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岁岁平安 作者:无穷山色 文案 把复活的舍友骗回家 合租,促进爱情的良好发展。 ------------------- 夏明深做了七年阿飘,一朝死而复生,面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因为贫穷而交不起房租。 幸运的是,他有个靠谱的合租室友......那个室友似乎还记了他整整七年。 岳倾×夏明深,1v1,He 第1章 重返人间 ======================== 日落时分。 一波客人走后,奶茶店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这家店主很有情趣,在木质门把手上挂了一串小铃铛,被斜照进来的夕阳烤成金色。 店员钻了个空子,躲在柜台后面摸鱼,爱情电影看到一半,就听见门口的铃铛一阵碎响,有新客人来了。 店员连忙扣上手机,将饮品单往他那里推了推:“您要点什么?” “大杯的茉香奶茶。” 客人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大概有十八九岁了,差不多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年纪,却比那些咋咋呼呼的毛头小子们安静许多。 他眼角上扬,眼皮却是微微下垂的,有点近视,但度数不深,就是看人习惯眯眯眼,目光显得又茫然又温柔。 美的事物总能引起人的兴趣,许是店员盯着他看的时间太长了,客人察觉到,抬头一眨眼睛,对店员微微一笑。 他的皮肤白生生的,上挑的眼尾仿佛一把小钩子,像哪个志怪小说里的艳鬼,还是专门在午夜跑出来迷人心志的那种。 店员红着脸转身做奶茶,默不作声地捂住心口,心里疯狂地呐喊:“好帅!” 好帅的客人专心地观察自己,看完了掌心阳光的纹路,捏捏手指又摸摸耳朵。接着,他乐此不疲地踩起了脚下的影子。 “啧啧啧,”一个声音说道,“好傻。” 客人下意识朝背对着他的店员看去,刚才那个声音不算小,但店员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仍旧心猿意马地在往奶茶里面加碎冰。 客人低声道:“傻什么?你连影子都没有?” 一阵裹挟着怒气的阴风刮过,吹得铃铛叮叮咚咚响。 被无辜波及到的店员打了个哆嗦,以为是空调出了故障,而客人对她报以不明所以又无辜的一笑,再次把店员的脸笑红了。 她看不见的是,在客人身边,还有一只神情愤怒的长发鬼,正张牙舞爪地大喊道:“你故意找事的吧!” “谢谢。”夏明深不理会,取了奶茶,扬长而去,留长发鬼在他背后跳脚。 碎冰搅拌得恰到好处,消去了八月底最后一点暑气,夏明深捧着杯子,喝得一脸满足。 长发鬼一会儿就被磨没了脾气,可怜巴巴地凑上来:“好喝吗?” 夏明深点头:“好喝。”把奶茶递过去,“你要不要试试?” 长发鬼撩开刘海,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串骷髅头项链。 他胸口纹着一大片花里胡哨的文身,头发挑染得五颜六色的,整个一夜店小王子。 长发鬼望奶茶兴叹道:“死了太多年了,喝不到。” “知道你喝不到,闻个味儿也行啊章鱼哥。” 被称作“章鱼哥”的长发鬼本名章宇,他惆怅地趴在杯子边大吸了一口气,感叹道:“我妹妹也喜欢喝这个玩意儿,不过是女生嘛,可以理解。但你一个大男人,一活过来,不整点啤的白的庆祝一下,反而喝这种丫头片子才喜欢的甜甜腻腻的东西?” 夏明深咬着珍珠,含糊不清地说:“我以前的舍友喜欢喝这个。” 章宇贱兮兮地问:“女的?” “是男生,”夏明深纠正,“我高中同学,我们俩一起在附中旁边合租了个房子,方便上学。” 章宇和他认识四年了,在此之前,夏明深已经做了三年的鬼魂,而章鱼哥更久,久到回忆往事毫无意义。 毕竟这世界变化太快,不经常出现在生活中的人很快就会被遗忘,而你总和阿飘兄弟们畅谈往事,就跟和多年不见的发小偶遇后,强行回忆一起搓泥巴穿开档裤的岁月,而被拽住的当事人脑子空空,早把你忘了个一干二净。 章宇以前从不问夏明深的过去,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阿飘夏又活过来了,于是他问:“那你同学还在市里吗?要是见了你,估计得大吃一惊吧。” 夏明深:“他大学就到外省读了,很久没回来了。” 他回忆说:“那时候还是穷学生,好胜心强又喜欢打赌,没钱请客聚餐,就只好赌这个了。岳倾喜欢喝奶茶,每次都点名要这个,便宜又解馋,我也跟着喝习惯了。” 章宇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如今七年过去了,人家可能已经功成名就,而你还是个穷学生。” 夏明深瞪了他一眼,恰好这时迎面走过来两个女生,看见他在冲空气瞪眼,大感诡异,贴着墙角见鬼似的跑开了。 章宇大笑。 他们行走在大学城的街道上,正值开学季,白天报道完的大一新生们在夜里通通冒了出来,绕着大学城熟悉环境。遇上几个臭味相投的,不用几句就能打得火热,呼朋引伴的叫声不时从街头巷尾爆发出来。 七年前,如果没有意外,夏明深也该是他们中的一员。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倒霉的学生鬼了——高考成绩才刚下来,美好的假期将将开始,一位疲劳驾驶的司机就让这些快乐通通离他远去。 夏明深父母早逝,葬礼只有一群别着白花的同学参加。大家哭过一场,两个月后还是要各奔东西,渐渐的,也就只有清明扫墓的时候,能在自己的公墓前看到几张熟面孔。 从别的鬼口中,夏明深得知,阿飘们一般都存在不了多长时间,往往三天不到就会自动消散。于是他顾不得悲伤,先去挨个给好友道了别,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然后便安心地窝在他和岳倾的公寓里,等着哪一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世界上。 然而并未。 一个月后,岳倾收了外省的录取通知书,提起行李箱,走得毫不留恋。再过了一个月,他还是没消失,却失去了公寓的居住权——租金到期,房子有了其他租客。 夏明深不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鬼,不能强行闯进别人家里,也不能跨越太远的距离,到爷爷留下的老宅居住。 于是他四处飘荡,同时等待着自己消失的那天降临。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明深始终“活”的好好的。七年过去了,他依旧在人间逗留。 这样的情况实属少见,因为他执念不强,走得虽说突然,但接受度良好。不像章宇,心心念念着家里的小妹,非要哪天看她长大成人,生活美满幸福了才肯甘心消失。 直到有天,一个黑西装男人找上了他。他自称是相关的工作人员,当年的那场车祸,夏明深本不该死,所以生魂才会一直停留在人间。 他们发现了这个错误,现在要纠正回来。 为示歉意,黑西装还提前为他办好了所有证件和手续,连身份证都是最新一版。 夏明深死前填报了C大的新传学院,西装男用某种手段侵入了学校的系统,篡改了数据,将夏明深放进了新生名单里,并成功拿到了一份符合法规的录取通知书。 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七年,此刻终于缓缓流动起来。 -------------------- 突如其来的脑洞o(*^▽^*)┛ 故事背景设置在校园,灵异内容除了第一章 之外几乎没有,欢迎帮忙捉虫。 明天晚上更新。 第2章 擦肩而过 ======================== 夏明深慢悠悠喝着奶茶,蹲在校园湖边,久违地体会了一下凉风吹面的感觉。 章宇陪他坐了片刻就坐不住了,章静今晚上有约会,对象是她直系学长,作为哥哥,章宇不愿缺席妹妹人生中每一件大事,遂决定去偷偷考察未来妹夫的人品。 夏明深挥别好友,把奶茶喝完,扔进湖边的小垃圾桶里。路灯一亮,埋伏在观景石下的喇叭准时播放起管弦乐,长笛调子活泼欢快。等到天色再暗一些,一对对野鸳鸯们就将出现在湖边的柳树下。 这些年市里对大学城的开发集中在西区,越往北走,喧闹的人声就离得越远,夜深时便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因此少有人涉足。 于此相对的,北区的宾馆简陋得多,也便宜得多。 没错,作为死了又活过来的传奇人物,夏明深,此刻还是一枚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地府工作人员尽职尽责,把夏明深出事前的所有资产,全都原封不动地转到了开的户头上。可哪怕连钢镚都从银行取出来,交完学费之后依旧剩不了多少。 他曾经打算趁着大学前的假期多攒一点钱,免得之后捉襟见肘,结果眼一闭一睁,假期没了,而开学典礼就在第二天。 夏明深回到临时落脚的宾馆,抱着新手机研究出租屋消息到深夜。他复活得太晚,错过了第一学期住校申请,只得先租个小房子。 如果可以,他想,还应该去高中时的出租公寓里看看,也不知道新租户有没有把他以前的东西都丢掉,如果没有,就跟租户打个商量,看能不能让他拿一些回来。 夏明深盘算到深夜,不知不觉握着手机睡着了。 宾馆隔壁是一家锅炉房,二十四小时都在嗡嗡响,夏明深感觉自己几乎是刚伴着烧锅炉的噪音合上眼,没几分钟,就被一道刺目的白光惊醒了。 扰人清梦的私家车打着远光灯飞驰而过,可夏明深没能再睡着——他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像在水里洗过似的,不断绞痛的胃大张旗鼓地宣示着自己的生机与活力。 新学期的第一天,夏明深倒下了。 他躺在医务室里打点滴,听着开学典礼上校长的发言打发时间。 护士小姐姐来换点滴瓶的时候,随口问道:“怎么搞的,吃什么刺激性的东西了?” 一瓶水挂完,疼痛远去,夏明深满血复活,回味说:“加了碎冰的奶茶。” 护士“喔”地感叹一声:“知道自己胃不好吗?” 夏明深:“知道。” “那还碰冷饮!” “太久没喝,忘记了。” 夏明深长相占便宜,看起来比原本年纪要小,简直像个漂亮的小高中生。护士小姐姐没舍得说重话,点点他的额头:“长点心吧。” 校长的演讲告一段落,热烈的掌声过后,优秀教师上台发言。 护士小姐姐回到诊室,和她的同事聊起了学校新请来的老教授和他手下的学生们。 物理系的这位梁教授对纳米材料颇有研究,是相关领域的前沿人物,但显然护士姐姐们志不在此,她们对跟着导师一起做项目的帅气博士生更有兴趣。 夏明深一心二用,一只耳朵听护士们念叨那位新来的小博士如何之帅,一只耳朵听扩音器里代表们展望未来的发言,磨完了吊瓶,刚好到了午饭时间。 C大最近几年发展不错,资金充裕,在大学城西边建了新校区,夏明深以前就读过的附中也跟着一起搬了,两所学校开学典礼都在新校区办,互相只隔了三条街。 课业不忙的时候,许多高中生就到C大菜品更为丰富的食堂蹭饭吃。 开学正是尝新鲜的时候,夏明深去晚了一步,学生食堂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作为曾经蹭饭的一员,他在排队最少的窗口领了一份病号饭,并在心里谴责了这种蹭其他学校食堂的行为,所思所想可谓格外双标。 隔壁餐桌的两个男生也发表了类似的感慨。 “这帮高中生是饿狼吗,这么能吃!”一位鼻梁上有雀斑的男生说。 “谁知道啊。”另一个男生胖一点,领口上别着徽章,刻着“新闻与传播学院”七个字,“附中今天下课也太早了,我记得我上高一那年,开学典礼拖到十二点多才结束,C大食堂都没饭了。” 原来是学弟,夏明深竖起了耳朵。 “对了,咱班不是有个人请假,就是突然胃疼来不了那个。”雀斑男生说,“你有他微信号吗?咱班里就他一个没进群了。” 徽章男生说“没有”,又说:“胃病来得真及时,我也想在医务室里吹空调,省的在操场上晒一早上的太阳。” “你们好,”夏明深拿出手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就是新传学院缺席的那个,我们加一下微信吧。” 邻桌两人措手不及。尤其是徽章男生,背后腹诽人家,结果当场就被抓了个现行,在看见夏明深苍白的脸色和清汤寡水的病号餐后,他就更羞愧了,讪讪地拿出手机,加了夏明深的微信好友。 雀斑男生叫阮航,徽章男生叫康帅。他们自我介绍完,为示歉意,主动向夏明深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午饭后一起去参加校学生会招新活动。 夏明深欣然同意。 学生会招新地点设在教职工食堂外的广场上,够大够宽阔,容纳下了数十顶大遮阳伞,犹如一个个巨型的蓝色蘑菇。 那些久居象牙塔的教授们解决完午饭,脾气好的还会到广场上转转,跟认识的负责人打个招呼。那些没那么平易近人的,就脚下生风地穿过人群,赶往教学楼或者实验室。 夏明深从文艺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们中艰难逃脱,看到康帅拿着生活部的报名表在填。 “我爸妈都是厨师,生活部是最接近厨师的部门,当然要去那里。”康帅自豪地说。 夏明深无意于做饭,也无意于去检查宿舍楼卫生,从高中继承来的经验又告诉他参加学生会方便混学分,于是便向中意的宣传部要了张报名表。 填完基本信息,夏明深的笔尖在住址那里顺手写了个“2单元”,顿了顿,划了个斜杠删掉。 他跟房东老太太约好了下午去看房。近些年来,学区房房价水涨船高,阿飘夏略有耳闻,对钱包里微薄的“遗产”,能否在扣除押金后保留基本的生活费,他很是担心。 “你快看。”阮航是个自来熟,已然将夏明深划为了自己人,这时突然在一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 夏明深抬起头,猝不及防,看到了上辈子的老同学。 岳倾左手拿着杯冰美式,右手接听着电话,朝他所在的方向迎面走来。 夏明深不躲不闪。 他想试试,七年过去了,还会不会有人记得他。 不过,即便所有人都不记得他了,岳倾一定要记得。 ——他们做了三年的舍友,一起打过工,一起喝过酒,还一起受过罚,交情匪浅。 然而,岳倾从夏明深身边擦肩而过,看向他的的目光和看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快步带过一阵咖啡味儿的风,很快就走远了。 夏明深:“……” 夏明深:“哦,好吧。” 阮航:“看见了吗?” “嗯,青年才俊。”夏明深没精打采道。 “不是,我是说凉阴地下的那个女生,漂不漂亮?”阮航对着一个长发女生点点头,自言自语,“我要追她。” 夏明深失魂落魄,阮航在他耳边说的话,就像蜜蜂在嗡嗡嗡,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以前他们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岳倾别扭又臭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睥睨凡尘的气质。虽说看起来也是凉嗖嗖的不好惹,但夏明深自认为能算是那个例外。 毕竟夏天能拉着岳倾睡一张凉席的不是别人,能忽悠得动岳倾帮他写不擅长的理化作业的也不是别人。 可在刚才,他们擦肩而过,夏明深却不敢追上去,拍拍他的肩,说一句:“嗨,好久不见。” 夏明深再回头看,岳倾连背影也不见了。 第3章 魔术 ==================== 房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姓孟,染了一头时髦的奶奶灰,怀里抱着一只大橘。夏明深一和她见面,就开始猛夸孟奶奶年轻有活力,又猛夸她怀中的大橘毛色漂亮不同于凡猫。 这一番尽心尽力的吹捧显然很奏效,因为在他说出自己的预算之后,房东老太太依旧保持着慈祥,说:“不着急,咱们先看看房子。” 孟奶奶有个在大学城教书的女婿,十几年前,她跟着女儿搬过来,在大学城刚开始发展的阶段,买下了第一间公寓。此后,房生钱,钱生房,孟奶奶逐渐成为了大学城众多房产的持有者。 夏明深的预算大概只够他跟其他学生合租,或者单住一间地下室,然而孟奶奶手下的现任租客并没人有意向接纳一位新室友,孟奶奶又不舍得让他睡地下室,思来想去,决定带他去见几位老姐妹,问问她们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夏明深言听计从地跟在孟奶奶身后,做了一路乖巧嘴甜的人形挂件。 他们走过附中老校区,绕道云城小区时,孟奶奶听到这个年轻人说:“请问一下,这栋楼2单元301号,现在还有人住着吗?” 2单元301不是属于孟奶奶的房产。她想了想,说:“没有吧,这房子一直是空着的。” 她问:“你是想租这间吗?晚了一点,听说一两年前被人买走了。买的人也奇怪,他人好像在外地,可付了全款,既不出租,自个儿也不住,摆着留着好看吗?” 夏明深无法理解大款的内心世界,但主人不在,他回去取些东西的念头彻底泡汤了,郁闷得不想说话。 高处有风吹过,榕树叶子沙沙作响,投下无数光斑。 明亮移动的光斑对猫有致命的吸引力,乖乖在房东老太太怀里躺着的大橘喵呜一声,猛地蹿上了树,追逐光斑而去。 “哎呀!咪咪!”孟奶奶大喊。 未及他们反应,橘猫就仗着身轻体健,爬上了榕树一枝横斜出来的枝丫,摇摇欲坠地挂在上头。 风吹过一阵就停了,橘猫低头看了看距离很远的地面,幡然回过神来,无助地在上面大叫。 “咪咪,快下来呀!”孟奶奶在一楼急得团团转,张手示意橘猫往下跳。橘猫来回踩着树枝,结果意外地被卡住了,叫声陡然间变得更加凄厉。 在一迭不间断的“喵呜”“喵呜”中,夏明深撂下书包,就地助跑几步,敏捷地攀上了树干。 肢体记忆带动着他的身体轻车熟路地往上爬,每一个落脚点都仿佛是预先选好的一样,不多时,他占据了一个绝佳的平衡点,向猫探过身去。 还不等夏明深够到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橘猫全身的毛就炸开了,竟然用力从卡住它的树枝上挣脱出来,慌不择路地跳进了离它最近的一处露天阳台。 夏明深眼皮一跳。 是2单元301号的阳台。 房东老太太在下面喊:“小夏,你还是快点下来吧,好危险的。” 如果听到这话的人是个普通大学生,说不定就此算了,乖乖地爬下树,打电话请专业人员来找猫。但夏明深正憋了一肚子情绪没处撒——这心态有点像压力过大的都市人周末去蹦极跳伞解压,隐隐的危险刺激让他感到舒爽。 更何况他爬这棵榕树爬了三年,对自己无比自信。因此他摆手说:“您放心,没事的,再等我一下。” 孟奶奶见他已经爬到了晃动幅度难以忽视的位置,怕给他分心,就不敢再说话了。 夏明深稳稳地抓住阳台的护栏,将重心从榕树上移开。这次为了避免再次刺激橘猫,他只攀在阳台外面,脚尖险拎拎地踩着一溜突出的墙体。 出于私心,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旧日的屋子,可惜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光透不过窗帘,夏明深看不清里面的近况。 这间阳台就连接在他卧室外面,门栓不太好使了,下暴雨或者刮大风的天气,就需要那把椅子来抵住,不然就会在睡到一半的时候被“砰!”一声巨响惊醒。 每到这时,住在隔壁的岳倾就会大喊:“夏明深,你把门关好。” 岳倾觉浅,而夏明深一般都睡得很扎实,懒得起床关门,经常装作听不见。 于是再过几分钟,阳台门第二次“砰”地响起,岳倾就会气势汹汹地闯进他的卧室,先把蒙头大睡的夏明深闹醒,再一头躺倒在不属于自己的床上,支使他去把门关好。 其恶劣程度,与刚才那个面无表情、对他视而不见的岳倾不相上下。 在夏明深一通轻声安慰之后,橘猫终于稍稍放下戒心,愿意从角落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去闻他的手指——然后被一把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橘猫⊙∀⊙:狡猾的人类! 夏明深眼疾手快,赶在橘猫亮爪子前,飞快地把它拎到了低一些的树枝上。橘猫遭到了人类的诱拐,委委屈屈地扑进主人怀里,细着嗓子拼命叫。 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夏明深轻轻活动了一下因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僵硬的手腕,准备再原路从树上退下来。 倏忽一阵大风刮过,这栋居民楼年纪不小,许多窗玻璃年久失修,跟窗框贴不牢靠,在这风中被震得咣当咣当一片响。 夏明深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秒,伴随着更猛烈的一阵风,阳台的大门“砰”地被吹开了,它重重地砸到墙上,带动淡色的窗帘飘扬起来,像魔术师手里能变出各种戏法的红手绢。 窗帘扬起,红手绢掀开,露出了站在卧室里的一个人。 岳倾的右手搭在门边,是一个刚进门的动作。 他对上夏明深的视线,霎时间呆住了。 “瞧这见鬼的表情,应该是认出我来了吧?”夏明深暗戳戳想,“他怎么一动不动的,不会是吓坏了吧。” 所以岳倾现在在想什么——工作太累眼花了?还是现实版亡灵返乡? “我……”夏明深指着自己。 “你!”岳倾艰难地朝他这里迈了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像喉咙里梗着一块冷铁。 他的表情太过可怕,夏明深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但他忘了自己正攀在三楼的阳台上,一脚踩空,重心顿失—— 霎时间,夏明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来得及一把攀住阳台围墙,在最后关头,险而又险地把自己悬挂在半空中。 第4章 2单元301 ======================== “小夏!”孟奶奶和橘猫同时发出一声有如被踩住尾巴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岳倾冲了过来,在夏明深快要滑下去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把他整只右手都握麻了,就这样硬生生拖上了阳台。 岳倾一把抱住他,两个人齐齐跌坐在地。 夏明深劫后余生,气喘吁吁,心跳激烈得几乎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血液一重新流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手脚都已经僵硬地没了知觉,而岳倾还紧紧攥住他的右手不放。 他抬了抬胳膊,岳倾立刻收回了手,但腕上还是红了一大圈。 “没事没事,明天就好了。”夏明深随口一说,看见对方的表情,立马改口道,“不!有事的!岳倾你先别急,你听我说!” 夏明深指着自己:“我?你还记得我吗?” 半晌,岳倾哑着嗓子说:“记得。” 