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雪落》作者:乌龙江畔 文案: 千人千面的玄武世界里, 侠女,算五行术数,览星象玄学; 烈女,断臂斩情丝,谈笑生与死; 忠义者,家国为先,仁者高义; 偏执狂,私心自用,强取豪夺; 复仇太子,半生戎马水中月; 野心幼帝,主少国疑又何妨。 一切的人物,一切的故事,就从遇水化龙的憨憨boy,遇上了九龙河畔的女妖精开始。 ## 通俗版文案; 有龙氏宝藏重出江湖,各方人马掀起腥风血雨。 一场逃亡,将傅铮和顾匀亭的命运紧紧拴在了一起。 二人携手寻宝的过程中,他们入秘境,战邪魔, 几历生死,见证了人心人性,走进了远古传说。。。。 主CP天作之合,副CP虐恋情深。没有RPG配角,每一个叫得出名字的配角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特点。 一句话简介:天赋异禀憨憨VS七窍玲珑女神 立意:邪不胜正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匀亭,傅铮 ┃ 配角:程焕之,陆轻漪 ┃ 其它: 第1章 受困藏锋险逃亡(上) 顾匀亭轻抚手中…… 大越二十年,六月一日,午后。豫州桐柏山,藏锋派山门内。 豫州位居中原,古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饱受战乱之苦。二十年前,越朝一统天下,这片兵祸连年的土地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如今的豫州商贸繁盛,处处燕舞莺歌,其中要数汝南郡最为繁华。 出了汝南郡向南数十里,有座风景秀丽的桐柏山。然则此山不以美景闻名,而是以山中的暗器名门——藏锋派闻名天下。 相传,这藏锋派掌门顾重山,原是前朝宫廷“机巧阁”的匠人,于阴阳五行,机括构造上天资卓绝。前朝覆灭后,他流落江湖,潜心钻研暗器机关术,后于桐柏山开宗立派。数十年来,藏锋派凭借杀人无形的暗器,和精巧绝伦的机关声震武林。 藏锋派听风阁内,一位黄裳女子静坐在窗边榻上,这正是藏锋掌门顾重山之女,顾匀亭。她人如其名,生得纤秾合度,骨肉匀亭。且不同于闺阁小姐,她眉宇间自带一股英气,鼻梁挺翘,眼如点漆,清泠泠的眸子下,一颗泪痣凭添些许媚色。 顾匀亭轻抚手中的一枚蟠螭玉佩,眉尖轻蹙。 前月初,汝南郡守遣人上山与父亲相谈,自那以后父亲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也曾问过父亲:“这朝廷向来与门派没有往来,为何这次突然派人上山?”一向与女儿知无不言的父亲,却罕见的避而不谈。 前月底的一日,父亲收到了一封传书,哀怮异常,将自己锁在书房,整日水米未进。 昨日,父亲将她叫入书房,交予她一枚蟠螭玉佩,并嘱托到: “亭儿,为父明日将下山一趟,归期未知,门内事务由李师伯暂理。此外,我曾去信巫山,让琮蓉师妹派见深师侄来藏锋派。至今已有月余,想来见深师侄不日就会上山。” 她心中思量,一个月前送的信,那正是朝廷的人来过不久之后,莫非二者间有什么联系?爹与琮蓉师伯自十年前一别后,多年来甚少听见什么音讯,这次让琮蓉师伯的爱子独行千里来桐柏山,又是为了什么? 她按下隐忧,只言到:“我与见深师弟一别十年,不知道他现在功夫有没有长进。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招待师弟。只是不知爹这次让师弟来藏锋派,是为了什么?” “爹正要与你交代,届时师弟亦会执一枚蟠螭玉佩证明身份。你二人相认后,即刻动身,前往秦岭祈山的宝花庙寻找一位故人,并将蟠螭玉佩交给她,她对你们自有安排。” 她虽为江湖儿女,但爹爹向来呵护有加,轻易不让她涉险,十八年来更是未出过豫州,如今竟让她带着久未谋面的师弟,去千里之外的秦岭,这如何不让她生疑。 “爹爹——” “亭儿。爹此行任务不可言说,但却是平生罕见的凶险。我们江湖儿女,从来生死由命,爹能有你,有你娘,已是至幸。你且记得,行走江湖,万事留心。你内功薄弱,遇事莫逞强,凭你一身暗器机关术,若要想走,别人轻易不能留你。待爹爹事了,自会去祈山与你们会合。” 爹爹语罢,她忽觉肩头微痒,随之意识消散,“爹爹竟对我使了姑苏细雨……” 暗器姑苏细雨,微如细雨,轻若鸿毛,能于无声中瞬发,且沾肤即化,不留半点痕迹,待敌人反应过来,意识早已如细雨飘散。 匀亭双目微阖,一滴清泪划下。 今日清晨,待她醒来,爹爹早已远去,只留蟠螭玉佩在手中。想到昨日发生的一切,她心中思绪翻涌。 谁想,还未等她收拾好情绪,李师伯就携一群师兄弟闯入,直问父亲下落。 “父亲何时启程我不知晓,他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倒是师伯带领一众师兄弟来我这听风阁,到底是何用意?” “匀亭,你莫误会”,李师伯堆起笑脸,“我也只是关心掌门下落罢了。既然掌门下山前吩咐我维护山门,我就有义务保障大家的安全。因此,守卫巡逻须得加强,匀亭你无事也不必出山门了。” “李师伯,你这是何意!——”匀亭扫视众师兄弟,几个父亲素来倚重的师兄纷纷避开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同其他师兄弟一道,以李师伯为首。 “此外,你是掌门爱女,护你安全是头等要事。我座下弟子安晴,安倩,武功高强,忠心不二,我令她们随侍左右,护你安危。”言罢,人群中两位素衫女子出列,一左一右“护送”匀亭回厢房。 李洪涛在厢房各处布下守卫,随着“咔哒”一声,听风阁落下了锁。 听风阁外,安晴、安倩静立左右;阁内,匀亭坐在榻上,细细思量。 这李洪涛平素在父亲面前装得忠厚正直,心机实重,如今将她软禁门中,到底所图何事。他又是如何策反一众师兄弟的? 怪只怪父亲近年来一味痴迷于机关数术,将门内事宜尽数交由李洪涛打理,才让他钻了空子。幸而父亲一贯对外宣称,暗器机关术传男不传女,从不让自己曝露一身武艺,才使得李洪涛不明底细,只派两个侍女看守自己。 想到父亲的良苦用心,又是一股热意涌上她的眼眶。爹爹此行定是凶险万分,才会如此匆忙。失去意识之前,父亲似乎将她深深凝视,仿佛道不尽的千万嘱托,都付诸在目光里,她轻抚玉佩,不知何时能再见到父亲。 忽而,她眼睑轻抬,是了,还有师弟。 父亲曾说见深师弟不日就会上山,绝不能让他落入李洪涛手里。 不过,在下山寻找师弟之前,得先去父亲的书房,看看能否找到他此行的线索。 入夜,顾匀亭在听风阁外门布下螟蛉子,将螟蛉母放在胸前。这螟蛉子敏感异常,一旦受到惊吓,就会振翅嗡鸣,其声人耳不可闻,而螟蛉母护子情深,即使相隔数里也能感应到。因此,这螟蛉子母哨用来来示警最好不过。 随后匀亭轻触枕下,伴着一阵轻微的机械啮合转动声,床板抬起,露出一条幽深的地道,她翻身跳入其中。 穹庐阁矗立在桐柏山顶,环视群峰,是藏锋派掌门起居理事之处。此时,穹庐阁灯火通明,弟子们鱼贯而入,汇集在顾重山书房里。 “给我搜!”李洪涛负手而立,目露狠绝。 一阵翻箱倒柜后,一名弟子道:“师父,穹庐阁各处均无图纸踪迹。” 话音刚落,忽然,李洪涛衣摆微动,一位青杉男子鬼魅般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 李洪涛一见男子,心中惊跳,忙翻身跪下。“参见陆使君。” 这位青杉男子便是汝南郡守陆懿鸣。他生得姿容冶艳,但双目清冷。他行动间身姿如影,一看便知其武学深厚。他开口道: “顾重山精通机关数术,此地定有暗格暗道,你等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无量珠图纸找出来。” 暗道内,匀亭听到此言心想,难道当日陆懿鸣遣人上山,是为了这无量珠的图纸?这无量珠又是何物?爹爹的离开,见深师弟的到来,种种事件又与它有何关联? 她按下疑惑,继续从孔洞中凝神观望。 李洪涛躬身应诺,又言道: “顾重山留有一女,父女素日亲近,且此女不通武艺,必定难捱刑讯,使君再予我些时日,我细盘问她,定能找到图纸的下落。” 她听得此言,一双美目含霜,愤恨不已。突然间,胸前螟蛉母上下扑腾,躁动不安。看来有人侵入听风阁,这听风阁是回不去了! “不通武艺?哼,你倒是好骗。”说话间,陆懿鸣右手轻扬,一股气浪冲向匀亭所在的墙面。 她暗呼不好,这陆懿鸣内功已臻化境,螟蛉虫如此微弱的扑腾竟让他发现了自己。当下脚尖轻点,疾速向后。 墙面轰然倒下,一片淡黄裙角闪过。 几乎是呼吸间,陆懿鸣跃至暗道口,大掌向前抓向她。 她素手一翻,甩出一片荧光闪烁,令人不能直视。陆懿鸣则衣袖轻舞,将数十个鱼鳞大小的晶片打落。晶片一落下便直插入地,可见其射出时力道之大。 “粼光映月,顾重山的不传密技!”李洪涛恍然,“是顾匀亭!” “还不快追!”陆懿鸣怒喝道。言罢,一马当先,闪入暗道中。 李洪涛回身下令:“青霜堂即刻封锁下山各个路口,赤水堂沿山道搜寻,白露堂环山脚搜寻,其余的人跟我追!” 一行人冲入暗道之中。 大越二十年,六月一日,午后。桐柏山西南向五十余里,郢中县郊。 郢中县虽小,但也是自夏朝起就有人迹的城市,历经千年不衰。虽繁华不及汝南郡,但也是街陌纵横,人来人往。 一清俊少年步履轻快,自郢中县向桐柏山方向行去。出了县城,一路行来,人烟渐少,放眼望去,只余一个破败的茶寮立于小道旁。 少年心想,千里奔波,终于要到桐柏山了,总算不负娘亲所托。看这一路闷热无比,天色越晚空气越沉闷,估摸着夜间会有一场暴雨,不如在此补给休息。 于是他步入茶寮,高呼:“有人吗。” 茶寮后舍,幽暗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腥膻之气,油腻污糟的案板上堆叠着数摊红肉,一位肥壮的妇人,正手起刀落,铛铛剁肉。案边,一个肌肉贲发的汉子正霍霍磨刀。 听见门外的呼喝,汉子起身,微掀一侧门帘,看见这清俊少年孤身一人入茶寮,汉子转过头,嘴角微扯,对那妇人唇语道: “肥羊。” 第2章 受困藏锋险逃亡(下) 他眼前浮现一双…… 匀亭发足急奔,只听见暗道里脚步声渐近,她心道不好,这陆懿鸣轻功了得,哪怕自己熟知暗道,在他面前也全无优势。 眼看追兵就要到她身后,她轻拂衣袖,数颗金珠落地。 “轰”得一声,陆懿鸣身影和爆破声撞在一起,暗道内尘烟四起。 她神色微松,正欲催动内力提速,烟尘中,一柄细刃飞出,瞬息直逼她的背心! 她急忙腾跃转身,无奈细刃太快,“呲拉”一声,她的右臂出现一道血痕。她封住要穴,防止毒素蔓延,再勉力提起一口气,向前奔跑。 只要跑到断龙门,放下千斤石,神仙也追不上她。 陆懿鸣此时也不好受,那金珠虽只寥寥数颗,但爆发力极强。他又瞬发了一柄细刃,一时不察,呛了一口毒烟,此时正胸腔剧痛。他以内力压下不适,甩手挥开烟尘。 看着地上带血的细刃,他目光淬毒,向前方弹射去。 二者的距离再度拉近。忽然,他眼前出现了两条岔道。他俯身以耳贴地,倾听片刻,随即消失在左边。 后来的人马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李洪涛令弟子分别探入两道,一队弟子刚进入右道,右道顷刻间坍塌,甚至传不出一丝人声,山体仿佛也轻晃了一下。 前方,她渐感体力不支,耳边又人声渐近。她咬牙捻起金针刺向百会穴,顿时灵台清明,脚底涌起气力。她借势急奔,暂时与追兵拉开距离。 她看见眼前出现一片稍显开阔的洞穴,忙停下脚步,争分夺秒步置暗器。很快,耳边再度传来脚步声,她立刻起身,没想到一阵晕眩袭来。 “糟了,强催内力的反噬来了,必须马上赶往断龙门。”想到这里,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她的喉头。她压下翻腾的血气,再度施针,稳住身形,向前奔去。 陆懿鸣眼见前方是个洞穴,心知定然设有暗器机关,又不能以内力强行摧毁,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山体崩塌。 他静立暗道,等候后方人马,心中暗道:“此女暗器机关术如此了得,顾重山将他女儿的身手隐瞒了这么多年,看来早就在为今日绸缪。必要抓住她,从她身上挖出无量珠图纸和顾重山的下落。” 片刻,李洪涛率众弟子追了上来。陆懿鸣身形微闪,出现在队伍中,他抓向一名弟子后襟,将他扔向洞穴。如此这般,眨眼间五六名弟子已被扔出。只听得一阵轰鸣摇晃,那5名弟子瞬间被钉死在地上,形状之惨,令旁观的弟子们胆颤心寒。陆懿鸣见暗器已消解,又是箭步向前追去。 山体经连番恶斗,开始轻晃,不间断有碎石、黄土从暗道顶上脱落。她被一碎石砸中,脚步微乱。此时,她已是强弩之末。听得追兵渐近,她欲再催速,但双脚犹似灌铅。 耳边,心跳如鼓点击打在她的耳膜上。抬眼望去,千斤断龙石就在前方,可陆懿鸣追的太紧,断龙石的下落需要更多时间。她目光一凝,计上心头。 “顾匀亭,你逃不了了。”陆懿鸣一声断喝,犹如惊雷在她耳边炸响。须臾间,一双厉爪抓向她的肩头。 她竭力闪身退后,暗器连发,他步步紧逼,招招凶险。只听得一声娇吟,她瘫坐在地,右肩一片血痕。 她抬头望向陆懿鸣,苍白的俏脸上,眼如点漆,唇似滴血,艳丽又娇柔,饶是陆懿鸣阅人无数,也不禁晃神了片刻。 “顾匀亭,你已无路可逃,不如束手就擒。只要你肯配合,陆某自会护你周全。” 她缓缓低下头,仿佛在犹豫思量。陆懿鸣见她娇躯微颤,柔弱堪怜,不觉放下戒备,神色飘忽间,似嗅到暗香浮动。 “琼苞堆雪!——”他猛抬头,只见漫天琼花薄刃正朝他激射过来,而她一扫娇弱容颜,挣扎起身欲奔走。 “中计了!” 陆懿鸣脚尖轻点,只见一道残影闪过,听得一片金石相击之声,琼花薄刃竟全数击空,只余片片被割落的衣袍。陆懿鸣向后狼狈落地,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想到自己竟被美色所迷,他恼羞成怒,不再手下留情,一掌用尽十足力气向她挥去。 这一掌来得极快,她只觉强风袭来,随即背心一阵剧痛,整个人如断线纸鸢向前方飞去。翻飞间,她“哇”的将一口鲜血,恰如算计好的那般,吐在了暗道的一处凹槽里。 凹槽里嵌着一颗圆球,被鲜血一浇,滴溜转动,刹时间地动山摇,一阵可怖的震动从暗道顶端传来。陆懿鸣强稳身形,抬头望去,他和顾匀亭之间,一座重达千斤的石门正飞速下坠,而她身后,土地崩裂下陷,一个深坑隐隐浮现。他惊怒交加,袖中飞出数根银丝飞速缠向顾匀亭。 她颤抖着起身,踉跄向前,看着前方突现的深坑,又回望面目狰狞的陆懿鸣和飞速近身的银丝。电光火石间,她双目紧闭,坠入深坑,恍惚间只听得: “陆使君快走,山要塌了!” “啪——”,匀亭应声击入水面,这深坑之下竟是一道暗河。她被这刺骨的凉水一激,幽幽醒来,奋力扑腾,露出水面。 只见头顶无数砂石坠落,山体剧烈摇晃,恐怕暗道坍塌就在片刻之间。忽然,头顶一颗鸽蛋大小,通体泛荧光的弹珠砸落水面。 “父亲的芥子珠——”她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握住芥子珠,随后吐气沉入暗河。 暗道里,陆懿鸣亡命急奔,有挡路碍事的弟子,尽数被他铁掌甩向后方,一路仓皇,他刚踏出暗道片刻,暗道口就坍塌不余一丝空隙。他正要继续逃亡另一侧山体,废墟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死死抓着他的脚,一道微弱的声音传出——“陆使君救命!” 他一掌劈死李洪涛,再不敢停留,用尽平生功力,沿暗道垂直侧山体飞跃,腾跃之间,草木倒伏,鸟兽四散,山体一侧顷刻间就要崩塌。 他堪堪落定,只听“轰隆”一声,暗道侧的山体尽数坍塌。创派十余载的藏锋派,毁于一旦,秀丽千年的桐柏山,半山崩塌。 望着眼前飞扬的尘土,他眼前浮现一双清泠泠的眼睛,狡黠又妩媚,心中思量“片刻之间,她就能算好机关球的方位,引我击伤她,再顺势开启机关。有如此心计,她决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他朝天放出信号弹,召来郡府人马,搜罗桐柏山,活捉顾匀亭。 午后,郢中县郊,茶寮。 坐在破旧的桌椅上,少年虽满脸风尘,澄澈的目光里却满是期待。 “许久不见师姐,不知她现在如何。”一别十年,师姐的音容早已模糊,但是初见她时的惊艳之感却历历在目,每每忆起,就让少年脸红心跳。 “客官,快坐下。”一声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大汉拿着个发黑起垢的抹布,二话不说抹起了他的桌子。 少年皱眉,心下嫌恶无比,只道:“来屉包子吧。”说罢抬头瞥了眼这大汉,正对上了汉子来不及收起的阴鸷眼神,他眉目一跳,定神看了看这个汉子。 “小兄弟,你尝过我的包子,绝对不后悔。”汉子忙堆起笑脸,说罢也不管少年,回身去了后舍。 少年皱眉不语,越想越觉那眼神古怪,况且这荒郊野店,要是真碰见黑店,必是求助无门,还是走为上策。思及此处,少年忽觉眼前出现重影,他用力甩了甩头,重影更甚。 “糟了,中药了!是什么时候?”他在惊疑中踉跄起身。 茶寮后舍,汉子和妇人早已持刀蓄势,眼见抹布中的蒙汗药发作,两人一并冲了上去。 少年见两人冲出,急忙在胸口掏出一把细刃甩出,随后再无力支撑,瘫坐在地。汉子轻笑一声,挥刀弹开,妇人提刀就要对着少年当头砸下。谁知那细刃之中,竟分出一个薄如蝉翼的刀片,反向飞向妇人,妇人侧脸折腰向后,躲避细刃。随着一声惨叫,妇人已被削去半张脸。 这细刃乃是昔年顾重山赠与琮蓉师妹的“雁回不孤刃”,看似细刃一柄,实则有雌雄双刃,雄刃诱敌,雌刃攻击,百发百中。今日这少年中了蒙汗药,发刃时功力已不足十之一二,否则妇人早就人头落地。 汉子见妇人中刀,顿时咬牙切齿,提刀就要将少年劈开。妇人一把拦住,“哥哥,不能让他痛快死了,留给我慢慢折磨,以泄我毁容之恨。”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尤甚。尽管这妇人生的虎背熊腰,形容可怖,但少年削去了她半张脸,仍让她锥心不已。她和汉子快速清理了茶寮里的血肉和细刃,再联手将少年抱回后舍,用麻绳缚住手脚,塞住嘴巴,准备对其用刑。 忽然,帘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似是一队人马前来。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疑。汉子从帘缝中看见是一队官差押送犯人停在茶寮口,忙回首对妇人做噤声手势,打帘迎上去。 “各位官爷,快请坐!” 第3章 少年失怙摧肝肠(上) 一夕之间,天子…… 大越二十年,六月一日,正午。桐柏山南向,西陵县郊。 骄阳炎炎,空气里全是难耐的热浪。 热气翻腾的地面上,行来一群人马。当头两位官差,身后跟着1个身披铁枷,脚带镣铐的囚犯,收尾处3名官差,另有数位官差骑马沿队随行。 原来是官差押解着罪犯,去往流放之地。途径这人烟稀少的地带,半点遮阴之处也无,官差不由得心焦气躁。骑马的头领转身对着罪犯呼喝到:“贼儿子,还不快些脚程!” 这罪犯生的高大魁梧,但他披枷带锁,脚步虚浮,比之常人反而不如。听得官差辱及其父,他猛一抬头,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招子直盯着官差,目光带刀,如有实质。官差噤声后仰,忙勒住缰绳,后退几步定住身。 这样一来,那官差更是羞愤,挥手就是一鞭。 罪犯看似身形未动,却堪堪避开了鞭子。官差更加火上心头,欲再挥鞭让这犯人吃吃苦头。一位方脸官差,赶马上前拉住了他,悄声说道: “陈哥,犯不着和他计较,再过两日,过了这桐栢山,将他交予陆使君,咱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好歹他曾是名震扬州府的武神,要不是服了化功散,咱们再多人也奈他不何。好赖自有大人们磨他,咱们就别节外生枝了。” “哼,你小子懂什么,什么扬州武神,不过是仗着自己是扬州州牧的儿子罢了。那扬州州牧东通琉球,图谋叛国,本就人人得而诛之。卖国贼的儿子,我敬他作何。”陈升边说,边拿眼挑衅地看着囚犯。 “陈哥所言极是。他今已伏法,离死罪也不远了,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只待将他顺利交接,陈哥你又是大功一件,高升的时候别忘了小弟啊。”方脸官差赔着笑脸,再次转移话题。 陈升轻哼一声,打马向前。方脸官差凝视了囚犯一眼,才转身前去。 这囚犯乃是前任扬州州牧傅从心之子,傅铮。傅铮时年十六,原是生于锦绣膏粱地,长于高门大户家的翩翩少年郎,其父恐其玩物丧志,便将他送于虎竜山学艺,师从剑道大家简秋光。 去岁,傅铮剑道小成,回到扬州府。傅从心为爱子设宴洗尘。洗尘宴上,傅铮一手飘逸又不失冷冽的剑技,震惊四座,有好事媚上者封其为“扬州武神”。 出身名门,又武艺高超,明眼人都知道傅铮将来前途无量。谁能想到,一夕之间,天子骄子沦为阶下囚,敬重的父亲也变成了叛国贼。 一路走来,傅铮早已神思丧乱,全凭胸中一股愤恨强撑,此时听闻官差谈及此事,思绪激荡之间,又忆起了他今生最大的痛楚—— 大越二十年,五月,扬州府。 书房里,傅从心沉默的看着儿子朝气蓬勃的脸庞,良久不语。 “爹?” 傅从心思绪被打断,目光沉沉,吐出一句,“铮儿,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他匆匆压下情绪,同傅铮谈起正事。他拿出一颗蜡丸,说道:“你带着10名精卫,秘密东赴琉球,替我完成一个任务。具体事宜都在这枚蜡丸里,等你上船了才能打开。任务紧急,你今夜就出发。” 琉球曾是前朝附属国,二十年前前朝覆灭,琉球随即叛出。二十年来,由于旧主被部下刺杀身亡,政局动荡,小小琉球竟被十多位将军割治,彼此征战不休。大越建立后,屡次出兵欲收复琉球,但相隔着茫茫东海,风浪无情,均是无功而返。 傅铮听得父亲命他东赴琉球,而且如此紧急,心中不由得疑问万千。但父亲一副不欲多语的样子,他只得低头道是,闪身离开。 是夜,扬州东江文峰寺,码头旁。 文峰寺码头,位于东江之滨,出了码头向北十余里便入嘉陵江,再往东几十里就是茫茫东海,极为便利。但由于港窄水浅,并未设为商贸港口,因此人烟稀少。此时,码头旁少见地停着一艘大船。 傅铮身着夜行衣,飞遁至码头旁。甫一现身,芦苇荡里钻出10名黑衣人,拜倒在他脚下。一行人即将登船,东渡琉球。 望着平静的江面,他心中暗道奇怪:“自幼父亲便不让他涉水,可他只要一见河湖,就觉得亲切无比。如今见到这浩荡的江水,那股亲切之感更是翻腾不已,恨不得马上融入水中。”他摇摇头挥开杂念,轻点脚尖跃上船头,黑衣人随即跟上。 大船缓缓开动,向北驶去。 江面越行越开阔,不知为何,傅铮心中有股危机感挥之不去,且随着不断向北越来越强。他不敢掉以轻心,警惕巡视四周环境。 忽而,平静的江面上泛出一圈圈浅浅的波纹。 “停下!往后开!” 傅铮一声暴喝。 话音刚落,一张数里宽的巨网冲出水面,横贯东江。水面“腾”地跃起几十位身着羊皮潜水衣的杀手,举刃杀来。 “唰”地一声,暗卫齐亮兵器,将傅铮环卫在身后,与敌人厮杀起来。 正当双方酣战之时,船头撞上巨网,船身一阵摇晃。傅铮等人堪堪稳住身形,岸上突然射出几百支火箭。 傅铮一边格挡漫天箭雨,一边分辨岸上人马。火光中,只见岸边一形容艳丽的男子安坐马上,看着手下人与他们生死相搏。 傅铮正努力思索那男子是何人,一支火箭当胸直射过来,瞬间飞至眼前。他奋力折身,眼见火箭就要插入左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暗卫冲上前挡下此箭。火箭透胸而过,暗卫当即身死。 布满火箭的船身早已摇摇欲坠,随着一声裂响,船体四散,一行人坠入水间。 江边,马上的男子见此,右手轻挥,两岸数十人跃入水下,江面激起一片水花。 江底,傅铮一入水中,就感到胸口微微泛暖,身体轻盈无比,仿佛与水融在一起。他从未学过凫水,但此刻竟丝毫不觉恐惧,本能般的摆动双腿,竟然冲出数米远,好似感受不到任何阻力。当水划过他的肌肤,一阵阵熟悉和喜悦冲击心头。然而大敌当前,他无暇深思,只埋头奋力向前游,冲出包围圈。 江面上,只见一道白浪,一骑绝尘,冲开重围,其后紧跟着数十道浪花。当先的那道白浪,如破空羽箭,劈风斩浪前行,数息之间就将身后浪花甩开。 岸边,马上男子见此,目光凌厉,向旁伸手抓起一张铁弓,张弓如满月,射出一支穿云箭。箭走似流星,瞬息间扎向当头白浪。 江中,傅铮在腾游中渐渐发现,自己的五感在水中仿佛被放大了一般,尽管此刻黑夜沉沉,但水的波纹走势,追兵的举动距离,都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好似身后也开了一双眼睛。他腾出右手向后,“啪”的一声精准地抓住了穿云箭,借着劲道,沉入江中。 片刻后,江中浮出一行人,面面相觑,显然是把人跟丢了。 岸上,马上男子面沉似水,身后手下匍匐跪地,领头的手下,惶惶然说道: “卑下失职,望陆使君重罚。可探子此前分明探清这傅铮是丝毫不通水性呀。”说罢,以头触地,抖如糠筛。 这马上男子,正是汝南郡守陆懿鸣。他只盯着傅铮消失的方向,露出一丝冷笑,“不愧是有龙氏后裔,遇水化龙。这下可以确定,东西就在他身上。回傅府,活捉傅铮!” “是!” 傅铮随水漂流十余里,在一个无人烟的滩涂上岸,隐藏在芦苇荡间。确认过周围环境后,他扯开衣襟,只见胸前突然出现一个蟠螭纹身,纹身通体莹莹似有流光,蟠螭双目红如泣血,仿佛活了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已,轻触纹身,肤感却毫无异常。片刻,纹身消失,任他拍打揉捏,胸口再无异状。 思索片刻毫无头绪后,傅铮强压疑惑,掏出父亲留给他的蜡丸。化开蜡丸,一张薄绢和一颗拇指大的金色珠子从中落下。他轻轻展开薄绢,上面写道:“护体金珠,湘湘所遗。赴琉球九州后,见崇明将军,示其金珠,自证身份。” 金珠是娘的遗物?他捏向金珠,发现这珠子,非金非石,极为坚硬,自己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它。他便将金珠紧紧缚在发间,藏于髻中。 他又想到了崇明将军:“此人据闻是九州岛霸主,父亲怎会与他相熟?父亲没有当面吩咐我,必是怕我追问。当务之急是父亲的安危,我必须回府一趟。” 他攥握薄绢,将它化为齑粉,后头也不回朝扬州府行去。路上遇见一农舍,他翻身入内,换了一套常服,再取了生粉黄泥,乔装打扮一番。留下纹银数量后,他便放开手脚,全速向扬州府奔去。 扬州府官署正厅,陆懿鸣和中年男子分坐左右。这中年男子做琉球武士装束,身着剑道服,脚踏木屐,后脑头发扎成一个高髻。中年男子开口道: “陆使君,这傅铮会回来吗?我们是否应该沿东江岸搜寻呢?” “没能确认其父生死之前,傅铮是不会离开的。我们在州牧府上布好人手,瓮中捉鳖即可。倒是你,季崇明的遗物可搜检清楚了?除了一枚蟠螭佩,可还有他物?” “回使君,目前只得那蟠螭佩一枚,再无它物。”看见陆懿鸣脸色不愉,他又解释道:“使君大人,这季崇明武功高强且为人谨慎,此次若不是他心疾突发暴毙了,我们又联合了其他州部,还真没把握拿下他。那蟠螭佩,还是亏得当日下属告密,我们在海边截下了他的暗卫,才拿到的。” “这蟠螭佩关乎到岷山有龙氏的秘密,极为重要。‘岷山有龙,遇水化龙’,多少年来似乎只是一个传说,没想到竟真找到岷山有龙氏的线索。若能挖出个中秘密,定能襄助义父大业。”陆懿鸣谈及此事,眼放精光,随后又叹道,“可惜傅从心一心求死,一听我打探蟠螭佩的下落就吞下齿间毒药,回天无力。现在只能活捉傅铮,从他身上挖出消息来了。” “使君放心,州牧府里我已布下拟兽阵,凭我们的琉球秘术,必能将他生擒。” 数日后,扬州府外,傅铮藏身树林,眼见州府内外,均张贴傅从心勾连琉球,通敌叛国的告示,心知父亲必是凶多吉少。夜探官署,已是势在必行。 第4章 少年失怙摧肝肠(下) 他要找的蟠螭玉…… 夜幕降临,傅铮一路飞檐走壁,来到官署门前。他纵身跃上墙头,仔细察看四周。此时,万籁无声,连虫鸣叶动也不闻。他心知前方必有埋伏。但救父心切,他无法再等下去了。 他轻落下墙头,贴墙环视四周,依旧是反常的寂静。他快步沿墙角往前廷行去。 只一眼,就叫他心神俱裂!只见开阔的前廷里,一男子双手背缚,跪坐中央,头颅低垂。他一眼就认出父亲的身形。“爹!”他一声惨叫,踉跄朝男子奔去。 指尖方一触碰,“父亲”嘭的一声化作一阵烟雾腾空。只见周围场景变幻,一股股黑雾在周身蔓延,顷刻间包围了他的视线。黑雾里传出阵阵兽吼,声如惊雷。 他急忙拔剑四顾,又有道道符文锁链自八方而来,尽数汇集在他脚下。他一阵气血上涌,胸中似有暴虐嗜血之意翻腾。黑雾外,琉球武士站定八方,双手结印,念念有词。片刻,武士冲天而起,化作数道红光冲进黑雾。 正堂里,陆懿鸣心中微微忌惮,对身旁武士言道:“这琉球秘术果然不同凡响,就是我欲脱困,也需费些周章。” “陆使君说笑了,您武艺高强,又身经百战,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岂可与您同日而语。”武士嘴上谦虚,可嘴角却止不住上扬,“我这拟兽阵乃是上古秘术,衍自河图洛书,暗合阴阳五行,而阵外八子拟作伏羲八卦,一旦傅铮踏入阵眼,拟兽阵瞬即启动,八子则犹如无形无界的口袋,将他收入其中。您且看着,再待一刻钟,必拿下这厮!” 黑雾中,傅铮心跳如雷。他用力甩了甩头,回复一丝清明,暗道这黑雾着实古怪。身处黑雾间,仿佛进入另一重无限大的空间,完全感知不到边界。他周身沉重,五感钝化,偏偏又有无数道红影在身边翻飞,快如闪电,看得他心头燥郁。 他心知在这阵中待得越久,古怪越多,必须赶快破阵。环视一周,他找不到任何破绽。他只得咬牙往身侧甩出一枚飞针,只盼声东击西,把敌人吸引到身侧,再伺机从身前冲出去。 只见飞针一如黑雾,就如泥牛入海,击不起半点风浪。刹那间,所有的红影汇聚成一头猛虎,犹如实体,张开血盆大口,循着飞针,向他冲来。他一边挥剑,一边向后闪退,腾挪转闪间,已百米有余。衙署前廷不过百丈见方,似这般打斗,早应出了府衙,可他竟然还在黑雾之中。 正当他心中惊疑之时,猛虎肋下突生双翼,速度陡然提升,一爪拍在他左肩。他不再后退,一招“月涌江流”用尽十成功力,将猛虎一爪斩下。 猛虎被斩下一爪,暮的散作一团红影,又在他周身翻飞起来。他的左肩已无知觉,鲜血顺着手臂滴答落下。鲜血一落到地面,就蒸腾融入黑雾里,血越滴,雾色越浓。数滴鲜血落地后,黑雾浓似滴水,而一股股钝痛自他左肩向胸口蔓延。这阵法真邪门的紧!他面色紧绷,紧握剑柄,紧盯黑雾。 突然,他的脚下蹿出一条游蛇,疾如闪电,悄无声息。他剑尖一挑,将细蛇削成两截。细蛇刚一落地,立时化作两条巨蟒,一左一右死死缠住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这黑雾仿佛有灵性一般,一见傅铮被死死缚住,立刻沸腾翻涌,收缩到他眼前。 此时黑雾已是极浓,又不断压缩,渐渐在他眼前凝出一只巨龙的头颅。巨龙龙息喷吐,龙须飘扬,如实物一般。顷刻,巨龙目露凶光,巨口大张,就要将他吞入口中。 生死危机之际,他一声巨吼,内力涌向双脚,双脚青筋暴起,一股无形气浪挣开了巨蟒束缚。眼看巨龙将至,他汇集内力于剑尖。剑身隐隐无法承受这股内力,发出阵阵嗡鸣。 他双脚稳稳钉在地上,使出平生绝学“攻玉一式”,下盘带腰,腰带臂,全身劲力汇于一击,劈向龙头。 只听一阵轰鸣巨响,龙首和剑身同时碎裂,黑雾裂开一道口,傅铮立刻冲出黑雾,向外飞遁。 他跃至半空,眼看就要冲出府衙,忽觉身后有重物袭来。他回身欲一掌劈下,却见是一具尸体,身着熟悉的衣袍。他如有雷击,木然伸出双手,接住尸体,冲跪在地。 他定睛看着父亲的尸体,只见父亲脸上再无往日的严厉,苍白如纸的脸上已泛出了紫斑。他欲嘶吼,声音却卡在喉头,脑海一片空白,只不停地摇头。 就在他神思丧乱之时,黑暗中猛地冲出两道细链,呼吸之间,来到身前。“噗、噗”两声,细链穿过他的琵琶骨,钉入地里。 剧痛令他回神,他仰天惨叫“爹!”,两行血泪划过。 “妙,这拟兽阵实在是妙。”伴随着一声赞叹,陆懿鸣和武士信步而来。他听的话音,回神看着眼前男子,铁链穿骨而过,令他动弹不得,剧痛令他浑身颤抖。他强起头颅,死盯陆懿鸣,哑声问到:“是你杀了我爹?” 陆懿鸣行至他身前,并不作答,只冷笑将他一掌击昏,后掐开他下颌,弹入一枚化功散,转身吩咐到: “搜!” 数名侍卫上前,一通搜罗后回禀:“大人,并无蟠螭玉佩。” 陆懿鸣沉吟片刻,道:“陈升,你带一队人马押送他回汝南,不得有闪失”,又看向武士,“武田,你继续查季崇明,有消息即刻回禀。”众人应诺,各行其事。 六月一日,正午,西陵县郊。 傅铮因得一句辱骂,将往事又在心头回想一遍,悲痛之余,越发觉得疑点重重,父亲一生正直磊落,绝不是通敌叛国之人,这定是欲加之罪。但事发前夜父亲遣自己远赴琉球,找那崇明将军又是为何?这几日旁听官差对话,已知那男子就是汝南郡守陆懿鸣,他与父亲素无往来,为何痛下杀手?他要找的蟠螭玉佩和自己胸口的蟠螭纹身有何联系? 这些问题,一路都来都盘桓在傅铮心里,正苦思无果之时,前方官差突然停步。他抬起头,看见前方有数棵柏树,并立路旁。 “停下,稍息片刻!”陈升吼了一声,径自下马,寻一树荫处坐下。一行人合围傅铮,就地坐下。 傅铮正茫然神游,“嚯”得一声,半块干馍当脸砸来。这化功散虽化去他一身内力,但化不去武学素养,他信手一抬,抓住干馍。正欲将干馍砸地,只见扔他的正是之前宽慰陈升的方脸官差。那官差后背挡住众人视线,微撩袍角,对着傅铮露出内衬里一枚暗色纹样。 “是同心菱纹,此人是傅家暗卫!” 他按下心惊,只低头啃干馍,忽而齿间硌到一物,他悄藏于舌下,不露丝毫异状。稍倾,他便道要解手。陈升想他服了化功散,与废人无异,就只派一亲信跟着。 解手时,他乘官差不备,吐出硬物,发现是一拇指大小的药丸,上刻蚊蝇大小的字样。他以手抚触读取,药丸上刻到: “暗卫龙一,救主来迟。服药三刻,可解化功。桐柏山前,伺机而动。” 是了,一过桐柏山就是陆懿鸣辖内,逃跑更是难上加难。但是这沿路均是开阔平原,藏身无处,看来只能等到桐柏山下再做打算。“必须要逃出去,查明真相,不能让父亲枉死。” 他咬牙定下决心,乘人不备,吞下药丸。 片刻后,一行人继续上路。一路越行越荒芜,眺目远望,前方出现一个破败的茶寮。这正是此前迷晕了少年的茶寮。 “停。”陈升抬头望天,只见乌云密布,一场大雨将至。他回身交待道,“在此稍作歇息,雨过后再赶路。” 行至茶寮门前,众人发现里头空无一人,暮色四合,荒郊野店,着实诡异。方脸官差正欲上前细看,茶寮后舍的帘子被掀开,一个大汉朝他们躬身小跑来。 “各位官爷,快请坐!” 陈升一手下上前,“还不好酒好菜上来!” “是。”汉子一边应诺退后,一边绞尽脑汁思量。这荒郊野岭今日好容易来了头肥羊,谁知道又来了这么群祖宗,得赶紧把他们打发了! 大汉撩帘入后舍,同妇人耳语道:“你脸上挨了削,就待在这,将这稍作整理掩饰,防得他们进来。你的蒙汗药可下足了?” “足了,他一时三刻醒不了。那这些人要怎么打发?” “我看他们着急赶路,好好招呼着,将他们送走便是,不宜再生枝节。”说罢挽上茶壶,端起蒸屉向外走去。 “官爷,新出笼的包子,再就些热茶。小摊简陋粗鄙,您多担待。”汉子将蒸屉打开,放下茶壶,又退回后舍。连日奔波,众人早已饥肠辘辘,一见这白白胖胖的肉包子,顿时入饿虎扑羊,没多时包子就被拿光了。 才入口片刻,陈升悄声道:“有古怪。如今不过才太平二十来年,寻常人家的饭桌,尚得年节才见肉,这荒郊野年的包子竟个个饱满丰腴。且这肉非猪非羊,入口腥膻无比,实在诡异。” 众人相视无声,纷纷扔下包子,起身握紧佩刀。三名官差悄声步入后舍,哗啦一声劈开布帘。 那汉子同妇人正在案台前洗涮,见官差入内,二人登时跪伏在地。汉子颤声说道:“官爷,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官差环视后舍,案台上污水横流,红肉腥臭无比,地面稻草高堆,并无异状,只问到:“你这包子忒也难咽,你拿什么肉糊弄我。” 汉子惶然道:“回官爷,我这店小本薄,买不起猪羊,只能上山打些野雉草鸡,污了官爷的嘴,该死。” 官差听罢,果真见案台下露出几个鸡头雉脚,便冷哼一声。他正欲转身退出,又见那妇人头脸自眼下尽数被黑布包着,问道:“为何不以脸面示人?” 妇人答道:“奴家形容丑陋,此前又被烫伤了脸,恐惊着客人,才这般遮掩。” 官差见探不出什么问题,转身欲走,忽然,稻草堆下传出了细弱的哼吟。 一时间,三名官差拔刀出鞘,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弹射起身。茶寮里,听得后舍的拔刀声,众官差提刀上前,龙一和傅铮快速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第5章 九龙河畔紫薇扬(上) 顾匀亭本就不通…… 茶寮里剑拔弩张,后舍中,官差和汉子双方持刀,无声对峙。 “嗯…”,又是一声哼吟从稻草堆里传来,打破了诡异的宁静。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挥刀向前。他们想着趁茶寮里其余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先将这三名官差砍翻,再夺路而逃。 于是二人招招狠辣,使出平生绝学砍杀。 三名官差虽训练有素,但事发突然,又鲜少对战这江湖野路子,兼之夫妇暴起伤人,一名官差瞬时被劈死在刀下。剩余两名官差,以二敌二,短兵相接间,颓势立显。 茶寮众人听见兵刃交击声,立刻拔刀冲向后舍,只余龙一和另一官差看顾傅铮。 陈升等几人从后方破窗跳入,断了夫妇后路。他们一进后舍,就见两名官差倒伏在地,生死未知,适才三名官差只余一人在苦苦支撑。 众人即刻上前围杀夫妇,一时间,窄小的后舍里刀光剑影往来,乒乓呼喝不止。 龙一一看时机来临,移身背对傅铮,假意举刀对前,暗中递出一枚钢针。傅铮一拿到钢针,就在他的掩护下撬开锁链。 另一官差听见锁链声,正欲转头查看,忽而心口剧痛,低头只见一枚钢针透胸而过,他张嘴却喊不出声,直直捂胸仆地而亡。 那官差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惊动了后舍众人。 “傅铮要逃了,莫再缠斗,快去捉他!”陈升喝到。 二人眼见众人要杀来,心知只有解决所有的官差,才能逃出,于是龙一提刀,傅铮舞链,不退反进,直面众官差。 众人从后舍一路战回茶寮。夫妇见局势突转,且明显对己方有力,喜上眉梢,立刻同傅铮联手杀向官差。 四人一联手,优势立显,陈升等人之前对阵那夫妇本就渐露疲态,再加上傅铮二人,没多时就渐落下风。 傅铮等人则是愈战愈勇。大汉一刀铲起案板上浸了蒙汗药的抹布,甩向陈升,他挥刀抵挡之时,不慎吸入一口,行动微滞。傅铮忙舞链,斩向他腰间,其余官差想要营救,则被妇人和龙一格挡,不得近前。 “啊!”的一声惨叫,陈升被腰斩于链下。领队一死,手下自然人心涣散,傅铮等人势如破竹,灭了剩余官差。 待最后一名官差倒下,傅铮同夫妇自发向两边弹射开,双方对立不语。 双方都有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也都清楚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然而傅铮化功散初解,且琵琶骨旧伤未愈,功力只恢复十之一二。龙一经过一番苦战,内力更是十不存一。恐怕一时三刻,他们不能将这对夫妇拿下。现在的情形,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那夫妇心中也是犹疑不定,已经见识过这逃犯的身手,只他一人就难对付,再加上个官差,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更不要说杀他们灭口了。 两相对峙间,天空传来闷雷阵阵,头顶孤月高悬,照不清彼此神色。 茶寮后舍,稻草堆里的少年终于恢复四肢知觉。由于缺乏江湖历练,他一时不察,着了那夫妇的道。但毕竟家学渊源,修为深厚,他早早就恢复了神志。 此前在稻草堆中,他听得夫妇和官差的对话,抓住时机,穷尽毕生力气发出哼吟,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此时,尽管外面悄无声息,他再不敢托大,只屏声敛气,静候良机。 茶寮里,大汉先打破沉默:“好汉,今夜之事,我已全忘了,咱们各奔前程,后会无期。”而后他微作一揖,傅铮负手不语。妇人转身回后舍,抓出少年,就要同大汉一道离开。 少年心知此番若是被这夫妇带走,定是有死无生。但苦于内力还未恢复,他只得咬牙掏出衣襟内暗器,绵弱无力地砸向妇人。仓皇间,一枚蟠螭佩从他的衣襟中被带出,啷铛落地。 傅铮一见蟠螭佩,发现纹样和自己胸口的纹身分毫无差。电光火石间,他思绪纷涌:这蟠螭佩和我有何联系?陆懿鸣苦苦寻觅的可是此物?它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这个少年身上? 他脱口而出:“拦下他!。” 话音未落,龙一上前拦下妇人,而傅铮则与汉子缠斗起来。龙一不敌妇人,渐落下风,而傅铮虽强过汉子,但一时也无法制住他。 正是双方胶着之时,突然间地底剧烈摇晃。随着天空一道惊雷炸响,四人脚下顷刻间生出数道裂纹。而后大地摇晃不止,裂纹渐大。 汉子见此异状,再顾不得那少年,只对妇人吼道:“走!” 妇人恨极了那少年,见带不走他,便咬牙切齿地想道,拼着自己受伤也要一刀杀了他。于是龙一再次挥刀而来时,妇人也不抵挡,眼中只有那少年。她用尽全力,一刀向少年劈去。 傅铮眼见少年遇袭,汉子又牵挂妇人,二人同时罢手冲向少年那儿。 顷刻间,少年就要变成刀下亡魂。龙一见少主如此紧张这少年,便不再迟疑,以身挡刀,护在少年身前。 噗嗤一声,妇人的刀直劈入龙一胸口,血溅三尺。傅铮一把扶住龙一,怒视妇人。那大汉也一把抓住妇人,就要遁走。 妇人心知,她再也奈这少年不何,便发出一声恨叫。那汉子听得妇人恨叫,心中又怜又怒。他咬咬牙,将自己的仅得一枚的保命飞针,飞射向少年。夫妇二人再不停留,向东远遁。 傅铮抱着龙一,欲反手挡针,但飞针来势汹汹,片刻就近少年身前。少年竭力微侧前身,避开心口,飞针“噗”一声穿右胸而过。 此时大地仍摇晃不止,天空电闪雷鸣,脚下的裂缝越来越多。傅铮来不及察看少年伤情,只能一手将他夹着,另一手夹着龙一,向西飞奔。 稍顷,傅铮琵琶骨伤口迸裂,三人跌落在地。此时,地动亦停,傅铮坐起察看二人情况。龙一胸口被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横贯,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龙一目光渐渐涣散,断断续续说道:“主上留言‘岷山有龙,蟠螭当胸,遇水化龙’……”,龙一渐渐声如蚊呐,他侧耳也听不清,再抬头,龙一已气绝,死前手中还插在腰侧掏摸着什么。傅铮摸向腰侧,掏出一瓶化尸水。 他握着小瓶,脸颊一滴水划过,他抬头看天,雨点正滴答落下。 这时,那少年发出一声闷哼,他急忙上前。只见少年眉头紧皱,两颊发黑,双唇发紫,已是毒气侵入心脉之兆。他忙输入内力,护住少年心脉。随着内力输入,少年眉头渐渐张开,口中喃喃吐道:“去桐柏山…桐柏山” 傅铮听此,抬头望向桐柏山。这一看让他心惊,原来白日里巍峨挺拔的桐柏山,此时竟半山都崩塌了,在凉凉月色映衬下,尤为可怖。难道这山崩就是方才地动的源头? 他不再迟疑,面带肃穆,浇下化尸水,片刻,龙一尸身化作缕缕青烟腾空而去。他对着青烟,深深一揖,背起少年,冒雨向桐柏山方向奔去。 奔腾了数十里,二人离桐柏山渐近,忽闻山上似有人声,傅铮停下脚步,在距山数里的密林里暗中观察。只见不多时,山上人声越发嘈杂,甚至响过雨声,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移动。看来这桐柏山去不得了。他略一思索,便背着少年,往桐柏山以西行去。 桐柏山上,数百只火把将山体照的犹如白昼,众人往来碌碌,却毫无发现。陆懿鸣想起顾匀亭清冷又狡黠的模样,再看这满山断石乱木,想到她估计凶多吉少,不由得烦闷无比。怔忡片刻,他忙止住思绪,他与那女子不过初见,自己还中了她美人计,误了大事,怎么还在这忧心她的生死?是了,定是自己素日所见女子,均是投怀送抱,温柔小意的,乍见一个针锋相对又不落下风女子,一时好奇罢了。 思罢,他一掌击碎身边的山石,对手下喝道:“搜不到,就把桐柏山给我炸了。找不到顾匀亭,这块石头就是你的下场。” 话音刚落,“轰隆隆”数道惊雷炸响,大雨瓢泼而下。陆懿鸣转身下山,奔回汝南郡。等他得知傅铮居然也在桐柏山附近逃走,又是另一番暴跳如雷了。 山体暗河里,因这滂沱大雨,水流骤然间湍急起来。顾匀亭本就不通水性,此刻河奔浪涌,她如汪洋里的小舟,竭力飘摇浮沉。浑浑噩噩间,她不知这暗河要流往何处,只能估摸感应到是一路向西。 桐柏山西侧连着一座胎簪山,此山险峻连绵,上有茂林,论起风光景色,二者不相伯仲。尤为称奇的是,山间有九道清泉迸地而出,蜿蜒婉转,在山脚汇聚成一条九龙河。有文人见此景色,曾赞道“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这胎簪山也因此得名。 此刻,暴雨如注,傅铮背着少年,穿过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胎簪山的密林深处走去。终于,前方得见一山洞,他忙进去躲雨。 山洞里,傅铮扫出一块空地,将少年放下。他借着月光,看那少年已是面如金纸,唇色赤黑。他不敢再拖延,匆忙生火,为少年疗毒。火光中,他扯开少年衣襟,只见胸口中针处一片漆黑。他挥刀挖去腐肉,点穴放血,血色由黑渐红,少年的身体也不再僵冷,双眼颤抖着睁开。 他轻轻说道:“大哥,不必再做无用功了,此毒已侵入心脉,药石无灵。” 傅铮知他所言非虚,便为他拉好衣襟,将他靠在壁上,拢了拢火堆,以期稍稍缓解他的痛楚。他沉默半晌,开口道:“我冒昧一问,你这蟠螭玉佩是何来历?实不相瞒,我父亲的死可能与这玉佩大有关联。” 第6章 九龙河畔紫薇扬(下) 粼粼湖光中,漫…… 少年听得此言,面露疑惑,只道:“小弟姓林名见深,来自巫山神女峰。此玉佩是我母亲临别前交与我,让我拿它来桐柏山与师姐碰面。你我此前从未谋面,我也从未听得我母亲提过,除了我师姐和师伯以外,还识得什么故人。这玉佩怎会与你父亲有关?” 傅铮眉头紧皱,随后将桐柏山崩塌,有人搜山等讲与那少年听。少年听得急怒攻心,“哇”的又吐出一口鲜血。 他后仰靠在壁上,缓了许久,说道:“大哥,小弟斗胆相求一事”。他颤巍巍拿出蟠螭玉佩,递给傅铮,求道:“如今桐柏山已塌,师伯师姐下落不明,而我怕是捱不过今晚了。恳请大哥,帮我将此佩交给藏锋派掌门之女顾匀亭。”说罢就要跪下磕头。傅铮一把拉住他摇晃的身体,轻轻靠在壁上,郑重说道: “见深小弟,我今日得以逃脱,与你也有一番因果。你我虽是初识,却已共度生死,你的托负,我自当尽力。况且这蟠螭佩与我父亲之死大有关联,我势必要弄清其中隐情。” 听罢,见深微笑着阖上双眼。傅铮一探鼻息,发现他已气绝。 可怜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未品尝人生的美好,就被江湖的险恶所扼杀。但江湖儿女,自古以来就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谁又比谁容易,谁又比谁幸运呢。 少顷,骤雨初歇,傅铮在山洞外将见深掩埋。他对着坟堆暗暗立誓,见深小弟,将来我若再遇那对夫妇,定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望着泠泠月色,他又想起了父亲。 龙一死前曾说,蟠螭当胸,遇水化龙,这应该就是说的自己,那岷山有龙又是何意?况且天下山川成千上万,哪一个才是所谓的岷山?当日父亲令他远赴琉球,可伙同陆懿鸣捉拿他的正是琉球武士,这琉球是去不得了。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找到顾匀亭,弄清这蟠螭佩的来历。 他手握见深留下的蟠螭佩,久久凝视,那蟠螭眼神好似有灵,他不觉神思深陷其中,冥冥之中,似有感应一般,他木然拿起玉佩,将它贴肤放在胸口。 冰凉的玉佩一触到肌肤,他自胸口到全身顿时舒爽至极,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一声喟叹。片刻后,他回神拿下玉佩,只见胸口的蟠螭纹身又浮现出来,流光炫目。 “这……这太古怪了”他失神喃喃道。 纹身数息之后就消失了。他按下心惊,收好玉佩,向林见深之墓深深一揖,再走下山去。一路走,一路掩去脚印。 胎簪山脚,九龙河畔,紫薇花遍植两岸。时六月,正是花期,晚风轻拂间,粉紫花瓣从高大的紫薇树上纷扬而下,洒落月光粼粼的江面,恍若仙境。饶是傅铮满腹心事,也被这美景吸引驻足。 他信步上前,掬起一捧清水,正要饮入,忽然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 他迅速起身后退,只见那涟漪越扩越大,“哗啦”一声,涟漪中央钻出一位女子! 粼粼湖光中,漫天紫薇花雨里,那女子浮在金色涟漪中央。她双眸紧闭,长睫挂珠,眼角泪痣更是妖艳异常。那冷艳的五官仿佛被月色镀了一层圣光,浑似姑射仙人。 傅铮被这美景夺去了呼吸,张口却失语,心中只徘徊着一句话:“她莫不是水中的妖精。” 顾匀亭一路随水漂流,迷茫间估得已向西漂出了数十里。她体力再难支撑,于是憋着一口气,奋力拨划,浮出水面。 她一出水面,就是一阵急促的呛咳。傅铮也被这“女妖精”的呛咳声拉回现实。还来不及细想,这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发现她水性不佳,马上就要沉入水中。他犹豫片刻,便递上刀鞘,道:“拉着它。” 顾匀亭这才注意到岸上的傅铮。她已被水浪冲得昏沉欲坠,见他身着囚服,不似和陆懿鸣一伙儿的,便伸手拉住了刀鞘。 待到她上了岸,傅铮才意识到她衣裳尽湿,月光下,曲线动人,妖娆无比。他脸上一热,忙偏过头去。她见他是个识礼的,便暗自收起手中的金针,转身拧起了衣裳。 待她拾掇完毕,正要对傅铮开口,天空又响起闷雷阵阵,细雨又飘落下来。 傅铮见她脚步虚浮,面色惨白,知她定是虚弱无比,不宜奔波。他正欲带她去山洞稍事歇息,东边远处突然传出了阵阵脚步声,有人嚷道“这边搜!”。 此时骤雨初歇,山路泥泞,极易留下脚印。二人对视一眼,傅铮看着河边的草甸,对她使了使眼色,道:“跟我走吧。”匀亭连夜漂流,此刻极为恐水,但听得东边渐近的脚步声,只得硬着头皮点了头。 二人掩去岸边足迹后,悄声钻入水中的草甸之下,伸出两支苇管透气。 他一入水,纹身处又是一阵暖热。借着锐化的五感,他清晰感知到,数人正提刀执火把在岸边搜寻。他正要细听那帮人说些什么,忽然发现,顾匀亭抓着草甸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整个人正脱力下沉。 他忙伸手将她拉住。只见她双目紧闭,四肢瘫软,口中的苇管也含不住,一串气泡飘摇着浮上水面。 这时,岸边人见水面冒起一串气泡,一边喊着“在这”,一边乱刀砍来,一通水花四溅后,几只鲤鱼翻白着肚子浮在水面上。 “晦气!”众人散去,继续向胎簪山搜去。 傅铮早已抱着她向下沉去。他右手搭着她左腕,只感到手下的脉搏越来越微弱,只得心道一声冒犯了,然后贴上了她的双唇,为她渡气。 一碰上她的唇,他脑海里只回荡着:“竟……如此软……”。原来,他虽长与高门,爱慕者众,但自幼习武在外,又洁身自好,因而从未经男女之事。 他心头一跳,忙压下邪念,搂紧她的纤腰,向南游去。一路上,他也顾不得追兵,时时提她出水面换气,只恐她溺水。 九龙河发自胎簪山中的九道清泉,一路婉转奔腾,浩荡南下,汇入东汉水。沿河两岸有珠泉万觚,水田遍野,本是中原少见的膏腴之地。然而数十年来的争战,让中原大地人口锐减,连这水草丰美之地,也被闲置荒弃了许久。 二人随波南下,匆匆漂了数里,一路上荒无人烟,找不到遮蔽身形的地点。偏偏顾她体力不支,必需尽快上岸,他心中已有些许焦急。 渐渐天光微明,他又一次浮出水面观察。他环顾四周,周遭只有接天莲叶,不闻人声。还好,河岸草甸上,立着一个破败的窝棚。 他划过莲叶,轻轻一撑湿软的河滩,借力托着她上了岸。一上岸,他也顾不得男女大妨,压着她胸腔,让她排出呛入的水。 按压了片刻,“哇”的一声,她吐出一口水,神智稍醒。恍惚间,她看见傅铮未来得及从胸前移开的大掌。尽管知道他这是为了救自己,她仍是羞到了极点。 傅铮见她醒来,目光中满是羞色,也是尴尬不已。二人相对无言之时,吱呀一声,窝棚的门打开了。他听得门响,转身将她护在身后。看着挡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她薄唇紧抿,目光闪烁。 只见门后立着个怯生生的少女,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体格玲珑纤细,肌肤略黑。她一见门外突然出现傅铮二人,清澈的双眼里写满了好奇。 傅铮扶起顾匀亭坐稳,对着少女轻一拱手,道,“姑娘,我二人本乘船同行,不料昨夜暴雨,小船倾覆,我们顺水漂流至此。她不通水性,如今体虚无力,不知可否……” “啊!可以的!”还未等她把话说完,那少女就抢过话头,邀请他们进棚窝休息,忽而又好似想起了什么,满脸通红,磕磕巴巴的说,“不过……我这太简陋了些,就……怕你们……” 顾匀亭见这姑娘淳朴可爱的紧,忙微笑着道:“妹妹莫见外,此刻能有一处歇脚,我们已觉得极好。” 少女听得此言,开心得只憨憨地笑着。她看见二人,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又道,“姐姐,你们的衣服都湿了,要不要换上我爹娘的衣服,不过…都是些粗布衣裳,你们莫嫌弃。” 二人连声感激,对这朴实心细的姑娘又添几分好感。傅铮接过衣服便朝门外走去,将窝棚留给顾匀亭更衣,待出门时,边听得耳边飘来一句轻柔的话语:“这一路,多谢你啦。”他听完一怔,只低头掩上了门。 待二人换过衣服,又调息片刻,那姑娘已在窝棚外生好了火,滚起了一锅热汤。 铮亭二人并行而至,男的高俊,女的冷艳,荆钗布衣也难掩姿容。少女见此,由衷一叹:“啊……哥哥姐姐,你们真如天上神仙一般”,言罢直递上热汤。匀亭素来被人称赞好容貌,得听道这娇憨直白的言语,也只是微微一笑。 二人一边饮汤,一边听这姑娘竹筒倒豆般道出自己的身世。 “我叫莲娘,我出生我娘就死啦。我和我爹爹去年才搬到这九龙河旁,本来爹爹说天下太平了,咱们住在这儿种花养鱼,日子定会越来越好,谁想年底跌了一跤,慢慢就不中用啦”。说到了伤心之处,莲娘也不顾他二人,只管哇哇哭着。 顾匀亭听得此言,将莲娘搂在怀里,说道:“好妹妹,姐姐同你一样,娘过世的早,爹爹如今也不知在哪。” 看着天仙般的姐姐被自己招的泪眼汪汪,莲娘忙止住眼泪,反过来安慰匀亭。 一旁的傅铮却陷入了沉思。大越王朝建立前,天下纷争了数十年,好容易越朝建立了,止干戈不过十来年,□□又英年驾崩,只留下幼帝,同一干辅政大臣。 如今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涌动,北有鞑虏,虎视眈眈;南方属国,蠢蠢欲动;前朝余孽,民间潜藏;辅政大臣,又各自肚肠,新帝即位后,朝堂党争不止。不知天下还能得几年太平。只可怜百姓,兴亦苦,亡亦苦。 又想到连父亲堂堂州牧,竟也这么不明不白就被害。看来这陆懿鸣背后的黑手必定位高权重,恐怕这替父报仇之路,远比自己想象的难走。 阳光下,万物欣欣向荣;棚户外,三人各自神伤。 第7章 前朝御匣秘宝藏(上) 他哪里知道,此…… 午后,蔚蓝的天空下,荷花莲叶随微风荡漾,河面波光粼粼。 窝棚外,傅铮见顾匀亭气色减缓,心中又牵挂着再探桐柏山,寻找藏锋掌门之女等事宜,决定不再逗留。 于是,他再度拱手向莲娘道谢。莲娘则笑嘻嘻的不肯受谢,“大哥哥忒见外啦!能见到你们这般人物,我开心都来不及呢!” 傅铮又向顾匀亭作揖道:“姑娘,一路疲于奔命,不免唐突了你,还请你见谅。” 匀亭忙侧身避开这一揖:“万万不可,要是没有你,我这一路不知死了几回”,说罢抬起头,一双妙目盈盈,看向傅铮,“只是…现在还不知恩人姓名…” 傅铮望着这盈盈眼眸,一路的奔走相扶涌上心头。他正欲回答,但想到自己如今身负深仇,前路不明,后有追兵,又将话语咽下。 他哪里知道,此番要是二人互道了姓名,就不会有后来的曲折了。 只见他双目低垂,口中说道:“滴水之恩,姓名不足挂齿。如今追兵已远,你我……就此别过。” 顾匀亭小脸一白,气息微窒。她缓缓吐出“后会有期”,便咬着下唇垂下头去。傅铮对二人一揖,纵身跃下水,往九龙河上游去了。 望着水面一圈圈泛开的涟漪,顾匀亭静默不语,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颗俏皮的脑袋,“嘻嘻,姐姐,你舍不得哥哥啦。”她羞得双颊泛红,急的直去挠莲娘的痒,二人嬉笑闹做一团。 次日午后,她自觉内力恢复了些许,便向莲娘辞别。 莲娘得知她今夜就要离开,万分不舍,只搂着她,红着眼眶说:“姐姐,我会很想你的。你既是晚上走,那容我为你做顿好吃的。咱们荆州的蜜汁蒸莲子,可好吃啦!” 说到好吃的,莲娘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脸。顾匀亭也被笑容感染,逗她“贪吃姑娘没得羞”,又拉起她的手说道“好妹妹,等我找到师弟,完成爹爹交代的事,咱们会再聚的。” 于是,莲娘撑船去下游的村落换些蜜汁,顾匀亭则在窝棚里收拾打点。 一路漂流,她身上的暗器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好在蟠螭佩同芥子珠仍在,为今之计,得先想办法探听师弟的消息,再去寻一处铁匠铺,打些暗器防身。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她见莲娘许久不回来,心里有些担忧。透过窗外看去,只见天长水阔,哪也没有莲娘的影子。她正要收回目光,推门出去瞧瞧,忽然看见窝棚边上的河面上,有一排水波,正逆着风,向岸边靠近。 水下有人! 匀亭目光微凝,心中盘算:这周遭均是开阔的平原,水田环绕,自己空有一身轻功也施展不开,身上又只余暗器数枚,硬拼也无胜算,只能见招拆招了。 她刚定下应对之计,就见莲娘不知何时撑着长蒿靠岸了。只见莲娘抱着个陶罐,蹦跳着走来。她一阵心惊肉跳,她只想着,无论如何,绝不能因为自己连累到莲娘。 她正思量如何引开追兵,突然,哗啦数声,十来位身着羊皮潜水衣的追兵从水下钻出。莲娘惊呼道:“姐姐救命!” 听得呼救,她立时冲身上前,将莲娘护在身后。待她在莲娘身前站定,匆匆一瞥间,发现这个“莲娘”脖颈处的衣襟上,有一抹暗红的血迹。 这不是莲娘! “她在哪?!”匀亭直瞪着“莲娘”,娇喝一声。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匀亭身前有数十追兵挥刀砍来,身后的“莲娘”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刺向背心。 她和“莲娘”相距太近,匕首又快如闪电,她忙着向前方追兵甩出数枚金针,只来得及侧身避开要害。瞬息之间,她的右臂被拉开了一道口子。 她忍痛提起一口气,转身腾跃至空中。她在半空旋转两圈,轻悄地落在包围圈之外,随着一阵兵刃交击声,刀刃尽数击空。众人被她这一身轻灵至极的轻功骇到,均是愣了数秒。 匀亭本要乘此良机遁逃,谁想内伤初愈,竟一口气提不上来,踉跄了下才起身。就这耽搁的片刻,一道身形快如疾风,点住她的要穴。她四肢一麻,俯撑在地,站不起身来。 陆懿鸣走到匀亭身前,掐起她的下颌,指尖在她滑嫩的小脸上不自觉地轻轻刮蹭。那日自桐柏山一别后,那张清冷的脸,便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尽管陆懿鸣反复说服自己,顾匀亭不过是江湖草莽之后,又狡黠多计,可如今一见到她,再多的比较分析,都被他抛到脑后。他只有情难自已的欢喜。 可是,她却满面嫌恶地别过头,目光如淬冰,越过自己,直狠狠盯向那“莲娘”。 看到莲娘的衣服上的血迹,顾匀亭怎会猜不到她已遭不测。可怜天真烂漫的莲娘,就因为一时善良,收留了他们,就遭了毒手。顾匀亭心中对这帮人恨到了极点。 陆懿鸣见她视自己如无物,漆黑的瞳仁中只映着那“莲娘”,心中一股嫉恨涌起。“你再敢看着他,就永远别想知道那女子的下落。” 听得此言,她缓缓将目光移向陆懿鸣,一字一顿吐出“你杀了她。” 看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尽管恨意满眶,陆懿鸣仍是压抑不住心中雀跃,只一声轻笑,“是又如何。窝藏要犯,自是罪有应得。” 原来,那莲娘正在下游的村子里同村民讨要蜜汁,正撞见陆懿鸣等人搜寻傅铮和顾匀亭。莲娘心思单纯,不懂掩饰神色,让他们瞧出了异常。这莲娘是个乡野村姑,落入陆懿鸣手中后,不知如何撒谎脱身,只知道不能让恶人知晓哥哥姐姐的下落,于是咬紧牙关,死也不说一句话。 陆懿鸣等人见问不出什么,便一刀将她杀了,追踪埋伏到窝棚附近。而当他们追到窝棚来时,又只见顾匀亭一人,便不知昨日傅铮也在此。 陆懿鸣不顾匀亭的满面寒霜,将一枚化功散轻轻塞入她的杏口,然后抱着她翻身上马,又吩咐众人道:“你等继续搜寻傅铮,一旦发现踪迹,不许妄动,即刻上报!再有闪失,提头来见!”话音刚落,他便策马向汝南郡府奔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汝南郡府里,一张檀木八仙桌正对天井,立在正堂中央。八仙桌上,一个木匣静置其上。那木匣不过一尺见方,造型古朴,外表并无纹饰,但黑沉沉的绝非寻常木料。 一双苍白细弱的手轻抚木匣,缓缓打开了它。木匣里面,放着一颗圆球和一张羊皮纸卷。那双手捧起了那颗圆球。圆球材质非金非玉,通体光滑流畅,且入手极沉,仿佛真就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实心球。 那双手的主人,是个苍白文弱的中年男子。他拿着圆球左右端详片刻,摇了摇头,又将它轻放回木匣。一阵急咳后,他轻叹道:“看来只有找到顾重山,才能打开这无量珠。” 言罢,他又拿起羊皮纸,轻轻展开。 那羊皮纸展开,上面是一幅炭枝画的简笔画,画着一个祭坛,其中四角各摆放一环佩状物品。祭坛被数十座山峰所包围,祭坛之上飞舞着一个人面龙身之物。尽管仅有寥寥数根线条,纸上的苍茫悠远之意仍是扑面直来。 那男子看着羊皮卷,眉头紧皱,双唇紧抿,陷入沉思:“从先祖发现此匣,便穷极人力搜寻这二十八川环围之地。父皇更是七度西巡,遍寻西南名山大川。时人不知,还道我父王是耽于享乐的亡国之君。齐朝覆灭数十年来,我一边隐姓埋名,一边暗中寻找。我项氏一族,穷三代心血,始终遍寻不得,这天下间,真有这样一处地方吗?”思及这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男子愁眉不展,又是一阵急咳。 这男子原是前齐太子项衍,前齐灭亡之时,他被越军毒箭所伤,武功尽废,病体缠绵。越朝建立二十年来,他一刻不停收集旧部,谋划复国大业,而这木匣之秘,便是复国大业的重要一环。 郡府外,陆懿鸣携顾匀亭策马方至。听得下人来报,得知义父亲临,他便将匀亭交与手下好生看顾。临走前,他深深看了眼匀亭,欲伸手轻抚她的秀发,看见匀亭满眼含恨,便放下半空中的手,转身往正堂而去。 一进正堂,陆懿鸣望见了坐在上首的项衍,立即俯身跪拜,“孩儿办事不力,弄丢了傅铮,望义父责罚。” 项衍直盯着俯地请罪的陆懿鸣,半晌不语。一阵轻咳后,他方说道:“这傅铮关乎我项氏大计,该当如何,你心中有数。” “孩儿已在郢县方圆百里的各路水网,布下人马搜寻,一旦有消息,即刻前往捉拿。” 项衍神情严肃,不置可否,又问道:“既已捉到顾匀亭,你如何引出顾重山?” 陆懿鸣听得此问,双唇微抿,欲言又止,最终说道:“孩儿愚钝,还请义父示下。” 看见陆懿鸣如此神情,项衍还有何不明白。他只笑着说道:“听闻这藏锋派掌门独女,艳绝桐柏,又有一身武艺,与你对阵还能不落下风。我看你二人实为良配。今日义父做主,你们七日后完婚,你看如何?” 陆懿鸣一阵心跳不止。他抬头看向项衍,只见其笑意并未达眼底,心知这只是用来引出顾重山之计。他不敢再暴露对顾匀亭的心意,说道:“义父妙计,孩儿即刻便昭告天下,七日后迎娶藏锋掌门之女顾匀亭。” 见到陆懿鸣并未被美色迷失心智,项衍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得你兄妹三人实乃我生平大幸。这些年来,大哥辅政天子,稳居朝堂,为义父谋取诸般便利;二妹隐身江湖,为义父遍访天下山川;而你此番若能捉回傅铮和顾重山,也是大功一件。你们对我一片孝心,我一直看在眼里。 听到这里,陆懿鸣忆起义父多年来的悉心教诲,只恨自己没有亲自押解傅铮,让他逃脱。当下,他磕头道:“义父恩重如山,孩儿铭感五内。孩儿定将那二人拿下,绝不负义父期望。” 项衍听到此处,颇为满意。他令陆懿鸣起身,看向木匣,道:“你可知这岷山有龙氏,与义父这些年苦寻的二十八川之地有何联系吗?” “孩儿不知,请义父明示。” 第8章 前朝御匣秘宝藏(下) 而此匣,便是找…… 项衍将目光缓缓投降了桌上的木匣,“八十年前,由于北伐失利,加之连年干旱,齐朝政权已是动荡不安。先祖夙兴夜寐,仍难挽倾颓之势。此时,有一道人献此匣于先祖,言称此匣可解齐朝之忧,并讲述了一段有龙氏的传说。”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喘,陆懿鸣面露担忧,连忙起身端起茶水,送到他面前。他只挥手拒绝,“不必了,你且坐下”。陆懿鸣依言落座,他继续说道: “相传八百年前,古蜀国的一位王子在岷山意外救下了天上的龙女,并与之相恋,而后人龙结合,诞下了半人半妖的后裔有龙氏。此氏族人胸纹蟠螭图腾,且遇水化龙,极善水性。而后秦国灭蜀,有龙氏为秦王所役。自此,他们上山下海,为秦王纳尽天下奇珍。” “然而五百年前,秦朝灭亡后,有龙氏也自此销声匿迹。相传有龙氏的嫡系在秦国灭亡之际,带走了大量珍宝,因此历朝历代都有人不懈寻宝,但始终没能找到这批珍宝。随着年代渐远,这批珍宝连同有龙氏一道,变成了真伪难辨的传说。”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摩挲着木匣,“而此匣,便是找到那批珍宝的关键。” 他缓缓打开了木匣,并对陆懿鸣展开了羊皮卷,“据那道人所言,此宝就藏在这二十八川合围之地,而打开秘宝之门的钥匙便是蟠螭真血,蟠螭佩,以及这无量珠,三者缺一不可。当日那道人说完这一番原委之后,便如仙人一般,穿墙远遁。事后先祖如何搜寻,也找不到这道人。” 陆懿鸣沉吟道:“那蟠螭真血可在傅铮身上?” “这倒未必,蟠螭真血非有龙氏王族不可得,这傅铮是不是王族还未有定论。只是,他身上或许还藏着蟠螭佩的下落,无论如何,我们仍需将他捉来。而这无量珠……” 听到这里,陆懿鸣将目光投向那圆珠,端详片刻,发现那圆珠通体光滑莹润,并无机关暗扣,心中暗自称奇。 “此珠乃是古蜀国的制器宗师无量子所制。莫看他只有巴掌大小,相传其完全展开,有一室之大,可纳数人于其中。然而古蜀亡国数百年,其中的机关术,早已失传。当今天下,只有一人能解这无量珠。” “可是那顾重山?”陆懿鸣问道。 “正是。昔日先祖一得此珠,便组建机巧阁,纳天下械造英才钻研此物。从先祖到先父,机巧阁苦心钻研数十年,才找到打开无量珠的法门。而后父皇正准备打开无量珠之时,越军便已攻破城门。战乱之中,匠人被屠戮,图纸也散佚了。” “多年来,我一直暗中寻访,才得知当年的机巧阁中的小小匠人,已变成了藏锋掌门。当初无量珠的图纸,也尽数被他拿走。” 陆懿鸣听到这里,狠狠道:“那顾重山委实狡猾。当日我遣人上山询问无量珠事宜,他竟给了我错误线索,让我遍寻齐宫遗址。待我识得不妙,他早已离开藏锋派。而且,若不是为了赶回来寻找他的下落,我也不会把押解傅铮的任务交与旁人,也不至于让傅铮逃走了。” 项衍摆了摆手,说道:“多说无益,赶紧找到这两个人才是正理。” 陆懿鸣附和道:“此番我们以顾匀亭为饵,不怕顾重山不来。” “这无量珠也就罢了,只要找到顾重山就能打开。只是这蟠螭佩,不知何时能集齐。”他想到这一难题,又是一阵咳喘。 陆懿鸣轻拍他后背,待他咳定后,看着那羊皮卷上的祭坛,问道:“敢问义父,这祭坛四角的环佩之物,可是意味着要集齐四枚蟠螭佩?” “正是。蟠螭佩共有四枚,分别保管在四大族仆手中。这四大族仆不一定都是有龙氏,但是一身天赋修为,必定远超常人。在有龙氏一脉内,每代有龙氏首领,都能得四大族仆守卫。” 语罢,他便收起羊皮卷,盖好木匣,又道“我已派人随武田再赴琉球搜寻崇明的遗物,看看能否再得什么线索。此前让你探查傅从心亲族的消息,可有收获?” 陆懿鸣忙拱手回禀:“回义父,傅从心原是一介布衣,经人举荐后步入仕途。他妻子在她未入仕前便亡故了,且行的是水葬,并没有墓冢。孩儿多方查证,只探听到,他曾对外宣称,原是巴蜀之人,由于战乱逃亡到扬州,亲族全都死于战乱。当时因为战乱,民间早已十室九空,所以这一说法并未引人注目。除此以外,再没有关于傅从心亲族的消息了。” 项衍点点头道:“有龙氏族人,本就是古蜀国后裔,他称自己为巴蜀之人,倒也不错。”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封,递与陆懿鸣,“这封密信,就是当日武田从崇明的暗卫身上,连同蟠螭佩一并搜出的密信。” 陆懿鸣听到此处,心中了然。这定是崇明一早就备下的,一旦自己身死,暗卫便将此信连同蟠螭佩,送到傅从心手中。谁想他暴毙得如此突然,以致暗卫还未送出信,就被武田抓个正着。 他展开密信,上面写道:生死有命,不必为我报仇,将蟠螭佩托于从心小弟,愿来生一同再为有龙氏效犬马,等等寥寥数语。 他沉思片刻,同项衍说道:“义父,据此密信所言,那傅从心定也是有龙氏族仆,只是我看他半点功夫也无,而且我在扬州府衙,掘地三尺,也未见着他的蟠螭佩,这……” 项衍左手轻抬,止住他的话。“搜寻蟠螭佩一事,我另安排他人去办,当前你的要务是拿下顾重山和傅铮,此番绝对不容有失,你可明白!” 陆懿鸣翻身跪下,郑重道:“是!” 汝南郡府,西厢房。 顾匀亭仰卧在床上,由于服了化功散,又被点了周身要穴,她此刻浑身无力,动弹不得。一路行来,她仔细观察,眼见往来的下人,行动举止极有规矩,整个西厢房被看管得如铁桶一般。看来这陆懿鸣素日治下甚严,想从这里逃走,恐怕要费点功夫。 忽听得一声轻响,透过屏风,匀亭看见陆懿鸣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她垂眸掩了掩情绪,就见他已行至床前。 他站在床边,看着这张时常浮现在自己脑海中的俏脸,心中颇为不解。不过是见了寥寥数面,这女子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然像印刻在自己脑海中一般。听闻南疆有种蛊术,施术者都是美艳绝伦的女子,中蛊之人会对施术者日思夜想,言听计从,自己这个样子竟像中了蛊一般。 匀亭见他站在自己身边,神思不属,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轻笑。她心想,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回过神来,只见匀亭一双明眸打量着自己。他脸上一阵微热,轻咳一声,说道:“这几日先委屈你了,有什么需求只管跟我提。”又想到她极为在意那九龙河边的村姑,便解释道:“那女子也不是为我所杀,只是我手下人俱是刑罚严明之辈,他们见她窝藏要犯,又不肯坦白,这才一时鲁莽。” 见她听到这里,反而神色更加激动,素来不屑与旁人多做解释的他,又道:“你不知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父母双亡的人,活在这世上会有多惨。”边说着,他边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她心中更恨,难道还要感谢你杀了莲娘不成?她无意与这冷血无情之人纠缠,闭目掩去眼中热意,自然也就忽略了,他说这话时,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她抬起头,直看向他,问道:“你找我父亲,到底所为何事?” 这一问,让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轻笑一声,委身坐在床边,说道:“自是因为我倾慕顾姑娘已久,一心想与你缔结良缘,所以要找到顾掌门,当面向他求亲。” 她暗唾一声,鬼才信你,这定是想引出我父亲。 见她仰卧床上,曼妙身姿一览无遗,他更是心跳不已,当下便忍不住握住那双纤纤玉手。 她见自己双手被握住,心中满是恶寒,又无力挣脱,只得与他虚以委蛇。 她酝酿了下情绪,说道,“陆大人武功高强,又有经世良才,我一个江湖女子,能得陆大人垂青,自是……感激”,说道“自是”二字,她低头娇羞,到了“感激”二字,便抬眼直勾勾地看向他。 只一眼,便叫他心旌摇荡。他放下她的一双柔荑,探手向她肩头抚去。 她忙拦住他的手,目露坚定看向他,话锋一转:“但是陆大人,我虽是江湖女子,但绝非浪荡轻浮之人,若你在婚礼前不能对我以礼相待,我便咬舌死在你面前。” 他早知匀亭是个灵性多谋的女子,因而当下便识破这缓兵之计。但他也不忍拆穿,便说道:“好,那就依你所言。待十日之后,你我礼成,届时……”届时捉住顾重山,自然能令她就范。想到能和心中所爱共赴巫山,他一阵心跳不止。他唯恐情难自控,又惹得她不快,忙转过话头: “你……你这几日且安心休养,一切事情我会安排,等你我礼成,我自会为你解开化功散。” 说罢,他不敢再看她,嘱咐下人好生伺候后,便转身离去,着手布置诸般事宜。 夜色里,九龙河中游的某处草甸。 傅铮警惕地探出水面,打量周围的情况。 自上次与莲娘她们分别来之后,他便一路北上,想去桐柏山探听顾匀亭的消息。但是一路行来,越往北,沿岸的追兵越多。连着两日,九龙河两岸大批人马日夜巡航,他根本找不到时机上岸。 他倒不是没想过从水中游向桐柏山,只是九龙河沿河水网密布,加上他不熟悉此处的线路,一个不慎,游入地下暗河,那很可能有进无出。因此他只能继续潜在水下,时不时冒头打探,看看能否有机会甩开追兵。 唯一欣慰的是,尽管两日未进食,但日夜浸在水中,他却无甚饥饿之感。如此一来,到也能和追兵耗得下去。 他正绞尽脑汁,思考上岸脱身之法的时候,忽见一队车马,从远处嘚嘚行来。 第9章 白衣胜雪相谈欢(上) 少年目光澄澈,…… 只见这列队伍共由五辆马车组成,浩浩荡荡,有数米之长。队伍中,五车货物各由三匹大马拖运着,前后还各有一队护卫看守,一行人逶迤朝河畔走来。 傅铮见人马渐行渐近,忙藏进芦苇丛中,借着月色,观察岸上的情况。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络腮胡汉子。他指着九龙河,对手下说道,“就停在这,我们休息一晚,明日再上路。” 听得他的号令,众人将车马集中停在岸边。而后。几人卸了车,牵着马来河边饮水,又几人生火做饭,剩余的人则围坐在货物四周。 这帮人如此动静,自然惊动了搜捕傅铮的人马。茫茫夜色之间,突然数十名冲出数十名带刀黑衣人,将这帮人围在中间。 这帮人一见来者不善,连忙收拢到货物四周,只恐这些黑衣人打的是这批货物的主意。黑衣人迅速将这帮人连同货物合围起来。这帮黑衣人,显然个个是高手,络腮胡一见情况不妙,连忙高声自报家门: “我等奉江陵郡守之命,为汝南郡守大婚献上贺礼。使君有令,凡滋事扰乱者,格杀勿论!”说罢,一群人齐刷刷对着黑衣人亮出兵器。 黑衣人听到此处皆面面相觑。随后一位高大的黑衣人往前一步,站了出来。他对着络腮胡一边说,一边递出一枚令牌,“原是误会一场。我等奉汝南郡守之命,在此缉拿要犯,这是郡守令牌,请过目”。络腮胡正仔细检查令牌之时,他拱手又说道:“大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等检视一番,此要犯干系重大,不容有失。” 络腮胡检查完令牌,已不再怀疑黑衣人身。再者说,总归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是检视一番,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错。而且看这帮人的样子,不检视一番是不罢休的。真要动起手来,自己这般拳脚,多半讨不了好。 于是他便面露难色,说道:“这里头都是金贵物品,但凡损了一星半点,我们几个脑袋也不够赔。” 黑衣人道:“我等必定小心。”络腮胡听完,犹豫了片刻,对着手下挥了挥手。那群黑衣人便朝货堆走去。 那些黑衣人果然轻手轻脚,一番仔细检查后,并无异状,领头人对络腮胡再度拱手,“谢谢兄弟予我方便。”说罢便率众人离去,几个闪身后,尽数湮没在黑夜里。 水底下,傅铮心想,既然是给陆懿鸣大婚送贺礼,不如跟着他们一道进汝南。他蛰伏在草甸下,只等月上中天,再想办法潜入货车下。 岸上,那队人马休整完毕,围着货物坐下,一行人哈欠声此起彼伏,络腮胡又对着俩壮汉发令到,“今夜你二人轮流值守,都给我警觉些!”二人应诺后,一南一北站定放哨。 傅铮计上心来。他一个摆尾,潜下九龙河深处,不多时,夹着十来只大蚌浮了上来。他以掌力掰开大蚌,挤出蚌肉里的珍珠,然后再轻合蚌壳,静候时机。莫约半个时辰,其中一人起身走到河边解手。他忙将大蚌插入淤泥里,又潜入水下。 那人走到河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放水,忽见黑乎乎的淤泥里闪着点点荧光。他拿尿一呲,竟然是一颗圆溜溜的珍珠。他连忙俯身细看,只见一只大蚌被夹在淤泥里,里头指头大的珍珠一颗挤着一颗,这深挖下去,还不知有多少珍珠呢。他忙对着后头喊,“你们快来,这淤泥里好多珠蚌啊!” 这九龙河畔历来以物产富饶著称,渔民在岸边拾到蚌珠,卖珍珠发家之事也时有发生。因此,听到这人说挖到了珠蚌,那群人不惊反喜,都期期艾艾的看着络腮胡。络腮胡心想,弟兄们平日风吹日晒,月俸也低,难得有个得外财的机会,便不拦着了。于是他挥手让众人去挖,独留自己看着货。众人一见络腮胡允了,便一窝蜂冲向河滩,只恐自己手慢,让别人挖走了。 傅铮见只有络腮胡一人看顾,便使出轻功,几个闪身间,就藏身到一辆货车之下。那络腮胡只觉一阵劲风吹过,再回首,空荡的平原上并无异状。他的心一阵突突跳,心想,河滩得一只巨蚌就已是稀奇,如今竟然扎堆在此出现,着实古怪。他忙对众人道,“莫要逗留,即刻启程!”众人听此,心中虽万分不舍,也只得听令启程。 而后这队人马一路快马加鞭,又行了十余里,一路再无异状,络腮胡这才放下心来,并勒令众人对蚌珠一事缄口不提。 一行人日夜兼程,又过三日,终于抵达汝南郡。此刻,众人停在在汝南郡的府仓里,一边稍事修整,一边等待贺礼例行检视。待检视无误后,他们便要返回江陵。 傅铮连着几日水米未进,已是饥肠辘辘,眼冒金星,他乘人不备,摸进了府仓后厨。饱餐一顿之后,傅铮跃至梁上,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思量一番。 一路走来,从那帮人插科打诨间,他探听得知,这陆懿鸣虽是辅政大臣陆行远的族亲,但并非攀附裙带之流,而是颇有治世之才。自他上任,便打压权贵士族,严明赏罚,繁荣商贸。可以说,汝南郡之所以成为豫州繁盛之首,他功不可没。他此番新婚,甚是突然,且迎娶的并非名门淑女,而是一个江湖女子。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桐柏山掌门独女,顾匀亭。 当日听到此处,他极为诧异,一是,想不到陆懿鸣竟是众口称赞的经世良才。还有,不知那辅政大臣陆行远,是不是幕后主使?二是,陆懿鸣成亲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要找的顾匀亭。那她到底是敌是友?那日桐柏山崩塌,藏锋派尽毁,那群搜山人又是受谁指令? 无论如何,他要见顾匀亭一面,将见深小弟的蟠螭佩交予她,并问清此间来龙去脉,查明父亲的死因。一番思量间,傅铮因为连日奔波,已是精疲力尽,不觉间沉沉睡去。 浑浑噩噩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无名的空间,四周俱是白茫茫一片,隐约可见前方有一个极小的黑点。他摸索着朝黑点走去。他往前走,黑点就往后退,而且后退速度越来越快。他发足急追,终于追上了那颗黑点。 周围白雾渐渐散去,那黑点竟挂在了一双美目之下,变成了一颗泪痣。他忙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眼前居然出现了那日在九龙河畔救下的女子,而自己的双手不知怎的又压在她胸前,为她压出呛入的水。 那女子眸光闪闪,唇边似有笑意。他与那女子目光一触,一阵心跳。他蓦的双目一睁,眼前景象尽数消失,自己仍坐在后厨梁上。 他暗唾自己一口,半晌无语,想不明白为何会做这个梦。待心跳脸红平复后,他不敢再深想,便跳下房梁,准备乘着夜色潜入汝南郡府,一探究竟。 这汝南郡论繁华程度,乃豫州之首。其城池十里见方,郡守府稳坐中央,四周楼、府、院、庙环围,再往外就是民居、集市错落相间。月朗星稀间,傅铮穿行在巷陌之中,只见城内酒肆画阁林立,处处绣户珠帘,人马川流不息,整个汝南郡犹如不夜之城一般。此情此景,让他对陆懿鸣的治世之才又信服了几分。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陆懿鸣再是良才,二人也只会是一生死敌。 来到郡守府附近,傅铮不敢托大,他潜入府衙南侧的一座钟楼里,登高俯望府衙。只见府衙外侧,巡逻队伍往来不止;府衙内侧,灯火通明,守卫众多。整个府衙上下,严防死守如铁桶一般,毫无破绽。傅铮守了半夜,始终没有把握破了守卫潜入府衙,只得悻悻而返,再觅时机。 接下来两日,傅铮见街头巷尾都张贴着缉拿自己的告示,便易容乔装,混迹于酒肆茶馆中,探听消息。 只听得街头巷尾,处处都在歌颂陆懿鸣的功绩。有人说扬州州牧如何图谋叛国,郡守陆使君如何英明神武识破,有人说藏锋派如何意外遭逢地动灭门,藏锋掌门又是如何含泪托孤,还有人说陆使君如何品行高洁,不攀附裙带,一片真心迎娶江湖女子。 傅铮心知,这定是那陆懿鸣收揽民心之举。他心想,任他陆懿鸣如何治世良才,在动机一处,就落了下乘,始终只是沽名钓誉之辈。而后,他又心感悲凉。父亲一生兢兢业业,爱民如子,到头来百姓只认他是叛国贼,而陆懿鸣这善弄人心之辈,却受百姓爱戴,天理何存? 想到此处,他颇感沮丧。 忽而,他看见前方有人群聚集,便提步上前,看个究竟。原来众人围着的,是一个草台班子,正在演角抵戏。一群人耍着杂技,又装扮人物演戏,好不热闹。他此刻心中正是烦闷,便也被这热闹吸引了,驻足观看起来。 他听了两句,认出了演的是红袍除恶记。这讲的是东海红袍力士劫富济贫,惩恶扬善的故事。当下正演到了红袍斩下首富的脑袋。只见那“首富”脖子一缩,下一秒脑袋突然被双手托着从衣襟里钻出,围观人群看到这里,爆发出一阵尖叫,连他这见惯生死拼杀的人也惊了一跳。 那“首富”见效果达到,慢慢撩开衣襟,脖子一挺,将脑袋立了回去。原来这人天生了个长脖子,又有杂技傍身,加上服装道具的效果,仿佛真的脑袋掉下来了一般。 人群见此立刻沸腾了,掌声雷动不绝,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连傅铮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时,旁边传来了一道声音:“演的是好,可惜戏本太烂了。”习武之人皆是耳聪目明,因此这声音虽不大,他却能听个清楚。 他转过头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位大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少年目光澄澈,一袭白衣胜雪。但如此翩翩佳公子,却长着一双骨节粗大,血脉贲张的双手。这双手一看便是天生巨力,且贯使刀枪斧戟等大开大合的武器。 第10章 白衣胜雪相谈欢(下) 我叫程焕之,原…… 傅铮见这少年怕是有些来历,本不欲与他有什么交集,谁知道那少年见他看过来,仿佛找到知音,立刻对着他说起来: “我说这红袍就是个伪君子。说什么劫富济贫,别人凭本事光明正大挣来的钱,难道要凭他的好恶来瓜分?又说什么惩恶扬善,他不过是听那些穷人一面之词,又不曾经过查证,怎能轻易判定善恶。何况他杀那些富人的时候就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人,也是谁的父亲,谁的孩子,谁的丈夫?穷人是得了好处,那富人一家老小的安宁又有谁来保全?” 少年见傅铮不置可否,又说道:“世人惯爱看表面功夫,任你底下烂透了,只要表面光鲜,都说你是个好的;又或者任你私下再善良,也难敌别人诋毁你的一张嘴。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们只相信眼前看的,耳朵听的,从不去深想背后。” 这几句话正切中傅铮这几日的心结,他这才转过身来,认真的看着少年,说道:“小兄弟看着年纪不大,见解倒是很深。” 那少年得他一句赞,喜笑颜开,毫不谦虚地对他说道:“哈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平日里我说这些,人家都当我是歪理邪说,如今竟让我碰见一位有这般见识的大哥。”而后对着他一拱手,又道:“既是今日有缘得见,想请大哥去寒舍共饮一杯,请大哥万勿推辞!” 傅铮接连打探数日,也没探出什么消息,正感苦无头绪,见这少年诚恳邀请,便欣然同意了。二人穿街过巷,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小门前。少年转过头去,心存考校之意,对他说道:“大哥,我家这门,面上一层木,背后却是一块沉铁。我这门从不带锁,防贼全凭自重。我见大哥下盘极稳,也是习武之人,何不上前试试?” 当初越朝初立,四海隐患未除,越□□为绝后患,缴纳天下兵铁,铸成十二铁牛,立于越宫大殿,之后又垄断矿山资源,因而寻常人得铁质炊具或农具,都要缴纳不菲费用。这少年是什么来头,居于陋巷,却能造的起少说也有百斤的铁门。 傅铮心下疑惑满满。但他见这少年,目光不闪躲,行动间不造作,不像是圆滑狡诈之人。于是他向少年一拱手,说道,“那大哥我便试一试。”说罢上前一步,稳住下盘,也不见他运功,只见他提起双手,就向大门推去。 只见傅铮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仿佛推的不是百斤铁门,只是寻常的木门一般,整个过程举重若轻,倒把少年看呆了。少年上前,不能置信般的摸了摸铁门,半晌转过头来,佩服不已。傅铮则是被少年这一举动给逗笑了,二人于是相携步入庭院。 除开那扇不同寻常的铁门,院子里头倒是同普通人家的小院并无二致,也无一个仆从。而后,少年就在庭院布下酒菜,二人把酒言欢,从汝南风土人情,谈论到武学门派,又论到天下大势,言谈往来之间,越发觉得投机。 酒过三巡,少年忍不住问道:“大哥,听你所言,你本居于江南,此番为何来到汝南呢?若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你只管说,我义不容辞。” 傅铮见少年直视着自己,眼中清明澄澈,无丝毫恶意,便叹了口气,对他说道:“你我一见投缘,大哥本不应欺瞒,但是我身上牵扯太多恩怨,着实不想将你卷入是非。” 少年听得此言,眉头一皱,说道:“大哥此言差矣。人生一世,遇过的人何止千百,但其中能得知己几人。大哥视我投缘,不愿让我惹是非,我心中自是感动。但常言道“士为知己死”,你又怎知我不能为你分忧效劳呢?” 傅铮看着少年眼中满是坚定,再想到一路走来的心酸,不由感叹道:“得一知己如此,老天终究待我不薄。”当下将烈酒浇到脸上,擦出自己真容,然后将生平原委一一道来。 讲的人尚能勉强平静自持,听的人却感同身受,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拍桌长叹,看得傅铮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少年听罢傅铮的经历,沉默良久,继而说道:“大哥莫笑我神态夸张,只因大哥的痛苦,我也曾深深体会过。”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狐狸,递与傅铮。 傅铮接过狐狸,仔细端详,只见这是一整块上品羊脂玉雕成的九尾狐,玉上有一块天然的红血丝,被巧妙地化为九尾狐的一双红目。他正感叹此玉雕的精妙,就听见少年徐徐说道: “我叫程焕之,原是洛阳商山仙狐洞少主。据说,当年初代洞主本是商山脚下的一名猎户,因缘际会,救下了一只九尾狐。九尾狐感念其恩德,将此玉赠予他,并传授他灵狐族仙法。自此猎户脱胎换骨,成为一代高人,并建立了仙狐洞,而此玉,便是历代洞主代代相传的信物。” 傅铮听到这里心想:“这经历倒是离奇,只是江湖上怎么从未听过仙狐洞这个门派”。程焕之见他皱眉思索,心下了然,哈哈笑道:“大哥没听过这仙狐洞不足为奇,我们仙狐洞一派代代单传,巅峰时期也不过10来人,到我爹那一代,拢共仙狐洞里就四人,我爹,我娘,我和常叔。” 接着他苦笑一声,又道:“传说终究是传说,反正自我记事以来,就没见过我爹使什么仙法,钻山入地的旁门左道功夫倒是不少。但是旁人听信了传说,便没少找我爹麻烦,三天两头就有人杀上门来,让我爹交出仙法。我爹那三脚猫的功夫能敌过几人,不过仗着祖宗留在山门的阵法,屡次化险为夷罢了,但……” 程焕之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努力平复了情绪后,继续说道:“但总有不敌的时候,五岁那年,我亲眼见我爹被杀,我娘带着我从地道逃走,之后便一直隐居在汝南郡。从那之后我娘日夜思念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也离世了。” 傅铮听罢程焕之的来历,心中不由得感叹,自己如今虽是亡命天涯,但好歹享受了锦衣玉食的幼年,无忧无虑的少年,相比之下,焕之小弟倒是颠沛流离的多。他本想问那常叔现在何处,但他怕这么一问,又问出什么伤心事,便略过不提。 看见他面露关切的看着自己,程焕之哈哈一笑:“大哥莫为我担心,我本天生神力,隐居此地后为父报仇心切,更是日夜苦修,十二岁那年便已手刃仇人,告慰我父亲在天之灵。” 程焕之倒不觉感伤,他本就是快意恩仇的人,既已大仇得报,他便努力过好接下来的人生,才不枉来这世上一回。于是他话锋一转,问起了傅铮接下来的打算。 他自不会隐瞒,便说出自己想要见顾匀亭一面,转交蟠螭佩,并问明原委等等打算。少年听罢,边双眉紧皱,一副苦思的样子,一时抬头看天自语,一时低头望地沉吟,严肃中带着一丝滑稽。半晌,挤出一句“大哥这事却有几分难办,但是难得倒别人,难不倒我仙狐少主。” 程焕之的模样逗得傅铮一阵开怀。他没将少年的话往心里去,而是笑道:“焕之小弟,莫要再为自此事伤神。咱们先饮酒吃肉,不要辜负良辰。”于是二人对饮畅谈,直到深夜。 此次日清晨,程焕之迷迷瞪瞪的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枕边是傅铮留下的字条,上面写到:焕之,与你初识,尤胜故交,昨夜畅谈,实为人生大快。但为兄身负要事,不能久留,来日再与你把酒言欢。勿念。 程焕之读完字条,气得重重锤了下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怎么就睡过去了呢!”待回过神来,扔下字条,急忙冲向门外。 夜半,傅铮离开程焕之处之后,便来到了郡守府外。 汝南郡作为中原第一郡,其府衙自是宏浑大气。三层主楼,雕梁画栋,正居中央;前庭开阔平整,百丈见方;后院有内署、客房连片;四周拱卫着钟楼文庙,高低错落。远望过去,一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气势惊人。 而最值得称道的是,府衙之外的西北角,长着一棵千年银杏树,树高十余丈,主干有五六人合围之大,冠盖数丈有余。每到叶落时分,黄叶漫天飞舞,映衬着蓝天白云,红墙青瓦,美不胜收。 然而傅铮却无心欣赏美景,他藏身树上,远眺府衙。只见此刻虽是深更半夜,郡守府却侧门角门大开,内外人马川流。再过半日,就是郡守大婚,府衙上下,俱是忙碌地做着最后的准备。他看着各地贺礼,各类采买进进出出,心中思量着如何乘乱混进去。 正在观望间,他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带”傅铮进汝南郡的络腮胡那一行人。 当日贺礼检视无误后,络腮胡等人正要返回江陵,结果汝南郡督邮等人盛情相邀,他们便留下来,共贺陆使君新婚之喜。此刻他们也加入郡守府的下人中间,同众人一道打点准备。 傅铮一见这帮人,计上心头。他又观望了片刻,只见郡府管家对络腮胡等人拱了拱手,络腮胡等人便退回到了厢房休憩。他撇了眼巷尾停着的几辆泔水车,屏息藏身其下,随着辘辘滚动的车轮,进入了汝南郡府。 进了郡府之后,他摸进厢房,只见络腮胡独居一室,这正合他意。 只听得“嗖嗖”两声,两颗石子便打在络腮胡要穴。络腮胡暮然惊醒,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他惊觉自己周身动弹不得,张口又发不出声,吓出了一身冷汗。 夜色中,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朝他走来,二话不说割下了他的胡子,扒光了他的衣服,,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男子便将他五花大绑,“咚”的一脚踢进了床底下。 这声响自然惊动了邻室的弟兄们,一人问到:“大哥你睡了吗?”那男子竟用和自己十足相似的声音回到:“啰嗦什么,快睡!” 床底下的络腮胡在心里“嘿!”了一声,好家伙,竟然连我的语气都模仿的十成十的,这到底是哪路高人? 傅铮在暗夜中换好衣服,贴上胡子,只等天明迎亲,会一会那顾匀亭。 第11章 红裳破阵显锋芒(上) 那道倩影竟然一…… 时人结婚,都是清晨迎亲,黄昏行礼,此所谓“结昏”。此刻天光初现,虽然新娘子就在府上,可该行的流程一样不能少。整个郡守府上下越发忙碌起来。只见正门洞开,红毯铺就,香车宝马已停立路旁,众人各司其职,只待吉时。 东厢房里,陆懿鸣一袭红衣,潇洒倜傥。 他站在众侍卫身前,吩咐道:“大婚之讯已公告天下十日,顾重山爱女如命,定会现身。他不过会些暗器机关的旁门左道,武学只是二流,而除了拟兽阵,我们还有巡防营二百亲兵,以及义父的亲卫。重重部署,对付他一人,绰绰有余。你等按照部署,各就其位,此事不容有失!” “是!”众人齐声应诺。 前排厢房里,络腮胡被绑着塞在床底下,挣扎闷哼了一夜,可惜门外人声嘈杂,谁也听不见他的声响,他已是精疲力尽。 这时,他听得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重重地坐在了桌子旁,“哎!”了一声,“累死爷爷我了”。 络腮胡一听这声音,好似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奋力挣扎起来。终于,这声音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一把掀开了床单,只见底下躺着个光溜溜的男人,手脚均被绑的严严实实。他抓着绳子,将男子一把拽出。 那络腮胡没了胡子后,竟是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那人一时没认出来,只道哪里来的俊俏郎君,便对着络腮胡的容颜犯起了花痴,毛手毛脚起来。待他终于认出了络腮胡,慌忙说道:“大……大哥,你怎么在这,那……那外面的是谁?”,又手忙脚乱地给他解绑。络腮胡双手一得自由,便是一个巴掌甩过去:“你小子什么眼神啊!头儿都认不出!还敢对我动手动脚,活腻了你!” 随后络腮胡不敢隐瞒,立刻将此事上报。而后,众人便同郡守府侍卫一道搜寻傅铮。此刻,正是陆使君迎接新妇之时,前庭锣鼓鞭炮喧天,人山人海,连游廊都挤满了人,众人都想看看新妇长什么样。