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巷12号 作者:勖力 文案: 浮云天, 向阳花。 #都市文、前世今生 #年龄差十二岁 #HE 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京;章郁云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月圆 序·当时明月在 椅桐楼。 取自“其桐其椅,其实离离。” 也是她的闺名。但是她的名字不是他起的,是他兄长起的。 再准确地论,是慕伯伯改的。 早先她进学堂前只有个乳名,阿娘从前喊过,再往后,只有慕二他喊。 圆圆。 眼下,周椅桐立在顶楼楹廊上,挨着朱色阑干,风吹着她身上的月色袄裙,荡摆得厉害,像个白事灯笼在那摇摇晃晃,风再紧一些,她就破了。 冥色高楼,重屋从外面落了钥。 金陵急得在楼下一声赶一声地央求,姑娘,你莫做傻事,奴婢已经着人去通知二爷了。 慕筠笙赶到的时候,外面哈气见白的冰天冻地。他于暗色里一记趔趄,狼狈仓皇,好在庆元扶住了他,后者先瞧见了姑娘,连忙厉声喊主子望—— 周椅桐已经在上面悄无声息地站了约快半个时辰。 她在望重楼之外的天地,茫茫的白霜笼一城,上弦月歇在枯树的枝丫里,也沉在拔去残荷的寒塘里。 慕筠笙抬眼望到的她,厌世且颓靡。 瘦削的肩膀,尖尖的下巴,长发皆散着,被冷风吹扬起,弥漫半张脸。风中还有惊鸟铃的声音,泠泠作响,顶楼上的人通身全无钗环首饰,赤着双足。 他额角微微在跳,心更是犹如擂鼓, 但声音毫无破绽,“圆圆,下来。”悠扬且漫不经心,这是命令,他一贯的口吻。 * 慕家向来讳莫如深的一桩事,就是二爷身边的周姑娘。 近侍大丫鬟到角门小厮都知道,二房最最尊贵的是二奶奶,最最得宠的却是周姑娘。 不是妾,不是通房,不是丫头,就是周姑娘。 二爷时常挂在嘴边,查点起一个人,惯会问,“姑娘呢?” 说的就是周椅桐。为了这个女人,慕筠笙甘愿领家法,甘愿在祠堂跪祖宗,甘愿在岳丈跟前站规矩,始终没肯放人出去。 庆元听过姑娘和二爷起争执时的犯上话,‘二叔惯会用自己中意的方式欢喜人。不、我不是人,我只是二叔豢养在身边的一只小畜生。’ ‘圆圆,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日不落地送你去念书。念得你心思大了,心也野了,其实姑娘家的要那么多墨水作甚呢,你瞧瞧你自己,远不如你阿娘过得快乐。’ 周椅桐那晚气走了慕筠笙,‘是。我阿娘是个娼妓,可是她起码还有自己选恩客的自由。我没有,我只能被你锁在这个庭院里,等着你隔三差五地记挂起我,来赏赐我点恩泽。继而,慕家上下听着风吹草动行事,二叔来我这里,我就是没名没分地掌上宠;犯了二叔忌讳,您不来我这里,我甚至一日三餐都不能管饱。’ 她说她早过够这样出卖.皮.肉的日子了。 这个宅子里有鬼,会吃人心的那种鬼。 她求慕筠笙,二叔放我走罢。这样你对家族有交代,对主母及其娘家有交代,至于她自己,就让她自生自灭罢。 她真是跪在慕筠笙脚边央求他,如同她当初第一次给他磕头时般地小心翼翼。 慕筠笙俯身望她,暖室里的烛火晃进她的眼里,别致温柔极了,他捏住她一脸的女儿色,话音空落落地,“圆圆,放你走,那我怎么办呢?你要去自生自灭,不是要我和你一道死嘛?” 你不会死的。 周椅桐蓄着泪目送慕筠笙离开,久久才呢喃出声。 * 椅桐楼原是用来藏书的,在宅子西南角上,大爷因病去了后,这处就腾出来,专门收留大爷的藏品及旧物。 最后也成了周椅桐的禁足地。 她的命原是慕伯伯护的,护到最后,她成了慕家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禁足的安排是慕筠笙的母亲亲自派的。二爷再掌权管事,也不能真和母亲闹翻脸,除非他真不要圆圆活。 老太太骂周椅桐是淫.娃.荡.妇,所以才会她那个贱胚子便宜娘索了慕家嫡长子的命,如今这小贱胚子再来索她次子的命。 她要周椅桐跪在大爷的藏书阁里,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慕筠笙与正妻的头生孩子夭折了,隔了几年的第二胎也落掉了,再后就迟迟无所出。母亲将所有的过错全扣在他身边这丫头身上。 “老二,慕家如今是孤儿寡母,式微单薄,我体谅你年纪轻轻出来替兄长管家。但凡事还要有个章法,纳几个妾室也只是繁衍子嗣的用偿。如今,你朝訾家保证,正妻无所出前,你绝不会有任何庶生子女,已然乱了纲常。你为了个不妻不妾的狐媚子赌这样口头上的咒,是要伤阴骘的。” “何况她……”兹事体大,老太太就算不顾这丫头的死活,也不能失了慕家的颜面。 但也不敢轻易就处置掉这丫头,老主母明白,这丫头是筠笙的逆鳞,矫枉过正,反倒是伤了母子情分。 最后裁度出这样的结果,周姑娘禁足椅桐楼。 何时能出,那就要看二爷自己。 二爷何时有嫡生子女,那周姑娘就何时解禁。 但倘若爷还有旁的什么主意要拿,那就一并预备起老太太的身后事罢。 母亲差丫鬟送来一道白绫,骇然阴鸷、咄咄逼人。 * 重楼锁进去一个大活人,还不允许带任何侍候的。 只管一日三餐粗茶淡饭。 短短十日不到,下人来报,姑娘爬到了藏书楼最上一层的楹廊上,像是要……要…… 慕筠笙从酒楼席面上下来,在楼梯口等庆元后面的话,“要什么?” 庆元急急跪地回,“像是要轻生!” 被禀告的人一身酒气,入耳了什么晦气话,顿时光火,抬脚朝庆元心窝处踹了一下,跌地的庆元差点滚下楼梯去,“二爷,快些回去看看吧,姑娘她……” 重楼的钥匙还在母亲处,慕筠笙着庆元去老太太院里拿。转念,也料到能要到的可能没有几成,他干脆要人撞门拆锁。 顶楼阑干边的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一只脚已经迈出生死之外,偏慕筠笙这个关头回来了,回来要她回头,或是拖她再进那个深渊。 他从来是个冷性子的人,只有缱绻时候,才会朝她说几句软话。 眼下,他拿戾气冷漠逼她,“圆圆,我早说过,跟着你身边的人就是你的。你对他们就对,你错他们就错,那么,……,你倘若死……” 金陵从前是二爷身边最不起眼的一个小丫头,原唤小寒,还没梳头前只在外头管些烧茶、看火的粗使差事。 周椅桐去二叔房里请安,出来的时候正巧看到小寒跪在风雪边的檐廊下在挨手板,寒天腊月的,与她一般大的孩子涕泪俱下地求饶,她立时就想起进慕家宅子前,被阿娘调.教着弹琵琶时受得戒尺苦。 没几日,二叔要拨几个下人给她使。周椅桐即刻就指中了小寒,慕筠笙只当她年纪小,自然想选个年岁差不离的一起玩,一口答应了。 除了小寒,他另外又叫近身丫鬟宝函挑了几个伶俐的丫鬟、小厮到周姑娘院子里。 金陵的名字是周椅桐给改的,慕筠笙问她为什么改这么个名。 她这两天在背先生留的课业,其中一首《题金陵渡》,唐代张祜的: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周椅桐背完诗词再说,她是金陵人氏,就趁手改了这个。 二叔觉得不好,就重改个罢。 慕筠笙放下手里的茶盏,唔,原先的小寒就很不错呀。 周椅桐兀自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耷拉着个脑袋,良久才道,哦。 不过之后他再来她这里过问她功课时,使唤起人来,都是喊金陵。 十年过去,主仆二人安生日子其实没过多少,金陵尽跟着她一道看人眉高眼低了。 眼下还跪在地上,求姑娘下来。 楼上的她哀怨凄婉地朝金陵一笑,“对不起、对不起。”她不想再挣命了,好累,她也不想再出这重楼了。 * “岐臣,”从前只有在帐帷里,她才敢这样喊他,“如果因为我,你发难了金陵他们几个,我保证会恨你,生生世世。” 北风紧了些,她的话是嘶吼给他的。 门也被撞开了,慕筠笙跌跌绊绊地爬上楼,挨她只有十来步远了,却看到她整个人已然全在阑干外,手一松,人跌下去,不死也会废掉。 他忍着翻江倒海的怒火,连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圆圆,听话、过来。” 他伸手于空中,想碰及到她。 “二叔从来不信我。我却从会您第一眼开始,就信着您。” “那孩子是你的。你再不信,再厌弃我,都改变不了这个骨肉实情。从你亲手给我灌那些药开始,你就该明白,我们回不去了,我恨极了你。这种又爱又恨的牢笼日子,我早过够了,我同你说过的。” “圆圆,你也说过,你要报答我的。你要留在我身边,生生世世报答我的。” “二叔信我的话嘛?”她徒然冷笑落泪。 他们之间积攒着尘埃般绵密的嫌隙。慕筠笙面朝着楼阁外的月色,垂首就能看到楼下涌荡着的白霜,他始终还是那样严正肃穆的家主颜色,不容置疑的定夺,半点情面都不会饶。 但这是他的御下之术, 圆圆合该是这些拢共之外的存在。 他不回答信与不信。 只一心要她下来,放弃这不该有的寻死念头,“圆圆,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地待在我身边呢?” 周椅桐面上的笑溃散开,支离破碎的,像一件瓷器裂开条条纹理,破损了姣好的容颜。她刚小产不久,经不住这样的冷天冻得,气力也消散殆尽。 慕筠笙身边的庆元是家生子,七八岁起就跟着他的,主仆间自有经年的默契。慕筠笙正面同周椅桐缠话间,庆元已经从另一边楹廊悄声绕过来,想趁周姑娘不备之际,揪住她。 岂料周椅桐闻言间已经松开一只把住阑干的手,顺势摊开,月色下看,掌心里依稀分辨得出,那是一枚成色上乘的翠玉扳指。 是慕筠笙落在她房里的, 她在禁足前,什么都没带,唯独这枚他的傍身物: 翠镶金里扳指,金里上梵文镌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从前见二叔开怀的样子,眉眼里藏着笑,我说二叔是个活菩萨; 竟不知,您也是个恶鬼修罗。” “二叔,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你痛一痛,疼一疼的嘛?” 周椅桐想见那样活生生脆弱的慕筠笙,想见当年因为长兄病故,在她一个孩子面前落泪的慕二叔。 这个宅子如果真有鬼且食人心的话,想必她的没了,慕筠笙的亦被吃了。 倘若她真走不出这宅子了,那就把她的命留在这里罢。还慕家养她十年的恩情,也抵她腐蚀人心的罪过。 要她再回那个院子里去,点滴到天明地等一个人,她不愿意了。 也没那个清白身心去守去等了。 * 庆元将将拉到姑娘袖上的一角, 眼睁睁地看着姑娘把那枚扳指凑到唇边、送进嘴里,她堕楼是假,吞金才是真正求死的念头。 “椅桐!”慕筠笙几乎顷刻间扑了过来,重楼间只听一声裂帛声, 高楼之上像是掉下去一件什么物件,幽冥骇然,嘭然落地, 卵石与碎瓷片铺成的花街,形如织锦,大片的墨黑色收敛住了横散开的殷红血泊, 于暗色里, 浑为一体,瞧不见任何腥气与戾气。 一切仿佛如惊梦般,什么都没有发生。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1.前世今生,主今生都市部分,全架空看待; 2.文笔作者自洽,实在吃不下或者觉得矫情的,请理智弃文,不用告知; 3.男主没有记忆,这是故事设定的初衷; 4.无论如何,还是希望你能喜欢这个故事,谢谢。 第一章、杳杳相逢(1) 千禧年仲秋月,梁京因为落水,高烧了三日,人不停抽筋,打摆子。 多少药用了都无济于事。 嘴里念念有词,也是梁家人全然听不分清的话。 梁世钧签了医生下发的病危通知单,不忍母亲连熬了几夜守在加护病房门口。 左右是个变数,得提前预备着。他试探着问母亲,这小孩早夭的事,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后事。 梁母闻言狠刮了儿子一个耳光,怒喝他,全是你们造得孽,平时不闻不问,现在不中用了,晓得自己还是个父亲了。 圆圆没了,你们正好干净了。 老话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呢,哪时哪日管过这个孩子? 不怪人家都看轻她,她自己爹妈都不是好皮料,只管生,不管养的现报。 姜南方眉眼冷落地站在梁世钧边上,任由老太太拐弯抹角地骂着她,也无妨样。心里却无比阴毒地在诅咒着:死了才好,老的小的一起全死了才叫干净! 没你这老的,当初这小的也未必留得下来。 * 梁家对外声称,收养了个孤女,名唤梁京,乳名圆圆。 其实略微识得清的人都明白这托词背后的缘故。 这平白多出的一个女儿,不过是梁世钧惹得一笔风流债罢了。 万花丛中过,岂能片叶不沾身。 生意酬酢挪到风月场合去,梁世钧贪杯再贪色,一来二去,对方也都一副好摆弄的见识。 钱聚钱散的露水情缘,他自然没当真,家里妻儿老少也还算阖目。至少在他看来,连偷吃都算不上,银货两讫的交易,他从不认为会有什么纰漏。 结果他玩鹰的人,反倒被鹰啄了眼。 那妮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却背着个巨大财务缺口的原生家庭。前些年她还想着存钱回去读书,几年消磨人心的假富贵日子一过,她那清高的骨气没了。 梁世钧几回招惹她,都疏豪得很,模样也不差,就给了她脱离苦海的憧憬。 得知自己意外怀孕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他,以为起码他能护她周全。最不济,可以把他们母子养在外面,她不图他那妻子的名分,只希望有一男人能真心待她。 “做掉吧。” 梁世钧听清她的话后,只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发她,孰不知那三个字光听起来就血肉模糊得疼。 她沉默望他。 梁世钧看着她那挂泪的脸,着实心动,可是又着实怪她不识相。明明年纪轻轻的,该玩就玩,弄得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才多大年纪,怎就一门心思要给男人生孩子呢? 话又说回头,他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略带细究嘲讽地问她,你又怎么确定这孩子是我梁某人的呢? 那一瞬间,她后来告诉梁世钧,她以为爬到井口了,只消他略微拉她一把,哪怕还是坚持不要孩子,她也终究愿意信他的。 可惜,他狠狠蹿她一脚,叫她跌回井底去,头脸先着地的满面创伤。 七个月后,她生下孩子,直接找到梁老太太,她说这孩子是梁世钧的,梁家不信的话,尽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至于,她来找梁母的意图: 她已经没得选了,那种灯红酒绿的日子她也不想熬了。说她寡廉鲜耻也好,敲诈勒索也罢,从头至尾,她没想过要这孩子,不是梁世钧暗指她千人骑万人跨,她也不会赌这口气。 她父亲民间借贷欠了几百万的外债,家里还有个正在上学的弟弟,父母如今东躲西藏地,挣得一星子钱也全喂饱弟弟,全然不管她了。 她未婚生子,父母那边还不知道。如果梁家不打算认这个孩子,那么她就得回去求父母,左右她的亲生女儿,不能掐死或扔到路边去。 梁母不是不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倘若你们不认下这孩子,那么我就叫我父母来闹,他们如今已经光脚不怕穿鞋的了,有个可以吸血的下口处,还不像那蚂蟥死死咬住你。 梁家几代读书人,梁世钧的父亲更是有名的建筑师,母亲也是出身中产家庭的名校毕业生,老两口几十年下来,从无原则争吵。梁父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去世,梁母即便面对生死也没呼天抢地,她形容妥帖、强济精神地答谢多方吊唁;丈夫故去之前手边的学生设计作业,她也一一整理批示交还给学生。 她宁愿一个人关起门来抹眼泪,也不愿意自己失控的情绪累及任何人。 夫妻俩一辈子下来没什么短处叫人指摘,偏生了个纨绔子。 梁母在闺中是独女,娘家的一应产业由她继承之后,也顺当给到了独子梁世钧。 正因为这些个底子助长出了他这样顽劣的品行。 梁母问他打算怎么办? 梁世钧一口咬定,这女的是个穷骨头,想钱呢,这孩子也指不定是谁的呢? 梁母痛心地阖阖眼,如果是你的呢?是你的女儿,你预备怎么办? 他与妻子姜南方,已经育有一子一女。诚然地讲,他毫无份外的舐犊之情,冷峻的嘴脸告诉母亲,哪怕是他的,他也不能要,姜南方得和他闹得死去活来! 即便是亲生儿子,梁母这一刻也打心眼里厌恶,厌恶儿子如此懦弱不担当。 梁母最后无奈,也存了个对于那姑娘混迹风月场上的疑惑,思量之后,叫梁世钧带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倘若是他的骨血,自然得认。 终其,孩子是无辜的。 白纸黑字的鉴定书无疑狠狠打了梁世钧的脸。梁母出面,律师在场,梁家认下了这个女儿,但是事出权宜,他们私下签订了个协议。 孩子归梁家抚养,生母签字放弃抚养权,直至孩子满十八周岁。 梁家一次性支付生母相关赡养费用,且不剥夺生母的探视权,但孩子成年之前,必须有梁家监护人同意经允。 此外,梁母在协议之外,无任何约束条件补偿孩子生母两百万,用于帮助其父还债。 梁母此举,意在笼络或是诛心。她希望孩子生母就此与梁世钧恩断义绝,孩子也当前尘忘了,这样于彼此都能好过。 姑娘那头,补上了父母的财务缺口,她才能新生;儿子这头,没了孩子生母这个隐形危机存在,才能家和事兴。 梁母始终是个读书人,她做不到多恶毒的嘴脸,但心思还是被这姑娘看透了: “您不必这样。要知道,人心填不上的,钱是个好东西,可是太容易得到,会叫它失去原来的本质。 我一个人勒索您就够了,不带捎上一家子的。 何况,他们也从没顾上我的死活,因为我是个赔钱货。” 姑娘认真朝梁母鞠了一躬,自嘲的口吻告诉后者,好希望我有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娴静地朝人说话,看人眼睛。 她叫梁母放心,她会拿着梁家给她的这笔赡养费,走得远远的,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会回头与他们扯皮什么。 孩子就此,也与她毫无瓜葛。毕竟她从未做什么担得起为人母的职责。 只一请求,让她给孩子起个名字罢。 这年是1997年,孩子生日,7月1日。 恰逢举国欢庆件大事,香港回归。 很圆满的一件事。 月馀过去,各大纸媒上还会有相关新闻报道,她目光所及的书案,梁母日常读报上有个显眼标题“……在京举行……” “梁京,笔画不至于多,写起来念起来都还好记,小名就叫圆圆,可以嘛?” 第一章、杳杳相逢(2) 姜南方知道老太太留下了那个孩子。 闹着要和梁世钧离婚。 这是梁母早就料到的事。 果真离了,她真要改观这个儿媳妇了,起码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忠贞性子。 可惜不然,姜南方由着父母、大哥来闹,口口声声离婚分家产,还要带淮安走! 姜家是一般双职工家庭,当初梁世钧一门心思要娶姜南方,梁家父母倒不是瞧不上女方的门楣,怕只怕儿子这心思热得快,冷得也快。 终究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婚后第二年,姜南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淮安。 再隔了两年,又生了个闺女,斯嘉。 这个档口,姜家只提带男孙走,却只字不提孙女。 梁母看在眼里,不过是闹得阵仗大点,逼世钧服软罢了。 他们结婚当天,中式嫁娶礼,婚房里按老俗礼,会搁一盘红烧鲤鱼,讨有余、多子的好彩头。 梁母也是事后由家里帮忙的陈妈告知的,那新娘子一进新房,头一件事就是拿筷子夹开了那鲤鱼的头。 梁母对于好些个俗礼,一知半解。 陈妈:争着要占上头呢,以到这头她拿到了,夫妻间的事,她就能做主了! 梁母不以为然,陈妈点拨这个富贵老小姐:还不明白呢,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都是娘家人教的,还没怎么样呢,就一肚子算计了。 生了淮安之后,姜南方更是冷不丁地生出了些母凭子贵的气焰。 打着孩子的幌子,各种骄矜,梁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丈夫生前也一直劝她,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再不济也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选的。日子由他们自己过,相敬如宾也好,一地鸡毛也罢,都是自己的。 都说百忍成金,可惜不然,梁母素日的好脾性、好相与乃至忍气吞声,落在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人看来,就是没了丈夫的倚靠,失了儿子的欢心,硬着头皮守着些体己钱挽尊度日罢了。 眼前这桩事,话已落地,没有收回的道理。梁母任由姜家摔摔打打,这孩子是留定了。 “好呀,亲家母要给你儿子擦屎屁股,我们也不好硬强你什么,那这孩子你来养,”姜母烫着一头蓬松细卷,还染了色,那干枯的栗黄色愈发衬得面如金箔,头发稀疏、发缝且宽,就更显得人欠精神乃至刻薄穷命相,但是她嚷出的话盖过梁家任一角落的声响,“不从他们小两口的门户里出一分钱!” 姜母再泼蛮霸道、市井计算,大抵还是有护犊之情,可怜天下父母心。 梁母这边也不能一味要强擅专,何况这孩子留下来她压根没想过放在他们小两口的名下养。 就此分歧算是谈拢第一步:圆圆由梁母亲自教养,不从儿子、儿媳门户里出一分钱。 “将来也不能从世钧名下分一毛钱去,”姜母紧接再道,“亲家母别怪我这话犯忌讳,生儿养女的,都是活多长命就忧多长的命。你替你儿子善后也正是这个道理。” 想来姜母来之前就请高人参谋过了,这非婚生子一旦落了户口,乃至无血缘的养子记在名下,将来都是有平等继承权的。 “您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出来的,也别怪我们眼皮子浅,为保万全,您还是立个字据吧,我不能叫我们淮安、嘉嘉这正经婚姻保护的孩子最后落了什么野路子上出来的孩子之后。” 姜家这是逼着身体康健的梁母立遗嘱,更甚,是要把那野孩子剔除在继承名单之外。 否则,大家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不过,他们终究低估了姑爷的脾性。 最后梁世钧摔了杯盏,“全他妈给我滚。还真当自己是盘子菜呢,作威作福到老子头上来了。我母亲身体硬朗康健得很,你们这是欺人太甚了罢,立什么鬼蛋遗嘱。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也别拿孩子来堵我,真上了法庭,不见得谁能赢呢,全他妈给我滚蛋!” 一场闹剧最后闹掰了收场。 姜南方带着儿女回娘家住了半个月,最后灰溜溜地又搬回来了。 期间梁世钧正经事不正经事也全没耽误。 梁母经遭这件事后,心灰意冷极了,直接从梁家那老洋楼里搬出来了。 陈妈是家里雇得老保姆了,梁先生在世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夫妻俩,梁母带着孩子挪出来,陈妈自然也还是想跟着旧主。 于是祖孙二人并陈妈一齐搬到了一处。 梁母手上还有几间商铺房契,正经商业房产全转给儿子名下了,故去的先生因职业素养,喜爱旧弄巷子里的老宅楼。 无奈时代变迁,存留下的园林皆归了公。从前那些旧楼也成了政府直辖管理的老公房。 早几十年间,那些个旧弄巷子全当文化旧产关门落锁般地庇护着。 几年前,市房管部门才放宽政策,响应旧城区的老宅要利用性的保护修缮,这才公开拍卖几十处老公房的承租权。 梁老先生费了不少人情及财力,才拍到一处陈旧二层小楼的承租权,二十五年的使用租赁权。 可惜先生都没来得及细细去研究那小宅楼,人就去了。 这栋小楼是民国留下的旧产,里面甚至封存了些旧式家具。梁母说,原先的陈设位置一概不动,添置的家具器皿,也一应遵循原先留下的面貌摆设。 陈妈是个旧派人。朝太太建议,这种老房子,不知住过多少代人。这贸贸然地就住进几个活人,不谈冲撞些不干净的东西,即便乔迁搬家,也要摆个香案拜一拜的。 什么都不弄,不作兴的呀。 梁母自也觉得有理,就一应全托付给陈妈办。 庭院里摆起黄纸香案、蜡烛、刀肉、水酒, 就在那张黄元纸燃起落地时,梁母怀里憨憨入睡的圆圆醒了,孩子哭闹极了。 梁母以为是烟呛到孩子了,抱进屋里哄,怎么喂奶都不喝,也没有尿湿。 “太太,你抱孩子过来作个揖罢。有些事情,”陈妈在香案前,晦涩得很,彼此心领神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梁母这才抱着圆圆,正色来到案前,托着孩子,深深作揖祭拜。 两个月不到的孩子,趴伏在祖母肩头上,一双圆眼乌漆漆地转溜着,从庭院里刚嫁接进来的藤本月季花色上移开,再到燃尽后袅袅浮起的青烟上去。 哭泣声休止住了,直摆动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像是细听不远处有叽叽咋咋的鸟雀声。 黄昏后,梁母抱着孩子去门楼外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圆圆,今后你就跟着我住这里好嘛?” 梁母都多少年没带过孩子了,姜南方那一双儿女,就跟她的私有产物一样,她也轻易不肯梁母碰,生怕碰坏了似的。 好么间的一团.肉.抱在手里,梁母朝陈妈汗颜,都忘记自己是怎么把孩子拉扯大的了。 还是红眉毛的圆圆,呜呜出两声,像是应和祖母的话,又像是卖力地挣扎生长。 梁母被怀里的奶娃娃逗笑忘了多日间的忧愁。 她指着门楼上青砖上钉着的巷弄蓝白号码牌,一字一字地念给孩子听, “崇、德、巷、12、号。” 第一章、杳杳相逢(3) 圆圆是在章家后院的荷花池落水的。 这日章家设宴,章仲英的长孙要去英国念书,家里给办了个小型的践行会。 全是他那贤惠的儿媳妇操办的。都说继母难当,章家这继母偏好生圆融。里里外外从不落半点礼数。 章仲英与梁先生是故交知己,梁生去了之后,章仲英与梁太太来往淡了些,但大抵还是朋友间相交甚笃心情,章仲英时常嘱咐旧友未亡人,有任何不便之处,万万要告知他。 某天,章老先生得知沈韵之收养了个孤孙女。人家的家务事他不好多问,只讶异好么间地人怎么从梁家搬出来了。 崇德巷那处小楼,他去探望过几回。再往后,沈韵之就开始深居简出地教养孩子起来,这两年章仲英打趣,都要正经给您下帖子,沈小姐才愿意出趟门的。 此番是郁云要去外面读书,他父母张罗的宾客,其中梁家是阖府同请。聚会前一晚,郁云来书房搬弄孩子气的是非,章仲英这才得知,梁家只下了一张帖,梁奶奶那里并不曾得信,章郁云这小儿唯恐天下不乱。 臭小子不喜欢他那继母,但凡能和继母作对的,他都要横叉一杠子。 章仲英这才搁下手里的秃笔淡墨,本就祖孙分别在即,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这下正好发作发作:说是给我孙儿办的践行会,倒是请些你们想请想联络的生意场上人,这精刮的算盘打得是噼啪响啊。 老爷子随即就把儿子喊进来:梁家母亲那边你是这会儿给我送信过去也好,还是明儿个派车子去接也罢,总之,我想请的人没有在名单之外的道理。 章熹年也委屈,是给梁家阖府同请的请柬呀。 章仲英:他们如今分家过了,你不知道? 章熹年一时无言,瞥一眼置身事外的长子章郁云,后者歪靠在爷爷的藤屉圈椅上,仲秋凉夜之际,他没事人地在摇扇。 “晓得了,父亲。”章熹年言毕,径直出了老爷子书房。 嗯。这软钉子喂到他们了。章郁云也痛快地要回房睡觉了,礼数周全地问爷爷晚安之际,章仲英喊住他了,惯归惯,规矩该立地还是要立。 “方才是该在你父亲跟前的礼数嘛?他起码还一板一眼地孝、顺给我看,你呢?在边上一歪,像个什么样子,你比你爸还像个爷呢!” 十五岁的章郁云听爷爷这些话早就起茧子了,他无辜耸耸肩,“是他凡事都由着枕边风吹上前,失了该有的礼数,哦,我给您提点提点,回头我倒反成了小人搅乱的那个了?” “你给我住口!”老爷子呵斥他,“一口一个‘他’,他是谁?” “我老爹。”章郁云漫不经心答。 “出去念书是你自己的主意。也是你母亲在世同你父亲老早就计划好了的。你别当是谁容不下你,你要是不想去,现在反悔也来得及。” 书房里瞬时就安静了下来。章郁云立在最中央处,闻着室内的檀香倒也平心静气了不少,难得受教的口吻,“要去的,哪能不念书呢。” “去就给我风风光光地去,回也得给我既成功又成仁地回。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但自己也是半大个的男儿了,别去争这口恋家的气,你越争,人家反倒过得一团和气。不值当。” “你母亲家还有业靠你守,那是你父亲那三口子怎么争也争不到、够不到的;大丈夫志在千里,家长里短的戚叹能撂就撂开。你如今是越性的年纪,说多也未必听得进去。我只消你记住一句话, 万事你做多少得多少。” “是,爷爷。”孙儿颔首听教。 末了,章仲英手一赶,“你去罢。” * 章家这座宅子,是仿明清风骨后建的。 这块地皮也是章仲英年少恣意时挣得第一桶金,原是从政府手里标来谋划商用的,后来计划搁浅,老爷子又笃信风水,迟迟没想到合适的动工计划。 直到自己年过天命,才打算起一座宅子,借山借水来,留着自己养老也想以庇佑后代。 古色古香的进出庭院格局,前宅工整棋格状,中线会客,左侧主人家生活起居,右侧帮佣生活劳作区以及厨房。 后院留着姑娘闺房楼阁,再往后就是园林池子。 但章家只得两个男孙,无姑娘女孙。 章仲英在前宅二门上迎沈韵之祖孙俩时,小梁京乖巧地顺着祖母的要求见礼喊章爷爷。这是沈韵之头回把孩子正式带出来酬酢。 粉白娇嫩的奶娃娃,都不到章仲英膝盖头,大抵人上年岁后会尤为地惜子孙福,章仲英一改大家长的威严,伸手惯惯小梁京的一股麻花辫,“乖囡囡。” “月余未见,您气色倒还不错。”他问候沈韵之。 “托您的福。” 老伙计自有老古板的寒暄之词。客套之后,章仲英请她去茶寮饮茶。 * 梁世钧夫妻这头先到的。彼时,姜南方与章太太傅安安在花厅里闲话,后者打趣,“要说,我家老爷子待你家婆婆真正绅士没话说了,知己也不为过的。” 光鲜体面的人议论起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不比市井之流少多少促狭下作感。 这些年,老爷子时常差人过去梁母那边问候,得了什么好物件好吃食,也想着人家。这甚笃的交情,不叫人想歪了都难。 姜南方面笑心不笑,“保不齐咱们真能结姻亲呢。” 二人彼此晦涩一捂嘴。傅安安其实不大瞧得上姜南方,无奈章梁两家在她进门前就有世故往来,各自丈夫生意上还有联系,她也就勉强维持太太外交。 但梁家这位小门户太太未免主意也忒大了点,她闺女和他们晏云一般大,就时常玩笑口吻,说什么亲上加亲,土到掉渣的乡下人见识。 什么年代了,还玩娃娃亲这种腔调。 屁股一掇,又一门心思地夸章家老大一表人才,难为你公婆把这孩子教养得这么好,天可怜见,那么小就没了妈。 姜南方是成心恶心傅安安的。谁还不知道谁啊,一个不入流的女戏子罢了。章家正经矜贵的夫人没去多久,这位傅小姐就母凭子贵地进了门。 几年富贵日子一过,还真把自己当名媛太太了。还瞧不上她,我还瞧不上你呢,通身的洗脚婢作派。姜南方搁心里可劲糟蹋这位小章太太。 宾客陆续进门,傅安安娘家姨表妹一家也来了,她没时间和姜南方斗法了。无可挑剔的礼数起身去一应招呼宾客。 姜南方也才匀出功夫去想她的一双儿女跑哪去疯了,虽说章家有人专门帮着看顾宾客孩子,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尤其是梁淮安那小子。 后花园大且深,又各色假山花石,姜南方怕那小子没个安分轻重,掼个一跤。 她问了章家帮佣的人,径直去后花园的夏景区凉亭边上寻到了淮安和斯嘉。 与兄妹俩一块的,还有一小崽子。 呵,倒是兄友弟恭得很,兄妹三人在凉亭边上剥新摘的莲蓬,极为和睦。 姜南方尤为不解,老太太半刻都不离身的臭丫头,怎么和他们跑一块了。 梁斯嘉先看到姆妈,喊了一声,又低头继续逗趣地捧着荷叶,上面有滚动着的水珠,那个小野东西开心得直拍手,并用手指头去戳水珠子。姜南方看得额角发涨。 “你奶奶呢,谁让你们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奶奶在对过舫楼里同章爷爷几个说话呢。” 是梁斯嘉过去问候奶奶时,见小梁京坐不住地样子,就跟奶奶说,带她去外面凉亭玩一会。她会看好妹妹的。 梁斯嘉今年九岁,不同哥哥淮安顽皮胡闹,小姑娘生得标致伶俐极了,人也早慧。虽说听父母时常念叨奶奶的不是,但她个人并不厌恶这个祖母。相反,小姑娘很喜欢老太太,喜欢她的各种珍珠首饰、喜欢那旧房子里的迦南木香,喜欢祖母卧房里老式台架上挂着的各种素色旗袍,也喜欢她说话的声音。每回年节去那边,老太太给的东西也都是好物件。 梁斯嘉对祖母身边这个幺妹一知半解,但开蒙早的她明白,父母不喜欢那个小梁京,偏祖母很喜欢,中意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她。 这几年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她都是乖顺懂事乃至优秀的那个。她也明白,祖母不喜欢她,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而小梁京惹人怜,也真是因为她没有妈妈。 她不见得多愿意带着小梁京玩,但只要祖母觉得这样的她是善良可爱的,她不介意要这样坚持下去。 无奈妈妈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她认为这样的梁斯嘉蠢透了,姜南方一把扯翻了她们姊妹手上的荷花绿叶,“你瞧瞧这玩得一头汗,裙子也脏了,今天是人家郁云哥哥的践行宴。你这样花猫的样子,还怎么能上前厅啊,脏死了。” 一并呵斥了一直痴心玩游戏机的梁淮安。拽着他们兄妹俩要走时,梁斯嘉不肯配合,“那梁京怎么办?” 全程不敢说话的小梁京一惯有点怕姜南方,因为她对着这丫头从没过笑脸。 眼下又赶哥哥姐姐走。没人同她玩了。 孩子眼里失色难过的神情很难作假。 姜南方看这小东西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就来气,这小早死的,和梁世钧一点都不像,该是和她那个没骨头的婊.子妈一个模样,“淮安,你给她送回你奶奶那头去!” “为什么要我去?”梁淮安不依,要去也是嘉嘉去,是她假意地带过来的。 “要你去就去!”姜南方说着就要伸手抢儿子手里的游戏机。 梁淮安这才不情不愿地拎着小梁京的衣领子往奶奶在的画舫楼去。 老大带着那个眼中钉才一走,姜南方就呵斥女儿,“你哥哥他顽皮捣蛋人家顶多说他男孩子家没定性,你个女孩子家也跟着屁股后面跑,人家要说你欠家教的。” “你跟我去前头望望看,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来人家做客,弄成这脏兮兮的样子的。” “……”梁斯嘉谈不上委屈,只是觉得妈妈声音好刺耳。 * 章郁云这日照样睡到日上三竿。 好不容易被孙姆妈催着起来了,又被爷爷一通电话,喊到花园舫楼处去会客。 爷爷几个旧友全是看他的面,才来这样一个不足一提的晚辈践行宴。 一身平整熨帖的西服领结着装,章郁云谦卑颔首,朝落座诸位长辈问好。 感谢并保证勤勉之类的话发愿完,他也如释重负地从里面出来。 外面日头正盛,舫楼有一短截弯水石桥路,信步往前,将将一抬眼,章郁云看到涉水栈道上梁家那小子领着个小孩: 梁淮安以到已经送到门口了,手指头朝那里头捣捣,“你自己进去找你奶奶罢。” 那小孩玩着指头子,歪着个小脑袋,闻言不语地望着梁淮安。 后者嫌她烦,一心也只看着手里的游戏机,“去吧去吧,找你奶奶去。”话还没全交代完,就转身往回头路去了。 小梁京身子还朝着哥哥走远的方向,没听见身后有人的皮鞋声已经踱到脑后了。 章郁云虽说没见过这孩子,但也猜出来路了。 他伸手右手,大喇喇地掌心盖在她的头顶上,这时他脚边的人才怯怯抬头看。 梁家这小孩只呆呆盯着他看,不说话,哑巴般地。 某人一时玩心起,打量着小孩子童言无忌,就半蹲下身子盘问起人家的私隐来了,“刚那个是你什么人?”他微微眯着眼,侧歪些头,形容不温和乃至狡诈。 小孩该是怕生,毒日头晒得人有些迷糊,他瞧她眼睛都有些发红,像是憋委屈状,还是没张口,或是还没会讲话?不能够罢,听爷爷说过,梁奶奶身边那孩子有三岁多了。 她不哭不闹也不跑,讷讷看着他,但章郁云笃定,这小孩没什么脑袋瓜上的毛病。 “你喊梁世钧什么?” “爸爸。” 噢哟,她会讲话,且突然冒出一句奶声奶气,引得章郁云一怔。 “那喊姜南方什么?” 小鬼头又不出声了。 章郁云冷戚一声,还真是个私生子。有趣也没趣。他收起闲心,想放小孩走,垂眸之际,看到小孩手腕上系着条红绳,绳股上穿着个黄豆大小的小桃核。 “你叫什么名字?” “圆圆。” yuányuán 章郁云才想问她,哪个yuán,又料到小孩未必说得出来。 “嗯。快去找你奶奶吧。”说着,他又拿手心拍了拍她发旋处。 章郁云是眼见着梁家这小孩走到舫楼门槛处,他才离开的。可是等他一路快出这夏景荷花园子时,听到一声扑通落水声。 好在园子里这几日有请人帮着下锦鲤鱼苗,寂静的宅子里兀自一声惊喊声,有娃娃落水了! 章郁云挨声源处最近,他折回来时,只来得及脱了衣裳外套,手腕上的表都没来得及摘,就跳进荷花池里去救人了。 因为他知道爷爷当年修这宅子时,这处人工池为了引活水来,挖得很深,成年人个头掉进去不习水性的,都足够溺毙。 况且这荷花池初夏时疏浚过,更是深了一截。 …… 这日中午不到,章家这场宴席,闹哄哄地没成个样。 不知怎地,郁云从后花园池子里救了落水的梁家小孩。 随后,梁家人就急急送孩子去医院检查了, 主家的这位长子长孙也匆匆换衣后,一并随爷爷去医院问候梁家情况了。 傅安安在厨房那头气得冲章熹年摔盘砸碗的,你那个宝贝儿子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第一章、杳杳相逢(4) 算起来,章郁云营救的也算及时。 可是几日后,却传来那孩子大不好的消息。 这着实叫他惊骇。 他去爷爷书房里问情况。不能够罢,只是呛了几口水,我捞她上来时,她还有气的,哭出声那种呀。 章郁云知道,事出在章家,爷爷心里着实难受。 孩子早夭,太不吉利,也太过沉重。 旁余的还好说,就是高烧一直不退呀。章仲英告诉孙儿。 “换家医院看看?”章郁云试着说些建设话。 都请了好几家儿科主任会诊了。 眼巴前,章仲英也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孩子是人家的,自然人家主家自己拿主意。况且关乎生死。 章郁云听爷爷说,梁奶奶实在病急乱投医了,想找“过阴人”看看。 “什么过阴人?”这些封建迷信章郁云自然不懂。 就是俗话的拜三姑。阴阳两间,牵魂的那种,民间说话有阴间使者,也就有阳间使者。 “胡闹嘛不是,高烧不退就想着控制炎症退烧才是啊。”章郁云只觉得荒谬离谱。 章仲英断喝孙儿的自以为是,你懂什么,能用药挽回还消你说。 就是全身检查下来,没有任何病征,孩子高烧却又始终拿不下来,这才叫几个老人生了蹊跷之心: 沈韵之原也不信这些,但这孩子打喃喃学话起,就很叫人不懂、更不能细想,周岁后专门请居士先生批了命格,请了条桃木辟邪的红绳日夜不脱身才算“镇住”了点。 怕只怕,这回又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章郁云鼻孔出气,他忍不住地又要惹爷爷不快了,“这是说咱们章家有脏东西了?有鬼?……,再说,那小孩出事前,还见过我呢?怕不是我就是那个不干净的东西罢。” 章仲英闻言,恨不得拿手里的茶碗盖子掼他,“你给我滚回去睡你的觉去。” “爷爷,我瞧您上心得很,莫不是要给我找个奶奶?”章郁云临走前还一番造次之言,最后引得老爷子掷了手里的茶碗才算甘心。 * 顽归顽,人情世故章郁云还是跟着爷爷后面点滴地学。 次日上午十点,祖孙俩再次去医院探望梁家那孩子。 他们来得也算巧,听梁世钧说,才送走了那位……三姑。 医院这种无神论地,章郁云全然想象不出来,那啥姑的是怎样厚颜无耻来转这一遭的。 简直太愚蠢太可笑了。 梁世钧只一味说听天命尽人事罢了,这样我母亲也安心点。俨然一副生离死别的自觉。 儿童医院的病床都是两边加固护栏的,又是监护病房,准许探望的亲属本就严格有限,章郁云索性就没进去,在这层廊道的边椅上等爷爷。 尽头处,听到一重耳提命名的冷穆之言伴随着哒哒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事出之前,你们都同那小的一道过。就当应付差事也得在你奶奶跟前装装样子。她一手养到这么大的孩子,没感情也养出感情了。你们不来望一眼说得过去……” 重音戛然而止,因为快到病房门口,姜南方看到章家老大,这小爷在,想必章老先生也在。 这位梁太太看人下菜碟得很,眼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章家的人自然是那矜贵类的上等人: 章仲英是,S城赫赫有名的实业家,他们这个区前些年交通建设,有条主干道就是章老先生出资建成的,如今干道名称就是仲英道。这样的实名不是谁都衬得起的。 章家这长子长孙亦是,一来爷爷亲自教养,得宠些;二来母家背景也不差,早几年,姜南方还不知道这一层,想着这没妈的孩子,有个后妈不就等于有个后爹。岂料听说,亲妈继承的娘家产业一应全归到孩子名下了。如今股权暂由娘家舅舅代管,只等到他成年独立后归还。 细细打量开来,这小爷该是发生得晚。这两年才算长开了,个头也蹿了不少。越长越俊俏,气定神闲的模样还真是跟谁学谁,往那一落座,比哪个大人都能唬人。 他轻易不搭腔,还是姜南方朝他张口,“郁云这是陪爷爷过来的?” “是,”小爷这才松开叠在脑后的两只手,站起身同他们娘仨打招呼。 梁斯嘉讨好他,甜甜喊了声,“郁云哥哥。” 某人不大受用,继续朝梁太太说话,“您要进去的话,得等会儿了,里面好几个人了。” 姜南方不尴不尬施施笑,“你什么时候走?”问他出去读书的事。 “下个星期。” “哦。出去别恋家,好好学习,得了假期就又回来了。” “多谢关心。”水泼不进、火烧不进地不买账。 呵,章家人这板板六十四的礼数是一个老妈子教的嘛?明明和继母关系不怎么样啊,怎么腔调和那傅安安一个路数。 姜南方在这小爷跟前没讨到什么巧,也就没啥热情的念头了,左右还有多少年光景的事呢,眼下也琢磨不起来。 作罢了。 让她和个小儿作小伏低的,太气人了!况且这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性情,她也实在恭维不了。 章郁云抱臂看着这位梁太太被他气得一脸菜色就着实有趣: 里面那小孩还没断气呢,梁家这后母就忙不迭地扮贤哭孝了,拉着一双儿女过来表忠心的样子实在难看。 * 临走前,梁奶奶有几句话问章郁云: 圆圆见你说什么没有?比如听起来很奇怪的话。 章郁云“据实以告”,没有,她都没说话。 (说了,他问小孩的,但是章郁云不能承认他打听人家隐私的。) 病房里这会儿人都被请出去了,护工在换被褥床单。圆圆被梁奶奶抱着趴伏在其肩膀上,一只手背上还打着吊针。 章郁云看到小孩嘴上都烧得燎泡了,当即也不落忍。 他一个外人也不能做些什么,只伸手摸了摸孩子脑袋,轻巧有礼地,宽慰梁奶奶,“您也别太着急,会好的。孩子高烧修复总归有个过程。” 梁奶奶愁容满面,闻言其实不大受用,但也无其他法了,真是听天由命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第二日一早章家被告信,孩子夜里开始缓缓退烧了。 章仲英自然开怀,一向照料郁云生活起居的孙姆妈也跟着喊阿弥陀佛,想是那三姑灵验了。 章郁云翻翻白眼,一群蠢物,是这些天用的药灵验了好伐! * 爷孙俩第三回去医院,圆圆已经休养得差不多,次日可以出院了。 章仲英之所以回回领着孙儿过来探望,一是事情是在章家出的;二是出事前,也是他这犯浑的孙儿考虑不周,既然已经看见孩子了,都没好好有个主家以及兄长样,把孩子亲自送到沈韵之手里,实属不该。 此番好在有惊无险。 沈韵之反过来劝老友不必事后追究讨伐的嘴脸,谁都不想。真真追究起来,她这个监护人是头一个该检讨的,明知道陌生地方,还由着那一对孙儿带圆圆去玩,岂不是也是天大的糊涂。 孩子终归是孩子,处处周到妥帖,就没咱们大人什么事了。 这事不怪淮安、斯嘉,自然更不怪郁云。 只是事后沈韵之盘问孩子,怎么掉水里的,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去找哥哥的。 哪个哥哥? 圆圆没说明白。 这话沈韵之当然不能和章仲英学,倘若后者知道孩子真是为了跟郁云出的事,他这严肃脾气,更得苛责郁云。 没得把大家关系都弄得声张了。 眼下圆圆没事了,其余就万事莫提了。 小孩坐在两边拉起护栏的病床上,一边啃半个苹果,一边玩手里的洋娃娃。 嘴上唇峰处原先燎泡的地方也结了痂,小心翼翼地咬着苹果,梁奶奶要拿不锈钢的勺子给她刮,她也不允,偏要自己啃。 彼此闲话之际,梁奶奶逗弄自己的孙女,这些水果都是郁云哥哥买给你的,也请哥哥吃一个呀。 圆圆从善如流得很,接过奶奶手里的红苹果,忙忙地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屁股先起来,头最后爬起。 双头捧着个苹果,颤颤巍巍地站在护栏边上,“请……云哥哥吃。” 章郁云被这样的光景弄得有些头皮发麻,他盯着小孩唇上的黑痂瞧,生命果真卑微也坚强, 这小孩真真好了。 梁奶奶再问他,郁云还有几天走?行李都收拾妥当了吧。 章郁云一并接过小孩殷勤的献礼,一并答梁奶奶的话,“后天。一切收拾妥当。” 圆圆以为章郁云和她说话,开心一蹦跶,重新坐回去吃苹果了。 第二章、耿耿星河(1) 二〇一九年,六月,S城。 蓝墨水色的天铺陈开来,夜来换昼,星有好风。 距离梁京泊车等沈阅川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带一刻钟了,后者敲她车窗的时候,她囫囵地坐起身,还以为是晨晓。 沈阅川拉开她靠墙这边刻意开一条缝换气的车门,没等她张口,就告诫她,“车里最好不要睡觉。” 车子发动机还在嗡嗡地响,车内冷气很足,梁京扒拉下披在身上的防晒衣,她表示无妨,晓得的,车两边的门她都推开了缝,对流着。 不会窒息的。 显然她的一番狡辩解释,沈阅川并不受用,怪罪完她再怪罪自己,“怪我,我早该让你上楼等的。” 下班前,临时来了个病人,耽搁了些时间。 沈阅川郑重朝梁京抱歉。 后者从车里下来,舒展筋骨,夜风很热,吹拂在她冰凉的四肢上,中和地适意。 “没什么啦,可能我今天开高速精神太紧绷了。”她摆摆手,顺道着跟沈阅川显摆她的高速处女秀。 沈闻言,淡淡一笑,轻声慢语地关照她,车子熄火落锁,先上去坐坐罢。 梁京这才想起她来找他的正事: 天热,沈母旁的也没敢托圆圆带给他,只去乡下瓜田里摘了几个新鲜的水瓜、西瓜,还有自己腌的咸鸭蛋。 “婶婶说,你都有好几个月没回去了,让我给你带话,有假期就回去看看。” “嗯。你学校那边都结束了,正式毕业了?”沈阅川帮着她从后备箱里提两个家常用的小桶。 梁京痛快一点头。 是的,她毕业了。 她的愉快很清淡,倒是沈阅川看她模样,笑意浓了点。 * 梁京小学毕业后,就去了江北念书。 奶奶陪着去的,为此还在那边买了栋学区房。 如此大费周章,其中晦涩许多,好在效果不错。奶奶那边有个叔伯堂弟,这些年也好在有这房亲戚可走动,才免去多少寂寥。 沈阅川就是舅爷爷家的孙儿,排行老三,但不是嫡亲的,他是他母亲带着嫁过来的,改姓了沈。 梁京自幼按顺序,称呼他三哥。 她从高考那年又在他这里治疗,二人亦是兄妹又是医患,自然信任亲笃些。 “你是怕婶婶给你张罗说媒相亲才不回去的?”他们一道等电梯上楼时,梁京忍不住地拆穿三哥。 沈阅川两只手里都提着东西,沉甸甸地,睨一眼她,“你又知道?” 数月未见,梁京觉得三哥又冷峻了点,她心里莫名有点无从言说的不自在。 她不是个顶热络的人,也不是个会看人心思的人,有时甚至摸不准她看似活跃气氛的话该不该说,譬如眼下,其实她是劝三哥多回去看看婶婶,但又好像打趣过头了。 她明知道这几年沈阅川同他母亲关系紧张,沈母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成个家,为此母子俩已经较量过多回。 沈阅川几回言说,他不觉得婚姻关系的家庭有什么可值得每个人都为此去达成般地焦灼。 沈母听他这番狂妄之话,就会揽错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你怨了我好多年了,如今你甘愿糟践自己,也是为了报复我。 梁京得知他们母子俩的这些嫌隙,时常会感慨,真真应了那句,能医不自医。 也很荒唐,受人敬重的心理医生,天天医别人,自己的心病却由它荒芜多年。 “1010。”进门前,沈阅川突地报了一串数字给她。 梁京这才回神,“嗯?” “我说入户门的密码是1010,”沈阅川拉开门,让她先进,“下次你再过来,就直接上来吧,密码记住了。” 奶奶年岁大了,如今梁京学业也暂告一段落,人老了愈发地恋家起来,梁京这回是陪着奶奶搬回S城的,为此她在那边实习转正式的工作都婉拒了。 某种意义上,梁京在是非因果上很认死理,不久之后有个人骂她轴,她才恍然大悟。 是,她就是轴。 为了心里那个不存在的浮光掠影,明明身心都逐渐成熟的她,却死轴地规避掉好些暗涌。 在她心里,哥哥就是哥哥。三哥和沈家上面那两个哥哥没什么区别,与她梁家的淮安哥哥更是没什么区别。 于是,她轻而易举地记住了沈阅川住处的入户密码,是他的生日,很好记。但她不会贸然无主家在的情况下进来的。 这是她自幼的教养,但明面上也不好拂了三哥热情的面子,只在心里默默守则自己的观念。 沈阅川请她入了里,拿水给她喝,问她,是搬回原先的住处,还是重赁了房子。 这是圆圆的心病,她此刻把他当自己的主治医生,诚实以告,“Elaine重新租了住处,眼下正和陈妈在家收拾呢。” “圆圆,你还好嘛?” “是,我很好。”梁京双手抱着个矿泉水瓶,右手拇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瓶身,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紧绷脆烈,像极了她的心声。 高考那年,她有几个月全依靠药物镇静心神入眠,整个人消瘦得像个纸片人。 她不敢同奶奶发作,只在每回沈阅川回来的时候,在他跟前哭、在他跟前宣泄一些情绪。 她问,三哥,你信我嘛?信我脑海里总是记着一个陌生人。 我清楚地看到那人的前世,是真的,辨得他的声音,识得他的笔迹,记得他隐约的形容、轮廓。 沈阅川:我信。圆圆,如果认可这一点能使你活得自在点有活力点,即便所有人都不信你,我都信。 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情绪溃了堤。她告诉沈阅川,她熬得好辛苦。她知道,奶奶是个尤为骄傲的人,拒绝相信他们梁家出了个怪物。 梁京始终记得,她头一回背临出文征明小楷的《醉翁亭记》,奶奶脸上的欣慰到恐惧,那神色如同鬼魅火焰,愈烧愈狰狞、糊涂。 仅仅因为梁京脱口而出一句:他临得更像。 为此,奶奶不惜离乡背井。除了春节清明,从不带梁京回S城,回来也是短暂停留。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鬼魅,那么奶奶用她多年的清修端正来证明,她心无妄念也心存敬畏,只愿能换她孙女几年安生自在。 这几年,梁京早已脱离药物。生活也在寻常轨道上,不过分出彩,但也没跌奶奶的颜面。此番回城定居,还是梁京劝奶奶的。 叶落归根。Elaine,您陪我漂泊好些年了。 换我陪您怡然养老罢。 况且,淮安哥哥都给您添第二个重孙了,您这个老太也该回去多望望小辈的。 “淮安的儿子快过百天了罢?”听梁京聊起家务事,沈阅川顺道着关心问。 “嗯。” “做事那天通知我一声。”他把切好的西瓜端给梁京吃。 “你要去?” “嗯。我妈去年做腹腔镜手术,他有去探望还留了不少慰问的人情。”沈母那头老惦记着还,孩子满月酒又因小儿肺炎没摆成,这次百天,梁家肯定是要大操办的。 梁京咬一口西瓜的尖尖,记下沈的话,“好。如果大哥没给你寄请柬的话,我再通知你时间地点。” 时间不早了,梁京揩揩手,说要回去了,奶奶和陈妈可能还等着她吃晚饭。 说来也巧,她念着家里的二老,那二老也念起她来。只是那头打她电话没通,就想起给沈阅川打, “她在我这呢。手机该是落车里了。”沈应答着。 梁京瞬间明白电话那头是谁,无声地点点头,她手机是落车上了。 沈阅川是圆圆的心理医生,二人谈心是常有的事。他又是个极为稳妥持重的人,圆圆在他这儿,奶奶没什么不放心,彼此简短寒暄之后,沈阅川问姑奶奶意见:圆圆如果不着急回去,就在我这对付一顿罢,稍后我送她回去。 电话那头应什么,梁京没听见,只见沈阅川和颜悦色地挂了电话朝她道,“我有个病人送了我两张法料试菜邀请券,没人一道去,我都想转送同事了,正巧你回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沈阅川说话间就要去卧室换件衣服,想是还没听到梁京答应同他去,踅身又言道,“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以及,庆祝你,毕业快乐!”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0212:修一处细节,与后文统一。 第二章、耿耿星河(2) 梁京的这辆MINI COOPER 60周年纪念款,是奶奶提前送给她二十二岁的生日礼。 进社会了,总要有几件行头。 车子是她自己挑的,梁淮安陪着办得一切手续,梁家三个孙儿,奶奶都是这样过来的,一碗水端平。论起来梁京要的是最不扎眼的。 为此,还没少由梁淮安笑。笑她小孩子气,选个大鼻孔车,丑上天去了。 梁京:哪有。明明很可爱。 梁淮安:幼稚。 梁家三个小辈来往不多,但也没什么大争吵。主要是梁京脾气软,和谁都不声张不刁蛮,即便和父母那头难相与,但她始终还是晚辈的自觉,丝毫礼数都不差。 这几年,大哥结婚成家后,大小事奶奶都是张罗他来传话,与梁京自然也来往多了些,谈不上投契,总归面子上过得去。 奶奶也时常说教梁京,有时候人情世故上,不必多吃心上心,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落得个大家自在。 眼下,她车子总归要开回去的。沈阅川索性就不自己开车了,搭她的。 讲真,男士坐这种小车,空间还真是不富余。 尤其三哥这种身高腿长的,梁京打趣,塞满我的副驾了。 “开车吧,嘚瑟鬼。” * 饮水思源也好,客随主便也罢,一向不挑食的梁京利索用完一顿晚餐。 一起吃甜品的时候,她还不忘再次谢谢三哥的招待。 沈阅川问她试菜心得。 他好回头给人家反馈。 “好吃、不饱。” 这是她对所有西餐最笼统也最客观的评价。 对面人听她说没饱,当真了,想再给她点点什么。 梁京挖一勺布丁到嘴里,“唔唔……,我说的饱不是果腹感。” 可能是中国胃对西餐食物的精神欠寄吧? 没有那种被馈赠的抵达感。 梁京认为这和乡愁是一个意思。 沈阅川被她的矫情论调逗笑了,“那么,你的被馈赠感是需要什么才能抵达呢?” “火锅。麻辣火锅。”她厚颜无耻道。 沈阅川一副‘我就知道’的颜色。 他细细嘬饮一口清咖,“过两天,等我有空吧。”他的意思好像是要请梁京吃火锅。 “我来请你吧。”回回吃三哥的,她很过意不去。 对于她这样的主张,沈阅川总是一样的作答,“等你正式拿工资再说吧。” 哎哟,真是个沉重的话题。梁京被提起这茬,瞬间丧眉耷眼起来,拿手托腮,没错了,她眼下首要的生存计划就是找工作! 其实她已经好多了,同寝室的几个同学人家离乡背井地赁房子干实习,那才是真正的生计。倒是梁京,实习小半年,在学校外有地方落脚,一日三餐也有人伺候着。 寝室几个老笑话她,真真骄矜有钱人家的小姐,祖母陪读了十六年,都可以上社会新闻头条了。 梁京见过室友合租的房子,群租房,有间房间还是拿客厅隔出来的,屋内光线很差。晒衣服也不方便极了,因为阳台被隔在那间房间里去了。 八.九十平的房子,人一多,空气也似乎变得稀薄粘稠起来。脚下的地板是廉价货,踩着空鼓感,卫生间里一个波轮翻盖的洗衣机是公用的,嗡嗡地在绞洗着衣服。 其中一房租客是对三十开外的夫妻,带着个七八岁的女儿。那小姑娘把室友放在厕所的一卷纸巾掉在马桶里了,全湿潮了,怯懦地要与室友赔不是。 …… 梁京从那儿回去后,晚饭桌上,陈妈给她盛汤之际,她同奶奶试着张口,“Elaine,我今后给你交家用罢。” 奶奶当她见闻了些生计之苦,在这表决心和孝心呢,权没听见,就你那口猫儿食的,我要你什么家用,自己留着用罢。 听者多少有点气馁: 她不能同旁人比,室友们的独立自由也许是从搬离父母的生活圈开始。她不行,奶奶年岁大了,她不敢也不能提搬出去住, 眼下工作是要找,也依旧是陪奶奶住,同时,她也真情实意地想交点家用。 换一种正名独立的方式罢了。 沈阅川听到这儿,潜意识鼓励地问她先前大学兼职挣了多少钱? 梁京:抵那学期学费都不够。 那是遭不太圆满的兼职经历: 梁京自幼学大提琴,大三那年经学姐介绍,去酒吧LIVE作了个提琴伴奏。这事原还算顺利,无奈那年梁淮安去江北探望奶奶,约当地一个原料供应商谈事的时候,正巧撞见了梁京。 没事也被这哥哥渲染出事了。什么酒吧鱼龙混杂,她又是个那里不灵光的呆头鹅。 出点事,我们整个梁家岂不是一道陪着被人笑? 打那以后,梁京就再也没兼职过。 牢骚都冲沈阅川抱怨了,奶奶年岁真得是大了,她从前那样一个独立自主的个性,如今越活越迂腐了。 讨生计也被分出了三六九等。 梁京彼时才过二十,说些意气话也合情合理。沈阅川也不想扫她年轻气盛的兴, 不是梁老太太不支持孙女洁身自好地去历练奔走。而是梁家全当她是个病人,随时随地会发病的一个痴儿。 沈阅川比旁人都挨她近。她确实有些不好,可是又哪里都很好。 “工作的事,慢慢来。”时间不早了,沈阅川伸手喊侍者买单,“面包会有的,家用也是可以给的。”他温和从容地鼓舞她。 结账后,二人准备一道去取车。在餐厅门口沈阅川遇到了几个同行,后者一行是来碰头撺局的,那做东的临时要捉沈随他们喝一杯。 沈再三推脱,是带人过来的,还要送人回家,下回罢。 那男士听后,歪头若有深意地打量起梁京,“别啊,老沈,你鲜少同女人出来的,今天怎么也得卖我点面子,一道坐会呀。小姐意下如何?” 那人冷不丁问起梁京的意见,后者被这促狭弄得有些难为情,知道对方误会了什么,连忙帮着沈阅川解围,“三哥,要不我先去拿车子,你和你朋友聊会儿,我在外面等你。” 沈阅川这边磨不开颜面,也明白梁京在边上尴尬无趣的心情,就放她走了,关照她小心点。 梁京得允后,都小跑出老远了,沈阅川还不放心地看了又看。 同行又是老同学的方先生打趣起他,“看来火候还没到家,怎么就能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溜掉呢。阅川,你这人坏就坏在太好了。” * 这家法式餐厅开在笼沙公馆里,听说老板是业界大拿,这餐厅光每年的地盘租赁费就是笔叫普通人眼花缭乱的数字。 经营起来的头一个目的也绝不是盈利。 从餐厅东门出来,梁京径直去停车场取车,东南角一隅,人工河边栽种着一排垂柳,夜风在吹,柳条在摆,明月藏在树梢间。 地上全是银白皎洁。 梁京坐进车里,一键启动后,蓝牙音乐自动驳接到先前听得手机音乐上: …… 我说你好 你说打扰 不晚不早 千里迢迢 来得正好「注1」 …… 音乐节奏很明快,一拍一拍像是踩在心头上的契合。 她将车子挪出来,准备开到正东门桥那头去等沈阅川。 拢共没有两百米的路,偏偏眼睛一眨的功夫,梁京出事故了—— 车头从南面右拐过来,桥下坡的空地边上才泊停,车前方突然别进来一辆庞然大物。 是辆黑色奔驰大G。 对方停地野蛮逼近,又是下坡处,梁京理智读条时间太短,怪也怪自己新手。 她忘记拉手刹了。 车子溜车,簇面崭新的头脸磕到了前面车的悬挂备胎上。 新手出新事故,梁京已然听见自己车子呜咽哀鸣起来,却迟迟不动身子,纯属刚才手忙脚乱吓得。 小MINI撞了辆大G。梁京兀自一声,我去。 深吸了口气,推门下车。她的小车头脸,凹进去一块,右灯也损掉了。 大G的悬挂备胎防护壳被她磕凹了点,花了点,其余,安然无恙。 追尾后者全责没跑是一说,但是对方骚气地大甩尾侧方位别进来,梁京难免有些怨气。偏偏她去敲人家车窗玻璃想交涉几句时,对方死活不降车窗,黑乌隆咚地,那人显然不高兴睬她,赶她的手,像是在赶苍蝇。 桥那面是觥筹人间, 光再亮,也有辐射波及不到的角落。 比如梁京的侧脸,比如车内讳莫的人。 “什么事?”踌躇难展、梁京都快要放弃的一瞬间,有人在她身后开口,冷幽幽地,着实吓了她一跳。 她本能地捂着心口,并转过身来,只看清来人半张脸,但声音是全的,清晰的,不知怎地,梁京耳里最深处起了阵轰鸣声, 心也像豁开一条缝隙地疼,于明暗间,好似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在肆虐地长,更像是复苏。 来人一身黑色衬衫、黑色西裤,形容清瘦,身高挺拔,颜色冷峻倨傲。 梁京见他往车里望,意识到他们是一伙的,用最简便的话表明立场: 是的。她蹩脚地撞了他们的车,但也没说不赔,是车里的人不买账。 “瘪了一块而已。倒是小姐的车坏得不成样子了。但我们也……爱莫能助。”他的话说得绅士见礼,但是也疏离讥讽。 意见和车里人一致,傲慢透露,不用赔了。 梁京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鬼使神差得很,抑或她只是想他开口,想他收回那轻飘飘的傲慢,“车里人喝酒了?”才迟迟不肯或是不敢下车。 倘若不是他徒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投她,她甚至还想说,‘还是嗑药了?’ 车里人看上去年岁不大的样子。 章郁云闻言,兀自一声笑,形容俊朗就显得笑的痕迹很温和。重新看眼前这个一身学生稚气的小妮子,她办砸了事,不同她计较,她倒是反过来和他计较起来了。 这小妞有点轴,轴到章郁云算不准,保不齐这家伙能报警。 他能瞥见她头顶。长发散着,模样很不错,瞧着好不面生,一身恤衫、短裤、帆布鞋,外面罩了件白色夹克式的防风衣。 “没有。”章郁云答她的话,“他不敢喝,未成年……” “圆圆。” 一声喊,打断了他将将开始的温情。 沈阅川全然没料到。小跑过来,车子碰在这呢,自不必问,只问她人要不要紧。 梁京摇摇头,简单和沈阅川交代始末,目光重新落到章郁云脸上时,多了分不适从。 倒是章某人,抛开眼前这对郎情妾意没兴趣理会之外,他好像有点线索没理清爽。 因为刚才一个名字的缘故。后知后觉许多。 缓缓,某人作恍然大悟状,往后略站一步,打量起她,再学后来男人的腔调喊她,“圆圆?” “你是梁世钧家的小姑娘?” 梁京显然错愕得很。 不过对方没在开玩笑,“我见过你。” “四年前、”章郁云故意绕晕她,也喜悦事情似乎迎刃而解了。 他继续话语权,“这位是?”又问候起梁京身边的男士了。 梁京迟迟无言。 夜色里有他的酒气,风吹,草动。 章郁云没等到她的介绍,便自己同对方打起招呼,自报名讳,最后目光看回梁京脸上,“你小时候有回发高烧,烧得满嘴是泡,我也见过你。” 说回车子上来,他不提叫他们赔偿,反过来还要替梁京修。 沈阅川婉言拒绝了。 章某人一时不再表态,只投目光问车主意见。梁京依旧无话,说话间,他的司机也火速赶到了。 “章总,对不起……” “行了,开车去。” 最后话题急急收尾, 像是扇面上的题字,最后一提勾,急了些,带出的笔锋,尖锐细利。 “再会,沈先生。” “……再见,圆圆。” 章郁云同他们礼貌道别。 先前在驾驶座上的男生爬到了副驾上去,司机给章郁云开后车座门。 * 事故就这样了了,偏梁京立在原地,久久不言。 头顶上星河耿耿, 沈阅川想安抚她什么,垂眸看,圆圆于无声处,蓦然落泪。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歌曲出自王菲的《新房客》 2.章节名出自白居易《长恨歌》: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 隔日更了,下一章31号晚8点。 第三章、岁岁平安(1) * 千秋阁都知道圆圆不是阿娘生的,是阿娘在湖上捡的。 阿娘悉心调.教也是准备留着接她衣钵的。 慕伯伯包下了阿娘后,圆圆时常在边上伺候着。 他的嫡女同圆圆一般年纪,“稚子无辜,想卿卿也是从那难处来的,又何必教她蹈你覆辙。” 慕家这位大公子是真拿阿娘作知己,不是粉头玩物。 阿娘为自己赎身那日,清清白白从千秋阁踏出来,素面朝天,身边只一个抱琴的圆圆。 之后,慕伯伯给她们娘俩安置在崇德巷。 彼时,圆圆才六岁不到。 阿娘这轻贱的身份是断进不去慕家那大家族的,宅子里时常有下人来传话,迎面撞见了阿娘,那些个下人也只是不咸不淡一句姨娘,眼皮都不带掀一下的。 慕伯伯家中有正经主母,又是嫡长子,管着偌大一个宅子。 圆圆七岁那年,头回在崇德巷这处拜见了慕二叔,慕伯伯的胞弟,他是来找兄长谈去云贵办药的事。 慕二公子未到弱冠之年,此去云贵,山高水远,又雾障潮湿。 “我叫你留下看家自有叫你留的道理。” 兄长多筠笙十岁,慕家上下,里外族老姻亲、宫廷接洽逢迎,全是兄长操劳熨帖。 慕筠笙顶多是个应卯陪衬,虽说也跟着料理家族大小事,但只消兄长在,他万事居安。 兄长远差之前,托桩事给歧臣办,“来,椅桐,拜见二叔。” 圆圆规规整整给慕家这位二叔磕了个头,她微微抬起些目光,只见曲尺罗汉床右手边,侧坐了一清瘦男子,着月白底彩绣莲纹小团花圆领长袍,白色交领中衣。 中衣之上的形容……,她才要细细端详,坐上之人投她一眼。 冷傲肃穆、 下跪者重新伏回身去。 慕伯伯朝胞弟吩咐着些什么,圆圆半听半不听地复起身来,目光最后停在二叔的蓝色系玉宫绦之上—— 慕筠笙受兄长所托,要为其外宅的“庶女”找位女先生。 那日黄昏,临走前,圆圆挨二叔身边,要拾掇撤茶盏时,二叔问她话,“会写字嘛?念过什么书。” 他要她写自己名字看看。 就着凉去的杯中茶水。 圆圆蘸了蘸茶汤,在炕桌面上,轻描淡写,再瞧向他。 “周椅桐。 唔,好听好记。” —— 梁京于一片黑色寂静里惊梦般地坐醒。 房间冷气很足,饶是这样,她还是一身冷汗,喉管里如灌了一抔砂砾般地尖锐干涩。 她缩在铜床纱幔里,久久才平息了恐惧之后的喘息。 楼下有车辆晚归,映在幽冥玻璃上的光,像是长了脚的鬼魄,从这一隅径直到那一隅。 她又开始做这些反复无常的梦了。 只是这一次莫名的清楚透彻,从声音到轮廓,再到那周正隽秀的眉眼血肉。 不到凌晨五点,梁京起了高烧。一向早起的陈妈,起来烧早饭,看到她一袭睡裙赤着脚站在楼下的落地窗边,不住地喝水。 “圆圆,你这是作甚呀……” * 适逢礼拜六,章家爷孙定时会面的日子。 老爷子越活越回去,反正章郁云不能回去,总要提前给他告个假。说是规矩,章郁云私下吐槽过,更像是纪律了好伐。 这日,他和土管局的几位主在玩牌,倪主任连续七把未下庄,厢房里荤话段子满场飞。章郁云唇上衔着烟,烧迷了眼,顺势摘掉搁回缸皿边,半机锋半谗言的口吻喊不答应:喂喂喂,诸位,要不要这么明显,这么着下去,屁股不挪窝,坐到明天早上得了,且还要输掉面子带里子的哦。 倪主任作不受用状,章总面子我们都是见识过的,里子嘛,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 话音将落,轮到章郁云摸牌,他伸手从堂子里拈回一张,放在中指上盲捻两下,反扣回桌面上, 单吊一条。 他胡了,章某人人畜无害地笑,气定神闲地数番: 独吊、幺头、门清、自摸、没搭、缺一、板高。 将将起胡的七番牌, 可用章郁云的话来说,关键时刻小个子顶天呀,它起码杀下了倪主任的庄呀,“搬风、搬风。” 众人齐笑,声音随推散的牌一起落进洗牌机里去了。 秦晋今晚没上场但在边上陪小老板,出去接了通电话,在章郁云两手边都站定了定。搬风之际,后者才趁着喝茶的功夫拿眼色问他,什么事? 秦晋吃一颗果脯,砸么味道,一脸轻淡,“章董查点你的……”秦晋眉眼情绪很严肃。 “什么事?”章郁云问出口。 “你先玩牌吧,一句两句也难交代。”他这话分明有点幸灾乐祸之感。 章郁云恨他一眼。 这夜,章玩到凌晨四点,秦晋先回去了,留司机在外面等他。 散了这场牌局,章郁云直接交代司机去满仓道。 到老宅的时候,外面东方已露鱼肚白。章郁云在这里有卧房,他已然悄默放轻动静,还是被养在 庭院的那只德牧泄露了行迹。 狂吠得很,笨家伙。 等洗漱停当,身板才碰到床板,老爷子起来了。 -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 - 隔一道院墙,这老头成心的,成心不让他睡啊这是。 北屋这一出《空城计》还未唱完,章郁云一身睡衣、短发干燥且蓬,浪荡散漫。 他拿手机里测分贝的软件,控诉老爷子,“过了啊,老爷子,这声音严重扰民。” 章仲英今年八十又三,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早晚皮包水、水包.皮的养生日子,耍耍太极,会会老友。章郁云曾说过混账话,保不齐您能活过我爸。 这话说在父子俩在股东会上闹崩之后,不孝是有的,自然也是赌气的多。 因为章熹年将名下的七成资本表决权转让给了次子章晏云。 外界看,章家这对父子不睦已经不怕摆在明面上了。 章家老爷子还没分家,儿子先坐不住了。章熹年前些年身子查出严重的冠心病,股东任免大会上,章仲英就去了儿子的执行董事,交由长孙章郁云全权代理。 所有资本表决权还在老爷子名下,他只是换了个代理人。 实则,章郁云不过是替爷爷打工的经理人罢了。但却因此丢了父亲的继承权,他如何不气,气他这父亲,一向厚此薄彼。 他那句混账犯上话,招惹了爷爷好大一顿火。 章家看上去显赫金贵,但子嗣单薄,女眷更是福薄:章仲英发妻早去,儿媳又是。 这些年,老爷子最忌讳有人在他面前说生死。 十年前,章郁云回国不久。章仲英请先生算卦看风水,从叔伯本家里过继了一个孩子,记在章郁云名下。先生卦象上说,小章先生命中情缘线浅,且还看自己造化,能否遇上且参透。这些年,老爷子有多着急章郁云的婚事就有多忌讳孙媳的择选。 说句荒唐轻狂话,宁缺毋滥。 要孩子简单,但是选个命薄缘浅的女主家,太伤阴鸷了。 “兰舟那孩子又闯祸了?”章仲英一套太极拳打完,收势侧首过问道。 记在章郁云名下,就是他的儿子,十五六岁了,还成天没阵仗。章郁云也浑,小孩没个驾照不满十八岁,“你叫他摸什么车子?” “笼沙公馆那儿,内部车道,就开了没二里路。”就出事了。 章兰舟会开了,章郁云这“实名爹”手把手教的。但架不住新手摊上新手呀。 “哦,对了,您猜那追尾的车是谁家的,梁世钧那小闺女。那姑娘回来了。”他和爷爷打马虎眼。 老爷子虽说闲云般地歇在家里,但耳目没歇,章郁云这头无论好事歹事,都逃不过他。秦晋就是这头一号耳目。 章郁云和爷爷扯闲篇时,秦晋西装革履而来。 “法佬。你还是适合去做检控官。”吃完原告吃被告咯。 章郁云以为这桩事是秦晋透给爷爷的。 “不关阿晋的事。”章仲英出言纠正,“我喊他来,是谈正经事的。” “先吃早饭。” * 秦晋是爷爷早年资助读书的后辈里顶出众的一个。 学法的,考取司法资格证后就来投奔了爷爷。 他比章郁云小两岁,但行事比其稳重老练多了。 行政头衔挂在他的总经办里,章氏集团里都知道章总身边有个黑面神,秦特助,黑到什么地步呢? 拿着章家的钱,还骂钱是个王八蛋。呛起小章总来,丝毫不耽误。 凡事秦特助出席的例会,章郁云绝不敢跳票或是晚到。 小章总还对他没任何人事执行权。美其言,秦特助是章董挑中辅助孙儿的,实际上,他就是个耳目。 章郁云人前人后喊秦晋,法佬。 公司时常传二人流言,秦章二人表面笑嘻嘻,背后mmp。 爷爷习惯每日晨起一壶茶,这就是所谓皮包水;晚上泡个热水澡,这是水包.皮。 秦晋才来的时候,对于章家这种精简的饮食习惯吃不来。 有回他们陪爷爷饮完茶,回平旭工厂那里,章郁云去秦的办公室,撞见这家伙在吃三明治加餐。 回头就在爷爷面前给他出洋相了。 “爷爷,请人吃饭请弄些当饱的东西。有些劳作人吃不来这一口茶一口干丝、生姜片的早饭的,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乡巴佬。章郁云好恨,就差出口了。 打那以后,爷爷请他们用早茶,都会准备些果腹的点心,汤包都是从拂云楼还没上屉蒸的份额里加急送来的。 餐桌上,爷爷亲自泡茶,分茶入壶,有碎末的填底,中小叶铺在上面,热水沿壶边缓缓冲进去。 热意带出铁观音的馥郁香气。 再倒进公道杯里,分盏给他们。 章郁云昨晚酒局换牌局,眼下又没觉睡,自然需要些烟火气来聚拢精神。 章家的规矩,饭桌上不谈章程公事。 但没说不能谈私事,他唇边才碰到点润泽,老爷子发话了, “打今儿起,兰舟学校里的事,你让老师先联系阿晋,他去比你去严正点。” 章郁云不快了,“什么意思哦,我才是他‘爹’啊。” “你有个爹的样子嘛?小小年纪就纵着他去玩车,长大还得了!有几条命去偿。” 兰舟与梁家车子碰了的事,没旁人跟章仲英学,是沈韵之给他打电话的。一来问候老朋友,她们祖孙俩回来了;二来听圆圆说是不小心碰了章家的车子,沈韵之是替孙女来赔不是的。 二十年过去了。章梁两家还在来往,只是章仲英和旧友遗孀社交淡了些,架不住有些口舌乱议论,后来又听说,梁家的小孙女不大好,梁老太太陪孩子去江北读书治疗了 。 梁家那头透给傅安安的说辞是:那私生的脑袋有点不灵光。 章郁云想到这茬,仿佛是朝爷爷眼见为实,“那姑娘看上去并不……”痴、傻。 “少议论人家的事。二十出头的姑娘家,将来要嫁人家的,忌讳得很。” 章仲英要他这个老大难管好自己,兰舟管不住就罢了,把自己那点私生活给我检点好,“你那个乐小姐,你们回头统筹好了,不到最后关头,不谈男婚女嫁,别到我跟前来露脸。”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戏曲引用,出自京剧《空城计》 * 看文案置顶,改一下更新时间吧(有同学反应慢热加隔日更太过分了,于是我就心软了。) 呜呜呜呜呜呜 第三章、岁岁平安(2) 爷爷对那个乐小姐不满意。 老派的人,看那些个娱乐圈的不外乎是个戏子罢了。 章家有先例,章郁云那个继母。 爷爷从不允许章郁云口头上谈起傅安安称呼什么后妈,连同家里帮佣的一个个点到,少议论口舌。 再不济,她是你父亲选的。我当老子的还没资格左右他的生活,你这个儿子更没资格。 你喊继母也好,阿姨也罢,记住一点,她是你父亲的伴侣。 敬重一个人,就起码敬重他的选择。 章郁云从来是听爷爷的教诲的,唯独这一点,父子隔阂上,他认死理。他说,他可以不声张不惹事,但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我爸在我妈去世不到一年,娶新妻进门,且肚子里还带着一个。 爷爷再想说什么,章郁云就六亲不认了,“那是我妈,您叫我如何不记挂!她死的……”惶惶之下,章郁云划火机低头蹙眉抽烟不语。 爷孙俩隔着一团蔚蓝烟雾,这头能看到那头人的肩头在抖。 那年以后,章仲英再不提拿和之事。 其实爷孙俩默契明了,爷爷对傅安安并不满意,所以今时今日对于章郁云在来往的那位乐小姐更是没多少好感。 原则上说,老爷子很古板。识人识物上,眼光虽然毒辣敏锐,但到孙儿的个人事上,还是这般就有几分擅专了。 早茶桌上,他很不饶情分地批评乐小姐这样擅作主张的碰面,很失礼也很刁钻。乃至几分风尘味。 且面相,爷爷也不喜欢。 一句话,没眼缘。眉眼毫无平和气度。 “你们商量妥当。真到见家长这份上,请提前正式通知我……以及你父亲那边。” 家务事抛开不谈了,从席上撤下来,章仲英找他们俩谈土拍的事。 新北区的那宗商务金融用地,章氏志在必得。 为此,章郁云已经多少真金白银砸进去,小半年全在这个项目上斡旋,秦晋也是事无巨细全陪着参谋梳理。 章仲英找他们无非是方方面面听报备一下,关来过节再点拨点拨。 一切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老爷子也就放心了。 这半家常半公务的谈了一个小时,才散了。 从爷爷屋院里出来,往章郁云那屋去。青砖路上还留着昨夜的潮气,爷爷屋内点着沉香线香, 章秦二人身上都沾了气息,混着院子里的茉莉香气,章郁云额角发涨,秦晋落后他一个肩,某人半回头一眼,问,“在哪里遇到爷爷的?”问乐小姐在哪里碰上爷爷的。 秦晋昨晚就给章郁云提个醒了,显然那时他在场。 “马场。”秦晋两手闲抄西裤口袋。 章仲英如今轻易不能上马背了,但是爱好还在,他的老伙计也还在,时常约老友在那里谈事饮茶,顺道着看老伙计跑几圈。 乐小姐前天好像在那为拍戏上功课呢,听说章董在,她也是好心孝道,贸贸然就进来打招呼了。 秦晋一边跟随章,一边告诉这个小老板,“听章董期间咳了几声,晚上就送了好些个补品来问候。” 殷勤有佳,话术也好,可惜功夫用错了人。 秦晋当时就知道回家又有经念了。章郁云一脚跨进自己院子,疾疾回首睨他秦某人,“那你不早告诉我?” “章总,做个人好嘛。你的家务事凭什么我也要时刻有准备,我二十四小时卖给你们章家?还有,你章郁云的女友,哪回中过老爷子的意,不喜欢不是意料之中?” 有什么可稀奇的。 二人一道在院子里阳伞下落座,章郁云抛烟给秦晋,火燃起来,吐纳间亲孙子吐槽亲爷爷:属曹阿瞒的,别人待他但凡热络殷勤点,他准不受用,且还存疑。 秦晋闻言不语,彼此心领神会,老章要贤要慧,小章要骨要皮。 这日秦晋在章家留到上午十点,临走前,一向照料章郁云的孙姆妈送请柬进来。说是梁家送来的,老爷子不高兴去了,叫郁云代去应酬。 * 梁淮安儿子的百日宴。这日7月1日,适逢梁京出生日期。 但她是过阴历生日的,两天前过过了。 一屋子女宾在说笑时,梁斯嘉冷不丁地记起梁京的生日,说就是今天呀! 弄得梁京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这一应,倒是应出错了。姜南方嘴上不说,你过生日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要同个孩子抢风头。 更是横自己闺女一眼,多嘴多舌个什么。 梁老太太出来打岔了,“圆圆前天过过生日了。就算今天过,也要紧着孩子来,这是她做姑姑该有的样子。” 话完,老太太要梁京把两份礼送到大嫂手上,金锁是老太送的,小金花生是梁京送的。 大嫂陆颖是个实在人,觉得小梁京将将大学毕业,不该也急急跟上这些人情世故的。 梁老太太劝孙媳妇,“她这点钱还是有的。你们生老大,她还在上学就不争较她了,如今毕业脱了学校,就该学着这些人情往来。” 姜南方毫不受用:还不是你贴补的。 傅安安也在场,笑眼吟吟地恭维老太太,“好些年没会过您了。还是您会教养孩子,看梁京被您教得多好。年纪轻、美人胚,但里子很沉稳。” 傅安安这话半真半假,奉承肯定是有的,认可也有,梁老太太自己谈吐讲礼,教出来的孩子不会差。那私生丫头,真真出落地不丑,素淡白底线条的长裙,掐腰露颈,亭亭得很,丝毫不清寡,到底年轻。 “说给你们晏云罢?”姜南方张嘴就来。还是您会教养孩子,这话歪派谁呢?老太太领大的孩子就好,这不是摆明了挤兑我们斯嘉嘛。 在场好些亲友都知道梁家这后来的闺女好像有什么隐疾,姜南方那张嘴,她恨不得全倒出去才好呢。 事后也后悔,一家子,那小的有什么毛病,保不齐人家也会存疑大姑娘有没有,别是家族遗传? 听者都明白,梁太太这话是成心噎章太太的,你不是认好嘛,那说给你儿子啊。 傅安安什么人,社交上就从没吃过败仗。“噢哟,我倒是巴不得呢。只怕老太太不舍得,我家晏云不知道脑筋是怎么长的,我老是骂他,怕是坏掉了。家里爷爷爸爸哥哥一味地惯着大的,好好的一摊生意不帮忙,跑去学医,成天血里来血里去的……”说到这,又意识到场合,“个外科医生。气得他爷爷到现在都不睬他。” 家家有本呆账。傅安安再得意张狂,也免不了外人看她笑话。到底她是替补的章太太,也生了个儿子,可是里里外外,谁都知道,章家老爷子只一心看护大孙子。 这小孙子,不得宠,傅安安编也要编个名堂来。 人各有志罢了。 “晏云是个好孩子。模样也是出挑得很,章仲英他有福气就有在这两个孙子上,一个替他管家承业一个替他扬名立万。至于我们圆圆,还小,谈不着这些儿女事,有也配不上章家的孩子。”梁老太太眼见着把话说重了,傅安安连忙想再润色几句。 厅外来人了。 今日男女宾客分开看座的,等着入席。 章郁云代替爷爷这头来贺梁家孩子弥月百日喜,自然要过来同老太太打个招呼,带爷爷的好给梁老太太。 “您这些年身体可还好?”说话人和颜悦色,端正潇洒。 “都好。”沈韵之好些年没在正式场合碰到过章郁云了,他也忙,一年歇不了几天。老太太说别怪她讨嫌,问候总归就那么几句,说来说去总要过问一下大事,“也别一门心思全扑在生意上,也得叫你爷爷喝上孙媳妇茶才是正理。” 章郁云一身正装,有他继母在,他话说得四平八稳,“我阿姨也在。今儿个,给我做个见证。回去要学给爷爷听,没有不急的道理,梁奶奶您都作老太的人了,要不爷爷怎么不高兴来的,就是纯粹看人眼热。也等着梁奶奶这样有福气的人给我张眼一个,真成了,不等我来,爷爷头一个要来给您送媒人礼的。” 一室的女人听后笑成一条声。被打趣的人反过来不动声色地打趣了梁老太太。 叫人不禁好笑。 是呀,结婚结婚,你说容易你给我找个呀。 大抵催婚催到最后就剩一堵城墙了,脸比城墙厚。 寒暄点到为止。他一个男士也不便多留,厅里冷气浮着香,章郁云几乎和众人都照面了,唯独那日和他起事故的梁二小姐,她一直低着头,像是思索什么又像是枯熬时间,坐在她祖母身后, 不言不语,痴痴离神样。 * 章郁云人一走,就有话题聊了。 不过是眼刀子那种,很有玄机的你来我往。 沈韵之只以为圆圆觉得落单难熬,偷偷和她叙起祖孙俩才有的家常:斯嘉原想说给章家这大哥儿的,谁料他一口回绝了。 “撂了我好大一个面子。”沈韵之轻声告诉梁京,为此你阿姨没少埋怨我。 如今郁云又是船不靠帮的没着落,你阿姨当然看他不对付。 章家那继母,更是两手一搭,看笑话罢了。 “这老大小时候就乖张,现在还是。没成家、也没个对象,倒有个十来岁的儿子,不知道章仲英是怎么想的。” 老糊涂了。 梁京这才明白,那日开车的,是他过继回来的儿子。 那么大的儿子。 第三章、岁岁平安(3) 那厢姜南方和亲友显摆女儿正在交往的对象。投行里的,这几日正巧去国外谈生意了,说是要赶回来的。 如此云云。 傅安安最不愿意听她这些眼皮子浅的显摆。到底筒子楼出来的人物,她得体地笑出厅室,管你找个什么样的姑爷,只要别惦记我家晏云。 走了傅安安这个眼中钉,姜南方顿时觉得战斗力下降。正巧斯嘉要去洗手间补妆,母女俩一道起身去了。 她是有话要朝女儿嘱咐。 “你作什么不通知他,”梁斯嘉的那个追求者,根本没被她放在正经台面上。她也知道母亲想人来的目的,“你们一个个都要作死我。我就是被你们愁老的,谈个对象互不往来各自家务事,上哪里成得了。你要是今天带他来,她傅安安能那么趾高气扬的笑,她就是笑话你没人要呢,笑话你被她那便宜大儿子退回来的……” 梁斯嘉有时是真心烦自己这妈。好粗鄙浅薄。“你最好别跟我提这事,提了我跟你急。”被人一口回绝,得多差劲。再说,她什么时候恋嫁了,恋章家那大少爷了。 可笑。 “你还矜贵呢。没听那章郁云怎么说的啊,他倒头来还是要你奶奶给他做媒,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们尽可以给我说,看不看得上是我自个的事。” 要不怎么说,女人不能和男人熬呢。他越熬越当惜,越值当。 可是女人熬不起,过了三张,你不承认也是要走下坡了。 又来了。梁斯嘉最听不得妈妈这些丧气、悲观话,怎么就走下坡路了,怎么就熬不起了。 她又为什么要熬?她明明过得很体面适宜啊。 这世界上难道就一个章郁云能嫁? 他又好在哪里!梁斯嘉说这话其实也是穷骨气罢了。 她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心思。 正是因为章郁云一口回绝了家中的属意,梁斯嘉那年接连换了几个男朋友。 有时愈不承认,心迹反而愈明朗。 就好比方才在那厅里,梁斯嘉自幼的识闻,她是顶喜欢这种四两拨千斤的男人的,即便被冲撞了,他都有好涵养来应对。 只可惜,单木不成林。 “他最好谁都看不上。”梁斯嘉莫名烦躁,她求妈妈,今天是哥哥家办事。你有这个闲工夫,多去忙忙你孙子的宴席,别老盯着我。 还有,请您说话分分场合。“梁京的事,你最好少在外人场合摆家长作派!没话找话说什么把梁京说给章晏云,你想什么呢?你明知道她的情况,明知道那章太太的厉害。说这些风凉话,真挤兑起来,你又不是那傅安安的对手。平白招奶奶不欢喜!” “我说了怎么了!”姜南方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傻子都被夸教养的好,这是要打谁的脸啊!她傅安安真心夸就认下给我看看呢!” 越说越有火。只怨自己养了一对白眼狼,为他们操碎了心,到头来还合着外人论起我的不是了。 “你招章晏云他妈说的啊。人家拐弯抹角说梁京脑子不好,你听出来了嘛?你没见后来奶奶说话都生硬起来了嘛。”梁斯嘉怪妈妈拎不清。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也别和奶奶正面起冲突,自己也是做婆婆的人,你这样何必呢,奶奶如今最惦记着梁京,你偏偏老是招她痛处。梁京真哪里不好起来,我们梁家又痛快到哪里去呢。” “哼。你奶奶有本事老不死。她认下的孽债,她管到底。不行,就趁还没断气,趁早送到该管的医院里去。我们又哪里不会痛快,我们痛快得很。想要我去接手她的冤枉债,没门。我骂不死她的。” 母女俩口角一阵,谁也没说服谁。前后从洗手间里出来,门口撞见了刚才挂在嘴边的人。 梁京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任何喜悦与惧色。 她还是如小时候那样,轻易不开口喊姜南方。只清浅地朝后者微微颔首算礼貌,一时间三人两对面,各自清明,洗手间外的人听去了她们的是非。 梁斯嘉多少有些尴尬。倒是姜南方,长辈的自觉,打量起梁京,眼底油然而生的厌恶。这个小东西一不灵光,二不乖顺。 对着姜南方从无晚辈的应当。 嘴巴像是个死物。 “小孩子做百日呀,你穿个这么白的,是要触谁的霉头啊!”她干脆拿她撒气。 梁京依旧不语,她原对姜南方没多少怨怼,包括自己的父亲。左右大家不在一处生活的缘故,她一直听奶奶的话,该有的安分守己,她自认为做得很好,除了嘴上欠点乖巧。 可是今天她真正听到姜南方议论自己,诅咒奶奶,她从心底涌起了些不可名状的情绪,类似于恨的尘嚣。 她认为顶多是不待见她,其实换个立场,人家怎么可能待见她呢?私生子,本就破坏别人家庭的产物。可是单纯的梁京觉得不该有这么恶意的情绪,尤其对奶奶。 Elaine唯一的错就是认下了梁京。 转念,又把所有的错揽回自己身上。是,是她让Elaine成为了梁家的局外人。 梁京长时间的沉默,在她们看来更是疾病的征兆乃至恶化。 “没有。我没有要触谁的霉头。衣柜里的裙子淡色调多,如果阿姨不喜欢这件,下次我换件浓点的,我还有件大红色的。” 姜南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怕不是彻底疯魔了,还是下贱的本性愈来愈漏出来了。 这些年,头一次听这丫头还嘴。 姜南方几乎下意识地要打人,被梁斯嘉拦住了,后者是个极为清醒的性子,也要脸面。今天这个场合,妈妈要是和梁京闹起来,多少人看笑话,尤其章家在,她可丢不起这人。 于是,在梁京看来,斯嘉姐姐是替她打圆场、解围了。 姐妹俩许久未见。 梁斯嘉拉着梁京,走,我们去淮安那里转转。我妈她一直是这个脾气,嘴上不饶人。你不要和她计较。 要说,这个家里,最和梁京说得上话的,应该就是梁斯嘉。 姐姐涵养好,性情也温和。在大学里做日语老师,工作稳定且受人敬重。但也快三十岁了,一直没敲定婚事,梁京听陈妈和奶奶说起过斯嘉: 奶奶是想过问,姜南方不准。奶奶说斯嘉原本很随遇而安的品性,被她那妈养得世故了,眼见一味地高对姑娘家不是一件好事。配嫁不能全想着攀高门楣,当然家世也很重要,但绝不是最紧要的。 那个人,眼里全没有你,你当日子好过得很呢。一辈子有多长,只有自己日日夜夜地过才清楚。 斯嘉那头管不着,奶奶就全教诲梁京:门当户对任何时候都不会错。高攀、下嫁,不是说就没好日子过,但总是有苦是难对外人言的。 奶奶希望圆圆的日子能过平稳点。天天有事生产,一日三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你,能和你聊些生活琐碎外的且言之有物的就可以了。 钱嘛,能对付生活、应付病灾就足够了。 这是奶奶对圆圆所有的寄望。 梁京也曾答应Elaine,心里有了欢喜的人,一定会告诉她。 * 梁斯嘉来到他们男士谈话休憩的房间同诸位打招呼,手挽着梁京一并进去了。 门口遇到了晚到的章晏云。 对方简单的衬衫、仔裤。肤白貌美,模样着实的少年感,一双桃花眼,掠过梁斯嘉来看她身边的女孩。 “圆圆呀,好多年没见你了。” “真是梁家有女初长成。” “你记得我嘛?” 章晏云与斯嘉姐姐同岁,小时候又一直同学兼玩伴, “记得。” “那么,我叫什么名字?”章晏云逗她。 他们一面说,一面进了里。室内落座十来位人,为首的便是章郁云。他在位上坐着,手里夹着烟,偏头在和旁人说话,梁京只匆匆扫了一眼,收回目光到眼前。 在座有人叫她分心了。她明明想说,你叫章晏云,到嘴头边还是出洋相了,“郁云,不,是晏云。” 其实也无妨,偏她自己闹红了脸。 章家二哥儿一脸要恼之色,“记错名字我不能忍哦。” 小时候梁京来这边,时常看到姐姐和晏云哥一起玩。她是记得他的。 倒是章郁云,她记事起就只知晓个名字,未曾谋面过了。 早些年,梁家有事请客过府,都是章爷爷勤来。如今老爷子在家将养了,里外时都是章郁云代理。 梁斯嘉领着梁京去给诸位介绍,“这是我家小妹梁京。一直在江北念书,如今才回来。目前待业中,请各位大佬多照顾照顾啊。” 梁淮安也跟着附和,就是啊,都是自家妹子。 众人七嘴八舌地调侃着,梁淮安,你怎么有两个这么水灵的妹妹呀, 天上掉下个梁妹妹啊。 说笑间,章晏云问梁京,你学什么的? “产品设计。”她答。 闻言人微微一挑眉,“噢哟,没看出来哎。那么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拿手术刀的。刚才听你母亲说过了。” 章晏云扫兴地撇撇嘴,“好没意思,你猜一下会死啊。” 梁京:…… “喂,你有男朋友嘛?” 梁京被他问着了,且觉得对方很失礼,“无可奉告。” 章晏云拆穿,“通常无可奉告的意思就是没有。” 她平白一臊,默默搁下手里的茶,云淡风轻地瞥一眼圆桌对面的某人,那人正在灭烟,像是无意间听到她和自家弟弟说了什么,目光蜻蜓点水般地从他们这端掠开。 梁京无由心上一跌宕。 最后是沈阅川到场,她才从那个房间里退出来。 二人一道入席前,沈阅川看她脸上红红的,以为她烧热还没退,问她身体情况。 梁京摇头,“没事。早就不烧了,应该是刚才在里面喝了几杯热茶。” * 这日席末,梁家姑嫂三人一道帮着分蛋糕给宾客,梁京到了主宾这桌。 淮安叫先给章先生一块,她依言照做。不知是哪一桌有孩子拿筷子敲高脚杯,被大人制止之际,孩子忙着躲闪,刀叉餐盘一起落地、 开了花。 岁(碎)岁(碎)平安、 有老人连忙喊。 章郁云递手接过这梁二小姐手里的圆盘和叉子,他先开口的,很轻的声音,问候她,“车子修好了嘛?” “您说四年前见过我?”梁二小姐冷冷反问他。 章郁云眉眼间微微一蹙再一松,瞧她脸上, 认真求知且略微犯轴的样子。 他立时就想起梁家透出来的话, …… 唔,好像是真的不大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慢热作者说:周一见~ 第四章、滚滚红尘(1) “嗯。四年前,你回原籍参加高考的。” 章郁云答梁京的话。 那日他在拂云楼做东,梁淮安新婚不久,也在这里吃饭。章郁云以为他有生意局,一听不是,是梁老太太回来了。新孙媳一直没时间请一顿,正巧圆圆回来高考的,趁空请他们小两口的。 梁家家宴,章郁云就没去打扰。也知道梁老太太的脾性,这顿饭是师出有名的,他自然不能拿东家的性子,就没给梁家免单。 倒是他这头结束,与客户离开前,看到梁家人也散席了。 梁老太太精神气度都还在,章郁云应酬还有下半场,匆匆远远一面。那时的梁京才十八岁,其实他没太看清她。 追尾那天这样说,也不过是同她套近乎。免得兰舟那小子惹官非罢了。 听清回答,弄清缘故,梁京淡淡领悟貌,不清楚“底细”的会以为这小姑娘卓尔不群得很,实则,欠极了烟火气。 章郁云私看来,是被梁老太太保护地太好。 模样很俊俏,但缺人气。本该是朵向阳花,却活在浮云蔽日天。 “您慢用。”她冲他一颔首,转身就去招呼别的宾客了。 不多时,章郁云同梁淮安说,他先走了,还有事。 他和席上诸位和煦道再会,唯有自家弟弟晏云,章郁云没作声,是后者先问候他的,“要走了?” “嗯。” “路上慢点,晚些时候,我想找你说点事。” 说话间,章郁云已近晏云身旁,他一只手挽着自己的西服外套,另一只手搭了搭后者的肩膀。兄弟俩日常这样的相处模式,老大同老二并不格外亲,二人聚首的日子也不勤。 一个满嘴生意经,一个逍遥三世祖。 “好。” 章郁云没喝多少,梁淮安这厮偏要送他出去,理由很简单,前段时间平旭制造车间驳回了他的一批钢料,内腔用料向来严格,制造的模具移交客户工厂,试样产品不到5000pcs,模具就出了纰漏,内腔开裂。 开会检讨的结果就是采购部纰漏,为此,采购总负责人剔除了梁淮安这边一级供应商的资格。 梁某人这会儿趁着他儿子的便宜,来求章郁云的恩典。天知道,这批钢料我也是哑巴吃黄连呀,哥哥,云哥儿,算违约、赔偿、罚延账期都行,可别摘了我们A类供应商呀。 哥哥…… 章郁云被他念地半个脑阔疼,朝他人一觑,“看在你儿子今天摆酒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是A是B还是C,都是你应得的。再跟我扯皮半个字,来年供应商审核的资格都给你缴了。” 梁淮安闭眼且闭嘴。 依旧恭敬要送章郁云出去,今晚的酒席,每位宾客都有伴手礼。当然章郁云这类的,梁淮安不能叫他自个儿提回去,宴席次日,梁家人会派人一一送到各自府上。 章的司机在外面候他,晚上八.九点,白日的余热还在,微风烘人一身奥燥,也散酒意。车的主人坐进后座里,梁淮安替其掩门之际,旋转门里有人匆匆追出来, “三哥!” 前头人没听见,梁京又追喊了声,“沈阅川!” 她是来给沈阅川送伴手礼的。 沉甸甸的一个礼品盒,要交给沈阅川。 沈明天要出差,今晚的宴席就到此为止了。“你替我收着就可以了,送出来干嘛。” “大嫂要给你的,人手一份呀。” 伴手礼里除了一些可爱可口的点心糖果外,还区别宾客性别地回礼了香氛、真丝眼罩、钟罩蜡杯。 沈阅川摊手笑一笑,说这些他拿回去也是落灰呀。他要圆圆自己留着罢。 梁京执意要给他,还怪罪他,“你这人就是这样,收礼物是件顶开心的事,非要这么一板一眼。” 对面的人接受批评,最后除了钟罩杯蜡,其余都收下了,他知道圆圆喜欢这类香薰蜡烛,“呐,当我收下了,但是这个转送给你。” 梁京怀里捧着一盒杯蜡,目送沈阅川离开。 回过头来的时候,才看到梁淮安以及……车里的章郁云。 她没有上前和他们打招呼,以为他们有正经事要谈。只隔着一些距离浅浅注目,自若地重回酒店里去了。 章郁云这头于暗色里松了松领带,降着半截车窗,热风拂面。原该赶梁淮安你忙你的去,出口的话却透露出十足的探究欲,“你这小妹……如今没事了?” 章郁云两次看到梁京同那男人来往了,很亲近的样子。 梁淮安是个人精,但也有精过头的时候。章郁云这样问,他全以为大家酒足饭饱,扯闲篇而已,何况,他这外生的妹妹本来就好多人讶异,怎么回来了? 梁京有毛病的事,章家人都知晓,眼下也没必要瞒着,“喏,刚走的那个就是她的心理医生呀。谁知道好齐全没有。我家那老太太,你不是不知道,心比天高,养到十一二岁的孩子才发现不对劲。谁敢多问。” “你说她好齐全了吧……”梁淮安说起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丝毫没手足的疼惜感,“有时不睬人的样子真是透着邪气;你说她哪里不好吧,又挺正常的,我看她学习一点没耽误。老太太教她的没一样学不好的。” “行了。你回吧。”某人冷不丁地不耐烦起来,话才完,车窗即时就升上去了,关照司机开车。 留梁淮安一脸情绪不上不下,“什么人!要问的是你,没耳朵听的又是你!大爷。” * 两日后,章仲英请章郁云饮茶。 注意,秘书给他报备这件事,转述章董的原话就是,请。 啧啧,这就属于无事献殷勤范畴了。 章郁云的直觉告诉他,老爷子又有人情债要他背了。 拂云楼是他母亲娘家的产业,百年的老店,经历过动荡年代,几经掩埋,如今是S城赫赫有名的混血菜馆,越南菜和本帮菜。 舅舅年岁也大了,如今酒楼生意全托付给外甥,甥舅两方各占四成股份,其余归其股东参股。 酒楼每日的早茶供应到十点,且不做外卖。 如今偌大一个城,像拂云楼这种纯旧派传统经营模式的酒楼鲜少了。章郁云过来的时候,行政主厨岳师傅在陪着爷爷聊天。 早上七点不到,有人还未从呵欠里全然苏醒。爷爷沏了壶普洱,茶是好茶,“沏坏了呀。” 太酽了。 爷孙俩总有一个打一个挨的唱本,通常是章郁云挨得多,但只要有他反客为主的时候,也绝不放过。 章总在拿乔! 爷爷一本正经地在他的地盘请他饮茶,章郁云以为多大的人情要疏通呢。 结果听来听去,还是为了老伙计。 因为所以的听了一大段,其实就是章仲英舍不得沈韵之的那个小孙女,托章郁云在平旭给那孩子找个差事。 犯得着搞这么多的形式? 章仲英说你不懂啊。 沈韵之也是个没福气的人。先生早去了,儿子又不孝顺,一家子不齐心,为了那个不争气的梁世钧揽下这个孩子,又是操碎了心。 她在人前人后从不肯提那孩子的病。如今那姑娘也到进社会的档口了,总不能一辈子藏着掖着呀,是人总有个尽头的,又不是活王八。 都是旧友老相识,能帮的自然帮,但也不能弄得像接济那么难看。 章郁云鼻孔出气,“本质上就是接济。” 任何不能过关斩将、真材实料留下来的人事空降,在章郁云这里就是“接济”。 爷爷横他一眼。“我听晏云说,那姑娘看上去很好。只是有些心理病,智商上又没问题。” “谁知道、”章郁云继续扑克脸,“还有,现在到底是晏云派人事给我还是您派人事给我?” 章仲英看他敬酒不吃,那就改罚酒。 就找个小差事给人家,又不是去替你管钱管人,哪来这么多废话。 “所以,这是章董的人事命令嘛?” “啊。你非得这么才能接受,就当行政命令罢。” “可以。你叫她发简历给我秘书吧。” * 这日下午五点不到,方秘书说收到梁小姐的简历了。 “章总想安排她去哪个部门?” 章郁云信手翻看着梁京的简历及个人产品毕业设计稿,往椅背一落靠,轮到他脑子不好使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响应的这么快。 简历和设计稿显然都是准备好的,当然,这对于毕业求职生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脑海里浮现那朵“卓尔不群”的小花,她不该这么响应这类人情世故的! 章郁云还寄希望,那丫头清高地不理会爷爷的安排乃至不中听些,是“施舍”呀。 “简历先放我这。” * 晚上许还业那边约了他谈事。 这家伙最近在谈一个项目,章郁云是投资人没错,可当初说好了,除了承接平旭的委外活计,许还业的一切经营决策,章不参与。 但许工作室资历浅,和军工单位打交道,成交实绩相当重要。 再不然就是生意场的旁人左道,你得有个大佬给你背书。 许还业二话没说,就赖上章郁云了,你是呀,你本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呀。 他“哥哥、哥哥”地喊着,无论如何你得陪我飞趟北京! 许这边的工作室正值上升期,也是用人之际。 他算计着章郁云,后者几杯酒下肚,也算计起他来。 “你前段时间说招个女设计,招到没?” “漂亮的不灵,灵的不漂亮。” 许还业某日谈项目回来,大发感慨,不行,我的队伍里也得有个门面担当。他就想招个女设计师,专业不必过硬,可以慢慢带,但颜值必须过硬。 这样他带出去谈项目,尤其研讨会、设变检讨会,讨巧些,男女搭配干活也不累,省得他们工作室阳气冲天。 “我这里有个,你要不要?” “你……有个?”许还业下意识存疑,“你那里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你有优秀的人会舍得给我?还是女人?” 章郁云急于踢皮球就故意卖起关子来,“基于一些原因,我家老爷子不允许我放在手头边。总之一定符合你要求,模样也不差,放在你那男盘丝洞里,绝对给你增光!但一点,人是我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除非实在经不住你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把人给我开了,待遇嘛,你看着给,过得去就行了。” 大佬说了这么多,许还业只划了一句重点来,“你的人?”你的什么人哦? 章郁云闻言,沉默叫你猜。 喝高了的许某人脑回路在转:章郁云一向薄情名在外。他有人不便往自己阵营里安,反倒是求他照顾,还一副打不得骂不得…… 直到各自回到车里,许还业收到章郁云秘书发来的微信: 电子简历里右上方那一寸人头小照足以说明问题,乖乖,长得是真心不错。 97年呀,他章某人真是……口味越来越……硬核可以! 第四章、滚滚红尘(2) 许还业原先是平旭科技的研发工程师。两年前要离职,设计部一个小组长的人事去留,原也不会报到章郁云处,设计总工惜才,最后章郁云出面挽留,许还业谁的面都不给,坦白他要自己开工作室了。 没几日,章郁云允了许的离职请求,甚至因为保密合同里有一年的脱密期,他也破例放行了,公司的人只知道,章总和许还业关上门谈了很久。 半年后,公司系统里多了一家外联供应商,正是许还业的工作室。 章郁云放他走了,还给他外包的生意做,但生意人终究是生意人,章以个人名义注资了许的工作室40%的资本。 终究,许还业只得了半张卖身契,他还得替章郁云打工。 工作室不算大,新鲜血液,如今连同人事、财务、助理几个文职在内,也就二十来号人。 梁京的面试进行得很顺利。换句话说,是许总没有为难人,二人在会议室里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是章总介绍来的,我肯定会用。 只一个问题。许还业知会她。 梁京:“您请说。” “我不管你和章郁云什么关系,既然来了,工作营盘,尤其是我们这个小庙,可不养闲人。”空降归空降,老板的谱还是要摆一摆。 这位97年小妞听后淡淡点头表示受教。 许还业却心里冷笑,哼,装!绝对是章某人喜欢的那款,这股子矜贵劲,没跑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随时。” 许还业拢共用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敲定了这位实习女设计。 办公室那群狼崽子开心坏了,他们有花木兰了。 梁京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入职准备。 此前她半年实习的积累,说实话没派上多大用偿,因为这里的项目大多是汽车配饰元件,操行外观及结构设计的软件也不一样。 一切从零开始。 她来这里的头三天,几乎是冷板凳,许还业也没有特为她,只叫文员小乔拿些结案的项目给她熟悉熟悉。 小乔还比梁京大上两岁。但她做工程文职,没有任何加班加点,梁京来之前,她是这里的唯一年轻单身女性,管财务和人事的都是拖家带口的姐姐。 她和人事的蒋姐很融洽,蒋姐透露给小乔听,好好和新来的相处,人家背后是有人的,……属于皇亲国戚。 小乔:许总的亲戚? NO。听说是章总的。 小乔长哦一声,语气里不无鄙夷。尤其是梁京的性子又这么……不近人情。 寻常人寡言少语,对于新入职场来说也许是件中庸好事。但“章总的亲戚”寡言少语就被解读成傲慢骄矜了。所以小乔后来告诉梁京,一开始好不喜欢你,冷冷的,酷酷的。 破冰的是桩小事。这日午休时间,小乔来那个了,她包里忘记带。就问梁京有备用的姨妈巾或者护垫嘛?后者摇摇头,再看小乔一脸难色,原来弄脏在裙子上了,不过只一个淡淡小斑点。 梁京头一次冲小乔示好的口吻,“要不我帮你下楼买吧。” “可以嘛?”小乔受宠若惊,哟呵,‘皇亲国戚’人还蛮上路子。 梁京用行动证明了,可以。她买回那种安心裤,二人在洗手间里拿烘手机弄干净了半身裙,小乔要还她姨妈巾的钱时,后者说不用了,你前天还请我喝咖啡的呀。 哦,那天下午茶可不是我请的。是许总请的。小乔朝她纠正。 梁京淡淡一笑,那也不用了。 因笑的缘故,小乔看到她右唇角上的梨涡。真好看,女人能发自内心地赞美同性,这是对对方容颜最高的褒奖。 也许就是买姨妈巾的革命友谊或者是看到这温和梨涡的表象,小乔突然大着胆子取笑她,“哎。听说你是我们章总的亲戚?” 其实工作室里大家心知肚明。 梁京是关系户,她自己也没想撇清这一点,从她放弃手头上其余公司的面试起。 但她想澄清点什么,“其实不是亲戚……只是两家有点……交情。” 她说的是事实,只是家务事不便全尽与人言。只说家里人托章先生给我找个差事学点技能罢了。但不知小乔是怎么领会的,没几天,工作室里有了新的流言版本: 不是亲戚,是世交叔叔的关照。 叔叔?梁京自己都懵了,这话她并没有说过。 流言就像齑粉一样,散开了,不着边际。 这话最后传到了章郁云耳里。 下个月工作室有平旭的新设计研讨会要开。平旭这样老牌的代工企业,是章仲英从小作坊一步步作大的,老章事必躬亲,到了小章这里,也是要求小章凡新品开发会必须到场。 连工厂要做什么、卖什么都弄不清爽的话,你任何行政决策都是扯淡。 这些年章郁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操守,平旭几个工厂的新品开案,他都尽量会出席听会,分.身乏术的也是秦晋代为出席,归纳总结后他事后功课汲取。 许还业这里基本是章郁云来,毕竟他还是幕后老板,账目进项总要来看看的。 专业领域章郁云没有许还业拎得清,所以他之所以绑着许,不让他跳脱,也是希望身边能留个局外人的顾问参谋。 平旭那头,要么是跟着爷爷发迹的一群老古董,要么是章熹年养出的一群刁货色。 章郁云能真正放心用的没几个。 他老是怀柔许还业,我算是同你交心了的,你再对不住我,哼,人要讲良心的。 许还业朝他呸,别拿你哄女人那套来敷衍我。你章郁云能和谁交心,那,天就要落刀子了! 某人痛快一颔首,也对,心是自个的,哪能这么轻易交给别人。 二人不日要飞北京,章郁云答应了许协助他那军工产品设计的案子;再谈到平旭下月开案的产品;公事聊完了,章郁云才想起来他托付的人还在这里。 手扒拉一下百叶窗,外面格子间里有个小人伏案认真得很。 对于他搁置梁京在这里,爷爷生了好大的气。章郁云不买账,一来他十足看不惯爷爷旧派的那种裙带观念,好好的公司,左塞一个人右容一个人,像什么样子? 他怪罪老爷子,又不是开慈善。 爷爷同他论举贤不避亲的道理。 章郁云:好。那我等着这位梁二小姐规规矩矩递简历,自己过关合格进公司。 她不还是默许了这种人情空降? 说真的,在章郁云心里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她不该是这种任人安插,捏扁搓圆的性格才是。 许还业见章郁云想起他的97小娘鱼了,“放心吧,都挺好的。没给你的人累着。” 章郁云侧首睨一眼他,说话着实不中听。 不中听的还在后头呢,“你最近什么play啊,叔侄啊,那位梁小姐喊你叔叔?” 章郁云:…… 脸色很差。 许还业笑地一本正经,“人家自己说的,说你是她叔叔。” * 工作室到四点半下班,没活干的都可以准时走了。 梁京的冷板凳继续在坐,到点了,她也没留的必要,关电脑要走的时候,她朝许总办公室本能地瞥了瞥,岂料看到章郁云站在门口,目光正巧朝她这边看, 二人意会到彼此。章郁云朝她勾勾手,口里出声道,“梁京,过来一下。” 半个月前,奶奶告诉她,章爷爷有心想给她找个活干,问她愿不愿意去。 梁京短暂思索后,点点头。 奶奶面上多有担忧。 过去那段时光,她最严重的时候,曾经夜夜梦魇,见不得半点血腥的东西。动辄就休学几个月,奶奶怕她有抑郁自轻念头,日夜地守着她。 这几年梁京好多了,奶奶还是不放心。 可人是社会群居动物,她不能一直边缘性地存活着,这一点奶奶一直清楚,不然她不会陪着圆圆这么多年,再困顿,都没有放弃去学校,因为那是每个孩子社会化的过程,好在她如今学业圆满结束了。 梁京宽慰奶奶:想的时间不如拿来做,这不是您常教我的嘛? 她想叫自己去忙生计只是一方面,她又重新做那些怪异的梦了,她没有告诉奶奶,也没有告诉沈阅川。从前她也觉得自己是病的,浑浑噩噩,好像自己都不是自己的。 离她最近的那个梦,见闻里最新的那个人,叫她隐隐有心痛的感觉。 心血里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滋长一般。 正如此刻脚下的步子,她隐约觉得,离他近一点,也许就离那个梦近一点。 或许那个梦能解。 “怎么样,在这里还习惯嘛?”办公室门口的人,抱臂倚着门框,问候她。 他人生得眉清目秀,与他弟弟的少年俊俏感相反,这人似乎骨子里透露着四平八稳的城府,也许是年纪的缘故。 梁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看着他,更像是审视、端详,像想要参透一副画里的玄机那样微微蹙眉凝神状。 章郁云当她有爱发呆的毛病,伸手在她眼前晃晃,“想什么呢?”他口吻很随意,又像不耐烦。 “很好,谢谢。”她回应他。 很好就好。那么,他就要唬人了,“我怎么成叔叔了?” 梁京脸上讶然,晕出些不正常的潮红,瞬间明白他喊她过来的不快。 章郁云继续道,“改回来。哥哥就是哥哥,别给我抬辈分,我也不想占你爸爸什么便宜。年纪大了,对这些计较得很。” 梁京形容晦涩。 倒是章郁云嘴上不说,小小年纪,嘴还蛮碎。他想骂人的,可是看着她这张脸却怎么也骂不出口,自我安慰,算了,不和小孩计较,还是个脑袋不灵光的小孩。 他没事了,“你去罢。” 话音将落,小孩扭头就走。呵,脾气还挺大! “好好学。有什么不懂就问。”他最后招她一句。 梁二小姐没回头。 章郁云:惯得你。 * 下午五点过后,章郁云从工作室离开,他坐进车里的时候,正巧看见梁京和那个文员一起步行出来。 二人拐弯像是往地铁口去。 车里人还纳闷,车还没修好?还是梁老太太不让开了? 次日,章许二人飞北京的途中,章郁云这才得知,梁京并没有跟公司申请员工车位。 那栋办公大厦,地库车位都是要公司出面租赁,然后供员工无偿使用的。车位本就紧张。面试的时候,许还业和她提过这一茬,要车位及车辆门禁通行恐怕要等一等。 后来许还业一忙就忘记知会管行政及人事的蒋姐了,想是梁京一个刚来的,也不好意思提要求,就每日赶地铁加步行。 章郁云一听,眉眼间能泼出风雨来,很不乐意。许还业看来,就是不爽慢怠了他的人了。 “给你当员工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请问,老子起码的便利都享受不到,凭什么要给你劳神劳力?你他妈多租几个车位能死啊。” “大少爷,不要钱啊。我们小老百姓敲敲打打,不过是换个方式谋生,能和你们比?你章郁云就是现在躺平吃十辈子也吃不完的祖上基业,当然不懂我们柴米油盐的日子什么滋味。” 小公司又没那么多人,多赁车位干嘛,自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了。 “她自己老实,怪谁!”许还业不服,那梁京没嘴啊,我忘了她可以找我再说啊。 “滚啊。和你说得着嘛?” 这位爷向来难伺候,他脾气上来了,顺毛捋都不管使。 许还业干脆拿话激他,“当初可是你说的,待遇嘛,过得去就行。就你的人矜贵,老子不惯这脾气啊,有不满不平大可以找我,我开公司是做生意的,不是给你当托儿所的,我还要方方面面想着她,她是谁!” “……” 章许二人逗留北京的第二日,章郁云的秘书给他来电,说办好了。 也通知许先生工作室的行政人员了。 许还业着实不解,说他章某人养小情人罢,前天在工作室没见他给好脸色; 说不上心罢,又好像老父亲般地舍不得人家受半点委屈; 嗐,公子哥的癖好成迷。 第四章、滚滚红尘(3) 人事蒋姐来梁京工位问她要车牌号码,物业录门禁用。 梁京只以为公司给她安排到车位了,谁料,蒋姐告诉她,是章总秘书亲自办的,“你下次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许总钢铁直男一个,行政上的事他全不问的。” 梁京埋头签车辆进出通行许可申请单的时候,蒋姐不作声地打量这个姑娘,清净白瘦的,模样温文尔雅,倒也蛮刁钻娇气的。 不声不响地小报告直接捅到了章先生那里。其实蒋姐管这些,即便许总不嘱咐,她对新同事多少都会过问几句。不过,新来的这梁京,话不殷勤架子还清高,入职报告那天,在蒋姐这里办手续录指纹拿门禁卡,停当后多一句乖巧话都没有,丢下谢谢二字就出去了。 蒋姐觉得这姑娘太傲,太冷。又同章先生沾亲带故。不巴结人又不给人巴结的机会。 这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道理。涉世未深的梁京全然不知,悄默声里,二十来号的工作室,她已经得罪好几个人了。 次日,她可以开车上班了。 其实也没节省多少时间,前些天时间是花在转乘、步行上面了,现在是花在等红灯等塞车上面了。 一样的赶。 但总归躲开了风吹日晒。她的驾照是二十岁那年考的,正式上路也是沈阅川陪她走过无数趟,奶奶才放心她自己开。 奶奶也是梁京这个年纪会开车子的,那个年代绝对是极为时髦的一个本事。 没有驾照这一说,车子也是古董车。 奶奶告诉梁京,倾倒爷爷的也是沈小姐一身英气男儿着装地从车里下来的那一刻。 圆圆问:所以,Elaine,你是主动追求男孩子的那一派? 当然。因为他值得。 奶奶从不避讳她对故去先生的爱及孺慕之情,也教诲圆圆,真真遇到你爱的人,你会特别有勇气。 换句话说,那些叫你踟蹰、退缩的人或者感情,其实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在暗示,你不适合或者他不值得。 投契的爱情是该叫你有孤勇感的,为你千千万万遍。 乃至,他即便离开了,过去的涓滴意念,都能化成星河,熨帖人心,聊以余生。 如今时代变了。不谈那些个时髦的腔调。活在一个城市里,Elaine说,不会开车子,就跟没长脚一样呀,你得具备去远方起码的技能。 公司车位这件事,梁京跟奶奶讲了,后者点头,郁云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其实他叫你待在这小工作室也好,大公司做事,小公司做人。 咱们圆圆欠缺地就是做人的技能,一颗有棱角的石头丢进不见底的沙河里去,预料不到她的行踪,但总归是一种结果,变圆融了。 这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 奶奶说,郁云的意思自然是你章爷爷的意思。不谈投桃报李,但诚诚恳恳的谢还是要道的,不能叫人家认为我们梁家的姑娘不讲理。 这日一天,奶奶嘱咐的谢,尽萦绕在梁京心头上。 或者,她只是需要一个托词。 她想和他说谢谢的那种急急宣之于口的情绪,像是脱离她精神主宰的旁余意识,支配着她,驱使着她。 但她不敢把这种陌生跳跃的情绪与奶奶说的孤勇划为等同。 因为即便爷爷去了,他们老两口实则上还是当得起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 许总出差了,临走前把梁京托付给彭朗。叫他先带梁京,找些活给她干,跟上大家的节奏。 彭朗不到三十岁,是许总的师弟。为人很友善健谈,许总都喊他彭彭,同校师兄弟,当初许总出来单干,彭朗是放弃稳固的工资及晋升来投靠他的。 这样的蛰伏情谊,旁人自然比不上。大家也都默认彭彭那高半截的身份。 对于这新晋的“花木兰”,本来大家都是热情高涨,但弄明白是章总介绍来的,就又各归各位了。 一来章总的人,没人敢去招惹;二来还是章总的人,有钱人家的小姐,招惹不起。 这样反好。一门心思地工作落得自在清净。 只是也有人会偶尔玩笑玩笑,譬如说章总的八卦、嘴毒。 ROUND1: 工作室团建有请章总出席过,在此之前他被爷爷安排相亲。饭桌上,许总就打趣他,问结果如何? 章:不怎么样。只是老爷子被我气得不轻。 因为章郁云拒绝爷爷的说辞是:对方长得实在不投口,眼距都快二里地了。 众人笑喷。 ROUND2: 章郁云不明白许总叫彭朗“彭彭”的亲近之意。然后小乔就问他,章总没看过《狮子王》嘛,里面辛巴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彭彭,一个是丁满。 章郁云闻言,哦~,就是那个非洲疣猪咯。 话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还业总结他的合伙人:刻薄寡恩。 梁京似乎笑点低得很,听后闷声笑了很久。小乔头一个指点她,“可不能告诉章总我们议论他啊。” 梁京:“其实……我们不太熟。” 众人:才!怪! 彭朗手上目前在忙的就是平旭下个月开案的项目。汽车零部件的代工向来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平旭是德国某汽车品牌在华公司的一级部件供应商,这类一级商竞争撕咬本就厉害,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代工企业,但真正能独立完成吃下份额的很少,这就出现了分包。 大鱼就养你小鱼,小鱼再去喂虾米,各自收益,各自存活,如同生物食物链。 许的工作室按道理该是虾米类,但他傍上了大鱼。 所以,原则上来说,还是章郁云在养活他们。 他们分包的在案一系列设计基本完善,等着开案研讨会。彭朗把这个项目的所有零部件的外观、结构分析全拷给梁京看,让她自己先琢磨,不懂的地方列出来,等开案后,他们一一拆图分析时,他再具体教她。 这个工作日,梁京头一次加班了。 不知不觉到晚上十点,大厦有保安交班定时楼层巡岗。她才意识到很晚了,收拾干净工位关电脑准备下班的时候,手机微信进来一条提示,彭朗把她拉进了一个工作组群聊里。 群聊名是他们这个项目的缩写。 十来号人,里面各自是本人的名讳。 梁京只识得熟悉的名字许还业、彭朗,还有……章郁云。 彭朗一面是带徒弟的必要,想着研发进度跟进都在这个群里,平旭那头接洽的几位中层也在这里面,尤其章总日常在这里面闭麦“监视”。 一面礼多人不怪,油多不坏菜。大佬关照过的人,多上点心总不会错。得让大佬看到,喏,你的人我们又在carry啊。 机缘也好,巧合也罢。 一日的忙活,全然没松散掉梁京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空落落四周暗灯了的格子间中央,对着群员里“章郁云”的名字出神, 他的头像看不出来是什么,很糊,如果梁京没有看错,应该是幅壁画的局部。 赭红色的笔触,深林……好像是……鹿。 思维发散间,梁京拇指已经不小心点了那个添加到通讯录! 页面跳出发送申请好友的验证备注栏: 是群聊“LENSGLCAMG0526”的梁京 活了二十二年的梁京头一次有这种昏头转向,心如过山车般地浮浮沉沉。 她俨然就是他头像模糊画里那只深林迷鹿。 也像他口里讥讽彭朗的那只非洲疣猪。 冷静与热情交锋,她还是没有歇息那蓬勃的念头,于是,暗自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屏气凝神般地点了那绿色的“发送”按钮。 …… 时间仿佛没了空气那般窒息难熬。 手机界面上,久久没有回应,如果屏幕能照清她的脸,那是一水地红。 梁京后悔了,后悔这个笨拙的行径。 如果这个申请添加好友可以如同发送信息那样及时撤销,她即刻就做。 因为她脑补出章某人那张冷酷扑克脸,没准会朝她挑挑眉:我有加你的必要? 心潮上那澎湃的千军万马瞬时败了北,梁京一口气没停歇地下楼、从地库电梯口跑到车位处、再即刻归家的夜路者,惶惶驱车回去。 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奶奶和陈妈还没睡,等着她。 正如外面夜幕上的晚星一般殷勤。 这让梁京很懊淘,不是跟你们说过嘛,会晚回来,不必等我。 Elaine如今视力昏花了不少,但仍旧有每晚夜读的习惯,她说读到好戏词了,睡不着,正好等你。 陈妈拆穿这位老小姐,“圆圆一说加班,你奶奶不放心你,都念叨好几回打你电话了,又熬住了。煮了夜宵,等你呢!” 梁京鲜少有受挫的情绪,从前那么难受的日日夜夜,她也不曾有过挫败感,今天只是简单一桩小事情,她很难承认,她挫败极了。 心上丝丝作痛感。 尤其是看到Elaine这样夜不就寝地等她,她好难过,即刻生出了些背叛意味。 她不敢把这种朦朦胧胧的错觉告诉奶奶,一是怕奶奶会动怒,因为那人绝不该是梁京该想的人;二是怕她担心、伤神,圆圆又反复起来了。 她几乎下意识地搁下手里的包,无声无息地偎进奶奶的怀里去。老太太被她这样久违的娇气弄得手足无措,落地灯的光圈下,温和地回抱圆圆,“挫折是难免的,生活哪能没难处,人生本来就是逆旅啊,我们圆圆背过这样的诗文的呀。” 奶奶住不惯高楼公寓房,她们在江北的房子也是买在一楼。回来赁的这套房子,是淮安找的,房子、装潢家具都很考究。地段闹中取静,但不缺人气。 崇德巷那里的房子,自从圆圆开始精神露端疑,她们就再没回去过,祖孙俩也默契不提这事。 奶奶固执地认为那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圆圆才会这般。 如今快满二十五年期了,届时,奶奶知会淮安,一切承租手续终止,房子重交回市房管局,此事就此翻篇。 * 她依稀还记得崇德巷那处的乌漆两开门,铜环上附着绿锈。 轻轻洞开它: 斑驳的雕梁上结着蛛丝网,红罗帐里有人在温声说着话, 在喊她的名字,有人抑或是风,罗帐涌起微微的浪。 她那年十七岁,同她一齐读书上下学堂的宗亲平辈椿和,不知怎地向老太太提起亲来,说要聘椅桐。 为这事,慕筠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这事不了了之,不成想半个月后老太太作主,要把椅桐许给娘家一门亲。 她换了金陵的衣裳,拿着二叔交给庆元办事的对牌钥匙。城里宵禁,她出不去了,罢了才溜回了这里。 外面风雪按住了城,慕筠笙一身雀裘斗篷,雪染白了发,他出门办事才拢家,就听闻了这起子事。 待嫁的姑娘逃出了家门。 眼下,庆元和金陵都跪在明间里,等着二爷发落。 “主子错了主意,就是身边人没尽到规劝的本分。庆元待会回去领板子,金陵……发卖了罢。” 她一面哭,一面还不满慕筠笙徇私,何以你身边的人就罚得轻些,金陵为什么就要被卖掉? “那依姑娘来,二者都逐出去?” 周椅桐跪下喊错。“二叔,是不是我回去依了老太太,您就可以不处置金陵和庆元。我嫁便是了,二叔允我带金陵走罢。” 慕筠笙一身酒气,拂开了她的手,眉眼间不快得很,“姑娘还真是孩气脾性,一时好一时歹,怎又想通了?” 周椅桐跪地迟迟不语。 来时雪地滑,掼了一跤。衣裳脏了,巴掌根处也破了皮。 慕筠笙要看,说时就伸手来拉。 周椅桐骇地要缩,慕筠笙干脆一把拔她起身,指力全按在她的伤口疼上, “姑娘不想嫁。我知道。” “打这回去,圆圆就去回老太太,今后就跟着歧臣了,再不去别的地方。”慕筠笙如是嘱咐着,一并屏退了庆元和金陵。 周椅桐眼泪还在脸上,着实被二叔的话吓得不轻。她想说什么,慕筠笙从交椅上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她,酒气喷她一脸,他醉得厉害,“我把姑娘带到这么大,姑娘就一点不记挂我嘛?” 好狠的心。 慕筠笙说,他要看看。 架子床红罗帐,崇德巷这处。十年前,她在这里给慕筠笙磕头的,她规规整整喊他二叔的。 “圆圆……”他急急地唤她,一声叠一声。 那声音变了调,像楼外凛冽的北风,卷着刃,一寸寸割开她的肌理、血肉、筋骨,直到心肠…… 梦里的痛,俱实在梁京身上,抑或她又梦魇了。 从那份痛里,抽离清醒开来,她淋淋一身汗。 久久将息了狼狈与痛楚,梁京清楚听到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进来一条提示,此刻凌晨两点半。 章郁云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梁京盯着他的头像,瞬间像失语般地精神瘫痪。 手机握在手心里,都潮湿出汗,她良久打出一行字,像是寻常问,又像是求他解梦: 您是本人嘛? * 章郁云这头,他晚上九点飞机才落地,好巧不巧摊上了秦晋在家请客户。躲不开逃不过的一顿酒, 散席后又去消遣。 章郁云精神逃离得很,没玩几把,就躲出来抽烟了。 工作这只手机,回来后一直没关飞行模式。 才恢复通讯,邮件推送短信一个劲地往外弹。 他坐在花园里的凉亭下,一一查复,手里的烟灰全被风吹散在一片玫瑰地里。 微信好友栏里有一条申请,叫他好意外, 来自梁家二小姐。 他歪坐在阑干边,四下阒静。最后,眉一皱,指一点,回应了她的好友。 不多时,那不灵光的小孩,语出惊人地问他: 是本人嘛? 不然咧?当是代挂QQ的年代啊。 他顿时精神集中起来,也有意调侃她,语音回复她:听听看,是不是? 那头也是个夜猫子,这个点还没睡。 很快就回来文字: 谢谢您。我是说,我的车位。 章郁云笑纳她的谢。他应得的。 才想怎么回她这一句的时候,秦晋出来找他了,怪他躲外面呢。 这一打岔,再回包厢里,巡酒一圈,章郁云重新捞手机看的时候,对方只不咸不淡一句: 我就是想说这些。没事了,您、晚安。 晚安个鸟。他比白天还要忙。 她的微信号是:LJ970701 朋友圈也是只三天可见,最新一个动态是昨天,晨起的早饭照片。他这头还能看到梁淮安的点赞。 章郁云喝得五迷三道之间,不禁喟叹:脑袋清爽还好,不清爽的话,梁家那老的一没,这小的日子不好过呀。 末了,他给她备注姓名: 〇〇 第四章、滚滚红尘(4) 晏云说好几回找大哥有事了,章郁云都让他在电话里说,对方一言不合就撂电话。 这日下午三点,章郁云忙在文山会海里。 例会上,设计总工岩井是个日本人,他的二十四小时翻译今儿个请假了。老头在中国都待十来年了,恁是讲不好中文。 和项目的几个负责人争执起来,那大阪口音的英语,真是笑惨了章郁云。 他坐在上位上,一脸吃瓜自觉地玩手机。两队人马吵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来作和事佬,一口中听的伦敦腔,安抚臣子心,各司其职罢了,朝事不朝人,互相理解理解啊…… 方秘书在边上忍俊不禁,不一会儿,又告诉老板:小章先生在你办公室等你。 方秘书口中的“小章先生”是章晏云。 他是个奔赴在热血一线的“刀锋战士”,平旭总部大楼也轻易不会来。最后章郁云从会上溜号出来,刚回办公室,看见晏云双腿打叉地搁在他的桌案上,人也躺在他的办公椅上,在假寐。 闻得他的脚步了,椅上的人大喇喇地侧首过来,撤回长腿,慢腾腾从椅子上起身,还位给兄长,“讲真,让我没日没夜地在这样的环境里忙,我能无聊死。” 这话章郁云绝对认可,有人天生为某一个职业而生,他极为信奉这种天赋论。 他关照方秘书给晏云换茶,自顾自地点烟,“我想,你不至于来试试我的座椅软硬度的。” 晏云不抽烟。可是兄弟俩从不避讳二手烟。 “哥,你多久没去爸爸那边了?” 章郁云唇际衔烟,右手食指揉揉了发涨的太阳穴,不动声色地吞吐一口,继而把手里的防风火机丢到桌案上,“怎么,他不好?” 章晏云苦笑一声,“说真的,难怪外面传得那么难听。章仲英的孙子是儿子,儿子是孙子。” “大哥,你太凉薄了。” “对父亲。” 章晏云说着扔下一个映着市立人民医院logo的体检资料袋,父亲体检报告很不理想。 “他左心房……” “够了。你不必说那些我听不懂的,拣重点说,是治还是养?”章郁云坐在烟雾之后,似乎还嫌不够浓重,他三两口抽完一根烟,烟灰狼藉洒了自己一身。 “治的话,你作为长子出面家属签字;养的话,你出钱?是这样嘛?” “不然呢?”章郁云冷笑反问弟弟。 “人说商人重利轻义……” “老二,我有必要提醒你,你爷爷是商人,你父亲是商人,你和你母亲全是这些个商人养活的。” “他再不济是你父亲!”章晏云冲案前人捶桌子,“章郁云,我可怜你!你以为爷爷多宝贝你多热爱你,你不过是他枚棋子罢了,学着他的步子走路的一个没血没肉的棋子玩意!” 案前人全然不恼。他歪坐着,打量自己这个容颜俊秀的异母弟弟,“他是我父亲呀,我没不承认。那么,你去问问他,我是他儿子嘛?这些年他替我谋划过多少,我和他已经不睦到白纸黑字都没我的份了。试问一个亲娘老子,心都歪到这个地步了,我还去他妈舔什么狗屁玩意……” “如果你是要爸那些股份,我可以全都给你!” 