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作者:江岸 文案 他利用我得到了我哥哥 安里公司CTO离职,消息一出,公司市值迅速蒸发数百亿美元。 没过几天,安里前CTO带着幕后CEO跑路啦! ———— 罗轩:“他出现的时候,你要把他锁起来……不要跟他说话,你说不过他,他很厉害……你不可以跟他做,我会生气 ……” 江明允:“洛,我在犯罪。” 邓罗轶:“你毁了我们两个人。你,江博士,你在浪费你的天赋和才华,而我,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它属于我悲惨的童年里分裂出来的不健全的人格。 你如果爱我,就放过我。” ———— 温润学者攻×时而舔狗时而霸总受 受不会一直当舔狗 人格分裂&囚禁&破镜重圆 第1章 出轨 他有一种羞怯的美。 郑娜娜离婚后搬去新居,保姆和司机忙着收拾杂物,她嫌吵,满脸不悦地点了根烟,去外面逛逛。 新居所在的小区位于市郊,囊括了一座小山包和一片大湖。小区地势高低起伏,绿化茂密,独栋别墅之间相隔甚远,环境清清幽幽的,晚上一个人在路上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最是响亮,还真有点瘆得慌。 枫树林里窸窸窣窣地钻出一只人工养殖的鹿,站在曲折的石子路上,将头转向一侧,定定地看着她。这里的鹿不怕生,但郑娜娜被它吓到了,又气又烦,想把烟扔掉,找不到垃圾桶,便扔在路上,用高跟鞋碾了几下,反正明早会有人打扫。 她走了许久才到达湖边公园,人多起来。几个小孩嬉闹着互相追逐,大人在不远处闲聊,她绕过他们,扭头望见一对白头发的老夫妇沿着湖岸散步。 夏天的风卷着热气,郑娜娜坐在湖边的木制长椅上发呆,想到前夫在外边养的女人。她摸了摸口袋,有烟,没带打火机。于是她向四周张望,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发现一个坐着的男人。 对方可能会有打火机,就算没有,认识一下也不错。抱着这样的想法,她起身缓步朝男人走去。 路灯立在长椅旁,洒下一圈奶白色的光,一只蛾子在光里打转,愚笨地不知停歇。微风拂动柳枝,轻轻扫过那人的肩头,郑娜娜逐渐看清男人的外貌。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有些瘦,灰色衣服宽松休闲,皮肤白皙,人显得跟头顶上的月亮一样干净。她觉得他很美,尽管他只用侧脸对着她。 “有火吗?”她随意问道。 男人像是受到惊吓,猛然抬头看她。他的正脸确实如郑娜娜预想的那样美,甚至更为惊艳。 他有一双尾端下垂的眼睛,眼裂大,瞳色浅,睫毛浓密纤长,透着无辜与清纯之感,仿佛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这种眼睛相当少见,使得郑娜娜没出息地盯着人家眼睛看。 她又问了一次,“帅哥,有火吗?” 然而男人突兀地站起来,一句话不说,转身急匆匆地走了。她连唤他两声,他不减速也不回头,好像郑娜娜会咬人。 半年时间,郑娜娜只见过那个下垂眼男人两次,不过最近他似乎开始在这个小区久住,她一个月中撞见他三次。 说来也巧,他家就在郑娜娜家附近,临湖,木头搭建的平台延伸向湖面,湖边种着几丛菖蒲。平整的草坪连接着湖与别墅,别墅内院周围高大的黄楝树擎着繁密枝叶,隐蔽性极好。从湖对面可以窥见别墅的一角,单面廊下摆着两张藤椅,花花草草都被照顾得生机勃勃。 她偶然见他小跑着追上一辆刚从别墅开出来的车,从车窗递了件东西进去。他折下腰,与车里人短暂地亲吻,然后站在原地,一直到那辆车完全消失不见。 车里是个男人。 再次在湖边公园主动跟他搭话,他身穿白色羽绒服,厚重的围巾遮住下巴,鼻尖冻得通红,浓密的睫毛上落了雪花,衬得那双眼睛更为楚楚动人。他吐出雾一般的水汽,说自己叫罗轩。 “你怎么发现他……我是说你的前夫……出轨的?” 郑娜娜笑了笑,黑皮靴踢出一小块雪,“男人出轨怎么能瞒得住?” “他自以为聪明,能做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她远眺阴沉的天幕,天上飘着零星的雪,“三天两头不是加班就是出差,翻一下手机不就知道他在哪里‘加班’,在哪里‘出差’了嘛。” “怎么,你家的也有情况?”她视线移到罗轩脸上,观察他的神情。 罗轩摇头,可他不擅长掩藏自己的心思,低垂的眼帘反而暴露出更多忧虑。 深夜,密码锁叮一声开启,江明允把行李箱搁在门边,脱掉皮鞋和长款纯黑毛呢外套,换上拖鞋,轻轻抖了两下外套沾的雪花,搭在手臂上。 客厅给他留了灯,电视机正播着广告,音量调得非常低,为寂静的室内增添了点人气。他轻手轻脚地往里走,果然,罗轩又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地暖热烘烘的,罗轩盖着一条薄毛毯,手和脚都蜷缩在毯子里,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像一只休憩的猫。 他在沙发前俯身,携带寒气的鼻尖触碰到罗轩的脸颊。酣睡中的罗轩脸颊柔软而温热,乍然接触到凉的物体,动了一下,缓缓睁开迷蒙的双眼。 浅色眼眸剔透如琉璃,见到江明允自然溢出欢喜。他慵懒地将脑袋探过来一点,脸蹭蹭江明允高挺的鼻梁,弯起嘴角,用软糯的语气叹了句:“好凉啊。” 江明允喉咙里发出轻笑,更靠近他,使了坏心眼要他感受到更多凉,罗轩也笑出声,玩闹似的推他肩膀。 他用温暖的手掌托住江明允的脸,两人暂且消停。 江明允是中美混血,混血儿不一定会好看,夹在两个族群之间混得古怪的,大有人在。江明允同时继承了白种人立体的骨相和黄种人柔和的五官。从西方视角看,他有一种东方的秀美;而从东方来看,他的面貌就显得格外英挺,眼窝深邃,鼻梁的高度十分优越。 很多人觉得江明允长得像年轻时的基努·里维斯,罗轩没看出来,在他心目中,江明允的父母必然捡到了阿芙洛狄忒遗落的玫瑰,一支独一无二的玫瑰。 罗轩仰头轻啄江明允的嘴唇。 “嘴唇也凉。”他评价道,红嫩的舌尖舔过对方的唇,勾引人,但不是故意的。 江明允随手放下外套,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一把将他从沙发上拦腰抱起,“不是说要你不用等我吗?为什么不去床上睡?” 他说话是带着笑的,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不要,我想早点见到你。”罗轩手臂攀着他的脖颈,下垂的眼尾在笑时突显天真烂漫。 他抱他上楼,问:“楼上楼下能差几秒钟?” 罗轩反问:“几秒钟难道不算时间吗?” “你说的对,算。”他用脚尖踢开虚掩的卧室门,与罗轩一同倒在床上,手指温柔地摩挲罗轩的眼尾,“那亲爱的,能不能向你申请几分钟,我先去洗个澡。” 罗轩点头,叮嘱他不要着急,他允许他多洗几分钟。 浴室传来模糊的水声,罗轩抱着被子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将目光投向江明允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踌躇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 江明允的手机不设密码,他很轻易就打开了操作界面。 先查聊天软件中的记录,大多数是与工作有关的内容,最近的聊天对象是隔壁省科技大学的一位教授,询问他几月份有时间去做个讲座,江明允表示这半年可能都没有时间。 再看相册,江明允的手机摄像头纯粹是个摆设,相册里都是些罗轩看不懂的数据截图,没有一丝藏匿奸情的痕迹。 他忽然想到最重要的应该是通讯录和通讯记录,做贼心虚地瞥向紧闭的卫生间门。就在这时,浴室里的水声没了,吓得罗轩赶紧把手机放回原位,将脸埋进被子里,装睡。然而水声又淅沥响起,罗轩探出头来,伸长胳膊拿到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猫粮要吃完了,需要再买。你明天来吗?」 手指停顿,罗轩反复琢磨这条江明允还未回复的短信,发信人的备注是李玉铭。他不认识叫李玉铭的人,这个李玉铭发来的短信让他觉得太日常,又透着诡异。 无限接近于暧昧。 更换过的衣服,陌生气味的沐浴露,下班时间与到家时间的间隔。 罗轩脑子里冒着岩浆凝固前的泡泡,潮水漫过他的头顶,他在坠落,在下沉,对爱人的怀疑将他拖入冰冷的水底,使他无法呼吸。他无意识地咬指甲,咔嚓咔嚓地响。 “洛,睡着了吗?” 江明允的呼吸拂过罗轩脸上细小的绒毛,他的声音低沉,未能将罗轩唤醒。 罗轩整晚失眠,假装入睡前,他预约了一辆出租车。 第二天,江明允准时出门,罗轩钻进出租车,要司机跟在江明允车后面,不能跟得太紧,怕被江明允察觉。 出租车跟随江明允来到海城的中心商务区,林立的高楼冲向天穹,蓝色玻璃反射着东方苍白的阳光。交通灯变换颜色,地面雪水凝结成碎冰,汽车排成的长龙缓慢挪动,地铁口进出着奔波的人,人潮在各个路口分开,等交通灯,或转弯。 罗轩脸色惨白,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他的样子,问他是否晕车。罗轩不说话,只摇头,他闭上眼睛,尽量不看车窗外拥挤的车和人。 海城的地标性建筑安里大厦如一面破浪的帆,江明允开车拐了个弯驶入安里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出租车停在路边。罗轩下车,把羽绒服的帽子阖到头上, 双手藏进口袋里。 他没有计划,仅有情感支配的冲动。繁华拥挤的环境让他生出不适,他不免后悔,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罗轩在安里大厦外游荡,犹豫地走进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厅,他找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给服务生随便指了种咖啡点单。 中午咖啡厅人比较多,罗轩走出门,等人都回去上班了,他又去咖啡厅找原来的位置坐,仍旧不说话,随便指了一种咖啡。 他坐累了,横穿街道,站在一处公交车站台附近,眼睛直勾勾地朝向安里大厦。大约下午四点,罗轩看到江明允的车驶出停车场,他立马跑到路边拦下一辆空出租车,幸亏这个点不是下班高峰期,不然真打不到车。 江明允中途去了一趟超市,最终把车开进一个旧小区。小区紧挨着几所高校,早年是大学分给教职工的住房,不过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住户几乎都换成不愿住宿舍的大学生。 罗轩目睹江明允与一个背双肩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碰面,男人要帮江明允提购物袋,被江明允拒绝了,随后两人一同走进楼里。罗轩咬自己的指甲,靠着墙壁低头看手机,一分一秒,半个小时,到五点,这才是江明允正常的下班时间。 他给江明允打电话,“明允,你今晚想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 罗轩沿着墙蹲下,手紧紧捂住口鼻,不想让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 江明允等不到他的回答,提议道:“我们出去吃,去上次那家泰国菜餐厅,好不好?” “你快点回家。” 挂断电话不久,江明允出现在罗轩视野里,头发有些湿,好像刚洗完澡。 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下楼扔垃圾,笑着与江明允挥手告别。江明允驱车离开后,罗轩从藏身地点走出来,低头跟在年轻男人后面。 年轻男人悠闲地爬上楼梯,进屋关门,刚转过身去,忽然听到背后细微的敲门声。 他转身打开了门。 第2章 登门 门外没人。 李玉铭探头看一眼楼梯,人影和鬼影都无,他撇了撇嘴,觉得自己方才是幻听。一只皮毛顺滑的银虎斑猫踩着优雅的步子溜到门口,李玉铭弯腰抱起猫,关了门。 罗轩比江明允晚到家,天已经黑透了,他像一只孤魂野鬼,悄无声息地立在庭院里,透过落地窗窥看室内的情形。 一面玻璃之内,客厅顶灯糅合了白与金,质感温暖柔软。江明允踱来踱去地打电话,身体站得笔直,但头微微低垂,挫败和压抑顺着他低头时的阴影流到光滑明亮的地板上。 仿佛是一瞬间的心灵感应,江明允抬起头,看到窗外的罗轩。他紧绷的躯体松懈下来,露出一抹释然的笑,随即打开落地窗,直接从窗里跨了出来,跨过低矮的灌木。 皮鞋踩进干净的雪中,留下一连串清晰脚印。 罗轩想的是,江明允进屋时忘记换鞋了。 “洛,我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江明允从上到下打量他,抱了一下,短暂的亲吻,揽着他的肩将他带进室内。 温暖空气一点点侵蚀他的皮肤,寒冷中迟钝的触觉恢复正常,酥酥麻麻的痒。 这一晚没去成什么泰国菜餐厅,江明允在冰箱里找到意大利面、番茄和奶酪,施展了一回人类平均水平的厨艺。 “紧张什么?姐姐有经验,姐姐带你飞。” 郑娜娜觑着媚长的眼,检查睫毛膏有没有刷出苍蝇腿。她用暗红美甲的手指拧出口红,对着镜子给自己削薄的唇细细地涂抹上正宫色。 化完妆,人立马明光焕发,侵略性十足。 她临出门踩上一双黑色高跟鞋,黑色够庄严肃穆,鞋底是红的,像刀锋从帘幕底下刺出来。白色裘皮大衣半掩着及膝小黑裙,她一走动,裙摆擦着腿晃。 “到了那儿你就站在旁边看,我小三和渣男一块儿撕,小三不是啥好东西,那渣男也别留着。” 第一次看到江明允神神秘秘地与人见面,罗轩忍不住敲了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的房门,不过他怂,刚敲完门就一阵风似的跑下楼,没敢跟人家当面对质。 后来他又跟踪江明允几次,发现江明允去那个高校附近的小区去得很频繁,一周大约两三次,每次都待一个小时左右。 会洗澡,会更换衣服。 几乎可以确定,江明允是背着他跟别人好了。 “不行。”罗轩听到这话,眼神瑟缩,不肯跟郑娜娜走,“不能让明允知道这件事。” “我只想跟那个人……谈一谈。” 求他把江明允还给他。 郑娜娜手提铂金包走在车库里考虑开哪辆车,闻言惊讶地回来看他,捂着嘴发出一声不明显的嗤笑,“你这么稀罕你男人呀?” 罗轩怯懦地垂着脑袋往后退,逃跑的架势显而易见。郑娜娜快走两步拽住他的手腕,向他道了歉,不该调侃他真挚的爱情,连拉带扯地将人塞进副驾驶。 车速紧贴着道路的限制速度,罗轩咬指甲,尾端下垂的眼眸中闪动着不安的情绪,睫毛微微颤抖。郑娜娜跟他说话,三句里他能听清楚半句就算好的,她也没了说话的兴趣,点几下中控台的触摸屏,放热闹的歌听。 到了地方,郑娜娜从背后推了下罗轩的肩膀,挑眉示意他去敲门。罗轩看她好几眼,又想咬指甲,但他克制住自己的怪癖,走到门前弯曲一只手指的指节,敲了敲门。 门内没反应。 阳光穿透楼道里的窗伏在地上,细尘安静地漂浮,一对合租的小情侣打情骂俏地下楼,撞见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收起声音。 “不会没在家吧?”郑娜娜凑到前面,抬手啪啪地拍门。 楼道回荡着巨大声响,门倏地向内打开。年轻人一身睡衣,烦躁地揉着惺忪睡眼,见门外杵着一对男女。他起床太急没找到眼镜,看不清人脸,更认不出这俩人是谁。 “认识江明允吗?”郑娜娜眉眼微挑,说话慵懒却尖锐。 李玉铭睡意昏沉,他今天没课,夜里通宵写代码,就指望白天补觉呢。 困倦的大脑咯吱咯吱转动,他打着哈欠说:“认识啊。” 郑娜娜看他长得挺清秀的,心态够稳,脸皮够厚,果然是当第三者的好料。她把人往旁边一推,拽着罗轩进了门,“认识就好,我们进门说话,在门外影响不好。” “哎哎哎,你们谁啊?!怎么随便往人家里闯啊!” 李玉铭睁大他高度近视的眼睛。 “怎么认识江明允的?”郑娜娜豪迈地把包往玻璃茶几上一放。 李玉铭到底是学生,还没进入社会,胆子放不开,不好轻易跟陌生人起冲突,压下了窜上头的火气,“听过江教授的讲座。” “详细一点。” “听完讲座后大家都冲上去要联系方式,我也去了。” “他能随便给人联系方式?” “他给的邮箱地址,我给他发过几封邮件,加了社交账号好友。” “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郑娜娜指尖朝向呆呆站立的罗轩,“他是江明允的爱人。” 李玉铭流畅的动作卡顿,目光转向存在感极低的罗轩,琢磨了一会儿说:“江教授原来是Gay啊……”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是知道了稀奇的传闻,急忙补充道:“我尊重不同的性取向。” 空气尴尬地凝固,郑娜娜看向罗轩,罗轩满脸懵懂无知。 这跟正常剧情不太一样。 李玉铭转回卧室找眼镜戴上,想了想,给江明允发去一条短信。江明允不经常查看社交软件,短信比较能保证他及时收到消息。 他回到客厅,戴着眼镜终于能看清人脸,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抬手捋自己杂乱的头发,问:“两位喝水吗?” “你跟江明允怎么一回事?” 李玉铭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来找他,摆手辩解,“我和江教授清清白白,他是我房东。” 郑娜娜走到沙发旁坐下,面无表情,神态气质高贵冷艳。她翘着一条腿,抽出香烟在烟盒上磕了磕,没有点燃,“他是你房东,他一周两三次来看你?” “他哪儿是来看我的啊!他是来看猫的。” “看什么猫?” “他的猫啊,他当初在朋友圈发的租房条件就是帮他照顾猫,不收房租。” “猫呢?” “在卧室桌子底下躲着呢,怕见生人。” 郑娜娜眉头缓慢出现褶皱,细长的女士香烟被这只手拿着,又换到另一只手。她妩媚的眼看罗轩,开口轻唤他的名子。 “可是……他为什么要洗澡换衣服?”罗轩双手交握捏着手指,眼睑半阖,碎发搭在颊边。 李玉铭不假思索地说:“他家里人猫毛过敏。” 罗轩忽抬头对着李玉铭,视线恍惚掠过他,然后重新落到自己脚尖,眼尾的弧度像山茶花压弯了的枝梢。 单纯欣赏美,直男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你猫毛过敏?我家还养着猫嘞。”郑娜娜不信,在她家的时候,罗轩半点不见过敏的症状。 事件搅成一个巨大的谜团,双方无一例外都被获取到的片面信息所蒙蔽,把彼此手中的碎片拼在一起,仍然看不清这件事的原貌,唯一有可能掌握真相的,是江明允。 李玉铭去厨房倒了两杯水,殷勤地将其中一杯奉到郑娜娜手边。年轻人站在美女旁边半羞半臊,忘记进门时的不愉快,拿着手机求人家加个好友。 “小朋友,等这事搞清楚了,我们再谈别的,你的嫌疑还没洗清呢。”郑娜娜是在风月里打过滚的人,无意对一个毛头小子散发魅力,她又看向安静的罗轩。 江明允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罗轩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瞳孔放大,惊慌,随后面露哀愁之色,掺杂着委屈。他无处可躲,江明允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 所有人都看着江明允。 “嚯,这气氛够诡异的。”江明允进门先笑,墨绿色西装穿在他身上不显轻佻,反而呈现出复古的优雅。 罗轩跑到他身边,两人自然而然拥抱,江明允心态平和地拍拍罗轩的后背,安慰他,像在哄一个小孩子。 女人的眼神充满探究,江明允贴着罗轩的侧脸撩起眼皮回看她,她一愣,绽出一个友好的笑。江明允不认识郑娜娜,但看着脸熟,直觉她是给罗轩壮胆子的人,罗轩自己不敢到处乱跑。 拥抱结束,罗轩拉着江明允的手,半躲在他身后。 “江教授。”李玉铭打了声招呼。 江明允点头,温和地问:“上午没课?” “今天一整天都没课。” 郑娜娜绕过茶几走过来,江明允伸出右手,两人礼貌地握了握手,互通姓名。 “中午了,一起去吃个饭?”江明允忽略他们相聚此地的前因,把后果引向一个正常的交际。 餐厅里,三个人谈论科幻小说,谈到江明允研究的领域,罗轩乖乖坐在江明允身旁吃饭,竖着耳朵听,毫无说话的意图。他安静、柔软,喜欢藏着自己的世界里。然而他的感官对江明允的一举一动出奇地敏锐,江明允看他,他总能与他对视。 “什么嘛,搞这一出原是看你俩秀恩爱的!”郑娜娜笑着挤眼,捏起餐巾的一角擦嘴,“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家谁猫毛过敏?” 江明允放下餐具,眼中映出罗轩的身影,嘴角噙着云淡风轻的笑意,“还能有谁?” “他对猫精神过敏,之前很严重,一直在看心理医生。” “好了吗?”李玉铭插嘴。 江明允观察罗轩,罗轩在他的注视下红了脸。 “说不准,我希望他能变正常。” 猫是养了八年的猫,人是三年前才认识的。 为了养人,他把猫给赶出家门了。 餐后,郑娜娜带走了李玉铭,江明允开车送罗轩回家,他下午还要上班。江明允是美国一所大学的教授,研究人工智能,两年前,与一家跨国企业签订了任职合同,担任首席技术官。 罗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倾着身子问江明允:“明允,我是不是让你难堪了?” “说实话,我进门时确实觉得很尴尬。”江明允单手开车,分出一只手按在罗轩冰凉的手背上,“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我怎么能怀疑你……我……” “洛,”江明允笑,拿钻牛角尖的罗轩没办法,“我不接受你的口头道歉,你今晚用行动跟我道歉吧。” 晚上,江明允把光溜溜的罗轩压进松软的被子里,卧室关了灯,薄纱窗帘遮掩不住路灯和月光。 朦朦胧胧,静谧的夜色飘浮在空中。 罗轩被亲得舌头发麻,他皮肤白嫩,眼尾、脸颊和耳朵染上湿润的绯红,一段窄腰随大腿向上弯折。 “下午在家做了什么?”江明允抚摸过他凹陷的脊柱线,将他汗湿的头发撩高,亲他的眼睛。 罗轩张着嘴喘息,微抬下巴与江明允接绵长的吻,喉结滚动,断断续续地说着亲密的话。 要他慢一点,疼。 他双臂紧紧攀着江明允的肩颈,汗湿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仿佛在努力将自己融入对方身体里。无辜的下垂眼晕出媚色,泪光点缀在眼角,双目神采涣散,低吟宛如一句句软糯的撒娇。 呼吸越来越深,纤长睫毛颤抖着逐渐遮盖眼睑。 罗轩的眼睛阖成一条漆黑的缝。 摇晃的混乱的世界,好像处在梦境之中。 沉降,上浮。 空气深入灼热的肺腑。 黑夜沉重的身躯下,这双眼睛骤然睁开,吸气声仓促得如同被扼住喉咙。 他连个招呼都不打,抬腿把江明允踹下床,摸到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 “Myron,你搞什么?!”他说的是英语,随后又崩溃地骂了句脏话。 第3章 裂痕 窗外残雪映着冷冽的光,湖面冻结,无可抵挡的空寂从雪原般的湖面袭来,掀不起水的涟漪。 没有呼啸的风,浴室里有水声,衬得夜晚格外安静。 洗手间的磨砂玻璃水雾氤氲,双人床凌乱,被子垂落一角到地面,床头柜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江明允在黑暗中离开卧室走下楼,从地下藏酒室拿了一瓶洋酒。 路灯的光照进室内,他把玻璃杯搁在厨房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倒入金黄色的酒水,端起酒杯靠近唇边,开始走神,迟迟没有喝一口。忽然,他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咚咚咚,像钟楼里传出来的闷响,唤醒了迟钝的时间。 到这时厨房里的灯才被江明允打开,而外面的灯也亮了起来,他倚在厨房门边,向另一个人晃了晃酒杯,问对方是否需要酒。 酒精,也许能缓和气氛。 他得到否定的答复。 “更衣室哪边是我的衣服?”沐浴后的罗轩穿着蓝色浴袍,头发利落地捋向脑后,发尾的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打湿后颈。他见江明允看他,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衣襟,表情十分古怪。 如果说原本的罗轩青涩、羞怯、半遮半掩,此时的他全然是另一副模样,他的容貌未曾改变分毫,却诡异地具有了锋芒。下垂的眼尾显得他堕落且颓丧,然而他骨子里是个极傲慢的人,他的气质在冷与热中翻搅,变成一种邪恶的蛊惑,用冰冷的艳丽收割人心。 不,不该称他为“罗轩”。 江明允垂下眼帘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说:“已经很晚了,去卧室睡吧,我睡客房。” “那我随便挑了。” 罗轩压抑着怒火,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过就是发生了性关系,这并不是令人无法接受的事,远不值得让他跟江明允翻脸,但他又做不到毫无芥蒂,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Roy,你听我。” 江明允朝他走来,想对他说什么。罗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转身的动作明确地表达出拒绝,江明允识趣,勉强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罗轩走上楼梯,没过多久便穿戴整齐地回到江明允的视野中。他挑了身中规中矩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银灰色领带,仿佛即将参加一场商业谈判。这不是一个足不出户之人的穿衣风格,他错穿了江明允的衣服。 “你在中国没有驾照。”江明允立在楼梯口,仰头看向罗轩时,眼睛的每一条细微褶皱里都藏满了纵容,他非常绅士地向他提出建议,“你今晚暂时留这儿可以吗?我走。” “不用。”他的回答相当干瘪,从中找不出一丝情绪。 江明允又说:“那你要去哪?我送你?” “不用。” 罗轩绕过江明允,打开门往外走,寒冷扑面而来,他微眯双眼,继续向冬夜深处走去。 没有人可以陪伴他,他迫切地需要独处,把糟糕的事情搞明白。 江明允抱着羽绒服和围巾追出门,他表露的爱人间的关切让罗轩觉得别扭,甚至是似有似无的恶心。 之前,他怎么不知道江明允是个同性恋? 他甩开江明允的手,不要穿江明允拿来的御寒衣物,也不要江明允黏黏腻腻的迁就和喜欢。 江明允感受到他的冷漠,恍然从不真实的戏剧感中挣脱了出来,这是一年多以来邓罗轶头一次彻底变清醒,他开始意识到罗轩和邓罗轶是彼此独立的两个人格。 他似乎正在失去他。 “Roy……”他跟在邓罗轶身后走了两步,停在原地看着这道决然离去的背影,茫然无措地咽了下喉咙,“我爱你。” “胡说!”邓罗轶气恼地反驳他,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Roy,我。” 他再一次打断江明允的话,“Myron,别让自己这么愚蠢。” 出租车的灯光将树影印在雪地上,邓罗轶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要司机开车,他没有离别的话留给江明允。 邓罗轶头晕得厉害,精神不济,他在酒店睡了一晚,闭上眼连续做了几个梦,醒来后梦的情节基本都忘记了,只记得梦到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 他跟邓罗轩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毕竟年幼时就分开了,连片段式的记忆都是模糊的。他很少会想起他,想他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单纯浪费时间。 酒店管家送来新买的衣服,邓罗轶站在镜子前打领带,抻直衣领,试图遮掩颈侧暗红的吻痕,然而吻痕的位置太高,他不得已放弃。 打理完头发,露出额头,眉骨压着下垂的眼尾,使他在面无表情时,倾向于不谙世事的高冷。 久未联系的女助理正从美国赶来,此时飞机还没有落地,他走出酒店,打算去公司转一圈。 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去安里大厦,这个憨厚富态的司机比较健谈,以为他在安里工作,问他哪个学校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现在年收入多少。 “不瞒您说,我儿子也是安里的,不过在美国总部,那个双子大楼。”司机颇为自豪地跟他讲,“我儿子不是从小学习好,男孩子嘛,爱玩,他高中吧,就忽然开窍了,他班主任给我说我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还真就有出息,当时高考理科全省前十嘞。” “他现在年收入百万,美元!说要把我跟他妈接到美国,我说我可不去,我又听不懂那个什么英语,在家也坐不住,我还没老呢,还能工作。” 邓罗轶礼貌地笑了笑,说:“这么巧,我是美国总部过来的。” “呀!那你认识我儿子不?他叫刘佳航,你们公司华人不多吧。” “多啊,怎么不多,中华区分部里百分之八十都是中国员工。” 交谈间,已经可以越过众多建筑的顶部望见安里大厦的上半部分,钴蓝色玻璃的建筑外观映着天光与云影,明晃晃似一块天空的碎片。 “我是说总部华人不多吧。” “半数左右。” “哦,”司机琢磨过来了,“你们原先那个老板,邓安,是个中国人吧。那家伙老有钱了,当年他跟他老婆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哎呦,到地方了,您慢点下车。” 邓罗轶勾着嘴角下车,转身后,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安里是个科技公司,事关专利技术,自然不能乱往里进人,邓罗轶没有工作证,被安保人员拦住。 “先生,哎,先生,我们公司还没到工作时间呢,您要是有预约,到那边的沙发坐一会儿吧。” “孟常平到了吗?我找他。” 路过的员工听到他直呼孟总裁的大名,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保安公事公办,不会透露给他任何信息,“您要是有预约的话,请到那边的沙发上坐一会儿吧。” “这是我的公司,我付钱给你。”邓罗轶皱眉,听到自己需要预约的说法,绅士般摊开手,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孟常平接到助理打来的电话时,刚把外孙女哄进幼儿园。 “小张,请邓先生在我办公室等会儿,我马上就到。” 他三步并两步回到车里,还没顺口气,就命令司机开快点。 “……孟总好……早安,孟总……孟总早上好……孟总……” 安里大厦中往来的员工向孟常平问好,孟常平没像往常一样回应,他不知道邓罗轶来中国干什么,唯一肯定的是邓罗轶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在总部跟邓罗轶共事过一段时间,那时邓罗轶初掌公司人事部,上任一个星期就裁了四位中高层领导。