夏明深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岳倾又小声问:“你是鬼吗?” “不是!”夏明深努力放慢语气说,“你不要激动,没错,这件事是挺匪夷所思的,但是这是真的,我又活过来了……” 他心里着急,说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干脆直接拉住岳倾的双手,“啪”地贴在自己脸上,说:“你摸摸,是热的,不是鬼。” “我活过来了。” 夏明深的侧脸是温热的,带着一点被风吹过的凉意,微微渗出些冷汗。与之相比,岳倾这个活人在大惊之下,可以说是面无血色,双手冰凉。他的脉搏跳得飞快,近乎紊乱地震在夏明深的手指上,几乎分辨不出间断。 岳倾仿佛被他的体温烫到了,哆嗦一下抽出手。 恰好在这时,公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叫夏明深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又咽进了肚子里。 焦急不已的孟奶奶在外面喊道:“小夏,小夏你没事吧?快来给奶奶开个门。” 岳倾站起来,往门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夏明深会意,爽快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缀在岳倾身后说:“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凭空消失的。” 岳倾张了张嘴——但在一下响过一下的拍门声中,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沉默地走出卧室,走过客厅,把门外的房东老太太放了进来。 “吓死我了,”孟奶奶一进门,就对着夏明深长吁短叹,还拉住岳倾的手,一再地感谢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老人家年纪大了,今天连番被吓了那么多次,哪怕身子骨硬朗,说话时都还有点喘不过气。夏明深将孟奶奶安顿在沙发上,等到她对自己不注意安全的说教告一段落,便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体贴地端给老太太润喉。 玻璃杯是倒扣在橱柜里的,一共就两个,夏明深一个,岳倾一个。他们都不是很喜欢让别人来自己家里做客的,一旦有聚会,都更愿意约在外面,找家好吃的烧烤摊敞开了闹。因而饮水机下面的纸杯有一大摞,正经喝水的玻璃杯却只购置了两只。 夏明深在烧水时就感到些微的不对劲,直到孟奶奶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手心里一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七年过去,租客都换了一茬了,怎么厨房的用具还是跟先前一模一样? 他心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当即跑到那间连着阳台、原本是他住着的那间卧室。 先前兵荒马乱的时候,他无暇顾及,直到现在才发现,书橱里分门别类堆着的教辅、随便一丢在抽屉的游戏手柄、粘在墙上的一小簇干花……所有陈设,都跟他七年前住在这儿的时候别无两样。 再者说了——岳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夏明深回到客厅,实在忍不住,脱口问道:“这间公寓,是你买的?” 岳倾点头。 夏明深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孟奶奶在他们两个间看了看,疑惑道:“小夏,你们认识啊?” 夏明深含混地说:“嗯,以前是同学。” 岳倾现在客观上大了他七岁,正算反算,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归不进一个学校里。不过夏明深就这么模糊一说,孟奶奶也没想要细问,翻了翻刚收到的短信,兴奋地说:“小夏你看,我给你找到合适的公寓了,跟一个学生合租,位置不远,租金也便宜。” 岳倾突然开口问:“你在租房?” 他目光直直地望向夏明深,嘴唇抿成细细的一道线。十来岁的时候,夏明深感觉这个表情委屈兮兮,总要笑哈哈地凑过去惹他,可放在二十五岁的岳倾身上,就莫名不怎么敢笑了。 他愣在那儿不说话。岳倾转身,对孟奶奶说:“多谢费心,他不去看房了,就住这里。” 能在熟悉的地方住,夏明深当然求之不得。但在送完孟老太太回来之后,他左思右想,实在理解不了,追着岳倾重复道:“户主真的是你?” 岳倾似是平静了下来,弯腰把歪倒在客厅的行李箱扶正——夏明深估计他才刚进家门,就听到阳台上有动静,箱子也顾不得放好就跑了过去,差点亲眼见证了一场坠楼事故。 岳倾把手放在行李箱的锁扣上:“要我拿房产证给你看吗?”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确认一下。”夏明深连忙摆手,“那么说,你也是后来租房子的人了?我看屋里摆设都没变过,总不会是下一任租客的审美和我们一模一样吧?” 岳倾说:“是我。” 夏明深难以置信:“你不是去外省上的大学吗?” “你知道?” “嗯,”夏明深说,“就知道一点,不多——我经历了不少事情,说出来你肯定不敢相信。” 千头万绪,岳倾估计也是不知从何问起,默然片刻,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你饿不饿?” 夏明深:“……啊?” 岳倾看也不看他,径直站起身,走向冰箱。 夏明深:“……” 算算确实是到饭点,但夏明深决计不肯相信,一个死而复生的舍友站到了岳倾面前,他竟还能消消停停,安安稳稳地吃他的晚饭。 “岳倾,”夏明深跟了过去,绕到他身后拍他的肩,“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一点都没有?” 岳倾垂在身侧的左手止不住地发颤。他把左手藏到夏明深看不见的地方,简短道:“吃完再说。” 就好像他内心真的跟外表一样风平浪静。 夏明深闷闷“哦”一声,探头探脑地越过他的肩膀:“冰箱是空的。” 岳倾扣上冰箱门,说道:“我们去超市。” 超市离云城小区不远,转过三条街,便有一家大型连锁商场。夏明深一路跟着他挑挑捡捡,走过生鲜区,岳倾买了一条鱼,加上杂七杂八各种蔬菜和调料,堆满了半个购物车。 七年前他们在2单元301租住,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正是能吃的年纪,他们也不可能顿顿都叫外卖。半夜饿醒了,煮碗泡面磕个鸡蛋的水平也是有的,平时能炒一两样家常菜,不过绝对称不上美味。 而岳倾的手艺,就是在夏明深“称不上美味”的基础上再低一个档次,变成“能吃”罢了,而且每次轮到他下厨后,灶台都好似被炸过,收拾比做饭还费工夫。 夏明深好奇地翻看推车里诸多叫不上名字的菜蔬,迟疑道:“这么多啊,你真的会做?” 第5章 城门失火 ======================== 岳倾说:“一个人住,总要学会的。” 他们装满了三只大塑料袋,小到油盐酱醋,大到蛋肉蔬果,浩浩荡荡回了家。岳倾系上围裙进了厨房,不过一个小时,当真端出一盆辣香四溢的酸菜鱼,并两碗亮晶晶的米饭和一锅紫菜蛋花汤。 夏明深一边吃鱼,一边挑挑捡捡地讲述了自己死后的经历。不过说了一半,夏明深便察觉内容乏善可陈——他做阿飘时千方百计地找事情做,好让自己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孤独感,如今时过境迁,多说无益,提到的时候就轻飘飘一笔带过去了。 岳倾听得很专注,却始终不发一言、不置一词。待到夏明深口干舌燥地讲完,话音停下,客厅里便出现长久的寂静。 “你听懂了吗?”夏明深说,“就是这么回事。” 岳倾说:“听懂了。” “真的?” “真的。” 他没有问题,夏明深有问题。他问道:“那你……你去外省上学,为什么要买本市的公寓?” 租一间闲置的公寓,并在几年后买下他,从任何角度来说都不划算,尤其岳倾还是个跟家里闹掰了的穷学生,经济来源并不足以维持大笔的开销。 岳倾反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夏明深倒是有一个想法,但不好说出口。 “啊……这……”夏明深支支吾吾,“你非要问的话,如果不是借了钱,那就是……” “因为岳晟?”岳倾猜到了他的心思。 岳晟是岳倾的父亲,有公司有房产,富得流油,岳倾单方面和他闹掰之后,这位商业精英几次三番来云城小区谈和,送名牌送钱来讨儿子欢心,都被岳倾拒之门外了。 他这样的人,花点小钱租房就像买袋泡泡糖,况且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岳倾必然是要留在本市上C大的,岳晟要是听说了,保不准真会偷偷把租房子的钱给付了,借此机会和他增进感情。 唯一失算的,大概就是岳倾没报考C大,而是行李一提,跑到了外省,让岳晟的苦心付诸东流。 “你没猜错,”岳倾说,“是岳晟私底下给301付了许多年的租金,但我不想再和他有关系,所以做项目攒够了钱后,就从房东手里把公寓买下来了。我那时已经决定到C大读博,早晚是要回来的。”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夏明深直觉他语气有点冲,似乎不是很高兴,想来该是自己提到了岳晟缘故,赶忙闭嘴了。 岳倾也不再说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2单元301的沉默一直保持到晚上十点,夏明深从厕所出来,窸窸窣窣穿好鞋子,刚拧开门把手,就见岳倾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手里还抱着亮莹莹的笔记本电脑。 “你要走?” “啊,不是,没有啊,”夏明深无辜道,“家里没有牙膏牙刷,我去买新的。” 他们晚饭前去的那一趟超市,买了三大袋子吃的,独独忘了买些日用品。 岳倾放下电脑,说:“我也去。” 那么晚了,连附中都吹过熄灯号了,超市锁门关窗,只有24小时便利店还在营业中。岳倾推开店门进去的时候,响动声惊醒了打瞌睡的收银员小哥,三更半夜到这儿来的年轻人小哥见多了,熟门熟路地一指收银台边上最显眼的位置:“本店促销,买二送一。” 那些方方正正的包装盒岳倾看一眼就脸红了,否认道:“不是。” 小哥了然于心,想这位客人动作够快的:“避孕药本店不卖。” 岳倾:“……” “什么不卖?” 夏明深落后几步进店,扯了下岳倾的袖口,“这家便利店没有吗?” 小哥看到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嚅嗫着去摸柜台下面:“有的……润,润滑……” 岳倾大声打断他:“我们来买牙膏!” 夏明深和收银员小哥都被吓了一跳。夏明深说:“我知道啊!你喊那么大声干嘛!” 岳倾理也不理,朝日用品专区大步走去,把红耳朵挡在了货架后面。 临睡前,洗漱完毕、脖子上搭着一条新毛巾的夏明深和岳倾在厕所前狭路相逢,他斟酌了一番词句,向岳倾谨慎地道出了自己的好奇:“你刚才到底想偷偷的买什么啊?” 岳倾:“……” 岳倾面色几度变换,冷冷地说:“夏明深。” 夏明深:“嗯?” 岳倾:“……你快去睡吧” 夏明深被不留情面地赶回屋。 被子是他高中盖的那一套,有点旧了,不过熟悉得让人心安。夏明深陷在床上,差不多在片刻间就有了睡意。 不久,客厅和隔壁的灯也熄了。 在踏入睡梦前,夏明深模模糊糊、不无感慨地想,他和隔壁那人之间的关系,从过去到现在,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循环。 曾经的岳倾身无长物,叛逆少年离家出走,被偶然遇到的他顺手捡回了出租屋,一住就是三年。如今顺序颠倒了个个儿,轮到岳倾把他捡走了——捡得还比他土豪,不用他交住宿费。 夏明深的父母早逝,自小是被爷爷带大的。老爷子心血管不好,在他初中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再往后,他的抚养权便归给了姑姑。 姑姑是个忙人,四海为家地跑业务,一年半载不见得能有一天在本市。 夏明深考上C大附中后,她嫌老宅离学校太远,又遇上就职公司人事变动,清闲下来,就在附中边上的云城小区里为侄子租了间公寓,2单元301,两居室,打算为侄子陪读。不料房租押金付完,总公司一纸调令,又把姑姑调去了分部,两居室就空出一间来。 单人住太贵,夏明深便委托房东再寻找一位室友,与他共同分担租金。 合租舍友暂时没有找到,庞子华先来到他的新剧作客,带来了一大堆烤串,像花束一样扎着带过来,算是贺他乔迁之喜。 庞子华是夏明深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和未来的高中同学。庞子华别名胖华,可此人一点都不胖,相反的,有些过于瘦了。听说他从小就瘦,他妈妈为了让儿子圆润一点,就用“胖华”这个小名儿寄托了厚望,可胖华一叫叫到高中,儿子依旧瘦的像竹竿儿。 夏明深和胖华共享了烤串,一番风卷残云之后意犹未尽,决定出门买几瓶饮料。 那几年大学城处于开发的起步阶段,除了学生们外,也就校旁的居民区里能多些活气。他们在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两瓶冰镇橙汁,绕着云城小区一圈一圈遛弯消食,走了半天,没碰见一个人,却在广场空地上看见不少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咪。 胖华热爱毛绒绒的小动物,无奈妈妈有过敏性鼻炎,使他不能独宠一只,只能将博大的爱撒给众多同学家的猫和流浪猫。他就地盘腿一坐,欣喜地动手撸猫。 夏明深好心提醒:“小心被抓。” 胖华的手摸到了一只狸花猫的脊背,狸花猫冷淡地甩了甩尾巴,没把这只谄媚的两脚兽放在眼里。 两脚兽笑容满面:“我上回打的疫苗还在有效期内,不怕抓。” 他乐在其中,手法熟练,摸得狸猫喉咙里呼噜呼噜直叫。不用多久,他身边左拥右抱的,都是被吸引过来的野猫。 一只花斑猫绕到夏明深脚下,蓬松的大尾巴勾着他的裤子。夏明深摸摸猫,客观评价:“你好像半个月没碰针管的瘾君子。” “差不多了,”胖华说,“我家小区来了个狗贩子,成天抓流浪狗,把猫啊狗啊的全都吓跑了。” 和其他地区相比,大学城多的是无处释放爱心的学生,也正因为如此,聚集在这里的流量猫狗的数量也格外多,大部分都不怕人。 ……如果让狗贩子想起来的话,那可就遭殃了。 夏明深刚想到这里,就听见一阵急慌慌的狗吠从灌木丛里传来。 猫们受到惊吓,顷刻间四散奔逃。 新仇旧恨叠加,胖华大为光火,撸起袖子要找狗贩子算账。 他们循着声音跑过去,果然看见一个男人一手提着个血迹斑斑的编织袋,一手拿着根棍子,方才被他打中的柴犬拖着一条断腿,坐在地上哀哀低吼。 就在狗贩子再度举起棍子的那一刻,胖华一记飞腿重击在他后心上,夏明深则趁着狗贩子倒地,迅速抱走柴犬。 “小崽子!干什么呐!”另一个抽烟的男人从停靠在路边的面包车上走下来,他手里也提着根棍子。 “跑啊!”胖华推了夏明深一把,两个人抱着狗夺路而逃。 街角处站着一个戴渔夫帽的男生,他孤身一人,身形利落挺拔,引得夏明深多看了两眼。那男生左手挽着书包,正语气冷淡地接听着一通电话。 胖华不用抱狗,一骑绝尘地冲在最前头,频频扭头看狗贩子追没追上来,可他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老友的越跑越慢,最后竟然停下脚步,对着跑过的街道若有所思。 “你看什么呢!”胖华伸手去扯他。 夏明深不由分说,把怀里的柴犬*给他:“你先走,我们保安室见!” “喂!”胖华大喊,但夏明深已经原路返回,消失在了拐角。 -------------------- 来一段回忆杀~ 第6章 殃及池鱼 ======================== 夏明深跑到遇见那个男生的地方,果然看见狗贩子在纠缠不休。 这也怪不得他们会认错人——夏明深跟那个男生都穿着黑色外套,戴一顶鸭舌帽,身高体形相近,粗粗一看,不熟悉的人的确很难分得清楚。 狗贩子追过来,推搡那男生的肩膀,恐吓道:“兔崽子,狗呢!你给我藏哪儿去了!” 按照他们的经验,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惯会虚张声势,个子看着长起来了,其实胆子小的很,吓唬吓唬就能屁滚尿流。 男生挂掉电话,分给狗贩子一点眼神,还说了一句话。 他背对着夏明深,眼神如何无从得知,但从狗贩子的暴跳如雷的反应来看,估计并不如设想的一般软弱可欺。 夏明深加快脚步,悄悄地潜伏到一只垃圾桶后面——这回,他清晰地听见男生说的是:“有病。” “你欠揍的吧!”狗贩子想不到反被挑衅,青筋都涨了出来。 “我没时间和你们玩儿,”男生把书包背回肩上,厌烦地说,“有病就去治,省的别人被咬了还得去打狂犬疫苗。” “别废话,给我打他!”被胖华一脚踹到的那个狗贩子姗姗来迟,捂着后腰龇牙咧嘴,“大哥,给我打!” 夏明深瞅准时机,从垃圾桶后面跳出来,摘下帽子就盖到狗贩子脑袋上。 他不会打架,趁着狗贩子被“黑云压顶”遮住眼睛的时候,猛推了他一个趔趄,然后拉住黑T恤男生的手,言简意赅道:“走!” 两人心照不宣,飞快地跑了。 他们一口气跑到云城小区的保安室,胖华等在保安大爷身边,不时伸长脖子往路口张望,见到他来了,大松一口气。 跑的太快,夏明深撑着膝盖不住地喘气,保安大爷腰上别着令人安全感倍增的警棍,安慰他们道:“放心吧,打狗的敢来,我教他重新做人。” 夏明深余光瞥见,两个狗贩子在街角畏首畏尾地探了个头,注意到了严阵以待的保安大爷。他们估摸着是衡量了双方武力值,继而不得不承认,普通的木棍子终究打不过能噼里啪啦通电的警棍——夏明深擦一把汗,再瞄了瞄街角,那两个身影便不见了。 被救下的柴犬极通人性,拖着一条断腿靠过来,湿润的舌头不住地舔他的手心。 夏明深摸了摸他灰扑扑的大尾巴,对黑外套男生解释了事情的缘由。 黑外套男生瞧来和他们差不多年纪,面孔清秀苍白,嘴唇很薄。他外套里面搭的内衬是附中的校服短袖,校徽就别在领口上,白底红字地写着“高一六班岳倾”——除了姓名,跟夏明深摆在书桌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原来是以后的同学啊。”胖华指着自己和夏明深,“我们也是附中的高一新生,开学后都是六班。” 他和夏明深挨个儿热情地做了自我介绍,可岳倾只是眉心微蹙地看着他们,神情似有不悦。 少年时期的岳倾尚还没有成年后那样锋利的眼神,但生人勿近的气场有了个七八分,被他这样皱眉盯着,庞子华心里有点儿发怵,对夏明深嘀咕说:“我惹着他了?” “恐怕不是你,”夏明深说,“应该是我吧,差点让他替我挨打。” 这时,岳倾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夏明深的身体先于他脑子反应过来,在岳倾即将倒地的前一秒接住了他,意外地触及到一片烧得滚烫的皮肤。 三人一狗兵分两路,胖华带柴犬去宠物医院,夏明深带岳倾去人类医院。 高烧让岳倾一双眼睛水润润的没有焦距,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点滴瓶,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夏明深自认这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刚才的长跑,因此甘愿承担陪护的责任,搬来把凳子坐到他病床前,默数点滴,为及时提醒护士换吊瓶做好准备。 一刻钟后,他睡着了。 ——药水滴答滴答有如安眠曲,夏明深在这规律的滴答声中,眼皮像糊了胶水,脑袋越来越沉。他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挣扎着把闹钟定好,半个小时准时叫醒。 放下手机,仅用了区区十秒,他就趴在病床边上睡了过去。 可能只过了五分钟,也可能过了半小时,夏明深耳边猛地响起一阵铃声,把他从梦里活生生震醒了。 他醒的太突然,懵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是手机自带的铃声,他脑子缓慢地转动起来,记起自己先前怕闹钟把病床上的人吵醒了,特意调成了静音震动模式。 那这铃声…… 夏明深揉揉眼,在病床上找了找,发现铃声源头在岳倾的外套口袋里,手机屏幕微微亮起,来电显示是以“7”为开头的三位亲情号码,应该是岳倾的某位亲人。 护士过来换针,夏明深往旁边让了让,不小心手一滑,点亮了绿色的接听键,立刻便有一个洪亮的男声传出: “喂?小倾啊,”电话那头的男人顿了一下,才软声软气地继续说,“有什么事,都回家说吧。你先回家,爸爸给你好好讲讲……” 夏明深解释的话到了嘴边,手机忽然被抢去了。 他扭头,看见岳倾冷若冰霜地半靠在床头,三两下划开屏幕,搜出手机号,直截了当地拉进了黑名单。 病房里的气氛尴尬到凝固。 半晌,无意间窥探到别人家隐私的夏明深艰难地开口:“我不是……” 岳倾语气冷冰冰的:“不用解释。” 夏明深:“……”毁了,生气了。 岳倾拉完一个黑名单还不够,手下不停在各个社交平台将同样的号码拉黑。 全都处理完,他才开口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夏明深坐立不安:“……不,不用谢。” 岳倾问:“医药费是多少?” 夏明深见他的动作是要掏钱包,连忙拒绝:“不收你的钱,我做好事从来不留名的,再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地方住呢?” 他刚出口就意识到说错话了,紧张到一口咬了自己的舌头,疼得眼泪汪汪。 岳倾拿钱包的手顿在一半。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明深恨不能把那一句话吃回去,他要是有毛,此时都该炸开了。 “我,我是说,”他尽力弥补,倏忽间,脑子里灵光一现,“你要不要跟我合租?” 岳倾:“……合租?” “就在云城小区,离学校很近的,”夏明深点头,“可我租一套两居室有点费力,正在找合租室友。所以……你愿意吗?” 第7章 老同学 ====================== 七点半的闹钟响了。 夏明深醒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熟悉的床,熟悉的闹铃,熟悉的卧室……夏明深对着墙顶发了个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是个苦哈哈的高中生,马上就要踩着迟到的点儿飞奔去上早读,嘴里叼着岳倾昨晚去买的打折面包。 他走出卧室,岳倾已经出门去了,面积不大的客厅里空无一人,早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盘切片面包。夏明深喝了一口,发现余温尚在,是热乎乎的,上头飘着一层奶皮子。 