章郁云闻言,笑开了花,眼角里吊捎着无尽的蔑视与嘲讽,“晏云,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尽说些天真无邪的话。我吃不消。” 言尽于此。二人陷入一阵失语,重新接上话的是章郁云,“我知道了,有功夫会去看他。晏云,今天你作为弟弟来规劝我,我听得进去。” “但我们兄弟俩,从未以彼此儿子角色交心过,” 章郁云告诉弟弟,他母亲在他五岁时过世了,她有严重的抑郁症,割腕的,那日他从幼儿园回来,进去母亲的卧室,床被下殷红的血。 那味道他至今能呕出黄胆水来。 她在割腕前,烈酒服了大量的安眠药。 而他父亲不到一年就娶了新妻子,也有了新子。 章江两家一致封锁消息,对外只说母亲是因病去的,因为此前她已经在戚友圈里消失好几年了。 当然死因无可疑。确认自杀。 他们的父亲并不曾谋杀任何人,但是他们的感情跌进冰点,他又在人死后急急冲刷到那人的印记,至此后也从不亲近章郁云。 人心是要暖的,贴靠着那种。 我想一开始他是有愧疚乃至畏惧的罢,久而久之,就跌落到生疏了,彼此间豁开了鸿沟。 我和他早就从父子情分上脱相开来了。 “晏云,你教教我呀。我该如何做个人人都爱的章郁云。” 兄弟俩这样谈不出一致来的,他们一人筹码是爱,一人筹码是恨。 * 晚间,乐小姐给他来电。 说好久不见。 她的住处。 章郁云甫进门,乐小姐的开场白就是他们工作室的炒作恋情上热搜了。 章郁云没兴趣关心这些,问她讨酒喝。 他同乐小姐是在酒局上认识的,她是那日做东人请的“座上宾”。 漂亮,很有辨识性的美。 这也是明星比一般人要具有的最起码的闪光点。 乐小姐很慧黠一个人。恭维话一听就破,还反过来俏皮地揶揄他,章先生看着就是不会看电视剧的人。 何以见得。 你眼里没烟火气。 哦?章郁云自己都好奇,那有什么了? 生气。乐小姐促狭道,还有铜钿的影子。 您是个很道地的商人,只是稍微出众些。 乐小姐正在上升期,她并不缺资源,也不缺金主。她坦然地承认,好欢喜章先生的身条及面孔。 您允许我喜欢你嘛? 她比谁都惜自己的前程。坐章郁云身.上前,就朝他抱歉,不能公开恋情,或者干脆简单点,我们互不干涉好嘛? 我也知道,章先生身边从不缺殷勤人。 我只是那滚滚的一粒红尘,对不对? 章郁云醉得不轻,朝她喷酒气,乐小姐演技台词果真都很不错。 她是演技还不赖,或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女人都会这一套,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什么都不在乎,到头来像个孩子反口的,全是一开始不稀罕的东西。 章郁云叹一句,该和你写一笔在哪里才是。 比如说,爷爷那边。章郁云知会她:不要有下次了,爷爷并不多爱热闹。 “是不爱我的热闹罢。” “你知道又为什么往他跟前凑? 何况,我们的关系,远不至于。” 没错,乐小姐反口了。她自己当初说的互不干涉。女人矜贵在看重感情,狼狈也在重感情。 “呵,章先生是要和我分手了嘛?” 章郁云冷酷起来:“我以为我们之间默认是不需要分手的关系。” 就此,乐小姐摔了手里的存酒瓶,水晶质地的,愣是安然无恙地掼到地板上。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即刻女儿家姿态起来,哭得梨花带雨,怨怼章郁云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一行有多大的心理压力。 对不起,我失态了。 是太情绪化。章郁云在心里批评她。 但他毫无开口的念头,此刻他对任何人或事都兴致缺缺。累,他只想找个无声无息的精神容留所。 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 能三分钟听完的简报,他绝不允许多一秒,感情更是。 没有羁绊的男女事,他觉得自在多了。 倘若此处就此打住,也许他还是会同乐小姐继续来往下去。偏她头脑一热,或是男女对峙时,图穷总要匕见,挽尊的本能就是要对方难堪: “章先生最近身边有个小姑娘,听说您亲自替她出头料理事情。”乐小姐认为只有这样,一切才顺理成章起来。 男人都是这样,喜新厌旧。 章郁云一瞬不瞬地瞧了几眼她,大方承认了,“是,是有这么个小姑娘。但不至于,世交家的一个孩子。你要我承认嘛,审美心自然是有的,但……”那姑娘哪里隐隐的不好呀,哪里不好呢,章郁云发现他不忍心同外人道。 随你去罢。你非得认为是喜新厌旧,那就这么着吧。 乐小姐败阵了。无尽委屈形容地偎身过来,细细地吻他,要松他的领带和腰带,后者冷冷地按住她的手。他没有任何念头。 女人不依不饶,她知道章郁云动气了,因为她打听了他的行踪。 有些矛盾可以用性来调和,有些不可以。 最后二人脸面上都过不去。章郁云用一种可有可无的打量目光朝她,他说今晚他不该来的,是他自己情绪不好。看得出来,乐小姐工作也不顺心。 这个局面,再执拗下去,保不齐说些伤情分的话。 章郁云,你说实话,有没有喜欢过我? 外人看来体面光鲜的章先生,也许会眷恋你。这种眷恋,像花木依附雨水,像旅者顺从铁轨,也像口.欲期的孩子找寻安全。其实角色换一下,乐小姐对他,也是如此。 大抵女人没有男人那样冷情,两清罢了。 合拍未必投契。乐小姐是个顶骄傲的人,这个时候他无声无息的沉默,已经不需要任何出口的答案。 他是个极为有教养的人,喜怒不形于色。乐小姐发现,爱恨真在一瞬间,从前她爱他这样的社交品质,如今又尤为地憎恨。 假惺惺到极致。 “不喜欢或是没爱过是不是可以叫你少些薄情寡义感。但真实你就是这样的人,我就不懂了,你们章家是什么矜贵上天的人家,为什么我一番心意会遭来你爷爷一顿白眼。” “章郁云,你爷爷不满意我,你就打算断舍离了,是不是?” “你们大户人家就是这么挑挑拣拣人的对不对!” 我知道娱乐圈染缸一般的地方,你爷爷瞧不上。打量你那个后妈就知道了,有点眉眼见识的,谁不明白,你将来要接你爷爷的班的。 为了个床笫伴侣,惹老爷子不痛快太不值当了。 能做你章太太的女人自然有。但绝不是我这样的,话又说回来,也许我也无福消受。 想想你母亲…… 乐小姐不知从哪听来的半路话,嘴一秃噜,想懊悔的时候已经晚了,章郁云让她别停,我母亲如何? 他坐在沙发上,只喝了半杯酒,却一脸阴晴不定。 对面的人哪还敢说什么, 岂料他不答应了。 “说!”他厉声勒令她。既然已经拂到他逆鳞了,也不怕不好看了,“是。我的结婚对象自然需要爷爷点头。又为什么不能他点头,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同意,我真想娶,他能奈我何?所以,明白了嘛?不是他不满意你,是我不想……” “章郁云,你混蛋。” “你们章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父亲就是花心公子哥,父母之命娶了你母亲,呵……有什么好下场,你母亲的死,外界有人传是自杀,是自杀对不对?因为和你父亲感情不睦,因为你母亲兄妹……” 沙发上的人忽地向前一探身,拿手钳住了她的下巴。像是叫她闭嘴,又像是朝她近一些,端详这张漂亮画皮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比如隔岸观火的恶意。 “……”想说什么,终究气急败坏地撒开了手。 几案上有他喝剩的酒,他抄起喝完,又尽数吐回杯子里。 拿酒漱完口,冷漠起身,口头朝她正色,“我想,我们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和乐小姐分道扬镳的同时,他连夜知会方秘书, 现有的司机,明日不用来接我了。 方秘书还在家里辅导女儿弹钢琴呢,大晚上地,听到老板来这茬,有点拿不准他的意思, “不用来接的意思是?” “就是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第五章、樊笼凡心(1) 梁京是十二岁那年情绪出问题的。 痛苦的根源来自于,她做了个很荒唐的梦。 梦里她无意闯进了禁地,年幼无知的圆圆吃不透那个梦,只隐隐约约有人穿一身白衣,抱她出去。 那日外面是淫淫的雨。 他偏叫她淋一淋,醒醒脑,还嫌不够,索性掬一把院落荷花缸里的水,泼在她脸上。 喊她的名字,圆圆,好像是她,又好像不是。 今日分明了。 —— 慕筠笙要去扬州,来回行船加耽搁,估计月馀才能回。期间恰逢阿娘忌日,周椅桐这几年都会去拜祭,今年循例也是该去问主母的允。可是阖家上下都知道二奶奶与二爷的头生孩子夭折了, 当家主母一面无尽哀痛,一面还要强济精神来理家。 周椅桐不敢拿外面的事去叨扰主母,再者,也怕主母轻易就给否了。特来求二叔的恩典,阿娘是随慕伯伯去的,悬在崇德巷小楼的高梁上,死生相随。 最后留的绝笔也是希望慕二叔收留圆圆,给她一口饭吃。 圆圆在这个宅子里,唯一依附的人也是慕筠笙。 那日传晚饭前,圆圆去二叔的书房暖阁想求他去扬州前,先给家里交待下她祭拜阿娘的事。 庆元不知怎地没在,没人给她通报,她就自己寻了进去。 不成想,二叔的通房宝函姐姐在,彼时宝函已经是姨娘了。圆圆撞见了罗汉床上风月无边的事,她骇得本能地捂嘴往回跑,撞倒了置炉的香几。 那一炉香倾泻开来,圆圆顿时栽跪在地。 身后只听宝函姐姐无比娇嗔依恋地喊着二爷…… 慕筠笙只着一身白色中衣,赤脚下榻,一把横腰捞起圆圆,抱她出暖阁。 外面绵绵的雨,慕筠笙抱圆圆淋雨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待她从那情香里醒回神来,只听他无比动气的声音,“昏头了你。谁教你的规矩,明儿个老太太的屋子你也敢去闯了?” 那年阿娘忌日,周椅桐没去成拜祭。被二叔罚禁足思过了。 待他从扬州回来,才准解禁。 —— 窗外泠泠下起雨来,梁京不知何时醒在床上的。S城的黄梅雨,还是她幼年印象中那样淅沥沥的,像是缎子上的水,不好洇开,又到处都潮乎乎的。 她不再是梦魇般的惶惶了,梦里梦外皆平和了许多。 大概这和迷途一样,人有了眉目,看万事就具象清晰起来了。 她头一次能从梦里慢慢平复,再缓缓跌入疲劳的本能里去,再次修复睡眠。 回笼觉总是罪恶的。早上七点,她是被陈妈喊醒的。 “圆圆呀,你今朝是不上班了嘛?还不起来!” 梁京诈尸般地坐了起来,乱着长发,本能地喊天,她今天怎么可能不上班!她是睡过头了,床头闹钟和手机闹钟是没响还是被她精神分裂关掉的,她全然没记性了。 她上班快一个月了,不谈追求什么全勤奖,起码也落个准时准点的好印象。况且,她前20天哪天迟到都可以,唯独今天不行! 今天工作室有设计开案研讨会——他们衣食父母的:大客户、平旭制造 !!! 梁京狂风携暴雨般地起床梳洗,平日还细细地撸个通勤妆,眼下她恨不得两把电动牙刷一起刷。 昨晚就提前准备好的穿着。彭朗关照过,客户与会,所有员工必须浅色系职业穿着,男士必须衬衫、女士裙装裤装都可,但不可露趾。 梁京中规中矩的小西服、裤装。上衣打底是件杏色的吊带背心。 黑色衣服多少叫人轻减些气色,但也只能这么着了,她稍稍在唇上点了些红色,风风火火下楼,要去赶赴每日生计迁徙的大塞车。 陈妈熬了南瓜小米粥,都给她晾凉了,梁京一脸去战场的拘谨,一面去玄关一面歉仄,“我实在来不及了,陈妈,你留着我晚上回来吃呀。” 陈妈只一个女儿,嫁去北方了,母女俩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Elaine原可以重找一个住家保姆的,毕竟陈妈也年纪大了,可是二人名义上是雇佣关系,实则早就处出姊妹情谊来。 这些年,陈妈早就不要工资了,Elaine管她一切生活,她一直跟随这位老小姐。 按辈分,圆圆该喊她奶奶的,可是家里人都这样喊惯了,Elaine也就要圆圆跟着喊,不过是个名号,情真情假原不在这些表面文章上争较的。 “哎呀,也怪我,我见你六点半还没下来。以为你今天不上班呢。”圆圆时常失眠,难得有觉想睡,老人家轻易没忍心作那个人工闹钟。 说着,拿了两个水煮草鸡蛋给她包着,“带着去单位吃,不能不吃早饭。” 梁京由着陈妈给她往包里放,换好鞋子的她,回头望望里间,“奶奶今天怎么也没起?” “她昨晚临睡前喝了杯咖啡,想是上半夜没怎么睡,你上班去吧,我来会儿喊她。” 梁京也没多想,主要时间实在来不及了。 推门去院子里,手里的伞都没来得及撑开,急急去车子里冷启动了。 结果,她开出门没半个小时,陈妈给她打来电话,“圆圆呀,你奶奶像是血压又高了……” 梁京听清电话那头的话,即刻断了线,打急救电话,她车子也急急路口掉头了,双黄实线。 Elaine这几年体检都还算良好,就是血压这项,她人不胖,后来沈阅川纠正梁京的错误认知,血压高低和人的胖瘦没有固定因果关系。 降压药一直备着,梁京赶回来的时候,急救车也到了。 可是Elaine却死活不肯去医院,她说她缓过来了,不用那么费周章。 梁京急得鼻子直冒汗,怪老太太闹小孩脾气,都喘不上气了,“您再这样,我就通知爸爸和淮安了。” 是要通知的,她一个人揽不下来,回头那边又怪她乱主张了。 说着,她就要去卧室外打电话给淮安,Elaine喊住梁京,“圆圆,我真没事……” Elaine说,这几天频繁梦到你爷爷了。想是这几夜都没睡好,伤了些精神。 梁京听到如是说,即刻就掉眼泪了,频繁梦到生命尽头的那个人,这对于她来说,不是什么好宽慰的话。 她心上瞬间涌上些悲凉,这和日子从盛夏往初秋过渡一般的真实且不停歇。 她当着人家急救医务工作人员的面,无限依恋地拥抱了奶奶,“Elaine,您该告诉我的。” 从前口口声声要梁京有苦有郁就诉出来的人,如今她自己先不带头做榜样了, 老太太一面给急救的医护人员抱歉,一面反过来宽慰梁京,“我的傻囡囡,就当我自私矫情罢。确实有些感情、思念,它必须是孤独、无声的,才有意义。” 譬如,怀念。能时常挂在嘴边的,它总不是。 这是一种光明磊落而又丝丝作痛的感觉。 一大早因为她,劳师动众了这么多人,Elaine着实愧疚。 急救人员给老太太吸了氧,关照后续有反复,还是要积极就医,不要马虎。 打点送走了急救车后,Elaine要梁京去上班,别误了正经事。 “我给公司去个电话,请假在家里陪你罢。” “窝囊话。我说没事就没事,哪能动不动就撂挑子的,太不负责任了!”她急急地催圆圆去。 末了,梁京只得听从奶奶,出门前关照陈妈,有什么情况还是要及时通知我。 这一返再去,梁京彻底迟到了。 进进出出,身上头发上都沾了些落雨,毛毛躁躁的。 从大楼地库一路往上去,再有冷气一吹拂,她整个人……不像个坐格子间的,活像个做作穿一身OL装来送快递的。 在门口录指纹考勤的时候,门口接待的文员一脸“O”字地望着她,“章总他们都到了……”你一个大头兵居然迟到了! 可以可以,社会社会。 梁京一路被文员小姐姐目送了进来,格子间里有前辈按部就班地工作着,小乔也参会了,负责笔录书记。 有同事看到她姗姗来迟,“梁京!你干嘛去了?今天平旭有案子要开,你不知道?彭彭问你好几遍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手机忙中推到了静音模式,她全没注意;再来的路上,给彭朗去电话,对方已经不接了。 “他当然不能接。在开会呀。”同事催她快进去。 梁京也有害怕局促的时候,抓抓头发,“我可以……就……不进去了嘛?” 没错,她确实如奶奶说的那般,说的都是些窝囊话。 “错是客观,做是主观。这是许总一贯骂人的口头禅,你错可以,不做就等着被骂完卷铺盖走人吧。”当然,你有章总作保,也许走不了。同事一番话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梁京哪敢依附什么保不保,忽拉拉从工位上拿了笔记本、签字笔,知耻近乎勇般地一口气冲到了会议室门口。 笃笃两声,叩在磨砂玻璃门上。 里面座无虚席。投屏白幕前耀着蔚蓝色的光,彭朗是主讲人,今天原本是他带梁京,她给他做助手的。关键时刻,小妮子跳票,彭朗气得不行。 平旭来了几个项目工程师,章郁云“国际惯例”,来走个过场,当然他也是要做笔记的。 产品卡在成型的流道走向上,两方就此意见不一,如此胶着时刻,有人闯进来做这个“散弹”亡魂了。 “对不起……”她才言声,章郁云在笔记本涂鸦的笔锋一抖,划拉出好长一道线。 许还业这个老狐狸,想趁机转移下主战场硝烟,拉门口的人来垫背,“你搞什么呀,今天给我迟到!我不要面子的啊,外面下雨不是下刀子,小姐,能不能做,不能做趁早走人!你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我就不敢凶人哦。” “对不起,许总。我家里临时……” “迟到只需要道歉。其余的,你们会后处置。”有人于暗处发声,会议室是关了照明灯的,“许总,还请继续。” 章郁云丝毫没耽搁,问他们平旭的项目代表,这流道是不是出来的胶口一定有问题。 会议被强行拉回正轨。许还业就差一口老血吐死了,谁都知道这梁京是章郁云介绍来的,这关键时刻掉链子,他章的脸面如何过得去。 搁他往日的傲娇脾气,哈?你骂我的人(尽管她也该骂),但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他口口声声发了话,打不得骂不得的,你今天这么下我的面子? 许还业想着,最好气到这位爷会开不下去才好呢。 也好过大佬一气之下毙他们的项目来得划算。 万万没想到,大佬黑起脸来,比他这个直接老板还严肃,迟到只需要道歉,会后自己处置。 这话是什么意思,前些天“叔叔”喊出祸来了,章大公子又没胃口了? * 梁京自己找了个末位坐下来听会,自然,十成有七成云里雾里。 会议室冷气还开得好低,她衣服有点潮,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长桌尽头一人椅子侧坐着,明昧间,浴在朦朦蔚蓝色的光线里,看不分清,但梁京直觉, 戾气好重! …… 今日成型研讨会T1,两方讨论出几处增补设变。整体来说,会议顺利,但是设计一部分算是被驳回了,平旭方给出的T2时间又很仓促。 一句话:到期交不出设计稿,平旭方有权移走项目。 甲方爸爸说什么都是对的。许还业虽然心里mmp,脸上还是堆着笑,和颜悦色朝章郁云,“晚上有空嘛,一起吃饭?” 章郁云烟瘾犯了,手上记数据的笔,转了几圈,他当烟夹到耳际上去了。 “没空。” “爸爸”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我们公司迎新啊,嗐,尽管她今天还迟到了,老火了!可是迎新的规矩不能错。”许还业提醒某人,是迎“你的人”啊。 章郁云用一种你欠不欠的目光狠剜许还业,“你还有事嘛?有扯淡的功夫,不如去多顾顾你的设计,画得有多烂,心里没点逼数嘛?” 卧槽!许还业难得见章某人如此暴躁。这是也更年期了嘛? 还是谁惹到他了! 许还业不禁看向梁京, 妮子一身黑衣,也架不住白的发光啊。长发毛躁躁地散着,一边鬓发别在耳后,在给彭朗做会后善后。 拍玻璃白板上书写的各类流道分析、行程图记录,一一拍好存在手机里,才拿起黑板擦,擦拭干净。 关投影仪及笔记本电脑。 拔掉地插上的插头,目光朝这里不远不近地瞥了眼,无情也动人。 这些光景,最主位上的人也见到了。 已经宣布散会了,会议记录签名章郁云也是头一个签的,他没理由还在位上坐着。 一个半小时的会程,他拢共也没说几个字,倒像是渴得很, 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瓶矿泉水,幽幽合上瓶盖,旋紧,最后起身拎起挂椅背上的西服外套,半字未关照地离开了。 耳朵上还顺走了他们工作室一只笔。 第五章、樊笼凡心(2) 章郁云自认为在风月上,从不欠女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都是好聚好散。他的几任女友,从没和他闹到失颜面这份上。 有相处之后觉得他没意思的,女方也事业心重,最后,把他甩了的; 也有他反过来不想应付的; 大抵他中意的女性都蛮清高的,好言好语,好聚好散。 他也一直奉劝自己,不欠女人债。 这次这位乐小姐,他是做了回恶人。主观情绪客观情绪,他都不想再容忍她。 与她分道扬镳的第二天,对方深夜给他发信息,行文都看得出来,她特别情绪化,口口声声,章先生终究被我踩到痛处罢了,不然为何急急换了司机。 痛处? 章郁云懒得对不投契的人多言半句话了。 从头到尾他不该欠她的。 但这事他做得实在不漂亮。秦晋如此点评他,“你章郁云鲜少能被女人捉到什么错处的?不过是个慰藉的伴侣,怎么闹这么难看,司机都换了,她买通你司机蹲到你劈腿实锤了?” 秦晋看来,章郁云即便真劈腿了,还用得着忌惮一个女明星? 况且他不是。原则上来说,这位小章,很刁钻。 往常也听说过他的花边新闻,浪打浪那番的此起彼伏,都是那种绘声绘色一打一卖被发落的假线索,声色犬马之中,全身而退的本就是凤毛麟角。 章郁云对那些个花名也全不在乎。秦晋见识过,有公司女中层示好的,也有会所里投怀送抱的,真真前仆后继、狂蜂浪蝶。 这位小章爱色但不好色,何况家里有个那样的大家长,真闹出格,章老先生头一个拿他开刀。 章仲英骨子里还是个文化人。不谈苦出身,也是微时一步步集腋成裘起来的一份家私。他一向待集团上下的人都很和善,到章郁云也是如此要求。 平旭上下都知晓,章郁云很少越级骂下面基层的员工,更别提贸贸然解雇一个合同工了。跟着他的人,他本就要几分担当,错也有他失察的缘故。 方秘书知会行政部,给章总重物色司机,秦晋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章郁云闻言不答。 他要答什么,总不能答,我帮梁家那姑娘帮出祸来了,负心人的罪名坐实了。 笑话。 我明明知道那丫头精神上有问题,我怕不是疯魔了罢。 都爱谁谁,自生自灭去罢。 * 从许还业这头回到公司,章郁云一直忙到下午四点,期间除了喝了两杯咖啡,别无进食。 方秘书给他订的午餐,完封不动,月初,好多财报等着核准。 业务部两个国际驻派又因为各自项目得到的支援度不均,来章郁云这里控诉。 烟雾缭绕地一个下午,章郁云的办公室就没消停过。 方秘书眼见着老板耐力值要爆表了,进来救场,“章总,晚上和章董敲的时间,七点,你要预备着了。” 方秘书是当年章郁云进公司,头一次升项目经理配的第一个秘书。这些年,他搬到总经办,也没舍弃她,眼见着她从单身到已婚再到孩子他妈,章郁云也是愈来愈信任她。他老说方秘书井井有条、临危不乱还在其次,眉眼里有水火才是最紧要的。 好的员工不仅要让老板夸赞,还要服气。 都把章董搬出来了,谁还敢噜苏。 等办公室恢复暂时的平静,方秘书才告诉章郁云,她没说着玩,章董真约了你,晚上七点,拂云楼。 又来? 说为什么事了嘛?章郁云问。 方秘书委婉提醒老板:“你最近和谁不对付了?” 和谁?章郁云自己都快忘了。他每天得罪不少人呢!电话里、邮件上、例会上、股东会上…… 谁知道和谁不对付了。 方秘书看破不说破。 其实章郁云自己也明了了,和他那个刀锋战士的弟弟呀,还有谁! 老爷子闲得慌,要拿和他们兄弟俩。 * 拂云楼厢房,沉香浮在丝丝的冷气里。 洞开槛窗,中庭大堂上,有两位先生在唱评弹。 章郁云在自家的酒楼八仙桌旁吃阳春面,几筷子就捞见了底。爷爷问他,你是几天没吃饭嘛? 就一天。某人也故意浑应。 老爷子请客吃晚饭,晏云那里是医院,临来耽搁点时间也是难免的。老的都等得,他章郁云这个小的等不得,吩咐厨房给他下碗面先垫垫。 没准要等到十点也保不齐。他说风凉话。 外人都说老爷子偏帮老大已经到没影子份上。其实只有他们爷孙俩明了,爷爷门清得很,老大是做生意的料,老二是做学问的料。 因材施教,各尽其职。很圆满的归宿。 但扪心自问,老爷子也确实对老二过问的少了些。 要说老大对父亲有意见,老二晏云未必对他这个爷爷就没有怨言。 这次听说兄弟俩又在公司里大吵了一架。爹妈是不可能站出来说和的,只有章仲英了,一家子就几口人,还闹得分崩离析,实在不像话。 章郁云却不以为然,他怨怼爷爷,您是人生过到已然不需要波澜惊涛了,所以就寄希望江湖平静。 其实,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讲,疤就是疤,隙就是隙,再精湛的修补师傅,他即便不言声,那缺失部分是拿新料补的,就不存在了? 他坦诚同爷爷讲,“我和晏云处不到一块去的,您别费心思了。” 这话不偏不倚,落到了进来人的耳里。 章晏云利索同爷爷抱歉,临来有事耽误了,门口又遇到了个“熟人”。 章仲英一听名讳,心血来潮,说想见见。 即刻就着晏云去请,桌边的郁云,短暂又冗长地沉默,正色推开了手边的碗。 * 许还业的工作室在这团建迎新,梁京作为新人又不好头一次公司活动就不参与。 可是又惦记着家里的Elaine,出来打电话问奶奶情况的时候,正巧在外面廊道里遇到了章晏云。 爷爷多年未见圆圆,此番她们祖孙俩回来,也一直没机会正式约见碰头下。 “贸然喊你过来,会不会打扰你那头的正经事。”章仲英问候圆圆。 梁京谦卑有礼地喊了声“章爷爷”,“不会。” 章仲英再问,“你奶奶一切还好?” “嗯,都还好。谢谢章爷爷关心。” 章仲英说有小十年没见到圆圆了,被你奶奶养得性子太沉,太有礼了,在我这里不要有什么拘谨,要这么着,倒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了,不该喊你来受罪。 梁京始终问答得当,不冒进一个字,但也不想对方误会了她有什么怠慢,“章爷爷不要这么说,可能我喝了点酒,脑子转得又要慢些了,”她清浅一笑,右边唇角浮出个淡淡的梨涡,您记得我,我是开心的。” 这是章郁云头一回看她笑,也头一回听她奉承人,很……违和。 还有,许还业这个王八蛋,新人喝什么酒? 王八蛋果然禁不住念,梁京前脚进来,许还业后脚也不请自来。 殷勤热络地来给章老先生问好,“听说爷爷在这,我就厚着脸皮来打扰了。章老,您近来身子可好?” 好得很。 反正人齐了,可以开席了,人多些,章家这兄弟俩才不好轻易撂脸子。 章仲英叫他们一一落座。 楼下台子上,评弹换了一曲。 梁京的位置最靠槛窗,其实他们聚会吃了都快饱了,又喝了些红酒,她略微有些上头,可是章爷爷的面子也轻易不好拂。 尤其他们坐下来就一副见真章的酒樽分酒架势,梁京就更不好多言了。 她勉力端坐着,喝茶散酒气。 有人就在她对角线上坐着,梁京垂眸揭盖碗再抬头的空档里,她无声打量他。早上那出迟到,他好像真得生气了。 气她跌了他这个“保人”的颜面。 梦里那人的形容与他契上,梁京自己都难以说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山水相逢,又像是环谷回响。 她二十二年的人生,都是规规矩矩的,奶奶也不许她待人接物傲慢或是轻蔑,以及随随便便拿斜眼睛朝人。 今晚,她拿斜眼睛朝章郁云了。 她扮作侧耳细听那评弹唱词的不经意,一遍遍侧首过去,再一遍遍侧首回来,余光在看他,……,同时也希望他看自己一眼。 这样略微浮躁的脾性,从前的梁京,是没有过的。 此刻,她乐此不疲。 于是,轻佻没骨气的梁二小姐,这般模样,就被人看去了。 不过不是章郁云,而是章晏云。 这种酬酢桌上,后者从来兴致缺缺,也融不进去,他也不想融。大哥、许先生陪着爷爷聊正经事,他好心怕这个圆圆冷场难挨,刚想和她聊会儿天,却发现,这妮子来来回回地全在大哥身上流连。 真是好……扫兴。 梁家的闺女到底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口味如此相似。那梁斯嘉一门心思想嫁章郁云,轮到这小二也是。 章郁云还真是招女人欢喜,一家子姐妹都喜欢上他了,这还得了。 “嘛呢?”章晏云冷不丁地探手到梁京眼前,朝她捏了个响指。 “……”被撞破还能淡定从容色,这小妮子不简单啊,“听曲。” “唱得什么?”他存心为难她。 《宝玉夜探》 …… 我劝你么早早安息莫夜深, 可晓得你病中人最不宜磨黄昏, 我劝你把一切心事都丢却, 更不要想起扬州这旧墙门。 …… 她当真念出来了。 章晏云拿白眼翻她,随即,他在她耳边冷不丁道,喜欢谁都不要喜欢我大哥哦! 他的红粉佳人,从这能排到人民桥护城河边上的。 他才甩了个流量明星,听过嘛?那位当红的……乐小姐。 你那几斤骨头几两肉,也实在吃不消我大哥的那些把戏! 晓得伐? 脸皮薄的梁二姑娘顿时就猫儿般地炸毛了,声音都拔高了,她也浑然未觉,“我不懂你说什么!” “不懂呀,那我跟你说明白点,无非是3.p、4.p…” “老二、”逗闷子正兴头上呢,那头拿着酒樽的章郁云喊他,要给他斟酒。 章晏云没辙,这才重回酒盏上。 梁京本就喝了些酒,浑浑噩噩被章晏云告知了些碎她三观的话,一时间根本难塑。半刻都坐不下去了,“章爷爷,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想先走了。” 姑娘先前还软糯糯的,眼下谁都听得出来,有情绪了。 * 这顿劝和酒,喝到最后也没什么进展。 许还业弄清楚这顿酒的名堂,识相地找机会回自己那头去了。 章仲英就圆圆这事严苛批评晏云,“你别不学好,招惹人家啊!别怪我没相到你,你谈你的恋爱我不管你,梁家这个小姑娘,你别去招惹,饶是漂亮到天上去,我都不许!” 落座的祖孙三人都明了,爷爷忌讳什么,精神上有问题可大可小,且遗传概率很高。 章仲英再和梁老太太故交,也不会允许自己孙儿去和她的孙女对亲家。 章晏云无辜耸耸肩,天大的冤枉,我只是见她轻声细语的,好玩,逗她几句。没成想当真得很呢。 一旁的章郁云,全程沉默呷茶。 不多时,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来自许还业: 1997喝醉了。 第五章、樊笼凡心(3) 梦中那一世的人,那一炉香后面的缱绻、 耳里这一世的人,那游戏人间的光鲜事。 全叫梁京心火在烧。 她觉得那情香已然燃燃追随着她,爬到她嗓子眼里去, 小乔问她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梁京急急地摇头,否定,顺势捏起手边的红酒杯,掩盖自己的狼狈,囫囵吞下去,熄掉那腾起的香。没事,我就是喝得有些急。 酒闹的。 结果,没半个小时,人彻底醉过去了。 沉沉地睡着,这下所有人抓瞎了。 许还业:这姑娘这么不担酒啊,好家伙。 迎新迎新,把新人直接灌倒了,这说出去,他这个老板未免太刻薄了些。 他通知章郁云那头,对方过来时,头一句对付他的也是这句:你当你不是? 一道过来的还有章仲英和章晏云。 老爷子看见圆圆醉趴在桌边,旁余没说,只嘱咐章郁云,“老大,你亲自给送回去,给圆圆她奶奶解释一下。” 晏云有话说,“爷爷,……” “闭嘴。你和我一道走。” “……”章晏云在嘴边做关拉链状,好,我闭嘴。 那就由“真英雄”跌进温柔冢罢。 君子悔棋的戏码,他最乐意看了。 * 爷爷算计一辈子,也有算漏的时候。 圆圆在这样的场合喝醉,老爷子不好当着章郁云的面苛责他的下属,其他人送都没郁云亲自送回去体面周到。 也消老太太的顾虑。左右章郁云在,只是欠妥没算准酒量。 但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 今天早上,章某人才发愿,爱谁谁,自生自灭去罢。 晚上,他又得管起她来。 这算什么事!? 聚的人都散了。章郁云的司机也在楼下候他了,他人却迟迟不动。 与梁京隔一把椅子坐着,她在昏睡,他在抽烟。 搁往常,这种轻易把自己交待在酒局上的女人,他得骂她蠢。 可是年纪轻呀,不担事啊,世人都打这里头来的。 所以,就该被原谅嘛? 不,该骂还是骂。蠢。 这个包厢的桌席一直没人进来翻台,一位女侍者关心地问,“章总,需要我们帮忙这位小姐扶下楼嘛?” “不用。”答着,章郁云灭了手里的烟,抓起梁京的包,再一并手去抄她腰间,把她横抱了起来。 他抱她一路下楼,径直出了中庭园子,这一路脚程不短,臂弯里的人虽“死”好在骨头不重,他能胜任的范围内。 结果九十九步都过来,偏差那最后一哆嗦。 梁京的包是磁吸搭扣那种,章郁云本就是胡乱夹在腋下再抱着她,他人都快走到车子边上了,腋下的包松掉了,包口翻开,瞬间跟打开了个杂物房, 倾了一地东西,手机、车钥匙、活页本、圆珠笔、纸巾、化妆品,以及女性生活用品,这些章郁云都不稀奇,竟然还有两颗草鸡蛋…… 拿来干嘛?随时随地磕开吃了好补脑子嘛! 新替补的司机见状,先是替章先生开车门,随即很有眼力见地要去捡地上的东西。 “不用了,我自己来。”他把梁京扔到后座上,再回过头来捡她的“移动杂货铺”。 司机小师傅难免悻悻之色,今天头一天上班听差遣,发现老板并不好相与,“章先生,您好,我是小关……” “去华甫路288号。”章郁云一一捡回,重新抓好手里的包,临上车前,知会司机目的地。 其余未曾多言,因为在他看来,说的漂亮不如干得漂亮。他只需要司机送他去要去的地方,其余交情热络,能免则免。 良好的奖惩制度比打成一片的上下级关系来得更维.稳有效。 就此,司机不敢再多话。车子依言,往华甫路开。 打破车里寂静的是,歪在后座角落上的梁京。章郁云就是怕她东倒西歪的,给她扣着安全带,失去自主平衡的她,就软绵绵随车子两边晃。 多番晃荡下来,她唯一的醒神意识就是,想吐。 她感觉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声音极为低迷难挨。 微微掀开些眼皮,醺红着脸,呜咽地倾诉,“我想吐。” 与她隔一个座位的章郁云,根本来不及对她的话做出应急判断,…… 只见她往他这边一歪, 然后,章郁云整个人被陷入了毁灭性的感官冲击里,以及肢体、温度上。 “梁圆圆!”他觉得恫吓她那两个字的大名根本不够宣泄他的恼怒与憎恨。 开车的司机小关被老板的一声喊,骇得明显有点没主意,想停车又不敢停。 而依旧昏昏沉沉的梁京,毫不知情,她呕了章郁云一袖子带一座位。 这是个什么小畜生笨玩意,学人家喝酒,跑来糟蹋我! 眼见着她还有第二波吐的趋势,章郁云一把捞起她的脸,给她狠狠推开了。 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梁京吃痛不及,整个人已经被章郁云急急脱下扔过来的外套罩住了。痛的意识里,她缓缓睁眼,黑色笼络里,能嗅到衣服里缎的香气。 然后人被一只手拉回头。 车顶照明灯被揿亮,一身白色衬衫的某人,探身过来,五官在她的眉眼之上,给她松了安全带,索性气到没脾气的嘴脸,“吐,就吐这衣服上。”反正已经脏到不能要了。 “等你清醒了,我再和你算账。”咬牙切齿的声音。 梁京听到这样的话,已经醒了三四成。 头还是发涨,她知道眼前的人是章郁云,也知道在他的车上。 饶是她做了多么荒唐的事,还是不打算朝他张口。 吐脏的不仅是他的西服,还有车座及脚毯,章郁云突然暴躁发话,知会司机,“先去洗车。” 梁京自知之明地冷冷开口,“我想下车。” “那怎么可以!你还没给我付洗车钱呢,梁二小姐。” 梁京闻言,脸上一烧,左右找她的包,然后闷声闷气地翻出手机,给章郁云的微信转账。 “醒了?”他见她利索给她发红包,不怒反笑,笑得百鬼迫散,一并降着车窗散车里难闻的味道,然后不动声色地问她,“晏云和你说什么了?” 章郁云直觉和他有关,这二姑娘一听就坐不住的架势,气呼呼地要走。 “忘了。”他直奔主题地问,她心领神会地答。 “哦,那要我再给你倒一遍嘛?”章某人关键时候炸胡,“晏云说的没错,我不是什么好人……” “够了,我才不想听!” Bingo,被他猜中了,晏云那小子绝对编排他什么了。什么呢,以至于这个车轱辘girl听不下去,章郁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没什么好屁。 “喂、你是不是有语言上的什么障碍啊,我听你说话,一句没超过十个字的。” 无心玩笑的话,梁京听后,却像被点中心事。 “您不用委婉表达什么,我知道好多人都认为我有什么毛病,包括您!”她急急反驳,这姑娘说话真有意思,把他剔出来,又放回去。 “嗯,这句超过十个字了。”章郁云无心冒犯她,于是重新避重就轻地玩笑,岂料她不再接话。 二人依旧隔一个位置坐着,她呆呆地死拽着他的西服外套,袖子上染污了呀,章郁云想给她揭开,肉眼可见地,她起了些抗拒的意识,从瞳孔到肢体,朝他。 这感觉于他来说,很微妙。 难以描摹形容。 最后,索性由她去。车子是一定要去洗,“人我也得给你送回去。大晚上的,你再出点什么事,我可逃不脱。” 明明是生意经的话,却叫你难挑话里的错。 他说这话时,容颜在倒退的陆离街景里前进,是明是暗,风灌进来,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及香水味,靠近她这边的一只手臂,衬衫袖口打散卷着,依稀还能瞧见她刚才吐的酒渍,酽红色。 某一瞬间,梁京心里那根弦断了。 她难以想象,如果此时她和他说,也许我们从前见过,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可以归纳到上辈子, 他的表情会是什么?嘲笑或是惊悚。 这些年梁京已经见识过太多面这样的情绪。 倘若他否定了梁京的意识,那么单一的章郁云对她来说,有没有意义呢? 梁京不知道。 * 车子就近来了处地方,没有精洗,只是把脏污地方紧急处理一下。 章郁云也在拿矿泉水,冲洗自己的小臂及手。 梁京站离他远远的,其实她大可以走,说服自己留下的唯一念头,就是她吐脏了他的车。 她依旧有醉酒的后遗症,头重脚轻,昏沉沉地,索性蹲了下来。 期间沈阅川给她来电话,不远处那手持吸尘器动静太响,她讲电话的声音也不禁大了些。沈阅川下周要回江北,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回去。 梁京说,还不确定下周要不要加班。 沈听她这头背景音很嘈杂,问她还没回家? “嗯。公司聚餐的,……,喝了一点点……”她蹲的地方靠近一处花坛,里面杂乱栽种了些月季、杜鹃。 花坛外是水泥浇的地平,地平与地平间有缝隙,于是,有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野蛮生长。 梁京讲电话的功夫,手不自觉地去揪那野草,一根复一根。 直到结束通话。 她再想站起身来,发现脚麻了,两手撑在膝上,艰难地移动那条麻木的腿,试图活动它。 洗车房外的投光灯很亮,甚至曝光过足,这样不远不近瞧过去,她整个人的脸是惨白的,也许有饮酒的缘故。 章郁云看她,失真极了。不是那种笼统的白,更像褪了色的工笔画,叫人唏嘘。 他是在瞧她,哪怕由她发觉了,章郁云也不闪躲。他抱臂隔些距离,看她,看她逮到他,目光闪开又回到他身上来,像是检查确认,你还看我? 章郁云:呵,沉不住气的笨蛋。 车洗好了,老板招呼他们。正好章郁云有机会戏弄她,“梁二小姐,过来付钱!” “我已经给你发红包了!”她冲他喊。 “不管。你付账,该多少多少。我不占女人的便宜。回头红包原封退给你。” 那头的人,被他气得不轻。 气得俨然有些血色了。以及,烟火气。 * 梁京当真没逃地付了洗车钱。 车子重新上路,章梁二人没再交谈,因为梁京上了副驾,尽管这样对于送她回家的章某人来说,是很失礼的行径。 后座上的人也不恼,沉默安全把她送至家门口。 泊车后,他和她一道下车,在梁京一本正经颜色说“谢谢”之前,他说,我进去和老太太打声招呼。 梁京不同意:“不必了吧。” “送你回来前,我给你奶奶打过电话了。”章郁云不紧不慢,他坚持自己的礼数,说时,一并看着梁京的眼睛。 “……” 二人站在庭院外拉锯时,陈妈已经听到动静开了院前的照明灯,一路来到门口,开门迎客,“章先生吧,请进,圆圆奶奶已经煮茶等你们了。” 梁京:…… 院子里夜来香开花了,一阵风轻过,香到人昏头。 章郁云由陈妈领进去了,梁京犹豫再三,还是从车窗外,伸手捞起了他的脏西服,没什么,她想洗干净还给他。 今天这洋相就算了了。 梁京一路进家门,玄关脱鞋换鞋,然后没作停留地一口气上了楼,奶奶喊着她,她也不响应, 老太太索性当着外人的面,唠叨她,“圆圆呀,像什么样子,喝多了就算了。人家郁云哥哥送你回来,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太不讲理了呀!” 躲在二楼楼梯口的梁京难为情,再听那章郁云缓缓道,“怪我。回来的路上她吐了我一袖子,我没熬住,说了她几句。她负气、难为情也是有的。” 奶奶一听,更不得了了。还吐人身上了! 梁京气得,心肌梗塞那种: 章郁云这人不仅没意义还很不上路子,火上浇油,关键时候放冷枪。 毫无绅士的品格!!! 第六章、缘道缘君(1) 次日早饭桌上,奶奶还在念叨这事: 醉酒呀,多大的洋相啊,圆圆呀,囡囡啊。 你昨晚的样子要是被你爸爸、阿姨看到,又是一场仗。你阿姨那张嘴,不说你骨头轻我就信服了。 梁京的身世,奶奶并没有瞒她。她十一二岁,真正开始识文懂礼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了。梁京对生母毫无记挂,也不记恨。 奶奶教诲过梁京:人生,除去生老病死,没有大事了。 而这四桩事的底色都是悲凉的,都逃不过一个哭字。圆圆,你要记恨你母亲嘛,无论她怎么错,她起码给予了你姓名、给予你经历人生四哭的机会。 放在心上来回地恨,不如从头至尾没介怀过。有些人命中情缘线重一些,而有些人浅。 奶奶同圆圆正色:大抵,我们都是后一种人。 梁京从未恨过亲生母亲,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没介怀过,如何谈恨。 * 她不是第一次喝酒,逢年过节,她都会陪奶奶喝一点。而奶奶保留沾酒的习惯,是因为爷爷在世的时候,二人经常小酌,或逢喜事、或不顺心。 Elaine说,酒品现人品。轻轻松松就由着意志被淹没掉的人,很不争气,轻浮狂妄。 还吐了人家郁云一身,这事由着人家笑话三年都不止的。 圆圆呀,我真得很生气。 “嗯。看得出来。”梁京一边给吐司抹果酱一边应承Elaine的话。 “梁京!”奶奶已经大名正经警告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周五,她还得上班去,“我找机会,正式给章先生道歉。还有,他衣服我会拿去干洗,送还给他。” 奶奶是一个尤为讲究这些细节、礼数的人。听圆圆如是认错后,听神思索状,缓缓,和陈妈商量的口吻,“下周请次客罢?” 陈妈问,“请谁?” 她们回来这些时间,章仲英邀过两次,沈韵之都婉拒了,叠了人家好几个人情没还了。一遭为圆圆工作;二遭嘛,昨晚章家郁云亲自登门,沈韵之匆匆待客,对方也略坐寒暄后就告辞了,沈韵之自身出发,始终觉得小家子气了些。 朝里朝外,沈韵之都觉得还是不要和章家生分了得好。 “请章仲英爷孙俩。”奶奶在梁京出门前,正色发话。 * 家中宴请定在一周后的礼拜天。 章仲英一口就答应了,至于章郁云那头,梁京帮着陈妈打扫卫生时,听奶奶说,看情况。 贵人事忙。看情况,一般而言,赴约的几率少。 中国人社交辞令就是这么模棱两可。 结果,周六这天晚上章郁云亲自给奶奶来电话,说明明日他会来,也为前些天没正经答复奶奶而歉仄。 梁京在边上啃苹果,听了个大概,不禁唏嘘,这人……还真……礼多人不怪。 Elaine撂下电话,批评圆圆的不以为然,“你们啊,我们梁家三个孩子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郁云的八面玲珑。” 梁京:当然。他的红粉都能排到护城河了,这个排面还不八面玲珑? 只怕十面、百面也都当得。 外面才九点不到。圆圆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和奶奶、陈妈她们说晚安,推脱她困了。 “那就早点睡。明天给我早点起来。” 梁京莫名烦躁。周六她去工作室无偿加班了半天,这周就剩明天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名额了,还被章家人剥夺了。 她当然知道,Elaine是为了她才这般劳心劳力。 奶奶越这么着,梁京反而越挫败。挫败她都这么大了,奶奶还处处为她绸缪。她还不可以劝奶奶打消这些念头,因为在老太太眼里,你好好的,对我就是最大的还报。 她如何好。梁京突地停在楼梯处,俯首看楼下,奶奶还和陈妈聊着明日中午的菜品,明日Elaine要亲自下厨,烧菜和做甜点。 屋内灯火有限。老人节俭的习惯,都是用哪揿哪,有时梁京不随手关灯还要被说教几声。 她站在梯阶上,闷声自省,她的好,就是病情不反复; 不困顿自己,叫Elaine痛心疾首。 高中那会儿,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的东西,夜夜惊梦,有时满面泪的喊疼, 吃什么吐什么。 陈妈后来告诉她,那会儿圆圆熬不过来,老太太可能也就随你去了。 Elaine说,就是圆圆爹妈造孽了,才报到孩子身上。 但凡我能替她受了,我早就拿命替孩子抵了。 梁京闻言,哭得歇斯底里。 她谁都不该欠,唯独Elaine。Elaine要拿命替自己抵,那梁京拿什么还报她呢? 至此她明白了,她只要好好的,不发作,对于奶奶的治愈力有多大,是宽慰,也是宽宥。 如果Elaine于梁京来说是根,圆圆汲取着奶奶,才有着积极生长向上;那么旁余人,于她就是细枝末节。 必要修剪砍伐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譬如章郁云这事。梁京原想和Elaine好好谈一次,谈梦中人与眼前人恰似一面,谈她近日又频繁做那些梦了,但是,Elaine,你不要急,我没什么不好,是真的。相反,我平静了许多,能从 梦里平和的醒来再平复入睡。 是真的。 她原本想这样和奶奶谈的。如今,思来想去,作罢了。 纯粹不想老人家再担心,乃至吃心。 梦再逼真,终究不是事实。 即便椅桐真是她,可是她不是椅桐。 梦中人也只属于梦中她。 何况,那一世已经烟消云散。 末了,她问自己,云烟又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她拿什么去说服周遭人,以眼泪?以心跳? * 次日,早上不到八点梁京就爬起来了。 开车载陈妈去菜场买食材,回来再帮Elaine洗那套白瓷宝相花的餐具,餐桌换了新的桌旗,瓶皿里也水养了新的鲜切百合花,Elaine让梁京把百合的花蕊全剪了。 章爷爷不喜欢花粉,沾到身上或家具上都不好洗,他从前的旧习惯,这种狐尾开花的,都交待把花蕊绞了。 梁京至今只会烧些简单到油盐翻炒就能起锅的菜,有陈妈在,她也轻易摸不到锅铲。今天Elaine亲自下厨,做她拿手的响油鳝糊,还有蟹粉狮子头。 梁京想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老太太嫌人多,把她给赶出来了。 院子里花草早上还没浇水呢,前几天陈妈秧的青椒苗早晚也得舀点水饮一下。 索性梁京就被派了这差事,从而被赶出了厨房。 她换了外出鞋,接通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手持着浇水喷枪,远远地看着水雾水珠尽数去花草上,毒日头下,能看到折射出的七色光。 梁京恍惚出神时,外面有车泊停、引擎熄火的声音。 隔着铁艺栅栏,能看到章郁云推门下车的身影,他自己开车的,那辆不久前被梁京追尾的大G。 章郁云难得一身休闲穿着,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打散卷着,水洗蓝的仔裤。 如此轻描淡写地出现在烈日白昼里,平添几分减龄感。其实至今,梁京都不知道他具体年纪,总之,三十岁开外的男人。 章郁云从车头绕过去,给爷爷开车门,扶老爷子从后座上下来。 梁京这才关了喷枪里的水,迎出门去,和章爷爷打招呼。 章仲英热情回应。他们说话的时候,梁京要扶章爷爷进去,一直在后备箱处拿东西的章郁云提醒爷爷,“您和梁奶奶约的是十点,现在提前一刻钟有多哦,不要问问人家主人,方不方便?” “方便。”梁京对某人的守时观有些不受用,她的话出口,不是应允,而是叫板。 这是他们两个本尊才听得出的机锋味。 章郁云没再说话,梁京扶章爷爷进里。 奶奶闻得动静,已经在玄关口迎接他们了。老友阔别许久未见,琐碎一些问候话,别的没什么,倒是难为郁云了,奶奶要梁京帮着接一下东西。 章郁云来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爷爷说您现在还能吃几口酒,就带了几瓶红酒给您。”旁余的就是果篮,他臂弯里还有两束花: 一束黄色马蹄莲;一束香槟玫瑰。 前者问梁奶奶好、后者赠梁家圆圆。 章郁云说,“来之前,时间窘迫。梁奶奶可别怪我躲懒,想来想去,送女士鲜花,总不会错咯。” Elaine很受用,包括帮着拿东西进里的陈妈也跟着欢喜章先生的面面俱到。只有梁京,鼻孔出气: 无非是从脂粉堆里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罢了。 切~ 还有,白占了她人生第一次收男士鲜花这样的名额。 奶奶请章家爷孙进里屋喝茶,梁京想着院子里浇花的水管还没收,再次折出门去,收尾手头上的活,花和青椒秧苗都浇水完毕, 她见最角落上花盆子里的西红柿有几株上结了几颗沉甸甸的果实,红透了。 走近弯腰去摘,回过头来,就着水管里的水,清洗干净。 一切停当后,她开始收水管,视线一偏,才发现门楼廊檐上,立着一个人。 章郁云与她视线相撞后,一副没所谓地坦荡,信手走下台阶,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并管她要一颗洗干净的新鲜番茄吃,也料到她会给,一边伸手一边与她寒暄,“这些是你们从江北带回来的?” 总不至于是原先房东种留在这里的。 梁京沉默抛一颗番茄与他,也沉默回应他的问话。 “你奶奶是个很有生活仪式的人,处处规整有致。”说着,他回首来汇她的目光,像是要得到她肯定的话。 梁京一直没正式和他打招呼,像是别扭又像是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章郁云正路走不通索性走邪路, “怎么样,是上周的酒还没醒透?” “……” 盛夏天热,梁京编着单股侧麻花辫、一身绿色印花T恤,印花的字母是Wednesday。说实话,她皮肤白,穿这样的绿,愈发地衬得白惨了,毒日头一晒,白中泛红。 章郁云其实无心玩笑她,只是她迟迟边缘感地不言声,招惹到他了。上回也是,唯有冒犯,她才有反应,尽管有要跳脚、不快的嫌疑了。 没所谓,生动起来才有意义。 果不其然,梁京朝他稚气一横眼。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焰,照在她的眉眼间,仿佛能映出底子里的病弱感。 章郁云无痕错了错身,遮住她面上一些阳光,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门外有人造访: “圆圆。” 第六章、缘道缘君(2) 沈阅川的车子没能进来,因为门口泊停了辆奔驰大G。 只得把车子停在外面的巷道里。 沈趁双休回了趟江北,家里托他带了些特产和瓜果给姑奶奶。 他来之前也没打电话,更没料到老太太今日家中宴客,请得还是他认识的人。 严格论起来,这是沈阅川第三回会这位章先生了,抛开头一回,上一回淮安儿子的百日宴上,章沈二人并未正式照面。 今儿个算是撞上了。 章郁云今天是正经的宾客。他这个人虽说是场面上的,酬酢交际一句话的事,但也有矜贵的时候,尤其他直觉对方看他态度轻淡,就更拿乔起来。 梁京又是个实心眼。她一心只看到三哥带来一只走地老母鸡,纸箱子里已经拉了好多鸡屎了,少见多怪极了,“家里有客,这这……鸡,我要问问奶奶能不能拿进去的。” 一时间院子里两个男人无声眼神擦开了,沈阅川放下手里的东西,“嗯,养不住的话,你就叫陈妈先杀了,搁在冰箱里,给你们熬汤。” “既然家里有客,我就先走了,你和姑奶奶说一声。” “为什么、”梁京说时就伸手拉他手臂,“你待会有事?” 沈阅川才回城就先来这边了,过门不入,梁京也知道他避让的道理,可是快到饭点,她认为奶奶一定会留三哥的。 “你等一下,我去和Elaine说一声。”一面说一面把手里剩下的两个番茄全塞到沈阅川手里。 自己进屋去了。 院内剩下两个外人。沈阅川还是没有和章郁云开口的架势,风轻云淡地端着架子,这让后者瞬间豁然起来,他掂了掂手里刚才得的番茄,于空中很短暂的一个抛落,随即送至唇边,咬了一口。 嗯,甜甜酸酸的。 日头太毒了,晒得章郁云都出汗了,他也要进里去了,“沈先生罢,我们见过。一起进去吧,外面太阳太大了。” 他言辞恳切,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 当然,没等他“关照”多久,真正的主人出来请沈阅川进去了。 “奶奶叫你留下来吃饭。”梁京远远发话,诚心留客。 她从门楼的台阶下来,白色短裤、白色球鞋,衬得她人轻飘飘的,像云雀一般;章郁云上去,二者几乎比肩而过,梁京能感觉他脸色不大好,……,大概被晒昏头了罢,一脸菜色。 * 临时添人进来,奶奶当然有问章家人的意见,老太太给他们介绍沈阅川时,说是堂亲家的一个后辈,和圆圆同辈。 沈阅川今年二十九岁,人长得清净白皙、斯文有礼。章仲英同这位年轻人寒暄,问小沈是做哪一行。 心理医生。 这一问一答原本很客套很寻常。但章仲英是个玲珑人,下意识明白了什么,这个话题即刻被一笔带过。 招呼沈阅川坐下一起喝茶,说,多人进来才热闹些。 章郁云答梁老太太的话自然也是一百分的乐意,他说会面过好几回沈先生了,相请不如偶遇,待会上桌也多个一道尝酒的伴。 梁老太太刚才就说了,这顿饭是为了招待郁云,感谢这段时间对圆圆的照拂。 章郁云眼下再次申明,根本谈不上照拂。梁奶奶您有娘家人在也好,不然您盛情招待我一盏酒,我喝得实在难为情呀,分半盏去也好,我踏实些。 先前,章郁云只知道这位沈先生是梁京的心理医生,不成想里面还有这么一层亲故关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面坐的沈先生,明显面上晦涩了起来。 呵,着实有趣。 梁老太太闻言,打趣起贫嘴人来,郁云是一点没变,小时候就这么不沾不粘,如今性子定型了,还是如此,看上去听上去谦卑,实则呀,老太太说着,一并促狭下章仲英,“你们章家人顶清高、骄傲。” 章仲英毫不吃心,痛快应下,“你说他,他不敢还嘴。今天趁在这儿,你抓紧时间说说他。三十好几了,他还当自己香饽饽呢!” “和他爹妈那头不亲,兄弟不爱护,外面花名一大摞,我是半个正经能进门的影子没瞧着。当然,也是有的,处到最后,人家又不当惜他了,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梁老太太照例安抚老友几句,不外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车轱辘话。 章仲英狠扒自己孙子,章郁云拿手托腮,“喂喂喂,打住啊,老章,不带你这样的,来人家做客,还把家里的老黄历带出来。”他一并说着,目光随性往某处落。 梁京听见也当没听见。她最近在找一本旧书,好几年前看过的,关于解剖学方面的一个悬疑推理故事。她在网上和线下书店都问过,没找到。 沈阅川有个朋友是图书出版商的编辑,他们认识很多供货渠道,也许能找到绝版收藏。 他让圆圆把书名和作者发给他。 看得出来,他们相处很融洽,甚至到投契的地步。 相识微时的情谊积累,以及,某种程度上,医患关系的信任叠加。 她在沈阅川面前,明显轻松自在多了,那股子明快作不了假,就像拂晓晨曦照亮林间路那样,豁然开朗起来。 章郁云右手里捏着品茗杯,第二泡的正山小种,味道更绵长醇厚。 他于无声处,细细啜品。 目光闲散地在一人肩头和她身后翠意正浓的滴水观音上逡巡。 一时间,明间里只有章爷爷和沈阅川谈笑的痕迹,而那个八面玲珑social魔王却熄声好久,梁京不禁好奇拿余光去瞥他,这一瞥,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梁京很难不尴尬,章郁云却始终无妨状,social魔王轻易跌面就不是魔王了。 强行挽尊之下,她只能起身,同章爷爷说,你们先坐一下,我去看看Elaine有什么要帮忙的。 * 梁老太太说知道郁云是喝酒的,就提前备好了白酒,主家这么说,他做客的自然也没打嚓推辞。 倒是沈阅川,推脱开车来的,酒量也浅,还是不在章先生面前出洋相的好。 章郁云在酒桌上从不做那劝酒的嘴脸。陪不陪他都无所谓,独酌也喝得下。 只是多少下老太太些颜面。 偏梁京还护,“Elaine,三哥下午还有正经事的。” 章郁云闻言,风流云散一声蔑笑,正经事是吧,谁还没几桩,这姑娘心长得太歪了,好没意思。 章郁云看破不说破,这个档口还要靠女人解围的,他也不稀得和他喝。 到头来,沈阅川反口了,为什么,旁人可能不清楚,章郁云顶清楚不过, 这位沈先生把他当敌人了。 来时在院子里,男人与生俱来的领地意识感驱使着他们和平不起来。 当然,这是沈先生先入为主了。 章郁云鲜少这样拧巴,他这个人极为好面子,哪怕里子不光彩了,面子上总要过得去。今天,他徒然发现,嗯哼,有时面子上窄巴点,也挺有趣,起码真实。 真实的下半场就是,沈阅川在酒桌上兜不住了。 换句话说,他酒量太浅。 几杯下肚,上头不清楚,反正上脸得很。人还特爱逞强,先头端架子说不喝,下场来了,又轻易磨不开颜面上岸去。 从头至尾,章郁云没强人所难,不过是把沈先生敬他的酒还与对方罢了。 偏他还出错了。或者,他这么一杯杯追,太不厚道了。 梁京暗中恨一眼章郁云,后者停箸,事不关己貌。 总之,他们都得自己应得的。 一场宴席,索然无味地到了最后关头。就此,章郁云才正式和梁老太太言明,稍后,他得提前走了,晚上他还有外差,出国几天,容他回去歇几个小时。 哎呀。老太太一听,着实自责。郁云,你晚上要上飞机,为什么不早些说呀,喝多了误了你正经事多不好。 “无妨。我心里有数得很。今日多谢老太太款待了。” 说时,他手机响了,秦晋已经到了,在外面。 章郁云就此要先告辞,爷爷不和他一起走。老太太要他吃点饭再走,喝了那些多的酒,菜也没吃几口,不行喝碗汤也是好的。 “圆圆,去盛碗汤给郁云哥哥。” 煲了好些时长的虫草水鸭汤,喝些也好解解酒。老太太一面说,一面催圆圆去。 * 梁京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厨房,从砂锅里盛汤出来,汤还没调味,她手忙脚乱地给碗里搁盐,本来小心翼翼斟酌分量的。 没留心后面有人进来,“我自己来吧。” 啊……,梁京手一抖,小匙里的盐全冲进了碗里。 章郁云真要走了,回去歇晌是托词,他下午和秦晋要去谈那块竞拍地的事。 这事耽搁不到他从纽约回来。 进来自己盛汤也是托词,他只想问问她,干嘛那么护着那位沈先生,他又不是小孩。 当然,这话明显是酒话,不说也罢。 厨房里开着南窗,这里也没冷气,不大的开间里因着忙完一顿中午饭,料理台上、地上码着好些餐盘、瓜果蔬菜,能落脚的余地并没多少。热风捎着粘稠的懊糟灌进来,围困着二人。梁京不知道是不是热的,脸烧红了一般。 章郁云管她要他的汤。 在她身后的料理台上,他伸手去端。 梁京急急来拦,恰好按住了他的手腕,她没急着撤手,而是老实地告诉他,“这碗不能喝,我盐搁多了。” “你和你奶奶相处这么西式化嘛,我听你都喊她Elaine?”他驴头不对马嘴地来了这么一句,声音还很轻,像是贴服在她耳畔上说的。 梁京面上一畏缩,随即也移开了她的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有风来,她还是热得鼻头冒汗。 章郁云没再言声,端起那碗汤,当着梁京的面,一饮而尽。几块料渣他没吃,冲她抱歉,胃口有限、时间也有限了。 梁京痴痴本能脱口问,“咸嘛?” 章郁云把碗搁进水槽里,接水漱口,侧首看她一眼,轻淡回复她汤里的浓重,“打死卖盐的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要不定期更了,尤其下周,三次元事有点多。 第六章、缘道缘君(3) 打死卖盐的了。 很咸,但他还是喝掉了。 “走了。” 章郁云埋怨完她,真要走了。 梁京跟着他一起出厨房,她还有东西要还他,“你的西装我干洗好了,你……还要嘛?”答应奶奶要和章先生说抱歉的,但她讲不出口,衣服还是要还的。 “洗干净了?” “当然!”她急言跟上。 章郁云边走边回头笑她半声,她才后知后觉他捉弄她了。 “所以,到底还要不要?” “你拿过来,我要检查一下。” 说话间,他们已经重回餐厅,章郁云正式告辞,也让梁老太太留步,不用送了,外面太阳大。 梁京麻利上楼取下章郁云的西服外套,老太太顺势让圆圆送一下郁云。 梁老太太不是个迂腐的人,但从头至尾没曾想过圆圆和章郁云有什么男女大嫌可避。一来,她手里养大的圆圆她知道,心思再单纯不过;二来,章家郁云已然算是圆圆半个长辈,他经事的多,眉眼见识也高,老太太也全然想不到他会有眼睛看圆圆,正如不久后,她和章郁云谈话所言: 郁云你信圆圆的话,那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 你不信她的话,那么请不要招惹我的孩子。 她再不济,我想圆圆多活几年命。 眼下,老太太着圆圆送他。这样的关来过节的礼数上,章郁云从没上心过,可此刻他并不想推辞。因为今天见识到她的平和与温顺,却不是朝他,章郁云这个市侩的生意人小心眼极了。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绛色的木制台阶上,将将要下楼的脚步,手里提着他的那件外套,罩着干洗店一次性的防尘袋。 嗯,她一周前吐了他一身,章郁云问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鬼知道,大概脑子被她传染了。 梁京没有直接把西服递还给他,而是自顾自地提着,去玄关处换鞋,章郁云这才明白: 她当真依言要送他。 乖乖!梁二小姐这一遭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于是二人沉默在玄关处换鞋,章郁云是用鞋拔提鞋的,而她就那么敷衍地趿着她的那双小白鞋。 他不能忍,“你好好穿上,来不及嘛?” 梁京矮他一头不止,“我这鞋就是可以这么穿的。”她一本正经地颜色朝他反驳。 随即推门而出,顺便替他把着门,一副恭敬送客之道。 * 院子外面,秦晋随章董的司机一块过来的,帮章郁云把车开走,顺带着给他带来正装替换,他们直接去土管局谈事。 见章出来,秦晋从车后座上拿下小老板的西服收纳袋,才想和章郁云说话,发现他后面跟了位姑娘,手里也提着一件西服外套。 姑娘生得清瘦白皙,个头并不多高挑,归在玲珑小巧之列。 看得出来,人也不是热络性子,没有任何寒暄招呼的劲头。投你一眼不会复第二眼。 她将手里的西服外套归还给章郁云,“名片夹、烟和火机在另外一个小袋子里。” 章郁云伸手接过来,他从中翻出烟盒、火机。 目光再去梁京脸上时,她有些不适从,章郁云敏锐觉察到了,“有什么不妥?” 对面人兀自摇摇头,她不能承认点了他一根烟。那天送去干洗,店员清点衣袋物件时翻出这些,梁京代为保管。 他抽得七星,这是梁京头一次碰烟草,看着那一缕缕孤烟直直燃到空气里去,最后消失在天花板上。 那烟光凭己力地烧,很慢,还有奄奄一息的势头。 半截后,梁京送到唇边吸了两口助燃它。 呛得她直咳嗽,半夜开窗散味。太冲太烈,那股味道在她口腔里,几日的甜饮去覆盖,都还新鲜滞留一般。 * 下午一点多,日照最毒的时候。 她始终还是恹恹的姿态,章郁云也不再勉强。临走前,和她正式再会,他们也许有些日子见不着了,和煦逗她,“要和我说点什么嘛?”比如,再见;或者你晚上几点的飞机,再干脆,你什么时候回来。 梁京:“……您一路顺风。” “……” 章郁云脸上一垮,一边的秦晋直接没忍住,笑出了声。 “晦气。”这是章郁云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梁京后来才知道,不能和要坐飞机的人说这样的“祝福语”。 章的车子挪出去,掉过头来,梁京发现,先前她追尾碰到他车子的地方,他没有修补还原。 * 章爷爷这日待到下午不到三点,告辞了。 沈阅川却因喝多,被奶奶留下,歇晌再回去。 梁京并不知道三哥的酒量有多少,又或者今天他本来开车就有点累,碰上章郁云个练家子,就急急不担酒了。 三哥在楼下客房一直睡到夜幕降临,起身出来时,整个人的脸色还是极为苍白。陈妈煮了点醒酒茶给他喝,他没喝几口,就说要回去了。 他这个状态还是不能开车的,梁京说送他。 “不用了,帮我叫代驾吧,免得你还要打车回头。” “今天对不起了,你喝那么多,该吐出来的,吐出来或许会好受些。” “圆圆,你是在替谁抱歉?”二人一道往他泊车处去,等代驾师傅来。沈阅川唇角间浮着些冷冷的笑意,听清她的话,径直发问。 饶是几个小时过去,他站在风头里,还是烈烈的酒气荡漾开。 梁京面上一滞,替谁?她为什么要替谁,她只是单纯觉得今天难为三哥了。 是,诚然来讲,沈阅川吃这顿饭着实不快。 他看出圆圆和那章先生的互动了,早在圆圆第一次见对方时,沈阅川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好了。 只是圆圆一直避而不谈。 找他“非正式治疗”的谈心也少了。 沈阅川一直极力于让圆圆在她的精神灾难国度与她面临的物质现实国度二者间,解开那层龃龉。 或者,怎样才能叫圆圆活得自在些? 就是承认她与现实一般人的异样化,慢慢将这层异样去羽翼掉。 这是他作为医者、兄长一直冷静客观的态度。 可是今天的沈阅川失水准极了,仅仅因为他们的来往中闯入了局外人。 圆圆一直半边缘化地活到二十二岁,她经遭的事少,阅历也浅薄。而那章郁云,风花雪月里打滚的人,他但凡是个正派人,就不该招猫逗狗的嘴脸同圆圆。 这是男人间的觉悟,沈阅川从上午进门那一瞬间,就明白对方并非善类。 至于圆圆,今天这场宴请下来,他着实不懂她了。从她告诉沈阅川,她如今这份工作是章郁云给她安排起。 沈阅川眼看着长大的圆圆不该如此没有根地的。 她也不是那种眷顾虚荣的女孩子。 “圆圆,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嘛?” “……” 他过于清笃的眼神轻易看穿圆圆的心事,或者,她原本也没想瞒三哥多久,是的,她要和三哥聊一聊的。 聊关于章郁云,他和她梦中记忆里的那个人,很像。 梁京轻飘飘一句话,沈阅川良久未言,末了,他两手从西裤口袋里摘出来,来拉圆圆的手,“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是说,你又开始反复那些梦了?” 他只认为圆圆的病情反复了。 “三哥,我很好。请你信我,我能从梦里清醒无痛地醒过来了。” “圆圆,你喜欢他嘛?” 夜风里,沈阅川拽梁京的手紧了紧。 他鲜少这样,堂而皇之地握着她的手更是头一遭,梁京想挣脱,他手心的力更紧促了些。 “圆圆,如果依你说的,他和梦中人很像,那你喜欢他嘛?”他再问一遍。 梁京被他拽地手骨都疼,她没有确切答案,只略微吃痛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下周起,我帮你安排诊疗计划。”他徒然冷峻起来。 “三哥,我现在很好。” 听清圆圆的拒绝之意,沈阅川为难起人来,“那么,我想和你奶奶谈一次了,我认为很有必要,圆圆。” 梁京觉察到他情绪里有严肃乃至紧绷感了,这是作为医者的严谨乃至固执,末了,她没有反驳他: “可以。” 就在那一瞬,沈阅川眉眼里有什么轰塌掉了。这些年来,他们都从未见过这样的圆圆。梁家的小圆圆,向来是低眉顺目的,即便受多少痛楚,都坚韧寡言的,这是她的生存之道,也是她为了教养她的祖母不得不隐忍的初衷。 她是个私生女,相较于沈阅川这个外嫁进沈家改姓的孩子而言,她多少还是有些体面的,起码骨血里堂堂正正姓梁,不像他。 梁京十二岁到江北,他们认识以来,她从未对沈阅川有过任何主观上的排斥情绪。 姑奶奶把她教养得很好,问答有礼。而沈阅川也一直爱护她如自己的幺妹,这些年或爱或护,他已然习惯了圆圆在他身边,从未想过有一天,圆圆会脱离他的视线乃至爱护。 今晚,她算是顶撞他了。是不是为了旁人,他不得而知。 “圆……” “三哥。其实你也不信我。”梁京固执的心病又犯了,与其去深究她那层梦的真假,她更在意别人把她看成什么。 其实在沈阅川他们这些现实一般人看来,圆圆就是异样的。 那层梦匪夷所思,自然不会有人信她。这是最简单的因果题。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这一事实。 梁京无所谓真不真了,她只消自己明白,她过去那些痛楚是真的,她切身体会到的,所以她宁愿信她携着某一世她未曾化解的怨憎会。 于冥冥中,是缘是劫,她都会遇到令她实难抵消的命运。 这样捋顺自己对于她很重要。 她也不比那些正常人欠缺什么。 “三哥,我现在明白了。明白我为什么十八岁那年会那样梦魇难过: 因为椅桐堕楼那年将过十八岁生辰。” 沈阅川心上无由跳痛了下,仿佛是她描绘的粉身碎骨俱实到他身上一般。梁京垂首,挣脱开他圈住她的手, “圆圆,” 梁京仰首来望,面上有泪。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沈阅川都懊悔,那晚他该说的,他该告诉她些什么的。 他不懂是到底承受不了她将来有可能疯魔的变故;还是从头至尾他不想惊骇、唐突到圆圆。 终究在暗涌的浪尖上,沈阅川选择由它平静归复。 巷口右手边这一户人家西边红砖院墙上攀着繁密的爬山虎,墙上挂着的空调外机有力地运转着,那一转转的席卷声,最后将浮躁的人心打散,裹挟至无影无踪。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坑啦~不定期更,写得出来就更。 头顶比心。 第七章、小蚁大象(1) Elaine一周前身体不舒服的,梁京也如实给淮安打电话了。 那头一周后才过来探望。 梁淮安一家三口,带的女儿来,儿子没有抱过来; 一并过来的还是斯嘉。 三大一小吃过晚饭来的,梁京没有在家。最近她开始跟着彭朗后面干活了,设计活加班是难免的,这日她空着肚子自己边学边赶进度到晚上八点。 到家已经九点了,淮安他们正准备走。 一黑一白两辆宝马停在门口,梁京不得不在外面临时泊车。 从车上下来,与兄嫂、姐姐打招呼。 梁淮安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无非是打趣圆圆几句,哟呵,真成社会人士啦,听奶奶说每天早出晚归,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嘛。 梁家如今生意大不如前,原本底子里就不是正经商人出身,无非是老太太家底厚实,梁老先生去了之后,梁世钧也是大进大出,挣得多花得也多。 这些年,不过顶着个光鲜的皮子过日子罢了,一家人这么多活口,说本套本地进项支出,外人怕是不信。 要不是老太太手里有些商铺店面接济着,怕是难维持表面风光。 淮安的大女儿恬儿不到四岁,每回见到梁京总要和姑姑嬉闹一阵。眼前也是,挣脱妈妈的手,来抓梁京的衣袖,“圆圆姑姑,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梁京耐心和恬儿打招呼。 梁斯嘉落后兄嫂几步,耳里塞着airpods,一身酒红色半袖束腰长裙,肩上挂着Chanel CF链条包。 多日不见,她冷眼旁观,发现圆圆眉眼里有些变化,瞧人的目光亮了些。 整个人轻快明朗多了,这种观感对于梁斯嘉很强烈,像是目睹一道伤口从鲜血淋淋到结疤愈合,甚至没落下什么难看的痕迹。 姊妹俩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到底隔一层。说实话,听到有人奉承梁家有女初长成这类,梁斯嘉并不多快慰,她一直以为这是女人度量小的天性,谁也不愿意被比下去,即便姊妹也不乐意。 何况,她们并不是嫡亲的。 这些年梁斯嘉算是待梁京顶友好的了,每回起磕绊,都是她来解围。她即便做不到多嫡亲有爱,但起码还是有个姐姐样的。 这是她读了这么多年书,涵养二字约束她的起码仁义,以及她为人师表的操行。 可就是这样温和有涵养的梁斯嘉,眼下,看梁京着实隐而不发。 她摘了耳机,缓缓问小妹,“圆圆,你如今的工作还好?” “是奶奶托郁云哥哥给你安排的?” 恬儿临时来,家里没什么可供孩子吃的。陈妈上圆圆房间找了几包零食,再就把一个果篮拆洗了些车厘子。 奶奶度日很朴素,断不会买个果篮回来,这一定是有人送的。 梁斯嘉多嘴一问,陈妈老实作答,是周天老太太请章家人吃饭,那小章先生买来的。 章郁云?梁斯嘉紧接着问,从而得知。 梁斯嘉一贯爱护的体面与矜贵不容许她迁怒梁京什么,后者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圆圆没理由不听奶奶的。 某一时刻,梁斯嘉厌恶极了这种分崩离析的家庭面貌。 她厌恶自己那个草包脾气的母亲,也厌恶这边这个矜贵端正的祖母。 她们婆媳有矛盾,这些年来,奶奶都一味拿大,不回梁家去。是不是真心爱梁京这个人呢,还是纯粹要给母亲恶心受。 梁斯嘉回到家后,同父母发脾气,恨好好一个家,你们不齐心过日子。偷的偷,蠢的蠢,以至于我们跟着被人笑话。 姜南方摸不着头脑,直喊闺女姑奶奶,你这是发哪门子火,我们又哪里不中你的意了。 瞧着母亲那股与生俱来的泼蛮,梁斯嘉只差倒吸凉气。这世上就有这种窝囊女人,甘愿做王八,缩着脑袋,有理也变没理了。 当年母亲在知道父亲外面有人且还闹出野种的前提下,就该一刀两断啊。怪她自己没骨气,贪图富贵安逸的日子,凡事有得便有失,而母亲失去的恰恰是一个女人最矜贵的部分。 偏她还不会示弱,利用女人间的同情心。原本这种她占理的事,婆婆也是过来人,姜南方到底给梁家生了一儿一女,但凡她精明点、懂进退,也能透过婆婆拿捏住丈夫。 她自己蠢,丈夫原则性的背叛之下,她一不能玉碎,二不会上乘的瓦全。 断了老太太的心,两代人分家而住。 直到今时今日,梁斯嘉才明白了,这家到底谁说了算,这家的矜贵与体面又到底在谁手上。章家看上去和梁家来往,可是章老爷子看得还是奶奶的颜面,或是旧友遗孀的颜面。 梁京那芝麻大的生计问题,都能用得动章家,老太太好大的面子。 所以,上周才还席请章家,章郁云是出了名的贤孙,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主,偏就去了。 这叫梁斯嘉如何不气。 她气但凡咱家过得不那么叫人笑话的话,今时今日也不定是什么局面呢! 姑娘大了,作父母的哪能看不透她的心思。姜南方当时就明白了,是在老太太那头受冤枉气了。 嘉嘉平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今天真真掉眼泪了。姜南方越听越来火,大半夜的,弄得大家都不安生,首当其冲地就是梁世钧。 夫妻俩吵得楼上楼下都听得见,姜南方骂丈夫,欠了你的,上辈子欠了你的啊。 所以这辈子才和外面的野女人过一个你, 到头来,我的女儿不如那外面野生的上得了台面、拿得出手。 梁世钧,你那个老妈妈欺人太甚!我但凡有点气性的,早离了你们这鬼牢门了。我忍气吞声一辈子也就算了,再想我姑娘受同样的苦,就都是狗娘养的。 …… 梁淮安夫妻俩今晚也宿在这里,二小子现在是姜南方在带。 陆颖听着公婆的对骂声,直揉太阳穴,“哎,斯嘉今晚闹这出很奇怪,不像她的性子。” 梁淮安不管这些婆妈事,一边玩游戏一边应付老婆,“眼热了,你还不知道她,一门心思想着章郁云呢。今天听到章家和老太太那边来往,偏不睬这里,她那娇脾气能受得了。” “由她闹吧。好像谁都欠了她似的。作一阵保准老实。” 男人看这些家务事还是浅入浅出了。陆颖一边抹护肤品一边提醒丈夫,“我看她是真气着了。处处往你妈心窝上拱火呀,斯嘉这次太过了,我主要担心你妈又沉不住气,跑老太太那边闹呀。” 陆颖和斯嘉相处这几年来,她还算比较了解这个小姑子。要说斯嘉平时傲慢是有的,眼见高也情有可原,但这趟从老太太那回来,陆颖觉得斯嘉有意在起冲突,就是为了让婆婆坐不住。 斯嘉到底是晚辈,即便对奶奶有什么怨言,也不好真动气甩脸子,传出去也不好听,毕竟关乎男婚女嫁的念头。 可她就是怪奶奶偏心了,凡事不为她绸缪,也不上心爱护。 她今晚这顿过头的火,明摆着就是怂恿母亲出头。 梁淮安权不当回事,专心手里的游戏,陆颖怨怼他,你能对你们家的事上点心啊。 复式小楼,一家子,关起门来,各怀心事,不了了之。 终究女人的直觉灵敏些,抑或,姜南方就是这么个炮仗筒子的性格,既点着了,没有闷声不作响的道理。 次日晚上,她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正巧这里在吃晚饭,梁京下班买了半只烤鸭,鸭架椒盐炸过了,陈妈改刀熬鸭架虾米菜粥。 姜南方形容严苛地进来了,梁京给开的门。 后者照例该是难开尊口的,今天破天荒了,或是逢高兴了,也有可能是最近老太太看护地好,养出几分眉高眼低了,“阿姨。” 总之,梁京喊了她一声。 这一声不喊也罢,喊倒喊出祸来了。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姜南方,这声阿姨背后的耻辱乃至龌蹉。梁京才冲凉过,一身居家的睡裙穿着,头发半干全往脑后梳着,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巴掌脸,英气加秀气。 这俊俏的容颜和他们嘉嘉完全不一样的路数,上哪去能一样呢,不是一个妈生的。 这个小贱种处处透着点邪气,看人的目光带钩子的那种,和她那个下作的娼妇妈一个德行。将来,不是在男人手里栽跟头,就是让男人在她手里栽跟头。 就这样一个差根筋的小便宜货也能值得章家在来往。姜南方想到这,更是不后悔今天来这一趟,她要好好问问老太太,你这不是恶心人是什么? 姜南方把梁京往边上一搡,径直进里,和老太太当面锣对面鼓地嚷起来: “当初嘉嘉的事,让你出面张罗说亲,你老太太端着矜贵的架子,给我囫囵个地打回来了。” “哦,如今为了这小的,你不嫌麻烦,和章家倒是有来有往。” “你倒是说说看呢,你这个做奶奶的,有一碗水端平嘛?我们嘉嘉这些年得过你什么济,你又何时何地想过你还有个正经孙女在哪里。” Elaine没料到姜南方会来,饶是她进门到现在,倒豆子一般的嘴,也没和这儿媳妇撂什么脸子,不紧不慢地搁下手里的碗筷,“圆圆是章家那边帮着找了个活干,既然去了,多少要领人家这份情,我和章仲英又是老相识,于情于理,请吃一顿饭,不为过。嘉嘉和他们家郁云的事,我们即便有心撮合,也要看人家有没有意。” 老太太很明确地态度,婚姻大事,撮合可以,不能去逗人家,上杆子就成了买卖。 无奈,忠言逆耳。 一番话,冷静自持,终究还是圆圆放在前头,嘉嘉撂后头的旁观冷漠。 其实冷不冷漠,各自心里清楚,姜南方的一双儿女,从没在老太太跟前过过一个整天,老太太基本上和这两个孙儿绝缘的情谊。 人就是这么主观意识的肉身产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章家不过是个下刀的口子。姜南方实实在在地恨毒了这婆婆,她没一天看得起自己,生了儿子再生女儿,也没得改观。这个富贵出身的老小姐打心眼里觉得姜南方配不上他们梁家的门楣。 她那儿子干出那样伤风败德的事,活活要把人怄死的行径,这个作大家长老母亲的人,终究还是把那野孩子领进了门。 姜南方如今口口声声地控诉,但凡杀人不犯法的话,我早把这小贱货掐死了。 “她凭什么?” “还是你老太太眼里已经没了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一大家子,全不依仗人了。反正老骨头总要去烧成灰的,趁着你的脸面还能用得着,把后事想好了?要把你这心尖上的小的托付给章家那老的或者少的。” “你既然有这算盘,就该早打呀。放着现成的横算盘不打,哦,自己老得不中用了,才来打这竖算盘。” 姜南方越说越没谱,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谁还不知道梁家老太太和章仲英的那点风流韵事啊。 陈妈头一个听不下去了,南方呀,你也是过五十的人了,说话要有轻重的。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说家务事,用得着你个保姆老妈子插嘴。” Elaine这几天都还在按时吃药,人上岁数了,情绪波澜大些着实受不住,再争执下去,更没好话说了。她们发言至此,梁京都一直没插嘴,眼前是因为姜南方给陈妈侮辱受了,梁京心疼后者,也怕Elaine有什么受不住,就刻意支开陈妈,免得再惹阵仗,“陈妈,你去帮Elaine拿一下药吧,她今晚的药还没吃。” 已然成了眼中钉,梁京是做也错不做也错,说也错不说也错。 闻言,姜南方就回过头来,发难梁京。 说她好大的小姐架子。 是,梁京这话多少是有透给姜南方听的意思,老太太还在病中呀。既然开口了,也不怕造次得罪人了,“阿姨,您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尽管冲我来,奶奶这些天本来身体就没好齐全,您这个档口上,把她气出什么好歹来,传出去,怕也不好听。” 梁京话音才落,就见对面人的掌风过来。 “啪”地,清脆见响。 姜南方几乎气红了眼,这一巴掌她熬了整整二十年都不止。 第七章、小蚁大象(2) 卯足劲地一巴掌。 打下去,瞬间半边脸红出几个骇然的指印。 当事人被打得耳里嗡嗡作响,偏也是个硬骨头,强挨着疼,不拿手来捂。 姜南方无由蔑笑起来,“上回我就纳闷了,这几年怕是病根子除掉了?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上回就和我不是的,今天又是这样,拿得谁的谱呢?还是你奶奶有多少体己都给了你!我看如今腰杆子硬得很嘛!” “要么就是你奶奶把你托付给章家了?攀上个老高老高的枝,再也不愁了?” 老太太也没想到圆圆会和姜南方正面起冲突,心疼姑娘被打了一巴掌,但明面上也不好直愣愣地包庇,只连声呵斥了几回,叫圆圆不准这样。 姜南方不中意梁京是一方面,这些年夹枪带棒地,最主要的还是认为老太太有多少私房钱过给了梁京,后者自己被中伤几句倒无妨,她实在见不了Elaine被一个晚辈这么欺侮。 俨然到了作威作福的地步了。 “阿姨,其实你们心里比我清楚,奶奶到底还有没有家私。这些年,除了她身上的冷和热,还有什么你们没有拿走。” “圆圆,你给我上楼去!”Elaine再次发话。 姜南方全然不信梁京有这般伶牙俐齿的一面,心里混沌一琢磨,嘴里当即就糟践人了,“呵,你们还别不信,这上梁不正就下梁歪,老皮料准保养出小皮料。” “你那个不知影子的妈,当年卖肉的时候,也和你差不离的年纪。如今,越来越有你生母的样子了。” 这是一个死循环。梁京的出身,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生母,就像她的一道罪过,黥面永远追随着她。 她任何时候都不得高声过人,仅仅因为她有个没得选择的妈。 “可是如果奶奶说的没错的话,阿姨您并没有见过我妈,不是嘛?”梁京又开始犯轴了。 Elaine眼见着局面到了最坏地步,她一忍再忍,其实发一通火再容易不过,哪怕此刻叫梁世钧和淮安过来都很简单。 人生起初会认为进很难,其实退比进还要难。 所以,老话的中庸余地是很有道理的。 姜南方今天这一大车皮的话,确实有蠢钝,但也有她处世的道理在。Elaine老了,她不得不为圆圆留余地,留退步,她护不了圆圆多长时间了。 这个节点,得罪这个继母,圆圆将来日子会很难过。 “圆圆,我和你阿姨讲话,你抢嘴多舌的像什么?和你阿姨道歉,然后上楼去。” 梁京未必不能理解奶奶的苦心。只是人虽说有韧度,可总有个最大值。她心里已经到了极限值,被人起底地这般侮辱,已然摧毁她所有的尊严。 她从来不承认羡慕别人。羡慕别人的家庭,羡慕舍友聊天的开场白是,我妈说、我爸说…… 甚至她从来没说过,羡慕淮安与斯嘉。 他们在父母身边长大,天底下最稀松平常的人伦。 偏她没有。她没有所谓的父母,只有生父、生母。 就像今天,姜南方为了斯嘉,可以跑过来和婆婆吵架。理由梁京听懂了: 斯嘉恋着章郁云,而后者没有这个想法, 他们得知奶奶为了梁京在与章家来往,就气不过,气奶奶没一碗水端平,操一样的心思,帮着他们达成愿望。 梁京瞧着姜南方那面露凶色的脸,她讲不出对不起,也不想讲。 哪怕违背奶奶的意愿。 甚至有一刻她狭隘、阴暗极了。就像两个大打出手的人,总要分出个胜负。又或者,她正如她这继母所言,她不是一个好人,因为她有个路数不正的母亲。 末了,梁京开口了,不是道歉: “阿姨,我今天好像明白一件事。” “您似乎极为渴望章先生能成为您的女婿。” 某一瞬间,姜南方像是被踩到痛处般地,颜面里的上风坠坠地往下落。 陡转直下的是气急败坏。 她二次扬起手,被老太太呵斥住了,“南方,你这一巴掌再打下去,我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我真叫世钧和淮安来,你不见得占到什么便宜。” “圆圆对外只说是收养的,你们这些年也都全当收养地来看的,我手上能贴补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你也不必拿话来堵我,我今儿个就给你交个底,我手上还有些能度日的积蓄,我还没老糊涂,也都自己在料理,再有就是江北那套房子,原本买的时候,是为圆圆上学便利,但不是给她的。我将来横下来,这些都一式三份,三个孩子不欺不瞒,我会给淮安交待一下。” “当然,你们到时候不肯给到圆圆,那也没办法,她原本就是个‘养女’身份。我反正眼睛已经闭了,由你们去罢。” 说回斯嘉头上。“嘉嘉这事,我今天就表态了,到此为止。你若实在还想攀章家这门亲,自己去和郁云父母谈,那大哥儿是个什么脾气,你比我清楚。六亲不认,章仲英在,他还老实点,老爷子一没,章家还有谁擒得住他。他心思在嘉嘉身上还好说,你要我说多明白,当年就只提了一嘴,人家就打回来了。” “那章郁云自己没这念头呀。我们梁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嘉嘉有这个痴心,你作母亲的但凡清爽些,都要劝她打消这个念头。而不是为了和我挣口气,在这钻牛角尖。” “退一万步讲。今天这事,就算我和章仲英可以包办强按头,你当嘉嘉嫁过去就有好日子过嘛!” 梁京可能看不透,老太太再清楚不过。姜南方莽撞莽在表面,倒是斯嘉,一点不随妈,她闷不作声从这里走了,哪怕知晓了点什么,也不正面和奶奶起冲突。 这种性子看似识大体,其实更为难人也为难自己,将来会有软苦吃的。 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斯嘉是痴心,她那个妈又是掉进钱眼里,这个关节里但凡有一方清醒点,都不至于这么钻牛角尖。 说老太太偏袒圆圆也罢。 人与人不同、事与事也不同。圆圆这事,像碗饭,努力几口能扒完;斯嘉这事在于强勉人心。 这世上最不能强勉的就是人心,最不能慷慨的也是人心, 偏世人总喜欢在人心上犯糊涂。 * 一场家务官司荒腔走板奄了息,姜南方不告而别。 老太太连晚饭都没吃,也没好言安抚圆圆受得那一巴掌,反而怪罪她,为什么要这么意气地和你阿姨顶撞。 你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圆圆,我说句不中听地,你妈妈这事搁在哪个女人身上都受不了,我即便养你这么多年,也从没说一句认同你母亲和你父亲的不道德关系。 你阿姨她受不了,容不下你,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人心。 可稚子无辜呀。她不见得不懂这个道理,只不过事没摊到自己头上罢了。圆圆,你哪怕现在问我,你爷爷有个私生子在哪里,问我受不受得住,我也是受不住的。 这种背叛,对女人来说是灾难。 我当年要留下你,从来没根本上认同你母亲。就是可怜你一条命啊,圆圆,我这些年和你说的,你全浑忘了。 我把你留在梁家,不是让你和你父亲结仇,和你阿姨争较的。 我要留着你这条命,好好过一辈子的。 好好过一条和你母亲不一样的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这才是我们梁家的好姑娘,而不是像今天,一味地冒进,拿自己的短处去碰别人的短处。 Elaine说到动气处,索性把昨天阅川告诉她的事摆上明面了,“圆圆,你三哥哥说,你最近又频繁多梦了,是不是?” Elaine的意思,让梁京去阅川那里复查一次,如果病情真反复了,就要及时接受治疗。 “Elaine,你是认为我今天这顿脾气,是情绪失常了?”梁京颤颤发问奶奶。 “圆圆。” “我很好。就算你们不肯信我,我也要说我很好。我和阿姨说的都是我极为理智情况下想要辩驳的,她可以瞧不起我和我生母,但她不可以对你这么侮辱。”梁京正名地声泪俱下,“奶奶,你总教我忍让大度,可你从没教过我,让到不能让呢,度到不能度呢?我该怎么办?” 就一味挨打受辱嘛? 我是个私生子这件事我一辈子都改变不了,那是不是我一辈子要活得这么忍气吞声。 我就没说累的资格了? 而他们呢,仗着正经夫妻,合法婚生子,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梁京说,她今天真真见识到什么是气急败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阿姨,满脸描绘着愤恨与丑恶,这一切的症结仅仅因为求而不得。 而不得的那个对象,又能积攒山一般的余威,压垮你所有的尊严与骄傲。 这山一般的余威,就是章郁云。 好可笑。从前只听说红颜祸水,原来也有男人能叫女人恨而不得。 圆圆毫不磕绊地一番话,着实叫Elaine语塞,她一时竟不知该感叹孙儿通人情世故了,还是该讶异,圆圆什么时候心思也这么重了。 今晚的一切都事与愿违,末了,晚饭全员搁置了,Elaine罚圆圆回房好好自个冷静冷静, 明天大家情绪都平复下来再谈。 梁京还记挂着奶奶的吃药,再想说什么服软的话,老太太不听了,沉着脸,一脸冷清让她回房。 * 梁京这晚空着肚子枯坐在床边一直到凌晨两点,陈妈给她敷脸消肿的冰袋都化了,她也毫无睡意。 她不知道是不是在按Elaine的意思,冷静。 夜确实又冷又静。 可是她却反省不出任何收获。 反而,冷气吹透了她的身子,手脚冰凉,人愈发地清醒。 手机里微信工作群这个点还有人在cue问题,因为有人在国外,国内的人都迁就那人的时差。 许总、彭朗和章郁云在谈一个3C产品的外观件,三人刷屏般的速度,期间难免几句插科打诨。 许去平旭那头参会了,会上和他们设计总工岩井老头吵得不可开交,这个议题当时就被老头打回来了,让许还业工作室这边重改。 许就在自家的工作群里狂踩过去的老板,又和章郁云卖乖,老头中文怎么还是那么差,可想而知,小日本有多蛮夷自恋,中日跨国婚姻,恁是没改造过来他?我严重怀疑他和他老婆那事时,也全蹦日语咯。 章郁云:你什么时候少操心点人家房里的事,你他妈业绩就上去了。 章郁云:拣重点说。 …… 梁京看着群里章郁云的文字白色对话框时不时跳出来,她陷入良久的沉思,最后,人往床上一倒,拉过薄被来暖自己。 她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给章郁云微信私发了一条信息,系统表情自带的: (微笑.) 这一次的短信,与第一次截然不同的心情。 她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自身情感出发,梁京不会这么主动甚至给人几分轻浮的错觉,毕竟她这里是货真价实的三更半夜。 可她就是气不过,气姜南方欺负人,也气因为和章郁云粘连上,才有了今晚的口角导.火.索。 还因为他,她有可能要被强制接受治疗。 偏偏她所有的痛,他都不知道,甚至置身事外极了。 这夜,一直到梁京朝生理困意妥协,章都没有回复她。 * 次日,她才得知章郁云纽约飞亚特兰大的航班出了事。 第七章、小蚁大象(3)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章郁云和公司随行技术人员搭载的那架载有118名乘客和5名机组人员的客机,在亚特兰大机场降落触地时,机轮失灵,滑出跑道,飞机前面的鼻翼撞破机场的围栏后急停…… 许还业告诉梁京这个消息时,后者当即就红了眼,因为不久前,她还乌鸦嘴跟章说什么一路顺风。 他临走前的那句“晦气”,梁京仿佛还在耳边。 许还业眼见着1997失魂落魄地回自己工位,没走几步,就又折回来,好像被他的消息震得有点懵,良久才想起来问,“他还活着?” 许还业心口一凉:好狠的小妮子。那大佬死了,我能这么淡定地跟你茶话会?我们都要去给他烧纸的好不好。 虚惊一场。不日就要回国了。许还业说。 他原本就是想捉弄一下小鬼头,那晚团建迎新,章郁云亲自送这鬼头回家,他家老爷子看上去也蛮喜欢这丫头的,许还业当时还琢磨,可是大佬当初说明了,是爷爷不肯他放进平旭里才丢到许还业这里的。 许还业被章家这一老一小整糊涂了,不过有一点很明白:章郁云待这丫头很特殊,这丫头明显也嘴狠心软。 许还业同章私交这两年来,也见过后者有女伴,但都是神离那种,说白了就是需求层面,不交心。总之,像把梁京这不公不私地安插在自己身边的行迹,对于他章某人来说,是头一遭。 尽管他没挑明了,可大家同为过来人,自然懂英雄闯过美人关就在于这闯字,凡事,皆是你朦胧我朦胧时最美。 人家愿意玩朦胧这套,许还业这个局外人也不好给人挑明了。 但是,吃着他章郁云的“饷”,溜须拍马,必要时还是要助攻走一波的。想得大老板青睐,不能全在业绩技艺上下功夫,人情私账上也要苦心,因为,前者他是银货两讫的概念,我给你钱你同我办事。 而人情债才是私交的奠基石。且他想赖也不好意思赖。 四日后,章郁云回国。恰逢中元节。 许还业给他去电话问其踪迹的时候,章郁云在他老爷子那头,规规矩矩烧纸问候祖宗呢。 许约他喝酒,章说没空,他稍后要去秦晋那里,秦特助今日乔迁之喜。 许还业:七月半搬新家哦?是个狼人。 章郁云:你还不知道他,百无禁忌。 秦晋的姐姐过来投奔他了,那家伙干脆就提前搬进新居了。新屋暖房的仪式,原本秦没通知任何人,到底章仲英会笼络人心,知道后,就务必叫章郁云去一趟。 秦家姐弟父母早亡,秦晋一路是章老先生资助过来的,其实里外都识得清,老爷子在为章郁云铺路,秦晋得了老爷子的济,再来还报章家。 现如今,章家就是章郁云,章郁云就是章家。 * 秦晋阿姐离异带着两个孩子,如今大的到了上小学年纪。秦晋虽说一直有金钱补助阿姐一家,但到底老家教育资源有限,秦晋也舍不得两个外甥一直陷在旧巢里,如同他一般,十七八岁才开始有所谓的眼见。 就让姐姐并着两个孩子来S城投奔他了。 阿姐见兄弟有客人来访,为首的那位又是通身的矜贵体面,连忙像赶鸭子似的把两个孩子往房里吆。 要说今日旁的同僚来,可能秦晋面上多少有点匀不开,这是根底里的自尊心作祟。 但来的是章郁云和许还业。前者是他的小老板,这厮原本就是个公子哥,你就是现如今发迹到天上去,他也还是从前的眉眼看你。换句话说,他这人瞧人瞧得是根本,秦晋于他章郁云而言,根本上就是个寒门子弟,所以压根不需要在他跟前充大头。 许还业就更好相与,他如今依附章郁云,大家说到底,还是一样的同僚。 这厢章郁云还在门口换鞋呢,秦晋那小外甥拿着一把玩具枪,滋里哇啦地乱吼一通,章郁云当即就按太阳穴了,“不得了,我想起孙姆妈对付她孙子的那句话了,‘天天对着你,我能得脑症’。”他嫌小孩吵。 小外甥也不怕生,枪.口对着章郁云就一通乱Biubiu。 阿姐还怕孩子冲撞了这位章先生,连声道歉,小孩乡下待惯了,没个正行,章先生不要见怪。 章郁云穿好鞋进来,和秦阿姐打招呼,“不妨事。这到底应了那句话,外甥多似舅,他舅舅就喜欢没事呲得我。” 章郁云惯喜欢这样和人贫嘴,但也给人很和气好相与的错觉。 阿姐面子薄又是苦出身,冷不丁地对着这位眉眼俊俏、风流倜傥的章先生,诚然有点耐受不了他一本正经地打量。 他们今晚没做别的吃食,阿姐自己擀得饺子皮,包饺子。 秦晋知道章郁云,他不吃饺子,他家的孙姆妈一向只给他包馄饨,“姐,你看着份外再做两道菜罢。” 唔唔,客随主便。章郁云喊住秦晋的客套,“我下午下飞机,到家后吃了下午茶的,别特为我,我吃不了多少。” 简单寒暄后,等着吃晚饭的空档。章郁云参观了秦晋这套高挑高大三居,在他眼里没什么别致出彩的地方,中规中矩样板房那面貌。 秦晋领着章许二人去书房坐会儿,喝茶。 推门而入,他那略大一点的外甥女从书案边怯怯撤开。小姑娘不比弟弟,到底大些,懂眉眼高低了,见舅舅他们进来,赶忙收自己的涂画,蜡笔盒子跌了一地。 舅舅帮她捡,小姑娘扪着怀里的画,不出声。 章郁云闲散进里,就着门口的沙发椅坐下了。他其实扯谎了,从下飞机到现在,他还没正经吃东西,家里那些吃食,供过祖宗的,再回锅,章郁云打小就不爱这套。 他从西服里衬口袋里掏出他的糖盒,名片大小的黑色铁皮盒子,里面装了些最寻常的水果糖,他用来关键时刻抵饿甚至代餐的。 小姑娘拿着她的画和蜡笔盒子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知是被章郁云的糖吸引到了,还是他这么大年纪还吃糖的违和吸引到了,总之,直愣愣地盯着他。 乡下野风多,把这五六岁的娃娃吹得面皮黑黢黢的,都泛亮了,不过一双亮澄澄的眼睛很早慧的样子,也很招人喜欢。 “要嘛?”章某人翘着二郎腿,借着糖的便宜同一个孩子示好。 没料到小姑娘谨慎极了,端正摇头,她怀里的画翻了个面,此时画面朝章郁云。后者只看到一片蓝色,“画得什么,能给我看看嘛?” 一只蓝色大象,长长的鼻子上,端伏着一只黑色蚂蚁。 章郁云问作者,这画在讲什么? “来舅舅这里前,老师布置的作业,大与小。”小姑娘极为认真地回答章郁云,并略带期翼地等着这位叔叔的观画感。 大与小。“嗯,画得很棒,笔触优秀,立意也优秀。”章郁云一副夸夸群群主的嘴脸,哄小孩子开心。 “叔叔,”不知道是好看的男人真得就招人喜欢还是小孩话匣子这才打开,她问章郁云,“我问你,是大象厉害还是蚂蚁厉害?” 这话这么问出来,套路自然就得反着来,“蚂蚁。”章答。 小孩不慌不忙问他为什么。 哎哟喂,这还没完没了了,还赖上我了。章郁云拿斜眼投秦晋,秦晋在沏茶,“谁让你招她的。” 女人从三岁到八十岁都不能惹。这话是章郁云自己说的。 “蚂蚁能爬到大象的鼻子里咬死他。”章郁云暗黑作答。 小孩明显被噎了下,当即反口,“才不是。是蚂蚁可以把蚂蚁举起来,可是大象不能把大象举起来。所以蚂蚁更厉害!” 外甥女说完就跑了,估计被这怪叔叔的咬死论吓跑的。 秦晋狠睨章郁云,“你闲得吧,早说过,你的变态请不要带出门,锁在家里。” 章郁云拿手托腮,被主人分盏到茶,他也没兴趣喝,肚子空,更不想茶来寡。 期间,晏云打电话给他,是得知前些天他航班遇事故,心有余悸,打来过问他有无安全落地的。 章郁云经遭了这次意外,老爷子火急火燎地要他赶回来过中元节,祭拜祖宗,烧香还神。 这样的节刻里,父亲同继母也在。 免不得对几句。傅安安还在为前些时他们兄弟俩吵架的事,瞧不惯章郁云呢,当着公公的面,故意给章郁云软钉子吃: 你爸爸现如今身体也不济,里外由你操持。晏云呀,他放马放惯了,你们都不能指望他,他要是说些不知深浅的话,郁云你万要担待他。 说到这里,我又免不得多唠叨几句了。你爸爸是想说你的,又怕你嫌烦,但苦口婆心的话总是不中听的。你如今这个年纪,结婚生子总要考虑起来,爷爷也年岁大了,不是我说什么犯忌讳的话,我巴不得我们章家人都长命百岁千岁才好呢,但这不能够。 郁云,你说说看,你日夜在场面上走的人。老大年纪迟迟不成婚,这知道的人明白是你眼光高,轻易人不能入眼;不知道的人,还不知道怎么糟白咱们章家呢。 头一桩就是我这个继母刻薄。看,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上心呀,老大天天披星戴月地忙也没自己生的儿子贴心,全不管呀。 再拿你这次去美国的航班事故来说,真出点纰漏,老大,你人没了,章家怎么办?爷爷怎么办? 难不成真指望过继的兰舟继承家业、香火?我们都知道,兰舟记在你名下,无非是爷爷想破了那风水先生的凶卦。 呵。章郁云于角落里冷落眉眼。怎么办?章家又没绝后咯,傅安安这女人最擅长以退为进,一大船的话,弄得她多委屈似的。 她这是在给爷爷上眼药,也拿现成的危机来开发,章郁云不动声色,料到他这后母肯定有个后文在哪里存着呢。 末了,章郁云没耳朵听般地从座位上起身,说约了秦晋谈事,他差点给忘了。 大明大晃地从傅安安跟前择开了,章家这后母气得,恨不能咬碎牙。 晏云的电话挂了后,章郁云不作声地在看自己的微信,按部就班地按部就班,毫无进展地毫无进展。 倒胃口得很。 四日前,他收到梁京一条短信。没多久后,他就飞亚特兰大了。 航班出了事,他与客户那头敲好的技术谈判也延期了。 这一耽搁,又在那头多滞留了两天。直至回国,他都没再收到梁京的信,当然他也一直没回复她。 与她为什么干巴巴发一个微笑表情给他一样,他又为什么迟迟不回复她。 二者,章郁云都不愿细想细究。 眼下抛开生计生产不想,章郁云甚至都认为,那丫头可能一时手滑,误给他发了个鬼画符过来。 她不是那种乱弹琴的人。 又或者,姑娘心思多,心眼多,出不了口的话,有什么想依仗他…… 想到这,章郁云几乎脱口而出,侧首问许还业,“最近有什么事嘛,她?” “谁?” “你工作室新来的那个。” “章总,我工作室昨儿个刚招了一个新来的,男士,单身,二十七岁,湖北……” “滚蛋。” 章郁云和许挑明了,他问的是梁京,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几日前她给我发信息了。 许还业一副我就知道的嘴脸,他反问大佬,那丫头哪里好,呆呆的,不知情不识趣,还好冷心肠的呀。 许还业给章郁云学梁京得知他航班出事故的反应,“你猜她问得第一句话是什么?” “……” “章总,你不想知道?” “……” “把那套3C外观件直接派给我们做吧。”许还业关键时候想拿女人敲章郁云竹杠。 章某人:你今天死也挺好的,起码七月半,日子好记点。 许还业:那我不告诉你! 秦晋听懂了一半。又联想到章出国前,在华甫路接他时遇到的那个姑娘。 “章董给你张罗的?你也看中意了?” 章郁云被这两个婆妈的男人问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刚想张嘴骂什么,许还业堵他的话: “1997问我,他还活着嘛?” 章郁云休声了,他顿时能脑补出梁二小姐说这话时的冷漠颜色,如果许还业没有诓他的话。 他还活着嘛? 这与章郁云出事时,心里咒骂,起的念头恰恰相反,他想的是: 一了百了。 * 晚上九点差一刻,梁京还在工作室,今日七月十五,没人愿意加班。 她加,准确地说,她是在拿勤补拙。 彭朗下周要带她见客户,梁京在整理项目资料。当然,其实早就做完了,她在工位上,手托腮发呆。 和姜南方起冲突的第二天,梁京一早和Elaine道歉,昨晚惹您生气了,当然,我也仅仅因为惹您生气才道歉的,其他,我不作辩驳。 至于去三哥那里接受复查的事。Elaine,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如果您看到我有任何情绪失控的地方,那么我就去接受治疗。 相反,如果一个月后,我没有什么不好,那么请你信我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梁京眼下就在用她的兢兢业业证明她很好。 她不会情绪失控,不会寝食难安。 她可以拿自己的劳动力换取对等价值来活命自己,她不需要Elaine为了她去矮自己的颜面与尊贵。 即便她拿不到祖母留下来的一厘遗产,她也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 显示屏右下角的时间跳到21点了,梁京聚拢心神想要回去了。她关电脑收拾桌案,弯腰去抽矮柜的抽屉,想拿出自己的包。 使劲拉了几次,都没抽动。 蹲身去看,才发现,是包的链条夹在抽屉与柜体的缝隙里,早上她随手合上,应该是不小心卡住了那活动槽。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大力出奇迹。 正当她一门心思蛮力拉抽屉的时候,有人冷不丁地站在工位隔板边,一双手搭在沿上,声音低低沉沉地递过来, “你干嘛呢?” 章郁云!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梁京直接喊出来了,再就,一副要哭的样子。 “你有病啊。不出声地冒出来!” 她是真吓着了,整个人瘫在地上,眼睛红红的。 章郁云从右边绕过来,俯身想把她捞起来,梁京打开了他的手,最后,一气之下,那抽屉也莫名被她扯开了。 她自顾自地拿自己的东西,章郁云不禁打趣她,“吓着了?还是以为我是鬼?”今天毕竟是中元节。 章郁云笑吟吟地逗她,岂料,梁京仰面来,湿漉漉地眼睛里,有他着实看不懂的情绪:愤恨还是惶恐。 这个话题着实不能继续。 开间里,只这一隅亮灯了,照着她的工位像黑暗海面上的一座孤岛,她是这岛上唯一的人。 梁京一身牛仔背带裤,打底是件雪白的T恤,通身很淡,她用一块细方巾系在领口,点缀跳色。 于是,人在淡薄与微微的色彩里得以俏皮灵动。 章郁云一只手斜抄西裤口袋,他要问问她,给我那条干巴巴的微信是怎么回事,“很抱歉,没有及时回你短信。一来我出了点事故,二来,基于你表情包开头,我怀疑你想找我人.肉代购,我的秘书经常这么干……” 梁京被他身高腿长地堵在工位上,章郁云依旧一身熨帖的西服、领带今日一点花色没有,全素黑的,头发也修剪了,两鬓铲青,短发更短,显得人很精神,五官也更立体。 他呼吸里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 梁京迟迟未言,章郁云干脆问她,“不好笑?” 也知道这话里,存着些隐约的狎昵危险,他补言,“方秘书已婚已育,和她先生感情很好。” 对面的姑娘被他点中心思般地难逃难堪,章郁云即便看到了,也不打算继续促狭她, 灯下看她人,继而,温和地再寻了个话题,幽幽地,不着边际地: “上次你说的书找着了嘛?” “……”梁京不明白地看看他。 某人点拨她,“要你沈三哥帮你找的那本小说。” 就此,梁京无名烦躁起来,她不喜欢他一大摞的问题,也反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晚来这里?” 来问问你单给我一个表情的短信算怎么回事。章郁云近距离盯她似无底妆的脸,稍倾,未曾作答。 他看她桌上电脑关了,案上喝地挂耳咖啡还没清理掉, “能走了嘛?”他问她,“你不急着回去的话,我请你吃夜宵罢。” 章郁云一本正经地重来汇她的目光,极为认真地告诉她,“我饿了。” 第七章、小蚁大象(4) 章郁云二十四岁那年回国的,爷爷派去的车子只接到了他的行李。 他来这里吃馄饨和烧腊了。酒足饭饱没人民币付账不说,还和老板谈起生意来。 老板是个已过五十的爷叔。这里也没个正经的食肆名字,“祖传”的手艺,烧腊摊是从父亲手里接手的,日复一日的老汤慢炖,拿时间和口碑挣了块无冕招牌。 馄饨是老板娘想出来的另外生计,久而久之也成了店里的招牌。 夫妻俩都识得章郁云,小家伙打小在这里吃馄饨,后来大了来的少了,听说是出去上学了。现如今回来了,章郁云问老板,有没有兴趣挪个地方营生。 管保比这里伸得开。这里拢共就四张方桌的开间。 章郁云喜欢这处的人间烟火味。他说,请老板出山吧,去拂云楼。您如今一年的进项,我给您翻三倍,只是小吃的味道传下去罢,收个徒弟,如何? 老板坐在张油渍斑斑的条凳上,分烟给章郁云,七角梁上电线悬下来的电线上就一只晕黄钨丝灯泡,势单力薄地在过堂风里摆。 对方这才知道,这年轻人是拂云楼的少东家。S城赫赫有名的混血菜馆,那里包间简单一顿,就够他们一天的流水。 秉着树挪死,人挪活的道理,章郁云不信人有不想往高处走的。 但到底老板拒绝了,即便他把进项改成分红也无济于事。 老板说,他们市井人好比草莽,章先生好比朝廷招安。说白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之后,章郁云又陆续来过几回,也全是一样地说辞。 这个夫妻店,二人张罗了有三十年了,地盘又是自家住家的,轻易舍不得关上门板,周遭的老主顾也轻易抛开不得。他们知道如果答应章先生的合同,保不齐他们能挣得盆满钵满,也能为独生女儿多留点家当,但不怕章先生笑话,我们平民老百姓,挣钱是道理,人情世故也是个道理。 章郁云闻得这番由衷之言后,就此作罢了这个“招安”念头。他自嘲,哪怕借着家里的便利,他人生头一桩生意还是滑铁卢了。 彼时,他二十四岁。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生意愈来愈好。当然,作为商人,章郁云依旧后悔没拉拢他们进拂云楼; 但作为食客本身,他懂老板口里的人情味,意义着什么。 话又说回头,烟火气从来都在市井巷弄里。 生意没谈成,章郁云和这里的老板成了忘年交。 时不时来这里打牙祭,也作为行内人关照这里的生意。 老板娘常常打趣章郁云:章先生实在惦记我们的卤汤味道,那作我们姑爷吧,成了姑爷,我们白把手艺都传给你。 题外话讲到此,沸水冲得热大麦茶也正好晾到可以入口的温度,章郁云端起抿一口,与梁京乌漆方桌对面而坐。 “这一说又好几年了,人家女儿早就结婚生子了。老板娘给我分喜糖的那天,又恨又骄傲地挤兑我,你最后一个说动我们的机会都没有了。” 梁京无动于衷地听完章郁云自顾自地一火车皮话,她想不到,原来这个男人这么会噜苏的。 真是好噜苏,她想回他,你说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无非是,显摆你招人喜欢? 她开车随他来到这里,但又没客随主便的宽宏。 总是不声不响地目光怨怼在章郁云脸上、肩上。 话不多,情绪很丰富,章郁云问她,“想说什么?” “……没有。” “明明有。” 快到打烊时间,店里人并不多。章郁云身后是一面斑驳的白水泥墙,墙上靠北位置铁钉上挂着日历,那种一页页撕地白纸黑字的日历本,风一捎进来,纸页哗哗地响。 他的穿着、派头,和这里格格不入,梁京甚至不相信他说的,他自小在这里吃东西。 那就有。“章先生、今年、三十四岁了。”是他自己说的,二十四岁回国,十年过去了。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加法题。 章郁云听清对面人的话,不禁往后梗了梗脖子。这就是无事献殷勤的下场,也是凡事追究到底的没趣, 如同昏头转向之际,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地清醒。 “唔,我今年三十有四。我以为圆圆你知道的。” 梁京反过来被他噎了下,灯火通明之下,她脸上的红,想掩也掩不住。章郁云每次喊到她小名都是戏谑口吻,她能听得出来。 她不知道,确实今晚才弄明白的。 好像也不用特意算清楚。其实,她猜到了他的年龄,不是看面相,不是约摸估,而是慕筠笙与椅桐也是差一轮。 但梁京不能这么告诉他,今晚还是中元节,她怕这样说,章郁云会吓着,吓到以为梁京鬼附身了。 二人各自沉默时,老板娘过来给他们上菜,章郁云点了几道烧腊和两碗馄饨,老板娘还特意送了两道凉菜,说是头一回看章先生带女朋友过来。 “她不是。” 章郁云撇清地极为快,几乎是话音将落就接上了,好像料到人家会这么说,准备好的台词。 他话是朝老板娘说的,但人却盯着梁京看。看得光明磊落,也着实叫人难消受。 老板娘是过来人,说我懂,现在还不是,是不是呀,小姑娘。 梁京先是被对面人一否,再被那老板娘一臊,弄得她来不得来、去不得去,着实尴尬难堪,甚至都懊悔,为什么一时脑热,要答应章郁云来吃这顿夜宵。 是,她明明可以拒绝他的,但终究没有。 她只想听听章郁云说什么,她早已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前些天她受得那一巴掌,余威还未消。或者,章郁云贸然出现,怂恿出些梁京斤斤计较的嘴脸。 她想知道,到底章郁云做了什么,叫斯嘉念念不忘, 他又到底有什么好,叫凡是有女儿的妈妈都惦记着他。 “趁热吃。”他突然发话,拉梁京思绪回神,“这里的馄饨皮是他们手擀出来的,薄如纸,馅也是他们自己剁泥的猪肉小葱馅,汆水即熟,汤底也清,吃吃看。” 他正经颜色,让梁京意识到,他刚才的否定,只是一般绅士立场地,不想叫随行女士为难。 说真的,章郁云喊饿的人,倒又好像比梁京有定力。 面前的这碗馄饨,光闻味道就着实对胃口了。还有油亮亮的烧腊。 梁京不怎么挑食,细粮粗粮蔬菜肉禽,她基本上都吃,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 章郁云看着她低着脑袋,吃了大半碗馄饨,才勉强开口,叫住些她的胃口,“许还业跟你谈加班费了嘛?” 姑娘头没抬,手里的汤匙还在舀汤喝,不作声地摇摇头,算作回应。 “既然没有加班费,那以后差不多能回就回罢,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当然,这话我不会朝我的下属说。看在梁老太太的份上,忠告二小姐几句:混职场得学会用巧劲,你这天天挑灯夜学,老板也瞧不见,没前辈点拨也未见得有多少长进,反倒是落人个蠢蠢笨笨地感觉。听过一个词嘛,轴、直来直去,过起弯来,恨不得嘎嘣脆的感觉。这样累自己也累和你拍档的同僚。” “嗯,多谢章先生教诲。”她这才抬起头汇章郁云的目光,微显讷讷地,唇上的口红色也吃没了,取而代之地是油光。 章郁云不禁皱眉。 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丫头。 瞧她毫无吃心的样子,他再问她,“看来不是工作上遇到事了,是家里。” 梁京被他一言击中心事,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 “很抱歉,如果是你家里遇到什么事,即便受委屈了,我也爱莫能助。一来家务事不便参与,二来,梁二小姐或许不信,我自个家里还有气给我受呢!”他们身份或许不同,但殊途同归地都有个继母。 章郁云到底矜贵些,他是头一个太太正经留下的长子嫡孙;而梁京是个上不了明面的私生子,他早替她想过,将来老太太一有不测,这个脑袋不灵光、嘴巴又不会卖乖的私生子,日子绝对好过不到哪里去。 “免费教你点经验,先来是忍,当然,忍到不能忍,或是不想忍了,那就狠。” “狠嘛,也不是叫你动刀子那种。无非是拿她想恶心你的,再给她塞回头。一句话,你得先学会如何恶心人,还叫她再还手不得那种。” “所以,章先生是如何恶心你不喜欢的人的?”梁京问他隐晦不出口的家务事。 “你认为呢?”章郁云狡黠反问她。 章家如今里外都是章郁云在操持,更得爷爷欢心的也是他,“您拿走了他们最觊觎的东西,当然,这也是您拿兢兢业业,殚精竭虑换来的,您应得的。” 章郁云先是目光一紧,继而,眉眼里足够的嘲讽笑意,“哟,二小姐这是真心话还是场面话,还有、”他退去脸上的松快,认真知会梁京,“我又拿走了什么呢,既是觊觎的东西,原不该就是他们的啊。” 这是梁京头一回听章郁云说这些云里雾里的家务事,他看似在点拨她,其实句句都是他过来人的苦水。 梁京也听奶奶说过,章家父亲并不多疼爱大儿子,里面多少有和故去原配存嫌隙的缘故,后来又再娶了,更一门心思在自己小家里。 大儿子五六岁就跟着爷爷奶奶过活了,老大眼里也没父亲。 所以,这也是后来章郁云同梁京说:圆圆,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这份感受,唯独你不可以, 原则上,他们都是没有父母缘分的人。既然没有父慈,又为何反过来要求子孝。 章郁云眼见着梁京又陷入无端沉思里。她总是这样,话少,但又好像思量得多的样子,他看着她的时候,仿佛老是要叫出她魂灵般的诡异。 “你比我想象中智慧些,我相信你能找到活命之道,无论职场还是家里。”他这句听起来才更像场面话好嘛! 怪腻歪的。 梁京甚至想冲口而出,章先生是不是也这样招惹过斯嘉? 和他说话的空档,碗里的馄饨都凉了,她尝过原汤了,就想放点辣椒酱里,快速结束这顿宵夜回家去。 章郁云看着她挖了一勺辣椒酱混到馄饨汤里,他即刻就觉得胃疼。 问她,“你这么能吃辣?江北那边和咱们这里饮食习惯没差多少啊。”都是清淡口的。 “……” 她不作声,一个个地吃着馄饨,章郁云再问她,“好吃嘛?”是想问她,跟我来这里,是不是不后悔。 梁京误会他的意思了,笨得出奇地领会成,问她加了辣椒酱这样好吃吗? 她从汤里舀出最后一个,是想分到他手边的空碗里的,“你尝尝。” 话出口就后悔了,汤她喝过,汤匙她也碰过,这样递出去,太失礼,太轻浮了。 谁知对面的章郁云比她还“厚颜无耻”,他见梁京如此殷勤,干脆探起身,想就着她的汤匙吃那个辣馄饨。梁京慌地,手收回头,风卷残云地把馄饨送到自己嘴里,没嚼就咽下去了。 二人,一个多想多错;一个是见招拆招。 到头来,还是梁京到了下风。因为她给章郁云吃了这个馄饨,顶多就是轻浮欠考虑,可是给了又收回去、自己吃掉,就更像是女孩子面对男人耍小花招。 尤其是章郁云一副很满意她行径的样子,她更是气得心血倒流。 “我要回家了!”即刻发作的孩子气。 章郁云委屈颜色,“我一口还没吃呢!” 不管。她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章郁云没法她,只能草草喊老板结账,桌上的菜让打包,“你带回去给你奶奶尝尝罢。” “奶奶吃不惯这么大荤的烧腊。” “那留着你明天吃!”章郁云为难她,“是你答应过来,我才点这么多,哦,你一口没吃就要走,梁家的姑娘都这么娇纵的嘛?” “都这么的意思是,我和姐姐嘛?章先生觉得我姐姐娇纵?所以才不愿意和姐姐结亲?”她到底问出口了。 章郁云隐约听出了些酸意,“嗯,反正我是觉得你姐姐蛮娇纵的,但拒绝你们梁家的结亲压根不是什么娇不娇纵,而是,我不喜欢你姐姐那种,无意冒犯你的家人,但我自己的太太,得我自己满意,圆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什么无意冒犯,他分明就是冒犯了。梁京被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到语塞。 她恨不得警告他,请你不要叫我小名,你没资格。 菜打包完毕。章郁云悉数交给梁京,这二小姐气地鼓鼓的,有眼睛的都瞧得见,章郁云觉得有趣极了,到底年纪轻,经不住激。 末了,他不想今晚这顿夜宵到头来还不欢而散,有意和她交心几句: “我第一次见你,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答,圆圆,那时你才三岁。” “我问你哪个yuán.” “你还太小,说不明白。之后,我就放你走了,不成想,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落水了。爷爷为这事,怪罪我好久,好在你后来没事了。” “说真的。好在你没事,不然我一定懊悔。那么可爱的一个小孩在我们章家没了,太叫人唏嘘了,尤其她名字和我母亲名字还那么像。” 就此,章郁云才认真同梁京抱歉,他不敢多叫她‘圆圆’这个名讳,总觉得冲撞了已故的母亲。 他母亲姓江,单名一个沅字。未出阁前,家里人也都喊她沅沅。 梁京听后好久没说话,像是在消化,又像是质疑这人话的真伪。 章郁云干脆拿问她,“喂,小孩,你该不是忘记我救过你的命罢?还是你奶奶没同你说,那我可不依,我这人计较得很,做了这种功德事,岂能不留个名的。” 梁京无由地心痛起来,微微绞着地疼。她知道小时候落水的事,也知道是章郁云救她的; 但章郁云不知道的是,也许这个落水救起,是一种还报,而不是功德。 还某一世里,他欠她的粉身碎骨。 * 从这无名馆子里出来,夜色到了最浓的阶段,明月皎皎,星群密布。 星在遥遥,人在咫尺。 梁京确实要回家了,章郁云也从来没想强勉她什么,但还是招她不快地上了她车子。他不要她送他回去,只知会她,“你是和我一道出来的,我有必要看着你安全到家。” 他所谓地安全到家,就是坐在她车上,看到她安全抵达。 梁京才想怪他多虑没必要,没想到章郁云早就安排好了,叫她无从拒绝: “放心,我的司机已经在你们小区门口等我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要说抱歉,先前那版太跳脱了,也太仓促了,实在不满意,以这版为准。 第八章、无关风月(1) 章郁云母亲是江家正经嫡出的姑娘,但外祖母生育一女后,再无所出。江家想要一个男孙,多年未遂愿,最后从外祖父出嫁的阿姊家里过继了一个同岁侄儿回来。 江远与江沅。 对外全模糊为龙凤双生子。 但知晓的还是知晓,江家无嫡出男孙,江远原是姨娘家的孩子。 沅沅自幼无心家族里的事,而远哥儿却是十来岁就能跟着舅舅出门历练、料理生意, 江家最后也是毫无疑问地把家私担子全交给了远哥儿,沅沅在二十二岁那年与章家独子订了姻亲。 好景没有几年,留下一个儿子就惨烈去了。 幼年失恃的章郁云除了继承了母亲的相应遗产,与母亲娘家并无多少甚笃来往,即便拂云楼的股东会上,他见舅舅也无多少尊卑礼遇。 倘若说,他恨父亲的话,那么恨他这娘家舅舅的也大差不离。 两个男人,一个脸朝里,一个脸朝外地逼死了个痴人。到头来,尘归尘土归土,死人到底不作数了。 * 如今章家正经的太太、母亲是傅安安。她占了母亲的位置不谈,还僭越了一个母亲才可以费神的主张。 傅安安要给章郁云张罗亲事,对象是S城做珠宝银楼起家的庄家。 庄小姐见过章郁云,章家继母一提这撮合之意,对方毫不忸怩地答应见见。 言外之意就是傅安安已经应下那头了,章郁云作为长子不好拂了她这母亲的颜面的。 中元节那天,傅安安冷不丁地以退为进一番话,其实已经在打边鼓了。不成想,动作如此利索。还不愁章郁云不响应。 擒贼先擒王。傅安安说动了公公,再由公公来编排章郁云。 说什么这是头一次给郁云说亲事,从前,按她的说辞,不敢越了老爷子的主张。但也请父亲体谅体谅她作为郁云继母的难处:管了罢,郁云觉得她僭越了;不管罢,架不住外面吐沫星子地侮辱。 傅安安哭哭啼啼地在公公面前先礼后兵。一来,郁云确实年纪到了,我也没有那包办的权势,即便他生身母亲在,也没有。父亲,您就当多人多条路,叫郁云见见又何妨; 再来,父亲也不能只看到郁云,我们晏云也不小了,上头哥哥迟迟不成家,弟弟凡事争出头,到时候,说起来,又是多少理不清。 傅安安精刮得很,知道老爷子对郁云才过的航班风险惊魂未定,这个时候人最有固守成本意识了。这次联姻能成,老爷子得记她个头功,庄家日后也认她这个亲家母;不成,她在外面也博了个贤良多劳的名声,最要紧的是,借此挫了章郁云的锐气。 平日里,老大就假着爷爷的颜面不给他们好脸色,又给晏云软钉子吃; 眼下,傅安安不过还报回去。 成不成,他都得受这一回。 这起子家务事,没理可辩,章仲英说:一家女,百家求。换到男儿也是一样的,你阿姨说得没错,见见也无妨。 况且庄家他是知道的,清白人家,正经生意人,姑娘料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回,是当人情累还是生意苦,章郁云都不能撂挑子。 你父亲近来身体也不好。前段日子,你和晏云起争执的事还没翻篇呢,这个时候,你再急急打你阿姨脸,头一个你父亲那里不好过,晏云多少也跟着吃心。 章郁云不禁好笑地灭了手里的烟,摁碎的烟丝在器皿里隐隐死灰复燃状,“合着我谁都不能得罪,只能得罪我自己。” “你怎么就得罪你自己了,指望着你成家立室就是得罪你了?” 这个档口,章郁云不想和爷爷起什么争执,一是落入有些人的巴不得;二是他自己也不想。 事出异常必有妖。他不想这个时候置什么少年意气,到底露怯由人揣度。 庄小姐也好,赵钱孙李也罢,见都可以见,又不是即刻拜天地入洞房; 当然,章郁云秘而不宣地秉持闷声发大财这个经验主义信条,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山不转,水转; 他不转,有人转。 正好印证了爷爷的那句俗话:一家女,百家求。 * 同一日的早上,梁京临出门前,Elaine想起什么,或者她看出了些端倪,径直问圆圆,阅川好些日子没来了。 梁京:大概忙罢。 Elaine权以为他们二人闹别扭了,再准确地,是圆圆又耍小孩脾气了。 这桩事等到梁京晚上下班回来,祖孙俩重谈。Elaine问她,是不是阅川叫你去治疗,你执意不肯,发脾气了,撒到你三哥哥头上了? “没有。”梁京俱实回答,确实没有发脾气,但沈阅川也确实近日未曾联系过她。 Elaine怪圆圆太娇纵了。这些年来,阅川是如何陪你过来的,他那么斯文敦厚的一个人,我不相信他能和你置什么气。 “你也是进社会的人了,不能惯着自己,凡事要给人留情面、下台阶。” Elaine说,我不问你们为什么事生嫌隙的。但凭阅川这些年待你的认真、上心,你都不能寒人家的心。 老太太叫圆圆主动去缓和。先前梁京发工资说要请奶奶和陈妈去饮茶的,现下奶奶发话,那就叫上阅川一起去。 梁京依言,给沈阅川去了电话,对方听清梁京的来意,短暂沉默, 梁京只当他还生气,“三哥,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嘛!并且,我在邀请你明日务必赴约呀,否则,奶奶又要怪我了。” “怪你什么?” “怪我娇纵,惹你生气了。所以,你生气了嘛?真心话。” “好了,早点睡。”沈阅川的声音听起来松快了些。 “一没告诉我明日到底去不去?二没告诉我到底气没气?”梁京不依不饶。 “别闹,圆圆。”他从来如此,面子薄,待自己待别人都是如此,“明天我去接你们。” 次日一早,晨露未晞,沈阅川的车子就在门外等她们了。 梁京扶Elaine上车的时候,Elaine还不忘和沈阅川再描白:圆圆被我惯坏了,前些天和我也闹脾气的,你该是知道她的,愈亲近的人才愈松心神,口无遮拦。 她和她父兄从不敢这样。 梁京那日坦诚有关章郁云的事,沈阅川只字未同姑奶奶提。一来,那是圆圆私底下朝他倾诉的病情,二来,姑奶奶忌讳了这么多年的怪力乱神,沈阅川不忍心叫老太太重新扼腕叹息,甚至重新吃斋念佛。 眼下瞧梁京气色精神都很饱满的样子,他也只能暂且搁浅思量。当圆圆只是少女情怀,即便情绪短暂错附在叫她为之一亮的章郁云身上,也有尘埃落定的时候。 沈阅川是亲眼见到过圆圆失控的样子,朝气蓬勃的一个人,精神顷刻间瘫痪掉,那是一般人难以接受的毁灭冲击, 视觉里的美尽数剥离、崩溃、坍塌掉。 一盘散沙的无力感,他握不起来,自然旁人也难握起来。 遑论那个养尊处优,风月无边的章郁云。 “我知道的。”沈阅川答姑奶奶的教诲。 * 拂云楼的早茶是S城里最负盛名的。暑假期间,外地游客也多,这家早市从来不可以预约,只能现场排队拿号。 梁京他们六点半抵达停车场,再去店里取号,前面等号的就有四十多桌了。 且早茶只到上午十点。可以排队拿外带,但酒楼本身不做外卖。 后来梁京问章郁云,为什么一直不开发外卖服务哦,这不是你们商人该有的头脑啊。而且,对于我们这种懒癌患者,起个大早喝早茶,简直是受罪啊。 章郁云:美食总是要此情此景地去享受的,拂云楼的早茶在于,它的盖碗、茶叶、餐具、笼屉、点心以及服务你的那些职业素养,最后,以上装在拂云楼这个锦囊里。 这才是一个系统的品牌。 就在梁京把他理解成匠人脾性的时候,章总又反驳:也别说这么神叨。其实就是我们做过市场数据统筹,一来外卖影响食物本身的口感、口碑,二来传统鸣堂的经营模式更易于激发消费者的饥饿欲。 梁京:呵,商人。 等号的外廊上,梁京呵欠连天。她起早了,今天又没外人,素面朝天,低低梳了个马尾。 陈妈去上洗手间好长时间了,还没回来。Elaine不放心,怕老姐妹出门少,这里又是庭院格局,迷了方向。 梁京去洗手间寻陈妈,果然人不在里面。 她即刻打陈妈手机,后者陪Elaine出来的,压根没带行动电话。 没有他法,梁京只能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找,没见到人影,就又折返回去。原来陈妈从洗手间出来,方向走反了,好在也领悟过来,抹身就往回走。 远远地,梁京看到陈妈从庭院那头的月洞里出来。 她将想出声,月洞那头是拂云楼员工泊车进出通道, 清晨七点,东边日出已然昭示个炎炎天了。 梁京眼见着有人从陈妈的身型轮廓里微微错开, 白衬衫上晕着烈日的光,披出些浓重的失真感。 他有随行的人,一位身姿婉约,步履款款的年轻女士。 那女士和他说了句什么,章郁云清淡一笑,那从容地笑还未在唇边尽数散开,就被迎面撞见的人,骇停了。 他人从鹅卵石铺陈的花街上拾级而上,正好陈妈也走回梁京身边,后者扶住陈妈,扭头就走。 陈妈没看见后面的章先生,自然也不知道圆圆这是怎么了, 章郁云看着廊檐东墙菱格窗分割出的光,从她耳际、眉心到脑后一一擦过: 行云流水般地一个负气而去。 第八章、无关风月(2) 章仲英得知老大和庄家小姐约的时间是早上,还是去饮茶那种起大早,手里练字的毛笔胡乱掷进笔洗里,溅出的水打湿了章郁云的袖子。 他问章郁云,有人相亲这么相的嘛?啊!混账! 章郁云架腿而坐,双手一摊,人畜无害。我实在没时间。下周还要开招标会,工厂一厂岩井还约我去看样品,秦晋那里给我派了好几个social活,他不帮我去,光累我, 对了,还有您那个基金会,爷爷,要不您帮我去,我这才能空出几个小时来。 章仲英:……,滚罢。 孙姆妈往他住处送吃食的时候也念叨郁云的乖张,你阿姨估计气得要在家里跳脚了。