后来,他从全球执行副总裁调任中华区总裁,也是邓罗轶的意思。 “孟总,邓先生在办公室里,他似乎……不太高兴,我给他端了杯咖啡,没再打扰他。”张助理跟在孟常平身边七八年,眼力劲儿早就练出来了,他眼中的邓罗轶虽然见人带着三分笑,但眼神是冷的,那俩眼就跟俩玻璃珠子似的。 “行,我知道了。”孟常平手搭在办公室门把上,回头低声吩咐,“小张,你守在外面,待会儿有事我叫你,还有,我今上午的安排都延后。” 门开了,窗边的邓罗轶抱着臂俯瞰街道上蚂蚁大小的行人,他听到声音,转身面对孟常平。 邓安这儿子的眼睛长得跟罗晓媛一模一样,楚楚可怜的,勾人。当年跟随邓安创业的哥们谁不羡慕他找了个漂亮老婆,邓安一穷二白,罗晓媛那么个大美女,愿意嫁给他,简直就是昏了脑袋。公司上市之后发生的事够糟心的,邓安求她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婚,这女人,还是铁了心把婚给离了。 一个字——傻。 邓罗轶的脑子可不随他妈妈,这小子比他爸更能拿主意。 “罗轶啊,假期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在冰岛玩了一段时间,失眠还严重吗?”孟常平走到中式红木沙发旁坐下,往水壶里加水,准备泡茶。 “原来的样子,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邓罗轶缓慢踱步,绕到办公桌后,坐在了孟常平的转椅上,靠着椅背翘着腿,还悠闲地左右晃了晃,“孟叔,我要中华区最新季度的报表。” “你来得正巧,昨天小张刚给我打印了纸质版,就在你右手边那叠文件最上层,那个蓝色的文件夹。” 邓罗轶伸手拿到文件夹,搁在膝上,一页页翻阅,翻页声和烧水声很快占据了宽敞明亮的总裁办公室。 安里这两年的发展形势大好,换掉几个尸位素餐的领导以后,公司原有主要产品的更新速度从半年更加快至月更,市场占有率进一步提高,投资的新领域也以每年百分之二百以上的增速飞快发展。 “想什么呢?看把你给愁的,来来来,尝尝孟叔泡的茶。” “我在想……如果江明允离职,公司市值会蒸发多少。” 孟常平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没喝到,全洒到了胸前。 “百亿?大概吧。”邓罗轶合上文件夹,仰头看着天花板。 他在想如果他与江明允闹翻,要承受多大的经济损失。安里是产品导向型公司,CTO引领的数万人的研发团队,是整个公司的心脏。江明允的专业素质和工作能力无可挑剔,他要是走了,留下来的担子谁能挑得起来? 不等孟常平搭话,他自己先笑起来,摆了摆手说:“开玩笑的。” 孟常平确实被邓罗轶的话吓了一跳,江明允要辞职?怎么能放他轻易离开公司?这股价不得跳水啊! 他定住心神,新沏了一壶茶,唇边挂着和蔼的笑,“江博士在这边待了将近半年吧,我对他算是比较了解。他是真的天才式的人物,孟叔我活了五十多年,敬仰的第一个人是你爸,第二个就是他。” “不在江博士面前说,我就不嫌害臊了。他双商都高,温文尔雅,很会做人。要不是他结婚了,我都想招他做我女婿。这样的人,可不能把他放跑了。” 孟常平至今没搞明白江明允为啥不待在总部的研发中心,跑到人生地不熟的海城来,传闻他好像找了个中国老婆。当时这消息在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孟常平的小女儿抱着手机鬼哭狼嚎,告诉他,江明允把广大女同胞们的心都伤透了,优质男人英年早婚,连对着单身帅哥幻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没结婚。”邓罗轶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单手托腮,耷拉着眼皮,似乎困倦了,神情麻木,“你女儿要是喜欢,多安排他们见面吧。” “好,我再打听打听。” “你不用打听,他真没结婚,也没有正在交往的对象。”邓罗轶收到女助理的短信,起身告辞,“我不耽误孟叔的时间了。” “走,我送你。”孟常平乐呵呵地站起身。 两人相伴走出安里大厦,孟常平等邓罗轶的车远了,才转身回公司。他在电梯里偶遇江明允,对他说邓罗轶今天上午来了公司,刚离开。 孟常平注意到江明允的黑眼圈,关切地说:“江博士昨晚没睡好?注意身体嘛。手下那群人也该多锻炼锻炼,你少费点心。” “你是不是跟罗轶见过面了?他刚才特意提到你……那个,一切都还顺利吗?习不习惯在中国生活?” 江明允闭了下眼,说:“还好。” 哪里是“还好”的样子,孟常平明里暗里观察江明允,觉得他心事重重的,怀疑他真有跳槽的打算。 “Eve,我需要一个新的心理医生。” 这是邓罗轶见到女助理时说的第一句话。 他面色极其阴沉,走路带风。机场人员密集、环境嘈杂,他却丝毫不知体谅,语速快得让人难以听清。Eve勉强追在他身后,尽量选择简洁的语言跟他对话。 “原来那个,他越给我治疗,我情况越糟糕。”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跟Myron·Jiang在一起,上帝啊,全乱了……” “什么?Diana居然同意我跟Myron在一起?!她疯了吧!你是我的助理,不是我妈妈的,你只应该听从我。” “Eve,如果你再让我乱跑,我一定开除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邓罗轶刚说完这句话没过多久,Eve就在机场把他给跟丢了。 第4章 变故 江明允指了一下手机示意自己要接电话,报告人暂停,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向主位的江明允。 “稍等。”他起身,拉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明允……我怎么……” 江明允咬着下唇,皱锁的眉头散开,本以为来电话的是邓罗轶,没想到是罗轩。他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同时又有些愧疚,他是在趁人之危。 “别哭,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马上就到。”他避开其他人,走到角落处小声说话。 “我不知道……是机场……我不知道是哪个机场……” “你能看到什么,跟我说。” “什么也看不到……洗手间……在隔间里面……”罗轩讨厌人多的场合,感觉自己像困在网中的鱼,曝晒在太阳底下,特别不自在。他很容易紧张,一旦紧张,就组织不好语言。 江明允不能要求罗轩从壳里钻出来。 “洛,我现在想定位你的手机,我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可以做任何事情……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见你……” 江明允跑回会议室,中断的会议得以继续进行,他嘱咐助理把会议记录做得更详细些,明天之前发给他。表达完歉意,他便动作仓促地离开了,留下众人交头接耳。 赶往机场的途中开始下雪,天空布满灰色阴云,江明允时不时抬腕看表,前方的红灯使他心烦意乱。他纠结该以何种姿态面对罗轩,邓罗轶抗拒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他应该尊重邓罗轶本人的意愿,离开他。但想到他们只能做普通朋友,痛苦就来撕咬他的良心,欲望从裂口溢出,缓慢却无可抑制地淹没他灵魂的荒原。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卑劣。 然而当他找到罗轩的那一刻,情感瞬间战胜了他的理智。 罗轩眼中的恐惧还未消散,像一只笨拙的大狗扑进他怀里,眼泪滴到江明允侧颈,比亲吻更柔软,比火苗更炙热。罗轩在害怕,用尽所有力气抱紧他。 机场洗手间人进人出,多数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抱在一起。江明允不在意其他人,而罗轩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在他肩上,把他当作唯一的避风港。 “我们回家。” 罗轩小幅度点点头。 江明允有无限怜惜,低头轻轻抹去罗轩脸颊上晶亮的泪,搂着他的肩将他带出洗手间。候机厅人声嘈杂,江明允不动声色地捂住罗轩的耳朵,尽可能隔绝外界刺激。没走出几步,他就与满脸焦急的Eve对上了视线。 二人俱是一愣。 套在职业装里的Eve顾不上仪态,小跑着穿过人群。罗轩为江明允突然停下脚步而感到困惑,仰头看着他表情凝重的侧脸。 “江博士,我必须带邓先生回美国,他需要接受治疗。” Eve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纤瘦,深棕色直短发齐耳,眼距略宽,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很抱歉,Eve,我恐怕不能将他交给你。”江明允收紧手臂。 罗轩双手抓着江明允的衣服,茫然地看看自己的爱人,又看看Eve。 “我记得她……她是我哥哥的……生活助理……”罗轩看向Eve的眼神发怯,踮起脚尖附在江明允耳边小声说话。 “我哥哥又在找我了……他坏……不让我出门……我们跑吧……我不想回去……” 江明允不知该作何应答,只挤出个复杂的笑,丝丝渗出苦涩。 Eve更靠近一步,紧盯着罗轩,期待自家老板能在关键时刻清醒过来,不要坑队友,“邓先生是病人,他在发病时无法控制自己。我是他的助理,我有责任照顾他。” “你是他的助理,你有责任照顾他,没有权利约束他。”江明允面目柔和,“我会带他看心理医生的,你不用担心。” Eve摇着头苦笑,说:“他不喜欢男人,您何必强求呢?邓先生清醒过来,两个人都会痛苦。” “您不想跟他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吧?” 昨晚发生的事以不可阻挡之态势涌回江明允的脑海,他刻意忘记,却记得清清楚楚。 邓罗轶不喜欢男人,不可能爱他。 登机广播一遍又一遍提醒,Eve捏紧手中机票,无数拖着行李的旅客从静止的人身旁经过,江明允五指收拢,然后卸了力气。 “她在说什么?”罗轩睁大眼睛问。 罗轩给予他天真的注视,给予他雏鸟般的眷恋,如果邓罗轶能感知到罗轩的情感就好了,不需要百分之百的情感联系,百分之一,即便是千分之一,他就不会对他那么残忍。 “洛,你哥哥病了,你要去看他吗?” “不去。”罗轩拒绝得相当干脆。 “病得有点严重,你去吗?” 因为可以预见到的灰暗的未来,江明允不忍心强留罗轩。他摇摆不定,把选择权交给命运。 罗轩眼瞳颤动,皱起眉头,一半疑惑一半担忧,“不可能!我哥哥很厉害的,他不可能生严重的病!”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念,认为邓罗轶是个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的人物。 “我不骗你。” 闻言,罗轩眼眶中泛起泪光,松开紧抓江明允衣服不放的手,左顾右盼,反应很是诡异,猜不准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Eve心思活络,知道若想把犯病的邓先生带回美国,哄是没有用的,得把他唬住,抓紧机会说:“邓先生非常希望见您一面,他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罗轩听到她的话看了她一眼,目光继续黏在江明允身上,江明允是他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他问他:“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想要你回美国。”江明允呼吸缓慢,心跳却急剧加快,他克制自己,没表露出过多悲伤。 “洛,你要回去吗?” 罗轩必须自己做出选择。 预订的航班已经赶不上了,Eve将机票团成球,等待对面的两人商量出结果。江明允不能跟罗轩一起回美国,罗轩既忧心邓罗轶的病,又不愿意离开江明允。他焦虑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反复恳求江明允陪伴他。 可是,不能。 就此退回到各自正常的位置,一个人的记忆,总归不会让两个人受伤。 江明允陪罗轩在头等舱休息室等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期间,罗轩说自己头疼,侧伏在江明允膝上阖目休憩,睡不着,他站起来又坐下,侧脸枕着江明允肩膀,抿着嘴发呆。 登机口,江明允给罗轩整理领带,安抚他,“洛,在美国等我,几天后我们就会见面。你要好好吃饭,晚上尽量早点上床睡觉,如果身体不舒服,比如头疼,要及时告诉Eve。” 罗轩眼睫低垂,眼尾薄薄的皮肤下浮出红,他可怜的下垂眼湿漉漉地对准江明允,似乎有几分被抛弃的委屈,用软糯的声音一再向他确认重逢的时间和地点。 几步开外,Eve一直在观察罗轩的神态动作。人格分裂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疾病,邓先生当然不可能让外界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他隐藏得很好,连Eve这个给他做了三年生活助理的人都不知道他第二人格的存在。直到他的病情恶化到不得不每周看心理医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的程度,Eve才发现端倪。 不过邓先生不挑明,Eve就装不知道。 她早先以为罗轩这个人格是阴郁而富有攻击性的,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她来到邓先生位于山顶的豪宅,佣人告诉她,邓先生还没有起床。她察觉不对劲,邓先生上午要参加一个慈善活动,他一向守时,不可能这个时间点还在休息。 在卧室门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管家拿钥匙打开门。窗帘紧掩,卧室笼罩在阴影里,床上的被子有被翻动的痕迹,不见人。Eve迅速推开虚掩的洗手间的门,入目满地凌乱的镜子碎片和干涸暗红的血迹,邓先生穿着白色丝绸睡袍趴在地板上,裸露出的皮肤青白,生死不知。 她大脑嗡地响了一声,伸出手,又想到不可以随意挪动他,便回头嗓音尖利地要求管家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出人意料的是,声音把邓先生唤醒了,他撑起上半身,甩了甩头,然后就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 那时的Eve惊魂未定,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邓罗轶无所谓地笑了笑,倚着墙壁,自己动手拔掉嵌入掌心的镜子碎片。他冷艳的低垂的眼睛朝向Eve,带有一种将所注视之人俘获的魔力。 他说——你不是知道吗?我有病。 冷酷的麻木的现实,每一个字都是在自嘲。 Eve以为罗轩是紧掩的窗帘,是破碎的镜子,是伤口,是污脏的血痕,不曾想过他是一只柔软的幼崽,没有幼崽天不怕地不怕的探索欲,他敏感而怯懦,软弱而封闭,依赖除自己以外的人。 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是他们的大老板邓先生,Eve从心底生出一种世界崩溃的荒谬感,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爽。 好不容易将罗轩哄进了登机口,江明允杂念丛生。 迎面驶来的汽车仓惶鸣笛,一下子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离开路中央,掏出振动的手机,发现有六个未接来电。 来电号码被他备注为“洛”! 江明允原路返回,解开西装扣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接通电话。 “你骗我!”电话那头的罗轩控诉道。 江明允哑然,嘴角和眉梢完全被喜悦占领,“洛,你在登机口吗?站在原地别乱跑,我马上去接你。” 折腾了大半天,夜色降临,路灯下,地面铺满一层绒毛似的雪,轻微堵车。罗轩气鼓鼓地坐在副驾驶位置,怀里抱着江明允在机场给他买的一包糖炒栗子,正生着气呢,咔嚓咔嚓掰开栗子壳,把金黄的栗子塞进自己嘴里,不给江明允吃。 “洛,这么生气呀!”江明允主动招惹他,捏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脸颊。 罗轩挪了挪屁股,扭转身子,后脑勺朝着江明允,不理他。 “你怎么知道我骗你的?亲爱的,让我死得更明白一点吧。” 趁着等红绿灯的时机,江明允灵巧地把罗轩刚剥出来的栗子抢到了手。罗轩回头瞪他,下垂的眼睛装不出多少凶恶,反而像在嗔怒,最终,江明允还是把抢到手的栗子塞进了他嘴里。 “如果我哥哥生了很严重的病,你肯定会回美国的,我不傻。”罗轩低头认真地掰开栗子壳。 江明允笑不出来了,罗轩的话传到他耳中变得意有所指,他疑心罗轩知道了一些事情。 “我为什么‘肯定会回美国’?” “他不是你老板吗,你怎么可能不回去呢?” 罗轩剥好了几颗栗子,一颗一颗捻在指间,投喂给正在开车的江明允。 第5章 初识 夜晚,江明允独自待在书房工作,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罗轩悄悄探进半个脑袋。 江明允抬头看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佯装生气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也没睡。”罗轩扒着门,小声嗫嚅,尾端下垂的眼睛自带天真无辜效果。 “洛,我在工作。听话,回卧室睡觉。” 罗轩摇头,从门缝溜了进来,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拖鞋,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头发蓬松。他蜷起腿坐在书桌侧面的沙发上,下巴抵着膝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睡不着。”罗轩闷闷不乐的,脚趾蜷缩又放松,垂目看着自己光洁的脚指甲。 “吃一片褪黑素?”江明允的视线转回到电脑屏幕。 “吃过了,我吃了两片,还是睡不着,我不想睡。” 褪黑素安抚不了他躁动的心绪,罗轩把头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机场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黑暗中攒动,声音像一场暴雨,豆大的雨滴敲击他的耳膜,打乱心脏原本沉稳的跳动节奏。 黑暗裹紧了他,却不肯使他安息。他害怕自己睡着了,睁眼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陌生场所,找不到江明允,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 疑惑在无眠的夜晚肆意生长,串联残缺的记忆碎片。自己是怎么在睡梦中被人带到机场的?江明允为什么会同意别人带走他? 罗轩想,一定是邓罗轶威胁了江明允。 难道他谈个恋爱还需要征求邓罗轶的同意? 罗轩忆起从小到大邓罗轶对他的压迫,越想越气。 邓罗轶管得太宽了,他又不是他爸爸,凭什么干涉他的生活!虽然有长兄如父的说法,可是他俩前后脚出来的,仅比他大十几分钟的邓罗轶有什么资格管他? 关于爱情,罗轩打定主意不听邓罗轶的话,一个字也不听。 相通了这些,罗轩彻底失去睡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所以才来书房打扰正在工作的江明允。 “亲爱的,把灯关掉,我打开台灯。你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过一会儿说不定就睡着了。”江明允说着,伸手打开桌面上的陶瓷台灯。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助理发给他的文件,思索其中的价值。 罗轩赤脚踩过地毯,动作轻巧得如同林间跳跃的小鹿。他关掉头顶的灯,重新倒回沙发,扒拉着毯子盖在自己身上,侧身躺下,头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江明允昏黄灯光中的脸庞。 认真工作的男人总是最迷人的。江明允端直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电脑屏幕,扇子似的睫毛被侧面的光染成金色,鼻梁在脸颊一侧分隔出明暗阴影。他脸部线条流畅漂亮,罗轩的手指曾沿着这线条抚摸过无数次。 他想吻他的唇,但他还在工作。 “明允,我哥哥跟你说了什么?”罗轩在意江明允,他不想让邓罗轶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应该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江明允转过脸来,猝不及防接到罗轩这样的提问,他先是惊讶,用沉默应对,而后深呼出一口气,眼神不再躲闪,“洛,既然你睡不着,我们就聊聊天吧。”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江明允问。 罗轩从沙发上坐起来,点点头。 当初他受不了邓罗轶的管制,偷跑出家门。然而,他重度社恐,见人就怂,还路痴,只能躲到墙角装鸵鸟,被江明允捡回了家。 江明允笑容温柔,“你讲给我听。” “夏天的时候,在路边,你走过来对我说,‘跟我走吧’。” “我说让你跟我走,你就跟我走?万一我是坏人呢?” 罗轩抿了一下唇,说:“你长得不像坏人。” 循着声音望去的第一眼,对方渐停下脚步,隔着礼貌的距离,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傍晚的风卷着潮湿的热浪,大片的晚霞浓墨重彩,天空呈现粉紫色,铺展开绮丽的薰衣草香味的夏天。 汗水从罗轩脸颊滑落,他低下头,害羞居多,害怕倒是少一点。他觉得对方像飘浮在天边的被晚霞晕染的云,温雅漂亮,声音也好听,让人的心跟着平静了下来。 “万一你是个坏人呢?”江明允开了个玩笑,回归正题,“我不会带一个陌生人回家。” 罗轩跟不上江明允的脑回路,单手托着腮,神情困惑,等江明允把话继续说下去。 “那天其实不是我们第一次相遇。实际上,我出现在你面前不是因为巧合,是因为你约我共进晚餐。我当时看见你就在想,你既然先到了,为什么不进餐厅?我不知道你站在墙边要干什么,跟你说话,你只低着头,不吭声。” 江明允把笔记本电脑合起来,挨着罗轩的肩膀坐在他身边。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秋季学期第二周的课上。” 江明允对邓罗轶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他坐在靠窗第一排的位置,低头专注于在纸上画画,笔杆压在手掌下,笔尖刷刷来去。其他学生都看向讲台,把邓罗轶衬得尤为特立独行。他柔软的黑发随意地向后拢,皮肤苍白,偶尔会乜斜着眼打量江明允的脸,举止间带着一种放纵的优雅,微微勾着嘴角,似是心情愉悦,但不是因为从他这儿获取到知识。 纵使江明允脾气再好,对完全不听课的学生还是生出些许不满。既然不听课,何必选这门课,何必浪费时间坐在教室里。被浪费的时间可以用于做一些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下课后,几名学生围着江明允讨论问题,那名上课开小差的学生也没有离开,坐在原位,看着江明允同别人交谈。 “江教授。” 待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卷起承载他画作的纸握在手中,向江明允缓步走来。 江明允思索他的名子,无果,问:“你是?” “Roy·Deng。” 学生名册里没有这个名子。 “有问题?”江明允态度和善,有问题尽管可以拿来讨论。 邓罗轶挑了挑眉,眼睛很是无辜,“问题可太多了,我一点都听不懂。” “不过好消息是,我不是来听课的,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他狡黠地眯着眼睛笑,像一只矫健而灵敏的捕食者锁定了猎物,“非正式地邀请你加入安里公司担任CTO,如果你答应我考虑一下,我会补给你一个正式邀请。” 邓这个姓氏加上安里公司,江明允轻易猜到了他的身份,“你父亲是邓安。” “我父亲是邓安,我是我。” 年轻人总是自尊心过盛,江明允忍不住想跟他唱个反调,“你父亲一手建立起安里这个互联网巨头,你连计算机专业的基础课程都听不懂。” 邓罗轶论辩起来不落下风,“我为什么要听懂?对我的CTO指手画脚吗?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钱。” “为什么与原来的CTO解约?” 都是一个圈子里的,江明允对安里公司高层的动荡有所耳闻。 两人先后走出教室,并肩而行。阳光如流淌的金水,修剪平整的草地向远处延伸,尽头坐落着几座古旧的矮楼。人们零零散散地坐在草地上享受日光,梧桐树枝叶繁密,影子荫蔽笔直的小路。 邓罗轶是个资本家,也不刻意掩饰资本的冷酷和贪婪,“他没能让我看到千万年薪的价值。” “为什么认为我能胜任贵公司CTO这个职位?”江明允朝邓罗轶侧过脸,树影和破碎的日光落在这位年轻的大学教授脸上,他眉目平静,对安里开出的千万美元年薪不感兴趣。 “你是人工智能领域世界级的技术权威,除了你,我想不到谁会与安里未来的发展战略更契合。” 江明允没有给邓罗轶任何答复,邓罗轶胳膊底下夹着一卷画纸,悠哉悠哉地走了。他走后,学校收到近十年来最大的一笔捐赠,来自安里公司。 直到半年多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江明允才知道邓罗轶听他的课时,在纸上画了什么。 “我是你老板,那你不要工作啦,我养你!”他啄吻了一下江明允的唇,眼睛弯成月牙。 “你清醒过来仍然这么想的话,我会欣然接受的。”江明允平和认真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 罗轩倾斜身子倚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捏自己的手指,疼,又捏捏江明允的手,问他疼不疼。 “不是梦,你就是他,Roy——洛。” 黑暗是天然的保护色,罗轩无措地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被困在茫茫大海的一块浮冰上,四周笼罩着粘稠恐怖的暗夜和浓雾。脚下的冰层开裂,他也裂开了,血液淌出来,凝结出暗红色的冰渣。 “我哥哥在哪儿?”他不敢相信现实,相信现实就是否定自我。 江明允双手托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你就是邓罗轶。” “弟弟呢?”他自己算是什么?难道记忆全是虚假的,现实也是他想象出来的结果?他想挣扎,想喊叫,却封闭在一副冰冷的躯壳中,发不出声。 江明允抚摸他细软的头发,“别再想他了,洛。” “我想的不是他,我想的是我!”他紧抓住江明允,如生锈的机器缓慢蜷缩身体,脸埋在他颈窝,语气沉闷而可怜,“你是真的,对吗?不是我的想象。” 江明允握着他的手,让他触碰。呼吸,心跳,他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他。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他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邓罗轶,就像在做梦,荒唐的现实咽进肚子里消化不了,他还是半信半疑。 “因为Diana说,你有过自残的行为,在她告诉你真相之后。” 罗轩郁闷地说:“但我完全不记得了。” 第6章 禁锢 他们聊到很晚,凌晨三四点才爬上床睡觉。罗轩睡不着,隔一段时间睁开眼看看窗帘,挨到夜色如浑水般变清澈,微光透过窗帘布狭小的缝隙。 手机闹铃被罗轩给关掉了,虽然还没有响。他跪坐在床上,倾身靠近熟睡中的江明允。 江明允睡觉时像个公主,呼吸声非常轻,不把耳朵贴近他鼻尖是听不到的。罗轩听了一会儿,抬起上半身将江明允端正的五官全纳入视野。 “明允,明允。” 柔软的嗓音与空气发生轻微摩擦,他越靠越近,嘴唇不小心触碰到江明允的耳廓。 “——明!” 眼前的景物猛然倒转,江明允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在了下面。手指捏起下巴,唇堵住即将出口的惊呼,和着唾液搅碎在唇齿间。 热浪翻涌,被子掀到一旁,江明允的手撩高他的纯棉睡衣,沿着侧腰向后抚摸到脊椎,手臂禁锢皮肉紧实的腰身。罗轩腰上没有赘肉,也看不见肌肉,有几分病态的苍白和消瘦,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几乎招架不住这样激烈的攻势,手指在江明允的后颈处交握,出了汗,闭着尾端下垂的眼,喉结上下滚动,一边笑一边回应江明允的亲吻。 “早上吃什么?”江明允在亲吻的间隙问。 罗轩转头结束这个绵长的吻,平稳呼吸,稍微想了想,说:“昨天没去超市,家里不剩多少能吃的东西。应该还有面包,面条也有,你吃面包还是面条?蔬菜放了太久,不新鲜,昨晚我扔了。” 江明允发出失望的哀叹,伸手拿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查看时间,起床闹铃呈关闭状态。 “起床啦,不然什么也吃不到。”罗轩把身上穿的睡衣从江明允手中扯出来,下床拉开窗帘。 天光跳跃着降落在枕头上,江明允眯起眼,平行双眼皮舒展开,上下睫毛交错,眼下却有一道青灰,黑眼圈很重。 这两天过得简直兵荒马乱。 油滋滋乱响,鸡蛋的边缘凝固焦黄,散发出烟火香味。罗轩关了火,拿着锅铲把煎好的鸡蛋转移到盛放切片面包的盘子里。他刚把两个盘子搁在餐桌上,转头就听见门铃声。 恰好江明允系着领带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伸出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罗轩坐下吃饭,他去开门。 