领甚大,约束下属又得力,常为远近做些好事,人、妖都尊称他一声「神鸡大王」,他心内高兴,更因终于一偿多年夙愿,明媒正娶了古泰来,请他来做这「神鸡山」压寨夫人。 新婚洞房花烛夜,一对喜烛烧得正好,他用喜秤挑起古泰来的红盖头,见着他俊朗面容,嘴巴几乎咧到耳根,两人饮了合卺酒,便脱了衣服,然后……梦到这里便模糊了,姬小彩隐约也知道自己在作梦,因为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这梦也就到这里断了,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只觉得眼前白蒙蒙的一片。 姬小彩还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再看,眼前还是白蒙蒙一片,自己好像蹭到了被窝里睡觉,鼻端也觉得气闷,他便想要钻出被窝,但是动了下,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出来,那白色的布料好像兜头罩着他似的,他整个人扭了又扭,还是无用,伸手去剥头顶的布,手伸出来才发现不对,是一双翅膀,再转头看看,果然见到自己背上的鲜艳羽毛…… 「咕?」姬小彩疑惑地叫了一嗓子,发出纯正山鸡的声音来,「咕!?咕咕!」姬小彩急了,他扭来扭去,说不清是为了挣脱那捆绑着让他难受的白色布料,还是为了摆脱这山鸡的声音。他扭了许久,额头都留下汗水来,还是徒劳无功,一直到有人伸手进来将他从那堆布料中扯出来,捧到眼前来看。 古泰来刚醒,眼神还有些懒散,比起平日的不动如山,看起来和善许多,但是盯着姬小彩看了一阵后,却猛然皱起眉头,跟火烧屁股一样往后急退数寸,姬小彩也被他脱手扔到了床上,摔得挺疼。 「咕……咕咕……」姬小彩委屈地揉着屁股坐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古泰来忽然对他如此疏远。 古泰来像见了鬼一样盯着姬小彩看了半晌,问:「姬小菜?」 姬小彩点点头:「咕咕。」 房门被猛地推开,周召吉欢蹦乱跳地进来,说:「啊哈,师兄早,小菜鸡早!」说着一双眼睛咕噜噜乱转,直往古泰来床上瞟,看到姬小彩褪下来的衣服,诡异地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冷不丁看到一旁变成山鸡的姬小彩,呛了声。 「咦?小菜鸡?」 「咕。」 「你是小菜鸡?」 「咕……」 周召吉转头问古泰来:「师兄,你……那个……昨晚都玩什么了……」 古泰来问:「你觉得呢?」披衣起身,脸罩寒霜。姬小彩吓得不敢吭气,周召吉也赶紧知趣闭嘴。 古泰来说:「小菜,试试气凝内丹,脱影换形。」 姬小彩照着做了几遍,只觉得平日畅行无忌的妖气,今日如何也无法凝集到内丹之处。 古泰来问:「什么感觉?」 姬小彩说不出人话来,翅膀挥来挥去地比划。周召吉看了半天说:「姬小彩,你跳舞真难看!」姬小彩气得奔过去啄他的腿,撵得周召吉在屋里到处跑。 古泰来看了姬小彩一阵,对周召吉说:「周召吉,你将他转过来给我看。」 周召吉正要跳椅子上去,闻言停下来笑嘻嘻地将姬小彩捞起来,顶着姬小彩两脚踩在他脸上的压力,将姬小彩转过来。在姬小彩背部一双翅膀的上面隐隐有两个赤色痕迹,粗看像被人烙上去的伤痕,再细看又似乎是毛色不同所构成的图纹,呈梅花形。 古泰来眉头皱起来:「龙血咒。」 他这话才落,便听得有人上楼,脚步轻巧,悠然自得得很,到了房门口,敲敲门。 古泰来冷然道:「还敲什么门,进来吧,柳洇风。」 房门推开来,门口果然站着柳洇风。还是翩翩白衣,手里提着些豆腐花包子之类的早点,另有一包谷物豆子,进来看看众人说:「早啊,诸位。」 周召吉低声道:「这人看着挺讨厌。」 柳洇风将东西往桌上一放,笑道:「有什么不如用过早点再说?」又将豆子倒到个小盘子里喊,「小彩快来吃早点。」 姬小彩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会变成这样居然是因为柳洇风动了手脚,不由得愤怒盯视着柳洇风,动也不动。 古泰来直接问:「你要怎样才肯替小菜解咒?找到『辟水』?」周召吉是半路插入这事中,一时半会还没搞明白,没吭声,坐在一旁静静听。 柳洇风说:「是。」 古泰来又问:「小菜身上的血咒有什么影响?」 柳洇风回答:「强制打散他的妖气,三日内,他只能做一只普通山鸡,三日后,若没有我为他解咒,他便永远是一只普通山鸡,当然寿命也与普通山鸡相同。」 古泰来淡然问:「若我杀了你呢?」 柳洇风笑道:「那便永世无人可为他解咒了。这龙血咒以我命血所下,我为之赌上一条命,自然效果要牢靠些。」 古泰来想了想说:「要我帮你,可以,但需要将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告诉我。」 柳洇风说:「咦,我昨夜不是已向道长你说明?」 古泰来冷声道:「你便不用兜圈子了,『辟水』神珠支撑八百里洞庭仙气,令表兄就算再宅心仁厚也不至失了分寸到用此物来救一条凡人性命,更何况依你所言,当日陶氏只是重病并未亡故,以洞庭君的神力,要救一个重病之人何需用到『辟水』?」 柳洇风笑道:「道长明察。昨日对道长撒谎,实是因为……」 古泰来摆摆手:「不必多费口舌,直接说实情。」 柳洇风这才收敛笑容,说道:「那我便如实说来。『辟水』神珠是我族里一个败类勾结个外人偷了去,如今那败类已死,那人却不知是谁,又逃在何处。表兄当日以龙气感应而无法感知『辟水』所在,不得已在城周设阵,但要此人出了城,便能寻得线索,可惜至今未有消息,又因洞庭仙气未散,我们皆认定此人带着『辟水』尚在城内,只不知那人对『辟水』做了何手脚……茫茫人海之中寻人,于我水族实在不利,如今再有三日,洞庭水域便有大变,我也是没法子,才不得不用计请道长您援手。」 古泰来听他说完,冷哼一声道:「你过来。」 柳洇风并无惧色,走上前来:「如何?」 古泰来出指若疾电,在柳洇风额头快速划过,柳洇风闷哼一声,往后退了半步方才站住了,再看时,他额头便如同被利刃割过一般,留了个血红大字「拘」,似刻入骨中一样深且明显。周召吉在一旁看了,微微皱起眉头。 古泰来说:「礼向往来,这『拘魂咒』虽不至三日后便发作,日后你慢慢领教即是。」 柳洇风颤着声音还要硬气道:「承蒙道长赐教。」 柳洇风走后,古泰来问周召吉:「你怎么看?」 周召吉似乎还在出神思考刚才一幕,古泰来问了两声方才反应过来,说:「我猜,柳洇风还是没说实话。」 古泰来冷哼一声道:「他要么是瞒着人查这事,要么就是龙族有非避嫌不可的理由……」想了想又道,「先过来吃饭,等下我去城隍处定一遭,城里打探消息的事便交予你。」 周召吉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师兄也有如此热心的一天。」 古泰来正抹脸,擦着水道:「今日若是你中了计,我也不会坐枧不管的。」见周召吉似有些微怔,他道,「怎么,觉得意外?」 周召吉夸张地笑道:「哪里……我是受宠若惊,师兄,我跟你还真是跟对了!」说着就要蹭上来,姬小彩急得上下翻飞,叼着周召吉的衣襟去扯他,嘴里发出急叫,可惜力气实在太小,哪里拉得住。古泰来听得他叫声,却也只看他一眼,并不阻止周召吉。姬小彩弱小无力,眼睁睁看着周召吉蹭古泰来蹭得不亦乐乎,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推到面前的新鲜豆子什么的一颗都不想吃。 吃过饭,古泰来与周召吉便分头出去,留下姬小彩一人在房内。他如今只是只普通山鸡,除了能以人的方式来思考以外,一点妖的能力都没剩下,古泰来除了临出门前叮嘱他好生待在房里及记得吃东西外便没有旁的话了。 姬小彩等房门关上,便拼命扑扇翅膀跳到客栈窗沿上,从上面望着楼下古泰来与周召吉经过,眼睁睁看着两人前后脚出了门,古泰来根本就没往上看一眼。 回想古泰来从醒来便开始疏远他,与柳洇风对谈的时候,更是将他彻底忽视,刚才又与周召吉如此亲密,姬小彩越想越觉得难受。这样的感觉他活五百年第一次尝到,既不是被欺负了,也不是受了伤,但就是觉得难受得不得了,还不知道该如何去疏导。他明白自己又一次给古泰来添了麻烦,中了别人的计,害得古泰来不得不去做些危险的事,他也觉得古泰来因为这个嫌弃他是再正常不过,谁会愿意嫁个一点用都没有还老是惹事的丈夫呢? 可他还是难受,难受得不行! 窗台上飞过来一只小麻雀,落在姬小彩身边吱吱喳喳说:「你好呀,大家伙。」 姬小彩半点精神也无,随便叫了一声算答应。 那小麻雀很活泼地跳来跳去说:「我是只麻雀,你是只什么呀?」 姬小彩想说妖,想想自己现在这样更加没了答话的欲望。那麻雀一跳一跳地蹦到姬小彩身上来说:「你长得真好看呀,要不要娶我妹妹,我妹妹也很好看的。」 姬小彩恹恹地说:「不要,我有喜欢的人了。」 那麻雀说:「我知道我知道,是刚才离开的那个高个子吧。」 姬小彩点点头。 那麻雀吱吱喳喳笑道:「你好笨,鸟怎么能娶人呢?人才看不起我们呢!」 姬小彩一听「看不起」三个字,简直像被墙砖砸了头一样,两个眼睛都没神了。那只麻雀还要说什么,忽然惊叫一声,扑扁着翅膀就飞了出去。 姬小彩一回头,一张网便兜头罩了过来。有人掐了他的脖子,将他提出来哈哈笑道:「运气真好啊,竟然能在这里抓着只山鸡。」 姬小彩心里一惊,知道自己是遇着白捡便宜的二流子了。如果换做以往,他就算以鸟的形态也能对付几个普通人,可他如今只是只普通山鸡…… 正想着,却听那人「咦」了一声道:「嘿呀,怎么脖子上还挂着块玉?」 姬小彩这才想起古泰来赠他的玉佩还挂在脖子上。那二流子伸手要来解姬小彩脖子上的玉,姬小彩一急,一双翅膀又扇又打,两个脚爪也在空中乱抓,二流子吃痛,叫了一声后死命掐他脖子。姬小彩过去也听说过,人吃鸡的时候要么抹脖子要么闷死那只鸡,眼下自己正应了第二条,没一会果真觉得出气困难,胸口就像要爆了一样。姬小彩两眼金星乱冒,脖子那块火辣辣的像被烧着一样,可一想到古泰来送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就要这么给人抢去,怎么着都心有不甘,拼尽最后一口气地将脚爪乱蹬。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眼看就要不行的时候,居然一爪子正抓在对方眼睛上,二流子吃痛撒了手,姬小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慌不择路地跳出客栈窗口落了下去。 山鸡并不善飞行,姬小彩刚才一番挣扎也没了力气,几乎是直直掉下去,也是他命大,楼下院子里刚好趴着条大黄狗,姬小彩就掉在狗背上,虽然摔得头昏眼花,仿似五脏错位,但毕竟没有伤筋动骨。 那狗被姬小彩从天而降吓了一大跳,也是吃痛,蹭地蹿出去好远,姬小彩还挂在它背上,求生本能中以脚爪死死勾住对方皮毛,贴伏到那条狗身上去。二流子大概在窗口看到了,紧跟着便听到「咚咚咚」下楼梯的声音,姬小彩再顾不了许多,狠狠抓了那狗一把,大黄狗惨嚎一声,如离弦之箭般蹿出了院落,将二流子远远甩在身后。 姬小彩只觉得浑身都痛,耳旁风声呼呼,被那狗带着,左颠右跑,也不知蹿到何方。过了不知多久,姬小彩觉得被狠狠颠了一下,再没有力气支持下去,从狗身上摔落下来,掉在地上。周围景致已经看不清了,他在昏过去前却还记得去确认一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还在不在,看到「否极泰来」还好好挂着,方才松口气,终于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古泰来走出去很远,才回身看了一眼。 周召吉叹口气,难得把嬉笑的表情收起来说:「师兄,我早说过不会害你,你又何苦防我到这种地步?」 古泰来说:「你太看得起自己。」看看面前一分为二的岔路,「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问上面,我问下面,纸鹤联系。」 周召吉像是还要说些什么,但眼珠转了一圈还是咽了下去,干脆利落地说:「好。」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师兄,小菜鸡是个不错的家伙,他只是少根防人的筋而已。」 古泰来只挑一挑眉,并未作答。 周召吉低低嘀咕了句「死鸭子嘴硬」,挠着后脑勺走远了。 古泰来看他走远,才哼了声道:「我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所以要替这只笨鸡打算将来,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姬小彩怎么才能立足这个世间,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一世,他能活多久…… 古泰来按捺下心内的不安,向城隍庙而去。 姬小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浑身疼痛。 他被那个二流子掐折了羽毛,从二楼摔下来,又在狗身上颠了好一阵子,不知扯了多少伤口出来,如今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不管身在何方,如果再要遇到危险,是连逃的力气都没了…… 姬小彩对自己的没用感到深切的无力,对了,玉佩! 他猛然想起来,探头去看脖子上挂着的玉佩,看到「否极泰来」还好好地拴在红绳上,才松了口气。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上已被人包扎过了,一个翅膀上缠了麻布,被撕扯开的伤口处也都上了药。 这么说起来,是被人救了? 门扇发出「吱呀」一声被推开,随之扑入的是小米粥的香气。姬小彩的肚子因为这香气的刺激,刹那间发出「咕咕」的叫声,羞得他头都抬不起来了。太失礼了! 「你醒了?」 姬小彩抬起头来,一瞬间浑身的毛都竖起来,倒退三步:「柳洇风!」 「嗯?」端着粥豌的男人走近来些,让姬小彩看清了他的面容。 并不是柳洇风。虽然五官有些相似,但从气质和年龄上来看便能区别开来。柳洇风予人的感觉斯文有礼之外,有隐而不发的侵略性,但这个男人看起来却是隐忍而安静的,从年龄上来说也比柳洇风看着大些,应该已有三十多岁,穿一龚洗旧了的墨绿长衫,很好看。 他看看姬小彩,眉头忽而皱起来说:「伤口又开了。」放下粥碗,不一会捧来个医药箱。 姬小彩这才注意到自己裹着纱布的翅膀尖上又有血迹渗出来,大约是刚才一紧张之下导致伤口又崩开。男子轻手轻脚地替他解了麻布,止血后又重新上药,裹了起来,看了看才吁口气说:「好了。」 姬小彩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把好人当坏蛋,低声说:「谢谢。」 那人摸摸他的小脑袋说:「不客气,喝点粥吧。」端了碗过来,用勺子舀了,「我喂你。」 姬小彩乖乖张嘴,才喝了几口,猛然间想到什么,呛得拼命咳嗽:「你……咳咳咳……你……」 那人赶紧拿来一盅茶水放到姬小彩跟前,看他头一点一点地喝完水,才说:「什么事要这么急着说,看你呛得。」 姬小彩拼命顺着气:「你……你听得懂我说话?」 那人忍不住笑道:「你说的是人话,我当然听得懂。」 姬小彩「咦」了一声,跟着忍不住又「咦」了一声。 奇怪,他说「咦」就是「咦」而不是「咕」了,他是什么时候恢复的?难道柳洇风那个什么咒已经被古泰来解了?他这么想着,便试着运行妖力,但是妖力却如同之前一般,并无法集中到内丹之处。姬小彩觉得很失望,他还是变不回去…… 那男子道:「你现在变不回去的。」看姬小彩用狐疑的眼神盯着自己,才道:「我姓金,这里是岳州知州林大人的府邸,我在这府里做个西席的差事,你可以叫我金先生。」 姬小彩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我是妖怪?」 金先生说:「我能看得到妖鬼,但并没有什么本事,你是……中了龙血咒吧?」 姬小彩蔫蔫地点点头:「是……」才想把柳洇风的名字说出来,总算还记得要留点防人之心,说,「我被人算计了。」 金先生说:「龙血咒只有龙族能下,以之命血为契约,不是下的人亲自解,其他人是解不掉的。」 姬小彩听了,心里更凉了一截,看来不找到那颗「辟水」,自己便只能一直保持这山鸡模样了。虽然之前在静王府,他也曾被迫保持山鸡的外形,但那时候至少还保有妖怪的体质,就算一辈子变不成人样,也能陪在古泰来身边许久,不像现在,只有短短数载的寿命…… 金先生又舀了一勺小米粥给姬小彩说:「把这豌粥喝完你就歇会,等我给小少爷上完课,再送你回去。对了,你是哪座山头的小妖?」 姬小彩啄了两口粥,说:「凤鸣山的。」 金先生想了想:「我倒没听说这附近有座凤鸣山。」 姬小彩难为情地说:「我是出来历练的,现在住在城里西四条街的天水客栈。」 金先生说:「哦,那便不算太远。」看姬小彩将粥喝完了说,「你歇个把时辰,过会我来接你。」又说,「这府里也养得些猫狗什么,你可千万别自己跑出去了,免得又受伤。」 姬小彩乖乖点头,看金先生带上门出去了,穷极无聊,便四处打量这屋内。 金先生住的屋子不大,但布置得挺舒适,一旁书桌上摆着些笔墨纸砚,另有几卷书,一张琴,衬着从窗外洒进来的日光,很是雅静。 姬小彩随意看了会,忽然听得外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与人打招呼,便跳出金先生用布料替他垫的窝,一蹦一跳地趴到窗沿上去,探头往外看,果然见着方刑正和个护院打扮的人说话。 姬小彩听得他说:「丁兄弟,劳烦你再带我去库房处看一下,大哥有些新想法。」 护院打扮的人抱一抱拳说:「方大人太客气,小的这便带大人去。」说着,似乎与谁打了声招呼,匆匆带着方刑往后走。姬小彩看两人穿过内院,后面的便看不到了。想到方刑之前提过林府失盗之事,想必他是来追查线索的。 姬小彩心内也曾怀疑过柳洇风要寻找的宝珠与林知府丢失的宝物可能有关联,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现实,林大人只是个普通人,如何有能力勾结龙宫中人,偷偷取得「辟水」,又设若林大人真有能力取得「辟水」,又岂会只在岳州做个知州而已?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两方失盗恐是巧合而已,过了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累,便倦得盹了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是傍晚,金先生住的屋子里镀了一地的夕光,显得有些迷离不清。 姬小彩觉得身上的疼痛已经好了许多,又见天色已晚,不由得暗暗担心古泰来现在如何了,又想倘若他回了客栈见不到自己可会担心?无奈金先生交代过在他回来之前,自己不能随意外出,不由得焦急起来。 正着急着,忽然感到有股仙气压了过来,心内一惊,跳到一旁的床底下躲了起来。他才躲好,便有人无声无息摸进屋来,姬小彩不由得胆战心惊,更往里缩了缩,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这个时候不由得要感谢自己现在普通山鸡的体质,反而不容易被妖鬼仙人发现。 那人在屋内椅子上坐了,似乎在等金先生回来,过了一阵子,果然听到脚步声,有人推开房门进来,见着先来的人吃了一惊。 姬小彩听得金先生的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有个姬小彩听到过的声音回答道:「有些事,顺路来看看你,近来可有再犯病?」 金先生略略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有了,多亏了你,这几日过得尚算可以。」 那人便道:「这便好,用不了多久,你就不用再受这苦了。」 金先生像是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真的要……」 那人说:「事情已经定了,这几日就会有结果。」 金先生没有答话。 那人便说:「我先走了,这几日不能来看你,自己多加小心。」 姬小彩从床底下看到那人从脚开始往上消失,然后听得金先生说:「知道了,洇风。」 第三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三) 猜测被一下子坐实的感觉反而让姬小彩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直到金先生在房里喊:「小妖怪,你在哪里?」还是有些量晕乎乎的。 金先生很快找到他,弯下腰,对着床底下喊:「洇风已经走了,你出来吧。」 姬小彩有些害怕,他想不到救了自己的金先生会与柳洇风相识,更拿不准接着他会对已经知道实情的自己怎样,这样一想的话,不由得就想到金先生与柳洇风相似的轮廓,如今看来,这两人说不定还是有血缘关系的。 金先生叹口气说:「你出来吧,我不会害你。」等了等,伸了手进来。 姬小彩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到那只手便啄了一口,本以为对方一定能躲掉,但金先生却没有,尖锐的嘴喙啄破他的手指,姬小彩看到他手上流出青色的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青色的,是龙血。 姬小彩很惊讶,从金先生的身上,一丝一毫也感觉不到龙气。正因为他给人的感觉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所以姬小彩才没对他与柳洇风相似的客貌做出进一步的推想…… 金先生趁姬小彩在愣怔的时候,说声:「抱歉。」伸手抓着他,将他拖了出来。 姬小彩还要挣扎,却被金先生按住了翅膀。 「别动,否则伤口又要裂开了!」他说着,看了看姬小彩身上的伤口,这才将姬小彩放到桌上,「你看,我没想害你。」 姬小彩依然戒心很重,缩到桌丁一角,狐疑地望着金先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金先生长叹一声说:「本想把你送回去就是了,现在被你看到了,也不妨告诉你。」他说,「没错,柳洇风是我弟弟,我见着你背上的龙血咒之时便已经认出是他下的手。」 姬小彩觉得这世上最不可思议也最合乎情理的事便是这个了,讷讷地问:「你是龙?」 金先生苦笑一声,说:「现在不算是了。」见姬小彩不太理解的样子,他转过身去。 姬小彩看着金先生在他眼前将外衣脱了下来,然后拉起里衣,露出背脊。初始不明白金先生这么做的含义,但当看到他背上靠腰际向上延伸的狰狞疤痕时,姬小彩彻底明白过来。那怵目惊心的疤痕占据了金先生脊柱为中心各左右一指的宽度,呈深红色,旁边的皮肉已经坏死、突起,光看着就让人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姬小彩下意识地用翅膀捂住了嘴。 金先生放下衣服,转过身来:「你看到了,我的龙筋被抽了,所以现在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想了想,自嘲地笑笑,「也许,比普通人更不如。」 姬小彩想像着那种痛苦,都觉得不可忍受,不明白金先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被施以如此严酷的刑罚,忍不住问:「怎……怎么会这样?」 金先生只淡淡道:「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姬小彩赶紧住了口,当事人不想提的事情,旁人再追问便太不礼貌了。 金先生穿了外衣,系好腰带,呵呵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能告诉我叫什么名字吗?」 姬小彩乖乖道:「小生叫姬小彩,姬轩辕的姬,大小的小,彩色的彩。」 金先生说:「姬小彩,好名字,我本名叫金渲月。」 姬小彩觉得挺奇怪,为什么柳洇风姓柳,他却姓金,但也不敢多问。 金渲月说:「现下我空下来了,送你回去可好?不过我有个条件要讲在前面。」 姬小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这下子又紧张起来,看着金先生问:「什……什么条件?害人的事情我不做的。」 金渲月忍不住笑出来,说:「你真是个不错的小妖怪呀!」说着伸手要来摸姬小彩的头,手伸到一半,看到姬小彩往后缩了缩,倒也停下来。 「应该说是请你帮个忙才对。」金渲月道,将手收回来理了理衣袖说,「你回去以后能不能不要提起见过洇风和我的事?就当我是个无意中救了你的普通人而已。」 姬小彩问:「为什么?」 金渲月想了想说「就当答谢我救了你的情吧,我不知道洇风以你来要挟你同伴做什么,但他也是不得已的,总之,这几日内,我会想办法处理这事。」他说着,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跟着,立起身来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姬小彩被会渲月揣在怀里出了门,一路上见着不少林家的护院与守备的军士来来去去,以守备的森严程度来看,倒很难想像林府也会失盗,除非对方是妖。 金先生显然在林府已住了些时日,进出都有人与他打招呼。他揣着姬小彩走了不久,便到了热闹集市,再转过一条街,远远的便看到天水客栈门口垂下来的整串灯笼了。 这个时候已暮色沉沉,天水客栈位处幽静所在,面前的街道上便少有人来住,姬小彩一眼看过去便见到客栈门口立着个人,正低头看什么,挺拔身形一望而知是古泰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劫后余生的关系,只觉得一下子就眼睛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从金渲月的怀里挣扎着跳下来,就拼命朝古泰来跑过去,连句道别都忘了说。 他扑扇着翅膀跑得飞快,一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喊着:「道长道长!」 他这么一喊,便见到古泰来猛然转过头来,与此同时,他身前地上的影子之中,似乎有数道黑影四窜而向各方而去,有一条黑影经过姬小彩身边不远的地方,卷起一股森寒的气息,似是鬼气。 姬小彩跑了几步停下来,想起早上古泰来对他疏远的态度,再想想自己今天似乎又惹了祸,一时犹豫不决要不要过去。 古泰来也不说话,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既不靠近也不走远,姬小衫想,完了,古泰来一定是生气了! 犹豫了再犹豫,小心翼翼道:「道长,我回来了。」 古泰来还是不搭理他,看着姬小彩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他吃了一样,姬小彩很孬种地想要把头埋到翅膀里去,这样就不用看到古泰来生气的样子。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有点男子气概,否则更加要被古泰来看不起,于是勉强自己仰起头直视着古泰来,大着胆子又说了句:「道长我回来了。」 才说着,周召吉背着个包袱从客栈里走出来,对古泰来说:「师兄,事情算了了,但我们恐怕要换个地方住了。」一眼看到姬小彩,惊叫一声,「小菜鸡!」几乎涕泗横流地要去抱姬小彩,手伸到一半,想到什么又悻悻地缩回来。 姬小彩狐疑地望望两人,这才发现古泰来身上也背着个包袱,问:「我们要离开这里?」 古泰来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姬小彩更加茫然了,着急地问:「周道长,道长他怎么了?他不要我了吗?我不是故意离开客栈的,是有个人要抓我……」他着急地拍打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去追古泰来。 周召吉冲着前头喊:「师兄,我捎上小菜鸡啊。」 古泰来头也不回:「随你。」 周召吉这才弯腰去把姬小彩捞起来,让他蹲到自己肩上说:「我们换个客栈住。」 见姬小彩一脸不明白的样子,周召吉看看前面才小声说:「师兄刚才差点打死人了,还好有我在。」说着,狡诈一笑,补充道,「我们回来没见着你,晚上客栈菜单里又刚好有道辣椒炒山鸡……」 姬小彩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着:「道……道长他以为……」 周召吉说:「我早说过你是师兄的宝贝小山鸡啦。你是没看到师兄刚才那个样子,简直比恶鬼还可怕!」 姬小彩讷讷地:「可是……可是……」 周召吉忽然想起来什么说:「哎,对了,你怎么能说话了?还有你身上的伤口都哪来的?」 姬小彩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说话了,白天你们走后,有个二流子闯进房来抓我,我逃跑的时候受了伤,有人救了我,刚才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周召吉说:「倒楣哦,看来是该换个客栈。师兄本就是担心带你出去会有危险才留你在客栈,真想不到……总算你命大,是谁救了你?」 姬小彩正要回答,忽然想起金渲月说过的话,便含糊其辞道:「是个好心的路人。」 周召吉两眼放光说:「心地这么善良,一定是个大美女!下次路上见到,你可要指给我看啊,没准就是缘分呢!」 姬小彩哪里听得进这些,只想着古泰来,越想越激动,从周召吉肩膀上跳下来说:「我去追道长。」拼命地跑到前面去,赶上古泰来的步子,冲着上头喊,「道……道长,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不是故意的。」 古泰来没有停下步子,像发泄一样走得飞快。姬小彩就摇摇晃晃地追上去,一个劲地卯着古泰来的脚跟走。走了一阵,古泰来忽然停下来,姬小彩一个不留神就撞了上去,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直发晕,还要说:「道长,不……不要生气了。」 古泰来蹲下来,伸了手,恶狠狠地说:「上来。」 姬小彩赶紧顺着他的胳膊,跳到古泰来的怀里,好好地蹲了,心里一下子安定了不少。 「道长?」 「嗯?」 「你不生气了?」 古泰来说:「谁说的,我恨不得吃了你算数。」说着,作势磨磨牙。 姬小彩却放了心说:「道长你才不会吃我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太安心的缘故,一下子便又觉得困了,打了个哈欠,自己找个舒服的姿势,头枕着古泰来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睡过去。 古泰来长吁了口气,忍不住放轻了脚步。 令人吃惊的是身为衙门公差的方刑的办事速度,鸡飞狗跳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姬小彩还在新客栈房内睡着,就听到楼下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喊:「古兄弟,姬兄弟,早,大哥我又来啦!」 古泰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身,打开门就看到方刑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这次不麻烦你们真是不行了。」 古泰来前日才拒绝过方刑的帮忙请求,但这次却将他让进屋来,姬小彩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古泰来昨日查到了些什么,证明他们要找的东西与方刑要找的东西有相关性。 因为昨夜古泰来在天水客栈砸坏了不少东西也打伤了人,他们带着的许多盘缠都赔了出去,手头拮据,不得已三个人昨晚住在一个房,这会周召吉还在床上睡得横七竖八,无限幸福,方刑那么大嗓门进来都没把他吵醒,古泰来淡淡说了句:「周召吉,起床。」 如雷贯耳一般,周召吉就睁开眼睛,苦着脸爬起来了。姬小彩也赶紧爬起来,蹲在古泰来替他搭的窝里,等着看后续。 方刑左右看看问:「咦?姬兄弟呢?」 姬小彩差点就答应了,幸亏想起来临时改口,「咕咕」叫了两声。可惜能说人话以后,学山鸡叫反而不象样子。方刑诧异地看看一旁色彩鲜艳的姬小彩问:「古兄弟,你的中饭?」 周召吉差点没笑死,古泰来看姬小彩一眼说:「不是。小菜他出去办事了。」 方刑似乎对姬小彩很有兴趣,问:「那这只山鸡是什么?」 周召吉说:「这是我师兄养来宠的。」 古泰来没吭声,方刑眼神闪烁,颇有些玩味的意思,所幸还记得正事要紧,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抱拳一揖道:「古兄弟,之前向你提过那事不得已又来求你了,这次方某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如果古兄弟再不肯帮忙的话,后日大哥便要入鬼门关了!」 说着,丈八汉子几乎眼泪汪汪。 周召吉与古泰来交换一下眼神说:「是林大人家无端失盗一事是吧?」 方刑问:「这位道长怎么称呼?」 周召吉笑眯眯道:「你叫我周老弟就好了,我不是外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方刑也许实在心急火燎,倒也真不在意说:「这事真要麻烦二位了,据我昨日所查,林大人家失盗一事恐怕不是人为,而是妖孽所做!」 古泰来与周召吉对望一眼,古泰来开口说:「我们边走边说。」立起身来,将姬小彩揣到怀里,便开门出去。 周召吉在后面叫:「师兄,我还没吃早饭呢!」 方刑本以为要好费一番功夫,此时见古泰来答得爽快,赶紧知趣说:「我请几位上醉月楼喝粥去,这会也还早,不急在一时。」 几人遂在醉月楼用了顿丰盛早餐,除了那日天水客栈老板娘给蒸的滚了蛋皮捏成的菊花烧卖,醉月楼里另有许多新鲜玩意,光是粥就有好几十样,大多以河鲜或山菜为粥底,熬得很上,不腥不腻,大清早吃起来分外爽口,此外还有诸多配粥的点心,腌制的酱菜之类,有一样用辣椒炒的豆干,既脆又鲜,入口即化,把姬小彩吃得停不下来。 方刑在旁边看着挺有意思说:「古兄弟,你这小山鸡哪里弄来的,很有意思啊,赶明儿我也去弄一只养养?」 周召吉在旁边口齿不清笑说:「这是我师兄山里抓来的,万里挑一,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方刑摸摸后脑勺,豪爽笑笑说:「那等了了这事,改日我也去山里碰碰运气!」 古泰来淡淡道:「不好养,常惹事。」 姬小彩本来吃得很来劲,一听古泰来这话,立刻停下来,呆呆去看古泰来,很担心古泰来是不是又想起昨天的事情生气了。他刚才把个头都埋在海碗里,这会抬起头来,嘴喙上还戳着个豆干,看起来呆得要命,周召吉忍不住就喷笑出来,古泰来看了居然也是一笑。 姬小彩还是有点不明白,但看到古泰来笑了,才放下心来,又把头埋到碗里去,尾羽翘得老高,也没注意到古泰来微变的脸色。 几人用餐完毕,便去林府。一路上方刑便真正将这失盗事情从头到尾仔细讲了一遍。 果然正与柳泅风所描述的时间基本吻合,也就是在三月前,但是在端午节过后,林大人偶然得到了那一样宝物。 尽管已从其他地方得了消息,古泰来仍是问了句:「林大人是如何拿到这宝物的?」 方刑说:「其实说来有些蹊跷,五月初八那日,有个外乡口音的男子求见林大人,说是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无奈之下以件祖传宝物进献,想在林府谋个差事。」 周召吉问:「你们林大人就这么收下了?难道不怕那东西是赃物之类?」 方刑说:「林大人当日正巧不在府中,是管家福伯见的那人,招待对方吃了顿好的,叫他等着,谁知道那人不知是得了什么急病,突然发作起来,请了大夫来看时,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不一会就死了,如今也还埋在后山那一带。」 古泰来冷哼一声,鬼差所述,三月前虽确实有人进献林重进宝物,但并未死人,因为那根本不是个人,而是柳泅风所言,为龙族所斩的一个蚌妖。而令人疑惑的便在于此,如依柳泅风所言,当日这蚌妖是与人里应外合,偷了「辟水」出去,又岂会轻易将之脱手,进献林重进?难道林重进便是与之勾连之人,如果真是如此,洞庭龙族岂会查不出来,又或者,与之勾连之人是熟识林重进之人? 周召吉笑道:「林大人好运气,如此好宝物也能随便捡到!」 方刑听出他话里嘲讽意思,便说:「林大人曾悬榜长达两月寻找此人身分,找寻其亲戚,无奈始终未有消息,不得已之下,两月后才第一次开箱验宝。」 古秦来说:「是什么样的宝物?」 方刑有些为难说:「其实你方大哥我也没见过宝物真面目,听说是一颗……」他将食指、拇指拢起来比了一下,「大概这么大的明珠,也不知是哪里产的,光华璀璨,异色斑烂,日光下看呈七彩,到了月光下则是皎洁通透的盈白之色,触之清凉适意。林大人年轻时左手腕受过伤,常会疼痛,至今活动起来还有些问题,但拿了那颗珠子,便什么病都没了!林夫人有盆寒兰,因之前气候湿热,坏了花根,已经枯死,将那珠子放在盆泥中一夜,第二日便开出新花来,更有许多妙处……林大人久候无人认领,便厚葬了那外乡人,又想这天下宝物有哪样不是属于当今天子,便打定主意留下宝珠,进献天子。」 姬小彩听得入神,想这「辟水」确实神奇无比,转念不由得想到金渲月,如果这神珠有如此妙用,对金先生身上之伤莫非也有益处?他素昔听他博学多才的二姐说过,神兽之类虽然强过他们妖族许多,但也有其死穴,于龙而言,龙筋便是命门,据说抽去龙筋的龙便宛如被生扒了皮一般,很难活下来,就算侥幸存活,不仅法力尽失,寿数也会短得惊人。 姬小彩想着不由得一惊,因金渲月态度太过淡定之故,他都没想到被抽去龙筋除了痛苦之外,实是害命之事! 古泰来问:「说说东西是怎么丢的,你又为何怀疑是妖所为?」 正说着几人已经来到一处僻静巷口,不远处便是围墙圈起的林府,方刑叹口气说:「这事请二位看过林府里面便知道蹊跷所在了。」 林府位在岳阳城北,坐北朝南,围着宅子的墙体极高,几乎有四丈,封火山墙跌落五级,一看便是官宦富绅才能住的房子。宅子东侧是条河,河宽数丈,隔河望去,隐约可看到黄墙明瓦的建筑。 方刑说:「对岸乃是七宝寺,要过去的话,便要重新回岳阳城中,出南门,再过去。」 周召吉道:「我看这河也不宽,从河上直接过去不就得了?」 方刑说:「霄河通洞庭湖,往长江去,别看幅面不广,底下暗流很多,知道门道的都不随便过此河,每年夏天仗着水性好淹死在里面的也不在少数。」 周召吉说:「这么晦气,林大人怎么把宅子建在这附近?」 方刑豪爽笑道:「哪条河没淹死过人,照你这么说,倒是哪儿也不能住了。」又对两人说,「这边请。」 古泰来抬步往里走前,略略站了站,又将林家外貌看了遍,最后眼神落在正门的门头上。 湘南民居特色之一便在正门的门头上,林家乃是做了个木质门罩,木匠巧手在木枋上雕凿了各样吉利图案,有八仙过海,有福禄寿三仙,诸如此类,都上了彩色,下枋横匾墨书题着「林府」二字,簇新发亮,似乎刚刚才写就。 姬小彩蹲在古泰来怀里也去望那个门头,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道来,只觉得挺好看的。 方刑见古泰来没跟上,又折回来找他,见他盯着门罩看,不由得笑了笑:「古老弟好眼力。」 古泰来问:「这是才翻修过?」 方刑点点头:「没错,就是十日前才完工。」 十日前,正是「辟水」被偷走当日。 古泰来皱了皱眉头,又低下头去看了看,然后说:「进去吧。」 方刑显然已与护院打过招呼,三人进去没有遇到阻拦,但从护院的人数以及架势来看,平时林府显然戒备并不松懈。 方刑一面在前面引路,一面为古泰来与周召吉解说。林府的所有屋子都按照惯例是左右对称式,第一进是前堂,两侧厢房多是佣人居住,再进去则是正厅,两侧是些客房,最后才是主人家的寝室。 一路走过来,可以看到周围的木造梁柱上的雕刻似乎都才上过颜色,日光下显得很是耀眼,另外也能发现,不少门扇都才换过,散发着新漆的味道。 方刑说:「林大人之前才翻修过宅子,为了庆贺老夫人寿诞。」 周召吉将手背在身后不声不响地听着,似乎刻意收敛起了自己的无法无天。 方刑一路带着他们两个走到后厅,那边已经等着个身材中等,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 方刑说:「丁兄弟,有劳你久等了。」又说,「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古道长,另一位是他师弟周道长。」 那人便对着古、周二人抱拳一揖:「幸会,在下丁峰。」 姬小彩认出来此人就是昨日方刑与之交谈的对象,大概是林府护院的总管。他长得面容敦厚,一看便是个武夫出身的实诚人,对于怪力乱神之事也约莫不信,所以看古泰来几人的眼神总有些不放心。 丁峰说:「方大人,林大人出门前已经交代过,卑职会为各位引路。」又看看古泰来怀里探出个脑袋来的姬小彩,挺有些为难的样子,问,「这……这只……」 古泰来说:「不必在意。」压根不打算继续解释。 周召吉就灵活些,说:「这是我师兄养的神鸡,出来总带着。」 方刑也在旁边帮腔说:「丁兄弟,没关系,这小山鸡可乖了,不会乱拉屎拉尿,对吧,古老弟?」 姬小彩差点没气坏了,憋了一阵,还是「咕咕」了两声表示抗议。 方刑乐了,伸手来摸他的头说:「看,很厉害吧,我刚刚就发现了,这鸡能听懂人话!」 丁峰似乎并不认同,但也没再问下去,打个哈哈说:「那就行。」转身道,「几位请跟我来。」 他将几人引到后厅外,只见在东北侧书房与厅室的接角处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门宽仅容一人通过,上着锁。丁峰从他腰间摸出一枚用绳子拴着的钥匙,开了锁,打开门,将几人引进去。 门后是一片空地,呈椭圆形,并不大,且是完全的泥地,而不似前面都铺着砖,在空地的后方盖着一所独立的小屋子。湘南的房子多数都是挑高或者两层结构,这所屋子就显得特别矮,只比古泰来的个头高那么一点,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站着进去问题不大,只是对比旁边高高的山墙便显得格外压抑。 古泰来向后望去,只见山墙后面是高高的山体,那是岳阳城北的蒙山,高耸挺拔,而另一侧按照方位来算,便应该是之前看到过的霄河。这屋子就在几重夹峙包围之下,仿佛被重重看守的囚犯。 方刑说:「这便是林大人府中的藏宝库。」 丁峰带着几人去看那屋子,古泰来数了一下,从偏门到藏宝库门口一共是十五步。到了藏宝库门口,便见到这屋子确实具备作为宝库的特质,不仅没门没窗,而且木材外缘都包了铁条用以防火,大门上挂着一把奇形怪状的锁,把住门口。 丁峰说:「这锁的钥匙只有林大人有,就不请各位进去了。」 古泰来将那锁托起来看,却见是做成了一对双鱼形状的七巧锁,两条鱼口尾相衔,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锁眼,显然开锁也需要知道技巧,而一根孩臂粗的铁条就杠在门上,如果开不了锁,则根本进不了这间屋子。 方刑对丁峰说了几句话,丁峰便退远了站着,留方刑他们几人。 方刑说:「外面偏门的钥匙只有丁峰、王赫两位总护院共有,这藏宝库的钥匙就只有林大人有,而且都是日夜带在身上,从正门到这里一路上都有护院巡守,丁、王二位轮值此处,每过半个时辰便会来此检查一次,周围山墙多高你们也看到了,后面是蒙山,右侧是霄河,要从外面潜入几乎不可能……」 周召吉问:「你便因为这个原因怀疑是妖怪所为,如若是武功高强之人以绳索攀墙入内呢?」 方刑说:「不止这些,其实这事说来也是巧,刚才古道长也问到了,为了老太太的寿辰,林大人之前一直在翻修宅子,四处都铺了新砖,上了彩漆,更巧的是,失盗当晚,自子时起下了一场大雨,子时半不到些才停。如果是从外面翻墙进来,必然会沾到未干透的彩漆而留下痕迹,但此处并未留下一点痕迹,也不见四处马头墙上有绳索勾过的痕迹。 此外,还有更叫人吃惊的事。 当日晚间正好是丁峰值班,子时初,他来检查这屋子的时候,藏宝库还没有任何问题,走的时候,也记得锁了偏门。之后天降大雨,这府中各处都铺了新砖,自然无碍,但这院中却是泥地,一旦落雨,很快便起泥泞。子时半,丁峰来检查这屋子的时候,偏门还锁得好好的,但一打开便发现这院中有一溜脚印直朝藏宝库而去,他大惊之下,绕开那脚印上前查看,却发现藏宝库的门锁着,再看这院中,也并无一人隐藏的痕迹。 换做别人,这事可能就放过了,可偏偏丁峰是个细心人。 因为实在不放心,他喊了外面一个正巧经过叫冯全的兄弟去请林大人,自己依然守在这院中。林大人来后,本来见锁头好好的,只当是虚惊,谁知开门一看,那宝珠竟然已经不翼而飞!所以,这贼不仅不知从何而来,如何进的宝库,而且居然消失得无声无息,你说不是妖怪是什么?」 第四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四) 方刑说得激动,古泰来却没什么表示,他将门锁看了一番,又挨着门框摸了一圈。门框镶实在墙体中,与墙体齐平,外面也包了铁条,上面有屋檐似的门罩,用以防雨。他看完门框,又去摸旁边的墙体,手指在那些包在木材外缘的铁条上一根根拂过去,在西侧的位置停了停,然后转过身来,看向后面的主屋。 这一栋正住着林大人一家,有二层高,底下是正厅与书斋、厢房等,人都住在二楼,从西到东有四个窗口,依然对称式一面两间。底下的屋子没在后侧开窗,但是二层的大约为了推窗见山景的缘故,都设了对开的方形窗户。由于林府从外围看是个四四方方的四合围院形式,只是在顶上朝东向造了这么个藏宝库,就如扣了顶帽子往东歪斜似的,因而从窗户到藏宝库最长的一条线便是最西侧的二楼房间到藏宝库的距离,而最短的则是几乎正对着藏宝库的最东侧二楼的房间。 方刑见到古泰来在打量那几间房,忙在旁边解说道:「从西到东分别住着金先生、小少爷、林大人夫妇及林老太太。」 姬小彩听讲到金先生,不由动了一下脑袋,朝那个窗口张望过去。 古泰来感到怀里的动静,低头问讯似地看了他一眼,姬小彩赶紧又把头埋下来,心里开始犹豫要不要给古泰来讲昨日救了自己的便是金先生以及他与柳洇风关系之事。 周召吉刚好绕着屋子两侧转了一圈回来,问:「金先生是哪位?」 「是请来教导我们小少爷的先生,到这府里已经有大半年了,过年那会来的。」 古泰来问:「能否见一下那位金先生?」 方刑眼珠转了转:「古兄弟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古泰来只冷冷哼了一声,方刑自讨没趣,摸摸鼻子说:「金先生这会可能在给小少爷上课,我去请他过来,二位稍等。」 看他匆匆走出去了,周召吉才压低声音问古泰来:「师兄,你怎么看?是人是妖?」 古泰来毫不犹豫:「自然是人。」 「哦?」周召吉笑道,「看来你我所见略同。倘或是妖怪偷盗宝物,自可做得滴水不漏,神不知鬼不觉,既不必特意挑个雨夜来掩饰行踪,更不会在地上留下这一排泥泞足迹……」 姬小彩忍不住插嘴小声问:「会不会是有妖怪故意设局,骗大家去往人偷盗的方向想呢?」 周召吉笑出一口白牙说:「小菜鸡你变聪明了么,确实,故布迷局也说得通,但我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必要。」 见姬小彩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古泰来解释道:「偷盗东西的是妖,缉拿盗贼的却是人,对妖来说,一般的公差根本不足为惧,故布疑阵多此一举。」 姬小彩说:「可是现在追查这起案子的不就有道长你和周道长吗?」 周召吉伸手过来摸他的脑袋,口里嚷嚷:「小菜鸡你真是大不同了,这都能想到!」 姬小彩心里很不满,周召吉老是把他想像得多笨似的,不由得暗自盘算将来做了大妖怪,第一件事要跟古泰来成亲,第二件事就是要跟周召吉打一架,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周召吉戳戳姬小彩的脑袋说:「喂,小菜鸡,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哦,看眼神就知道了。」 姬小彩「哼」了一声,转头不理他。 古泰来不由得笑了笑,说:「十日前我们根本还没决定要入岳州城,被卷入这件事是偶然,所以不存在特意为我们布局的可能性。」 姬小彩想了想,确实如此。跟着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是人做的,他是怎么进来又怎么离开的呢,为什么会在地上留下一排脚印,难道是翻墙出去了?」 周召吉说:「呐,小菜鸡,这个防火山墙可高了,一般人根本没办法跳进跳出吧?」 「用绳索爬呢?」 「那也要先把绳索甩到可以捆绑的地方才能往上攀爬吧,这个高度,靠人力是甩不上去的,就算甩上去了,当天下那么大的雨,往上爬应该会很辛苦,在翻墙的过程中也一定会蹭到彩漆,等到下来的时候,又会踩出脚印是不是?」 姬小彩低下头,想得有点糊涂。 古泰来摸摸他脑袋:「如果是从内部进来呢?」 姬小彩张大了眼睛:「内贼?」 「没错,内贼。」古泰来说,「从一开始就应该想到是内贼,珠子的存在也好,值班巡夜的间隔也好,宝库的位置也好,这都是只有林府中人或与林府过从甚密的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古泰来指给姬小彩看:「西侧的铁条上有划痕,应该是曾经被铁钩之类的东西勾过。」 周召吉看了看那痕迹,又往上看了主屋一眼,眼珠转了转:「从西侧的窗台勾到这里应该可行吧。」 姬小彩看到他们说的正是金先生的屋子,忍不住有些急了,说:「刚才不是才说,当夜下雨,爬绳索不利吗?」 「往上爬确实不利,但是往下溜就不会有太大影响。」 「那……那排脚印是?」 古泰来说:「逃走的脚印,这样……」他沿着路径,倒退着走到了丁峰值守的门口,丁峰看到古泰来倒退着走出来,似乎有些惊讶,跟着却若有所思。 「明白了吗?小菜鸡?」周召吉问。 「不明白。」姬小彩说,「如果那个人是从二楼房间溜下来进入这院子的,为什么不沿路返回?这样不就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也不会让人这么快发现珠子被偷了。」 「因为要爬上去很难……」 古泰来返回来接口道:「而且原路返回的话就没法将绳索及铁爪之类的工具回收了。」 姬小彩「啊」了一声:「那么这脚印不是为了布局才设下的,是为了逃命?」 「聪明。」周召吉笑得眉眼弯弯,「之所以留下痕迹,是因为不得不留下。」 「那他是怎么逃出去的?」姬小彩问,「拿着绳索铁爪到了门口这里,接着呢?」 周召吉说:「这倒是个好问题,我猜想他是倒退到门口把绳子绑在腰上,荡到西侧墙体,然后往上爬回金先生房间,但这个方法其实不太可靠,我恐怕绳子的长度掌握不好,会在地上拖出脚印。」 姬小彩看看楼上,眼睛一亮:「如果是从最东面老太太的房间进出呢,也许那贼根本不是从金先生的房里下来,而是从这边,这样距离不是更近吗?」 古泰来看了看姬小彩,眼神颇有些耐人寻味:「小彩,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林老夫人所住屋子的窗口的确是几乎正对着藏宝库,距离也很近,但正是因为太近,不利于将铁爪勾到铁条上,因为施展不开。何况老人家是很容易惊醒的,从老太太房里出入太危险。」 「那……难道从金先生房里出入就不危险了吗?」 「如果金先生就是那个内贼呢?」 「才不可能!」姬小彩低声反驳周召吉,「金先生是个好人!」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他?」 「我……」 古泰来忽然咳了一声,两人一鸡一致往门口看过去,便见到方刑身后跟着金渲月向他们走来。 方刑说:「这位就是金渲月金先生,这两位是古道长与周道长。」 金先生还是穿一袭墨绿的袍子,表情从容,看看两人,又看到姬小彩,愣了一下,接着作揖道:「见过古道长、周道长。」 古泰来说:「金先生是么?我们来查『辟水』失踪一事。」 方刑听不懂,问:「辟水?」 古泰来说:「林大人所收的那颗宝珠乃是洞庭龙族至宝,名唤啊『辟水』,端午当日自龙宫失窃,至今未有下落,此宝珠若寻不回来,龙族震怒不说,洞庭湖恐会枯竭。」 方刑大惊失色:「竟有如此大的牵扯!」一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说,「兹事体大,我须向林大人禀明。」 古泰来并不阻止他,似乎当着面说出「辟水」之事,本意便在于此。 方刑赶紧抱拳道:「如此,在下先行一步,有什么事尽可差遣丁峰。」说着,匆匆离去。 古泰来见着方刑离去,转而对金先生道:「劳烦金先生带我们入先生房中一看。」 金先生也似很震惊,但仍然道:「几位请。」带着几人上楼去,丁峰在他们身后,依然从腰上抽出那枚拴了绳子的钥匙,将偏门锁了,一刻也不懈怠的样子。 周召吉看一眼说:「他这钥匙委实难偷。」 古泰来说:「正因为难偷,才要从房中出入。」 金先生闻言似乎停了停步子,才继续往前走。 这屋子姬小彩已是第二次来,但心情比之第一次更为忐忑不安。古泰来进屋只打量一番,到窗口,蹲下身来,看了看窗沿下的砖石痕迹,果然摸到有划痕及磕破的地方,转头问:「这痕迹怎么来的?」 金先生过来看了,想了想,摇摇头。 周召吉问:「请教一下,十日前,也就是七月二十日晚上,金先生在哪里干什么?」 金先生已大致明白,问:「莫非有人从我窗中出入,翻到后院藏宝库去偷盗『辟水』?」 古泰来抓着他话中破绽问:「金先生也知道失窃的是『辟水』?」 金渲月笑了笑:「不是刚才道长说的吗?」 古泰来低哼一声,也不追问,说:「也是。那么金先生当晚子时左右可在这屋里。」 金渲月不知想到什么,苦笑了一下,方才回答道:「此事说来确实有些巧,七月二十晚上,我出门去了,直到七月廿一日中午才回来,出门前禀告过林大人,出门时候丁护院的许多兄弟也都看到了。」 古泰来与周召吉对望一眼,周召吉问:「金先生当时是何时为了何事离开,去了何处?」 金渲月回答:「亡父祭日,所以回家拜祭,当夜酉时三刻便出门了。」 「金先生是本地人?」 「算半个本地人,祖籍泾阳,如今家在城中宣和巷,自幼父母双亡,家里现已没有人,我也只在些祭祀日子回去住一晚,屋子平日都是空闲着,劳烦几位邻舍打扫,如有需要,我可以带二位去看。」 古秦来沉吟道:「如此说来,七月二十日晚间,金先生一直都在宣和巷自宅中?」 金渲月道:「正是,当晚祭拜先父之时,左邻右舍也曾来帮忙,应该都记得。」 周召吉问:「金先生出门前,可有锁上房门?」 金渲月想了想才道:「可能没锁。这府里层层戒备,我屋中也无什么重要物事,偶尔东家还会过来找几本书,因此平日并不锁门,当晚应该也没有。」 换言之,任何人只要入了林府的门,便能进金渲月的屋子。连姬小彩都明白,这次必是内贼无疑。 正想着,门口听得匆匆脚步声,方刑进来道:「林大人来了。」 跟着进来个中年男人,体态样貌,无一不有为官数年方有的骄矜,但面上却端着和善的样子,说:「二位便是古道长、周道长,事情可有进展?」又看看金渲月,「怎么金先生与此事有关?」 古泰来似乎懒得搭理林大人,周召吉便寒暄两句说:「没有,只是四处都来查看下而已。」 林大人看看身后,方刑知趣去门口望风,又看看金渲月。 周召吉说:「林大人有话直说无妨。」 林大人方才擦了额头细细渗出的汗道:「被盗的果真是什么龙族异宝?」 周召吉道:「此事不假,如今洞庭水族已全族出动来寻这颗宝珠,如果真的丢了,后果不堪设想。」 林大人「哎呀」一声,跌坐在椅子上:「这么说是有人要故意害本官?本官就知道那外乡人定是大有问题,可偏偏谁都劝本官收下那颗珠子,如今可好……」多哆嗦嗦问,「二位道长如此有神通,请一定代为转达洞庭龙君,此事与林复绝无关系啊,本官也是为奸人所害!」说着,几乎要拜伏下来。 古泰来冷眼旁观,只问:「你收了宝珠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林大人慌道:「除了本官夫人、老母,还有两位护院及管家福伯、金先生,其余应该无人知道……」又想了想道,「对了,方刑方捕头也知道,他当日来府中报缉拿江洋大盗之时,正遇着那外乡人。」 古泰来眼神似乎微微一凛,又问:「林大人,藏宝库钥匙可在你身上?」 林复道:「日夜带在身边。」一面将袖子撩起给古泰来看看,那钥匙用根红绳子拴在他左手腕上,红绳很短,钥匙因而紧贴着他的左手臂,印出红痕来。 古泰来看了看,忽而问:「听说林大人左手腕年轻时受过伤?」 林复也有些愕然,这时忽而提到这事,但也回答道:「是的,年轻时候扭伤了手腕,如今落了个毛病,下雨阴天便会疼,平日也不大灵活。」 古泰来问:「那么平日里到了这种时候,想必要好生以软物垫着?」 林复道:「本官家中常备着手枕,是以细河沙来充填的,垫着总会好些。」 古泰来说:「林大人的手枕可否容我看看?」 林复愈发觉得奇怪,但也赶紧吩咐方刑去他屋里取来。不一刻,古泰来就拿到那手枕,手枕大约半截手臂长短,内里充填细沙,外面缝着布,捏在手里软软的,轻轻一摁便是个印子。 古泰来问林大人:「林大人的手枕很新,莫非是才做的?」 林复愕然:「半月前无端掉过一个,这个确是新做的。」 古泰来看看周召吉,后者也早已了悟。 藏宝库钥匙的形便是印在这手枕上,拓下来的。 林复这么一想不由得大惊:「如此说来,那贼人莫非曾潜至本……本官身边?」 周召吉坏笑道:「何止,也许现在还在呢!」 林复被他这一说,吓得半死,瘫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喘着气。 姬小彩觉得这林大人着实胆小,不由得暗暗好笑,探头探脑地去看他,被古泰来用手指在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悻悻缩回头来。 古泰来说:「林大人不必过分担心,贫道以为那贼人既是靠这手枕才能拓下林大人手上钥匙的形状,那他的身分就容易识破了。」 林复问:「这怎么说?」 「一来知道林大人府里收了宝物的就那么几人,二来能靠近林大人身边伺机取得那手枕的人也不会多,不知林大人身边常年服侍的丫鬟小仆是哪几个,找来一问便知。」 林复恍然大悟,刚想对门口方刑出声吩咐,却赫然住了嘴,观其颜色便知已是对方刑起了疑心,因方刑也是当日知道宝珠入府一人。 林大人难得纡尊降贵说:「诸位请稍等。」到门外也不看方刑一眼,径自离开,过了一阵,带着两个丫鬟回来。两个丫鬟一个像是有些年纪了,另一个就年轻些,被带到几人面前,都有些害怕与疑惑。 古泰来只把面色一沉,年轻那个就吓得要哭出来了。姬小彩很想对那姑娘说,古泰来并不是什么坏人,总算还记得要忍着。 古泰来问:「你们俩是林大人身边的丫鬟?」 大一些的那个便上前福了一福道:「奴婢叫挽月,她叫小秋,都是林大人的贴身丫鬟,奴婢是林夫人的陪嫁丫鬟,小秋是五年前进的府。」 古泰来问:「半月前林大人丢了个手枕,你们可知道?」 挽月正要回答,古泰来却面色一沉,一拍桌子道:「小秋,你胆子不小啊,吃穿都靠林家,不知感恩,还敢偷盗林大人祖传宝物!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小秋早已害怕,如今被古泰来冷不丁一喝,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抽抽嗒嗒道:「奴……奴婢没有做过,奴婢不敢!奴婢压根不知道什么宝物……林……林大人林夫人都待奴婢很好,奴婢哪里敢……」 周召吉也在旁边帮腔道:「你也不用狡辩了,事情我们都已经查清楚了。能近林大人身边的只有你们俩,挽月跟了林夫人多年,自然忠心耿耿,所以只可能是妳……」 挽月愣了愣,上前一步道:「二位大人且听奴婢说一句,半月前我家大人确实丢了个手枕,但这手枕只是寻常之物,怎会与家传宝物有关!」 周召吉笑道:「你也不用帮她求情,那手枕里藏的一副绞丝龙凤金手镯,乃是先皇所赐,林家代代相传的宝物,也不知怎么叫她发现了,便动了邪想。」 小秋嘤嘤哭泣不绝:「奴婢真的不知道,不是奴婢,真的不是……」 林复已知两人唱得什么把戏,也将面色一沉道:「小秋,枉本官平日待你亲厚,你竟做出这等事来!罢罢罢,如今也只能公事公办,少不得治个重罪了!」喝道,「来人,将小秋收押牢中。」 小秋听言,软倒在地上,哭哭蹄啼:「大人,真的不是小秋,真的不是!」 方刑听到传唤,推门进来,见着面前这一幕,似乎有些疑惑,但也按捺下来,去拖抱着桌子脚不肯走的小秋。拉扯中,茶盏落在地上,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挽月忽而大喝一声道:「不要抓她!」屋里剎时安静下来,「不要抓她。」她说,低眉顺眼地跪下来,「启禀大人,手枕的事实不关小秋,是奴婢拿的。」 林复吃了一惊:「挽月,你何必帮小秋到这种地步?」 挽月低声却清晰道:「手枕是挽月拿的,但挽月真的不知手枕中藏着宝物,挽月……挽月只当那是个寻常手枕,有人花钱让挽月偷出手枕,又放回,跟着给林大人用过后再拿出就给挽月十两纹银,挽月只当一个小小手枕,应该不成问题,那几日又正好手头拮据,所以就……」 古泰来对林复说:「林大人看来没注意,手枕之前也曾失踪过,或许那贼人曾对手枕中充填物动了手脚,放入了软蜡之类易成形的东西,再拿予林大人使用。」又低下身子问:「是谁向你买这手枕?」 挽月似乎还有犹豫,林复气急败坏道:「到底是谁!你还不说!」说着,一巴掌就搧在挽月脸上,打得她一个趔趄身子都歪了歪。 古泰来微微皱眉:「挽月,你还要维护对方到什么时候?」 挽月咬牙道:「是……丁护院。」 林复「哎呀」一声,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心烦意乱间对方刑说,「把她们两个先带下去,挽月关到柴房里,留神不要让人瞧见了!」 方刑领了命,便带着两个丫鬟下去了。 林复拍桌道:「想不到竟然会是丁峰这狗奴才,枉本官平日待他不薄,他就这样回报本官!」 古泰来说:「如此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丁护院有偏门钥匙,又在林大人府上当差,只要能弄到藏宝库钥匙,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宝物偷盗出来,这也就能解释,那盗贼是如何逃脱之事。地上的脚印是丁护院故布的外贼乃至妖鬼闯入的假象,如果不被人识破也就没什么,若被人识破了,金先生窗栏下与宝库墙上的划痕便有了用处,可不巧的是,他并没算到,动手当晚金先生有事出门了。」 古泰来转而问金渲月:「记得金先生刚才说过,七月二十日晚你出门的时候,曾被丁护院的兄弟看到,也就是说,丁护院当时并不知道金先生离开林府?」 金渲月想了想道:「一路上出去确实没有遇见丁护院,因他当时还未当值,但也许有人说与他听也未必。」 周召吉笑道:「如今看来,怕是没人说给他听了。」 林复怒道:「本官这就传令将那内鬼抓起来押入牢中,好好地审他一审!」 古泰来道:「且慢!」 周召吉补充道:「我师兄的意思是东西还在丁峰手上,若就这样抓起来,恐怕打草惊蛇。」 林复恨恨道:「本官就不信严刑逼供下他不招!」 古泰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此招风险太大,洞庭龙君与贫道曾约了三日为期,如今已是第三日了,明日午时再得不出个结论,他便要举全水族之力,水淹岳阳城!」 林复大惊失色:「这这,这如何是好!」 古泰来说:「林大人请放心,依贫道所见,那宝物想必还在大人府上!」 林复惊疑:「什……什么?道长的意思是,本官在这城中寻了数日竟是白寻,那宝物根本没有出过我府中?」 「正是。」古泰来走到窗前,看向后方的院落,「那『辟水』乃龙族至宝,带在身上隔着衣物都会光华璀璨,只有装在特殊的宝匣之中,方能掩盖其光彩……」 林复喃喃自语道:「确实如此,本官原想将那破楠木盒子换掉,但一旦放到其他盒中,宝珠的光辉便根本掩盖不了,所以还是留在原来的匣子中。那宝珠个头也不小,匣子有成人巴掌大,只是,要藏在怀中带出去也不是不可能啊……」 周召吉道:「这却是个巧合了。丁峰存意偷盗『辟水』时日已久,可他想必一直未曾拿捏准何时动手,也一直在想如何将自己撇清事外。七月二十日晚,骤雨忽至,丁峰灵机一动,下定决心动手,也是他未曾丧尽天良,虽设计陷害金先生,却也只为助自己脱身,能不走到这一步自是最好。这才有了有去无回脚印的设计,只为了营造出妖鬼偷盗的迹象,而为了让人尽快发现这一行足迹,也免显得自己失职,他故意贼喊抓贼,在布置完后,即刻请来了林大人。」 林复瞠目结舌:「也就是说,当时宝珠就在丁峰身上?」 「也许在身上,也可能藏在其他地方。」周召吉道,「估计是藏起来了,带在身上太危险,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林大人在发现宝物失盗后,应是将林府上下搜查了一遍,但凡出府还要搜身吧。」 林复已经只知道点头了。 古泰来说:「所以实物还在府中,但藏在哪里就只有丁峰知道了!刚才贫道在后院提到『辟水』来历的事情,想必丁护院也听到了,如今还请林大人放风出去,只说与他听,明日一早龙族便会水淹岳阳,此事事关重大,想必他会铤而走险,今晚动手将宝物取出。而你我便可埋伏府中,伺机抓贼!」 林复忙道:「是是是。」刚要喊人,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方刑可不可信?」 古泰来问:「林大人何出此言?」 林复说:「方刑也知道本官府中藏有宝物,且常出入府中请示案情处置。」 古泰来问:「七月二十日晚方大人也在林府?」 林复想了想道:「当晚出了事后,全府戒备,方刑因当夜衙门轮值,确实来过。」 古泰来道:「这也正常,方大人走的时候想必曾被搜过身吧。」 林复道:「搜过,未曾有什么发现。」 古泰来道:「这便是了,方大人若不可信,也不会请贫道师兄弟二人来帮忙了。」 林复应道:「道长说得是,本官这便吩咐下面安排去。」又看看金渲月,「金先生此事还请守口如瓶。」 金渲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大人说了两次,方才反应过来,应声好,还有些神游天外的样子。林大人亦是忧心忡忡离去,看神色便知,依然并不相信方刑。 古泰来等林大人走了,也对金渲月一拱手道:「那么,贫道师兄弟二人这便不再叨扰金先生了。」带着姬小彩与周召吉离开了那间屋子。 走出屋子,姬小彩才敢开口说:「道长,我觉得这事有点奇怪。」 古泰来说:「哦,哪里怪了?」 姬小彩想了想说:「那叫挽月的招得太快。」 周召吉道:「那是因为我师兄诓她失盗的是御赐宝物,罪可致死,想那女子也还良心未泯,看不得别人枉死吧。」 姬小彩说:「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总觉得太巧合了。」 周召吉说:「哪里巧合了?」 姬小彩想不出来,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怪巧合的。」 古泰来说;「确实有些巧合了。」眼神颇有深意,转而却又道,「这么一折腾一天都过去了,去弄点吃的,准备抓贼!」 第五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五) 两人一鸡在林大人安排下,好吃好喝了一顿,到末了,饭堂里忽而刮起阴风飕飕,跟着蹿进几条鬼影。姬小彩记得在天水客栈门口见到古泰来时,他脚下蹿出的几条鬼影也是这样,似乎古泰来能役使冥界鬼卒,便猜此时可能有什么消息送来。果然,古泰来虚空里听了一会,丢下一句:「出去走走。」将姬小彩交给周召吉,便出门了。 姬小彩也想跟着去,却被周召吉一把抱在怀里,卡着脖子说:「哎呀呀,小菜鸡乖乖,哥哥陪你。」姬小彩噎得直翻白眼,等回过神来,古泰来已经走远了。 周召吉取了个梨子逗他说:「不要跟这么紧,师兄既然将你交给我,一定有他的打算。」 姬小彩有些闷闷不乐,想了又想,问:「周道长,你觉得道长喜不喜欢我?」 周召吉啃着梨子说:「都说了你是师兄的宝贝小山鸡了,不喜欢你这么护着你干嘛?」 姬小彩低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我老觉得自己太没用,道长如果遇到很厉害的人,大概就不要我了……」 周召吉摸摸他的头:「我师兄喜欢谁又不是看谁最厉害决定的,照你这么说,他应该喜欢我们师父才对啊。」 姬小彩一想到古泰来上回提起那位空空子师父时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才变得开心些,随口问:「周道长,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 姬小彩几乎被口水呛死:「你你你……你也有喜欢的人?不……不是道长吧?」 周召吉戳他的脑袋:「在你眼里就我师兄最好!」又笑笑,「也是,所有人都只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是最好的,否则怎么会喜欢上呢?我看上那个,也有很多人说不懂事啊,心怀叵测之类。」 姬小彩目瞪口呆:「听起来像是坏人。」 周召吉笑笑:「是个傻瓜罢了。」 古泰来过了一阵才转回来,神情之中似乎颇有收获。姬小彩一看到他,便赶紧飞也似地蹦跶过去,绕到脚边,好像蹭两下也好。古泰来蹲下来说句「上来」,姬小彩便赶紧爬到他怀里去,都觉得那里是个窝了。 周召吉问:「有结论了?」 古泰来说:「差不多,东西归位,还有,天井里少了块压晾衣架子的石头。」 周召吉笑道:「这可不水落石出了?」 但古泰来说:「还有点事说不通,偷盗是个巧合,献宝却很牵强,你觉得那蚌精大着胆子偷出『辟水』是为了什么,献给林复是为了什么,又是怎么死的?」 周召吉说:「不为财,便是为义、为情。」 古泰来坐下来,手指扣着桌面:「还是串不上。」 姬小彩在一旁听了会,心里更加矛盾,反反复复想了半天,小声道:「道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古泰来问他:「什么事?」 姬小彩原先觉得金渲月救过他一命,关于他的私事实在不该跟人乱嚼舌根,况且金先生也曾请求过他,如果说出来了便是坏了道义,但这时候倘若不说,便又似故意瞒骗古泰来,姬小彩拿不准这对追查「辟水」失踪之事是否有影响,挣扎了许久,终于觉得还是不应该继续瞒下去了,于是说:「其实我之前见过金先生。」 古泰来将眉毛一挑:「哦?」 「那日救了我又将我送回天水客栈的其实就是金先生。」姬小彩说,「金先生他……他不是人。」 古泰来盯着他:「你说金渲月不是人?」 姬小彩点头:「金先生不是人,他是柳洇风的亲哥哥,但是他不知为什么被人抽了龙筋,金先生让我不要说出去,所以我……」 古泰来脸上神色变了变:「柳洇风,金渲月,姓金……」他立起身来,「我明白了,原来如此,这最后一环终于扣上了。」 夜半三更,林府中一片漆黑,只有巡夜的值守三三两两,捉着灯笼,四处逡巡。丁峰穿过天井,到了偏门前,向左右看了看,方才掏出钥匙,打开那扇门。忽而,只听一声呼喝:「站住!」呼啦啦从四面八方涌出许多人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火把迅速烧起来,照亮了半边天空,林府中一时人声喧腾,狗吠不止。 他远远向那围墙上的天幕看了一眼,确认了并无危险,方才「扑通」一声跳入霄河之中,未几便潜至水底。循着记忆,他很快摸到自己亲手投掷的重物,重物被绳子拴着,另一头连着个被捆住的盒子,绳两侧皆有铁爪,他用手摸一摸那盒子,揣入怀中,心满意足地踩水上浮。 他才自水里露出脸来,准备上岸,却听得冷冷声音:「方大人好兴致,夜游霄河啊!」 古泰来与周召吉提着灯笼,正在水边立着。方刑一时进退不得,浮在水中,想要偷偷伸手入怀将那盒子丢弃,古泰来拂尘丝只在空中一划,便将他怀中盒子捞了出来,牢牢抓在手中。 方刑苦笑一下,爬上岸来。 周召吉说:「方大人果然厉害,随便一句话都有目的。我倒没想到初入林府前,方大人特意提及霄河底有暗流,常溺死人一事也是个局,只为了不让人想起到湖底寻找失物。」 方刑顿了顿,才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古泰来说:「方大人不明白,如何这盒子会在你手里?」 方刑说:「我只是正好想到,贼人会否在偷盗宝物后趁便投久霄河,所以来找一下。」 古泰来说:「哦,这么说方大人不承认宝物是你偷拿的?」 方刑抿唇不语,片刻后回答:「是。」 古泰来问:「那么我且问你,听说当晚方大人前来林府查探的时候,浑身都是湿淋淋的,可当时雨早就停了,是怎么回事?」 方刑说:「因我之前在外巡视才会淋到雨,后来路过林府,见府内吵翻了天,便过来看看,所以未曾来得及换衣服。」 古泰来说:「那么方大人当晚应是子时后从外头进入林府内部?」 方刑道:「正是。」 周召吉道:「怎么那几个见过方大人的人,都说见到方大人的时候,大人好似已在府中了。」 