人家庄家也是体面人家,正经矜贵的独生女,和你相亲,要起个大早梳妆打扮。 整个S城都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不讲理的来。 庄小姐这个当事人倒不怎么吃心,反过来安慰章郁云,我反正都要晨跑的。况且由拂云楼的少东亲自招待,也算是一码抵一码了。 她告诉章郁云,你们拂云楼的桌位真是好难等的。 也只有和父亲他们来应酬,才有特例。和朋友寻常来下馆子,都只有老实拿号。 章郁云:“下次你来直接提我的名字,他们会给你安排的。” “即便我们这次相亲成不了也可以?” “当然。” 庄小姐莞尔,“我在想章先生的名讳会不会累到你的员工忙不过来哦?光前女友消费起来,就不少罢?”庄小姐果真是来相亲的,想知道的就果断问。 “不会。因为我这人浑不吝,和我分道扬镳的女士都不稀罕拿我的名字讨任何便宜。”章郁云和颜悦色地应对着对方的问。他们说话间,一分钟前章在员工群里@的保良寻了过来。 保良是侍应一部的副理,今日当早班,“章总,早。” “请庄小姐上楼,先看茶,我随后就到。” “好。” 章郁云把自己从酬酢里择出来,顺着庭院的外廊一路到了等位区,不多时便寻到了人,他猜得没错,进了大堂不至于冒失到后院去。 梁老太太在,他的殷勤很好出发。 庭前人声鼎沸,庭外流水抱石的人工湖上,风波渺渺。 “您来饮茶?”章郁云特意提高了些声音,风流云散的眉眼,端敬问老太太好,也挑明了来意,刚带朋友从后面进来的时候,看到圆圆了,想着该是梁奶奶过来了,“她一个人不至于愿意起这么早来吃早茶。” 梁老太太意外也不意外的受用,回应郁云,“趁今天天好,出来转转,圆圆头一次做东。” 某人负手而立,闻言一笑,“嗯,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做东人显然面面俱到得很,她的沈三哥也没落下,“难得您来我也在,圆圆孝心,也算我一份。” 章郁云请老太太他们上楼坐。 郁云亲自来又亲自安排,贵人事忙,老太太也明白他不是假意的人。 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一番话寒暄至此,归坐的梁京都沉默无言,上楼的时候,她也拖沓落后。按她的意愿,才不稀罕这种便宜恩惠呢,可是她不能发作,免得奶奶看出什么来。 何况她为什么发作,发作才叫人笑话好嘛? 不外是一个朝秦暮楚之人。 像是听到她心声了,章郁云先行领人上楼,在楼道拐弯缓步阶上,他又刻意停步下来,侧首过来望她。 于他,无可挑剔的东家礼数,请落后客人上前。 于梁京,她难捱极了。顶着他站在高处的审视,硬着头皮从他身边不卑不亢地经过。 沈阅川在楼梯台阶最高处看着他们,或只是看圆圆。 章郁云跟着梁京一阶阶上来,最后,与沈阅川齐肩平视。 这娘家人和上回一样,苦大仇深得很,章郁云甚至想玩味地问他一句:沈医生,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安置好梁家人进包厢,章郁云也不久留,他表示他那头还有朋友要招呼。 临去前,一副与梁老太太倒苦水的口吻,“爷爷听了我阿姨的话,给我张罗了个相亲,老太太要过去帮我张张眼嘛?” 梁老太太一听连忙赶他去,又怪罪他,“还有工夫和我在这贫嘴,晾人家姑娘在那干等,太失礼了。” “是。我知道……” 某人还是局外人般地低着头,不闻不问状,像极了那次梁淮安儿子百日宴上会她的模样。 是,章郁云如何不知道晾那庄小姐这些个时间太失礼,但人总要紧着上心的来。 因为她不声不响偏就撞上来了呀。 姑娘明显是气恼了,但这恼,章郁云得问问清楚,是单纯看不惯他的行径,还是排他意识的吃味呢? 前者他不稀得她怎么看,后者他就要问问她,吃味作甚呀,姑娘你许我什么了嘛,就吃味! * 回到庄小姐这边后,章郁云明显心神虚晃得很,像风烛上的火,拢也拢不住。 说来饮茶的人,盖碗都懒得揭。 正巧方秘书给他来电话,他干脆佯装有公事谈,再次溜号出来。 前几天,他托方秘书办事的。 三天还没有,方秘书就给他找到了,加急包裹将将抵达。今天周六,她问老板,是周一带给你,还是你要给到谁,需要给你去办? “如果我半个小时内要,你会不会觉得为难了?” “半个小时?”方秘书有意见。 “嗯,及时雨那种。” “你在哪里?” “拂云楼。” “好,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 方秘书的先生是做基建工程的,常年需要跟着项目跑,夫妻俩聚少离多,但感情很好,二人从校服到婚纱。 章郁云吃过他们的喜酒、孩子出生的喜蛋,就连他们女儿现在上的外国语学院附小也是章郁云托人给他们联系上的。 方秘书是个能干的人不错,但最主要的还是她认章郁云这个老板。后者这才公私不分地凡事都央托她。 三十分钟不到,方秘书驱车如约到了拂云楼下,保良替章郁云下楼拿的。 再送到章郁云手里,他当着庄小姐的面拆包裹,是本书。 庄小姐随即就问他,什么书? 章郁云简略翻了翻,确实依方秘书所言,是本孤本,后者托朋友在下面县城图书馆里找到的,馆里正好要更新掉这批通俗读物。 书封及里面正文纸张都泛旧泛黄,装帧也勉强,胜在正版。 他合上书,鼻息里旧书散漫出来的陈旧味道,许久挥散不去,“不知道,帮人找的,好像是个……鬼故事。” 庄小姐微微错愕,因为眼前的章先生似乎比她耳闻地和善近人多了,甚者有几分少年恣意的促狭感。 * 中元节那晚,章郁云送梁京回去,到了地方,他从她车里下来,再问起他关心的, “那本书找到了嘛?” 梁京不答。 “找到就找到了,没找到,我帮你再找找看。” 他一并说,一并俯身单手把着车门、探些身子进来,夜风也随潜进来,驱散车里的冷气,烘得二人暖洋洋的。 话像是征询又像是不容置疑。 他在等她的答案,不远处,他的司机也在等他。 两辆车子各自跳灯,闪烁,此起彼伏。 车里人总有一种本事,仿佛能同时间比枯坐。末了,还是章郁云比不过她,轻轻声音,喊了她一声,“梁京。” 她手从方向盘上松下来,从包里翻出笔和便签纸,潦草字迹写了几笔给他。 章郁云就着她指尖接过纸上的信息。 彼时,他和自己打了个赌,他会先找到。 所以,他才一本正经跟方秘书说,我三天之内要,且别拿盗版私印的敷衍我。 * 章郁云示好女人,有送鲜花、手袋、珠宝、车子,再讨巧点,干脆合同标的,就是没送过旧到市场都容不下的绝版孤本小说。 那晚分别前,他有问,“讲什么的?” 梁二小姐:“鬼故事。” 章郁云:“……好。” 与庄小姐的会面,到早上八点过一刻,章郁云正式提出结束。他表示不能亲自送庄小姐回去了,他还有事,只能安排司机跑一趟。 “是和这本旧小说有关的事?”庄小姐慧黠且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章郁云一点都不狼狈,甚至感谢庄小姐的促狭,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心不在焉极了,我想哪怕只是这样相亲形式的会面,不够有诚意,对于认真想见面的人都是一种不公平。章郁云对庄小姐说,我这话丝毫不虚伪,庄小姐,你值得更好的。 “我认同你前面所有的话,唯独最后一句,真正喜欢一个人,不谈值得不值得的。” 庄小姐正式提出告辞,走之前,她说要宰一回章先生,“送我张贵宾卡吧,弥补你今天的、兴致缺缺。” “好。” “祝你好运。” “嗯?” “旧小说。” * 梁家的早茶聚会比章郁云想得收尾的早了些,他再次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扔已经准备结账了。 因为章郁云提前关照过,木兰厅挂他的账。 可是“做东人”执意要自己买单,正巧章总过来了,服务生略微为难地看老板一眼,后者索性由她去,手一挥,示意服务生给客人递账单。 因为是包厢,消费自然比楼下堂食贵。 沈阅川关键时候,体恤也打趣的口吻,他与梁京挨着坐,手搭在她椅背上,“够付嘛,不够,我借你点。” 梁京没有积蓄,那点微薄工资全贡献出来,沈阅川说,他于心不忍呀。 再说,我们喝得那两盏龙井拼香片,就不少钱了,我帮你付这两盏茶钱吧。 做东人被打趣地红了脸,她才想说什么的时候, 章郁云几步走到她跟前,接过她手里的账单,略微瞄了眼,依旧与她本分交集的口吻,只是来话别长辈: “老太太,我还有事,得先走了。过来和您打声招呼。 今天圆圆做东,我也不好拂了东道主的面子。茶水算我的,由她结点心钱。”说完,知会服务生重新打账单。 * 章郁云从后院离开的时候,碰到了送庄小姐离开再回头的保良。 保良是章郁云破格提拔的最年轻的副理,灵巧识相有眼力见。 眼下,他看章总脸色不大好,也不敢往枪口上撞,只小心翼翼问候老板一句, “您要走了?” 话音还没落,章郁云将手里的西服,连同本绿色封面的书,没好气地全甩给保良。 后者被老板的西服外套糊了一脸,急急扒拉下来,只见章总极为负气的样子,一味往前走。 保良也不敢去追,手里的衣服和一本书,棘手得很。 才想着,先替老板收着吧,还能怎么办。 没成想,他才回头走了一步,终究走错了,身后的人突然喊, “回来、” “把书还给我。” 第八章、无关风月(3) 新北区那宗金融用地,经过最后一次报价,章氏的景风置业以13.97亿元人民币最终竞得,楼面价13867元/平,溢价率10.93%。 这个投资项目,章郁云足足长线跟了有半年有余,如今总算初步落定,接连熬了三个通宵,心上发条一松,人也散了。 他人起着高烧,坐在会所包厢里喝酒。 梁淮安进来和他问好的时候,章郁云在吃退烧药。 前者关怀的口吻,云哥,吃抗生素别碰酒呀,小心身子。 自从上回那次纰漏,梁淮安的代理公司被平旭采购高层降了供应商等级后,业务数据明显骤滑,且短时间内难以回暖,这就是大客户能支持强济维.稳的霸道。 这类降级惩罚,半年内没有特殊背书关照,很难撤销。 梁淮安私下约过章郁云好几次,都被后者秘书挡回来了。今儿个趁着章家喜讯头条的空档,他想章郁云也不至于开心庆功间,还和他置什么气。 左一句哥哥,右一句恭喜。 章郁云嘴里含着块冰,清瘦周正的面上不无抱恙之色。对他梁某人的无限殷勤并不受用,只一双眼睛,清笃分明地盯着梁淮安瞧,不言不语、不置可否。 包厢里还有秦晋和许还业,这二人同样学主地一副不热情嘴脸,各人顾各人。梁淮安也只能硬着头皮到此,虽说他是来求人的,但也看求谁。他顶明白章郁云,求他也得拣着点颜面,不要脸的那种求法,章郁云最瞧不起。 于是,梁一副略坐坐就识相出去的托辞时,章郁云发话了,“我问你个事。” 梁淮安一听瞬间来了精神。 “我前几天在拂云楼请客,碰上你家老太太了,精神不大好,听说是家里又起风波了?”章郁云觑梁淮安一眼,傲慢地打听人家家务事,还一副严肃神色,俨然警告梁淮安,别拿哈哈话来打发我。 梁淮安还真憨憨笑两声,精明人过招,不是死在对方精明上,而是跪在自己的聪明误上。他听章郁云这么说,只当老太太和他抱怨什么了。 抱怨什么呢?无非是斯嘉,老太太左右不喜欢他们俩,眼里心里只一个圆圆。 梁淮安与斯嘉一母同胞不错,但到底男儿铁石心肠些,或者换句话说,男人更懂男人些,他时常劝斯嘉,那章郁云就是个花花公子哥,你能擒得住他?有些心思,想归想,认真过头就是傻了。 斯嘉是自幼就喜欢章郁云,小时候和他说一句话都要脸红的主。 梁淮安关键时候还是有点兄长样的,他跟章郁云说,“云哥,都是女人间的口角。我知道你无意斯嘉,但老太太一味偏帮圆圆,女人家终究心眼小了点,就起了争执。我那个妈你不是不知道,我也知道老太太怄什么,我妈打了圆圆那一巴掌,伤了老太太心了,我和我爸已经说过她了……” “打了一巴掌?”章郁云冷不丁地重复这一句,再问,“为什么?” 梁淮安还没听过神来,“还能为什么?气不过呗,梁京那身份,终究是我妈的心头刺。” 章郁云闻言,冷笑出声,“呵,心头刺就可以打人了?那我不是可以天天杀人放火了?” 继而,他章某人很不客气地数落梁淮安,“你妈的心头刺不该是那个孩子,而是天天和她同床共枕,外面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腿,吃坏肚子还要自己老母亲给他揩屁股的没出息男人。” 某人的刻薄,噎得梁淮安来不得来、去不得去。 “还有,从今天起,叫你那个胞妹别胡思乱想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嫁不嫁人不打紧,只要别在外面扯什么因为我就行。我这人虽说不爱惜名声,但也有吃不消的时候。喜欢人不犯法,但逼着人喜欢,就有毛病了。” 章郁云警告梁淮安,和你们梁家来往,原本就是我爷爷的人情世故,和我不相干。你们家的人再疯疯癫癫地和我扯皮,我可没什么好性子相与。 提到了个“疯”字,梁淮安知道圆圆的工作是章郁云找的,心惊肉跳地,以为圆圆冒犯章什么了,“梁京是不是犯病了,吓着你了?” 对面的章郁云一秒变了颜色,戾气、不快极了。 他叫秦晋给梁淮安倒酒,自己继续吃冰块,他前面问的都是引子,接下来的才是正文,“那沈阅川是什么时候给她治疗的?” 言谈到此,梁淮安不傻了,心里有个模糊不成体统的念头涌出来。因为今晚的章郁云太奇怪了,他一个劲地在过问梁家的家务事呀。 “圆圆十五岁。”彼时祖孙俩很少回S城,都是梁淮安去江北看她们。 沈阅川那时读书离圆圆不远,二人就这样半友半医的方式来往起来。 “他不是沈家嫡出的孩子,这一点我奶奶再清楚不过。但是圆圆和沈三一起,老太太从不叫他们避什么嫌。我心里约摸啊,圆圆这病时好时坏的,她又依赖他,老太太有把圆圆托付给沈三的念头。”梁淮安这话大有投石问路的嫌疑。 呵,托付? “把病人托付给医生是对的,关键是怎么个托付法?”章郁云横梁淮安一眼。他是喝了酒,但离醉远着呢。 今晚这副口吻,梁淮安搓着手问他,“哥哥,你这是……”到底没敢说白了,怕闹不痛快,可是又足够彼此心领神会。 “不行?”某人干脆得很,答梁的话,微微扬首,光明磊落极了。 梁淮安被吓得之前喝的酒全醒了,这不是闹着玩的,这算什么事啊,东边不亮亮西边。 “……”他才想给章郁云找台阶下,你喝醉了, 却听到章郁云道,“我可以给你提前解禁,回到原来的A级,因为什么,你心里清楚就好。至于该怎么做,也心里清楚就好。” 梁淮安眼里是有生计的,且他也想顾好一家子,章郁云相信他是个明白人。 “云哥你说真的?” “再问我一句,就成假的。” 这晚,与秦许二人散伙前,章郁云叫许还业代为转交一样东西给某人。 许还业先问他好奇的,“1997怎么了?”他听章郁云和梁淮安说得糊里糊涂。 “她很好。” 章郁云这副狂酷拽的嘴脸很招人烦,许还业嫌他,“那你自己给她呗。什么鬼东西啊。” “你又知道了,是个鬼故事。” 许还业打趣他,“哦,所以你先中邪了?” 章郁云一怔,面上寡淡,上了自己车。 留下的两人一庄一谐目送老板离开。许还业问秦晋,有没有觉得章某人最近很假把式,看来那1997上头得很。 秦晋知晓其人了,但对于章郁云此番行径,一时间,事不关己却也难高高挂起。 * 书是给你送到了。但对不起,收货人并无任何答语或谢,叫我转达。 工作室开平旭设计稿2.0研讨会,章郁云没有听会,许还业给章交设计节点报告时,二人在电话里扯闲篇说起来的。 次日,章总来许工作室,循例看账、签字。因为平旭2.0的设计图稿如期pass,章总作为甲乙双方,请大家喝下午茶。 小乔负责统筹记录,问到梁京要喝什么的时候,后者摇头拒绝了,说最近戒糖,胃也有点不舒服。 小乔提醒她:喂,章总请哎,你这么拂面子的!听到了,大佬。 章郁云约了人球场上谈事,许还业跟去技术支持,临走前,许的座机响了,他管章要了一刻钟,要他先下楼。 大佬并没有下楼,而是站在门禁关口处,洞开一扇磨砂玻璃门,身高腿长地立在那里,往里间望,无情目光,叫人头目森森。 活像个断头台上的监斩官。 梁京才不介意他听没听到,他只是请个下午茶,又不是长生不老的人参果咯,非吃不可。从章郁云进来到现在,她都是伏案干活的自觉。 其实如果可以,她很想把书还给他,那天许总给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她请许总还给章先生。 许还业骂人:当老子送快递的啊,你俩是舌头都闪到了嘛,有话不能自己说! 梁京就当自己嘴巴养青苔了。她才不会找他说半个字,因为章郁云这个语言擅长者绝对会完爆她,她才不会给他任何羞辱自己的机会。 他也不值得。 梁京甚至想把刻在脑海里的那些痛楚,悉数全推渡给他,叫他明白,不值得的人,也许你轮回遇到他,都始终还是不值得。 当然,前提是,他不当她是个精神患者。 * 这日快下班的时候,彭朗接到客户的电话,在案项目的一轮工艺报价,需要当面对一下成本预估分析。 他们交涉的采购工程师只有今晚有空。 对于这种临时外勤,彭朗一个单身汉已经习惯了,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捉梁京一起去,后者已经主动请缨了。 她想去。 与其叫脑袋空着想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踏实学点维持生计受用的本事。 他们抵达客户公司的时候,一日朗朗乾坤下来往夜色弥漫里过渡时,闷声听到几声雷,随即,一场暴雨裹挟着飞沙走石,如同灾难电影般地倾覆在眼前。 天气预报今天没雨的。 客户的采购工程师还要出差,一场大雨也许要困住行程了。 会议室里的照明灯,被外面的电闪雷鸣震慑地明灭了好几回。梁京出来的急,没有带外套,这里冷气又好低,她寒津津地。 小时候她和同学在家里玩闹,彼时,她们还住在崇德巷那里,陈妈总不肯圆圆打雷天大笑大哭,说没得冲撞了菩萨。 陈妈说,他们巷子里就有小孩雷雨天无故傻掉的。 从那以后,梁京就有点怕打雷,小时候是不懂事地怕,如今是单纯怕那声音,像空碾石磨的声音,碾碎人间。 会议一直到晚上七点半才告一段落,彭朗想请客户一起吃饭的,对方采购负责人还是要赶行程,高速封路的话,他们就在底下走。 彭朗也就和梁京回头了,他们不回公司,彭朗开的车,他说先送梁京回去。 谁料他们上高架没多久,车子就抛锚了,彭朗这辆车是二手的,保养得又不勤,他要梁京帮着坐过来发动点火,他去下面推推看。 二人通力试了两次,也是无济于事。 外面的雨小了些,但短时间没有休停的势头。 只能在车后尾处放了三角警示架,打电话叫拖车。 一时间拖车公司的救援车也保不准什么时候能到,因为在高架桥上,彭朗不放心梁京一个人夜里又是雨天地这么走下去,更不好意思叫人家女生陪着他等。 就给许还业打电话,问师兄在哪里。他这里出了点麻烦。 * 许总和拖车公司的车前后脚到的。 不过许还业没开车来,他是从章郁云车里下来的。 高架上不能久停,许还业知会梁京,“你先跟老章走罢。” 许说话间,气息里重重的酒气,像是才从酒局上下来的,梁京听清他的话,也没动脚步。 她包里只一把遮阳伞,这个懊糟落雨天,拿来挡雨了。 彭朗和拖车人员在交涉填单,许还业再次催1997,怪她,墨迹什么,都快落汤鸡了,你上章郁云的车子,把你手里的伞给我用才是正理。 她不要。她才不去。 梁京不识抬举的结果,就是前面那辆奔驰迈巴赫上的人,亲自下场来gank了。 只见章郁云从车后座上推门下来,夜幕笼罩里,人逆光而行,身上没着西装外套,白色商务衬衫袖口散着,细雨带风全沾落在他衣服上。 没几步到梁京跟前, 戴腕表的左手先来摘了她的伞,扔到地上,再一把扣着梁京的手腕,眉眼和他的话一致性地不快,“你拗个什么劲!” 几乎是扽着她往他车里去。 彭朗看章总拎梁京跟拎小鸡似地回前面的车上,一时间糊涂极了,这是……什么情况什么关系…… 许还业拣起地上的伞,“小场面,家务事。” 第八章、无关风月(4) 章郁云喝酒了。 他把梁京塞进后座上,随即挨着坐进来时,梁京感官里全是酒精味。 手腕处火辣辣地疼,他手劲箍得。不等有她有任何意见,章郁云关照司机,“开车。” 一并说着,无名之火地扯松了系地端正的领带。 直喇喇地来问梁京,更像是审,“我问你,你杵在那儿能干嘛?” “车子抛锚了,你脑子也抛锚了?” 回应他的还是她最拿手的沉默。 此前章郁云看她默默的样子,是矜贵,是惹怜,甚至能撩拨动他, 他喜欢她这样慢怠倦思的眉眼,带着些未经驯服的少女稚气,轻易松动了他的觊觎心; 但此刻,他恼火了,因为她连起码的成年人该有的游戏规则都不遵守。 “我在和你说话,梁圆圆!”章郁云说着,左手掌心朝上,去捞她的下巴,扳过来,教她起码的礼数: 看着我。 梁京一把拍开他的手,“章先生,请你自重。” 喝了酒的章郁云手心是热的,而他刚才冒犯的一下,碰到的人是凉丝丝的,即便离了手,那暖冰感也像烟草记忆一样,烙在精神里。 “二小姐别动不动和我这么端着说话。要知道,我见过的女人说自重这些,都是怂恿我反着听的。”章郁云轻浮猖狂的口吻轻易惹毛了梁京。 车还在高架上跑着呢,她不知轻重地拿手去拨车门锁。 章郁云一把拽住她的右手,把她拖近他身边,“梁京,别胡闹。拿命不当命的闹法,我可是不容许的。” “命是我自己的。”她卖力想挣脱他。 章郁云和她叫板,肃穆声音,“我们每个人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 梁京身上气息好闻极了,长发沾了雨,毛毛躁躁,她的脾气亦如是。其实不尽然,章郁云扣着她的手和她说话,“你和谁都是乖乖顺顺的,唯独对着我,总像我该了你的,我今天问问你,我该你什么了嘛?倘若真欠你了什么,二小姐只管向我讨就是了。” 他看着梁京从他膝边坐正了自己,再朝她道: “因为婚前我还是自由的。” 章郁云极为认真严肃的口吻,“上次你见到的那位小姐,就是爷爷替我张罗的结婚对象,如今见也见过了,两家家世也没什么可挑。爷爷年岁大了,总要看着我成家立室才肯闭眼的。再说句叫你讨嫌的话,我这桩事不听他的,没准章家那些原本我应得的,都要换人了。” “连我那同父异母的晏云弟弟都知道,我不过是爷爷选着持家的一枚棋子。这些年,苦也苦了,熬也熬了,我不至于在最后关头惹老爷子不快。所以,婚不婚,我个人无所谓,但老爷子如果真打定主意,我也不想违逆他。” 他说他要结婚了。 其中厉害关系都倒了一遍,很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梁京听完他的话,面上讷讷的。呼啸而驰的车里还能听到远处穹隆天际滚着几声闷雷,轰隆隆、 直抵人心。 眼前忽地涌起一片红,红烛红衣红绡帐: *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注1) 椅桐九岁,她进慕家宅子的第二年,二叔大婚。她和慕伯伯的嫡女一起溜进二叔新房,偷床帐底下的同心钱、五色果。 被老太太罚跪了祠堂,明明是阿姊带圆圆去的,最后挨跪的只圆圆一个。 老太太说姑娘家的爬喜床犯了晦气,訾家才进门的新娘子一味求情也不管使。 圆圆挨了整整六个时辰的跪,慕筠笙新婚第二日,还没和楚言一道去母亲房里请安奉茶,就先来看了圆圆。 他问她,“果子好吃嘛?” 圆圆哭地鼻涕都横开了,求二叔送她离开这里。这是她进宅子一年以来,受了委屈就重复的话,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家去,回崇德巷那里。 她问二叔,昨个晚上偷拿钱和果子的不止我和阿姊,最后挨跪的只有我一个。我知道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慕家正经出来的孩子。 “你喊我什么?”慕筠笙问她。 “二叔。”圆圆道。 “喊二叔就是慕家的孩子。其他的别管。” 椅桐无名无分地待在二叔身边十年,起初不是慕家正经的孩子,最终不是慕家正经的媳妇。 她被迫落下那个胎时,曾怨怼慕筠笙,也许我真是不详晦气的。 当初爬了二叔大婚红绡帐的喜床,冲撞了您和主母,以至于你们至今都无嫡出孩子。 今时今日,又无缘保住自己的孩子。 二叔,我不是来报恩的,是来作孽的。 我还心心念念地劝慰自己,至少喊你歧臣的时候,你是我的。 其实惘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开始红烛到天明的时候,就注定你我从来路人。 * “请送我回去。”久久,梁京出言道。 左边那只冷冰冰的手来扒章郁云的手指,固执地要他放开她。 那晚梁淮安问章郁云,她是不是犯病了,吓着你了?章不快极了,仿佛无形之中被人揭露、点痛地是他自己的伤或者丑。 眼下,梁京就像她兄长口中的那样,情绪突兀,山雨欲来的样子。 章郁云反而平静了,他轻易叫她解不开桎梏,由扣她手腕到干脆十指交错。 梁京彻底被他激恼了。“章郁云,你放开我!” 身边的人极为倨傲薄情的颜色,“这就是你不好的样子嘛?” “我想回家,我说我想回家,请送我回去。”情绪进入一种机械宣泄的亢奋阶段,章郁云眼见着她极力忍着的泪,因为肩头不住地发抖,而失控落了下来。 她哭了。这孩子气的眼泪瞬间招惹得章郁云额角发涨。也许不用问、不用查,他已经接近事实真相了。 “好,我送你回去。”轻声应下她的话,章郁云人也靠近她些,无任何欲念地拥她入怀,试图叫她平静下来,喊她的名字,“圆圆,轻松点。是我不好,和你说些有的没的……” 车原本按计划是去笼沙公馆。章郁云在那里有住处。 但他临时改变了路线,知会司机,就近出口下高架。 司机小关即刻打了右灯,车子从匝道口缓缓下来,“章总,下面去……哪里?”小关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章总严肃神色抱着个妙龄女生。 “车子靠边,你下车。” “章总,”这里好像不能停车…… “我让你靠边、下车。”后座上的人终究发作了起来。 小关惶惶之色,车子靠边泊停,人从车里下来了,规矩走开了些,待命自觉。 * 章郁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自身出发,司机在与不在,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但他想梁京清净些。 他送她回去再简单不过,可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且他野蛮极了,无论是她的病还是命,他都不想眼睁睁渡到别人手里去。 抱着她的缘故,她额头抵在他下颌处,能感受到她的温度,有点发烫,像是病中的低烧。 “圆圆、”他喊她一声,她就哭得凶一些。 试了两次,章郁云放弃了,由着她抽泣般地在他怀里颤抖。车里开着照明,像一盏孤灯,照着两个夜不归人。 他的腕表时间可以作证,梁京这样的汹涌的哭,持续了有二十分钟。哭到最后,不是她不想哭了,而是哭不动了。 章郁云出声问她,“完事了?” 声音经身体共鸣出来,梁京这才反应过来,她挨着他的脖颈,哭潮了他的衬衫领口。 随即,过河拆桥地从他怀里坐开。扭头就想下车。 章郁云拉住她,“喂,吃相太难看了。”他讥讽的口吻,逗趣她的情绪“回蓝”。 一时间,无人回应他的话。 章郁云也不想要这句答案,他只想问问她,“那天在拂云楼,看到我跑什么?” 他告诉她,因为她,他相了场浑浑噩噩的亲。 原本就是应付家里的差事,被梁京撞见,他倒像是个恶人了。 成或不成,她反正看不好他了。 “是不是?” 梁京离他远远地,靠着车门那边。 孩子气极了拿手背抹眼泪。章郁云坐挨过来,扳过她脸,拿襟前的领带给她擦。 “那本书原本在拂云楼那天就要给你的,我再进包厢,你和你的沈三哥,为了两碗双拼茶在那惺惺相惜的样子,真是叫人倒胃口。” “顺便告诉你,龙井和香片拼起来喝,一点都不好喝,土老帽才愿意这么喝,这么花两倍的价钱被宰。” 梁京听着他的话,微微咬了咬后槽牙。 章郁云见状,得逞地笑,再一秒归无,“前几天,我听梁淮安说,你奶奶很喜欢沈阅川,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对不对?” “……” “我不喜欢他。一个心理医生占着医疗的便利,和病人不清不楚,这和外科医生爱心肺、胰脏标本没什么区别。” “你瞎说什么!”梁京目光与言语一致地反驳。 “说他爱标本!” “……” “那标本爱医生嘛?”章郁云热热的呼吸吹拂在梁京泪干的脸上,紧绷绷的,忽地,他自问自话,“标本不爱医生,我知道。” “饶是如此,听淮安说,老太太要把你托付给沈阅川。我听后,舍不得极了,梁京,你明白我说什么嘛?” “别和我拗劲了,大家扯平了,我瞒着你相亲,你的三哥哥也怄我一回。” 梁京到底没他厚脸皮,想把自己择干净,“你相亲关我什么事,你结婚又关我什么事?”心口不一的下场就是嘴上说着,眼泪就又来了。 “结婚的事,骗你的。”章郁云拿话来截她, “先前和你说的还有效,自己的太太,得自己满意。” 他百分百是故意的,故意拦人陡刹,不翻车都难。 梁京难堪气恼一处来,失魂落魄地咬唇盯着他看,章郁云问她要说什么,她又不作声。 不言不语最耗人心神, 末了,章郁云干脆拿手来蒙她的眼睛, 他袖上有香水味,手上有烟草味, 梁京听见他低声道,“不准你看我。”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撒帐词。具体内容没考究,引用出处也来源网络,如果有错处,请指正。 第九章、溯游从之(1) 最高级的快乐,往往和忍受沾边, 或者它必然是有痛感的。 工作、克制以及……爱。 梁京揭开章郁云蒙她双眼的手,泪湿横在脸颊上。 四目以对,姑娘家很难没怯意。 章郁云用沉默把凌驾在理智之上的那些本能欲望一一溃其破碎,硝烟余味里,他朝前坐好身子,认真怪罪的口吻,“梁京,今天你吓着我了。” 梁京闻言受挫的颜色。 章郁云一边降下车窗,伸手示意司机上车,一边侧首朝身边人说,“眼泪真多。” 司机小关重新上车后,章郁云知会其,去华浦路,送梁小姐回家。 他口吻怪怪的。去哪里没什么毛病,可是这么信誓旦旦地同司机说送梁小姐还是张小姐的,梁京觉得很没有必要。 但他不是那种说废话的人。他在自己司机面前,郑重点明梁京姓氏,分明在自作主张。 梁京愤恨地想驳他颜面,你是不是错了什么主意? 可是又不好意思出口,他话里或许有歧义,可是她正经去驳,才显得幼稚浅薄,没准正中他圈套。 眼下就是。章郁云看穿她心里有琢磨,故意无辜地问,“有什么不妥?还是,你又不想回家了?” 梁京放弃和他说话,纯粹,言多必失。 车子送她到小区西门,她要就在门口下车。 章郁云由着她喊停司机,看她惶惶要逃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像在作贼似的,摸摸索索的,是你见不得人,还是我见不得人。” 梁京一个晚上都被他赶在下风,临走了,不想受他欺凌,卸磨杀驴地回了一句,“你!” 然后从他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溜进大门里去。 章郁云被她一字诀顶嘴逗乐地半晌没回过身来,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降着车后窗,由风舔着他手上烟的火星子, 烟灰吹花了他半身,也懒得掸。 外面落雨已经停了,经过的香樟大道,树上吸附的雨水抖落下来,捎进车里,章郁云迎面兜了一脸激灵。 依旧没挪身子,雨浇过的城,披着晦涩朦胧。车前的灯,像两只野兽,觑着发亮的一双眼,破开这烟笼寒水般的阴森。 终究,总有抵达。 章郁云宿在笼沙公馆这里,临下车前,他头一次有闲心过问起司机个人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关,关望亭。” 对方三十开外。跟章郁云的司机,他都不要年纪太大的。一来跟着他跑起来,没多少日夜之分,年纪大的总归有家庭要顾,开起夜车来,到底精力有限;二来,他生意场上,多有些旁门左道的差事,年轻人或同龄人,派起来、用起来,较为灵巧些。 打发掉先前那个司机时,章郁云就和方秘书言明过,找个本地人,知根底些。 眼前这个,所谓小关,其实年岁该和章郁云差不离。 今天阵仗闹得有点开,自己人还好说,前车之鉴,章郁云有必要留个心眼。 “好。今天、辛苦了。”老板亲自.慰问。 关望亭骇了一跳。憨笑才想回话时,章郁云已经推门下车了。 * 次日,梁京是打车来上班的。 彭朗面上还好,一如往常地教梁京干活,指使她也在前辈权限以内。 倒是许还业。 他忙一上午,出来问大家中午吃什么,给他带一份。 小乔正好有几个员工的加班单、差旅单要许总签字,他干脆站在梁京工位旁借了她的笔签完一大摞单据,看都没看。 把笔扔还给梁京时,顺便歪着头打量起她。 梁京戒备地神色,仰头看许还业,“许总,您有事嘛?” 许还业内心疯狂OS:瞧把你能的。 这丫头怎么看也不是哪里有毛病的主啊。我就说吧,他章郁云绝对没安好心。 这算什么事?我这是给章郁云养小情人啊,还是发工资那种。 这都不重要了。 “昨晚怎么说?” “什么?”梁京呆呆地。 许还业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不来事。他好奇极了,章郁云是怎么和她交流的。还是说,公子哥见的女人多了,到底是一个循环,返璞归真? 美则美矣,总觉得没有烟火气,像朵没根基的富贵花。平民养不起也养不活。 唯有待在那矜贵的恒温恒湿生态玻璃花房里。 许还业到底信了那句艳俗的话:别得罪女同事,没准明天她就成为你的老板娘。 “没什么。”许还业没头没脑地冲梁京说,你好好的。 (别惹大佬生气。我们就都会好好的。) * 章氏拿下新北区那块地,内部有个庆功酒会。顺带着制造同行今年下半年的商洽会轮到平旭牵头。 两好并一好。 章郁云的秘书给许还业寄请柬时,上面还有一个名字,不是两份请柬,而是许的这份上有梁京的名字。 回头许还业就给章郁云打电话了,这是什么意思? 章郁云:意思就是请你们俩啊。 许还业:那你们章氏抠到舍不得多出一份柬? 与会名单,礼宾部都会细列出来,多一份不多,少一份也不少。但章郁云到底没叫方秘书单独加梁京的名字,而是敲在了许还业名下。 这里面思量许多,一来,单独请她,姑娘未必肯来; 二来,章董会出席,眼皮子底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章郁云不是那种晃荡的人,没板上钉钉的把握,他不会下寸劲,更怕弄巧成拙,要知道家里家外,多少人等着他出错; 三来,许还业难为这小章总。他问章,既然这么不成熟的情况下,又何必非要露怯呢。 章郁云没答就撂了电话。 许还业笑而不语,真有趣,章郁云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瘪。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从来不噱头,是多少人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 可见情这个字,害人不浅。沾上这个东西,和沾有瘾的毒没什么区别。 都是要驰骋凌驾你的意志。 * 对于第三点,从计划性、可行性出发,章郁云都该在记事簿上划去的。 可是他终究还是执行了。 许还业问他,他没答。 当然,这种下他颜面的话,实在不该说给不相干的人。 梁京日常加班到晚上八点,她车子快没油了,她还惦记着要去加油,倦鸟归巢般地和前辈在地库电梯口分了手,径直去取车。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小MINI车头前横着辆大G,车牌后四位她认识,8A8Y。 错看,很像……BABY。 车里的人,她也认识。 一身圆领黑色条纹短袖衫,黑色修身长裤的梁京,活见了鬼一般地不再往前。不远处车里的章郁云像是不满意她的一脸阴霾,干脆利落地放了声喇叭,随即推门下车,合门带着风, “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 梁京还在原地,不过去,“……有什么事嘛?” “……” 很糟糕的对话。 终究梁京还是挪步了,挨她车子越来越近,“你可以把车子稍微挪一挪嘛?” “然后呢?”章郁云与她隔一个车身说话。 梁京换一个手拿包,“然后我要回家去了。” 她的“家去”话音还没落,对面的人已经绕过车头过来了,“所以你得的是失忆症嘛?”章郁云发誓,他有几秒真心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不相信有女生敢这么蹩脚地玩白嫖不认账这套,他几步路走近她时,甚至想吼她,老子口干舌燥的那些话是说给狗听了嘛! 章郁云板着一张脸朝梁京挨近,后者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两手往身后背,话也冲口而出,“章先生,上面有摄像头。” 章郁云狠狠白她一眼,再看她窘地一脸红,不禁好笑,我是做了什么,需要忌惮摄像头。 他无声过来拉梁京手时,梁京这回认真了,“我并没有答应章先生什么。我想,请你也不要误会我什么。” “答应我什么?”章郁云反问她,很好,她并没有“失忆”。 梁京讲不出口。好像从头至尾,他并没有求什么。 没有求解,自然没有答案。 章郁云和她说了庆功酒会的事,不去想她会不会肯来,不去想见爷爷的时机,只告诉她第三点, 因为最近太忙了,正经能见你的机会很少。 就……“我想你能来。” 他试着把她往正常的、平等的浅社交圈子里领。 话说得认真极了,梁京甚至都不敢抬头去看他,有点心惊肉跳的错觉。 “方秘书帮约的闭店服务是到九点。” “什么?”梁京抬头问。 她名义上是陪许总去酒会,但是行头是章郁云帮她买。 梁京攒足了勇气想拒绝他的,还是被他抢白了,“我车子在这内部行车道上违停了一个多小时了,摄像头都看着呢。”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时间仿佛真空了一个世纪。 “你……挪一下车子。”到头来车轱辘二小姐还是这句话。 “不挪,挪了你就要家去了。”这人很烦,学舌别人的话。 “我想自己开车去……,不想第二天打车上班。”梁京这话说地轻飘极了,像是浮在空中那样叫人听不大真。 章郁云有点很好,就是无论别人是真难堪还是假难堪,他都不深究,也不强打趣。 听到他要的答案,痛快一句,“成交。” 然后上车,前面引路。 * 一路跟车的感觉很新颖,梁京知道他是刻意松着油门在等她。 她只管跟着他的车跑就行,减速、打灯、变道、拐弯,全是。 到达名品店,他一把进库。下车看戏般地望着梁京三四回才勉强把车倒进去了。 后者下车阖门落锁时,老司机点评她的车技,“多余动作太多。” 好在选衣服、鞋子上面,扳回了一点女人与生俱来的颜面。 又或者梁京第一眼就看上了那条复古红丝绒礼服。 褶皱、不规则边缘裙摆剪裁的红丝绒长裙,黑色缎用在肩部以及腰间点缀。 衣服架子衣服架子,还是要自身撑得起来,一件衣服才真正有了灵魂。 梁京用她匀称年轻的身型,完美契合了这件衣服的质感。 导购小姐说,小姐实在太白了,白到可以自行给衣服打光了。 这类复古红与宝石蓝,向来最挑肤色的。 试衣服的人不确定到底选不选这件,既然穿上身了,她问导购姐姐,能不能拍张照。 得允后,她在穿衣镜前,用手机拍她的上身效果。 冷不丁地,章郁云在她点拍的那一下入画了,他问,“都不问问我意见嘛?” 被他一打岔,梁京放弃拍照了,章郁云还站在她身后,二人默契用镜子作媒介交流, 某人正色夸赞她,“衣服很衬你。” 不是很漂亮很不错的笼统词,而是衬你。 他说等梁京花了一个半小时,最后她用二十分钟不到的时间敲定礼服和鞋子。 章郁云说,嗯,算你的第二个优点,买东西利索。 “第一个是什么?”纯粹好奇。 “回到上一条议题。” “什么哦~” 导购小姐关键时候助攻金主爸爸,“章先生的意思是,小姐的第一个优点、漂亮。” 章郁云对此不置可否,知会梁京,抓紧时间,选手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帮我的秘书也挑一个罢。” 梁京回头看他, 章郁云双手抱臂,迎她的目光,“方秘书已经无偿为你办了好几件事了。二小姐受累,挑个礼物送她,你的名义,我出钱。” 第九章、溯游从之(2) 次日,章郁云把礼物“转交”给方秘书。 后者对于老板的馈赠习以为常。但是,“为什么会变成梁小姐送的?” “她感谢你几回的辛劳呀。”章郁云才坐下来,秘书就把咖啡、酽茶连同一摞核准文件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理这阵仗,按部就班地先看邮件。 方秘书打趣老板,“下个月教师节,我们家长都会以孩子的名义给老师送鲜花、水果、感谢卡。” 章郁云抬头扫一眼方,后者拐着弯地在笑话他,这样很……老父亲。 “我感谢你,并不代表我不会骂人哦。” “十点工程部与业务部开检讨会,下午一点答应采购一处那去支持桐城谈最后一轮报价,晚上八点回来开视频会议。另外,”方秘书说,一向给章郁云作商务翻译的那个小刘,请假了。 “是你亲自上,还是临时再叫翻译部顶一个上来?” 章郁云最是龟毛。方秘书明白老板的脾气,身边跟惯地轻易不允许掉链子。上回也是临时换了一个翻译,他嫌那女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专业词汇也不过关,坐在谈判桌上,在那吃螺蛳般地促促续续。 下半场他叫那姑娘撤了,他亲自给工程部听会的作翻译。 人家姑娘回去就哭了。 翻译还是要补一个的。章郁云说,不中用也得用,不用更不中用。 方秘书被他绕口令般的话,气到笑。老板自然是老板,他总有点矜贵的架子,就是能给你作翻译,他也不高兴。 这就是官僚主义。 最后出老总办公室前,方秘书和他谈回私事,“章董也出席,你领人去……”上回那个乐小姐就是不识趣地去老爷子跟前亮相,才黄了的。 方秘书看来,无外都是他章郁云相中的女伴。她好心规劝老板。 章郁云喝了口热茶,氤氲浮进他的眉眼里去,“无妨,我知道。” 他自然知道千丝万缕里的棘手处,但他从来不是个烫手就扔、棘手就缩的性子。 都破口流血了,也没有白淌的道理。 退一万步讲,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灯下永远是黑的。 * 许还业来接梁京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抹红影,脑子里只蹦出了四个字,烟视媚行。 说句叫他章郁云不中听的话,到底有钱人品味刁钻些,或许他更会调.教人些,今时今日许还业才真正眼前一亮地发现, 果真是个美人胚子。 举手投足间,眉眼里,有种挣脱世俗的娇俏美。这是男人审美里最原始的窥探欲。 梁京坐进许总车里,副驾上自顾自扣安全带时,许还业极为直男地来了句开场白,她长发散着,一鬓别着发,露出小小巧巧的白皙耳朵,原本驾驶座上的人是想正经夸她一句,很漂亮呀。 一想章郁云那个小气阴鸷的个性,作罢,“你……头发真多。” 私底下场合,梁京并没多少上下级的拘谨,正色回许还业,“许总夸赞女生的方式还真……别致。” 哎哟,1997还会开玩笑了。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那是了,不是人人都是章郁云的哦。”这话像是歪派,又像是警醒。 梁京闻言,面上淡淡的。 可许还业知道,男女风月之事,向来就是蝶恋花的套路,说不清他们谁是蝶,谁是花。 但谁都逃不过这么个路数就是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许还业也不好说什么,他跟了章郁云这些年,一直认为章梁二人,章少爷绝对是那个打角…… 酒会在花都酒店,许还业携着梁京签到时,碰上了岩井。对方中文还是那么烂,二人鸡同鸭讲地一会儿,许告诉梁京,岩井是平旭工程部的老大。 “以后带你去平旭开会、研讨时,你会经常看到这老头。” “老章在平旭头二号不对付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拿第二说话,那头一号是谁,梁京好奇宝宝。 进了会厅,许环视一周,朝面前十点钟方向努努嘴,知会梁京,“喏,在那,头一号,秦晋,万事跟着老章,但又不马首是瞻的一个人。” 梁京顺着许还业的视线看过去,她见过对方,在她家门口。那天对方拿着章郁云要替换的正装来接他的。 这类社交酒会,男士穿着向来乏善可陈。中规中矩的正装西服。 焦点全在女士身上,梁京的礼服颜色原本就点眼,人再玲珑清秀,好么间地站在会场中心,遥遥地盯着某处出神,她自己不知道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看人的人最后被人看了。秦晋觉察到某处这道红影,侧首望过来时,梁京不无尴尬地收回,她裙子是有侧抄处的,那天第一眼相中也是因为这点。 她尤为地喜欢裙子有侧抄口袋。 偷望人被本尊逮到,她为显得自然些,两只手想抄到口袋里,再想到场合,又连忙摘了出来。 一时间笨到不能再笨的样子。 她再想找许还业的时候,他已经和人握手寒暄起来了。梁京不好上去打扰,就自行从这样的半公半私的社交圈子里边际化。 她在角落的边椅上落座时,再次会到了刚才的岩井先生。 对方形容很老沉,反而猜不准年纪,很板正的学术派男士。后来私下听章郁云形容过岩井总工:小老头般的一个人,动不动给老板卖颜色的匠人脾性。阴鸷的,看份人事调派都像在签阅什么诛杀令。 咬紧嘴唇,素淡一丝不苟的穿扮,频率绝对一致的步伐,像军统里的特务头子。 眼下,梁京与岩井先生隔几把椅子而坐。 对方朝她温和绅士地一颔首,开口的话,是棱角很分明的中国话,你是许还业一起来的? 梁京答,是的,我是许先生的员工。用日语回的。 岩井意外,意外这小女生日语讲地还不错。 今天这样的场合,岩井毫无去融洽的念头,再打趣梁京,看得出来,小姐也是。 总工先生在看书,看得还是拼音注的,钱钟书先生的《围城》 书中开篇就提到了“兵戈之象”, 岩井在学中文,他拼拼音好艰难,好不容易描摹出这四个字的读音,问梁京,何谓兵戈之象。 梁京闻言,认真瞧了瞧对方,心上盘算了下,不紧不慢地告诉他,就是有战事的意思。 因为书中的民国二十六年,就是公元1937年,也就是日本的昭和十二年。 那年发生了什么,梁京点到为止地沉默了, 岩井晦涩一抿唇际,哦,原来如此。 “所以不是我说你,”突然有声音斜了进来,是章郁云,他陪着章爷爷,身后还有那位秦先生,“岩井,认真从我们的‘天地人你我他’开始才是正经,上来就学个什么兵戈之象,太过分了。” 章郁云一身黑色正装西服,口袋方巾是白色绢质的,两次不规则的对叠,呈现出两个棱角的小山形。 他话音落,目光堂而皇之地来看梁京,后者正色起身与章爷爷打招呼。 章郁云当着爷爷的面,无不妥的口吻,同梁京说话,他问她,你也会日语? 也这个字,触了霉头。 梁京平和地看着章爷爷,答章郁云的话,姐姐是日语老师,但不是跟姐姐学的,跟奶奶学的。 章仲英怪郁云不晓得,梁奶奶少时在日本待了有七八年。后来回国,认识了她先生。 章郁云长哦一声,再无他言。 最后是秦晋出声,提醒章家祖孙俩,迎宾酒正式开始了。 章郁云作为少东家、牵头人,代表爷爷及父亲,上台会前致辞。他洋洋洒洒的感恩期翼类的话,如同他这个人一样,行云流水,信手拈来。 酒会正式开始了,许还业彻底把梁京抛下了。就在她一个人枯坐到想悄声先走的念头来袭前,一身黑色西服搭配百褶长裙的干练女士举着两杯香槟过来与她问好。 对方自报家门,姓方,是章郁云的秘书。 “他怕你坐地太无聊会提前溜,叫我过来陪你说说话。” 梁京尴尬地接过方秘书的那杯香槟。她一时无言,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和对方讨论一下,没准你的老板上辈子是个算命先生。 “谢谢梁小姐送我的包,我很喜欢。” “我想您误会了,不是我……” “我知道,自然是章总掏的腰包。他从来不亏待下属,我们总经办的女员工最爱敲章总的竹杠了,每次拿□□跟他换钱,也没有不答应的。”方秘书和煦接上梁京的话, “但以别的女士名义送礼物打点我,还是头一遭。” 梁京彻底被噎着了,大抵章郁云身边的人都好能说,还好会说。 “梁小姐比我想象中要温和得多,也沉静得多。”方秘书私自看来,恕她浅薄,她一直以为该是个清甜可口的角色,从老板几桩反常行径推敲,至少该是那种慰藉人心的小天使。 当然,有一点猜中了,漂亮是绝顶的漂亮。 方秘书是个人精,知道梁小姐迟迟无言的潜台词。 “这番话没有讨好梁小姐的意思,但是总归是章总队伍的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况且我还收了他的包,”她自嘲促狭口吻, 最好梁小姐把我这些话,转述给章总听。” 梁京平白臊地哑口无言,她想说,她得多倒霉催的,才会笨到把他秘书打趣的话再原封不动地倒给他本人哦。 方秘书那头还有宾客要应付,梁京不卑不亢地谢过她的好意,我一个人可以的,不好耽搁了您的正经事。 对方也不勉强,略坐坐就去了。 梁京确实不害怕一个人待着,她高中休学那阵,多少个整天整夜她是一个人待着。她拒绝三哥哥开给她吃的那些药,不吃药也不吃饭,形容消瘦的,全靠营养点滴续命。 后来她试着夜读,有声朗读那种,直到自己精疲力竭。 人渐渐有了机械地困意,从而去汲取睡眠,再到有饥饿感。 久而久之,她意识到一日三餐的意义。 那是活着的象征。劳作、饥饿、休憩,时光得以重复。 许还业嘬饮几盏酒早把梁京丢到爪哇国去了,她寻不到他人。 索性从酒店宴会厅里绕出来透透气。 宴会厅外面是片小玫瑰园,草坪才推剪过该,馥郁浓重的青草香味。 梁京右脚的新鞋有些磨脚,她以到躲到这夜阑人静里,总算有松口气的空隙了,没成想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摘掉脚上的鞋子,手机里,有人发信息给她:小心有(蛇)。 这个蛇字,还是个emoji。 随即那人话音在她脑后响起:“玫瑰园里最有菜花蛇了。” 章郁云。 * 朗月星稀之下,章郁云走过来,声音比他的形容清楚,“很无趣?”所以到底溜出来了。 梁京也不起身,还是落拓席地而坐。 诚实地告诉他,“有点。” 章郁云脱下了他的西服外套,铺在草坪上,“可是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重复无趣甚至无意义的光景。” “把脚搁在衣服上,草里没蛇也有虫。”他吓唬她。 梁京不依,章郁云就俯身来捞她的脚踝,后者羞恼,她想怪罪他,唐突、冒犯。 可是轻佻无礼的人毫无自觉,他站直身子,双手抄袋,居高临下地告诉她, “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梁京想到他们先前在章爷爷面前的照面,想到章郁云在他爷爷跟前刻意的收敛,不无生气地轻蔑, “没人要你这十分钟。” 她又一次被自己的勇气侮辱到了,她甚至想问他,这十分钟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精神小差? 还是低级趣味的偷情。 章郁云那头,被她狠狠噎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角逐里,他一气之下,顺手拎起她的一双高跟鞋,就要走,地上的外套也不要了。 梁京全然不信他这么荒唐,没有鞋子她怎么走,怎么离开这里。 情急之下,只能爬起来,想喊住他,最不济留住她的鞋子。 “章郁云!”她压低声音,喊他名字,尾音里充分的示弱。 他站在一簇玫瑰花丛边,身后就是灯火通明,光辉尽力延展的边际,将二人切分开,他在明,梁京在暗。 “要就自己过来拿。”章郁云儿戏威胁的口吻。 这样的场合,她终究是怯弱的。或者说,她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刁蛮,因为有人比她还蛮。 梁京赤着脚,还不忘拣起他的衣裳,一路脚心涉及着草坪上的水珠,朝章郁云走近。 半途中踩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当真以为是蛇, 捂住嘴巴,吓得蹦出了老远。 偏章郁云看戏一般地神色笑出了声, 他是确实没时间陪她闹了,先妥协、过来给她穿鞋子,虔诚地蹲低身子。微光里,再慢慢起身,近距离审视梁京的失魂落魄,这个时候还不忘吓唬她, “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 二人急急地吵,又急急地合。 章郁云把他的外套给她披上,既然她觉得难熬,就准备放她走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去,好?” 这厢才勉强安抚平静,那厢有个小人背着手走了过来, 是章兰舟。 他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章家今日有宴会,二叔叫他跟着来。 太爷爷寻不到二叔人,才叫兰舟出来找。 * 兰舟是六岁来二叔这里的。 他们两家虽说同一个章姓,但宗亲上论,只算得上章仲英这边的旁系。 兰舟父亲因公殉职了,不久,章老太爷这边着人与兰舟母亲说,想过继兰舟。孩子一切户籍族谱的根基都不动,与母亲这里的来往也不会断。 只是把孩子挪个地方教养。 破了算命先生批郁云的凶卦。 将来郁云有了自己的孩子,或是兰舟长大成人想回归本家都可以。 以上无论那种,章仲英过身后,都会给兰舟留笔嫡曾孙的遗产。 这对于兰舟本家来说,没什么大意义上的损失,而且孩子到了章家,教育生活眼界都不可同日而语。 兰舟母亲最后同意了过继。 但章郁云终究没要孩子改口,一来所谓父子,二人其实只差了十八岁; 再来,兰舟父亲是个烈士,章郁云说,父亲永远只有一个。 最后顺着族谱年岁先后,称章郁云,二叔。 “我认识她……撞我们车的那个。” 所谓跟好人学好人,跟猖狂学猖狂。 章仲英老是念叨,兰舟如今活脱脱一个小章郁云。 “二叔,她是谁啊?” 章郁云走到兰舟身边,一只手落在臭小子头顶上,作势要拧他回头,“她是谁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也给我回去,早睡早起身体好,小朋友。” 第九章、溯游从之(3) 兰舟来章郁云名下整整十年了。他皮得很,当初爷爷相中这孩子,也是因为这一点, 说和章郁云小时候一个模子。 这么长时间,章郁云只以“父亲”名义体罚过兰舟一回, 还是因为臭小子欺负同班女生,把口香糖胡闹地黏在人家小姑娘发旋处,揉成一团。 班主任为此请了双方家长,章郁云看到人家那小女生乌亮长发头顶上豁掉的那一块,气得不行。 次日,章兰舟去上学是顶着光头去的。 章郁云叫理发师给兰舟推了个光头。好叫他尝尝没头发且急急长不出来的滋味。 这些年,兰舟虽说被章郁云纵得轻狂傲慢,但骨子里他还是服二叔的,后者但凡沉沉脸,小爷准保老实。 这一晚他从酒会提前撤了,宿在章郁云住处。 后者到家已经接近零点了,章兰舟听到楼下动静,这才丢了游戏机柄,他从自己卧室出来,正巧看见二叔上楼,再抹身往三楼去。 “人给我送到了?”章郁云一边上三楼,一边拿背影问兰舟。 “唔。”小爷没好气。 他跟着二叔的脚步。 章郁云卧室里,主人自顾自地摘脱身上的佩戴,兰舟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现在能告诉我了嘛?二叔和那女的什么关系?” 酒会上梁京兴致缺缺,章郁云安排司机送她回去,正巧兰舟也要走,就让他们一道了,先送梁京,兰舟被司机送到了这里。 “那女的也太小了吧?”兰舟不免牢骚,看上去大学生都勉强。 章郁云闻言,一边解腰带一边知会臭小子,“嗯,她就是十八,你也得给我受着!” 语毕,夜宴而归本就乏得很,赶兰舟出去,他要洗澡。 兰舟本意不想冲撞二叔,也不想在二叔一门心思间泼冷水。但也没从二叔房间里退出来,而是恭敬等里面的人冲凉出来,章郁云一身轻便睡袍,短发还滴着水, 叔侄俩继续方才的话题。 章郁云有些口渴,他去楼下找水喝。 “她就是梁家那小姑姑,她脑子是有问题的。”兰舟像个尾巴似地跟着章郁云。 “你听谁说的?”酒架吧台处,章郁云不动声色地质问他。 兰舟不敢说…… 吞吐了半晌,又拣重要的说,“太爷爷不会肯的,精神有问题,二叔你还没有孩子。” 小子关心则乱, 章郁云逻辑清晰: “你太爷爷是太爷爷,他也不见得什么主都能作; 再一个,兰舟,你关心我我很欣慰,但这些婆妈琐碎的事,实不该叫你费心神。换句话说,你思量这些,我很失望; 三者,退一万步说,我怎么没有孩子呢,我们不是有你嘛?” 兰舟来这里的时候记事了。他知道和二叔什么关系,七岁多的时候还闹着要回家去,他要妈妈。 章郁云差人把孩子送回县城,可是兰舟母亲彼时已经明了大局,孩子跟着她没有多少前程富贵,倒不如养在章家,于是也就狠下心不待兰舟如从前。 小孩到底浅薄,又在章家养了一年多,奢再入俭很熬人,跌跌撞撞,最后兰舟是自己要再回章家来的。 打那以后,再没提过回母亲那处去。 二叔的话说得好重,叫兰舟一时难以应答,干脆就少年意气地激章郁云,“太爷爷是答应我的,准我回归本家,所以你抓紧时间结婚生子!” “你觉得她像嘛?” “什么?” “像外人传得那么严重嘛?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不像,她明明很好。” 兰舟甚至怀疑二叔喝醉了,可是他手里还在弄酒呢。章郁云从冰柜里取冰出来,用冰刀削出玲珑秀气的圆,丢进烈酒杯里。 他顺脚踢上冰箱门时,兰舟看到箱门上贴着张便签纸,字迹潦草潇洒,很像二叔的笔迹,但字号不像,像出自女人之手。 章郁云喝了一晚上的酒,临睡了,他还是要酒来助眠。 “二叔,我能问你,你喜欢她什么嘛?” 章郁云喝一口龙舌兰,清爽温和眉眼反问兰舟,“那你交往女生,喜欢人家什么呢?” “我没有!” 章郁云:“哦,这话回头我去开家长会,告诉那位陈同学。” “我靠,你这是在我身边……伏探子了吧?” 章郁云赶兰舟去睡觉,“少年情怀的恋爱我不扼杀,但上了高中,成绩滑下来,我不找你,你母亲也会来审一波。 最后提醒兰舟,关键时候,安全第一。 “你懂我说什么,安全带、安全” 兰舟没眼听:“够了!” “嗯,懂就行了。”坏叔叔捉弄纯情小孩。 * 纯情小孩自己也没想到没几天他又再会了梁京。 好的不灵坏的灵也好,墨菲定律也罢,总之他扎扎实实地又碰上了她, 二叔的“女朋友”。 兰舟新学期开始正式上外国语高中部,全寄宿制,开学前,母亲过来看他。 虽然他什么都不缺,但是母亲每次过来,都给他添一些生活用品,外裳他看不上,就买里面的,居家的,总之,倾囊所出那种。 兰舟所有的开销都是二叔的秘书在帮着打点,他在用的也是二叔的副卡,他并不缺钱,但是母亲每次给的,章郁云都叫兰舟收下。 集腋成裘,时间长了,你才知道,你母亲省出多少钱给你。 章兰舟本家这一脉没多少人了,父亲牺牲后,家里除了领了笔微薄的抚恤金,再也不能从前度日,母亲原本是个家庭主妇,为了生存,出来打工。 如今母子俩,其实天地早已悬殊。兰舟谈不上是悲是戚,但二叔时常警醒他,你母亲可不是为了自己,她全是为了你能更好。就连你父亲拿命留的抚恤金,她都要随你带过来,爷爷动员了多番,她才作罢的。 父亲去了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兰舟于今时今日,醍醐灌顶般地醒了,二叔教训得是,他不该在婆妈事上乱费心神, 或者,原该费思量的,他又从未开口。 母亲陪他逛商场后,说是带兰舟去吃西餐,不过多一个人。 她要再婚了,这回他们一齐过来,就是想让兰舟看看。 一顿西餐,兰舟吃得味同嚼蜡,倒不是不满意,而是终究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个家,以最残酷的死别生离,化为虚无。 梁京则是随师父彭朗出外勤,午饭时刻,约客户一齐在此用餐。 她看到章兰舟了,此时还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勉强标签他——章郁云的儿子。 二人隔地不远,彼此空间里照面了,也各自路人自觉。 这厢章兰舟吃到末席,他抱歉去趟洗手间,净手回来的路上,遥遥看到那男士不安分地偷吻了母亲的手。 那是一个毫不风度毫不绅士的吻,带着足够的怯场与因为兰舟暂时离席的如释重负,心理折射的本能痕迹。 末了,他没再回席。 这才,电梯口遇到了要走的梁京,她细雨沾衣的一眼看他,不过没开口,那日他们一道坐车,也是一路无话。 章兰舟觉得这女的比二叔还冷还酷。 又想到二叔知会他的话,一时间,兰舟很难把梁京当陌生人。 他两只手反插仔裤后袋,歪头朝梁京,“姑姑方便带我一路嘛?” “……”梁京与她身边的同事一齐看向他。 章兰舟故意搬出二叔,“那晚我没和你打招呼,送你回去也没和你言声,回去挨了二叔好一通骂,他说我目无尊长。” “你要去哪里?”仿佛是叫他闭嘴,梁京紧密地问。 “姑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在餐厅里,梁京听到那妇人喊他舟舟了,二人模样也能寻到点痕迹,至于那桌上与他母亲亲昵的男人…… 简单一推敲,梁京自行领会这舟舟经历了什么。 她答应带他一路,结果这小子死活不下车,也不提去哪里。最后梁京干脆把他带回了工作室,对于油盐不进的家伙,她觉得只有以暴制暴。 她说,我会通知章先生来接你的。 章兰舟闻言毫不慌张,反过来揶揄,“姑姑是寻个机会联络我二叔罢?” 梁京气到语塞,他哪是章郁云过继回来的,他分明就是他亲生的呀。 这日一直到下午下班,章郁云都没派人来领儿子。 许还业回来看到兰舟在这,问小爷,这是唱哪出? 章兰舟没所谓,在会议室里睡了一下午,一个长午觉睡完,拍拍屁股要走人的时候,外面有人进来,说是来接兰舟的。 梁京和章兰舟都以为是司机,没成想,是秦晋。 秦特助难得贵脚移贱地,许还业和他玩笑,来,坐下喝杯茶。 “不了,郁云今天在南栅会馆做东,我一道去。” “你们二位,也抓紧时间走罢。” 我们二位……是指…… 没等梁京想到拿什么话来同这位秦先生遮掩时,后者正色看梁京,“章先生请梁小姐陪兰舟一道去找他。” “……”说实话,这秦先生冷峻的气场,比章郁云还唬人,梁京面对这人,大气都不太敢喘。 “我、” “七点。”秦晋抬手拨腕表看时间,“我们得在七点前到,眼下正是下班高峰期,可得堵一阵的。” 言下之意,请你不要浪费时间。 * 南栅会馆里有个戏楼,旧时是达官显贵、富商名流会聚的地方。 民国时期不乏名伶登台,引多少票友看池、包厢里捧喝那满堂彩。 戏楼坐北朝南,三面上下两层,楼下为散客看池,二楼围着看台环抱着十二个包厢,历经时代的洗礼,现如今修葺保养的,还是差不离从前的样貌。 戏台天幕是传统的黄色金丝缎面,上面绣着些飞龙戏珠、凤穿牡丹、蝙蝠、如意等吉祥寓意的图案。 梯步拾级,阑干木雕上的花鸟神兽,栩栩余生。 东二号包厢推门进去,浮着幽静的沉水香,包厢里间槛窗那头都有一个瞰台子,置张八仙桌,宾客可以在瞰台上听戏,或在厢房里谈事…… . 椅桐的亲事就此撂下了。无论是宗亲里的椿和,还是老太太娘家那头的人,通通被二爷打回去了。 慕筠笙同母亲的说辞是,他要了椅桐,回不了头了。 不拿醉酒托词,遮捂了几年的窗户纸,他也索性不要了,他欢喜椅桐,要纳她为妾。 要知道椅桐养在慕筠笙身边十年,他是替兄长照料孤儿寡母的,宅子里有兄长正经的遗孀孤女,但老二体恤风尘里也有坚贞,接管家族里外前,唯一一桩与母亲商量的事,就是椅桐。 他要接圆圆进府,养在自己名下。 如今又出了这起子荒唐事,老主母要把那丫头送走。 慕筠笙摔了杯盏,一句“谁敢!”,到底伤了母子情分。彼时,他的正妻,訾楚言的第二胎嫡子又没保住,訾家与慕家皆为皇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訾家嫡女嫁过来多年未能延绵香火,慕筠笙又这个档口提纳妾之事,他快到而立之年,膝下只一个通房宝函姐姐生的庶女,再无所出。 岳父大人约歧臣在南栅会馆见面。也不得他经允,擅自带了周姑娘来会面。 訾父当着女婿的面,赞周姑娘真真倾国倾城貌,到底是千秋阁调.教出来的可人儿。 歧臣纳一两个妾室姨娘都不打紧。但要眼皮子底下教养出来的姑娘,传出去是要叫人耻笑门楣的。 真真给了周姑娘名分,也是要我们家的姑娘不能够活命。 金尊玉贵三书六礼抬进你们慕家大门的嫡女,歧臣当真是要和我们大动干戈吗? 慕筠笙为了圆圆,领了家法、跪了祠堂,终究没肯放人出去。 和岳父大人争较一场,最后谈拢的结果就是彼此各退一步,椅桐他是留定了,哪里他都不许她去,但纳妾定名分的事也搁置了,顾及楚言及母家的颜面。 也同訾家保证,正妻无所出前,他不会再有任何庶出子女。 “圆圆,过来。”南栅会馆的戏楼上,慕筠笙不无愧疚地口吻朝椅桐。 “二叔、” 崇德巷大雪那晚的事,回去后椅桐一直避着慕筠笙。可是金陵告诉她,二爷这些天为了姑娘受了不少苦,姑娘心里明明也是有二爷的,就不要苦自己了。 不用嫁到伤心处去,又可以留在二爷身边呀。 这些年椅桐鲜少能出门,好不容易出得来,也是跟着老太太、主母去戚友府上正经拜访,要么就是初一十五入庙敬香。 难得几遭慕筠笙高兴,才会许身边的庆元去跟着,姑娘溜出去趟买些什么。 买些什么呢,无非是些女儿家的玩意,有回贪吃那麦芽糖,第二天牙疼肿地老高,慕筠笙去她房里看她时,嫌弃,“丑死了!” 但南栅会馆他常带她来,一来圆圆爱吃这里的小吃点心,二来慕筠笙常要在这里谈生意。 他时常把她撂在一个单间里,然后他在隔壁应酬生意。 圆圆也是那时候学会了听戏,二叔最爱一出,《林冲夜奔》 她为此听烂了这戏,也学着唱给他听,慕筠笙点评:唔,荒腔走板,个小棒槌。 “打今儿起,不准喊我二叔了。”她不朝他身边去,他就干脆来她身边。 椅桐骇极了,她求慕筠笙,允她走罢,她不能这样,也不可以和二叔这样。 慕伯伯和阿娘知道了,他们会在天上怪罪我的。 慕筠笙拦腰抱起椅桐,“圆圆只管去了的人,不管活生生的我嘛?” 他抱椅桐到罗汉床边,衣袍动静大了些,打翻了炕桌上的茶碗,红汤顺着桌沿滴落下来,浸渍到软缎里去。 到头来,那倾翻的茶碗,因为慕筠笙丢昏智的冲撞,来回滚边,终究落了地,击地开花。 不同于头遭的疼,椅桐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因为她有了失魂落魄地欢愉感。 那短兵相接的气息粘连在一起,慕筠笙又口口声声的幽怨,若即若离地要圆圆回应他, 回应他的只有眼泪,他便一点点拿唇去碰去尝。 “是甜的。” “你胡说!”眼泪怎有甜的。 “那圆圆自己尝尝……” * 章郁云今天在这谢酬政府里几个官员,稍后移步会馆酒楼吃饭。趁着挪地方的功夫,秦晋去东一号替他过来……处理家务事。 其实并不要紧,可是他就是要秦晋带他们俩过来。 堂倌给二号厢的客人看茶布点心时,章郁云迈过门槛进来了,他暂时脱掉了西装外套,顺手丢在一张罗汉床上。 接过堂倌奉给客人的热毛巾,没揩手,而是抖开热敷了下脸,赶赶疲劳,揭开时,果真换了张形容。 强济精神,和颜悦色,往那罗汉床上散漫歪坐,目光先问兰舟的,“怎么回事,她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赖在人家公司半天。” “说出来,我给你评评理。”一并说,丢开手里的热毛巾,话是一股子要给儿子撑腰的架势,但脸却是向着梁京。 章郁云收到她的短信,意外极了,意外这两个小毛贼怎么凑到一块去了,这是要变天了啊! 他没回复梁京,也没召回兰舟,由他们去。 随即接到兰舟母亲的电话,才大致捋清楚为什么。 眼下他全装不知,又想当个清官,断断这家务事。 章某人伤神的口吻,随手拈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都是事,我一天恨不得变出四十八小时来用,你们还不太平,跟着里面裹乱,是吧?” 说着,拍拍手里的点心碎,再过问起另一个人,“梁京,你说。” 楼下戏曲正酣,厢房外能听到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梁京不经意地被章郁云点名,她略微恨恨地盯着他看,却迟迟不作声。 楼下的戏,正是,夜奔。 浑浑噩噩,梦里梦外,她全糊涂了,糊涂到牙齿打颤,肩头发抖。 与章郁云就七八步的距离,她就是看着他不说话, 罗汉床上的某人也生受着她的痴怨目光。 兰舟闹不清楚状况,少年情怀,只当这小姑姑在和二叔别扭闹情绪呢,变相地“枕边风”可还行,再有,她要是随意交待起白天在西餐厅的事。 他多没面子啊!要当着二叔的面给这个女的赔不是?他才不要! 小爷说赖就赖,他腾地站起来,就要走,手一摆,不小心碰翻了盏茶,咣啷碎地。 梁京面上颜色一恸,扭头就走,坐着的章郁云意识到什么,即刻起身去追,还不忘关照兰舟,“给秦晋打电话,他安排车子送你回去,回头我再收拾你!” * 戏楼缓步拐弯的楼梯口,章郁云扽到了梁京,她一脸泪,疾言厉色要开口前,他把她扪到了怀里,声音在她耳边安抚,“嘘……不能哭,楼下那么多人呢,哭出声要闹洋相的。” 楼梯口还有客人上下行,二人占着道,章郁云自觉不好,梁京又这么失了控,他干脆拦腰抱起她,抱她再回楼上。 戏台上,武生林冲在泣诉唱一段词: 俺的身轻不惮这路迢遥,我心忙, 哎呀,又恐怕人惊觉。 也吓、吓得俺魄散魂消,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第九章、溯游从之(4) 兰舟看到二叔把那梁京横抱了回头,不无惊讶地想问些什么, 章郁云只偏头朝兰舟一句,“你去罢。” 后者权当二叔为了美人在下逐客令,识相走了。 这头章郁云懊恼极了,不是他一时兴起捉他们来,不见得会把梁京激到了。尽管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触动了她的情绪。 也不知道她心理根本上到底惧怕、排斥什么,他有好几回话到嘴边还是作罢了,他想带梁京去见见更权威的医生的。 章郁云始终信她没什么,或者尽尽力,可以愈合她。 “圆圆……” 他抱她往罗汉床上落座,身子将将才掸到榻上软垫一隅,梁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她就像个婴孩不肯入睡沾床铺那样,两只手揪着章郁云的前襟,再想推开他。 一脸清泪,诚然地讲,她确实骇到他了。 “圆圆。”他试着喊她平静。 “不要,我求你,二叔,不可以。”她言声,身子是颤抖的。 章郁云莫名心头一恸,和她逗闷子的口吻来分她心神,“不要什么?喊谁二叔呢?梁京……过分了!” 眼前的泪人徒然抬眸看他,声音也戛然而止,有几颗泪珠滚进淡薄了红的唇际里去。 梦里梦外那根牵魂的线,因为章郁云喊她这一世的名讳,而挣断了。 包厢里一室清香的冷气荡悠着,二人的气息短促来往着。 她不肯去到罗汉床上,章郁云干脆就这么抱她,在膝上。 抛开小时候见她的那一遭、四年前遥遥相望的那一回,章郁云正式接触她开始,她永远这样幽怨的目光, 摄人心魄,偏不经事。 他好多话不能轻狂,不能冒犯。他甚至不能承认,他想念极了,不对着她,他不用知道自己的卑劣在哪里。 她整个人于他而言就是相悖的,看似唾手可得,可是章郁云想舍而不得。 舍不得她这个年纪平白因为他摊上些风月轻薄的名声; 舍不得她和自己差不离的身世局促; 舍不得原该向阳花属性的天真少女,总是困在浮云蔽日下…… 他依旧眷恋她的鲜活,也想好好护她周全。章郁云像兰舟这么大的时候就在琢磨的道理,如今他活出两个兰舟了,依旧糊里糊涂。 所以兰舟问他,喜欢梁京什么? 章郁云拿反问来作答。 这题无解。他可以喜欢上一个人,从而发现她的品质或人格; 但却很难因为一起品质或人格,然后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一个人。 喜欢这么有迹可循的话,那人世间或许会简单很多。 眼下他必须说点什么,才不至于让他的欲念有机可乘, “你知道你人生朝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嘛?”他拿手背给她擦眼泪,再无比端正的神色看着梁京,无形的迫力也叫梁京看着他, 怀里的人惶惶之色等着他的下文,她初遭见他才三岁,自然没记事能力,可她害怕说些违背自己意志的话。 章郁云看她情绪缓回来,比谈成生意都喜悦。前面正正经经和她说话,下一秒又轻浮起来了,他低低的声音,用口型慢慢告诉她答案,ba……ba…… 爸爸。 他说她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 梁京回过神来,意识到被他捉弄了,气恼得不行,要从他膝上下来。章郁云不肯,一只手扣住她的腰,逼着她挨他近些。 “不信?有什么不信的呢,我当时问你,梁世钧是你什么人,你答,爸爸。” “你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呀!”某人促狭玩趣的口吻,牵牵嘴角,笑得很淡,像一抹轻云,风一吹就散了, “梁京,你那时候明明很好。被你奶奶养得白白胖胖的,怪我那时候太大意,送你到舫楼门口,就该送到你奶奶手里的,那样就不会有你落水的后文。” 章郁云至今没往深处想,梁京红着眼眶想告诉他些什么,可是始终没有勇气开口,她要如何说服他信她的梦魇,她的情绪痛。 就连教养了她二十二年的祖母都不能信圆圆,她如何有理有据叫章郁云信服她,不忌惮她,不忌惮她可能是个不正常的怪物。 况且他身上扛着整个章家。 兜兜转转,他们还是在同一个环上,只是那环是个缺,名为玦。 有些事情,没有开始便没有结束。 这一念才在心头警醒,对面的章郁云像是料中了她的心思,不让她退缩,“我现在还有十来号人要去应付,你先在这里等我好不好?圆圆,我有话和你说……,或者在和你说之前,我想见见你奶奶!你同意嘛?” “我不同意!”梁京听清他的话,下意识反驳,面上慌张得很。 章郁云依旧牢牢控着她的腰,听闻她的不,象征性地往后梗了梗脖子,眉眼里没被任何影响的痕迹,有条不紊的口吻,“哦,不同意我有话和你说还是不同意我见你奶奶,不会糟糕地二者都不同意吧?” 无尽哀怨也无尽了然的神色。 梁京恨恨地看他,就此想挣脱掉他的环抱。因为她意识到,章郁云的温柔从来不该她眷恋的,那是把利剑,一面镌着他的教养,一面披着他的锋芒, 见血封喉。 而被她无情决意冷对的人,还有他的生计要顾,原就没想怎么样,有人一心挣脱,倒叫他反骨生了, “是身上有跳蚤嘛?一直动!” 他重新扽回她,俯首望着她跌伏在自己的膝上,不予饶情的颜面道,“梁京,我打算跟你奶奶讨个人,就说等老太太够不到她的时候,换我来,如何?” “你……” “我认真的。”他截胡她的人和话。 下一秒,俯首的动作剧烈了些,梁京意识到章郁云想做什么,仰面起身,二人一落一起,结实地碰了个“头彩”。 章郁云下唇边实在挨了她额头一下。 他没喊疼,她倒先吃痛起来。 章郁云没来得及硬碰硬第二回,虚掩着的厢门外有人叩门,他权以为秦晋那边派人来催,手这才松开梁京,散漫地答,“就来。” 不成想,是旧相识。 “郁云。”外面立着的人,也不得里面的应允,拿手推开了门,“听说你今天在这里,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乐小姐。 章郁云人从罗汉床上起身,一并拎起他的外套,被梁京坐皱了,去酒楼那边还得重换一套,他如是怪罪着她。 随即目光来汇乐小姐,温和有礼,有问有答,“是,有饭局。” “乐小姐,好久不见。” 外人耳闻的章先生向来薄情寡恩,眼前更是,乐小姐张一眼座榻边上极力隐去存在感的妙龄女生,那是无限波澜之后急于归于平静的一股子恬静力。 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对比她叩门前看到的狎昵,实在是叫人不禁心生冷嘲。 章郁云有新欢了。 且他打了自己脸,这新欢就是他先前不认账的那个绯闻“女主角”,乐小姐从他先前司机那里看过女方的照片。 低级的女人才会当着男人的面要知道另一个女人是谁,乐小姐才不屑于这样,于她而言,就是章郁云的一个粉头玩意罢了。 “郁云,还没恭喜你,拿下那块地。” 嗯,是个值得寒暄的话题。章郁云一向知道乐小姐话术不错,但她并非单纯来寒暄的,她从前也不亲昵叫他名字。 “多谢。”章郁云淡漠应着,从西服内衬口袋里掏出嗡嗡在响的手机,秦晋这回真来电催了。 他当着包厢内一坐一立的两个女人接完电话,随即温言朝梁京,“我得去了,不行你和我一块去吃点,还是要在这里等我?” “一个小时,我保证一个小时内脱身。” 章郁云用了我保证这三个字,信誓旦旦,与他素日的性子不和。 梁京仰面看着他,他只看了她一眼,即刻移开目光,再言声就是对这屋子里的局外人下逐客令了, 也不是,他要和对方一道出去: “乐小姐,我送你出去。”草头草尾,生搬硬套地一句话来打发她。 对方始料未及,但在人微言轻的梁京面前,似乎也不想跌什么颜面,最后只能由着章郁云编排,撤出了包厢。 “章先生急急赶我出来,是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包厢门口,乐小姐气不过他的欺侮。 章郁云却没时间和她掰扯,只是提醒她珍惜她当惜的东西,“倒不是。只是乐小姐这样不请自入,很失礼!” 对方再想辩驳什么,他不予机会了。临下楼去,招来堂倌,知会人家,“二号包厢看看客人想点什么,挂我的账。再有,我不想闲杂人等进去打扰我的客人,懂?” 堂倌小哥这种迎来送往的人精,自然明白客人间的官司,灵巧地应下,“晓得了,章先生。” 那头的乐小姐气到要跺脚。 * 可是章郁云只是关照,不准放人进去,没说里面的客人不能出来。 那位小姐一盏茶都没喝,就要走了, 章郁云回来戏楼的时候,堂倌小哥很是歉仄地表示,他实难强留客人,这不符合规矩。 无妨,章郁云照例还是给了堂倌小费。 其实他料到梁京不会等他了,尤其乐小姐的出现之后。 他从戏楼再下来,无功而返,应酬的局也不打算回了,人走归走了,他还是想问问她的安全。 时近仲秋,月色很浓重,他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往外走,给梁京去电话,语音一声声地嘟,对面却始终无人接听。 章郁云这样机械地重复了三回,他打住了。 途经一截游廊,东西两面夹道,长石垒砌而成,墙面规则分布着几个月洞,东岸处是涉水人工河, 明月无言,照进月洞里,洒在河面上。 章郁云拾级而上,台阶最高处,人进夹道前,身后有人喊他, 规规整整唤他的名字,“章郁云。” 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竹影里,杳杳冥冥,往这里的光源边际里走。肩削单薄,婉约稚气,一步步靠过来,形容愈来愈清晰,清晰到仿佛刻在章郁云哪处丢不掉的筋骨里。 “我以为你走了。” “一个小时又五分钟。”她站在他脚下台阶最低处,提醒他,时间过了。 章郁云浮浮嘴角,牵出些情绪微笑,“可是干咱们这行,都允许国际公差的,不是嘛?” “但我记得会上,章总亲口说过,迟到只需要道歉。”她不依不饶。 “对不起,我迟到了。”某人从善如流。 顺着她的意,二小姐似乎还是不受用。 “为什么不在楼上等我?”章郁云替她揭过她不想应付的温存。 “我不喜欢里面的味道。”太香了,香到她头疼。 “那又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台阶下的梁京咬咬唇,是的,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从而叫他的信誓旦旦悉数全掉到地上去,分文不值。 尤其是在那位乐小姐面前。 梁京识得乐小姐,银屏网络上都见过,也知道对方是章郁云的前女友,这还是拜他弟弟所赐。 可这不干她的事。方才在包厢里,她如果急急回绝了章郁云,不仅拂了他的颜面,也正中那乐小姐下怀,对方全程把她当空气,意欲很明显。 梁京虽然年岁浅,但这种被人当箭还是作靶的事,她还是略微拎得清的。 她留下来等章郁云,是想和他说清楚两件事: 一是,她不希望他去找奶奶。“我不是一件物品,由你去讨或者由奶奶去支配。” “梁京,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郁云于高处看着她,看着她姣好的容颜,看着她身后竹叶在月下披着温柔的光芒,冷色的翡翠绿。 风一过,沙沙地响。像极了他们之外的旁观者。 “我知道。”她乖顺地答,“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坚持。”她想自己和奶奶谈。 梁京迈上台阶,一步步到他眼前,“第二件事,是想笑话一回章先生。” 她小时候爱看动物世界,有回看一条响尾蛇追捕一只地松鼠,十岁不到的梁京认真到要哭,因为她觉得地松鼠死定了,响尾蛇哎! 最后你猜,谁赢了? 地松鼠,是的。响尾蛇是靠红外线搜寻猎物的,地松鼠卖命地将血液集中到自己的尾巴上,从而竖立起一个醒目的目标,且不停地摆动自己的尾巴,这对于需要出奇制胜的响尾蛇来说,无疑就是失去了先天的胜算, 且地松鼠会咀嚼蛇皮,舔舐在自己的皮毛上,从而叫蛇类误会遇到了强大的同类。 终究,撤退收场。 “所以,我是蛇,你是小松鼠?”章郁云耐心听完她不算精彩的故事,饶有兴趣地问她。 “章先生是蛇,刚才那位乐小姐是地松鼠。你很明显地,在怕她。” 章郁云闻言,一把拽过梁京的手腕,“我怕她什么呢?如果终究要败一场,那还不如你是那只小松鼠呢!” 章郁云用平常两倍的时间压缩到一个小时内,喝完那三巡酒,只为了讨她的欢心,到头来她叽哩哇啦地说一通,来编排他和别的女人。 “梁京,你在吃醋!” “上回,我相亲,你也是!” “……”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章郁云知道她介意什么,趁这个糊涂的夜里,干脆一次和她讲明白,“是交往过一阵,你说是前女友,我也不会不认。但晏云说的那些乱行,我要不认的,如今风气是很开,但我章某人惜命也怕过病,再者,没那个时间与心思,听明白了嘛?” 梁京被他扽着手,怪疼的,话和人都让她难以招架。她不回答他,只怪他,“你说话为什么总喜欢动手动脚。” “动手了,没有动脚,梁二小姐!”某人浑不吝。 他依旧拽着她,一身酒气,随风拂到她面上,不醉人也乱神。 她本意留下来,不是和他这样的, 眼前倒好像花前月下了。 挣不脱他的力道,就干脆和他说些真实的东西,“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离开S城十年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得病了。” “我知道,你的三哥哥是你的医生,这些我都知道。” “也从淮安那里听说了些。” “……”他们说的都不是最真的那种。 越靠近事实的最中心,梁京越不敢上前。尽管章郁云捏着她的手腕发疼,可是她更惧怕她说了些莽撞的话后,他骇然地丢开手。 或者诚如奶奶和三哥劝她那样,接受治疗,乖乖吃药。 她如何开口,告诉章郁云,我和你也许相识于很久很久以前。 她十年前一场病开始,意志里就有另一个人的记忆,椅桐有多恨慕筠笙,就有多爱他。从前她不认自己就是椅桐,直至今晚,南栅会馆,她彻底明朗了。 时空于千千万万次的轮转里,终究在某条缝隙上,重叠了一回。 “所以,梁京,你愿意嘛?”他说他知道她的病,也知道她情绪的骤然,但似乎全然不影响他要说什么,言语静默之余,东岸小河面的水光粼粼,映在他的眉眼里,像跳动的星河。 “……” “来我身边。”章郁云乖张地说,随即反口,“或者,该是,我想你陪着我。” 他始终没有少年那样的仪式感,最简单也最玄妙地拿爱作表白词, 而是剥去形式色彩的外衣,求一个相伴、相守。 这某种意义上,和那一世的慕筠笙殊途同归。 圆圆心上一酸,挨极落泪。 章郁云见状,心像一炉热香翻倒了。 烙烫地他,本能地来靠近她,想叫停她的眼泪。 唇到她眉眼处,梁京先他一步,揪着他的领带迫他俯身,低一些,再低一些,容她够到他, 拿沾泪的唇去触碰他。 如果挣不过心的直觉,那这一次梁京想孤勇些,由她处开始。 软弱细腻的吻,密密地落在表面,沾着热而极快冷掉的泪, 叫章郁云拿她没办法。 他早说过,她不经事。 微微叹半口气,章郁云伸手虎口处扶住她的下巴,从而格开了她莽撞的吻,“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刻意扬着声调说话,“小孩过家家的亲亲罢,这可不算吻哦,我的小松鼠!” 言毕,章郁云一把抱起她,往夹道里去,顺手把她搁在一个月洞上,由她站住脚。 月洞下的地基,正好够她仰首,他俯首。 “闭上眼睛。” 月下的梁京,泪眼朦胧,偏不听话,章郁云心火已然豁开一个大口子,带着薄薄的怒气,他干脆一只手从她脑后绕过来,手反盖住了她的眼睛, 另一只手捞住她的腰,不让她摇摇欲坠。 绵密的吻重重地去描摹她,勾勒她, 再如同扽住她的手那样,去裹她永远不肯说真心话的唇舌。 梁京心悬悬地,两只手一味地推拒着章郁云的胸膛,感受到她的力道,某人干脆就假势松脱掉扶她腰的手, 由她“掉”下去。 一紧一松的力道缓冲间,梁京骇然地叫出声,本能去揽住眼前的人。 章郁云由她慌张地抱着他的脖子,二人各自平复心跳与气息。 良久,他再道, “圆圆,” “……” “闭上眼睛,好嘛?” 第十章、草莓与烟(1) 梁京身后就是人工河,她要从月洞地基上下来,也二次不顺从章郁云的要求, 闭上眼睛。 呼吸间她吐纳着他的气息,有烟草味、香水味、以及浓郁的酒精味, 香且烈。 再听他在她左耳边说,“圆圆,你能留下来等我,远远超出我预料。”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梁京受用不了他的这些腻歪话,揪他领带逼着他俯身的是她,眼下不快要翻脸的也是她,她怪罪的口吻,“章先生,你喝醉了!” “当然,我为了逃出来,喝了多少酒,你知道嘛?” “一口菜都没吃,眼下我饿的能吃得下你!” “我要回家去了!”姑娘脸皮薄,全然不买账,一门心思要从章郁云眼前溜。 “家去、家去,你个土老帽能不能换个新鲜词。”章郁云揶揄她,活脱脱刘姥姥的嘴脸。 再给她把后路封死了,“是梁二小姐先招惹我的,亲了我玩不认账那套,我这人可不怕臊,直接去问梁老太太,是不是梁家都这么教姑娘的!” “章郁云你……” 二小姐才脱口的话就被章郁云一口吞了,梁京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她并非草木,且气息感官里的人又无限绵密地指引着她, 甚至是怂恿、诱惑着她。 像一口烟,燃着,唯有向上跳升。 仿佛被裹挟的不仅仅是唇舌,而是她的灵魂,一时酥麻、一时剧痛。 梁京面上有热,也有泪,勉强换气之余,她担忧,“会掉下去。” 章郁云一只手控着她的腰,沉沉道,“我不会让你掉下去,要掉也是我替你去。” 梁京正色看他,她无从开口,甚者想要他这句话的凭证,无奈此情此境里,唯有不懂情的草木与明月。 * 送她回去的路上,章郁云认真问她,“为什么不肯我见你奶奶?” “Elaine并不多看好你。”梁京耿直道。 章郁云无妨状,再问起细枝末节,“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祖孙俩这么洋派的称呼?” 梁京淡漠反问,“不行?” 行。 章郁云一把把梁京拉近身边,“我太吃你这个脾性了,梁京。” 有司机在,梁京不想和他亲昵,只用目光怨怼他,变态。 还像他上回送她回来那样,梁京只肯停在小区门口,然后就像个小鹿蹦上高速高路那般慌里慌张,也不和章郁云道别或说晚安就要走。 章某人扣住她的手,“你非得这么偷偷摸摸嘛?我倒无所谓,怕是委屈了你。” “……”梁京挣脱他的手。 “还没和我说再见。”他提醒她。 “章先生,再见。”一板一眼,无情无义。 章郁云气却拿她没办法,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口口声声喊我‘章先生’有多不该。 车子再回头的时候,章郁云暂且靠在座椅头枕处歇歇神,是,今晚月色真美。 但他并无多少无债一身轻的得意, 相反,得便是失,章郁云自幼浸淫在算计人心的校场上,凡事得多少丢多少,他早能看出个七八成了。 梁京算是他校场之外摊上的人,他非但没算清得失,而且一个猛子扎进去, 昏天暗地,昏头转向。 他已经许久没有凭本能行事过了。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梁京照常要去上班。她早早地起了,陈妈还怕圆圆有什么,只问她,怎么起这么早。 确切地说,她是一夜没睡。 她昨晚到家的时候,Elaine已经服药睡下了。陈妈说许是白天翻箱晒冬衣折腾了些精神,没什么大碍,还给你留了夜宵的。 梁京瞬间退缩了,她怕奶奶年岁大了,承受不住她突如其来的一番话; 也怕奶奶真正动气,不肯是小事,伤了自己的身子。 就这样原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囫囵翻身了一个晚上,一早看到Elaine形容精神皆不佳,她当即心里就全推翻了。 Elaine却先看出她心思重重了,“眼睛下乌青的,昨晚又熬夜了?” “Elaine……”梁京没有勇气开口,或者相比那朦胧催发的感情,她更看重Elaine,她不想拿所谓的孤勇去赌Elaine的性命之忧。 “你又累着了?”圆圆怪罪奶奶闲不下来了,那些樟木箱子可以留着我周末帮你翻啊。 “几块好皮料,还是你爷爷在的时候买的,没做上身,再不每年拿出来暴暴,会霉掉的。”Elaine说,她要好好保养留着,留着我们圆圆出嫁,拿来做衣裳穿,给圆圆装装门面。 梁京就此,搁下了碗筷,早饭都没吃,就走了。 躲进车里,她一味地抹眼泪。 如果章郁云在她眼前,她就差开口跟他说,章先生,我们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 前世无缘,累及今生也许也无分。 多荒唐的话,梁京自己咀嚼都觉得荒诞极了。 到头来,她谁人都说不服的。 她如同渺小的尘,汇进翻江大海,不值一提。 眼泪哭不尽,日夜也未必完。工作室那边,小乔一早给梁京打电话,她请了一天假,还请梁京帮她盯一天手头上的文职活。 哭过的梁京,潦草抹眼泪,声音恹恹地,她问候小乔,“你怎么了?” 对方答,感冒,发烧。 梁京劝小乔不行去医院看看。 如果她也可以烧一场,回到正常温度就万事休,该多好。 你好好休息,我帮你顶一天。 挂了小乔的电话,梁京驱车去工作室,一个人干着两份活,不言不语,不听不闻。 章郁云给她来了一通电话、一条微信,都被她搁置了。 最后许还业亲自来过问她,“你俩能不能撑过三天不别扭呢。” “公司是给你干活的地方,不是给你们谈恋爱的,还有,我是你老板,不是给你们传话的。老章问你有没有上班,你行行好,回他个短信吧,啊?” 梁京在帮小乔打印图纸,顺便发现了同事标的一个外观尺寸有误,“我是在干活,许总不来和我牺牲工作时间说私事,我会干得更快些。” 噢哟~ 许还业不禁眯眼看这个1997,脾气见涨啊,这是拿的谁的谱。到底是和大老板有一腿,如今说话怪矜贵的。 哦,好像一开始她就这么不冷不热的腔调。 最后梁京从许还业眼皮底下转开了,她忙她的。 许还业气得给章郁云“复命”:她好好的,不回你短信嘛,可能是女人那几天,章总你自己看着办吧。 * 焦头烂额地忙到下班时间,梁京第一时间给小乔发微信,问她感冒好些没,其实是盼望她快点回来上班。 是的,如今她信一个萝卜一个坑,万事无小事,他们谁也离不了谁。 小乔在那头又气又笑,问梁京可以下班了嘛,下班了就来找她吧,我请你喝东西。 梁京还对着微信出神,突然手机页面切到来电状,章郁云。 她几乎是本能地掐了他的电话。 她今天一天都不想说话,尤其是不想能让她精神跳闸的人说话。 最后心一横,回复小乔:我想喝酒。 喝酒是没错了,但是小乔摆了梁京一道。她压根没感冒也没发烧,是和男友分手了,心情不好就不高兴上班了,连累了梁京一天不说,还去和朋友联谊,临时缺一个女生,就骗了梁京凑数。 * 那厢,章郁云一天被梁京撂了两通电话,他料到了,料到她小孩脾性。 翻脸就像翻书,或者老太太说了什么,打退堂鼓了。 但人都不让他见的臭脾气,真是着实叫人光火。 逮不到她人,逮到了她娘家人, 梁淮安来平旭开供应商大会,顺便给章郁云打电话,说多日不见云哥,想上来会会。 章郁云电话里没好气,“我很好,不需要看。” “别啊,云哥。我以到你上回原谅了我呢。”梁淮安这个坏厮,他门清得很,为了圆圆,章郁云说给他回供应商就真做到了。 这还没怎么样呢,这少爷就可以这么痛快,真成了姻亲,梁淮安与章郁云这头就扯不清了,只一点,他可着劲地待他那妹妹好就行了。 梁淮安执意要上来见见章郁云,后者这个时候也正好一时半刻地闲着,最后答允了,让方秘书通知一楼接待处放人上来。 章梁二人碰面,彼此男人间的心领神会,章郁云散漫倨傲地在案前抽烟,吞云吐雾的阵仗。也不叫秘书给梁淮安奉茶,只玩趣地口吻,吐烟的同时朝梁淮安,“看到我了,如何,心踏实了?” 梁淮安面上憨憨一笑,他的代理公司重新进平旭A级供应商名单,他说,想请云哥吃饭,就是不知道你赏不赏光。 “吃饭就免了罢。” “就知道,但我问还得问,谢也还得谢。云哥你也知道,我总不能去谢圆圆,对不对?” 章郁云闻言未出声,只一双眼睛,在薄薄的蔚蓝色烟雾之后,审视甚至冷对的样子。 良久,他掐了手里的烟,知会梁淮安,“我上回就和你说过,心里清楚就好。淮安,你要是想拿圆圆和我敲什么竹杠,可就错了主意,别说她和你不是一个妈生的,就是一个妈生的,我喜欢也不干你什么事,听懂了嘛?” 章郁云再清楚不过,梁淮安待梁京没什么手足之情,上回拿供应商的名头,不过是换他一个投诚,也叫他认清事实识相地回去管好自己一大家子。 “我懂,我当然懂。” “懂就滚罢,我还有事。”章郁云逐客。 梁淮安吃章郁云的瘪是常事,但今天他原本就不是来刺头章郁云的,眼下闹点不愉快,他也懊恼起来。关键时刻,还是想拿圆圆缓和,说好些天没见到圆圆了,问章郁云,圆圆近日如何? 叫她来拿生活费,也联系不上她。 章郁云这才明了,梁淮安这头代替父母,每个月会给老太太一笔生活费,因为老太太不会用手机支付这些,之前陆颖都是直接打给圆圆,圆圆再提现出来给老太太,后来干脆送现金过去。 这个月梁淮安忙过了日子,没送去,祖孙俩也不管他张口。 “陆颖弟弟正好送来几条新鲜的白鱼,圆圆和老太太都爱吃,陆颖就叫留给她们。我给圆圆打几发电话了,也不通,是不是出差了啊?” 梁淮安在章郁云跟前,圆圆长,圆圆短,哪壶不开提哪壶,最后被章某人直接哄出去了, 只叫他,把钱和鱼留下。 * 沈阅川给梁京打电话的时候,正好她的一杯草莓威士忌兑的苏打水上头缓过神来,理到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问圆圆在哪里。 靠酒精释放了些精神压力的梁京,莞尔的口吻,“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联谊……” “……” 沈阅川要了地址来找圆圆,想知道她的近况, 他在酒吧外等她出来。 一刻钟不到,一身白色雪纺衫黑色A字裙的梁京从酒吧里逃也似地出来了,沈阅川给她探身开车门,一并问她,“你是没买单溜出来的嘛?” 与此同时有人满世界找梁京,并给她打电话,梁京掐掉,他再打,一来一去三回,最终她先投降了,接通他的电话,只听见那人劈头盖脸地问,“你在哪里?” 梁京支支吾吾地应付他,“外面,马上回去了。” “嗯,和你的三哥哥马上要回去了!”他的话慢悠悠地,咬牙切齿地。 梁京下意识地明白了什么,目光四下张望。 再听电话里,光火的声音传出来, “梁小二!” 不远处,章郁云坐在车里,伸手推拨了远光灯,拿大灯晃他们! “……我生气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想在作话里感谢都忘记: 感谢给我投雷、灌营养液、评论的小仙女们。 第十章、草莓与烟(2) “我生气了。” 章郁云说,“联谊一桩罪,不承认和你三哥哥在一块一桩罪。梁京,你自己说说,我要怎么罚你。” 强光与他的人及话,一齐叫人生受、刺痛。 梁京于不远处,拿手挡这强光,无声无息的耐力,车里的人才熄掉了光源。 章郁云没有下车,而是电话里透露他的来意,“过来,上车。” “……” “你知道我的,和你的沈三哥没有任何交集的打算,所以我不想和他废什么话。圆圆,你最好弄清楚谁是局外人,又或者你干脆告诉我,我是多余的,我掉头就走。” “我玩这些第三者把戏的时候,你还在你的婴儿床上啃指头呢!” 梁京怪他说话不中听,“我和……” “少废话、上车!”章郁云无名之火,他可以在梁京一个人面前跌到底,就是不允许在那沈阅川面前折一分颜面。因为他太懂男人的路数。 恼怒的直接反应就是,他泊着车,双手松脱方向盘,只用脚点油门,些许的、连续的,最后干脆一脚到底,那嗡嗡地轰鸣声,仿佛在碾压人心,他的,梁京的。 终究这二姑娘是个狠心肠,或者章郁云因着她年纪小,太纵着她,纵到还未开始她就可以爬到他的脸面上作践他, “淮安晚间来见我,他把要给你们的生活费和两条白鱼都搁我这里了。圆圆,我正好想见见你们家老太太,我想问问她,圆圆这么不听话,随时随地的反口,是胎里不足的病根还是老太太教的。” 章郁云话说完,即刻车子掉头,百米冲刺地开离现场。 那头,梁京听清他说什么,本能地逼动身子了,她想去拦章郁云的车子,求他不要这样,不要意气不要逼她。 沈阅川见状早一步从车里下来,他扽住梁京一只手臂,不无恼怒的口吻,“圆圆,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嘛?” 情急之下,梁京也顾不得和沈阅川长说,她只沉着地朝三哥抱歉,“对不起,我……也许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掰开了沈阅川的手,选择去追章郁云,一面跑,一面给他打电话, 几分钟前,她冷落他的计俩,他全还给她了,梁京一遍遍拨,他一遍遍掐。 最后,她发语音给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万分的示弱: 章郁云,我求你,我求你,求你不要去,可以嘛,Elaine这两天身体不好,我不想因为自己连累她,算我求你了。 两只脚岂能追上车,梁京又难过又懊恼。是的,她早不该招惹他,永远是以卵击石的下场。 眼下她即便通河的眼泪,也哭不回已经发生的事情。 梁京忙中出乱地在路边想拦计程车,她不敢想象章郁云那个狂妄的性子,真傲慢冲撞了奶奶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越想越骇,甚至都想回头去拿自己的车子,顾不上她喝酒没喝酒了。 昏头转向之际,马路对面有一记惊神的鸣笛声。 梁京寻声望去,讷讷站在原处不动。她委屈感动一块来,排山倒海般地,理智熬着自己不想哭,劝自己在他面前珍惜点自己的尊严。 可是徒劳得很,连同记忆里被他催发的情绪,疼痛感,一股脑地涌出来,这是她别后二十年重遇他第一眼就有的感觉。 丝丝作痛,仿佛不能呼吸。 那头,马路对面的章郁云,随性把车子泊在路边,推门下车。从南北穿梭的车流里,不顾信号灯的令行禁止,由东往西来,一步步挨近梁京, 驻足在她面前时,身上拢着浓烈的烟草味,随风灌进她的感官里。 他人形容冷峻,一身黑色商务正装,俯首看她,却迟迟不语。 梁京知道他的气恼以及他的骄傲受侮的不快,可是她没有办法,或者她不会取悦他。 “梁京,我们是平等的嘛?”热风在耳边,车流在眼前。一切都是活生生的。 闻言他的话,梁京惶惶抬眸看他。 章郁云再道:“所以,你是要我平等地对你,还是不平等?” 就此,她情绪溃堤,拽着自己半身裙的裙摆,认真告诉章郁云: “我没有……我有想跟Elaine说的。可是她昨晚早早地睡了,一早起来精神也不好。我……”梁京声泪俱下,她很难开口,开口要章郁云知道,我要和Elaine说的远远不止我喜欢你,我甚至都不敢早早地归家去,我怕我控制不住地想告诉Elaine,或者我这人蠢笨,轻易被Elaine看穿什么。 从而叫圆圆放弃眼前的一切挣扎。 梁京已然站在得与失的天平上,一步不敢前,一步不敢退。 不敢退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她动心了。书中说过,世上唯一的罪恶就是偷盗。(注1) 偷盗可以覆盖一切的原罪。 此刻的梁京就像一个沦为偷盗者的人。 她想偷盗眼前人的意与心。 甚至生发了些卑劣的念头,倘若割舍掉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她可不可以单纯地要章郁云的喜欢。 “我求你……” “求我什么?”他的手来碰梁京的眼泪,掌心是凉的。 “……” “梁京,你总是利用你的眼泪,这点很不好。”章郁云冷冷地开口,教训的口吻,“而我,也很不中用,也许是年龄到了,我从前最厌烦女人哭哭啼啼,能用嘴巴讲清楚的事,她们总爱拿眼泪来糊弄,我甚至听不清她们说什么。” “可你治好了我这个毛病,”他继续道,“有什么道理呢,没有道理。我可以由着你的脾气,但原则性问题,请你务必严肃面对我。” “……” “我是不是你的局外人?”他不稀罕把任何人拉进他们的谈话内容里,只需要梁京告诉他,于她,他到底是不是局外人。 这是道必解题,且刻不容缓。章郁云警告她,再过时不答,无论你怎么求,我也不会再掉头回来了。 不是。梁京认真摇头。 “拿嘴巴告诉我!” “……不是,不是局外人。” “很好。”他两个字利落开口,随即伸手来揽梁京的肩,携着她过马路,去到对面停车处。 穿横马路,他在她左手边,梁京整个人被他行进的力道裹挟着,牵引着,即便她闭着眼睛,也能确定安全抵达彼岸。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平生以来陌生的初遭的,又叫她必须坦诚承认,是喜悦甚至雀跃的。 凌驾在她精神之上的。 * 章郁云把她塞进副驾,给她扣安全带,二人再次四目相对时,梁京敛着呼吸看他,看岁月尤其善待他的一张姣好精致容颜,看他眉眼里有没有熄掉些火光, “看什么?” “没什么。”她总不能承认,在看一个男人的美色。 安全带扣好了,可是眼前的人没有离开她气息的势头,一只手撑在中控台面上,从而半包围着梁京。 挨得太近了,近到她不能呼吸了。 “是谁允许你去联谊的?”他冷不丁地问起这茬。 梁京不敢去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也不用去问,他有心想知道,没什么不可以。 “我是被小乔诓来的。”关键时候只能牺牲同事。 “你喝酒了。”气息里甜甜的草莓味与酒精味。 “就一杯。” “那上次喝醉是几杯?”章郁云不无玩趣的口吻审她,“还是说,上回被晏云气着了,所以不担酒。”章郁云怪罪她,小小年纪,酒品差到狗不如,就这点本事,你还跑来喝酒,命有几笔怕是都数不过来。 “命有……”梁京和他顶嘴,边说边比划着数,“有八笔,我怎么数不过来。” “闭嘴!”章郁云撑中控台的那只手过来扶住还嘴人的下巴,“我还没有原谅你!” “那你让我回家吧。”梁二小姐永远这句穷狠的话,且屡试不爽。 “回你个头,梁淮安送你们的鱼,已经快要翻肚子了。我决定替你们了结了这两条鱼,给秦晋他们加餐。” “……”梁京被他的一番话绕得云里雾里,她理不清头绪,又关淮安又关他那头的秦先生。 而章郁云趁着梁京一脸懵的时候,索性叫她懵到底, 他俯首挨近她,去衔她气息里的甜味, 以及, 叫他眷恋一天的湿濡香气。 从而来慰藉他所有不该的失魂落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原话及含义出自《追风筝的人》 第十章、草莓与烟(3) 章郁云原本今晚犒劳公司高管,顺便商讨新工厂的人事派遣。拂云楼的食盒全送到笼沙公馆了,他临时撂挑子,让秦晋他们先吃。 他有些话必须找梁京问清楚,找不到她人,他干脆发动许还业,要许还业帮他把人找出来。 许还业真真气着了,勒令章郁云,你明天就把人给我请走,小爷我不招待了。 “气话。”章某人一边批评梁京让他尽出洋相,一边还安抚她,“许还业不会辞退你,他不敢。” 他的车在笼沙公馆一套旧式红砖洋房庭院里泊停熄火,“下车。” 别墅楼里灯火通明,既然他有正经事,梁京并不打算打扰他,她被他带到这里的一路上也是这样试图劝服他。 章郁云不以为然,“是正经事没错,你也是正经事。” 这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开始,梁京消受不了,她张张嘴,揶揄他,“章先生是夸夸群群主嘛?” “还有,”梁京正色告诉他,“我当初听从章先生的安排,去许总那里,并没有多少混吃等死的念头,也不想白拿工资,我会努力学习,认真工作的。”梁京是想说,她并不需要章郁云以权谋私才能留住她的位置。 章郁云侧些身子过来,左手手肘撑在方向盘边缘,掌心托腮,微微眯眼,自顾自地划重点,世故商人的嘴脸,“哦,这么有骨气的哦,那么,当初又为什么听从我的安排呢?” “……” “还有,”他学她说话的口吻,“为什么这么爱喊我‘章先生’呢?”安静的时候就喊他章先生,淌眼泪的时候就吆喝他章郁云。 小姑娘骄矜得不行。 梁京咬唇不语。她平心静气喊他名字,好难出口。 某人没她这么惜颜面,“你小时候还喊过我云哥哥的。” “……” “就是现在喊我云哥哥,我也受得起吧?”他怂恿她。 他说着,托腮的手松掉了,挨梁京这边的右手来捞她的下巴,后者以为他又要胡来,她羞恼地要一把推开章郁云,想提醒他注意场合。 “别动,口红花了。”他单手捉住她两只手,再正色不过的颜面,替她放下遮阳板上的化妆镜,“擦一擦。” 梁京看清小镜里的自己,才意识到有多糗,她糊了一嘴的口红和他说这么久话,干脆让她死了算了。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梁京一边拭着唇上的红色,一边打量章郁云。 驾驶座上的人面不改色地也揭下头顶上的遮阳板,检视自己的仪容,看清没大碍了,轻佻地怨怼梁京,“下次别涂这么红。” 说着推门下车,绕过车头,来开梁京这边,他拉她下车。 “你等一下,我补个妆可以嘛?” “别补了,里面都是一群有家室的男人,别指望招惹谁,我也不许你这么做!”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梁京气得不行。 “说你天生丽质。” 够了。如果可以像小狗那样咬人,梁京早就咬他一顿出气了,“我不喜欢你这样捉弄人的口吻……” 二人跌跌绊绊从庭院上阶梯进门,章郁云一路推着她的后背,要她上前,“可我喜欢!” 入户门上揿他的指纹,他顺势一拉,扑面的冷气携着浓郁的酒香,里面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梁京就这样赶鸭子上架般地被章郁云推进了他的生活圈,乃至是生意圈。 临了,他才想起后备箱里的鱼。 他要她先进去,“那两条鱼就给我们吃罢,不杀反正是个死。” “……”梁京扽着他的袖口,她艰难地表示,“我还是在这里等你吧。” “等谁?”一记温和爽朗的男声斜进来,接住了梁京的话头。 章晏云。 他手上端着个小周转箱,里面十来瓶四玫瑰威士忌,从大哥这里顺的。后者这里有个酒窖,好多基酒存货,晏云时不时来这里找酒喝。 “好久不见,圆圆。”章晏云笑得很旁观,冷眼那种,对于大哥和圆圆在一块,似乎一点不惊讶。事实上,大哥除了不和男人亲亲我我,他爱哪个女人,晏云都不会惊讶。 “你这是要走了?”章郁云问他,庭院里刚才一排车,没注意有晏云的车。 “来拿酒的,你忙你的。”兄弟俩说话很生分。 恰好秦晋闻声出来,章郁云干脆把梁京托付给他,“你带她进去。” 章郁云说和晏云一道出去。兄弟俩来到庭院,各去各的车。 晏云把一箱酒搁进后备箱,临走前,隔着几辆泊停车的距离,问大哥,“爷爷知道嘛?” “什么?” “圆圆。”有人故意装傻,有人成心拆穿。 “知不知道,都不影响我的判断。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带她来这样的场合。”章郁云问,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章晏云笑,他说干我什么事呢,上回在拂云楼我就看出来了,看出来她喜欢你,也看出来大哥很不满意我和她挨近。 只是没想到,章郁云也有这么高调的时候,“外人眼里的章先生从前可没把女友故意带在身边过。” “况且,她还有那种病……” 章郁云拎出一个蓝色的储水氧气箱,里面有两条濒死的鱼。 “晏云,你是个外科住院总,应该知道病情依靠什么说话。”大哥是在怪罪他的先入为主,以及以耳代目。 “也是。我在这操什么心呢,章郁云最好有什么不好,或者他实实在在从神坛上跌下来,我们才满意。”晏云掉头就要上车去,拉开车门的那一下,又猛地回首来,鄙夷的口吻,“章郁云,你从来都是这样,你、我们。”成见也好、积怨也罢,翻不过来了,那是座大山。 “你不是一向和爷爷一个鼻孔出气的嘛,先前那个乐小姐,爷爷不满意,你不是一脚就蹬了。这回你要怎么说,先不谈那圆圆是不是真心喜欢你,她年岁小又听说脑筋不正常,你比人家大一轮去招惹她,你即使不疯也差不远了!” “再问你一句,你一意孤行,爷爷改了遗嘱,你也不在乎吗?” “我自然在乎。我辛苦这些年,为什么不能拿我该得的,况且,章家能有几个供他挑的呢,他倒是有心你,家里哪一码子事你搭手过呢?” “所以,你是打算硬碰硬了?为了个女人?” “为了我该得的。”章郁云纠正弟弟。 各人得各人该得的。 “她……” “够了。晏云,我一向不喜欢在死循环上的事多打口角。”章郁云的车子重新亮灯落锁,他也要回自己的夜宴上,进去前,认真知会晏云,“慢点开车。” * 里面会餐的席面上,因着大老板没来,酒喝得很慢,勉强一巡过去,许多菜都冷了。秦晋安排拂云楼那边过来适应的两个服务生拿去厨房热,再给梁京找了个位置,亲自给她拉椅子,“梁小姐,请坐。” “谢谢。”梁京勉力朝他致谢,出于礼貌,认真看对方眼睛。 这位秦先生始终张弛有度的礼数,多一分亲昵,少一分寡恩。 长桌上有人问梁京的出处,秦晋点拨他们,“章先生的朋友。” 哦,众人人精,即刻明白了这朋友的含义,是章先生的小朋友。 梁京眼观鼻,鼻观心。 手边的高脚杯里被秦晋倒入了红酒,她原本想推脱,她不喝酒的。 对方猜到她要说什么,“无妨,不喝也倒一杯。这是章郁云的习惯,他说他见不惯大家举杯的时候,有人慌里慌张找酒杯又或者杯中无酒的狼狈样。” “谢谢。”她第二次和秦先生说谢谢。 秦晋与她隔一个座位,席上还有一位是梁京认识的,岩井总工。对方朝她举起酒杯示以敬意,梁京这才意识到手边这杯酒来得多有必要。 岩井用日文和梁京寒暄,那本小说他放弃了,改读他儿子的少儿课外读物了。 梁京莞尔,言简意赅地鼓励对方,加油。 在座的按部就班地聊着他们的正经事,梁京见章郁云迟迟不入座,又不好贸然离席,几番思想斗争,她低低声音试着和秦晋说话, “那个……秦先生,我可以去找他嘛?” 我可以去找他嘛? 许久以后,秦晋和梁京聊回这一幕。他说他意外极了,意外章郁云这是找了个什么样的新女伴,或者更直白地说,梁京活脱脱的女孩气。 倒不是怯场,也不是坐不住。教养礼仪她都是有的,就是觉得这里的热闹不属于她,她想要去找章郁云,这份急急归去的逃离感,因着她温顺漂亮的面容,叫人厌恶不起来。 秦晋点点头,随她去了。 梁京把包放在椅子上,重回玄关处,正巧章郁云进门,二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像极了万家灯火的某一户,有人在等,有人就归。 “你和晏云哥哥吵架了?”梁京直觉有,且关于她。 “为什么?”章郁云笑着反问她,我们为什么要吵架。 饶是如此说,梁京面上还是愧愧的。 章郁云拉着她进厨房,厨房很大,中西两处开间。他在中式厨房的料理台上,用最寻常的文武刀杀鱼,开膛破肚、刮鳞取腮,利索极了。 …… 一条鱼被他上了电蒸箱,一条鱼改了花刀码盐搁进了冰箱。 全程半个小时不到,梁京看这样卷起袖口干家务活的章郁云,失真极了。 静默地看,最后由着自己的心神跑到天边去。 “想什么呢?” 勉强收拾停当,章郁云按起泡器里的洗手液净手,顺手扯几张厨房用纸擦干净,手就来拉梁京,往外面去,“你不能老孩子气地选择逃离一些叫你难以自洽的场合或处境,小朋友。” “人生总有逆行,且信我,你所有的快乐都是从逆行中获取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食言了,今晚临时三次元有事,没时间码字了,先放这些出来吧。 第十章、草莓与烟(4) 章郁云重新押她回席面,携她在他身边落座,替她铺餐巾到膝上时,在她耳边关照她,“参与不了,也学会倾听,见识和金钱一样,落到你的口袋里,就是你的了。” 说罢,章郁云为自己的晚到赔罪,再歉仄晚些他还要开车,今晚请允许他不喝酒,改天再找他讨回来。 平旭管理层的几位今儿个算是来着了,小章头回在他们跟前卖弄家务事,把那小女子带在身边,殷切伺候不够,还为了俏佳人大大方方地推诿了一顿应酬酒。 好家伙。 秦晋拉大家回神,说回正事,桐城新代工厂人事命令,章郁云的意思是全权财务独立,所以其他都好派遣,财务这块认真做招募背调。 放下财务这块,章郁云一一与各部门商讨合适渗透人选,秦晋做这非正式会议记录。 …… 梁京不是第一次看章郁云纯工作场合的样子,在许总那里她也见过,但二者不一样,眼前面对的才是他大本营里的人。反而倒比在许那里多了些疏离感,或者他当许那里终归是个合作方,而这里是从他爷爷、父亲手里流转出来的人,他谈不上多信任、多亲近,中规中矩的宾主关系。 一顿半公半私的晚宴下来,梁京算是被章郁云夹菜喂饱了,而他这个东道主,草头草尾地只吃了几颗话梅花生。 服务生中途帮客人撤换空盘的空档,梁京悄悄问章郁云,“你不饿吗,都没怎么吃?” 章某人拿热帕子擦手,随时随地地捉弄她,“我办公室抽屉里有个点心盒子,我随时饿随时吃,所以不饿呀。” “……”梁京白眼。 章郁云拿淡薄的笑回她,桌下捉她的手,拿帕子给她揩手,梁京惶恐,想抽缩掉,章郁云全不以为然,当着在座的面,给她做这样过分狎昵的行径。 梁京不知道他是对女人向来如此,还是她头一份; 转念,又全推翻了自己的昏昏然。他自然是向来如此,他太懂女人情绪里起起伏伏是为哪般, 但他不懂的是,他某种意义上填补了梁京在成长意识里对于父亲、兄长这二者模糊角色的领悟空白。 倘若说,沈阅川是描摹性地叫圆圆意识兄长的友好, 章郁云就是直观导入地,泼水入沙般地叫梁京明白到,被人握在掌心里的那种炽热。 所以,她才在章郁云的勒令里,很诚实地告诉他,对,他不是局外人。 从来不是。 * 晚宴收捎,秦晋替章郁云招呼一行人离开,管家部安排代驾送客人。 笼沙公馆是处旧公产,对外不出售产权,这里面所有的商住产权全要靠赁。这套小公馆是章郁云赁下来专门宴客用的,有时也宿在这里。 其性质和梁京爷爷当初赁崇德巷那处很像。 餐厅处,服务生利落收拾完桌子,所有的杯盏碗碟,拂云楼的他们悉数带回去,只有红酒杯是章总这处的,服务生要拿去厨房清洗。 章郁云喊住了,“放下吧,我自己来,今天辛苦你们二位了。” 他说着,从偏厅的五斗柜里翻出现金来,他是拂云楼的东家,给这样性质的小费,领头的那位服务生面上瑟瑟的,表示不敢要。 “拿着吧,来我这的员工都有。但我去拂云楼招待的,就没有,那时我才是老板。”他恩威并济,叫人受用也惶恐。 小楼陆续人散去了,空落落地,冷气都显得凝重起来。 章郁云要梁京帮他收拾酒杯,她两只手分别去捏杯脚,勉强能拿住四支。 “你可以去厨房拿个收纳桶来,一次性都收走。”某人指使她。 嗯,她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你的饭局,你的残局。 “二小姐行行好,就当我帮帮我,您受累。”章郁云端着盘余下没吃的蜜瓜火腿,拿手拈一块,送至梁京嘴边。 他说刚才席上,你似乎很爱吃。 “我饱了。” “哦,那待会打包带走。”殷勤的一块没送出去,干脆丢进自己嘴里。 说是要梁京帮他收拾酒杯,等梁京找到厨房收纳桶,他又接过来自己干起来了。二人一并收,一并转去厨房说话。 章郁云告诉梁京,兰舟和她追尾那晚,他也是在这里请客,和兰舟回去的路上,你碰了我们的车。 “是章先生的儿子故意别进来,我措手不及啊。” “……圆圆,你在意兰舟的存在吗?”红酒杯搁进洗碗柜里去,嗡嗡的水流机械声,伴随着章郁云隐晦的试探。 她到底孩子气,不懂这份在意的深沉含义。 “他怎么了?”她仰首问发话的人。 “嗯……也没怎么,怕你在意我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梁京羞涩地躲避这个话题,对面的章郁云从厨房岛台上摸出自己的烟,打火机在车上,他干脆用灶上的火引燃,吸了两口,又搁置了,搁在岛台的大理石边缘,由它去。 夜愈来愈重,章郁云想趁着梁京要回去前,和她说几句真心话,此前他并没这个打算,他是个务实的行动派,并不觉得放在口头上托付的话,能有多少显著的执行力。可是今天因为晏云的一番话,他受挫了,难得的,即便不予承认也是狼狈的。 因为梁京较他,绝对弱势的缘故。 他得给她一些交待,于情于理。 “梁京,我想见你奶奶的想法和你不一样, 你似乎要得你奶奶的应允,而我,只是不想叫他们阴谋论。 事实也是,我交往女朋友从没和家里人、对方父母先报备的先例。 这次我想见你奶奶,也没什么道理,好像是本能念头驱使着我这么做。 她是个极为有涵养、认知的人。从我爷爷那里耳闻来的,也是个极为忠贞的性子。但她其实过得并不痛快,倘若没有你陪着她,她的老年其实按常规的社会观念,毫无幸福可言。 所以,我为了你的年岁浅,为了不叫她失望,我都得事先和她见一面, 她同不同意,是她的事; 我避着不见她,或是拐了她一手养大的孙女,那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且梁京还有或多或少的隐患。 “感情没有包票打。即便有,我现在正经要娶你,你奶奶不会同意,你也不肯, 我更措手不及。 圆圆,说句叫你破灭的话,我们远远到不了那一步。”章郁云说这句话时,冷峻严肃极了,像极了一个无情的医者,不号脉就断了她的病症。 可是也真实极了,像这屋内陈设的每一件家具物品那样,精致亦稳固; 也像她呼吸间吞吐的每一口氧气,无痕无迹,但又难以摈弃。 感情是什么? 于章郁云这个年纪,可能就是切磋、磨合,侥幸的,能一拍即合, 众生相是: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罢了; 于圆圆这个阶段而言,可能是一辈子,甚至比一辈子还长。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可能还有信仰; 章郁云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规划、行程,短期内且审时度势地随时斟酌、修改。 其实蹚过河的人都知道,深浅只有自己明了,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圆圆,我和你保证不了什么,我保证我喜欢你一辈子,你就要信嘛?我连活多长时间都不能保证给你,空头支票的一辈子,你要是信,那才是真的傻。” “可我说想代替你奶奶照顾你,是真心话; 你招惹到我,以至于我寝食难安也是真实存在着的。” “爷爷原本打算让我给你在平旭安排个差事的。”是章郁云私心了,因为一旦搁进平旭,他必须得避嫌且各自忙碌,等级在那,他远远够不到她。 他也必须承认,多年不见的圆圆,冷不丁地冒出来,好看极了,也叫人觉得美好极了。 像簇决绝的人间烟火,他理智排斥过,可是精神还是向往着, 像他戒不掉的烟瘾一样, 没道理可言。 带她去庆功酒会,不全是要她格格不入,只是希望她能跟着许还业后面学点谋生的技巧,乃至圆滑。 章郁云说,你极为地需要这些,需要一些摸爬滚打的保护色。 这样,即便哪天你离了你奶奶,即便我和你走不到意义上的圆满,你还是你自己。 这也是感情对应生活的意义。 “我能保证的就是,我没有任何游戏、消遣的念头,相反,我很难受,圆圆,这种感觉仿佛还是上辈子该有的。” “我以故去母亲的名义和你担保以上的话。” 他就此,结束了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大论。梁京的第一直觉是违和,章郁云从来不该这样的,他仿佛朝她说完一辈子那么漫长的话。 而梁京听得也云里雾里,整个人像是站在云端,软绵绵的。 因为她不知道,原来他可以有这么多的情绪,原来他皮下也是可以有和她一样的疾苦。 她不去辩驳他,相反,她认同他每一个字。 即便他说,也许将来他们走不到意义上的圆满,于梁京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如他所言,他在公平地对待她。 * 那头,章郁云违背意志地,苦口婆心地絮叨一大摞, 对面的人,平平淡淡,毫无出格的反应与情绪,甚至连他估摸着的眼泪也没料中。 着实叫他很不顺心。 就在他重新拣起那支挂在岛台边快要熄灭的烟,深吸一口,灰烬复燃,缓缓地,薄薄的蔚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鼻息、唇际里逸出来。 梁京问他,“我可以抽一支吗?” 她的情绪很稳定,稳到章郁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真正开口说出来。 “不可以。这东西,最好不要有瘾。” 他说就像他戒不掉的烟瘾,“有瘾是什么感觉?” “……濒死感。”他吓唬她。 “我抽过一支。”梁京老实告诉他,给他干洗外套那次,还他衣服时,那烟盒里其实少了一支烟,“我只是想知道吸烟的感觉。” “如何?”章郁云说着,朝她脸上喷一口。 “呛人。”梁京躲他的捉弄,拿手赶烟,“我还没有领会到你说的瘾。” “小偷。”他批评她,批评她偷了他的烟。 随即,把唇边的烟摘下来,送到她唇边,教她平心静气地去吸,鼻息带不出来,就干脆嘴巴吐出来。 梁京受教地去照做,最后还是呛出了眼泪,她一边咳一边仰头看他, 章郁云置身事外地骂她,“笨蛋。” 光源在他的头顶上,厨房岛台上花瓶器皿里养着新鲜的白玫瑰,中央空调里有淡薄的白檀香气, 梁京头一次体会到,香水香氛的意义,真得会叫人心情愉悦,甚至就像他说的,玄妙的美好感。 夜之所以夜,是叫人卸下一天的劳作心神,叫人有归拢感, 此处,于他们两人都不是家。 章郁云最后开水龙头浇灭了手里的烟蒂,说送梁京回去,不忘提醒她,“淮安给你们的生活费还在我车上。” “哦,”比起这些细枝末节,梁京更关心他执意送她回去的打算,“是要见Elaine嘛?” “你不是说你想自己先说。” “章郁云,”梁京又开始正色喊他的名字了, “谢谢你。” “拿什么谢?口头谢,我没兴趣。”刚才那段只是个插曲,眼前计较的他,才是章郁云。 梁京才想说什么,他又似乎打算轻易放过她。 “走吧,天不早了。” * 庭院里,章郁云发动车子,梁京落后几步,她没有上副驾,而是敲了敲他驾驶座这边的车窗玻璃,里面的人降窗, 梁京却是拉开车门。 “你之前帮我找的那本书……”她要和他讲了,委婉地试探。 “我说是个鬼故事,其实不算。只是男主死了,意志没死。” 他很爱他的太太, 他的灵魂回来牵引鼓舞他的太太,尽快从失去他的悲伤里走出来,并促使他的太太和未来的先生相爱的故事。 梁京说,就是这么个故事。 章郁云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怎么想起说这个了,还是配合她:“好心酸。” “什么?”她提着自己的心。 “这人是不是有绿帽情结哦!” “你认真点!”梁京气地跺脚。 “我在认真呀,圆圆,我要是死了,也不允许你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让我去撺掇,我干脆半夜鬼压床掐死你,正好你来陪我!” “你信人会灵魂不死嘛?” 章郁云坐在车里,明昧的形容,歪头来看她,“严格来说,我是纯粹地无神论者。但是如果这个答案对于你很重要的话,那么我信,我没理由不信来惹你不开心,对不对?” 他这个“信”比不信还糟糕。 梁京扶他车门的手,松脱掉了,她不想临走了,破坏今晚先前所有的“美好”。 到底还是有些气馁,庭院里灯火阑珊,她的心神更是。 一半赌气一半难过,她干脆替章郁云带上门,自顾自地坐进了车后座。 “这是不满意我的答案了?”章郁云在前面无奈地笑,从内后视镜里看她。 后面的人不答他,通身浴在黑暗里。 章郁云让她坐到前面来,骄矜的姑娘也不依。 他冷冷地报数,一、二、“三。” 最后那一数,伴随着章郁云推门下车,再来拉后座的车门,梁京以为他要扽她下去,结果车外的人欺身坐进来, 在她耳边说,“圆圆,你太傲慢了,一言不合就拆伙那怎么行……” 下一秒,吻就落在她耳际了,一扫先前温和的假象,湿热的感官瞬间吞没梁京,她只觉得耳垂处敏感地疼痛,身子跟着本能地一颤,想往他反方向缩,章郁云不无戾气地把她往膝上拖,她穿得是裙子,幅度开些,她都觉得难为情。 章郁云偏叫她分膝坐在自己腿上,气息比人先纠缠,二人相视挨近,梁京又气又辱,他的指腹在她裸.露的小腿上方,像拢火一般地,隔空,但俱实感受得到。 偏他毫无蛮横人的自觉,无辜且有理,“我给过你机会的。” 还是三次。 “气什么呢,告诉我。” 梁京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翕动下嘴唇,想说什么,章郁云又不想听了,他由着自己冲笼而出的欲望去到她的唇舌里,身体里。 笼沙公馆多香樟。伞盖大且密,雨天处处是一圈圈干净的圆。 连贯起来,也是天然的幕墙。 阑珊灯火只照进车里一隅,梁京的声音呜呜地,恹恹地,人也是,脆弱单薄,章郁云必须留着心神劝自己的力道,以免捏碎她。 “圆圆,我今天也生气了,你不惯惯我嘛?”他从她唇上移开,闲散眉眼靠在座椅上,一边的下颌线正好和明昧的光线边界重合,诱哄也好,怂恿也罢,他说他想看到圆圆和他一样的心意。 “你的腰带……”他的腰带扣环冰到她了,梁京艰难地说。 “要解了吗?”某人促狭地故意会错意。 梁京面上不快,手原本抗拒地推开着些他,右手拇指无心扶在他喉结处,能感受到上下滚动的幅度。 她恨他的轻狂和捉弄,晚间原本就有想咬他的念头,眼下,气性使然,干脆俯首咬他喉结处。 某人由着她的胡闹,甚至作不痛不痒状, 梁京不信,不信他会不疼,幼稚地恋战。 勉强两个回合后,她实在心肠软,才想放过他,仰首的那一瞬间,被章郁云微微一挑下巴,整个人翻身带倒她。 眼睛适应黑暗后,彼此能清明看到对方,梁京看着俯首在上的章郁云,眉眼里有了他在宴席上出现的冷静自持,再听他的话: “圆圆,你太不乖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草莓与烟。化用戳爷的歌名 第十一章、我寄人间(1) 梁京要归家的时候,车上的石英钟刻度已经逼近十一点了。 章郁云说,等他忙完手头一个商务标的价格,就来见老太太。 他手来拉梁京的手,想与她道别,说晚安。 副驾上的人自顾自地解安全带,也成心躲开章郁云的手,不作声地就要下车去。 章郁云快一步扣住她手臂,“圆圆……是真生气吗?” 梁京低着头,他便松开安全带,探身过来,比她还低些,来探究她的情绪。 目光清浅浅的,闪躲的,难堪的。 章郁云的气息拂到她眉眼上,她不得不眨了眨眼,再看他,某人学她懊淘的样子,“好委屈呀,样子像爷爷老宅那里养的那条德牧。” 这是什么比方,德牧那么黑乎乎的。 章郁云和她打起岔来,他告诉梁京,家里那狗,有三个名字: Cash,章郁云起的,孙姆妈不会叫。 后来改成卡施, “兰舟又改了个更接地气的,”章郁云问,圆圆,你猜是什么。 梁京才不理他,某人只能自说自答,“旺财。” 还真是一家商人。连狗都这么有钱味。 “所以,是真生气吗?”章郁云一秒言归正传,他低伏在她眼前,认真问她。 梁京唇峰处微微翘着,情绪波动很收敛,二人四目相对,章郁云再拿右手来碰她的脸,她下意识避开…… 想提醒他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章郁云一秒意会她的难堪,替她主张,“不生气就回家去;气的话,那就再陪我待会儿。” 横竖他不折本。 梁京气到拿掌心一把推开他的脸,转身就要推门下车,章郁云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我就当你不生气了啊!” 下车的人,狠狠摔了下他的车门。 她绕过车头时,腿太贴近他车子,车前雷达响了。 梁京头也不回地往小区门禁里去,路边泊车的章郁云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冷不丁地冲她放了声喇叭,不远处的人回头来随即又掉过头去,车里的人微微展颜,朝还有她气息的周遭空气说、朝消失不见的人影说:小小女子。 * 梁京一路踩着细碎的月色回家,近仲秋的夜里,桂花香随处笼络,气候也凉得很快,深吸几口,肺里凉丝丝的、甜丝丝的。 她尽量不想去回想今晚经历了什么,只想快些回家,洗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交待在床上去,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她一秒都不想今天去过虑想。 可惜,终究事与愿违。 又或者,确确实实她太贪心。 院落外可以看见,一楼客厅落地窗边还有光。梁京换鞋进门来,陈妈先冲她捣指头了,示意她回来得太晚了。 Elaine还没有睡,她坐在她习惯的单人藤屉椅上看书,显然夜读的专注力没多少,再听到玄关门口有动静,问,是不是圆圆回来了? 老太太搁下手里的书与花镜,边几上还有个香插,里面点着根叫人平心静气的檀香。 她见到圆圆沉默地挨近她,夜阑人静地,老太太说,尽管她平静了好些时间了,可是,“圆圆,这一刻,我还是失望极了。” 