络腮胡等人从厢房追来,只见人头攒动,寸步难行,他们只能小心查看,唯恐惊扰了众人。 傅铮老远就看见络腮胡领着一帮人过来了,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假胡子,粘在他身旁的人脸上,像一尾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不见了。 那人刚反应过来,正要问谁弄得自己一脸胡子,就见身旁不知道何时来了几个侍卫,堵了他的嘴,钳着他往旁边去了。 傅铮眼见前庭守卫又森严了不少,只怕那帮人片刻就反应过来,于是悄悄后退,闪身绕过主楼,跑到了内署。谁知还未踏进内署,傅铮就察觉四周埋伏的暗卫不下数十人。 他一阵心惊,还好一路走来未曾莽撞。他听得身后脚步渐近,嘴角轻扬,故意弄出些声响来,就听见那帮人朝内署奔来。他一个腾身翻过院墙,来到了后院。隔着墙,他听得两队人马撞在一起,一阵乒乓交错。 此时,一暗卫喊话道:“此处为郡守内署,使君新房,外人不得踏入。“”络腮胡等人不敢造次,只得连声道歉,立马回头将此事报与管事。 院墙外,傅铮正在庆幸甩开了那帮人,忽然,一道劲风直冲他脑面而来。他全凭本能闪过头,险险避开了这道掌风。他心下大骇,此人武功极高,潜伏此处不知多久,自己竟然毫无知觉。也不知这高手为何潜伏在此,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绝非他的敌手。 他立刻扫视外院,只见西侧马厩里,十余匹马正在吃草,。他不敢再犹豫,一边抵挡那人的霍霍掌风,一边腾挪退入马群里。众马被二人争斗所惊吓,立刻嘶鸣起来,数匹马受惊,甚至满院乱跑。奔腾的马,飞扬的尘,皆为傅铮提供了掩护。他正想抓住时机,越过墙头,但那个高手已经看破他的意图,防他上空防的死紧。 傅铮辗转找不到突围的空隙,又怕这里的骚乱引得络腮胡等人追来,心中焦急无比。他目光扫向了北角停着的数十辆马车、轿子,俱是前院赴宴宾客的坐架。当下,他故意放慢脚程,卖了一个破绽,那人立刻抓住机会,朝他冲了下来。 眼见那人俯冲而来,傅铮一爪抓向身边一匹骏马,骏马马臀被抓,立刻受惊跃起,前蹄眼看就踢上那人。那人毫不慌乱,轻巧地在空中半腰后折,双腿借力踹向马头,再一个后仰,翻身落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前方窜逃的傅铮见此,也不由暗叹一声“漂亮!” 如此一番折腾,马群受惊更甚,所有的马都奔跑起来,加上傅铮在前面不断攻击身边的马匹,将它们赶向身后那人,二人之间,狂马奔腾嘶鸣,傅铮终于得片刻喘息。他不敢松懈,向前轰出一掌,掌风吹得前方车轿门帘俱动,他乘此机会,闪身躲进一辆马车中。 他万万没有想到,马车里竟然坐了一个人,一个着红裳凤氅,披红盖头的新娘。正在惊诧之时,他闪身而入带进来的一股劲风,吹落了那片红盖头。 “怎会是他/她?!”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在心发出感叹。 那日九龙河一别,傅铮就在心中印下了那一抹倩影,而后更做了那羞耻的梦。如今,那道倩影竟然一身凤冠霞帔,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尽管强敌在后,危机四伏,可傅铮一见那袅袅黛眉,娇艳红唇,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知谁三生有幸,能取得如此佳人。 顾匀亭心中也是惊讶无比。今日清晨,陆懿鸣先让手下扮作她,埋伏在内署里,而将她带到外院,命项衍的亲卫鲁胜看护。她担心父亲会中了埋伏,心中正是焦灼不已。谁知马车外突然传来打斗喧闹声,片刻后,那个在九龙河畔不肯留名的恩人,就这么大喇喇的闯进了马车里。 正当二人心中千回百转之际,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爆裂巨响。原来是鲁胜见他进了车轿堆中,就不见身影了,料定他是藏身在某辆车轿之中。怕只怕那贼人冲撞了郡守夫人,他不敢大意,立马一掌劈碎一辆马车,高声说道:“你若现身,我还能赐你全尸;你若不出来,我就一辆辆车寻过去,到时候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里,傅铮回过神来,就见她四肢僵直,一直拿眼睛瞧着他。他意识到她定是被点了穴,忙为她解穴。他一得自由,便忍着羞意,掀开裙摆,不敢直视他,只对他做口型道:“躲进去!” 他看到这里,一团粉红从脖颈爬上了脸颊,涨得满脸通红。忽然,马车外传来了一群人的脚步声。 马车外,络腮胡连同郡府管事等人,一并赶到后院。管事见马群躁动,处处都是打斗的痕迹心下一凉,忙问:“鲁大人,前院有贼人潜入,可是到了此处?” 鲁胜答道:“贼人此刻就藏身在这些车马之中。”说罢,纵身一跃,停在了二人所在的马车外。 他推开车门,只见宽大的车厢里,新娘一袭红裳,正襟危坐,宽大的裙摆铺满整个车厢。他一边说道:“陆夫人冒犯了”,一边以掌风吹开盖头。盖头下,露出了满脸怒容的顾匀亭。他见马车里并无异状,便退了出去,又检查了马车底部,确定没有藏着人,才对着管事点了点头。 马车外,众人已将马匹安抚牵开。管事见夫人无恙,心头大定,当下决定赶快带夫人离开这是非之地。于是,众人上前,将马车套好马,架着马车匆匆离去。 车厢里,傅铮藏在顾匀亭裙摆下,屏声敛气。他看着眼前一双小巧莲足,局促地缩在裙下,又闻得四周幽幽暗香浮动,撩得他心猿意马,口干舌燥。 他连忙闭上双眼,念了几句剑诀静心。待心绪平复后,他想到那人进马车时喊了句“陆夫人”,虽不知为何郡守新妇会出现在这儿,但她定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顾匀亭无疑了。 他心中不由感叹命运弄人。若是当日九龙河畔二人互道了姓名,又如何会有后来的曲折。再想到那日桐柏山崩塌,她一路躲避追兵,期间定是仓皇无助。自己离开后,她被陆懿鸣捉来,肯定受了诸多委屈。想到这里,他心中再无旖旎之思,只有对她的心疼怜惜,。 外院,顾匀亭等人离去后,鲁胜遍一辆辆车轿搜罗过去,自然是遍寻无果。他又回头看了看,目光扫过地上深深的车辙,恍然大悟。 “不对!车上不止一人!”他忙飞奔追向顾匀亭的马车。 前方,络腮胡等人被吩咐继续搜寻傅铮,管事及侍卫们正牵着马车缓缓步入内署。 这时,鲁胜飞奔而至,一个闪身,拦下马车。他二话不说,抽出一旁侍卫的佩刀,一刀劈向马车。 噼啪一声巨响,马车应声炸裂,当中一青一红两道身影腾空而起。 “有刺客!”“保护夫人!”管事朝天放出信号弹,半空瞬间炸出一声锐响。 第12章 红裳破阵显锋芒(下) 而阵眼,就在阴…… 随着信号弹炸裂,屋脊上突然出现数十名弓箭手,整齐划一地张弓瞄准他们,四周兵卫如潮水般涌来,二人被逼退至内署院中。 此时顾匀亭化功散未解,四肢无力,比常人还不如,她转头对傅铮耳语道:“恩公,我对陆懿鸣有大用,你快挟持我。”他摇了摇头,“今日一战,注定无可避免”。她知他生性磊落,就算强敌当前,也不肯用下作的法子,心中不由隐隐佩服。 这时,前方的兵卫向两侧散开,一身红衣的陆懿鸣从当中走来。他一见傅铮护佳人在侧,便觉如鲠在喉,说道:“傅铮,你身为叛臣之子,竟抗旨出逃;又在我大喜之日,挟持我夫人。如此不忠不义之徒,天理难容。若是你束手就擒,我还能便饶你不死,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傅铮冷笑一声,不愿与这颠倒黑白的伪君子多言,他心中不断思量着脱困之法,但是思来想去,都是死局。而陆懿鸣心中也是焦灼无比,本来看见苦寻无果的傅铮,他自是分外惊喜,可一想到顾匀亭在他手上,又让他左右为难。胶着之时,一琉球武士上前,对着陆懿鸣一通耳语。随着陆懿鸣点了点头,这个武士便走出人群,站在傅铮正前方,对他说道: “上次的玲珑拟兽阵,你侥幸逃脱,这次可有胆量,试试我的真元拟兽阵。” 他听罢心下一沉,上次竭尽全力才破阵,而这次阵法必然更加邪门,再加上浑身无力的顾匀亭,怎么想都是毫无胜算。但他面上不显,只定定看着琉球武士,一字一顿的说道: “放马过来。” 话音刚落,四周黑雾“呲”的一声腾起,顷刻间就将铮亭二人吞没。傅铮一眨眼,又陷入了上次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洞中。不同的是,上次一入阵中,便有兽吼不断,声如惊雷,而这次入阵,不仅兽吼全无,反而寂静无比,时不时有一两声凄惨的老鸹叫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片黑暗之中,更显凄厉。 顾匀亭将凤冠拆下,拔出长钗递给他,又扯下珠宝颗粒,揣在手中。他将她揽入怀中,紧握长钗,指向黑雾之中。二人虽然只见了寥寥数面,但此刻均是心意相通,同仇敌忾。 随着几声破空响,数道红影来回穿梭在黑雾之中,速度由慢到快,他的目光追随着这跳跃的红影移动,渐渐的,他感到大脑有些沉钝。 她则仔细瞧着红影落地的方位,丝毫不为其所乱。红影来回不过三五趟,她便摸清其中的关窍。她转头轻晃他,让他回神,又将三颗拇指大的金珠递给他,说道:“恩公,请依次掷向左前方七步,再掷向左后方斜角三步。最后一颗须得控制力度,第一次落地击中右后方两步,再弹跳一次,击中正前方三步。” 他虽不明就里,但却依言一一弹出金珠。他一身内力控制得出神入化,金珠落地的位置分毫不差。随着最后一颗金珠落下,黑雾中传来一声惨叫,原本浓得滴水的黑雾开始渐渐散去,朦胧间,只见正北方一个黑影仆地,生死不知,而其余七个方位各有一黑影站立,双手结印。 她轻笑一声,“果然不错”。此阵虽看似玄乎其玄,但本质不过是伏羲八卦的演化。她早已尽得其父八卦数术真传,这类阵法在她眼中,不过是万变不离其宗。 阵外,盘膝而坐的琉球武士“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他目露狰狞,望着黑雾中渐渐显出身影的二人。他心想,此阵自问世以来,大大小小战过数百场,可谓罕逢敌手,此女能如此快找到法门,不容小觑。 于是,他双手飞速变换,只见一片残影。他将掌心相对,十根手指以极其古怪的方式扭曲交缠,然后纵身一跃,跳入阵中,代替那仆地的黑影站定北方。他心知,必须使出最强杀招,先制住傅铮。 他嘴巴一张,吐出一句:“魔像天门,开!” 阵中的雾陡然间转浓,二人四周又恢复黑沉沉一片。这时黑暗中传来“咚咚”几声巨响,每一响都似重锤一般砸在二人心上。她身中化功散,率先撑不住,一个踉跄,靠在了傅铮身上。傅铮忙托住她,一手捂着她的耳朵,一手将内力送入她体内,帮助她抵抗脚步声,她这才缓过劲来,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浓雾之中出现了一双奇大无比的脚,单是脚面就有二人半腰高,这双脚每走一步,便有一道红影汇入,随着每一道红影汇入,这巨大躯体便完善一分。待八方红影齐入后,一个身高十余丈的通天巨人显露出来。巨人目似铜铃,咬牙切齿,神情怒不可遏。它一边朝二人走来走,一边挥舞着巨戟,行动间似有拔山倒海之力。 这阵法的演化已经完全超出了傅铮的认知,他心中竟升起一股无力之感,他将她护在身后,绝望地想到:如果父仇未报身先死,是注定的结局,那便让我最后护她一次。 她见他如此举动,心知他必定是被幻术迷失心智。可在生死关头,他依然将自己护在身后,世上除了爹爹,还有谁对自己这么好过。 她知道此刻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一双眼睛又紧紧盯回巨人的一举一动,脑子思绪急转: “伏羲八卦,代表了天地,山水,风雷,泽火这八种自然界中生生不息的力量。如果真能将这八种神力加诸其身,必能撼天动地,绝非人力可敌。但眼前的阵法,不过是伏羲八卦的皮毛应用。生成的巨人,也只是徒有八力之形的幻象。 因此,只要勘破阵眼,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然而,八卦之道,讲求的是动态的平衡。阵眼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的变化。更致命的是,如此气象惊人的阵法,如果没有算准阵眼,一击不中,必然遭到极强的反噬。” 她又环顾四周,只见黑雾之中,八方红影弹跳闪现,巨人双目红光闪烁,二者频率暗合。她凝神计算红光闪烁位置和时间。是了!闪烁位置依次是乾、兑、离、震,再到巽、坎、艮、坤,正是从阳盛到阳衰,又从弱阴转盛阴的卦象。 而阵眼,就在阴阳交会时刻,巨人的双目之中。 巨人此时已蓄力完毕,它将巨戟高高举起,使千斤巨力朝二人砸下,强烈的气浪将她死死压在地面上,无法动弹,而傅铮深陷幻术,更不知闪避,眼看二人顷刻间就要被斩成肉酱。 她一把夺过傅铮手中长钗,对他吼道:“恩公助我。”他被她吼得回神,毫不犹豫用双掌将内力源源注入她的体内。她感到体内涌入的内力,提气奋力跃向半空,在阴阳交替的红光中,刺向了巨人的眼睛。 随着巨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一道刺眼的白光迸发出来,她入秋叶般从半空飘落。傅铮刚刚把她揽入怀中,一股惊人的气浪立马将二人弹飞。 他们相拥着翻滚了十来米才止住,待他们相扶起身,二人均被眼前是景象震惊了。 原来的阵中,八名黑衣人连同那名琉球武士横死其中,双目淌血,死状凄惨。而四周一片断瓦残垣,整个郡府内署从屋脊到地面,一片破败。地上哀兵无数,全是刚才围着他们的人马,连屋顶的弓箭手也被震翻在地,弓折箭断。 原来二人在拟兽阵的最中央,就如同龙卷风的风眼一般,所受的气浪最弱。而阵中心往外,气浪则如涟漪般,由强转弱,一圈圈荡开。 二人劫后余生,均感庆幸,俩俩对望中,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喜悦和动容。谁知,突然一道寒芒闪过,一柄利刃向二人飞来。他们轻侧身体,那利刃从二人中间劈过,深深插入身后的墙柱里。他们回头一望,只见陆懿鸣面若寒霜地盯着他们。 陆懿鸣此刻妒意翻腾,顾匀亭对他从来冷脸相带,却把柔情尽数留给了傅铮,可笑自己还为了她的安危担忧不已。他将满腔恨意全算在傅铮头上,他右手一挥,下令:“拿下他们。” 顾匀亭方才强撑着破了阵,此刻一阵脱力,随着一声嘤咛,她倒在傅铮怀中,无力站稳,陆懿鸣见此更是怒气攻心。后方的士兵挥刀指向二人,渐渐围拢,傅铮一手环着她,一边踢起一把长刀,握在另一手中,环守四周。 唰的一声,鲁胜的身影落在陆懿鸣身后,作壁上观。 这一回,一方是精兵众多,摩拳擦掌,另一方是经拟兽阵一战,内力折损的傅铮,外加毫无战力顾匀亭,胜负毫无悬念,鲁胜自然乐得看陆懿鸣猫捉老鼠一般戏弄他们。 傅铮自然也清楚胜算聊聊,但要他束手就擒,绝无可能。随着精兵一拥而上,他初时尚有余力拼杀,但时时要护着怀中的顾匀亭,渐渐左支右绌,招架不及。他的后背手脚,均被划伤,这时数道刀光砍来,他再抵挡不住,“乒”的一声,手中的刀碎成几节,几道刀光眼看就要劈下来。 顾匀亭见他连连受伤,心中早已悲愤不已,眼见刀光瞬间就要劈下,反到心中清明。她紧搂傅铮,宁愿二人一道做刀下亡魂,也绝不向陆懿鸣低头。 第13章 神兵御敌解危困(上) 这哪是什么铁板…… 二人连番激战,早已力竭。傅铮的双手因脱力而颤抖不已,握不住的半截长刀“砰”的一声落在地上,顾匀亭早已站不起身子,依靠在他怀中。 骄阳照耀下,头顶的数柄长刃迸发出炫目刺眼的白光,顷刻就要架在脖颈之上。他们心中却毫不惧怕,二人紧紧相依,仿佛拥有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阵疾风伴着霍霍之声呼啸而来,一块巨大的铁板擦着二人头皮飞过,对着二人身前的士兵一通横扫。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身,院落里士兵倒下了一片。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铁板斜插入地面,旁边歪靠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脸漫不经心。 院中这番惊变,出乎所有人意料。待铁板入地,众人才发现,这哪是什么铁板,分明是一扇几百斤的铁门!而那少年漫不经心间,就将这奇沉无比的铁门舞得风生水起,在乱军之中杀敌游刃有余,这该是怎样惊人的臂力啊。 此刻院中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集中在这少年身上。 傅铮率先打破了沉默:“焕之,你……你怎么来了。” “大哥还好意思说呢,说走就走。害得我出门匆忙,都找不着乘手兵器”,少年边说边对着傅铮甩出两枚药丸,“快吃,我一人撑不了多久”。 陆懿鸣一见傅铮有了强援,不再犹豫。当下他同鲁胜二人,一并跃至少年身前,二话不说,上手就是杀招。程焕之一见二人身手,便知他们身手极高,绝不能近身作战。他一脚将铁门踹向二人,而后竟四肢着地,龇牙咧嘴,如野兽一般逃遁起来。 陆鲁二人见此均感惊疑,这少年武功路数不仅看不出门派和师承,而且身法处处透着古怪,仿佛只要再加上条尾巴,他就能立马变成山间野狐。 但不论如何,先抓住他才能稳住局势。二人不敢大意,全力追起了这个古怪少年。这内署本就不大,又有众多的士兵围击傅铮,留给三人追逃的空间本就不多,可这野兽般的少年却似游鱼一般,无缝不钻,无孔不入。 陆鲁二人虽武功高强,但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功夫,一时竟拿他无法。二人从梁下追到檐上,几次碰到他的身体,又被他滑如泥鳅般扭开桎梏。更可气的是,他边跑还边喊:“陆懿鸣这个色中饿鬼,看人家老婆漂亮,就强夺□□”,“现在丑事败露,又要杀人灭口”,“作恶又没实力,还要拉上一堆帮手”。 此刻,前院宾客纷纷入席就位,准备开始午宴。他这几句话均是用内力传出,一时前院众宾客听得清清楚楚。 本来众人对郡守迎娶江湖女子就充满好奇,而内署打斗的声音也早就传到前院,众人私下已经议论纷纷。这几句话,更是一下点燃了众宾的八卦之火,有好事者甚至不顾管家侍卫阻难,要闯进内署探个究竟。 陆懿鸣被那“□□”二字激得怒火中烧,当下对鲁胜使了眼色,接着一个闪身,斜插到程焕之身前。眼见二人一前一后,将他围在当中,他却不慌不忙,四肢着地,摇着不存在的尾巴,眼带戏谑的看着二人,“还没玩够呀?”。 二人经过一番追逐,已识得他功夫的破绽。这少年的身法虽诡异,但是看起来只适合逃遁,并无什么攻击力,他的攻击纯靠一身巨力,只要避开他的爪子,就无甚威胁。而且毕竟他内力有限,一番打斗下来,行动间已有所迟滞。 当下,二人也不去回应他的挑衅,陆懿鸣解下腰间九节鞭,与鲁胜对视一眼,同时向少年攻去。 又一次,鲁胜抓到了少年的肩膀,他也如前几次一般用“赤狐闪”避开这一抓。谁知就在避开的时候,鲁胜乘着这个空隙抓住了陆懿鸣扔过来的九节鞭,二人一人执一端,围着他飞速绕起来。待他再想逃遁,已被九节鞭死死缚住,挣扎不开。 他惊怒交加,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陆鲁二人也丝毫不敢松懈,这少年巨力惊人,他们咬牙拉住九节鞭的两端才勉强稳住身形。陆懿鸣飞速摸出一枚金针,对这少年胸口飞去。 内署另一侧,傅铮一服下药丸便觉得一股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内力虽未恢复,但力气已足,当下,他也不使内功,全凭剑招与蛮力杀向涌来的士兵。顾匀亭服下药丸,虽然化功散未解,但也恢复些许力气。于是二人,一个杀敌在前,一个补刀在后,合作无间。 内署中的士兵本来经过连番恶斗,已被杀灭大半,傅铮内力也逐渐恢复,他越发游刃有余,如切瓜砍菜一般,将围上来的士兵杀的毫无还手之力。同时,他一边砍杀冲上前的士兵,一边看顾着程焕之的战况。 此时,一见程焕之遇险,他立马手脚并用,飞出两柄长刀。 只听得“当”的一声,飞刀在半空击落金针。陆懿鸣回首,又见一柄飞刀扎向眼前。他此时两手都死死拿住九节鞭,腾不出手抓向飞刀,便向外一侧。将将避开飞刀。一抬眼,一颗金珠又紧接着朝他脑袋打来,他连忙往里侧折腰。 谁知那金珠飞到半路就落下,只见顾匀亭右手垂下,不住颤抖,她暗恨道,“要是自己内功未失,这下非打穿他脑袋不可”。 如此一来一回间,紧紧捆缚的九节鞭,生出些许空隙,程焕之立刻抓住时机,使出一招“白狐缩骨”,突破常人关节活动的极限,将髋骨错位,后双腿蹬地,借力从九节鞭的捆缚中钻出。 哗啦一声,手中的九节鞭一轻,陆鲁二人同时向两边弹开,待他们退后两步稳住身形,手中的九节鞭已经被拉成一条直线。而程焕之却几个闪身,出现在铮亭身边,三人合围,一道御敌。 陆懿鸣面若寒霜地放出信号弹,冷笑道:“再过半刻钟,五百营兵皆会集中在此,我不介意多陪你们玩一玩,就看你们能撑到几时了。”他话音刚落,仿佛就有人马奔腾声从远处传来。 当下,显然陆懿鸣一方战力稍胜一筹。虽然要活捉傅铮等人,势必要有一番缠斗,但是拖住他们半刻钟,是轻而易举的。只待半刻钟后援军到来,傅铮等人绝无胜算。 这个道理双方都很明白。于是,陆懿鸣这方,抱着猫戏耗子心态,不紧不慢走向傅铮等人;偏生此时,顾匀亭两眼一黑就要晕过去。原来方才她强催气力,发出一颗金珠,此刻气力散去,比之前还不如。傅铮将连忙将她背在身上,满脸肃容,迎向接下来的恶战。 程焕之同傅铮悄声说到:“跟我走,去西北角杏树那儿。” 傅铮扫了眼西北角的银杏树,只见那树除了高些大些,并无异常之处。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对舍命相救的程焕之,他全然信任。 他还来不及多想,片刻之间,陆懿鸣二人已杀到身前。接着,几人从地面战到墙头,傅铮等人边打边往西北角退。 他们的战力本就不如对方,加上傅铮背上又背了一个人,过招之间,左支右绌,三五招内,身上就被划出数道血痕。程焕之神色也凝重起来,他加快速度往西北角退去。 鲁胜见他们逃到墙头,以为他们垂死挣扎,笑着喊到:“以为翻出院墙就没事儿了吗?外头几百士兵正等着你们呢。” 顾匀亭往墙外一看,果然墙外一列列士兵严阵以待,相邻的钟楼上也布满了弓箭手,俱是张弓引箭,直指他们三人。她心头一慌,呛咳起来。傅铮听见这声呛咳,被她的伤势牵扯心神,一回头,陆懿鸣的九节鞭尖就要打到他颈上。他欲后仰,又担心背后的顾匀亭脱力滑落下去,便只能两腿交替后退。 五位高手对战,自是声势惊人,原本坚牢的墙头,墙砖也已经稀拉脱落。傅铮后退之时,一不留神,踏空了墙砖,连同背上的顾匀亭一同从墙头坠落。他双手紧紧拖住顾匀亭,单靠双腿在墙上蹬踏借力,减缓下坠的速度。 郡守府的院墙有三四丈高,寻常人这种高度跌落,便是有死无生。傅铮一番蹬踏减速,虽不至于摔死,但陆懿鸣心系顾匀亭安危,当下也飞下墙头,一边奔向他们,一边甩出九节鞭捞向顾匀亭。 眼看陆懿鸣九节鞭就要碰到傅铮二人,一道白练从天而降,如疾风闪电般绕在傅铮二人身上,将他们死死缚住。 陆懿鸣抬眼一看,心下大骇。只见鲁胜不知中了那少年什么妖术,整个人失魂丢魄的跪在墙头,而那少年则面色惨白,一手抓着一道白练。两条白练一道缚在银杏树的主干上,另一道则缚住傅铮二人。 他毫不犹豫甩出九节鞭,欲打裂白练。谁知那白练竟柔韧异常,他一鞭下去,白练不仅没被打裂,反而就势向上一折,更快地将二人甩向程焕之。 程焕之一把抓住二人,接着,抓着另一条缚在树上的白练,荡进了枝叶浓密的银杏树冠里。 陆懿鸣一见程焕之接住二人,立马就朝他们飞去。刚要跟他们一并没入树冠,忽然,一颗黑珠朝他飞来。黑珠还未近身就在半空爆裂,一股又浓又兽的狐骚味扑面而来。 “啊!”他惨叫一声,捂着眼睛从银杏树上跌落。 第14章 神兵御敌解危困(下) 原来这暗道的出…… 三人一跳入树冠中,傅铮和顾匀亭就惊奇的发现,这十余丈的银杏树的主干,竟然完全是中空的。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程焕之就朝身后打出一颗黑珠。伴着陆懿鸣的惨叫声,三人朝树干跳了下去。 傅铮同顾匀亭一入树干中,便觉得腥臭无比。待跳到树干底部,他们发现脚边放着四个黑色口袋,其中隐隐有活物蠕动凸起,并且传来此起彼伏的“吱吱”声,加上树干天然扩音器的形状,二人仿佛感到周身有数不清的蛇虫鼠蚁。 顾匀亭当下全身汗毛竖起,一阵反胃。她强忍不适,打量四周。 只见幽暗的树底生长着数道粗大的根系,深深扎进地底。诡异的是,这些根系盘结交错之间,中间的泥土已被尽数镂空。 正惊奇之间,程焕之向树冠外抛出一些粉末,又挥剑划向口袋。只听得几声裂帛之声,百十只蛇鼠从裂缝中钻出,朝着粉末飘扬的方向蜂拥而去。 这下连傅铮也欲作呕,他忍不住腹诽到,小弟这仙狐洞功夫,绝是一绝,就是太倒胃口了些。这时,一直游刃有余的程焕之,哇的吐出一口血,身形晃了晃。傅铮忙腾出一只手扶着他,他从胸口又掏出同方才一模一样的三粒药丸,同他们一起服下,说到:“咱们得快些了。” 傅铮和顾匀亭不敢犹豫,吞下药丸后,立马跟着程焕之钻入其中一个空隙。这银杏树的根系,同它顶上的树冠一般发达,在这黑深的土壤中,延伸覆盖了不知方圆几丈,其间空隙纵横交错,好似迷宫一般。 程焕之同傅铮一前一后,将顾匀亭护在中间,三人便在庞大根系构成的缝隙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的钻行着。 这根系的空隙,越往下越窄,初时三人还能跪匐着前进,而后只能平趴着用双肘向前蠕动。爬过了一段极窄极窄的空隙后,三人进入了一段稍宽的暗道。这暗道是自下而上斜直挖就的,好在两侧粗糙,能借力攀援。 他们加快速度,大约爬了三五丈远,暗道便到了尽头。 暗道的尽头是厚厚的土封。正当傅铮二人怀疑走进了死胡同,前无去路时,程焕之“砰砰砰”砸了土封三声,外面便传来了铲挖的声音。不多时,土封裂开,便有亮光透入。光亮之中,一双手将程焕之拉了出去。 顾匀亭二人也连忙手脚并用爬了出去。二人一出暗道,就感到一股极浓腥膻之气扑面而来。他们来不及查看周围情况,忙看向程焕之。只见他面若金纸,躺在一中年男子怀中,人事不知。傅铮仓惶地喊了句:“焕之!”,二人连忙俯下身,查看程焕之状况。 中年男子满面焦急,抖着手喂了程焕之一颗药丸,又转过头来,一脸焦急地对傅铮说:“快扶着他,我去填了暗道。” 傅铮这才看了看,他们此刻身处一个鱼肆主人的家中,四周鱼鳞鱼肠散布,污水横流,这就是那股腥臭的来源。从小院的东南角望去,竟然还能依稀看得见银杏树的冠顶!看来他们和郡守府的建筑群,应当只有一街之隔。 男子将程焕之交给傅铮后,便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桶桶石灰泥浆,尽数浇入暗道,又在面上铺上石砖。在这过程中,傅铮则运内力给焕之,替他化开药力。 一切如常后,男子转身对二人说到:“我是常叔。此地不宜久留,快和我走。” 傅铮这才想起,程焕之谈起仙狐洞时,曾说其门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同一位常叔。弄清眼前人身份后,他再无犹疑。于是常叔背起程焕之,傅铮背起顾匀亭,四人一道穿过正屋,三两步就来到了后院。 后院依旧腥臭无比,当中有一个破败的枯井。常叔率先跃入其中,傅铮紧随其后。这井看来已荒废多时,四人一落地,便扬起厚厚的落叶和尘土,连陷入昏迷中的程焕之,都无意识地呛咳了几声。 常叔一手托住背上的程焕之,一手在井壁上敲击着不同的方位。连击数声后,随着一阵震动,一道黑漆漆的小门打开了,常叔的身影立刻没入其中,傅铮也亦步亦趋。待四人消失在暗道里,小门又隆隆关上。 常叔手执火折子,在暗道里东拐西绕。大约又往西北方向行了二里左右,暗道到了尽头。常叔停了下来,示意噤声。于是,众人一道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片刻后,听不出外面有任何异动,常叔轻轻拉出暗道前方的一块小砖,左右打量起来。 片刻后,常叔转头对他们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城北的玉清宫,目前来看,应该是安全的。”原来这暗道的出口,竟然在玉清宫正殿,大佛的底座里。傅铮这半日看下来,心想,当日焕之小弟所言的“钻山入地的旁门左道”,实乃大大的谦辞。 傅铮看了眼稍稍毫无血色的程焕之,说道:“既然玉清宫是安全的,我们先在这儿休整一番,待入夜了我们再行打算。”众人皆认同他的主意。 于是,傅铮同常叔盘膝坐下,二人一左一右,将内力打入焕之体内,替他运行周天,疗养内伤。顾匀亭则自行运功,炼化此前服下的两枚丹药。 三人一边休整,一边侧耳倾听暗道外的动静。这玉清宫素日是个极清净的地方,然而今天,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已经来了两波搜罗的人马。看来,陆懿鸣大有挖地三尺的架势。 忽然,本已重归寂静的暗道外,又传来了一众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许多女子的啜泣声。这声音显然同前两波搜罗的人马不同。暗道中,四人眸子同时睁开,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墙外的声音上。只听得一名男子吼到:“再哭,今晚就办了你们!”男子话音刚落,啜泣声就小了不少,间或有忍泣的打嗝声传出。 接着,男子与他同伴的对话传来—— “这陆使君,今日可真是天字一号绿帽王了”,男子边笑边说道。 “小点声,不要命了你!不过我倒听说,是那陆使君抢别人老婆在先。” “真的假的,不过这陆使君长得又俊,又是当大官,居然还和咱一样讨不到老婆,嘿嘿。” 暗道里,顾匀亭听见抢老婆几字,当下一阵脸热心跳。她眼波轻轻朝傅铮看过去,谁知他也正看过来,二人目光一触,便逃也似的避开,一时间二人的心脏都仿佛跳到了喉咙口。墙外二人可不知墙内的旖旎,他们又往下说去—— “这批雏儿,可全是原来颍川郡丞府上的家眷,三娘花了大功夫才买下来的。这般品相,定能值大价钱。要能按时送到,咱们讨老婆就有指望咯”,男子转头看了看缩在墙角哭泣的女人们,仿佛看见了白花花的银子。 一会儿,他又面露担忧,对同伴说:“可这么一闹,这次的盘查肯定严了许多。你说,咱们能按时把货送到洛阳吗?” 那同伴倒是信心十足,说道:“不用担心,三娘已经提前打点过了。上头交代了,这两日咱们都待在这玉清宫,等风波过去了,我们凭借通牒,自然能畅通无阻。到时候咱们加快脚程,按时交货肯定没问题。” “这也太麻烦了吧”,男子不满的嘟喃道。 “可不就得这么着呀。你想呀,偌大的汝南城,每日进出的商货车马有多少。使君夫人和她那情郎,随便躲在哪一辆马车里出了城,那不就完了。所以陆使君下令,这两日车马一律禁止出入。像咱们这般已经进城的车马,全数得待在固定的地方,逐一排查。两日过后,方可凭通牒出城。” “这不就是天罗地网么。”男子咂舌道。 “诶,你倒还晓得天罗地网。正是!就说这玉清宫,我们来之前就搜检了两趟了,我们这批货,他们也都一个个看过了。确保没问题,给了通牒,才让我们进来的。外头现在还有陆使君的人守着呢。” “原来如此,那咱们运气真好,分到了这玉清宫,清净又宽敞。”男子憨笑出声来。 “你傻呀!这还不是因为,三娘之前替咱们疏通过了。和你说话真真累死。我先睡啦,下半夜轮值再喊我。” 暗道里,四人听完对话,都了解了来龙去脉。傅铮往里一指,三人扶着程焕之退回暗道深处,商量起了对策。 还未谈及对策,三人先齐齐将目光望向焕之。常叔最为焦急,问道:“焕之,你恢复的如何了?”程焕之顶着张苍白的脸,笑道: “让大家担心啦。”随之解释道:“此前,我用了‘白狐天眼’,魇住了鲁胜。还好救的及时,小命保住了,嘿嘿。如今气力是恢复了些,就是接下来一个月,再用不得一点功夫啦。” 他说的是漫不经心,听的人全是一阵后怕。常叔冲口而出:“焕之,天眼之术,一生只能使两次,超过两次就修为尽废,五感全失啊!” 他听完皱眉埋怨道:“常叔,你太也啰嗦了。” 傅铮当下就要对他行一个大礼,他连忙一把拉住。看傅铮正要开口,他又抢先开口:“大哥,咱们可不兴婆婆妈妈那一套。” 傅铮咽下话头,眼眶微热,心中感谢老天,让他在世上从此多了一位亲人。他目光诚恳地看向程焕之,说道:“小弟你好好修养,接下来一切,我来打点。” 第15章 芥子乾坤藏星象 这幅图中,苍龙全身平…… 同伴睡下去没多久,那男子也哈欠连天,他自言自语道:“反正外头查的那么严,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没过多久,他也脑袋垂了下去,呼吸渐渐绵长。 众人听见外头呼吸声,便依计行事。常叔轻轻拉开小砖,从怀中摸出一管迷烟,对外吹出。片刻后,暗门嗒嗒开启,傅铮便钻了出去。 微凉的晚风中,傅铮匍匐在玉清宫正殿的屋脊之上。只见汝南郡府外,一队队军马正手执火把,挨家挨户的搜罗。而玉清宫外,也正如那两名男子所言,有重兵把持着。看来想要出城,只有利用他们的通牒这一条路了。 傅铮又转身回偏殿拿了些瓜果贡品,给众人充饥。众人裹腹一顿后,便将那两名男子分开来拷问。 那两人本就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辈,三两下便被掏出了话。当听到这二人受洛阳的花娘头子“三娘”所托,将颍川郡守府的罪眷押送过去,顾匀亭怒不可遏。墙角的那群女子,全是未及笄的少女,最大不过十二三岁,最小不过八九岁。一想到这群良家女子就要被这俩人卖到烟花柳巷,染上一身腌臜,她心里一股恶寒涌起,就要提刀劈死这两人。 “顾姑娘,他们也是受人指使,罪不至死。”傅铮连忙拦下了她,又对那二人说道: “今日饶你们不死,来日若再行不义,天涯海角,我也对你二人追杀到底。”他一刀劈碎佛台一角,示意二人:“你们可明白!”二人自然磕头如蒜捣。 将那两人绑好塞进暗道里后,几人便商量起如何出城。静谧的夜里,除了四人的低声细语,周围只有身后几位女子绵长的呼吸声,以及身前噼啪作响的火堆。 突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们凭着这通牒,是绝对出不了城的。” 众人齐刷刷起身戒备,将目光投向墙角。只见东倒西伏的众女子中,一个十来岁大的女童,翘着双丫髻,一脸镇定地说出了那句话。 众人交换眼神,均觉得疑惑又惊奇。这小童虽身量还未发育,但在场几人均出自武学名家,一看这小童便知他是男儿身。他为何藏身女儿堆?又如何躲过迷烟?方才几人的交谈,他听去了多少? “你需要我们做什么?”傅铮先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需要你们送我回颍川。” “为什么相信我们?” “因为你方才放过了那两个畜生。他们虽然该死,但你是个好人。” 傅铮陷入了沉默,他们现在俱是亡命之徒,焕之又不能动武,实在是没有能力送一个不通武艺的孩子,去百里外的颍川。他正要开口,程焕之却拦下了他,说道: “大哥,如果我们能成功离开汝南郡,就让常叔送她回颖川吧。” 他看向常叔,说道:“我在汝南待了十来年,早就呆腻了。接下来,我想陪着大哥一道,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常叔此刻望着程焕之,眼中虽饱含不舍,但依然尊重他的选择。 他又同傅铮二人解释道:“我娘就葬在汝南,所以常叔哪儿也不会去的。让他送这孩子去趟颍川再回来,是最好的安排。” 傅铮见二人都同意这一安排,便对那男孩儿承诺到:“常叔会送你回汝南。” 那男孩一听,眼中都有光了,他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初相识的人会不会欺骗他。他不再隐瞒:“你们打开通牒瞧瞧,背面是否用暗纹刻着字符。” 众人忙看向通牒背后,果然浅浅刻着几行不明意义的字符,不细看根本瞧不出。 “这四行字符,写的便是通关队伍中,男女有几人,车马有几辆,以及通关序位。若有一个对不上号,立马就拦下严查。” 四人见那符号确实是列了四行,每行一个符号对应一个数字,确如那男孩所说。 他们险些就着了那二人的道儿。程焕之气不过,用唾沫就着脚底的泥巴,搓了两枚泥丸喂那两男子吃下,骗他们这是穿肠毒药。倘若众人顺利出城,则会让人给他们送解药,否则,便肚烂肠穿而死。 那两人吓得屁滚尿流,把实话全说了,也再次印证了那男孩儿所言。 两日后,傅铮同程焕之扮做那两名男子,顾匀亭便补了那男孩儿的缺,混入了罪眷中。常叔同那男孩则留在玉清宫,目送他们离开。 众人离开后,常叔忍不住问道:“你们不是一块被抓的么?怎么你不见了,她们竟没一个发现?” “因为他们是最下等的婢子,被抓前从未有机会见过我,被抓后更不会有心情关注我。要不是混入他们之中,我早就活不成了。” 常叔见男孩一向刚毅的小脸,露出了浓浓的悲戚,便不再问下去。 一行人驾着车马驶向城门,一路上军队往来不休,俱是在走街串巷的搜罗傅铮等人。其阵势比之前日,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到了城门口,傅铮递上通牒。守卫经过一番仔细的核对后,终于放行了。 他们一离开汝南郡,便在偏僻无人处,将众女释放。之后,立刻策马扬鞭,飞驰而去。 众人日夜兼程,一路向北,驶过了南阳盆地,又越过嵩山,终于离开了豫州府。此刻,他们才算是逃出了陆懿鸣的势力范围。 当夜,嵩山脚下,微风习习。顾匀亭坐在火堆旁,一边烤鱼,一边笑着看向远处的溪边,那儿傅铮同程焕之在捕鱼杀鱼。灿烂的星空下,伴着火苗噼啪声,众人享受着久违的宁静。 一顿饱餐后,三人围坐火堆旁,将各自经历交代了一番。在感慨造化弄人之际,莲娘和见深的死也让他们陷入了痛惜的沉默之中。 “大哥,顾姐姐,你俩的经历也太离奇了,才第二次见面就抢亲了。不过话说回来,这陆懿鸣找那蟠螭佩和无量珠的图纸到底为了什么呢?这两件事有联系么?”程焕之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爹,崇明将军,顾伯伯,还有见深小弟的娘亲,这几位天各一方,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索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我想不出这条线索是什么,但它一定与蟠螭佩,以及龙一未说完的那句‘岷山有龙’大有关系。”傅铮一边看着手中的两枚蟠螭佩,一边分析道。 这两枚蟠螭佩,一枚是见深死前留给他的,一枚则是顾重山留给顾匀亭的。 “傅大哥说得对。我想,也许这四人手中各有一枚蟠螭佩,这大概是一种身份的证明”,匀亭叹了口气,“可怜见深师弟,为了这件事枉送性命。若能查清这一切原委,也算寥慰他在天之灵。若要想找到答案,我们必须得去秦岭宝花庙走一趟。” 这时,傅铮想起了藏在发髻之中的金珠,他将金珠取下,递给二人。匀亭同焕之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始终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他只好将金珠又藏回发中。 “对了,父亲留给我的芥子珠我还没来得及打开,说不定里面会有什么线索。”顾匀亭从怀中拿出了那枚鸽蛋大小的芥子珠。 当日,她被陆懿鸣在桐柏山暗道里追杀,暗道坍塌之时,芥子珠才落下,父亲如此设定机关,必有深意。只见她摊开手掌,掌中的芥子珠在月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 若项衍和陆懿鸣在此,定会为这一幕震惊,因为这芥子珠,赫然就是小版的无量珠。 她双手上下翻飞,十个指节飞速点触着珠身不同的位置,更为惊奇的是,她双手未曾托珠,珠子却能悬空不掉,全靠她十指点触之力,浮在半空。她的手速越来越快,最后只余残影一片。只听一声清脆的嗡鸣,芥子珠落在地上,缓缓打开。 起先,只是芥子珠顶部初现一道裂缝,而后裂缝向两端延伸,珠子一分为二。而后,分开的两半又各自现出一道细缝,二分为四。如此,四分八,八分十六……整个过程顺畅无比,没有一丝迟滞。最后,一幅三尺见方,金石刻就的星象图铺陈在三人眼前。 “大哥,顾姐姐,这是什么呀!又是点又是线。这上面的字,每一个我都认得,可是合在一块儿看,什么也看不懂。” 傅铮虽能辨认得出这是一幅星象图,但却不明白此图的含义,因而他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顾匀亭。 顾匀亭边读图边解释道:“这是二十八星宿图中的苍龙星象。” 见二人一脸迷茫,她又解释道:“古人将月亮运行的轨迹称为白道,又将白道划分为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大星象,其中每个星象又有七大星宿。这就是‘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二者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万物运行。” 程焕之看看地上的星象图,又看了看天空,似懂非懂的说道:“这天上的群星,不是无时无刻都在运动变化着的吗?这东西南北的划分,难道有什么固定的参照物么?” “正是”,顾匀亭笑着看向他,继续解释道:“每到春秋分时节,在昼夜相接的黄昏时刻,你面向南方而站,此时的白道上,排列的就是南朱雀七宿。南朱雀的位置确立了,其他各星宿自然也能确立。” “原来如此。那这四象二十八宿的形态都是固定的吗?” “不是的,你想想不同的季节,月亮在天穹中的高度是不是变化的?”匀亭说完,便看向程焕之。见他点了点头,才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四象的形态也是变化的。就拿这苍龙星象来说,冬季,整个星象全藏于地平线之下,这就是‘潜龙勿用’。而这幅图中,苍龙全身平行于大地,好似在天空飞舞,这便是‘飞龙在天’”。 她看了看天空,喃喃道,“是了,再过半个多月,天空中的苍龙星象就会变成这‘飞龙在天’”。 她话音未落,就听得一阵轻微的鼾声想起。火堆旁,程焕之已经蜷起了身子,熟睡得像个孩童一般。她同傅铮相视一笑,久违的幸福和温暖包围着他们。 月上中天,顾匀亭久久参详不出星象图的含义,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傅铮轻手轻脚地将外衣披在她身上。看着她沉睡的模样,他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不觉间,眼前又浮现出汝南郡府里,她身披嫁衣的样子。 聪慧,美丽,识大体这三样特质,世间女子能得其一,已是不易。如她这般,三者兼具,更是天下少有,也难怪陆懿鸣为她心动,想到这里他不禁黯然。 第16章 同门相见阴谋酿(上) 如此一来,他又…… 三人既已决定去秦岭宝花庙探个究竟,便打算借道洛阳,顺便在那里补充装备。 次日清晨,他们驾着马车,朝着天下第一都——洛阳驶去。一路经过敖仓、偃师等城市,越靠近洛阳,越是繁华。 程焕之少年心性,自是最爱出游,一路上他左顾右盼,不亦乐乎的样子,让心系父仇的傅铮,也开怀了些许。 两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洛阳。此时,越朝王都虽是西安,但论起天下第一都,当之无愧是神都洛阳。 洛阳自千年前就是夏朝的王都,其后又有四大王朝先后定都于此,沿洛河开宫建殿,史称“五都贯洛”。而后虽历经连年战乱,战火烧了一遍又一遍,但如今的繁华,比之王都西安,依旧是不遑多让。 洛阳城外,三人为了避人耳目,便弃了车马,步行入城。还未入城,程焕之便开始啧啧称叹: “大哥,要是没出来一趟,我一直以为汝南郡天下第一城呢,羞愧!羞愧!” 千年王朝的底蕴,赋予了洛阳包罗万象的繁荣,而最粗暴的体现,就是三人眼前这高十余丈,横亘数十里的城墙。粗粗一看,近乎十倍于汝南郡的城墙。 一入城门,便是洛阳最繁华的西坊市。其中人马川流,摊肆林立,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一看见街上有人在演角抵戏,又是吞刀吐火,又是胸口碎石,程焕之立马走不动道了。他转头对傅铮说道: “大哥,我……我没啥好准备的。你们看,你们买,我……” 铮亭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说:“你且玩着,两个时辰后在前头的客栈汇合。” 二人走后,程焕之更是抛开顾忌逛了起来。他看见前头有人搭擂台,他原就最好这口,当下立马围上前去。 只见人群中央,立着一个木架的高台,高台顶端系着一朵红绸花。他忙问起了身旁的围观者:“小哥,这比的是什么呀?” 那人打量了他一番,说道:“小兄弟第一次来洛阳呀,这可是我们西市顶顶有名的撷花擂啊!稍后哨声一响,攻擂者便可自行攀上高台。谁先采得顶部的红花,谁就是擂主。奖金足足有十贯钱呢!” “哇!那更要去了!”他当下便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此时,主事者高喊一声:“哨声一响,生死不究”后,就吹了声长哨。哨声未停,几十个赤膊汉子便冲了上去。他也不肯落后,一个箭步就往上跃。 身边的攻擂者,虽然不通武艺,但极为熟悉高台构造,几个勾、攀、跃下来,有几人竟已将他远远甩在后面了。 他怎是服输的性格,当下好胜心上来,便忘记了自己是个逃犯的身份,使出了“赤狐闪”。虽然上次汝南一战,至今内功完全用不了,但凭着招式,胜过这些不会武功的百姓,也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见一个清俊少年,忽然四肢扑地,龇牙咧嘴,手脚并用向上攀援。速度之快,令所有攻擂者望尘莫及。几个呼吸间,他就到了高台上,采下了红花。 人群先是在震惊中沉默,数息后掌声雷动,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见众人欢呼叫好,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以至于忽略了街角那抹一闪而过的身影。 待兴奋过后,他才想到,方才太招摇了些。他又自我安慰道:“洛阳和汝南,一个在司隶,一个在豫州,陆懿鸣就算再厉害,也蹦跶不到这儿来”。 不多时,琳琅满目的街市又让他将那点小小的担忧抛诸脑后了。 另一头,傅铮同顾匀亭定好了兵器,正往客栈赶去。途中,她被一个面具摊子,吸引了目光。不似寻常女儿家,她素来对脂粉裙衫不感兴趣,倒是面具匕首等玩意,颇能引得她注意。 她上前拿起一个只遮得眼睛和额头的半脸面具,戴在头上,笑着看向傅铮,说道:“傅大哥,你可还认得我?” 金色夕阳下,傅铮看着她鲜活娇俏的脸蛋,心想:“凭着你眼角的那颗泪痣,我便一眼认出你”。如此一来,又想到那日在汝南府仓中,做的那个荒诞又羞耻的梦。他喉头一紧,满脸烧了起来。 “诶?傅大哥,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赤红,莫不是发热了?”说罢,匀亭伸手就去探他的额头。 他羞得恨不得钻入地缝,偏偏又不忍拂开匀亭的手,只得边后退,边说:“我没事,顾姑娘,你别担心。”谁知心神慌乱之间,绊上了身后的台阶,就要朝后跌去。 匀亭见此,忙放下面具,一把将他拉住,他也忙伸手搂向匀亭。待他站定,便嗅到了她身上那股幽香,这个味道又将他带回到那日裙下的旖旎。 他暗唾自己一口,如今自己背着血海深仇,能许得了谁安定,怎么敢肖想她。 他不敢再看顾匀亭,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而她被这么一搂,也心如鹿撞,当下不在多问,埋头跟着他返回客栈。 到了客栈后,铮亭二人听到焕之今日的“壮举”,颇为担忧。 由于二人定制的兵器还需几日才能打好,他们便交代焕之,接下来的日子,都要留在客栈避避风头。焕之虽不舍繁华,但事关众人安危,也只得苦苦忍耐。 是夜,汝南郡守府衙,东厢房内。 项衍靠坐在榻上,此时正是盛暑六月,但他仍着秋衣,披薄氅。听得陆懿鸣回禀,仍未抓到傅铮等人,他眉头紧皱,一阵急咳。望着跪在下首请罪的陆懿鸣,他良久才平复喘息。 一名身材纤瘦的妙龄女子站在项衍身侧,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双手捧上,说道:“小弟没抓到傅铮,自是该罚,义父切莫动怒。这是我调配的养荣茶,能祛热清肺,您尝尝。” 这正是项衍排行第二的义女,陆轻漪。她抬起头来,只见一张短下颌,鼓脸蛋,大眼溜溜的幼态脸蛋上,显露的是与之极不相符的沉重。 她端看项衍一眼,便知他心气衰耗,肺脏受殃,若不及时涵养心脾,必定短折夭寿。无奈这些年她为项衍奔走江湖,不能随侍左右,及时为他调养,这才让旧疾不断加深。 陆懿鸣心中也是悔恨,当日他布下重重兵马,自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一个如此古怪的少年,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急切说道:“义父,探子来报,洛阳西市出现了傅铮同伙,也就是那身法古怪的少年的踪迹。恳请义父给孩儿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我亲去洛阳将他们抓来。孩儿此次绝不让您失望!” 项衍听这一到消息面色稍霁,但他却没有立即同意陆懿鸣的请求,而是皱眉沉思不语。陆轻漪眼看义父又要劳思费神,忙沏了一杯茶递与他。 项衍看到她眼中的担忧,露出一抹安慰的微笑。他接过热茶,说道:“坐吧。”陆轻漪依言落座,而后回道:“此前义父吩咐的事,已有眉目了。” 她抬眼看向项衍,絮絮说道: “前月义父接到武田密报后,便派我去虎竜山查探傅铮的底细。 经探查,那简秋光数年前便已闭关修行,不问俗务,虎竜山一应事宜,均由大师兄邵景行暂理。那邵景行是个热衷名利,弄权媚上之人,我便借着大哥辅政大臣的名头接近他,轻易就将他收买了。” 见项衍轻蔑一笑,她继续说道:“据邵景行所言,傅铮在武学上颇有天赋,但是人情并不练达,素日多是闭门苦修,真正交好的同门除邵景行之外,还有一人。” 项衍听到此处,眉头一挑,看向陆轻漪。 她接着说道:“简秋光关门弟子共有三人,除他和傅铮外,还有一位师妹,名叫司琴容容,是司琴家家主的独女。 当日傅铮入门学艺之时,同司琴容容一样,都是五六岁的小儿,而邵景行已成年,因而三人之中,司琴容容和傅铮二人关系尤为亲密。” “那司琴容容现在何处?”项衍追问道。 “六年前,司琴容容父亲亡故,司琴家家族巨变,她便被她继母接回家去了。前月。我刚得知这个消息,便前往司琴家。谁知在我赶到的前一日,司琴容容就已经身亡了。” 陆懿鸣听到此处,也抬头看向陆轻漪。 她继续说道:“原来是司琴容容的继母,见她无父兄依恃,便要将她嫁给一个老鳏夫,为家族联姻。 她继母忌惮她身怀武艺,便下了药让那鳏夫破了她的身子,她一时想不开,自尽了。我赶到之时,她继母唯恐虎竜山得知后要为难她,正密不发丧,我便心生一计。” 话音未落,项衍仿佛已猜出她做了什么,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她见此,沉静的脸上微微泛红,嘴角也露出了两颗梨涡。“我同她继母说,我可以不将司琴容容的死讯告诉虎竜山,但是她必须将司琴容容身份借我一用。” “二姐,那傅铮和她师妹朝夕相处了四五年,必是极为熟悉,你如何能瞒过他?”陆懿鸣忍不住发问。 “小弟别担心,我已向邵景行和司琴家人,细细询问过司琴容容的行为举止。况且他二人相处之时,不过是垂髫小儿,这么多年,能存得几分印象?” “再加上二姐的易容伪装术,定叫傅铮辨不出真假”,陆懿鸣一番赞叹,转头又问道,“那二姐打算如何引出他?” 她并不回答,只从怀中掏出两只小雀。只见那雀儿同寻常鸟雀并无二致,只是两眼灰白,不似活物。 “竟是‘如生鸟’”,项衍感叹道。 她将两只雀儿双手递上,项衍接过雀儿,缓缓道来: “昔年,高丽国曾进贡一对如生鸟给先皇,言称此物是绝佳的信使,只需上紧发条,便可日行数十里。 只是这区区数十里,对我泱泱大国来说,不过是两座城池的距离。而且此物操作不易,又容易损耗,因而飞行时须有技人随侍左右,着实鸡肋。于是,父皇便将它赐予我玩了。” 忆及往事,项衍一脸惆怅,他轻轻拨动鸟腹处的机关,那雀儿双眼立马灵动起来,扑腾着翅膀在房中盘旋起来。 陆轻漪点头说道:“义父所言正是。邵景行将操控之法交予我之时,也交代我必须一路随行,最多不得离开它超过五十里。”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金属圆片。接着,她一只手在圆片摩擦,那圆片便飞速震动起来,也未听见圆片发出任何响动,那如生鸟便感应到空气的震动,乖巧的停在她肩上。 刚一停下,鸟儿双眼又灰白如死物一般。 第17章 同门相见阴谋酿(中) 她越是抗拒,他…… 陆轻漪眼中满是志在必得:“此物虎竜山只得两只,非简秋光及其关门弟子不得操控,我便扮作司琴容容,放出此物,定能引出傅铮来。” “如此甚妙。铭儿,你去助二姐一臂之力。”项衍心中一阵欣慰。 洛阳毕竟属于司隶辖区,要是为了抓傅铮惹人耳目,节外生枝就不好了。若能设计引他入圈套,神不知鬼不觉的拿下他,那是再好不过。 听到义父同意自己与二姐一道去洛阳,陆懿鸣便马上安排好政务,准备动身。 汝南郡一战后,他对顾匀亭的渴望不减反增。 她越是抗拒,他越是心动,一想她宁死不屈的坚韧,他就恨不能马上在她面前,将傅铮狠狠击败。 二人马不停蹄,在跑死了数匹良驹后,终于在次日黄昏赶到了洛阳。 客栈内,程焕之一人独自喝着闷酒。铮亭二人出门采买,一去又是一日,独留他一人,从清晨闷到黄昏。 正百无聊赖之际,一个身着黑衣黑裙的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本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之所以目光停留在那女子脸上,是因为那女子和他娘长得十分相似,一样的短下颌,圆脸蛋,大眼溜溜。 正出神之间,一支木筷嗖的一声朝他的眼睛直飞过来,眼看就要扎进眼球。他此时内力全失,根本来不及闪避。这一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奋力一偏,在筷子就要击中他时,堪堪避开眼球。只听啪的一声,筷子打在他额头上,疼的他捂着头,半晌说不出话。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他终于缓过劲来。那女子站到他身前,一脸讥诮说道: “本姑娘对好色之徒一向没什么耐心,再盯着我看,你就死定了。” 谁也没有想到,程焕之心中想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连脾气也和我娘一模一样的爆!” 当他终于捱过了那阵疼痛,却发现那女子已经离开了。周遭饮酒作乐的人们一切如常,仿佛那女子从未出现过,唯有额角的痛是真实的。 探明程焕之底细后,陆轻漪便回去同陆懿鸣商量围捕计划。为避人耳目,他们决定将一行人引诱到洛阳城外的无人处,再行围捕。 洛阳城北,有座名满天下的龙马寺。 相传千年前,有一龙头马身之物,自洛水中来,在此处向人皇伏羲献上了河图。伏羲仔细参详河图后,才得出了尽览物性、穷探天理的八卦图。 千百年来,龙马寺历经战乱,始终香火不衰,日日香客络绎不绝,游人往来如织。 此刻龙马寺外一片树林里,傅铮靠坐在树上,陷入沉思。 三日来,他接连数次见到如生鸟在洛阳城上空盘旋,但他疑心有诈,始终不敢现身。 他暗道:“师傅曾说,这如生鸟天下只得一双,而能操纵者只有师傅同我师兄妹三人,如今堂而皇之飞在汝南郡,究竟是师哥他们过来寻我了,还是师门因我糟了不测?” “若是前者,我自不必现身,免得将他们卷入是非之中;若是后者,我岂能贪生怕死,不去替他们讨个公道呢?” 依计划,后日三人就上路了,他决心在离开前探个究竟。 当他再一次看见如生鸟之时,傅铮单手摩擦一块薄木片,只见木片飞速震动间,隐隐有无声气浪漾开。不多时,一只小雀停在了他身上。他拿起小雀,发足急奔。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一处民宅里,陆轻漪面露喜色地说:“找到了!” 她转头对着同样一脸喜色的陆懿鸣说:“只怕傅铮没那么容易上钩,我先扮作司琴容容试一试他,你等我消息。” 陆懿鸣对着师姐向来信服,当下并无异议,只叮嘱到:“师姐小心。” 陆轻漪放出另一只如生鸟,并跟在它身后一路寻来,最后来到了龙马寺旁。到了龙马寺旁的树林外,如生鸟遍再不前行,只一圈圈的盘旋不止,最后停在了一座小土堆上。 她忙上前扒开土堆,只见里头正躺着此前那只如生鸟。她拿起两只鸟儿,左顾右盼,树林旁除了三两行人,并没有傅铮的影子。她心中了然,必是傅铮心有怀疑,不敢现身。 龙马寺旁有一座钟楼,背山面水,依山而建,是登高远望的好去处。傅铮此刻正站在钟楼一侧屋脊上,眺望小树林。 他看见一粉杉女子,追着如生鸟来到树林边,挖出了自己埋下的那只如生鸟后,左顾右盼,而后又抱着两只鸟儿,坐在土堆上哭泣。 他心中涌起一番惆怅:“容容师妹自幼便是软弱感伤的性格,幼年一并习武之时,只要看见自己受伤,她总会红了眼眶。 当年她被继母召回,就因为害怕再也见不到自己和景行师兄,两只眼睛哭得如核桃一般。如今找不到自己,她定是伤心的紧。” 他原想着,如果找来的是师兄或师妹,便不现身,以免让他们卷入是非。可是,看着嘤嘤哭泣的师妹,他实难迈出离开的脚步。于是他便想,等她走了我再离开。 谁知,从清晨到黄昏,师妹身影仿佛定在土堆上,一步也不离开。 傅铮见此,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决心出去见她。 陆轻漪静静坐在土堆上,尽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却毫不慌乱。据邵景行所言,那傅铮虽不是人情练达之人,但极重情义,因而她心中笃定,傅铮必定会现身。 果不其然,数个时辰后,一道青色的身影最终还是落在她眼前。她收起唇边那抹得意的微笑,跃入傅铮怀中,看向他哭到:“师哥,我找得你好苦啊。” 看向怀中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脸,依稀可辨当年那个爱哭包容容的轮廓,他眉头微皱,快如闪电的点了她的穴道。 她心中一阵惊惧,难道被识破了?!这傅铮身手竟如此了得,瞬间就点了她的穴道,她甚至来不及放出袖箭。 她脑中瞬间闪过数种对策,但面上丝毫不显,只满脸疑惑的看着傅铮。 傅铮将她扶坐在土堆上,对她说: “容容,我爹死的蹊跷,害死他的人是极为位高权重的。但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再难我也要追查到底。看见你我很高兴,但是跟着我太危险了,你别再来找我了。听话,等穴道冲开了,就回虎竜山去。” 说罢,他抚了抚她的头发,便闪身离开了。 她一阵错愕,万没想到他竟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他竟如此看重他的师妹。 他的一番举动,让她想起了她的大哥。曾经,大哥也是同自己这般亲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对自己变得疏离又陌生起来了呢?想到这里,她满脸哀伤。 傅铮一回头,正巧看见了“司琴容容”满目凄凄。他于心不忍,叹了口气,又回过头去解开她的穴道。 她穴道一解开,立马扑进傅铮怀中,死死抱住他,哭着说道:“师哥别走,带上我好不好。我爹死了,我也没有家了,天涯海角都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傅铮听到这里,以为她在继母那里受了委屈。然后,她又说道,因为忧心他的生死,她便千里迢迢来洛阳寻找自己。如此一来,他越发不能抛下她就走了。 于是,他只好带着“容容”返回客栈。一路上,她将编排好的经历娓娓道来,说道来路上碰见的各种艰险,他不仅没有怀疑,反而对一路奔波的她倍感怜惜。 到了客栈后,傅铮便将容容介绍给了匀亭及焕之。二人对视一眼,均对这个“容容”感到怀疑。 私下里,顾匀亭将自己的顾虑一一细说与程焕之听: “并非我不信任傅大哥的师妹,只是若如她所言,受继母胁迫逼婚,为什么不去寻找二人的大师兄。大师兄身为虎竜山代理掌门,若要为她讨回公道,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而且我们大战的地点是在汝南郡,短短几日,她如何能如此精准找到洛阳来?” 她对傅铮心中已有情意,自己却不知。 当听到那个温柔美丽的司琴容容,说自己如何千里寻找傅铮的时候,她本能地就不舒服,自然地,便以恶意去揣测这一切: “更何况,一个涉世未深,武艺又并不高强的女子,竟能千里单骑,从扬州到洛阳,一路毫发无伤,这实在有违常理……” “顾姐姐,你分析的太对了!我原是想不出那么多疑点,我就是觉得这个师妹来者不善。而且更费解的是,我竟然觉得她的身影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程焕之说着便敲起了脑袋,眉头深锁,半晌摇了摇头,“我还是想不起来”。 两人为了防止傅铮对善恶难明的“容容”泄露机要,便决定紧盯他们,一旦她有打探消息的苗头,就转开话题。 晚间,四人围坐用餐。 出乎意料的是,“容容”一句也不问众人接下来的打算,而是不时与傅铮回忆当初在虎竜山上学艺的趣事,说到她曾戏言将来要嫁给傅铮,还找邵景行证婚之事,二人开怀大笑。 看见二人忆起往事,容容言语间情真意切,不似作伪,程焕之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一旁的顾匀亭则心头烦闷,一晚上看那二人有说有笑,而且说道儿时趣事,还颇有几番青梅竹马的味道,她再不愿意听下去,便匆匆离席。 第18章 同门相见阴谋酿(下) 汝南大婚当日,…… 顾匀亭走后不久,傅铮便也托借口离席。他虽反复告诫自己,不配对她起心动念,但心中总是牵挂着她。她一离开,自己便无心听容容回忆旧事了。 他在后院寻了一番后,终于找到她。凉凉月色下,她独坐廊中,似乎有些不开心。 他默默上前,在她身后停下,半晌后说道:“顾姑娘,你的伤,都好了吗?” 她听了更是烦闷,心想,“好呀,唤他师妹时一口一个容容,换我便成了顾姑娘。真是亲疏立现”。她也冷冷回了一句:“不劳傅大哥费心”,扭头便走。 他再傻也知道这句话是带着情绪的。他来不及想为什么,双手不自觉的先将她拦下。待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双手揽着她。他暗骂自己一声,连忙放开双手,心头慌乱的说道:“顾姑娘,我是无心的。” 一句“无心”更让匀亭郁结,她本想转身回屋,可看见他一副焦急又担忧的模样,终究还是心软了。 她回过身来问道:“你的师妹可知,我们接下来要去寻那宝花庙?” “她并不知。顾姑娘,你可是怀疑容容……” “不是我小人之心,只是此事兹事体大,多留个心眼总是不错的”,她不愿让傅铮知道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妒意,只选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咬了咬唇说道,“还有……以后别顾姑娘长顾姑娘短的,唤我‘亭儿’便是,我爹也是这么叫我的。”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回屋了。 傅铮心中虽然对“容容”的身份深信不疑,但不知怎的,他本能地不想违背顾匀亭的意愿,可让他对师妹撒谎,他又实难办到。 正在犯难之际,偏偏“容容”见他久不归席,又出来寻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 好在“容容”自从知道几人要去熊耳山后,就再也不追问半句众人接下来的行程,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程焕之对此倒感到诧异了,难道这“容容”的目的并不是探听他们的行踪?殊不知陆轻漪见他一脸戒备,心中只觉得可笑。 她和陆懿鸣本就打算引众人出城再围杀,既然他们决定了要去熊耳山,她就顺水推舟好了。 并且,她也根本不需要同陆懿鸣有什么联系,因为她早在身上抹下了净梵香,只要放出嗅香貂,天涯海角也能追到众人的下落。 等将这些人追到手,严刑拷打一番,什么东西问不出来? 次日,匀亭嘱托焕之看好“容容”,别让她同外人泄露行踪。之后,她便同傅铮一道,按计划去取定制的暗器。 路上,她忍不住问道:“傅大哥,你同你师妹很要好……对吧?” “正是。当年我和容容入虎竜山时,都只有五、六岁,而大师兄已经成年了,因此我们自然日日处到一块儿。容容生性纯善,总被人欺负,但凡碰见委屈,都是我来为她撑腰。” 她这一问,倒把自己问得更郁闷了。接下来的路程中,她一言不发,闷头取了暗器便回客栈。傅铮看见她冷着一张脸,半点也摸不着头脑,只能默默跟随。 客栈里,陆轻漪见程焕之寸步不离的跟着自己,便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她指着他额角的一片红肿问道:“程大哥,你的额头怎么啦?” 他故作淡定的说道:“呃,没什么,我们习武之人,本就刀头舔血,受点小伤不是难免的么?” 她心中不屑,也懒得戳穿他,笑着说:“那程大哥要多加小心,要是再偏一些,弄伤了眼睛,再好看的东西也看不了了”。 程焕之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回忆,可不是么,那姑娘也忒厉害了。他失神片刻后,发现她一脸轻笑的看着自己,慌忙掩饰道:“才不会,我武功高着呢,不用你操心。” 铮亭二人取回暗器后,将伤药和武器分发给众人,大家各自装备打点。次日清晨,四人骑着从车马坊租来的马儿,朝熊耳山行去。 到了山脚,他们将马匹还给了山脚的赁马小儿后,便步行上山。 熊耳山高逾千丈,其间峰谷错落,地势极为险峻。且山间常年瘴气遍布,年年都有人在山间迷路失踪。 这本不是进入秦岭的最佳路线,但毕竟追兵在后,早一天进入秦岭群山,就少一分危险。几人最终还是决定,选择最短的线路,翻过熊耳山进入秦岭。 山脚下,陆轻漪算了算时间,估计陆懿鸣应当带着人马赶来了。她便打算拖延时间,以图在进入秦岭前将他们拿下。 可惜,她想拖延,程焕之却偏偏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只差没有架着她爬山了。她暗恨道,内力全失还这么横,稍后第一个拿你开刀。 这时,前头传来傅铮的声音:“咱们走的紧凑些,我看天色阴沉,不久后可能会下雨。”程焕之一听,跟得容容更紧了。 到了半山腰,四人眼前出现了一小块平台。陆轻漪抓住时机,“哎哟”了一声。见傅铮关切的看了过来,她连忙眉头微蹙,说道:“对不起,师哥,我……不小心崴了一下。没事的。” 傅铮向来关心这个师妹,便说:“别这么见外,咱们刚好在这儿休息会。”说罢他俯下身,询问她脚伤是否有碍。 顾匀亭觉得古怪,她飞快和程焕之对了下眼神。马上,程焕之悄悄捏住顾匀亭给他的暗器“姑苏细雨”,戒备地站在“容容”身旁。 顾匀亭则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几人所在的平台,整个突出山体,上下各连着细细的山道。往平台下方望去,则是一片雾海茫茫,不知深浅。 平台另一侧,一道飞瀑从斜旁的山体冲出,飞流直下,激起水雾无数。这飞瀑,正是雾海源头。 她朝下方雾海打出一颗炫光珠,珠子片刻间就被翻涌的水雾吞噬,不见一丝炫光。看来水雾之下,似有无底深渊。 此时,一阵阴风挟薄雾吹来,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转头正想提醒傅铮,此地不宜久留,忽见他腾地起身,对众人说道:“追兵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支绑着炸药的铁箭,射了过来。只听“嘭”的一声,向上的山道立刻被炸毁了。 乱石纷飞间,傅铮率先护着顾匀亭闪向一旁。二人站定身影,忙回头去找焕之和“容容”。 平台另一侧,原本乖顺怯懦的“容容”,此刻正一脸狠厉,将利刃架在程焕之脖子上。 她换回了本来声线,对二人喊到:“快束手就擒,否则程焕之小命不保”。 傅铮这才明白,那原是个假容容,他只恨自己太容易相信他人,让内力全失的兄弟陷入险境。他和顾匀亭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容容”伤到焕之。 这时,众人来时的山路上,陆续出现了十来位黑衣高手,最后走出的,正是陆懿鸣。 陆懿鸣看见久别的顾匀亭,难掩喜色。再一看,她竟然又被傅铮护在身后。好,既然如此,那他今日就在她面前,将傅铮狠狠踩在脚底。 “傅铮,你可敢与我一战?”他上前一步,冷声问道。 傅铮虽然在感情之事上不那么敏锐,可同是被顾匀亭所吸引,他又怎会看不出陆懿鸣的妒意。 听到陆懿鸣的挑衅,他自是不甘示弱:“有何不敢。” 瞬息之间,二人便带着熊熊战意,冲向对方。了“砰”的一声,傅铮的刀同陆懿鸣的剑,斩在一起。下一秒,他们便使出生平绝学。一时间,只看得见刀剑残影,和耳畔的阵阵破空相击之声。 顾匀亭见此,连忙冲上前救程焕之。她对着陆轻漪,双手暗器齐发。 偏偏陆轻漪练的也是手上功夫,她单手擒住程焕之,另一手则指如钢爪,将暗器一一徒手挡开。剩下的人马也挥刀上前,同顾匀亭缠斗起来。 程焕之见陆轻漪没注意到自己,便用余光对准她的右脚,悄悄打出了“姑苏细雨”。几个呼吸后,她突然觉得右脚一阵微痒,随之意识模糊。 他感到自己肩上手劲渐松,立马抓住时机,推开脖颈上的利刃,就要跑向顾匀亭身后。 黑衣人见情势突变,忙齐齐挥刀拦向他,铮亭二人更是奋力,牵制住陆懿鸣等人,只盼程焕之能凭自己脱身。 一时,平台的一侧,只剩下程焕之和陆轻漪二人。 程焕之此刻内力全失,只剩下天生的力气,而陆轻漪中了他半路习得的“姑苏细雨”,虽不至于马上晕过去,但手脚也越发不听使唤。 二人便如同初学武艺者一般,手脚并用的推搡起来。他们越打越靠近平台边缘,她在迷瞪之间,半只脚已经悬在崖边。他心中叫好,赶紧拿出一颗炫光珠从她眼前划过。 她只见一片强烈的白光,在眼前爆开。下一秒,她疼得惨叫一声,双手松开了他的肩膀,紧紧捂着眼睛。 他一见她目不能视,立刻当胸一脚,将她踹向万丈深渊。 谁知,她竟然强忍双眼剧痛,在临坠悬崖之际,伸出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 随着他的一声“啊——”,二人一同坠入了茫茫白雾之中。 “二姐!” “焕之!” 三人齐齐跑向平台边缘,只见莽莽群山之下,唯有雾气翻涌和如雷瀑声,哪里找得到他们的身影。 傅铮陆懿鸣看向彼此,眼中尽是不死不休的恨意。没有废话,二人再度杀向彼此。 另一旁,顾匀亭渐感不支。虽然她暗器和轻功卓绝,但始终不适合近战,这小小的平台便是她的天然克星。黑衣人见她出手越来越慢,对视一眼,然后“嘭”的一声,弹出一张大网,向她兜头罩下来。 见她就要被网住,傅铮再顾不得其他。他放任左臂被陆懿鸣砍一剑,飞身上前,唰唰几刀斩破大网,搂着她向一旁闪去。 陆懿鸣同剩下的六人,则形成合围之势,对铮亭步步紧逼,二人被逼得不断后退。 两方对峙,胜负已毫无悬念,只是时间长短问题。 陆懿鸣看向她,伸出手说道:“匀亭,此刻回头,你还是我陆懿鸣的妻子,还是汝南的郡守夫人。” 顾匀亭理也不理他,在这九死一生之境,她如何肯把有限的时间分给不相干的人。 她同傅铮几经生死,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情牵肺腑,意动肝肠。如今再次深陷绝境,她还要矜持何用,她双眼满含情意,直直看着傅铮。 傅铮看着那双眼睛,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心中心绪激荡,想到能在死前得知她的心意,老天终究待自己不薄。他此刻也不再回避,带着笑意,温柔回望。 陆懿鸣见此,眼中的最后一丝温情也荡然无存,他挥起手,就要示意手下向他二人扑去。 崖边长风烈烈,他低头问她:“亭儿,你想好了吗?”她轻轻说道:“想好了。”语罢,二人相拥着跃向深渊。 “不——”陆懿鸣飞奔过去,只拉到了顾匀亭的一片衣角。他瘫坐在地上,一时万念俱灰。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数声闷雷半晌,几滴雨水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踉跄起身,众下连忙上前扶住他。 谁知他反手几个剑花,将手下尽数砍死。他喃喃说道:“救不回她,你们也去陪葬吧。” 密密的雨线中,他颠颠倒倒地下了山,在马背上神思丧乱。 十来年前,同样是一个雨天,他在破庙里被义父相中,从一个乞儿,变成了陆懿鸣。 自那以后,他日夜苦修,习武从政,只为义父的复国大业而活。 顾匀亭,这个狡猾又美丽的女子,闯入他的人生,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也让他复国工具一般的人生,第一次尝到了苦辣酸甜。 汝南大婚当日,他明知不过是假戏一场,可看到她凤冠霞帔,灿若天人的模样,他竟期盼着二人能相守到地老天荒。 可是如今呢,他看向悬崖,脑海中又闪现出铮亭二人携手赴死的决绝。他冷哼一声,一道血线从嘴角划过。 他擦干血迹,收起了最后一丝脆弱,扬鞭催马,向南而去。 今后,他又是那个只为复国大业而生的修罗。 第19章 秦人部落谎中陷(上) 话未说完,她眼…… 渭水以南,汉水以北,横亘着秦岭的十万大山。群山西起昆仑,一路向东,绵延起伏近千里,“八百里秦川”正由此得名。在这千崖万壑之间,既有桃源仙境,也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和危险。 熊耳山往西数十里,一座不知名的山脚下,奔涌着一条诡异的河流。要知道中原大地,因为地势西高东低,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是自西向东,而这条河流,偏偏逆地势而为,是一条自东向西的“倒涌河”。 此刻河滩边上,俯趴着一对男女,正是被河水送到此处的傅铮和顾匀亭。 顾匀亭轻哼一声醒来,只觉天旋地转,四肢不能动弹。她强忍周身剧痛,偏头看了看,看见傅铮趴在左侧,生死未知。 坠崖时,傅铮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的肉躯为她挡去崖壁的重重撞击。如今自己都伤成了这样,他岂不是更严重?她不敢再想,只张口喊他。她尝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伴着声声虚弱的“傅大哥”,傅铮悠悠醒来。他恍神片刻,看见匀亭俯趴在地,似乎伤势极重。他连忙起身跑到她身旁,也不敢鲁莽的翻动她。喂了她一枚提气的养荣丹,便查看起她的伤势。 一番查看下来,他发现她四肢除了左手,俱数骨折,脏腑也受到极大震荡,若不及时救治,危在旦夕。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自己不仅毫发无伤,还感到四肢百骸仿佛有源源不断的气力涌来。 他依稀记得,坠崖之时,好似额头撞上了石壁,而后头顶滚烫,脑海中满是虎啸龙吟之声,而后便失去意识。 他摸向额头,却光洁如初,唯有满脸的血痂,证明撞破头的一幕并非虚构。他又看向胸口,只见胸口消失的蟠螭纹身,又浮现了。这次不仅不会再消失,那蟠螭血红的双目还向外凸出。他按了按双目,那凸起仿佛同肌肤长在了一起,不痛不痒。 听得匀亭又是一声痛哼,他忙将这些异象抛可到一边,快速扎了个担架,将她轻放上去。就这么轻轻一挪,她已经疼到几乎昏死。他强忍心痛,拉着她往前走去。天色渐晚,山林里已经隐约传出兽吼,他必须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找到二人的栖身之所。 他沿着河流,一路向西,期间不断与她说话,就怕她睡了过去。 “亭儿,你可知这河流为什么这么古怪?” “傅大哥,你当我是神仙么,事事都晓得,我也是第一次踏足秦岭呀。不过我曾听我爹说,秦岭源自昆仑仙山,是天下龙脉。从古至今,许多的高人曾隐居在此,亦有不少天湟贵胄将寝陵修在其中。想来这样的地方,出现一条倒流河,也不稀奇。” 听得她越往后说声音越小,他心中惶惶,忙转头查看。只见她面白如纸,好似生机全无,他一时气血翻涌,急咳起来。 她心系他的身体,混混沌沌听见咳声,也稍稍清醒了几分,问道:“傅大哥,你将我护住,应当受到的撞击比我强得多,可有内伤?” “我没有受伤。不仅如此,我从崖上坠落之前,左臂曾被陆懿鸣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可我方才醒来,却发现伤口竟然愈合了,而且全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她弱弱地泛起一丝微笑,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她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是面色惨白,双手冰凉,正是失血过多之兆,他只怕是脏腑破裂,体内出血,那样神仙也难救。 然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莫说找大夫,就是一个隐蔽的山洞,再走一两个时辰也不见得能找到。 他正苦无良策之时,忽然身旁的树丛里传出了一阵窸窣声。他捡起脚边的石头,起身喝到:“是谁!” 他话音刚落,那窸窣声立刻向远处蹿去,他发足急追,三两下便找到了声音的源头,他纵身跃入林中。只见一头两丈来长的黑蟒,正死死缠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方才那窸窣声,正是孩子拼命扭动身体,做最后挣扎发出来的。 他立刻飞身上前,一手抓向蛇的七寸,一手擒住蛇的头部,内力一发,只听呲啦一声,那条长蛇被扯成了三段。那孩子痛叫一声滚落到一旁。 他这才细看,那孩子虽面容清秀,但头发枯黄散乱,且周身不着衣物,只用兽皮遮羞。他正心中嘀咕,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毛孩子?那孩子却就地起身,跑向那头死蛇,拿出一柄粗制的骨刀,划破蛇身,取出蛇胆。 这一串动作看的他一头雾水,他问孩子:“你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那孩子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只瞪着两只眼睛在他和匀亭身上来回巡视。他又问道:“她受伤了,你知道哪里有地方可以让她休息吗?”一连比划了三四遍,孩子终于听懂了,他指了指前方,示意铮亭二人跟他一块儿走。 他见这孩子面相纯善,且匀亭的伤势不宜再拖延,便托起担架,跟在了那孩子的身后,一路向西行去。 他们又三弯四绕地走了大约四五里,期间傅铮暗暗称奇,这孩子形容孱弱,一见便是先天不足,可走起陡峭山路,又健步如飞,好似下肢发达,远胜于寻常孩童。但此刻,他除了顾匀亭也无心想别的事,便将心中好奇抛开,继续埋头赶路。 最终,二人停在一个水潭前,那孩子指了指水潭,示意铮亭同他一块跳下去。 傅铮心中恼怒,吼道:“她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如何能下水,你莫不是耍我!” 那孩儿被他吼得一愣,面露胆怯,忍住快要掉下的泪水,一头扎进水里,三两下就沉没不知踪迹。 顾匀亭扯出一丝微笑,看向傅铮:“傅大哥,你别同他计较,我看他水性奇佳,许是水潭底下别有洞天呢。不过,我大概没这个运气看到了。”正说着,她就哇的吐出一口血。 傅铮一看血色暗紫,心下拔凉,这正是内腑出血,回天无力之兆。他悲怆难当,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跪坐下地上,轻柔的握着她未折的左手,一路走来的风景,在他脑海如走马灯似的回放。从九龙河畔惊为天人的相遇,到数度经历险境,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历了这么多。 他沉痛地说道:“那日,你让我不要把行踪告诉容容,这实在有违我的本性,我本不该答应。可是只要想到是你说的,我便本能地不想反对。因为我知道,让我违背你的意愿,比让我违背我自己的准则还要难。亭儿,我这一生,从没想过会对另一个人如此顺从。” 匀亭听得泪似珠走,她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此刻啊。她强挤一丝微笑,说道:“傅大哥,你要好好活着。无论如何,你要先去宝花庙,倘若焕之命大,他也会去那儿寻你的。如果见到了我爹,告诉他,来生我还要做他的女儿。你我…今生……” 话未说完,她眼色便渐渐涣散,呼吸越来越细,傅铮看着她渐渐灰白的小脸,大脑似有重锤轮过,恨不能自己也消散在天地间。 此时,水潭又涌起一阵涟漪。这一回,出来的是方才那孩子连同一位青年。青年一看顾匀亭这濒死之状,一个箭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晶珠,放在顾匀亭头顶。傅铮觉得情况也不会更糟了,便任他施为。 只见丝丝寒气从那颗晶珠之中溢出,涌向顾匀亭。不多时,顾匀亭周身便冰寒无比。傅铮望向那青年,满面希冀,难道他能医好匀亭? 那青年对傅铮一拱手,便哇哇说起来,其言语同今日的河洛地区的方言有些相似,傅铮依稀听得出,他让自己带着匀亭一道进入水潭,下面有人能救她。 见傅铮点了点头,那青年便递给他一段羊肠,示意他稍后由自己背着下水下水,羊肠则用来给他渡气。傅铮自然摆手拒绝,青年见此欲言又止。傅铮也不同他解释,直接解下衣带,将匀亭缚在身上,几人便一道沉入水潭。 到了水下之后,傅铮越游越心惊,这水潭虽不结冰,但奇寒无比,且浮力远胜于一般水流。若不是他这有龙氏血脉,寻常人难以在其中下沉,更不要说穿过水下重重暗洞,可这两人速度竟然不输于他。莫非这二人也是什么非同寻常的血脉? 他并不晓得,青年心中更是惊骇无比。他自认天下间除了他们一族,再无人能穿过这“盐冰水道”,可这男子带着一人,还能如此游刃有余,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把这样一个怪人引入弥天洞境,究竟是对是错? 水下穿行了半个时辰,四人浮出水面,傅铮眼前,出现了一个空旷又巨大的山洞。青年又哇哇啦说了一通,示意傅铮在此等候,他要回去禀报一番,傅铮自无不应。 青年走后,他看匀亭面容沉静,虽依旧惨白,但死气全无。想来,是那颗罕见的晶珠,定格了伤势的恶化。他稍稍定下心,观察起了这个山洞。 山洞通体红岩,整个山洞中除了墙上立着数支火把,再无他物。借着火光,他看起了墙上绘刻着的一幅幅壁画。其中依稀能辨得出牧马,征战,还有寻宝等内容,笔法粗犷古朴,像是年代极为久远之作。 又等了半个时辰,他身上湿衣已经干透,并析出了厚厚盐晶,青年终于来了。 他带着傅铮在山洞中穿行过两条暗道,在一片石壁前停下,他开启机关,眼前出现一道长逾百级的阶梯,阶梯尽头有光亮照进来。他们顺着阶梯往下走,走到底部,傅铮瞬间为眼前的场景所震惊。 此时天光尚未灭,夕照下,傅铮的眼中映出了一片极为平坦开阔的山谷。 群山环抱之中,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耸立着一座座雄浑质朴的建筑。虽俱是黄泥原木所建,但整个建筑群回廊纵横,楼院参差,绝非未开化的蛮夷所能修建。路上,一个个身着兽皮的男女往来穿行,不时有孩子们嬉笑跑过。整个山谷,俨然一个大型聚落。 建筑群中,凡有牌匾招幡,上面的文字,皆为小篆。傅铮心想,小篆自秦朝灭亡后就鲜有人使用,难道这些人是先秦遗民? 第20章 秦人部落谎中陷(中) 而傅铮心中,此…… 青年同傅铮边走边说,他叫做李信,他们一族在此已经定居数百年了,他们的现任族长神通广大,匀亭的伤只有族长能救。 傅铮看了看背上的匀亭,心想,不论如何,等等好生相求那位族长,上刀山下油锅也好,定要让他救匀亭不可。 一路走来,四周的人们见到外人来,都十分稀奇,纷纷驻足围观,几个孩子还不顾大人阻挠,冲到傅铮身前打量起来。 他扫了眼人群,惊奇地发现,不论大人孩子,几乎都是先天不足之像,难得碰见一个如李信一般体质康健之人。他按下诧异,继续跟着李信往前。 他们横穿了整片山谷,来到了最北端的一座高台。高台依山壁而建,其上有一座大殿,两人拾级而上,停在了大殿门口。趁李信进殿禀报时,他悄悄打量起正殿。 只见正殿中央,有一个高台,上面放着一把孤零零的圈椅,其后的墙上,刻着一幅繁复的图腾。高台下,摆着几张简陋的席台。 而席台周围,竟然罗列着数十尊造型极为恐怖的雕像。这些雕像,无一例外全部是痛苦挣扎的人形。这些宛如真人一般的雕像,有的双目突出,捶胸顿足,有的龇牙咧嘴,跪地捂头。一座座狰狞的人像,立在这空荡的正殿之中,显得尤为凄厉。 得了通传后,傅铮步入大殿。他这才看清,高台之上的图腾,画着的是一只腾空而起的玄鸟和一只红目蟠螭,二者交颈相吻。 又是蟠螭图样?莫非这个隐世之族,同有龙氏也有什么联系吗? 正疑惑之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你便是那手撕乌蛇,救下小石头之人?” 傅铮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中年妇人,从大殿内侧缓缓走出,坐到了高台圈椅上。她虽荆钗布裙,韶华不在,但五官体态俱是风姿动人。她也同李信一般,讲着一口五成像的河洛方言,但吐字分明,言语简洁,他倒是能听懂□□成。 于是,他将匀亭放在一侧的席台上后,与族长拱手见礼,答到:“正是在下。” “小石头的母亲突发重疾,需要乌蛇蛇胆入药才能治愈。因此,你救下的是两条性命。我族中人,绝非忘恩负义之徒。你想要什么报酬,说来听听。” 傅铮立刻双膝跪地,满眼殷切地看向族长:“举手之劳,傅铮不敢邀功。只是家妹从悬崖跌落,脏腑受损极重,族长神通广大,恳请您救她一命。”说罢砰砰磕起头来。 族长示意李信拉住傅铮,然后她将双手搭在匀亭双脉上,查看伤势。她眉头紧皱,沉吟不语,片刻后摇了摇头,对傅铮道: “她脏腑俱裂,能撑这么久已是不容易。适才,李信用千秋雪冻结了她的奇经八脉,只是阻止她生机的消亡。想要治好她的伤,无异于生死人,肉白骨。以我的能力,做不到这一点。” 傅铮一颗心沉了又沉,族长见他面色灰败,于心不忍,说道:“既然我救不了她的性命,我愿将这千秋雪赠与你,以谢你对我族人的恩情。你将这千秋雪挂在她怀中,可保她生机不散,将来你若寻得法子救她,还有尝试的机会。” 傅铮含泪叩谢了族长,而后接过李信递来的晶珠,将它挂在匀亭脖子上。他背起匀亭,就要离开。 “慢着!”族长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道:“我族世代隐居在弥天洞境,不希望任何人泄露这里的一切。因而族规有令,不论何人离开这里,必须对先祖真魂起誓,若有泄密,必受天罚。” 此时的傅铮,对一切事情都无可无不可,他放下匀亭,僵硬地点了点头,并无任何异议。族长见他如此,暗叹了声“痴情苦”,就带着他往后殿的慎明堂走去。 正殿背后就是高耸入云的山壁,其山体被掏空成一间间的暗室,而慎明堂则是其中一间。二者由一条细道相连,除了通过细道借得一点天光外,整个慎明堂幽暗无光。 傅铮站在入口处,凭着敏锐的目力,看见这幽深的暗室里,高高的穹顶上似乎悬坠着数不清的晶片。晶片映着入口处的微光,散发着弱弱的冷光。尽管此时赤日炎炎,被这冷光一激,傅铮也是浑身一寒。 几人步入暗室中央,李信在左侧山壁上触动了某个机关,暗室天顶便亮起一盏孤灯。霎时间,无数晶片被同时照亮,彼此交相辉映,整个暗室一片璀璨晶莹,傅铮只叹匀亭不能见此奇观。 莹光粼粼之下,整个暗室一览无余。出乎意料的是,炫目夺息的穹顶下,整个暗室简陋无比,就是一个没有任何修饰的山体。这时,族长将怀中一枚配饰,放入山壁之中。配饰甫一嵌入,一阵隆隆巨响从脚底传来,整个山体都摇晃起来。 伴着这声巨响,一座三尺见方的平台缓缓升起。平台中央凹陷,形成一个天然的容器,当中放着一个圆片。傅铮暗中端详那个圆片,见它非金非玉,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材质。 几人走上前去,族长对傅铮说道:“此乃我先祖遗骸,其中蕴含着诅咒之力。你且立誓,不将弥天洞境之事外传,否则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然后滴血于其上便可。” 傅铮虽不明白,为什么此族先祖的遗骸会是一个如此古怪的圆片,但他无心追问,只依言立誓,然后咬破指尖,将鲜血滴在圆片上。 鲜血落在圆片的一刹那,整个暗室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巨龙吟啸之声覆盖,族长功力深厚,尚能捂耳相抗,而李信直接被声浪震飞出了暗室外。唯有傅铮丝毫不受影响,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朝圆片走去,他不知不觉抬起手想要触碰那个圆片。 谁知,那圆片突然有了灵性一般,飞向了他,轻轻落在了他的手上上。二者一相碰,满室吟啸之声立止。 族长放下双手,震惊地看向傅铮。只见他双目一片金光,而他手中的遗骸也是一片灿烂,二者同曜,光亮刺得族长不敢上前。 而傅铮心中,此刻却前所未有的空灵澄净,在漫天金光里,他看见了辽阔苍山,茫茫碧海,在海浪之中,有一头金龙潜跃。忽而,那头金龙似乎发现有人在窥伺它,它转头看向傅铮的方向,正对上傅铮的视线。 傅铮与那双天威严严的眼睛对上的那个刹那,胸口一阵剧痛,好似胸口的蟠螭纹身要破体而出。他痛叫一声,捂着胸口,在地上打滚起来。而落在手中的圆片,光亮消失,又飘回石台中。 片刻后,疼痛消失了,傅铮才摸索着站起来。他扯开衣领,只见胸口的蟠螭,不仅仅是血红双目外凸,而是整只蟠螭的每一根线条,都微微突出肌肤。他皱眉摸着纹身,依旧是寻常肤质的触感。 族长深深凝视着他,说道:“想不到你竟是有龙氏后裔。” “正是”,他如实回道,又看向那诡异的圆片,问道,“这……这真是贵族先祖的遗骸么?” “傅兄弟,也许你的妹妹还有一线生机。你随我来,我要同你详谈一番。”族长也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带头向暗室外走去。他一听这话,心境犹如枯木逢春,立马追上族长,一同返回大殿。 待二人坐定之后,族长便娓娓道来。 “我族原是秦人之后。天命玄鸟,降而生秦。那玄鸟,便是秦人的信仰。”她一边说,一边指向高台图腾中玄鸟的部分。 第一句话,就令他震惊了,他脱口而出:“那便是隐居于此已有五百余年了?” 族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五百年前,秦朝一统天下之后,秦王发现,维系帝国的运转,需要惊人的财富。于是,秦王设通宝阁,为帝国上山下海,收纳天下奇珍。而有龙氏遇水化龙的天赋,正是探宝不可或缺的利器。于是有龙氏便被尽数收编进通宝阁,世代为秦王所役,不得自由。” 族长见他眉头皱起,便停下问:“怎么了?” “族长,你可知,有龙氏为何有遇水化龙的本事吗?” “此事年代太过久远,真相已不可考。曾听祖父提过,似乎有龙氏是巴蜀王族和上古神龙的后代,所以具备这不同寻常的能力。 总之,有龙氏的这一异能,不仅没有为他们带来福祉,反而成了他们痛苦的根源。秦王将他们收入通宝阁后,不断驱使他们去各类险象环生之地寻宝,短短数年,有龙氏一族,死伤惨重。因此,有龙氏便同秦人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怨。” 听到这里,再看向高台之上,玄鸟同蟠螭交颈互吻的图腾,他陷入疑惑之中。 族长看出来傅铮的疑惑,笑着说道:“然而,有一对男女,偏偏却越过了这生死仇怨。” “秦朝末年,某一日通宝阁收到密令,秦岭大山之中,有天外陨铁降落。此等陨铁,能吸附一切金石,用它铺就墓穴,可以扰乱五行术数的推演,免受盗墓者侵扰。 秦王便秘密派出一支队伍去秦岭取回这天外陨铁,领队的便是名将王翦的侄儿,王听风。他虽出生高门,但每每看到普通秦人对待有龙氏如猪如狗,便深以为恶。虽然他无力改变有龙氏被奴役的命运,但在他的队伍里,有龙氏是最受优待的。” 族长语气变得轻柔起来:“而队伍之中的有龙氏,则是以一位名叫漾月的少女马首是瞻。在取回天外陨铁的过程中,二人共历生死,相知相许。然而,一想到返程后要面对的风雨,二人便好似头顶有利剑高悬。恰逢此时,秦宫为西楚霸王所破,整个王廷付之一炬,知道他们下落的人都死在大火之中。 为了避开战乱,也为了不让有龙氏的天赋再被他人所利用,他们便决定永远留在这深山之中。” “如果故事就停在这里,那便是千古佳话。然而……”族长话锋一转,目光闪烁起来。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里,他眼前便浮现出了,那些先天不足的族人的模样。 第21章 秦人部落谎中陷(下) 族长见他心意坚…… “众人在秦岭之中,找到这块洞天福地,本以为能世代安居在此,谁知不过快活了三五载,便有人生起了怪病。他们先是体质虚弱,而后齿发渐脱,最后早夭而亡。期间有人诞下后代,俱是活不过百日。 于是这玄天洞境之中,恐惧,埋怨,仇恨开始滋生蔓延。矛头甚至指向了听风和漾月,众人认为,正是他们的逆天而结的孽缘,才让大家受到了诅咒。在责难和怨恨中,听风自刎而亡,秦人和有龙氏,也再一次对立起来。坚强的漾月则含悲忍痛,暗中查找真相。” 听到这里,傅铮心想,倘若是自己和匀亭陷入那样的危机之中,自己绝不会先走一步,独留她凄凄惶惶的活在世上。想到匀亭,他不禁焦急,这个故事到底与匀亭的伤有何关联? 族长看出了他的焦急,这正中她下怀。她继续说了下去:“最终,漾月发现,所有怪事的源头,正是那块他们奉秦王之令,找来的天外陨铁。那天外陨铁,不仅能吸附金石,还会释放出一种无色无味,无形无影的物质,让接触过它的人得上怪病。 源头查到后,身怀六甲的漾月便一人将陨铁运出洞境的山谷之后,深埋在坑中。如此一来,不仅她的孩子保不住,她自己也时日无多了。” 讲到这里,族长转身面向身后的图腾。她按下机关,图腾向两边缓缓打开,她从中取出一本册子,接着说道: “在生命的尽头,她本欲以真血为引,将天地草木之灵,灌入族人体内,让他们脱胎换骨,彻底消除怪病。但彼时,她已是强弩之末。无奈之下,她只能先救下所有的孕妇和女子,让怪病在一代代血脉传承中,被不断稀释。而这灌灵之法,便在这有龙氏王族世代相传的法决之中。” 傅铮感慨道:“她真是一位以怨报德,深明大义的奇女子啊。”族长目光一阵闪烁,也不理会他的感慨,直接将化龙诀递与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族长手中的册子,看着封面上“化龙诀”三个大字,心中一阵激动,只想立刻开始研究,尽快医好匀亭。 “莫怪我没提醒你,此决并非所有有龙氏都可以修炼,只有真血足够精纯的王族中人,才能不受其功法反噬,一般人强练的话……则会像他们一样,全身石化而亡。”语罢,她便指向高台之下,那数十座恐怖凄厉,又栩栩如生的雕像。 傅铮看也不看那些雕像。他父母俱亡,好兄弟也凶多吉少,倘若此次救不了匀亭,与其天地间独留自己一人,还不如化作石像。 族长见他心意坚决,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嘴角忍不住弯起一道弧线,说道:“好,既然你心志已坚,我便再助你一臂之力。我这里有一颗丹药,唤作“秦时月”,它是漾月生前所留,能够在你唤醒真血之时,为你守住神智,不受心魔所乱。” 