「当时场面混乱,方某出入时,也许未被注意到。」 「丁峰一发现出事,便请人去请林大人,林大人当时下令,所有人严把门口,门口守着的两位兄弟也说未曾见到方大人,只是宝珠失窃一事太过离奇,又猜想方大人当时可能因公滞留府内,所以一直未曾提起。而当晚酉时初,也曾有人见到方大人从侧门入府,不知为了何事?」 方刑闭口不语,半晌笑道:「我无话可说。」 古泰来道:「其实只要查一下替你打造钥匙的铁匠,也能了解实情。你为何要盗窃宝物?」 方刑低声道:「小女得了重病,已快不行了,我听说这宝珠能活死人,所以……」 古泰来眉头微微一皱:「活死人?这是谁告诉你的?」 方刑待要说话,忽而一旁霄河腾起一股冲天水柱,水花四溅之下,从河底升起一群兵士,为首站着两人,一个玄衣铁甲的男子,另一个正是柳洇风。 柳洇风道:「将军,看来消息不假,那『辟水』便是被他们偷了!」又对古泰来道,「兀那贼人,还不快将我龙宫至宝交还与我洞庭水族!」身后一群兵士,张牙舞爪,杀气腾腾。 古泰来将那手中盒子扬了扬道:「哪里来什么贼人?」当着几人的面,将盒子打开道,「宝物在此,完璧归赵。」 一时但见霄河之上一片白光,盒中盛着玲珑剔透莹润光洁一粒宝珠,散发出阵阵仙气。 古泰来又说:「这位将军如何称呼,可是洞庭龙君下属?」 黑衣男子一跃而至岸边,抱拳道:「本将于延,请问这位道长如何得了我族宝物?」 古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托我寻找,这不替你们找回来了?」 黑衣男子道:「我族宝物失窃至今,一直都是本将在四处搜寻,何时托过道长?」又打量了那盒子道,「这遮掩宝珠仙气的盒子又是从何而来,无怪乎本将一直未能寻得宝珠痕迹。」 古泰来说:「这你就要问柳洇风了。」 柳洇风似乎一时愣住,这晌方才喃喃自语:「怎么可能?」 古泰来笑道:「怎么可能什么?怎么可能盒子里装的会是真的宝物?柳洇风,你从一开始就设了局要我替你背这口黑锅,怎么就不能想到我也会反过来寻到真的宝物?」 于廷看向柳洇风,目光中已有了怀疑:「柳王爷,请问这位道长说得可是真的?」 柳洇风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古泰来冷哼一声道:「从你初时来找我起。你编造的谎言中提到那蚌精与个人里应外合,偷盗宝物。我且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与蚌精勾结的是个人而不是妖?你自己也说你连对方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那是个人?」 古泰来又问:「蚌精为何要进献宝物于林府,图什么?功名富贵?对妖而言,这岂不是个笑话?唯一的可能,他进献宝物是为了情义,那么,这林府中又有谁是他值得为之效力的,或者说值得他跟随的人为之效力的?金渲月不是你兄长吗?这事难道不是与他有关吗?」 柳洇风咬牙切齿道:「没错,我偷盗『辟水』便是为了兄长,但此事他并不知情!我也不怕你们知道,我们兄弟因是半龙一族,自小便受洞庭龙族歧视,哥哥他更被人抽了龙筋,不仅化不成龙,且寿命不久。我早已想着要带他远离此地,只为了洞庭仙气对他身体有益才留了下来,可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身体差,我便动了偷盗『辟水』之心。也是上天帮我,竟叫我无意中得到可锁住『辟水』仙气的这个宝盒,想着『辟水』失盗后,龙宫上下必会全力搜寻,此时必要找个安全地方存放『辟水』,我便让蚌精假意献宝,送『辟水』入林府暂且收藏,等事态平息再偷拿出来,与兄长远走高飞。谁知林复竟要将『辟水』送入朝廷,天子为人间之龙,真要入了宫,我要取得宝物便不会那么容易,可巧让我知道方刑女儿重病,不久于人世,我便有意告诉他,这宝珠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之效,叫他生了偷盗之心。」 古泰来道:「方刑果然中了你的计,千方百计偷出宝珠,可你知道,方刑只是个凡人,断没有勾结蚌精的能力。正巧我与小彩往岳州一带来,便特意在青野山让那蛇妖对方刑动手,又叫我们撞见,小彩心肠太软,救了方刑,跟着我二人顺理成章来了岳阳,你便找上门来,执意要我插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偷梁换柱后将宝珠失窃的罪名挂到我头上,是不是?」 「洇风!」不知何时,金渲月出得林府,也来到这河岸上,「古道长说的是不是真的?」 柳洇风没有回答,面上没有悔恨,只有功亏一篑的懊恼。 金渲月说:「你说寻得宝物替我治病,又说后日起要离开龙宫随我去个别的地方居住,就是因为你偷了『辟水』?洇风,回答我!」 柳洇风道:「哥,他说的是真的,洞庭龙族都不是好人,我们兄弟活得这么惨。」咬一咬牙道:「我这就将宝物抢回来,我们现在就走!」说着,五指变作尖锐龙爪,向古泰来抓去。古泰来向后几个起落,朗声道:「龙君还不现身!」 柳洇风冷笑道:「『辟水』一失,他忙着支撑洞庭结界尚且来不及,哪里有空来管这档事!」 于延拔出宝剑,迎战上来:「柳王爷,对不住了!」两人战在一块,但普通水族哪里及得上龙族,即便那只是条半龙。 忽而却听一声:「都住手。」声音不高,却若震耳洪钟,在几人面前,赫然出现一名银甲银发男子,身形高大,容颜端肃,浑身散发出强大仙气。柳洇风与于延等皆为之一震,被那仙气压得抬不起头来。 「古道长,叫你久候了,在下就是洞庭君龙吟。」 姬小彩左看右看:「咦?周道长呢?」 龙吟和蔼一笑道:「小菜鸡,我就是这几日你所见到的周召吉。」 第六章 赊月饮酒白云边(六) 对目瞪口呆的姬小彩笑了一笑,龙吟又遥遥望了金渲月一眼,最后定格在柳洇风面上的眼神却有些微的哀伤。 从初始的震惊到终于反应过来,柳洇风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愤怒,他咬牙切齿问道:「龙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龙吟淡然道:「从你让庞玉偷珠开始。」 柳洇风闻言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好、好、好!」他连道三个好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假装眼瞎耳聋,看别人被你耍着玩很有趣吗?我早该知道你们洞庭龙族都是一样卑鄙!」 于延在一旁听他侮辱主君,盛怒之下,挥剑斩击,宝剑划出银芒,却在空中被无形的力量阻止,架在半空。 「于延,你带水兵退回龙宫。」洞庭君龙吟吩咐道,「这是我王家私事。」 他语声不高,口气平和,王者威严加之一身迫人仙气却可将人轻易压制,于延纵然心有不忿,依然还是匆匆收兵入水,很快消失不见。跟着,龙吟只是伸手一指,一直呆立一旁的方刑便失去意识昏倒在地。 柳洇风冷笑道:「怎么,你还怕你龙家的丑事被外人知晓?你洞庭龙族有脸做,难道就没脸认吗?」 龙吟叹然道:「当年确是先皇亏待于你兄长,我并不怕外人知道,之所以一直都没点穿你,也是希望能暗着帮你一把,但你不该拖其他人下水,篡改天命,陷害他人,洇风,你们兄弟情深是好事,但你做事未免太没有轻重。」 他这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奇的是,对柳洇风偷盗宝珠之事不仅没有责怪,反有助其一臂之力的表态,并且显得对柳洇风看得极重。 姬小彩在古泰来怀里左右张望,脑子晕乎乎,却也想到之前还是周召吉样子的龙吟说过,他喜欢的那人不仅不懂事,还常被人说居心叵测,听起来与柳洇风竟有几分相似。 柳洇风却恼羞成怒:「不要做出一副仁爱大度的样子,你们父子一门全都一样,当初无缘无故抽我兄长龙筋,如今还想怎样!」 龙吟看向金渲月:「我已说了,当年之事确是我父王之错,如今他早已化骨,你真要追究的话,父债子偿,便来找我吧。」 柳洇风听了却愣了一愣,随后冷笑道:「是啊,父债子偿,你以为失了『辟水』,你能逃得过天庭责罚?到时候别说是洞庭龙君做不得,恐怕你一辈子都要被发配到穷山恶水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古泰来这时候却走上前去,将手中宝盒放至龙吟与金渲月之间的草坡上,且就放在柳洇风脚边不远,跟着退回来道:「宝珠物归原主,谁取谁舍是你们家务事,我与小彩不便参与。」转身要走,却听背后一声:「站住!」 回头看,是柳洇风忿忿道:「我今日夺宝离宫之事,怎能随意留下活口!」 姬小彩一听紧张起来,古泰来却不以为然道:「凭你的实力,还赢不了我!」 柳洇风道:「没有打过怎么知道?」 一直沉默不语的金渲月这时候却开口:「洇风,这一颗并不是『辟水』。」 柳洇风猛然吃了一惊:「怎么不是『辟水』?这宝珠光华璀璨,通体散发洞庭仙气,可养水土,活死人,除了『辟水』还能是什么?」 金渲月面上看不出表情,只冷然道:「『辟水』若失,就算凭洞庭君仙体支撑也不会撑过数月,洞庭水域还未有变化,他现在又在你面前出现,更证实了这一颗不是『辟水』。」 柳洇风细一思考,似认为金渲月说得有理,不由更是恼怒,骂道:「姓龙的,你好诈!」 龙吟面色僵了一僵,开口竟似有些疲倦,沉声道:「这一颗虽不是『辟水』,却也能救你大哥性命。」 柳洇风冷笑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世上除了『辟水』,还有什么神物能救我大哥一命!」 金渲月道:「龙丹。洇风,这一颗是千年龙仙的内丹,的确可以救我一命。」 柳洇风愕然转过头去:「大哥你说什么?什么龙丹?」 古泰来说:「泾河太子说得没错,这一颗便是千年龙丹,确能助他重新化龙。」 柳洇风混乱无比:「什么龙丹?化龙?什么泾河太子……哪里来的多的龙丹?」 古泰来道:「金渲月不是半龙,是龙。多年前,洞庭三公主远嫁泾河太子为妻,世人传言泾河太子残暴无道,龙女被迫放牧泾河滩,巧遇进京赶考的书生柳毅,泣血成书,托其带回故乡娘家,哭诉自己遭遇。柳毅传书至洞庭,洞庭君念及与泾河君多代姻缘,想要息事宁人,其王弟钱塘君却勃然大怒,领兵救出三公主,诛杀泾河太子,并成就三公主与柳氏一门数代姻缘,传为美谈。但是,仙妖二界传言当年泾河太子法力高强,钱塘君并不能敌,真正诛杀泾河太子的并非钱塘君,而是洞庭君本人施计而为,是以泾河太子死前怨气冲天,以己为咒,必要托生柳氏后代诛灭洞庭全族,一雪前仇!」 「为解泾河太子血咒,那位洞庭君想尽办法,但血咒太过毒辣,最终他散尽仙元,方才施得封咒于自己女儿身上,自此后,柳家每代必会产出一对双生子,其一为半龙,另一则为全龙,全龙即为承继泾河太子血咒者,但因洞庭君仙力,无不先天不足,并且活不过五百岁化成真龙。先代洞庭君抽我龙筋时,我已活过五百岁。」金渲月淡然道,仿佛所言所述皆是与己无关之事一般。 柳洇风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就算……就算哥是什么血咒继承者,凭什么什么错都没有,便要你承受这种惩罚!哥才不是什么泾河太子!」 金渲月道:「我意图杀害先代洞庭君,但失手了。」 几如石破天惊,不仅柳洇风愕然,连龙吟都吃了一惊,沉思道:「难怪先父忽然抱病……」 金渲月道:「不管先代恩怨如何,洞庭一门欠我泾河一门数百条命不假。昔日泾河太子死时,泾河千里飘血,百里浮尸,何等凄惨!我如今只要你们区区一条命即可,说起来还是便宜了你们!」他平日温文尔雅,说话有礼客气,此刻亦听不出有些许波动,但一言一句,皆似刀劈斧砍,凿入人心,叫人不寒而栗。 柳洇风如同个迷惘的孩子,叫道:「哥……」 龙吟苦笑一下,方道:「我早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本欲将龙丹直接交予你们,只恐你们不信,这几月来本也是伪作寻找,没想到却让洇风动了这样的脑筋,如今说穿了也好,洇风,你还不拿我龙丹去给你哥。」 柳洇风喃喃自语:「你……你的龙丹……」 金渲月却笑道:「如此便多谢了,待洞庭君你仙体破灭,往后你洞庭龙族与我泾河一门的宿世冤仇,便一笔勾销。」又道,「洇风,还不快将龙珠取来,我好服食他内丹,化为真龙,从此我们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一连喊了数声,柳洇风却像僵了一般动也不动。 「没有龙丹的话,他会灰飞烟灭……」柳洇风像是喃喃自语,「这与死与发配都是不同的,灰飞烟灭了就没有了……」 金渲月沉声道:「洇风,你舍不得他灰飞烟灭,就舍得我吗?」 柳洇风慌张道:「不是这样的!」 金渲月说:「那还不拿来!」 柳洇风颤了一下,弯腰捡起那个盒子,他动作艰涩,仿佛这一个小盒有千钧重,拿起后已是一头汗水,却再不能迈出一步。 龙吟只是看着他,目不转睛,就连姬小彩都看得出他眼中深情厚意。 古泰来说道:「身为一湖之主,仙界龙君,为一己私情连命都不要,值不值得?」 龙吟却洒然一笑道:「龙某自问身为一湖之君至今从未失职,『辟水』安在,百姓安居乐业,生活无虞,龙某就尽到了身为龙君的职责,至于龙某的命要如何处置,他人恐无资格质疑。」他半闭了眼睛又道,「古道长当年不也走了同样的路吗?」 姬小彩猛然抬起头来:「道长,他说什么?」 古泰来摸摸姬小彩的头,权作安抚,又笑道:「说得也是,横竖你已决定了,灰飞烟灭之后也不会有后悔的机会,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龙吟道,「洇风,你还迟疑什么,昔日我洞庭龙族亏欠你柳家,亏欠你哥哥,今日便是你我两家恩怨一笔勾销之日。」 柳洇风愣了半晌,忽而恨恨道:「凭什么!凭什么要承你的情!」他怒骂着,猛然将那盒子砸到龙吟身上,「你的脏东西,我们柳家不会要!」 转过头,对着金渲月却似做了错事的孩子般,低低道:「哥,这事本来与他就没什么关系。」见金渲月不言不语,面色冰寒,他咬咬牙道,「哥,是我没用,如果只有内丹才能保你一命,就用我的吧!」他说着,运气于腹内龙丹处,慢慢吐息,从口中逼出一颗珠子来,他的内丹果然不如龙吟的仙气夺魄,却也光彩熠熠,仙气流转,「哥……」他讨好地走过去,将手掌摊出。 龙吟大惊失色,疾步上前,却叫古泰来拂尘丝一张,如绳索蛛网,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金渲月低头看了那珠子一会,抬起头来是已是满脸冷意:「这就是你对我的情谊?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他死?宁可选择他也不要我?」 「哥……」 「柳王爷,您别抬举在下了,我金渲月姓金,哪里高攀得来您这样出色的胞弟。」金渲月说着,看也不看柳洇风和他掌上龙丹一眼,转身轻飘飘拂袖而去。 「哥!」柳洇风大急之下,伸手去抓金渲月的手,明明近在咫尺,他五指却似什么都未触碰到一般,从金渲月手臂中穿了过去。 「这是……」龙吟亦是吃了一惊。 「龙鬼。」古泰来道,「金渲月已死了很久了。我先头也觉得奇怪,抽了龙筋的龙如何能活到现在。他被抽了龙筋,却是血咒之身,又因长年居住在这洞庭湖畔,吞吐了『辟水』不少洞庭仙气,便成了个不生不死的龙鬼。你的内丹,其实对他已无用处了。」 「那他为何还要……」龙吟想到什么,蓦然缄默不语。 金渲月回身,额上已长出两枚龙鬼角,面色阴沉,脸色苍白,如同恶鬼,他说:「柳王爷,不要再跟着我,否则休怪我对你动手!」 柳洇风惶恐无比,只知道喊:「哥……」又追了两步,蓦然吃了他一掌,因无龙丹护体,当场软倒在地。 金渲月面上神情微微一变,却跟着冷声道:「龙君,此人已与我无关了,既是你的,你便领回去好生管教,若叫我再见着他,有来无回。」言毕,消失在夜色之中。 古泰来解了捆龙索,龙吟再顾不得其他,将柳洇风打横抱了,细细检视一番,才对古泰来道:「古道长,就此别过。」又道,「洇风身上的咒……」 古泰来说:「三日一过便会自解。」 龙吟方才放心,将柳洇风手指轻轻划了一道口子,滴出几滴龙血,点在姬小彩眉心,画了法印道:「小菜鸡也没事了,后会有期。」匆匆跃入水中,水花分为两半,辟出道路,遥遥一条大道,直往洞庭龙宫。 姬小彩望着二人身影消失,不由喃喃自语:「原来龙君喜欢的人是柳洇风……」又讷讷地,「我觉得金先生其实也是很宠他弟弟的,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不顾一切,连命都不要的。」 古泰来难得也感慨说:「世间情爱,原就是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姬小彩想了又想,才低声却坚定道:「道长,我也可以为了你拼命的!」 古泰来无奈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胡思乱想。」 姬小彩仰起脸来,认真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多傻了,一点本事都没有还老说要和道长你成亲,没本事保护道长的话,说什么都是假的!」他说,「我以前说得那些不懂事的话,现在统统收回来,可是道长,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只要十年……不,五年,五年里我会努力变成大妖怪,到那一天,我再来向道长你提亲!」 古泰来听言,微微眯起眼睛。 姬小彩有些惶恐地又补充说:「当……当然到时候道长你愿不愿意答应全凭你自己的意愿,我只请你尽量给我点时间……」 古泰来说:「姬小彩,五年对人来说不短,如果五年里,我喜欢上了别人你怎么办?」 姬小彩心慌意乱,结结巴巴说:「那……那样我会来抢亲的!」 古泰来愣了愣,片刻后翘起唇角,弹了下他的小脑门:「你打得过我!?」 姬小彩说:「打……打不过也要打!」 「打输了呢?」 「输了……」姬小彩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小豆丁眼里就泪汪汪的,「输了我……我就回老家,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古泰来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叹息一声:「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姬小彩还是翻来覆去那两句:「道长你是个好人,道长你对我很好。」 古泰来说:「好人在这世上也不少啊……」 姬小彩想了又想,终于说:「大概是我笨,道长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有这两个理由,你又不相信……可是道长你……你跟别人就是不一样的!」他话才刚说完,忽而觉得身体一重,整个人就往后下方坠下去,一番天旋地转,再看时,便见到满天繁星,古泰来一手托了他后脑勺护着他,整个人重重压在他身上。他身上道袍敞开来,露出结实的胸膛,姬小彩想起来,这几日他没法替古泰来洗衣服,他两套里衣都堆在客栈包袱里呢。 古泰来眼神似有些不自在,只盯着姬小彩的脸看,低声问:「摔疼了吗?」 「没。」姬小彩说着就要起来,忽然觉得不对,左右看看,惊叫出声,「咦,我变回来了!」 古泰来叹口气:「你这只笨鸡,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摔成这样的?」 姬小彩想了想,怪不得古泰来袍子坏了,是因为自己本来窝在他衣襟里,变成人以后,自然就把那衣服坠穿了,他也更没想到,此刻自己亦是光洁溜溜。 连着几日变不成人样,姬小彩此刻只觉得兴奋,不由伸手去摸古泰来的眉眼,说:「道长,我能摸你了。」手指从他眉毛滑到眼睛,又到鼻梁,跟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古泰来的嘴唇。 有点干燥,但是软软的。姬小彩忽然想起来,在长兴镇锦河中古泰来渡气给他的时候,古泰来嘴唇的触感。他们山鸡彼此相好,便是互相整理背羽,交颈及至交配,双唇相抵什么的只在书上见到过,当时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没能好好感觉。此刻不知为何,这么一想,便觉得胸口像有团火烧似的。 他一面想着,着了迷似地就把脸凑过去。 古泰来沉声道:「小彩,干什么……」 姬小彩却昂起头,捧住古泰来的脸,「啪」地亲了上去。亲完了看看古泰来,难得冷口冷面的脸上除了惊愕,居然出现了一丝微红,姬小彩更加觉得那热力从心口「轰」的一声发散开去,烧得浑身都要燃了一般。 他试探着啄了啄古泰来的面颊,见他没有反对,胆子便大起来,又去亲他的面颊、眉头、眼睛,然后想起来古泰来上次教他的「耳鬓厮磨」,虽然不好意思,但回想起来,真的觉得会很舒服很快乐,便一只手勾勒古泰来的脖子,探头去含他的耳垂,一面却忍不住还是有山鸡的性子,将古泰来的发带解开了,将手指穿进去梳理他的头发,代替理毛。 古泰来一直沉默着,只有扶在姬小彩脖颈后的手显示他心情变化,那手一会收紧一会放松,似是在犹豫什么。 姬小彩做完「耳鬓厮磨」犯了愁,古泰来只教他到这里而已,接下去干啥,他是不知道的,但这个时候,总觉得应该还要做些什么才是。姬小彩小心地抬头问:「道长,接下去做什么?」 四周尽是一片水气氤氲,头顶繁星也若隐若现,仿佛就要坠落一般。 古泰来在他上方,低首问他:「小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像有明火在烧,胸口起伏不定。 姬小彩快速说:「知道!做快乐的事!」 古泰来挫败地叹了一声:「你会后悔的!」再不多言,随手扯了个结界,俯下身去,狠狠咬住姬小彩的嘴唇。 姬小彩只道双唇相抵就是那么碰一下,最多磨蹭磨蹭,温情也温柔,哪里知道会有激烈无比的唇舌交缠,被古泰来轻易撬开牙关,探进来,还是懵懵懂懂,等被古泰来舌尖勾住舌尖,纠缠吮吸搅弄时,脑子当场就没用了。既快乐,又觉得浑身燥热,嘴里发出含糊不清嘤嘤声,被动承受古泰来的攻势。他后颈受制于古泰来,软弱无力,不得不随着古泰来的深入,将头仰得越来越高,津液吞咽使得他喉头发出「咕嘟咕嘟」声响,脖子的线条勾在空中,呈一条好看的弧线。他一手插在古泰来的发中,另一手死死勾着他的脖颈,仿佛只要一放手,自己便会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一般,整个人既轻且重,既热又冷,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好不容易被放开,古泰来看着他迷蒙双眼不由笑道:「才这样就已经不行了?」 「……嗯?」 古泰来咬了姬小彩脖子一口,俯身下去:「接下去会更快乐。」他说着,俯首下去细细吮吻姬小彩的锁骨一番,留下几个印迹,跟着伸舌舔舐他的胸膛。姬小彩被他湿润舌头接触到胸口,当下就呜咽一声,勾起上身来:「道……道长……不……不要……」 古泰来一面轻舔过他白皙胸口上的突起,一面问:「为什么不要?」 姬小彩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满面臊红说:「舔……舔什么的,猫才做……」 古泰来忍俊不禁,一手下滑,伸到他小巧臀部,捏了一把,听他痛呼一声,才说:「你还能说出什么更好笑的话来吗?」 姬小彩眼眶都湿了,也不知道那些泪水是哪里来的,明明他如今只觉得快乐与舒服而已,抽抽嗒嗒地:「道……道长,行房要猫一般……吗?啊……」 古泰来将姬小彩胸前茱萸嘬了几下,那两颗水淋淋的樱桃剎那就胀大,立了起来,在空气中微微发颤,姬小彩胸膛急剧起伏,像条离水的鱼一样,还要说:「道长,咬……咬人什么的,只有狗才做……」 古泰来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先是猫,再是狗,再做下去不知道又是什么? 星空下,他望着姬小彩的身体。初见时他还带着显然的少年青涩气,不过几个月,却已经有了青年的身胚,妖幻人随其形。姬小彩体形偏瘦,双腿细长好安,皮肤白皙,却并不像一般男性是窄而扁的腰部,反而像小孩一样圆滚滚的,看着好玩,搂着舒服。 古泰来一时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做下去,虽然不管以人以妖来看,姬小彩都早已成年,但是他这呆呆的样子怎么看老是让他觉得自己在对个小孩下手。 姬小彩却无意识地将腿盘到古泰来腰上,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浑身软绵绵,只觉得这样自己会好一点,像有了个坚实的依靠。 古泰来苦笑一下,本来就已经抬头的下面这下更是精神抖擞地准备好了,姬小彩的下面也早已稚嫩地挺翘着戳在他的小腹,顶端已经流出了液体,刚才便擦得他小腹上一条条湿的,可这只小笨鸡竟自己一点自觉都没有。 虽然没自觉,但是会去追逐本能的快感,这大约就是妖怪与人不同的地方。 古泰来说:「接着来做你们山鸡一族会做的事。」拍拍他的腿,「先放开我。」 见姬小彩不高不兴地放开来,不由得一笑,低头在他脸上啄了一下,将姬小彩的腿放下来。他褪下自己坏了的道袍,铺在地上,方才将姬小彩抱起来,让他面朝下地趴在衣服上。 姬小彩软得都趴不好,人伏在地上微微摇晃,臀部也跟着动来动去。古泰来看着,眼神变得更深,他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身体盖在姬小彩背上,两手撑在姬小彩身侧,低头亲吻姬小彩的脖子。 古泰来远比姬小彩高大,这么盖在他上方,便仿佛将姬小彩完全纳入胸膛之内一般,姬小彩低低「啊」了一声,有气无力道:「道……道长,我撑不住……」 古泰来笑着从他背脊一路沿着脊椎吻下去:「撑不住用妖力。」 姬小彩脑子一塌糊涂,哪里用得出什么妖力,微弱抗议道:「道长,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啊……」古泰来伸手捏住姬小彩的下体,他手掌很大,托着姬小彩那里,便觉似掌中有件温暖活物一般,如同抓着只小鸟,微微脉动,可爱无比。 「不……不要摸那里!」姬小彩慌乱地想要腾出一只手来想要去保护自己的私处,却因为失去平衡,整个人跌下去,快到地面的时候,又觉得被一股什么力量一抬,上身便破托了起来。 「道……道长……」 古泰来说:「放松,我用术力托着你。」 「道长……」姬小彩快要哭出来了,他上半身被越抬越高,手掌已经离开了地面,古泰来无论撕咬他的脖颈或是揉弄他的胸口都变得更加方便。绵密浓烈的吻顺着脖子一路滑到他的腰部,细细磨了一阵,古泰来最后一次忍着问:「要继续吗?」 姬小彩哭得眼泪汪汪,但本能记得如果拒绝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说:「要!」话音才落,便猛然叫出声来。古泰来本来温柔抚弄着他前端的手,忽然加速套弄起来,同时湿热的吻也落到了细嫩敏感的大腿内侧,时不时濡湿的舌头便刷过他的臀缝。 姬小彩被刺激得眼前一片彩光,很快呜咽着喷发出来。 古泰来细密温柔地吻着他的背部,替他顺着气,等他好一点,才说:「舒服吗?」 姬小彩泪汪汪地点头,还记得学习,说:「我学会了。」 古泰来无奈地亲他汗津津的背:「笨鸡。」掰开他的臀瓣,「刚刚才开始。」 姬小彩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湿热软滑的东西一路向下滑到了他那个位置,在周围舔了一番,便要深入进去。姬小彩慌得要命:「道……道长,那里脏……」 古泰来轻轻拍着他的臀部,让他放松,低声道:「没关系。」 姬小彩感到舌尖往里送了送,像是活的东西钻入身体的感觉让他既害怕又隐隐觉得期待,他哭着胡言乱语:「道长,我……我不会下蛋的!」 古泰来哭笑不得:「说什么呢!」这么煞风景的话,只有这只小笨鸡才说得出来,可他竟然不觉得会失去兴致。 古泰来将他里面湿润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试着用手指去开拓姬小彩后方,才刚伸进去,姬小彩一声悲鸣,人都几乎要蹿出去,被古泰来死死按着腰部,哄他,「乖,很快就好了。」才勉强镇定下来。 姬小彩说:「道长,我……我已经学会了……不……不用教了。」 古泰来气乐了:「自己高兴了就不管我了,你好啊!」 姬小彩嘤嘤地:「那我也替道长做刚才一样的事,啊……」 古泰来也知道这个时候再不用点强,便过不去这一关,也不管姬小彩絮絮叨叨什么,判断不会伤到他,便又伸了根手指进去。姬小彩身体里烫得惊人,因为惶恐,里面狠狠地嘬着他。 「麻烦了……」他暗想,「这样下去会把这只小笨鸡弄坏的。」 姬小彩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呻吟,双手无力地撑开来,如同展翅一般,才泄过一次的前端又翘起,在古泰来加紧扩张的时候更是浑身颤动,上下摇晃,他白皙的肌肤早已变成了桃花一样的红色,整个人羞得什么都顾不到了,不知道下面会做什么,更觉得古泰来一举一动都仿佛无限放大一般。 「小彩,放松。」古泰来说,额头也已渗出汗水,为了顾及姬小彩,他自己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我要进去了。」他说着,狠一狠心,扶着自己的下体对准姬小彩的穴口,慢慢地顶进去。 才进去一点,姬小彩受刺激过度,居然「啊」地叫了一声,一把硕大的彩羽「哗」地亮出来,狠狠拍打在古泰来脸上,跟着盖住了姬小彩自己的臀部。 姬小彩只觉后头与腰上同时一松,紧接着「扑通」两声,姬小彩掉到了地上,古泰来摔到了水里。 姬小彩羞红了脸去看,古泰来正浮在水面上拼命地打喷嚏,流眼泪,咳嗽。 姬小彩赶紧爬起来:「道长,我来拉你。」他这么一动,尾羽飘下来,摇摇荡荡,如同孔雀开屏一样,极是好看。 古泰来却猛然后退数尺,黑着脸道:「不要过来,咳咳咳!」眼泪拼命流。 姬小彩忽然想到,每次他鸟形被卖的时候,古泰来都围着面巾;每次他鸟形爬古泰来身上的时候,古泰来都把他所有的毛塞在衣服里,并且总是昂着头,在天水客栈,他变成山鸡醒过来,古泰来凑近看了一眼,便像见了鬼一样,把他丢在床上…… 「道长,你该不是……」 没错,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古泰来,对鸟毛过敏。 月光静静洒下来,金渲月最后一次看向洞庭湖面,波光粼粼的下面有他已经不能再认的弟弟,与洞庭龙族的恩怨便到他这里结束吧,从此以后,天高海阔,找他自己的路与自在,只是可惜,可惜以后再不能在这月明之夜,与至亲共饮一坛好酒。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饮酒白云边。」 他声音犹在,人却已经消失不见,洞庭湖微波荡漾,水流轻轻滑过沉在湖底那一坛早早为他最珍惜的亲人所陈下,预备在他大喜之日痛饮的好酒…… 第七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一) 他按下云头,落在坚实土地之上,四野剎时悄然无声,他周身笼罩仙气,云蒸霞蔚,清气流转中是俊朗容颜,身形挺拔,意态潇洒,一双蘸饱三秋月色尚不足描绘的夺目丹凤眼扫视周围一圈,停在面前匍匐于地的几名素衣女子身上。 「姬凰玉领姬氏一门恭迎云清仙君驾临!」为首的妇人口中恭敬说道,顿首行礼,她身后几名女子也随之口称恭迎,各自拜了一拜。 他领了礼,算作对天庭的交代,等随侍的几名星官回天庭复命,赶紧去将几人一一扶起,清傲姿态换做亲热姿态,他拉着几人的手道:「娘,妹妹们,我回来了!」 姬凰玉仔细端详大儿一番,微微笑道:「岚儿,多日不见,你果然又出色了不少!」 他躬身行礼,面上含笑,如同春风拂面:「是母亲大人教导得好。」 几个妹妹也都围上来,各自叽叽喳喳,聊些别后思念之情。他一一说了话,又看了周围一圈,忍不住问道:「小弟呢,怎么没见他来?可是在家里守着?」 他几个妹妹一下子哑了喉咙似的,谁也不敢出声。 大妹紫霄看了看母亲,才说道:「哥,小彩他……出门去了。」 「哦?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二百三十七年四个月又十三天零一个时辰没见过他了,他现在可还好?长高了吗?是不是还像过去一样怕羞又爱哭?他的厨艺可有精进了?他的法术练得如何?他时常提起我吗?他想我吗?」 他说得兴奋,没留神几个妹妹皆是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眼神,谁也不肯接口。他说了好一阵,还是无人答话,终于也觉出不对来,对着最小的妹妹问:「青宛,你来说,小彩哪里去了?」 被叫到名字的青宛不情不愿的出列,看看左右,嗫嚅了半天,最后还是说:「哥,你自己问娘吧。」说完赶紧退回队伍,还往后小小挪了半步。 姬凰玉本来还在装聋作哑,看山看水看风景,这会被女儿们推出来,只得硬着头皮扛下:「嗯,岚野啊,小彩他……嗯……」 姬岚野凤眸半眯,面上神色为之一变:「娘,小彩去了哪里?是不是什么危险地方?我去接他回来。」 姬凰玉赶紧摆手:「没有没有,他很好。」 三妹赤羽心直口快:「哥你不知道,小彩现在不知道有多好,跟了个道士,成天腻得慌!」 姬岚野眼神倏地一冷,声音也沉下来:「什么道士?什么好?什么腻得慌?说来听听。」 大妹紫霄眼见情势不对,赶紧在旁边打圆场:「小彩今年也五百岁了,娘说他老这样下去,恐怕将来那个的时候要黄……所以琢磨着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我们大家也都是为了他好,对不对,娘,妹妹们?」 几人默契甚佳的一致点头。 姬岚野道:「娘想得是,小彩这孩子确实弱了些,让他下山历练几天开开眼界也好。」 姬凰玉偷偷用衣袖抹了把额头的汗道:「岚野啊,以小彩他现在的本事,光下山个几天恐怕是不行的。」 姬岚野想了想,笑道:「也是,几天哪够做什么。」他咬牙道,「去个十天半个月的,总是差不多了。」 二妹白翼道:「呃,哥,小彩他其实下山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姬岚野的眉头跳了跳:「三个多月?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又是三妹赤羽开的口:「他现在光顾着围着个道士团团转,哪里想得到回家!你是不知道,他信里还说要努力变成大妖怪,娶人家回家呢!」 场中沉寂了片刻,地面开始摇动,树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树叶如同落雨一般拼命砸下,山石沿着山脊滚落下来,砸出「轰隆」声响,姬岚野眉头紧皱,一身仙气化作狂澜围绕在他身周:「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赤羽终于也知道闯祸,心惊胆颤地望向其他人求救。姬凰玉不得已叹息一声道:「岚野,冷静点,小彩他现在好好的,法力、心性都有了长进,比以前厉害许多,不过是一时迷上个人,过一阵就好了。」 一块巨石砸在她的面前,姬凰玉抚着心口,往后小跳一步:「岚……岚儿……」 姬岚野冷声问:「小彩现在在哪里?」 「前……前天来信的时候提到在岳州,现在不知……」 姬凰玉话未说完,但见姬岚野乍然卷起一股仙气,身形拔地而起,便向东北方向而去。 满山满谷的剧动终于停了下来,几人都拍拍胸口,抹抹汗。 紫霄骂道:「赤羽,你也太不懂事了,一把年纪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分不清楚!明知道大哥他宠小彩跟着了魔似的,这种话也敢说!」 赤羽低下头,也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娘。」 姬凰玉叹口气道:「现在只希望他们不要打起来了,就算打起来也不要出人命就是了……」 姬小彩现在只觉得每天都充满干劲! 自从岳州城那件事以来,他觉得自己与古泰来的关系有了些不同,虽然古泰来还是以前那样冷口冷面,话也不多,但是明着暗着,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出来,古泰来对他更好了。无论是吃饭搛菜,或是替他盖被,其实都是一些小事情,但是还有什么会是比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好更令人开心的呢? 姬小彩只觉得胸口像有一团温暖的火煨着,暖洋洋的,喜孜孜的,就连每天练功打坐洗衣做饭都能带给他莫大的喜悦。古泰来指点他练功,古泰来穿他做的衣服,古泰来吃他做的菜,若再能得到古泰来一句夸奖,那就比什么都好了! 姬小彩这个时候由衷感谢他娘把他从家里扔出来,如果不是这样,他又怎么能遇到古泰来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从那天湖边的事后,古泰来对他好像略有些回避。他不知道那天自己如果没有把尾羽不慎变出来,最后会怎么样,但是他觉得不管变成什么样,只要对方是古泰来,他就一定不会后悔! 姬小彩现在一想到那天的事情还是会忍不住面热心跳,浑身躁动不已。 原来行房不是只要脱光衣服抱在一起就好的,行房要做那么多事,像猫一样的舔吮,像狗一样的轻咬,还要把对方的那里放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有点奇怪,但是很舒服很快乐,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行房。 姬小彩想着想着,听到「啪」的一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光是想想而已,居然一大把漂亮的尾羽又从裤子里翻了出来……他赶紧手忙脚乱地默念咒法,尾羽一寸寸地变短,最终消失不见,他扭头看看,长出了一口气。 幸亏古泰来现在不在,但是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老是变出来的话,就不能和古泰来快乐地做快乐的事了。姬小彩有些沮丧,为什么每次都控制不好呢? 他正想着,听到窗外熟悉的声音,赶紧掀起窗来向外看:「道长,你回来啦!」 古泰来一手提着些纸包,一手拎着壶酒,隔着窗,对姬小彩笑笑:「嗯,我回来了。」 不一会便看到古泰来推门进来,他将几样纸包放在桌上说,「刚去镇上酒楼买回来的熟菜,晚上你就不用这么辛苦,随便做个汤就是了。」 姬小彩摸摸身后,确定没有尾巴了,才上前去一一拆了那些纸包来看。统共四包,两素两荤,都是些成菜,香辣兔头、香油凉拌蕨菜、兰花豆干之类,才一打开掺了辣味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姬小彩一时被冲到鼻子,忍不住转过头去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看得古泰来笑着直摇头。 此时已是八月初五,古泰来与姬小彩在辰州乡下的这个小镇小住已有一日。姬小彩本来就是古泰来说什么便巴巴地跟着去做,这次古泰来说在这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小镇住上几日,姬小彩自然也不会多话,但跟着古泰来久了,姬小彩也多了个心,他想了一下,过两日便又是初七了,想必古泰来是想找个清净地方过掉那一日再说。 周召吉说过古泰来过去每逢当月初七都会闭关不出,在长兴镇莲生那件事后,姬小彩也看出古泰来初七这一日法力退步得极之厉害,几乎十去其八,而在初七之前几日似乎就已有失去法力的迹象。姬小彩没问过古泰来原因,心想他不肯说自有他的道理,只惦记着如果这阵真遇到危险,自己一定要保护古泰来,是以更是每日勤加练习,连古泰来都不得不叹服,说他比以前进步许多。 姬小彩摆了碗筷,又去厨下做了个冬瓜笋丝汤出来,正见到古泰来开了酒封,在往个碗里倒酒。那酒有股沁人香气,并不辛辣,反有种清甜的淡雅花香,不由凑过去好奇望了望。只见盛在碗里的酒液色若琥珀,清澄透明,越是凑近了闻,香气越是香甜绵长,仿佛光闻着就能醉了一般。 古泰来递了个酒盅给他:「这是才从镇上沽来的新酒,今年第一茬的桂花酿,性子不烈,你也能喝。」 姬小彩接过酒盅抿了一口,果然入口便是一股清雅桂花香气,酒味很淡,回味甘甜,倒像是糖水似的,又比糖水喝着爽气,忍不住一气将酒盅里的酒喝完了,又去看古泰来,却见他正拿着个碗一边喝酒一边吃菜。 姬小彩看看古泰来的碗,再看看自己的小酒盅,挺不满意:「道长,我也要用碗喝。」 古泰来给他搛了菜道:「你酒量不好,还是用酒盅慢慢喝吧。」 姬小彩不乐意了,自己爬起来去够旁边的豌:「道长说了这酒性子不烈,我也能喝的,我陪你喝!」 古泰来拦阻不及,看他给自己满满斟了一碗,只得按住他碗口说:「那你喝慢点,再怎么温和的酒也是酒,喝醉了少不得又要惹事。」 姬小彩隐约记得自己在张家村也醉过,醒来的感觉虽然难受,当时的味道却不差,看什么都是精彩,再萧索的风景也能透出绮丽来,一脚高一脚低就能顺路蹭到古泰来身上去,最后还能给他背回屋。只可惜今天就在屋里喝酒,不能赖古泰来背他,但,赖着扶到床上总行吧…… 姬小彩这么想着,愈加坚定主意,就着碗喝了一大口。 古泰来看他眼珠子转啊转,想这家伙又在打什么傻主意,捏了他脸一把。:「想什么呢?」 姬小彩脸蛋微微红了红,捧着碗快把脑袋扣进去,含含糊糊的:「我娘说得对,男人就要会喝酒,我也练练酒胆!」 古泰来像是想到什么,停下筷子来,问:「小彩,你说过你家在凤鸣山?」 姬小彩两个眼睛已经微微眯起来,显然到了微醺状态,回答道:「是啊,凤鸣山,那里可漂亮了!」 古泰来说:「我听闻凤鸣山上是出凤凰的。」 姬小彩又在给自己倒酒:「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凤凰这样厉害的神鸟,哪里那么容易出,好几千年都没见着过一只啦。」 古泰来又问:「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姬小彩扳着手指数:「有娘,有四个姐姐,还有一个大哥,我是最小的。」 古泰来「哦」了一声,问:「你想不想家?」 姬小彩眼睛眨了眨,低声道:「想的。」但又很快笑开来,「但是跟着道长很开心,我喜欢跟道长你在一起!」 古泰来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头。姬小彩实在是个太简单的人,说话做事都不会绕弯子,有股傻气,却令自己喜欢。想着,他忍不住忆起那一日霄河边未尽的情事,不由脱口而出:「过几日等空下来,我陪你回去见见你家里人吧。」 姬小彩正把个碗盖在脸上,喝尽碗中最后一滴酒,闻言,迅速把碗放下来,整张脸都红彤彤的:「道……道长想……去看看小彩的故乡吗?」 古泰来伸手用大拇指帮他擦去嘴角边的酒痕,说:「嗯,看看小彩的故乡也见见小彩的家人,你不是总说要与我成亲吗,我也该去拜会一下你家里人才是。」 姬小彩迷蒙的双眼一下子亮起来:「真的!?」激动得不得了,「那……那我也要见道长的亲人。」 古泰来的手顿了顿,方才微微笑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是师父带大的,要说亲人的话也只有他和周召吉两个,周召吉你已经见过了,如果你想见我师父,过几日我带你去。」 姬小彩一下子兴奋异常,几乎要抓耳挠腮:「嗯嗯!要见!那……那我去准备些见面礼,师父他老人家喜欢什么?送什么他会高兴?」说着跳起来,简直要马上着手准备。 古泰来看他那副傻样,只得把他按在椅子上:「又不是明日就要去了,这么急做什么?过一阵再说。」 姬小彩被迫坐下来,微微有些沮丧的样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道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赖帐啊!」 古泰来知他已经醉了,将空碗从他面前挪开说:「好,我保证绝不赖帐。」 姬小彩这才又高兴起来,东倒西歪地撑在桌上看古泰来:「道长,我真的喜欢你。」 古泰来笑道:「我知道了。」 姬小彩又说:「道长,我想和你做快乐的事。」 古泰来愣了一下,只得苦笑着又应承:「好好,这个我也知道了。」 姬小彩说:「道长,你喜欢我吗?」 古泰来伸手摸摸他的脸,「不喜欢怎么会和你做那种事?」 姬小彩抱怨道:「道长骗人!你喜欢我怎么这两天都不跟我做快乐的事。」 古泰来噎了一下:「这……这个……」 姬小彩又乐呵呵地笑道:「我知道了,道长怕我的尾巴毛。」他扭头看看自己后面,回过头来得意洋洋道,「道长,尾巴毛没有出来,今天能做。」 古泰来一口酒喷出去老远,拼命咳嗽,转过头来一看,几乎所有的血都往脑门上冲。醉鸡已经脱了外衣,开始笨手笨脚地解自己的里衣,一面解一面还嘟哝:「奇怪,这个衣服怎么那么难脱……」细长的手指根本就在没有系带的地方乱摆弄。 他两人吃了好一阵,此时已是明月高悬。圆月银辉洒满院落,这独立的小院明明简陋得紧,却似因着这月光,莫名变得风光旖旎起来。好像又回到那晚的洞庭湖边,天顶星月迷醉,身边水波荡漾,彼此肌肤火烫紧贴……姬小彩斩钉截铁说:「要做快乐的事!」 古泰来定定看了姬小彩一阵,走上前去,帮他将系带解开来,只轻轻一挑,姬小彩的衣服便褪至地上,露出他已略略练出些肌肉的胸脯来,白皙的肌肤因为酒醉带上淡淡的粉红色,诱人得紧。 姬小彩低头看看,欢呼一声「衣服解开了!」又去弄裤子,突然短促惊叫一声,他被古泰来打横抱了放到床上去。 姬小彩躺到床上也不安生,说:「道……道长,我学会了,今天我来。」被古泰来堵住嘴,「唔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唇舌交缠了好一阵,神不知鬼不觉地裤子就被扒了。古泰来赤裸着身体撑在他上方,底下的东西热而坚硬地顶着他的腹部。 姬小彩一面脑子昏沉沉的,一面又被酒搅得兴奋无比,见到古泰来的胸口,不由得想起他上次做的事,主动仰起脸来,凑上去伸舌头舔了舔古泰来胸口的突起。感觉到古泰来整个人都震了一下僵硬了,心想难道是自己做错了?好像不应该只是舔,还要轻轻地咬,于是又小心地用牙齿磨了磨古泰来的乳首。 耳旁传来古泰来显然急促粗重了的呼吸声,姬小彩抬起头来,古泰来在他上方仰着脸,微微闭着眼睛,向来冷静自持的表情此时竟显得有些迷乱。 姬小彩小声问:「我、我做得对吗?」 古泰来没有回答,他只得努力回忆,想起接着好像要翻到上面去,便试着动了几下,无奈却被古泰来牢牢压制,根本没法动作。他想了想,在下面应该也可以的吧,试着一路小口小口啜吻着从古泰来的胸口滑到小腹。 他这样动作的时候,古泰来喉咙里便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吓得姬小彩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做错了,但是看看古泰来脸上的表情却又不是痛苦的样子。他一路滑下去,对着那几乎已经指着自己鼻子的东西犯了愁,记得古泰来一手就能握住他的,可是古泰来的这个…… 姬小彩试着伸手轻轻摸了摸那里,他手才放上去便感觉到古泰来剧烈的颤动,喉头里发出压抑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开,古泰来却伸了手死死按住他。 「继续……」他声音低沉,带着喉音,听在姬小彩耳里,几乎如同无所不应的魔咒。 姬小彩借着酒胆轻轻地捋了捋那里,无奈他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捋了几下非但没有帮古泰来出来,反而使得那东西更大了几分,变得愈加滚烫坚硬。姬小彩拼命回忆着当夜自己享受到的,试了几次,实在不行,终于蹭上来尴尬地问:「要……要怎么做……我好像还是不会……」 他这话才落,就被古泰来迅如疾风的攻势所吞噬。古泰来自他耳垂、眼角、嘴唇、锁骨一路狠吻下去,姬小彩只觉得自己所做的与古泰来根本不是一个等级,身上被他唇手所经之处,无一不是滚烫灼热,如同燃起滔天烈火。不自觉地就呻吟出来,扭动着、低声呜咽着去配合乃至迎合他。 等到古泰来将他一脚抬起来架在肩头,他已经软得像化成了一滩水一样,可是下腹却又格外坚硬胀痛,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古泰来轻轻吻了他唇角说:「小彩,忍一下,会有点痛。」不知自何处掏出瓶香膏,蘸了两指,伸到他里面去轻轻揉按。 异物进入那里的感受并不是那么容易习惯,姬小彩却记得要表现得像个男子汉一样,心想流血受伤都不怕,这样要是喊疼的话就太丢脸了,于是咬牙忍着。 古泰来手指被他嘬得死紧,一联想到待会的感觉,下身即刻胀痛无比,额头也渗出汗来,压抑着说:「小彩,放松。」一个手揉捏着他的臀部,帮助他放松,另一个手加紧了在他体内开拓。 忍到满头大汗,终于能达到进入的需求,古泰来才扶着自己的下体缓慢地顶弄进去。姬小彩完全已经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后方被狠狠胀满,那东西既热又烫,还和着自己心跳微微跳动。推进的过程缓慢无比,几乎耗尽两个人的耐心,等到终于完全没入的时候,姬小彩才松了口气,以为已经结束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古泰来一头一身的汗,不由得道:「道长,你辛苦了,我、我帮你擦汗。」说着,想要起身。 古泰来那边本来只是勉强压制着蓬勃的情欲等姬小彩适应罢了,被他这么胡乱一动弹,哪里还忍得住,再也没有言语,狠狠扣了他的腰顶送起来。他力道既大且沉,那东西又伟岸,每次都是整根拖出又插入,狠狠捣到深处方休。姬小彩初始还深呼吸着配合,古泰来节奏一加快,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了,被他顶得眼角发红,很快呜咽起来,一面呜咽一面呻吟不止,眼泪流了一脸。 「道长……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他胡乱叫着,「好奇怪……我变得好奇怪……道长……道长……」翻来覆去到最后只会叫这两个字。 古泰来向来寡言少语,这时一面扣着他狠狠地顶弄,一面却将他折起来去浓密地亲吻他,舌尖卷走那些泪珠,又送到他自己的嘴里品尝。姬小彩的呻吟渐渐地变得甜腻起来,顶到某处,更是浑身颤动着高叫,死死扒着古泰来的背脊不放。 很快,他就在高潮中喷发出来,弄湿了自己与古泰来的腹部,古泰来却一次都没发泄。想是觉得不够,他在姬小彩体内抽插了十数下后停了片刻,跟着却就着微微抽出的姿势,将姬小彩抱坐而起,双手强力一分,姬小彩便被双腿大开地按到了他的腰上,那根才抽出一些的伟岸便再次狠狠地更深地插入到姬小彩身体里,开始由下而上地顶弄他。 姬小彩早就已经浑身瘫软,根本没有力气坐好,这体位又太过深入,每一下都好像要将他顶破似的,他双腿大分,人摇晃个不停,昏昏沉沉地只能勉强抱住古泰来的脖子,软趴趴地被他摆弄。扣着他腰的手将他举起又放下,过于强烈的刺激逼得他泪花涟涟,哭着求饶:「道长,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古泰来亲吻着他的鼻尖,也是满头大汗:「再忍一下,小彩,再忍一下就好了!」 等到古泰来终于将热液射入他体内的时候,姬小彩已经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困倦像潮水一样没顶而来,滚烫的液体顺着自己内部向下滴落的感觉,说不出的春色缱绻。古泰来轻轻吻着他的脸:「小彩,怎样,好受点了吗?」 姬小彩抱着古泰来的脖子,满脸通红,古泰来的那里还插在他的体内,随着呼吸,轻轻地推送。 他努力打起精神来问:「道长,我们算完成了吗?」 古泰来蹭着他的下巴,轻轻地舔他:「嗯。」 姬小彩还不放心,看看自己身后,这才放心道:「还好,总算这次尾巴毛没出来。」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歪着头便睡过去。 古泰来咬了牙将自己还是半硬的东西缓缓从姬小彩体内退出,自己到一旁解决了,又去打了盆水来,替姬小彩擦拭干净了又给他换了衣服,才抱着他睡了。 「笨鸡,这样一来你就必须跟我在一起了。」他摸摸怀里的脑袋,「跟我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呢?这下好了,你已经连最后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第八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二) 姬小彩醒过来,脑袋还有些昏沉,幸亏桂花酿并不上头,因此并不头疼,可是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脸孔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古泰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一下子就完全清醒过来,昨晚发生的事情也跟着一古脑儿地全涌上来。他如何自己脱了衣服请古泰来与他做那件事,又是如何边哭边叫地被古泰来顶得毫无招架之力,泄了一次又一次,还有古泰来在他身体里进出的感觉,那种酥麻到骨子里的快意以及情难自制…… 古泰来见他醒了,凑过来叫他:「小彩。」 姬小彩红着脸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被古泰来含住了嘴唇。 与昨夜的激烈不同,这是一个缠绵悱恻,温柔至极的吻,像春天滋润青草的雨水,静悄悄地将暖意渗入到身体里去。姬小彩忍不住地便张开嘴,任古泰来将舌头伸进来,细密地刷过他的上颚与齿龈,随后与他的舌尖交缠在一起。吻到快要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古泰来才将他放开,姬小彩已经羞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古泰来却平静地说道:「小彩,我们昨晚做过了。」 姬小彩低着头,都不敢看古泰来的脸。 古泰来伸手托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你后悔了吗?」 姬小彩这次很用力地摇头:「不后悔。我……我喜欢道长。」 古泰来在他唇上又亲了一下:「行了,我知道了。」他起身披衣,姬小彩想要跟着爬起来,却觉得身体软软的,用不上力气。 古泰来着好自己的衣裳,过来扶他起身,将他圈在自己怀里,替他穿衣服,动作细致又温柔,几乎可以溺死人的柔情。 古泰来替他穿完,抬头看到姬小彩通红的脸,忍不住摸了摸,说:「小彩,你以后就要一直与我在一起了。」 姬小彩又轻声地「嗯」了一声。 古泰来说:「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凡事多半不在乎,但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 姬小彩疑惑地抬起头来望着古泰来。 古泰来认真地看着他:「我过去一直觉得你对我只是依赖和崇拜而已……」 姬小彩一下子急起来:「不是的,道长!道长虽然很厉害,但是我对道长不止是那样的!」 古泰来摸着他的头发:「小彩,你一直把我想得太好,但不管怎样,你现在是我的了。」他盯着姬小彩,「以后你也会一直和我在一起,永远。」 姬小彩茫然地望着古泰来,总觉得他的话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深意。 古泰来低声说:「也许当你知道我真正是个什么人后会后悔与我在一起,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旦抓住了,就不会松手,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姬小彩似懂非懂地望着古泰来,他一双眼睛黑而深,总像是有许多秘密沉在其中。姬小彩想不明白,只坚定道:「不管发生什么,我不会后悔也不会离开道长的。」 古泰来愣了—下,摸着姬小彩的脸微微笑道:「说好了。」 姬小彩拼命点头:「大丈夫一言九鼎!」 古泰来忍俊不禁,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起身道:「你先坐着歇会,我去替你打水再弄些早点。」说完,便推了门出去。 姬小彩靠墙坐着,只觉得像作了场美梦似的,依旧有些不敢相信,古泰来居然真的和他在一起了,而且还说要永远和他在一起,这简直就像世上所有的好运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一样,姬小彩感动得直想跪下来拜谢老天爷,可惜身上还软着,动弹不得。他只能傻呵呵地笑着,一遍遍捏自己的脸,确定自己不是在作梦。 然而,窗外忽然传来了喧闹声,像是有一群人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其中夹杂着女人的哭声与男人的骂声。到了他们院子门口,便大力地叩起门来:「道长,古道长在不在?」 古泰来将盆在一旁桌子上放了,出去开了院门。他这边门才开,便见个人哭闹着滚进来,抱住古泰来的脚。姬小彩隔着窗看出去,认出那是这村里一个姓王的妇人,平日里并不泼辣,此时却哭得震天响。 她身后跟着一群人,似乎这小小村落的所有人都跟来了,男女老少皆有,四个壮年汉子抬着张床板,床板上躺着个人。姬小彩忍不住扶着窗爬起来看,躺在床板上的正是王氏的丈夫王铁牛。他是个正值壮年的魁梧汉子,平日里做些打铁生意,也经常砍了柴猎了野兽出山去卖,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此刻躺在床板上却面如金纸,眼闭牙合,如果不是腹部微微起伏,几乎如同死了一样。 王氏哭着叫喊:「道长救命啊道长!道长,救救我们家铁牛!」 王家儿子岁数还小,啥都不懂,在旁边蹦蹦跳跳,一点都未意识到自己的爹就要没了。 一旁立着的村长见古泰来面有不豫,赶紧使了眼色,几个妇人便上来拉王氏起身。王氏哭得满脸是泪,死命抱着古泰来不放,反反复复:「道长救命!」好不容易被七八个人扯下来,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古泰来问:「怎么回事?」 村长上前揖了一礼道:「古道长,铁牛他昨日出门撞了邪了。」 撞邪在山里并不稀奇,山野多灵气,常会出些精怪,但凡些八字轻的或是去了不干净地方的人,被那些妖鬼看上,附了体乃至夺了舍,便会出现神志不清、说胡话或是假死的情形。 古泰来走上前去,将王铁牛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又伸食、中二指在他额头、腹部分别划了几笔,王铁牛身体只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无声无息。古泰来皱皱眉,从腰间摸出他的短匕来。 匕首寒光映人,场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屏住呼吸。 古泰来将王铁牛胸前衣服割破,却见他胸口两乳中间,有一个如同被火烫过的黑色爪印,旁边隐隐围了一圈金光。爪印明明只浮在皮肤上,却几乎像透胸而过的深,随着王铁牛胸口的起伏,似乎隐隐有扩大的迹象,却叫周围金光压制,两相缠斗不休。 古泰来脸色愈发凝重,默念了什么,割破手指,以血在那金光之上划了一圈,再伸手重重一按,但听「呕」的一声,王铁牛蓦然折起身体,向旁边喷出一口黑水来。所有人都退了一步,古泰来却蹲下身,看着那水里的东西,是些符灰。 「周召吉……」他喃喃自语,「怎么会有周召吉的符?」 「大哥!」姬小彩不知什么时候也出了屋,「道长,他身上有我大哥的仙气!」 姬小彩所说仙气来自王铁牛胸口那一圈金光,古泰来细一思索,伸指轻触王铁牛胸口指爪印心,入指恰似探入朽烂木料之中,触感酥烂,跟着自指尖处透来两股气息,一则极寒,一则极热,两相交织,缠得极紧。 古泰来掐指一算,直起身来,将姬小彩拉到一旁问:「你兄长可是在南斗星君底下做事?」见姬小彩点头,低声道,「怪不得能护着他活到回村。」 村中一行人一直在旁暗暗议论,见古泰来与姬小彩走到旁边私语,更是诸多猜测。 古泰来回来,也不管他人面上好奇、惊惧,捏了一纸符咒,将他刚止血的伤口挣开,指尖蘸血,在那符咒上涂了几笔,按于王铁牛眉心印堂之处,口念咒文,过得片刻,一直都眼口紧合的王铁牛渐渐松动开来,面色转作枯黄。古泰来命人取些温汤水来,让人将王铁牛扶起,又自腰中八宝绫罗包里取出颗药丸,捏住他下颚,扔进去,灌了几口水,过得片刻,王铁牛身体动了动,竟然缓缓睁开眼来。 王氏眼见自己丈夫活过来,扑上来嚎啕大哭,口中道谢不止,众人也纷纷称奇。只有姬小彩看在眼里,王铁牛虽则醒了过来,但印堂发灰,一派死气,恐怕一只脚早踏在鬼门关,只靠古泰来法力勉强醒转而已。 古泰来知他心中不忍,低声在他耳边道:「此人天命如此,不出此事,寿数再过几日也要尽了,眼下不过是得你大哥仙气支撑,又有周召吉符灰镇得他魂魄暂附躯体罢了,他自己想来也是知道。」 姬小彩看过去,便见到王铁牛满面愁云,对他怀里妻子孩儿,很是恋恋不舍。姬小彩心软,看着很是不忍,微微红了眼眶。 古泰来低声自语:「可他胸口爪印又是什么?」 姬小彩这才留神去细看王铁牛胸口爪印,那印迹看来是禽类留下,颜色如同被火炙烤过一般的赤黑,随着王铁牛吸气吐气,意图扩张,却叫他大哥仙气围住一圈,牢牢收束。 王铁牛歇了一会,似是有了些力气,叮嘱了他妻儿几句,才开口道:「古道长。」 古泰来走上前去,王铁牛自他怀里哆嗦掏出一个瘪瘪纸包,递在古泰来手里道:「这是那位姓周的道长托我转交给你的。」 他四肢乏力,却将那纸包攥得极紧,古泰来打开来看,是一片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薄片,不知是丝是麻是绢,显然是极古旧的东西,微微发脆,似乎一碰便会碎掉,另有一撮灰,颗粒有些粗,古泰来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奇特的味道,一时半会却又分辨不出是什么。 王铁牛说:「古道长,周道长与那个人还被困在那个地方,请道长救救他们!」说着,哆哆嗦嗦,将他前一日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王家村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是钟山、斧山、罄山,水是沅水一条支流,称为赤水,听名头知由来,据闻此地古时曾是两国大战之所,昔日生灵涂炭,血染流水,成就其名,如今硝烟已歇数百年,但山民多信鬼神之说,传言当时战死之人,至今犹困于山林之中,因而进出山中多捡白天,就算夜间行路,也遵从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必要烧了锡箔买路钱,叩首跪拜借路,再点一支喜烛,走一条祖上传下来的道,子时之前必要出山。 王铁牛前日出山换些柴米油盐,因个买主家里有事,耽搁了回程。想着滞留一日花费太高,还是匆匆赶回。也是他运气不好,走到一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将他所购锡箔全数淋湿,再要回去买,恐怕子时前出不了山,只得硬着头皮叩了首,点了喜烛提心吊胆赶路回村。 谁知走了不多会,便迷了道。明明往日走惯了的路变得与素昔不同,王铁牛走着走着,非但没有出山,反而更往深山里去。四面林深树高,王铁牛知道自己是遇着了鬼打墙,心内惶恐,一面乞求神佛保佑,一面跌跌冲冲往外赶,走着走着,忽见远处有一星灯火,他以为是走对了路,急不可待奔将过去。那光点初看只以为是谁家窗下烛火,越是接近却越是不对,四面涌出无数光团来,好似有许多人点着无数火把。 王铁牛越想越不对劲,停下脚步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林子,到了个开阔原野。那原野之上伫立着一座森然堡垒,城头之上遍插旗帜,有许多影子来来去去,城墙上燃着松明火把,将四面照得清清楚楚。堡垒底下设了些拒马枪之类,另有几架被毁坏了的登城云梯及撞车,似乎才经历过一场大战。然而却见不着一具尸体,更没有一丝声响。 堡垒城门大开,里面仿佛也有人影来去,都是没有一点声音发出。王铁牛心内大骇,情知是遇着了不好的东西,拔腿就跑,转了几圈,居然次次回到这城门前。他吓得半死,只想着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待天明,就是在这个时候遇着了周召吉与那个白衣男子。 他两人似乎困在这城里已有好一阵,见着王铁牛来,都大为惊讶。王铁牛听周召吉的意思是,这城本是座死城、空城,既无灯火,也无人影,有人影来去,燃起灯火之类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他与那白衣男子似乎关系不佳,只是被迫要一起找个出路,此刻见了王铁牛,便猜测是王铁牛进入这城中,才引起了那些异变。 但王铁牛只是个普通人,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两人问了他生辰八字,商量了一阵也没有个结论,便问他祖上可有什么能人异士,也无结果。 最后王铁牛说:「我说我们村来了古道长与姬道长,他两人面上表情就都变了。」 「周道长说他是你师弟,又对旁边的白衣男子低声说了什么,那男子便动了怒,要打他,两人斗了一番,忽然周围就吵闹起来。」王铁牛额头滋出冷汗,「本来那座城虽然诡异,但因见不着什么怪物,又有两个人在旁边,我已经渐渐不怕了,可是突然周围就响起了其他人的声音,许许多多人的声音,还有马蹄踩踏地面的隆隆声响,像有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跑而来,我眼见得那城内许多影子闪现,似是穿着甲胄的诸多兵士,他们拉起城门,排了阵列,像要准备应战,可是……」他说到这里,浑身打了个哆嗦,「可是那甲胄下面根本什么都没有……」 古泰来问:「接着呢?看到敌兵了吗?」 王铁牛说:「我当时怕得要命,根本不敢看,也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火箭,正中我胸口,我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扔在火里烤一样,就痛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周道长和那个人都在,他给了我这个纸包,让我转交给古道长,然后他二人叫我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往东北方向冲,周道长指给我看位置,让我一直跑到看得到星星为止。我这才想起来,那城里的天上是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后来,好像有许多声音吵吵嚷嚷着抓人……我听到很多很多哭喊惨叫的声音,有老人的,有女人的,有小孩的……然后有人说,这里也有三个,接着周围忽然变得很亮,很多人用火把把我们围起来,那些根本……根本不是人,周道长和那个男的与他们斗了一阵,喊我跑,我就拼命跑,背后像有许多怪物追我,有的时候,近得好像就在我脖子后头……地里好像也有东西伸出来抓我,我摔倒了好几次,爬起来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着跑着就看到了启明星,我感到背后一空,再跑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回了村,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铁牛说完这些就累得一点气力都没了,几个人抬了他回去,剩下古泰来与姬小彩。 古泰来想了想说:「困住他们的东西恐怕不简单,我必须要去一趟。」 姬小彩直觉反应:「道长,明日就是初七了。」 古泰来理着腰包里的东西:「晚了恐怕他俩都会出事。」问姬小彩,「跟不跟我一起去?」 姬小彩毫不犹豫点头:「嗯,我要跟道长在一起!」 古泰来拉他过来,在他嘴上亲了一下,说:「准备准备,我们走。」 第九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三) 周召吉好不容易才睡了一会,被人狠狠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将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很快又闭拢,换个姿势打算继续睡,结果脸上「啪啪啪啪」四下,被人干脆利落甩了四个耳刮子,满眼金星地醒过来,就看到姬岚野一脸不耐地站在他面前,双手交抱在胸前,威风凛凛。 周召吉摸摸自己的脸,有点烫,但倒没有肿,心里委屈得要命:「仙君,你要让小的起床,用喊的就行了,干嘛要打人?」 姬岚野冷然道:「喊不醒只能打醒你。」又问,「现在是睡的时候吗?」 周召吉搔搔头发:「反正也出不去,休息一下恢复体力才能继续与那家伙斗嘛。」 姬岚野道:「我守了一夜,有没有休息过?」 周召吉低声嘟哝着爬起来:「你又不是人……」 姬岚野耳尖,听得冷冷瞟他一眼,周召吉赶紧打哈哈:「仙君是天上的神仙,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及仙君威武!」 姬岚野对这嬉皮笑脸的道士实在没有好感,但如今两人等同绑在一块,外面情势又不清不楚,想着两个总是胜过一个,何况这道士论实力倒也不容小觑。 姬岚野思及此,忍了又忍,方问他:「你那个什么师兄也是你这德性的?」 周召吉很想请教一下,所谓「他这德性」是指什么样的德性,但看看姬岚野一脸恨不得吃了他的模样,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憋回去,说:「不太一样吧。」 「怎么个不一样法?」 「怎么说呢,我比师兄更讨人喜欢……」 姬岚野额头上青筋跳了跳,手指门外:「出去给我查军情去!」 周召吉「啊」了一声,小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姬岚野冷笑:「我也说实话,你现在就给我出去,否则……」他微微地笑了笑,威胁意味显而易见。 周召吉认了命,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他们两人之前经过不知多久的鏖战,与那些见不到肉身的空的铠甲,以及确实存在的强大力量,逃脱层层追捕,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关着的民房地窖躲进来,细心戒备了许久,等着外界纷乱的声音消失,如今四周似乎都平静了下来,却不知道外面的情势如何了。 周召吉仔细倾听了一下外界的动静,方才小心掀起头顶的木门一条缝,看了看,跟着才爬出去。姬岚野在下面也并不放松戒备,随时准备着将突然出现的敌人消灭,至于周召吉,如果不幸因之同归于尽,也只能算是他倒楣罢了。 然而,并无任何敌人出现,屋里静得可怕。 周召吉爬上去后,向四处看了看,跟着走到窗边,热烈的日光从窗外射进来,打在地上,形成明暗交接的影子。周召吉皱起眉头,将窗扇推开半扇,他看了一阵,眉头皱得更紧。 姬岚野也已经借着仙气升至地面,问:「怎么?」 周召吉无奈地笑笑:「回到原点了。」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日光披洒,照着一座静静的残破古城,城内空无一人…… 古泰来说要准备准备,确实没有急着出发,反而先出门去向村人打听些事,让姬小彩在屋里等他。姬小彩便乖乖留在屋里,将行囊理了一下,从里面翻出自己出门前娘和几个姐姐交给他防身的一些小玩意,多的时间便去灶上蒸了几屉包子,用干净包袱皮包了,一起背在身上,还带了足够的水。 做完这些,他还不放心,默念咒语,自身后抽出他的妖剑来,看了又看,确认既没豁口剑刃也磨得锋利,才放回去。明日便是初七,虽则还有将近一日的时间,他依然担心古泰来会出事,所以想着必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真有个什么,能帮得古泰来多少就帮多少。 过了巳时,古泰来从村里回来,似乎略有收获。见到姬小彩打好的包袱,翻着看了看,笑说:「准备得很充分,走吧。」