陈妈在边上告诉圆圆,阅川晚上来过。 Elaine叫陈妈别陪她们熬着了,先去睡觉。 “圆圆,你自己来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梁京不去问奶奶提问的关于什么,沉默几秒后,心平气和地开口,“是,是真的。” “你这么晚回来,也是和郁云在一块的?” “……嗯。” “你糊涂!”Elaine冲她怪罪,“他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章家是个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吗?” Elaine说,圆圆,你恋爱,喜欢人,都可以。 但不能被一些表象、虚荣的东西蒙蔽了。 “你这样和斯嘉有什么差别?” “其实斯嘉也没什么错。”梁京不是拿姐姐替自己开脱,而是她领会到,喜欢一个人不容易,移去这份喜欢更不容易。 梁京小时候第一次拿钱去买东西,她死活不敢,她和奶奶说,她不会呀。 奶奶鼓舞她,你只要拿着钱张嘴跟老板说,你要什么东西,就成功了一半了。 那一次她自己买到了最爱吃的牛肉丸,奶奶说,她拿着零钱跑回头的时候,满脸通红。 之后人生的每一个第一次,她都会很努力地记住当时的感觉,那种突破自己,不可名状的,也许,该谓之勇气的东西。 Elaine严正地问圆圆,与章家郁云是怎么开始的,又进展到哪一步。 “圆圆,哪怕你埋怨我,我也不许你和他一起的。你和郁云不是一路人,他难同你一处去。我会直接和他爷爷谈。” “Elaine,我之前说,如果我这一个月没有任何情绪失控的话,请你免了我去复查的要求,也请你听我说些心里话……” 眼下就是圆圆第一次去买东西的那一瞬间,她开口了,开口告诉贩卖者,她要什么。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去那些梦……Elaine,或者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好。” “我知道崇德巷那处今年满二十五年的租期,不续约,就会被政府收回了。我想回去看看,看看我在那个地方还会不会梦魇了,还会不会记忆里全是血肉模糊了。” “因为我似乎找到那个叫我生梦的人了。” “圆圆、”Elaine闻言缓缓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就是章郁云。他和我梦里那个人丝毫不差。” “奶奶,我要如何才能叫你相信我呢!”梁京手里的包掉到地上去,她两只手来捂面上的泪,“我怕告诉你,怕你失望,失望圆圆这些年还是没有好,还是叫梁家背上有个不健全孩子的名声;又怕你吃心身体吃不消;也怕自己好不容易有些勇气、寄托,要被全部收回去。” “就像章郁云说的那样,如果你们都离开了我,我该怎样寻常独立地活着呢!” “奶奶,你离开我,我该怎么办呢,一个人再回江北待上十年吗?” “圆圆……”Elaine随她一起落泪了。 梁京几步归过去,跪在Elaine脚边,她抱着Elaine,失声痛哭,“我想像个寻常人那样活着,我更想证明,我就是个寻常人。” 她想试试能不能摈弃掉那些记忆,或者由它们去,即便存在着,也影响累及不到梁京了。 她从来没想伤心任何人,也请Elaine万万保重自己。 “我还没能有真正还报您的能力。Elaine,我求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 “圆圆,我的傻囡囡。你的心思怎么就这么重的。既然你这么重的担子,又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不告诉我!”Elaine气得一只手拢住她,一只手锤她后背。 祖孙俩一时哭作了一团。 老太太拉圆圆起来,她扪着圆圆,“我好不好一点不要紧了,因为我的一辈子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你的一辈子还没开始,圆圆,你光说要我保重自己,我保重了,你不好,我又有什么用,留着作老不死吗?啊!” 梁京一个劲地摇头,哭到难以自已。 陈妈也跟着掉眼泪。 * 沈韵之从正式教养这个孩子起,头三年几乎没什么整觉睡。 也怪她娇惯,孩子一有点头疼脑热,就操心不停。 其实从满周岁起,圆圆能学话时,她就时不时说些叫人难懂的话。 三岁在章家落水那次,更是叫人魂都吓没了,梁家那时候后事都预备下了。 抛开郁云这条外枝蔓不谈,圆圆本身就不好。 正式露精神端疑是在十二岁,她整宿整宿的恶梦,那声音,沈韵之多少年都忘不了,就像是尖刀滑玻璃那般锐利刺耳。 圆圆十一二岁就能背临一手好看灵气的小楷,可是她落款时却是别人的名字,自言自语说的也是叫人头皮发麻的话。 小学毕业那年,小升初的统考成绩一塌糊涂。 沈韵之才开始正式意识到圆圆的精神问题,正经医学也看了,病急乱投医的邪气路数也求过。 陈妈一句话,叫沈韵之愈想愈沉重的后怕。 圆圆打进梁家门,就养在崇德巷这处。沈韵之是个留过学的骄矜小姐,她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民间大把大把科学都解释不了的行径。 她不能拿自己有限的识闻去赌圆圆的身心健康。 思量再三,她还是决定搬出崇德巷这处旧小楼。那时候,姜南方和沈韵之为了圆圆闹得不可开交,后者也有自己的颜面,她不肯自己教养了这些年的孩子由姜南方那般作践、笑话。更不肯他们随口说的,乱议论圆圆长短。 一气之下,才去了江北。 一来江北教育比这边勤苦些,二来,断些往来,大家耳根子清净,也寄希望圆圆能尽快好齐全。 无奈心病没有心药医。 这一待,就待了整整十年。 十年都没有断了圆圆的病根。 其实后来圆圆夜夜大声朗读书籍,来逼着自己劳累从而有觉去睡,这样机械式地重复自己,沈韵之就死心了。 她和陈妈坦诚过,她宁愿相信圆圆是被什么冲撞了,起码她根基里是明智的。 又或者她原本就不该是他们梁家的人,是沈韵之要强,拿了这个主,强留了这个孩子,伤了根本里的阴骘。 那年,她打着重学英文的名义,天天要圆圆陪她对话练习,就此祖孙俩连称呼也换了。 沈韵之一直要圆圆喊她Elaine。 就是想赎赎她的罪过。 几年相安无事,如今圆圆旧事重提,还牵扯出了章家的郁云。 这叫老太太如何理,如何了呢。 信,要脱层皮; 不信,也要脱层皮。 “圆圆,章家不是个‘寻常人’能待的地方。斯嘉去闯我都说不好,你认为轮到你,我就支持了?” “头一件,我就要问他们家老大,你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矜贵人,去了的母亲也是清白显赫家世,你不声不响,在我眼皮子底下招惹我的孙女,如何自处也说不过去罢?” “圆圆,你能相信郁云和你是一样的心情吗?或者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心境,你又清不清楚?” “像一个人,哪怕一个模子拓下来的,他就是那个人了吗?” “圆圆,真应你所说的,你到底是放不下还是求不得呢?”Elaine在诛圆圆内心那个折磨她的人。 这二者哪个都不该的: 前者拖垮自己,后者枉费自己。 退一万步讲,人死人事尽。 你又如何知道,这一世,那人还愿不愿意和你粘连呢? 梁京惶惶一脸清泪错身来看Elaine, 后者苦叹一声,抚摸着圆圆的头,在她背上帮她顺气,“所有的先放放,我要见一见郁云。” * 梁京归家这里被人早了一步,通知章郁云那里又生生晚了一步。 时机总不能够给他们好相与。 仅仅一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谓,夜长梦多,也大概是这个意思。 是夜,凌晨一点多。知名艺人、流量小花乐小姐深夜发博即刻秒删,不到半个小时,网络上引出她近日感情的大起底。 听说是被第三者插足。 继而,营销号顺理成章地带出了一条新闻:S城知名实业集团章氏少东疑似别恋明朗少女。 新闻有价值的只在于,视频里豪车热吻、疑似车.震是眼见事实。 章家最近才因为土拍的新闻,上过经济版的头条。 网络上有理智声音说,很明显是乐小姐在拿过去式金主出来炒热搜; 但又有吃瓜热潮,因为是观众最热衷的插足事件。粉丝带节奏,舆论即刻压边倒地开始讨伐狗男女。 这种花边新闻,对于章郁云本身来说,毫无震慑力。 但这次不同,因为披露了梁京。 章家等他错的人,忙不迭地把这懊糟的消息递给了老爷子。 章仲英接连几发电话都叫不回人,他干脆亲自来平旭总部了。 老爷子连同秦晋一处问罪了。他问章郁云,新闻里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不是和圆圆? 旁的没多说什么,章仲英当着秦晋、方秘书的面,叫郁云和梁家二姑娘断了。 “比较难,正如视频章董看到那样,既成事实,我赖不了也不想赖。” 章郁云话音将落, 迎面就挨了老爷子一记耳光, “昏头了你!” 第十一章、我寄人间(2) 这一巴掌是够着章郁云打的,爷孙俩有点身高落差了。 章仲英到底老了。人一老,总难那么挺拔有力了。 少年儿郎时的章郁云,也被爷爷拂过耳光,那是因为他目中无人、辱骂继母。 如今大家长已近暮年,早已约束不动孙儿了。 这一巴掌不仅打伤了祖孙情谊,也驳了章郁云作为继承东家的颜面。 章仲英心中有数,耳光已然刮了,到底还要给郁云留点台阶,“倒是我托你办事办出的祸了,你和谁来往我都不管,唯独圆圆。” 老爷子当着下属的面,把忌讳挑明了。一来、对方年岁小,经不住事;二来,精神上有问题。 不管郁云和圆圆走到哪一步,章家都不允许蹚这蹚浑水。 再往那深处想一想,风水先生批得命格更是应验了,郁云命中情缘线浅,儿女缘薄。 章郁云无可无不可地生受了爷爷的教训,随即请方秘书送章董出去,他稍后还有会要开,还有一个商务标的价格今天必须敲定。 话交待完,无人响应他。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了的酽茶灌一口,“如何,是要大家一起撂挑子了?章董说一声,我巴不得!松宽一下自己谁不会!” 方秘书送爷爷走的时候,章郁云安然坐在自己案前,他翻抽屉里的属于他个人印记的人名章来核准文件,临了爷孙俩还计较了一番。 章郁云敬告:“爷爷,我知道你和梁家老太太的交情,你也大可以亲自上门打招呼说抱歉,但我这里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我在热头上,您该懂这个道理。” * 送走了章董,方秘书和秦晋好久没说话。 因为章郁云在办公案前,冷色地抽烟,接连两根。 两个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他端正身子,寻常办公的颜色,要方秘书出去,他这里暂且没事了。 只留秦晋,章郁云说,求他点私事。 事情分轻重缓急,章郁云不想用团队公关,他央告秦晋个人,先把那些视频撤掉。 “那乐那边呢?”秦晋问他。 章郁云说,暂时不想理会。 “我找她不如她来找我。” “阿晋,你帮我办件事!”他最轻松不过的神色,给秦晋大致抓了下始末细节。 再次点烟的时候他怪罪他,“哎,我给你好几次机会,为什么这次一点风都不愿透给爷爷呢,你早漏过去,我不是省很多事。”某人纨绔子弟地倒打一耙。 秦晋一时不语。 只劝章郁云,慎重行事,硬碰硬不值当。 章坐在案前抽烟,没怎么吸的动静,只用唇齿咬着滤嘴,再兴致不高地从嘴上摘开,夹在指间燃,右手食指揉揉太阳穴,终究还是拿定主意,“不要紧,你替我办就可以了。 总不能人骑你脖子上拉屎了,你还说人拉的屎香罢?” 接着,早已排好的会议行程,章郁云叫方秘书如期进行。 下午三点,他从会议室里下来,把手里的笔记本扔给方秘书,一边脱西服外套,一边问她,今天还有什么事? “晚上约了供应商那头……” 章郁云一听供应商,“推了罢,替我安排车子,我要出去。” 方秘书惯常问他行踪,好有临时应对,“去哪?” 章郁云两个字交待:梁京。 方秘书跟了章郁云十年,宾主之间自然有交情,她劝章: “你这次动静闹得有点大啊。” 章某人从善如流,“嗯呐,”他再问方秘书,“你说是不是年纪到了,人也会变得性情不定起来,所谓的中年危机?” 方秘书懒得理他,“你不是一向自谦小章嘛?你不是一直说自己一枝花嘛?” “你这人真是不会聊天。”章郁云批评自己的秘书,再一秒换脸,“让司机五分钟内在楼下等我。” 许还业一个小时前告诉章,梁京今天没来上班。 * 梁淮安一早接到老太太的电话,管他要崇德巷那处的钥匙。 早在一个月前,政府就正式出挂号信来,如果在有限时效内不续租,那里要全权被收回了。 梁淮安不知道这个档口,奶奶要钥匙是何用意。 他回父母住处拿钥匙的时候,网络上突然出了花边新闻,关于章家那位爷的。 多少有点惊讶,但也早已了然于心,女主角是圆圆,他们梁家的姑娘。 家里那头两个女人炸开了锅,姜南方死活不信,不信视频里的女的是那个丫头,那个心智都没开的蠢小儿。 然而,人经不起考验,事经不起琢磨。如今所谓真相赤条条摊开给他们见了,生搬硬套也有因为所以来。 “怪不得,怪不得,我上回在你奶奶那,她言之凿凿地质问我,好像很渴望章先生能成为梁家的女婿。” “原来她早搭上了章郁云!”姜南方大喊着不得命了,这是招惹了什么妖精进家门,指着梁世钧的鼻子骂,“你作死养出的好女儿呀,旁的不会,抢男人掐尖的本事真是胎里带出来的。” 梁淮安如今是顶不愿意回这里,他找出钥匙就要走,也关照母亲,别动不动大呼小叫。 让人家听到笑话,更警告家里这两个,“别去奶奶那里闹了,别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梁淮安心里有自己的计算。他也有男人的视角,从头至尾,是自己妹妹痴想了,那章郁云压根没把斯嘉放在眼里过。 梁斯嘉这日正好下午学校没课,她原本约了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全程冷漠听到这,她意识到什么了,“哥,这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 “你早知道圆圆和郁云哥哥?” “……”梁淮安一听到嘉嘉这么喊对方就觉得心累,突然觉得这不光彩的事出了也有出的好处,起码叫醒几个傻不愣登的人。 其实斯嘉也未必多上心章郁云,后者不过是她一个想而买不到的骄奢品罢了。 “是,我早知道了。且不妨告诉你们,章郁云可以为了圆圆,重给我们生意做,我也求你们二人,清醒点,有些荣华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咱们梁家,也许圆圆就有这个命。她有一百个不中你们意的地方,但有一个中章郁云的意,她就赢了,……倘若你们真心想和她斗的话。” 淮安的话才完,梁斯嘉把手里修剪花枝的剪子掼到地上,徒然阴沉脸来,“梁淮安,你说的还是人话吗?谁和你才是一母同胞的妹妹,怕是那个梁京吧?这么说,你急不可耐地要做这个大舅哥了,对不对?就因为章郁云可以赏你饭吃,是不是?” “够了,嘉嘉。我求你别这么骄矜还浅薄了,你身上哪一件衣服哪一个包,不是梁家给你买的,你试试没钱看看,你们压根不是恋着章家还是章郁云,是恋着钱,你们就是看不惯圆圆能攀过你们去。” “可人得识趣,也得认命。” 梁斯嘉一把从哥哥手里夺过了那把钥匙,红着眼对父母、兄长说,“那梁京何尝识趣认命过?她要是认命,早该当初沤死在哪个下水道里了,凭什么进梁家来,凭什么奶奶尽心养她这么多年。到头来,她还大明大晃地来恶心我们,我恨透了你们,恨透了她!” 就这样愤愤难平的心情,梁斯嘉驱车,一口气来到祖母住处。 淮安跟着来的,想拉也拉不住。 斯嘉进门就把钥匙摔在梁京脸上,后者和斯嘉一样,一脸沉重情绪,出了这些个事情,梁京如何能平静自处。 她原本还想去上班的,奶奶不肯她去。她在房间里水米未尽一整天,最后被陈妈押下楼,才埋头想喝碗清粥的时候,斯嘉来了。 斯嘉一改往日谦和温淑的样子,不肯奶奶开口,她说,您最好闭嘴,因为您向来眼里心里都没我们。 “我今天只想和梁京说几句。” 她骂梁京不要脸。 “你妈妈抢了我们的爸爸,现在你又来恶心我? 即便章郁云不属意我,试问有这样的妹妹嘛?和姐姐心仪的男人暧昧、上床?” “还是原本你就是打定主意要来恶心我们,才和章郁云有什么的? 才会在我妈面前,嘲笑她,嘲笑她似乎极为渴望章先生能成为梁家的女婿。” “我做不到的,你来做?” 斯嘉骂梁京,“太贱了。” 崇德巷小楼那把钥匙扔在梁京脸上,甚至蹭破了她的油皮,梁京从地上捡起,握在手里,她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了, “斯嘉,章先生和你并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他们一直名字相称。 说到底,彼此都无手足之情。斯嘉说的也并不是没道理,梁京扪心自问,倘若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姊妹,明知道的前提下,她还会和章郁云亲近嘛? “梁京,让我告诉你,我从没有一天瞧得起你。你妈是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你更是,看看你在章郁云身上那轻浮劲就知道了!原来你的病真得好齐全了,都可以和男人风花雪月了,我以为你一心在沈阅川身上的!” 梁家兄妹刚才进来的急,玄关的大门还敞着。她不肯老太太开口,陈妈想帮着说和几句,老太太也拦住了,总归是个要破口的心结,由她们姊妹自己去解也好。 只是不成想由外人打断了。 餐厅边上,有人顺手叩叩墙角边的花架,以此出声: “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但还是要打扰了。”停顿几秒,章郁云坚持造访之意。 他喧宾夺主极了,明知道人家有家务事在论,还是傲慢出口并叫他们就此打住: “淮安,先把你妹妹带回去。我有事和老太太谈。” “云哥……” “梁淮安。” 章郁云勒令地很隐晦。 那头斯嘉难堪极了,因为在章郁云面前泄露自己丑陋的一面,但也穷途末路,还想和章郁云抢白几句,梁淮安一个劲地拉她走。 赶人的又出口喊人,章郁云正色同斯嘉,“斯嘉,冒昧了。和我相亲撮合的女士海了去了,我一个个因为她们而避嫌,沾亲带故的都不能找,这辈子干脆光杆司令到头了。” “退一万步说,梁小姐错爱我章某人,不能成为你叫嚷别人的理由。即便买卖还要双方都按契才生效,况且我和你梁斯嘉一不是恋人生变,二不是媒妁毁约,你今儿个这样来为难自己的妹妹,有点说不过去。” “我和圆圆的事,没你们想的那么可耻。” “她的病好没好齐全,都不影响我喜欢她,” “还能有什么理由,我此番连累她被人披露猜疑,不外乎我喜欢她,再一般不过的男人忘情眷恋女人的心意罢了。” “她母亲是她母亲。她是她。” “我这话可不是一味袒护圆圆才说的,谁家里没几本烂账,都像你们这样夹枪带棒,言语相击,我们章家恐怕片刻不得安宁。” “今天,我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话说清楚。你们可能一笔写不出两个梁,但于我,梁斯嘉是梁斯嘉,梁圆圆是梁圆圆。” 章郁云问他们,他表达的够清楚嘛?其实这样挺没意思的,人何必要把话说绝了呢,大家一开始就各自明白分寸在哪里,该多好呢! 他还是那句话,今儿个是来找老太太的。 斯嘉负气而去。 梁京从头至尾站在原地,她想和章郁云说些什么,可他冷静、若即若离极了,一早风波至此,他才算出现了。 章郁云让她继续吃东西,“我先和奶奶谈,谈完,我们再谈。” * 梁京看着落地窗边的夕阳,一点点攀爬消散至尽。 终究,她想自己开口同他说的念头,被事与愿违冲散了。 她就像那戏词说的那样,身轻路途遥。 累极了,无论她怎么面对,里里外外,她都不对。 退一步,叫人看轻; 进一步,是为僭越。 章郁云和奶奶进了书房,他们谈话声音很轻,奶奶又不肯圆圆介入,没等多久,梁京拿了崇德巷小楼的钥匙,奔了出门。 那地方,她十年未去了。 抵达时,夜幕已经缓缓张开笼罩。 她不知道在这乌漆斑驳的门口驻足了多少,却始终没有勇气踏进去。 仿佛里面有困兽会吞噬她。 青石板路的巷子里,到点应时亮起了路灯,一杆杆,一点点,微弱昏黄,串联起驱赶夜色的光芒。 恍惚间,有人从那杳冥处走过来。 脚步很轻,身影很显著。 一直到她眼前,那人才站定。章郁云扭头看梁京面前的小楼,门牌上写着:崇德巷12号。 小楼门口,他不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也不解释为什么自己会找来这里。只问她,“梁京,是真得因为和他们赌气才和我亲近的?” 人即便面对自己,都不愿意坦诚自己的丑陋,险恶。 可是梁京已然破碎了,她全不需要伪装了。 “是。那次无故给章先生发微信,就是我赌气了。”因为她这些年都从未见过姜南方那么气急败坏。 梁京自幼跟着奶奶,她小时候不懂家里的纠葛,更不懂自己的身份。 大一点了,巷子里的孩子,班上的同学都笑话她,笑话她没有妈妈。 即便她生母把她送到奶奶身边,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也恨‘第三者’的说辞。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自己也沾上这样的骂名。 可是她好像并不无辜,因为从头至尾,她知道章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斯嘉喜欢他,知道章先生才和乐小姐分手。 她还是不管不顾地掉进去了。 她问章郁云,“章先生,人真得会变成自己厌恶的那样吗?” 章郁云置身事外地答:“圆圆,你算问着我了,我该怎么答呢,拿我见过的一百人一千人来武断地告诉你,会还是不会?” 梁京终究低下头去,她躲他认真看她的目光。 章郁云却一把捞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看着自己,冷漠的声音来问她,“昨晚,我吓到你了?” 梁京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 再听章郁云道,“视频这事,我要跟你道歉。但昨晚,我不想。因为我能感受到圆圆的情意……” “别……”梁京求他,不要再说了。 “还有就是,圆圆,你奶奶同我说的,我实难相信。” 说着,章郁云撤开扶她脸的手,接过梁京手里的钥匙。 他两步上石阶,拿钥匙旋开了那黄铜锁。这里虽说多年无人住,但因煤气管道及水电要定期检修,门锁很顺畅地解开。 吱呀一声…… 章郁云亲手洞开了那两扇门。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冬至快乐。 第十一章、我寄人间(3) 沏开的正山小种,还是章仲英送给沈韵之的。 梁老太太会一手行云流水的功夫茶艺,她从公道杯里分杯给郁云的时候,先是感谢他。 感谢郁云,今天替她老太太作了回恶人。 “虽说我们梁家不及章家有头有脸,但是说实在的,圆圆这身份,到底叫我气馁的。” “今儿个,我倘若一味地开口,又是一顿丧要号。斯嘉那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 圆圆才领回梁家养的时候,对外说是收养的,其实谁还不清楚呢。外人骂我活打了嘴的不在少数。 这孩子自幼又不是个嘴上会讨巧的孩子,明里暗里吃了她那“母亲”多少暗瘪子。我自己也是女人,母亲,妻子,当然懂姜南方的苦楚。 可人心总是肉长的,它真正端正无情的,是少数。 淮安与斯嘉,老太太说,她是一天没碰过、没抱过。姜南方生这两个孩子,全要她娘家母亲服侍的。 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又出了那样的事。 外头那女人把孩子活生生地抱到我眼前,稚子无辜,我实在不忍心梁家的血脉流到外面去,跟着那样一个风尘的妈,有命活也没命长了。还是个女婴孩。 梁母那时是拼着得罪所有人,都要把孩子留下来。 都说大孙子老小儿。隔代本来就惯些,圆圆自幼又懂事听话,养在老太太身边,多少填补她一些生活空白。 可惜好景不长。圆圆十二岁那年,整个人精神开始失常,为此她们才搬去江北。一待就待了十年,今年她学业结束,老太太也有落叶归根的想法,这才祖孙俩搬回了S城。 十年前,她们住在崇德巷那里。可是回来后,老太太只字不提回那里,而是要淮安重赁了套房子,她们停顿在此处。 “郁云,圆圆和你提过崇德巷那里吗?” 章郁云坐在老太太对面的圈椅上,他手里捏着那杯茶,却迟迟未到嘴边去。 “我从前也不信圆圆。她情绪失控的那些话,寻常人没有几个不认为是疯话的。” “可是昨晚,她跪在我面前,哭成个泪人,求我相信她。” 十年前,梁母信了陈妈的话。说这老房子保不齐有脏东西,冲撞了孩子。 她们才匆匆搬离崇德巷。 十年了,圆圆自打那以后,从未再接触那老房子,她依旧没好。 昨天晚上,她虽说哭得泣不成声,头绪却清明极了,她说找到那个叫她生梦的人了。 “郁云,你说我该信圆圆吗?” “生梦的人?”章郁云手里的茶依旧稳稳当当地,只是端得有些累了,他不得不搁下来,“您的意思是……” 老太太鲜少见章郁云这般,面上依旧云淡风轻,这是他们章家经年教养出来的质素。也是他多年浸淫在生意场上必须有的伪装。 可是姜还是老的辣,老太太看出来了,看出郁云失神了,甚者,他有点慌。 “圆圆也许不是精神失常。她只是记得另一个人,记得某一世给她怨憎会的人。” “她十二岁背临文征明的小楷书,那时我虽然送她去练软笔,但没人教过她,她能背临地和字帖上起码九成神似。落款却不是她自己的名字。” 那字帖最后被老太太烧了。落款至今记得,歧臣。 圆圆当时的话是:他临得更像,二叔的小楷、瘦金都是商圈里出了名的。 交谈至此,老太太兀自笑一声,形容丝毫不晦涩,相反很解脱。 她说,于你们,也许荒唐荒诞极了。但是我愿意信了,信我们圆圆其实根底里什么都没有,她只是被虚妄的东西羁绊住了。 “这件事,对于临了黄土到脖颈的我来说,当真是个解脱,乃至赎罪。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们姑娘,我愿意信,她即便因为这桩不同常人的羁绊,终身难被世人理解,甚至嫁不到如意的人。她都可以自己活下去了。只要她愿意放下心结。” 梁老太太从来不是个迂腐的人。她也不认为女人非得嫁人生子才是人生达成,她唯一的希望,只是她的圆圆能好好地活着。 经遭一番,老太太说,她多了好些底气了。不再考量,要不要偷偷留些体己给圆圆,不再琢磨她要是哪天横下来,家里那头不待见圆圆,圆圆该何去何从,原先她当圆圆是有病的呀,实难独立出去的。 现下,她放心了。哪怕将来那一日,圆圆分不到一分钱,凭她自己,独立地活着,一日三餐认真劳作,就够了。 姓不姓梁,也就不重要了。 “我先生和你爷爷是微时就相识的情谊。章仲英并不是白手起家,他原本就是个富贵公子哥,只是在他手里,章家真正显赫了起来。” “从前还和他来往、聚首。到底人言可畏,其实说句叫你们晚辈发笑的话,他年轻风流倜傥时,我都未必瞧得上他,老都老了,各自背着个未亡人的身份,何必把清浑成浊。” 但就是因为圆圆,沈韵之才人在屋檐下,朝章仲英低了回头。 圆圆的工作是小事,大抵,沈韵之只是想不驳他一回。也希望,他念着多年的相识情谊,将来 能搭把手圆圆。 就是这一寸私心害了人。 把圆圆卷进了儿女情长里去。 “我骨子里信门当户对的感情婚姻更长远。所以昨晚知道圆圆和你的事,我下意识是不答应的,即便圆圆说你就是她解梦人,我也看不好你们。” “所以,不消你爷爷来驳我面子,我今儿个先回绝了你,大家落得干净。” 章郁云良久不言。 再张口时,难得地示弱口吻,“您这话显然还是有先入为主的情绪。” “郁云,难道我不该气吗?” “是,该气。” “你大我们圆圆这么多,她浮躁无知我都认,可你呢,你章先生如何?”老太太到底言重了。 老太太的意思是,你章郁云大可以把圆圆的情谊丢开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眼下分明圆圆的心事后,章郁云更有丢开手的理由,“因为,说到底,圆圆还是妄有了。她擅自把你和前尘往事对上号了。” “郁云,你最好理清这一点。无论你信不信圆圆,她可能上心的都不是你章郁云本人!”进不如退,有时候退一步,更能弄清楚自己要什么。 章郁云是个玲珑人。他闻言,轻浅地笑一笑,“您在激我。” 他劝老太太,没必要。因为他早已过了被人左右两句就能跳脚的年纪了。 很好。老太太难得地称赞郁云,她说,你这样的性子,正好是圆圆欠济的。 那她要郁云句实话: 你信圆圆的话吗?信,那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 不信,今儿个出了我这房门,就请不要招惹我的孩子。 她再不济,我想圆圆多活几年命。 信不信,我要亲口和圆圆谈过,再给您答案。章郁云出去前,如是说。 * 乌咚咚地门后,门楼再往里去,天井里清凌凌的一地月色。 章郁云转身,朝门楼外台阶下的梁京吩咐道,“圆圆,过来。” 梁京站在不远处,惶惶地摇头。 章郁云出老太太书房前,最后,里面坐着的人再喊了他一句,“郁云,有件事,多年前我没有告诉你……” 圆圆落水那次,就是去追你去了。 她的命险些因你丢,好在你给她捡回来了。 章郁云无声叹:圆圆呀,你的祖母是个太会进退的人了。你怎么就一点没学到她呢? 临了,她才算将了他的军。 梁京不肯进这小楼,到底粉碎了章郁云所有的骄傲。他径直下来,拉她,拖她进来。 “圆圆,你能告诉我,你在怕什么吗?” “章先生……” 章郁云一把拖抱起她,门楼里,他将梁京推靠到墙边,拿身子死死抵着她,“圆圆,这屋子里有谁?你心里眷恋的又是谁?你奶奶告诉我,反正都不是章郁云,对不对?” “……”怀里的人紧紧地闭着眼,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十年都不敢再进这屋子,今天又为什么一个人跑来?”章郁云说着,要丢开圆圆,往小楼的明间堂屋里去,他身子才动了动,梁京死死地揪着他衣襟: “章先生,我求你不要……”我害怕,最后几个字,全堵在喉咙里,艰难极了。 她浑身颤抖着,仰首眼泪就挨蹭到章郁云下颌处。 他几乎本能地顺着她的热意,去亲吻她。章郁云心里烧腾着火,他想不到,想不到是这样的局面,一开始她就是凭着这样凄婉的哀怨感,叫他上心的,碰触到温热的她,章郁云就着魔了。 着魔她的美好。 她连初遭的人事感都可以那么叫人着迷,因为她足够的湿润。 相比生理,他更愿意精神上进入她,乃至取悦她。 章郁云第一次心甘情愿任由女人凌驾他。 可是到头来,无论她们祖孙俩说的真相是否真实存在,都伤及了他的颜面,这还不如当初他一开始接受的她的“病”。 起码她眼里心里的都是章郁云。 而不是一个虚妄的存在。 章郁云试图用粗暴地吻,将梁京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情绪全部勾出来,她今天必须给他交待清楚。 又或者,一开始为什么不告诉他,不告诉他,她心里有个不存在的人。 他想必是疯了。他说,梁京,我疯了,才会由你耍了这么久。 * 一整天,梁京都虚虚无无的。唯独眼下的吻,才叫她有了真实感。 事实也是这种真实每一次都醍醐灌顶般地叫她领会着,且次次叠进着。 他无论是温存还是进击的吻,都像破土种子般地在梁京心里,一个个,一处处,彻底地破开萌芽,再肆虐生长。 乃至于她有了想回应他的本能。 梁京两只手来攀附章郁云的脖子,他的身高需要她踮起脚,“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章郁云无视她的殷勤,拿手格开她的吻。 于暗色里,逼问她。 梁京受侮的神色,偏固执不答。 他再问她,“和我亲近是当真为了气梁家的人?” “是。” “梁京,你再认真回答我一次。” “是是是是……”她突然厌烦的情绪,“章先生要我怎么答呢,答不是嘛?你明明是个彻底的现实人,为什么要相信我的那些虚伪的美好呢?” “所以我说,我疯了。我当真相信圆圆是美好的。” “那个人在圆圆心里很清楚,是不是?”章郁云红着眼眶,梁京未必察觉,他告诉她,“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我宁愿相信,圆圆是病着的。” 他要如何信呢,人最后是化为虚无的呀。 “圆圆,你既然爱一个虚妄的人,又为什么来招惹我呢?” 梁京痛心疾首,她急急落泪告诉他,“章先生就是他。” 章郁云一秒丢开她,严正口吻道,“我才不是一堆灰烬。” 梁京面上一怔,昨夜奶奶提醒她的话应验了:你又如何知道,这一世,那人还愿不愿意和你粘连呢? 天井里,方才还是浓浓的月色,眼下,像是落下了飞灰般的淫雨。 枯竭的藤本月季花架竹竿处,听到吧嗒吧嗒的雨点声。 静谧的巷子里,有人往来的脚步声,门楼里的二人各自沉默着。外面见大门半开着,试探了一句,有人吗? 这家一直是关门落户的,怎么门开着呢。 那人要进来瞧瞧,章郁云不无怒气地一脚踢合上了门,骇得外面的人拔腿就跑,以为活见鬼了。 他等着梁京的话,等着她如何接他这句灰烬的话。 可是她迟迟沉默。 最后,良久的思忖后,秉持着她祖母教养的清高,一副决然撤退,绝不纠缠,败也败得有德行的骄矜小姐模样: “对不起。” “如果章先生实难接受,那么,我只能郑重地跟你抱歉,这段时间,就当我年少无知,冒犯了你。” “我会从你的视线里收拾出来。” 梁京说着,从他身侧挤开,她鼓足勇气走进了正屋去,里面的家具陈设因怕蒙尘全盖着白布,像一具具不规则的尸棺。她推门而入,一块块揭开,屋内许久不通风的霉尘味充斥着她的感官。 她强济精神,按住内心的恐惧,脑海里前尘今世的记忆全翻涌了出来。 她仍有眼泪在流,只是无声静默着,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声音。 在堂屋里失神打着转,她再想去找楼梯口上楼时,有人从后面拦住了她,章郁云不肯她去,声音冷冷地劝告她,“我送你回去。” 梁京不听,她其实肩头在发抖。章郁云干脆从她后面抱住她,“圆圆……” “你放开我,我求你放开我!”这一秒,她的情绪彻底歇斯底里。他不是问她,十年都未踏足这里,今天为什么要来嘛? 因为她想和自己做个了断。 黑暗无边的屋子里,她哭得凄婉极了,章郁云下意识头皮发麻,他在联想,是不是十年前她就是这样崩溃的。 “圆圆,对不起、对不起。”章郁云懊恼,懊恼明知道她不好,还和她过不去,也和自己过不去。 他拦在她胸口的手腕上,徒然几滴滚烫的湿热液体滴落下来,开始他以为是圆圆的眼泪,抱她出来时,朦胧夜色里,才发现是赫然粘稠的血。 梁京哭得太急,鼻子簌簌流出了血来。 章郁云打横抱起她,崇德巷这处连门都没有合上。 他急急抱她出巷子,一路她轻飘飘地在自己手上,章郁云不得不扪紧一点。 仿佛下一秒,她或跌下去,或消无掉。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修 第十二章、和合二仙(1) 章郁云抱梁京上车时,司机小关骇了一跳。 因为章总左肩上血污了一块。 小关连忙问他,章总您不要紧罢。 巷子对面有个杂货店,章郁云管小关借了零钱,他去对面杂货店买了两瓶冰矿泉水和一块干毛巾。 再走过来的时候,差点被横冲直撞的电瓶车刮到,对方莽张飞,骂章郁云没长眼睛! 某人不予理会地折返回来,旋开冰矿泉水,打湿那块干毛巾,来给梁京冰敷鼻梁和额头,再叫她拿纸巾堵压一会儿。 他衣服上有血,人显得很戾气、颓靡。 梁京从他手里接过冰毛巾,自己揩。 头动的幅度大了些,又有新鲜的血淌出来,径直滴到她短裤上去了。 章郁云薄责的声音:“你压一会,别乱动!” 梁京嘴里嘟囔了句。 他扶着车门,问她,“什么?” “……”我自己的血。 二人一人车里一人车外,梁京差不多用了十分钟才勉强止住血。手里的毛巾全红了,俨然一副作案现场。 章郁云再开另外一瓶水,叫梁京喝几口。 “我不渴。” “喝!”他微微恫吓的口吻。 梁京被胁迫地喝了浅浅两口,再还给他的时候,章郁云似乎才是那个渴的人,他就着她喝过的瓶子,对瓶吹完一瓶水。 三两下清理掉手边的空瓶、瓶盖以及那条染红的毛巾。 利索回到车上时,关门带着风,知会司机开车。 送梁京回去的路上,二人一路都无话。 车里开着冷气,章郁云那头却大降着车窗,车里一时冷风一时热风对冲着。司机拿不定主意,问他,章总是要关冷气,全开窗吗? 章郁云听如是问,又不作声地合上了车窗。 他无任何征兆地偏头过来,梁京悄声打量他的目光就跟半路斗刹一般,想止也止不住。 她干脆由着自己,汇上他的视线,再硬着头皮移开。 章郁云兀自冷哼一声。 梁京受挫地抬眸再看他,某人很不绅士地噎她一句,“打今儿起,请梁二小姐别盯着我看,我受不起。” “……” “也不想受。” “好。”梁京玩着手指头,当他这句是正式划清界限了。她也不是个不识趣、爱纠缠的人。 倒是章郁云,冷哼的声音又高了些。 “二小姐潇洒得很呀。这么说,视频连累你的事也不计较了?” “……” “你不计较的话……” “章先生明明知道,我真正计较起来,该去找谁讨?”她突然反驳起来。 是,梁京是得多没脸没皮才会对这种风月视频不计较。她也有同学、也有同事。 她又为什么不计较,她头一个就得找始作俑者的人讨。 是他害她自己没颜面可拾的。 奶奶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她还以为梁京是单纯因为和章郁云的关系伤神。斯嘉跑去一闹,难免老太太不回过神来。 她该怎么解释。 梁京冲章郁云抱怨,某人挤兑她,“据实说,梁家的圆圆也不是小孩子了,她已经懂了,这没什么可羞……” “啊啊啊啊啊!”还有司机在呢,梁京下意识地想来捂章郁云的嘴,她不准他说,不准他羞辱她。 手突袭地太快,等反应过来,想收回头的时候,某人不肯了。 他攫住梁京的手,“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他揪着她,不让她逃。 梁京羞恼极了,不敢迎他的目光。章郁云由她去,只是自顾自地告诉她,更像是歉疚,“你是要找我讨回去的。随你要什么,你尽管张口。” 梁京对于他准以兑现的空头支票没有兴趣。 她想坐正身子,收回手,章郁云不让。 他强买强卖的嘴脸,再次问她,要什么? “要你放开我。” 章郁云一秒丢开她,“好。如你所愿。” 他就是这么傲慢一个人。章郁云不傲慢,他就不是章先生了。 他甚至几次同梁京亲昵,都不是那种没皮没脸,他同她的求情都是有骄傲的折射。 车子离华甫路愈来愈近。 梁京的心也愈来愈紧,那种窄仄的紧,逼着自己求松泛些。她必须同自己诚实,就像昨晚,理智与欢愉抗衡之下,会显得人很薄弱。 可是人深底的这份薄弱,是不会轻易交付人前的。 它会坦诚于你愿意信任甚至敬爱的人之前。 从而互相拿彼此的薄弱,抵消、救赎。 从那个斑斓的顶峰退下来,梁京下意识地缩回章郁云的肩头去,她狼狈难堪极了。他在她耳边笑,再和煦安抚,“乖乖,你太叫人着迷了!” …… “我能重新说一个吗?”梁京突然想撤回刚才的答案。 眼前,她就是想拿自己的薄弱,换他一次对等。 章郁云微微侧首过来,眼底里的色彩都是倨傲、灰色的,像奄息的灰烬,在崇德巷那里,他说,他才不是灰烬。 “不能。”他咬字很重地拒绝她。 梁京反而越挫越勇了,“我要章先生信我一次。” “……” “信我,从来没有想诓骗你的意思。” “可你事实这么做了,梁京。” “那是因为我舍不得。我知道章先生待我的好,只是因为两家的交情,因为你体恤我有毛病在身上,所以我才舍不得,舍不得你待我的好收回去。” “我从没想过,章先生能想我是美好的。” “也没想过,你会和我认真说那些多的话。所以我才愿意相信你,相信你说的,即便我们将来走不到一起,你还是希望,我是我自己的。” 情绪牵连,梁京兀自掉泪下来。章郁云怕她再流鼻血,冷冷地训诫她,“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梁京下意识地开始吸鼻子,调整稀释情绪。她衣襟和短裤上都沾了血,瘦瘦单单的,望着章郁云,后者本能地开始有情绪上的游离。 他在思量一个问题,好像从头至尾,梁京都一直这么稳健地表达自己。 她除了在他面前崩溃地哭了几次,别无其他叫人觉得异类的癫狂。 也许她一直很好。一直很清醒地活着。不清醒的是他们。 这种意识才抵达他的理智,章郁云就极为地想要摈弃掉,他拒绝相信这种可能。 尽管,如果梁京是好的,对于章郁云来说,社会范畴意义上几乎接近完美。 但那就意味着,他得相信她的说辞。 真有那个虚妄存在。 章郁云许久地沉默,这于梁京而言,是挫败的。 他是个合格的社会修炼者,梁京很难从他平静的脸色上看出任何痕迹来。 她只能怯生生地去试探他,挨他近一点,寄希望他还有情意没来得及撤回,还眷恋她。 “章先生……” 某人被梁京这声低低示弱的声音,叫出了所有的魂灵,他觉得他要背叛自己的理智与躯壳了。 右手来扶她的脸,慢慢贴合她细腻的轮廓上去,出口的话,冷冷的,无情的,“我是谁?” “章先生。” “再说一遍。” “章先生。”梁京固执地这样喊他,她希望他可以懂这份敬称里的情意。 某人无动于衷,徒然,他捏住她的脸,很不客气地那种教训捏,“那个男人也姓章?” 什么?梁京被他捏住脸,都不好张口说话,慢半拍地才反应过来他的脑回路,面上有喜悦也有哀怨,然而,诚实地冲他摇头,“不,他不姓……” “够了,我没兴趣再知道了。”章郁云喊住她,手还捏着她的脸,严正坚毅颜色,警告梁京, “我也没有原谅你骗我在先,圆圆。” 末尾,他这声圆圆,击垮了梁京所有的骄傲与矜持,她伸手来握他捏自己脸的手。 疼也没反驳。 最后,章郁云松开她。 他说: “等我料理了手头上的事,咱们再慢慢算总账!” 梁京无声依言。但面上全无惧色。 这于章郁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态度。他想教育她,听见了没? 姑娘哀怨乖顺地看着他。 章郁云头回始料不及,因为梁京偷袭了他,像个小猫弹过来,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角啄了一口,短暂干净地俨然没存在过。 因为她害羞,害羞有司机在。 章郁云的西服外套就在后座上,他一只手提起来,抖开盖她脸上去。 梁京还没反应过来,有人从衣裳下探进脸来,冷意的唇来找她。 湿热的衔接,感官里有血的味道,微微的腥,余味有甜。 …… 章郁云撤离时,他重重咬了梁京下唇一下。 衣裳掉落掉,二人重见光明,梁京微微吃痛,某人散漫闲适。 * 车子最后安全抵达华甫路。 章郁云放梁京下车去,她阖门前,认真跟他说再见。 车里的人可有可无的一声唔,然后想起什么,朝她知会道: “明天给我上班去,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懒惰的人不配活着!” 他严肃极了。梁京下意识想到了《千与千寻》里,父母变成了猪。 她咬咬唇,从善如流,“哦。” 第十二章、和合二仙(2) 作者有话要说: 接第40章,上一章不补全了。 次日,一整天都在落雨。天凉了好几度,再一天就是仲秋了。 今年未必能见到圆月。 平旭总部下午早早结束了高管例会。各部门开始分发节日问候。 章郁云在和工程部谈下半个月的sample计划时,秦晋给他发信息,是个微博热搜截图。 乐小姐原本不日要官宣的IP古装大戏被降番了。 一番降二番。 这剧是乐工作室今年花大心血、大精力拿到的大女主戏,多少营销号已经放出消息,在官宣的档口出了纰漏。 IP投资方其中最大执行股东,姓邱。章家鲜少和影视传媒业有交情,但是邱生的前内兄正是前段时间章郁云忙土拍结交的倪主任。 男人消遣时,也会谈八卦、口水官司。 倪主任的小妹不是那邱生的原配,原配和他离了,倪小妹算是第二任太太。谁能想到,这已然婚都结过两回的男人,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邱是喜欢男人的。且倪主任的原话,那狗东西是卖.屁.股的。 倪小姐是个绝顶骄傲的人。三下五除二地就和他离婚了。 财务清算地那叫一个绝。各自请了一个离婚官司顾问团,总之,小妹剐了邱生一身肉,这场丑陋风波才算内里调停了。 前一天秦晋劝章郁云,不要硬碰硬,这个时候较这口气,章董那里更不好交待。 章郁云不听,我连我的一口气都作不了主了,还活个什么劲!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也要冥顽一回。 邱先生那里并不好相与。虽说还未同演员签订最终合同,但公关营销已经在乐小姐身上造了不少势了。 譬如这次。疑似情伤,实业主权公子哥与明星流量小花的噱头,再多出个扎人眼球的‘第三者’,女人总是喜欢为难女人,女人又总是受害者。 万事,疑似也总没错的。 简而言之,公司对乐的工作室有默许成本投入了。 眼下签约在即,对方势头也很维.稳,没有放弃乐小姐的理由。 秦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不和邱先生在公务范畴各执己见。只是代为转达他们章先生对于此番绯闻风波的不快、累及个人及集团公司名誉,顺便带来一叠白纸黑字。 这其中夹带着一个不算光彩的污点。 邱先生同第一任妻子有个独子,如今在某高校读书,顺利地话,年底就要出去深造了。 可是貌似当年入校时录取大有文章。 邱家儿子悄默声地调整了专业,且请托人不是邱某人本人,而是某某集团的贾某。至于贾某再关联谁,比如那高校招生办,秦晋说,那已经是后话了。 重点就是,这一调整势必意味着该专业有学子被迫滑档。 这是在误人子弟、抢人的命在活。 极为地不作兴。 而邱先生至今和那贾某姘居,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世道人心不古,但舐犊情深,任何年代都变不了的。要说他自己水里来、火里去,要他骨头还是肉的,也许他并不买账,但是碰他幼崽一根头发丝,可就要人命了。 秦晋关键时候补刀:妻也好、子也罢,都是自己的人自己疼。邱先生舍不得儿子,正如我们章先生舍不得女友名誉受损,将心比心,一个道理。 邱某人最后全然一副由人还价的嘴脸,问秦晋,打算如何了? 秦晋扶一扶眼镜,唔,这就说回秦某叨扰的来意了。 …… 一天不到的发酵时间,营销号就放出风来,乐小姐的一番换人了。 他们内部一顿扯皮,最后口角矛头对准到章郁云头上。 乐小姐透过方秘书这边,表示要见章郁云。 问问他,何必这么赶尽杀绝。 章郁云自个给乐小姐回电:“来我家吧!乐小姐不是一直想来我家吗?” 他说话的时候正在自己住处。 外面难休的风与雨。章郁云说,眼下不想出门。要谈,就得迁就我;不谈,我也没多大想头。反正事情于我而言,已经了了。 乐小姐着实受侮,她明白,章郁云就是想叫她自个打自个的嘴。不是疑似情伤吗,可是行踪泄露出去的话,她掉头就去了章先生住处呀。 * 章郁云名下正经落脚的就是这栋小楼,地下两层,地上三层。 因为兰舟寄宿每个月都回来这里,章郁云这些年都从未带任何女伴来过。 明日起开始放假,下午三点,司机就接兰舟回来了。 网瘾少年在和同学开黑,章郁云嫌他声音吵,叫他闭嘴,滚回房间去。 想想又改主意了,“你待着。” “我待着干吗?”兰舟撇撇嘴,“二叔,你这是在玩火啊!” 章郁云有点饿,孙姆妈定期给他们送吃食。冰箱里有小馄饨,一格格连配料就规整地码好。老章要煮点来吃,问小章要不要给你带一碗。 兰舟看二叔根本没耳朵听的样子,打击他,“我们同学可都见识到您哄女人的样子了!”少年其实更想说吃女人的样子,没那个胆。 “不瞒你说,为此,我还和同学干了一仗!”兰舟横一眼他,意思,瞧您老人家干得好事。 章郁云比较关心的是:“嗯,你赢了没?” 你再为我打输了架,那才叫祸不单行。 “我说你在玩火!”兰舟不满意二叔的歪节奏,“还是说,你和梁家那小姑姑掰了?”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过?” “哇靠,不开始你俩抱着啃哦?”少年不满意二叔这老油条样。 章郁云往锅里倒矿泉水的动作顿了一下,脸色一秒变阴:“请注意你的措辞,兰舟同学。” “那个小姑姑知道你今天约……女明星咩?”父子俩互相刺头。 “所以,我叫你待着呀!” 什么鬼!兰舟这才明白,原来二叔早就计算好了。 “二叔,你觉得是那小姑姑好看还是乐小姐好看?” “都比不上你那陈同学好看。” 兰舟当场阵亡。 他从来不该找二叔的不痛快。 * 管家部打来内部门禁电话,示意章先生有访客。 章郁云应允了。 乐小姐进来时,章郁云正好在吃馄饨,孙姆妈包的馅总是太足。小时候章郁云就念叨姆妈,你这样做生意得赔地个净光净。 他中午没吃饭,饿很了,吃荤腥反而胃口一般,三两个一吃,搁置了。 乐小姐站在餐厅与客厅的分界台阶处,不远处沙发上,兰舟戴着耳机在玩游戏。 章郁云满满的待客之道,推开手边的碗,问,乐小姐喝点什么? 从前的她最不满,不满章先生连自己的住处都不肯她去,这算什么? 别多想。家里有孩子,我总要有起码的父亲觉悟。章郁云解释道。 可眼下呢,他一不换地方,二不叫他的儿子回避,就这么抻着乐小姐。 她早说过,外面风传的从来是对的,章先生无情极了。 章郁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倒满一只马克杯,简简单单请乐小姐喝。 “章先生从来不是个会给女人使绊子的人。”乐小姐没心情和他绕弯子了,她只问他,何必这样,翻人家饭碗,太不像章郁云的风格了。 章某人手里的矿泉水还有一半,他干脆没浪费地拿着喝,乐小姐不肯坐,他自个家没老站着的道理,坐回刚才吃饭的椅子上,吞一口水,然后一股子会议室里总结发言的精简: “那么我倒要问问乐小姐,我们到底有没有两清呢?” 乐小姐不答,却一心执迷,执迷发难他,章郁云就是为了那个女生才和她生厌的。 “你敢说没有!” “是有如此。”章郁云干脆得应了。 乐小姐那次和他闹的时候,他就没不承认,还是那句话,那时候远不至于。 “我认认真真和乐小姐说再见的呀!” “你我都清楚,我是为什么不高兴和你来往的。” 乐小姐不安分,本来平等来往地好好的,你非得急于登堂入室,闹了我爷爷不愉快,还买通我身边的人,查我的行踪。 “连我母亲的家务事都跟着掺和、打听。” “你眼里没有真正敬重一个人,避讳人家的伤心事。” 章郁云说,恕他冒昧,乐小姐人浅薄、阴险,还自卑。 倒不是我爷爷瞧不上小门户的女家,是你的浅薄、伪善,经不住他打量。 “那女的就端庄大方了?”乐小姐嗤之以鼻,“端庄的人会动不动就往男人腿上坐?” “章先生何必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到时候一句话被章家大家长给免了,多打脸呀!” 乐小姐明里暗里在嘲讽章郁云,任他章先生再体面矜贵,其实骨子里还是忌惮家里真正掌权的人。 章郁云毫无恼色,笑脸迎人,“我说乐小姐呢,扯别人作什么?” “我从没说她高贵出尘啊,话说,我这人贱骨头,并不喜欢多高贵多神仙的女人。” “也没往自己脸上贴金,喜欢她和喜欢别的女人也没多大差别。怎么个喜欢呢?就是明知道她脾气又臭又硬,明知道她未必百分百顺从我,我就是乐意啊。乐小姐最懂男人心思:千金难买我乐意,姑娘就是一个指头不给我碰,我也喜欢!” “够了,我并没多少心情听章先生说这些轻佻话!” “那给我折腾这出干什么?”徒然,章郁云手里的矿泉水瓶重重往桌上一磕,那只马克杯跟着震了震。 他站起身来,往落地窗边去,点燃一根烟,离他们都远远地,“别以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踩着我章郁云的头玩你抓马那套,你就错了主意。” “同为女人,你拿这种最极端的隐私来披露你的恶劣,就别怪我不厚道了。” “乐小姐缺衣少食,凭着我们处过一段时间,我都会帮。但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好过的下作念头,你最好信,我认真起来,比你下作!” “这回,原本只是拈酸吃醋也就算了。但我因为你这个蠢钝的操作,得失极为不平衡。你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我计较了!”章郁云吐出一口烟,脸色随漂浮的烟,明昧不定。 “乐小姐,我和你不是一路人,你这人自作聪明,实际上蠢钝如猪。新戏要官宣的档口,你还作死,我是不懂你们娱乐圈的营销路数了。” “总之,这回乌糟事,我成了一个开罪的吃口,你就得跟着我吃瓜落。 否则,我不会痛快的。” 章郁云掐了手里的烟,知会她,你来我这里也没用,我已经为这桩事和你们邱总声张了,钱我也花了,事我也办了。 没什么可以叫我收回成命的了。 除非你叫整件事不曾发生过。 末了,章郁云下逐客令前,和乐小姐冷不丁地提起一句: “你不是没见过我为女人违逆我爷爷吗?” “这回让乐小姐见识见识。” 第十二章、和合二仙(3) 仲秋这天清晨,因为要回老宅,兰舟定的闹钟才响,他就爬起来了。 二叔比他起得还早,看样子,更像一夜没睡。 章郁云从地下一楼的健身房上来,一身汗,他不急着冲凉,而是想喝杯咖啡还魂。 他是个资深的酒鬼加咖鬼。 寻常人很少有喝美式3shot的。 “雨停了吗?”章郁云问兰舟。 兰舟走到窗边,去闻动静,“还没,小些了。” “小子,你不看你父亲的相片,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章郁云端着那杯浓到兰舟瞬间就醒了的咖啡,毫无边际地来了这么一句。 搁往常兰舟肯定和二叔呛几句,但今天不同,今天一是仲秋,二是,二叔母亲的忌日。 “早不记得了。” “嗯。我就是见她的照片,我也早已不记得她了。” 章郁云受累的口吻,大逆不道地吐槽道,你说都不记得她了,还年年当个交易日般地去祭拜着,图什么? 这就是中国人的孝道? 其实我们都知道,人死了,就没有呀。 “二叔,你大清早地这样,怪渗人的。” “人死,精神还在啊。”兰舟本意是拒绝说这些乖顺、服帖话的。 “精神?”章郁云嗤之以鼻,随即脸色全变了,转身就把手里的咖啡倒进了水槽里,上楼冲凉去了。 兰舟惶恐,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惹毛二叔了。 * 章郁云一身黑色素净西服,来到老宅与爷爷汇合。 爷孙俩因为前些天一个巴掌的事,多少面上有些模棱。 倒是章郁云,他没事人地征询爷爷意见,今天天不好,不行您就别去了。 我代祭一样的。 爷孙俩进了书房,章仲英并不打算轻易由老大遮掩过去。他问章郁云,和圆圆的事,打算如何了? “您这是以爷爷身份问还是章董身份问?” “郁云!” “换句话说,您上回那一巴掌,爷爷打,我认;章董打,我可有点不想担待。” 章郁云在爷爷对面歪坐着,他说,怪这几年他太惯着老爷子了,惯到人前人后,都给人章郁云骇极了家里老爷子的印象。 “其实,我到底骇不骇,您最清楚!” 章郁云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属于他个人名义的行政签署人名章。 这是平旭的传统,高管以上都有人名章,一来核准文件签字时方便些,二来财务相关的出入签字需要名章及手签两道核准。 眼下,他随手抛到爷爷书桌上。 一股子撂挑子的架势。 “老大,你这是借着圆圆的幌子,来逼我了?” “随您乐意。只是适当给您提个醒。” 章家孙辈至今没有公开遗产明细股权,其中道理,就是老爷子知道郁云心思沉,早早丢手,怕勒不住他。 他和父亲、异母弟弟关系都不睦。 这把分家放在明面上,章家就彻底散了。 章郁云冷笑,他泼爷爷冷水:散不散,那是迟早的事。 他能保证都还姓章,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老爷子最近两番约见范律师,后者是跟了爷爷多年的律师顾问,也全权代理爷爷的遗产分配法律公证事宜。 章郁云说的给您提个醒,就是不想在宣读的最后名目上,出现与他预想的偏差。 “所以,有没有圆圆这茬,你都要来和我摊牌一次的?”老爷子摸到郁云的人名章,放在手里掂量、翻个。 “未必。” 章郁云说,我不是向来甚得您心吗? 只是眼下这样,他更痛快些。 “郁云,你这么信不过我?” “我知道爷爷没得选。我有得选。大不了我回我的拂云楼去,姓不姓章,我都能好好地活着。” “你混账!” “是,我但凡混账点,早他妈弄清楚了。” 爷孙俩在打彼此心知肚明的哑谜。 * 章郁云对母亲的情意很淡。他一早来之前牢骚是真心的,真心觉得愧对母亲。 她都去了三十年了,他还想着拿母亲来给自己扳回一局。 他再告诉爷爷,从第一次知道梁京叫圆圆的时候,也许他就注定对她另眼相看了。 因为她和母亲名字同音。 今时今日,他可以拿着母亲与圆圆两手牌,因缘也好巧合也罢,管他妈是君子还是小人,他只 想拿自己该得的。 章郁云六岁那年,父亲和爷爷起了一通大争执: 理由只是章熹年要验章郁云的DNA。 如果他不是章家的孩子,那么章熹年打算在他再婚前,把老大送回江家去。 为此,章熹年被章仲英狠刮了一个大嘴巴。 章江两家是联姻,当年章氏资本重组,江家是有鼎立支持的。 章仲英训斥儿子:你验一个试试看。信不信,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将你和你外面那女人一起从章家择出去。 江沅是个什么品性的,你外面那个急于登堂入室的女人又是个什么品性的,你枉费活了这么大年纪了,才说不清楚。 章仲英说,你可以不要这个儿子。但我章仲英的长孙永远是章郁云,嫡嫡亲亲的。 谁敢质疑看看! 章郁云说,就是为了爷爷这句话,他才挨到现在。 图什么呢? 图您待我的稚子何辜的情意,图您教养了我这些年。 要说,我有骇您的,也只有这些。 但倘若,真给我做个套子,叫我钻进去,大一点不行,小一点也不许,那您该知道我的脾性的。 退一万步讲,我当真不是你们章家的人,那才可笑。 真真应了那句话,反认他乡是故乡。(注1) “郁云,你验了,才是对你母亲的不敬。” “爷爷,您在害怕?”当然害怕,那一摊子事,得姓章,但又不是但凡姓个章就行。 章仲英良久沉默,他把手里的人名章作归还给郁云的样子,“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注2) 他问郁云,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但一点,“圆圆的事,我还是不同意。” “爷爷,我知道你忌讳什么。我还有兰舟,再不济,我自有叫你满意的办法。我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是且不是,都在替章家殚精竭虑啊。 “郁云!” 章郁云再严正不过的神色,眼底无限清明,他向来是个走一步算十步的人,“可是也只能算到第十步,再远了去,人会失去做人本身喜怒哀乐的意义。” 他朝爷爷坦诚,总之,他的十步之内,没有任何想放弃圆圆的念头。 今天这遭,说他忤逆也好、逼宫也罢,他不想梁京因为喜欢他而遭任何罪过,无论最后她能不能侥幸和他走到底。 他母亲当年没能得到的公平与爱,他希望能弥补给自己的爱人。 或者该是,他想学学好好爱人的本事。 末了,章郁云认同爷爷的话。您说得对,我去验,对我母亲来说,是一种侮辱。我也相信,倘若我不是章家的,她会把我送回江家去。 才舍不得我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 * 章郁云在光华寺给母亲供奉着一盏长明灯。 相比墓前,他更愿意来这里。 墓前太多世故要看,比如他父亲、继母,比如江家的舅舅。 前者假惺惺,当差事了; 后者意难平,当包袱背。 都不如这里落得个清净。 在墓园那里,晏云因为医院有事,匆匆拜祭后就要下山去,临走前他说笑,我叫我身边关注乐小姐的同事都取关她了。 “支持我?”章郁云无可无不可。 “这女人忒歹毒。” “话说,要是知道有下半场,我那晚就不该那么早走。”晏云再玩笑。 话锋一转,“大哥,你信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好好的。” “在你母亲面前,我不会说假话的。”晏云也有晏云的骄傲,他知道章家的生计全是大哥在操持,他也知道爷爷看重大哥,远远超过父亲叠加他,因为章郁云在,章氏那一摊子事才转得起来。但终究兄弟俩有难抛的根系,晏云说,他能做到的最大支持就是不反对了。 不反对,人难得的真情实感。 “我在梁家百日宴上,逗她说话,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传言的那么严重,可是她全程在和一个人眼神闪躲,一边看一边逃,少女心事简直了,你猜她在看谁?” “我知道。”章郁云坦荡地答,他知道她在看谁。 “嗯,至少她可爱极了。” * 送父亲及傅安安下山时,章熹年不免和章郁云唠叨几句, 他问老大,那庄小姐比不上梁家那姑娘? 这次风波,爷爷那里,自然是傅安安告的黑状。章郁云根本不稀得去发难谁。 “你的事自有你爷爷作主,你也从没和我商量的先例。” “但这次过了。” 章熹年说,“晏云都不会浑的事,你这个作兄长的倒是糊涂了。” 傅安安扽一扽章熹年的袖口,她出言打岔,这是他们父子俩有争执,她惯会的贤惠。 章熹年这些年都没看清身边的女人,她精致的黑色套装,很会做人,今日这个气氛,即便过节,她也很淡薄素雅的妆,指甲上、唇上全没造次的红。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温婉的女人,背后阴毒地笑话过章郁云母亲:我祭拜她又如何,又不会掉块肉。我一个活人和死人置什么气? 她活着的时候都争不过我,更别提人没了。再拜再祭也不过是,人心假情假孝的一个幌子。 她有个儿子,我也有个。 …… 打那,章郁云就活得很清醒。清醒他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无。 “男人在女人身上总会犯糊涂的。 这一点,您深谙其中道理。” 墓园山脚下,父子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 光华寺是S城最负盛名的佛刹之地,山门落阶之侧各一棵古樟,山门与不远处的古桥之间有垛黄墙照壁,外面雨停了,顷刻间,拨云见青天。 正午时分,寺庙里铺天盖地的人声,章郁云惯例替母亲的长明灯捐了香油钱,佛门清静地,也不能抽烟。 他一路走过藏经阁,碑廊,钟楼,不多时,已经到了正殿后面的廊檐处。 中庭中央立着一尊香炉铜鼎,过往的香客都往那鼎里扔钱币,许愿保平安。 章郁云在边缘处闲抄口袋看看一四五岁孩子要将手上父母给的硬币扔进鼎里去,妈妈一遍又一遍地鼓励孩子,都失败告终,最后爸爸托抱起孩子,娃娃才勉强把许愿的钱币扔了进去。 人小鬼大,还学大人模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章郁云微微蔑笑,这里甚多红尘俗世的人,都比他虔诚。 他即便来这山中寺庙千千万万次,都不会把自己的信念交给他们。 眼前的一家三口走离他的视线,章郁云定定神也要下山去了,转身意欲穿过正殿时,目光不经意间看到正殿佛祖像左侧边绕过来两个人。 二人几乎不约而同地看向佛祖金身后的那副画像,女方比男方虔诚,她细心合十俯首。 与寻常寺庙不同,一般大雄宝殿佛祖金身后供奉的都是海岛观音,而这里供奉的却是和合二仙。 和合神像,一持荷花,一捧圆盒,意为“和(荷)谐合(盒)好”。 来此跪拜叩奉的,皆是求得举家阖目,夫妻白头同心。 * 白头同心。 章郁云几乎是反复咬着这四个字的音,朝和合二仙画像前的那二人走去。 梁京那头才想侧脸过来和沈阅川说什么的时候,被迎面过来的人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来得及说什么,章郁云伸手过来拉她,“是不是我不联系你,你就永远不会想着联系我,嗯?圆圆。” 梁京着实被章郁云骇到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她是怦然心乱,偏章郁云不满意她关键时候不说话。 “这是第几次了?”他才不管她身边那人是谁,只问她,这是第几次让他捉到现场了。 “不是,我陪奶奶来的……” 章郁云压根不等她把话说完,拽着她就走。沈阅川不快章郁云的态度,他要来打散章的手,规劝的口吻:无论如何,请你等圆圆把话说完。 “沈医生和我照面的几回都像是在跟我置气,何苦来呢,还是说,她的前世爱人是你?”章郁云彻底光头,他敬告沈阅川,我和圆圆的事你少插嘴,她喜不喜欢,她自会自己告诉我。 不必你来做这个公道人,真是个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 章郁云一路拽梁京下山去,饶是她口口声声喊着: “奶奶还在山上听讲经。” “是真的,章郁云,我是陪奶奶来的。三哥想跟我道歉才来……” “你闭嘴!” 石阶那么多,一级级地,梁京被章郁云拽着一路向下,剧烈地失重感,某一级台阶落空了,她险些跪下去。 章郁云急急捞住她。 二人这才站定下来,梁京起伏不定地喘着气,出口的话还是刚才那些,“今天月半呀,奶奶来听讲经的。” “至于……章先生不是说你要料理好手边的事,再来找我算账的吗?” “然后呢?”章郁云冷漠问她。 “我在等你。”梁京据实说。 她被他牵扯跑地一脑门子汗,章郁云随手替她揩揩。 “那么,我们现在就来算算罢。” 梁京仰首看他,听章郁云说,“我们一起搬去崇德巷那里吧,你不是在那梦魇的吗?” “你不是说,我是叫你生梦的人吗?” “我陪你去,以一抵一。梁京,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绝对可以帮你赶走野男人。 “章先生……”梁京怪他说话不中听。 章郁云一只手捏着她的后颈处,微微施力,“我说那个人,你不肯?” “……” “你是白天喝醉了吗?”全是疯话,梁京全懵了。 “圆圆,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梁京闻言,瞬间沉默去,许久,认真开口和他说抱歉。 “之前说你母亲的名字也是沅沅,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都是你在骗我。” 章郁云的话,叫梁京心上着实一恸。他穿着素服,雨后的晴天,很热,他脸上都出汗了。梁京从包里找纸巾给他擦,他不接,她干脆替他擦。 因为梁京心目中的章郁云,从不会和狼狈沾边,她也舍不得见他这样。 章郁云再问她:“要一起住吗?” “那里快要被收回了。”梁京不置可否,只是温和提醒他,过去的就让他(她)过去罢。 “我叫淮安帮我接着续。” “章先生的意思是要赁下崇德巷那里?” “不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两注,皆出自《红楼梦》,引用一下,注明出处。 第十三章、藤本月季(1) 傅安安多年前诋毁章郁云母亲的一句话,没成想,眼下成了冲破他心结的谶语。 活人不必和死人置什么气。 山腰上一阵热风拂过,吹开了梁京鬓边的湿发。 章郁云还捏着她的后颈,她喊疼,怪罪他,没人捏着人颈脖子说话的。 章郁云慢悠悠瞥她一眼,“猫喜欢。” “什么?” “说你笨。” 笨姑娘非但没吃透他话里的轻佻,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和章郁云认真说起刚才寺里的状况。 她是陪奶奶来敬香、用素斋顺便听经的。 沈阅川给她打电话,说想见圆圆一面。事出几天了,圆圆没去怪罪他,他反倒愈发地自责起来。 本意他也只想希望姑奶奶知晓此事,知晓圆圆一意孤行地在和章郁云来往的事。 他无任何伤害的意图,更没想到圆圆出了那样的视频风波。 即便不因为他,沈阅川也觉得给了她二次伤害。 他想跟圆圆道歉,道歉他一时的意气。 更无颜见圆圆,因为这意气太背离他的性格了,他问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和合二仙面前,梁京才想告诉他,我知道,我知道三哥为什么会负疚、难过,但我不能回应你什么…… 下一秒章郁云就出现了。 出现得那么唐突,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不快、阴郁。 她拜和合二仙时,意念里还波及他…… 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和合二仙不是随便两个人就能拜的。”章某人提醒她。 “我知道。”梁京微微努努嘴,她认真告诉章郁云,我是自己在拜。 “……” 梁京再问章郁云,“你母亲的灵位安在这里?” “是长明灯。” “哦。”她乖顺又小心翼翼地应着他的话,章郁云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她难以消受的时候,就选择避开,再岔别的话题。 她说她还是要回寺里去,她要接奶奶和陈妈下山。 以及,她也想认真和三哥说完她没来得及说的话。 “无论章先生介意与否,我还是很感激三哥陪了我这些年,他确实陪我熬过好些个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能回应与他一样的心情,可我依旧感激他。” 梁京说,过去的一切她不能当没有发生过,章先生可以误会吃味,可是她不能不同过去的自己有所交待。 这是她这段时间学会的心得。 “没有我,你会接受沈吗?”章郁云其实很好奇这一点。 “佛门之地,章先生知道,是不能说假话的。”梁京认真极了,极到像初见她时的轴气。 “……” “不会。”她轻轻从章郁云身边撤开身子,重新迈阶上山去,走出几步,回首过来,目光落在章郁云身上,“我喜欢章先生的感觉和喜欢三哥完全不一样,因为三哥从来不会让我‘难过’。” 控诉也真实,梁京清楚地表达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最直观的就是难过。 喜悦与痛楚,最后都会有难过的底色。 章郁云放她重回山上,今天是个传统团圆节,他暂时不想去想任何叫他思量的事情,也不想见任何叫他要费心神周旋的人。 只问梁京: “下午干吗?” “奶奶好些年没吃鲜肉月饼了,今年在家里过中秋,我要去排队买鲜肉月饼。” 鲜肉月饼,章郁云白她一眼,毫无营养的一问一答。 他冲她赶赶手,示意她去罢,“下午去接你。” “嗯?” “不是去买鲜肉月饼吗?” * 下午两点再见章郁云,他换了一身穿着,水蓝色的衬衫,那蓝色很浅,比白多一星点颜色,更像他平日吐出来的蔚蓝烟那样薄、淡。 车里也有一股淡香,可能刚精洗过。 章郁云一边要她扣安全带,一边问她,去哪买? 梁京十年没好好待在S城,导致她现在无论去哪里,都依靠导航。她原以为自己是最不记路的一个,直到这个中秋节遇到了章郁云。 他比自己还不记路。一个土生土长的S城人。 梁京好奇,那么,路上,要是有人问你路,怎么好呢? 章某人:我为什么没事要在路上呢?那么多事做! 也对。不然他每个月付司机薪水干什么呢。 二人按着导航去往目的地,驱车的途中,章郁云嫌弃的口吻,鲜肉月饼有什么好吃的呢?值得去排队买? 他实在不懂。 S城每年中秋节,老字号的西饼屋都会出鲜肉月饼。且几乎每家都要排队限量出售。 梁京虽然没彻底见识过章郁云的嘴叼,但那晚他请公司高管,从头至尾动筷子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就瞧得出,这人嘴巴不仅毒还很叼。 自家酒楼的菜,也未必合胃口。 “那章先生中秋节吃什么月饼?五仁、莲蓉、蛋黄?” “中秋节为什么一定要吃月饼?” “……”这人没法聊天。 梁京被他噎得,一时没心情开口,低头玩手机了。 “喂!”章郁云喊她,“能不能好好聊天?” “……”你也知道啊。 章郁云告诉她,他大概有二十年没吃过月饼了,“真的,出去念书后,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干那么难吃。” 他说要说传统点心里,最难吃的莫过于月饼。 梁京揶揄他,所以章先生是没有乡愁的人? 章郁云说,算是吧,他的愁,总是要踏回这片土地上,才慢慢觉醒的,在国外那些年,他没有,他可以好好地活着。 他告诉梁京,他见过最夸张的乡愁,是一个学妹,要她国内的朋友和她视讯,然后吃她想吃又吃不到的家乡食物给她看。 梁京:“您觉得很难理解?” “你不觉得?” “不觉得,换我,我也会。” “吃鲜肉月饼给你看?” “啊?”梁京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好在没早认识你,不然,圆圆会不会要我在仲秋这天视讯吃鲜肉月饼给你看?”他认真看前方路况之余,侧脸过来看一眼梁京,似打趣也似故意招惹她。 说着,一并从方向盘上松开右手,来要她的左手。 梁京一时难堪,本能地想逃,身体逃不掉,就言语逃,“章先生,绿灯了。”可以走了,她催他。 “我看着呢,嚷什么!”说着,他一边跟上前车的动静,一边飞快地捉住梁京的手。 某人捏着梁京的手,还不忘点评她的穿着,“很可爱的裙子。” 梁京今天穿着一身两件套姜黄色的V领短袖、收腰中长裙。 她皮肤白,任何衣裳颜色到她身上都不会成为主角。 二人一路扯闲篇,到了最近的卖鲜肉月饼的西饼屋。 隔着玻璃幕墙都可以看见里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延展到店外来。 梁京下车前,认真劝章郁云,“你还是回去吧,要很久的。” “多久?月亮出来前,你总归能出来吧?二小姐。”某人不以为然,他赶她下车,有叽歪的这几分钟,又多排几个人了。 “那你在车上等我?” “不然呢,我替你去排?”章郁云横她一眼,再催她,快下车。 话是这么说,但显然,章郁云低估了S城同胞热爱鲜肉月饼的热情。 时间过去一个小时,梁京还没回来,他候她的耐力消磨完。 章某人叹一口气,下车落锁去找人。 顺着长龙找到她人时,人家可没他落单的心情,在和她身边的男生聊天状。 章郁云气不打一处来,年轻真好。处处是生机不是?! * 其实排在梁京后面的男生是在问她,你买多少个? 因为鲜肉月饼限购,每个人只能买20个。 对方问梁京的意思,如果你买的少,能不能把剩下的数量让给我,我可以先给你钱。 就这么前后人商量着呢、 章郁云突然进来了,一手按在梁京脑袋顶上,转过她的头来看自己,“买好了吗?” 显然没有。前面还有十来个呢。 那男士还想说什么的时候,章郁云催梁京,“快点,怎么这么磨蹭呢!” 声音和脸色都一副生人勿近的德性。 对方再无意瞟见这说话男士的腕表,大明火珐琅面、钱币纹的宝玑,低调又精致。 人家不说话了。 章郁云把头凑到梁京耳边,问她,聊什么呢?怎么我一来,他就不撩了? 梁京气得白一眼他,用微信端对话框打字给他看,告诉他,聊什么! 章某人看完,更生意人嘴脸,他用后面男生听得到的声音说:“当然买二十个啊,不然对得起你排这么长时间?” 后面人:…… * 最后,梁京真得听了章郁云的生意经,一下买了20个鲜肉月饼。 二人从西饼屋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梁京说,不管,你舍不得让人家十个,那这十个章先生带回去。 “嗯,先给我吃一个。” 大马路上呢,章郁云说要趁热吃一个。 梁京:“……” “有人说,点心里最难吃的莫过于月饼,这话好像没过去几个小时……” “少废话。你买这么多,不吃不更浪费!” “我本来只想买十个。” “我才不要便宜别的男人。”章郁云毫不避讳他的小家子气。 从热腾腾的纸盒里翻出一个鲜肉月饼,梁京跟着他往泊车处去。 章郁云前后下车不到四十分钟,没成想,回来的时候,车前挡风玻璃处,赫然多了张罚单。 他一边咬手里的月饼,一边漫不经心地揭掉罚单。 车主他无妨,梁京倒是愧疚起来了,“你下车干嘛呀,不然就可以逃过一张罚单的。” 章郁云三两口吃完手里的月饼,开车门找杯架上的水杯洗手,招呼对面呆站着的人,“上车。” 二人重新坐回冷气里,才算还过神来。秋老虎的天,还是很毒辣。 “好吃吗?”梁京没好气地问某人。 “嗯,还不错。”大型真香现场。 章郁云说,剩下的几个,带回去给兰舟尝尝。 “……” 梁京一时间好不适应,不适应章郁云原来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想什么呢?”他喊她回神。 “……没什么。” “没什么的话,要不去我那玩会儿,顺便把月饼带给兰舟吃?”某人殷勤地问。 有人扫兴地答:“我想把月饼趁热拿回去给Elaine和陈妈吃。” 驾驶座上的人认真看梁京,良久,他依旧被K.O.了,“好。” 这一刻,他认同她的话:喜欢一个人,真的会难过。 * 是夜仲秋,如愿人间满月。 章郁云送梁京回家后,二人就没碰面,其实是奶奶知道下午圆圆是和郁云出去的,老人到底传统些,说今天这样的节日,圆圆一不可在外面逗留太晚,二不可贸然随章郁云见任何人。 没得叫人说梁家的姑娘没矜持。 好在章郁云尊重梁京的意愿,爽快地送她回家,倒是梁京下车前,摸索了一会儿。 某人佯装看不懂她的心思,打趣她,“魂落我车上了?”拣不起来了。 梁京这才灰溜溜地从副驾上下去,提着一盒鲜肉月饼,认真和车里人说再见,以及,“仲秋快乐。” “嗯。”章郁云淡漠回应她。 晚上各家各户祭月的时候,梁京才收到章郁云一条微信,他手拍的月亮,鸭青壳色一轮圆月,悬在蓝丝绒的天幕上。 附述两个字:圆圆。 * 中秋节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听许总说,章郁云去重庆出差了。 这日下午三点,梁京自己做的第一个独立设计案,在参与小组审图会。 梁淮安突然给她打电话,会上梁京不便接,淮安就微信和她说,言简意赅地给她发来一份产权租赁合同正本图档,淮安要她确认业主个人信息是否全对。 梁京看到标的产权地址是崇德巷,接连三个问号发给淮安。 看到淮安回复过来的信息,她才明白,章郁云从来不说玩笑话。 他用一千万续下了崇德巷12号那里廿五年的租赁权,且产权使用者的名字,叫梁淮安署名梁京。 梁京等不到散会了,会上给章郁云发微信,她问他这是在干什么,疯了吗?花那么多钱赁下那里不说,又为什么署她的名字。 她才不要。 章郁云很快回复:你去签字方便点。 梁京重复刚才的话:你疯了吧! 章郁云:我不管,你奶奶说过:我信,她就把圆圆托付给我的。 章郁云:梁京,我们‘同居’吧? 第十三章、藤本月季(2) 审图会结束,梁京最后一个出会议室,她没有回答章郁云的邀约,而是认真问他: 所以,你信了吗?章先生。 那头微信没有及时回复, 接连两日。 抛锚在梁京脑海里的,是章郁云那句:我才不是一堆灰烬。 尽管他在中秋那天,老小孩地陪她度过几个小时。 但毫无俱实感。梁京从内心里排斥,这种浑浑噩噩的错觉名为牵肠挂肚,她自私地将其归咎于章郁云的问题,他那样一个人,从来不会给任何人俱实感。 行云的踪迹,从来只有影子。 工作室里,如今默认了梁京是章先生的女朋友。 视频风波后,梁京听从章郁云的话,回来没事人地上班。当事人一股子骄矜的模样,更是坐实了视频的可信度。 头尾再一琢磨,嗐,其实一开始就是章先生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流言无论真实与否,最后的走向,总是见怪不怪。 用小乔的说辞:我操心你俩干嘛?章先生该忙的一点没耽误,而你梁京该是个富贵花还是个富贵花。你俩谁也不会给我加工资,更不会替我还花呗。 傲娇的话还没过热气,小乔秒换脸:“说真的,我巴结你,章先生会不会给我升职加薪哦?” 梁京苦笑,她还不能说,我和他不是男女关系。 她自己都讲不出口。不是更糟,凡事,师出有名才对。 章郁云从来没认真和她讲过什么,喜欢或爱。 他眼里有情.欲的火光时,人都是傲慢的,傲慢地唆使着你,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与渴求,这毫不可耻。 …… 她由着自己的湿.润一点点与梦中的旖旎重叠,甚至吞没。 耳边的人清楚低沉地喟叹了一声,这让梁京羞赧且糊涂,糊涂地根本分不清进入的到底是什么…… 她惶惶来看他,目光像被弓箭射中的小鹿,还不怕死地撞到猎人眼前,要看清他的形容,蠢笨且毫无意义。 那人眼里有些支离破碎的痕迹,但决不触及他的颜面,只在梁京耳边怪罪她:“圆圆,你弄湿了我的裤子……” 冷气足够低,凌晨,也许人最接近自己本来面目的沉静时段。梁京狼狈一身热汗地梦醒了,她把手机里有关某人的通讯痕迹全删除了。 紧绷着所有的注意力,眼睁睁地看着夜一点点被光明驱除出境。 纱帘的逼仄角落里,有阳光捎进来。 梁京突然孩子气地恨这样的照常升起。她赤着脚下床,去往洗手间,这个时候,她依旧没骨气地惦记着他的说教:懒惰的人不配活着! 淮安这两天一直在催她,去房管局签那份租赁使用权的合同。 梁京给淮安的答复是,她要见过章郁云才作决定。 * 彭朗派给梁京的第一个独立设计案,是平旭的项目。内部审图会上,许还业给1997挑出了七八处错。 勒令她,加班加点都给我改出来,周五客户研讨会上,你自己上去给我做简报。 许总一通脾气,工作室里反而流言戛然而止了。 其实大家谁都看得明白,许总还是在维护梁京。只是用这种黑脸模式,让大家明白,工作地盘,给我闭死闲扯淡的嘴。不然,谁都不饶情。 至于平旭研发部的产品陈述会,许还业当真要梁京上,理由: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我花人力、钱力带新人,是指望徒弟有出头升小师傅的。 “这次陈述会,决定我要不要提前给你转正。”许还业找梁京谈话,“姑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丢我的脸不要紧,丢章郁云的脸,人家是要笑话他的。还有,听哥哥一句话,男人的钱再好花,都不如自己挣的来得硬气。” 梁京依旧波澜不兴的样子,和她刚来这里面试一个模子。这姑娘忒冷情,她有双太会说话的眼睛,悄默声地盯着许还业,后者总是忘记自己才是雇主。 “许总,转正可以加工资吗?” “……”许还业拿手里废稿纸团成团,丢1997,“别和我讲条件。先证明你经得起练再说。” 还真当这里没王法了! 周五这日,是梁京第一次独立参加外勤研讨。 平旭总部所有的地皮包含国内几处代工厂都是章家自己的,总部研发楼是栋独立的十二层商务楼,除去现场制造的人员办公不在这里,所有和工程有关的研发、设计(工艺、成型)、项目几个核心部门全归总在一栋楼,与之呼应的另一栋楼是业务、行政、人事几个版块,章郁云办公地点在后一栋楼里。 今日听会的老总是岩井,会议厅两家供应商。按产品批号依次进行陈述,他们这个行业,女设计师很常见,但梁京这么轻年纪就出来练、抛头露脸的少。 说到底,许还业愿意赏识。这世道根本上来说,就没什么真正的公平而言。 活着,就总离不开人情世故。 梁京从上一个同行设计师手里接过投影仪的外放接口,连接到自己的笔电上。 她陈述的产品很小,但就工艺、成型而言,并不简单。 主讲台上,投屏的白幕前,方寸之地,她微微侧着身,随着成型动态分析的工艺拆解,一步步抽丝剥茧地简述着产品行进过程中可能遇到各种问题,及设变方案。 黑暗里,白幕泄露出的光是薄薄蓝色的,她今天穿得衬衫裙也是天蓝色的。 光源边际沾染的她的轮廓,瘦削,但曲线玲珑。 美人本就可以叫人赏心悦目,能做事且不拖后腿的美人更是招人欢喜。 岩井是认识梁京的,后者会说日语,他干脆所有的提问点,都直接日语问她,也不需要翻译转达。 会议进程紧凑,没人在乎这一小趴是否完美。岩井也简单在手里的册上记录着供应商的细节点,就在主讲台上要易主的前一分钟, 会议厅最末端,有人发问简报者:“产品机械手与人工,在量产途中,时进度达成率各自多少?” 眼下还没开灯源,多功能媒体厅里,只有投屏处有光,但在座的平旭内部人都听出了,发声人是谁。 这个问题梁京刚才回答过岩井了,但是章郁云不懂日语,他手里也没实体数据报表,陈述更是听得下场没上场。 他中途才进来的,不声不响地抱臂站在最角落处,言语,还是与会者的自觉。 梁京平缓地再报了次各自达成率,“机械手的碰伤率过高,外观镜面要求基础,还是必须人工捡。” 这一点试产时,会做1000pcs的试验支持数据。 章郁云:“哦。”尾音拖长长的,委屈大于了解。 会议进程继续,章总也在没亮光源的背景下,悄然撤退了。 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章先生就是路过,或是无聊旁听了一段。 但门儿清的人,这是公费在打情骂俏啊。 这还不是实打实的男女关系? 偏偏挑不出理来,人家一个是甲方,一个是乙方。 会议收梢,总经办的文员过来,说章总请大家喝下午茶, 落座的梁京在签会议记录,文员小姐姐给到她一杯咖啡,起初梁京还没注意,直到那小姐姐点拨了下,特意把咖啡杯身某处转了转,朝准梁京。 后者才恍然, 杯上,写着: TO 〇〇, Good job. 不是章郁云的笔迹,但文字内容很明显属于他。 文员小姐姐事了拂衣去,留梁京坐在位上难堪极了。 他回来了。一句透露没知会她,倒像个监考人,绕了个大弯子,高高在上地点评一通她。 梁京好想发信息问他,要是我今天搞砸了,章先生是不是就没这下文了。 * 散会后,梁京默不作声地跟许还业回头。 一路1997都没话说,倒是许某人沉不住气了,“又吵架了?” 男人总是替男人说话。许还业说,章郁云是个什么脾气,可能梁京还不清楚。他早几年,能在股东会上和父亲掐架的主。 当着一群爷爷的旧拥护,刻板生硬地,左一句章总,又一句章先生,总之,我不同意的方案。 “他这么个人,亲自下场来,哪怕没一句对不住,已经是赔礼道歉了。”许还业劝1997,“为名正言顺给你杯喝的,他请那一屋子的人喝东西,还不是在哄人。” 梁京不知道该说许总太精,还是自己太蠢,但嘴上还是打死不认的。 “嗯,你不承认拉倒。你承认了就不是1997了,也许有人年纪大了,就是喜欢被人玩蹬鼻子上脸这一套。”许还业狠狠打趣章梁二人。 梁京:…… * 许还业说梁京,蹬鼻子上脸,好言重的话。 但直到晚上八点,她接到章郁云的电话,来电在手里震动时,梁京才自省,到底自己有没有蹬鼻子上脸? 明明是他,整整五个工作日,他出行五天,始终对梁京的提问,避而不答。 这着实挫伤她的勇气与尊严。 章郁云的第一通电话,被梁京煎熬的理智搁浅了。 奄息没多久,他发来一条微信,简白一个字:接! 终究,梁京还是动容了,动容的理由,好像也只是本能,屈服于他所谓的‘赔礼道歉’说。 章郁云今晚有应酬,他给梁京打电话,问她,“那合同为什么没去签,已经全资金托管了。” 梁京也问他,“你也一直没回答我的问题。” 章郁云在电话那头轻轻短笑了一声,随即,玩笑的口吻: “圆圆,你想见我吗?” “……” “我想见你了,方便出来吗?来找我,我告诉你,答案。” * 章郁云在拂云楼请客。 他中途溜号出来,是保良引梁京上来与他汇合的。 梁京依旧白日里的穿着,倒是他,换了一身行头,领带的花色不同了。 他当着下属的面,很寻常地来牵梁京的手,顺便知会保良,待会帮他换酒樽的时候,机灵点,今日的主宾是个练家子。 这老东西,是想我死在酒桌上,他才甘心哦。 保良憨憨一笑。 “章总,您得抓紧时间啊,我岔不开多长时间的。” 章郁云干脆朝保良头上就是一下子,“滚!” * 廊道最里间一间包厢,没开灯,梁京像只提线木偶被眼前人操纵牵引着迈进来。 这里没被开台征用,但空气里仍有冷气的余威,以及熏过的香,但都不及章郁云的一身酒气。 黑暗里,他几乎充斥着梁京所有的感官。 下一秒,浓烈的酒精就钻进了她的唇舌里去,没轻没重,愈来愈深。 瞧不见光明,一切仅凭着摸索来感受对方的存在。 身体像是有各自的频率,唯有相拥才能共鸣、合拍乃至到契合成一条看不出分离的线。 梁京的声音里有低低的哭泣,像幼生的小猫崽子,章郁云干脆叫她大点声,他说:“你这么忍着地哭,更叫我不想停下来。” 梁京被他抵在墙边,她挣脱不开他,就干脆咬他扶她脸的手, 于暗处里,章郁云吓唬她,“圆圆,你最好记得上次咬我的下场。” 一秒钟,梁京是眼泪与声音全骇没了。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识相了,偏有人得寸进尺,他不知是在催梁京还是催自己,“我还得回去,听话。” 章郁云拿舌尖一点点描摹她,安抚她,再而更像是逗趣她,企图圆圆能回应他, 用他足够耐心的温和与温存。 等梁京屈服多日不见的精神依赖,如他所愿了,去笨拙地裹挟他,章郁云捏着她的下巴,格开彼此,说些轻佻话,怨怼她: “圆圆,轻点。” 梁京下意识受侮,她觉得他信手提溜着她的尊严与羞耻。 章郁云没有去伸手摸开灯,而是恣意地掀开了挨近他们的窗帘,任由月光照进来,因为他想看看梁京。 暗红色的木头百叶窗,一扇被推开朝外,不知是原本就有意为之,还是窗梢没有插好、被晚风碰散开的,窗帘被掀开,顺势有风捎进来,地毯上还有月色、枝丫的影子。 梁京看清屋里的痕迹,也看清章郁云无限挨近她的面容。 他无声地想来解她领口的细粒纽扣,梁京本能地按住他的手,她没有任何求他的话,只是本能地制止他的动作。 章郁云气息在作崩溃状,声音又像咬牙切齿的理智: “圆圆,你必须明白,我真想对你做什么,才不需要拿住一起扯什么幌子。 这个房间里,眼下,此时此刻,都可以,懂吗?” “但我舍不得。”他声音短促且缓慢,被梁京按在心口的手,顺势滑至她的腰后,轻轻一提捞,逼着她认真看着他, “舍不得圆圆看轻我,尽管欲望谁都有,且无从避免。” 他说起要她来见他的答案: “问我信吗?我怎么可能信,信我章郁云被个小姑娘耍得团团转?” “我该怎么叫你明白呢! 我这么个人,人生观其实很没人情味,除了生死,没什么大事了。 但你偏偏拿一个飞灰的死人堵死了我。” 月色在他们二人眉眼之间,清楚皎洁极了。 “圆圆,我是当真爱护你呀。” “比起拿一个不存在的人来开罪你,我更舍不得我们两清啊。” “所以,你再问我信不信的话,我就更气恼,因为我活人拿死人没办法。” “因为我的欲望拿你没办法。” “如果你是个小畜生,我干脆捏死你拉倒。这样我就当什么没发生过,继续做我的章郁云。” 他有些喝醉了,但言语逻辑很清晰,甚至比他平日更接近真实。 “但你不是,” “你活得好好的。” 怎么办好呢?他好多年没这种感觉了,没这种稳操胜券地邀请,却被断然拒绝的狼狈感。譬如中秋那天,圆圆,你好让我受挫,说回去就回去了。 章郁云说,即便是他错了,他也得弄对了。 一切从那崇德巷处错的,“那我们就回去,我要你在那里清清楚楚地告诉我, 我是谁!” * 言语将将落地,绵密且无生机地吻再一次落了下来。 触及之处,犹如荒脊人高的草燎着,烧得天地一样地红。 章郁云贴耳能听见梁京的心跳,鲜活脆弱。 正如她低低的哭泣一样,引人无限接近喜悦与痛楚。 他慢慢描摹她的温热与颤抖,良久,理智从肆虐的火光中剥离开, “圆圆,好不好?” 回崇德巷那里。 “……唔,”这一秒,梁京屈服于自己。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2020,祝好。 第十三章、藤本月季(3) “亲亲我。” 章郁云右手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它微微摩擦着梁京。后者觉得本能地颤抖,他才不让她逃,掌心扪住她。 唯有揉搓才能感受她年轻的姣好。 “圆圆,亲亲我。亲好了我们今天就到这!” 梁京气他的官僚话,一手揪皱他的领带,一脚踩了踩他的皮鞋,总之,他叫她难为情,她也不想叫他好看。 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 她艰难地表白自己:“章先生整整五天没有回复我。”她说,明明信或不信,很简单的说辞,他偏偏不肯给她痛快。 章郁云两只手合作,安静细致地在替梁京一粒粒扣回纽扣,声音随低头的动作,沉沉缓缓,“我气啊,气圆圆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规整好她,他去松自己领口的领带,桑蚕丝的很容易皱,他干脆团成团,塞进梁京的链条包里,“你弄的,你负责带回去给我干洗烫平了还给我!” “最好让老太太知道,她的圆圆有多坏!” “你不准说!”梁京不喜欢他这样随时随地戏弄她的口吻,轻佻且把她当小孩子。 “是什么味的?” “……” “桃子味?”他问她,身体乳是不是桃子味的。 梁京捞起他的手就咬,是真得被他逼急了。 章郁云依旧不乱节奏,由着她咬,捏着她的后颈,着实笑意的声音问她,属狗的吗?肯定是! 闹归闹,他说还有正经事。 “你乖乖回去,” 两件事,他交待她: “一、周一去签合同; 二、明天……后天吧,明天早上我可能还一身酒气,后天早上请你奶奶饮茶。” 干嘛?梁京问他。 章郁云微微站离她,往包间里配套的洗手间去,他拿背影朝她,“谈买卖人口。” 几分钟后,他再出来时,已经是平日里那个端着的章郁云。 他冷手来揽梁京,“我和奶奶谈,我相信她老人家和我一样,希望圆圆活得清清楚楚。” “我不要你转达我的意思,你太笨!”章郁云诋毁她。 “你的什么意思?”梁京没好气地问。 “想和你好好的……意思。” 章郁云说这句的时候,他领着梁京从包厢门里的笼络黑暗,一步迈进了外面的灯火通明。 他要回他的酒桌上去了,他告诉梁京,新北标来的那块地在谈信贷融资的事。 银行那头对公信贷新上任的主,三把火烧得腾腾的,章郁云也算遇到对手了。 “你少喝点。” “心疼我?” 梁京微微抿了抿嘴角,章郁云意会且笑纳她的情绪。只关照她,小心开车、安全到家。 随即,他就转身走了,保良在不远处候着章郁云,后者从下属手里接过热毛巾和外套,二者一起消失在廊道尽头。 梁京看这一幕好久,无来由地,也许是想看清章郁云的去向,也许是想用这种目送的方式,和他沉默道晚安。 * 梁京回去后,简单卸妆冲澡,她去敲Elaine的卧室门。 Elaine和陈妈都歇在一楼,免去爬楼梯的腿脚。 一楼多蚊蝇,开窗关窗难免会放进几个,Elaine闻不惯电蚊水的那个味道,所以夏天她都是提前点蚊香驱蚊。 床上也支圆顶落地白色纱帐。 小时候梁京最爱和奶奶一起睡觉,她说放下帐子,像个小房子,只有圆圆和奶奶。 “隔壁姚姆妈送的两个小香瓜看见没,陈妈给你湃在井水里,比搁冰箱里好,凉不激人。” “Elaine,和您说件事,……我转正了,也加工资了。” 奶奶听了去,配合着圆圆的喜悦,“那么,请我们吃一顿是跑不了了。” “您从前不是最烦这种论调的吗?”Elaine老是说,最看不惯中国人世故里的这套,总之开心也要吃你一顿,不开心还是要吃你一顿。 “那是别人。我吃我孙女的,不是天经地义吗!”Elaine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从她认知圆圆也许没什么大局促之后,她就一直很平和喜悦。 乃至,梁京和章郁云的来往,她都能不过问就不过问。 后来Elaine告诉圆圆,管也管不住,关得住人,关不住心。 也不能时时刻刻去看着,感情的事,最忌讳强行去拆挡,轻则伤情分,重则丢性命,都有。 “他想请您饮茶?” 其实老太太从圆圆进门那一刻,就知道她有难言的话要张口,“郁云?” 梁京和奶奶说了,去崇德巷那里的念头。 Elaine听后,手里的蒲扇许久没有摇动,梁京顺势接过手来,替奶奶微微地打着风。 “圆圆,我得承认,我们姑娘真得长大了。” Elaine半严肃半落寞的眉眼说,从前我们的圆圆没这么知眉眼高低的。现在也许是出去历练了,也许是跟谁学谁了,会揣摩人的心思了。 再一点, 奶奶说,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岁的自己。 家里不同意和梁家那小子,沈韵之就和父亲说,反正我人是他的了,父亲叫我嫁给别人也可以,我要和梁彦程说清楚。 不让我见他一面,我就和佟家人干脆摊牌,反正佟先生心目的沈小姐没那么清白。 父亲气得在书房里跺脚,说这个女儿是白养了,你们谁要就要吧,他反正不要了。 然后,沈韵之被父亲关了三天。 三天里,她水米不进,也不吵不闹。 最后父亲请医生来给她打针输营养液的时候,韵之揪着父亲的一根手指头,像小时候父亲带她上街那样,哭得梨花带雨,求父亲允她罢,她真得好喜欢梁彦程:如同我爱父亲一样,是打心眼里来的。 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要父亲,但是我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我也许会记一辈子。 恨一辈子,不具体恨哪个人那么长时间。 而是恨自己没得偿所愿。 再不济,父亲您见见他,他是和父亲一样的人。 韵之一通哭闹,依旧没让父亲彻底收回成命。但是她还是在他眼皮底下溜出来了,溜到梁彦程执教的大学里找他。 教职工宿舍里,沈韵之告诉梁,她要结婚了,嫁给家里一直来往的佟家二儿子。 父亲也很满意对方。 梁彦程是个君子脾气。 当真以为沈小姐是来断情的,良久,只祝福她,礼貌疏离的。 沈韵之当着梁彦程的面,一件件脱身上的衣裳,那个迂腐的读书人呀,慌忙地一件件给她捡。 …… 梁京听到这,全然不相信地捂起耳朵,“Elaine,你骗人,那绝不是你!” “圆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呀。” “……” 许久,梁京才撤下捂耳的手,艰难地问奶奶,“所以,爷爷他……” “当然。不然就没有眼下我们的谈话了。”Elaine慧黠地打趣圆圆。 “天啊……”梁京害羞地喊了声,情绪沉淀下来又不禁感叹道,“真好。” 说这话时,圆圆是羞涩的,面上绯红,俨然有水能流动起来一般。 Elaine不经意地发问她,“所以,圆圆,你和郁云……” Elaine说,原谅人总是这么健忘。忘掉自己初心时的艰难,人到了年纪总是惊惊错错的,得多少不要紧了,怕就怕失多少,走一步要看十步。 能不要错的,尽量规劝后来人,少走弯路。 说到底,人是一个被驯服的过程。 “圆圆,如果你母亲在。这些私隐话,是你们娘俩关起门来说的,可是我们圆圆是个苦命的孩子,没这个天经地义的引路人来教化。” “而我,也怕,怕过多的纵容了你,将来你懊悔了,我这个老骨头又不在了……” “奶奶。”梁京握住Elaine的手,求她不要这么说。 “没有。我不想骗您,原则意义上的那些没有,可是有的,也是我和您当初一样的心情,是我愿意的,我希望我这么说,您能懂。” “我当然懂。正因为我们圆圆能这么清晰平和地朝我说这些,说她的喜欢与厌恶,我才更愿意相信,她是好的。” 才信了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 章郁云因为酒局,怕第二日一身酒气见老太太冲撞了,这才特地耽搁了一天。 但没成想,多思多虑多出了这一天,被人钻了空子。 爷爷那头车子出行的司机,是今年春上才换的一个,原先那个到了退休年纪不做了。 老爷子才出门,章郁云就接到了信了。 但是他打电话给梁京,没说别的,更没说,他会来拖住爷爷。 只说,爷爷来,说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他的,我做我的,好吗,圆圆。” 挂了章郁云的电话,梁京赶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奶。 两边好像都只有梁京一个人慌。 Elaine说,来就来呗,反正家里窗明几净的,也不用收拾。 “章仲英越老越失礼了,他从前来我这里,都预先来电话的。” Elaine骄矜批评已经在路上的客人。 * 章仲英初识沈小姐的时候,家里已经订下了亲。 那时,他并不看好彦程同她。 前者是泥钵,后者是珠沙。 衬不上。 偏沈小姐就叫这强扭的瓜甜了起来。梁沈二人成婚数十年,梁彦程从没和妻子红脸过一句。他爱家室是出了名的:小沈不嫁给我,她或许能过得更好。 夫妻俩数十年如一日,梁彦程人前人后都喜欢唤太太小沈。 就是这么恩笃的夫妻,梁彦程车祸去了,沈韵之平静极了,吊唁会上,她没掉一颗眼泪,甚至描绘着不失颜面的素淡妆容。 章仲英劝她节哀时,也顺着好友的口吻,喊她,小沈,想哭就哭出来吧。 沈韵之冲他淡淡家属答礼,诚恳坚毅,“自然要哭,但不是哭给你们看。” 彦程出事那天,她也是这样。痴定了许久,只是推辞,她累了,好困,她想睡一觉,即刻马上。 章仲英不放心,怕她是躲到房里寻短见,连忙叫世钧去守着,“你母亲肯定熬不住的。”梁彦程是她的命。 命是不错,但任何人爱别人总要先爱好自己。 多年后,沈韵之有圆圆在身边相伴,章仲英才敢再和她提起故友。沈韵之如是说以上话,他是意外去的,不是厌恶了这个世界。 相反,我先生很爱自己的生活、事业。 我如何消极?随他去? 那梁家一家子怎么办?我母家剩下的人情世故怎么办? 他或许没了,但是根还在。我爱他这个人,也得敬重给予他生命的一切人事以及我们生命的延续。 章仲英说,也是那次,他就此打消了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小沈这辈子的孤勇赤诚,早在遇到彦程的第一面就全给了他了。 所以,他愿意替去了的好友照顾其遗孀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章梁两家就这么代代相交下去,他也是愿意的。但郁云这番,着实混账了。 事出至此,他才登门致歉,已经是他礼数不周了。 沈韵之如今也近八十的光景,她自幼喜欢珍珠耳饰。梁彦程那时候,带学生各地采风,总是各种淘她喜欢的珍珠,真真假假的,摞了她一小箱子。 有几颗上乘的,沈韵之保养留到现在。 时不时,也会拿出来戴一戴。 骄矜小姐的气度不是一时一日能养成的,自然也不是一时一日能摈弃的。这老小姐一辈子都这样,活得轻易不低头。 “你确实很欠礼数,连通电话都没知会我。” “临时起意。” “那就长话短说罢。不凑巧得很,我们待会也要出门。”沈韵之毫无待客之道,连盏茶都没招呼章仲英。 她一只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替自己捶泛酸的腿脚。 日常且不拘泥的面貌,她说,自然知道你的来意,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没必要都面对面坐着了,还虚晃什么。 你来,不是来赔礼道歉的。 你是来一打一卖一发落的。 “对不对?” “小沈,你比我知道我们家老大是个什么脾性,他同圆圆……” “你别拿话来糟白我。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们章家的孩子,自然一个个体面矜贵,说到底是我们梁家的姑娘浮躁了。” “我因为大孙女那事,当年厚着脸皮和你谈了一桩就够懊悔的了。”章家岂止那宝贝孙子没看上斯嘉啊,章仲英自个更是看不上斯嘉。 所以才郁云一口回绝了,章仲英连忙递信给沈韵之,说这事怕是成不了,家里那小子阎王脾气,谁也强不了他的主。 沈韵之说,没有大的不行还换小的的。 这事,她很有自知之明,因为,“你们章家的门楣,我们委实攀不上。” “小沈……” “所以说啊,儿孙多了债也多,”沈韵之抢了章仲英的话,更像是她不想听他说,“到底男人强过女人,实则呀,这世道男人宽容男人,女人为难女人,像我们这样生姑娘家的,更是活该嘴被人剁了,有理也说不清。” “昨儿个我还怪圆圆呢,你和郁云在一起,人家顶多说他男人贪图年轻新鲜,说到女方头上,可就花头多起来了,贪钱的也有,贪家世的也有,贪挣上个名分一辈子就不愁的,你们章家有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总之,门不当户不对或者德不配位的,总归是女方由人说。 “小沈,你的人品我信得过,你教出来的孩子我自然也信得过。”章仲英眼见着沈韵之吃心了,急急喊住她,“可是,你我都知道,圆圆有什么,正因为这点,我才说郁云浑啊,他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眼里心里没个成家立室的打算,喜欢就喜欢,不管其他,全凭心意。” “小沈,我就是怕他伤了圆圆,我才来和你赔不是,希望你……” “你是真得怕他伤了圆圆,还是怕我们圆圆伤了你们。”沈韵之就此,徒然站起身来,“你们章家几代生意人,我娘家也是打生意场过来的,我们都懂熟人其实不好做生意的道理,生意都如此,更何况感情。仲英,我希望你明白,我比你更想圆圆和你那宝贝孙子两清。” 你当初说,谁人都强不了你家郁云的主。现如今又跑过来作什么?沈韵之问章,这不是上赶子打嘴吗? 今天之前,我是气,气他郁云品行不正,招惹我们圆圆,他一个生意场上的男人,见多识广地,瞒着我老太太,说句难听的,就是勾引我们家姑娘。 可你今天来这一遭,倒是叫我对你那孙子改观了,“起码,他原原本本是知道我们圆圆有所谓的不足,为此避祸般地离开了S城十年。可他还是正经和圆圆来往起来了。” “你说他浑,我倒觉得他活得透彻。起码比他爷爷透彻,章家二公子当初为了家族选择联姻,轮到自己儿子又是如此,现如今还想再包办孙子。” “所以我嘴上说着你们章家的门楣高,实则,管你信不信,我瞧不上呢,真实瞧不上。” “不怕说句失礼攀扯的话。我们梁家是气数尽了,你们章家,倘若不是还有个得力的孙子,怕也活不过五世而斩的命。” “我是你,就会好好暖郁云的心。因为你实实在在希望他能把章家传下去,不是吗?” “再说回我们圆圆,姑且不说她能不能和郁云走到你想的那一步。只说她自己,我们姑娘好着呢。” 沈韵之说,这份好,不需要你们去验证。我就是坚定说她好,我都不夸她好,她活着得有多难。 至于痴男怨女的事,就各家点灯各家亮。你不能因为劝不动你们家老大,就来为难我们圆圆,喜欢是两个人的事。你劝不动他,又如何保证我劝得动我们圆圆呢。 她也是口口声声章先生呀。 谈话最后,沈韵之哭了。当年梁彦程去世,沈小姐都没在他面前掉眼泪,临了临了,二人为了各自的后人,闹了个两不相快。 章仲英告辞前,认真对她说,“小沈,彦程说得没错,你这张嘴,绕过谁! * 章爷爷走后,奶奶一个人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晚饭的时候,梁京实在不放心,送汤进去时,屋里南窗全洞开着,湿热的风灌进来,地板上洒了一地的旧照片。 梁京去一张张捡,奶奶悄悄抹眼泪,告诉圆圆,“他走了整整二十五年了。圆圆,今天你章爷爷冷不丁提起他,让我心里一掉,空落落的。” “你爷爷说得没错,我从前是最不讲理的一个,和他有矛盾,夜里不肯他睡,也要讲清楚的一个人。”奶奶说,后来他走了,她有好多年都不想和人说话,纯粹话不投机半句多。 “圆圆呀,如果你爷爷还活着,他可能比我还要爱护你相信你,他是个骨子里极为尊重女性的人。生你爸爸之前,他一直希望是个女儿,倒是我,迂腐了一回,想给他生个儿子……” 奶奶说起爷爷,像极了一个有着孺慕之心的少女,说不完的后来。 梁京突然明白了,奶奶坚强地活了这些年是因为什么。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梁家另一个洋楼的那一大家子,是因为心里有着足够牵挂归属的人。 那人是拂晓也是灯火。 奶奶同梁京说回今日见章爷爷的结果。 就是没有结果,他说不服我,我也不妄图说服他。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支持圆圆和郁云去崇德巷那里住。她只能最大程度地保持中立,她尊重圆圆自己的决定,但顾虑多,还是要噜苏噜苏的,毕竟圆圆年纪浅。 和郁云谈感情无可厚非,就是怕将来二人崩掉,圆圆的名声不好拣。 这和登高跌重是一个道理。 甚至,将来章郁云能成为梁京的一个形容词,缀在她前面。 梁小姐同别人谈婚论嫁,说起她的过往,哦,某某章先生的前女友。 梁京就此和奶奶坦白一件事,“崇德巷那里,是他叫淮安帮他赁下没错,但登记使用权的名义,他叫署我的名。” 二十五年前赁的钱,同如今不可计较比较。 但无论多少,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倘若将来梁京再拿高出的价格转赁出去,章郁云也拿她没辙,因为业主使用权是梁京一个人。 世故说白些,就是章郁云已经给了梁京一千万。 奶奶怕圆圆在这现实糖衣前有点昏头,“圆圆,有光的地方就有影,所以凡事,要看你看重哪一面。” “我明白。Elanie,我只想不遗余力地去喜欢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很感谢他的不相信,但又赌气别扭成分地要陪我住回崇德巷那里的心情。 他说希望我能清楚地告诉他,他是谁。 这一点,我自己也想弄清楚。” “所以,圆圆你现在还是分不清他和那个人?”奶奶不由蹙眉。 “分得清!”梁京下意识地辩驳这一点。 很清楚,他是章郁云,章先生。 * 再一日,周末。原先说好的饮茶,奶奶临时爽约了。 她亲自给章郁云打电话,饮茶以后有的是机会。 关于圆圆说得崇德巷那里,我折中给你们一个态度,住到春节前。正好三个月。 其他我不说多少,只一句,“圆圆,我就托付给你了,郁云。”我希望她好好的。 下午梁京来崇德巷这里找章郁云, 他依旧西装革履的穿扮,正和领过来的花匠师傅聊天。 青天白日,梁京依旧下意识回避这栋小二楼,目光闪躲,最后无限勇气地落在章郁云脸上。 他倒是一脸喜悦,说你奶奶就是那穆桂英啊,大破天门阵。 “她这些年守在家里可惜了。” 小楼里有专业保洁公司的人员在热络细致地做着保洁,专业洗尘的机器声很大。“这是在干什么?”梁京看到两个花匠师傅在认真地拆除原来的廊架。 经年的木头和斑驳的竹子,全都腐朽烂污了。 章郁云看梁京眉眼间经不住西晒的太阳照,微微蹙起来了,他伸手玩趣地按平她眉心,“淮安给我看了张你小时候的照片,这里原是一片藤本月季的花廊。也是你奶奶当年亲手栽种打理的。” 说着撤回她眉心处的手, “因为花和人都很漂亮,所以我想她们复原。” 这里十年未住人。 其实房子保养维护得很好,水电检修一下就能通。 保洁多做两遍,也没卫生问题。 车位可以赁,但每户只能赁一个,所以,等梁京正式签好合同,拿合同副本再去找物业公司赁,车位就留给她了; 章郁云惯例,司机车接车送就可以了。 比较麻烦的是,没有煤气管道,这里属于老城区公房改造维护区域,管道轻易铺不进来。 当然这些都可以克服。 唯一不能克服的, “什么?”梁京赶忙问,也突然明白,哦,他住这里来,好像是委屈他了。 虽然没去过他住处,但也想到,他肯定住不惯窄仄的小地方。 院子里西落的太阳还有很高,余晖里能看见微尘在浮动,有些尽去了梁京的眉睫之上。 空际里有信鸽的哨子声, 章郁云说: “床。圆圆,我不能睡那张大概有几百年光景,随时随地散发着老人味的架子床。” 第十四章、午夜飞行(1) 章郁云说的是楼上主卧里那张架子床,梁京微微恨他一眼,“那是奶奶母家的老物件。” 当初搁进来,也是为了匹配陈设而已。 但远到不了几百年。民国留下来的,也是奶奶家自有的。真那么好的物件,会留着给你睡? 梁京点评章先生的鉴赏能力。 “您是家里有着皇位要继承哦?” “人前不许这么和我说话!”章郁云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些许洋相色,但挑挑眉就支离破碎地没影了。 半个小时后,花匠丈量尺寸和保洁公司都初步完成了工程。保洁公司是方秘书联系的,章郁云自住的两套住所都是这家保洁公司在定期打理,这栋小楼按章先生的要求是前后保洁养护三次。 下一次是三天后。 两方工人离开崇德巷前,章郁云都给了小费。他说天还热,算是高温出勤,这里也还没开火,没得招待,就给大家买水喝了。 一行人谢过东家才前后撤离了。 小楼是二层两开间格局,每层一间明间带一间卧室。 当初楼下的是给陈妈住的,圆圆一直跟着奶奶睡。 木地板全部护理打蜡过,屋子里有浓重的松香味。章郁云套上了保洁公司余下的一次性鞋套,来免于地板上留印子,梁京穿得高跟鞋,她干脆弯腰摘脱了鞋子,堂屋是有门槛的,她坐在门槛上光脚丫去套鞋套, 乌漆的地板上,踩着她白皙的脚,指甲盖上是一点点鲜色的红。 章郁云来牵她的手,楼梯口在条几香案的墙后面,窄窄的一道,他已经上去过一遍,这遍是陪梁京走的。 上回晚上,她在这个楼梯口哭得歇斯底里。 二人一前一后涉梯而上,梁京死死拽着章郁云的虎口处,她落后的声音在尽力平缓道:“我住下面那间吧。” 她不太想上楼。 章郁云半回首瞧她一眼,“哦,那我呢?” “……两个房间。”梁京提醒他。 “所以,不住一起哦?我还怪怕的。” 楼梯口没有点灯,只有朝东那一面有一扇小小的气窗。光泻进来,披露着章郁云一个笼统的背影,看不清他的形容。 他故意拿捏着腔调说话,梁京即刻停步在阶梯上,她认真告诉章郁云:“你不要这样。”不要吓她。 二楼明间原先是奶奶读书喝茶的地方,梁京上学后,她的书桌、书架全规整在这里。奶奶带进来的物件全被淮安后来清点房子的时候收回头了,至于梁京的那些课本读物也全扫出去了。 眼下空落落的几个博古架和一张书案。 空气里有干净的浮尘味,梁京一直半隐在章郁云身后,她害怕,怕十年前的恶梦突然窜出来,像猛兽撕咬、吞服她。 章郁云再往前踱几步,伸长手臂,推开了卧室的门板,映入眼帘的是,已然西山落的太阳,还是从南面槛窗射进了长长一尾余晖进来。 几乎将卧室对角线切割开来。 屋内陈设很简单,一张架子床,一个衣帽台架,再就几个樟木箱子齐摞着。 朝南的槛窗视角开的足够的大,里外边沿都是水泥的,抵着窗沿边下原先是两把玫瑰椅,现下保洁清理的缘故,工人移开了没全部复位。 梁京退缩的情绪太明显,拽得章郁云手心跟着生汗。 他说电力恢复了,但是电器还没进场。“圆圆,你热得一脑门子汗呀。” 说着,他两手抄在她腋下,像抱小孩那样,用力一叉,给她托抱坐在窗沿边上去了。 梁京本能骇,张大嘴巴,哭腔下来了。 章郁云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由她死拽着,笑意沉沉,“别怕,我扶着你,凉一下,也许清醒点。” 梁京下不去,身子绷得紧紧的,几乎咬着牙。而身后热意的风从她两边、发丝、腋下穿行过来,并不算多凉爽,但总归疾快带走些湿汗及惊慌。 她慢慢听神过来,才发现章郁云和她一样出了汗。 梁京要下去,章郁云不让,他扶牢她: “圆圆,我真是那个人吗?” “如果真是,我会不会也学你梦魇什么?” 梁京诚实地点头又摇头,她能告诉他的,“章先生,那个反复的梦特别疼,如果可以,我不希望你也经历一遭。” “没有那个梦,是不会像个讨债鬼那样盯着我的,对不对?”章郁云把脸埋在她怀里问她。 良久,他离开她,再来寻梁京的目光,后者长发被风吹散些,有几丝吹进唇隙里去,长发沾在口红上,章郁云拿手指替她勾开。 “既然讨了,那就认准了,听到没!”章郁云把那几丝不安分的头发绕在自己手指上,他发力,痛得是梁京,“别没几天,跟我说,梦里人弄错了,不是你。” 那你就完蛋了,梁圆圆! 章郁云警告她。 他明明在说恫吓的话,梁京却听得心旌摇荡。 又或者原本她身体就因为惧怕而在颤抖。 勇气搁浅在嘴边琢磨了好几回,憋气换气的那一刹那,冲口而出: “章先生,我能亲你一下吗?”十年后,她重回这里,惧怕与悸动一块,浪潮涌动, 她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先生,说着与他形容、举动都极为违和的话。 “不能。”章郁云拒绝了。 下一秒, “下来。”他张着双臂,怎么托她上去的,再怎么命令她回到他臂弯上来。 梁京之前不明白,恋爱、爱情为什么要接吻。其实眼下这一刻,她依旧不明白。有些事是凭着直觉去的, 去一点点交付、一点点品尝,再一点点得到馈赠。 如同酸甜苦辣,人如何去感受它的味道,唯有唇舌最直观。 爱情正如百味一样,要辨别要试探,用人最原始也最直观的体验。 “你能多吃点吗?腰也就碗口那么大。”章郁云的一只手轻松绕过梁京的腰身。 “章先生家吃饭这么大的碗?”她骄矜地比划着自己的腰身尺寸。 “少给我贫嘴,没好下场的,听见了吗?” 危言耸听的人抱她下楼。 虽说梁京要去签字做这个所谓使用权的业主。但是呢,实则谁官大谁做主!谁花钱谁做主!章某人全程一副和秘书敲行程般的嘴脸:一周后搬。 一周的时间足够了,他说,其他都可以将就。 可是门楼南屋那间卫生间,北屋那间小厨房,他要全部改造。 再眉头全是官司地抱怨,“你们之前洗手间那么简陋的吗?” 某人身娇肉贵的本性暴露出来了。 他说一个吃喝的地方,一个拉撒的地方,他不能将就呀。 使用者任何翻修改造小楼,都需要经由房管局许可,并需要支付相应的维修养固费,那费用比照着租赁费用,总之,不是小数目。 章郁云:“不管,改。” 他说明天就叫他们置业公司的设计师过来量尺寸。两处一齐动工,方案梁京直接跟设计师敲定,总之五天内绝对可以全部完工。 他看结果就行了。 梁京问他,那屋内呢,你有什么想换的吗?大佬。 算了,旧味总比甲醛味好。大佬想想作罢。 * 一周后,梁京和方秘书一块来搬家的。 章郁云的物件全是一个个收纳箱编着号,方秘书除了叫工人悉数搬上楼,没有给老板拿出来分门别类。 他从自己住处移来一个衣帽架,一处移动玻璃格岛台抽屉:里面勉强可以置放他一周的穿戴饰品。 再就一台小打印机,以及一台六级加密的碎纸机。 “章总说,梁小姐会帮他归类他的西服衬衫的。”方秘书一副撂开手的架势,手里的平板也是章郁云的,他自己打包前,衣服什么样,全拍下来了。 梁京照着样子给他全挂出来就好了。 “他人呢?”梁京其实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忙,但出口的话很暧昧,没称呼章郁云的名字也没先和方秘书寒暄什么,就这么直愣愣地问,倒像是查点章郁云的行踪。 “支持市场部的一轮价格谈判去了。”方秘书一身黑白套装,很知进退,进门这么久没打趣梁京半句,俨然就认定她是章先生的同居女友,别无其他。 搬家公司的工人还在楼下,方秘书问梁京,梁小姐那边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没有。”她从宜家买了一个铁艺单人床,完全可以自己装起来,其余行李很轻便,需要什么回去再拿就是了。 “好。”方秘书说,那就不打扰了,今天周末,她还要回去看孩子。 “我送你。” 梁京难得一句热络话,方秘书闻言,笑得很有深意,许是怕梁京误会了她的意思,门楼告辞前,议论了回她的老板, “我来前,章先生说,你多担待她,她这人慢热,可能得等你走老远了,才想起来,没请人喝茶。” 真的。梁京一脸懊悔,冰箱里满满的饮料,她即刻要掉头去拿。方秘书拉住她,“我不喝啦!”说话人笑意更浓了些,“章先生说的对也不对,梁小姐是个很热情的人,我看得出来。” 梁京后来问过章郁云,方秘书替你做这么多,工资到底按多少天算的呀! 章先生在洗碗,笑有人太天真,三百六十五天呀,你以为呢! * 忙占据了梁京所有的思考能力。 于是,她一个人待在崇德巷这里一个下午,安然无事。 替章郁云铺床,套被单,挂西服、衬衫, 再到自己楼下房间,一个人按着装配图,支起了一张单人铁艺床。 她所有的洗漱、化妆用品归纳到门楼南屋的洗手间收纳架上去, 五天赶工出来的卫生间和厨房间都是复古美式的,所有的物件陈设全是设计师推荐的。 等所有匆匆搬进来的物件全一一收拾停当后,梁京去厨房间找水喝,她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奶奶,这里全变样了。 小时候她们还要去公厕倒痰盂的。 院子里的藤本月季也重新栽种嫁接了,秋季可以看到第一个花期。 “Elaine,它活了。” 奶奶在那头轻声地应,“花开那日,接我去看看。” 梁京撒娇:“你现在就过来。” 老太太在那头数落圆圆的哭鼻子,说以后不能把圆圆嫁在眼皮底下,没准她要天天跑回娘家,像什么样子。 梁京设置好wifi,密码是她常用的,不需要刻意记,章郁云回来她再告诉他。 她用猫王收音机听歌,红墙砖砌的小楼,二楼楼板全是木制的,声音回荡起来很空,仿佛可以穿透任意角落。 梁京就在这样荡悠悠的音乐里,慢慢向疲惫靠拢,歇了一个已经晚了的下午觉。 屋内开着冷气,她睡得自在极了。 …… 她是被人恶作剧,拿她的发梢挠鼻尖,一个喷嚏给弄醒的。 起床气呜呜地,梁京甚至还以为家里。 “起来,屋子都被人搬空了,梁二小姐。” 章郁云拿手里的花赶她,花束上有吸附的水,滴到梁京脸上,好凉,瞬间给她冰清醒了。 梁京浑浑噩噩盘腿坐在床上,看清眼前的人,才想起来他们在哪。 章郁云说,大门敞着,二门开着,人缺心眼地在房里躺着。 也就是在这里的老民巷里。否则,你身首异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京穿的是牛仔背带裙,盘腿很不雅观,即刻从床上下来了。 抻抻裙角,她这发现,外面全天黑了。 她睡了两个小时。章郁云都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束花,鲜艳的红玫瑰,梁京盯着他看,某人:“别误会,是庆祝乔迁。” 说完,叫梁京找花瓶插起来。 “很抱歉。没有花瓶。” 章郁云一脸风暴,“那花怎么办?” 梁京去厨房间找烧水剩下的空矿泉水瓶,她试着建议捧花人,把塑料口剪掉,暂时养在这里,她明天回去拿花瓶。 章郁云:“你干脆把我剪了吧!” 他不满意梁京的将就。 “那怎么办?”梁京问他。 “现在去买!”他暴躁地把花扔进梁京怀里,转身进堂屋,随后一阵笃笃地上楼脚步声。 * 某人重新下楼时,外套、领带全脱摘了,袖口散卷着。 他看到梁京在门口穿鞋,直觉有点不好,“你干嘛?” “买花瓶。”坐在门槛上的小人头也不回。 里面站的人知道这是生气了。 “别买了,急吼吼地买一个我也不满意。” 门槛上的人愤恨一回头,“要即刻去买的是章先生,不要买的还是章先生,您又如何笃定我买的您不满意呢!章先生要什么价位的,什么样子的,或者干脆像衣服分门别类那样,拍个图片给我,我这人笨,但套公式的活我还是会做的!” 真生气了。章郁云好气又好笑地走近她,楼上的光景他看到了,二小姐连床都给他铺好了,乖乖,受宠若惊得很。 但是,“什么叫套公式的活,我是怕您二小姐吃醋啊,生气啊,才没敢叫方秘书经手,才劳烦您的呀。”他学着她一口一个“您”。 “花是我买给你的,你板着个脸,说插那塑料瓶里。请问你哦,有你这么不解风情的小姑娘嘛,啊?!” “你说是庆祝乔迁的。”车轱辘girl又来了,刻板死犟还抠字眼。 “好了。你别招我了。”章郁云气得太阳穴疼,拉她起来,梁京手机没电了,手里还捏着个零钱包,脚上的鞋子穿好了已经。 他叫她脱掉,梁京不依。 某人干脆去捞她的腿,替她脱,两只鞋子,四仰八叉地被他丢到地上。 他扶她站好,“没人第一晚就吵架的。” 第十四章、午夜飞行(2) 章郁云问梁京,你这零钱包里多少钱? 梁京知道他要笑话她,老实告诉他,四百五十块。 “你四百五十块,和我挺腰子吵这么久?” “……”梁京仰着头,认真问他,“那四百五十块的花瓶是真不配装章先生的那些花吗?” “我饿了,吃什么?”快快打住这个话题罢,章郁云说放过那束花,不要它也罢,讨论讨论人生大事, 比如今晚吃什么。 梁京虽说在梁家身份不体面,拿不上台面,但总归在老太太身边娇滴滴养了这些个年,她们身边又有个住家老保姆一直跟随。 想也想到,这老幺姑娘做不来什么家务事的,更别提下厨房。 果不其然,二小姐说,叫外卖吧,拿她这四百五十块。 她是真的跟谁学谁,如今拐着弯噎人的本事见涨。 章郁云横她一眼, “您又不同意?” “圆圆,我说过和我贫嘴没好下场的。”章郁云觉得心就像那北风刮破的窗户纸,他料不准,哪个风头紧一点,那纸豁开个大窟窿,然后屋子里就没个样子能瞧了。 “那出去吃!”梁京小声嘀咕,这不算贫嘴了吧。 “……” “……” 一时间二人就这么在堂屋中间站着,面面相觑。 良久,章郁云发言, “唔,我提前为我以后的日子哀悼一秒钟。” 说罢,章某人洗手作羹汤了。 因为他一不接受外卖,二不想出去吃。 厨房里所有的吃食、饮料、水果、酒水都是方秘书叫人配好的。 章郁云揭开冰箱,拣冷鲜里的鲜货开始吃。 他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想好他要做的快手菜: 奶油青口贝 油麦菜 白灼基围虾 又对梁京补充,如果你想吃肉的话,可以再解冻块牛排。 不会做饭的人猛摇头,够了,一切听输出的。 这么个窄仄的小厨房,被章郁云一声令下,追加了几百万的维修改建费用,再来装修费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梁京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商务穿着,但在这精致玲珑的厨房里,毫不违和。 上次在笼沙公馆见识过他在厨房料理台边的游刃有余,眼下加深印象。梁京除了帮章郁云剥了几个蒜,别无参与。 他利索地切着洋葱、胡萝卜、蒜末,还有迷迭香…… 配料先下去翻炒,黄油煸出的洋葱、蒜末味道很香,下青口贝,再淋白葡萄酒,酒精挥发那一刻锅上腾起了漂亮的蓝色火焰。 章郁云握着锅把手,从容地掂了下平底锅,再侧首去吹那焰火。 等他把迷迭香段下进去的时候,梁京耐不住了,她必须开口,“很难想象,你会做菜。” “难吗?” 最后,章郁云把鲜奶油调进煮开口的青口里去,等待收汁关火的半分钟里,他解释,一来留学的时候逼出来的,二来,我家是开馆子的。 “拂云楼那里定期要去试新菜的,见得多,不会也会了。” “您还是天赋型的啊,我就是看一百次,真上手也绝对会抓瞎。”梁京也不是想奉承他,实话实说。 “嗯,我喝得那碗咸汤足以证明。” 他还记着呢。梁京有点难为情,章郁云瞥一眼她,小姑娘不想和他对视,就转身找点事来做,比如抠那电蒸箱上的塑料膜纸。 厨房里有油烟,他没赶她出去,只是把油烟机的抽力调高了一级。 * 吃饭的时候,章郁云关照梁京,青口贝的汤可以留着,如果他明晚不回来,梁京可以用汤自己做意面吃。 “会吗?” 他喝的白葡萄酒,梁京喝得冰可乐。 “勉强会吧,或者我可以煮方便面。” “……你就三两出息,不能再多了。”某人严正批评她。 梁京在吃他煮的青口,味道不能用很不错来形容,因为可能他出生就背着个拂云楼的招牌buff,所以章先生的手艺就是足够水准。 很玄妙的存在感。 她认真告诉他,“因为我不喜欢吃意面。” 章郁云盯着她看,梁京生怕他不相信,“是真的。” “还有呢,还不喜欢吃什么?” 梁京作思考状,“内脏的东西,尤其鹅肝,超级不喜欢吃。那次三哥带我去吃法料……” “关我屁事。”章郁云打断了她,因为有人乱弹琴。 堂屋里这张方桌是柳木的,经年泡水都不会坏,上好的木头甚至还要靠水来养,防腐防霉防翘曲。 梁京坐在朝东的西边,章郁云坐在朝南的北面。院子里有东南风刮过,穿堂到北窗去,好短暂的凉爽。 也捎走了一时间的言语囹圄。 梁京再次开口,“就是遇到你和兰舟的那次。” 笼沙公馆里就一家法料店,都是要提前一个月订位的,章郁云说,沈医生有心了。 梁京辩白道:“说鹅肝呢,我只是想说我不喜欢吃鹅肝。”太小气了,提都不能提。 某人无痕剜一眼。 餐具全是章郁云带过来的,一套青花白瓷中式套装碗盘碟,梁京最爱其中两只斗笠碗,章郁云说,那是吃面用的。 她硬要拿来装米饭。 是真心赏心悦目,她边吃边拿手机拍照。 青花碗搁在乌漆的桌面上,滤镜一布,好看极了。 她拍完发微博,再继续吃饭的时候,发现米饭上被搁了两颗虾,剥好的。 她目光投向坐北朝南的某人时,他正抽纸巾揩手,“吃饭。” 声音冷漠且不容置疑。明明很温和的行径,偏偏被他生拗成了比开会还要不近人情。 梁京乖顺地听从他,听从他的话,吃饭,也吃了他剥的两颗虾。 章郁云吃东西很细致,可能教养作祟,总之比梁京见到的其他男人多些矜气,细嚼慢咽,用得也很少。 梁京跟他比,像个人工吃饭机器。 她如是这样跟他吐槽, 章郁云打趣她:“你年轻,就该多吃点。 记住我们老人家的话,还能长肉,那是福气。” 扒饭碗的人:“……” 章郁云:“我说的不对?” 梁京:“老人家?”说的什么鬼。 主位上的某人彻底丢开碗筷和酒杯,微微挑眉:“我不老吗?” “老得过我奶奶吗?”梁京没好气。 “我不和她比,我和你比啊!” 有人闻言去,不耐地去晃手里的玻璃杯,搁了冰块的可乐,往外飘着甜丝丝的味道,漂浮的冰也剩下一小个一小个地,晃荡地杯身,碰壁叮当响。(注1) “圆圆?”他不依不饶问她的答案。 够了。 梁京见他吃完了,自觉提议去洗碗。 章郁云在她脑后补笑,“小心我的碗。” * 那束红玫瑰最后被养在院子里的洗手台盆里,花枝浸在水里,骨朵枕在边沿上,不伦不类,醒目鲜艳。 梁京自告奋勇去洗碗,章郁云乐得解放双手,他捞把椅子,坐在院子里,用手机回复邮件,没多久接起了电话。 这通电话打了将近四十分钟的时长。 章先生一边讲公事一边给藤本月季花架上攀爬的花枝全浇了遍水, 也把旁边花盆子里凤仙花的枯花萎叶全摘掉了。 而那头,梁京洗完碗,也洗完澡。 她从一室氤氲里走出来,是洗完澡没错,长发半湿半干状。但姑娘依旧穿得齐齐整整的,完全不是洗过澡要睡觉的样子。 院子里,章郁云捏着手机,望着她,也问她:“你是要去上班吗?” “……”梁京很尴尬,这个房子就一个洗手间,还离房间那么远,要从院子里经过,她不好意思穿个睡裙,晃这么长的路呀。 主要她的睡裙太短了!她这么多年,家里没有过男士共屋檐需要避嫌的意识。 但凡父亲兄长与她一起生活过,也许此刻她也不会这么拘谨。 “那个,我洗好了,卫生间你可以用了。” “……” 民巷里多流浪猫,他们站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梁京心神本就有点跳跃, 一个黑色的影子跳上了墙头,清凌凌月色之下,那东西在院墙上悠哉地迈步,梁京吓了一跳。 