来人是一脸冷漠状的Eve,邓罗轶留在这里,她不能自己飞回美国。她在酒店里想了一整晚,最好的应对措施是尽可能最近距离地守着邓先生,这样还能多少发挥点作用,降低邓先生开除她的概率。 她拖着行李,提出要入住这栋别墅。 “邓先生在哪个地方,我就需要在哪儿,这是我的工作。”Eve不愿意侵犯江明允的私人空间,要不是领邓罗轶的工资,她才不会掺和这件事。 两人开着门说话,罗轩看不见是谁来了,也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好奇心驱使他走过去。 江明允听到脚步声,回头对罗轩说:“洛,是你的助理Eve。” 罗轩不再往前走,握着自己手腕停在原地。 “邓先生。”Eve听江明允如此介绍自己,明白他俩已经说开了,便主动向罗轩打招呼。 “进来吧,我找间客房给你。” 江明允请Eve进门,绅士地帮她提着行李箱。他走在前面,手搭在罗轩肩上,低头跟他耳语了一阵。罗轩一句话不说,乖乖回到餐桌旁坐好。 别墅地上部分有三层,地下一层。一楼主要是厨房、餐厅和一大一小两个客厅,本来是北欧极简主义装饰风格,黑白灰加木地板,但养了很多绿色植物,简约不再简约,需要精心照料的绿植填满了留白的角落。 南面落地窗使得室内采光非常好,北面一道小门通往别墅外围的单面廊和后院。这个季节,后院的草坪被雪盖得严严实实,雪中唯露出一块木头平台,定睛一看,远处竟然有一片冻结的湖。 江明允领她去了二楼,推开一扇门,客房也配备独立卫浴,东西都是新的,从来没有住过人。 “三楼有健身房,书房在二楼,楼梯左边的那个房间,负一楼有储藏室、家庭影院和车库,你有需要的话,可以使用。”江明允简单交代一下家里的布局。 室内温度高,Eve脱掉羽绒服,她问:“这里就你们两个人?” 没看到佣人。 江明允说:“加上你有三个。” 罗轩送走江明允,开始打扫卫生,把餐具放进洗碗机,衣服扔进洗衣机,给自己养的植物浇水、擦叶子。他做一些琐事,面容笼罩着一层静谧的光辉,棱角和锋芒都收敛在皮下,眼睛天真无辜,不设防,好像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Eve虽然表面平静,内里心潮早已翻滚了百转千回。 这是安里公司唯一继承人!身价千亿的富豪!从小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少爷!是他们挑剔独裁薄情寡义的邓先生! “我来,我来,您歇着吧。” 没等她走到他跟前,罗轩提起吸尘器跑了。 做完清理的活,罗轩把自己锁进卧室里。他小睡了两个多小时,中午Eve敲卧室门请他到一楼吃午餐,把他吵醒了。罗轩不理她,敲门声很快就消停了,过了一会儿,罗轩下楼将超市送到门口的食材拿进门,分门别类地进行处理,放在不同的位置。 正在享用餐厅送来的豪华午餐的Eve又一次遭到无视。 罗轩捧着一块巧克力蛋糕回到卧室,他看阳光下晶亮的雪,看窗台上的姬月季顶着粉白色的花,指尖触及含羞草的叶片,羽毛状叶片敏感地闭合起来。他渐渐吃完了甜腻的蛋糕,无聊地躺在床上。 时间是属于他的,还是属于邓罗轶?罗轩想不明白,索性不再纠结。 傍晚的时候,郑娜娜牵着她那条威风凛凛的豹猫敲开罗轩家的门。豹猫就像只缩小版的豹子,精力旺盛,喜欢出门遛弯。然而罗轩忙于做晚餐,没空招待郑娜娜。 “后退!别带着你的猫靠近他!”Eve风一样吹过楼梯,将猫与罗轩隔离开。 猫被吓出飞机耳,扭头就跑,郑娜娜拽紧牵引绳。罗轩切胡萝卜的刀差点切到自己,缩着脖子回头看她们。 白种女人说英语,郑娜娜惊讶过后便用英语反驳,“这是脱敏疗法,罗轩对我的猫不过敏,你激动什么?你谁啊?!” “邓先生,您有没有不舒服?”Eve关注的是罗轩。 罗轩面露胆怯,迟疑地摇头,他不害怕猫,更害怕人。 “喂!跟你说话呢,怎么这么不尊重人?你是谁?!”郑娜娜性格泼辣脾气火辣,睁大媚长的眼,抿着红唇,不满自己受到忽视,“他不是姓罗吗?你为什么叫他邓先生?” Eve显得格外冷静,嘴角一勾挂上礼貌的笑,“我是邓先生的助理,他确实姓邓。抱歉,我刚才是条件反射了,邓先生见到猫会觉得浑身痒。” 罗轩不喜欢Eve,她的身上有邓罗轶的影子,邓罗轶的阴影借助她回到罗轩身上,企图将他拆解、吞噬。 “As I was going up the stairs,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He wasn't there agian today, I wish I wish he'd go away……”当我走上楼梯,我看到一个原本不在那儿的人。今天他又不在,我希望他会永远消失。 电视机播放《致命ID》,虽然别墅里有家庭影院,但他们还是习惯在客厅看电影。江明允睡眠不足,看完开头就撑不住了,倚着沙发闭眼睡觉。罗轩小心翼翼地把江明允的脑袋挪到自己膝上,轻柔地抚摸他的额头,像一个母亲在哄自己孩子入眠。 Eve坐在单人沙发上,假装自己不存在。屏幕里的女人叫声凄厉,猩红的血液喷溅,染红透明塑料布,雨水不停冲刷,满地泥泞掺杂血浆。 音乐紧张悬疑,头颅就藏在滚筒洗衣机里,Eve对这种场面感到不适,错开眼,不经意看到罗轩的反应。罗轩保持着正常的眨眼和呼吸频率,冷漠平静,完全不像正在观看血腥场面。 这部影片是罗轩找来看的,有关于人格分裂。 隐约的忧虑浮现在Eve脑中,抓不住,眨眼间就消失了。 冰冻许久的尸体直挺挺地从冰箱里倒出来,迎面压在人身上,这次的尖叫声吵醒了江明允。 他睁开眼,仍然困倦,问:“几点了?” 罗轩知道江明允想去卧室睡觉了,电影里的谜团正堆积着冲向高潮,他全部的注意力回到江明允身上,乖巧地跟他说:“我们去休息吧。” “你们不能睡在同一个房间。”多数时间保持沉默的Eve开口,“邓先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听到这话,罗轩当即就不乐意了,皱着眉头,低垂的眼睛更加可怜。 江明允坐起身,揉了揉罗轩的头发,先安抚他,再对Eve说:“我不会碰他。” “江博士,如果你们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您的誓言就不可靠。”Eve起身关掉电视。 江明允垂着眼,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跟他分房睡。” “为什么?我不要!” 罗轩眼前一阵晕眩,表情写满了难以置信,他哀怨而委屈地瞪着江明允,希望他在开玩笑。为什么要考虑邓罗轶的意愿,而不在意他?难道他就这么无关紧要? “我不要跟你分房睡。”豆大的泪水掉出眼眶,罗轩的下垂眼红通通的,传递着伤心。 江明允用拇指抹去罗轩的眼泪,越抹越多,就在两方僵持不下之际,Eve关闭手机录音功能, 她公事公办地说:“我已经尽了劝阻义务,之后发生什么事,是您两人的责任,与我无关,晚安。” “哦,对了。”她在楼梯口回头,帅气洒脱,“我为邓先生约了心理医生,明天会带他去看医生。” “他一直有定期看心理医生。”江明允搂着仍然在闹脾气的罗轩说。 Eve摇头,挑着眉无奈道:“可是邓先生说了,要个新医生。” 第7章 治疗 隔天见到的心理医生杜城春穿着宽松的深灰西装,中等身材,声音特别温柔动听,如果单听声音,估计会以为他是一位英俊帅气的美男子。杜医生的名望在国内心理治疗领域数一数二,预约已经排到明年下旬,Eve砸钱把罗轩塞到了队伍最前端。 治疗室里有米黄色的墙壁和白色窗帘,靠窗摆着一张较为宽大的木桌,上面的东西不多,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个闹钟和一小盆红花酢浆草。木桌正对着书架,架上的书大多是文学作品,书架旁放置着两张相对的布艺沙发,供医生和患者面对面交谈。 罗轩不愿江明允离开,只有江明允陪着他,才能使他静下心来,否则就跟丢了魂似的坐立难安。 “你可以留在这里,”杜医生在对面沙发坐下,“他很依赖你。”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问的是陪在罗轩身边的江明允。 江明允与医生短暂对视,眼瞳向左转,回忆过去,“最初,我以为他是学生,他来听我的课,在课上画画。他邀请我加入他的公司,他觉得我必然会为他工作。” “你现在是在为他工作。”杜医生说。 “是。”江明允微笑,深邃的眼睛坦然而柔和地看向医生,“他是对的,安里能为我的研究提供更有力的支持。” “我们在公司会经常碰面,私交越来越好。他一直表现得像个正常人,我从没想过他有人格分裂……人格分裂一般是幼年的遭遇触发自我保护机制,我想,他可能很痛苦,他需要帮助。” 罗轩安静地听他说话,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 杜医生问:“你爱他吗?” 江明允不好意思直白地表达情感,停顿稍许才开口,“爱。” “爱哪一个人格?” “邓罗轶和罗轩是同一个人。”江明允抬手扶着额角,看了一眼罗轩。 他的肢体语言使杜医生眯了眯眼,不过心理医生擅长隐藏自己的心思,很快就恢复成了平静状态。 说话时触碰额头,代表愧疚。杜城春好奇,这个男人在愧疚什么,他在说谎吗? “现在,我要跟你聊天了,罗轩。”杜医生的视线转向腼腆的罗轩,“你也听到了,江先生希望能找到使你痛苦的原因,我们一起面对它,尝试解决它。你和邓罗轶是一体的,你不需要排斥自己。” 他通过得到江明允的信任,间接敲开罗轩的硬壳。 “你跟邓罗轶之间的转换是可控的吗?你现在能让他说话吗?” 罗轩摇头。 “我们的对话,他能知道吗?他跟别人说话,你能知道吗?” 罗轩眉间皱出深纹,还是摇头。 “能不能告诉我你最早的记忆,告诉我你的成长经历?” 罗轩攥着江明允的手,努力回忆,断断续续地说:“我说不清……我一直待在房间里……我哥哥不让我出门……” “可以谈一谈你的父母吗?” 多年以前,安里公司创始人的离婚案成为国内新闻的头号热点。双方的矛盾不仅在财产分割,还有对孩子抚养权的争夺。总裁夫妇都想获得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为此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开庭,上诉,开庭。法院最终判决结果出来后,总裁夫人罗晓媛凭借分割到的财产跻身富豪榜,带走了双胞胎中的弟弟。 “他们都死了。”罗轩低下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江明允抚摸罗轩的脊背,保持沉默。 “深呼吸,放松。”杜城春倒了杯水给罗轩,始终作为一个清醒而镇定的旁观者。 时间在静谧中一分一秒流逝,罗轩身体颤抖,与外界断绝联系。他眼前恍惚闪过陈旧的画面,警车顶部的红蓝灯光印在视网膜上,黑夜在流动,手电筒的光束像一条条漂浮的鱼翻出银白肚皮。 犬吠撕咬着空气,庞大的黑色身影由近及远,草丛漫过膝盖,弯折的草叶沙沙作响。 女人跪倒在地,会飞的虫子在她周围环绕。她的长发落在胸前,起伏不定,伴随着悲伤的哭声。 找不到,找不到了。 “我妈妈不会原谅我的……”罗轩僵硬地看向虚无之中,眼睛圆睁,泪水自动滑落。 杜城春让他们下周再来,离开时他对江明允说:“你有点焦虑,多注意休息。” 江明允把罗轩送回家,等他情绪相对稳定了,才开车去上班。他的人在外面,心却放不下家里的罗轩。方才在心理治疗室里,有一段时间罗轩的神态气质与邓罗轶极为接近,如一片幽深的湖,让人捉摸不透。 砰! 林间惊鸟扇动翅膀,四散逃离,七八只大型猎犬吐着舌头冲向中枪倒地的野兔,月见草被踩踏得左摇右晃,不复盛夏时节的璀璨金黄。邓罗轶低头往猎枪里填充弹药,咔嚓一声将枪管与机匣闭锁。 跑得最快的一只黑色猎犬叼着野兔跑回来,他俯身揉揉狗的脑袋,低笑着说:“好孩子。” 这是他新购入的一个年岁久远的庄园,建筑完成于十九世纪末,原主人因无钱维护修缮,不得已将其卖出,周围大面积的林地也都归属了他。 阴云压低天幕,远处传来的雷声沙哑沉闷,零星雨水滴落,因而空气变得潮湿,散发腐烂树叶的气味。邓罗轶摘下黑皮手套,抬头看天,对江明允说:“要下雨了,回房子里。” 暴雨一直在天上挂着,没有掉下来。晚餐结束后,他们待在客厅下国际象棋,邓罗轶赢不了江明允,接连败北,备受打击,他开玩笑要江明允放点水。江明允真放水让他赢了,他反而显得失落。 “没意思。” 邓罗轶靠着椅背,指腹摩挲杯沿,端起酒杯晃了晃,冰块撞击玻璃,响声清脆。他仰头将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下垂眼逐渐失去凌厉神采,微醺,姿态沉入慵懒。 密集的雨点开启一场盛大喧嚣,在雨声中,好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被雨声所吞噬。他突然兴奋起来,跑到窗边抚摸玻璃上蜿蜒的雨线。闪电和雷鸣撕裂夜空,隔着老旧的窗,稍纵即逝地照亮他陷入痴迷的眼睛。他推开门跑到露台上,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了。 “Roy,你疯了!”江明允试图把他拽回客厅,初秋的雨水已经不再温柔,很有可能会使人生病。 “你不要理我,我很好。”邓罗轶被雨水砸得睁不开眼,居然在笑。 他抓着栏杆朝雨水、朝夜幕、朝黑黢黢的森林大喊,手指骨节泛着狰狞的白,浑身肌肉都紧绷着,竭力与暴虐的天气对抗。闪电扭曲生长,一瞬间亮如白昼,他像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追随他,他脱下优雅的皮囊,去狼狈不堪地追寻自由。 雷声掩盖了他的喊叫。 “好冷,我彻底醒过来了。”邓罗轶回到客厅,关上通往露台的门,雨和雨声阻隔在外面。他不断滴水的头发贴着脸颊,肤色苍白,嘴唇血红,睫毛粘合成一缕一缕的样子,放大了他漂亮的眼睛。 “我吓到你了?”他垂眸浅笑,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江明允,“你就当喝醉了酒,在做梦。” 邓罗轶仰头喝光杯子里的酒,神色如常,忽然说:“我有点头晕。” 话音刚落,他腿一软倒在了地上,当即失去意识。 冒雨赶来的家庭医生给邓罗轶做完检查,没有发现问题,只是喝醉了。佣人脱去他湿透的衣服,他裸露出来的身体在灯下隐隐反光,江明允不自然地移开眼,后腰靠着桌沿,转头注视窗外的雨。 上百年历史的庄园浸泡在没有尽头的雨中,他此时看到的雨景,大概与百年前的景象相似。 医生和佣人都离开了,江明允走到床边,见邓罗轶面色潮红,于是伸出手触碰他额头的温度。感觉到烫,他俯身想要用脸颊测他是否发烧,这是他下意识的行为,他母亲在他幼年生病时也会用这种方式初步判断他有没有发烧。 江明允停顿,发觉不妥,他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邓罗轶的鼻息如羽毛轻柔地拂过他的下巴,他恍然直起腰,退后了两步,视线落在邓罗轶微启的唇上。 他在电梯里走神,被两个女生叫醒。 “您是江明允博士吗?”其中一个女生难掩兴奋地问。 江明允应对搭讪的经验丰富,点头承认身份。他混血的长相属于秾丽挂,深红稠黑,站在那儿就是一幅用色鲜明的油画,身上带有一种莫名的学者气质,端正而不妖娆。 “我们是来面试的,能跟您合个影吗?今天真是运气爆棚,居然能在电梯里遇见您。我老师在课上讲过您……”两人既高兴又紧张,缩小与江明允之间的距离。 “不会耽误你们面试吗?” “不会不会,我们来得早。”跟他搭话的女生像是怕他反悔,飞快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两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面对镜头展露活泼朝气的笑颜。 她们向江明允道谢,刚走出电梯就忍不住叽叽哇哇地赞叹他的美貌。打开某乎,在几年前大热的「传闻江明允即将担任安里CTO,如果是真的,他会给安里带来什么变化」的话题下,把打码后的合照上传。 编辑文字:不请自来。人在安里,刚下电梯,江博士拉高了安里公司的平均颜值,亲测。 “走了走了,拿到大厂offer,天天看帅哥。” 两人互相整理仪容,排到面试队伍的最后。 第8章 偶遇 “江博士到底结没结婚?” 安里平安夜舞会上,几名女员工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网上没有相关信息。”身穿白色蕾丝裙的年轻女子稍稍倾身,靠近众人。江明允的网络百科没有标明他的婚姻状况,搜索“江明允”这个关键词,推荐搜索里出现“江明允妻子”,看来不止一两个人好奇哪位幸运儿配上了江博士这么优秀的人。 卷发女撩着耳鬓的碎发,放浪道:“不知道有,就当作没有。结了婚,又不是不能离婚。” 这群年轻的女员工克制地笑闹,谈起公司里的情爱八卦,关于婚外恋、小三和上位。她们鄙夷不检点的男人和女人,言语间又对手段高明得道升天的人不无羡慕。 安里公司的环境氛围比较自由,总裁孟常平在大厅正中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就让大家各玩各的。江明允也出现在舞会上,身边没有女伴,许多人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别人鼓起勇气邀请他跳舞之前,江明允就离开了。他只是来露个脸而已。 冬日的夜晚又沉又冷,罗轩在等江明允一起过平安夜。他把金色装饰球挂在圣诞树上,车灯穿透落地窗,点亮装饰球,他惊喜地跑到门旁,在江明允推开门的那一刻,扑进了他怀里。 “洛。”江明允含着笑唤他的名子,揉了揉他的脸。 Eve回国过圣诞节去了,安里在美国的公司有两周假期,中国这边不放假。江明允第一次不能在圣诞节与父母团聚,稍晚一些时,他会跟他们视频聊天。 “你想和Diana联系吗?”江明允切开盘子里的法式小羊排,送进嘴里细细咀嚼。 罗轩抬起眼,欲言又止。 离婚给邓安带来巨大打击,他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国外,次年与英国的投资人Diana再婚。Diana不生孩子,把邓罗轶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 “我可以不跟她讲话吗?”罗轩抿着嘴唇,又探出一点牙尖来咬,隔着薄薄的一层皮咬出了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明允不会逼罗轩,他深知罗轩羞怯的性格,像一只畏生的小动物,即使是善意的触碰,也会使他怕得瑟瑟发抖。 “我会问候Diana,洛,你可以在旁边听一听她的声音。她很爱你。”江明允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有时,他站在最前方,作为引领者,作为灯塔;有时,他又可以退到最后,成为坚实而沉默的后盾。 罗轩想,他已经变成缠绕在江明允身上的藤蔓,无法离开他独自生存,把纤细的茎扯断了,流出冰冷的汁液,把他杀死了,才能让他脱离江明允。 他身体里的邓罗轶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刀,罗轩想不明白邓罗轶为什么不爱江明允,在罗轩心目中,江明允是这世上最值得爱的人。他很满意现在与江明允在一起的生活,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睡前,罗轩在浴室里洗澡,江明允倚在床头用平板电脑浏览新闻。他看完主要的国际新闻和财经新闻,连底下的评论也都翻了一遍,罗轩还没从浴室出来。 “洛,洛,你还没洗完澡?”江明允扬声呼唤,没听到浴室里传出动静。他忽然有些恐慌,把平板放到一旁,掀起被子踩到地毯,推开浴室的门。 浴室内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不流通的空气中盘踞着洗发水和沐浴乳混合起来的气味,闻起来像加了糖的奶。罗轩立在花洒下面,背对着浴室门,水流顺着他静止的身体淌到地上,他弯曲手肘,水流便在地上砸开了花。 罗轩转头用侧脸对着他,嘴唇微微张开,鼻梁不高,但笔挺精致。他不说话,眼睛余光湿漉漉地瞄着江明允的脸。 江明允松了口气,问:“洛,你怎么了?” “……过来。”罗轩嗓音低软,向他伸出葱白的手,水珠从他胳膊滑落,啪嗒,碎在江明允心上。 江明允斜倚着门框,笑道:“亲爱的,我许诺了不碰你,我在克制,你可不能给我拖后腿。” “但我……从没有许诺过不碰你。” 白雾弥散,罗轩沥沥落着水滴,他从轻纱似的雾气后走出来,湿润的胳膊绕过江明允的肩颈,歪着头缓慢地送上唇。 水沾湿了江明允身上的睡衣,他抗拒了一阵,无法将罗轩从身上扯下来,只得顺其自然,捞起罗轩的腰,更紧地贴近自己,亲吻的同时携着他后退,最终倒在床上。 罗轩浑身玉一般盈润的肌肤透出粉,颤栗着将他俘获了。 转瞬天已大亮,罗轩半梦半醒间在江明允怀里拱了拱,自然醒来。他一贯浅眠,清醒后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待起床闹铃把江明允吵醒了,他才假装刚醒,睁开眼,等待一个缱绻的早安吻。 “亲爱的,圣诞节我们晚上去明珠塔吃饭?那家法国西餐厅味道还可以。”江明允在洗手间剃着新冒出头的胡渣,罗轩趴在床上,半张脸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懒懒地看着江明允挺拔的侧面轮廓。 “我不吃蜗牛。” 江明允洗漱完毕,走过来像挠猫一样挠挠他的下巴,说:“不给你点蜗牛。” 未曾想就是这样一个简单日常的决定,差点把邓罗轶隐藏二十多年的秘密暴露出来。 江明允预订的这家法国西餐厅在海城人均消费最高,即使价格昂贵,仍然一座难求。 电梯将两人载到明珠塔的最顶层,玻璃走廊下,海城繁华的夜景似要与星河争辉。他们正讨论吃完饭要不要去影院看一场电影,身后传来女人惊喜的呼叫。 “江博士,你今晚也在这儿用餐?” 说话的年轻女人衣着光鲜,雨滴形钻石耳坠摇晃,光一闪一闪的,给人以真能滴下雨水的错觉。她手里牵着个四五岁的可爱小女孩,身旁伴着个戴细框眼镜儒雅精明的男子,看样子是一家三口。 她先看到江明允,紧接着发现了与江明允同行的人,捂住嘴,喜道:“Roy!你来中国了!” “我爸爸说你到公司走了一趟就回美国了,你是一直没走,还是从美国飞过来的?你可太冷酷无情了,来中国也不联系我。” 孟常平的大女儿孟珍娜把孩子交给丈夫,快走两步,伸手亲密地挽着罗轩的手臂。她和邓罗轶算得上是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笃。 罗轩完全吓蒙了,身体僵硬成一块木头任人摆布,他向江明允投去求助的目光。江明允压抑着情绪,囿于没有解救他的立场。 “你跟江博士一起吃饭?既然遇见了,我们就一块儿吧,今晚我爸请客。”她愉悦地朝罗轩眨眨眼,又问江明允,“江博士,你没有意见吧?” 江明允说:“打扰你们的家庭聚餐,不合适。” “太客气了,不过是一顿饭。”孟珍娜的丈夫抱着女儿走到他们身边。 孟珍娜笑着皱眉,“这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自己人。江博士,正好有事想约你见一面呢。” 她拉起女儿的手,问她:“想不想和两位漂亮叔叔一起吃饭?” 小女孩点点头,小鹿般的眼睛一直盯着罗轩看。 罗轩被孟珍娜挟持着拖进包间,包间里的三人看见是他,都站了起来。 孟常平迎上来,笑没了眼,“罗轶,你怎么跟珍娜遇上的?这真是巧了。”他见到随后进门的江明允,喜不自胜,“江博士,你也在啊,今晚我选对了吃饭的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罗轩低头抬起手要咬指甲,江明允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他慌忙将手背到身后,无辜的下垂眼环视众人,这个房间里他只认识江明允。 孟常平察觉到今天的邓罗轶有些奇怪,也不敢多问什么。 “别都在门边站岗啦,我女儿饿得要闹脾气了。”孟珍娜推着罗轩的肩膀来到长桌旁,请他入座,她坐在罗轩身边的位置。 她追着与罗轩交谈,问他休假的一年在哪几个地方玩,打算什么时候销假。罗轩嘴巴紧得像蚌壳,一个字也不往外吐。他根本听不懂孟珍娜在说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 侍者端上浸泡柠檬的洗手水,孟常平的小女儿坐在江明允对面。孟珍妮棕色卷发及肩,拿着杯子的手涂了透明无色的指甲油,在光下有玉石的温润光泽,看不出化没化妆,人很漂亮,五官比姐姐孟珍娜精致温柔许多,腰细胸大,在直男眼里,妥妥的女神级别。 孟夫人洗了手,趁侍者上头盘的时间,突然问:“江博士,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江明允神色一滞,含糊地说:“我有喜欢的人。” “我妈这是又想给我妹物色对象了。”孟珍娜捏着叉子拨弄盘子里的沙拉,咯咯地笑,缓解了突如其来的尴尬。 孟常平嗔怪道:“问什么?你这人,操不完的心。” “孟小姐,你之前说有事想约我见一面,什么事?”江明允的目光落在孟珍娜身上,转移话题。 孟珍娜摆了一下手,没有选择遮掩,笑着说:“就是为这事,问你有没有对象,想把我们家珍妮介绍给你。” 罗轩正喝橙汁,听到这话气息上涌,捂着嘴剧烈咳嗽。所有人都看向他,江明允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悄悄安抚,罗轩逐渐不咳了。 “Roy,你怎么像个小孩子!”孟珍娜又开始咯咯地笑。 孟珍妮在此时开口,她把手肘搁在桌上,手指搭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脑袋小幅度地向一侧倾斜,端庄中不失少女的娇憨,“江博士,能加个好友吗?我最近在做一个互联网传播的课题,有些不懂的地方能不能请教您?您别听我姐乱说,我有男友。” 罗轩不小心把杯子碰倒了,橙汁洒在了身上。他茫然无措地站起身,江明允也跟着站了起来,礼貌地对孟常平一家说:“我陪Roy去清理一下。” 两人走后,孟珍妮叫上姐姐一起去补妆,她们出门,肩并着肩走去洗手间。 “姐,你就不能委婉一点吗?我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你这么跟人家挑明,显得我很急迫好不好?我还怎么发挥?” 孟珍娜辩解,“明明是咱妈先提的好不好?” “妈妈是老一辈的人,她可能不知道我的想法,但你是我姐,江明允会以为我什么都跟你讲,是我求你当中间人,让你把我介绍给他。”孟珍妮皱着好看的眉,面带烦躁不安之色。 “珍妮,女生主动怎么了?天上又不会掉馅饼,遇见好男人,就要把握住机会。现在谈恋爱讲究成功率,江博士那么忙,哪有时间追求人。他是个成熟男人,知道什么样的姑娘适合做妻子,我们家条件这么好,你这么个大美女,配得上他。” 孟珍妮摇头,“我不追他了,他有喜欢的人。我舔他颜,看着开心就行。” “你傻啊,他只说有喜欢的人,又没说恋爱了、结婚了,万一他喜欢的人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呢?” 孟珍妮一把拉住姐姐的胳膊,阻止她继续往前走。孟珍娜不解地顺着珍妮的视线看过去,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洗手间外的阔叶盆栽后,江明允和邓罗轶在接吻。 第9章 朋友 幽绿阔叶的遮掩下,两道颀长身影挨得极近。罗轩手抚着江明允后背,腰圈进对方臂弯里,肩膀后倾,微微仰头入神地亲吻。 他在拥抱太阳,在亲吻月亮。 “……明允……不要离开我……”他蜷在胸前的双手攥着江明允衣襟,用哀求的口吻向他索取誓言。 他们回到包间,孟珍妮低着头吃饭,没再提加好友的事,只是目光会偷偷在他与江明允之间游移。 一行人出了明珠塔,站在繁华的夜景里道别。 “Roy,常联系!”孟珍娜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转身坐进司机开来的车里。 孟常平一家人走了,罗轩呼出一口气,水汽遇冷凝结,在灯光下雾蒙蒙的,缓缓上升。 江明允把他从雾气中带了出来,他勾着江明允的手指,跟随他在街道上闲逛。新上映的战争电影还算精彩,不过场景频繁转换晃得人头晕。罗轩在电影院就开始感觉头疼,他系好副驾驶座的安全带,倚着靠背,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他不知不觉闭上了尾端下垂的眼睛。 “洛,到家了。” 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他困倦地抬起眼皮,面前一团模糊不清的人影,像覆盖了潮湿的水雾。咔哒一声,安全带解开的声音,他被人拦腰抱了起来,呼吸到轿车外寒冷的空气。 “放我下来。” 语调冷冽,如同他此时看着江明允的眼神。 大概是因为愧疚,江明允转头移开眼,放他站在地上。 邓罗轶后退几步,将挡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捋,呼吸沉重而缓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沉思过后,摇头,怒极反笑,兜了一圈他还是在江明允身边,还是没能离他远一点。 “你爱我?”邓罗轶问。 江明允回答:“是。” 邓罗轶给了他一拳。 树干受到撞击,枝梢震颤,积雪簌簌掉落,将二人都笼罩其中。 雪落在江明允发际,融化成冰凉的水,从他鼻梁一侧往下滑,像极了眼角流出来的泪。 邓罗轶扯着江明允的衣襟,黑黢黢的瞳孔中涌动着沸腾的愤怒,下垂眼不再无辜可怜,取而代之的是孤傲阴冷。江明允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一具躯壳,面对邓罗轶的暴怒毫无反应。他眼眸低垂,睫毛覆盖下眼睑,情感封冻在阴影中。 “江明允!我精神有问题,你跟我发生性关系,强奸算不上,至少算诱奸吧。”邓罗轶咬牙切齿地说。 江明允受到触动,深邃漂亮的眼看着邓罗轶,张开嘴却一言不发,他本就心怀愧疚。 邓罗轶发出一声嗤笑,放开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衣上的褶皱,恢复从容优雅。 “疼不疼?”他的手指贴近江明允红肿的脸颊,没有触碰,温暖和柔软都是隔着距离的。 江明允嘴唇一碰又分开,飘出来的气体发出微弱的声音,“不疼。” “那就好。” 他转身远离他们同居的别墅,在电话里告诉Eve,她被解雇了。 江明允扶着树干站直,说:“Roy,是我的错,与Eve无关。” “对!是你的错,所以我把她给解雇了。” 邓罗轶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恶劣的情绪,他想把江明允压在地上狠狠揍一顿,解雇他,让他滚。但他不能,安里投资的新项目离不开江明允,跟江明允过不去,就是跟钱过不去。 他得赶快回美国,离江明允越远越好。 美国,山顶别墅。 室内泳池泛着水花和涟漪,冬日的阳光穿透玻璃盖顶,将金水淌了一地。管家引着几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来到泳池边,静默着等候。邓罗轶从深水区游回来,踩着梯子上岸。佣人迅速将浴衣披在他身上,他摆手让佣人退下,自己系着腰间的衣带,走向等待他的人。 