两人便出门去,临行前,古泰来叠了只纸鹤压在桌上,似乎做了什么预备。 依王铁牛所言,他昨夜是朝东北方向逃出,依常理他两人本该反其道行之,沿西南方向而去,古泰来却认定该朝东北方向走。 他向村中老人多有打听,知晓王村世代流传的故事,村子不远曾为古时两国交战之所,但具体所在却已无人得知。如若只从表面看,村子周围仅有三座山丘环绕,山并不算太高,林却有些深,若作为两军交战之地,难免让人疑惑,山路崎岖,双方能在何处设堡,又在何处交锋。 古泰来也问过村里进出山的必走之道,那条小路开在斧山之上,略借了罄山一座半坡。斧山之名,但听便觉杀伐气极重,又在村庄西南方向,原本最是符合推测,古泰来认定的却是钟山。 钟山在三座山中高列第二,远观外形宛若一口座钟,山那边再过去便是鼎州地界。但山中据闻有瘴气,又少野兽,便少有人出入,只有生长得郁郁葱葱的各种树木,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古泰来看了日头,估了时辰,带着姬小彩入了林。 一路上却也不见得有何危险,有些毒虫猛兽之类,见着他两人也不敢靠近。对人来说,这些猛兽也许危险,但毕竟只是普通畜牲,闻到姬小彩身上妖的气味,都躲得远远的。到了午时,依然一无所获,两人便在块空地上,找了株横卧的朽木坐下来休息。 姬小彩从包袱皮里将包子拿了,又倒了水递给古泰来,自己才在一旁小口小口秀气地吃东西。 古泰来问他:「小彩,你兄长是怎样一个人?」 姬小彩眼睛亮了亮,毫不犹豫回答道:「很厉害,很强大,对我很好很好!」 古泰来噎了—下道:「听起来与我的评价差不多。」 姬小彩有些惊讶:「不一样的,道长是道长,大哥是大哥!」 古泰来问他:「哦,有什么不一样?」 姬小彩脸噌地红了:「当然不一样。大哥是不……不会……那……那样……」实在说不下去了,抬头看到古泰来翘起的唇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作弄了,气得别过头去。 古泰来笑着摸摸姬小彩的脸:「你太紧张了,我们有半天的时间,足够救他们出来。」又对姬小彩说,「本来你今天应该好好歇歇,但我不想留你一个人,我说过,你以后要一直跟着我。」 姬小彩的脸胀得通红,古泰来一本正经地说着这样的情话,叫他既高兴又难为情,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古泰来亲亲他,似是自语道:「怎么办,又想吃了。」话这么说着,手已经搂了上来,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便往姬小彩的衣服里探进去。 姬小彩惊得挣扎了一下,却完全抵不过古泰来的力气,被他的手隔着衣服搓弄了一下,便浑身发软,几乎神智恍惚的时候,忽而觉得整个人上下颤了颤。古泰来却似乎并没发现,姬小彩以为是自己错觉,但很快发现不是,大地剧烈波动起来。 古泰来低低骂了一声,说:「跟紧我。」身形灵活,腾空而起。姬小彩赶紧取了包袱跟上,四处所有树木上地仿佛都活了一样,在他们身旁包抄追赶,上下颠簸。古泰来击退四面逼袭,落地之时,像是踩到空处,猛然往下掉落。 姬小彩赶紧伸手去抓他,却叫一股强力带着两人一路下落。 不知许久,古泰来抱着他勉强落稳在地面,抬头看,上方只有遥遥一星微光,他们像是落在个深洞里。所幸包袱却未弄丢,古泰来打亮火石,面前是一条逼仄走道。古泰来说:「走走看。」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沿着那走道前行。走不多久,见到远方有亮光,两人皆知是到了出口。果然见到一个为藤蔓遮掩的洞口,撩开藤蔓,日光豪洒,两人都不由自主闭了闭眼睛。 再看,已经到了一片原野之上,那原野上长着及膝蒿草,开了许多姹紫嫣红的野花,一条清澈溪流蜿蜒伸展,倒像个世外桃源一般,安静祥和。 姬小彩忍不住惊叹,古泰来却向远处望去。远远的,似乎看到片废墟,唯一残存的城墙上插着一面破败的旗帜,迎风招展。 如从位置推测,唯一能容纳这片原野的只有钟山内部,但是抬头看就会发现,原野之上是一片毫无遮掩的青空,看不到任何山体与山林的痕迹,因而,古泰来与姬小彩此刻踏足的更可能只是一个借由力量构筑出来的虚幻之地。 姬小彩转过身去看,果然在两人身后的洞窟已经消失不见了,前后左右,皆是一片平坦绿茵,青草摇曳,野花缤纷,不由令人想起昔日五柳先生所著《桃花源记》,然而此片原野之上,至今并无其他人迹。 古泰来对姬小彩说:「我们去城里看看。」又叮嘱他,「小心戒备。」 姬小彩「嗯」了一声,抽出他的妖剑来,拿在手中。 和风不知何来,亦不知何往,四野静谧,只有草叶为人足踏动的声响,两人走了一阵便来到那古城之前。远看只能见着一堵崩塌了大半的城墙,到了近前看,便发现这古城完好之时,占地不小。光是底部的墙基宽度便有一丈多宽,长度难测,墙头高数丈,上面插着的旗帜已经残破,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旗帜上面的字样,写着「芈」字——这正符合王村世代流传的故事,此处乃是古时秦、楚二国交战之所,亦是灭城所在。 古泰来跃入城中,姬小彩也紧随其后,四面张望,小心谨慎。 岁月销蚀,城中废墟早已所剩无几,道路几不可见,只偶尔还能见着半堵山墙或是露出地面半截腐烂椽子,除此之外,这寂静的古城内便是疯长的碧草与开放得格外鲜艳的野花的天下了。 古泰来与姬小彩根本无须多花时间,匆匆兜一转,便能确定城中并无他人。王铁牛所言披甲鬼兵,或是周召吉与姬岚野均不见踪影,更不知使用力量逼迫古泰来与姬小彩两人落入幻境的到底是谁,又躲在哪里。要线索,恐怕还得着落在周召吉送出的信息上。 古泰来思及此,取出周召吉交予他的纸包来看,那生脆的布片颜色呈深褐色,与城墙上的旗帜略有相近,但古泰来比对过,两者质地并不相同。他又去看那些散发着古怪味道的灰烬,更放在手中捻了捻,灰烬颗粒粗大,颜色石青,像是什么东西被碾碎了以后留下的…… 城砖?还是别的什么?但这种奇怪的味道又是什么?古泰来隐约觉得这种味道如果浓郁一些,自己应该是想得起来的,但是现在不行。 姬小彩见古泰来在思索,便识趣地自个在附近转阵,扒开一些砖块来看是否有什么线索。忽然草丛中一样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弯下身去将那东西捡起来一看,忍不住低呼一声。那是一个香包,质料朴素,线脚绵密,已经很旧了,正是多年前,他亲手缝给自己兄长姬岚野的! 古泰来听到他的叫声,疾步走过来问:「怎么了?」 姬小彩给他看那个香包:「这是我大哥的。」他说着忍不住向四处望去,一览无遗的原野上并没有其他人影。姬小彩有些着急了,向着四面喊,「大哥,我是小彩,你在哪里!」原野的四面便如同有吸收声音的隐形墙壁一般,吸纳了他的喊声却并不传递回音,能听到的依旧只有风带动草木摇曳的声音而已。 姬小彩的鼻尖都渗出了汗水,他开始惶恐起来。这片无人的领域,不知潜藏着什么怪物,窥视着他们,不动声息,更不知对他的兄长与周召吉做了什么。 古泰来看出他的紧张,用力捏捏他的手:「小彩,有我在。」 姬小彩勉强笑笑:「嗯,我知道,我只是担心我哥他们……」 古泰来说:「王铁牛闯入前,他们也只是困在城中而已,并无危险,可能王铁牛触犯了某项禁忌才会引起鬼兵袭击,等王铁牛离开了那里,也就不存在继续袭击的必要,而以周召吉与你兄长的实力,应该不会轻易遇险。」 姬小彩想了想,大约也觉得古泰来说得有道理,才略略有了些精神。 古泰来问他:「你在哪里捡到香包的?」 姬小彩指出自己捡拾的地点,古泰来看了看,忽然蹲下去,不知发现什么,取了腰间短匕出来。他将大片草叶统统割除,露出土面,然后伸手沿着那土一寸寸地摸过去,忽然眼睛一亮,将匕首狠狠插下去,用力在地上划出一道直线,到了一定的位置又折过直角,往另一方向划去。随着他的动作,土壤开始松动起来,草根翻转掉落,被他丢到一边。姬小彩有点明白过来,也开始帮忙挖土,土层其实并不厚,很快,两人清理出一方土地,方形边沿可以看到铁皮包边,古泰来将匕首插进去,喝了声:「起!」双手随之用力,初始没有动静,不多会尘土飞扬,在嘎吱声中,撬开一块厚实的包铁皮木板来。 古泰来与姬小彩让到一边,等尘烟散去,看到地面上露出一个方形洞口。姬小彩小心走上前去向下张望,原来他们所站立的这片地方可能曾经是个民宅内部,而那方形洞口下面却是一个隐蔽的地窖。姬小彩向下看进去,地窖数百年未被打开,里面散发着一股霉味,洞口的部位看得到空落落的,再里面便目不能及。 古泰来说:「你在这里看着,我下去。」说完,便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地窖里显然很久没人来过,地上尘土满积,古泰来才跳下去,便激起一片灰尘。他向内走了两步,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这地窖中堆着一些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稻谷,还有一些坛坛罐罐,此外并无什么特殊的。他扫了一圈,忽然注意到有个坛子被孤立摆放在其他坛子以外,将那坛子移开,便见到坛底压着一片符纸,正是周召吉的所有物。 古泰来心内也微微一惊,这地窖除了他,该有数百年未有人来过了,为何周召吉的符纸会压在这里?他再看那符纸,并不是一张驱鬼镇邪的符咒,反而是一张召请符。道家有门法术,便是驭使收服的妖魔鬼怪,若要奉请九天之上的神兽之类,除了需要订立契约,要有高深道行,召请符更必不可少。而据他所知,周召吉并没有召请神兽的习惯,这张召请符要请的到底是谁? 古泰来默念回溯法咒,试图从这张符纸上追溯到一些源头。随着他口中低低念诵,符纸开始微微颤动,如同被看不见的手摆弄一般,自他手上缓缓腾起,咒文流利诵出,即将完成之时,古泰来却忽然停止了念诵。 古泰来心内暗叫一声不妙,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符纸掉落在他手上,再无动静。古泰来试着想要回忆起最简单的「清心咒」,居然也一无所得,再看他随身法器短匕,本来森冷的刀刃之上附着的法力已经毫无踪迹。 这是自风调镇以来,古泰来最糟糕的一次失力,他不仅失去了全部法力,竟连咒语都全数忘记了。 姬小彩在上面喊:「道长,你没事吧?」 古泰来只庆幸,至少这次自己没有忘记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他对着上面喊:「没什么,我这就上来。」 姬小彩说:「道长,我拉你上来。」声音莫名显得有些遥远。 古泰来皱起眉头,忽然想到什么,着急喊:「小彩,你别靠近这里,我马上上来!」 姬小彩好像「咦」了一声,说:「道长……」他的声音如同忽然飘散在了风中一般,莫名就消失了。 古泰来心中一急,再无法顾及其他。他法力已失,武功尚在,纵身一跃,攀住地窖口爬上来。才落地,心内便凉了半截。眼前已无姬小彩身影,他正置身于一间屋子内部,这似是间贮藏室,室内摆着各样器皿用具。一扇窗开着,露出外面景致来,道路整洁,篱笆围得井然。 古泰来皱起眉头,忽觉身后一阵风过,一样冰冷的东西便抵在了他的颈边,他听得有个低沉的男声道:「你是谁?慢慢转过身来。」 古泰来转过身去,眼前是个与他身高相差无几的白衣男子,说是白衣,其实现在已经很脏了。他面容疲倦,却依然有倨傲清冷神采,长相与姬小彩颇有几分相似,却更为硬朗。 古泰来看着他,他也看着古泰来。 半晌,两个人都皱了皱眉头。 「古泰来。」 「姬岚野。」 「果然是你。」姬岚野冷笑一声,剑刃轻轻在古泰来头上划过,带出一条血痕,「小彩呢?把我弟弟交出来!」 古泰来斜睨了一眼架在自己颈边的剑,反问他:「周召吉呢?」 姬岚野愣了一愣,嗤道:「死了。」 《第二册完》 卷三 文案 古城中危機四伏,未知的敵人隱藏暗處, 姬嵐野和古泰來一見面就是劍拔弩張,周召吉亦下落不明! 另一邊,古泰來的身影硬生生在姬小彩眼前消失, 隨後,出現在驚慌失措的小菜雞面前的, 竟然是另外一個「姬小彩」!? 「人都是詭詐的,今天對你好,明天能害死你!你可別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 「絕對不會!道長是好人,不管發生什麼,他都不會害我!就算他賣我,也會把我救回來的!」 姬小菜非常堅定! 《山雞精要做大妖怪》第三彈── 熾熱烈焱連綿燃燒數千年,最終愛與恨都將付之一炬…… 第一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四) 姬小彩是眼睁睁看着古泰来从自己面前消失的。 一开始还能听到声音,看到他从地窖里爬出来时搭在窖口的胳膊,他想上前去拉古泰来,然后他的手穿过了古泰来的手臂,跟着手臂也好,人也好,全部都消失了踪迹,连一点痕迹都不剩。 姬小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那样。他试着叫了几声,自然没有收到古泰来的答复,废墟还是那座废墟,青草猛长,日光下鲜艳得晃眼,同行的人却已经少了一个,而对姬小彩而言,又不只是少了一个人那么简单,古泰来一不见,姬小彩安全感与信心来源都没了,心里空落落的一块,既着急,又焦虑,且惶恐。 姬小彩从小性格文静,不擅武,爱摆弄花花草草、厨艺刺绣之类的东西,在以实力决定地位的妖界,没少受人欺负,亏得他家在凤鸣山还颇有地位,几个姐姐也厉害,才能平安长大到现在。 他也知道,对妖而言,尤其是男子,自己不仅弱甚至古怪,他吃素,接受不了将撕裂、噬咬、吞吃其他妖怪当做稀松平常,乃至追逐血腥的妖之本性,他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这种「软弱」。虽然过去也曾想过要变强,但那更多是为了响应亲人的期待,他肯走出家门历练,亦是因为「孝」字当先,直到遇到古泰来,喜欢上古泰来,觉得自己拖了后腿,他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开始努力,开始锻炼自己,看起来他有了些长进,每次帮助古泰来擒鬼抓妖的时候,他也能发挥作用,普通妖鬼在他面前占不了好处,但是一旦当古泰来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弱小,那么没用,他过去之所以能放开了手去抓鬼拿妖,是因为古泰来总是在他身后,一旦发生了什么,古泰来能替他干净利落地收拾完一切。但是这样强大的古泰来,现在却在这谜一样的废墟中失去了踪影,生死未卜…… 姬小彩心跳得飞快,甚至双膝发软。再过半天就是初七了,如果不能尽快找到古泰来,后果不堪设想,还有他的大哥与周召吉,现在或许也在某处等着他去救援。 姬小彩默默念着古泰来教他的「清心咒」,拼命告拆自己要镇定下来,一切还未到最糟的地步,相信还有转机! 他将剑紧紧握在手上,等到脑袋里不再晕晕乎乎,方才定定神,跳入那地窖去。古泰来是在地窖里失踪的,他自然要最先查探此处。 阴暗的地窖里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但已没有古泰来的踪影。姬小彩从头至尾来回走了几圈,地上厚厚的灰尘间残留着古泰来的脚印,他见到被搁置在角落的坛坛罐罐,其中有一口似乎曾单独放开,因为灰地上留着一个崭新的圆形印迹,但在那圆形印迹中央又叠着长条形的印迹,像一张符。 姬小彩蹲下来仔细看过,甚至贴近地面去嗅闻,他确定那是一张符,也觉得一定是古泰来拿走了它,而唯一能在此处放置符咒的,只有周召吉,换言之,周召吉与他大哥或许也曾经在这间地窖里待过。姬小彩四处敲了敲墙壁,并未发现有什么机关或是暗室,确实,古泰来失踪的迹象也并不是靠机关之类,那是毫无疑问的术。 姬小彩蓦然想起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故事,在旷野之地,总有一些妖怪,他们并不强大,甚至弱小,数百数千年都只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动都不能动,他们唯一的能耐是制造出虚幻的场景,将人们引诱入自己肚内,然后吞吃干净。姬小彩不由得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就是在那样一个妖怪的体内,而这座看起来安静又安详的废墟,其实是不是就是个活体呢? 姬小彩爬出地窖,坐在一旁的地上,开始苦思对策。他先试着用妖术借助古泰来的物品追踪他的踪迹,然而他以妖力幻化出的术鸟只在空中茫然地兜着圈子,似乎找不到方向,跟着便「噗哧」一声,化作青烟散了,毫无疑问,不是有人在干涉他施法,便是古泰来现在所在的地方与姬小彩所在的地方无法互通有无…… 姬小彩又试着请出土地或是山川溪流中的神灵,但正如一早所预料到的,谁都没有给他回复。天地都如同哑了一般,姬小彩抬头看,太阳仍然悬挂在他们刚进来时看到的地方,仿佛一寸都未移动过,这是一个完全静止的世界。 姬小彩一面焦急,一面却措手无策,深切痛恨自己的无用,又要努力镇定下来,希望能看出些端倪,捕获什么线索。 他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未曾注意到四周渐渐弥漫起的薄雾,等到注意到的时候,雾气已经遮盖了天幕与四周,显得时间如同黄昏一般,日光被遮掩,只有昏昧薄弱的光线射出,姬小彩如果变作真身,此刻便是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他在那样的昏沉中,一点不敢动弹,以妖力布下身周结界,执剑戒慎地观察四周。 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草地被踩踏的声音一点点靠近,姬小彩额头的汗都滋出来,挂在眉角,一点点下滑,带出微痒的感受,他却不敢伸手擦一下。 来的并不知是人是鬼是妖,姬小彩几乎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气息,他已经靠近到了自己身前,站在结界以外,看着姬小彩。 姬小彩的眼睛霎时睁大了,声音里都掩不住的带上颤抖:「你……你是谁?」 站在雾气中的人与姬小彩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相仿的身高,甚至也拿着姬小彩手中执着的妖剑,唯一不同的是姬小彩穿着一袭朴素的淡褐色衣服,而对方的身上却罩着一袭简直如同燃烧着的火焰一般明艳惹眼的红色曳地长袍,他看着姬小彩,用与他音质一样却沉稳得多的声音道:「我是你。」 「死了?」古泰来略偏头,用手将指着他的剑刃推开几分,「周召吉如果死了,我不会不知道。」 姬岚野挑起眉毛:「哦?你们俩什么关系?」 古泰来反问他:「你以为呢?把剑收起来如何?」 姬岚野懒洋洋道:「我为什么要放过迷惑小彩的人?」 古泰来纠正他:「第一,我喜欢小彩他也喜欢我,谈不上谁迷惑谁……」剑刃又逼过来,在他脖子上的创口处慢慢割磨,伤口被拉得更深,刚刚止住的血又开始溢出来,古泰来低头看了一眼,说,「我们两厢情愿。」 姬岚野冷然道:「你配不上小彩。」他盯着古泰来,「你身上有那种气味,一定曾经做过极不好的事情!」 古泰来眼神闪烁,停顿了片刻方道:「我过去是怎样的人并不妨碍我与小彩的关系,他不介意。」 姬岚野冷笑:「你告诉过他吗?你有胆告诉他自己做过什么吗?你身上的死臭气那么重,你到底杀过多少人?再者,你以为就凭你一句话,我就会将最宝贝的弟弟交予你?」 古泰来直视回去:「我自然会告诉他,虽然不是现在,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还有,小彩可以自己做主与谁在一起。」 姬岚野翘起唇角:「你不敢告诉他,小彩心肠那么软,知道你的真面目一定会离开你!」 古泰来似乎已将耐心用尽,微微磨了磨牙道:「小彩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说着,也不管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只管往外走,「他现在也在这个城内,刚刚还在我的身边,此刻落了单……」古泰来说,「相信仙君你分得清主次。」 姬岚野狠狠瞪着古泰来片刻,方才冷哼一声,将剑收回来:「出去了我会即刻带走小彩,至于欠你的情我一定会还。」 古泰来直接将怀里纸包掏出来:「周召吉让王铁牛带给我的东西,既然你也在,请问是什么意思?」 姬岚野接过那纸包看了,却仿佛有些不明所以:「我并不知道周召吉捎了东西出去。」 古泰来看着门外空落落的街道,他到的时候这是座废墟,如今是座无人空城,下一刻又不知要变出什么花样来。危险潜藏在暗处,他们一无所知。 姬岚野小心捻起那小片的布料来看:「像是缣帛一类的东西,太小了,不知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可能是衣物,也可能是书册。」又闻了闻那撮灰烬,姬岚野的脸色变了变,「这气味……」 「怎么?」 姬岚野似是不敢相信,又再闻了闻,方才吃惊道:「这是骨殖,乃凤凰涅槃后余下的灰烬!」 古泰来的脸色也变了变:「凤凰?涅槃?」他说,「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你怎么是我呢?如果你是我,我又是谁?」姬小彩执剑望着对方,小心地微弯膝盖,身体前倾,随时准备斩向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嘲讽的笑容。 「你是我,我就是你。」对方不紧不慢地说话,披散下来的长发被衣服映着都仿佛火焰在燃烧。 姬小彩冷声道:「我不要听你胡说,你把道长他们都交出来,否则休怪我无礼!」 红衣服的姬小彩却还是漫不经心:「死死生生,生生死死,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他笑起来,「我是你,你便是我,你不肯认我,也不会不是我……」 姬小彩哪里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趁其不备,举剑刺向对方。他攻势出其不意,并未下杀招,也是难得凶险的一势,本以为必然着了,剑招尚未走老,却莫名擦过对方身体,走了个空。那人如同游鱼一般滑溜而不可触及,再停时,已在姬小彩身后,伸手捏着姬小彩的手腕。 姬小彩不由得痛呼一声,只觉手腕被捏处,一股灼热烫上,简直如同被火炙烤,可他腕上明明既无明火也未留伤痕。 「何必呢?」那人说,「为了个人,你怎知他是值得相信的?你又何必为他拼命?」 姬小彩忍痛回腕一转,巧妙脱出对方掌控,趁势又起第二势,根本不答对方,一招紧接一招,挑、刺、斜斩,姬小彩身形灵活,对方却飘忽不定,红色长袍在空中翻飞,如同呼啸而过的火星,窃窃私语就在耳边响起:「你想不起来他如何对你,我便助你想起。」 姬小彩忍不住骂道:「你少胡说八道!」 他掉转剑身,向后狠狠插下,只听得金石相击一声脆响,脑子「嗡」的一声满眼金星。好不容易定下神来,木然转过身去看,只见着自己的剑正插在一尊石狮子上,入石数寸,晃动不休。 有人拍着手道:「小彩,你这身本领是越练越好了!」 姬小彩莫名有些愣忡,对着走近他的人,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人递了汗巾给他,又摸摸他的头发:「怎么?累傻了?」 姬小彩张了张嘴:「道长……」 古泰来闻言,颇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摸摸他的脸:「喂,看看清楚我是哪个?什么道长,难道你还惦记前几日混进来那个江湖骗子?」 姬小彩也有些糊涂,不知自己怎么会喊出「道长」两字,忍不住道歉:「是小彩糊涂,叫将军见笑了。」 古泰来拔出腰间宝剑,说:「来,陪我过两招。」 「好!」姬小彩拔剑迎上,庭院中不多时便闻得阵阵金石相击之声,间杂笑声。 姬小彩只在心里独自纳闷,刚才那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这秋日的午后,平白作了个自己也想不起来的梦? 车马辚辚,人声谊谊,城中百姓往来穿梭,买卖吆喝,不时有军士经过,军容整肃,纪律严明。 姬小彩坐在马上,左右看去,但觉得奇怪,似乎这座城本不该有这些人,灌入耳中的也本不该有这些喧闹声,像是本该沉寂的突然高鸣了,本该沉睡的却蓦然复生了…… 复生? 姬小彩皱起眉头来,不知道这突然撞入自己脑中的词代表了什么,而这竟莫名勾起他一点记忆的残影,碧绿的草地,鲜艳的花朵,还有…… 「怎么了,小彩?」古泰来打断了他的沉思,策马与他齐头并进,小声问道,「很少见你这样皱眉头。」 姬小彩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古泰来也不追问,只说:「若是身体不适的话,就与我说,你本不必事事参与的。」 姬小彩心里一暖,笑道:「你见过哪个妖会得病的?」 古泰来凑近姬小彩耳边,低声道:「小声些,你也知我对头不少,少不得有人插了耳目在身边,前几日混进来想要对你不利的道士怕就是有人故意安排。」 因为凑得近,他说话时吐息便都喷在姬小彩耳上,痒又酥麻的感受,姬小彩的耳朵红了个透,脸色都变了,低头说:「嗯,你放心,不是所有人都能拿得住我。」 「当然,但是,我会担心。」 才说着,便听得前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大将军到!」 古泰来似是有些惋惜地直起腰来,先自己跳下马,又来搀姬小彩:「小彩,小心下马。」 姬小彩脸都红到了脖子根,扶住古泰来的手,跃下马来。他功夫不差,马上射箭挥剑都不在话下,古泰来却总是对他摆出这样周到保护的姿态,就是因为这样的态度,所以总是让能心怀不必要的期望,但又从来未曾实现。 通报一声传一声,早有属下出来迎接,古泰来也不多话,便与几个将领登上城楼视察部署状况。 这座西陵堡位于楚国腹地黔中郡南,沅水经此地流经楚国境内,其西侧乃是武陵山脉。如今正值秦楚大战,秦将白起率部进逼,楚国军队尽皆集结在西北部两国国境线上,烽烟已起,战马正嘶,古泰来虽则颇有能力,也曾屡建战功,因遭人嫉恨,反倒是守在后方,看家为重。 参他的人满以为行了落井下石之事,却不知古泰来心中早有计较。秦国人勇武好战,秦王野心勃勃,对比之下,楚顷襄王却是软弱昏庸,屡屡着了对方的道,古泰来心中一早认定,这个家并不好守,秦军恐会进逼西陵堡,取黔中而直逼北方郢都,与西北部军行合围之势。因而,他便在西陵堡集结粮草,厉兵秣马,只待以己之锐候彼之疲,定要好好挫一挫秦军锐气。 说起古泰来,在楚军中亦是个传奇,其勇武果敢,用兵如神且不说,成就其威名的还有他行军打仗之时,每有生死攸关之际必可扭转劣势,化险为夷。他身经百战,数次从鬼门关擦身而过,建立赫赫武勋之时,也招致各种妒嫉诽谤,有人说,古泰来能屡次扭转情势,是因为他用了妖法,甚至身边有妖相助,而传言中的这个人,就是姬小彩。 传言没错,姬小彩是只妖,有妖力,虽无通天彻地之能,也能助古泰来于战阵中取胜。五年前,他曾蒙古泰来相救,此后便跟随在古泰来身边,鞍前马后,两人几可算相依为命,古泰来相信他,将他当亲人一样对待,姬小彩也以为,他们这样会过一辈子。 叮嘱完防守事宜,又看了军士操练,核查了城中饮水、存粮、兵器储备情况,古泰来方才与姬小彩打马回府。将军府中除了姬小彩与古泰来,至今只有几个下仆,古泰来向来不在自己府内布置太多守备,可算是不因公徇私,也可算是对自己武力的自负。 时近八月十五,明月高悬,他两人在月下摆了案桌,一边对饮一边随口谈天。不一会下人端来姬小彩让厨子做的几样菜,其中一盘鸳鸯鱼头,鲜辣喷香,姬小彩自己不吃,却小心挑了鱼刺,替古泰来夹到碗里,谁料一抬头竟见古泰来苦着个脸望着自己。 「小彩,我不爱吃鱼头,你忘了吗?」 姬小彩「咦」了一声:「你不是很喜欢吃……」 话到一半却又噤了声,好像是这样的,古泰来是不喜欢吃鱼头的,但是…… 姬小彩一时有些糊涂,他脑里记忆像是有些自相矛盾,一忽儿记得古泰来挺爱吃鱼头,自己常在厨下做了各种口味给他吃,一忽儿又依稀记得古泰来是不吃的,过去五年里从未碰过……各种场景互相纠缠,却都一闪而逝,让他茫然不已,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我是谁?我在何处?」姬小彩撑着额头,面前的古泰来穿着不错的衣料做的将领常服,那是他早就看惯了的,为什么脑子里却有另一种印象,那袭自己亲手补了又补的靛青道袍是什么? 「小彩,你怎么了?小彩?」古泰来蹲在他的身前,将他揽在怀里,「我喊大夫来!」 姬小彩拉住古泰来袖子:「我没事,一般大夫也不会看妖。」 「小彩,你到底怎么了?」古泰来担心地摸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从下午开始你便有些不对劲。」 姬小彩摇摇头:「只是有些累了,我今晚早些休息,没事的。」 古泰来还是担心地望着他:「那我送你回屋,你喝碗粥,早点歇息。」 姬小彩点点头。其时他并没有任何身体不适,如果真要说的话,只有心头仿似空了一块的感觉,总好像记错了什么,忘记了什么,慌里慌张,没有着落。 「小彩,明早我须得出一趟门,傍晚就回来,你就在屋里好好歇歇,勿需操心军务。」古泰来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这个话题,神情中却有些不自然。 姬小彩看他一眼,说:「嗯。」 古泰来又解释:「熊大人请我去商量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早去早回。」 古泰来摸摸姬小彩的头,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也不转身,只略转了头问:「小彩,你跟着我有五年了。」 「嗯,五年了。」 「你还会跟着我多久?」 姬小彩有些奇怪,古泰来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似乎这从来不是个疑问,因为曾经有人在他耳边说过,笃定地、清晰地、毫无疑义地:『从今往后你要跟着我了,永逮。』 「永……」他话到嘴边,却突然像哽住了似地说不出来了,顿了顿,方才道,「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 门口的人也不等他说完,「哦」了声就推开门走了。姬小彩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门口,房里的烛火燃着,火苗静静地伫立,并不跳动,一种奇怪的烦躁感掠过他的心口,他忽然觉得嘴渴,无比地想要喝水。 桌上放着茶壶,他起身去倒水。冰凉的茶水被匆忙灌入口中,姬小彩呛了一下,拼命咳嗽着弄湿了自己的衣服。他不得不解开领口,擦拭掉黏在身上的水迹,手指碰触到的却是一根红绳。姬小彩愣了一下,并不记得自己有佩戴护身符的习惯,他将那根红绳挑出来看,绳子系着一块古朴的玉珮,玉身已被摩挲得极为光滑,显是常年被人放在手上把玩,面上用古体刻着四个字「否极泰来」。 『如若有一天,我又忘了你,你这里没有亮的话,就给我看这个……』 姬小彩的眼睛亮了一下。 「日夜忽骤变,空城复客满,这说明什么?」 「不知道。」 「看来我们俩注定不可能相处好。」 「我们还没找到小彩。」 「没错,」姬岚野说,「所以,周召吉就是在这里不见的,他也……确实替我挡了一箭,我欠他个人情。」 古泰来哼了一声:「周召吉这人最怕麻烦,从来不肯为人牺牲自己,对你倒是开了先例。」 姬岚野不咸不淡回应:「是吗?」 古泰来环顾周圆:「不是这里。」 这是一座绸缎庄,刚才还没有人,现在却点起烛火,有了数个客人在挑拣布料。 姬岚野道:「从一开始我也不觉得那是从衣料上落下来的,若是簿册还有可能。」 古泰来又拿出怀里纸包中的东西看,愣了一下,让姬岚野过来:「你看。」 本来生脆发褐的布片居然变得柔软,本质的颜色则是明黄,古泰来将布料对着亮光处照了照,发现在一角上依稀可以看到红色的一点。 「是朱砂。」 「什么东西要用到朱砂来写,难道……」 「符。」古泰来取出周召吉留下的召请符,明黄的纸片上是周召吉龙飞凤舞的笔迹,就算是一样的符文,不同的道士也有不同的书写方式,这也是古泰来一眼认出这是周召吉的符咒的原因。 「这是类似召请符的东西上落下的一角。」 姬岚野快速下了结论:「这城里的凤凰大概是叫谁收了的。」 古泰来看看他:「什么人能收神禽凤鸟?」 姬岚野冷然道:「你不是也用旁门邪道收了我家小弟。山鸡能收,凤凰就不能收么?」 古泰来忍不住翘起唇角:「大哥教训得是。」 第二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五) 姬岚野看看头顶的铁窗,夜色清明,透过铁栅的月光照着他破了的衣服和被打肿的脸,他不由得摸了摸脸,回头去看元凶,披着件破布道袍的古泰来就坐在牢门口,仿佛入了定一般。 牢里灯火寂寂,看守的狱卒在门口聊了会时事,一个矮胖的出去巡视,还有一个瘦高的在灯下坐了不多会便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打起瞌睡来。 听他们适才所聊内容,这幻城之中的时间正值秦楚两国交战之际,楚军精锐尽数押在前线,腹地空虚,而人心却依旧沉浸在浮华之中。 关门的声音才传来没多久,姬岚野就听古泰来喊:「这位军爷,劳烦您过来一下。」 守着的狱卒本来恹恹思睡,自然不愿多加理睬。 古泰来说:「军爷,行个方便,贫道就换口水喝。」伸出木栅的手上托着几块明晃晃的碎银锞子,在烛火下闪着光芒。 姬岚野冷眼看古泰来,心里腹诽这人简直如同会变色一般,一忽儿这样,一忽儿那样,没个节操,比起来,周召吉反而从一而终的痞……想到这,他微微皱了眉头,周召吉如果真死了,他心里也并不好受,姬岚野向来不惯欠人人情。 他才走神一会,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古泰来提了件衣服给他:「换上试试。」姬岚野一看地上,那狱卒已经无声无息倒下,身上军服也给人扒了,这才恍然大悟,古泰来上赶着闹腾,与他打得鸡飞狗跳,还撞了几个巡逻的士兵就是为了这个。 姬岚野接了衣服换上,问他:「你呢?」 古泰来取回自己的拂尘插在后腰,又将匕首藏好,勉强将被姬岚野扯坏了的道袍用根破破烂烂的腰带裹好说:「继续囚徒,还请军爷押我出牢。」摆明了是要混到军中去。 姬岚野也不多话,将那狱卒捆好,想想不放心,又在他后颈以手刀劈了一下,点了好几处穴道,方才取了令牌之类表征身分的物事,锁好牢门,带古泰来出去。 这牢里关押的人少,乃是西陵堡驻军所控,关些敌军战犯及犯禁的士兵,古泰来故意撞人之前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两人一路出去,也遇着些巡守的,都让姬岚野巧妙混过去,不多会出了牢,古泰来又弄晕了一个士兵,换了他的衣服,两人搞成了两个楚军卒子。 姬岚野见他似乎胸有成竹,不由得问他:「现在要去哪里做什么?」 古泰来停下来,看了看对面不远处烛火通明:「找小彩,他应该就在军中。」 姬岚野不由得愣了一愣,问他:「我都查探不到他的所在,你怎么会知道?」 「见凤鸟而知天下兴。凤鸟择主而从,此城中,能有帝王将相之气的,应在军中。」 「但楚国这仗是输了的。」姬岚野问,「设若昔日曾有凤鸟寄居此城,西陵堡又怎会为秦军攻破?楚国又怎会东迁都城,乃至最后灭国?」 「倘若凤鸟死了呢?」 「死了?」姬岚野的脸色立时变得极其难看,「你是说当日西陵堡之殁,乃是因为站在楚军这一边的凤鸟死了?」 古泰来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两人让到一边的阴影中,不多会便见两个军士走过,两人窸窸窣窣地唠嗑。 「张老弟,你说大将军身边跟着的那个到底是不是妖?」大个子的士兵开口就是把大嗓门。 「嘘,小声点!」矮小一点的左右看看,「你就不怕给那妖怪剜了眼睛挖了心吃了?」 「没那么吓人吧。」大个子拍拍胸口,脸色还是变了变,「我见过那小子,长得秀气得很,跟个娘们似的!」 小个子压低声音道:「你没听说他的厉害?就说跟咱们将军素有仇隙的那位周大人,他暴毙当晚,就有人说在周府见过那……那位,周大人死得可惨,身首异处,耳朵舌头都被割了,心也给剜了出来!」 「嚇?这么吓人!」 「所以让你小声点!」小个子机警道,「不过军里有这么号人物倒是咱们的福气,只要跟着林将军,总不会有错是吧?」 大个子这才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道:「也是,管他是妖怪还是什么,只要站在我们这一边就成了!」两人说着正要走,冷不防阴影里冒出来两个人影,都吓了一跳,见是穿着自己人衣服才定了心下来,大个子骂了一句,与姬岚野擦身而过,并不知道已叫姬岚野摸了腰牌。 姬岚野说:「看来那林将军便是召请凤鸟之人。」 古泰来却似颇有疑惑,缓言道:「林将军?」 姬岚野听他话里有话,便问:「怎么?」 古泰来道:「秦楚这一战中,司马错率南路军攻陷西陵堡,进取郢都,史上流传两种说法,一则说无血开城,民心皆顺,一则说开城后,司马错下令屠尽全城,但不管哪种说法中,都未提到有一位林将军驻守西陵堡,并且,据闻秦军攻占此地后,便撤了西陵堡,此后此地再未设过军堡。」 姬岚野道:「如果是前者,姓林的投诚后无血开城,史书中自然不屑列举,要列大概也在《奸臣传》中。至于撤堡,或者秦王有自己的部署?」 古泰来只问他:「如果真是无血开城,你与周召吉之前在这堡中遇到的鬼兵又是什么?」 姬岚野也愣了一下,他与周召吉之前所见,显是困于此城中的昔日光景,那些鬼兵便是当日亡于此城的鬼魂,只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懂无法投胎,也失去本来意识,仿佛为人操控似的。 「操控……」姬岚野眉头皱起来。 古泰来知他想明白了,说:「如若西陵堡屠城一事是真,自然会有这些鬼灵,当世就算不写,也会为后世史家记录在册,如今既有亡灵,又无一丝记载,秦军占领西陵堡后废堡也是真,这西陵堡当得要冲,按理说该是部署兵力最好地方,如何便撤除兵力,舍近取远,另筑新城?」 「莫非此地不得不废?」 「倘是此地不吉,如何能不废?」 姬岚野面色已是极差:「你是说……」 「昔日凤鸟若成冤孽,盘踞此城,够不够本事操控这些亡灵?」 姬岚野沉思道:「换言之,凤君之死内有隐情。」 古泰来沉了脸色道:「只能这么想。」 姬岚野已沉不住气了:「那小彩岂不是很危险?」 古泰来问他:「你身上仙力尚余几分?」 姬岚野吃了一惊,他自到这城中,仙力渐失,初始还能用,到刚才与古泰来斗了一场,察觉几乎十去八九,他以为古泰来没发现,却原来对方早看在眼里!于是只能老实道:「尚余三分。」 古泰来道:「不出意外,对方此刻盯上的就是小彩,想必是要选他做替身,可惜至今我还没摸到他的所在,但是周召吉应该知道什么。」他想着,对姬岚野道,「小彩应该在将军府,但可能被迷了心智,什么都不记得了,请大哥代我去暂时护着他。」 姬岚野也顾不上纠正他的称谓,问:「你呢?」 古泰来阴森森笑笑:「我去把他的坟挖出来!」 语气冰冷,姬岚野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凡风水师看穴,必究阴阳之气走向。 《葬经》曰:「穴有三吉。葬有六凶。」不管生前如何亡故,若是葬得吉利,大,可化去死者怨念煞气;小,则压制其不得发作,但若葬得凶险,便会平和生戾气,良丧变恶葬。 古泰来揣度数百年前,这古城中凤君一死内有蹊跷,更相信其葬不得佳所,乃至怨气积聚,盘踞城中,控一城亡灵,数百年不得消散,因而钟山感之生瘴气,便连山上动物亦皆凶残之属,然而在这满城幻象之下,要寻得对方坟冢,难比登天。 古泰来寻了一处屋顶,攀援而上,立在墙头,看这古城面貌。 为防秦军来袭,城中此时并不完全熄了灯火,反是常有士兵手执火把巡街,往来有序,城墙一带更是明火簇簇,映亮城头帅旗飘扬。 古泰来审视地形一番,顺势也将城内守备看在眼底,这支楚军纪律严明,显是平时受了极好管束,心中不由更对那林姓将军多了几分疑惑。如此一个将才,缘何在这一战后生不见其人,死不闻其讯,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就此消失?难道是与那凤君一起被人害死,又或者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古泰来想至此,不由心内微微一顿,不知姬小彩如今可在将军府,又是什么处境!而周召吉又去了何处?古泰来暗自将城中几处凶地记在心内,从屋脊一跃而下,加快动作,寻访而去,只求早一刻破了对方幻象,免致姬小彩陷入险境。 不觉破晓,姬小彩在桌前坐了一夜。他本是个妖,便是数日不睡也能支撑,这一晚下来却觉困倦。 「否极泰来」古玉在他手中摩挲了一夜,他能想起来的还只是些零散片段,有时是个画面,有时是一句话,古泰来在记忆中变了个模样,不仅穿不一样的衣服,并且脾性也极不相同。既不总是面容和善,甚至常常面容冷淡,也从不对他甜言蜜语,送他这个那个,但不知为何,还是让他觉得满心欢喜。这样的欢喜与面对身为将军的那个他是不一样的,没有虚应,亦不用提心吊胆,甚至明明有挨骂的时候,可口气听着反而让人心头一暖! 姬小彩不明白自己想起来的、感到的是什么,但似乎这些都与那个身为将军的古泰来并无关系。 庭院里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姬小彩小心闪到窗边去看。外头果然是古泰来,他已着了戎装,一身烂银铠甲光芒逼人,手托兜鍪,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仿似在避着什么人一般,而这院落里除了姬小彩便无他人。 姬小彩忽觉心里一阵空茫茫的黯然,他虽跟着古泰来五年有余,助古泰来千军中取敌首级,屡建奇功,更数次救他性命,古泰来却与他依旧有隔阂。 是的,隔阂! 古泰来平日对他总是好言好语,但有了什么新奇玩意,好吃的好用的,总要带回来给他,行军打仗也对他极是看重,但姬小彩仍然知道,古泰来对他并不如他对古泰来一般毫无芥蒂。或许是怕他的力量,人对妖鬼总是天性戒备,尤其古泰来曾见过他如何招来天火,焚毁一支几十人的敌军。 但其实姬小彩并不是妖!凤者,乃是天上神禽,见则天下大兴,自古以来,便该是站在帝王身边的,姬小彩选择了古泰来,古泰来并不知道,姬小彩也没有告诉他,只说自己是个妖。姬小彩想,如果他告诉古泰来自己的真实身分,那么古泰来势必会对他有不一样的态度,但他又恐慌,古泰来对他的不一样是因为他的身分,所以,不敢告诉! 姬小彩目送古泰来出了庭院,他身形高大,却因为蹑手蹑脚而莫名显得有些矮小,直到出了门,才挺起腰杆来,姬小彩不知道对古泰来来说,自己的存在居然已经是种压迫。 他低低叹了口气,古泰来昨夜问他,自己还会跟他多久…… 五年?十年? 姬小彩摸着发烫的耳朵,那个说着永远的古泰来在哪里? 姬小彩在思索中用过了早点,便着了戎装,骑马代替古泰来巡视防务。他在城内无人不知,兵士但凡见了他都会毕恭毕敬行礼,但礼数之下是尊敬亦或害怕、讽刺,无人能知。 姬小彩查了粮草供水,又去校场看了射靶,最后登上南城门,俯瞰四野。城门外不远便是沅水,远看有似一道银练,在日光下闪闪发光。远方青野碧绿,芳草摇曳,丝毫闻不到一丝战争的气味,反而有种宁静祥和的味道。秋天的气息充斥鼻端,带着微微的凉意,但很快便被蒸发殆尽。 辰时过半,空气中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姬小彩敏锐地捕捉到,命各处就位,拉起城门,进城要道广散铁蒺藜、拦起拒马枪,城头弓箭手密布,更置弩、投石器、火石等物,城门后拦以塞门刀车(注1),又命城中拨数十人队伍,备妥巷车(注2),以俟不时之需。 果不多时,大地微微震动,斥候回报,西南方秦军来袭,接天连地,粗算有万骑!秦军尚黑,远看便似漫天遍野滔滔黑水自天际席卷而来,马蹄踏野,金戈震震,姬小彩远远望着那杆黑龙旗,第一次,心中莫名有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黑属水,秦以水德自居,又挟黑龙之威,水克火,龙压凤,姬小彩手心出汗,心如悬钟,惴惴不安等待敌军靠近。 秦军在接近的过程中几分而散,西陵堡东西南北四个门,北门通往郢都,部署兵力极重,东门近沅水,有水利设施,安排了工程兵士,只怕敌人从水道出入,也是深恐切断进水渠道,西门部署兵力最少,留了诸多机关。姬小彩亲自坐镇南门,门下敌兵团团集结,有个偏将出来喊城,姬小彩不等他说话,挥手道:「投物!」 一时城楼上投石器应声而动,无数重物直扑秦军而去。秦军训练有素,队伍急剧变化,盾牌手叠起铁打壁垒,遮挡楚军攻势,然而出人意料之处在于楚军所投并非大石等重物,却是一个一个牛皮囊,扔到盾牌上便碎裂开来,流出液体。秦军初始不明,未几有人喊道:「灯油,是灯油!」 话未说完,楚军一阵紧似一阵漫天箭雨落下,这种箭镞之上都有火石,又在油中浸过,擦着秦军盾牌,顿时火星四溅,一星燎原,秦军中霎时燃起无数火团,队形崩散,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西陵堡四周挖了诸多坑洞,底下散布铁蒺藜、尖木椿等物,秦军有烈火焚身者,仓皇逃窜,或踩踏致死,亦有跌落坑洞被插胸而亡,一时楚军城楼之下,有似修罗地狱。守在城墙下羊马城(注3)中的士兵亦趁机向秦军猛射火矢,阻绝意图跨越城壕的秦人。 天地间,马吠鹰嘶,哭号震山。 姬小彩望着楼下,忍不住微微闭了闭眼睛。只要跟在古泰来身边一日,他便不得不见这般场面一日。天数早定,秦王将为天子,大定天下,姬小彩助楚国一臂,乃是逆天而行,分外艰巨。自五年前始,他已积攒无数冤孽,敌兵敌民,己兵己民,死在他手上的不可胜数,只是为了古泰来! 姬小彩见城下秦军收束,料想对手吃了迎头一击,应会暂缓攻势,便去马面(注4)查看敌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惊呼,姬小彩放眼望去,只见沅水之上突然腾起一条水龙,直向秦军而来。水龙通体晶莹皎洁,在空中盘旋一周,张嘴咆哮,龙吟之声贯耳,姬小彩四周楚军皆痛苦捂起耳朵,就连姬小彩听了都不由得微微心神震荡。 那水龙在空中喷溅水花,瞬时将秦军中火焰尽数浇灭,低低盘旋一周,又往楚军阵中掠来,一气冲倒数人。尾巴横扫,打穿一角城堞,几名楚兵哀嚎落下,也有楚军叫它咬在嘴中,抛掷在地,登时摔死,不死的也叫人插穿肚肠,身首异处! 姬小彩情知此支秦军中必有能人异士,再不顾隐藏自己身分,三步并作两步到城堞上去。他一身赤色盔甲,立在城头之上格外显眼,秦军中人见着他,一片惊呼:「赤鬼,楚军的赤鬼!」 登时便有无数弓弩手排在地上,向姬小彩射来箭矢。人力所及,姬小彩自然不放在眼中,他在身前一划,布下结界,将所有箭矢挡在身前,无数羽箭纷纷而落,掉在羊马墙中,被楚军士兵捡去用。姬小彩手上伸向空中,幻出他一柄赤凤剑,一跃而起,直向水龙额头插去,那驭龙者却是狡猾多端,引姬小彩向外,待他近到身前,却蓦然碎作一地水花,消失不见。姬小彩落脚已是在城外,脚下土中鲜血横流,秦军见着他孤身一人,却并不敢犯,就连楚军亦是大气不敢喘一口,丝毫没有己方占优的愉悦。 姬小彩已微显了妖怪本相,双目金红,扫视秦军阵中。却见敌方阵形忽变,人群如潮水往后退去,中间拱出一人,是个上了年纪的道士,破衣烂衫却气定神闲,姬小彩心内微惧,知今日必不能善了了。那道士走上前来,拂尘一摆道:「这位上君,缘何在此?」 姬小彩勉力回答:「我助楚军守城,自然在西陵城中。」 那道士笑道:「上君当知天命归属,何苦逆天而行?」 姬小彩咬牙道:「各安天命何其无趣,我愿助哪个便助哪个!」 那道士摇摇头:「为情所困,逆天而行,上君你可知如此必遭天谴?」 姬小彩不由一阵恼怒,执剑叱道:「废话休说,纳命来!」便于那道士缠斗一处。一时飞沙走石,龙腾凤吟,天地之间,皆为术力所控。 姬岚野隐身在暗处,见姬小彩与人争斗,却不敢贸然出手。这一个姬小彩并非他熟识的那个怕羞、文静的弟弟,他像换了个人一般,不仅妖力大涨,便连性格也仿似与以前不同。姬岚野仙力已失九分,此刻只能勉强以天眼窥视,只见姬小彩身影之中仿似叠了另一个人,赤红身影身周一团黑气,他所行所动,仿佛都受这另一个人操纵,身不由己,如同魔怔。 姬岚野不敢贸然出去,还因他见着那老道士之时,愣了一愣。那道士年纪好大,白眉白须,仿佛个世外仙人,但他一双眼睛,却叫姬岚野觉得莫名熟悉,像是似曾相识。姬岚野正如此想,却见那道士与姬小彩斗至一半,忽而分神朝他看了一眼。 姬岚野不由心内一惊,他以唯一所余一份仙力隐了行踪,如何就被他又发现? 姬小彩见对手好似分神,大喝一声,将赤凤剑往那道士颈上削去,他蓄足十二分妖力,眼看就要叫对手身首异处,忽听得一道风声,他剑身触着什么,将之一劈为二,姬小彩满以为着了,却见面前爆开一道白光,一截木桩被他劈做两半,落在地上。 姬小彩暗叫一声「不好」,耳旁风声拂过,似有人错身而过。正要追击,心内却猛然一荡,好似从九天直直落下,姬小彩竖起耳朵,在千军万马厮杀声中,听得熟悉马蹄声,从遥遥北方而来。那是他太过熟悉的马蹄之声,但只一听,便已知马上之人正是清早出发前往郢都的古泰来,想必此刻是接了战报,急勒回城。 姬小彩再顾不得那道士,纵起身形,犹如冲天火凤,直往北门而去。 古泰来立定脚跟,即便在地底,也能感到上头因为两军交锋引起的震动,只是传到他这里多少显得微弱。 地窖中依旧同他离去前一样,灰尘堆积,霉腐阴暗,几口坛子略被移过位置,那是姬小彩来寻过他的证明。 古泰来知道,这回自己找对了! 在重回这个地窖之前,古泰来已将城中几处凶地尽数查探却一无所获。当时城头厮杀正酣,城内百姓均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古泰来独自走在空荡街道之上,一如最初被迫与姬小彩分开时那样,他忽而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曾猜测那凤鸟生前死得不明不白,死后又葬无佳所,遂成冤孽,盘踞此城,但数百年光阴须臾过,西陵堡却从未留下过鬼怪作乱之恶名,直至今日,甚至已无人记得曾有如此一座古城。 可那凤鸟死有奇冤,死后断不会善了,直至如今方才作乱,只能料定当时曾有高人施法将其亡魂困在城中,不得挣脱,如此其后秦王再令撤堡他筑,将西陵堡彻底淹没在历史尘嚣之中,才有了今日的结果。故而,凤鸟并不葬在凶地,反该是葬在生气积聚,术力最易施展之处。 古泰来虽失法力,但仍可猜到其所在——只有生气聚集之地,阴阳轮转,方能将人由数百年后拖入数百年前幻城之中。有意无意,从一开始,周召吉便留下了讯息!而眼下看来,正是如此。 幻境之中,满城皆变,唯一保持着数百年后样貌的,只有这一方小小地窖。 古泰来再看四周,此时眼光不同,便觉出蹊跷来。那些坛子疏落摆在一边,初看没什么,再一细看却依稀仿佛按北斗七星而布。古泰来又蹲下身去看,只见每口坛子旁边,皆散落着一些细小灰粒,捻起来细瞧,才发现那并非普通尘灰,反倒像是谷物之类。不知道的只当是旁边堆积的谷物中掉下来的,此刻看来,却是有人施法时所用,将坛子与之相配,便成了一个阵法。 正所谓「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古泰来顺着那些坛子指向,摸到角落处,估摸着位置,拔出腰间匕首一路挖下去。挖了不知多深,终于摸着件硬物,起出来看,是口小瓮,瓮口封着咒符,盖了朱砂敕印,日久侵蚀,露了丝缝,想那怨魂,或许便是由此逃脱。 古泰来看着那口瓮,莫名心中有股奇妙感受,难言是悲是喜,是惧是慌,他一向少为外物所动,此刻却心神恍惚,起了一臂鸡皮疙瘩。勉强定下心来,将那小瓮启封了看,匕首划过瓮口封印,轻易将之裁破,他等了等,并未发生不好的事情,这才将坛子倒扣倒出里面的东西,一共是两个布包,小包中装着与周召吉交给他的灰粒一般的东西,古泰来将之揣入怀中,又去打开大包来看,里面果然露出灰褐色的表面,等到完全展开的时候,古泰来不由愕了一愕,那是一幅不知多久之前的古图,颜色已褪,却依然可清晰看出画的乃是一尾九天凤鸟,彩羽翩翩,形态流丽,简直呼之欲出,但总仿佛有哪里不对。古泰来将之取了凑到有光的地方去看,但见那凤鸟图中刚好缺了一块,位置所在乃是凤鸟的一只眼睛。 这是一只瞎了眼睛的凤! 古泰来想起自己取得的那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额头霎时滋出一层细密的汗来。 姬小彩赤红身影疾速掠过空中,足尖点着房顶,向北门外而去。与他齐头并进,是那秦军道士!姬小彩够快,那道士却有似附骨之蛆,依旧纠缠不休。两人于空中缠斗前行,彼此绝不手下留情,术力在空中碰撞交错,发出锵然声响,掀落屋瓦,撞塌房梁,底下哭声一片,无辜百姓不知死伤几多,姬小彩却根本无暇顾及! 他浑身妖力满溢,如同魔怔,兜鍪已碎,发带已断,一头赤色发丝空中如火燃烧。 他只知古泰来有险,自己须去相救!神挡杀神,佛阻杀佛! 不长一段路,走得几多艰难,翻出北门,遥遥见得压门「黑水」,姬小彩再不犹豫,秦军之一生,譬如古泰来之一险!他妖剑斩击而下,焚天火炽焰,于万军丛中杀出一条修罗冥道,秦军浴火者,瞬间灰飞烟灭,皮肉无存,天地静得一刻,惨嚎声大起,如同退潮一般,人们自相踩踏,向后狂飙退去。 火星依旧燃燃,迎风即涨,左冲右突,吞食性命,贪婪无度。城内城外,顿成火海。 白眉道士怒喝:「你已不是凤君,你是魔!」 姬小彩挥剑斩击:「由不得你来说教!」 那道士吃他一击,坠下云头,手中符咒翻飞,奉请三清、四御,空中风云四起,电闪雷鸣,仿似万千天兵自黑鸦鸦云层后张牙舞爪,欲往下界拿人。姬小彩冷笑一声,浑身腾起明亮火焰,一身赤色铠甲化作朱色长袍,火凤剑在手,气焰冲天,天兵天将畏首畏尾,无人敢近! 他一路前行,往乱军中去寻古泰来所在。人见他近,皆避之,或有逃跑不及,触了他身周妖气,便无声无息,化作一滩尸水,蒸发殆尽,片刻无存。秦军无数士兵,此刻犹如秋后刈麦,倒了一片又一片,终于露出古泰来身影。 他手拿宝剑,似乎本在与人厮杀,此刻身前身后却已无一人。 姬小彩见他仍在生,心下不由一定,满心欢喜,便连身周滚烫妖气也略收敛。那人见他走近,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姬小彩丝毫未察,只道:「将军,小彩来救你,不用怕!」 那人回道:「小彩,你过来。」面色和煦,唇角含笑,仿若春光。 姬小彩心神恍惚,身前身后无数人影皆化作幻影,犹如波涛追逐,急剧后退,不知何往。天地间蓦然已是一片寂静,日光变作银色月光,大得不可思议一轮银盘,又静又近,如同便要砸将下来一般。 「小彩,来。」 「将军……」 「姬小彩!」平空里一声猛喝,如同炸雷一般。姬小彩回头去看,穿着件破烂道袍的高大男子气喘吁吁立在一旁废墟之上,对他怒喝,「你给我回来!」 姬小彩转回头来再看,旁边、面前,一模一样,两张脸孔。 穿戎装的男子面色阴沉,沉声道:「何方妖孽,胆敢冒充本将!」 古泰来自怀中掏出布包来,举在空中:「不必装下去了……你……」话音未落,却突然闷哼一声,单膝跪了下去,面容痛苦,再难开口。 姬小彩眉头跳了一下,直视面前之「人」。 他铠甲破落,身体腐坏,手中宝剑早已锈蚀,褪去银色光芒,自剑首至剑尾,皆为黑气所笼罩,也就是这柄剑,无声无息,刚刚给予古泰来痛击。 「小彩,过来!」那人又笑道。 「小彩!」清净之气自旁横生而出,生生阻隔两人之间。他眉头紧皱,挥手一扬,黑气如同长鞭,甩在姬岚野身上,但听「轰隆」一声,尘沙飞溅,姬岚野翻了几个滚,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小彩……」他向姬小彩伸出手去,「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姬小彩看看左右,荒草漫芜,一片萧索。古泰来跪在一旁,想要挣扎,却苦无力气。 「小彩?」 「嗯。」姬小彩再不犹豫,走上前去。 「小彩,你过来我身边,再近一些。」 姬小彩走到他面前,几乎与之鼻息相触,但对面却是一片冰冷。 那人满意笑道:「乖。」他伸出手指,白骨森森,指向姬小彩的胸口,「现在,我要你的心。」 注1,塞门刀车:防守用车。「刀车以两轮车自后出枪刀密布之,凡为敌攻坏城门,则以车塞之。」(《武经总要》卷十二) 注2,巷车:巷战用车。(《武经总要》卷十三) 注3,羊马城:城墙与城壕之间的矮墙,又称牛马墙,上开孔眼,可配备士兵在此向墙外发放弓矢火器,封锁城壕,防止敌军越壕。 注4,马面:古代修城时,往往每隔一定距离,在城墙外面修筑一个突出于城外的城台,有如竖长的马首,称之为「马面」。 以上资料均出自《解密中国古代战争》,作者:袁庭栋,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出版。 第三章 离离原上一只鸟(六) 「我的心?」姬小彩低头看了一眼,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白骨碰撞着,发出难听的声音,「你不是喜欢我吗?把心交给我也没什么吧,你们妖怪就算没有心也不会死的。」 姬小彩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指骨戳在他的心口,冻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真正冻到他的不是寒冷,而是悲伤,由内而外的。 「不是这样的,就算是妖怪,没了心也是会死的。」他几乎是哀求地这么说,「没有心的话,妖怪也是会死的!」 「那又怎样!」白骨反驳他,声音带着漏风的嘶哑与阴森,「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什么都肯做,纵死不辞,现在呢?只是问你要颗心而已,就不肯了?你这样,我怎么能让你再跟着我!」 姬小彩看着破落铠甲中的白骨,在眼眶的地方是两个好像无底的黑洞,闪烁着贪婪的暗黄色光点。 「我跟了你五年……」 「你也知道有五年。五年的情谊,出生入死,你却连颗心都不肯给……不,借给我吗?」 姬小彩的手碰到那根戳在自己胸口的臂骨,冻得可怕! 「你拿了我的心以后,想要做什么?」 「楚国早已容不下我,我要去投奔秦王。」 「可你今早才说要去郢都……」 「我当然没有去,司马将军前日早已与我约定,我让出城池,他便向秦王举荐我。」 「那你今早……」姬小彩忽而想起刚才匆匆一瞥的景象,北门已破,压城的秦兵如潮水般拥堵在门口,楚军伤亡惨重,城壕中堆满了死尸。 「你是故意出城的,出城后,你一直躲在城外等秦军来?」 「没错。」 「所以这座城池与……城里的一切,其实是被你舍弃了?」 骷髅发出桀桀的怪声,似乎是在讽刺地大笑:「没有办法,如果我留在城里开城请降的话,保不准会军中哗变,到时就会危及我的性命。」 「那他们……那些将士怎么办?他们都曾跟着你出生入死……」 「别傻了,不是每个人活着的分量都是一样的,王与将不同,将与卒又不同。」 姬小彩沉默了半晌,问:「那我呢?」 「你当然与他们不同,」骷髅说,「只不过这种紧要关头,如果连你也离开的话,他们就会察觉情况不对劲了。」 「原来是这样……」姬小彩闭了闭眼睛,「你特意留我在军中,又让秦军找了道士来对付我,只有你才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我的弱点在哪里……」 「别说得那么难听,你不是也骗了我嘛!」骷髅蓦然拔高声音道,「你从没有告诉我你有这样大的能耐!原来你对我也一直留着一手,我早该知道的,妖怪都是不可信的!迟早有一天,你会背叛我!」 「我不会……」 「那就证明给我看!」骷髅说,「司马将军有令,我若要投诚,除西陵堡外,还要再送上一件礼物才行,就是你的心!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把你的心给我,怎样?」 缠绕着黑气的剑被白骨捏在手中递上来。 「用这把剑自戕的话,你会走得容易一点。」 姬小彩愣愣地看着那柄剑,剑身已锈,剑刃已钝,却依然令人观之寒心。 凤鸟名为不死,五百年集香木可浴火涅盘,然一朝心死,必自焚而亡,再无生机…… 这样的无望与哀伤,其实不用什么法器,他也会伤心致死的!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你死的真正原因吗?」 姬小彩喃喃低语,看似要接过那柄剑,忽而手腕一抬,将他手中妖剑斜刺里往上一挑,黑剑带着邪气被他挑飞至远处,落入草丛,骷髅尚未及反应,他已平抬剑身,用尽全力往前猛刺,妖剑发出啸叫,瞬间穿破骷髅烂甲,削去骨片,深深没入后穿透后心而出。姬小彩尚不放心,发狠用身体撞着那具骷髅一路往前推去,直至将之深深钉在西陵堡仅剩的半堵残墙之上!城墙被大力撞击,碎层随着剑身没入四散滚落,城头挂着「芈」字的军旗发出微弱声响倾倒,旗布摇晃着飘下来,落在他脚边,犹如数百年前雕零的无数生命与楚国的国运。 「你出来吧。」面前的白骨已经碎作一堆,掉落在地上,乱七八糟。 「真令人意外,想不到你能挣脱我的幻境。」 声音仿似来自四面八方,姬小彩从石中拔出妖剑,戒备万分地向四周望去:「请你出来。」 不远的废墟上坐着个红色人影,如同第一次姬小彩曾经见到他的样子,火焰一般的衣裳,还有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就在刚才。」姬小彩说,「你让那个东西管我要心的时候。」 「哦?」 「我其实并不是全部都忘记了,虽然记不得的有很多,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你可以控制这里的样子,可以变成我的模样,可以把那个人也变成道长的样子,你甚至可以给我假的回忆,用我们的名字,但是我至少知道,那个人身上的气味是很冷很坏的,道长的却是很温暖很好的。」姬小彩顿了顿,还是老实说,「我不喜欢又冷又坏的人。」 对方剎那就变了脸色,姬小彩也知道自己触到了对手最痛的那一处,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尽可能不动声色地倒退着移到古泰来身边去,将他护在身后。古泰来刚才挨了狠狠一下,如今满头满脸的血,还被束缚了法力,既不能动也不能言,姬小彩只看了一眼就眼眶火辣辣地疼,脾气和妖气一股劲地直往上冒。 对方冷冷笑道:「别说得好像自己多能识人一样,人都是诡诈的,今天对你好,明天能害死你!你可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绝对不会!」姬小彩坚定地道,「道长是好人,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害我!就算他卖我,也会把我救回来的!」 古泰来的脸抽搐了一下。 对方显然没料到姬小彩会这么有自信,一时哑口无言。好半天,红色的身形仿若一片纱般被风吹起,声音飘飘荡荡,时轻时响,散作一缕缕幽魂。 「你别忘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的前世,林戍便是古泰来的前世,我提醒你,也是想你不要重蹈覆辙。」 「你胡说!」姬小彩解不了古泰来身上的术法,只能守在他身旁,「我们和你们根本不相干!」 「是真的。」 姬小彩浑身颤了一颤,这句话来得极近,且是古泰来的声音。他不敢相信地转头去看,明明是熟悉的人,却因为换了种神情而显得无比陌生。 「这是真的,小彩。」古泰来的手按在姬小彩的剑上,剑身擦着他的手指,划出一条血痕。姬小彩哆嗦了一下,妖剑轻易就被古泰来抽了过去,拿在手中掂量。 「林戍是我的前世。」古泰来用姬小彩格外熟悉的那种低沉又沉稳的声音道,「你是朱夜的后世,所以我们是注定会遇见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收你这么只没用的小妖怪?」 姬小彩目瞪口呆地看着古泰来立起身来,脸上挂着阴寒的笑,用他自己的妖剑挑开了他的衣服。姬小彩的剑剑身修长,剑尖锋锐,在皮肤上轻轻划过的时候会带起一些微痒,跟着才是刺痛。红色的痕迹被拖曳开来,古泰来在姬小彩的胸口划了个血圈。 「道长……」姬小彩看着古泰来,「你……」 「前世因为你宁可焚城而亡也不肯给我心,害我死得那么惨,所以,这辈子你一定要还我这笔债。」古泰来轻慢地将剑尖抵着姬小彩心口,手上用力。 姬小彩脸上神色变了变,说:「道长,对不起。」 古泰来的手停下来:「什么?」 姬小彩伸手猛地握住剑身:「道长对不起,你现在被他控制了,我只能打昏你了!」话才说完,顺着剑身,竖捋而上,他手被剑刃深深割破,血珠滴在自己妖剑之上,剑身感妖气而动,化血成形,暂时冲破术力禁锢,迸出一片七彩光芒。古泰来双眼一时被闪到,躲闪不及,姬小彩紧跟着聚了妖力在手,向古泰来颈部劈去。眼看就要触到,忽然觉得膝弯一疼,被人冷不丁踢了一脚,霎时跪在地上,紧跟着又被人飞起一脚,踢得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磕到石头,才勉强停下来。 姬岚野面无表情站在姬小彩刚才站的地方,双目无神,显然是被操控了。 古泰来走过来,一脚踩住他胸口,拉开嘴角残酷地笑:「这么快就想对我动手了,你对我也是留了一手吧。」剑尖在姬小彩胸口用力,划下道道血痕,并不致命,更像是在作弄。 姬小彩忍耐着疼痛,小口小口喘着气道:「你一点都不像道长,不要再装了!我不许你再装成道长的样子!我……我虽然很笨也没用,但道长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管是前世还……还是后世,不管多少世,他都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我也只是一只小小的山鸡精而已,更不可能是凤君你的后世!」 他这话才说完,立时肋下又是股大力冲击,姬小彩单薄的身体被狠狠搧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这次他已经爬不起来,拼命咳嗽着,喉口喷出血水,被土壤很快吸收,满身的伤痕,狼狈无比。 「你说什么!」古泰来睚眦欲裂,身周缠绕着浓重的黑气,黑气中飘浮着一张苍白的脸孔,面目模糊。 姬小彩边咳边喘说:「我说……说对了是吗?你不是要提醒我,你是恨我们!我大哥与……与周道长也好,我与道长也好,你见到我……我们在一起,便想到那个坏人是吗?」 四周一下子变得滚烫灼热,风声不定,从四面八方挟卷凌厉势头向中心聚拢,姬小彩剎那感到自己像置身于一口被大火炙烤的锅中,他闻到自己头发烧焦的气味,身体所触及的每一个部位都像在燃烧。 古泰来身上的黑气变作了通红的火焰,他大步过来一剑刺穿姬小彩的肩头,将他钉在地上,痛得姬小彩浑身都佝偻起来。 「我恨你?我是在帮你,让你认清这些人的真面目,用得着你的时候就甜言蜜语,到了最后关头,为了自己却可以眼也不眨地害死你!」 姬小彩难受极了,不仅因为伤痛,更因为朱夜话里迸射的恨与绝望。正因为曾经处在朱夜的身分,所以朱夜所有的痛,他都感同身受。或许世间总有些人运气好,而另一些人不好。但也因此,对比朱夜,姬小彩的幸运几乎让他产生了内疚。 「对不起。」姬小彩说,「你是很可怜,但是你不应该因为这样就去害别人!」 「闭嘴!」对方已经再无意掩饰,古泰来手中幻出火焰的长鞭,高举起来,向姬小彩身上抽去。鞭子喷吐着火星,鞭上满是倒钩,打在姬小彩身上便是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姬小彩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痛过,可惜已经没力气闪躲,只能蜷着身体,勉力忍耐着一下下的疼痛。 朱夜以古泰来的声音冷冷嘲讽道:「怎么,嘴上这么能说,现在又不成了?真这么相信这个道士,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不想就这么被打死的话,就动手杀了这个道士。」 姬小彩只是忍耐着,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吭,倔强地硬挺。 「这么看重他,那就你去死吧!」 凶气大作的古泰来说着,手中的长鞭忽而变了形状,成了一支阔身赤剑,剑身明亮,他提剑向后一扫,地上便是深深一道切痕。 「怎么死好呢?先把你的四肢切下来如何?」 他这话尚未说完,古泰来面上蓦然现出无比痛苦的神色。赤剑在他手中瞬间消失,周围的热气与鬼气所化成的明红火焰也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大地悲鸣,四面八方好似无数鬼魂惨叫哭吼,形成厉鬼阴风,天顶乌云狂翻,银月变作赤红,断壁残垣轰然坍塌。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巨大波动尽数集中在古泰来脚下,从下而上,古泰来浑身丝丝缕缕氤出不可名状之黑色邪气,黑气中依稀可见无数枯骨阴灵,哭号泣鸣,形容狰狞,瞬间即压垮了凤鸟的火焰之气,带着可以冻伤人三魂七魄般的冰寒,向外辐射。姬小彩耳中听得「嘁嘁喳喳」的声响,草木霎时冻结枯萎,各处白色的冰霜凝结向外扩张,大地龟裂,寒风刺骨,只有姬小彩坐着的地方尚是完好一块,但也冻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朱夜红色的身影初时还在黑气中时隐时现,似乎与那黑气缠斗,不多会便发出一声惨叫,被弹出古泰来的身体,重重抛在地上。姬小彩这时才看清对方的脸,那几乎可算是长得美艳的青年,因被大火烧灼而死,一半脸孔全然焦黑,对比另一半的艳若夏花,看起来分外狰狞。 朱夜被彻底激怒,长唳一声,幻出真形,硕大的凤鸟停留在空中,扇翅便是一阵狂风,火星四溅,凤羽飘荡,妖力盈满,遮蔽天宇。 古泰来却并不示弱,只身一人,与之对抗,但他露在外面的颈部却闪烁着一个黑色的奇怪符号,深嵌入肉,如同烙印。 「那是什么?」姬岚野因为剧烈波动相对抗的两种术气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周召吉的怀里,吓了一大跳,赶紧推开对方。 周召吉也不怪他,问道:「你没事了吧?」又说,「你原来不是有件护身宝物吗,握在手里能护你周全。我现在没空管你,自己躲远些!」说着,扔下姬岚野就往古泰来那边跑。留下姬岚野迷惑万分,周召吉是怎么知道他那件最看重的宝物,而周召吉之前又是躲在何处。 「胆小鬼!」姬岚野恨恨地骂,想去帮忙,挣了几挣,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撩起衣服下襬来才看到有根捆仙索拴着他的脚踝,遥遥地绑在一旁的石墩上,姬岚野彻底疯了,「周召吉你这个混蛋!」 姬小彩这边已是最紧急关头。四面皆是密不透风术力交错所形成的强大漩涡。凤鸟的妖力几乎可以瞬间将他这样的小妖怪挫骨扬灰,古泰来却挡在他的身前,护得他完好,并以那种霸道又阴冷的邪气与对方分庭抗礼! 姬小彩原本见到古泰来醒来,心内分外高兴,但见着他的样子,心却又猛地沉了下去。古泰来向来面冷,但这样浑身散发着阴寒之气的样子却是前所未见。那邪气怎么看都并非好东西,何况现在古泰来应是最虚弱的时候,如何能有如此大的能力? 姬小彩总觉得那种力量古泰来不该使用,用了会出很大的事情。 盘旋在空中的一人一鸟尚在对峙之中,周围空气中满是热与冷的交锋,情势绷紧如同待射满弓,一触即发。 周召吉顾不得许多,咬破手指,在空中划了血符,一头撞进三人圈中,对着古泰来喊:「师兄,不该用的别用!」话没说完,被朱夜一翅膀扇了一身的火花,在地上叫着翻来滚去。 姬小彩跌跌冲冲爬过去帮周召吉扑火,凤鸟天火,寻常手段哪里能灭。周召吉脱了外袍,还要喊:「你好不容易忍了这么多年了,不要功亏一篑!不想你自己也想想小菜鸡!」 古泰来转过头来,磨了磨牙道:「你以为我这么蠢?」 点手一指,周召吉身上的火瞬间被冰霜所覆盖,冻得他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道:「恩将仇报!」 古泰来看了姬小彩一眼,只这一眼便让姬小彩放下心来,狂怒之气已经从他眼神里消失,在眼前的是他熟悉的那个古泰来。姬小彩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他受了许多伤,流了不少血,一直只是靠毅力撑着,这会一放心,整个人就跟虚脱一般,几乎昏死过去。 古泰来环顾四周,伸手一抓,落在草丛中的布包再次回到他手上,他取出里面的古画,对着空中的朱夜摊开。原本褪色的画面此时却像被修补过一般,颜色鲜丽,栩栩如生,除了凤鸟眼睛的部位缺了一块,几乎如同要画中成真。 「听闻昔日盘古出沅陵踏风而去,凤舞祥瑞,后世有位黄老道方士天雨偶宿盘古洞内,梦见此景,深受打动,梦醒后将之成画留传后世,不想那画中凤鸟因此得了神力,渐成精怪,」古泰来说,「你本脱胎自上古神力,当位列仙班,可惜遇人不淑,一念之差,自堕成魔,当日那道士没有能力将你怨念消弭,只得将你困回画中,布北斗阵,以城中亡魂牵制你不得动弹,又剜去此画中凤目,削去你大半法力,如今你得了空隙逃脱出来,不肯超生,却反而还要来害人!」 