她将丹药递给傅铮之后,又拦下他的叩谢。“总而言之,你妹妹能否醒来,全看你的造化了。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族长请放心,若我能救了妹妹,自当尽力为您的族人消除旧疾。”傅铮洞悉了族长心中所想,毫不犹豫的答复道。 “好,那我先行谢过。你且安心修炼,我静候佳音。” 李信一瘸一拐地将傅铮和匀亭安置好后,便回来复命。他忍不住说道:“族长,那傅铮毕竟救了小石头他们,而我们却……” 族长冷然笑道:“而我们却借唤醒真血之名,炼化他的真血是吗?难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漾月身前留下的诅咒实在太过强大,除非至精至纯的真血,否则诅咒根本无计可破。这么多年来,代代族人活的生不如死,你也看在眼里,如今天神既然送来了傅铮,叫我如何肯错过。况且,赠他一颗千秋雪,保他妹子肉身不腐,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李信面露不忍,但心知族长也有其无可奈何。怪只怪傅铮命该如此,谁让他在慎明堂引动了异象呢? 想到了异象,他心中又升起一个疑问:“族长,方才慎明堂的异象如此惊人,想来傅铮的血脉必定极为精纯。若能将他真血炼化出来,为我所用,自是极好。万一……万一他最后挨过‘金龙巨指’,真的练成化龙诀,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了?” “你当‘金龙巨指’是那么好挨的么。这有龙氏始祖,乃人龙结合之后,一身天赋,为天地不容。于是九天神龙便降下这化龙诀,以示惩戒。化龙诀入门关卡便是金龙巨指。有龙氏一族,在修炼化龙诀过程中,凡是挨得过这一指,便获得蟠螭血脉传承;挨不过,便魄散魂飞。 哪怕是血脉菁纯的王族,能炼成化龙诀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再说了,当年秦宫一炬,世间有龙氏几乎灭族。如今又过数百年,他的血脉再纯也有限。” 族长目露精光,接着说道:“而当他修此功法,凝神相抗‘金龙巨指’之时,就是他真血最为凝练的时刻。那时,他服下的秦时月便会紧紧缚住元神,让其无力抵抗金龙巨指。当他元神被巨指碾碎,魂飞魄散之际,便会凝留一滴最为精纯的真血。” 而这滴真血,便是破解诅咒,救族人于水火的关键。 想到这里,李信只能暗叹一声:“对不起了,傅兄弟。” 密室之中,傅铮盘膝而坐,按照化龙诀所示,气沉丹田,再运行周天。不多时,他便感觉浑身灼热。随着他的继续,体内温度越来越高,浑身大汗淋漓,渐渐地,头顶升腾起一股蒸汽,隐隐有血液沸腾之感。 见到此情此景,族长知道为时尚早,就留李信一人看顾着他。 又过了两天两夜,傅铮水米未进,一直沉浸在修炼之中。此时的他,因为持续地高温,已经通体焦黑,形容难辨。李信唯恐扰乱计划,还是决定让族长来看看。 “这还为时尚早呢。你且放心,一旦开始这化龙诀,此后的每分每秒,他都身如大窑,血似烈焰。只有先将通身筋骨从头到脚炼化了,才会有金龙巨指炼元神。” 族长对李信的担忧不以为然,淡淡解释一番,然后郑重说道,“现在只需众长老一起,维持好阵法即可。一旦他真血炼出,我们便以真血为引,逆向施咒,诅咒可解。” 李信难掩激动,颤声说道:“届时,诅咒一解,我族数百年的隐患即除!”傅铮的性命,已全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另一间暗室之中,八名白须长老围坐八方,中间的地面上凿刻着数百道凹槽,蜿蜒的凹槽如线条一般,尽数汇于中央,化作了一只眼睛的图案。这诡异的图纹,映衬着暗室的幽幽烛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恶之感。 此时的傅铮,经历了五内俱焚的疼痛,已经越过了灼热之苦的极限,只感到意识涣散,五感超脱。冥冥之中,他好似飞到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之中,仿佛变成了俯瞰万物的神灵,整个空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郁郁苍苍的丛林中,出现了一位身形矫健的男子。他是蜀王蚕丛的后人,继承了蜀王的一双纵目,能目视千里,明察秋毫。此刻他躲在树丛之中,暗中观察着数里之外的一片小湖。 不多时,一条金龙从天而降,化作一位灿若天人的少女,落在了湖畔。她宽衣解带,缓缓步入湖中。少女肤如凝脂,体态纤婀,但通身画满了符文,艳丽之中带着一丝诡异。 那男子在树丛中神情凝重,他已准备数日,在身上画下一模一样的符文,只求今日同龙女共赴巫山云雨。 他一见少女入了湖,便也走向湖边。不一会儿,少女就发现了这个登徒子。她右手举起,一片金光灿烂,就要灭了这个胆敢窥探自己的凡人。谁知那男子也将自己脱个精光,身上居然出现了同她一模一样的符文。她一时看呆了,难辨来者是敌是友。 在少女疑惑之时,男子一步步迈入湖中,将她轻拥入怀。碧波之下,二人云翻雨覆,粉浪滔滔。九天之上,蓦的炸响了数道惊雷。滚滚乌云之间,一条金龙怒啸不止:“无耻凡人,欺我稚子无知,竟毁她道心,断她仙途,此仇定要你世代子孙血偿!” 金龙张开巨爪,伸出一根指头,往前一指。正在窥视全局的傅铮,只看见一道金光直冲脑门而来。虽然眼前一切都如此荒诞古怪,可傅铮就是明明白白的知道,一旦挨上了这道金光,必定九死一生。 他偏过头想躲开,突然间,一道泛着苍白冷光的锁链将他死死束缚住,他如何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金光飞来,就要将自己吞没。 密室之中,见到浑身焦黑的傅铮面上,突然浮现出了一道苍白的冷光,族长难掩心中的激动:“秦时月缚住了他的元神,太好了!快去通知各位长老,真血马上就炼出!” 众人各就其位,翘首以盼,只待一举将百年诅咒移除,没有人注意到傅铮头顶的发髻之中,闪过了一丝微弱的荧光。 出乎预料的是,傅铮的状态并未如预想一般,融化成一滴真血,而是停滞不前,整个人好似化作了一尊焦黑的雕塑。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傅铮依旧如此。 大殿之中,族长坐在高台上,眉头紧锁,望着台下陷入纷争的众人,她一时也难以决断。 “族长,此等机遇,千载难逢,无论如何也要将傅铮的真血炼出。” “你说的简直是废话,谁不知道要将他真血炼出,现在问题不就是炼不出么?他现在成了这般焦炭的模样,你敢动他么?” “族长,我看他能胶着十余日肉身不散,皆是由于他真血精纯,体质强健所致。若不是被秦时月缚住元神,恐怕他真能练成化龙诀。依老夫所见,不如将他放入陨铁坑中,借着那天外陨铁弱化他的肉身。这样一来,也许可以加快真血的凝练” “族长,万万不可,我看那陨铁坑诡异得很。据我祖母所言,当日众人围攻了漾月,将奄奄一息的她弃在陨铁坑里。不想十日之后,她竟然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还以生命为代价,在弥天洞境降下如此霸道的诅咒。说不定,这陨铁就是她死而复生的机缘。” “大长老,你莫要想当然了。当时族中多少人接触过陨铁,不论是不是有龙氏,但凡接触陨铁,都被损耗生机。漾月的变化绝对与陨铁无关!我看应当是有龙氏王族的什么不传秘法,毕竟当时的有龙氏中,只有漾月一人是王族中人。” “我说……” “我是研究械造的,我了解陨铁,听我的……” “我精通武学,我才是最了解的……” “都别吵了!将他扔入入陨铁坑,一有异动,守卫立即上报!”说罢,族长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白胡子老头,面面相觑。 第22章 前尘尽忘相扶帮 (上) 此刻,她的眼…… 洞境中的守卫被们下了命令,将傅铮扔进了陨铁坑里,生死不问。他们只管每半日查看一番,有什么异常及时上报即可。 众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傅铮就从他们一族的恩人,变成了偷盗功法的贼人,还被烧成焦炭,扔进了这陨铁坑中。但是在这弥天洞境里,族长的话便是天规天条,半点不容违背。 今日,轮到了尤石破当值。别人能对傅铮不闻不问,他做不到。傅铮救了小石头,又杀了乌蛇,帮他取回了救命的蛇胆,这份恩情一直压在他心上。他不理解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只能用他自己的方式,给傅铮最后一点体面。 主动揽下了下坑查探的任务后,他穿上了厚重的防护铅衣,顺着□□,爬到了陨铁坑的底部。 幽深的坑底,傅铮焦黑的身体,被扔在了半人高的陨铁边上。石破天对着他重重磕了数个响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将他翻了过来。石破天取出他们一族的疗伤圣药,对着焦黑的身体,一点一点,搽了起来。这是他能想到的,为恩人做的最后一点努力。 随着疗伤圣药被搽满了全身,傅铮身上的焦黑也被搽去,露出了底下白净宛若新生的肌肤。尤石破看这肌肤虽光洁无痕,但却全无血色,肤色惨白泛着死气,一时也不知恩人是死是活。上完药后,他又在傅铮身上覆上落叶,以免被他人看出端倪。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匆匆离开。 他所不知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天空中降下淡淡星辉。星辉落在陨铁之上,又渡入傅铮体内,一点点唤醒他的意识。遥望此刻的星空,七颗明亮的星宿首尾相连,正是芥子珠中的苍龙星象! 又过了许久许久,傅铮从无边的黑暗中找回了一点意识。 他依稀忆起,此前金龙之指点来,他又为白色锁链缚住之时,有一道秀美的身影从自己的头顶飞出,挡在他的身前。面对漫天金光如刃,那纤弱的身影却毅然将自己护住。顷刻间,她就被利刃撕裂,化作无尽的星辉。回想起这一幕,他心头无端绞痛。 没过多时,他又陷入黑暗之中。 在傅铮进入弥天洞境的第三天,程焕之在一大片腥臭无比的枯枝上悠悠醒来。 他的身旁,散落着数十条蟒蛇蜈蚣的尸体。他脑海中最近的记忆,还停留在汝南郡的家中。关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实在全无头绪。他晃了晃脑袋,扒拉开身上的半条蛇身,准备站起来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他正要起身,双腿一阵剧痛,他撇开枯枝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两腿都折了,皮肉俱翻,好似被钝物所伤。 他一阵慌乱,连在身上摸了摸。万幸,他从怀中找出了一只小瓶和数枚钢针。他闻了闻瓶口,发现是一瓶伤药。他连忙将药敷在腿上,又撕烂了自己的衣服,将双腿简单扎了扎。 扎好双腿,他便一动不动的躺着,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倘若这是梦境,也未免太真实了吧? 想了很久也找不到答案,突然间,一片晴朗的天空暗了下来。他抬头望了望,一个巨大的物体,遮天蔽日般的向他俯冲下来。他双腿才接上,头三天是半点动不得的,一见那黑影就要当头罩下,他捏紧手中钢针,吓得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那道黑影越飞越近,又忽而变窄许多了,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黑影竟然是一只一人高的巨鸟,这会儿它正收了双翅,俯冲下来。伴着一阵剧烈的摇晃,那只巨鸟也停在枯枝上,铁喙一张,吐出两只野狼。野狼落地还未站稳,那铁喙便“当当”两下,啄断了狼腿。 他又看了看自己折断的双腿,心中发凉。他这才明白,自己定是被当成食物,被巨鸟抓到它的鸟巢之中了。他越发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那巨鸟扔下野狼,便闭目休息了起来。一刻钟后,巨鸟双目一睁,又展翅冲向天空。 巨鸟一去,又是三天三夜。这三日,便是程焕之有生以来最为难挨的日子。不仅莫名奇妙地出现在巨鸟巢穴之中,还双腿俱折,内力全失。腥臭难耐的巢穴中,他只能强忍苦闷,饿了就生吃身边动物的尸体,渴了就喝山石上滴下来的露水。 三日一到,他便忍痛将身子挪到了鸟巢的最外沿,将其他动物的尸体挡在身前。他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接着,他便从树枝的缝隙中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这才发现,这巨鸟竟然将巢穴建在了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他发出一声哀嚎:“这头死鸟,巢穴建的这么高,就算功力未失,也不见得能逃的出去啊。” 他正发愁着,天空突然又暗了下来。 伴着一阵晃动,那只巨鸟又稳稳当当停在了巢穴里,一口吐出嘴上叼着的食物。 程焕之搓了搓眼睛,惊道,这哪是动物,这分明是一个姑娘呀。 那姑娘身着粉衫,倒扑在枯枝上,生死不知。而巨鸟正仰起头颅,就要用铁喙叨穿她。 他内力全失,根本施救无门,只好侧过头不忍看这惨像。 铁喙尚未落下,忽然间,巨鸟浑身一阵颤抖,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神情似乎极为痛苦。它的尾巴一会儿撅起,一会儿压下,整个头颅高高扬起,似乎要向上挣脱什么。 它焦躁不安地在巢穴中扭动着,整个鸟巢被它压的摇摇晃晃。程焕之下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就怕这大鸟一个不留神,把这巢穴弄翻下山崖。 这剧烈的震动也将那粉衫女子晃醒了,她颤抖着撑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正是随程焕之一道坠落山崖的陆轻漪。此刻,她的眼中再无往日的冷漠与算计,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茫然与恐惧。 终于,她发现自己不是这巢穴中唯一的活人,她毫不犹豫地手脚并用,向程焕之挪了过去。 而程焕之此刻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幼态萌萌的脸蛋和他那早逝的娘竟是如此相像,他心头涌起一股熟悉亲切之感。 他见那女子眼神茫然又惊恐,不像工于心计之人,便伸出双手将那女子拉到他身边。二人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只突然陷入狂躁状态的大鸟。 当那只鸟再一次撅起了尾巴,二人终于看见,大鸟的屁股里露出了半截蛋壳,原来这巨鸟正在下蛋。 巨鸟一边痛苦地下蛋,一边疯狂吞吃这巢穴中的动物尸体,以补充体力。他不忍见那女孩惊恐无助的样子,想着反正今日凶多吉少,便做一回善人,将她护在怀中。 二人如同汪洋中的两只小舟,紧紧依偎,在摇晃的巢穴中勉力隐藏自己。半日下来,二人已是精疲力尽,尤其他为女孩挡下了诸多冲击,双腿已是疼痛无比,他们只盼这一切能尽快结束。 谁也没有注意到,鸟巢上方的山壁上攀着一条丈余长的碧蛇,披着一身坚硬油亮的鳞片,正吐着红信,冷冷注视着大鸟。 眼见大鸟的产程到达了一个最激烈的时刻,碧蛇立刻飞冲下来,朝着鸟颈,张开大口。阳光下,它的四根尖利的獠牙,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 可大鸟比那碧蛇更快,它脖颈一抬,铁喙正正叼住那条碧蛇。它此刻全身心都集中在生产上,只想速战速决,它仰头张口,呲溜将这只碧蛇从头吞下。 谁想,这碧蛇竟然尾部生钩,大鸟吞到一半,它的尾勾突然发力,死死钉在地上。随着大鸟一身惨叫,碧蛇借着尾勾之力,竟然咬着大鸟的一部分食道,从它的铁嘴中弹射出来。 大鸟腥热的血喷的满巢都是,它疼得毛发倒竖,展翅冲向碧蛇,一个呼吸间就叼住了碧蛇的脑袋。它片刻也不停息,噙着碧蛇的脑袋就撞向山壁,想用铁喙的冲击力撞破碧蛇的鳞甲。 “嘭”的一声,碧蛇被钉死在山崖上,脑浆迸裂。 大鸟见敌人已死,正要飞回巢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翅竟然扑扇不起来。 原来,那碧蛇临死前尾勾一甩,将大鸟的右翼钉穿。此刻,它的右翼再也无法施力。 大鸟哀嚎着在半空中绝望地扑腾,眼睁睁地看着几步之遥的巢穴。数息后,大鸟惊恐地向悬崖下坠去。半空中,它突然翻了个身,以头触地,以求换来腹中幼鸟的一线生机。 随着一声巨响,巨鸟坠入崖底,林间飞鸟被惊起了无数。 程焕之二人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惊地久久不能回神。半晌,程焕之“嘶”了一声:“快起来,你把我手压麻了。” 陆轻漪忙移开身子,大大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被看得心头有些慌乱,为了掩饰异样,他冷冷地问出一句:“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 她水汪汪的大眼里满是迷茫,皱着眉想了一会儿,又捂着后脑勺痛叫起来。他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摸到了一大块血肿。 见她如此神情,他放柔语调,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说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吧。你有什么想法么?”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无助。 他叹了口气,撩开衣袍对她说道:“我双腿都折了,这悬崖那么高,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愣了半天,突然拉开衣襟,指着自己腰上的血痕说道:“我也受伤了。” “你……你干什么,你……你不知道男女之防的吗?”他红了半张脸,支吾的说完这句话,连忙伸手拢好她的衣衫。他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嘀咕到:“竟然是个傻子,可惜了这张脸。” “诶,算了算了,你先休息着,还是我来想想怎么下去吧。”说罢他便细细查看起周围的环境,苦苦思索着如何能脱困。 这个山壁,通体由岩石垒堆,没有一点植被。且整个山体平滑如镜,半点借力的地方也无。他长叹一声,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正心烦意乱之时,一只白净的小手,伸过来拉了拉他衣袖。 “怎么啦?我忙着想办法呢,你自己玩着行不行。” “哥哥,我……我可以带你下去。” 他转过头,一脸怀疑地对上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第23章 前尘尽忘相扶帮 (下) 看来还是见得…… 陆轻漪见程焕之一脸怀疑,便起身走到山崖,伸手抓向山壁。他漫不经心地抬眼望去,却发现她的五指已经深深地插入山壁之中。 待她将手抽出,他看着崖壁上留下的五个黑梭梭的指洞,半天憋出一句:“你这功夫不错”。他咽了一口,补充道:“快……赶上我了。” 她灿烂一笑,笑容险些晃花了他的眼,他忙低下了头。 最后,他解开衣带,让她将自己缚在背上,她便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山壁向下攀援。 初时,她还显得游刃有余,越往下,她弱小的肩膀开始微微的颤抖。他看见她纤细白净的指尖不断渗出鲜血,心中着实难受。 “你把我扔下去啊,剩下这点高度,爷根本没放眼里。” “我最讨厌受女人恩惠了,你赶紧把带子给我松开。” “我让你把我扔下去啊,我今天就想松松筋骨!” …… 无论他怎么叫唤,她依旧咬牙一步一步向下爬。看着她羸弱的肩膀,因为疼痛忍不住微微颤抖,他心头一阵阵泛酸。他摸出胸口的钢针就要划破衣带,宁愿自己或残或死,也不要她因自己废了双手。 “哥哥,你别动了。”她一边说,一边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此前在巨巢之中,他拼着腿伤,也要护着陷入恐惧中的她,难道此刻她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虽然前尘尽忘,但她心里却隐隐明白,在她过去的生命中,没有人不求回报地待她好。 她晶莹的泪珠被山风吹打到他的脸上,他罕见地沉默了。 仿佛过了百年之久,二人终于爬下山崖,她将他放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指尖剧痛,痛叫了一声,呜呜哭起来。他一坐下,便看向了她的双手,只见她数根指头的指甲翻裂,指尖一片血肉模糊,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他心头一阵钝痛,忙拿出怀中的伤药,撕下衣角,为她包扎起来。 他一边包扎,一边止不住地思绪翻涌。从小到大,他见过的女人就没有不麻烦的。 隔壁张二娘,天天臭骂菜贩子缺斤少两;街头李大妈,最爱满大街追着她的窝囊相公打;东城的王小娘子素日对着他流口水,犯花痴;而他的娘,因为他爹的死一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但凡清醒了,便拉着他叨叨报仇的事情。哎,虽是亲娘,也挺麻烦。 最麻烦的,就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了。他们明明素昧平生,她凭什么为了他如此拼命,搞得他鼻子也酸,胸口也酸,一腔情绪无从释放。 “真是麻烦”。他忍不住嘟喃道。 “麻黄?这里头没有麻黄呀”,她弯腰贴近药瓶,轻嗅一下,笃定的说道,“这是极好的药,能止疼止血,化腐生肌。里头应当有,嗯……白芨,煅龙骨,血竭,鹿角胶……” 她行云流水般地说完了二十来种药材,倒把他说愣了。 “你怎么知道?”他心想,这药莫名地出现在自己怀中,若能知道出处,说不定能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忙补充道:“这药可是哪里的特产?” “我也不知道。我一闻见这药味儿,这些名字就跑到我的脑子里,好像我对它们很熟悉。”说着,她又捂着脑袋,嚷着疼。 “别,别想了。我就随便问问。”他忙阻止道。 一见她喊疼,他就胸口堵,真是怪了。见问不出所以,他又望着这莽莽丛林,陷入了迷茫。 她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哥哥,这个药好舒服呀。你能给我的腰上涂点吗?” 半晌听不见回复,她疑惑地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了他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 “你…要是非要上药,也…不是不可以”,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后,他意识到自己脸烫的可怕,忙别过头去。暗暗鄙视自己,“好歹也是汝南郡街头一霸,什么女人没见过,怎么一到她这儿就变毛头小子了”。 于是,他咽了口口水,撩开她的衣服。那细腻白嫩的肌肤晃得他头晕,强忍着眼神不乱瞟,终于手忙脚乱地上完了药。他正打算长吁一口气。忽然间,她发出了一声舒爽通泰的感叹,“哦——好舒服啊”,他双手一抖,手中的瓶子差点掉到地上。 “你别说话!这药用了之后一刻钟内不许说话!”他愤愤地甩出来这句话。 她立刻点点头,嘴巴抿得死紧。看着那认真的神情,他忍不住噗呲一笑。 两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决定继续出发,寻找水源和食物。于是她蹲下身子,让他将自己缚在她背上,二人又继续向前走。 “我叫程焕之,昨日还住在汝南郡,今日一觉醒来就出现在那个鸟巢里了。你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是眼睛一睁就出现在山里了。然后我摘果子,打水花,玩了没几天,就被那只大鸟捉来了。” 他细听她语气,不似作伪,便哈哈一笑,“你倒是玩得痛快。” 话音刚落,就看方才那只大鸟的身体,如小山一般倒在前方数丈。他们绕过被压得东倒西歪的树木,来到了大鸟尸体旁。 那只大鸟的头已经被摔得稀烂,遗憾的是,它死命相护的鸟蛋也摔碎了,蛋壳裂缝里,依稀可见一头折颈的雏鸟。 想到方才大鸟为了护住幼鸟,在最后一刻奋力挣扎和翻转,二人陷入一阵沉默。 “这鸟果然不是凡品。”看见她一脸懵懂,他解释道:“寻常鸟蛋最少要一旬才能孵化出雏鸟。这只怪鸟的鸟蛋,竟然能在腹中成雏,我也是头一遭见。更罕见的是,它腹中的另一只雏鸟,居然还活着。” “还有一只小鸟?!哥哥,你好厉害呀!竟然连它肚子里的小鸟都能看见。” 看着她一脸崇拜仰慕,他轻咳一声,强忍着骄傲说道:“这不过是小意思罢了。我可是商山仙狐洞少主,一身修为乃是仙狐所授。你若喜欢,传你两招也无不可。” 一听可以学习狐狸的法术,她开心得不得了,决定接下来更要对他言听计从。二人靠近鸟腹,他便用钢针划破大鸟的肚皮,掏出了那个数倍于寻常鸡蛋的大蛋。 大蛋刚一拿出鸟腹,便裂开一道缝,一个丑陋干瘪的小脑袋,颤颤巍巍地钻了出来。 “真可怜的小鸟,一出生就没有妈妈了。哥哥,咱们带着她好不好?”她面露恳求。 他本就是心怀善念之人,如此请求,自无不允。他将小鸟放在肩上,笑着说道:“这是只母鸟,那就唤它‘嘤嘤’吧。 于是二人一鸟,继续相伴西行。一路以野果充饥,在树荫下休憩,如此又行了七八日,他们也碰见了那条让傅铮深感诧异的倒流河。 “哇!终于碰见一条河啦!”陆轻漪忍不住欢呼到。 忽的,她感到耳畔一丝风动,原来是程焕之朝水面飞出一枚钢针。钢针入水的瞬间,一尾游鱼打着挺跃出水面,甩出一串水花。 此时,距离汝南郡一战,正好一个月。前几日,他便觉得自己的内力有所松动,虽不明白为什么一身内力失而复得,但是当前的处境,恢复内力绝对是好事无疑了。 看着她满脸喜悦,他也不禁露出笑容。“将我放下吧,我调息一番,腿伤很快就能愈合了。” 他坐在石头上开始运功,而她便蹲在地上,默默地看着,希望哥哥赶紧恢复,然后教自己厉害的狐狸法术。 一个时辰后,他自觉周身通泰,双腿麻痒,心知这是血脉疏通,断骨再生之兆,不由一阵欢喜。 他转过头,却看见她五官拧成了麻花儿,嘴里哼哼唧唧,肩腰晃晃扭扭。他正要开口,她已经发现他运功完毕,立马哭道:“哥哥,你终于好了。我浑身好痒啊,好想跳进河里洗个干净,可是我的手……” 她举着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麻烦,太麻烦!他心中狠狠地吐槽着,脑海里却飞快地想着办法。 只见他飞出衣带,卷下一片枝叶。十指翻飞间,枝叶被扎成一捆,叶子则被尽数捋下。他拿着这枝条刷子,在身上试了试,嫌太硬,又用手掌将枝条锤软。一把朴素的刷子终于做好了。 他得意地将成品在脸上扫了扫,“很好,非常好,拿去吧”,将它递了过去。 他正准备闭目第二次运功,却瞥见她仍是一脸愁闷地站在他面前。他耐着性子问道:“又怎么啦?” “我脱不了衣服。”她的眼中尽是无知的恳求。 他低着头,用力稳了稳狂躁的心跳和喷张的血脉,再抬起头来,硬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他淡淡说道:“你上前来”。 待她走到身前,他闭上双眼,摸索着褪去她的衣衫,举手间小心翼翼不触碰她的肌肤。听得她哗啦入水的声音后,他才缓缓张开眼睛。 此刻的他,丢了魂一般,痴痴地坐着,哪还有方才正直疏离的模样。他只听得耳中心跳如雷,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着常叔的话:“男女之间,一旦起心动念,便尝尽世间诸般痛苦。” “啊呸,呸,我真是中邪了。看来还是见得太少了,回去得找个女人,咳,开开荤。果然啊,女人就是大麻烦,半点也沾不得。” 如此思量一番,待陆轻漪回来,他闭着眼为她穿上衣服之时,虽然心头还有悸动,但也不复此前的迷乱了。 与此同时,弥天洞境的陨铁坑中,被扔进坑中七日,不死不活的傅铮,终于睁开了双眼。 第24章 向死而生虎添翼 (上) 突然,一个苍…… 傅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处在深坑之中,而坑顶竟然被铁网封的死死的,只余几个孔洞透气。他觉得古怪无比,此前的族长明明对他礼遇有加,怎么一睁眼自己就被扔在了深坑之中。 他细细回想了此前的经历,猛地拆开发髻,找到了他娘留下的护体金珠,却发现金珠已变成白色,轻轻一搓,就化为粉末。他轻轻触摸融入土中的粉末,心头一阵哀怮。 他落下山崖,撞破额头时,那道一闪而过的金光;他被金龙巨指所点时,护在身前的身影,仿佛都有了解释。 枯坐半晌,他理好心绪,便开始打坐内视。他惊讶的发现,自己通身筋骨变得强劲无比,若说当日他需要运内力,才能推开程焕之的那扇铁门,那么今日,他便能徒手将那铁门揉捏塑型。 他又运起内力,发现此时自身经脉已拓宽数倍不止。虽内力未增,但已为修习上乘武学奠定了最坚实的基础。一条条经脉,就如同宽阔的水道,他日内力增进之后,一旦运力,便好似大江大海奔流在四肢百骸。 他惊讶之余,立马翻动那本化龙诀,寻找灌灵之法。可他翻遍全文,这化龙诀除了他练完的部分,剩下的全是水下的功夫,根本没有所谓的灌灵之法。族长为什么欺骗自己,难道亭儿真的无药可医了吗? 此时,坑顶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轻轻一跃,跃上坑顶,贴着铁网查看外面的情形。 过了好久,才有两个守卫并行而来。 “我的听觉竟然锐化了这么多,在坑中也能将脚步声听得如此清晰。”他颇觉意外,当下又落回坑底,伏地不动,侧耳倾听。 “都过了半个月了,也不知那贼人死没死。还是咱们族长仁善,扔他在坑中自生自灭,要按我说,敢偷盗化龙诀,就该处死。还有尤石破,也太不知好歹了,竟然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为一个贼人涂药,还好没弄出什么乱子,否则我们也连带着遭殃。”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贼人可是杀了乌蛇,救了他弟弟同老娘两条性命呢。而且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私自为贼人疗伤被发现了,族长也不会下令封锁陨铁坑,咱们还得日日下坑查看呢。虽说穿着铅衣,谁知道会不会被那可怕的陨铁伤到。” “也是,嘿嘿。” 偷化龙决?明明是族长允他修炼的。他心知此事有古怪,便决定继续听下去。谁知二人不再说关于他的事,反倒讲起了与陨铁坑有关的另一件往事。 “诶,你知道上一个被关在陨铁坑中的人是谁吗?” “是谁?” “是妖女漾月。” 另一位守卫和坑底的傅铮听到此话,同时一惊。 “就是那个对全族降下诅咒的妖女漾月?!” “正是。听我爷爷说,妖女将族人带领到弥天洞境之后,便让有龙氏奴役众人,在这一方天地间称王称霸。众人苦不堪言,愤起反抗,将妖女围杀,然后扔进深坑之中。谁知那妖女居然在深坑中起死回生,还对族人降下如此可怕的诅咒。” 傅铮听得一阵发寒,到底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可以肯定的是,族长诱骗他修炼化龙诀,必定另有所图。若不是有娘的护体金珠,自己早就死透了。这个族长如此歹毒,不知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若自己有亭儿一半的聪慧,定不会中族长的奸计。从汝南一战到遇上假容容,一直以来,都是亭儿的智慧助他度过了数重难关。如今,亭儿的性命系在他身上,接下来他定要警醒小心,绝不能再着了别人的道儿。 一想到亭儿,他一颗心又焦灼无比。不知这几日,亭儿在他们手上,是否安然无恙。 此时,话音又响起。 “那这么说来,这陨铁坑还有几分诡异,要是那贼人也起死回生咋办?那咱们不就是最危险的了。” “怎么可能,他要是醒了早就冲出来了,难道还会躲在下边偷听咱们说话?就算他冲出来也不怕,他妹子还在咱们手上,有族长和八大长老亲自看着呢。” “对,那贼人醒来更好,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他在坑底一字不落的听着,早已怒火中烧,一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强压怒气,将目光投向了深坑中的那颗巨石。这便是那块众人谈之色变的陨铁了。他走上前去,查看那块陨铁。 如果这就是那颗损耗族人生机的陨石,那么,它为何没对自己起作用? 他将手掌贴在巨石之上,突然,一个苍老的女声悠悠远远地自天外飘来,“日月无光,鬼神难辨。小人弄权,戮我所爱……” 伴随着这低沉的声音,傅铮化作一只飞鸟,飞到了弥天洞境入口处的山谷。 他看见一个面容俊郎的男子拿着炭枝在墙上涂画,画的正是之前看见的牧马图。男子身旁还站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傅铮暗道,此女眉宇间的英气,倒和亭儿有几分相似。 “听风,你画这牧马图是何意?” 男子低笑一声回道:“我秦人先祖,为周天子牧马有功,后受封为王侯,自此崛起。我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这样后人便知道自己的祖宗和来历。” 女子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听风瞥了眼她的模样,温柔一笑,说道:“漾月,你觉得我后悔了?” “嗯。你本是将门之后,此时秦朝江山动荡,你不去勤王,却选择和我隐居秦岭。我怕你将来怨我。” “将门之后又如何?我父母俱亡,在族里人微言轻,就算出去了,还不是做别人手里的刀”,听风冷笑一声,“况且,这王权更迭,来来去去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一次战争,便留下无尽的尸山血海。获益的,不过是几个当权者,而痛苦的,永远是百姓。我宁愿在这山谷里一世安居,也不愿去做刽子手。” 说到这里,听风起身,将漾月揽入怀中,“再说,我王听风既然做了决定,便想到要承担后果。倘若后果不如意,就怨天怨地,那绝非大丈夫所为”。傅铮默默点头,这话倒是极对他的脾性。 王听风目光坚定地看向漾月,柔声说道:“在我心中,和你安度一生,才是最幸福的事。” 漾月听罢,愁眉稍展,又问道:“我只道你到心意。但是其他人呢?对我族人而言,能安居在此,免受外人的觊觎和利用,自然是最好。就不知你族人他们,是否甘心隐居在此。” “你呀,就是多思多虑的性子。那日我同众人沟通之时,你不也听得明明白白么。这通宝阁中,都是身世飘零之人,大家无所牵挂,也毫无倚仗。如今得一宝地躲避战乱,对大家来说,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里,漾月才展开笑颜,二人甜蜜地依偎着。 是的,和所爱的人厮守一生,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的事情呢?傅铮想到顾匀亭,难止心头哀伤。 忽然,冥冥之中他受到一阵感召,于是他振翅向山谷飞去。一路上,四周的风景飞速变换着,从草木葱荣的夏天,变成了白雪皑皑地冬天。忽然,一个秦人倒在了前方。他看面容不过三十出头,却满头白发。 “哇”得一声,秦人吐出一口血。鲜血映在白雪上分外刺眼。而后又有三三两两秦人经过,全都是显现出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苍老,而且满面病容,相扶携而走。 一女子泣道:“自打来了这洞境,大家伙儿便三天两头出怪病。不仅药石无医,而且日益严重,太可怕了。” 她身旁男子,强忍着一阵咳意,半晌憋出一句:“来时是三五百康健之人,如今剩下无灾无病的不过百人,难道是上天对我们背叛秦王的惩罚么?” 话音刚落,女子便搂着男子哭泣起来。周围的屋舍里,也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整个洞境,一片愁云惨雾。傅铮看得心有戚戚,想来,这便是族长此前所说的怪病了。 他继续往正殿飞去。进了正殿,他从一只鸟儿,变成一个无名的秦人,站在人群之中。 他抬起头,发现正殿中那十座恐怖的雕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这一群情绪激动的秦人。三名男子站在高台之上,一看便知是为首之人。 三人面带凶光,一人一句,拨动着众人的情绪: “那有龙漾月最擅长蛊惑人心,说什么留在这世外桃源,远离喧嚣战乱。谁不知道,留在此处,对有龙氏才是最有利的。” “正是,要是当初出了秦岭,我们就算不能回咸阳勤王,也可称霸一方。一直以来,害怕出去了会被人欺辱的,其实是他们有龙氏。” “不止如此,如今我族中人,人人都染上这莫名的怪病,而有龙氏一族得病的尚不过半,谁知道这是不是有龙漾月的诡计。一旦我族实力不再,那时便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了!” 台下其他人被这些言语激得义愤填膺,纷纷交头接耳,咒骂有龙氏。 傅铮心中深感无力,可怜漾月听风,一片善意被人三言两语便曲解了。这三人言语间处处煽动挑拨,到底为了什么?难不成,在这一方世外桃源中,他们还想着争权夺利么?想到这里,他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的煞气。 他的身侧有一人突然举手说道:“可是,如果要与有龙氏决裂的话,那些与有龙氏结合了的族人怎么办?我们的王将军怎么办?” 王将军在人群中,素有威信,再加上大殿之中的人们,多少都有几个亲友与有龙氏结合。此话一出,众人便陷入沉默。 第25章 向死而生虎添翼(中) 那是一双如此恐…… 见众人犹豫,台上三人快速交换下眼神,又添一把火: “如果他们都已经不顾情义对我们下手了,我们还在这儿畏首畏尾做甚么。况且,我们又不是要将他们斩尽杀绝,只是先将他们拿下,等真相查明了,自会还他们自由。至于王听风和其他误入歧途的族人们,若能顾全大局,我们自然留他们体面;若执意与妖女为伍,那便不必留情。” “正是。儿女情长和生死存亡,二者孰轻孰重?我们无意滥杀无辜,我们只想弄清原委,保护族人。” “只要大家人心齐聚,明日必能铲除奸佞,祛除毒顽疾!” 就在为首的三人,搅得群情沸腾之时,突然,人群中有一人高呼:“铲除奸佞,祛除顽疾!” 这下,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点燃了,众人齐齐振臂附和。旁观的傅铮也被这情景影响,体内煞气一阵翻腾。 一转眼,他又出现在了一座土屋之中,化身成了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 前方榻上,一对男女互相依偎,正是听风和漾月。二人均是容颜姝丽,行动间又情意绵绵,一双璧人真如神仙眷侣。漾月此时腹部微隆,孕像明显,她转头柔声对男子说道: “听风,别为我担心,此去乌足山,不过是探测陨铁的产地一番,看看能否找出族人怪病的线索。没有什么危险的。” 听风眉宇间难掩忧色,回到:“月儿,若不是我还要在洞境中镇住李迁他们,我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你真的不再带几个帮手么?” “听风,我必须把有龙氏其他族人留下。否则,一旦李迁他们有什么举动,我怕你镇不住他们。只盼那怪病真的如你我所料,是源自陨铁,那么自然可以消除大家的猜忌。否则……”漾月眉头紧皱,不愿说完这个假设。 听风将她揽入怀中,温柔地说道:“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们都共同面对。” 二人静默相拥,珍惜这临别前的宁静。半晌,漾月朝傅铮招了招手,他便端着水盆走到漾月身前,蹲下身拧起了帕子。正要将帕子递出时,他抬起头,对上了漾月的眼睛。那是一双如此恐怖的眼睛,眼眶没有眼白和瞳孔,而是鲜红欲滴血的深洞。他堂堂七尺男儿,一时间也忍不住心头大跳。他来不及跳开,瞬间就被吸入那双泣血红目之中。 恍惚间,他坠入到了一个鲜红的世界。鲜红的天空和大地间,充斥着厮杀的人们,一股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断钻入他的鼻腔。他凝神一看,对战的双方,一方是大殿中的人,另一方是王听风和数十位有龙氏族人。 在这个腥红世界里,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加倍仔细地观察。只见敌方人多势众,杀得王听风一方节节败退。大殿中的三人似乎对王听风循循善诱,但他坚拒不从,于是众人齐齐出手,将他和那些负隅顽抗的有龙氏屠戮。 傅铮看到这里,心头一阵痛惜,只觉得那为首的三人邪恶至极,心底的煞气又壮大几分。 还未等他察觉到这股煞气,画面中突然冲出漾月的身影。以一挡众,同众人拼杀起来。 虽然她武艺高强,但寡不敌众,最终还是被制服了。众人不顾她身怀六甲,残忍地剜去她双目,割去她四肢经脉。一刀又一刀,她仰头好似发出声声惨叫。 这画面虽是无声,那惨叫却直抵傅铮的灵魂,让他一个旁观者,对剜目断筋之痛,感同身受。 他的意识一阵剧痛,那股无名煞气奔涌至全身。 而后,眼前的时间腥红退散,奄奄一息的漾月,同那块陨铁一道,被扔入坑中。 坑边上,站着此前在正殿中为首的三个男子。其中一人蹲下身,看着坑底,一字一顿说道:“有龙漾月,不论这怪病是不是你造成的。蛊惑众人留在洞境,就是你最大的错。” 另两男子对他叩首道:“现听风漾月已死,两族群龙无首,我等愿唯大哥之命是从。”男子听到这里,仰天大笑,朝正殿走去。 陨铁坑内,一滴又一滴鲜红的血泪从漾月空洞的眼眶里滚落。 旁观的傅铮,恨得咬牙切齿,奈何自己不属于这片时空,想为漾月主持公道也做不到。 庆幸的是,老天垂怜,漾月在坑底不仅起死回生,且内力大增。但遗憾的是,傅铮无论怎么睁眼,也看不清漾月是如何起死回生的,只是画面一闪,漾月就跳出了深坑。 出坑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到听风的墓前。站在墓碑前,她并不如傅铮想象的那般痛苦,而是木然的说: “未认识你之前,我恨一切秦人。是你叫我放下仇恨,重新开始,可是结果呢?听风,我不怪你,我只怪这世上的妖魔鬼怪太多。你放心,该算的账,我一笔也不会放过。不过,此间事了后,我不会回来陪你了。我要回家,那里一切都是干净的。” 说罢,她便去找众人报仇。众人此时已再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她将恶首十人逐一石化,又把当日参与害她和听风的人,一个不留的杀了。 傅铮本以为她会就此收手,毕竟冤有头债有主。可惜,漾月在经历了一次次伤害和背叛后,早已恨极了众人的愚昧和冷漠。 “你们虽不是伤我和听风的人,但你们却是递刀的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以生命为引,在弥天洞境降下诅咒。最后,她拖着油尽灯枯的身体,来到了洞境外的一个小湖。 湖畔,漾月衣衫褴褛,赤足蹒跚着。一阵风拂过,她纤弱的身体,随着身上飘摇的布条,轻轻晃动。两行血泪,从脸上那两个可怖的血洞里缓缓流下。她用沙哑的声音轻轻吟唱,这歌声傅铮却听得清清楚楚—— “岷山苍苍,岷水泱泱;有龙一族,湖海逍遥。” “岷山苍苍,岷水泱泱;和合天地,鼓乐笙箫。” …… 她一边吟唱,一边身形渐渐透明,消散在天地间,只留下一块非金非玉的圆片。匪夷所思的是,圆片沉入水底的一瞬间,小湖里的水突然向西方涌去,化作了那条自东向西的倒流河。 第26章 向死而生虎添翼(下) 如果天下都是这…… 随着山谷里回荡的袅袅余音,傅铮的眼前,出现了有龙族充满血泪的过往。 原本与世无争的族人,因一身天赋,怀璧其罪,屡屡为他族所侵犯,奴役。哪怕如漾月一般,躲进世外桃源,依旧逃不开利用与猜忌。 有罪的,不止是为首的人,还有那些贪婪又愚昧的追随者。他们被用心险恶的人利用,不辨善恶是非,一次次地将屠刀挥向有龙氏。 看到这里,傅铮胸中煞气翻腾外溢。他心中无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人们总是如此轻易地被煽动、被裹挟,蒙住看清真相的眼睛?如果天下都是这样的愚民,像父亲那般一生忠义,又意义何在?陆懿鸣心狠手辣,但善弄人心,便得交口称赞;匀亭焕之,有情有义,却难得善终。 既然苍天不公,道法不仁,那他便替□□道。族长诓自己修习化龙诀,对自己图谋不轨在先,那他便以牙还牙,杀她!洞境族人害漾月惨死,那就血洗弥天洞境!想到这里,笼罩他全身的煞气,开始剧烈收缩,变成一身贴肤的铠甲。胸口处,一只蟠螭,鳞甲倒竖,面目狰狞。他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满脑子只想着杀!杀!杀! 他一拳轰破头顶的铁网,冲出坑底。在外聊得正起劲的俩守卫,惨叫一声,便被冲起的拳风,打飞到远处,生死不知。 一路上,守卫看见一身杀气的傅铮,都慌不择路的往回逃,向众人报信。他也不追,只一步一步地绕过山坳,向正殿方向逼近。 一出了山,他就看见族长站在前方,显然是侯他多时了。 “引你修化龙诀,是我一人的主意。你要复仇,便冲我一人来。” “为什么要害我?”傅铮的声音此刻变得沙哑含混,短短一句话顿了四次,仿佛吐字分外艰难。 族长见他浑身煞气极重,如有实质,胸前的纹身也变得凶煞无比,正是被煞气迷失神智之像。 她大惊失色。虽不知这煞气从何而来,但她知道绝不能拖太久。拖得越久,煞气侵入越深,他的内力越强,神智损伤也就越重。直到最后,他会神智全失,变成一个杀戮机器。到时再无人可拦他,弥天洞境变成人间炼狱,只是时间问题。 此时,得不得真血已不在她的考虑,她只想让族人免于浩劫。 于是,她急忙用回答引开他的注意,给丛林中的大长老们留下布置埋伏的时间。 “因为你的真血是破解诅咒的唯一方法。由于漾月的诅咒,我族中人,十之八九都是先天不足,寿元折半,且子嗣艰难……” 他一边冷笑,一边一拳轰向身后,逼得数名白衣长老在树林中现出身形。 族长一阵心惊,大长老们绝非等闲之辈,行动间几近无声,但他却立时发现了,可见他的五感已经敏锐到何种程度。不能再拖了,她飞身上前,二人赤手空拳,以纯粹地招式内力相搏。 族长本就美艳动人,使出的又是久已失传的上乘武学,武动时身姿灵动,缥缈如九天玄女,一招一式俱是赏心悦目。但与她对阵的傅铮却毫无心思欣赏。他虽因这煞气侵蚀,内力陡增,但毕竟招式有限,又惯使剑术,因而十成内力发不出五成,一开始稍落下风。 二□□脚往来之时,八名长老手执金丝,迅速地在外沿缠绕来回。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傅铮的神智已经越发模糊,他只感到身体里热浪一股接着一股涌上来,不用拳脚打出去就会爆体而亡。看着自己越发不受控的肢体,他意识到,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古怪。但是他根本无法停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被涌起的热浪吞噬。 族长这边也是越来越吃力,随着煞气不断吞噬,傅铮能力越来越强,出手间已经不顾自己的存亡,招招只攻不守,完全是以命相搏。如此下去,别说自己不敌,就算是八位长老用上了困仙阵,也只会两败俱伤。 到时候,若傅铮神智全失,拼着自己死了也要血洗洞境,那后果……她不敢再想。 她见情势危急,咬了咬牙,对下方长老喊到: “立刻率族人躲进密洞,十天之内,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此话一出,长老们立刻停止布阵,但几人面面相觑,无人愿意抛下族长。 “快走!”她爆喝一声,便扭过头引傅铮朝山坳里跑去。她一边上山,一边轰落山石。傅铮将山石一一格挡开,落下的山石便拦在了身后,阻断了长老们追上前的路。 几位上老知道族长是为族人争取时间,不敢再耽搁,几人含泪跑回山谷,安置族人。 族长和傅铮二人一路往山坳里打斗,所到之处,草木倒伏,鸟雀惊飞。随着傅铮内力不断攀升,族长已是苦苦支撑,眼看这场斗争就要分出胜负。突然,伴着他一声长啸,她吐出一口血花,狠狠跌落在地。 她趴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好一阵才找回知觉,晃晃悠悠地撑起身子,看向他。 她绝望地发现,他此时连面上也被那诡异地煞气覆上,一双眼睛赤红无比,表情痛苦异常,即将要神智全失。然而她一番打斗下来,战力此消彼长,再也无法战胜他。 现在,他还在与煞气争斗,如不乘现在要他性命,一旦煞气将他完全侵蚀,洞境危矣。 她目光一凝,撑着身子爬到他身前,伸出手掌发力,直插入他的胸口。 她指尖触到他胸口的一刹那,并未如预想一般破胸而入。相反,一股巨力从他胸口迸发出来,顺着指尖震荡到她全身,电光火石之间,她如断线纸鸢,被震飞了出去。 傅铮脸上狰狞的表情渐渐平复,他睁开双眼,露出一双冰冷冷,毫无生机的眼睛。 “嚯”的一声,他弹起身来,向正殿方向冲去。 正殿高台前,还有一对母子在一个长老的护送下撤退。 “快躲到密洞里!那傅铮已经成魔,他要是来了,咱们就危险了!” 妇人怀中的孩子只有三四岁,他不明事理,但紧张的气氛本能地让他害怕。他哭个不停,半步也不肯下来走,也不让别人抱,妇人只能抱着他,气喘吁吁跟上长老的步伐。 忽然地上一阵晃荡,妇人和长老抬头,浑身煞气如杀神一般的傅铮,正跃至他们身前。 那孩子被这么一吓,也忘了哭泣,开始打起嗝来。妇人和长老眼中,则露出了浓浓的恐惧。长老知道傅铮有多可怕,当下也管不了身后的母子二人,闪身朝正殿狂奔。 那位母亲半点武功也不会,她知道死期将至,不受控制地流下一道又一道眼泪。她抖着手将孩子扯下身来,把他往正殿方向推去,尖叫着:“跑!快跑!”然后转过身来,张开双手,双目紧闭,决意以肉躯护孩子最后一程。 傅铮脸上煞气剧烈抖动起来。 眼前这个因为恐惧抖如糠筛的身影,和挡在金龙巨指前那个秀丽的身影,在他脑海里重合了起来。在这个瞬间,他仰头痛叫一声,死死收住了要劈上前的双手。他脸上浓密的煞气,也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微弱的意识竭力喊着,不能动手!不能动手!他们和这一切恩怨毫无瓜葛。绝不能伤她! 他死死制住双手,晃了又晃脑袋。最终,他的神智稍稍占了上风,他喃喃一声“亭儿”,便双脚一跺,飞也似地向正殿方向冲去。 高台前,死里逃生的母亲,没命似的跑向孩子,死死抱住他,往旁边的山林躲去。 一来到正殿之前,他便感到头热似火烧,方才被稍稍被唤醒的意识,似乎又要沉睡。他咬紧牙关,不停重复,“救亭儿,救亭儿”。他凭记忆摸到之前的暗室,顾匀亭仍旧如熟睡一般躺在榻上。 突然,又是一阵灼热袭来,他面露痛苦之色,意识几经沉浮,又要消散。 他抓住最后一丝清明,将顾匀亭缚在背上,向外面走去。 经过正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他似木偶一般,僵直着四肢,走到了当初族长让他立誓的慎明堂。他一拳轰下地面,地台摇摇晃晃升起,露出了那片遗骸。他抓起遗骸,头也不回地走回正殿。 看着正殿另一侧的密洞,听到里头众人的动静,他再次面露挣扎,杀意和克制交替浮现。那股煞气在他心底肆虐,叫嚣着要血洗洞境,他的意识却挣扎着,抗拒着。如果杀了无辜的族人,这罪孽一生都洗不清了。 就在他脑海思绪激荡之时,一股沁凉之意,从顾匀亭胸口的千秋雪溢出,透过后背传到他心口。 这股凉意,如冰雪一般,浇在他体内翻滚的煞气上。他顿时感到身上一松,面上黑气也淡了几分。 他抓住这片刻清明,飞也似的向外逃去,强撑着一路穿过山谷,游过盐冰水道,走出了弥天洞境。一出洞境,他再也压不住脑海中的煞气。此时,他浑身黑气大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走到了倒流河畔。 第27章 太白月下诉衷肠(上) 山花烂漫间,佳…… 正当傅铮背着顾匀亭,走向倒流河畔之时,程焕之和陆轻漪二人已经走过了河流的尽头。 他们二人一鸟,不知来路,也不问前程,只顺着河流一路向西。 “哥哥,这河怎么一下就流到尽头了?一路捕鱼,玩水好开心啊,我真舍不得。”陆轻漪一脸惆怅。 看到她脑海里净为了这种事情伤神,一张小脸苦哈哈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这里别的没有,就是山多水多。这条河没了,还会有下一条的。不过这条河既是逆势而流,又凭空消失在地上,确实古怪。” 他回过头去,发现她早就没在听他的话,而是追着小丑鸟嘤嘤,蹦蹦跳跳地往前面跑去了。他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从来在人群中,他都是最跳脱的那一个,想不到碰见了这个傻丫头,他也当一回大哥了。 没走两步,他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捂着她的嘴巴,二人跳上旁边的树上。不多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两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汉子,出现在二人眼前。 “你到底懂不懂方向啊,这都绕了两天了,也没找到路。要是少主大婚前赶不回去,可就领不到赏钱啦。” “再信我一次,往这儿走,再走一天就出去啦。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迷迷瞪瞪就走到这鸟绝山了,算我倒霉。也不知道少主让咱们找那四人是为啥?” “人不是咱们少主要找的,是外头的人请咱们少主帮忙找的。我看那四人男的俊女的靓,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而且少主还说了,四人均是武艺高强。依我看,找不着不见得是坏事。”一汉子说话间又展开手中的画像。 “也是,别任务没完成,还把自己搭进去。反正找也找了,找不着就赶紧回去喝少主喜酒吧,哈哈哈,”另一汉子边笑边瞥了眼画像,“还别说,这两个妞是真漂亮,我更喜欢这个,这大眼睛看的老子心痒”。 程焕之从树上看下来,一眼就发现画像中的女子就是傻丫头。听着那汉子对她犯痴,他心头一阵无名火冒起,恨不得挖出他的眼睛。他看向她,她也发现了画像中的就是自己,一双迷蒙的眼睛也看过来。 他看着那双美目,突然升起一个想法,要是这双眼睛从此只有自己一人能看,那便好了。他蓦地回神,惊觉自己这想法来得太莫名其妙。他心头乱跳,松开揽着她的手,强迫自己注意下面的动静。 “大哥,你什么口味啊,女人就要找腰粗屁股大的,那个啥才带劲不是,哈哈。咱们寨主的眼光就相当好,我也找个寨主夫人那样的就很好。” “切,懒得和你说。休息够了没,上路啦!”二人一路闲话着向西行去。程焕之见自己和傻丫头都在他们的画像中,自然也是跟上去查探。 一路上,程焕之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二人此前身处的便是秦岭中的鸟绝山。此山险峰林立,飞鸟不渡,又有猛兽出没,是秦岭之中一大凶境。 想到他和傻丫头竟能在这样一个险境中相遇,又一同存活下来,真是幸运无比。 而他们此番前去的,便是秦岭第一峰,太白山。太白山由东西太白山组成,两山首尾相连,形如苍龙,横亘绵延数百里。天下龙脉,实至名归。 而两个汉子所在的风云寨,便建在太白山西侧。 在二人的言语中,他们的少主本就是秦岭一霸,现在又强势联姻金雕寨寨主独女,简直是一代人杰,天上有地下无。就连朝廷的辅政大臣,都要托他们少主寻人。 “大哥,这辅政大臣是个什么官儿啊?” “呃……反正是皇帝跟前儿的红人,皇帝老大他老二。” “哇,这般人物都求到咱少主跟前,咱少主比那皇帝小儿也差不离了。”语罢,二人齐声大笑。 陆轻漪虽是心智不全,可听见这二人一唱一和,一个逗一个捧,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程焕之眼疾手快,忙捂住她的嘴。她忙咽下笑声,轻轻拉住他的手,吐了吐舌头。 那截粉舌又看得他心头一跳,而后他又莫名烦闷,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他觉得自己只要对上傻丫头,就变成了一副色中饿鬼的古怪模样,连自己都厌弃,真是中了邪。想到这里,他心虚地甩开她的手,继续朝俩汉子跟了上去。 她望着被甩开的手,不明就里,只道是他嫌天热不耐烦牵手,也不在意,忙快步追了上去。 几人就这么一明一暗地往西走了五日,路上,二人一边远远跟着,一边嬉笑打闹,倒是半点不觉得无聊。另外,他们还惊喜的发现,嘤嘤长大了不少,还学会了听他们的哨声。虽然早就知道它不是凡种,但如此有灵气,仍是罕见。 这日清晨,他们终于来到了东太白山脚下。越过山头,就是西太白了。 几人沿着山道一路向上,越往上树林越稀疏,到了半山腰树林便绝迹了,满上遍野之间,开满了不知名的山花。 此时山下正是七月大暑,芳菲已尽,而山腰却正当花期。冷冽的山风中,花海一片云霞烂漫。 程焕之看她女孩家心性,爱极了这花花草草,便说道:“你喜欢看花就在这多待一会,反正我们也知道了风云寨的位置,咱们不急着跟着他们了。” “好呀!”她笑着跳起来抱了他一下,便如蝴蝶一般飞入花丛之中。她不通舞艺,但看见这世间难寻的美景,难耐心中的欢喜,不知不觉地捡起脚边的枯枝,舞出了最熟悉的剑法。 山花烂漫间,佳人舞剑,似流风回雪,如此美景本该令人沉醉,但旁观的他,一颗心却渐渐下沉。 这分明是极为高明的剑技,再加上她脱俗的容貌举止,可知她定是出身不凡。为何他们会一道上了风云寨的通缉名单,又为何会同辅政大臣这般人物扯上关系。他心中默默祈盼,只愿二人失忆之前是友非敌,否则…… 她舞得极为高兴,一套剑技舞下来还未尽兴,又拉起了他的手,转起圈来。随着二人转动,周遭景色也旋转起来。两两相望之间,他的心突然明净起来。 何必管此前是敌是友,只要此后他自己的心是坚定地,就当她是友,不论外物再变化,也定能找到应对的办法。这么一想,他也展开笑颜,二人的欢笑声回荡在这片世外桃源。 二人玩闹够了,见天色渐晚,忙循着那俩汉子的足迹往前走去,半个时辰后,他们便来到了东太白之巅。站在万山之巅,看群峰俯拜,两人都被这气势恢宏的景象所折服。 “据说姜太公便是在这儿点仙封神的。” 知道她爱听故事,他正要同她解释,忽然,前方嘤嘤发出一声鸣叫。他们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倒伏着两具尸体,正是此前那两名汉子。 二人均是被一刀毙命。看来,杀手的身手远高过这俩人。还好方才他们在花海处逗留了一会儿,不然必定会惊动对方。 他从尸体中掏出了那叠画像,除了他和傻丫头两人外,还有一男一女,看起来十分眼熟,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疼,只得暂时放弃。 二人决定继续奔向西太白。由于带着嘤嘤多有不便,他们便将它放飞了。相处了几日,二人一鸟心中均有不舍。最后,陆轻漪眼中含泪,目送着嘤嘤在天空中盘旋了数圈后,朝天边远去。 接着,他们换上了这两汉子的衣服,一路向西。 东西太白之间,由一条山脊联通。山脊平坦无比,甚至可以跑马,所以又称跑马梁。二人沿着跑马梁,全速飞奔,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西太白。 站在西太白之巅,他们看半山腰上有数座楼台依山而建,那便是风云寨了。 他们放慢脚步,沿着山体向下走去。隔着老远,便听得寨中锣鼓齐鸣,好不热闹,想来今日便是两寨联姻的日子。 忽的,程焕之停下脚步,将陆轻漪拉到树林之中,并示意她噤声。 只见远远山脚下来了三名汉子,服饰同此前的两名汉子一样,应当也是风云寨的人,赶着去喝喜酒。几人毫无防备地往山腰上走,突然树林里冲出了两名持刀的黑衣人。那三人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两名黑衣人一刀毙命。死法同此前的俩汉子一模一样。 “是谁?在风云寨大婚的日子公然屠杀寨众?”程焕之觉得这场大婚没那么简单。“傻丫头,有热闹看,看不看?” “听哥哥的,嘿嘿。” 于是二人便继续小心翼翼地往山腰走去,还未靠近山腰,前头就跳出了两个黑衣人,二话不说便提刀砍来。程焕之轻笑一声,他可不是风云寨的小喽啰。 他本想快速的解决了这三人,谁知道陆轻漪比他更快。她冲身上前一掌劈开刀刃,一个锁喉便卡住了黑衣人的脖子。另一黑衣人见碰上了硬骨头,就要吹哨子示警。 程焕之哪能让他得逞。他挥手弹出一颗石子,打的黑衣人满嘴鲜血,门牙碎裂。黑衣人还来不及发出惨叫,他已经夺刀将其封喉了。几个来回不过数息,两个黑衣人就已毙命。 第28章 太白月下诉衷肠(下) 她见他双颊泛红…… 二人杀了黑衣人后,一路往山腰行去。到了寨口,才看见几个风云寨的守卫在散漫地巡逻。他们毫不费力地就潜入寨子。 “这些黑衣人在风云寨外沿,对进出的人见一个杀一个,里面的人估计毫不知情。看来今日要有大事发生咯。”他暗暗嘀咕。他再看见寨中众人在露天宴饮,觥筹交错,不由感慨: “这寨子少说也有数百人,也不算小寨,可惜上下都是些草包饭袋。” 说着他们又入了后方的正屋。 正屋红绸高挂,装点的喜气洋洋,屋子正中央的大床上,坐着一个宽胖无比的新娘。 此时,她显然是耐不住等待,歪靠着床头,呼呼大睡起来,鼾声打得震天响。他二人一看见这新娘,再想到此前那两个风云寨的人称赞她的话,便相视着笑出声来。 这笑声当然惊不动熟睡的新娘,二人又躲进一旁的大柜子里,打算等那寨主来了捉住他审问一番。 很快,一个干瘦的男子,穿着喜服,醉醺醺地走进正屋。看见那两人吹得天花乱坠的寨主,不仅如此普通,甚至还略显猥琐,程焕之无奈地摇了摇头。 寨主坐在新娘边上,轻轻地拉起的新娘宽厚的手掌,新娘此时也醒了过来。柜中的二人,看着这身材悬殊的一对新人,如此甜腻,倒是颇感滑稽。 寨主开口道:“鹏鹏,我们终于成亲了。你不知道,每日听着你们二当家,夸赞你的容貌和身材,我有多嫉妒。只恨不能将你锁在我身边,唯独我一人能欣赏你的样子。”听到这里,新娘那张平庸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羞涩。 陆轻漪看着新娘横向发展的身材和五官,怎么也和美不沾边,偏偏一个两个的,都当她是大美女。她觉得好笑,就偏过头去看程焕之的反应。谁知他整个人好似懵了一般,呆呆看着那新娘,也不言语。 她心中诧异,还有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不快,难不成哥哥也觉得新娘子美丽么? 程焕之此时恰如醍醐灌顶。原来,此前听见那两人称赞傻丫头时,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愤怒,是因为嫉妒。那个他要将她藏起来,只有自己能欣赏的诡异想法,也找到了解释。 他听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鼓荡,越震越响。他转过头去,见她红唇微张,一脸茫然,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将她的手紧紧攥着。 她见他双颊泛红,呼吸变粗,偏偏一双眼睛清亮无比,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被这双眼睛看得心头发热,手脚发软。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害怕。她正要将自己的手抽出,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一听这哨声,床上的夫妇立马弹起身来,匆匆理了理衣服,提刀冲了。 二人之间的暧昧也被打断,他们从柜子里出来,跑到窗边查看情况。 正屋外面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平地上两方人马,正提刀对峙。其中,一方是以新婚夫妇为首的风云寨众人,另一方便是他们之前在山外看见的黑衣人一伙儿。 黑衣人人数虽不多,但个个精锐,而风云寨这方,人数倒是数倍于敌方,但是一场喜酒也喝得众人颠颠倒倒,不在状态。 “咱们慢慢看戏,等等见机带走那寨主便是。”程焕之发言,陆轻漪自无不可。他又拿起桌上一盒脂粉,胡乱给两人抹了抹,便仔细盯着情况,随时准备冲出去截人。 寨主见黑衣人来势汹汹,却不知为了什么,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冷笑一声,“灭你全寨之人”。这一句话出来,对面风云寨众人酒醒了大半。谁也不清楚,哪里惹到了这帮凶煞。黑衣人也不再废话,一声令下,齐齐飞身上前。风云寨众人见来者不死不休,他们为了活命,也拿出平生实力抵抗起来。 一时间场上刀光剑影,里头的二人则如看戏一般,评头论足。 “不行了不行了,这个寨主草包一个,人多也不会结阵,硬拼就是找死嘛。” “哥哥说的对,真笨。” “真是无聊,估计一会就结束了。咱们可以准备一下,要动手咯。” “嗯!听哥哥的。”陆轻漪认真地点了点头。 往日她“哥哥,哥哥”的叫唤着,他没什么感觉,今日情窍一开,便觉得声声都是如此悦耳。不自觉地,他嘴角便扬了起来。 平台上,风云寨人被砍得越来越少。寨主看着自己的弟兄们死的不明不白,强压心头怒火,喊到:“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般残忍总要有个理由!” “哼,谁让你要帮陆行远办事。” 寨主这才明白,原来黑衣人是为了陆大人找人一事而来。他心头大呼倒霉,“快住手,听我一言。” 黑衣人为首的听到这里,略一思量,便让手下住手,抬头看向寨主。 寨主强忍怨气,解释道:“我同各位无冤无仇,为了陆大人找人一事就要灭我全寨,天理何在?陆大人位高权重,他有吩咐,我们如何敢不从。况且他不是只吩咐我一寨,整个秦岭三十六寨他都交代过去了,为何你们独独对我们下狠手?” “怪只怪陆行远同九王爷作对,怪就怪风云寨实力太低,不找你们开刀找谁。”黑衣人之首说完,转头对手下吼到:“杀!一个不留!” 寨主见此,知道今天必难善终,他含泪望向新娘,说道:“鹏鹏,连累你了。你可后悔?” “不悔。只要同你一起,活也好,死也好。”新娘平庸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动容的坚定。 程焕之看到这里,正要转头同陆轻漪感慨,突然发现她皱眉紧紧捂着胸口。 “怎么了?” “不知道。我听见那个陆行远就心口好疼。”边说她边撩起左臂,看向了小臂上的一道疤痕,她看着疤痕,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痛苦地捂住了头。他忙将她揽着,双手为她按摩头顶,缓解痛楚。 看来这陆行远是个与她大有关联的人,他一阵烦闷。又看了看场上,此时黑衣人死伤大半,风云寨也不剩下几人了。 “不必再等了。你可以动手么?” 陆轻漪长吐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们夫妻情深,估计一人不肯独活,咱们连新娘也一块带走吧。”交代完这句话,他一掌破开窗户,几个纵身跳到场中。他们片刻也不停歇,抓起寨主同新娘,一个踮脚就要飞走。黑衣人一看,虽不知风云寨啥时候出了这般高人,但来不及多想,便一同举刀拦向他们。 程焕之本以为这下要费一番拳脚了,谁知道剩余的寨众,一看两个穿着本寨服饰的兄弟要救走寨主,也不顾自己生死,全都冲上来为他们掩护。 他心中感慨,脚上却不停下,几个腾挪间,四人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黑衣人见寨主被劫走,齐齐看向首领。 “不必追了”,首领心想,陆大人的目的是栽赃给九王爷,留两个活口报信正好,他又看向剩余寨众,“其他的人,一个也别留。” 远处,程焕之和陆轻漪在皎洁的月色下并行。 方才同寨主一番盘问,他才得知,陆行远为了搜寻他们,先后发动数百兵力和秦岭三十六寨,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才稍稍消停。风云寨不过是一个小寨,内情也不知太多,就得知的消息来看,他们对陆行远来说定是极为重要。 程焕之羡慕他们夫妻情深,便没有为难他们。他问完话后,交代他们不可泄露二人行踪,就将他们放了。 真正让他烦恼的是,自从听完陆行远的名字,傻丫头就一直皱眉不语。一想到她可能同陆行远有什么纠葛,他心中就发堵。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神思不属的小脸,问道:“你现在想起了什么吗?” “还是没有。不过,那陆行远对我来说应当很重要。” 听到这里,他心里更堵了。不行,万一她找回记忆,发现那陆行远同她才是更亲近的,那自己怎么办。他连忙扶着她坐下,想把心里的想法都告诉她。可是千言万语,一时竟不知从哪儿开始。 倒是陆轻漪,一坐下便习惯性的靠在了他的肩头。看着肩上散着的柔软长发,他喉头一动,还是开口了:“傻丫头,你和我在一起开心嘛?” “开心呀,我最喜欢哥哥了。” 他低头,正好对上她灿烂的笑脸,他也忍不住笑了。 “那,咱们以后便一直在一起好不好?”说完,也不等她回答,他先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玉狐狸,“送给你”。 收下它便不能反悔了。这句话他藏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哇!真漂亮!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她笑着拿起玉狐狸,轻轻摩挲,借着月光细细打量。 看着她满脸欣喜的地收下玉狐狸,他心中也极为欢喜。他第一次觉得,这溶溶月色,是如此美丽。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他忽略了天边飘来的那片乌云。 第29章 我既真龙当归海 (上) “是飞龙在天…… 倒流河畔,傅铮被脑海中煞气牵引着,一步步走向河中。 随着他踏入水中,平静的河流无风起浪。浪越涌越高,一个大浪过来,他和背上的顾匀亭一道消失在河水中。 翻涌的河水,又重归宁静。 傅铮一入水中,身上煞气就消弭于无形,神智又回来了。他歪过头,查看匀亭的状况。见匀亭依旧是周身冰冷,面白入纸。他轻叹一口气,转身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此刻正处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中,脚下的大地是粗砺的砂石,头顶的天空则一片灰蒙。 他心头犯疑,小小的倒流河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空间,难道这是又是什么幻术或阵法? 想到阵法,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她一袭红衣,飞刺巨人之目的画面。如今再临险境,却没有她在身边排忧解难,他一阵黯然。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他朝起风的方向看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并无所获,倒是觉得光线好像亮一些。他忙抬起头,只见天上悄无声息地升起了一颗星星。他凝视天空,发现仅仅过了数息,天空中又升起了数颗星星。 好古怪。他虽不识星象,但也知道,群星的位置看似变化无穷,但由于天体距地面有万里之遥,每一个肉眼可察的变化,都要经过数天甚至数月。绝不可能如眼前这般,瞬息间就产生如此突兀的变化。 他便将顾匀亭放下,自己也坐下,仰观天象。 更加古怪的事情发生了,从他坐下抬起头的那一刻起,天空中群星变化的速度更快了。仿佛天穹之上,神仙拨快了时间之轮,星空数月的变化,被凝结于一瞬。群星移动由慢到快,最后天空只余一道道残影。 漫天缭乱的星光,晃得他头晕眼花。他闭上眼睛摇了摇脑袋,睁眼再看之时,余光瞥过一抹刺眼的雪白。他定睛一看,自己的头发竟然在片刻之间就变成了雪白。他忙看向匀亭,匀亭发色虽未变化,但是肌肤却出现了微微的塌陷。 他一阵害怕,忙伸手去摸。可是,这,这哪是自己的手,这手枯瘦又毫无光泽,分明是老人的手。他被自己的手吓到了,忙摸向脸,不出意料,脸上的肌肤也是干垂褶皱。 难道这片时空中,时间的流逝,和星象的变化,是同样的速度?他又看向她,发现就这么两息的时间,她脸上的肌肤好像又缩了一分。 进入秦岭以来的种种事件,几次颠覆了他的认知,但他从来没像此刻一般无力。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不是强大的对手,也不是诡谲的人心,而是彻底的未知。父仇未报身先死,才明心迹缘已尽,一切一切,他都不甘心。 正当他绝望之时,却发现天空中星星的流速变慢了,而且越来越慢。最后,群星不再移动,定格成了一幅熟悉的画卷。 “是飞龙在天!”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这画面同当日芥子珠中的画像一模一样,正是飞龙在天的星象。一看见这星象,他体内便有股股热流涌动,四肢百骸都忍不住颤抖起来。还未来得及细想,他的脚下突然传来一阵晃动。他连忙抱起匀亭,稳住身形。 只见星象中的龙眼,迸发出一道炫目的光芒,照在地上。被光亮击中的土地中,突然裂开一道细纹。紧接着,汨汨水流从细缝里涌出。虽是一道涓涓细流,但很快便积聚成了一片水洼。 水洼越扩越大,他连忙抱着她往外沿跃去。他跃一丈,水洼便外延一丈,如此跃了七八下,河水才不再前进。他抬起头一看,被眼前的景色一窒。 一片平如美玉的湖水,凭空出现在地面上。漫天星辉和水中的倒影,交相辉映。苍茫天地间,一片璀璨汪洋。 还未等他从惊艳中回神,地面又传来一阵晃动。这一次,大湖的中央,升起一尊数丈高的蟠螭玉像,玉像栩栩如生,就连长须和鳞片,都仿佛随着呼吸一张一翕,好像下一秒就要张开双目,腾空而起。 高大的蟠螭玉像,矗在苍茫的天地间,这一幕显得神圣又诡异。 傅铮一时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知等等又会有什么异象突现。值得庆幸的是,自星象静止之后,二人的生机也不再流逝。否则过了这么久,他们早就变成一堆白骨了。 他等了好一阵,看见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便背着匀亭,小心翼翼地走向湖边。忽而,一个缥缈的女声从湖中央传来,他便快步走入水中,想听清那声音再说些什么。那湖水虽广,但一点也不深,快走到中央了,才没过小腿。 越靠近中央,声音越清晰。当他终于走到湖中央之时,那声音清晰得如同耳语。他明明白白地听见,那缠绵的女声说:“我既真龙当归海。” 他忙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一通巡视,这广阔的天地,除了那尊雕像,什么也没有。突然,他低头一看,双目血红的漾月,正冷冷地“看”着他。 他的心突然跳到了嗓子眼,忍不住在心里想,漾月为何总是如此吓人。 他抬腿就要后退,谁知,那水中的虚影突然化为实体,一只素手破水而出,直勾向他的脖颈。速度之快,他避无可避。在那只玉手搭在他肩上的一刹那,他的双眼正对上了那两个血洞。 那一刻,他透过血洞,好像又看见了漾月那双美丽的眼眸,看见眸中盛满的哀戚与仇怨。随着两滴血泪从眼角滑过,漾月在他耳畔轻声说,“带我归海”。下一刻,他连同背上的匀亭,一道被漾月裹入水中。 “啊!”随着一声吼,他睁开了双眼。眼中的震惊还未消退,他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安坐在倒流河旁的树下,手中还握着漾月的遗骸。而顾匀亭,正静静躺卧在他怀里。什么星空,湖水,雕像和漾月,仿佛只是梦一场。 他捂着头,先理了理思绪,再将她放在身边,开始调息内观。他惊讶地发现,那股乱他心智的煞气,已经消失了。接着,他便气运周天,查看是否有暗伤。 半晌后,他面色沉郁地放下双手。因为他发现,还有一丝煞气,潜在他丹田之中,他几次运力也无法破解。这煞气存体,便如□□一般,教他如何能安心。 不过此时,他不得不将它暂抛脑后。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要回弥天洞境,问清所有的真相。这一次,没人能够诓他。 又一次,他站在了弥天洞境的入口。有几个族人发现了他的身影,以为入魔的他又去而复返,连忙四散奔逃,边跑边喊,示警其他的族人。这一番骚动自然惊动了族长等人。不多时,两位长老扶着重伤未愈的族长,飞落在他身前。 族长看着今非昔比的傅铮,知道如今自己再也难耐他何,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说了一句:“万般恩怨,皆是因我而起。” 傅铮听罢,目光冷冽地扫视眼前的众人,最后停在了族长脸上,“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我也不愿牵连无辜。不过杀你之前,我要问个明白。” 此话一出,族长一众手下俱是怒目相向,有冲动者,已经将拳头握得咯咯响。族长倒是对着傅铮点了点头,说道:“那便随我来吧。” 她同长老们吩咐一番后,长老们便面有不甘地扶着她往正殿去了。傅铮也冷着脸跟上。 正殿后的一间密室里,族长和傅铮而坐。 “你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若有隐瞒,你的长老们,一个也别想活。” 族长苦笑一声,将一切谜底揭开。 事情的真相,同他在坑底亲历的幻境大致一般。漾月死后,族人捡回了圆片,穷数代人心血研究,始终无法破解诅咒。那诅咒虽然随着代代血脉传承稀释,但是族人后代中,先天不足者仍有十之八九。他们往往三十来岁,便会吐血而亡,短暂的一生中,皆是病痛缠身。而且成年族人一旦离开洞境多时,便会筋骨剧痛,因而他们数百年来,也被迫困居在洞境之中。 这便是为什么,小石头跑出洞境之外,却无人出去找他的原因。 “我族中人的一生,因这诅咒,少有欢乐的时候。而你,便是数百年来化解诅咒的唯一希望。恩将仇报,我罪有应得。但是易地而处,你若是族长,难道你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听到这里,他沉默了。如果只是自己身中诅咒,他不会牺牲他人为自己续命。可是,涉及到一族的存亡,他也不知道答案应该是什么。 但如果今天族长的计划成功了,那不仅他自己身死,亭儿也跟着没有生还的希望,如此恩怨,他一时也难以释怀。 “那灌灵之法呢?也是骗我的?”抛开那些恩怨,他此刻最想知道的是,能否把亭儿救回来。 族长轻咬下唇,面带愧疚地对他说:“灌灵之法,也,也是我编的。”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没有痛苦,仇恨和不甘,只有无限的空洞。 第30章 我既真龙当归海 (下) 那光线沿着陨…… 看着傅铮绝望的神情,族长知道,终究是自己对他不住,又补充道:“关于化龙诀,我也是一知半解,说不定还有法子。慎重起见,我们还是听听大长老的想法吧。他也是有龙氏和秦人的后裔,而且他的祖母,当年距离修成化龙诀,只有一步之遥。” 片刻后,大长老来到了密室。听完傅铮的问题,他捻着胡子,理起了思绪。 “若你能修完完整的化龙诀,或许顾姑娘还有救。不过当年与漾月一战后,后半部便散佚了。”讲到这里,他欲言又止。族长见此,忙说道:“你但说无妨。” “既然你同漾月一般,血脉菁纯,又同在陨铁之力下起死回生,也许,所有的答案还要去陨铁坑中找。” 大长老此言一出,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此计要好好斟酌一番。傅铮丹田中的煞气还未清除,万一触碰陨铁后又激起煞气怎么办?族人安危,不可不顾。”族长始终将族人的安危放在最前。 傅铮也想到了这一点。在他看来,下陨铁坑一趟,找到漾月起死回生的秘密,也许就能救回亭儿。既然关乎亭儿生死,那便是势在必行。但是,若再一次被煞气吞噬神智,害死了无辜的族人,也实非他所愿。 他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这煞气到底是因何而生的?”怕他们没有头绪,他还将坑中的一切细细道来。 族长摇了摇头,望向大长老。长老沉吟片刻,说道: “我想,那股煞气,应当是漾月残留的怨念所化。那段往事,我也曾听先祖提及。据说,当日漾月被扔入坑中之时,双眼被剜,经脉具断,几乎与死人无异。想来她的怨念,便是那时附在陨铁上的。” 这一解释,倒是与他所经历的幻境对应得上。想到这里,他一阵后怕。还好当时,他没有完全被煞气占据神智。否则的话,血洗洞境,残杀无辜,这该是一笔多大的罪孽。 不过,既然是漾月残留的怨念,化成煞气入体,为何要指引他取走遗骸,又带着他经历倒流河的幻境呢?傅铮再问道:“当时他们是否探查过倒流河?” “自然查过。一个小湖突然间逆势而流,怎么可能不引起众人注意。他们潜入水下,发现河水并不深,轻易便能到底。然而,水底的淤泥都被翻了个遍,除了这片遗骸,什么也没找到。” 这大大出乎傅铮意料,那湖水,星空和雕像如此逼真,竟然都是幻境? “你可知道‘我既真龙当归海’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见长老和族长一头雾水,便将河底幻境说了一遍。 长老皱着眉想了半天,回道:“这我从未听我祖母提过。不过,我这一脉的有龙氏先人,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有龙氏族人,而漾月确是有龙氏王族。有龙氏一族对血脉看得极重,小到衣着服饰,大到武功心法,王族与非王族之间,都有森严的壁垒。” 长老还举例道:“就比如这化龙诀,只有王族血脉才能修成。所以,就算祖母身为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也始终挨不过金龙巨指。” 众多疑团,纷纷扰扰,三人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他们决定先解决最重要的问题:如何让傅铮再不受煞气的侵蚀。 三人苦思无果,便决定去典籍里查找方法。一通搜罗之后,还真被他们找到了方法。 原来这煞气并非无孔不入,而是只有在人心神脆弱之时,才能伺机侵入。 当日在陨铁坑底,傅铮先是得知自己被骗,心中愤恨;又担忧顾匀亭安危,心绪难宁,如此一来,煞气便通过幻境,侵入他体内。 既已找到缘由,他便不再担心会在着了道。 次日清晨,在八大长老联手,以内力暂时封住了他体内的煞气后,他又一次落在了陨铁坑底。 他将顾匀亭轻放在一旁,上前细细打量起陨铁。他一边检查陨铁,一边回忆起幻境中漾月在坑底的情形。只是,任他如何思索尝试,都找不到答案。他恨得直砸自己的脑袋,若今日遭罪的是自己,凭亭儿聪慧,她肯定能想到法子。 对了!想到亭儿的聪慧,他回忆起了当日在嵩山脚下,顾匀亭曾说过,再过半月,天空中的星象就会变成飞龙在天。他又想起倒流河底经历的场景,有龙氏一族和天空中的星象,显然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等夜幕降临,就能验证他的想法了。 他在坑中,靠着顾匀亭坐下。他轻轻牵起那双冰冷的手,环握在胸前,对着毫无知觉的她,絮絮述说着自己的思念。 “亭儿,等一切事了,咱们也寻个世外桃源,只问农桑,不问世事,你看可好?”他轻抚她的秀发,在发间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吻,“我一定会救回你的。” 几个时辰过去了,乌金西坠,明月渐升,傅铮抬头看了看天空,时间到了。 他望向遥远的夜空,深深凝视苍龙星象中的龙眼。然后,他盘坐在地上,运起了化龙诀,不久,便感到浑身舒泰,功法的运行格外流畅。他睁开双眼,看见淡淡的荧光流淌在周身。 循着光望去,他发现这光是从陨铁上传来,而陨铁上的荧光,则是源于一条极淡极淡光线。那光线沿着陨铁,一路向上延伸,穿过深坑,直通天际,最后隐没在那颗被当做“龙眼”的星星中。 这天外陨铁果然神奇,不仅吸附一切金石,在运气化龙诀时,还能引动星光入体。这定是漾月起死回生的原因,他一阵激动,亭儿有救了! 他有所不知的是,这陨铁不仅救了漾月,也救了他。当日他被扔入坑底之时,也是生死一线,正因为他无意识的运起了化龙诀,才引得星辉入体,让他活了下来。 他无心思考其他,连忙将顾匀亭揽入怀中,掌抵她的背心,催动化龙诀,将星辉渡入她的体内。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探了探她的脉象。 “怎么会?怎么还是绝脉之像?”他心头一颤,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星辉之力不够? 他压下心头的慌乱,加速催动化龙诀。这一次,星辉更盛,陨铁上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他闷哼一声,因为过度催动内力,他的心口传来一阵疼痛。 一阵运力后,顾匀亭的身体终于不再僵冷,她的身体半似火烧,半似寒冰,面上也阵阵青红交错。看到这里,他心头涌上狂喜,越发狠催内力。 突然,“啪”的一声,一块石头从陨铁中崩离出来。原来是陨铁承受不住这强大的星辉,开始分崩离析了。看到这里,他知道不能再拖,于是怒吼一声,将化龙诀往死里催。他这边一加速,陨铁也崩的越厉害。一块一块的碎石从主体上剥落,连引到的星辉,也产生了丝丝波动。 顾匀亭此时也到了关键之时,她浑身颤抖,眉头紧皱,正是意识将醒未醒之兆。一道血线从他的嘴角滑下,心口传来的一阵剧痛让他面上抽搐了一下。 他抬手点向灵台百汇等穴,激发身体的潜能,然后又一次加大了内力的催动。 嘭的一声,那颗存世数百年的天外陨铁,崩成了无数的碎片,气浪将他们二人冲向坑壁。他哇的吐出一口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圈在怀中。下一秒,他的后背狠狠的砸在坑壁上。他失去意识之前,仿佛看见怀中的她,微微张开双眼。 三日后,洞境的某间屋舍。 傅铮在朦胧中感到光亮,他微微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的小屋里。屋外正是正午时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缕缕炊烟。 这一切如此静谧美好,他一时分不清时梦境还是现实。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片刻后,一道日思夜想的身影,引入他的眼帘。 “傅大哥,你醒啦!” ”亭儿,亭儿,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他激动之下,将迎面跑来的顾匀亭紧紧抱在怀中。触到了她真实的体温,他难忍眼眶的热意,颤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顾匀亭也喜极而泣,二人紧紧相拥,这一刻,他们已经盼了太久。 半晌,二人方才放开怀抱。她这才回过神来,羞得满面红霞。二人两两相望,目光里,都是满满的关切,又异口同声的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原来那日陨铁爆裂之后,族长等人听到了动静,便将他们救上来悉心照料。如今二人醒来,久别重逢,自是有诉不尽的衷肠。 傅铮将二人分开后的经历一一道来。期间,族长的欺骗,漾月的故事,还有湖底幻境,桩桩件件对于顾匀亭来说,都是惊心动魄。 “咱们快去宝花庙,见到爹爹的故交,她肯定有办法的。”听见他说体内还有煞气未除,这便成了她心头最牵挂的事情。 他点头应允道:“正是。到时候,那位前辈说不定还能将洞境里的疑惑都一一解答了。 她点了点头,然后才说起另一处疑惑。“傅大哥,我想漾月的意思,应当是希望你带着她的遗骸去某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既真龙当归海”,她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句话,“她是有龙氏王族,那真龙便说的是她了,这个海,也许是有龙氏王族的什么圣地呢?” 第31章 业重有因千般苦 像她终究不是她。天下…… 三日后,傅铮和顾匀亭站在倒流河畔,准备向祁山宝花庙行去。 二人离开前,傅铮将顾匀亭的猜测告诉族长,族长犹豫一番后,同意他们将漾月遗骸带走。她还命人帮助他们打点行装,又赠送良药,一番打点下来,倒是让顾匀亭对她的恶意消除了不少。 “其实她本性倒不恶。虽然一想到她曾经要害你性命,我就很恨她。可是冷静下来想一想,换做我是她,我可能更不留情。”顾匀亭回望着盐晶水道,轻声说道。 “是啊。这世上不怕死人很多,但不怕珍爱之人死的却很少。我这几日也在想,换做我是漾月,我一定也是极痛极痛的。”傅铮语罢,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浓浓的珍视。 坠崖前,他们虽彼此喜欢,但并不曾剖白心迹,如今共历弥天洞境的一切,二人之间再无隔阂。 此去天涯海角,只要两心相依,任他千难万险。想到这里,她笑着说道:“我觉得,我们现在很好。”傅铮听到这里,心中也满是喜悦。他抬头看天,希望此刻天上的爹娘能看见他和匀亭。 于是,距熊耳山一战近一月后,二人再度出发。 同一时间,汝南郡府。 陆懿鸣一脚将报信之人踹飞,狠狠训斥手下道:“一个月了!还没有半点消息,我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滚下去!再去找!” “是!”手下忍着恐惧,齐声应诺,躬着身退下。 待众人离去后,陆懿鸣一改先前的狠怒,脸上只有深深的疲倦。一个月了,他的二姐,和他唯一心爱的女人,都消失在那场大战中。他唯有加倍埋头与案首,才能让自己不去痛心和悔恨。 此刻,他真的好累。他走向榻边,才沾上枕头,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恍惚间,他又变回了那个无父无母,毫无武功的乞儿,在同样的一个雨夜,走进了同样的破庙里。那里有他一生都逃不开的恐惧。 外面的大雨瓢泼而下,十月的汝南,已经进入了寒冷的深秋。破庙里,乞儿搂着身上破烂的布条,缩着身子保存热量。 他不敢点火,怕招来比他强大的人。如今新朝初立,到处都是流民,饿起来什么都吃的流民。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比的就是拳头。可是,谁的拳头不比他硬呢? 老天爷怎会管他一个乞儿的生死。很快,破庙的门被一股大力推开,一个黑瘦的汉子走了进来。 尽管乞儿小心翼翼,还是逃不过汉子的眼睛。 “哈哈哈,真是运气好,竟让我碰见了一只两脚羊。” 听见这话,乞儿一阵绝望。对这帮流民来说,人吃人不是故事,而是现实。两脚羊,便是他们对同类的称呼。 求生的本能让他跪地痛哭,苦苦哀求那汉子不要杀了自己。忽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精致的脸蛋。 汉子也被他的容貌惊艳了,他咧嘴阴笑,“想活命吗?那就乖乖伺候我。” “啊!——” 梦做到一半,陆懿鸣便在尖叫中惊醒。那个画面是他一生的恐惧,连梦中也不敢回忆。那夜之后,他乘汉子熟睡,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勒死,将他的尸体凌迟。 可是那又如何,他却再也回去不从前了。 回首前尘,他自生来便受尽千般苦楚,哪怕后来得义父收养,也不过是变成义父手中一柄乘手的兵器。 他曾以为他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了。没想到还是出现了一个顾匀亭。 他曾无数次问自己,她有何特殊之处,为何会让他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牵肠挂肚?他也想不出答案,只知道自己的脑海中,尽是关于她的好,她的妩媚和聪慧,她的反叛与韧劲。 如今想来,他最快乐的日子,就要数“大婚”的那段时光了。可惜,美梦终究化为泡影,唯一心爱的女人也背叛了自己。 想到这里,一阵暴虐涌上他的心头,他嘶叫着将眼前的桌椅砸的稀烂。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随后,一手下跪地回禀,“使君,青青姑娘,已经在西厢房了。” 陆懿鸣听到这里,凤眼里满是挣扎。他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向西厢房走去。 熊耳山一战后,他日夜用公务麻痹自己,下属见此,便找了个同顾匀亭有五六分相似的女子,用来投他所好。那女子便是青青姑娘。 本来在他眼中,天下女子,除了顾匀亭,都与死物无异。所以那日听完下属提议,他本想臭骂一顿。可看到那双与顾匀亭相似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哪怕是骗自己的也好。 西厢房,陆懿鸣推门而入。只见那个同脑海中的倩影有五六分相似的身影,披着嫁衣,温柔小意地坐在桌前。这一刻,他心中的痛苦和暴虐,如冰雪消融。 他慢慢走上前,将女子抱到榻上,柔柔地吻着她的头发。 那女子一双美目倒是同顾匀亭极像,再加上她系了面纱,自眸子以下,都在面纱里,如此一来,到有几分以假乱真。陆懿鸣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自己真的拥有了顾匀亭。 忽然,那女子的面纱,一不小心被蹭掉了。看着面纱下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他再度被拉回现实。 他悲凉地想到:“像她终究不是她。天下再大,女子再多,也只有一个顾匀亭,又岂是什么替身能代替得了的?” 他神色渐渐冰冷,将怀中女子推开,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夜里,他心中苦闷,正一杯杯浇着苦酒,突然,一只手从旁伸出,拦下了他手中的酒壶。 陆懿鸣望向此人,惊呼一声:“大哥!” 一个高大强壮,面部线条硬朗的男子站在他的身前。他正是项衍排行第一的义子,当朝辅政大臣之一,陆行远。 陆行远单刀直入,说道:“三弟,我找到轻漪他们的下落了。” “真的?!