他们称他为邓先生。 邓罗轶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眺望斜上方的太阳,他抬起手伸开五指,将太阳藏在手心,手指影子和金灿灿的阳光在他脸上交错,他闭了眼,感受细微的阴冷与灼热的区别。 晒够了太阳,他说:“讲吧。” 这几人逐一汇报他们负责的领域发生的事情。 “Myron·Jiang不能待在海城,将他调去欧洲。” 海城与过去相连,总会让他想起一条蜿蜒的河。水声曾多次在他梦中响起,哗哗,哗哗,河流在追赶他,像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把他惊醒,此夜就再难安眠。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江明允待在海城,他的副人格——他的弟弟就会脱离他的掌控。 处理完一年多时间里积攒的琐事,邓罗轶回老宅看望Diana。 几年前,Diana突发心脏病,若不是助理发现及时,她很有可能会死在总裁办公室里。经此一事,Diana这个机器一般高速运转的人扛不住了,有意退休,把安里总裁的位置交给邓罗轶。可是邓罗轶的人格分裂症越来越严重,担任总裁的事情就此搁置。对外,Diana·Deng仍然是安里总裁,不过公司实权已经掌握在邓罗轶手中。 “妈妈,我打算结婚了。” Diana剪掉花枝的底端,将花插 进瓷瓶里。她年轻时闪耀的金发已经全白了,皱纹也不可避免地生长成老旧墙壁上的裂痕,但很浅,看得出一直在精心保养,企图保留日渐枯萎的年华。即便衰老,她的眼神仍然锐利,似乎一眼就能将皮囊剥去,仅留下咚咚跳动的心脏。她专心做手上的活,面容沉静,问:“跟谁?” 邓罗轶走到她身边,从瓶子里挑出一朵粉色桔梗,在指尖碾了碾,“还不知道,正在找。” “你不是喜欢Myron·Jiang吗?难道不是跟他结婚?”Diana抬眼正对着邓罗轶,审视他。 “我什么时候喜欢过男人?” “我的孩子,同性恋并不可耻。”她继续修剪花枝,一字一句说教,“你应该学会遵从你的内心。” 邓罗轶感到烦躁,Diana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从他小时候就对他不够关心,常常把他丢给保姆,她却自以为是,一副很懂他的样子。 “妈妈,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饱受摧残的桔梗花被他插回原位,惹得完美主义的Diana皱起眉头。 邓罗轶特意给江明允寄去订婚邀请函,尽管他猜测江明允大概率不会出现。女方家境殷实,名校毕业,他跟她见过几次面,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婚前协议。 协议非常详细,连哪一年生孩子、生几个孩子都囊括其中。 订婚仪式有专人负责筹备,酒水是法国的,鲜花从荷兰空运而来,厨师是意大利人。他在账单上签字,裁缝测量他的身体尺寸,定制仪式当天穿的礼服。 宾客相继到场,走完基本流程,邓罗轶端着香槟杯,在二楼的露台上与人交谈甚欢。露台可以看到花园,他偶然的眼波流转,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黑色西装挺括,在腰身处收紧,其下一双长而直的腿。那人站在结冰的水池边,周围环境半明半暗,正略微倾身与邓罗轶的未婚妻说着话。未婚妻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短短几分钟时间,数次将耳鬓的头发别到耳朵后面,娇羞地半低着脸。 “Sherley,你朋友找你。”邓罗轶来到花园。 未婚妻不太想离开,然而邓罗轶神情冷峻,她有些怕他,恋恋不舍地与交谈对象告别。 水池边只剩下两个人,江明允转过身来,像个普通朋友似的靠近他。江明允的长相很讨女人喜欢,五官精致立体,是大众审美里正统而惊艳的帅哥,气质如同晒在阳光下的书页,散发着独特的草木香。 邓罗轶面对他,不再有过去的舒适放松,反而感觉到威胁,“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向她询问了你的近况,Roy,我只是想确认。” 不等他把话说完,邓罗轶没好气地开口:“确认什么?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爱她?!确认我有没有犯病?!江明允,这些都与你无关。” 夜色中传出一声叹息,江明允勉强露出笑脸,沉默将两人割裂开。 他说:“Roy,我今天来是想确认你会幸福。” 邓罗轶坐到水池边,石头的冰冷使他清醒,他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因痛苦而沉闷,“Myron,你别这样,别这么卑微。我承认发生的事情我也有责任,如果可以,我希望那种事从来没有发生,我们还像从前一样。” “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希望你会幸福。” 江明允消失了,邓罗轶独自在花园里冷静了许久,才缓缓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厅,所有人都在等待他。 “Roy,你实话告诉我,你跟江博士怎么一回事?”孟珍娜好不容易逮到邓罗轶落单,问出了藏在她心里的巨大疑问。 邓罗轶和江明允吻得情深义重缠绵悱恻可是她亲眼所见,这才过去几天啊,邓罗轶就变心了? “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提及江明允,邓罗轶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明允……不要离开我……」 天上弯月如钩,寒冷使邓罗轶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睁开双眼。他眼中神色惊骇,急促地喘息,收回自己抓着铁门的手。体温透过单薄的睡衣疯狂流失,感官变得迟钝,他将双手摊开在眼前,又看看关闭的门和门外空旷的路。 假如没有这道门,他就跑出去了。 他亲爱的弟弟,永远跟他在一起,在同一具身体里面。 第10章 挣扎 手机里不剩一丝电,像一块废铁。邓罗轶充电开机,通话记录的顶端是江明允的号码,估计没接通,因为罗轩发去了短信,字句密密麻麻,一股脑倾泄向幽深的无底洞。 「明允,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在哪?」 「是不是出事了?你还好吗?」 …… 「你是不是厌恶我了?我会配合医生,我会吃药,做什么都可以,你给我点时间,别不理我。」 …… 一整晚的时间,罗轩从搞不清现状到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最后的文字颠三倒四,根本读不出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还真是个精神病人。 邓罗轶翻看手机,嘲讽地笑了。 他抱着肩膀沉入浴缸里,气泡咕噜咕噜上升,在晃动的水面消失。或许不是悄无声息地消失,是贴近水面时破裂了,破裂应当是有声音的,只不过他听不到。屏住呼吸,肺叶里残余的氧气消耗殆尽,胸口燃烧着一团火,焚烧他血肉。邓罗轶猛然睁开双眼,睫毛细密,苍白的皮肤衬得他像水中的一具尸体。 其实,他并非自始至终都是这副羸弱病态的样子。 罗轩掏空了他的身体,使他无法曝晒在太阳底下。 清醒的时候,他赤裸着站在镜子前,下垂的眼睛空洞阴冷,看到一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干瘪,手腕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握就能圈起来。 江明允怎么会对这具躯体产生欲望?连他自己都齿于面对它。 明明女人柔软的身躯更富有魅力。 司机将车停在双子大楼外,邓罗轶在众多下属的簇拥下走进安里,电梯显示屏上的楼层数字快速变换,刷新旧有的时光。时隔一年多,他再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现实与记忆相差无几,连他放在桌上的一支签字笔也还待在原本的位置。 他不需要工作,然而除了工作,他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Roy,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我组了个游戏公司,你借我点钱,我要的不多,也就几千万。”Dario说话时,嘴唇边的红棕色胡须沾了一小滴奶酪。前段时间他携一群女模在拉斯维加斯刷爆了两张黑卡,他的父亲在替他还完债务后,表示不会再给他一分钱。周遭的朋友都被他叨扰了个遍,只剩休假的邓罗轶没让他找到人。 煎鱼摆在盘子中央,淋着棕黑色酱汁,邓罗轶用叉子固定一端,餐刀锯齿状的刃口反复切割,鱼肉散成一堆沙,让人彻底失去食欲。他把餐具放在了盘子两侧,擦拭干净的嘴角。 “你哪次做事成功过?”邓罗轶说。 Dario大声嚷嚷:“我还没找到适合我发展的领域,可不能把生命浪费在一些无聊的事上!哎呀,别提了,你给不给钱啊?” “给。”邓罗轶倚着座椅靠背,十指交叉搁在身前,看他挑着叉子吃意面。 “等我三十岁能处置我的基金了,我就还你。” 他欢喜了,开始吐槽女人水性杨花,一边跟他约会,一边在他的派对上勾搭愣头愣脑的暴发户。 “不用还钱,给我一部分原始股好了。” “真的?”Dario笑得把一双蓝眼睛都给挤没了。一个没上市没产品的草包公司可不值千万美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安里买了股份,其他投资人还不得见风使舵。 邓罗轶顶着严肃的表情开玩笑,“假的。” 看时间不早了,他接过侍者递来的大衣,把Dario自己撂在餐厅,步行回到同一街区的安里。 新招的行政助理看到他,忙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他让助理通知财务部跟Dario的公司接洽,不论对方提什么要求,只管答应。然而没几天Dario就打来电话,说是安里不给投资。 邓罗轶不解之余生出恼怒,他亲口下的命令,居然能够生出差错。他唤来助理,要他查查是怎么一回事。 中央空调的细孔吐着热息,窗外是欲雪的天。助理惊诧地立在办公室正中,面皮发灰,这件事他是头一次听说,邓先生之前未曾吩咐。 “您……您没说过这事。”他鬓角沁出湿热的汗。 等了一会儿,邓罗轶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邓罗轶摩挲着右手虎口,一脸高深莫测。就在今早,腕部针刺般的疼痛愈加清晰,而意识尚模糊,手指没有轻重地抓着,挠着,黏稠的液体就渗了出来,疼痛狠扎进皮肉里,他一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抬起手,迎着窗帘缝溜进来的光凝神细看,手腕上三四个油点子溅出来的水泡,烫到的部位皮肉分离,周围肿胀泛红。其中一个水泡已经被他抓破了,透明的组织液沾满他指甲的缝隙,表皮完全剥落,伤口与空气相接触,像眼睁睁看着无数只蚊虫在叮咬自己,心理上想象的疼痛要大于生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搞来的伤口,下楼后见到满桌子冷掉的中式菜肴,全是没被吃过的,邓罗轶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管家俯身问能否把这些食物撤掉,邓罗轶摇头,执起竹筷从最近的盘子里夹了块炒鸡蛋,塞进嘴里,垂着眸子机械地咀嚼。既然他付出了时间,就不应该浪费,平心而论,他自己的厨艺还蛮不错的。 邓罗轶清楚自己的精神状况,他没有为难助理,转而亲自打电话给财务官,要他把Dario的事办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罗轩出现得相当频繁,几乎比往年一整年作祟的次数还要多。他总是试图联系到江明允,甚至在逃跑时咬伤了一名保镖。邓罗轩好奇自己发病的样子,周围人却讳莫如深,半真半假地挑一些话讲给他听。 于是,他命人在别墅各处安装了监控,专门窥探自己的一举一动。 罗轩又在做饭了。他动作娴熟地刮掉鱼鳞,将其开膛破肚,又把葱姜切成细丝铺在鱼身上。热雾在厨房监控画面中氤氲,餐厅里的摄像头录下罗轩来来回回将青釉盘摆在桌上,忙活了许久,最终他呆呆地停在餐桌旁,脖颈向下弯折,仿佛头顶上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灯光霜冷,借不来丝毫暖意。他坐在椅子上蜷曲着腰背,抱着碗把米饭一粒一粒夹进嘴里。两颗眼珠子像是粘在脸上的,黑咕隆咚,朝着特定的方向眨也不眨。 突然,他剧烈颤抖起来,细软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他半张脸。他大概是噎住了,手指紧攥着筷子,另一只手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这样吃饭也能噎着,”邓罗轶转头对着自己的保镖队长,忍笑,语带调侃,“难道不知道要往下咽吗?” 保镖队长姓何,第三代美籍华人,被罗轩咬了胳膊的人就是他。 监控里的罗轩保持静止状态,不久后缓慢地放下筷子,两只胳膊在桌面上交叠。他垂头面对盛满米饭的碗,抽噎着掉眼泪,一直哭一直哭,半天都抬不起头来。 邓罗轶彻底没了笑脸,他冷眼看着自己的影像,骂了句没出息,走之前要何盛赶紧把这些监控录像删掉。 当天夜里,邓罗轶又做梦了。 梧桐树,踩在房瓦上的灰鸽子,雨水在墙面上冲刷出斑驳的痕迹,墙角铺满潮湿的青苔。他扒着窗沿,看到一群小男孩举着枯枝作剑,轰轰隆隆地从窗前经过,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街角。 他侧了一下脸,眼前出现另一个自己。相似而已,并不是他自己。 「喂,你怎么不跟他们玩?」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他们是一群幼稚鬼。」 男孩们又在街角出现了,双生子从窗口爬出来,一个拽着一个,冲向那处热闹的角落。 多久之前的事情?他早就记不得了。梦搅浑了记忆底层的浮尘,真的假的混合成一团浑浊液体。他似乎还能想起夏日的蝉鸣,仅仅是声音还在耳畔回响。 邓罗轶从床上坐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触摸到干涸的泪水,像一层脱落的死皮粘在脸颊上。 二月初,一股罕见的强劲寒流席卷欧洲大陆,爱尔兰西海岸的高威迎来一场暴雪。雪侵蚀着每一个角落,伴随刺骨的从斜面涌来的寒风,扫雪车顶着风雪清理出道路,来不及打扫的人行道上的积雪足以没过脚踝。邻居家的男主人戴着绒线帽,正用铁锨移走门前的雪,见他回来了,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Jiang,你见过这么大的雪吗?” 江明允说:“在电视里见过。” 房子里的银虎斑趴在沙发扶手上,听到动静,脑袋转向门厅,尾巴尖儿悠悠地晃来晃去。 江明允低头用指纹开锁,一辆黑色的商务车驶来,停在路边,恰好正对着他身后。门锁发出清脆的声音,江明允恍若未闻,而是转过身去,看向那辆神秘的不请自来的车。 雪飞在空中,茫茫的白色在流动,又像在静止,邻居的铁锹与石头地面相摩擦,制造一阵阵拉长的噪音。商务车的后车门从内部拉开,先是两名穿黑西装的保镖下车,紧接着暴风雪中真正的来客踩在雪地上。 江明允神情微凝重,他分不清,眼前人是罗轩还是邓罗轶。 第11章 离职 他带上门,将保镖全关在了门外。 门外是冷冽的风雪,而栖息在体表的寒意尚存。室内昏暗,隔窗低矮的云层厚重得像大火焚烧后的灰烬,已是傍晚,却几乎难以察觉。 “他们……” 江明允一句话没说完,被他踮起脚尖,用两只胳膊揽住了脖颈。 于是声音就消失了。 他反常地没有哭泣或怨怼,只是沉默地感受着他的存在,气息在耳侧飘游,吹拂细碎的毛发,另一个胸膛里的心跳与他产生联结,牵动他的思绪。他未曾倾听过高山上风的低吟,海尽头浪的呼啸,但假使此刻就要永远地闭上眼睛,他也不会有丝毫遗憾。 江明允撑着他的肩将他推离,没有狠心一下子将他推远,仍然保留着超出友谊的亲密距离,呼吸的热度在狭窄的距离里堆积,倾身就能够亲吻。 罗轩感觉,江明允正在思考。 “洛,你坐吧,想喝点什么?” 有客到访,最寻常的一句莫过于——坐吧,想喝点什么? 他彻底远离了他,方才的暧昧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罗轩像一具不会动的玩偶被安置在单人沙发上,银虎斑猫不知从那个角落蹿出来,跟在江明允身后跑进了厨房。他本就单薄的肩膀向内收缩,双膝并拢,呆滞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趴在结着冰霜的窗玻璃上,隔着纷扬的白雪张望,那辆漆黑的商务车还停在路边。 “洛?”江明允把水杯搁在桌上。罗轩想喝水,他费了些时间将饮用水加热。 银虎斑钻在桌底,前肢匍匐,后肢蓄力,防备地摇晃着尾巴尖。罗轩双手端起杯子,低着头小口地喝,水有点烫,刺得他舌尖麻麻的。他毫无征兆地流出了眼泪,这是他的武器。 江明允站在原地,目睹他的悲伤蜷缩成整个世界的质点,空气压抑得人无法呼吸。他不说话,不再如过去那般迁就他,他在等罗轩自己往前走。 “带我走好不好?”他愿意跟他去任何地方,他什么都可以放弃。 江明允说:“这不现实。” “那什么是现实的?”他仰起苍白的脸望着江明允,这是进门后他头一次直视他,罗轩害怕从江明允眼中看到冷漠、疲惫、退缩等一系列负面的情绪。 冬夜的颜色全然掩盖了江明允的神情,只分辨出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江明允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罗轩的心在这沉默中坠向深谷。他意识到江明允是真的打算跟他分开。 罗轩夺门而出,咯噔一声栽倒在雪地上。江明允追出去,扶着他的手臂想要帮他站起来,罗轩将他往外一推。 “……别理我。”罗轩发间沾满碎雪,他半跪半坐,眼神呆直,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决然。 保镖拉开车门向他们跑来,还没靠近,罗轩先神色惊慌,手里扬起一堆雪,崩溃地喊叫:“走开!别过来!” 也不知是他过激的反应唬人,还是邓罗轶的余威教人害怕,保镖们都不再上前,反而后退了几步。罗轩从地上爬起来,孤零零地往外走,看也不看来时乘坐的商务车,就沿着积雪的街道行走。路上黑黢黢的,又在下雪,极目望去,看不见半个人影。 江明允亦步亦趋地跟随他,焦虑地问:“洛,你想去哪儿?” “别理我。”罗轩踩得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他好像下定决心要流浪去天涯海角,自生自灭。 “Roy!”江明允拽住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了下来,“你别这样。” 他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踏踏实实地踩着地面,他看着他,对他讲:“你不是罗轩,你是邓罗轶,你有你自己必须要扮演的角色,所有人都在看着你,你不能中途弃演。” “我不想表演。” “邓罗轶,你没有选择!”江明允把话说得极重,两人都沉默了,在雪中对峙。江明允深呼一口气,说服他,“这世界就是个既定的舞台,你,我,都是演员。我们都要遵守舞台上的规则,打破规则的代价往往是让人无法承受的。而我很抱歉的告诉你,你的本心并不在我身上,我们很难强行发展出一条故事线。Roy,你在生病,你该回到正轨上去。” 罗轩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手腕,问:“是不是我没有病,我们就能在一起?” “你没有病,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路上驶过一辆车,灯光映亮树枝上挂的雪,江明允出来得急,只穿着一件松石绿的毛衣,强忍严寒,眉头紧锁着郑重的烦忧。 “洛,是我不好……我们不要再谈感情了。” 保镖都站在不远的地方,江明允反握住他的手,将其从腕上扯了下来。 这不是罗轩想要的结果,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江明允,不是为了当面说分手。可是无论他作何挽留,邓罗轶已经把他的路都堵死了。他是邓罗轶,不是罗轩,所以他的意见无关紧要,江明允听不到他的话。 “明允,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带我来找你吗?”罗轩对着江明允将要离去的背影说道。 江明允顿住,回头看他,疑惑的阴云在他眼中凝聚。 新年的第一季度,业内就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安里高层内部不合,首席技术官江明允即将离职。但又有知情人士透露,江博士是因为家庭原因,不得已才离开安里。不管安里高层变动的真相是什么,最终的结果确实是江明允宣布离开安里公司。 安里总裁Diana·Deng公开表示:Myron·Jiang离职是安里的重大损失。 股市的反应相当灵敏,在消息传出的第二天,安里的市值断崖式下跌,以惊人的速度蒸发了数百亿美元。业内部分人士认为,安里公司失去了江明允,这次在新领域的布局很有可能会以失败告终。 江明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及离职的原因是自身的健康问题,无法继续担任安里CTO的职位。记者问他未来有什么计划,是不是接受了其他公司的邀请,江明允摇了摇头,歉意地微笑,没有给对方答案。 安里美国技术部门的员工自发为江明允举办了一个欢送会,他们包下了公司附近的一个酒吧,甚至穿上专门制作的衣服,衣服胸前印着金色的“WE WORKED WITH JIANG”。他们曾共同攻克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还有人本就是憧憬着跟江明允一起工作才入职安里的,几乎所有人都为他的离开而感到遗憾。江明允不是一位独裁者,他的领导风格开放而友善,他会重视下属的提案和意见,鼓励参与,营造轻松的团队合作氛围。失去他的未来可以想象,公司很难再找到一个像江明允这么睿智开明的领导。 江明允离开安里在商业、科技等领域无疑是地震般的大新闻,而在当今这种娱乐时代,还是富豪明星的绯闻八卦更惹人注目。 Clinton家族的Sherley最近在网上发布了一张照片,不多时,相关话题登上几个国家的热搜榜单。身为模特的她走过几场高定的大秀,虽然出道以来一直被喷台步走得很网红,身材不够好,喜欢炫富,但全网的讨论度自始至终居高不下。 财富和美貌是吸引力本身,镜头是聚光灯、放大镜。照片上,Sherley一袭华美的银色钻石晚礼服,挽着一位正装男士的手臂。她面对镜头,妆容精致,性感的褐色卷发披在一侧肩膀,笑容恰到好处。照片中的男性只露出侧脸,是个亚裔,偏秀气,但看得出样貌不俗。 粉丝在评论里问Sherley,这是不是她的新男友。 Sherley回复——是我的未婚夫,我们下个月结婚。 这个回复如同水倒进热油里,Sherley未婚夫的信息被炸出来了。她的未婚夫竟然是安里公司的继承人Roy·Deng,全球富豪榜上排得上名号的人。 网上找不出一张Roy·Deng的真实可靠的照片,这人低调、神秘又有钱,吊足了人们的好奇心。 Roy·Deng虽然人在美国,但其实还是中国国籍,中国国内对他的讨论更多。网民翻出陈年旧事,谈论邓安的一对“黄金双胞胎”,当年邓安夫妇离婚时,两个孩子年龄尚小,在哺乳期内,按惯例一般会把抚养权判给女方。夫妇俩在法庭上争执不休,后来围绕着孩子的抚养权进行了利益交换,罗晓媛具体从邓安那里得到多少钱不可知,对普通家庭来说必然是个天文数字。 人们在当时调侃,邓安的一对双胞胎是由黄金堆出来的。 “不用拍我,去拍Sherley,或去拍风景。”邓罗轶瞥向镜头,摄影师从这张漂亮的脸蛋上找不出结婚的喜悦。 他退出房间,新娘那边由他的同事负责,他只好去拍宾客。来参加婚礼的人都是些达官显贵,仪式未开始,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聊天,有说有笑的。摄影师的镜头记录着他们的影像,当他走到草坪的末端,在一棵年老的梣树下,有个男人指间夹着烟,正背靠树干朝远方的湖眺望。 摄影师认得他,他是安里的前首席技术官。 第12章 婚礼 婚礼地点没有选在教堂,而是一家湖畔酒店。酒店位于美国东南部的佛罗里达州,初春时节仍是绿意盎然。下午四点左右,阳光热烈,银蓝色的湖面倒映着低矮的起伏的丘陵。除了湖水,满眼匝匝实实的绿,近处的绿是毛茸茸的,是脚下修剪平整的草坪,远处的绿就像融化的油绿的颜料,在阳光的涂抹下,从视网膜一直流向人恬静的心底。 湖畔坐落在草地上的乳白建筑群就是举办婚礼的酒店,此刻客人们都坐在户外的白椅子上。修身缎面婚纱让新娘仿佛是从雅典神殿中走出来的女祭司,她的头发高高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发髻别着两朵白色马蹄莲,象征着幸福、纯洁、忠贞不渝。双手合拢,在腹前握着一束瀑布型捧花,主花为橘色蟹爪大丽菊,配以淡黄色香水玫瑰和白色圆团状的大花栀子,垂下来的瀑布部分点缀着非洲茉莉。 挑选新娘捧花时,邓罗轶偏爱蓝色系,看起来纯洁且冷静。Sherley不喜欢,她要华丽的明亮的热情的色彩,而不是像在进行一场忧郁的交易。 红毯尽头,新郎立在牧师面前,涂抹了发蜡的黑发微微反光。他穿着开司米西装,颜色近似于一种典雅的泛着淡紫的烟灰,靛蓝衬衫,红棕色斑点领结,相同色系的方巾采用两点式折叠,塞在胸前的口袋里。草坪一角的乐队开始演奏《Wedding March》,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新郎转身望着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缓缓走来。 父亲将女儿的手交付给她未来的丈夫,剩下的路途要由两个人单独走完。新郎牵起新娘的手,两人向牧师走近,并排站在既定的位置。 牧师对众位来宾说:“女士们先生们,今日我们欢聚一堂,共同见证Roy·Deng和Sherley·Clinton这对新人的结合。” 说完,他的目光居高落在新郎身上,“请跟我复述。我,Roy·Deng。” 新郎面对新娘,“我,Roy·Deng。” “将与你,Sherley·Clinton,永结同心。” ——“将与你……” 宾客视线的焦点集中于邓罗轶,表情或喜悦、或欣慰、或庄重,江明允也在其中。他坐在红毯左侧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埋没在人群里,却十分显眼,与众人皆不同。 “从今以后,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成功还是失败。我将永远忠于你、支持你、爱护你,与你同甘共苦,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从今以后,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成功还是失败。” 誓言来到关键处,邓罗轶忽然熄了声,眼神收敛到脚边。他似乎面有迟疑,由于他微微低着头,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在场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他,新娘暗地里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我将永远忠于你、支持你、爱护你,与你同甘共苦,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你愿意娶她为妻吗?”牧师问。 邓罗轶牵动嘴角,笑着说:“是的,我愿意。” 当新娘说出“我愿意”的承诺后,他们交换戒指,开始接吻,观众席涌起浪潮似的掌声。新人走过红毯,红毯两旁的亲友将粉色白色的玫瑰花瓣洒向空中,花瓣飘飘洒洒从天而落,代表了对他们未来的祝福。 邓罗轶的律师带着结婚证书找到牧师,待牧师在证婚人一栏中填写了姓名,就会将证书寄给州政府盖章。 仪式与晚宴之间夹着一个鸡尾酒会,这个时间段将为宾客们提供餐前食物和酒水,为接下来的晚宴做准备。 新人与亲友忙着拍照留念,人群密集处传出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孟珍妮幸运地获得了新娘抛出来的捧花,她跟人笑闹到没了力气,抱着花来到铺着白底银花纹台布的长桌旁,取走一盘甜点。 她经过湖畔一排圆桌,自然而然地在众人当中发现了江明允。他对面坐了一个年老的男人,两人谈论着什么,从江明允的表情来看,应该不是轻松的话题。 孟珍妮再次回想起那天晚上她不小心撞见的画面,这个秘密估计很少有人知道,而且,婚礼过后,秘密可能就将随着时间流逝,永远永远埋葬在墓地里。 酒杯又被人举了起来,宴会厅里温暖的灯光在银器、酒杯和玫瑰间流转,夜晚的薄纱蒙住了眼睛,所见都是朦胧温馨的美。 Diana总喜欢做排在第一位的人,她的字典里大概不存在“二”这个数字。她在众人的注目礼中走到宴会厅前部的空区,环视过全场,贴着话筒缓缓开口:“首先,感谢诸位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 “很早以前我就在想,我该在Roy的婚礼上说什么。当安跟我牵着他参加朋友们的婚礼时,当朋友们的父母站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在Roy的婚礼上,我该说些什么。” “几乎每一个见到Roy和我的人,都能猜到Roy不是我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从我身体里分娩出的孩子。” “每一个人都说‘哦!他太可爱了!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鼻子……’是的,”Diana耸了一下肩膀,表情无奈中带着洒脱,“他确实是我生不出来的,这个孩子比我要漂亮得多。” 众人被Diana逗得大笑,Sherley靠近邓罗轶耳侧,轻声调侃:“一个漂亮的男孩。” “Roy是我的孩子。”Diana语气加重,“他是我唯一的亲爱的儿子。我当初并不确定要嫁给安,他跟我说,他还有个共同生活的儿子,不到两岁。” “这太完美了!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了!