古泰来说:「我本来不想伤你,到如今这步田地,你不死也不行了。」他说着,将那张古画捏在手上,「你自火中而生,便往火中而亡吧!」 凤鸟发出凄厉悲鸣,俯冲而向古泰来。古泰来被他罡风带到,翻身在地,打了几个滚,对姬小彩喊:「小彩,烧了他!」 姬小彩赶忙凝尽仅剩妖力,并指指向古画道:「燃。」 古画瞬间燃烧,凤鸟哀嚎,振聋发聩,天地震荡间,灰飞烟灭。 古泰来丢了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拉起姬小彩:「能不能走?」 姬小彩点点头:「能!」 周召吉在旁边喊:「师兄,你怎么不来拉我!」被提着绳子的姬岚野冷冷拍了拍肩:「我来拉你如何?」 古泰来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钟山本是处平地,西陵堡全灭后,秦军心内恐惧,剿灭所有活口,埋尸成山,所以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山的内部,如果不尽快出去……」 他话未说完,四周霎时地动山摇,朱夜一死,幻城尽灭,四面尽是奔流而下滚滚泥石,直要填没此处。 周召吉哀嚎道:「师兄,跟着你就没好事,快想想办法!」 古泰来说:「我现在可没有法术,你自己说的不该用的力量就别用,就麻烦师弟你保护我与小彩!」 周召吉立刻求助姬岚野:「姬哥,全靠你了!」 姬岚野痛骂:「周召吉你个王八蛋!」 姬岚野以仙气撑起屏障,勉强护得几人安全,且开路且缓行,艰难无比。天昏地暗之中,却见有只光幻化而成的白鹤清唳着避开泥石,盘旋而至。 古泰来说:「跟着那只鹤走!」 姬小彩这时想起来,古泰来出门前的确曾留了只纸鹤压在桌上。 劈头盖脸都是泥土拨开草丛爬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已过了多久。钟山突然轰然坍塌下沉入地,泥石却被圈在一个固定范围内,并未波及山民。四人满身泥泞趴在地上喘气,脸都黑得看不出本来样子了。 松软的泥土堆成比原来矮许多的土丘,里面露出无数森森白骨,都曾被砍断折损,骇人无比,但没人感到害怕,反而为他们能重见天日而深深庆幸。 姬小彩吊着胳膊,坐在床边问古泰来:「如果烧了那张画就行的话,为什么当初那个道士没有这么做,反而布那些什么阵来困住朱夜?」 古泰来整理好包袱,想了想:「也许是……不忍心吧。」 「他们以前认识?」 古泰来沉默了下:「谁知道呢?」跟着顿了顿,以极其不自在的小心口吻问姬小彩,「小彩,你……要不要去我家乡看看?」 姬小彩「嗯?」了一声,马上跳起来:「要!哎哟……」扯到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古泰来叹了口气,「你这只笨鸡!」 姬小彩眼泪汪汪地:「道长,我这次明明没有那么笨!而且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次也有那么一点儿用了?」 古泰来忍不住摸摸他的脸,笑着说:「有,很有用,谢谢你保护我!」 姬岚野推开周召吉的门口,就见到他一脸慌张的样子,好像在藏什么东西。他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番,才将捆仙索甩在桌上,冷冷道:「还给你!」 周召吉嬉皮笑脸地收起捆仙索来:「多谢姬哥!」 姬岚野眼皮跳了跳,右眼。 「周召吉,问你两件事。」 「姬哥请说。」 姬岚野郁闷道:「别叫我姬哥!」 周召吉想了想:「那叫什么,对了,我都管小菜叫小菜鸡,要不,叫你小野……」 「闭嘴!」 姬岚野努力压抑火气:「我问你,你什么时候托王铁牛捎了东西出来?」 「就在让他跑的时候呗。」 「你怎么能找到那两件东西?」 「我说出来你不会信的。」 「说!」 「我……我是偶然发现的,真的,就是我帮你挡剑的时候摔了一跤那会,在一块砖下面胡乱摸到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带出去给我师兄看,他也许会懂,大概真是上天有眼,居然救了我们几个。」 姬岚野一拍桌子:「一派胡言!」 周召吉委屈地咽了口口水:「你看,我就说你不会信!」 姬岚野深深吸气,换了个话题:「我们在城里忙成一团的时候,你在哪里?」 周召吉很狗腿地:「我被抓去冒充那个老道士了,但一眼看到你就醒了,你没发现?」 姬岚野噎了一下,果然如他所料。 「为什么你会被抓去充那个道士?」 周召吉说:「小……姬哥你没发现吗?朱夜能操控那座城里所有的亡魂,相对的,没有死在城里的人,他就没办法生捏出来。小菜鸡做了他的替身,我师兄那个角色因为有林戍顶着,所以他就不需要了,你是本来就不存在在这个故事里的,而那个道士想必也活了下来,所以就拉我去顶啰……」 姬岚野想了想,也说得通。喝了口水,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件护身宝物?」 这件护身宝物却是很多年以前,姬岚野尚在修行的时候,某次死里逃生后不知名的救命恩人留下的。也是那一次,年幼的姬小彩为了保护重伤的他,差点丢了性命。从那以后,姬岚野对姬小彩总是保护得无微不至,生恐他有一点闪失。 周召吉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说:「我猜的呗。姬哥这么厉害,总有一两样傍身宝物吧?」 姬岚野对这个痞子实在无奈,甩袖而去,到了门口又转回头来,威胁道:「这次看在你救我一命的分上就算了,下次你再用绳子捆我看看!」说完,恶狠狠地瞪周召吉一眼,转身就走。 周召吉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好,下次再捆捆看。」 正说着,忽然有只小小仙鹤从外头飞进来,停在周召吉的肩头,张嘴就喊:「周召吉!」 周召吉吓得左右看看,关了门窗来对它说话:「灵鹤童子,你小声点啊。」 仙鹤哼了一声,问:「这次的事情怎么样?」 周召吉道:「烦劳你转告帝君,这次遇到这么大的事,我师兄都没有违律,可见他是真心想改,我想以后大家也不必这么紧张,更加不用老提防着试探他了。」 仙鹤嘴里发出清脆童音:「你可别骗我,你事先有没有漏消息给他?」 「当然没有!」周召吉赶紧摆手。 「真的?」 周召吉叹了口气:「小鹤儿,你怎么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周召吉位卑职低,好不容易揽着个便宜差使,哪里敢随便欺瞒帝君啊?」 仙鹤扇动着翅膀道:「那便好。他这已是第七世了,谁也不知会不会出事,你可要看紧点,别吊儿郎当的!」 周召吉赶紧恭敬道:「当然当然。」见那小小仙鹤化作光团不见,方才长出了口气,挠挠后脑勺,「真是的,哪那么多麻烦事,我们师兄弟明明都是实打实的老实厚道人啊!」 他说着,将怀里藏着的黄纸拿出来,打了火石点了。黄纸烧尽,烟灰被清风卷走,杳无踪影。 周召吉双手合十:「孟老,你们祖师当年一时不忍,留下这笔糊涂帐,如今我们师兄弟已经替他了了,九泉之下,您也该瞑目了。」 窗外传来姬小彩的喊声:「周道长,你走不走?」 周召吉赶紧吼回去:「走、走,等等我!」喜孜孜地哼着小曲,将一叠来路不明的丰厚银票折了几折,揣入兜中。 秋日宁静,碧空如洗,枫林渐染,稻香亦浓,未知前路将如何,所幸此刻心恰安。 第四章 却话巴山夜雨时(一) 翻过武陵山脉,便属夔州路管辖。此时正值秋高气爽之际,漫山遍野一派郁郁葱葱。苗民开垦的梯田沿着山脊层层弯曲盘绕,远远望去,茶绿稻黄棉花白,好似苗族姑娘身穿的百褶彩裙,美不胜收。 古泰来师门与家乡皆在成都府一带,几人离了辰州便向西北而行,这一日过了申时半,正到了所苗寨附近。本来是两人的旅途,如今已变作了四人同行。周召吉与古泰来本是同门,古泰来回师门,周召吉自然也回去,姬岚野则是跟着姬小彩。南斗星君放了他定省假,有三个时辰那么久,人道「天上一日,世上千年」,姬岚野有大把的时间可在地上挥霍,也有大把的时间劝姬小彩回家。 其实起初,姬岚野是打了一见着宝贝弟弟,不分青红皂白就先把人拎回去的主意,没想到才下了山,就遇着了朱夜那件事,如今事虽已了,他却因此各欠了古泰来师兄弟一份人情,也是从这件事里,姬岚野看出古泰来在姬小彩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姬小彩的性子他这个做兄长的最是清楚,平日里越是温和老实,有了喜欢的东西,便越是执着,姬小彩倔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姬岚野因此打定了主意,此事宜缓不宜急,便一面跟着姬小彩好言相劝,另一面试着查出古泰来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古泰来当日在古城中的模样,姬岚野至今想起仍会后怕,一个普通人不会有他那样的能耐,而当日周召吉闯入结界后的情况他便一概不知,也不晓得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古泰来重又安定下来,只那股毁天灭地的阴邪霸道之气仍令他印象深刻。 身为执掌天下福禄生死的南斗星君座下第一人,姬岚野事后亲查过古泰来一生福禄,册载此人一世清贫如洗,无妻无子,无分毫福禄,可再往上追溯,却没了结果。 古泰来的过去并不载录于册,似乎此人前尘往事并不可明言于人一般,这不由得令姬岚野更觉疑惑,而与之相反,周召吉一生却写得明明白白,寿元八十八,卒于冬月,一生福禄皆全,虽不富贵,却能保康平安乐,有子女二人。 姬岚野忍不住想到周召吉那副无赖脸孔,一时觉得背心凉飕飕的,暗自腹诽也不知是哪个倒楣女子,居然嫁了这么个无赖。才想着,腰上被人揽了一下,跟着便有人在他后颈吹气,低声道:「姬哥……」 姬岚野惊得立时一个后肘向后敲在对方鼻梁骨上,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周召吉捂着鼻子弯腰拼命哼哼。姬岚野怒道:「你做什么!」 周召吉哀嚎:「姬哥,做什么打我,我是好心拉你一把,你快掉下去了。」 姬岚野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想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崖边,再跨前一步,便要坠落山崖。他脸上微微一热,嘴里却道:「我是仙,就算掉下去也死不了!」 周召吉哼哼了两声,似是在讲「好心没好报」。 姬小彩此时回头来叫:「大哥,周道长,你们走快一点,别跟丢了!」 姬岚野应了一声,擦过周召吉身边的时候,停了停,声调僵硬地说了句:「多谢。」方才走向前去,周召吉笑笑,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古泰来与姬小彩正在前头与个苗民说话。那是一个老茶农,穿着苗民的衣服,背着茶篓,端着杆旱烟枪。见了几人,打量一番笑道:「来得正好,天色已晚,你们要出山怕是不容易,就在咱们寨子里住上一晚,明日再走。」 三苗一带历来自成体系,虽在天子治下,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苗民们原本只说苗语,后来也学些官话,但多数是年轻人说得好些,这老人官话说得倒还好,虽有口音,却能听懂,约莫是常出山与汉人做生意学的。 姬小彩拉着姬岚野的手道:「大哥,大叔说他们寨子里这几日正要办『圆月祭』,可有趣了,我们去看看吧。」 姬岚野自小生长在凤鸣山,一心修道,清心寡欲,得列仙班后,更只将心思花在差使上,人世之事大都不熟悉,此刻听姬小彩说得兴奋,不由得也生了兴致,摸摸姬小彩的脸说:「嗯,大哥与你一起去。」一回头,却见古泰来看着姬小彩,面上含笑,两人目光相对,古泰来微微颌首,姬岚野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得鼻子里冷哼一声。 几人跟着那茶农回寨子里去,这所苗寨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银锁寨。寨子建在半山腰,暮色里一溜的木楼,有的吊脚安在山壁上,有的在地上,看过去高低起伏,很是惹眼。还没进村,便闻到饭香,风声中夹杂着芦笙嘹亮的声音,一些年轻人的欢声笑语也一并传了过来。 这苗民老爹姓德瓦,姬小彩便唤他德瓦老爹。他说苗民每到中秋必要举办「圆月祭」,村人吹起芦笙,打起手鼓,祭祀、对歌、跳月,除感谢五谷丰登以外,更是寨里年轻人寻找心上人的好时候。姬小彩一路看去,果然见到家家户户的房檐门上都挂着喜庆丰收的各样装饰,金黄的玉米棒子、红艳艳的辣椒,年轻的姑娘们穿着好看的彩裙,走动时,身上戴着的银饰便发出清脆好听的声响,像是低低的耳语。 银锁寨中心有一大块高地,是用卵石与黄土堆积而成的,高地上堆放着一堆堆的柴禾与过节的祭祀用具,神台、贡品、彩绘的布帛堆得小山一样高,一些人正在场中央忙着布置。 一个中年汉子看到德瓦老爹,远远地挥一挥手,说了句苗语,跑过来见到姬小彩他们几个,方才改了官话:「阿爹,这几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吗?」 德瓦老爹磕磕烟袋,说:「那奏,这几位客人今天就住我们家了,你赶紧得让那奏保回家来做几个好菜,好好地款待款待这几位客人。」 那奏应了一声,又跑回那高台上去,没过多久,便有个眉眼弯弯的妇人急匆匆地赶来,见了德瓦老爹,接了他手里的东西道:「阿爹,家里的饭菜早做好啦,我给你们热热去。」又回头打量姬小彩几人。这苗民的妇人不似中原妇人,常年囿于诸多规矩,看人的眼神直接而热忱,对姬小彩说:「这小伙长得好不俊俏,我们家金子见了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又问姬小彩,「小伙你叫什么名字,成亲了没有?我们家金子今年十三了,唱歌跳舞刺绣干活没有一样不好的,可是四乡八里出了名的好姑娘!」 姬小彩听得一张脸立时通红,姬岚野心想自个弟弟从小怕羞,正要出面来挡上一挡,却见姬小彩红着个脸却坚定地说:「多谢大姐美意,可惜小生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了。」说着,偷偷地去看古泰来。 那奏保听了也不动气,豪爽地笑笑:「既是这样,只能算了。」看看古泰来,又看看周召吉与姬岚野,才要开口,德瓦老爹清了清喉咙:「那奏保,金子还小呢,你这当娘的这么着急做什么?」 那奏保尴尬地笑笑:「阿爹说得也对,我就怕金子将来也和蜜皆一样……」 德瓦老爹跺了跺脚:「胡说什么,蜜皆那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有几个能有她这福分!」 那奏保只低声嘟哝:「你们说是福分,我们女人可不这么看,以前……」后面半句便用了苗语,姬小彩几人都听不明白。德瓦老爹直着嗓门说了几句,那奏保也回了几句,跟着说:「好了好了,看我这脾气,把客人们都耽搁在这里,大家一定饿了吧,快跟我回家去。」 这个银锁寨倒也不小,村头到村尾有四十来户人家,德瓦老爹家是北面的一座吊脚木楼,姬小彩他们沿着寨子里的卵石小路往北去,路过的人家户户都敞着大门,只有一户人家关着门,隔着木门扇,姬小彩隐隐听到屋里有人低低哭泣,间或传来一两声叹息。 别人都是欢天喜地,只有这家愁云惨雾未免奇怪,何况这家人的屋子装饰得格外喜庆,门窗上俱是贴着各种纸剪的喜庆图样,龙凤呈祥之类,似是正要办喜事。姬小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正好见着一个女子走出屋来。从镂花的门扇看进去,也能见着那女子婀娜的体态与洁白的肌肤,虽然看不清相貌,料想一定是个美人。 古泰来在旁边拉了他的手,低声道:「不要看了。」 姬小彩有些疑惑,古泰来轻声说:「是神婚。」 姬小彩这才恍然大悟,人们总是自以为是的揣测神的心意,为了取得神的保佑,进献他们以为神会喜欢的礼物。不论是龙王还是山神,实在没有礼物可送的时候,一定送上的便是新娘,也不管对方需不需要、喜不喜欢。但确实也有明证,有的地方送上了新娘后,便降了雨或是取得了丰收之类,至于那些女子是不是真的被神收去了,却无人得知了…… 「神的新娘到底有没有得到好的结局?」 「谁知道呢!」周召吉瘫在桌子上打饱嗝,懒懒地回答姬小彩的问题,「反正与我们无关。」 热情的那奏保大姐端上了好些苗家菜,熏腊肉、酸豆腐、蕨菜炒肉干,道道令人食指大动。陶盆端出的苗岭土鸡让姬氏兄弟俩皱了眉头,结果半数以上划拉进了周召吉的肚子。他个子比古泰来矮一些,长得也挺瘦,胃口比之古泰来却是不遑多让。 古泰来停了筷子说:「真正的仙是不会管人索要东西的,有贪欲的多半是成了气候,兴风作浪的妖怪一类。」 姬小彩听了,面上就露出担忧的神色来:「那那些被嫁出去的女子会不会……」 姬岚野抱了手道:「倒也未必。虽说是妖怪,也不尽都是坏的,自有安分守己过日子的,真看上了谁家的姑娘,想要求娶也属正常,三界并无规定妖不能与人成亲。」 姬小彩想想,也有道理。 古泰来却说:「只不过,人、妖总是有别,生离死别是迟早的事。」 姬岚野点头:「所以,每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重新进献新娘。」 姬小彩「啊」了一声,完全没料到这样的情形:「过去的新娘过世了就要换新的吗?」 周召吉懒洋洋道:「未必啊,要是那妖怪腻了的话,老的不死,也会想要换个新的不是?碰上个把沉迷女色的,就会危害一方了。」 姬小彩捏着筷子:「那那些新娘子岂不是很可怜?」 姬岚野瞪了周召吉一眼,安抚姬小彩说:「不是每个妖怪都这样的,接受供奉又保一方太平的多半不会是坏的妖怪,否则天庭也不会袖手不管。」 姬小彩还是有些不能释怀:「那这里的神仙是好的是坏的?」 「当然是好的大神啦!」金子撩起帘子走进来,手里端着个茶盘,托着好些芳香四溢的茶水,她将一个杯子放到姬小彩跟前,笑眯眯道,「小彩哥哥来尝尝我们苗家的万花茶。」 周召吉在旁边打趣:「小彩哥哥能尝,我们就不能尝了?」 金子顽皮地皱了皱鼻子道:「小彩哥哥能尝,召吉叔当然也能尝。」 姬岚野呛了一下,拍着胸口,面上的笑意显而易见。 德瓦老爹的孙女金子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儿,比起中原这个岁数的女孩子来说,不论是体格还是样貌。都要更像大姑娘一些,黑里透红的脸蛋是常年山间劳作留下的,虽不白皙,却显得格外健康,穿着苗民短裙,姑娘的足踝、手上都戴着古朴好看的银镯子,一动起来就会发出叮铃声响,她嗓音甜美,长相讨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少女的娇憨,叫人一见心喜,也难怪那奏保大姐自豪。 姬小彩小心翼翼接了金子手上的茶,却不自己饮,先端了给古泰来说:「道长,你先喝。」 金子的小脸霎时变了颜色,跺跺脚,气道:「小彩哥哥是坏人!」放下茶盏就跑出去了,看得姬小彩莫名其妙。 古泰来看看那杯中茶片数量,又看看其余三杯的,不由哑然失笑。苗家青年男女常以茶代媒,传递心意,可姬小彩这只小笨鸡显然不知道这些,冒冒失失便将别人的爱意转手托给了古泰来…… 姬小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求助古泰来:「道长,我做错了什么?」 古泰来笑着摇摇头:「没有。」端起茶盏来,仔仔细细地啜了一口,对姬小彩说:「好茶。」 姬小彩依旧茫然,但看古泰来面上表情,觉得他挺高兴,便也放下了,端了其他的茶来喝,姬岚野看看他们两人,面上表情很是微妙,只有周召吉还在捶胸顿足,喃喃自语我哪里像叔了? 夜色已晚,隔着窗户便能见着蓝天明月。明日便是八月十五,山上明月既大且圆,秋风微凉,送来欢声笑语,令人心情平和。姬小彩忍不住去推开窗扇,倚着窗台往下看,适才经过的高台之上,已点了篝火,一些苗民围着火堆唱着山歌,歌声清脆,如同乘风而飞。 姬小彩正看着,忽见楼下有个后生急匆匆地奔过来,进了德瓦老爹家的门,跟着便听到外屋那奏保大姐的声音,夹杂着金子的讲话声,几人用苗语匆匆地交谈,似乎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会,便见到金子掀了帘子进来,姬岚野先站起身来:「金子姑娘,你们是否有要事要谈,我们几个可以先回房。」 那奏保大姐也跟进来,赶紧着摇手:「没有的事,都坐着都坐着。你们几个可是我们寨子的贵宾,在这儿好生歇着就是,我们金子只是来拿些东西。」 她身后跟着刚才姬小彩楼下所见的那个青年后生,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俊朗,只是看人的眼神有些古里古怪,尤其是在看姬小彩的时候。 金子东翻西找地捡了个匣子出来,用官话道:「阿妈,我带好东西了。」 那奏保大姐在旁边问:「线都带齐了么?」 金子翻了那匣子一番道:「都带了。」 那青年道:「金子你真的能补好么?」 金子面上像是犯了难,说道;「罗皆哥哥,金子只能试试看。蜜皆姐姐的百鸟朝凤服是花了两个月,用了几百种线大家一起绣出来的,现在剪破了,金子一个人不一定能修好。」 姬小彩在一旁听了,忽然开口道:「金子,你们是在说什么衣服坏了要修补么?」 罗皆很不客气地说:「明天要出嫁的新娘礼服坏了,你有办法?」 姬小彩搓搓手:「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也许我能修好。」 金子愣了愣:「小彩哥哥,你会绣花吗?」 姬小彩说:「会一点。」转头问姬岚野,「大哥,我能不能去帮他们个忙?」 姬岚野勉为其难点头说:「我陪……」 姬小彩摆摆手道:「不用了大哥,有金子他们陪着我就是了,新娘子在家里,去太多陌生男子不好。」说着,也不等姬岚野回答,便跟着金子出了门。 姬岚野叹口气,一回头就看到周召吉凑近了巴巴地看他,问:「看什么!」 周召吉挠挠后脑勺:「看你盯弟弟跟盯媳妇似的!」 姬岚野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周召吉跳起来:「姬哥,别,我什么也没说!」 那奏保大姐在旁边打圆场:「我带你们去房里看看,早点洗了澡,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姬岚野方才压了怒气,跟着那奏保去看客房,定了自己与姬小彩一间,周召吉与古泰来一间,才心满意足地去洗澡。 姬小彩回来的时候已过了子时,缝补花了比他想的更长的时间。新娘蜜皆的婚服绣图太过复杂,用了诸多的颜色,不慎剪破后,光是理清线头都花了不少时间,好在金子是把好手,有她帮忙,才得以完成。饶是这样,因为其中的一种色线已用完了,姬小彩无奈之下,只得勉强改了图样,甚至落到最后,不得不偷偷抽了自己的翎毛权作修补。好在最后的结果令人满意,活灵活现的百鸟图让金子对姬小彩更是着了迷,姬小彩不得不一再重申自己已有了心上人,金子却死活缠着他要他说出心上人是谁,有没有自己漂亮能干,最后甚至说到有没有自己能生养!姬小彩听得一头一身的汗水,讷讷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姑娘的咄咄逼人。所幸到了家里,金子被她娘揪回了房,姬小彩才松了口气。 那奏保大姐给姬小彩指点了客房的所在,又给他烧了洗澡水,让他自去休息。姬小彩回房拿了换洗衣服,将自己小心泡到澡盆里。 一路上他一直没有吭气,但他在古城中受的伤并未完全好,或许是因为朱夜的怨念太强,法术对那些伤口并不怎么奏效,姬小彩只能敷些伤药,慢慢休养。伤口虽然慢慢结痂,一不留神还是会崩开,尤其是肩部的伤。 姬小彩才动了动,便痛得龇牙咧嘴,想了想,还是决定随便擦擦了事。忽然门发出「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姬小彩回头,惊讶地看到古泰来站在门口。 「道长……」他结结巴巴,「你……你怎么……」 古泰来盯着他看了一阵,说:「你身上伤还没好?」 姬小彩声如蚊蚋:「已经没……没什么了?」 古泰来却走过来,接了他手里的湿布说:「你坐好,我替你洗。」 姬小彩只听得脑子里轰的一声,连脖子都红了。 澡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古泰来间或将布巾浸到水里又撩起发出的水声,此外便只有外间夜风吹拂树林传递来的林木簌簌声。 姬小彩坐在澡盆里,身体被热水浸着,只觉得浑身都发烫。他本来就是个怕羞的人,在和古泰来有过肌肤之亲后,于这样的场景下便更容易胡思乱想,古泰来的一举一动,一个呼吸,手指触碰在他皮肤上的感觉都令他情不自禁浑身颤抖。 姬小彩觉得自己肯定是哪里坏掉了,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与古泰来翻云覆雨的场景。越是告诫自己不要想,偏偏思绪越是容易往那处滑,这样一来,古泰来的任何一个动作都仿佛带有了不同的意味。摩挲在肩线的粗糙手指也好,轻轻按压在背部的温热手掌也好,明明只是普通的擦洗动作,却都令他浮想联翩。 姬小彩很快连身体都变红了,也不知道是被热水泡的,还是羞出来的,他只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古泰来明明是好心帮他洗澡,他却在想些有的没的,实在太愧对人家,因此只求这样的煎熬快些结束,可偏偏古泰来不知是不是嫌他这几日为了养伤,没有清洗自己所以太脏的缘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缓慢而细致,带着粗糙剑茧的手几乎是一寸一寸摩挲着姬小彩的后背,浇上水,轻轻地擦洗,偶尔打些皂角,按捏,再浇上水,一切都是慢慢的、缓缓的…… 姬小彩在这样的静默里实在坐不住了,情不得已之下,只好随便胡扯。 「那个,道……道长,新娘子的婚服已经修补好了……」 「嗯。」 「那个新娘喜服好漂亮,是桃红的底色,上面绣着百鸟百花,什么样的都有,光绣线就用了好几百种,金子说她们寨里的好手一起花了好几个月才做出来的,就是不知道怎么被剪坏了……」姬小彩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说,「道长,新娘子她好像很不开心。」 古泰来给他一下下擦着后背,问:「怎么不开心?」 姬小彩回想着新娘蜜皆的模样:「她两个眼睛都哭肿了,其实我……我怀疑喜服是她自己弄坏的。」 「哦?」 「嗯,因为金子说,要嫁给这里的大巫神就一定要穿那套喜服,还要按照敬神的规矩来,也许她以为剪破了衣服,就不用嫁了吧。」 古泰来给姬小彩按着肩膀,力度正好的揉捏令姬小彩忍不住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他听到姬小彩嗓子眼里舒服的哼哼,忍不住弯起唇角:「就算她不嫁,也会有别人要嫁的,总得有一个嫁过去。」 「为什么呢?那个大巫神就那么喜欢娶媳妇吗?他都没有见过蜜皆,怎么知道一定会喜欢她?如果到时候不喜欢怎么办?」 古泰来说:「换。」 姬小彩「啊」了一声,古泰来按着他的肩膀说:「换个姿势,趴到盆边上,你下面我洗不着。」 姬小彩两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瞬间口吃:「下下下下……」 古泰来给他摁到盆边上,伸手到水里,轻轻碰碰他后腰那块:「这里。」 姬小彩被他这么一碰,简直连腰都软了,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登时羞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这几日他忙着养伤,姬岚野也总跟在他身边,别说是与古泰来亲近些,就连说话都要小心看着点,这样的亲密接触,实在对他刺激过大。姬小彩把张脸埋在手臂里,实在觉得没脸见人。 他听得古泰来似是低声笑了笑,跟着传进耳里窸窸窣窣声响,水面激荡,迫人的热力就从后面压过来。姬小彩忍不住转过头去,一望而目瞪口呆,古泰来脱了上衣,露出精实的胸膛,站到了姬小彩的澡盆里。 姬小彩一腔热血统统往脑门上涌,结巴了半天,只会说:「道道道道道!」 古泰来忍不住笑起来,亲昵地拍拍他的脸:「想什么呢,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呢。」 姬小彩方知自己是想多了,恨不得钻到水底去,把个脸只露了半张在水面上,却被古泰来伸手过来,用力揽住腰往上一托,就捞到了盆边。这澡盆本来尚算大,奈何挤进了两个成年男子,地方有限,古泰来几乎就紧贴在了姬小彩后背。他还是拿着布巾一下下帮姬小彩轻柔擦洗,似乎心无杂念,姬小彩却只听得自己的心「怦通怦通」跳个不停。 像是也觉着屋内气氛尴尬,古泰来忽而清了清嗓子说:「二十年前,那位大巫神曾经娶过寨里一个女子。」他声音略略有些低哑,姬小彩却没注意,完全被古泰来的话所吸引。 「娶过?」 古泰来望着姬小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眼神极深:「这寨里的老人说,过去那通神婚的女子也是蜜皆她们那一族的,叫朵罗皆,七年前已过世了。」 「死了?」姬小彩惊得转过头来,「怎么死的?」 古泰来摇摇头:「人总难免一死,朵罗皆的死讯是寨子里的巫师通神得知的,据闻是病死的。如今事隔多年,巫神又托梦于巫师,指名道姓要娶蜜皆,想来是真的看上了那女子。」 姬小彩忍不住说:「可是蜜皆一点也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大巫神!道长,我们……」姬小彩的话在这里停住了,古泰来忽然欺身上来,揽着他的腰,吐气就喷在他的耳后。这个亲昵的动作因为一些不明的原因却并未让姬小彩觉得害羞,反而有些不明就里的不安。 「道长,你……怎么了?」 「小彩,」古泰来在他耳边说,「不要管那么多闲事。」他嗅着姬小彩身上的气息,「不要管那么多闲事,不是每次我都能保护你!」 姬小彩的声音刹那低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讷讷地:「对……对不起,道长,是我太没用,只会惹麻烦。」 「不是这样的。」古泰来说,「我只是不想你再受伤,一点都不想。」他说着,手指轻轻沿着姬小彩才结痂的伤口划过,原本白皙干净的皮肤上如今留着一道道肉红色疮疤,提醒着古泰来在古城中姬小彩曾经受过多重的伤,而那些伤口甚至是古泰来自己造成的……古泰来低下头去,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那些伤口,就像受伤的野兽会做的那样,互相温暖,彼此舔舐,好像这样的举动就会削平创痛,消弭疮疤。 「道长……」姬小彩的声音都在发抖,古泰来的舌头顺着他赤裸的脊背往下舔舐,火烫的感觉在那些如今余了微痛与刺痒的伤口一一划过,触觉鲜明。不消多久,他便感到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顶在了他的后腰,「道长……」姬小彩微弱地呻吟着,感觉着古泰来的手和舌头在自己身上游弋。 「小彩……」古泰来说,「我过去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可怕的,现在你是我的,我却怕有一天你不在了,小彩,你会陪着我到永远的是不是?」 「道长,我会的。」姬小彩伸手去反抱住古泰来,「我会一直一直跟着你的!」 外面忽然传来吵闹声,姬小彩吓得飞快吹灭了澡房里的烛火,屏气凝神。很快听得一阵脚步声,周召吉的声音在喊:「姬哥,等等我,别生气啊!」姬岚野怒喝:「你给我滚!」跟着是甩上房门的声音,周召吉敲了敲门,然后说:「好吧好吧,你清消气,早些睡。」 脚步声远去后,姬小彩才敢长出一口气,刚点上烛火,忽然想到什么:「道长你是……特意为我去打听通神婚的事情的?」。 古泰来难得有些不自在,爬出澡盆,背过身去像是整理衣衫,过了好一会才咳了两声,声音略微沙哑说:「反正也闲着没事。」又说,「天晚了,还不快上来擦干,小心着凉。」他把头别过去,「我不看,你自己来。」 姬小彩「嗯」了一声,赶紧爬起来,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说:「道长,我真的好喜欢你!」 古泰来眼里止不住的笑意,说:「嗯!」 注:以上苗族姓名均为搜索所得,参考自侯健《滇东南苗族姓名文化初探》。 第五章 却话巴山夜雨时(二) 姬小彩作了一夜美梦,在一阵紧似一阵响亮雄浑的芦笙长鸣中醒来,赶紧跑到窗前去看。窗外不远处的高地上已然人山人海,穿着鲜艳节日盛装的苗民们簇拥在场地上,欢声笑语夹杂;嘹亮歌声扶摇直上,如同飞翔在风中一般。 姬小彩从未见过这样场面,揉了揉眼睛,简直以为自己在作梦。他大哥却在窗下喊:「小彩,赶紧洗漱了下来。看祭祀去!」跟在身旁的还有古泰来与周召吉,姬小彩望下去,正对上古泰来看着他的目光,深沉沉的温柔,看得他脸上不由得一红,急忙应道:「马上下来。」 随便穿了衣服,把自己弄整齐了,姬小彩也顾不得吃什么,就要往外冲,惹得金子跟在后面叫:「小彩哥哥,糯米耙!你忘了拿了!」姬小彩只顾着冲到古泰来身边去,听见喊,又要转回去拿,被古泰来拉住胳膊,伸手在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 「笨鸡。」他说着,从怀里掏了布包出来,摊开来,干干净净地包着几块糯米耙,「拿着。」 姬小彩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高高兴兴地接了吃起来。金子跟在后面跑出来,本来是要给姬小彩送吃的,见着他与古泰来两人的样子,脸上的光彩顿时暗了暗,两个大眼睛左右瞟瞟,又很快活跃起来。 「岚野哥哥,你要不要再吃点?」 「嗯?我?……好。」姬岚野像是有些吃惊有人想要接近他,不过还是很客气地作势伸手要拿一块尝尝,却冷不丁被周召吉眼疾手快,一气拿了捧在怀里:「小岚岚吃过啦,都给你召吉哥吧!」 话没说完,已经被姬岚野一巴掌拍在肩上:「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召吉嬉皮笑脸地转过去:「姬哥,你听错了,我什么也没说。」 姬岚野觑他一眼,说:「你好自为之。」看了姬小彩一眼,停了停,独自走到前面去。 周召吉嘟哝了句什么,转头对金子说:「金子妹妹真是人美手艺又好……」 金子才不管他说什么,用力瞪周召吉说:「周叔是坏蛋!」踏踏踏地跑掉了。 周召吉挠着后脑勺,在后面一副迷惑的样子:「现在的小女孩儿家怎么那么难对付。你说是不是,师兄?」 古泰来冷哼一声:「是你自己素行不良。」对姬小彩说,「小彩,我们到那边去。」姬小彩忙不迭地应了,两个人欢欢喜喜地挤到前面去。 周召吉叹了口气:「怎么都变得难对付了。」将那包糯米耙胡乱塞在怀里,也追过去。 场中央已经开始祭祀仪式,鞭炮齐鸣,芦笙奏响。青年们吹着芦笙打着旋跳跃,姑娘们则挥着裙摆,扬着手,踏着鼓点旋转,彩裙上的花纹如同天上的云朵一样飞旋,银丝手镯脚链碰撞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歌声飞起来,一人唱了百人来和,歌唱苗民们对于先人的膜拜与大地日月风雷万物的感谢,歌唱人们欢庆丰收期盼来年的愉悦之情! 姬小彩混在人堆里看着听着入了神,不知不觉地便耗去了半天时光。到了中午,人们分了宰杀牯牛的肉,各自拿了回家去烤来吃,炊烟袅袅,整个银锁寨中都是一派祥和喜乐。姬小彩在德瓦老爹家正吃着饭,忽然那奏带着几个人匆匆回来,里头有个打扮奇奇怪怪的老人。本来大家都在好好地吃饭,那老人一进门,就像触碰到了什么看不见的线一般,不论是古泰来还是周召吉,甚至是姬岚野都停下了筷子,一齐将目光投过去。 这老人不知有多大的年纪,穿着与普通苗民并无大的不同,头上包着布巾,手里拿着根柺杖。他脸上有很多褶子,仿佛年纪已经很大很大了,每一道褶子里都有一个故事,可他的一双眼睛却有着年轻人也比不上的犀利。他将眼神轮流在姬小彩几人身上打转,多看了姬小彩几眼,最后把眼神调转回去。 这时那奏保大姐也从灶房里匆匆赶出来,几人用苗语飞速说了几句话,那奏保大姐的脸色就变了,跟着便哭哭啼啼起来。那奏在一旁搂着那奏保大姐似是宽慰她,那奏保大姐却跟那奏大哥闹起了脾气,不依不饶地说着什么,德瓦老爹在一旁闷闷地抽旱烟,未了一拍大腿,说了句什么。那奏保大姐哭得更大声了,那奏没办法,宽慰了她两句,自己到屋后去,过了一会,带着金子出来。 金子刚才大概在灶下做菜,身上围着围裙,手上还湿着,她把手在围裙上蹭了两把,怯生生地站在众人面前,看到那老人的时候,红彤彤的小脸也变得苍白起来。她拉了拉自己父亲的衣角,小声问:「怎么了,阿爹?」这句话是用官话说的,也不知是不是小女孩慌张之下口不择言。 那奏抚着他闺女的脸说:「金子,大巫师要请你帮忙件事。」 姬小彩这才知道那老人就是这银锁寨里的巫师。苗寨里没有官员,向来以大巫师为尊,年长者为敬。苗民一系又与中原尊奉的神明不同,他们自有自己膜拜的神明,而巫术更是与中原道术有着本质不同,这个掌握巫术的大巫师道行有多深,没人知晓。 德瓦老爹看了姬小彩他们一眼,似乎也不怕他们知道,说:「金子,你蜜皆姐姐不见了。」 金子惊讶地捂住嘴,来回看看众人:「蜜皆姐姐怎么不见了?」 那奏叹口气说:「这个你先别管,蜜皆不见了,可神婚仪式是一定要举行的,如果让大巫神知道新娘跑了,一定会生气,到时就会降灾于我们寨子了,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个人代蜜皆通神婚!」 金子疑惑地看看几个大人,后知后觉才明白过来:「阿爹……我?」 那奏保大姐哭得更大声了,掩着嘴,眼泪掉个不停。 那奏心烦意乱,说:「只是先看看你合不合要求而已,未必就是你去。」 金子却也急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拽着那奏的衣角:「阿爹,我不要嫁给大巫神!我不要!」 那奏一巴掌搧在金子面上,小女孩脸上登时浮起一个手印。他神色苍白地看向大巫师说:「大巫师大人,您看我们家金子年纪还小,说话又没个规矩,她这样粗鲁的丫头哪里能配得上大巫神呢,就算合要求可以嫁过去,恐怕也会惹得大巫神不高兴,到时候为咱们寨子带来不祥的话可就罪过了!」 大巫师并不接他的话,伸了左手出来,一把抓住了金子的胳膊。那只手适才一直缩在袖子里,姬小彩没有看到,此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却见他那一只左手手臂又细又难看,简直就是骨头外包着层皮,不论是手臂还是手掌上都是青筋突起,仔细看,那青筋似乎还在微微游动,好像一条潜伏在皮肤下的毒蛇,此外,大巫师的五个手指指甲均呈紫色,像是常年浸泡在什么药水里面。 古泰来皱了皱眉,轻声道:「蛊苗。」 周召吉在一旁点点头,神情凝重:「甲呈紫黑,化血肉如金刃,藏毒蛊入肉身,这巫师不简单。」 姬小彩没听太明白,但也记得以前读过书上写苗民中有一支神秘的蛊苗,善用蛊,神出鬼没,十分难缠。 金子被大巫师抓住,又惊又怕,想要挣扎,却半点也不敢动,只能任由大巫师从她的手指摸到手掌又摸到脉门处。来回摸了几遍后,大巫师方才松了手,看看几人期待的眼神,用古怪低沉的声音道:「叫新娘子准备准备,随我去后山月亮泉洁净身体。」 他这一句如同「斩立决」的判书,那奏保大姐当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金子吓得瘫在地上,那奏和德瓦老爹也是满脸不忍。 姬小彩实在看不下去,高声道:「大巫神想娶蜜皆的话,送金子过去他也会生气的!」 古泰来来不及拦他,只能立起来,将姬小彩身体挡在他身后,目光如炬,直视那巫师。那巫师看了古泰来一阵,低下头去,对身后说:「我在月亮泉等你们。」说完,也不管身后一片哭喊,自顾自地走了,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对着姬小彩几人好似动了动嘴皮子,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大巫师走了,那几个跟着他来的苗民却不离开,反而一边一个站在门口,像是生怕金子逃跑一样。德瓦老爹「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蹲下身,仔仔细细摸着金子的脸,似乎是要把自己孙女的脸好好记住了。 金子早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惶恐地瘫在地上,脸色苍白。 德瓦老爹替她拢了拢头发,转头对那奏说:「带金子下去吧。」随后背着手钻回屋去了,一向挺直的背脊也弯起来,显得格外苍老。那奏红着眼眶,去扶自己女儿起来,金子不由得微弱地呼救:「阿爹,阿爹……」小手揪着她爹的衣服不放。 那奏保大姐早哭成了个泪人,这会却擦着眼泪哽咽着说:「我来吧,让我陪孩子最后一段。」那奏保扶着她的肩,一家人一起下去了。 没有人再顾得上姬小彩他们,以致于屋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他们和那几个等着押送金子的人。姬小彩很想再说些什么,记起古泰来昨晚的话,只得努力忍耐着把怒火吞下去,拿起筷子,想着胡乱扒拉些饭菜吃。筷子还没拿好,已经被古泰来抓住了手腕,姬小彩诧异地转过头去,见着古泰来神色凝肃地摇了摇头。 桌上放着一碗炒鸡蛋,一碟腌菜,一份大盆的烤牛肉,还有一些糯米耙子,周召吉自怀里掏了张符纸出来,点燃后小心翼翼地将碎灰扔到那盆烤牛肉里,跟着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阵子,只见那份牛肉的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些黑点,初始只是一点点,星星点点地出现,像是霉斑,很快,黑色开始大片大片出现,那黑色又不是静止不动的,反而左右移动着好像活物,姬小彩仔细一看,不由惊得低呼一声,那哪里是什么霉斑,是许许多多细小的黑色虫子,它们密密麻麻地攀附在那盆牛肉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啃食着整盆牛肉,不消片刻,整盆里只看到虫子在攀爬。它们互相推挤着,想要爬出盆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姬岚野在旁边看着嫌恶地皱起眉头,手指一指,似要用火烧了虫子,被周召吉拦住了:「这是食蛊虫,不吃火烧,在人的肚子里都能存活。」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瓶什么东西来,打开盖子,向着那盆中倾倒,一两滴透明的水滴落到盆里,只是刹那之间,如同潮退一般,所有的虫子都翻了过来,细腿划拉着,倒毙后化作灰烬。 古泰来皱着眉头说:「那巫师的确有些本事,能破了你的十方净咒下蛊。」 周召吉将瓶子收了说:「我看他没当真,下蛊的动作那么明显,应该只是被小菜鸡的话惹恼了,所以警告我们一下,也有叫我们不要轻易出手干涉的意思。」 姬小彩还有些茫然:「那个大巫师对我们下蛊了?」 古泰来说:「蛊苗下蛊多半很隐晦,或者通过饮食,或者通过触碰,再有就是通过咒,但这种时候往往是只动嘴唇不发声,你想想那巫师最后出门的时候。」 姬岚野猛然一拍桌子,冷声道:「欺人太甚!」说着立起身来,像是要去找人算账! 周召吉赶紧拉着他袖子,用力过猛,姬岚野的白绸袍袖口登时被撕下一条。姬岚野怒目而视,周召吉咳嗽两声,压着姬岚野的肩膀坐下说:「姬哥,先别冲动,坐下再说。」他说着,还不忘看看门口那几个等着金子的苗民,幸亏对方似乎并不懂汉语的样子。 姬岚野冷着脸问:「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强逼女子通神婚,又在你我饭中下蛊,如此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教训他们有何不可?」 姬小彩心知姬岚野是对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动了怒,伸手去拉他大哥,低声说:「大哥,我没事,你别生气。」姬岚野还是余怒未消,一副随时要冲出去拼命的样子。 周召吉在一旁劝慰:「姬哥,消消气,你就算揍了那大巫师,还有那什么巫神呢!」 古泰来忽而问道:「周召吉,你可知道这寨子里的大巫神是怎样的一尊神?」 他们进这银锁寨至今,只知道寨民信仰大巫神,却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尊神。苗民信仰与中原截然不同,便是姬岚野身为仙庭之人,对苗寨神祇也是一无所知,如此情形下,如若与对方相战,必然危险。 周召吉道:「我只听说苗民多数信仰太阳神、月亮神或是山神,大多数都不是人神,这大巫神就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化出来的,既然与巫相关,我猜不是从巫药就是从蛊中幻化出来。」 姬岚野愠怒说:「什么神,那便是个妖了!」 古泰来想了想道:「这寨子在武陵山脉附近,武陵山灵气甚足,山养妖的可能性更大,奇怪的是,这巫神平日并不作恶,倒像是守护山神之类,只在索要新娘这点上有些问题。」 周召吉说:「凡人都有个把恶习,妖、神也跳不出这个圈子,这巫神估计就是好色。」 古泰来说:「你若说他好色,我昨日找人打听过,这巫神祇在二十年前曾迎娶过山寨中的一个女子,当时的新娘名叫朵罗皆,与出逃的蜜皆是同族,恐怕还是亲戚,之后银锁寨都未曾再举行过神婚仪式,也一直未曾遭遇不祥。七年前,这大巫师通神得知朵罗皆过世,听说是病死的……」 姬小彩这时忍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古泰来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姬小彩想了想说:「道长,我昨晚听你讲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会刚刚想起来……」 姬岚野皱着眉头问:「你们昨晚什么时候见面的?」 姬小彩一下子脸红了,古泰来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问:「想到什么?」 姬小彩低下头,轻声说:「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想那个朵罗皆虽然是凡人,但是嫁给大巫神以后,大巫神总是会帮她脱去凡胎肉身的吧,再不济也会保她无病无痛,她怎么就病死了呢?」 古泰来微笑道:「好问题。我昨晚也是这么问那个吹哨呐的老人,他说,朵罗皆做错了事,得罪了大巫神,所以大巫神收回了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神术,朵罗皆因此得病而死。也就是因为这样,在七年前,这个山寨里曾经一片慌乱,以为大巫神会因为朵罗皆降祸下来,然而,大巫神却显灵告知大巫师,银锁寨依然会保太平,不必忧心,维持原样即可,接着便是七年后的现在,在数个月前,大巫神突然托梦于巫师说,他需要银锁寨再敬献一位新娘,并且似乎是指名道姓要找蜜皆。」 周召吉说道:「元配死了七年才想到娶新媳妇,我看这大巫神倒也算是对那朵罗皆用情颇深了。」 姬岚野道:「刚才又是哪个说他好色?」 周召吉嬉皮笑脸道:「你知道的,有些人表面看来好色,实则是个情种,就像有些人表面看来油嘴滑舌,没个正经,实则心地善良,待人那是极好的。」 姬岚野说:「我又不认识这样的人,我怎么就知道了。」 周召吉挺委屈地:「小岚岚你就是这点不好,嘴太硬!」 姬小彩眼疾手快地拖住他哥说:「大哥,你不要跟周道长打架了,他这人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听他说就是了!」 周召吉更委屈了:「小菜鸡,你就这么挤兑我!」 姬小彩只装做没听见,说:「道长,如果大巫神真的喜欢蜜皆,想要娶她,如今她逃走了,他们用金子去取代怎么行呢?」 古泰来这次想了想说:「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就是大巫神并没有指名道姓要娶蜜皆,只说要送一个新娘,是那个巫师在其中捣了鬼,因为某种原因选择了蜜皆,所以当蜜皆逃跑的时候,将金子送给巫神也不会出事;第二种可能是,那个巫师也许会对金子使用什么手段,蒙骗大巫神她就是蜜皆……」 周召吉摸着下巴说:「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 古泰来问他:「什么?」 周召吉说:「譬如并没有什么大巫神,要新娘的其实就是那个大巫师!哎,你别看他老,他很可能是个大淫棍,他仗着自己是巫师,借用进献给神的名义,偷偷地把那些漂亮姑娘都占为己有,等腻了再换一个,所以朵罗皆会死,所以新娘是蜜皆或是金子都没有关系!」 姬小彩大惊:「那些女孩子为什么不逃出来?」 周召吉说:「你也看到那大巫师在这个寨子里的威望和能耐了,普通女子被他骗失了身,哪里还敢再露面,只能偷偷地苟活下去,任他摆布了!」 姬小彩这下子彻底义愤填膺,拍桌子道:「我去找他算帐!」 古泰来揽着他腰,将他拖坐下来说:「这只是周召吉的猜测,未必是真相。我倒是认为大巫神确实是存在的,否则几十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毫无天灾也有些说不通。」 周召吉问;「那你说,为什么是蜜皆是金子都无所谓?」 古泰来忽而压低声音说:「我的猜测刚才已经说过了,余下的跟过去看就是了。」 他这话才说完,果然后屋传来脚步声,那奏领着金子出来,那奏保大姐掩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落。金子被换了一身新衣裳,小脸木木的,完全没了之前活泼少女的样子,似乎已经认命。那奏将金子领到那几个等着的苗民面前说了几句苗语,那几个苗民便彼此对看一下,一个在前,两个在后地押上金子。金子走到门口,猛然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下地,对着她爹娘磕了三个响头,再也不说话,跟着那几个苗民走了。 古泰来等他们走了一阵,立起身来说:「走。」四个人便闪身出了门。 姬岚野用仙术隐去四人行踪,几人便不紧不慢跟在那些苗民身后向寨外去。 银锁寨里依旧一派喜乐祥和气氛,几乎无人知道今日要通神婚的新娘已经逃跑,而一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女却要代她出嫁。姬小彩如今思忖古泰来昨夜说的话,如果蜜皆不去,自也会有其他人要代她出嫁,简直就像预见一样…… 姬小彩望望前面,确信那几个苗民没有注意他们,才低声问古泰来:「道长,我想问你件事。」 古泰来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姬小彩方才开口:「二十年前,巫神娶了朵罗皆,那么再往前呢,朵罗皆之前的新娘有几个,都是什么结局?」他想,如果知道前几任新娘的结局,至少可以推断这位巫神脾性如何,也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结果古泰来摇了摇头。 一旁的姬岚野问道:「不知道?」 古泰来说:「是不清楚。但就我询问的那位老者的话来说,朵罗皆之前似乎没有别的新娘,听起来就像是朵罗皆开了神婚的先例。」 姬岚野反驳古泰来:「这说不通。凡人进献宝物于神或是与神通婚,无非是为了消灾解难,乞求保佑,如果朵罗皆之前没有新娘嫁于巫神,也就说明银锁寨自有寨以来都未曾遭逢过灾难,这从天数衍变上来讲显然说不通,除非过去那巫神一直守护着这寨子却未曾向凡人索要过东西,直到他要了朵罗皆。」 周召吉摸摸下巴:「所以我都说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巫神,一切都是那大巫师捣鬼。」 古泰来说:「这倒不尽然,至少二十年前那个巫神确实曾显过灵。」 周召吉扬起一边的眉毛:「哦?你是指朵罗皆出嫁的原因?」 古泰来点头:「二十年前银锁寨在的这座巫山发生天灾,整个寨子四周都被泥石流埋了,只有银锁寨保了下来。事后巫神显灵告知大巫师迁寨,人们才知道是大巫神保佑银锁寨众人平安,朵罗皆也就是在新寨盖好当天出的嫁。」 姬小彩问:「也是巫神亲自选的新娘吗?」 古泰来点点头。 周召吉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真耐人寻味。照这么看来,这巫神的确是个好神仙,无数年来一直默默守护,直到看上了朵罗皆,既专情又善良,金子嫁给他也许还真是件好事。」 「真是这样,他现在就不会向银锁寨的人索要蜜皆。」 周召吉拍姬岚野的肩膀:「姬哥,他鳏居七年才娶新媳妇,其实已经算挺长情的了。」 姬岚野看着自己肩膀说:「把你的手拿开,我没话同你这种水性杨花的人讲。」 周召吉叹口气:「姬哥,不是我说,你未免活得太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你是仙人,这也无可厚非,其实世人多半比这巫神易变多了。」 古泰来说:「但也是这个巫神在七年前因为朵罗皆惹怒了他,收回了加在朵罗皆身上的术法,令其因病而死,光从这点上来看,他或许的确不像你说得那么好。」 周召吉想了想:「你说得对,但恐怕也要看那女子做了什么惹怒了那巫神再定。」 姬岚野在一旁冷哼一声。 姬小彩小声问道:「假设二十年前,那巫神才来到银锁寨呢?」 古泰来点点头:「小彩说得就对了,土地神、山神都有任期,也许这巫神是二十年前才走马上任,那么再往前的功德便都不是记在他帐上,前任与后任行事方式不同也解释得通。前任不好女色,而后任却沉迷其中。」 几人已经出了寨子,此刻正走在山路上,四面绿树参天,山溪潺湲,景色委实不差。 姬岚野嗤了声:「可惜苗民神族,我天庭也查不到来历,否则便一清二楚。」 正说着,那几个苗民终于停了下来,他四人便也停止交谈。这时候,几人已经来到了一处林中,林深且密,前行无路,却见那几人中领头的男子「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几人纷纷下跪,向着几个方位拜了几拜,过得一歇,却见那些树好像活的一般,似乎自己动了位置,竟现出当中一条小道来。 古泰来低声说:「是巫阵。」 金子这个时候似乎又开始害怕,当那领头男子走近她的时候,不由挣扎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那男子从坏里掏出什么东西,念念有词地在她额头拍了一下,便刹那安静下来,像是失了心神一样,痴痴呆呆地沿着那小路就往前走。 这几个苗民大约不被允许进入,纷纷退到一边看着。古泰来几人看准时机,闪身跟上,除了风声,什么都未留给对方发现。 他们跟着金子沿着那小路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树木便又掩了起来,遮盖了回去的路。无数的林木像是天生的屏障,夹簇着这林中唯一的小道,四周一片寂静,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却豁然开朗起来。 这正是山中的一处空地,盖着孤零零的一座吊脚楼,楼前晒着些谷物,几个笸箩放在场中,里面摊着许多药材,姬小彩几乎一味都不认得,还有好些像是枯死的虫卵一样的东西装了满满一笸箩也在干晒,有些奇怪的石刻图腾点缀在吊脚楼四周,像是阵法。姬小彩几人走过去的时候,那楼前正有个人在翻晒药材,一看之下,几人都不由得愣了一愣,居然正是此前为了蜜皆的婚服来过德瓦老爹家叫做罗皆的苗民。 金子走到了那屋前便不再动弹,仿佛失去了指示的傀儡一样,傻傻地立在原地。罗皆走上前去,在她额头隔空画了什么,跟着轻轻一击掌,金子才恍恍惚惚地醒过来,一眼看到罗皆,还有些迷迷糊糊,问:「罗皆哥哥,你……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哪里啊?」 罗皆说道:「这里是大巫师的住处,晚上你就从这附近走神道去大巫神那。」他顿了顿,又说,「至于我,我是大巫师的弟子,以前你不知道,现在应该知道了。」 吊脚楼里这时传出响动,跟着姬小彩他们才见过的那巫师果然出现在廊下。他披了件外衣,似乎不耐秋寒,看了眼金子,对罗皆说:「人到了?带她去月牙泉净身吧。」他说着,咳嗽了几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姬小彩觉得那巫师似乎病得快死了,完全没有之前在德瓦老爹家的气势。 金子一看到那巫师就吓得双腿发抖,整个人几乎站不起来,只能抓着罗皆的胳膊勉强站立,她鼓足最后的勇气,颤声问道:「大巫师大人,金子能不能……能不能不嫁?」 大巫师冷声说:「嫁于神明是为寨子谋福,全银锁寨的人都会记得你的好,是好事。」 金子哆哆嗦嗦说:「可是朵罗皆姐姐被他害……」 大巫师凌厉地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巫神不会害人,朵罗皆会死是因为她做错了事,触犯了神明,死亡是她应受的惩罚!你嫁过去后,只要不违逆神明,就能享用永生与富贵,比起在寨中生老病死,要幸福得多!」 金子低下头去:「我不要永生和富贵,我只想陪着阿爹和阿妈,像其他人一样生老病死!难道这样也不行吗?」说到最后已经是在竭尽所能地嘶喊。 大巫师不再回答金子的话,紧了紧衣服道:「时间不早了,罗皆你带她过去,不用我再教你吧。」 罗皆点点头,沉声道:「罗皆知道了,大人您先回房休息吧。」又来搀金子,「金子,咱们走吧。」 金子狠命挣扎起来,拳打脚踢,如同一只绝望的小兽。罗皆抓了她两只胳膊,制住她的动作,跟着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金子才慢慢地静下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罗皆松开金子,摸摸她的头发说:「走吧。」过了会,两人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罗皆走前,似是往姬小彩他们那处看了几眼。 他们两人才走,周召吉便嬉笑道:「有意思,我猜他看得到我们。」 姬岚野皱着眉头,似乎赞同周召吉的话,但又觉得不可思议。 姬小彩问:「道长,你听到罗皆对金子说什么吗?那……那是真的吗?」 古泰来不置可否,似乎也判断不出,因为罗皆刚才说的话是:「相信我,我会救出你,就像救蜜皆那样。」 第六章 却话巴山夜雨时(三) 罗皆将金子带到屋旁不远处的树林里,在树木的掩映之下,那里有一汪月牙形状的水潭,泉水叮咚,从山岩高处缓缓流下,积聚在水潭中,潭中泉水极其清澈,几可见底,潭底沉着五彩石头,散发着沁人灵气。这无疑是巫山灵脉一处喷涌点,姬小彩等人一望即知。巫山如此灵气俱足,况山水亦未受秽气侵袭,这山中巫神看来倒真不像邪恶之辈! 罗皆交代了金子几句,便折回一旁的林道上耐心等待。姬小彩等人则并未在池边久待,如今也在林道上候着。像是已有约定,罗皆见四下无人,忽而转身对着姬小彩所在位置,行了一礼道:「几位可否现身了?」 古泰来他们本就猜罗皆可看到几人形迹,虽感讶异,这时也自不回避,姬岚野抬手撤了仙界屏障,四人便现出形来。 然而,虽则现了形,倒也并非心甘情愿,尤其姬岚野向来自诩仙术了得,在仙界也可数得上座次,此时被个小小凡人识破行踪,难免心头恼火,口气也不由得冷淡无比,问:「你是如何发现我们几人的?」 古泰来同样觉得疑惑,所想却与姬岚野不同,身为大巫师的弟子,师父尚未做到的事,徒弟却做到了,这其中门道便显得深,尤其就适才大巫师的所言所行来看,罗皆并不是他一个喜爱并大力栽培的弟子,甚至连身分都不为人知。 罗皆倒也不隐瞒,微微一笑道:「自是用了些法子。」他本是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古泰来他们与他昨夜匆匆一晤间,只见着他绷着脸的样子,就只当他是个排外的青年汉子,这时候再看,不知为何却有了些有城府的意味,连带着连年纪也看着要大上一些。 姬岚野口气不善,问道:「什么法子能破我仙法?」 罗皆姿态放得极低,友善道:「自然不是破了上仙的仙法,只是做了些小手脚罢了。」他说着,看向姬小彩说,「这位道长昨夜为蜜皆缝补嫁服的时候我也在场,那一袭袍子缺了种色线,偏偏那种线相当稀少珍贵,本来绝对无计可施,他却将之补得天衣无缝……我总算也是跟着大巫师学了多年,是凡人与否多少看得出来,再将那衣服看了便知道其中有门道,因而特别留意,在这位道长身上下了只香蛊。」 姬小彩初时听他说话还有些茫然,这会不由得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当时罗皆的确曾在他肩上随意拍过两下,只说是沾了线头,却未想到就被动了手脚。 古泰来眉头已然紧皱,踏前一步,是要动手的迹象,姬岚野却叫周召吉扯住了。 罗皆见古泰来样子,自己先接了话头:「香蛊只是最低等的追踪蛊,于人无害,也不是下在体内,而是躲在发间,我现在就可以替姬道长取下来。当然,如果古道长不放心,我可以不动手,你们去姬道长发髻下面看就是。」 古泰来将姬小彩拖过来,拆了他发髻来看,果然见里面躲着一只微不起眼的红色小虫子,不声不响不动弹,看上去像一颗小小红豆。 罗皆说:「你们中原人都说,红豆最相思。这香蛊乃是一对,我持一只,放一只出去,彼此吸引,我便能知道你们在何处。所以我虽然看不到,却大体知道你们在哪个方位。但也仅止于姬道长而已。」 古泰来将那只虫子取下来,虫子依然是一副沉睡着的样子,丝毫不像活物。罗皆伸出手来:「道长,我们苗民认为万物生灵皆应受到尊重,你可愿意放这只香蛊一条生路?」 古泰来淡淡看他一眼,问他:「你以为呢?」却既不杀生也不归还,反从自己的八宝绫罗包里随便翻了个纸盒子出来,将那只蛊往里一塞说:「香蛊我暂且留着,彼此留个照应。」他说着,又对罗皆道,「你对小彩下蛊,想必不仅是因为注意到他并非凡人而已,说吧,你想做什么?」 罗皆也不客套,说:「我想请几位与我同去找大巫神商量放弃娶新娘的事,不论是蜜皆还是金子,都不想嫁给他的。」 周召吉忽而开口道:「罗皆,蜜皆,朵罗皆,苗民皆是名前姓后,看来你们是一族的。」 罗皆回答道:「周道长说得是,我们皆是一族,蜜皆还是我堂妹。她不愿意嫁给巫神,我便想救她出来,没想到蜜皆虽然逃了,大巫神却又找了金子替代……」 姬小彩惊讶地问:「金子也是大巫神挑的?」 罗皆握了握拳道:「是,这一点我也没料到,大巫神居然知道蜜皆逃了,大巫师大人卜筮的时候,得了大巫神的指示,才去找的金子。」 姬岚野冷哼一声道:「你们这巫神倒是不挑,是个女子皆要娶来。」 罗皆低声道:「大巫神在其他方面是极好的,只是在此事上有些……」 周召吉却问道:「那种妖怪也叫好?不是有个叫什么朵罗皆的女子嫁给他十多年,一言不合莫名就给赐死了吗?听说因为是被降祸而死,所以连尸骨都没能留下来,族中更是连个衣冠冢都不许立,这样荒淫无度,喜怒无常的神有什么好的?也只有你们这种傻瓜尊他做神,为了他要女人给女人,要多少给多少,只要开口,大概连自己的妻女姐妹都一概双手奉上!」 周召吉是向来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可从来说话没这么夹枪带棒,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措辞轻佻,口气是轻慢之轻慢,姬小彩听了都浑身难受,更别说身为被他嘲讽对象的罗皆。姬小彩十分之不安,想着是否打个圆场,却叫古泰来捏了捏手,一时倒不敢动作。 当时五人都没了话,四周只有风声徐徐泉水叮淙。罗皆面上表情似是微变了几变,初始目中有些阴冷颜色,很快却又恢复过来,忍耐着道:「周道长,大巫神是我族信奉的神明,保我族代代平安,就算在神婚这件事上您有什么看法,也请不要说这样只显得您浅薄的话。」 周召吉挠了挠头,说:「好吧,对不住,我这人向来口没遮拦,有啥说啥,刚刚说的我统统收回。对了,罗皆,蜜皆是你堂妹,朵罗皆又是你什么人?」 姬小彩这时才恍然大悟,周召吉刚才的话乃是用来试探罗皆,却也是这一试之下便见着罗皆失了态,虽然只有短短一霎,却已足够他们确定些事,而古泰来显然是知道周召若的意思的。想到此,姬小彩便觉得有些郁郁,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周召吉却能轻易与古泰来配合,再想想自己还被人下了蛊,更加有了自卑的感觉,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 古泰来这会就没注意到姬小彩的闷闷不乐,只是盯着罗皆。罗皆沉默片刻,笑道:「好吧,实话说,朵罗皆是我亲姐,正是为了不让我阿姐的悲剧再发生,我才想尽办法拜了大巫师做师父,希望有一天若再有通神婚的神谕,我能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他说,「现在我把什么事情都告诉你们了,能否请你们帮助我,也帮帮蜜皆,帮帮金子,帮帮其他所有可能像我阿姐一样的女子,帮我说服大巫神,不要再索要新娘了?」他说着,毫不犹豫地就跪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这次,我是诚心恳求诸位帮忙。」罗皆说着,在这坚硬的泥地上,向几人连叩了几个响头,「请你们一定帮帮我!」 古泰来问:「你怎么看?」 姬岚野回身看了看周围:「问我?」 古泰来点点头:「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 「周召吉呢?」姬岚野疑惑地四下张望,这人明明刚才还在身旁聒噪个不停,居然说不见就不见了,这种神出鬼没的臭德行,就连见着他就躲的那些冤魂厉鬼都比不上。 古泰来说道:「他去查些事。」 姬岚野低声嘟哝了句什么,问:「你指什么?罗皆?我猜他没完全说真话。」 古泰来点头:「朵罗皆是他亲姐,七年前得罪大巫神被赐死,尸骨无存,坟冢难立,作为兄弟,不该毫无感觉,他表现得太温和了点。」 姬岚野说:「这样想,他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吧,七年前是足够大了,但二十年前朵罗皆出嫁的时候他也就四、五岁,与朵罗皆之间的感情未必很深。」 「那就是说到朵罗皆死之前的十三年里,他都未曾或极少与朵罗皆见面,更别提相处。」 姬岚野道:「神婚就是这么回事,嫁了个神,便要与俗世断绝关系。如我修行圆满,得登仙界,能与小彩和娘她们见面也是数百年才轮得到一次,仙家讲的就是无心无欲,虽然我做得也未必好。」 古泰来望望身后一副神游天外模样的姬小彩,忽而轻声道:「大哥……」 姬岚野瞥他一眼:「当不起。」 古泰来吃了姬岚野一个软钉子也不着恼,思忖了一下改口道:「姬兄,到底我要如何做才能使你们答应将小彩交给我?」 姬岚野看他两眼:「古泰来,不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凤鸣山姬氏一门对你和小彩这件事的态度,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古泰来只道:「姬兄,我征询你们的意见是因为你们是小彩看重的家人,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如果你们决意不肯,我也不在乎不取得你们同意就带走小彩!」他这话说得郑而重之,口吻淡然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显然是铁了心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姬岚野眸中神色亦冷了下来:「古泰来,我早先已说过了,且不论你们同为男子,又非同族,光是你身上这些死臭气就足够表明你配不上小彩……」 古泰来像是略有些急了,说道:「姬兄,过去的事……」 姬岚野打断他的话:「古泰来,这事我不想再与你多谈。眼下是小彩伤势未愈,又被你弄得五迷三道,我才勉强留他在这里,过一阵待我回天庭之前,我一定会带他回去。」 古泰来冷硬回道:「只要你有能耐带他回去!」这便是宣战的口气了。 姬岚野冷哼一声:「其实就算我不带他走,恐怕他迟早……」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停了停,微微摇了摇头,蓦然改了话题,「算了,与你这外人说这些也没用。我去村里再打听些事,免得晚上出了岔子,你就抓紧与小彩最后在一起的时间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古泰来望着姬岚野身影远去,眉头皱得极紧。回身再看姬小彩,却在很远的地方,他大概是在想什么事情,因而停了下来。远远看过去,像是暮色中一个小小的影子。 姬小彩其实不算矮,尤其经历过古城一事后居然拔高了不少,据说这是与妖力长进息息相关的,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在古泰来眼中看过去,姬小彩却是既小且远,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一样。 古泰来心内忽而有种极不舒服的感觉,那种难耐的滋味压迫着他必须要将姬小彩紧紧抓在手里才能安下心来。于是他大步走回去,伸手将姬小彩迅速用力地搂到怀里。姬小彩只来得及低低惊呼了一声,就被古泰来重重压在了胸口,鼻腔唇间呼吸到的全是古泰来身上的温暖气息。 「道长……」他被古泰来箍得浑身发疼,还是忍耐着小声疑惑地问道,「道长你怎么了?」 古泰来只将他微微松开些,便低下头去找到他的嘴巴用力地亲吻。唇齿交缠,津液交换,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冗长又激烈,到结束的时候姬小彩几乎都快站不住了,他的衣襟被古泰来弄松,锁骨上也被吮出几个印子来,红艳艳得煽情。 姬小彩喘着气,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本来是在那里独自纠结自己没用,总是跟不上古泰来步伐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从来没有的乱七八糟的情绪,自从喜欢上古泰来以后,就越来越多地涌现,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甚至想过要是自己有本事,就把古泰来带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山头,只跟他在一起,然后又为了这样的念头而惊觉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卑鄙,进而感到羞愧,可是现在,古泰来突然大力地拥抱他,亲吻他,并且只因为这样的亲昵动作,他便安心下来,承认自己就算笨一点弱一点,古泰来好像还是愿意与他在一起的…… 「小彩……」古泰来磨蹭着姬小彩的鼻尖,依然不肯放手,嘴唇在他面上颈旁一一亲过,温热的鼻息喷吐在姬小彩裸露的肌肤上,让他微微地颤抖。 「道长?」姬小彩伸手抱住古泰来,顿了顿方才问,「你……怎么了?」 古泰来却只是叫他而已:「小彩……」 「嗯?」 「小彩……」 「道长……」 「我不会放你走的……」 「道长?」 古泰来冷声道:「就算有一天你想离开我,我也不会放手的,只有你我不会放走,绝对不会!」 姬小彩觉得迷惑又茫然,这样情绪强烈到甚至慌了阵脚的古泰来令他感到无比陌生,可他还是忙不迭地乖乖应声:「嗯,道长,我不会离开你的。」然后感觉古泰来拥着他身体的臂膊终于渐渐放松力量…… 周召吉在仪式开始前的半个时辰回来,姬岚野那会已经将包袱都收拾好了,打定了主意,顺手帮金子和罗皆一把就要走人。 古泰来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寨里的苗民又围拢到了高台之上,干柴燃烧发出「劈啪」声,燃烧的火堆过多,热浪仿佛也能扑到明明离得挺远的他们身上。 见到周召吉回来,古泰来便出声询问:「怎么样?」 周召吉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胡乱扒了几口桌上剩的饭菜,跟着也不管姬岚野异样的眼神,用袖子擦了擦嘴说:「查到了,要见大巫神走的神道只有当代的大巫师才知道,通往神居的门也只有大巫师才能打开……」 姬岚野插嘴道:「等等,这就是你花了几个时辰才查到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随便找村里哪个老人都能问到。」 