那我们即刻动身?”陆懿鸣一阵狂喜。 “即刻动身。” 听完陆行远的安排,陆懿鸣匆匆打点一番后,二人便一道策马向秦岭奔去。 与此同时,汝南郡以西,数百里外的京都长安城中,一处民宅里。 项衍走入书房的密室,打开木匣,拿出里头的无量珠。项衍苦思无果,叹道:“顾重山啊顾重山,此刻你究竟在何处。”然后他满面愁容地离开密室,回到卧室。 项衍睡下后不久,距离宅子数里之外的一座钟楼里,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拿着一个圆筒,对着宅子的方向打探。 这圆筒中精巧地排列着数十片凹凸棱镜,通过棱镜折射,项衍熄灯入睡的举动,清晰地落入妇人的眼中。 老妇人看到这里,便放下圆筒,往钟楼里走去。一边走,她一边脱下衣裳,将脸一抹,身子一挺。片刻之后,“她”就变成了一个仆役装束的男子。 夜色下,男子几个轻巧的闪身,潜入了那个戒备重重地宅子。他翻进了书房,轻车熟路地打开密室,取出木匣里的无量珠,又放进去一颗以假乱真的仿制品。 拿到无量珠后,他又打开一旁的抽屉,取出崇明将军的密信,依旧放上一个仿品。接着,他再不停留,翻出后院,驾着早就备好的骏马,一路向秦岭方向飞驰而去。 这男子正是项衍苦苦寻找的顾重山。当日陆懿鸣询问他无量珠图纸一事,他便知道有龙氏的秘密又一次被掀开了。 他当机立断,让琮蓉师妹派见深来桐柏山,这样见深和匀亭便有了照应。等到二人同去宝花庙,得到那人的庇佑,他也就安心了。 谁想,还等不到见深前来,傅大哥便出事了。他得知傅铮没死,连忙下山,想救下傅铮,结果晚了一步,傅铮已经在九龙河畔逃走了。 他便回过头来查起了陆懿鸣,之后顺藤摸瓜,查到了项衍身上。 这项衍隐藏的极深,他的真实身份顾重山至今毫无头绪,未免夜长梦多,他决心先将无量珠和蟠螭佩盗出来。 顾重山离开后不久,项衍在一阵心悸中醒来。他心绪不宁,便又走回密室。他打开木匣,见一切完好,又拿起那颗被调了包的无量珠掂了掂,喃喃自语道: “明明一切如常,为何我总是心慌,难道真的是我多虑了?” 他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放下珠子,重新回到屋子里。 次日清晨,一夜无眠的项衍又一次来到密室。他刚打开木匣,便大惊失色,匣子里的无量珠是假的! 这颗无量珠的体积,重量,甚至触摸的手感都与正品一般无二。可是真正的无量珠,非金非玉,在日光之下会反射独特的光泽。这光泽是任何赝品都仿不来的。 昨夜正因为烛光的缘故,才让这颗赝品以假乱真。项衍一阵气急,“哗”的一声拉开抽屉,见密信完好,他稍稍安心。 不对!他拿起密信,觉得信封轻飘飘地,打开一看,里头空空如也。蟠螭佩早已不见踪迹。他气血攻心,喉头涌起一阵腥甜,捂着胸口就要倒下。 下一秒,两名暗卫突然出现将他扶住。 “传我密令,赤蛟、黑鹰二营彻查此事!” “是!”话音未落,一名暗卫已化身残影离去。 第32章 情深缘浅镜中花 (上) 义父的大业不…… 月光下,陆行远和陆懿鸣催马扬鞭,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秦岭。 微凉的夜风里,陆行远陷入了回忆。 二妹对他一片痴心,他是知道的。但他的心中装了太多东西,早已容不下儿女私情。 况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义父。若是二人真的有了私情,义父不会轻易饶过他们。 所以,当五年前,她对他袒露心声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记得她满脸羞涩与期待,他也记得自己的那一句:“大业未成,我无心儿女情长。倒是二妹,若是他日有合适的男子,我自会为你们向义父求情,许你十里红妆。这是做我大哥的本分。” 寻常女子早就死心了吧。可那个任性的小姑娘,尽管面色惨白,却强忍泪水回他:“义父和大哥心系大业,我理应倾力相助。明日起我便入江湖,为义父查找那二十八川合围之地。将来大业得成,大哥,你就再不能拒绝我了”。 那双盛满了泪水和倔强的眼睛,从此在他心里生了根。 此后,他们一个在江湖,一个在庙堂,鲜有往来。但他却鬼使神差一般,时不时派人探听她的消息。知道得知她坠崖的那一刻,他才承认,不知不觉,他已经情根深种。 一个多月来,他不惜曝露自己所有的实力,发动三十六寨和各府兵力找她,终于探得一丝消息。如今,天涯海角,他也要将他的小姑娘带回来。这一次,他下定决心,大业他要,爱情他也要。 就在各路人马赶赴秦岭之时,西太白以西数十里处,程焕之和陆轻漪正在山洞里,悠闲地吃着烤鸡。 “傻丫头,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找我们的人有点多呀?” “嗯?是吗?好像有哦。”陆轻漪全神贯注的吃着鸡腿,但又不想冷落了程焕之,便含糊着应和道。 “鸡腿这么好吃?知道你爱吃下次烤两只。”看着她狼吞虎咽,他觉得格外幸福,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知,乐极生悲,他被一块鸡骨头呛住,剧咳起来。看着他捂着喉咙,咳得满脸通红,她急得将鸡腿丢开,冲上去看他的情况。忽然,他捂着脑袋痛叫一声,整个身子就这么软下去了。 “哥哥!哥哥!你别吓唬我!”她急得大哭,边哭边拍着自己的脑袋,逼自己回忆着救他的方法,“快想!快想!” “有了!”情急之下,她倒是真的想起了急救的方法。她双手捏做兰花状,一遍思索回忆,一边以手为针,急促地刺向他的百会,内关等穴位。一刻钟过去,看见他面上神色不再那么痛苦,浑身大汗的她,才长吁一口气。 她又将火堆拢了拢,帮助他保暖。见他还是四肢微冷,她又褪去外衫,盖在他身上,自己也钻了进去,搂着他,用体温暖他。 第二日清晨,他睁开双眼,看见自己身上盖的整整齐齐的外衫,外衫上,还留有她的香气,他喉头微动,眨了眨眼,忍不住靠近外衫轻嗅。这时,她正用裙子兜着野果,蹦蹦跳跳朝他走来。 “哥哥,你醒啦!太好了!” 他一见她靠近,忙推开外衫,堆盖在小腹处,掩饰尴尬,然后才气定神闲地坐起来。“嘿嘿,对呀,我可是仙狐洞少主,能有什么事。” 她到不曾发现他的异样,只觉得他面色格外红润有光。她迫不及待同他说起自己的发现:“哥哥,我昨日替你看了看,你脑袋上的伤已经快要好了。之所以突然间那么疼,很有可能是还未化开的淤血导致的。” “傻丫头,你,你,怎么一下子懂了这么多?” “那日你不是晕过去了吗,我心里特别着急,一直在逼自己想法子救你。我用力想,用力想,终于想到了。嗯,说不定我以前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夫,哈哈哈。”看见他一脸的刮目相看,她别提多骄傲了。 “那,厉害的大夫,能不能”他本想说帮我恢复记忆,可是想到二人如今犹如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他突然一丝一毫也不想改变现状。 可是她只听话头便猜出了他的问题。“能不能让你想起过去?当然能呀。我昨天已经帮你按过穴位了,怎么样?有没有想起什么?” 她既这么说了,他自然也仔细回忆了一番。一阵闷痛过后,他忆起了熊耳山上,他和傻丫头生死相搏的场景。 见他低头皱眉,半晌不说话,她急了:“快说呀!” “没有想起来。”他避开她关切的目光,低声回复着,既然二人此前是敌非友,他更不愿她想起往事。 “啊,不应该啊。”她略带失望,又忙着安慰道:“不急不急,才第一次治疗呢,多两次才有效呢。” 他没有拒绝,他迫切地想要回忆起所有事情。他最想知道的是,二人之前究竟为何殊死搏斗,这一切还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此后的两日,二人一边漫无目的的向西走着,一边尝试着唤醒他的记忆。 看着哥哥每治疗一次,脸色就阴沉一分,她心中也沉闷得不行。“哥哥,你别灰心,我们再试试,一定可以的。而且,就算恢复不了,真的那么糟糕么?我们一起游山玩水,你不喜欢么?” 她好久都等不到回答,心想,哥哥一定生气了,都怪自己,半吊子水平。可是,她真的能做的都做了呀。她越想越委屈,一滴滴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擦去了他的眼泪。是哥哥!她在心里欢呼到。 “你说得对。记不起来哪有那么糟糕,我们不治了。” 傻丫头为他多次治疗后,他早就忆起了一切,然而他倒宁愿自己半点也忆不起。原来他们之间,竟然是这样不死不休的仇怨。 刚刚想起这一切时,他心中满是痛苦。但他纠结的,绝不是要不要和傻丫头分开。笑话,他程焕之说出去的话就没有反悔过,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过。自打那夜将狐狸玉佩送出去,他这辈子就认准了傻丫头。 他所纠结的是,要是她想起了往事,发现那个陆行远才是她所爱,那该怎么办?毕竟失忆成这样了,却偏偏还对陆行远的名字反应那么大,肯定情意不浅了。还有她左臂上那道疤痕,定然也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回忆。 再有,她同那个陆懿鸣,显然和傅大哥有难以化解的仇怨,夹在两方中间,他们能得善终么? 连日来,他愁眉不展,一直纠结在心。这一刻,看见满脸泪水的傻丫头,他不可抑制地心疼,他忽然想通了。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的生死与共,心意相通,是绝不能轻易抹掉的。就算傻丫头与陆行远有旧,大不了就和陆行远争个高下,他程焕之这辈子怕过谁。 要是她最后选择了陆行远,那他大不了就像常叔等着他娘一样,一辈子等着傻丫头,见缝插针,不死不休。 至于她同傅大哥之间的仇怨,他一时无解。不过眼下还未到那一日,那便享受这一日的快活。行止由心,及时行乐才是他,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想通了这些关节,他又回复到之前的样子。最开心的,当然要数陆轻漪了,她侧头问道: “哥哥,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呀?”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吐露了实情,“去西边,见两个朋友。” 接下来,二人又如从前一般欢欢喜喜,一路西行,游山玩水。 一日,二人正打闹嬉戏,突然听见前方的脚步声。 程焕之抱着陆轻漪跃上树冠,暗中打量着来者。 来人是五名汉子,看起来功夫不弱,远胜于此前的三十六寨的那些饭桶。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几人一开口便提到了他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大哥,陆大人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找那些人?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别的不清楚,不过应该最重要的还是那个粉衫女子吧。哎,这个”,那个“大哥”停顿了一下,又打量了四周,才放低音量说道,“这关系到陆大人隐私”。 一听这话,大家面上都放光了。陆大人的隐私,岂可不听?众人立刻围拢过来。 “这粉衫女子叫做陆轻漪。陆大人特地关照过,不可让她受分毫的损伤。你们猜她是什么身份?” 众人听到这里,围得更紧。 “是那个关系。”说到这里,那“大哥”比了个“你懂得”的眼神。“我听上头的人说,陆大人关注这姑娘已经有几年之久了。” “大哥”见众人听得兴起,也越发说的高兴,把自己知道的关于陆大人的事情,都嘚吧嘚吧说出来了。 程焕之听到这里,心中又是嫉妒,又有些害怕。他歪过头,想打量傻丫头的神情,怕她被这番话勾起了记忆。 她此时正心跳如鼓。此前,她在想法子帮他恢复记忆之时,便隐隐记起前事。如今听到这几人的话,她的记忆,又开始一点一点浮现。 陆轻漪,她叫做陆轻漪。项衍是她的义父,她为之卖命的人。陆行远是她的大哥,她从小慕恋到大的人。 她脑海中思绪翻涌,但却不想程焕之察觉自己的变化,便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神。 他看不出什么,只好转过头,才发现那几人说话间已经走远了。 傻丫头一句话不说的样子,实在让他着急。他忍不住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想看看她的眼神。谁知他刚将手伸出去,她就抬起头来,笑眯眯的说:“我饿啦!咱们去找些吃的吧。” “哈哈,好,那咱们走。”看见她又恢复了原样,他开心得骂自己一句大惊小怪。 就在他搂着她从树上落下之时,她伸手从他怀里,悄悄摸走了一枚金针。 山洞里,他正在一边扑灭火堆,一边唠唠叨叨着:“咱们把这火灭了,用余烬取暖,这样就不怕人找来了。好在现在七月,晚上虽凉,靠着余温,也够啦。” 她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他察觉出不对,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我想睡啦。”说罢,她合衣倒下。另一边,他拾掇完火堆,也靠着她躺下。 之前,听完那帮人的对话她就想起了全部。按照她的性子,白日里有太多机会可以捉了程焕之,细细盘问。可她竟然犹豫了一整天。莫不是做了几天傻丫头,脑子也不好使了么? 义父的大业不重要么?心心念念的大哥不重要么?她摸了摸左臂上的那道疤痕,下定了决心。 月色里,她悄悄起身,捏起手中的金针。 第33章 情深缘浅镜中花(下) 狐狸哑声笑道:…… 她捏着金针,迟迟刺不下去。 为什么?她无声自问。和程焕之两心相许的,是那个没有回忆的傻丫头,又不是自己为什么要犹豫? 从她恢复了记忆的那一秒起,那个傻丫头就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活着的,只是心狠手辣的陆轻漪。 而且,他知道义父想要的人的下落,捉了他回去,定能解义父之忧,得大哥看重。 再一次,她颤抖着,将金针刺向他的头。 最后一刻,她还是偏开了要穴。金针落地,发出一声清响,他也睁开了双眼。 其实他早就醒来了,但他偏偏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问道:“既然都想起来了,为什么下不去手?” 他只盼着,她能露出一丝不忍的表情。至少这样能说明,这些日子对她来说,也不是全无意义的。 “毕竟你在鸟绝山上,也曾护过我。如今,便算是两清了。今后再见,你要杀我,不算忘恩,我要杀你,也不算负义。”她背对着他,双眉紧皱。这句话,说得远没有她想的那么轻松。 “那这一切都不算数了吗?”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摇尾乞爱的时候。 “我劝你清醒一点,和你有关系的是那个傻姑娘,不是我。她已经消失了,你明白吗?”说完这句,她逃也似地离开山洞。她不能再待下去,否则,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又动摇。 山洞里,程焕之木然坐着。 他想到了她会恢复记忆,也想到了她可能更爱的是陆行远,可他却如蠢物一般,没有想到恢复记忆的傻丫头,已经彻底不是傻丫头了。 一个人换了芯子,还是还是原来那个人么。如果都不是她了,执着还有意义么?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忽而,他被山洞外一阵扑嗽声惊动。他撑起来,晃了晃身子,向山洞外走去。看着外头的落日,他眯了眯眼,原来自己已经坐了一天了。 他抬头去找声音的来源,看见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站在高高的树上。 “这,这是嘤嘤么?竟然长这么大了,而且漂亮了这么多。” 惊奇之余,他依稀看见嘤嘤脚上系着一个东西。他朝着嘤嘤吹了声哨。 随着哗啦一声,几丛枝叶被震落,嘤嘤落在他的身前。他这才看见,昔日停在他肩头的嘤嘤,才过了几日,已经隐隐有他半人高了。他看着嘤嘤,眼前又浮现了鸟绝山的一幕幕。 他忍着心头的痛楚,弯腰去看嘤嘤的脚。 哦,原来是那块他从没打算收回来的玉狐狸。他的手慢慢伸过去,取下了那块玉狐狸,将它捏在手里。 真是个绝情的女人啊,和傻丫头哪有半分相似,自己真像个笑话,还在期待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泪水便一滴一滴,滴在了手中的玉狐狸上。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头脑昏沉,抬头一看,已是月上中天。身边的嘤嘤,早也就飞走觅食去了。 他心头郁结,不愿再在此处呆着,便准备将狐狸收起来,往山下走去。谁知他低头一看,却发现玉狐狸的红目中,竟有一丝流光浮动。 他疑心自己眼花,又凝神一看。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在他的震惊之中,玉狐狸的红目,竟然凝成了一颗血泪,从玉佩上滑落。 他木木地伸出手,接住了那颗红泪。就在红泪落入掌中的一刹那,他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竟然出现在一片田野之中。他强忍震惊,环顾四周,发现整片田野,都种满了金灿灿的稻子,一眼望不到边。 那稻子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竟有齐肩之高,上头还结着拳头大的稻穗,颗颗饱满,稻香逼人。 他虽不事农桑,但也知道这些庄稼绝非凡品。他略一打量,发现整个田野均是一般平坦,只有东北角有一个小山包。他便打算到山包上面,好好看看地形地势。 他爬上斜坡,借着山石藏好身形。正要细细打量下面的田野,他忽然感到地面一阵细微的震动。 他极目远眺,看见田野的北边,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山包。 “咦,那是什么?”那山包竟然是活物,而且正一点一点向这边靠近! 随着那群“山包”的移动,他脚下的震感越来越明显,而且耳边还传来阵阵鼓鸣之声。 他心中诧异,越发仔细瞧着。待到他能看得清那群山包的模样之时,整片田野已经陷入巨震之中,耳畔也是声震如雷。 他连忙扯下衣角塞住耳朵,看向眼前的“山包”。他久久不能思考:“这竟然,竟然是一群哈蟆!” 这群哈蟆粗粗望去,有数千只之多,只只体型庞大,超出寻常哈蟆数十倍有余。众哈蟆在他眼前铺排开来,遮天蔽日,蛙鸣之声,如雷贯耳。即使他已经将耳朵紧紧塞住,那蛙鸣之声,依旧震得他心脏狂跳。 更为诡异的是,这群大□□的中央,还站着一只十倍于大□□的巨型哈蟆。 那只巨蛤浑身的脓包都鼓胀透亮,丑陋的头上,目光如炬,绝非灵智未开的蠢物。它在众蛤拱卫之中,巍然而立,隐隐有王者之像。 “我的天,这群哈蟆成精了吗?” 没等他回过神来,南边儿又传来一通巨震。他回过头来一看,差点滚下山包。 数百只赤狐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后集结。赤狐只只大如巨象,牙尖爪厉,目泛红丝。它们鼻喷粗气,目露凶光,直直盯着哈蟆群,一副战意熊熊之势。 一看群狐这般凶狠,众哈蟆也不甘示弱,它们四肢肌肉喷张,两腮又胀大一倍,鼓鸣之声立刻变得刺耳无比。程焕之听得一阵头疼欲呕,连忙封住自己的听觉。 双方对峙并无多久,巨蛤便一鼓腮,众蛤得令,便如肉弹一般,向赤狐群弹射过去。双方立时交战在一起。 他按住狂跳的心脏,一眼不眨地盯着这匪夷所思的狐蛤大战。 “看样子,狐狸倒是更有优势。”此刻大战刚刚拉开帷幕,他却已经看出端倪。 那群狐狸虽然数量少的多,但显然灵智更开,竟能够变幻阵型。如此一来,尽管哈蟆数量远胜它们,狐狸依然能够不落下风。 战局中,群蛤一涌向狐狸,众狐立刻分成两支,向两边散开。待群蛤四散,两支狐群则配合无间。 一支狐群率先冲入群蛤之中,将其冲散,使其各不相联,然后再乘机将蛤群分割包围。之后,另一支狐群立马冲上前,将围起来的哈蟆逐一扑杀。 不过,尽管这些哈蟆虽智力不及狐狸,但它们数量众多,且战力不俗,狐狸一时也间不能将它们歼灭。 战争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群狐后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白狐。那白狐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唯有双目血红,倒和他的玉狐狸十分相似。 白狐双眼微眯,半点不看眼前的混战,好似将这一切浑然不放心上。它的目光穿过战场,和那只巨蛤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似乎只将它看做唯一对手。 旁观的他,心中这才恍然。原来此前的混战,不过是小喽啰在打前锋,真正的老大还没动手。 他暗暗感叹,小喽啰交战便如此声势惊人,那真正的王者对决,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一时间,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恐惧。 不容他细想,两只巨物四肢一登,齐齐跃向半空。轰然一声,两物旳前爪撞在一起,一道炫目的白光从中迸发出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他所在的山包也嘭的一声炸开来了。他滚落地上,慌忙找了快大石隐匿身形,又迫不及待地看向两物。 只见两物的四周,竟然出现数个黑洞,仿佛整片时空已都承受不住这股能量,要被它撕裂。而这只是它们的一击之力。 接下来,两物为了避免时空崩碎,便稍稍控制力道,凭招式相斗。它们一来一往,招招皆是精妙无比,挥拳踢腿之间,均是拔山撼岳,看的他心神巨震,不能自已。 尤其是那只白狐,使的正是他家传狐族秘技,举手投足间,偏偏比他老练百倍。他心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便将全部心神沉醉其中,只盼习得一招半式。 他正看的兴起,不妨那巨蛤突然口吐人言,即便他听觉已封,依旧字字涌入他脑海。它说道: “你我的战斗,一只蝼蚁也配旁观?” 狐狸哑声笑道:“得他情泪一滴,便赠他造化一场。” 说罢狐狸尾巴一扫,一股巨风向他迎面吹来。 他被风一吹,如纸鸢一般飞向天边,眼看就要离开这个异世。忽然,巨蛤冷哼一声,两腮一股,接着,一道蛙鸣之声如惊雷一般,在他耳畔炸开。 顿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一阵剧痛将他唤醒。他捂着脑袋,半晌不能动弹。 待他终于缓过劲来,却发现自己的记忆仿佛被抽走了一段,只记得他从嘤嘤脚下解下玉佩,后来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他摸了摸怀中,拿出来那块玉佩,发现玉佩没有半点异样。陆轻漪走后,他本就抑郁无比,这会儿便什么也懒得深究了。 忽然,他听得嘤嘤在头顶鸣叫,原来是它觅食完了,又来寻他了。 “愿意跟便跟着吧。”他叹了口气,将玉佩揣回兜里,就闷头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他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沉默半晌,低声说了句:“老子这辈子,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了。”之后,他便扭过头,朝着祁山方向奔去。 另一头,正当陆行远和陆懿鸣二人,在秦岭顺着消息寻来之时,一个粉衫女子悄悄落在他们身前。 “轻漪!”“二姐!” 第34章 龙争虎斗暗潮涌 (上) 她心中冷叹,…… 一见陆轻漪出现在眼前, 陆行远二人均是惊喜交加。他们立刻围上前来。 “二妹,你可无恙。” 陆轻漪抬头,看向倾慕多年的大哥, 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陌生之感。她眨了眨眼, 避开他的目光,回道:“我都好。我们快回去见义父吧, 我有要事禀报。” 陆懿鸣听罢,就要动身, 他回头看向呆着的陆行远:“大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走吧。” 陆行远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怎么会察觉不到陆轻漪在回避他的目光, 但三弟在此, 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旁敲侧击: “轻漪, 消失的这段时间, 和你在一起的男子是谁?” 陆轻漪此刻心头慌乱,此次看见大哥,自己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热切,脑海中反而不断闪现程焕之绝望的神情。 她心乱如麻, 自然也没注意到,大哥对她的称呼,已经从“二妹”变成了“轻漪”。 “他是程焕之。其它的, 待我面见义父,自会细说。” 她一边敷衍,一边掩饰面上的情绪。她反复告诫自己, 不论她和程焕之在秦岭里经历了什么,他们终究是站在对立的阵营,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之后,三人日夜兼程,奔赴长安面见项衍。 两日后,长安城民宅里。 项衍听完陆轻漪的禀报后,皱眉不语,接着,他又将无量珠和蟠螭佩丢失一事说了出来。 “一个二个都往秦岭去,这秦岭深处到底有什么吸引着他们?”陆懿鸣喃喃道。几人把目光看向了陆轻漪,毕竟她和程焕之朝夕相处这么久,也许有什么发现。 陆轻漪对上了他们的目光,她暗暗咬了咬牙,把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虽同程焕之独处过一段时日,但那时我二人记忆全失,打探消息根本无从谈起。不过,当日在洛阳城中,我听到他计划着通过熊耳山进入秦岭。我们摔下山崖后,程焕之先恢复了记忆。在那之后,他便领着我一路往西,说要去会见朋友。想来,西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此话一出,她便同程焕之彻底划清界限了。 秦岭西边,项衍隐隐觉得这个地点有些熟悉,但是一时又想不出头绪。 他望着陆轻漪久久不语。他对这个义女的忠心倒是不怀疑,只是她眼中的哀伤,闪躲,如何能逃得过他阅尽千帆的眼睛。 “轻漪,这段时日,你先将寻宝之事放一放。留在长安帮助你大哥”。此话一出,三人皆知义父已经对陆轻漪有所怀疑了。陆行远和陆懿鸣心凉之余,到也觉得这就是他的本色。 陆轻漪的心却坠入了深渊。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丢下了狐狸玉,背叛了程焕之,换来的却是义父的猜忌,以及他对自己坠崖一事的漠不关心。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前抛弃的,是多么宝贵的东西。 陆行远突然轻咳一声,令她回过神来。她知道此时绝不能泄露一丝情绪,于是她收敛情绪,勉力控制自己,僵硬地点头应诺。 项衍这才转头看向陆懿鸣,接着说,“既然找不到傅铮他们的消息,那便顺着程焕之的线索往西去。届时便在傅铮他们汇合的地点,将其一网打尽。” “是,义父。”陆懿鸣应到。 项衍举起茶杯轻饮,状似无心地对陆行远说道:“你这次一插手,动静太大,九王爷已经有所察觉”。 陆行远听到这里,双膝一跪,请罪道:“孩儿有罪。” 有罪却不悔。他也知自己身居高位,数不清的眼睛都在明里暗里盯着他,他日日如履薄冰,不行差踏错。可是面对轻漪坠崖一事,他做不到无动于衷。再怎么引人注目,他也要亲自去寻她。 如今她回来了,一切都好,不管前头有多少烂摊子等着他,慢慢收拾便是。 他抬头望向项衍,禀报到: “义父不必担心,我已布下后手,将九王爷也牵扯其中。他若是揭发我勾结江湖势力,反而正中我下怀。” 陆轻漪听到这里,顿时想起了风云寨上屠寨的黑衣人。她心中冷叹,不愧是算无遗策的大哥,就算是去秦岭寻她,也要借此一石二鸟。她忍不住怀疑,若是亲赴秦岭会动摇他的根基,他还会去吗?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傻得可笑,世上唯一一个毫无保留爱她的人,已经被她弄丢了。 等她回过神来,陆行远他们已经谈到了另一事。陆行远说道: “此前孩儿疏忽,让颍川郡丞独子混入女眷之中逃走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个武功高强的护卫,竟然一路护着他来到了长安,面见了九王爷。不过我早已清除了痕迹,就算是颍川郡丞复生,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这里头的关节陆懿鸣也是知道一些的。这颍川郡丞刘仁守和傅从心是故交,当日傅从心被诬陷叛国,刘仁守不相信,便在暗中搜集证据。关键刘仁守的上峰是九王爷的部下,要是这件事捅到九王爷那里,必会被他拿来做文章。 于是陆行远一不做二不休,便联合了与刘仁守政见不合的同仁,一块儿构陷于他,灭他满门。没想到,他的独子刘若江竟然死里逃生,还跑到九王爷那里。 这刘若江,便是当时傅铮一行人,在汝南郡玉清宫救下的男孩儿。倘若傅铮在此,必定感慨良多。先有刘若江之父为他的父亲打抱不平,后有他在汝南郡帮刘若江逃过一劫。只能说,世间之事,一啄一饮,因果循环,皆由天定。 当然,陆行远等人此时是万万想不到个中曲折的。 陆懿鸣犹豫了一番,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是,这孩子在九王爷手中,始终是一个隐患。” 陆行远回道:“我认为无妨。如今朝中三方,势均力敌,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个平衡。”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陆懿鸣。如今朝中四位辅政大臣,一共代表的是三方势力。 其中,御史谢振和担任光禄卿的大哥是一派,他们二人代表文官喉舌;太尉查必行,行伍出身,背后是以九王爷为首的武官一脉;丞相迟之敬两朝元老,不偏不倚,老狐狸一个。 三派明争暗斗多年,朝廷已元气大伤,如今既得平衡,自然是不敢轻易打破。或者说,一旦打破,就注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区区一个刘若江,根本不足以让九王爷对他们发难。 想通了这点,他随即应和道:“大哥说的有理,这个刘若江手无证据,根本算不上什么好牌。” 项衍眉头微展,又命道:“话虽如此,长安还得有你和轻漪坐镇我才放心。你们先回去,鸣儿你留下。” “是!” 陆行远拉着神思不属的陆轻漪应声退下,正堂里只剩下项衍和陆懿鸣二人。 “随我来。”项衍说完便起身往书房走去。陆懿鸣紧随项衍步伐,心中却不由忐忑。义父交给他的任务接连失利,依照义父的性格,此次惩罚必定是极重的。 第35章 龙争虎斗暗潮涌(下) “煞气乃外邪,…… 令陆懿鸣意外的是, 到了书房,项衍的第一句话,却与他谈起了他心中的症结: “我看你近日心绪起伏极大, 可是因为那顾匀亭?其实感情一事,最忌讳的便是强求, 她既然同傅铮生死相依,你又何苦勉强呢?” 他知道义父此言有理, 但情之一事,往往知易行难, 而且义父不会无故提起这番话,这是在试探还是在激他?想到这点, 他便小心回到: “义父所言孩极是。但孩儿虽对顾匀亭有意, 可事事均以大业为先, 万万不敢因私情贻误正事。如今数次让他们逃脱, 孩儿心中早已悔恨万分。求义父允孩儿一次机会,让我亲入秦岭, 捉回他们。” 项衍摇了摇头, 拒绝到:“鸣儿,并非义父不信任你。其实兄妹三人之中,你的根骨最佳,但你幼年经历坎坷, 心魔太盛,极易走火入魔,因此始终无法修炼上乘武学。如今傅铮身具有龙氏血脉, 自有一身天赋神通。顾匀亭又通晓五行术数,精通暗器。二人联手,你胜算实在不大。” 陆懿鸣听他没有把话说死, 知道他后面必有交代,便应和道:“学艺不精,孩儿惭愧。还请义父指点,再给孩儿一次效犬马之劳的机会。” 项衍听到这里,从怀中拿出一本薄册,说道:“我手中这套罗刹诀,专以欲念为引,心魔为饲,威力极强,它能让你的功力,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但是,既是如此霸道的功法,反噬也必定极强,被心魔吞噬也不是没有可能,你且考虑一番吧。” 原来如此,此前的种种铺垫,均是为了让自己变成一把更加锋利乘手的武器。以心魔为饲,光听到这里便知此法有多凶险了。此前还在诧异,为何自己失败了数次,也不见义父惩罚,原来惩罚竟落在这里。 既得义父相救,苟全性命于世,他还有拒绝的权利么? 片刻后,陆懿鸣抬头望向项衍,目光冷冽,“谢义父赏赐,孩儿自当勤修此法,为义父分忧效劳。” 项衍微笑着递出了功法,说道:“我已派出赤蛟,黑鹰二营入秦川,想来很快便会有消息。你加紧修习,届时便派你去收网。” 项衍说话的同时,百名黑衣人正在秦岭山脉间飞驰,一路往西,卷起无数烟尘。 太白山西侧,陈仓山脚。 顾匀亭和傅铮自弥天洞境出来以后,便日夜兼程,赶往祁山。 “傅大哥,过了这个山头,再走两日,咱们就到祁山了。”顾匀亭指着陈仓山头,喜悦地看向傅铮。 傅铮正要回她,忽听得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震动。他示意顾匀亭噤声后,便揽着她跳上一旁的树丛。 她见傅铮如此谨慎,便侧耳倾听,可听了半天她什么也听不到。正在诧异之时,前方终于出现动静。 先是感到一阵微弱的震动从脚下传来,然后她便看见两头牛拉着一辆牛车缓缓行来,牛车上坐着一个平平无奇的老汉。 她心中暗喜,想不到弥天洞境一番历练,傅大哥的功力竟有如此长进,隔着如此远就能听见动静。 傅铮在她耳边轻轻问到:“奇怪,那老汉为何不往牛身上挥鞭呢。” 她被耳边的热气醺得心头一阵悸动,她侧头压下心跳,将目光看向那个老汉。果然如傅大哥所言,那老汉挥鞭赶车时,鞭子半点也不碰在牛身上,而是鞭鞭都打在车架上。 “自然是因为他爱极了这两只牛,舍不得打它们呀。”她笑着猜到。 他们站在高高的树上,又声如蚊呐,却没想到他们的一字一句,都清晰地落入老汉的耳中。听见顾匀亭的话,老汉眉头轻轻一挑。 这时傅铮又问:“这两牛一头健壮,一头瘦弱,合在一块儿拉车,岂不是都是壮的出力?” 顾匀亭还未来得及接他的话,老汉便远远地看了过来,朝他们哼了一声。二人一惊,想到相隔如此远还能听见他们的耳语,这老汉绝非等闲。 二人连忙从树上下来,向老汉见礼。谁知老汉见到他们,便对着傅铮一脸愠色。 顾匀亭大约猜到了原因。她见老汉并无恶意,又有心向这个不知来历的高手示好,便笑着对傅铮说道:“傅大哥,你方才问话虽是无心,却也不大妥当。” 见傅铮一头雾水,她解释道:“老伯伯如此爱惜这两头牛,自不愿它们受半分委屈。你方才说二牛拉车,全是壮的出力。这句话,壮的牛听来委屈,瘦的牛听了不甘,可是把它们俩都得罪了。” 傅铮本就一条肠子,又对顾匀亭全然信任,一听这话,便老老实实对两头牛作揖致歉。 老汉听到这里便哈哈大笑,他看向顾匀亭道:“你这女娃娃倒是机灵,至于你么”,他凝神看了看傅铮,点了点头,“天赋异禀,倒也是个良配。” 听到这里,二人心中一跳,难道老汉一眼就看穿了傅铮的有龙氏血脉?二人对望,眼波流转间,又都为老汉的那句“良配”感到欢喜。 没想到,老汉的下一句话,就让他们如坠冰窖。 “可惜煞气入体,年寿难永,也不过就剩一二载的光景了。” 一听此话,二人如遭雷击,顾匀亭双膝一软,就要跪求老汉指点。谁知道老汉大手轻轻一拂,便有一股无形气浪拖住她。傅铮正要伸手去扶她,也清楚地感知到了这股力量。 二人于武道一途,皆是家学深厚,但他们从来不曾听过,有谁能如眼前这般,不借一物隔空发力,力道还如此精准。就是传说中的仙人,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顾匀亭对老汉的话更信无疑。下一秒,她的眼眶便红了。 老汉对此并无所动,淡淡说道:“天下间,谁都逃不过那一日,不过早晚罢了。既然有你几分对我脾性,我便指点你一二。” 听到这里,二人又要齐齐叩谢,谁知一眨眼,老汉便驾着牛车从他们身前闪过,仿佛那缩地成寸的仙人,瞬息就淡出了他们的视线。只留下一句话,萦绕在二人耳边: “煞气乃外邪,需以内邪为治。” 傅铮听得懂前半句,但后半句便如云山雾罩,他只好转向顾匀亭。 第36章 宝花有秘风云会(上) 他自泥泞中生,…… 顾匀亭眉间紧皱, 思忖半晌,才看向他,话未出口, 泪水先夺眶而出: “傅大哥,我, 我想不出内邪是什么。” 傅铮看见她哭,便将那一载二载的全抛诸脑后, 只将她揽入怀中,温言安慰。 她呜咽一阵后, 把头抬起。 揽着她柔柔的身子,看着她一双朦胧的泪眼, 他仿佛撞入了妩媚的江南烟雨里, 眼边那颗泪痣, 如墨染宣纸, 在他心中点起了圈圈涟漪。 她眼中的泪,全是为他而流。 想到这里, 他心中的涟漪变成了翻涌的浪。他对着那张微启的红唇, 含了下去。 渐渐地,这一吻从圣洁变成了旖旎,白浪成了粉浪,他的手向上滑去。 顾匀亭正飘在云上, 忽然觉得腰肢一紧,她回过神来,忙将傅铮推开。 “傅大哥, 我们……”她满面红霞支吾着。 傅铮也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数声禽兽,根本不敢抬眼看她, 喘着气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又羞又不想让他难堪,便转身向西边跑去,待心跳不再如鼓,才大声说道:“傅大哥,我们快赶路吧。” 二人本就相互倾慕,这番尴尬很快便掀了过去,只在心里留下阵阵回甘。 去往祁山的路上,二人各自思量。 顾匀亭想着,若真如老汉所言,傅大哥命不久矣,那么他活着的时候,她便亦步亦趋,他若是不在了,自己也脖子一抹,随他一块儿去了便是。 傅铮想着,若自己真的只余一二年可活,那在生命尽头,他会告诉亭儿,自己去方外寻找高人治病了。给她留份念想,让她能好好活着。 他们既然暗中定了主意,便将此事看开,格外珍惜眼前的日子。不过他们越是珍惜,就越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数日后,他们就到了祁山脚下。 山脚下举目望去,见连山秀举,罗峰兢峙,他们心心念念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山脚溪边,顾匀亭俯身喝水,傅铮坐在一旁看着她。自那日一吻后,他不知开了哪一窍,时时忍不住想看看她。 此刻,看着她掬起清冽的溪水,以红唇啜饮,他只觉得美如画卷。顾匀亭也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欢喜之余又有些羞涩。 她俏脸微红,把头偏过,看向高耸入云的祁山,笑着说:“傅大哥,我们上山吧。” 他却没有及时回应,愣愣地看着她胸口洇湿的一块水渍。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九龙河畔她衣衫透湿的一幕。他只觉得气血上涌,有些唇干舌燥,忙蹲下身喝水。 清凉的溪水,掩过了他内心的躁动。心绪平复以后,他才站起身来,与她一同向山上走去。一路上,二人心中均是振奋不已,恨不得马上找到宝花庙故人,将蟠螭佩交出,将长久以来的疑惑解开。 但没想到的是,大半日过后,二人却面露沮丧,呆立在半山腰的一片废墟前。 他们已经将祁山从上到下走了一个来回了,除了这处废墟焦土外,其他便再无发现。 “只剩这个地方了。咱们进去翻翻看吧。”傅铮低沉地说道。 二人心中都极为压抑。他们为了这宝花庙已历尽艰辛,如果到最后才发现,要找的地方已经化作焦土,他们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们抱着一线希望,走进废墟翻找起来,只期盼这片废墟不是宝花庙。 “亭儿,快过来。”傅铮边说,边将脚下的大石和泥土撇开。 很快,半块牌匾露了出来,上面写着“宝花”二字。 看着这块残匾,二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傅铮看了眼无比沮丧的顾匀亭,一时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他强打精神,一掌劈开长在瓦砾上的树木,看了看断口处的年轮,开口道: “这场大火应当发生在十年前。” 顾匀亭心头一叹,爹爹定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也不知他们要找的故人,如今是死是活,又身在何处。再想到傅铮身上的催命煞气,以及杳无音讯的程焕之,她觉得好累好累。 傅铮见她依旧愁眉不展,便回身向她走去,拉起她的手,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她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心中涌起一阵后悔。明明他才是遭罪的人,此刻却还让他担心自己。她低头理了理情绪,深吸一口气,说道:“傅大哥,我没事。咱们去废墟后头看看,说不定那儿还能发现什么。” 他们走到废墟后面,发现了一个近乎垂直的陡坡,从陡坡向下看,底下的一草一木,都一览无余。二人细细打量,就怕错过一丝细节,但遗憾的是,下方什么异常也没有。 正当他们沮丧彷徨之时,傅铮轻呼一声:“小心!”便拉着顾匀亭向后闪去。 二人将将站稳,就感到一股疾风袭来。他们一边后退,一边打量,只见一只雄鹰般的白色大鸟正朝他们俯冲过来。 二人立时分开,向两边闪去,并掏出武器,做好对战的准备。谁知,这大鸟好似逗他们玩儿一般,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后,又向外飞去。 他们追着鸟儿跑出了废墟,又顺着鸟儿飞去的方向打量,只见鸟儿飞向山脚,落在一个男子身旁。男子拍了拍大鸟的头,便迈步往上山走来。二人对望一眼,均不知这人是敌是友。于是他们埋伏在废墟中,静候来人。 山脚下,程焕之一脸倦容地往山上走来。他看着高飞的嘤嘤,不自觉又想起了鸟绝山的一幕幕。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又埋头迈步。 走到半山腰处,他惊呼:“咦,怎么这儿有片废墟。不会是宝花庙吧。” 他正要上前查看,忽然暗地里窜出了两道身影。 “焕之!” “傅大哥,匀亭姐!” 熊耳山一战后,三人终于再度聚首。 与此同时,祁山也突然在项衍脑海中一闪而过。 “祁山!秦岭以西,秦岭以西,他们汇合的地方难道是祁山?”项衍忍不住喊了出来。 自那日听完陆轻漪所言,他便觉得这“秦岭以西”莫名的熟悉。接连几日,他苦思冥想,终于忆起自己曾在何时听过这个地名了。 他连忙将知情人唤来询问。 “十年前,你在祁山折损一名手下,可有其事?” 下首跪着的人,仔细回忆了一番,答道: “回大人,确有其事。出事的是我之前最看中的手下。十年前,他出事前一个月,曾向我禀报,说发现有人对我们寻找有龙氏后裔一事格外关注。在他的最后一封密报中写到,他追着那人来到了祁山脚下。而后他便再无音讯。 我只好亲自去祁山搜寻。后来,我在山腰上的一间破庙里,找到了他的尸体。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派出所以手下查探。结果历时数月,我也查不出破庙的来历。我便一把火烧了破庙,又在山上埋伏人马蹲守了许久,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一番话下来,项衍虽然不能肯定祁山和傅铮等人必有关联,但事关重大,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祁山。 迅速打点之后,他和陆懿鸣一道,率一众人马,西赴祁山。 辘辘西行的马车上,陆懿鸣争分夺秒地修习着罗刹诀。这罗刹诀果然如项衍所言,威力极强,说是日进千里也不为过。但同样的,日益壮大的心魔,也隐隐超出了他的控制。 此刻,他双膝盘坐,十指交握盘曲,渐渐地,他头上暴起青筋,浑身颤抖,正将心神都浸入心魔之中。 无边的夜色里,弱小无助的他被野狗追,被流民打,他走投无路之下,又走进了那座可怖的破庙之中。窗外一阵惊雷劈过,破庙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他喉头一缩,在无声的尖叫中,睁开了双眼。 他虚弱地打量四周一眼,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梦魇,回到了现实。他长吁一口气,抖着手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这罗刹诀确实邪门,他越修习,便越是梦魇缠身,夜夜都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一遍遍重历,心魔也无限膨胀。才修了不过半月,他眼下已浮现青影重重,性情也越发暴戾。 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恐惧。擦完冷汗,他侧身卧倒,打算养神一番,再接着修炼。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他被心魔反噬,成为杀人魔头罢了。他自泥泞中生,本就一身污浊,又岂在乎成魔或成佛。 他只盼着自己功力长进。因为只要功力长进,就能杀了傅铮,将顾匀亭夺回来。他不在乎她心中有没有自己,就算她心中始终没有自己,那也无妨,大不了将她日日囚在身边。只要她人在就好。 第37章 宝花有秘风云会(下) “如今,我便将…… 长安城, 陆府。 一场大雨带走了暑气,陆轻漪站在窗边打了个喷嚏。 “你总是这样贪凉,病了又委屈自己。”陆行远一边数落她, 一边拉上了窗户。 她笑了笑却不说话。此前贪凉,皆是有意为之, 不过是期盼用自己的病体,换来大哥更多的垂怜。渴望爱但又从没被爱过的人, 总是容易自轻自贱。 现在的她,只觉得从前的行为很傻。 真正的两心相许, 不会只有乞求和讨好,应当是闻弦歌知雅意, 时时刻刻都自在自然, 无限欢喜。就像, 就像……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再往下想。 她离开窗边,在桌边坐下。他也跟了过来, 递过去一碟点心。 “轻漪, 你尝尝。你不是最爱吃明月楼的点心了吗?” 是啊,从前爱吃,现在不爱吃了。她抬起眼,对上了他期待的目光, 终究还是不忍说出来。她点了点头,犹豫了下,还是拿起了一块点心, 往嘴里送去。 “今日有点心,还有好茶,咱们”, 他将到喉咙口的“兄妹”二字咽下去一半,他再也不想当她是妹妹了,“咱们饮茶听雨,围桌夜话,可好?” 她垂着眼,又是点头不语。二人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轻漪,我后悔了。” “是吗?可惜时间永远不能重来。”她的音量不大,语气却清冷。 “你应当知道,你和他是不可能的。” 见她还是如同木人一般,毫无反应,甚至有些不耐,他便冷下心来,一一分析与她: “他从一开始便站错了阵营。傅铮顾匀亭再有功夫,也不过肉体凡胎,难道还能胜得过千军万马么?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们大可将江湖势力引入其中,在乱局之中谋求生机。可如今,江湖武林式微,他们求助无门。孤军作战,如何能敌过义父的人马? 当下,义父麾下赤蛟黑鹰二营已经尽数出动,将他们抓住,不过是时间问题。傅铮和顾匀亭二人身上,都有义父想要的东西。义父定会留他们性命。但是程焕之就不同了,你猜义父会如何对待他?” 他说的句句属实,她无从辩驳。 二十年前,越朝初立,越太祖为防止江湖力量渗入朝廷,祸乱朝纲,便以猛药重拳,摧毁一众门派,只留下几个不问俗世的小门小派。既然无法借助武林力量,凭他们几人,想要与义父训练有素的暗部抗衡,无异于痴人说梦。更何况,义父手上还有陆行远和陆懿鸣这两张王牌。他们身居高位,轻易便能借力朝廷,翻云覆雨。 一想到程焕之马上要横死在义父手中,她的心仿佛被纠紧了一般。 看到她眉宇间的不忍和纠结,他心中恨极,又下了一剂猛药:“别想着背叛义父,你知道义父是怎么对待叛徒的。” “那又如何,难道大业得成,我们能当皇亲国戚么?还是会被鸟尽弓藏?”她冷笑一声,流下泪来,应道:“我消失的日子里,义父可曾为我担忧过?” 他无言以对,满是怜惜的看向她。 “大哥是在笑我傻吧,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一丝身为工具的自觉。可我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我坠崖后他的不闻不问,我死里逃生向他献忠心时他的怀疑,我就满心寒凉。其实我一个无根之萍,是不应该奢望什么的。我既得义父收养,便应当为他卖命,我既倾慕于你,便应当将你之所求当做我之所求。”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向虚无,眼里充满了追忆和惆怅。“如果我从来不曾被珍视过,我想我会一直这样。可是一个在寒夜里独行的人,突然被给予了光和热,她体会过了光明与温暖,要如何在再接受寒冷和黑暗?” 听到这里,他满心悲凉,吐出一句:“我比你更懂得这个道理。”因为你也是我的光和暖啊。他咬牙将后半句吞了下去,起身摔门而去。 看着陆行远远去的身影,她轻叹一声。他连日来的温柔讨好,她如何看不穿,只是时间太不刚好,他才追上,她已经远走。 可她也一样,走不回程焕之的身旁了。 深夜,她辗转半宿后,终于入睡。 朦朦胧胧间,她站在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坡上,远处,一个佝偻的身影向她走来。 她带着好奇迎了上去,却发现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程焕之。他的胸口被一箭刺穿,正浑身带血。他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她怀中。还未等她开口,他便质问道: “是你告的密,是你引人来西边杀我的,对不对?现在你可满意?”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满腔悔恨尽数堵在胸口,眼中的泪,不自觉便一颗接一颗涌出。 黑夜里,一双盛满惊恐的大眼忽然张开。陆轻漪猛地起身,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地喘息。梦境里,他的鲜血,质问,她的悔恨,痛苦,一切都太过真实。 半晌过后,她抖着手擦去满脸的泪和汗,翻身收拾行李。她要去祁山,去赎罪。 她飞速地打点好行李,拿起架上长剑,推开了门。 “轻漪,我不许你走”,门外,陆行远竟然守了她一夜,“我动用所有力量寻你,为了你抛开一切亲赴秦岭,这些你难道不明白吗?” “大哥,不明白的人是你。秦岭寻我一事,也是你栽赃九王爷的一石二鸟之计,对吗?如果当日亲赴秦岭,会动摇你的根基,你可还会亲自去寻我?如果今天让你抛开一切,和我远走天涯,你可舍得手中的权利?” 清冷月光下,她的目光似火一般灼人,“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义父对我们只有利用,你又怎会看不穿?是什么让你心甘情愿被利用?辅政大臣还不够过瘾,非得要万人之上么?” 她不否认大哥对她有情,但她更清楚,他对权利的渴望,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 “轻漪,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你越懂得多,我越不会放你走。”边说,他边拉出长剑。不论是出于情感还是对局势的考量,他都不能放她走。 她并不意外。她撩开左袖,露出了小臂上的那道疤。 她轻抚疤痕,说道:“大哥,七岁那年,我被恶人所掳。这一刀原本应当劈在我眉间,因为你舍身相护,才落在了臂上”。 他看向那道疤痕,也陷入了追忆,而她却悄悄捏紧了手中的剑,“如今,我便将欠你的,都还与你”。 话音刚落,她甩出一朵剑花,将自己的左臂,齐肘削下。他面色大变,纵身上前阻止,却还是晚了一步。 一时,左臂血喷如注,剧痛让她站不住身子,就要跌落。 他痛叫一声:“轻漪!”,便丢开手中的剑,上前将她抱住,为她点穴止血。娇小的她躺在他怀中,疼痛让她无法克制地颤抖。这一刻,她是如此脆弱,又如此强大。 “大哥,放我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都落在他心上。 他牙关紧咬,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最终,闭上眼睛无力地说出一个“好。” 他面如死灰,但终究还是不忍,还是为她包扎上药。最后,他轻轻说了声,“保重”,便转身离开。 祁山废墟旁,傅铮三人倚着断墙而坐。 三人将祁山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又是一无所获,均感茫然和疲倦。顾匀亭想转移大家的情绪,便岔开了话头。 “焕之,离开我们的那些日子,你可是和那位姑娘一道?”此番再见程焕之,顾匀亭觉得他好似变了一个人,沉稳了许多,但眉宇间总绕着淡淡愁绪。她莫名便觉得,这种变化应当和那个假“容容”有关。 他看着星空,木然地说:“是啊。”他咽了下喉咙,才吐出她的名字,“她叫陆轻漪。同陆行远,陆懿鸣二人是一伙儿的。” 她一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便想到大概是二人有了什么纠葛,她正要细问,忽然傅铮指了指山路,示意他们噤声。 三人眼神交换一番,均是屏息凝神。不久,上山的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进,三人蓄势待发。待到来人终于现了身形,傅铮和程焕之立刻飞身迎敌,顾匀亭却愣在了那里,因为她发现,来人的身影相当熟悉。 眼看三人就要交手,她高喊一声,“爹爹”,便扑入来人的怀中。 傅铮二人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向两旁闪开。程焕之见傅铮呆头鹅似的杵在那里,心中暗笑,丑媳妇见公婆,傅大哥你也有今日。如此一来,倒将他心头的苦闷冲淡了两分。 他率先上前见礼,道了声:“在下程焕之。顾伯父,久仰了。” 顾重山回了一礼,便转身看向傅铮。傅铮握了握拳头,发现手心全是汗,他忐忑的上前见礼:“在下傅铮,见过顾伯父。” 顾重山细细打量着傅铮的眉眼,越看神色越激动。他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你娘,她是谁?” “家母姓尤,单名一个湘字。” 突然,他身子一矮,就向傅铮跪下。几人一惊,都伸手去扶。但他神色肃穆地挡开了顾匀亭和程焕之,只对着傅铮颤声说道:“二十五代亲卫顾重山,见过少主。” 第38章 隐秘初解强敌至 黑衣人刀和士兵的兵甲…… 祁山, 宝花庙废墟旁。 顾重山见过傅铮,一阵感慨之后,便将有龙氏的来历, 以及傅铮身具王裔嫡系血脉之事一一相告。程焕之听得瞠目结舌,原以为自己的仙狐技法已是世间罕见, 想不到天外有天,蟠螭血脉竟然也是大有来头。 傅铮和顾匀亭倒不显惊奇, 二人经历了弥天洞境,对顾重山所说的事, 已经能拼凑个大概了,此时不过是将细节填满。 “那陆懿鸣为何要杀害我爹?只因为我的血脉特殊?”傅铮将日夜苦思的疑问抛出。 顾重山便将原委细细道来, 众人眼前, 仿佛重现了当年的场景—— “大哥, 西楚霸王已兵临城下, 秦宫危在旦夕,时间不多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 “王弟, 我身为有龙氏之主,自继承祖业以来,便看着我族被秦王奴役,族人日日不得安息, 我既痛心又无力改变。如今秦宫既破,我便打算让族人趁乱重获自由,从此隐匿江湖, 逍遥一生。这样不好么?” “大哥,你糊涂啊!我族的一身天赋,在这乱世之中, 谁不眼红觊觎,怎么可能置身事外,隐匿江湖?如今西域羌族之主,已经向我们承诺,只要带上秦宫珍宝,投靠了他们,我们便可受封土地,得他们庇佑。那到时候,族人不受奴役,安居乐业,才是真正的逍遥啊。” “王弟,庇佑?这不过是奴役二字的美化罢了。我意已决,你让众人做好准备,我们到时间见机逃出秦宫。” “大哥,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义了。”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大哥,我不会害你的,不过是让你睡一觉罢了。既然你想逍遥一生,那就让我带着珍宝和族人一起去羌族吧。” 听到这里,傅铮双目赤红,望向顾重山,“陆懿鸣他们是为了那批秦宫珍宝?” 顾重山点了点头。 “是的,其实历朝历代的人,都没有停止过追寻这批珍宝。当年秦宫一炬,宫里的有龙氏人,便一分为二,大部分人跟随着王上的弟弟,带着珍宝去了羌族,而少数人,则跟着王上隐匿江湖。结果,投奔羌族的族人,在半路就和珍宝一起销声匿迹了。如此一来,隐匿江湖的族人,则变成了被追问的对象。经历数百年的流亡,也凋敝的差不多了。” 他目含泪光,看向傅铮,“你娘便是这一脉族人中,最后的王族。”傅铮想到了那颗护体金珠,心中又是一阵哀戚。 顾重山拿出了那颗无量珠,继续道:“当日,陆懿鸣来找我拿无量珠的图纸,我便知道又有一番血雨腥风。这颗无量珠,当年曾被王上的弟弟夺走,一块儿带去羌族。如今珍宝不见了,想要找到它们,此物是关键。” 杀父之恨在傅铮心上翻涌,他双拳紧攥,青筋暴起,闭眼强压痛恨。 “顾伯父,你可知陆懿鸣背后的主使是谁?” 顾重山眉头微皱,“当年此珠曾落入齐王手中,他还组建机巧阁,欲穷人力破解此珠,后齐朝被灭,我便乘机将无量珠图纸盗走,以绝后患。谁想到,它还是出现了。我想陆懿鸣背后的主使,应当与前齐王室,大有关联。” 顾匀亭担忧地看着傅铮,她本想伸手握住他的拳头,但意识到爹爹在此,总归还是羞赧。她收回手,柔声说道,“此人能揽陆懿鸣,陆行远等人于麾下,必不是等闲之辈。只恐庙堂之上,他已是只手遮天,他的目的,绝不会仅是找到珍宝这么简单。” 顾匀亭的猜测,加上“齐朝旧人”这一身份,陆懿鸣等人的目的已是呼之欲出。 终于触到了阴谋的核心,众人卻没有喜悦,只有沉重。 “顾伯父,那这无量珠,到底是用来做什么呢?”程焕之打量了顾重山手中的圆球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顾重山一边打开无量珠,一边同众人解释: “听说,它能启动星坠海里的一处机关。星坠海是有龙氏王族之墓,但我非王族,也不曾亲见星坠海,所知的一切,也不过是口口相传。” 听到这里,顾匀亭和傅铮对视一眼,二人终于明白了,漾月所说的“我既真龙当归海”的意思。顾匀亭看着顾重山上下翻飞的双手,察觉到那颗芥子珠应当是无量珠的仿品。她忙将怀中的芥子珠取出。 很快,无量珠被打开。一块刻着二十八宿的星象盘出现在众人眼前。星盘精致无比,上面雕刻着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星盘的中央,有大小数颗齿轮层层镶嵌。 众人一时屏息凝神,都被眼前这巧夺天工的星盘所惊艳。 顾重山伸手拨了拨星盘上的齿轮,齿轮却纹丝不动,“我参详多年,始终参不透它的用处”,他又取过顾匀亭手中的芥子珠,“这颗芥子珠,是王上隐匿江湖后,制造的仿品。里头的‘飞龙在天’星象图,为王族代代相传”,他将芥子珠双手献与傅铮,“如今,物归原主。” 傅铮连忙躬身,双手接过芥子珠。 顾匀亭看着芥子珠,隐隐觉得星盘和星象图存在某种联系,但她一时理不清,只能暂且抛开。 “那珍宝会不会藏在星坠海中?”程焕之追问到。 顾重山低着头摇了摇,“不会”,再抬起头已是满目悲戚,“因为星坠海早已变成废墟一片。” 众人又是一惊。 “就在王上和他弟弟分道扬镳后不久,星坠海就毁了。进入星坠海的钥匙只有两把,其中一把被王上的弟弟带走,星坠海应当是毁在他们手中的,且星坠海之毁,和他们的失踪必定大有关联。” 傅铮三人听到这里,感到心底升起一股凉意。能将有龙氏王墓摧毁,那该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顾重山接着道:“另一把钥匙,则被隐匿江湖的族人带走,在我族大祭司手中代代相传。而最后一代大祭司便是檀香,也就是我让你们寻找的宝花庙故人。” 语罢,众人一道望向身后的废墟,不知道去哪里找这个檀香,他们更加担心的是,这个檀香会不会连同星坠海钥匙一道,已经落入敌手了。 众人搜寻一天,除了傅铮以外,俱是筋疲力尽。顾重山解释完来龙去脉后,大家又一时想不出下一步如何走,只得先睡去,留傅铮一人盯梢。 “少主。”顾重山见傅铮满面愁苦,便走到他身边。 “折煞我了,顾伯伯,您还是直呼我名字吧”,傅铮踌躇片刻,又面露恳切地看向顾重山,“您能和我说说我娘么?” 顾重山微微一笑,便坐了下来,“你知道么,就是她让我们忘记有龙氏之名,各自远走天涯,过好这一生的,” 接着,顾重山用饱含追忆的语气,勾勒出一个聪慧灵动,又至情至性的女子。傅铮听着听着,嘴角便泛起一丝微笑,暗暗感慨,原来亭儿竟和我娘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侧目看向顾匀亭,见她小小一只,蜷在火堆边,睡得正香甜,他心中又爱又怜。他想着,如果爹娘还在,他们一定会很满意亭儿。 顾重山看到如此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若在平日,他自是乐见其成,但如今,傅铮体内潜伏着的煞气,如一颗隐雷,让他忧心忡忡。 他正欲言又止,傅铮忽然腾地起身,喊醒众人,“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数十道飞索从山顶降下,伴着接连不断的“砰砰”巨响,飞索头部狠狠钉入祁山山腰。夜空中,原本此起彼伏的虫鸣兽走之声立止。万籁俱寂中,众人的心也悬了起来。 下一秒,刺耳的滑索声便不绝于耳。众人循声望去,数不尽的黑衣人正一个接一个踩着索道,从山顶滑下来。好大的手笔!为了不惊动众人,黑衣人竟然从另一侧攀爬到山头,再从山头降下精钢索道,滑到山腰。 众人立刻挥刀砍向索道,但这索道竟是精钢所制造,就算用尽内力,数次也只劈开一根,根本是杯水车薪。 傅铮耳廓一动,往山下望去,只见原本黑压压一片的丛林中,反射出无数械甲的光泽,数百精兵从山下飞奔上来,堵死了他们下山的路。精兵人数众多,但偏偏在寂静的山岭中半点杂音也没有,只有整齐迅猛的脚步声,一声声由弱渐强,直至声声震在他们的耳膜边。 几人对望一眼,均为敌人训练之有素感到震撼。 顷刻间,漫山兵坚甲固的敌人,将他们四人团团围起。 黑衣人刀和士兵的兵甲,在月光下反射出泠泠银光,不断向他们靠拢,而在银色洪流的中央,傅铮四人面色凝重,做好了生死相搏的准备。 强敌当前,傅铮毫不恐惧,看见如此大阵仗,他知道自己马上要见到陆懿鸣背后的主使,也是他的杀父元凶。一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奔涌。 唯有程焕之面色苍白,他想到自己曾经同陆轻漪说过,要往西边去会见朋友,他在心里期盼,来人不是陆懿鸣那一伙儿。 悄无声息间,陆懿鸣一袭青衫,从天而降,落在了银色洪流的最前沿。众人均是面色一变,就算是傅铮,此前也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半点气息。想不到短短月余未见,他的功夫已经长进到如此地步。 看见陆懿鸣,程焕之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她出卖了自己。他悲凉一笑,强忍心痛,抽出身后长剑。 眼看来人一重接一重,众人虽几历生死,也知道今日非同小可。他们四人立刻背向环围在一起,严阵以待。 第39章 宝花庙前战正酣 这一刻,他不再是病体…… 祁山, 宝花庙废墟。 陆懿鸣现身后,深深看了眼顾匀亭,便直视傅铮, 杀气腾腾,傅铮也双拳紧握, 两眼如刀,盯向陆懿鸣。 新仇旧怨加在一起, 二人无需多言,同时腾空而起, 拼杀起来。一见二人动了,双方人马也立时混战起来。 拳风嚯嚯间, 二人出手快如闪电, 只余残影一片, 泄出的内力, 震得草木倒伏,风云变色。往来数十招之后, 他们依旧没有伤到对方, 但对战的余波,反而震翻了一众士兵。 陆懿鸣凤眼一眯,任凭傅铮掌风扫过肩头,蓄力使出一招阴癸爪, 朝傅铮当胸抓去,但修习了化龙诀的傅铮,知觉和反应早已今非昔比。他闪身避过狠厉的爪锋, 又借势一掌劈向陆懿鸣脖颈。陆懿鸣同样迅如疾风,以掌格开。 “嘭”的一声,一株高大的梧桐被外泄的掌力劈成两段, 狠狠砸在地上,数声惨叫从树下传来。二人借着掌力向两边弹开。 陆懿鸣此刻惊怒交加,本以为自己苦修罗刹诀,能将傅铮狠虐,一雪前耻,没想到傅铮竟然也武功大进,二人如今依旧难分高下。嫉妒和不甘让他心魔渐涨,一股巨力仿佛涌向四肢百骸,他爆喝一声拔刀劈向傅铮。 傅铮则乘机扫了顾匀亭一眼。他看见顾匀亭和顾父虽然借着暗器之力,灭了一波敌人,但黑衣人,甲兵仍然一层又一层地向他们涌来,只怕战到力竭也杀不完,他分外忧心,就怕顾匀亭重伤初愈,体力不支。偏偏陆懿鸣又功力大涨,他根本分身不暇。一时情急,他体内的煞气又往上翻涌。 他还来不及看向程焕之,就见陆懿鸣的长刀已逼到眼前。 “唰”,傅铮也拔出长刀,同陆懿鸣斩在一起。 两刀相击的一刹那,二人分别从彼此瞳孔中,看到了被恨意吞噬的自己,这一瞬间,陆懿鸣突然心魔暴涨,所有的屈辱,不甘和孤寂交融,仿佛要破体而出,而傅铮久潜丹田的煞气也被引动,仇恨和痛苦,不可一世地涌上了心头。 二人心中均是一震,随后,刀刃相击之力将他们弹开。待站定身形后,两个同被仇恨操纵的人,同时看向对方,他们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这一刻,他们竟是如此相似。 短暂的诧异掠过心头后,陆懿鸣和傅铮再度杀向彼此。相似又如何,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除了将对方置之死地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 不知何时,项衍坐在轿中,被两位黑衣人担到了山腰上。 看见了幕后黑手的真容,傅铮心中本就失守的煞气,彻底暴走,一层黑雾爬上了傅铮的脸庞,黑气漫过了他的脸庞后,仍不停下,依旧向天上漫去。 傅铮的煞气外溢之像,立时被顾匀亭注意到了,看着这次煞气吞神之相,比此前弥天洞境,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焦如焚,喊了一声“傅大哥”,便拼命往傅铮这边赶来。 另一边,乱军之中,程焕之将一腔悲愤尽泄在敌人身上,手起剑落,大杀四方。他也不知怎么了,虽然使的还是往日那些招数,但是招招都精妙了不少。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肢体仿佛自有记忆,往往心念未动,招式先行。越战,他的招式越流畅圆融,因此尽管面对黑压压一片敌人,他仍是游刃有余。 此时,顾匀亭的一声喊惊醒了他,他这才发现傅铮处境不妙,便合力向他赶去。 陆懿鸣看见顾匀亭焦急的神情,却不是为了自己,他心中的愤恨和妒忌在沸腾。本就心魔不受控的他,仰天长啸一声。 诡异的青气,一瞬间在他体内无声炸裂。炸开的青气,凝而不散,在他身后,形成了一尊锯牙钩爪,暴虐凶残的罗刹恶鬼之相。两束冷白月光穿过青色鬼相待面庞,好似罗刹目睒如灯,下一秒就要法灭诸天神佛。 鬼相之中,陆懿鸣微微扭了扭脖颈,双眼无神,正是神志已失。 项衍一看此景,心中暗叹,没想到他心魔如此之盛,不仅这么快就把他吞噬了,还产生一个如此闻所未闻的鬼相。可惜了一个乘手的工具,不过如此一来,捉住傅铮应是板上钉钉了。 他稍稍分神为陆懿鸣叹了一声后,便马上转眼,看向傅铮。 “什么!”他惊呼一声。震惊之下,轿子的扶手被噼他啪捏碎。 只见浓烈邪恶的黑气好似无穷无尽一般,不停从傅铮胸中漫出,此刻的他,恍如黑甲加身。一层一层,将他围裹出龙形虎相。 “蟠螭真身!”项衍一见黑气成形,立马认了出来。他心中狂喜,这傅铮必不是有龙氏寻常血脉。 黑雾之中,傅铮微仰头颅,黑色的龙头也仰首朝天。黑龙对着天空张开巨口,龙腹一缩,好似吸收星辉月华。 顾匀亭乱战之中,看见此景,也向空中望去。此时已是初秋,天穹上苍龙星象已由飞龙在天转为了亢龙有悔。想到有龙氏能借“飞龙在天”的星象之力,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盼煞气能刚好借力杀敌,又不伤害到傅大哥。 黑色龙口一张一吸之间,浑身便荧光流转,好似九天神兽,但两颗漆黑的瞳仁,偏偏又透着邪气森森。 此情此景,诡异如斯。看着顾匀亭焦急的神情,项衍虽不知傅铮有何不妥,但他知道,收网的时候到了。 他右手抬起,在半空轻轻挥了一下。一时间,所有甲卫加速围拢上去,银色洪流围着四人翻滚搅动起来。 顾匀亭看着杀不尽的敌人一层层涌来,自己和傅铮咫尺之遥却如何也赶不过去,她心中涌起无限的绝望,实在不知凭着自己凡胎肉体,要如何抵抗千军万马。 此时,傅铮和陆懿鸣两人被煞气和心魔所侵,均是神志不清,心里只有杀意,已经撑到极限的意识告诉他们,如果不杀了眼前人,自己就会爆体而亡。 银色洪流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央,罗刹举爪,蟠螭张牙,青黑两气带着各自的木偶,撞向对方。二者虽是无形之气,行动间却掀起滔天气浪,带得最靠近他们的一圈士兵被卷得血肉翻飞。 龙争虎斗间,银流疯狂退散,在风暴的核心,两物决意一招毙敌。下一秒,罗刹青色的利爪死死抓住了蟠螭两臂,抓得蟠螭毛发倒竖,黑须狂舞。蟠螭一边痛得向后仰头,一边趁着后仰蓄力,蓄力完毕,立马携千钧之势将龙首砸向罗刹的头。 两首相击的一瞬间,没有想象中的风云变色,地动山摇,相反的是,心魔和煞气所化的两个魔物,剧烈收缩,最后化作一青一黑两道光芒,涌入对方体内。 “傅大哥!”随着顾匀亭一声悲喊,傅铮和陆懿鸣从半空中落下。她和爹爹同傅铮之间隔着数十甲卫,根本施救无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甲兵群中。 程焕之情急之下,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只狐狸,它四肢匍地,臀背向后坐,正是蓄力弹起的姿势。他也依葫芦画瓢,匍到地上,后坐发力。下一秒,他整个人如流弹般弹起,飞到半空中,抢在甲卫前面,接住了傅铮。 陆懿鸣则面无血色地倒在两名甲卫手中,被抱到了项衍身旁。 项衍余光瞥过陆懿鸣,看到他胸膛还在起伏,他轻轻挑眉,搭上了陆懿鸣的脉。他心中暗暗称奇,陆懿鸣心魔爆体,应当是有死无生,怎么不仅脉象不绝,连修炼罗刹诀带来的隐疾也消失无踪了? 要事当前,他无心细想,便扔开陆懿鸣的手腕,再度注意起战局。 此刻,傅铮倒伏在程焕之肩上,人事不知,而顾氏父女身上,也有了数个深浅不一的伤口。月光下,银色洪流逼得四人节节后退,毫无反击之力。 项衍起身微微一笑,说道: “顾掌门,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他声音不大,但一开口,所有手下都敛息凝神,数百甲卫,竟然一丝摩擦声也没有。空旷的半山上,只回荡着他阴恻恻的声音。 顾匀亭见众兵仍旧如此有规矩,知道今日再难善了,加上她心系傅铮,终于引动伤势,哇得呕出一口血来,倒在顾重山肩上。 程焕之此刻也手心冒汗,单他一人要杀出重围已是不易,如今众人要么昏迷,要么受伤,恐怕今日也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终究忍不住,朝太白山方向望去,轻叹一声,再回头,已是一脸决绝。 顾重山却偏偏一脸淡然,仿佛眼前一起都不足为惧。他转头对着顾匀亭耳语道,“去蚕陵山,琮蓉师伯在那里。” 顾匀亭一听此话,便猜到了父亲下一步举动。 她转头看向顾重山,满面惊恐,“不,不要”,豆大的泪断线一般从她的眼中滑落。看着顾重山缓缓举起的右手,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心痛得喘不过气,眼睁睁地看着顾重山将他们三人击飞。 下一秒,一道白光爆亮了山腰。 那正是顾重山唯一的群杀暗器,夜幕惊雷。随着爆声响起,一股冲天气浪从顾重山所在处炸开,威力之强,连山体都似乎在晃动。 爆声过后,无数薄刃激射而出,前排的众兵立刻被削成碎片,外围的士兵立刻组成人墙,挡在项衍和陆懿鸣身前,护着两人飞速往后退去,边退边有外围士兵不断被暗器击中身亡。 半空中,程焕之一手扛着傅铮,一手拖着神思丧乱的顾匀亭,借着方才顾重山的掌劲,朝反方向飞遁。 看着远遁的三人,项衍目眦欲裂。他亲赴祁山,大动干戈,竟然还是让傅铮他们跑了。他愤而夺过身旁近卫的精弓,不顾沉疴旧疾,强行运力。他将右脚死死钉在地上,左脚斜上,撑开长弓,两手竭力将弦拉紧,箭尖直指傅铮。 无边月色下,夜风吹开了他鬓边的白发,这一刻,他不再是病体支离,年寿难永的复仇者,他又变回了那个弓马纵横,睥睨天下的齐朝太子。 随着他十指一张,一支铁箭,流星般飞向傅铮。 看着转瞬而至的飞箭,满面泪痕的顾匀亭回过神来,她带着留恋看向傅铮,嘴边却仓促地交代程焕之,“蚕陵山,找琮蓉”。边交待,她边把傅铮推入程焕之怀中,用自己的背心对住了飞箭。 “噗哧”一声,铁箭穿透了程焕之的胸膛。他瞬间双目张到极致,感到生机在飞速流逝。他转过头来,看着被他推开的顾匀亭和程傅铮,微笑着向下坠。既然追兵因他而至,那自然应当由他来替傅大哥受这一箭。 失去意识前,他握着手心的玉狐狸,最后一次想起了,那双小鹿般单纯的大眼睛。 “不!”顾匀亭抓住程焕之的一片袍角,哑声悲号。 忽然,一声清亮的唳声划破夜空,只见白鸟嘤嘤张开大翼,自天际飞来,朝着程焕之坠落的方向俯冲过去。险而又险,嘤嘤在他坠地前将他抓起,朝天边飞去。顾匀亭一看程焕之得救,也不敢再耽搁,她回头朝崩塌的山腰处看了眼,闭目流下两行眼泪。她牙根一咬,扛着傅铮向西方奔逃。 项衍一箭发出后,山腰再难承受爆震,轰天崩塌,众兵拥着他和陆懿鸣向下滚落。待众兵扶着他站定,他一开口便是,“给我追!” 喊完这句话,他一时气血上涌,晃了两晃。方才他强撑着开弓引箭,已经牵动旧伤,兼之怒气攻心,险些晕过去。 他咽下喉头的甜腥,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看向三人逃走的方向,他转头吩咐近卫:“调黑蛇营来秦岭,搜寻要犯。” 月色下,陆轻漪在山路间飞驰,还未愈合的伤口被颠簸得又现腥红,断臂的疼痛让她虚汗直冒。她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好像一只系在马上的纸鸢。远远地,她听见了嘤嘤的清鸣,她不敢耽搁,甩了甩昏沉的脑袋,咬牙继续前行。 第40章 越宫煌煌秋风起 此次他大动干戈,寻找…… 初秋风起, 几片枫叶飘落在长安城的朱雀大道上。一辆青帐马车由二马骈驾,沿着朱雀大道,嘚嘚驶向气势恢宏的大越皇宫。 当年越太祖征战天下, 每灭一国,皆仿其宫室, 筑于越都长安。至越朝一统天下之时,越宫中已是离宫别馆、亭台楼阁林立, 连绵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越宫煌煌, 同越太祖千古一帝的大格局交相辉映。但遗憾的是,越太祖中道崩殂, 将一个百废待兴的王朝, 留给了幼帝同四位辅政大臣。如今的越朝看似万象俱新, 实则隐忧四伏。 随着一声闷响, 朱红色宫门缓缓打开,犹如庞然巨物张开了嘴。青色马车入了宫后, 马车上先下来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厮, 他正是傅铮等人在玉清宫救下的刘若江。刘若江下了马车后,转身将一位青年男子从马车上扶下。 男子下了马车后,又走向了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轿子。宦官刘常侍掀开轿帘,对中年男子说道: “九王爷, 皇上已经等候多时啦。” 带九王爷坐定,小轿便直接被抬往小皇帝的御书房。 御书房门口,轿子刚一停下,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便冲了出来。 “皇叔,你可来了!” 九王爷虽深得皇上信任,但仍坚持礼不可废, 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后,才随着皇上一同步入书房。 “来人,赐座。”小皇帝匆匆下令后,便指着桌上的棋盘,转头笑着看向九王爷,“皇叔,陪我走一盘吧”。 九王爷自是应诺。黑白往来之间,九王爷暗暗心惊,短短数日未见,皇上的棋艺又精进不少。他轻轻抬眼,看向小皇帝。看见小皇帝举手落子时,目光炯炯,谋篇布局间,自有一股自信和豪情,他深感欣慰,小小少年,不知不觉间已初显天下之主的气魄。 “嗒”得一声棋落,九王爷拱手认输,“皇上棋艺一日千里,臣自愧不如。” 小皇帝赢了棋却不欢喜,反而面有忧色,他看了看远处陆行远的耳目刘常侍,马上换上笑容。他拿起棋子,装作一边落子一边谈笑,嘴里吐出的,却是他最深的焦虑:“有猛虎在伺,寡人怎能不一日千里。” 九王爷知道,所谓猛虎,指的便是陆行远。 光禄卿陆行远,率羽林禁军,掌宫廷巡逻警卫,本就大权在握,再加上他勾结御史谢振,又牢牢把住了文官喉舌,时时独断专制,藐视皇权。小皇帝虽已亲政,但行动间却处处受他掣肘。他的存在,令小皇帝食不知味,夜不安寝。 九王爷看出了小皇帝的焦虑,出言劝解到: “皇上,陆行远把持朝政确实罪大恶极,但他党羽广布,我们必须徐徐图之,稍有不慎,就会如秦岭一事那般打草惊蛇啊!” 小皇帝如今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始终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听见九王爷的劝解,更是怒火攻心,正想一拳砸在棋盘上,又担心动静太大惊动了刘常侍,只得愤愤收起拳头,佯装同皇叔说笑,压低了声音说道: “乱臣贼子,其罪当诛。只可惜上次秦岭一事走漏了风声,不仅没能找到他勾结江湖势力的证据,反而险些落入他的圈套。只恨不能拿出他结党营私,残害忠良的证据,否则我必手刃他。” 听见小皇帝这句话,一旁侍立的刘若江双膝一软,就要跪下痛陈冤情。九王爷连忙一个眼风使过去,勒令他不要妄动。刘若江畏于九王爷威严,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咬紧牙关忍住了情绪。 看见他蓦地红了的眼眶,九王爷心中暗叹,终究还是不忍,便对小皇帝匆匆安抚了几句,就带着他退下了。 青色马车里,九王爷对刘若江罕见地发起了火。“宫中耳目众多,如何能轻举妄动!” 刘若江偏过了头,一言不发。看着他眼眶里将坠未坠的眼泪,九王爷心中也跟着难受。他耐着性子解释起来: “不是都说好了吗,等一切真相都查明白了,再禀报皇上。你可知道,皇上苦陆行远久矣,一旦得知此事,必定沉不住气,就要与陆行远挑明了。到时候,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扳倒陆行远,你又成为他们二人冲突的焦点,你不过是一介孤身,皇上很有可能会为了政权的稳固牺牲你。” 刘若江听了这话,虽然明白他言之有理,但杀父之仇深似海,他仍是缓不过劲来。一时间,他的气话冲口而出: “只要能为我爹伸冤,我就是牺牲了又算得了什么。” 九王爷听了这话,只觉得血涌天灵,抚额半晌不语,刘若江斜过眼来,看见这一幕,也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他忙将话题转开: “王爷,我爹死前”,他眨了眨眼,忍下泪意,“曾告诉我,他已经搜集了陆行远勾结琉球陷害傅从心的证据,可我后来再返回颖川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证据。我不明白,傅从心手中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陆行远如此算计。” 这一点,九王爷也得不得其解。按说傅从心一个地方官员,也不曾参与结党营私,至于和陆行远有什么利益冲突。而且陆行远独断专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要有什么过节早就下手了,为何会突然对傅从心发难,还扯上了通敌琉球这个罪名? 这时候,马车帐外突然传来了“咕,咕”两声。刘若江掀开帐子,熟练地吹了声口哨,一只白鸽从树上飞落在他臂上。他从鸽子脚上的信筒中取出密信,递给了九王爷。 九王爷看完密信,唇边露出了笑意,他转头同刘若江解释起来: “我曾遍览兰台,查找陆行远入职前的档案。档案上记载,他过世的父亲是豫州桐柏县富商。我也曾派人去桐柏县调查过,查了县志,又问了旧人,始终没有找到破绽。此次他大动干戈,寻找那名叫陆轻漪的女子,我便从她那儿下手,终于有眉目了。” 看见刘若江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九王爷有些脸热,他移开目光,往下说道: “我往下查了才发现,陆轻漪也是豫州人桐柏县人氏,且她虽是个江湖女子,却和陆行远交情匪浅,陆行远更是常年派人注意她的动向。她在京城的落脚之处,和陆府不过一街之隔。刚刚探子来报,前不久陆懿鸣也去过她那儿。” 陆懿鸣是他的族亲,又是傅从心一案的主理,可见他们三人是一伙儿的。刘若江心中暗喜,只要顺着陆轻漪往下查去,定能将这迷雾撕开一道口子。 “只是这女子混迹江湖多年,也不曾笼络势力,也没有参与门派,一直纵情山水,不知道她图的是什么,我再让探子去查”,九王爷转头看向刘若江眼下的两道青影,放柔了声调,“总归是初现曙光,你耐下心来,我们徐徐图之。上回太医才说,你夜间切忌多思多虑”。 刘若江抬头,撞见了九王爷心疼的目光,他低下头,浅浅地“嗯”了一声。 祁山以西数十里,潘冢山脚下。 一道细流自潘冢山蜿蜒而下,向东方汨汨淌去,而后一路汇细流成江海,终成奔腾千里,横贯东西的汉水。 在这汉水源头之滨,一个瘦弱的独臂女子,正在溪畔咬牙为自己的左臂的伤口换药。 陆轻漪一边缠上绷带,一边往东边望去,此地离祁山太近,追兵很快就会赶来,可是程焕之还没有挺过最凶险的那关,实在不能赶路。她有些生疏地手齿并用,将伤口扎好,便匆匆返回了山洞。 山洞里,程焕之轻哼一声,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灰蒙蒙的山洞中。他感到胸口被绷带缠得紧紧的,想伸手碰一碰伤处,可是剧痛让他根本抬不起手来。他勉强动了动手腕,又是一阵剧痛醒来,他又沉沉陷入昏迷。 迷蒙之中,他又回到了鸟绝山,傻丫头背着他,走的很是艰难,看着她额上的汗一滴滴滑落,他看的心疼无比,正要伸手为她擦去汗水,就看见她滴落的汗水一点点洇湿土壤,化作了那条撩动他情思的倒流河。 水中央,她身着白色小衣,艳丽又张扬,“哥哥,你看了我,要对我负责!” 他递出那枚玉狐狸,望着她比月光还亮的眼睛,郑重地说,“这就是我对你的承诺”。 看着她笑着接过玉狐狸,他还来不及从无边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就见一支铁箭透胸而过,执弓的,正是一脸冷漠的她。他看着胸口涌出的鲜血,感到阵阵窒息,他望着她,字字泣血, “是你告的密,是你引人来西边杀我的,对不对?” 正在为他擦去额间汗水的陆轻漪,听见这声同她梦境里如出一辙的喃喃,惊得拿不住手中的帕子。 她看着程焕之脸上被泪水打湿的痕迹,她背过身去,抽泣不止。 这时,一阵急促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她目光一凝,知道追兵近了。 她立马擦去泪水,匆匆抹去山洞的痕迹,忍着左臂剧痛,将程焕之背起,就往山外冲去。 第41章 荒村雨夜誓鸳盟 “如有违背,天地不容…… “轰隆隆”几阵闷雷响起, 豆大的雨滴从天空中砸落。雨滴落在程焕之干裂的嘴唇上,他抿了抿唇,睁开了眼睛, 看见自己竟然又在陆清漪背上颠簸。他苦笑一声,在心里期盼, 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陆清漪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的山道中跋涉,此刻追兵渐进, 她心头焦急无比。她一边死死抓着他越发冰凉的双手,一边不住地巡浚。她必须在天黑前, 为他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借着朦胧的天光,她惊喜地发现, 前方有几座破败的民宅。 幽暗的雨夜, 一记闪电划过, 诡异的荒村被照的惨白, 几滴雨水落在她的额间,她隐隐觉得心头发凉。 她咬了咬牙往里面冲去, 越往里, 她的心越凉。荒村里,许多房屋摆设如常,仿佛主人还未离去。但一眼扫过的蛛网落灰,又明白昭示着这里已经久无人烟。 她一路惶惶, 始终不敢走进民居之中,不知不觉,她已经穿过荒村, 走到了尽头。 村子的尽头,竟是此起彼伏的一片坟头,一眼望不到头。 又是一阵惊雷划过, 白光下,墓碑上将落未落的红漆倍显凄厉。 此等恐怖,生平未见。她心头一阵惊抖,险些背不住程焕之,耳畔又隐隐传来追兵的声音,她闭着眼向前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她脚下一空,便和程焕之一起坠入黑暗之中。 荒村外,数十个黑衣人看着破落的屋舍,心生怯意。 “听说,这个村子之前不知招惹了什么鬼怪,全村人都被恶鬼杀光。” 几人行走江湖,哪个没听过一肚子的奇谈怪志,这会儿看见了雨夜荒村,所有听过的妖魔鬼怪都涌上心头。 “怕什么,主子乃真龙命格,为他办事,牛鬼蛇神谁敢挡道!” 几人勉强喝了这碗鸡血,咬牙走进荒村,穿过了一幢幢诡异的空屋,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坟场前。 他们此刻正现在陆清漪先前所站的位置上,但大雨早已将她的足迹冲得一干二净。 看着空荡无人的坟场,再浓的鸡血也不好使了,这时,一人低头看向地下,一个骷髅头正躺他脚边,两个黑漆漆的眼眶正阴森森地盯着他。 “啊!”几人惨叫一声,抱着头向来路飞窜。 雨夜后,便是初秋万里无云的晴。 被光亮照醒的陆清漪睁开了眼睛,她睁开眼,发现程焕之正同她紧紧依偎在一起。她来不及羞涩,连忙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到他呼吸绵长,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两人昨夜紧紧相依,才靠着体热驱散了雨水的寒气,否则重伤之下再染风寒,她便是神农再世也难医。 她看了一圈发现他们正处于一个狭小的暗室之中,光线是从头顶的一个小洞泄下来的。回想起昨日的雨夜惊魂,她想他们大概是一脚踩空,才掉了进来。 这时程焕之,突然闷哼一声,眼睑闭了闭,就要醒来。陆清漪看到这里,心中大乱,想要逃开又偏偏被困于暗室之中,只有别过头去,能做一时鸵鸟是一时。 “是你么,傻丫头?” 听见他沙哑虚弱的声音,她的泪水不自觉地便从眼中滚落,她梗着脖子不回头,犟着说: “我不是傻丫头,我是陆清漪。” “呵呵”,两声轻笑又扯得他胸腔剧痛,可他忍不住心中喜悦,宁可忍着痛,“有什么分别呢,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出现在我身旁,你的心意,难道我还不能明了么?” 本以为他再不会喜欢她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原谅了她。她一时狂喜,又难以置信,“可是,可是,是我告诉义父你们的下落的”。 想到惨死的顾伯伯,泪人般的匀亭姐还有重伤的傅大哥,他心头一阵抽痛,愁肠牵动肺腑,引得一阵剧咳。 看着他咳得浑身颤抖,伤口渗红,她又急又苦,是了,他终究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突然她脸上的泪水被一只冰凉的手温柔地擦去,她的心酸也被这手温柔地抚平。她抬头看着他,看见他虚弱的目光里满是柔情,“错是我同你一起犯下的,不论将功折罪,还是引颈就戮,我都与你一道承担。你又担心什么呢?” 听到这里,她多日的心结终于瓦解,握着他的手忍声痛泣。 他伸手去握她垂在一旁的左手,却只捞到一截空空的袖管。 “你,你的手呢!是他?是不是!” 连番牵动情绪,他早已撑不住,“哇”的一声,他呕出一口血,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她忙为他拂穴推宫,待他颜色稍定,她才开口解释,“不是他,是我。只有将前尘结清了,从此清白干净,我才能来找你。” 听着她将一切娓娓道来,他心中除了怜惜还有一种动容,为她的刚烈和深情。他将她紧紧揽住,从怀中摸出了那枚玉狐狸,再一次递了出去,“我既将它给你,此生便不会再予他人,这是我对你的誓言。” “我会牢牢守住它,此生绝不会再放开。”她接过玉狐狸,让他将它系在颈中。 “如有违背,天地不容。”二人同声语罢,久久相拥。 二人便在暗室之中,休稍作整。由于对昨夜种种心有余悸,他们决定趁着中午阳气极盛之时出来探探究竟。 “这里何时多了一具骸骨?”一爬出暗室,她便发现了不对,她发现不远处追兵昨夜仓皇逃命掉下的兵器,心中一阵后怕。 “诶?”他发现了骷髅头边上有块石碑露出一角,他用脚尖轻扫,“快来看,碑上有字。” 她蹲身将碑上泥土扫去,发现这竟是那具骸骨给自己刻下的墓志铭,她读着碑文,拼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三年前这里爆发了一场可怕的瘟疫,全村染病暴毙,无人幸免。而这人临死前为自己掘好了墓,还没来得及躺进去就死在了外面。昨夜她因为过度恐惧,闭着眼一脚踏空,因而没看见骸骨,还带着程焕之一同掉进了他的墓室。 随后,坍塌的泥土掩盖了墓道,让他们躲过追杀,而这具骸骨,也替他们吓走了追兵。 种种巧合,少一样都不成。想到这里,二人对望一眼,均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 另一边,傅铮和顾匀亭的逃生之路,也同样险象环生。 雨夜里,想到死无全尸的父亲,顾匀亭的心便忍不住抽痛,她咬牙强忍悲伤,架着傅铮悄悄绕回了祁山东侧,停在了此前黑衣人降下铁索的山头上。 看着已被自己引向西边的追兵,她匆匆找了一块凸出的山壁躲雨。靠着山壁,她正要放下傅铮,却突然双膝一软,和傅铮一起跌落在地上。她浑身脱力,想起身查看傅铮的情况,却怎么也撑不起身来。 忽然,她听见身侧的傅铮呼吸渐重,她忙歪过头去。 傅铮猛吸了几口气,便呛咳而醒。他看着激动到发不出声的她,念了声,“亭儿”。 “哇”,她扑向他的怀中,泪水狂飙。父亲的死,他的昏迷,焕之的生死不知,都让她心力交瘁,她强绷一夜的弦这一刻终于断了。 痛哭过后,她忍住眼泪,抽泣着询问他的状况。他这才抽回轻拍她后背的手,运功自察内观。 “这,太奇怪了。此前煞气如此暴走,可现在我体内的煞气,竟然不增反减。” “真的吗?太好了!”惊喜之余,她又将老伯伯的话在齿边嚼了嚼,“‘外邪需得内邪治’,难不成,陆懿鸣昨夜的异象是由什么内邪引动的?” “亭儿,现将此事放一放。顾伯伯和焕之呢?” 她才忍住的眼泪又被他勾起,她含泪将二人的情况描述了一番,然后同他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我们现在就在昨日他们放下索道的山头,这里暂时是最安全的。既然傅大哥你已经醒了,我们便再去一趟祁山吧。” “好。”他也不问缘由,立刻就要起身。 “傅大哥别着急,我们还要再等等。”边说,她边看向祁山。 “陆懿鸣的主使既然能找得到宝花庙,定然会回过头来将废墟掘地三尺的,咱们等他们走了再顺着索道过去。” 此前祁山一战,二人皆是体力耗空,此刻他们便靠着山壁,互相依偎,静候废墟动静。 此时骤雨初歇,格外天清气朗。看着天上群星璀璨,地上群峰起伏,一阵山风吹过,二人心中同时升起天地无穷,人生须臾之感。他将她搂得愈紧,即便生如蜉蝣,命如朝露又如何,能与至爱相守,也不枉此生了。 一阵倦意袭来,二人相依而眠。 朦胧中,他听见些许嘈杂,他睁开眼睛,看向祁山,清楚地看见,数十人马正手执火把挖掘废墟。 他早就习惯她事事料得先机,因而此番又被她说中,他也不觉意外。 又过了两个时辰,黑衣人离去了,他才轻轻将她推醒。此时已接近黎明,日头渐升。二人未免行踪曝露,便寻了草叶披在身上,这才沿着索道滑倒了宝花庙的废墟前。 看着被挖得一片狼籍的山腰,早已找不到爹爹半点痕迹,她心中又是哀怮。干涸的眼里再也分泌不出泪水,她眨了眨眼,才看向方才黑衣人的“杰作”。果然是些蠢材,她心中暗道。 “傅大哥,跟我来”,二人一同往废墟背后的的斜坡走去。 第42章 檀香一缕随风散 暗室不大,一眼便扫完…… 二人又一次走到了宝花庙背后。 晨光将斜坡底下照得一览无遗, 傅铮实在看不出异常,他摸不清头脑为何顾匀亭要带他来这里。 “傅大哥,我爹”, 她顿了顿,“他的旱地惊雷威力之强, 你也看见了。莫说炸平废墟,便是炸垮祁山也有可能, 可你看这儿,除了地表一层被炸秃, 再往下便几无损伤。所以,我推断这废墟之下, 必有固土封层。” “那我们如何才能进去呢?” “这我也不知了。想来修建封层之人, 也不愿入口被人轻易发现, 所以将它修的隐秘无比, 寻常暗道入口应有的五行布置,在这儿一样也找不着”, 她指着斜坡说道, “傅大哥,咱们试着下去看看吧”。 祁山之上覆盖的皆是松柏等长青之物,因而初秋虽至,斜坡上植被依旧繁茂。二人借轻功飞纵在枝叶间, 细细察看每一处断面,如此往返了三四次,依旧毫无所获。 “吱吱吱……” 二人心中一跳, 同时往声音源头望去。原来是一只黄猴不知何时落在斜坡底下,也学着他们披着枝叶,腾跃林间。黄猴一边模仿, 一边对着二人嘻笑。 她此刻本就一腔愁绪无处宣泄,看见这蠢物竟还拿她寻乐,更是怒上心头。她扬手就要打出一枚暗器教训这黄猴,他却轻轻按着她施力的手。 “罢了,一只无知蠢物。” 她本就是迁怒无知,这会儿他开了口,她自然听了进去。她扬手打下一颗野果,对猴子说,“拿去吃吧,别在我眼前晃了。” 二人苦寻无果,只能沮丧地落在斜坡底下。正休息着,那只黄猴又寻到了他们跟前,还双手奉上了两颗青石榴。 二人被这通人性的猴子逗得哈哈一笑,倒是略扫心头沉郁。 “想不到这山中野物,也晓得知恩图报。”他感慨道。 “那是。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报’,这猴儿便是一果之恩两果报,有趣,哈哈。” 看着她展开笑颜,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他们此时正是饥肠辘辘,他也懒得剥皮,拿来石榴就往嘴里塞。 “呀呸!”他一口下去却落得满嘴苦涩,再一看石榴,竟然是黑心坏果,而且不同寻常果子的黑烂,这颗颗石榴籽全是黑亮黑亮的。她手中的石榴这时也正剥了皮,露出了一摸一样的黑芯儿。 他摇头苦笑,丢开了石榴,却看见她盯着石榴的黑芯儿若有所思。 还没等他问出口,就看见她伸手招来了正要离开的黄猴。 她对着黄猴连说带比划,“猴儿,这石榴好的紧,你从哪儿摘来的?” 黄猴也是灵物一只,听完便往废墟上方的山壁指了指。二人抬头,越过斜坡,看向了废墟上方的山壁,那里果然长着一株细瘦的石榴树。 “傅大哥,我找到封层的入口了!地下封层为了防止外人侵入,常常在入口处布下大量水银,利用水银蒸腾的剧毒,拦着别有用心的人。”她目露喜色,指着石榴树对他说,“这石榴之所以黑芯,正是因为吸收了外泄的水银。” 他们一边向山壁攀援飞纵,她一边感慨,“原来之前遍寻无果,皆是因为寻错了方向,我总想着入口处在斜坡下方,却忽略了宝花庙上头的山壁。” 看着满脸激动的她,他心中暗暗自愧不如。 她看破了他的情绪,便说道:“还好傅大哥宅心仁厚,拦着我教训那只猴儿,否则咱们就要错过这个入口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狭隘了,既然已经两心相许,那便努力配得上她便是。因为她的聪慧就陷入自卑,绝非大丈夫所为。 二人转眼便到了石榴树旁。他一把将细细的石榴树连根拔起,果然根部的泥土黝黑无比,正是被封层里外泄的水银给污染了。 接着,他们便一手攀着山壁一手向泥土挖去,合力挖了三五下,便露出了黄土封层。 “傅大哥,咱们从远处击开封层,以免吸入水银。” 二人跃下山壁,站在废墟上。他用她递来的细刃,发力击破了封层。 封层破口的一刹那,一股无色气浪冲出,周围的植物瞬间枯黑。待气浪吹尽,他们上前除去黑死的植物,又盖上新的枝叶。将一切粉饰如常后,她往封层里扔了几枚金针,确认里头是否有暗器机关。 等她确认完毕后,他才将破口扩至肩宽,接着,二人一前一后钻进了封层里。最后进入的他,用枝叶将破口轻掩。 破口之下,是一条又短又宽阔的暗道,他们沿着暗道向下爬,估摸着大约爬到了废墟之下,他们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暗室。 暗室不大,一眼便扫完。除了一具骸骨倒扑中央,整个暗室便再无它物了。 二人站定后,便细细打量起这具骸骨。这是一具二十来岁女子的骸骨,上面挂着破烂的衣袍,骨骼上清晰可见数处刀痕,应当是重伤失血而亡的。 “她手上好像攥着什么。”傅铮默念一声得罪了,就要上前去取。 “傅大哥别动!”顾匀亭惊呼出声。见他收手及时,她才松了口气,“她手上戴着的是雪蚕手套,金石不破,百毒不侵,我担心她手里的东西有毒。” 她拧了拧腕间玉镯,抽出一根银丝,然后用它去勾骸骨手中之物。才将那东西勾出来,银丝头部就化作一滩冒泡的黑水。“铛”的一声,那物便砸在了地上。竟然是一颗通体黝黑的卵石。 但他们此刻根本无暇顾及那颗卵石。 因为,就在那物离开骸骨手中的那个刹那,整具骸骨从指节开始,寸寸碎裂,顷刻间便化作飞灰。随后,一阵阴风从封层裂口吹了进来,将飞灰吹得无影无踪。只有空荡的衣袍和雪蚕手套,证明骸骨曾经存在过。 这下,他们唯一能查看的,便是落在地上卵石。它能让银丝化为毒水,他们自然不敢随意触碰。她带上了地上的那副雪蚕手套,才捏起卵石打量起来。 “咦?”他摸向了怀中的漾月遗骸。就在方才她捡起卵石的那一刻,漾月的遗骸发出了一阵微不可查的颤动。他连忙将漾月遗骸拿出。 二人同时心头一跳,漾月的遗骸竟然发出了弱弱的荧光。他们望向彼此,她微微张口,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下一秒,二人同时被吸入卵石之中。 空荡的暗室中,“铛”的一声,卵石又砸在了地上。 祁山附近的某处山脚,一个开阔的天然洞穴中。 陆懿鸣睁开双眼,装作刚刚醒来。他对着身旁收尾的黑蛇营营卫说道,“带我去见义父”。 项衍面色苍白地斜靠在临时搭建的榻上,一旁的石桌上放着刚刚送抵的急报。他看着跪着见礼的陆懿鸣,决定先问一问他体内的异状。 “鸣儿,那日你心魔反噬,我本以为你有死无生,谁知你不仅活了下来,一身暗疾竟然还痊愈了,你可知道为何?” 那日陆懿鸣虽晕了过去,但被心魔吞噬的凶险一幕仍然历历在目,死里逃生一场,他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了。罗刹决如此凶险,项衍分明就是将他当作用完就丢的工具,加上重伤过后,他的不闻不问,昔日的恩情早已经磨灭一空。 如今的他们不过面上父慈子孝,他知道,自己不会再为他卖命了。 重伤之后,他惊喜地发现,自己不仅饲育心魔的暗疾痊愈,罗刹决反而更进一层。不过,既然不相为谋,他自然不会同项衍说真话了,他拿出了先前编排好的说辞,搪塞道: “劳义父牵挂了。孩儿方才内观一番,也是惊奇无比。不过,虽然暗疾因祸得福痊愈了,可此前饲育的心魔也消耗一空了。看来这罗刹决还得重新修炼。” “起来吧,鸣儿,大病初愈,何必多礼。”项衍伸手将他扶起,暗中送出一股内力,探探他所言道虚实。 陆懿鸣感到臂上突然传来的劲道,庆幸自己此前已经反复推演过可能的情境。当下他按部就班,微微后仰,好似被项衍内力所震。 项衍这才相信他的话。“难为你了,为了义父大业,多日的苦修又化作泡影。” 他自然一脸诚恳地表示,为了大业,万死不辞云云。这场戏,双方都演的圆融无比。 项衍指着桌上的急报,一脸怒容,“陆轻漪果然背叛了我们,她知道的太多,是个极大隐患。加上九王爷他们已经摸到了她这个线索,恐怕会顺着她往下查。” “二姐竟然如此糊涂!”他心中却道,百因必有果,项衍一次次拿他们当工具,怨不得他们一个二个都不念旧情,“不过,近日我们在秦岭的一番动静,恐怕也惊动他们了”。 “正是,我今日便会返回长安”,项衍闭眼压下起伏的心绪,尽量平静的说,“寻找有龙氏宝藏,已耗费我项氏一族两代人的心血,如今无量珠和蟠螭佩尽失,我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傅铮。我会留下黑蛇营给你,你就留在秦岭,替我追回它们。除了傅铮,其他人死活不论。” 这一安排,正中陆懿鸣下怀。他早就决定,下一步必须去寻找顾匀亭。 他也不知为何,每见她一次,执念便深一层。养伤的时候,听到营卫闲聊,知道她为了傅铮舍生忘死,要以肉躯为他挡箭,他除了嫉妒,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震撼。他只恨命运不公,让他和她开局便站在对立的两方,否则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他除开顾匀亭,此生就再无牵挂,既然已经决定离开项衍,那还有什么理由停下寻追逐她的脚步呢? 第4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脖子以下都没写。上车…… 潘冢山西边的荒村里。 程焕之和陆轻漪二人, 蜗居在墓室之中疗伤。数日以来,二人渴了喝雨水,饿了摘果子, 同吃同睡,除开觅食解手, 其余时间都不出去。 “焕之,你的皮肉伤已经好了, 再过些日子,气血恢复了, 便可算痊愈了。” “女神医在此,岂有不好之理。”他笑着看向她, 一双桃花眼盛满了风流情意。 她双颊泛粉, 别过头去, 只余下粉扑扑的耳朵和脖颈, 看得他心头发痒。 他咳了一声,岔开话题, “都过了这么些日子, 想来追兵也不在了,既然伤好了,咱们便出去透透气”。 她欣然同意,二人爬出墓室, 将墓主人曝露的骸骨妥妥掩埋了,才携手向荒村走去。 日光下的荒村,不复雨夜的恐怖, 反而有一种苍凉的感觉。想到二人险死还生的经历,他心绪涌动,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他皱着眉头, 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开了口: “清漪,咱们接下来,去蚕陵山找傅大哥和匀亭姐吧。” 听到这里,她面色一白,她知道去找傅铮和顾匀亭意味着什么。 生在江湖,杀人偿命的道理她早已烂熟于心,她不怕去见顾匀亭,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罢了。她怕的是,才同程焕之相许,就要天人相隔,她更怕的是,失去了自己的程焕之,也无法同傅铮他们再相处下去。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孤单凄苦的他,一个人要怎么过。 看着她凄凉的神色,他早已洞悉她心中所想。如果她害的是别人,他大可以不管不顾,带着她远走江湖。但是她阴差阳错之下,害死了顾伯伯,这便是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他下定决心,待他将一切缘由都弄清了之后,她亏欠的,他们一起还,亏欠她的,他们一同去讨。 他满目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温声祈求: “那么,在动身之前,我们先完婚可好?” 低沉的声音,将一字一句击在她心房之上。她又是欣喜,又是心酸,这是他给予的承诺,生死相许,风雨同行的承诺。 她回望过去,目光灼灼,用颤抖的嘴唇,轻轻吐出一个“好”。一字说完,已是满面红霞。 夜幕降临时,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两张青春的面庞。荒郊野外里,没有高堂,没有亲友,只有月色为媒,天地为证。 这一刻,他们抛开了过往,也不去想前程,只要今夕尽欢愉。他牵起了她微凉的右手,将娇小玲珑的她紧紧揽入怀中。二人幕天席地,一点一点打开命运的馈赠。 感到她肩头瑟缩轻颤,他爱怜地说,“别怕,我会很温柔。” 她鼓起勇气轻轻“嗯”了一声,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下一刻,两片温热柔软的嘴唇将她唇角衔住,然后顺着唇角,一路温吞向下。 小狐狸进入了一个风景绝佳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馨香绵软,它原以为自己会酥倒在这片温柔的山峰上,可是体内沸腾的血液叫嚣着,让它往前冲去。它迷醉地往前,走过一片洁白滑腻的山窝。最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湿地。 潺潺的溪水浇不灭它沸腾的热血,反而将它从里到外,彻底点燃。望着谷间春露滴答,它脑海空白一片,只想往深处探去。体热欲爆的那个瞬间,小狐狸无师自通,蓦地腾空跃起,带起千钧之力,一头扎进了溪水中央。 陆轻漪感到自己如一叶扁舟漂浮在汪洋之上。 先是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徜徉其上,她飘摇欲醉,体内隐隐有一丝热意升起。热意越升越高,就在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蒸腾而去之时,轰然一声,惊雷炸起。 天地间好似有一根无形的棍棒,猛地捅破了碧波万顷。 一时间,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巨浪之中的她,拼命压抑住要溢出喉咙的痛叫,在上下起伏间,勉力把持。 渐渐巨浪退去,柔波荡起,她心中升腾起无限快慰。碧波之上,只见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她伸手将他揽在颈中,贴肤相亲,只羡鸳鸯不羡仙。 最后,在无边喜乐中,一轮灿烂骄阳跃出海面,洒下万点金辉,滴滴答答落在海面。二人同时发出一声喟叹: 人生有涯,此乐何极! 次日清晨,睡梦中的陆轻漪,被断臂处的一阵痒意弄醒。她睁开惺忪睡眼,看见程焕之俯身亲吻断臂的疤痕,她的脸上漾起甜蜜又羞涩的微笑,觉得哪怕就是下一刻死了,也一生无憾了。 新婚燕尔,二人自是如胶似漆,一阵缠绵过后,他们又踏上了西行之路。 另一头,被吸入异空间中的傅铮和顾匀亭,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无需任何猜测,他们见这空间的第一眼,就清楚的知道,这就是有龙氏王墓星坠海。也就在同样的瞬间,他们明白了顾重山所说的,星坠海毁了,意味着什么。 这片空间之中,灰蒙的天空,群星暗淡,荒凉的大地上,一个广阔的浅坑铺陈在二人眼前。浅坑底部干涸龟裂,坑底中央,立着一尊高大又残破的雕像。雕像的周围,散落着无数崩碎的玉石。 残破的雕像只余底部,依稀可辨是半条长尾。他一眼就认出,这便是倒流河底,幻境之中的那尊蟠螭玉象。不同的是,尾部所有鳞片好似被人挖空,而半截长尾之上,显然是被暴力摧毁。看着这残损的王墓,一股悲凉和哀伤难以抑制地从他心头升起。 二人往残像走去,越走越震撼。从散落的碎石可见,这雕像的质地,可谓天下至坚至固。能将如此一尊雕像摧毁彻底,那该是怎样撼天动地的力量。 当他们走到残象前方时,异变突生。他怀中的漾月遗骸突然嗡鸣大震,他忙拉开衣襟,还不等他取出,那遗骸竟自己飞出,朝着残像急速飞去。眨眼之间,遗骸就没入残像。 随着遗骸的没入,一片璀璨夺目的龙鳞出现在断裂的龙尾上。还没等他们看个清楚,一阵强大的吸力又将他们拽出了星坠海。 “啊”,一声轻呼,二人同时落在了暗室的地上,那颗黑黝黝的卵石,也应声轻轻晃了晃。 第44章 情深似海义无边(上) 陆轻漪该不该死…… 就在漾月遗骸化作龙鳞, 贴合在龙尾上的那一刹那,遥远的弥天洞境里,所有的秦人都有所感应。冥冥之中, 他们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那一瞬间,久病不愈者, 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坦,先天孱弱者, 浑身涌起陌生的力量。 王听风的墓前,一阵清风拂过。无数花瓣温柔地飘扬, 最后如吻一般,轻轻落在他的坟头。 此刻, 傅铮二人正跌落在暗室之中, 脑海中一阵晕眩。 回过神后, 他们一同看向了那颗黝黑的卵石。顾匀亭带着手套, 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在眼前细细打量, 这一次, 什么也没发生。 “看来那具骸骨便是父亲让我们找的檀香了·”,她轻抚着卵石,“没想到,她竟然早就化作白骨”。 “不过, 我们也算是了结了漾月的心愿,‘我既真龙当归海’,她终于魂归有龙氏王墓了。” 他感慨到一半, 突然抬起头,指着暗室顶部,示意顾匀亭上头有人。 看来对方对宝花庙极为重视, 所以才会反复翻检。 脚步声散去后,又过了许久,他们才从封层爬出来。匆匆将封层封死后,他们马不停蹄的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此时,他们心中最为牵挂的是身受重伤,下落不明的程焕之。他们沿着嘤嘤离去的方向追去,一路上,程焕之的踪迹没发现,追兵的痕迹倒是看的明白。 傅铮心头焦急,此时离程焕之受伤,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多耽搁一刻,他就多一分危险。偏偏这时,后头又有追兵赶来。无尽的追兵简直无孔不入,他恨不得冲上前将他们砍个人仰马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对视一眼,往一旁的山林闪去。听得人声渐远,她才开口,“也不知那齐宫旧人究竟是何身份,不仅在朝堂上部署了陆行远这样的人物,暗地里还豢养了如此庞大的私兵。“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面对这样的对手,哪怕她再心思缜密,傅大哥再武功卓绝,也难以抵抗。宝花庙一战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心中也思绪纷纷。当今天下,幼帝弱小,四周又有列强环伺,本就是表面太平。那幕后主使有着如此来历和手笔,绝不会仅仅只图谋宝藏。百姓们历经了百年纷争,才过上安生的日子没几年,难道又要陷入战火之中吗? 他既然知道有这么个齐宫旧人虎视眈眈,他绝对做不到袖手旁观。可是凭他一人,要如何力挽狂澜,哪怕再加上亭儿和焕之,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更何况他又怎么舍得让他们涉险。 他们带着满腹心事继续上路,越往西追兵来的越密,他们知道追兵也是顺着嘤嘤消失的方向去的。当下,他们加快脚程,想在追兵之前找到焕之。一日,二人行经密林,才避开了后头的追兵,又有一波人马从前方朝追来。他们只好跳到高高的树上,暂避锋芒。 来者正是前几日在荒村被吓破胆子的追兵。 “大哥,我越想越不对劲,你真的看见那两人进了村子里吗?” “应当不会错啊,我的目力你是知道的。那夜我清楚的看见,一个独臂女子,背着那个胸口中箭的要犯逃进了荒村里。” “咱们要追的人里,根本就没有这个独臂女子呀。我听说,孤魂野鬼最懂得窥探人心,它们会幻化成人们心中的执念,将人们诱骗到巢穴里杀来吃了。” 这番奇谈怪志本就令人胆寒,被这这荒郊野岭渲染一分,更添恐怖。此时,山中应景地传来几声老鸹凄号,几人都脖子一缩,左右打量起来。 藏身树上的顾匀亭看到这里,微微一笑。她手中捏着上树前匆匆布下地一根银丝,轻轻一拉。一节粗枝立马被银丝斩落,轰然一声砸向了地下的追兵。 追兵们此时正被恐怖笼罩,犹如惊弓之鸟,忽然一阵强风从头顶袭来,他们才抬头一看,粗枝已经近在眼前。“啊”几人惨叫一身,再次抱头鼠窜。 看着远去的追兵,傅铮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转头看向顾匀亭,却见她又陷入忧愁。 “怎么了,亭儿?如果如那帮人所言,焕之应当是被那个独臂女子救了,你怎么反而比之前更忧愁呢?” “傅大哥,你说那个独臂女子是谁呢?如此庞大的人马为何能那么快追到祁山,是谁同他们告的密?” 这两个问题问得他一头雾水,正要开口,她接着说道: “傅大哥,你可觉得焕之身上有一些变化?” 他仔细想了想,焕之好像是成熟了一些,不对,应当是变得沉闷了不少,时常一个人发呆,偶尔想到了什么,会露出一丝微笑,多数时候,总是失魂落魄。可是,这几件事又有什么联系呢? “我猜焕之同陆轻漪有了什么情感纠葛。咱们的行踪,恐怕也是陆轻漪泄露的。” 听到她的猜测,他心中更添疑惑,“可陆轻漪怎会变成独臂呢?而且她既然出卖了我们,又怎么会救走焕之?” 这些疑惑她也解释不上来,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个人就是陆清漪。她也不做解释,直接说出自己的忧虑: “傅大哥,若是我的猜测为真,我不知该怎么办。我爹的死,说起来与她有很大关联,我本该杀了她为我爹报仇的。可若她与焕之两心相许,我要是杀了她,依着焕之的性格,必定痛不欲生。我,我下不去手。” 若是寻常男子在这,必定会劝她,不要为了没影儿的事情瞎忧虑。但傅铮对于她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因此当下也陪着她一块儿,陷入为难之中。她心中久久做不出决定,只能先往荒村走去,只希望奇迹出现,一切并不如自己所想。 二人星夜兼程,终于赶到了荒村,可是他们一间间屋舍寻找过去,都没有发现程焕之的踪迹。 “亭儿,你看,这边的泥土有翻新的痕迹。”终于,在村子尽头的坟地里,他们找到了一点线索。既然发现了线索,那么便证明了那些追兵所说的确有其事,焕之已经被人救走。 “焕之如果醒来,一定会去找我们的,我们不如沿着这条路去蚕陵山,说不定路上就能与他会合。”他提议道。 “好的。”她口中应诺,心中却是一番纠结,既盼着早日看见程焕之,又害怕事实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 另一边,程焕之和陆轻漪正相互扶持走在路上。二人均是重伤初愈,又要时时小心追兵,因而走的极慢。这倒合了陆轻漪的意,她心中只盼着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她和他能一辈子这么走下去。 二人大约往西走了百余里,感觉追兵渐渐少了,他们稍稍松了口气,在河边稍作梳洗。 “焕之,你看这条河真美。”清澈的溪水边,她温柔地为他绾发。 “嗯。说来咱们也挺幸运的,在一起的时候,遇见的都是极好的风景。” 情窦初开的他自然不知,风景美不美,其实全看观景的人心情美不美。正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自二人相许以后,这世界在他眼中,每一刻都是绚烂无比。 感受到他的喜悦,她心中也甜蜜无比,嘴边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小调: “妹妹独坐妆台前,晴天碧水照花颜,似水流年随风转,一片青衫慰思念……” 还未唱完,他便反手将身后的她揽入怀中。他低头贴近她耳边,低声问道:“谁是你的青衫,嗯?” 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颜,她心中喜悦漫溢。她忍着羞意,红着脸将他推开,“别闹了,咱们块上路吧”。 远处山林里,傅铮和顾匀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怎么办,傅大哥,真的是她。” 傅铮也心头沉重,他看见陆轻漪已做妇人装束,显然是同程焕之有了夫妻之实。二人感情之深,也不会输于他和亭儿。在弥天洞境之中,他已经体验过失去爱人之痛,他实在不忍焕之重复那种痛苦。 但是杀父之仇同样也是铭心刻骨,若没有眼前这层关系,他和亭儿定然会杀了陆轻漪。谁想造化弄人,竟然让程焕之和陆轻漪相爱了。 “傅大哥,我忍不了,我若不手刃陆轻漪,难慰我爹爹在天之灵。”她嘴上这么说着,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一味的跟着他们。 这是,几人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清唳。嘤嘤从天而降,落在陆轻漪身前。她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贴着它的面,动了动唇。 “清漪,嘤嘤现在和你越来越亲近了,你和她说了什么我完全都听不懂啊,真是色鸟一只,重色轻友呀。” 她这回罕见地没有被他的调侃逗笑,脸色有些发白。正当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之时,她又面色如常了。 夜幕降临之时,程焕之只觉得今晚特别地困,他才躺下身,便沉沉睡去。看着他熟睡的容颜,她千般不舍,将一切食物药品打点好,又坐回他的身旁。最后望了眼深爱的他,她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把心一横,便头也不回的向后走去。 她朝天吹了一哨子,便跟着嘤嘤,朝顾匀亭他们的方向走去。 顾匀亭和傅铮正在远处的密林里休息。看着她辗转无眠,他正要出言安慰,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二人跃上林间,静候来者。 不久后,他们远远望见,一个独臂女子,身形萧索,正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第45章 情深似海义无边(下) 带着对前景的期…… 望着独自前来的陆轻漪, 纵使隔着杀父之仇,顾匀亭也不禁为她一身孤勇喝彩。 一阵秋风吹来,撩动她额前落发, 她望着陆轻漪的身影,缓缓提起了手中的长剑。 “祁山的人马, 是我引去的。”说着,陆轻漪解下身上的佩剑, 将它掷在地上,然后便望着顾匀亭, 引颈就戮。 看着决绝的陆轻漪,再想到溪边熟睡的程焕之, 傅铮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忍。他望向顾匀亭, 见她也是提剑踌躇, 知道她心中的纠结绝对胜过自己百倍。他开口道, “亭儿,咱们先将一切都问清了吧。” “好。”她冷声吐出一字, 便扭头走回山洞。 火堆边, 陆清漪将一切细细道来。 “……这便是项衍寻宝的计划,不过我找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见过什么二十八川合围之地。” 听到这里,傅铮二人一阵诧异。按照顾重山所言, 宝藏应当是遗失在长安去往西域羌族的路上,怎么在陆轻漪口中,宝藏是被有龙氏有预谋地藏起来的。而且无量珠对应的是星坠海的机关, 怎么又成了开启宝藏的密钥。 重重疑惑如云山雾罩,他们唯一能肯定的是,顾重山和项衍二人之中, 必定有人所得的信息是错误的。 “朝堂之上,陆行远已然只手遮天,隐隐有摄政之势,一旦项衍得到宝藏,他们必定会发动政变。无论项衍所得的信息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让宝藏落入他的手中,否则必将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傅铮多年来虽醉心武学,但毕竟生于官宦之家,一应时政,也曾耳濡目染。一想到最坏的可能,他知道他必须阻止项衍。 望着神色坚毅的傅铮,顾匀亭心中浮现了九龙河畔惨死的莲娘,若是天下纷争再起,恐怕不知又有多少“莲娘”要送命了。一时间,她忘记了对陆轻漪的仇恨,转头问起傅铮:“难道朝堂之上,就没有可以与陆行远抗衡的力量了吗?” “暗地里的掣肘肯定还是有的,比如太尉查必行。不过,尽管他统帅天下兵马,仍然不能与陆行远正面抗衡。因为他的兵马都在驻守边疆,一旦发生政变,就算想进京勤王,恐怕也鞭长莫及。”想到敌人如此强大,刚毅如傅铮,也不禁轻叹一声,他又补充道: “而陆行远任光禄卿,本就掌握禁军巡防,再加上御史谢振,率一众文官,与之沆瀣一气。可以说,整个京城,亦文亦武,都在他把控之中”。 顾匀亭听到这里,心头也有些发凉,她虽通晓天文地理,但顾重山却鲜少与她议论朝纲。因而乍一碰见朝堂上的波诡云谲,她纵有一身急智,也没法化作运筹帷幄之才。 这时,陆轻漪想起了她曾听到的秘密,她开口打断了他们的愁思:“想要制衡陆行远,恐怕只有找到九王爷。”借着,她便将刘若江一事说与他们听。 “没想到,当日的善缘,竟然报了刘大人的恩情。”二人心中俱是感慨万千。傅铮叹道,“我还以为九王爷一直无心朝政,没想到,他竟是韬光养晦,义胆忠肝。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借得他的帮助。” 顾匀亭此时心中已有对策,但她还需将最后的疑问解开,确认陆轻漪现在是否还有二心。她问陆轻漪:“你的手为什么断了。” 讲起断臂,陆轻漪毫无悲伤,反而嘴角弯起浅弧。“……我便提刀斩断带疤的左臂,与往事划清界限。”讲到挥刀时的决绝,她眼中更是迸发出激动的光芒,和对新生的喜悦。 听到这里,傅铮暗赞一声“好一个刚烈女子”,如此一来,他更加不忍二女交锋。 而顾匀亭眼中的恨意也渐渐转变,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杂糅。她同情她被无情利用,赞赏她烈女断臂,感动于她和焕之的情深意重。更何况,害死爹爹的人,归根结底是项衍。 看着她握着长剑的手也不自觉地放松,傅铮悄悄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她不会再生杀意。 谁知,他刚放下心来,顾匀亭忽然挥剑斩向陆轻漪。二人本就坐的更近,她惯使暗器的手又快捷如风,他根本来不及拦下。心跳如雷间,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剑锋削向陆轻漪的脖子。 一阵劲风袭来,陆轻漪闭上了双眼,想到程焕之带着微笑的睡颜,她心头一痛,两行泪水滑落。可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剑锋削落,她微微睁开眼,看见剑锋停在她脖颈一指处,膝上落满了被削落的头发。她不明所以,便望向顾匀亭。 顾匀亭握着剑的手时紧时松,终于她默念一声“爹爹,亭儿不孝”,放下了剑。她深吸一口气,直视陆清漪,郑重说道: “我不会杀你。你若要赎罪,便答应我两件事情。” “你说。” “第一,好好对待焕之;第二,你们同去面见九王爷,揭露项衍的身份。” 陆清漪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提了这两个要求,可想到焕之对她的描述,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一时之间,她心中狂喜,自己终于不用和焕之分开了,她又对顾匀亭升起无限感激钦佩,此等高义,她自愧不如。 她一双大眼晶亮,颤声说道:“我以性命相许,必定完成顾姑娘所托!” 此刻,傅铮心中只觉得天地造物精华,均汇集在眼前二女身上。她们二人,一个孤勇刚烈,一个深明大义,但凡少了一样,也不会有眼前的圆满。 火光中,他望着两张被映照得熠熠生辉的脸庞,只觉得自己和焕之三生有幸。 次日清晨,程焕之被天光唤醒。他看见身旁空荡荡的,又想起了二人上一次的离别。他心中慌乱,一个轱辘便起身。他也不管会不会泄漏踪迹,只喊着她的名字,四处查看。正当他苦寻无果,哀恸难当之时,一声“焕之”,恍若久旱甘霖,落在他心上。 他回过头,看见清漪笑盈盈地望着他,他忍不住情绪,冲过紧紧抱着她,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咦?傅大哥,匀亭姐,你们……?”程焕之这才注意到三人是一同出现的。看着他们之间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一般剑拔弩张,他心中既惊又喜。 看着他如此在乎陆轻漪,顾匀亭更庆幸自己没有杀了她。二人一同上前,将昨夜的一切解释给他听。 “这安排甚妙,我能取信于刘若江,清漪又对项衍的来历了若指掌,我们二人同去,定能获得九王爷支持。” 听完顾匀亭的安排,他知道这一决定很大程度是因为自己,他心中充满数不尽的感激。但众人几番出生入死,一切早已尽在不言中,他躬身一揖,坚定说道:“此地一别,再见面就是胜利之期!” “好!再见面就是胜利之期!”大家异口同声。 带着对前景的期望,四人潇洒作别,两两南下北上。 傅铮二人沿着西汉水一路南下。由于越往南追兵越少,他们便加快脚程,不过三五日,便到了蚕陵山境内。 蚕陵山以北十余里,蚕陵县一茶馆。 “亭儿,你可知此山为何叫做蚕陵山?” “所谓蚕陵,便是指蜀王蚕丛之陵,说起来,他也算是咱们的先祖了。” “哦?真有王陵在此?” 顾匀亭摇了摇头,“传说罢了,毕竟过去了八百余年,要是真有王陵,早被盗个干净了”。 她又望着蚕陵山方向,目露期待,“不过,《山海经注》中曾记载,蚕陵山‘四面山峦回峰映,一潭碧水峡口流’,不知道这些风光,亲眼所见,又是如何。” 听着她清亮的声音,讲述着蚕陵山的风光,他不禁也心驰神往。他招来茶童,点了干粮,又问好路线,准备趁着天色未晚,抓紧时间上山。 谁知,茶童竟然一脸犹豫。“两位客官,请恕小的多嘴,这蚕陵山,现在去不得呀。” “这是为何?” “二位一看便是身手不凡,但是蚕陵山之凶险,便是大罗神仙也有去无回。” 原来这蚕陵山上,盘踞着一个极为尚武的帮派,叫做孤刀寨。专门掠劫过往商客,就算是重兵护卫的皇商也不放过。因此过往商客,都是舍近求远,宁可绕道蚕陵山,也不去那龙潭虎穴。 如今天下,江湖力量式微,武林人士都以当朝廷鹰犬为荣。听到这些山匪连朝廷兵马也敢打劫,他们倒是稍稍动容。不过联想到之前那个徒有虚名的风云寨,他们又有些不以为意,觉得很大概率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罢了。 二人谢过茶童的提醒,结了帐后还是朝蚕陵山走去。茶童嘴巴一撇,“哼,又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可惜了,可惜了。” 二人走后不久,陆懿铭也现身茶馆。他拿出傅铮二人的画像,持刀逼问茶童。茶童自然保命要紧,颤颤巍巍地指出了二人离去的方向。 陆懿铭嘴角微勾,将茶童一刀割喉,然后转身朝傅铮他们追去。 第46章 蚕陵山上遇故人(上) 中年美少女琮蓉…… 午后, 蚕陵山脚,西边的密林里。 “看来倒是我们小瞧了孤刀寨。” 二人眼前的蚕陵山高不过百丈,同此前的潘冢, 太白等山在体量上均不能比。但这小小一个山头上,却布满了楼宇屋舍, 粗粗望去,数百座之多, 重重相叠,遮天蔽日, 整座山峰宛如蛰伏的巨兽。 “这里的建筑看似既多且杂,实则暗合五行术数, 这布局之人, 必定深谙阵法之道。” 她指着寨子, 示意傅铮, “傅大哥,你看那些房子, 它们屋顶上的图案可有不同之处”。 寨子里的八个方向, 各有一座一摸一样的小屋,这些小屋的屋顶上都画着八卦符号。此时被她指出,他这才发现屋顶上的符号竟然是时时都在变化的。 “这是原是八卦玄武阵,布阵之人又将它进行了极为高明的演化。原本的八卦玄武阵, 八种符号叠加八个方向,已经能够衍生出四万余种变化,而眼前的符号, 在原有变化的基础上,还会随着日照角度的变化而变化。如此一来,这个阵形每分每秒都是不同的, 真可谓变化万千,浑无死角。” 听到这里她如此推崇这个阵法,他咋了咋舌,有些犯难,“但是咱们在附近盘桓数日,始终没看见琮蓉师伯,这孤刀寨是不得不闯啊。” “再难也有破绽呀。”她自信一笑。 这孤刀寨仗着护山大阵的威勇,几乎不设人马巡防,这倒给了他们方便。 他们大剌剌走到山脚,她拿出一套阵旗,玉手翻飞,阵旗立刻各就其位,围成一圈,当中有无数荧光丝线,往来交错。她两手轻抬,光圈就飞往山上,黏在了护山大阵上,轻颤数息,最后僵持在半空中。 这一刻,孤刀寨的护山大阵才露出真容。傅铮运转化龙决,两眼微眯,只见成千上万道无影无形的罡气,如丝线一般从八座小屋的屋顶激射出来,交织形成一座无坚不摧的罡气罩。 她又扔出两枚阵旗,钉入光圈之中。半空中,阵旗光芒一盛,瞬间如泥牛入海,融化在罡罩里。阵旗消失的地方,缓缓出现了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圈。 “傅大哥,走。”二人跃入圈中。 看着护山大阵上缓缓弥合的光圈,陆懿铭冷哼一声,也走向蚕陵山。 他运转罗刹决,引动魔相加身,整个人陷入一团黑雾之中。黑雾比之宝花庙一役,更加浓厚,看来他的罗刹决又精进不少。 下一秒,黑雾便破开着神乎其神的护山大阵,隐没蚕陵山夜色之中。 原来这陆懿铭修炼罗刹决,引心魔附体,早就半人半鬼,这护山大阵又不是仙家阵法,挡得了凡间宵小,却防不了恶鬼邪崇。因此在魔相附体的陆懿铭眼中,自然如纸片一般。 孤刀寨中,傅正二人贴墙行走,慢慢往山顶的主楼靠去。 “傅大哥,这个孤刀寨里头,人好像没有咱们想象的多呀。” “是啊,按照屋舍的密度来看,少说应当有数千人,可是一路行来,不过数十人而已。但是这些人,个个都是精锐。” “嗯,和项衍私兵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二人说着便来到了主楼面前。 开阔的山顶,一座三层高的楼宇耸立。楼前便植花木,也不知是什么奇葩异种,在这深秋的山顶还能竞相开放,争奇斗艳。 走过花木丛,二人停在高楼门前,看到眼前雕梁画栋,飞檐翎瓦无一不精,不由得感慨,一个小小山寨的主楼,竟然比当初的汝南郡府还更显阔绰。不过想到护山大阵之威,他们倒也觉得是情理之中。 带着满腹好奇,他们跃上二楼走廊,朝着唯一有光亮的房间潜去。 房间里,一位兰衫女子正对镜叹息。镜中的她五官极为明艳,若是再年轻几岁,容颜比顾匀亭还更胜一筹。此刻她满脸犹豫,正拿起一枚金钗,抵在脸上,仿佛又想划花自己的脸,又下不去手。 窗外,顾匀亭对傅铮做口型,“琮蓉师伯!” 傅铮觉得奇怪,琮蓉师伯不是见深的娘么,为什么如今还做少女的装扮?他还未问出口,就感到身后劲风袭来。 自从修习化龙决,他的五感已经大大锐化,哪怕飞花落叶都能明察秋毫,可眼前这道掌风他竟然没有半点预兆,来人一定是顶尖的高手。 掌风来得极为凌厉,二人应接不暇,只能破窗而入。 突然闯入的二人将镜前的琮蓉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看着跌落地上的两人惊疑不定。 “叫你受惊了,是我鲁莽。”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立刻挡在二人身前,对琮蓉赔罪。男子攻击傅铮他们时那般狠辣,没想到对着琮蓉,却是这样温柔。 看见来人,琮蓉立刻扭过头,冷冷甩出一句,“带着你的人,出去。”看样子,她显然是对这男子呼吓习惯了。 傅铮正扶起顾匀亭,问了声,“没事吧?” 听见傅铮的声音,琮蓉立马转过头,跑到他们身前来。看清了傅铮的脸,冷若冰霜的她,立时面色大变。她极为激动,语无伦次地问:“你叫什么名?不对,你姓什么?” 看着对自己从来没有好脸色的琮蓉,这会儿竟然对着一个年轻小伙儿如此动容,男子怒不可遏,右手两指成勾,就要掐死傅铮。 “住手!你若杀他,我便自戮。”琮蓉喝止了男子的行为,又忍着怒气解释道,“你不要满眼污秽,我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听到男子竟然用那种想法揣测傅铮和琮蓉,顾匀亭气得浑身颤抖,恨不能痛甩这男子两个耳刮。琮蓉不认得自己,她到不意外,毕竟上次二人见面之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呢。但是琮蓉对傅铮反应这么大,她倒是好奇得很。 男子仍是妒火中烧的样子,但看着琮蓉发火,他又一副不敢发作的模样,小声反抗到,“这两人深更半夜闯入我孤刀寨,不严惩一番,如何服众。” 琮蓉也不理他,反而急切地催促着傅铮,“快说,你爹爹叫什么名字!” “家父姓傅,名从心,扬州人士。” 听到这里,琮蓉面色潮红,激动得拼命点头却说不出话。看到这里,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那个傅从心肯定是琮蓉的老相好,呸!应当是一只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要不是一早看出琮蓉的元阴之身,他早把眼前的小白脸乱掌打死了。 他脑海中正天马行空,忽见琮蓉看向他。他心跳漏了一拍,忙柔声问道:“怎么啦?” 看他这样小心翼翼,琮蓉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也没那么强硬了,“你,你先出去,我想和这两位朋友说说话。” 这可是琮蓉第一次对他好颜色,他绝不能拒绝。他冷眼看着来路不明的二人,如疾风一般冲向他们,封住了他们的要穴。傅铮自以为自己的武功已经罕逢敌手,没想到,这个男子回回出手,都让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男子全程视他们如无物,等点完穴了,便和琮蓉解释道:“这两人来路不明,功夫还强过你,我先制住他们的武功,免得他们伤了你。”说罢看了眼琮蓉的脸色,见她没有不喜,才离开屋子,走的时候,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那便是孤刀寨寨主。别理他,他就是个疯子。”琮蓉忙请他们就坐。 她看着傅铮,一副近乡情怯的模样,半晌才问出一句,“你爹爹他现在在哪儿?” “家父,已于五月底,遇害。”短短一句,他断了三次才说完。而琮蓉听到这里,面色惨白,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 顾匀亭连忙托住她,轻抚她的胸口。待她平复过来,顾匀亭才自报家门。而后,二人便将五月到如今的一切细细说于她听。 可怜的琮蓉,前半生的心绪起伏,加起来还没今儿一晚上多。听到傅从心,林见深,顾重山均已命丧,她一时只觉得万念俱灰,哭也哭不出声,只有泪水狂流。半个时辰过去,竟然直接哭晕了。 顾匀亭连忙扶她躺到榻上,拧了帕子,为她细细擦脸。 “琮蓉师伯原来是这么个柔弱的性子,难怪爹爹除了让她派见深下山,和让她来蚕陵山等着,别的什么也不和她说。” 傅铮看着琮蓉,却想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娘。琮蓉刚才一番表现,他大约能猜到琮蓉对他爹是有情的。不过同柔弱的女子相比,他爹显然喜欢的是如他娘一般,聪慧又坚强的女子。他看了看顾匀亭,暗道这点他倒和他爹一模一样。 又过了半晌,琮蓉才悠悠醒来。想到方才的一切,她凄然不知眼前一切是幻是真。忍了又忍流泪的冲动,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她才轻声唤醒靠在桌上的两人。 “亭儿,你将那颗无量珠拿出来。” 主楼外,陆懿鸣亲眼所见,傅铮二人是如何被寨主一掌打入室内。他知道这个寨主是铁板一块,便不敢跟上前,只能蛰伏在主楼边,静候时机。 第47章 蚕陵山上遇故人(中) 以她的人生经历…… 琮蓉轻抚着无量珠, 眼中泪光盈盈,她望着顾匀亭,“你爹爹告诉过你这是星坠海内部机关了吧。” “嗯。”想到顾重山, 顾匀亭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 “这颗无量珠或许与星坠海被毁,大有关联。” 傅铮二人大感意外, 星坠海被毁,怎么会与它内部的机关有关联呢? “十年前, 我拜别你爹爹后,本想带着见深回巫山, 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了檀香。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将许多秘辛都告诉了我。” 琮蓉看着傅铮, 回忆道, “其实我同她交情并不深。不同于我们四位族仆, 一直随伺在湘湘少主身边, 檀香她身为祭司,一直在暗中寻找无量珠和另一把钥匙, 大家向来甚少见面。况且她说的许多事, 以我的身份,是根本无权知晓的。” 十年前?那不正是宝花庙大火的时间?难道檀香那时候就有所感应了吗?二人对视一眼,带着疑惑继续听了下去。 “她同我说,她猜测星坠海是被另一拨族人蓄意摧毁的” “什么?”二人同时惊呼一声。星坠海可是王墓啊, 逃去羌族的那拨族人,怎么也不至于自毁祖坟呀? “我当时的反应同你们是一样的。我甚至以为檀香这么多年苦寻无果,是不是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琮蓉面露凝重,“直到她同我说了无量珠的用法。” 琮蓉讲到这里,忽然看向顾匀亭, “亭儿,这无量珠内部,可是由星盘和齿轮组成?” “回琮蓉师伯,正是。” 琮蓉点了点头,“不错了,檀香也是这么说的”。 “当年秦宫一炬,另一拨族人不仅带走了无量珠,还重伤了大祭司。而且弥留之际的大祭司,并没有将无量珠的用法交代清楚。后来,经过一代又一代大祭司的努力,到了檀香这儿,才勉强拼凑出无量珠的用法。亭儿,你现在将无量珠打开。” 顾匀亭依言打开无量珠,美轮美奂的星盘,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不等琮蓉吩咐,她又打开了芥子珠,将金石刻就的星象图也一并铺陈出来。 看见星盘和星象图,琮蓉对檀香所言再无怀疑。她指着眼前二物,颤声说道: “檀香告诉我,利用须弥玄石,也就是那颗黑色卵石,进入星坠海后,再打开无量珠。天地之间,就会有无尽星辉汇聚在星盘之上,凝结成缩小版的苍龙七宿。这缩小版的苍龙七宿,和天空中的星辰一一对应。只要通过扭转齿轮,将迷你苍龙七宿调转为飞龙在天之象,星坠海天空之上的星辰,也会相应地排列成飞龙在天之相。” “怎么可能!”顾匀亭忍不住辩驳到。哪怕无知小儿也知道天上星辰遥不可及,更何况她深谙星象理学,对星辰天体之力更是向来敬畏。凡人莫说改变星辰布局,就算是借万分之一的星辰之力,已然是逆天而行了。如今仅凭着地面上的小小星盘,怎么可能引动星辰变化。 傅铮却沉默不语,心中有几分相信。他想到了在倒流河底的幻境之中,他所经历的星辰流转,光阴飞逝的情景。 “亭儿,还记得倒流河的幻境么?” 她被这么一点拨,也陷入了深思。 琮蓉继续说道:“当星坠海天空中的苍龙星象,被调拨为飞龙在天之时,苍龙的龙眼之中,便会降下一颗“苍龙泣”。“苍龙泣”落地成海,这便是星坠海。星坠海既生,一尊蟠螭玉像也会随之浮现。而这尊蟠螭玉像,便是王墓所在。我们有龙氏一族,所有的王族身陨之后,都会化作一片龙鳞,覆盖在玉像上。” “那当时定然是漾月遗骸想要回归王墓,所以才把我们也吸入星坠海的。”傅铮这时才恍然大悟。 琮蓉点了点头,继而满含追忆的说,“相传星坠海未毁之前,蟠螭玉像曾是万麟加身。天上苍龙,海里蟠螭,二者同耀,整个星坠海有如神境。” 几人虽不曾亲见那般风光,但光光听到描述,都不自觉地心驰神往。 “所以,那日咱们进入的星坠海,海底干涸,雕像碎裂,应当是有人先用无量珠开启机关后,再摧毁的”,顾匀亭这时也肯定了檀香的猜测。接着,她拿出了那颗在檀香尸身旁捡到的须弥玄石: “我们当日被吸入星坠海中,没一会儿就被送出来了,根本没机会拿出无量珠一试,如今可有办法再入星坠海一次?” 琮蓉遗憾的摇了摇头,“没办法了,利用须弥玄石进入星坠海的方法,只有檀香知道。我想你们之所以能破开空间屏障,一是因为星坠海中一切机关尽毁,二是因为漾月执念极深,这才将你们带入其中。” 星坠海之毁,和那批下落不明的宝藏必定大有关联。要想在项衍之前找到宝藏,就必须破解星坠海之谜。但他们根本无法再进星坠海,一切线索,仿佛都断在眼前。 “对了,琮蓉师伯,爹爹为什么让你在蚕陵山等他,你又怎么会,会在这里呢?”顾匀亭本想说“怎么会被抓来这里”,但联想到方才寨主对琮蓉师伯如此恭顺,她又觉得这个抓字太过牵强。 “你爹爹约我在这儿,是因为当初的那拨族人便是从这儿去往西域羌族的。他想同我再走一遍他们走过的路,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至于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琮蓉顿了一顿,脸上浮现出又羞又怒的神情,“皆是因为那个,那个冤孽。”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傅铮二人就是知道“冤孽”便是那个寨主。看着琮蓉师伯的又喜又嗔神色,顾匀亭心中充满了疑惑。以她的人生经历,只知道爱恋便是两情相悦,并不懂得强取豪夺也有可能生出畸恋。 琮蓉不愿意在小辈面前多说这些,只说自己误闯了山门大阵,就被寨主掳来关在这里。最后,嗫喏的说,“他,他恐怕不肯放我走了。” 二人对望一眼,正要细问,屋外突然传来了“笃笃”敲门声。 第48章 又见红妆(一) 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 傅铮二人听见敲门声, 才意识到方才说话的内容不知道被这个寨主听去了多少。琮蓉看出了他们的猜想,安慰道,“别担心, 他绝不会泄漏分毫”。 虽是初见寨主,但二人的直觉, 却让他们从心里相信琮蓉的话。 这时,门外传来了寨主的声音, “夜已深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可好?” 听到这个声音, 琮蓉的脸上浮现出慌乱,挣扎了一会儿, 她对傅铮二人说道, “你们奔波多日, 是该好好休息, 咱们明日再来细说。” 本来,听见琮蓉说寨主不肯放她走, 二人俱是义愤填膺, 可是寨主的恭敬,琮蓉言语间的踌躇,又让他们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既然琮蓉开口了,他们也只能先退下, 之后再从长计议了。 二人辞别琮蓉后,推开房门,门外却没有寨主了的身影, 只有一个白衣小婢,等着领他们去客房休息。客房里,等婢子离开后, 傅铮又去到了顾匀亭房里,方才在琮蓉身前,他有好多的疑惑没问出口。 “琮蓉师伯不是见深师弟的娘么?为什么还是做少女装扮呢?” “见深是琮蓉师伯领养的孩子,琮蓉师伯一生未嫁。我爹曾说她在等一个人,想来那便是你爹了。” 傅铮暗叹,原来琮蓉师伯对他爹如此情深。他又想到,方才琮蓉对着镜子,好像要划花自己的脸的情景,“那这寨主到底有没有胁迫于她?” “也许吧”,琮蓉师伯对傅伯伯的死悲痛欲绝,这份情意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提到寨主之时,琮蓉师伯露出的欲言又止的神情,又让她疑惑。忽然间,她想到了汝南郡府里,陆懿鸣也曾胁迫于她,便自以为想通了关节,“肯定是琮蓉师伯知道他在外头偷听,所以先假意顺从安抚,然后再找时机逃出孤刀寨。” “原来如此。那咱们要如何帮助琮蓉师伯呢?” “我倒是有了计策,不过明日还要同师伯商量一番。傅大哥,明日你还得找个机会拖住寨主。”傅铮应了之后,他们便各自回屋休息。 次日清晨餐后,婢子过来请他们去主楼,说寨主有要事相商。随婢子前去主楼的路上,他们发现,白日里的孤刀寨,和夜晚完全是两副模样。短短一段路上,他们碰见了老人闲话家常,妇人打水洗菜,还三不五时有孩童嬉笑打闹,这孤刀寨看起来不像是匪窝,倒像是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寻常村落。 婢子见他们眼带惊奇,好心解释道,“咱们寨中,原来也只有一帮兄弟的。十几年前,岷山上飞出了一头山妖,下山作乱,将这些人赶到了蚕陵山。咱们寨主逼退了山妖后,见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 “寨主果然宅心仁厚。不过我们昨夜来访之时,寨子倒是安静得很。” 听见顾匀亭面色如常地说出“来访”二字,傅铮有些脸红。她瞥见他的囧样,强忍住笑意,继续正色问道,“难不成寨子中也有宵禁?” 婢子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二人的小动作浑若不觉。她回道:“姑娘说的不错,咱们寨子里,酉时过后至次日卯时前,除了有夜巡任务的兄弟以外,其余人等皆禁止宵行。” 听到这里,二人都面露忧色。一个小小的寨子,竟然有如此严格的宵禁,再加上武功深不可测的寨主,他们想要带走琮蓉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还没走到主楼,便听见主楼后传来震天的呐喊,喊的都是训练的号子。婢子又道,“主楼背后便是演兵场,兄弟们不论晴雨,每日清晨都要操练。”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主楼,一个开阔的演兵场出现在他们眼前。场下乌泱泱一片寨众,大约数百人,个个身姿矫健,喝哈之声,震彻山谷。 看到这里去,二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他们压下心头担忧,跟随着婢子走到了演兵场旁边的议事厅,琮蓉和寨主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一见他们到来,琮蓉便迎了上来。顾匀亭敏锐地察觉到,琮蓉和寨主之间的氛围和昨夜大有不同,她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面上不显,同时暗中观察。琮蓉师伯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憔悴,显然是一夜无眠,但她的双颊却泛着粉红,比起昨夜的悲痛欲绝,倒是多了一丝生气。而且琮蓉师伯对着寨主,也不再冷若冰霜,就他们来到议事厅打个招呼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暗中瞥了寨主两眼。 寨主声如洪钟,打断了她的思考。“傅兄弟,顾姑娘,昨日我一时心切,怕你们伤害琮蓉,所以多有冒犯,还请你们见谅。” 寨主今日的姿态同昨日相比,可是拐了一个大弯。不过傅铮本就直肠子一根,而且说到底,是二人擅闯孤刀寨在先。因此看见寨主当下态度诚恳,他也和顾匀亭一起拱手回礼,“寨主言重了,是我们无礼在先。” “既是说开了便好了。快坐下,我有要事和你们说”,琮蓉一边拉着他们二人坐下,一边开口。“昨夜你们走后”,她又瞥了眼寨主,“他,他告诉我一件古怪的事,兴许同那批宝藏有关。” 原来昨夜傅铮他们离开之后,寨主又进入了琮蓉的屋里。 “原来,你竟是有龙氏族仆,难怪当日可以毫发无伤的闯入我的阵中。” “是又如何?” “那如今他已经死了,你能留下吗?” 琮蓉摇了摇头,“我,我现在心头很乱,没办法答复你。” 寨主一看这话没说死,心中大喜,忙乘胜追击,“你们接下来可是要南下,翻过岷山去往西域羌族?” “是又如何?”说完琮蓉就后悔了,怎么今天翻来覆去就会说这四个字。是今日心绪起伏太大,还是,还是…… “恐怕你们去不成岷山了。” “为什么?” 寨主讲起了一段往事:“很久以前,岷山有一个古老的部落,叫做拉桑南达。相传,他们是古蜀国后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反正几百年肯定是有的。然而十三年前,这个部落遭遇了一场大火,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化为焦土。就在他们被灭族的那个夜晚,岷山上出现了一头山妖。” “就是这头山妖,把那些百姓驱赶到蚕陵山上的?” “正是。那山妖是一头巨禽,浑身硬鳞如甲,两爪锋利如刀,两翼张开若垂天之云,凶勇无比。而且它性情残暴,下手不留活口。当日,我也是借助大阵之威,才挡住了它。十三年来,巨禽死死守着岷山,不让任何人踏入其中。如今的岷山,可谓禁地。”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美人无助,更有别样风情。寨主看着她秀眉微皱,目光含水似烟,他情难自禁下,拉住了她的双手。“我说,不如明日,把这一切说与那两位小辈听,若你们执意要去岷山,我便与你们同去,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你又何必呢?”明知道自己的双手被他牢牢握住,她却鬼使神差的没有挣脱开。 “人生很短,我花了半辈子才遇见你。我不想再等了。” 今天晚上对琮蓉来说简直如舟行急水间一般,被痛苦,无助和柔情,上下抛送,反复煎熬。她没有制止寨主的直白,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根浮木。 在于傅铮他们转述这一切之时,她自然略过了她同寨主之间的纠缠,只讲了山妖一事。 “可是,岷山是当年那批族人去往羌族的必经之路,我们无论如何都要探个究竟。”傅铮并没有被山妖吓退,家国情仇夹杂在一起,他无论如何要在项衍之前找到宝藏。 顾匀亭自然也是这样的心思,她看向寨主,“可否请您将与巨禽战斗的细节说给我们听。” “山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那山妖实力极为可怕。它的一身防御,刀枪剑戟通通破不开。两翼一扇,便有飓风来袭,哪怕以我的功夫,都不能正面抗衡。不过它的目的,好像也只是把所有的人赶出岷山,所以也没有与我过多纠缠,否则谁胜谁负还不好说。” 寨主武功之高,傅铮他们早已见识过。如此强敌在前,他们自然要好好计议一番。午餐后,顾匀亭同琮蓉一道小憩,她也终于找到机会,将师伯内心的想法探问清楚。听见琮蓉师伯袒露内心的纠结,她虽嘴上宽慰着,心中却颇不认同。 夜间,她与傅铮聊到了这一节。 傅铮想到了自己体内如隐雷一般的煞气。自上次与陆懿鸣一战后,煞气莫名少了许多,但依旧还有部分潜藏体内,终有一天还是会爆发。想到不乐观的未来,他忍不住便开口试探: “我觉得琮蓉师伯的纠结不无道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应该好好为自己打算。寨主武功也好,才智也高,对她也是一片真心,虽强留她在孤刀寨,但处处留心照顾他,始终以礼相待。他们能在一起,也是佳偶一双。” 她早也看穿了他的试探,便借机同他阐明心迹,“这好那好又如何。琮蓉师伯的选择我无权置喙。但在我眼中,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人里,我中意的只有一个,别人谁也不能替代。” 窗外的陆懿鸣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里,一时失神间,“哗”得一声从树上坠落。 “是谁?” 第49章 又见红妆(二) “我一见到阿姐就头发…… 虽然傅铮早就知道, 顾匀亭粉黛之下,亦有倔强刚强,但亲耳听见她说出这么一番话, 仍是让他心旌摇曳。就在五感杂陈之时,窗外的树林间, 忽然传来一阵哗啦声响。 他喊了一声,“谁?”二人一同冲了出去。结果除了鸟雀惊起外, 再没有其他痕迹,难道方才的动静是虚惊一场? “傅大哥, 我看孤刀寨也未必安全,咱们以后独处的时候, 说唇语可好?” 听到这话, 他看向了那两片一张一翕的红唇。那唇尖看着饱满微翘, 但口感却格外柔软, 隐约间,又有一股甜香飘来。他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一时间只觉得纯干舌燥。直到她又唤了几声“傅大哥”, 他才愣愣地回过神来。 他匆匆点了点头,不敢再去看她。夜里,他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着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多久, 等那一日到了,依照亭儿的性子,要么不肯独活, 要么就是一生孤独,他如何忍心?一会儿又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手刃项衍的希望太过渺茫, 无法告慰爹的在天之灵。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抢在项衍之前找到宝藏,阻止他的阴谋。在愁苦和期望中,他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夜。 次日清晨,他们按计划前往议事厅。今日,寨主将为他们引荐一位帮手。 “傅大哥,你说,寨主要为我们引荐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呢?”看着他面色微沉,她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什么,只能找些话头,岔开他的注意。 “这,想来应当是位厉害的老先生吧。寨主不是说了么,他家几代人都是岷山猎户,对那儿的一切了若指掌。咱们要去岷山找他准没错。” “一个寨主,一个师伯,再加上一个老先生,那我们接下来的路上岂不是会很闷?” 傅铮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倒是将昨夜的郁结驱散了一些。 到了议事厅,他们发现,除了寨主和琮蓉,还站着一位翠衫少女。少女身材匀称修长,五官则是是女子中少见的硬朗,配上她清透的肌肤,看起来并不男像,反而十分飒爽。 少女的声音又清又亮,她说道兴起,正在手舞足蹈: “我一见到阿姐就头发麻,阿姐一见到我就手发痒。我不下山,难道等着她拿鞭子抽我?” 这样清新脱俗的姊妹关系,引得众人抚掌大笑。傅铮这才发现,这位少女的身影,远看竟和顾匀亭有几分相似。这边,寨主见他们来了,便迎上前去。 “这个妹子便是我说的帮手。她叫荆柔。咱们要上岷山,非她不可。” “叫我阿荆吧。”她笑得眉眼弯弯。 他们第一眼看见阿荆,就喜欢上了这个爽朗的姑娘。他们也不行虚礼,简单介绍了自己后,便直奔主题。 “格桑南达是岷山最原始的部落,他们常年生活在深山之中,鲜少与外界往来。由于他们的语言文字也和咱们不通,偶尔一两个族人出来采买,往往要手口并用,才能和人沟通。可以说是特别的闭塞和神秘了。就连那场灭族之火,也是人们看见火光推测出来的。” 阿荆看见众人屏息凝神,知道这件事对他们肯定极为重要,因此又努力地回想一番,补充道: “据说,那一夜,山火烧的十分的凶,不时还有凄厉的惨叫传出。山火熄灭后,有胆大的想上山看看发生了什么,结果还没等上山,山妖就冲了下来,在附近的村落肆虐,将所有的百姓都赶得一干二净。从那以后到今天,岷山方圆十里,都是一片禁地。” “山妖的出现和格桑南达的灭亡,到底有什么联系呢?”顾匀亭疑惑道。 荆柔摇了摇头,“所有人都想过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得不出答案,有人说,是格桑南达一族触怒了天神,所以天神降下大火和山妖惩罚他们,有人说,是格桑南达一族孕育了山妖,结果驯服不成反被山妖所灭,种种猜测,扑朔迷离。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山妖的力量绝对恐怖到难以想象。” “那咱们此行要如何避开山妖呢?”傅铮听到这里很是着急。 “那山妖知觉十分敏锐,想要长久地瞒住它,绝无可能。不过短暂的掩盖我们的踪迹,借道岷山去往羌族,还是有希望的。”荆柔回道。 听到这里,琮蓉不喜反忧。“当日檀香告诉我,经过历代祭司查证,当年携宝失踪的族人,最后的消息便是消失在岷山。如果他们已经越过了岷山,走到了羌族之境,那恐怕还方便些。就怕那批族人是殒身在岷山之中,那真不知要如何在山妖的眼皮底下找线索。” “羌族几乎与秦朝同时衰落,早就不复昔日荣光,百年前更是归顺犬戎,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我估计当年那批珍宝,可能根本就没有被送到羌族中。”寨主眉头紧皱,说出了这个令人担忧的猜测。 岷山一过,再行百里坦途,便是曾经羌族的聚居地。如过那批宝藏没有送到羌人手中,那么极有可能落在岷山之上。 “阿荆,找到这批宝藏,关系到我爹的遗志和社稷安危,岷山再凶险,也不能阻止我。恳请你告诉我入山之法。”傅铮说着便作起了长揖。 他力大无穷,阿荆女子一个,如何拦得。她一边也作了长揖回去,一边连珠炮似的解释起来:“傅大哥,你别这样。这种救苍生水火的事儿,本就最少不了我阿荆了。我巴不得有个机会做英雄呢。” 好容易制止住了傅铮的长揖,她才正色道,“更何况,寨主收留我们全村的大恩大德,我根本无以为报。能为你们的事情尽一点力,我求之不得。岷山一行,我势必要与你们同行”,她转身扑通跪下,望向寨主,“请寨主万勿推辞!” 寨主目露动容地看着她,“好。不愧是我孤刀寨的好儿女。” 看着寨主和阿荆,为了他们岷山寻宝一事倾力相助,傅铮三人均是无限感心中激荡。他暗道,“寨主和阿荆高义,我万死不足为报。今后只消他们一句话,我便水里火里,绝无二话。” 琮蓉想到的岷山一行的凶险,她对阿荆开口道,“十日后,便是你阿姐大婚,那我们婚礼后再动身吧?” “好。” 听到这里,顾匀亭才惊讶的发现,琮蓉师伯今日竟然将长发盘了起来。此前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阿荆身上,以至于忽略了这一变化。她一时间想不明白,是什么让琮蓉师伯一夜之间做了妇人装扮的? 由于接下来帮助筹备婚礼又有种种忙碌,她便将这点疑惑暂时抛诸脑后了。 阿荆一家原是岷山姜族人,他们一族的婚礼颇有特色,其中最有特点的,便是他们“刀舞”之俗。 所谓刀舞,便是指新婚之夜,新娘要请六位伴娘结成刀舞阵,自己坐在阵中。新郎只有破了刀阵,同时保证所有伴娘毫发无伤,才能抱得美人归。这样的刀阵,可不是戏台上的银样蜡枪头,全都是真刀真枪,虽然喜字当头,伴娘出手会有所保留,但如果新郎太草包,喜事变丧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姜人尚武,从这刀舞之俗便可见一斑。 阿荆既然认识的顾匀亭,便兴高采烈地邀她来当伴娘,说是要给未来姐夫一个下马威。顾匀亭自然没有二话。 大婚当日,孤刀寨张灯结彩,鞭炮声人语声不绝于耳。而静谧的客房内,顾匀亭早早地便换好了伴娘地服饰。 在姜人婚俗中,新婚之夜,新娘新郎不着红裳而是一身素色,代表着纯洁无暇。而六位伴娘则是统一着红装,带幂蓠。因此,这刀舞阵又叫做破红阵,取得便是新郎破红,才能迎娶娇妻之意。 看着一身红装的顾匀亭,傅铮脑海中又浮现了汝南郡府的惊鸿一面。从九龙河畔,她如妖精一般破水而出开始,不知不觉,他们已走过那么多山水,度过那么多光阴。她的脸上,除了一开始的冷艳外,又添了些识得情爱后才有的娇憨和风情。 “傅大哥,今夜我也一身红妆,你说,这像不像我们的新婚之夜。” 看着她含情的双眼,和微颤的红唇,他心中没有旖旎,反而是一阵抽痛。近日,他时常感觉丹田抽痛,体内的煞气不出意料地又开始滋长。这样的他,如何敢许她未来。他甚至偶尔生出妄念,反正时日无多,何不干脆抛开仇恨,找个没人的地方于她共度余生。哪怕只有一夜夫妻,他也不枉此生了。 抱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喉头咽了一下,忍住了这种自私的想法。 黑暗中,她久久等不到他的回应,一只柔荑抚上他的胸口。“傅大哥,你不要伤心,咱们一定能在项衍之前找到宝藏,一定能治好你的煞气。” 听到这话,一滴水渍在傅铮膝头泅开。往日算无遗策的亭儿,这次怎么没想到,他此刻最大的渴望就是她呀。他后槽牙咬的死紧,不管了,就算时日无多,他也要自私一回。“亭儿,这次岷山回来,我们成亲可好?”如果还有命的话。 她抬头看向他的眼,如玉的脸上绽放出令他沉醉的美丽,“好,你说话算话哦。” 窗外的树林里,陆懿鸣蛰伏已久。屋内两人的对话他听不清,但一双壁人的模样很是刺痛他的双眼。他怒极反笑,“亭儿,再让你任性几个时辰,等等我便将你带走。” 第50章 又见红妆(三) 高台之上,新娘惨叫一…… 孤刀寨的一处小院, 此刻被装点得喜气洋洋。院子里,美丽的新娘,面带泪痕, 一脸哀伤地坐在桌前,而白日里俏皮的阿荆, 正俯首跪在她身旁。 “你非得要去岷山吗?阿妈阿爸在天有灵,也不会希望你为了他们冒险的。” 这样的对话, 十天里已经反复出现无数次了。阿荆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抬起头来, 两眼好似有火焰在烧,“有些事你忘得了, 我忘不了!我忘不了我们本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 我忘不了爹爹是双目被剜, 口不能言, 精神错乱而死的,我更忘不了阿奶死前是怎么样一遍又一遍唤着阿爸的名字的。” 新娘听到这里早已哭花了妆容。她想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迟迟等不到阿妈的阿爸, 决定上岷山去找她。临走时,高大又温柔的阿爸,如往常一样,交代她好好带妹妹, 不要累着阿奶。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他竟然变成了那副人不人, 鬼不鬼的样子。还没等一家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山妖就来袭了。 年迈的阿奶带着阿爸和她,还有襁年幼的阿荆, 一路逃命。岷山和蚕陵山之间,短短的百余里路,要走了阿爸和阿奶的的命,也成了她一生的梦魇。她看着阿荆,哑声喊着,“我怎么可能忘得了?可是你怎么不想想,要是你再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怎么活?” “我一定会回来的。寨主武功高强,还有那两人,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他们在,我不会有事的”,阿荆跪爬到新娘面前,拽着她的裙角恳求,“阿姐,我这次若不去,以后再难有机会上岷山了。阿姐,求求你了,不查清阿爸阿妈的死因,我这辈子都不安心。” 新娘再也坐不住了,她跪在地上,将阿荆死死抱住,痛哭着说道:“阿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不能没有你。” 两姐妹痛哭过后,阿荆抱起虚脱的姐姐,为她补上妆容。“阿姐,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要看着你和阿泽哥哥幸福的生活,我还要照顾我的小外甥。”新娘听到这里,愁苦的脸上才微微有了一丝喜色。 院外传来一阵唢呐鞭炮声响,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阿荆姐妹匆匆整理后,推开了房门。 另一边,演兵场中央,高台已经搭就。稍后,众人期待的刀舞就会在这儿举行。演兵场的最前沿,设有一处观礼台,寨主,琮蓉和各堂堂主皆已入座,只等迎亲队伍把新娘接来,刀舞便正式开始。 随着吉时临近,开阔的演兵场上越发人头攒动,整个孤刀寨的男女老少都往这边聚集,等着欣赏稍后的刀舞。混乱的人群中,易容装扮后的陆懿鸣也藏身其中。 他两侧太阳穴青筋暴起,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宝花庙一战后,他的心魔本有所消减。但在那之后,他又一次练起了罗刹决。不仅如此,上蚕陵山以来,日夜看见铮亭亲密无间,他的心魔进一步疯涨。如今的他,正时刻忍受心魔噬身的痛楚,只盼今日能带走顾匀亭,否则再在蚕陵山待下去,他的处境堪忧。 听到远处的唢呐声渐近,人群渐渐躁动起来。终于,演兵场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不知谁喊了一声“新娘来了”,人群中立刻爆发出响彻全场的欢呼声。演兵场下,顾匀亭最后拉了拉傅铮的手,带上了幂蓠。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中,白衣素素的新娘子被抬上了高台。白色面纱下的新娘,沐浴在溶溶月色下,静谧又美丽。傅铮不由感叹,姜人的婚俗果然,别具一格。 “咚、咚、咚”,新娘坐好后,司仪擂起了第一通鼓。鼓声罢,顾匀亭纵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高台之上。迅敏的身手让台下众人眼前一亮,纷纷议论道,不知阿荆从哪儿找到了这么个帮手,这下阿泽有苦头吃咯。 在顾匀亭之后,其余的五位伴娘也跃到了高台上。阿荆走到顾匀亭身旁,同她站到一起。看到这里,高台下的傅铮轻“咦”了一声,他这才发现,阿荆的身材同顾匀亭十分相像,二人又同着红妆,带幂蓠,乍一看去,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吉时到!”随着司仪一声呼和,六位伴娘同时抽刀拔剑,结成了三角刀阵。“嘭”得一声巨响,高大威猛的新郎阿泽,重重地跃在了高台之上,他的胸膛,正对着六把刀尖所指的方向。 场下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众人翘首以盼的刀舞,终于要开始了! 没有一句废话,阿泽提刀冲散阵形,同六位红衣少女打斗起来。凭着顾匀亭的身手,十个阿泽也不是她的对手。但是婚俗喜庆,没人会使出全力,不过是出招不出力,让这个刀舞多一些精彩罢了。 高台上,六位红衣少女,身材匀称纤细,举手投足间,宽大的红袖迎风舞动。白衣的阿泽身处其中,如穿花而过的蝴蝶,在红花中翩跹起舞。月光下,白的莹泽,红的浓烈,共同绘就一幅力与美的画卷。 傅铮也随着众人一起,品味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刀舞。数百人的演兵场上,除了高台之上的兵刃交击之声外,再无一丝杂音。 高台上,阿荆一边拆招腾跃,一边在心里计算时间。算得阿泽的武艺已经展现得差不多了,她轻点顾匀亭肩头,二人便假装被阿泽推开,顺势退到了后头。其余四女见此,也纷纷退散。待最后一女被阿泽推开,场下众人齐声欢呼,纷纷恭喜阿泽赢得美人归。 纷乱之中,陆懿鸣一点点往高台靠去。 高台上,六位伴娘分两侧站定,当众让出一条道儿来,在道路的尽头,白衣的新娘正含羞带怯,等着阿泽的到来。阿泽放下兵刃,一步步走向阿姐。人群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在阿泽牵起新娘的手时达到了顶峰。喜悦的音浪冲到了山壁上,一浪高过一浪,被山壁反弹回来又是一阵嗡鸣,一时间,整座蚕陵山仿佛都在声浪中震荡。 就在众人的都被新郎新娘吸引过去之时,蓄谋已久的陆懿鸣纵身跃向伴娘团,抓起顾匀亭就往山外飞去。速度之快,一跃一抓,不过是瞬息之间。 “是陆懿鸣!”“站住!”傅铮和寨主同时爆喝一声冲向他,但他身形快如鬼魅,又占尽先机,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傅铮心乱如麻,朝着他消失的方向痛叫一声“亭儿”。 痛恨难当之际,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忽然拍在了他的肩上。顾匀亭掀开幂蓠,说了声:“傅大哥,我在这儿。” 傅铮回过头,一把搂住她,心头一阵后怕和惊喜,“那,那方才的是?” 高台之上,新娘惨叫一声,“是阿荆,我的阿荆被抓走了”。说罢,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另一头,程焕之和陆轻漪也陷入了僵局。 二人十日前便抵达了长安,他们装扮成投奔亲戚的老夫妇,在城北一处民宅做起了帮佣。九王爷平日深居简出,他们根本无法接近,连着十日都没有想出对策。正一筹莫展之际,他们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九王爷明日要上大相国寺礼佛。 长安城内,九王爷府上。 今日的刘若江格外高兴。自从进京以来,他便待在九王爷府上。除了那次随九王爷入宫,他基本哪儿也没去,至今已三月有余。他一个半大孩子,早就憋疯了。昨日得知,今天他能和九王爷一起去大相国寺礼佛,他激动的一夜未眠。 青帐马车上,看见刘若江眼下的两团青影,九王爷又是心疼又是怜惜,因此对他坐没坐相,来来回回掀帘子等无礼举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九王爷上相国寺礼佛,主持自然要谢绝访客,清清静静地恭候大驾。等他们到了相国寺,外头已是戒备森严,禁军站了一圈又一圈。九王爷一进入寺内,便要同主持探讨佛理,临去之时,他请小沙弥带刘若江好好散心。 小沙弥带着刘若江来到了相国寺背后的竹林里,边走边同他介绍起来,“这‘竹林晓钟’是咱们相国寺名景之一。主持曾经说过,竹境亦通禅境,修的是明心见性……”刘若江未遭逢大难之前,最烦的便是夫子念书,僧尼讲经。如今沧海桑田,他的心境也变化许多,这些往日最烦的话,他也开始渐渐听出个中滋味,越听越觉有理。 沙弥同他讲到了竹香茗这一相国寺特产,见他面露向往,便要请他品尝。沙弥去取茶之时,一颗石子落在了刘若江脚下。 他看了看四周,毫无人影,也不知是谁丢石子。他心中有些害怕,正要转身躲进屋里,忽然发现这颗石子的纹路有些不同。 他捡起石子,发现石子外表手感不对,摸起来有几分软皮的质感。他轻轻搓了搓,这颗软皮捏就的石子便被他打开了。在这张皱巴巴的软皮上,写着“玉清宫旧人请见”七个蝇头小字。 第51章 妙计疲齐(一) 他看着匣子,几次伸手…… 上次汝南郡一别后, 刘若江对傅铮一行人的恩情早已铭感五内,一路上,他缠着常叔问出了了几人的姓名, 便日夜记在心中。如今,看见这张纸条, 他自然欣喜异常。 他正要抬头打量,身后突然传来小沙弥的声音:“刘施主, 竹香茗来了。” 他心中牵挂着字条,香茗也喝的心不在焉。他敷衍地牛饮后, 匆匆道了谢,便借口说要休息, 支开了小沙弥。等小沙弥走远后, 他立刻举目四望, 可四周除了竹影重重以外, 什么有没有。 正当他焦急之时,竹林背后的小屋里面, 传来“笃、笃”敲门声。他面露期待, 立马跑了过去。在门外平复了会儿气息,才推开了门。 “程大哥,真的是你!”刘若江冲道他身前,忍不住嚷了出来。 程焕之忙对他做嘘声, 一把将他拉进屋来,飞速关上了门。“你小点声啊,我可是偷溜进来的。” 见他一脸疑惑, 程焕之拉开了柜门,柜门底下竟然露出了个无敌深坑。程焕之一脸得意地对他扬了扬眉毛,“就挖了一晚上, 我十个指头都快磨秃了,怎么样?” “厉害啊!”早就听常叔说过,程焕之有一身钻山入地的本事,今日亲眼所见,才知他所言不虚。 “那有什么,你想学以后我都教给你。” 陆轻漪突然想起,鸟绝山上程焕之也曾对她说过这些话,她忍不住看向他,露出一丝甜笑。程焕之也笑着拉过她的手,同刘若江说道,“这是你大嫂,陆轻漪。” 刘若江连忙道了声恭喜。大家一阵寒暄过后,他忍不住问道,“傅大哥和匀亭姐他们呢?” “他们,他们暂且下落不明。”程焕之本不想隐瞒刘若江,但他牢记顾匀亭所托,不敢泄露傅铮和她的踪迹。接着,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实不相瞒,今日求见,我有一事相托”,边说,他便对刘若江作了一揖。 “程大哥你折煞我了。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尽管说。” 他便简要地将众人的经历以及项衍的阴谋,和盘托出。其中,依着顾匀亭的主意,他将傅铮特殊的血脉,以及二人去往蚕陵山这两件事都隐去了。 听到傅从心之死,竟然是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宝藏,刘若江摇头悲叹。想不到自己一家人,居然是为了这么荒唐的原因送命,真是奇冤无比。 他见刘若江悲愤的神色,也长叹一声,“陆行远把持朝政,残害忠良,更效忠前朝余孽,其心可诛”。最后,他一脸正色地说,“若江,此事干系重大,我们必须报与九王爷听。” 这时,小沙弥四处找不到刘若江,再外头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他连忙嘱托程焕之再次等候,稍后他便会带九王爷来此。 小佛堂里,看着远远跑来的刘若江,九王爷露出一丝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微笑。待他跑到近处,九王爷才发现他面色不对。本以为带他出来散心能让他开心一些,没想到出来了半天,脸色反而更加沉郁了。 九王爷这会儿也顾不得主持还在身旁,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看见九王爷如此关心自己,他有些眼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他看了看主持,欲言又止。 九王爷心中只觉得他可爱极了,来长安这么久了,竟然还是这么耿直,半点表面功夫也不会做。罢了,还得自己替他圆了场面。九王爷微微躬身对主持致歉,“稚子无知,空远大师勿怪。”主持自然不敢说什么,礼让一番后便邀请他们回厢房用斋饭。 席间,只有九王爷和刘若江二人。刘若江这时才开口,将程焕之所托报与九王爷。 一番惊涛骇浪转述下来,九王爷始终面如平湖。但当他听到,前齐太子项衍苦寻二十八川合围地之时,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情绪。他停下手中的筷子,眼中暗含激动:“你的两位朋友在哪儿,带我去见他们。” 去往竹林晓钟的路上,九王爷忍不住逗他:“看见我对宝藏一事如此上心,你对此可有什么想法?”他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看着九王爷,回道:“九王爷在我心中,是胸有丘壑,立心立命的大丈夫,绝不会为凡尘俗物动心弦。我从没有,也绝不会怀疑王爷。” 看着一脸认真的刘若江,九王爷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他看着刘若江净若琉璃的双眼,低声重复道“不会为凡尘俗物动心弦?”很久,他叹了口气,继续往竹林走去。 小屋内,看着跪在深秋的程焕之和陆轻漪,他神态亲和地赐了坐。“两位小友,若江已将一切说与我听。陆姑娘,你们是如何得知宝藏在二十八川合围地的呢?” 当下,陆轻漪便将道人赠御匣于齐王一事,细说了一遍。九王爷听了,哈哈大笑,“想不到啊,还是皇兄圣明,当年随心一计,今日还如此奏效。” 看着面带疑惑的众人,九王爷也不去解释,而是告诉他们,十日后,皇上将去西郊皇陵祭祖。届时,他们便可面圣陈情,将一切说给皇上听。 长安城,陆府书房。 陆行远痴痴看着书柜,久久没有回神。书柜中间一层上,躺着一个黑檀木雕花匣子。 生于北海冰溟之地的黑檀木,三十年才长一寸,以防腐奇效著称。据说,以黑檀做棺椁,可保尸身千年不腐,肌骨与生者无异。因其是世间难得的奇珍,哪怕历代帝王,也没有几人能得一个黑檀棺椁。而如今一块由完整黑檀雕就的匣子,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陆行远的书柜上。 他看着匣子,几次伸手想打开它,又始终不敢。那里装着他不愿醒来的梦。 “大人,马车已备好。” 仆从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醒。是啊,已经失之东隅里,总要收之桑榆吧?他自嘲地想。碌碌前行的马车上,陆行远将稍后对项衍用的说辞,在心中又咀嚼了一遍。项衍此时经历连番失败,必然心神慌乱,此等良机绝不能错过。 长安城,一处民宅中。项衍满头大汗,勉强抑制住疯狂溢出喉头的咳意。自秦岭回来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可是大业未成,他绝不能倒下。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急切。 第52章 妙计疲齐(二) 袖管下,两只手紧紧交…… 马车上, 陆行远凤眼微眯,又一次盘算起了当前的形势。 三日前,丞相迟之敬在朝会上晕倒, 随后被太医诊断为心衰之症。如此一来,四位辅政大臣只余其三, 原有的平衡也被彻底打破。三位辅政大臣中,查必行的兵马远驻边疆, 远水难解近渴。谢振则基本唯自己马首是瞻。可以说,胜利的天平, 已然朝着自己这边倾斜。 如今,只需先借项衍之手, 除去九王爷和查必行这两颗绊脚石, 自己再借清君侧之名除去项衍, 便可挟持幼帝为傀儡, 坐拥天下,达成一生夙愿。 正想到豪情万丈之时, 他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原来是他一时激动, 将手中的青瓷杯捏碎了一个口子,裂口划破了他的指尖。看着手中这豁了口的青瓷杯,他回忆起了自己和越太宗之间的最后一次对弈—— “嗒”,太宗在棋盘上落下一枚黑子, 目光沉沉,“行远,你可真是布局深远啊。” 他心头一跳, 一边用余光看向太宗的脸色,暗中揣测此言是否另有深意,一边迎合太宗, “皇上才是深谋远虑,纵横捭阖,臣一点微光,怎敢与皓月争辉。” 太宗忽然转起了话题,“谢振此人,你以为如何?” “臣不敢妄议。不过朝会之上,他屡屡上疏直谏,倒是令臣印象深刻。” 太宗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极有可能准备为幼帝物色辅政之才。多年来,他一直与谢振在暗中交好,如今已隐隐将谢振纳入麾下,若是谢振能入选辅政大臣,于他而言便是极大助力。但越是如此,他越不能露半分马脚。 “哼”,太宗轻笑一声,又看回棋局,“可惜啊,你的棋路终究是太直太显了一些。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你还欠些火候。” 这话听得他心跳加速。他捏着手中的棋子,一脸忐忑地望着太宗。太宗神色喜怒难辨,他喉头咽了一口,缓缓落下一子。 与白子一同落下的,还有太宗凌厉的话语。 “你落这一子,如狼似虎,刁钻狠辣,叫我好生为难。你说,我该不该在白子成势之前,就将这头猛虎扑杀”,太宗抬起眼睑,双眼如鹰,盯得他惶惶不敢直视。强大的威压下,太宗的一字一句,更让他冷汗直流,“如此狠辣的棋路,一旦纵虎归山,将来还有谁能压制得住你?” 一滴滴冷汗不断从他额上冒出。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太宗病重,恐怕熬不过这个秋天。如今太子势弱,周围列强环伺,太宗如果在这个时候拿他开刀,无异于自断臂膀。因此太宗这会儿不过是敲打他一番,让他忠心辅佐幼帝罢了。 这么一想,他心中也稍稍安定,当下便顺势而为,跪匍在地,抖如糠筛,“臣惶恐。再凶再猛的虎,也决不敢在真龙面前逞威。”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跪了多久,只记得夜幕深沉,他双腿僵硬之时,太宗在他眼前掷下一只缺了口的白瓷杯。 他看着瓷杯边沿的缺口,惶惶然间一阵透心寒从头冷到脚。前月,谢振在他府上饮茶时,不慎将手中的白瓷杯摔缺了一个口子。而他眼前这只瓷杯,正是那只被摔缺的白瓷杯。 天旋地转间,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前齐王曾养过一队私兵,专门用来暗中监视百官言行,上至官员姻亲脉络,下至百官府上家宴的菜单,齐王都了如指掌。莫非越太宗也眷养了这样一帮私兵?还不等他擦去额间汗水,太宗冷酷无情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从汝南陆氏家族弃子,走到今日官居一品,你确实有一番才华。但你要记得,这些东西,我能给你,我就能收回去。今日我便放你一马,免得你输的太难看,来日,咱们再走一盘棋。”讲到最后,太宗脸上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微笑。 马车碾过一颗石子,一个趔趄将陆行远唤回现实,他转了转手中的青瓷杯,一滴鲜血沿着杯身划落。看着殷红血珠,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太宗啊太宗,你终究还是纵虎归山了。眼前这一局棋,他赢定了。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门口,陆行远下了马车,走进了民宅边上的胡同里,三弯四绕后,进了一处小门。小门里,便是项衍的宅子。 书房里,项衍已经等候他多时。陷入急切和疯狂中的项衍,绝对想不到,他最为信任的陆行远,此刻正想着怎么算计于他。 “义父,让您久侯了。” “你我父子之间,何须拘礼。快来看看这封密报。” 这密报正是他精心布好的局,上面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当着项衍的面,他不动声色地演了下去。他接过密报,逐字逐句的读过后,摆出一副激动的神色,躬身贺到:“恭喜义父,大业得成,指日可待!” 被蒙在鼓里的项衍,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急喘了几声,说道:“十日前,二王子参狼杀了他的王兄王弟,终于成为犬戎之主。我们也可以按部就班的展开计划了。“ 陆行远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正是。参狼已经在我们的帮助下夺得犬戎王位,下一步,就该轮到他举兵东进了。等战报传到京城,查必行一定会被调往西境戍边。届时,有参狼牵制查必行,孩儿掌管禁军巡防,整个越宫犹如无人之境。义父率军逼宫,定能一举成事!” “哈哈”,想到近在咫尺的胜利,久为沉疴所扰的项衍第一次开怀大笑,暗黄的病容上也焕发出激动的神采。“我项氏一族终于复国在望了!” “义父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登上皇极,正是天命所归!”陆行远边说边跪下叩首,故作激动。 七日后,参狼弑兄灭弟,统一犬戎各大部落的消息,终于抵达大越朝廷。与之同来的,还有大越西境六城糟犬戎进犯,失守在即的急报。 朝堂之上,小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将手中的密报狠掷在地上,“无耻蛮夷,一到秋季就犯境打秋风,年年如此,是欺我越朝无人了么?” 下方,查必行用余光同九王爷对视一眼,得到肯定后,他上前一步,跪地请求道:“臣不才,请旨引兵十万,卷甲出关,歼荡宵小,为皇上分忧。” 九王爷既然知道了项衍的身份和图谋,那他同样也知道,此时派查必行去西境,很有可能让项衍钻了空子。奈何此次西境的情况,较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严峻,他不得不兵行险着。 犬戎本就兵强马壮,而秋季又是他们最为困苦之际,因此每一年的打秋风,对越朝的边防都无异于一次大考。再加上今年参狼一统犬戎全境,其势必定更加凶猛。不派出查必行,根本守不住西境。 小皇帝同样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查必行一请缨出站,他便圣心大慰。待一众朝臣附议完毕,他当既下旨: “朕荷天眷,绵延国祚,今日有羽书之报,夜有狼烟之警,正我君臣扬鞭西境之秋,图复雪耻之日也!必有鹰扬之将,急遏犬戎之虞。 兹尔查必行,才兼文武,正堪大用。故赐黄金彩缎,羊酒花红,即日率兵讨贼,殄灭腥膻,护大越之国威,救生民于涂炭。” 查必行立刻叩首领旨,宣誓效恩。 三日后,小皇帝赴皇陵祭祖。 “国之大事,在祀于戎”。自越太宗起,每秋霜降之时,皇帝都要亲率宗室百官,皇陵祭祖,以求五谷丰登,天下太平。浩荡西行的队伍中,陆轻漪和程焕之乔装成随行侍卫,紧跟在九王爷的马车后。二人在队伍中间,悄声密语: “想不到陆行远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皇宫内遍布鹰爪,我们只有在皇陵祭祖这样都大场面中,才能乘机面圣陈情。” “我和项衍都被他所被蒙蔽了。原以为他汲汲营营是为了项衍的大业,如今想来,很可能项衍反倒为他做了嫁衣”,讲到这里,陆轻漪面露忧色,“九王爷既然知道他和项衍的身份,为什么十日来竟不采取任何举动呢?” 程焕之看她身着靛色侍卫制服,别有一番趣味,心头早已又热又痒。这会儿她秀眉微蹙,一张小脸在蓝靛的领子上,衬得格外唇红齿白,他忍不住悄悄牵起了她的手。宽大的衣袖下,他轻轻摩挲着手中柔荑,柔声解释道: “能让咱们看出来的举动,必然也瞒不过陆行远的眼睛。所以你别操心,九王爷暗中定然有所部署。你看这皇陵祭祖,不是远离了禁军巡防么?九王爷选择在这个时候让咱们面圣,我猜测,他们对陆行远和项衍动手,就在这一两天了。” 陆轻漪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心中满是眷恋缠绵,当下声音也软了几分,“是的。皇陵祭祖还要持续五日,这当中定有变数。”二人几番出生入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因此想到接下来有可能的激斗,心中也无甚波澜。袖管下,两只手紧紧交握,纵有天大变数,他们也不惧不妨。 第53章 妙计疲齐(三) 大哥,他能当皇帝,你…… 起伏的马背上, 陆行远踌躇志满。 按照计划,项衍会在皇陵祭祖完毕的当天起事。而越宫里的禁军,早就在他的密令下悄悄往皇陵赶来。等项衍将一众宗室大臣控制住后, 他再率禁军清君侧,除了项衍和九王爷这两个心腹大患。届时, 一个小小傀儡皇帝,还不是任他摆布。 想到激动之处, 他忍不住催马扬鞭,走到了护卫队前头。 一日后, 迤逦西行的车马,终于抵达了皇陵旁的永寿宫。 一到了永寿宫, 太常、太仆、宗正等各部主事立刻脚不沾地地忙碌起来, 为两日后的祭祀作最后准备。而小皇帝及各宗室, 在一日的车马劳顿后, 则入住永寿宫休憩。 小皇帝才坐下,便听得外头人禀报九王爷求见。他叹了口气, 是了, 祭祖一事,兹事体大,且步骤极其隆重繁复,所以皇叔每年祭前都要反复交代, 带他从头到尾演练一遍。他伸了伸懒腰,稍稍舒缓倦意,便宣九王爷觐见。 九王爷一来, 立马就念经一般,同小皇帝梳理起两日后的祭祀步骤。院子里,刘常侍在马上坐了一天, 早已疲惫不堪,这会儿强撑着听了半晌,不见有异常,便吩咐手下好好伺候,自己先下去休息了。 等刘常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中后,九王爷才同小皇帝悄声说起正事。 “皇上,你可记得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先皇所说的平生最得意之事?”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正是太宗皇帝驾崩前,为数不多意识清醒的时候。 小皇帝生母早逝,他几乎是太宗养在身边长大的,父子之情较寻常皇室父子深了不知多少,太宗病重之时,他虽年幼,但也衣不解带地在榻边侍疾。如今九王爷一问,他便想了起来: “父皇曾说,他生平最得意的事,便是他的疲齐之计。这本应当是带进棺椁里的秘密,但他唯恐子孙后世,误入他布下的陷阱,便决定将这一秘密告诉我们。皇叔今日怎么问起了这个?” “因为那个装着无量珠的匣子,又出现了。” 看着小皇帝脸上来不及收起的震惊,九王爷瞥了眼窗外探头探脑的宦官,对小皇帝拱手道: “皇上,臣近日新得一盒暖玉棋盘,入手冬暖夏凉,是罕见珍品。皇上可有兴致移驾臣下院中,把玩一番?” 小皇帝自然从善如流。 一到九王爷院中,小皇帝便按耐不住,问到:“皇叔,那匣子现在何处?” 九王爷这才将恭候多时的陆清漪、程焕之和刘若江唤了出来。 听完二人一番陈情,小皇帝面色几经变幻,最终冷笑一声: “当年先齐国力渐衰,天下群雄耽而视之。父皇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此庞大的帝国,是极难从外部瓦解的,只有等它自己从内部一点点烂透。于是,他便利用意外寻得的无量珠,编了这么一段故事,诱骗齐王,耗损了齐国人力物力。呵,想不到项衍今日还深陷其中。” 陆轻漪听到这里,脑海中闪过项衍托着无量珠苦思冥想的样子,以及他时常挂在嘴边的“穷我项氏两代人的心血”。项衍越是沉迷于此,便越陷于越太祖的疲齐之计中。她心中只感到无比的荒唐,还有对昔日义父的一丝惋惜。 小皇帝接着感叹道:“当初父皇糅合了几处江湖传说,才编了无量珠的故事,本就真假难辨。没想到,竟然还真的让项衍找到了四大族仆,也不怪他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了。可惜啊,” 程焕之这时已经明白了,关于宝藏的下落,顾伯伯所言才是真相。那批宝藏,应当就是随着一部分有龙氏族人一起,消失在去往西羌的路上。 他心中隐隐升起了另一重担忧。 一个无影的宝藏,便能成为齐国亡国的引子,若是真让当今天子知道,傅大哥同那一批宝藏有关系,难保皇帝不动心。 他悄悄捏了把冷汗,暗道万幸。还好他紧守着匀亭姐的叮嘱,没有将傅大哥的血脉,以及他们二人的行踪泄漏。不论是在九王爷,还是在小皇帝面前,他都一口咬死了,他同傅铮等人在宝花庙一役后,各自身受重伤,已经彻底失散了。 不过,小皇帝这会儿也无心纠缠傅铮他们的下落。此刻,他要面对的强敌是预谋已久的项衍,和螳螂捕蝉的陆行远。 看着小皇帝眉头紧锁,九王爷拱了一手,分析道:“陆行远狼子野心,怎甘心雌伏在项衍之下,恐怕项衍也不过是他布局的一环。” “皇叔所言不错。