冒昧地讲,就像购物时买一赠一。我拥有了我的丈夫,也拥有了我的儿子。” 她说着说着掉下眼泪,开始只有一滴,她极力掩饰,可是越努力就越控制不住。她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用方巾遮着鼻子,脸上拧紧的皱纹显出老态,“抱歉,我想到太多Roy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从小到大都很努力,我对他的要求太严格了,他一直能够让我满意,抱歉……”Diana失态地沉默片刻,继续说,“我很爱你,我的儿子,安也很爱你。今天是你人生中无比重要的日子,你携手你人生的伴侣,开始新的人生阶段,你将会有自己的孩子,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我们有多么爱你。” 邓罗轶跟随其他人鼓掌,可他感应不到Diana丰沛的情感,他像是一台坏掉了的机器。Diana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发觉她比坐着的人只高出一个头长,然而在记忆中,她明明是那么高不可及。 她站在他面前宛如一堵墙,目光从高处砸下来。 「别叫我妈妈!你不是我儿子!你能听懂吗?!」 她说。 “妈妈,别哭了。”邓罗轶抽出自己的口袋巾,递给她。 Diana抹着眼泪,摆摆手,“抱歉,你不用在意我。” 朋友们争相揭露新郎和新娘成长历程中的糗事,等这伙人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邓罗轶端着红酒杯,姗姗来到话筒前。 在邓罗轶往前走的同时,江明允起身,一个人离开了宴会厅。 亚热带地区的夜晚免不了比白天更冷一些,江明允走过草坪,祝福的花瓣还躺在地上。他停在湖边,微风从陆地卷向水域,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烟雾飘向平静的湖,看不见了。 “……在一定程度上,我赞同Alain de Botton的话,‘也许我们真的并不存在,直到有人目睹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也许我们不能用话语来表达自己,直到有人能够理解我们的语言……只有被人爱恋时,我们才真正获得了生命’。” 邓罗轶举止绅士优雅,他抬高酒杯,深情地说道:“敬我美丽的妻子。” Sherley双手捂住嘴,眼中满是惊喜和感动。邓罗轶向她走去,两人拥抱接吻,四周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 有些感情是无法得到祝福的。 助理附在邓罗轶耳边说话,邓罗轶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他向餐桌上的人请求原谅,他需要离开一会儿。 “我不会单独见你的,我们已经结束了。”邓罗轶在灌木丛旁的小径上来回踱步。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低沉,“Roy,你应该清楚我有多少种方法能强迫你来见我。” 邓罗轶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将手机扔了出去。他打算返回宴会厅,转念又止步,不情愿地前往酒店的露天停车场。 酒店里仅有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相比以往清冷了许多。邓罗轶找不到江明允,这时他就恨自己把手机给扔了。 “江明允,江。” 背后有人勒住了他的脖颈,自卫的招式在他脑子里翻飞,全身血液愤怒地涌向头顶。那人用一条手帕捂住他的口鼻,他拼命对抗,肢体逐渐使不上力气,头一歪,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美国结婚证,州政府没有盖章,不具有法律效应 ★婚礼誓词借鉴了网络资料,作者不详 ★这章中邓罗轶的话引用自阿兰·德波顿的《爱情笔记》 第13章 逃婚 江明允把邓罗轶抱进车后座,副驾驶上的猫被困在猫包里,尖利地叫了一声。 他一条腿跪在车座上,将邓罗轶的手背到身后,解开自己的领带,绕着邓罗轶的手腕捆绑几圈,打结,然后从车里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捏开他紧闭的牙关,压下舌头,把毛巾塞进他嘴里。做完这些,江明允关上车门,环顾四周,打开了驾驶座的门。 此刻,在热闹的宴会厅,Diana走到角落,招来邓罗轶的助理,“Roy在哪?” 助理小声说:“在室外跟人讲电话。” “去把他找回来,该跳第一支舞了。” 他们很快就发现邓罗轶失踪了。因为今天是举办婚礼的日子,加之酒店安保严密,闲杂人等进不来也出不去,所以保镖并没有寸步不离地守卫着他。 大概邓罗轶又一次犯病,找个地方自己躲了起来。保镖队长何盛不敢耽搁,当即联系酒店方,要求查阅酒店监控,并告知其必须严控酒店出口。 监控视频里的邓罗轶站在路牌前,停顿片刻,转身走上另一条路,这明显是有目的性的。 “他在停车场。”酒店安保人员指着一个显示屏说。 餐后甜点享用完毕,宾客们起身穿过金银的镜子长廊走向舞厅,而新郎迟迟没有出现。 Clinton太太对丈夫窃窃私语,“现在的年轻人啊,总喜欢玩惊喜。” 酒店一面靠湖,两面环山,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主干道。道两旁是精心打造的花园,植满各类山茶,树长得繁壮,三月正值花期,似有似无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车座突然受到撞击,江明允一边开车一边回头,后座的邓罗轶屈膝挣扎着撑起上半身,路灯的橘光拂过他的脸颊,他尾端下垂的眼睛正阴沉地盯着江明允。 猫受到惊吓,叫出了声。邓罗轶瞬间面露恐惧,发出呜呜的鼻音。 江明允停下来把猫放在后备箱,接着继续开车,酒店出口渐渐显现在前方。可是,酒店的铁艺大门关闭了,四名保安立在大门附近。 “找到没有?”Diana从舞厅走出来,客人虽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但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邓先生最后是出现在酒店的停车场,我们已经派了所有人去寻找。” 江明允停车,目视前方,平静地对邓罗轶说:“你还去澳洲吗?我可以带你去。” 如果江明允没有绑架他,晚宴结束,邓罗轶会跟新婚妻子乘私人飞机前往澳洲,享受一段无忧无虑的农场时光。 邓罗轶说不了话,泄愤地踹了一脚车,将头撇向一侧的车窗,决计不理睬他。 今晚,江明允让他沦为了整个上流社会的笑柄。 江明允的眉眼在夜色中沉寂,他下车打开后车门。邓罗轶一头撞过来,想要撞开他的肩膀趁机逃离,江明允一把将他推回车里。 他从来没有如此粗鲁过,江明允给人的感觉总是儒雅而友善的。邓罗轶难以接受江明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订婚时他还口口声声要祝他幸福。他脑袋磕在车座上,恍神间,江明允已经坐到他身侧。 “听话。” 江明允压着他倒在后座,语气像在哄他,又像在威胁他。 邓罗轶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把嘴里的毛巾吐出来,然而舌头没有活动空间,完全使不上劲。江明允见他难受,把毛巾拿了出来。 “你他妈有病吧!”刚能说话,邓罗轶就忍不住大骂。 江明允点头,“对,我有病。”他自嘲地咧开嘴笑,牙列洁白整齐,“那麻烦您陪我这个病人走一趟吧,若是不能遂了我的意,不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别开玩笑,把我送回去,我不可能跟你一起胡闹!” 他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拿出一张内存卡,递到邓罗轶眼前,说:“你一定不想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邓罗轶不会再受他桎梏,就算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又怎样?他们已经分手了,而逃婚会使他颜面尽失。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无所畏惧地讲:“怎么?你想证明我们两个曾经相爱过?还是想向外界透露我有人格分裂症?” “不,这里面的东西比你想得要严重得多。” 邓罗轶面上显山不露水,但内心已生出慌乱,“公司机密?” “不是。” 他深呼吸,恍然大悟,震惊地瞪着江明允,“私密……” 江明允没说是,更没说不是。 “你!”邓罗轶卡了一下壳,“你以为你凭借一张内存卡就能控制我吗?我怎么知道你唱得是不是空城计。” 不可能,江明允不可能是会拍私密视频的那种人,他相信他的品格和修养使他做不来那种事。 江明允不辞劳苦地找出DV,淡定地把卡装进摄像机里。视频播放,先是邓罗轶的脸出现在画面正中,他离镜头很近,伸手反复调整摄像机摆放的位置。然后他后退,走出摄像范围,画面平静地呈现着一张原木餐桌,和桌子上的蛋糕。邓罗轶又回来了,点燃蛋糕上的彩色蜡烛。 视频前段无关紧要,江明允跳过了,直接将进度条拉到后面。 桌面、地板一片狼藉,两人头发和身上都沾满了奶油和蛋糕碎屑。江明允把他压在餐桌上,他们亲吻,发出笑声。江明允站直,抓着衣领从头顶脱掉纯白上衣,邓罗轶就乖乖仰躺在桌上看着他。他随手扔掉上衣后,捞起邓罗轶的腿固定在腰侧。 “还要继续看吗?”江明允问。 邓罗轶脸红了,提膝撞他,却被他抓住了腿,他们此刻的动作就跟视频里如出一辙。邓罗轶骂道:“江明允,你下贱!” “是,所以你最好配合我。” 酒店大门附近的保安收到对讲机传来的消息,调查邓先生失踪的人认为,邓先生最有可能处在一辆黑色宾利车里。对方询问这辆车有没有通过大门,如果黑色宾利要离开酒店,需要确认车里没有邓先生才能放行。 黑色宾利停在酒店铁艺大门前,车窗降下。 “先生您好,我们需要。”保安猛然看到副驾驶位上的人,正是今天婚礼的主人公,不见踪影的邓先生。 保安朝对讲机说:“找到邓先生了,就在宾利车里。” 他们不肯放行。 邓罗轶没有多说话的习惯,他下意识地掏支票本,婚礼,口袋里没装东西。他向江明允伸手,说:“钱包。” “哪张卡里钱最多?”邓罗轶翻开钱包,抽出里面的卡。 “运通那张,密码,你生日。” 邓罗轶夹着银行卡,从车窗里伸出去,对保安说:“告诉你们经理,婚礼的消费从这张卡里刷,密码0716。现在,放这辆车离开。” 保安级别太低,做不了主,正当他们焦虑之际,邓家寻找邓罗轶的人到了。 “邓先生。”何盛站在车窗边,微弯腰,“请您下车。” 何盛以为操控这具身体的人格是罗轩。 邓罗轶没理他,对后面的助理勾了勾手指,说:“你过来,把手机、驾照和支票本给我。” 驾照和支票本在助理身上,可手机不在。助理默不作声,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了他。 邓罗轶抛给闻讯赶来的酒店经理一张支票,跟自己人说:“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舞会取消吧,就说我摔断了腿,送医。” 铁艺大门吱呀开启,宾利飞快地顺着道路行驶,尾灯的光芒被黑夜吞噬。 “去哪?” “我不知道。” 邓罗轶皱着脸,“你玩我呢!” “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儿。”江明允这样回答他。 “那我说让你折返回去,把我送回酒店,你去不去?”话里话外火药味十足。 江明允笑道:“这个不行。” “给我找个地方睡觉,我累了!” 他们找了家酒店,开一间房。江明允说要两张床的,邓罗轶打断他,就只要一张床,酒店前台的目光在他俩人之间游移,递给江明允一张房卡。进了房,邓罗轶自己把床给占了,对江明允不理不睬,倒头就睡。 天亮,离开这座城市。一路上,邓罗轶总想让江明允把那猫给扔了,江明允不同意。邓罗轶不再理他,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四天,直到一个清晨邓罗轶再次醒来。 “我们这是在哪?” 江明允活动了一下脖颈,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在田纳西州。” “只有我们俩?”他问。 江明允定定地看着他。 罗轩像一只飞鸟从床上蹿起,扑到江明允身上,兴奋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带我走的!” 江明允抚着他的背,表情若有所思。 黑色宾利行驶在州际公路上,罗轩拿着填好的结婚证——属于Roy·Deng和Sherley·Clinton的结婚证,仔细看。 他随口一问:“明允,你怎么拿到的?” “雇人拿的,是偷。”江明允点了点香烟燃烧的灰烬。 “在路旁停车,快点快点。” 罗轩从车里跑出来,站在荒野之中,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结婚证。火焰无声无息地燃烧,风使它壮大,使它更快地化为灰烬。罗轩在火焰即将燎到手指时松开手,那火仿佛是坠落的星辰,落进深渊里。 江明允立在车旁等他,他隔着一段距离朝江明允喊:“我要结婚!” “什么?”江明允问。 “我要跟你结婚!” 第14章 誓言 他们在前往拉斯维加斯的路上。 罗轩摆弄摄像机,漫无目的地拍摄沿途的风景。半黄半绿的矮草和孤零零的树,裸露的土地铺满棕黄色沙土,天空明蓝,飘着硕大的棉花样的云团,风嘘嘘呼呼地吹过一望无际的荒漠平原,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他忽又将镜头对准开车的江明允,撒娇道:“亲爱的,说点什么。” 江明允扭头笑着瞥他一眼,“今天是我们私奔的第九天,在科罗拉多州,今晚预计能到达锡尔弗敦。” “就像在逃亡。”罗轩兴奋地补充。 “是,就像在逃亡。” 罗轩结束录制,回放视频查看拍摄效果。他翻看过去拍摄的视频,翻到了去年江明允生日的记录,便开始播放。 吹灭蜡烛,两人坐在餐桌边。 「许了什么愿望?」 江明允不告诉他,只说:「你猜。」 他刚要说出猜测的结果,江明允忽然倾身,用唇堵住了他的话音。嘴唇稍加分离,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落在他唇上,「嘘,愿望说出来就实现不了……我的愿望与你有关。」 俘获人心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吻更深了,这仿佛一个交换灵魂的过程,他的身体被他爱的人操控。 江明允把他抱到桌上,罗轩抗议:「还没吃蛋糕!」 「蛋糕有什么好吃的?」江明允揽过他的腰,捏着他的后颈,开始亲吻他的锁骨。 「可是,是我自己做的。」 江明允抬起头来,「那你喂我。」 罗轩跳下餐桌,拿刀来把蛋糕给切了。他用小盘子托着一块蛋糕,另一只手拿叉子喂给江明允。然而江明允无视了他的叉子,直接低头就着他手上的盘子吃起了蛋糕。 这样的姿势,江明允的后颈大大咧咧地暴露在他眼前。后颈是一个人最脆弱的部位之一,稍有冲击,就有可能导致呼吸心跳骤停。后颈近距离不设防地暴露在人前,行为本身流露出无言的信任,而从更深层次的动物性而言,低垂的后颈是示弱和臣服。这种征服感使人躁动。 罗轩抬了一下手,奶油就糊到了江明允脸上。他端着盘子大笑起来,没开心几秒,江明允迅速展开还击,拿一大块蛋糕硬要喂给他,罗轩才不上当。 两人边闹边亲,江明允脱掉上衣,架起他的腿。随着时间的流逝,气氛不断升温,在即将全部暴露的关键时刻,罗轩突然惊叫一声。 江明允不明所以,愣在当场。 「我还录着像呢!我忘了。」罗轩害羞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 江明允眼睛四处看,发现了摄像机放置的位置,走过来把机器关掉了。 车窗外,锡尔弗敦在荒野中拔地而起,这个小镇是比较出名的旅游景点,保留了许多维多利亚风格的历史建筑,色彩华丽明艳,屋顶高耸,造型各具特色。 “洛,我们在这个镇上多待几天?” 罗轩摇头,“不要,我想早点去拉斯维加斯。” 他听过拉斯维加斯结婚圣地的大名,知道那儿半天就能走完结婚流程。 其实,走了这么多天他们早就该到目的地了,但江明允一直在带着他绕远路,他不确定要跟他结婚。 结婚不单单关乎爱情,还牵扯到利益。他们已经私奔了,如果罗轩是个普通人,江明允不会在结婚这事上纠结。问题就出在罗轩的身家太丰厚了,在没有婚前协议的情况下结婚,江明允能获得一笔超乎想象的巨款。 江明允不愿意占罗轩的便宜。 他之前提出,要想结婚必须先签协议。罗轩想了一会儿,想到不签婚前协议是控制邓罗轶的好方法。只要离婚,就得分割财产,如此邓罗轶就不敢离婚,也就不能拆散他们。 江明允无法跟罗轩达成共识,只能在暗地里拖延。 “每天开车很累,洛。”他把车钥匙交给酒店泊车员。 罗轩抱着猫,走在他身边,“我有驾照,我可以替你开车。” “我合理怀疑你只有驾照,不会开车。”江明允牵起罗轩的手,因为罗轩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会紧张焦虑,“Roy的车技也不好,他手生。” “你可以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 江明允办理了入住,在电梯里说:“教你开车需要时间,我们还不是要在镇上多待几天。” 两人终究还是在锡尔弗敦驻足多日,江明允找了块空地,教他开车,没打算把他教会,仅是玩乐性质的一种体验。 夜晚的乡村酒吧,耳边栖落着舒缓的音乐,邻桌一对老年夫妇在絮絮地聊天。 罗轩盯着人家无名指上的戒指看,他对江明允说:“明允,我们明天就走吧。” “你不喜欢这儿?”江明允放下酒杯。 罗轩情绪低落,努着嘴一语不发。夜长梦多,他希望赶快结婚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江明允应该轻易就能看懂。 “洛,结不结婚,其实对我们没有什么影响。” “你为什么不用这话来说服你自己?既然没有影响,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结婚?” 江明允把他当成小孩子来糊弄,他又不傻,难道还不会察言观色吗?他不想让自己像个怨妇,一直逼迫江明允,可他一天没有把江明允攥在手里,就一天不得安宁。 江明允垂眸,指尖在杯沿摩挲,笑道:“洛,你这是在自己坑自己。” “是我自愿,我绝不后悔。”罗轩伏在江明允肩头,嘴唇慢慢靠近他的耳廓,“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隔天,他们再次踏上旅程。罗轩跃跃欲试地要把持方向盘,他的技术充其量也就能在直路上开车,转个弯就把车开得摇头摆尾。江明允把他赶到副驾驶,他还不乐意,觉得江明允小瞧了他。 罗轩捏着薯片塞进嘴里,用吃东西来打发无聊的时光。路过加油站的时候,加油站边上有个快餐店,他让江明允给他买了一大包薯条、汉堡之类的油炸食品,换作邓罗轶肯定不会吃快餐店的东西,罗轩倒是不挑。 他填饱了肚子,抽出一张湿巾擦擦手,探身到后座把猫抱了起来,抱到怀里开始撸猫。在这期间,他天马行空地跟江明允聊天,一会儿说结婚后要先回中国祭拜生母,一会儿又说起他昨天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手机振动的嗡嗡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江明允正开着车,示意罗轩拿起手机。 “谁打来的电话。”江明允问。 罗轩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后明显紧张了,迟缓地说:“你妈。” 江明允戴上蓝牙耳机,把手机从罗轩手中拿走。 “妈妈,我现在回不去。”江明允眉宇间是严阵以待的紧绷,略带烦躁。 他是家中独子,父亲中国人,母亲美国人,父母双方都是大学教授,海城大学附近的那套房便是他父母出国前的居所。江明允从小到大就像是一路开了挂,顺风顺水,从来没让父母担心过。哪成想而立之年突然脱离正轨,工作辞了,任职的大学也联系不到他这位教授,Diana·Deng女士打来电话,他们才知道,儿子竟然是跟人跑了。 罗轩听不到江明允的妈妈说什么,他只能从江明允的回复和表情中猜测大致的意思。 江妈妈想让儿子回家。 江明允停车,打开车门到外面讲电话,罗轩趁机占据驾驶位置,等江明允转身回来时,罗轩已经在隔着车玻璃朝他挥手了。 之前江明允把他从驾驶座横抱了出来,塞进副驾驶。这次,罗轩学聪明了,他锁着车门,如果江明允不乖乖选择坐在副驾驶,他就不让他上车。 江明允看路上车不多,便没跟他僵持。但是罗轩开车慢,这直接导致他们没能在太阳下山前赶到预订的酒店,而且尴尬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恰好他们经过一片宿营地,扎着很多帐篷,露营的人燃起篝火,火光映亮半边夜空。 罗轩提议他们可以租个帐篷在这里过夜。 “我还从来没有在野外露宿过。”他说。 野外自然比不得酒店的软床,夜里温度低,罗轩睡着后无意识地向热源靠拢,像头小牛在拱他。江明允睡得不踏实,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他钻出帐篷,太阳正从远处山脉黝黑的脊背上升起。 燃烧的橘黄晕染开,天地是一块巨大的画布,光芒从林间穿过,画出斜长的树影。 罗轩披着外衣出现在他身旁,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是日出啊。” 记忆一下子被击中。 “是日出。” 他站在双子大楼的顶层,端着杯冒热气的咖啡,回头对江明允说。 那日的朝阳同样光辉万丈,在人身上描绘出金色的轮廓。 没有宾客,牧师是唯一的见证者,他们身处拉斯维加斯一家接受同性婚礼的教堂。 正常宣誓词是——我将忠于你,爱护你,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罗轩说的是:我将忠于你,爱护你,如果分离将带来死亡。 这听上去简直是一句恶毒的诅咒! 牧师些许诧异地打量着说错话的罗轩,见他脸上没有表露出窘迫,他是故意说出这种话的。 江明允抬起罗轩的左手,平静而庄重地将戒指套入他的无名指。这枚银色的戒指,将作为誓言的凭证,一个关于爱情与死亡的誓言。 “明允,不要离开我。”他又说了一次。 第15章 逃跑 他踩着黑夜的影子,屏着呼吸在房间里翻找。 衣服口袋里没有,行李箱里也没有,难道是藏在车上?猫在黑暗中蹭到他的裤腿,他被吓得连连后退,捂住嘴才没有发出惊呼。 江明允从床上坐起,问了声,“洛?” 邓罗轶稳定情绪,说:“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间,把你吵醒了?” 说完,他摸索着爬上床,缓缓躺在江明允身边。心脏在他胸腔里跳动,与耳朵中的鼓膜发生共鸣,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江明允翻身揽住他的腰,结实的胸膛贴着他后背,他感觉自己被整个儿地拽到他怀里,包裹在一团火中。 鸡皮疙瘩起来了,头皮发麻,邓罗轶从没跟人靠得这么近,他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他。若不是还有睡衣挡在两人中间,邓罗轶就要崩溃了。 “洛。” 邓罗轶嗯一声作为回应。 “你又睡不着?”江明允伏在他耳边问,声音万分轻柔。 邓罗轶没说话,现在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沉默多数时候代表肯定,江明允打开床头灯,掀起被子下床,从行李箱中拿出一瓶药。他走到桌边倒了半杯水,连同掌心的一个白色药片递到邓罗轶面前。 邓罗轶猜测这大概是安眠药,他迟疑了一会儿,想到夜晚黑咕隆咚的也没办法找内存卡,便顺从地吃了药。江明允摸摸他的头,本意是安抚他,可邓罗轶却更加感到别扭,浑身不对劲。 床头灯熄灭,邓罗轶默默祈祷他的第二人格不要出现。安眠药很快使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将他的思维驱逐出大脑,再睁开眼已是天亮。 江明允背对着他坐在床沿穿衣服,宽平的肩膀隐约可见肌肉轮廓,同为男人,对这种身材说不羡慕那是假的。江明允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衣服底下倒真有几分料。 邓罗轶转头时床垫的细微晃动惊扰了江明允,他侧身说:“醒了,想吃什么?” “随意。” 江明允手臂撑着床,别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好像看出了什么端倪,他说:“亲爱的。” “什么?”邓罗轶攥紧被子底下的手。 嘴唇落下轻轻一吻,“没什么,早安吻。” 酒店提供的早餐种类繁多,奈何邓罗轶没什么胃口,他吃了一小块培根三明治,就倚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他在想接下来该干什么,首先要把那张内存卡找到,这也是最重要的事。 “夜里吃的药,现在还有药效?”江明允拿银质小刀往吐司上涂花生酱,抬眼关切地问他。 邓罗轶阖着眼皮,倦怠地点了点头。 飞中国的航班定在下午,时间宽裕,江明允说他可以睡个回笼觉。邓罗轶不知道江明允的计划安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卧室门小声关闭,邓罗轶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这是间套房,他听到江明允似乎是进入了另一间房。他耐心等待耳边全然变得安静了,才赤着脚下床,战战兢兢地绕过趴在绒毛地毯上甩着尾巴的猫,缓慢地拧动门把手,探出脑袋。 江明允果然不在客厅。 他手里攥着江明允的车钥匙,轻声慢步地溜到门边,弯腰换鞋。失策的是,酒店电梯需要刷房卡,他回去拿卡肯定会惊动江明允。邓罗轶等在电梯外,寄希望于其他人使用电梯。 服务员推着餐车经过,邓罗轶把他拦住,要对方领着他去停车场。 “您是哪间房的客人?”对方谨慎地说,“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在房间内打电话给前台,我只负责送餐。” 他要是能回房间,还会在这里跟他浪费口舌? “我房卡丢了,这样,你直接带我去停车场吧。” 服务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酒店这层经常有名流入住,这个古怪的人有可能是记者或私家侦探。 “我带您去前台吧,前台会核实情况。” 去前台少不了要惹出麻烦,邓罗轶想用财物贿赂他,然而找遍全身上下连块手表也没有。他摸到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想也没想就摘下来送给服务员。 他以为这是他与Sherley结婚的戒指,回去后找人按原来的款式再做一个就好。 服务员犹豫了一会儿,考虑到周围没有监控,便飞快地伸出手拿走戒指,领着他从员工电梯下楼。 酒店地下停车场有两层,邓罗轶好不容易才找到那辆宾利,打开车门钻进去翻找。他把每个角落都摸了一遍,最后注意到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录像机。 不会就大大咧咧地放在录像机里面吧? 邓罗轶打开塞内存卡的小口,里面确实被填满了。他迫不及待地查看里面的内容,确认这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张。 内存卡里多是记录日常的视频,邓罗轶其实也好奇罗轩怎么跟江明允相处,但他没有时间。他找到生日时拍摄的那段视频,把进度条拉到后面,只见画面里还穿着裤子的江明允走过来,把录像机关掉了。 邓罗轶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噌噌燃烧起怒火。 江明允居然敢耍他! 这种羞辱邓罗轶咽不下去,他咬着牙打电话给助理,冷峻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找到我,如果三天内没有找到我就报警,告诉警察,我被绑架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一回头,毫无准备地与江明允对视。 “你满意了?”邓罗轶破罐子破摔,笑着问他。 江明允反问:“我满意什么?” “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连朋友也做不成。” 江明允平静地瞧着他,不说话,应对邓罗轶时不时的精分,他也算是经验丰富。 四下无人,邓罗轶说:“放我离开。” “抱歉,这不可能。” “你到底想怎样?”邓罗轶充满困惑,反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还是我?我说了什么?” “江博士,我相信你有正常的辨别是非的能力,我们现在纯粹是在胡闹!我不喜欢你,对不起,我再明确地拒绝你一次。如果因为我的疾病,我打扰到你,我会尽我所能补偿你。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江明允将脸转向一侧,不看他,也不想让他通过眼睛看透他。过了一会儿,他重新面对他,强颜欢笑道:“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邓罗轶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也不管用。 环境极度安静,日光灯散发的光冷冷地洒在身上。他尝试离开,江明允拽住他的胳膊,他咽了下喉咙,反身冲着脸就是一拳。 后退半步,江明允脸向一侧偏去,牙齿咬到嘴唇,嘴角见红,但手还是牢牢地锁着他。邓罗轶挣扎不开,气急,攥起拳头又一下。江明允将再次被打偏的脸缓缓转回正位,神情平淡,邓罗轶见他如此,提起膝盖攻击他的腹部。突然间,江明允放开了他,转而一手压下他的膝盖,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推着他后退,咣的一声,邓罗轶后背重重撞上车门,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全是重影。 他感觉到自己与江明允力量上的差距。 “Roy,”江明允单手把邓罗轶钉在车上,虎口青筋凸显,他靠在邓罗轶耳边,呓语般说,“我并不想伤害你。” 深邃的眼睛为他复杂的情感蒙上一层哀伤。 邓罗轶睁大失去焦点的双眸,嘲讽地笑了。他忽又眼神汇聚,朝江明允吼:“你爱我?你爱我!” 