周召吉笑了笑:「小岚岚,你觉得我像是那么没用的人吗?」 姬岚野都没管周召吉冒犯的称谓,扣着桌子道:「说重点。」 周召吉还要卖关子:「先问你个问题,你猜这寨子里的大巫师多大岁数了?」 古泰来冷冷瞥了他一眼,周召吉才乖乖地收敛了道:「好吧,我直说。这大巫师其实只有四十多岁,看起来却很老吧……」 姬岚野思索道:「练蛊伤身伤元,比寻常人老些也正常。」 古泰来却说:「我远远听他咳嗽声,像是有些问题。」 周召吉道:「如我猜得不错,他身上中了蛊。」 古泰来皱眉:「罗皆下的?」 姬岚野问:「他自己知不知道?」 周召吉摊手:「这我就不知了,我只是看到罗皆在他药里做手脚。」 姬小彩问:「罗皆为什么要对付自己的师父?」 姬岚野摸了摸下巴:「进神居的道路只有当代大巫师知道,他是想尽早接任大巫师一职。」 姬小彩想了想,也明白过来:「罗皆想去见大巫神?为了……他姐姐?」 古泰来道:「恐怕是这样,想来他今晚也不是要去与那大巫神好商好量,恐怕是去报仇的。」 周召吉道:「正是这样。还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我找到了蜜皆。」 「蜜皆?」 「嗯,那姑娘并没逃远,就躲在寨子外的山里,我见她母亲提了篮子出去,便猜她是去送饭,就跟了过去……」 「然后?」 「她并不是被罗皆救出来的,而是自己想办法逃出寨子,她说罗皆并不支持她逃走,反而说服她完成神婚,同样也对她说,会陪她去神居,说服大巫神。」 古泰来沉思了一会道:「这么说起来,蜜皆像个不听话的棋子,金子却刚好合他心意。」 姬小彩忍不住道:「道长,这听起来好像……」 古泰来朝他笑笑:「好像什么?」 姬小彩又犹豫了:「我……我说不好,我只是觉得……」见古泰来依然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姬小彩方才轻声道,「听起来好像新娘不是大巫神选的,而是罗皆选的……」 周召吉拍了几下巴掌:「小菜鸡,恭喜你与英雄我所见略同!」 外间忽然传来洪亮的牛角号声,在长长的牛角声后,芦笙齐奏,夜间的跳月、神婚仪式开始了! 芦笙奏鸣,火光熊熊燃烧,映亮夜幕。身着五彩鲜艳衣裳的男女老幼围绕在篝火周围,拍起手掌,唱歌跳舞。古朴的音节在苗民们口中吟诵而出,带着奇怪动听的韵律,如同从远古传来的声声呼喊。几个青壮年装扮成苗民先祖的样子,竖起旗刀,演绎他们的先祖格蚩尤老带领子民迁徙定居的情景。 人人面上皆是笑逐颜开,庆贺丰收,企盼来年之外,满溢的幸福也着落在今晚即将出嫁的新娘身上。通神婚的女子出自银锁寨中,又是大巫神亲口所点,必将为整所寨子带来更多的好运,也是银锁寨人人面上的荣光!而在这一场神婚仪式后,还将举行的是寨内的跳月节,八月十五的明月又圆又大,保佑青年男女擦亮眼睛,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人们如此欣喜,却没有人想过,那一个出嫁的女孩却再也无法分享到身为普通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幸福。 金子身着明艳的新娘服,头上戴着繁复高耸的银冠,步步生韵,在大巫师的带领下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向神坛走去,在那里,她要接受银锁寨所有寨民的祝福,听他们用古老的歌谣来为她祝福,来教她出嫁事宜,最后与家人断绝所有关系,在仪式结束后,跟随大巫师走上那条神秘无人知的神道,前往大巫神的神居。 姬小彩在人群里看着金子一步步走向神坛,站在专为她设置的高台上。不知是否那身新娘服太鲜艳的缘故,衣服下的金子看起来却不像是那个小小的活泼女孩子,反而真有了几分成年女子的妩媚。人们围着她起舞歌唱「明月之歌」,乞求神的新娘为他们带来好运,她只是站在那些人中央,默然不吭声,眼神似隔得很远又似很近…… 姬小彩忍不住道:「道长,金子她好像不对劲。」 古泰来轻声道:「嗯,眼神。」 姬岚野也看出来:「想必怕她逃走,所以动了手脚,只不过不知是罗皆还是大巫师的意思,你觉得呢?」他等了一会,发现没有回音,左右一看,本该答话的周召吉不知什么时候蹿到旁边的人堆里,对着个年轻姑娘可劲说些什么,姑娘的脸色也不知道是被火光映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红得格外可疑。 姬岚野把目光收回来,冷哼一声:「水性杨花。」 古泰来诧异地转过头来:「什么?」 姬岚野咳嗽了两声:「没什么。」 罗皆在另一边的人群里站着,倒像一个不相干的事外人。他是大巫师唯一弟子的身分看来是在银锁寨里都无人知晓的事情。仪式进行到一定程度,罗皆转过脸来,隔着人群对古泰来微微颔首,算是个示意。 姬岚野再次冷哼一声:「看你耍什么花招。」 大巫师带着金子起身。人群中这时一阵喧哗,是那奏保大婶在最后关头忍不住想要抢回女儿,被几个妇人一同拦住,那奏这时也按捺不住,想要冲破人群夺回金子,却被好些青壮汉子牢牢按住,只能发出不甘愿的咆哮。 场中情景一时变得混乱起来,大巫师不慌不忙穿过人群,走到夫妇二人跟前,冷冷地敲了敲他手中那根手杖,低声说了些什么,跟着那奏夫妇二人便昏了过去。几个汉子将夫妇二人抬了下去,混乱平息,人们又开始歌唱舞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金子也只是冷淡地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父母从出现到消失。 古泰来忽而低头问:「小彩,怎么了?」见姬小彩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古泰来说,「你的手。」 姬小彩这才恍悟自己因为愤慨于金子一家的遭遇,在不知不觉间竟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抓古泰来的手。他赶紧放开,却被古泰来轻轻捞了手反抓在手里:「放心,这件事情会解决的。」 姬小彩「嗯」了一声,忽然问:「道长,如果我们没有来这个寨子会怎样?」 古泰来倒是感到讶异了:「怎么想到问这个?」 姬小彩说:「我在想,如果我们没有意外来到这个寨子的话,神婚还是会举行,蜜皆还是会逃跑,金子也还是会被迫出嫁对不对?」 古泰来皱起眉头:「小彩你……」 姬小彩没等古泰来说完,他说:「道长,我在想,每天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类似的事情在发生,我娘说人各有命,我大哥也说天数若已定下,人为打破只会为那个人带来更大的麻烦。我现在不知道我这样管闲事是不是对的,而且那么多的事情其实都不是我解决的,而是靠你帮忙才做到的,还因为这样给你添了无数麻烦……」 古泰来的眉头皱得越加紧:「小彩,你在胡思乱想什么?的确,人各有命,但你为那些人打抱不平本身或许也在对方的命数里呢?再者,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有何错可言,至于我,你根本无须为我担心,这些都只是小事而已,就算我不济事,不也还有你保护我吗?」 姬小彩知道古泰来是在故意逗他高兴,但心头还是莫名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只能勉强笑笑说:「嗯。」心里却依然有徘徊不去的思绪,姬小彩想,古泰来对他好是因为古泰来是好人,但他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本来说让古泰来等他五年,现在想想或者五年也太长了,他等不起了,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让自己快快地成长起来,拥有强大的妖力,不是为了有山头或者洞府,他只是想做一个配得起古泰来的人而已!那样就算是他喜欢管闲事,老是惹麻烦,到时候也能保护古泰来,不让他因为自己而受伤! 古泰来不知姬小彩在想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他。他不擅言语,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用行动来表达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姬小彩也会保护他这点而已。 周召吉不知什么时候又摸了回来,拍拍古泰来的肩:「师兄,你们落后了,跟上。」 姬岚野与罗皆错开些距离已经走在出寨的道口,古泰来才惊觉自己因为姬小彩分了心,三人赶紧隐匿了形迹也跟了上去。姬岚野见到古泰来与姬小彩上来,似乎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住了嘴。四人专心致志地跟在罗皆身后,出了银锁寨,往巫山折去。到了通往大巫师居所的路口,大巫师回身对罗皆说:「送到这里就行,你可以回去了,剩下的路只有我能带新娘去。」 罗皆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巫师大人请行。」 大巫师多看了他两眼,忽而说道:「罗皆,你是个很有资质的孩子,不要自毁前途。」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罗皆听了心里大约也是微惊,因而躬身道:「大人的意思是?」 大巫师却折了话题道:「起行。」他佝偻身体,初秋的夜色中,撑着拐杖向前行去了,看起来格外矮小,甚至虚弱过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有十三岁的金子。 罗皆等大巫师走出一程,才对身后古泰来等人的位置道:「几位请撤了结界,我自有办法。」等四人露出样貌来,罗皆取了个小盒子出来,从里面取出树叶一样的东西交到他们手中道,「这是专用来消除人气,隐匿行踪的匿蛊。我虽然从没去过神道,但听说那里所有法术都是失灵的,请你们带着这蛊跟在我身后。」 姬小彩忽然问:「罗皆,金子是不是也中蛊了?」 罗皆愣了愣,方才道:「没有的事,只是怕她因为害怕露馅,所以给她喝了些宁定心神的药剂而已,不是蛊,对她身体也没有害处。」 姬小彩说:「所以是你出的主意给金子喝那个?我知道了。」 罗皆面上表情一时有些尴尬,咳了两声说:「时候差不多,我们可以跟上去了。」 大巫师领着金子在前方行走,五人便隔着段距离缀在他们身后。 很难说大巫师走的还是不是人间的道路,姬小彩四人白日也曾来过这山里,此刻周围所见却与白日完全不同。仿佛记忆中是沟壑的地方,此刻也变作了坦途。四周皆是宁静祥和,树木高大茂密,小径却依然清晰可见,仿佛明月光亦跟着他们行走一般。 罗皆说:「神道果真与别处不同。亏得今日我拿给大巫师的衣服是在寻蛊喜欢的香料里浸足一月的,这种香味人闻不出来,寻蛊就很喜欢,所以一定不会跟丢。」 周召吉懒洋洋道:「我还以为你会用那个什么香蛊呢,那样不是更方便?」 罗皆低声道:「大巫师的用蛊自然比我高明得多,我哪敢鲁班门前弄大斧,用香蛊的话,肯定早被他发现了。」 姬岚野冷声道:「用蛊不行,用药呢?」 罗皆愕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周召吉插了进来:「他们停下来了。」 果然,穿过树林,几人到了巫山一处半山腰突出的空地上。明月映照着石壁,将四处照得一片清明。大巫师停下来后,回身向五人的方向看了眼。 姬岚野道:「他发现我们了?」 古泰来道:「不像。」 果然大巫师只是回身看了眼,又向四处看了看,仿佛在确定无人追来。跟着他走到空地中央,口中念念有词,用拐杖在地上画起图来,金子则在一旁看着。 罗皆看着大巫师动作,似乎开始激动,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微地提高:「他在画阵,原来如此,要进神居,必要挑满月夜晚,通过神道,于此立阵,他画的是……不行,我在这里看不清……」 他正说着,那边大巫师已经画完了阵图,用力咳嗽起来,仿佛画这一个阵耗费了他许多力量一般,背也弯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停了咳嗽,大巫师用手杖敲打着地面,让金子立到他身边来,跟着将手按在金子额头开始唱一些奇怪的歌谣。初时只是低声哼哼,渐渐高亢起来,在山中听来,隐隐带有回声。 姬小彩惊呼:「道长,月亮!」 天边圆月仿佛被大巫师的歌声召唤一般,迅速移近到几人跟前,月光投射下来包容二人宽度的一束,灿烂却柔和,在明月光中,盘旋而上的阶梯逐一显现,直通到那轮无比硕大的明月之中,隐约可见那月中有许多影子,一些像是花草树木,还有一些好像是屋子的样子。 姬小彩忍不住道:「好漂亮!」明月光织成的天梯已然成形,晶莹剔透,直通月中。 姬岚野也不得不赞叹:「传闻苗民中有修为可登天者,皆是乘月而去,原来竟是真的!」 只有古泰来看了那明月一眼道:「那并不是真的明月,只是法术造物。」 周召吉摸着下巴:「师兄,你就是一贯这么煞风景才不讨姑娘们喜欢。」 姬小彩看了周召吉一眼,很有些不满,周召吉咧开嘴对他笑笑。 大巫师召唤了明月天梯,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只对金子说了句:「去。」便跌坐在地上,似乎要蓄一阵精力。 金子踏上阶梯一步,跟着第二步、第三步,罗皆看着却忽然变了脸色道:「糟糕,她走过的地方会很快消失!」果然,金子走过的阶梯,都在慢慢失去形状、扭曲直至消失不见。 罗皆喊了声:「跑!」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金子一无所觉,只是慢慢往上走,罗皆却一路冲到光束里,三步并作两步,先跳上几级阶梯,跟着反而越过金子,赶在她前头一路攀爬。姬小彩看不过眼,陪着金子往上攀登。几人越爬越高,终于到了阶梯尽头,却见一道质朴无华的木门,罗皆已站定在门口,面上神色很是奇怪,似亢奋又似消沉,不知是喜是悲。他见几人上来,让到一边。但见金子伸出手去,轻轻一推,那门便开了。 姬小彩这时候忽然想起来:「道长,我们刚刚冲过来的时候,大巫师是不是发现我们了,我看到他好像看了我们一眼,但他为何没有阻拦?」 古泰来也在想这件事,这奇怪的明月之光似乎令几人都显了形,但那个失了力跌坐在地的老人却并未出手阻拦,他究竟是无力相阻,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侵入他心中景仰大神的神居,又或者是本就乐见其成呢? 第七章 却话巴山夜雨时(四) 随着金子的轻触,木门在几人面前无声滑开,仿佛是忽然之间失去了承托的力量,几人只觉得自己往下重重一坠,如同从高耸的悬崖落入万丈深渊一般的感觉,但事实上不过是一瞬,他们的脚就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那坠落的感觉深刻却太过短暂,一时竟无人知晓自己是否曾经真的从高处坠落,又或者只是从一个梦中惊醒一般,而那扇木门与什么天梯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几人正立定在一片柔和的光芒里,头顶上也有天空,天空里有一轮小小的圆月,散发着淡淡的银辉。月亮仿佛很远,光芒却很亮,这明月里的世界也是一样的夜色,却比巫山的夜色更美更祥和,透着隐隐的神秘气息。 金子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周围有所察觉,她不知是陷在罗皆的药性控制下又或是大巫师的咒术之中,只是沿着脚下的林荫小径向某个方向走去,姬小彩他们赶紧跟随她的脚步。 这林中景致与巫山相似又不同,处处皆是闪烁着光泽的奇怪花草,树木周围有淡淡的光点跳跃,尚有许多不知名的昆虫小动物,见着人经过也不害怕,只是遵循自己的步调行进,既不敌视,也不表示欢迎,自成一格。 他们走着走着,渐渐见到前方有炫目的光芒闪耀,好像无数银子堆积在日光下才能产生的光芒一样,但这光却没有那份世俗的霸道,等到近前一看,却是林木围着的一汪银光闪耀的清澈湖泊,那水清澈无比,直可望到湖底,其间游弋许多银鳞鱼儿,间或跃出水面一跳,划出一道闪耀的弧线。在湖四周点缀着许多色泽清丽的花朵,簇拥着一栋小小木屋,屋前晾晒了些东西,走近看才发现是药草之类,屋里有一盏小小烛火,一个人影印在窗上。 古泰来将姬小彩拉到自己身后,周召吉与姬岚野皆是不动声色,只有罗皆,从刚才见到大巫师布阵打开神居之门开始,便显得愈发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这时见了那人影,目光凶狠,更有种终将得偿所愿的迫切,戾气几乎都有了实形! 那屋里住着的人也不知是故意装做不知或是怎样,几人入了他门前小小院落,却也没有动静,窗上的影子只印出他似在独坐沉思,不一会那窗上影子动了动,跟着却是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传了出来。他用的乃是苗民独爱的古瓢琴,弹的旋律本似是欢快的,到了他手里却不知是否因为断续间歇显得凄清隐忍,仿佛奏者心中隐藏了许多的悲切,却不得与人诉,又或已无人诉,因而便有了种隐而不发的痛楚。 罗皆再也按捺不住,先于金子推开了那木屋的门,他用力极大,木门扇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演奏者却仿似浑然不觉,只是继续弹奏。古泰来几人觉得这事很不对劲,罗皆却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管一个劲往屋里走,也不再等几人。忽而,琴声戛然而止,接着几人便听到里屋传来罗皆愤怒的低吼,跟着是什么重物掉到地上的轰然声响!几人匆匆赶到里屋,却见罗皆愤怒地立在一旁,他面前地上坐着个人,摸索着慢慢抬起头来。 他这一抬头,室内却是一静,跟着是一声惨烈的惊呼,金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看着地上的人,吓得瑟瑟发抖。烛火下映照出坐在地上人的样子,这是一个须发皆成了灰色的老人,说他是老人是因他面色灰败,满面皱纹,他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对着几人茫然翻着,更惊悚的是他面上身上,但凡露在外头的肌肤上都仿佛被刀子割过一般,露着许许多多深深的伤口,可那伤口之中却不见有血洇出,像是他浑身的血液都已干涸了一般。 姬岚野深深皱眉道:「天人五衰,如果这个人就是大巫神,已经没什么可戒备的了,就算我们不动他,他也就要死了!」说着,便真的撤了防备。 罗皆满脸的不可置信,青筋迸出,喘了几口气道:「你是大巫神?你是陶多?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你不是这样的,我幼年时见过你的,你那时明明是个青年汉子!」 老人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讲话,只慢慢摸索到一旁翻倒的椅子艰难地坐起来,哆嗦着像要去摸一旁桌上放置的陶罐,够了几次都摸不着,姬小彩实在看不过去,看了古泰来一眼,得了他的许可,走上去将陶罐递到老人手里,老人哆嗦着握紧它,过了一刻,便听到一把沙哑难听的声音瓮瓮地传出来:「我是掌管此处的陶多,我已失了声、色、味三感,剩余两感也快没了,只能凭传声蛊与人交谈,如要同我说话,请将手放到我的陶罐上!」 罗皆丝毫没有迟疑,将手放到那小小的陶罐,红着眼睛问:「陶多在哪里?叫他滚出来!」 声音传递过去似乎要些时间,过了一会才见到陶多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沙哑的声音迟疑地问:「你是罗皆?」 罗皆手盖着那口小小的陶罐,厉声问:「我是罗皆,被陶多杀死的朵罗皆的弟弟,叫他出来!」 陶多瞎了的眼睛茫然地睁了睁,似乎想要看清对方,但他再怎么努力早已没有用了。传声蛊过了会传来声音:「罗皆,我就是陶多,正如你所言,娶了你姐姐又在七年前害死她的人就是我。」 罗皆声音中饱蕴着压抑的怒气,喝道:「胡扯!陶多到底在哪!再不说别怪我不客气!」 陶多回答得极其坦然:「罗皆,我知道你耳后有个疤,是你小时候在那场泥石流中受伤留下的。」隔了一阵,见没有响动,那声音又响起来,「还有,你姐姐出嫁前那天晚上,我来村里见她,当时你也在……」 罗皆愤怒地低吼道:「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你应该要死在我手里的!」 陶多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笑,但他脸上的肉仿佛都已经坏死不能动了,因而看起来格外恐怖又吓人:「神不是永生不灭的,有出生便有死亡。许多年前,上一代的大巫神死了,我出生,现在我死,自会有新的巫神代替我保佑银锁寨和这里的山山水水。天命更替,格蚩尤老大神尚且会死,何况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在操控我们的生生死死,你就当这是我害死朵罗皆的报应吧,我就要死了!」 罗皆手撑着桌子,几乎像要把那口小小罐子捏碎一样:「凭什么你能死得这么容易!我阿姐当初死得那么惨,万蛊噬心,尸骨无存,至今寨子里的人提到她却还要鄙视她、嘲讽她。他们不想想,如果没有我阿姐,哪里来银锁寨这么多年的安乐太平,她为了大家,牺牲了自己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到这样下场,人们还只知道怪她得罪你被赐死,害得寨子里的人担惊受怕,不知什么时候会因此被你降罪!谁都不关心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又是为什么死的!」 「罗皆……」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我们姐弟从小就没了阿娘,我阿姐姐代母职,在我眼里就如同亲阿娘一样,可自从嫁给你以后,你却阻挠我们相见,我们姐弟就这么被你分开,只有隔数年才能在银月祭的晚上,短短会上一面,我还安慰自己,只要阿姐过得幸福就好,结果到最后你却让她死得那么惨!」 陶多沉默了一会才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罗皆,你说得都对,但只有一点,你阿姐从来没有得罪我,她生前也好,死后到现在也好,我一直都没改变过对她的心意!」 「放屁!」罗皆破口大骂,「你要真想着她,怎么会又向寨子里要新娘!」 陶多隔了一会才诧异回应:「什么?什么新娘?」 罗皆冷哼一声道:「都这时候了,你还用得着装吗?不是因为这次通神婚的事,我能找到这儿?你是很会躲,我花了整整七年时间,委曲求全,在大巫师门口跪了几天几夜求他收我做徒弟,一心想要打听你的所在,就为了有一天能找到你,杀了你,可这七年来我一无所获,要不是你这次向寨子里要新娘,我还真找不着你了。呵,真好笑,我说你都这样了,还能近女色?」 陶多似乎太过震惊,好半晌才说:「我……我没有要过新娘……」 姬岚野打断罗皆就要出口的发作,问:「等一下罗皆,新娘难道不是你为了找借口寻到神居一手安排的吗?」 罗皆震惊地转过头来:「胡说什么!?我怎么有这种能耐?」 周召吉在一旁摸着下巴道:「你一心想要打探杀死你姐姐凶手的行踪,因而投奔大巫师门下,这个你已经承认了……」 罗皆道:「没错,我是想要从他嘴里探听消息,但他防我防得极紧。去神居的神道,只有每代的大巫师知道,也只有那个人能打开神居的入口,而进入神居之后的路,只有被选中的新娘才知道,所以我才必须说服新娘与我一同进神居……」 金子低声道:「罗皆哥哥,原来你是为了自己才骗我不要逃走……」 罗皆面色不变,说道:「对不住,金子,你罗皆哥也是不得已,但只要能杀了这个混帐,你就不会有事了!」 周召吉问道:「难道你没有对大巫师下药?」 罗皆狐疑地望了望周召吉与姬岚野:「刚才你们就问过我一次了,我不懂,为什么我要对大巫师下药!」 姬岚野冷声道:「你要找到神居,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是继任大巫师,第二是在通神婚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我想过去那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尝试第一种,你成功地令大巫师收你做徒弟,但正如你所言,或许因为你的身分,他防你防得极紧,你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动了对他下药的念头,只要他一死,你便能掌握大巫师才知道的秘密。」 罗皆怒道:「没错,我是想要报仇,但这不代表我丧心病狂到会随便杀人!」 古泰来拍拍姬岚野的肩膀,走到罗皆面前,将手也放到那陶罐上,似乎是刻意要让陶多也听到他说话。 「罗皆,我问你,大巫师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怎么会那么老,我看他生气不通,似乎有什么阻止他体内气息流转……」 罗皆说道:「大巫师两年前得了病,我瞧不出来病因,他自己说不碍事,只不过早年练蛊伤了身体,也给配了药,一直治着……」 周召吉道:「我问你,你昨天傍晚给他煎药的时候怎么对那药动了手脚?」 罗皆急了,只道:「大巫师昨天配的药比之前猛,我有些奇怪,所以擅自减了些分毫。」 陶多突然问道:「新娘、新娘在哪里!」他干瘪的身躯拼命颤动,传声蛊发出如同破旧风箱拉风的怪声。 罗皆冷笑:「怎么,都这会了还想着新娘?」 陶多喘着气道:「看看新娘两个手肘内部是不是有红色的印子,像夔蛇首尾相衔的一条,快、快看!」 罗皆迷惑地望着陶多。古泰来对姬小彩使了个眼色,姬小彩便与周召吉一人一边,说句:「姑娘得罪了。」将金子的袖口撩了上去,果然在她两个手肘的内部各有一个小小的红印,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留下的,但仔细看,却赫然是一条带羽毛的蛇首尾相衔的环形图腾! 姬岚野只将手停在那印文上方几分,便皱眉道:「好大的邪气,刚才恐怕被神道的清气压下了才没能察觉。」 罗皆望着几人动作,一时完全茫然。 姬岚野又道:「这是邪咒,魔道常用来致人死地,散人魂魄,中咒者永世不得超生。」 周召吉却道:「不是魔道,是鬼道。你看这蛇盘绞的方向是反向,这不光是要致死人,」他沉吟了一会道,「小野,这是鬼道禁咒,专用于将生人化作生魂,供人吞食,返老还童,改天逆命,起死回生……」 金子吓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陶多扶着桌子立起来,用力大喝道:「那吉你在哪里,你出来!我不要你用这种方法救我!」 他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罗皆茫然道:「大巫师在这里?我听说大巫师是不能入神居的,否则就是对神的冒犯。」 陶多咳嗽着,传声蛊发出嘶哑声音:「寻常人不能入神居不是因为这样会冒犯我,是因为……因为这里与凡间不同,寻常人进了这里,便会受到这里影响,轻则折寿,重则衰弱致死,死后不得超生……等等,两年……对,就是两年!一定是这个笨蛋!」陶多恨声道,「自从朵罗皆过世后我就开始迅速衰弱,两年前衰弱的势头却莫名减缓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是上天还要让我多活一段时间,等着……等着她弟弟亲手来了结我,没想到是那吉他在里面动了手脚,潜入神居来,想了法子瞒天过海,偷换寿命于我……」 他颤巍巍地扶着桌子走着,想要走到外面去,手摸到罗皆说道:「罗皆,帮帮他!他这样会比你姐姐更惨!」 「我姐……?」 陶多急得和盘托出,「廿年前的天灾前,我有事出门,虽赶回来得及时,救了银锁寨,但在那场泥石流中还是有两人遭了灾,正是当时在山上的你们姐弟俩,那时你阿姐护着你,所以你只是受了伤,但你阿姐当时已经不行了……」 罗皆几乎被这话砸晕了:「你说什么?我阿姐不是好好地……」 陶多说:「你阿姐当时已经不行了,为了救她,我不惜为她注入凡人不能承受的灵力,助她起死回生,但这方法治标不治本,只要过几天,灵气一失,她还是会死。我对你阿姐一见钟情,又为了救她,便生了娶她的念头,只要她永远待在这神居中,便有我,有这巫山的灵气为她支撑身体,我们过了很长一段快乐的日子,可她终是太过想念你们。时间一长,便想着要出神居去探你。我不是不肯让你们姐弟见面,而是她……她早已不是凡人之躯,一旦到了凡间,便会遭阳毒入体,我不知道你们每到银月祭会偷偷见面,难怪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七年前她趁我不备,在白日出神居想去找你,以致阳毒入体,神魂俱灭,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已经……」 罗皆咬牙切齿:「不可能……你骗我!」 姬小彩怒目问他:「他都快要死了,还骗你做什么?」 陶多说:「那吉为了救我,这两年想必用了很多改天逆命的法子,如今他自己恐怕也快不行了,才想到要用这特定生辰血统的新娘来为我续命,必须找到他,阻止他!否则……」 金子忽然惨叫一声,声音无比凄厉。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闪,但见一团阴毒的蓝绿色火焰从她身上腾然窜起,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那火焰冰冷歹毒,姬小彩与周召吉本来立在两旁,皆只觉得一股透心的寒意窜起,顷刻之间,周召吉手划符文,设下结界,古泰来一个闪身已将姬小彩拉至身后。 姬岚野满脸迷惑:「天衍五行符,为什么你会这个?」 周召吉没工夫答话,眼神森冷看着金子。女孩除了刚才的一声呼喊,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事实上不过是片刻之间,那火焰便吞食了她的双足,她就如同浮在虚空中一般,面容惊惧扭曲,火舌一点点安静燃烧,吞食她的剩下躯体。 陶多看不到,只能着急问:「怎么了?是不是阴蛊往生阵起了?」他再顾不得其他,跌跌冲冲地往外摸,喊着,「那吉,你在哪里!你出来,快住手!不要害别人!」一连喊了数次都无人答应。 罗皆被吓得坐倒在地,目光空洞望着金子在空中静静地燃烧。古泰来喊了声「咄」,在金子身前划了几道流符,又用匕首划破手腕,在她身周滴了一圈,那火焰竟暂时被压制下来。姬岚野神情微妙地望着古泰来,似乎从他动作看出些什么门道来。 古泰来做完这些,低喝一声:「先抓住那吉!」 姬岚野这时食中二指并拢,喊声:「现。」却见他自手腕处凭空抽出一柄光华璀璨的明澈长剑来,剑身仿似冰晶凝成,触之而生水纹,寒气逼人。 周召吉忍不住笑道:「你这冰陨剑愈发厉害了!」 姬岚野未曾听到他说话,两手一点,剑身发出清脆鸣声,剑尖轻转:「正西。」 几人跃出窗去,刚要出院门,古泰来忽而一伸手拦住众人。随手抓了颗石子丢出去,如同被人泼洒了一圈灯油一样,这屋子的四周立时腾起熊熊火焰墙。墙高过古泰来,猩红灼热,与金子身上的阴毒火焰不同,却是至刚至烈!但一样,皆是以蛊所化! 远远听到大巫师声音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也警告过罗皆不要自毁前程,既然你们非要掺和进来,正好便连你们的寿元精华一起借了,这样对陶多大人反有益处!」 姬岚野冷哼道:「雕虫小技!」他手起剑行,一削而下,所及处,只觉一片黏稠,无数蛊虫纷纷落下,但很快又有更多蛊虫填补缺口。姬岚野收了剑,捏起天火焚诀,想是准备以天火驱散蛊虫,却被周召吉拖住。 「不能动!」他说,「此刻若以天火焚之,这蛊墙自然可毁,但大巫师必然遭蛊王反噬,到时候就没人能解得了金子身上的阴蛊!」 姬岚野怒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周召吉也似没了想法,只说:「你且让我想一想。我们要杀他并不难,关键在于怎么保住金子!」 罗皆在屋内忽而哭嚎起来,撕心裂肺,几人转身望过去,窗内金子身上的火焰又在逼近。如同一只想要收紧又被迫放松的手,一寸寸进逼古泰来血咒划下的安全范围。那吉在蛊阵外恭敬道:「大巫神大人,您很快就能恢复法力了,很快!」 这异样的静谧中,忽而听得一声清脆的碎响。陶多手里的传声蛊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盛放着的一只小小的蓝色蛊虫爬出来,疑惑地望着自己的主人。陶多蓦然开了口,用自己的声音,也许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那是一把清润好听的青年男子声音,他说:「那吉,你用这种方法救我,我情愿死!」 他话才说完,蓦然自他脚底腾起一道强光,将他整个人包围其中。他身上那些裂痕变得更加深入,直至穿透,仿佛有看不见的刀在切割一般,皮肤、骨骼、血肉,他就如同碎裂的陶罐一般,顺着那些切痕一寸寸地碎裂、凋落…… 蛊墙刹那消失,大巫师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想要伸手将他留住,虽然是老人的面容,此刻的神情却像个孩子一样,他跪地哭喊着:「大巫神大人!不要!那吉不敢了!大巫神大人!」 陶多已经只剩下面孔飘浮在空中了,他低声说:「那吉,傻孩子,不要再做傻事了,我去找朵罗皆了,我早该去找她了……」 一瞬间,灰飞烟灭,天地静默! 那吉颤抖摸着地上的尘土,恨恨道:「为什么要这样!他本来不会那么早死,他好好地守护着这里,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却因为你们对他的猜疑,你们对他的恨,使得他日渐失去了守护自己的神力,还有朵罗皆,如果不是为了替她续命,他根本不会伤到自己的本元……不应该这样的,他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为什么反而要死!」他怒吼着,「我要你们都为他陪葬!」 他两手翻飞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阴毒的蓝绿色火焰,瞬间席卷屋宇,也包裹住了他自己。姬岚野冰陨剑划出一道白光,清气席卷,与那火焰两相抗衡,护住众人!他急道:「到底怎样!那人已经疯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只能杀了他,顾不上那姑娘了!」 姬小彩一时无限茫然,他从刚才起就觉得自己一无用处,只能旁观,眼睁睁看着金子被火焰吞噬,看着陶多为了救人自散元灵。他耳朵里听到周召吉的声音说:「没办法,只能杀了他了。」他心里「咯登」一下,然后听到古泰来的声音,过了一会也响起来,说:「动手吧。」 姬小彩回身望去,蓝绿色充斥了他的视线,在那阴冷的火焰中,他望见金子已经被吞噬得只剩下一半脸的脸庞,那只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泪。 「没有人牺牲不行吗?」 「所有人都活着不行吗?」 「难道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吗?」 他忽然觉得体内一股热气涌动,仿佛有什么即将穿透身体喷涌而出。 「小彩,你怎么了?」古泰来第一个发现姬小彩的不对劲,从他眼里看出来,姬小彩身上的淡淡妖气刹那间如同潮水猛涨,那种大涨的力量实在太过霸道,连他立在一旁都被压制得透不过气来。 姬小彩仿佛失神一般,发带断裂,衣袍割裂,一头长发披散开来,身后腾起五色光焰,他伸手指点,金子身上的新娘服中绣着的五彩凤凰忽然如同活了一般,挣扎着从她衣服中扑出来,一口吞噬了那些阴毒火焰,露出金子残缺的身躯飘浮在空中,显然已死。 然而,跟着姬小彩却如同舞剑一般,行云流水的动作,清气直升,顺着他动作的方向,阴蛊无声无息被扫平,凤凰衔来金子的元灵身躯,将之一一拼凑完好。古泰来等人眼睁睁看着金子被复原,看着她身躯从残缺到完好,看着她面上有了血色,胸口有了起伏,跟着,慢慢落到地上。然而这还不算完,姬小彩身周笼罩一片五彩光华,那凤凰飞来绕着他身周一圈,以首蹭其面庞,跟着清唳一声,忽而化作无数小小的彩色灵鸟,它们活泼地飞翔到陶多先前散尽元魄的地方,一部分飞去各处衔来他散溢的元灵,另一部分就着那些尘上拼凑他的躯体,拼完了便投身其身消失不见,成为填补他躯壳的一部分。 众人面前很快呈现出陶多真正的样貌,如同巫山峰一样青葱的沉碧发色,如同月牙泉一般明净的白皙肤色,姬小彩走过去,将最后一只衔来元灵的凤鸟填入他的胸腔。 在一片洁净的光芒中,陶多缓缓睁开了眼睛,是像幽蓝天宇一般的深深蓝黑色。他似乎还不明所以,姬小彩对他微微一笑,最后挥手拂去那吉身上的火焰……他做完这一切,回身望着众人,只对古泰来一个人道:「道长,我做到了,谁也不用死……」 他这话没有说完,忽然所有环绕着他的光芒都消失不见,如同被一口贪婪吞噬一切的黑洞所吞食一般,姬小彩蓦然喷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地倒在了古泰来的怀里,再没了动静!不知何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天地间响起了如同受伤野兽一般痛苦的嘶吼! 第八章 云山梦里寻归径(一) 「小彩,小彩,醒一醒。」 「嗯……」姬小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古泰来的脸孔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道长……」他应了一声,随后听到古泰来仿佛松了一口气般轻吁了一声。 「天亮了,该起床了。」 姬小彩疑惑地转了转头,秋日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安静而明净,看这样子,至少已过了辰时了。 姬小彩的面皮一下子烧起来,赶紧爬起身来:「对不起道长,我又睡过头了!道长你用过早点了吗?我现在就去给你做!」说着,急急忙忙地随手披了外衣就要往外走,却被古泰来一把按住,取了他手里的衣服替他有条不紊地穿上,又来给他系腰带。 姬小彩结结巴巴地:「道……道长,我自己来就行了,这样不……不好。」 古泰来替他仔细拉好衣服,直起腰来,摸摸姬小彩的脸:「我就想摸摸你。」 「道长……」 「摸摸你,知道你醒了,就那样。」 姬小彩望着他,阳光洒在古泰来的脸上,那张脸棱角分明,却在日光里带着份柔软。姬小彩想起那一日他自晨光熹微中醒过来,抬眼对上的也是古泰来的脸,胡子拉碴,很憔悴,见他醒了,既没责怪他的鲁莽也没说什么肉麻的话,也是这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说:「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古泰来看起来若无其事,事后周召吉却将姬小彩叫到旁边一顿臭骂! 姬小彩一直以为周召吉是个嘻嘻哈哈没正经的人,但他那天态度却分外凶狠,不仅对姬小彩毫不留情,连姬岚野想要阻拦也被连带着一起骂。末了,周召吉说:「以后做任何事前记得先掂掂自己分量,你他妈的再晚点醒我都怕我拦不住我师兄那个疯子!」 虽然没明确说,但从周召吉的样子看,古泰来想必做了什么相当不好的事情,以致于最终几人从银锁寨离去的时候,竟无一户出门送行,宛如送瘟神一样的整个寨子连个鬼影都不见。也是从那天开始,姬小彩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古泰来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见到他醒了才会松一口气的样子。姬岚野虽然一向讨厌古泰来接近他,这一阵子似乎多了心事,也没多加阻拦。 现在回想起来,实则姬小彩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在神居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记得那时眼前发生的一切使他痛恨自己毫无能力帮不了任何人一点忙,跟着胸腔内热浪翻腾,忽然就有了暴涨的妖力,迷迷糊糊地做成了那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救金子,救陶多,救那吉,最后自己则莫名地昏了过去,睡了一天两夜方才醒来,而在他醒来后,那股突生的妖力却又没了,他又变回了那只并不强大的小山鸡精。有时候回看过去,他甚至都会怀疑自己只是作了一个梦而已,但这又确定不是一个梦! 「小彩。」 「嗯?」 「身体怎样?」古泰来单手搭着他的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姬小彩摇摇头,老实回答:「没有,没什么不舒服的。只是老觉得累、想睡,可能因为那时候用了太多妖力吧,过一阵应该就没事了。」 古泰来皱起眉头想了会说:「我再调几味药试试,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告诉我。」 姬小彩点点头,嗫嚅着:「道长,对……对不起,这次又让你担心了。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以后我不会乱来了。真的,道长,我……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所以以后不会再做傻事了……」 古泰来看了他一阵,一板脸孔说:「知道就好。去,洗漱好了过来吃饭,你大哥和周召吉出门去了,一会我也带你出去逛逛。」姬小彩赶紧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去洗漱了。 姬小彩四人是昨晚到的成都府青城山附近的这一个名叫石牛镇的小镇,这镇子便在内河边上,正是古泰来的家乡。古泰来从小是个孤儿,被人在内河里的一个篮子里捡到,吃百家饭到四岁,师父空空子捡了他上青城山去,从此修道山上,学成后云游四方,降妖除魔。这一次距离他上一回回来也已有数年了,如今他们便是借住了过去街坊的屋子。 姬小彩与古泰来用过早点出门去,小小的街道上随处可见人们悠闲的光景。成都府素有天府之称,沃野丰土,秋收满仓,一切都得益于灌溉农田的清清内河水,而这个石牛镇名头由来便在于当年李冰治岷江,修都江堰时于栖凤窝埋下的石牛。 小小的城镇旁,内河水清清流过,打着微旋,一些妇女正搬了凳子在门口做些针线活计,见了古泰来与姬小彩两人纷纷热情招呼。姬小彩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昨夜招待他们的嫂子,古泰来叫她六嫂,其余几个也与古泰来似乎挺熟。有个叫李婶的,见了古泰来就笑道:「小古这么多年不见,真是越发出色了!哎,可惜我家玉儿没福分,也不知道哪家闺女有那个福气能嫁给你!」 古泰来只微微笑道:「李婶说笑了,我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又有个妇人道:「这旁边的后生仔也是一表人才,娶妻了没有,要不要嫂子给你说门亲?」 姬小彩赶紧一本正经揖了揖道:「多谢大嫂关爱,可小生已定了亲事了。」那群妇人便都发出些可惜的叫声,又自顾自地做起活计来。姬小彩抬起头来去看古泰来,正看到古泰来也在看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是满满的笑意,不由得脸红了红。 因在街上两人也不好太过亲昵,古泰来只与姬小彩并了肩走,说些陈年旧事于他听。哪里的人家早年娶了门媳妇,结果打死了只小黄狼因此给上了身,又有哪里曾经种了一院子的玉兰花,如今已没了。聊着聊着,便到了宝瓶口边上。从崖顶的凉亭里望下去,便见到江水滚滚自天边而来,湍流不息,飞鸟高飞低旋,唳声清脆,颇有些天高海阔的意味。 人道「青城天下幽」,作为道家圣山之一,这附近灵气充沛,姬小彩甫来便觉得身心舒畅,浑身每一处似乎都有种浸润在灵力中的畅快感。他俯身向下望去,江水拍击崖壁,激起几朵浪花,深深的江水底下仿佛蕴藏着无数传说。 秦时蜀郡守李冰花费十多年时间修建这一造福万代的水利设施,亦另有一则传说夹杂其中,传言李冰治理岷江之初凿玉垒山,修金刚堤都曾遭遇诸多困难,其时不仅风雨交加,天候恶劣,数月瓢泼大雨不歇,更有诸多恶相显现。 人道天下山川水泽所布即为龙脉,中原大地龙脉皆出仙山昆仑,是以昆仑山又有祖龙之称,昆仑山蜿蜒向西,一分为三,其中一支便有岷山,而岷江正是从岷山所出。 传言岷江中有一恶龙,正因有此龙兴风作浪,故而岷江常年泛滥,以致都江堰修成之前,成都一带被称为恶地。李冰要修都江堰治岷江,等同挑衅恶龙之威,因而工程进行之初便遭遇重重困难。李冰为此所苦,束手无策,直至一日有一方士寻上门去,指点他方法。此后李冰依其所言,锁龙喉建伏龙台,将恶龙镇于离堆深潭之中,方才能够开工治水。这只是民间传说一种,另有一说,李冰本是仙人下凡,其子长有竖目,称为二郎,便是天上二郎神,父子二人齐心协力,斩龙除魔,定了这造福天下之事。 真相如何,众说纷纭,姬小彩这样的妖怪也只活了五百年而已,望着江水滔滔,比起人来,好奇之外又有些害怕。龙是上古之神,虽则现今也有龙族,他都见过柳洇风和龙吟,但据说如今的龙族与上古应龙之类相比,也早已不是同一类了。 姬小彩正望着江水出神,忽觉得那水下面似浮起一团黑影。初时也只当是礁石之类,但那黑影却像是在缓缓移动,姬小彩便猜是浮木或是什么大鱼,可越看便越觉得不对,那黑影巨大无比,它从北向南移动,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也没见着个头尾,姬小彩看着看着,莫名就觉得腿软起来,抓着古泰来袖子叫:「道……道长……」 古泰来不明所以。他只叫:「道长,水里有……有……」怎么都没办法把话说清楚。 古泰来见他样子古怪,也俯身向下望,看了一会却疑惑道:「怎么了?」 姬小彩咽了口口水:「道长,那个黑影,水里有黑影……」 古泰来又看了一阵,果断将姬小彩拉离栏杆,从怀里掏了什么符咒出来,在空中燃了,又在他印堂划了辟邪咒符,道:「别看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小彩哆哆嗦嗦地「嗯」了一声,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见了个没头没尾的黑影就吓成这样,既觉得惭愧又摆脱不了那种恐惧,只能靠着古泰来下山去。两人走到山底,正见着几个村人围在滩边一样东西说些什么,各个面上都有些疑惑。 古泰来看了眼,对姬小彩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过去问问。」 姬小彩勉强松开了古泰来的袖子,乖乖答应。古泰来跑去与那几个村人聊了几句,又回来,面色严峻之外也有些困惑。 姬小彩问他:「怎么了?」 古泰来只说:「有人打渔捞了些古怪东西上来。」 姬小彩问:「是什么东西?」 古泰来这时却摇了摇头:「说不好,东西不完整,像是石雕的什么玩意,沾着点奇怪的灵气,你刚才见到的兴许也是这东西。」 姬小彩低低应了声,说:「与我们没关系,那么不……不管它。」 古泰来摸摸他的脸:「累不累,回去吧,你大哥他们也许也回来了,吃过饭,我们上青城山找我师父去。」 两人回到住的地方,却见周召吉捂着脸正从里屋出来。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红彤彤的,见了他们也不尴尬,说道:「小彩,你大哥要回去了,去跟他告个别吧。」 正说着,便听到屋里姬岚野声音冷冰冰道:「小彩,你进来。」 姬小彩望了望古泰来,挺起胸膛说:「好,大哥,我来了。」 姬小彩进到屋里便见姬岚野在忙碌收拾行囊。他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如用仙法,弹指间便可收拾停当,此刻却舍了便宜的法子反而动手亲自来整理,只能说是姬岚野心中有事。 姬小彩与他大哥打了声招呼便乖乖地坐到一旁,看姬岚野在床边忙忙碌碌。他是知道他大哥性子的,这时候也不去帮忙,只安静地等着,一面也在心里盘算姬岚野可能对他说的话。果然,过了一会,姬岚野像是整理好了也打定了主意,便停下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像要开口。 姬小彩心里也已有了计较,想着他大哥若要对他提与古泰来的事,自己便无论如何都要把态度先摆得理直气壮,百折不回,结果雄纠纠抬头只瞧了他大哥一眼,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大哥,你怎么了?」 姬岚野不明所以,问:「什么怎么了?」 姬小彩指指自己的嘴角:「大哥,你……你这里破了。」 他这一句话言者无意,姬岚野却听者有心,登时脸色一变,咳嗽几声,不自在道:「没……没什么,收拾的时候撞到……撞到……桌……桌脚了,擦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末了用手掩着嘴角道,「很明显?」 姬岚野表现得心虚,姬小彩却向来是信他大哥信惯了的,只「哦」了一声说:「还好,就是有点肿,大哥记得一会要上药。」 姬岚野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干脆抬手用仙术抹去了痕迹,清清嗓子道:「小彩。」 姬小彩知是来了,遂定了定神,郑重答道:「是,大哥。」 姬岚野也知道他这个弟弟的性子,便干脆挑明了说:「我们俩兄弟二百三十七年没见了,本来大哥也想多陪你一阵,但天界临时出了点事,我必须尽快回去处理……」 姬小彩懂事地点点头:「公务要紧。」又问,「严不严重?」 姬岚野却眸光微微一闪,不答反问:「小彩,你是知道的,大哥不想你和那个穷道士在一起……」 姬小彩截断他的话头说:「大哥,道长有名字的。」声音虽轻,语气却颇重,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姬岚野听姬小彩这话也知道自己今日的算盘是要落空的,但还是不死心地问:「小彩,你跟不跟大哥回去?」 果不其然,姬小彩回答得斩钉截铁:「对不起,大哥,我要跟道长在一起!」 姬岚野叹口气:「小彩,你年纪还小,又是初次下山,我看那古泰来城府颇深,不是个简单的人,你定是被他骗了才会……」 姬小彩摇摇头:「不是的,大哥。道长他从来也没骗过我,是我先喜欢他,也是我先提出要跟道长在一起的,从头到尾都是我主动的,虽然我现在还配不上他,但道长已经答应等我了,等我变得厉害了,我就能和道长永远在一起了!」 姬岚野被自个弟弟噎得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缓过来,站起来又坐下,急躁道:「小彩,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是个男的,又穷,还是个凡人!」 姬小彩还真想了想,也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渐渐就翘起来,脸上满是生动的表情,他说:「大哥,道长也问过我这个,我那时说因为他是个好人,道长就说这世上好人多得是,可是我就是喜欢他一个,我也说不好,反正我觉得他跟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姬岚野已经快被姬小彩磨疯了,只说:「小彩,别的我不说,你知不知道这人有问题?」 姬小彩疑惑地问:「什么问题?」 姬岚野说:「他不是个普通的道士,你没发现他身上有很重的死气?那是要杀了数千数万的人才会有的!」 姬小彩摇摇头:「大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没发现。道长他才二十五岁,哪里可能做过那种事?」 「如是前世所为呢?」 「既然是前世,与今生的道长又有何干?」 姬岚野像有些动摇,面色变了几变,随后道:「小彩,是不是只要大哥证明古泰来从头至尾都不是个好人你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了?」姬小彩还来不及回答,姬岚野便立起身来,在房内踱了几步道,「本来不想对你说的,古泰来这个人身上有很多谜,大哥这一阵一直在查他,并且越查越觉得……」 姬小彩秀气的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大哥,你竟然查道长!」 姬岚野摆手:「你也别忙着生气,如果查出来没什么要紧的,彼此都放个心岂不是件好事?」他见姬小彩低头不语,又道,「实话说,大哥这一次回去也与他有关系,不出意外的话,大哥要查的东西就快水落石出了!」 姬小彩只倔强道:「不管怎样,我都会跟道长在一起的,我答应过道长!」 「哪怕他不是个好人?」 「道长他不可能是个坏人!」 姬岚野看着这一阵个子忽而拔高,已经只与自己差了半个头的姬小彩,看着他倔强的眼神,忽然有一种自己在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怀疑,他忍不住想到这几日周召吉在他跟前说过的话,周召吉说「小野,小菜鸡是个男子汉了,我不认为他的事情你可以插手太多」,周召吉还说过「小野,有些事你查下去恐怕会脱不了身」。 狗屁的脱不了身!姬岚野在心低暗骂,他自己弟弟的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还有谁会维护他,如果有一天姬小彩在古泰来那里吃了亏,他这个做哥哥的岂不要痛恨死自己当日的不作为?后悔没有用,只有把一切都彻查清楚,掌握在手中才是最稳妥的法子,为了姬小彩的将来,他无论怎样都不能就任由他和古泰来这么下去! 想到这里,之前在心里反复滚过多次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姬岚野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小彩,如果你这次不愿跟大哥回去,大哥也不逼你……」 姬小彩本是蓄势待发,剑拔弩张的样子,听姬岚野这么说了,也微微松了口气,这时候便不由得觉得自己刚才对亲大哥的态度未免太过了,嗫嚅道:「大哥,对不起……」 姬岚野伸手摸摸他的头,由衷道:「小彩,你确实长大了。」 姬小彩低低「嗯」了一声,挺不好意思地:「大哥,我本来就不小了,再过一阵,我就五百零一岁啦!」 姬岚野低低重复道:「是啊,五百零一岁,的确不小了。」话里颇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 姬小彩忙道:「所以我要努力,早日成为一个大妖怪,不要丢了娘和大哥、姐姐们的脸!」 姬岚野忽而正色道:「小彩,大哥问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姬小彩被他大哥话里的严肃意味震懵了,点点头:「大哥你说。」 姬岚野这会脸却红了,支吾了半天方道:「你和那道……你和古泰来相处日子也不短了……」 「嗯。」 「这期间他有没有对你做……做过什么奇怪的事?」 姬小彩愣了一下:「奇怪的事?」 姬岚野皱起了眉头,似乎很苦恼怎么询问,他比划着:「就是那种,很……很亲昵的行为,一般人不会对别人做的,只对最亲密的人才做……」 姬小彩还是没听懂,傻傻地看着姬岚野:「什么行为?大哥也会对我做的吗?」 姬岚野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都喷了出来,咳嗽着:「大哥……咳咳……不会对你做,那是只有……只有夫妻才会做的事!」 姬小彩一下子明白过来,整张脸霎时变得血红。 姬岚野拍着胸口道:「只有夫妻才会做的事,就是……就是周公之礼什么的……」 姬小彩简直想找个洞钻下去了,下意识地重复:「周公七礼……敦伦……」 姬岚野说:「对,就是那个,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姬小彩整个人都快烧着了,拼命摇头,声如蚊蚋:「小彩不……不知道……」 姬岚野兴许是对自己弟弟太过相信,这时见着姬小彩的反应,只当他脸皮薄,吁了口气道:「那就好。反正那个臭道士如果要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千万不要答应知道吗?」 姬小彩连看都不敢看自己大哥了,只管点头:「知……知道了。」 姬岚野还要吓唬他:「如果他逼你,你就跑知道吗?那种事只有男女才能做,你们都是男子,是不能做那种事的,明白吗?」恐吓之意太重,连自己话里的矛盾都顾不上了。 姬小彩只管低着头,轻声说:「嗯。」 姬岚野摸摸姬小彩的脸:「小彩,大哥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从小到大大哥都最疼你,大哥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的。」他叹了口气,「你那时候在神居……」话说到这里却停了停,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未了只道,「总之,最后这道线绝对不能逾越,否则会出大事的。答应大哥,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懂吗?」 见姬小彩点了头,姬岚野才放下心来,看了看日头道:「小彩,大哥现在就要走了,但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你万事多加小心,如果有什么,就用以前大哥教你的方法联系大哥。」 姬小彩应道:「大哥,我记着了。」 姬岚野闻言倏然化作一道白光,穿破窗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日正是八月廿七,姬小彩万万没料到,再得到他大哥的消息却是天庭来的讣告! 第九章 云山梦里寻归径(二) 姬岚野消失许久,姬小彩还在窗前站着。秋日晴空湛蓝爽气,他心中却隐隐不安,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过了一阵,想起吃过饭还要上山去,赶紧跑出屋去准备,却见外间的桌上已然摆了好些饭菜,古泰来正将系了的围裙脱下来,不急不慢分着碗筷。 姬小彩不由吃了一惊,看这桌上菜肴,一荤三素另有碗清汤,虽算不上珍鹾佳肴,却也是色香俱全,猜想味道也并不差.他跟着古泰来这么久,一直只当古泰来是不懂厨事的,平日里如他有事被古泰来派出门去不及回来,古泰来铁定就是买两个馒头随便啃啃,穷的时候,荒郊野外弄些野果果腹也是常事,怎么知道其实古泰来也懂厨艺,看来手艺还不差。 古泰来见姬小彩目瞪口呆的样子,大约觉得好笑,伸手敲了他额头一下说:「笨鸡,还不快坐下来吃饭。」 姬小彩傻乎乎地接了古泰来递给他的筷子,坐下来尝了一口,几乎泪流满面:「道长,你明明会做饭!」 古泰来眼皮也不抬一下说:「我懒。」 姬小彩简直涕泪交加,吃了一会才觉着有些不对,问:「周道长呢?」 古泰来搛了一筷子豆瓣麻香鱼肉到碗里,剔了骨头才说:「追你大哥去了。」 姬小彩嘴巴都张成了圆形:「追我大哥?为什么?」 古泰来微微笑了笑:「所以说你笨。」 「咦?」 「吃饭。」古泰来说,「一会还要上山去呢!」 他这一说,姬小彩赶紧迅速扒拉起碗里的饭菜来,就连刚才的不安与疑惑也被即将「拜见准丈人」的紧张所抹消。吃过饭草草洗了碗,姬小彩便去翻他的大包裹,那里面本来装着他许多珍藏多年宝贝,自从跟了古泰来,生计所迫时,为了不被押上菜场贩卖,已经典当得七七八八,连他过去诸多吃喝用的般配规矩也被逼改得面目全非,所幸总还有些剩余,加之先前为岳州林大人破获案件,赏赐的银两姬小彩也分到一些,才有了送礼的本钱。 姬小彩也问过古泰来他师父空空子平日喜欢些什么,可古泰来也不知是说笑还是怎的,便说他师父除了金银财宝什么都不爱。姬小彩就私下琢磨着古泰来的师父想必是个道行高深的老道,心性也定是与别不同,恐怕爱的都是些高雅之物,便自他包裹里取了一尊前朝名匠雕刻的玉石三清圣像,又倾囊购置了一幅当朝大画家绘制的《梅鹤图》,末了还觉得不够,又拼拼凑凑扯了些布料,偷偷央了周召吉告诉他尺寸,做了身簇新的道袍,一共三样东西用张新包裹皮包了,还备了拜帖,这才略略放下心来,跟着古泰来出门去。 青城山苍翠幽静,甫入山便觉身心皆受涤荡般焕然一新。姬小彩跟着古泰来拾阶而上,四面苍松翠柏环绕,灵气流转间偶然便见有得了道行的小妖怪一闪而过,留个似真似幻的影子。姬小彩老家凤鸣山亦是座名山,有诸多妖怪修行其中,但与青城山相比,便少几分大观巍然的氛围。 姬小彩跟着古泰来一路从未时爬到申时过半,途中过了诸多小道观,一路到了前山山顶,却见丹梯尽头一座好大道观,巍峨庄严,门楣上金漆「三清观」三字,望之令人肃然起敬。古泰来也不多说,袖了手往那观里就走。姬小彩一直听他说自己出身小观,师门穷困潦倒之类,此时见了如此气象,更加笃定了古泰来过去都是说笑而已。两人一路往观内走去,四处清幽空寂,古树参天,来往路上三三两两小道士,见了古泰来俱是惊讶避让,偶有正撞上的,便似又惊又怕揖礼道:「见过后山师兄。」随后匆匆跑开。 古泰来却只微微点头,仿佛毫无所查。他两人一路穿廊而去,却不往正殿走,走着走着,蹩到观后,古泰来推开两扇木门,又带姬小彩绕了出来,两人重又站在了石阶上。见姬小彩一脸疑惑,古泰来笑着摸摸他的头:「借道而已。」 「咦?」 古泰来笑道:「早跟你说了,我师门贫寒,那三清观与我无关。」 姬小彩方知自己是误会了,赶紧道:「小观有小观的好处,清净自在。」心里却犹自有些想不明白刚才那些小道见着古泰来的表情。 古泰来无奈道:「有没有观尚未可知。」回身朝姬小彩伸出手来,「后山路难走,拉紧了!」 姬小彩赶紧将身上的包袱系紧,兴高采烈地去牵古泰来的手。 这后山的路果然不如前面好走,走了好一阵还是不见有什么道观的样子。等到了一处山中平地,古泰来却停了下来,似是疑惑地挑了挑眉,半晌无奈道:「到了。」 「到了?」姬小彩茫然看了四周一圈,却见这空地一望而不见任何房舍,只地上四散着些碎裂、焦黑石块,想是曾经走过水,但看起来也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姬小彩忽而想起来,似曾听古泰来说过,七月上他师父炼丹炸了丹炉,道观也因之付之一炬。 古泰来低低嘟哝了句什么,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不知去什么地方绕了一圈,很快回来,手里多了块破布和几个鸽蛋大的野果。姬小彩凑过去看,那一望而知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片上用焦炭歪七扭八写着:泰来爱徒,为师临时有事出门一趟,明日即归,你且先就观里随意歇上一宿,吃用为师皆已准备妥当,山泉清冽,山果美味,取用自便,不必客气。 师 空空子字 姬小彩看看古泰来手里五个野果,试探着问:「道长,我们?我们露宿?」 古泰来黑着张脸左右看看道:「下山是来不及了,你跟我来。」两人又走了一程,渐入了林,姬小彩正自犹疑间,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所小小茅舍,围着篱笆院墙,像是什么人家。 古泰来推了门进去,姬小彩也跟进去,却见这间小小屋子被褥床铺,桌椅绦凳之类一应俱全,却积了薄薄一层灰,似有段时日无人来住了。古泰来去屋后看了,回来说:「缸里有米,看来周召吉前阵子来过。」见姬小彩疑惑,古泰来补充道:「这屋子原是个看山老人的,他女儿接他下山后便留给我与周召吉了,有时候观里出了事,我们就会来这里住。」 姬小彩恍然大悟,赶紧道:「那我赶紧打扫一下。」古泰来点点头,见姬小彩放下他那个宝贵包袱去后院了,才微不可闻地长出了口气,面上神情也似松了一松。 浮生偷得半日闲。 两人洒扫了庭院,古泰来去捉了尾活鱼,又挑了些野菜,姬小彩就着些肉干之类,做了几个菜。他不杀生,便由古泰来代劳,两两配合,倒将做菜这么个事也弄出几分趣味来。山里黑得早,傍晚时分已是四野俱黑,古泰来将桌子搬到院子里,点了灯,两人就在院里吃饭。山风过林木,星摇影亦动,四处虫鸣高低错落,一餐饭吃得颇得野趣。 收拾过后,两人就各自坐在院里的竹躺椅上,也不说话,就看看夜色,享受难得的静谧。 此时已入了秋,到了夜间,山风颇有凉意,姬小彩冷不防就打了个喷嚏,正吸溜着鼻子,却听古泰来道:「小彩,过来。」 姬小彩心内微微一跳,身不由己地便立起身来,古泰来拉了他的手,将他揽到怀里,两人便一同半卧在那竹榻上,彼此相贴,立时便温暖许多。 静默片刻,古泰来忽而开口道:「小彩,明日我师父就会回来了。」 「嗯。」 「到时候你就能知道我过去的事了,知道我……」他顿了顿方才道,「是怎样一个人。」 姬小彩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对古泰来而言,这一次青城山之行并不只是简单地带他回来拜会亲人而已,他也是这时候才更明白古泰来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又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尽管他从不明说。 「道长……」姬小彩嗫嚅着,「道长,其实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我相信你。」 古泰来用下巴磨蹭着姬小彩的头顶:「可是我想告诉你。」 姬小彩低低「嗯」了一声:「道长,不管怎样,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就算我大哥他们不同意,我也会坚持和你在一起,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 古泰来却苦笑一声:「也许到了明日你就不这么想了。」 姬小彩一时竟有些生气了,说道:「道长,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相信你,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你以为我说喜欢你是说着好玩的吗?」等了一阵,却不见古泰来回答,姬小彩别过头去看,正对上古泰来低头看着他的眼,既深且黑,姬小彩不由得就心头一阵乱跳。 「道……」 「小彩,」古泰来的手有力地搂着姬小彩的腰,像是怕他要逃走一样,「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好……好了……」 「还会头晕难受吗?」 「不……不会了……」 古泰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么,我想要你。」 姬小彩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已被古泰来翻了个身,压在躺椅上。竹躺椅发出「吱呀」的声响,夜色里听来格外响亮。姬小彩的脸随着那「吱呀」一声登时就烧着了。他手忙脚乱,却又不敢挣扎,只微弱地说:「道长,没……我还没洗澡……」 古泰来已将他身上衣服都剥了干净,垫在他身子底下。也不知是否因为山风凉爽,姬小彩肌肤裸露在外头,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拼命按着古泰来的肩膀虚弱地道:「道长道长,我还没洗澡……」底下的话全被古泰来吞到肚子里去。 一吻方罢,姬小彩已是面飞红霞,气喘吁吁。他眼睛圆圆大大,因为情动,更是乌溜溜的,这样含着一层水气去看古泰来,直将古泰来看得心猿意马,恨不得即刻将他吞吃到肚子里去。古泰来低低咒骂一声,紧紧锁住姬小彩的腰身,再不废话,沿着他脖颈一路亲将下去。 若未曾得趣倒也罢了,偏生两人已交缠过一回,因此双方都记忆深刻。姬小彩那时虽是酒醉,可心中也还记得他与古泰来彼此深深镌刻的感觉,如今再来,一时什么快乐滋味全都随着古泰来一举一动浮了上来。古泰来如何温柔含吻他的乳尖,如何在他肌肤上喷吐热息,刻下烙印,如何温柔爱抚他的前端…… 姬小彩倒吸一口冷气,眼见着古泰来俯首含住他的那里,慢慢吞吐。他上次可未曾得了这样的趣味,一下只觉着下体滚烫无比,古泰来舌头灵活,舔吮轻咬,进出间便是凉热转换,刺激太大,姬小彩不知不觉便呻吟出声,声音高低婉转,随夜风四散,古泰来当下被他声音勾得下体愈发铁硬,强忍着含弄几回,帮姬小彩泄出来,见姬小彩躺在榻上神色迷离,心中多少欢喜,都去烙将在他寸寸肌肤上。 「小彩,你是我的,你逃不了。」古泰来喃喃着,跪坐下去,顺着他大腿内侧一路吻将下去,内侧肌肤幼嫩滑腻,他忍不住便要多尝两口,吮吸得姬小彩又是欢愉又是刺痛地呻吟,很快红红紫紫的一片。古泰来将他放在榻上,去屋内取了香膏来,挖了一指,分了他的腿,伸手去构姬小彩后穴。 姬小彩初始还迷离着不知古泰来要做什么,等到被伸了一指进去,立刻惊慌地扭动起身体来,泄过一次的前端也跟着又再度硬起来,笔挺挺地蹭得古泰来颊边一片水渍。也是福至心灵,古泰来忽而重重捏了姬小彩屁股一把,姬小彩吃了这阵痛,「哎哟」叫了一声,本来就要蹦出来的尾巴硬生生地又收了回去,眼泪汪汪地去望古泰来。 古泰来被他这样瞧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内疚,便去温柔吻他嘴角:「小彩,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说着,便揉搓着他的臀部,渐渐地加了手指进去扩张。姬小彩吸溜着鼻子,咬了下唇拼命忍着。 他这次做得时候神志清醒,因此更觉得每个动作都像是打到三魂七魄里一样,欢愉太过刻骨铭心,实在令他负荷不起,忍了一会便不行了,低低哭着:「道长,不行,那里不行!道长,不要了,放过我!道长!道长!」 古泰来这时候哪里收得了手,判断时机差不多了便一面舔弄姬小彩的胸口,一面将他双腿大分了,抵在竹椅上,动着坚韧腰部,将自己的利器缓慢却不容置疑地钉到姬小彩体内去。时间仿佛过得极慢,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姬小彩初时还在低低哭泣,渐渐地便连啜泣声都收起来了,终于都进去的时候,姬小彩咬得下唇都出了血,脸色潮红,神情恍惚地望着古泰来。 「道……」 他一语未毕,古泰来攻势已如狂风骤雨,倾盆而至,古泰来狠狠动着腰部,在姬小彩体内抽插起来。一时间山中静寂,虫鸣停歇,风声亦止,只有肉体撞击的声响声声响亮,姬小彩被古泰来顶弄得毫无招架之力,断断续续发着呻吟,语不成声,声难成调,很快又喷出精华来,古泰来又抽插了数十下,方才泄在他体内,暖流一波波地喷溅在姬小彩内里,烫得他不停打哆嗦。 姬小彩整个人都软了,敞开着身体,有气无力道:「道……道长,好了……好……」 古泰来却吻了吻他脸颊说:「还没完。」说完便就着埋在他体内的姿势,猛地将他抱了起来。姬小彩一惊之下,下意识地将双腿盘在古泰来腰上,那东西也因此入得更深,一下子顶在他兴奋点上,姬小彩张嘴就发出一声甜腻的叫唤,随即便感到嵌在自己体内的东西变得愈发难以处理,胀满了他的后方,不安分地骚动着。 古泰来逼姬小彩张开嘴来与他纠缠,托着他的臀部进到屋里,摆到床上。姬小彩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架了双腿,再次狠狠贯穿。冲撞太猛,激得他眼前发黑,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古泰来一面顶弄他一面也不忘爱抚他的乳尖和前端,揉捏弹弄,吮吻吸咬,姬小彩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冰火交织中,麻痒骚动,胀痛欢愉,犹如沉浮冰水火海,目眩神迷,情难自禁,只能一次次承受,一次次喷泄,直到再无法释放任何东西,古泰来却还不放过他,深深埋在他的体内耸动不歇,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小彩,你是我的!」 