转身就钻进了身后的厨房。 章郁云被她一惊一乍地本能地跟过去,拿手格门。 “干什么?”他不肯她关门。 “……”有鬼!她不敢开口。 “只有我!”他猜中了她的心思。 外面的人几乎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挨她身边时,那熟悉的桃子味体乳香气又飘荡在鼻息间了。 “是只猫。” 她果真心里还是有余悸。 章郁云无声来拥她,用耳边轻柔的厮磨来化解她的戾气。 半干的长发像绵柔有温度的海藻铺陈在他们彼此的肌肤间,章郁云拿手去挑开她的头发时,听到怀里低低的人说,“对不起。” 梁京觉得自己神经兮兮的,吓到他了,如果可以,她想在他面前一直是乖顺美好的。 章郁云的手指埋进她的发丝里去,用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勺,淡淡打趣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还是喜欢和我顶嘴的圆圆。” 梁京听去后,即刻万般委屈地要掉眼泪。 章郁云拿食指对着她,命令她憋回去,“哭就完蛋了,你信不信!” 信不信且不说,门楼外有人笃笃敲门。 旋即有人出声,是巷子对过的邻居。 章郁云开门应酬, 对方知道12号重新搬进人家了,对门对过的,来问候一下。 这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和梁家当初租赁房子一样的出发,房子是他父亲赁的,如今老爷子早就去了,住惯的老家私,李先生也舍不得易主。 就前些年又续租了下来,以后守在这里养老也不错。他还记得圆圆,说小娘鱼搬走的时候才十来岁,如今是,回来了?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梁京急急点头,“是,她挺好的。谢谢您。”刚才没掉得下来的泪,被突来造访的人情味招惹了下来。 梁京觉得有些失礼,微微冲李先生颔首,躲回房间里去哭了。 章郁云替她圆场,“好多年没回来,有点怕生。” 他要请李先生进来喝茶,对方谢拒了,“就是来打声招呼,不打扰了。你们搬回来,我们也热闹些,今后有什么事,常来常往。” 对方匆匆来,匆匆去了。 但这样的人情味,别说梁京忆往的情绪有些难招架,章郁云都跟着有点吃心了。 他再去梁京房间看她时,说搬回来是对的,“不行,把你奶奶她们也接回来吧。” “可以吗?”床头的人哭皱了好几团纸巾,抽抽噎噎地看着他。 章郁云一手捏一只香槟杯,“为什么不可以?” 再说,“你如果不再有任何包袱了,就叫奶奶也再住回来,我走就是了,我反正对你而言,是可有可无的。” 章郁云递酒杯给她,说这个你可以喝一点,舒缓下情绪。 梁京没去接他的酒,只稍稍仰着头,红着眼睛看章郁云,平静且笃定地告诉他,“你不是。” “什么?” “不是可有可无的。谢谢你,章郁云,是真心的,谢谢你陪我来这里,我和奶奶也是这么说的。”她其实更想直白地告诉他,她很爱很爱奶奶,也同样想,很爱很爱你。 很奇怪的感觉。尽管章郁云和乐小姐对峙的时候,傲慢地自白,说喜欢梁京和喜欢别的女人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风月的距离一点点缩减,最务实的饮食男女罢了。 但他必须承认,梁京到底年纪浅,她太干净直白了,处理自己的情绪、寄托,都太直球。 她所有的孤勇与畏缩,都是她这个年岁情有可原的,尤其她寄托在没有父母的家庭里。 章郁云打她回来的第一眼就有强烈的区别欲,把她与别人区别开来的意识,无论男女,很直观地一刀切,一边是所有人,一边是孤零零的她。 他说不上来,一开始待她好,是男人的念头,还是对于自己遗失的弥补。 因为他们很像,可是圆圆更苦些。 他舍不得另一个自己这么挨清苦。 她于他,像件礼物。搁在这栋小楼里,更有极为强烈的念头:想拆开她,观赏她,乃至据有她,最后,收藏她。 二人默契地沉默许久,章郁云再递香槟杯给她,后者对于要和章郁云一起完完整整度过一个夜晚,有点懵。 懵地就这么直勾勾看着他,至于下文会有什么,她全不在乎。 床前的人见她迟迟不肯接酒杯,干脆手里两杯酒掺到一杯里,满饮一口,去喂梁京。 香槟一点点被渡到梁京的口里,她被他牢牢地钳着,唯一地本能只有去咕咚咕咚地咽。 酒咽尽了。梁京才后知后觉起了酒瘾,她还在他的舌尖找什么,衔住他,呜咽缠绵。 欺身的人,最后手一松,由着香槟杯滚到地板上去。 狠狠地教她,如何缠住一个人气息,如何衔住她,如何去往她灵魂的喉口。 “圆圆,轻松点。” “哭也好,喊也好,都可以,我陪着你。”他本来就是来陪她渡过难关的。 “我怕我睡不着。”也怕夜里失控吓到他。 “我看着你睡。”他俯首看着她,抚她的鬓发。 章郁云总有办法叫梁京相信,他在试图叫她精神降落,或是栖息。 被激励到的梁京缓缓从床边站起来,去双手环他的腰,挨他气息近一点。这是她的本能,本能地想抱抱他,也无声地求他,抱抱自己。 她自己可能不知道,这样懈怠形容地仰首看着章郁云,一双莹莹的眼睛,太汲取他的定力与自尊了。 像只成精的猫。他想听她叫唤,这念头在这老房子里无边的滋长,他觉得也快被她带疯了。 可他不想待她如别人那样轻易, 外面巷子里有狗,在吠。 真是糟糕的民间。 章郁云终究狠心,拿掌心推开了这猫狗打架的第一晚。 他如何叫圆圆明白: 因为梁老太太的威严恫吓还在耳边。 这和紧箍咒一个道理, 猴头起初一心只有师父、取经。 别无杀念。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碰壁叮当响。 这句原出处是: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 补出处作者:玄衣朱裳/(扶他柠檬茶) 第十四章、午夜飞行(3) 国庆前还有两个工作日,一日正常上班,一日调休补班。 崇德巷这里离梁京上班地点又近了些,她甚至可以多睡个二十分钟。 但她还是老早爬起来了,没想到的是,章郁云比她还早。 章先生去晨跑了,鸭蛋黄的东边日出,照在他一身灰白色运动衣上,衬得他的皮肤愈发地白,过度曝光的那种失真白。 他领口与背后都有汗潮的痕迹,梁京不知道他跑了多少公里,总之章郁云随意撩起衣摆揩汗时,她看到他的腹前,嗯,体格不差。 “看完了吗?”某人借院子里台盆上的水龙头洗手捧水浇把脸,关水龙头的同时,知会她,“看完就去梳妆打扮罢,二小姐,因为我也要用洗手间。” 章郁云说,这个小拧巴洗手间,简直了,如果一开始起床气是十分钟,那么绝对会因为它拖延成二十分钟。 此时此刻,梁京还只认为章先生只是娇气,住不惯小民房。 其实民不民倒不打紧,是小,某日她用过章郁云主卧的洗手间后,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牢骚。 因为这里对他来说,实在转不开身。 自幼养尊处优的章先生,有点小孩脾气也是情有可原的。 梁京让他,“我可以在院子里刷牙洗脸,你去冲凉吧。” “或者我们可以一边冲凉、一边洗漱。” “……” 章郁云笑,“我都不介意,你倒委屈了。” “……” “你睡觉磨牙。”某人陈述事实。 昨晚,章郁云洗漱后,在梁京房里看书,等着她入睡,这是他允诺她的。 梁京说,她打小睡觉都留台灯,所以,她如果睡着了,请不要把房里灯熄掉。 以及,她提前敬告章郁云,如果她梦魇了,请不要生气。 她连用了两个请字,是真的心里挂怀,也心里歉仄。 章郁云手里翻着她床边移动书架抽出的一本书,其实书上内容没看进去多少,开篇是妻子和情人偷情,妻子觉得有人旋动了门锁且怀疑是自己的先生…… 章郁云得承认,上来就这么秘辛的剧情,也没调动他的积极性。他把手机夹在书页间,与她的床离些距离,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瞧着二郎腿,头发半干、形容散漫,“把嘴巴和眼睛都闭上,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梁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上楼去的,总之就是这么囫囵个地过了第一晚。 清晨照面,他说她磨牙。 不难堪是骗人的。 “你昨晚几点上楼的?” “……看到男主死了,只和那妻子交待了一句遗言:死的却是狗。”章郁云吐槽,真是个糟心的故事。 梁京的重点,他看完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得到下半夜罢? 这更加重了她要把洗手间让给他的决心, 章郁云却径直去厨房间了,他说,你先去拾掇吧,我不赶时间。 是的,他今天十点进公司就行。那为什么还起这么早呢,一来,他是压根没睡;二来…… 没二来了,他就当优越感作祟,秀一顿他的早餐又怎样。 面包芝士鸡蛋,新鲜橙汁和几颗海盐煎过的圣女果。 章郁云早上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但他时常给兰舟做,他每天雷打不动一杯还魂咖啡就够了。 他早餐完成,那边卫手间也有人出来了,其实梁京做事很利索。 或者说,她不磨蹭。半个小时不到,把自己收拾的很妥帖。 白色衬衫,袖口是花朵收口的,黑色A字裙,光洁的腿,白色帆布鞋。 妆容很淡,淡到章郁云只看得出她抹了唇彩感。 明朗朝气。 尤其站在他边上大口吃面包的样子,她赶时间,但又不好意思辜负章郁云的心意,流心的鸡蛋液就滴到她的裙子上了。 章郁云从前见过的女人,一定是大呼小叫地喊糟,或者根本不会这么荒腔走板地由着自己糟糕。梁京就拿纸揩揩,他问她,“就这么着?就还带着鸡蛋液去上班?” 真是个粗糙的“明朗”少女。 “今天没有外勤出。”梁京解释,然后风卷残云地喝完一杯橙汁,放下杯子时,她唇峰上甚至还沾着橙色的液体。 “谢谢你的早餐。” “你每天上班都这么赶嘛?”某人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确实是好久没看到有人忙生计的形色匆匆了。 “堵车呀。”姑娘答得温柔又俏皮。 说着,梁京回房拿自己的包和车钥匙。 院子里晾衣架上还晒着他们二人的衣服,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奇怪到梁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启口这出门的短暂告别。 我先走了? 晚上见? 都好暧昧。 “我赶时间。”最后刻板生硬的这么一句。 “去罢。”章郁云没所谓,赶她走,他边说已经边脱自己身上的衣服,利索地从头上松脱下来那种,他要去冲凉。 梁京眼见着他光着上身,一时尴尬又硬着头皮,有话问他,因为她知道他时间难约,“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 “说。” 他不是问她有什么事,还是问她要干什么,就威严恫吓一个字,说。 梁京撇撇嘴,什么鬼态度。 他们工作室国庆福利,一起包场去看电影:《我和我的祖国》,庆祝建国70周年。 梁京得了两张票,奶奶如今不能进电影院,她受不了视听的效果。 所以,梁京才想约章郁云。 卫生间的门是东西移门,章郁云听后,手里来回移着那道门,最后用力往东头一推,力道叫门到达轨道尽头,他拿手撑着门,光着膀子,眉眼有脾气的样子: “一、我是候补选择; 二、许还业个土老帽,他发点务实的福利不行吗?一起去看电影!?谁要跟一群认识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啊,你当四十年前那种露天放电影呢。” 他说得没错,这小拧巴的卫生间延迟了他的起床气,口吻差到爆,随时随地要原地爆炸那种。 梁京更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约他一回,“当我什么都没说。” 随即转身就从门楼里溜出去了, “梁圆圆,你给我回来!” 有人暴躁喊她。 * 章郁云节前要去一趟桐城新工厂,国庆后,这里工厂正式启动代工项目。 人事派遣、认命需要他到场。 再就起码的出师动员。 晚上总部这边负责牵头宴请新工厂中层以上领导人员,以及所有从总部系统里移交给新工厂联络的一级供应商。 大大小小名目在内,百来号人,饶是章郁云由秦晋分担着,也是被酒难住了。 喝到最后,他的分樽里其实依云的矿泉水。 秦晋一樽樽替他打掩护着,最后还是眼见着,章郁云上头了。 晚宴许还业也在,秦许二人一齐打趣后者,卧槽,老章你上次这么弗来事是什么时候的? 章郁云努力回忆他上回喝醉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 许还业:“情场得意,别的场总要失意的,我懂。” 章先生声情并茂地拿手指头招呼许某人:“你懂个屁,你只懂几十号人排排坐去看电影,个土老帽!” 秦许二人云里雾里。 秦晋是个要面子的人,也替自己少主家爱护颜面,他不能由着章郁云在众人面前话痨瞎扯。 招来方秘书,替章总这边斡旋一下,我们送他回去。 方秘书要顾着内外这么多宾客,一时间忘记提醒秦特助,章总最近搬家了。 所以就出现了一个小时后,章某人站在自家别墅门口,醉话连篇地,“我不住这里。” 秦晋要被这难服侍的小章气疯了,他问他,“你不住这里,你住哪里,我请问你?” 没喝酒的许还业干脆下车来,要二人携力叉章郁云进去。 章郁云听起来很清醒地告诉他们,“崇德巷12号。” 总之,章大公子诉求很清楚地要他们送他回崇德巷12号。 真是够了。 问过方秘书他们才得知,果真,章郁云最近搬家了。 搬家的理由就是……和他的新红粉同居了。 许还业丝毫不怀疑,转脸就把人重往车上扶,“我说过那1997比酒还叫他上头。” “你信不信,那小妞现在要他的命,他都肯。哼,男人。” * 夜里过十一点,崇德巷12号,小楼灯火通明。 梁京躺在院子的藤椅上,其实蚊子很多,她一边拍,一边往自己腿上涂花露水。 她在等人。 听到拍门声,她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原地。 忙不迭地去开门,脚边的花露水瓶被她踢滚开好远。 她也来不及去扶,只趿好拖鞋去开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就闻到浓烈的酒精味了,没让她想到的是,门前立着三个男人, 章郁云喝醉了!? 许还业见到自己的员工,“嗨,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小妞,你男人喝醉了。”这一路都是许还业给搀扶过来,巷子也开不进车。 他现在热得一身汗,要不是怕梁京架不住章郁云,他早推她身上去了。 该谁的谁要去。 好好地独门独院清净别墅不住,想不开,住到这个鬼地方来。巷子那么深,许还业都怀疑脚上能随时蹭到狗屎。 “房间在哪?”他想快点撂开手。 梁京指指里面,面上与落后几步的秦晋对视,后者还算友好地跟她解释,“晚上供应商多,他没招架得住。” 那头的许还业,踢开虚掩的门,明间的光亮足以看清东边一间是间卧房,直接把人给弄进去了。 “不是,”梁京跑着跟进去,“他的房间在楼上,许总。” 1997的话听起来正经极了。 是,没错,他们有目共睹,眼前的一切陈设都是女孩子房间的样子。 铁艺单人床,床上的四件套是粉色白色格子的,床边的脚毯也是长毛白色的。 室内还飘着淡淡的女士香水味, 清淡的后调,雪松和白麝香。 但是,“谁还有劲扶他上楼啊,我管他呢!”许还业简单粗暴地把章郁云往梁京床上一丢,完事。 第十四章、午夜飞行(4) 许还业真得热了一身汗。 他走到空调出风口下,径直对着吹了有半分钟,梁京也没声息地看了他半分钟。 最后,他端正好领结,背着手从1997的“闺房”里退出来了。 秦晋这人最有分寸,他待谁都极为地君子守则。他没跟着进屋,在院子里打量东南隅的那块藤本花架,顺带着帮梁京把倒地的花露水瓶扶了起来。 院子里,冷静清幽,秦晋听到梁京同许还业不快的口吻,“许总,您就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哦?”许某人拧眉。 随即,让女主人少废话,“我一路背他回来,要力气的,去,给我拿瓶水!” 梁京穿一身中规中矩的短袖长裤居家服,梳洗完毕,白皙清秀一张脸,长发散在身后。她听了听神,终究还是去厨房给他们拿水了。 许还业嗤笑出声,他低声朝秦晋说,“这个世道处处是丛林法则。” 章郁云吃许还业,许还业吃梁京。得、回头,“人家小妞吃大鱼。” 许还业生怕秦特助吃不透其中玄机,“分房睡哦,太有意思了。” 秦晋面上纹丝般地松了点情绪,好像并不响应许还业的乱弹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又碍着你什么事了?” 不碍我鸟事,但是…… 秦晋是章老先生一路养护过来的人,算他半个章家人都不为过。从前,章郁云的那些风月花边,没一次逃得过老爷子说教的。唯独这回,这回老爷子是自己知道的,秦晋只字没提。 原先许还业觉得秦是看清形势了,投靠章郁云,他们算是互惠互利。 可是着实不像他的性格,不像他秦某人一直穷清高的性子。或者,换个解题思路,会简单许多。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月光下,也一样。 梁京拿来两瓶矿泉水,一瓶给了许总,一瓶要给秦先生, 后者没要,只把手里拧好瓶盖的花露水还给她,旋即,说他们告辞了。 梁京送他们到门口,秦先生立在门口台阶上,回头问梁京: “这小楼有多少年?” 梁京诚实地摇摇头,她不知道。这种榫卯加砖砌的青瓦黛墙小楼活了多久了她不知道,能再屹立多久,她也不知道。 眼前,它结结实实存在着就够了。 问话人也不多问了,他们身影归拢到黑色里去前,秦晋认真关照梁京,“锁好门。” * 是,梁京依言照做。 然后没头苍蝇地再跑回自己房间,床上的章郁云憩息地轻悄悄。 他会喝醉? 梁京看着他平和懈怠的形容,才俱实地感受到,哦,原来章郁云是凡人。他也会醉。 只是…… 他要在这里一直睡到天亮? 梁京趴在床尾,清清嗓子,试着喊了他两声,唤他的名字,不再是章先生。 没人回应她,章郁云睡着了。醉着了。 床尾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足足这么盯望着床上的人有十分钟,久到她快灵魂出窍了,才想到去投块热毛巾,泡了杯柠檬蜂蜜水, “章郁云?” “嗯?”床上的人,低迷地冷不丁地,应了她一声。 梁京骇了半跳,连忙搁下手里的热茶,再抖开热毛巾,“你醒了吗,醒了你就自己擦呀。” 有几秒钟,梁京甚至怀疑他装醉,总之她心目中的章先生一直是金刚身金刚心的。 没人回应她,梁京有点怕他捉弄她、欺侮她,促狭地把热毛巾跟丢垃圾般地丢到某人的脸上,清楚地听到他,“噢……”烫到了。 某人本能地扯掉脸上的糊东西,骂了句脏话,翻了个身继续昏睡。 他的皮鞋要蹭到梁京的薄被上了。梁京扽住他的腿,眼疾手快地替他脱了鞋,这一次挨他身边近了些,“章郁云,你如果敢装睡,你就死定了!” 说不出来由的,梁京总觉得下一秒,章郁云就会清醒地打趣她:开玩笑,我会醉?! 她很多次闻过他身上的酒气。混着他的烟草味和香水味,很独特的浓烈酒精及香气,后调里是属于男性自有的温柔又清冷。 梁京见过章爷爷,也在S城财经版上见过章父的照片,还是觉得章郁云该是长得更肖他母亲:俊秀出挑。 这个男人不苟言笑的时候很严峻,给人难以相与的错觉,可是一日三餐的交道里,你会发现,他比谁都热爱生活: 喝水饮茶、中餐西餐都有它各自该有的容器与归宿, 鲜切花就该待在水晶花瓶里, 厨房里,梁京回来时,已经收拾地停当无尘,她喝过的马克杯重新挂到杯架上,透明干净, 他坐过的椅子,离开时,他会还到原位,一丝不差, 书也是,看过后,没恣意地折任何阅读过的痕迹, 卫生间空间不大,他的洗漱用品尽可能地收拢在一个角落,不干扰到梁京一星半点。 “章先生?”梁京单膝跪在床畔,期期艾艾地喊了他一声,好像突然不惧怕他醒了,取笑她就笑罢,也没什么。 她伸手去,右手食指去点他的鼻梁,某人睡着的样子尤为地孩子气,乖顺静谧。 他的气息拂出来,烈烈的,吹得梁京跟着脑袋发涨。 她想替他把外套给脱了,可是无奈二人体力悬殊,他睡得那么沉,梁京甚至拉不动他半个身子。 囫囵给他擦了把脸和双手, 把冷气往上调几度,然后像包蚕蛹那样:由着章郁云大喇喇地横在她的被子上,她抓过两边的被角,给他裹好。 他虽说占据了她的床,可是梁京着实没勇气去反睡他的房间。 相反,有他在身边,梁京很心安,不会像他没回来前,由着自己待在院子里,喂蚊子也不敢进屋。 床头柜上的MUJI数字钟已经逼近零点,她明天还要上班。 梁京在地板上放开一条凉席,原本是奶奶要她带过来摊在床上的,后来床的尺寸不够这席子, 眼下正好可以给她打个地铺。 她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夜猫子。 愈夜愈清醒,或者是,奶奶说圆圆的:嗯,到晚上你要做的事就多起来了。 是好多,她要检查门窗、水电煤,刷牙洗脸,护肤敷面膜,再去洗脸, 地上总归没床上舒服,梁京不停地翻身,夜读没几页。手机里大学同学群有人@,梁京丢开书,耳里塞着耳机听歌,一边回复信息,一边时不时爬起来看床上人的动静。 就这样,没消停地反反复复……手里抓着的手机松懈掉,地板上的人,不知不觉归拢了眠乡。 * 章郁云晚间应酬前,就困到灵魂游走。 所以,他这次不担酒,情有可原,因为前一晚,他彻夜未眠。 谁能睡得着,这个中式架子床,真是…… 他其实后来又下来看过一回梁京,口口声声梦魇的人,睡得比小猪都香! — 凌晨三点过一刻,章某人从一片清香里慢慢苏醒,香气属于女人,他身上衣带未解的直觉更是叫他意识回弹地明白,他不在自己住处,不在自己床上。 一个激灵,猛坐起身,拿手揉眉心时,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轻呼一口气,渴的念头驱使他去端床头柜上的杯子,冷柠檬蜂蜜水,灌了几口,又放下了,这该死的丫头,是倒了多少蜂蜜! 浑噩干渴的感官,由冷蜂蜜水慢慢浸润了,意识如同吸水的海绵,沉重膨胀开来、 清醒开来。 章郁云目光落在脚边地板上的人身上。 他没有断篇,依稀记得,他要秦晋送他回崇德巷12号。 因为她。 梁京睡在一张凉席上,身上只盖了个薄毯,顾到头就顾不到尾,两只脚全露在外面。 她是侧睡着,一只手还托着自己腮。 样子有趣极了, 先前戴在耳上的耳机被她翻身蹭掉了,但音乐还在继续, 阒静的夜里,他能听见耳机里的低低乐声。 梁京睡前换了睡裙,裙摆其实还算中规中距,只是她睡觉不老实,蹬掉了毯子,裙摆就往上跑了些。 玲珑白皙,看是看到了。 原本也相安无事。 只是章郁云从她床上起身,松脱身上的佩戴,想去冲个凉,袖扣、腕表搁在了她的床头柜上,是轻悄悄的,但是抽出的腰带,不小心从手里掉到地板上。扣环是铜质的,磕到地板上,夜这么浮,动静其实很响。 偏地上的人毫无警觉。 章郁云一口歉仄的气白噎了。 他弯腰捡捞起腰带,故意将扣环在地上拖出一条短线的动静,有个小猪愣是睡得正香。 这就要命了,要起“杀人越货”的歹心思了。 章郁云右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左手提着自己腰带的最末端,垂下去的首端是扣环,冷冰冰的金属去到梁京脚心处,他想她醒,也想她知道他醒了。 冷东西若即若离地游弋在脚底,熟睡的人,本能地乱蹬了几下, 嘴里嘟囔半声,继续睡。 这反应着实逗笑了恶作剧的人,于是,由着自己的心火继续,继续火舌子舔那易燃品。 扣环贴着梁京脚踝的曲线,一点点往上,章郁云拿脚踢开了梁京身上盖的毯子。 冰冷遇到温热,很难没反应。梁京缩腿扭身那一下,叫居高临下的人清楚看到她的曲线与丘壑。 “梁京……”他冷冷地喊她。 睡梦中的人闻言他的声音,即刻有了回应,她委屈地扪住眼睛,来勉力适应光源。随即,再移开双手,惺忪地看着突兀乖张的章郁云。 看着他高高地站在她眼前,手里不伦不类地提着他的腰带, 扣环还在她身上游弋。 她下意识明白了什么,一手拽过他的腰带,嘴里出口的话,是骂人,“章郁云,你变态!” “唔,所以我叫醒你,来阻止我。” 他酒醒了! 梁京的意识才只到这里,而眼前不远不近的人已经脱了外套朝她跪俯过来。 唇舌相依时,梁京能尝到,他喝了蜂蜜水,她泡得那杯。 气息如同一张绵密的网,瞬间罩笼了她,从头至尾。 章郁云一边碎碎地吻她,一边在她耳边问她,为什么睡地上。 梁京被他的吻和手上的力道操控地,身体本能往他心口迎接着,“因为章先生占了我的床。”也和他告起黑状来,是许还业,许总二话不说地把你丢在我床上。 章郁云低笑,咬她一口,和梁京披露起世故人情,“我很抱歉地告诉你,二小姐即便骄矜到天上去,外人也早已认定我俩是最实质的男女关系。”他说,所以我睡你的床,天经地义。 梁京被他的天经地义惹恼了,张嘴就来咬人,最咫尺的就是他的舌尖。 这自卫的力道,彻底开发了某人的企图心。 他手揉在她腰间,再往上,……,力道完美契合在她呼吸的幅度上。 总要开口的,姑娘值得他求一次,“圆圆,可以吗?” 章郁云如同含糖一般地去含她的鼻尖,耳垂…… 声音像极了一个臣服者,臣服他国度里的王。 梁京能感受到滚烫的章郁云,他的气息比他沉醉时烈烈地还要有热度,不留神,轻易绝对地能点燃她。 手也是,掌心温热干燥,仿佛藏着梁京寻不着的炭火,轻易能燎到她皮骨。 她跟着本能地退缩、颤抖到依依不舍。 他们耳边,手机耳机里低低沉沉的歌还在单曲循环: 我这一次,偏离了航道 任黑夜吞噬,安静等待轨迹的放逐 逃逸地心引力,成全了彼此,温柔的阻止 可是她必须诚实地摇头,不可以,“昨天可以,今天不可以了。” 她艰难地在章郁云耳边告诉他,昨天没有,今天……她……来例假了。 是真的。 梁京每次试图叫他相信她说的话,总是孩子气地重复这句,是真的。 章先生听到她这句话,好气又好笑,形容像吹花的雨,肆虐也总要有尽头。然后,心只得跟着她搁浅了。他撑手起身,然后来捞她,抱她到床上, “那你还睡地上,这里是真正的一楼,最容易赤凉的。” 梁京由他抱着,侧脸伏在他脖颈处,轻浅地笑一声,然后抬眸认真问他,“你生气了?”好像不准确,是失望了? “我是后悔了。” 章郁云抱梁京坐回床上,二人额碰额,章郁云恶狠狠地告诉她,做什么好人呢,我他妈从来不是好人呀。 梁京依旧笑意轻浅的,也羞赧的,像只小狐狸,不谙世事那种。 “章先生?” “说。” “你睡着的样子很可爱。” “彼此彼此。” “昨天青口贝的汤,我煮泡面吃掉了。” “我等你到十一点,你却喝醉回来了。” 章郁云的手在她的脚踝处,她和他话日常,他回应她,“电影的事,重买票罢。” 他今天晚上依旧有应酬,且暂时推不掉。 “我们看晚场的,可以吗?” 梁京好像在回忆她现成票上的时间,“票就是十点的,已经够晚了。” “总之重买。谁要和一群认识的人一起看!” “……” “重买。”章郁云重复,不容置疑的口吻。 梁京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凌晨四点不到,事态发展到最后,二人在床上为了两张电影票,在吵架? 二小姐气不过,干脆摊掌心到他眼前, “什么?”某人问。 “重买的钱。”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圆圆听的歌是《坠落星空》 第十五章、山水相逢(1) 重买电影票的钱? 某人意会过来,拿巴掌心拍在她的手, “我人都是你的了。” 梁京吃不消,“谁稀罕。”快快住嘴罢,她甚至想问他,是上年纪的男人都这么没脸没皮嘛? “我早说过,女人的话得反着听,我知道。”他兵来将挡。 说话间,手枕在她床上的一只蓝色鲨鱼玩偶上,梁京没办法他,就宣誓自己的所有权,“你压扁它了。” 凌晨四点,巷弄里能听见垃圾车穿行的声音。 章郁云困意全无,他稍稍起身,由着梁京拯救出她的玩偶鲨鱼,索性从她床上起来,他要去冲个热水澡, “我叫方秘书开了副卡给你,你想买什么用什么,自己支配,好吗?” “……”梁京揪着鲨鱼背上的鳍,“因为我跟你要电影票的钱?” “当然不是。” “那是成为章先生女友的例行程序?” “你是吗?”章郁云单手撤掉领带,重新挨回床边,促狭地问梁京,“所以,梁二小姐是我的女朋友嘛?” 梁京终究被他欺侮到了。她把手里的玩偶丢到他脸上去,某人笑着接住,然后并不打算还她了,夹在自己腋下,径直离开她的房间。 半个小时不到,他重新敲门进她的房间,连玩偶带人,一同抱了起来。 几乎碰到回笼觉影子的梁京,被突然的腾空感,吓了一跳。 章郁云洗漱后,身上有着干净清冽的香波味,尤其能闻到热风吹干头发的香气,都不是花香调的,是木香调的。 “你干什么?”梁京看清他的脚步,隐约猜到他想干嘛。 是的。章郁云怪罪她,哦,我老实睡那张架子床,你倒好,你偷偷换了张可可爱爱的单人床。 眼下,她没事了。“我失眠了。”章郁云一路抱梁京上楼,二人在木制楼梯上起争执,章郁云吓唬她,“别乱动,栽下去,我废了,你也完了!” 他再告诉梁京,“你要知道,正因为你说那床是你奶奶的家私,我才没扔出去;也正因为你说你小时候睡过,我才愿意躺在这上面。” 说着来到二楼,章郁云拿脚踢门,他抱着梁京、梁京抱着玩偶,二人跌到大床上,章郁云欺身在上,他拿手来探她的身子,声音仿佛瞬间分崩瓦解,“圆圆,可别骗我,骗我的话,我现在就吃了你。” 话音起初,梁京还以为章郁云说的不骗是这张架子床的出处,直到厮闹出汗,她才后知后觉,他所谓的不骗,是指她的例假。 梁京气恼,恶狠狠地数落他,真是个生意人,凡事存疑凡事只信自己的耳目。 不。章郁云说,关键时候,自己的耳目都可以弃了,他只信自己的心,随心的本能行事,所以他才愿意这么由着圆圆。 “圆圆,你自己来回答我?是我的女朋友嘛?” “嗯。” 梁京几乎本能地给他答案。因为否定的话,身上的吻不会放过她。他俨然调动出她所有的羞耻心,然后一点点吃掉她们,用他的唇舌, 尽数毁灭。 恐惧在忘我面前,毫无立足之地。 梁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厮闹地一身汗,她求章郁云停下来,喊不停,索性去扳他的脸,求人总要有个求人的样子,她喊他,“云哥哥。” 再问他,我小时候真得这么喊过你嘛? 当然。 章郁云捉她的手,牵引她去安抚自己。 梁京着实被他臊到了,她得和他说点什么,来岔开眼前的一切窘迫, “章先生,你还记得你的初恋吗?”他十五岁就出去读书了,梁京初遇他时才是个奶娃娃,他们真得悬殊太多了。 章郁云低低喘着气,轻易看穿姑娘的逃脱心,索性由着她,初恋?他反问出题者,初恋的准则是什么? 心动然则行动过。梁京答。 “十五岁。遇到圆圆的那年。”他撑手躺在梁京边上,二人各自平复着气息,不尴不尬地对视着。 梁京穿着浅色的长睡裙,眼下归整好了,可就这样躺在章郁云深灰色的床单上,也足够地引人遐思。 章郁云的初恋是他的同班同学,后来各自出国读书而分开了,他去了英国,对方去了法国,后者也嫁给了一个法国人,如今是三个孩子的妈了。 早几年对方回国探亲的时候碰到过一回,还打趣章郁云,依旧少年时候的臭脾气,傲娇到天上去,不把这臭架子收敛收敛,怕是五十岁也找不到伴。 “你怎么回你的初恋的?”梁京不信他没话噎人家。 “我跟她说,后悔和她分开了:倘若我一直看着你,你绝不会这么自暴自弃地由着自己的腰triple 了。” 三倍都不止。简直就是火柴到法棍的质变。 初恋女士回去当晚就把章郁云的微信拉黑了。 梁京躺在他的里侧,笑得咯咯地,“所以,单身总是有理由的。” “听我的初恋,不生气嘛?” 梁京摇摇头,“我觉得这样无疾无终,但也潇洒无挂的行事及结果很符合章先生的路数。”她为什么要气,法律还设定追溯期,更何况感情,章先生从前的事,与我何干。 “嗯。我算听出来了,有人在给我下套,高帽子给我一戴,回头她的什么沈三哥,沈四哥的,我都不可以追究,从前的事呢!” “本来就是!”梁京顶嘴。 章郁云以梁京自己的论证来挟持她,心动然行动过,就算初恋。那么他倒要问问,圆圆对她三哥,初恋过嘛? 天一点点在朦朦地亮,细听已经能听到住户人家开门的动静,以及巷弄里有人走动的脚步与喁喁声。 梁京躺在这张熟悉的架子床上,她不去回答章郁云那幼稚的发问,而是告诉他,小时候的记忆又回来了,她仿佛能闻到陈妈做的豆瓣酱的味道,以及,那时候总有人走街卖樟脑丸,圆圆总问奶奶,卖什么呀,是卖麦芽糖的嘛? 再有就是老师傅沿街吆喝地那句:磨剪子嘞戗菜刀。 崇德巷巷弄北尽头原先有爿商店。是卖玩具的,一对老夫妻经营的,梁京十二岁去了江北,如今那店早不在了,就连店铺的市口都改了方向。 梁京告诉章郁云,所以隔壁的李先生来这里和我们打招呼,我那一阵好难过,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奶奶,Elaine居然为了我,整整搬离这里十年。 Elaine是热爱这片老地段的。这里藏着爷爷留下来的最后寄托,可她为了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这里。 再回来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 世道变得更艰难世故。Elaine早已没有能力再买下这里了。 是因为圆圆,崇德巷被迫荒废了十年。 “所以,我才叫淮安署你的名。无论如何,还是你们的。”章郁云听不得梁京如此沉静、念旧的声音,太超脱她年纪的稳妥了,尤其在这老房子里,总给他错觉,仿佛她在这里面,不老不死,青春少艾地活了几个世纪,甚至更长。 他把她揽到怀里,唇摩挲着她的脸,心却久久难平静,想起什么,问她,“圆圆,如今字帖还临吗?” 这桩事还是听梁老太太说的,后者说圆圆写得一手好看的书法。 临大家的到底有多像?章郁云好奇极了,他说他最近在接触的银行家就是个中高手也是个收藏家。章郁云在找字帖,也找爷爷参谋过。 他相中怀素的《自叙帖》,手笔是如今圈内盛名的青年书法家馥孙背临之作。 但那徐先生未必相得中,如果梁京真得临文征明的那么出神的话,章郁云倒想剑走偏锋一次, 毕竟英雄总是惜英雄的。 真正爱文爱字的,才不计较出处高低。 “我信你奶奶的话,临幅给我看看?”章郁云求人也沾沾自喜的口吻,他说,话又说回来,兰舟说我们俩的字迹很像。 为什么呢?真的一家人进一家门难道。 可惜圆圆会写一手好看的小楷和瘦金,我并不会呀。 梁京的思绪一时间放逐到十年前,一时间又被章郁云拉扯到眉眼之前,他说了许多,梁京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开一合,……,说到他们俩的字迹很像? 情绪漩涡里,梁京几乎本能地告诉他,“因为椅桐一直有模仿二叔的笔迹。” 深咖的窗帘之下,晨晓的光,穿透不进来。 室内只开了台灯,一束有限的光源还被章郁云侧躺的身型遮掩到许多,梁京其实细究不到他脸上有多少情绪变化。 可他良久的沉默足以说明问题,说明,她的因果吓到他了。 起码,他不愿意听是这样的因为。 不偏不倚,她躺在这张床上才有这番话,章郁云不思量都难。 “你……” 才出口一个字,章郁云伸手蒙她的眼睛,声音在她耳边,安抚的口吻,“好了,睡会儿,好嘛?” 梁京暗涌到浪尖上的心,终究颓唐败退,他在避讳她提及别人。 * 这日,终究事与愿违。 梁京不知道章郁云是不是因为她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唐突骇到他了,以至于他们约好的晚场电影,他也失约了。 是夜,她重买到十一点的票。 可是等他到十一点过一刻,章先生也没有出现。 她没有一个人看电影的习惯,那太孤独了。可也没有即刻就走,怕她等的人来了,再扑空。 就这样一个人坐在电影院售票对面的等候座位区, 影院里陆续有散场,正值建国70周年庆,上座率很高,观影的人一批接一批的进进出出。 热闹与她无关,她只想等一个人守约。 其实她大可以去通电话或者编辑条短信问一下对方,来不了或者不想来,她都可以提前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等待。 可她没有。一来怕打扰他正事,二来,她不敢,不敢提前知道一个不如愿的结果。 期间有邻桌的人问她借纸巾,是两个男生,梁京没想多少,从包里找出一包纸巾递给他们。 人家用了一张,把剩下的归还时,梁京说,不要了。 其中挨她近一点的男生,年纪约摸与梁京相仿,“哎,你是候场还是看完了?” 梁京没答他的话。 对方再出口的话,就直白显著了,“等男朋友?” 美女依旧无话。 那人好脾气地笑,“那我要是跟你要微信,也是没可能了?” “没可能还问!”徒然,有话斜进来,是个少年音。 梁京抬眸看,只见走近的少年径直踢踢梁京边上人的椅子,“麻烦你起开点,你挡着我和我婶婶说话了!” 婶婶! 邻桌两男生当即没话、撤了。 因为章兰舟看上去绝对矜贵难惹的少年郎,衣着光鲜恣意,两手往裤口袋一插,眉眼里全写着,不怕事。 “你不要告诉我,你约了我二叔看电影哦?”章兰舟赶走了两个苍蝇,傲娇龟毛地俯身来与梁京对视, “因为我会笑死的。” 第十五章、山水相逢(2) 章兰舟戴着副经典六角行框的金色眼镜,说话间,慢慢直起身,右手食指推推眼镜,言语蔑完形容蔑,小爷狠狠瞥一眼梁京: “二叔很少看电影的,他之前那个女朋友专门拍戏的,他也不会捧场的。” 梁京穿一身烟波蓝的无袖连衣裙,外面罩了件薄纱衬衫,衣摆处打着细致的结扣。妆容也很用心,章兰舟知道二叔暂时搬出去住了,为了这个女人。 他看不透,只觉得眼前这女的无非就是更年轻些,不至于优秀到天上有,地上无。 怎就二叔如此上心,只能叹一句,男人的短板。 “姑姑这是被二叔放鸽子了?”兰舟看见电影票还完整地捏在梁京手指头上。 “其实也不要紧,他成天那么忙,忘记一两件很寻常的,我想该是看电影的行程他没和他秘书讲,所以没人提醒他!”说话人很没所谓地耸耸肩。 那傲慢轻狂的样子,与章郁云如出一辙。 梁京没多少情绪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两张票揉成团,当着章郁云这个儿子的面扔进了边上的垃圾桶里,随即,没半句话回应对面的人,转身就走。 章兰舟落后喊,“喂,生气啦?” “我二叔惹你了,冲我甩什么脸子呀。” 那头,章兰舟还有同学在等他,他们今天是四人date,其中包括陈丞。 章兰舟两头难顾: 看梁京气鼓鼓地。说实在的,他怕万一惹恼这梁家小姑姑,二叔那里不好交代,况且刚才嘴贱还说了二叔前女友,是非出一顿情侣架是小事;三更半夜的,这小姑姑脑子不好使,再出点岔子,章兰舟可能就活不到天亮了。 再者,他也放心不下陈丞。 权宜之下,他还是选择小心为上。 他回到他们先前的队伍,给同行的男生陆鸣微信转账,交待后者,送两个女生回去,他没好意思点名,尤其陈丞。 再和陈丞解释,“刚那个,她是我二叔的女朋友,这里有点……”章兰舟委婉地在脑袋边点了点,“你知道我二叔的脾气的,真出点事,我跑不了……” “章兰舟,她好漂亮,也好年轻。” “什么?” “没什么。”陈丞是个内秀腼腆的性子。 “你和陆鸣他们打车回去,到了给我发信息。”章兰舟到底还是孩子,鸿蒙心意的喜欢还抵不上生死纰漏的恐惧,换句话说,他明白他所有的衣食无忧、少年意气寄托在谁身上。 他敬二叔也好,畏二叔也罢,不能允许二叔看中的人,出一点岔子。 就这样章兰舟狠心撇下陈丞她们,在观景电梯处追上了梁京,好在等候的时间足够长。 他再次试图开口,“你打电话问过了嘛?没准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梁京这回没冷落兰舟,“来不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爽约了。” “还有,”她说着猛回头,上下打量兰舟一眼,“你干嘛,你这是在跟着我嘛?” 天地良心。章兰舟没和她藏着掖着,“我是!姑姑你上回说哭就哭的样子我还没忘呢。” 梁京被他打趣地一时红了脸,“我没事。你回去继续你的约会罢。” “……我怀疑你在内涵我。”少年有些不服气的样子。 “……”梁京不懂他在说什么。 电梯来了,她往厢里走,落后的少年跟进来。 尽管梁京有些不快,不快章兰舟的行径,但公共场合,也没说多少,二人一时无话。 就在电梯往下去的过程里,梁京和身边兰舟的手机一前一后响了: 梁京的是章郁云打的, 兰舟的是秦晋拨的。 前者在和梁京抱歉。抱歉出了点状况,他去不了了,忙到现在他才想起和梁京还有约。 后者是通知兰舟,即刻来九龙医院,你太爷爷掼了一跤,你二叔查你人呢。 — 章郁云对于兰舟的管教等于放养,但是也有原则的教条,比如学校就得上课,放学就得回家。 国庆放假,司机循例把兰舟从高中部接回来。 章郁云还在酒桌上时,家里报说爷爷出了点事。他打点好应酬的宾客,赶往九龙医院的路上即刻联系起九龙的贝院长,再与骨科主刀的来主任会面,章郁云作为家属签字同意手术书,这一忙活,一行人才把老爷子送进了手术室。 章家的人都陆续来了,包括在市立上班的晏云,后者是外科医生,总归比章郁云懂行。听主刀医生的敲治疗方案时,老大问老二,你觉得如何? 晏云的主张,自然由数据说话,由术业说话。 章郁云点头,认同。 章家里里外外十来号人里,包括老爷子的代理律师范律师。 章熹年还在呢,医生问到家属签字时,章郁云堂而皇之地接过,潦草笔迹签字认可。 这般子代父职。旁观人个个看在眼里,算在心里。 最后歇下神来,章郁云问起兰舟来,他要司机去接的,顺带着带身换洗的衣服给他的,司机反馈:兰舟不在家里。 秦晋把电话给章郁云,后者挂了梁京电话,声音冷漠地问兰舟,“你大晚上地不好好在家待着,去哪鬼混了?”章郁云话交待地很明白,你给我逮到任何酒店入住的痕迹,你就等着和你太爷爷一样卧床躺仨月罢。 章兰舟即刻转移矛盾中心,“二叔,我和梁小姑姑一起呢。” * 半个小时后,章兰舟出现在九龙医院VIP病房门口。 天已过凌点,老爷子的手术还在继续,章郁云拿主意,今晚他留守,其他人先回去等消息罢。 章熹年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常年将养着。此番老爷子这遭突发事,孙姆妈问过郁云意见,要不要通知你父亲那边。 章郁云:当然。他是子,我是孙。岂有他不知道的道理。 可是,真等父亲同傅安安来了。章郁云又一副全权他自己做主的擅专,丝毫余地不留。 他有自己的主张。因为这事,即便他不出头,最后也还是落到他头上,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别人插手,落得个自在痛快。 父子俩临散前,还较量了一回: “你爷爷这一跤,今后离不开人了。” “那就做离不开人的打算。您别太吃心,先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是怕我没那个命长来顾你爷爷。” “才说叫你别吃心。咱们章家,累谁不是累,况且,我累惯了,也经摔打。” 章熹年不以为然,“我知道你,老大,你这是打我脸呢,老爷子一横下来,你且等着范律师宣读遗嘱,该你的一分不能少。这也是你如今小心侍奉你爷爷的处心积虑。”章家没有孝子,只有贤孙。 “快别这么说。爷爷他只是骨头伤了,脑子丝毫没伤,他不会亏待任何人,当然,他也希望我不会亏待任何人。”章郁云恭敬送父亲出去,临了,父子俩难得对视一眼,章熹年比上一次见又瘦脱了些,拿身边的傅安安参比,已然不是同龄人了。 章郁云这个继母,来探公公的病,衣着妆容难得跳脱着的亮丽雍容,像是从哪个宴会上下来似的。傅小姐当年就是交际花,如今处处得体的名声还在外。 原本针锋相对的挤兑话,最后,草草了之了,“但愿能尽人事罢。” * 病房早过探视时间。病人也还没下来,这套房间是征给章郁云用的。兰舟进去喊人的时候,章郁云在吃药,铝制板扣下几粒药,就着手边玻璃杯里的温水送服。 “去哪了?”座位上的人冷漠眉眼问话。 兰舟拉门口的梁京出来挡拆。少年心性,手直喇喇地扣着梁京手臂。 “二叔,你不能去得和梁京提前说一声啊,她在电影院门口巴巴地等,都要哭了。” “我问你呢,”章郁云继续喝杯子里的水,他一身酒气,“所以你去看电影了?和你的那个陈同学?如果今晚我不叫司机回去,你预备如何?” “没如何。” “好。”某人不轻不重地搁下手里的杯子,“那很抱歉。我最近有点搞不清账目明细了。所以我打算叫方秘书查一下名下所有卡片的流水。” 兰舟想死。 “二叔!”识相求饶的声音。 “那就老实说。” 兰舟委屈,他搞不懂,二叔为什么这个时候偏要不放过他。仅仅因为他不肯说实话? 因为这小子有了钻空子的臭脾性。章郁云很不快,且还打算糊弄人,这不是个好苗头。 “看电影、吃夜宵,然后送她回家。”兰舟答。 “没了?” “天地良心,我们是四个人一起的。” 章郁云笑话的口吻,“四个人就能成为你开罪的理由了?” 兰舟不懂二叔的深层含义。 “总之,我们一出来就遇到梁京了。她坐那发呆,还被两个男人搭讪……” “……这些都放放。我叫你来干什么的?” 哦,这里是医院。兰舟恍惚过来,连忙问太爷爷的病情。 章郁云眼见着兰舟在梁京手臂上的手松开了,他情绪不及眼底,股骨颈骨折,正在手术。 至于执意要兰舟来这一趟,是因为这是章家人的必要。“我不希望到时候有人说我章郁云的儿子连起码的长幼尊卑都不晓得。” “另外。小子,我还是那句话,出了任何事,我不找旁人,只找你。你做任何事之前,只要想想我的话,在你能够全然独立前,别和我谈什么公平自由,因为你的公平自由都建立在我给你买单的基础之上,……,哦,还包括你母亲。” 说罢,章郁云抬手赶一赶兰舟,“司机还在楼下,你跟车子回去。我希望这是咱们爷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给你十八岁前的门禁就是十一点,特殊情况必须跟我报备。” “听懂了嘛?” “嗯。” “去罢。” “太爷爷这边?” 章郁云从西服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想起这是医院又作罢了,“出来结果我会告诉你。” “那梁京……” “她留下。”章郁云偏着的脸正视过来,一并警告兰舟,“她是你二叔的女朋友,你觉得口口声声喊人家名字合适嘛?” * 秦晋要先回去一趟了,晚点再过来,他要兰舟跟他走罢。 臭小子上了秦晋的车后,依旧愤愤得很。 跟秦先生吐槽章郁云,“男人到年纪了,是不是也有类似女人例假的毛病,二叔今天的脸好臭!” “嗯,他今天和你一样,未成年。” 兰舟:“……” * “未成年”章先生今天心情确实很差。 一天满到爆的行程就算了,节假日最后节点,还给他出了纰漏。 梁京站离他远远的,关怀地问,“章爷爷很严重嘛?” “反正掼得不轻。” “怎么弄的?” 章郁云依旧坐在沙发椅上,情绪淡漠地冲她勾勾手,示意她来他身边,“泡澡的时候,翻身出来,一下栽了。” 到底年纪大了,不能不服输,不服老。 “你刚才在吃什么药?” “没等到我去,哭了?” 二人一起出声发问。 “没休息好,来的路上,胃就有些痉挛。”章郁云先答梁京。 随即问她,真哭了? 梁京摇摇头,不想回答他,“你先顾好家里事,正经事。胃痉挛是你酒喝多了。” “嗯。” 晨间二人因为一句话不了了之,梁京早起出门的时候,甚至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眼下,章郁云胡乱赖人,“酒是一方面,主要被你气的。” “因为我说椅桐和二叔?吓到章先生了。”梁京这话,一半是问,一半是答。 “……”章郁云在梁京跟前,没必要端着,他整个人歇到椅背上去,脸色很累的样子,气色发白,“不是吓。是圆圆出口的话,特别孩子气,好像随时随地要收回的失真口吻。” 以及, 章郁云仰着脸,嘶痛一口气,再端正回来,勉强看一眼梁京,“我也不知道这样强勉你住进崇德巷对不对了,圆圆,你才二十二岁。对与错,好歹就该是你自己。” “你刚和兰舟一道走进来的时候,俨然两个孩子。我不允许兰舟走错一步,自然也不希望你受一点委屈。可是早上那一刻,我确实不想听。不想听出任何我是别人的蛛丝马迹。” 无论这是否真实存在。章郁云说,就当他卑微的傲慢罢。 “如果没章爷爷这个变故,会去嘛?”梁京立在他膝前,缓缓蹲下身去,来免于他一直仰视她。 “当然。我答应你的事。”他声音略微病乏感,抵达眼里的情绪很涣散。 “章郁云,我刚才以为你要和我说分手。” “恰恰相反,”他探手到她脸颊上,“兰舟拉你进来的那一刻,我嫉妒极了,我的圆圆和高中生站一起都那么融洽,毫不违和。” 这个人是不是又喝醉了,梁京眉头间瞬间起了情绪,想要直起身时,某人按住她,双手来捧她的脸。 “兰舟是你什么人啊,你也乱说!”梁京恨恨地怨怼他。 “嗯。总之,你们一个都不让我省心。”章郁云用两个膝盖死死困住梁京的腰,手依旧捞着她的脸。 挨他很近的缘故,梁京才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你在发烧?”她拿手背探他额头。 “圆圆,我胃疼得厉害,在你面前,我不想逞能。” 说着,章郁云滚烫的半张脸来抵凑梁京的。 冷热一时间相互熨帖。 第十五章、山水相逢(3) 章郁云老实跟梁京交待,进崇德巷两夜,他两夜没怎么阖眼。 熬鹰般地熬着,“圆圆,我开始有点信你了,信你是如何崩溃的。” 不知道是他滚烫的温度燎到梁京了,还是他的话击中了她,梁京耐力地撑着他压低的身子,眼里不无泪的踪迹,强济精神地口吻,安抚他,“章郁云,你爷爷还在手术台上,你不能倒下来。” “那你会陪着我嘛?”这是最私密面孔的章先生,他在示弱也在彻底交待自己,交待自己的脆弱与空虚。 章郁云依旧落坐着,梁京原先是蹲下身子,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拉近,眼下更像是跪偎在他怀里,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你知道我生日嘛?” 唔。1997.07.01 章郁云答,他还是看过她简历记住的。 “其实约你看的电影倒没什么非看不可的理由。一来,献礼片;二来,七个故事里,有一篇是讲香港回归的,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这天出生的。接下来我的话,又要惹章先生不快了……”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是否真实存在。但是我很感恩,感恩能再遇到章先生,我第一眼遇到你就有心痛的感觉,如果椅桐和二叔的记忆是真的,那么,章先生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回归。” “椅桐至死,都是爱二叔的。她那么惨烈地去了,不是不爱他,是彻底爱不到他了,才心灰意冷放手的。” “章先生,我和你说这么多,从来没有一刻混淆我和椅桐,她可能是我,但我不是她。错觉或许引导我看到你,但是点点滴滴渗透到我认知里的,是彻彻底底的章郁云。我从来没糊涂呀。” “我的错。”章郁云彻底拥住梁京,虚弱的气息,重重的酒气,“圆圆,别说了,你罚我罢。” “不用我罚,你已经这样了。”梁京没好气地埋怨他。 “去看医生?”已经在医院了,不能由着自己难受。病从浅中医,梁京劝说着。 “等爷爷手术下来再说。”章郁云伸手替梁京归顺着耳边的头发,心细的他,居然看出了梁京妆容的不同。 “这里为什么多了颗痣?”说着,就直男地拿手来蹭。 梁京截住他的手指,“是画的。” 画痣干嘛。 泪痣。女生化妆的小心机。 梁京坦白,顺带着讥讽章郁云,“你从前的乐小姐没画过嘛?” 某人病中也不会由人占去上风,“大概也许,我没注意过?” * 梁京一直陪章郁云待到凌晨两点多,章爷爷的手术这才从观察室里下来了,骨科主任亲自做的手术,目前一切顺利。 章郁云与对方握手言谢,来主任说,章老到底年纪大了,术后感染期不得大意,愈合过程也是个难关,护理将养尤为重要,不能太乐观。 章郁云就此早有打算,他想等爷爷闯过术后感染期,转到专业的疗养院去。那里医疗设备、专业护理都很过硬,他问来主任意见,对方也认同章郁云。 即便是寻常的医患程序,梁京也看得出,章郁云打点了许多人情恩惠,他有社会人的处世章程,很世故也很务实。 送走来主任,他回头看梁京恹恹地,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道如何不艰难,人从来三六九等,看病都是。”九龙医院和市立是出了名的看病难,住院难,可是章家老先生入院,章郁云一下征用了两个VIP病房。 章郁云有点好,就是他不给梁京美梦感,从来教她务实踏地,“医院也得活。”资源闲置,本身就是一种浪费。 他有他的打算。 秦晋赶来的时候,天已经泛鱼肚白。 国庆休假正式开始,但章郁云没休息日。他和秦晋商量着行程调换,爷爷这里可能还有变故,章郁云暂时不能出城,他手头上还有几桩事就得托给秦晋去办。 再者,爷爷住院,公司内部、供应商、合作方、戚友圈里统一封锁消息罢,陆续来探病,徒添工作量。 秦晋质疑最后一点,“家族里的,我怕是拦不住罢。得你自己黑脸来。” “那你就说章郁云不肯!” 秦晋:…… 他们商量着,梁京已经去问过护士了,反正病房征用了,就以章郁云的名义办理住院,他还在发烧,得把热度降下来。 为了解酒气,他一直嚷着要喝茶,梁京也没肯,只肯他喝白开水。 眼下,章某人放弃喝茶了,借着秦晋在的名义,问梁京,“圆圆,给我们泡两杯咖啡罢?” 几分钟后,梁京给秦先生泡了杯意式浓缩,章郁云没有。 后者拿冷眼觑她的偏心,梁京油盐不进道,“或许,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叫外卖,但是咖啡和茶不行。” 话音将落,当事人还没反应,秦晋先笑了,笑完没事人地端起那杯咖啡嘬饮一口。 章郁云揉揉太阳穴,问秦晋,说到哪了? …… 早上六点,老爷子勉强从麻醉里苏醒过来。章秦二人去床边问候,梁京没有进去,在隔壁房里等,半个小时后,秦晋先出来了。 他要代章郁云去一一跟章家人报备老爷子的术后情况,以及集团内部封锁消息,暂时老爷子不想见任何人,目前入院期间,由郁云伺候就够了。 秦晋走之前,来这个病房跟梁京道别。后者一夜没睡,到底年轻,形容气色毫不打紧的样子,甚者还热络要送秦先生。 其实她是有话和秦晋说, “秦先生,我知道这么开口,很唐突。但章郁云他、他这几天不能再喝酒了。”梁京知道章郁云有他的矜贵架子要端,管着这么多事,在外人面前轻易示弱不得。 但身体不是机器,不能全由着劳心劳力地转的。 她直觉章郁云信任秦晋,所以,她才想偷偷拜托他几句。 秦晋面上情绪很淡,听清梁京的话,顿了几秒钟,随即领会的神色,“好,知道。” “我……是在拜托秦先生。”梁京怕对方误会她的意思。 秦晋见她局促,不禁好笑,“嗯?你以为我在听什么,章太太的示下?” “不是。”梁京脸上即刻烧起来。小猫被踩到尾巴般地炸毛反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晋给人感觉清冷,但涵养很好,他甚至轻易不叫人难堪,一秒收敛住脸上的情绪,随即,礼貌与梁京说再会。 * 快到午饭点,孙姆妈过来探望。 老爷子那里没进得去,倒是看到郁云靠在病床上打起点滴来,口里当即喊着阿弥陀佛,“你这是把自己也饶进来了啊,作孽的,怎么弄的啊!” 孙姆妈是看着郁云长大的。也照顾章仲英衣食起居几十年了,家里用惯的老保姆,没人把她当佣人,甚者,孙姆妈反过来说几句郁云,后者是不敢还嘴的。 “别嚷。”章郁云怪罪姆妈,你是生怕爷爷听不见是不是。 简单的检查做过,有点肠胃感冒,吃药和点滴,他选了后者,见效快点。 “爷爷还不能吃东西罢?” 孙姆妈把手里的食盒,一一释放出来,“不能吃。我问过护工小哥了,没通气不让吃的。我给他留着汤,看下午情况。犟老头,还没个好脸子呢。” 昨天晚上,爷爷掼到在地上,是孙姆妈头一个发现的,再叫同在家里帮忙的老头子去给爷爷盖件袍子起来,没敢挪动,即刻叫了救护车。 “就这样还记仇呢,觉得出了洋相。”孙姆妈给郁云一边布菜,一边去洗手间投热毛巾给他擦手准备吃饭,“八十多的老头子了,谁稀罕看他呀,哼!” 章郁云胃还疼着呢,饶是如此,也是笑惨了,“我跟你说哦,你可别轻易议论他,他如今脾气大着呢,真要把你辞了,我也保不住你!” “阿弥陀佛,辞了拉倒。我回乡下种种菜带带孙子,别提多痛快了。” “这话你常说。”章郁云噎姆妈。 “嗯呐,我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份上……”孙姆妈是江小姐相中的住家保姆,女东家在的那几年待她尤为地和善,她也是记着章郁云母亲的恩情,又舍不得郁云幼年就丧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等到你结婚养了小孩就走。 章郁云紧接着歪派她,“养了小孩你更不能走了啊,谁给我们带?” “这么说,我还得做死在你们章家了。” “别这么讲。”章郁云学姆妈的老派话,不作兴,“我们养你到老。” 我们。孙姆妈这才听出了腻歪来。 进病房这么久了,她不是没瞧见章郁云边上的姑娘,只是到底在章家做事这么多年,没的也跟着主家学了点眉高眼低,郁云迟迟不介绍,孙姆妈就也矜持地不问对方出处。 从老东家那里听了几嘴,无非就是郁云不肯收心思,又找了个并不中他意的女朋友。 这是章家爷孙的老篇章了,很难翻过去。 孙姆妈细心地端燕窝粥给郁云,后者原封不动地递给身边的姑娘,说眼下还不想吃,你先吃。 再给她们彼此介绍, “这是孙姆妈,看着我长大的; 这是圆圆,就是小时候荷花池落水的那个圆圆。” 梁家的孩子。 孙姆妈着实有点意外,但到底自己是个外人,怎么着也得给郁云些颜面。她也看得出来,这祖宗头子在有意维护自己的人。 梁小姐不卑不亢地喊了她一声,声音不算大,但足以叫人听清的态度,“孙姆妈。” 再就不肯接章郁云殷勤转赠的粥,他们早上吃得少,没病的人陪着忌口的人吃了点清粥,眼下 她劝章郁云,不难受就吃点有营养的,身子才盯得住。 “我待会回家吃。” “要回去哦?”章某人挑眉问。 有旁人在,梁京多少矜持点,“嗯,我要回去洗澡换衣服,看看奶奶。她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能告诉奶奶嘛,章爷爷这样,奶奶知道了,一定要过来探望的。”可是章郁云说过,一概不许探病。 “嗯。说吧,你奶奶要过来看,爷爷不敢拒之门外的。”章郁云当着孙姆妈的面,内涵起长辈。 他才饮了半碗汤,那头,消息总归有漏风的。 病房特护来传话,章老先生有访客。是章仲英微时一起打拼的老伙计并老股东,章郁云随即要从病床上下来,他叫护士给他拔针。 消炎止呕的药才滴了一半,看得出来,章郁云其实是强打精神,他胃口足以说明问题。 孙姆妈不肯他这样,“你就叫人打发了呗,就说你爷爷还不能见客。”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脸面大,那几个老骨头都到门口了,他好意思请人家回去。” 左右累郁云两盏茶的时间罢了。 这也是他今早要秦晋封锁消息的缘故,累不着别人,只会累他,他知道。 章郁云穿好鞋子,系正领带,来套梁京手上的外套时,梁京声音低低地,“你待会叫护士做个滞留针吧,这样如果有访客,先封针,人走了再继续挂。” “你去跟护士说。”章郁云伸手来揽梁京的肩,二人当着孙姆妈的面儿女情长,好不点眼,梁京有意挣脱,某人就越来劲,唇在她耳边,“还回这里吗?” 他晚上可能不能回崇德巷那里了,他问梁京,你晚上住哪?“你奶奶那儿?” “圆圆,还是跟着我罢,你不在,我可能会睡不着。” 梁京狠狠在他外裳之下的腰上掐了把,你住嘴罢! 某人忍着不吃痛,面上淡淡地,恢复寻常说话的声调,“回去睡会儿再来,我还等着你的字帖的。” 语毕,他松开了梁京,扣妥西服的第一粒纽扣,关照孙姆妈,吃食撤了罢,他不吃了,“回头,圆圆再带东西给我。晚上只用给爷爷准备点流食,我们……可能回老宅吃。” 章郁云交待完,就去爷爷病房会客了。 留孙姆妈与梁京不尴不尬地相望着,圆圆,又是一个圆圆。 世事都从一个巧字里来的? * 梁京回到奶奶住处,告知了章爷爷的情况。 到底是老相识,奶奶恳切地问,掼得严不严重呀,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你放假了,也没个回来的动静呢?” “就章郁云自己见了,我没见,怕惹章爷爷不快。”梁京老实交待。 奶奶说教圆圆多思多虑,十足地小家子气,“你人都在那了,不露面,让郁云怎么想?让章家人怎么想?哦,到底自己没底气,连见人家家长都不敢。” “可是章爷爷本来就不满意我,我贸然出现,气他出个什么好歹来……”梁京实在如奶奶所言,多思多虑了。 “我教出来的姑娘不允许这么掣肘感。生老病死面前,就该有敬畏心。你大大方方提出,想看看章爷爷,如果他章仲英不肯那是他活回头了,我们得做到没理叫人家挑。” “是。”梁京乖乖受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 “那,Elaine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奶奶顿了顿神思,“缓几天吧。你因着郁云的缘故,去而不露面会叫人说闲话的。我和你章爷爷是老相识,他这人有他的顽固。我等他缓上几天,恢复点精神体面,我再去看他。你就这么和郁云说。” “嗯。” 梁京再拜托陈妈,问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章郁云接连几天应酬,事赶事,他没得休息,熬坏了胃。我答应带点东西给他吃的。” 陈妈说家里有现成的南瓜小米粥,奶奶不肯,说南瓜本来就寡胃。 她叫陈妈现在就用砂锅熬点米粥,稀稀点,剁点山药泥里面。 其余就贴几张葱油饼,肠胃感冒的人,不能吃重油,稍微咸口些,也提胃口。 * 梁京快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等陈妈的山药粥的空档,她帮奶奶干起家务来。Elaine每次晒被单、床单,都要抻得一个痕迹看不出来那种。 院子晾绳处,风和秋阳,烘得鼻息间全是洗衣液荡涤完后的余香。 虽然梁京天天打电话给奶奶,眼下祖孙俩皆在眼前了,梁京还是认真问奶奶,“Elaine,你这几天过得习惯嘛?” 圆圆不在她身边。 章郁云说奶奶是穆桂英,没错了。“想也知道不习惯,总觉得圆圆还没回来,不能睡。” “可是,人总有这一步的。即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是要遵循圆圆总要有自己的日子的。” 正如沈韵之当年飞离父辈的庇护,一个道理。 “圆圆,看来,你回那里,进展地还不算糟糕?” “嗯。” “看得出来,”奶奶迅速地接上了圆圆的话,“预料中的事。” 奶奶说,叫人放心也是一种社会能力。郁云就有这种能力,有这样的结果,其余是什么走向,已经不重要了。 “章仲英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没把这长孙养歪了。” “圆圆,你一天天好起来,活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开心。”奶奶说起丧气话,人活到最后,了无牵挂是最大的饶恕。 “Elaine!” 奶奶替圆圆拉着被单的一角,由后者去在晒绳上缓缓展开,抻平皱褶,“不打紧,人年纪大了,早点交待这些,不至于最后没福气地一声不响去。” 奶奶说,她不同梁家那头的人说。只和圆圆说,圆圆跟她时间最长。也只有圆圆最懂她,将来她也像章仲英这样,摔得半身不遂,或是一时醒不来了,能不让她遭罪,就别遭罪了。 她想齐齐整整地走,不想浑不像样地去。 “你爷爷心目中的小沈,是受不得一点丑的一个人。” 风好像有一秒钟是停止的。梁京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动静,她手里潮湿的被单才被她抻直,又被她揉皱了,因为Elaine认真极了。 她说,圆圆,这个交待就当我养你二十来年,你最后回报我一回罢。 奶奶知道,梁家那头,但凡她出个好歹,孝子贤孙地,总要忙活一阵。也不是不领他们的情,而是没必要了,真到回不了头的地步,她缺个清醒的人来执行她的遗嘱。 别一味地只为了留住她一口气去强济什么,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让她走,她就心满意足了。 “Elaine,我不要和你说话。”梁京由着被单一角是皱的,拣起地上的塑料盆,泼掉里面的水,“你总是这么认真,叫我才开始的生机,没得盼头。” “盼什么?” “盼你可以看着我更好,盼我可以回报你更多。” 梁京说,章郁云都可以对着家里帮忙的姆妈说,养她到老。 “Elaine,你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意义!” 祖母,升格形式上的“母亲”,没大没小的忘年闺蜜,共同抵挡二十年漫漫岁月的亲人。 “不说了,不说了。”Elaine眼见着圆圆眼泪要掉的样子,连忙打住,她也知道这么郑重和圆圆交待后事,是个多残酷的现实。 明明今天是个再好不过的晒晴日。 梁京在家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接过陈妈的保温盒,要再去医院。临走前,她和奶奶说,“明天或者后天,我回来住好嘛?” “你忙你的。不必特为回来一趟,像点卯一样。” 陈妈拆穿,“才不是。圆圆,你如果得空,就回来陪陪你奶奶,她早几天就要我准备你爱吃的水菱角了。剥了一大碗,准备烧汤给你吃的。” 老小姐难得骄矜起来,“哪是特为她,我们不能吃啊。” “就是特为我,我知道!” 梁京冲Elaine撇撇嘴,说着,拿自己的侧脸去亲昵地触碰后者。小时候她经常这么做,大些了,人的情感理智了,反而退去了最该的爱意表达: 喜欢,就要切实地叫你感受到。 * 梁京拎着最质朴的不锈钢保温盒,到达章郁云所在病房门口时,隐约听见里面有多个声音起起落落。 她正犹豫要不要待会进去,里面有人开门出来。 是方秘书。她会面梁京,很友好端正的态度,告诉后者,“章先生在开会。” “哦,那我待会进去。” “快结束了。”方秘书看见梁京手里提着的保温盒,“梁小姐进去吧,他正好有借口,赶里面几个男人走。” 梁京:“……” 方秘书这才补充,桐城分厂的几个高层,借着章董住院的契机,来探病也来牢骚项目阻力呢。 老男人话密起来,比女人还噜苏。 方秘书鼓动梁京,太太外交,隔山打牛。“你进去殷勤劝章先生吃饭,里面几个,马上就识趣地要走了。” 于是乎,梁京一半心疼人一半心疼粥,就真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套房里有辟专门的会客室,梁京温文地站在门口,拿手叩门,示意打断一下,她没一上来就提粥的事,而是问章郁云,“滞留针种了嘛?” 书案前的章先生乖乖答:“还没。” “那上午那半袋消炎药白费了?”梁京说,“你得用完医生开的药啊!” 有人唱,有人就慧黠地和起来。章郁云:“哦。” 边上落座的三个中年男人齐刷刷:什么情况? 这是章总的……什么人?! 好骄矜的口气。比秘书要强硬点,比情人又刻板些。 门口的人转身要走,章郁云喊她,“你去哪?” “找护士重给你配药,种针呀,今天的药用完。”车轱辘girl也有派得上用偿的时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桐城分厂那边都传章先生的家务事:他太太很不好相处。人漂亮,性子冷,还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够章先生喝几壶的。 梁京喊来护士给章郁云种滞留针,房间里逗留的几个男人早没影了。因为章先生当着他们的面,吃起葱油饼来,铁锅烙的饼,油香油香的。 方秘书笑话老板,是真给你饿惨了嘛,章郁云的清贵架子呢,都散板了。 “对付没眼力见的人,还真不能要脸。”章郁云问梁京,“饼是奶奶给我烙的?” “她要陈妈这么弄的,粥也是,要你能吃就多吃点。还有,她过几天再来看章爷爷,考虑爷爷精神面貌不好。” “唔,老太太总是每一步都想得很通透。” “Elaine批评我了,批评我没有第一时间探望章爷爷。” “你要见嘛?”果然,如奶奶所料。章郁云不是不肯梁京见,而是顾及着她的情绪,没强求她。 梁京点点头。于情于理,抛开章郁云,她也该看看章爷爷。 章郁云的左手面上,滞留软针挑进血管里,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听清梁京的话,他不乐意了,“你抛不开我了,梁圆圆。” 续上上午的剂量,章郁云一边输液,一边吃梁京带过来的粥,再一边和方秘书交待了几件急办的项目,全是资金出入的。 他把自己的人名章交给了方秘书,“你和秦晋商量着办,我这里明天去公司,晚上晏云说来替我的。” 方秘书:“好。你悠着点。” 晚上六点,孙姆妈过来给老爷子送汤水的时候,梁京由章郁云领着见了章仲英。 床上的老人,伤在髋关节,这个年纪挨这样的刀子苦,连翻身都难,梁京能听见老人细碎的哼吟声。 这全然不是素日里儒雅、掷地有声的章爷爷。 章郁云挨近病床边坐着,声音在爷爷耳畔,试图告诉他,爷爷,圆圆来看你了。 章仲英重重出了口粗气。人到底伤了元气,不到半日前,梁京还和Elaine争辩,争辩为什么好好地总要说丧气话。 看着往日如山一般地屹立在众人眼前的章老,訇然狼狈地倒下,梁京才意识到,奶奶求得的齐整体面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选,章仲英自然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站不起来。 爷爷始终没说话,章郁云伸手拉梁京上前,“你喊他一声,他现在是老小孩呢,要哄?”章郁云自然知道爷爷清醒得很,疼归疼,老爷子一点不糊涂。 他这是怪郁云自作主张,乃至,逼宫到他病榻前了。认不认我也把人带过来了。 章仲英不会为难别人家的孩子,他只气郁云这样擅专、蛮横。 梁京真真喊了一声,依旧从前很有分寸的称呼,不逾矩半分,“章爷爷。” 床上的人不理会边上的二人。章郁云无妨地眉眼安抚梁京,再朝爷爷说话:“反正人家来看过你了,这里面还有梁老太太的意思。” “您拂人颜面,是您不体面。” “我们还有事,今晚没人陪了,我也不是铁打的。晏云来替我,你有什么苦冲老二可尽诉。”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梁奶奶说,圆圆写一手漂亮的软笔。徐起屾那里,我打算好了。一幅馥孙的怀素《自叙帖》,还有一幅叫圆圆替我捉刀,反正我俩字迹很像。” 直到章郁云与梁京离开病房,章仲英都没说话。 梁京稍微有点吃心,章郁云却没所谓:有时候,没表态才是最大的生机。 * 章家老宅。 章郁云再晚点要见几个本家叔伯兄弟,交待一下爷爷的伤情。今晚他们歇在这里。 梁京说,多少年没碰毛笔,她不行的。 章郁云宽慰她,多少写给我看看呢。再说,少时积累下的童子功,不是那么轻易就散尽的。 “你让我替你捉刀的意义是什么?” 章郁云在和一家银行谈对公信贷。熟悉体制框架的,或是常与银行打交道的,都知道多数银行家都是对公业务出身的。 且这家银行的一把手,时近退休之年,那些长期合作的对应大型、超大型企业都知道,这个时候派个新官来,昭然若揭的局面。 这位徐某人,章郁云打过几次交道。属于一路顺水平蹚,原生家庭就是中产出身,自己成家立业后的生活也是繁花遇锦,妻子属于那种气质妩媚两不误的都市丽人挂,育有一子。这类人,早炼就了无欲则刚的本事,轻易豁不开他的阴暗口子。 酬酢席面上,也是人狠话不多。上回在拂云楼,临时溜出来见梁京那次,章郁云就是差点喝栽在对方手上。 是人总有一两件爱好。徐起屾就是书法爱好者,从他私人款项中划出来的书法字帖购买明细来看,还真是个痴人。 章郁云打算投其所好,送对方几幅相中的字帖。其中就有背临的《自叙帖》, 再有就是拿幅素人的字,请徐起屾品鉴。 章郁云如何会生出这样的意头呢,那日听梁奶奶说,圆圆十二岁就能背临文征明的小楷书,且临地和字帖上起码九成神似。 这话跟香灰一般落在他心上许久,不掸但也轻易不置信。 今日机缘巧合,章郁云想亲眼见见字。 见见,圆圆说的,他俩字迹为何会如此相似的前因后果。 * 爷爷书房里,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 上好的歙砚磨开的墨香四散开,梁京久久没落笔,一滴墨去到生宣纸上,即刻染出一块铜钱大的斑。 章郁云不去催她,但也静默地撑手看着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到梁京能轻易把他的呼吸卷进自己的气息里来。 她认真怪罪他,“你分明在为难我。” “我分明在求救你,圆圆。” 梁京不得不诚实告诉他,“我脑子里暂时只有一首诗在打转。” 章郁云满不在意这些细节,“写给我看看。” 梁京最后落笔的依旧是小楷。 苍劲有力的蝇头小楷,她十二岁那年写过好多,有幅字帖还被老师点名夸赞传阅,甚至想送她去参赛。 但那幅字被奶奶烧了,不久后,梁京也离开了S城。 《题金陵渡》 唐·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最后一笔提锋,尤为地漂亮。 梁京搁笔时,很成竹潇洒。 墨在宣纸上还没彻底的干,搁笔的人问,可以嘛? 章郁云直觉这诗有出处,或者该是有故事。 这一次梁京学乖了点,“也许你并不想听。就当我格外中意这首罢。” * 槛窗外远远天边挂着弯弓月,书房里捎进些合欢花的味道。墙角香几上摆着盆君子兰,阔绿叶片叠出,中间吐出了红花,失魂落魄去睇它,像一条绿油油的蛇,在吐鲜红的蛇信子。 院子里,爷爷养得那条德牧犬,因为老主人迟迟不回来,连歇息都不肯,一味地狂吠。 章郁云用手背上还有滞留针的手来捞梁京的脸,她说得没错,就当她格外中意这首, 正如他格外中意这人一样。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0301:修逻辑bug 第十五章、山水相逢(4) 孙姆妈进偏厅送吃食的时候,顺便喊了一嗓子,喊他们吃饭。 梁京骇了一跳,本能地要挣脱章郁云,后者依旧密密地吻她,梁京低声阻止他,“会进来!” 有人眷恋地停在她的锁骨处,拿舌尖描摹它们,“不敢。这是爷爷书房。” 饶是如此,梁京也不配合他,她是客人,她不能陪着主人疯,很没个样子。 劝不了他冷静,梁京干脆就着手边的砚台,手沾一点墨,去抹他鼻梁处。 这才分开彼此。 院子里被扣住的德牧真是吵得章郁云半个脑壳都疼。他和梁京从书房出来,一边擦鼻子上的墨渍一边要孙姆妈给卡施松了绳扣。 “你给它松泛松泛呢,老锁着它。” “今天一天没吃了,你爷爷再不回来,要饿死了,这个畜生。”孙姆妈刀子嘴豆腐心,才骂完,又要郁云去劝劝,别真饿死,可怜见的,狗当真恋主呢。 章郁云干脆去给卡施松绑,这个好家伙,才解了禁,一门心思往屋里钻,爷爷房间转一圈,又跑回偏厅来,不知是看到屋里有生人,还是真得看不见爷爷急了眼。 一个跃跳,扑到梁京身上来。后者不堪德牧犬的力道,直接跌倒在地。 章郁云见状,连忙连喊带骂地抱开了卡施,“你要死了!吃人啊!混账东西!” 再交待给孙姆妈,“还给它铐回去!” 卡施呜呜地,直冲章郁云吠! 章某人:“爷爷受伤了!住院了!再吵趁他不在家,把你剥掉!” 他拉梁京起来,后者虽说被狗扑了,还帮着狗说话,“它会真得以为你要这样做的!” “我本来就要这么做。” “正经点!” “你在为了我们家狗和我吵架嘛?” “嗯,虽然他扑了我。” 一边的孙姆妈实在看不下去了,“饭菜快凉了!” * 梁京这晚歇在后院专门辟的女宾客房处。 孙姆妈说,这里原来设计用意是闺房阁,可惜章家没女孙。空到最后,就偶尔收拾出来供女宾住了。 章郁云见过本家几个叔伯兄弟,交待好爷爷住院加疗养的事情安排,也就各自散掉。 他再回后院寻梁京的时候,孙姆妈拦住他,说圆圆已经歇下了。 “哦。我去看看她。” 郁云什么脾性,孙姆妈最清楚不过。她和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也不遮掩,她不肯他这么不庄重。 “你把人带到这里,就得有个主家的样子。你不准在那姑娘房间过夜啊!”孙姆妈训斥章郁云。 某人满不在乎,轻佻眉眼,“我家,我爱在哪睡在哪睡!” “不学好,”孙姆妈气得跺脚,“到时候你爷爷对人家姑娘更有想法了!”本来就不怎么中意,你还自己不自重,没得连累了人家姑娘! “你看呢,姆妈。”章郁云问孙姆妈的中意。 “好看好看,”没好气的声音,“她真是小时候跌那荷花池的那个! 你说人怎么能不老,疙瘩大的人,都这么大了。 哎……” 孙姆妈莫名愁老起来,章郁云的逆鳞生生被她拂平了, “我不去了,你也别焦心思了。” 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闺阁楼下,给梁京打电话,没多少言,简短一句,“你早点睡!” 电话那头声音略显低迷,“哦。” 章郁云不禁好笑,他一路把人舍不得丢开,忙活到最后,也还是远远说晚安的结果。 还不如放她回去。 他忍着劝自己不要上去,上去就舍不得下来了。 这是他可以预料的自己。 * 梁家老太太那头是节假日最后一天才正式通知郁云,她想来医院望望章仲英。 问方不方便。 章郁云也原话转告给爷爷,倔老头嘴上说别折腾了,一听到沈韵之那头认真等回信呢,也就怂了。 无言默认。 因为不日后,章郁云要安排替他转去疗养院,那里是郊区。 交通即便还便利,也是个不短的路程。 章仲英即便想见几个老友,也不见得人家有那个精力配合了。 人到了岁月的边际,会格外看重见证他身后路的人。不偏不倚,梁彦程的这个知己太太诚然也算章仲英一个知己。 探望定在下午两点。想着即便午休也能醒神了。 沈韵之携着圆圆在病房里落座时,先检讨自己,“一样东西没伴手。” “一来知道你不缺我这口吃的,二来鲜花你又刁钻得很,恨那些个花粉,我也就不给你徒添烦恼了。就来望望你,给你打打气!”沈小姐最后一句,说得十足俏皮。 “我以为你是来笑话我的多。”章老头恨一眼她, “上回话撂得那么重,还以为要老死不相往来呢!” “没准。所以说,章先生自己不争气,平白落个笑头给我。不然我们各自不低头不相往来也不错,起码清净!” “哼。你都有理。” 两个老伙计一来一往地掐架式寒暄。 章郁云在边上没听多久,去隔壁房间见客了,他自己胃病打了两天的点滴算是缓过来了,但病房门口各种由头探病探望地络绎不绝。 刨去他叫封锁消息的那群人,还有章郁云生意场结交的人,这其中有政有商,往来并不紧密,但也轻易得罪不得。 尤其人家信誓旦旦地开口要来探望。 徐起屾就算一个。 他给章郁云打电话,说和太太正巧来医院拿体检报告,如果章总方便的话,想去探望下你家老爷子。 秦晋也在,章同秦说,“馥孙的字,虽说不是大家,但也轻易得不着。人家有才情,傲慢着呢,他徐起屾也是。这么长时间的伺候,总算是松了回口了。” “那用梁京那幅是什么意思?” “圆圆的字不好看?”某人护犊子得很。 秦晋挑挑眉,“你的梁小姐可不是馥孙哦,后者人家一字千金,是行内公认的!” “就叫他徐某人纳闷啊,也提醒他,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他也是人后走到人前的。” 圆圆的字是他,馥孙的字也是他。 秦晋就见不得章郁云这猖狂劲,“那名不见经传的字海了去了,你又何必捉着你的梁小姐来,自己写不是更有诚意?” “你管我!” 秦晋:呵、骄兵! 章郁云自然不能承认,他就是心有疑虑,才故意借这个档口看看圆圆的字。 * 徐起屾与太太是校友,同在澳洲留学认识的,二人感情甚笃。 此番徐从总行调至S城分行任职,妻儿也一并随行过来了,徐家的儿子今年刚好升小学部。 方秘书替兰舟去办理外国语高中部入学期间,碰到了徐太太,对方也是S城人。徐家在为儿子入学争取面试资格。 方秘书自作主张问徐太太要了联系方式,一周不到,外国语学院那里联系徐家,可以破例开放一个面试资格,但还是要看父母及学生的面试及笔试情况再做定夺。 这其中自然是章郁云使了力。这些年兰舟为什么一直放在外国语学院上学,也是因为内部有人情,交给老同学教导他放心些。 徐太太不管他们家老徐生意场上的斟酌,总之尤为地受用这一桩事。孩子可以安安心心去上学,这比任何收益都来得有意义。 枕边风吹过几回,再加上章郁云酬酢里的逢源,想没个人情来往还报都难。 眼下徐起屾就打趣起章郁云,字他瞻仰过了,但实在贵重,他改日还要完璧归赵的。 章郁云给徐起屾夫妇看茶,“那看来是我女朋友的字还差好大一截,一时兴起才想请徐主任这个专业的点评点评。无妨,还就还回来罢。” 二人一时间李代桃僵。 但也心知肚明。 徐太太喊住他们的生意经,来这是探老人家病的,倒由着你们侃起来了,不像话。 章郁云痛快受教的口吻,起身引徐起屾夫妇去往隔壁爷爷的病房。 套房空间同时容纳三四个访客完全没问题,但在此之前,章郁云没这么允许两拨探病的人同时近爷爷这里。 今天纯粹不避讳家里人。他也想着,梁老太太不会介意。 这才贸然同时领进了徐起屾和他的太太,章郁云同徐这段时间的拜码头、切磋、拉拢,爷爷都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徐起屾亲来探望,章仲英心里也有了初步的账。 一时间,老友闲话的氛围瞬间刻板、虚与委蛇起来。 徐起屾与病床上的章老握手,关怀口吻,“您万要保养好自己,我时常听章总念叨起您,章家偌大一个摊子,您老可不能一味想清闲,该帮的还是要帮帮儿孙的。今儿个不请自来,看看您,不要嫌我们晚辈唐突。” “徐先生说笑了。我早不中用了,该撂开手的开始要撂的。由他们自己去闯,就只盼着,郁云路上多遇几个徐主任这样的贵人才是。” 梁老太太养在深闺多年。这些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她早不新鲜了。 她今日来的目的达成了,既然章家还有别的应酬要顾,她略微抬抬手,示意圆圆,咱们先行一步。 梁京领会。从边上的椅子上起身来搀奶奶,床尾的徐太太把手里剑兰与百合混拼的花束递给章郁云,依旧还立在原处,和煦端庄。 梁老太太喊了声郁云,“你同你爷爷先忙,我们就回去了。” “再坐会吧,我叫司机送您回去。” “别麻烦了,我坐圆圆的车子很方便。” 声音连同某些字眼,像绵针游进了留心人的耳里。 老者再老了些,时间的不饶情面。 但她的气度涵养没有丢,甚者,被岁月烘托地,更加的慈祥和睦。 徐太太左腕上戴着一环玉,还是她今年生日,儿子与老徐一起选的, 那玉因着手要扶些力,泠泠碰到病床的边沿上,翠玉不堪铁质的冷酷,脆生生的声响很突兀。 她一袭改良版的都市旗袍,幽幽来望曾修改她命运节点的一老者。 错不了,形容会老,声音不会; 皮囊筋骨会老,那双永不避讳别人注目的娴静眼睛不会。 故人久别重逢, 徐太太还是被对方的气度拿住了,以至于她一时间吃不定梁母边上的少女是谁? 她明明听见,梁母唤对方: 圆圆。 面面相觑总归欠礼数,章郁云就给女眷互相引见了下,徐太太形容较为淡薄,波澜未兴,稍稍冲她们一颔首, 梁京到底年岁浅,礼貌回应,出口道,“您好。”情绪未抵达眉眼里去,Elaine便携着她的手往外走了。 徐起屾也和章老先生介绍起自己的妻子,关写意。 一时间,门外人听门里面,冷气笑语,盈盈一室。 章郁云没料到会面如此潦草,短暂错愕,随后几步跟出来冲梁老太太歉仄,不能送她们下楼去了, 替她们揿电梯按钮时,直觉老太太面色不太好,才想拐着弯地问句什么,后者淡漠轻慢的口声,“郁云你留步罢,爷爷那里离不开人。” 梁京的掌心托着Elaine的,能感觉到汗湿。直到她们一齐迈进电梯里,厢体徐徐下去,她才问Elaine,“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难受别强撑呀。” “这么高的电梯,上上下下地,坠得我胃里不舒服。” “要吐?”Elaine原本就有高血压,她唯一跟不上趟的行径就是坐不惯电梯。每次搭乘高出十楼,就跟晕船晕车那般难挨。 梁京试着建议,“那我们待会在楼下廊道里坐会儿吧,不然你再上车更难受了。” “圆圆呀,”Elaine徒然一下拉紧梁京的手, 梁京:“嗯?”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时间快,还是这传送的机器快,眨眼间,她们抵达一楼。老人这才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她仍由圆圆扶着,梁京当奶奶是来趟医院,更加地胡思乱想起来。 “Elaine,我请你去喝下午茶罢,我明天就又上班了。你难得出来一趟,我带你去吃甜品吧,少吃点,人心情也会愉快些。” “……” “不高兴去哦?” “那就吃拿破仑吧。” Elaine告诉圆圆,她第一次和梁先生约会,吃的蛋糕是士多啤梨拿破仑蛋糕。 梁先生全然不懂布尔乔亚的东西,但能把拿破仑蛋糕切地齐整好看极了,一点琐碎没有。 梁京搀着Elaine往地面停车场去,她取笑奶奶,真的,也就你们那时没有滤镜这个词! 沈小姐看自己心仪的男人,真是一万层滤镜哦。 “圆圆,我问你啊,郁云私下和你谈他的事吗?比如他的工作、圈子、来往谁?” 原本祖孙俩还一团和气“闺蜜”般地打趣的,Elaine突然认真极了,气氛瞬间滑铁卢。 “圆圆,你还记得我说过,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吗?” 梁京,圆圆。 * 次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 按照和章郁云的约定,梁京会回到崇德巷这里住。 他们没等到晚上碰面,下午三点,章郁云给梁京发短信,说已经替她请好了假,出来吧,我在楼下等你。 梁京回他:干嘛? 章郁云:想见你。 消息抵达的一秒后,紧跟着再来一条, 章郁云:快呀!别让我上去要人。 梁京:你先说干嘛? 章郁云:约会。 因着爷爷这个意外入院的缘故,梁京平平淡淡度过一个国庆节。章郁云有一半时间要去医院一半时间上交给工作。 梁京这几日全陪着奶奶住,等章郁云得空了,二人才想起来通个电话。 潦草说几句。不是他累到只能气声说话,就是梁京心疼他,想要他早点睡就只能推脱自己困了,要睡觉。 于是第二天章郁云清醒后,就发短信控诉她,说她跟小孩一样,得时常养在跟前混脸熟亲近,她才对你有感情,稍稍一撂开手,就没情分了, 好冷漠! 梁京当着许还业的面溜号,她实在没底气,许总倒是没所谓极了,“回头给我把这两小时补回来!” “哦。” “章董好些了没?” 梁京压根不知道章郁云是怎么替她跟许还业请假的,怕说多反而露馅,“伤筋动骨一百天,章爷爷又那么大年纪,恢复地还是很慢。” 许还业的母亲这两天也因为打扫卫生,扭伤了腰,许总最近同理心很重,听梁京如此陈述,嗐,索性什么都不追究了。 “去吧,别让某人等,他也难得和我张口用‘求’。” * 坐到章郁云车里,梁京才问他,所以你是怎么和许总请假的啊? 章先生:求许总饶圆圆两个小时给我。 理由?梁京问。 章郁云答,徐家新居落成,早前章郁云并不在邀请名单之内,昨天临时才正式邀请他,都是携伴出席。 “我缺个女伴,你不是最合适也最逃不过的人选嘛?” “徐家?” “徐起屾夫妇,昨天在医院见过的。” “章先生说的约会就是陪你参加应酬?”梁京朝他投以冷漠地询问。 章郁云倦怠地神色,伸手,掌心来覆梁京的,“事分轻重缓急,我知道你不爱那些场合。但是,明明白白,徐太太请得是我和女友,我也不能随便弄个女伴糊弄人家,对不对,圆圆?” 对与不对,梁京都不想去思量。她猛地别开脸去,看车窗外无限近黄昏的远远近近,车里其实消音很多,但她总觉得耳里某处重音击打、碾压地疼。 她适时地沉默,换来章郁云以为的默许。 他关照司机开车,车驰出去的那一秒,梁京心里困顿的口子也松豁开。 一切仿佛都往她事与愿违处奔进。 章郁云先带梁京来了名品店,他替她挑了件黑色一字领晚装,耳饰是对珍珠耳夹,因为梁京没有耳洞。 这一次他没有征询梁京本人的意见,只是参考场合,参考他的衣着,很笃定地告诉她,这套很衬你。 梁京情绪不高地任由章郁云拿主意,乖顺无话地去到试衣间里,穿戴好他的“自作主张”, 果然,社会世故的章先生,眼光不差,相反,他甚至比梁京更懂自己需要什么。 黑色更能烘托她的肤色,也更能包容她的年少无知。 梁京把乌墨长发归拢到左肩处,长裙衬窈窕,珍珠别在耳上也更灵气袭人。 试衣间里的人提着裙摆,款款出来时,章郁云还没来得及给喟叹,梁京先逼着他表态了,“章先生满意嘛?” “自然满意。”章郁云还满不在乎地和她促狭打趣。 试衣镜前,他依旧温柔和煦地站在梁京身后,二人如同上回购衣那样,用镜子作媒,互望互汇。 章郁云抬腕看时间,认真问梁京,“喜欢吗?喜欢就这套,我们再去弄头发,嗯?” 梁京听闻,细细端详自己,又像在镜子里端详章郁云,思忖良久,出口的话不是答他喜欢与否,而是悄然问他,“那幅字帖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嗯?” 章郁云回地太风轻云淡了,梁京全然吃不透他,吃不透他的真实性,“我不知道章先生的生意经。但也懂你联络甚至紧密这些人脉的意义。 我只想确认一下,执意要我写那幅字的用意。”因为落款最后标的是梁京的名字。 徐起屾那边,很明显,章郁云的话音里听来,他做过背调的,包括徐的家庭。 而奶奶去探章爷爷的病,是提前跟章郁云约好的。 她们与徐家的碰面几乎是前后脚,赶巧得很。 仅仅一日的时间,他又和梁京说去赴徐家宴会。 梁京只想问问他,是到底算好的,还是全不知情。 “知什么情?”眼前的章先生,形容与会话都毫无破绽。 这彻底击垮了梁京的自尊心。她不想和他绕,因为她实在浅薄无知,心里装不下太多事,她隐忍情绪,沉着来问,更像是倾诉。 “你觉得我和那个徐太太长得像嘛?” 时间好长,因为煎熬人心; 时间好短,因为玲珑世故人,一秒吃透她的意思。 良久,章郁云后知后觉地点头,好像一切他顺过来了,顺理成章过来。 他这样一个人,看过太多事。崇德巷那样看似离谱的事,他都可以顺理成章过来,更何况眼前听到的这一遭。 章郁云才不新鲜,人与人,总要在离别与重逢里,反复经历的。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他只关心一点,今儿个,这么心思重重,这么对他起嫌疑, “是你奶奶的心思还是你的?” 梁京痛心疾首,因为她隐隐觉得,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一切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奶奶只是让我做个知情者。” 昨日从医院回去的车上,奶奶诚实告诉梁京: 从前我就不避讳你有生母, 如今更是。 圆圆,你可能遇上了。我还没老糊涂,我清清楚楚记得她,记得你生母是怎样把孩子抱进梁家来的…… 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碰面。 奶奶言明,她不能保证,这其中有没有郁云的事,有,可能也没有。 章郁云听完梁京的话,嘲讽地笑,“所以,就因为几桩巧合,你琢磨出我因为要拉拢生意伙伴,算计自己的女人?” “圆圆,不至于。”他微微往后仰了仰脖子,看梁京的目光,近乎睥睨。 “我要是算计你,你早死上千百回了。” “我今儿个才明朗,我到你心里大概是个什么地步。” “我不计较你拿个似是而非的模子来套我,倒头来,你因为一个纯偶然事件来质问我?” “所以我该高兴你会盘算了,还是该气恼你从来没把我真正放在心上?” 他语速很快,最后一句,上前一步捏住梁京的下巴,再一秒厌弃的神色,丢开。 梁京能感受到他的恼怒,下巴处被他捏得生疼,这般光火的章郁云甚至能叫她生发些畏惧心, “对不起……”她徒感荒唐,歉仄声音微微出口。 那头,方秘书替老板计算着时间,他们还得去选礼物,怕章郁云因为女人耽搁了,进店来催老板,看着点时间哦。 不成想,章郁云勃然大怒,“催命是不是?” “全他妈给我滚蛋!” 一旁等着章先生签账的导购小姐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末了,愠怒之人,一气之下,把梁京一个人留在了店里。 他只身去赴徐家的宴会。 * 梁京事赶事的糊涂、懊恼、后悔,等反应过来已然赶不上章郁云的脚步了。 她追出来时,章郁云的车子已经没影了。 接连几个小时, 她不敢给他打电话,微信发了几十条信息,也石沉大海般地无回应。 她甚至不确定他夜宴而归,会在哪里。 梁京最后一条微信情词恳切: 章先生,我在崇德巷等你。 时间脚注是凌晨一点十一分。 如果章郁云还在意她的话,他该知道,梁京没有他,在崇德巷很难熬。 凌晨近两点,章郁云才回她消息,是个定位图。 并语音给她:你等不到我了。 梁京即刻抓了车钥匙出去,因为章郁云给了她一个死局饶了一个生机, 只要她愿意。 她自然愿意,为了他,千千万万次。 * 梁京来笼沙公馆找他。 她还穿着先前那套黑色礼服,并告诉章郁云,因为章先生没付账,她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的。 一楼会客书房厅里,没有开灯,饮酒休憩在沙发上的章郁云,浴在窗边一隅月光里,声音疏离冷漠到极致,“关我屁事。你穷也怪我?” 他喝醉了。 “章郁云,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想你。” “只是好生生地肉里,突然扎进个刺,我难受了。” “我一点都不想去面对那个人。” “她除了提醒我,在梁家多么名不正言不顺,毫无意义。” 这些年,梁京需要父母的千万时机早已作废了。 “我怕,怕你知道什么不告诉我。”更怕他为了什么,拿她去通人情。 梁京惊骇这样黑暗里朝人说话,她一脸清泪地在书房门口的边沿上摸到了一排开关,按了再按,总算按对一个,啪地一声,室内灯火通明。 一束光追到沙发上人的眉眼里去,他紧促地阖眼,再睁开,里面盛满了倨傲与不快。 梁京站在光源底下,继续自我剖解她的怕: “怕我一门心思地喜欢你,而你比我清醒、比我知道要什么。” “事实也是如此。” 章郁云靠在沙发后背上,闻言许久没说话,再出声的时候,冷峻的逐客口吻: “梁京,门就在你后面。” “你走吧。” 门确实在她后面,可影子在眼前。 她并不听从他, 相反,一步步走近他。沙发边上,她提着裙摆,跪偎在他眼前,由着自己的瞳孔里去布眼前人的影子,告诉他, “上回在这里,章先生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给我揩手时,我就中招了。” “老天爷好像把前面二十年欠我的父兄情意全一下子弥补给我了。” “章先生,如果你生气,那么从此刻起,我再也不提那些不是你也不是我的事了。 没有似是而非的模子。” “我是喜欢你的,就是认认真真喜欢才会犯糊涂,才会有生怕心、得失感……” 奶奶说,和你谈感情无可厚非,就是怕将来我们分开了,章郁云能成为梁京的一个形容词,缀在她前面。 再无限靠近,都不属于她。 梁京一边说,一边簌簌的泪。 “属于谁?”瞳孔影的主人不禁问。 梁京讷讷地摇头。 这样的回答显然不中他的意, 下一秒,沙发的人一把钳住她的下巴,摘她耳上的珍珠耳夹,信手丢掉地毯里去。扯她来眼前,他也俯身去。 吻高高地地落下来, 气急败坏、惨烈暴戾。 礼服是侧开叉的,章郁云从那开叉处,冷手去试图剥离她。 “那我来告诉你,我属于谁,或者谁属于我!” 第十六章、雨旸时若(1) 掌心攀附上来的冷意,激灵地梁京本能一颤。 章郁云的话更叫梁京气馁,“梁京,但凡我把你当玩意,你早没命了。” “当然,你马上就没了。” 怒火中烧的人喝了酒,更是阴鸷蛮横。 他几乎是拖梁京到沙发上,欺身在上,一条腿跪膝死死卡在她两腿间。沙发上的人还在羞愤里挣扎时,章郁云已然意图昭昭地拿手背去碰她的脸,一点点地擦过,凉丝细腻,“二小姐,我陪你玩这过家家的感情游戏已经够长时间了,今儿个是来跟我了断也好来跟我卖弄眼泪也罢,总之,你得亏点什么在这里,不然你不会长记性,你当这世道真跟着你姓梁还是跟着我姓章呢!” 说着,他粗暴阴霾地来剥梁京的衣服,她口口声声所有积蓄买下的这件黑色晚礼服,在章郁云的没分寸的手劲里,撕裂开一道幽然的口子。 但没人在乎这冒失的意外。 梁京微微抽噎的身体起伏。比起章郁云全然丢失绅士风度的行径,她似乎更在乎,“章先生,你到现在都没喊过我圆圆,一直梁京二小姐……”她眼角挂泪的侧脸去挨章郁云的手。 她也认真告诉章郁云:“我不是来跟你了断的。” “倒是章先生,你刚才有赶我走。” 章郁云清醒地深吸了口气,来提醒自己,别吃她这套,这套看似纯然无害的路数。其实,骨子里最不尽然,薄情寡义。 比他这个男人都会消遣人。 他眼里无尽烧燃着星火:肆虐荼毒。 她的衣服是他给挑的。穿上身时,他也仔细端详过。此刻试图从这里面择出她来,不算轻易但也为难不到他。 章郁云顺着她脊背线条清楚摸到衣裙后的那条隐形拉链时,怀里的人终究动容了,她年轻、面子矜贵,期期艾艾的字眼吐出来,却不是求他放过她,而是提醒章郁云,她进来的时候……玄关处的门并不曾关上。 “开着。” “嗯?” “我说开着,我和你做每一件事,从没想着藏着掖着,圆圆。” 从笼沙公馆第一眼再遇上她开始。从公然把她带在身边应酬开始。从她坐在他身上,他能劝住自己的意志与欲念开始。 章郁云单手捞控住她的腰,来脱离她的裙子,一字一句地在梁京耳边告诉她:“就这样把你捧着容着,你还是一言不合就把我否了,不是吗?” 梁京本能地摇头。 调动所有的积极性只够支配自己的倾诉欲,身上一点一点不着衣缕,她已经毫无戒备了。 “对不起。”她讲这句,诚然足够稚气也足够虔诚。 章郁云手里轻易掌控着她呼吸的节奏,探到的身体是温热姣好的,轻轻颤抖的,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揉碎她的五脏六腑,从而就此了结她的生命。 而她此刻,也懵懵懂懂地任由他这么做。 拇指摩挲着,身体本能地变化,梁京抵不住地低低吟了声。这窸窣低迷的声音……,章郁云干脆拿唇舌去替代,他拒不承认是受了什么蛊惑唆使。 纯粹就是不想她好过。 他携着重重的酒气,去衔她,裹挟、操控的决心。 手再一路往下去时,梁京艰难地想并起腿,但章郁云不让她这么做。 姑娘娇羞难过一块交织着,声音哑哑地求他,求“不要在这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凄婉委屈,吸了吸鼻子,身体依旧在颤抖,像是被冷气寒津到了。 章郁云终究松动了自己,他脱外套来包裹她,也告诉她: “徐起屾那么傲慢清高的男人,要是知道他的妻子有一段那么不光明的过去,还和一个已婚男士生有一个私生女。” “你说这么一手消息,我能换他多大一个人情?” “反正是我,谁他妈上门来恶心我,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得让他一世不痛快!” 梁京双手来揽他的脖颈,她依旧只是对不起这三个字来救赎自己。章郁云却冷漠无视她的殷勤,恶狠狠地给她梳理其中的关来过节:利益想要共惠共存,绝不是一家独大,更不能拽着对方的小辫子或是踩着痛处一味驱使上前,因为那前不了多长路的。 他章郁云才不会那么傻,也不屑这么做。 “所以,圆圆,你这么想我,我真是捏死你的心都有了。” “你会吗?如果杀人不用偿命,章先生,你会捏死我嘛?” “我会!”章郁云来咬她,声音低喘着,“圆圆,我会,你最好信!如果你不能听话信任地待在我身边,我真的会弄死你来泄愤。” 她不答话,只微微咬唇地颔了颔首,再声音小小地问他,“那章先生是原谅我了吗?”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冒犯了章先生待我的一片心。”梁京乖顺地连忙接上。 “梁京,即便到这一刻,还要这么固执地喊我‘章先生’嘛?” 她果然犯轴地点点头,“我喜欢。” 喜欢他这个人,也喜欢这样称呼他。 最后,还是恃宠而骄的人赢了。 因为章郁云片刻都不想和她周旋,他拦腰抱起了她,一路抱她上二楼卧室,梁京整个人扪在他怀里,二人一起跌到章郁云的卧床上时, 姑娘还在耿耿于怀,方才章郁云赶她走的决绝话。 她真心话,活这么大,所有的勇气都花在抵抗章先生这句恼羞成怒的逐客令上了。 “嗯,对不起。”他也告诉她,即便梁京扭头就走,他也会去追她。 因为今晚叫她来,章郁云就没想过放她走,无论结局是什么。 “你折磨我已经足够了。” 章郁云当着梁京的面宽衣解带,腰带和腕表一齐掉在了地板上,梁京还一心想帮他把表捡起来,欺身过来的章先生怪罪她,“嘛呢?” “表别磕坏了。” “圆圆,你当惜当惜我好嘛!” …… 梁京对于此情此景的这一幕,有过心理准备,可是准备终究不是既发事实。 肌肤相亲的那一刻,她本能地缩了缩,纯粹是被章郁云身体的温度烙烫到了,又或者正如他所说,章先生真得把圆圆惯坏了。 梁京认真问他,“真的会很疼嘛?”这个问题,好不知羞,也只有面对着章郁云,梁京才能做真正的自己,她不介意他会取笑她。 “你待会自己告诉我。” 情.欲像一口气,从喉头里喘出来,只会一路跳升。 他密密地吻着她,舔舐着她,仿佛在品尝一件独归他的物件,抑或梁京是糖做的人,才能叫他如此热情地眷恋。 “章先生。”梁京低低地喊了章郁云一声,她只是有点陌生,陌生这样和她狎昵的章郁云,兴奋又本能地惧怕,像是二人在做一件什么关乎生死的事,她知道这是错觉,她所有的安全依靠都来自于章郁云,她要听他亲口说,别怕,这只是个游戏。 章郁云贴着她的耳际,耐力地安抚她,以沉默的吻和沉默的抚.触。 那日在外面,车上,章郁云原本没打算怎么着。偏梁京太敏感,招惹出他太多心魔,成也在她败也在她。 凄凄婉婉地在他身上,无限苦楚羞愧之色,又浑然天成的妩媚骄矜。 姑娘轻易就能吐露她的情意,再小猫无措地叫唤几声,章郁云就升腾起足够的毁灭欲,他想听她叫唤, 喊他的名字也好,哀怨缠绵的纯粹出声也罢。 “圆圆……” “唔、”她本能地并腿。 手指一点点埋进去,梁京这回不那么笨拙地错认知是其他,她只是面容难挨地求他不要这样,她难受。 可是身体比她的话诚实多了。 章郁云正好认真审问审问她,倘若记忆是真实的,那么身体的情意到底是回馈给谁的? 换句话说,圆圆那么热情的湿.润到底是因为记忆的那个人还是因为我! 梁京被他的撩拨,搅地全然听不分清他在说什么, 再重问他的问题时,章先生忽地动起真格来。 她能感受到,身体清楚烙烫地抵触着她,温柔宽慰着她。他还在问他要的答案,梁京不记得他问了几遍,最后一遍,章郁云干脆粗鄙地揶揄她, “圆圆,在想你的前世男人嘛?” 梁京摇摇头,一口咬在章郁云的肩上,“我说我能清楚地分清那个人和章先生,你为什么不信……” 话没说完,二人一齐痛了。 章郁云挺身坚决地入,梁京因为吃痛,咬着蛮横人的肩。 牙关终究被隐忍的力道冲散了,或者他给予的痛楚更浓重些,所以梁京顾不上再去“报复”他。 只尤为艰难地告诉他,更者像是求他,求他停下来,疼,呼吸喘气都疼得那种丝丝作痛。 “我也疼。”章郁云拿手钳住她的下巴,不让她避开他的唇舌以及目光。 梁京俨然要啐他,“你骗人。” 某人笑得过分极了,气息近乎砸在她眉眼上,“不骗人。圆圆疼到我心里去了。” 这么腻歪的话,“你就是骗人!” 和他顶嘴的下场就是他再狠心往里面去了去,梁京温热地绞着他,章郁云已然木了半边身,还有半边身的理智在牵制他的驰骋心、骤烈欲。 偏有人不领他的情,痛了,姑娘小姐脾气也就全撒出来了,她曲起腿试图蹬开他。 章郁云纵容神色地盯望着她,眼里有火,额上有汗,面上有些梁京瞧不懂的狰狞,他分出心捞住她的腿,试图教引她,这腻着细汗的腿该缠在他的腰上,而不是老想着蹬人。 怀里人淌眼泪了,不是哭,纯粹疼得,她凄婉低迷的声音,更是喊着他往无间地狱里去坠。 终究困住的兽冲笼而出,痛楚与欢愉互相并进着,一路高歌难退。 二人气息缠绵难奄之际,章郁云贴耳问梁京: “圆圆,还疼嘛?” 梁京本能点头,再摇头。 某人眉眼生笑, 细细打量她,看她湿发贴在脸上,他拿手指替她细心归拢到耳后,再来嗅她的气息,声音哑哑地,似有若无地喊了她声,像是安抚更像是喟叹: “乖宝。”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修. 第十六章、雨旸时若(2) 上辈子? 人终究是一场归无的前程。 但是,倘若有人信誓旦旦站在你面前和你谈上辈子,乃至上上辈子,你要不要信? 章郁云从无稽之谈的蔑视走到了眼前这般处境,因为什么? 仅仅因为想和她男欢女爱? 有,一定有这样的因素。但绝不至于被她操控到。 余下的就是真情实感的欢喜,到什么地步呢? 也许只有上辈子爱过你才能诠释得通。他说。 听话的人,喜极而泣。 她往他胸膛里钻,他往她身体里钻。 …… 卧室南窗边的五斗橱上,水晶瓶皿里养护着的白玫瑰在浓墨的夜里悄然绽放,骨朵到花开,遥遥似春秋般漫长,也短促在醒豁眼之间。 激流勇退,章郁云在紧要关头骤然撤离,梁京全不经事,少女情怀地依附着他,温柔缱绻地喊着“章先生”, 如同藤萝,缠纠地眼前人章法大乱。 章郁云终究狠心离开了她,梁京一直歇闸的意识在一片热烈的汀泞里得以复原。 “圆圆,你看我的床单……”有人成心招惹她。 梁京拿被蒙脸,整个人躲进黑暗里去,直到听到章郁云的脚步离她远一些,才冒头出来,像短憩浮面出来的小鱼,勉强换一口氧气活命。 她又累又饿,没自个待上个几分钟,就昏睡过去。 被章郁云从被子里刨出来时,满头大汗,她恹恹得很,起码的羞耻心逼促着她:找她的衣服, 哦,在楼下。 但早就不能穿了,破了,坏了。 拜章郁云所赐。 始作俑者眼下在她的鼻息间喊她的名字,圆圆。 梁京不听,她继续掖软被来遮掩自己,未果,章郁云先她一步给她抛开了,一并拽着她的脚踝,稍稍用力一扽,拖她到身前。 捞起来。 “干嘛?”她两只手本能地去环他的脖颈,微弱的呼吸里能嗅到他沐浴后的香气,薄荷味。 “洗一下。” “我自己去。”梁京拧眉、抗议。 “哦,”某人从善如流,“那自己去呀。”说着放她下来,任由她软绵绵地踩在一团衣物上,催她上前,去呀,他眼睁睁地看着呢。 这人! 被逼无奈,梁京拣起地板上章郁云的那件衬衫,想勉强套一会。衣衫主人突然暴躁极了,一把给她薅光手里的衣服,重新打横抱起她,“别闹,梁圆圆,我不想这么快来第二回合。” 章郁云抱她进套卫,洇她没进水里,梁京觉得浮浮沉沉的。 也看着他的一只手搭在浴缸边沿上,渐渐没进水里来,来够她的身体,梁京背过身去,逃离他,在最远的边缘线上。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较劲了有几分钟。章郁云让她转过来,梁京死活不回头,某人抽出水里的手,他总有办法她,“那么,我进来。” 说着,他要解身上的衣袍扣,梁京急了,“你让我自己洗,可以吗?” “你洗啊!” “你杵在这!” 章郁云坐在边上的置物凳上,高高视线看水中的她,影影绰绰,面对她的控诉,不置可否。 最后是外面行动电话响了,他才打算放过了她,右手再次探进来,沾连些水,泼到梁京脸上去,“好好洗,有事叫我。” 头一桩紧急事就是,“我的衣服……” “先穿睡袍。天亮了,我叫方秘书送过来。” 梁京对于章郁云这种万事倚仗秘书的性格很不满意,“……你叫方秘书送过来像什么话?”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的下属,发生了什么? 卫生间有两处镜面,两进出式,干湿分离。章郁云从干处台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包烟,重新折回来,点燃、深吸、浅吐,蓝色的烟雾渗透进水雾里去,他这才答她的话:“瞧瞧我们姑娘的慌张劲。像什么话?自然是人话。放心,方秘书这点工具人的意识没有,我也不会用她十年。” 他宽她的心。也提醒她主家的觉悟。 “会影响你吗?” “嗯?” “徐太太的存在。”口口声声赶章郁云出去的梁京,好不容易憋到现在,她还是盯不过,盯不过他随时随地都可以这么泰然处之的腔调。 她实在的焦虑。一来,她不想和前尘往事都算不上的人攀扯上交集;二来,她又不想单单因为她,章郁云在生意竞技场上失去起码的公正与公允。 她成为不了他的焦点,却也从不想作他的污点。 章郁云这才告诉她,徐家宴会上,徐太太问及章先生的女友? 人总是看清前路,了然后路,才更为豁达些。他感谢梁京关键时候闹了这出脾气,才免于章郁云囫囵掉进不知名的社交圈套里去。 他回复徐太太的话很务实,临来,二人起了点冲突,于是,他被放鸽子了。这才落了单赴会来,叫徐太太看笑话了。 那位徐太太闻言良久未出声,大家都是聪慧人。晓得借力打力的痛处,也晓得公私不分的弊害,自然更晓得,起起落落的人生里,从来不只有拿起与放下两笔选择。 而梁京问章郁云的问题,他只有八个字回答她: 但行前路,无问东西。 要问他百分百的得与失,他都保不齐。 “连你奶奶一辈子这么骄矜的通透人,也有看窄的时候。这大抵就是人心,圆圆,不是嘛?”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Elaine。”梁京全揽错来,她说全是自己的逼仄心思。 章郁云拱火,“圆圆,你信不信,你奶奶是怕临了,她的圆圆要‘完璧归赵’了!所以这才,关心则乱。” 梁京也有不愿受教的时候,她不愿听,就整个人淹没到水里去。章郁云眼见着她闭气地全身心躲进水里,乌墨色的长发乱浮在水面,半分钟都不止,她愣是还能坚持着。 再等了几秒,章郁云喊她,水里的人依旧没动静。 他终究被逼动身子,掐了手里的烟,俯身双手去捞她出来,梁京破功前呛了口水,连番地咳嗽,脸也是潮红的。 她重新挨到章郁云,才老实告诉他,她不舒服。 “哪里?”章郁云即刻就脸色阴郁起来。 摸到她的身子是微微发烫的。额头也是。 “有点低血糖,又好像有点低烧。”梁京再告诉他,笼沙公馆这里追尾兰舟那次,她第一次见章郁云,回去夜里她也发烧了。 小时候那次,奶奶说在章家落水那次,她高烧不退,也是。 “也许都是因为你。”梁京湿漉漉的两条手臂不管不顾地来环章郁云,后者由着她闹,够着一块干毛巾三下五除二地替她擦干身体,抱她回床上,听她继续絮叨说着“胡话”: “老天爷好不公平,明明那么早就遇到你了。可还是叫我等了足足二十年,章先生,你是属于我的嘛?” “是。”章郁云无由郑重答复她。 那日在光华寺,大雄宝殿佛祖前,沈阅川问梁京,他和章郁云的差别是不是仅仅在于章信圆圆的前世记忆? 梁京正色答三哥:不。他和三哥一样,不信。 信不信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是不是那个人。 梁京再言:哪怕我也不记得他了,没有前世那些线索了,我也相信,他还是那个人,这就够了。 三哥,对不起,我纯粹喜欢他那个人; 也谢谢你陪伴我漫长一个岁月。 对不起,我不能以同样心情回复你。 再杂糅的逻辑回到眼前,抱歉徐太太的事,也替奶奶的多思量,给他赔不是。但请章先生不要怪她,“错宗还在我。” “还有吗?”章郁云调高了冷气,拿暖被给梁京裹地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个头,像对待襁褓婴孩那样轻声细语,盘问她还有吗,还有什么不曾告诉他的话吗? 软被里的人摇摇头,想起什么,补充道,“我想我也不会梦魇了,我明白了……” 叫她痛楚难当、喜悦难抑的从来不是那栋老房子,而是和这栋老房子有关联,在不远之处又叫她触手难及的某个人身上。 十二岁那年,原该是遇上章先生就能化解的。偏奶奶带她去了江北,这一错开,足足等了十年。 章先生那年回国的。 “好了,别说了,歇会。”章郁云拿额头试她的温度,很烫,这让他很懊悔。 “你不信对不对?我知道。”梁京愈发地迷糊起来,不知道是烧得还是困得。 “改天说给我听,现在闭上眼睛歇会。实在不行,我叫医生来给你打退烧针了!” 姑娘一心记挂着她还没穿衣服,“我想回崇德巷。”她要穿衣服。 说完,梁京挨着章郁云,又一次昏睡过去了。 * 于是乎,外面晨曦未至。章郁云招来了司机,他要即刻回崇德巷那里。 司机关望亭接到电话呵欠连天地赶过来,公馆门楼外,看着一身正装的章总抱着那梁小姐坐进后座,二人喁喁细语,梁小姐还穿着章总的男士睡衣,全程恹恹不睁眼的精神。 一人俯首去,一人贴耳来。 无限风月遐想的一幕。 关望亭是个粗人,他心眼直,视线痕迹也就明显。冒犯了别人也浑然未觉。 章郁云闲散靠在后背上,拿手盖蒙梁京的眼睛。也从内后视镜里堵司机的探究目光,冷冷发号施令,“开车”。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流感还没好利索,先写这么多吧。 特殊时期,大家都要保重身体。 . 2020.0202 第十六章、雨旸时若(3) …… 车子微弱的颠簸里,梁京许是靠章郁云太近的缘故,她记起来了,记起来椅桐与二叔没在一起的真正缘故。 她的孩子是如何没的,椅桐又是如何没的。 慕家正经药材皇商出身,吃着宫廷供奉,累计几世姻亲也都是清流人家。 钟鸣鼎食之势,偏偏子嗣单薄,生得多,凋零得也多。 到了慕筠笙这一辈,嫡生子只有他与兄长。 兄长那年去云贵办药,感染恶寒,至此归来后就一病未起。外室那青楼娘子,跪在慕家偏门上两日两夜,也没能见上大爷一面。在大爷殁了没半日,就一身红妆悬梁跟着去了。 慕筠笙当日接手家族,只这一桩事求了母亲,外面的那姨娘是真心待哥哥的,也请母亲看在女子坚贞忠烈的份上,可怜那稚子孤女罢。 兄长的丧事里外都是慕筠笙操持的,他人前幕后强硬坚忍,唯独在圆圆面前, 问圆圆喊过兄长“爹爹”吗? 姑娘摇头,规矩跪在二叔跟前,说不敢。 慕伯伯家中有正经的嫡女,圆圆不敢做他的孩子。 慕筠笙由着自己在圆圆面前徒然落泪,再颓唐抹掉,招呼她起来,“敢不敢你都是了,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们慕家堂堂正正的小姐,可好?” “我可以跟着二叔了?” “圆圆愿意吗?” 堂下的人怯懦地想了想,郑重冲慕筠笙颔首,她愿意。 起初一重错,山水几万重。 到头来,生死两茫茫。 * 南栅会馆,二爷见过訾家主君后,慕家宅子里就传闻二爷在岳父跟前发愿,再恋周姑娘,也不会越性有宠妾的念头,他对楚言始终有敬的成分,待妾待通房,他始终记住嫡庶之分。 也不提纳周姑娘的事。对她时冷时热。 想起来就去瞧瞧,想不起来,一个宅子的人都不把她当码子事。 椅桐十八岁那年,慕筠笙再度下扬州,歇在瓜洲渡那处,身体染恙。彼时,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其实自己也拿不准,只是月信没来。 一年来她都有服避子汤,主母迟迟未有所出,这个紧要关头,二叔又病在他乡,椅桐全然没惊动任何人。 她甚至谈不上或喜或悲,只一门心思盼着二叔好么样地回来便足够了。 慕伯伯当初也是这样在回来的路上耽误了,她想去亲眼瞧瞧二叔到底如何了,想亲自去侍奉他。 也想求二叔,无论如何留下这个庶生孩儿。哪怕不放在她身边教养,她都情愿。 事情败就败在她央托了椿和,椿和与她自小的同窗情谊,头一年还想着聘她。 二人去奔慕筠笙的陆路上,遇到了饥旱逃荒出来的难民,行囊一抢而空,椿和为了保护椅桐,也从马上摔滚下山。 人命要紧,椅桐向那旱民头目交出了慕筠笙的贴身物件示意,他们是姑苏慕家的人,慕二爷的玉佩无人不识。 荒年人都饿红了眼,大家不外乎想活命罢了。 你们拿着二爷的物件去请援,慕家不会不卖你们的面子,也不会不管我们的。 * 椅桐能看穿外界这吃人的艰难,却没看得明白,宅子里有多少女人由着她去死。 慕家专门替女眷请平安脉的汤先生早就向主母报备了周姑娘的喜脉,楚言再明白不过二爷的个性: 他心尖上的人,再有了心尖上的肉,先前口口声声发愿的话都可以全不作数。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 她这个主母本就熬得艰苦,何以那个周椅桐霸占着人还要霸占去心,偌大的宅子都在看她的笑话,再让那个小贱人生下一儿半女,她这辈子就全没指望了。 宝函是慕筠笙的通房,又长二爷几岁。訾楚言能容得下这样粗浅的丫头,却容不下周椅桐那股子媚骨天成的骄矜。 一筹莫展之际,下人来报,周姑娘央求椿和少爷带其乔装出去,要去寻二爷。 宝函比楚言转得开。抑或她自小见惯了歹恶人心,她给楚言出谋划策,奶奶这番起好心拦下了她,她回头可不会念奶奶您的好。 二爷还要怎么宠着她,您是真瞧不着嘛?明面上不肯有她的孩子,实则更能看出二爷的心意啊,二爷不念着她有所出,全心全意就是欢喜着这个娼妇狐狸精啊。 您每日那么多事,看漏一两件再平常不过。何况是她自己不端庄,一门心思想出去,谁知道她是真心去寻二爷还是和那椿和对出了感情啊。 奶奶你全由她去! 死活清白全凭她去,您可怜她,谁来可怜您! …… 四日后,慕筠笙的水路行船回城。他风寒未好,才进门就关心,姑娘呢? 问楚言要人时,后者才笃信了宝函的话,她们的这主君,眼里心里只有那起子贱人。 正妻与姨娘互相作保,任由宅子里平白少了个人! 慕筠笙一气之下发落了几十号人,再拿着他的腰牌,请援官府,城里城外,慕二爷发话: 活要见人,死要…… 搜山第二日夜里,在城外的山脚下找到了姑娘。慕筠笙满心满意拄着手杖看到活生生的圆圆,他连身上滚烫的高烧都全忘了,一心只喊着:圆圆,过来。 却看到椅桐肩上披着外男的衣裳,椿和也全不顾地扶着她的手。 慕二爷的妾室无端跑出来,风餐露宿,山坳里和别的男人,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七八日。 想也明白,多重的人言可畏。 慕二不声不响带回了椅桐,接连数日,二人都未正式照面。 偏偏椿和为了椅桐来求二叔的情。慕筠笙恼急,问道,何以答应她,何以要答应她带她出门! 她是什么身份了,你至今还闹不明白嘛? 椿和是慕家宗亲的旁系,这些年是慕筠笙仁善,才留他在族里学习料理事情。 慕筠笙问他,你在觊觎什么,你别以为我不清楚。 椿和反问二叔,那您把椅桐当什么?她有拿二叔的物件回来搬营救的,何以家里上下对此只字没有? 您把她锁回来,不闻不问,叫她如何自处。 您欢喜就去看她,不欢喜就冷着她。二叔,够了,圆圆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受你这样的苦楚! 您倘若不能好好爱护她,不如放她走吧。 放她走?慕筠笙一脚踹在了椿和心窝上,放她跟你走?是不是? 混账东西,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谁给你的本事跑来指摘我!还有,谁允许你喊她的闺名! 慕筠笙盛怒之下,在自己的书房里对椿和动了一顿鞭子。椅桐闻信赶到的时候,椿和被慕筠笙抽地皮开肉绽,她径直跪地,徒手去拦慕筠笙, 椿和护爱心切,这才告诉二叔,椅桐怀孕了! 老太太进来的时候,正巧听去了这一幕,椿和没有前言没有后语,只冷冰冰提及椅桐有身孕了。 一屋子下人也全听了去。 二爷房里的人,怀了身子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他! 慕筠笙即刻就关了姑娘的禁足。 老太太问老二,打算如何处置。 慕家的门楣能容许女眷这般不清不楚地和外男狎昵独处七八夜未归?能容得下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血脉生下来? 这样嫌隙之下二爷都不肯发落周姑娘,可见昏聩到什么地步。你越自个容得下她,旁人就越容不下她,二爷还有自己的天地,她只有一个你。 你真要她因为你犯众怒吗?爷们是不知道女人在宅子里熬光阴是多么地难。 你心里不是没数,罚了几十号下人足以证明你心里明鉴得很。 筠笙,你自己不一碗水端平,没这一遭也会有下一遭。 男儿太在情槛上磨功夫,终归不是个好征兆,想想你兄长。 合该我们一门子骨肉兄弟都要折在那风月出身的母女手上嘛? * 那碗落胎药是慕筠笙亲自开得方子,亲自端给椅桐喝的。 她缩在罗帐角落里,涕泪俱下地问他,“歧臣,你不信他是你的?” 慕筠笙不能告诉她,信不信,这孩子都留不得。 圆圆,除非我不要你。 不要你的长长久久、安安康康。 他不能细想,倘若这一次,她们心再歹一点,也许此刻他同圆圆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母亲的警告是对的,慕筠笙还有天地可以走,圆圆没有,圆圆只有他。 椅桐手捧着脸,捧一脸热泪,她孩子般地跪在床上,告诉他,她是放心不下二叔呀,怕二叔和慕伯伯那样,阿娘至死都没见到慕伯伯一面,因为她是个外室,她不在慕家的族谱上留一笔。 椅桐也是。 她说她没名没分地待在二叔身边,仅仅是因为她爱他啊。 这孩子她可以不养,寄在二叔和主母名下还不可以嘛? 她和椿和什么都没有,她以她的性命起誓! 孩子是你的。 慕筠笙终究硬着心肠说,他不信,也不要这个孩子。 浓稠温热的苦药滚进椅桐的喉头里,仿佛顷刻间有同样腥气的血流淌出来,牵连着她的肉。 痛彻心扉。 …… 慕二衣不解带地陪着椅桐两日两夜,孩子没了,似乎二人往日默契的积攒也没了。 周姑娘不肯吃不肯喝,连同二爷亲自端的汤药全倾翻了。 二爷下了令,这个院子不肯任何人进来探望,主母那头递话来说身体不适,请二爷去看看,慕筠笙也置若罔闻。 仿佛椅桐熬不过这关,慕筠笙要举家发难的行事。 最后惹恼了老太太。因为老二全不要一家子孤儿寡母了,单单因为一个不妻不妾的狐媚子。 周姑娘禁足椅桐楼,何时能出,全看二爷。 二爷何时能谨守嫡庶之分,不一味生出些宠妾的心肠,大家就都能安生度日。 * 椅桐轻生那晚,见过老主母。 后者给她指明了,她之所以能轻易出门去寻二爷,是訾家楚言松的门防。 那难民拿着筠笙的玉佩来搬营救也是老太太作主扣下不予理会。 因为周姑娘没有清白身心回慕家了,她怪不得旁人。她全无算计心,对自己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好好保护。 你一味拿自己的无辜去伤害别人,试问,别人又何尝不无辜呢。 论起金贵,訾家姑娘比周姑娘金贵一百倍都不止。可是筠笙心思全不在人家身上,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受得了才失子的痛没平复,又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要纳妾。 周姑娘怪就怪自己没投在金贵人家的肚子里,来世好好挣个正妻的命。妾是什么,妾说明白就是男人的粉头玩意。生个孩子是主子,你都不是。 当然,你孩子的主子命,被筠笙亲手葬送了。 …… * 喉头被渡进一口温热的液体,梦里梦外分不清的梁京下意识拒绝这样的喂渡,她骇极了。 推拒着某人的唇舌, 对方干脆捏圆的嘴巴,狠心喂进去。 再喊她醒,他在她耳边一遍遍耐力地喊着她: “圆圆……” 梁京再勉力睁开眼来的时候,在自己的床上,崇德巷这里。 她嘴里甜甜苦苦的,回味起来,足够得齁。 不像是药。 “是什么?”梁京依旧穿着章郁云的黑色睡衣,她昏睡了一个上午,南窗阳光昭示着正午时分。 “热可可。” 章郁云说,“打电话给奶奶,她说你低烧低血糖的时候,给你喂点糖水。” “那怎么变成热可可了?” “想让你加倍好起来。”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02.06 修 第十六章、雨旸时若(4) 倘若一切只是一场大梦, 梁京此刻的醒觉,就是梦里的下文,该多好。 章郁云手里还端着那杯热可可,问她要不要再来一口,“我记住了,记住以后你不舒服,就给你喂糖的诉求。” 床上的人猛摇头,“太甜了,我想喝水。” 章郁云捞她的脖颈,扶她起来,递一杯温水到她嘴边。有人小孩饮水般地,咕咚咕咚,每一口都喝得生动虔诚。 杯中的水尽了。梁京抬头看一直沉默不言的章郁云,他有着和梦里人一样冷酷的眉眼,也许再遇他一万遍,他们还是这样的心境。 爱人的心意没有变, 变的是,爱人的方式。 “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嘛?”梁京问章郁云。 “在想你的温度。” “嗯?” 某人不答,捡起床上的耳温枪,探进她的左耳里,测到的数字已经回归体表正常,章郁云举着屏幕上的36.7给梁京看,“喏,你的温度。” 梁京莞尔,她接过章郁云手里的空杯子和耳温枪,悉数握在自己手里,“章先生,我想到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我好像……翘班了。”没请假。 “嗯,我也是。” 你才不是!梁京横他一眼,她控诉章郁云,不打卡没考勤的社会人士,压根不明白我们升斗小民失去全勤奖的快乐。 “那晚上许还业过来的时候,我替你跟他驳一次带薪假。就当你是出外勤了。” 梁京:“才不要。”还有,什么叫晚上过来?许总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我今天休假。所有会议、支援全跳票了。章郁云说。 许还业找章郁云几个回合了,后者都没理会他,他一气之下,骂章郁云,昏头了罢,为女人连“早朝”都不上了,这还得了! 章郁云估摸着,也许不到晚上,许还业就得杀上门来。 他在洽谈的一个项目,进行到最后拍板阶段,章郁云答应与会加持,临阵放了许某人的鸽子。 许气到炸,一心盘问章郁云鸽他的理由。 章某人:圆圆不舒服。 许还业花一分钟时间才吃透了,圆圆就是梁京。 “很好。祝你俩百年好合。不然对不起章总的色令智昏!” 章郁云给梁京重这段时,刻意字正腔圆的口吻,几个字眼咬得梁京难堪极了,她缺个地缝钻进去,“你去忙你的吧,我没事了。我下午也回公司去。” 听去话的人伸手来碰她的脸,食指一点点去游弋她的脸颊,像是打趣但又不置可否的声音,“没事了?治愈能力还真好,昨天还明明和我闹得水火难容的。我想我是年纪大了,已然跟不上姑娘浮浮沉沉的心思。” 梁京顿时噎语。 章郁云再挨近她,警告她,“我去忙什么呢?眼下我什么心思都没有。唯一的心神也是看着你,看着你好起来,看着你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不着边际的无情话,偏偏不知道我要什么。” 你要什么?梁京突然懂了,下意识抿紧嘴巴。逃离感十足地盯望着章郁云。 他也凝望着她,仿佛他们各自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筹码。他说话算话,等梁京有精神了,他要听一听她的故事。 好像还不够准确,该是她的记忆。 章郁云如是要求她,而梁京却摇摇头。 “为什么?不是说我就是他嘛?” 因为那是个已经注定的惨烈收捎。也因为,“我想章先生爱我更纯粹点。” 每个人爱一个人都该如此。没有前尘,不计后果。 章郁云闻言去,食指点触梁京的动作稍稍停顿。梁京丢开手里的杯子与耳温枪,双手来捧他停顿的手,再轻悄悄地把他的手指送至自己的唇边。 才试着咬了半口,章郁云就欺身来了,他笼络的身影、探究的声音,全去到她一张一合的唇舌里去,“圆圆,你确定你没事了?” 不知道。梁京没顺着他的套路答,而是诚实告诉他,还有点疼。但章先生批评我的话过分了,她并没有不着边际,也没有无情, 相反,她很想在意他。 如果亲密可以套牢章先生,那么,她愿意。 愿意在这样一个雨旸时若天,和他分享彼此,哪怕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心计。 因为爱一个人,很隐私的念头,时时刻刻希望自己是对方的全部。 不作唯一,是全部。 …… 玻璃杯从床沿上掉落下去,磕地一声响,梁京也随之闷闷出了声。 她先前足足满饮了一杯水,此刻喉头还是干涸的,以至于她试图地叫停,出不了声,嘶哑的,羞耻的。 她不太懂章郁云这样是出于什么,取悦抑或亢奋的心情驱使。但她并不过分欢愉,相反过分负担,她紧闭双眼,声音细听也是近乎低泣的。 她想求他停下来,身体的紧缩,更是像故意的诱.引,引身前人去无限地挞.伐。 “章郁云……”梁京无奈,难以启口的声音,断续喊了他的名字。 她认真也痴迷,一双眼里满是琐碎的情.欲,逼着审视的人去串联她,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探触到最原始最鲜活的底色。 章郁云托抱着她,教引着她在上。 怂恿着她一点点接纳自己,也看着姑娘额上、鼻子上一点点起了密汗。 整个人是绯色的,灵动地流淌着温热的血与水。 他使坏地抛耸,姑娘慌张地咬唇,再轻微地释放自己的恐惧,章郁云定睛笑,在她耳边教诲她,“宝贝,你动动呢,动一动就不疼了。” 梁京像是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卖力地摇头,也卖力地来捂他的话。 逗乐地章郁云整个人几乎癫狂。他手在她脊背处,摸到她的一层密汗,湿发之下。 下巴搁在她肩头,呼吸几乎直角吹拂下去,惹地梁京本能地颤抖,他亦在她里面跳动。 …… 紧要关头,章先生严阵批评梁京的单人床。 这样花架子的床,买来干什么? 梁京煞风景地和他顶嘴,单人床自然睡单人! 章郁云做得凶时,是不言不语的。温柔地狠戾,最直观的是听觉,梁京求他停一下,她担惊受怕的颜色,期期艾艾说床响了。 某人身心一致地抵着她,那要换嘛? “换什么?”梁京契合他呼吸的节奏。 “自然是这只能睡单人的单人床!” 梁京气恼,气即便这个关头,章郁云都有生意和她谈。 她也有,骄矜她也可以。 梁京说她饿了,也渴,她想吃西瓜、哈密瓜和小香瓜! 情.欲全在眉眼里风暴打转的章先生,最后裹挟着梁京,随之一起沉沦, 热烈斐然, “宝贝,你先吃了我吧!” * 晚上,正如章郁云所料。 许还业造访,一并过来的还有秦晋。 因为小章今天一日的无端离岗。 拂云楼进十月在做秋令菜的主题,岳师傅约章郁云几回,要他过去试菜,后者都没正经时间敷衍。 拣日不如撞日。 章郁云叫保良把食盒送到了崇德巷这里,一来试菜,二来解决他们的晚餐。 顺带着,招呼不速之客。他在主位上,如是轻狂待客道。 许还业才不怕大佬的怠慢,他习惯了,来是和他说正事的。 轻易也见不到他人不是?许这么歪派着老板。 章郁云那厢,眼见着保良布好菜,就喊梁京出来吃饭,口吻很家常,很老父亲。 一直躲在房间里的梁京身份着实尴尬,她迟迟不露面罢,显得拘泥小家子气; 大明大方地出来罢,又有骄矜不把人放在眼里之嫌。 于是她摸索了好长时间,才硬着头皮出来,如同新娇娘出绣房般地难请。 保良在帮他们温黄酒,许还业先动筷子了,夹一颗毛豆米送到嘴里,一味托腮打趣梁京,“你班也不好好上,活也不给我回去干,出来吃个饭吧,还三催四请的。1997,你真是娇滴滴到天上去了。” 他再问梁京,彭彭手里去邻市的外勤,你还能不能去? “要去的!”梁京自告奋勇。 “我还是不是你老板?”许还业吊儿郎当地拿筷子敲碗盏。 “是。” “哦,还是就行。我多怕我闹不明白自己的位置……”许还业话还没说齐全,手里敲碗的筷子就被章郁云缴了。 主位上的人冷冰冰地,“阴阳怪气地冲谁呢,是少带了个玩意出门嘛?” “好好说话,不服憋着。” 许还业一脸“狗男女”的怨气。 秦晋总是和事佬的嘴脸,他搁下手里的普洱茶,冲章郁云交代事情。秦才从医院过来,章董知道章郁云和徐起屾那里交涉得还算顺利,下个星期,章仲英基金会正巧有个名目慈善,徐的银行也是捐赠单位之一。 届时碰面,章仲英会来牵头,正经还徐起屾一顿席。 “再说。”章郁云闲散神色招呼落座人,出口的话,像沾衣都不湿的雨。避重就轻极了。 章秦经年养出来的默契提点着秦晋,话哪里有不对付的地方。 或对于章郁云,或对于在座的谁,许还业不至于,那就剩下梁京。 再看章郁云殷勤左右的样子, 秦晋悟而不语。 梁京穿一件杏色衬衫,雪纺料子,愈发地托得人清瘦单薄。 秦晋只觉得今天见她与昨日不一样的观感,人更清明开智些。 冷碟热菜十六道,章郁云不劝梁京多吃菜,倒是把饭后备的水果先给她端上来了, “按你的要求,西瓜、哈密瓜和小香瓜。” 绍兴黄煮滚开,泛出甜酸的话梅味,在穿堂的夜风里, 一时间,难以消弥。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1) 梁京如同那黄酒里煮过的话梅一般,洇在一片沉醉里, 酡颜之色。 不知怎地,她有些惧怕章郁云这样坦荡磊落的态度, 坦荡到公然放她在他视线之前。 相比那昧处,梁京更怕那明处的灼灼。 她怕自己做不到章郁云名讳需匹配相当地好。 散席送客之后,梁京跟着章郁云后面转,像条小尾巴,端着那碟三瓜水果拼盘。 而章先生消食需求,他要沏茶喝。 二人在厨房里,一人干活,一人相看。 梁京问泡茶人,今晚桌上是因为她才和秦先生打曲线球的嘛? 提及徐起屾,章郁云立马四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不无勒令禁言的派头。 章先生答得恣意:“那不然呢?” 他说实在话:棘手得很,生意得继续,人情也还得相与,但是,“你这个人我也想要。” 就这么说吧,此番是梁老太太挑明了,倒也好。一切落在明处,他保全自己一回。 不然,他也说不准,会不会真拿梁京的便利,去讨徐起屾的什么巧。 尽管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但人性嘛,全是光辉的那是圣人、夫子。 “知道为什么圣人都鲜少有爱情韵事的流传嘛? 因为世人难以想象,和夫子接吻的样子。”某人托一盏浓酽普洱,歪靠在流理台边,白光之下,他潮润一口嗓子,再来倨傲地睇梁京。 “你会不会?” 梁京不听他的歪理,较真地再问他一次,会不会拿她和别人做生意。 章郁云故意拖沓的神色,眯眼笑。 梁京因为晚上要见外人,化了细致的淡妆,一身裤装、衬衫,人愈发地衬得英气、高挑亭匀。 “你是指把你卖了嘛?”他几乎是算准了她的耐力,边际的最后一秒, “我舍不得。” 换个人,这么堂而皇之地轻佻神色,梁京会嗤之以鼻, 但章先生总有本事把狎昵的调.情严阵地转化为,情趣。 反过来,他来为难她。问,圆圆,如果哪天因为我,你要去跟你那个生母磨面子,你会嘛? 这就是梁京问得假使题。 这种假使没有意义,也没法保证,人到不了那个地步,永远无法保证自己,行为乃至人格。 梁京不快地搁下手里的果盘,怨怼他:吃干抹净,开始说些风凉话。满口的圣人夫子腔调。 “谁说不能想象和夫子接吻的样子的。” 你就是! 章郁云笑惨了,风流形容,打趣灯下可人儿,“快别这样,我的小姑娘!心脏受不住。” 末了,章先生算是踢到铁板了。梁京不吃他这套,甚至把他粗暴地归纳为,您从前的女人太惯着您了,以至于这点迷之自信的技俩,都足以叫您觉得是恩惠,施赠给对方。 章郁云哑口,无辜二字砸在脑门上。 * 睡前,梁京先一顿磨工夫。卸妆洗澡护肤,等章郁云从卫生间回到里屋时,才发现梁小二给他闭门羹吃了。 赫然关着门! 他耐着性子敲了几笃,里面的人不买账。 于是乎,章郁云在外面条几的储物抽屉里翻到了备用钥匙,主观能进这卧室与客观能进的差别就在于: 他准备好的殷勤一散而空,闯进来,连人裹被地给抱走了。 梁京惊讶,腾空时,喊了一声。 外面对门的狗吠起来。 章郁云:“瞧,狗都不乐意了。”他想抱她去楼上,一起睡。 梁京指摘他,“你……不累嘛?”再……就第三次了。 “我累。还疼。” 章先生拦腰抱着她,一路上楼去,批评她,“瞎说什么大实话。” 二人相约一笑。 章郁云诚恳朝梁京自白,同居就该有同居起码的公平。 他的公平就在于,不准分床睡。 可是,当初章先生口头申请时的同居是有引号的,梁京说,她微信还没删,她有证据。 大晚上地,梁小二要下楼去拿她的手机。 章郁云扯开她身上的蚕丝被,来摸索她,也严苛控诉她,“是突然间被打通任督二脉了嘛?嘴皮子怎么变得这么不饶人呢!” 证据?狗屁的证据。 “老子从见你第一眼就这么想了,姑娘,你还浑浑噩噩呢?” “你住嘴!” …… 于是乎,夜阑人静地,二人在床上,其余一切相安太平,不痛不痒地吵嘴到各自疲倦休憩了。 梁京睡觉散漫,南头能滚到北头去,章郁云一直扣着她的腰,仿佛她离他远一点,就会被他拖回来,困在他怀里,彼此才安心。 * 次日,二人各自去奔赴自己的生计、生产。梁京要去邻市出外勤,得过一夜回来。 她起了个大早收拾简装行李,章郁云醒来后没摸到她人,下楼第一件事,就是喊她的名字,“圆圆……” 那股子亲昵倦怠的腔调,待到在卫生间门口拉门见到她安分在镜前化妆的时候,随呼吸出口归无。 “……没事了,你化你的。” 将将醒来的章先生,短发微微炸毛着,没有西装没有革履,三张开外的年岁,形容举止却活脱脱的少年感。 他刚才见不着梁京时,喊她的名字,像在找自己的伴侣,也像在找自己的宠物。 口吻昭示着不显著的占有欲,不招人嫌,相反,很生动很真实的露怯情绪。 梁京暂缓手里的眉笔,认真也俏皮地喊了他一声,“章郁云,” 门外的人踅身来, “早安。” 如果真是予她的弥补,那么她要加倍过好这一生。也徒然明白,他把她推在视线之前的由衷与恳切: 他有把你紧紧搁在视线与计划里。 早安,午安,晚安。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这么和他说。 章郁云的司机一早来候他了,因为他昨日甩手掌柜撂了一天活没干,方秘书不答应了,Q3季度的财报会等着他去补天窗呢。 于是,他笑纳梁京的morning,冷言冷语地知会她,今天没早餐吃,出去买罢,他赶着进公司,几个会议,方秘书恨不得三点就喊我起床了。 * 梁京先出门的,在出巷子口子边,有个炸油条卖豆浆的早餐摊,边上支了两张小方桌和几张条凳,卫生条件一般。七点将过的时刻,不赶时间的人为少数。梁京想吃那个糯米糍糕了,她掐着时间候了几个食客,轮到她,买了块糍糕,又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老板,要杯甜豆浆。 老板也不问量多量少,直灌满她的保温杯,泼泼洒洒地递还给她。 她来不及道谢,人家就招呼下一个顾客了。 慌忙从早餐摊退出来时,才发现,章郁云在不远处的车里,朝阳的光辉倾泻在他的车上,也布在他局外人落寞的眉眼里,某人降着车窗,望她也等她。 她挨他走近一些时,车里人发声,“买的什么吃的?” “豆浆,你要嘛?”糍糕已经被她咬在嘴里了。 章郁云微微蹙眉,但又架不住这股子烟火气扑面来醒他的神。 梁京把她手里的保温杯递给他,“给你喝,晚上把杯子还给我。” 章郁云瞟一眼递过来的樱花粉色保温杯,不置可否的嘴脸,梁京比他赶时间,再近他一步,直接透过降下的车窗,把杯子塞到他手里,一并嘱咐他,“豆浆别空腹喝,让你秘书给你买块三明治。” “三明治配豆浆哦。”某人骄矜的眉眼。 梁京面上一滞,好像一腔热情被嘲讽了,说时,便反悔地摊手去,“那还给我!” 车里的人直接把那保温杯往里座上扔一扔,由她够不着,“送我了就是我的了,再说,你晚上又不回来!” “……”忘了这茬。 “晚上,酒店注意安全。”临走前,他唠叨梁京几句,“第一次出差,要顺利啊。” “别和男同事出去乱跑,我会查岗的,突击降临那种!”他吓唬她。 梁京对于他的办事能力毫不怀疑,一脸懵再一脸为难神色,几乎要跳脚地喊糟,“你别乱来,你不可以!”他果真去,梁京下辈子都不要做人了,不由许总、彭朗笑话死哦。 某人漫不经心地按阖车窗,阖一大半了,再降一截来,幽幽探她一眼,声音玩味又偏执,“我可以!” 随即,他知会司机开车。 留梁京在原地,脸一时红一时白,这个人,简直比时间还可恶!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2) 下午随彭朗去邻市客户工厂看打样的路上,梁京接到沈阅川的电话,仲秋一别,二人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再碰面。 沈又是个万年不碰社交软件的人,微博朋友圈于他而言都是生路子。但他对梁京日常的更新,一直很响应。 这段时间她搬去崇德巷,沈阅川也是知晓的,从圆圆不需要他开药,不需要他作倾听者,而姑奶奶那边也不勒令圆圆定时去他那里接受治疗起,他就不知道该如何与圆圆相处了。 沈阅川待圆圆的态度就一直很清醒,醒到尊重她们祖孙的选择,这是他作为医者的冷峻; 也是作为相识圆圆十年,懂她护她,而后该有的分寸。 那日光华寺分别时,他问圆圆,如果他早一步,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梁京:无论如何,你是我三哥哥这一点变不了。 佛前,众生平等,众生皆受怜悯相。 沈阅川也浑然醒悟,是的,圆圆好不好一直在他的进退里,他始终没能跳脱出医患的自觉。 他看她落寞站在秋阳里,用短过一秒的时间,劝服自己,她好不好都随她去罢,往日他没能拖她出深渊,今日也不能陪她往深渊里跳。 单凭欠这一点勇气,他就输了,输的不是圆圆这个赌注,是自己。 圆圆的日子,太需要心无旁骛的孤勇了。 沈阅川电话里问圆圆今晚有没有空? 梁京如实告诉他,出差,得外宿一晚,明天下午回去。 “我妈过来了,要去看看姑奶奶,想大家一起吃顿饭的。没事,你忙你的。” 一通电话草草收场,梁京直到车子下高速过ETC收费闸口才想起来,明天是10号,三哥的生日。 * 姚淑云是三房头的,当初带着六岁不到的沈阅川嫁进沈家,孤儿寡母的,讨生活不容易。 三叔头一个老婆跟人跑了,这个洋相活跟了他好些年,直到遇到姚淑云。 老爷子不肯老三娶个新寡还带个男娃的媳妇,无奈当事人执意。 沈阅川改姓住进沈家来并没吃什么苦头,相反,三叔待他很好,几乎视如己出,他们之后也没生孩子。就这样,名义上的父子关系还是很紧张,顺带着嫡嫡亲亲的母子也声张了。 因为沈阅川亲生父亲的死。那是他们母子的一块心病。 他原姓周,六岁离开周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父母感情一般,甚至比一般还糟糕,全家仅靠着父亲船员一份工资,贫贱夫妻百事哀,全围着温饱打转,一分钱掰开来作两分花的日子,母亲有一船的眼泪要找经年累月不在家的父亲讨。 家里还有个糖尿病的老婆婆要奉养。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母亲那时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活寡。 父亲最后一次出门,夜里,沈阅川听到父母大吵了一架,屋子里房梁上悬下来的钨丝灯泡在风雨里摆,荡悠悠地。 清晨,父亲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遇上了海难,尸骨都没寻得着。 而父亲去世后的第十个月,母亲带着沈阅川改嫁进了沈家。 之后母子俩但凡有争吵,一人怪一人凉薄时,沈阅川总有话来埋: 是,原本我们一家子就都是薄情的人。 父亲苦累了你,你未必也多忠贞他,而我,忠孝仁义全不在线上的一个糊涂人罢了。 早慧的他,无法忘记母亲在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把外男引进门,二人谈话没多久,还把他支出时的面孔。 那男人就是之后的三叔。 沈阅川这些年能不回江北就不回,被母亲念急了,就趁周末回去一趟,他连家都不留宿,回回在外面住酒店。 山不向我,我便向山。姚淑云召不回他,就自个来了。 明儿个是沈阅川三十岁的生日。他自己不当回事,姚淑云来探望姑奶奶,一并和老太太唠叨着,“不是小生日呀,三十岁不热闹一下,放个炮仗,不作兴的呀!” “姑奶奶你说呢。” 梁老太太原在江北的时候就没少听这些家务官司,“他同你省心思操还不好,依我看,如今这酒席能不摆就不摆,其实就图个热闹,钱本套本都未必平得住。你人也来了,自个给阅川过个生日,闷声发大财,阿弥陀佛,最好不过!” 姚淑云心肠浅,文化根基也没多少,比较识相讨巧的一点就是会看人眼色,长辈里也会做人,她在沈家这些年,公婆叔伯妯娌间,从不生事。 对于这老姑奶奶更是眉眼里都服气的那种,她知道梁老太是个有钱小姐出身,说话做事都有腔调得很,当初阅川能来S城站住脚,也是得了老太太托家里人多番照顾问候的济。 “嗯呐,理是这么个理。姑奶奶你是守着个小圆圆不知道这老大难的愁哦。”说起梁京,姚淑云才问候起圆圆,什么时候回来,大家一起去吃顿饭,约上梁家那边一家子。 不等梁老太太开口,沈阅川就打住母亲,“圆圆工作出差了,淮安他们那边哪能立时约人家,也约不到,人家就坐在家里等你这顿急火饭呀。” 他是嫌母亲欠缺礼数,也糊涂,明知道梁家婆媳关系不松泛,裹什么乱! 姚淑云有自己的打算,来之前和姜南方通过电话,二人聊了不短时长,免不了说儿女事,说着说着,那头就想把哥哥家的女儿说给阅川。 姚淑云不说长也不说短,和做买卖一样,上眼张张才有发言权,何况儿子的婚事她不是急这一天两天了。 姜南方虽说脾气霸蛮,但又不是和她对亲家,她哥哥家又是S城土著,听说那小侄女还在机关内,条件听上去还可以,心上琢磨几下,也就动了相看相看的心思。 为了这桩相亲也为了沈阅川的生日,姚淑云这才下定决心过来一趟。 眼下她和老姑奶奶谈起这事,先按住沈阅川的眉眼风暴,且问问老姑奶奶,您说能不能去望一望? 姜家娘舅的小闺女,老太太还是有印象的。这属于家务事范畴,老太太即便有几句主张也不会当着他们母子俩的面开口,没得有挑窝的嫌疑。 客观来讲,相望相望是没什么打紧,男未婚女未嫁,再稀松平常不过。 但老太太心里不是没波澜,阅川是她原本想着配圆圆的人。 终究这个世道太新了,装不下她这老派的念头了。 * 老太太要留沈家母子下来吃晚饭,说圆圆也不会回来,她这把老骨头也躲懒,不太想出门。 “你们也别想着请谁,就在我这儿吃顿简单的,明天趁着阅川生日再还席罢!我也去凑凑热闹!” 主家才发话留客,那头,陈妈就来告知老太太,外面有访客。 梁老太太问是谁? 陈妈难得地磕巴,主仆经年的默契,即刻就领会了。 主要是老太太有算到那人会来,或早或晚。 作为母亲的直觉。 …… * 沈阅川领着母亲重新回到车里,老太太这里的便饭没有吃的成。临时来了个客人,老太太说是娘家那头来求事的。 沈阅川也没心事吃,即刻有眼力见地带走了母亲。 车上,他同母亲发火,什么相亲?什么姜家舅舅的女儿? “你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我倒是想啊,你但凡有个对象,或是相处得来的,我平白操这么份心干嘛?” “你再同我不是,也得想想你自己啊,老大一个人,老这么单着,像什么话,人家要说闲话的!” 沈阅川双手把着方向盘,他在车里很少抽烟,其实家里、诊所里也是。他是个能约束自律的人,而眼下却破例了,反正母亲在三叔面前也从不忌讳二手烟。 她就是这么个谨小慎微,甘愿卑微的女人。过好自己过好儿子,比任何闲言碎语都来得实在。从前这么个不在乎流言的人,现在反过来怕了,怕人家说闲话。 呵、沈阅川微开着车窗,仰首吐烟圈,轻飘飘来问母亲,“说什么闲话,说你的儿子身为心理医生,自个头一个不健全?不找个人,就是不健全了?” “你别说浑话!我知道,知道你……” “知道我什么?”沈阅川手里燃着烟,不无苦笑地追问母亲。 姜南方什么人,最会东边西边搬弄是非的了。姚淑云从她那儿听说了圆圆的事,谁人也想不到梁家最不起眼的个私生女,不声不响和S城赫赫有名的章家攀上了联系。 圆圆和谁人好,那人多大的来头、多矜贵都不是她一个乡下妇人关心的,她只关心,这么一来,她的儿子就扑空了。 “刚在老姑奶奶那儿你也看见了,老太太听到给你张罗相亲,可有可无得很。我原本还想着,圆圆全有老太太作主,老太太要是有心属意你,没准还能促成促成……” “行了,别说了。” “小川,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你冷着我们等同冷着你自己。你眼里有谁心里有谁,旁人可能不清楚,我这个当妈的不能不清楚。” “他们梁家的姑娘到底矜贵些,里头还攀着亲,也难绕得出来……” “别说了。”沈阅川二次敬告母亲。 “说到底,你和圆圆没缘分。再说句刻薄的,她那个毛病,我真争较起来,是不同意的,没准就会遗传的呀,小川,你比我明白轻重……” “我叫你别说了!”徒然,驾驶座上的人一声断喝,一截热烟灰抖落在他的膝上。 花几秒的时候归拢情绪,降车窗,抛烟蒂出去,随即发动车子,“相亲是吧,结婚是吧,可以!如果真要走这一遭才算还你们生养的情,那就这么着吧。”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3) 晚上十点过一刻,章郁云给梁京打视讯电话时,后者在酒店房间赶样品全尺寸报告,而“查岗”的人并不作表率作用,或者他双标得很。 梁京问他,“你在哪里?”总之,不在家里。 在会所的雪茄吧里。“在谈事,十分钟。”他说,开小差十分钟。 “你喝酒了?”梁京出口后,才觉得问了句废话,他不喝酒,酬酢就很难行进的。 章郁云那头没戴耳机,声音公放的,听她如是问,一只手拿近手机,一只手枕在脑后,打趣的声音,窸窣传过来,“闻闻?” 梁京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狎昵,就听到他那头有人低笑的痕迹,才明白过来,他身边有人。 她用口型问他,有人? 章先生满不在乎,“大点声,听不见。” 于是,梁京立时娇纵,掐了他的视频通话。 几分钟后,章郁云再打过来,接通后,先告诉她,好了,清场了,没人了,单他一个。再怪罪她,“怎么这么少教呢,说挂就挂。” “因为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某人无辜挑眉。 “故意没脸没皮叫别人知道你在和女人调、情!”梁京一生气,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那头的章郁云坐在一张黑色单人沙发上,身后是绛色的窗帘,射灯就在他头顶上,罩地他形容过分曝光的白。 他休憩自己在这一隅光落里,像是敬听梁京的话,所以礼数地留白几秒;又像不满意她的措辞,无奈生受了去。 缓缓,“你说你好了,别把我捎上。我多冤大头啊,抽时间跟女朋友问安报备,倒听起来猥猥琐琐,好没意思。” “……”梁京息声了,她已经洗漱过了,穿着自己的睡衣,长发散着。 听章郁云腻歪几句,一时无话回答,就战术性地选择喝水。 有人还记着早上的戏言,一边打量她,一边问她,“要我过去嘛?” “我真的可以。”章郁云确实可以做到。 如果梁京想他过来,他无非是打发司机连夜出城几个小时罢了。 “我问你个事!”这人喝了酒,正闹上头呢,不能陪他疯。梁京果断岔开了话题。 “问!” “你生日一般收什么礼物,稍微像样一点。” 那边镜头前的章郁云明显眉眼里一秒闪光,“要送我生日礼物哦,早了点,还有两个月!” 梁京讷讷摇摇头,很歉仄,但也不想对他有什么隐瞒,“你的到时候再说。我……是想给三哥买份礼物。” 从前梁京上学,沈阅川从不要她准备生日礼物,每逢生日,都是很干瘪瘪地祝福,他就笑纳了。 今年不同,她工作了。梁京半愧疚半感恩的情绪,无论如何,她想买份稍微像样的礼物送三哥。 晚饭前,和Elaine打电话,得知三婶过来是给沈阅川贺三十岁生辰的。 Elaine的主张也是,圆圆单独备份礼。 章郁云闻言后,面上没多少痕迹。只微微眯眼问梁京,上次那件礼服,不是叫你破产了嘛? 还有钱走亲戚哦? “章先生!”梁京搁下手里ipad pencil,拧眉的架势,“你这样很讨厌!” “你当着我的面要送别的男人礼物更讨厌!” 章某人话丢过来,下一秒就掐断了通话。 谈话戛然而止,梁京懵了好久,她稍微反省:不告诉他罢,有暧昧嫌疑;告诉他罢,又是这个结果。 男人也这么小气的哦? 梁京不回拨给他,也不微信留言给他。 一场问候,以别扭收场。 各人一万吨的包袱,不,章先生十万吨。 末了,她睡前接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来电,是方秘书,她先跟梁京抱歉,这么晚还打这通电话。 “章先生说你还没睡,让我转账成功后,知会你一声。” “他说赔梁小姐的礼服钱。” 章郁云叫他的秘书给梁京的账户上打了一笔数目咋舌的钱,赔礼服? 赔辆S级的车都够了! 梁京坐在床上,看着手机进来的银行短信提示,余额后面一串0,她觉得烫手又难安。 想了好久,给章郁云打电话,对方直接掐了,短信回复她,零星几个字: 回来当面说。 * 沈阅川生日这天,他难得向诊所要了一天假。 所里同僚都知道他今日寿星,原本还想着一齐闹一闹,无奈沈医生说母亲从乡下过来探望他。 同僚边际感的人都认定沈医生是天上星一般的男人,温和笃定、从容不迫。向来兢兢业业的他,难得躲懒一天,也是为了母亲,为了孝道。 所里的结了婚的师姐前辈,恨不得自己的女儿拔苗助长地快成大人罢,好叫沈医生作毛脚女婿。 沈阅川答应了母亲的相亲,且他进了就由不得人去退! 趁着他生日有空,趁着母亲在这里,趁着这场相亲师出有名,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别人,沈阅川说,就今天罢。 相中了,能结婚就结!生儿育女,势在必行。 姚淑云:“小川,你别这样……” 沈阅川敬告母亲,这回容他退缩了,下一回再有没有,他就没保障了。当他逢高兴罢,“我们就赌一赌,姻缘能不能求?能不能撞?” * 姜南方安排的相亲,原本是想趁着沈阅川生日的由头,大家一行人在一起吃顿饭,不声不响见个面倒也妥帖。 头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斯嘉。 “先不说一桌人吃饭夹带个相亲有多蠢,我且问问你们,沈阅川那么清高的人,你是看上他什么?” 姜南方在给孙子把尿,“这不是你舅妈吵急吧火地要我给萍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介绍嘛?” “你当我乐意做媒呢,我自个篱笆墙里的人还没解决掉呢!我算是看明白了,养儿养女地,就是作屎!”不是死,是屎。 这不嘛,成天和屎打交道。 现下人家男方又改主意了,不一道吃饭,单独相见相见。 是那沈阅川自个的意见。 梁斯嘉倒是听到了一桩新闻,沈阅川主动要相亲哦? 呵……“他不是一心想着梁京的嘛?”也对,碰上个章郁云,谁能不败。 “你当人家都同你一样,死脑筋,榆木疙瘩。”梁京的事不能提,提了,在这屋子里就是恶臭可耻。 姜南方再数落自己亲生的,“你坏就坏在这张嘴上,你也学学人家梁京的本事,当真狐狸精也要真传的,下贱也是门手艺。男人是要哄的,你成天傲慢到天上去,碰不到摸不着的,你还真当自己是仙女不要吃饭的呐!” 梁世钧昨晚打了一宿麻将,才躺下眯着了,就听见外面母女俩噜苏个不停,淮安家那小子又跟谁掐他似的,哭个没休。 “嗯呐,哪来这么多家私谈的?嘉嘉,你学校没课去上啊,在家磨洋工?” 欠觉的人耐力就差。梁世钧一顿呵斥,外面的动静这才歇了些。 姜南方只恨恨地回了句,“挺你的尸去吧!” 小孙子跟着学舌。 快到饭点,姜南方要烧饭了,要斯嘉帮忙看会儿孩子。梁斯嘉不乐意,说她下午还有课,得先回学校了。 “你下午有没有工夫,你陪萍萍去见见沈阅川呢。” “我陪?”梁斯嘉不知不觉声音又上去了些,在玄关换鞋,孩子在婴儿车望着她,呀呀直哭。 说什么梦话呢,我是有多蠢多闲,才陪人去相亲哦。 “萍萍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四圈麻将打下来,她都没个屁放的人。要不然人都说男女都要个口才呢,这没嘴的人啊,难得很!” 梁斯嘉闻言,眼里蔑视,鼻孔出气,“所以我说你们乱点鸳鸯谱,萍萍那个性子能和沈阅川成一对,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哼,和你倒满般配。”姜南方噎女儿,都是刁货色。 再央告她一回,“你下午有时间就陪萍萍去一趟,到底你和沈阅川说得上话,在边上也能找补找补。” “就这么一个舅舅,好歹娘家人。” 梁斯嘉最怕母亲念叨什么好歹、再怎么说。 纯粹的为难人而不知。 * 但末了,她还是去了,去做这个白痴现眼的“第三者”。 理由是萍萍自个来学校找她了,求表姐陪她一回。 萍萍第一次相亲,但是说实在话,让她答应下来的是因为看过对方照片。 这位沈医生条件长相都不差,甚至很佼佼。 萍萍是个闷葫芦,她问表姐,对方条件这么好,为什么还要相亲? 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哦? 梁斯嘉有抽烟的习惯,但瘾不大。在学校里也不想破坏自己师长的形象。 她才下课,手里有粉笔屑,洗手间净手的时候,她摸出根烟来,打发听牢骚的时间。 萍萍把微信里留的沈医生的照片放大给梁斯嘉看。 “谁给你的?”照片上的沈阅川站在家族全家福的最边缘上,违和且出众。梁斯嘉其实猜到了,是沈母和自己那多嘴多舌的妈。 萍萍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他这样的,还要相亲有点……悲伤?” 梁斯嘉听后一声嘲讽,自嘲得多。她移步到换气扇下口,轻吐着烟雾,“人都没见着呢,就舔起来了?” 萍萍红一张脸,再就无论如何,求表姐陪她这一回,不然她对着本尊,绝对一句话讲不出来。 “好!” 梁斯嘉也闹不明白,怎么就一时脑热答应做这个陪客了。 也许正如她那个多事的妈所言,到底萍萍是母亲娘家的孩子; 也许又如萍萍所言,沈阅川相亲确实有点……悲伤? 因为她也算知晓这么个人多年,但头一次认真领会到他的……气度?! 她想见见这悲伤的现场。 * 事实证明,她来对了。 因为萍萍果真锯嘴的葫芦,憋红一张脸。 而沈阅川,显然也高高在那狼狈神坛上,没全掉下来。 卡在半空,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才最丑,想想又再润色了下用词:糗。 花都酒店的咖啡及甜点是挑不出瑕疵的,但要分和谁来品来吃,反正,眼下是氛围溺毙人,看人就饱了。 梁斯嘉左耳上还戴着耳机,她足足等了十分钟,“男女主角”都没对话的苗头,她受不了, 摘掉耳机,斜一眼对面的沈阅川,“和人聊不该是你最擅长的嘛?” 被点名的人慢悠悠从手里的咖啡杯里抬起视线,目光冷冷地落在梁斯嘉脸上,随即再擦开,他不是闪躲,而是没兴趣停留。 像是积极响应她的话,或者及时反省自己。 他和萍萍交谈起来,很社交的辞令。 一口一个姜小姐。 笃定镇静,不负责任地说,二人像是在做心理辅导。 原本点拨开氛围,梁斯嘉这个工具人就该识相地沉默或者尿遁才对。但她没有,相反,她从旁静默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好像在试图分散他的视线,但没有效果。 这多少是挫她傲慢的锐气的。 于是,一念起、一念灭。 她想重新戴回耳机功成身退的时候,手一晃神,耳机掉进了手边的咖啡杯里。 很荒唐也很措手不及。 她作为所有人还没有多大反应,对面的沈阅川倒是先一脸“你在干嘛”的神色投到梁斯嘉脸上,无声质问她。 随即,他果断伸手端过她的咖啡,倒进自己的空杯里,然后解救出她的耳机。 拿手边的餐巾替她擦拭干净,不动声色地再递还给她,“听听看,还有没有用?” 不明所以的人会觉得这人酷过头,但是梁斯嘉多次与沈阅川照面,他就是这么个面冷心热的人。 他的举动是绅士品格的本能,不会因为对方或美或丑、或雅或俗,有多大的情绪落差。 当然,圆圆除外。 这个除外,一度让梁斯嘉对沈阅川强烈地视而不见。 眼下,她机械地依言把耳机塞进耳廓里,好在,音乐还能继续: 一粒尘埃在尘世中的日子就这样 被吹起又被掸落 被吸入也被排放 没有意义无所谓方向 (注1) * 一场Blind Date 没能坚持一个小时,各自叫散了。 沈阅川送姜萍萍出去,经过玻璃花坊的廊道时才觉到外面下雨了。雨吧嗒吧嗒扑在钢化玻璃上,也扑在人耳膜上一般, 清晰抓人。 沈阅川与她们分手在停车场。各自取车时,他接了通电话,张口就喊对方的名字,“圆圆……” 已然摸到车门锁的梁斯嘉不觉顿在原地,手没拉门,由着自己立在细雨里。 沈阅川听着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立马安慰的口吻出来,“你别急,慢慢说。” “我……对,是有个人上门,但……” “你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他这边徒然挂断,一脸阴郁地走近自己的车子,拉门坐进去,梁斯嘉听着他车子一键启动的沉闷声, 终究逼动身子,她朝沈阅川走过去,绕到他这边的车窗玻璃前, 食指敲他窗,车里人无声降下来。 梁斯嘉倨傲的口吻,毫无立场又深究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奶奶进医院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文中歌词出自王菲《尘埃》 02.18:修bug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4) Elaine几乎是梁京前脚进门,后脚就直直地从书房的案前轰然倒了下去。 梁京觉得天都塌了。 她撒开手里的一切箭步跑过去,想碰又一点不敢移动,也喊住陈妈,别动她! 逼迫出的理智,打电话叫急救,手指在颤抖,掌心满是汗。 等救护车的空隙,又第一时间通知了淮安,她电话里少有地唤对方“哥哥,” “奶奶晕倒了,情况还不知道。你们能来嘛?” 梁淮安听清圆圆的交代,说他人还在桐城这边,一时赶不回去,他通知父亲那边。 梁京跪在Elaine晕倒的边上,孤立无援,她只能这样守着人。 她回来前,Elaine在练字,一同落地的宣纸上苍劲潦草的两句诗: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注1) …… 陈妈随圆圆一同送老太太上救护车的时候,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圆圆说了实情,实情昨个儿有桩事也许累及了Elaine。 “什么?” “圆圆呀,……你亲生妈妈来找过你奶奶。”陈妈说,对方临走前留话,如果老太太同意,她想认回圆圆。 梁京顷刻间,喉头泛起了恶心,随即整个人被憎恨取代,甚者是被吞没,反噬的自己是咬牙切齿的,像一个血性翻涌的小畜生,仿佛那些冒犯者在眼前的话,她即刻报复回去。 毫无念及生她的恩情。 赶去医院的途中,她跟沈阅川确认这一点,她知道三哥来过家里,她问,奶奶是不是见过什么人,为什么他没有告诉她! 梁京昏头了,只以为三哥知道是她生母,却同她隐瞒了。 * 沈阅川和梁斯嘉赶到医院的时候,梁京一个人坐在急救室的廊道边椅上。外面风雨飘摇起来,浇在看得见得窗户玻璃上,是坠落的水纹模样,一层继一层。 “圆圆……”沈阅川是跑向她人的。 梁京骇然抬起一张煞白的脸,望向三哥,也望向落后几步的斯嘉,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难以抑制,怯怯地声音告诉他们,“奶奶不好。” 急救医生的快速判断以及一连串的医学检查报出来时,梁京有着强烈的糟糕感。 那头,陈妈去外面的大药房买来了酒精棉和纱布胶带。 梁京刚才下救护车时,脚踏地软的,一个跟头,直直跪在水泥地上。 右边的膝盖破了一块,红肉可见。 陈妈心疼地要给圆圆清理伤口,而瘫坐在椅子上的梁京全不当回事,也宽慰陈妈,她没事,不要管了。 沈阅川无声接过陈妈手里的东西,单膝跪地,要替梁京清理。 她急急地想躲开他的动作,沈阅川先她一步,训斥她,“圆圆,你这伤口不小,你想到时候害起来,你连起码的侍奉你奶奶都走不起来嘛!” 梁京的闪躲被沈阅川冷峻地叫停了,后者夹着一块酒精棉在她伤口上滚拭的时候,她咬着唇艰难地呼吸着,疼痛的感官充斥着她,她甚至幼稚地在心里发愿,就让她代Elaine疼罢,哪怕匀十年寿命给Elaine她也愿意。 只求老天爷不要这么决绝。尽管不久之前,Elaine才跟梁京交代过后事,她的意思:生老病死是再寻常不过的轨迹,了无牵挂是最大的饶恕。 圆圆是她最后一个清醒的“遗嘱”执行人。 可是梁京想告诉Elaine:她毫不清醒,所以不值得托付,你必须回来。 给梁京贴好隔离的纱布,余下的胶布,沈阅川搁回椅子上时,不小心掉到地上,一圈滚开,不偏不倚到了梁斯嘉脚边。 后者弯腰捡起来,再冷漠疏离地扔回给他们。 才不想多留这里,却听到梁京跟沈阅川,“对不起,刚在电话里口气不好。我太急躁了,三哥,你回去吧,今天是你三十岁生日,惹你来医院,婶婶要不开心了。” “傻话。谁能不生病不看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 沈阅川对着梁京,声音、目光、举止都收敛极了,这种收敛与他一个小时前在花都酒店的内敛截然不同,前者是温柔、小心翼翼的呵护,后者只是点到为止的绅士质素。 梁斯嘉足足看了他有十秒,他都浑然未觉。 倒是梁京,她偏头来看梁斯嘉。后者不喜欢她这样楚楚可怜的目光,她分明在示威,或者仗着他们十年的过去,在嘲笑梁斯嘉的多余站位。 又或者她脑袋灵光地看透什么。梁斯嘉下意识地推翻自己,手里的手机冷漠地丢进提着的包里,她自然有立场留下来,“奶奶好好地怎么会晕倒?” 依旧坐着的梁京垂首去,讷讷摇摇头。整个人徒然晦暗下去。 梁斯嘉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听到身后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父母过来了,姜南方甚至来不及安置孩子,一同带了过来。 梁世钧才近他们,就拿梁京开刀,问,“你奶奶怎么回事?怎么弄的? 淮安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叫我们过来!” 陈妈才想说话。 梁世钧呵斥,“我问她呢!” 梁京撑着椅子的扶手,缓缓站起身,来回父亲的话,沈阅川搭了把手。梁世钧看在眼里,他已然知道他这个女儿和章家那大少爷的事了,传得风风雨雨,他们应酬上都有人奉承梁世钧:和章家联姻,老梁你不得了啊!章家那大哥可是章仲英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们家,儿子不如孙子…… 体面话吹了一大船,最后才发现弄错了大小。 哦,不是大小姐,是养在老太太身边的那个小的,二小姐的姻缘,唔,那也不错,总之,是岳父没跑了。 梁世钧生受着那些人的奉承,转眼就呕光了醉生梦死的酒。 章家的姻缘,有适龄女儿家的没人不想攀的。但是,斯嘉行,换梁京,他作为父亲,还真得不稀得受。 所以这段时间,无论家里的女人怎么闹怎么舞,梁世钧都没发作。一来,老母亲护着,到底养在母亲身边多年,梁世钧再忤逆,也不能拂了母亲的意愿;二来,梁京也识相,她从没在他跟前露过脸,他们那边也鲜少去。 淮安那里,又千叮咛万嘱咐:别,别闹,章郁云果真上心极了呢,闹起来,咱们没好果子吃。 上心?!梁世钧同为男人,他自然懂这上心的根源。 症结就在这里,梁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进梁家的。他没忘,即便母亲早些年多番训斥他:你也相相圆圆呢,她和你流一样的血,是你的债啊。 梁世钧也丝毫不吃心。相反,他待这强塞进来的女儿无情极了。 她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在强烈提醒他的过错,以及是如何被那女人摆了一道, 这些年他婚姻、家庭的矮一截,全是拜这不该存在的亲子关系所赐。 姜南方每回和他闹起来,他没办法还嘴还手的也不过是,他的风流债明晃晃地在那活着呢! 活到这般大,活到愈发得好起来,能和亲姊妹抢男人了。 斯嘉被章郁云气回家时,梁世钧就想召梁京过来问问的,被淮安按下了。 一家子忍着同一口冤枉气,却无力回击,姜南方最会逞鲁莽之能,单手叉着腰,骂梁世钧,“活打了嘴了!你一个老子怕女儿的!嗯呐,到底外面女人生的强济些,我这粗制滥造的给你生不出刁钻的女儿,勾男人能遗传的,结棍得很!” 就这么着,梁世钧多年的混沌气,忍到今天,倘若老母亲真得不行了,他头一个赶出去的就是这个丫头,左右她也翅膀硬了,不用再待在梁家了。 “我出差刚回来,进门,Elaine就出事了,我也……” “你给我好好说话,别学那样洋话,教你那些洋作派的人进急救室了!”梁世钧来回踱步,手背着身后。再问梁京,“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搬出去住了,和那个章郁云?” “你奶奶也同意了?我说她老糊涂了!还是你把你奶奶哄得老糊涂了?” “我暂时搬出去住确实是奶奶同意的,但是没人糊涂。”梁京隐忍地答父亲的话。 “我糊涂了!”梁世钧转过脸来,面目可憎地骂梁京,“我糊涂任由你奶奶娇纵你到如此地步!梁京,你奶奶有什么事的话,你就给我滚回江北去,没人再愿意看到你了!” “梁伯伯,您这话太过了……” “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外人少插嘴!”沈阅川的话被梁世钧狠狠噎回头。 不知道是不是顾忌着在医院这里,梁斯嘉面色不快地拉扯父亲,“奶奶还在里面不知道怎么个情况呢,爸爸,你少说两句吧!” 梁世钧面有不甘地横一眼斯嘉,但到底被劝住些脾气。梁京看在眼里,她和斯嘉一样身为女儿,她还比斯嘉小六岁,论亲昵娇气,该是梁京更活灵活现些,毕竟她是幺女。 可是不然,她二十二年来,都从未有过斯嘉刚才的口气,叠声求情的声音唤父亲,爸爸。 急救室出来医生,梁京从父亲的余威里挣脱出来,第一个赶上去问医生情况。 心肌供血不足引发的急性心绞痛。病人并伴有多年的高血压既往史。 心电图的阳性变化支持以上临床诊断。 梁世钧紧接着问,那要怎么治疗呢,医生? 情况并不乐观,基于病人年纪及身体考量,建议入院进一步检查冠脉造影,必要时需要进行手术,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梁世钧急于打断,问医生是什么样的手术,是不是尽快做会更有救治性。 “如果需要搭桥,请给我母亲用最好的。” 梁世钧似乎没弄懂搭桥与支架这二者的区别,梁京本意还是与父亲一致的,只是委婉地建议父亲,“还是先听医生的,住院再看……”说着,她同医生应承下,他们家属同意住院。 姜南方手里抱着孙子,眼里全是不耐与嘲讽,她看不惯梁京抢着拿主张的样子,名不正言不顺,又不是男孙,“有你爸爸在,你多嘴多舌个什么,斯嘉有说话嘛?” 姜南方口气很差。这个档口她还是护自己的孩子,眼里心里全没一点关怀奶奶的影子,梁京气不过,还了句嘴,“我并没有让斯嘉不说话!” “你说什么?”对面的人即刻口声就高起来了,“梁世钧你今儿个是自己瞧着的,看看你这上天的宝贝女儿说话那派头,哪里有个做晚辈的样子!” “……”梁京再想说什么,沈阅川拉住她,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 偏姜南方不依不饶, “嗯呐,攀上高枝了,腰杆子也硬起来了,家里事大事小,都能拿主意了。你奶奶养你这么多年,也该你出面的。你们都别说,全由她来。” 事赶事,梁京也有脾气积攒起来了,“我但愿全由我来。这里是医院,奶奶决不希望我们在这吵吵闹闹的,出洋相!” “谁是洋相,你才是,帮帮忙哦!”姜南方句句紧跟着。 “你和我充起大头来了!不就是跟了章郁云嘛,不就是和有钱男人睡了嘛,倒真把自己捧得金贵起来了。你来什么,有你老子有淮安在,你个孙女逞什么勇,还是个私生货!” “妈!算我求你了,消停点安生点吧!”梁斯嘉觉得八辈子的脸面全都丢尽了,还是当着淮安的儿子面,她自幼在这样骂骂咧咧的家庭里长大,如果可以选,她不想任何孩子再重蹈一样的路。 说着就一把抢过姜南方手里的孩子,她要走,全由他们闹去,“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望着斯嘉抱走孩子的背影,梁世钧气不打一处来,质问梁京,“全由你来?哼,淮安都不敢大包大揽说这样的话,你狂妄到什么地步,才敢如此说!你阿姨说得没错,你就是仗着跟了个男人,冲我们都甩起头脸来了!” 这些年,父亲同梁京说的话都没有今天一时半刻的多,可是全没一句亲昵的。 她到此心灰意冷,奶奶从前劝梁京的话,她眼下认同了,她是个没父母缘的人。 在梁家超二十载,和她有着亲缘关系的父亲,可以堂而皇之地叫她滚回江北去; 而当年扔下她不管的那个女人,又冷不丁地回来,问奶奶要回自己,似乎梁京是那女人寄放在奶奶这里的一个物件、一只畜生。 太可笑了。梁京冷笑出声。 梁世钧问她笑什么? 笑人情冷暖,笑这个世道好王八蛋! 笑此刻起,她可以同她骨子里的血液,恩断义绝,因为丝毫不值得! “您刚才不是问我,奶奶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嘛?” “有件事我得告诉您,……,从前您背叛婚姻,再一夜风流的那个女人回来了,她昨天见了奶奶,说了什么我还不知情,但奶奶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她到底吃心了些,身子强不过,才倒了。” 梁世钧闻言去,面上久久晦涩难开,梁京再冷漠补充,那个女人离了父亲过得风生水起,乃至扶摇直上。 终究还是得了父亲这个恩客的济了。 梁京有限的二十年从来循规蹈矩,对父亲对名义上的母亲,她都是逆来顺受的,能不相与,她就尽量边缘化。因为她着实不招人待见的缘故。 今天这样言语作派,于梁世钧而言,几乎妖魔化。 再冷不丁地被她提起那桩不堪往事,她说那个女人回来了, 梁世钧作为男人、父亲的尊严全浑噩掉到地上去,他眼睁睁看梁京咄咄逼人的样子,俨然那女人又清晰站在自己眼前了。 风起云涌的恶意与报复,有人扬高手臂,掌风顷刻间到了梁京眉眼之上,她毫无畏惧,甘心闭上眼迎父亲这一巴掌,算是两清的声响。 末了,她整个人被一道黑色影子笼罩包围, 声音据实到谁人的身上了,闷闷的,像是砸在那人的骨头上。 章郁云的气息。 梁京被章郁云拉拢在怀里,而他自己来不及闪躲,抑或没想躲,俯首盖住她,右颈处生生挨了梁世钧一巴掌。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诗句出自袁枚《苔》 第十七章、苔花如米(5) 章郁云昨晚的局到凌晨三点才散。 梁京再给他来电话的时候,他在牌桌上,有徐起屾,新北那块地的对公信贷尘埃落定。一屋子男士乱哄哄谈事呢,章郁云彼时顾不上儿女情长,就狠心掐了圆圆的电话,短信告知她,回来当面说。 且他知道,她收到钱了。姑娘才急吼吼地要还给他呢! 爷爷转去了疗养院,章郁云也没会到那边的陈院长。散局后,坐进车里,司机默认章总回崇德巷那里,而后座上的人降着车窗点烟,夜风很大,舔着他手里的微弱星火,改判司机掉头,“去南郊。” 章郁云歇在爷爷套房的小卧室里,没睡几个小时,正好起来陪爷爷用早餐。 老爷子疼了七八天算是缓过来了,但活动范围还仅限在床上,章郁云接过特护的热毛巾亲自给他擦手时,章仲英受用也不受用,他听说了崇德巷那里的事。 外面传成章郁云金屋藏娇。 “我这回要是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去了,倒一了百了。也好过,我躺在那不能动了,还由你逼宫!” 病人的早餐清淡得很,梗米粥、虾饺皇、一杯去脂牛奶、一份水果。 章郁云许久不陪爷爷饮茶了,他也知道爷爷早餐胃口浅得很,“陪您喝点茶?他们这里该是也能弄到点烫干丝的。” “不稀罕,我在住院呀,我晓得的。” 章郁云唇角浮点笑,由着爷爷闹小孩脾气。末了,老爷子再问他,你要同梁家那圆圆闹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 陪床的家属和病人一样的伙食,章郁云就着碗沿吸一口粥的汤油子,其余他一概没胃口,“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没时候没地步。” “那你记住你的话,郁云,除非我当真死在你一条道走到黑之前,否则,即便你闹到天地步,我同你父亲都不会认精神上有瑕疵的人进章家门的。或者你果真做到,女人是女人,孩子是孩子。” 这是章郁云那天和爷爷谈判时留的一个话口。是的,他有想过,要圆圆,但是孩子不由她出;或者干脆他们不要孩子,永绝后患。 直到章郁云从爷爷这里告辞,他未置一言,但形容很冷峻,甚至到阴郁的地步。 爷孙俩往日不由分说的威严,如今倒个了。章仲英一面喜一面忧,窗外的S城,绵绵阴灰蟹青色,气压低垂着,俨然酝酿着一城扑朔秋雨。 * 下午两点不到,天果真捣开了那个坠窟窿。 起初是淫.淫的雨,再就起烟了,风助阵着,高楼处,能看见窗外席卷着一层茫茫的烟。 章郁云在听高管例会。会上集中讨论第三季度各部门的财报分析。财务部的总负责人姓蔡,临近退休年限,爷爷还未放手平旭的时候,蔡副总就在爷爷那里叫得上名字。 这种老人,还是女人,单身至死的老小姐。公司上下,都会恭敬喊她英文名,唯独章郁云叫板地性子,喊她蔡总,英姐。 方秘书知道老板的路数,蔡副总的英文名是Sara,但是中文名叫……桂英。 章郁云还在项目部做经理的时候,和蔡打交道,一被退财务申请就喜欢背后点蔡的名,哦,桂英呐。 为此爷爷教训过他多回,慈不掌兵,义不管财。 蔡副总没小章的恶趣味,背后说人。她说通常当面说,她说过章郁云最不同他爷爷及父亲的就是,接地气,知道什么人来什么路,最紧要的是,喜欢以牙还牙。 所以没人轻易能在他这里讨什么便宜——小章最会恶心人了。 章郁云:嗯,我当英姐是夸奖。 会议行程将半不到,桂英已经挨个battle了每一个部门的头目。章郁云落在办公室的手机由方秘书送过来,方在他耳边提点:梁小姐的兄长,打发了几遭了,还是执意要给你递话,说是梁家出事了。 随即,章郁云抬抬眼,无声不改色地看秘书,示意,什么事? 方秘书在章的笔记簿上,赫然几个大字:老人危! 章郁云即刻领会了过来,他再看自己的私人手机,上面毫无某人的动静。 借故出来给梁淮安回电话时,对方发电报惜字的口吻,十万火急,通风报信的自觉,“云哥,你最好去一趟,圆圆那里,我怕万一奶奶有个好歹,家里不放过。” 章郁云举手机贴耳边,闻言后丝毫松动没有,只是冷冷地问梁淮安,“你又在哪里?” 梁淮安说他在赶回的路上。 章郁云蔑笑,二字骂人,“大爷!” 他挂了那头的电话,直接没回会议室,他撂这种挑子不是头一回,方秘书自会替老板收场。 倒是行政楼一楼,遇上了秦晋,后者刚从外面回来,车子直接泊在门口,他是回来放文件的,下午秦晋休年假,带他的小外甥去打预防针,阿姐有事回老家乡下去了。 章郁云嫌司机急call来得慢,临时要征用秦晋的车子,说着,拉他下车的架势。 秦晋看章郁云一副溜号的模样,问他,“去哪?” “医院。” 听话人只以为章董,“疗养院?” “不是,梁京家里事。” 车上人微顿了顿,随即冲章郁云一偏头,招呼老板上车,“你司机把你养刁了,我自己的车子,不放心你开,载你去!” 没所谓,章郁云全不放在心上,他只要结果。 * 急诊室门口,章郁云赶到的时候,正巧如梁淮安那厮的乌鸦嘴算到的一样,正在上演家庭伦理抓马戏。 其实这戏码他并不陌生,只是章家人到底要脸些,磨不开面子,扯不开嗓子而已。 他人在走廊尽头站着,陆续来往的人,瞧不分清他这边。抱孩子一心想离开的梁斯嘉冷不丁地和章郁云迎面碰上。 她恨恨又怯懦地看章郁云,因为身后父母正口径一致地讨伐梁京,极为恶劣地。 章郁云对梁斯嘉可有可无地目光,任由她杵着,或者走。 停车后上来的秦晋一时刹停脚步,不解得很,章郁云火急火燎地催他赶过来,红灯都闯了,怎么眼下又躲这听墙角了, 问话也动身的秦晋要往里走。 被章郁云拦着了,他乖张地朝他们道,“我还没看过她吵架呢!” “由她吵!吵出来,才知道心里苦在哪。” 再冷眼丢一记梁斯嘉,“你也不该走,梁家大家长出事了,你这个时候走,说不过去!” 后者明白,章郁云是看不过,她不参与,事不关己的冷漠。 那头梁世钧身为人父,口里言语毫无起码的人伦大防,骂自己的亲生女儿仗着跟了个男人,冲他们甩起脸来了。 章郁云兀自一声笑,他自然对号入座,没错,他就是那个男人。 既然被点名了,他没有再不参与的道理。拿手拨开挡道的梁斯嘉,径直往那口角风波里去,梁京也刚得很,犯起轴来的样子,章郁云再熟悉不过。 她揭她父亲过去的丑事,事态急转直下,梁世钧愤懑扬起手。 章郁云原本的念头是喊住他,喊住这个混账老王八的行径,转念,整个人欺身上去,全有本能作主了。 …… 于是,混沌之中,梁世钧卯足劲的一巴掌甩在了他的右边脖颈处。闷闷作响。 久久余威。 梁京惊愕从他怀里扬起脸时,章郁云没来得及开罪任何人,只是朝她扯扯嘴角,“这一巴掌你挨下去,脸能肿三天,你信嘛?” 怀里的人闻言后,如同今日外面的天气一样,五官乌云卷密布,顷刻间,大雨滂沱起来。 沈阅川没能来得及拦住梁伯伯,倒是对徒然介入的章郁云措手不及, 还有突然情绪失控的圆圆。她刚才挨得很辛苦,可是始终没有哭。唯独,章郁云来了,她所有的积攒,全溃散了。 梁京一面歉仄章郁云替她挨这一巴掌,一面全没主张地告诉他,“奶奶晕倒了,她不好。” “我知道了,所以才来了。”一句简单的话,招惹得梁京哭得更凶,抽抽泣泣。 章郁云再在她耳边,委屈的口吻告诉梁京,“圆圆,这是我为你第二次挨耳刮子了。” “真晦气!”他后面这句,是转身过来朝打他的人说的,发话时,他左手揽着梁京的肩,不让她躲也不让她逃。 另一只手从西服外套内衬口袋里抖落开一块方巾,他拿方巾揩一揩挨痛的脖颈。正巧,该第一时间赶到的梁淮安最后总算也赶来了。 章郁云把那“脏”帕子恶劣地丢到梁淮安脸上去,口里声音没好气,“梁淮安,你他妈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那头,急救室里的值班护士出来吆喝了,这里是医院,家属要吵架请到外面去。 打错人的梁世钧看到是章郁云,即刻脸色就暗了下去,还是有火,但是怂人能怂住了。 倒是姜南方,难得会到章郁云,一股子旧账新账一起算的破罐子破摔的蠢劲,她没退的阵仗,冲章郁云指摘起来,“噢哟,我当是谁呢,撑腰的来了。可是章先生,你也是有头有脸有长辈有父母有家教的人,不会不懂什么叫家务事吧!” “懂。不然不会平白挨这一耳刮子了。我拦不住有人教子啊!” “我只是替老太太屈,哼,孝子贤孙地站了一排,真心忧她命的就一个!”章郁云再说梁京, “圆圆,我也要批评你一句。奶奶还在里面没个落定呢,这么沉不住性子地吵什么,你该吵的时候哪里去了!” 那头姜南方还要说什么,被章郁云一个眼刀骇回头,这少爷打小就有这沉着唬人的腔调,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拎梁淮安出来练,“当初允你们梁家的公司重回我们平旭供应商的A级名单,是我章某人私心。” “我是想着圆圆到底姓梁,有梁家的一口,才能有她的一口。” “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梁。” “是我少见了。你们梁家一笔怕是能写出三个四个,你们的家务事我不想管,只问你们一句,生意还做不做。我的私心还在,对,就是给梁京撑腰了,我不想我未来的太太家世浅薄到哪里去,所以我是有心抬举她娘家,而不是你们!” “你……” “我在谈生意,找个能作主的人和我说话!”章郁云一秒喝回姜南方的刻薄相,“梁家的男人都习惯由女人上前的嘛?” “梁伯父,你认为呢?”牛不喝水,章郁云强按头。 “郁云,生意归生意,你爷爷绝不会允许你浑到这个地步!”梁世钧惶惶之色,拿生意勒索人。 “我不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你也别去担保我的。我爷爷如今也在医院保养自己呢,他的绝不允许,对我来说已经没多大奏效了,你们该是知道我的!” 章郁云乖张地说着,不忘医院这边,他转脸知会秦晋,陪圆圆去办住院手续,“直接按上次那样联系他们贝院长。” 梁京肩上的手松开了她,可她却一步不敢挪,她想劝章郁云不要说了,“快去。”章郁云冷冷地催促她。 他当着梁家人的面说,“命任何时候都比人重要。” “永远不要为不值当的人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快去!” 梁淮安可劲地给章郁云赔不是,又说要陪圆圆一起去,章郁云不肯,“这是我给圆圆名义的孝心,和你们梁家没半点干系。” “更不要跟我说,梁京没资格的话。她是不是梁家的血脉,你们比我清楚,老太太更是比你们清楚!” “或者,你们谁清楚告诉我,梁京没资格管老太太,写一笔给我!我即刻押她走,即刻和你们梁姓断得干干净净,从此后,她姓章姓王姓孙姓李,就是不他妈姓梁了!” 章郁云摊手管他们要白纸黑字这一笔,并把刚才姜南方对付梁京的招数悉数还给她,“不是女人没资格说话嘛,不是有老子有兄长嘛,谁喘个气给我看看!” 梁京由秦晋拉去了办住院手续,章郁云旁人谁都不看,只看梁世钧,后者被他看得浑忘了主意, 良久,章郁云说,“人都说偏心偏心,其实心本来就长歪着。” “今天在场的我一个都不怪,唯独你,梁伯父。你不配为人父,最起码在梁京这儿,你是不合格的。” “躺在里面生死未卜的是你的母亲,站在眼前,心乱如麻孤苦无依的是你的过错。” “恕我冒昧,你有什么立场打人,这二十年你有何付出在她身上?” 反正对外只是个养女,何尝不由她去呢? 章郁云说到痛心疾首处,感同身受,但他不是梁京,他终究可以硬起心肠对付了那个人。 这世道做什么事都要过五关斩六将,唯独给予人生命,潦草轻易就能。 说不清这是大善还是大恶。 末了,章郁云不赶人,他自己走。 临走前,留话,“我说的话还作数,总之,哪天圆圆说和梁家没干系了,那我们就好好清算清算,该是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梁淮安全程没说得上什么话,眼下,他一味跟着章郁云,口口声声喊云哥,“你一通脾气好发得很,可是你明白这支离破碎家的苦处嘛?” “云哥,你要我怎么做?为了自己和父母姊妹择得干干净净嘛,如果可以这么轻易,你早不管章家了,何以面面俱到都是一个人在撑呢!” 梁淮安还记得年幼在章家做客,听章家老保姆说,郁云想做外科医生的理想。 何以全放弃了呢,因为章家要有人扛。 到头来,倒成全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去追逐自己了。 可是郁云困在了这俗套里,为爷爷,为父亲,为兄弟,为仰以章家活命生计的万千人。 梁淮安说,云哥,我以为起码你懂我夹在中间难做的道理。 一边是我生身母亲和胞妹,一边是我父亲的亲生骨血。 “我也难做啊,我为什么不能同情我母亲,她也是受害者啊。是,她浅薄粗鄙,可你真真不能强求我母亲就务必善待圆圆啊!云哥,你不能以着你欢喜圆圆,就所有人都得仰她鼻息啊!” “今天这个状况,我第一时间通知你,就是希望能降干戈到最低。” “你还要我怎么做呢?” “你章郁云这么能耐骄傲的人,在自己的家庭里,不是照样有无力感。你是头妻原配生的,到了继母手里不是照样不被善待。” 是,人生总是过不好自己的多。 但是章郁云没有饶情叫梁淮安知道,只冷漠傲慢地冲他点点手指头,“滚。趁我骂人之前。” * Elaine被安置到VIP病房,病情暂时稳固,醒了一会儿,梁京来不及问她什么,又虚弱地昏睡过去。 梁京用棉签沾水,耐心地替Elaine润唇边。 陈妈要圆圆让她来,床前的人不肯,一边忍着眼泪一边小心翼翼手上的动作。 几颗热泪掉在Elaine打点滴的手背上,祖孙俩一个浑然一个不顾。 梁京在床边艰难地忍着泪,不多时,才发现章郁云无声站在不远处,好像进来许久了。 她看向他了,门口的人才发话,叫陈妈先出去一下。 - 章郁云是有话问梁京,在老太太病榻前,他随手把外套仍在沙发上,捞一把椅子,陪梁京坐在床边,二人面面相觑许久,最后是梁京熬不住了,想别开脸去,他伸手稳住她下巴,不让她躲, 只问她,“为什么不通知我?” 梁淮安都想到他,为什么圆圆想不到。 “因为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事事成为你的负担。” “我只问你,脑子抛锚那一刻,有没有想过告诉我?” 梁京挨不住的眼泪滑落到章郁云虎口处,“想过,” “好多好多。” “章先生,你很难体会我的感受。Elaine那么突然地倒下,我当时以为她……”梁京悲悯怯懦之色,她告诉章郁云,“可我身无分文,不是章先生昨晚给我的那一笔钱,我甚至没有勇气送Elaine来医院,这就是惨烈不争的事实,我没有能力去保护自己爱的人。” “我恨不得自己多长出十岁来,这十岁内我一定努力工作认真存钱,那样的我也许才有相对的能力保护Elaine。” “而今天的我做了什么,我和自己的父亲大吵了一架,他们要是不管Elaine,我该怎么办……” “我管!”章郁云幽幽压低的声音来截她的话。 梁京停顿在那,再微微摇头,“不一样,他们才是Elaine的家人,是她同爷爷的延续。” “那我是你的罢!圆圆,我成为你的,是不是就一样了?” 梁京彻底听不懂他的话了。 “章、” 他不要听她说什么,只微微抬高她的下巴,自己也俯首去够她,他知道身份场合都不对, 可是还是屈服自己的本能。 想她,也爱她。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一下末尾部分。 第十八章、快雨时晴(1) 梁世钧夫妇被章郁云突然一通光火炸得夹着尾巴走了,留梁淮安在医院里拿主意。左右老太太暂时无大忧;再一则,他章郁云联络的医院资源,大包大揽,好不霸道,人在病房里杵着呢,没人敢再进去触霉头。 姜南方再横,她横不过钱。钱是王八蛋的话,等同于她横不过王八蛋。 梁斯嘉是同沈阅川一道来的,她的车子还在花都酒店。临走前,母亲要从她手里抱回囝囝,她不肯,死命地围着手里的孩子,更像是护,却也不说话,硬板板地,全无平日那股子端着的清高。 姜南方骂她,“你也同我作对是不是?” “够了,你还嫌今天丢的人不够多嘛!囝囝我会亲自送回大嫂那里去!”梁斯嘉或许爱不起来梁京,可是在淮安的孩子这里明白了,稚子无辜的道理。也明白了自幼亲近什么的重要性。 她同母亲别扭地两个回合,终究姜南方气没处煞,丢开手,“没心肝的东西,现报,你同外人一齐作践死我你才甘心!” 父母扬长而去,梁斯嘉立在原处,手里沉甸甸地抱着淮安的小子。想哭,拿孩子作幌子,脸埋在孩子脖颈处,囝囝当姑姑同他闹着玩,咯吱咯吱直笑。 沈阅川在局外落寞瞧了许久,终究逼动身子,翻出风衣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同她一样,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圆圆也不需要他帮。 * 沈阅川叫她在急诊大楼的感应门外等,他把车子开过来。 吞风吻雨的外头,梁斯嘉脱下身上的外套护着孩子,沈阅川车过来的时候,她想一步踏进雨里,谁料车里的人比她快一步。 下车摔门,再隔些距离吆喝她一声,让她别动,他从后备箱里翻出伞,砰地一声撑开,来接她和孩子。 梁斯嘉几乎有一瞬间,心像掉进这大雨淹没的地平上去,浅浅地,却密密地。 沈阅川把伞全压到她这边来,接她上车。自己肩头全浇潮了。 替她阖上门时,梁斯嘉能闻到他身上的风雨气息和淡淡的烟草味。 他绕回驾驶座,坐进来,带上门,把全坠着水珠子的伞信手丢到副驾边,人没回头,只在后视镜里看梁斯嘉一眼,“你住哪里?孩子又……” “我学校有教职工宿舍。但孩子我要送回我大嫂那里。” “其实大可不必。” “什么?” “为了孩子争一口气我懂,但是远不必急这一时。当着外人,弄得你母亲也下不来台。” 梁斯嘉讷讷从后视镜里汇他一眼,她有点唏嘘,平复自己的理由是,也许他只是职业病看得穿些。 “哪里?” “什么?” “淮安的住址。”沈阅川至此,打住了话题,他在手机地图app里输入目的地,导航开始。 接下来一段路程里,只有导航的男声在说话,车里再无交谈。 孩子在梁斯嘉怀里睡着了。无忧无虑,世界都在脑后。 车里开着冷气,沈阅川驾车之余,无声端详到什么,调高了冷气的数字,调低了风档。 抵达淮安住处的别墅楼外,外面的雨收捎了些,但沈阅川依旧绅士地替她和孩子撑伞。 庭院门楼下,他举着伞,安全送梁斯嘉到了避雨檐下。 人在几节台阶之下望她一眼,很正式也很礼貌,同她再见。 口吻再客套不过。 梁斯嘉酝酿一路的一句话,再不出口,仿佛能馊在心里,“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欺侮了圆圆。” “……” “我知道,你们都说她好。” 也许人只有对着陌生人才会更诚实点,因为他们不会追究你的过去,关注你的后来。 梁斯嘉眼前这人,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突然心像打翻了些什么,支离破碎,各种味道都有。这些年能叫她真正袒露自己的很少,她用偏执的骄傲包裹着自己,自以为面子光鲜华丽,实则,哪一天她抖落开一看,破面褴褛。 平白叫人笑话了许久许久,浑然不知。 此时此刻,萍水相逢的人却让梁斯嘉有了强烈的倾诉欲,她觉得对着他,她是平静的,难得的不浮躁。 而沈阅川却拿赶时间和她遮掩,冷峻疏离,“我妈还在家里等我。” “好,今天,谢谢沈医生了。”她还想说,生日快乐,生生刹住了。 沈阅川清浅的情绪里有一秒的停顿,因为他听出来了,斯嘉口吻的变化。 最后,人是告辞了。 院子里,秋雨败一地的月季,瓣儿红的,粉的。掉在湿漉的草地里,洇一层锈色,等待她们的只有腐烂、腐朽。 烟雨雾障里,梁斯嘉一点一点捡回自己的尊严。最后,收回目光转身去揿门铃,其实她并不保证大嫂在家。 * 梁京哭过,唇上有泪,苦涩发咸。 尤其这里是医院,奶奶病床边上,她拒绝也不准章郁云造次。 吻,浅尝而止。 她劝他回去忙自己的正经事,这里有她就够了。 “不必祈祷多长那十岁来,”章郁云捉她的手,与她十指交错,“因为我不喜欢。” “谁知道三十二岁的梁小姐会不会变成女强人。到时候,我可能拍桌子都辩不过你!” 梁京吸吸鼻子,整个人被他说瘫软在椅子上。 因为顾及着Elaine的休憩,他们的声音很轻,章郁云更是比她低沉。 “梁京,我刚才说什么了?” “说我三十二岁,章先生四十四岁了。”姑娘太过实诚了。 “……我还没有原谅你,请你慎重发言。” 梁京再想想,“那说什么了?”她脑子还乱着呢,心神恍惚。 “自己想!”某人不由扬高一声调。 引得梁京按住他的手,要他小点声。 姑娘清瘦脸庞亲近着他,眼还红红的,脸上甚至能瞧得见泪痕。终究,章郁云作罢了,也许眼下不是个好时刻,他也太急了点。 正经八百地跟她说什么,没准会吓着她。 公司那头章郁云还要回去,“我叫梁淮安留下,你们兄妹商量着来。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晚点再过来。” “刚才外面说的是真的嘛?”梁京拽着章郁云的手不肯松,“答应淮安公司重回你们供应商名目。” “嗯。他确实被罚降级了。”章郁云市侩地认真告诉梁京,“我也确实徇私,让他重回了。因为你,圆圆。我当时知道,你挨了你那继母一巴掌。心疼疯了,可是我没办法帮你,只能用这种利诱的方式,试图招安梁淮安。” “章先生,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故意和我说这么细,叫我记住你的恩情,对不对?” “那你要记住嘛?” “……”梁京不答,恨恨地看着他。 章郁云临走前,拾起她的手,在她的腕处落了个无关欲.念的吻,“你最好记住,下辈子都不准忘!记住我打一开始就算计着你!” 秦晋还在外面等他,章郁云最后丢开梁京的手,取回自己的外套套上身,细致扣好西服的第一粒纽扣,手掌来盖梁京的头,“坚强点,最不济都有我在。” 天还未黑,快雨停歇,明日绝对出晴。 * 直到晚上七点多,Elaine才意识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梁京几乎本能地跪在床边,一声再一声地喊她,Elaine,奶奶,再学着爷爷的口吻:小沈。 她只是希望给Elaine一些动力,一些重回她身边的支撑。 淮安在边上听着也动容了,一边揽住圆圆,一边揿铃喊医生,病人醒过来了。 值班医生过来检查的时候,兄妹二人在外面等。圆圆不住地踱步,晚饭叫她吃一点,也听不进去。 梁淮安头一次发现这个幺妹长大了,从前精神难自抑的时候,发疯的时候,他多少回以为圆圆活不过二十岁。 或者,奶奶哪天没了,她会疯癫地跟着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命运嘲弄至极。当初那个最不起眼的病姑娘,如今,他们再不承认,都是不争的事实:她接济着梁家。 “圆圆,”梁淮安喊了她一声。 梁京徒然回头,以为医生出来了,却听淮安道,“我听到了,今天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喊的我‘哥哥’。” 是的,她小时候常喊。哥哥长、哥哥短。直到有天,姜南方恶狠狠地告诉她,谁是你哥哥,你哪有哥哥,他是斯嘉的哥哥,不是你的! 梁京腿上那块伤口,因为裙摆遮住的缘故,章郁云都没认真瞧见。梁淮安眼下看到了,劝她坐下来,别老是走,老是动,伤口更不容易合了。 兄妹俩都坐下来的时候,梁京只淡淡地跟淮安说了一句,“我好不好不要紧,或者如父亲所愿,我回江北去,都可以。我只是不想奶奶最后一段路走得那么凄凉,她都进重孙了,可是一天像样的福气日子没有过过。” “……”梁淮安不发一言。 “奶奶时常和我说,她和我一样都是没有子孙、父母缘的人。抛开我不论,我本就是最后进来的人,奶奶要强了一辈子,她就是太清高了,和阿姨过不到一处去,可是哪次你们有困难,她不是倾囊而出。” “她也是什么苦没吃过的小姐出身,爷爷那么早地去了。淮安,哥哥,如果可以选,我情愿从头到尾没来过你们梁家,也许那样,奶奶活到如今年纪,她才是真正外人眼里的老太……” 那头,医生出来了,兄妹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病人目前体征平稳,明日一早做冠脉造影及复查心电图,再进一步确诊治疗方案。检查正常的话,观察一日就能出院了。 临走前,那医生和梁京单独说话,对方很准确地称呼梁小姐,也给梁京留电话,让她有什么疑问,直接call他或到医生值班室找他。 很明显,是章郁云那头提前打过招呼了。 * 梁京重回病房的时候,Elaine伸手要圆圆,她是想摘掉鼻子上的氧气导管,梁京知道戴着不舒 服,可是还是耐力安抚她,“Elaine,你现在在医院,恐怕一时半刻不能摘掉呢,医生不允许, 我们也担心。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呢,但眼下远远到不了那一步。”梁京说这话时,笃定也理智,她紧握着Elaine的手,不说为谁的话,仅仅希望Elaine为自己活下去。 如果她愿意的话。 床上的人,良久,翕动了下嘴唇,缓慢但沉静地,“圆圆,你回来了呀。” 梁京卖力地点头。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章章节名:快雨时晴,化自《快雪时晴帖》 第十八章、快雨时晴(2) 章郁云深夜赶过来的时候,梁京刚洗漱完,坐在Elaine边上的一张行军床上。 这间行政病房只有两个房间,因为陈妈也着实放心不下老太太,死活没肯回去。 梁京就临时支了个行军床。 章郁云一只手里提着宵夜,另一只手翻袋里的手机,梁京问他,“你要干嘛?” “我给贝院打电话,再征用一个病房。” 想他上次那样,梁京快快喊不,“别打了,快十二点了。” 她言语唯恐不奏效,搁下揩头发的毛巾,径直来抢他的手机,“如果Elaine明天的检查没什么大碍,我就让陈妈回去了。” “那你晚上跟我回去,这里有一对一特护,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陈妈还在。” “不要。” 梁京垂垂首,Elaine中途醒来的事,她已经告诉章郁云了。可是他人重在眼前了,梁京还是想再讲一遍,“她有醒来过,很清楚地知道我出差回来了,知道我是圆圆。” “嗯,我也知道。”章郁云替她顺额边的乱湿发,安抚她,他带了鸡汤馄饨和糟鹅掌鸭信,“吃点!淮安告诉我了,你没吃晚饭。” “我特地叫保良掐着时间送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糟鹅掌鸭信,她记得并没有说过,也没和章郁云一块吃过。 “你微博上有。” “你看我微博哦!” “不能哦?”某人劝她少废话,不然馄饨过口感别怨人,这也是他们拂云楼不做外卖的初衷。 Elaine安稳地睡着。淮安临走前,梁京抽空回去拿了点衣物用品,大嫂过来送了点粥,喂了点。现在就是老太太想吃也不能够,明早一早有许多血项检查需要空腹。 梁京胃口也一般。她是饿过头了,只喝了点鸡汤,馄饨舀在汤匙上,缺缺的兴致。 再落回汤里去,章郁云知道她心里怄什么,“你想见见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安排。” 他一秒猜中梁京的心事。是,她在气不过她生母的事。即便Elaine醒了,她也一直没问这一遭。 梁京压低声音说,不,她丝毫不想见那个人。 无论奶奶这次醒不醒得过来,她都不会同意见那个人的。 因为毫无意义。她在她父亲这里已经领会得彻彻底底,没有必要再不放过自己一次。 他们从来只有他们的“我以为。” “腿这块怎么回事?”梁京落座着,睡裙露出了膝盖头,章郁云终究看到了。 纱布还是下午三哥帮她包扎的那块,她洗澡的时候特地用塑料袋包裹着,没有进水,眼下伸弯也不疼了。 来医院的时候跪了一跤,不碍事了已经。说着,她动给他看。 章郁云径直过来,俯身,来检查她的伤口,他手是冷的,激灵地她缩回腿去,复述自己的话,“没事的。” 他听后不置可否,手缓缓从她膝盖上抽离,身上还是白日周正矜贵的穿着,眼下他脱了外套,松了领带,解散两袖,良久,他垂首问圆圆: “我和你说过我母亲的事吗?” 九龙医院的住院楼十楼向上都是封窗的,防止病人抑郁病情而跳楼,从前不是没有过。但行政病房区别于一般病房,这里不但不封窗,还有露天小阳台。 延展出去的这一块小空地,抬头能看到繁星,低头黑茫茫的人间,底下的人忙活着生,或者死。 “我母亲是自杀去的,割了很深的腕,临死前还吞了大量的安眠药。” “后来我调查到的,我父母感情婚后一直不和,母亲去世后,我父亲甚至一度想把我送回江家去。” 江家舅舅是过继来的,姨娘家的孩子。兄妹俩同岁,江沅又是那种软性子,小尾巴似地跟着江远,万事全由哥哥作主。 江家同章家结亲的时候,江沅是不肯嫁的,但父母勒紧箍咒般地强硬了几日,不知怎地,倒也松了口。 孙姆妈后来和郁云一个鼻孔出气了,他才问姆妈,当年他父母到底吵什么? 江小姐进门没多久就有了孩子,而郁云父亲不知从哪听来了流言,打那以后,夫妻俩总是不睦。 歇一块都少了。 江小姐生郁云,产后原本就没调理好。再经年地被冷落着,她就像一只金丝雀,从江家挪到了章家,为了父辈联姻的夯实。 也为了家里某人的坦途。 婚后第五个年头,江小姐得知了章熹年外面的风月账,二人口角了几句,章熹年冷暴力之后,提出离婚,说要连她带那便宜孩子,一同送回江家去,他自有爹来认。 江沅摔了手里的红茶杯,拿碎片同他赌咒,“我是清清白白来你们章家的,我的孩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和你章家脱不了关系,生生世世,连同他的孩子都得姓章!” 那天是仲秋。郁云幼儿园有仲秋园游会,江沅彼时已经多年不出门了,是爷爷陪孩子去的。 章熹年夺下她手里的碎瓷片,够了,这些年你闹得作死还不够嘛! 他不信她会死。 江沅在章熹年下楼的那一霎问他背影,既然你丝毫不欢喜我,为什么当初又一意求我人呢。 原本,她可以人和心一处的。 如今落得个,身首异处呀。 “章熹年,至少我想过,和你好好过日子。” 这是江沅最后说的话,朝这心灰意冷的人世最后的交代。 母亲的死那么血腥可怖,章郁云曾经一度因为阴影,有十来年不碰红肉。 * 薄烟缭绕间,章郁云手里的一根烟正巧燃到头,他抛了烟蒂,踩在脚下,梁京想帮他去捡起来,章郁云不让,他傲慢冷漠的声音,捞住她手臂,“由它去罢。”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剜自己的心呀,她心疼他。 “因为你该知道啊。”他答得笃定极了,他也说过的,他母亲的闺名和梁京的很像。 十五岁那年,章郁云遇到梁京,问她名字时,他才徒然记起来,她母亲也叫这个,好巧。 “圆圆,我母亲就是困在家里枯萎掉的。所以,我绝对不允许你不见太阳!” “淮安说,我不能因为自己欢喜圆圆,就要别人都仰她鼻息。” “那起码不能代人受过罢!” “梁京,记住,今后你在我这,做事说话不用想,活得痛快自在些!”因为人生只有一回,且不可逆。 章郁云说,倘若他遇不上梁京就算了,遇上了,那就算他擅专罢,他要她好好的,连同他那份。 再和她交代一个慎重的话题,今天下午来的路上,章郁云算好最坏的结果,如果老太太真出了事,那他就带梁京回章家了。 以什么由头?“以你能正经八百继承我遗产的由头!”只要她愿意。 “你!”梁京直被他说得心咚咚地跳,“乱说什么呀!”她怪罪他口无遮拦。 某人毫不忌讳,“不然呢,这种没名没分的日子你还没过够嘛?” 风过耳,也吹花她将落的泪。 末了,梁京终究没正面应对他的话,去捞他的手,牵引他往病房里走,章郁云问她,“干嘛?” “摸摸木头。陈妈说,说了忌讳冲撞的话,摸木头就能化解掉!” “陈妈有没有说,你就是一块最活灵活现的木头!” * 次日,晴朗无风,七点的太阳就开始火辣辣的了。 梁京请了半天假,陪奶奶检查身体。她是如是同许还业说的,后者早把自个是老板的说辞忘到爪哇国去了,许还业说,你假我可以批,但该扣的还是扣。 “反正你也不稀罕我这点蝇头小利。” “许总,”梁京听后赶忙地喊了一句,生怕对方挂断,“我会补回来的,我落下的活儿,我会补回来的。也请你相信我,我很需要这份工作,为自己为家人。” “……回头补假单。”说完,许还业就撂了。 Elaine的那个冠脉造影是要从桡动脉穿刺进去,属于介入性微创治疗,昨日管床的那位方医生快到中午的时候过来跟梁京谈话,检查结果还算理想,老太太没有明显病变狭窄。 但既往的高血压史,不能掉以轻心。既然住进来了,就系统做个全面检查,再观察几日以策安全。 方医生说,这是章先生关照的。“另外,我和章家晏云是校友。昨天,晏云联络我,我以为梁小姐是晏云的女朋友呢,今儿个才听护士说,是章先生的女友,幸好,昨天没和你多说什么,不然闹笑话都。” 梁京一方面听医生说检查无恙,另一方面听懂了,是章郁云联络了晏云那里,层层关照到了,晏云也绕人情进来,她理当和方医生正色寒暄几句:“不会。方医生误会了,我可以解释。”她答得婉约得体,隐约的俏皮也宽对方心。 寒暄过后,方医生再亲自替老太太检查了下那动脉压迫止血器,也温和问诊了几句,确认一切正常,才和梁京告辞了。 午饭过后,Elaine没等梁京开口,就劝她忙自己的去罢。她这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陈妈陪着,“你别为我歇工。” 梁京确实得回公司一趟,她昨天出差的数据及会议记录全没呈报。 她要Elaine午睡一会儿,她先回公司交接一下。 “圆圆,你妈妈有找过我。你都不问问嘛?” 陈妈趁空档老早和老太太说了始末,包括昨儿个急救室门口那一遭。Elaine靠在床头,吃一口圆圆喂过来的苹果块,她不忍心姑娘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晓得的,你是顾忌着我的病。” “……医生说了,你不可以有大的情绪波动。” “不怪你妈妈。陈妈她只听了那一耳朵,断章取义……” “Elaine,我只问你一句,你要吗?要把我还给人家吗?”梁京红着眼问老太太。 床上的Elaine眼角滑泪,正色朝梁京,“你是你自己的,还给谁,糊涂话!” - 晚上章郁云再抽空过来探望的时候,Elaine手上的压迫止血器已经拆除了,老太太精神还可以,起码可以靠在床上,听声响睁眼来闻察了。 看清来人,她和颜悦色,章郁云手里的外套由梁京接过去,给他挂在门口的收纳柜里,他正好得空来问好老太太,“您现在感觉如何?” Elaine知道郁云那头还有自个的家私要管,章仲英也还在医院躺着呢,“老骨头了,没用偿了。才去看你爷爷的人,自个说倒就倒了。” “谁说的,您的用偿大着呢。旁的不说,我头一个盼您好好的,不然您孙女眼泪要淹人民桥下的护城河了。”章郁云宽老太太心,这就是定军心人的用偿,“不怕您笑话,我这个年纪了,还盼着我爷爷硬朗些呢,您最清楚,我们章家的事了。” 老太太自然听得出来郁云这番话前面是温情,后半截是话术。“你来得正好,刚才圆圆在和我说,要搬回去住。”从崇德巷那里。 “我当着郁云的面,认真答复你们,不必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我既然当初松了口,答应的事,没得因为几句中伤话就草草取消的道理。这倒反过来,叫他们觉得我当真老糊涂了。” * 圆圆生母原初是叫关月,至少她抱孩子来老太太跟前是这个名。 前天她上门会面的时候,说如今叫关写意。 关写意唐突造访,她说,想不到拿什么伴手送老太太,终究空着手来了。 因为那日章家的局口上,她没能第一时间与老太太打招呼,是她的过错了。 这赔礼的客套话之后,关写意良久沉默,再次出口时,声音低低地问了句,那日见到的就是…… “是。圆圆养在我这里二十来年了,一刻没离过。” “时间过得好快。”关写意晦涩形容,转脸看窗外时,她不禁自嘲揭开眼前的尘世过往,她说,她还记得当初来找梁老太太,也是这样的时间光景。 二十年,匆匆而过。 老太太反过来宽慰她,看得出来,老天爷到底善待了她一回,时光没在你脸上留下多少刻迹。 “我始终记得您。记得您当初的恩威,记得您清笃的气度对我的鼓舞。”关写意说,如果老太太不觉得冒犯的话,她是来还报她的。 至于圆圆。关写意这几天打听了些梁家的事情,所以她不是临时起意过来的。如果老太太肯的话,她想认回这个孩子。 不为别的,只为梁世钧这些年都没肯善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如今再为人母,看到圆……圆、”关写意甚至不敢亲口吐露这个名字,她当初亲自取的。 “总之,您当我赎罪也好,还报也罢,我想把她从梁家接出去,这是我该欠她的。” 老太太不置可否,良久,审视之下,只问了对方一句,“你先生同意吗?” 即刻,关写意就难在了那里。一瞬的困顿,俨然和二十二年前的她如出一辙。这是根源里的腐朽绝望,饶是泼天的富贵也遮不住的腥臭骨相。 “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是认为我舍不得圆圆走也好,或是倚老卖老地指摘你的人生也罢。弥补心肠终究难能可贵,但是不计后果地去补,没准再毁了眼下手里的成全。得不偿失,且偏执冒进。” “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也不好。我再隔代宠着,终究只能护她个一日三餐定当。总之,这些年,她吃了不少苦头。”老太太保守地答。 末了,关写意临走前还是那句话,她想认回圆圆。不计后果。 - Elaine说,这是她这个当事人经历的始末,她悉数转达给圆圆。身体吃不消出了事故,不能怪到关写意头上。 “看得出来,你母亲这些年回归了她原本寄情的轨迹。她有她的骄傲,也有她的包袱。” “她想认回圆圆的方式可能有问题,但是本意还是亲缘上的难割舍。” “这是每个十月怀胎,疼过的人才懂的愧疚与镣铐。” Elaine和圆圆说,认不认都在你,也不存在把谁还给谁的说头。 圆圆就是圆圆自己的。 一码归一码,这其中起了龃龉,Elaine说她必须趁着自己清醒的时候,交代清楚; 同样,该谁的错谁来领! 圆圆也不必因为同父亲吵了一架,而生出些为人子女的檐下心理。 “吵就吵罢,这是他该你的。” “我这次是死是活,论资排辈,也轮不到头一个拖累你,就算你父亲那头不管我,我自个儿也有打发自己的积蓄。”Elaine说挑个日子,叫淮安出面,把她手里的钱和物,好好瓜割瓜割,也叫圆圆定当些,该要就要,他们真撕破脸,我自有话头冲他们。 梁京见奶奶好端端地突然生硬起来,脸色都变了,忙劝Elaine,天不早了,歇息吧,有话明天白天再说! Elaine冷静摇头状。 章郁云听到老太太说家务事,涉及财产,他即刻想避讳开,才起身要出去,老太太喊留步,“这回叫你看笑话了,但说句欠妥的话, 恶人自有恶人磨罢了。” “这些年,我算是掏空了自己,于梁世钧,我就是下去见我先生,我也不带有个支吾的。 他但凡能立起来早在那了。” 一家子琐碎官司,到什么时候才能了呢,眼不见耳不听为止。 “所以,郁云,今后你能不能同我们圆圆在一起,我都感激你这一遭。” “我糊涂不糊涂,心里清楚得很。比起那些贞节牌坊,我只要我的孙女活出一条路来就够了。起码昨天那个阵仗,她敢和父亲理论几句了。多少年了,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从来不言不语。小时候去那头过节吃饭,姜南方娘家那头的孩子和圆圆抢冰棒吃,她父亲袒护那头的孩子,吆喝了圆圆一句,圆圆把冰棒丢开手时,不言不语,她在她父亲面前哭都不敢。我当时心跟刀子割一样,作孽啊……” 有因才有果。梁世钧起的因,圆圆哪日不管这父亲,也终归是父女情缘到头了,于圆圆,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所以,各人去过各人的罢。淮安斯嘉他们都不要来侍奉的事,更轮不到圆圆。别往自己身上放担子,一旦担住了,就轻易难卸下来。” 局外人的章郁云听到末句,无端一轻笑,是,这一点,他深刻领会。 这夜,老太太要圆圆送郁云走的时候,后者淡漠告辞,“您好生休息,我明日得空再来。” 梁京送章郁云到电梯口,后者轻松形容,比来时更豁然些,箱体门应声打开的那一瞬,他俯首来捞梁京的脸,短暂地,唇沾唇而已的一个告别吻。 一个之后,他略微迟疑后,又补了一个。 “圆圆,我敬佩你祖母,发自内心的。” * 老太太在医院观察性质地住了三天,梁京陪了三个晚上。 出院的手续是梁淮安夫妻俩办的,送奶奶回去的活儿,也由淮安揽下了。他同圆圆商量的口吻,陈妈到底年纪大了,我和爸商量过了,给奶奶再请个年轻的住家保姆,你觉得如何? 梁京噎在那儿,我……,“钟点工我倒是一直有劝奶奶雇个,住家的话,我怕她不同意。她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你和大嫂看着办吧,不用问我呀。” “得问你,你还不知道云哥那脾气嘛?他发起火来,连他爷爷都拿他没辙的。”淮安再和幺妹说点八卦,“说真的,你知道他为你去为难前女友的事吗?”大价钱的操作,章先生为新欢报复旧爱,这风传,在声色场合都熬成粥花烂了。 什么事?梁京呆在那里。 敢情她不知道。梁淮安真被这对欢喜冤家欺侮到了。转念一想,是,也只有心思真正纯善的人才能制得住他章郁云拐着弯地坏。 这叫一物降一物。 * 梁京没随淮安的车走,主要大嫂亲力亲为地,梁京也不好抢在大嫂前头。 今天周末,大嫂说孩子都在她娘家那头,有空照顾奶奶半天。大家也不要全窝在一块,分工着来,奶奶也清净些。 “圆圆你辛苦了几个晚上,这周由我们来,你下周再来。” Elaine数日前的话还在梁京耳边,她叫圆圆凡事不要全往自己身上担。此刻,她的目光也是希望圆圆如此做。 “好。” 目送淮安的车子离开,梁京计划着趁着周末时间,回公司补点活,好在许总那里挽回点印象分。 她才往停车场方向转了个身,一辆黑色奔驰迈巴赫泊停在她视线范围内。 车窗全阖着,但是梁京对他的车子很敏锐,即便不看车牌也知道是他, 后座有人从里推门,探身的动作,门开那一瞬,车里的人快快、冷漠地招呼她,“上车。” “可是我车子还在那里……”梁京指着停车场方向。 “上车。”章郁云再出了次声。 不远处的人迫于扑克脸的淫.威,终究放弃了叫板。 乖顺地侧身坐到他身边,很负责任地告诉他,“医院一夜封顶的停车费很贵。” “贵是多少?”某人横她一眼。 梁京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和烟草味,莫名烘托地自己心里暖洋洋的,横泼开来的滋味很奇怪,轻飘飘的,她不敢轻易张口,怕这股子轻盈钻出来,去到不该去的地方。 于是,她固执地闭紧嘴巴。 “问你话呢?” 她拿白眼翻他。其实是,梁京知道说出来,他准有一万吨的嘲讽冲她来。 第三回合他再问的时候,答案是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章先生气着了,她隐隐地笑意,十足地喜欢他生气的样子。 “奶奶呢?” 听到他问正经事,想着他也许正是为这事来的,梁京这才破功地开口,“淮……” 启口了一个字,换气的那一瞬间,有人钻了进来, 衔也咬。 梁京被他气回来了,因为他的司机端正坐在前头,章先生拿人当不存在! 第十八章、快雨时晴(3) 巷子里,章梁二人遇到了对门的李先生。 今天李家家宴,李太太做了许多熏鱼,“不嫌弃的话,就尝尝罢。”说着,李先生就要回去端。 人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果真一盘有模有样的熏鱼。这菜在江南这块很家常,陈妈也会做,远亲近邻总归是一番心意,梁京知道李先生、李太太这个年纪,殷勤端出来,人家不是假意的客套。 所以也就没打岔地收下了,口里温和地朝谢。 李先生说,“好几日没见到你们了。” “嗯呐,出门办事了几天。” 对方寒暄也就到此为止。 各自进家门的时候,梁京找钥匙开门,把手里的“见面礼”递给章郁云,要他帮忙端一会儿。 她翻出钥匙,插.钥匙孔,听到章先生说,“我问你啊,你要吃嘛?” 梁京抬头看他,某人努努嘴,示意手里这盘油渍麻花地熏鱼。 “有什么问题?”右边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反问他,“这几日你没有住这里哦?” “嗯,怕鬼附身。我变成别人。” 某人不顾梁京被噎住的脸色,继续道,“下次别要人家这些了。”于人家惠而不费的,于自己,天晓得做菜人的卫生条件什么样子。 最紧要的一点,是个人情呀,要还的。 “嗯。” “‘嗯’是什么意思?”章郁云明显听出了她的不爽。 “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梁京要抢回他手里的盘子,某人不让,手腕举高,叫她够,够地快要泼掉了,梁京怨怼他,“好了,别闹了。” 她说章先生没这种巷弄里的邻里觉悟,她一点不怪。但是呢,也请入乡随俗,而且久而久之,你会发现投契的邻居远比一般朋友来得实在矜贵。 她们在江北这些年,就是和热络的邻居这样过来的。楼上楼下送点吃食再寻常不过,你说的惠而不费也好,卫生条件未知也罢。 总之,百味抵不过人情味。 章先生觉得是人情,而梁京却觉得他少了一味。 这和吃路边摊一个道理,“您上次喝的豆浆就是这么回事。那大汉老板远不如李先生一家看上去体面细致哦。” “豆浆我没喝。”章郁云由着梁京把那盘熏鱼搁到厨房冰箱里,“忙到下午,再开的时候,发现……馊了。” “杯子呢?”梁京管他要杯子,也怪他,很没意思,拿人寻开心,“不喝你抢去干嘛,就捂馊哦,馊掉你好开心,对不对?” “杯子还在办公室。”章郁云朝她走近,她人在水龙头前洗手,抽拉水龙头调成花洒模式,起泡器出的水很密,布在她手背上能坠住久久不消。 有人从身后圈住她,手是从她两臂之下抄过来的。他说他也要洗手,手却在梁京手上裹乱,捏她的指骨,下巴搁在她的肩窝里,很重,整个人仿佛卸在她身上。 “没有拿你寻开心呀,是真忘记了,老人家了,你要见谅。” 年纪大了不起啊。梁京拒绝他这样口吻的套近乎,“倚老卖老更不招人喜欢。”她再问他,你洗不洗,不洗别浪费水。 李先生的儿女要走了,一家子在门楼里,言语声很大。嘈杂间还有狗在叫,梁京见过李家那条大狼狗,悍又憨。 小孙子临走前,硬要把什么饮料也捎走,儿媳妇不肯。李太太娇惯的声音:你由他呀,给崽崽呀。 章郁云三下五除二地洗完手,带上水龙头,但身子没挪,依旧圈住她,甚至扪在怀里,哑哑声音问她,“这就是你说的人情味?”外面的家常。 “是烟火气。”梁京避无可避他的鼻息,只能由着他,但纠正地口吻。 “圆圆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言外之意,他不喜欢。他嫌吵,乱哄哄地罢了。 “所以,我一不回来,章先生即刻不想住这里了?”梁京这样问,是想知道,她是不是太为难他了。 “可以这么理解,因为你不在这。”他一并说,一并呼吸来就她的耳际,似有若无。 隔空感更熬人。 门对门,两栋房子。一栋热烈,一栋沉静。 李家那面不知怎地,门口骤放了一记炮仗声,好像不够准确,是小孩玩得那种花炮,短暂但声音特别响,梁京在章郁云怀里不禁跳了下,对门的妈妈骂大小子,要死的,这么响,给我扔掉,不准玩了,听到没有! 孩子不依,老人维护,又是一会儿话匣子。 章郁云在梁京耳边说了些什么,她没听得分清,某人即刻来咬,咬她这不中用的耳朵,再一路往下去。 脖颈处深深吃痛了一下,她皱着眉要格开他,格开他的任意妄为。 回来时,车里亦是如此。 梁京眼下跳脚地怨怼,多难看多尴尬,“当着你的司机面。章先生留学多年,西式作派,我不行。” “哦,那给我看看你的中式呢。”章郁云眉眼就在她视线最短范围内,只要她转眼过来。 等不到她的恩惠,某人就重施故技,脖颈正正中间的位置,力道很重,梁京下意识想到会留印子。 就推拒着转过身来,和他打岔,“我跟你说,这里,”梁京指指他脖子上的位置,“这里中间位置有个颈动脉窦,它感受到压力的话,弄不好会窒.息死掉的。” “哦,那你让我死了吧。”某人一双冷手来捧梁京的脸,再出口的话,显然已经到了限制力边际了,“圆圆,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说着,章郁云忽地打横抱起她,径直往里屋去。 黄昏天,顷刻淹没进黑暗里去。 * 梁京被章郁云抱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卧室里的变化。 她原先的铁艺床不见了,现下是个地台床。 但她的用品全还在,四件套和她床上那些娃娃、书、闹钟、数据线都还在。 因为章郁云关照方秘书过来监工的原话是:原位复原。 她跌回自己的床单上,但整体掉落感很陌生,就怪章郁云,“你真换了我的床!” “哦,我当你上次答应的。”某人自作主张还怪委屈的口吻。 “你最起码事先跟我说一下!”梁小姐骄矜起来。 “说个蛋蛋。别为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和我斗嘴,省点力气,好不好,姑娘?” 这是什么话,好像是要去做什么战斗一样! 梁京还是气,气到拿脚想要蹬他,章郁云真好顺手给她剔掉脚上两只高跟鞋,鞋前后两声咚咚落地,他整个人也欺身过来,先是手来摸索什么,沿着她内侧的曲.线。 梁京忍不了,娇纵地喊出来,章郁云笑着提醒她,“李家人还在巷子里,你再大点声,让他们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在做什么!” “章郁云,……,唔,你混蛋!” “圆圆,想我嘛?” 她同他埋怨,他却同她认真极了。 认真到想汲取她每一分每一厘。 周末天,巷子里陆续能听到孩子玩耍追跑的脚步声,还有电瓶车的鸣笛声,三轮车喊着收纸皮的喇叭声,旋铃铛吆喝人注意避让的“铃铃”声。 这些动静都往上去走,最后消弥在天际里, 唯独室内的声音往下走,低低地,沉沉地,像鬼魅的泣诉,生出枝蔓长脚来,扎根到地里去。 某人的吻,像那担货郎敲麦芽糖给你,一点点饶,你不张口要,他就紧赶着生意经来;再饶点呀,赶着他要了,他就再敲点给你! 如此市侩的伎俩。 到头来,梁京被动地回吻拙劣些,有人傲慢地喊痛,“轻点呀,这是要吃人嘛?” 就此,她的好脾气全被他提前消费完了。 吃人就吃人,她重重地咬了他一口。梁京觉得自己就是豁出去做个歹人都是不合格地,因为她容易先退缩,生怕咬伤他。 松开他的唇,痴痴看他一眼,眼底无限纵情与歉仄。 章郁云突然勒令地口吻,“闭上眼睛。” 她不听话。 一瞬不瞬地,仿佛非要和他置气一般,注视着,委屈又信赖,信赖地把自己交给他。 章郁云拿手盖住她的眼睛,信赖就感受他,心比眼据实得多。正如他进.入时,彻底感受她一样。 据实到彼此,二人同时喟叹了声。章郁云扶正她的脸,去吻她,也喊她,喊她的小名,“圆圆呀……” 梁京明显比前两次动情些,抑或明朗些,明朗情.欲欢愉的意义。 章郁云在她耳边,指点她,“我的乖乖,你用身体力行明白了,什么叫,食髓知味!” 梁京要他住嘴。 嗯,他可以住嘴。但反过来,她未必做得到。 声音全被冲撞了出来。梁京仿佛掉进深蓝大海里,浪潮快盖过自己时,她的感官唯有释放出来,才能抵御恐惧及灭顶的毁坏欲。 骤烈的起伏之后,她是被掀到岸上的一条鱼,直观地摆动、摔打自己。 章先生看在眼里,讥笑地吻她,也宽慰她,“像小蛇精,要变身了嘛,乖乖!” 梁京好气也好累,她侧过脸来,咬他的手。 痛感通感到欲.望,章郁云细心检查她腿上的伤口,结痂了,这才把他的小鱼翻身过来,吻从高处一路往下落。 脊背线最低处,有两处浅浅的腰.窝。 烙烫感重新触及梁京时,她恹恹的声音,在章郁云前面,小声但慎重地口吻,“章先生,淮安那头,还能和您做生意嘛?” 她说着,侧过脸来,章郁云本能地去够她的唇,更像堵她的话。 “专心点!” “等我求您这件事后!”她和他顶嘴。 “求我什么?”章郁云的声音克制且绵长。 “求梁家那边,章先生就维持现状罢。”一大家子生计呢。 “谁教你在床上求人的啊?”他在她身后,言语微微地责备声,仿佛梁京这样很不乖。 “因为我觉得章先生会答应。” 身后的人息声了几秒,他随后捞起她,吻落在那个浅窝处,再在她的背上就着湿汗,写什么,指速很快,很潦草。 不置可否的声音,冷静且自持,“猜,写的什么?” “猜中就答应你。” 梁京还在作思考回味状, 章郁云埋入的那一瞬间,吟.哦着告诉她,“你的名字。” 第十九章、亭亭如盖(1) 深里去了一遭,他人就退了出来。 继而,梁京听到耳后细碎的动静,她恹恹回首来,看到章郁云够地板上的衣服,从西服口袋里翻出了几个花花绿绿的东西。 他取了一枚,当着梁京的面撕那锯口齿,接下来的动作,她难为情,闭上了眼睛。 听他再来自己身边,梁京先声,“那是什么?” “你睁开眼睛看看呢,显而易见,是安.全.套,姑娘!”章郁云重新吻她,想她重新热起来。 她知道是……,问题是,“章先生随身携带哦!” “别闹。别坏我的兴致,圆圆。”他再次挤进去,声音浮浮沉沉地告诉她,自然是我买的,为了圆圆你。 将将要降落的微尘再次扬舞起来,喧嚣肆意。 章郁云几番动静之后,突地极为孩子气的口吻,“圆圆,我想拍脊.背.线。” 梁京原本就处于支离破碎的游魂状态,再细听完他的浪荡话,羞恼地直扭动自己,果真以为他要这么做,急赤白脸地骂人,“你变态!” 她愈骂,他愈凶。 凶到梁京觉得自己就是院子里蛰伏花期的藤本月季花架,只是被疾风刮散掉了罢了。 姑娘最后撒娇了,娇滴滴地求章先生抱抱她。 后者无条件服从姑娘的话,二人再次正面相拥时,章郁云问她,舒服嘛? 他要听。圆圆,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也许回答他晚了,抑或答案于他根本不重要。梁京的是与不是,终归是要由他闹一场。 他希望他的姑娘先癫狂,再拉他一起坠魔道。 再无往生也无妨。 章郁云额边的一滴汗,滑到下颌处,珠子随着他急切的律.动,几次梁京都以为要砸到她脸上,却未如愿。 她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迎凑起点身子,去衔吻他的那滴汗。 汗的主人不允,甚者,摁回她,说些张狂无边的轻佻话,比他的力道更能浸.淫人心。 梁京断断续续地求他,不要说,也求他轻一些。 章郁云难办到,他难以言说这份崩坏感,俨然她身体里有藤萝绞着他,有魂灵吸着他,直叫他心力交瘁。 末了,梁京一声失控地低泣,终究撞断了章先生坚守的那根弦。 二人淹没在彼此的气息里。 小楼外,溶溶一地的月色, 巷弄里,哪家门楼里在用收音机听蒋调的评弹,悠扬且定心: 想水往东流总难再返, 月缺花残碎镜瓶, 杨娘娘已死她岂能生。 请加鞭追赶羊肠道, 但闻何处滴铃声, 鸟啼花落夜沉沉。(注1) * 章仲英个人名义成立的基金会,今年正好三十周年。基金会以庆礼的形式,筹办了一场慈善拍卖。 今晚拍卖的古玩字画及古董衣种种,悉数出自藏家捐献。 章家捐献的是套明代莲花瓣纹的尖足茶盏。章郁云打趣,属于老爷子的压箱底货。真真不过了,捐出去,大家都别存想头了。 这日,梁京原本答应陪章郁云出席这场拍卖会的,理由是Elaine也有几件古董旗袍,后者听说这一出,想着也能捐一份出去。余下三件,就各自孙女、孙媳一人承一件,大家相安无话。 梁京答应先替Elaine去望望这场慈善会的光景。 但她鸽子精了。 在案的客户临时追加设计变更,她和对方工程师电话会议了近一个小时,等她归拢案头时,才发现天全黑了,静音的手机上也惶惶挂着章郁云拨来的三通未接来电。 她给他回电时,开场白,“是我。” “你是谁?”生气了。 梁京一边关电脑,拿包包,一边夹手机在肩耳之间,“我开会的,没注意时间。” “快要开始了,”章先生那头隐约听到会场隆隆地回旋音,他些微地叹一口气,“来不了就罢了。” 他的口吻远远地,仿佛早已料到梁京会这样。 这反而叫梁京一时反骨生了,“您不要我去了嘛?还是会场对迟到的客人有惩罚?” “是我对你有惩罚,等我回去!” 梁京面上徒然烘热,她不想他觉得自己是在消极地回避才不去,“我现在就去!” “……” “章先生!”显著的撒娇话。 “开车注意安全。” “嗯嗯。” * 梁京近视度数不深,上学的时候除了做设计或者看比赛她才戴眼镜。三哥问过她,上选修课什么地,阶梯教室也看得见? 看得见,因为她去的晚,只剩下前面座位了。 沈阅川听后直乐,坐前面男生也看不到你啊? 二十岁不到的圆圆,反问三哥,为什么要看到我? 人生无处不唏嘘。回头再梳理琐碎时,会拾珠般地收获许多东西,或曾得到,或已失去。 也许那时候的三哥适当地沉默里,就理智地为圆圆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他在等一个姑娘好起来,也在等她慢慢长大。 亭亭苕苕,无病无灾。 - 如今她只有开车的时候戴眼镜,尤其晚上。抵达会场,泊好车,下来的时候忘记收回扶手箱了。 她戴着这副玫瑰金边的近视眼镜,慌慌张张往里赶。 有正式请柬是没错,可是会场工作人员送她到电梯处就走了。客人VIP休息室散落不同楼层,且只有相应的门禁磁卡才能抵达各自楼层。 确保客人隐私,会场一楼勤务人员是不能上楼的。 于是,梁京没了引路人,到了十一楼,一踏出厢门,中庭电梯处,她找不着南北了。 凭感觉往右手方向走,对着请柬上的号码找房间号,可是越走越离目标数字远了。 她这才选择掉头。转身有点急,正巧某休息室有客人往外推门状,梁京与出来的人撞了下,结结实实。 那中年男人无端投视过来,瞧是个小姑娘,又一身通勤装扮,以为是会场员工呢。再看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人倒是婉约实诚,冲他先开口抱歉了。 男人注意到她眼镜很可爱,挂耳镜脚最末端镶着两颗圆润的珍珠。 “在这里工作?” 梁京起初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清浅地摇摇头,然后打算离开。岂料对方滑头且刁钻地抢走了她手里的请柬,眯眼就要看。 梁京被冒犯到了,她下意识要恼,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并呵斥的口吻,“……” “圆圆!” 一记冷冷的声音在廊道最尽头生发出来; 而这厢老油条的滑头男人也下意识咋舌了下,因为请柬上的VIP房号是今天的东道主,章家。 章郁云从那暗昧尽头里走过来前,讪讪之人已经想把请柬还给梁京了,可惜这小妞迟迟不接。男人认识章郁云,如果单方面知道其名讳算认识的话。 “章先生。” 被问好的人上来没有多少对等的礼数,先来牵梁京的手,归在自己的掌心里后,才缓缓移过风轻云淡半张脸来招呼不认识的问好,“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哦,” “她年纪小,慌张冒失,冲撞了您,还请担待。”章先生很没水准地打断别人的话。 “没有、” “既然没有,那先生捏着她的请柬就是您的不对了。”章郁云傲慢一冷哼,“我今晚事也忙,招待不周,还要反过来冒犯您几句实属不该。因为什么呢,真是不巧,您搭讪了我女朋友。” 对方哑口无言,再想把请柬还回来时,章郁云冷峻颔首,“留着罢!” 男人被撂了好大一面子。坊间传,章某人最近养了朵人间富贵解语花。 果不其然,鲜活娇艳,明朗动人。 被下颜面的老男人冲着一双人的背影狠啐一口。 * 梁京被章郁云拽小鸡仔般地拎到他的休息室,某人是拿脚关门的。 两只手来叉她,像抱小朋友那样,由她蹦到他身上来,嘴里恶狠狠地指摘她,“梁小姐,拜托,勾搭男人也选个拿的出手的,那个太老了,我不喜欢。且由人知道了,我章郁云的面子也过不去。”他说那个老倭瓜不配与我为敌。 梁京被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抱着,长发都垂到他鼻尖上了,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了,只一点,“谁勾搭男人了?太难听了呀!” “你呀!”他学她的嗲腔。 梁京好笑不笑地困在他手臂里,她从来没问过他从前有多少女朋友,这是个很难自洽的问题,问了总归心里不舒坦。好几回话到嘴边,她都咽回去了,比起既往难咎,她更在乎,这一秒之后的他属于谁。 “章先生,慈善会……”她提醒他正经事。 “中场酒会停憩时间。” 所以他才叫她上楼等他。原意是换装化妆的,眼下不需要了,她真真迟到了太久了。章郁云看着一身黑色小西服,袖口翻出一截蓝白条纹里衬,翻驳领的杏色雪纺衬衫,V字的领口衬得她形容愈发得清瘦英气。 这是任何礼服都难以烘托的中性美,女儿气被冷酷的颜色驾驭着。 章郁云说,这样的圆圆给他感觉更入世些,硬朗些。 “就这样,挺好的。”他放她下来,细细端详梁京,“戴眼镜的样子也很好。”他右手拇指摩挲着她耳后镜脚上的那枚珍珠。 随后,那只冷手唐突不设防地往她领口里去,梁京下意识地避开了。 是这些天对这样的章郁云有防御意识了。自从知道梁京和章先生在一起了后,小乔上班期间老是八卦他们大佬的私下模样,问和章总交往什么感受? 梁京:想报警! - “给你看样东西。” 看姑娘躲,章郁云也就罢了,说礼服穿不穿不打紧了,选件心仪的饰品呢。 说着,他拉梁京进里,贵宾室里间的更衣室里,有个小衣帽间,中间岛台格上,两托盘饰品。 其中一盘是满满当当的香家中古耳夹。 梁京问,“这是做什么?” “给你的。” “给我?” 章郁云说,“你不是喜欢这个牌子?” “章先生,你莫不是把别的女人的喜好和我搞混了罢……”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蒋月泉先生的《剑阁闻铃》 第十九章、亭亭如盖(2) “我从不记女人的喜好。” 章郁云再正经冷酷的神情不过,“她们也很明白我的德性,要么我干脆问她们要什么,要么她们干脆问我要什么。” “圆圆,你是头一份。我上赶着讨你的欢心。” “也因为你年纪小,我待别人三分好,就想着该待你三十分才对。” 因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明日还未真正开始,就被我自私地拽在手心里了。我很清楚,相比你需要我而言,是我私心重地更需要你。” “章先生,这里是不是有什么camera逼着你必须讲一些违心且造作的话,来保全你万人迷的矜贵形象?”梁京纯属受不了他这样,不腻歪的话他还不讲。偏偏总有这个本事,把这些酸溜溜的话说得一本正经、信手拈来,“是的话,你就眨眨眼呢!” “眨你个头!”他伸手过来,真真有力的那种,狠推了把她的额头,再一秒破功地暴躁,“不是,你当真不喜欢这个牌子?” 或者说,章郁云认为,她该是喜欢的。 有迹可循呀。世故的章先生认为他的留心皆学问该是无懈可击的。 才搬进去崇德巷的某个早晨,章郁云捡到了梁京信手丢在洗手台面上的一对耳夹,该是她摘下来忘记收纳进盒子里去了,是香家的。 梁京闻言这出后,赧颜,“是假的。”是小乔开网店的朋友送的。 “我知道。”某人傲慢拆穿她。 她也就顺着学他的不近人情。两手背在身后,少女姿态但刻薄口吻:“嗯,章先生女友前赴后继的,自然对女人的东西了如指掌。” 被揶揄的人不动声色地弹弹她额头,今晚他和她额头过不去了,“掂在手里就知道呀,称头不足。” “我有真的。是二十岁的时候,斯嘉送给我的。不过丢了。斯嘉是香粉,她好多佩戴都是香家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 梁京不无尴尬地静默下去。温驯地试图跳过这个话题。 某人也明白了,不去为难她,为难这些年矮人檐下的蹇促:“没所谓。以后我给你买!” 姑娘不置可否,对于章郁云殷勤奉送到眼前的琳琅饰品倒也受用,但不过分欢喜。 “奶奶从前说过,体面的人从来是里子比面子多一点。好的缎子都是翻面没差的,你们男士的西服也是,越好的,里子越称头。”梁京说着,正色应对章郁云所谓的买,“嗯,章先生给我买东西,我自然是开心的。收礼物没人不开心,但那终归是礼物。礼物天天由人送,会连累人的,不累到那人的经济,也会累到那人的心。” 所以,梁京很认同Elaine的话,矜贵体面的人,要做到里子相当衬面子。 “上学的时候,我看过一个剧。剧中的女主角有句话,我记到现在。前男友要谢她一回人情,替女主角付一个包的钱。女主骄傲如斯地说:我要用我自己的钱,买我自己的包包,装我自己的故事。”随后,女主自行去付账了。 梁京想成为这样的人。她说着,从黑丝绒托盘里挑中一个黑色金边带着香家logo的耳夹,摊在手心里,表示她选好饰品了, “章先生,你信嘛?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也会好好活着的。 但是遇到你,只会比那样的预见多点……颜色?”她一时拿不准贴切的词。 “什么颜色?”某人轻佻问。 姑娘不理会他:“黑白到彩色。” 章郁云冷哼一声,问,“今天什么日子,有人嘴这么甜!”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分明是绿色!” 对面的人自行戴好一对耳夹,左右亮相着半张脸,要他帮忙检查可妥,再劝退他的闲情,“可惜这里面没有绿色的,不然我一定戴。” 章先生被K.O.了。 慈善会下半场到时刻了,秦晋上来催章郁云的时候,顺便跟后者更新了与会嘉宾的情况。章秦二人耳语完,章郁云重回梁京身边时,问她,也提醒她,“徐先生今晚原本没女伴的,……他太太临时过来了,你OK嘛?” 梁京犹记得一周前,秦晋说起章爷爷这个慈善会,徐起屾所在银行也有捐赠,徐赴会也在情理之中。她既然答应了来,就不会捉襟见肘地再逃什么。 昨日回去探望Elaine,歇在家里,祖孙俩入睡前,照常说了些体己话。Elaine劝圆圆,不见也别一味声张。尤其你父亲那头又知道了,这要是闹起来,别人损失、收益都随他们去。只一条, 你身份捅开了,对你不好,对郁云更没得意之处。 日子安生地过,是最求之不得了。 你母亲那里也难做人,她不来我这里低一次头罢,没得由我看轻了,凉薄;来了也进退两难。圆圆,她如今的家庭才是正经的为人妻为人母。 你看不上她如今赎罪的情意,情有可原。但你要是听神过来她如今的处境,一边温馨稳固的丈夫儿子,一边从前卖女儿的罪过。就该明白,有些人,你不去惩罚他,由他熬着,已然是最大的刑罚了。 Elaine说,无论如何,圆圆生母终究还是比她父亲讲些良心的。 做人还谈留一线。遑论亲缘。 旁人说这番话,梁京或许还会顶真些,不受用。但奶奶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她人还未将养地过来,梁京到底体恤些,只得乖乖地应下受教。 这其中不能不承认,还有些软肋。因为奶奶提及了,也许圆圆和生母的事闹发开,会影响章郁云的名誉。 * 坐在会场第一排,章郁云的右手边。梁京其实心里直敲边鼓。她很踟蹰,一方面不想让章郁云觉得自己孩子气,连起码的社交都不能陪他应付;一方面,见或不见,不过是她口头逞的孤勇,那个人真来到她面前,嘘寒问暖些什么,她没准毫无应对的能力。 “轻松点。她再不济,不会跑过来强行认子的。” 章郁云和奶奶一个看观。负疚之人不外是求个心安罢了,她要的是饶恕。所以,梁京才是这场赌局的庄家。 “矜贵点,梁小姐。多少男士盯着你呢。” “盯着我干嘛?”反而,梁京被章郁云说得更不自在了。 她推推眼镜,一身黑色通勤装。肤白貌美,端正秀气,手里拿着块平板,里面是今晚竞拍的所有拍品的细节资料。 必须承认,老太太把这姑娘规训地很沉静。章郁云同秦晋说过,她哭哭啼啼在表面,里子里很固执,固然地一套世界观。 你轻易闯不进去,她也轻易不会出来。 秦晋坐在梁京右手边了,他先前的座位让给她,由她挨着章郁云。 眼下,她变相也挨着秦晋。后者犹记得,不久前,乐小姐冒犯到章董面前,秦晋观棋不语般地冷嘲过,老章要贤要慧,小章要骨要皮。 眼下,没准,她是章家的两全。 “你会日语是吧?”秦晋看穿了梁京的慌张,冷不丁地来分她的神。 “啊,”翻阅平板的手停下来,人转脸过来看秦,她耳朵上戴着章郁云为难了方秘书许久而来的战利品,“会一点。” “私活想不想接?”秦晋说他朋友在做代工,日方的沟通缺个懂行的翻译,他问梁京愿不愿意帮这个忙,顺带捞点外快。 梁京下意识看章郁云,秦晋喊她回头,“你看他干什么,你自己的生计呀!” “不是,我是在想一个问题……” “说!” “许总那边会不会告我哦?”梁京坦诚,入职前签过保密协议的。 秦晋竟然笑出了声,形容意外地温和,“那你再想想,想好了给我答复。其实,……你也可以不告诉许还业的。” “我愿意!” “愿意什么?” “技术沟通的活啊。” 哦,又答应了。果真孩子气。“好。”秦晋一字答复她。 然后,二人当着章郁云的面互换微信。 某人面上绅士宽容得很,一掉过头来,他没好气地问梁京,聊什么了? “钱。” 章先生再一次被K.O.了。 他们这隅角落,一直交头接耳。章郁云身边的女伴更是出众点眼极了,因为利落的OL风,轻声细语地在章先生身边毫不掉梯队的气度。 不明就里的人,甚至以为是章先生聘来的专业拍手。 章郁云今晚只拍一件藏品。这是章氏布好的公关任务,老爷子把那套尖足盏拿出来捐拍是没错。但章郁云个人名义的慈善也得出,索性老爷子高价出,他再高价收,挣个至善至孝的名头罢了。 他父亲近日身体不大好,没能出席。 但继母那边,她一向是圈子里太太会的头目。今日许多捐献都来自傅安安的酬酢。她原本就是明星名媛挂的,这样的风头,岂能由别的女人奔到前头去。 * 傅安安的手帕交连女士和她咬起私房话起来,“噢哟,你那大儿子又换新人了呀!” 傅安安已经多日没见章郁云了,老爷子自从被章郁云挪出了郊外休养,那头也轻易不召唤。 他们做儿做媳的,比不上一个孙子来得有用偿。 傅安安气得在家跺脚,要晏云去爷爷那里请安。晏云那浑小子,拿医院忙脱不开身来支吾她, 最后拉锯下来,总是那一句窝囊话,“有大哥在就行了。” 行行行,行什么!章家要变天了。这对窝囊父子还蒙在鼓里呢。 眼下,傅安安傲慢端坐着,对场上的竞拍也兴致缺缺。左右,章郁云在,压轴的风头自然还是他代表的章家。 “他这回昏头了。相中个小娘鱼。还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弄不好,疯癫起来出人命的那种。” 连女士不懂了,“什么意思呀?” “就是那小妖精精神上有问题。和章家原本就有来往的,去江北精神病院治了十年呢。” “这么不来事的一个人被你们老大带在身边哦。”连女士继续八卦,“我可听说来往很久了。连你家老爷子都惊动了,恁是没劝回你们家这位爷。” “谁知道呢?被下降头了吧。”傅安安无边地嘲讽,她巴不得呢,巴不得章郁云可劲地折腾呢。 连女士到底和傅安安一个鼻孔出气,提点她,“这没龙头的马一旦勒不住,可就任由他跑哦。你家老爷子如今这个样子,章熹年又病秧秧的,老大真由小狐狸精迷着道了,登堂入室也不是没可能哦。这娶娇妻的路子,咱们见得还少嘛!” 傅安安不受用了,细长眉毛稍稍一挑,红唇口一咋舌,“瞎说什么八道。” 连女士且笑不语,她知道傅安安吃心了。从前傅怎么登堂入室的,她没忘。娶娇妻的路子,是没少见,她傅安安就是一枚最典型的例子。 台上拍卖行落锤成交了一款经典收藏级腕表,下一个进程是连女士夫家捐献的。 今日她先生没来,她作为代表,到底要观摩一下,这物件能拍出个什么价位。 也就一时收声了。 * 这头,梁京一旦融进一个场合里,她就会是那类认真倾听的人。 或听课,或听会, 抑或眼下听藏品介绍。 与她而言,不参与或者参与不起的活动,她本该极力边缘化的。好在各色藏品介绍得都很有趣,比如刚刚成交的春.宫三问表。 她听得入迷极了。 章郁云打趣她,好感兴趣哦,姑娘! 梁京不以为然,她反驳他,我为什么不能感兴趣啊,很神奇啊,工艺及审美都很绝妙啊。 “嗯,确实很绝妙。”某人尤为收敛的口吻, 长出气地叹,“我们姑娘一夜就长大了。”聊春.宫都不怕了。 梁京被章郁云欺侮到了,局境里,她也懒得和他辩驳什么。 红一张脸,息声听藏品介绍,也翻页手里的平板。 图片上,一枚翡翠扳指,内镶金里。光泽温婉,翠色通透。拍卖人员近景镜头阐述藏品,会场屏幕上切过的细节披露是,扳指金里上细细镌刻着一圈梵文。画外音解释,经专业人士译化,可能是物件主人的生辰八字。 — 身边的人微微地瘫下去了点,没了先前端坐的礼数。章郁云察觉到,再侧首过来时,梁京面色不大好,起初他还以为是刚才逗趣的难堪没消。 才挨近她些,徒然,梁京不合时宜地站起了身。她的站立,引得现场许多人的注目。 章郁云下意识地拽住了她的手,“圆圆、” 梁京本能地想辩驳拍卖行的这一点。“不,不是主人的生辰八字。” 她突然胃里翻滚得厉害。 “不是的,”话再出了这一截,她整个人被跟着起身的章郁云扪回怀里,昏惨惨里, 她勉力扬起头,试图纠正这个错误观点, 但最后目光只撞进了阴郁色的一人眼里,只有他听得见她说什么,“不是主人的, 是椅桐的。” 第十九章、亭亭如盖(3) 章郁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上回梁京梦里呢喃的也是类似的字眼。 事关情急,他理智之外唯一的祈求就是她不要即刻发作。他也从来没想过,这样的环境会刺激到她。 会场里,众人的视线只看到章先生揽抱着他的女伴,缓缓归坐。 章家的主场,章郁云不能轻易缺席。他扣着梁京的手腕,指节泛白地用力,再不动声色地用微信同边上的秦晋对话: 你带她上楼。 秦晋收到消息后,简单一字:好。 可梁京得知了章郁云的意欲,反过来扣住他的手腕,两只手,单薄的力道。 仿佛在求他,不要驱她走,尽管她给他闹了笑话。 台上拍卖开始公布低价及每次加价。 首次举牌的是徐起屾,且直接喊到了一百万。这让章郁云意外也不意外,徐本来就爱书法、金石这些。由他去,甚者,章郁云能成人之美。都可以。 但圆圆搅乱了他的步伐甚至心绪。 他不能同她置气,又不能不分场合地去儿女情长。只求她听话些,先平静下来,尽管他知道她冒进的情绪,可能和台上那枚翠镶金里扳指有关。 至于有何关,章郁云不想去深究,只隐隐觉得心被她牵连地闷钝感。 “圆圆,听话,上去歇一会儿好嘛?” 梁京下意识松脱了拽他的手。这样情境里的章先生是冷酷的,不容置疑的,他有他的事产生计要顾,这是一个成熟男人必然的大局观。 他一味地同她囿于昼夜生欢里,那才是短见虚妄的。 梁京舌尖顶着牙关,扼制住生理机能上的呕吐感。终究,她顺他的心意,悄然离开了,秦晋都没跟得上她的脚步。 不远处的傅安安全看在眼里,满满的讥讽意味挂在唇角上。郎情妾意永远活在那丢昏智的情.欲当头上,他们章家是祖传的风流,到了这一辈,生生弄个痴情种出来,岂不是断了香火。 呵,傅安安同闺蜜打赌,挨不过三个月,她这便宜儿子就腻烦了。从前章郁云的那些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好的时候是蜜糖,厌的时候是砒.霜。 男人永远是这么个德性。谁都不能免俗。 * 傅安安这些年都是个贤惠的太太。她这个继母亲,眼瞅着儿子的女伴似乎出状况了,没有不上去关怀的道理。 换句话说,她是紧赶着上去给章郁云恶心受。 社交场合,章郁云从来不会造次。要么郑重地母亲,要么和煦地阿姨,这么称呼傅安安。今日也是,傅一身暗枣红的平剪裁旗袍,绲线是黑色的,她鲜少扮得这么低调。 “刚才那是姜南方家的幺姑娘嘛?” 傅安安不提梁家,反倒是提那个蠢女人姜南方,“才坐一会儿,怎么就走了?” “没走。身体不舒服,姑娘家,那几天。”章郁云同傅安安说话,但是眼帘都没掀一点,沉笃地听着各方追咬着价格,为那枚扳指。 “哦。我还想着过来打个招呼的。”傅安安坐在梁京先前的位置上,她的香水味过于浓重,重过她的年岁,熏得章郁云头疼不说。他想点拨他的这位继母,女人得服老,这个年纪用这过分的少女香,只会平白叫男人笑话,笑陈年旧瓮子里起火,闷烧咯。 “她在你的休息室?郁云,方便叫我见见嘛?你知道的,你这番动静这么大,你父亲那可是生了不少时的气。你也轻易不去我们那边!” “有机会自然要见。爷爷那也是,见就要正经八百地见,阿姨回头替我转告父亲。” “郁云,我听说……” “……”就此,章郁云才转过脸来,冷冷地递眼色朝傅安安,面上依旧一副温和恭敬地听她下文的。但却轻易而举地叫停了傅安安的不安分心思。 是的。她纯粹被他唬住了。甚至拿不准,刚才要真是说了什么蹙他眉头的话,他会不会即刻叫她这个长辈下不来台。 从前他们的龃龉都不在明面上,但此刻不同,这是傅安安作为女人的直觉感,直觉章郁云能为了那梁京闹出什么大阵仗来,单纯一个中意。 果不其然,母子俩话不投机没聊几句,章郁云借故接起电话来,他依旧端坐在位上,但话没听几句,手里的举牌就丢给身后章氏的工作人员了。 * 章郁云上楼前,场上的竞拍价已经到了三百七十万。 他一直冷酷且边缘化的自觉,渗透给自己:与他无关。但他又好像格外关注,那东西快要到谁手里去。 仅仅因为梁京和他闹脾气了。她总有办法让他朝自己臣服。 秦晋给章郁云打电话是因为,徐太太上来了。 梁京这才情绪崩溃了,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秦晋从外面听闻动静,是她撕心裂肺的呕吐声,仿佛要把自己呕干净才算完劫。 — 关写意今日原本没有意愿同老徐来赴会,尽管后者一味地求她随他出席。她在家里躺了一个下午,没病也吞了几个感冒药,头还是重重沉沉的。 多少过往的不堪爬出来,从她的七窍里,感官里的味道是恶臭的,腥腐的。 她同老徐提及过她的过去,但不完全,譬如那个孩子。 徐起屾出身高知家庭,认识他以来,他就是这么风生水起。他的原话:唯独在你这吃过苦头。 关写意答应徐的求婚时,她说,她不顶爱任何人,包括自己。 因为她是从烂泥污垢里爬出来的,还有没有魂,她早就不清爽了。 再问徐,这样一个不成器不端庄的女人,你想好了要嘛?和谐的性.事搭伴走一段很轻松,但是相伴扶持婚姻,她没有胜算的,她就是这么个没用偿没骨气的女人。 所以,她才在梁老太太那里发愿,她想认回孩子,不计后果。 老徐当初升迁到S城这里,关写意从心里就起过排斥,她排斥这一处根基。如果可以,她想过彻彻底底斩断的。 偏偏造化弄人,时隔二十年,她又重回人生的岔点了。 那烂泥人生里,有一朝夕间的分崩离析,她那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因为同人家合伙炒稀有金属,对方卷包会跑了。关家被人砸地个底朝天,原先的房子也抵出去还债了。 关写意那时还叫关月,那是父母给她唯一的馈赠。 家里欠了几百万的债,孰轻孰重之下,父母决定要月月退学,帮着打工贴补家用,而小她十岁的弟弟继续读书,他才是关家的希望。 关母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弟弟还小呀,你要让着他! 让吃的让喝的可以,没得要让出自己的人生的!关月恨怒之下,说了些诛心话,说父母风光的时候,也没想过替她置办些什么。手里的钱银全想着要留给儿子,就因为他是男孩,就能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我十七岁了,你们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 她的母亲同为女人,从来不爱护自己的女儿,关起门来和丈夫调.爱,娇惯儿子,偏偏对关月不冷不淡的。 女人骨子里觉得男人是天是地的想法,实在恶臭至极! 关月说阖家她最恨的就是母亲,恨母亲就是男权的归属品,恨她把自己当个玩意! 那个晚上,关月狠被母亲刮了耳光。指着她的鼻子骂,叫她滚,我倒要看看你不卖了你自己,能不能活出条路来。 之后的两三年,关月果真如她母亲所言,卖光了自己。 她同母亲一样,活在翻身不了的天地里。 ……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条捂不热的蛇了。直到儿子给她叫外卖点奶茶给她喝,她问徐前,干嘛,是考试考砸了,来贿赂我嘛? 七岁的徐前:爸爸说,哄你吃点东西。吃不下,那就喝咯,你不是最爱甜食。 关写意问徐前,你觉得我合格嘛? 徐前:什么叫合格? 关写意:当你的母亲。 徐前:85分。 儿子的概念里,85分会被爸爸统筹归纳到良好这一类,勉强挣脱到差生的帽子。所以他拼命保住他的85分,起码爸爸就不会生气了。 关写意自嘲,原来我在你这儿,从来没优秀过。 “因为妈妈从不陪我玩。”徐前一句话倒出了孩童的心思,饶是他再小大人,骄矜自傲,都抵不过孩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关写意当初有这个孩子的时候,就很抵触,她恨徐起屾,说他擅作主张。她不爱孩子,也不想有孩子。 终究没拗过徐家的传宗接代说。徐母多么傲慢的一个人,关写意和徐起屾分分合合多回,徐母就是恨儿子任由这么个女人欺侮却还甘愿。 多少年来,徐家从不给好脸子关写意。直到他们结婚后,有了这个身孕。 徐母放下身段,几次给关写意打电话。生生作出了点母凭子贵的意思来。 旁人都是外观因素。是孩子自己保住了自己,那时才妊娠不到两个月,关写意就吐得死去活来。 徐起屾都先她一步后悔了,说别要了,我看你,比你还难受。 可就是这相似的孕吐反应,叫关写意软下了心肠。夜阑人静的时候,她在卫生间里哭,她曾经因为这样的反应,挣命般地生下一个孩子。 那孩子如今是死是活她都不晓得。 次日一早,她就知会徐起屾,她要生下这个孩子。丑话说在前头,我更想是个女儿,倘若你们徐家因为她是个女孩而低瞧了她,那咱们也不要过了。 她从来没有离不开谁的道理。 终究,命运告诉了关写意,即便五五开的胜算,她都没能复刻出一个救赎来。 她生下了一个儿子,徐家皆大欢喜,唯独产妇妈妈在床上泣不成声。 “对不起,前前。因为妈妈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有太多的事情不会做。如果可以,你要教教我的,就像教我搭那个乐高积木一样。” “您绕了它们吧!” 末了,关写意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梳妆打扮,她给老徐打电话,嗯,改主意了,我要去看看。 — 梁京歇在章郁云的休息室里,她恹恹地眉眼,说自己不打紧,催秦先生快快下楼去忙正经事吧。 秦晋离她远远的,看着她,这是章郁云关照的。但没这层东家话,他也乐意效劳,守着她,“喝点水?” 远远的她,窝在沙发上。面朝落地窗外的隆重夜色,没有回头来,再次赶人的落寞声音,“我没事的。你们不用看着我。” 没多久,有人揿门铃了。 秦晋只当章郁云上来了,开门后,进来的人叫他一时意外也从容,徐太太还以为秦晋不知情,一味社交的口吻,说想会会章先生的女友。 偏秦晋没作识趣人,才想替梁京挡拆回去的时候,身后的人情绪崩溃了,“我不想见任何人,不可以嘛!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按自己的一口气活,唯独我不可以!为什么!” “圆圆……” “够了!”沙发上的人腾地站起身来,赤着双脚,即刻往里间的卫生间去。 阖门那一下,从来没有过的戾气。 继而,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梁京把门反锁了,徐太太还一味地叩门。 情况已经超出秦晋君子范围的把控了,他第一时间通知了楼下的章郁云。 * 章郁云到了之后,从这间套房门口到里间这个卫生间,要拐几个直角。 他一路未言。 傅安安晚他一步电梯的时间上来的,才踏进房里,就嗅到些不明朗的信息。 梁家那丫头果真犯病了,她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本就够叫人听起来疯疯癫癫的了,偏门口还有个女士,一味歉仄的口吻敲门,口里喊的是“圆圆……” 房子装修是复古美式,卫生间的门是纯橡木的,门锁五金是委实的黄铜件。章郁云伸手摸到门把,顺带着把一干人等全拂到身后去了。 此刻的章某人,才不管对方是谁的太太。 “圆圆,是我,开门。”他如是地好脾气,哄了几遭后,得不到回应。相反,里面人剧烈的呕吐声,听得他目光发紧,额角直跳。 再喊门的时候,已经没有动静传出来了。 章郁云脱了拘着自己的西服外套,丢给秦晋,顺势抬脚想踹门。秦提醒他,“郁云,你当心,万一她在门后,吃不住你的力道!” 意气之下的某人,这才搁置了这个莽撞的念头。转脸过来,房里环视一圈,最后在厅里的边柜上寻了个衬手、同为铜器的摆件。章郁云一脸阴鸷色,踅身再到锁门外,手起物落间,很大的动静。 关写意与站在不远处的傅安安都骇得不敢出气。 由于砸的人力道很大,没几下,那门就郎当散了个。铜锁同铜件一齐落了地,而拆门的人也挂了彩,他手心靠近虎口位置,划拉开一道红口子。 淹出一条血迹子。 他没顾得上自己,推开门的那一瞬,看见梁京颓唐瘫在地上,赤着双脚。 喉咙间不住地有翻涌的呕吐感,而她早没东西可吐了,抽水马桶里能看到的痕迹,就是她吐完 没来得及冲的黄胆水。 门口的人,没有言声地朝她身边去。 抽洗手台前的纸拭手里的血,人未到梁京脚边时,门外也有人想进来, 才动了一步。 