陌生的中年男人循着声音找过来,看到此时的情形。 “出什么事了?”出于好心,男人问他们。 “救我。”邓罗轶向男人投去求助的目光,江明允把他的脸掰回来,让他只能看着他。 男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又问了一次,“出什么事了?” 江明允说:“没事,这是我丈夫,我们正在吵架。” “不是……报警……”邓罗轶顶着压力,断断续续地说。 男人把这件事告知了酒店方,当江明允真的能拿出结婚证的时候,邓罗轶的大脑彻底停止运转。 房门上锁,皮鞋踩地的声音被吞没进地毯里,江明允蹲下来,问坐在沙发上的他:“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 邓罗轶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我帮你点?” 邓罗轶忍无可忍,使劲把江明允推到地上,借助身体的重量压制他。 “你什么时候跟我结婚的?” “前几天。” 邓罗轶摸索到桌上的陶瓷花瓶,扔掉里面的鲜切花,他双手把花瓶高高举起,瓶子流出来的水沾湿了他的衣袖,同时也滴落在江明允脸颊。 房间内传出一声干脆的巨响,花瓶应声碎裂,就碎在江明允耳边,碎片飞溅。桌子被两个人撞倒,然后墙上的装饰画脱落,身体撞上窗玻璃,高空的钢化玻璃轻微地震动,接连闷响。 江明允将他扔到床上,床垫下陷再反弹,邓罗轶迅速撑起上半身,尾端下垂的眼睛愤恨地盯着他,抬手抹去脸上的血。 没人说话,江明允走到卧室的另一端,抽出一张纸巾捂住手上被碎瓷片割出来的伤口。 他们同时听到外间的敲门声,邓罗轶起身想跑出去,但江明允离卧室门更近,对方挡着门,对他说:“不要再闹了,好吗?” 江明允把他锁在了卧室里。 “先生您好,我们接到隔壁房间的电话,来问一下您这儿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 江明允歉意地说:“我跟我爱人发生了一点矛盾,我们会承担所有的经济损失。” “那……您爱人?”客房经理欲言又止。 “他没事,不过他情绪还不稳定。” 酒店的人离开了,江明允把猫从书房里放出来,喂给它一小碗猫粮。他坐在窗台上,垂眸看着猫优雅地进食,午后阳光笼罩着他,将几根头发染成金色。 冷静下来以后,江明允推开卧室门。房间里到处乱糟糟的,像发生过一场地震,邓罗轶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他坐到邓罗轶旁边,听见他细碎的啜泣。 邓罗轶扭头看他,红红的眼眶里噙着泪,如海棠花瓣凝结出露珠。他双手从江明允手臂内侧穿过,侧脸贴着他的胸膛,靠在他怀里。 江明允手托着他的后脑,很用力很用力地将他摁进自己怀里,低头亲吻他的发顶。 “不要装了,不像。”江明允忽然这样说。 怀中人的躯体瞬间僵硬。 邓罗轶松开抱他的手,在他怀里冷笑,“夜里的时候,你就知道是我吧。” “是,我知道是你。”邓罗轶一说话,江明允就知道这具身体不是罗轩在操控。 “那你看戏看得开心吗?你忍着不戳穿我,想干什么?”他挣扎,要离江明允远一点。 “我告诉你我想干什么。” 江明允猛然将他面朝下压在床上,脱他的裤子。邓罗轶惊慌失措地奋力抵抗,可他的手腕被江明允擒住了,腰也被压得死死的,整个人宛如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血染红了他的手腕,不是他的血。 “江明允,江明允,”他慌了,“你要是敢碰我,我真杀了你。” 江明允低笑,“我都已经数不清跟你做过多少次了。” “你他妈放开我!” 他不再跟他多言,手指熟练地解开他衣服上的纽扣。邓罗轶露出纤细的苍白的腰,他羞愤地咬着嘴唇,假意顺从,实则伺机而动。 江明允收到一条短信,他压着邓罗轶,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说:“飞机要起飞了。” “飞到哪儿?” “中国,去看你妈妈。” 邓罗轶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表情,“我妈妈不在中国。” “是去看你的亲生母亲。” “谁想去看?罗轩?”他眸中闪过一丝恨意,“我才不要去看那个女人,她不配。” “话说回来,我弟弟嫉妒心可是很重的,我有的东西,他也要有,他有的东西,一定不愿意跟别人分享。”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邓罗轶无所谓地说:“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一下罢了。” 江明允起身坐在床边,他从地上捡起一包开了封的烟,又从撞歪的床头柜上拿到打火机,火光忽起忽灭,烟雾散开。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从床上爬起来,提起褪到膝盖的裤子。 “最近。” 邓罗轶哼了一声,说:“不要让我吸二手烟。” “对不起。”江明允将烟捻灭,收拾了烟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桶,“穿好衣服,我们要离开了。” “我哪儿也不去。”邓罗轶已经将地址发给助理,他等下属来接他。 “那段视频是假的,我不介意现在拍个真的,你确定要待在这儿?”江明允扔给他一套干净衣服。 “江明允,我几乎不认识你了!”在他印象中,江明允是个对所有人和事都保留一定距离的人,他更像一个理性的旁观者,而不是参与者,“你这样做不违背你的三观吗?” “Roy,我是个人。”江明允打开卧室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邓罗轶坚决不上飞机,不去中国。江明允知道邓罗轶的人很快就会报警,到时候酒店不能住,信用卡消费也会被监视起来。他一位好友在圣弗朗西斯科有栋闲置的房子,江明允准备带邓罗轶去那儿住一段时间。 江明允手上的伤口太深,没有得到专业处理,有点化脓,罗轩用生理盐水帮他清理伤口,一边洗一边掉眼泪。 眼泪掉到江明允手上。 “洛,你是怕药店买的生理盐水不够用吗?还要自己生产。”江明允笑着调侃他。 “你难道不能把他锁起来吗?”罗轩说。 “把谁锁起来?” 罗轩泪眼婆娑地注视着他,说:“把我。” 第16章 戒指 “他出现的时候,你要把他锁起来……不要跟他说话,你说不过他,他很厉害……”罗轩停顿片刻,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振了一下,转眸看向他,“你不可以跟他做,我会生气……” “洛,我在犯罪。”江明允没什么情绪地说。 远处灰蓝的海岸线泛起白色泡沫,公路与海岸几乎平行。罗轩按下车窗,风如潮水般温和地涌来,隐约浸透了海的湿咸。他弯曲手臂,矮身趴在窗框上,迎面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眯着眼睛,望向未知的前方。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开了一个口子,流泻出少许白金色的光。 鼻尖一凉,似乎是雨水落在了脸上。他抬手摸摸脸,指尖的湿润在撮捻的动作中消失,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强烈的怪异感,又辨不清这种感觉的原由。 他再次撮捻手指。 “明允!”他突然叫了出来,脸上呈现惊惶又凄然的神情,“我的戒指不见了!” 他伸出空荡荡的左手,急切地展示给江明允看。 “你有没有放在行李箱里?或是掉在车里了?先找一找。” “我从不摘戒指。” “那有可能是Roy把它落在了拉斯维加斯的酒店里,你不要急,我们现在立马回去找。”江明允神色如常,但他清楚婚戒对于罗轩的重要性。 汽车完成一个漂亮的调头,朝反方向极速行驶而去。 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江明允说:“洛,你找一下那家酒店的电话号码。” 罗轩把一只蓝牙耳机塞进江明允耳朵里,电话接通。 “我爱人跟我两天前曾入住贵酒店,我们不幸丢失了一枚婚戒,铂金材质,戒指内圈刻有M和R两个字母。”江明允的嗓音适合在夏夜里读诗,“这枚戒指对我们非常重要,如果贵方有人发现了这枚遗失的戒指,请将这枚戒指寄到纽约第七大道405号,我们将提供这枚戒指价值十倍的金钱作为私人感谢。” “我们已经打算返回拉斯维加斯了,为什么还让他们寄戒指?为什么要寄到纽约?”挂断电话后,罗轩攥着手机不解地问。 “我们在找戒指,你的人也在找我们,而且我不确定会不会有警察牵涉进来。如果酒店里有人能发现戒指,寄到纽约,我在纽约的朋友会替我们保管;如果戒指没掉在酒店里,我们就需要亲自找。” 罗轩有些吃醋,“你怎么这么多朋友?” 江明允忍俊不禁,“很多原先是我的学生。再说,你交际面更广啊。” “是邓罗轶,不是我。”罗轩强调,“我只有你,其他人都不重要。” “你这么说,我压力很大。” 罗轩听到这话不乐意,说:“难道我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我会怕我辜负你。”江明允在开车的间隙,短暂地看他一眼,“怕你爱我比我爱你更多。” 邓罗轶的下属们到达酒店时扑了空。他们追踪到江明允的车,但江明允早把车遗弃在了一家超市的停车场里,这群人更是不可能通过电子设备追踪到江明允这种专业人士,寻找老板的任务一时之间陷入僵局。他们暂时停留在邓罗轶最后传来消息的这家拉斯维加斯的酒店,然而一通电话使整个局面峰回路转,江明允在找一枚戒指,婚戒。 “哎,这是结婚了?我们怎么办?万一他们日久生情,我们岂不是在做坏人?”不在邓罗轶面前,助理Edmund放飞了话痨本性。 保镖队长何盛刚跟酒店经理确认完情况,闻言木着脸没有搭理他。 他又说:“何,我们找到他们怎么办?把江博士揍一顿,把邓先生拖走?” “随机应变。”何盛绕过他,往室外走去。 部分保镖飞往纽约,余下的人负责寻找戒指,在地毯式搜索的同时,以重金悬赏。不出半日,一名酒店服务员偷偷来见他们,在拿到钱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色戒指。他交代当时有位没带房卡的客人想乘坐电梯下楼,他为他提供了帮助,这枚戒指是客人答谢他的礼物。 服务员描述中的客人是个亚裔,看起来非常年轻,保镖拿出照片让服务员指认,客人是邓先生无疑。 “这招真是妙!不愧是我们老板。他故意把结婚戒指留下,就是要引江博士他们回来找。”Edmund反复擦拭这小小的一枚戒指,毕恭毕敬地塞进首饰盒中,“下一步我们做什么?放出消息,戒指在我们手上?” 何盛捏着眉心,说:“你能不能别问这么多为什么?你不是藤校毕业的高材生吗?你就不能动一下脑子?” “我是行政助理好不好?我该做的工作是整理文件,陪邓先生出席会议、商业谈判、商业晚宴等活动,我不是来当保镖的。而且我不是他的生活助理,原则上来讲,我只需要负责他的公事,他的私事与我无关。几个月前,邓先生把Eve·Spenser给开除了,我现在还要身兼生活助理的职责。你是专业的吧?你负责邓先生的人身安全吧?邓先生被绑架了吧?我不懂,所以我问你,你还来指责我。” Edmund吐出一大堆单词,听得何盛头脑犯晕,他离远了一些,说:“没有人会为了毫无希望的事情犯险,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戒指在我们手上。现在先等纽约那边的消息,如若找不到他们的踪迹,我们就设个局引他们来拉斯维加斯……希望这枚戒指足够重要。” “我们报警吗?” “再等等,”何盛大拇指摩挲着食指,“Diana说,再等一等。” 返程中,罗轩回忆了所有可能丢失戒指的场景,戒指好像戴在他手上,又好像自他清醒后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求助于江明允,希望他能回忆起关于戒指的细节,毕竟他的记忆是连贯的。 “我哥在酒店里试图逃跑,他是不是在逃跑过程中把我的戒指扔了?”罗轩始终闷闷不乐,丢失婚戒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似乎预示着他们仓促婚姻的悲观前景。 戒指也有可能在他们的打斗中丢失。然而,当时那种极度混乱的状况,使江明允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一枚戒指。 “在酒店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的,打了一架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他露出孩子气的希冀,向正在开车的江明允探过身去,“我想听细节。” “洛,我不想回忆我们打架的事。” 尽管他们打的那一架使房间里所有家具都偏移了位置,但罗轩身上没有一道伤口,连淤青也浮于表面,没几日就恢复了原样。他并不怨江明允对他使用暴力,相反,他强硬的做法给予了他安全感。罗轩不懂江明允为什么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他记忆中的空白使他苦恼。 他们找了一路,去了所有去过的地方,最终到达拉斯维加斯。而酒店方一直没有传来好消息,就在两人逐渐接受婚戒丢失这一事实的时候,酒店方突然告诉他们,酒店员工曾在房间角落里捡到过一枚与描述极其相符的戒指。那时新客人已经在房间里住了一晚,员工错以为戒指属于新客人,就把戒指放在了桌子上。 “所以戒指在新房客手中?”江明允问。 “我们深感抱歉,新客人称未曾见过桌子上有不属于他的戒指。我们恐怕无法替您找回丢失的婚戒。” “我可以跟那位客人取得联系吗?” “对不起,酒店不能透露客人的隐私,您可以联系警方处理此事。” 罗轩眼中神色惴惴不安,对江明允说:“我们要不要去酒店走一趟?面谈更容易解决问题。我觉得是那个人不想把戒指还给我们。” 江明允无言地将手机置于桌面,交握双手抵住下巴,陷入凝重的思索。 隔天早上,一位鹰钩鼻的中年男子走入酒店大厅。他衣着考究,左手提着个深蓝色牛皮公文包,脚上一双复古的手工皮鞋。干脆利落的脚步声伴随着他来到前台,并不是要开房住宿。此人自称是Myron·Jiang先生的代理律师,前来就遗失戒指一事与相关人员展开协商,并保留提起诉讼的权利。 Edmund嘲笑何盛失策,江明允没有亲自前来处理这种复杂的纠葛,而是请了一位代理人。 城市的另一处地点,保镖耳麦里传出急促的指示:“他们刚进入电梯,56层下行,现在03和04立刻赶往一楼电梯口,其余人分散至大厦的各个出口,不要让他们跑了。” 电梯门打开,江明允拉着罗轩挤开电梯外的人群,快速离开电梯。两人现在处在21层,必须赶在保镖封锁出入口前逃离这座大厦。 罗轩紧张得要死,心跳和喘息交织成一张密集的网,他攥着江明允手腕,提议找个房间躲起来。 江明允推开紧急通道的门,“躲在一个地方,能躲到什么时候?” “这座大厦有很多房间,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的。” “洛,躲藏会使我们陷入被动。” 两人从电梯转到紧急通道,又从紧急通道转到另一部电梯,避免与保镖们正面相遇。 形形色色的人从他们身旁经过,当他们走进玻璃旋转门,即将离开大厦时,罗轩突然发现两名保镖在旋转门的另一隔间里。 他们与保镖几乎同时到达这个出入口! 江明允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他的脸,让他别直视那两名保镖,假装镇定,假装是路人。 幸而保镖没发现罗轩,整个过程有惊无险,他们走向画着斑马线的路口。 “嗨!Roy,你也在拉斯维加斯!”Dario开着一辆金黄跑车,副驾驶位置坐了个金发碧眼的美女。 罗轩将脸埋向江明允颈窝。 “Roy!” 这一声惊动了门口的保镖,他们凛然变却神色,一面通过耳麦告知其他人,一面向他们奔来。 第17章 合谋 敞篷跑车里的金发女郎打开车门,高跟鞋踩实地面,还未转身赠与一夜情对象一个风情万种的告别,这薄情的男人就急不可耐地踩下了油门。 “你俩跑什么啊?”Dario将车开得极慢,“怎么一见我就跑?” 江明允说:“车门打开,帮我照顾一下Roy。” “这是怎么了?”Dario停车,虽然满脑子问号,但还是依言解开了车锁。 江明允拉开车门将罗轩塞进副驾驶位,来不及交代几句话,只摆了一下手,示意Dario快点开车。 风霎时狂乱,罗轩转身抱着椅背,视野中的江明允平和地站在原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所有的人、车和建筑都被白光吞噬,江明允蜷缩成黑色的圆点,然而渐渐地连这点颜色也看不见了。 Dario吆喝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安静地在座位上坐好,每隔一段时间会眨一眨眼睛。 “你跟江明允怎么回事?不会是搞婚外情被抓了吧。”Dario被自己的这个奇妙猜测逗得直乐呵。 罗轩不说话,像是一个小孩被扔到了陌生环境里,神态略显瑟缩。 Dario见他反应诡异,不觉重视起来,“不会吧,你真跟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婚礼晚宴是不是跟他在一起?你不见了,他也不见了。” 罗轩难以招架这些问题,他隐秘地观察着身旁的陌生男子,不敢看他的脸,而是看着斜前方的胳膊和手。他看到男人戴着一块名贵的珐琅手表,胡乱卷起衣袖的胳膊生长着棕红色的体毛。 “你可以联系到明允吗?”他的英文有些蹩脚,听起来像是只掌握了知识,却没有经过充分的练习。 “你是说Myron·Jiang?他不刚把你塞我车里吗?你想去哪儿?哥们儿,你什么意思啊?别说话说一半。” “谢谢你帮忙,我不会麻烦你很长时间的……过一会儿,请你帮我联系一下明允……他来接我,我就走。”罗轩斟酌语句,断断续续地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他知道那些追逐他们的人不会拿江明允怎样,因为江明允没犯法,他本人自愿跟江明允在一起,而且他们拿到了结婚证。 跑车处在正常行驶中,Dario咂嘴,伸出一只空闲的手扭过他的脸来瞧,“Roy,你没吃错药吧,还是正在玩整蛊游戏?隐形摄像头在哪儿?你这演技不错嘛。” 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惊吓到罗轩,他上半身往后仰,双手扒住捏着他下巴的手,将其拽开。罗轩害怕的同时又产生出恼怒,他咬肌收缩,眉头紧蹙,气鼓鼓地瞪着Dario,用眼神警告对方不要再碰他。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洁癖,我不碰你行了吧。”Dario收回手专心开车,转念一想,“不对啊,刚才Jiang为什么拉你手拉得那么紧?你这洁癖还挑人呢!我可是你十几年的好哥们!Jiang算什么?!” 罗轩笃定道:“我老公。” Dario呵地轻笑了一下,慢慢睁大他湖蓝色的眼睛,一只手没有目的地来回晃动,仿佛在隔空把邓罗轶和江明允联系起来。 “Roy,你不会是在逗我玩吧,今天又不是愚人节。” 罗轩摇摇头,便没了下文。 Dario一时无法消化这个信息,沉默了许久,直到车停在一处带巨大游泳池的独栋别墅前,他才问:“那Sherley·Clinton呢?你怎么处置她?大家都参加了你跟她的婚礼。” 名义上的妻子,邓罗轶名义上的妻子。 罗轩拿不定主意,此时江明允不在他身边,他就想不通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跟随Dario走进别墅,穿过一条木质的侧面是玻璃的走廊,尽头有一道狭窄的木质楼梯,旋转着通向二楼。Dario唤一个名子,声音肆意而戏谑,在别墅里回荡。 罗轩以为他在唤自己的宠物,一条狗,或是猫。 脚步声冲刷过楼梯,Dario的拉丁裔女友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她赤着脚,踩着深棕木阶,脚趾的所有指甲涂成闪亮的蓝紫色,揉碎了紫罗兰的样子。没有提前通知她有客人来访,她穿得清凉,露出油亮健康的黄棕色皮肤,但显然,她并不介意展示自己美丽的躯体,她手臂搭在楼梯扶手上向前倾身的时候,本就丰满的胸脯挤压出沟壑。 这神秘又邪恶的沟壑对准两名异性,引人往深处堕落。 Dario敞开双臂上前搂住她,两人当着罗轩的面来了一段法式热吻,亲得难舍难分。她靠着Dario的肩膀,舔了舔湿红的嘴唇,热情却矜持地朝罗轩打招呼,热情在眼底,矜持在肢体间。虽然她跟Dario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当然认识罗轩这张脸,也清楚他的身家。 罗轩拘谨地站立,并拢着双腿,仿佛未成年的学生站在校长办公室里。 他对上她的眼睛,好奇她有没有闻到其他女人的香水味。如果江明允彻夜不归,染着陌生的香水味回家,他是一定要闹的。 她似乎没有闻到那刺鼻的香水味道。 “她是谁?”罗轩在Dario身后进入房间。 “你对她感兴趣?她嘛,是个画家。不过比起她的画,她要好看许多。”Dario站在桌边倒酒,递给罗轩一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这种话从天而降,砸得罗轩晕晕乎乎的,他双手接过酒杯,从话里琢磨出点暧昧的味道。 “我借一下你的手机……或是你帮我联系到明允。”助理Edmund交给邓罗轶的那部手机,早已丢失在了拉斯维加斯的酒店。 Dario仰头将金酒饮尽,杯子里的冰块互相碰撞,他抓起酒瓶,不加间隔地往杯里倒酒,眼神瞥到罗轩的杯子,里面的酒还没被喝一口。 奇怪,相当奇怪。邓罗轶私下里酗酒,比他更严重。 “我没跟你寒暄几句,你怎么三句不离Jiang。放心,他一个大名人,丢不了。” 罗轩遂端坐在深蓝色的沙发上,两只手握着酒杯,低头不再言语。 “你不会是假的Roy吧,我知道Roy有个双胞胎兄弟,小时候失踪了。” 罗轩仰起脸,眼中有茫然之色。 Dario憋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浓密的红棕色胡须颤动,“逗你玩呢,你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即便是同卵双胞胎,也会有区别,眼前人就是邓罗轶。Dario还要说些什么,被手机打断,他看了一眼手机,戏弄地告诉罗轩,“你老公找来了。” 保镖无权限制江明允的自由,但能一直跟着他。江明允表现得很有风度,他先是慢悠悠地在咖啡厅里喝了一杯蓝山,然后起身,主动走向监视他的几名保镖,提出与他们负责人交涉的意愿。他的一举一动如此礼貌 、克制,以至于没人料到他走出咖啡厅时,会突然拦下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这个举动的偶然性大于必然性,稍有差池,江明允就不可能脱身。保镖们急忙驱车追赶,然而当他们追上那辆出租车后,车内却没有乘客——江明允趁出租车转入另一条街道,保镖视线受阻时,下车跑进了一条窄巷。 江明允在中午时分找到Dario的别墅,惊心动魄的追逐已经被他甩到身后。罗轩一看见他就要哭。眼泪这种物质比情绪更易操控,情绪剧烈起伏的那一刻,眼泪往往是蓄积在心底的,而之后再受到或大或小的刺激,眼睛就将变成在雨季决堤的河。江明允的出现使罗轩压抑的情绪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后悔来拉斯维加斯寻找丢失的戒指,明明喜欢的人就陪在他身边,他却舍本逐末,计较一个象征性质的金属制品。 “不要哭。”江明允摸了摸他的脸,说话声音只有彼此能听到。 罗轩得知江明允到来就蹿出了门,背对着其他人,没让别人看见他要哭的模样,这才没给邓罗轩丢脸。 Dario邀请他们共进午餐。 “你们有什么打算?怎么走这么极端的路?不会是Diana逼着Roy结婚吧?”Dario整日花天酒地不假,可他也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邓罗轶逃婚的事一经曝光必然使他自己颜面扫地,逃婚对象是江明允,那江明允也少不了要声名受损。经济上的损失排在次要位置,尚且不提。 罗轩习惯性地看向江明允,江明允说:“我们两人之间存在问题,需要一段时间来解决。” 别人不知道他们之间问题的复杂曲折。江明允带罗轩逃离的不是世俗的牢笼,不是罗轩的母亲和未婚妻,而是罗轩的权势和地位。他们用私奔这种在现代社会不可理喻的方式折断了罗轩的羽翼,也就是邓罗轶的羽翼,目的在于将邓罗轶圈禁起来,使他变成笼中之鸟 唯有一点特殊:罪犯与受害者的合谋。 第18章 囚禁 太平洋东岸的海雾在四五点钟的傍晚侵占了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上,白茫茫的雾气中来往的行人,像憧憧的鬼影,商店的招牌亦看不真切。 罗轩突然拉紧江明允的手,停下了脚步。在他视线的尽头,一道不起眼的长方形门,门边一盏灯,散发着稀薄的红光。若不是这盏灯的存在,很难发现有这样一家店。 进门顺着一段狭窄的水泥楼梯往下走,这家店有一半处在地下,雾气似乎源源不断地倾倒进向下低斜的门口,墙壁变得潮湿,空气浸染着水的阴冷,让罗轩感觉不适。但头顶的光打得亮,光明正大地展示店内的商品,中和了一部分封闭环境中的压抑感。老板窝在柜台后面,只露出半个头发稀疏的脑袋,走近一看,原来正抱着手机玩枪战游戏。 店铺老板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没有抬头,暗示他们自行寻找需要的物品。 江明允是个比较保守的男人,平时在床上埋头就干,很少玩花样。此时他处在众多稀奇古怪物品的包围中,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金属货架,他有些不知道该让眼睛往哪里看,于是就观察地板或贴着明星海报的墙壁。 罗轩也是第一次进这种商店,他跟江明允肩并肩傻站了一会儿,好奇心战胜了他的羞涩。他沿着货架边看边走,江明允拽住他,轻声问他想买什么。 “买能把我哥拴住的东西。”他踮脚靠近江明允的耳朵,还抬起一只手挡在嘴边,怕声音跑出去,被其他人听到。 江明允微微皱眉,眼中流露出的情感介于难堪与厌恶之间,他对他摇头,不赞同他的想法。 即便邓罗轶已经是困在笼中的囚徒,他也不忍心用一条锁链来羞辱他。 这次罗轩没有遵从江明允的意愿,而是在货架的遮掩下用嘴唇袭击了他的耳垂。店内灯光白亮,柔软的触碰发生在发梢的阴影里,罗轩亲昵地咬他一下,咬完后眼巴巴地瞅着他,这是一套自学成才的标准的吹耳旁风流程。 付钱的任务需要江明允来完成,罗轩躲在他身后,眼睛还在四处乱瞄。他有想买却不好意思买的东西,羞耻心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行动。 江明允拿起一瓶Rush,看到瓶身上标注的功效,肌肉放松、灼热感和晕眩感,这是罗轩偷偷放进购物篮的。他沉着脸对老板说不要这瓶药,罗轩在后面拉他的衣摆,他回头,用眼神示意他安分一点。 罗轩想尝试新奇的事物,就像人类的祖先走出洞穴,火箭飞向太空,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解放,摆脱压制他的邓罗轶。他飞得太高,江明允把他拽了回来。 老板交给江明允的不透明购物袋中仅有束缚用具,两人回到临时住所,这个袋子就被遗忘在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海边的生活很是惬意,罗轩喜欢在海滩上散步,赤着脚,绵软的沙子粘在脚背上,风吹过脸颊,温度不冷不热,重要的是江明允陪在他身边。他朝风来的方向奔跑,跳到正在欣赏橙红日落的江明允的背上。冲击力撞得江明允往前倾,罗轩接触他的一瞬间,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托住罗轩的腿,将他稳妥地背在身上。 又一阵海风吹来,江明允的头发摩擦他的脸颊,他趴在江明允背上,脸贴着他的肩膀,感觉自己因为这一点摩擦而起火,开始发烫。 “明允。” 江明允嗯了一声,声音的振动通过身体传递给罗轩。 他背着他沿海岸线行走,浪花轻柔地漫过他的脚踝,海水吟唱着退去,裸露出的湿润的沙滩纸一样平整,江明允在身后留下一串深刻的脚印。 “你为什么喜欢我?”他从没问过江明允这个问题。 爱情毫无规律与道理可言。科学家可以去研究物质转化、地壳运动、天体运转,总有一天能够写出定律,来解释客观世界种种复杂的现象。可一旦涉及到爱情,就进入了主观领域,没有一个人敢声称自己把爱情搞懂了,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个骗子。 罗轩第一次见到江明允,就仿佛被爱神之箭击中,他带着金箭头射出的缺口靠近他,希望能在他这里获得圆满。他好奇他们二人是否有同样的遭遇,在他爱上江明允的那一眼,江明允是否也感受到灵魂的震颤。 闻声,江明允向侧面转头,眼睛的余光触及罗轩。落日的光辉承载在他卷翘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之上,万物沉寂,这个男人的侧脸很难不被人喜爱。 江明允给他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语气听起来非常强势,“就是喜欢你。” “是不是一见钟情?” 这个问题对江博士来说达到了困难的程度,他思考许久,最终释然地笑了,“我说不准,只能说,很有可能是一见钟情。” 他们现今居住在江明允朋友的海滨度假屋,从窗口可以望见海,在海滩上步行大约十分钟能看到一座棕红色外观的豪华别墅,数百米的海滩都归属于那栋别墅,不对外开放。其实,邓罗轶就是棕红色别墅的主人。江明允瞥见邓罗轶的别墅,指给他看,玩笑似的问他后不后悔跟他跑出来。 罗轩才不在意那栋大房子。每天,他和江明允从海滩散完步回到度假屋,推开门就看到猫慵懒地躺在木地板上,江明允从它身旁经过,它会翻出毛茸茸的白肚皮,让人摸。他们两人也处在这种懒散的状态,江明允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用来陪伴他,少数时间进行一项私人研究,他打算在这段日子写一篇论文。 这日天还没亮,江明允被自己的猫给舔醒了。他睁开眼,头脑尚半梦半醒,挥手将猫驱下床,另一只手在身边摸了半天没摸到人,床铺透着凉意。他猛然坐起身,发现卧室门洞开,猫蹭蹭门框溜了出去。他们睡前习惯关上门,就是为了防止猫在他们睡觉时跳上床捣乱。 江明允心中一沉,冲出卧室寻找罗轩。他知道清醒后的邓罗轶会想尽办法逃走,所以门窗都加了锁,防止他逃出这栋房子。然而,他挂念的人在黎明的昏暗中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猫先江明允一步到达他身边,沙发上的人没有激烈的反应。 是罗轩。 “洛,这么早你坐在沙发上干什么?”他抚摸着罗轩后脑勺的头发。 “不是我……刚才我哥出现了。” 江明允注意到厨房的刀搁在茶几上,他大概能猜到邓罗轶拿刀要干什么,逼他交出钥匙,甚至直接割开他的喉咙。 罗轩歪着身子靠在江明允怀里,不停颤抖,迟钝地感知到自身的存在。