「小彩,大哥早跟你说过最后这道线绝对不可逾越,否则定出大事,你全都忘了么!」 姬小彩猛然从梦中惊醒,哆嗦着一身冷汗,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刚才所见声色俱厉的姬岚野只是个梦而已,心中却依旧难掩惊惧与愧疚。晨光熹微,四下宁静,他忍不住偏过头去看,古泰来就躺在他身侧,吐息均匀,面色柔和,有种说不上来的安宁,姬小彩傻傻看了好一会,才渐渐地平复了心情。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就是错的,可就算做错了,他还是为之快乐,并不后悔! 思及此,姬小彩轻轻将古泰来揽在他腰上的手拿开,有些艰难地爬起身来。他身上已被清洗过了,也换了干净的内衣,但昨晚古泰来实在太过火,那种程度的翻云覆雨令姬小彩只稍微回想一下就连身体都可以变红,如果不是妖的体质与人不同,此刻他恐怕还起不了床吧。 撑着床沿着好外衫,姬小彩轻手轻脚地绕去后面的灶房。今日古泰来的师父就会回来,他们俩必须要一起面对一些事情,姬小彩依稀察觉到古泰来未曾吐露的不安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想着至少要将一切维持得与平常一样。 他生了灶头,一边放上米熬粥,另一边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在灶上煮了,预备着等古泰来醒时能用上热水,做完这些自己方去洗漱。 后院里静悄悄的,山里的早晨充满了隐而不发的生气,枝叶婆娑,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婉转的鸟叫。 姬小彩漱完口,端了盆子正要洗脸,盆水中映出冉冉升起的日头,也映出他的脸孔,姬小彩忽而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他又看了一次,跟着有些狐疑地伸手去将那令他感到意外的东西拿到前面来。那是一绺头发,不多,只是一绺而已,却不是乌黑的颜色,反而泛着雪一样的苍白。姬小彩不由得偏低了头去照,水里映着的影子,有一簇从头顶的部位到下方都是一式的白,昨夜之前,还不曾出现过的白! 姬小彩看了好一会,直起腰来,还是茫然,不明白自己的头发怎么会一夜之间白了这么一绺。妖的妖力与外形、样貌息息相关,他这一阵因为妖力渐长,身形便由是拔高,但他却从未听说过妖力与发丝颜色有何关系,他越想越不明白,渐渐地也不确信这绺头发确实是一夜之间变白的又或者早先已有了变化,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灶上的米粥烧开了,发出突突的声响,将姬小彩从沉思中唤醒,他慌忙挽了发戴了方巾,赶去掀锅盖,才走了两步,忽而觉得像被人从后脑勺猛击了下一般,耳朵里「嗡」的一声,眼前便是一片金星,整个人就往前摔倒下来。也不知道摔得重不重,因为没有了知觉,因此摔倒的疼痛并未传达,只知道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地上了,如同再次从梦中惊醒一般! 姬小彩歇了一会才坐起身来,茫然之外忽然开始有些害怕,因而盘了腿在地上试着运行妖力。妖力缓缓自他丹田而出,一路轮转大小周天,畅通无阻,只在收入内腑妖丹的时候似隐隐有些滞塞。这倒并非第一次了!自神居一事甚至早自朱夜一事以来,他便偶尔会有这样的症状,古泰来替他看过并看不出什么来,他也只当是妖力使用过度,贼去楼空而已,却没想到今日会有这样一出。 也许要紧,也许无关紧要,但在今天的事情了结前,必须押后。 姬小彩爬起身来,拍去身上的尘上,缓步走到灶间。米粥有些烧过了,但还来得及补救.姬小彩抽了柴薪,将火势压小,用文火慢慢熬着,又将烧好的热水连锅端到稻草窠里暖好,做完这一切忽听得外间有「啪嗒」的轻微声响传来,他只当是树上的什么果子掉了下来,跟着却听到一声接一声的声音,好像猢狲之类在院子里闹腾。 姬小彩赶紧折出门去,院落里却空空荡荡,只地上有几个枣核,他狐疑地左右张望一番,什么也没发现,只当那猢狲已经跑了,忽而脚边「啪嗒」一声又被扔了颗枣核,抬起头才发现院落边的一棵大树桠上坐着个老头,白发白眉白胡子却满脸红光,手里拿着把枣子,正在咬咬嚼嚼,吃完一颗,便往姬小彩跟前一扔,被发现了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还挺得意。 姬小彩哪里见过这样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老人家,这、这是我们家院子,能不能请您别……」 老头白胡子动了动,看着姬小彩嘻嘻一笑,突然一把枣子全塞到嘴里,稀里哗啦地一阵猛咬后像飞暗器似地一把向姬小彩撒来,姬小彩都傻眼了,眼睁睁看着一地的枣核,脑门上也挨了一下,虽然不疼,却着实尴尬…… 老头得意地笑了笑,拍着手说:「打到啦!」声音洪亮,实在不像这年纪的老人会有的。 姬小彩被砸得莫名其妙,念在对方是个老者,只好克制着说:「老人家,您这样做未免太失……」话没说完,脑门上「咚」的一响,一颗完好的大枣欢快地蹦跶了一下弹到地上,姬小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头看姬小彩苦恼地捂着脑门,拼命拍手:「砸到了砸到了!小妖怪,你看我打得准不准?」 未待姬小彩反应,大袖子一挥,一堆乱七八糟的果子就天女散花一样地飞了下来,一时间小院里就跟下了场大雨似地「劈里啪啦」一顿乱响,有几颗枣子甚至穿窗而过,但听「乒乓」一声,姬小彩暖在稻草窠里的锅摔到地上,泼了一地热水。 姬小彩这回彻底生气了,怒道:「你这是……」 老头见他生气忽地一跃而起,他身形圆圆滚滚,动作却无比灵活,在枝头颠了颠说:「小妖怪,生气吗?生气就来抓我啊!」说完,毫不含糊地往下一跃,就从高高的枝桠上跳了下去,落地也只是轻轻的一声。 姬小彩这时若够冷静,也会发现这老人并不简单,可他实在被气得不行,想也不想便跟了出去。那老人便在前方不远处等他,见着他出来笑眯眯地做个鬼脸,撒开腿便跑,穿林过岗,攀山下谷,如履平地,不喘不歇。姬小彩纵起妖力,勉强缀在那老人身后,风声耳后呼啸而过,不多会那老人却突然在块平地上停了下来,姬小彩赶上来正要说他几句,左右一望,不由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正到了昨日古泰来带他来过的师门所在。 那老人这会背了手立在块大石上,背后霞光万丈,哪里还有方才促狭可恶的样子,却是好一派仙风道骨,说道:「姬小彩,你可知我是谁?」 姬小彩被他气势震慑,这会也明白过来道:「您是……是道长的师父?」 老头笑着点点头:「我就是空空子。」他说着,伸手到胸前,摊开的手掌上托着一尊玉石三清圣像,另有一幅卷轴,姬小彩一眼认出那两件东西,不由得「呀」了一声。 空空子道:「多谢你的见面礼,我很中意。」 姬小彩一下子脸红了,小声道:「师……师父道长您喜欢就好,另外还有一套衣裳的,就不知道合不合身。」 空空子放下手,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说:「泰来这孩子从小性格倔强孤僻,不爱与人亲近,肯带你回师门,想必是将你看得极重了。」 姬小彩脸更红了,嗫嚅着:「道长对我是很……很好。」 空空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问:「那么,你是准备好了?」 「嗯?」 空空子一挥手,犹如剥去遮掩的面纱一般,姬小彩眼前的空地上蓦然出现一座小小的道观,竟是空空子障眼法了得,轻易在人眼前隐去所在。空空子对姬小彩道:「你若想知到泰来过去从前,便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向内,姬小彩只略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进入那观中。 古泰来一觉醒来,记不得自己作了什么梦,只觉幸福美满,心中无限畅快,伸手去捞姬小彩却触到空空落落的一块,整个人就如同从万丈峰顶跌落下来,惊得猛坐起身来。空中弥漫一股粥香,他心猛跳了片刻,方才放下来。蹩到灶间,却见一人坐在室内唯一一张桌边,边喝着粥边哼着小曲,是换了身新衣服的空空子。 古泰来面色登时一变,低声道:「师父。」 空空子回头看见他,小眫手随意招招:「快洗洗过来喝粥,小妖怪裁缝手艺好,厨艺也很了得啊。」 古泰来哪里还有闲情去管粥,只问:「师父,小彩呢?」 空空子吸溜了一口粥,漫不经心道:「你拿了我留的书信果子当是破了我的障眼之阵,为何不在观里休息要跑到这里来?」 古泰来默然不语,空空子也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你也会怕。你与那小妖怪有这样缘分,算是天数之外,叫人意外。」 古泰来忍耐道:「师父,小彩他……」 空空子放下筷子:「你不是带他回来瞧三生镜吗?他如今应已瞧着了。」 古泰来闻言,高大的身躯整个都随之晃了晃,撑着桌子,像是自言自语:「是么,他已在瞧了?」 空空子点点头:「难得你犹豫不决,为师便替你拿这个主意。」 姬小彩面前是一块水平如镜的磐石,无须靠近,便能从其上流泻的灵气感知这并不是块普通的石头。空空子告知此乃可溯前尘往事之三生灵镜,便留姬小彩一人,兀自出门去了。此时空室静寂,姬小彩连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都可听得一清二楚,三生镜在他眼前岿然不动,似是料定再多犹豫不决,来人最终总会上前。 姬小彩深吸了数口气,方才小心谨慎靠近那块磐石,明镜一般的表面映出姬小彩模糊影像,此外并无异常。姬小彩等了一阵,见什么都未发生,思量了下,小心翼翼伸手向那磐石镜面摸去。 最先感触到的是凉意,那是种秋日清晨般的薄凉,并不冻极,却让人心头为之一颤。姬小彩指尖轻触镜面,须臾便有灵气由四面向他指尖围拢来,三生灵镜散发出浅蓝色的丝丝灵气,一层一层缠绕而至,初始并不觉得异样,不过片刻,那些灵力却已汇聚成网,空中显形。 姬小彩吃惊地看着那些灵力在他周围几成实体一般,互相连结盘纽,飞速旋转着钻入他指尖所指之处,他试图将指尖移开些,却发现自己已被牢牢吸附其上,正要用力拔开,忽地却有什么东西自那磐石之中钻出,猛然缠绕到他手腕之上,触感柔软寒凉,姬小彩心内一惊,那东西却已狡猾攀至他肘处,跟着将他重重向下一拉,姬小彩立刻头重脚轻,整个人倒栽葱地被提起,向那磐石中狠狠掼去! 他心中慌乱,急提起妖力想要护住自己,这一运力却又是一惊,他那一身妖力仿似被无形之手抽了个一干二净,内腑妖丹之内,竟是空空荡荡,几如空穴。眼看就要撞得头破血流,三生镜的镜面却忽如流水一般向四面分开,姬小彩整个人便这么没了进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姬小彩发现自己已莫名来到了一处空旷野外,头顶是清冷夜空,一轮硕大圆月高悬其上,无星亦无云。姬小彩几乎是才恢复了知觉便本能地就犯了恶心,捂着嘴干呕了几声才勉强将不适感压制下去。这旷野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强烈的血腥味与霉腐臭味,中间又夹杂着股奇特香味,似是肉香。 姬小彩压抑心神,闭了数回眼睛才敢放眼望去,只见这一片旷野之上竟是尸横遍野,怵目惊心。不知多少尸首堆积此处,残肢断臂比比皆是。尸首中年深日久的已然化为白骨,新鲜才死的则维持着死前的惨状,开始腐化的爬满了蛆虫,更有不少尸身入被大火炙焦,尸油流淌各处,焦肉散出喷香,几如地狱。 姬小彩觉得一阵晕眩,掐着虎口方才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虽不知自己如今身处何时何处,细一思量,也明白自己此刻想必被三生镜带回古泰来前世,又因不知是哪一世,势必要寻到线索方能找到古泰来所在,故此强忍着恶心,开始高高低低在那战场之上行走。 四处无人,他独个与大堆尸身白骨共存,翻找可兹查询之物。只见地上偶有完整尸身所穿所戴皆非本朝之物,也非前朝制式,姬小彩搜括他五百年生涯所见,竟未寻得一丝线索,似乎这些死者皆是无数年前的久远之人,而尸身上的衣服彼此也竟处在不同时代。姬小彩开始只当这旷野乃是古时两军交锋所在,故有如此惨状,渐渐地便又猜测是否殉葬墓坑,如今走了不知多久,眼前场景依旧未有变化,眼前一片开阔,尸山尸海仿佛无穷尽也,心内不由又惊又惧。 他寻了一处高岗爬上,抬目望去,不由得整个人都颤了一颤。 眼前所见竟如汪洋大海,浩浩汤汤,远不知何处是界,中间高低土丘错落相接,无数尸身或卧或坐或躺,有露天,亦有半截埋在土里的,除了蛆虫,便见不到任何活物。姬小彩几乎要瘫倒地上,眼前之景足以令人发狂,更何况他丝毫查不到古泰来任何线索,他不由惶恐,莫非古泰来便是这无数尸身中的一具? 思及此,姬小彩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跳起来,四处翻拣尸首,虽明知这并非他现世所认得的古泰来,但一想到古泰来也可能在这尸山之中,姬小彩便不由得心焦如焚,也丝毫未曾想起如若古泰来已化作白骨一具,他又如何能认得? 忍耐着满身的尸臭和恶心,姬小彩拼命在尸山之中寻找古泰来,不知翻拣多久,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迟疑了片刻方才明白过来,抬头望去,却见原本硕大的银月不知如何消隐了踪迹,沉重的黑暗便这般压迫过来,他如坠入无底深渊一般,前后左右尽是无尽之黑,眼不可视物,听觉却变得分外敏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听到四面皆是窸窸窣窣声响,仿佛有无数暗物隐身在这黑暗之中悄悄前行,土坷被拨开,有什么东西从地底钻出,轻声地,悄悄地,但是细微的声响还是出卖了它们的举动。姬小彩觉得浑身发凉,他感到有东西从他脚背上拂了过去,带着彻骨的冰冷,他一动都不敢动,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也不知是否因为身处不属于自己的世间的缘故,却浑身干燥,只是发冷、发颤。 细微的声音逐渐增多、增大,它们彼此交叠、累积,很快汇成潮涛般的一片又一片,那声音如同能控制人的心智一般,每一下都像锥子一般深深戳刺刮擦在人心最软弱的部位,叫人崩溃。姬小彩孤立无援,却知道一旦屈服便是不妙,遂忍耐着咬紧牙关,一面捂住耳朵一面在心中暗自抗衡,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些声音模糊成一片,突然又一声「彭」的声响,姬小彩眼前亮了一亮,再紧接着便是「彭彭彭」四面作响。姬小彩眼前竟燃起无数幽蓝色火焰,如同有看不见的引线在引燃一般,火焰从他面前一路铺陈开去,眨眼之间,这荒原之上已成了一片光的海洋。幽蓝色的火焰摇晃着,如同无数抽自尸身中的幽魂排列成行,自觉并缓慢到迅速地开始向前方某处汇聚而去。 姬小彩置身其中,却未引起任何关注。有火焰滑过他的身边,姬小彩细细望去,却是一惊,在那些火焰之中竟包裹着一张张影影绰绰的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神情麻木,面容呆滞,长相各异,仿佛来自不同种族。姬小彩看着看着,心头莫名像有什么闪过,却一时抓不住,不由得迈开步子跟着火焰移动的方向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身周渐渐围拢起淡淡烟霭,翻涌着聚拢浓重,很快使人无法看清几步外的东西。姬小彩回身只见一片茫茫烟海,知是已没了退路,便紧紧跟着身边的火焰向前而去。 步步未知步步行,姬小彩不自觉停下脚步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乃是两座拔地而起,直插云天的高耸山壁,山不知多高亦不知多广,两峰对峙,中间却是一条一人宽的小道,如同天生一对门扇。姬小彩正自犹疑前方是什么,只觉得自背心吹来一股猛烈冷风,几乎将他掀了个觔斗,他跌跌撞撞,勉强抵住一边的山壁才稳住身形。眼前烟波被那风势扫荡一平,无数火焰疯狂涌动着向山中罅隙涌入,争先恐后,仿佛慢不得一刻,不知是它们带起了风,又或是风推动了它们,姬小彩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不由得紧紧闭上了双眼。风声呼啸,在他耳边呜咽作响,有似无数亡魂暗夜鬼泣,鬼泣声响彻一片,惊涛怒雷,勾魂夺魄,叫人闻之心胆俱摧! 姬小彩被震慑心神,难受得佝偻身体,他已无妖力护体,不堪一击,几乎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忽地却觉胸口一暖,有股不知何来之力自他膻中穴款款升起,流遍身体各处,护他心智,助他御敌,姬小彩伸手向胸口摸去,触到温润暖和一块玉,正是古泰来送他的护身玉佩。 他将那玉石掏出来,却见暗夜之中,玉身晶莹透澈,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古朴花纹隐隐流光,仿佛什么宝物。姬小彩戴了这玉佩许久,从未曾发现此玉有何玄机,而问起古泰来,他也只说是自己从小戴到大的物件而已,并非什么神物,哪想到此刻居然会有这等妙用…… 姬小彩有了这玉佩护身,再不犹豫,扶住山壁向那罅隙中挪去。幽鬼夜啼,泣血怨毒,他走一步亦无比艰难,一刻仿若一世,不知多久,却见前方无数光焰团团围住个什么,他身边无数火焰亦是奔那处而去。姬小彩加紧步伐,眼前山壁所夹小道尽头却是个谷地,他只向其中跨入一步,便觉得身上所有重负仿佛都刹那消失不见,呜咽声停,压迫心智的外力也消弭干净。他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在他面前,无数光焰如同飞蛾扑火般涌向一颗飘浮在空中硕大无比的鬼茧,那茧洁白无比,光芒四射,约有一人高,如同活的一般一张一缩,像呼吸,像吞食,无数光焰被其吞吐没入,茧身便因之更添耀眼光芒。 姬小彩心中「咯登」一声,不祥预感更甚,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何处听闻过类似的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这样战战兢兢注视着那鬼茧,俄而耳中听得轻微一声「卡啦」声响,那茧子表面突起一块,掉下了一些渣渣,紧跟着姬小彩却惊恐地发现愈来愈多声响从那茧中发出,鬼茧表面随之开始拼命蠕动,一会这里突起一块,一会那边凹陷一块。姬小彩忍不住想到蛾子出生的过程,那茧子里像是有什么即将要出来…… 姬小彩吓得几乎要喊出来,掐着自己的大腿,拼命要自己保持冷静! 光焰仿佛感知了鬼茧的变化,愈加疯狂地向鬼茧涌去,形成一条光的巨龙,鬼茧中的东西也开始拼命吞噬起那些来自幽魂残躯的供奉并愈涨愈大,愈涨愈大……似一个饱食的人,再无法吞食更多的时候,姬小彩但听得一声清脆撕的裂声响,从那鬼茧中竟伸出一条手臂来,跟着又是一条,两只手臂抓住鬼茧的外壳毫不犹豫地撕下,整个茧子便如同脆纸一般,一片一片地风化落下,尚未着地便化作尘灰,飘散不见。最后是「咚」的一声,从那茧子中落下来一个赤身裸体的人,那是一具男性的躯体。 姬小彩捂住嘴巴,他蓦然想起了自己之前苦思而不得的东西,那是不知多久之前,久到姬小彩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娘说给他听的三界轶事。 「有神鬼妖魔,不得善终者,必涉修罗海。是处无尽原也,无昼也。夫神鬼妖魔,但涉其中,必失心智,忘根本,或自相残杀而亡,或饥馑疼痛至死,世间无数凄苦折磨,尽加其身,因生至阴至怨至毒之气,积聚终日,不得散,遂称修罗海。若得天时地利,数千年织鬼茧,生魔物,又数千年熟,破茧而出,谓之『天鬼』。」 姬小彩看到他站起身,他的身上还沾着初生婴儿才有的黏液,他将头发拢到脑后,露出一张刚毅的面容。姬小彩胸中发出低低悲鸣,是古泰来! 《第三册完》 卷四 文案 千年來一直遏制上古神龍的寶瓶口, 在古泰來和姬小彩眼前坍塌了。 急於阻止的古泰來隻身迎向未知怪物, 為了保護百姓留守的姬小彩,即將面對的是……? 同時,執意追查古泰來過往的姬嵐野, 殊不知自己正逐漸逼近危險, 甚至將因此付出無法承受的代價。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局中局、計中計,層層謎題逐一揭露! 《山雞精要做大妖怪》精采完結篇── 究竟小菜雞能不能克服現實的重重困難,成功把面癱道長娶回家呢!? 第一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白光在空中急速盘旋一周,落到地上,化出人形,正是姬岚野。 一别不过凡尘十数日,对于天庭而言,短短不足一炷香,姬岚野却觉这天庭在他眼中已有了些微的不同,比之从前更冷,也比之从前更静,好像反不如凡尘喧嚣令他觉得适意。 思及适才被他用了法术摆脱的周召吉,都被捆在树上了还要喋喋不休,他眼中就有了微微的笑意:「笨蛋!」但笑过后却也有莫名的担忧,他想起周召吉拦阻他时说过的话:『小野,停下你手头的事,趁还来得及!』 手头的事? 姬岚野暗想,周召吉如何知道他在查什么又凭什么来警告自己?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彻查古泰来前尘所起,一个凡人又或者一个谪仙,哪怕他的前尘不在天界明示可供查阅的卷宗之中,也不过说明此人因犯过错、作过恶,被特别与他人区分开来,但也仅此而已,难道还能翻过天去?毕竟若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天庭如何能放他在人世逍遥,他又如何只小使手段,托了同僚,便能取得机密卷宗? 姬岚野在心中冷笑一声,古泰来此人一身戾气,却妄想染指他最看重的小弟,实在太不自量力,至于在那古城之中,从他身上不迸发的强大、霸道而阴戾的力量,姬岚野也有了某种程度的猜测,相信过会便能得到答案。 天宫朱栏玉砌,赫赫光华,南天门威严庄肃,姬岚野缓步向内走去,念着相约时辰未到,一路又未见着旁人,便有余裕边走边想些闲事。他正思考着坐实了对古泰来的猜测后,如何劝说弟弟小彩回乡,这便未免又想到姬小彩身上近来莫名涨溢的妖力,神色一时多添了几分忧愁,不由自语叹道:「这却是为何?」就听到有人在一旁接了句:「何事叫姬贤弟如此伤神?」 姬岚野吃了一惊,赶紧转过身去看,便见着他在南斗星君座下一同共事的同僚紫清仙君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 说来天庭仙人也分三教九流,上位的星君之流自是孤高清傲,难以接近,但凡自降生便在天庭的仙人也多半眼高于顶,真正如姬岚野这般是靠自身修行得以飞升仙界的,在这天庭为数不少却普遍地位不高,就连姬岚野本人若非实力过人,也捞不到这南斗星君座前的位置来做,但这其中也有异数,说的就是这紫清仙君。 按说其在天庭年月已长得几乎无人能数得上来,又传闻其实力过人,就连南斗星君对其都要敬上几分,却至今只做份文书工作,平日负责抄录誊写,清闲是清闲,却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与之资历实力未免不符,可这紫清仙君却从不抱怨,反而很是安于现状,似是乐得做个散仙,这也是姬岚野与之能相处融洽的原因。 姬岚野此时见是紫清仙君出声询问,先在心里快速计较停当了,方才团身一揖道:「见过紫清仙君。」 紫清却不搭话,将姬岚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方才开口道:「听闻姬贤弟告假回家探望亲人去了,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姬岚野恭敬回道:「走至半路,想起有件公事尚未处置妥当,是以临时折了回来,刚才想得烦恼,不禁脱口而出,叫仙君见笑了。」 他这样回答,自是留了后招的,连是何公事,办至何处都已事先套好了,只待问起,便以之应付过去,却没料到紫清只「哦」了一声,拱手道:「既是这样,便不阻贤弟办事了,我上云上真人那儿吃酒去,告辞。」说完,飘飘然便纵远了,只留个背影。 姬岚野心中疑惑,却又说不上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出是怎么回事,思来想去也嚼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暂且放下了。他先上南斗宫里去提了几个卷宗当作掩饰,南斗星君这会出门赴宴,人不在府中,正如他所料,他交代了看门小童自己有些公事需要去北斗星君宫中走一遭,跟着便驾起祥云,往北斗星君府去。 北斗星君果然也不在府中,他谢过小童的盛情,说自己在堂中稍等片刻即可,遣退了那小童,待四下无人,使了个仙法做了傀儡替身,自己化作一道白光,穿窗而出,几个起落,便到了约定地方,那人果然已在擎天柱下候着他了。 姬岚野素来行事小心,将四周都查看一遍,方才现出真身,在那人肩头拍了拍,唤他名字:「文心。」 文心是个一身朴素衣裳的青年,相貌平常,弓背立着的样子使得他看起来有些畏首畏尾,也不知道在怕些什么,姬岚野这一叫,几乎吓得他跳起来。姬岚野赶紧按了他的肩膀,将他定在原地道:「别怕,是我。」 文心拍拍胸口,左右张望一阵,确定确实没事了,这才小声道:「参见仙君。」 姬岚野像是觉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怎么片刻不见,你胆子就被猫儿叼去了?你们北斗星宫出来的人都似你这般胆小么?」 文心却还是难掩慌张神色,只道:「仙君你不要笑我了,你要的东西我替你拿出来了。」说着,他手上光芒一现,便多了几页纸张,他似是将那几页纸当作毒蛇猛兽一般,一骨脑儿全塞到姬岚野手中,跟着退后两步,离得远远的。 姬岚野这时就觉得有些不好笑了,将那几页纸攥在手里道:「文心,你这是什么意思?早先托你办事的时候,你倒是答应得利索,怎么这会又后悔,想是嫌我位卑职低,要与我撇清关系了?」 文心懊恼道:「仙君莫要说笑。文心早年蒙仙君搭救才不致灰飞烟灭,为仙君做事,文心在所不辞,只是……」他咬着下唇,似是犹豫许久才道,「兹事体大,仙君你看了便知,且文心以为仙君切莫再追查下去为妥。」他说完急急拱手道,「文心不敢离开太久,就此告辞。」骤然化作清风消失无踪。 姬岚野皱起眉头,半晌不曾言语。过一会将那几页纸揣在怀里,也纵起一道光芒离去,却不知道自己走后,有人从那擎天柱后缓步踱出。 姬岚野回了北斗星宫,见自己设的阵术并未动用,便知无人来扰过自己,遂放了心,收了仙法,现了身出门去。北斗星宫的几个小童正在偷懒闲谈,见他出来,赶紧立起身来。姬岚野笑道:「看来你们星君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我就借几册公文回去参详一下,不知可否?」便有个管文书的小童听他说话,拿了他要的几册不怎么重要的卷宗来,姬岚野将之揣在怀里,离了北斗星宫,往他自己的住处去了。 到了府中,他先设了术阵,方才关了门,拿适才文心交给他的几页纸来看。文心原在北斗星君府中当差,早年曾蒙姬岚野搭救性命,如今已然他调,但因对北斗星宫了如指掌,姬岚野便托他偷份公文出来瞧瞧。 按照姬岚野所想,南斗主生,掌天下凡人福禄,古泰来此人前尘今世皆不在南斗星宫中,便说明此人身世特殊,再观其能耐,便不由猜测此人曾是天界之人,可能铸了大错,被贬谪下界受罚,因此穷困潦倒,福禄不在南斗星宫管辖,但无论如何,其生死劫数都在北斗星宫管辖之中,而他一身阴冷术力又正证明了他过去若不在地府任职,便在北斗星君座下。 姬岚野正是因此二种猜测,分了两条线去查探,地府那条线断得很快,虽则古泰来今世只是个凡人,但奇的是,他在地府似乎有些人脉,而关于他的来历则根本不记录在册,因此只剩了北斗星宫那一条线,而文心适才的反应恰好就证明了这一点。 姬岚野迅速翻看过那几页纸,眉头时而蹙紧时而又放松,看完许久也不曾言语。文心抄录的正是北斗星君自己掌管的一些贬黜仙人的记录册子,其中便查到古泰来来历,正如姬岚野所料,古泰来不仅曾是天宫之人,更曾在北斗星宫任职,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与姬岚野不同,古泰来并不是个普通下属,相反,七世之前,古泰来竟是北斗星宫的主人! 册子记载:「天帝新历三百二十二年元月,北斗星君囚私情犯下重错,致万鬼出逃人界,凡世生灵涂炭,动荡百年,后为天庭捉拿,罚北天门外受万雷轰击之刑,毁去仙体,重入凡尘,历万世尘劫,孤苦伶仃,颠沛流离,非荡尽昔日出逃妖魔,不得洗清冤孽。」 姬岚野想,这短短几句话道清了古泰来的出身,如今在凡界的缘由,以及他只降妖除魔规矩的由来,但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他想起适才文心紧张的态度,劝阻自己不要再追查的话,似乎与这几页纸并没有特别紧密的关系,难道文心给他的并非全部,他还隐藏了什么? 姬岚野这么想着又将那不多的几页纸来回看了几遍,除了最初记载的对古泰来的处罚,之后便都是对古泰来入凡尘后各世的概略记载,一时是王一时是僧一时是道,一时又是乞丐,尝尽人世各种苦楚,世世皆不得善终,至今已是第七世……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姬岚野忽而脑中灵光一现:「七世。」 古泰来受罚,仙体尽毁是天帝新历三百二十二年元月事,而今却已是天帝新历一千三百七十四年了,换言之,在一千多年的岁月中,古泰来仅仅只转世了七世而已。姬岚野迅速又将那些纸看了一遍,没错,古泰来每一世都未曾活过一个甲子,最少的那一世,仅仅二十多岁,便遭厉鬼杀害而亡,这其中多余的岁月,古泰来的魂魄又在何处? 姬岚野想,文心在北斗星宫当差多年,必定也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一千多年轮回七世…… 慢着!姬岚野手指叩击着桌面,古泰来身为北斗星君的那一世是第一世吗?如若是的话,便证明他是天生天养的仙人,可如果是天生天养的仙人,又怎会记载他上天殿承旨意接掌北斗星官的官职?南斗星君可是生自南斗星,生而便为南斗星君的…… 姬岚野越想越觉得离奇,思绪兜兜转转,根本未注意到早有人破了他的术阵,入了他的府。直到听得一声咳嗽,姬岚野惊得当即跳了起来,情急中想将那些纸在空中焚尽,却被对方快了一步劈手夺了过去。姬岚野还待挣扎,抬头见着来人样貌,却当场目瞪口呆,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 姬小彩从那小小道观里出来,日头还挂在天上,晃得他有些眼花。手心是凉的,腿也是软的,整个人浑浑噩噩,不知该往何处去。他傻愣愣地在观门口立了会,想起来应该要回去,腿却朝着不一样的地方迈,低着头走了没几步,便看到有双鞋子挡在他的面前,是他亲手纳的布鞋,也是他亲手缝的道袍。 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彼此都没有开口,四面气氛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隔了一阵子,还是古泰来开了口:「小彩。」声音低低的,藏着点勉强压抑的急躁。 姬小彩像应了一声:「道长。」 古泰来听他搭话,像是略吁了口气:「都看过了?」 小彩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 「那么……」古泰来说到这里却断了话头,似乎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往下说,憋了一阵子,还是问,「那么你怎么想?」 姬小彩傻傻地重复了遍:「我怎么想?」他本能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古泰来深邃的眼睛。他的眼眸很黑,此刻便更像要将人毫不留情地吸进去一般,姬小彩连一刻都不敢多看,赶紧又低下头去,「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古泰来仿佛也不明瞭他的意义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知道?」 姬小彩觉得眼前这个人高大的躯体晃动了一下,布鞋烦躁地在面前研磨着地上的草籽。 「我……我想再想一下,我还有点糊涂。」姬小彩轻声说。 古泰来隔了一会才问:「你要怎么想?想到什么时候?」 姬小彩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说:「就一会,我就在……」他指着不远处那条小溪说,「就在那里想一会。」 古泰来大约看了看姬小彩指的地方,然后说:「好,一炷香的时间够不够?」 姬小彩愣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来:「够……够的吧。」 古泰来点点头,将双手环了立到一旁的树荫下,背靠着树干立定了:「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道……道长……你不用……」 古泰来重复了一遍:「我在这里等你。」随后便闭上眼睛,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去了。 姬小彩傻站了会,才走到那条溪边去坐了。 溪边的大石被下午的太阳烤得暖融融的,溪水清澈,间或有小鱼游过,怎么看都是宁静的午后,可是姬小彩的心境却与几个时辰前截然不同了,他忍不住抱住膝盖将自己团起来。他承认自己不聪明,所以一下子接受了那么多冲击,他真的需要好好想一想。 三生镜展现了一切的前尘缘起,姬小彩也将古泰来至今为止的六世全数看了一遍。他被投入一个又一个场景,不能插手地亲历古泰来的过去。他看着古泰来在修罗海中出生,看着他刚出生,尚且什么都不知便被接入天庭接任北斗星君,明为加封实则看管起来,看着他在天庭独来独往,因为他的出身无人愿意多加理睬,看着那个人出现在他的身边,陪着他,渐渐地接近他,看着那个人因为渎职被投入神佛不入的万鬼狱,而古泰来竟然为了救对方,不惜自毁鬼门,导致万鬼出逃,凡间生灵涂炭,也看着他一力承担责任,被绑在北天门行刑台遭万雷轰击,仙体尽毁,堕入凡尘,从此万世不得善终…… 姬小彩只能看,什么都不能做。他叫喊也好,试图阻止也好,都起不到任何作用。这是既定的历史,是他所无法更改的,他眼见着古泰来在他面前被万雷轰击得皮肉焦黑,仙体尽毁,但他到死都没有说过一个「悔」字,而那个明明是借他之力才能出逃的仙人却再没回来找过他…… 姬小彩听到「啪嗒」的声音,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想要将那些眼泪的痕迹抹掉,可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他一边擦脸,一边骂自己:「大男人哭什么哭,真没用!已经很笨了,还这么没用……」但是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般怎样都无法止住。姬小彩拼命团起身体:「为什么要哭?有什么好哭的!」他骂着自己,然后忽然感觉到整个人都被拥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古泰来的手从他背后环过来,可靠又紧紧地搂着他,在他耳边问:「怎么了?小彩,怎么哭了?」 姬小彩难堪地擦着泪水,想要掩饰,埋着头鼻音重重地回答:「没有,才没有哭……男……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古泰来叹了一声,妥协道:「好了,你没哭。」 姬小彩拼命清着喉咙,努力想将自己的声音压制到与平时一样:「我本来就没……没哭,道长你……你又为什么过来这里……」 古泰来的手紧了一下,慢慢地才松开来些:「小彩,」他低声却坚定地问,「一炷香的时间过了,你想好了没有?」 姬小彩的身体颤了一下,颤动也传到了古泰来那里,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将手搭在姬小彩的肩膀上,用力地将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 「小彩,你想好了没有?」古泰来问,声音里已经有了隐隐的严厉。 姬小彩吸溜着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古泰来这个问题,仿佛有很多想说的,但话到了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支吾了半天,才真心说道:「道长,对……对不起……」他这话说得太真心,以致于古泰来似乎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跟着抓在他肩膀上的手却在瞬间便收紧了。古泰来的力气大到几乎能将他的肩胛骨捏碎一般,姬小彩疼得皱起了眉头。 「道长……」 古泰来无视他微弱的抗议,只是沉着脸色问他:「小彩,你说什么?」 姬小彩下意识地重复:「我……我说对不……」 他话还没说完,加诸在他肩膀上的力气已经大得他忍不住叫唤出来。古泰来的身周霎时腾起一股阴冷的气息,就如同在朱夜古城中所见过的那样,冷风飒飒吹在姬小彩的脸上,简直使得他有了腊月的错觉。 「姬小彩,你再说一遍?」古泰来俊逸的面容几乎扭曲,他提着姬小彩的领子将他像提小鸡仔似地提起来,一把压制到一旁的树身上,跟着整个人就像大山一般罩没了姬小彩的左右上下。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姬小彩,你有胆再说一遍!」 姬小彩吓坏了!他已经有好久没见到过古泰来这样凶暴的一面了,而且虽然最早认识古泰来的时候,他也总是表现得凶暴和不好接近,却与现在这般仿佛立刻就能将他生吞活剥的样子还相差许多。 姬小彩一紧张就结巴,哆哆嗦嗦道:「道……道长你……」 古泰来冷冷笑道:「这就是你的答案了?」他问,细细磨着牙齿,「对不起?」 姬小彩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是的,道长,对不起……哎哟!」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因为古泰来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到一阵锐痛。 「收回去。」古泰来咬牙切齿道,「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谁要你的道歉!」 姬小彩痛得眼泪汪汪地:「道长,我……我不知道除了道歉还能做什么……」 古泰来似乎气疯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地原地转了几圈。跟着转过头来,劈手就将姬小彩的衣服撕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张嘴咬在他脖子上。 姬小彩现在觉得自己像被狼叼住了咽喉一般,只敢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他不知道古泰来怎么了,只知道他非常生气,不仅生气,似乎还有别的情绪在里边,悲伤或者其它什么……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弄混了,古泰来的「你怎么想」,也许不是问他对他的前尘怎么想。他伸手笨拙地推着古泰来:「道长,你……你听我说……」 古泰来却咬上他的嘴唇,舌头蛮横地伸进来一顿乱搅,姬小彩立时被弄得什么话都忘了,等到神智好不容易有点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古泰来分开两腿抱了起来。 光天化日之下,日光穿透枝叶洒下来就落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姬小彩觉得一阵目眩。 「道长,你误会了……你……你听我说……」 古泰来闻言却将姬小彩的腿恶狠狠地分得更开,树身粗糙,摩擦着他的大腿外侧,姬小彩几乎要下意识地喊出来。他用拳头堵着自己的嘴,好不容易将那声呻吟吞咽下去,才急巴巴地道:「道长,不是的,你听我说……」 古泰来却一个挺身,将自己毫不留情地全送了进去。 姬小彩只觉得头皮一炸,一声呻吟全闷在喉管里,痛得眼冒金星,拼命拍打古泰来的肩膀:「道长,放……放开……」 古泰来已经狠厉地抽插起来:「姬小彩,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是不是?没关系,我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想让我放了你,不可能!」 姬小彩昨晚才被古泰来翻来覆去地做过,现在腰腿还不适,哪里经得住他这样盛怒之下的情事,情急之下,趁古泰来抽出自己要将他转过去的当儿,二话不说,「彭」地一声就幻出了原形。 古泰来正将他转过去,时机那么巧,一把尾巴毛就打在古泰来的脸上,当场扭曲了脸孔倒退三步,鼻涕眼泪一个劲地流,啊嚏啊嚏地打个不停,下面也跟着萎靡不堪。 姬小彩飞到一旁的低枝上,远远看着古泰来打喷嚏,小心翼翼地问:「道长,你……你没事吧?」 古泰来抬起头来,两个眼睛里全是呛出来的泪水,吸着鼻子恶狠狠道:「姬小彩,算你有种!信不信我捆你回去!」 姬小彩吓得缩了一缩,但想到刚才的误会,还是壮着胆子道:「道长,我可能弄错你的意思了。」他想了想道,「你老叫我笨鸡,我大概是笨了点。我……我以为你问我对你的过去怎么想……」他停下来,看古泰来沉着脸色却不动了,便接着说道,「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过去是那样的……」 古泰来放下遮着鼻子的手,苦笑了下:「是,我的过去是那样的,很不堪是么?」 姬小彩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不……不是的,道长,我只是没想到你过去发生过么多……不好的事,我觉得我不应该让你给我看那些东西,那样对你不好,所以我说对不起……」 古泰来停下来,静静地站着。 姬小彩像是在思索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好,说:「你是什么我不介意,我娘说的,不管什么人,对我好的我就应该对他好,道长你对我好,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会对你好。」 古泰来苦笑了下:「小彩,那叫知恩图报。」 姬小彩这次坚定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喜欢道长,我说过很多次了,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呢?」 古泰来像是愣了一下,方才道:「你只是因为一下山就和我在一起并且一直在一起才会这样。」 姬小彩郑重地道:「道长,我是喜欢你。我在凤鸣山也有朋友的,我们在一起几百年了,但是我对他们跟对道长你是不一样的。」他说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语调有些恶狠狠起来,「道长,不要把我跟那个人比,我跟他不一样!」他气鼓鼓地,「道长,我讨厌那个人!虽然你以前对他……」说到这里,他却停了下来,仿佛极不愿意将那后半句话说出口,「所以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觉得我不应该窥探你的过去,而且我、我讨厌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认识你,比那个人早认识你,那样也许你就不会发生那种事!」 古泰来第一次见到姬小彩这模样,不禁有些傻眼。 姬小彩跳下枝头,不自觉地变回了人样,拍着额头道:「算了,也许我想得太美了。其实早一点认识又怎样呢,我还是那么没用,不能保护你,对了,我还没他好看,大概我们两个就算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你也还是会选他的吧……」 古泰来的心猛烈地跳起来,试探着问:「小彩,你这是在吃醋?」 姬小彩「啊?」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像是,嗯,我在吃醋。」 古泰来被他这样坦率的态度一时倒弄得有些犯傻了,又问道:「这么说,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姬小彩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长不是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吗?道长……」 古泰来紧紧搂着他问:「你真的不介意?」 姬小彩闷在古泰来的怀里,却清晰地道:「我要跟道长在一起,我要跟在你身边。」 古泰来忽然放开他,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罩在姬小彩的身上,说:「那么,你陪我做一件事,做完这件事,也许我以后就不用再入轮回了。」 姬小彩仰起脸来问:「不是要万世除鬼么?」 古泰来思索着回答道:「也许可以有抵消罪孽的方法,我师父提起过,如果我想通了,便去找他,只不过我以前觉得没必要而已。」 姬小彩的脸上刹那焕发出光彩来:「那我们只要做成了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古泰来拖住他的手,笑逐颜开:「嗯!我们回去吧,今晚我就问问他老人家。」 姬小彩走到一半,又想起来一个问题:「道长,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古泰来哼了一声,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活着,也许死了,反正与我们无关。其实那个人,我原先也只是当他朋友而已,你不要多想。」 姬小彩「哦」了一声,心里却悄悄记下了那个人的名字,严紫清。 空空子端详着面前的棋盘,手里捏着的棋子过了许久才「啪」地一声拍在棋盘上,随后,立起身来,离屋而去。 天边乌云翻滚,不知何时遮没了秋阳,仿佛预示着不可知的明日…… 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原来是这样!」姬岚野急匆匆地边走边想。 古泰来的身分缘起竟是如此惊人,难怪他身上会有如此厚重,层层重叠的死气。而他为了查古泰来,无意间竟至越了雷池——以他的地位而言,这种秘密本不应该是他能知道的,如今还能好生生地站在这儿,只能叩谢对方的宽宏大量,这让他不禁第一次有了入这天庭并不算太坏的念头。而现在,他要回去将弟弟小彩强行带回凤鸣山去,再多留在那个道士身边一刻都更添一分危险! 思及此,姬岚野足踏祥云,便要往下界而去。他直奔天门,刚好瞥见紫清仙君与个小童躲在门柱一角低声聊些什么,样子很是奇怪,像在避忌旁人。姬岚野绕不开去,本打算提醒二人注意他来到,耳里却听得一句:「昊清池真出了这等怪事?」 昊清池乃天界至正仙气所取之地。天界众仙有仙体亦有仙根,仙根具象而成仙花,仙花便生在吴清池中。但凡人间有人得道升仙又或天界有天人降生,吴清池内便有一株仙花开放。仙花与仙人异体同命,乃是仙人象征,仙人仙力越高,仙花品相越佳,仙人若自毁修为,堕入恶道,仙花便会凋败。 他再看那小童,果真有些面熟,像是昊清池培土的下仙。只听那小童慌慌张张道:「绝不敢欺瞒仙君。吴清池满池仙花中竟有一朵黑色的,如今已抽了骨朵,眼看便要开了!」姬岚野吃了一惊,仙花皆是白色,以示仙人清净不染尘埃,倘若天人五衰,仙花方才变色凋零,黑色仙花却是闻所未闻,听着反似妖花魔花,难怪这小童如此慌张。可妖花魔花又怎能存活在仙气最重的昊清池? 紫清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先前为何不告诉我?」 那小童泣道:「非是不告诉仙君,只是那花在抽骨朵前看着与其它仙花无甚差别,直到前些日子才发现不对劲,我们几个都生怕上面怪罪说是我们看园子的照顾不周,一直思前想后地不敢告诉,到了今日实在瞒不下去了才想求仙君你给想个办法,那花怎么除,不久又会生长起来,太吓人了!」 紫清又问:「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那小童抽抽嗒嗒道:「只有我、翠烟和禾土,再有就是仙君你了。仙君你在天庭日久,见多识广,必然有办法帮我们的是不是?」说着,便要跪下来。 紫清似是很不满看到他这样,皱了眉道:「行了,你先回去,待我想想。」那小童还像不愿意走,紫清一板面孔道,「再不走,我就告诉上面去!」看那小童吓着了,又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也别心急,兴许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几个先守着秘密,回头我想到法子再来找你们行了么?」 那小童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方才走了。 姬岚野等那小童走远,才要从暗处走出来,却听紫清重重叹了一声,跟着似是自言自语:「为何会这样?」他又叹了一声,「一千年了,那人怕是再不能登仙界了,怎么昊清池还会有他的仙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着,似是苦恼万分地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姬岚野立在原地,细细思索紫清适才所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解。他这话里所提之人、时间皆与古泰来的情状吻合,但若真是指代古泰来,却又出了问题。姬岚野想,古泰来虽曾位居北斗星君高位,但他出身天鬼,并非仙人,本就不该有仙花,而听紫清适才话里的意思,「怎么还会有……」,可见古泰来确有仙花,并且过去似也有过。 究竟是怎么回事? 姬岚野皱起眉头。昊清池虽养一池仙花,也有神将看守,倒不是什么禁地,也许他可以去昊清池走一遭,没错,只不过去看一眼而已,确定一下那株奇特的仙花与古泰来究竟有没有关系,就当还古泰来一个人情。 他纵起云头,折了个弯,便往昊清池去了。 古泰来等姬小彩一起洗了碗筷,两人才进了屋。空空子已点了油灯,正坐在灯前嘀嘀咕咕地涂画着什么。 屋外狂风四起,吹打在树身上发出呼啸声响,明日天候想必不佳。古泰来擦干净了手,拖姬小彩一起到桌边坐了,开口道:「师父,我们想找你商量件事。」 空空子挥了挥小胖手,示意古泰来暂时不要打扰他,提笔在本簿子上继续歪七扭八地写写画画。姬小彩探头过去看,发现满纸都是他看不懂的符号,有画乌龟,有画白菜,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图样,拼在一起完全不明白是什么。他疑惑地看了古泰来一眼,古泰来低声道:「我师父在算帐。」 姬小彩「咦」了一声,再探头去看空空子的帐簿,依旧还是看不懂。 空空子写写弄弄了好一阵,像是把帐都算清楚了,才把笔一放,停下来,抬头来回看看古泰来与姬小彩说:「你们要找我商量事情?」 古泰来点头道:「是,我和小彩要找师父你……」 空空子打断他,伸了只手掌出来,正反翻了翻。 古泰来面色铁青:「师父,找你商量的事只有一件。」 空空子捻着胡须说:「两个人一起找我嘛。」 姬小彩又不明白了,疑惑问:「师父要干什么?」 古泰来安抚地捏捏他的手,另个手伸到怀里掏了半天,可怜巴巴地拍了两个碎银锞子到桌上:「两人份。」 姬小彩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空空子将那两个碎银锞子放到手工掂了掂,又放到嘴里咬了咬,然后说:「这算一人份。」 古泰来拍案而起:「你刚才不是才说……」 空空子伸指头掏了掏耳朵:「我老啦,记性不好。」 古泰来额头青筋暴起,忍了半天,无奈妥协道:「小彩,你先去睡,我与师父单独聊。」 姬小彩愣了一下,还是乖乖应了声,起身离屋,回头看,灯火下,空空子像是对他挤眉弄眼地笑了笑。 等姬小彩离开了,古泰来试探着问:「师父,是不是不能当着小彩的面谈?」 空空子却挥挥手:「你跟他都什么关系了,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他面谈?」 「那你刚才……」 「就是那意思,你给的钱不够,总跟那只小妖怪在一起你也变笨了。」 「……」 「看三生镜的钱我也是看在小菜菜的礼物分上才算了的。」 古泰来叹了口气,低声说:「好吧,师父,我想请教你件事。」 空空子捋了捋胡子道:「是我让你想通了便来找我的事?」 古泰来点点头:「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摆脱目前的状况?我不想让小彩跟着我吃苦。」 空空子说道:「那我先问你,你能不能做到完全相信为师的话?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肯答应?」 古泰来愣了一下,像是在判断空空子话里的含义。 空空子微微笑了笑,那笑里却有些淡淡的失望:「泰来,」他说,「摊开来讲,从头至尾,你都不是很相信为师,对召吉亦是如此。」 古泰来苦笑了下:「师父,我是这样的身世,你觉得我能轻易相信谁?天庭不信我,安插了周召吉在我身边,这事你应该也知道。」 空空子慢条斯理地替自己续了茶水道:「上命难违,召吉这孩子的确有自己的难处,但他是怎样一个人,你这么多年看下来也该明白。」 古泰来也替自己倒了杯水道:「是,我没怪他,他只是履行职责,而且,他与我私下多少还有些情谊。」 「你是说为师与你没有情谊?」 古泰来摇摇头:「不,师父,你除了贪财,其实对我很好。当年收留我的人是师父你,教我道术的人是师父你,替我拿回前世记忆的也是师父你,这是在前六世中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回过头来想,与其说我是因为知道师父你是谁而不信你,不如说,我从就不知道师父你是谁。」 空空子低头抿了一口茶,热气升腾起来,仿佛将他的眉眼都抹糊了。 古泰来又叹了口气道:「师父,我能察觉周召吉的身分,但我从不知道你是谁。我觉得你不像是天庭的人。」 空空子放下茶杯:「既然你觉得为师不是天庭的人,那么为师说的方法,你觉得对你有用?」 「师父,正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天庭的人,才会相信你。若我不信你,今天就不会花二两银子请你告诉我方法了。」 空空子倒是有些疑惑了,歪着头道:「那你刚才犹豫什么?」 古泰来笑笑:「我只是担心,你又要狮子大开口,管我要钱而已。」 根本就没有一株仙花是黑色的! 姬岚野想,紫清和那个小童到底在胡诌什么?仙花当然是白色的,哪里会有黑色的仙花,自己怎么就会相信了,甚至偷偷溜进来看呢?紫清这个人从没个正经,兴许这又是他一个新的什么玩笑,也许如今他正等着嘲笑他呢! 姬岚野懊恼地想,又多在天庭耽搁了段时间,谁知道古泰来对小彩怎么样了。他能看得出来,那个道士对小彩已经有了欲望,很深,他绝不能让小彩越了那道线!姬岚野正要再偷溜出去,却忽然又停了下来。 等等,还有一个地方没看过!确实,还有一个地方是有仙花的,就在昊清池,但不在这里。姬岚野想,要不要去那里看看?但这也未免太荒谬了……可事已至此,只看一眼又如何? 他想着,向那里走过去。当他看到的时候,脑袋上却像挨了一闷棍一样。他急促地喘息着,他知道自己真正越了雷池了。跟着,他只觉得背部猛地一下剧烈疼痛,整个人往前冲了几大步,呕出一大口血来,重重摔在地上。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人,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逃不过了…… 「小彩……」他微弱地叫着,眼前全是光点旋转,最后组成了某个人的笑脸,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叫了声,「召吉……」 夜色阒黑,狂风穿林,空空子独自打了盏亮白灯笼在青城山中走。此时已过二更,万籁俱寂,又兼天候不佳,更是死气沉沉。狂风抽打林梢,不时有茎秆折断的声音爆出,哔剥作响,独他手上那盏纸糊灯笼一点亮光却是不动也不摇。 他翻了山岭上了望仙台,空谷寂寂,深渊好似一张血盆大口,将活物吞噬殆尽。他弯腰仔细看了自己布置,确信一切皆无异状,方才松了口气。数十年穷尽物力人力,胜负终界分晓之时! 天空蓦然一道霹雳划过,短暂照亮半个天宇,他抬头仰望苍穹,黑漆漆的天际之上浓云打着漩涡翻滚,中间一个涡眼,好似便要释放无数天兵天将。那就来吧,他想,看看这一仗到底谁输谁赢! 炸雷轰然作响,不远树上火花四溅,一株参天古树竟被劈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最后呼喝,轰然倒地。鸟雀炸起,远处老君宫好似走水,钟鼎撞击,将整个青城山头都拢在那长却孤寂的声响之中。 空空子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面前已多了一人。他浑身尽湿,仿佛才从水中捞出,面色苍白,头发蓬乱,一身衣裳本是华贵天绸,如今却已血污翻溅,撕扯得不成样子,独那一双眸子却是炯然有神,仿佛可放出光来。 「你是空空子?」 「正是。」 他将空空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道:「你是他的师父?」 「正是。」 「我能不能相信你?」 空空子只站着不动,也暗暗打量着对方。原来就是他,他想,这样重的杀气,适才是一路厮杀出来的吧? 「如若不信我的话,为何不亲自去见泰来?」 空空子这话一出,那人的眸中霎时迸出一道炫目至极的光彩,那是种只有想到世间最美好之物时才有的神采,充满甜美的回忆,但显然已经不在了。 「我不能见他。」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他也不会想见我的,我们的过去已经不在了。」严紫清抬起头来,「可我欠他的,终归是要还的。」他运了气,将藏在自己内腑仙丹的东西请了出来。光是这一式动作,便让他耗尽全身力气一般,空空子注意到他的身体在摇摆,他受了很重的伤。 「这就是他们瞒着他扣下的东西,没有这个,他便会在滚滚红尘中,慢慢死亡,灰飞烟灭,再没有复生的可能。」他说,伸手托着那光华璀璨的事物,递到空空子面前,「你拿去给他。我花了一千多年才找到了事情的真相,我只能说,我欠他的太多了。」 空空子见了他手上事物,不由得脸色一亮:「东西果然在天庭手里!」 严紫清无限眷恋地看着空空子接了他千辛万苦弄来的东西去,他舍不得。他知道自己与那个人已经没有一丝可能,也心甘情愿离开,但是这最后一样与他交集的东西,一旦离开,便仿佛真的彻底切断了他们彼此之间最后的纽带一般。 一千多年了,即便他不再想起他,他却总是想着他,想着自己对他的背叛,想着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有些事,做错了,便再也无法挽回了,是他自己放弃的,他活该,但他舍不得,他难受! 空空子妥帖地收了那物事入袖中,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转瞬便将那璀璨夺目的光华隐藏了起来。严紫清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空空子捋了捋胡子,道:「我是他师父,自认,是他养父。」 严紫清低下头去,片刻后抬起来说:「好,那么交给你,我告辞了。」 天空炸雷鸣响,连成一片,远处老君宫火光熊熊,映亮半爿天幕,赤红色的浓云纠缠着墨色的乌云,天上半红半黑,隐隐似能瞧见琼楼玉宇,此刻看来,却只是影影绰绰,如同鬼楼蜃市。 空空子却道:「且慢。」 严紫清没有回头,只停下脚步问:「还有何事?」 空空子看了他身上伤势问:「你是如何拿到的?天庭不会让你轻易得手。」 严紫清低低笑了声,笑声里有些萧索也有快意:「我利用了一个人。」他说,「设下的禁锢要靠有分量的人命来换,我找了个替死鬼。」他说到这时,语调却飘忽起来,「他没有得罪我,但我必须难道那样东西,而且……」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看向空空子,「你记得告诉他,东西是我找来的,也记得告诉他,是我害得他喜欢的人伤心痛苦,我要他对我又感激又怀恨,我要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我!」他突然大笑起来,猛地一纵身,便从那万丈山峰之上一跃而下,他亮紫色的衣衫很快被深渊所吞没,什么都看不见了。 空空子低低叹了一声:「何苦。」他又伸手掐指算了一下,末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看来他还必须要做一件事情。 「真要命!」他哀叹着,声音与林木婆娑声交织在一起,「两个徒弟,一个都不给我省事!」 姬小彩慢慢醒过来。被窝里暖烘烘的,仿佛还留着古泰来的余温,但是那个人已经起身了。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睡过头了,赶紧要爬起来去做饭,却腰酸腿软地一下又摔回了床上。他整个脸一下子都红了,左右看了看,像是担心会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窘状一般,当然,这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于是终于慢慢放下心来。 「道长真……真是的,太乱来了……」他轻声嘟哝着,慢慢坐起来穿衣服。 昨夜古泰来与空空子商量过后,整个人便高兴得像会发光一般。他说:『小彩,找到方法了,不是很难,但只要做到了,以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等姬小彩问他要怎么做,古泰来却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真的想知道?』 姬小彩傻愣愣地点了头,然后就见到他磨了磨牙齿道:『你以为白天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姬小彩,想知道先把欠了的债还上再说吧!』说着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弄得他腿软腰软,痛哭流涕,连声求饶。 古泰来不是个喜欢说笑的人,也不是个放纵的人,姬小彩知道他是太高兴了,他感同身受。他一想到他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也高兴得要飘起来。他想,先解决道长的事情,然后他们就回凤鸣山去,禀明他的家人,然后他便跟着古泰来一边捉妖一边修炼,等到成了大妖怪,就和古泰来成亲,对了,还要攒钱,要买新衣服,还要置办洞府! 「道长要养师父,所以我们的家就由我来攒!」姬小彩想到前路如此美好,不知不觉就傻笑起来。 外面的天色还是如半夜一般地黑,他着完衣裳开了窗扇来看,果然外间狂风呼啸,大雨交加,难得到了秋后,竟然下起这样的寒雨来,雨点很大,敲打在地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他赶紧把窗扇关上,雨水已经濡湿了窗沿的一部分。姬小彩跑着去找抹布来抹窗沿,才走了两步,忽然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慌乱中撑住了桌沿,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什么也瞧不见…… 姬小彩伸手到自己眼前晃了晃,过了片刻,眼前才有了光影的晃动,跟着慢慢勾勒出手的大致样子,视野也渐渐变得清明。姬小彩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刚才还暖烘烘的心里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怎么会这样? 他慌乱地找着镜台。这屋里哪里有这样的东西,他勉强用了妖术,术力在丹田之处运起时便隐隐作痛,他支撑着,直到见到自己面前短暂幻化出的铜镜。 他傻了眼,然后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镜子里那个白了不少发丝的人也跟着动了动。怎么这么快,昨天不过是一绺而已,到了今天却已经白了一片,如果不是他的相貌没有变,他现在就像是个逐渐上了年岁的老人了。 姬小彩浑身震颤,眼花耳鸣,老人这个词砸得他几乎慌了手脚,没错,他如今不正像是个加速步向衰老的人吗? 「小彩!」外间突然传来古泰来的喊声。姬小彩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头发包到布巾中,慌乱之中连打翻了杯盏都没发现。他吸了口气,装做没什么事一般跑到前屋去,古泰来正在檐下脱蓑衣蓑笠,听到他出来,转过来便是一笑,黑黑的眸子里满是快乐的神采。只这一笑便让姬小彩变冷了的心又暖起来,他想,算了,没什么大不了,也许只是妖力走岔了,再过一阵子再说吧,头发变白又不会死…… 第三章 龙潜九渊动乾坤(一) 古泰来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叫他体温熨烫着,在烛火映照下像有一圈淡淡的光,温暖的光。姬小彩突然间有点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古泰来。他的个头最近蹿得很快,但比古泰来还是矮上一些,这样搂抱着刚好就能把头靠在古泰来的肩上。 古泰来显然愣了一下,蓑衣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噗」的一声。 雨下得很大,雨腥气一路扑到鼻子里,叫人莫名地心生伤感。姬小彩想,难怪古今往来会有那么多诗人热衷于歌咏季节交替的诗词,连他这个妖也会因这一场瓢泼秋雨就变得胡思乱想起来…… 「怎么了,小彩?」古泰来伸手揽住姬小彩的腰,「是不是……昨晚累到你了?」 姬小彩的脸登时烧着了,看了古泰来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低声说:「道长,你……你还说……你……你……」他羞愤得完全说不下去。 鱼水之欢固然令人快乐,但古泰来的体力太好却让姬小彩很害怕。这样一个平时看着明明是冷口冷面的人,在那种时候却热情强势的几乎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从躯壳里硬逼迫出来一样,当然依旧不多言,却是用一次比一次更长久也更深入更激烈的动作来表达对他的渴望,用力顶撞到他完全失去理智,只能听任摆布的地步。 古泰来眼珠转了一下,忽然低头到姬小彩耳边说:「小彩,我现在想吃……」 姬小彩吓得一把推开古泰来,倒退三步,紧紧捏住自己的衣领:「道长你……你……」 古泰来哈哈大笑,给他看手里提着的漆篮:「想什么呢!我刚下了趟山,这是六嫂早上才蒸的新鲜包子,还有糯米糕和豆浆,我现在想吃包子,你也快去洗洗,过来吃早点。」 姬小彩这才反应过来古泰来刚才是在逗他,面红耳赤地就要往厨房里钻,却被古泰来拖住,才转过头来,额头上就被亲了一口。 「小彩,我会尽量节制的。」古泰来低头看着他,「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我也可以……嗯,试着不碰你……」他话是这么说,眼神里却全是温柔又带点促挟的笑意,似乎笃定姬小彩的回答不会让他失望。 姬小彩耳朵红得不行,抓挠着想了半天才轻声轻气地说:「我……我喜欢的,就是道长你太……太……太厉害……」后面两个字说得极其模糊,说完了便羞窘得恨不得钻到地里去。 古泰来拼命忍住笑说:「那这样好了,我答应你,在你修炼成跟我一样『厉害』的大妖怪之前会尽量克制,这样行不行?」 姬小彩眼睛马上亮起来:「真的?」 古泰来看他那么高兴,心情挺复杂,忍不住就抓起姬小彩的手,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痛得姬小彩惊呼:「道长你……你怎么像匹狼……」 古泰来磨了磨牙:「笨鸡,我要是匹狼,早就把你吃了!好了,我答应你会尽量克制,不过你以后也绝对不许在那种时候再变回原形,听见没有!?」 姬小彩被古泰来凶狠的眼神吓得一缩脖子,乖乖点点头。古泰来这才满意地拍拍他:「去吧。」 姬小彩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问:「如果我……我忍不住怎么办?」 古泰来阴森森笑笑:「姬小彩,你现在就想要是不是?」 姬小彩吓得撒开腿,就跑到后院的厨房去了。他打了水,躲着水面对又想起刚才刚才镜中看到的样子,解开头巾,他呆呆看了会自己头上的白发,末了,使了障眼术将白发遮盖,又细心地梳了发髻,带了头巾,才倒了水,回屋去。 古泰来已在桌上摆好了热腾腾的早点,等他一起来吃。外头天色如墨,风狂雨急,屋里却是暖洋洋的滋味。古泰来吃了一阵,突然停了手问:「小彩,茶盏怎么都碎了?」 姬小彩吓了一跳,手里的半个包子都跌到桌上,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捡。他这时才想起来,刚出屋的时候的确曾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他却没注意到。 「道长刚刚叫我,我一急就撞到了。」他说得心虚,古泰来却不疑有他,摸摸姬小彩的脸道:「下次不要那么着急,割伤就不好了。」 姬小彩「嗯」了一声,岔开话题问:「道长,你早上下山做什么去了?」 古泰来的面色霎时变得凝肃起来:「我下山去宝瓶口附近看了下,雨势很大,江水也涨起来不少,所幸还未到危险的地步。」 姬小彩有些奇怪:「道长特意去宝瓶口是因为担心这场雨?」 古泰来点点头:「一半是为了这个,另一半是昨夜师父对我说的话。」 姬小彩想起来,昨夜古泰来说过空空子师父告诉了他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方式,而且并不难,他当时还要细问,却被古泰来不动声色地便攻城略地,之后累得不省人事,当然什么也没问到。 古泰来显然也想起了昨夜的事,笑笑道:「欠的债还上了,现在就说给你听。」他说,「我师父说,天庭将我放逐尘世,受罚除妖,万世得归,我要改变这种宿命,有两种方式,其一、将功抵过,杀尽万鬼又或立下其它奇功,挽回声誉;其二、取得足够力量,与天庭抗衡!」 姬小彩惊得包子彻底掉到了地上:「与……与天庭抗衡?」 古泰来点头:「没错。将功抵过是最稳妥的方式,但我与师父都认为,天庭并不打算放过我。我出身奇特,始终会令天庭忌惮,从过去到现在,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防我,万世除鬼只是种说辞,我想就算万世之后我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所以,反过来另一种方式或许更简单,与天庭决裂,获得足够的能力与之抗衡,天庭便再也无法奈我何!可惜就算以我第一世的力量,要与整个天庭抗衡也不可能,更不用提我现在的样子,所以我需要借助其他的外力。 如今我们在青城山,在岷江边上,此二者皆发自岷山,屈原《九章?