新学期课表下发到了班级微信群里,此时距离第一节 课的时间还很充裕,夏明深吃完早饭,把昨晚堆在洗菜池的碗洗了,背上书包,锁门,上学。 云城小区离C大有一段路,夏明深刷了一辆共享单车。他新买的手机里联系人不多,因此未读信息就会特别显眼——岳倾在今早凌晨,给他推荐了一位好友。 是庞不是胖。 死而复生毕竟太过离奇,夏明深暂时没有联系过去老同学的打算。在目前的这种情况下,能让岳倾主动去联系并告知自己的存在的,只有可能是两人共同的死党。 况且这个昵称起得显眼,夏明深不用猜便知道是谁。 他点击了好友认证。记忆中,胖华一向是晚睡晚起的一把好手,能踩点绝不早起起床一分钟。夏明深估摸着他现在还在会周公,认证后便将手机锁屏,放进了书包,一路骑到学校门口,才重新点开微信—— 然后被海量的未读冲到当机。 夏明深退出,再登入,就这短短的时间,胖华又连发数条语音,仿佛怕一停下,这个微信号就会立刻变成空号一样。 夏明深划到聊天记录最开始,七点五十六分,胖华那时还肯一个一个按键打字: [是庞不是胖]:听说你活了? [是庞不是胖]:卧槽是真的吗! [是庞不是胖]:你住哪儿呢?我去找你去! [是庞不是胖]:岳倾去C大了,你是不是也在C大? [是庞不是胖]:还住在云城小区? [是庞不是胖]:怎么没人说话?你干啥呢? 接下来他失去耐心,语音一条一条发进来。 [是庞不是胖]:姓夏的,你闹什么呢?加了好友连话都不说一句,还算不算朋友了…… [是庞不是胖]:你还不回我微信,故意吊人胃口呢!我跟你说,你这样我可翻脸啦…… [是庞不是胖]:快点!说句话! 夏明深忽略中间,直接跳到最新的一条,胖华的语气变得显而易见地焦躁起来。 [是庞不是胖]:你是夏明深吗?你怎么不说话?这个是谁的微信号……不会是岳倾拿来骗人的吧!他又发什么疯…… 夏明深正要回复他,胖华的语音通话便急不可耐地打了进来,夏明深立即点了接通,可接通语音后,胖华在那边急促地呼吸,就是不说一个字。 夏明深说:“……胖华?” 好半天,胖华才答话说:“你是人是鬼啊?” 夏明深说:“你猜呢?岳倾会把鬼的微信给你吗?” 胖华应该是狠狠吸了个鼻子,一个二十多的大男人流泪是挺丢人,胖华花了半分钟平复好心情,才半骂半气道:“我管你是人是鬼……” 胖华大学毕业后成了个自由摄影师,凌晨时岳倾联系他,他还在沙漠边缘拍骆驼,得了信儿后匆匆忙忙就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下午就赶到了,在C大校门口将夏明深迎了个正着。 多年不见,胖华变了不少,差点让他不敢认——他留了半头长的发,在头顶上自来卷成一团,乱得有如钢丝球,抖一抖还能落下几粒沙。 青年的身板厚实不少,有个能独当一面的样子了。相比之下,夏明深还是个高中生模样,鲜嫰青涩得都能掐出水来。 “你小子!”他扑过来大力抱住夏明深,手抖的像老头,猛锤一下他的肩,“以后别再吓唬人了。” 夏明深也用力回抱他。 激动过后,他们落座在一家小餐馆,胖华亢奋过度,点了一桌子酒水,要和夏明深一醉方休。 胖华格外庆幸——以夏明深的性子,一是为了避免打扰别人的生活,二是怕吓到旧友,很可能就会就此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胖华大学时就不在本市了,这么多年一直满世界乱跑,很久都没回来过,要不是岳倾主动发了消息给他,绝对会被蒙在鼓里。 遂提议道:“咱们把老岳也叫过来,这么多年,聚一聚不容易。” 夏明深自然不会有异议,可是一通电话打过去,铃响几声,却被手动掐断了。 胖华起开啤酒,瓶口咕噜咕噜往外冒泡,散发出清新爽冽的气息。听见“嘟嘟”的忙音,问道:“不接?” 这时候早过了C大下课的时候,夏明深没有岳倾的课表,只好猜测说:“忙呢吧。” 果然,就在下一秒,岳倾的微信“叮咚”到来。 [岳]:在忙。 [XMS]:好的。 [XMS]:胖华来了,我跟他出去喝一杯,可能晚点回家。 [岳]:知道了。 [XMS]:你要忙到几点,我给你带饭? [岳]:不用,谢谢。 夏明深对着那个“谢谢”两字瞪起了眼睛:“搞什么啊,这么生分?” 再一抬头,却看见胖华面色古怪地抱着啤酒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脸憋的通红,活似已经喝了二两白酒下肚。 他吭吭呲呲说:“你们现在……住在一起呢?” “嗯,”夏明深给莫名变得生疏礼貌的岳倾回复了一个虚假的笑脸,随口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就是感慨你们感情好,”胖华若无其事地把杯子递给他,豪气冲天地说,“什么都不说了。来,哥们儿我先干为敬。” 两人对着龙虾吹啤酒。事实上,夏明深胃不好,只喝了少少一点,抱着酒瓶大喝的是胖华,度数最底的啤酒,硬是让他喝得满面通红,又哭又笑,去宾馆的路上,走都走不稳。 “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胖华临走前,拍着他的胳膊说,“我明早上的飞机,不用来送了。嗝……你以后……你们俩,你和老岳,可一定要好好的……” 夏明深送他进了宾馆后,才折返回2单元301。 暑假期间,云城小区翻整一新,楼道里重刷得雪白,声控灯明亮似白昼。夏明深伴着电梯里《致爱丽丝》的小配乐来到家门前,刚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就意外地从门缝里听见一声怒吼: “好啊!好啊!”中年人的嗓音略带沙哑,仅能勉强维持住一层薄薄的体面,“翅膀长硬了,我管不住你了是吧!” 夏明深握住钥匙的手顿住。 里面的人是岳倾的父亲——岳晟。 公寓里的岳倾说了什么,但因为他平静很多,没有大吵大嚷,所以夏明深并不能听清。 在邀请岳倾一起吃晚饭却被拒绝的时候,夏明深就隐隐觉得岳倾心情不好——这人非常的能装会演,心里越是气得狠了,就对别人越是礼貌,反衬得对方暴跳如雷不堪一击,着实欠揍。 夏明深没听门缝的兴趣,立刻转身离开,自动为这两父子清扫战场。 第8章 章鱼小丸子 ========================== 其实,当年高一,岳倾离家出走,闷声不吭搬到云城小区后,岳晟就找过来一次。 初升高的那个夏天特别长,也特别热,蝉声沸腾喧嚣。 军训结束,附中给了他们半个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 差不多所有学生都欢呼雀跃地跑了,胖华也要去宠物医院照顾起名为“小八”的柴犬,偌大的校园霎时间便的空旷起来。夏明深和岳倾左右无事,便留在教室自习,准备晚上去C大蹭饭。 二食堂的糖醋排骨,酸甜的酱汁浇在肥嫩的排骨,点一个两人份,附赠一小份牛肉丸和一盘娃娃菜,很实惠。 他们相识不过半个月,既阴差阳错地成了室友,开学后也被安排做了同桌,彼此之间却依旧说不上几句话。夏明深倒是很乐意同岳倾交朋友,奈何对方是只清冷的锯嘴葫芦,日常戴着一副静音的耳机,用来提醒周围的人——我很忙,我听不见,别和我说话。 夏明深不清楚他都在烦心些什么,没惹……也不太敢惹他。 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三天两头带岳倾去寻摸好吃的,因为就他观察所得,没有人能在鼓着腮帮用虎牙去咬丸子的时候,仍能维持着生人勿近的表情,可谓是缓和关系的一大利器。 当然,大多数时间里,岳倾还是那只清冷的葫芦少年。 那天下午,夏明深正跟一道函数题纠缠,心猿意马间,看见邻班的老师路过,敲响了窗户,问向班里寥寥无几的几人:“岳倾同学在吗?” “是我。”葫芦少年从自己的世界里抽身而出,摘下耳机,说道。 夏明深自己做题时,总喜欢闹出些动静,转个笔翘个板凳什么的,不然就浑身不自在。相较下来,岳倾简直可以说是安静得像空气,一瓶水,一支笔,几本书,他就能消消停停地坐上一个下午,定力好得让人发指。 “你们班主任叫你,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邻班老师说道。 岳倾依言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小时过去,C大食堂晚饭的点都快过了,他还没回来。 开学不过一周,连课都没上,岳倾又不是班委,按理来说班主任不该有事情能说这么久。夏明深觉得不对劲,随手抄了一道题,打算借着问问题的借口,去办公室看上一眼。 溜溜达达走过去,要是平常,夏明深就直接敲门了。但他这次留了个心眼,先往窗子里望了一眼——看见了办公桌前对峙般坐着的两父子。 岳倾和他父亲长得实在像,一样的浓眉大眼,有对小虎牙,但凡是街上遇到他们的,绝对不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不过岳晟笑得很疲惫勉强,身上的西装穿得太久,都起皱了,笑容也透着股浓郁的商业老油条味道,未免打了折扣。 至于岳倾……他根本是没有表情,而且看上去,他能完整地听对面人说完话,就算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了。 等到岳晟又打亲情牌,又威逼又利诱,软硬兼施地说完一大段话,期盼地望向儿子,对面的岳倾才给出了反应。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跟你走的。” “你——”岳晟气不打一出来,猛地站起来,眼看就要发火,岳倾又火上浇油地添了一句:“你要是不想自己的那些事儿被我说出来,就别想着管教我。” “哇哦⊙∀⊙!”办公室外的夏明深忙不迭避开,心想好一场家庭伦理剧,自己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收拾好两人的书包,买了两份章鱼小丸子,给估摸着快结束谈话的岳倾发了一条短信。 十分钟过后,穿着校服的男生走出校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花坛上的夏明深冲他招手,捧着一盒章鱼小丸子献宝。 岳倾似乎是心情好了一点,接过小丸子,默不作声坐到他身边。 微凉的风扫过两人小腿,卷起一片落叶,树梢上一声蝉鸣。秋天快要到了。 夏明深和岳倾慢吞吞分享了小丸子,温暖的食物渐渐抚平了心里的烦躁与厌恶,夏明深能感觉到他浑身上下的刺,缓缓的、一根一根收敛回来。 半晌,岳倾说道:“抱歉,耽误你吃晚饭了。” “没事儿,这家章鱼小丸子我馋好久了,本来今天就要买来当夜宵的。”夏明深哥俩儿好地拍着岳倾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又忽的想起他不喜欢别人乱碰,急忙讪讪收回了手。 夏明深不确定岳倾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没,不过两人吃完小丸子,从花坛上起身,弯腰拍裤子上沾满的泥土尘屑时,岳倾不自然地抓起他的书包,和自己的一同拎起来,说:“走吧。” 夏明深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笨拙的示好信号,意识到这座凿不穿的冰川有消融的趋势,愣了一下,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这次在教室办公室里碰了个钉子后,岳晟销声匿迹了许久,但是没几个月,又死心不改地找了上来——这次,他直接堵了2单元301,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回没有老师在场,岳倾书包一撂,当着夏明深的面,心平气和而又绵里藏针地把旧事一提,将岳晟从头到脚刺了个遍。 少年人初步展现了他成年后锋利的言辞,第二次把岳晟气到拂袖而去。 关于岳倾和岳晟之间的隔阂,夏明深过了许久,才从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中,简单拼凑出一个事实。 岳倾的妈妈——据说十分的温柔漂亮——曾在岳晟只是个落魄年轻人时嫁给了他,为他打理公司和家务,待到丈夫的事业走上正轨,便留在家里专心照顾儿子。在岳倾十岁那年,她因心脏病而过世。 这本是一场意外,病发的那一天,岳倾在上学,岳晟有应酬,没能像往常一样及时赶回家。 岳晟对待妻子,除了不能时时陪伴之外,称得上是个好丈夫。每到妻子的生日,还记得往家里带玫瑰花。 可是他却错过了她最后一通求救电话。 岳倾当晚在医院里,借了值班医生的手机打了过去。 妻儿都没有打通的电话,换了个陌生人的,竟然很轻易地接通了,岳晟那里醉醺醺的,推杯换盏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女人在笑。 岳倾当即挂了手机。 再过了几年,他从岳晟名下的公寓里搬了出来,流落街头无处可去,被一个偶然遇见的少年捡走了。 走出云城小区,夏明深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在街头看见了一家卖章鱼小丸子的,热气腾腾,香飘四溢,他买了两份,坐到便利店门口的搭着的遮阳棚下面。 棚顶挂了个白炽灯,明黄色的灯光亮堂堂的,疯长的杂草从地砖缝里冒出来,柔软地撩着他穿着短袜的脚踝。 夏明深享用完一半,岳倾的电话来了。 他接通,一句未说,岳倾就问道:“你在哪里?” 夏明深说:“小区西门。” 岳倾不由分说:“我去找你。”然后挂断了通话。 ……看来是岳晟再次战败,被气走了。 据夏明深所知,这位精英人士一向不愿毫无风度地大吼大叫,即便是当初岳倾和他断绝来往,当着打圆场的班主任的面威胁他,都没能让他如此这般暴跳如雷。 也不知道他们这回又吵了什么,竟能让他像任何一个易怒的中年人那样,连衣冠都懒得披了。 岳倾很快赶到。 初秋时节,暑热未消,他却像裹着一身寒霜,面色冷得都要结冰了。 夏明深装作看不见,若无其事地把朝身边座位一努嘴。 可岳倾没有去坐。 他站在夏明深一米开外,问道:“你都听见了?” 第9章 尼克狐 ====================== “我……”夏明深举着竹签,大囧,硬着头皮说,“听见了。”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他下意识并起四指发誓道,“而且就听见了一点点,听见你爸爸好像来了,我就飞快地回避了!其他的一个字都没听到!” 夏明深说完,感觉自己好像旧社会的狗腿子,太没骨气了一点,不由得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你没吃晚饭吧。喏,你喜欢的章鱼小丸子,再不吃就凉了。” 岳倾留意到了他的不快,神色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来,可最后没有再解释什么,说:“我不是怪你。” 夏明深作信任状:“嗯,我知道。” “还说不是,”他暗自腹诽,“一听到我没听到多少,马上就阴转多云,糊弄谁呢。再说了,又不是我故意要听你们家隐私的。” ……以前也没这臭毛病。 岳倾又看了他一眼,从侧兜拿了一袋湿巾递给他。 夏明深:“?” 岳倾说:“擦擦嘴。” 夏明深往手机屏幕上一瞄,讶异地发现他的嘴角沾了酱汁,配上不停嘟嘟囔囔的表情,简直像一个生闷气的小屁孩。 他闭嘴,接过湿巾,狠狠擦干了嘴角。 岳倾坐下来,他白袖口一尘不染,眉眼低垂,温和平静,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的光投照在他身上,好似打了一层柔光滤镜,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夏明深看岳倾的动作,总感觉他们不是在乱飞的蚊蝇边吃路边摊,而是在有着小提琴伴奏的酒会上品八二年的拉菲。 古人云秀色可餐,他深以为然。 美男子优雅地咽下一颗小丸子,随口问道:“你不是和老庞聚餐去了么,怎么?没吃饱?” 夏明深说:“我又饿了。” 这话不假。 复活之后,他寂寞多年的肠胃变得贪得无厌,具体表现就是一天要吃五顿,不然就会饿得百爪挠心,像一个普通的胃分裂出数个贪吃的孢子。 他吃不胖,就是麻烦一点,需要随身带着小零食。可偏他的嘴还挑的很,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过冷过热还碰不得,除了随身带些小甜点,晚上赶回来加急煮碗鸡汤面,也能凑合填饱肚子。 夏明深如是形容了一番,并且着重描述了那种饥饿感是如何的让人辗转反侧的,以此来补救自己方才馋嘴的形象。 他本就是这么一说,没想到岳倾记住了,当真为他准备起三餐之外的零食来——夏明深军训第一天晚上回来,意外地发现岳倾在厨房烘焙甜点。 一开始他掌握不了火候用量,做出来的不是糊了,就是太甜或者太淡。夏明深心甘情愿地给他当了小白鼠,积极地把烤坏的蛋糕通通尝了一遍。 终于,岳倾在烘焙方面取得了长足进步,军训结束那天,已然能烤出不逊于蛋糕店的糕点了。用裱花的小袋子装了,便于携带,口味量身定做,没有比这更适合他的了。 宣传部开学第一周的例会上,夏明深就拿出了自制小饼干,趁着部长没留心,偷偷摸摸地吃起来。 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他咀嚼得很缓慢,一下一下,像只鼓着腮帮的小仓鼠,几乎没有声响。可是旁的人听不见,不代表就坐在他旁边的阮航察觉不到。 “哎,”阮航看他吃得香,吞吞口水,从桌子底下朝他招招手,“给我一块。” 夏明深这人有点“护食”,超市里买来的可以随便分,但是这袋小饼干是岳倾特意给他烤的,不怎么想跟人分享,便意思意思拿了一块,放到阮航手里。 阮航吧唧吧唧吃掉,揉着肚子,在部长鼓舞人心的演讲下小声抱怨道:“饿死我了。” 夏明深不动声色的把饼干袋子往书包深处推了推,转而从口袋里摸出一条牛肉干递给他,顺嘴问道:“这么饿?午饭没吃饱吗?” 阮航立起课本,挡住下半张脸,面目狰狞地撕咬起牛肉:“别说了,中午在图书馆值班,没来得及。” 夏明深心头一动。 他如今吃岳倾的,住岳倾的,全无经济来源。虽说岳倾一字没提让他付生活费,但短期靠他养还好说,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 原先他也是要找工作的,不过突遇岳倾,被打了岔,现在生活安定下来,打工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于是夏明深问:“图书馆还有空下的工作吗?” “没了,”阮航收获了夏明深懊丧的目光,问道,“你要赚外快?”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热心地掏出手机,将夏明深拉进一个名为“C大打工一家亲”的微信群,介绍说:“这是我们学生自己建的,一届一届传下来好多年了,有什么补课啊,代课啊,帮忙接收快递,旁边商城雇人发传单啊,都会在里面发布信息,你要是有意向,就直接私戳头像私聊。” 夏明深谢过他,并用仅剩的两条牛肉干作为报答。 打工群里热闹非常,不光是发布跟群名相关的信息,还有大批无所事事的学生闲聊,从二食堂的麻辣香锅不够劲儿,讲到某某大课旁边的人有狐臭,一会儿工夫不看就能飙到99+。 夏明深往上翻聊天记录,足足浏览了五分钟无效信息,才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大差不差的目标: 本周二下午三点半,阶梯教室两个小时物理讲座,只需签到即可,酬劳30。 夏明深私聊了这位物理学院的同学,得知听完这个物理讲座可以加学分,但他家中有事,只得缺席,又舍不得学分,便想找人替他签到。 夏明深记下时间地点,又在打工群里翻找出其他有用信息,一一记下。 一个例会过去,收获满满。 放了学,夏明深先不着急回家,先去了附近的商业街,按着地址找到一家儿童玩具专卖店,这家玩具店的店长想雇人穿着人偶服发传单,顺带吸引小客人,已经招到了一个女大学生当朱迪兔,夏明深则获得了尼克狐的位置。 他还遇见了一个预想不到的人。 ——章宇,夏明深的阿飘老朋友,穿着和玩具店里的童真气氛格格不入的铆钉靴和紧身衣,诧异的从门店外飘进来,飘到夏明深面前:“你来这儿干什么?” “打工。”夏明深用下巴点点怀里的尼克套装。 他记得这位仁兄曾说过要去照看自己的妹妹,顺口关怀道:“你妹妹怎么样了?” 章宇得意地飘到门外正向行人分发宣传单的“朱迪”上空,捏捏兔子的耳朵:“小静也在这儿打工。” 仿佛是有感应一般,章宇一捏完兔子的耳朵,章静就心有灵犀地脱下人偶服的头套,冲夏明深腼腆一笑。 女生个子不高,有着和她哥哥极为相似的两只卧蚕,双马尾上别着小蝴蝶发卡,杏眼圆鼻头,很甜美可爱。 绕是商业街不是露天的,可穿上这么一套厚厚沉重的人偶服,仍是会闷得不行。此时,章宇身为阿飘的作用就凸显出了——他站在夏明深和章静之间,就像凭空多了一只性能优良的立式空调,全方位地向他二人输送冷气。 章宇一只鬼在外飘荡了近半个月,无人交谈,寂寞如雪,唯有夏明深是一个例外。他死过一次,做过阿飘,所以即便活过来了,也依旧能看见他,闭口禅修久了的章宇如蒙大赦,竹筒倒豆子一般向夏明深倾诉起来。 “我觉着小静那个男朋友,有些问题,”他讲述了那个男生在约会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心不在焉、频频看时间、油嘴滑舌会哄人等等,然后给了推断,“不像个正经人。” 夏明深问:“他脚踏两条船?” “那倒没有,”章宇说,“不过可能是我还没发现。” “不说这些了,你呢?这段日子过得咋样?找到住的地方没有?”他又问。 夏明深言简意赅道:“我很好,遇上了以前的同学,被收留了。” 章宇倒吸一口气:“我去!先不说死而复生是多么的走了狗屎运,单说你那同学,乍一见个没了七八年的人,没吓出脑梗吧!”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员工从玩具店里走出来,拿着他不断响铃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岳倾的名字,喊说:“小夏,有你的电话。” 第10章 我去接你 ========================= 员工说:“铃响了四五遍了,是不是有人找你有急事。” “这就是你那个老同学?”章宇问了一句。 就在夏明深点头的当口,因为久未有人理会,通话自动挂断了,未接来电数累加到了四。紧接着下一秒,第五个就无缝衔接地打来。 “这催的够急的呀,跟女朋友查岗似的,”章宇说,“你快接吧,别真有急事要说。” “你那什么臭比喻。”夏明深顺嘴抱怨他一句,按下接听键。 接通的瞬间,夏明深搭眼一扫,看了眼时间。 ——晚七点,他已经在玩具店外发了一个半小时传单。 是比以前回去得晚了。 继而,夏明深想起了今晚轮到自己买菜,而找到新工作的喜悦让他把这件事给忘了个彻底。 一想到岳倾可能忙了一天肚子还饿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图标一变成绿的,他就抢先认错:“对不起,我忘买菜了。” 岳倾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他的语气绷得很紧,像拉到极限的弓弦,再多一秒就要断掉。 夏明深怔了一下:“没听见。” 