但如今查必行远走西境,禁军巡防又尽数在陆行远掌控之中,要是此时项衍和陆行远有所行动,我们将无比被动。” 就在众人为眼前困局忧愁之际,陆行远正在案前手书密信。最后一笔落下后,他将密信卷好塞入如生鸟腹中。望着如生鸟远去的方向,他双手握拳,按捺住他内心的激动。 项衍的私兵已经抵达永寿宫附近的扶风山了,正在暗中安营扎寨。这两日,小皇帝一众忙于筹备祭祖大典,无暇分心,这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等到祭祖大典正式开始,众人防备最为松懈之时,项衍便会率兵攻上山来。 这么多年了,这是他离成功最近的一刻。 这时,刘常侍遣人传来消息,小皇帝入九王爷院中已经一个时辰有余,而刘常侍进不去院中,探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举事在即,陆行远绝不容许意外发生。他决定亲赴九王爷院中,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之中。 九王爷院中,众人正商讨应对之计,一下人匆匆来报。刘若江看着九王爷眉尖微不可察地一动,心中暗道不妙。九王爷向来是胸有惊雷也能面如平湖,能让他眉尖一动,必定是大事。 果不其然,九王爷拱手禀道,“皇上,扶风山上,一夜之间驻扎了数十大营,粗粗望去,数千人有余。” “什么!”没想到,众人最担忧的情况,竟然已经发生了。此时驻兵在扶风山上的,除了项衍,还能有谁。 “皇叔,如今形势逼人,我认为应当向京西大营下令,发兵增援。”小皇帝很快从慌乱中平复过来,向九王爷投来询问的目光。 看见小皇帝身处劣势,仍能冷静自持,九王爷满是欣慰,当下提议到: “皇上英明。京西大营统领赵明达,曾随太宗一道起于微时,征战天下,是个忠心不二的纯臣。他接到命令,必会驰援永寿宫。但是如今的永寿宫,内外俱由陆行远麾下禁军把持,可谓严防死守。臣认为,传令之人,非焕之莫属。他一身钻山入地的本事,定能躲过陆行远重重耳目。” 九王爷有理有据,小皇帝自然允诺,当下便将信物和手谕一并交与程焕之。程焕之受领之后,一个闪身便离开了正厅。 众人正要马不停蹄地商量,如何在援军来之前稳住形势,又一下人来报,陆行远在院外求见。 院外,陆行远得到了通传,便迈入院中,他沿着西边回廊走向正厅。正走着,他忽然瞥见东边回廊上,一个体格娇小的内侍正行色匆匆地向院外走去。 他看着内侍的身影,心中涌起一阵熟悉感,还有一些不敢相信。他大喝一声“站住”,然后便不顾礼节,纵身一跃,越过东西回廊中的庭院,落在了那个内侍的身前。内侍当即躬身,静候他的指令。 他看向内侍的左手,却发现并无异常。他一阵苦笑,原来是自己痴蠢,便挥了挥手让内侍离开。 而陆轻漪的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谁也没想到竟能如此巧合,她更想不到,扮成这样大哥还能察觉出来。看见他挥了挥手,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离开的路上,她感到一丝哀戚,她不否认他情谊之深,但她更明白,他的心中参杂了太多的利益权衡,他们注定是两条不同路上的人。既然清楚这一点,短暂的哀戚过后,她只庆幸自己的身份没有被发现。 正厅里,小皇帝正在兴致勃勃地摆弄棋盘,看见陆行远来了,小皇帝连忙招呼他上前。他哄着小皇帝手谈了一局后,见没有什么可疑,便借口祭礼安排,有要务在身,离开了九王爷院中。 连日筹谋,体健如他,也不免有一丝疲劳,回到自己的书房后,他捏了捏眉心,不知不觉间倚案睡去。 恍惚间,他睁开眼睛,只觉得心头疲累无比。二十年来,他从一个任人欺辱的妾生子,濒死之际被项衍收养,到如今走到权力巅峰,他付出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眼下决胜之际近在眼前,他反而有些忐忑。 他不禁暗问自己,真的把一切都算到了吗?太宗英明如斯,是否会留有后手?项衍百般筹谋,自己螳螂捕蝉,会不会有黄雀在后?这一局,他真的能赢吗? 忽然间,一个娇小的内侍向他进茶,他福至心灵,看向了内侍的脸,竟然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陆轻漪。还没等他从喜悦中回过神来,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便看了过来。那双美丽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一切的忧愁,她张开粉红的嘴唇,一字一句坚定的说: “大哥,在我心里,你的才华和努力一点也不输于他们。他能当皇帝,你为什么不可以,你凭什么不可以。大哥,我会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看你睥睨天下,享受万丈荣光。” 看着那双盛满柔情和依恋的眼睛,泪水不由自主地从他眼中滑落,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不是梦,这不是梦……” 迷蒙中,他睁开了双眼,眼前空无一人,两边的鬓角已被泪水打湿。终究还是幻梦一场,他面色冷硬地捂了捂胸口。心绪宁静后,他拭去眼角残泪,重新朝议事厅走去。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商议,商量如何暗趁乱刺杀九王爷,成事之后如何挟天子令天下,如何把控舆论喉舌…… 他没有时间做梦。 第54章 岷山酡颜溯过往(一) 她抓住陆懿鸣的…… 蚕陵山以四十里, 有一座荒无人烟的擂鼓山。擂鼓山背靠岷山,高逾百丈。山之北靠着岷山,其间峰谷错落, 崎岖陡峭,古来人迹罕至。而山之南则坡度缓和, 景色秀丽,颇为宜居, 山妖出现之前,上面曾住着几十户人家。 夜色中, 陆懿鸣带着荆柔狂奔,他强催内力奔跑, 不计代价地提速, 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 来到了擂鼓山上。他强忍着周身不断传来的剧痛, 和太阳穴上突突涨起的青筋,终于将身后追来的声音, 甩得越来越远。 突然, 他眼前一黑,全身力气陡然狂泻,二人立时从半空中直坠下去。意识消散之前,他将怀里的人紧紧搂住, 用尽最后力气,翻身垫到她身下。身边无数枝叶打在他身上,身上越痛, 他将怀里的人护的越紧。 砰地一声,他的后背重击到地面,失去了意识。 过了许久, 荆柔终于睁开了双眼。横在胸前的两只手臂,将她箍得死紧,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开来。她回头看了看陆懿鸣,发现他如今周身没有一块好肉,唯有一息尚存。她晃了晃脑袋,之前发生的一幕幕慢慢涌向脑海。 她一把将陆懿鸣推开,站起来察看四周的情况。 不好,他们竟然跑入了擂鼓山。她心头一紧。 虽然此地离岷山尚有三四十里,但那霸道无比的山妖,早已将此地纳入它的势力范围。此地原有的村民,早就如他们一家一般,被山妖赶了个干净。如今他们贸然闯入,要是被山妖发现了,肯定变成它的口粮。 看着昏死过去的陆懿鸣,她柳眉倒竖,都是这个不知哪来的疯子,封了她的内力,把她带到这个凶境。她真想一走了之,让他在这儿自生自灭。但是,一想到昏迷之前,他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宁可自己摔成肉泥也要护她无恙,她又做不到对他不闻不问。 “罢了罢了,哼,我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引山妖的注意!” 她将他身上的伤口,简单清理包扎一番后,便背着他匆匆离开。终于,她找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她连忙躲了进去,用枝叶覆住洞口。二人才坐下,就听得天边刮来一阵狂风,呜呜声响,震得风云变色。 她趴在洞口,扒拉住枝叶向外看去。天空中,白色山妖展翅一闪而过,带起一阵飓风。山妖振翅之间,数不清的枝叶被飓风卷起,引来乌云团团,隔离天日,又有狂风呼啸,如鬼哭狼嚎。山洞外的整个世界,如同舟泛溟洋一般,在末日中飘摇。 山洞里,她捂着狂跳的心脏,大气也不敢喘,只庆幸自己在山妖来临之前就躲进了山洞。半晌,山妖走后,她回过头狠狠瞪了陆懿鸣一眼。哼,白瞎了这副好皮相。诶?看着他泛红的双颊,她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温度高的吓人。深秋的山间,气温骤升骤降,再加上他本就一身伤病,若放任他不管,恐怕挨不过今晚。可是说来说去,自己没将他丢在山洞外,已经仁至义尽了,在这样的凶境中,还要分神去救治他,未免也太托大了。 正在她犹豫之际,昏迷中的他说起了胡话。只见他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似乎梦见了极为可怖之事,在意识不清之事,还痛苦地摇头。看见他嘴唇微动,她贴近了倾听,只听见他从喉咙中,拼了命挤出,一声声嘶哑的“不要过来,不要”。 听到这里,她面色大变,死死盯着昏迷中的他。她爹临死之前,同眼前的他一摸一样,也是陷入巨大的惊恐之中,也是不断用被人弄哑的喉咙,发出一声声嘶哑的“不要”。那声音从此便刻在她的灵魂里。 这一声声“不要”,唤醒了她最痛苦的记忆。她稳住狂跳的心,咬牙挥去那段黑暗的记忆。她长叹了口气,劝慰自己道,在山妖那么可怕,多个人多个帮手总没坏处。于是,她撇了撇嘴,一脸不甘愿地将他抱入怀里,用体温去暖他。 看着昨夜那个在寨主面前来去自如的高手,此刻他却如婴孩一般蜷缩在她怀中,时不时痛苦地轻颤,她忍不住腹诽到,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能恐惧成这样。 别是亏心事做多了。边想着,她边朝他背心,渡出一股真气,让他从轻颤中平复下来。 接下来几日,她一边照顾昏迷不醒的她,一边在山妖密集的巡逻中,见缝插针地外出取水觅食。从他连日的呓语中,她也听了出来,他这是抓错人了。 山洞里,她一边用手掬了水渡到他嘴里,一边骂他泄愤,“真是个傻子,匀亭姐他们俩两情相悦,就像阿姐和阿泽哥一般,你怎么可能有机会?” 仰躺在地面上的陆懿鸣,早已恢复意识,他双眼眯成一道缝,暗中打量着眼前这个被他误抓来的女子。连着听了她几日的自言自语,他心头又怒又悲,只盘算着等内力恢复,第一件事情就是拔了她的舌头。 “不过呢,你也是可怜,为什么净做一些被人追杀,欺辱的梦呢?难道这都是你受过的苦么?”想到这里,她气愤之余又有些同情,手上擦拭的动作不自觉地轻柔了一些。 她的怜悯则让他更加痛苦,他所经历的一切,一个黄毛丫头又懂得什么?他勉力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气息,在心中又给她记了一过。 夜里,她最后喂他喝完一道水,便打算合衣睡下。今日,山妖的动静明显小了许多,想来明日应当可以悄悄下山了。 她刚躺下,他便睁开了眼睛。虽然他的内力还没恢复了,但对付一个只有三脚猫功夫的她,还是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她连日来的言语,早已将他逼到了忍耐的极限。 这个山村女子,自以为是到了极点,不仅对他的行为指手画脚,竟然还敢怜悯他。这样一份天真无邪和高高在上,不施以惩戒,难消他怒火。念在她这几日的照顾,他且饶她不死,只将她绑了丢在这儿自生自灭便是。 他撑起身子,朝她伸出手去。才碰到她的肩膀,她却猛然睁开双眼,反手一擒,同他徒手相搏起来。 原来,荆柔作为猎户家的女儿,自由长在山野之中,对她来说,时刻堤防野兽近身,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此前,陆懿鸣一起身她就察觉了,她不动声色,暗中蓄力,等他伸手抓来,她便立刻反扑。二人相斗间,内力全无的陆懿鸣,碰上天生怪力的她,处处被她占得先机。 三下五除二,他便被她用衣带反手缚住。看着他手脚被缚,瘫在地上,依然目露凶光的样子,她也怒上心头。当下,她便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反手便是三个大耳刮子,扇得他两耳嗡鸣,半晌找不着魂。 她将他一把扔在地上,狠狠说道: “第一耳光扇你的自私自利。匀亭姐和傅大哥神仙眷侣一般的人物,你竟然因为一己私欲就要破坏他们;第二耳光扇你的心胸狭隘。堂堂七尺男儿,眼中却只有情爱,难道世间除了匀亭姐就再没有风景了吗?第三耳光扇你的薄德寡幸,我救你一命,你竟然恩将仇报。哼!” 看着他一张俊脸肿得如猪头一般,她心头大快,又接着抛出狠话:“扇你耳光算轻的,再敢惹到我头上,我剥了你的皮!” 说完,她扭头便走,留下陆懿鸣一人在洞中凌乱,久久不能回神。 另一头,蚕陵山上焦灼的众人,已经沿着线索一路找了过来。擂鼓山附近,傅铮,顾匀亭,寨主,琮蓉和阿泽五人,正一寸一寸地儿排查搜寻。 琮蓉不知为何,这两日特别容易疲倦,但眼下这个当口,她也无暇深究。还是寨主察觉出她的疲累,便问道:“可要休息一番?” 她自是拒绝。“不必了。咱们循着阿荆的衣角找到这儿来之后,便再没有线索。在这儿已经密集地搜了三日,还是一无所获,我担心他们是不是进了山妖的领地。”她看着远处的擂鼓山,面露忧色。 众人心中都有同样的担心。这时,疲累不堪的琮蓉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琮蓉!”寨主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篝火边,琮蓉在众人的簇拥中睁开了双眼。看到她醒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寨主也终于腾出手来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水。 待琮蓉气息平稳后,寨主一脸严肃地说出了他的决定: “我先带你回蚕陵山,然后再折返回来。” 看见琮蓉脸上的踌躇,他解释到:“你如今气息紊乱,不适合再奔波,得尽快找个大夫看看。这一路到蚕陵山,都是深山老林,荒无人烟,我不护送着你,实在不放心。这里来去,于我而言不过一日时间,他们正好在附近再搜索一番,看看有什么线索。” 看着寨主言辞坚定,不容拒绝的模样,加上顾匀亭,傅铮和阿泽也开口相劝,无奈之下,琮蓉只能同意。 二人离开后,傅铮他们便抓紧在山下搜索。不多时,山上忽然刮起了飓风,整个擂鼓山飞沙走石,草木皆兵,傅铮他们根本无法靠近。 “这飓风便是山妖鼓翼之风,要是阿荆在山上,恐怕情况不妙。”一向持重的阿泽,罕见地面露忧色。·· 傅铮和顾匀亭心中除了担忧,还多了一份愧疚。阿荆遭此飞来横祸,归根结底是是因为他们。傅铮一生之中最不愿亏欠他人,阿荆一刻下落不明,他便一刻坐立不安。而顾匀亭更是将此次的事故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要是自己能早些察觉陆懿鸣的跟踪,又或者刀舞当日反应再快一些,阿荆也不会被掳走。 顾匀亭问:“阿泽兄弟,此地风浪太强,我们能否绕道上山呢?” 他摇了摇头,掏出地图,同他们解释道,“这是唯一安全的路径。擂鼓山北面,和岷山交接,那儿地势极为险峻,深涧险峰交错,是从远古起就是禁地。往那儿绕道就是送死啊。” 傅铮心想,阿荆因为他们才身陷险境,就算绕道再凶险他也不会说个不字,但他又着实不想让阿泽跟着犯险。为难之际,他自然而然地看向顾匀亭,却发现顾匀亭对着他眨了眨眼,仿佛胸有成竹。 下一秒,她右手一抬,以迅雷之速将阿泽击晕,然后拿走了他怀里的地图,放到了傅铮手上。 “阿泽兄弟,对不起了,此去擂鼓山北,太过凶险。你还是留在这吧,阿姐还在等你回家呢。”说完,她和傅铮合力将阿泽抬到一旁的树下。 呼啸的山风里,他们携手向北走去。 第55章 岷山酡颜溯过往(二) “酡颜蟒最喜爱…… 荆柔那三个耳光, 扇得陆懿鸣久久不能回神。 一来他久居高位,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羞辱他了,这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 竟然敢对着他连扇带骂,二来, 很久,不, 应当是从来没人同他说过这样的真话。但是,他所经历的一切, 她半点也不曾经历过,小丫头片子有什么立场品头论足, 自以为是? 他愤恨难平, 内力一恢复, 便立马解开束缚。他打算去找她理个清楚, 顺带教她做人。 他出了山洞,便沿着她的足迹往山下走去, 几个纵跃间, 便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影。他正要朝她冲过去,突然感到周身汗毛竖起,头顶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前方的荆柔,更早之前便觉察到不对劲了。猎人天生敏锐的知觉, 让她在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便感到强大的危机。但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既然已经被盯上了,躲也没有用, 不如直接往山下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察看周围地势,在心中盘算着稍后打斗中如何借势。 可惜,再多的心思算计, 在绝对实力的面前,终究是螳臂挡车,不堪一击。 一时间,二人同时抬头,望向突然昏暗的天空。天空中,一只通体莹白,庞大无比的巨鸟,正朝他们滑翔下来。 阳光下,巨鸟的鳞甲和尖喙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盛光之下,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天地间唯有那片曝亮,他们遮住双眼,根本无法直视。 煌若天威的光芒中,巨鸟睁开一双竖瞳,仿佛灵识已开,如俯瞰蝼蚁一般回视二人。 是山妖!从形态到实力,都将他们死死碾压的山妖。一股强大的无力感同时统治了二人的心神,他们四肢根本无法聚力。巨鸟还未冲到他们身前,一股强大的气浪便呼啸先至。在一刻强过一刻气浪前,他们堪堪稳住身形,还来不及动身逃窜,山妖便一爪一个,将他们捉走了。 昏迷中的荆柔,被腿上的剧痛唤醒。她睁开眼,发现陆懿鸣正坐在她身旁。她打量四周,发现他们在一处极深的天坑之中,身旁除了枝叶和污泥外,还有许多散落的尸骸。想来那些人之前也是同她一般,误闯山妖领地,被扔到这里自生自灭的。 她现在不能动弹,他看起来却完好无损。这可不太妙啊。偏偏他又用喜怒莫辨的眼神一直看着她,看得她越发忐忑。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听不到他的回答,她按住心中慌乱,又问道:“你想干什么?” 他冷笑一声,摸着还未消肿的脸,一言不发。 完了,果然是来寻仇来了。那会儿她扇得有多爽,这会儿心里就有多慌。她躲开他的目光,悄悄咽了一口,暗中盘算着,现在形式对自己不利,还是不要激怒他了,等会儿不论他说什么,都只先顺着。 看着她明明恼他却不敢惹怒他,一边胆怯,一边还在转着眼珠子打主意,他只觉得有趣极了。原本打算教训她一番,这下也改变主意了。 “哼,我不屑与你这个丫头片子计较。”他蹲下身来,贴近她的脸,目光狠厉盯着她,“告诉你,除非你有本事制人于死地,否则不要自以为是地教训人。” 她这会儿倒是极为乖顺地点着头。她虚以委蛇,低伏做小的样子,大大取悦了他。 他站起来环视一周,发现这他们所在的这个天坑,约有数十丈深,而且坑壁如玉石一般,一整块平滑如镜,根本无处借力,非人力所能翻越。这简直就是个天然的乱葬坑。 “你可知这是在哪儿?”他皱着眉问到。 “这儿是擂鼓山和岷山的交接处。这儿一向都是无人区,地形特别复杂危险,我们家因为之前住在岷山,所以对这里还算熟悉。”所以千万别丢下我,否则你也走不出去。她紧紧盯着他,只盼他能听懂她的话外之音。 他好歹混迹官场多年,闭着眼睛也能读出她的小心思。还没等他回复,天空中突然落下一根男子手臂长的枯枝。 “啪”地一声,枯枝应声裂成碎屑。紧接着不时有枯枝,碎石从天而降。二人抬起头,发现头顶的天空,传来了飓风呼啸之声,看来山妖又在振翅作乱了。飓风越刮越响,大有刮到天荒地老之势。坠落的枝叶和石块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他见势不妙早就闪身躲到山壁的某个凹陷处,而她却四肢无力瘫在地上,急的满头大汗。 “大,大哥!救救我!我错了,对不起,您大人大量,救我一命!”她闭着眼睛哭号到。 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他心里升起一股快意。救她?损己不利人之事,向来非他所为。 又是啪的一声,一根枯木在她左侧炸开,迸出的碎屑划破了她的脸。感受到温热的血液划过脸颊,她吓得哭嚎立止。看着他站在坑壁旁,一脸戏谑,任由自己在惊惧之中挣扎,她决心不再摇尾乞怜。 她双目紧闭,不去看密如雨坠的枯枝石块,可是脸上的肌肉,却因为恐惧不住抽搐。她咬死牙关,不让自己漏出一句哭求。 哼,倒是有几分骨气。他本是打定主意不施援手的,这会儿看着她被坠物割破了脸,柔弱地躺在那儿,明明恐惧,又偏偏倔强,他有些坐立难安。脑海中,前几日的画面交替闪现——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擦脸,喂水,将他抱在怀中,用体温暖他,又是如何自以为是地絮絮叨叨…… 这时,空中飞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朝着闭目哑忍的她砸去,石块越坠,他心跳越快。一声声“咚咚”不绝,到最后仿若当胸擂鼓,震得他无法呼吸。 仰卧的她,敏锐地感受到石块引动的气浪,她的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在心里同姐姐道别,顺带诅咒见死不救的他。 下一秒,她感到自己被粗暴地拽起,接着被重重地甩到了坑壁上。她疼地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好容易缓过劲来,发现自己被他紧紧地压在山壁之上。原来,这山壁的凹陷实在太过狭窄,他们只有紧贴在一起,才能躲开空中坠物。 越过他的肩头,她看见自己方才所躺的地面,已经被石块砸出了数个浅坑。险死还生的她心脏狂跳不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脖颈上,激得他气息紊乱。感受到呼吸之间,她胸前起伏的绵软,他觉得抓着她肩头的手也越来越烫。 暧昧和紧张交替中,两人身上的温度不断攀升,身上冒出的汗水汇合交织,一股陌生又浓烈的酥麻,悄悄滋长涌动着。 也过了不知多久,呼啸声终于减弱,两人同时长舒一口气。他提溜着她,一掌劈开乱石,冲了出去。 “啪”的一声,她又被扔到了地上。在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后,她用最大努力挤出微笑,“大哥,看来飓风已过。咱们暂时安全了。” 得不到回应,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嘴上继续谄媚道,“大哥,你的救命之恩,小妹没齿难忘。”他依旧一言不发,当她是空气。她终于忍不住,闭着眼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其实,她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心中的风浪,一点儿也不亚于狂风四起的擂鼓山。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冲了出去把她捡回来了。那一刻自己的肢体仿佛不受主宰,,耳畔除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再也没有其他声音。 见他一会儿低头深思,一会儿又对着山壁沉吟,一副完全忘记她的样子,她瘫在地上简直要躺崩溃了,只能一声声唤着“大哥,大哥……” “聒噪!”理不清自己心绪的他,决定不再深想下去。让她闭嘴后,他便俯身检查她的伤势。 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为她包扎伤口,她的心中各种想法纷至沓来: 还好坑底全都是柔软的污泥,否则那么高扔下来,绝不只是折了手脚这么简单。哎,现在敌强我弱,我绝不能有半分忤逆。阿荆啊阿荆,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奴颜媚骨的一天。 看着她双眼发愣,一副神游天际的样子,他轻哼一声,“前几日你一天能说八百句话,今日倒是哑巴了。” “嘿嘿,大哥让你见笑了,我这是在想出坑的办法呢。”哼,寨主他们肯定已经寻来,出了擂鼓山看你还拿什么嚣张。 “说来听听。” 她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山壁,“这个山壁通体皆是极为罕见的西海玉髓,此物天下间只有岷山可产,质地至坚至硬,又滑腻无比,我们是绝对无法借力攀援的。除非,除非我们能找到酡颜蟒。” “说下去。” 他的冷傲令她很是不快,她暗骂一声又乖乖说了下去,“酡颜蟒也是岷山独有的动物。它的皮肤触之冰凉滑腻,但是贴上西海玉髓便能产生极大的摩擦力。有了它我们便能攀援上去了。”看到他侧耳倾听的样子,她心头快慰极了,这下子她的安全有保障了。 她不敢卖关子,接着说:“酡颜蟒雌雄同体,孤身便能诞下后代,所以它们最喜爱的,便是童男和童女混合的鲜血。你,你是吗?” 他面色黑沉,一个眼刀飞过来,她噤得头一缩,不敢说话。 第56章 岷山酡颜溯过往(三) “岷山酡颜,混…… 天边又一次传来飓风呼啸, 破解了二人眼前的尴尬。片刻之间,天上又开始坠落枝叶石块。他皱了皱眉,抱着她躲进了凹陷的山壁处。 他的耳畔是噼啪作响的坠物声, 鼻尖浅浅浮动着少女的馨香,在生平未遇的荒唐境地之中,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此时匀亭在做什么”。这么一想, 心头的浮躁也冷却了,他抛开杂念, 一心只等着飓风过去。 她心中却难以平静,看着他此刻冷静自持的模样, 回想起了那个在梦魇中苦苦挣扎的他。到底他经历过什么呢?如此冷血残酷的外表下, 是不是裹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这一次, 飓风走的很快, 他的态度也平和得多。他寻了块平坦的地儿,将她轻轻放下。她的伤口已被扎好, 他又输了些真气给她, 她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便拖着受伤的腿走到了巨坑中间。二人打算开始引出酡颜蟒。 在她的指引下,二人咬破指尖,将鲜血涂在衣袍上, 然后便躲在坑壁凹陷处,静静等待。 等了许久酡颜蟒还没出现,她有些焦躁:“恐怕这飓风已经吓得它们不敢出洞。” 话音未落, 一只大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唇。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条两丈有余,腰粗如桶的蟒蛇, 正朝着带血的衣袍,缓缓曳行而去。蟒蛇周身赤若云霞,又好似少女酡红的双颊,正是一条成年的酡颜蟒。 他另一只手捏着一片钢刃,暗中瞄准巨蟒的七寸。 巨蟒游曳到衣袍旁边,被血腥味激得狂躁无比,衣袍上滴点的血液根本无法慰藉它。巨蟒抬起头,颇有灵性地左顾右盼。就在它发现凹壁处的两股热源之时,一柄钢刃破空而来,无情地破开它的七寸,将它死死钉在地上。 剧痛让它将巨颚张大到极致,喉中发出嗬嗬地喘气声,长长的尾巴疯狂扭动,狠狠拍击着地面。一时间,击起枝叶泥点无数。看见巨蟒一击不死,他又连补两刀。二人任凭巨蟒垂死挣扎,只等它咽下最后一口气。 巨蟒挣扎了许久,终于渐渐咽气。他们抓紧时间上前,剥取蟒皮。 他轻抚酡颜蟒,蟒皮触手确实滑腻无比,不逊与少女肌肤。他裁下一块试了试,果然能紧紧贴在坑壁之上。 不知何时外头的飓风又会刮起,二人不敢耽搁,无声默契地手起刀落。很快,一张蟒皮被割了下来。 “诶?这是什么”她惊呼道。只见蟒蛇血肉淋漓的骨架上,一颗泛着淡淡荧光的小球剥落下来。 小球面上布满了细密的线条,仿佛是一颗由丝线团成的毛球。这颗毛球上,还能看见一根细细的线头。 她轻轻一扯这根线头,整个小球立马旋转着散开。小球越滚越散开,滚到他身前时,就只剩一根细细丝线。 他捡起那根泛着荧光的丝线,望着执着另一头的她,一种玄妙难言的感觉从他们心头涌向周身。 “岷山酡颜,混沌生焉,蟒身赤红,掌时空异能。食其内丹,可纵越千古,横贯八荒。” 突然间,她想起了那本《岷山异闻录》中,那段让她嗤之以鼻的文字。 刹那之间,二人仿佛进入无限混沌虚无之中,周遭斗转星移,云聚风散,二人巍然不动。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手中丝线上,只见丝线越来越细,最后散成漫天星点浮在二人身旁。二人顷刻双目紧闭,失去意识。 再睁开眼,他看见一个垂髫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在山间采花。小丫头的轮廓里依稀可辨荆柔的影子。 她一边采花一边自言自语,“阿爸今日一定会带阿妈回家,阿荆就把花儿送给他们,到时候阿爸一开心,我就能和他要一匹小马啦”。 他在一旁听得好笑,爱自言自语又爱耍小心眼,她还真是一点没变化。 小姑娘蹦跳着回家,家里阿奶和阿姐做了许多好吃的,烟火其中,一家人满心期待,等着阿爸将阿妈带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越来越暗,等不到人的阿奶开始坐立不安。桌上的饭菜热气早已散去,冷冷地铺在桌上。门外开始刮起大风,夹杂着雪花,吹得呼呼作响。 风雪越来越大,这下连不大懂事的小阿荆也知道情况不妙了。她紧紧捏着手中的花儿,嘴角瘪了下去。忽然,门外传来一声极其怪异又恐怖的声音,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嘶叫,一声声朝他们越逼越近。 三个女人缩在门后面,心惊胆颤地贴着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风雪之中,一团黑影匍匐着向他们爬来。慌乱中,阿姐勉强稳住心神,安抚到:“不怕,那东西不敢过来的。快,快把桌子推过来堵上。” 阿荆和阿奶一老一少匆匆跑到长桌边上,正要合力将桌子推过去,门缝边的阿姐突然双目圆瞪,两行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她颤抖着嘴唇,哭到“别推了,那,那是阿爸!” 那个双目淌血,如野兽一般爬行的怪物,正是一家人翘首以盼的阿爸。“阿爸”一边朝小屋爬来,一边从喉底发出嘶叫,依稀可辨一声声凄厉的“不要,不要”。这样残酷的景象,早已超越了小姑娘心灵承受的极限,她惨叫一声,在惊恐中晕了过去。 听见她的痛叫,他心头一窒,视野也随之陷入黑暗之中。 再一睁眼,阿荆一家人正在风雪夜里赶路。晕过去的阿爸被绑在车上,阿奶和阿荆坐在旁边看着她,姐姐瘦弱的身躯驾着马车前进。 呼号的冷风中,阿爸醒了过来,神智全失的他只想在寒风中找点吃的。阿爸突然暴起,两手死死卡住阿奶的脖子,张口用力咬下。年幼的阿荆,才从之前的一幕中清醒过来,又被眼前的一切死死攥住了心脏。她朝着阿姐的方向,大声呼喊求救,可是一张口风雪就灌了进来,漫天风雪顷刻间就将她的呼救吞噬。 绝望中的她,拿起了阿爸赠她的匕首,狠狠扎向了埋头啃食阿奶的那个“阿爸”。匕首一扎入,鲜血便喷溅了她满脸,垂死挣扎的“阿爸”,最后发出了两声厉嚎。在一片猩红的世界中,她晕了过去,娇小的身躯俯趴着,随着车身晃动。 视野重归黑暗前,他在心底轻轻一叹,生出了一种想要抱抱小阿荆的冲动。 再睁开眼,他又回到了坑底,看着眼前的阿荆,他的心头多了些难明的情绪。同一时间,回过神来的阿荆也望了过来。 他突然发现,她眼中也盛着浓浓的怜悯。他心中一凉,恐怕他的过往也尽数被他看到。他捏紧了手中的钢刃,杀心骤起。 “啪”的一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在二人脚边炸开。飓风又起! “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阿荆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以为他在幻象中没回过神,便放声提醒道。 他皱眉挣扎着,紧握钢刃的手不停颤抖。抬头看着马上降下头顶的巨石,他咬了咬牙,抱起她往凹壁退去。 狭小的空间里,二人贴肤而立,她却全无旖旎之思。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小陆懿鸣的经历,他同自己一般,也是个可怜人。不对,他还更凄惨一些,自己好歹还有疼爱自己的阿姐,还过了几年温馨的日子。 而他,一出生便生活在地狱之中,旁人对他从来只有伤害和利用。难怪他养成那样偏执的性子。至于匀亭姐,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风景了吧。想到这里,她有些明白了他的执着,但心头又有些莫名泛酸。 “方才那是怎么回事?”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热气吹在她耳畔,又铺天盖地漫到了她全身。 她等身上那股酥麻之意过去了,才嗫喏着开口:“那颗珠子,应当是酡颜蟒的内胆。相传,酡颜蟒是上古神兽罗睺之后,继承了罗睺时空天赋。服食其内胆,能够回溯过往,勘破未来。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这种事情。” 他听完一阵无语。他不需要廉价的怜悯,也不想让别人知晓自己的软肋。理智告诉他,应当杀了阿荆,以免将把柄泄漏于人,而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暗暗加重的手中的力道,将她压在山壁之上,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了钢刃。 深夜,长安西侧皇陵旁,永寿宫一处院落里。 刚刚结束和谢振等一帮党羽的夜谈,陆行远闭了闭干涩的眼睛。明日祭典过后,便是举事之时。在此之前,除了与手下反复商榷细节外,他还要去找项衍一趟。他为项衍准备了一份“大礼”。 稍稍舒缓疲惫后,他纵身往永寿宫外走去。 永寿宫以西,扶风山上。 一夜之间,扶风山上多出了十余个大营,正是项衍的驻军。陆行远蒙面站在大营前方,亮出令牌,很快便有人将他请入主帐。 踏入主帐,他看见项衍虚靠在榻上,面容憔悴,便上前一步关切到,“义父,您怎么样?” 项衍轻叹一声,摆了摆手,“无妨,再吃一颗潜龙丹就好。” “不可啊,义父!”项衍此举正入陆行远下怀,但他为了不引起项衍怀疑,仍是面露焦灼,出言阻止,“潜龙丹药性极烈,虽能激发潜能,一夜回春,但是强折寿元,得不偿失啊。今年您已服了两颗,再服一颗,恐怕……” 项衍垂着眼睑,久久没有说话,久到让陆行远心中有些忐忑。 “我项衍此生有三大恨。 一恨生于帝王家,若我不是齐国太子,便不需背负复国的宿命;二恨苟全性命至今日,若是那日我随父兄同死,便不会夜夜陷入国破家亡的梦魇,二十年来不知安宁为何物,三恨父仇未报志未酬,明日之举,就算功成,也不过搅乱越朝江山,离齐国复国还遥遥无期,我的身子能看到那一日吗 今日服下潜龙丹,不过是竭尽所能,他日见了祖宗,也能无愧于心罢了。” 哪怕陆行远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但听了项衍这一番话也不免惋惜。只叹时不予项衍,否则齐国复国,成败也未可知。他半是真心半掩饰地劝慰到:“义父天命所归,假以时日定能复我大越,重振河山。” 项衍看着干瘪无力的双手,没有回复。他指了指书架,让陆行远为他取来潜龙丹。 陆行远熟练地取下匣子,在背对项衍之时,往里面悄悄抖落一物。既然他一心求死,那自己便成全他,让他死得更快些。 亲眼看见项衍服下了“加了料”地潜龙丹,陆行远心头大石落地,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二人又匆匆理了一遍明日行事的细节,直至天边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陆行远才匆匆返回永寿宫。 陆行远走后不久,潜龙丹的药性开始发挥作用,项衍出了一身大汗,觉得周身都轻快无比。而且此次的药效,比以往都要好,他仿佛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齐国太子,他有一腔热血报复,想要荡尽敌寇,天下归心。 现实与回忆交错,他心潮澎湃,从榻上蓦地腾跃而起,披头散发,赤脚跑到案边,提笔狂书: “挽我弓兮射天狼,不破强虏终不还。” 朝阳为他的笔墨镀上了一层金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两道细细的黑线正从两侧的太阳穴漫向他的眼眶。 永寿宫外,陆行远望着起伏的群山,心绪起伏激荡。今日自己就能大梦得圆,那她呢?她的梦圆了吗? 他压下心头的思念,朝祭坛走去。此刻天光未明,而祭坛广场上,太仆令的大小官员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礼器等祭祀用品。三层高的祭台上,人员来来往往,祭台之下,众官员已就位列队。他加快脚步,也汇入队伍之中。 卯时一刻一到,太常寺卿立刻敲响祭台最高处的太和钟。钟声止,刘常侍捏尖了嗓子,唱出一句:“安神已毕,奏章平乐章。”话音刚落,祭台两边鼓乐齐鸣,声喧震天,祭台四角同时起红烛,悬天灯,整个祭台烟云缥缈,烛影摇红。 这场声势浩大的皇家祭祖,终于拉开了帷幕。 一片金声玉振中,小皇帝身着繁复庄重的祭祀衮服,沿着红毯朝祭台走来。在他的身后,跟着随行侍卫,一众皇亲宗室,以及各级官员,队伍浩浩汤汤,绵延数十米长。 第57章 王图霸业俱成空(一) 5700字,一…… 皇陵祭祖可是个体力活儿。 首先, 三层祭台,数百级阶梯都得一级一级攀上去,每上一层祭台, 还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半点儿偷不了懒。上了祭台之后, 司祝开始念诵数千字的祝文,皇帝倒是可以坐着听, 其他人都得跪着。 冗长的祝词念毕,皇帝才开始祭天献礼, 在这之后,众人便要轮流走位、磕头, 最后还要沿数百级阶梯返回。 一番流程下来, 至少四五个时辰。对一帮素日养尊处优的人来说, 这不逊于酷刑一场。更别说在祭祖之前, 众人便斋戒了数日,腹中早已没有半点油水。 陆行远年轻力壮, 自然游刃有余, 他一边随着队伍按流程行礼,一边在心里盘算时间。随着礼乐司换了第三轮乐章,众人也走下祭台之时,他默念, “时间到了”。 突然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他循着旁人眼光望去,只见璀璨夺目的红日之中, 出现了一颗黑点,黑点在太阳上缓慢移动,久不散去。正是金星凌日之像。 金星为臣, 日为主,金星凌日,则改政易主,乃大乱之相。在皇陵祭祖盛典之上,竟然出现如此乱象。身边百官宗室议论纷纷,或惶恐,或担忧,而陆行远同谢振等知晓内情之人,则心中大喜,此乃天助也。众人不禁猜测,难道这真的是天命所归? 这时,西北角的天空中,如生鸟扑簌飞过,这意味着山下形势一片大好。他难抑心中兴奋,也不再遮掩,目光如狼,扫过小皇帝的背影。 山下,一切部署就绪之后,项衍亲自率军向永寿宫发动袭击。他们隐蔽前进,到山脚百余米处时,突然向守卫的禁军射出数波箭雨。 禁军统领在陆行远的安排下,早已洞悉今日计划。漫天箭雨下,禁军假意不敌,节节败退,项衍一方则步如流矢,攻如猛虎,像一把刺刀扎向了永寿宫所在的山头。 如此敌进我退,仅仅经过了数刻钟,禁军防线就已被突破,被逼退到了永寿宫门口。 震撼山谷的厮杀声,已经盖过了祭礼奏乐,传到了永寿宫众人的耳朵里。祭台之下,被金星天象搅得心神大乱的众人,已是面色大变,皇陵祭祖之日,先是金星凌日,又有叛军来袭,莫非这是天意? 哪怕是早有准备的小皇帝和九王爷等人,心中也不免慌乱。想不到这么快项衍便发动政变,可京西援军还迟迟未至。二人对视一眼,当前最重要的,是在援军来临之前稳住局面。 下一刻,祭台广场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军卫冲了进来,跪倒在小皇帝身前。军卫难以平复急喘,断续着禀报到:“禀皇上,山下,山下叛军人数众多,黄将军不敌,已退守永寿宫门前。” 禁军话音未落,众人一片哗然,望着天空异象,胆小者已经开始抖腿失禁。陆行远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小皇帝却目光如电止住了他。顶住陆行远打量与威慑的目光,小皇帝放声说道: “宵小乌合,不足为惧。寡人已洞悉在前,早就向西京请援,勤王之军不刻将至,叛军覆灭就在旦夕之间! 值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 诸卿听令,即刻挥剑提刀,扫除凶逆,捍卫正统。凡杀敌一人者,赏钱三千,诛其首脑者,官进三级。” “臣等遵命!” 此危急存亡之刻,小皇帝言语一激,原本人心大乱的官员和宗室立时精神一抖,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见势也暂时收起了煽动之心。面上看去,众人个个执兵围合,严阵以待。陆行远心头冷哼一声,将喉头的话咽下,也演起了忠心的戏码。他提起了兵器,和群臣一起候敌。 此时,永寿宫各处人马,听见外面喧哗,也都自发涌向祭台广场,小小的祭台广场上,人潮涌动。纷乱之中,他又看到了那个让他做了荒唐一梦的小内侍。小内侍一言不发,努力挤到了九王爷身边,和一众宗室一起将小皇帝紧紧围护住。 他回过头,继续将目光放回到广场大门上。 广场外,喧嚣声越来越响,到最后仿佛与众人只有一墙之隔。众人捏紧手中的兵器,屏息凝神,紧紧盯着被撞得砰砰作响的大门。大门每摇晃一次,众人心弦便绷紧一分。 无数次地撞击过后,大门终于承受不住,轰然碎裂,无数碎屑冲进了广场。一同涌进来的,还有数千名名浴血奋战的士兵。 叛军之中,主将项衍没有披甲胄,只有一身赤色劲装,在黑甲军队之中格外显眼。黑甲军在前杀的禁军节节败退,项衍在后,信步走来。他身边一位军士喊话到:“齐国显德太子在此,缴械归顺者,赦罪责功,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项衍一出,众皆哗然。在场的许多人曾随太宗一道打江山,项衍的容貌一下唤醒了他们的记忆。谢振手下的御史中丞黄达聪突然发言,“齐国太子又如何,如今越天子才是受命于天!”这话看似站在小皇帝一方,实际上坐实了项衍齐国太子的身份,在这样危机的时刻,无异于火上浇油。 小皇帝脸色铁青地看着黄达聪,一言不发。众人嘴上不敢说,但是心中都被突然出现的项衍,勾起了疑惑,惶恐,不安。 “太宗火焚齐宫之时,不是将所有越人斩杀干净了吗?怎会漏了显德太子?” “亡国二十载,怎还有如此大势力?” “既是受命于天,天要改命也不是不能,今天这金星凌日,莫非就是……” 人心惶惶之时,九王爷同小皇帝耳语道:“皇上,焚宫之战中,我曾惜败于他,此番请允我同他再战一回。” 小皇帝这会才完全相信了陆轻漪说的话,他交代了一句“皇叔小心”,便同意了九王爷的请战。 九王爷纵身一跃,越过厮杀的军队,落在项衍身前,喊道:“前齐余孽何足惧!项衍,你可敢与我一战?” 项衍微微一笑,“昔日败将也敢来宣战?好,且让我看看,当日乳臭未干的小儿,今日有什么长进。”语罢,他抽出长剑,嗡鸣之声中有一股跳荡飞扬之味。 九王爷被他一激,昔日越宫之辱也涌上心头。九王爷长剑一甩,剑鞘向四面炸开,剑身银光泠泠,颤鸣不止。 二人以瞬发之势,破空斩在一起,剑风吹动二人衣袍。恍惚之间,项衍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齐宫。 战火缭乱之中,他和十六岁的越军小将生死相搏,女眷的哭嚎和兵刃相击在耳畔起伏。他正要一剑砍下对手头颅时,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轱辘滚到他的脚下,父皇熟悉的面孔上,两眼至死圆瞪。远处越军首领,一遍遍高喊:“齐宫已破!齐皇已死!” 回到现实,昔日越军小将,今日正当盛年,一招一式已非吴下阿蒙,但服用了潜龙丹的项衍,武力也重回昔年巅峰。两大高手对决,招招快捷如电,拥挤的广场容不下他们的决斗,二人同时跃上广场外沿的高墙,在墙头激战。 刘若江心系九王爷安危,一边抵御叛军,一边注意着这边的战况。看见项衍一剑向右,掠过九王爷喉头,他心头一紧;下一秒,九王爷侧身避过,他大松一口气。紧接着,就在九王爷侧身的当口,项衍的长剑好似有灵性一般,拐了个匪夷所思的弯,从左边朝着九王爷颈部削来。 不好!这一刻,刘若江的心仿佛要跳出喉咙,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九王爷身边。 九王爷看着飞速削来的剑锋不惊反笑。二十年前,项衍就是用这招,差点割下他的脑袋。若不是齐皇被斩首,乱了项衍心神,他早就身首异处。多年来,他常思对策,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九王爷双腿瞬时撤力,向两边劈开,身形立时矮了下去,险险避过剑锋。项衍攻势不停,剑锋一收向下刺来。九王爷不慌不忙,将剑尖撑地,借力弹起,稳稳落在了两丈之外。 小皇帝在远处看见九王爷的一连串动作,暗呼漂亮,惊叹过后,心中不由升起一重隐忧。皇叔文韬武略,可说万中无一,当日父皇甚至有意兄终弟及,传位与皇叔,但被皇祖母拦下了。她认为即位正统高于一切,嫡长子不承祖业,是历代传位之乱的根源。正是由于她的坚持,父皇才作罢。 皇叔要是起了异心,定会比项衍,陆行远之流更让他害怕。 陆行远看着远方二人激斗,半刻也不能移开眼睛。昨日下在潜龙丹中的蛊虫,已被项衍吞入体内,他必须找准最合适的时机捏碎母蛊。 就在二人酣战之时,“轰隆隆”,一阵惊天巨响从山下传来,整个山体都在摇晃。小皇帝心中大喜,朝叛军高喊: “京西营援军已至,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刀光剑影之中,项衍和陆行远知道,形势已经间不容发,成败就在此一举。他们必须在援军上山之前,劫持小皇帝。项衍不愿再与九王爷缠斗,正好九王爷一剑劈来,他乘势后退,格开剑锋后,纵身跃回叛军之中。九王爷看越军一方越发势弱,也返回去增援。 叛军之中,项衍刚站定,便握紧长剑,向前挥去,剑尖直指小皇帝,喝到:“亡越唯齐也,众将冲啊!”叛军得令,携破釜沉舟之势向前压去。 面对项衍排山倒海的攻势,陆行远也亮出了最后底牌。他朝人群中丢出一个眼神,九王爷身边的内侍暗中抽出匕首,刺向九王爷。 九王爷预感到危机,浑身肌肉绷紧。他正要回身反杀行刺之人,忽然身旁冲出两人一左一右死死箍住他的肩膀。几步之遥的小皇帝看见这一幕,张口喊到“皇叔!”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到底有没有一丝期盼着刺客刺中皇叔。 白刀入肉,发出“噗嗤”一声。九王爷的身后,随之传来一声闷哼。这熟悉的声音落在他耳边,犹如旱地惊雷。他双臂肌肉暴起,震开肩上束缚,瞪大双眼向后转去,只见刘若江的身子,不知何时已挡在自己身前,鲜血正从他瘦弱的胸膛里喷涌而出。 刺客见一击不中,正要拔出刀子,下一秒他和他同伙儿的人头就被劈上了天空。 九王爷抱着刘若江跪在地上,慌乱地用手去捂住飙血的伤口,刘若江轻轻握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别捂了,我好疼。王爷,那夜你许诺我的话,可还作数?” 祭祖前夜,二人终于坦诚相对,约好此间事了,便抛开一切名利权欲,不顾世俗礼法,从此马放南山,浪迹天涯。九王爷想到这里,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巨石,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点头如捣,泪水一滴滴摔落在刘若江脸上。 “对不住了,今生一诺,来生再践。” 刘若江挤出了这句话后,全身力气便陡然散去,那双明亮的双眼也永远闭上了。 九王爷搂着死去的刘若江,耳中全是鼓噪的嗡鸣,看着那张白净脸盘上被喷溅了数滴污血,他想伸手抹净,却越抹越污。他抬起头看向项衍和陆行远,这只会是他们的手笔。这一刻,他的心被仇恨攥得死死的。 他双目赤红,捏紧了手中长剑。 一旁的小皇帝这时也回过神来,同样也猜到了刺客背后的主使是谁。没想到,皇叔竟然如此在意这个刘若江。更让他意外的是,那一瞬间,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皇叔越恨陆行远,对他制衡朝局越有利。 他无暇分辨产生这个念头的根源,此刻刺客已死,众目睽睽之下,他当即指挥众侍卫,护住崩溃边缘的九王爷。 另一头,陆行远看见暗杀失败,心头大恨,他高喊一句:“有刺客!” 禁军统领收到暗号,便按照事先安排,让部分禁军乘乱砍向百官和宗室,一边砍一边高喊:“有内奸,保护皇上!” 谢振等早有预谋之人,此刻便顺水推舟,装作不敌,其余不知情的官员宗室一看自己人倒戈相向,也乱了阵脚。众人一边战叛军,一边防禁军。双重夹击之下,左支右绌,越战越退。最后,小皇帝一方渐渐退到祭台边上,形势可危。 厮杀中的项衍看见此景,心脏狂跳不止,多年夙愿,终于要在今日得偿,项氏一族,终于重获荣光。强烈的兴奋让他头脑发胀,他甚至觉得两侧太阳穴正疯狂鼓跳,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主宰天下的王。 前方,一柄长剑不知被举起,暴烈的阳光下,无尽的光束全部汇集在刀尖之上,反射出刺眼的白亮。项衍正巧抬头望向天空,这片白亮便尽数照进了他的眼里。光亮逼的他无法睁眼,他闭眼侧过头,再睁开眼九王爷已经一剑穿云,刺向了他。 九王爷被仇恨刺激得狂性大发,招招不留后手,任凭自己破绽百出,剑尖也是永远向前。如狼似虎的攻势下,项衍只能节节后退。 在小皇帝身旁做透明人陆轻漪,看见形势大不利,便向小皇帝请战。小皇帝想也没想便拒绝了,“你若出手,陆行远便知道我已经知晓他的底细,无异于逼他倒向项衍。”他取走陆轻漪手中长剑,纵身跃进叛军之中。 已经到了生死一线之际,他不必再隐瞒了。 只见越军之间突然杀出一员猛将,他手执长剑,于乱军之中来去如风,出手必见血,见血必封喉。百官宗室看见这道身着衮服的身影,全部目瞪口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身经两朝的老臣李宓率先反应过来,激动得浑身颤抖,高喊:“皇上小心!”一宗室抓住机会,高喊:“天佑吾皇,叛军必亡!”一时间,众人齐声呐喊,脚下的步子半步也不肯再往后退。 乱军之中,小皇帝轻功极佳,叛军往往只见人影闪过,就折损一员,而陆行远这边的人马,碍于天子身份,根本不敢明着阻挠。再加上剩余的人,被皇帝亲自下场激励得更加勇猛了三分,此消彼长间,倒是挽住越军颓势。 九王爷加上小皇帝合力,一时之间,双方陷入僵持之中。此时山下援军之声也越来越近。陆行远看着武力大大出乎众人意料的小皇帝,心中数个念头交战:小皇帝竟有如此身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是否还留有其他暗手?杀项衍挟持幼帝,恐怕不像他想得那么美好。但若此时倒戈,弑君之臣,如何安抚天下民心,如何镇住言官史笔? 正天人交战之际,陆行远看见项衍一剑劈断九王爷的剑后,忽然捂了捂胸口,险些晃倒。罢了,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以项衍之体魄,再撑一二载已是多余,届时天下大乱,他必将成为罪魁祸首,被划为佞臣,更与皇极无缘。听着援军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他不再犹豫,捏爆了怀中的母蛊虫。 一阵锥心剧痛突然从项衍的双眼传来,他感到一阵爆亮在眼前划过,白亮过后便是无尽黑暗。另一边,陆行远将指尖的黏腻,在衣袍上蹭了干净。 项衍惨叫一声,捂眼跌落马下。九王爷面对突变,眼疾手快,一掌劈向躺地哀嚎的项衍。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众人反应过来之时,项衍已经被掌力击飞二丈。 项衍勉强撑起身子,却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破了一个窟窿,内力,血液,生机都从其中狂泻出去,好似下一刻就要被抽离出这个世界。跪在血泊之中,他放声长啸,声震寰宇,啸声里都是他的抱负,他的纵横,他的不甘。 他是昔日的太子,今日的叛军,他是彻头彻尾失败者。 啸声已经达到极高处,随着项衍气尽,曳然而止。所有的声音忽然都黯然下去,他的尸身却固执着不肯倒下。 英雄气尽难再留,王图霸业俱成空。 看着项衍屹立的身躯,众人默契地陷入沉寂。 陆行远也被一阵怅然裹挟。救他出绝境,教他文采武艺的项衍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谁让他们要走上同一条路呢?一条注定孤独,注定冷酷,注定没法回头的路。这份怅然转瞬即逝,他微微一笑,项衍一死,他的身份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如今,他只需顺势而为,继续瞒天过海。做好了决定,他便不再留手,刀刀发狠,砍杀身边的叛军。 很快,局势逆转。叛军一方,失去了将领,犹如一盘散沙,就算再怎么负隅顽抗,失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小皇帝这边,项衍之死,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战场之上,胜负已分明。 很快,山下援军就赶到了广场,里应外合之下,宁死不从的叛军余孽,很快被诛杀干净。待最后一个叛军倒下,京西大营统领上前跪地,向小皇帝请罪: “臣赵明达,救驾来迟。” 此时,众人心神大松,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疲惫。除了九王爷,没有人注意到,陆行远正悄悄地挤到一个娇小的内侍身旁。 第58章 王图霸业俱成空(二) 又一重要人物领…… 从项衍坠马, 到他被一掌劈死,陆轻漪始终觉得一切如幻梦一般。 没有人比他们兄妹三人更加清楚,项衍为了复国大业是如何呕心沥血, 日夜筹谋。如今决胜在即,他竟然就这么死了。以一种如此荒唐的方式, 结束了他充满仇恨和野心的一生。 她心中升起无限的苍凉和哀伤,这个给过她第二次生命, 又曾无情利用她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此刻, 她倍加思念程焕之,思念那份动荡人间中永恒不变的守候, 她忍不住在援军之中搜索程焕之的身影。 她所有的神色变化, 都落入陆行远眼中。那个被他压下心头的猜测, 又翻了上来。他乘众人不察, 悄悄挤到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左手。一瞬间, 他被狂喜击中。是的, 他手中那只左腕,没有丝毫脉搏,确是假手无疑。 她在援军之中,看见了浑身浴血的程焕之, 她喜笑颜开地望了过去,却看见程焕之一脸惊怒交加。她不明所以,同时也感受到了假肢处的牵扯, 回过头来,正好撞进了陆行远狂热的目光里。 惊恐之中的她,奋力外扯着被死死箍住的左臂。拉扯间, 陆行远的眼神,突然从狂热变成了震惊,他缓缓低下头,看见一柄短剑正透胸而过。 热血喷到了她的身上,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她忽然发现,九王爷不知何时站到了陆行远身后,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恨意和绝望。 她看着浸满鲜血的陆行远,大脑一片空白,脾胃仿佛被狠狠抓着,她很想叫一声大哥,可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行远感到生机在飞速流逝,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他看见了幼年欺辱他的陆氏嫡子,被他凌迟而死,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利的力量;看见项衍死不瞑目的眼睛,眼里尽是嘲笑;看见了太宗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对他说“这局棋,你终究还是输了”。 最后,他看向陆轻漪,看着她用颤抖的红唇,做出了“大哥”的口型。他笑了,终于又听见这一声魂牵梦绕的呼唤了。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在月光之下,忍着羞意对他诉说爱恋的少女。这一次,他没有转过身。他牵起了她的手,在那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深深一吻。 看着在她眼前倒下的陆行远,她大脑一阵恍惚,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死死攥住,无法呼吸。她捂着胸口,蹲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晕了过去,倒在了纵跃而来程焕之怀里。 庄严盛大的皇陵祭祖,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次日清晨醒来,众人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永寿宫里,小皇帝坐在御书房里,静候九王爷的到来。昨夜一番巨变,虽然朝臣死伤惨重,但是他却连灭两个心腹大患,尤其是长久以来压制着他的陆行远。这么想来,少年天子的心中倒是升起了久不曾有的畅怀。如今的他,倒是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了。 李常侍报九王爷请见,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气定神闲地饮完一杯茶,才宣九王爷觐见。 “皇叔,你,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来人,伺候九王爷坐下。”此时距离昨日大战不过一日而已,眼前的九王爷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一般,一头青丝竟然半数变成白发。小皇帝联想到刘若江死后,九王爷的那份癫狂,心中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九王爷两眼暗淡无光,只依着礼法躬身谢过小皇帝的关心,“让皇上费心了。臣毕竟年事已高,昨日激战一场,臣强催真气,遭到反噬,有些心力衰竭罢了。” 小皇帝显然不相信这一番说辞,但也不想拆穿。“皇叔为大越江山呕心沥血,此情此举,堪称万民表率。”他又赐下一应奖赏,关切了一番之后,便问起了陆轻漪和程焕之的下落。 “昨日诛杀叛军,他们可是立下大功,理当重赏。我寻思着,暂提程焕之为御前行走,等回到长安再加封陆轻漪为馨德县主,届时再为他们赐婚。皇叔看如何?” 九王爷心中暗叹,这样一来程焕之便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插翅难飞了,小皇帝的帝王心术真是越发纯熟了。如此也好,他也能安心功成身退了。他拱手说道,“圣上赏罚分明,乃万民之福。” 小皇帝立刻着人去请程焕之和陆清漪一同过来。 “什么!人不见了!”小皇帝看完程焕之留下的辞别书,勃然大怒,挥手将几上的笔砚一把扫到地上,李常侍吓得伏在地上发抖。 看着在脚边碎得四分五裂的砚台,九王爷气定神闲地跪下请罪,“皇上息怒,人在臣的院子里不见的,是臣看护不利,请皇上赐罪。” 看着俯首认罪的九王爷,小皇帝岂能不知这一切都是他好皇叔的主意。不愿自己觊觎宝藏,便私下放走了程陆二人,如此肆意妄为,眼里还有他这个皇帝吗?好啊,才灭了陆行远,皇叔就蠢蠢欲动了吗? “皇叔说笑了,你才为大越立下大功,寡人便降罪于你,今后还有谁敢为我大越卖命?”小皇帝冰冷地说道。他两眼微眯,心中已有主意。如今永寿宫叛乱刚止,不适合大动干戈,先抽调部分京西大营地人马,暗中搜寻程陆二人,等到回到皇宫过后再加大搜寻力度。 即定了主意,小皇帝也暂时不为难九王爷。他将九王爷扶起,如无事一般谈了些返程事宜,只是他们都清晰地感知的,一股无形的阻碍已在他们之间横亘起来。很快,小皇帝便让九王爷退下了。 书房里,九王爷摸着温润的暖玉棋盘,半晌无话。野心擅权的陆行远死后,小皇帝如一头蛰伏已久的猛兽,在一夜之间亮出了爪牙,撕破了叔侄二人之间往日的温情。想到往日二人彻夜对弈,皇兄死后小皇帝望向他无助的眼神,以及二人如何联手稳固皇权,九王爷最终还是冷笑一声,皇兄死前曾说自己太过妇人之仁,做不了杀伐果断的将,只能做运筹帷幄之师,真是一点不错。 他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露出释然的微笑。既然小皇帝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他也算对得起大越江山,对得起皇兄的托付了。接下来的人生,他要一个人履行未竟的誓言,放马南山,走遍天涯海角。 另一头,朦胧中的陆轻漪,仿佛做了一个长到没有尽头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年少时节。 年幼的她双亲俱亡,流落街头,终日饥寒交迫。然而祸不单行,天生一副好皮相的她,又遭到了歹人的觊觎。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遇见了义父和大哥,大哥拼死救下了她。刀疤留在手上,慕艾却滋长在了心里。后来,义父带着他们兄妹三人,手把手教他们学文习武,虽然日日课业繁重,但她的心却自在快活。 正梦见前半生少有的快乐时光,她突然感到一阵晃荡。她皱着眉头,极为不情愿地睁开了眼。映入她眼中的,是船顶晃荡的乌篷,她愣了半晌,听见程焕之和船夫在船头攀谈的声音。晃晃荡荡之中,程焕之的低声细语,和船桨规律的击水声音交织,颇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她一安下心来,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哥和义父大半辈子都在争权夺利,结果都不得善终,她忽然间明白了人生苦短四个字的含义。 生命有涯,欲念无边。其实,能与所爱之人共度山高水长,又何尝不是幸福呢? 这时,程焕之正好打了帘子,躬身走进来,她正好对上了他关切的目光。 “醒来了?” “醒来啦!”她由衷一笑,好似灿烂骄阳。 得知她并无大碍后,他将她揽在怀中,与她细说后来发生的事情。 “为什么?”听到他说祭祖之乱结束的当夜,九王爷就让他带着她悄悄离开,她感到不可思议。 “九王爷担心,小皇帝回宫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我们傅大哥的下落。”他此刻也不愿尊称“皇上”了。 陆轻漪先是惊讶,而后恍然,说道:“是啊,那样一批宝藏,坐拥天下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动心。而我们又是知道最多的人。”她忽然紧张起来,抓着他的手臂提醒道:“那咱们可不能往蚕陵山去了。” “正是,等小皇帝追不着咱们了,咱们再去找傅大哥。九王爷那边……”他皱起了眉头。 她想到这里,也焦急起来,“九王爷把咱们放走,小皇帝可会为难他?” 他叹了口气,“九王爷同我说,他会借此机会,引咎请辞。” “什么!咱们岂可弃九王爷于不顾?”说罢,她就要起身。他连忙将她按住,“清漪,你先听我说完。九王爷说如今佞臣既除,朝局已稳,他也到了鸟尽弓藏地时候。不论碍于国家大义还是血亲礼法,小皇帝都不会拿他怎样的。” “可是,可是小皇帝怎会放心让九王爷归隐田园?” 程焕之温柔地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极重情义之人。“清漪,你放心,九王爷早就想到这一节,他也想好了脱身的法子。” 九王爷话已至此,陆清漪也不再纠结。想到刘若江死后,九王爷痛不欲生地样子,她汗毛一竖,紧紧回抱程焕之,还好他们二人没有再生波折。 “那咱们也别耽搁太久,一甩开追兵,就去蚕陵山。”想到傅铮和顾匀亭,她始终放心不下。 “好!” 日后回想,他们无比庆幸这一决定。多亏二人没有在路上耽搁太久,及时赶到,才让傅铮等人又扛过一次危机。 第59章 南诏黑蛟惑人心 这一卷开始收线了。 擂鼓山南面, 狭长的山道前。 傅铮和顾匀亭抬头打量一番,均是皱眉不语。眼前这条山路,狭长陡窄, 直入山壁。两侧山壁色黑如铁,寸草不生, 和草木繁盛的北坡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高耸的山壁夹着山道, 在尽头拐了个弯,隐没在群山之中, 幽深不知何处去。 地图上,只画到了山道这儿, 再往下便是一片空白。空白处上写着一行小字:“阴兵涧, 无草木, 多大风, 风声似阴兵。底有深潭,有蛟出焉, 大凶也”。看到这里, 忽而一阵阴风沿山道吹来,阴森刺冷之感扑面而来,隐约间,还有清凌凌的铃铛声从幽远处飘来。冷风一激, 二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傅铮面无惧色,反而庆幸:“还好阿泽不曾与我们同来。亭儿,咱们上山吧。”顾匀亭也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 二人也不是第一次犯险境了,横竖跟着傅大哥,水里火里都无妨。 山道入口处本就狭小, 宽只一人有余,越往深处两侧山壁夹的越紧,到最后只能一人侧身而过。走过最狭窄拐角处,前路豁然开朗。二人眼前出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深渊。深渊被群山环围,横贯百丈,往下望去,不见一丝光亮,纵深不知几何。 山道沿山体环绕着,狭窄依旧,但只有一侧贴着山壁,另一侧便是深渊。山道沿着山体向下,没入深渊之中。 “傅大哥,这山道好生奇怪,仿佛在引着我们走下去。”顾匀亭再想到地图上的注释,越发觉得诡异,要不是这是通向擂鼓山的唯一通道,她真不愿意往下走。 “亭儿莫怕,你跟紧我。”傅铮知道此处古怪,越发小心身后的顾匀亭。这山道没有防护,山壁又湿滑无比,稍不留神就会坠落。顾匀亭带上了宝花庙处得来的雪蚕手套,而傅铮运起了化龙诀,将五感锐度提升道极致。二人将真气汇入双掌,紧紧扒着山壁前行,丝毫不敢大意。 一阵弱风吹来,铃铛声又在耳边响起,这次却清晰响亮得多。二人循声抬头,发现山壁上极高处竟然沿路挂着一串锈迹斑斑的小铃铛。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挂着这么一串铃铛,这种古怪行径,实在不似人为。风声不止,铃声在山谷间便回环叠荡,越来越响,如催魂魔音,又好似千军万马厮杀呼啸,搅得人晕头转向,狭小的山道越发难行。 二人及时封闭听觉,心无杂念沿着山道往下,没入了深渊之中。 深渊没有他们想象的深,在黑暗中前行了一会儿,他们便触到了底。深渊底部是一片湿软泥泞的沼泽。幽冷潮湿的黑暗里,飘渺的铃铛声从深渊上方传来,激得顾匀亭一身寒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傅铮见此连忙握住她的手,将真气递过去。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暖意,她看着傅铮,柔柔一笑。 他们点起一支火折,往前方走去,无边黑暗中,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啪叽作响。走了小半个时辰,二人猛地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突然出现的一点青光,惊疑不定。 二人凝视那点青光,浑身肌肉紧绷,身边又一点青光亮起。紧接着,一点又一点青光在二人身边次第点亮,直至四周被青光铺满方止。幽黑的深渊底部,突现一片青光莹莹的天地,而在凄凄惨惨的青光下,除了铮亭二人,还多了个黑衣男子。谁也没有看清,黑衣人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的,哪怕傅铮这样五感敏锐远超常人,也不过感到身边一闪。眼见来者不善,二人立时向彼此靠拢。 男子转过脸来,竟露出一副极为高贵儒雅的面容,倒与这阴恻恻的环境格外不相容。更出乎意料的是,他一见二人便极为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罗盛见过两位小友。” 见对方满面警惕之色,罗盛笑了笑,“两位小友勿慌,我不过是困在此处的一缕残魂罢了。” 在这样阴森的环境下,碰见这么个不人不鬼的罗盛,正常人都不会想要与之有什么瓜葛。顾匀亭开口道:“罗兄有礼了。可惜咱们此时有要事在身,只好下次再来叨扰了。”说罢拉着傅铮就要走。 罗盛知他二人的心理,面上却无丝毫不快,他道:“你们可是要往北上?是的话,我劝你们还是别去送死了,你们斗不过那只山妖的。” 顾匀亭眉头一挑,“罗兄,你知道这山妖的来历?” 罗盛笑着点了点头,解释道:“说起来,这山妖不过是一只神智初开的蠢物罢了。它的厉害之处,就在它的一身鳞甲上。” 铮亭二人对看一眼,均是将信将疑,这山妖盘踞岷山,又驱散人烟,怎么也不像神智初开的样子。他们没有说出自己的疑惑,继续看向罗盛。 “这就说来话长来了。我在这儿已经二十年了,山妖的来历我比你们更清楚。这山妖原是格桑南达一族的宠物,和他们一块儿在岷山深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造出的这个怪物”,罗盛一脸羡慕,“山妖不仅通身鳞甲至坚至硬,天下罕见,而且神智未开,极好操纵。他们只要一只骨笛便能指挥山妖的一切行动。” “后来,嗯,应当是十三年前,不知怎么的,岷山突然起了场大火,将格桑南达一族烧了精光,再没人能驯得住那只山妖。你别看它如今盘踞岷山,凶悍威猛的样子,它不过是将所有人赶出岷山罢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作。在我看来,不过是在执行一个并不复杂的任务罢了。” 顾匀亭听着罗盛的话,便将此前荆柔所说的在心里一一比对。荆柔曾说山妖是在山火熄灭后出现的,那么依照罗盛这个说法,时间线倒也对的上。 罗盛又开口道:“虽然山妖只是个无脑袋的死物,你们也绝不是它的对手,所以我劝你们还是原路返回,别去送死了。” 傅铮拱了拱手,诚恳说道:“谢谢罗兄的提醒,只是我们的朋友就在擂鼓山上,不管山妖有多可怕,我们也得去将她寻来。” 罗盛听到这里,倒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还能让我见着如此真挚的情谊”。 说罢罗盛一个闪身,拦在傅铮身前。如果说罗盛的第一次现身,是因为事出突然所以傅铮不曾捕捉到他的动作,那么这一次,傅铮可是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却依然看不清他是如何瞬移到二人身前的。莫非真如他所说,他只是一道残魂? 傅铮虽来不及反应,但他心中并不觉得罗盛有恶意,因此仍是平静地问道:“罗兄这是何意?” 罗盛感慨道,“我活着的时候无缘体会这般情义,没想到成了残魂反倒见着了。既是如此,我便帮你一把”。 说着,他递出一件白色的胸甲,“昔年我与那山妖曾有一战,虽败在它手下,但是也让我得了它几片鳞甲。我将这几片鳞甲做成了一个护胸甲。我残魂一个,出不去这鬼地方,也用不着这胸甲。如今就送给你吧。” “这……”,傅铮看了眼满面真诚的罗盛,一时间意外又感动。他本不是扭捏的性格,拱手说到:“罗兄,你我素昧平生,却赠我如此大礼,傅铮在此谢过!” 他接过罗盛手中的胸甲,准备收起,可当他触碰到胸甲之时,却发现上面山妖的鳞甲格外眼熟。山妖的鳞甲,状如圆片,巴掌大小,质地非金非玉,就像是,像是,漾月的遗骸!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星坠海当中那个被摧毁的蟠螭玉像,以及玉像上面不知所终的龙鳞。他好像捕捉到了什么,却又无法言说。罗盛在他们身边,他无法同顾匀亭沟通,只好暂时忍下心头的疑惑。 他一向是记恩之人,此番受了罗盛的好,自然也想为他做些什么。于是,他收起胸甲,看向罗盛,问道:“罗兄,小弟冒昧一问,你为何会在这不见天日之地呢?” 罗盛低下头,苦笑一声,“此事,说来话长”。 说罢,他往前一指,青光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点亮,照亮了前方一间幽暗简陋的小径。二人跟着罗盛一起迈入小径。随着他们眼前被青光逐渐点亮,一个小池子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二人的目光顷刻就被池子吸引,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个池子造型太过诡异。小小的池子中央,一块巨大的石头突起,石头上遍布一道道诡异的符文。符文在青光映射下,暗光流动,道道交错,最后汇集在石头最上方的中心处。而符文交汇处,赫然插着一把巨大的匕首。 和诡异繁复的符文不同,这把匕首厚重质朴,匕刃上还有点点锈斑,可它偏偏深深扎入巨石,看起来仿佛蓄力千钧。 眼前这般光景,让人感到说不出的邪恶,顾匀亭心头甚至升起一股作呕之感。她连忙别过头,又退了几步才稍稍缓解。 “无妨,这样残忍的封印,谁第一次看都是这个反应。”罗盛轻声解释道。他撩动衣袍,沿着池边坐下。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浸入池子之中,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他双眼中翻滚的情绪。从傅铮二人角度看去,他的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哀伤。 还未等二人开口询问,罗盛先道:“我本是南诏国的王子,我的王兄是南诏国第十六代国主罗狄。我们一母同胞,亲密无间,王兄大胆放权于我,我也忠诚报效于他。都说天家无骨肉,我本以为我们是不一样的,直到二十年前的那次秋狩。 那一次同往常没什么不同,王兄率众臣在外行猎,而我守在朝中监国。谁知道,回宫的路上,有小人谗言,说我早有谋逆之心,王兄不相信,他快马加鞭,在原定时间之前赶了回来。可是奸人不仅封锁了我的消息,还盗走了我的令牌,上演了一出犯上作乱的戏码。” 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下,陷入了沉默,似乎难以为继。傅铮二人没有出言打扰这份沉默。 “后来王兄将我投入天牢,让我历经万蛇噬咬之刑。”说到万蛇噬咬的时候,他后背一阵颤抖,平复了很久,才咽了口气继续往下说: “没想到,我竟然活了下来。可我的哥哥并不肯放过我,他请来了哀牢族的巫神,将我封印在此地。让我魂魄不散,却也永世不入轮回,在这阴诡之地,承受无尽的孤寂。”短短一段话,他停了数次才说完。这份被最信赖之人伤害的痛楚,尽管隔了这么久,心上的伤口依然鲜血淋漓。 偏偏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生冷如同旁观者一般,这反而让傅铮听得越发愤怒,不时紧握双拳,胸膛剧烈起伏。 顾匀亭听罢也是面露不忍,也有开始相信罗盛的身份了。原来当年顾重山为了破解无量珠之秘,曾收集过各地各族的秘史,其中便有南诏国内乱这么一段,倒和罗盛所说相差无几。但是,她本就是多思多虑的性子,加上经历过弥天洞境一事,她对罗盛依旧抱有一丝戒心。 她朝行了一礼,说道:“阁下经历如此曲折,还能心存善意,赠我们胸甲,匀亭佩服。我曾听闻,南诏国的王族中人取名字喜欢父子联名,我对此一直很好奇,不知可有其事?” 罗盛颇为意外地看了顾匀亭一眼。南诏国王室历代皆是父子连名,父名的尾字便是子名的首字,如此代代姓名相连,体现了血统的纯粹和延续。这一习俗南诏国以外鲜有人知,想不到眼前这姑娘竟然也清楚。 他也毫不隐瞒,将自己一脉的连名从头到尾说了出来,期间神情一改平静,隐隐透出难以掩饰的骄傲。顾匀亭心想,这个连名,除了王室中人以外,知道的人很少,更不用说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看来他的身份不假。 傅铮见顾匀亭神色放软,知道她也相信罗盛了。但是他此刻并没有心情关心什么连名,什么南诏风俗,他忍不住开口:“罗兄,那我们要如何才能帮助你出去呢?” 罗盛苦笑着摇了摇头,“谢谢你们的心意。只可惜这封印太过霸道,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更不要说为我拔出匕首了。你们不必有什么别的想法,那胸甲于我一个残魂本就没什么用,将它赠与你们也不是为了图什么回报。若是为了帮我,让你们受伤,我又于心何忍呢?” “罗兄,让我试试吧。”罗盛越是推辞,越让傅铮心中有愧。 罗盛还要开口相劝,傅铮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纵身跃到了池子上。 “傅大哥小心!”看见傅铮就这么跳了上去,顾匀亭一阵心惊,喊了出来。 巨石上,诡异的青气在符文上闪现,携带着强大的威压,照进傅铮眼里,让他心脏一紧。他忍住不适,握住了刀柄,用力向上一拔。可刀子竟然纹丝不动,这大大出乎傅铮意料。弥天洞境之后,他的身体机能有了极大提升,徒手力量虽不至于力拔山兮,但轻松扛起千斤也不在话下。这什么阴毒的封印,刀子竟然重逾千斤。 “傅兄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毋需再为我劳神费力了。”罗盛阻止道。 一旁的顾匀亭闪过一个念头,以傅大哥的性子,罗盛越是相求,越会让傅大哥愧疚,岂不是适得其反?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种种细节涌现,那一条引着他们下来的小路,深渊里看似意外的相遇,萍水相逢却得了一份胸甲,还有交浅言深的罗盛。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不对,她想开口阻止傅铮,却发现傅铮已经运起化龙诀,准备以最强战力拔刀。 傅铮听见罗盛出言相阻,越发想要帮助他。虽然他知道,每一次运起化龙诀都会壮大那股煞气,可罗盛的经历如此悲苦,又赠与他们胸甲,他怎能对罗盛的困难袖手旁观?他没有犹豫,运起了化龙诀。感受到奔腾在经脉里的强大力量,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刀柄。 这一次,刀柄仿佛感知到了危机,发出一阵嗡鸣颤动,一时间,符文青光大盛,跳动不止,池水也掀起细浪,水花翻腾。傅铮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握住刀柄,二者相持不下,最终刀柄势弱,开始出现一丝丝松动。 就在这时傅铮瞥见了罗盛闪现的精光,和弥天洞境之中他答应修习化龙诀之时,族长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这一幕他太过熟悉,以至于瞬间愣住。罗盛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换回了对傅铮满面的担忧和愧疚。 傅铮暗笑自己眼花,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拔刀。 “咚”,一团重物从高处滚落,狠狠砸在了池子边上。 “什么人?”傅铮忙松开了手中的刀柄,跃回顾匀亭身前,将她护住,也忽略了罗盛脸上的急狠交加。 那团黑影一阵翻动,最后露出了荆柔的身影,她一开口便急哄哄地说:“傅大哥,千万别拔刀!” 说完,她向身下的黑影伸出手,一脸狼狈的陆懿鸣被拉了起来。 第60章 南诏黑蛟惑人心(二) 他伸出两指,伸…… 两天前, 擂鼓山深坑。 坑顶狂风呼啸,一片兵荒马乱。 坑底狭窄的凹壁处,荆柔的呼吸在陆懿鸣耳畔吹起阵阵暖风, 吹得他脊背发麻。紧贴的身躯下,二人急鼓般的心跳交错着。 他闭眼摒弃杂念, 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细刃。她知道的太多了,必须得死。 忽然,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 我没想到你,你。” 他身上那么强烈的杀意, 她如何会感受不到, 她应该说些求饶的话, 说些体现自己价值的话, 以保住性命。可是开口的刹那,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 脑海中不断回闪着, 他那双一点点失去神采的眼睛。 结果,她竟然吐出了这么几个不成句的字。 下一秒她才反应过来,完了完了,最好的时机她都说了些什么?她欲哭无泪, 颤巍巍地伸出手,抵住了他蓄力紧绷的右臂。 她的声音好像一片羽毛,飘荡到了陆懿鸣心上。他被人嘲笑过, 辱骂过,命令过,试探过, 但从没有人用这样爱怜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他忽然很想知道接下来她要说什么。可她却停下了,用她冰凉柔软的手攀了上来。 她这又是在干什么?他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恼火。 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仿佛炭火一般,将他的手臂炙烫。他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无比敏感,身下绵软的起伏,蒸腾交织的体热都让他口干舌燥。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原是要杀她。 还好,渐渐收束的风声化解了他的尴尬。他左手胡乱一撑,想要跃出狭窄的坑壁。咦,坑壁何时变得这么柔软了?不对,这是她的……他心中一荡,抬头看向她,发现她捂着胸口,面色红白交错。 “啪!”他的脸被扇得狠狠偏向了右边。 啊!回过味来的她,心中大乱。完了,彻底完了。现在形势比人强,自己的小命就捏在他手上,偏偏他又是如此小心眼的人,这一巴掌下去,不死也要被剥层皮了。 他一点点转过头来,露出一双狠辣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吓得双手贴着山壁,拼命向后缩着。 好,好,一个山野女子竟敢连着两次扇他嘴巴。他一把掐着她的小脸,狠狠捏下去。掌中的她吓得泪眼迷蒙,惊如幼兽,他看得一时愣神。偏偏此刻微风忽来,将她的一缕头发拂到了他的肩上,和他的头发勾缠在一起,在他眼前妖妖娆娆地舞动。 他松开手掌,神色怔忪地拨开眼前的发丝,心绪莫名慌乱起来。骤起骤落间,她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这是不与自己计较了? 看着她两眼懵懂,檀口微张,朱唇之上还沾着几缕青丝,他猛然转过身,掩盖住自己的无措,“还不抓紧时间走,愣着干什么!” 听见他这么说,她才确认这事儿彻底翻篇了。她长舒一口气,摸着酸痛的两颊,心中又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 二人默契地略过此前的尴尬,抓紧时间将蟒皮绑在手脚上,陆懿鸣先爬出深坑,而后放下藤条将她拖了上去。 临别之际,荆柔忍不住深深回望深坑,脱困的喜悦之余,竟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现在往哪儿走?”他的语气又恢复了冷硬。 嘁,有求于我还这个态度。她敢怒不敢言,眉头抽了数下,还是仔仔细细地回了:“整座岷山和擂鼓山以北,都是山妖的活动范围。唯有擂鼓山以南和岷山交界之处,山妖不敢过去。咱们要想避开山妖,只能往那儿去了。” “山妖为什么不敢去哪儿?” 疑神疑鬼!她一边腹诽,一边解释道:“那儿峰谷交错,地势复杂,又不时有凶兽出没,听说还有极为凶猛的黑蛟。传闻中,那里有几大凶境,就连山妖也不敢过去。” 他听罢眉头紧锁,沉思对策。 她正等他发话,忽然耳廓一动,看向北方。“山妖要来了,咱们快走!” 他一听这话,立马拉住她的领子,毫不犹豫向南跑去。 密林里,风声减弱,他停下脚步,将她扔在地上。 “咳,咳,咳。”她捂着喉咙一阵狂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路上被他勒着领子颠来倒去,差点没勒死她。这么粗暴无礼,活该匀亭姐不会喜欢上他。 不过,他对匀亭姐肯定不会像对自己这么粗鲁。二人初入擂鼓山那日,他错把自己当成匀亭姐,一路上可是小心翼翼地护着的。 她心中自嘲,自己又不是匀亭姐,在这儿瞎指望什么。 看着先是她一阵狂咳,后又神色落寞,他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下,他说道:“山妖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追上,我暂且休整一番。” 半晌听不见她的回应,他又开口:“你腿伤的较重,我输些内力给你,你快些运功调养,免得拖累了我。 “好。”她轻声说道。 这丫头不会是累傻了吧,怎么半点儿也没有之前的欢脱?他脱口而出:“你很累吗?”说完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连忙闭上嘴,坐在她身后,开始输送内力给她,最好她忽略自己方才那句话。 结果她就真没听见一般,坐直了身板,运行周天调养。 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莫名的遗憾。他赶紧打住,不敢放任思绪蔓延。这两日同她一起,他已经做了许多违背自己本性的善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调养一番后,他又寻了些果子来,二人早就饥肠辘辘,这会儿甭管果子是酸是涩,均是埋头大快朵颐。他边吃边想,好久没有这么饿过,也好久没有吃的这般畅快了。抬头一看,她竟是两手并用,如不会使箸的孩童一般,吃得比他还畅快。 “哈哈哈”,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疑惑,碍于他喜怒无常,又不敢发问。 他心里觉得她有趣极了,嘴上却说:“果真是山野女子,举止粗俗不堪。” 她腾地火起,在心中疯狂告诫自己要忍耐,才没有发作。可转念一想,又心生黯然。 是了,匀亭姐举止优雅,气质脱俗,难怪他喜欢的不行,要横刀夺爱。而自己呢,却如野草一般,天生天养,粗放不羁,既无学识,也无仪态。 和匀亭姐一比,自己真是低到了泥土里。 想到了他昏迷之中对匀亭姐的声声呼唤,一种卑微之感如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将她深深吞没。 她的一脸愁闷倒让他有些意外。他暗道,女人果然心思难测,翻脸堪比翻书,就算是江湖女子也不见得开阔到哪里去。 但他转念一想,匀亭在他面前就从未如此情绪多变,永远是一副清冷不可攀的模样。她可以对傅铮笑,为傅铮流泪,可却永远不会把鲜活的一面展露给他。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胁迫也好,强掳也罢,他只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可如果尺水之深,终不可越; 如果她人在身边,却永远只能对着她的背影空惆怅; 那他的执着又有什么意义。 二人都有些神色恹恹。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再走下去恐怕会迷失方向,他说道:“既然山妖没有追上来,我们便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她自不敢有异议。他们寻了个隐蔽的山洞,升了堆火。 围着噼啪跳跃的火苗,他神思不属,睡意全无。一抬眼,发现她晶亮的眸子正直直的看着他。他蓦地脸热,偏过头去,语气生硬说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她才不会承认自己觉得他生的好呢。 温暖的火焰让她松懈下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出了擂鼓山之后,你有何打算?” “与你何干。”他回得干脆。 他的冷脸并没有将她吓退,她心中早就酝酿了一番话,这些话她不吐不快。 “你若是出去了,还打算去找匀亭姐,那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吧。虽然我同他们相处时日并不长,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们二人之间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她边说边打量他的神情,看他没有入如想象中的那样对她发难,她又壮着胆子继续劝道:“况且天下之大,什么样的人没有,你何必非拆散他们不可。说不定,你很快就会找到和你两心相许之人。”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下去,心头微颤,悄悄抬眼看着他。看见他面若寒霜,无动于衷的样子。她好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心中的软颤化作怒火腾起,她硬着头皮说道: “你这么强迫匀亭姐,和当初别人强迫你又什么不同!”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她正想说些什么挽救,就感到一阵劲风扑面。 看着身边突然出现的青色的衣角,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点住了穴道。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羞耻的隐秘,他在梦中都不愿想起,却被她以这样的方式说了出来。她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恨不得拔出她的舌头,而他也准备这么做了。 他捏住她的两颊,迫使她把嘴张开。他伸出两指,伸进她的嘴里,夹起那条软嫩的粉舌,就要使力拔出。此时,她的小嘴被他的两根指头撑大,不能闭合,一丝晶莹的口涎顺着他的指头流下,她鬼使神差地包住他的指头,两颊内缩,嘬吸了一口。 “嗯”,他被指间的温软夹出了一声闷哼。 待回过神来,他飞速抽出手指,恼羞成怒地一掌拍向她。 他盛怒之下,这一掌是极重的,她在地上滚了数圈,重重撞到了山壁上。 她的穴道也被这股掌力冲开。她颤颤巍巍地撑起上半身,还没坐稳,便“哇”的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第61章 南诏黑蛟惑人心(三) 二人吻得天旋地…… “喂!”陆懿鸣心头一跳, 连忙过去扶起荆柔。一通视察过后,他长舒一口气。原来,她此前坠落深坑, 本就气淤血滞,这会儿被击了一掌, 反倒通了血脉。他小心翼翼地将她靠在山壁上,又拨了拨火堆, 让山洞的温度再舒适些。 做完这些,他才发现自己方才竟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他放下心来, 又想起方才的一场迷乱。不知不觉间,他轻轻搓捻起那两根被她含在口里的指头, 那种晕眩酥麻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他甩了甩头, 甩开旖旎的思绪。 他意外地发现, 方才若不是她提起, 自己竟然好长一阵没有想起顾匀亭了。 是的,她说的不错, 如果自己真的强迫匀亭, 那么他和那个当初强迫自己的恶魔有什区别?可是,他成不成魔又怎么样。说到底,这个世界从不曾对他有过善意。 不论是幼年欺他辱他的旁人,还是后来利用算计他的义父, 都让他觉得自己活得像条狗。就算是自己痴心一片的顾匀亭,从始至终也不曾将自己看进眼里。 他有时忍不住问,这贼老天到底生他来干嘛的? 既然如此, 他又何必在乎别人,更不必在乎她这个山野村姑是怎么想的。 夜半,荆柔悠悠醒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了动舌头。万幸, 舌头还在。她又在心里将自作多情的自己骂了一千遍。 咦,好像胸口松快了很多,莫不是那一掌击开了胸口的淤血?那也别指望自己感激他。 听见山洞口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走进来了。她暗哼一声,不想搭理他,闭上眼睛,压抑住气息和脉搏,继续装晕。 陆懿鸣心中有些焦急,那一掌不至于会让她昏迷这么久,难道真的伤到她了?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连忙加快脚步,蹲到她身前,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发现她的后脑并无挫伤淤血后,他稍稍松了口气。接着,他送气到她的丹田,发现内府也无恙。 “难道……”他看向了她的胸口,莫不是那一掌伤到了她的心脉? 他把了一脉,确实她的脉搏有些弱。他不是大夫,摸不准情况,决定还是附身贴近了,听听她的心跳。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一点点贴近她的胸口。随着他的脸越来越贴近那片起伏的馨香绵软,他回忆起了深坑底的那一幕,他的左手不自觉地攥握起来,仿佛在回味着那云朵般的触感。 荆柔本想着装晕不搭理他,谁想他一进来便对她动起了手脚。