悲回风》有云『冯昆仑以瞰雾兮,隐山文山以清江』,岷山出自昆仑龙脉,而岷江从古至今易泛滥成灾,也正是因为岷江中有一条上古神龙。 昔时盘古开天辟地,清气上升化为天,浊气下沉则为地,灵气充盈其间,生出许多神兽,这条神龙便是其中之一。从古至今,正因有这条龙在,此地才会屡遭水劫,又因他生自上古灵气,神通无边,便连当时的天庭与天帝也未能奈他何,可这样一条神龙却为李冰一个凡人所驯服,这其中定有玄妙!」 古泰来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随后说道:「世人皆道,昔日李冰治水,凿宝瓶口,建鱼嘴金刚堤乃为神来一笔,引致民间传说纷纭,其中有一种说法便是,李冰治水背后实则有神人指点。小彩,你仔细想一下都江堰中宝瓶口、金刚堤、鱼嘴、棲凤窝、飞沙堰乃至离堆的位置、方向及彼此相距的尺寸,再想一下青城山上老君宫、天师观所在,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 姬小彩听古泰来说,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所见,眼睛倏然一亮道:「阵?」 古泰来欣然笑道:「没错,就是阵!世人只知道李冰父子昔年在离堆建镇龙台,于伏龙观深潭中锁了那尾孽龙,绝不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天然化生,后天利导的大阵! 千年前,隐身在李冰背后的那位高人便是借李冰之手破玉垒山,凿宝瓶口,分离堆,淘棲凤窝,点断昆仑龙气,又借青城山道家真气,天地相合,人阵相依,以为伏龙之势,但仅成伏龙态势当然不够,人言『打蛇七寸』,龙为大蛇,其理亦然。这位高人借着此阵,以宝瓶口扼住龙头,以棲凤窝绞住龙尾后,更在这尾孽龙的七寸,上筑鱼嘴金刚堤,下,则钉入了一柄神兵利器!」 见姬小彩目瞪口呆,古泰来不仅莞尔笑道:「这就是我师父所说,能使我获得抗衡天庭力量的方法。从宝瓶口到金刚堤一带的岷江水底,找到那件上古神兵便是我要做的!」 姬小彩忽然想到自己当日在宝瓶口山上凉亭边见到的水中缓慢移动的硕大黑影:「道长,我那日在水中看到的难道是……」 古泰来皱起眉头,有些不确定道:「应该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条龙应该早在阵中化为白骨。」 「但是……」姬小彩犹豫着:「道长,听起来还是很危险,就算不是那条龙,这水中也不知会有什么怪物,而且明日便是初七了。」 古泰来道:「也是,我不会在这时候冒险,不过,这几日村里的确出了怪事。」 他这话说到一半,突然有什么东西穿破窗棂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古泰来眼疾手快将姬小彩挡在身后,摸出腰间匕首便要削向对方,却猛然住手,只拉着姬小彩退了一步。 「道长,怎么了?」姬小彩从古泰来身后探出头看,突然惊叫了一声,「三姐!」他将那只浑身羽毛都濡湿了的,看起来气息奄奄的红色小鸟护到手里。 「三姐,出了什么事,你要派信鸟来找我?」 鸟嘴里发出微弱的喊声:『小彩,快回来,出事了,大哥他,他不在了!』 「不在了?」姬小彩还有些傻愣愣地没反应过来,那边却已经哭起来了。 『小彩,大哥他死了!死了!』 「大哥他……死了……」姬小彩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那一边赤羽的哭声却顷刻大了起来,声嘶力竭,仿佛将所有悲恸一泻而出。 姬小彩摇了摇头:「三姐,你是在说笑吗?大哥他怎么会……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赤羽抽噎着:『小彩,不是玩笑,天庭来了讣告,说……说大哥昨晚被侵入天庭的魔物杀了,尸骨无存……呜……』再也说不出话来。 古泰来觉察出姬小彩的不对,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低头就看到姬小彩恍恍惚惚一张脸,像陷在梦魇中一般。 「小彩……」 「怎么会……」姬小彩茫然无助地看向古泰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像寻求一根救命的稻草,「道长,我是在作梦是不是?大哥他怎么会……」他六神无主,手上力气却极大,手指狠狠掐到古泰来的肉里去,痛感令古泰来都皱起了眉头。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的,怎么会……我不相信,我没办法相信啊……」 古泰来很快做出了决定。说:「这其中也许有什么误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什么都没有,你大哥他不一定就出了事。小彩,我现下就陪你回凤鸣山去。」 姬小彩痴痴呆呆抬起头来,问:「回凤鸣山?」 古泰来点头:「对,回凤鸣山,这种事情还是当面问清楚比较好,必要时,我还可以想办法上天庭问个究竟,你大哥仙法了得,我不信随便什么魔物就能动得了他,何况还有周召吉在他身边。」 「周道长?」 「对,周召吉。本来不该说,周召吉虽托生为人,实则却是天庭的仙,有他在你大哥身边,断不会叫你大哥随便遭遇危险!」 姬小彩的脸上一下子有了神采,却又很快显得为难起来:「可是道长你的事情怎么办?」 古泰来摸摸他的脸:「笨鸡,我的事情放个一日、两日又如何,多少世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么几日?再者明日便是初七,我也不会选在这时候冒险。」 姬小彩这才稍稍定下心来,急切道:「那我们这就启程回去。」 古泰来拍拍他的肩:「去收拾一下包袱,就算用缩地成寸之法,要赶回你老家也需得几日,至少带些干粮。」 姬小彩「哎」了一声,赶紧兜了张包袱皮去厨下拿东西。古泰来见他匆匆离去,面上才隐隐现出忧色来。他开了窗,取出怀中纸鹤,用食、中指捏了,口中念念有词,却见那纸鹤扑腾了翅膀,慢慢飞起来,到了空中却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只焦躁地盘旋不住,并不往任何一个方向去。 古泰来心中吃了一惊,再念咒文,那纸鹤便飞动得越快,依然只是在屋内盘旋不止,古泰来心中不祥预感愈加浓郁,不知不觉加了狠咒进去,那纸鹤如同被两股力量挟持一般,发出微弱呻吟,左右摇晃,片刻后,方勉力扇动着翅膀像要往某处而去,但只将将飞到一半,突地一蓬幽蓝的火焰猛然跳出来,将之无声无息吞噬殆尽,连灰烬都不留。 古泰来心中一冷,起了算式,掐指以先天八卦推衍前尘后事,他一路势如破竹,循五行变化,逐阴阳生息,倒错因果,颠倒往来,算至最后,竟算出一个死结。 古泰来不信,再起一式,这次更糟,仅仅算到一半,就失了脉络。 姬岚野,追无所踪! 周召吉,死局! 古泰来都不敢相信自己推算出来的结论,他再待要算时,却见姬小彩已理了包袱冲回来,只得收了算式,面上平静,心中不安却一波高过一波,汹涌难平。 「道长,都好了,我们现在就走!」姬小彩背着包袱,眼神如炬,「我刚刚想过了,我大哥绝不会轻易就出事,况且我兄弟俩血脉连心,有互通之法,如若发生什么,他绝不会不留只言片语给我,我也不会毫无所觉,如今这样,其中定有问题!我势必要追查清楚!」他说这话的样子,已没有先前的手足无措,反透着坚定与乐观,是个十足成熟男儿汉的样子。这叫古泰来有些吃惊,或许是因为走得太近才没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个胆小天真又羞怯的小妖怪已经变得与以前不同了,变得更强大也更勇敢! 姬小彩递了蓑衣蓑笠给古泰来,自己念了避水的咒法,一头便栽进雨里。此时早已过了巳时,青城山间却依旧犹如子夜一般漆黑。姬小彩打了灯笼走在前头,大雨瓢泼,狂风肆虐,便有妖术护体,行路亦是颇多艰难。 青城山本是道教圣地,山中灵气极重,孕育许多天生天养精魅灵物,姬小彩前日初上山之时还曾见过山中许多精怪,但到今日,却似被斩杀殆尽一般,一路行去,半个不见。整座青城山有若一座空壳,从里到外,一片死气。雨水抽打地面,造成湿滑路径,亦扯起一片茫茫冷雾,远处山头上一座残败建筑孤零零伫立着,几盏惨白灯笼围着它上下摇晃,那是昨夜被落雷击中不慎走水的老君宫。 姬小彩心中虽记挂着姬岚野的事情,到了此时,却也觉得不对,不由看向古泰来,却见他也正紧抿着嘴,皱起眉头,似乎在想什么。 「道长。」姬小彩走到古泰来身边,低声问,「你看这山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古泰来微微点头:「刚刚我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奇怪……」他拉住姬小彩的手道,「离我近些,恐怕有什么魔物作祟。」两人肩并着肩,沿着狭窄山径一路向下。 两人缩地成寸,走得一炷香时间便要到达山底。而这一路之上,皆是静静悄悄,仿佛除了他俩,便再无活物。古泰来愈走,眉头便皱得越紧,快到要出山的时候,远远望见宝瓶口处影影绰绰的灯火,方才略松了口气,然而就是这时候,突然凭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炸响骤起,两人只觉得天地仿佛倒错一般,东倒西歪地撞在一起,又东倒西歪地滚到地上,伞丢了,屏障也破了,冰凉的泥水从底下浸透到裤子里,冰凉的雨水从天上灌到脖子里,灯笼掉在地上,瞬间便被狂风扯破,黑夜顷刻席卷而来。 姬小彩慌里慌张地去摸古泰来,两个人撞到一起,想要站起来,却难以做到。他俩仿佛都被甩在一匹脾气极坏的烈马身上,地面猛烈波动起伏,要将背上的人狠狠掀翻在地。古泰来拼命将姬小彩护在怀里,吼道:「是地动!」 他这话才说完,又是一声巨响,紧跟着第二声、第三声……那不同于第一次的雷响,是钝物被撞击才会发出的声音,在那沉闷却叫人心惊肉跳的撞击声中尚夹杂着什么活物喘息的声息,如同铁匠烧火炉子的破旧风箱,一声一声,嘶哑难听。随着那撞击的声响,青城山体发生剧烈颤抖,参天古树连根倒下,枝干断裂之声清脆无比,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轰然一声炸响过后,整座青城山都摇摆起来,随即却又立刻陷入了叫人不安的死寂之中。 古泰来扶着姬小彩站起来,两人面面相觑,向山外看去。一时之间,并不能想出有什么不对,但又确乎是有什么不对劲了。不远处,岷江水在河床之中咆哮翻滚,黑夜之中本该无可视之,此刻却犹如有万千盏明灯点在江中一般,将整条岷江都点缀得闪闪发光,而那并不是什么温暖的灯火之色,却是一条狰狞怪物身上的银鳞甲片在熠熠生辉。 古泰来与姬小彩眼见得那条巨大身影在岷江之中上下翻滚,它扬起丑陋头颅,拍打双鳍,猛然撞向一侧,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但这一次却持续良久。古泰来与姬小彩都听得「喀啦啦」一叠声碎裂的声响,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破裂了,等到明白过来却已经迟了,那正是宝瓶口的方向,有着一千五百多年历史的宝瓶口,一直以来担负着引导岷江水流、遏制上古神龙重责大任的宝瓶口竟然被这怪物撞破坍塌,轰然沉入无底漩涡之中! 姬小彩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糟了,村民们!」疯了一样往石牛镇上跑去。 第四章 龙潜九渊动乾坤(二) 天庭令下,雷公布雷,雨师行雨,风婆唤风,电母召电,方成人界风雨雷电,若无令下而自成风雨,是为妖孽! 此时凡间早已翻江倒海,九重云霄之上,却依旧一派仙乐飘飘。凌霄宝殿之上,仙子霓裳轻舞,随仙乐舞动旋转,带起香粉霏霏,天帝稳居御座之上,手中端着琼浆玉液,将这一出歌舞升平看个实实在在。 天庭外隐隐传来妖雷震震,沉闷作响,衬得丝竹之声愈发微弱。突如其来一个霹雳,凌霄殿中一根琼玉天柱竟被劈中,霎时玉屑横飞,四散迸射,众仙子惊呼起身,纷纷走避,南天门外一路神将传声:「报!报!报!报!报!」一迭九百九十九声,从南天门外一路推至金碧辉煌宝殿之上,宛若潮涌。 金甲神将疾速奔入殿内,单膝下跪:「急报陛下,千里神眼追踪所得,下界有异妖兴风作浪,已将七星困龙阵阵门撞破,若再坐视不理,恐上古妖龙复生,岷江泛滥,生灵涂炭,我天庭再遭……再遭……」言止于此,却是再不敢往下说。 适才歌飞乐飘宝殿之上,立时一片死寂,众仙面面相觑,面面皆是惊惶不知所措。 金甲神将又道:「青城山老君宫已为妖雷击毁,青城山山野灵气尽数释放犹如脱缰野马,与岷江妖气相呼相应,相唱相合,形成巨大障壁,阻我天界试探,纵千里神眼亦无法再探明其中虚实,其中定有高人暗中捣鬼!」 天帝不言不语,将杯盏就到唇边,又再啜了一口。 金甲神将久等未有回复,咬咬牙,斗胆谏道:「请陛下下令派臣等速速下界降妖,再有延误,恐怕……」 绣金锦袍袖摆轻挥,天帝口道:「退下。」 金甲神将以为自己听错,愕然间:「陛下?」 御座之上,天帝冷眼下视:「朕命你退下。」 「陛……」天帝微皱眉头,金甲神将即刻噤声,心中纵有万般不愿,亦只得抱举行礼:「得令。」疾速奔走而下。 他人虽已走,凌霄殿上却再不复初时宴饮笙歌。下界青城山出事,众仙早有所闻,却不知闹到如此地步,思及尘封腥风血雨,便有不少老迈仙人当庭打了哆嗦。 天帝不言不语,环视殿上一周,心内已是了然,冷冷一笑,挥手道:「众仙家也都退了吧。」 众仙相视片刻,终于鱼贯出殿,热闹繁华转瞬变作一片清冷空寂。 外界妖雷依旧震震,天帝独个坐在宝座之上,曲起手指似要掐算,却只起了个势,便又放下了。 初时不知,只因未想到、未料到,此时再想,便是一目了然,过去已知,未来难测,何须再用神通掐算?他自斟自饮,殿外异雷动天撼地,妖行鬼潜,妄图动他天界清净,不过须臾便被守门天将清理得一干二净,只犹有细微凄厉叫声传入耳中,昭示形势险恶。 他冷笑,无怪乎千年来遍寻三界亦未能找着那人尸首;无怪乎千年前修罗海中平白生出鬼茧,飞速成熟;无怪乎古泰来这一世入凡尘从头起便脱了轨道生出诸般变故;无怪乎就连他都被瞒在鼓里;更无怪乎那妖物能算准他神力最弱的时候来冲撞困龙法阵……金甲神将怎知,那阻挡天界试探的正是上古逆天之阵,妖邪毒辣,变化莫测,此阵一启,他天界天兵入内不死则毁。 他气极反笑:「好好好,你这一步暗度陈仓虽是妙招,只是,就算朕是这天庭之首,亦需为千年前逆天之过承受苦痛至今,以你道行能耐,似这般烧老君宫,破困龙阵,养异妖,活孽龙,当真以为天命顺逆都在掌中?」 天帝掷下酒杯,拂袖而起:「我便等着,等着看你和他如何落个五雷轰顶,神形俱灭!」 风狂雨急,雷霆震怒! 姬小彩妖力释放,在雨幕之中于身周撑起一圈保护障壁。古泰来与他并肩奔跑,身上清气流转,护己前行。四面早已是一片凄凄茫茫,岷江水流滚滚翻腾,犹如底下一丛三昧真火熊熊炙烤,将一江雪水尽数煮沸燃爆。江中妖物撞塌宝瓶口后仍在四处游走,硕大尾鳍拍打江面,将漂浮船只击个粉碎,江水四溅,碎末乱飞! 水势还在涨!涨!涨! 栖凤窝中石牛马皆已没顶,飞沙堰洪水咆哮奔腾,内外金刚堤勉力支撑,鱼嘴风雨飘摇,横跨岷江江面的安澜索桥有似一艘失了桅杆的小船,苦苦挣扎着发出嘶哑求救声响。 姬小彩与古泰来越往前行,地势便越低,脚下积水从脚踝到膝盖,又往腰上逼去,两人不得不纵起术力,踏水而行。肮脏的水流在他们脚下翻卷击打,江中鱼虾翻了肚皮,横在水上,一派凄惨景象。 姬小彩心内焦虑无比,不知镇中居民是否安全,思及小镇所处位置,更是心惊肉跳。他这时不得不将自己大哥之事暂放脑后,只恐自己到得晚了,不能多救一条人命。所幸那石牛镇虽所处玉垒山,极近内江,却刚好在一处高地上,又离宝瓶口尚有一段距离,江水未曾将之完全淹没,但宝瓶口坍塌还是牵连地动,使得镇中房屋跟着崩毁碎裂,如今江水倒灌,加之大雨冲刷,镇中水势已到了成年男子胸口。 姬小彩与古泰来匆匆赶到之时,正见到镇上青壮年于齐胸深水中艰难跋涉自救,有人肩担头顶,有人手抱背负,将镇中老幼妇孺及抢救得及的食粮向高地转移。姬小彩见到六嫂趴伏在一个青年后生肩上,她双目微闭,面色苍白,额头一缕血迹,但呼吸尚算平稳,大约是受了轻伤,又被惊吓着了,故此未曾醒转过来。 顺着他二人所行方向望去,但见村北一块高地上已聚集了许多人,那是村中祠堂所在,种得一棵大榕树,树身粗壮,遮天蔽日,可见是块风水宝地。现下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都被安置在祠堂屋舍之中,其余人则立在院子里,围着祠堂的墙壁已塌了一小半,如今用糠谷包袋堆着,但还是没了水进去,远远望去,祠堂里灯火影影绰绰,凄苦之中倒尚有几分人气。 姬小彩见那几个搭救镇民的青壮年行路艰难,当即双手交合,便将身上妖力来做助。他吐息运气,双掌间生出七彩光芒,变幻手势,简单明了念声「开!」,妖力便自他身前赫然激荡而出,于那及腰深的大水之中硬生生破开条一人宽,数丈长的道路,直达镇北祠堂。几个救人的汉子在一旁都不由看呆了,姬小彩却低喝道:「还不快走!」 水势太过凶猛,他小小一个妖怪,哪怕运起全身妖力与之对抗到底只能撑得一时,更何况他这一阵妖力虽涨了不少,但每至运用,却总觉丹田处隐隐作痛,更隐然觉得其中妖力虚浮,不知何时便要一空,是以格外焦急。那些汉子听了,赶紧拔足沿着道路飞奔,来去几个回合,便将村中人都接到了祠堂之中。 姬小彩见人都已走空,方才松了口气,收了妖力,再要看下一步该做什么,一回头,却见古泰来正望向宝瓶口坍塌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两眼失神,全不似平日模样,更不知已看了多久。姬小彩心内不安,不由得拉了拉古泰来的手臂,但古泰来却好似不知不觉,也不给他一点回应。姬小彩心里不祥预感更甚,又再重重拉了他一把,古泰来才回过神来,低头问:「怎么了?」 姬小彩问他:「道长你怎么了,我刚才拉你都没有反应?」 古泰来愣了一愣:「是么……我……」他看向滔天汪洋,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你听到吗?」 姬小彩心中一凛,竖起耳朵来听,耳里却只有江水滚滚声响和碎砖断瓦落水之声,不由更加不安,说:「道长,我什么都没听到,你是不是听错了?」 古泰来面上现出迷惑神色:「你听不到?」他顿了顿,对姬小彩说,「可能是我听错了。」话是这么说,面上的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姬小彩急了,二话不说,咬破自己手指,便画了道驱邪血符印在古泰来手掌之上。他担心古泰来是被妖物迷了心智,而他这么担忧是有道理的!青城山灵气丰沛,易生妖邪,古泰来虽则道术超群,但此时正是初六,明日便是他失去浑身本领之时,这时的他比起普通人反而更为危险——道行高深却衰弱的修仙人往往是妖魔鬼怪觊觎的好「食粮」,尤其如今都江堰一带实在怪异出奇! 古泰来对姬小彩的举动有些惊讶,但姬小彩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只是乖乖看着。姬小彩画完符,又抬头认真端详了一阵,见古泰来面上并无不祥之气上浮,才略放下心来,古泰来并未着了道,但也依然无法解释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是什么。 古泰来这时才注意到镇中居民已尽数转移到高地之上,愕然道:「村民都已经转移过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我刚才……」他低头像是有些茫然,自言自语,「到底怎么回事?我是怎么了?」 姬小彩也不知古泰来是怎么了,心内不安却还要出声安慰,忽听得惊天裂地一阵嚎叫声响,天地之间随之霎时腾起一股冲天妖气,那妖孽之气如此兴盛,以致于百里之内,树木皆萎,石牛镇祠堂内榕树瑟瑟发抖,栖身于树荫之下的先祖英灵发出痛楚呻吟,镇民个个面露惊恐。 却见不远岷江之内,那银鳞怪物已找着新的攻击目标,正张了血盆大口,一口叼住金刚堤撕扯不已。金刚堤本是以竹笼装了石块堆积而成,又涂铺了泥沙,如今被它撕扯开来,仿佛块糕饼一样,在那怪物利齿之下,寸寸蚕食。竹笼、杩槎之类都被扯开,而这怪物口嘴也被竹篾碎石刺得鲜血淋漓,森冷利牙发出钝声断裂,它却依旧不管不顾,只是狠命撕咬,看着叫人心惊胆战。 姬小彩忆起古泰来所说,都江堰乃是个绝阵,宝瓶口镇着龙头,栖凤窝绞着龙尾,金刚堤便钉在那上古神龙七寸之上……难道,这平白无故冒出来的怪物是要复生那上古妖龙? 此念一起,姬小彩只觉从头顶心一路凉到了脚底心。如他所料是真,这石牛镇也好,都江堰也好,乃至整个成都府及至天下苍生,岂不都要再遭生灵涂炭?而他一个小小妖怪,届时自保都是难上加难,又如何能够再帮到别人? 古泰来似乎也与他想到了同一个方向,面上神色难看至极。他自怀中掏出明黄纸鹤,口中念诀,纸鹤登时展翅而飞,化作一道黄光,直扑青城山,姬小彩知道古泰来这是通知他师父前来相助。 古泰来放飞了符鹤,又将身上蓑笠解了,衣衫除尽,露出精实胸膛臂膊,只单着一条裤子。此时天气已冷,又是大雨滂沱,古泰来虽有道法护身,也很快冻得嘴唇发白,他却并不在意,将自己道袍里衣一一撕碎成条,又自腰间八宝绫罗包里取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一时是个墨斗,一时又是些零碎的木工件,一根桃枝,另有几块碎玉和一方罗盘,除了罗盘,全交在姬小彩手里。 姬小彩见古泰来以那罗盘定位,上观天象,下查水脉,横平竖直,在祠堂门口蹚着水,左走七,右走四,来来去去,猜他是要布个什么阵,便抱了东西紧紧跟在古泰来身边。 果然古泰来走得不多时便定了位置,他空出手来将腰后拂尘取下,以短匕在拂尘头狠力一削,那诸多银丝便被齐齐削了下来,古泰来将之递给姬小彩道:「拿着。」姬小彩就手过来,古泰来便将那失了拂尘丝的拂尘柄往水中狠狠一插,跟着口中念念有词,这咒法发音极其古怪,姬小彩闻所未闻,浑不似他从书中所悉道家之术,音节古朴又神秘无比! 说也奇怪,随着古泰来口中咒诀一一吐露,原本急速回荡涌入的水势竟似被扼住咽喉一般慢慢缓和了下来,那根拂尘柄本没在水中,随着咒语轻诵,水势却渐渐开始围绕拂尘柄的周围打转,跟着竟往后齐刷刷退了半尺,露出泥泞土地来。古泰来见地面露出,便将罗盘递给姬小彩,又取了墨斗,在地上自顾自弹起墨线来。他这墨斗中装的却不是墨汁,而是丹砂之类,着地便犹如跳起一蓬明晃晃的火焰。 古泰来在地上划出丹砂线,又沿着画好的线,每隔一段距离便管姬小彩要一个木工件放下,姬小彩这才发现那些木工件乃是被雕凿而成的小小人儿,个个皆是道童模样,馒头样的手,手心空攥着。古泰来将道袍布条裹着一撮拂尘丝从那些小人的手心里一一穿连,片刻便拉起一道防线,如此这般放了九尊人偶,又比着拂尘的位置,在另一端插下桃枝,随后,他跳过糠谷袋,在进祠堂的路上走着罡步,测算位置,埋下了碎玉,统共足七块,最后,古泰来将剩下的布条连成两条绳子,从拂尘柄与桃木枝两头分别拉向祠堂,系紧在廊柱上,方才收了工。等他做完一切,祠堂内的江水已然都被倒抽,露出湿漉漉的地表,整座祠堂,俨然一方幸存孤岛。 古泰来又来回看了一圈,才对祠堂中的镇民道:「众位乡亲请放心,我已布下避水之阵,一个时辰之内可保大家安全,之后我师父他会赶来,想办法带大家离开这里。」 祠堂内立时发出低声欢呼,石牛镇的镇长问古泰来:「小古那你呢?」 古泰来将匕首抓在手里道:「我自然要下江去斗那怪物,它若不死,便是祸害。」 姬小彩听得心头一颤,赶紧抽了自己妖剑,对古泰来道:「道长,我与你一同去。」 古泰来却道:「你留在这里。」 姬小彩急了:「为什么!我要同道长你一起去!」 古泰来叹口气,也不顾众人,将姬小彩拉到一旁,低声道:「小彩,你必须留在这里。」 姬小彩心里疑惑也气恼,问:「为什么!」 古泰来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他俩,才皱起眉头道:「这事里恐怕有古怪。」他斟酌着词句,「这妖物出现得突然,又似乎知道岷江江底镇着妖龙,甚至知道那龙是如何给镇住的,我猜它背后有高人操纵……」 姬小彩赶紧道:「那我更要陪道长一起去,妖怪不简单,道长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古泰来斩钉截铁:「不行!」 「道长!」 古泰来压低了声音,终于道:「其实,我担心我师父他出了什么岔子。」 姬小彩愣住了,问:「师父道长?」 古泰来点头:「发生这么大事,他却至今都未出现,我疑心他那里也有麻烦,如果这一个时辰里他赶不过来,总要有个人护着镇民,你留在这里,责任不轻。」 姬小彩回身看了一眼,那些在祠堂里的镇民如今因为水势退下,神色都放松了不少。有的甚至掏出炊饼补充起体力来,小孩子们面上的紧张神情也没了,嘻嘻哈哈地打打闹闹。姬小彩抉择困难,忍不住紧紧抓住古泰来的手。 古泰来反握住他的,低声道:「放心,那妖物虽成了气候,在一天里解决掉它却不难,你是怀疑我的实力?」 姬小彩摇摇头,他很难解释自己心里那种七上八下的怪异感觉,只觉得似乎松了手,古泰来就会从此消失不见一样,所以怎样都放不开那只温暖的手。 古泰来叹了口气,忽而将姬小彩旋了个身,自己挡在外面,罩住了姬小彩的身形,他说:「闭上眼睛。」看姬小彩还傻愣愣地睁着,叹口气,忍不住便低头吻了上去。干燥温暖的气息只交叠了短短一会,古泰来便松开了姬小彩,低声问:「留在这里好不好?小彩?」口气里竟有了几分哀求的意思。 姬小彩吸溜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答应:「那好吧,我留在这里,但是道长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吧?」 古泰来摸摸他的脸:「当然,我还要陪你回凤鸣山去。」 姬小彩道:「那说好了,师父道长一到,我就什么都不管了,立刻下水找道长你去。」 古泰来笑道:「是,我等着你来保护我!」他低头又在姬小彩耳边交代了几句,便抓了匕首步出祠堂,姬小彩紧紧跟着送到门口,看古泰来攀爬到堆在门口的糠谷袋上。 外间水势此时已经涨得极高,只因为被那红色朱砂与门神一般的木人线所慑,才无法进逼,但潮涛就一浪高过一浪,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入祠堂之中。 古泰来将匕首横了叼在嘴里,伸手利落破开面前障壁,凌空一跃,整个人就如同一尾矫健的游鱼一般滑过缝隙,跃入了水中。他在水里停着,回身朝姬小彩挥了挥手,随后迅速调头向金刚堤方向游去。 姬小彩直到看到古泰来身影消失,才深吸了口气,定下心来。现在便是他一个人的战斗了,既然古泰来将全镇人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中,他便要想尽办法护得村民周全。 他向镇长交代了几句,让妇孺老幼都回到祠堂,青壮年搭了人墙围在外面,轮番值守,自己则走到祠堂门口,算了位置,将妖剑竖直插在面前,与古泰来埋下碎玉形成相应之势,随后,他双手合抱,盘膝而坐,抱元守一,凝息化神。古泰来布下了二重阵,第三重便由他来,但光以他一人之力却太过微弱,因此,他必须找些帮手。不管是那些今日隐匿了行踪的山中妖怪,还是青城山上的道士,找到一个是一个! 姬小彩如是想了,意化于风,将他所想所欲,送往青城山各处而去! 空空子却在飞仙岩上下瞰。 此处正是青城山至高顶,离天顶仿佛只手距离。下方早已一片骚乱,山他所设的各处机关感灵气变动,已开始动作,青城山中雾影蒙蒙,灵气与妖气交织一起,幻生各种妖魅。 山上道观皆已一空,道士们倾观而出与邪妖恶灵缠斗,而山中本有的修仙精魅也有不少为邪气所染,失了心智,变作恶妖,好端端一块清净地此时金戈交加,惨嚎连天,血腥之气氤氲开来,散入雨幕,一眼望去,仿佛下起了一场血雨。在远处,异常闪亮的岷江奔腾不歇,卷起滔天巨浪沉沉拍打两岸,江中巨大妖物嘶吼着翻天覆地,金刚堤已然摇摇欲坠。 空空子看得一歇,微微叹了口气! 光阴太匆匆!一千多年来,他隐姓埋名,移魂化形,藏匿行踪,暗中行事,于这天界绝阵中布下破解困龙阵之道,以上古神龙怨气加之至阴之血于对方眼皮底下养了这一尾巨妖,又在青城山中步步为营,暗中设下这诸多法台,只俟时辰一到,便要以血献祭,开启逆转乾坤之阵…… 他这样殚精竭虑,所作所为却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偿还亏欠。千年之前,因他一念之差,亏欠先人托付,才酿成一场惨祸!即使今日四海升平,似乎有了替他开释的借口,他却依旧深感自责,夜夜噩梦侵扰,日日不得安宁,他亦知道自己如今这样做无异平白害了许多无辜性命,天理难容,必遭天雷轰顶,不得好死,但他却宁可死得其所,也不愿再如此下去! 空空子抬头望天,玉宇琼楼在墨色天空中隐隐可见,却无天兵天将下凡捉妖。他知道自己这一着棋是赌对了,那人在数千年前的战阵之中果然受了重伤,至今每到大凶年便会因天地阴阳之气逆转而导致无上阳毒入体,虚弱万分,无法干涉下界之事,这其中又尤以农历九月这一至阳之月的初六、初七两日最为重,而这也正是那人该尝到的滋味! 既然当日有胆做下忤逆之事,便也该受到相应的惩罚,而这一次,他还要借助上古神龙之力,助古泰来于初七日挣脱天庭、挣脱那人在他身上下的毒咒,逆阴还阳,重拿回他本该有的力量,亦重获其该得的地位! 耳边响起微弱的振翅之声,空空子伸出手,明黄色的纸鹤便稳稳落在他手上。不消看也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他一扬手,那纸鹤便燃着了,化作灰烬,四散。 古泰来在江水中快速游动,四面八方并不混沌,因那怪物身上银鳞耀眼,反倒使得它的所在变得分外分明。周围江水互相推挤,冰冷刺骨,水中还漂浮着许多破碎的利物,稍有不慎便会被划伤,但对古泰来说,还只是小菜一碟。 他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比之前都好。近几年来但凡从初六起,他便或多或少开始变化,或者术力减弱,或者忘了身边之人,甚至到最后忘了全部咒法,但这一次也不知是否上天垂怜,他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尝到失去法术的滋味,他也不知道,一个被天所诅咒,意欲逆天的天鬼是否还有获得上天垂怜的机会,但却知道他至今唯一爱着的也爱着他,愿意陪伴他一辈子的人在等着他回去。这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不计较他的从前,愿意等他回去的人,这个事实让他全身都有了力量,使得他的身姿更敏捷,头脑更清晰,行动也更谨慎。 古泰来小心靠近内金刚堤,隔了段距离停下来观察,心中细细计算下一步要走的路。 内金刚堤已被怪物撕扯坏了。到处都是断了的竹蔑漂浮在水面上,里面本装着的卵石早已散开、滚落到水底,沉闷的落水声响不绝于耳,由此可见千年前李冰建造金刚堤时的工程量之大。 古泰来停了会,随后绕着内金刚堤小心游了半圈,在那怪物的侧方停下来。他眼前二丈开外便是怪物的巨大头颅,此刻它正张着血盆大口继续撕咬金刚堤剩下的另一半——外金刚堤。它丑陋的头颅左右摇摆,鲜血顺着大嘴不停滴落,将附近江面染得一片通红。 古泰来越看便越确信,这怪物乃是有人蓄意豢养,其外形非鱼非蛇非龙,绝不是普通妖物自己吸食日月精华,吞吐山中灵气修炼所得,那么,是谁又有谁能在青城山,在那么多道士和他师父空空子的眼皮底下养成这么一尾巨妖?这个人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耳边又再响起「喀喇喇」声响,只是片刻,怪物又破坏了外金刚堤的一部分,巨大的卵石从天而降,打入水中。古泰来暗叫声不妙,化了护体真气,一个猛子扎入江中,躲避那些石块。 刚入水中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耀眼光线,古泰来一时没能适应,眯起眼睛。分不清远近使得他无法完全躲避石块,所幸有护体真气,只是蹭破了点皮。而他在这时才发现,之前在青城山上远眺时,曾以为岷江中的光点是怪物身上的鳞片所发出的光芒是错误的,银鳞固然耀眼,但这几乎贯通整段岷江的光点却是从更深的地方所发出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光芒,才使得怪物身上的鳞片亦有了熠熠光彩。 这光到底是什么? 古泰来忍不住一路下游,上方不时有巨大卵石滚落,他在水中灵活闪避,越往下,眼前的光芒就越闪亮。那光芒虽亮却并不刺眼,反而透着种柔和,更不让人觉得充满妖邪之气,反带着清凛之意。而这光芒也并非各处均匀闪烁,有些地方像是密集一些,有些地方则松散一些,最密集的地方,似乎就在古泰来的脚下,也正是传闻中妖龙七寸所在。 古泰来很快游到底,呈现在他眼前的场景却叫他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想到,就在岷江水底,有着无数光芒静静漂浮在江中,组成弯曲盘绕的灯列,一眼望去,简直仿佛官家上元节特设的花灯会一般,而所有的光芒却恰恰是在金刚堤与鱼嘴正下方、栖凤窝以及宝瓶口最为集中。古泰来忍不住又下潜几分,他这时已可用手触摸江底泥沙,便伸手摸去,但本以为会挥散或没入光阵之中的预期却落空了,触手所及除了泥沙的粗糙,落到最下方的是硬而冰冷的感觉。 古泰来拨开泥沙来看,底下露出的竟是一截有他三根手指粗细、晶莹剔透的碎玉块,而正是从这块玉中静静透出了光芒来。古泰来看着看着,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想了一下蓦然忆起,当日他在内河边上所见到的渔民手中带有纹路的石块似乎就是这么个样子,可当时明明是石头,如今却成了玉…… 古泰来赶紧又将周围的泥沙拨开,一点一点,被掩盖着的光芒逐一展现在眼前……古泰来终于明白自己看到又摸到了什么,那并不是什么石头,更不是什么玉石,而是当年被永镇江底的那条上古孽龙化骨之后的遗骸! 第五章 龙潜九渊动乾坤(三) 姬小彩已陷入无我境界之中,魂在躯壳,意却化入风中,随之走遍青城山各个角落,因此山中场景历历皆在他眼前。 血腥厮杀,刀剑相向,一切仿若身临其境,姬小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和古泰来才离开这么一会,转眼青城山中已变成那样,更无法相信,向以道家圣地著称的青城山,其邪秽之气竟已浓到可经意念压迫至肉体的地步!他虽身感痛楚,依然还想坚持搬些救兵,无奈山中道士各个陷入苦斗,根本无力分身,而他找遍整座山头,却都无法寻到空空子本人。 其实也并非整座山,不知为何,这青城山中竟有多处,他根本无法进入,甚至连靠近都会被逼退。他徘徊再三,想要往他处去搬救兵,却发现自己的意念尚未能够脱离都江堰便被重重拦回,仿若撞在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上!这不由让姬小彩心内更加惶恐,因为这正证实了古泰来的猜测,非但有人豢养了巨妖,操纵其破坏昔年困龙之阵,这个人更妖化了青城山的灵气,甚至将整个都江堰完全与外界隔绝开来。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姬小彩正自猜测,忽觉一股至刚至阳之气仿若游丝一般悄无声息潜入他的意念之中,似乎意图打探。姬小彩一愕,迅速收魂返念,待到睁开眼睛便拔剑而起,摆个守势,拦在祠堂门口。 只见不过片刻,祠堂外的水势居然又往后退了一尺,露出地面,门外站着个一身道袍的高大男子。 姬小彩愣了一愣,面上涌起惊喜,欢呼一声:「道长!」 话才出口,却猛然发觉不对。门口那身着玄色道袍的乃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衣着朴素,却一身霸气,不怒自威,并不是古泰来。 姬小彩一时有些疑惑,来者与古泰来并不相像,自己刚才是为何竟将人认错? 那道士背一柄青峰宝剑,负手立在门口望住他,姬小彩适才察觉到的至刚至阳之气正是从其身上丝丝缕缕散发而出。说是丝丝缕缕,盖因他身上至阳灵气几成实形,缠绕盘结,将之护在其中。 好一个修为难测的高人! 姬小彩捉摸不定对方所为何来,便攥着剑,立在门口警戒地看住对方。说也奇怪,祠堂内的人仿佛都未注意到门外多了一人,各自来来往往,无人对姬小彩所为加以理睬,这显然并不正常! 姬小彩等了片刻,来人却动也不动,只将他上下打量,似在琢磨什么。姬小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是谁?」 对方却不答反问:「空空子现下在何处?」 姬小彩愣了一下,怎么也料不到此人所来竟是为了找古泰来的师父,遂戒备万分道:「你找师父道长做什么?你到底是谁?」 那中年男子见他戒备神态,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忽而一阵风过,整个人已从丈余逼近姬小彩身前几寸之地。 近了再看,便更觉出两人区别,这道士身形极其高大,比古泰来更甚几分,浑身威仪,一旦靠近过来,几乎迫得姬小彩要跌坐至地上去。姬小彩吓得瑟瑟发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只是欺身过来,他就已经怕到牙齿打颤,浑身颤抖,他哆哆嗦嗦,还要勉力支撑,手中妖剑下滑顶着地面,将身子勉力支撑起来,哑着嗓子道:「你要做什么!若要害里面的人,先……先过我这一关!」 他底气不足,声音也不够洪亮,还瑟瑟发着抖,这样的话扔出来本该显得滑稽可笑,可他脸上神色却认真万分,即便害怕,也说着此话绝非戏言。那道士看了他两眼,忽而慢慢抬起一只手,姬小彩只当自己这次真要一命呜呼了,却听耳边「啪」的一声,整个人都像被人从梦中掼醒一般,有些浑浑噩噩的不知所以然。 耳中传来祠堂内「嗡嗡」人声,姬小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立了镇里的镇长,正一脸担心地望着他,担忧道:「小姬,你怎么了?刚才叫你都没有回应?」 姬小彩愣了一下,忽而想起,适才返魂之后,耳中似乎只听得那中年道士说话,其余皆是声息未闻,不由惊出一声冷汗。 那道上这才笑道:「你适才中了青城山中邪气,邪祟入体,失了听、察二感,如今邪气已除,不碍事了。」 镇长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没事了,吁口气道:「这便好这便好。」说着对那道士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张道长出手相助。」 姬小衫问:「张道长?」 镇长答道:「这位道长本是青城山天师观前任观主,多年之前云游四海去了,所以你未曾见过,说起来,他与小古的师父空空子道长也有多年交情,与小古也是认得的,有张道长在,我们镇上的人就更安全了!」说完,面上神色大为放松。 姬小彩这才释然,赶紧行礼道谢。张道士含笑回了个道揖,说道:「老镇长过奖了。贫道此次正是为了这岷江妖孽之事而来,但以一人之力恐无法荡尽妖魔,故而想找空空子道兄助一臂之力,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 镇长也颇感疑惑道:「小古临走前,也曾传了信回青城山,但空空子道长不知为何至今都未露面。」 张道士皱眉道:「想是青城山中邪魔外道横行,将他绊住了,可惜道兄他行踪飘忽不定,又居无定所,如今要找着他便有些麻烦……」 镇长赶紧道:「这位姬小兄弟与小古最是交好,也许他有什么办法找到空空子道长!」 姬小彩闻言一惊,适才青城山中一行,他并未能找到空空子,但此事他绝不敢声张,只怕说了就要引起镇民恐慌,如今待要如何? 张道士听了,果然转而看向姬小彩问,「不知可否劳驾这位姬小兄陪贫道去山中走上一遭?」 姬小彩拼命摇头:「这个不行,道长说过,要我守在这里保护大家!」 张道士笑道:「这小兄弟就大可放心,贫道离开之前自会在此地布下阵法,护得大伙周全。」他说着,自顾自走到祠堂门口,将古泰来布下的木人阵看了,又似随意沿着进门之路来回走了一遍,随后停在院中那株大榕树下,抬头看去。 姬小彩不由心内一惊,盖因古泰来所布下的这二重阵中除了门口木人阵阻洪水逼入,门内碎玉偷天换日逆溯水势来回,最后还留了一招只交代给了姬小彩一人知道,他在祠堂中埋下了昔年所擒百鬼炼化的一颗五彩灵石,既做前二阵之阵眼,也是为万一之时留得后招,一旦事有不巧,姬小彩力不能阻,便要以此灵石灵力借祠堂先祖余荫,拖延时间,护得镇中人转移。如今张道士一眼便看出了古泰来后招,实力显然在他之上。 张道士看了片刻,微微一笑,忽而伸手入古泰来放置灵石的隐蔽树洞中。那灵石本是二阵阵眼,但要移动,便会引起阵法溃决,姬小彩急欲出声拦阻,张道上却不慌不忙,但见他单手疾点,在取出灵石的同时,已在树身上清晰了然划了一道符,符文深入树身,隐隐有金光缭绕,阵眼虽被移出,整座祠堂却只微微震了震。 张道士将灵石掏出,托在掌中。那是小小一块五彩石头,普通人看来并不起眼,姬小彩眼中却见其周身缠绕灵气,是块宝贝。 张道士端详了一会道:「此石气属寒阴,灵气逼人,想是百鬼炼化而来,做阴阙阵眼正合适,只下过这百只老鬼怨气虽已炼化,彼此却未曾完全融合,是以只能发挥出四成灵力……」他说着,合拢掌心,口中念念有词.姬小彩只见从张道士手中腾起一团金色火焰,他阳气本就至盛,因作法而生王刚之气几乎如同罡气利刃,逼得姬小彩都不由倒退几步,石牛镇祠堂中先祖英灵皆为那罡气逼出树身,不声不响,竟一个一个投入灵石之中,灰飞烟灭。 姬小彩心中大骇,古泰来这后招之所以未曾说与镇民听,正是因为此招需借用镇民先祖亡魂之力,稍有差池,便致其魂元大损,是为大不敬,谁能料到这张道士眉也不皱,竟将祠堂内供奉之灵,统统投入炼焰之中,以为所用! 姬小彩一时目瞪口呆,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镇上的人却不知自己多年来跪拜祭祀的先祖不过须臾尽已形神俱灭,只在一旁傻傻看着。张道士念得片刻,再摊开手来,那五彩灵石竟已变作玉石一般晶莹剔透,外形圆润,内中却隐隐透着金光,灵气大涨。 张道士解了自己先前所设之咒,将之重新放回树洞,姬小彩耳闻眼见,灵石刚刚归位,祠堂周围霎时像是筑起天然屏障,洪水俯低而动,直直退后数尺之遥! 张道士道:「此阵一起,便可再在古贤侄的阵法上多加两个时辰护卫镇民安全,如何,姬小兄弟,你现在可愿陪我走一遭?」 姬小彩磕磕巴巴问他:「张道长既然如此厉害,为何不……不先护送村民离开此地?」 张道士问他:「难道你适才没察觉?」他高声道,「贫道便实话说了,乡亲们,有高人在此地布了大阵,这里如今可进不可出,饶是贫道也无法送大家离开,其实,就算贫道本人,如不斩除幕后之人,如今也已出不去。」 镇民们适才安定下来的情绪立时被他这话点燃,所有人眼中部露出害怕的神色来,祠堂内一片「嗡嗡」之声。 张道士环视一圈,又道:「不过大家可以放心,在这三个时辰里,只要贫道与空空子道兄联手,加上古贤侄在江中牵制那妖怪,三人合力,必可打破此一危局!」张道士朗声说完,转头问:「如何,姬小兄弟?我想你帮忙也是希望多个帮手,多份胜算,你也知道青城山如今邪气大盛,早一刻找到空空子道兄,便可早一刻平息此事,古贤侄也能早脱险境!」 姬小彩还要再推辞,冷不丁瞥见什么,骤然如遭雷击,他面如土色,双唇颤抖,神色变了数变,片刻,方才咬了牙,压抑着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古泰来并不知姬小彩处生了变故,更似已将那兴风作浪的妖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如今眼中所见,唯有这一副掩埋在泥沙之下的巨大龙骨。他似着魔一般,以短剑将江底淤泥不停刨除出去,泥沙之下,渐次露出莹润发光的一副巨大骨架来。 这真正是条巨龙!每一块骨头碎片都至少有古泰来的拳头大小,从宝瓶口至金刚堤又至栖凤窝,盘桓多圈,深藏江底。古泰来吊着一口护体真气,借以在水底自保,自东南至西北,游了个来回,只见露出江底的龙骨盘曲伸展,或节节扣扣,或四散零落,散发出的光芒,将一条江底照得雪亮,几乎无法分清此是江中亦或霄汉。 古泰来于其中游弋,几如置身银河,四周光华璀璨,丝毫不觉邪秽之气,以此观之,根本无法想象葬身此地的乃是一条为患多年的恶龙,而触之骨架冰凉沁人,也正验证传说所言,岷江龙生自岷山雪水,恰是一条雪龙! 古泰来停在鱼嘴正下方,抬眼看去,只见此处龙骨盘曲数圈并扭转屈曲,断裂散开,正符合传说中雪龙曾被人钉住七寸斩杀之言,可那斩龙神器却在何方? 古泰来将此处泥沙尽皆刨去,江水带动,使得龙骨大致显露出来,一地碎骨之中,并无任何显眼之物存在,更别提什么神兵利刃。 古泰来细细搜索了几圈,依然一无所得,不由心中疑惑,莫非他先前所猜,竟是错误?他正自思索,忽觉一阵晕眩,开始还只当是自己在水中待得太久所致,可马上发现不是。 他周围江水就似被烧开一般,猛然间所有水流皆汨汨冒泡,向上急剧升腾,跟着整条岷江就如同被一双巨大又无形的手所搅动一般,江流滋生漩涡,漩涡重叠交错,江底无数碎骨都被吸起来,碰撞着发出折断声响,天顶摇晃,无数石块密集投落,正是金刚堤并鱼嘴已然彻底坍塌! 古泰来暗叫一声不妙,踩水逃离,周围江水却如排山倒海,饶是他本领强大,道术高超,夹在这中间亦被推搡得没了方向,只能随波逐流,勉强保住一口护体真气亦护得自己周全。 恰在这时,猛听得头顶声嘶力竭一声惨嚎,那声音就算隔着遥远水面听来亦令人心胆欲裂,凄惶惊惧,仿佛世上最凄惨之事皆发生在一人身上一般,江水为之震栗,山川亦随之颤动,凄厉无比的嚎叫声中,仿佛有更大的瓢泼大雨狠命砸向江中一般,上方传来密集沉重的敲打之声。 古泰来仰起头来看,只见挟带着腥臭之气的许多东西骤然问便自上方劈头盖脸地打将下来,那东西太过密集,古泰来根本不及闪躲,眼睁睁看着无数巨大的碎肉块从他身前身后擦过或砸打在他身上,清澈的江水立时变得无比浑浊,血污顷刻迷蒙双眼。古泰来的护体真气本是至清至净之气,如今为血污所染,不过片刻便无声无息破灭…… 江水于一瞬间凶狠地压向他的面门,古泰来脸最后一口气都没能保住,只觉胸口巨疼,头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棍般,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骤然失去了意识,被卷入漩涡之中! 姬小彩胸口猛地一烫,好似被人用通红的火钳狠狠烙在肌肤上一般,疼得他不由自主停下来蹲下身去。他伸手捂住胸口,胸口灼烫无比,连他自己的手都放不下去,浑身妖气都乱了,只能小口小口喘着气,咬牙被动等待着那痛楚过去。 张道士本来走在他后头,见他停下来,便也停下来等着他。 此时整座青城山已然天翻地覆,山中瘴气满溢而成蒙蒙迷雾,遍地皆是枯枝残叶,血水四处流淌,人、妖尸首堆积如山,而活物则一个也无,放眼望去,几乎等同一座死山,叫人心惊肉跳! 姬小彩咬牙忍了许久,胸口的疼痛才勉强缓和下来,他哆嗦着伸手入襟中,手指碰触到的肌肤依旧有着灼烫的感觉,但令他心慌意乱的是,那份灼热的来源却消失了—— 古泰来交给他的玉佩「否极泰来」居然莫名不见了! 难道道长他…… 此念一起,姬小彩登时只觉得天昏地暗,他猛然站起,似要往江边去,虚浮地迈了两步,看到张道士,却浑身一震,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张道士好像并不关心他的身体状况,看看左右问他:「空空子道兄如今到底身在何处,怎么就是找他不着?」 姬小彩声音嘶哑,低声喘着气道:「再往前走点就是了。」说完,转身要走。 张道士却不跟上,忽而笑了一笑道:「小妖怪,你就直说吧,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姬小彩身形一顿,转回身来问:「不是道长所言,请我陪你进山找空空子师父,如今怎么又问我要带你去何处?」 张道士笑道:「你身上杀气太重,陪我找空空子道兄是假,想要找个地方杀我才是真吧!」 他这话才说完,姬小彩低喝一声,丢了灯笼,一剑便已扫来。张道士也不用兵刃,便以空手格挡,两人就在林中厮杀起来。 姬小彩早已不耐,一路上只是死命压抑,如今血红了双眼,招招皆欲置那道士于死地,一身妖气四溢,动作利索,绝不叫人小觑。他虽拼死进攻,无奈那道士实力却远在他之上,拆过五十招,便被之连击数掌,打翻在地,呕出血来。 张道士劈手夺了他妖剑,自上方指住姬小彩鼻子,他这时早已收了温和面容,冷面森严,喝斥:「说,为何杀我?」 姬小彩勉强抬起头来,他磕破了头面,鲜血留下来,糊住了眼睛,火辣辣的疼,却不肯服输,瞪着张道士道:「你又为何杀我大哥!」 张道士愣了一愣,想到什么,撩起左手袖子来。他左手腕上,于那命门处有个不起眼的新月形伤疤,疤痕小却深,透着不正常的青银色。此时溅了姬小彩的血,隐隐有了光华流动。张道士了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伤口总是不好,原来姬岚野死前动了手脚!」 姬小彩本还抱着他大哥尚存活的希望,只因他兄弟有一门互通生死之术,以二人血脉相连,其中一个若有性命之虞,另一个必会收到消息,一人若死,其咒必败,另一人亦可知道。 姬小彩本以为自己无所感知,姬岚野必然未曾死去,只是短暂失去消息,而此时看这张道士手腕伤痕,却是姬岚野死前以命留下的警示痕迹,又听他轻描淡写说他大哥之死,暴怒至极,声嘶力竭吼道:「你为何要杀我大哥!你凭什么!」他挟怒而起,还要对张道士动手,却不料那道士早看穿他动作,闪身让过,劈手便将姬小彩双臂从肩窝卸了,将他狠狠掼在脚边。 「凭什么?」张道士冷哼一声道:「姬岚野以下犯上,屡犯天条,朕为何不能治他死罪!」 「朕?」姬小彩痛得一身冷汗,神智却格外清楚。 张道士笑道:「没错,朕就是天界之主,是这至高天上的帝君长轩!」 姬小彩霎时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这人说什么?他是天帝?杀害他大哥的竟然是天帝? 平空里忽而响起一把嘲讽的笑声,有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道:「天帝!谁封你做的天帝!」 张道士面色骤变,点手封了姬小彩妖气与行动能力,直起身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朗声笑道:「苏合,你终于肯出来见我!」 空空子从林中步出,手上提着一盏小小红灯笼,红光打在他脸上,还是遮盖不住他一脸的灰败之色。他弯腰驼背,步履缓慢,看起来有似风中残烛,即刻便要熄灭。姬小彩隔着血糊的视界看过去,心中无比震惊,不过一晚不见,空空子为何竟变成了这样!? 第六章 便乘长风裂天阙(一) 古泰来耳中传入声响,那声音绵长而温和,短促又激烈,相推相让,相环相进,那是不断变化的……水声。 「我死了吗?」 「我现在在哪里?」 飞鸟一声啼鸣,古泰来乍然睁开眼睛。 他抬眼所见却是一片天空,阴沉而广阔,许多云彩堆叠其上,有如厚厚的褥子。天上看不见日头,但那些云彩的边上就有淡淡一圈金光,从下面望上去,好像工笔与水墨的结合。 古泰来疑惑地支起身来,身体很沉重,手肘撑在地上便感到一阵刺痛,想必在刚才的挣扎中伤到了筋骨。虽然痛,古泰来却长出了一口气,身体的痛楚证明他依旧活着,这实在太好了!也许过去他曾不在乎生死,甚至在痛苦不堪的前六世中试过自尽,但这一世,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他也要活下去! 「小彩,等我回来!」他挣扎着立起身来,发现左腿已没了知觉,所以站立起来颇为困难。他还以为是断了,弯下腰去看却发现是被利物刮出了一道竖直的大伤口,血流了很多,以致于满腿都是疤结的红痕,现在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就像踏在棉花里。他点了止血的穴道,又就着身上仅剩的碎布条草草包扎了伤口,这才直起腰来。 四面皆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浩浩汤汤的大水包围着他所在的这一块小小的高地,之前他听到的水声便是它们发出的。那些流水拍打着岸壁,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却半寸不能踏足,这块巴掌大的地盘就像有阵法护持一般,俨然不动于大水之中。 可这里是哪里? 古泰来极目远眺,四面皆是一片空濛,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天际到他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青城山,没有宝瓶口,没有怪物,也没有龙骨……这里也不似任何一个他曾到过或是听说过的地方,他就像是突然被拔出人界,丢入了一个三界以外的地方一般。 三界之外? 古泰来心中一惊,难道他还是死了?但他会痛、会疲惫,他现在依然感到全身骨头像被碾压过一样的疼痛,他也还记得之前在岷江中发生的一切。他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他想起那头怪物在撞破困龙阵的最后一环后,突然自尽,撕裂自己的身体,他记得无数腥臭的肉块从天而降,打落在岷江中,记得四面尽被血污所染,他的护体真气因之而破,记得自己被浪头打中,随后卷入漩涡,失去知觉…… 不行,还是猜不出这里是哪里! 古泰来顿时变得焦虑起来!他向来是个镇定且理智的人,但被骤然投入这样一片不知何来何往的汪洋之中,找不到一丁点线索也看不到回家的希望,却让他浑身难受!他开始思索,如果跳入水中,以缩地成寸之法,不知是否能溯水寻至源头。他试着运起真气,却颓然发现自己一身的本领竟已尽数离他而去,难道已经是……初七了? 古泰来大惊,他到底昏过去多久了?现在的都江堰怎样了?石牛镇的镇民们怎样了?他师父空空子怎样了?最重要的是,姬小彩他……怎样了!! 古泰来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敢想像,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姬小彩他们是否曾发生危险,他不敢想,一点都不敢想! 耳边忽然传来低低一声叹息,有人! 古泰来迅速转过身去,同时伸手到腰间,却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短匕已经不知所踪——他连最后保护自己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拳脚,即便这样,他也要支撑下去! 古泰来看向对面突然出现的人影。在他刚醒来的时候,那里并没有人,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块空寂的土地罢了,但现在,却有个身影坐在山崖边,背对着他。 「你是谁?」 古泰来试着问了一声,回答他的却是重重一声叹息。 古泰来松开了捏紧的拳头,他奇怪自己为何会因这区区一声叹息便放下了此人不善的念头,也放下了对之怀抱的戒心,当他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拖着一条腿走到了那人身边。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年纪应该不大,因为他的侧脸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而已,但令人奇怪的是,却让人觉得他很苍老。是的,古泰来莫名就觉得此人应该已经很老很老了,虽然他看起来依然年轻。 那人又叹了一口气,忽然对着古泰来转过头来。这便看得更加清楚了!那的的确确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温雅平和的五官,面上依稀笼着淡淡的哀愁。 「我该怎么办好呢?」 「什么?」 「我该怎么办好呢?」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在问古泰来又或是自己问自己。他重又调过头去,然后,伸手指向远方,「那里!」他说。 古泰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还是一片汪洋大海,似乎与刚才他所见到的并无不同,但只是似乎。 古泰来隐约觉得,那片水面的确像是有什么与之前不同了。他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马上又发现不是。就在那人手指的远方,在那一片似乎与左右并无差别的水域中,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移动。因为他的动作,水面生出了涟漪,从彼方到此方一路推进过来,在古泰来与天边之间拉出了一道优美无比的波浪线。 「那是什么?」古泰来忍不住问,他已经不再将这男子当作敌人,相反,这人身上似乎有些什么令他感到怀念。 「是他。」 「他?」 古泰来话音方落,却听得耳中蓦然传来一声清锐无比的啸声。那声音不同于都江堰中银鳞怪物的嘶哑嘶吼,亦不是普通凡兽所能发出的咆哮之声,声音充满了力度,带着形于外的欢乐与傲气,就像在说:「瞧,我多么快活自在!有谁能管得了我!」 那是龙吟! 真正的神龙之声! 随着那叫声,古泰来见到远方的海面犹如被劈开一般翻滚着浪花向两边分开,漂亮的银色背脊随即在水中显现出来!那是一种如同昆仑山顶千年不化的白雪才会有的透明、干净的颜色,散发着柔和又美丽的光芒,他长大的躯体和柔韧的线条在这片洁白的覆盖之下展露着生机盎然的热度,水面被他划出优美的线条,他欢乐肆意,于那汪洋之中尽情游弋,古泰来还未看到他的全副面目,已经被那尾神龙的美所深深震撼! 那样的……美! 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也找不到任何别的形容,只是美! 突然,汪洋之上失去了他的踪影,他似乎突然就不见了。 「他很调皮!」那人说,「你看,那里有水泡冒出来,他要从那里出来,吓我一跳!」 他这话方落,天地之间乍然冲起一道冲天水柱,伴随着清冽至极的龙吟之声,古泰来眼见得一尾巨大雪白的神龙从临近的水面之下赫然拔水而起,直冲天阙! 他巨大美丽的身体上覆盖着带有奇异花纹的雪白鳞片,每一片都仿佛一朵凝结的冰霜之花,在阴暗的天光下,他的出现是那样光彩熠熠,璀璨夺目,以致于整个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的存在! 四面的海水猛烈激荡起来,仿佛在为主宰它们的主人欢呼雀跃,他是这四面汪洋唯一的主人,是这片泽国最高的存在!他停留在古泰来与那人面前,昂起骄傲美丽的头颅,彤云散开来,露出耀眼的、温暖的日光,照射着他一身雪白的鳞片与巨大头颅上银灰色、孩童一般的清澈眼瞳,他超越天地之间所有的活物,他的存在便是耀眼本身! 「他是……」 「他就是你在都江堰水底见到的那具龙骨。」 「什么?」古泰来惊讶地转过头去。 四面的景物飞快变化,阴晴的天空换做了乌云密布,大雨瓢泼的样子,四面是澎湃激荡的岷江水,他和那人立在孤岛之上,四周大水蔓延,被击破的船只碎片在江面上浮浮沉沉,人们的哭喊咒骂声不绝于耳。 青年立起身来,与古泰来并肩:「你如今所看到的便是一千五百年前的都江堰,他在这里作恶,人们都恨他!」 古泰来看到岷江水底飞速跃动的身影,突然,一个巨大的头颅出现在江面上!古泰来吃了一惊,那是他!但那又好像不是他! 他依然有着雪一般洁白的鳞片和傲气的银灰色眼瞳,但适才所见的那种愉悦与自在已经没有了,在他依旧美丽的外表下,古泰来感到浓重的怨气与憎恶,他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变得与以前一点儿也不同。 一样的外表,但里面却彻底不一样了! 古泰来看到他巨大的头颅在水面上飞快地转动,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突然就定在了某个地方。 他银灰色的眼瞳里本来是一片浓重的杀气,但这一刻,却像是突然燃起了火花一般,有一个小小的火星在他的眼中跳起来,然后迅速地,不可遏制地蔓延成一片明亮的火光。他昂首向天发出咆哮,那种声音又有了之前他所听到的那种快乐的意味,不,是更快乐! 古泰来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在玉垒山的山崖边,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身影。 「他以为那个人是我。」青年说道,然后叹了口气,「其实,那不是我!」 古泰来见到那尾神龙在江中迅速游动到山崖边,然后自以为没人知道的,潜在水面以下,只露出一双眼去盯着上方那个小小的身影看。他的举动又有了调皮的意味,好像个小孩子一样,渴慕的、思念的,还带着点怯怯的意味,可在山崖上看着他的那个人的眼里却只有冷酷与厌恶。那是一个穿着一身方士道袍的青年男子,果然有着与身边人一样的相貌,但,完全不同。 还是一样的外表,但里面也彻底不同了! 「他是我的转世。」青年叹了口气道,「我那时候已经寂灭,他虽可算是我的转世,进入轮回的其实只有我在寂灭前所遗留下来的一点点力量而已。他保有我的外形以及我在寂灭前仅剩的那一点力量,但他不是我!」 古泰来看着山崖边那对望着的一人一龙,心中有了猜测,问:「他是不是当年替李冰完成困龙阵的人?」 「是的。」青年叹了口气,「就是他将飞银钉于岷江水底。」 「飞银?」 「飞银。」青年点点头,「是我给他起的名字,这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错事?」 「他本生自宇宙洪荒,是天地灵气凝结而成的神兽,不属三界之内,亦无亲眷朋友,无拘无东,自由自在,如果不是我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无意中将他与我的命运连到了一起,他也许不会落至今天这样的下场!」 古泰来眼中映出了熊熊火光,他看到无数民夫肩担手抱,日夜不歇在玉垒山堆柴烧山,看到无数妇孺老人将一盆盆冰凉的岷江水泼向烧得通红的山体,他听到山岩发出痛苦的呻吟,慢慢地裂开一道道缝隙,看见石匠腰上挂了绳子,攀爬至虎头岩上以大锤凿子将那些破损的岩石凿离山体…… 一点一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熊熊地烧,冷冷地泼,慢慢地凿…… 史载,李冰以火烧水浇之法,日夜不歇,计八年而成宝瓶口。 古泰来忽然觉得眼睛很疼,那熊熊的火光仿似就在他身边炙烤一般,烈焰的热度燎着他的身体发肤,几乎令他透不过气来。他看到那个方士立在人群中气定神闲地指挥着人们开凿山岩,也看到就在不远的地方那个立在阴影中的青年。 青年飞银。 「所以,这是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身旁的人突然捂住了脸孔,声音中满是疲惫沧桑,「所有人都寂灭了,只剩下我还守着这方天地,我太寂寞了,寂寞到看到他便忍不住将他留在了身边。我不该那么做的!」 古泰来看向他,冷冷道:「你遗弃了他,而你的转世杀死了他,是不是?」 青年的身体猛烈颤抖了一下,仿佛古泰来刚才的话语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他的胸膛。他似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可那只手只举到半空便颓然放下了。他无力道:「你说的没错,是我遗弃了他,可是……我没有办法,我那时候就要死了。」 「死?」 「是的,死,不是你们所知道的那种,而是真正的死,我们将之叫做寂灭。寂灭对古神来说是最可怕的一件事,不归尘土,不入轮回,无法逆转,从此什么都不是,虚无缥缈也无处可寻。」 「你没有告诉他?」 「当然没有!」他激动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件事?他过得那么快活,一心一意以为我会和他永远在一起,如果我告诉他我很快就要寂灭,他一定会做傻事!」 「所以?」 「所以,我跟他说,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让他等着我回来,他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我以为只要过一阵子,也许百年,也许千年,最多万年,到时候天地变化,世间万物生长,世间精彩有趣的东西多了,他便会忘记我……」 「事实是,他一直记得你,也一直在等你回去。」 「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会一直一直等我,一直等到于怨气中自堕成魔!」他的肩膀微微颤动,放下手来,露出疲惫的面容,「所以,我说过,我错了,我料错了!」 古泰来看着面前这个早已不存在的「神」,用冷酷的口吻诘问:「料错?以你的能力,若能留下现在的力量与我对话,难道算不出数万年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青年被古泰来的话噎了一下,下意识地解释着:「我……我的确算到过他会……」 「那你为什么不当时杀了他?」 「什……什么?」青年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既然过个几千几万年,他还是会死在你那个转世手里,为什么不在你寂灭前亲手杀了他?」 青年愣了一会,随后猛烈地反驳:「他什么事都没做错,我为什么要杀他!我连告诉他实话都不舍得,又怎么会对他动手!?」 「那么都江堰死伤的百姓算谁的错?」 青年支吾起来:「他……他应该也不想……」 古泰来厌烦地皱起眉头:「好,这个暂且不提,不管怎样,你最终还是动手了不是吗?」 「我没有!」青年被激怒了,指着虎头岩上那个勘察地形,测算着布阵方位的男子道,「你难道没看见吗?是那个人杀了飞银,当时我已经不在了,我虽然看得到,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力量,也没办法!」 古泰来忽然问他:「你的转世比你厉害吗?」 青年疑惑地看向古泰来,摸不清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摇了摇头。 「现在的飞银有多厉害?」 青年看向水中,四面的景物已经又再变成了汪洋大海的模样,飞银在水里欢快地游动,并不知道许多年后自己残酷的命运,那个时候他是高兴的,高兴到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哀愁这种东西! 青年看着他光滑的白色背脊,脸上露出一个温柔又自豪的微笑:「他很厉害,虽然还不如我。」 「你的转世有没有他厉害?」 「什么?」 「有没有?」 「你问这个……」 「我问你有没有?」古泰来咄咄逼人,几乎要将对方逼到地上去。 「没……没有。」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在你的转世手里?」 「他……为什么……」青年像一下子被问住了,随后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因为七星困龙阵是相当厉害的阵法。」 「建这个阵用了多久?」 「十……十四年……」 「十四年,每一天他都可以杀死你那个转世,如果我没听错,不是这个阵法,他对阵飞银根本没有赢的机会是不是?」 「……」 「可是他死了!十四年,他什么也没做,等着你的转世来收拾他。」古泰来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的怒气与凄凉,飞银的遭遇触动了他回忆中似曾相识的那部分,「你撒谎遗弃了他,算出将来又不杀他,」古泰来微微磨了磨牙齿,「你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他,你只不过不想他忘记你,你要他永远都记得你,你做到了!」 「我没有……」 古泰来打断对方虚弱的辩驳,毫不容情地给了他最后一击:「飞银根本不是那个与你不相关的转世杀死的,真正杀死他的人是你才对,他就是因为你才死的!」 青年震惊地望着古泰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嘴唇蠕动,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就像一尊老朽的石像一般,本来只是慢慢地剥落,但古泰来的话却如一阵罡风,将他狠狠刮倒在地,摔了个粉碎!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古泰来几乎不耐烦到想要抛下这个「神」,自己寻找离开的方法的时候,他才开了口。 「原来是这样。」他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的寂灭会使得这里变样,怪不得我会在最后还留下这样一丝妄念在这里……」 古泰来已经不耐与他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我要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我还有急事!」 青年神情古怪地看向古泰来,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道:「我知道你要找飞银拿一件东西。」 古泰来挑起一边眉毛:「是又如何?」 「那么,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他附到古泰来的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话,古泰来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要我带你去见飞银?」 青年点点头:「靠我自己的力量实在无法见他。其实我自醒转以来,已在此处看了他好久好久了,我看着他受苦,看着他一千多年来都睡在那里,他的身体虽然死了,但他从未解脱,甚至比死更难受,我一直看着,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不停地想,想了好久好久,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想到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但我现在明白了,我应该用我最后的这一点力量,为他做点事,这大概就是我在寂灭后依然存在这里的缘由。」 古泰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神」,琢磨着他话里的可行性。 「如果我带你去见飞银,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我,你就永远离不开这里,还有,只有我,才知道将那东西从飞银那里取回来的方式,你根本连那件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 古泰来被对方将了一军,他确实必须要仰仗对方的力量,否则,就连离开这个汪洋泽国都不一定能做到,所以,他很快做出了决定:「我答应你,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否则……」 「我不会。」青年欣喜无比地保证,他双手一挥,古泰来便与他同时飞了起来。他们的脚底离开了那方小小的孤岛,两人如同使了登天之术一般,轻飘飘地向着天顶升去,底下的飞银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们彻底飘浮在了高高的天空。 古泰来皱着眉头望向四周,下方的汪洋已经被厚重的云层所彻底遮盖,他们如今整个陷在云彩之中。上下前后左右都有云朵在懒洋洋地互相推搡,缓慢并随性地变幻着各种姿态,就像另一种姿态的海水,但在这片云彩所幻化而成的汪洋的界限之外却还有着别的事物,那是若隐若现直插天穹的两座山峰,它们适才因为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中,所以他看不到,但此刻从天上看过去,却分外的清晰。那两座山峰不知多广亦不知多高,拔地而起,两相对峙,中间是一条窄窄的缝隙,仿佛两扇天然的门扉…… 古泰来一下子愣住了。