他在后怕,怕邓罗轶再一次操控他的身体,做出难以弥补的事情。从未有哪刻如此刻,他恨自己灵魂上的残缺,恨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 他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气那般寻找江明允的唇,呼吸沉浸在痛苦中,闭上眼睛,将自己全然交付出去。 扣子一粒粒被解开,衣服颓然落在沙发旁,唇齿一路往下。 罗轩仰头,抖得更加厉害,张开的嘴里只挤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他苍白的身体绷成一张蓄力的弓,手指缓慢伸入江明允乌发,无意识地抓握。 汗水涌出毛孔,将他吞没,他的身体和精神在黏腻的高温中融化。他含糊地唤江明允的名子,欲望累积攀升,冲向顶点。 过了一会儿,江明允支起上半身,他舔湿自己的手指,耐心地进行开拓。罗轩脸颊明显变红,晶莹的汗水点缀在他鬓角,滚落到耳朵后白嫩的脖颈处。他眼睑半合,眼眸中的神采全被搅散了,迷离地对着江明允。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勾引! 他架起他的腿折到胸前,贴着胯骨用力挺进。 罗轩颈部舒展,发出一声类似于哭泣的呻吟,邓罗轶瞬间掌控了身体。 体内温热的异物使他羞愤难当,他还想学上一次的做法,把江明允从身上踹下去,但这次的姿势限制了他腿部的活动。 江明允没有动,对方僵硬的身体指向一种可能。他拂开罗轩前额的头发,两人目光碰撞在一起。 “滚出去。”邓罗轶声音沉闷,闭眼逃避现实。 他隐藏在眼角眉梢的忍辱负重的表情刺痛了江明允,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原来几秒就可以走完。 江明允自暴自弃地低笑一声,压着他的腿不退反进。 邓罗轶彻底被怒火点燃,他剧烈地挣扎,使出浑身解数逃离江明允。控制一个成年男性并不容易,江明允也没有下狠手,两人从沙发滚到地上,仍然紧密纠缠。 猫跳到桌子上,俯视着二人,天光在喘息与打斗声中大亮。 邓罗轶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散乱的头发黏在嘴边,嘴唇被自己咬得绯红。江明允退出他的身体,揽着他的肩膀想将他抱进卧室,邓罗轶不配合,他所有力气几乎都用尽了,还在固执地抵抗。 江明允把他压在床上,找出床头柜抽屉里的手铐锁住他的手腕。 “江明允!你!” 在撕裂的恐吓声中,他冷漠地掰开他的双腿,面对着面撞开他。手铐碰撞出金属的清脆声响,邓罗轶将脸歪向一侧,忍受痛苦和耻辱。这样的动作使他修长的脖颈格外诱人,江明允俯身,含吻他凸出的喉结。 “你要做就快一点,别亲我。”邓罗轶厌恶他们此刻的亲密。 江明允熟悉这具身体,清楚他的敏感部位,他继续吻他的脖子,感受他细微的情动。 “别亲我。”他眸光抖动,可怜的下垂眼似要流出眼泪。 “Roy,我爱你。” 罗轩问他是不是对他一见钟情,江明允想也许是的。那日在教室,他自始至终都在关注邓罗轶的一举一动,一方面是邓罗轶特立独行的原因,另一方面,大概是他受他吸引而不自知。 邓罗轶回应他这句话的是,咬住了他的肩膀。他在激情中颠簸,牙齿使不上多少力气,但就要咬他,以此来发泄愤怒。 人总容易被想象中的爱情所迷惑,当江明允意外在邓罗轶的书桌上发现画着自己的素描时,他便产生了错觉,以为邓罗轶也对他有好感。若要让邓罗轶来讲,他画江明允,只不过是因为听不懂他的课,无聊之际自己找点乐子。 邓罗轶的指甲深陷掌心,他一阵收缩,绝望地堕入生理性的欢愉中。 作者有话说: 删了一些,不知道会不会锁。 后续:果然被锁了,我错了,完整版放在微博@江岸摸鱼的甜酱儿(肉就一点,很隐晦,不看不影响阅读) 第19章 消失 邓罗轶脚尖点在地面,脚腕上的锁链垂落,敲碎了卧室里的寂静。他一动,连接着床的锁链就接二连三地响得欢快,他烦躁地收回腿,抱着膝盖坐在床头。江明允走进卧室时,看到的就是他蜷缩的背影。 他为他端来晚餐,邓罗轶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餐盘轻放在卧室的小圆桌上,江明允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投向漆黑窗外的视线。他抬眼看着江明允,没有从这个男人脸上看出愧疚。 “你不吃饭,伤害的是你自己。”江明允摸他的头发。 邓罗轶躲开他,每个字都在齿间嚼碎,“我只是单纯恶心罢了。” 最初,身体被强制打开的最初只有痛苦和屈辱。他从未跟任何人发生过亲密关系,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身边多的是优质的男男女女,巨额的财富和出众的外表使他可以像摘取一朵花那样获取一个人,但他不想,他不想跟人亲密接触,他会恶心。江明允击碎了他洁身自好的屏障,他这淫荡的身体在侵犯中得到快感。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母会对他的父亲不忠。 江明允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不说话,情绪平和地守着他。 盘子里散发出的肉类的香味逐渐消失,汤汁凝固,深褐色外一圈油脂的白。邓罗轶口中分泌唾液,胃饿得隐隐作痛,似乎充沛的胃液要将胃烧出个口子。他尽量不去想那些食物,越想越饿,饥饿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尊严,他在惩罚自己,惩罚另一个人格。 现在,他有做决定的能力。 压抑的静谧盘踞在两人之间,邓罗轶时不时抓挠颈部,皮肤上渐渐出现密集斑点状的红色淤痕。 “我把猫关进了笼子里,房间今天打扫了三遍,你别再抓你的脖子,要出血了。”江明允捏紧手指又松开,打消触碰他的意图。 邓罗轶对猫是精神过敏,见到猫乃至一根猫毛都会觉得不舒服,他需要克服自己对猫的恐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邓罗轶指向门口,态度恶劣地驱逐他。 礼貌与体面都抛却了,从前的他一定想不到,他与江明允的关系会变得如此紧张。 第二日,邓罗轶依旧不吃饭,偶尔会喝一点水。他的活动范围受脚镣所限,最远只能走到卧室带的卫生间,而他讨厌锁链碰撞时叮叮咚咚的声响,所以多数时间待在床上一动不动。 金属的脚镣圈住他的脚踝,他被反衬得愈加脆弱,轻轻一碰便如沙土般崩散。 “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又一日清晨,江明允站在床边。邓罗轶的嘴唇失去血色,眼神却还长着刺,姿态中有一种固有的傲慢。 他捏起邓罗轶的下巴,另一只手缓慢抚过他下颌线优美的弧度。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动作暧昧而危险。 邓罗轶没有力气反抗。 “你根本不想死,你只不过是在折磨我,你知道我有多么在意你。”江明允放开他,递给他一杯牛奶,“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愚蠢吗?你在用痛苦制造痛苦。” 他不接盛牛奶的杯子,江明允的耐心在等待中消磨殆尽。 “你不会饿死的,我又何必苦恼。”江明允大概是用这句话说服自己。他刷的一声拉上窗帘,阳光被挡在外面,室内阴暗,人的身躯阴暗得可怖,五官全模糊了,“我应该趁现在的机会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不是吗?” 江明允向他靠近,他转身欲从床上爬起来逃走,江明允一把抓住他的脚踝,锁链发出刺耳的响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 他拉着他的腿把他拖了回来,“说不定刺激你一下,我的洛就回来了。” 两天下来粒米未进,邓罗轶一阵头晕,眼前发黑。江明允单手钳制他的两手手腕,牢牢压在头顶,硬将牛奶灌进他口中。牛奶喝一半漏一半,睡衣和床单都被弄脏了。邓罗轶接连咳了几声,呛出残留在喉咙口的奶液,牛奶顺着脖颈流向锁骨,体温蒸发出柔软的奶香。 江明允眼神转暗,情绪一丝不露地封闭在冷静的面具后方。他俯身亲吻邓罗轶的嘴角,再是脖颈,然后到达锁骨。 他舔舐到奶的醇厚,还有邓罗轶剧烈的心跳。 忽然,邓罗轶不再对他施加反抗的力量,两人处在暂时的和平中,看向彼此的眼睛都装满戒备和试探。 时间仿佛静止,他仰起下巴吻上他的唇。 江明允心跳漏了一拍,邓罗轶探出舌顶开他的牙关,深吻他,声音从唇舌间发出,能够清晰地被两人听到。他口中的奶味渡给他,化成浓郁的迷雾,将他的理智层层困锁。 飘然的喜悦掺杂着心底疑虑,即便前方是陷阱,他也跟随他的指引一步步往前走。他回应邓罗轶的亲吻,激动到近乎发抖。 窗帘的缝隙落入一道白金色光,房间内更多的是昏暗。两人的身影在床上交叠,间或出现锁链的脆响。邓罗轶解放的双手慢慢拥抱他,抚上他的后背,这个吻极其绵长,呼吸在吻的间歇进行,好像吻才是维持生命的必要运动。 邓罗轶推着他的肩膀,反将他压在身下。他用一个安慰性的啄吻来结束这个绵长的吻,稍微拉开一点距离,不过还是能感知到彼此呼吸的灼热。 “我就是这么取悦你的?”邓罗轶对他笑,他的眼睛被头发遮住,使江明允看不清他玩弄人心的快意。 我,指的是罗轩。 他只有在发病时才需要江明允,才会不顾一切去爱他。 “你毁了我们两个人。你,江博士,你在浪费你的天赋和才华,而我,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自己一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它属于我悲惨的童年里分裂出来的不健全的人格。” 邓罗轶从他身上翻下去,整理揉皱的衣服,背对他坐在床沿,锁链哗啦哗啦响,“你如果爱我,就放过我。” “我有精神病,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他自说自话,“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得病吗?” 房间里静悄悄的。 邓罗轶仰头,眼神放空看向高处,“我父母离婚后,我爸带我来了美国,每年暑假,我爸会把我送回国,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哦,还有我弟弟,罗轩。” 七岁前的每年夏天,邓罗轶都会回国。他在圣弗朗西斯科的机场跟父母摆摆手,由保姆牵着坐上飞机,自东向西跨越太平洋,在海城机场着陆,保姆将他交给罗晓媛,祝他假期快乐。 人类在五岁左右才拥有长时记忆,也就是说,五岁前的这段时间一般是记忆的空白区。但邓罗轶脑海中保存着一个画面,画面中的罗晓媛还处在风光的时候,新任丈夫还没有破产,还没有把她的钱都填进无底洞,她光鲜亮丽,做着阔太太。这肯定是他五岁前的记忆。 她三十多岁看起来仍然像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五官全部往幼态方向长,小鼻子小嘴,脸盘子也小。仙气飘飘的白色丝绸裙子露出雪白的胳膊和腿,她是天生就适合穿白裙子的女人,浓密的乌黑秀发烫成小卷,松松散散地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 在人员密集的海城机场,只需一眼就能看到她,她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 邓罗轶最后一次回国过暑假,那时罗晓媛已经结束了第二段婚姻。她穿着一身白斑点的深蓝色绸裙,裙子不如那身白的好看,人没怎么变样。 他被保姆牵着越走越近,罗晓媛等在出口伸着一只手接他,她的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紧紧抱着她的手臂,倚在她身上,羞怯地用半张脸看着邓罗轶。 同卵双胞胎,罗轩出生时比他轻,现在,罗轩比他要高一些。 他吃的是母乳,而他吃的是奶粉。 接到了邓罗轶,罗晓媛带着两个孩子在路边等了好久,才拦住一辆出租车。海城的夏天比烤箱还热,出租车里有一股怪味,以前从机场出来都是坐司机开的私家车,这种转变让邓罗轶略微感到不适。 罗晓媛坐在后座中间,一边一个孩子。邓罗轶看了一会儿车窗外充满陌生感的城市,明亮的阳光耀得人眼睛疼,他扭头看向车内。斜前方的出租车司机耳朵后面蒙了一层汗珠子,驾驶座后方,罗轩倚在妈妈身上,正偷偷观察他。他跟他对上视线,罗轩笑了笑,邓罗轶感觉自己正在照镜子。 他倚在她身上,难道不热吗? 邓罗轶矜持地挪动屁股,挪近一点,挪远一点,再挪近一点。 罗晓媛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动了半天还待在原来的位置。 住处是租的房子,老旧楼房的一楼,门打开以后,邓罗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房子,走两步就到头了,只有两间卧室。家具不多,最显眼的是一台大头电视机,墙壁本来是白色的,现在是黄色的,有的地方还是黑的。 「罗轶,来来,让妈妈看看你多高了。」 他站在斑驳的木制门框前,罗晓媛蹲着身子,用黑色的记号笔贴着他的头顶在门框上画了一道杠。量完他之后,罗轩也站在门框前,她重复刚才的过程,但是揉了揉罗轩的头。 罗轩确实比邓罗轶高一些。 罗晓媛说明年再量,要他多吃饭,争取赶超弟弟。 接风洗尘应该吃顿大餐,罗晓媛手头紧,领着两个小跟班去菜市场买食材自己做。 肉铺的胖大妈喜滋滋地看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你一生就生出两个男娃儿?妹妹,你有福气。」 「是女娃也有福气。」 「女的?!咋把头发剪得这么短呢?」 罗晓媛把一袋排骨提了起来,含笑皱眉,「男的,男的。」 买完食材往回走的路上,罗轩扯了一下妈妈的衣角,眼睛转向路旁的蛋糕店。 邓罗轶挑剔地在蛋糕店里逛了一圈,什么也没拿。罗轩要吃蛋挞,要吃蝴蝶酥,要吃绿豆糕,他还要一整个大蛋糕,他伸出手上下比划一个圆,要一整个大蛋糕,不要一小块的。 从店里出来,太阳西沉,罗轩小小的个子抱着一盒蛋糕冲在最前面,邓罗轶被分配提蛋挞、蝴蝶酥和绿豆糕的任务,尽管这些东西不是他想吃的,是罗轩想吃。 他们睡一张床,床上铺着竹席子。罗晓媛把窗户关小一点,怕夜里风凉。这个卧室,还不如邓罗轶卧室里的卫生间大。 邓罗轶这时候还没有失眠的毛病,他睡至半夜被罗轩挤到床边,在滚下床的那一刻惊醒。 为时已晚,他滚下了床,眼泪当时就飙出来了。 罗轩听到声音睁开眼,看到他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 邓罗轶坐在地上,罗轩坐在床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嘤嘤地哭,等罗晓媛惊慌地赶来了,这哭立马变成嚎啕大哭,能把隔壁邻居吵醒。 罗晓媛抹去他脸颊上的泪,她身上带有一种香味,很好闻,邓罗轶说不清是什么香味,此后再也没有闻到过。他只在这个夜晚,闻到了这种特殊的气味。 罗轩抱着小枕头跟妈妈一起走了,邓罗轶有了一个单独的房间。他侧卧在竹席上,摔到的胳膊还是疼。 暑假的大多时间,邓罗轶跟罗轩相依为伴,罗晓媛需要上班,出门就把他们锁在家里。 罗轩总是趴在窗台看外面的其他小孩咋咋呼呼地玩游戏,从来没有一个小孩喊他出去玩,那群小孩不跟他玩。 邓罗轶问他为什么没朋友,罗轩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嫌弃他们幼稚。 他才是个幼稚鬼,邓罗轶这样想。 邓罗轶爬出窗户,对弟弟说,「你爬下来。」 罗轩摇摇头,不敢。 「笨蛋,我拉着你。」他踩着一块石头,向他伸出手。 邓罗轶呼出一口气,气息发颤,“他没了。” 非常简单的三个字,没了就是没了。 江明允安慰他,“Roy,你那时还太小,不是你的错。” “是,我那时……还太小。”若是遭受打击时他年龄大一点,他就不会人格分裂。愧疚将他生生撕裂开,然而痛苦依旧完整。 远在美国的邓安接到小儿子失踪的消息,连夜乘私人飞机回国,那天的天气状况不适合飞行,飞机失事,都烧成灰了。 “我嘛,我是说罗轩,”邓罗轶的笑意稍纵即逝,“大概想给自己找个妈妈,他需要个安全、可靠的人,他需要别人的照顾和陪伴。” “但这是我的人生,不是我弟弟的,我不想受他摆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邓罗轶回头看他,耐心地等待他的答案。 江明允面庞隐隐笼罩着哀伤,他沉默了,沉默过后说:“我爱你,但我不能放开你,对不起。” 第20章 相处 “你一方面说爱我,一方面又在做损人利己的事,江明允,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你想把我驯化成你的宠物?像你养的那只猫?”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谈也谈过了,邓罗轶再无计可施,现下唯有接受现实。 江明允从床边站起来,背对着他说:“如果罗轩不再需要我,我不会打扰你。” “你是在满足我,还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欲望……”连接脚踝的锁链哗啦响了几声,人已经撑着胳膊半伏在床上,像礁石上引诱水手的塞壬,眼神冷冷地锁定他,“你自己知道。” “我的确有私欲。” 他大可以置罗轩的请求于不顾,若不是想要得到什么,他怎么会放弃他安稳的生活和光明的前景,走上一条阴翳的小路。 夏日将至,两人在邓罗轶清醒的状态下发生关系后,相处也有一段时间了。邓罗轶一直提防着江明允碰他,可能因为紧张的缘故,精神状态竟然趋于稳定,他的另一个人格在这段时间内没再出现。 他被江明允锁在卧室里,刚开始还寄望于助理Edmund听从他的命令报了警,警察能够解救他,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只有零星游客曾远远地出现在海滩上。邓罗轶站在窗边眺望海滩,打算回去后换个新助理,保镖也要换掉。 无聊,困在房间里最深刻的体验就是无聊。 邓罗轶查看了录像机内存卡里的所有视频,里面的人是自己,但关于这些经历的记忆是缺失的。他如同患有梦游症的人,在睡梦中,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强烈的不安与焦虑笼罩在他心头,他愈发感觉到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身边的所有智能设备都已人为断网,不过江明允在切断网络前购买了许多游戏,可以单机玩。 背景音乐里传来成年男性哆哆嗦嗦的哭声,靠在床头的邓罗轶呼吸收紧,这是他第一次玩恐怖游戏。他往卧室门外看了一眼,客厅里的灯还亮着,江明允没睡,他稍稍放下心来,视线回到电脑屏幕。 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与反差。克苏鲁神话中的诸多不可名状之造物,这是未知;女人的柔弱对比女鬼的强悍,这是反差。 那哭声的源头在一间磨砂玻璃门的浴室里,游戏里的人物靠近浴室,哭声就更清晰,远离浴室,哭声音量便随之下降。邓罗轶手指敲击键盘,想快点远离浴室。 突然间,游戏画面里原本就闪烁的灯彻底熄灭,浴室的玻璃推拉门在黑暗中开启,哭声如洪水般袭来。邓罗轶San值狂掉,操作着人物拔腿就跑,往安全屋狂奔。灯光恢复成闪烁的状态,狭窄的走廊七拐八绕,哭声追赶着他,近了,安全屋近了。 啪的一声,他把笔记本电脑扔了出去。 “怎么了?” 江明允被这声音惊动,前来查看。他看到邓罗轶没有异样,但电脑掉在地上,于是走过去捡起电脑,屏幕显示游戏界面,对话框询问是否读档重来。 邓罗轶是因为害怕才扔掉电脑的,他不想让江明允意识到这个事实,强撑着镇定,说:“游戏玩吐了,我要出去走走。” “Roy,明天早上不好吗?今天已经很晚了。” “但今晚月色很美。” 圆满的月亮牵引着潮汐,微风吹拂,海边一片无人的寂静。邓罗轶脱下白衫和宽松短裤,扔给江明允。月光垂落,在海面上颤动,他赤着脚走入海中。 “不要游得太远。” 江明允把他的衣服搭在手臂上,密切关注着他的动向。 这片海域三面环山,海水比较浅,也没有漩涡暗流,可是晚上在海里游泳终究不比白天安全。 邓罗轶大学时是游泳队的,他蝶腿潜泳了一段距离,浮出水面换气,舒展的肢体缓慢地划出细细的波纹,银子般的月光被波纹搅碎。 夜晚的海水保留了太阳的温度,邓罗轶闭着眼睛,感受海水向后流过他的身体。他在这安逸中略微失神,一口苦咸的海水猛地呛进喉咙里,大脑在慌乱之中做出反应,他发现自己已经沉在水底! 海水像一只匍匐的巨兽压在他身上,肺几乎要在他体内炸开,身体的重心偏移,他既站不起来,也浮不起来。每一次肢体的摆动,都在无意义地浪费他的体力,使他喝入更多海水。 此刻,他脑子里的一切都被暴力抹除,仅剩下濒死的恐惧,死在幽暗的海底。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世界停止崩塌。 海浪声时起时落,他咳出气管里的水,意识回笼,身下是细软的沙子。江明允扶起他的背,靠在自己臂弯里,他接触到江明允湿透的衣服,水的湿冷下有温暖的躯体。 邓罗轶头一歪,从胃里往外吐海水,江明允慢慢抚摸他的肚子。 “Roy,Roy……”他唤他的名子,确认他是不是恢复了意识。 邓罗轶睁开眼,视野是一条缝,他看到月光下江明允脸部的轮廓。 “我没事了……谢谢。” 他翻了个身离开江明允的怀抱,撑在地上又吐出几口水,微风途径他的脊背,送来凉意。 “怎么回事?是腿抽筋吗?”江明允拾起沙滩上邓罗轶的衣服,抖落沙土。 “不知道。”邓罗轶想不起从海面沉入海底的这个过程,“罗轩会游泳吧?我记得他会。” “在泳池里游得挺快,我没带他在海里游过泳,更何况是在夜里游泳。”他为邓罗轶的危险行为而生气,也为没有阻止他而自责。夜晚太暗,他差点就没找到他,把邓罗轶从海里拖上来时,邓罗轶已气息奄奄。他给他做人工呼吸,机械地重复胸外按压动作,心神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仿佛灵魂出窍,连恐惧也感觉不到。 邓罗轶沉默着穿上衣服,两人走回住处,夜风徐徐,把江明允湿透后贴在身上的衣服吹得半干。一路上江明允没跟他说话,面色阴沉,看都不看他一眼。 第二天,江明允开始咳嗽加流鼻涕。 第三天早上,窗外下起雨,云层厚重,雨水如瀑。邓罗轶听了许久的雨声,没等来江明允送早餐。他拖着锁链赤脚走在卧室门边,敲门制造声音。 过了一会儿,江明允拉开次卧的门。 “你发烧了。”邓罗轶用了肯定句的语气,江明允脸上呈现出病态的潮红,这红延伸到颈部,被睡衣遮盖。 “我没事,已经吃过药了。”江明允微皱眉,眼神有点迷糊,就像睡眠不足。 邓罗轶似笑非笑地哼一声,说:“我有事,我饿了。” “对不起,你稍等一下。”江明允一只手捂住眼睛,当他把手放下后,眼睛看上去清明了许多。 “喂!”邓罗轶叫住走向卫生间的江明允,伸出那只带脚镣的脚,用脚尖点了点地,“给我解开,你做的饭好难吃啊,我要自己来。” 江明允看着他,似在考虑他会不会从厨房拿刀捅他。 “我在你眼中就这么混蛋?你好歹是因为救我才着凉的。” 邓罗轶打算煮粥,他回想自己喝的粥的粘稠度,理所当然地按照一比一比例往锅里加了两碗米和两碗水,合上盖子。不出意外,他煮出来的是饭不是粥,而且表层的米缺水,还保持着坚硬的质感。 “煮完了?”江明允站在厨房门口问。 邓罗轶抿着嘴,重新将盖子盖好,“算了,失败。”他向江明允伸出手,别扭地说,“换衣服,把车钥匙给我,带你出门买退烧药。” 这里只有感冒药,江明允烧得这么厉害,必须吃点退烧药。他本来的计划是吃完早饭再出门,现在早饭是没得吃了。 “江博士头脑宝贵,就算为了全人类,我也不能看着你烧傻了。”他说着这句阴阳怪气的话,擦过江明允的肩膀走出厨房。 雨不见停止的迹象,雨脚密密地落在车顶,远处暗蓝色的海和灰白色的天界限模糊。江明允打开一柄黑伞罩在邓罗轶头顶,他把他送进驾驶位,绕过车头,收起伞坐在副驾驶。 邓罗轶握着方向盘,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 两人经过唐人街时,在包子铺吃了早餐,然后来到一家沃尔格林药店。江明允还是怕他逃走,跟在他身后形影不离。他把退烧药扔在江明允怀里,尽职尽责地当个司机。 吃完退烧药,江明允的体温逐渐退到正常水平。他做午餐时,邓罗轶在客厅看电视,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再针锋相对。邓罗轶反对江明允锁着他,江明允便收起了锁链,给予他一定的自由。 “我给Dario的游戏公司投了钱,不知道他能搞出什么名堂。”邓罗轶操作着游戏手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他忽然露齿笑了,眼睛有一瞬间的孩童的天真,“我赢了。” 屏幕上有个色彩鲜明的“KO”。 游戏又开了一局,两人坐在沙发上打游戏,从夜里打到天亮。 “你打游戏蛮厉害的嘛,你平时哪有空玩游戏?”邓罗轶玩开心了,关心一下他。 “高中时回家就打游戏。” “没作业?” 江明允有点不好意思,简单地说了句:“不做。” 看似朋友般的相处,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往日的纯洁,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薄如蝉翼的和平假象。直到有一天,江明允外出采购回来,一言不发地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三个小时。 邓罗轶见他周身气场凝重,没往他身边凑合。到中午,他饿了,喊江明允做饭。 江明允迟钝地抬起眼来,低哑着声音说:“Roy,Sherley·Clinton怀孕了。” 第21章 乞求 邓罗轶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后来他觉得自己不该笑,他该哭,或是愤怒。他搓了一把脸,抚平脸上的笑纹。 “恭喜啊,我们要有孩子了。”他没跟Sherley做过,她肚子里的孩子可赖不上他,但江明允不知道这一内情。假设是他的孩子,岂不也是江明允的孩子,毕竟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的伴侣关系。邓罗轶隐瞒事实,故意戏弄江明允。 幸灾乐祸用来形容此时的邓罗轶,灾和祸都属于江明允。 “我们喝酒庆祝一下。”他的酒瘾被勾了出来,跑到厨房里找酒,“哦!对了!明天我们去书店买些育儿的书,婴儿衣服啦,奶瓶啦,还太早,过两个月再买也不迟。” 邓罗轶将酒杯塞进江明允手里,他坐在沙发旁的地上,挨着江明允的腿,眼睛低到能窥见江明允呆滞表情的高度,单方面与他碰了一个杯,玻璃的响声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Cheers!” 话音未落,江明允狠狠把杯子摔了出去。 酒和玻璃在地板上炸开,他看向邓罗轶时,眼睛已经红了,邓罗轶闻到悲伤与愤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江明允这张优越的,天生就受人追捧的脸,真不适合流露出受伤的神情。 这才是一个被爱人背叛的男人的正常反应。 “你怎么了?Myron,你激动得要哭了?”邓罗轶睁着无辜的下垂眼,在雷区的边缘反复试探。 江明允胸口剧烈起伏,他似乎想要说话,张开嘴却只呼吸着气体,仿佛一只被海浪拍到沙滩上的鱼,在即将干涸的水洼里苟延残喘。 邓罗轶的笑真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慢悠悠地晃动酒杯,仰头将酒倒进嘴里,喉结上下滚动。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先来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你是不是现在正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象我是如何跟她上床的?”邓罗轶舔了一下嘴唇,蛇吐出了信子,“你早就知道我会跟她上床,我跟她连婚前协议都签了,怎么可能不先到床上试一下合不合适呢?你早就知道,你不过是在刻意地欺骗自己,忽略我跟她上床的事。现在好了,她怀孕了,你骗不了自己了。” 邓罗轶笑累了,脸上这双尾端下垂的眼睛又变得傲慢且阴郁,“我跟你睡了一年,我就是你的吗?江明允,你才是第三者,你利用了我的病,你是个强奸犯。” 江明允的悲伤和愤怒被邓罗轶一句话接一句话地砸进心底,他失魂落魄地别开脸,不知道该以各种面目看向他。 他没有资格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悲伤,而愤怒。邓罗轶分裂的人格,也将他卷入分裂之中。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脚边,投下静止的阴影,邓罗轶正坐在他的影子里。江明允起身逃进了次卧,他离开后,阳光照到邓罗轶脸上。也许是光太亮,邓罗轶抬手触摸眼角,指腹托起一滴未掉落的泪。 等天黑透了,江明允才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恢复了冷静,无悲无喜地对邓罗轶说:“我们完了。” “结束了。”他补充,完是结束了,不是世界末日的意思,但他说“完了”的神情和语气像极了在说世界末日。 “你要离婚?”邓罗轶皱眉想了想,“如果财产分割的话,我不会同意离婚的。” 江明允忽然就笑了,他遭受到莫大的羞辱,“我不会要你一分钱。” “我又不是葛朗台,这样,我有几家公司的股票,还在伦敦市中心有一栋房产,可以转到你名下,作为分手费。” “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江明允穿戴整齐,貌似要出门,“我提醒你,让你的下属们把你看护好,罗轩有自杀倾向。” 在爱尔兰的高威,暴雪袭来之时,罗轩找到了他。他在风雪中对他说,如果他不带他走,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他就能收到他的讣告。 罗轩蹙着眉,眼神分明是可怜的,可怜中带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绝望。 他对他说,他一定能收到他的讣告。 “何盛跟我说了,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找你。我还以为,他见过你之后就能消停……你不必太过在意他的话。”邓罗轶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 “保护好自己。”江明允把手机留在桌上,随即转身,拖着行李箱提着猫包走出门去。 