好啊,那她更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她忍着不适,容着他摸了自己的后脑,小腹,期间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半点不泄。 就在这时,她感到他将手撑在她两侧,接着有东西朝她的胸口压来。 他在干什么!不会吧,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吧? 就在她要爆发之际,胸口压力一轻,她也松了一口气。 由于她一直在刻意压抑,因而心跳也微弱无力,听在他耳中,倒好像真的心脉受损一般。 他坐起身来,看着自己方才出掌的那只手,心中烦躁。方才自己在羞恼之中,下手必定是极重。 不行,他必须敞开她的衣襟看看,到底伤势如何。想到这里,他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 她半晌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不由得疑心,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不定他方才是在查看自己的伤呢? 就在这时,她感到外衫绳结一松,衣襟被向两边扯开,一阵凉风袭向胸口。 她血涌天灵,霎时一双眸子睁得炯亮。 他刚敞开她的外衫,就觉得一股幽香扑面,正心旌摇曳之时,突然一阵劲风扇向他的左颊。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山洞间。 她借力挪起身来,满脸羞红。想想扇他耳光还不过瘾,她又狠狠骂了声:“登徒子!” 火辣辣的左颊让他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死死箍住她的两肩,眼里怒火滔天。 她看到他这个反应,又细想了方才她的举动,心中隐隐慌乱,难道他真的只是查看自己的伤势。 这,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扇他了,这次绝不止拍自己一掌这么简单了。她小命休矣! 看着她眸光闪烁,两片樱唇无措地颤抖着,好像一片羽毛在他心上不住晃荡。他再也忍不住,吼道: “三次了,三次!”他吼着,目光烫得灼人。突然,他攥着她肩头的手一松,一把捧住了她的后颈,将她用力压向自己,张口便含住了那两片朱唇。 “唔”,她两眼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下一刻,唇上的湿软将她“噌”地点燃。 她应该一把推开他,再扇他几耳光,再不济也要梗住脖子,紧闭双唇。 可迷乱之间,她竟然张开了齿关。 二人吻得天旋地转,脚软心慌,偏偏又仿佛胶住一般,谁也舍不得抽离。一时间,二人耳畔只剩唇齿相交之声。 还是他先回过神来,唇齿一滞,也将她从迷乱中唤醒。二人呼吸一顿,同时伸手推开对方。 如果唇齿间没有拉出那根银丝的话,也许他们会少一些尴尬。 她的脑袋又晕又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他不是喜欢匀亭姐么?难道说……她忍着羞意悄悄看向他。 他完全不敢看她,胡乱擦拭了嘴角,丢下一句,“明天一早上路”,便快步走到了山洞另一边。蒙头躺下。 听到这句话她的心便冷了。她很想问方才的一切算什么,可看着他朝向山壁的背影,她觉得有些问题不必问。 就像南飞的雁,中途倦了累了会停下来休憩一番那样,他也只是短暂的流连了一下。 雁儿终究要南飞,他也终究忘不了匀亭姐。 有些人也不必追。 次日清晨,二人都默契地对昨夜的吻缄口不提。他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向南边走去。 看着她还未痊愈的腿,他一改之前的粗鲁,将她背在了背上,嘴上偏偏不留情面说着:“我是怕你拖累了我。” “那便劳烦你了。”她面色淡漠地说道。 他听了这话,愣了一息,不明白她又中了什么邪。本想调侃她一句,“今儿可算口吐人言了”,可一想到昨夜那番尴尬,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昨夜的那一吻他至今不知怎么解释,也不敢去深想。 眼下先想着怎么出岷山吧。 他默默抬脚向前走去,寂静幽远的丛林里,风声越来越弱,到最后,天地间仿佛只有他脚踩落叶的簌簌声。 第62章 南诏黑蛟惑人心(四) 这四个人见面,…… 荆柔昨夜思绪万千, 一夜无眠,现在在陆懿鸣背上颠簸着,渐觉眼皮沉重, 很快便睡着了。 感到背上逐渐绵长的呼吸,他放慢脚步, 尽量捡着平缓的地方落脚。 走着走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悬崖绝壁。这是他们南行的必经之路, 根本无从绕开,他只能向崖顶攀去, 看看后面该怎么走。 崖顶一块巨石兀立,他绕开巨石, 向崖下望去, 只见一条细窄的山道从巨石背后延伸下去, 直直插入崖底的方向, 隐没在一片漆黑里。他退了回来,又看向巨石。 这块巨石自平底凸起, 和周围的环境极不相融, 虽然上面也覆盖了枝叶苔藓,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突然停下,让背上的她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她迷蒙地问。 他听见她醒来,便将她放下, 也不回答她的话,而是径直上前,走到了巨石面前。 她的目光也被巨石吸引。她单脚跳着上前, 摸起了苔藓。 她自幼在山间长大,对山间草木极为熟悉,下手一碰便觉得不对劲。 当下, 她两手并用扒开了苔藓,他见此也加入其中。随着他们的抠挖,巨石表面的文字也露了出来。 “这写的什么啊?”看着巨石上满满一片蝌蚪一般扭转的文字,明显不是中原大地通用的越文,她一头雾水地问道。 而他此刻已被文字中的内容牵住了心神。 这是南诏国的文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他带着疑问,逐字看下去:“南诏国五王爷罗盛,受命监国……”。 他看她急着知道始末,便边看边解释与她听,“上头写了:‘南诏国的王爷罗盛,在监国期间伺机谋反,国王知道了便处以万蛇噬身的极刑,没想到他却活了下来,变成了半人半蛟的怪物’。” “然后呢?” “然后黑蛟被围攻,无处可逃,只能潜藏在滇池里。于是国王下令,举国合力,舀干滇池水。黑蛟渐渐无处藏身,便乘黑夜化作人形,上岸……” 他看到了“交合”二字,想了想,还是不去污了她的耳朵,便简化了字句,“让所有舀过滇池水的人家中的女眷,都有了身孕,并诞下黑蛇。黑蛇一落地便尽数涌向皇宫,国王不敌,就请来了哀牢族的巫神,最后将他封印在此处。” “邪崇就是邪崇,行事作为也太倒人胃口了吧。”听到黑蛟让女子生出小蛇这段,她脸上写满了嫌弃。 罗盛的这一行为,他心中也暗暗不齿。就说他自己吧,当了汝南郡守这么些年,莺莺燕燕往身上扑的也有不少,但在他看来,若不是他中意之人,他连一片衣角都懒得碰。就连顾匀亭,他也只敢在梦中肖想,而现实中,不过是在汝南郡隔着衣衫碰了她的肩。 说出去大概没人相信,他至今仍是童子之身,做的最出格的事,便是昨日强吻了荆柔。 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他一直当昨夜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可为什么他会对除了顾匀亭以外的人意乱情迷?为什么不仅不抗拒触碰荆柔,反而在昨夜还忍不住沦陷痴缠? 她对陆懿鸣心中的风暴全然不知,她望着看不到底的悬崖,心中极为犯愁。 “这可是咱们下山的必经之路啊。如今前有黑蛟,后有山妖,这可怎么办?” 他也知道他们的处境很是凶险,当下只能压住心头的慌乱,摸着巨石最上面最后一段文字,继续念道:“黑蛟极为强大,巫神拼尽全力,只能封印住它的肉身和部分魂魄。它还有部分残魂在崖底藏匿着,凡人靠近,有死无生。唯有邪魔之力,才能将它杀灭。” “那什么是邪魔之力?” “我如何得知?”他闷叹一声,陷入了两难境地。 要是之前的她,此刻肯定在心里将陆懿鸣骂个狗血喷头,怪他为何把自己带到这个险境里。可如今她也算知道了,像他这样一生坎坷寒凉的人,遇事本就容易陷入偏执和极端,实在不能按常人的角度来揣度,她再骂也没用。 更何况感情一事,莫说别人了,昨夜她自己还不是昏了头。 二人正无措之际,远处又传来山妖振翅聚风的声音,她提议道:“山妖也不见得会一直待在擂鼓山,不如咱们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它离开了擂鼓山,咱们再从北面下山?” “也只能如此了。”说罢他蹲下身来,准备背起她先离开山崖。 突然,地下传来一阵晃动,初始极微弱,而后越发剧烈,不过顷刻之间,便有地动山摇之危。 崖底。傅铮握住了刀柄,准备为含冤受难的罗盛拔除封印。他与刀柄相持之时,池中只有水花微微荡溅,他浑然不知自己引发了山崖上的剧动。 崖顶,荆柔腿伤未愈,本就站不稳,此番地动来得突然,她一个趔趄就要滚下山崖。千钧一发之际,陆懿鸣死死抓住了她的左腕。 她的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一身性命尽数系在左腕上。她稳住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对他伸出了右手。眼见他就要拉住她的右手,突然,他身下的山石出现了一道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扩越大。山石碎裂坠崖,就在顷刻之间。 他全然不顾这些,依旧伸着手去拉荆柔。他才触上她的指尖,她突然把右手甩开,还拼命扭动着被他抓着的左腕。 “你走吧!”她含泪喊道。到了这个时候,她心中一点也不怪他了,她只是舍不得她的阿姐。 “咔”的一声,裂缝又扩大了些。 “快走!”她又扭了扭左腕。 他知道再不走他就走不了了,可他更害怕眼睁睁看着她从山崖跌下去。他从没有一刻如此后悔带她进擂鼓山。他是烂命一条,可她还有亲人,还有为父亲报仇的执念,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她越扭动手腕,他攥得越紧,数息之间,他身下的山石便布满了裂缝。“噼啪”,山石应声碎裂,二人坠入深渊。 随着二人一同跌落的还有数不清的碎石,乱石纷飞中,二人紧紧相拥,消失在崖底的黑雾中。 第63章 邪魔战蛟(一) 内心戏爆棚的小陆发现…… “啪”的一声, 荆柔和陆懿鸣坠入了深渊,打断了傅铮拔刀之举。 “阿荆!”顾匀亭看见要找的人就在眼前,惊喜地喊了出来。可下一秒, 看见一旁阴魂不散的陆懿名,她又皱起了眉头, 一时拿不准陆懿鸣是不是劫持了阿荆。 因着崖顶的巨石上明明白白画着封印的图案,荆柔只一眼便认出了池水中的封印。她喝止住傅铮的动作后, 甚至来不及回应顾匀亭,立马指着匕首解释道:“那是黑蛟的封印, 一旦拔、出来就会放出黑蛟。黑蛟就是南诏国的王子罗盛!” 她情急之下说得颠三倒四,但并不妨碍傅铮他们听明白。还不等傅铮和顾匀亭质问罗盛, 罗盛便风驰电掣般冲向荆柔。 罗盛太恨了!多少年了, 才等来一个能帮他拔刀的傅铮, 就这么毁在这个女子手中, 不将她挫骨扬灰难消他心头之恨! 陆懿鸣一看黑衣男子来者不善,当下忍住周身剧痛, 揽住荆柔, 闪身遁往傅铮他们身后,避开了来势汹汹的罗盛。 罗盛如此狠辣,反而将荆柔的话坐实了。 顾匀亭知道形势不容耽搁,必须尽快理清事情始末, 立刻同荆柔说到:“他自称是南诏国王爷罗盛,方才便是他让傅大哥拔刀。” 荆柔也不含糊,三言两语解释道:“他是个半人半蛟的怪物, 因为作恶多端被封印在这里。封印他的人将一切始末写在崖顶,我们都看见了。咱们千万不能放他出来!” 荆柔的“我们”二字,将傅铮和顾匀亭的目光再度引向了陆懿鸣。 顾匀亭心中盘算, 本来他们对上罗盛已经胜负难说,再加上个陆懿鸣更是雪上加霜,待会儿无论如何,得防着陆懿鸣坐收渔翁之利。 陆懿鸣此刻心中感到诧异,再见顾匀亭他竟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而此刻顾匀亭将目光投向他,这更是此前他孜孜以求的,可如今竟然也不过心头微动。 尽管心境同往日大相径庭,但惯性使然,他还是舍不得顾匀亭的目光,当下忍不住深深看了眼顾匀亭。 这一眼看得荆柔心头泛酸,她别过头看向罗盛,不让自己往下想。 顾匀亭却对陆懿鸣心中鄙夷,她正准备出言相激,让陆懿鸣同罗盛相斗,一旁的罗盛突然开口: “两位小友,我罗盛虽堕入魔道,时至今日,每一步都是被逼无奈下做出的选择。这位姑娘虽然看过了巫神留下的文字,不过你们也知道,但凡史记,便有春秋笔法,讲述同样一个故事,巫神有他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 我一生忠义,却被奸人构陷,被最敬爱的兄长施以极刑,谁人经历此事心中会没有怨恨,谁人有了怨恨不会去报复。我如今虽半人半鬼,却也知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之理。我能指天起誓,我这一生所杀之人无一不是该杀。 你们若替我拔出封印,我必予你们回报。” 陆懿鸣对这番话根本嗤之以鼻,他素来冷心冷肺,别人的恩怨情仇他何时放在心上,罗盛是死是活,封印爱解不解,他根本不在乎,横竖他一身本事自保也不成问题,倒是带着荆柔会有些麻烦,他忍住皱起眉,思索起乘乱脱身之策。 荆柔听见罗盛承认的如此坦荡,一时有些动摇,可想到方才罗盛冲她而来对模样,分明是要至她死地,她明白过来,一时怒上心头。自己竟然差点被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骗了。 她正要开口,傅铮却已经说道: “罗盛,不论往事孰是孰非,方才你欺骗我拔刀在先,险些伤害荆柔在后,均不是君子所为。以你阴诡心计,和一身法术,倘若拔出封印,无异于纵虎归山。封印我决不会为你解开,胸甲你也收回去吧。” 说罢,傅铮将罗盛此前所赠胸甲掷在他脚下,运起化龙诀,严阵以待。 罗盛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傅兄何必急着拒绝,怎么不听听我的给你的回报是什么?” 他不给傅铮开口的机会,接着说道:“我能拔除你的煞气。” 说完他便信心满满地看向傅铮,有活命的机会谁能拒绝呢? 傅铮冷哼一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生死有命,我傅铮何惧之有。” 虽然傅铮的反应早在顾匀亭的意料之中,可听到他直截了当的拒绝,她仍是面色发白,双手忍不住颤抖。 陆懿鸣看到这里心中暗讽,原来顾匀亭所爱的便是这种满口仁者大义,不知变通的蠢货。他想到这里又看向了荆柔,不会一个两个都喜欢这样的吧。一看荆柔的眼中只有担忧没有其他,他微微松了口气。 罗盛看见二人这般神态,知道突破口在顾匀亭,便看向她说道: “我是一缕残魂,对邪魔的感知尤为敏锐,你体内的煞气应当是后天侵入体内。平时潜藏丹田,不时诱发剧痛。随着时间增长,煞气也会壮大,不过一两年便会反噬宿体,轻则爆体而亡,重则灭识入魔。我说的可对?” 因是和傅铮煞气相关,顾匀亭忍不住细听,听他说的句句属实,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她看傅铮目光始终冷咧,知道他已经认定罗盛不是善类,绝计不肯相帮。傅铮的煞气是她的苦她的恨,一想到他们很快就会因为煞气天人永隔,她有时甚至恨不能明日便天崩地裂,同整个世界一同毁灭了。 她怎么可能放弃救傅铮的可能。 她回过头来,死死抓住傅铮的衣袖,恳切地说:“傅大哥……”咱们可以先诓骗了他啊,若是他真的做了伤天害理之事,等治好了你咱们再去补救不行吗? 傅铮如何读不懂她的意思,可他本就是宁折不弯的性格,罗盛欺骗在前,下杀手在后,这已经犯了他的大忌,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助纣为虐的。更何况罗盛如今不过残魂一个,已经教他们难以对付,还想着帮到一半中途阻止他?更别说他许诺的拔出煞气,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因此,面对顾匀亭的哀求,他狠着心,冷脸不与她相望。 这样浅显的道理顾匀亭如何不懂,只是罗盛的条件太过诱人,看着傅铮冷硬的态度,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最终落下两滴清泪。罢了罢了,如果注定今生鸳梦难成,那便把希望寄托在来生吧。 想到这里,她将一腔痛苦化作对罗盛的怨恨,握紧手中的暗器,目淬寒冰地看着罗盛。 陆懿鸣此刻却心中微动,方才罗盛提到的“邪魔”二字,让他想到了崖顶巨石上所书“黑蛟金石不破,唯邪魔之力可灭”,莫非傅铮体内的什么煞气,便是这个罗盛的克星? 他虽想到了其中关窍,却决不会出言提醒。傅铮几番与他为敌,他不出手灭他就不错了,还指望他救他? 陆懿鸣正打算作壁上观,不防荆柔也想到了这一关窍,她立时喊了出来,打破了陆懿鸣浑水摸鱼,渔翁得利的美梦。 “傅大哥,匀亭姐,崖顶巨石上说,这黑蛟‘唯邪魔之力可破’,那什么煞气便是他的克星!” 罗盛听到这里,目光淬毒看向荆柔,这个女子三番四次坏他好事,他必杀之!他看了眼傅铮顾匀亭,知道好言求他们解开封印这条路算是堵死了,那边不怪他下手无情。到时候捉了顾匀亭,不怕傅铮不就范。 “腾”地一声,罗盛化作一团黑雾爆开,融入周围的黑雾之中。 傅铮二人立刻奔向荆柔身边,将她护在中间。 傅铮开口道:“陆懿鸣,你我的帐出了擂鼓山再算。”说完,也不管陆懿鸣什么回复,转过身将荆柔护在身后,也把自己的后留给了陆懿鸣。 陆懿鸣听完这话,一开始以为是傅铮让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正打算晾他一晾杀杀他的威风,没想到傅铮说完这话竟然转过身去,将后背大方方地留给他。 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那话竟是傅铮自己的宣言。他一生之中多见阴险算计之人,而极少见这般坦荡之人,当下看着傅铮的背影一阵失语。 他看了眼荆柔,心中暗哼一声,既然傅铮作了君子,他也不作小人,总不能再叫人看轻了去。 陆懿鸣一边背心朝着荆柔将她护住,一边对傅铮喝道:“快些将你煞气放出来,那是黑蛟唯一的克星。” 顾匀亭听到这里心中大怒,煞气每激发一次,便损伤傅铮经脉一分。陆懿鸣这般轻贱傅铮的性命,她恨不能杀了他,当下骂道:“什么时候放出煞气傅大哥自有分寸,你既无本事,多嘴多舌什么!” 陆懿鸣被斥得血涌天灵,但顾匀亭余威还在,他终究还是没有反驳。而中间的荆柔看着哑忍的陆懿鸣又是心酸,又是为他不平。 傅铮同顾匀亭心意相通,自然第一时间感受到她的怒火。他同陆懿鸣之间本就仇深似海,他根本就不指望陆懿鸣狗嘴吐什么象牙,更不希望顾匀亭因此动怒伤神。他暗中握住了顾匀亭冰凉的小手,摩挲安抚,“亭儿,我会没事的”。 顾匀亭知道自己的情绪牵动着傅铮的心神,当下只能咬牙忍着怒气,看向浓密的黑雾,提防来去无踪的罗盛。 第64章 邪魔战蛟(二) 岷山上镇压着一个旷古…… 傅铮此时心中却有些发懵。 他不知道要如何用煞气攻击罗盛,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引动煞气。 此前,煞气被引动两次,一是在他得知族长欺骗自己, 又忧心顾匀亭生死之时,二是他见到了项衍, 被杀父之仇所激之时,两次皆是情势所逼, 身不由己。 此番要让他自己引动煞气,他全然不知该如何做。 仓皇之间, 他回忆起了宝花庙之战中,陆懿鸣似乎也使了一样极为邪门的功法。而他更是在同陆懿鸣交战之后, 体内的煞气莫名少了许多。 想到这里, 他看向了陆懿鸣。 陆懿鸣本来就被顾匀亭呵斥得不痛快了, 这会儿见傅铮还愣在那儿, 满面犹疑地看着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他朝傅铮吼道:“看我做什么!” 傅铮不卑不亢问道:“此前在宝花庙之时, 你使的是什么功法?” 顾匀亭听到这里, 将此前经历一过,猜出了了个大概,“傅大哥,你想让他将你的煞气激出?” 傅铮点了点头, 二人便一同看向陆懿鸣。 罗盛冷笑一声,“螳臂挡车,自不量力。”在他眼中, 制服这几人不过是一时三刻之事。 他既然看出傅铮体内存着煞气,自然也估量出,以傅铮的煞气之威, 根本不足以战胜他。更何况,傅铮还根本不知道如何操纵煞气。 尽管如此,罗盛也不会给他们尝试的时间。 黑雾之中,他长襟一挥,一片黑雾霎时凝成数把细刃,朝傅铮等人激射出去。 细刃虽由黑雾凝成,但锋利如有实质,偏偏又兼具雾气的轻、薄,弹指间便劈向四人面门。 三人单拎出来哪个都不简单,就算不是绝顶高手,但武林之中也算少有对手,怎会怕区区几柄细刃。 抬手之间,他们便将细刃尽数挡下。细刃一被挡开,便无声地化作薄雾,重新融入周围黑雾之中,他们这才明白巨石上所说的,“黑蛟金石不可破”是什么意思。 众人人脸上均露出凝重的神色,他们很清楚,罗盛必有后手。 不出意料,第一批细刃将将消失之时,第二批细刃又如急风骤雨般狂催而来,如此一波接一波,海浪般向四面八方涌来。 细刃虽攻击力不强,奈何数量无穷无尽,铺天盖地而来,让人疲于迎接,更无暇思索脱身之计。偏偏罗盛隐匿于黑雾之中,本体根本无从捕捉,如此一来,单单一波细刃的洪流便有可能让他们耗尽体力。 意识到罗盛的战术,几人均是心中焦灼。 没想到一开局他们便落了下乘。陆懿鸣也意识到自己此前确实小瞧了罗盛,只靠自己很难全身而退。 看着荆柔被细刃划破的裙角,他也收起了作壁上观的心态,运起了罗刹诀。 罗刹诀运气的瞬间,一股熟悉之感同时涌上了他和傅铮的心头,一如宝花庙一般,他们同时感到了,对方身上有一种同自己难以言说的相似。 不对,还是不同,傅铮摇了摇头。他的煞气没有被激起,陆懿鸣身后也没有出现那青面獠牙的鬼相。 陆懿鸣也意识到了不同。 此番运起罗刹诀,不过是气力,五感有所增益,浑然不似上回那般心魔暴涨。 那一日宝花庙虽然他神智暂失,但是事后回想,仍能感到当时自己仿佛被邪魔控制一般,浑身好似又无穷无尽的力量在暴走。 “邪魔”,他很意外自己竟然用了这个词,但细想一番好像也不无道理,心魔怎不能算是邪魔呢? 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抓住了什么线索。 罗盛见几人竟能挡下几波细刃的攻击,原本双眉皱起,渐生不耐。 这时,陆懿鸣运起了罗刹诀。他凝神一瞧,看见陆懿鸣心口浮着一丝青气,正是心魔之相,而陆懿鸣满脸思忖的神情,显然也是无力控制心魔。 “哈哈哈,天助我也!”他情难自抑,仰天长笑,决定不再陪他们玩下去。 原来,对罗盛来说,邪魔是他的克星,亦是他的救星。若邪魔之力强过他,则他魂销魄散,若邪魔之力逊于他,则吞之可助他养魂炼魄。 他原本打算先诱骗傅铮,等他拔出封印自己的灭神刃之后,再将傅铮连同体内的煞气一并吞了。可是没想到,陆懿鸣竟然也是个邪魔附体之人,而且邪魔之力不逊于傅铮。 要是能一口气吞了他们俩,何愁不能自己冲破封印? 他舔了舔唇,体内奔涌着饥渴难耐之感。 无边黑雾中,罗盛缓缓张开双臂,笑着闭上双眼。下一刻,他猛然张开十指。 一瞬间,整个崖底飓风骤起。狂风夹杂着不明鬼物的尖啸,凝成一束风刃,携无上威压劈向四人。 傅铮一掌当先,掌风与风刃对冲,稍稍减轻了众人的压力,陆懿鸣几乎同时轰出一掌,在排山倒海的风刃旁破开一道口子。 顾匀亭立马抓住时机,护住荆柔从斜旁冲出,陆懿鸣和傅铮也紧随其后,在风刃劈来的最后一秒跃了开来。 四人的脸色都极为难看,尽管众人合作无间,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风刃的刃尖,但外缘无数细小的风弧,还是将众人的衣袍割出了道道裂痕。 傅铮感到耳后一凉,他伸手一摸,看见满手腥红,一道细细的口子正横贯他的后颈。方才要是再晚上半分,恐怕此刻他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趁顾匀亭不察,匆匆将手在衣服上蹭干净,以免她分心。他神情肃穆地看向罗盛,知道此战绝非小可。 三人背向将荆柔护在中心,然后屏息凝神,紧盯重归沉寂的黑雾,丝毫不敢松懈。 四人心中都升起担忧,在这阴诡之地,显然罗盛便是最强霸主,他堪勘发力,便将众人弄得狼狈不堪,更不要说他还有多少类似聚雾成兵、化风为刃的本事没有使出来了。 寂静深渊里,他们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刹那间,三道凌厉更胜之前的风刃从黑暗中呼啸而来,劈向外、围三人。 罗盛勾起的唇角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被巫神逼得走投无路的他,感应到岷山上镇压着一个旷古魔物,于是不远千里从南诏逃到这里,以期吞噬魔物后,反杀巫神。只可惜功败垂成,他被格桑南达一族和巫神联手封印在此。 二十年来,他日夜饱受煎熬,原本以为自己永世不见天日,谁想到一日之内连遇两个邪魔之体。上天终究留他一线。 今日便是他重现人间,杀回南诏复仇之日。 第65章 庄生晓梦(一) 擂鼓山上的盗梦空间…… 众人见三道风刃瞬间飞至自己眼前, 知道罗盛想用最强一击把他们分开,再逐个击破。于是四人如法炮制,顾匀亭紧搂荆柔从旁跃出, 傅铮二人出掌阻缓风刃,再依次跃到二女身边, 如两翼拱卫左右。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行云流水, 四人始终紧守着彼此。 期间,荆柔感到肩上一片湿热, 不用摸也知道是被风弧所割。她也不碰伤口,只做不知, 自己已经是他们的累赘了, 何必徒增烦恼。 四人避开风刃, 堪堪站定, 心中并无轻松之感,总觉得罗盛这番动作, 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谁也没有注意到, 一柄细刃正悄悄悬在荆柔头上。 罗盛右手指尖轻轻一拂,细刃直直坠下。 荆柔感到一股凉风拂过肩上湿热处,她抬起头,看见刃尖在眼前不断放大。 她想抬手推开顾匀亭在借力跃开, 可肩上传来的剧痛让她根本抬不起手。 陆懿鸣和傅铮也看到了这一幕,二人同时挥掌向细刃,眼看就要将细刃劈碎, 两道风弧又分别从两侧冲出,正正格挡开二人的掌力。 陆懿鸣心中有个声音在痛呼呐喊,他无声地摇着头。 顾匀亭知道这黑雾凝成的细刃有多坚固, 明知徒劳他还是甩出两枚飞针,试图将细刃打偏。 伴随着“叮叮”两声,飞针不抵细刃之势,从半空中跌落。 感受到头顶上的风流越来越盛,荆柔凄然一笑,恐怕今日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千钧一发之际,顾匀亭也抛开自己的生死,抱着荆柔就地一滚,躲过细刃。 “嗤”地一声,细刃插入地面。一瞬间,黑雾好似得令一般,立时翻滚着浓密了起来。顾匀亭和荆柔就这么滚进了深不见底的黑雾之中,彻底消失在傅铮二人视线中。 “亭儿!”“荆柔!”二人冲口而出,可是茫茫黑雾,又去哪里寻觅二人的踪迹。 罗盛丝毫不敢松懈,一见四人被成功分开,立刻伸指弹向自己眉心。就在他的指尖与前额相触的那个刹那,他“嘭”的一声爆开,化作无数灰色荧光,与无边黑雾融为一体。 他等了二十年才遇见这两人,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必须使出最强杀招,不惜一切代价地灭了他们。 一道道符文在傅铮和陆懿鸣蔓延开来,二人见势不妙,立刻纵身外跃,可是二人跃一尺,符文便铺开一丈,无论二人如何腾挪纵跃,总是跳不出符文的范围。 “不必垂死挣扎了。自见到符文的一刻,你们便入我阵中,再多尝试都是徒劳,不如与我大梦一场,在梦里抛却这一世的烦扰,做个心无桎梏的自由人。” 罗盛的声音自黑雾中传来,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语速越来越慢,二人身、上的动作也越发迟缓,直至“大梦一场”四字说完,二人竟然站定不动,而后便四肢僵硬地盘膝坐下。待罗盛最后一字落下,二人同时闭目,一个巨大的金色圆环在二人身、下浮现,将他们环围在内。圆环外,罗盛修长玉立的身影渐渐凝现。 目前,一切都在罗盛计划之中。 傅铮和陆懿鸣二人皆是邪魔之体,一旦这二人激起邪魔附体,分则不敌他,合则胜于他。所以他既不能让他们情绪受激,引邪魔附体;更不能让他们有联手的机会。 于是,他使计引开顾匀亭和荆柔,让这两个有可能激化他们情绪的女人暂时消失。再让傅铮二人陷入“庄生晓梦”之阵中,自此他们记忆全部消失,唯有意识进入到他构筑到的幻境之中。 届时,他便可在幻境引得二人相斗,不论哪一方在幻境中被杀死,现实中的他就会意识消散,真真正正变成一具躯壳。到时候,夺取他们的邪魔之气,还不是手到擒来。 看着失去意识,闭目而坐的傅铮二人,罗盛笑着步入圆环,在中间坐下,也闭上了双眼启动了阵法。 黑暗之中,顾匀亭一手扶着荆柔,一手拿着最后一颗炫光晶,照向四周的黑雾。 无尽黑暗之中,只有她们的脚步声和微弱的风声,她放声喊了数声“傅大哥”,得不到一丝回应。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四人之中,傅大哥身具煞气,又能够帮罗盛拔出封印他的巨刃,罗盛方才定是故意将他们分散,好冲着傅大哥去。 她越发怨恨陆懿鸣,若不是他,傅大哥怎会再涉险境。 看着焦急无比的顾匀亭,荆柔的心中也充满的慌乱和内疚。 “匀亭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与你何干”,顾匀亭的声音已然带上恨意,“皆是那陆懿鸣惹出的祸”。 荆柔听到这里,忍住了就要冲口而出的为陆懿鸣的辩护,低头沉默不语。 顾匀亭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看见前方黑雾中隐隐透出一丝金光。 “快去看看!”她带着荆柔向前冲去。 “这,这是什么?”看着金色圆环里闭目盘坐的三人,荆柔惊呼道。她虽不明这是何物,但猎人敏锐的六识告诉她,这绝非善类。 顾匀亭则在一旁扶额沉思,这显然是一种失传已久,极为厉害的阵法,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阵中三人双目紧闭,一看便是意识入阵,罗盛稳坐阵眼,应当是执阵之人,莫非罗盛以自身意识为阵,将傅大哥他们的意识引入其中? 这个猜测她心中一跳,此等阵法只在先秦文献中有所记载,极为玄奥凶险,就算她深陷其中也没把握全身而退,更不要说破阵带走傅铮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心系傅铮安危,无法再等下去了。她将方才再地上捡起的山妖胸甲交与荆柔,郑重说道:“阿荆,这阵法我一时看不出端倪,但罗盛杀他们之心昭然,我无计可施,只能试着一并入阵,再在其中寻找破阵之机了。” “匀亭姐我同你”,荆柔还未说完便被顾匀亭按下。她继续交代道:“你留在这,若一日后我们还未出来,你便立马回蚕陵山寻寨主帮助。我将一线希望留于你身上,你可担得起这个托付?” 荆柔听到这里,哪还能不从,她含泪目点头,穿好胸甲坐在一旁。 顾匀亭安排好了她之后,便从怀中取出阵旗。一番掐诀布阵后,她挥出阵旗,将金环破开一道小口,随后一个闪身步入期间。 看着眼前越来越盛的金芒,顾匀亭轻轻一叹,心道“我入此阵中,恐怕九死一生,好歹是与傅大哥共赴黄泉,也算了却一桩心愿。阿荆你若出了这儿,万万不要自责。” 第66章 番外一 番外1的一小部分 九王爷捻起一枚暖玉棋子, 轻轻摩挲一番,最后长叹一声,将它连同棋盘一起放回了书架上。 皇上, 臣要离开了,自此山高水长, 不复相见。 九王爷背上行囊,带上幕篱, 推开了王府后院的角门。 看着眼前停着的青帐马车,九王爷眼中喜忧参半。果然, 皇上已经彻底接手了先帝的私兵。 自此,天下百官, 事无巨细, 都难逃皇上的法眼了。 青帐里传出小皇帝的声音:“皇叔何不上来一叙。” “是, 皇上。” 九王爷进入马车, 只见案几上已摆好了棋局,小皇帝笑着对他说, “今日皇叔你执白子吧。” 看着棋盘上二人对过无数次的残局, 他眼中一热,摘下幕篱,坐到了案几前。 黑白往来十余手后,九王爷开口道:“皇上棋艺一日千里, 臣早已不是对手。”言语中满是骄傲和赞许。 小皇帝微微一笑,不欲与他迂回,直截了当地说:“皇叔, 我舍不得你走。” 九王爷眸光一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日众人一抵达京城,九王爷便请求辞去一切职务, 小皇帝心中这才看明白,他的皇叔真的对权势没有半分留恋。 他本就想着集中皇权,既然皇叔开了口,他便顺水推舟,封皇叔做了个闲散王爷,也算感念皇叔这么多年来的相伴与扶持。 可他没想到皇叔竟然想着离开京城,这是他所不允许的,因此今天他来了。 他是不可能放任皇室血脉不受监管,远走天涯的。 更何况是文韬武略不逊于父皇的皇叔呢? 第67章 庄生晓梦(二) 这一章评论有送红包哈…… 湛蓝的天幕上, 罗盛睁开眼,向下望去,眼中一片追忆与向往。 下方, 是他用自己的意识复刻的南诏国首府——阳城。他生于斯,长于斯, 如今又要用这个虚拟的阳城,灭了傅铮和陆懿鸣。看着最为熟悉不过的故乡,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忽然,天边飞来一群鸟儿, 从他眼前掠过,将他从追忆中唤醒。时间紧迫, 现在可不是伤感的时候。等灭了傅铮二人, 天下间还不是任他来去。 庄生晓梦本就是远古幻阵, 极为玄奥凶险, 更何况他只剩下半片残魂,能坚持的时间更是有限。如果他没能在魂魄的力量耗尽前结束幻阵, 那么他就会同傅铮他们一起, 将意识永远留在这片虚拟的时空中。 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错失时机,他设定了三次飞鸟掠空的场景,每隔一昼夜出现一次。待第三次飞鸟掠空,便是他结束幻阵之时。如今第一次飞鸟掠空已出现, 意味着“庄生晓梦”正式开启。 他连忙闭上眼,隐退在天幕中,操纵起了“庄生晓梦”。 阳城将军府, 傅铮从睡梦之中醒来。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看着身上的衣服,以及屋子里的装饰, 心里涌起强烈的陌生感。他想不起自己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正烦躁之时,门外传来了响动声。 他起身下床,推开门,只见门外立着一个侍卫。侍卫一见他开门,立马恭敬地道:“将军!” 将军?他是一个将军?他忍下疑惑,越过侍卫向前走去。屋外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两旁竖着数十种兵器。一眼望去,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俱备。 他看着列挂其中的长刀,终于有一丝熟悉之感,他走上前轻抚刀背,脑海中出现一套大开大阖的刀法。 “哗!”他抽出长刀,将脑海中的刀法行云流水般舞了出来,越舞越有酣畅淋漓之感。看来,他就算不是个将军,也是个惯使刀的武夫。 天幕中,罗盛看着挥刀肆意的傅铮,眼里含着一丝嘲弄。与凡夫俗子相比,傅铮也许是一个高手,可在“庄生晓梦”之中,傅铮不过是任他摆布的蝼蚁。罗盛哂笑一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侍卫。 侍卫立刻半步上前,向傅铮拱手报到:“将军,众参将已在忠义堂恭候。” 傅铮皱眉道:“所为何事?” 侍卫被问得一愣,诧异地回道:“将军昨日不是邀众参将前来,商议抵抗施浪国的进攻么?” 傅铮皱了皱眉,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他对侍卫道:“既是如此,那便领我去忠义堂吧。” 在侍卫犹疑的目光中,他跟着来到了忠义堂。望着眼前乌压压一片陌生的脸孔,他压下心中疑问,坐了下来。 一位参将面带关切询问道:“将军,您昨日头伤复发,突然晕过去,可是把大伙儿吓了一跳啊。现在可还有不适?” 傅铮心想,难道他此刻记忆全失,是因为昨日他旧伤复发?但自己为何对晕倒一事没有半点印象。他面色不变,开口道:“已无大碍了。咱们不必耽搁时间了,开始议事吧。” 接下来,听着众将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傅铮始终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听着听着,他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自己是南诏国的大将军傅铮,而南诏与邻国施浪数十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数年前,施浪国突然出现一个陆懿鸣将军,他鼓动国王向外出兵,数年来已有三个周边小国相继被灭,如今,陆懿鸣更是向南诏举兵。南诏国王则钦点傅铮应战,而他三日前已在朝堂立下军令状,“不破施浪,诀不还朝”。 傅铮弄清了来龙去脉后,知道自己的身份举足轻重,而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一旦道出自己记忆全无之事,很有可能引起举国动荡。在这非常时刻,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思绪。于是,他打了个马虎眼,草草结束了议事。 回到书房,他陷入了沉思。尽管弄清了始末,他心中还是不踏实。看着书房里自己的手迹,毫无熟悉之感,自己仿佛大梦一场,对前程往事没有半分印象,好似凭空出现在这片时空中一样。 他捏起了案几上的陶杯,又沿着案几细细摩挲,感受着它们的质地。可是,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根本不可能是梦境啊。 此时,恰逢巫医再次请诊,他便委婉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我此次醒来,感觉很多的记忆都变模糊了,你可知这是为何?” “回将军,您之前脑部受击,脑中淤血未化,如今淤血游散到管理记忆的区域,自然使得您记忆全无。此症药石无灵,只能凭天意造化,也许来日某天会突然痊愈,也许永远都找不回那些记忆了。” 看这巫医忐忑的眼神,神情不似作伪,他长叹一声,隐隐开始接受自己的身份了。看来,他的记忆何时恢复,只能听凭天意了。 不过,如今他既是大权在握的将军,肩负着国运兴衰和民族存亡,无论记忆恢复与否,自己都要挑起大梁,决不能置之不顾。 既然下定决心,他便连夜召集部下,围着舆图沙盘,彻夜商议战事。如今,行军布阵之事,对记忆全无的他来说稍显晦涩。他便让众部下畅言,自己则从旁分析比较,加上众部下的观点基本一致,一时倒商议得顺畅。如此一来,他对自己的身份也越来越相信了。 夜幕里,罗盛忍不住嘲笑,武功再强又如何,还不是为我做嫁衣。 傅铮和陆懿鸣都有邪魔附体,继续在深渊交战的话,很容易挑动他们的情绪,引起邪魔附体。而在“庄生晓梦”之中,二人记忆全无,再加上他为二人设定的情景是两军交战,并不夹杂私人仇怨,很大程度上断绝了引动邪魔的可能。 只等二人战场交锋,他作为这片时空的绝对主宰,自有办法在混战中置他们于死地。 另一头,陆懿鸣也和傅铮一样,对眼下所处的环境感到无比陌生。 他不是傅铮,心中可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保家卫国?他只当自己是个行止由心的人。但是,他对眼前的一切始终存疑,一番查探下来又全无收获。疑惑又好奇之下,他决定去战场走一遭,看看会发生什么。横竖他自保之力还是有的。 想明白了这些,他心无挂碍,倒头便睡。 夜色中,顾匀亭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阳城的小巷之中。方一落地,她便心头一寒。阴恻恻的街道两旁,房屋内突然传来动静,夜色四合的街道上刮起一阵阴风。 她扫见街边一颗大树,不敢耽搁,立刻翻身上去,藏身枝叶之中。 与此同时,罗盛感到幻阵之中出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他不敢睁眼向下扫视,只怕自己的威压惊扰了傅铮和陆懿鸣。他闭上眼,细细回忆了气味出现的方位。用意识调动起了那一片的“居民”。 顾匀亭刚藏好身,就看见街道两旁的房门同一时间,轰然洞开。伴随着整齐的“嗒嗒”声,房屋里走出形形色色,衣着容貌各不相同的百姓。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目无神采,四肢僵硬。这些“活死人”动作整齐划一,一出房门便在街上巡逻扫荡起来。 看来,她的出现已经引起罗盛的注意了。她屏息凝神,一边紧紧注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一边拼命地回想自己看过的阵法。 这个罗盛,如此大费周章,将傅大哥的意识引入阵中,必定是在阵中布好了杀局。阵中的一切大事件必定与傅大哥有关联,因此,想要找到傅大哥的踪迹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能避开罗盛的意识接近傅大哥,又如何能灭了罗盛的意识,解开幻境呢? 下方“活死人”的搜罗持续了一整夜,顾匀亭只能呆在树上。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她始终想不到答案。 一片焦灼之中,朝阳缓缓升起。天空中飞来一群鸟儿,从她的眼前掠过。 紧接着,阳城中央的皇宫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悠长的号角,声音响彻云霄。顾匀亭心头一跳,知道这定然与傅铮有关。在她的远眺中,皇宫的大门次递打开,一条绵延十余米的军队,踩着整齐的步伐从中行出。 打头的,正是傅铮! 顾匀亭一阵狂喜。她看了眼下方不时出现的“活死人”,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寻着间隙,悄悄跟上了行军的队伍。 山谷间,傅铮率军队奔驰,上方的山林里,顾匀亭打叶穿林而过,紧紧跟随着。突然,她的脚下凭空出现了一个深坑,她眼中直盯着傅铮,哪里注意到脚下,一时躲避不及,便直直朝下坠去,甚至来不及发出喊声。 深坑仿佛无限向地心延伸,她坠落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到底,长久的失重让她头晕目眩,下一秒她终于抵挡不住,晕了过去。 深渊之中,荆柔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光环之中,顾匀亭的头颅低垂了下去。 第68章 庄生晓梦(三) 陆懿鸣轻轻吐了声“受…… 深渊里, 荆柔看着顾匀亭低垂的头颅,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便转头看向了陆懿鸣, 见他仍是正襟危坐,双目紧闭, 她暗松一口气。 她想冲进阵中查看顾匀亭的状况,可她一往前迈进, 四人脚下的光圈便金光大盛,一道无形的屏障立刻横亘在她面前。她牙关紧咬, 用尽全身力气,挥掌砍去。下一秒, 她惨叫一声, 被回弹的掌力震飞。待她捱过了头晕目眩, 睁眼一看, 光圈依旧纹丝不动。 另一头,幻境中的傅铮已经领着一行队伍, 来到了一片山谷。山谷形似宝瓶倒扣, 众人正站在瓶口。 看着两侧高耸入云的山谷,和脚下蜿蜒细窄的山路,傅铮勒住了马。眼前的地形显然和地图上的不一样。地图有假却隐瞒不报,那么探路的斥候必是内奸, 可是除了他之外,内奸还有谁?不,当务之急是马上离开, 这样的地形太适合埋伏了。 他立刻调转方向,一边扬鞭催马,一边朝后方队伍高喊一声“撤退!” 他话音刚落, 身后的队伍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两侧的山上传来震天呐喊,后方的退路也扬起了大片烟尘。 敌人这是要以合围之势将他们逼进山谷。傅铮心里清楚,山谷里必有埋伏,一旦被逼进山谷,敌人从两侧滚落山石,他们必定有死无生。 执此非常之际,傅铮提刀向前,刀尖直指退路,吼到:“杀啊!”他这一声喊用上了十足内力,声若惊雷一般在众兵耳边炸响。众人一时犹如虎胆加身,立刻聚拢起来向外冲去。 背水一战下,人人都激发出十倍于平时的勇猛,不顾一切向退路杀去。敌方也洞悉傅铮他们的想法,两侧的人马向中间汇集,加紧了对退路的防守。 傅铮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恰逢此时前方烟尘散尽,露出了陆懿鸣的身影。二人一打照面,心中俱是一噔,同时暗惊,眼前人为何如此眼熟? 二人原本都对当下的世界充满了陌生,经过了一天的磨合才稍稍生出一丝默契,可一看见对方,心中那种熟悉的感觉是此前全然没有体会过的。而且熟悉的感觉之下,还有夹杂着对对方难以忽视的反感。 傅铮暗暗肯定,此人必是我生平大敌,否则我怎么失忆了还忘不了对他的厌恶。 陆懿鸣则想着,不管周围的一切是真是假,既然我对他的厌恶是真的,那便杀了就是。 两人的思绪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二人杀意已决,再无犹豫,当下便奋力踏了下马镫,纵身杀向对方。 天幕上,罗盛心潮澎湃。 眼见下方的二人,如此顺利地便走入了他设下的局,他心中大喜。方才顾匀亭突然闯入阵中,让他心惊肉跳,差点以为自己功亏一篑了。后来发现顾匀亭并不熟悉阵法,他的幻相轻易便能扰乱她的意识,他才放下心来。 如今傅铮二人已经斗上了,只消得再困住顾匀亭一时三刻,便可大功告成。他看向了睫毛翕动的顾云亭。 顾匀亭被一阵咳意呛醒,她惊恐地发现,自己身处深坑底部,抬头望去,坑壁高不知几何,坑壁尽头,湛蓝的天空遥远地只剩下一个白亮的小点。 她抚摸着粗糙的坑壁,真实的触感让她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在这片时空里,罗盛仿佛绝对主宰,搬山填海,言出法随。而他们则如蝼蚁一般,在这片熔炉般的天地间生死由人。 可是,罗盛既然如此强大,为什么不直接扑灭了她的意识呢?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想法一般,本就不大的深坑一点点收缩,四周的坑壁朝她挤压来。一时间深坑里地动山摇,只要再过片刻,她就会被压成一滩血肉。 看着一点点逼近的坑壁,她死死撑着坑壁,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所有的疑惑一点点在她心中汇聚,她的思绪飞速旋转。 是什么阵法,能如此逼真地构筑出一个幻境?又是什么阵法不能直接扑灭他的意识,而要通过幻境扰乱她的心思?又为何傅大哥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将军,好像再世为人一般前尘尽忘? “庄生晓梦!”顾匀亭在心里喊了出来,她终于想起了这个阵法是什么。 相传先哲庄周,某日梦见自己化作一只蝴蝶,穿花拂叶。这个梦境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他醒来后感慨:“谁知道是我做梦自己化作蝶,还是蝶梦见它化作了我?” 后人则由这一感慨,悟出了“庄生晓梦”这一幻境。在这幻境中,主阵之人会先抹去入阵者的记忆,再缔造一片以假乱真的时空,让入阵者的意识在这片虚幻的时空中受尽摆布。 不过,再厉害的阵法,都有它的局限。顾匀亭想到了关窍,眼中微光闪过。 顾匀亭苦思对策之时,山谷外酣战正激。 傅铮和陆懿鸣冲在两军最前沿,二人身手难分伯仲,这一战自是格外艰难。 傅铮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左肩,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肩头传来,看来还是没躲过方才那一剑。他咬了咬牙,将左肩后缩,右手提刀向前一滑。刀尖划过地面,擦出一阵火花,刀身带着嗡鸣向陆懿鸣砍去。 陆懿鸣见傅铮左肩后缩,心中暗喜,决定买个破绽探探傅铮的伤势。看着挥至眼前的刀锋,他假意滞了滞脚步。就这么一滞,傅铮已经横身上前,连带着受伤的左肩,也曝露在了陆懿鸣的身侧。 陆懿鸣抓住时机,立刻抬手刺向傅铮左肩。傅铮当即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可是左肩受伤,早就不受力了,他根本来不及闪避,剑尖已经插入自己的左肩。 陆懿鸣反手一搅,一股血花从傅铮左肩爆出。剧痛让他眼前一黑,他闷哼一声。陆懿鸣根本不给他喘息地机会,抬手又是一掌劈向他的胸口。 “啊!”他痛叫一声,整个人如断线纸鸢飞了出去。 陆懿鸣眼见傅铮不敌,立刻乘胜追击,斩草除根。 前方,傅铮浑身浴血,整个人如同被抽了脊梁骨一般,软趴在地上。陆懿鸣轻笑着,一步一步走向他。走到了傅铮身前,陆懿鸣轻轻吐了声“受死吧”,便提剑向傅铮斩下。 深坑里的顾匀亭并没有看见这锥心一幕,她正轻轻抬起手,纤纤玉指抵上了不断逼向自己的坑壁。 她想验证一番自己的猜想。 庄生晓梦中,主阵者的意识不能直接抹杀入阵者的意识,而只能通过逼真的幻境,让入阵者的意识自相残杀。这也是罗盛为什么没能直接抹杀她,而是大费周章地用幻境困住她。 正所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幻境之中的一切,入阵者以为真,才是真。一旦入阵者认清了这个幻境,境中的一切,便对他们再无效力了。 一边想着,一边她的手指就这么穿了过去。 看着自己穿壁而过的指尖,顾匀亭嘴角微勾。 天幕之上,罗盛也看见了这一幕,他仅是眉头微皱,就算勘破幻阵又如何,只要顾匀亭找不到阵眼所在,她永远也找不到他和傅铮。话说如此,他难免升起一丝焦急,连忙把目光投向了傅铮的战场。 陆懿鸣手中的剑正高高举起,他等这一刻仿佛等了太久,渴望和兴奋都是如此真切,他甚至忽略了傅铮握住长刀刀手紧了紧。 就在剑刃斩下的那个瞬间,傅铮一个鹞子翻身,刀尖直插陆懿鸣喉头。方才他被陆懿鸣一掌击飞,便想着将计就计,假意伏在地上,待陆懿鸣上前,便趁他不备,一刀封喉。 陆懿鸣只见眼前银光一闪,刀尖就抵上了他的喉咙,兔起鹘落之间,他奋力侧身,避过刀尖。“扑哧”一声,刀尖在他胸口滑过,剜去了左胸一块碗口大的肉,一道血柱喷涌而出。他后退几步,剑尖撑地,勉强站稳身形。伤口太大,他点了穴也止不住血,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 傅铮这边也不好受,方才拼着重伤,硬是提气刺向陆懿鸣,这一会儿气劲一过,他血涌心头,当下便“哇”地一口吐出一滩黑血。再睁眼,眼前黑了半晌,良久才能视物。 二人拼斗到重伤力竭,双双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两旁厮杀的士兵,正朝着他们一点点围拢过来。 天幕上的罗盛冷笑一声,时机已到。 第69章 庄生晓梦(四) 奄奄一息的陆懿鸣,也…… 随着夜幕又一次降临, 罗盛缓缓收拢五指,只听“噼啪”数声,撑着陆懿鸣站立的长剑碎成了数片。 陆懿鸣本就勉力支撑, 长剑一断,他蓦地跪倒在地。没想到自己竟然着了傅铮的暗算, 这个仇他来日必报。但是,此刻他的伤势不允许他缠斗下去, 只得放傅铮离开了。 他正要命令手下收束攻势,环顾四周之时, 忽然惊觉情况不妙。不知何时,他的部下竟然不敌傅铮一方, 被他们反包围了。 陆懿鸣想咬牙提气, 腾跃出包围圈, 但重伤在身, 那一口气如何也提不起来。偏偏手下人又被傅铮的人马死死围住,圈子越收越紧, 每每他想冲杀出去, 总有酒囊饭袋一般的手下挡住去路。 乱斗之中,他腹背受敌,又添了几道伤口。 幻境之中,陆懿鸣情况告急, 深渊之中他的身影也同步晃了晃。荆柔看见他的脸色越发惨白,心急如焚,仓惶间, 她摸到了顾匀亭留下的山妖胸甲。她拿起胸甲,稍稍思忖便将它套在身上,咬着牙又一次朝着光圈冲了进去。 光圈同样金光大盛, 但这一次她胸甲在身,勉强能走进光弧。她双手护住头脸,弓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进光圈中。短短一步之遥,她仿佛走了数个时辰,金色的光弧,根根利如刀剑,划破了她的裙衫,在她手脚上留下道道血线。 终于迈过了光圈,她痛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口,她手脚并用,爬到了众人身前。她发现,不止是陆懿鸣,傅大哥同样也是面色苍白,四肢冰冷。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起了众人脚下的符文,可奇门遁甲之术她半点也不会,这些符文在她眼里,根本如同天书一般。 她实在想不出法子,便把心一横,干脆将他们一个个拖出光圈好了。她当即走到陆懿鸣身后,拖住他的两腋,想将他拉起。 下一秒,她惊呼一声。这,这怎么回事?她手上力气不算大,但也有百斤,怎至于半点也拖不起陆懿鸣来?她又试了试其他人,才发现不光是陆懿鸣,这个阵法里的每个人都好似重逾千斤,莫说搬动他们,就是改变他们的姿势也做不到。 她不甘心,又返身连试几次,始终搬不动陆懿鸣,最后她终于力竭,躺倒在他身边。她侧卧在地上,发现地上的符文好似有灵性一般,上面有一股股金光在汨汨流淌。顺着金光流淌的方向望去,她看见所有的金符文最后都汇集到了罗盛身下。 她一个激灵,撑起身来往罗盛那儿跑去。罗盛盘膝闭目,双手垂地。而所有的符文,正汇集到他的十个指尖上。她轻轻触碰罗盛指尖的符文,发现符文竟柔软如丝线一般。她小心翼翼将符文拢成一束,捞了起来。 看着手中握成一束的符文,上面金光跳跃,明艳又绚烂,她一时晃花了眼。匀亭姐入阵前曾说罗盛坐在阵眼上操控着这个阵法,那是不是把它们毁了,就能救出大家了?她边想着边用上十成力气,将符文向两边扯去。符文看似柔软,实则韧性惊人,她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符文还是完好无损。 正一筹莫展之际,她的耳畔突然传来了水滴落地的“滴答”声,她回过头去,只见陆懿鸣面如金纸,一道血线从他嘴角划过,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荆柔恨极了自己的无用。 幻境中,罗盛偏偏嫌陆懿鸣死的太慢,他又加紧了对战场上众兵将的催动。无论如何,至少要在幻境中杀了傅铮和陆懿鸣其中一个。 他本可以看戏一般,慢慢欣赏傅铮二人如何一步步杀死对方的。可偏偏顾匀亭闯入阵中,又勘破阵法,成了庄生晓梦中的最大变数。如今除了加快傅铮二人相斗,他还得防着顾匀亭找到阵眼。想到这里他眉头紧锁,连忙又对顾匀亭下了几道幻术。 浓浓夜色里,顾匀亭看着破空而来的数道冰棱,眼睛眨也不眨。她信手拈来一颗火球砸向冰棱,呼啸着将它们吞没。既然勘破了这些意念所化的幻相,那她也可以借着自己的意念,凭空造物相抗衡,这些小把戏根本耐她不何。 罗盛自然也不指望这些障眼法能灭了顾匀亭,他之所以不间断地干扰她,为的就是让她分心,无暇寻找阵眼。 顾匀亭心头也不免有些焦躁。倒不是因为这些干扰,她本就心思玲珑,最擅长一心多用,别看她忙着破开幻术,她的思绪早已百转千回,将眼中的世界上上下下看来不止几遍。她所焦虑的是,四周根本没有看见丝毫破绽,而已知的记载里,根本没有提及如何寻找阵眼。 她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用最基础的五行术数,在偌大的空间中一点一滴的推演。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黎明的曙光照在了兵荒马乱中战场上。 奋战了一夜的陆懿鸣,“哇”的又呕出一口热血。他身形晃了晃,已是强弩之末。他看了看身旁三三两两的己方士兵,知道兵败不过是时间问题。 呵,看来今日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奇怪的是,他一个将死之人,心中竟然好似放空一般明净。没有遗憾,没有不甘,没有牵挂,只有疲惫至极之时,终于迎来了解脱的快慰。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红日,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正如他所料,不过是三两息的时间,他的手下尽数被屠戮干净,傅铮的长刀已经明晃晃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傅铮看了眼坦荡赴死的陆懿鸣,眼里的相惜一闪而逝。他握紧长刀,划向陆懿鸣的脖子。 遥远的天边,一群飞鸟掠空而过。 罗盛看着飞鸟,心跳如雷,他的意识之力也已经撑到了极点。他死死盯着傅铮的长刀,催促着,快些,再快些。 遥远的丛林里,顾匀亭看着草叶上摇摇欲坠的晨露,愁眉不展。一夜过去了,她还是两眼一抹黑,关于阵眼所在,半点进展也没有。她又一次抬头望向天空,远远看见天边飞来一群鸟儿。 她目放精光,不对,这群飞鸟有问题。不论是数量,排列,出现的时间,还是飞行的方向,都与昨日清晨一模一样。这必定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那罗盛为何将它设置在天幕上?方才不论幻相如何闪现,她头顶的天空却没有出现一丝变化,这又是为何? 她凝视天空,忽如醍醐灌顶。 下一秒,她通体金光大盛,整个人化作一道巨剑,腾空而起,朝天幕刺去,剑势如风,气贯长虹。不好,顾匀亭发现了阵眼所在。罗盛惊惧交加,他此刻被困在阵眼,半点不能离开。惶然间,他只能拼命堆叠的重重幻境,企图抵挡长剑。 顾匀亭此刻抱着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不顾后果地燃烧自己的意识,长剑声若奔雷,一往无前地刺向天幕。罗盛的幻境如纸糊一般,被长剑触之即破。 看看不断放大的剑尖,罗盛双目赤红。这剑来得太快,再不解开庄生晓梦,他就要被顾匀亭意识之剑刺中,葬身在虚无之中了。他心中怒火熊熊,眼看陆懿鸣意识就要消亡,到了这个时刻,竟然还是功亏一篑。 罢了罢了,总不能真和他们同归于尽,只能出去再想别的法子杀了他们。他咬牙瞠目,捏出了解开幻境的印诀。 怎么,怎么没反应!看着周围景色没有丝毫变化,他被无尽的惊恐包围,疯狂地重新捏起印诀。越试,他的双手越颤抖,不行,不行,还是不行。 顾匀亭没有给他太多尝试的机会。 “不!”看着刺入自己眉心的剑尖,他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 下一秒,整个世界地动山摇,傅铮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兵将化作灰飞,一段段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看见顾匀亭纤弱的身影从高空中坠下。 奄奄一息的陆懿鸣,也在最后一刻感应到了这个世界的剧变,感受到纷至沓来的回忆,他想,不知道荆柔能不能逃出阴兵涧。 深渊里,荆柔看着手中断成两节的符文丝线,心中大喜,她不过从胸甲中掰下一块鳞片,勉强一试,没想到竟然真的割断了符文。 若是罗盛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庄生晓梦,竟然被荆柔以这样意外的方式毁了,他一定会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杀了荆柔。 待荆柔回过神来,整个光圈突然剧烈浮动起来,符文化作万点金光爆裂开来,卷起一阵气浪。风浪之中,罗盛突然七孔流血,直直朝后躺倒,“啪”地砸在地上。 第70章 桂馥兰馨(一) 一道低沉又颤抖的声音…… 无尽的金光在光圈之中回旋扫荡, 震得光圈不断嗡鸣起伏,终于,光圈挨不住震荡之力, 砰一声爆开。 光圈一爆裂,金光立刻四散逃逸, 化作万丈金灿灿的风浪,吹散深渊底部的黑雾。 直到这时, 荆柔才能看清众人的身形。她正要查看三人情况,忽然看见傅铮睁开了眼睛, 她心中大喜,忙问“傅大哥, 你怎么样了?” 傅铮还有些头晕目眩, 他忆起了顾匀亭从天坠落的身影, 急忙侧目去寻顾匀亭。顾匀亭就在他身旁, 此时也恰好也睁开眼睛,虚弱地看向他。二人两两相望, 眼里藏着万语千言。 幻境里的一切就算再怎么真实, 他也感觉像飘在云端,直到看见了她,他才感到踏踏实实地落在地上。 他慢慢伸过来的手,她也缓缓与他回握, 终于握住彼此之时,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滑落。“我杀了罗盛”,说完这句话, 她再也撑不住,双目一阖,倒在了他的怀里。傅铮紧紧抱住怀中娇软的身子, 轻轻蹭着她头顶柔软的发丝。 他曾害怕自己命不久矣,不敢许她未来,他曾心系寻宝重任,不让自己耽于情爱,可这番失而复得后,教他只想自私一回,他暗暗定下一个念头,打算回蚕陵山就同顾匀亭交待。 一旁的荆柔看见二人醒来,忙冲到陆懿鸣身边,查看他的情况。她将陆懿鸣歪倒的身体扶起,探向他的鼻息,得知他一息尚存,她长松一口气。 听得顾匀亭说罗盛已死,她又看向罗盛。她这才发现,四周幽森的黑雾不知何时已经被金光荡尽,光线一点一点从头顶照下来,原本阴测测的深渊,慢慢露出真容,变成了一片平坦的山谷。不远处,罗盛维持着盘膝的姿势躺倒,已是僵直死透。 看着头顶重新出现的湛蓝天空,回想幻境里的一幕幕,傅铮心中升起一股再世为人之感。 他沉默着看向荆柔怀中的陆懿鸣。此刻陆懿鸣人事不知,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想到一直以来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放下怀中的顾匀亭,站起身来。 他一步步走向陆懿鸣,双拳捏的咯咯作响,目光越来越冷。 看见傅铮这副模样,荆柔心头一跳,手比心快,下意识地拦在了陆懿鸣身前。她喊了声“傅大哥”后,张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愿意陆懿鸣受伤害,可她又有什么立场让傅铮不要杀他? 他就这么死死盯着陆懿鸣,她也倔强地护着陆懿鸣,二人僵持了许久,直到她的背上被冷汗浸透。 出乎她意料的是,傅铮最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长叹一声,低下头背起了顾匀亭,朝山谷外走去。荆柔也忙将陆懿鸣背了起来,跟了上去。 经过山谷中央之时,他们又看见了那柄封印之刃。原本锈迹斑斑的巨刃,此刻居然化作了石像,而巨刃所立的巨石之上,繁复诡异的符文已消失殆尽,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顽石。二人i?见此,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荆柔忽然指着巨石,发出一声惊叹,“傅大哥,这是什么?” 傅铮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发现巨石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小巧的笛子。他弯下身捡起笛子,粗看一番,没发现什么端倪,只觉得质地细腻罕见。此时不是细看的时候,他匆匆将笛子塞入怀中,二人又继续朝山谷外赶去。 此时黑雾尽散,二人面前再无阻碍,便一路箭步如飞,数个时辰之后便走到了阴兵涧的入口处。 突然,前方传来了零碎的脚步声。傅铮停下脚步,示意荆柔躲到一旁。二人躲在树上,静候来人。不多时,脚步声近前,荆柔一见来人,激动得大喊:“寨主!” 他们立刻纵身跃下,双方一见彼此,都喜出望外。寨主看见荆柔背着陆懿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此地不宜久留,他按下疑问,从荆柔背上接过陆懿鸣,接着众人便快马加鞭,赶回蚕陵山。 三日后,蚕陵山孤刀寨,昏睡了三日的顾匀亭终于睁开了眼睛。 “什么?琮蓉师伯要当娘了!”顾匀亭双目圆瞪,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难怪那几日在擂鼓山上,师伯总显得疲倦。” “哈哈”,傅铮难得看见她吃惊的样子,觉得稀罕又有趣。他偷瞥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说道:“我一听见也觉得意外。不过寨主倒是高兴得很,已经宣布要于近日完婚了。”说完他便直直看向她,不放过她脸上丝毫神色。 “真替他们开心。”顾匀亭由衷地笑着。不过喜悦之余,她的心底还有一丝羡慕。她悄悄抬眼,期期艾艾地看向了傅铮,正好对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她被这目光一烫,浑身火燎了一般,忙垂下眼帘,不敢载看。 她颤巍巍的睫毛好像一只振翅飞舞的蝴蝶,挠的他心里又酥又痒。一股火从他的胸膛烧到了四肢百骸,他握起了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问出了心中盘桓数日的那句话,“亭儿,亭儿,我,我,我,”憋了半天,才讲了仨字,他一口气上不来,又深吸几口。 这句话他明明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一开口怎么还是磕磕绊绊,他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只觉得此前的所有战斗,都没眼前的情景为难。 顾匀亭看他这副模样,又羞又好笑,恨不能替他问完了,然后自己再答个“好”。就在她心神荡漾之时,握着她的双手忽然一紧,一道低沉又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们也成亲吧。” 她抬眼望向他,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正要说出那声好,外头突然传来了不合时宜的拍门声。 看着傅铮一脸懊恼,顾匀亭忍不住笑出声来,又催促到,“快去开门呀,傅大哥”。傅铮叹了口气才起身。 一开门便看见荆柔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她满面担忧,急切地说: “傅大哥,陆懿鸣不好了。” 第71章 桂馥兰馨(二) 她强压住狂跳的心脏,…… 傅铮本就对陆懿鸣无甚好感, 现下他又偏偏打断自己的好事,傅铮的脸色尤为难看。要不是不想陆懿鸣在蚕陵山上惹事,他压根儿就不想走这一遭。 当他看见陆懿鸣脸上隐隐浮现的青气时, 才收起了心头的浮躁,面露凝重。上一次看见陆懿鸣这般样子, 还是在宝花庙前。 “傅大哥,这是什么情况?”一旁的荆柔看见傅铮眉头紧锁, 半晌无语,忍不住追问道。 顾匀亭也算知晓内情, 她安抚到:“阿荆,这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你莫催促傅大哥。”说罢, 她又转头看向傅铮。傅大哥同陆懿鸣之间本就仇深似海, 现在陆懿鸣又是这般模样, 若是她,早就一剑刺他个透心凉了, 也不知傅大哥犹豫些什么。 她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傅大哥, 上一次在宝花庙前,他也先是这幅样子,后来便化成了罗刹恶鬼。” 傅铮点了点头,尽管战斗的时候神智全失, 可事后他一切都回想起来了。若要论恐怖程度,陆懿鸣的鬼相加身,同他的煞气附体, 可算不相伯仲。因此,绝不能对陆懿鸣放任不管,一旦他再一次鬼相加身, 这对蚕陵山会是一场灾难。 可阴兵涧一战后,他对陆懿鸣已没有杀心。此间曲折,实在说来话长,他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能直接地说:“亭儿,我知道不能任由他魔化下去,可我现在不想杀他。” 顾匀亭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听见荆柔又喊了句“傅大哥,你看”。顺着荆柔指尖望去,短短片刻之间,陆懿鸣脸上青气又更深了一分。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傅大哥突然放下仇恨,但傅大哥说不杀,那便不杀。由于她对邪魔一类的事物,向来知之甚少,她建言到: “那便等寨主过来,看看他有没有什么主意。”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外脚步声,正是得知消息后便赶来的寨主。 荆柔一见寨主,立马迎了上去,慌慌张张地将陆懿鸣的状况解释给寨主听。寨主走到陆懿鸣身前,掌贴他的前胸,注入自己的内力,运行了一个周天。越是查看,他的眉头皱的越紧。 此时在场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寨主的身上,一时气氛凝重。荆柔最先沉不住气,开口道:“寨主,情况如何?” 看见荆柔如此在意陆懿鸣,顾匀亭心中倍感意外,她回想了阴兵涧里的情形,心中产生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但眼前陆懿鸣的状况显然更为重要,因此她转念将这个猜测抛在脑后,也面露期待地看向寨主。 “他这是修炼了一门极为邪门的功法,以心魔为饲,来壮大功力。修习此功法,犹如饮鸩止渴,心魔越盛,功力越强,且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等到心魔极盛之时,便会反噬自身的意识,让修炼者变成只知杀戮的恶魔。” 啊。听到这里,荆柔心中一阵惊呼,他嫌自己活得不够惨么?竟还要选这样邪门的功法? 傅铮回想起此前阴兵涧一战,插话道:“那他现在这番状况,可与他在幻境中意识受损有关?” “不错。应当是他意识受损后,心魔便乘机噬主”,寨主肯定道。接着他又说,“必须在他没有彻底走火入魔之前杀了他”。 “不!”荆柔两眼圆瞪,呼出声来。她知道全寨安危为上,她也知道陆懿鸣为众人不喜甚至厌弃,可是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不是非要杀他不可。她面露恳求地望向傅铮,傅铮也知道寨主所言非虚,因此他别过头去,不敢直视荆柔那双哀切的眼睛。 荆柔又含泪看向顾匀亭,顾匀亭心中不忍,在心里苦苦思索着,心念急转间,突然想到了一个缓兵之计。她开口道:“不如先用千秋雪封住他的生机,再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吧。” 得到众人肯定后,顾匀亭拿出了从弥天洞境里带出的千秋雪,让荆柔将它放在陆懿鸣手中。 几人离开陆懿鸣处后,便开始商量对策,从黄昏商议到夜半,始终没有头绪,除了杀了陆懿鸣,似乎真的别无他法了。 沉沉夜色中,顾匀亭和傅铮暂时拜别了寨主,回客舍休息,约好明日再来商议。 路上,顾匀亭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疑惑,“傅大哥,你为什么不想杀陆懿鸣了呢?” 傅铮向来不善言辞,往往心里想了十句,嘴里才说出一句,这次要解释这么曲折的变化,他自然也是沉默着,将答案在心里盘桓了许久。 顾匀亭也不催他,就这么仰面看着,看着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夜风吹拂下,几根散发在他的额角有节奏地跳跃,她眼里的光也同频率地闪烁着。 在她柔和温暖的目光里,他回忆道:“小时候,我曾和师傅一起下山历练,碰见一个野孩子,他拿石头砸了我。我很生气,可师傅却和我说,你不应该气他,应该气那块石头,是石头砸的你。” “可是石头自己又不会动,拿起石头的人是那个野孩子呀。”顾匀亭为傅铮不平到。 傅铮轻轻一笑,“我也是这么同我师傅说的”。他收起笑容,陷入怀念,“可师傅却告诉我,那你更不应该生那孩子的气。石子被那孩子所操纵,而那孩子何尝不是被心中的愚昧,暴戾所操纵呢?” 顾匀亭听到这里,面露恍然。但她舍不得打断这柔软的夜色,还是静静听了下去。 “我一直没有领悟这个道理,直到我在庄生晓梦中杀了陆懿鸣。罗盛为我们构建了各为其主的身份,带来了无法避免的杀戮,这和现实中的我们是多么相似”,傅铮感慨道。 顾匀亭轻轻点了点头,又分析到,“他的功法以心魔为饲,想来他内心的悲苦仇怨,应当是极为强烈的”。 “正是。”傅铮回忆起了两次与陆懿鸣的战斗。每一次的生死边缘,都让他无限接近陆懿鸣的内心,他总能看见陆懿鸣眼中化不开的仇恨和痛苦。他不自觉说了出来:“陆懿鸣总让我想起漾月,一样那么充满仇恨,一样想要毁灭一切。” 顾匀亭轻哼一声接口道,“那自然是很像的,一个喂大了心魔,一个留下了煞气”。 心念电转间,她突然腾地转向傅铮,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她甚至激动到破音,喊到:“傅大哥,你到煞气有解了!” 看着傅铮还是一脸茫然,她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又说了一句:“你还记得那个老伯伯说的吗?煞气是外邪,要用内邪来破!” 傅铮被顾匀亭一点,也反应过来。他双眼一亮,反手紧紧回握住她。 第72章 桂馥兰馨(三) 激动激动,亭亭和铮铮…… 顾匀亭的话, 让傅铮想起了宝花庙前,他和陆懿鸣的决战。那次,魔化的二人同时使出最强一击, 本以为会惊天动地,没想到两股力量一相遇, 便如冰消雪融,化作无形。事后, 他丹田的煞气还莫名消解了些许。 “外邪需得内邪治”,傅铮摇着头默念这句话, 他早该想到这里的。 次日一早,二人便兴冲冲地去找寨主求证。 “竟有此事!”寨主和琮蓉听闻此事俱是一惊, 而后便开始思量这一方法是否可行。待寨主以内力查验过傅铮体内的煞气后, 说道: “那位前辈所言, 确有几分道理。世间万物本就相生相克, 你们之前的经历也证实了这一点。不过,陆懿鸣已经意识微弱, 只能由你将他的心魔牵引出来。届时, 你的身体便会似熔炉一般,他的心魔和你自身的煞气会同在你体内交汇,这么做有多凶险你明白吗?” 寨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给傅铮一些时间, 让他权衡一番。 “多谢寨主提醒。这煞气与我,就如同体内埋雷,今日不除, 他日也必定叫我丧命。如今既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都要试试。”傅铮来之前,已经深思熟虑过, 寨主这番话,并未让他犹豫。 顾匀亭听到这里,眼底浮起浓浓的担忧,但傅大哥说的不错,只要有希望,都应当试一试。她转而又有一丝忿然,风险都让傅大哥担去了,陆懿鸣却坐享其成,真是便宜他了。 寨主见傅铮已经考虑清楚了,便点了点头,郑重说道:“那咱们这就去试一试。届时,我会从旁牵引,竭力保你无虞。” 蚕陵山客舍,陆懿鸣卧榻前,一个防止气浪外溢的遏灵阵法已经布置好。遏灵阵中央,陆懿鸣、傅铮和寨主鼎足而坐,顾匀亭则手执阵旗,从旁操控,防止稍后动静太大,波及他人。 众人神情肃穆,严阵以待。虽然接下来的每一步,他们都已经计算安排,但毕竟这事此前闻所未闻,是否存在未知的风险,谁也不敢保证。 得到寨主点头示意后,荆柔上前将千秋雪从陆懿鸣手中抽走。一离开千秋雪,陆懿鸣脸上的青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数息之间,一个青面獠牙的罗刹虚影就出现在他身后。 “快!”寨主喝到。 傅铮面色一凛,立刻于陆懿鸣双掌相抵。掌心相对的那一瞬间,陆懿鸣体内奔流的魔气,仿佛找到了泄洪口,顺着傅铮的掌心狂涌而去。傅铮被这魔气一激,体内煞气翻搅,一头黑气森森的蟠螭虚影浮现在他身后。他耐不住痛楚,头颅后仰,发出一声嘶吼。 顾匀亭心头一刺,连忙拿眼催促寨主。寨主见时机已到,立时双掌贴住傅铮后背,源源不断送出内力,帮助傅铮平衡体内两股魔气。 阵中,随着体内魔气泄出,陆懿鸣稍稍恢复意识。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牵引着自己体内魔气的人,竟然是傅铮。这是在干什么?他错愕之余,第一反应是傅铮要害他。他冷笑一声,分出一丝意识,随着倾泻的魔气看入了傅铮的气海里。 气海里,傅铮正勉力让一青一黑两股气旋融合。青色的气旋他熟悉,那是他的心魔,可黑色的气旋又是什么? “我在救你。” 陆懿鸣被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吓到,傅铮的意识能跟自己交流?是了,奔涌的魔气打通了二人意识沟通的渠道。 想明白了这点,他定下心来,冷冷回复道:“我不需要。”他最烦傅铮正气凛然的样子,一看便知幼年备受呵护和教养,两相衬托,自己简直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似乎全然忘记了,傅铮的父亲就是自己逼死的。 “由不得你。”傅铮对他也难有好性子。 “哼,救我?是救你自己吧。那股黑气在你体内的滋味不好受吧?”陆懿鸣见傅铮拼命想让那两股气旋相融,便猜出了一二。可惜,他向来对救别人没什么兴趣,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傅铮。 救傅铮也是救自己?他可不想。 他抬眼看了看正对着自己的顾匀亭,她满心满眼的只落在傅铮身上。他轻嘲一声,活不活又有什么所谓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真正在乎自己吗?还不如死了也拉个傅铮陪葬。 恶念一起,他打算出言干扰傅铮。 此时,傅铮体内三股力量针锋相对,正激荡到了一个白热化的程度。他眉头紧皱,四肢百骸犹如被利刃交割。他闭目内视,只见丹田上,一青一黑两股气旋正在飞速旋转靠近,搅得他气海翻腾,剧痛正由此而来。 两股气旋靠的越近,疼痛越剧烈。只见他两臂青筋暴起,额头上经脉突突跳动,显然已是到了痛苦的极限。 看到这里,陆懿鸣冷笑一声,在这个当口,只要提起傅铮父亲的死,他必定会被扰乱心神。届时,两股魔气立刻反噬,啧啧,那滋味,可不只是魔化,会爆体而亡吧。 而自己,也可以结束这充满了折磨和痛苦的一生。 开口前的最后的一刻,他的眼神飘忽着看向四周,他也不知自己在寻找什么。 他的眼神定格在荆柔脸上,望进了一双盛满担忧和关切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只有他,眼里的情绪只为他,这样的眼睛世间只此一双。 他轻叹一声,找到了。他是在荒漠的旅人,跋涉了一生,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发现了一汪清泉。他溺在这晶莹的目光中,舍不得移开眼。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傅铮体内的两股气旋,旋转得只剩残影。气旋两两相切一刹那,傅铮痛到眼前的场景模糊扭动,他狠狠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死寂的漆黑。 尽管目不能视物,他仍咬紧牙关死撑着,他还没有等到亭儿的回答,决不能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下个瞬间,两股气旋汇合,交融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听见丹田处传来“噼啪”碎裂之声,还来不及查看便晕了过去。顾匀亭抛开阵旗,冲上前拖住他倒下的身躯。 另一边,陆懿鸣觉得自己越轻,最后甚至有种灵魂出窍,漂浮在半空的错觉,他恋恋不舍地闭上双眼,倒在了荆柔温软的怀中。 这是第一次,他倒下的时候有人为他守候。 三日后,陆懿鸣卧榻前。 深秋的冷风拂过,窗外落叶簌簌而下,荆柔拧干一块帕子,熟稔地为陆懿鸣净面。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絮絮叨叨同陆懿鸣自说自话: “奇怪,寨主说你体内心魔已解,为什么你还不醒来呢?匀亭姐说,是你的义父让你练的这么邪门的功法,是这样吗?那我真恨透他了,白白叫你遭了这么多罪。”说到动情处,她伸手轻轻波拢他额间的碎发。 双目紧闭的陆懿鸣其实早已醒来,他感受到额前柔似飞絮的触碰,心尖颤动,只盼她的指尖能多停留片刻。 “你知道吗?明日傅大哥和匀亭姐就要成亲了,我真为他们开心。你醒来之后,也别再犯傻了,你同匀亭姐,是没有可能的。” 听到这里,他心头一热,就要开口陈明自己的心意。 第73章 桂馥兰馨(四) 幽幽的女儿香和淡淡的…… 就在陆懿鸣正要睁眼的当口,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来人轻轻推开门,喊了声“阿荆”。 荆柔回头笑到:“阿姐,你怎么来了?” 阿姐在荆柔身旁坐下, 看了看陆懿鸣,又看了看荆柔, 满脸欲言又止。 “阿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荆柔说完, 便低下头扣弄着衣角。 听见荆柔声音里的沮丧和委屈,陆懿鸣心弦也跟着紧了紧。 阿姐轻叹一口, “阿荆,你素来是个倔强的, 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可是, 阿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里。” 怎么就跳进火坑里呢?她在心里忍不住辩白。是的, 陆懿鸣是喜欢过匀亭姐, 可那都是过去了。阿姐说这话好不公平。 阿姐看见荆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不再拐弯抹角, 直说:“你知道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吗?你知道他为谁卖命吗?你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吗?”当下, 又把从顾匀亭那儿打探来的,什么逼死傅铮父亲,摧毁桐柏山,杀害莲娘, 逼婚顾匀亭,为项衍卖命夺宝等等,一五一十全说了。 看着荆柔一点点泛白的脸, 阿姐心中不忍,硬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责骂,只把打听到的事说完了就走了, 临走前,她留下一句:“阿荆,你考虑清楚了。感情易变,但本性难移,他若是个烂胚子,以后有你苦头吃的。” 躺在床上装晕的陆懿鸣听见这番话,暗哼一声,若不是看她是阿荆的姐姐,早就两个大耳刮子过去了。阿姐走后,荆柔久久都没有出声。陆懿鸣心头的热火,也在这沉默之中,一点点冷寂下去。 荆柔枯坐了一会儿,便神情恹恹的离开了。她一走,陆懿鸣便睁开了眼。他的眼里没有柔情,只有冰冷。 是,荆柔阿姐说的不错,他就是天生坏种。他恨,恨荆柔的喜爱这么轻浮,三言两语就被她姐姐挑拨去,他恨荆柔的姐姐,打碎了他唯一的幻梦,他恨命运不公,为什么只要是他爱上的,都要离他而去,既给他如此多苦难搓磨,又给他天煞孤星的命格。 他冲出门外,隐没在夜色里。他要去找荆柔。 荆柔侧卧在榻上,浑身酸软。方才阿姐一走,她便觉得身子不爽利,算了算小日子也近了,便回屋一看,果然是来月事了。她清理一番后,觉得格外疲倦,便倒在榻上,想着稍稍伏一会儿再去看顾陆懿鸣。 初听见阿姐同她说那些事的时候,她的心中是很诧异,但转念一想,这些行径倒是符合陆懿鸣的品性。可她知道这些事又如何,她做不到像阿姐一样嫉恶如仇,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抛不开舍不下。 她回不到过去,她也把握不了未来,她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了。 进退两难间,她觉得心绪郁结,疲倦异常,原本只打算稍躺下,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夜色里,陆懿鸣走到了荆柔的窗外,正要翻进屋中,便听见屋内传出了她的呢喃。他走进了倾听,只听见睡梦中她一声声唤着“阿姐”。 他身形一滞,一时陷入犹豫中,不知该不该将她带走。 忽然,一丝血腥幽幽飘至他的鼻尖。他环顾四周,鼻尖翕动,这是从阿荆身上飘来的血腥,她受伤了? 他一个心切,走到了她身边,并迅捷地点了她的睡穴。他贴近荆柔轻嗅,想找到伤口。越靠近小腹之时,血腥味越浓。他贴着小腹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整张脸涨成了朱紫色。 幽幽的女儿香和淡淡的甜腥混在鼻尖,化作情、欲的陈酿,蒸得他飘然微醺,他的心跳由慢到快,一声声击在鼓膜上。 他要她,从心到身。 他稳了稳心跳,不再犹豫。他上前将荆柔娇软的身子抱起,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她细嫩的脸蛋,就要将她带走。 这时,怀里的荆柔不知梦见了什么,嘟喃了声“阿姐”,接着,一滴清泪从她的睫毛下颤巍巍地落。他没有亲人,没法儿想象离开至亲是什么滋味儿。但他厌恶那滴泪水,不愿让它落下。 他伸出手,温热的泪水滚落在他的指尖,将他的心也灼出一个空洞。他轻轻拭去那滴泪水,将指尖放入口中轻吮。 咸涩的泪水在他口中化开,他终究还是不忍强迫她。他挣扎着将荆柔放下,解开了她的睡穴,转身离开屋子,空留下一声长叹。 他阴诡又自私,这辈子是铁定做不成英雄的,没想到偏偏又生出了片刻心软,连小人也做不成了。 今夜,蚕陵山上灯火通明,众人往来如织,都在为三日后傅铮和顾匀亭的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傅铮他们这次拼死带回了荆柔,再加上寨主亲自主持婚礼,众人都乐得为这件喜事出一份力。 山头上,陆懿鸣看着往来的寨众和喜庆的布置,心中暗嘲,这辈子自己恐怕也没机会度此良宵了吧。 另一边,陆懿鸣刚离开屋子荆柔就醒来了。她想起了梦中她是如何肯求阿姐,难受得捂着胸口摇了摇头。算了,先不想这些,等陆懿鸣醒来在做打算吧。要是他也一样中意自己,到时候一起去阿姐面前求情,想来阿姐也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想到这里,她羞涩一笑,朝陆懿鸣屋子走去。 进了屋子,却看见榻上空空如也。人呢?她焦急又慌乱,却本能地不想将这事嚷嚷给众人知道。他们本就不喜陆懿鸣,这会儿知道他不见了,指不定怎么猜测呢。 她夺门而出,小心翼翼地张望寻找着。此时山上已是深秋寒凉,秋风一过,穿着夹袄都要抖三抖,可她找了几处也找不着,额头上很快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啊,找到了!看见陆懿鸣的身影,她眸子一亮,就要喊他。只见他身长玉立,站着高高山头上,脸上蒙着细密的哀愁。她心头犯疑,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看见了众人兴高彩烈地布置喜堂。 她火热的心的秋风中一点点凉透,原来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根本还忘不了匀亭姐。她眉头一皱,冰凉的手抚上胸口,死死按住,原来心痛是这样的。 又是一阵寒风挂过,几片红叶落下,她抬眼望去,他已经走了。 第74章 桂馥兰馨(五) 红盖头下的顾匀亭颤了…… 清晨, 蚕陵山。 随着一声震彻山谷的鞭炮声,鸟雀儿惊飞四散,筹备数日的大婚缓缓拉开帷幕。 香闺里, 顾匀亭放下来手中的胭脂,对着镜子端详起来。 “师伯, 你看我这胭脂是不是太艳了些?” 琮蓉看着反复擦补妆容的顾匀亭,抿嘴一笑, “亭儿,你天生丽质, 又青春年少,怎样装扮都是美得。” “正是。”屋外传来荆柔清亮的声音, “正所谓‘浓妆淡抹总相宜’, 更何况傅大哥今日必定要被寨主他们灌醉, 就算盖头下是一只大马猴儿, 他也发现不了”。 三人都被这话逗笑,顾匀亭上前一步拉着荆柔的手, 说道:“阿荆, 前儿听说你着风寒了,我诸事缠身,都没抽出时间去看你,这会儿可好了?” 看着荆柔不过短短几日, 竟瘦成了这样,琮蓉惊讶之余,在一旁补充道:“正是, 你素来是身体强健的,怎么好好的风寒了。” 荆柔低头微扯嘴角,淡淡回道:“没事儿, 小小风寒而已,当日就好的差不多了。”她不愿在这话题上多说,她从怀中摸出一串蜜蜡手串,递了过去:“匀亭姐,在我们族中,姐妹会在婚礼上赠送手串,这个手串是我阿妈留给我的,你收下吧。” 荆柔手中的珠串,除了蜜蜡以外还有蓝珀,血珀等数种宝石,于荆柔而言已是极为贵重之物,而且还是她逝去的阿妈所留,足见此物对她的意义。 看着这样一份厚礼,顾匀亭心中对于荆柔爱上陆懿鸣一事所生的膈应,也消弭无形了。 她郑重地收好手串,又回身给了荆柔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轻语:“阿荆,谢谢你。”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鞭炮声,一汉子高声喊:“吉时已到!”话音刚落,噼里啪啦的唢呐声便响了起来,顾匀亭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回身坐到椅子上。 琮蓉正要上前帮顾匀亭盖上盖头,荆柔说道:“夫人,你身子重,还是我来吧。” 她刚为顾匀亭盖好盖头,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是喜娘的催促声。她不敢耽搁,小跑过去开了门,又搀着顾匀亭走出去,将之交给了喜娘。 小院外,傅铮一袭红衣,骑着高头大马,翘首以盼。眼见喜娘牵出了顾匀亭,他满心满眼都是眷恋,舍不得挪开眼睛,看着顾匀亭的身影向他一步步走来。 红盖头下,顾匀亭的视线只及脚下,随着轻移的莲步,她的脑海中浮现了过往的一幕幕,从九龙河畔初相遇,到二人结伴出汝南,赴洛阳,再到秦岭深处两心相许,还有后来的宝花庙,阴兵涧,每一次出生入死,都让她坚定要和傅大哥共度此生。 不过是短短一段路,她仿佛走了一生一世,等到喜娘喊出那句:“新娘入轿门,福寿双全儿坐盆”,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洇湿了绣鞋的鞋面。 一旁,看着顾匀亭一身红妆,走向了她一生的挚爱,荆柔眼里是藏不住的艳羡。直到一阵秋风拂过,又刮落几片枫叶,她才在寒风中感到化不开的哀戚。 酒过三巡,傅铮耐不住心急,装作大醉躲过了还要拉着他灌酒的众人,一路蹒跚着走向了新房。 “啪”的一声,新房的门被推开。红盖头下的顾匀亭颤了一颤,傅大哥来了。 很快,她的眼下出现了一双黑靴,她紧张得嗓子都要跳出喉咙口了。眼前红影摇动,一阵微风扫面,红盖头已被掀下。 看见傅铮那双亮得出奇的眸子,顾匀亭的心一瞬间便安定下来了。傅铮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一阵酥麻传到了她的心底,她的心和血液都在颤抖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柔柔地回握着。 傅铮取来了合卺酒,递了一杯与她,说道:“亭儿,我此生再没有不满足。”她两眼柔情似水,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以为然。她此刻也被无穷无尽的幸福包围着。 二人弯过彼此的手臂,抬头饮下这琼浆似的合卺酒。 夜深沉,红烛滴泪,二人梳洗完毕,相拥而卧。 他的指尖轻轻按向她眼下的泪痣,“亭儿,那日九龙河畔一别后,我很快便梦见了你。” “你经常做梦梦见姑娘么?”她有些忿然。 “没有,只有你。”他满眼都是溺人的温柔,指尖又点了点她轻嘟的小嘴。 “那你梦见了什么?”她双颊粉似桃花,笑意盈盈。 “我梦见了你这颗痣,还有” “还有什么?”她奇道,抬眼望向他。 看见她用湿漉漉的眼睛,一脸迷蒙地望着他,他浑身血液朝着一处奔涌。他翻身压着她的双手,眼中翻涌着情、潮,一只手撤掉了她的小衣,“我梦见了,我压着你这一处”。 她望上去,他的眼睛亮得好像要吃人,眼里的火焰是雄性征服的欲望。她心跳如雷,忽觉得胸口一凉,浑身血液都要沸腾了,她闭上眼别过头去,任他施为。 红帐里,她一身雪肤,好似上好的牛乳泼在了红浪上。他低头舔砥,鼻尖好似真的飘来悠悠乳、香。往上,耳后发间,有一颗红似滴血的美人痣,只诱惑着看得见它的人。 他被眼前美景一激,发了狠咬向那颗红痣(那是一颗脖子以上耳朵旁边的痣),正是体热欲爆之时,耳边传来了她难耐的轻哼,那一声好似烈火烹油,他不再留情,恨不能咬下那颗痣,一如雄性对雌性的标记。 红浪翻腾间,一段雪臂伸出帐外,难耐地抓着床沿,几许热浪顺着缝隙溢出。 一夜红罗帐暖,鸳鸯戏水,直至天光微明,方才无声响传出。 另一厢,阿姐轻手轻脚地退出荆柔的房间,阿泽见她出来,便迎了上去。 “睡下了?” “嗯,阿荆那样看着真叫我心疼。”阿姐抹着眼角叹着气。 阿泽也颇为头疼地摇了摇头,“先是病了一场,又瘦的脱了形,今晚又喝得烂醉,我看着也难受。哎,她和陆懿鸣之间真没有转圜余地了?” “没有!”阿姐面如寒霜,斩钉截铁地否定了。“那人阴险毒辣,又喜怒无常,只要我在一天他和阿荆就绝无可能。” 听到这里,二人头顶的大树上,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狠狠收紧了。 待二人远去,陆懿鸣从树上跳下来。那夜离去后,他担心项衍贼心不死又查到蚕陵山来,本打算回头探听项衍的消息。可他心中始终有所牵挂,在山下盘桓了三日后,又摸上山来。 看着眼前轻掩的门扉,他又是渴望又是胆怯。泠泠月色下,他的身影仿佛凝固了一般。 又是一阵秋风拂过,卷下数片落叶,他一脚踩碎地上的落叶,推门而入。 他缓缓走到榻前,坐在荆柔身侧。看着她粉润的唇角噙着几缕发丝,他温柔地扬起嘴角,将那几缕发丝轻轻拂去。 在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吧。 看着她微陷的两颊,他心头酸涩难当。当日自己怎么会犯了糊涂,以为她三言两语就被她姐姐劝服了呢? 不过,现下仍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的阿姐如此厌恶他,一味强迫,为难的只会是荆柔。想到这里,他怜惜地碰了碰她微皱的眉头。 而且,项衍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联系自己了,不知道正在筹谋什么,他还得回去一探究竟。办好了这件事,也许能让她的阿姐另眼相看。 他裁下一段衣角,咬破指尖,用鲜血在上面写下“永不相负”。 将衣角塞在荆柔手中后,他又凝视她的睡颜许久许久,直到被窗外寒鸦声打断。他狠下心来,在她的香腮旁落下一吻后,便大步离开,不敢再回头。 陆懿鸣离开后,一路催马扬鞭,北上而去。 越往北走,他心里越是犯疑。这一路他少说留下了十余暗记,愣是没有一人来寻他,这在往常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项衍出了什么事? 