他好像觉得这地方自己是来过的,但又仿佛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他忍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哪里?」 没有人回答他。 古泰来转过头去,却发现广阔无垠的天空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那青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你……」他想喊那人,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还是被骗了?那人将他带到空中到底是要做什么? 古泰来尝试着在空中走动,那种感觉与御剑飞行完全不同,轻飘飘的,很难把握方向。他试图向两座山峰的地方靠近,他总觉得那里看起来眼熟。他在空中慢慢地捱着,才走了没几步,突然间,脚下一空,整个人就重重自空中摔了下去。 他大惊之下,赶紧念起浮空术的咒文,却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术法依旧没有回来。他心急如焚,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在此时,一道金光自那两座山峰之中激射而出,宛若离弦之箭正中他的胸口!没有冲击的感觉,但古泰来却觉得胸口猛然一烫,他伸手摸去,发现自己的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本不该在他身上的东西,那是一块玉佩,是他许久之前就已经赠予姬小彩的玉佩! 『否极泰来!』青年的声音忽然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近得几乎就应该感觉到他在耳旁喷吐的气息,但是没有,抚触古泰来耳朵的只有下坠造成的疾风。 『否极泰来,其实你的名字也可算作是我给你的!』青年的声音说道,『这里是……』 古泰来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说什么? 这里是…… 修、罗、海! 第七章 便乘长风裂天阙(二) 「天帝?」空空子反问,「是谁封你做的天帝!?」他形容苍老,背脊佝偻,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洪亮有力,掷地有若鸣金之声! 张道士朗声道:「笑话!朕自昊清池中降生起,便为天命所授之帝君,无须何人来封!」 空空子笑起来:「笑话?倒确实是笑话!」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走来,不惧不怕,步履沉稳,停在张道士身前三尺之内。 「昔日昊清池中确有天命所授之帝君降生,」他说着,顿了一顿,不着痕迹看了眼姬小彩,「天帝长轩。」 「朕便是天帝长轩!」 空空子摇摇头:「你知我知,天帝长轩,早在一千四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中就已经死了!」 天空一道霹雳,半个天宇都被照得雪亮。姬小彩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到电光之下映亮的张道士的脸孔,那是一张曾给予他威武、刚正感觉的面孔,如今被电光映照着却显得既疯狂又狰狞。 张道士沉默了短暂一会,随后大声笑起来:「有意思!苏合,你是在下界待得太久,神志昏聩了吗?如果朕昔年已死,那么你现在见到的又是谁?」 空空子看向对方,不避不让,清晰有力地回答:「长垣。」 「长垣?」 「昔日天帝伏乙夜梦不吉之兆,推算自己将于五百年后历天人五衰寂灭,是以上请天命,苍天受其意而自昊清池中化生帝君仙花……」 「那就是朕!」 「你只是其中之一!」空空子正色道,「帝君仙花从来只生一株,但不知出了何差池,当日自昊清池中却一株而生二花,一株色白,一株色玄,色玄者侧生,孱弱无力,色白者正株,刚健有力。帝君花双生本为大凶之兆,天帝理应将其中一株掐灭,但他却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恻隐之心,不仅未将本不该出生的玄花毁去,相反,还在昊清池建东君阁,将仙花移植其中悉心栽培。后仙花历二百二十年而成蓓蕾,又八十年花开,化生两位仙君,色白者取名长轩,色玄者则为长垣,也就是你!」 张道士冷冷一笑:「有意思,你且说下去。」 「天帝二子不可共存于人前,是以长轩在明,长垣在暗,知道你存在的只有区区五个心腹旧臣。再二百年,天帝伏乙果然寂灭,此时你们两兄弟皆已长成,长轩性子浮躁单纯,你却温和沉稳,那五个心腹臣子当时偶尔或也说过长轩并非最适格之帝君,反而你更有帝王之相,却哪里知道在后来的九十多年里,他们个个皆命丧于你手,魂飞魄散,无一生还!」 天上闷雷滚滚,妖雷动天撼地,九重宫阙于浓云中仿佛摇摇欲坠,张道士面上表情却不动不摇,仿若空空子所说之事,与他自身一点关系也无。 「长轩即位三十年,妖魔界忽而滋事。此事来得蹊跷,原本妖魔道与仙、凡二界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为何,那年却有无数妖魔大将自妖魔道涌入仙、凡二界,大肆屠戮。当时身为帝君的长轩听从了身边上仙谏言,决意御驾亲征,他亲帅天兵天将十万,与妖魔道邪帝军战于云麓荒野,凡十五年,历千余战,最终将邪帝枭首,取胜而归。」 「没错,那是朕自即位以来领兵打的第一场胜仗,也是朕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 「你的确打了你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不过不止是对邪帝,也是对你的兄长长轩!」空空子的红灯笼中突然「啵」地跳出一点幽绿火焰,在暗夜中看去,分外惊悚。 「是你挑拨妖魔道与仙、凡二界关系才致使邪帝趁长轩帝位未稳之时大举进攻凡界,也是你谏言长轩御驾亲征以巩固帝位,提升威望,长轩出征时,你一直随侍在侧,等待机会,最终在他与邪帝交战时渔翁得利,杀了两人,取而代之,班师回朝!从此长垣巧妙变成了长轩,而长轩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牺牲!」 张道士看向空空子,微微笑道:「真精彩,不过,口说无凭,你可拿得出证据?」 空空子没有回答。 张道士笑开来:「拿不出证据是不是?苏合,朕念在你为昔日天庭之功臣,又早早告老云游,可以暂且饶了你这妖言惑众之罪,但你在此摆下邪阵之事便罪不可恕,即便朕不罚你,天也不会放过你!」 仿佛为了验证他所说正确一般,空空子的脚边骤然击下一道炸雷,瞬时便将他脚旁草木烧得一干二净,空留一地焦黑。 「如何?」张道士神情得意说道,「你若不再停下这违逆天命之阵,届时朕也帮不了你!」 空空子却叹了一声,说道:「若非我当日坚拒先帝托付,执意不肯回天界辅佐长轩,也不致弄成如今这般田地……」他似极为感慨,喟叹中却将手中那盏红色的灯笼不动声色举了起来。那灯笼中跳动的烛火此刻又变作了明亮的黄色,且颜色正在越变越白,越变越亮! 姬小彩疑惑地看着那盏灯笼中变化跳跃的烛火,他看到空空子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后微微对着他动了动手指,他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突然间便听到空空子大喝了一声:「跑!」 随着空空子话音落下,就像是遽然向人们靠近的日头一般,在三人眼前,那豆点般的一星火光突然就从灯笼中狂窜而出,迅速擢升成为行将炸开的灼日,跟着从那盏小小的灯笼里刹那间放射出无数道璀璨至极的光华,那些光华如此耀眼,以致整个天地之间都仿佛被其遮盖笼罩,所有人都不得不暂且闭上了眼睛。 姬小彩在一片混乱中感到自己自己被人飞快解开了封闭的妖力与行动能力,那人将闭着眼睛的他猛然提起,随后便听得一声「起!」他只感到有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然托升起来,带着巨大的冲力,将他狠狠地抛了出去!姬小彩知道是空空子救了他,但他尚来不及欣喜,又一股沉浑刚劲之气已迎面袭来,姬小彩人在空中,根本无法闪避,不偏不倚被之重重击中胸口,从空中狠狠跌落下来。 「你就这么急着救人?」张道士一手捂着眼睛,却将跌落下来的姬小彩一把提起,单手便以他的妖剑将之穿透肩膀钉在树上。姬小彩发出一声痛苦呻吟,张道士动到了他在朱夜古城中受的旧伤。 空空子神色阴晴不定,他的红色灯笼摔在地上,跳动着微弱的火苗,渐渐熄灭,四周又再恢复了黑暗。 「我以为你在千年前的战阵中受了重伤,大凶年初六、七日皆动不得天地阳刚之气。」 张道士——天帝长垣哈哈大笑:「是,没错,当年我的确受了重伤,可多亏了你的好徒弟,在这千年中,我的伤势已慢慢痊愈,如今早已不碍事了!否则我怎么敢只身闯你这八荒玄牝逆天阵!」 空空子叹道:「你果然动了泰来的魂元,难怪他体内阳毒日甚,一世比一世虚弱!」 姬小彩在旁边听得,怒道:「你对道长做了什么……」他话未说完,已被长垣反手一巴掌打得头撞在树身上,脑袋当场「嗡」的一声。 「小小妖怪,也敢对朕不敬!」 空空子拔高声音道:「此事与小彩无关,你要算帐冲我来便是!」 长垣笑道:「怎么,替徒弟心疼?」 空空子吸了口气,方才缓缓道:「长垣,你真以为我拿不出证据?」 长垣看向空空子,眼神中有一丝疑惑和一点点最后的挣扎:「你有何证据便拿出来看!」 空空子像是放弃一般,长叹一声后朗声道:「帝君仙花。」 长垣的眉毛猛然跳了一下,迅速掐指起算,片刻,嘴里发出低低咒骂,一字一挫道:「严、紫、清!」 姬小彩昏昏沉沉抬起头来,耳朵里「嗡嗡」响,听什么都像隔着水一样。那个坏蛋在说什么?严紫清?辜负了道长的紫清仙人?他不是在一千多年前就杳无踪迹了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空空子道:「昔日长轩即位之时,身披万千光华,天界映现其仙花天相,洁白芬芳,后你取而代之,白花枯萎,玄花茁壮。姬岚野当日被严紫清所诱前往昊清池寻找泰来的仙花,结果在东君阁中见到的却是一株彻头彻尾的玄花,东君阁乃是帝君仙花所在之处,他见到色喻妖魔的玄花自然大惊失色,结果被你布下的九重诛杀阵所伤,而九重诛杀阵却也因之而破,你只以为姬岚野是唯一敌人,在击杀他与召吉后便未曾警惕东君阁戒备,却不知严紫清黄雀在后,严紫清一直都以为那株玄花是泰来被你困下的魂元本根,故而不惜一切代价将之偷盗而出,交予了我。现今,它就在我手中。」 仙人仙花,异体同命,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长垣咬牙切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空空子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中竟有些同情神色。 「长垣,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我,千年前邪帝与长轩被你杀死,临终对你施下咒上咒,使你这至阳仙体却饱受阳毒邪祟所扰,难动法力,你虽休养千年,又借泰来至阴魂元修复自身,有了好转,但远未复原,否则,以你仙力支撑的九重诛杀阵被破后,严紫清盗仙花之事你不会一无所察,至于现在,你也不过是在硬撑罢了,你刚才已动用罡气过甚,八荒玄牝逆天阵又化生无边邪祟之气,我估你不出一个半时辰,如不离开此地,便会阳毒发作,魂元大创!我若说得有半个错字,你大可现在与我一战,我虽老朽,却也绝不避让!」 空空子言尽于此,一脸肃杀,望住长垣。 林中登时一片死寂,雷声水声依旧雄大,这里却是窒息人的寂静! 良久,长垣忽而大笑三声,干脆利落地抽出制住姬小彩的妖剑,将他一把推向空空子。姬小彩趔趄着摔到一边,被空空子接了个正着。 「昔日天界智星果然名不虚传!」长垣恨恨道,「告诉严紫清朕扣下了他仙花的也是你?」 空空子点头:「天界我还有些人脉。」 长垣的面容一下子变得极为狰狞,他凶相毕露,似乎便要如猛虎扑食一般恶狠狠地扑上来,将空空子撕个粉碎,但他只是盯着空空子看了一阵,忽然又放缓了面容,古怪地笑起来:「也罢,朕本来就不是与你来作对的,朕只是想来探望一下你这个故人,也试着劝你放弃逆天之道,你既不愿,朕如今就什么都不做,朕但要等着,便能见着你和他最终落得什么结局!」他说着,竟一屁股在个树墩上坐下来,一派好整以暇。 空空子沉默不语,面上却难掩担忧之色。姬小彩一直在旁边听着,似乎听懂了一些,但全部听完回想起来却又完全都不懂。 他捂着受伤的肩膀问:「师父道长,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到底和道长有什么关系?八荒什么阵是什么?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长垣在一旁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妖怪果然又蠢又笨!」 空空子看着姬小彩,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小彩,泰来便是长轩!」 「道长他……是长轩……」姬小彩傻愣愣地看着空空子,「道长他不是天鬼么?怎么又成了长……长轩?」 天帝长轩,一千四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天帝长轩怎么会是古泰来? 空空子温和地望着姬小彩,又说了一遍:「泰来的确就是长轩,他是长轩死后,为师追溯九天十地而得长轩唯一仅剩的一丝神识埋入修罗海中后,聚修罗海至阴之气重塑而成的长轩本人!泰来是天鬼,但却是长轩化生而来!」 姬小彩目瞪口呆,但觉世间再震惊之事也不过如是了! 长垣在一旁冷冷笑道:「你确实聪明,假借天鬼躯壳重塑长轩魂元,我虽对古泰来出身有疑却从未确信,以致错过动手最好时机,落下今日这般祸根!不过,八荒玄牝逆天阵凶险无数,常人绝难驾驭,那岷江龙又恶劣难驯,死后更化为魔龙恶鬼,你以为凭古泰来那个赝品的三脚猫功夫,便能夺其龙元,逆阴返阳,重振旗鼓!?」 空空子沉吟不语,姬小彩这会却终于听出些名堂,转头盯住空空子问:「师父道长,他说的都是真的?这青城山中的阵法是您布的?」姬小彩想到入山以来见到的无数尸体,想到被困在祠堂里的石牛镇镇民,想到岷江中张着血盆大口意欲复苏孽龙的银鳞怪物,更想到如今沉潜入岷江江底一心寻找昔日伏龙神兵的古泰来!他脸色苍白,盯着空空子的眼神也变了意思,「师父道长,那尾怪物跟你有没有关系?岷江龙到底是死是活?江底到底有没有上古神兵?」 长垣在一旁笑起来:「什么上古神兵?朕怎么没听说过?」 空空子面上尴尬无比,开口道:「小彩,妖物是我所养,青城山中阵法也确为我所布……」 「为什么?」姬小彩咬牙问道,「师父道长的妖怪和阵法害死了那么多人!」 空空子叹口气:「小彩,师父也没有办法,八荒玄牝逆天阵开启、催用皆需血光,困龙阵破解也必须有个引子!」 「师父道长不是说只要寻得江底伏龙神兵便可与天庭抗衡吗?难道师父道长骗了我们吗?」姬小彩向来待人和善,说话也总是客客气气,此时脸色阴沉,语气如常,可这一番话里的狠厉决绝,就连空空子听了都吃了一惊。 他咳了一声道:「小彩,为师绝非故意欺瞒你们,为师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泰来好。他自修罗海中化生,虽有天鬼之身,魂元却极不稳定,盖因长轩神识来自天地至纯阳刚之气,而修罗海却为天地至阴之所,当时为师为瞒天过海,赶在长轩神识彻底消散前替他塑一个不坏肉身,不得已借用了修罗海涡眼阴气,令他可在短时间内托生鬼茧,重回人间,但也因此泰来的天鬼魂元阴而不纯,阴阳驳杂,极不稳定。倘若仅此而已,或许还不算碍事,偏偏他……」他看向一旁的长垣,「为解自身阳毒,也为了渐次消解泰来天鬼元魄,动用了泰来魂元中至阴之气……」 空空子说着,转而问长垣:「若我没猜错,你可是每至大凶年,便将泰来魂元困在玄天十日阵中以炎日炙烤,将他元魄阴气逼出以供己用?」 长垣微微一笑,算是承认。 空空子道:「小彩,这就是泰来千年才转世七世的原因,也是你看到泰来每至初七便会失去全身法力的缘故。他魂元中本就掺杂一丝天地至阳至纯之气,加之被长垣强制转化的阳毒与失去的天鬼阴气,致使每到初六至初七日,也即老阴转少阳这阴阳化生之时,阳毒便会不定作祟,与他至阴魂元相冲,令他痛不欲生。 你也看过他前六世情景,其实早在第三世,他便已因修习道术加之阳毒发作暴毙而死。天庭禁他动用天鬼之力,又让他入世修习佛法道术,无非就是要那些阳刚玄元之气侵他魂元,世世叠加,令他雪上加霜,迅速衰弱,故而今世为师便从头教习他古法所传中正道家之术,确保它可用法力但不受至阳之气所累,亦免动天鬼阴元之力,而为免阳毒聚沙成塔,为师更不得不在他身上下咒,于这两日封了他体内法力,一点点清除他体内阳毒,以求他日彻底涤清沉痾。」 他说着,叹口气道,「说到底,还是要怪为师在重塑长轩肉身时耗去太多力量,一时未能察觉鬼茧成熟,待发现时泰来已被天庭截了上天,后泰来出事,被他们设陷罪罚北天门万雷轰击之刑,入红尘轮回,为师便一直跟着他的转世,寻找彻底复生长轩之法,在发现破解七星困龙阵的方法后,便在此世将他接至身边。」 「至于岷江中的伏龙神兵,」空空子想了想方道,「可能有,可能没有。昔日高人造七星困龙阵,世间传闻极多,为师唯一确信是都江堰为一阵,这你也已经知道了,而因这阵似承自上古神法,是以为师猜测斩龙者曾使用上古神兵,而设若真有那么一柄神兵的话,此刻亦必然在龙魂憩所。」 「那么,岷江龙到底是死是活?为何一定要道长去江底寻那柄神兵?」 「其实真正要找的并非神兵,而是岷江龙的龙魂。昔日岷江龙被斩杀后化骨,但上古神龙生自天地之气,龙体虽死,龙魂不灭,只是深陷囹圄。想那龙族本为天地至纯至阳之气所凝神物,而岷江龙却为一尾雪龙,其龙魂阴阳相济,得天独厚,十分特别,泰来若要彻底祛除体内阳毒,逆阴返阳,重生为长轩,便需取得龙魂,化为己用,这才是为师令他下江,也是为师不惜一切代价开八荒玄牝逆天阵活岷江龙、困岷江龙,护持泰来动手的原因。」 姬小彩听了一言不发,空空子只当他是认可了自己的说法,却谁料他突然问道:「在师父道长的眼里,帮的到底是道长,还是长轩?」 空空子愕了一下,问:「怎么这么想?泰来便是长轩,长轩便是泰来,为师帮长轩便是帮泰来,两者并无区别。」 姬小彩摇摇头:「不是的,在师父道长眼里一直看到的,一直想帮的只有那个长轩而已。」他望向都江堰的方向,「道长不想当什么天帝,道长也不是那个什么单纯浮躁的长轩,道长冒险下江只是为了获得自由而已……」 空空子道:「只要化入岷江龙魂元,重生为长轩,他不仅可重获自由,甚至可拿回天界帝位!这样还不是帮泰来吗?」 姬小彩问他:「如果师父道长真的想帮道长,怎么不在前六世道长受了那么多苦的时候出手相助?为什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他六世暴毙而亡?」 「因为那时为师尚未找到复生长轩的方法……」空空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登时住了口。 姬小彩看向他,眼神里已有了敌意:「冒险的是道长,受苦的也是道长,到最后却要复生那个什么长轩……这也太奇怪了吧!」他重重咬住嘴唇道,「在师父道长的眼里,道长或许只是长轩的化身,可在小彩眼里,道长就是道长,绝不是那个什么长轩!」他说着,捡起地上自己的妖剑,飞快地就往都江堰跑去! 空空子望着姬小彩迅速远去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久久回头却见长垣一脸若有所思。 「古泰来是长轩,朕也是长轩。」他像是自语道,「古泰来不是长轩,朕其实也不是长轩……有意思!」他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居然莫名昂起头来仰天大笑,但在抬起头的刹那,却如同被石化了一般,整张脸都定在了诡异的角度。 空空子见了长垣的样子,也狐疑地抬起头来,恰在这时,一点白色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鼻尖。白色的、轻盈的、冰凉的东西,沾着他的鼻尖便化了。 是雪…… 第八章 便乘长风裂天阙(三) 「雪?」姬小彩疑惑无比地停下步子。 在他的注视中,很快的,无数洁白的雪花大片大片密集地飞落下来,原本笼罩着乌云犹如子夜的天空也急剧变化,黑夜被赶走,白昼瞬间降临,寒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岷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统统被乾坤大挪移到了都江堰一般!铺天盖地的雪花纷飞落下,迅速堆积,树枝被压断,湿土也被冻结,仿佛不过是转眼之间,都江堰已成了一座冰雪之国。 青城山早已银装素裹,妖怪与人的尸体都被那白色的事物掩盖起来,原本凄凉无比的景象也重新变得干净、美丽。姬小彩犹疑着伸手触碰一旁的树身,才刚触及便如被针扎了一般,迅速缩回了手指。树身上弥漫着强大的阴气,透过白雪发散出来,于指尖凝固成冰霜之花。 岷江龙,是雪龙! 耳中忽而传来一声低低龙吟,跟着地面似乎也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是一种微弱的、不明显的,却昭示着巨变的颤动,果然不过短短片刻,天地间骤然响起一声清晰无比的龙吟啸声,大地随之剧烈颤抖,岩石发出害怕的呻吟,堆积的雪花被卷扬而起,飘散在空中织成大片大片迷离的雪雾。姬小彩睁大眼睛,努力透过重重雪雾去看。 在宝瓶口与离堆的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冻土而出,从姬小彩所在看过去,那一片的天空中,由下而上吹起无数雪花,密密麻麻,飞舞不停。雪花飘飞中,四周又再安静下来,然而只得一会,紧跟着一长两短三声龙吟便自彼方遥遥传来。若说那岷江龙之声初始一声还是含糊瓮闷的,有若从地底发出,至此之后却一声更比一声清越,以致于到了这第五声,已似穿透冻土,破空而出,随着那清亮之声,整座青城山中竟然走出无数躲避起来的残存妖物、野兽,对着龙吟之所齐齐跪拜,发出吼声,一时间虎啸鹰嘶,猿啼犬吠,诸多声音汇聚至一起,几乎振聋发聩! 姬小彩被吼声包围其中,身上早已止不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龙族天生便为王者,但凡妖畜,何者不臣服,而今又是一尾上古神龙发出鸣声,未曾出世,龙气已然直冲霄汉,实在很难想像,昔日全盛之时,他该是何等荣耀! 姬小彩双股战战,努力平复心中惧意,纵起妖力,直冲下山。到得江边却又是一惊! 山中白草皑皑,霜花满挂已够惊人,到了山下,才发现偌大一条岷江竟已全数结冰,冰面上尚冻着许多残骸碎石,看起来犹如一位绝世好手于那平滑如镜的一块棋盘上布下了诸多棋子一般。 姬小彩缩地成寸,直奔宝瓶口而去,路面皆是冰雪,雪化极快,很快便成冰面,阴气四面八方弥散,针扎一样一阵一阵刺着姬小彩全身,不致命,但却疼痛。姬小彩边跑边双手结印,释出三分妖力而成护身结界,勉强阻挡一些,发足飞奔。 他这一路行去,竟似入无人之境,二王庙已然坍塌,禹王宫冰棱遍挂,好不容易赶到宝瓶口附近,但见眼前一片冰雪苍莽,宝瓶口、离堆……所有东西都已为冰雪掩盖,原本该是金刚堤、鱼嘴的地方只余一方冰面,那冰面上却清清楚楚透着一个鲜红的巨大血阵,阵呈圆形,一路囊括宝瓶口、栖凤窝、鱼嘴附近江面,阵中符纹流彩,明灭不定,绘阵之文字姬小彩则一个都不识得! 这难道就是昔年镇压岷江龙的阵法本体? 姬小彩试图靠近那阵,只迈入江中一步,便觉阴寒从脚底穿透结界,一路迅猛狂逼而上。这与适才所感觉到的阴气绝非一个等级,若以水来做比,之前乃是麻花细雨,如今却是洪水猛兽。为此,姬小彩不得不提起全身妖力,卫护全身,但那阴气依然如附骨之蛆,悄无声息侵袭进来,经他心口,盘踞在妖丹所在不肯散去。 姬小彩只觉内腑热流中混入了一丝薄凉,似乎暂未影响他使用妖力,便不去多想,举步又待向那阵中靠近!他才迈出几步,整座阵竟似活的一般开始变化,符文在他眼前飞速流动起来,原本只是附着在冰面之上光一般的存在,此刻却似化成了实形,层层叠叠,越旋越快,跟着飞升而起,在姬小彩面前盘桓绕动。 九五,飞龙在天! 姬小彩心中一惊,但听「喀拉拉」声响由脚底发出,冰面乍然剧烈震荡开来,巨大的冰块断裂破碎,彼此相撞发出「吱吱嘎嘎」声响,隙缝越扩越大,由那阵体中心所在,向四面八方辐射开去,有似菊花吐艳,姬小彩蹲伏在地,以妖剑撑住冰面,维持身子平稳,脚底动荡不停,视界也变得高低起伏,摇晃之中看出去,仿似阵中心一点的冰面正在逐渐长高一般! 姬小彩愕然,眨了眨眼睛再看!没错,那并非错觉,不远处冰面的确正在长高。初始只隆起一块,却渐渐升高,越来越高……姬小彩猛听得惊天动地「轰」一声震天之响,天庭雷暴于上方应和炸开,二声巨响一唱一和,眼前冰面乍然崩裂,白雾之中冰屑四方弹射,无数冰渣劈头盖脸打来,简直如同飞镖利器! 姬小彩当胸划了结界,看情势不对,又急举剑格挡,妖剑飞速旋动,虎虎生风,带起凛然之气,碎冰裂屑,卫护姬小彩安全,可那冰渣实在太多,如何卫护,总有不周之处,姬小彩在雪雾之中被划伤多处,脸上、手上都沁出血丝。便在那一片冰屑迷雾之中,一道强烈白光自下而上,穿透冰面激射而出,天地间随之鸣响撼天动地的龙吟之声,在姬小彩眼前,冻结的岷江冰面向四面八方泉涌一般剧烈翻开,一具巨大而耀目的白色躯体俄而穿破冰层,直拔天宇而去! 姬小彩目瞪口呆,亲眼所见正是白色岷江龙!他浑身披挂霜花雪华,巨大躯体柔韧有力,每一片鳞片皆似精雕细琢的一件珍品;他盘旋而上,熠熠生辉,躯体之美几令天光黯然失色;他甩甩头,玉垒山壁便轰然坍塌一方,他摆摆尾,下方便成一股劲风,深深划开冰面,连岩石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姬小彩震惊之中,依旧眼尖瞥见龙身上攀援着的一个小小身影,大喊一声:「道长!」当下纵妖力,持妖剑,竟施出过去从未成功过的行空之法,紧追而去! 岷江龙似乎着了魔,跃上天空后便肢体盘扭,开始于空中狂魔乱舞。姬小彩险险让开龙尾摆荡,又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龙爪攻势,且避且行,徐徐靠近,到得龙头附近果然见龙颈之上危危险险攀附着一个人。 「道长!」姬小彩大喊了一声,那人果然回过头来!但这一回头,却叫姬小彩愣了一下。眼前之人恰似古泰来,却又仿佛不是古泰来,是古泰来的穿著与面貌,但再细看,又仿佛不是他的面貌,隐隐约约,好似在他的身影之中叠着另一个人,另一张脸! 「小彩!」古泰来喊了一声。岷江龙扭摆不停,猛然一个翻身像要将他掀下背去。姬小彩心惊肉跳,紧跟而上,待看到岷江龙翻过身来,古泰来依旧紧紧攀附其上,方才松了口气。古泰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自己身形牢牢定在岷江龙龙颈之上,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姬小彩拖到身前。 「你怎么在这里?」 姬小彩这会便看得清楚了,在古泰来的身影里的确存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面容是个青年男子,虚浮不清,宛若魂魄。姬小彩大惊道:「夺舍!」捏起妖诀,便要出手驱赶,却叫古泰来一把按住。 「他助我伏龙!」 姬小彩想起适才空空子所言,急道:「道长,不要管什么龙了,我们离开这里!」 古泰来吃了一惊,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姬小彩惊觉自己失言,一时不知当说不当说,只道:「根本没有什么神兵!岷江龙我们制伏不了!」 「不,能制伏。」古泰来开口说话,声音却与往常不同。姬小彩惊见他身影中另一副面貌的人竟逐渐清晰显现出样子来,青年的面具仿佛浮在古泰来面上一般,令人看着极不舒服,对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你是……」 姬小彩哪里有空答他问题,急得不行,只管去拉古泰来说:「道长,我们快走!不要管这些了!」他急得都要哭出来,又怕古泰来被岷江龙所伤又怕他真的取得了岷江龙的魂元,从此便要消失,变作个不认识的天帝长轩! 古泰来见他眼泪汪汪,情不自禁就要伸手去搂他,尚未触及,脚下岷江龙忽然重重一抖,发出声嘶力竭咆哮之声。不知从何处缠绕而上天空无数黑气,如同绳索般将岷江龙一重一重,牢牢捆缚!古泰来二人从天上望下去,但见那黑气出处乃是青城山各处,而此刻青城山本体亦皆为黑气所覆盖,遥遥望去,宛如地上张着一张硕大无比的口。 古泰来皱眉道:「青城山如何变成这样!我师父他可平安?」姬小彩心知这许多黑气乃是八荒玄牝逆天阵所聚谷神大道邪祟之气,是要助古泰来斩雪龙、取龙魂所用,此时便不肯言语。 古泰来见姬小彩不言不语,面上表情却显有心事,正待再问,却被那人忽而借去了言语。 「斩杀飞银!」他道,「快些斩杀飞银,取龙魂,我的镇魂之法快要不顶事了!」他说完,忽而又补了一句,「天鬼便是天鬼,从来就不是另一个人!」 姬小彩一愕,那人面容却已消失不见。古泰来再不多问,伸手自怀内掏出什么,开始吟诵不知名咒法。姬小彩一见古泰来用咒,便想起空空子所说,心惊肉跳按了他手道:「道长不可以!」 古泰来惊讶看他一眼,略停了停说:「放心,我现在虽失去道术,但也不会轻易动用天鬼之力,」见姬小彩面上惊讶,古泰来又道,「天鬼之力过于阴邪,岷江龙荒魂阴重缺阳,此时用了恐怕坏事,我只借那人力量一用!」 他说完,安抚性地拍拍姬小彩的肩膀,又再诵念咒文。随那简单却古老的音节吐露,古泰来团起手掌之中渐渐光华璀璨,仿佛化生而出什么东西,他缓缓摊开手来,姬小彩望去,只见一团光华,内里包裹着什么,却暂时看不清楚。 岷江龙似乎觉察到什么,古泰来咒文层层叠加,他便扭动得愈发厉害,弓背屈曲,试图挣脱黑气控制,无奈八荒玄牝阵化生而成的不破柔丝,虽似极柔,却又至刚,咬不断、挣不开,一时倒叫这邪龙荒魂无法动弹。岷江龙情急之下,便以唯一可动的龙尾摆荡而来,想要将古泰来二人扫落背脊。 姬小彩见古泰来正凝神成咒,无暇分身,毫不犹豫,急执妖剑纵妖力格挡。那龙尾来势凶猛,撞上姬小彩妖力结界发出「当」的一声,银白鳞片与妖剑碰擦,一路迸出无数火花,姬小彩被他抽得急退多步,差点儿就要摔下去,勉强立稳,然而一击未完,龙尾已再挟裹万钧之势袭来,姬小彩急中生智,以妖力化出他本相妖爪,稳住身形,挥动妖剑,便与那龙尾战在一处!空中一时咒声、剑声大作,龙吟咆哮不止。 古泰来取咒修罗海,自他手上渐渐幻化而出长形物件,随咒而行,展露形状,乃是泛着黯淡黄色一支钝破古剑,长二尺七寸有余,略短于一般长剑,细看之下,竟是骨刃!古泰来记得那人所言,一俟骨刃现形,毫不犹豫单手抓住剑身,用力一拉,看来奇钝无比的剑刃竟随其势,将他一只手划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红血润泽剑身,血色所过,骨刃之上黄色竟如退潮之水尽皆消去,剑身变作青钢锋芒,散发幽绿寒光,叫人看之心底生寒! 姬小彩闻得血腥气,分神回头,不料那龙尾竟似可视物一般,便趁此时向他后背拍来。姬小彩但觉一股劲风透背,心道一声「不妙」,下一刻耳旁听得「噗哧」一声,漫天飞雪飘散而下,竟是古泰来飞身而至,举剑将那龙尾劈作两半,龙血化作飞雪,弥散空中! 岷江龙吃痛怒吼,剧烈挣扎中,捆缚脖颈的黑线根根断裂,他扭转头颅,巨大狰狞的龙头正对上古泰来与姬小彩二人,眼瞳血红,尖牙森森,张嘴便要将古泰来与姬小彩吞吃入腹。古泰来不避不让,横划骨刃,绿光所过之处,龙口骨肉分离,漫天雪花飘散而开,几乎迷了姬小彩的眼。 飞银受伤,荒魂激怒,怒吼咆哮不绝,一时通身怨气大涨,至阴寒气形成阴风盘旋,阴风中鬼哭狼嚎,嚣叫怒吼,将古泰来二人团团包围,他身上龙鳞片片凝霜,倒错成冰,瞬间变作刀枪不入一条冰龙! 古泰来二人被包围困阵之中,彼此靠背而立。他观左右动静,对姬小彩道:「小彩,会不会召唤明火之法?」 姬小彩妖剑一划,金戈呜响,打退阴风中伸出白骨指爪,抹去一头雪,沉声道:「我学过借请天火之术,但从未试过!」 古泰来笑道:「很好,我也没试过杀一条上古神龙,我们半斤八两!」他语声明朗,竟似浑不觉身边危险,他道,「一会听我令下,你请焚天之火,自他颈后三寸正中,破开他冰甲,入肉三分,一直划至七寸处,我随后以这骨刃破开他背脊,挑龙筋,断三寸,坏七寸,半分不可差池!记得没?」 飞银听懂古泰来口中所言,用力扭动,重重撞向玉垒山。山体发出「轰隆隆」声响,无数碎裂山石从空中而降,古泰来与姬小彩左右闪避,互施援手,助对方躲避山石。飞银一击未成,飞起空中,意图再行冲撞之意,古泰来却瞅准时机,在飞银飞至空中,短暂停歇之时,忽道一声:「开!」 姬小彩眼疾手快,瞬间爆发全身妖力,赤红色妖焰从未如此顺畅,一路自他内腑丹田走大周天,疾射而出,宛若腾起一把熊熊大火,将他包围其中。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凝定心神,手中妖剑横飞而起,随他手掌动作,妖焰随之倾势而出,将剑身团团环绕而成一枚火剑,天火之中,剑身重淬,晶莹剔透,赤红作光,好似上等珊瑚!姬小彩待火剑成形,手指龙颈后三寸处,口道:「去!」一路天火熊熊,烫开飞银冰甲,掀起鳞片,入肉三分,灼烧不歇。 飞银狂吼乱撞,拼命扭摆身躯,姬小彩不动不摇,妖焰灼灼,红莲万千,自龙颈后三寸一路狂卷向七寸方歇,空中霎时弥漫炙烤臭气,浓重逼人。 古泰来目泛精光,骨刃随之紧跟而上,于姬小彩破开处,猛插而下,剑至没入,只余手握,他低吼一声,蹲身急退,剑身跟随其向后,所过之处,飞雪迸射。飞银长声嘶吼,发出最后咆哮,骨刃没入七寸,捣烂心脏,姬小彩但听「噗」地一声,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都没入好大一团没头没尾的雪堆之中,目不能视,身体略感阻挡,很快便向下坠去。 耳旁风声虎虎,直刮得耳朵生疼!他欲再起行空之术,忽觉腰上一暖,竟是古泰来寻得他,将他拦腰抱了,同往地上落去。 须臾,身体微觉震荡,已落至冰面之上。古泰来将他放在地上,摊开手掌,掌中竟握得一颗深海珍珠大小的魂丹,丹呈黑色,污浊不堪,犹传鬼泣。 「这是岷江龙的魂元?」姬小彩问,「怎么是这样的?」 古泰来道:「飞银积怨太深,自堕成魔,是以失了本性,魂元亦骯脏不堪。」他道,「你托付我的事已办成,接着便交予你来做。」 他这话方说完,姬小彩但觉眼前一花,从古泰来身影之中化出个透明影子来,便是适才那个青年。姬小彩原本以为对方是个孤魂野鬼,此时再看又仿佛不是。那人身上既无鬼气,亦无怨气,但浑身至阴之气却也甚浓,而那阴气,又似曾相识。姬小彩想得一会,依稀觉得仿佛与他在三生镜中所到过的修罗海中阴气甚为相合。 那人手掌抚上古泰来掌中飞银荒魂,嘴唇微微蠕动,不知说些什么。寂静之中,那黑色魂元竟在古泰来掌心自行滴溜溜旋转飞起,邪气渐渐褪去,露出颗莹亮珠子,半白半黑,阴阳相济,灵气逼人。 姬小彩看那珠子旋转,耳中听得「哗」的一声轻响,再看四周,无垠冰面竟成了一片汪洋泽国,大惊之下,险些腿软,但他脚下所踩依旧踏实,便不由揉了眼睛再看,原来并不是岷江冰化,而是在那冰面之上倏忽浮起一层虚浮蜃景幻象。 他见着海水之中,有个人影渐渐显现,一身雪白盔甲,发似霜,眉如雪,容颜映丽,一双银灰眼眸,端得天下无双。那人虽成实形,却似如梦方醒,懵懵懂懂,见着那青年后却宛如遭逢雷击,眼中神色变了数变,惊讶、喜悦、怨恨,最终变作无边狂热!他将青年狠狠拖到身前,也不顾姬小彩与古泰来两人,便重重吻了下去。两人纠缠一起,相拥相吻,渐渐消失不见,从头至尾,不过片刻。 姬小彩耳中又是「哗」的一声,身体往下一坠,已落入刺骨岷江江水之中。 古泰来将姬小彩推至岸上,两人方经一场大战,适才未觉,此时皆是气喘吁吁。 飞银荒魂已殁,岷江冰雪消融,江面漂浮许多事物残骸,潮汐微微推涌,尚算平静。 姬小彩爬上岸,问古泰来:「道长,刚才那是岷江龙?」 古泰来点头:「飞银解了怨气,与他一同入修罗海,灰飞烟灭了。」 姬小彩「啊」了一声,脸色顿时灰败下去,他还以为那两人是好不容易寻到彼此,从此圆圆满满,厮守一块,却未料到竟是一起寂灭,从此再也不存。 古泰来看出他情绪低落,摸摸他的脸道:「你听不到他们说话,我是听到的。飞银说,等你万年,吃这许多苦,不过等你开口说一句一同归去,今日终于等到了。」他于是将飞银二人之事一一道来,末了道,「小彩,世间天意最是难逆,他俩彼此牵念万年,如今这般,虽不算最好结局,也当了无遗憾了。」 姬小彩默然不响,在他心中,世间最圆满,依旧最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同归去之类,实在叫他心中抽痛。古泰来看出他不高兴,轻轻为他擦拭湿发,说:「刚才你想说什么,为何不准我伏龙?」 姬小彩吃了一惊,不意古泰来此时提起这事,想要支吾过去,却见古泰来眼神专注望着他,不知怎地就想起飞银二人遭遇。世间种种,相爱相误,多少事情便是一句开不了口造成,既是心心相许,有何不可一同面对?他下了决心,便将适才青城山发生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古泰来听。 古泰来初时只是吃惊,听到最后,眼神便难掩失落,但只是一歇,很快恢复过来,他想了一想,坚定道:「小彩,我不相信自己是长轩。」 姬小彩道:「可是师父道长说……」 古泰来牵出颈中玉佩,「否极泰来」温润光滑,日光下散发柔和光芒。姬小彩吃了一惊,问:「道长,玉佩何时到了你那里?」 古泰来却不答他话,又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乃是一截玉石模样的长条,但仔细看去又好似一截指骨。古泰来道:「这便是我适才斩杀飞银荒魄所用的骨刃原形,实则是他化骨而成。」他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给姬小彩看,「是否很像?」 姬小彩仔细看去,这两件东西样子虽不相同,质地却真的看来极为相像。 古泰来道:「他是上古之神,寂灭后,因挂牵飞银,寂灭之处化为修罗海,而他亦化骨其中,成为修罗海涡眼中镇海灵石,因他存在,方才阻了修罗海阴气扩散世间,危害四方。我师父不知此事,却为重塑长轩肉身,觅得修罗海中阴气最重之所,将其神识埋入,而那便是他化骨所在的修罗海涡眼。的确,我出身的鬼茧之中可能有长轩神识,但并不代表我就是长轩。修罗海中无数妖魔鬼怪寂灭前最后所生至阴之气,都会为涡眼所吸收,我想你在三生镜中也看到了……」 姬小彩想起自己所见修罗海山谷中,无数幽魂飞蛾扑火,向鬼茧投去的场景,点了点头。 「所以,你看,我未必是长轩,相反,他的神识却可能被我的鬼茧所吸收。」古泰来道,「涡眼灵石养了鬼茧,生出我来,而这块玉佩,很可能是我出生之时便有的,所以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玉佩来历。而他说过,泰来二字乃是他赠予我的名字。」 姬小彩看着古泰来,眼神中还有些迷惑,但已经一扫先前的低落。 古泰来道:「其实最好的证明方法,便是我将飞银魂元化入我的魂元之中,倘若我真是长轩,化魂后,长轩的帝君仙花必定会再开,天地之间也必有吉相显现!」他说完,看向姬小彩,「你愿意陪我试一试吗?」 姬小彩给古泰来诚恳至极的眼神看着,抿着嘴唇,想了好一阵方道:「试吧!但是……」他指着自己的额头,「道长,我这里还有你的印记呢,如果你变成那个什么长轩,忘了我的话,我不会放过你的!」 古泰来难掩笑意,将他拉过来亲了一口。随后盘膝而坐,掌中托着飞银魂元,口念咒文。姬小彩在一旁紧张看着,但见飞银魂元自古泰来掌心飞至空中,流光溢彩,分外好看,魂元升空,由实转虚,光明璀璨,笼罩古泰来全身。 姬小彩看到古泰来躯壳三魂守所,腾地映出一蓬光焰,洁如银雪,蓬勃旺盛,很难想像那便是修罗海至阴之气所聚之物,而在其中却有一丝赤色光点游离不定,又另有一些黑点散布其中,似乎便是长轩神识与天界阳毒。 古泰来翻覆掌心,双掌相对,抱元守一,飞银魂元发出光芒,降至古泰来双掌之中。姬小彩但觉眼前骤然一亮,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飞银魂元已然消失踪影。古泰来不动不摇,双目闭合,坐在地上,如同老僧入定。 姬小彩看看头顶天空,飞银去后,灰净无云,并无什么特别迹象,心里略放了点心,可再看看古泰来的样子,心里又一下子没底了。他在一旁慌乱地等着古泰来,既不敢叫他,又不甘心就这么看着,等了好久,古泰来还未有动静。正在犹豫不决间,却见古泰来身体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姬小彩咽了口口水,凑上去小心问:「道长你怎样?」 古泰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但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姬小彩被这一眼瞧得心内一沉,莫非真的从此要做陌路人了!?他一时伤心无比,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掉出来,抓着古泰来的臂膊怒道:「古泰来,你敢不认识我!」话未说完,只觉天旋地转,人已被古泰来放倒强势压着堵上嘴去,纠缠咬啮,狠狠亲得头昏眼花。 古泰来好不容易满足,放开姬小彩道:「怎样,我说得没错吧?长轩与我有何干系!」 姬小彩浑身都软了,挣扎着指责道:「道长你……你骗我!」 古泰来低头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谁骗你了,我一句话都没说,是你自己沉不住气!」 他这话方落,忽闻雷霆震怒,「喀拉拉」自空中接二连三落下三道滚雷,道道炸响在不远处。古泰来抬头看向落雷方向,眉头紧皱:「青城山!糟糕,我师父!」 八荒玄牝逆天阵借谷神大道邪祟之气,以妖魔人怪鲜血开阵、催用,逆阴阳化生之道,凶险异常,阵法若是成功,创阵人与受惠者也需受逆天反噬,更何况古泰来根本就不是长轩,如今所有天谴尽落在空空子一人身上。 古泰来此时体内阳毒已清,天鬼之力与飞银之力相容叠加,着实了得,点手一划,破开虚空,两步便将自己与姬小彩带至青城山中空空子等人所在。一眼望去,但见满目疮痍!林中树木倾倒而成一个圆弧,将空空子围在其中,长垣便立在圆弧以外冷冷看着空空子微弱喘息,其所躺身周早已一片焦黑,显是落雷造成。 天空中依旧火花四射,雷声隆隆,猛然一道天雷霹雳而下,就要打中老人面门。姬小彩只觉眼前一花,耳中听得「嗙」的一声,却是古泰来飞身赶至空空子身旁,化出骨刃,硬生生受了那一击。天谴仿佛知有人相助空空子,一时间雷暴倍增,「劈里啪啦」打下无数落雷,道道皆劈在古泰来两人身旁。 古泰来左支右挡,将空空子护在身后,然他如今阳毒虽清,到底初初融入飞银魂元,受那诸多天雷轰击支撑得并不轻松。 姬小彩向天空望去,只见别处天空都是一片明净,只他们头顶一块彤云密布,电光闪烁。神魔虽厉害,难比天谴之力,三界之外,另有天意,虚无缥缈,却也难以违抗! 空空子微弱呻吟:「泰来,不要管我,为师不过是自作自受!」 古泰来下步一扫,将一道落雷扫开,雷暴弹飞,崩裂山石,炸出好大一个坑洞,石屑飞得满地都是。他咬牙道:「你虽养我二十五年,却花了我无数银子,如今想死就死,可没那么容易!」 正说间,又是劈头盖脑,数个落雷砸向二人,古泰来又再提剑相抗,却不料这几个落雷威力远猛于之前,虽勉强抵挡过去,却被那落雷巨力压得单膝着地,肩上也受了伤,被雷电烫得焦黑一片。 姬小彩心急如焚,情知再如此下去,他二人可能都要命殒当场,想要加入其中帮忙,还未靠近,已被一道霹雳炸得倒退三步,重重撞上一旁树身,登时气血翻腾不止。他见长垣立在一旁,也顾不得什么立场仇恨,拉着他道:「你不是天帝吗?求求你帮他们一把!」 长垣转过头来,冷冷道:「天谴无人可阻,何况朕为何要帮自己的敌人?」他顿了顿,又道,「帝君仙花我已取回,从今往后,天庭都不会再过问古泰来之事,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吧!」他说完这些,纵起祥云,竟然就此登天而去。 姬小彩捉他不住,猛听得身后一声炸响,然后是一声闷哼,转过头去一看,登时心乱如麻。古泰来跪在地上,牙关紧咬,一条左臂被炸伤,抬都抬不起来。他再厉害,此时到底不过是具凡人之躯,如此下去,恐怕死在空空子前头。 死! 古泰来会死! 姬小彩脑中「嗡嗡」作响,「死」这一字脑内翻腾开来,便觉丹田处妖气翻江倒海地往上掀,好似洪水满闸,即将倾溢而出,而在那其中却又有一丝至阴之气,乱窜不止,致使他的妖力更加紊乱。 他身上妖力如此作乱,身周便跟着刮起妖风,狂风扫落附近树木枝干,摧枯拉朽,几成狂暴之势。四面「劈里啪啦」声响不断,风眼之中,姬小彩已发带尽断,一头青丝漫天飘散,下一刻,赤红妖焰熊熊窜起,将他整个笼罩,早先施为的障眼之法尽皆破灭,不过转眼,自头顶心而下,一头白发尽显,飞扬风中,如同生出一双硕大羽翼。古泰来见他模样,眼中满是震惊神色,喊道:「小彩!」 他叫得大声,姬小彩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已入忘我之境,心心念念,只有一个目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得古泰来周全! 他双手于空中划阴阳太极图,指诀奇特,眼神迷离,那样子,便如于神居中救陶多时一模一样。 随着他手指飞舞,他身周妖焰由赤红变作金黄,又变作雪白一片,便如他头顶白发一般。天空隐雷隆隆,似乎等待什么! 古泰来伤了腿脚,拄着骨刃,眼神中满是惊惧,痛吼:「姬小彩你要干什么!你给我停下来!」 话音方落,空中落雷再降,奇怪此时却再不冲着古泰来与空空子而去,反而直往姬小彩头顶劈去。 裂缺霹雳,碎石飞溅,划开古泰来脸面,鲜血又再糊了他一脸。古泰来惶恐无比地看向姬小彩所在方向,硝烟散去,姬小彩还在阵中,他身上衣衫已被灼坏,露出赤裸臂膊、胸膛,原本白晰的肌肤,此刻只余一片焦黑,他双腿皆被炸断,便跌坐于地,伤重至此,还依旧不肯罢休,昂首望天,手势完整利落,划指诀,渡天谴于己身! 古泰来只觉胸口痛得几乎要炸开来,失去所有理性,不顾一切冲至姬小彩身旁,将他扑倒在地,紧紧搂在怀中。空中又再落下雷暴,古泰来以身躯遮挡姬小彩,霹雳全数打在他背部,钻心剧痛过后,空中弥漫一股焦臭味道,古泰来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背脊已被整个灼焦。 「道……道长你……」姬小彩缓过神来,见古泰来这副模样,震惊无比,「道长,我们……」 古泰来额头冷汗「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抽着气道:「姬小彩,你好啊,我说的话你……你从来都不听是不是!」疼痛太过,咬得嘴上满是鲜血。 姬小彩见他如此痛楚,心慌意乱,挣扎道:「道长,你放开我!」 古泰来额头青筋暴起,不仅不放,反将他搂得更紧,嘴里念道:「同归同归,何若一同归去!」初始声音微小,一个落雷打下来,他身躯一震,大声吼道:「不若同归!」 这一声气吞山河,振聋发聩! 姬小彩整个人为之一震!原来古泰来所说正是飞银寂灭前所留遗言。阴阳永隔,不若携手同归。他想起飞银与那人相拥消失的身影,瞬间安静下来,再不挣扎,吸了口气小声道:「那道长,我们一起死!」 他这「死」字方落,天空中砰然炸响几百几千道落雷,如同刀山剑林,拖曳璀璨电光,密密麻麻向他二人劈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声震河山一声锵然爆裂之音,山谷空鸣,大地震颤,河川倒流,万物消声。 古泰来与姬小彩两人等了半天,却没等到意想中的疼痛,疑惑中,相拥着向天空望去,却见一天彤云不知何时竟已皆被驱散,空中仙乐飘飘,香气弥漫,一驾八头神兽所拉的木车辚辚驶近,停下后,珠玉坠饰的门帘被掀起,当中现出一位女神庄严天相! 第九章 青空如洗催春风 姬小彩睁开眼来,依然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正躺在凤鸣山老家的床上。与古泰来在野外露宿过,在小村庄借宿过,在青城山中住宿过,他已经很习惯在各种地方睁开眼来看到不同的天空,而现在他回到了家里。 窗外已是隆冬的天空了,干净而略显清冷的天色里偶尔有一尾飞鸟划过,破开那沉寂,增添一点点的生机。距离那日愈近,他的身体状况便越差,刚开始的时候只是容易困乏,这几日却睡得越来越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妖力在每时每刻地消逝,连同生命一起,而他至今还没勇气下那个决心。 拖一日,是一日! 明知不可以,他却还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怕,很怕,他怕自己一旦下了那个决定,从今往后,便要和古泰来各走各路,再无缘同行!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热呼呼的米粥香味飘散空气之中。姬小彩抬头看到来人,习惯性地便要喊:「周……」顿了一顿,方才改口道:「大哥,你来了。」 推门进来的人有着周召吉的相貌与身形,但内里却是姬岚野。 当日,姬岚野中了天帝长垣布置在东君阁的九重诛杀阵,几乎魂飞魄散之时,遽然有一股神力将他拉离躯壳,待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在周召吉的肉身之中。是周召吉在千钧一发之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与他对调了魂魄,受下了姬岚野本该受下的那致命一击,也扛下了姬岚野本该面对的命运。 如今姬岚野以周召吉的样子活着,而周召吉却以姬岚野的样子安静地躺在床上,至今未曾苏醒。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诞,但姬小彩笑不出来。 空空子说,周召吉魂元遭到了重创,可能醒,也可能不醒,要花多久醒,无人知道,醒过来怎样,更无人知道。 姬岚野听了,丝毫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他不敢不醒,因为我会一直等到他醒为止!至于他醒过来变成什么样,我不在乎!」姬小彩那时候才发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大哥与周召吉竟已有了不比他与古泰来弱的牵绊! 姬岚野将米粥放到桌上,伸手将姬小彩抱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被子让他坐好了才关切地问:「怎样,今日还好吗?」 姬小彩点点头道:「嗯,没什么不适的感受。」他话说得极轻,到了今日,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言语都仿佛要耗尽他全部力气一般,成了极大的负累。 姬岚野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额头道:「烧得这么烫还说没事。」他对着米粥吹了几口,舀起来喂姬小彩,姬小彩乖乖地张嘴吞咽着食物。他如今已失去一个妖怪几乎所有的能力了,身体虚弱之外,必须进食东西方能维持生命。 姬岚野看他艰难吞咽的样子,幽幽道:「小彩,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姬小彩愣了一下,逃避似地道:「大哥,我……」 姬岚野温和地望着他,替他擦去嘴边沾到的粥汤:「小彩,你该知道,距离你丧失全部妖力之时已不远了,若再不下决心涅盘,你真的会死!」 这是姬小彩在青城山昏迷被送回家后方才知道的事。 凤鸣山姬家,虽为山鸡之形,却与普通妖怪山鸡完全不同!《三界通典》未能备载,姬氏一门其实自古便有一别号日「凤雏」。传闻昔年伏羲太昊登卦台山仰观日月星辰,俯察飞禽走兽,钻研八卦之时,曾于卦台山见一五彩山鸡,尾羽长密,鸣声动听,常自歌自舞,伏羲氏因见其可爱,故赐名日「凤雏」。孰料因其所言,这一只山鸡竟开了神窍,后伏羲氏钻研八卦之时,常伴于身侧,渐得伏羲灵气而成仙,涅盘后更化作凤皇,来到此处,这便是凤鸣山姬家的祖先与凤鸣山名头的来由。 虽然从那以后,姬家几乎再未出过凤皇,与普通妖怪相比,却还是有大大不同。普通妖怪若修行至五百年,则历天劫决定成仙或死,姬家之人长至五百岁,则涅盘而定化身。姬小彩长兄姬岚野五百年涅盘而成仙君,四个姐姐虽未成仙,却化作四色神鸟,是比普通妖怪要拔出一大截的近乎仙的存在,而姬小彩,明明已经五百岁了,之前却始终没有涅盘的迹象,这也是其母姬凰玉令其下山历练的缘故。所有人都以为姬小彩是因为妖力太过微弱,因而比别人都要晚经涅盘之路,却没想到姬小彩五百年未见动静,却是因为他承袭了先祖特质,或可涅盘而成凤皇!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事!家里最弱最小的这个孩子,却可能最有出息。 当日姬小彩与古泰来为天雷轰顶之时,妖力释尽,情急之下动用了一直以来沉睡在元魄深处但已渐渐苏醒的上古凤皇之力,其气直冲霄汉,惊动了久居昆仑瑶池,不问世事的西王母。西王母为上古女神,掌天下罪罚,因她倾力阻天谴,救下了二人。惟承袭伏羲氏灵气而成凤皇者,与今天庭之凤凰有很大不同,不仅仙力拔群,且可号令天下仙妖精魅,是以,西王母希望姬小彩涅盘成凤后居昆仑为她所用。 姬小彩当然不肯,但他与古泰来的确都欠了西王母一份情。 然而,也不知是否因为之前与出身天鬼的古泰来有了亲密关系,又在都江堰着了飞银至阴之气的缘故,姬小彩如今的身体状况极为糟糕,在他体内有多种不同性质的力量相冲相斗,扰得他难得安宁,更加速他涅盘速度,这也是姬小彩之前头发忽而变作雪白,体内妖力频生滞涩之故。 姬小彩如今涅盘,变数极大!没有人知道姬小彩涅盘后会变成怎样,会生又或会死?失去所有力量变成一只普通山鸡又或蜕生而成切断一切七情六欲的九天凤君,无人知晓那香木一蓬火后将见到什么,所以姬小彩始终下不了决心涅盘,可再这么下去,他将要面对的却是彻彻底底的死亡! 姬小彩思及此,低声道:「大哥,对不起,小彩没有听你的话弄成现在这样,让你们担心了。」 姬岚野叹了一声,摸摸姬小彩的白发:「小彩,如果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会与古泰来保持距离吗?」 姬小彩想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我保证不了,我真的喜欢道长!」 姬岚野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给了他一个微笑:「既然你自己不后悔就不要替我们瞎操心了,我们都没事。」他说着,忽而伸手将姬小彩搂到怀里,「小彩,我和他已经是那样了,我真的、真的希望你们能好好地在一起。」 姬小彩感到抱着自己的那个人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可等到将他松开时,面上却已恢复了镇定,再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姬岚野端起粥碗道:「我去周召吉那,你自己再好好想想,不出意外的话,还有三天吧。」 姬小彩故作明快地「嗯」了一声,等到姬岚野将门板上,情绪却又低沉下去。他不是不想做这个决定,但他实在不知道做了这个决定以后会怎样!没错,到最后,他一定还是会选择涅盘这条路,但那无数可能的变故却紧紧束缚着他的双足双手,让他难以轻易迈开步子!他害怕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一个绝情绝心无关红尘的神,经过古泰来的身边都不再看一眼,也害怕自己从此以后变成一只普通的山鸡,再没有与古泰来并肩而行的资格!太多的如果令姬小彩画地为牢,只想着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走这一条道路。 正想着,身后忽然一暖,送入冷风的窗口被什么挡上了,他被纳入了一个温暖的胸膛,颈间也感到温热鼻息的濡湿。 「道长……」姬小彩想要回头去看,却被古泰来用手盖住了双眼,「道长?」 「嘘。」古泰来在他耳边轻声道,「闭上眼,不要出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姬小彩感到古泰来用厚实的被褥将他包好,随后抱起他,从窗口一跃而下。姬小彩的腿在天谴中被劈断,如今已不能用了,说不难受是假的,但为了不让古泰来内疚,姬小彩从来都没表现出过半分的在乎。他虽然不能走了,但有古泰来在,他还是能感到自己在跑自己在跳自己飞奔在林间! 冬日山林的气息有着难以譬喻的洁净与安宁,姬小彩就这么靠着古泰来的胸膛,听着他飞快的脚步声与强健的心跳声,感受着阳光穿透树枝洒落在自己身上的温度,静静地等着古泰来停下来。 他一直奔跑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有时跃起,有时下落,树枝摩擦着他的身体,发出琐碎的声响,像在窃窃私语。渐渐地,姬小彩感觉不到那些树枝的存在了,古泰来的脚步变得平缓,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他脸上,姬小彩听到了溪流潺湲的声音。古泰来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来,揽到怀里,然后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这正是凤鸣山最深处的鸣溪旁。茂密的树木到了这里全停住了脚步,仿佛卫士一般拱卫着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清澈的溪水到了冬日也不会冻结,发出清脆的声音不疾不徐地流动,溪边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五彩缤纷,随风摇曳,就连这里的阳光都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暖上一些。 姬小彩笑着道:「是鸣溪啊!」 古泰来在他耳旁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说:「哎,想给你一个惊喜的,果然还是不行!」 姬小彩枕着古泰来的胸口,微微地得意:「当然,这里是我的地盘啊,小时候我常和大哥一起来这里玩呢!那时这里还有群厉害得不得了的妖狼霸占着,我大哥为了赶他们走,跟他们狠狠地干了一架,我也跟来了,结果我大哥受了重伤,只剩了我一个,我那时就想拼死也要把我大哥救回去……」他这话说到这里,蓦然住了口。身后的身躯微微颤抖着,胸膛起伏不停,姬小彩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道长,对不起,我……」 古泰来从后方将头枕在姬小彩的肩膀上,强壮的手臂紧紧地揽着姬小彩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小彩……」 「嗯?道长……」 「小彩,小彩,小彩……」古泰来不停地叫着,轻声地却是发尽全力地、极没有安全感地。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姬小彩,生怕一松手姬小彩便会不见一般地用力,箍得姬小彩隔着厚重的被子也能感觉到疼痛。他默默地忍受着,听古泰来叫着他的名字,然后感受到肩头温热的液体一点一点地掉下来,沾湿了衣领,滑到他的脖子里。 「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因为我喜欢道长啊。」 「为什么要跟着我吃那么多的苦呢?」 「因为我喜欢道长啊。」 「为什么那时候不走开呢?」 「因为我喜欢道长啊。」 「为什么……」 姬小彩无法伸出手来,只能用脸颊蹭着古泰来的脸打断他:「道长你哪里来这么多问题啊,反正我就是喜欢道长你呗!喜欢道长,所以只要跟道长在一起,做什么吃什么苦,就算被卖掉都没关系啊!」姬小彩故意说着菜市场的笑话,那仿佛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们刚刚相识没多久,古泰来既凶且霸道,每次在小村庄里被一群人追着跑的时候,姬小彩都恨不得早一天离开这个又凶又坏又穷的臭道士,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就算死也想与那人死在一起! 「小彩,涅盘吧。」古泰来忽然开口道。姬小彩吃了一惊,忍不住回过头去,正对上古泰来一双坚定的眸子。 「小彩,涅盘吧!」古泰来又再重复了一遍,「等的时间越长,对你涅盘后的身体影响越大!」 「可是道长……」 古泰来近乎虔诚地吻着姬小彩的面颊:「涅盘吧,我不相信我们之间的牵绊会就此断掉,否则我怎么会在乱坟岗第一眼看到你便想将你收在身边,那么多事我们都过来了,朱夜古城、洞庭寻珠、青城伏龙,连天谴都无法分开我们,还记得我化用飞银魂元时你也很担心吗?别人都以为我是长轩,可结果呢?我不是,所以我绝不信涅盘会让我们分开!就算有个万一,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也不会松手的。我说过的,只有你是我的,是我唯一拥有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你要是去昆仑,我会追着你一起去,你要不再是妖,我也会等着你再成妖的那一天!」 溪水静静地流过,一片花瓣掉落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声响,姬小彩轻轻地「嗯」了一声! 尾声 姬小彩的涅盘仪式在一日后的子时举行。彼时阴阳相交,正是天地之间灵气最为充盈之时。 亥时三刻,月圆如盘,凤鸣山姬氏门前堆起宝塔状灵山香木,所有人都静默而紧张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到来。 姬岚野立在门檐阴影下,最后一次察看所有的准备,姬凰玉与四个女儿站在一处,每个人脸上都是僵硬的表情,三女儿赤羽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在原地转来转去,恨不得等下自己扑到火堆里去。不远处却立着四位接引上仙,乃是昆仑西王母座下,只待姬小彩涅盘成凤,便要引其登九天,入昆仑。 西王母言道:「若涅盘为九天凤君,则必断一切世俗情爱,届时了无挂牵,自登仙山,接引仙也不过只是领路而已。」显是笃定姬小彩必会化凤而入昆仑灵山。 房门发出轻微声响,古泰来推着姬小彩所坐的轮椅出来。姬小彩已沐浴净身,浑身裹素,月光映照之下,皮肤白皙通透,有若冰晶雕成。他将家人一一看过,顿了顿,开口道:「娘、大哥、姐姐们,小彩这便去了,你们要等小彩回来!」 姬凰玉抹着眼泪,连连说好,几个姐姐挽着手,互相擦着眼泪。姬岚野在房檐下,对姬小彩点了点头。古泰来看姬小彩告别完毕,弯下腰,将他一把抱起来,郑而重之地送到香木堆积的高台之上,将姬小彩放好。 「道长,我……」独自坐到高台之上,姬小彩止不住地害怕。刚刚还能沉稳说话是因为古泰来在身边,可如果没有古泰来在身边倚靠,他便觉得整个人都发虚,牙齿打颤,害怕得几乎想逃。 古泰来看出姬小彩的变化,低下头,噙住他的嘴唇,温柔地吻他。姬小彩感到从古泰来那里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力,古泰来的唇摩擦着他的唇,舌头纠缠着他的舌头,安抚着他。姬小彩忍不住就伸手去抱古泰来,古泰来却忽然停住,退了出来。见姬小彩傻傻愣愣里露出的不高兴模样,古泰来笑了笑,忽然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看姬小彩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伸手摸摸他的脸,轻声道:「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姬小彩回答得结结巴巴的。 古泰来又再亲了他一口,认认真真地道:「那么小彩,我等你回来。」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昔有神鸟,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饮食自然,自歇自舞,适五百年,集香木自焚,火光披甲,涅盘重生,名唤不死! 古泰来紧紧盯着眼前冲天而起的火光,那火舌已将姬小彩彻底吞没,熊熊的烈焰燎得半丬天空都成了红色,灵山香木发出「吱嘎」声响,奇异而浓厚的香味散布在空中,叫人间之欲醉。 山中清风微送,本不该有如此炽热之焰,但姬小彩涅盘之火却令姬凰玉等人都大为吃惊,如此盛大,如此堂皇,几如星曜汇众。 丑时初,火光犹未平息,姬岚野等人显然有些沉不住气了,凤雏涅盘,从未有超过一个时辰的,且按照常理,到后来,据火光之色,便可分辨涅盘化身,可姬小彩涅盘至今,火苗色彩依旧不动不摇,保持本色。忽然,白翼惊叫了一声:「变了!」 古泰来等人凝神看去,却见高台火苗忽而变作一种赤红色彩,赤羽惊喜道:「小彩这是要与我一样了?」她这话音刚落,只见那火苗一跳,竟又变作了青色。 小妹青宛在一旁轻声道:「小弟是要与我一样变作鸑鷟吗?」 白翼「咦」了一声道:「娘,小弟的涅盘火又变成白色了!」 跟着,香木火光又连番变了数种颜色,一时是黄一时是紫,一时又变回了赤色。古泰来看不太懂,只知道天下凤鸟有五色之说,推测涅盘火也因之定色,但姬小彩这样变来变去,却无法推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姬岚野忽然走过来,在古泰来身旁立了,轻声道:「你……有个准备吧……」 古泰来诧异。姬岚野道:「五色频变,小彩可能真的要涅盘化凤。」他这话说完,便再不看古泰来一眼,又走回了廊檐下站着。 古泰来脸色变了数变,渐渐安稳下来,只紧紧捏着拳头,根本不长的指甲深深扎入肉中,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打在泥里,消失不见。忽而听得响亮亮一声木柴燃烧的「哔剥」声响,一道火舌猛然窜上天空,火星四散开来,四面八方的风皆如被什么吸引过来一般,直扑燃烧着的香木而去。 紫霄大喊道:「小弟要化成了,大家让开!」 她这话音方落,便听得石破天惊一声炸裂声响,无数燃烧着的香木如同被雷火劈中一般,向四面八方弹射开去,自香火堆中,赫然一道五彩光芒伴随响彻天地的清唳之声冲天而上,直拔九霄。 这一刻,山川凝固,溪流也暂停,凤鸣山整片山林之中,无数妖怪精魅,皆望向彩光方向,收敛声息,顶礼膜拜。 「凤皇现世!」一个引路仙的声音不阴不阳响起。 「天下安宁!」又一个引路仙的声音响起。 「上登昆仑!」再一个引路仙的声音。 「下御仙妖!」四个引路仙的声音齐齐响起。 古泰来只觉得耳朵「嗡嗡」响个不停,他的眼眶干涩无比,却流不出一滴泪来。他看着那道五彩光芒在空中飞速盘旋穿梭,那么耀眼,那么强大,甚至遮盖了满天星辰璀璨之色。那道光里不再是他那个胆小怕羞,傻傻呆呆,倔起来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小妖怪了,那里面是一个上可登九天昆仑,下可御天下仙妖却绝情绝心,不再认识他的九天凤君! 古泰来不甘心,他再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他拔足飞奔,追着那道五彩光芒而去。 一路上都是匍匐跪地的妖怪精魅,一路上引路仙的声音如影随形。 「凤皇现世!天下安宁!上登昆仑!下御仙妖!」 古泰来恨不得将那几个讨厌的声音统统闷死在厚厚的泥土之中! 五彩光芒飞了一阵子,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古泰来紧追上去,茂密的林木就此止步,眼前出现的是一片野花缤纷的草地,鸣溪静静流淌,仿若并不受外界打扰。 「他停在这里,难道!?」古泰来一时兴奋异常,心口「怦怦」乱撞。在鸣溪的旁边,立着一道瘦长的影子,还是素衣素衫,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却清冽圣洁,宛若上神。虽然古泰来尽可能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还是听到了古泰来发出的脚步声,月光下,他转了过来。 古泰来吃了一惊。 还是姬小彩的脸孔,但确乎是变了,孩子气的轮廓彻底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的温和与俊朗,甚至美丽。古泰来屏住呼吸,愣愣地看着对方,而对方也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时间仿佛彻底静止了,古泰来想说些什么,那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接引仙落到了草地上,一字排开,深深拜伏:「恭请九天凤君上登昆仑灵山!请!」最后一声「请」字,整齐划一,掷地有声! 那人回头看了四个引路仙一眼,又回过头来淡淡地扫了古泰来一眼,只是一眼,却让古泰来整个心都凉了。 无欲无求,无牵无绊! 他转过身去,似乎打算要走了。 古泰来只觉得胸口一口闷气快要将他撑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上去抓姬小彩的手。四个引路仙早防着他举动,见他靠近来,使了仙力便来阻拦,却哪知古泰来厉害,被他狠狠掀翻出去,四个人摔做一堆,登时动弹不得。 古泰来一把抓住姬小彩的手,他这样大举动,对方却还是风波不起的一瞥。古泰来急了,指着自己问:「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姬小彩微微歪着脖子,似乎在好奇地打量他,但那眼神却是陌生的。 古泰来只觉得一颗心彻底凉了,是了,九天凤君,绝情绝心,前尘尽忘,诸事了断。他这么一想,反倒不再慌张了。忘了,没错,是忘了,但又怎么样,忘了便让他重新记得,再一次地相识,再一次来相处,这回定要将自己永永远远镌刻到他的三魂七魄之中! 姬小彩看着古泰来,眉头微微地皱了皱,似乎终于不满了。古泰来却不松开他,反而更牢地抓着他的手:「你……」他本来想说什么,忽然,眼中看到一丝奇怪的表情。那表情出现得突然,去得也极快,但古泰来还是捕捉到了。他愣了愣,跟着,整个人都亢奋起来。他抓着姬小彩的手,努力压抑着,缓慢却清晰地问道:「人?」 眼眸里映出姬小彩的脸,端正严肃地摇了摇头。 「鬼?」 姬小彩摇摇头。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古泰来不死心! 「妖?」 姬小彩又再摇了摇头。 古泰来有些急了! 「……仙?」姬小彩依旧摇了摇头。 古泰来手心都出了汗,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微微颤抖,艰难地吐出那两个字:「……凤皇?」 对面的人不动了,似乎在考验古泰来一般,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古泰来只觉每一刻都仿佛有人在敲打他的头颅一般,他痛得快要疯了,终于,他看到对面还是摇了摇头。 古泰来吁了口气,但在同时也疑惑起来,非人非鬼非妖非仙也非凤皇,那到底是什么? 手突然被人反握了一下,力气极大,带着点报复的意味。古泰来抬头只看到姬小彩如同冰雪消融的一张脸,眉开眼笑地道:「是大妖怪!」 「什么?」 「我叫姬小彩,姬小彩是大妖怪了!道长,我现在是大妖怪了!所以从现在起,换你跟着我了!」 那是那一年隆冬最冷的一天,但却有着比最好的春天更醉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