岳倾:“……以后不要再不接了。” 他似乎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落在夏明深耳朵里,只是小小的一声叹息,却使他的耳廓慢慢烧了起来。 夏明深把这归咎于违背约定的自责:“你……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 “没有。”岳倾说。夏明深怀疑他为了不显得过于急切和强势,已经强自忍耐了好久,到这时终于没忍住,问:“你在哪里。” 说完,又给自己这句带有命令意味的四个字添了一句话,尽量使它变得温和一点:“我去接你。” 不给夏明深拒绝的机会,岳倾就单方面中止了谈话。 夏明深握着手机,发了好一阵子呆,直到章宇意识到他不对劲,飞过去用乳白色的手臂在他面前挥了挥。 章宇问:“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夏明深没有把手机放回书包,而是贴身揣在上衣口袋里,以防岳倾再有电话来时漏接。 “哎哎哎,反了反了。”章宇提醒,“你把狐狸的脑袋戴反了。” 夏明深把头套转过来,声音也跟着闷在里面转了个弧形的圈: “章鱼哥,问你个事儿。”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对朱迪兔频频回看,似乎想看清人偶服里女孩的长相。章宇鼓着腮帮,对他怒目而视,边回答夏明深说:“你讲。” 夏明深慢吞吞整理着传单,裹着一层厚厚绒布的手指灵活度欠佳,有几次,他险些把传单掉到地上。 最近,夏明深留意到,只要岳倾和他分开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就会不受控制地给他发微信,试图确认他是不是还是存在的。 如果收到回复,他就像只被捋顺了毛的大猫,能消停一阵。 可如果夏明深一时没看到,或者正忙,岳倾掐着表等个十分钟,就会按捺不住地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一直打,打到夏明深接通为止。 在思索措辞的过程中,夏明深和一个穿花仙子纱裙的女孩合了影,又抱起一个对狐狸耳朵很好奇的,坚持要摸一摸的小男孩,低下头,让他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尼克耳朵尖的绒毛。 章宇久等不到他的问题,又飘过来:“说出来,让哥哥给你参谋参谋。” “算了,我不问了。”夏明深泄气般说。 章宇:“???” 事实上,根本不用夏明深提醒,岳倾就比他先一步注意到了自己心里这点很难描述清楚的控制欲。 很多时候,他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给夏明深发微信,不要在夏明深也许很忙的时候不依不饶地打电话,可是往往等他反应过来,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已经又多了一条。 岳倾对其他东西——学业、科研、烘焙蛋糕——一直游刃有余,但估计是没怎么处理过这类事情,所以一时间的应对方法显得很笨拙。 比如说,在问完“你在哪里”后,再干巴巴添上一句“晚饭吃什么”,“今天轮到你买菜了”这样的话,努力给这通电话赋予正当的不会被质疑的理由。 这回出现在商业街,他看上去又想好了更好的借口,放松地将两张游乐场的入场券展示给夏明深。 “系里同事发的,仅限十一假期使用。”岳倾说,“本想打电话问你要不要去,但是你老不接,我就自作主张拿了两张。” 他补充:“半价券福利很难得的。” 夏明深:“……” 岳倾紧张兮兮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会遭到拒绝,使自己此番师出无名一样。 夏明深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联想到一晚上见到的小孩子,刹那间福至心灵,伸手揉揉岳倾的头发——岳倾高了他半头,尼克狐套装又限制夏明深的行动,使他不得不踮起脚尖,像嘉奖会往家里叼骨头的大狗狗那样,鼓励地说:“做得真好。” 岳倾的表情说不上是郁闷还是生气,夏明深催他去吃晚饭也不听,就在玩具店外充当门神,让大小孩子望而却步。 在玩具店前台第三次欲言又止地看向门口时,夏明深忍无可忍,过去把岳倾拉到一边。 “你饿不饿?” “不饿,”岳倾说,“实验室梁教授给我们订了盒饭,我吃过才来的。” “可是我饿了,”夏明深淡定地改口,“我想吃奶黄包,往西边走五十米有一家粥铺,你去给我买一屉吧。” “你还没有吃饭!”岳倾一下子严肃起来,皱眉道,“你的胃病自己不清楚吗?为什么不按时吃饭?” 夏明深搪塞说:“下午宣传部例会上把你做的小饼干吃完了嘛,吃得很饱,一点都不饿,就没吃晚饭。” 岳倾:“你——” “所以我没吃晚饭,现在饿了,您就发挥一下伟大的同学情谊,去帮小的买一屉奶黄包吧。”夏明深把他往街的另一头推去。 岳倾去寻找他口中的粥铺了,夏明深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他突然注意到,不知何时,章宇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就是和你同居的那个高中同学?”章宇问道。 “不是同居,是暂住,是他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可怜的我。以后有能力了,我还是要搬出去的。”夏明深纠正。 章宇对他的辩白不置一词,眼神玩味。 “那是你哥哥吗,他对你真好。”章静说。她的下一句话,成功把章宇满脑子不着调的内容结实地堵了回去,“我好羡慕你啊,我也有一个哥哥,他就从来没接过我放学。” 要是站在她对面是个陌生人,大概就会从“你哥哥”这个话题入手,和她聊上那么一会。可听到这句话的偏偏是对她的家庭状况心知肚明的夏明深,那个“从来没接过我放学”的阿飘哥哥还凄凄惨惨地悬在他们头顶。 他只好再把岳倾祭了出来:“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同学。” 章静看看眼前的夏明深,又想想刚才那张明显不是十八岁的脸,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是真的,”夏明深早就不满于岳倾喜欢把他当小孩子教训,信誓旦旦地解释:“他长得显老。” “谁长得显老?” 岳倾的声音从她们背后传来。 夏明深僵硬地转过头,僵硬地笑道:“……你来了啊。” 岳倾一手提着奶黄包,一手罩在尼克狐脑袋上胡乱揉,隔着人偶服,把夏明深揉得晕头转向。 狐狸求饶道:“我错了。” 岳倾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错哪儿了?” 狐狸的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丧权辱国地大喊:“是我显小!我是弟弟!” 章宇:“.…..” 章静:“.…..” 岳倾:“.…..” 都喊出口了,夏明深才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在章宇放肆的大笑和路人吃惊的注视下,恼羞成怒地为自己正名:“我不是弟弟!!!你才是弟弟!!!” -------------------- 很久没吃到奶黄包了 第11章 奶黄包和豆浆 ============================= “那个……我到那边去了,那边人多一些。”章静不好意思再听下去,小步快跑着走了。 “你还笑你还笑,”夏明深丢了个大大的人,气不打一出来,拿始作俑者岳倾出气,凶他道,“不准笑了。” “我不笑,你吃饭。”岳倾把奶黄包递了过去。 奶黄包新鲜出炉,还热着,散发出令人心醉神迷的奶香味儿,在塑料袋内侧氤氲出一团雾气。 夏明深把传单夹到腋下,可他手指笨笨的,做不出“兰花指”这样的高级动作,捧着奶黄包无计可施。 岳倾说:“你把人偶服脱了再吃。” “不行啊,被人发现,要扣工资的。”夏明深的眼睛从尼克的痞痞的笑容里露出来,他望向玩具店前台,目光中写满了可惜,“不然我发完传单再吃吧,就剩四十分钟,今天的班我就上完了。” 岳倾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把奶黄包从他掌心拿走了。 “哦,你要吃么?”夏明深的惋惜从语气里暴露无遗,还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你做实验比较辛苦,还是你吃吧。” 岳倾慢斯条理戴上塑料手套,当着夏明深的面,慢斯条理拈出一只皮薄馅大的、香甜的奶黄包。 夏明深咽了咽口水,他觉得岳倾此举是故意的,是对他的伺机打击报复。 刚要让他找别的地方吃,别在跟前碍眼,拈着奶黄包的岳倾忽然把手凑到他嘴边,说:“我喂你。” 夏明深愣了一下,岳倾以为他还在顾虑被扣工资,哄道:“我帮你挡住了,前台看不到。快吃。” 在他的小声催促下,夏明深微微前倾,从他手指上叼走了那个奶黄包。 应该是在头套里闷了很久的缘故,他的嘴唇很软很暖,无意间扫过岳倾的指腹,像一把软软的小刷子,挠的他心里很痒。 岳倾很快就把手收回来了。 他有些想让夏明深别发传单了,赶快把人偶服脱掉,自己拿着吃。 可是等到夏明深拽他的袖子,舔着嘴唇说:“再给我一个啊。”他还是又拈起一个,送到他嘴边。 一屉十个奶黄包被夏明深一扫而空后,空空如也的胃好受了很多。他一边舒展腹部,一边拿余光不断地扫向岳倾。 奇怪的是,今晚的岳倾格外好说话,上道地问:“还想吃什么?” “吃饱了。”夏明深想试探他忍耐的最大限度,得寸进尺地说,“有点渴,想喝奶茶。” 岳倾没答应:“太晚了,小心晚上睡不着。” 夏明深抓住他言语中的松动:“那我想喝豆浆,加一勺糖。” 岳倾把空了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又折返回粥铺,给他买豆浆。 盘旋在商业街上空的章宇落下,双脚虚虚地踩着地面,看了夏明深许久,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把握,这样的人现在不多了。” 夏明深:“???” 夏明深:“你真的想多了。” 章宇叹息:“年轻人,你对力量一无所知。” 一个高中生打扮的女生拿了一张玩具店传单,夏明深附送了一个微笑,女生红着脸,和女伴你推我,我推你地走了。 章宇看看那些打扮得精心漂亮,能快快乐乐逛街吃喝的女生,又心疼地看看自家穿着人偶服辛苦打工的妹妹,默然片刻,不着调地说:“你,或者是那个岳倾,要是我妹夫就好了。” 夏明深吓了一跳,好在人偶服厚重,他跳不起来。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别紧张,我随便说说。”章宇说。 “静静的男朋友就那么差?”夏明深疏导他,“你应该相信你妹妹的眼光,让她追求自由爱情,包办婚姻是封建糟粕。” “……哎呀我说不上来!”无能为力的感觉折磨章宇,他烦躁地把头埋在胳膊下,说,“那家伙表面功夫做得很不错。” 夏明深由衷的感到好奇:“你不是说没看到他勾三搭四,怎么知道就是表面功夫了?” “哥哥我是谁?经验多了去了”章宇嘴硬道。 他明明是个没有形体也不会变色的阿飘,夏明深却奇迹般地从他脸上看出点羞愧来。 章宇在他询问的注视下节节败退,吞吞吐吐地承认道:“还不是因为我以前,也……也干过类似的事儿……甜言蜜语地哄人家,送花送蛋糕弹吉他,哪个女朋友都不知道我同时谈着好几个……那时候觉得老刺激了,兄弟们还都夸我厉害。现在想想,还真对不起人家。” 夏明深了然。 原来是一位浪子回头的老前辈。 “静静男朋友叫窦柏华,”章宇说,“你要是见到了,帮我关注一下。” 夏明深应下,刚好岳倾提了豆浆回来。豆浆很烫,不能立刻喝,岳倾就放在一边。快到下班的时间,他和章静还各剩了一小沓在手里,夏明深拿来分成三份,把岳倾也拉上了贼船。 和其他销售人员不同,岳倾几乎不笑,就纹丝不动地站在路口,谁来了,就一本正经地念广告词,气质十分欠揍,仿佛发传单的才是大爷。 不过他长得很帅,很有可以让人谅解的理由,所以传单还是很快发完了。 天黑透了,夏明深和章静领了工资,在路口告别。 夏末秋初的风温度适宜地拂面而来,带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日落之后,篱笆上的牵牛花没精打采地低下去头,花瓣皱皱巴巴地缩起来,卵形的叶片薄薄地抽出,在篱笆上卷曲盘绕。 夏明深捧着豆浆杯,提议散步回去,岳倾同意了。 “你让老板加过糖了吗?”他把吸管戳进塑料膜,喝了一口,惊喜地说,“好甜!” 岳倾说:“慢慢喝,别呛着。” “二食堂的豆浆铺子,柜台上的自取糖罐里,我就没见过有糖,”夏明深最近被他养的口味很叼,控诉说,“而且喝到最后,底下还有没滤干净的渣子。” 夏明深享受了一杯幸福甜豆浆,踢着一粒咕噜噜乱滚的小石子。湖边的芦苇丛里不时传来一声水鸟的梦呓,踩得芦苇起伏几下,不久又重归寂静。 “别往水边凑,那里蚊子多。”岳倾把越走越偏离轨道的夏明深拽了过来。 石子掉进草堆里看不见了,夏明深扔掉空了的豆浆杯,快步跟上岳倾。他步子迈得太大,行动间扯到了胃。就跟按下了某个隐藏开关似的,熟悉的疼痛渐渐从胃部苏醒。 第12章 拥抱 ===================== 夏明深按按痛处。 他的胃病第一次发作是在高三开学,他接到了一个杂志的画稿工作,忙乱了一个月。正好那段时间岳倾物理竞赛选拔考试,去外地参加了封闭式培训,给了他充分的作息不规律的空间。 没人管的结果,就是夏明深彻底放飞了。他买了几大箱小面包,一个一个口味吃到吐,半夜喝咖啡画图,打个嗝都是咖啡和淀粉的混合气味。 这么熬了一个多月,某天早自习,急性胃出血的夏明深被救护车拉到了急诊室。 他恹恹地挂了两天吊瓶,获准出院后,饮食就被竞赛结束的岳倾严格看管起来。 岳倾是个负责任的舍友,盯着他不让他吃过冷过烫的菜,一日三餐定规定时,白米清粥地养了小半年,夏明深的胃病才堪堪好转一点。 偶尔小病小痛,他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再不济,家里还有常备药,吃完大被一蒙会周公,明天照样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夏明深是这样想的,也努力按照这样做。可就在他强装无事地走了十来分钟后,刺痛的胃就痉挛似的翻了个个儿,把他的双脚钉在了原地。 要是这里有一张床,他立刻就能躺在上面。 夏明深一停下脚步,岳倾紧跟着就注意到了。 他们头顶的路灯刚巧因为故障熄灭了,光线很暗,因此即便此刻夏明深脸色白得像纸,岳倾也看不清楚。 夏明深先发制人,抢在岳倾开口前慢慢蹲下,真切地难受道:“啊——我小腿抽筋了。” 他扳直右脚,挡住要来查看的岳倾,半真半假地倒着气说:“等一下等一下,我缓缓。” 岳倾问:“腿疼得厉害吗?” 夏明深继续扯谎:“好疼的。”他演技不好,装的很差,“而且还发麻。我走不了路了,你让我先在地上坐一会儿。” 岳倾握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得逞:“地上凉。”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到现在地面还是潮湿的,一屁股坐下去,别的不用说,到家是一定要洗裤子了。 “那你说怎么办啊,”夏明深胃痛得不是很能直起腰,于是就耍赖不动,“反正我现在走不了路了,又不让我坐下休息,”他眨眨眼,半开玩笑地说,“难不成——你来背我啊。” 他是故意添上这最后一句的。岳倾不喜欢跟别人接触,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果然,岳倾看着他沉默下来,没有答应。 夏明深乘胜追击:“你先走吧,我就在地上坐一小会儿,等到缓过劲儿来了,我就……” 岳倾突然打断他:“夏明深。” 猛的被喊到名字,夏明深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仰着脸显得冒傻气。 岳倾又露出拿他很没有办法的表情,背过身半蹲下,说:“上来吧。” “你,你真的要背我啊?”夏明深听懂了他的话。 “不是你非要背的么。” 夏明深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他磨磨蹭蹭,最后还是被不用动腿就能到家的诱惑吸引住了,小心翼翼地趴到岳倾背上。 岳倾握着他的膝弯,稳当地站起身。 视野陡然间拔高,夏明深难免不适应,紧张之下,直接环住了岳倾的的肩膀。从背后看,仿若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岳倾托着他腿的双手也跟着一紧。 秉持着做戏要做全套的观念,夏明深抱怨说:“你手太重了,轻一点啊。” 今晚的岳倾格外好说话,要背就背,要放轻动作就放轻动作,还体贴地问:“现在可以吗?” “可以可以。”夏明深说。 岳倾裸露在外的皮肤凉丝丝的,可跟他贴在一起的地方却异样地温暖,夏明深的胃部被他的体温暖得很舒服,像过冬的小动物汲取热源,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岳倾的肩膀很可靠,夏明深悄悄用手掌比划了一下,感觉要比自己的宽些。 继而他想到,二十五岁的岳倾真的是跟十八岁的岳倾不同了,身高拉开一截,学历阅历拉开一截,心志也成熟了不少。总而言之,都是让在十八岁停滞了七年的夏明深羡慕不已的变化。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曾经真有那么一天他腿抽筋,蹲在地上走不动路,耍赖非要人背的话,大概率会被十八岁的岳倾面无表情地丢下。 想着想着,夏明深心里就不是滋味起来。 岳倾听着他在自己背上嘟嘟囔囔,虽然很模糊,但从语气来看,估计不是什么好话,差点被这个家伙气笑:“你的腿好了吗?自己下来走吧。” 注意力一被转移,夏明深其实就不怎么痛了,但为了享受特权,还是急忙摇头说:“不了不了。” 过了片刻,他问:“我很沉吗?很沉的话,我就下了自己走吧。” “不沉。”岳倾说 夏明深静静地趴了一会儿,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让岳倾想起动物世界里,那些懒洋洋挂在丛林中的树懒。 他们走进云城小区,走过几棵高大的枇杷树,果子酸甜的味道悠悠飘下来,池塘边有交响乐般此起彼伏的蛙鸣。 安分了没多久,夏明深就又闲不住了,他捏捏岳倾的肩膀,试试他衬衫的厚度:“你们实验室开空调了?穿得这么厚,你帮我发传单的时候不热吗?” 岳倾警告他:“不要动手动脚。” 夏明深比往常兴奋许多,大胆地掐住岳倾的脸,有恃无恐道:“大家都是男的,我碰你一下怎么了?” 岳倾愣在原地,含糊不清地说:“你松不松手?” 让他松就松,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夏明深斩钉截铁说:“不松。” 岳倾:“那好。” “好什么……”夏明深感觉不妙,但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岳倾就揽住他的膝弯,轻轻往上一跳。 “!!!”夏明深被他这一下抛起来,又因为重力原因急速坠了下去。然而,岳倾连口气都不让他缓缓,跟着又是一跳。 夏明深手忙脚乱地缠在他身上,大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捏你的脸!岳倾你快让我下去!” 岳倾在原地又跳了一下,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下次还掐吗?” “不掐了!绝对不掐了!”夏明深乐极生悲,五脏六腑都被颠得移了位,已经平息下去的胃痛有死灰复燃之态。 岳倾还记着夏明深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腿,没敢真用力,跳了三次就停住了,可背后的夏明深一声不吭,双腿还是紧紧地缠着他,身体隐隐有些发抖。 “老岳,快回家,”夏明深右手按着肚子,疼得直抽冷气,“我胃又疼了。” 岳倾再不敢跟他闹着玩了,好在他们已经走到电梯口,不用一分钟,就站到了2单元301的大门前。 要是不注意他疼得快要缩在一起的身体,岳倾觉得他很可能会以为这人屁事没有——疼成这样了,夏明深看见他手心湿滑拿不稳钥匙,还能幸灾乐祸地趴在他背上笑出声。 不过等被岳倾放下来,他就彻底破功了,顾不上说一句话,就踉跄着推开厕所门,对着洗漱台剧烈地呕吐起来。 反溢上来的胃酸刮得夏明深嗓子生疼,连带着太阳穴都一突一突地乱跳。吐干净后,他勉强漱了漱口,扶着墙壁推开门——岳倾就站在外面。 “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捧着一杯热水,因为自己也有错,所以没有再批评他不按时吃饭以及隐瞒病情的幼稚行为。 夏明深慢吞吞地由他扶着躺到懒人沙发上,摸摸瘪下去的胃,眨巴着眼睛:“我又饿了。” 岳倾把热水给他放好,去厨房里给他下了一碗清水挂面,端过来时,用义正言辞的语气对他说:“下一次,一定不要再忘记吃饭了。” 夏明深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想的……” 他分析:“你理解一下啊,我都死了七年了,一个人整整七年不吃饭不胃痛,之前那点经验都忘光了,哪儿能不疏忽一下。” 岳倾递来面碗的手顿了一瞬,放到茶几上格外得重。 “砰”的一声,突兀地响在客厅里,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涟漪。 第13章 讲座 ===================== 屋里只开了一盏吊灯,暗淡的黄色暖光将他二人笼罩其中,宛如一只巨大的磨砂玻璃罩,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响动。 现在岳倾转身,要从这巨大的玻璃罩中走出去。 原本一直蜷缩在沙发上的夏明深忽然坐起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因为胃痛加上呕吐,他手心里满是冷汗,湿湿滑滑得很不舒服。 夏明深低声说:“你别担心了。” 岳倾叹了口气,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我才不担心,我去给你找胃药。” “我说的不是这个,”夏明深看着他的背影,认真地保证,“以后,我不会再出意外了,你别担心。” 这是他第一次在岳倾面前提起当年的那场事故,像是触动了一处结了痂的伤疤。 无论到了哪里,夏明深都是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人……或鬼,呼天抢地哭诉命运的不公,光是听一听,就很不“夏明深”。 但是他不放在嘴边,不代表他不在意。 岳倾的脊背僵了一瞬。 对于理科生岳倾来说,阅读理解算是他上学时期为数不多的短板,但他在这道题上发挥超常,完美地破解了出题人的言外之意。 