章先生厉声呵斥道:“全他妈给我滚!” 随即,拿脚踢上了那已然阖不上的门。 * 章郁云俯身来拥梁京起来。 他所有的气息去到后者认知里,流窜到深刻,她才急急一把环抱住他的脖颈,想哭又挣命般地忍着,无声无息地颤抖,更是叫章郁云懊恼至极。 “和那扳指有关对不对?”他的骄傲支离破碎,如同梁京呕在马桶里,证明她还活着的黄胆水痕迹一样,悉数全由他冲到下水道里去。 “圆圆,你总有办法叫我听你的。” 章郁云给楼下的人打电话,问那枚扳指的进展。 徐起屾目前加价到四百七十万,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五百七十万。”章郁云交代下属举牌。 * 东道主的章家沉寂了一个晚上。第一次举牌,且最后一个幅度的加价早已超出徐起屾的心里价位。 半生意半人情的规避风险之下,终究,徐那头不跟了。 这枚年代难考的翠镶金里扳指,最终由章先生以五百七十万的价格拍下,一锤下去, 尘埃落定。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1.这章设定的拍卖价格,切勿较真,剧情需要; 2.章节名:亭亭如盖,出自《项脊轩志》: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综上,吾妻也。 第二十章、浓情淡意(1) 一门之隔,卫生间里有喁喁细语。 门外,秦晋扽着门把手,依旧无可挑剔的礼数与从容,“二位,方便的话,挪步下楼罢。感情口角上的事,想我们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在赶客,一个外字,把傅安安与关写意择得干干净净。 傅安安是知道秦晋的为人的。油盐不进,头几年还和章郁云不投契的,这二年到底是见清了局面,晓得老爷子不中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个泥腿子出身的穷学生,无非就是老章换到小章跟,哼,没骨头的东西! 傅头一个扭头走,她要是被秦晋欺侮赶客了,那才叫跌架子。 关写意久久才同秦晋开口,“她这是……”不知是不是骨肉间的相通,关写意直觉圆圆哪里不大好。 “徐太太,您也是职场上的前辈。别为难我们这些拿薪饷的人。” 关写意听后无地自容,她唐突地上来,但从没想过是这个局面。甚者,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圆圆冲她辱骂摔打,叫她滚,不想听,种种,都没有眼前这个结果: 她好像把圆圆逼得无路可逃。 终究,关写意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房间里重归平静后,秦晋才缓缓格开些门。看到的是,章郁云依旧耐心地跪地抱梁京伏在其肩头, 这个场景秦晋莫名觉得熟悉,他有时哄阿姐家的两个孩子,就是这样,任由他们伏在自己身上睡着。 “怎么样?”秦晋声音很轻,饶是如此,章郁云还是伸手示意打住。 良久,跪地的人腿脚都麻了,秦晋上前搭了把手,这才看清章郁云怀里的梁京,姑娘呕了一通又哭了一通,气力宣泄殆尽,秦晋存疑,“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 “睡着了。”章郁云的声音依旧很轻,他缓缓横抱过来梁京,再朝秦交代后面的事,“爷爷那件拍品,你留下来帮我跟吧,我得带她先回去,她先前有个心理医生……” 同僚这近十年,秦晋还是第一次见章郁云有露怯的痕迹。这几个月,章破例着实多,全和梁京有关。 秦晋第一次见梁京就有这种感觉,感觉她和章郁云从前应付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倒不是她有多出众,相反她很平凡,平平淡淡一个富贵人家却并不多体面的幺小姐。 但小姑娘很沉静,甚者几分卓尔不群的坚贞感。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会叫你自觉反省,是不是冒犯了她而浑未觉。 就是这么个边缘感的她偏偏和再世故圆滑不过的章郁云一道了,让人一时好唏嘘又好新奇,新奇最最不看好的,往往能过出世俗里最洒脱的一道风景来。 秦晋无缘无故成了这道风景的断章人。 无论如何,这也算人生的一期一会。 “好。我通知司机楼下等你,……,有情况你随时联系我。” * 司机关望亭听秦特助电话,第一时间在会场礼宾泊车处候章先生。 章先生全没了往日的熨帖,领带胡乱掖在扣襟里,抱梁小姐上车后,关望亭默认回崇德巷那里,车子动身后才听后座上的老板缓缓开口,“回我那里。” 关望亭微微瞄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人未予理会他的好奇,自顾自地翻着梁京的包,找出手机,再捉她的手指来指纹解锁,“圆圆,我得找沈阅川的手机号码,只能这样做了,你听见没?” — 一个小时后,沈阅川驱车抵达章郁云发给他的地址处。 是栋多层的青瓦粉墙新中式别墅,里间灯火通明。 不等他下车揿铃,门禁的自动感应门缓缓缩开,沈阅川看到有人在三楼阳台处,朝他微微一勾手,示意他直接进来。 今日周五,学校放半月假。庭院里的自动门也是兰舟松的禁,他站在一楼至二楼的缓步楼梯处,喊楼上的人,“二叔,你的情敌来了!”来了,来了,他带着四十米的大刀来决一死战了。 章兰舟这个铁憨娃。章郁云让他在楼下看门,说稍后来个人。 “谁?”少年问。 章郁云心情不好,索性就遛娃玩,“情敌。” “梁京她怎么了?”少年懒得同二叔扯有的没的,他也晓得二叔能有什么杀不掉的敌人呢! “我记得我提醒过你……” “知道了,知道了,是姑姑。姑姑她怎么了?” “管好你自己!”二叔这口吻很嫌,像极了兰舟追女生时,后者假仙的那调调,不关你的事! 玄关外有人揿铃,兰舟要去开门,正巧章郁云也从楼下下来了。家里是有负二层通地上三层的电梯的,但爷俩从没人用,尽管如此,章郁云还是要求售后定期来维护。 他就是这么个刻板又少年脾气的主。凡事挂在嘴上的少,但操心得多。 章沈二人照面。 主家并无多少殷勤,淡薄口吻,“劳烦你跑一趟了。” 再就赶兰舟上楼,小子还想支吾什么,某人朝他一扫眼,“回你房间,我们谈正经事。” “……”有人乖怂得闪了。 三分钟不到,楼下主厅里再次响起章郁云的恫吓声,“章兰舟,你再不滚回你的房间,我让你住一年楼梯口!” 话音将落,有人笃笃跺脚般地上楼去了。 言归正传,章郁云想起先给客人看茶。沈阅川说不必了,“圆圆怎么样?” “还在睡。”应话人还是先前那身穿着,领带袖扣全卸了,衬衫折腾一番,也并不多端正熨帖了,话音更是不无气馁的痕迹,“你知道的,我可以替她请别的更好的医生看。”都这个时候了,有人始终还是有自己的架子在,“但是都不如你了解她,她也信任你,无条件。” 沈阅川问了个刁钻的问题,“所以,你和我一样,不信那些?” 章郁云息声许久,沈不等他,自问自答地告诉他,“圆圆知道你不信,她也从没想过说服你信。” “但这都改变不了,她喜欢你这个事实。” 走到今时今日,今晚这个光景了,沈阅川朝章郁云坦诚,他第一眼就不喜欢后者,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一刻他就觉得圆圆会偏离他,或远或近。 “我知道你和她一样的心意,你是当真维护她,在意她。今晚这通电话足以说明,你没有用你自己的意愿爱人,单这一点,我就自觉了。” “自觉什么?”章问他。 沈阅川拎着他的医药包,“自觉,我退回该站的那条君子线后。” 章郁云闻言轻淡一笑,“你不是一直在那嘛!” “让我先见见圆圆。”沈懒得理会有人的轻狂傲慢。 “好。” * 时刻已过晚上十点,章郁云领沈阅川上楼,主卧间,他一个主人停步在门口了,微微探身望了望里面的动静,再就把空间让出来,不无郑重地口吻问沈,“她最严重的时候,要借助药物嘛?” 后者点头。但四年前,剂量一点点减下来,她已经许久没这样过了。 章郁云听神了会儿,然后急切地一转身,话落后许久,从背影那边透过来,“无论如何,拜托你了。” 随后,他径直进了旁边的书房,阖门,无声无息。 - 沈阅川轻悄脚步迈进卧室里,房间格局很开阔,光卧室部分就有两处朝阳的阳台,中间带是用生态景隔断的。 眼下卧室里紧阖着两处的落地窗,沈阅川见梁京盖着软被,就轻轻推开靠西边一点的一扇落地门,稍稍掩出一道折角来,由风灌进,空气流通点,氛围也轻松点。 他坐到床边的一张凳子上,搁下手里的医药包,沉淀了自己许久,声音足够地客观局外后,才试着缓缓唤醒床上的人。 “圆圆。”沈阅川清笃地坐在床头灯蔓延开来的微光里。 梁京从困顿的睡意里豁开眼时,见到的一切都很陌生,空气里漂浮的花香味也是,直到看清床前的人,她足够的清醒了,一半沉静一半失落。 她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任何碎片都没有丢失。 床头柜上有某人的腕表和一些带着他标签意识的物件,昭示着这里是什么地方,而梁京却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他人。 “三哥,你此刻是医生的视角嘛?”从前的圆圆就很在乎这一点,每次她闹情绪,Elaine请他来,圆圆总要先问一问。 “都喊我三哥了。”沈阅川否定她的问题。 梁京盯着天花板看,平平整整的一块地方,她挪不开眼的样子,“我没事的。你转告章郁云。”后一句,恨恨地,委屈地。 “哦,是气他没第一时间来看你?那我去喊他……” “不要。”梁京下意识捉住沈阅川的手臂,情绪松动出一个口子,下文就顺畅了很多,是,她出状况了,弄得章郁云进退两难。 …… 听清始末后,沈阅川故作轻松地笑,“是替他舍不得钱了?” 梁京蔫坐在床上,有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她觉得累及到他了。 “还有,今晚的状况,你们不要告诉奶奶。” 沈阅川笃定地眼神安抚圆圆,“放心,我想章郁云也是这个意思。” “圆圆,我发现你多了些自顾的想法了,就是你当惜自己多了点。”这是很好的自我醒悟,沈阅川说,也许这也是有人爱护后的安全着地意识,所以她才会醒来第一眼见到他有点失望,失望眼前人不是给予她安全降落的那个人。 可是凡事都有两面甚至多面。圆圆,你看待那人,不能只看他最高处,也得看看他的短板,任何人都有短板,章郁云的短板就是傲慢,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今天,圆圆出了这个状况,他第 一时间考虑的就医人选是他所谓意义上的不伍者,或者再白话些,就是敌对者。 但这份敌意对于圆圆来说没有伤害,所以他甘愿放下尊架,来劳烦沈阅川跑一趟。 “所以,圆圆,你没事,也得你自己告诉他。”沈阅川兄长姿态地拍拍她的头,“他当真是爱护你的。” 以你的意愿先于他的意愿。这是份很成熟理智的爱情态度。 梁京被沈阅川说得活像个骄矜野蛮的叛逆孩子。人往往在最接近自己的那一霎起规避心,本能地防御意识就是引导甚至分流这一点,她同他话起家常,“三哥,你近日好不好?” “刚刚送走了唠叨的老母亲。工作照例有惊无险。” “婶婶还在催你相亲嘛?” “嗯。但上次那通火发过后好些了,和斯嘉表妹的相亲也没成。” 提到斯嘉,梁京想多嘴说些什么,又怕三哥先有觉悟后起排斥心;或者斯嘉那头怪她多事,索性都搁浅了,“你生日那天我都没来得及送礼物给你,好抱歉,我有准备的。” “是什么?” “接下来最近的节日是?”她想再找个由头送给他。补生日礼物好没诚意。 “可能是双十一,光棍节!”沈阅川温和自嘲口吻。 “那就等圣诞节。”圆圆少有的主张感。 “好,我等着,再误忘了,我可就要生气了。” “最好下雪或者下雨。”梁京喃喃道。 沈阅川陪梁京一直聊到近零点。他知道圆圆很多心理上的包袱依旧不肯展开给不相干的人看或听,终究,一场所谓的医患对话,适可而止。 沈出来的时候,章郁云在楼道里抽烟。 二人没来得及交流什么,被跟出来的圆圆打断了。 她是想送三哥,后者急急劝她回床上躺着。 章郁云主动要送客人,顺带着把手里没来得及熄的烟交给梁京处理。 * 于是,站在阳台上的她,看到庭院里两个男人聊着什么, 手里的烟不停地被风吹红那燃着的圆圈。 章郁云再上来的时候,烟是被梁京吸完的。 “对不起。” “抽就抽了吧。”他来到她身边,一把捞住她,抱她回床上。 期间,梁京在他耳边说,“不是在说烟。” 她不知道为什么二人会有短暂地生疏感,但因为他的亲近环抱,又顷刻间死灰复燃,她急急地告诉他,那枚扳指,害章先生买下来了,她本意并非如此。 她也知道,章先生实则是介意我如此记挂着另一个人。 “我不就是他嘛?” 半个小时前,秦晋把章郁云名义拍下的两件藏品都送过来了。眼下,章郁云抱着梁京去到他的书房,从书案上的一个深色锦盒里翻出那枚叫人心惶惶的翠镶金里扳指。 说话间,他要往自己右手拇指上套。 梁京急急拦住他,双手扪在自己的掌心里,再认真不过的口吻道, “你不是他。” 她也诚恳地告诉他,章先生能放下成见,第一时间为她请三哥过来,她起初有点会不过意来的气恼,三哥说教后,她也懂了,懂章先生的爱护。 某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懂不懂,只微微挑眉,抓的重点是,“为什么会有气恼?” “因为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你。”梁京就差说好爱你了。 章郁云把她抱坐在书桌边沿上,两只手撑在她两侧,将她围成一个逼仄的半圆, 也许是精神里某些默契的跳跃火焰,迸发出来,烧燃到一块了。他俯首过来的时候,梁京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准备接纳他沉默但汲取心重的吻,“圆圆,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深深地裹挟,梁京觉得舌根都是麻的,她手里还拽着那枚扳指,不肯松,也不肯说。她宁愿自己戴着,梦魇难受,都不要他和她一样。 “章先生,我喜欢你,是真心的。”梁京在他断促的气息面前,却足够的理智与勇气。 被表白的人,丝毫的礼遇回应没有,手来讨伐她,或者验证她,从松散开的衣摆下。 梁京几乎瞬间就服软了,她喃喃地一直喊着他,喊住他的手,还有唇舌。 温热重煨进她吻里时,仿佛是配合着这一热烈感官, 梁京已然适应黑暗微光的眼睛被一道亮光灼到,闭眼的同时,本能地往章郁云怀里躲, 因为有人好死不死地揿亮了书房的灯。 章兰舟少年几乎石化在书房门口。 第二十章、浓情淡意(2) 章郁云的卧室、衣帽间、书房是由东至西的格局铺开,衣帽间与书房有通收纳门。 他们刚才是从暗门这里过来的,衣帽间那头有薄薄的光源洒落过来,感受对方,也不需要太多的光明。 佛祖神明都拦不住的饮食欲.望,最后被一个小狗砸难住了! 章兰舟的卧室在楼下,他也从来不敢轻易踏进二叔的起居空间里。今晚活见鬼了,他鞋都没穿,小赤佬般地猫上来,就就就……想找把剪刀的。 然而,他没想到二叔这么会玩! “……那、什么,我不存在、不重要……你们继续。” “砰”地一声带上门,章兰舟逃也般地跑,下楼梯的时候五六节台阶连着一起跨下去,跌跌绊绊回房间,收拾自己的一堆烂摊子。 他有直觉,二叔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去的。 这栋别墅从入住到现在,兰舟的房间,章郁云进来不超过一只手的数。后者找他谈话,要么书房,要么来不及会面,爷俩就视频“会议”。 总之,二叔头一回带女人回来夜宿,就被他搞砸了。 老房子着火且塌了,这还得了!!! 少年跳上.床拉过被单,作蒙头大睡状。门外有人敲门,才敲了半下,里面人想说睡了,也没来得及,有人径直进来了。 “……”老章盯。 “……”小章瞅。 敌不动我不动。好吧,最后兰舟同学还是怂动了,“您有什么指示?” 这房间去年重新改建了下,加了层隔音处理。这还是兰舟母亲的建议,来自升学考试的焦虑。 现在定心升高中部了,月余过去,章郁云才发现,对于这小子的高中新篇章,他好像还没正式翻阅过。 高一六的章兰舟在学校里各种风头出尽。但很写实,他在老章面前,有着万家灯火从众的规律,小子终究怕老子。 尤其,二叔这副拿腔捏调地故意抻着自己,他不说话,等着章兰舟的蛛丝马迹来主动招供。 少年服气得很,他不是他亲生的,但每次他有什么猫腻,二叔准能一看一个准。 为什么呢? 章郁云从前说过,因为你玩得把戏,都是老子曾经玩剩下的。 事出异常必有妖。章兰舟大半夜不睡,跑楼上遛一圈,他必定要点什么,那是章郁云的书房,里面除了白纸黑字还能有什么东西呢。 哦,保险箱。但里面锁的东西,臭小子暂时也没兴趣,可能研读的心思都没有。 “两件事。一,贸然闯门,你没有说抱歉;二、”章郁云冲床上的人一横眼,他往房间里略走了走,小子立马坐起了些身,稍显的不安就差刻脑门上了。某人有趣地浮浮嘴角,卧室北面是衣帽间。 起初,章郁云还高看臭小子了,他以为少年往家里藏人了呢。 二叔把手搭在衣帽间的移门上,由着兰舟不安分地从床上爬起来了,后者主动问二叔的下文。 “二就是,你去我那了,拿什么?”章郁云撑门上的手,食指有规律地敲着磨砂玻璃。 “剪刀。” “剪刀?”某人存疑且不信。 “嗯,我的剪刀不快,我想找把剪刀。” “做什么?” “……” “总不至于剪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二叔,你这就不厚道了,我没拆穿你,你大半夜不依不饶,真的上年纪了!”兰舟到底少年心性,他贸然摘下老章摁在移门上的手,劝他老人家早点回去休息,“那什么,姑姑她还在等着你呢!” 不管使。或者兰舟真的关键时刻害二叔翻车,给他饿过头了。总之,老章清理门户的决心很毅然,他再问小章,“要剪刀干什么?” “剪东西啊。” “把门打开。”突然,章郁云不和他绕了。 “啊?” “我不动手。你自己开,是人是物,都得给我张一眼。”他冲少年一推脑门。 章郁云的世故心,他才不信臭小子是上楼找什么剪刀,他怕他血气方刚出纰漏。 没得商量,开门! 果真藏了个人罢,章郁云可能就是一顿狠骂,也不能真把他怎么着; 但看清臭小子没做出格事,反倒是嫌弃他,脂粉腔调了。 因为章兰舟同学在干嘛呢,衣帽间中央岛台上,放着一大摞七零八碎的花束材料,以及一大箱的车厘子。 章郁云气得捶心口,急需氧气续命,问他合法名义上的儿子,你这是在弄什么玩意? 车厘子花束。章兰舟同学在DIY一束99颗车厘子的花束送他的初恋女友陈同学。 章郁云真差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 他随即给老同学赵孟成打电话,即,章兰舟的班主任。 章郁云同对方数十年的交情,今年开学前,他就打点好了,无论如何兰舟去老赵班上。眼下老同学成了教学制度内的相对面角色。 用赵孟成的话来说,章公子什么时候求过人呀。也有,他作为父亲、作为学生家长,他还真有好多抓瞎的时候。 “老赵,你知道他在家干嘛吗?”章郁云换一只手接电话,来免过兰舟同学的造反:夺手机。 章先生身板条正的182,但兰舟也到底是个半大个少年,不全够到章郁云,也能死乞白赖地胡抢过来。 “他在家里做花呢,还是什么鬼车厘子花,你说我气不气!你们但凡作业多点,他也不会这样的,我打人的心都有了,……,你说我能不能打他……” 话没说完,终究矫健扯皮的章兰舟夺过了电话,即刻跳离二叔十步远,站在房间飘窗上,冲班主任大人喊: “老赵,有人对未成年人施.暴,你管不管?我跟你说哦,我二叔他这是打击报复,他和他的小女友玩书房play,被我撞见了,他不抚慰我幼小的年轻心灵,还跑来我房间暴.力.执.法……” 那头的赵孟成:“滚!” 随即挂了语音通话。章家爷俩的日常battle,赵孟成早就不想听了。 “章兰舟,过来。”某人命令他。 “你敢说不是,你就是,老章!”说着,章兰舟趁机翻起章郁云的手机,爷俩杠上了,没有相爱只有相杀。 少年试图从二叔手机找点料出来挖苦一下。他无心看到后者微信一直有信息进来,而且才挂了老赵的语音通话,但信息栏页面,始终有个人的信息条挂在最上面。 哦,少年懂了,那人的聊天框被置顶了。 备注名是:〇〇 “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兰舟叫唤,“你一把年纪谈恋爱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你一个大小伙子半夜给我折腾这些就是小家子气!这些买不到嘛,还值得熬夜自己弄,有这个时间,你给我多读点书!”有人暴力输出。 “心意,心意懂嘛!我跟你说不着,你当然不懂,二叔的心意向来一掷千金的!” “章兰舟,你给我过来!我不想现在就给你母亲打电话,听见没?” “你除了拿我妈威胁我,还会别的嘛?” “那个……”房间里两个男人持续火.拼状态,不期然,门外有人轻声叩门,是梁京,她看这两个人越吵越大声,实在难置身事外了, “章郁云,我要回去了。” 飘窗上的兰舟一个箭步跳下来,朝门口跑来,他一把扽住梁京,后者下意识想起上次在章家老宅,他们家那条人高马大的德牧扑她身上的样子, “姑姑,你可不能走!你住这儿罢,最好一辈子,不然我二叔他会鲨人的,我现在就叫你婶婶!婶婶!婶婶!”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梁京没有穿鞋。她被章郁云抱回来的时候就没有鞋子,她在楼上待了会,楼下动静越来越大,她才下来的。 眼下她被章兰舟拽着,二人其实年岁也就差了六岁。说实话,同框毫无违和感。 有人下意识眉头起官司。 “圆圆,你回去躺着。”章郁云不说让她走让她留的话。 梁京手臂上的少年手暗自发力,她懂兰舟的求情信号。于是,缓缓道,“你先过来一下呢。”声音软软地朝章郁云,但足够的话语权。 兰舟再一次石化在自己房间门口。 哇靠,梁家这小姑姑太会了吧!撒娇他见的很多,但这样中肯、四两拨千斤的娇滴滴,真是…… 少年苦叹一口气。他都受不了,试问,见过千山万水的老男人怎么能受得了。 果然,铁骨铮铮的二叔大人,他朝他的小女友去了。 章兰舟那叫一个气啊。 “今晚就住这罢。” “我脸上的妆……” “我找物业管家,他们有女性用品补给。” 兰舟趴门框上偷听, 听到梁姑姑再问二叔,“你这个时刻教子,就不怕邻居投诉扰民嘛?” “回房睡觉。”章郁云拿出命令兰舟的口气对付她。 “可我饿了。” 门那头的兰舟满头黑线,不禁嫌弃的脸色,还以为是个什么王者操作呢,其实青铜得很。 但是,最后青铜carry了。 因为二叔大人要下楼去给梁京煮面了, 兰舟很不服气,“我也要吃!” 二叔:“滚回去做花罢!” * 半个小时不到,章郁云做完两碗三虾面。 喊他们吃的时候,他看到的画面是: 客厅东边的落地窗洞开着,风撩起白纱。茶几边上二个年轻鲜活人,专心致志地在把一颗颗车厘子沾到一根根木签子上。 “然后呢?”章郁云去到梁京身边,问她,下一步怎么做。 “花泥浸透上水,再把这一签签车厘子插.到花泥上,形成一个……”花束圆状。 梁京突然息声。因为意识到某人钓.鱼执.法了。 章兰舟傲娇得把自己择干净,“别看我啊,是婶婶她自己要帮我的。” “是我自己要帮忙的。”梁京实诚地作证。 章郁云背双手在身后,微微眯眼审问貌,“你是他婶婶嘛?你就应!” 第二十章、浓情淡意(3) “我不是呀。”梁京拒绝得好干脆。 章郁云这才意识到,因为有兰舟在,姑娘认领不到或者不想认领他的这份调.情。 他在边上略站了站,也没等到她的再次抬眸, 最后,章先生俯身伸手,从兰舟手边的箱子里满满抓了一把车厘子。 这才引得茶几边的二人抬头看他,某人大家长的嘴脸,吆喝人,“吃面。” — 真正符合时令的三虾面在五六月。拂云楼的时令招牌三虾面能卖到一百块一碗,照样有食客络绎不绝。 章郁云家里的虾籽酱油是岳师傅的存货,配着虾脑、虾仁的浇头,顾名思义,三虾面。 他只煮了两碗。 梁京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时,问,“你没有哦?” “嗯,我没有哦。”某人学她的乖顺音。 餐桌对面的章兰舟受不了了。筷子下去把浇头掺进面汤里去,“你俩够了,不行,我上楼吃!二叔,我端上楼可不可以?” 章家的教养,食不离席。 “……”章郁云眼刀子飞他。 兰舟提意见了:“那你俩别说话行嘛,我吃个夜宵容易嘛。本来就难消食,看着你们更添堵,比压缩饼干还堵。” “……” 少年的本意就是嘴贫,逗二叔开心。结果没着落,因为他发现主位上的人越来越深沉,仿佛在思考什么人生,且有关章兰舟的。 “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年后就着手安排送你出去罢。” “哪里?”章兰舟瞬间眼大、心跳起来。 “你该去的地方。”章郁云不动声色。 “我靠,二叔,你答应我妈,高中念完的。” “哦,”某人一副记性不好的样子,又一秒归无,颔颔首,沉沉脸,“所以你这也是拿你母亲来威胁我?” 章兰舟瞬间在嘴边做拉拉链状。他什么都不说了,你们尽管说。 少年乖顺地吃面。 玄关处门铃在响。章郁云亲自去开门,门口殷勤来往几句,他再回来落座的时候,手里一个礼品袋,是物业管家送来的卸妆液、水乳旅行装。 梁京手里的这碗面,浇头还好好地铺在上面。章郁云问她,“怎么还不吃?” “你给我一只碗吧,太多了,我分点给你。” “你先吃,吃不下再给我。” 风卷残云吃面的章兰舟再一次被噎到了,他这次有眼力见了。夸人得赶着人家上心的夸,就跟夸一个母亲夸什么最好呢,自然是夸她的孩子,顶漂亮顶可爱。 拍二叔马屁,目前好像只有夸这个梁京最直观。 “婶婶、” “你还是叫我姑姑罢。”梁京瞬间截住兰舟的热络,桌边爷俩互看一眼。 章兰舟怕再惹二叔发火,退而求其次,“姑姑,我二叔那是和你逗着玩呢,你听不出来嘛!要知道,他是从不吃宵夜的人,更不会吃别人碗里的东西。他请客应酬,能不吃东西就不吃,吃也是垫巴一点,他就是这么个矜贵矫情的人,因为他不喜欢和人一道菜里伸筷子,那里面有别人的口水。” “咳咳,”梁京才用汤匙饮了一口汤,就被呛着了,继而脸一红,面上晦涩地微微闪躲,压低视线。 兰舟才意识自己说了什么,“那个,我就是想说,二叔他……” “你想说的太多了。吃完没,吃完滚蛋,滚回去做你的花,哦,不,是车厘子。”章郁云一边说,一边吃手里顺来的战利品。 兰舟同学识相地要闪,临走前,章郁云还叫他把自己吃的碗拿进去洗掉,“你都可以冲女生献花献殷勤了,我不能把你当孩子了。” “说的好像我以前没洗过一样。” - 梁京有点饿过头了,嚷饿的是她,现下吃几筷子停手的也是她。章郁云见状,与她交换,面给他,车厘子给她。 梁京这是头一次把吃剩的食物给别人。她很惶恐,在他的住处,还有他的“儿子”在,她多少有点放不开,声音低低地,“你饿嘛,不饿的话,还是不要吃了……”会被兰舟笑话的。 “我饿呀。”某人一边挑箸,一边侧过来看一眼她。 看着他挑起一筷子面,送进嘴里,再细细吞嚼下去, 梁京觉得本能地跟着他吞咽。 满脑子想的是兰舟刚才最后半句话:那里面有别人的口水。 她人呆在那里,呆地像棵树,扎根,抽枝发芽。 章郁云喊她,“圆圆。” “嗯?”她默默回神。 “好点了嘛?”厨房那头,有兰舟洗碗的动静,流水声开得很大,哗啦啦地。少年就洗一两个碗,也在听歌,听着也哼,哼的旋律很有音准,梁京能听得出来是周杰伦的《止战之殇》, 再听清章郁云问,“现在还难受嘛?” 车厘子被梁京咬开在唇舌上,果汁很甜,她在细心地抿出那颗果核,章郁云伸手来接,她没肯。 低头吐在自己手心里,反问他,“为什么会带我来你家?” “圆圆,我也有怕的时候。我怕再带你回崇德巷那里,你会更难受;” “再者,请你三哥过来,我希望在我的地盘。当然,崇德巷也是我的,前提它得属于你,是你的,而你是我的。”他说的认真极了,眉眼在灯源之下,冷峻又深刻。 他对晚上发生的事,包括她生母的事,只字不提。管她问的态度也只是,好点了嘛? 其他的,他皆不关心。 “嗯。”梁京诚实地点头,告诉他,缓过来了。 这就是她“病情”的全部。骇人,但可以挺过来。尤其章先生在。 章郁云轻淡一点头,继续吃碗里的面。她吃不下的,全由他包揽了去。 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章兰舟似乎还要继续挑灯完成他的花束,章郁云懒得管他了,还是那句话,出了纰漏,我只找你。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啊。信不信,我当着你母亲的面,都敢抽你,用我的腰带。”二叔恶狠狠地提醒他最好循规蹈矩, 兰舟看着二叔领梁京上楼去,后者想起什么,回首来问他,“这束花要多少钱?” 认真大家长的嘴脸。 逼得兰舟老老实实回答,“快一千罢。” 末了,二叔上楼前,粗暴嫌弃地丢话来,“没出息的东西!” * 快进章郁云卧房的时候,梁京告诉他,“他才十六岁呀,十六岁的爱情观当然和你不一样,章先生。” “很抱歉,我十六岁的时候也不会送这么丢人现眼的东西。” 他带圆圆去卫生间洗漱, 梁京这才看清他房间的格局以及陈设,卫生间的开阔与静静的回荡感,让她下意识抱歉: 抱歉章先生和她挤崇德巷那处小地方,实在辛苦了。 “你才知道哦,我撞头都好几次了。” 双台盆的洗漱区,零星搁置了些他的用品,章郁云从手里的礼品袋里取出她的必需品。梁京其实存疑,她问他,“你的女伴在你这里过夜,你都是这么操作的嘛?” “没有。”章郁云站在她身后,目光在镜前反射给她,“这里没留宿别人。当然,不是因为你,因为兰舟。”他说着,轻轻碰触了下她的耳际。 水龙头里放着热水,腾腾地热气慢慢爬上镜面,氤氲一层雾气,梁京在上面玩趣地写他的名字,再回过头来看他,也认真告诉他,“看得出来,你很宠兰舟,尽管恶言恶语的,但依旧是个好父亲。” “不,我可以养着他,带着他,但我不是,圆圆,我不是他父亲。他父亲是个警察,一次执行任务里牺牲了。母子俩过得很苦,那时候我才回国,爷爷极为地信这些,信我命里无子说,家族本姓里,张来张去,最后相中了兰舟。” 章郁云告诉梁京,他们这一房是有家谱的,名字都是有固定谱排,英年云龄。 章郁云的孩子是龄字辈。当年兰舟来这里,爷爷是要孩子改名的,但章郁云没肯,只说兰舟这名字已经很不错了。 “龄。”梁京细细咀嚼他下一辈的排字。 对面的章郁云不肯她想这些,挤一泵卸妆液在自己掌心里,说要帮她卸妆,梁京极力地拒绝,喂喂喂,哪有人这样胡乱揩的。 “我自己来!要用化妆棉的!” 她赶他这个主人出去,二人嬉闹了会儿,章郁云这才由着她的意愿,洗漱换洗都给她找好了,出去前,还一再关照她,盐浴别泡太久。 “你真的好噜苏啊,老父亲一般地话密。” 他替她换了电动牙刷的刷头,再挤好牙膏,听她这么不留情的揶揄,突然市侩起来了, “那么,我做都做了,你也认了,倒是喊我一声呢。” “喊什么?”梁京满脸的泡沫,捧水到脸上的时候,一时被他绕乱了。 “你说呢!”他伸手来捞她的脸。 话和闹皆戛然而止,因为章郁云的手机响了。他这通电话足足打了近一个小时。 书房里他吞云吐雾地抽着烟,梁京洗漱完,去看过他两次。 第二次被他发现了,他冲她招手,逗趣的姿态,但言语回应电话那头又足够地严肃。 梁京没有听会他,自己回床上先睡了。 她低估了自己的困意,原以为可以等他回来,结果再次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七点多了,还是被人吵醒的。 * 因为孙姆妈不知道郁云这周歇在家里,一大早过来给兰舟送早餐,来给祖宗的小祖宗照料起居一天。 今天天气好,阳光也足,姆妈想先从郁云的房间收拾起。他的东西,从不肯保洁的碰,衣物被子从来是孙姆妈帮着打点。 房间也没上锁,孙姆妈就径直进来了,卧室里黑悄悄的,她按了窗帘的启动开关后,才看清床上是有人的。 姆妈一咋舌一跺脚,把手里几个准备晒被子的夹子全掷到章郁云头上了,“噢哟,祖宗哎,我喊你祖宗,你到底住哪,你能不能有个谱啊!”说着,急急地往卧室外走。 床上的二人是相拥而眠,梁京被章郁云死死扪在怀里,她才明白,“你醒了?” 外面还能听到孙姆妈的牢骚,“都是事儿!没一个省心的!” “嗯呐,早安,梁圆圆。”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正文里没有前世篇幅了。从圆圆记清上一世椅桐的孩子怎么没的,椅桐是怎么没的, 女主视角的前世就没了。 我之前提过的,前世还剩一篇番外(二叔视角),对应序章,一头一尾。 好了,一直到正文结束,作者都不再交代了,也希望评论里别再问了。 第二十章、浓情淡意(4) “你昨晚是几点睡的?” 梁京有个坏毛病,总之一觉之前都归于昨天。 “三点多吧。”洗漱、弄干头发,躺下的时候快四点了,章郁云说。 梁京和他这些日子,发觉他总把时间排得满满的,超过二十四小时的容量。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章郁云侧睡着,由梁京小孩气地趴伏在羽绒枕上。 她一只光.露露的手臂伸出来,来遮他的眼睛,“因为没等到你,就睡着了。” “等我干什么?”说着,他撑手臂,翻身到她之上。梁京穿的是他的睡衣,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时只剩了上衣在了。 某人的声音从上面倾压着传递给她,“你就属于孙姆妈口中,睡着了,把你扔大河里都不知道的人。” 手来招惹她,梁京手脚并用也挣脱不掉他。 章郁云知道家里的姆妈,打小喊他起床惯了的,再困,也要起来吃过早饭再去躺尸。这不,已经在楼下敲兰舟的门了,他俯首来衔梁京的左耳.珠,“圆圆,二十分钟,你够嘛?我估摸着,姆妈只能给我们二十分钟,再不起就要拆门了。” 梁京气他欺侮她,脸埋在羽绒枕里,闷闷地声音,故意抵触嫌弃的口吻,“不够,章先生不要叫我笑话你。” 听清她的话,章郁云低笑了声,在她腰间狠心捏了把,“那就饿着。小朋友不认真吃饭,那就连零嘴都给我戒了!” 说着,某人身体力行得很,掀被下床。 他先去冲凉了,梁京不无气馁地翻身坐起来,盯着一室的陌生讲究瞧。灰色床单上有几个晒被子的大夹子,恍惚又真实。 她面子薄,实在不能纵着他一早胡闹。孙姆妈是章家用惯的人,到底有些根深蒂固的主雇情谊,人家自然偏帮东家,尤其章郁云算是两代雇主。 梁京这样情境下被孙姆妈撞破,不晓得人家怎么看她呢。 能矜持点还是矜持些罢。她的衣服,睡前她已经洗好,烘衣机烘干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略微铺整好床上,再利落换回自己的衣服。章郁云也冲凉出来了,他叫梁京不必管那些,“抓紧洗漱,趁我早上有点时间,我们陪你奶奶饮次茶罢。我好像挂在嘴边说好几次了,再不兑现,太叫你家老太太看轻人品了。” “你急急起来是为了这个?” 他往衣帽间去,梁京小尾巴地跟着他,问他要答案。某人湿发擦干的毛巾糊她脸上去,当着她的面解围在身上的浴巾,梁京下意识要回避。 某人扽她回头,然后像掇东西般地,把她抱坐在岛台柜上,“来,梁小姐,帮我看看,穿什么。” 他不让她走,说就要你看着我换衣服。 梁京拿脚尖踢他,这是什么变.态癖.好。 他这才懒懒回答她先前的问题,“就是为这个啊,为了讨你奶奶的欢心,也为了讨你的欢心。” 梁京微微红晕着脸。 章郁云问她,“在想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他,矜持不语。 偏世故刁钻地章先生拆穿她,“我们圆圆还在想刚刚那二十分钟的事,对不对?” 梁京彻底恼羞成怒,从岛台上跳下来,把地上的浴巾捡起来丢给他。碍于身高差,她不能如法炮制地糊他脸上去,只不尴不尬地扔到他手里。 并不解气。 于是,走出他的衣帽间时,恨恨冲他还嘴道,“老流氓。” 下一秒梁圆圆同志又朝现实低头了,她折回来问他一个眼巴前紧要的问题,她没有鞋子,“我穿什么呀?” 章先生报复她的冷暴力,“自己想!” * 二人一早饿着肚子battle了一阵,也就回归常态了。 各自收拾熨帖后,章郁云领着梁京下楼的时候,后者依旧昨日的一身通勤装,脸上没有正经的妆容,她只从她的包里翻出唇釉,薄涂了点,添些气色。 孙姆妈问郁云,你们早上吃什么? “不用带我们了。我们出去吃,连同中饭都不用管我们了。” 章郁云接过姆妈弄好的青柠气泡水,他饮了一口才递给梁京,“拿着,路上喝吧。” 孙姆妈要给他倒到随行杯里,章郁云也等不得了,“就这么着吧,回头再把杯子带回来。” “你爷爷那里?” “我同那头约好了,过几天一起去看老爷子。”章郁云口里的那头,是他父亲。 孙姆妈再想叮嘱几句,看郁云护身边这梁姑娘紧,也就识趣不多嘴了。 章郁云临出门前,留话要转告兰舟,老实在家里待着,别出去飞。 “让我逮着,” “你好意思说兰舟呢,你这么大的时候,最会飞了!”孙姆妈关键时候拆某人的台,说十五六的章郁云哦,嘴上像装着机关枪似的,任谁也斗不过他! 天天跟个不归家的雀一样,到处飞! 直到出到后院停车库,梁京才笑出声,她手里还端着那杯气泡水,突然遐想,“我觉得你母亲在的话,会比孙姆妈还要数落你。” 出口就后悔了,不该提他母亲的。 章郁云用手里的钥匙开车库自动门,再去开家里的备用车。他常用的商务车,由他司机支配开走,“不会。她不是个特别活络的人,我甚至不敢想,如果她一直活着,我能不能和她处好关系。” “会的。章先生向来有女人缘,我信你会和你母亲关系很好的,至少不差。”梁京抱歉又宽慰的口吻。 “嗯,鉴于你也叫圆圆,我姑且信你一回。”然后,说着话,拉开车门,冲她一偏首,“上车!” 先前下楼前,梁京给Elaine打电话,说章郁云待会要过去,一起吃早茶。 问Elaine方便嘛。 虽说老太太也答应了,但章郁云怪她话术太差,好好一顿殷勤被她陈述地好刻板。 “那该怎么说嘛?”梁京与他一同坐进车里,她请教social万人迷。 “今天天气好好呀,一早醒来,就想你了。你早饭少用点吧,等我们回去一起再吃点,好不好?”某人如是点拨她。 梁京不以为然,“所以你都是这么哄你爷爷的?” “不,我都用来哄你了。”章郁云发动车子,一并告诉她,“你太笨,别人顶多花三四分心思,你得花十二分。” 榆木脑袋。章先生点评她。 他们去拂云楼打包早茶的路上,梁京心血来潮,问他,“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一次你还是个奶娃娃,我能想什么。” “是今年啦,在笼沙公馆第一次见到我。”梁京不快地提醒他。 “要听实话嘛?”某人开车的空隙里转脸过来看她一眼,再回正视线看路况。 “当然。”梁京鼓舞的口吻。 “和身边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一对?” “什么啊?”好荒唐的实话。 章郁云却一副加深印象的口吻,“沈阅川跑过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俩不是一对。” “再郎才女貌也没用,起码有个人精神在开小差。开小差目光赤.裸.裸地看着我。” 梁京下意识拒绝他的初印象,“才没有!” 某人冷笑,“有没有你说了不算,这属于我的意识范畴。” 再补充道,“除非你侵略占领我……” “够了,再说,我就报警了!” * 从拂云楼拿到食盒,还是那个保良在等候。章郁云车子再绕出来前,他关照保良,“我中午要去趟岳师傅那儿,你在他家巷子口等我罢。” “好的,章总。” 就此,梁京才想起来问,“你今天有事忙?” “嗯,拂云楼一点内务。” “那奶奶那边你不必这么紧凑着来的,”梁京同他实诚,“我宁愿你多睡会儿。” “你这么说,我少睡三天也值得的。” 某人说的没错,她的话术跟他比起来,确实差老远了。 — 直到章郁云坐下来陪Elaine饮茶,梁京才弄明白拂云楼那里的内务是什么。 这也是他的话术其一,和什么人说什么事。 梁京知道他不是个会局促的人,但到底与Elaine谈话,多层晚辈的自觉。 他主动交代近况及困惑之处,能从老人这里进益最好,不能纯当有话题持续,不至于冷场。 岳师傅是拂云楼用了几十年的老人,近日才披露出的端倪。 江家那边请客,江总亲自招待客人,岳师傅全程掌勺,一份文思豆腐被江总退菜了,理由是咸了。 这是这个月以来,岳师傅尝味出的第三通事故了。 一个厨师,失去味觉,等同于一个剑客丢了剑。 章郁云口中的江总,就是他的舅舅。以上丢剑论,也是舅舅的原话。 夜里那通电话就是甥舅二人的掰扯。江家那头已经允了岳师傅的请辞,章郁云这里作为平行股东,有相同的表决权,他说,他没允。 Elaine大体听清了些来龙去脉, “郁云,你倘若全是生产事故心思,我是说不上话的; 但倘若只是要同你舅舅置一口气,不值当。毕竟江家这块老字号招牌,砸不得。” “您也认为我拿陈年气在处置?”章郁云不问老太太为何话里已然参透玄机的客观态度,只和煦朝对方说实在话,“多少有点罢,我只是见不惯江家人用不上一处了就断舍离的冷酷貌。” 早茶快结束的时候,Elaine趁圆圆在厨房盛米粥给章郁云的时候,问她,昨晚宿在哪里了? 老太太再不迂腐,也不肯自己教养出来的姑娘失了起码的端庄。 “你进门的时候穿的是居家的拖鞋呀,圆圆,是我把你惯坏了?还是外面那位把你纵坏了?” 梁京面上一臊,但昨晚的始末经过她又难同Elaine全交代。只支支吾吾说,在他家,鞋子坏了。 Elaine光明磊落地打量着圆圆,也直截了当地点评她,“圆圆,你到底还是有了女儿家的心思。这份心肠是自己的,再亲近的人也能全表白。” 浓情里,淡意外。 所以,听说郁云丢下这里的茶碗,要去岳师傅那里。Elaine索性也就做顺水人情了,说一听他们要来,原本还想再睡会儿的,生生起来了,眼下想躺回去,睡个回笼觉。 梁京问Elaine,是不是生气了? “亲情永远不要和爱情划等号,圆圆。” Elaine说,他们没有可比性。也不要试图把他们化相通,正如我知道圆圆心里有我,但也同样记挂着郁云的下一步动作。 亲情可以是守护,由你去追去闯之后的避难栖息地; 但爱情,尤其上乘的爱情。必然是要参与他的人生的。 正如他时时刻刻想护你周全的心意。 * 梁京再随章郁云出来时,换了身穿着,日常的裙装,也带出了自己的换洗衣物。 章郁云说,我原以为你要留下来陪你奶奶。 嗯。“但我也好奇你要怎么挽留岳师傅。” 章郁云淡漠挑挑眉,看越来越当中的烈日,炫得人眉心直痛,“圆圆,别把我想得多古道热肠。我从来不是。” 岳师傅在拂云楼的日子,远远超过章郁云的年岁。 就这么一个定军心的人物,说退就退了,章郁云夜里那通电话同舅舅撂了好大的脸,对方还是在喝多的情况下。 甥舅二人除了必要的股东会碰面,其余鲜少聚首。有事,章郁云都是电话沟通。 此次舅舅决然地收下岳师傅的请辞。章郁云昨日下午间就透过舅舅的秘书递话,他不同意。断然就这么更替掉这个老师傅,那么拂云楼他要求撤股了,他顶着他母亲的若干股份,悉数转让抵现出来。 各自撂开手罢。 江远夜里冲郁云发了好大一通火。诋毁后者,无非是在拿个人恩怨清算公司利益。 — 岳师傅住的地方属于城乡结合处。岳老也算辛劳上进,前些年都是公司派车早晚接送,六十岁才认真考了驾照。 这几年都是自己通勤。 这处喧嚣吵嚷处,临街的北巷,人比车多,车又比人乱。章郁云才从车里下来就被难住了。泊车处有处低洼,他险些一脚迈进去,身型闪躲的时候,像极了那种没吃过苦头又被流放的多世子。 事实他也是,最后半截,三世子。 “三世子”拿西服里衬里的方巾捂鼻,看这老巷口的一事一物,一人一影,都像是落了灰一般的不顺心。 再途径巷子口一块垃圾堆积处。那斑驳着脏渍的绿色垃圾箱上,趴着只流浪猫,垃圾箱天不亮就被清收了,那老猫也不像是寻吃的,只倦怠懒媚地蜷着,黑黢黢的尾巴挂在箱口的边沿上,下一秒,弹跳落地,无声无息。 章郁云顿在那儿,由那玩意先走,看着它迈着落拓的猫步,直至消失不见。 梁京不禁好笑,“你怕猫哦?” 某人正经拽着她的手,“是怕脏。” 下一秒,保良看清他们,赶赴过来。章郁云才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梁京。 后者跟着他后面,悄然地在笑。某人像后脑勺上长眼睛了,他忽地回头来看她时,梁京正窃喜般地嘲讽, “看着些脚下。”他眉眼间全无情意。 梁京跟着他,也问他, “看什么?” 章先生傲慢地收回目光,“狗.屎。” 第二十章、浓情淡意(5) 虽说也是独门独院,但这里市井味要重一点。土著的人家为了更好的生活,把自己的楼房隔出一间间来出租,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约定俗成的群居所。 有人的地方,就有路,有贩夫有走卒。 章郁云把这些,统归成营生。 他可以不适宜这里的环境卫生,但没多少眉高眼低,通通都一样地活命罢了。 一箪食一瓢饮,一日三餐的本质是一样。 快到中午的太阳有点烈,保良见章总的女朋友也没带把伞出门,正巧路过小卖店,他说给梁小姐买把罢。 章郁云没作声。鞍前马后的人已经一跃步,跑进了店里,买了把天堂伞,自己买了包烟,折回来的时候冲章总憨憨一笑。 再把伞递给梁京,保良和后者差不离的岁数,人很热情,但不过分,是那种灵巧人的周到。 嗯,有章郁云格外提携的理由。 三人继续往前走,听到梁京撑开那把灰白蓝三色格子的折叠伞时,章郁云再回来看她一眼,看她整个人在阴影之下了。 但声音却是朝保良,“你烟得给我戒了,听见没?” “唉。”保良规矩地应,说着,把手里那包玉溪表决心般地准备找垃圾箱丢掉。看章郁云朝他摊手心,才交给了章总处置。 前者圆融地缓和气氛,“章总,不带您这样以公谋私地缴人家烟的。” 某人大大方方揣回自己衣袋里,缴就缴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 岳家天井里在晒黄豆霉,酿豆酱用的。 发酵成型的黄色曲霉,成块地要用手给它捏开,于是,阳光下,能看到弥漫的黄.色孢子粉。 堂屋里两个孙孩吵得没止没休。 院墙那头租客在喊房东,烧坏的电闸什么时候来人修啊。 岳师母应着那头人的话,一息息工夫,电工说吃过饭就来的,手里还在忙手里的黄豆霉。院子里拴着的狗比主人先有了警觉,警觉一门之外有陌生人。 狗起吠,主人练喝它。 保良这才站在门口,恭敬地喊人,“师娘,忙着呢!” 女主人一掉头,看见保良领进来的人是章郁云,意外又受用的神色,“哎哟,真是稀客哩。章先生呐。” 说着,又冲厨房平台楼上的老岳吆喝,说来客人了,人家章总过来了。 章郁云来过岳家,还是好几年前的事。眼下,他站在天井里,和煦同岳师母打招呼,好些年没会您了,还是从前模样,精神硬朗。 “老咯。天天瞎忙,拿米煮饭的日子就把人煮老了。”岳师母见平台上的老岳还没动静,再要扯开嗓子喊一嗓子,章郁云拦住了。 “师母您忙您的,我来,就是来讨岳师傅的嫌的,我上去找他。” “他这个人属牛皮灯笼的,点不透,章先生您多担待呀。” “说笑了。师母,您该知道,师傅他不是这脾性,可能我今儿个还不定上门了。” 平台上太阳大,章郁云上台阶前,脱了外裳。保良跟着他后面打下手惯了,才想替章总接,才发现老板径直抛给了梁小姐。 “上面晒,你随师母进里。”他同梁京说。 梁京接着他的衣服,手还能摸到他刚缴的保良的一包烟,“好。” 平台并不多高,梁京被岳师母领进门喝茶,她坐在堂屋里,稍稍后捎捎身子,还能望见章郁云站在上面的身影。 双手拢在西裤口袋里,视线往天井里落,话徐徐和岳师傅交代。 * “我舅舅收您的辞呈,我就可以把您返聘回来。岳老,您觉得如何?” 起先,岳师傅不觉自己的舌头出了错,到头来在自己的营帐里失了威。 岳说他也老了,总归要退下来的。这样浪头上决绝地撤,不至于到头来,混到不中用灰溜溜地被赶。 章郁云回到岳师傅边上落座,喝他一杯晾凉有七分的茶,纯粹解渴的用偿了,毫不值得品,但一刻钟前,它实实在在是杯香龙井。 章坦言,他计划里未曾料想过如今局面,但也一点不气馁。为何呢,因为到头来,他们终不过凡夫俗胎,逃不过四个字,生老病死。 岳老执意要从拂云楼出来,章郁云也不会强留,身边有生死事发生过后,能叫人看淡太多因缘际会。 不过,他还是会替岳老惋惜,岳老自己权以为手上的勺铲不外是谋生的工具,可是拂云楼的老字号招牌之下,岳师傅是位侠客,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双江湖手。 侠客最无悔的落幕,应该是金庸笔下洪七公那样。 他幼年读武侠,不太懂金庸老爷子为什么要安排洪七公与宿敌欧阳锋一道相拥而死。这其中有因缘起灭的转承,有英雄相惜的宿命,更多的是,老爷子想收起笔墨写杨过了,寓意着五绝的时代要过去了。 是故事,看客终究要追究个然后呢,后来呢。老爷子安排了新时代的侠客见证了上一时代的二位尊者如何一笑泯恩仇,然后他再继续砥砺前行。 这才是江湖的意义。 所以,今儿个,章郁云带保良过来了。后者是个灵巧的孩子,无论是搁他在窗口招待还是后厨帮忙,他都是有天分的。 某日,章郁云带客户去拂云楼,负责包厢服务正巧是保良。小子能准确地听出各方客人的口音,为首的客商是浙江人,他变着法的给客人推荐江浙菜色。不多不少,体面又不浪费。 弄了半天,他却听不出字正腔圆的章郁云哪里的口音,更不知道后者正是拂云楼的少东家。 保良一心想学门傍身的手艺,他私下也自己练习研学了很多食谱。但拂云楼的后厨帮派固若金汤,章郁云也点拨他,小子确实还是在前方更适合他。 “章总,所以您现在的每日事务对您来说,是适合还是喜欢?” 唔。热衷与适合其实并不必要冲突。 不知哪日起,保良这份不足挂齿的小小野心,一直由章郁云记着。记着想把身边的人都安置到最合适最热衷的地方去。 — 岳师傅是当初江家花重金三顾茅庐请来的,如今接他辞呈的还是江家的人。章郁云不无嘲讽的口吻,“其实,岳老,您比我明白,他到底是不是江家人。” “他有什么资格替江家辞老臣子。” “郁云、” “我还记得每逢初雪,我母亲都会做咸菜茨菇汤。”章郁云垂眸看地上,平台浇筑地手艺一般,裂开许多缝隙,条条爬开,满目疮痍感。眼下,阳光在遮阳伞顶上,蒸腾的热。 章郁云后背上都出汗了, 江沅为数不多的厨艺全是跟岳师傅学的。 授业总归是师。所以,郁云坦诚,他心底里,敬岳老是母亲的老师的。 拂云楼最后一个同他母亲有过往的也剩岳师傅了。 “郁云,” 今时今日,岳师傅说,他该有个比较客观的交代给郁云: 那时候岳才到拂云楼,年纪轻轻扛下行政主厨的活。江小姐偶尔随父亲来拂云楼应酬,她到后厨找远哥的时候,发现他醉得很,就就地取材,请岳师傅做道汤解酒。 正是这道咸菜茨菇汤。江小姐说,远哥来江家前,最喜欢这道汤。 “你记挂着你母亲,就该尊重她当初的一切大局观。当初江小姐不肯出嫁的话,你外公是要把江远赶出门送回他母家去的。 江沅一心要成全他,成全家族,成全所有的人。这才一个人隐忍地出嫁了。” “郁云,死者为大。多少年了,尘都没了,你再为过去的人为难自己,我想你母亲也不落忍。她是那么个和光同尘的一个娇小姐,没吃过任何苦头,唯一一个跌跤,连累得自己一辈子都没爬得起来,已然罪过了。” “你说他不是江家人,可是他舍了从前的姓。里里外外操持的,是你母亲骨血里江家的后续。” “拂云楼偌大一个产业,他一直谨守着同你母亲同气连枝的念头,你一成年亟亟把属于江小姐的那份股权交由你继承。” 岳师傅说,他终究是个外人,留不留,去不去,都是他们甥舅利益节点上的一个棋子罢了,不值当挥发任何个人感情来。 这也是江总理智接岳师傅辞呈的原因。他也到了卸甲的年纪了。 即便郁云你替我找个好苗子,好舌头,替我尝几年味道,我把这一身衣钵传下去,你心里的郁结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未必罢,恨终究还是恨。 一时间,章郁云不置可否。只把手里的茶当酒,仰首喝尽。 人走茶凉,点滴全在心头。 “岳老,您是知道我的。我不是闹意气的人,此番来,自然还是大局在前头,拂云楼是我母家的,我不允许它动荡。正如您猜到的,我给您举荐保良,他能安安分分跟您到您真正坐镇不动了。” “总之,我不同意您这样形式地走。舅舅那边我去同他说……” 话音降落,天井院子里进来了个他们话口上的人。 那人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活生生地,半辈子鲜衣怒马的人生。丝毫瞧不出他半点穷酸底色了。 章郁云睥睨的神色,先是冷酷,终究动容了,哭笑不得。 楼下的梁京敲出点不对劲,院子里进来的人,岳师母称呼对方江总。 后者又催老岳快快下楼来,忙中午饭。 梁京怕章郁云撂脾气。几步跨出堂屋门槛,已经听得见平台上,有摔杯的碎裂声。 章郁云掷了手里的茶杯,笃笃下楼来,站在台阶最底处,脚边一盆最朴素斑驳的搪瓷盆里栽种着万年青,他喊梁京,“圆圆,我们走。” 不远不近的江总兀自来汇了梁京一眼。后者懂他的情绪,因为听到了个类似的闺名。 梁京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头的章郁云已然等不得了,他几步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就要走, 江家舅舅试着拦了拦郁云,“你执意挽留岳师傅,我尊重你的决定。” “自然得尊重,因为您无法罢免我。正如您无法罢免我母亲的权利一样。”外甥毫无外甥的嘴脸, “原来咸菜茨菇汤是她为你做的。而很可笑的是,我他妈记这份母爱整整三十年!” “岳师傅必须给我回去。江总,我此刻不是同你商量,是执行我的权利。” “原谅你?那是我母亲的事,你该去问问她,最后一滴血流尽前,有没有原谅远哥。” 这世道最窝囊的事就是被迫握手言和。章郁云偏不,他也没觉得背这份恨走有多累。相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为不值当的人浪费每一口热气。 — 这日回去后,章郁云整整睡了半日。 兰舟出去赴约回来,看到客厅沙发上,有个人扣书在脸上睡着了。 他轻声去揭她的书,骇了一跳,“你没睡啊?” 梁京躺在沙发上,眼睛睁得直直的。 “二叔呢?” “睡觉。” “吵架啦?” “没有。”梁京摇摇头,她说的是实话,但兰舟不信。 介于昨晚她帮他挡拆这做花的罪过,眼下章兰舟投桃报李,“老章很好哄的,你哄哄他呢。哄好了,各种买!” “所以你看到过他给他女朋友各种买?” “你吃醋哦?”兰舟同学臭屁得很,“可别这么想不开。我跟你讲,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不能够的。他和你在一起时,清清楚楚就够了。哦,对了,你是没见老章为你处置那个抓马乐小姐的样子,就在这儿,”少年告诉梁京,王者嘴炮地骂走了当红流量小花。 人家到现在还没翻过身呢。 “你是出去约会了嘛?”梁京闻到兰舟同学身上很好闻的男香。 “少管我啊,你还没成为名义上的妈呢。” “……”被噎着了,梁京抢过兰舟手里的书,继续盖脸假寐。 少年很不爽的是,“你俩这样不行啊,一个楼上睡,一个楼下睡。到时候老章发火,头一个遭殃的就是我啊。” “他是心情很不好,所以你该干嘛就去干嘛吧,不要出现在公众范围内。”梁京淡定得很。 兰舟觉得这样的梁京好呆,“那你在这干嘛,预备堵枪眼啊。”他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哄人啊,看起来不大聪明的亚子。 “你吃了嘛?”兰舟是吃饱回来的。 冰箱里有今日份的菜,孙姆妈做好走的。但梁京分外熬了粥,“我想他醒来后,胃口不好的话,吃点清淡的。” 趴在沙发背上的兰舟顿了顿,中肯点评梁京,“嗯,其实你挺好的。” “什么?” “……”就是所有一切不好的后果都能在我二叔承担范围内的那种“好”,兰舟心上回复她。 * 梁京虽说和兰舟岁数差得不大,但心里终究把他当晚辈,他是章郁云的“儿子”。 所以打交道起来,她没什么男女大防。纯当他孩子。 兰舟性情更少年恣意些。他认为他处处都在讨好二叔的女朋友,属于同盟范畴。 但是有人不这么想。他见过比他想的更疯魔的事。所以,规避风险是他世故心的一重手段,且很有必要。 一身睡袍,头发半干的章郁云,从楼上下来,正巧看到兰舟趴在沙发背上和盖书在脸上的梁京说话,“章兰舟,约会进展如何?” 被点名的人像被烫到了一般地站直身,“那啥,我还有口语课,我给忘了,到时间了到时间了!” 臭小子秒怂秒溜。 梁京也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她见章郁云一身洗漱后的倦怠神色,“你醒了?” “很明显。” 梁京不懂他口吻冲冲地是为什么,只以为他还没从中午的过结里转圜出来。 “孙姆妈给你留了饭菜,另外还有粥,你吃嘛?” “喝咖啡。” 他拒绝梁京的二者选择,自顾自去厨房里煮咖啡。 那种闻了分分钟能叫人打鸡血三天三夜的清咖味道飘出来,梁京就胃疼了。 “你原本胃就不好,空腹了这么久,还喝这么伤胃的东西……” “可是我一点不想吃那些。”某人头发愈发地干了,蓬乱着,睡袍的带也没系,松松垮垮的,亦如他的精神。 “那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梁京难得严肃的口吻,按住他手里的咖啡,再求情的声音,“章郁云,我希望你好好吃东西。我不信你空腹不难受……” 热咖啡被梁京按着倾洒了些出来,在他手背上,梁京刚想抽厨房纸巾给他揩,后者直接把杯子丢到了水槽里。 他从背后圈住梁京,声音听起来依旧没什么情绪感,“圆圆,我要吃的东西,外面买不到呀。” 他抱她上楼,难得的是从电梯上去的。怕兰舟撞见,章郁云说,你不劝我还拉倒,圆圆,我被你劝出点孩子气了。 吃什么,我就想吃些心里渴的,饿的东西。 有瘾的东西,烟、酒、咖啡, 再比如你。 尽管章郁云今天早上还劝自己,由圆圆情绪再缓和些再说,他不想她一直情绪大悲大喜地掉落。 身子很热,圆圆似乎比他还甚,轻易地就抵达到了她。 这种埋没沦陷感,太叫人着迷了。章郁云窸窣地吻圆圆,他嘴里有薄荷的牙膏味,梁京一点点尝,那示弱濡湿的热情,沾连不肯分。像口.欲期的孩子,她就是喜欢把手指叼在嘴里。说不听的。 有人全然失了分寸,一点点冲击她,“圆圆,不准这样……”只会叫他比她还疯些,理智一点点脱钩前,他退出来,梁京看着他做安全措施。 她有些气馁,气馁任何时候,他总有计划性,她看不到他隐忍那头不管不顾的样子。 尽管这念头很孩子气,但她依旧介怀着。 介怀章先生好像任何人或事都不会崩坏他。他休憩整顿自己的方式也是沉默自专的,仿佛不需要外界的关怀问候。 于是,她这般控诉他,控诉章先生其实不需要任何人。 他扶着她的脸,叫圆圆认真看着他。重新撞进去的时候,声音冷漠又克制,“你是外界嘛,圆圆你告诉我。” 自问自答,浪潮里颠簸,“你从来不是呀。” 甚者,他希望圆圆能惯惯他。而不是生怕他矜贵的架子,小心翼翼躲他远远的。 “因为我代替不了你的痛苦,我知道,知道你替你母亲不值当。也怕章先生不肯外露这份情绪……”她才一直在楼下等他。等他好些,乃至“痊愈”。 “所以说,圆圆是个无情无义的小妖精。”章郁云捞住她的腰,吻她的颤抖。 “在我心目中的章先生是没有缺点没有弱点的。”梁京认真维护他的尊严。 “才不要,圆圆,我顶需要你爱护我,好不好?” 有人受教地点头, “乖孩子……” 酣畅地抵达前,是无边无际的沉溺感,也是万丈深渊的下坠感, 难以休止的癫魔。 …… 烟是收缴的保良的那包,章郁云在床尾凳上抽所谓意义上的事后烟,也用笔电在收邮件,有份文件,方秘书在线上等着章郁云回签。 梁京帮他去书房拿打印出来的资料,等着打印机吐纸张,足足十七张的商业标部分,带着热度送到某人手上。 纯英文的标,梁京在他身后开玩笑说,就是想窃取什么,也一时没这个风暴记忆。 她孩子气地趴在他背上,环着他的脖子,碰到不认识的专业术语,求章先生1V1指导, 一来二去,章郁云嫌弃她,英文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梁京不服气,我懂日文也没见您表扬呢。 “一码归一码。差劲就是差劲啊。” 这人好不挑时候教训人啊,梁京气不过就咬人了,咬他脖颈,先前那劲头还没过去呢,二人闹到最后就变味了, 章郁云干脆侧身把她挪到自己腿上来。梁京惦记着他还有正经事做,要从他身上下来,想说去找点东西吃,“我饿了……” “怎么就喂不饱呢。”某人讥诮的口吻。 “什么啊,我说认真……” 他按着她的后脑勺,朝向自己,重重地衔吻着,夹烟的那只手来扶她的腰。 梁京要他把烟灭掉。 “就不!” “会烧到我的头发……” “放心,燎到我都不会烧到你。” 说完,某人丢开手里的白纸黑字,指间的烟送到唇上去,两手来抱梁京, 后者看到徐燃的烟烧地他微微眯着眼,再看清他的去向, “你做什么呀?” “换个地方。”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1) 还剩半截的烟被他抛进马桶里了,随呜咽的声音滚滚而去。 卫生间里的氤氲还没来得及散去,章郁云左手托抱着梁京,腾开的右手去拂洗手台面上的物件,一应全被他拂开了,掉进洗手池里,滚到复古拼花地砖上去。 其中有瓶梁京今天才从家里带来的护发精油,玻璃瓶碰地开花,精油的香气恹恹地释放出来,女人没有不心疼化妆品养护品的,她旋即拧眉怪凶手,“啊,我的东西。” 章郁云没听会她的话,而是抖开一块长浴巾铺在扫空的台面上,再放梁京坐上去, 不作声,但两只手捉住她的两只脚腕玩。 梁京不是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编排着话找托词,“我才洗完的澡。”不想闹了,好累。 “少年儿家怎么可以这么懒。” “拜托,章先生。再勤快的人,也没一天洗几发澡的。” 冷凝系统还在运作,先前梁京调成了抽湿排风,眼下,章郁云去改成了暖风。再折回到她身边的时候,他对地上那瓶遭他毒手的精油歉仄的口吻,“平常闻你头发里的香气没觉得这么香,成千上百倍地这么闻,好上头!” “你得赔!”梁京才不和他模糊概念。 “赔。”某人不打紧的口吻,“我把我自己赔给你。还有,上头的不是这玩意的香,是你啊,圆圆。” “你少来!”话很赶人,神色却失魂落魄。 章郁云笑,笑着在她边上的水龙头下洗手,继而湿漉漉的手都没揩就来扶她的脸。他五官在她视线之上,略带压迫力地逼近着她,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梁京脸上乱画,“淮安儿子百日宴上,我同你奶奶打招呼那里。梁二小姐好矜贵的架子,我说了那些长的话,都没容得她抬眼看看我。”章郁云说,那时候她也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勾.引人。 梁京才想问他什么,话口被他堵住了,“呜……”,拿计较一般力道的吻。 章郁云不用她问,由她换气的空档告诉她,“因为我知道你是圆圆啦,小时候差点因我丢命的圆圆。” 梁京顷刻间被他怂恿出了些不管不顾,她定定地看着他,也听他来问,明明很轻佻浮躁的话,在他口中却再正经不过的颜色,“圆圆,再来一次,好嘛?”他抚她半干的长发,也嗅里面的香气。 章郁云总有这种本事。明明不言不语就能掠过的事,他总要叫她口头来回应他,而偏偏这份磨开的颜面更能叫人抵达最原始的欢愉。 无论骄矜的梁京愿不愿意坦诚这一点。 她紧闭着嘴巴,不愿同他做生意般地拿乔, 终究,世故的章先生总有办法对付她。 他松离了她的吻,手和视线一路往下去,湿冷的手指从她脚腕处往上,往里。 梁京对此有警觉,但湿濡的热意汇进她的意识及感官里时,她还是束手就擒般地停滞了一秒,头本能地往后仰,碰到了镜面上的点触开关,顷刻洒落出来的光源骇了她一跳,身子跟着本能地缩,腿也是。 她抗拒这样,抗拒章郁云倾倒性乃至崩坏性地取悦她, 上一次也是。尽管她有再直观不过的覆灭感,不受她理智管束的、挣脱她所有知书达礼范畴规训的羞耻与欢愉博弈。 梁京觉得三头六臂的自己恐怕也不够阻止他。她想捂住自己的声音,也想求他停下来,于是,一只手去碰章郁云的脸,后者抬眸那一瞬,梁京咬着唇,恨不得躲进镜子后面去。 她连话语都失去了,目光求他不要了。 章先生如同一个置气的少年,伏在她脚边,问她也吻她,“要嘛?” 暖风裹携着地上浓郁的香气,荡漾开,与室内的旖. 旎一同胶着着,难化着。 梁京还是好实心眼,“不要在这里……” “这里更隔音点。兰舟那小子如今鬼主意大上天,而圆圆的声音,我又管不住。” 梁京才要怨怼他的口不择言, 有人已经横冲直撞地进.入了。 只这一下,梁京生生被他撞破了魂。如章先生所言,他确实管不住她的声音,想再拿吻堵她的动静时,梁京不肯。 章郁云笑着扳正她的脸,“尝尝自己。” “你变……”态。梁京咬着字,也咬着他。 但终究浪潮翻覆过来,席卷地自己丝毫不剩。 她在镜面光源这头看章郁云,好失真,与平日里的谙熟世故的那一面全然相悖。此刻予取予求的他,带着薄薄的戾气与偏执,不知是试图摧毁梁京,还是属意梁京摧毁他。 总之那份沉溺,叫她过分欢喜也过分惶惶。 终究前者凌驾了意志。她双手来攀附他,想亲他,也想他好好吻自己, 偏某人一时狎.昵起来,不肯如她心愿,拿手臂格开她的亲近。 “章先生……”,姑娘凄婉地声音喊他。 “喊我什么?” “章先生!” “再有呢?”说时,他一并要离她去。 谁料比娇气,到底姑娘家胜算了些。梁京感受到他的用意,不管不顾地双手环到他脖颈上去,去到他身上。 逼得章郁云一秒破功, “别闹,摔着!”托抱着她,吻在她头发的香气里。 …… “喊一声有那么难嘛?” “不难。但你还不是!”骄矜上天。 拿捏得章先生好生受挫。 他拿力道欺侮她,也试图叫她提前领会,“总之,我要是,且必须是!” 笑语揉进一室春.光里,微尘般地不值一提。 …… * 十月最后一天,工作日。秦晋突然联系梁京,他们先前互换过微信,但梁京没有秦先生的手机号码,对方来电的时候,她一时听不出他的声音。 秦晋略微有些不快,“秦晋。”自报家门。 “哦……,抱歉。” “说正事。” 梁京答应接的那个通译私活,可能得提前,客户日方代表要提前回国。 周六的谈判改今天晚上了,梁京几天前就拿到议价及工程图纸细节,她有提前做功课的,问题应该不大。 她也安抚秦先生,“您放心,我奶奶和家姐都是学日语的,我也是有等级证书的。” 梁小姐很少说这样的大话。秦晋那头听了不无赞扬地笑,但问题是,“你今天确定可以?” “嗯,四点半下班,我开车过去,不是在花都酒店嘛,路程还好,我保证提前到一刻钟。” “可是今天章郁云生日哎?” “哎?”有人比他加重反问情绪。 他没告诉我。梁京下意识地要分辩这一点,她诚实地跟秦晋说,早上出门前,“他都没说……” 秦先生:“哦。可能一把年纪了,不高兴庆祝罢。” 梁京这头无端沉默了。 秦晋替她拿主意:“不行就拉倒吧,我叫我朋友另想办法,或者我从公司抓个翻译支援他一下。” 这种细节技术谈判,约的翻译都是要提前备专业数据支持的。 梁京想而复想,“我答应秦先生的事。就是口头合同,我不想贸然违约。他那头我自己跟他说。” “好。”秦晋也没多为难或者反复的意思。 挂了电话就把今晚接洽的名单及地址明细发给了梁京。 而梁京这头直到她到点下班,去赶赴这个私活的路上,才接到了章郁云的回电。对方懒洋洋的口吻,梁京问他在哪里? “在忙我的正业,不像有些人,正业马马虎虎,又搞起副业了,哼。”最后一个哼字,哼得怨气冲天。 “你生日为什么不讲哦?” “有心人自然知道。再说,我老人家了,不值当过生日了。”他那头听到有别人的笑。 “对不起,我答应人家的事,贸贸然给人家开天窗,很不好……”梁京一边开车一边郑重抱歉。 “这个私活能挣多少钱?” “啊?” “啊你个头。总之,你挣多少都得给我,算我的生日礼物。” “那我去了干嘛,反正是个打水漂啊。”梁京嘴上假意埋怨。 “你挣钱给你男人花了啊。” 章郁云那头有人嚎啕的声音:尼玛,章郁云你能要点脸嘛,啊! 最后,章先生先挂电话的。他交代梁京,结束后酒店那里等,他派车子过去接她。 梁京多少有点愧疚,自然没问他有什么安排,“我自己有开车的。” “车子放那里,司机去接,就这样。”三个断句,三个交代。 * 秦先生的朋友姓傅,对方公司的规模和许还业这边差不多。可能不如许这里维.稳,因为没有金主爸爸加持。 梁京不知道秦晋怎么跟傅先生介绍她的,总之对方开口就称呼她梁小姐,又不轻不重地揶揄她,章先生好舍得女朋友吃苦哦,这个天,叫你跑一趟,倒是我们为难人了。 天凉了好几度。梁京依旧衣衫单薄,她一身一粒金色扣黑色小西服、杏色雪纺衬衫、黑色修身长裤,先前在公司里她是穿了件白色背心毛衣的。 为了职业庄重,她来前脱在了车里。长发也细致地低束成马尾。 气质娴静文弱,但谈吐得体。傅先生那头暗自度量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艳羡谁。章先生在他们这行内是出了名的有腔调的三世子,他的女友再出挑优秀也不稀奇,人家有这个资本;但这位梁小姐又沉静超脱极了,看人的目光纯善又招人。 半应酬半交际的技术谈判进行地还算顺利。尤其翻译属于业内人士,沟通起来更融会贯通。梁京属于傅先生公司编制的外援,但客户那头不管这些,应酬桌上,无非就是甲乙两方,以及男女两方。 一群男人霍霍在一起,多少品质参差。尽管秦晋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不是什么大头兵,你可千万别错了主意,拿人家女生供客户调侃消遣。 傅先生当时就回老同学了,“那这么不能摔打的千金,你放出来干嘛?” “少废话,干活拿钱,银货两讫、两不耽误就行了,懂?”秦晋在他们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君子,鲜少有什么值得他动气的人或事。 “你的人哦?” “总之,是你我都消遣不起的人。”秦晋那头这才和傅说了实话。 又要是天上星又要作及地花。这是章先生爱护这位梁小姐的心意。 客户要今天在场唯一的女同僚一起喝一杯。傅先生正为难呢,梁京丢开手里的百乐签字笔和录音笔,表示她并非傅先生营内的人。但秉着支援合作的来意,她愿意替傅先生敬诸君一杯。 仅此一杯。 说着,她起身捏起手边的高脚杯,饮尽了一杯酒。随即落盏归位。餐巾拭嘴角的时候,顺带着薄薄吐出了一口来,这个伎俩还是章郁云教她的。但可惜他喝白酒多,她喝的是红酒,吐多了难看也露馅。 为首的日方代表鼓掌称赞,说很少见到不忸怩但又足够骄傲的女通译了。 对方也夸赞她,日语讲得足够道地。 去日本留学几年? 梁京摇摇头,是家中祖母去过。祖母日文讲得很好,早期也帮出版社翻译材料书籍。 寒暄来往了几句,傅先生等着梁京翻译呢。后者莞尔,没正经话,您不必知道了。 酒过三巡。趁着服务员置换空盘、给客人拿净手毛巾的时候,傅先生邀客户代表到里厢雪茄房坐会儿,非谈判技术层面了,又是男士抽烟环境。 傅就没要梁京跟进去, 得空的她说去洗手间补个妆。 * 隔壁包间似乎在庆生,乱哄哄,动静闹得很大。偶尔有小朋友拿着彩球跑出来追闹,梁京一一躲过他们,径直往洗手间去。 她酒量浅,今晚局面也极力在维持平和。 生意人情两不误。 胃里微微翻涌着,脚步加急,冲进洗手间,推开一间未上锁的隔间就冲着马桶吐, 可惜俯身干呕了几遭,没吐得出来。 肩上的包掉地上也没来得及捡。 身后笃笃地一串高跟鞋脚步声, 站定在她门口的动静,“还好吗?” 梁京狼狈地扯了点纸巾擦眼泪、嘴,回头应陌生人的关怀,“还好,谢谢。” 不经意抬眸那一霎,看清来人: 关写意一身得体端庄的黑色长裙,人落拓地站相,很侉。 一只手里指间夹着烟,一只手提着梁京的包。 后者本能地审美观,告诉她,这人的长裙本该昭示着衣品很好,但是却很违和地系着一条不伦不类的丝巾。 花色很浮,很艳。 总之,关写意整个人看上去极为地不平衡。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2) 烟燃到了头,关写意转身去到洗手台边,开水龙头浇灭了烟蒂。 她把梁京的包信手搁在台面上,与她的并排着。 “别误会,这回我没追着你。”说着,不无自嘲地口吻从包里翻出粉饼补妆,梁京愣在原地,而关写意从眼前的化妆镜里瞟她一眼。 彼此无话。 这里是公用领域,梁京却徒然从心底里涌现出些自己闯境的莫名,心念横生之际,她就想离开这里,径直去到关身边想拿回自己的包。 对面的人手机响了,几乎是响铃的同时,关写意突然怒气丛生,扬手就把手机掼在地上,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机正好落在了梁京脚边,她微微顿了一下,进退两难。 而关写意自顾自地继续补妆,妥帖好面上,再来脖颈处,她抽开了系着的那条丝巾,梁京隐约觉得头皮略紧了紧。 因为她看到镜前的人,项链锁骨处一圈淤青,正好是一个人虎口能卡出的痕状。当事人没事人地在往上面补粉。 她在遮掩,也许,这也是系丝巾的真正缘故。 “你……” “你……” 关梁二人同时出声,到底梁京钝化了些,关写意转过身来问她,“圆圆,你上回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梁京发现她泥菩萨过河,渡不了自己,又为何要对别人起怜悯心。 她起了些生理痛,咬紧牙关地想撤退。 岂料关写意喊住她,喊她“圆圆,” “上回在拍卖会上,就想和你聊聊,问问你这些年好不好。其实我知道不好,呵,婊.子生的玩意,怎么可能好?” “可是我那时候没有办法。” “我想活,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生下这个孩子是我唯一的生机,因为我知道梁世钧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体面人家总要有几尺遮羞布。”关写意从手袋里翻出口气清新剂,往刚吸过烟的口里喷了喷,“当年的梁家,如今的徐家。” 听到这,梁京不无动容地回首来看她,声音微微地颤抖道,“你……” Elaine说的对,放在心上来回地恨,不如从没介怀过。她于父亲那边是第三者,但也是给予圆圆生老病死人生四哭机会的人。 要恨她嘛,这个钩子抛出来,梁京发现却无从挂肉。 对面的关写意正色告诉梁京,她二十二年前和已婚男人有个私生女,这事她原封不动告诉徐起屾了。 “……”所以他打了她,至少对她动了强。梁京滞在那里,无从问出口,或征询或问候。 “我知道你跟着你奶奶没习得像我这般贱骨头,也知道其实你未必愿意认我这个生你的。”关写意说,就当我寻心安罢,我不想再瞒任何人,从你同你奶奶出现在我面前起,我就意识到了,老天爷要我还账了,“这是我该你的,圆圆。” “没必要。”梁京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组织言语,形容冷情、疏离,“我现在过得很平静,你再……总之,我觉得互不打扰的界限更值得尊重。” “你去了江北十年。”关写意冷酷地陈述了这一句。 “够了。”梁京忍着翻江倒海的话,所以你是调查了我,发现我过得不好,或者精神失常,来弥补我? 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端着手臂走路,再到七八岁狗都嫌,作为一个教养的身份,父亲抑或母亲,要伺候她多少茶饭,梁京想问问他们,你如何弥补,你要把这成百上千的饭一顿顿喂给我嘛?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她不去计较他们,现在他们反过来为难她。一个要她滚回江北去,一个在这作践自己的生活来叫她不忍。 梁京恨恨地,恨自己的无辜。 她决绝地落话下来,“徐太太始终是徐太太,您先生姓徐,您儿子姓徐,而我姓梁,就算和梁家没有干系了,我也只能叫梁京。” 何苦来呢,“到头来,你们恨地恨,补地补,都是为自己罢了。” “与我无关。” 梁京做了回决绝人。她扭头就走,出洗手间门口,才惶惶擦眼泪,不期然与门口一人差点撞上,低眉顺目地张口抱歉。 “梁小姐。” 梁京骇然抬头,才发现徐起屾站在门口。 话音降落,里面的关写意笃笃脚步声跟了出来,后者赶在徐起屾开口前拽住对方,“老徐,我好了,走吧。” 徐起屾衣冠楚楚,这种富贵人家出身的男人向来身娇.肉贵,他相貌身条全然没有四十开外的样子,掖着太太的手往自己臂弯里套,举止也相当绅士风流。 “今晚章总也在这里?”他和煦有礼地同梁京打招呼。 “不。我个人工作应酬。” 梁京看着徐起屾替太太系正脖颈上的丝巾,再听他好好先生的温存口吻同太太,“这条颜色实在太不衬了。” 关写意不曾言语,整个人僵硬地,梁京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徐起屾一边往太太颊上凑吻,一边回首正色朝梁京,“替我向章总问好,他可欠我一个人情,上回那枚扳指。” 徐家人在这里赴同僚儿子的弥月酒,“再会。” 关写意是被徐起屾生生扽走的。她像个提线木偶,这份苦楚乃至耻辱,梁京即便只看一个后背都醒眼刺目。 仿佛前面二人掉了一地荆棘在脚下。 她不知在原地困了多久,直到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傅先生催她回包厢了,仓促接通,“抱歉,傅先生,我就在外面了,马上来。” “是我,章先生!”某人提醒她。 “……” “还有多久?” “不知道。”梁京兴致缺缺的样子,那头也有觥筹交错的声音, 章郁云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很淡,“司机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他知会她。 “来就来罢。” “嗯?”某人紧接着问。 “因为我喝酒了。” “……”章郁云停了会儿,梁京听到滑火机的声音,他该是在抽烟,吐释了口,“那待会来,你也陪我喝一杯罢,我一个人惯着你没用。你的酒量被别的男人练出来,我可不答应。” “章郁云……”她心里咚咚地害怕,急急喊了他一声,仿佛如此可以抵消什么。 “……”那头的人等着她的下文。 梁京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发现廊道不远处站了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身英伦风的儿童西服貌,梳着矜贵周正的三七开小油头。 对方感受到梁京的注视,即刻闪回了包厢里。 于是,她和章郁云的电话也草草挂断。 梁京说见面再说。 * 傅先生这里八点过一刻,正式完结任务。他们后面还有招待活动,傅用不到自带翻译了,对方有随从人员,男士的消遣会。 傅要替梁京叫代驾,后者婉拒了,她直言有车过来接他。 照行内规矩,是要通译文书出所有与会记录给到用人方,才结时薪报酬的。有秦晋这层关系,傅先生当场就给梁京微信转账了,说等着她的后续邮件。 以及,“期待再次合作。” 梁京莞尔,与对方握手再会。 章郁云的司机给梁京发信息说在酒店停车场了。 关望亭其实已经熟稔梁京了,也知道老板这新女友很敦厚。 紧接着再进来一条短信:粱小姐出来就提前告诉我。 梁京看着那个别字出神:嗯,出来了。 — 酒店正门旋转门外,一辆黑色宾利泊停着,门童在与车里的人交涉什么,关望亭降着车窗给对方递小费,说载个人即刻就走。 梁京见状,也脚步加紧了些。 她人才从旋转门里出来,外面夜风很大,她的背心毛衣还在自己车里。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她自己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上,不想为难任何人。 赶忙地叫关望亭开车罢。 话轻言交代完,她人还没来得及扣上安全带,车子只稳稳向前跃了半个车头就骤踩刹车,弹地梁京往前一冲,车里人往挡风玻璃前望,才发现有个孩子拦在了车子前头。 关望亭慌忙跟梁京道歉,继而光火全发在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赤佬身上,没合上的车窗探出个头,骂骂咧咧朝小孩,“作死呀!艹。” 是他。梁京心上一跳,是先前楼上遇到的那个小孩子。 徐前才不认为自己小。 或者说,徐家的孩子没有小娃娃这一说。 因为他懂人情世故了。他懂妈妈为什么和爸爸吵架,在书房里,不可开交的那种。 妈妈口口声声,你如果不能接受,那么就离婚吧! 关写意,你他妈爱过谁?你他妈只爱自己!爸爸怒吼道。 我没妈!以至于我自己也不是个妈,朝里朝外都不合格。 之后的行径,徐前隔着一道门就似懂非懂了。 他唯一的认知就是,妈妈挨不过爸爸,所以他报了警! 眼前的徐前,悠悠踱步到梁京靠近的左车门处。他敲她的车窗,七岁的孩子,像极了再沉静的大人不过,或者他们徐家教养出来的男儿,要么纨绔要么早慧。 后者依他的意思降窗下来了,其实小孩还未张口时,梁京已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徐前解锁开从爸爸那里偷来的手机,他展开一张照片给梁京看,“是你没错吧。” “……” “所以你是我妈妈的女儿?”徐前愤恨地望着梁京,两只眼睛红红地,像困兽嘶吼前的可憎状。 “你才不是!你从前是个野生的,现在对于我和我爸爸依旧是!” 徐前下一秒就伸手要来揪梁京的衣襟,后座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喊不,驾驶座下来的关望亭就一把叉小鸡仔地把徐前往地上狠狠一搡。 “哪来的小王八蛋,眼睛长在头顶上,人没竹竿高,倒会动手了!” “住手!” 不远处有人喊。关写意护子心切,根本没看清车里的人是梁京,只看到一个司机撂前前的行径,她本就窝了一晚上的火。 大步流星过来,上手就给了关望亭一巴掌,“啪”地,响亮干脆。 梁京推门下来想拦阻解释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关望亭到底是个粗人,他贸然挨了一巴掌,才想还手过去的时候,梁京喊住他,“关师傅,不可以!” 冲突的当事二人这才勉强照面,关写意足足与关家二十五年没有联系了, 她当初意气出逃时,弟弟才七岁,和前前一般年纪。 命运果然只是转了一个圈。她依稀记得他叫望亭,因为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望亭镇谈成了一笔生意。 而关望亭对阿姊的记忆早就随时光洗磨掉了,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也被母亲扣掉了。 前些年搬家,他找出一张旧照片,是阿姊从前的学生照,同别的男生合照的。 底面写着,留与关月纪念。 “阿姊……”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3) 章郁云在笼沙公馆的那间法式餐厅,梁京起初和沈阅川去过的。 车子泊停好,梁京即刻推门下车。 司机关望亭喊住她,“梁小姐……”他人也跟着她下车。 阖车门的力道很重很闷。 梁京脚后跟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世界多大,它能盛得下那么多人;世界又多小,绕一圈,骨肉全在眼前。 花都酒店门口,关望亭喊关写意阿姊,后者只顿了顿,立刻否了,“你认错人了。”领着孩子就回酒店里了。 “刚才那位女士是不是姓关,关月。” “不是。她不叫关月。”梁京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 “你是……” 关望亭多次接送过梁京,也见识过章先生多上心这丫头,当宝贝都不为过。刚才那小孩子朝她说的话,他没听大分清,但是直觉梁京和阿姊渊源不浅的样子。 甚至有几分肖似。 “关师傅,章郁云还在里面等我。”梁京几分镇定,起码此刻眼前的人还在维持一份工作。 是工作就得有准则。对面的人无奈,只得放行,毕竟她随章先生而言,始终还是关望亭的老板。 梁京悄然转身而去。关望亭没立即回车里,他站在风头里三两口抽完一根烟,到头的时候,他弃烟头到地上,踩了踩,重新坐回车里,章先生关照过,送到梁小姐后,他就可以走了。 车子是要开回章先生住处的,因为这辆他不公务用。章郁云的规矩,除了那辆奔驰迈马赫司机可以自行开回去,其余他的车子,用完必须搁停到他的车库里去。 这几天老板自行开车了几天,停在城南就得去城南替他开回来,城北就得去城北。 原则上,章郁云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他发薪给关望亭,差遣他,自然也是工具人的自觉。 这就是有钱人的派头,甚至嘴脸。 但有朝一日,这位大少爷万万想不到,他也许会同下九流的人沾亲带故。 关望亭把着这辆宾利的方向盘,昏昏然有了些浮躁的念想,他头一个觉悟也不是把车子先送回章的住处,而是驱车再回了花都酒店,一脚地板油,引擎嗡啦一声梭出去老远。 * 进里的梁京顺着侍者的指引,顺利来到章先生的包厢。 隔着一道门隐约能听到些欢声笑语,侍者替她叩门,得到里面的“进”,侍者进去通报,章先生,您的朋友到了。 梁京始终站在门外,戚戚地舍不得把自己公之于众。因为她知道,今晚是章郁云的生日局,他请了许多笃交老友。 就在她还在用手指梳头发、端正衣襟,尽量调动自己热情的时候,章郁云出来接她了。他不出来还好,一露面,梁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靡掉了。 眼睛红红地望着他,一万句话堵在喉咙口,想说又不知道能不能说。 某人见状,下意识皱眉,手来扶她的脸,左右端详,“这是怎么了?搞砸了?” “……” “没事,晚上回去给我翻译,我补给你。” 梁京像小孩子扎猛子般地,埋头到眼前人怀里,两只手在他的西装外套下穿过,交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圈抱住他。 鼻息里有他的气息,瞬间平静了不少。 脑袋上方传来某人的声音,身体的震鸣很清楚,“难得这么热情,算是生日礼物了?” 梁京依旧不语。 有人言语了。许还业去洗手间正巧回来,他老远就叫嚷起来,“差不多就得了啊,寿星佬也不带这么腻歪人的。” 投怀送抱的人当即丢开手,站离章郁云几步远。 许还业也到了他们眼前,他先来和梁京说话,右手食指点着梁京的眉心,“我给你提前转正,你去给我接私活!” 章郁云伸手剪掉许某人的指头,“瞎指什么指,现在下班时间,许总!” “得令,那我明天上班时间指!” 章郁云没好气地横许还业一眼。 许某人双手抱臂,一副欠欠的嘴脸,难得看大佬吃瘪,他想笑还得忍着。多新鲜,要么说男人不能沾女人呢。 — 章郁云领着梁京进里,包厢里西式长桌边,男男女女坐了十来号人。 梁京粗掠视线,认识的也就秦晋,还有没有落座的许还业了。 晚宴已经接近尾声。寿星佬即做东人最后一个宾客这才姗姗来迟,有人耐不住地打趣口吻问章郁云,“别光牵着手呀,也介绍介绍呢!” “不必介绍,就是你们认为的关系。” 众人齐笑,问话人紧接着,“我们认为的可不好听,狗男女。” “把狗拿掉。” 看得出来都是旧相识,所以玩笑起来,才这么无边无际。 章郁云携梁京在他手边落座,初次照面总归要彼此最基础社交的知晓,章先生先是报了梁京的名字,再一一介绍他的朋友。 姑娘面子薄,章郁云介绍地又点到为止,她听得迷迷糊糊。 只有一个她略微回神了些,章郁云介绍说赵孟成,赵老师,外国语附属高中部的年级主任,“兰舟的班主任。” 梁京的目光像擦过的风又掉回头,喇喇落在赵老师脸上。她意外生出些敬畏心,不知是因为对方是老师,还是因为是兰舟的班主任,总之殷勤客套些总归是没错。 她没开口,但颔首的姿态相比旁人,多了些痕迹。 赵孟成回礼她。但心里暗自嘲笑,咦,这女生有趣,还没咋地呢,倒生出些家长自觉呢,还挺官僚调调呢。 刚进来时,一身黑色通勤装,低束着马尾,肩上挂着链条口金包。赵孟成视角看来,邻家女孩挂的,无非就是漂亮些,矜贵些。 嗯,章郁云这厮就吃这口。 赵孟成想起章兰舟槽他二叔:总之,和他那小女友腻歪起来啊,我是真希望自己没长耳朵没长眼睛。 赵孟成:你长了和没长有区别? 随即一脚把臭小子踹回座位去。 于是,赵老师对于章某人这新女友的主观印象就下去了,纯属兰舟那小子槽的。 秦晋和许还业自不必介绍。倒是秦晋看出梁京对赵孟成有些端正感,揶揄到底教书人受人敬仰些,那厢赵老师并不买账,“人家是未来学生家长,懂伐!” “老赵,你是今天出门忘了吃药嘛?”逮谁都刺头,好不容易给脸捧了你一回罢,还捧到臭脚了,章郁云当众拆穿老同学,“他纯属憋的,自己婚姻不幸,然后手举着火把,看人家和睦就想烧死一对是一对。” “我跟你说啊,你这样很危险。实在不行,我要替章兰舟转班。” “趁早转。我阿弥陀佛。”赵老师吐槽章家的儿子,没有一天不骚的。 章郁云私下跟梁京解释,赵老师目前属于离异状态,扯证了,但是女友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身孕的孩子流掉了。二人长跑多年,最后因为这一桩事,世界观没谈拢,分道扬镳了。 席上已经上甜品了,蛋糕是许还业女友买的。梁京愣了一下,低低声音在章耳边,“许总有女朋友哦?” 她本来情绪就不高,然则这老友会上,一瓜接着一瓜。她脑子更懵。 “他不能有?还是你以为他该有男朋友?”章郁云闻得出来,梁京身上有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她的香水味,很燃情。此刻有外人在,他不便问她来前出什么事了,但直觉姑娘有事瞒着他。 蛋糕分到寿星佬手边,因为他不兴许愿那套,梁京来前,蛋糕就叫服务生切了。 章郁云的这头一块,他挪到梁京跟前了,“来前应酬桌上吃东西没,没有的话,就再叫点。”说着他唤侍者拿菜单,梁京按住他,“不用了,我不饿。” 二人亲昵地咬耳朵状。众人看不过去了,说既然是女友,老章你怎么着也得为难为难自己,秀恩爱是要付出代价的。 中国人的宴席上,是喜也是酒,悲也是酒。 东道主一点没有打嚓。这种敬酒罚酒的路数,于他而言,似乎向来如此。 章郁云原本就喝了不少,眼下朋友起哄,说再加罚三杯,许还业的女友先出口打圆场,不带你们这么捉弄人的呀。 许还业:“放心,章总的酒量,我们鲜少见到底的。再说,他为自己的女人喝,他乐意!” 乐意的下场就是为难自己。梁京见章郁云这般由朋友玩笑,心里不忍,尽管知道大家全是开心取闹。 菱形勃艮第的红酒杯,容量大概在700毫升,三杯下去的话,正好是一杯的容量。 章某人坐在主位上,干杯随意的行径,连喝两杯, 最后一杯,梁京拦住了。她顾不得会不会由他朋友取笑,“你不是说要我陪你喝一杯嘛,这一杯我替你喝吧!” 话音将落,在座的男人就起哄起来,有说酸到了酸到了,妮子太可人了! 章郁云难在那里,吟吟笑意,他即便有心护,但也没料着姑娘自己送人头。此言一出,章某人想自己喝都不能够了。 梁京孤勇得很。她看着章郁云,从他手里接过酒,“我还没有跟你说,生日快乐。” 这场美人救英雄势在必行。外人看这位梁小姐身形纤瘦单薄,没成想,倒是个花木兰能冲锋的个性。 许还业带头鼓掌,“瞅见了吧,我们1997太会了!要不说,有人能这么上心呢!” 章先生向来护美人的,这美人反过来一心要护章先生的,绝对头一个。 梁京觉得豁出去后也就没什么难为情了。她当真替章郁云喝了一杯,尽管难咽得很,但多少她替他分担了些。 这是她的心意。 姑娘捏着空杯才落座,章郁云当着众人的面,捞她的脸,认认真真香了一口。 众人呜呼。 离异空窗的赵老师干脆骂人的嘴脸,“尼玛,做个人罢,章郁云!” 这厢,章郁云的吻才撤离梁京,她的眼泪就下来了,骤急地落、也骤急地揩。她佯笑,娇嗔的口吻,说是被酒辣到了。 外人会信,但章郁云吃透在眼底心里。 面上没说什么,只在桌下交握她的手。 一场生日会,最后一兴小波澜收捎。 宾主尽欢作自散,章郁云也没能送客。因为梁京喝多了,她也就这两杯的酒量,第一杯来时多少消解掉些,但第二杯喝的急,还空腹下去的。 心思重重,更是不担酒。 其余几个要么是女伴开车捎走的,要么是喊代驾走的。留赵孟成一个,他说好今晚借住章郁云这里的房子的,他那里最近在卫生间翻修重做防水。朋友圈里也就属章公子住产多,后者连酒店长包房都有几处。 章郁云让他自己挑,赵孟成这才挑中了笼沙公馆这。 “怎么说啊?”赵孟成可有可无地关怀口吻,“就这点酒量,还出来挡驾。”真是天真可爱,当然,赵老师口里的天真是贬义词。 男主角公主抱女主角。赵孟成冲老同学竖了个大拇哥,再指头缓缓翻朝下,“圈内那些流言都是真的,章郁云你丫就是好色之徒!” “嗯,一见钟情的本意就是见色起意,别那么玄乎,你还借不借住?” 赵孟成属于看客嘴脸。章郁云和他十五岁前都混在一起,后来章回国后,赵孟成也见识过他的那些女友:有精英挂的,有不吃饭靠仙气吊着的,有抓马明星向的,唯独眼前被他章某人扪在怀里的这个最普通。 当然姿色是个顶个的,漂亮在章公子这儿,是跨门槛。很高很高那种。 * 章先生抱女伴出来,餐厅的侍者立马跟上来,问有什么可以为章先生效劳的? 章郁云同这里的老板熟稔,同属于业内,前者时常给这里介绍客户、老饕,自己的酬酢也时常定在这里。 餐厅离他小公馆不远,他叫服务生帮他开个接驳车过来,送他们到章那里。 赵孟成即刻狐疑了,“喂喂喂,你不要告诉我,你今晚也住这啊!如果是,我趁早去住酒店拉倒,我可不想听什么现场直播。” “放心。我也没兴趣直播给你听。”章郁云说,他们先醒醒酒再回去,尤其圆圆。 餐厅门口,赵孟成随章郁云一起上接驳车,后者像抱孩子般地要小女友好好趴在他肩上,那姑娘呜呜咽咽的声音,着实叫人头皮发麻, “她……好像在哭。” “嗯。”章某人倒是很淡定。 夜风很冷,章郁云用西装外套裹着梁京,里面的人不知是不是吸到鲜冷的空气,醒了点酒,卖力地从他怀里想挣脱出来。 人还是醉的。头发也乱了,章郁云干脆替她取下了发圈,瞬间发丝弥漫开来,一缕发梢扬到他面上去。他好心替她想归拢好,后者不舒服,被他抱太紧,又不肯他弄自己的头发。 薄薄的怨气,“你不要动,我可以自己动。” 坐在前排的赵孟成突然像被呛了口冷风般地咳嗽起来,偏后面的某人,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老流氓地逗趣人家姑娘,“我没有动呀,乖乖。” “你就动了!”梁京哭着撒酒疯。 人家哭,章郁云愈发地笑,才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前面的人听不下去了。 “够了,虎狼之词你俩关上门说好伐!” 都说老房子着火,烧起来噼里啪啦。 赵孟成从前还不信,现在冰山一角地听了一耳朵,已经受不了: 这他妈坐.腿.上撒这种娇滴滴的闺怨嗲,老房子岂能不着!特么太好着了! 直到到了章郁云住处,梁京都是半昏沉半醒悟的状态,她趴在章郁云肩上喊他的名字,某人也不厌其烦地应着。 赵孟成气得直翻白眼,这是在和智能AI谈恋爱嘛,一个唤醒,一个应答。 章郁云抱她进门的时候,梁京又在抱怨他:你过生日都不提前告诉我,弄得好被动,章先生。 “是。我是怕圆圆为我花钱呀。” 章郁云把赵孟成领进了门,从玄关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给后者,一楼有几个房间,“你自己随便挑,洗漱用品缺的话,打管家部电话,就这样。” 主人急急地抱女友要上楼。 “卧槽,用得着这么急嘛?” 某人浑不吝,“很急。” * 他是很急,急切想知道圆圆发生什么事了。 章郁云把梁京抱到自己的卧房,后背才担到床的软垫时,梁京就不肯了,不肯这样的搁浅自己。 她凄婉地抱着章郁云的脖颈,像极了那种夜里不肯躺床上睡的婴孩。 再恹恹地哭。某人原本没多少念头的,气息同吻交缠到一起,也就变成了急.色之人,他想要她开口,也想要她。 梁京身体很诚实,但情绪上在抵触。 章郁云伸手揿亮了床头灯,要她看着他,“圆圆,怎么了,告诉我!” 也去探究她,他记得她的生理期,在她耳边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梁京经期原本就不怎么准,这几天身体隐隐地要来潮的酸胀感。但迟迟没有来,她只去问一个假如,假如我和章先生是婚外的不道德关系,我有了章先生的孩子,您会善待孩子嘛? 章郁云被提到两个字眼,心委实地痛了一下。 “圆圆,你遇到谁了?你父亲?还是生母?” “章郁云,我有点怕。”怕好多好多,全是未知的。 她身体在抖,却又怎么都不肯说实话。 “圆圆,让我进去。”他先是温存的口吻,继而胁迫起来,“现在还是我的生日呢,对不对?” 下一秒,缄默心思的人终究松了口,她热情地迎纳了他,甚至比他更爱这种瞬间淹没自己的灭顶感。起码她还活着,她是有温度的,是安全的,是有归属的。 并不漂泊,并不忌惮他们所有人的排斥。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全部!”章郁云市侩地拿这种欢.愉感在和梁京做交涉,且有把握,她会和他成交。 因为她是他的圆圆。 …… * 次日上午八点,行政楼地库负二层,有员工见到章总自己开车进公司。 今日周五,例会是在下午,老板来这么早,感觉气压有点不对。 总经办的几个小姑娘将将录好指纹考勤,吃早饭的吃早饭,擦桌子洗杯子,讨论双十一买什么,各忙各地备战状,冷不丁章总进来,姑娘们一致吓了一跳。 收吃食,开电脑,换高跟鞋,早安问好…… “方秘书来了嘛?” 跟着方姐的助手小齐赶忙应老板的话,“还没。方姐今天早上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她女儿要去看牙医。” 小齐想说,章总你昨天下午自己点头的事。。。 “给我一杯咖啡,一杯普洱茶。”这是方秘书多年跟着章郁云的习惯。 这么多年了,他早上喝什么也向来是方秘书亲力亲为。有时方请假了,章郁云也不为难别的下属,她们也掌握不好他的胃口,都是他自己搞定。 今天心神不大好,懒得动。交代完就径直进自己办公室了。 留小齐在外面张大嘴巴,“他是要我自己冲还是买呀?” 其余几个瞬间惶惶庆幸自己没接话,一致,“不知道。”自求多福。 小齐赶忙给方姐打电话,SOS。 章总今天脾气很不顺的样子,您快来!!! 结果,章郁云要的茶和咖啡还没送进来呢,方秘书的电话先进来了, 章郁云开得公放,头一句就是问对方: “方柔,关望亭那头你认真给我查过背景没?” 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 章郁云:“在你回来前,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前科。另外,换掉他罢,……,其余等你过来再说。”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4) 女儿顺利拔掉了下颌左一那颗乳牙后,方柔没有再开车送妈妈和孩子,她叫一老一小打车回去。休息半日,没什么情况,还是要妈妈下午送去学校,课程轻易落下不得。 她这里,同妈妈牢骚的口吻,“我老板急call,我得先回公司了。” 方柔的母亲见过章郁云。每回见女儿任劳任怨,节假日都不得闲的时候,老人家没多少利益输送的观念,只诋毁对方:这是什么老板呀,什么都别人做,他做什么呢? 他在喝咖啡。 某人呷一口,烫得他直接眉头打官司,很不快地吐回杯里去。 那端进来的小姑娘老早遛没影了。 惯的你们,一个个比我还像个甩手掌柜。章郁云朝空气横一眼。 — 秦晋得知章郁云八点就进公司了,来敲他的门,推门而入的时候,座上人在抽烟, 仿佛一个人烧还不够过瘾,远远地就冲秦抛一根,“来得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如今秦晋和章郁云已经默认分开支援,秦负责支援工程、项目,章负责业务、行政。当然财务这块,蔡副总传统只跟小章报告。 里里外外风声都在传,章秦达成一致了,章家换人了。 章郁云从前并不信任秦晋,从哪桩事起,二人默契交心的呢。因为圆圆,他同圆圆的事,那番高调,也在视频风波前没传到爷爷耳里。 秦在爷爷那里属于最后关节的背书作用。章事后问过他,秦晋不置可否:那从来是你自己的事呀。 许还业这厮虽然吊儿郎当,但也向来刁钻刻薄,他酒后和章郁云通气,投诚个鬼,你章某人这次是沾了女人光。 章家于某人而言,无非就是个不倒的参天树,老章小章的有什么区别。 倒是这太太外交,一旦有建设性,这四两恁是能拨千斤,还别不信。 这一算盘珠存疑地落在章郁云心上许久,经由昨晚圆圆告诉他的事,算是拨动了,一发牵全身。 一进再一进。 * 昨晚梁京跟章郁云交代了两件事: 一是,徐起屾夫妇起了争执,徐对太太似乎动了手。 章郁云问圆圆,是动手还是动强? 梁京糊里糊涂,她不太明白章郁云问的这二者有什么区别, 她想告诉他的是,徐起屾已然知道了梁京的身份,还在她面前扮二十四孝好好先生,梁京有点怕,怕…… 她终究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的生母。 “他扽着她走,那种感觉很微妙,仿佛她是他的一件物品或是私有。他也不许外人知道他们的嫌隙甚至是分裂。” 章郁云紧接着问:“徐清楚你已经知道,他动强的事了嘛?” 梁京摇头,是不置可否。 秦晋听出些意味来,“你是怕徐那边生变?” 新北区那块金融用地,60%的对公信贷正在走放款流程。 “徐起屾同他太太属于冤家聚首,分分合合好几回,”章郁云当初对他做背调的时候,豁开的唯一利益点就是他太太,意外替他们解决了孩子入学资格,也是算是投契了徐太太的胃口。 这才有了徐起屾后面到医院探望爷爷的后话。 其实梁京生母这一茬出来,章郁云已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同徐起屾那头来往起来也一直有所保留,但有惊无险地蹚过了,甚至还论起私交来。 这一切,归究于他太太粉饰太平, 大家可能都相安无事。 章郁云原来以为关写意只不过想私下认回圆圆,或者要圆圆点头她。没成想这个女人玩得这么疯,光鲜体面的家庭她都可以放在手里砸地净光净。 他从圆圆细枝末节的渗透里起意识了,“我摸到他徐某人的逆鳞了。” “他要太太带伤赴他的交际会,这老东西性情可见一斑。”章郁云咬着烟蒂,只由它燃,并不吸,靠这样燃烟提神罢了。 “所以你的B计划是?” “我要同爷爷谈一次。” “好。”秦晋大致能猜出章郁云的应对,小章一向如此,冒进赚项的是他,釜底抽薪的还是他。 这块标的倘若从对公处挪不出钱来,根本上而言,章家毫无增益。 但关键时候,章郁云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且他有足够的灵敏力,除非他们这里一个差池没有,否则这绊马索迟早等着他。 因为还有第二出,章郁云稍稍自嘲的口吻,“我那司机姓什么?” 姓什么,秦晋回想状,“姓……” “我草……”同僚多少年,章郁云头一次听见秦晋爆粗。 “什么狗屁倒灶的事!” 章某人再续上一根烟,歪首,这回蹙眉深吸一口,吐出来,听到秦晋揶揄他,“你没有在人家舅舅面前多风月过吧?” “说正经的,”章郁云满面的冷漠,“你进来之前,我是想要方柔把关望亭清理掉的。改主意了,一来徐起屾那头对这原生的岳丈家到底什么态度还未可知;二来,我不想圆圆觉得我个把个穷亲戚都容不下。” 章郁云可有可无地嘲讽,尽管事实如此。 关望亭这人并不老实,寒酸的殷勤,底色是贪。 章郁云的公务用车,ETC及油钱他从来不看的,甚至都不自己签账,都是方秘书过目就拉倒。方柔不止一次跟章郁云提过,明细和他很多行程对不上点,油钱更不要说了。 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章郁云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允许方秘书过分清算。 这是他养自己人的一个不好不坏的习性,多少有点公子哥的腔调。 但这些抓大放小,仅限于下属范畴。贸然跑出几个扯皮攀亲戚的,他可就是另待的嘴脸了。 敲竹杠碰瓷这些坏皮料的行迹,得看到他章某人乐不乐意。 梁家那头他乐意,他得保全圆圆的体面出身。至于那些个生母家私的,章先生说,“随他去。圆圆本来就是梁家收养的,不是嘛?” 秦晋闻言笑语,“唔。论破题你向来常胜。” 那关望亭如何处置? 说到这,方柔正好赶来了,章郁云交代她,“爷爷春上换的那个司机拨过来给我用,关望亭换到爷爷那头,薪资给他涨三成。” 方秘书彻底不明白老板的心思了,“可是章董那里……”如今根本用不上车子呀。 “我知道。”章郁云抬眸汇秘书的探究目光。 明升暗降。甚至是雪埋了。但是章郁云还是愿意拿钱养着这么个人。 方秘书直觉和那位梁小姐有关。 不到中午,茶水间里就有了新八卦,章总又换新人了。 这换一次女友换一次司机的毛病什么时候作出来的。 秦晋从章郁云这里出去的时候,最后打趣他一句,“你这梁小姐不好讨呀。话又说回来,她也算昨天送了你份大礼。” 太太外交还是很重要的。 章某人坐在烟雾之后,若有所思地凝一眼秦晋,“谁说不是呢!” * 章郁云和梁京是夜里两点从笼沙公馆悄声地撤离。 因为房子借给赵孟成住了。 等梁京醒酒回过神来,她头一个意识就是,“那多糗呀!” “是很失礼。且老赵严词警告过,不准现场直播给他听到。” 梁京整个人彻底钻到被子里去,埋怨章郁云,“那你为什么要……” “你还问我为什么,圆圆,是你恨不得吃了我!” “你住嘴!”说着,姑娘立马掀被爬起来,“现在就走。” 她不要和那个赵老师碰面,她打小就怕老师怕医生。 章郁云不愿意起,姑娘来拉扯他,力量悬殊,被他重新扽回怀里,章郁云出口的话很唬人,“圆圆,我怎么会把你发展成婚外不道德关系呢,不存在的。不道德我也得给你扳道德了。” “说的什么话!” “真心话。”他手来环她的腰,“所以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好嘛?” 章郁云要圆圆不要想任何不值得想的懊糟事,总之,“天塌不下来。” “你生日我都没有送礼物给你。”她伏在他身上,拿右手食指去描他微蹙的眉心。 “已经送了。” “你要是说什么我是礼物的话……” “不是。不是你。” “那我送什么咯?”当事人着实迷糊。 章先生笑而不语。 忙着要撤要走的是她,结果洗个澡,摸鱼一般地没着落。 章郁云进来催她的时候,梁京要他帮她把自己的包拿过来。 “做什么?” “……我来那个了……”起初她还有点担心,眼下石头落定。 梁京包里有备用的卫生棉。 章郁云给她拿过包来的时候,神色很奇怪,梁京此时还未吃透他,只小孩脾性地捉弄他,“不开心哦?” “……多少有点罢。” “很渣男嘴脸唉。” “所以我在圆圆眼里,在此之前是个好人?” “好人就不会一直杵在这儿,我要……”她翻出包里的卫生棉。 “圆圆,要你把兰舟当儿子,会不会太为难你?” “有点。我只比他大六岁。”梁京冲章郁云比了个六的手势。 “不要紧。他不敢不把你当‘母亲’。”章郁云说着,拿手掌盖盖她的头,松脱的时候,手是颓唐地落下来,生生从她脸颊边擦过,很冷。 “我在外面等你。” * 二人作贼般地从笼沙公馆出来,阴历十月的气候。深夜,月相来说还是娥眉月,只是这个点瞧不着。 空气湿漉且冰凉的,章郁云把外套给梁京穿了,她的包在他手上,个人走得很轻快。 章郁云落后多了,她还要回头来拖他。 某人问她,我们回哪里? 要回崇德巷那里。梁京坚定说。 出来前,章郁云已经联系了公馆管家部,他们有专门的用车供客人调度。 上车阖门的时候,梁京挨在章郁云身边问他,“你司机那里……” “恐怕留不得,圆圆。”他认真朝她。 梁京也认真颔首,她尊重他的决定。“奶奶之前就说了,让我不要和关那边太声张,就是怕这层关系捅开了,对你不好。” 这也是她选择对关望亭只字不言的谨慎。 但是关写意这头如果捂不住的话,梁京愿意为了章郁云断舍离。 所以她支持他所有的决定。 姑娘条理清晰地在梳理轻重,祖母交代的话,也受教再受用。 真是美好又慧黠极了。 车子开出去好远,话也该早早消化掉了,可是章先生迟迟不语,圆圆问他: “是酒还没醒?” “醒了。是想买一个什么东西给梁圆圆呢?” “为什么买给我?” “男人给喜欢的女人买东西,要什么为什么!” “哦。那买什么?” 章先生靠在座椅上,假寐又散漫沉思的样子,像极了卖关子。 梁京反过来,越夜越精神的小猫崽子,控诉他,“不要再送我什么耳夹了……” “陀飞轮、” “陀飞轮比钻石、耳夹更适合你。”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5) 关望亭重返花都酒店的蹲守,无功而返。 但他很笃定,对方就是阿姊,他的记忆没从那旧照片里剥离开。 且不久后,他也证实了这一点。 次日一早关望亭接到章先生的短信,后者自己开车进公司,交代不必来接了。 这日不到下午三点,关望亭早早地收工了。手里拎着一袋路边熟食摊切的烧腊和盐水鹅。他是一路走回来的,关母在楼下带孩子顺带着同邻居瞎扯家常,远远看到儿子回来。 “车子嘞?” “明朝起都没车子开了。” “为撒个能?” 关望亭情绪不高,关母看在眼里。一下子就抱起孩子跟着儿子上楼去。前几年家里才伸动些,申请了政府联建房资格,一家子挤在这八十平不到的开间里。 关父去年去世了,肝癌,人走得很快。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了。 妻子去超市上班了,关母一直歇在家里,帮他们带孩子。 才进门就有股子雪里红咸菜的味道。关母其实很不会归置,东一锹西一铲的,孩子也跟着带地邋里邋遢。 看见儿子带了夜饭回来,拨开塑料袋翻出块带骨头的鹅肉就给孙子吃。进门奶孙俩都不作兴去洗洗手的。 章先生的习惯,车子定期精洗,也不准许司机带任何个人气味进车里。 关望亭替章开车都是能细致再细致,这几个月才规训出的一点习惯,眼下怕是要土崩瓦解了。 他去卫生间洗手,淋浴处的水龙头悄悄旋开了那么一点点寸劲,好叫它能一滴滴落水下来。这里家家户户都这么偷水,过日子。 联建房类比拆迁安置,没什么物业管理。人也住得杂,群租的、二房东的,作息时间也各自营生,水泥楼道里,成天上上下下,没得消停。 关母再问儿子,怎么没车子开了? 关望亭关了水龙头,找纸巾擦手,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叠今天晒干的衣服,那双手不谈把屎把尿,刚才给孩子将将拿过油东西的,又去摸干净衣裳,连同老婆的内衣内裤。 一切望在眼里,心里有牢骚,嘴上没发作。 他告诉母亲,明面上被老板提升了,实则哩,车子什么的全没收了回去,无期限地等待通知, 也就是他拿饷但可以不干活。工资还涨了。 关母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这是在做什么呀,不干活还白拿钱,撞大运还是你求到什么门路了。 关望亭二十岁就替人开车了,托了多少人情,才在平旭找了这个差事。 不谈薪酬有多优渥罢,他难得活得这么体面,沾着东家的光,进进出出的,人家都知道是章先生的车子,连同他这个司机也多得些颜面。 且那百来万的车子,关望亭可以开回来,泊在这样的日晒夜露的野小区里。 平白他气焰都长高了些。每日过得足够地奔头。 才和老婆商量,再余点钱,争取单独买个小二居,得为孩子上学焦焦心思。 这一切才有些盼头,他的试用期也才过去。今朝章先生的秘书找他谈话,明面上委婉地恭喜他,章先生另外赏识,拨到章董那里给其开车子。 关望亭没有立即响应,对于老板这个幅度的涨薪,也心思闭牢在嘴巴里。 他在章先生行政楼下等后者,想问清楚。这一等,直到中午,章郁云才下来了。 关望亭殷勤地跑上去,颔首哈腰,问章先生是不是哪处不满意他。 章郁云左手扶着车窗,右手悠闲地抄在西裤口袋里,迎风而立,关望亭能闻到有钱人身上的那股清净又闹心的香气,再听这老板开腔,“很抱歉,上次我那司机出了纰漏,我甚至遣散费都没付他,他也没到我跟前来问。”话不耐烦还很赶人。 “章先生,死也得死地明白罢?我这人没什么文化,也自问守规矩,没蹙您什么眉头。”关望亭跟新老板这许长时间,都没今天这么挺腰子。 “是的呢。也只是人事调动,我并没断任何人生计,不是嘛?”章郁云诘问。 “是因为我问了梁小姐几句?”有人偏要往命门上闯。 章郁云休声望着来人。 再听关望亭的口吻,就急转直下了,有几分豁出去的穷狠,“章先生瞧不起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怕沾上手,甩不掉,就急急打发了我。因为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事?你同你失散多年姐姐的事?”没成想章郁云眼都没眨地就应了下来, “那是你们的家务事。不关我章某人一个字。” “梁小姐是……” “你说到节点上了。”章郁云点拨他,“这也是我不愿意用你的缘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也别想着得谁的济,我每个月多给你三成工资,于你也发不了财,于我也算不上折本。” “大家相安无事就罢,这是我最乐意看到的。以后山高水长的再分说; 不肯罢休,或者想要舞,我章郁云也没带怕的。” 不久前,章郁云要方秘书查过昨晚关望亭开车的行车记录仪,送圆圆到笼沙公馆时间点之后,关又回过花都酒店。 寻不寻亲另说,这已然犯了章郁云用人的大忌。 “今日,就到这。再会。”他交代完后,冷酷貌侧身上车, 留关望亭一人在后视镜里愈来愈远。 车里的某人拿手托腮,薄薄的鄙夷意味,他这遭嘴脸要是给圆圆知道了,也许会怪他太凉薄, 但他有句话,他想要嘱咐圆圆: 升米恩斗米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 关望亭这头也不问孩子,径直去阳台上抽烟,半截烟烧完,他兀自阴森森一张脸,捎进声音来告诉母亲:“你那个死掉的女儿回来了。” 哪个女儿?关母浑然像是听件从未得知过的事。 “你有几个女儿?人家现在发财了,不认人了。” * 上次拍卖会上,梁京对那春.宫三问表很感兴趣的样子。 章郁云玩笑,也不能当真送你块春.宫.表。 梁京第一次参加平旭外勤产品研讨,穿一身衬衫裙,一半柔美一半英气,后者要浓重些。 那时边上听会的章郁云就觉得差点意思,差什么呢,差点扮头。 她的工作偏理科,心态虽说也有女儿家的娇柔,但章郁云也是将其归纳在理智派范畴内。 即便哭,也有三本账的道理,越哭越清醒。 越哭他越拿她没办法。 章郁云说,陀飞轮的作用比钻石、耳夹更衬她。 前者可以校正地心引力造成的误差,而章郁云也希望自己的姑娘变得愈发的理智精准,不偏离不偏颇。 既是他送的礼物,他希望圆圆能天天带在身边。用得着的,起码对她有用的。 没有比时间再贵重的东西了。 三日后,他们约好先去取预定好的这份腕表礼物再一起吃饭。 同日晚上,章郁云还约了父亲那头,去会爷爷。他的说辞,有点家务事要会在一起讨论下。 原本梁京说那不要迁就我了,更不要吃饭了,你忙正经事重要。 永远四平八稳地章先生亲自做梁小姐的车夫,“吃饭同你也是正经事。”他这话不是第一次说。 梁京还是实实在在槽了他一回。 她在手机上缴崇德巷那处产生的水电煤费用。因为是老公房租赁协议,业主所有滋生的费用更有个人征信记录。梁京的个性,她是任何事情都不可以逾期的。 章郁云反过来槽她,唔,车轱辘girl总算派上用场了。 车子一路往市中心去,临了,章郁云还是鸽了梁京。 爷爷那头急寻他,是范律师打的电话。 梁京半点个人情绪没有,她让他不用管他,他那边事比较重要。 章郁云思量片刻,说已经约了钟表门店那边的店长。圆圆愿意的话,就自己过去一趟,或者他再和对方改约时间罢。 “我自己过去拿吧,不必再改时间了。” 梁京是觉得,也许,下一回他还是会没时间。她也无需他刻意为她腾出时间。 * 临时起变卦,也就临时应对。章郁云靠边放梁京下来,要她自己打车去到那家店。 只管挑,账单回头他签就可以了。 梁京嫌他噜苏,自己先骄矜地转身走了,她搭地铁过去更便利点。 半个小时后,她来到这家店。报了章郁云的名字后,她被那位店长客气地接待,并转达她,小姐的腕表,章先生已经替您选好了两块,具体大明火珐琅面还是镀银镌刻面,听小姐喜欢了。 店长尤为专业地给梁京念经了一通,她唯一直观地明白的就是,表盘侧身的钱币纹。 她一面听着,一面还顾着手机,因为惦记着章郁云那边,怕章爷爷会有什么不好。 就在她一遍遍侧首看手机的时候,不经意发现,隔着两把椅子距离的右手边,有位油头粉面的男士在悄眯眯地打量着她。 好像十分钟之前,她耳边是有位男士,与柜台小姐表示,来取维修的手表。 那男人三十开外的样子,长得秀气太过,显得有些脂粉味。阴柔有余,再一双桃花眼,会让人觉得,他是在扮着,戏子一般的派头。 梁京回到手上的选择,末了,她选定了珐琅面的那块,和章郁云腕上那块日常款的很配。 店长微笑着替她试戴,最后爽快成交: 章先生关照过,账单会送到他秘书手里。梁小姐确认没有别的问题,签个字就可以给您包起来了。 两把椅子的距离之外的那男人用耳机听电话,说了几句,皆是些轻佻的情话。 梁京纯当没听见。 随即,男人那头没声音了,她却始终觉得肩头这边有目光压着。 这让她很不舒坦。 最后不快地发作了,她侧过脸去,幽幽发难对方,“先生是有话要说?” 男人不无尴尬地耸耸肩,摇头不语。 一双眼睛却好像另有主张。 没有的话,请收回你这毫无礼数的目光。梁京忍了又忍,才吞回了半截话,她纯粹怕遇上贼喊捉贼的人,这男的回一句,哎?你不盯着我看,怎么知道我盯着你看的? 梁京还真一时找不到话来堵他。 这年头,哪怕流氓也有三分道理。 拿到她的手表,她一秒没多留,一步起离软椅。 那男人与她,前后脚地出来。 门店外,周遭灯火通明,走在前面的人丝毫不忌惮这种放肆轻佻的男人,她停着脚步,示意对方先走。 哪知对方两手闲抄口袋,好笑不笑地开口,“送小姐这块表的,是你的什么人?听柜姐口气,总不是家人。” “看小姐穿扮,不像是动辄能拿下一块近七位数表的人。” “别起疑心啊,我这人就好打听,让我猜猜呢,是小姐的金主?一个无论金钱、年龄都能让小姐叫爸爸的男人?” 梁京被这人噎得几次都开口不得,但她有几分好笑,这人还真是个戏子。 还有,他身上的香水,实在浓得叫她头昏。 男人临了还忠告梁京,“青春饭不好吃的哦,我见过太多女的折在老男人手里,千疮百孔的那种。” 他以为梁京是那种被人包养的女生,尤其她看上去还要再减龄些。 有人半个字未出口,她还不至于要对一个陌生人从头至尾纠正自己的人生。 梁京始终站在玻璃幕墙边上,像是在等车,又像是装聋作哑地不理会那男人。 好在对方也没多少心思朝她了,他突然冲不远处泊停的一辆白色宝马招手,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那辆宝马的车主是个女人。 男人不知是不是有意嘲笑梁京误以为他对她有意,甫进车里,就一副与车里女人相谈甚欢的笑意。 投契之余,还凑近那女人,抄手扶脸,二人在车里拥吻。 再分开,女人拨弄拨弄领口和额发,恢复正襟的颜色,漫不经心看车前方时,目光与呆在不远处的梁京徒然相汇。 — 梁京与傅安安上次照面,还是淮安儿子百日宴上。 彼此全无交集,前者只言片语的认知,也都是章郁云口中来的。 章郁云与这继母不睦多年,因为后者占了他母亲的位置。 还诋毁江家小姐。 处处撺掇着章熹年对老大的敌意。 章郁云说过,他母亲就是困在家里枯萎掉的。所以,要梁京处处活在阳光之下。 只可惜,现下夜色浓重,泼墨而下的天色里,萧薄薄的氧气与尘埃痕迹。 * 车里的男人还要与傅安安狎.昵时,后者一把格开了他。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这一章写出来, 下一章容我想想。 (最近又高密度熬夜了,歇一两天回回神啊。) 第二十二章、其实离离(1) 傅安安平白怔在那里, 不言不语,车子也不急急走。 仿佛丝毫的动都是千丝万缕的破绽,她料对方一时半刻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傅安安眼里的梁京,不过是个讨生活的主。 在梁家是,在章郁云跟前更是。以色侍人的下场,她再清楚不过。 更别提这丫头有那么重的毛病,她倒要瞧瞧,他们家这老大还能热情多久。 梁京这头,确实不能把这章太太怎么样,她也没想过。此情此境里,倘若对方安之若素的话,那么该走开的是她。 且Elaine教诲过,回应别人的狼狈与不堪的第一态度,从来不该是急切切去探究过问,而是给予对方足够的回弹体面。无论对错。 此刻,于梁京而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微微颔首,报以晚辈的礼数告辞。 于傅安安而言,这个小贱人就是仗着章郁云的宠,在恶心她! 她坐在车里看梁京身影慢慢拐过街角。 再听男伴问她,认识的? “这小妞是不是有金主,衣着平平,她选中的那块表比她的肉都贵了。啧啧……” “哦,对了,我听店长与她说话时,她背后的金主,姓Zhang,哪个Zhang?” “该不会是安姐家的章吧……”男伴瞧着傅安安认识,不免疑惑。 傅安安听后霍然转脸过来,面上俱是恶寒,一不痛快即刻赶男伴下车,说她有正经事。 男伴冲她腻歪,她肚里正窝着火呢,“叫你下车就下车,问什么问!” 这就是金主的嘴脸, 男伴幽幽从副驾下来,阖上车门那一下,重重的。 车里的女人也冲他甩脸子,一脚油门就走了。 男人冲一嘴尾气啐一口,“更年期怕是十来年都没走吧,个老货!” * 疗养院停车场四周栽着高耸茂密的樟树。月下能看到枝丫随夜风摆动的痕迹,落在车前挡风玻璃上,凉秋光影里,寂静的,四下无声的,像鬼爪子在动,倒有点渗人。 秦晋今日在老爷子这边。眼下,章郁云才泊好车,下来关门的动静,秦见章点了根烟,玩趣后者,“今日是个破日。章先生抽根烟定定神,也是好的。” 某人不理会他的嘲讽,烟蒂狠吸一口,燃透的烟草化为灰烬,随风抖落开几点火星子,“不是说好七点半嘛?” “你父亲提前到了。”秦晋点拨章郁云,来前的阵仗。 “你吃了没?”某人一手夹烟、一手抄袋,没事人地迈步往前,邀请的口吻朝身后人,“没吃的话,待会一起吃宵夜罢。圆圆说想请你吃顿饭,算答谢你给她介绍私活的佣金,吃火锅。” 章郁云同秦晋同僚这些年,都没聚首一起吃过火锅,他回首来问秦,“吃嘛?秦特助。” 没等到答语。二人一道进了楼里,章郁云就着廊道闸口的灭烟处,结束了手里的吞云吐雾。 一路电梯上楼,直到进爷爷疗养的行政套房,章秦二人都没说话。 老爷子一段时间休养,早已能下地踱几步了。眼下坐在为首的会客沙发处,章熹年一脸羸弱地陪着。 后者精气神还没自己的老父亲强济,整个人像是靠什么吊着一口气,续命罢了。 章熹年从查出心脏有毛病后,身体江河日下地走,十年了。爷爷宣布行政常务换人的那天起,章熹年就同章郁云不睦了,父子俩当面锣对面鼓,章熹年甚至把名下的资本表决权七成转让给了小儿子。 昏聩不说,十足地打他章郁云的脸。 他隐而不发到今日,是疖子总是要出头的。 看到主张会议的人最后一个到,章熹年拿帕子捂着嘴角,捎过来的余光很淡漠,顺带着经年累月病着人的戾气,或者说不祥和。 茶几上泡的是普洱,眼下,范律师说去加水,第二道出色会更好些。 毕竟天凉了,章仲英膝盖往上盖着薄毯,见老大来了,不等大家坐稳,径直搁盏查问,“徐起屾这头,怎么如今这番模样了?” 老爷子明知顾问地发难,症结在哪里? 以至于老大要釜底抽薪。 章仲英由着范律师往他茶盏里添新出色的茶,色同味一道逼出了新的层次感,老爷子有眼睛瞧着,“你但凡听我的……” “章董,您比我知道这话纯没意义。”章郁云冷冷截住老爷子的话。 既然有人愿意提前做预备课,倒也省了他不少口舌。 “地皮的事,我赞同你的两手准备,那十个亿的补给,我也会挪出来给你备着。但是同圆圆的事,到此为止。” “呵,”孙儿无端冷诮且不受用的面色,兀自反问章仲英,“那倘若圆圆反过来能同生母冰释前嫌,您又作如何说?” “再明白些,此番如果徐起屾认同了妻子从前的褴褛事,您是不是就反过来高看圆圆几眼,因为她名义上算是徐某人的女儿了。” 世人从来拜高踩低,章郁云冷嘲热讽地摆弄自己老爷子,也夜雨随风地渗透给旁听的人琢磨:别把话说太满、事做太绝,信誓旦旦的人,打脸的也不在少数。 况且,是爷们,就别把罪名动不动往女人头上扣。 “你……” “爷爷,我来是同您商量,我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规避一切可能产生的风险,并不代表,我在拿私生活同你饶情。” 一码归一码。“我说这其中有保不齐,当然,您也可以不听不信。” 咱们继续往前蹚。 商终究一个口,官有两个。 “这骨气,您比我知道,置不得。” 今日这个局,章郁云主张。他通知的人有爷爷、父亲,晏云。 但老二永远红尘外的觉悟人。他给爷爷来电话,口头允诺,大哥拿什么主意,我也不懂,我所谓的表决权,全权随他行使权利罢。 章家走到这个地步,老的老,病的病,放马的去放马, 仲秋那天老大和章仲英对峙的时候说的再明白不过,爷爷没得选,他还有。 老爷子适时地沉默,叫章熹年心如擂鼓,想着父亲终究被老大降住了,就这样由着后者为所欲为,那才叫气数将尽了。 “郁云,你是一条道走到黑了?为了那个疯丫头。是也要章家也跟着出个疯种嘛?”章熹年一时恼怒,磕茶碗丑陋脸。 为人子的翘着二郎腿,“嗯呐,您如何迎娶您的二太太的,我就怎么着要梁家的人,只会比父亲轻巧些,不会难过您的。” 针尖对麦芒的懊糟,这是历史遗留问题。章仲英想练喝几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徒留章熹年在那来不得来,去不得去。 “至于孩子的事,我今天给你们交个底。”再听章郁云续接道,“我这人寡情,只眷恋我眷恋的,也自认没多少为人父的觉悟,瞧兰舟跟着我便知道了。” “章家该我得的,我还是要。这里面有我母亲的尊严,我不会退步。 至于圆圆,她必须跟着我。有名有份的那种!” “孩子的事,范律师也在,我不介意现在就宣布我的子女继承权。也许当初爷爷替我相中兰舟,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从前我同爷爷迂回了,说可以有叫他满意的法子。 走到今时今日这地步,我发现我做不到了,更是怕圆圆受不住。” 所以,我宁愿一辈子不要孩子。倘若不能保证,生下的孩儿是健康无忧的。 章郁云的话说完许久,章仲英徐徐起身,范律师搀着。老爷子饶是不稳重心,还是抄起茶几上的茶壶,咣啷砸在几案上,支离破碎,茶汤四飞,有块瓷片差点擦到章郁云脸上来。 他颤颤巍巍地下逐客令,赶他们父子俩走。 “在我正式闭上眼之前,你们的过结,一个字都不要透给我听了。” * 章熹年由司机送回来的时候,傅安安听到庭院里有引擎熄火的动静,特地挑开重重的纱帘确认了一眼。 随即就一脸素净,一身睡衣地下楼去接章熹年。 司机把先生送到楼下玄关处,傅安安正好也到了门口,她殷勤地给他脱鞋、换鞋。 章熹年一脸疲色,手来撑傅安安的掌心时,也满是冷汗。 “都说了,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这身体,如今出趟门,像打仗一样呀。” “行了,有这个唠叨的工夫,不如去给我放洗澡水,泡杯茶。” 傅安安被噎了一下,一时也没敢还嘴,规训地扶章熹年上楼,她先是服侍他洗澡,从头到脚,给他收拾停当, 直到后者安静疲惫地靠在床头,整个人憩息地毫无生气,傅安安好几回躺在他身边,都试探地拿手指到他鼻息下感受。 感受他还活着。 她认识章熹年的时候才十八.九岁。那时候的他,圈子里有名的公子哥,太太也是千金闺秀,可他该玩还是玩。 哄着傅安安坐他膝上,还嫌她没肉,膈得慌。 傅安安被他招惹得昏头转向了,头一次不管不顾地要去吻他,章熹年不肯,要她先拿酒漱漱口,“你身上有野男人的味道,我不喜欢。” 从一开始他就作践她,那又如何,她依旧还是姓了他的姓,做了这名副其实的章太太。 把过去的嬉笑怒骂踩在脚下了,什么叫不值得。要她依旧在浮浮沉沉的娱乐圈里摸爬滚打就值得了? 她这些年的光鲜亮丽,并不是虚伪泡影。 如今自己也快五十的人了, 她早就过了问值不值得的年纪了。 “老爷子那里进展如何?”傅安安坐在床边,给丈夫吹凉手里的热茶。 “能如何,我趁早死了干净。 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 章熹年再阴晴不定,睡在枕边的人,他还是没有戒备心的。再者,晏云一直甚得他心,这些年,单凭母凭子贵,傅安安在他这里也是稳稳当当的妻室。 他在外面怎么玩,那是外面的事。 傅安安听到了章熹年口中,梁京的身世,郁云不要孩子的说辞,惶惶愣在那里: “那将来他打算如何?真培养兰舟那小子啊!” 章熹年阴鸷不语,也不接傅安安手里的茶。 傅暗自深省:晏云还没成家,而老大名下的毛头小子已经十六了,等章熹年再不中用,他们母子这头,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这辈子她还有什么指望。 她斗了一辈子,最后由个精神不正常的小丫头爬到她头上来,这还了得! 且那丫头还撞见了不该她见的事情。 虽说没严格意义上抓到什么,但是单凭章郁云那性子,他掘地恐怕也能抖落出点什么! 手里的茶兀自一偏,因为她听到章熹年要拿那个姑娘到跟前问问, 傅安安正好顺水推舟,先下手为强了,心里急,生的计也就快。况且,她向来知道如何作践女人的心。 “你别再和你那宝贝儿子杠了,这些年,咱们说的还少嘛? 心不在一处,再糟白口舌也是瞎。” “我来会会那姑娘。你养身体要紧。”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儿子那头说不通,就找女方说说。我去说,郁云这次太浑了,这一大家私的事等着他料理,到头来,他撕破脸非得要娶个连孩子都不敢生的主。” “梁家人也好意思这么攀姻亲!他家老太太活打了嘴了!” 这不是好端端的日子活出妖来了嘛! 