半道上,他抓了个人来问,近期朝中可有大事,结果桩桩件件都叫他心惊。先是辅政大臣陆行远在皇陵祭祖之时,犯上作乱,被当场击杀,而后是九王爷请辞。如今,小皇帝已经彻底掌权了。 他按下疑虑,日夜兼程,一路风驰电掣,先回到了汝南郡。那里他经营多年,还留有一些忠心的部下。 三日后,汝南郡某民宅内。 “什么!项衍和大哥竟然……”听完手下的禀报,陆懿鸣陷入了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回神。这二位同是文韬武略,也同时觊觎那把龙椅,最后却双双殒身在皇陵,真乃天意也。 他又盘问了许久,见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了,便决定往长安走一趟。虽然项衍一死,他在长安的老巢必被搜个底儿朝天,但狡兔三窟,项衍何止那一处密所。他要去的正是长安城外,南宫山上,项衍的另一处密所。 那一处密所里,藏着项衍多年来搜罗的关于有龙氏宝藏的机密。前几日蚕陵山上,他装晕之时曾听到几人说接下来要冒险去一趟岷山。如果能得到项衍收集的资料,对荆柔他们上岷山肯定大有助益。 于是,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宫山。 数日后,当他终于抵达南宫山。出乎意料的是,他发现山上竟然出现了小皇帝的人马。他心头一跳,小皇帝既然知道了有龙氏宝藏之秘,必定也想独占秘宝。 正惊疑之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了熟悉的鹧鸪哨声。他眉头一抖,隐入夜色中。 一个时辰后,他出现在南宫山以西十余里外的溪边,对着空旷夜色说道:“既邀我前来,何必藏头藏尾。” 一个黑衣人从树丛中现身,一步步朝他走来。黑衣人步履蹒跚,又一身血腥起,显是重伤未愈。 黑衣人走到他身前,屈膝跪下,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双手奉到他眼前。 “三少主,主上有拖,小人幸不辱命。” 陆懿鸣一接过信封,黑衣人立刻倒地而亡,他身受重伤,早已强弩之末,如今重任一完成,心口热气立时便散了。 陆懿鸣面对这等忠义殉主之人,眼皮也没抬一下,自己殉主还能得个体面,等他下手灭口说不定连全尸也不得。 他匆匆打开信件,越往下读,越是心惊,好一个项衍,死了也不忘留下后手。 他冷哼一声,大手一扬,信件化作飞灰散在风里。 项衍要生灵涂炭他也无所谓,但要伤害荆柔,他绝对不允。他必须马上赶往蚕陵山,阻止荆柔上岷山。 第75章 巍巍岷山雪纷扬(一) 山妖的鳞片分明…… “啪!”陆懿鸣朝着身下的马儿又狠狠挥出了一鞭, 马鞭应声断裂,马儿发出一声嘶鸣,竭力奋蹄向前。天空一声炸响, 落下数滴雨水,寒凉的秋雨浇不熄他心头的火。 两日来, 他已经跑死了三匹马,但就这么马不停蹄, 还要四五日才到蚕陵山。他只怕荆柔随着众人一道上了岷山。想到项衍遗书上写的内容,他面色越发黑沉。 项衍说, 他曾派探子深入各蛮荒遗族,探听有龙氏的消息。其中一批探子在潜入南诏之时, 从哀劳族某位长老身上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初得信件时, 陆懿鸣素来得知项衍的诡诈, 本打算一字不信, 但看到哀牢族三字起,他隐隐开始动摇。他回想起, 阴兵涧上镇压罗盛之人留下的碑文。但直到这里, 他仍是半信半疑,没想到越往后看越叫他不能怀疑。 信上接着写到,哀劳族长老告诉项衍,岷山上镇压着一个旷古邪魔。他们前任巫神在追杀一头黑蛟的时候, 误入岷山,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那黑蛟定然就是罗盛了。这里的细节和阴兵涧发生的事情都能对上号,岷山上有旷古邪魔一事可信度极高。不过陆懿鸣有些不明白, 为什么傅铮等人会觉得宝藏在岷山上,宝藏和邪魔,这两件事又有什么联系呢? 信的最后, 项衍告诉陆懿鸣,岷山上的旷古邪魔对他的罗刹诀大有裨益,只要能吞噬邪魔之气,他的武功定能生杀予夺,独步天下。信上甚至还罗列了如何吞噬魔气的方法。 陆懿鸣看到这段话时,直接笑出声来。要是现在他还会相信项衍那才是见鬼了。项衍的目的再明白不过了,不就是想让他放出旷古邪魔,威胁越朝的江山吗?这一招后手留得真好。 但是,为了荆柔的安危,他还是得上岷山一趟,马背上的他,第一次祈求老天,让荆柔他们的动作别那么快。 另一头,荆柔,傅铮,顾匀亭,寨主四人正站在岷山脚下。一阵寒风扑过,飞絮般的雪花纷扬而下,岷山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七日前,蚕陵山。 此时傅铮顾匀亭新婚三日已过,众人便将上岷山寻宝一事提上了议程。 傅铮将阴兵涧所得的,山妖鳞片所做的胸甲取出,一边轻抚,一边同顾匀亭说道:“亭儿,我觉得这些鳞片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就像是,就像是” “就像是漾月的遗骸!”顾匀亭也走上前来,二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他们望着彼此,眼里闪烁着惊疑,仿佛要捕捉到了什么。 “傅大哥,那块宝花庙密室中取得的黑弥玄石何在?”顾匀亭心念一动,催促道。 傅铮回身取出黑弥玄石,递与顾匀亭,解释道:“那日事出突然,我去擂鼓山时并未将它带在身边。你这是?” 顾匀亭也不回答,只是一手紧紧握住傅铮,另一手将玄石向胸甲靠近。下一瞬间,一阵天旋地转同时朝傅铮二人袭来,二人再一次被吸入星坠海之中。 一入星坠海,印入眼帘的便是灰蒙的天空,干涸的海面,还有残败的蟠螭玉像,一如从前。 “这……”看着眼前的景象,傅铮一时凝噎,后面的话也不必再说,这山妖的鳞片分明就是有龙氏的遗骸。可是,为什么呢? 聪慧如顾匀亭,心中也是充满了疑惑。二人回忆着上一次闯入星坠海的情形,携手举着胸甲,朝残破的玉像走去。 待走到玉像面前,同样地,异变突生。 胸甲蓦地从顾匀亭手中飞出,在半空中嗡鸣大震,又过了数息,胸甲砰地一声炸裂开来,连接片片胸甲的钢丝就这么被生生扯断。所有的鳞片呼啦啦朝着玉像奔涌而去。 “铛,铛,铛”声声此起彼伏,一片片鳞片贴上残像,撞出了声声铮鸣。鳞片贴合的那个瞬间,闪出一瞬晶莹,而此起彼伏地贴合,交汇成一片璀璨夺目的光亮。 炫目夺息的景色前,二人被无数的疑问包围着。 若山妖鳞片是有龙氏遗骸,那是不是整只山妖都是有龙氏遗骸所化?又是谁那么大手笔摧毁了玉像,塑造了这么个山妖?山妖盘踞岷山意欲何为?是在霸占着什么,还是在守护着什么? 很快,同上一次一般,鳞片贴回玉像后不久,他们就被强行送出了星坠海。 “傅大哥,咱们快去将此事说给师伯和寨主听吧。” 傅铮正要点头,又回头取了一物,正是那日在阴兵涧,众人击败罗盛后拾获的短笛。他说道:“这笛子古怪的很,明明看起来同寻常笛子无二,可我们如何也吹不响。一并带去给寨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端倪。” “傅大哥说得不错,咱们走吧。”二人携手向主楼走去。 刚一出门,就同赶过来找他们的荆柔撞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一双璧人携手,荆柔被这幸福刺痛,不自在地低下了头,说道,“傅大哥,匀亭姐,寨主正要找你们。” 看见荆柔这副模样,顾匀亭也有些害羞,悄悄挣开了傅铮的手,三人一并朝主楼走去。 阿荆按下心酸,边走边同他们解释道:“寨主今日召大家前去,就是要商议岷山寻宝一事。阿姐和阿泽哥特别不放心我,也过来同大家一块商量。” 傅铮和顾匀亭听到这里,对荆柔一家又多了一份感激和愧疚。为了自己寻宝一事,他们几次不顾自身安稳,倾力相助,这等情谊,也不知将来如何能报答。 三人一到主楼,众人便先恭贺调侃了新人一番。正要开始商议上岷山一事时,傅铮和顾匀亭现将今日星坠海中的一切说给了众人听。 “什么?”最知晓有龙氏底细的琮蓉率先按捺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同样的问题在众人心中盘桓着,所有人都有一种预感,此番上岷山,绝不止战山妖,寻宝藏这么简单。 荆柔见众人愁眉紧锁,安慰道:“既然遗骸看见黑石头便会自己跑进去,那到时候咱们便在山妖前晃一晃这个石头,就可以把它收了。” 阿姐气得白了下荆柔的一眼,“蠢丫头,你忘了山妖可以振翅引风啦,你能近的了它的身吗?” “嘻嘻,阿姐说的是。”荆柔见众人面色不似之前紧绷,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又招阿姐骂了。 “可以肯定的是,当日携宝离去的族人必定在岷山上糟了大劫,这个岷山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了。”寨主郑重说道。众人对此亦是认同。 “对了,寨主,还有这一物”,傅铮取出短笛,递与寨主,又将它的来历解释了一遍。“这笛子是在罗盛死后出现在封印巨刃上的,它必是罗盛贴身所藏。” 众人听罢,知道这柄短笛不寻常,都将目光投注到它身上。 反应最为激烈的是阿姐。自傅铮取出短笛的那一刹那,坐在一旁的阿姐便立时直起了身子。她走到寨主身边,细细端详着笛子。 傅铮补充道:“这笛子好生怪异,明明中空通透,却怎么也吹不出声音。” “哦?”寨主眉头一挑,抬掌对着笛口送出一道掌风。 寻常笛子被这风一吹,早就发出呜呜声了,可这笛子却毫无反应。确如傅铮所言,这是一柄诡异的哑笛。 此时,众人都围拢上来,端详着寨主手中的短笛,想看看能否找出什么破绽。这时,阿姐突然开口,“寨主,请交与我一试,我能吹响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讶地看向了阿姐。 在众人注视下,阿姐拿起短笛,放在嘴边。她两眼微阖,双唇轻抿,送出一股气流。 一道缥缈如天籁的声音,仿佛从亘古传来梵阿铃,在众人耳边荡开。一时间,哪怕内力深厚如寨主都迷失在这声波之中。 下一刻,回过神来的众人才意识到这个笛声的诡异。一道道惊讶又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了阿姐身上。 “阿姐,这是怎么回事?”荆柔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第76章 巍巍岷山雪纷扬(二) 冥冥中,谁在牵…… 阿荆的问题, 也是此刻所有人的疑惑。 阿姐秀美微蹙,摩挲着笛身,仍是不敢相信, “这,这是咱们姨母的笛子呀。” “姨母?”阿荆双目圆瞪, 自己何时多了个姨母出来?不对,别说是姨母了, 她从小到大连自己外祖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阿姐轻叹一口气,声音陷入了低沉。“那是阿爸出事的前几日, 我和阿妈在溪边浣衣,一个女人突然寻来了, 阿妈说那是她的妹妹。这便是我们见过的唯一一次面了。奇怪的是, 这段记忆仿佛凭空消失一般, 若不是看见这根短笛, 我根本就不会想起这一回事。” “哪怕是现在,我脑海里头的画面也不过是零碎地冒出来。” 阿姐摁着额角, 紧紧皱眉, 整理着脑海的记忆。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等阿姐说出一段秘闻之时,阿姐却颇为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想不起完整的始末。我只能想起, 嗯,这根短笛应当大有威能,而且除我之外, 世间只有阿荆能吹响它了。” “我也能?”阿荆颇为意外。她接过阿姐手中的短笛,放到嘴边一试。果然,她不过朝笛孔轻吐一口气, 便有一段芙蓉泣露般的清越之声从短笛中溢出。 “声音很好听,可是,没觉得它有多厉害呀?”荆柔摆弄着笛子嘀咕道。 “也许是要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触发吧。”阿姐猜测到。 先是得知山妖鳞甲,又是诡异短笛,短短一个时辰,众人见着了诸多异事,心绪也上下起伏。如今人人脑子里都是一堆疑问。 “这个笛子既然是阿荆姨母的,世间又只有她们能吹奏,那它又为何落入罗盛手中?”傅铮说道。 阿姐尝试着理顺时间顺序:“先是从未见面的姨母带着短笛出来找阿妈,而后便是岷山大火,烧灭了格桑南达一族,再接着便是山妖作乱。就是不知罗盛拿走笛子,与这一切是否有关联?” 一番交流下来,为此次的岷山之行,又添了几重扑朔迷离。 最后,寨主一锤定音,不论再多疑惑,枯坐着也想不出答案,还是按照原计划,三日后上岷山。 既定下计划,众人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闺房里,荆柔整理行囊之时,又翻到了陆懿鸣留给他的布条。 看着布条上“永不相负”四个字,她只觉得讽刺。永不相负?既然不想负,为何不留下把话说清楚,一言不发就离开又算什么呢。难不成当她是个江湖女子,打算写几个字吊着自己。 哼,她冷笑一声,将布条扔进抽屉,嘭的一声关上了抽屉。 三日后,众人离开蚕陵山,又行了两日,方才走到岷山脚下。 此时正是秋末冬初,早寒的岷山已是雪花纷扬,远远望去,整座山体已是一片雪白。山脚下,几人穿好藏匿行迹的雪服,带好防雪盲的眼罩,走向一切故事的源头。 初时,落下的雪花还比较轻柔,几人越往上走,雪下得越大。堪堪走过山脚,就没有任何预兆地刮起了大风。这风来得极为突然,平地突起,众人甚至来不及反应,方才还一片湛蓝的天色立马就暗了下来。 昏暗的天空中,大风卷起千堆雪,越刮越烈,大有吞天噬日之威。几人之中,除了荆柔以外都是当世高手,可就算是他们,也难以在这狂飙的风雪中行走。 岷山之险,此时才初露峥嵘。 漫天风刀霜剑中,众人举目四顾,根本不见任何可以阻挡风雪的地方。他们陷入两难,前进,找不到遮挡,停下,立时会被风雪吞没。众人一时无法,只能埋头朝前走,越走众人心里越忐忑。到后来,哪怕是最沉稳的寨主,心里也不禁打起了鼓。 就在此时,荆柔突然加快脚步,跑到众人身前,打起了手势。 众人顺着荆柔的指示,发现了旁边一处背风的山壁。他们立马朝山壁跑去,甚至来不及想眼前的山壁是何时出现的。几人将将站定,荆柔立刻挥动手中短剑,砍向山壁。其他的人明白了荆柔的意思,立刻也加入其中。 几人动作很快,三两下一个凹陷就出现在山壁上。但更快的是风雪。 风声在不觉间突然加剧,瞬息之间便是风卷雪飙,很快,众人眼前便不能视物,只能凭着记忆挖凿。 遮天蔽日的风雪中,又一阵尖锐的风啸传过,内功稍弱的荆柔脚步一乱,发出一声惨叫,就要被风雪卷走。 千钧一发之际。寨主将刀狠狠插入山壁,一手握刀一手捞住荆柔。荆柔则死死抓住寨主的手臂,整个身子如游鱼一般,在狂风中上下翻飞。 傅铮二人见此,狂催手中兵刃,砸向山壁。 随着“哗”的一声,一大块冰块从山壁上剥落,一个雪洞终于初现雏形。但荆柔命悬一线,二人丝毫不敢停下,反而更加卖力地挖凿。雪洞刚一挖好,寨主立刻怒号一声,猛地拉住荆柔,将她甩进雪洞,自己也纵身跃入其中。傅铮二人也紧随其后。 雪洞里,死里逃生的众人仍然不敢松懈。顾匀亭和傅铮在匆忙中对视一眼,确认彼此无虞之后,才放下心来。 极低的气温下,他们不敢耽搁,立刻忙碌起来。顾匀亭忙着清理地面,寨主看见洞外横着半棵雪杉,将它拉了进来。他同傅铮一起,将雪杉劈砍成节,又铺架成堆,荆柔上前引燃了火绒。几人配合无间,动作衔接没有丝毫停滞,很快,雪洞中就升起了火堆。 直至这时,众人才算逃开风雪的威胁。 他们围了上来,在火堆旁取暖休憩。 “吓死我了,这雪也来的太没征兆了。”险死还生的荆柔嘟喃道。 虽然她长大后不曾涉足岷山,但身为猎户家的女儿,雪天上山对她来说也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方才这雪暴来的着实突然,她心头不禁犯疑。 傅铮二人从未在雪境行走过,自然不如她敏锐,只有寨主明白荆柔在说什么。 寨主接过荆柔的话道:“正是,山上遇着风雪之前,要么云层变厚,要么空气变闷,总不至于像方才那样,一点征兆也无。” “我明白了。就像风聚云,云化雨,世间万物的转化,都有因果或源头。”顾匀亭虽不曾来过雪境,但对于这类道理,还是一点就通的。 “傅大哥,你在想什么?”看着陷入沉思的傅铮,顾匀亭问到。 “我在想,这个山壁这么高,为什么方才起风之前,咱们谁也没发现它呢?” 傅铮话音刚落,荆柔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是最先看见山壁的人,她知道傅铮说的是对的。 刚开始起风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藏身之处,可风雪最烈之时,这个山壁却凭空出现。就像那毫无征兆的暴风雪一般,平地突起。 冥冥中,谁在牵引着他们的脚步? 冰天雪地里,小小的火堆根本提供不了什么温暖,四人面面相觑,只感觉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张网在等待着他们。 虽然岷山上处处透着诡异,但众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生生死死早就走过几遭了,因此眼前状况虽坏,他们更知道要抓紧时间休息,保存力气。 于是,四人暂时放下心中恐惧和担忧,轮流值夜休憩。 这会儿正轮到荆柔当班,虽然她心头有些发毛,但有为父报仇的执念在,她仍然撑着精神,仔细地看顾着四周。 此时,天色微明,外头风雪已停,浅浅的金光正穿越云层,照在雪洞外。 荆柔坐了一晚上,浑身都酸。她忍不住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向洞外走去。一夜风雪后,天空格外明净,整个世界只有天色和雪色两种纯粹。 如此绝色,荆柔忍不住沉醉其中,她向前一步,迈入这片仙境。 诶?脚下感觉不对,似乎软雪中有什么硬物。 她弯下腰,朝雪地刨去,心头莫名有些打鼓。 “沙沙沙”,无声的天地间,只有她刨雪的声音。 寨主率先被这声音惊醒,他睁开眼,只看见荆柔弯着腰在地上刨雪。这个场景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正要开口喊荆柔,就听见她惨叫一声,猛地后退。 寨主双手一撑,就地朝她冲去。傅铮二人也被这声音惊醒,一见不对,也马上跑到荆柔身边。 他们顺着荆柔的方向看去,都为雪地里的景象所震惊。只见皑皑白雪中,半露出一个焦黑的尸体。 尸体早已在极度的寒冷中蒸干了所有水分,变成了可怖的干尸,是死了许久的样子。众人心中一惊,忙将剩下的部分刨了出来。 “这,这是格桑南达的族人。”荆柔捏着尸体上飘零的布料分析道。 格桑南达?就是那个被一场大火灭了族的部落?怎么这么刚巧出现他们面前?顾匀亭按下心中疑问,继续打量起尸体。 “你们看,他手里是不是攥着东西?”荆柔指着尸体手中黑漆漆的一团东西,示意大家看过去。 傅铮弯下腰抽出那团东西一看,竟是一张羊皮纸。他将羊皮纸展开,众人立刻围拢过来。 一眼望去,只见羊皮纸上画满了圆。 每五个圆排成一竖,有的实心,有的空心,看似错乱无章,又暗含某种规律。 这是某种暗号?还是格桑南达的文字? 羊皮纸在众人手中传了一圈,大家都眉头紧锁,摸不着头脑。傅铮又搜索了尸体一番,说道:“除了羊皮纸,再无它物了。” 众人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到羊皮纸上。 格桑南达对顾匀亭来说,是全然陌生的部落。她只能按着书上记载的,远古部落的一些特征来推测。 比如说,有些部落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会有自己的图腾,擅长用象形符号来做记录。 想到这里,她试着问到:“阿荆,那个部落中,可有什么崇拜的物件或图腾?” 阿荆摇了摇头,“格桑南达鲜少与外人往来,就算是现有的记录,也不过是数百年来偶尔见过他们的人留下的口述。” 既然想不出结果,寨主便让阿荆将羊皮纸收起来。几人将尸体掩埋后,便趁着天明抓紧时间上山。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雪堆里一阵耸动,方才被几人掩埋的尸体,竟然爬了出来。尸体一出雪堆便化作一团黑雾,弥散在冰天雪地里。 几人对此毫不知情,只埋头向山上走去。他们见识了岷山之险,一路上更是谨慎小心,天黑就停下挖雪洞休憩,天亮才赶路,如此又行了三日,才到达半山腰。 到了山腰处,他们突然听见几声零碎的脚步声。几人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当下立刻交换眼神,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跃去。他们越追越心惊,按理说,这世间应当极少有人能逃得过他们的追赶,可这脚步声不仅游刃有余,还越来越远,不断牵引着他们向山的深处走去。 几人循声而来,将将拐过一处山坳,眼前便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在那里,一片荒凉破败的遗迹,正孤零零地矗立在冰天雪地里。 只一眼,众人心中就明白,这一定就是那个消失并变成传说的格桑南达。 小小一方平地上,十来个帐篷东倒西歪,间或有火盆锅碗等生活物品散乱在雪里,仿佛那场灭族大火就在昨天。等众人走进,还能看见雪地里伸出的一段段断肢残骸。在这极寒的天气里,尸体不腐不化,只会慢慢蒸干水分,变成深褐色、皮包骨的干尸。 看见如此场景,众人都心有戚戚,往深了想,更不知那脚步声为何将他们引到这里。 唯独荆柔心中暗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想着如何寻找格桑南达遗迹,他们就被脚步声引到了此处。 寨主联想到一路行来的怪异之处,害怕几人落入圈套中,不想节外生枝,便开口道:“咱们的目的是寻找那批宝藏,还是不要在这儿多做耽搁了,尽快赶往岷山和羌族的交界吧。” 荆柔听到这里眸光一闪,她可不是来寻宝的,她的目的是查清楚阿爸阿妈的死因。而要查清当年的真相,就绕不开格桑南达的大火,这片遗迹她势必要好好搜寻一番的。她正在思索着借口让众人留下,傅铮和顾匀亭却抢先开口了。 “寨主,山妖浑身鳞片都是有龙氏遗骸,必定与当年那批有龙氏族人有关格,而据记载,山妖的出现又是在桑南达大火之后。要解开当中的蹊跷,此处咱们还得细细搜索一番。” 傅铮语罢,顾匀亭又接上,“傅大哥说的不错。而且我们一路行来,碰见了诸多怪异,倘若真是有人要将我们引到此处,咱们能避开么。不如将计就计,进去看看。”这句话切中了寨主的担忧,他抬头同顾匀亭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几人分头走入遗迹之中,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翻找起线索来。荆柔站在遗迹最中央的大帐篷前,皱眉按了按胸口。 此前一见到这个遗迹,她的心头便有一丝鼓噪,现在越靠近这个大帐篷,她的心跳的越快,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这难道是阿爸阿妈给她的指引吗? 她定下心来,迈入了半倒塌的大帐篷中间。 “啊”,一进帐篷,荆柔就忍不住轻呼一声。她看着躺在帐篷口的一具干尸,心中一紧。 这具小小的尸体,不过五六岁有余,脸孔埋在雪地里,双臂向前伸到极致,还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向外攀爬的姿势。看着这具尸体,荆柔脑海中立刻勾勒出他在火海中奋力求生的模样。 她忍住心悸,别过头继续朝帐篷里走去。 就在她转过身时,那具尸体的小脚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第77章 巍巍岷山雪纷扬(三) “圣灵啊,就是…… 山坳四处背风, 温度比外头高了不少,雪也只有浅浅一层,有几处甚至还生出地衣。如此一来, 众人时不时便能翻出格桑南达族人的遗体,越看众人越是心生不忍。 那天的大火一定来的很突然, 家家户户还如同每一个平常日子一般,准备生火做饭。然后大火来袭, 毫无准备的众人,有的奔逃不及相拥而死, 有的边逃边被大火吞噬。 皑皑白雪,冻结住了族人生命最后时刻的凄惶。四人的每一次翻动, 都是在重现这段冰封的悲剧。 主帐外, 寨主等人细细翻找后并无所获, 大家心里都觉得没那么简单。这时, 突然传来了荆柔的呼声。 寨主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冲向主帐。寨主一马当先, 扯下帐前飘摇的一块烂布, 迈了进去。傅铮二人紧随其后,也走入帐中。 杂乱破败的主帐中,荆柔蹲在地上,弓着腰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三人心头一动, 知道她肯定发现了什么,立马纵身跃到她身边。 “你们看,这儿方才有人来过”, 荆柔指着眼前被翻动过的地面说道。 众人看向地面,发现土壤也是被翻动过,按着土壤颜色来看, 那人应该才离去不久。自几人来到这里,就没看见有其他人出没,如此说来,最大的可能便是方才引她们来此的脚步声。 可是一番搜罗下来,遗迹里除了此处以外,不要说其他痕迹,连脚印都没有一个。那个脚步声的主人,到底是人是鬼。 看着脚下的土地,新翻出的土壤下虚虚凸起一块,显然是埋着什么东西引他们去挖。几人都面露忧疑,没有立马上前挖。 先是引他们过来,又留下这么大破绽,那人的心思实在太直太浅了些。但是,他们人都已经到这了,哪怕是个坑,也要往下走。莫非那人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布下如此破绽百出的陷阱? 一重重的疑问在众人心里盘旋。 这时,寨主发话:“你们先退下,我来看看。” 几人皆道“寨主小心”,然后便退到一旁,紧紧握住兵器,屏息凝神,严阵以待。 寨主朝前虚迈一步,用刀尖挑开泥土。随着寨主几下挑动,一个木匣子露了出来。 众人看见并无危险,又围了上去。顾匀亭带着雪蚕手套,轻轻撇开浮土,将木匣取出。木匣上刻画着一副星象图,她一见这图案,心中便一个激灵。 她按下心惊,又刨挖清楚,确认了坑中除了木匣再无他物,才捧着木匣走出了帐外。 几人围拢上来,借着天光,细细打量起这个木匣。 只见匣子上嵌着七颗圆珠,头三颗三足鼎立,后四颗连成一线,整七颗珠子排成了一条游龙的形状。 傅铮这会儿也看出了端倪,他转头朝着顾匀亭面露惊讶,“这不是芥子珠中的星象图么?” 顾匀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这的确是苍龙星象,但它们并没有排成飞龙在天的形状。” 她看寨主他们一头雾水,便先将芥子珠一事简单说与他们听。 “先是山妖鳞片是有龙氏遗骸所化,又在遗迹里找到与有龙氏大有关联的苍龙星象,看来有龙氏同格桑南达的联系,远比我想象的要密切。”寨主咂摸道。 “匀亭姐,有龙氏一族也是发源于岷山,对么?”荆柔问道。 “不错。”顾匀亭听见这个问题,心中又浮现出许多的细节,但始终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不行,还缺了一些东西。顾匀亭摇了摇头,又将目光投注到手中的木匣上。 “咦?”她轻呼一声,这个木匣竟然死死合在一起,如何也打不开。 傅铮等人见此也轮番上阵,但都以失败告终。一只不起眼的木匣,竟然能扛得过寨主和傅铮的力气,这更说明匣子里装着贵重的东西。 顾匀亭不甘心地拿起匣子,轻轻触碰着匣面上突起的星象。 突然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以为死死嵌在匣子上的圆球,竟然是活动的。顾匀亭轻轻一按,珠子半陷下去,紧接着一道道凹槽出现在了匣面上,等她将手收回,珠子立刻弹回原处,凹槽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顾匀亭见此,灵光乍现,立刻拨弄起匣上的七颗珠子,将它们一一按下,沿着凹槽移动,把七颗珠子排列成了飞龙在天的位置。 当最后一颗珠子归位,匣子传来“嗒”的一声轻响。 “匣子打开了!”荆柔惊喜地喊道。 傅铮和顾匀亭对望一眼,同时想起了琮蓉师伯的话: “当星坠海小世界中,苍龙星象变成飞龙在天之时,苍龙的龙眼之中,便会降下一颗“苍龙泣”。“苍龙泣”落地成海,蟠螭玉像便会随之升起。” 两人心中无比肯定,格桑南达与有龙氏王族必定大有关联。 他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打开了木匣。 什么?木匣中竟然空空如也! “怎么会是空的!”荆柔忍不住诧异出声来。 原以为马上就要揭开谜团了,谁想到又是空欢喜一场,众人面面相觑,一瞬间气氛仿佛冻结住了。 而荆柔话音刚落,主帐篷入口处的焦尸也控制不住地一动,似乎对匣子已空一事也颇为意外。 在场几人皆是耳聪目明,焦尸这一次的动静惊动了他们。几人心弦紧绷,几位默契地从四个方向朝主帐包抄去。 进了主帐,几人仔细搜罗一番,又发现一切如常。地上的焦尸始终一点呼吸也无,谁也没有怀疑到它身上去。 搜罗一番无果后,众人又走了出来。想到暗地里可能潜伏着一双眼睛,大家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回想这一天忙碌,从发现古怪的羊皮纸,到被引入山坳,众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毫无所获。眼看天色将晚,山坳外风雪又起,几人只能收拾沮丧的心情,在山坳里安营扎寨。 “今晚大家打起精神。”安排好值夜轮岗后,寨主郑重其事地交待了一句。众人知晓形势不容乐观,都点头应诺。 随意用了些干粮后,众人便打算睡去。 后半夜,又逢荆柔当值,她站在山坳口处,警惕四周的状况。冷冽的月光下中,她的脸色格外憔悴。 自从进了岷山,她便夜夜不得好眠。每每一闭上眼,就看见阿爸变成半人半鬼,惨死在她眼前。再加上白日里赶路,又遇着诸般怪事,她已是疲累不堪。 她揉了揉眼睛,拿出了那支短笛,给自己找点事情想,就不至于睡过去。 她轻拂笛身,回想起那日无意间吹出的曲调,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自己从不曾习过音律,竟能吹出那样动听的调子,这个笛子真是奇了。 恍神间,她又想起了陆懿鸣,如果他听见了会怎么样呢? 想到这里,她又开始恨自己的不争气。人家走都走了,自己还在这儿恋恋不舍,真是没用。情绪一上来,她下手便重了些,沿着笛子一寸寸按下去,按到笛孔处,指腹便陷下去。 一,二,三,四,五。 手指凹陷了五次。 她初时还未察觉,等第二次摩挲过去,她双睑一抬,迸发出晶亮的目光。 五个圆孔,还连成一线,这不正对应着羊皮纸上的古怪符号么! 她心脏狂跳,拿出了那张羊皮纸,仔细看起来。边看心中边思忖: “匀亭姐说过,一些远古的部落没有自己的文字,便会用象形符号来记录。如果,这些小圆代表的是笛子,那是不是实心的圆孔便是被按住的,空心的则是放开的。如此一来,这张羊皮纸记载的很可能是一段乐谱。” 越想她越激动,忍不住拿出笛子,准备一试。正当她全神贯注之时,忽然一股寒意渗上身来。 她顷刻间意识到了不对,眼光越过羊皮纸,就看见一双漆黑干枯的小脚立在了她的身前,不知已经等了她多久。一时间,好似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她浑身一僵,竟不敢抬起头来。 恐惧让她浑身冰凉,她想开口呼救,齿关却打着寒战,喉咙仿佛被惊惧掐住了,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了那双小脚的主人。随着她的目光一寸寸往上,她惊讶地发现,这人和主帐里那具焦尸的服饰形体是一模一样的。 那这,这不就是一个死人吗? 想到这一节时,她的目光刚好停在了它的脸上。 “啊!”她惨叫一声晕了过去,凄厉的叫声划破静谧的雪夜。 另一边,蚕陵山上也迎来了两名访客。 琮蓉听见寨众来报,山下有一对夫妇寻找自己,感到颇为诧异。自己数十年来居住在巫山神女峰上,除了顾匀亭等人,世上应当无人认识自己,这突然寻来的夫妇会是谁呢? 她还是命人将那对夫妇请了上来。看着眼前面容平平无奇的一男一女,她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认识的这二人。她开口道:“我便是琮蓉,两位寻我所为何事?” 那夫妇对望一眼,便二话不说,开始卸下妆容。他们拆下发套,又抹了把脸,两人摇身一变,从普通路人变成了一对俊男靓女。这还不算完,二人又抻了抻身子,身型立刻大变,不仅高了寸余,体态也变得修长端方。 琮蓉察觉出二人并无恶意,便默默地看着他们现出真身,现在她仍不知两位来者是谁。 直到那位女子卸下了左臂的假肢,琮蓉目光一闪,才想起来顾匀亭同她说过的一人。 她正要开口相询,那男子便抢先自报家门: “在下程焕之,携内子陆清漪,见过琮蓉师伯。” 一听这话,琮蓉对眼前二人的身份再无疑问。“好孩子,快请坐。你们的事,匀亭都已经告诉我了。” 程焕之一坐下,水也来不及喝,就问到:“敢问师伯,傅大哥他们二人何在?” 琮蓉知道他们情义深厚,当下也省去了那些虚礼,直接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同他们一一交待。 听到傅铮等人已经上了岷山,想到期间可能的风险,程焕之二人也坐不住了,恨不能插翅追上山去。 “师伯,岷山凶险非常,我心中牵挂着傅大哥他们,实难安心。这就与师伯作别了,望师伯见谅。” “别这么急哄哄的追去,你也知道岷山凶险,好歹准备一日二日的。另外”,琮蓉停了下来看向陆清漪,“陆姑娘,我知道你精通岐黄之术,眼下有个忙不得不麻烦你了。” “师伯见外了,有什么需要的地方直接吩咐就是,清漪自当尽力。” 原来,那日阿姐吹动笛子后,仿佛唤醒了脑海里一段记忆。连日来频频惊梦,总是梦见儿时往事,但是偏偏与笛子有关的梦境却不完整。 阿姐也知道,若能回想起那段往事,必定对荆柔他们是一个助力。因此,白日里她也拼命逼自己想,如此一来,又加剧了夜间惊梦。 傅铮他们走了七八日,她便这般折腾了七八日,昨日终于身子撑不住,昏死过去了。 琮蓉他们不过粗通些医理,这等情形根本不知道如何医治,正准备下山去城里找个大夫,陆清漪他们就寻上山来了。 这会儿陆清漪既应了,琮蓉便将她带到阿姐处。 一见阿姐,陆清漪看她两颊凹陷,面色沉黯,眉心在昏迷中也死死拧着,便知她的状况比琮蓉说的还要糟糕。 阿泽听说陆清漪是难得圣手,面露喜色,连忙引上前去,将阿姐状况细细交代。 她边听心中边犯疑,阿姐的症状并不是像是一般惊梦症。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直接上手替阿姐诊断起来。 “果然如此。”陆清漪话音刚落,阿泽和琮蓉便面露喜色望了过来。 她笃定地说道:“阿姐所患的并不是惊梦症。而是曾经有人用金针封住了她的记忆,如今她被封印的记忆因为某种机缘被唤醒,那封印将松未松,就会导致惊梦不断。” 听到这里,琮蓉和阿泽都面露惊疑,阿姐不到十岁便上了蚕陵山,那十岁之前,又是谁封去了她的记忆? 既已知道病因,陆清漪很快便上手为阿姐治疗。随着她指尖在阿姐头顶轻按,“砰砰砰”,三枚沾着血肉的金针,从阿姐颅顶弹射出来。当最后一枚金针被逼出,昏迷中的阿姐发出了一声喟叹,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阿泽连忙上前,坐到阿姐身边察看起来。 “好了,再过个一日阿姐便能醒来。”陆清漪说完,抬头便迎上了程焕之关切的目光。程焕之扶住有些脱力的她,又过来一块巾帕,与她擦去额前的汗水。 一番诊疗下来,陆清漪也有些体力不济,琮蓉便带着他们先去安置,阿泽则留下看顾阿姐。 昏迷中的阿姐,迷朦中感到头顶压力一轻,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梦境也不再是各种惊恐画面的闪现,而变得更加完整起来。迷迷糊糊间,她又做了个绵长悠远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十三年前。那时,荆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 那一天,她正陪着阿妈在岷江边浣衣。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缥缈如仙乐一般的笛声。 后来的人生中,她再没有听过比那更动听的声音。 阿妈听见这声音,却露出了满脸喜色,她转身朝着空气喊道:“乐童,快出来,姐姐想见你啊!” 阿妈话音刚落,一个红衫女子就蹦跳着从树林里现身了。 荆烟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姨母展露了甜甜的笑容,可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姨母似乎没那么喜欢她。姨母甚至没有笑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便丢给她一袋糖果,让她去一旁吃去。 她拿了糖果,却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一旁偷偷听着阿妈和姨母的对话。 姨母说道:“阿姐,那人怎么不心疼你,还叫你洗衣服。” “什么‘那人’,那是你姐夫。我乐意给他洗衣服。” “姐夫,哼,我不认。当初族里许了他那么多好处,他也不肯留山上,非要把你带到山下。” “乐童,对不起。”讲到这里,阿妈的头垂得很低。 “姐姐,我来找你就说明我现在不怨你了呀。而且,就算你不陪我留在山上也没关系,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愿意陪我。”说到这里,姨母脸泛红霞。 “是谁呀?” “他叫阳生,南边儿来的,在擂鼓山上迷了路,然后被我碰上了。”姨母眼波流转的样子美极了,年幼的荆烟一时都看呆了。阿妈也面带宠溺,笑着看向姨母,等她往下说。 “阳生,阳生,阳城而生。他说他的家乡是个美丽的地方,但那都是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愿意陪我一辈子呆在山上。因为”,姨母停了一下,目光变得很温柔,“因为他说我吹笛子的样子特别美”, “你怎能将笛子给他看?你,你把族里的事都告诉他了?”阿妈的声音突然变得惊慌失措。 “我没有”,姨母的眼神有些闪躲,“但是,但是他看见了我用笛子控制圣灵。” “那,那他是什么反应?” “没有什么反应。你想他有什么反应。”姨母听到这里,面色不愉,粉唇也嘟了起来。 “乐童,你别怨我说话直。寻常人看见圣灵早就吓破胆了,怎还敢与你继续往来。他来历不明,居心叵测,你切不可将族中机密再说给他听了。” “哼,姐姐,话不投机半句多。”姨母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地站起身,也提高了音量:“当初我让你不要和那人走,你说‘不能同他一起,你这辈子不会再快乐’。我是怎么做的?我不忍心让我唯一的姐姐一生痛苦,便恳求族长放你下山,代替你做了圣女,从此重任加身,再没过上一天轻松日子。” 姨母狠狠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我想追寻我自己的幸福,你却开口就是阻挠。你了解阳生吗,你就这么说他。我真后悔今天来找你。” 说罢,姨母转头就走,三两下就隐没在丛林中。 “乐童,乐童。”阿妈正要追上前去,在旁边的荆烟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她汲着两条小短腿嗒嗒跑上前来,拦住了阿妈。阿妈走不开身,只能先带着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荆烟问到,“阿妈,圣灵是什么?姨母可以用笛子控制什么呀?” “圣灵啊,就是一只白色的大鸟,非常非常大,它的两只翅膀一鼓,就会刮起大风。” 哇!好厉害!荆烟立时被勾起了兴趣,她缠着阿妈问个不停。 “那阿妈也能控制大鸟吗?” “当然能呀。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哦。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你姨母之外,只有你和阿荆能吹响它。” 荆烟越听越兴奋,脑海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姨母为何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圣女又是什么”、“姨母后来为什么生气走了”。她越问,阿妈脸色越难看,到后来不论她怎么问,阿妈都闭口不再回答一字。 回到家后,阿妈哄她喝下一碗黑糊糊的药汤,后来,她便再也没有记起这段往事。 又过了一日,在梦境中重历的阿姐终于睁开了眼睛。 而此时,陆清漪和程焕之已经动身往山下走去。 第78章 峥嵘初现(一) 不论是摧毁星坠海小世…… 好在程焕之陆清漪并未走远, 琮蓉立刻将他们叫回,将阿姐的梦说给他们听。 二人听完这一消息俱是精神一振,有了笛子这个克制山妖的利器, 傅铮等人接下来的路岂不是再无阻碍了?他们恨不能马上告诉傅铮这个好消息。 于是,二人立刻扬鞭催马, 朝岷山赶去。 岷山上,荆柔的凄惨的叫声把众人惊醒。一时间, 三双眸子同时睁开。他们翻身腾起,只看见泠泠月色下, 娇小的荆柔软软地扑倒在地上。 “阿荆!”几人同时喊道。 寨主冲上前去,将荆柔托起, 朝她体内缓缓注入一股内力。荆柔颤巍巍地睁开双眼, 一见寨主三人立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方才她着实是吓狠了, 这会她知道自己安全了, 才边哭边哆嗦,结结巴巴地将方才的情形描述出来。 空荡荡雪地里, 活死人突然站在她面前, “……它的脸也是薄皮贴骨,又黑又干,偏偏一双眼睛黑的发亮。就这么站在我面前,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都不带喘气儿的。也不知是人是鬼。”讲到这里,她又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那你可曾受伤?”顾匀亭焦急地问道。 “受伤倒是不曾,不过, 不过那张羊皮纸被抢走了。”说到这里,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她拿出了那支短笛,将方才自己的发现说给他们听。 “那竟是曲谱!”众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讶。 “细想一番, 倒也有理。就不知这曲子吹来有什么用。”寨主望着茫茫雪地,叹起气来。 “只恨那怪物把谱子给偷了,说不定那谱子正是克它的。”荆柔猜测到。 顾匀亭却微微一笑,“谱子不必担心,我早已记下,这下便将它默出来。” 原来顾匀亭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之能,方才她虽然不明白谱子的来历和用途,但仍将图形记了下来。 她从荒废的帐篷上扯下一块布片,又转身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炭枝,略微思索,便将曲谱默了出来。看见她笔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寨主和荆柔对望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那张羊皮纸虽然不大,但满满当当都是圆圈,而且毫无规律可循,更何况距离上次她看见羊皮纸,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她本就无心一瞥,竟还能完整写下。她到底是如何记下来的。 荆柔心中的惊叹更甚。她因为看过谱子两次,对前面的内容还有些印象,一看顾匀亭下手就知道她写的是对的。 她忍不住惊叹到:“匀亭姐,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说着心头又有些犯酸,匀亭姐种种天资,好似一骑绝尘,自己拍马也难及,也难怪……她低下头,掩盖脸上了失落。 不同于他人,傅铮一早便领教过顾匀亭的聪慧,向来觉得亭儿是集天下灵秀于一身的。他微笑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她,心中没有太多惊奇,只有浓浓地与有荣焉。 “写好啦!”顾匀亭笑着将谱子递给荆柔。 荆柔接过新的谱子,将它小心翼翼收入怀里,说道:“这次可不能再弄丢了。哼,下次那个怪物来,我就直接吹这个谱子。” “我们挖出匣子的时候,就猜测埋它的人可能就在不远处,没想到它竟然没有呼吸,还伪装成焦尸趴在雪地里”,回想起昨日的经历,寨主摇头叹道,“它这般毫无声息,又来去如风,既可以躲过我们的搜查,又能在暗中窥探我们的举动,真如附骨之蛆,着实令人头疼。” 傅铮抛出一个推测:“此前我们发现匣子是空的之时,那个怪物还弄出了一些动静,是不是意味着,它对匣子是空的也挺意外的。” “有可能,它一步步引我们过来,让我们发现匣子,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打开它么?可是它怎么会知道我们能打开匣子呢?匣子里原本又装着什么?”寨主眉头紧锁,想不出答案。 傅铮也在思索这几个问题,突然间,他听到顾匀亭的气息有些乱,忙看向她,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眼睑沉沉。 “亭儿,你怎么了?”他心中慌乱,朝她伸出手去。刚碰到她,她的身子就直接软倒在他的臂弯里。寨主和荆柔忙围拢过来,傅铮的心也漏跳了一拍。傅铮抖着手,抵着她的背心送出内力。 “嗯。”顾匀亭轻哼一身,醒过神来,对上了傅铮焦急的眼神。她虚弱地笑了笑,解释道:“不妨事,方才强默,损耗了心神,有些疲累罢了。” 傅铮听到这里,心疼无比,躬身将她背起,说道:“那你好好休息,接下来什么也别想。” 荆柔也关切道:“匀亭姐,有傅大哥和我们在,你先安心休息。” 暗地里,一双漆黑的瞳孔将一切尽收眼底,看着顾匀亭重新画出了谱子,它死死捏皱了手中的羊皮纸。 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天将破晓,山坳外的风声也减弱。众人连忙收拾一番,继续上路。 荆柔望着越来越远的格桑南达遗迹,心里满是遗憾。本以为能在这里找到父母身死的真相,没想到还是一无所获。不过,既然格桑南达和他们要找的有龙氏王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便继续跟着众人往前走,说不定能有一番收获。 出了山坳,他们才发现风雪已停。苍茫天地间,唯有湛蓝映白雪,见之令人忘俗。 几人心系重任,再美的景色也无暇流连。眼看风雪停了,他们一心只抓紧时间,深一脚浅一脚埋头赶路。 又行了小半日,他们越过一个山头。寨主停了下来,拿出地图看了起来。 他指着前方对几人说到:“再过最后一个山头,就到了岷山与羌族交接的路口了。”也是他们的目的地。 想到终点近在眼前,几人就像被打了鸡血一般,也不须休息了,只想一鼓作气走到终点。他们匆匆吃了干粮,便加快脚步朝最后一个山头迈进。 两个时辰后,荆柔站在最后一个山头上,笑着呵出一口寒气,喊到:“快到了!” 她难耐雀跃之情,朝着前方望去,谁想到,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汪湖水。 站雪境之巅,看群峰起伏,霜天之下,万山皑皑。 偏偏一汪广袤无边,晶莹璀璨的湖水,宛若最纯粹的蓝宝石,镶嵌在这万古无人之境。 天色,湖色,雪色泾渭分明,合成了炫目夺息画卷。 荆柔只觉得,仿佛连呼吸都是对这份美丽的亵渎。 她转过头去,发现其他人也在这美景前失语。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傅铮的声音: “这,这是星坠海。我在倒流河底见过的。” 话音刚落,其余三人错愕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傅铮的话,众人自是深信不疑,他们惊的是,为何有龙氏王墓里的星坠海会出现在这里。 这绝非人力所能及。 不论是摧毁星坠海小世界,还是将整片海平移到岷山之巅,都是傅铮无法想象的力量。 更让他心生恐惧的是,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而他们误打误撞上了岷山,又会被卷进怎样的阴谋里。 顾匀亭靠在他的背上,也良久不能开口。 她忽然很想回头再去查看一番,看看他们发现羊皮纸的那具尸体还在不在原地。 第79章 峥嵘初现(二) 嗅香貂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众人为星坠海所震惊之时, 寨主和傅铮率先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们缓缓抬头,二女被他们动作所惊,也一并朝天上看去。 雪山之巅, 天空低垂得仿佛伸手可触,稀薄的云彩背后, 庞大的山妖正隔着云端和众人遥遥相望。山妖冰蓝色的眸子里,透出的是俯瞰蝼蚁的寒光。 一瞬间, 众人的目光都沉了下来,他们握紧武器, 浑身绷紧,严阵以待。 如果山妖更通人性一些, 此刻定会发出一声嗤笑。 刍狗草芥一般的凡人啊。 下一秒, 吞天噬日的狂风朝他们席卷而来, 没有半点留手, 山妖仅仅只是鼓翅,与他们而言就是凌厉的杀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 寨主终于出手了。 这是众人第一次看他出招。 “唰”一声, 一道飞索从寨主袖中弹出,他拉住钢索,将它猛地甩出。眨眼之间,钢索就“铮”一声套住了山妖。 傅铮被这一手震惊了。 这雪顶的天空看似低垂, 山妖仿佛也近在咫尺,但细算下来,至少也数十丈有余。再加上钢索朝上飞出, 本就要与重力相抗,可寨主偏偏一甩就将钢索牢牢套在了山妖的巨爪上。 这是何等惊人的臂力。 形势不容迟疑,寨主套住山妖后, 立马将手中的钢索扔给傅铮,然后提起一口气,沿着钢索飞速向山妖窜去。 另一边,暴烈狂风中,荆柔一早便抵挡不住,耗尽内力也仍是飘飘摇摇,站不住身形。顾匀亭见状,忙分出力气,将她稳住。傅铮见此,心中焦急但也无计可施,他只能咬牙死死稳住晃动的钢索,期盼寨主快点靠近山妖。 傅铮抬眼向上看去,寨主速度可谓风驰电掣,手中还在不断蓄力,隐隐有气浪翻腾,只等靠近山妖就给它一记痛击。 但令他意外的是,半空中的山妖半点儿也不惊不惧,反而气定神闲,一味加剧鼓风,不断消耗他们的内力。 眼看寨主已奔至山妖面前,举起了双掌,下方撑到极限的三人都憋住了一口气。 寨主已经蓄好了一掌,这一掌他酝酿了十三年。上次与山妖一战后,他苦心孤诣,他知道自己人力有限,就算修炼到极致也难于这种非人的怪物抗衡。于是他寻来了东海归墟神木,亦是天下至坚,再将它化在掌中,以掌力送出。 今日就是拼着一掌废了,他也要灭了这个妖物。 他的掌一寸寸贴近山妖,一贯冰雕一般的山妖也动了动眼珠。 出乎意料的是,山妖的眼中闪过的不是恐惧,而是戏谑。 不可能!就算不能灭了它,这么近的距离也应当要重创它。寨主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又加快送出掌风。 山妖云淡风轻地张开了嘴,仿佛看戏看够了,打了个哈欠一般,不耐地张开了巨口。 一道音浪如泄洪般从它的嘴里涌出。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颤动了一下。极其尖锐的刺响在众人耳边炸开。 寨主离得最近,那音浪仿佛尖锥扎进他的耳里,他当即封住双耳穴位,死死捂着耳朵。可音浪排山倒海一般,他丝毫也抵抗不了。顷刻间他便面色苍白,双目暴突,从钢索上坠了下去。 下方,除了傅铮还在勉力维持站姿以外,另外二女早已不省人事,扑倒在雪地上。 自始至终,山妖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傅铮才踉跄着走向顾匀亭,又看见寨主从高空坠落,他看着倒在雪里的顾匀亭,咬了咬牙别过头,提起一口气跃向寨主。 刚接到寨主,他的一口气便泄了,两人齐齐坠入雪堆里。 山妖可不会等着他们。 它收起巨翅,朝下方二女俯冲而去。 傅铮刚从雪堆里冒出头,就看见这锥心一幕。可他此时根本提不起力气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妖离二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看着软软陷在雪地里的顾匀亭,他心中充满了悔恨,他痛叫一声“不”,浑身颤抖地刨出雪堆,明知赶不上,仍竭力蹒跚而去。 眼看山妖的巨喙就要叨着二人,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快如闪电般,从斜旁冲出,挡在了荆柔的身前。 这正是此前抢走曲谱的焦尸。 它形如鬼魅,来去无影,一早便潜伏在这里。此番看见荆柔遭难,它立马就冲了出来。 令傅铮意外的是,山妖仿佛认识焦尸一般,一见焦尸冲出,立马张开双翼,收住下冲之势,从旁侧绕飞而去。 飞开后,山妖也不再搭理众人,而是头也不回地飞向雪山之巅的星坠海。 电光火石之间,二女得救了。 焦尸和山妖是什么关系,它又为什么要救荆柔?傅铮看着远去的山妖有些恍神。 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荆柔和焦尸的身影一并消失了。茫茫雪地上,只有顾匀亭孤零零一人的身影。 傅铮此时也无心思考其他,只抖着腿朝顾匀亭跑去。 他搂住顾匀亭,心中阵阵后怕。还好亭儿只是被音浪震晕,要是出了闪失,他不敢想自己会怎么样。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他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寨主和亭儿恢复一番。他撑起身子,一手搂一人,向远处走去。 “嗒”,陆懿鸣一脚踩进松软的雪堆里,踩断了一根枯枝。 他从怀里一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通体雪白的小貂,拎着小貂脖子将它放到了雪地里。小貂甫一落地,鼻尖微微翕动,一双眼睛灵动地转了转,便朝西边跑去。 陆懿鸣连忙跟上,同小貂一起消失在雪地里。 原来陆懿鸣在离开之时,在血字布条上抹了一把梵净香,荆柔虽未将布条带在身边,但她离开蚕陵山之时,曾抚摸过布条,因而这香也留在了她的身上。因此,嗅香貂此番才能追踪到她的踪迹。 雪地里,一人一貂悄无声息地飞遁着。 数个时辰后,嗅香貂突然停了下来,在原地打着转。陆懿鸣见此,知道荆柔必定在附近,他上前将嗅香貂夹回怀中,细细巡浚四周。 第80章 偏向虎山行(一) 她说完转身作势欲走…… 陆懿鸣紧握手中长剑, 在雪地小心四顾,很快,他听见左侧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 他耳廓一动, 屏住呼吸,向左边探去。 下一秒, 眼前的一切让他怒不可遏。 一个人形鬼相皮包骨的玩意,正舀起一捧雪, 一点点擦拭荆柔被冻得僵红的双手。 这双手自己还没摸着呢! 他目如寒星,提起剑柄, 朝着怪物的背心狠狠掷去。 整个过程声音几不可闻,那怪物却仿佛背生双眼, 不仅察觉到这一切, 而且速度之快竟好似与飞剑同时动身。 眼看它就要与飞剑擦身而过, 它怀中的荆柔突然睁开双眼, 目光如炬看向它。焦尸被这目光一盯,动作迟疑了一份, 荆柔马上死死抱住它的腰, 拦住它的起势。 “呲啦”一声,长剑刺穿焦尸的右肩。 陆懿鸣和荆柔同时一惊。 陆懿鸣被长剑入体的声音所惊。那声音不似刀剑入、肉之声,反倒像砍到金石之物的声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 荆柔则被自己所惊。看见长剑刺穿焦尸,她心头一颤, 竟生出莫名的慌乱。想到方才焦尸一路以礼相待,还用冰雪帮她化开冻僵的手足,她有些不忍。 陆懿鸣看见它中剑, 立刻乘胜追击,纵身跃起,一掌就要朝它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 荆柔错身拦在它身前,朝着陆懿鸣喊道:“停下!” 陆懿鸣看见突然闪上前的荆柔,一颗心瞬间跳到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把掌势往回收。 回弹的掌势,让他脏腑一荡,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发出一声闷哼。 荆柔看见陆懿鸣,眼里没由来的酸涩。看见他明显被回震的掌力所伤,心中不忍,刚张口想问,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谁让他不辞而别的。 她暗哼一声,回过头去,看向了焦尸。 陆懿鸣看到这里,气不打一出来,提高音量朝她问道:“这谁啊?” 这回,她直接无视陆懿鸣,而将注意力都放在焦尸身上。 她能感觉到,焦尸对不仅没有恶意,还颇为关照。想到这里,她心中恐惧淡了一些,她壮了壮胆,攥住焦尸的手,仔细地瞧着焦尸那张皮贴骨的“死人脸”。她越看越是惊奇,焦尸的脸上竟然有类似哀伤和眷恋这样复杂的情绪。 未免自己自作多情,她开口问道:“你认识我吗?” 焦尸一脸茫然,显然是听不懂她的话。它低头想了想,掏出了那张羊皮纸。 它指了指手中的羊皮纸,又指了指荆柔腰间的短笛,拼命摆手摇头。 这下荆柔倒是看懂了,它这是不让她用笛子吹奏这个曲谱。可是为什么呢?她抬头看了看不通人话的焦尸,觉得自己问不出答案。 问也问不明白,想也想不通,她一时有些烦躁。 她叹了一声,转头看向陆懿鸣。发现他的脸色比方才好了不少,她暗松一口气。她仍是冷着一张脸,问到:“你来做什么?” 陆懿鸣只觉得委屈。布条上那么大的字看不懂吗?她怎么能摆一副臭脸。还问我来做什么,我来做什么她还不知道么? 他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他撇了撇嘴,还是回答道:“我来提醒你,这里很危险。还有,回答我的问题,它是谁?” 岷山很危险,这谁不知道,还用他巴巴跑一趟么。她转念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心里又涌出一股羞怯。她清咳一声,看向焦尸说道,“我也不知道它是谁”。 对这个焦尸,她的心里实在充满了太多疑问,但不管怎样,她还是要拿回那张羊皮纸。她对着焦尸比划起来,示意焦尸交出羊皮纸。 焦尸看懂了她的用意,无言地低下了头,用沉默抗拒着。 眼见场面有些僵持,陆懿鸣可不耐烦耗着,他悄悄抬起右掌,准备出招挟持焦尸。 焦尸又一次提前察觉他的用意。 它身形微动,化作一道残影跃至半空中,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胸前插着的长剑,狠狠掷向陆懿鸣,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陆懿鸣狼狈地就地一滚,堪堪躲开长剑,就看见焦尸化作残影,消失在雪地里。 看着地面上根本没有一丝血迹,陆懿鸣面上终于露出一丝错愕,他可以肯定,那个焦尸绝不是一个血肉凡胎。 “别追了,它的速度天下间根本无人能及。”荆柔拦下了陆懿鸣,然后她眼珠一转,噙着一抹笑意说道:“好啦,现在我知道岷山很凶险了,谢谢你了。咱们就此别过。” 她说完转身作势欲走,没想到,“啪”的一声,她左腕一紧,她已被陆懿鸣死死拉住。 “我同你一起。” “那么凶险,很可能小命不保,还是算了吧。”经历了他的不辞而别后,她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死便死了。”他看着荆柔想着,世上还有谁值得他牵挂。 “一路上看见匀亭姐和傅大哥卿卿我我,你心里岂不难受?算了吧。” “不难受。” 听他不咸不淡地回了这三个字,又想到他在匀亭姐大婚那日,独自一人在山上看了那么久才离开,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正想着,发觉握着自己左腕的手掌松开了。 她心弦一紧,顿时心里空荡荡的,什么别扭的想法也没有了。她再也不端着了,她转身一把抱住陆懿鸣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抱住了他温暖的身躯,委屈的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漫上她的眼眶。不过是想让他多哄哄自己,怎么就不行呢。 忙着低头自怜的她,自然错过了陆懿鸣脸上绷不住的笑意。 “你先松开,我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陆懿鸣轻轻将发懵地荆柔扶好,从怀里掏出了项衍留给他的密信。 荆柔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刚刚放开自己的手,是为了拿出这封信呀。 她连忙松开还环在陆懿鸣腰间的手,忍住满脸的热意,梗着脖子问道,“这是什么?” 他越看荆柔脸上的红霞,心中越是欢喜。他笑着将信展开,递了过去。 荆柔边看密信,他边解释:“我那日不辞而别,是为了回去找项衍,为你扫清障碍。没想到反而得到了这个消息。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想快点来到你身边。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我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安危。” “除此以外,其它的一切人和事,我都没有想过。” 这一字一句,伴随着坚定的嗓音,缓慢又郑重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终于得到她想要的答案,这一刻,酸涩像海浪一般一阵又一阵拍击在她的心房。浪潮退却以后,无尽甜蜜漫了上来,将她细细包裹,一寸寸抚平她的委屈。 她抬起头来,被泪水浸润的眸子闪烁着细碎的光。 “既是如此,那咱们便出发吧。” 雪地里,两道身影携手而行。 很快,他们又一次走到了被山妖攻击的地点。他们以此为圆心,不断扩大半径搜寻可以容身的地点,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他们找到了藏在雪洞中疗伤的顾匀亭等人。 另一头,陆轻漪和程焕之也抵达了岷山脚下。陆轻漪换好了雪服,正准备同程焕之一块儿上山,就看见他拿着一把匕首左右端详。 原来,就在他们正要离开蚕陵山之际,阿姐突然忆起了往事,不仅告诉他们笛声可以控制山妖这一惊人的消息,还交给他们一把匕首。 阿姐说:“阿妈消失的前一天,曾经郑重其事地将这把匕首托付给我。如果阿妈的身世真的大有来头的话,带上这把匕首说不定会帮助。” 陆轻漪知道程焕之心切,一路上都在参看匕首,苦苦思索。她宽慰道:“这把匕首阿姐都反反复复看了十来年了,都没有看出什么来,你又怎么能短短三五日便看出端倪呢?咱们还是先上山找到他们吧。” 程焕之也知道它说的是实话,于是他便收起匕首,二人一起冒着风雪向山上飞奔去。 在他们消失后不久,雪地里一片耸动,随后,焦尸小小的身影又冒了出来。它看着二人远去的方向,目露精光。只见黑影一闪,它已经悄悄跟了上去。 第81章 偏向虎山行(二) 那邪魔所在之处,便…… 经过荆柔和陆懿鸣的不懈搜寻, 他们终于找到了顾匀亭等人。 雪洞之中,顾匀亭由于伤势较轻,早已醒来, 基本恢复如初。而寨主由于伤势过重,虽然醒过来了, 但短时间内,已无法再运功。几人看着一并出现的陆懿鸣和荆柔, 心里既喜且忧。 陆懿鸣自然早早读出众人神情里的戒备,他既然为了荆柔日行千里来到岷山, 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再端着。他当先拱手,做足礼数, 荆柔又一步上前, 向大家解释他的来意和动机。 简单说完二人是如何碰面的后, 她嗫喏道: “他是来帮我的, 也是来帮助大家的。我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节,但强敌当前, 多个帮手总是有害无益。你们……” 她越说声音越小, 最后,她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顾匀亭等人,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顾匀亭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也放不下戒备。 他们都看得出来陆懿鸣对荆柔不似作伪, 但是毕竟陆懿鸣与他们有深仇在先,又不辞而别在后。如今在这么凶险的境地,荆柔让他们将安危交托给陆懿鸣, 谁都有些犹豫。 陆懿鸣看着荆柔忐忑的模样,脸色越发的冷,他见不得她为了别人委屈自己。他暗哼一声, 取出项衍密信,并将项衍身死一事告知众人。 “什么!项衍竟然死了!”顾匀亭和傅铮对视一眼,眼里俱是掩不住的震惊。但陆懿鸣所言,句句环环相扣,逻辑严丝合缝,又令人不得不信。 寨主接过密信,几人又看见了岷山上有旷古邪魔一事。 至此,众人的神色方才肃穆起来。 寨主示意二人坐下,几人围坐在一起,就这最新的情报商议起来。 顾匀亭率先抛出话头:“咱们上山数日以来,碰见的怪事不少。先有突兀的风雪引我们发现羊皮纸,又有焦尸带我们寻着格桑南达的遗迹,让我们去打开一个古怪的空匣子。” 傅铮接着道:“正是,我认为最为古怪的就是焦尸。”说到这里他看向了荆柔。 “傅大哥,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但我能感觉到,它对我不仅没有恶意,而且,还颇为照顾。” 陆懿鸣听到这里,又想到了此前看到的一幕,哼了一声,说道:“焦尸最后把羊皮纸给抢走了。所以,引你们发现羊皮纸的人,和那个焦尸一定不是一伙儿的。如此说来,算上你们,再算上邪魔,岷山上已有了四拨人马。” “还有山妖,你忘啦?”荆柔问完,看向陆懿鸣,才发现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自己,就算眼下形势紧迫,她仍忍不住心中暗喜,连忙低头掩饰自己羞红的脸。 陆懿鸣笑了笑正准备回答,寨主却忍不住看向他,说道,“我同陆懿鸣的想法一致,山妖和焦尸很有可能是一伙儿的。” 傅铮点了点头,将焦尸是如何在千钧一发间救下荆柔的,又描述了一遍。 “它拦在阿荆身前,那山妖一看见它,立马收住下冲之势。山妖显然一点儿也不想伤害它。” “你们看”,寨主指着项衍密信里的地图说道,“项衍说那邪魔就在山顶,那儿不是咱们发现星坠海的地方么?山妖袭击完我们,最后也是朝着那儿飞去。那山妖会不会和邪魔是一伙儿的?” 顾匀亭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不像。倘若山妖和邪魔是一伙儿的,它为什么要严防死守,让别人远离岷山?它这样更像是,像是,监守这那个邪魔。” 几人听到这里,均有耳目一新之感。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尤其是傅铮,联想到山妖是由有龙氏王族遗骸构成,他心中暗问,有龙氏王族的灭亡,和陆懿鸣所说的邪魔有没有关系? 众人此刻皆是眉心紧锁,想不到短短数日,他们对岷山此前的认知已经被全部推翻。也不知再走下去,还会有什么阻碍在等着他们。 傅铮轻叹一声。如果说,此前他们寻找宝藏,是为了阻止项衍的阴谋诡计,那么现在,格桑南达被灭族,有龙氏王墓被毁,种种疑团交织,真相扑朔迷离,他依旧不能停下。 荆柔更是不用说了,她上岷山的目的一直清晰不曾动摇。 因此,山妖也好,邪魔也罢,谁也没有办法拦下他们的脚步。 几人挤在小小的雪洞中,简单定下了计划后,才凑合着休憩了一晚上。次日清晨,雪地映得天光爆亮,他们继续向山顶前进。 照项衍密信所言,那邪魔所在之处,便是几人那日看见的星坠海之处,而那一条路,也是翻越岷山,去往羌族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他们避无可避。 另一头,程焕之和陆清漪正逆风而上,不断向他们靠近。走到半山腰处,风雪越来越大,他们决定凿一处雪洞,休憩一番,等风雪过了再上路。 夜里,程焕之搂着陆清漪,二人新婚燕尔,正是情浓时,贴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欢声笑语间,冰冷的雪洞也染上了融融春意。 正说到好笑处,程焕之悄悄压低了音量,对陆清漪耳语到:“这一路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陆清漪心头一跳,被跟踪了自己竟然不知道?而且,为什么跟着他们的是一个“东西”? 程焕之一边同她谈笑,一边在她手心飞快地写着。 原来程焕之传承的天狐秘技中,又特殊的功法能感应到追踪,因而他轻易就能感知到,他们一入岷山,就被盯上了。但更让他震惊的是,跟着他们的“人”不仅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曾泄漏,而且似乎连提问也没有,因此他直接用“东西”来形容这个追踪者。 他之所以还在忍耐,为的就是弄清楚那个“东西”的目的是什么。 今夜入睡前,他将周身物品远远放在雪洞入口处,又和陆清漪谈笑降低“它”的戒备,如今只等那物自己上钩了。 夜已深,陆清漪已经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他闭目调整呼吸,静静等候。突然,他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摇醒陆清漪。二人立刻检视物品,发现阿姐交给他们的匕首不见了。 “咱们快追!” 眼见陆清漪就要往雪洞外冲去,程焕之拦下了她,“清漪,这个怪物识觉极为灵敏,贸然追上去,一定会惊动它的。你在我背上休息一会儿,我来追。” 说罢,他点了陆清漪龟息穴,将她背在背上。伴随着一阵微风,二人消失在雪洞里。 雪洞外,程焕之越追越心惊。自己已经将天狐秘技发挥到极致,论起闪遁之术,天下罕逢敌手,可也不过是堪勘跟上,这个怪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追一逃间,三人已从山腰渐渐靠近山顶。就在程焕之内力快要不济之时,那个怪物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正月上中天,无垠的月色下,怪物的模样终于被程焕之一览无余。他在心中不住咂舌,这怪物,通体漆黑,如骷髅贴了一层人皮一般,就像,一具烧焦的尸体。 此刻,焦尸正跪在雪地里,高举匕首,对着爆亮的月光,从喉咙里发出了高低起伏的嗬嗬声。其声粗哑中带着一股苍茫,仿佛来自远古的吟唱。 程焕之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他感到一种未知的能量从匕首中散发出来,他双眼一眯,不行,他必须冲出去打断这古怪的仪式。 就在这时,只见一股极淡的荧光从匕首上一闪而过。焦尸见此,立刻闭上嘴,它两手一拉,匕首从中被拉成两截,一张羊皮纸从中掉了出来。 它显然极为欢喜,手舞足蹈了一番,就要去捡起地上的匕首。 电光火石间,蛰伏已久的程焕之从旁窜出,一把抢过地上的羊皮纸就要狂奔。 焦尸反应同样极快,它一见程焕之的身形便知道拦他不住,立刻调转方向,攻击陆清漪。 程焕之见自己的命门成为焦尸攻击的目标,虽然怒不可遏,但也只能回身相护。 两人交手,只见残影片片,程焕之极为意外,自己的功法向来是剑走偏锋,集一切罕怪于一身,可眼前焦尸的手法竟然比他还古怪。他心中思忖,手上动作却不敢停,但是背着陆清漪始终是拖延了他的速度。数息后,焦尸抓住了羊皮纸的另一边。 两人同时望向对方,皆是使出平生绝力拉扯,偏偏这羊皮纸也是极为坚韧,任他们这般拉扯,也不见半分裂损。 就在二人争抢到白热化之际,岷山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天爆响,亘古静谧的山体也为之一阵,无数雪堆被这声音震落。被震得跌落的二人仍死死抓着羊皮纸不放。 山顶!那正是傅大哥一行的毕经之路。 程焕之心头剧震,瞬间转向焦尸,焦尸也正看了过来,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二人一时间甩不开对方,又都心系山顶巨变,只得狠狠看了对方一眼。 然后,二人死死抓着羊皮纸两边不放,一同向着山顶冲去。 第82章 云散风聚人不离(一) 大结局一 半日前。 傅铮几人服下了陆懿鸣专程带来的隐息丹, 顺利地避开了山妖的巡查,再次走到了星坠海下。 越是走近山顶的星坠海,景色越是美得令人窒息。 人迹罕至的冰川上, 澄净的湖水在这儿静卧了数百年,晶莹剔透, 映得天水一色。山腰上的猎猎长风吹到了这儿,也不知为何变成轻柔的微风, 似情人的手抚弄着水波。 但几人根本无心赏景,而是将一颗心悬起。无他, 只因周围太安静了。 绝对的宁静,如高压一般压在众人心头, 他们屏息凝神, 小心翼翼地沿着湖水边缘前行。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前方必有一场恶战。 走到了湖水的另一头, 一旁的山壁上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黑洞。几人对望一眼,忍不住心跳加速, 所有的答案, 似乎已离他们越来越近。 几人依次走进山洞,打头的寨主点起了火折子。伴着颤巍巍的火光,他们走向了山腹深处。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荆柔心底响起, “阿荆,你终于来了,阿妈等得好辛苦啊”。 这个声音无数次让她魂牵梦萦, 突然毫无预兆地在她心底出现。她心中剧震,就要落下泪来。 “你怎么了?”陆懿鸣感到前方的人儿身子突然僵了一下,连忙关切地问道。 荆柔这才意识到, 只有自己听见了这道声音。她稳住颤抖的声线,回道,“没事,差点绊了下”。 话音刚落,自己的手就被陆懿鸣牵了起来。她心头一暖,又有些愧疚,不是她有意要瞒着大家,只是这些事上岷山前没说,这会儿突然说起来,实在不够磊落。 现在,她最要紧的事是找到声音的源头,其他的事,以后再同大家解释。她稳住心神,继续向前走去。 很快,几人便走到了山洞的尽头。 寨主举起了火折子,众人仔细观望起眼前的石壁。 “这个石壁少说也有千斤,凭人力是推不开的。”傅铮略微伸手推了推,便探出了轻重。 “这儿有个圆洞。” 几人顺着寨主指尖看去,石壁的正中间,又一个拇指大的小圆洞,圆洞两边各延伸出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直直伸向山壁两侧。这两道缝隙和小圆洞,又将石壁分成上下两截。 顾匀亭和荆柔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荆柔腰间的短笛上。 “这个圆洞的尺寸,和这笛子的大小好像啊。”荆柔走到石壁前,她拿起短笛,对着圆孔虚虚比划了两下。 她低头犹豫了一下,便试着将笛子插进圆洞里。 笛子进了圆洞不过半寸,就听见“铮”的一声,仿佛契子嵌进了笛孔里。 她还来不及惊讶,心底又响起那道女声,“阿荆,快来,阿妈想你啊”。 她被这声音一催,心头仿佛被滚水浇过,毫不犹豫地将笛子用力推了进去。阿妈,阿妈,阿荆也好想你啊。 “铮,铮,铮,铮”又是四声,圆洞里刚好五个契子嵌进了短笛的五个笛孔里。 顾匀亭见此,两眼锐利地看向了荆柔。但不容她多加思考,山洞里突然间晃动了一下。 刹那间,无数细碎的冰屑从壁顶上纷扬而下,紧接着一阵密集的晃动来袭,于此同时,石壁上的缝隙在不断扩大。 几人浑身紧绷,只等形势不妙就立刻冲出去。 震动越来越大,最前方的寨主喝道:“门开了!” 只见石门中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石门上下两半正朝着山壁两端剧烈地回缩,插在圆洞中的短笛也随着缝隙的扩大掉了下来。 荆柔弯腰捡起笛子,被烟尘呛出一阵狂咳。另一边,顾匀亭开始暗中留心荆柔的一举一动。 稍顷,震荡平息,待烟尘散尽,石门背后露出了一个极幽暗的石室,哪怕以傅铮的目力,也完全看不清里头的情况,而且石室里还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这个味儿一闻便知道,应当许久不曾有人造访过这个石室了。几人耐着性子,等异味散去了,才迈步进入石室。 等寨主用火折子点燃了墙上的烛台,众人才看清整个石室。 整个石室都布满的诡异的符文,一道道纵横交错。此外,那符文令人极为不适,只消多看上一眼,便有强烈的晕眩呕吐之感。 傅铮和顾匀亭对视一眼,二人同时想到了阴兵涧罗盛的那个封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石室的正中央,也是符文最为交错密集之处,那里立着一小尊蟠螭玉像。 “我懂了。”顾匀亭看着石室,又联想到陆懿鸣所说的旷古邪魔,一瞬间所有的信息都在她脑海中串联起来,她两眼发亮,就要解释给傅铮听。 与此同时,那道声音又对荆柔说道:“阿荆,救救阿妈,给我你的心头血。”荆柔低下头,看见蟠螭玉像下,正躺着阿妈的身影!一股莫名的热意席卷了荆柔的大脑,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刹那间,荆柔动了。 她不和任何人商量一句,就纵身跃到了玉像前。 顾匀亭早已盯着荆柔的一举一动,在荆柔动身的一刻,她立马喝到:“拦下她!” 话音刚落,傅铮立马冲向荆柔,寨主和顾匀亭则反身冲向陆懿鸣,以免他阻挠傅铮。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傅铮内力高强,后发先至,拦在了荆柔身前。 谁知道荆柔突然抽出匕首,猛地扎向自己的胸口。这一举动大大出乎傅铮意料,等他反应过来,匕首已经贴到了她的胸襟上。 傅铮倒吸一口凉气,想也不想立刻打向她的麻穴。 荆柔右臂一麻,刀尖险险划过心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眼看匕首就要从她手中滑落,谁也没想到,她的意志如此坚决。 她抬起左手,握起了匕首又往胸口按去。 刀尖狠狠插入荆柔的胸口,热血一股股顺着刀身喷涌出来,落在地上。 “不!”陆懿鸣用尽力气,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 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张着嘴却不能呼吸。 “阿荆!”他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声,丧乱着跑向荆柔。他一把推开了傅铮,将奄奄一息的荆柔抱在怀里。 第83章 云散风聚人不离(二) 大结局二 顾匀亭也箭步冲了上去, 她极快地封住了荆柔的大穴,先止住喷涌的鲜血,而后又伸手探起荆柔的脉搏。脉搏探完, 她面色稍松,又摸向阿荆的胸口, 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竟然,竟然是这样!还有救!还有救!”她看向傅铮, 激动得语无伦次。 陆懿鸣一听这话,灰暗的眸子又亮了起来, 目露恳切地看向顾匀亭。 “阿荆的心脏和常人不一样,长在右边, 她这一刀没有伤及心脉!”顾匀亭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金疮药。 众人眼里都露出喜色, 既然没有伤及心脉, 那对习武之人来说, 总归是能保住性命。 还不等他们喜悦中回神,脚下的土地又是一股震荡传来。他们这才注意到, 阿荆的鲜血所流过的地方, 符文正在一点点退散。 不过数息之后,小半的符文就消失了。蟠螭玉像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黑气从蟠螭玉像地下不断冒了上来。 “咔”的一声巨响,几人脚边出现了一道裂缝。 “快出去, 山洞要塌了!”寨主吼道。 山洞外,传来了山妖的狂唳声,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它的警觉。 几人顾不得其他, 山洞坍塌在即,他们立刻朝外面狂奔而去。 当傅铮最后一个走出来之时,山洞瞬间坍塌了, 伴随着“轰隆隆”巨响震彻山巅。 他们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又是一声惊天爆响从山洞的废墟中炸了出来。 这一声巨响震的几人心神晃荡,陆懿鸣担心受伤的荆柔撑不住,便死死捂住她的双耳,任凭自己被巨响震的面色发青。 巨响刚止,一只黑色的巨爪从缝隙中伸了出来,“啪”一声狠狠拍在了碎石上。 众人屏息凝神,死死盯着那只黑爪。 那黑爪发力,指节微微下险,又是咯嗒数声,一个漆黑的头颅从瓦砾下钻了出来。 头颅的面部黑雾缭绕,五官一片模糊,看起来格外恐怖。 几人对视一眼,知道那大概便是陆懿鸣所说的邪魔了。他们很清楚,决不能再让它爬出来。 除了陆懿鸣在帮荆柔疗伤外,三人化作三道残影,举起兵刃,杀向那个怪物。 这时山妖也飞到了眼前,它一见那通体漆黑的邪魔,如临大敌,立刻发出尖啸,也加入到战局之中。 只见一个诡异地黑洞出现在邪魔漆黑的头颅上,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传了出来。 “桀桀桀,虽然不是心头血,但是对付你们几人也是绰绰有余。” 三人连同山妖一起,尽数使出了最强杀招,朝着那个漆黑的头颅杀去。 “什么!”三人同时一呼。 杀招落下的瞬间,邪魔竟然凭空消失了。紧接着,刀光剑影加上山妖的撞击,尽数落在了空荡荡的废墟上。 随着一片白亮爆起,整个山顶都陷入了寂静。 下一秒,一声不亚于此前山洞坍塌的爆响在山顶炸开。 三人极速后退,不断化开冲击力,如此直退了三丈有余才止住。他们停下后,立刻背心相抵,凝神四顾,想找到黑影所在。但是任凭他们如何小心,始终找不到黑影的位置。 山妖则盘旋在三人上空,同他们一道防守着。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徐徐山风拂过,带来簌簌雪花声。 突然,山妖一声鸣叫划破寂静,三人中间的土地应声迸裂开来,从中窜出三只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三人分别缠住。 寨主和傅铮反应尚算及时,二人反手斩断触手,就看见顾匀亭已经从头到脚爱被缠得死紧,如茧子一般不留一丝缝隙。 二人暴喝一声向触手崭去,山妖也加入营救顾匀亭的行列,但是山妖来来去去不过就是鼓风和冲刺两样手段,帮不上忙不说,还不利于傅铮二人腾挪转身。 这时又有数只触手从斜旁冲出,一出地面便扭曲翻转,转成了和顾匀亭一般的茧子。 如此三五条触手依样翻转,不多时,他们周围便出现了五个一模一样的茧子。茧子不断翻转位移,傅铮见此大喊一声:“不好,我跟丢了!” 他转头看向寨主,却见寨主也是一脸焦急,霎时心沉到谷底。 五个茧子在他们面前来回翻转,傅铮和寨主怕伤及顾匀亭,始终畏手畏脚,如此一来,反被不时钻出的触手所伤。此消彼长间,他们初露颓势。 另一旁,荆柔上完了药,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见战况胶着,便推着陆懿鸣让他也下场相助,可陆懿鸣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半步。 她又急又怒之时,突然看见远远跑来两道人影。 来者正是背着陆清漪的程焕之和焦尸。 陆清漪这时也冲开了龟息穴,她一见荆柔,立刻高喊:“阿荆姑娘,你的笛子可以控制山妖!” 焦尸见了荆柔,立刻指着它和程焕之手中的羊皮纸发出尖叫。 陆懿鸣也看见了那张羊皮纸,他立刻抱起荆柔,几个起落间跃到了程焕之他们身前。 荆柔撑着身子,焦急地说:“你们快放手,把羊皮纸给我,让我试一试。” 程焕之早就巴不得下场支援傅铮了,听了这话,他当即便松开了手。将陆清漪放下后,他望了陆清漪一眼,便头也不回的冲向傅铮他们。 陆清漪知道程焕之那一眼的意思,她忍下心头的担忧,转头将阿姐的话简短地说与荆柔听。 荆柔一边听,一边看着羊皮纸,不对,这不是他们之前从那个格桑南达人遗体中得到的。她面露猜疑地看向焦尸,焦尸这次不仅不阻止她看羊皮纸,反而满面热切地指着她腰间短笛,仿佛在催促她试一试。 荆柔看了看战局中始终处于下风的几人,咬了咬牙,最终拿起了短笛。 她按着羊皮纸上的曲谱变化着指法,一段飘渺仿佛从云宫传来的仙音从笛孔中流淌出来。 随着一段旋律吹完,山妖突然被定住了身形,双目紧闭,两翼收缩,唯有头颅朝上,整个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荆柔几人面面相觑,又是焦急又是疑惑。 下一瞬间,山妖庞大的身躯“嘭”地炸开,化作无数片鳞甲四散冲开。 一片片鳞甲好似利刃一般,疾速朝不断涌出的触手割去。触手一探出地面,就被鳞甲斩断,如此一来,傅铮等人压力骤然一轻,便集中精力破开那五个茧子,如此一来,场上局势随之逆转。 陆清漪一见荆柔知道怎么用羊皮纸,当下也杀进战局中。她做不到在一旁眼睁睁看着程焕之犯险,却什么也不做。 战局中,程焕之,寨主和傅铮一人捉住一个茧子,正提刀小心翼翼地破开。 陆清漪见此,便游走在他们身边,替他们挡开另外两个茧子的攻击和干扰。 寨主和傅铮手中茧子已破,里头空无一物,二人愤而将空茧斩碎后,又去寻剩下的两个茧子。就在他们转身离开之时,纷扬而下的碎茧眨眼间便凝成一支飞箭,朝着毫不知情的程焕之飞射去。 风驰电掣间,唯有一直注意着程焕之的陆清漪发现了,她甚至来不及喊出一声,就纵身扑上前去。 等到程焕之感到身后一股劲风扑来,转身抱住陆清漪之时,飞箭“噗嗤”一声,已经扎透了她的心房。 一瞬间,天地无声,唯有程焕之震惊和绝望的眼神在她眼中不断放大。她想伸出手去擦他的泪,可双手突然好似重逾千斤,如何也抬不起来。 再后来,她两眼一黑,便陷入无尽的寒冷之中,耳畔最后的声音是程焕之嘶厉的喊声。 寨主和傅铮见此立刻冲了上来,为程焕之杀出一丝空隙。程焕之连忙抱着陆清漪箭步冲出战局,几个起落跃到了荆柔身边,抓起地上的金创药就要为陆清漪涂上。 他这时才细看她的伤口。 只见一支黑箭刺穿她心房,鲜血从箭孔中汩汩冒出,看到这里他握着药的手止不住颤抖。他仍不愿意相信,手一抖丢下药,探向她的胸口。那里,她的心跳一下弱过一下,那颗心脏最终在他的掌下一点点停止跳动。 这是神仙也救不回了。 陆清漪苍白的小脸下,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襟,系在颈上的玉狐狸也泡在血水中。他看着两人的定情之物,脑海闪过两个寄着玉佩诉衷肠的画面,只觉得万念俱灰。 他只想最后再抱她一次。 就在他将那具毫无意识的躯体压向自己的胸膛时,“噗呲”一声,刺破陆清漪心脏的那支黑箭突然再度发力,穿过她的心脏,直接刺进他的胸膛。 身旁的荆柔大喊一声“不”!连陆懿鸣的瞳孔也狠狠缩了一下。 胸口前的剧痛让程焕之的双眼也不自觉地睁大了一下,很快眼中的震惊散去,一道血线从他嘴角划过。他轻轻扬起了嘴角,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紧陆清漪。 这样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傅大哥,对不住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焕之!” 远处的傅铮看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如刀绞,偏偏无尽的触手攻势不减,他根本无法冲过去。就在他又愧又恨之时,就看见触手拉着仅剩的两个茧子钻进了地里。 他连忙回身和寨主一起想拉住两个茧子,谁知脚下触手突然爆起,黑压压数不尽的一片从地下冒起,此起彼伏,斩之不尽,连山妖的万千鳞甲也尽数被困其中。 傅铮当即与寨主联手送出一掌,轰开触手墙。 待黑雾散去,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干净,那里还有半点茧子的踪迹。 “亭儿!亭儿!”傅铮痛苦的声音回荡在山巅,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跪在雪地上。 “匀亭姐!”荆柔急火攻心,呕出了一口血。 陆懿鸣心中一紧,暗暗盘算,其他人死活与他何干,待会儿要是局势实在不利,他拼着荆柔和他置气也要封了她的穴道,带她离开。 第84章 云散风聚人不离(三) 苍茫烟云上,千…… 苍茫烟云上, 千万里之外,有一座钟灵毓秀的仙山。 仙山上有大小洞府数十座,沿山体错落分布, 山顶上立着一座最大的洞府,端看是恢弘大气, 其余一众洞府呈拱卫之势。 山顶的洞府中,一支通体雪白的狐狸正眯起眼睛惬意地梳理着自己的毛发。 突然间, 它额间的那缕缨红毛发泛出了淡淡荧光,它闭上了眼睛似是极为舒爽通泰。荧光在红毛上闪了闪, 立刻朝周身流淌而去,待荧光扫过周身, 它睁开了双眼。 它的眼里已没有此前的悠哉, 而是精光大胜, 短短数息间, 它的功力又增进了数十年。它和玄武龟妖约定的十年斗法在即,这平白多出的功力对它来说极为关键。 它忍不住喜悦, 抬起头来发出了一声震彻仙山的清嗷。 “上次是情泪, 这次是情血,好小子,又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予我助力。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能白受你的好。” 白狐说完, 慢悠悠站了起来,伴着一阵微风拂过,它消失在了洞府中。 千里外的汪洋之上, 白狐凭空现身,站在茫茫碧波上,翘首等待着。 片刻后, 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一朵浪花旋起,托着一个宫装仙子浮出了海面。仙子生得袅娜纤婀,眉稍眼底间既有无限风情,又隐隐有凛然不可犯之清冷。 仙子绣口一张,说道:“老狐狸,你我素有旧怨,你怎会那么好心告诉我那个逆徒的下落。” “哼,某虽不喜欢你,但不至于下作到骗你。我本无意管你们浮浪宫的事,只我如今受恩于人,不得不告诉你们罢了。” “敢问那个逆徒现在何处?” “在下世界。” “下世界?难怪我们如何也找不到他,原来他竟然冒死穿行到下世界去了。”仙子听到这里,先是恍然接着又面露疑色。对她们来说,破界穿行风险极大,会不会这只老狐狸知道她们捉拿逆徒心切,特地编出来这些话,诓她们去下世界? 仙子想到这里,又问:“我们浮浪宫苦寻数百年也没有那叛徒的消息,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况且下世界说小也不小,我们又该去哪儿寻?? “你听好了,浮浪宫的叛徒自逃走之后,先是去了下世界南海的归墟里,躲在深海巨蚌中修养,后又被下世界的神龙后人捞了起来。它恢复了些许后,就打算出来称霸血洗下世界,没想到被神龙后人镇压在了岷山上。” “所以它现在在下世界的岷山上?” “不错。别怪我没提醒你,它现在已经冲出了封印,你要是再去晚了,估计又被它逃了。”说罢,白狐也不管仙子信不信,闪身又消失在天地间。万顷碧波上,徒留一脸犹疑的仙子。 岷山上。 陆懿鸣下定决心,迅速封住了荆柔要穴,不去看她满目的惊怒,只抱着她往山下冲去。 没想到方才还在与傅铮和寨主缠斗的触手,顷刻间尽数涌向陆懿鸣二人。 陆懿鸣心中大惊,邪魔倒是开口为他解惑,“我要的就是她的心头血,怎么可能让你走呢?我已经玩够了,受死吧。” 话音刚落,前方数道触手伸出,陆懿鸣回身一闪,结果脚下突然一空,他一低头,发现脚下的雪不知何时变成一个深坑。他们下坠的瞬间,上空的触手立刻围拢上来,将口袋一般将他们收紧围起。 荆柔看着越来越小的天空,一颗心渐渐下沉。 突然只剩一线的天空上,竟然出现了一尾锦鲤。 雪山的天空,锦鲤?荆柔狠狠眨了眨眼。 就在锦鲤出现的瞬间,“口袋”突然间化作黑烟,四散逃逸。陆懿鸣立刻抓住时机抱住荆柔跃了出来,稳住身形。 雪地上,四人同时被鱼翔天空的奇观所吸引。只见锦鲤摆尾环游一周,所有的触手立时凭空消失,连被扯入地底的顾匀亭也被送到了地面上。 傅铮见此,再无心其他,立刻跑了过去,颤抖着探过她的鼻息后,满脸庆幸,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顾匀亭。 半空中,锦鲤周身红光一闪,化作了宫装仙子模样。仙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让人一看她的模样,便联想到了书中描述的天宫仙子。 仙子看也不看底下失神的众人,而是摊开了纤纤玉手,看着掌心里一条漆黑的小海蛇,目光狠狠地说:“五百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接着她莲步轻移,走到抱在一起的陆清漪和程焕之面前,喃喃道:“既找到叛徒,那我便还老狐狸一个情吧。”仙子说罢,轻轻拂过二人头顶,然后又化作一尾游鱼消失在天际中。 寨主等人立刻围拢过去,发现方才已经没有气息的二人,又活了过来。 五日后,蚕陵山。 “所以说,那批消失的有龙氏王族,是因为碰上了天上来的‘叛徒’?”琮蓉师伯一脸难以置信。 “应当是的。当时有龙氏人与那个叛徒一战,摧毁了星坠海,但始终没能杀了它,只能将它封印,再派格桑南达族人和山妖一起看守着封印。没想到一场大火,灭了格桑南达整族。” 琮蓉感慨道:“邪魔也好,叛徒也罢,如今得仙人相助,终于将它除了。更让我高兴的是,我们终于收回了星坠海,收回了族人的遗骸,恢复了有龙氏的王墓。” 顾匀亭知道傅铮心中最牵挂的也是这件事,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那阿荆呢?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顾匀亭听到这里,语气转而低沉,说道:“虽然我们大概猜出来事情的经过,但是始终没有解开阿荆的阿爸阿妈出事的原因。阿荆说她一日不找到真相,便一日不肯下山。” 琮蓉想到这里也有些神伤,但她又宽慰道:“好在陆懿鸣始终陪着。” “师伯,你别担心,我们此次回来,就是打算与你们交代清楚了,免去你们的担心后,再上山同阿荆一起。她之前为我和傅大哥,屡次三番犯险,他们的事我们怎么会袖手旁观呢?” 离开师伯处后,顾匀亭回到房里,傅铮正为再次上岷山收拾着行囊。她拉开妆匣,里头静静躺着三枚蟠螭佩。她凝视良久,最终关上了妆匣。 屋外,山风吹了又来,云儿聚了又散,存留于心的唯有不变的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