岳倾反握住夏明深的手,虚虚一紧,然后松开,问道:“是我打扰你了吗?” “不是的!”夏明深没料到岳倾虽然理解他的意思,却靠脑补偏离到南辕北辙的方向去了,恨铁不成钢地急出一脑门的汗。 “不是你这样想的,”他重重否认,“我的意思是,不用对我特殊对待,就拿我当普通的舍友、普通的高中同学就好了。把那件事情放下吧。” 岳倾看着他,眼神是夏明深意想不到的平静,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就……就这么多。” 半晌,岳倾说:“我去拿胃药。”走出了客厅。 岳倾态度捉摸不定,让夏明深摸不着头脑。 他可以轻易看懂十八岁的岳倾的一举一动,他皱个眉就知道是不高兴了,认真的时候会咬嘴唇,眼神跳跃地飘来飘去就是得意又不好意思承认。 可现在,二十五岁的岳倾让他看不懂了。 夏明深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他说话的能力止步于此,只能到这一步了。 再者说,他们两个又不是能够一天到晚黏在一起的关系,岳倾出于责任感和过往情谊,在他举目无亲的时候给予了关心和照顾,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夏明深不能永远厚着脸皮在他家里白吃白住。 “没有什么是时间抚平不了的,”夏明深乐观地想,“再过几个月,岳倾估计就能恢复正常了。” 胃痛在面汤和药效的作用下退潮般散去,临近天亮,夏明深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岳倾和一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步入了婚姻殿堂,婚礼现场有绚烂的花墙,岳倾比任何时候笑得都放松,夏明深远远地站在祝福的宾客中间,在新人接吻时起哄鼓掌。 他到这里就醒了,再没能睡着,直挺挺地躺到闹钟响起。 因为这个没头没尾的梦,他一天都闷闷的,只要一回想起,心里就像塞了一团麻绳,让他不能明白。 夏明深硬生生熬过一整天的课,到了下午去听物理讲座的时候,已经困得东倒西歪,三分钟里,连打了五个大大的哈欠。 新学期,谁也不认识谁,他在入口处签上别人的名字,给那个物理系学生发了到达确认,随着人流走进去,远远地坐到最后一排阴影处,选了一本厚书出来,打算拿各种物理学理论催眠。 讲厅里人满为患,远超夏明深预期。 他听过几场美术史的讲座,在老师的极力动员加上学分的鼓励下,仍是去者寥寥,而且基本全员都自觉地坐在后排,桌子上摊开令人头疼的微积分作业。 这个年头,人人都如此热爱物理吗? 迎面走来的两个女生解开了夏明深的疑惑。 “哎呀,位置怎么都满了,”左边的女生抱怨说,“只能坐后排了。” 右边的女生问:“这次的讲师真有那么帅?言过其实了吧……物理学院的不都该是不修边幅的老爷子么?” 她的女伴打包票道:“是我舍友说的,他就在物理学院。那位大帅哥帮梁教授代过一两节课,贴吧里不是上传过照片了吗,好看得能当电影明星。” “照片高糊啊姐姐。”女生说。 “别问这么多,你见了就知道了。帅哥是C大的宝贵财富,珍贵程度堪比大熊猫,一定要好好观赏。” 她们坐到夏明深同排外侧的两个座位上,在注意到了夏明深,看清他的侧脸后,当真跟遇见了大熊猫一样,激动地互相用手指揪对方的袖子,又叽叽喳喳地凑到一起,笑得花枝乱颤。 夏明深:“……” 他默默支起胳膊,把脸藏了起来。 有学生在调试投影仪,不一会儿,本次物理讲座的讲师走进教室,走上讲台。 昏昏欲睡的夏明深听得一阵骚动,夹杂着女生的几声压低了的惊呼,不由得抬起头。 他看见了台前的人,缓缓睁大了眼睛。 岳倾一身休闲西装,一下子脱出了夏明深熟悉的那个穿着运动装的青年,很有民国黑白相片上冷美人的意思。在一夜之间,变得格外挺拔英俊起来。 他扫过阶梯教室,夏明深借着前排学生的遮挡,飞快地脱下外套,趴下来遮住脑袋,宛如一只窜进地洞里的鼹鼠,不让岳倾注意到自己这个分明不是物理系的学生。 不到几分钟,沉浸在讲师帅气面孔中的教室安静下来。岳倾大概没有发现他。 也许真的太困了,夏明深一放松,就感觉眼皮子都掀不起来了。伴随着扩音器里年轻讲师清亮的嗓音,他窝在温暖黑暗的鼹鼠窝里,枕着一本厚书沉沉睡去。 第14章 眼镜 ===================== 夏明深是被掐醒的。 一只手揪着他的侧脸,肆无忌惮地往外扯,把他扯痛了。 “松手松手。”夏明深被迫清醒,看清眼前是谁后,迅速进入应急状态,讨好地拍着岳倾的手背,小声抽气说:“疼——疼啊——” 岳倾把他半边脸都扯红了才罢手,直起腰说:“你来这儿干什么?”语气还很凶,充满威胁和算账的意味。 夏明深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原本就在这间教室补觉,不小心睡过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儿干什么?” 岳倾一挑眉毛:“有讲座。” “噢——”夏明深把桌上的书一边囫囵塞回包里,一边试图转移话题,“讲座是哪方面的?” “你是真的一点儿没听到啊?从头睡到尾?”岳倾的声音因为不可思议而提高了,引来了几个还没离开的学生的诧异的视线。夏明深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讲座已经结束了,教室里的人寥寥无几。 他报出一串文科生夏明深听不懂的词汇,夏明深头痛万分,嗯嗯啊啊地应付过去,背上书包,迫切地说:“我们快走吧。我饿了。” “我饿了”这三个字有奇效,岳倾果真不再追问关于讲座的事情,他提着电脑走下长长的阶梯,示意夏明深跟上。 夏明深快步小跑下台阶,诡异地觉得自己像是跟在班主任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学生,被抓到偷偷逃课,要叫到办公室里面训话。 这种感觉凭空出现且愈演愈烈,夏明深颇不服气地往前跑了一小步,和岳倾并肩而行,又悄悄踮起脚尖来弥补身高上的差距。 可惜没走出教室门,他就被整理表格的学姐拦住了。 在岳倾看好戏的表情下,夏明深硬着头皮在离场签到表里填写了别人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你改名字了。”岳倾调侃他。 既知狡辩无用,夏明深索性破罐子破摔,翻着白眼耍赖皮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我隐形眼镜掉了,谁都不认识了。这位兄台,你是谁啊?” 岳倾似乎很能理解他故意混淆视力和听力的无赖,点头附和说:“嗯,吃饭留点心,免得再把姜块当成土豆吃下去。” 夏明深的脸倏的涨红了。 他高中三年戴的一直是一副黑色框架眼镜,框架很细镜片很大,戴上像一只不谙世事的蜻蜓,目光在反光中不可避免得显得有些散乱。 他戴着这样一副眼镜,冬天进屋热气一蒸,眼前立刻白茫茫一片,而一把眼镜摘下来,夏明深就容易放松警惕,曾把生姜当土豆吃到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被辣的鼻尖冒汗。 后来,这副眼镜在他出车祸那天被撞碎在马路上了,大概率被收拾现场的人清理走了。 夏明深猝不及防地想起不愿意回忆的糗事,生气了,闷头跟在岳倾后面,没搭理他。 岳倾揪住他的衣服后领,把夏明深拽得一个趔趄。 “又怎么了!” 要是夏明深是只猫,全身的毛都要炸开了。岳倾一指岔路的另一边,说:“去超市。” 至于为何要去超市呢?自然是因为轮到某人买菜的时候,某人跑出去打工,给忘记了。 夏明深的气焰低下去几分,拉长音“哦——”了一声。 他们再次光顾了开学那天去过的超市,路过飘着淡淡调料香气的货架,夏明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推车里塞了两袋火锅底料,被无情地收缴了。 “这几个月不准吃。”岳倾说。 夏明深放软语气和他打商量:“那也可以先买回去嘛。” “不行。”岳倾拒绝了他。 夏明深贼心不死,在付款扫二维码的时候,收银员从南瓜底下挖出一瓶企图瞒天过海的红酒。 夏明深虚张声势地瞪着他,仿佛只要岳倾开口对收银员说“拿错了,麻烦放回去吧”,就难过的要同他绝交。 “红酒还要不要了?”收银员问。 “拿着吧,”岳倾让步,“不准偷喝。” 夏明深喜笑颜开,拎着购物袋和岳倾回到云城小区。 推门进家,空气里弥漫着蛋糕烘焙后残留下来的甜丝丝的味道,岳倾给南瓜切块煮粥,夏明深就去清洗堆在洗手池里的模具,伴着水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晚上七点,饭菜上桌。 岳倾新学了一道板栗鸡。可惜两人使出浑身解数,也只磕磕绊绊地剥出一小碗栗子,导致用料严重不足,盘子中,栗子和夏明深讨厌的大蒜一样稀缺。 腾腾热气下,夏明深眯着眼,大海捞针地寻找板栗。 岳倾给他盛了一满碗南瓜汤,问他:“你的隐形眼镜掉哪里去了?” “游泳课上完,落在淋浴间里了。”夏明深如实说。 岳倾说:“丢三落四。” “我还有备用的。”夏明深辩驳道。 夏明深的眼睛狭长温和,此刻从下往上看人,不由自主地睁得很大,显得无辜又懵懂,好像如果有谁因为“丢三落四”的理由凶他,就是大大的坏人。 岳倾当然不愿做坏人。他移开目光,不去和夏明深对视:“你记着就好。” 夏明深突然放下筷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喊他:“岳倾。” “什么?”他不自觉坐正了。 “你觉不觉得我们之间变得很奇怪,”夏明深的这句话险些让岳倾心跳骤停,好在他没让他受尽折磨,很快就继续说,“我又不是小学生,还要家长检查作业,叮嘱来叮嘱去。不小心丢了副眼镜罢了,你不用这么上纲上线吧。” 道理很对,就是嘴角的番茄酱让它少了点说服力。 岳倾喧嚣的心跳的平静下来,摆出讲道理的样子:“可你确实你比我小了七岁。” “身体是这样的,但是精神上,我们是同龄。”夏明深侃侃而谈。 他们就哥哥弟弟的问题进行了一番争论,谁也没能说服谁。回到自己的卧室,夏明深去书包里翻备用的隐形眼镜,却意外地翻了个空。 夏明深:“……” 他刚和岳倾辩解过丢三落四是偶然现象,现在当然不能去砸自己的招牌,夏明深自食其果,只好认命地回忆自己当初买了镜片回来的种种动作,犹豫地把手伸向了抽屉。 和大部分商品房不同,2单元301最初装修,一应家具都是实木的打的,放抽屉的卡槽也是打磨光滑的细木条,摩擦间没有吱吱啦啦的噪音。 夏明深的一应私人“遗物”,岳倾都给他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进了空气的透明胶带,几张随意装订在一起的演草纸,装满了刻章橡皮的小铁盒,粘着姓名贴纸的眼镜盒——夏明深如愿以偿地在一袋纸巾下面找到备用的隐形眼镜。抽屉里堆积了太多东西,他为了取出镜片,把很多东西往边缘推,一个不注意,把眼镜盒挤了出来。 声音闷闷,不是空的。 “?”夏明深暂时放下隐形眼镜,满腹狐疑地将眼镜盒拾起来,打开。一只细腿的黑框眼镜摆在里面。 和他曾经拥有的那副一模一样。 夏明深瞪着这副眼镜看了许久,才轻手轻脚地把盖子合上,放回了原位。 第15章 转折 ===================== 其实,夏明深有一点猜错了,岳倾并不是突发奇想,拿游乐园半价券来遮掩——他是蓄谋已久。 起因是在那个夏明深缺席了的暑假,他们曾计划过高考完要去哪里玩,列了一张长长的表格,游乐园赫然在列。 岳倾和夏明深都算不上是正常家庭长成的小孩。 岳倾从牙牙学语到能独自背着书包坐五站公交车去上小学,正是爸妈创业初期、工作最忙的日子里,生活里只有保姆照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别把雇主家的小孩弄丢就千恩万谢了。 夏明深则是被爷爷带大的,爷爷带完姑姑带,老年人精力不济,中年人疲于奔命,经济也不算宽裕,就更不可能带孩子去什么游乐园了。 岳倾承认他口是心非。高二临放寒假前,庞子华把腿摔伤了,他和夏明深代表全班同学,去市中心的医院慰问他,公交车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途中会路过一家大型游乐园,能听到过山车上游客的尖叫欢呼声。 他在回去途中盯着看了几次,被夏明深发现了,问道:“你想去玩啊?” 岳倾觉得很幼稚,想也不想地否认:“没有。” 虽然他确实很想。 这条街最近正在整修,路面坑坑洼洼,每过一个坎儿,这辆公交车都要一惊一乍地跳将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一个站点到了,车上空出几个座位,岳倾侧了侧身,把夏明深和车厢里拥挤的其他人隔开,并巧妙利用了背后的拥挤,顺水推舟地把夏明深推坐在那个位置上,深藏功与名。 夏明深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愉快地把背包抱在怀里,对他说:“书包给我,我帮你拿。” 岳倾不想夏明深再把座位让给他,就把自己的背包递了过去。 尽管车内气味芬芳馥郁,汗味烟味交织,但不用跟着左摇右摆的车来回摇晃,夏明深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很好。 为了让心情更好,他美滋滋地提议:“老岳,我们到家吃火锅吧。点两杯奶茶,大杯的那种。” 夏明深是岳倾见过最容易满足的人,爱吃爱喝爱玩。或许是因为岳倾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指向客套、圆滑和委婉,在他看来,夏明深的满足尚且停留在吃饱穿暖上,总是有些肤浅的。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夏明深不是那么好说话,或许会在他搬到公寓的第一个月,就会因为暂时付不起房租,委婉地请他另寻住处。 家庭关系还很和睦的时候,岳晟会在饭桌上说起哪家哪家合伙人狮子大开口,哪家哪家又从项目利润里刮走了几分油水。如果项目获利颇丰,他又会反省自己在谈判中有无语言漏洞,以致让对方在合同里占了小便宜。 如果不出意外,岳倾会被当成他的接班人培养长大,毫无例外地考进商学院,渐渐把人际关系中的细则一条一条刻在骨子里。 但是没有如果。 窥探到真相的岳倾无力又愤慨,想为妈妈做些什么,可十岁的小孩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什么力量反抗父亲?所以岳倾只能尽量往岳晟要求的方向背道而驰,努力地给他找不痛快,以此来表达自己势单力薄的“反抗”。 岳晟让他子承父业,他就在酒会上当着岳晟一众合作伙伴的面说以后要研究物理。岳晟让他上私立高中,好为日后打下广泛的人脉,岳倾就半夜登上报名网页,赶在截止日期前,将那所私立高中删去,换上附中的名字。 此上种种,岳晟后依旧不见生气,总是游刃有余地对别人说:“孩子青春期了,不好管。”就轻飘飘揭过,将岳倾的一切行为,都归于年少叛逆的无理取闹。 不过长久以来,岳晟和岳倾父子不和的“谣言”传开,便有人觉得有机可乘,大可把缝子钻的再大一点,于是岳晟的女秘书,传闻中是他当时的“女朋友”,就自作主张找了上来。 她借口帮岳总拿文件,敲开了他们家大门,高跟鞋“笃笃”敲响地砖。 秘书取到文件,依旧杵在客厅不肯走。在浓重的香水味中,她对着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小崽子,假装无意地透露了自己最近和岳总间的甜蜜相处,表达了对合法成为他后妈的自信,才施施然离去。 结果如她所料——岳倾愤然离家出走,和岳晟轰轰烈烈地决裂了。 从后来的发展看,他离家出走这一步走得果然不错,但在当时,岳倾脑子一热跑出家门,等到汹涌翻倒的情绪平息下来,他站在十字路口,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到底只是个刚刚结束了中考的青少年,年轻气盛,浑身上下只带了有用的证件和几套换洗衣物,攒着的奖学金都在,零用钱一个子儿都没碰。 岳倾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多不合格的室友。他不会打扫卫生,洗完的盘子总是冲不干净洗洁精,煮的面永远是黏在一起的,衣服……哦,他根本没带出来几件换洗衣服。 夏明深想象力丰富,估计是把他脑补成了什么备受委屈的小可怜,一时心软,还把自己的衣服借给他穿。 其实岳倾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是妈妈送给他的。但岳晟也有那里的钥匙,知道他跑了,绝对会第一时间去那间公寓里查看。岳倾发烧感冒,没心情再听他天花乱坠的大道理,既然夏明深不赶他走,他就厚着脸皮在他家住下了。 不过大概也不会麻烦他很久——岳倾看着岳晟每日几十条短信发过来,语气越来越严厉,清晰地察觉到时机就要来了。 如他所料,军训结束,岳晟直接找上了班主任,出演了好一出苦口婆心劝叛逆少年回家的戏码。 岳倾不动声色,毫不留情地把岳晟的老底揭了。 不念生恩,不念情分,只说对错。 看着岳晟尴尬的赔笑和强自压抑的怒气,岳倾平生第一次,在“反抗”上尝到了胜利的滋味。 短时间内,岳晟恐怕是再没脸找上门来了,只要岳倾把公寓的锁一换,就能在之后的日子摆脱他。 他计划得很好,并打算今天回去,就跟好心收留他的那个同学道别。 然后,他在校外的花坛边,收到了夏明深留给他的章鱼小丸子。 将将应付完岳晟,岳倾想自己的表情应该很凶,因为夏明深几乎是一对上他的视线,就不自然地闪了闪。 他的眼睛很大,皮肤白生生的,眼神但凡有一点飘忽就很明显,但还是执着地伸着手,把章鱼小丸子递到他面前。 岳倾愣了愣,忽然就把本来打得好好的腹稿给忘了。 别的地方,可能就没人会再给他留饭了。 到了第二个月,他在一家培训机构找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帮辅导班老师制作小学教案,用工资付了这个月的房租。 夏明深父母早亡,却有一个疼爱他的爷爷和负责人的姑姑,不缺爱也不缺爱人的能力,这是岳倾使出浑身解数都学不会的。 就像刚才,他第三次往云霄飞车那里瞟,夏明深摸摸鼻子,说:“其实我挺想去游乐园的。”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我们这个寒假就去好不好。” 他们终究没能去成。这个冬天,夏明深的姑姑因过劳猝死。接下来的两个假期,也接二连三地被各种事填满——高二暑假,岳倾参加物理初赛,转年冬天,准高三生被校长全员押在学校,刷了一个寒假的试题。 再一个夏天,因为不可抗力,夏明深缺席了。 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岳倾再次经过那个公交站台,曾经坑坑洼洼的路面被修的平整开阔,开通不久的地铁在他脚下呼啸而过,游乐园里照旧充斥着欢呼和尖叫声。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好多了,又似乎都在慢慢失去意义。 岳倾忽然有点委屈,很想摇着夏明深的肩膀,问他不是你最先招惹我、先让我住进你家、先提议去游乐园、先让我抱有希望的吗?不是也说了要一起上大学、一起做饭散步、每晚睡前互道晚安的吗,怎么都不兑现了呢。 渐冻症患者会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从一根根指节到呼吸,只有思想始终是活跃的,是被困在果壳中的无限空间之王,岳倾却感觉自己的思维已经冻住了。 是未被记录在册的一种慢性疾病,不熬人,但让他心里空空如也。 到了七年后,他在C大的楼梯间里给夏明深打完电话,回到休息室里,看到同一实验室的赵曙拿着两张票,正在同事间问谁要。 赵曙结婚早,上周带着老婆孩子去了趟游乐园,作为某个特定数字的游客,幸运地抽中了两张半价票。 今天的实验进展顺利,休息室弥漫着欢乐的氛围,乐得同他侃大山。但游乐园这种地方,除了孩子和情侣,大部分都不感兴趣,所以赵曙吆喝了半天,票还没送出去。 他看见岳倾进来,喊说:“老岳,我这有两张票……” 有同事插嘴:“你不过脑子啊,岳博士像是那种会去游乐园的人吗?” “也对,”赵曙重重一拍额头,自言自语道,“那我再问问其他人。” 岳倾说:“等等。”又说,“我去。” 他像一个溺水太久的人,骤然浮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新鲜空气。过了许久,麻痹的大脑才向他的意识传输了获救的信号。 第16章 近在咫尺 ========================= 为了周六去游乐园,夏明深利用课余时间认真查阅了网上的资料,制定了一份详细的攻略。 “有了它,哥哥明天带你玩转全场,”自从和岳倾辩论过谁更年长的问题后,夏明深就格外喜欢自称为哥哥。 他卷起手绘地图,踌躇满志:“早上九点进园,先去坐个过山车热热身,然后大摆锤、峡谷漂流、跳楼机、密室逃脱、海盗船、瞭望台、花车巡游……晚上八点还有烟花展,咱们坐在摩天轮上看——烟花展一个月只有一次!” 事实上,知道烟花展一个月一次的不光他们两个,他九点进场的计划不得不在冗长的队伍里中道崩殂。 “七年啊,人口膨胀到这个程度啊。”排了四十分钟的队,夏明深感慨。 岳倾拿起他的地图攻略,上面充分发挥了手绘者的特长,过山车用一个升降剧烈的滑梯代表,漂流是一只皮划艇上横着两只桨,鬼屋的位置画着一个生动的骷髅头,魂烟从他嘴里飘出来,厕所是一卷咕噜噜滚出一截的卫生纸。 “这些,”岳倾的指尖扫过一系列极限运动,狐疑地问,“你都要玩?” 夏明深觉得岳倾看不起他:“那是自然。” 岳倾不置一词,用地图敲敲他的脑袋:“去坐过山车。” 本市游乐场在国内数一数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于这个垂直式过山车,能在高空俯瞰全园风景。 夏明深属于典型的“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站到等候区时雄赳赳气昂昂,听了会儿尖叫就有点受不住,脸色隐隐发白,脚尖一挪一挪,想往后退。 岳倾挡住他的逃跑路线,按住他的肩膀往前一推,对工作人员说:“到他了。” 夏明深白着脸,被座椅固定住了都不安生,小声跟岳倾商量:“我现在能不能下去啊?” “不能。”岳倾说。 “我有点紧张,”夏明深开始装病,“快让我去检查,我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是不是突然患上心脏病了?” 机器可听不懂他这话,轨道不遵从个人意愿,缓缓向前滑动。 夏明深似乎放弃了挣扎,不一会儿,嘴里怪异地念念有词起来。 岳倾好奇道:“你在说什么?” “大悲咒,”夏明深神经质地盯着眼前攀升的高度,“我以前遇见过一个和尚鬼,执念是要弘扬佛法,我跟他念了半年的经书,就学会了这一本,不过总算是了却了他的执念,送他荣登极乐了。” 岳倾很想说什么的样子——夏明深猜测是因为这冲击到了唯物主义价值观——但还是把嘴闭上了,没有感情地说:“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 因为紧张,夏明深语速飞快:“那是当然,我跟你说,别看我只是大一,我已经在C大旁听了好几年了,可以直接考试,不必你差。” 