第二十二章、其实离离(2) 梁京一早接到淮安的电话,说要大家晚上一起有空去趟老太太那里。 圆圆问:做什么? 淮安也是听差办事的口吻,很规办,“老太太请了梁家的本家做见证人,要……分遗产。” 良久,电话这头的人愣在那里,淮安在那头喊圆圆。 动静吵醒了章郁云,他懒懒接过梁京的手机,替她开腔,梁淮安一听是某人的声音,不无玩笑的口吻,“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说事。” 淮安那头再重复了遍,事已至此,老太太只不过想方方面面、熨熨帖帖罢了。 章郁云撂了梁淮安的电话,宽慰梁京,家家都有这么一天,倘若哪天我走在你前面,也得有这一天。 梁京侧睡在他身旁,足足滞了有分把钟,直到章郁云来晃她的视线。 昨晚他晚归后,一言不发,整个人一身黑色西服站在庭院里的黑暗里,只有苍白的脸在昭示着他,以及寥寥的烟雾形状。 她陪他站着,问他,出了什么事? 章郁云掐了手里的烟,不无落寞地神色看他叫人嫁接过来的藤本月季,终究它没能在暖和天里候来一个花期。 梁京看出他心事重重,解语般地安慰他,“会开的,来年一定会开。” “圆圆,我父亲不大好,我见过他的医生。说是熬得今年冬天,都熬不过明天春天。” 梁京徒然喉咙间像滚下去一截岩石,咕咚坠到心里最深处去了。 她下意识眼里有了些雾气。倒不是章郁云这般多仁义孝悌,而是惶惶间,章先生有血有肉极了,他也有气短的时候,也有难以由衷的时候。 在外人面前剑拔弩张,四下无人时,他也会舔.舐伤口。 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他们父子俩早无恩情了,章郁云记忆涯头,他同他父亲就没情缘可言了。 但就是这么个人岌岌可危了,他终究难无动于衷。 大抵,人是对生死恐惧,敬畏罢了。 章郁云冷静口吻,“他走在爷爷前面,我是有心理准备的。” 梁京下意识抱住他,抱住他的身体和话语。想叫他不要说,转念作罢,也许与他积压在心里的苦楚相比,今日出口的不过是深山的一块碎石。 — 眼下,梁京去到章郁云怀里,她想鼓舞他不要尽说些丧气话,“章先生才不老,他于我是少年。” 唔,章郁云来环抱她,说这也许就是找小恋人的好处,明知道是晃无根基的话,倒也强济人心呢,圆圆就是我的一记强心剂! 说着,某人来戏弄她,梁京提醒,我在生理期。 “嗯,”他幽幽地答,出声之际来牵引梁京的手去扪他,后者气恼他永远一本颜色地欺侮人,狠心玩趣地紧握了下, 终究惹毛了某人,他捉住她的手,不让她逃。 恶狠狠地口吻,不解决了,咱俩谁都别想下这个床! * 这日梁京下班径直来了Elaine这里,做中间见证人的是爷爷同辈的一个族里兄弟。 梁世钧夫妇没有到场,他们也签了公证书,认同老太太名下余产作三一三十一的分配。 说是平均,但老太太终究还是要把男孙放在前头些。她说将来她去了,终究丧事灵位的,要靠淮安来操持来供奉。 剩下两个妹妹,将来也指望作兄长的多多帮衬。任何时代,这娘家人都得能使上一把力,才不枉姑娘家嫁出去一遭被冷被嘲。 江北的那套房子,Elaine委托淮安全权挂牌出售,所得房款,三兄妹平分。 户头上还有不到八十万的积蓄,姊妹二人一人二十万,淮安多得的那一点算是他将来为我奔走的辛劳钱。 老太太剩下的一些积蓄,就由着她同陈妈过日子。连同她将来去了的丧葬费全在自己手里,这一笔,将来单独淮安来领。 至于剩下的梁家家私,就保持不动,由着梁家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你们姊妹俩也别不平衡,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男婚女嫁,也不只是我们梁家。总之,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心里记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梁,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Elaine到底没有再去细究给到儿子儿媳的产业如何分配了,那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今日这样的局面,已然是万幸了。圆圆得这些,她也相信,姑娘心里绝不会喊不平。 从头至尾,梁京最边缘地站在角落。直到本家爷爷喊圆圆上前按手印的时候,她无声无息两颗热泪砸在红色手印上,晕染了一圈。 她依旧不言不语,章郁云说得对,终究要有这么一天。她这个时候绝不会逞什么孩子意气,那才是辜负Elaine的一片心。 因为圆圆知道,Elaine对今日这样平和的局面,已然超出预估了。得多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圆圆以平等的继承权参与了这个家庭分配。 事情告一段落后,淮安同斯嘉送本家爷爷回去,梁京今日留在这里过宿。 老太太坚持要送本家兄弟出门,梁京细心扶着Elaine。 庭院里,二老热络话别,梁京担心Elaine扑了冷风,一味地替她掖好肩上的披肩。 车里的斯嘉望在眼里,迟迟不语。 送走了一干人等,祖孙俩一步挨一步地往回走的时候,Elaine径直来问,“是有什么心事?一个晚上心神不定,愁眉不展的。” “哪有。” “你瞒得了你自己,都诳不过我老太太。” * 是夜,圆圆和Elaine一道睡的。 天凉了,Elaine原本就怕冷,叫她开空调她也不适应,苦在这里没有地暖。 圆圆睡在她脚头,她小时候就经常这样,给奶奶捂脚。 “说说罢,我们姑娘又遇到什么难事了!”老太太靠在床头灯前,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夜读的书也没心思看几行了。 梁京沉默许久,才把昨日的经过告诉了Elaine。以及,晚上章郁云的一通心神也一并相说了。 Elaine听后,显得郑重沉着极了,“其实你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是。我并不想多嘴。况且他父亲这样的身体……” “嗯。”老太太合上手里的书,摘掉花镜,招手要圆圆到身边来,“先不谈你只看了那一幕,事态可大可小,章熹年如今身体一日一个变化。” “任何人去透风声,都不能是你。” 挑祸这事,担得罪名大了去了。 不说章家名誉扫地,可能还要牵连到晏云都跟着吃枪.子。 郁云同他继母的关系,大家有目共睹。 章家原本就为遗产的事打口角官司,这事平白挑开了,多少人不得安宁。 且退一万步说,章家那爷孙俩什么手段什么人脉,根基错综复杂。“圆圆你还年轻,不懂裹着张皮甚至遮羞布过日子的苦楚。” 一言惊醒梦中人。梁京兀自一激灵, “Elaine,你是说,章郁云不一定不知道?” 老太太定定阖了下眼,教诲圆圆:日光之下,原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的。 圆圆,你一日没和章郁云夯实了名分上的关系,都不可以过分参与他的家事, 家家都是一个个圈,圈住的,是甘愿待在里面的人。 有些龌龊事,倘若他不言,那是他有他想守护的颜面; 他不同你说,也自有不说的道理。 * 梁京正经地听了奶奶的教诲,原本已经打算把这事彻底咽下去了, 可是事与愿违。 直到傅安安给她打电话,邀请见一面的时候,梁京才想纠正一下Elaine这个老小姐的涵养: 你说的那些都得和君子打交道, 摊上小人,你不去找她,她反过来找你。 傅安安口吻清冷,说想找梁京单独聊几句。 不知道圆圆肯不肯,或是敢不敢? 梁京说她得加班,事实上她也没撒谎。 那头说,可以等。 梁京缓缓,终究还是应了,问她地点。 酒店咖啡厅里,傅安安提前给梁京叫好了杯咖啡,后者生理期不想饮这些,傅安安没所谓,“那你看看想喝点什么,自己点。” “章太太找我有什么事,您直接说罢,我确实公司还有事。” “这么说,你在郁云的圈子里干得还不错?”傅安安话里有话,且无尽嘲讽。 “一边学一边干。”梁京不卑不亢地答话。 有人听去了这一句,像是听到了莫大的一个笑话,有人咯吱她般地笑没个停,“别说,你这么骄矜,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像个没病没灾,专想着踩着男人上位的那些白领女人。实则呢,就是个捞女。”傅安安其实保养得很好,眼底脖颈都没多少岁月的痕迹。 女人老都是从颈部最能看出真章,但她没有,没有那些松弛的迹象,妆容也勾勒得无懈可击。 平心而论,她很漂亮。 章家两兄弟,都随母亲。 此刻梁傅二人气场乖张地端坐着。过道里一行男女经过,其中一人笑声大了些,引得原本就无心应战的梁京侧首来望, 这一望还望出了熟人。 梁斯嘉脚步一顿,先是看见了梁京,想着出来social也能会上她,果真一家人。 她还来不及嘲讽,就看清了梁京对面而坐的人,傅安安!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相比而言,他们梁家这老幺就逊色多了。 傅安安压根没眼睛瞧梁斯嘉,从前她就看不上梁家这对母女,无论是斯嘉想攀他们章家哪个儿子,傅安安的嘴脸都是你不配! 今儿个,摆明了,是来为难梁京的。 后者也不主动和斯嘉打招呼,这使得梁斯嘉更不愿意主动示好。正巧朋友唤她了,梁斯嘉也自觉归队。 心上无端冷漠,随你去罢,你当章家那么容易沾上的。 * 傅安安毫不理会这一小段插曲,表明今日见面的由头: 是章郁云父亲要求的。 “要求各人归各位。梁小姐也折腾不少时日了。该得的也差不多得了,或者,你还缺什么,你同我跟他父亲说。” “也别平白为男人沾个去不掉的骂名。郁云的性子我还算了解,在他手里过去的女人,说海了去了,你小姑娘家终究要伤心的。但事实就是呀,他们这样家世的男人,不去招惹女人,都有女人招惹他。不单单郁云,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一个德性,你看他成日见地换女友,叫他定定心成个家,他说没对象了。” “到底郁云比晏云长情些。或者说,你圆圆叫这男人洗心革面地长情起来了,了不得,他前儿个惹得他爷爷发了老大一通火,因为什么呢?” 因为梁京的身世,因为徐太太有出丑闻私生女的事,叫徐主任质疑章郁云了。质疑他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接近他们,关键时候抛出了圆圆这个诱饵。 梁京听到这里,她内心波澜未兴。因为这个误会,她和章郁云早就解除了。 她也不会轻易听外人挑唆。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因为她个人与生母的嫌隙甚至龃龉,章郁云可能与徐起屾那头的对公业务会被后者使绊子,不谈百分百,但章家已经在做全权撤退保全的打算。 这个紧要关头,拿不到对公业务的这笔贷款。 章家得自己补上那十个亿的资金缺口。 也就是这个长线项目,章郁云跟了这么久,可能本套本都未必合拢得回来。 这个掼跤,在这关键时刻,无疑是在他爷爷那头减分的。 因为郁云多少儿女情长了。 再有,傅安安转告前天章郁云在爷爷、父亲面前撂得狠话: 他要梁家的姑娘。同父亲作气的嘴脸,无非就是气父亲在母亲过世不久就急急娶了新妻进门。 到头来,怎么恶心怎么来,哪怕爷爷同父亲忌讳梁京的毛病,他都可以口出狂言,一辈子不生孩子也不要紧。 他知道梁京有什么毛病,没所谓,从根源上刹住问题就可以了。 根源就是,不要梁京生下章家的血脉。 或者,郁云单独跳开梁京,延续章家的香火。 — 傅安安眼睁睁地看着梁京整个人的生气在降落或者消陨。 是,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受得住这样的“侮辱”。 口口声声地爱你,但孩子不同你生。 这厢,梁京依旧没去喝傅安安的咖啡,只是她两只手好像没着落,她想扶点什么,或者需要一点活着的热度。 她脑子里有东西在盘桓:他为了她,家族生意都背负上这么大的风险,却只字不提,还按部就班地给她买这买那; 他们多次在一起,无论再性情,他都会理智地做安全措施; 也问过她,把兰舟当儿子,是不是很为难。 这些属于章郁云的擅专已然要摧毁她的理智了,梁京又坚忍地逼着自己念念Elaine教诲的话: 他不同你说,自有不说的道理。 无论如何,她要听他亲口说; 无论如何,再怎么不痛快,章郁云与傅安安二者间,梁京没有理由全听外人的一面之言。 就算一刀两断,她也要当着章郁云的面作决定。 良久,她发声,心里计较着不能全由傅安安一个人说这么久,“章太太,我和您一样,想做个好人。在章郁云心目中更是,您这般激我,不过就是想我去他跟前闹,然后顺嘴指摘你,这样我有理也变没理了。” “因为,没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话。”但她不是,她从来不是个疯子。 “事实,我也会亲口问问他。”梁京冷漠且理智的眼色来睇傅安安,后者再熟悉不过这种目光了,属于章郁云的傲慢清笃。 “且坐在这里,我更倾向于一种念头了。也许他知道,或者章爷爷也知道,甚者,他父亲本人……” 梁京被泼淋了一杯热咖啡。 因为傅安安全然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认知里的梁京就是不正常的,正因为这份不正常才显得后者方才的逼迫更加妖魔化, 她的假设着实叫傅安安慌张。本能地就是气急败坏。 她说也许不要她去拆穿她,章熹年一早知情…… * 远远看到一杯咖啡泼到梁京脸上,那头的梁斯嘉坐不住了。 她一副被逼动身的架势,才到梁京跟前,后者抹抹脸,狼狈但不失礼数:“抱歉斯嘉,我今日还有事,我们改日再聊。” — 约会的男士走过来问斯嘉,什么情况? “没什么。” 梁京今日这样的性情冷傲,是斯嘉从未见过的。 不多时,后者同样抱歉身边男士,“我们今天就到这儿罢。” “梁小姐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 从酒店那头出来,梁京第一次在章郁云酬酢时间内打电话给他,他掐掉、她继续。 如此孩子气,甚至娇纵顽劣。 不多时,章郁云出来给她回电,张口趣味地问,“天塌下来了,要这么急call?” “章郁云,我在你家门口等你。” “哪个家门口?” “你有几个家?就是你儿子待的地方。”梁京口吻很恶劣。 “圆圆……” “你大可以先忙你的生意,因为我有足够的时间等你。” 她再说,“我要那枚扳指。” 那头的人静默了几秒,“圆圆,”依旧唤她的名字。 圆圆回应他:“章郁云,我也不想和你生孩子。”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一点作话: 正文顺完故事大纲了,共二十四章,争取全文90章节内完结。 (当然不包括婚后番,其实也一直犹豫要不要写,个人觉得写的话也是赠予读者,不是我原故事的初衷,婚后番待定) 第二十二章、其实离离(3) 梁京的车子泊停在路边,跳着双闪。 她坐在车里,安静地喝水,稀释情绪最直观的方法就是翻出包里随身携带的香水分装瓶。 木香调的,喷一点在空气里,梁京喜悦这样的香气,沉静人心。 她从前和Elaine说笑,这算我更时髦快餐的焚香方式罢,因为Elaine都是点檀香静心的。 没多久,有人敲她的车窗。少年一身高中生制服,敞开的外套里是白色恤衫。 兰舟真的很像他那二叔,算是耳濡目染罢。梁京才降点车窗来,就听到翻版“章郁云”说:“你衣服怎么回事?” 梁京衬衫前一片咖啡渍,她闻言不出声,表示这不重要。 兰舟等不到答案,也就绕过车前,来拉她副驾的车门,坐稳后,吆喝她开车,“二叔叫我先带你进去。” “安全带。”开车的人提醒副驾上。 少年满不以为然,“走吧,就屁点工夫都进里了。” 有人心情不好,她的车,就得听她的,“安全带。” 章兰舟算是服了,暴躁扯过安全带,扣好,再喊她“姑奶奶”,“你俩怎么了,吵架了?所以你是来点老章大本营的?” 梁京只需要他系好安全带,其余她不想回应。 因为业主亲自押车,梁京的车子这才进了小区门禁。 半个小时后,章郁云回来了。 一楼玄关处换鞋的时候,放假归来安分守己的兰舟同学第一时间给二叔汇报敌情,“你女朋友在楼上,情绪很不明朗。” “她该不会遇到你前女友,然后两个人撕逼了罢!” 章郁云一身酒气,听清兰舟的话,伸手盖在后者的头顶上,然后一扭,脚也来踢他,“滚回你的房间去。” “祝你好运。” 兰舟同二叔插科打诨,至少在少年看来,二叔待梁京是特别的。 起码在兰舟这里,他对于二叔交女友的样子,有了具体的形象。通俗点说,就是二叔从兰舟的神坛上掉下来了,原来老章也会: 身轻且惮这路途遥。 * 章郁云上了三楼,书房门口,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他没能想象得出梁京在里面是以何姿态等他。 直到眼见为实。 姑娘坐在他书案前的椅子上,单手托腮,作出神状。 手边一杯饮料,泛着些桑葚的味道,她也没尝。 感应到来人的脚步声,她仰首来望。章郁云才看清她身前的狼狈,以及后知后觉兰舟楼下猜测的“撕逼”言论。 “这是怎么了?见过谁?”章郁云径直发问她衣襟前的一片污渍。 梁京讷言起码有一分钟,再徐徐从他的椅子上站起来,信手揭起她手里涂鸦的一张纸,上面只有八个字,笔迹依旧娟秀苍劲,她念给他听: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 “说来可笑,这是椅桐的名字,但她香消玉殒时,并未有一子半女。” “圆圆……” “我这样吓着章先生了?”梁京面色很苦涩,但也足够的疏离,甚至高傲。 情绪如同丝弦,一拨即转。她把手里的纸张径直递进到边上的碎纸机里,顷刻间,化为粉末。 回首朝章郁云,“我想要那枚扳指。” “圆圆,你别吓我。” “请问章先生,那东西是为我拍的嘛,我能拿走它嘛!” “圆圆,” “我要!”她喝他。 章郁云难得服帖地从保险箱里取出那枚扳指,对面人即刻夺在手里,她再次问他,“所以到底我可不可以带走它?” “圆圆你先告诉我,你到底见了谁,听了谁?” “那章先生到底又有多少个谁不能让我知道的?” 有人无声怔在她面前。这更挫伤梁京的清白,一心待他的清白尊严。 “这扳指我可以带走它嘛?”她第三次问他,也狼狈自嘲,尽管她知道很贵。 “圆圆,你要可以,但你不可以走。”章郁云应她,也近她,想来拥住她。 一句不可以走,终究像是拂到了一向乖顺温和人的逆鳞。 梁京在章郁云靠近自己前一秒,手起物落,那翠镶金里扳指重重摔到了地板上。 情绪瓦解了,可惜物件没有。或者因为地板的缓冲力,那东西没有碎。 这着实叫她难堪,愤怒,甚至恨憎。 倘若正是这个圈,圈住了那一世的亡魂,那今时今日,梁京再也不要受牵连。 她就是她,不该活在任何人的阴影里。 也不会成为任何人的摆布,或是从属品。 哪怕要她支离破碎,她也不会再去踏椅桐的后路。 金玉扳指落了地,全全整整地只在地上滚出一道轨迹,最后停当在墙边踢脚线处。无声无息,无情无意。 姑娘终究失控了,她要去捡回来,章郁云比她快一步,快一步扪住她,一身酒气也一身歉仄,口口声声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她听会他、感受他。 梁京挣不脱他的力道,气急直跳脚,泣诉一般地口吻,“你放开我!”头也不知轻重地撞到他下颌处,骨头碰骨头的疼。 “我很清醒,此刻,从来不是章先生认为的有毛病。” 到此,章郁云全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俯首看到的圆圆,是清醒愤怒的,微微红着眼眶,单薄的力道,全力抗衡。章郁云毫不怀疑,如果他和她拗到底,她伤了自己也不会如他所愿。 于是,这一力量悬殊的博弈,有人甘愿弃权。他才松脱她,她就像个出笼的小狮子,不会被驯服,不会丢弃自己的血性,必要的时候,她会露出自己的獠牙。 三步并两步,去重新捡回那枚扳指。 自顾自地出了书房,章郁云急急跟着她,眼睁睁看着她把那扳指狠心摔碎在廊道的大理石上。 玉器终究敌不过岩石。 脆裂且短促,金里击地,甚至带着回音。 有人幽幽回首来补充她的愤怒,“章郁云,你既然真金白银拍回来的,就该知道这物件做不了假。即便此刻,它碎在你跟前,它依旧是它,你大可以找行家来验!” “而我,我恨你。恨你的自以为是,恨你所谓的安排。谁又告诉你,要和你走进婚姻,谁又同意你那样宣布别人的人生。” “我为什么要过别人眼里不完整的生命。” “一个女人爱你,和愿意给你生孩子是两码事。” “章先生不要在别的女人那里攒了些至高无上的优越感,就用得像公式一般地去套任何人。” “也许你可以套任何人,但那里面绝不包括我。” 梁京紧接着说,“我认认真真喜欢过章先生,此刻,也认认真真同你说再见,或者不见。” 话音将落,人扭头就走。 梁京还没走到楼梯口,整个人就被腾空捞住了。章郁云几步跟过来,像捞小鸡般地捞住她的腰,二人都有点气急败坏,拼力气之余还拼语速,章郁云赶在她之前急急地表白自己,“你都说这么多了,起码也给我一次发言的机会,圆圆,即便判我死刑,我也有自我陈述的权利罢!” “你没有!因为我不想听,不想听!”她依旧斗不过他的气力,就狠狠一脚一脚踩在他脚上。 楼梯口,动静被他们放大到很大。 兰舟试探到缓步拐弯处,看到的画面是二叔死死抱住梁京不让她走的架势。 少年舌头才抬了抬,章郁云那头,“滚回去,今天房子塌了,你也得死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章兰舟白眼加叹气,真是够了,他能申请搬出去住嘛! — “是傅安安还是我父亲?”章郁云暂时不能叫梁京平静,只能先摸到她病症,她一定见过谁,才有如此的反应。 “是傅安安!”他继而又断定了这一点,“她泼你了?身上这是……咖啡?”说着,一把松开她,取而代之的是扣住她手腕,一副自家小孩挨了打,就要去打回来的嘴脸,“现在就去我父亲那里,她怎么泼你的,圆圆,你就怎么给她泼回去!” 说着,某人完全偏离了问题中心,拽着梁京笃笃下楼去,后者被他裹挟的阵仗唬住了,甚至被他带跑题了,“章郁云,你要干什么?” “我要找那女人讨回来。她和你说了什么,我要她一字不落地重复给我听。你信不信,我忍她已经很久了,不是看在晏云的颜面上,她早就做不成这衬头衬脸的章太太了!” 梁京到底年轻,她根本不懂章郁云这危机公关转嫁矛盾的心机。以及,二人各怀心思,终究梁圆圆心善些,她怕章郁云真把事情弄大。 一下挣脱他的手,赌.博的口吻,“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蹚你们章家的浑水。” “所以,是傅安安,没错吧?”结果,他又绕回来炸她。 有人哑口无言。 而有人静默地看着她,伸手来替她拭泪,逆光的阴影笼络过来,倾压到眉眼之上时,梁京本能地要躲,狠推他一把,从他手臂下逃掉。 一路到了玄关门口,她知会他的分手令已然生效,但章郁云显然单方面不认同。 就在梁京想推门而出的那一瞬,他快一步扽回了门,且整个人拦在她面前,携着重重的酒气发话,“不准你走!” 声音和身影俱阻挡着,俨然多了重门在她面前。 “圆圆,这事怪我,但没打算瞒你多久。想挑个合适的机会和你正式谈的。”章郁云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后劲上来了,说话的口吻愈来愈轻飘飘,毫不端正,甚至几分孩子气。 “不用谈。因为我不接受。” “嗯,不接受,然后呢?”他说着,手一并扯松领带,再目光森森地盯着梁京,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单手抽腰带。 “你干什么?”梁京被他违和的举动骇到后退好几步,再正经的颜面,还是不争气地红了脸。 “生孩子。你不是生气我的决定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收回之前的话。” “章郁云,你混蛋!” “圆圆,我要说句你不开心的话。我和别的女人从没失去理智过,你懂我说什么嘛,我和你的哪一次,我有正经从头到尾避.孕过……” “你住嘴!”梁京甚至怀疑他醉了。 “一方面圆圆勾.引着我,一方面我是认真喜欢她。” “我没有!”梁京再次呵斥他。整个人退到墙角,退无可退了,她死咬住这一点。 章郁云整个人欺身到没有退路的梁京跟前,话迟疑在嘴边,四目相对的那一霎,他来围.剿她,无论怀里的人怎么推拒怎么咬他,他都没肯她换气。 濒临缺氧的最后一秒,才撤退。各自休养生息的静默里,章郁云手撑在她耳侧,梁京逃不脱他,却也不看他,缓缓听他声音掉落下来, “和爷爷那里,只是话术。圆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说服他们,你的情况,当真说你记着不该有的记忆嘛?姑娘,你告诉我呀,我可以这么说服他们嘛!” “至于我们之间,圆圆,对不起,我真真这么想过。不是我负担不了任何责任,而是我怕,多多少少有点怕,怕倘若真会遗传,圆圆你该有多痛苦。我暂时想不到孩子会有多痛苦,我只能想到你会有多痛苦,也许我也会,但绝不会超过你!” “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只能这么做。” 梁京摇头,先前楼上信誓旦旦表白的是自己的清白的话,眼下她想告诉他的,是勇气,“你不必选择,也不必为我冒险,甚至放弃。章郁云,你值得更好的出路。” 而她自己,梁京仰首来看他的眉眼,认真试着一种假设: “如果当真要规避这样的风险,我不愿意同你试。真心话,我宁愿随便嫁一个媒妁之言的男人,然后过无波无澜的日子,起码那样不痛苦。” “没人敢娶你!”面前人突然恶狠狠警告她。 梁京有被他伤到尊严, 某人不动声色地继续,“因为我会杀人的!” “圆圆,不就是生孩子嘛?倘若你坚定地要,我们就生,要我为了这些婆婆妈妈的理由放弃你,不可能的。” “有一半的机会有,就有一半的机会没有。” “况且,我见到圆圆愈发地清醒,我更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他们。”章郁云口里的“他们”是指孩子。 梁京徒然落泪。因为她下意识明白,这样的认知接受,比要他相信她其实没有什么更残酷, 也更有重量。 可他实实在在这么做了, 也在许诺她。 梁京说,她的清白与勇气,分文不值。 因为她明白了,她拖累到章先生了,无论情感与物质都是。 她先前还孩子气地一心想着断舍离就足以和他站一队。其实现实很残酷,她可能害章郁云损失惨重,“可你从不和我透露,还给我买什么表。”梁京好气馁,她说,你在把我当孩子。 “嗯。也许老天爷就是这么弥补我的。弥补你作我的‘孩子’。” “你不要瞎说……”梁京才想狠骂他口不择言,后半截的话就被他吞了。 章郁云吻她且不打算放开她,“圆圆,生意总要计较得失的,你不能眼睁睁看我赔本了,还想着落井下石。” 章先生说,这个时候梁圆圆同他分手,就是落井下石。 “你不要……这样……”她只想好好和他说话,并不想分出心神来应付他的热情。 即便在玄关最里面,可是家里还有别人,梁京很不快章郁云这样。 但于某人,热情是逼供的手段。 他说圆圆身上有香气,再和他身上的酒一撞,他好难受,手去她衣衫里,抵消他的难受,也想问出姑娘的真心话。 拿世故的嘴脸,“是真来和我分手的嘛?” 梁京想去摘他的手,不配合的下场,就是惹得自己很狼狈,挨不住的轻呼出来。 “圆圆……”他不依不饶。 梁京点头又摇头。 某人像是被她的摇头鼓舞了。捞提些她的腰,倾身来拿吻接替他的手, 明明只一处,梁京觉得整个人都被他吞服了下去。 滚进他的五脏六腑里,做他的定心丸还是疗伤药,不得而知。 “章郁云、”她求他不要了。 有人这才停下来,声音在她耳边,一时轻一时重,缓缓才道:“圆圆,你今天吓坏我了。” 梁京无端静默的颜色。不愧疚也不反省。 包括她意气砸掉的那枚扳指。 嗯,章郁云说,他要去告诉梁家老太太: 你家乖孙女,要么不发脾气,发一通就老贵了! “现在就去!”某人意气牢骚脸。 梁京拦住他,“我就砸了,你直接追究我,不必什么事都拿Elaine来压我。” “可是有件事,你奶奶必须知道!” “什么?” “求亲啊。” “……”梁京无动于衷。 “总之,要么分手,要么结婚。”某人提醒她,几分钟之前,你自己摇头的——不分手。 第二十三章、月光奏鸣(1) “你喝醉了。”梁京泼他冷水,好阻止章先生的上头。 “哦。”他不是第一次和她求婚的口吻了,愈挫愈勇,反倒是没所谓了。 章郁云说,嫁人是件大事,多求几遍也是应该的。 梁京一脸不受用,因为他永远成竹在胸的口吻很讨人厌,“我并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某人替她正好衣襟,“我让圆圆受委屈了。但我也知道,她暂时还是在意我的。” 星火还在就好,只要没熄灭,就还有燎原的机会。 他任由梁京审视的目光粘连着自己。 “今日你受的委屈,明日,我会原封不动地全给你讨回来!” “不要,”梁京下意识反驳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找我是我自己的事,我来问清楚你,也是我自己的事。章郁云,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你能不能接受我的不足,那是你的选择。但别让我沦为最后一个知情者,‘我喜欢你’和‘我是梁京’并不冲突。” “章先生自己说的,感情没有包票打。即便我们走不到意义上的圆满,我还是我。”梁京提醒他,你说的话,我都记着。 甚至,我一直努力地往你的光影里去过渡。 “圆圆,你是来讨我的命的嘛?”章郁云微微红了眼眶,他说那些都不是我说的,他没说过这些混账话,“你还是你吧,我反正是谁,已经不知道了。” 梁京被他噎在原地。 章郁云重新整装好自己,说要送她回去,他一身酒气,说要送她…… 重新摸到玄关入户门锁,他趁着换鞋的工夫,提问梁京,“你猜我家的入户密码是多少?” 后者才没心情和他玩这些,章郁云扶着她的脸,逼着她看着自己,“是1234,圆圆,你从不信我待你会简单,对不对?”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如同他不想费心神的密码。 这夜,梁京坚持要回奶奶那里,章郁云也坚持要送她回去。 梁京提醒他,“章爷爷不请自来,都会受奶奶白眼的,你大可以去她跟前刷负。” 梁京开车,章郁云坐副驾,“负不负先不讨论。其实你还是在意我的,在意我在你奶奶那里的印象分。” “那是你的事。”驾驶座上的人拒不承认。 “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哼!”某人抓她的手去握变速杆,催她,“开车罢。” — 快到华甫路的时候,章郁云突然扭头来和梁京说话,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怠意味,但足够认真,“天还不算晚,我进去和奶奶说几句话。” “你父母那里也是个摆设,我只能给老太太一个交代。”章郁云说,事已至此,打乱他的节奏了,但夜长梦多。 他不允许任何人再经转他的话了,是他的意愿,他认。他没说过的话,也由不得有心之人捣包。 “我正好也想听听奶奶的意见,倘若你奶奶因此否定了我,圆圆,你怎么说?”章郁云没问到梁京的答案,他没所谓地笑了笑,但主张没变。 下车前,他特地借梁京杯架上的水杯,漱口,去去身上的酒气。 衣着也无可挑剔的稳妥色。 同老太太的谈话很严肃,章郁云全程把自己披露的如同局外人的视角: 除了孩子这事,他考虑过于刻板、凉薄,他同老太太诚恳自白,没半点玩心。 Elaine听后不动声色,终究还是将了章郁云一军,“那就到此为止罢。” 这一拍板,引得屋子里的人,各人各颜色。 发话人自然一脸不容置疑,章郁云迟迟不语,陈妈要给章先生添茶,梁京还穿着那一身咖啡渍的衬衫。 “圆圆,你去洗澡,换掉这身碍人眼的衣服。”Elaine赶圆圆走。 梁京不动弹,老太太的声音也就扬了点,“去!” 二十二年,这是Elaine第一次对梁京发脾气。后者即刻就听教了,惶惶转身上楼,哪有什么心思洗澡,一个人站在楼梯口,如同当初章郁云第一次送她回来,她也这样听楼下人说什么。 — 良久,Elaine才再次开口,“当初圆圆一门心思想跟你试试,说你就是她沉疴记忆里的人。” “我就料到了,料到她要脱层皮。我自己的姑娘我知道,她实心眼,斗不过你们章家人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郁云,先不谈你的用心良苦,我懂你作为这一家之主的难处,圆圆她全是女儿家的心肠,自然不懂再来个有毛病的孩子,这对于家庭来说是何等的痛苦……” “您别这么说。”章郁云劝住老太太的不快。 “我是不知道你继母找她,知道我肯定要拦住的。见家长总要一双人一起去,正如你郁云这头,我没有哪天瞒着圆圆要你过来查问的时候。”老太太很不客气地发落人,“很失礼,甚至欠教养。不是因为她是你继母我才这样说,倘若你亲生母亲也这样糟践人,我一样当着你郁云的面说。” “当然我知道江家小姐不会的。我这样乱议论去了的人是狠不该的。” Elaine见章郁云有听教的颜色这才继续,“你上门来同我认真交代前因后果,我很感激你,感激你把我老太太当回事。但倘若是想在我这要什么定心丸吃,没有,圆圆的事没人敢保票。我只能说,我情感上信任她,她越来越好,不痛苦、不难受是事实。” “至于其他,顺其自然。” “在我这,就是这么简单的思路。” “到你们章家就难起来了,情有可原。你和你爷爷撂狠话,不生孩子以绝后患。到底伤了家族利益,凡事看立场的,我站你爷爷立场就是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没跑的事!” “所以,我劝你,和圆圆到此为止罢。” 感情死不掉人的。可是生活还要继续。家族还要维持。 Elaine的话到这,偏厅里的人息声许久。 重新接续话头的人是章郁云,他不无冒犯的口吻和煦问老太太,“这话旁人说我信,奶奶您说,我总想驳您一回,感情死不掉人是没错,可是当初您认同的话,就没如今这一大家子了。” 老太太算准了他的出冲话,“那你觉得眼下这一大家子,又值不值当?” 这题无解。值当的话,老太太就不会一人漂泊在一栋赁的房子里; 不值当的话,沈韵之对故去的先生,无怨无悔。 一般人做事要学,灵巧人做事要教,慧黠人做事要点,点化的点。 章郁云属于最后者,“我既然来,就也做好脱层皮的打算。但是,奶奶,圆圆我是不会放弃的。不谈值不值当,总之,她所有的好与不好,我都照单全收。” “我也不需要您的保票,来就是想听听您的教导,你把圆圆教得这么好,我没理由对未来没信心。” 章郁云说,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他今日的反省书。 至于他继母那里,他去料理,不需要圆圆出面。 Elaine有自己的菩萨心肠,这个关头,人命大于天。她说,再由她唠叨几句,“所以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婆妈妈总是经。” “当真嫡亲的婆媳关系,你作儿子的出面牢骚几句可能还管用。可是你们章家不是,你护圆圆的心情我理解,但处处护没必要,没得把关系弄得更紧张。要我说,你那继母可能等着你上门,当着你父亲面吵一架的。” 不落好的终究是外人。你这些年吃的类似苦头还少嘛? 圆圆受一回泼蛮也不要太当回事。下回她才长记性,知道什么人什么对付法。 这点长进坎坷都不能磨,那不要说你们章家了,哪户人家她都不能嫁。 哪家没有经念。口角官司全要男人来平,那是把自己活窄巴了。 圆圆她一心要闯你这道生门,那就是她该挨的,我劝不回她,就只能狠心告诉她,人不闭眼,那眼下的就是今后的。 “你们认为很难嘛,或者找不到出路?那就想想我刚才的‘到此为止’罢。” Elaine说到这,起身意欲送客的样子,凡事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只有走到死局才能有活局的办法。 “圆圆在我这住两天。你们各自好好想想。”茶凉了,主家也开始以天色作辞,送客了。 章郁云知道梁京不会去乖乖洗澡的。他离开前,站在楼下冲楼上某处阴影处开口: “圆圆。过两天我来接你。” — 某人很市侩,老太太亲口说的两天,到期他就要人了。 梁京加班到晚上七点半,到地库取车的时候,远远拿钥匙开锁了,车灯亮了一下,她没在意,径直往车身处靠。 自顾自去拉车门的时候,才发现有人放低驾驶座椅,不着调地歪躺在里面。 梁京被吓到了也被气到了,真真爆粗了,“艹,你是想吓死谁!” 里面的章某人伸手来够她,并拆她的台,“就你这胆,能艹得了谁!” “你怎么会在里面?” 章郁云晃晃她的另一只备用钥匙,她的储物盒里翻到的。 “你太闲啦!”梁京气到自闭。 “嗯。是翻好久翻到的。”章郁云说,梁京那个铁皮盒子里好多家当,还有几个袁大头。 “那是Elaine给我的!!!” “姑娘,不想泼你冷水,听那声音和垫分量,假了。” “你放屁!”她第二遭粗鄙。 “你再说一遍。” “放……”人被他扽到了车里,二人跌在了一块。 混乱中,章郁云问她,“回家嘛?” 梁京没心情和他闹,这里是公共场合,有摄像头的。她从他身上爬起来,站离他,请他下车,“这是我的车子。” “圆圆,你想得怎么样了?崇德巷那里,还愿意和我住嘛?” 不等她开口,某人提醒她,“奶奶说那句到此为止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哭。梁京心里朝自己诚实。 甚至提前感受到了,失恋的觉悟。 是的,感情死不掉人,可是放弃一个人,或者一个人在你手里无疾而终,太难受了。 仿佛宽慰自己,黑暗之后会有黎明的。结果,被人草草判决,黑暗之后是更浓墨的黑暗。 章郁云从她车里下来,“今天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只想认真等你的答复,圆圆,这对于我很重要。” 这两天,他们彼此真空状。章郁云就是希望圆圆能独立地想清楚自己。 他不想影响她的判断。 至于他自己,“我来就是我的答案。” 缓缓,梁京冲他指指副驾,social大王也有犯蠢的时候,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梁京夺回自己的备用钥匙,径直坐回自己的驾驶座上,调回自己的舒适驾驶座位记忆,冲车外的人放一记喇叭,示意他上车。 她没有给他言语,但是车去的方向,就是答案。 * 崇德巷12号。 梁京只是两日没回来,却有了久别重逢的错觉。 小楼里所有的气息全没变,包括她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有瓶化妆水,她大概那天忘记旋回盖子了。 眼下,还断头般地敞着。 梁京怪某人,“你不能替我盖回去吗?” 他百分百故意,“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敞着给它喘气的。” 没毛病。梁京气得,当着门口旁观的人,旋回盖子,拧了又拧。 晚上吃什么?他问她,每日人生哲学问题。 梁京想了想:“如果我想吃炸鸡,你会不会很为难?” “为什么会有后半句的疑问,我给你的印象很为难?” “是。”梁京钢铁直女,“总之,章先生人不食人间烟火,胃该也是。” 某人毫不受挫,甚者,镇静反过来揶揄她,“圆圆,你喊我章先生了。” — 事实有人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一顿快餐晚饭,章郁云像是掉进一千只尖叫鸡的恐惧里,硬着头皮吃这类油炸的。 梁京看在眼里,心里有点懊悔,其实她知道他肯定吃不惯。 但看他畏手畏脚的样子,又莫名恶趣味地想笑。 “你上次吃这些是什么时候?” 某人诚恳地嫌弃,“可能你还在上小学。” 梁京脸上有些松动的笑意,他这才趁机求饶地丢开手里的油滋滋,“好了,算我饱了,可以嘛?” “……”梁京没作声,而是咬着一块鸡翅,端起自己的可乐要离席,起身的时候,她顺手盖上了炸鸡的盒子。 这股子不言不语的傲娇章郁云很熟悉,他开会的时候常用,和那群牛鼻子说不通的时候,章总就笔记本一盖,抬脚走人,散会! * 章先生今日份的心情就是在闯关, 他原以为一顿晚餐算是他给她二小姐拜码头了。 结果,没有最骄矜,只有更骄矜。 梁京洗漱后,换了套床品,是白色碎花的。她靠在床头,耳里在听歌。 后洗澡完章郁云才踏进她的房间,房主就发话了,“今晚我想一个人睡!” “理由?” “就、一个人睡自在点。”她摆明着在赶人。 “哦,我让你不自在了?” “……”算是吧。 章郁云大概吃那些炸的东西,口渴得很,他不声不响喝完手里一马克杯的水,随即把杯子顺手搁在电脑桌上。 人站在她的床尾,他依旧盯着她看,而床上的人不看他,看手机里听歌页面上的歌词: my cookie can hey you're the only one I'd called my man. “梁京?” “……” “梁京?” “……” “……”第三回合,他没再出声,梁京这才移开目光看他,看他的情绪。 岂料,章郁云一脚跨上来,在她的床尾处。 他掀被钻进去,去另一头找她。 第二十三章、月光奏鸣(2) 床上的人喊了句什么,没奏效,反倒是整个人被放倒了, 被子里的人双手捉住梁京的脚踝,往他的方向,稍稍施力,一扽。 后者惊呼半声之际,章郁云已经从她这头钻出来,欺身在上,身影笼罩着她,短发里还有吹干后特有的余热气息,“圆圆,我让你不自在了。”他一并说,一并挑掉了她的耳机。 陈述的口吻,但是十足地发问,甚至耿耿于怀。 他欺压着她,一只手抄在她脑后,一只手扶正她的脸。 梁京不能呼吸了,身上重量的缘故,只能出气不能进气。 于是,本能地推拒着他。 “告诉我。”章郁云不以为动,认真继续他的问题。 他身体很暖,短暂的一分钟挨近,甚至暖过梁京一个人捂过的十分钟。 “只是……有点怕。”怀里的人磕绊地讲完这一句,怯生生地,手依旧在推拒他的胸膛。 章郁云一秒领会过她的意思,他无比懊恼,懊恼自己做了什么混账决定, 以至于,终究叫他彻底丢失了那个初见他,一脸犯轴的梁圆圆。 她和他的初遭,都没跟他说过怕; 眼下,因为那个怯弱的念头横在那里,她无法轻易跨回来。 “圆圆,我以为你愿意跟我回这里……” “Elaine说得对,我在井底,章先生在井口,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圆圆,我要吻你了,你同意嘛?”章郁云急急喊住她,说鉴于她现在对他起叛逆情绪,所以他在严肃征求她的意愿。 他不肯她说。井底也好,井口也罢,必要的时候,他跳下去。总之,他说过的,是他私心更需要她, 也别计较他值不值得,“圆圆,离了我,你可能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不用可能,那个沈阅川比我好一百倍,我知道;可我离了你,我到哪再找个一样的梁圆圆,让我这么打心眼里心疼又欢喜呢。” “嗯。” “嗯什么?” “嗯:三哥比你好一百倍。” “我还没死,你且等我凉了,再想他可以嘛?”某人吼梁京,气息扑在她眉睫上,很重很烈。 “那也好过你在现女友面前提你从前的风月事,谁稀罕听,谁稀罕!” “我说了嘛,什么时候?” 这句话成了二人之后很长时间吵架斗嘴,章先生的终结台词:我说了嘛?谁主张谁举证! 梁京气到摔东西,她说能吵赢章先生的不是人,也不是神,是录音笔!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你压到我喘不过气啦!”梁京手脚并用地反抗着。 章郁云这才顺势撑起一只手臂,认真看她,也求她,“梁京,还愿意和我一起嘛?” “孩子的事,顺其自然。” 不避讳,也不强求。 章郁云朝她保证,他能护圆圆安生下半辈子,就能更周全他们的孩子。 当然,无忧无恙更好。那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 有句话梁京憋很久了,她说不吐不快。 “那就吐!”某人怂恿她。 “章先生为什么笃定我会和你走到那么远?” “……”有人两天前才吃了她祖母的“将”,眼下她倒是学得很快。 “因为你和别人,我会打断野男人的腿。” 梁京忍笑,“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打我嘛,为什么要发难别人?” “因为我还等着你回心转意啊。” 到此,二人一起笑出了声,也滚作了一团。 狎昵之余,梁京认真捧章郁云的脸,说之前当她年少无知,从今天起,请章先生认真做安全措施。 总之,没有那层措施,也请他不要碰她。 他们都是吃过父母欠教的苦,所以,无论将来有没有信心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梁京私心都是: 要么不要他来,要么就得认真教养他,认知、热爱这个世界。 “圆圆……”章郁云心里的一团热火,恨不得即刻将她就地正法。 但姑娘认真问他,也认真为难他,家里还有那个嘛? “谁去没事天天计算那东西有还是没啊,圆圆,我要是想着今天接你回来,然后还备着那玩意,才真正是个混账罢!”章郁云怪罪她,是她还没怎么着呢,就赶他走。 “嗯,一切师出有名了,对不对?”她取笑他,也刻板不肯,要么他去买,要么楚河汉界,各自晚安。 “或者,章先生可以要你的秘书帮你送。反正,你习惯这么差遣人的。” “说的什么话,计生用品都要秘书帮忙买,传出去得有多昏聩纨绔啊!”章郁云骂骂咧咧的口吻,但也不高兴再换衣出去买,手也没在梁京身上安分下来。 章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梁京被他招惹地浑身都起汗了,随手抓起手机,威胁他,“你再闹,我真的报警了!” 先礼后兵是文化人的作派,可惜是个假把式。 她假模假样地一个个数字地按,1,1,…… 有人成全她,就着她的手,揿了最后一个0。 !!! 宣战的人先败了,梁京果断怂,连忙挂断电话,才想骂人,有人缴了她的手机扔到一边去。 “好了,别闹了。不肯就不肯,那就等我回来。”他临时要出趟差,去江北那里看工厂,许还业一道去。 秦晋留守,“你有事就去找他。”章郁云关照,“他反正喜欢你。” 梁京:“什么鬼啊?” 章郁云顺势来吞她的牢骚,呼吸紧密间,他告诉她,“梁小姐尽招人惦记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吻于男人来说是前.戏,这话是有道理的。起码梁京的感悟来看,章郁云是希望她和他在一个节拍上,一起跳升或一起下坠。 这才是真正投契的意义,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章先生尝她餍.足后,眉眼里醒豁开些男人的占有.欲,出口的话也跟着轻佻放荡起来,“圆圆,别夹那么紧。” 他拿手指去探她,若即若离,与其说在碰她的身体,更像在挑衅她的灵魂。 他好看的眉眼在笑,宠溺也伴几分神佛人的轻蔑。仿佛在告诉她,能轻易管住自己欲望的人,凡尘里能有几个。 人受戒就是为了破戒, 他要看圆圆为他破戒。 指间探进去,带着些象征性的讨伐力道,轻易勾连到她的崩溃点。 梁京本能地要并起腿,章郁云拿膝格着。 “圆圆,难受嘛?”他看她这般,反倒是开怀了,眉眼比得到更欢愉、跳脱。 “你……出来。”她身体反向逃脱着,头撞到床头,疼与欢一块袭来。 梁京叫不停他,就拿床上一切可以够到的东西砸他,能想到的骂人话全招呼了, 最后人呜咽咽的,归降在自己的欲.念里。 章先生抽纸擦手,再来抱她的时候,还成心玩趣她,“圆圆,你得再换一次床单了。” * 关望亭没了正经差事,闲得很,又同从前的人混到一块了。 他上到初中就上不下去了,不是父母不供了,是他顽心重。 那时候翻墙出去包夜打游戏是常事,人也很快习上些江湖气,抽烟喝酒小偷小摸,叫他悬崖勒马地是件校园伤人事件。 他眼看着自己的好兄弟捅了隔壁班男生一刀,就为了点少年情.爱的口角。刀口离心脏只偏了一点点,这才勉强保住了一个人的命。 阿飞进了少管所后,关望亭也彻底辍学。 整日游手好闲。要么窝在房间发霉发臭,大半个月不出门,不见天地;要么和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吹牛逼,开着摩托车在街上乱搭妹子。 关家败了后,一家三口辗转多处,躲债。 关望亭近十年的上学生涯里,基本一两年就转次学,直到他初中没毕业前,他都是借读生。 也是辍学那年开始开车的,没有驾照,夜里查得不严的时候,他就冒险替父亲去乡下送货。 每次来回都很顺利,久而久之,父亲也就由他去了。 后来成年后,紧快地考了驾照。正式给人开车子是二十岁那年,父亲微时的一个朋友说缺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开车,其实也是变相地接济关家。 关父从生意败了后,没几年就苍老地如同枯树一般。年轻的时候没挨罪,到头来苦吃到后面去了。 老岳母骂他,好好的家私不知道经营。你该,谁让你浪了,你成天香的臭的都搭一搭。 眼皮底下的人,你还个个都困过觉呢。你这种丧德行的人不败谁败! 你那么大的姑娘没了,你说出去找找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们怎么作兴的呀! 老太太哭干了眼泪,咽气前还念着家里人不全呀,月月还在外面找不着呢。 关望亭对阿姊没多大印象,更没想头,有时嘴上作淡问起胞姊来。母亲就骂骂咧咧的,早死了,个没良心的东西,她心大着呢。 关母也不是全然没文化的人,她上过几年学,但就是骨子里重男轻女,不然也不会隔了十年再生个二小。多年以后提起那离家出走的女儿,她还是骂街的阵仗,抻着腰在巷子里乱赌咒。 说她那女儿就是在家养着,也养不熟的,不会管他们的,她恨毒了他们。 认为他们牵连了她,牵连了她做凤凰的梦。 个轻骨头的货。她一辈子别再登我的门,她以为我们早死了早烂了,看看谁比谁活得长! 她一天姓关,一辈子都得姓关,养娘老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想赖,死,她都是关家的人! 说到最后,关母满嘴吐沫,邋遢地往地上一吐,众人听戏般地也就散了。 于你是辛是酸,于别人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茶余饭后,谁人不笑关家那婆娘蠢。 — 关望亭之所以能被平旭录用,就是他十年内都没交通记录扣分更没不良案底,又是本地人。 年纪也只是三十开外,模样周正。 方秘书几乎是在众多司机履历里一眼挑中了他,直言点拨,章先生脾气不太好相与,勤做事少说话,车子在你手上转,但一周一精洗,不得带任何个人气味的东西进车子。 老板可以抽烟可以用香水,但你不可以。 章先生见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听差办事就行,别问为什么。 试用三个月,章先生点头你了,那就转正式合同工。 另外,章先生的司机,他个人都会给份外补薪,多少随老板心意。 关望亭开车这十余年里,唯独这份差事最轻松最光鲜,也最给他生活盼头。 偏偏事与愿违,从在花都酒店遇到那人后,关望亭的生活就在吃败仗了。 那人是谁? 是活在母亲诅咒里二十多年的那个讨债鬼。 她冷不丁地借尸还魂般地出现了。 关月。 关望亭不该对她这么深刻的,只因为她的那张小照太过美好,时间脚注正好停在她离开关家的那年,阿姊十七岁,漂亮清纯极了。 即便是照片,定格的神色,都能看得出来,旁边的男生是多么欢喜她。 多年以后,照片里的少女神韵和活生生的人对上了。 * 阿飞如今替人看场子,地上是棋盘室,下面有赌牌的。 关望亭偶尔和他叙旧,其实年少的那些“义气”早磨没了,剩下的都是场面上的工夫, 不交心也不得罪人。 关望亭老婆是不肯他再沾这些人的,可是眼巴前,他有事求阿飞,后者门路广。 这个地皮上,找一两人出来还是不在话下的。 平日里躲苍蝇般地避着人家,用人的时候知道还有个求字了。 阿飞怪望亭这人不厚道,闻点有钱人的屁都觉得香,觉得自己攀上高枝了,“你好在不是个娘 们,不然不知道怎么卖呢。当然男人也能卖,卖完前头卖后头。” 就在关望亭以为没戏的时候,阿飞拿手灭了烟,问他,要找谁? 他阿姊。 阿飞问,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个姐姐? 关望亭坐在阿飞对过抽烟,烟燎得他睁不开眼,“有。嫡嫡亲亲的姐姐。” 第二十三章、月光奏鸣(3) 父母不是他一个人的。凭什么她一个人躲这么多年。 你还享过十来年痛快日子, 而我,是一味跟着他们挨生活了。 关写意约朋友谈新工作室选址的事,关望亭一身T恤仔裤地赖在她面前,他直言,原不想这样会面的。 是姐姐你不把我们当回事,甚至正经瞧一眼都不肯。 “又因为你,我的工作说被免了就被免了。”关望亭拿手里的黑金甜品叉划桌布,尖锐的那头,划在白色熨烫过的布面上,留下几道赫然的小口子。 朋友避讳写意的家务事,连忙找了个借口先告辞了。 独留他们姐弟俩对话了,关写意依旧迟迟不开口。她饮咖啡前卸了唇妆,眼下也没什么礼数之顾了,当着久到在彼此人生里毫无立足力的人面,细致补好底妆和口红。 她还要去接儿子,不愿意同不相干人噜苏,“你要多少?” “一刀,咱们划干净,别再来找我,我不该你们的。” 她冷酷极了,今日的局面,她没想到关望亭能找到她跟前来。当然,也足够的主场,俨然,她早就料到这一天,料到还要和前尘往事的懊糟拉扯。 钝刀拉肉般。 “你就一丁点不记挂自己的父母嘛?”关望亭嘲弄地问。 “我没有父母。”关写意蔑笑地答。 “是,你是没有。你爹去年没了!” 关写意坐在位置上笑,笑一切与她无关的对与错。 关望亭一张口就是三百万。 “你整整逃离你的人生二十五年,要这些,算是少了。”如今他们同样姓关,却过着天悬地殊的日子。 他一把捉住姐姐的手腕,后者着实被他吓到了,再听清他的话,“姐姐,那天在酒店门口,你不认我,就该想到这一天的。” “是你自己说的,划干净,我这里面还不谈你老母亲的赡养费呢。” 关写意恶寒地瞧一眼胞弟。都说血浓于水,当真的,还是腥臭的黑血。她从胃里涌上来难以抑制的恶心。 关写意扪着自己的心口,低低的斥责声,“冲你这副嘴脸,我一个子都不会给你。 实在不服,就找我来索命罢。” 关望亭就着手里的黑金叉子,吃他手边的甜品,这个店随便一块香槟千层都是一张票子。他替老板跑过腿,“章先生买过这家甜品给女朋友,他的女友是你的私生女?你当年生下了个孩子? “我警告你,你敢去招惹她,我和你拼命!”徐太太当即颜面全变了。 “或许我跟章先生要,更便利点?” 关写意到底不比男儿心肠,她有软肋也有短板,轻易博不得。也不想这样嘴脸的人再去打扰圆圆,没有给不了那孩子什么补偿还去连累后者的道理。 有时候人会赌气,钱能解决什么问题? 可是事实的霸道就是,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她就是亲身受益者。 只是兜兜转转,命运终究是无情的。忠告她:从巧处来,到巧处去。 临了,关写意答应支付弟弟这笔钱,但关家她不去去顾的,从前现在将来都是。 她说着,站起身,抄起手边的咖啡杯,从空中往桌上滑脱,不高不低的距离,足够将一个骨瓷杯磕碎。 声音在静谧欢乐甜丝丝的情境里,极为地突兀。 但关写意这日回去后,就再也没出门了,徐起屾对外给的说辞是太太近日身体染恙。 深夜,徐单方面联系了章郁云,诉求很简明:要他开掉那个姓关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 关家有个联建房在做商业按揭,目前还有二十多万的贷款。 徐起屾说他替他们出这笔钱,写意同他们再无瓜葛,多一个子他都不会给。 “我信章总这点能耐还是有的,替我清理一下这个人物……” — 次日一早,章郁云联系秦晋的时候,也给秦晋转来一笔钱。 这二十来万,有零有整,精确到分。 章郁云那头冷笑,“到底是做这行出身的,徐起屾恶心人的路数绝到家了。” “他既然不打算撑腰妻子母家了,且点名要我处理掉他的小舅子,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你打算自己贴补多少?”秦晋问章郁云意见,这手心手背的,又是“岳父”又是“舅舅”。 “少他妈给我乱攀亲戚。” 章郁云交代秦晋如数转交这笔钱就可以了,不去站队。“徐这老公子哥属于踢到铁板了。这个时候,谁去讨他的好与歹,都是找屎。他想我去替他引雷,对不住,我章郁云没这么上赶着。” 同为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守利,各人守各人的。 嗯。秦晋认同章郁云对于徐起屾的看法,“关于公子哥的视角。”小章很有发言权。 话又说回头,“其实你和徐,是解还是结,很一念之间,就看……” “阿晋,我不知道你对于家庭什么看法。我个人而言,如果可以……”章郁云希望在他走进那一道门之后,就不想事了,今晚吃什么,孩子在干什么,饭桌上可以交谈也可以挑食,然后做父母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简简单单,万家灯火最俗套的缩影就够了。 “所以你明白嘛,我如果需要一个可以替我斡旋的太太,大概我早就成婚生子了,也没今天和圆圆什么事了。” “有妻有子的章某人,遇到她,还会犯糊涂嘛?”秦晋今早话很多。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章郁云就此挂了电话。 秦晋办事向来利落,不到中午,平旭这里就彻底终止了关望亭的劳务合同,遣散费以及徐家赠予的费用,一并划到了关的户头上。 秦亲自会关望亭,表示,章先生这里因为个人原因不能继续聘用你了,但后续工作及安家方面,任何困难都可以联系他。 也别有任何不痛快的地方。“章先生也难做,看开点,就紧快去谋新的生路。”秦某人的点拨向来分人的,他知道眼前这人不安分,升米恩斗米仇。 能狮子大开口去吸血自己的胞姐可见品质。也未必就到品质这地步,不过生活这张大网笼络住太多人心罢了。 一个个扒开来看,黑的红的臭的烂的,不外如是。 — 关望亭觉得徐家在打发要饭花子, 他从阿飞这里得到的情报来看,徐家不大富大贵,但也不是小虾蟹的角色。尤其徐起屾本人一路青云直上,来S城安家更是矜贵的升迁令。 阿飞伙着几个兄弟笑话望亭,满打满算,敲敲打打,等于徐家扔出件破钉船,喏,拿去卖几个钱,别再来腆脸了。 人心向上走,很难,陡峭如云; 往下跌,分分钟,粉身碎骨。 关望亭始终不能从章徐抱团利益的生意人嘴脸里醒豁开来。升斗小民就是觉得这些有钱人作践人了,其实章郁云从头至尾没少他一分遣散费,只会多。 但尝过云端飘飘然的人,纵情跌到泥上来,是恼怒,是憎恶,是牵涉。 关望亭对着手机里平白多出的三十来万,他并不感恩戴德或者见好就收,骂骂咧咧地踢开脚边的啤酒瓶,说那一群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不把人当人看。 那姓章的,他一个晚上招待客人,签账都不止今天打发我的这个数! 操他妈,他们睡的女人都是我们关家的! 关家的! 阿飞眼见着这脓包喝醉了,也不提他给关望亭跑腿的劳务费,心里自有盘算。 继续递烟递酒,来哥们,别想那些不痛快的,同人不同命,人家几代都是躺在钱上过来的,咱不能和他们比。 走,哥哥陪你玩几把。咱们借着彩头,转转运。 是夜,关望亭喝得五迷三醉,由着阿飞唆使,夜聚赌.博,输光了敲来的三十万不说,还欠下了二十多万的债。 * 章郁云出差的第五天,梁京接到先前私活联络过的傅先生打来的电话,对方温和地说,没想到罢,这么快就又找她合作了。 这次是个纯意向局,但傅先生多少也想撑点排面,他的甲方爸爸请了随行翻译。 基于诉求及合作诚意,傅先生也不能单枪匹马地上。 他说付梁小姐双倍时薪,因为这里面还有层女伴的意味,但秦晋也在,梁小姐放心,纯工作性质,绝不会为难她。 “上回害你喝了杯酒,我回头挨了秦晋不少骂呢。” 梁京听着电话,手里不自觉地摆手,“不至于啦,傅先生,我心里有数,多了……我也不会喝!” 那头爽朗地笑。“我去接梁小姐?” “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去,傅先生都两倍时薪了,这生意很有赚头了。” 周六天,傅又是临时call的,梁京收拾好随行用品,提前一个多小时出门了。 意向谈判选在了一家日料店,下午五点不到,晚市还没正式开始。 她在门口榻榻米上换鞋的时候,遇到了秦晋,后者好像是专门出来接她的。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多少有点不适从的情绪。她没问秦先生,为什么会在朋友的生意局上,是习惯这么助阵? 总之不关她的事。 秦晋自己解释了一下:“对方是岩井总工的朋友,打过交道后就介绍给老傅了。” “那为什么平旭自己不内部消化?”梁京纯粹没话找话说,算是开场白。 秦晋被她的内外意识惊到了,“这是老板娘发言嘛?” 有人呆在那里,“……额,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随秦晋一起进包厢,先是同傅先生打招呼,表示她来晚了,其实是他们早到了。 再收拾心情端正替傅先生和对方客户打招呼的时候,她一秒错愕,因为对面随行翻译是……斯嘉。 工作场合,一秒惊澜再一秒归无。斯嘉是科班,她在外面有这种外勤很稀松平常。 倒是梁京,因为姐姐过于专业,她倒显得有些紧张了。 秦晋见过斯嘉一回,但他好像没什么印象了,那日医院里本就乱糟糟的。 他问梁京,认识的? “嗯,是我姐姐。” 这话斯嘉听去了。 秦即刻后知后觉起来,替她们磨开了点颜面,“姊妹花battle啊。” 傅先生听后连忙问,是亲姐妹啊,这么巧的? 亲不亲,梁京也没再回答,双方各自阵营起来。 姊妹俩,一个语言胜,一个技术胜。 全程在推动进度,但又彼此不主观交流。 梁京用录音笔会议纪要,到底青涩菜鸟些,她看见斯嘉的笔录都是速记法。 字也写得小且秀。 双方喝茶休憩的工夫,她这才有机会和斯嘉交谈几句: “谢谢你上次的解围。” “我没有。”斯嘉喝一口乌龙茶,眉眼比杯中茶还淡薄晦涩。 “我知道你有。”未果也是有。小的逗趣大的一回。 斯嘉这才勉强撇撇嘴,转着手里的黑陶杯,“也许章郁云就喜欢你这种楚楚可怜的罢,那天他那继母那样羞辱你,你狠该就拿咖啡泼回去的。” 圆圆苦笑也自得,“你知道我的,打小就没这魄力。” 一句话,无心点中各自心思。 插曲过后,回归正文。 一场意向谈判实质内容没有多少,席罢会也散。 梁京收拾手边细节的时候,秦晋夸赞她,“日语当真说得不错。” “谢谢。”她觉得这样的答语,最省事,也最……免得来来回回说个不停。 结果她终结话题后,想了想,又主动和秦晋聊几句。 她直白地问,“是不是我和关写意那里融洽点,章郁云会容易点。” 秦不语。 “我愿意。”梁京侧着脸看秦晋,“如果他可以容易点,我愿意去低这个头。 我并不怕秦先生笑话,其实章郁云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 如果只需要我低这个头,可以换回章先生些颜面,我毫无疑问是愿意的。” 这日直到大家正式作别,秦晋都没把章郁云先前的话转达给梁京。因为没必要,这互相爱护的心情,哪怕不统一也是顶珍贵的。 他和老傅站一起,由着梁家姐妹一道出去,这样也好,点到为止。 * 外面下雨了,夜幕下斜斜地落下来, 像绵绵细长的针,掉地无声。 姊妹俩在停车场各自找车,即将分别的时候,圆圆喊斯嘉,“双十一剁手了多少?” 很糟糕的搭讪话。 梁圆圆同学属于别人待她一点好,她就得意忘形的主。 起码今天的谈判会上,她能感觉到斯嘉词汇语法都迁就着她。 “很晚了,我要回宿舍了。” “你是不是有点喜欢三哥?”梁京脱口问出。 走在前面的斯嘉扭头来看她,彼此都站在雨幕里。 “关你……” 梁京:“不关我的事。我也不会帮你,甚至在三哥面前都没点破。” “……” 良久,斯嘉再次动弹身影,梁京才又继续,“又下雨了。” 她说,两季交接的空隙里,S城总是以雨过渡。 这也是她上个月给三哥买生日礼物的初衷。 说着,径直去开自己车的后备箱,那把Burberry的雨伞一直在她的后备箱里。她说原本想下个月圣诞再送给三哥的。 才拿到斯嘉眼前,后者就取笑她,“送伞作礼物哦?亏你想得出来。” “实用呀,”梁京说,“S城一年起码四个月的雨。” 斯嘉愣在那里,愣的是,梁京似乎一直很出世的感觉,但她又处处招人欢喜。 也许相貌是一回事罢,但到底,是因为她的赤忱之心。 “你帮我给他吧。”有人会猜别人心思了。 “为什么?” “理由你自己想,也……祝你好运。”梁京言尽于此,她还是那句话,她知道三哥的脾气,也知道斯嘉的骄傲。 奶奶也说过,各人过各人的,但心里得想着一笔写不出两个梁。 她不是助攻,更不是成全,他们于她,都是独立自我的。 只是,梁京的自我感悟:难得喜欢一个人,为他积攒了多少勇气,起码得告诉他! * 她和斯嘉在停车场告别,没作别处逗留,径直回了崇德巷那里。 章郁云的出差还有几日,电话倒是每天都打,人比她还噜苏。 各种叨逼叨,章先生酒劲上来,总是逗她,你说呢,你说一句想我,我立马打飞的回去! 梁京:喝假酒了是不是? 但今天一天章郁云都没联系她,她也轻易不会主动找他,怕打扰他正事。 车子泊停好,梁京从车里下来,人还没转过身,就听见停车场不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有人喊她的名字。 关望亭一身藏蓝色防风衣,两手抄在上衣口袋里,行色匆匆,天太黑,梁京甚至看不清他全部面容,只看到他半张脸肿着、挂着彩。 “梁小姐,我知道找你很不该。但我没办法,他们限我三天内还钱,我哪来的钱,我没有啊!” 他粗沉的声音才出散在梁京耳边,与此同时,黑隆隆的夜色里,擦开几个人的身影, 为首的人一身黑衣,雨再大,都没浇灭那人指上的烟。 阿飞一把揪住关望亭脑后的头发,“兄弟,别说我没关照你。三日期限已到,你个狗肚子里出来的东西,想跑,试试看!” “三日内还钱,我还不算你利息。” “陈飞你丫的,你算计我,还跟踪我……”关望亭的话还没骂完,“啪”地脸上就被那男人狠甩了一巴掌。 直把关打得掼在地上。 梁京见状本能地掏出手机,有人比她脑子转得更快,径直夺了她的手机,摔到地上去,顺势也想招呼这小妞一巴掌的时候, 梁京呵斥他,“你敢!” 第二十三章、回首向来(4) 阿飞一把托住这小妞的下巴,“哟呵,还挺横!到底是有金主撑腰的。” 梁京拍开这人冒犯的手,她自顾自锁车,再从地上捡回自己的手机,屏都摔裂了,“因为不关我的事,你没有权利伤害我,包括我的手机。”她举着手里的残次证据,警告对方。 关望亭听清梁京的话,急急从地上爬起来,拦在她面前,求她帮他这一回,他是被人算计的,“章先生给我的钱,全被他们骗下水了,……我不按期还钱给他们,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的懦弱话混着血的腥气。 章郁云因为和徐起屾的生意需求,从关家姐弟的关系曝露出来,他就笃定地跟梁京说,这人留不得,于公于私都是。 他一向看人很准,梁京即便心里有些不该有的唏嘘,到底也是认清现实。 于他关望亭是生计差事,但章郁云也有不得已的生产大局要顾。 眼下,她说她谈不上愧疚,也别拿从前的羁绊来绑架我。“我到底从哪里来的,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关师傅,你知道我姓梁的。” 她拨开关望亭,理智劝她不要管,这种烂泥人生的事,没有尽头的。 说白了就是贪,贪得无厌。 她很想问问他,如果没有遇上你姐姐,你预备怎么做?是过好自己的人生,还是也这般作歹自己。 一失足酿千重恨的百态,偌大一个人间,装得满满当当。 阿飞是不敢动这小妞,但今晚跟踪关望亭,也想拿回自己的业务。他关望亭不是吹嘘攀上大荣光了嘛,才区区二十万就把他怂得像过街老鼠一般。 甚至不敢回家,怕牵连孤儿寡母。 阿飞恫吓他,你最好记着你还有孤儿寡母。说着,扪着他的肩,往关的下半身,狠踹几脚。 时下近夜里九点,老衖弄里的赁户多老人家,歇寝的也早。一静一动之下,那些人的拳脚,像尖刀划玻璃般地在梁京耳边难以耐受,那句“孤儿寡母”更是击中梁京心思。 因为关写意,害关望亭没了工作,她多少有点看在眼里。 先前还说断舍离,直到梁京知道了章郁云因她担上那么大的资金风险,她才明白,难断的。就像走钢索的人,一环套一环,你每一步的脚下,都牵连着身后的无数步。 “够了!”她踅回身来,“是想报警还是要钱?” * 高架下来回城,进市区的时候,章郁云醒些酒气,拨正腕表,九点过一刻。 司机见章总人在黑暗里坐起身,忙问他,“您好些了?” “嗯。”后座上的人,勉力撑起身,拧开一瓶矿泉水,稍稍口渴地灌了几口。 晏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后者还在酒桌上,老二口吻很急,要大哥天大的生意都放放罢,“父亲不好。” 章郁云在席口上,面上依旧无可挑剔的从容色,抄起二钱小杯,酒潮了潮唇边,仰头烈烈地吞服下去。 酬酢再行进了半个小时,章郁云以公司总部临时起变卦,得即刻改行程回S城讬言,三巡酒没打马虎,只是急急压缩了他消受的时间。 留许还业善后,许陪章出来的时候,问什么情况? 章郁云脱了西装外套,“章熹年,心源性晕厥,这次我得回去一趟。” “好,随时联系。”许还业不比秦晋,这厮越难捱的关口,越数落人,大抵也是知道章郁云的心结在哪里,才敢浑话几句,“孝不孝放旁边,真出点闪失,哀思还是要尽一尽的。” “离冬至还有多久?”章郁云不打紧地随口问。 还有个把个月呢。 车子来接他的时候,他一身酒气钻进车里,人是瘫着的,不省人事的迷离口吻,关照司机,紧快地开。 两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全程卡在超速的越境点内,起码回到城内了。眼下路况有些堵,章郁云揉揉太阳穴,给梁京拨电话,一直到系统语音提示对方无人接听,他才收线了。 起初没当回事,想着她可能一时没看手机,或者在老太太那儿,或者洗澡磨磨蹭蹭。 他暂时没闲心去想她,父亲那头,他确实得到场。 等车子越过交通淤塞,安全抵达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章郁云进特护病房的时候,会到晏云,第一句话是,“情况如何?” 再一句:“通知爷爷了嘛?” 傅安安第一时间通知晏云的。用过晚餐后,你爸爸说想泡个澡,你知道的,他那个身体,如今过高的温汤都不能够的。 好在一切都还好,入睡前,药也是按时吃的。 等傅安安在洗漱回来,人就不省了。 眼下还是没醒过来,今晚是度危期。 章郁云一面听着细枝末节,一面在傅安安面前踱步,他消声片刻,“晚饭吃了些什么,药又在哪里?”他的问话没有主语,声音也透露着十足的耐人寻味。 晏云属于职业病范畴,没听出玄机,给大哥解释,我都问过了,饮食和药物都没有问题。 章郁云背着手,稍稍仰仰头,目光从傅安安肩头风一般地收回头,“那就好。” 他还是冷峻人的态度,知会晏云,“今晚熬过来,算是又一造化;熬不过来,明朝请去通知爷爷,没什么瞒的必要,生老病死,终究是大事。” 晏云对父亲的身体情况及余量都有比较客观的态度,乃至超过兄长的理智。他要大哥回来,一方面同为人子,他觉得这是应当应分的;另一方面,也是他到底捉襟见肘些,父亲真挺不过去,身后事及章家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他全然不会。 不知什么时候起,从爷爷那里,约定俗成地,碰到拿主意的事,晏云从不和兄长争。 他也清楚自己,不是争的那块料。 晏云把心里的话告诉大哥,郁云拍拍他的肩,“远不至于。老二,你只是躲懒罢了,信不信,父亲这桩事,我撂挑子,你照样办得成。” “到今天为止,你依旧没有原谅他?”晏云没忍住,他自幼在父亲的庇护下成长,多少要为父亲鸣几句。 章郁云从外套里翻烟出来,想起是医院,又不合时宜地揣回去,兄弟俩为这份原谅攀扯多年了,从前没结果,现下还是。 晏云了解大哥的脾性,也知道父亲两个儿子,没一碗水端平过。 可是意气地说,你占了爷爷的恩宠,何尝不是一种携私报复呢,你终究报复了他呀,他知道的。 “他知不知道,找时间,我单独和他聊。以及,他不知道的事,我也要一件件和他说清楚。”章郁云找个位置坐下来,“晏云,你我都清楚各自脾气,谈不拢的事,一次足以证明百次。”到此,章郁云终究拿了家主的派头发话,今晚他留守,不必都杵在这儿了。 叫他回来,不就是为了有人拍板嘛! * 晏云这头再一次吃了败仗,连同母亲要一起先回去的时候,傅安安没首肯,说要留下来陪你父亲。 儿子也看出母亲的焦虑,大哥那头也没说什么,他再不济,不能剥夺母亲是他长辈的事实。 晏云说回去替父亲取点衣物再过来,直到老二去了许久。 特护病房里都静得出奇,病人没动静是应该,傅安安今日这般嘴瓢,真真叫章郁云涨见识了。 前些日子他的那本账存着,他有他的打算,存着不代表不计较了。 别说他没给长辈机会,他要她走的。且看在晏云的颜面上,章郁云从前受过的侮辱,他不想晏云也受一回。 可惜有人不识抬举。傅安安很明显有话朝章郁云说,似乎长篇大论得很,不知从何说起。 他不妨作个歹人,四平八稳地落座在继母面前,拿手撑腮,“阿姨今日免不得要熬夜了,咱们母子俩,叫点咖啡来喝?” 傅安安这个浅薄的女人,即刻就耐不住章郁云的架势了,惶惶倒塌感,她急急否认,“见梁京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可以去问你父亲。而那丫头脑子不灵光的,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郁云你最好慎重,没影的事,你别最后白搭了梁家小姐的淑女教养。” 对面的章郁云一秒凝眉,随即拨云见天的明朗神色,“圆圆说什么颠三倒四的话了?” 傅安安愣在那里,她不信,不信那丫头不和他告状什么。 方才章郁云和晏云的话很刁钻,他说,他有他父亲不知道的事要说清楚。 有人不和她绕圈子,也提醒她,别乱攀诬别人。“我不屑从别人口里听是非,圆圆也不是那种人,管你信不信。而我,敬告你傅小姐:既有能耐拿钱扔了听响头,就该知道,你撒的钱是谁挣回来的。” 章郁云和她点到为止,这一手消息,他压在手里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主意的,这是我对我父亲最后的孝道,以及,“也是对我去了的母亲的公平。” 傅安安瘫在坐处,她终究动容了,声音软但恨,她恨自己还活着,出口的话也不是求情,是控诉,控诉他们章家的活死人墓,“郁云,你知道在你父亲身边讨生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嘛?” “他并不爱任何人……” 傅安安的话才开了个头,章郁云没多少心神听,行动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他正想拿这串未知来电打发掉这女人的牢骚眼泪, 不成想,接通后,章郁云光听了两句,额角就直跳。 * 棋盘室里,破面褴褛的一个铺面光景。 眼下暖气去停了,门窗洞开,都驱赶不掉这经年沉闷的烟味,和一股子泡在里子的发霉发腐的气息。 天花板上有根日光灯的管子一时亮一时灭,招得人无端心烦。 梁京说,她可以替关望亭还这笔债,但她要当事人立的字据。 阿飞被这小妞的端正惹笑了,她未必是这里面年纪最小的人,但绝对是最单薄的,还是个女的,他恶劣地朝她喷口烟,“小妞,你当真不怕?”她也许是不怕,怕就不会跟他们来。 “怕。”梁京冷峻自嘲,“谁能不怕拳头呢。” 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关被打死,或者由着你们去为难孤儿寡母。 “而我之所以愿意帮他,理由也许你们比我更清楚。”梁京说着,把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推到阿飞跟前,“我手机坏了,也转账不起来。把卡押你这儿,明日再来付款,他欠你们的收据给我,我单独给你们立字据。” 听到这,二楼栏杆处有一男声兀自笑出声,好大的动静,随即那人从楼梯绕身下来。 梁京听到阿飞恭敬喊了声对方,“生哥。” 那男人没睬手下,而是大喇喇地往梁京对面一侧坐,四十开外的年纪,形容清瘦,身条中等偏下,搁在市井气里多点出世感,但又不足够算得上斯文类。 举手投足间,其实很是老道深沉。 “小姐,您逗我玩呢,卡押我这儿?街角摆地摊的小娘鱼也没这么欺侮我陈某人智商的。”自报姓氏的男人手里拈着的正是关望亭签的字据,他缓缓递到梁京跟前来,试探的眉眼,后者无动于衷。 好像没等到她的伸手,陈某人有点不满意,侧着身和她说笑,“我们见过。” 梁京眉眼里起了些许波澜,是被这人的话惊到了。 陈生不在乎帮她回想回想,“章家的拍卖会上。” 梁京即刻会意了,“是你!”抢了她请柬的那个男人,她下意识错愕,一面之缘的人竟然是操持这样营生的。 她面上很难不晦涩。 陈生不以为然,继续可有可无的寒暄,“不才,也只是爱好摆弄点古玩。且上回,是章家正经下的商会帖子。” 他继而再夸梁京腕上的表好看。 后者错悟,“要钱可以,这块表不行!” 陈生笑意更浓重了些,继续不置可否的神色,“不过,主要还是人的骨相更好看。” 言尽于此,男人把字据揣回外套内衬口袋里,还钱暂缓,“小姐,我陈某是要好生送回去的。” “章先生的人,我吃罪不起。倒也不是卖他小章的颜面,是章老,我们前面那条大道,叫什么名字?” 仲英道。这是梁京自小就知道的事。 陈生微微颔首,章家是真正做实业的人家,老先生当年出资捐了这条主干道,才养出了这四四方方多少人和路来。 盗亦有道罢,别管他是做什么营生的。 总之,商会里叫得出名号,叫不出名号的人,都晓得章老是个值得竖大拇哥的生意人。 “我要的钱,我自会讨。但是小姐这尊佛,我得给你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也奉劝你一句,小恩惠的好人别做,做就做这大恩惠的主。” “否则,小姐今日遇不上我这样识相的,也许会输得很狼狈。章先生也不会痛快的。” “……” 说罢,陈生给章郁云去电话。接通前,他快慰点拨梁京,“咱们互相成全。没你过来,我还未必能叫章家盛我次情。”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03.28/修 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1) 时间逼近零点,章先生住处,大门敞着迎客。 主人最后到的。 他通知了秦晋,后者先接待了送梁京回来的陈老板。 章郁云同陈生的那通电话,没说多少,他只拜托了陈老板两件事: 那就烦陈老板辛苦一趟送梁小姐回来; 另外,……,我还要那姓关的。 章郁云甫进门,一楼会客厅处,瞬时站起几道身影。他与电话里闻声的这男人只一面之缘,拍卖会那晚,诚然地讲,章郁云未曾把对方搁在眼里过。 但今晚,是买卖亦是人情。 章先生礼貌待客,主动递手,“这个时分还要陈老板受累跑一趟,实属不该。” 对方上回没能得到章家这位爷的礼遇,这次多少有些拿乔,话也说得几分市侩推搪,“章先生言重了,不给您把人好么样地送回来,我那才叫‘受累’了。” 皆是世面上闯荡的人,彼此清明话里话外的含义。 章郁云旁余的话没说,只招呼陈生先稍作片刻,也朝后者要他提的人。 关望亭直到眼前,在这栋北欧式的多层别墅里,明晃晃的灯火之下,都没闹明白,他到底是要怎么样? 也许还期翼有钱人下场毛毛雨,替他料理了这起子蒜皮事,自此打发他走,别脏污了脚下这块地毯。 未曾想到的是,章先生当着一行人的面,招呼了关望亭一个巴掌,打得戾气,脸色也十足地不快,揪住他的衣襟,拖人上前说话,“梁小姐她发小孩善心,我自会好好教她。但你!关望亭,我警告你。别不识好歹,你那嫡亲的姐夫容不下你,不是我容不下,好合好散,我章郁云还不至于落个刻薄员工的骂名。” “但你今天,着实下我颜面!” “我提醒过你,相安无事,可能圆圆或者她那生母有心顾你们,咱们就好相与。” 可是这厮太他妈蹬鼻子上脸了, “既然你这么急着讨你娘老子的恩,我就让你去见你老子!” 说罢,章郁云一把丢开手里的烂泥人,抽几张纸巾揩手,冷漠的声音出口,“陈老板……” 梁京被章郁云的言语作派吓到了。她怕他真一时恼怒惹什么官非,立马去拽他的手,“章郁云……” 才触到他掌心,章郁云反拽住她,目光落下来之前,梁京的手腕被他死死扣在虎口间。话只交代了半截,因为梁京的阻拦,章郁云一时间像被她转嫁了矛头的中心,眼前只有她才是最该申斥的对象,于是他知会了秦晋一眼,“交给你。” 众人能看到的是,章先生一路拽着他的女友上楼,像提件属于自己的物品,急于归置到自己的空间里去,或敲或打,或摔或掼,那是他关起门来的家务事。 也只有家务事,才能叫章先生气到智昏。 章郁云几乎是把梁京扔进三楼的主卧里的,他关门,她绊跤一般地站好。彼此都未言声,章郁云挨近她,径直夺过梁京的包,翻出她的钱夹来,当着她的面,一张张地,把她的银行卡全折掉了,“从今天起,你户头里的钱全转给我,包括你奶奶给你的!” “……” “圆圆,你昏头了你!” 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气,比酒精更浓烈的是他的情绪,后一种轻易叫梁京不敢开口说什么。 他再问:“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以为……” “先学会把‘我以为’三个字去掉再说话。”章郁云呵斥她, “谁给你的胆子,和楼下那人去谈条件的。” “他们只想要钱……” “你给我闭嘴!” 回归到他的住处,回归到他的面前,梁京才后知后觉她办了件多天真的事,“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当时脑子里想不了这么多。只知道,”她惶惶抬眸来汇他,“我不制止他们的话,关望亭可能真的要被他们打死。”到现在那血的腥气还在她气息里。 “死不足惜的狗杂种罢了。” 梁京不敢辩驳。 “圆圆,我同你说过,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你看到的他兢兢业业、老实本分,因为我的一个不乐意,害他丢了差事,所以你可怜他?” 对此,梁京不敢承认也不想否认。 “可你不知道的是,徐起屾叫我解决他的。因为关望亭找人盘过他家姐的近况,甚至敲诈勒索关写意三百万!” 人心不足蛇吞象。 梁京摇头并懊悔,她不知道。 章郁云微微阖阖眼,“嗯,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徐起屾的家务事甩锅给章郁云,徐想后者做他的打手, 章郁云一副不着色的作派,菜没搁盐的手艺,不痛不痒地驱赶了关望亭算作结案。 不成想,这厮居然敢去犯梁京。 柿子拣软的捏,头也找女菩萨磕。 “圆圆,终究还是谁的人谁心疼,你逼着我做了回歹人。 今日如何处置他,你都不准求情,越求越惨。”他正色训斥梁京。 梁京一把抱住他,双手围住他的腰,反思加认过的声音,“我不为别人求。我为你求可以嘛,章郁云,今天这事是我糊涂了,但你不可以,不可以为我犯任何糊涂。想想你爷爷,父亲,弟弟,还有公司……” 梁京真急红了眼,“都怪我都怪我……” 她身上冰凉凉的,头发毛躁躁的,一双手叠在他身后,也是隐隐地颤抖。 于心里生发的恐惧到震怒,余威之后,是她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好生地还在他身边,仿佛其余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了。章郁云气恼地勾起她的下巴,说是吻,更是罚,罚她明白不知轻重的下场,见血为止。 梁京疼也没吱声,唇上划开了些血腥味。 “圆圆,我是为我父亲提前回来的。”章郁云紧扪住她,“在医院那头,还没忙停当呢,接到你的消息,我恨不得一把捏死你,你信不信!你是要我随时随地把你扣在身边嘛,你今天出点什么事,你有没有想想我!” “那姓陈的不是卖爷爷的面子,你现在脸朝南朝北还不一定呢。圆圆,怪我把你惯坏了!” “你再没了,我要为谁活。” 最后这句,章郁云说得小心翼翼,呼吸搁在梁京肩窝里,瞬间暖遍了她一整个冷身子。 她哭得泣不成声,除了对不起讲不出别他。 甚至抓他的手,“打我吧。章先生,你打我出出气。” 章郁云不置可否,他无法全部言明,告诉圆圆,活着就是一切。 始终他有男人的尊严在。在乎一个人,恨极一个人,那都是一种情绪,从前他不屑情绪可以支配人,但眼下他认栽了,在乎、恨极,起码的存在条件,都是,得活着。活着才有一切驱使的意义。 他再去吻她,一改刚才的暴戾,而是去感受圆圆还热烈的存在着;也任由她来裹挟自己,此刻他很需要,很需要这样温柔的慰藉。 没什么比命更重要的了。 * 楼下的陈生一行人,秦晋做主送走了。 按章郁云的意思付了陈生双份账单。至于后面,由陈老板“自行料理”。 这事就此了了。 而圆圆这头,章郁云说,他也是要料理一番地: “不是不会合理用手机和调度手机里的人嘛?从今天开始,一周关禁闭,不上班不出门不社交,吃喝拉撒都不准出这个房间。 反思出结果,再和我说话。” 梁京难在那里,因为章郁云当着外人的面,这么教训小孩的口吻。 “你奶奶那里也不可以联系,我去和她打招呼。因为圆圆她混账!”搬出Elaine,几乎锤死了梁京。 秦晋见这势头,和事佬地帮着劝话:“郁云他父亲住院,心情不好……” 那厢,梁京却没打嚓地领了罚,微微颔首秦先生的好意。下到二楼客房其一中,无声无息面壁了。 * 一连三日,章梁二人都是“冷战”状态。 那晚梁京淋了雨,前两天没当回事,轻微的咳嗽流鼻涕,这日下午就有点发烧了。 她这几日都在家办公,虽说章郁云禁止一切对外联系式的禁闭,但是许还业强制要求梁京交活的时候,她跟章郁云报备,我能不能在家办公?并不想再失去工作。 某人没理会。不作声当默认。 于是,梁京在家里远程办公,倒也没落下工作量。 手机坏了也没修。 就这样过了几天只能邮件、□□的日子。眼下,她烧得头重脚轻。在一楼备用药箱里翻出一颗阿司匹林巴米尔泡腾片吞服了下。 晚饭也没自己解决,空着肚子爬上床,浑浑噩噩不辨晨昏地睡了好几个小时,迷糊中,她感觉自己发了一身汗,再有人冷手搁在她烫额头上,莫名地觉得很熨帖舒服。 窸窣中,章郁云拉了灯绳,梁京避及着剧烈的光源。 他问了她句什么,梁京觉得耳里嗡嗡作响,随即也想问点他什么,至少这几天,她一直想问,又怕他心情不好,以及还没原谅她: “你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先顾好你自己。” 章郁云坐在她床边,手里持一杯热开水,他在替她细心地吹凉。袅袅的白气浮散开,在床头灯下,在他的眉眼里。 梁京再次抱歉,说,是她糊涂了。 她趴在枕头上,认真告诉他,这几日她的反省书: 是有好多她不知道的龌龊。章先生说得对,她发小孩善心了,那个时候她确实没想太多。只想着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真会把人打死,以及真会再去为难关家的老小。 “对不起,我知道你还是会骂我小孩子气。我只是那一瞬间想到Elaine了,想到当年关月是如何拿我去威胁Elaine的,事态不一样,但是本质累及的人……”都很无辜。 梁京再声明,她不知道关望亭去勒索胞姐,不知道人心可以这么……恬不知耻。 如果她早知道,她不会去帮的。 至于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章郁云,一来她手机坏了,二来也想试着自己面对问题,起初怕、也会怯,后面赶鸭子上架,更多勇气还是在于你…… 初生牛犊不怕虎,章郁云再次冷手去碰她的额头,“我教你不怕死了?” “怕。” 梁京把章郁云那句:你再没了,我要为谁活。 即日起,当人生信条在读了。 “章先生,有首歌,我现在就想给你听。当我给你道歉好嘛,你知道我的,我说不了多好的大道理……” 说着,梁京掀被下床,她没有手机,只能搬过来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再回到床上,人单薄的秋衣,长发散着,跪坐在床上。 她在音乐软件里输入一首歌的名字, 随即,安静的房间里,二人无话,由着一首粤语歌在时空里转达彼此: …… 即使身边世事再毫无道理 与你永远亦连在一起 你不放下我 我不放下你 我想确定每日挽住同样的手臂 不敢早死要来陪住你 我已试够别离并不很凄美 见尽了 云涌风起 还怎么舍得放下你 …… 歌里有句梁京最感触:让我为你学会贪生怕死。 她挪一步到章郁云面前,“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某人试试杯中水,正好能入口的温度。他扶着她脑后,逼她饮,然后傲慢地质疑她的态度,“现在……改?” “不,三天前。” “喝水。” 梁京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再顺着他心意,“奶奶也批评我了。” “唔,原文背诵给我听。” …… 他碰她的时候,梁京的烧还没全退。 章先生虎狼之词,正好给你打一针。 他单手攫住她的两只手腕,放过头顶,然后恶劣毫无风度可言地惩罚力道贯入了。 疼吗? 梁京微醺一般的脸上全是汗,却拗着脾气不回答他。 章郁云替她擦汗也认真叹气,“和你气三天已经是极限了。回头想想,和圆圆气什么呢,她就是个孩子呀,一个只比兰舟大六岁的孩子……” “路还长着呢,我慢慢教她。” 梁京着实被他疼到了,力道及人心。 …… 直到随他栖息在一片欢.愉的尽头里,梁京才又回到她这几天挂心的问题上来: 你父亲怎么样了? “不大行了,已经挪回老宅了。圆圆……” “嗯!”她答得痕迹很重,力图告诉他,她在这里。 “没什么,就是喊喊你。”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1.文中引用的歌出自陈小春的《相依为命》 2.看一下文案置顶的话,最后几章可能更新得会比较慢,甚至想全部写完再更。总之,进入收尾阶段了(具体还有几章,作者不打包票,就按着心里的进度认真在完成,以上,感谢。) 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2) 周末的时候,兰舟打电话给梁京,后者才知道章爷爷也从疗养院搬回来了。 章郁云父亲那边,“太爷爷的意思,不肯人……在医院没。” 二叔拗不过太爷爷,这才和院方沟通。左右已经是最后尽人事阶段了,也无可无不可。 * 这几日章郁云都没回自己住处,梁京也没一个人回崇德巷那边。 她提前出了他所谓的禁闭。日常上班加班,再回到Elaine这里,帮着陈妈打下手或者主动请缨张罗一顿晚餐,睡前忙在案的设计以及给傅先生那里的私活译件。 日子点点滴滴地在推进。她依旧不会去主动打扰章郁云,每日睡前,等他的电话成为24小时结束前,最后一点点助澜。 章先生玩笑,我这么重要哦? 嗯。梁京这几日在自己学做饭,她关注了好多美食UP主。电话里,她比较接地气地比拟章郁云,与其说你是五味之首的盐,还不如是胡椒粉。 “胡椒粉?” “Elaine知道我的,喝汤最爱放胡椒粉。” 梁京说,章郁云是汤头里的层次感,超出五味最起码的诉求。 “被你说的想吃猪肚鸡了。” “你不嫌弃的话,我做给你吃?”这新厨子和新麻将手一个道理,刚学的时候,都跃跃欲试。 “我嫌弃。”某人认真的,认真告诉她,那碗打死卖盐的虫草水鸭汤,他到现在还没淡口得回来呢。 “你就不能允许别人有进步嘛?”梁京控诉。 “主要你进步得不明显。” “……” “好了,你做呢,别说盐,就是砒.霜我也喝。” “好的。大郎,喝药了。” “去,我是西门大官人。” 二人一齐笑了。梁京听他还有心情笑,躺在床上问他,“家里还好吗?” 他每日要回老宅去,爷爷如今不管事了,父亲的后事也得预备着。 老爷子多少心情难济,这送子与送父的心情难比。Elaine叹,终究都是些没福气的人。老年丧子,没有比这更剜人心的了。 章郁云也知道爷爷全隐忍着,章家的本家以及各路亲戚,方方面面都要有主事的人来担待,也唯独他能一时红脸一时白脸地周旋。 他告诉梁京,奶奶去世的早,爷爷也没再娶。但老夫人那头的一门子来往没断,因此也就养出了几个闲人。 如今闲到章家头上了,托娘家舅老爷的谱,一味地管起熹年的身后事,孝长孝短的。爷爷一个不痛快,摔盏赶客了。 父亲是爷爷的一块心病。拿不起放不下,这些年,他怪独子庸庸碌碌,肩上搁不了担子,又在儿女情长上过分地磨时光。 怪归怪。自己的骨血眼睁睁地看着去没,听着由不相干的人议论生死,无疑是在诛老爷子的心。 爷爷一声令下,除了本家这头几个老辈,其余一概不准探望了。 “睡了嘛?”眼下章郁云不答梁京的好与不好,只在电话里如是问她。 “嗯,躺下了。” “穿衣服。” “嗯?” “穿衣服出来,叫我看看你。” 梁京本能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讷言了半秒,“你在哪里?” 床头闹钟时分针都要一齐归零,她刚才和他的开场白就是到家了没,他明明应了的。 那头有他摔车门的动静,“出来,我在你家门口。” 快进冬月的气候,梁京打小被Elaine和陈妈看护得娇气,衣裳也比寻常孩子多穿几件,她在江北十年,每年过冬,Elaine嚼补最多的话就是,穿衣服呀圆圆。 以至于她比她的那些同学都厚实点,永远比同学多穿一件。 她收到过最委婉的表白,一句话:你似乎一个冬天都在感冒。 那学长作交换生出去的前一晚来告别梁京:将来再遇到你,你还没有认真想喜欢的人,请记得饶我一次“再接再厉”的机会。 那是梁京学生时代唯一一次怦然,或者算不到怦然的地步,而是她骨子里尊重这样坦坦荡荡的爱人态度。 两年过去了,时间轴再次往冬日里去。梁京的感冒还没好齐全,或者她就如学长所说,似乎一个冬天都在感冒。 唯一变了的是,她有认真喜欢的人了。 一路下楼,从院里出来,铁艺门的动静被她慎重再慎重地放轻。下一秒,扭头,丁字路的巷口,某人立在他的车边。 寒风吼出哨子声,章郁云一手抄袋一手夹烟,等人的空隙里,右手上有弹烟灰的动静,远远看有扑簌开的火星子。 她朝他小跑过去,出来的急,身上只套了件开司米的开襟长毛衣。 哈气间,见薄薄的白。 章郁云送烟到唇上,得空的双手很利落地脱了自己的风衣外套,来裹她的冒失行径,“不是叫你穿衣服嘛?” “这么晚为什么要过来?”梁京事后很懊悔,懊悔明明有直觉,却没有坚持,就该坚持再问问他,也许他就退步了。 “西门大官人见小娘子还问晚不晚?”他摘掉唇边的半截烟,抛到地上,踏灭它,继而调笑的口吻,面容却很清冷。双手来捧梁京的脸,额抵额,来探她的温度,声音轻的像是梁京的错觉,“好些了嘛?”他指她的感冒。 梁京想扒开他的手,抬头看他时,章郁云快她一步扪住她,扪她挨近在他心跳处,“圆圆,天冷了,你上回不是想给你奶奶租间带地暖的小公寓嘛?” “别租了,就去我那里。兰舟我给他自立门户,房子他自己去挑。” “章郁云,发生什么事了?”梁京任由他抱着,闷闷地在他怀里问他。 “就想来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二人的坚持停顿在这,在冬夜里,冷风围困着。 梁京权以为他公私两面的事,男儿也有累的时候,他碍于颜面不全部承认,想找一个暂时停憩的地方。她如果不能正面替他分担,那么起码要做他精神上的柱石。 二人相拥到最后,梁京甚至比他先失礼了,她要他今晚就歇在这里吧,外面好冷,她不忍心他再独自开车回去。 章郁云趁机添把火,“你奶奶那教养,不是准姑爷,怕不是要把我打出去的。” 梁京横他一眼:“……” 这人真的是个商人。每时每刻都有生意经,生怕自己吃了亏。 * 他们那晚分别地很平静。以至于兰舟这通电话,奔到主题时,梁京着实骇了一跳。 也后知后觉,章郁云这个家伙,他果真把她当小朋友。 少年告诉梁京,老宅那里出事了,二叔和三叔动手了。 兰舟口里的三叔是晏云。 因为什么?梁京问出口的时候,其实心里已有脉络了。 因为章郁云在父亲那里中伤了继母。 他同父亲摊牌,继母这几年陆续和一宋姓男子实质性来往过密,出入酒店记录,金钱流水记录,他撂这些证据在病榻前。 不到半日,章熹年联络了遗嘱执行律师那头。如今章家本家里流传的版本就是,老大逼宫的嘴脸,章熹年才更改了遗嘱,把手里的所有财产执行明细全转让给了老父亲。 由老爷子再重新分配。 一石激起千层浪。 老二去平旭总经办找了章郁云,兄弟俩大打出手。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兰舟这一手消息全是孙姆妈那里听来的,也是姆妈要兰舟通知梁京的,老人家原话是:这豁口的家务事全是男人对阵的话,很容易出事的,伤脑筋的就是,没个女主家在其中圆和。 兰舟这才给梁京打电话。 后者急急听了,也急急挂断。 她赶忙给章郁云那头拨电话,拨一次那头掐一次,连续三次后,梁京多少有点气恼。思量片刻,她给秦晋打电话,果不其然,对方该是和他一块。 梁京从未有过的情绪,为难人,“那你替我转告他,他可以大半夜把人吆喝出来,我现在就有权利要他还给我!” “梁京……” “秦先生只管原话告诉他。” 四十分钟后,梁京出现在会所包厢门口时,章郁云在她视线不远处拿冰块敷脸。 他唇角、眉骨都挂了彩,很狼狈也很失真,偃旗息鼓地靠在沙发上。 见人远远杵在门口,他的颓靡更添几分,索性丢开手里的冰块,“过来。” 当着秦晋的面,章郁云说,他不允许圆圆这么笑话他! 梁京一身白色羊绒大衣,红色的围巾,人急急赶路而来,气息还在归于平静当中,她学他的不避讳旁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前些天怪我有事不和他说的人又是谁!” 秦晋自觉局外人,也不多留,临走前,交代章郁云:“别再喝了。夜长梦多。” 没了外人,梁京的女儿家心思这才剖开供他瞧。她一边摘围巾,一边气急败怪地问他,“到底同僚更重要些,事业伙伴更得信赖些,是不是?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边上,不是兰舟关心你,担心你,我还白痴一样地不闻不见。” 对面的某人,听着她的牢骚,却不置可否,自顾自地点烟。才放到唇上吸了一口,就被梁京上前摘掉了,她不肯他抽,更是当着他的面,把燃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她还在专心对付那烟草上的火,人就被章郁云伸手勾了去,后者很顽劣地把闷在喉头上的一口烟尽数吐到她脸上去,随即欺身而来,气势汹汹要咬人的是他,冷厮喊疼的也是他。 最后,眉眼闭着,人仰在沙发上,“圆圆,你尽管怪我吧,但我依旧要这么做。” “我为什么要怪你。” 沙发上的人,醒豁开些眼,领会她的情绪,再听她的后半截话,“这是你的家务事。” 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侧着脸,无波无澜的面色问她,“所以才在傅安安那里看到点什么听到点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敢保证,那天的会面,要不是涉及他们本身的原则问题,梁京甚至能全不让他知道。 “你做得出来的,你奶奶教不出会搬弄是非的孩子。” “章先生是生气我没和你站一队?” 章郁云摇头,“圆圆,我不需要你掺和进来,你只要做我的圆圆就够了。” “所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不稀罕告诉我。”梁京受挫极了。 章郁云连忙纠正她,“相反,是怕圆圆的善心劝住我。” 梁京闻言后,听神了会儿,随即倒一杯手边的烈酒,唐突地饮下,辛辣的感官,剧烈且骤急地逼出了她狼狈的眼泪,咳嗽得厉害,章郁云取笑着伸手来给她拍后背。 梁京告诉他,她第一时间撞破他继母和别的男人,她的顾虑以及和奶奶谈话的内容。 再者,Elaine料中的,章郁云其实是知情的。 这更让梁京庆幸,她没有去拨弄是非。 但是,今时今日这个局面,章郁云选择同父亲摊牌,她说即便她事先知道,也不会劝他的,更不会再发小孩善心了。 一来章先生头些天的紧箍咒还没过去;二来,“这世上确实没有感同身受,但唯独父母恩这一点上,我敢冒进地告诉你,我必然是站你的,你为什么不信我呢?” 那日,梁家在医院闹得那么难堪,章郁云及时赶到,替她挨了那一巴掌。倘若他不来,梁京真得会受父亲那一耳光的,不是她经年脾气一点没长进。 “而是,心已经死了。当那一巴掌是两清,从此,不该不欠。” “我晓得的,晓得你为母亲不平,晓得章先生这些年其实过得很不容易。也许有很多理由,要你骄傲地活着,但那千千万万之中,必然有一条是为了母亲的尊严,因此,挨极凉薄苦,你也不会放弃。” Elaine说,章郁云作为家主有他不得已守护的颜面。梁京现在懂了,懂这份守护或者平衡仅仅在于,他父亲还活着,还能经营他所谓的家庭。 但是倘若他活不成了,该谁欠谁的,那也该分明两清。 这对于每个参与者都是起码的公平。 章郁云摇头也蹙眉,“不,圆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就是赌气,诚如爷爷说的那样,已然赌得妖魔化了,不放过任何人。” “不放过人的人,才不会躲在这里期期艾艾。”梁京替章郁云反驳。 “我没有。”章先生喝醉了,小孩气地抢夺颜面。 梁京只关心一个问题,“你同晏云哥哥动手,这其中,是涉及他的……” “他是章家的孩子,这一点不用怀疑,爷爷当初就验证过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能保全晏云哥哥,才让你父亲知道他该知道的事。至于原不原谅,选择权在他手里。” “圆圆,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歹人嘛?” 梁京用包里的湿巾小心翼翼地去拭他挂彩的唇角,自若地答,“嗯,起码是个市侩生意嘴脸意义上不好的人。” 相比,她知道的其他人都很好。譬如三哥,譬如晏云哥哥,再譬如章郁云身边的秦先生。 “但他们的好不好仅仅在于我要不要和他们来往、交心;而有个人即便是个歹人,我也只能认了,逃不过、躲不开地认栽。” “那人是谁?”醉酒的人坚决地追问。 梁京摊开他的手心,蘸了蘸杯中没喝完的威士忌,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 章郁云。 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3) 云字那一笔没写完,某人连酒渍带手指全合在掌心里,他知道是什么,“圆圆,小时候落水那次,真的是来追我的嘛?” 他看着眼前的她,想的却是远至二十年前的事。 梁京无从而知,那时她太小。 岂料章郁云俯身来就她,无关风月的一记眉心落吻,“我就当是。当初你奶奶告诉我的时候,我就认真了。” 他说,圆圆早该赖上他的,这样他能早点护着她,而圆圆也能早点偏私他。 这样暧昧的偏袒,章郁云说,夫复何求。 从前他为自己活,今后他总算可以为心爱的人活,为妻为子, “圆圆,好不好?” “好。” 先前他这类的求,委婉地,轻佻地,认真、不认真地说过好多回,梁京从没正式回应过他,这一回,他问得简明含蓄,她答得却坚定响亮。 “喂,听清楚了我问什么嘛,就好?” “章先生不是在求婚嘛?我知道呀。” “你真答应?”有人从沙发上跃起身,端正问她,更像是审。梁京早就说过,他是个商人,时时刻刻都要做生意,“那现在就去买花和戒指。”外面夜里快十一点钟了,他要去买戒指? “比起鲜花和指环,我更在乎你。”梁京一直蹲在沙发边,此刻她去拥抱章郁云,“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还有我。”不是她有多紧要,而是她希望并会努力成为与他平摊岁月悲欢离合的另一个人。 其他仪式感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跟Elaine认真交代一下,交代她的下一步人生计划。 也许Elaine会不同意,“没关系,我也会学章先生这样,一次次不气馁地在她面前求。” “梁京,可是现如今这个情况,我甚至都不能带你回去见他们。”这是章郁云世俗视角里,给女方名分的必然路径。 可惜眼下,章家一盘散沙。 “不要紧。事分轻重缓急,生老病死,人生四首里可没有结婚这一桩。”她难得在他面前占一次上风,话谨记的是家教之言,但眉眼里有了属于自己的世故圆融。 章郁云轻弹她额头,原本想纵容地惯惯她,末了,极为坦诚地朝她说谢谢。 谢谢她愿意解语般地待在他的生命里。 * 江北开拓的分工厂收购,章郁云因为父亲病重的缘故,临时撩了挑子回城。眼下,无论如何,他还得再亲自去二次面谈。 家里这头也是轻易脱不开人,所以这趟短差,他是能压缩就压缩。 继母这件事,章郁云告诉梁京,爷爷因此发了好大一顿火,怪他毫无家主气度,夹私报复,连同着兄弟情意也不顾了。 “你早干嘛去了?”老爷子发难起人。 章郁云指着光华寺的方向,记挂着他母亲的长明灯,纠正爷爷的公平公允,“您就当作我不想担个弑父的名声罢。” “混账东西!” 爷孙俩闹得不欢而散。章仲英说如今的局面他料到了,料到老大终究会刻薄寡恩。只是没想到,他最后留了这么一手。 章郁云临去江北时留话,“爷爷,因为我不能代替我母亲,原谅还是不原谅。我终究问不到她了呀。您不能这么不成全人,让人爱捞不着,恨也不顺意。” 他是夜里动身的,人从老宅里一点点走失到黑暗里去。院墙之外,冷峭的夜幕里,缀几颗孤星。 章仲英早前为沈韵之寻过一套像绣版的《红楼梦》,可惜没正经送出去,搁置在他书房里,没事他就翻翻,几册都被他翻起毛边了。 晌午小沈打电话给他,认真劝他保重自己,人生最难不过这样的分骨肉, 但世事艰难,人心更苦。 你做家主自然明白其中艰辛,这些年一心规训着这个孙儿,来继你的后路,好弥补你生了个庸碌儿子的憾。 试问,你真正软心肠地体己过郁云嘛。他戳破这点不光彩,你就觉得门楣有损了,殊不知,最有家主心肠的就是他了。 一个人骄傲地挨了这么多年,要不是父亲此番注定熬不过了,他未必能叫你看到这副所谓的刻薄寡恩。 他先是你们章家的孩儿,才是你选的继承工具。 章仲英坐在案前灯下,手杖丢开一边。这些天,儿子那处,他是一步没有去。老规矩,他怕再给熹年折了福。 老年送中年,多么地不作兴呀。 但蹚过多少坎坷的章仲英最终只能认下这一局,这一人生残局。 将得他摊手认降。 * 章郁云出差原本停一宿就回来的,那头遇到大雾天,航班延误了大半天,他平安抵达S城已是深夜。 江南的天气也不算好,初冬,雾霾锁着整个城,冷空气吸进肺里,倒是叫脑子醒几分神,司机一直候他到这大半夜,待他在后座懒散坐定后,才问章总去向。 “回老宅那里。” 车子一路上满仓道,这处半山地段,章郁云自幼车进车出多少遭,头一回坐在车里看车前灯,像划破什么阴司路般地叫人头目森森,仿佛他不在人间。 老宅前庭停好车,章郁云一路上了北屋,孙姆妈知道他夜里回来,没去睡,等着给他做夜宵。 郁云把手里的衣服与公文资料交与姆妈,先开口问了父亲情况。 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全靠医生每日打的营养液吊着。 “郁云,你这些天不能再出去了,你爸……”孙姆妈良善,红了眼睛,似看又像是求章郁云,“到底你是长子,都已经闹成这样了,我说句你不痛快的话,死者为大,你爸爸……” “知道,姆妈你也快去睡吧。” “我下点鸡汤馄饨……” “我没什么胃口。” 章郁云在这里歇下,简单洗漱后,看到手机里有梁京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落地了嘛? 他简单回复她:已平安到家。 他发出去后,还想着她未必看到,肯定睡着了。 那头梁京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已经下半夜了,快两点,章郁云问她,还不睡,作贼呢? “你到家了?” “嗯。” “你父亲……” “已经吃不下水米了。” 那头突地沉默了下去…… 章郁云洗漱好,孙姆妈端进来碗山药粥,一味地关照他,再不饿也用点,不然身子强不过。眼下他翻动着调羹,听神良久,骨瓷声落回碗里,“圆圆,随我见见他好嘛?” …… * 人囫囵着心事,匆匆补眠不久天就亮了,周日于章郁云,没多少休假的概念,短差前耽误了一些行政文件。 方秘书那头急着要,他一早就去平旭那边处理。工厂制造、工程设计项目照样有人加班,尤其车间,人休机器不休。 下午腾出空后,他草草在自己办公室里结束一根烟,穿上外套,跟陪着他加班的方秘书说一句,他去工厂那边转转。 “还有,办公室里的百合,是谁放的?” 章郁云办公室的会客处日常更换鲜切花,通常以百合为主,但他袭爷爷的骄矜病,一向的要求是花蕊要剪掉,这一点跟惯他的助手都知道。 今天本就是休息日,总经办的文职助理又请假了,行政部临时支援的一个小姑娘,头一回在老板跟前转,怕是方秘书叮嘱了也一门心思没记住。 方柔叫小姑娘过去处理花蕊的时候,妮子还是浮滑得在章郁云面前卖伶俐,章郁云不无戾气地训斥了方柔,“下回这种短人的时候,花也就短了吧!” 方柔望着老板一路出去的背影,伤神之余,即刻打发了小姑娘去,连同花,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她自己懊恼,也知道章郁云近日心情不可能多好,他父亲病危。 * 章郁云去工厂车间制造及零部件生产两块区域转了下,工厂区域有接驳车,而老板却只身一人来巡厂的架势。 多少员工原先懒散的心神又顷刻聚集起来。 章郁云自顾自地站在一个行吊车下面,听着车间轰隆地机器运转的声音,他打发了现场的主任及相关负责人,也懒得朝任何人交待,他下车间的意图。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螺丝一铁块,俱是爷爷挣下的,自然也有父亲的一份; 他多少有些愧疚的。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熬着,却没有一分一秒是热爱这里的嘈杂,机械,流水。 平旭总部几大分厂,养着几万号人,这万号人背后又是万个家庭,万家灯火。 还不谈外包出去的一级供应代工厂商。 章郁云难将心事诉与任何人,唯独戚戚地将自己归拢在机器的轰鸣声里。 爷爷老矣,章熹年没多少时日,最后留下他,谁也料不定,他能把这家业撑多久。 …… 近下午四点的时间章郁云回办公室,阖上门,他想眯一会儿,晚上还约了圆圆一同回家。 内线给方秘书,五点准时喊他。 可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左右,章郁云被匆匆而来的秦晋惊去觉,他听清秦的话后,双脚从身边的文件矮柜上撤下来,形容晦涩冷漠,唇角挂着些寒噤,目光警惕森森—— 倪竟坤被审查了,土管局内部的消息。新北那块地没准跟着吃瓜落。秦晋收到线报的同时,倪在那处招待所的楼顶,不知如何避开看守人员,坠楼身亡了。 章郁云坐在靠椅上,始终未发一言。 没多久,他发微信给梁京:临时有事,父亲那边,等我通知,安。 晚上六点,离事发不到十二小时,有关调查小组,在平旭总经办出示证件,希望平旭科技负责人章郁云先生配合参与事件调查。 * 梁京从章郁云匆匆取消与其父亲会面之后,就一直未曾与他联系上。 起初是她没在意,后来是微信没回,再打他手机,提示关机了。 两只手机都是。 她心上很不好,忐忑猜测也不敢乱议论给Elaine听,就在她急得要出门之际,秦晋贸然造访了。 梁京这才得知,平旭出事了。 “他会不会有事?”这句问得极为地冒进且生硬。 秦晋永远那样四平八稳,二人站在院子里说话,风里很冷,他特地往她上风处站站,“放心,他虽然浑,但是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把自己饶进去。” 只是例行问话。 此外,秦晋点拨了她桩世故。因为梁京看穿些徐起屾的阴晴不定,这更叫章郁云及时择干净自己,新北那块金融地皮,倘若章氏沾上点官非,徐起屾那头保不定就按程序撤贷了,半分情面不会留。 听到这,梁京错会了秦晋的意思,“还是因为我,连累他了对不对?秦先生,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或者我可以怎么做,我去求关写意会不会好一点?” 她急得直掉眼泪,但又卖力地攥紧手,命令自己冷静。秦晋连忙打消她,不不不,急急出口,他喊了她声“圆圆,” 梁京比他先愣住了。 “这个天窗,好在章郁云及时叫章董补给了,以备后患。” 秦晋登门,也不是仅仅来通知梁京这些,而是,章郁云父亲要见梁京…… 章董也允了。这个乱糟糟的档口,世俗偏见都不及死生相隔了。 老大那里的事还瞒着章熹年。但是家里说好的,章郁云晚上要带梁京回来,等到这个时分,都不见一双人影。 “郁云父亲突然清醒极了,圆圆,你该是懂……回光返照的……” 到此,梁京叫秦晋略等等,她回去和奶奶说一声,“我去,为了章郁云,我也要去,”她说着,翕动了唇边,“他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恨他父亲。” 或者恨着恨着,已然忘了自己当初的轨迹。人终究是顽固的,顽固地活着,顽固地不同过去回首。 梁京回到屋里,简单同Elaine交代了几句,后者听后只简单叮嘱几句圆圆,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可以还口,对方终究是章郁云的父亲,听见了没? 梁京穿好大衣,也郑重应下奶奶的教诲。 * 她第三次踏进章家这座老宅里,心情百味。 一路随秦晋七拐八绕地进了主人正居处,跨过一道门槛,先是闻到室内熏着淡淡的檀香,卧房外的厅堂里,站着好些个人,悉数的黑灰调穿衣中,梁京只一个傅安安是识得的,旧中式的陈设,她一路被秦晋引进卧房里,灯火如豆,许是不久的人也禁不住强光灼眼。 旧式的架子床前,晏云哥哥独自陪在父亲身边,他快而立的年纪,也熬不过一场男儿有泪。父亲待他是无可挑剔的宠爱,由着他自幼纵情,不爱生意场上的端盏、虚与委蛇,也随小二去。 “爸爸,您千万撑着些,等大哥回来。” 床上的人,兀自一声呜咽,任何言语未有,已然催下了梁京的眼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哭,也心里劝诫自己,不能哭,章家人也许会嫌晦气。 秦晋上前一步,他今晚是代替章董的命令,没人敢驳他,俯身去喊章熹年,“章总,人过来了。” 被告知的人,梁京隔着些距离,昏昏暗暗的,她甚至都不敢去递眼瞧。 秦晋凑在章熹年耳边听了些什么,就关照晏云,“你父亲要单独同梁京说几句。” 晏云回首看了眼梁京,无声无息的审视里,终究还是让步了, 起身让出的那张杌凳,秦晋喊梁京上前坐。 犹豫之际,秦晋痛容且无声地催她,梁京这才一个快步,脚下失重地迈坐在那张凳上。 她敛声静气地从床顶上石青色的绡帐到床上人盖得锦缎被面,最后,目光汇上章郁云父亲的盯望,后者那浑浊滞动的眼窝里,经由房里昏惨惨的光一披露,饶是梁京怀着敬畏心,还是觉得可怖的,他震骇住她了。 章家的男儿都是风流倜傥的板正身条,形容也周正姣好。 但眼前的人,瘦脱了相,他就像梁京小时候看得那些僵尸鬼片里的人,脸上没有半点慈善,甚至是面目可憎的,因为病痛折磨的,梁京甚至疯狂地惧怕,他伸出一只青色长甲的手扣住她,怨憎她,为什么要迷惑我儿子的心? 可是他没有,只是呜咽地喘出几口粗气,秦晋在旁提点梁京,让她喊他一声。 梁京忽地抬头,红着眼眶,求助的模样,小声问,喊……喊什么。 “你招呼他一声,让他知道你代表郁云回来了。” 提到章郁云的名字,梁京这才缓缓回过神来,也委屈担忧惧怕全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替他急,也替他悔,你父亲快不行了,你为什么不快点回来? 最后,她随着外人的口吻,轻轻磕绊地出口,“章伯伯……” 声音与泪一块,章熹年微微侧首过来,他在床畔的一只枯槁手,不由被梁京一颗泪滴落到。 这一面,章熹年只和梁京对话了一句,他告诉后者,“他妈妈……弹一首钢琴曲最好……听……《月光奏鸣曲》……” 最后,手微微一抬,示意秦晋送客了。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梁京站在庭院里,听到傅安安一声痛哭。 她会意了,一仰首,看天上蟹青孤远的上弦月,杳杳冥冥,似有若无。 天上未圆,人也难圆。 老宅子里断断续续起了些哭声。 梁京一个外人,只身立在庭院里,阖目,几颗泪,悄无声息。 * 将近凌晨三点,外面陆续过来的本家里有人喊了一声,郁云回来了。 章郁云一路往正屋大厅里去,手里的西服外套,随意地丢给跟在他后面的本家兄弟。 他已然知道消息,可是往父亲停灵处一张眼时,还是顿了半步,人已入殓。 宅子里本家亲戚准备发讣告,偏偏他一个主事人,最后一个回来了。 族中长者要他快些去叩头,旧式传统的葬礼,要孝长子烧头一刀纸。 一屋子的人等着他。 章仲英未等章郁云迈过正厅门槛,拄着仗狠狠朝孙儿打了一巴掌,厅堂里无人敢劝,爷孙俩也各自执着沉默。 这一巴掌,无需旁人理解,章家三代今日算是各自销账了。 梁京远远地瞧着章郁云点燃那一刀黄纸,慢慢升腾起些灰烬,飘到厅梁上去。 而他,一言不发,去了父亲,也始终未见他掉一滴泪。 * 约莫清晨拂晓际,章郁云回房看梁京,她从床边缓缓站起身,她已经坐了几个小时,即便再累,外面的动静,始终叫她难阖眼。 他一声孝服,短发也再削减了些,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孝意,走近梁京身边,二人无声地拥抱着,他将圆圆扪在怀里,扪到她都快难换气了。 良久,梁京问他,公司那头怎么样了? 你父亲都未曾见到你最后一面呀。 问着想着,她熬了一个晚上的苦楚,似乎才找到了出口,她埋在章郁云怀里宣泄又压抑地哭着。 她好怕,怕他出事,也怕他父亲,可是那个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没了最后一口气。 章郁云安抚她,声音听起来,避重就轻得很,没事的。 梁京就此急了,“我求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好不好,你告诉我,我听得懂的。” 她仰首泪在脸颊上,审视着他,章郁云却苦笑不语。 “圆圆,他已经死了。”章郁云眼里的镇静与冷漠,让她一时间甚至听不明白,他口里的‘他’,到底是倪,还是他父亲。 章郁云抱着她,温和地触摸她的长发。 试图叫她安心。 房内有些丁香花的气味,经由暖气一烘托,静谧人心。 良久,梁京右侧脖颈处无端一滴湿热的滚珠子,她才想推开他看他,章郁云不肯,“别动,就这样,让我靠会儿,好嘛?” 他归来得急,形容都没收拾,下巴处的胡渣挨近梁京时,有些扎人,低语间,他问她,父亲同她说了什么? 梁京一个劲地摇头,没有,正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才觉得即便她来这一趟,都是没有用的。 章郁云反过来安抚她,没说什么,便是认同了, 也算替他最后尽孝送终了。 圆圆问他,这可以算的嘛? “你自己亲口答应我的,自然就是我的未婚妻了。” 二人没说多久,外面有人喊章郁云。 请他出去商量和尚、道士的道场事宜,爷爷信奉这些,即便人终究成为一抔灰,但该尽的哀思还是要尽。 这也是生尽孝死尽哀的意义。 他在她额上贴了一个吻,“我先叫司机送你回去。眼下我也顾不到你。” “奶奶那边已经知道了,她想让我代为出一份帛金……” “好。”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小章,正文收捎了。 第二十四章、辛苦最怜(4) 章郁云操持完父亲的葬礼, 事一过,心一松,人就悬了下来。 高烧了两日,两日的退烧点滴,都是晏云给他挂的。 兄弟俩关在房里不作声了许久,也聊了许久。晏云还是那套说辞,跟大哥动手,是儿子立场,大哥要父亲临了清清楚楚也是儿子立场。 “我们谁也别怨谁。”晏云有个研学的名额,他想出去一段时间,带母亲去,“确切地说,章家也没她什么位置,顺利地话,我想她留在那边罢。我自然还会回来,……,大哥,不是和你赌气,是我明白了你所谓的尊严。你说的对,咱们自然都要留在这,因为我们堂堂正正都姓章。” 晏云临走前,关照梁京,“喂,会拔针吧,你们自己拔吧,我医院还有事。” “再有,”他说着,拎着个药箱半回首来,“跟你说哦,我一辈子都不会叫你大嫂的,梁圆圆。” 梁京送晏云哥哥到玄关处,章晏云最后一句,无情无义的口吻,“照顾好他。” 这日章郁云一直昏昏沉沉睡到晚上八点多,他手上的针何时由圆圆拔掉的,额上又被圆圆换过多少次冰毛巾全不得而知。 仿佛将这几个月欠的觉全补齐了。醒来时,圆圆在他边上看书,察觉到他动,连忙问他,“要什么?” “水。” 梁京合上书,去开手边的保温杯,倒里面的热水去掺玻璃杯中的凉白开,混成了能入口的温水,怕他没力气起身,还特地准备了吸管,递到他唇边给他吸。 某人单手撑起身,摘掉了她那矫情的吸管,怨怼的情绪,“当我三岁呐,还是七老八十。” 地暖很热,梁京打着赤脚,身上就一件薄毛衣。她看他有精神坐起来,也一口气喝了这么多水,“要吃点东西嘛,Elaine教我煲的菜粥,还温在那里。” 说罢又一改建议的口吻,转而勒令,“你的胃不能再空饿了,得吃,我这就去盛。” 章郁云说想先洗个澡,发了一身汗。 梁京担心他的身体,“再缓缓吧,我怕你站不住。” “那你帮我洗?” 梁京不理会这个人随病而好的流氓品质。 去楼下给他盛粥,章郁云果真自顾自去冲澡了,出来的时候,人清爽了许多,端过那碗蔬菜粥就着碗边吸溜起来,他果真好了起来,起码吃东西的随性叫梁京看到了平日里章先生的骄矜气。 看他短发在暖热的空间,一点点干燥炸毛了起来。梁京告诉他,晏云哥哥走之前的关心话,他希望大哥快点好起来。 “死不掉,就得好好活着。” “章郁云!”梁京呵斥他。 “圆圆,我认真的呀。” 他的第二碗粥,是二人一起下楼吃的。梁京还炒了萝卜干,但是章先生挑剔的嘴巴,点评的结果就是:白瞎了陈妈晾的这么好的豆瓣酱。 梁圆圆:…… 章先生:真的,都糊了。友情提醒你,我还是病人。 这顿能作夜宵的晚餐桌上,他和圆圆说了两桩事:一则,前天吊唁会上,他见到徐起屾夫妇了。二人关系很声张,关写意甚至当着徐起屾的面,同章郁云玩笑,她如今出来一趟不容易。 她左右还是知道了关望亭做的混账事,她说,她再也不会去打扰圆圆了,也请圆圆把她这个生物意义上的母亲忘得干干净净。从前她还想过补偿,其实失去了就是失去了,补偿什么,不过填自己的欲壑罢了。 圆圆早该和她的生父母撂开手的。 是关写意错了,从今往后,她们再无联系。 梁京听后无端怔在那里,“徐起屾和她……” 章郁云还是那句话,死不掉,就得好好活着。 “他们或分或和,那是人家的家务事,圆圆。” “是。”梁京受教地点头,“第二件事呢?” 第二桩,“天愈发地冷了,接你奶奶来这里住,我们回崇德巷那里。” 这也算得上一桩事哦。梁京看他一脸严肃,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呢。 “这不是事嘛,我答应过你的呀!” “Elaine住你这算怎么回事啊?” “她住她孙女家,有什么怎么回事的!” “这里什么时候成我家了?” “马上就是了。” “不是就不是!” “住口,说过的话是要赖嘛?”章郁云说罢,推开手边的碗,他好像吃了两碗粥来劲了,绕过长桌一边,来到她这面,连人带椅子掇动声响,好叫她对着他,“是要赖嘛,还是打一开始就玩笑话。” 没有玩笑,也没有赖。 但是也没人这么强行cue议题的。 章先生说,哦,抱歉,这是他的职业病,一个项目不结案,他就得会上不停地cue。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会转达给Elaine听,你的孝心。但是她不会来你这边。” “也不要给兰舟自立门户了,他才十六岁。” 某人揶揄她,“不答应做我的人,倒是老母亲心思一味地先焦起来了。” 兰舟十六岁了,要他自立门户,自己住,你还当他小朋友呢? 小朋友已经很久没很多问号了, 少年长大了。 章郁云说,那日圆圆一气之下摔了那金玉扳指,兰舟后来全一块块捡起来了,主要怕保洁阿姨当垃圾扫掉。 他偷偷拿去行家那里修补了。告诉二叔,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成这样,但少年笃定,二叔这次绝对栽了。 输钱又输阵,偏还那么低声下气。 玉碎了,金里还在。 师傅接下了这个活,说会尽可能地让它复原原来的样貌。 当然,账单要二叔去付。兰舟没这么多钱。 嗯,章郁云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于是奖励了套房子给他。前提是,你母亲会定期过来陪你住,我也会不定期去抽查。十八岁后出去读书,这是章郁云和兰舟母亲当初就约定好,这事板上钉钉,变不了。 兰舟同学:摔! “二叔,你就是老狐狸,有了老婆把我这假儿子赶出去,还不让我痛快,要我妈过来监视我!” “哼,我真放手,你不定给我闯出什么大祸呢。还有,你一日是我章郁云的儿子就一辈子都得是,下次再说什么假儿子的话,打断你的腿,老子就是死,你也得给做孝子!” 要人生要自由,可以,十八岁以后再说! 梁京听后,说兰舟好难,“是做章先生的孩子好难,好严格!” “我真会的。我会很严格,圆圆,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我做什么准备?我又不是兰舟……” “可你必然是我孩子的母亲……”他两只手撑在梁京落座的圈椅扶手上,话说着,俯首来索吻。 梁京一把格开他的脸,才丢开饭碗,也不嫌腻歪。 * 晚上入睡前,因为章郁云吃了好几颗药,梁京榨了杯橙汁给他解舌上的苦涩。 催着他喝几口,有人一脸死傲娇地不买账。 梁京眼见着他不领情,干脆自己喝,章先生躺在床上提醒她,“你刷过牙了。” “我再刷一遍。” 其实梁京喝不下,但他死盯着她。胜负欲作祟,她就是要喝完,好气他。 最后一口实在咽不下了,余在嘴里,脸颊鼓起来,河豚般地气鼓鼓。 章郁云一把扽过她,贼喊捉贼般地嘴脸。是他不喝梁京才不想浪费,眼下他又怪梁京一口都没给他剩,歪理怨怼着,还手脚并用地来要她嘴里的那一口。 梁京差点没被他呛死,直到嘴里那口橙汁被他要了回去,隐约觉得他要见真章的时候,她才推拒起来, 一来他才病好些; 二来,“你还在……守孝期。”你父亲还没过头七。 “那又怎样。圆圆,日子还得接着过,不是嘛?” * 梁京告诉章郁云,他说要把自己住处让出来给她奶奶住,他们一起回崇德巷,那一瞬间,她好感动。 感动他把她的家人放在心上,也感动章先生似乎并不厌恶崇德巷那处。 “唔,”章郁云的声音随着力道倦怠着,反而更蛊惑人心,“我为什么要厌恶,……,圆圆,它最好好好地存活着,将来我们在那处养老,好不好?” 梁京被他冲撞着,不惦记自己,反倒是劝他,当惜自己些,病才好。 章郁云听后在她耳边轻佻地笑,“别劝,劝只会更凶。” …… 收捎后,梁京趴伏在床尾,她比他这个病人更搁浅状, 章郁云帮她擦汗,她手机的零点定时响了,一个大学同学过生日,她定了闹钟提醒,给对方发生日红包。 对方年后想来S城,梁京答应替她先找住处。 “今天几号?”章郁云在她身后问,说着手上夹着烟,倾覆到她背上,人与烟俱围.剿着她。 “12号。”12月12号。 “圆圆,我大概还能歇停两天,我陪你出去玩一天吧。”他在她耳边歉仄,和她这么久,没正式尽过一天男友该有的义务。 两次正经的约会,都放了她鸽子。 哪两次?梁京自己都忘了。 看电影和选手表,章先生提醒她。 “明天陪你去看电影?” 梁京并不需要他这样刻意的迁就,但是也不想拂了他的殷勤,只侧脸过来拿问他,“你确定你明天一定是空的?再放我鸽子要如何?” 章郁云深吸一口指上的烟,然后勾过她的脖子,要她随他一起感受这口烟是如何跳升的, 话随淡薄蔚蓝的一缕慢慢散开: “罚我, 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几句啊(作者很啰嗦) . 1.正文完结,倒V 2.番外原本只想写一篇前世的,因为读者都想看婚后篇,所以加一篇现代后续番外(不全部婚后) 3.记一下正文连载时间:2019.10.23~2020.04.03 这故事我写了很长很长时间,从脑洞到成文到现在可能花了一年不止的时间。三次元有工作,写得很慢很慢,能坚持下来,有自己的热爱更有读者的支持,所以,再次认真感谢陪我到现在的追更读者。 4.下一篇写《偶成》(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亲妈作者说:不知道,孩子没生出来前,我也不知道呀。 沈姓男主:给爷爬。 桑姓女主:你闭嘴!) . 以上 番外不再开麦了,就此别过,三次元二次元都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