岳倾表示认同:“是是是,你特别厉害。” 夏明深被吹捧得又有点脸红,心头悄然松懈了一下,没注意到座椅停在最高峰,诡异地静了下来,像蛰伏在草丛间的猛兽。 “我其实也没有啊啊啊啊啊啊——”他的话音被陡然甩落在身后,强烈的失重感让他一把扣住岳倾的左手,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攥住。 风刮得他睁不开眼,前面有人在大喊:“哦呼!把手举起来!” 夏明深感到岳倾下意识挣动了一下,要把手抽出来,他下意识更深更紧地扣住,喊道:“你换一只手举行不行啊!” 他怕岳倾反对,忙以身作则,把左手高高举起作示范。 风带着某种力度从他指尖穿过,无法掌控的坠落和自知安全的有恃无恐混杂,夏明深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特别喜欢坐过山车了。 不过让他再来一次深入体验的话,他敬谢不敏。 “每个都要玩,嗯?”岳倾把手背上四枚弯弯的白月牙亮给他看,“现在还想玩吗?” “不想了,不想了。”夏明深苦着脸,为自己的大言不惭后悔。 “那跳楼机、大摆锤……” 夏明深急忙摆手:“也都不想了。” 岳倾怕把人逗过火了,就止住了话,转而问:“接下来去哪里?” 夏明深把地图上挑战自我的项目通通划掉,顺次排序到了密室逃脱。 密室的外观是一座装潢气派的欧式城堡,内里却摆着带血的银质十字架、小型棺材和桃木钉,布置得非常有气氛。 已经有一对年轻情侣和三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等在前台,他们组成七人一队,换上了防尘外套。 密室是真人追逐版,背景设定在中世纪的吸血鬼城堡,玩家是被抓来的普通人类,一个人有两点血,被扮成吸血鬼的工作人员碰到一次就算掉了一点血,碰到两次就会被同化,需要帮助工作人员一起抓捕玩家。 因为没吃饱,“吸血鬼”十分虚弱,转个十分钟就要回去休息,在抓捕过程中,玩家需要躲避在为数不多的柜子里,城堡里还散落着的桃木钉和银质十字架,将桃木钉丢到“吸血鬼”身上,可以让他静止十分钟,银质十字架则能杀死“吸血鬼”,每个道具限用一次。 一行人甫一迈进走廊,背后的大门便轰然关上,还逼真地传来锁链闩门的声音。 走廊里贴着繁复的花纹壁纸,地毯踩着黏糊糊软塌塌的,烛台里燃烧着高高的仿真蜡烛。 走了没一会,小情侣中的那个女生发出一声低呼,众人看去,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她的鞋底沾着一小片粘稠的红色液体。 “天哪!”一个高中男生吞了下唾沫,“道具搞得这么真的吗!” 夏明深自己就做了七年鬼,在这种恐怖环境下如鱼得水,完全不怕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充其量是很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出来的吸血鬼而紧张。他好奇地瞥来瞥去,余光扫到,在看到那团极像血迹的红颜料时,岳倾微不可察地测了一下头,躲开了目光。 “你害怕了?”夏明深的惊奇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 “不怕。”岳倾说。 “别撑着呀,”夏明深用肩膀怼了怼他,幸灾乐祸地说,“说出来,哥哥罩着你。” 岳倾不理他了。 走廊七拐十八弯,他们走进第一间密室,四处寻找有用的信息。 就是在这里,夏明深翻到了第一枚桃木钉。 为了避免伤到顾客和工作人员,桃木钉打磨得钝圆光滑,钉头上粘了一盏小灯泡,按下开关,灯泡就发出黄色暖光,极好辨认。 一堆人呼啦过来围观,纷纷羡慕他的好运气。 女生被半个鞋底的“血”弄得有点心神不定,扯着男友的袖子说:“我们也要抓紧了。” 男友趁机表白:“安安放心吧,你有我呢。” 人散开后,夏明深把桃木钉塞给岳倾。 岳倾挑眉:“给我?” 夏明深点头:“你不是怕吗?拿着壮壮胆。” 岳倾重申:“我不怕这个。” 他们闯过两个密室,不期然撞上了四只等待在门后的“吸血鬼”,高领斗篷遮住半张惨白的脸,声势浩大地朝他们扑来。 虽然广播里应景地播放出桀桀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但都被惨叫压下去了——三位高中生叫的尤其响亮,中气足气息长,仿佛一脚踩中了一箱子尖叫鸡。 两个密室攒起来的两枚桃木钉一个十字架被一股脑地丢了过去,一行人丢完就跑,慌不择路地跑回刚才走过的卧室。 衣橱敞开怀抱迎接他们,那对情侣分秒都不犹豫,看见柜子就往里钻,三个高中男生也另找了一只衣橱,慌里慌张地踩得木板嘎吱作响。 男生在里面喊: “让开点,踩我鞋了!” “啊啊啊有蝙蝠——” “别嚎了!你看清楚点儿,这是橡胶玩具,” “卧槽我手被划了?拿来这么多血?” 动静一惊一乍,狭小的衣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一个男生站立不稳,被挤出来了。 “吸血鬼”在这个男生的嚎叫声中接纳了新成员。 兵荒马乱间,岳倾和夏明深躲进一只衣橱。 空间太小,他们不得不紧紧贴在一起。 夏明深气喘吁吁,岳倾明显也被突如其来的“吸血鬼”吓到了,脸白了不少,又因为那一阵急促的奔跑,泛起了不协调的酡红,湿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过他的颈侧,带起一片战栗。 夏明深的心跳陡然间跳空一拍。 第17章 情侣餐厅 ========================= 某个念头轻轻掠过夏明深的脑海,然而就像那天晚上翻到眼镜盒时一样,在他得以抓住前很快地从手心滑走。仿佛池塘里的锦鲤,你以为看见的是鱼影,实际上只是浮萍划起的水痕而已。 距离过于近了,远远超出了安全距离的范围。夏明深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岳倾用气声提醒说:“别乱动。” 夏明深怕把他挤出去,就忍住不动了。 衣橱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应该是被抓获的男生接受了命运,穿上了黑袍戴上了獠牙。几个“吸血鬼”在空地上走来走去,十分钟过了就会自动离开。 “老岳,你还怕吗?”夏明深放松下来,又想起这回事,趁着岳倾出不去,起劲地逗他,“你要是怕,就说出来,哥哥给你力量。” 岳倾如他所料,对此不置可否。可当他看见夏明深的脸,目光忽然定住了。 夏明深被他突然增大的手劲掐了一把。腰侧是他的敏感区,他这么一掐,夏明深险些站不住,眼角立刻红了,凶巴巴质问:“你干嘛!” 岳倾维持着双臂扶在他背后的姿势,仿佛陷入了某个看不见的魔障,愣愣地转不开目光,表情十分僵硬。 夏明深觉得他有不对劲,试探着晃了晃岳倾的手臂:“你没事吧?” 岳倾不是很能站稳,被他晃得踉跄一下,撞得衣橱门“咚”地一响,但还是逞强地回答他:“没事。” 夏明深按亮手电筒,白惨惨的光把岳倾的脸衬托得越发惨淡,他迟疑地点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往自己脸上一照——他眼角染了一片半干涸的“血”,歪歪斜斜跨过半张脸,乍一看像在拍恐怖片。 这估计是工作人员预先在衣橱里设下的机关之一,被他碰巧蹭到了。 夏明深忙擦干脸,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晕血啊!” 他疑惑道:“咱们之前体检,没听说过你有这个毛病啊?对了,晕血是天生还是后天的,这个东西也可以变吗?” 岳倾的脸色好看了点儿,不再那么气若游丝了。他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排斥,避而不谈地摸摸夏明深的脸,确认上面擦的干干净净。 夏明深听到两人的心跳声重合在一起——他的心跳尤其杂乱无章,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竟然会热得让人受不了。 他莫名想起著名的吊桥理论: 当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走过吊桥,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有另一个人从吊桥的另一边走来,他就会误把这种情境下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为对方使自己心动,才产生的生理反应,故而产生…… 他想起这个理论的后半段,打了个磕绊,不敢再想下去了。 十分钟到了,岳倾推开柜门说:“走吧。” 夏明深提心吊胆,好在之后的环节里没再有人造血的出现,使他们得以苟到结局。 阳光前所未有地温暖。夏明深让岳倾坐在长凳上,拿了块奶糖让他含着,不放心地问:“你还晕不晕。” 都不用思考,夏明深就知道岳倾肯定会说:“不晕。”于是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事先做好的小泡芙,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 然后一个小女孩蹬蹬蹬跑过来,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地盯着泡芙看,小仙女纱裙粉粉嫩嫩,背着花仙子翅膀,不哭不闹。家长看样子不在身边。 夏明深弯下腰,看看小女孩,再看看岳倾手里的泡芙,问她:“想吃吗?” 小女孩咬着食指,渴望地点点头。 夏明深的姑姑就有一个女儿,会奶声奶气地喊他哥哥,揪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要奶糖吃。姑姑去世那年她才三岁,夏明深觉得自己快成年了,又有固定收入来源,就放弃了继承权,把遗产全都留给了小妹妹。 他知道的有关她的最后的消息,是被姑姑的前夫带到国外定居,再没回来过。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夏明深一向没什么抵抗力,于是他再翻出一块泡芙给她。小孩乳牙还没长全,手掌像花苞一样粉嫩粉嫩的,撅着嘴啃着泡芙上软软的蛋糕。 她和岳倾一大一小坐在长凳上,动作如出一辙,都和“排排坐,分果果”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乖巧。夏明深目光在他们两个间转了转,突然感到很想笑。 他问嘴里塞得鼓鼓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姑娘奶声奶气:“我叫小泡芙。” “小泡芙还要吃泡芙呀,”夏明深模仿她说话,故意拖长音,惹得岳倾频频看向他,“你吃泡芙,泡芙会不会疼啊?” 小姑娘刚吃完一个,听到他的话,捧着蛋糕纸杯不知所措。 岳倾说:“你别吓唬她。”他又拿出来一个全新的泡芙,哄道:“还要不要吃?” 泡芙姑娘苦恼皱起眉头,似乎在为“同类相残”而悲伤,但还是痛并快乐地点头:“要!” 吃完,泡芙就粘住了岳倾,非要坐在他腿上,眼睛滴溜溜绕着两个大人转,喊岳倾“大哥哥”,夏明深“小哥哥”。 夏明深想不到岳倾这个冷冰冰的人竟然很讨小孩子喜欢,在旁边怂恿说:“老岳,你问她记不记得爸爸妈妈的名字。” 小泡芙攥着擦嘴的湿巾,没听懂似的歪着头。夏明深和岳倾正在犯难,就见她指着对面匆匆路过的一对年轻夫妇,脆生生喊道:“妈妈!” 女孩倒腾着两条小短腿飞奔向她的家人,夏明深也跟着看过去,蓦然觉得那位年轻妈妈很眼熟。 岳倾比他先一步认出来,狐疑地说:“许晴?” 许晴是他们两个的高中同学,人长得高挑漂亮,长发及腰,是公认的校花。 “我们快走。”夏明深无法确认许晴记不记得他,保险起见,还是走为上策。 他扯了一下岳倾的袖子,两人赶在许晴过来之前,抄小道绕到一家餐厅门口,恰好到了午饭时间,夏明深便拉着岳倾进去避一避。 迎宾带着标准笑容送入一对客人,刚刚好露出六颗牙,训练有素地如同机器人。 他的标准笑容在迎面看见夏明深和岳倾的时候裂开了,破天荒地口吃起来。 “您,您二位……”他难以置信地问,“是坐一桌吗?” 夏明深不明所以地和岳倾对视一眼,说:“是啊。怎么?位置满了吗?” “……当然没有。”迎宾用最快的速度调整了表情,就是语气怪怪的,好像立时变得又欣赏又敬佩起来。 他把夏明深和岳倾引到两人小桌上,给他们倒好柠檬水。 这下,哪怕是最迟钝的人都会有所察觉了——餐厅里凡是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客人,总会忍不住窃窃私语,虽然看了几眼,就会礼貌地止住目光,但每个人的后脑勺上都明目张胆地写着好奇,就差拿出望远镜了。 夏明深好奇的看向为他们点餐的服务员的背影,他离开的步履蹒跚,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老岳,我脸上是不是没擦干净?”夏明深微微倾身,手挡在嘴边低声说,“我怎么觉得他们都在看我们。” “有吗?”岳倾把菜单恢复原样,放回桌角,气定神闲地说,“我没有发现。” 夏明深迟疑地坐回去。 这家餐厅用的是暗色玻璃,外界的光线几乎透不进来,屋顶上装点着满满的小吊灯,垂下来一片碎金,仿佛一条银河横亘而过。 夏明深越发地坐立不安。他注意到,每一张这样的小桌边,坐的都是含情脉脉的一对男女。 案几上的玫瑰花束、驻唱歌手弹的舒缓的情歌、再加上迎宾和服务员的眼神……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他的脑中。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有一道声音隐约地传来:“……你看清了,真的是他们吗?” 夏明深循声看去,同他们一起闯了密室的那对情侣被当场抓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夏明深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又借口去洗手间,从岳倾面前溜走,和情侣中的那个女生在偏僻的走廊里会和。 厕所用的香氛味道很淡,夹杂着一丝蚊香的味道,有点像夏明深小时候突发奇想,把花露水风油精和水统统混在一起,用喷雾喷得满屋子都是的气味,隐隐的刺鼻。 “小夏哥,我真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女生一在厕所门口见到他的面,就难掩激动地说,“我对这个没有任何偏见!你们放心!” 夏明深头疼地打断了她的话:“请问,这里是哪儿啊?” 女生眨眨眼,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这里是Lanscape,游乐场里著名的情侣餐厅啊。” 第18章 迟钝 ===================== 夏明深得到了个不敢相信的答案,怏怏地和那个女生告别,做贼似的返回餐厅。 “怎么去了这么久?”岳倾问。 夏明深没提自己在走廊里是如何地纠结苦恼,如何想拽着岳倾赶快逃出去,又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决定对此闭口不言,只是含糊其辞地说:“走岔了路。” 为了营造出合适的氛围,Lanscape里的光线暧昧而缠绵,从餐桌的这一边看过去,只能看清对面的人浅浅的轮廓,伴着玫瑰花馥郁的香气,轻声笑语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岳倾的瞳仁有点下三白,在明亮的地方看会很凶,压迫力很强,但在这样的灯光下却像被打了一圈柔和的滤镜,使他看起来和周围那些给女友切牛排的男生们没有两样。 舞台上,驻唱歌手拨拨吉他的弦,歌声如水一般流淌出来。 胖华以前打过一个比方,说夏明深是只反应迟钝的蠢兔子,别家的兔子要吃胡萝卜住别墅才会满足,夏明深给一把青草就能活得很好,你给他把金窝换成草窝,他也不嫌,四仰八叉地就能睡过去。 不把自己当回事,不是傻就是蠢。 他这话是在夏明深病床前说的,那时候因为他放弃了姑姑的遗产,岳倾又忙于竞赛考试,相当于他一个人负担两个人的生活费,接了一家杂志社的画稿,结果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忙进了急救室,醒来就挨了胖华一顿骂。 虽然胖华的话后来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证实,但夏明深认为,论起迟钝,岳倾比他更胜一筹。 ——毕竟是他发现了这家餐厅的与众不同,而岳倾则对周围人怪异的反应无知无觉,还在和他讨论咕咾肉的做法,打算自己试着做做一做。 夏明深慢慢放松下来。 左右对岳倾来说,这只不过是家普通的餐厅,他们普通地进来,吃顿普通的午饭,有什么值得紧张的? 幸好,岳倾在感情方面总是粗枝大叶的,他如是想。 就像在上高中的时候,人人都知道校花许晴喜欢六班的那个夏明深。除了岳倾不知道。 许晴热情、开朗、不扭捏,示好也透着自信的女孩特有的勇往直前。夏明深打完篮球,她去送水送毛巾,在观众席上加油喊得比谁都响亮,夏明深胃病住院,她哭红了眼睛,偷偷煲了乌鸡汤带给他,结果忘记放盐,喝得两人满嘴腥味,面面相觑。 附中对早恋管得严,一群小屁孩其实也闹不清楚恋爱到底是什么感觉,但是“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就是很让人兴奋的一件事了,常常是夏明深和许晴说两句话,就要有同学在一边咋咋呼呼地起哄,一群人周末约出去玩,走着走着,就各自找理由离开,把夏明深和许晴单独留下。 只有岳倾跟看脑筋不转弯似的,死活都不走。 胖华有次悄悄拽岳倾的袖子,大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猫咖,直接被看不懂人眼色的岳倾拒绝了。 “你想去的话就自己去吧,”岳倾莫名其妙,“又不是小孩子了,想去哪里还要别人看着吗?” 夏明深每次听到这样的对话,都要拼劲全力不笑出声。他倒是对许晴没什么感觉,但很感激女生热烈直白的心意,把控着分寸委婉地表明了态度,许晴就不经常来找他了。 他上辈子死后,前三四年的祭日,总能看见许晴在墓碑前献上一束白雏菊。后来的几年,她跟其他曾经和自己有所交集的人一样,不再来了,夏明深还暗自为她终于走出阴影而欣慰。 话说回来,岳倾收到的情书也不算少,结局大都是被他原封不动地送还回去,他不会拒绝女孩子,话总是说得不客气。 夏明深一想事情,就容易无意识地咬筷子。他这次想事情的时间有些长,被岳倾叫回神的时候,筷子都被咬出了浅浅的牙印。 岳倾问:“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夏明深神神秘秘地问,“老岳,你谈过恋爱没有?” 岳倾一顿,说:“没有。” 他抬头看了夏明深一眼,夏明深觉得他的神情里掺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夏明深喃喃说:“这样啊……” 岳倾问:“你要谈恋爱了?”他貌似不想让自己显得喋喋不休,话都很短,“你有喜欢的人了?” “还没还没,”夏明深摇了摇手指。他看看岳倾,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不过遇见了喜欢的人,应该试一试的。” 岳倾不知怎的,气压很低,咕咾肉的话题也不说了。 他们在沉默中结束了午饭,出门一看,天空阴沉沉的,带着湿气的风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刮了起来。 雨在夏明深和岳倾登上瞭望台的时候不期而至,哗啦啦地冲刷在巨幕玻璃上,低处的树影模糊了轮廓,看起来像画上的绿油油的油彩。 ——墨菲定律有言: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这句话在夏明深身上得到了验证。 他们在瞭望台躲雨时,粉色的泡芙小姑娘炮仗一样,“啪”地发射到岳倾的腿上,黏着他连叫了好几声“大哥哥”。 许晴和她的丈夫这回寸步不离地守着女儿。小泡芙左手抱着岳倾,右手拉着没来得及躲开的夏明深,介绍说:“这个是大哥哥,这个是小哥哥。” 夏明深绷着神经,看着许晴一眼就认出了岳倾,万分感激地道了谢,然后,在对上他的脸的瞬间呆住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许晴很快就自行为他的存在找到了理由,语气中的惊讶尚还在正常范围内。 “这位是岳倾你的朋友吧,”她笑笑说,“谢谢你帮忙照顾我们家小泡芙。” 显而易见,许晴把他认成了和夏明深相似的陌生人。 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倒是合情合理。 毕竟再熟悉的人,隔上快十年不见,都会需要辨认很久,更何况夏明深在大多数人的认知中,是“已死”之人,不会活过来的那种。 许晴又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小泡芙乖乖听了一会儿就闲不住了,小声对夏明深说想看栖息在窗台上叽叽喳喳的麻雀。 窗台足有一人高,岳倾把小泡芙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正好能让小姑娘的星星眼和麻雀们的黑豆眼齐平,夏明深就在后面扶着她的后背,防止小姑娘一个高兴,后仰摔下来。 许晴的丈夫觉得不妥当:“怎么能这么麻烦别人呢,晴晴,咱们把小泡芙抱过来吧。” 他问完,却没听到妻子的回答。 “晴晴?” “嗯?”许晴收回放在对面两人身上的眼神。 丈夫察觉出妻子的异样,问:“你跟你的这位高中同学很熟吗?” 他指的是岳倾。许晴摇摇头说:“还行吧,不是很熟。” 不过说心里话,许晴觉得高中时她和岳倾的关系,根本不到“不是很熟”的程度。 确切地说,应该是“不对付”。 十来岁的岳倾很不合群,在班里几乎没有什么相熟的同学。许晴一直很奇怪,明明夏明深跟他如此地缺少相同点,两个人为什么还能玩在一起。 当然,她最看不惯岳倾的一点,还是他的目中无人。 许晴自认为她追求得足够高调,附中同一届的学生中,就没有人不知道她倾心于夏明深的,连教导主任都把她叫到办公室里敲打过。 她和夏明深不在一个班,却把他们班混得比自己班还熟。朋友们也觉得两人很般配,总是不遗余力地撮合他们,帮她打掩护、传纸条、透露夏明深的行动轨迹,怂恿她去表白。 可纵使岳倾嘴上不说,许晴以女生天生的敏锐,也能轻易看出,岳倾是这些人中唯一一个对她的存在表现出抵触的人。 第19章 懵懂 =====================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亟待发泄,也会对家长老师三令五申禁止的早恋难掩好奇。于是有女生在校服里穿上漂亮衣服,检查老师一走,就把马尾散成披肩长发。于是有男生耍帅地跳高摸门框,对路过的漂亮女生吹口哨。于是晚自习的课间,有一对对情侣手牵着手在运动场上散步。 用许晴二十五岁的眼光来看,高中生的喜好恶也都像一口清浅的井水,一眼就能见了底,谁喜欢谁,谁讨厌谁都一目了然,原因也都能说出个一二三五六来。但岳倾若有若无的排斥,在某段时间里,总是让她这个当事人摸不着头脑。 想当初,她约夏明深去图书馆自习,本来计划好的两人世界,没成想岳倾也跟来了,而且像个门神似的在她对面坐着,浑身上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存在感。 许晴后面已经有些恼火了,趁着夏明深出去买饮料,语气冲地问他:“你不感觉自己很亮吗?” 岳倾闻言止住了笔尖,黑色水笔芯在纸面上晕出一大团墨迹。 许晴正要再接再力,劝动岳倾给她让出二人小世界来,可下一秒,岳倾就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把纸笔通通扫进去书包,看也不看地扭头就走。 许晴目瞪口呆。 ……这也太喜怒无常了吧。 不久,夏明深提着三杯饮料走来,看到空了的座位,愣了愣,问她出了什么事。 许晴自己也很委屈,但她那时还没跟夏明深表白,刚才埋怨岳倾的话就不能原样说出口,就含混道:“我也不知道……他心情好像不好。” 更让她委屈的事情发生了——夏明深二话不说,随口安慰了她两句,就收拾了书包追人去了,留给她一杯匆匆搁下的奶茶。 许晴恍惚地觉得她仿佛玛丽苏小说里的恶毒的女二,趾高气扬地逼走了善良的女主后,男主看清了她的“真面目”,也跟着一起跑路了。 要不是岳倾是个货真价实的帅哥,她就要对此深信不疑了。 后来她约夏明深出来玩,这位岳倾同学不依不饶地跟着,她也懒得管了。 不过这样的场合没再出现过几次,因为夏明深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心意。 夏明深称得上是每个女生上学时最梦寐以求的少年了,笑起来既温柔和煦,成绩好又待人友善,连拒绝的话都说的很体贴,让许晴沮丧归沮丧,反而更心动了一点。 高考结束,她鼓起勇气,又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塞到了夏明深家的信箱里。 许晴想,哪怕一个个排队,夏明深也该首先考虑她才是,没道理一次次把她推开的。 没成想不仅情书没送到中的人手里,还被一个叫岳倾的坏蛋中途截胡了。 他们返校参加毕业典礼,岳倾拿着原封不动的信,单独找到了许晴,把情书还给了她,硬邦邦地戳在她面前,说夏明深不会谈恋爱的。 许晴被彻底惹毛了,质问他凭什么这么说。 岳倾清瘦的耳骨上万年不变地压着那副白色耳机,许晴就几乎没见他摘下来过,好像对方一向是如此沉闷封闭。但他看着夏明深的时候,状态却是舒展的,像一只警惕的猫,只对亲密信任的人露出肚皮,双标的明目张胆。 岳倾露出一种介于懵懂和迷惑之间的表情,微微皱起眉,仿佛许晴提的问题他也不懂,所作所为全凭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不受控制的直觉。 许晴气上加怒,脱口道:“夏明深不收我的情书,难不成收你的?!你跟他谈恋爱好了!省的一天到晚妨碍别人!” 她话一说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般男生听到这,哪有不生气的,一时间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岳倾也怔住了,抿抿嘴,说了声“对不起”,转身走了。 许晴惴惴了很多天,朦朦胧胧地察觉出异样,可待她触及那条线,年少喜欢过的少年就死在了盛夏滚烫的马路上。 丈夫又喊了她一声,许晴从回忆里抽身而出:“你说的对,不能太麻烦人家。” 她走近那两个人,清了清嗓子,对女儿说:“泡芙啊,别累着叔叔了,来,让妈妈抱好吧。” 她亲生的女儿在短短时间里和她高中时的对头混熟了,揪着岳倾的衣服领口闷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 那个很像她初恋对象的青年托着小泡芙的腋下抱她下来,妥妥当当地送到许晴手里,对许晴礼貌一笑。 许晴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她脑袋发蒙地看着青年和岳倾交谈,岳倾微低着头,眼里有不容忽视的淡淡笑意,从心底生长出来。 许晴忍不住说:“你……” 可她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劝他不要执着于已死之人?还是人生要往前看? 岳倾问:“怎么了?” “没,你……”她笑笑,“见到你很高兴。” 雨来的快去得快,不过两个小时天放晴,夏明深和岳倾告别了许晴一家,走出瞭望台,去往下一个游戏地点。 或许是被故人的不期而遇刺激了一下,后面的半个小时,夏明深的大脑一直处在一种微妙的兴奋状态,兴致勃勃地对他仅有的听众回忆起当年的旧事。 “高三上学期你记得吗老岳,你、我、胖华、许晴、加上学生会那一帮家伙,溜了期中的总结大会去校外疯玩,结果表彰名单上有一大半在礼堂都找不到人,把年级主任给气坏了。” 夏明深乐得前仰后合:“主任后来要罚我们,订了个名次进步表,一模考不到的就滚回去叫家长,可他忘了你本来就是理科第一,顶破天了都进步不了一名。” 岳倾看这人笑得都要站不住了,便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问道:“说了这么多话,你渴不渴?” 他们这时恰好经过一家茶饮店,玻璃门在推拉间带过一阵果味的香,吸引了夏明深的注意力。 店员小妹送走了一波因为避雨留在店内的游客,拖干净泥泞的地板,抖擞精神接待新来的两位顾客,将饮品单推给他们,指着其中一列说:“这是本店新品。” 夏明深还在继续刚才追忆往昔的话题,抽空说:“我来一杯茉香奶茶,给他一杯冰美式。” 岳倾叫住店员小妹:“不用冰美式,我要的和他一样,一杯茉香奶茶。” 夏明深又说了两句话,愣了愣才回神,问道:“你不是不喝奶茶了吗?” 岳倾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疑惑得明明白白——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了? “就C大学生会招新会上啊。”夏明深刷完单,站在台前垂眼等了一会儿,就在岳倾以为没下文了,他又继续接道。 “当时我看你迎面走过,明明看见我了,却完全没认出来,”夏明深的愤愤不平听不出有几分真几分假,但语气够懊丧的,“你当时喝的就是冰美式,不应该是喜欢才点的吗?” 岳倾停顿一下,给了夏明深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想多了,”他接过奶茶,证明似的吸了一大口,“至于学生会招新,估计是我看错了吧。” “是么……”夏明深话说的慢吞吞的,故意吊他胃口,“其实我有个问题,憋了好多年了,你能不能正面回答一下?” 岳倾说:“你问。” 夏明深靠近了,神神秘秘地说:“老岳——你是不是喜欢许晴啊?” “噗!”岳倾始料未及,一个没忍住,直接喷了。 第20章 酸甜苹果 ========================= 岳倾咳个不停:“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夏明深忙着给他拍背顺气,想不通这个简单问题为何会引起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实话实说道:“我随口一问罢了。你看看,你都没有第一眼认出我,却一眼认出了许晴,难道不让人多想吗?” 他越想越觉得是事实,话不禁变得有点酸:“你反应这么大,不会是真的吧?” 岳倾被他的逻辑气笑了,说:“喝你的奶茶吧。” 夏明深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以岳倾高中时候的那个状态,夏明深并不相信他动了凡心,当真对某个女生“芳心暗许”了。可他转念一想,哪怕高中的岳倾是个狗不理的脾气,可后来的岳倾说不准就开了窍,不再把某个女生的情书退回去,也会对某个女生笑,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自习了呢? 这是夏明深无法控制的。 岳倾有七年的生活,他完完全全地被屏蔽了,一想到这点,他胸口就止不住发闷。 如果将人的身体比作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那么机器上面会有许多个插线口对应不同的导线:吃饭会感到饥饿,跌伤了膝盖会感到痛,夏天冲凉水澡会舒服爽快……诸如此类,都是再简单易懂不过的东西。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夏明深这台机器曾一度停工,虽然重新恢复了正常运行,但似乎有些导线插错了地方,让原本各行其是、互不干扰的程序紊乱了。 紊乱的源头,名叫岳倾。 就比如刚才,如果岳倾有喜欢的人,他作为朋友,按理来说该一边打趣一边祝福,为他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才对,而绝不是像一罐密封发酵的苹果,看起来是甜的,吃起来是酸的。 夏明深闹不清自己的心思,所幸他是属鸵鸟的,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暂时先抛诸脑后,等以后能想的清楚了再拿出来——他把喝完的奶茶杯扔掉,拿出地图计划起了下一个游玩项目。 下过雨的晚上不适合燃放烟花,黄昏时分,游乐园广播里,一个清甜的女声对游客表示了烟花展不得不延后的歉意。 夏明深和岳倾在摩天轮前排队的时候听到了这个通知。他们前后的游客大多是为了烟花展而来,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不过还是抱着潮湿空气能瞬间一扫而空的侥幸,一时间不免抱怨起来,声音不大,在人群中造成的骚动像一阵风吹过麦浪。 有几个游客犹豫片刻,及时退票离开。 队伍缩短了几步,夏明深往前挪了挪。 排队是无聊的,他埋头刷了一会儿网页消磨时间,看了两个吸猫视频,视频放完了,顺序播放的是和他最近搜索的游乐场相关联的,名字里有“摩天轮”三个字,用一张粉色爱心装饰过的配图。 直觉告诉夏明深这恐怕不是正经的摩天轮科普视频,但他的手指在退出键附近溜达了一圈,鬼使神差地移动回去,点了播放。 固定的画面移动起来,一个清秀的男生出现在画面中央,站在一座摩天轮下方,风吹的他头发乱糟糟的。 从远处的哥特式建筑物来看,拍摄地应当是在国外。 这个视频的画质不好,男生介绍风景的声音显得有点远。从镜头边缘来看,座舱外阳光灿烂,连绵的雪山云飘雾绕,近处是尖尖的教堂屋顶,只是镜头始终是对准着男生,没移开过。 “喂,”男生说,“你好歹拍拍风景啊。” 镜头略微晃了一下,是拍摄者在摇头。 “随你吧,”男生眼珠子一转,笑眯眯道,“那你拍着,我们也来亲一个吧。” 一个离得很近的声音说:“别开玩笑。” 夏明深晃了一下神,才意识到拍摄视频的人是个男生。 “不开玩笑。”男生喊了一下对方的昵称,伸手抓了一下镜头,让它飞快地扫过座舱一边接吻的男女。 “你听说过有关摩天轮的传说么——据说一起坐摩天轮的恋人,最终都会以分手告终,但当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如果与恋人亲吻,就会永远像没有终点的摩天轮一样,一直走下去。” 男生说:“快到最高点了,你来不来呀?” 男生的话和笑打动了拍摄者,他把手机靠放着,镜头照向对面的玻璃。 片刻后,玻璃中倒映出一对相拥亲吻的人影。 夏明深对着这个定格画面怔了几秒,惊醒一般按黑了屏幕。 摩天轮建在水边,天黑下去后,环绕全湖的装饰灯次第亮起,夏虫拉着忧郁的夜曲,像一场约定好的童话故事,下一瞬,小精灵就要从草坪里钻出来。 岳倾戴着耳机,在和一个备注为“Fred”的人聊微信。 Fred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他中文书写很好,就是在日常用语中转换无能,会时不时蹦出一些“but”、“somehow”、“however”之类的单词,岳倾纠正了他几年,才勉强帮他改掉这个习惯。 Fred从母国休假回来,整理好自己的诊所,第一个联系了岳倾。 “岳,我亲爱的老朋友,你在哪里?”Fred用热情的语气代替拥抱,“新的疗程可以开始了,你要是来的话,作为多年的老顾客,我给你打八折。” 岳倾说:“我去C大了。” Fred点头:“确实可以适当接触过去的东西,不过要循序渐进啊,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一旦出了问题,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对了,你带药去了么,不能承受了就及时吃药。” 岳倾下意识往夏明深的方向一瞥,却见他躲躲闪闪地避开了目光。 岳倾:“???” “喂喂喂?”Fred说,“岳,在听吗?我以前给你开的药你带了吗?” 岳倾停顿一会儿:“我扔了。” “what?”Fred的脑门上浮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岳倾一直是Fred所接诊的患者中的一个重大难题。 他有很强的自制力,在一般人躲躲藏藏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找到了他,同时又会讳疾忌医,故意不吃某些特定疗效的药,直到被自己撞见他在和空气说话,桌上还摆着两副碗筷。 因此,在Fred听到岳倾说出“我不需要再吃药了”,差点罹患PTSD。 Fred:“你——” “我感觉得出来,我的状态好多了。”岳倾抢说。 “那你还晕血吗?”Fred问,“看到血溅到脸上,还会心悸和出冷汗吗?幻觉也不会再出现了吗?” 岳倾说:“不会了。” Fred舒了一口气:“岳,你状态不错就好。” 他们随便聊了两句,岳倾就挂了电话。 第21章 午夜场 ======================= 有那么一瞬间,夏明深想对岳倾说,他不想坐摩天轮了,换个什么其他的玩,随便哪个都可以。 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夏明深有理有据地说服自己—— 首先,此刻放弃,会对不起他和岳倾排的快一个小时的队。其次,视频里的同性爱人跟他无关,视频里摩天轮的美好寓意并不是他此次乘坐的理由。最后,因为岳倾打了太久的电话,致使他没有来得及说出反对的话就登进了座舱。 “你好像不太高兴,”岳倾问,“不想坐摩天轮吗?” 夏明深坐下,口不对心地说:“没有的事。” 和他们登上同一个座舱的两个小女生挤在一起惊奇地叽叽喳喳,时而对着缓慢升起的高度惊呼,时而又为扩大的视野惊喜,说个没完没了,衬得他们这边越发安静。 好在岳倾一向寡言少语,只要夏明深装出一副在欣赏景色的样子,他就不会多问。 摩天轮一面靠湖,一面是摩天接踵的高楼,万家灯火星星点点,低头看去,游乐场门口,小喷泉从托着河豚雕像的海浪间飞跃而出。 夏明深看了少时,目光从座舱外悄无声息地移进了座舱里,落在岳倾身上,抱着一种微妙的侥幸心理,希望岳倾没有发现他在偷看。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岳倾专注地看着窗外,姿势放松地依靠在舱壁上。 夏明深觉得自己仿佛是拥有了一架显微镜,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仍能看清岳倾侧脸上的细小绒毛,看见他搭在背包上的右手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从清瘦的腕骨下面划过,驼色的长款风衣敞着前襟,袖口上落了点灰。 有风吹过,座舱轻微晃动了一下,夏明深才猛然惊觉自己盯着岳倾看了这么久,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视线。 座舱升到最高处了,往天上看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幕。夏明深不喜欢夜晚,这容易让他想起做阿飘时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的经历,不论往前往后,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他像被黑暗吞噬掉了一样,哪怕躺在地上,也落不到实处。 岳倾喊了他一声,问道:“你怎么了?” 夏明深摸到一手心的冷汗,掩饰性地把手往后一藏,将自己的异样统统归咎于推迟了的烟花展,说道:“我在想,外面要是放了烟花,就更漂亮了。” “很遗憾吗?” 夏明深模棱两可地说:“有点吧。” 他们下一半旅程依旧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座舱下落,绕过一个圆满的弧形,终于降落到地面。 同行的女生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夏明深和岳倾伴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游乐场,坐了公交返回大学城,挑了一家临街的农家菜餐馆吃晚饭。 夏明深扫了桌角的二维码,正要点餐,岳倾的手机就应声而响,一个备注名为“赵曙”的人打电话来,一接通就吱哇乱叫地问: “老岳,你的报告交了没有?我负责的部分数据登错了!快传给我让我改改,让梁教授发现就完了!” 岳倾捂住收音孔,对夏明深说:“你先吃,不用等我。”起身出去打电话了。 夏明深忖度着岳倾的口味,点了几盘小菜,又自作主张点了一扎招牌米酒,盛在特质的碗盅里。他酒量不好,酒瘾也不大,但会在某个晚上格外渴望的想来一点,体验一下微醺的感觉。 他怕岳倾阻止,就提前给自己倒了一碗喝掉,再在岳倾进门坐到桌子对面后,把剩下的米酒分了,多多地给岳倾,少少地给自己,表示他喝得并不多,不会伤胃。 岳倾晃晃空空如也的酒盅,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俩手边的碗,仿佛早已对他的小伎俩心知肚明,引得夏明深又心虚地把酒碗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 小餐馆里,热气腾腾的菜品一盘接一盘地从后厨端上桌,服务员大声报着菜名,客人们吵嚷着说话,推杯换盏不绝于耳,吵是吵闹一些,但让夏明深得以从对黑暗的不适中脱身而出。 适量摄入的酒精让他飘飘然,对岳倾的一点别扭也随之被掩盖下去了。 夏明深继而猜想,他之所以会产生种种无法解释的心思,都是因为和正常的生活脱节了多年,没能尽快适应的缘故。 同龄人结婚生子、学业有成,而他还在原地踏步,这中间的落差感需要时间来消化。而岳倾是这么多同龄人里和他关系最近的一个,自然会在对方身上投注更多的情感。 他自以为想通了,心情很快就畅通起来,又开始和岳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岳倾不知道夏明深脑子里转了什么心思,但清晰地察觉到夏明深的心情不再继续低落下去,像烤箱里的牛角面包一样,慢慢地烘焙膨胀起来。 “我们新传学院十月底有团建,导员透露说,计划是工作日带我们去附近的古镇住两天一夜,不过要上交旅行作业。”夏明深咂嘴,“果然,不论是什么学校,都不可能爽快地给学生放假的。” 他碗里的酒喝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岳倾,所欲所求昭然若揭。 岳倾觉得这米酒度数不高,纯粹是尝个酒味儿,就默许他到柜台再买一扎。 夏明深长得好,走到哪里都能获得女性角色的青睐。老板娘给他记了账,顺嘴叮嘱道:“这酒后劲足,你们都喝了一盅了,这一盅放着别多喝,不然很容易上头的。” 夏明深一听,立刻起了坏心眼,坐回去把酒给岳倾满上,说:“来来来,咱们再走一个。” 岳倾一眼就猜中他的意图:“想看我喝醉?” “想啊,”夏明深坦坦荡荡,“你喝醉了可好玩了——哦对,你当时断片,都不记得了。” 他说的是高三上学期期中,一群小屁孩逃了表彰大会,出去疯玩了一晚上的经历,美其名曰“成年聚会”。 附中是市重点,娱乐活动少的可怜,一抓住能放飞自我的机会,谁也不肯放过,纠结了几个玩得好的,夹在低年级的放学*中溜出校门,在KTV订了一间包厢。夏明深和岳倾去采购了满满一袋子零嘴饮料,晚了他们半个小时,一推开包厢门,就被迎面而来的声浪震了个跟头。 胖华是个麦霸,在围追堵截之下仍能霸着麦不松手,嚎着说:“老夏老岳你们随便坐——” 夏明深把一塑料袋零食往茶几上一倒:“谁点的酒?胆子够肥的啊!” 岳倾立刻说:“你不准喝。” 夏明深刚过了几天被管束的日子,正新鲜着,没反驳他的话,好脾气地跟他讨价还价:“喝几口也不过分吧。” “是啊,岳倾,”同班一个男生说,“你不让喝就不喝,那老夏不成了‘妻管严’了吗?” 岳倾平常脸太冷,大家矜持着不敢闹他,这会儿酒意上头,出头鸟一冒出来,就都不怕事地起哄。胖华抱着麦克风,喊得尤其响亮。 夏明深深谙擒贼先擒王之道,怕岳倾不自在,当机立断地抓起一只鸭脖塞住胖华的嘴,抢走麦克风说:“大家好,我为大家清唱一首歌,献给亲爱的同桌岳倾同学。这首歌是周华健的《朋友》。” 众人齐齐嘘他,在夏明深唱出“朋友一生一起走”的时候把他赶下了台,推推搡搡按到了许晴旁边。 在放学有限的时间里,许晴脱掉校服换了一件百褶裙,高马尾散着编了个公主头。夏明深给她拆了一袋妙脆角,许晴很高兴,刚要说话,岳倾就如同一朵巨大的乌云坐到了夏明深的另一侧,把夏明深手里的香辣鱼片拿走,换成原味的:“你吃这个。” 又说:“闹脾气也不给换。” 夏明深说:“那啤酒给喝一点吧。”他比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长度:“就喝这么一点。” 岳倾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许晴有点坐不住。 她莫名感觉自己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太对,但和喜欢的人紧挨在一起的愿望压制住了这个念头。 包厢里说是在唱歌,不如说是在鬼哭狼嚎地解压,能唱在调子上的凤毛麟角,而解压是个体力活,没过多久,就有人叫了烧烤进来,逃课少年们喝酒撸串,叫嚷着说要开启“午夜场”。 高中生没见识,当游戏机不在身边,划拳摇色子什么的又不会,最先想到的还是万年不变的真心话与大冒险。 胖华洗了副扑克牌,挨个发给围坐在茶几边上的一溜同学:“来来来,抽到小王的人,选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大王来问,都不选的就自罚一碗!” 在敲桌子、敲酒杯的群魔乱舞中,气氛立时就起来了。 第22章 醉酒 ===================== 夏明深在很多地方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小聪明,懂得利用规则来为自己谋福利。 岳倾给他倒的一小杯啤酒很快就喝完了,夏明深就在接下来的游戏里频频抽到小王,再在一片嘘声中选择弃权,“勉为其难”地端起一大杯啤酒。 然后这杯啤酒被岳倾伸手夺去。 夏明深低头看一眼空空如也的手心,又看看岳倾手里满满一杯扎啤,难以置信地说:“你抢我啤酒干什么?” 同学们也不肯放过他:“说好要罚的,不行不行。” 岳倾说:“他胃不好,不能喝。”他听抗议声太大了,又说:“我来替他。” 胖华手拿大王,拍着桌子说:“管人喝酒的,除了父母就是老婆,老岳你自己选一样吧!” 夏明深怕把人逗急了,心急地去抢啤酒杯,哄他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还是我自己来吧。” 岳倾一边拦住他,一边仰起头一饮而尽,留下了一帮惊讶地嘴都合不拢的同学。 众所周知,不论是轰趴还是聚餐,他们就没能有一次拽着岳倾喝酒的,又因为他人太冷,也不敢有谁敢劝他一起同流合污。没想到今天晚上,紧闭的口子竟然能让他们翘开一条缝。 因为岳倾的严格管控,夏明深倒是喝得不多,处于一种踩在云端轻飘飘却意识清醒的状态,可在他持续不懈的使坏下,岳倾的眼神已经有点呆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发现,可着劲的抽小王再弃权,两三次下来,周围人都习惯性地略过他,直接找岳倾起哄去了。岳倾来者不拒,给他就喝,听话得不得了。 直到夏明深起身去上厕所,站起来时手按着他的肩膀扶了一下,没用多大力,却直接把人的身子按歪了。岳倾像一个坐不稳当的不倒翁,夏明深轻轻一按,就顺势倒下,还下意识地拽住了夏明深的衣领,把他也给拽倒了。 夏明深七荤八素地摔倒在地,被岳倾的体重压得胸口一闷。 岳倾倒得很不安分,抵着夏明深的肋骨要爬起来,差点一肘子让他过去。 “快扶我起来。”夏明深从岳倾腋下伸出一只胳膊,气若游丝地说。 眼看着许晴要拉上他的手,就被堪堪坐好的岳倾很不客气地一把拍开,用力不重,气势充足,发出一声微弱的“啪”。 岳倾平时再不理人,基本的礼貌还是遵守的,对女生尤其尊重,这么不留情面地拍掉女生的手是第一次。夏明深感觉到他的举动有很不对劲,靠过去掐着他的下巴看了看,岳倾的面孔还是白生生的,但耳垂特别烫,夏明深一碰就不动声色地偏头躲开。 夏明深比了个数字,问他:“老岳,这是几?” “……三。”岳倾无语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按回去,“玩够了吗?” 夏明深哈哈干笑两声。 胖华猛地勾了一下岳倾的脖子,手搭在他肩膀上说:“看不出来啊,咱们老岳千杯不醉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岳倾一把捂住嘴,额头上一瞬间出了一层薄汗。 “快快快,拿垃圾桶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茶几下的垃圾桶传了过来,可岳倾难受得眼睛泪汪汪雾蒙蒙的,就是死要面子,不愿意吐在包厢里。他很艰难地站起来,踉跄地跑到外面的卫生间里去了。 夏明深赶紧收好两人的书包,抄起一瓶矿泉水,到厕所门口接人回家。 喝醉了的岳倾很乖,夏明深让他跟着走,他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就是走不了直线,一路蛇形,多亏夏明深眼疾手快,一手挡在他额头上,才免于让他一头撞到树上。 夏明深身前身后背着两个书包,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注意到岳倾并没有跟上来,而是低头站在女贞树后,似乎陷入了沉思,严肃的表情像遇到数学卷最后一道压轴题。 夏明深问:“想什么呢?” 岳倾的目光从自己的脚尖移开,一本正经地问他:“我应该先抬右脚还是左脚?” “……”夏明深无计可施,只好说:“我拉着你走,好不好?” 岳倾立刻点点头,然后好像生怕夏明深反悔似的,把手塞到他手心里,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紧紧地扣住。 “喂!”夏明深哭笑不得,“你松点劲儿,我手疼。” 岳倾皱眉思索一会儿,但还是决定不松手,于是他固执地把夏明深不停在他眼前晃动的手拉下来,扬起下巴点了点路,说:“我们回去了。” 说完,拽着夏明深接着走蛇形。 一进家门,夏明深就把两个书包并一只呆呆发困的岳倾安顿到沙发上,到厨房翻蜂蜜罐泡水喝。 岳倾盯着他看了一阵,又脚贴脚地跟到了厨房,捏着他的爪子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来捏去,有点不露声色的粘人。 夏明深被他捏得心里发痒,手又抽不回来,就任他拽着,单手烧开水兑上蜂蜜,又打开冰箱门清点了存货,打算明早煮鸡汤挂面吃。 “夏明深。”岳倾喊了他一声。 “嗯?” 岳倾继续喊:“夏明深。” “怎么啦?”夏明深问。 岳倾又不吭声了,他看钟表看沙发看拖鞋,磨蹭得差不多了,还是要看夏明深。 他的眼睫又密又长,在眼底投下一小片的狭长的阴影,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显得格外幽深,灯光从他头顶打下来,却照不透眼底。 过了片刻,他又喊:“夏明深。” 岳倾醉了之后,好像一个人待不住,总是追着他喊他的名字,得到回应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好像只是单纯地想叫一声。 这个想法倏忽让夏明深觉得他很可爱。 又过了一阵子,客厅里彻底安静下来,夏明深在卫生间洗漱,没吹干的头发垂在耳后,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岳倾倚靠在门框上,又喊了他的名字。 夏明深嘴被牙刷占着,“唔”了下算作回应。 岳倾这次却低低地开口说:“……我难受。” 夏明深惊了一跳,忙呸呸吐掉牙膏沫,三两下擦干净脸问道:“哪里难受?还想吐吗?”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小心翼翼地扶着岳倾的胳膊,说:“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去医院。”岳倾有些生气,甩手进了卧室。 夏明深被他突出其来的怨气弄得摸不着头脑,抓一把湿漉漉的刘海,亦步亦趋追着岳倾进了他的卧室。 第23章 冲动 ===================== 少年人喜欢圈地盘,像草原里的雄性动物在长大后都要巡视领地一样,一般都很抗拒他人的侵犯。 夏明渠一向认为卧室是个私密的地方,在没有主人家的允许下,擅自进入是冒犯的行为。 但他在和岳倾熟悉之后,却经常有意无意地到他卧室里溜达一圈,有时是请教一道理科题,有时是去送刚切好的水果或者热好的牛奶,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他坐在落地窗前,拥着个抱枕,岳倾就坐着书桌上刷竞赛题,笔尖沙沙地划过纸面。 他享受岳倾对他默不作声的纵容。 夏明深走进岳倾的卧室。 岳倾的空间里有他明确的个人风格:占据半面墙的巨大书橱,按照严格的分类标准摆放图书,床单一丝褶皱都没有,书桌上靠边摆着一套批改完的高考真题,一支红笔一支黑笔挨在边上,厚重的浅色窗帘底扫过地面,严谨而冷淡。 现在,他就站在床边,对夏明深下了逐客令:“我要睡觉了。” 夏明深追问:“你真的没事吗?胃还不舒服吗?” “我没事。”岳倾飞快地说,仿佛一秒都忍受不了夏明深站在他面前。 “那我就走了。”夏明深仔细看了看他,岳倾的脸色确实不是很难看,就放下心来,给他倒了晚安就要走。 “不行,”岳倾又喊住他,“你不准走。” 他说:“你就睡这里。” “为什么呀?” 岳倾把夏明深推坐在床上,强硬地把枕头塞给他,“我要看着你,不让你偷酒喝。” “我会不偷酒喝了。”夏明深信誓旦旦地说。 “你会,”估计是醉意上头,岳倾的言行举止逐步滑向低龄,斤斤计较道,“你和他们联手作弊,作弊是不对的,所以你不能再去偷酒喝,要是再喝酒,我就要罚你了。” 夏明深哭笑不得,再三向岳倾保证,可岳倾捂住耳朵摇着头,还固执地把门关上了。 醉鬼的逻辑都是混乱的,夏明深告诉自己不要计较,而且岳倾的床铺的很软,叫他不想起来,便顺水推舟地问:“那你让我回去拿枕头和被子吧。” 岳倾认真审视了他几眼,放开门把手,让他出去了。 夏明深把床铺好,岳倾关上灯。 床很大,睡两个青春期的男生绰绰有余,他们裹着被子躺好后,中间还有半只胳膊的距离。 躺着躺着,夏明深问:“你有没有闻到黄瓜片的味道?” 岳倾问:“哪里?” 夏明深耸着鼻子嗅来嗅去,嗅到了岳倾肩窝上。他身上的酒气被热水蒸了一遭,冷却后余下淡淡的清新气息,的确和新切的黄瓜片很相似。 “是你的味道哎!” 夏明深还要再嗅上一嗅,人刚靠过去,就被岳倾捏住了鼻子,说:“不准过来。” 岳倾穿着棉布睡衣,朦朦胧胧半垂着眼看人,脸侧没褪去的婴儿肥被枕头压得微微变形,显得柔软又好亲近,大大助长了夏明深的狗胆。 夏明深扒开岳倾的手,得寸进尺地把脸凑近,挑衅道:“我就过来,你能把我怎么样?” 岳倾临上床前忘记拉窗帘,对面的公寓楼里有几户亮着灯,不比青天白日的明亮,却有一个光电恰到好处地照在夏明深的嘴唇上。 夏明深的嘴唇很红,牙齿很白,笑的时候越发的好看。难怪古代都要用“唇红齿白”四个字来形容美人。 岳倾看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脑子里像烧开了一锅沸水,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的心脏被狠狠攫住,心跳仿若砸在他脑袋上,胸口也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岳倾感觉自己被抛到了一座孤岛,周围暴风雨环绕,陌生又突然,他想从这个地方彻底逃开,但无计可施。 好在,他清楚这一切的源头是谁。 “啊——”夏明深浑然不觉自己的处境,装腔作势地说,“我整个人都过来了哦。” 他撑起胳膊肘,作势要扑到岳倾身上,却被突如其来一记巴掌捂住了嘴,“啪”地一下拍回枕头上。 夏明深的嘴被死死捂住,瞪圆了眼睛,费力地在他手掌下“唔唔”地发出质问声。 源头暂时看不见了,岳倾感到自己被开水浇过的大脑似乎恢复了思考能力。 岳倾恶狠狠说:“不准说话。” 夏明深点头表示同意,但岳倾的手放松一点,就迫不及待地要说话,立刻被手的主人无情地镇压了。 两回三回的,夏明深安静下来,真的不再做小动作了,岳倾也没有松手。两人又都喝了酒,困意冒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睡了过去。 对于岳倾怪异的行为,夏明深没有深想。毕竟醉鬼的行为千奇百怪,而且都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有人抱着桌椅板凳哭诉前女友的薄情,有人亢奋过度,夏明深甚至还见到过一个人在街上大唱“别看我只是一只羊”,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说不准,醉酒的岳倾就是如此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呢。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小插曲,夏明深一夜好梦,并未过多留意,尤其是在翌日晨起,看到岳倾不在床上,而是拿着刚洗好的睡裤从厕所里出来,忍不住闹了他一番,被扫地出门之后,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夏明深没能成功验收到想要的结果。 岳倾喝酒不上脸,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醉没醉,时隔隔得太久,夏明深也忘了要灌他多少才能让人顺利地倒下,第二盅分喝完了,磨蹭到餐馆里最后一批客人都尽心而归,岳倾看来都很清醒。 夏明深没精打采地付账,走了长长的夜路回到云城小区,推开2单元301的门,挂钟的指针已经快指到十点了。 “去洗漱吧。”岳倾不仅没醉,样子还很清醒。他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摆弄手机,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夏明深出于好奇,悄悄地瞄了一眼,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夏明深拿了换洗衣物,调整好淋浴喷头,热水从头顶冲刷而下。 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在水里涮过一遍,囫囵得像冲洗一颗大白菜,他洗好之后,玻璃上已经凝出一层水雾。夏明深抹掉水雾,上面就映出他自己的模样。 镜子里的人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鲜活,有力。 夏明深抬起右手,镜中人也抬起右手,夏明深闭上一只眼睛,镜中人也闭上一只眼睛,从上到下都真实可感。他的锁骨叫今天短暂出现的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刚刚擦干,长长了一点的刘海就在上面流下一道水痕。 夏明深洗过头发懒得吹干,经常滴着水就跑出浴室了,不过上辈子对他这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岳倾这回不好说话了,他似乎提前迈入了保温杯泡枸杞的养生行列,管教他好比管教儿子,夏明深一旦被他抓到,就会被押解在吹风机边,用给小狗吹毛的力度和手法呼呼呼吹干。 夏明深怀疑岳倾虽然没有表情,但内心乐在其中,甚至从里面体会到了养成的快乐。 夏明深扯了一条毛巾搭在头发上,对镜子里的自己扯开嘴笑了笑,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推开了门,他才发现客厅漆黑一片,原本亮起的灯光熄灭了,岳倾背对着他,在捣鼓墙壁上的投影仪。夏明深边擦干头发边走向玄关处的开关,问道:“停电了吗?” 岳倾说:“你先别动。”把夏明深拉到客厅中央正对着投影仪的地方,他手机的光线调得很暗,夏明深还没看清屏幕上写着什么,就被岳倾拉了一下衣摆,竖着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 夏明深不明所以,正要问岳倾在搞什么名堂,声音却被“咻——砰!”的烟花炸裂声掩盖了,火树银花离得很近,仿若就在他们眼前,将每一棵花树的盛开和消失都展现得巨细靡遗。 夏明深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这并非真正的烟花,而是投影仪照在幕布上的影像。 “你这是……” “补给你的。”岳倾说。天空中燃放的烟花在一瞬间点亮了他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孔,双目里的光灼热又安静。他对看不过眼的夏明深说:“这回没看到烟花,下回一定和你去看,不要再遗憾了。” 夏明深费了点毅力,才把目光转开,定格在及时移开视线的岳倾身上。金色的烟火如同燃烧的银河,照亮了他高挺的鼻梁,线条柔和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分明不在看着你,你却好像已经站在他的眼睛里了。 夏明深的心跳在这时陡然间落空一拍,就好像在下楼梯时一脚踩空,或者半夜里无缘无故地惊醒。 他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了解内心的冲动——他想走过去,用自己的嘴唇贴上岳倾的,抓着他的手,感受他的心跳是否和自己一样震动着胸膛。 第24章 暗流 ===================== 这天晚上,夏明深怎么看完的烟花,怎么和岳倾互道晚安的,他一概都不记得了。人在过度的紧张之中,既有可能会将当时的细节全盘保留下来,也有可能忽然丧失时间概念,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夏明深明显属于后者。 他被自己乍然浮现的念头轰得外焦里嫩,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事情,全凭本能地爬上床躺下,木然地盖好被子,想道:我为什么想亲他? 夏明深皱着眉头,貌似冥思苦想,实际上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还没等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浮出水面,就在酒精的作用下不争气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浅,稍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一晚上乱梦缠身。 他似乎在梦中重看了一遍那个无意中点开的视频,但这次他和岳倾替代了原本的主角,他们在摩天轮前排队,在座舱里看如约而至的烟花展,烟花炸裂声和绚烂的色彩一齐出现,染红了半边天。 他和岳倾就在座舱升到最高处的时候牵着手接吻。 岳倾的手指纤细修长,有握笔磨出的茧,冰冰凉凉的,但他的掌心很热很柔软,烫得他指尖发颤。 岳倾的衣领沾着蜂蜜沐浴露的气味,和他皮肤上的香气是同样的,暖意融融地包围着他。 他沉浸在这个梦里,像被温水煮泡的青蛙,在低温时自欺欺人,粉饰太平。现在水温升高了,他却失去了跳出热水的力气,脑子都被蜘蛛丝缠住了。 起床铃几乎是刚一响起,夏明深就诈尸一般醒了过来,他胸如擂鼓,气息不平,好像刚跑了三公里长跑,背后出了一身的汗。 夏明深深呼吸两次,努力把心跳控制下来,就要去关起床铃声。然而,还没等他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就耳尖地听到卧室门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这公寓就住了两个人,来者是谁不言而喻。 夏明深有种做春梦被人发现的羞耻感,当即把自己抛回床垫,背过身子装睡。 岳倾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他的闹铃声按停,又站在床头观察他是否被吵醒。夏明深屏住呼吸,竭力装出不设防的样子,但睫毛却一直不受控制地发抖,显而易见地睡眠不好。 夏明深忍得鼻尖都冒了汗,岳倾才终于有了下一步行动——他微微俯下身,把夏明深鼻子上的汗揩掉,把胡乱盖着的被子扯整齐了一点,又放轻脚步离开了。 他走后,夏明深立刻将自己从被子里解放出来。他刚才装睡装出了一身的汗,只好又进浴室洗了一趟澡,反复做了心理工作,才敢一步一挪地走进客厅,坐在餐桌前,直面那个正在翻阅论文杂志的人。 他刚一坐下,岳倾就从满篇的专业词汇中抬起头来,问道:“那么早就醒了,头疼吗?” “什么——”夏明深打了个激灵,手上一个用力,就把煎蛋夹破了。他连忙赶在溏心流满一盘子前,将煎蛋送到嘴里,回答岳倾说:“你是说喝酒吗?那才多少,头一点都不痛。” 一旦打破僵持,两人间的气氛便流畅多了,边吃早饭边闲聊了两句——夏明深说想在阳台上放几盆月季花,顺便找人把岳倾卧室坏了的门锁修理一下,岳倾说天气预报有雨,提醒他如果出门,记得带上渔具——谈话的内容琐碎普通,附和标准的朋友关系,再正常也没有了。 夏明深宕机的大脑恢复了正常,不禁疑惑道:“我装睡干什么呢?” 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一帮中二期的男生凑在一起,一个比一个地精力旺盛。男生桌洞里偷偷流传的画册,电脑里存储的“生理卫生”视频,夏明深也不是没看过。 不过他对聚众观摩“动作片”兴趣不大,当年胖华鬼鬼祟祟地拉着他,找了间漆黑的教室分享好东西,夏明深开始很好奇,但人物一动起来他就不行了,觉得太做作太假,兴致缺缺地快进了一遍,被胖华直呼暴殄天物。 都是成年人了,不就是半夜做了个梦吗,不就是有了晨起反应了吗,这些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完全不用大惊小怪。 至于梦境的主角是岳倾,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受了视频的影响,再加上一起坐摩天轮的没有别人,梦境中才会自动代入岳倾的脸。 大概都是最近太闲了的缘故。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夏明深一时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精神为之一振,端起杯子呼噜噜喝掉牛奶,接话道:“正好我今天宣传部也有工作,晚上会去玩具店发传单,可能要很晚回来,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吃完早饭,岳倾走回卧室继续读他的论文,夏明深去了宣传部,为校运动会做准备。 C大在去食堂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石桥,穿过石桥往边上一拐,就是条敞亮的长廊,紫藤萝将洒下来的天光遮挡的严严实实,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是供学生会贴海报的地方,宣传部这次的工作,就是铲掉旧的海报,把墙面弄得平平整整的,再把新海报贴上去。 夏明深和阮航凑在一起,拿了小铲子抹布块,提着水桶分了一面墙壁。 铲胶水是个精细活,暴力撕去旧海报时阮航还能帮得上忙,到了一点一点用小铲子把胶水的痕迹铲去,但不能伤害墙皮的时候,他就蔫了,下手把握不好轻重,铲了两下,就剐出两个小坑,他只好丢下铲子,去给夏明深洗水桶擦墙壁。 阮航似乎有心事,干活儿的时候偷偷摸摸看了夏明深好几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有求于人,他还忙前忙后地买来一堆饮料零食,夏明深一活动手臂,就自觉地给他捏肩,用零食投喂他,殷勤到有些古怪了。 在阮航给一杯柠檬茶插上吸管,递到他手边的时候,夏明深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阮航支吾了两声,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淡粉色信封印着小花瓣。 夏明深吸了一口柠檬茶,问道:“这是什么?” 阮航扭扭捏捏地说:“给你的情书。” -------------------- 存稿用完了ヽ(*。>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