邓罗轶站在窗边,看见浓重的夜色里亮起四簇车灯,车灯远去,暗夜重归,江明允这次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离开了。 脱离社会将近四个月,积攒下许多事情亟待解决。江明允白天黑夜连轴转地忙了几天,应邀前往柏林一所大学做演讲,在柏林的行程结束后,他飞回纽约,飞机刚落地,他在提行李的途中收到邓罗轶助理的消息,提醒他下午去邓罗轶在纽约的住所签离婚协议。 他乘坐出租车直接从机场来到邓罗轶的住所,律师已经候在书房,离婚协议书的一方是签好的,管家说邓先生在楼上午睡。 邓罗轶不会见他。 江明允抽出西装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将钢笔放回口袋,准备起身离去。书房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 他一头撞进来,冲击的架势在江明允面前停止。 “不要……”他姿态放得很低,跪坐在他脚边,额头抵在他膝上,“你承诺过不会离开我的。” 律师见此情形,避嫌地后退几步,走到窗边假装看风景。追在罗轩身后的两名保镖止住脚步,突兀地立在书房正中。 “别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离开我……我会改的……”眼泪浸湿了江明允的西装裤,他拉住江明允的手,江明允将手从他手中一点点抽出来。 “别说了。” “你不要听我哥的……明允……我说过……你不要跟他讲话……”他又去拉扯他,双眸凄哀,“我爱你……你不要听他的话……你想一想我好不好……” “别说了!”江明允刷地从沙发上站起,眉宇间透露出的说不清是不耐烦还是隐忍。 罗轩低着头抽噎,瑟缩的肩膀伴随眼泪有规律地颤动。他眼睛余光瞥到桌上的协议,扑上去吃力地辨认英文单词。 离婚协议。 他要撕了这东西,江明允俯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江明允冷酷的脸在他眼中如此陌生。 “没有意义。”江明允说。 罗轩顺势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紧抓着不放,指节泛白。他一句话不说,只会哭。 “Roy,我累了,放过我。” 今日见面,江明允连个长句子也没跟他说。罗轩不知该以各种方式挽留他,慌不择路,还是要用自杀来威胁他。 “明允……别离开我……求你……没有你……我不想活着……” 他猛然松开江明允的手,这个举动极为突兀,使众人都吃了一惊,江明允以为他会做傻事,迅速揿住他的肩膀。他依旧跪坐在地上,双手捂脸,笑声接连从指缝间流出来。 这笑声欢快,好似他听到了一个精心编写的笑话。 “不行,不行,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了。”邓罗轶摆开江明允压着他肩膀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浑不在意地抹去脸颊的泪,“见笑了,协议签了吗?” “我还有事,要走了。”江明允抚平衣服上被罗轩抓出来的褶皱,礼貌地讲。他已不再留恋他,即便还有留恋,他也不会放任这留恋来损伤自尊。 保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邓罗轶,防止出现意外,甚至卧室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时时刻刻监视他的表现是否正常。 江明允离开的这天夜晚,邓罗轶立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他掬了一捧水洗脸,恍惚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他抬头看向镜子,水珠滚落,苍白皮肤的湿润渐渐蒸干。他观察镜中的自己,圆而空洞的眼睛掉豆子似的掉落眼泪。 “哭什么?别哭了!烦不烦!” 镜中的他流着泪说:“都怪你……他不要我了……” “怪我?你有没有搞错,没有我,他会看你一眼?”水流冲刷着黑色大理石的洗手盆,邓罗轶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亲爱的弟弟,你还没搞清楚他为什么喜欢你吗?” “因为我,他才喜欢你啊。” “你胡说!”他像受伤的小兽炸了毛,“他喜欢我,你阻碍我们在一起!” “啧啧啧,我感觉我们像两个小学生在吵架。这个话题略过,不要再谈他了。” “他就是喜欢我!”罗轩不依不饶。 邓罗轶阴沉沉地盯着镜子,“呀,你还不知道我跟他睡了吧。他在床上一遍遍地说爱我,像条忠心的狗。洛,你的名子是我名子的近似,他唤你的时候到底是唤的谁?他带你去看心理医生,目的是什么?目的不就是把我治好吗?如果可以,他一定希望你不要再出现。” 他抬手咬指甲,咬得牙齿上沾满血。 “你向他乞求爱情,乞求来的爱情怎么会可靠呢?他什么时候想甩掉你,就能离你而去。洛,你用什么挽留他?”邓罗轶吐出嘴里的血,可怜他,“你用我!” “他在利用你,你不值得为了他跟我唱反调。” 他走进浴室推开窗,夜风拂面,天空中看不见星星,他踩上窗台。 “弟弟,你冷静一点。”邓罗轶的声音在颤抖。 “我恨你。” 他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从今以后,他就是钮祜禄·洛。 Ps:前文回忆和梦境的伏笔里有惊喜。 第22章 记忆 他只听到“他跳楼了”这句话。 离开电梯,江明允在医院走廊上看见Diana,急诊区的灯光像沸腾的水,蒙头盖脸地泼过来。他一身睡衣,脚上穿着拖鞋,梦游似的走到她身边。 “你别害怕,他一直意识清醒,三楼不算高,而且他落在了花丛里。”Diana还算冷静。 她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重复道:“你别害怕,他意识清醒,在里面检查摔到哪儿了。” 江明允惨白着脸,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视线似乎想要穿透面前的玻璃,穿透蓝色隔帘,获知里面的情形。 邓罗轶落到花丛里实属幸运,要是再往前几厘米,他的头就会磕在石头路面,鲜血与脑浆齐飞,死相必然凄惨。送到医院,一套全身检查做完,他竟奇迹般地仅有脑震荡和软组织挫伤,外加尖锐树枝划过皮肤留下的伤口。 他不见江明允。 “让他走!”他将玻璃水杯扔到墙上,情绪激动,病房外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江明允在病房门外守了一夜,白天也没有走。Sherley抱着花来看望邓罗轶时,先尴尬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Jiang,你也在。” 身为逃婚事件的受害者,她当然知道是江明允带走了邓罗轶。 江明允淡淡地看她一眼,没说话。她闪身进入病房,里面空调把温度吹得宛如寒冬,她摸了一下手臂上冻出来的鸡皮疙瘩,看向西装革履打扮的保镖,眼神中不无羡慕。她穿的是裙子,不抗寒。 宽大松软的病床上,邓罗轶背对着门缩在被子里。他听到开门声,机敏地回过头来,见进门的是Sherley,神情一瞬间松懈,并且隐约流露出失落。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到Sherley的腹部,整个人又开始变得紧张。 粉色褶皱连衣裙包裹着她膨胀隆起的小腹,她把花交给离她最近的一名保镖,缓慢而优雅地走到床边。 邓罗轶撑起上半身,床边的保镖扶着他的后背,帮他把枕头竖起来。他倚在床头,额头上有青紫的淤痕。 “你还好吧?”Sherley态度温和。 邓罗轶将目光从她臃肿的腹部移开,犹豫地小声问:“孩子……几个月了?” “我的家人们都非常生气。”两人的对话不在同一频道,Sherley提前想好了台词,“Roy,我搞不明白你为什么逃婚,你使我和我的家族难堪……我想了很久,我们之间的协议作废吧,过两天我就向外界宣布‘离婚’的消息。” “但是……你……孩子……”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但她肚子里的孩子要如何处置呢? “笨蛋,不是我的孩子。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尴尬吗?”邓罗轶说。 他看到邓罗轶坐在沙发上,颓废、阴郁,面露不屑。 “别跟我说话!”邓罗轶突然发怒,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无人的方向。 Sherley被他这诡异的自问自答吓得后退一小步,现在,她应该明白了邓罗轶为什么逃婚。她与对面的一名保镖对视,年轻漂亮的脸蛋上布满惊讶,保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病房内仿佛被按下了停止键。 邓罗轶再次从交际圈消失,今回没有游玩散心的借口,他被秘密关进了精神病院。 单人病房,钢化玻璃,墙壁覆盖柔软材料。最初,他把每日的药藏在床垫底下,这种行为被发现了,于是,护士盯着他吃完药才会离开,他吞下药片再抠嗓子眼吐出来,如此循环往复。 大多数精神病药物会使人睡眠增多、食欲不振、口干舌燥,医护人员通过他的表现就能判断他有没有按时服药。邓罗轶整日趴在窗玻璃上往外面看,吃得确实少,但饮水量也没有增加。不是药物造成他食欲不振,而是抑郁。 Diana每天雷打不动地来看望他,对着木偶似的他说话,劝他吃药。不吃药,他的情况就不会好转。 他们把药磨成粉,偷偷加进他的食物和水中。给他吃的药具有镇静作用,邓罗轶昏昏沉沉地度过了几天,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女护士端来食物,他往后退,不吃。他连水也不敢多喝。 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太顽固了,医生推荐给他使用无抽搐电休克疗法。 两名男护士抓住他的胳膊压着他的肩膀,邓罗轶瞅准机会踹了一名护士的膝盖,将其踹倒,解放出来的一只手握住另一名护士。他会咬人,那名男护士痛呼着放开他。他趁乱跑下床,被更多人拖回来绑在病床上。 “妈妈!不要给我做电疗……求你……妈妈!妈妈!”他苦苦哀求Diana,眼泪流了出来,他像祭坛上的牲畜。 “Roy,电疗不会对你产生严重伤害,打麻药,不疼,就像睡觉,睡一觉就好了,你乖一点。”Diana回忆起他幼年的事情,心生不忍,抚摸他因挣扎而杂乱的头发,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 她是他的监护人,若她同意,院方可以将任何治疗手段用在他身上。 “妈妈!妈妈!” 乳白色麻药注射进邓罗轶体内,他的呼喊低落下去,眼皮闭合,不甘地睁开一条缝,彻底闭合,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你带着他去哪儿了?你先别哭!告诉妈妈,你带着他去哪儿了?!”她抓着他的肩膀,急躁焦虑中不知自己手上的力气有多大。 他疼,浑身都疼。 她找遍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问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 「有没有看见一个孩子?长这个样子。」她让他们看他,他呆呆地让他们看。 潮湿的夏季落下一场急雨,太阳躲在云层后面,梧桐树的叶子哗哗响。他的头发淋透了雨水,鞋里也是水,她把他寄存在一家小卖部里,向老板借了一把伞。 鲜红的伞面在重重叠叠的雨声中展开,她涉水而行,撑红伞的背影逐渐溶化。 小卖部老板拿来一个小板凳,让他坐在上面。他坐在门口,仰头看雨水滑落屋檐。 他渴,想喝水。 “水。”他说。 电疗前大约八小时内不允许喝水,他这时候肯定会渴。 床边的人端起水杯,扶起他的肩膀,慢慢喂给他水。 邓罗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肉不酸痛,他自己暂时无法活动,必须有人帮助他。 “你感觉怎样?”Diana把水杯交给护士。 他勉强挤出个笑脸,说:“有点难受。” 他觉得饿,想吃些东西,不许别人喂他。他自己握着勺子,哆哆嗦嗦地舀了一点土豆泥塞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我为什么在医院?出车祸了?” “你的病,严重了。”Diana说。 邓罗轶沉默,将刚吃了几口的土豆泥放到一旁,“Myron·Jiang的研究进展到哪一阶段了?” “他离职了?” “离职了!” 电疗影响了他的记忆,他就像从三年多以前一下子穿越到现在。不过失忆是电疗的常见副作用,随着时间流逝,记忆能够渐渐恢复。 麻醉师第二次给他注射药物,电流进入他的身体,刺激他的大脑皮层。 头发湿乎乎地黏在脸上,一双手从背后拿毛巾擦他的头发,慢而轻柔。 窗外是夏天,可以看到金色的阳光淌在草地上,白纱窗帘在风中悠然拂动。 「洛,我们今天下午要做的是种花,不是玩水,不许你再碰那根水管。」 他回头,眼前出现的人眉眼宁静温柔。 他擦干了他的头发,拉着他回到花园,视野远处有一片湖,木制平台和瘦长茂密的菖蒲。水管蜿蜒盘旋,脚下的草地吸水变软,一把铁锨靠着墙,铁锨旁是一堆棕色土壤,走近些才看到刚刨出来的土坑。 胭脂色的太阳花将被移栽到花园中。 一朵花不幸从茎上脱落,他捡起这朵小巧的红花,递给他,「南美洲的智利有个传统,他们会口衔红花,向所爱之人表白。」 「你从来没有跟我表白过。」他要收集他所有爱情的表露。 「这朵花太小了,怎么衔得住?」 第三次电疗,回到病房时他还没有醒,但是哭了,哭得很伤心,后来有第四次、第五次…… 晚餐后,他跟护士交谈几句,话题诸如新闻、隔壁的病人之类。他笑着说话,忽然不说了,走到窗前贴着玻璃往外看。 “他今天没有来。” 护士问:“你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他努力回想,表情痛苦,“……我不知道。” 他又开始哭泣,尾端下垂的眼睛楚楚可怜。 “吃药吧,吃完药你就能想起来了。”她拉上窗帘,把他带回病床上,给他水和药。 “你刚才说到哪儿了?”他喝水咽下药片。 “我说有个新来的病人,一到半夜就开始大声读诗。” “把他的书拿走不行吗?” “他能背得下来,都在他脑子里呢。” 邓罗轶停顿,“你今天说的话。是不是昨天说过了?我记得你说他读的是德语诗。” 护士眨眨眼,笑道:“你想起来了呀。” 作者有话说: 我虐完了,开始爽。 这一章里的邓罗轶其实是“罗轩”,邓罗轶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第23章 重逢 依照安里公司两年前公布的计划,公司最晚将于今年年底研发出世界上算力最强的AI训练集群,但因首席技术官的离职,这一期限难免向后推迟。 年底,安里新任CEO上台。 第二年夏季,国际人工智能大会在海城召开。多家互联网领域的独角兽公司派出高层领导参与此次大会,另外,会方郑重邀请了几位人工智能领域的学术大咖,在会上讨论人工智能技术前沿发展和行业发展。 凌晨下过大雨,地上残留有水迹,空气闷热中透着潮湿。司机伸出戴白手套的手护在他头顶,他弯腰坐进车内。副驾驶位上的Eve转身递给他一份文件,是今天在会上要用的发言稿。 他摇了一下头,意思是不需要。 Eve犹豫片刻,将发言稿收回。自从经受过电休克疗法,邓罗轶的记忆力就变得很差,经常忘事,最近几年发生的事他都记不清了。Eve担忧他不拿稿子,可能会在与会嘉宾和媒体面前忘词。 陆续有嘉宾到达会场,一列车队停在会场前,保镖先下车,分散在各个位置。何盛拉开正对着会场入口的黑色轿车的后车门,恭敬地低下头。 大会工作人员快步走下石阶,略微弯着腰,平抬手臂在前引路。会场外不论是正在调试设备的媒体人,即将进入会场的嘉宾,还是路人,都停止手头的事,向台阶这边观望。 分散的脚步声逐渐汇聚,一双双锃亮的皮鞋反射太阳的光辉,安里公司一行人缓慢地步上台阶。对国内公众来说熟悉的面孔,安里中华区总裁孟常平也在这群人之中,他气质儒雅随和,低调地落后几步,走在第三排。往前是Eve和Edmund两位助理,举止打扮精英范十足,再往前,也就是为首之人,是安里年轻的全球总裁。 他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往前走,五官天生的精致,面容沉静,身上铅灰色西装是轻薄透气的亚麻材质,容易出现褶皱,显得不比其他人穿的西装商务正式,然而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这衣服的皱感,衬托他线条向下的眼睛,使他的一举一动在无形中散发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却好似没有察觉。主办方负责人朝他伸出右手,他眼睛往下瞥了一眼,看到对方的手等在他面前,这才缓缓地与其握了握手。 安里来得有些迟,会场里已经坐了不少参会的人。他带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大半个会场大厅,工作人员将他领到第一排靠近中间的一个位置,椅背上贴着安里的标志。他坐下后,摆了一下手,示意公司其他人各自就坐。 互联网上关于此次大会的报道夹杂在一众娱乐八卦之中,相比较而言,关注度少得可怜,然而今日坐在会场里的这些人,正是引领人类未来科技发展的那少部分人才精英。 临近中午,邓罗轶发言的视频热度攀升至国内热搜榜高位,视频下方评论区里多是在开玩笑性质地喊邓罗轶老公。 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邓罗轶去年与Sherley·Clinton离了婚,若真有人能把握机会成为安里总裁夫人——营销号戏称“安里王妃”,就相当于得道升天,一步实现阶级跨越,进入全球顶尖富豪俱乐部。更何况邓罗轶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头,人家风华正茂,一表人才,手上拿的妥妥的是偶像剧男主剧本,评论区里一众“老公”也就不足为怪了。 大会结束后,海汽的老总组了个饭局,安里与海汽有自动驾驶汽车的合作项目,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中餐厅装饰得古色古香,进入包间先面对一扇绢纱仕女图屏风,绕过屏风走到内部,墙壁、地板和圆桌一径棕色花梨木,窗框和桌椅雕刻精美。饭局上的大佬们都差不多是邓罗轶父亲的年龄,混到今日的地位无一不是人精。他们背后的公司相互之间关系复杂,席上推杯换盏的热闹底下暗流涌动,畅怀欢笑与谨慎并存。 商业上的事不能谈,政治不能谈,最适合谈的话题就是自己发迹前的艰苦岁月,创业初期的奋斗。 “你们喝多了酒,都别吹了,邓总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不到三十岁,已经掌管安里这么个庞然大物了。”这话乍一听像是恭维,琢磨起来却有几分嘲讽。邓罗轶可没经历过苦日子,他爸爸厉害。 “那孟总要不要反思一下,贵公子做不到年少有为的原因?”邓罗轶低垂的眼朝斜下方看人,言辞犀利,一点亏都不吃。 其他人连忙打哈哈,开始谈论子女的教育问题。 酒喝够了,宴便散了,独角兽公司的高管们带着各自的助理或秘书往外走,邓罗轶不紧不慢地落在人群后。 夏夜闷热,一晚上摄入的酒精更刺激着身体流汗,紧张也会流汗,邓罗轶感觉自己要被汗水浸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Eve,她对他点头,一切顺利。 这家餐厅建筑布局对称严谨,像四合院,他们走在抄手游廊里,一连串悬挂的红灯笼洒下朦胧的光,将行走的人影投在一侧墙壁。庭院内小池假山瀑布,栽种着几棵桂树,该时节花期将至未至,空气中的花香如一层薄纱,不知是来自早开的桂花,还是庭院里其他的植物。 邓罗轶猝不及防地跟人撞在一起,这人满身酒味,从庭院的石头小径中蹿出来,抓着邓罗轶衣襟不放。 “我辛辛苦苦培养了你这么多年,从研究生到博士……你跑到国外去了,给外国做导弹去了……我可是把你当作我的接班人啊,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国家吗……”喝醉的中老年人连骂带哭。 走在邓罗轶前面的高管们纷纷回头,其中一人说:“这不冯院长吗?喝醉酒了。” “你这小子……不行!混蛋!”冯院长是海城大学信院院长,人工智能领域的老前辈了,今天也受邀在台上讲过话。 Eve上前想拉开冯院长的手,未成功,前面的人过来帮忙。 “江教授呢?我还没跟你说完呢!”冯院长发酒疯,十分蛮横,死死扒住邓罗轶的衣服,就是不松手。他一面哭骂,一面抬起昏醉的眼向来时的方向张望。 众人都顺着他的视线往那个方向看。 桂树的影子旁立着一个人,仅看轮廓就知道绝非凡俗。 “江教授!江教授!你在那儿站着干嘛?!”冯院长喊。 他走近了,灯笼的光像化入水中的胭脂,两人在这光中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邓罗轶率先错开视线。 “冯教授,您认错人了,他不是您说的那个人。”江明允走到廊下。 没看清是谁先带头的,众位高管除了被困住的邓罗轶,都凑到江明允面前跟他握了一下手。 江明允也是来聚餐的,他们那群人早散了,但冯院长喝醉了酒,非要拉着他在庭院里散步。 “你不知道啊……江教授,你不知道……培养个人才有多难啊……” “我知道,您先把他放开。” “我不!我今天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邓罗轶让其他人先走,他负责把冯院长送回家。 江明允转身要走,冯院长拽着邓罗轶追他,“江教授,江教授,你不能走,我还没跟你说完呢!” 三人就这样坐上了同一辆车的车后排,行驶的车上,冯院长终于放开了邓罗轶,倚着靠背昏昏欲睡。 邓罗轶扭头看着车窗外的夜景,一句话不说。他在浓郁的酒味之外,似乎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他猜,餐厅庭院里的桂花大概是开了。 冯院长的夫人歉意地向他们道谢,江明允与她交谈了一会儿,而邓罗轶自始至终都抱臂站在车旁,仿佛事不关己。 两人寒暄完了,冯院长的夫人在家门前静立,注视着他们离去。 邓罗轶对江明允说:“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多谢。”江明允停在原地,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话。 邓罗轶没再说话,Eve为他打开车门,他坐进车里,车很快就开走了。 即便电疗使邓罗轶的记忆受损,他也应该能够通过其他途径获知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 江明允觉得邓罗轶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不然他跟他的重逢不会如此平和。 Eve将接通的手机交给邓罗轶,他拿过手机,贴在耳边,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冯院长,谢谢你今晚的帮忙,我很满意。”邓罗轶对那头的人说。 挂断通话,邓罗轶陷入沉思,他回忆自己一天的表现,问Eve:“像吗?像我哥吗?” 这具名为“邓罗轶”的躯体里,根本不是邓罗轶。 “在冯院长家门外,他不会一句话不说。” 他喉咙里溢出笑,“下次我会注意的。” 佣人放好了洗澡水,罗轩迈入浴缸,水温正合适。他躺在浴缸中,浴室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部影片,他闭着眼睛,只听声音。 沉郁低缓的男声。 “As I was going up the stairs, I met a man who wasn't there. He wasn't there agian today, I wish I wish he'd go away……”当我走上楼梯,我看到一个原本不在那儿的人。今天他又不在,我希望他会永远消失。 作者有话说: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全是精心策划的套路。 第24章 距离 监控室,值夜的保镖坐在显示屏前。他的同伴去了卫生间,他抬头看着监控视频里邓罗轶一成不变的睡姿,夜太长了,他打了个哈欠,无聊地用手机刷社交软件。 罗轩蜷缩起身体,紧拧眉头,呼吸时紧时松,像一根绷紧又扯不断的弦。他又在做梦,记忆从梦中苏醒。 「Roy,我送你回去。」江明允伸出手,拿走了玄关处的车钥匙。他站在门前,看着罗轩,等他走过来。 罗轩不想走。 他双手背在身后,垂着脸摇头。 江明允手指拨动钥匙,片刻后,将其放回置物柜上,「我打电话让Eve来接你?」 「不要……」他仓惶出声,尾音渐渐弱下去,埋进沙土里。 江明允有好一会儿不说话,忽然向他走来,脚步声靠近,他狭小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黑皮的鞋尖。 「你怎么了?」 他说话的声音近在咫尺,罗轩耳尖发烫。 「我……我不回去……」字句都含糊在嘴里,且微不可闻。 「我需要个理由。」 罗轩咬着嘴唇,他怕说出这个理由,反而会使他将他送回邓罗轶身边,「我……不是……」 「不是什么?」江明允追问。 「邓罗轶。」 江明允把他的碎屑般的句子拼凑在一起,用了疑问的语气,「你不是邓罗轶?」 罗轩小心翼翼地点头,他的手指在背后交握,指尖捏着不安与胆怯。 长久的沉默,江明允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罗轩能感觉到他凝重的呼吸,他落在他身上的谨慎而充满怀疑的目光。暴露在这样的目光中,罗轩的脑袋越垂越低,假如地板上有个洞,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洞里。 「不要把我送回去……求你了……」 罗轩脊背弯曲,蜷缩得更加厉害,这是婴儿睡在母亲子宫中的姿势,回归到生命的最初,从同样的姿势中寻求那丝虚假的安全感。 梦境崩塌成碎片,他被困在虚幻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梦中,无法呼吸,他要被勒死了。 为什么江明允不肯带他走? 抛弃,背叛,利用,欺骗——偏爱!他看到江明允亲吻邓罗轶。 他拉住江明允的手,天空飘落雪花,茫茫的雪雾眨眼间就将人淹没,他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 「带我走好不好?明允,你带我走,如果……你不带我走……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月,你就能收到我的讣告……我不会骗你。」 「洛,你太极端了。」 手中的温度消失,他什么也没有抓住。他追着他跑,明明就在前面不远处,却怎么也追不上。他要急哭了,猛然撞进江明允怀里,江明允抬起手臂抱紧他,力度好像要将他塞进自己身体,永远也无法分离。 怀抱是温暖的。 「把他还给我。」江明允说。 他能够理解江明允这句话的含义,因此变得悲哀。 罗轩意识到自己在抽泣,急促的吸气与呼气带动整个身体有规律地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得像血。黑暗中,他挣扎着睁开眼,还未完全从梦境的绝望里挣脱出来,心脏的疼痛真实存在,仿佛有一只手抓着连接心脏的血管往外扯,他可以准确地定位到疼痛在心脏的顶端。 几乎所有人都偏爱邓罗轶,爸爸、妈妈、邓罗轶的朋友们。罗轩没有朋友。 邓罗轶是太阳,而他做不了星辰,他不是一颗遥远的会发光的恒星,他只是一颗表面坑坑洼洼的固态卫星,环绕地球反射着微弱的太阳光。 他其实不怪江明允,邓罗轶比他好得多,他知道。 罗轩回忆梦中的情景,反复回忆,直至自己筋疲力尽。他要将其刻在脑海里,避免再次遗忘。他不知从哪里听过这样一种说法:梦境是记忆的重现,两者之所以存在差异,是因为个体对记忆进行了加工。 他分不清梦中的事是不是真实地发生在过去,电疗确实损害了他的记忆,在精神病院的那段时间,他连江明允是谁都想不起来,他总是不自觉走到窗边,长时间地俯瞰花园,却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后来有一天,他从别墅的床上醒来,想起片段式的过去,生命重新注入这具躯壳。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在看江明允。 入院初期,江明允每天都会出现,一个人站在精神病院的花园里,不走动,固定地站在一个位置。他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傍晚,阳光毒烈的中午也有可能出现。罗轩被困在病房中动弹不得,除了睡觉、进食等基本生理需求所浪费的时间以外,他时时刻刻都趴在窗玻璃上等他来。 大约是他接受电疗的这个时间点,江明允不来了。可即便江明允不再出现,即便他把江明允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潜意识也在驱使他往窗外看。 他在等他来。 过往的记忆恢复越多,罗轩就越痛苦。他是邓罗轶的附属,是精神疾病的产物,他本不该存在。江明允照顾他,是把他当作生病的邓罗轶来照顾,拥抱他,拥抱的是邓罗轶的身体。罗轩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邓罗轶所说的话是对的——江明允一定希望他能够消失。 罗轩理解这个事实,但他嫉妒得发疯。他起身倚在床头,拍两下手,灯亮了,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中拿出一个戒指盒。 监控室里的保镖察觉他醒了,放下手机,关注他的行为。 罗轩给自己戴上戒指,将手正过来反过来地看,许久之后,他慢慢摘下戒指,迎着光,忽然看到戒指内圈刻的两个字母,M和R,Myron和Roy。他眼睛还是哭红的样子,愤恨而委屈地把戒指扔出去,刚扔了,金属落地的声音就使他后悔,他趴在地上到处找,保镖推门而入,在他焦急的命令下陪他一起找。 早上,Eve准时到达别墅,一看见她,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要搬家。 “我想离他近一点。”罗轩像小孩子得不到糖。他已经忍到极限了,悲观的情绪要将他击垮。 Eve不赞同道:“他一定能猜出您不是邓先生。” 罗轩雇佣邓罗轶的前生活助理Eve,目的就是使自己更像邓罗轶。他要变成江明允喜欢的样子。 “我会循序渐进的。”罗轩抹去眼中外露的情绪,调整姿态,学邓罗轶的样子微微翘起下巴,开始气定神闲地喝咖啡。 咖啡很苦,不好喝,如果能加奶和糖会好一点。 高价买下江明允邻居的房子,让原主人尽快搬走,罗轩第二天就坐在了新房子里喝咖啡。 江明允肯定注意到了他。 搬入新房的第一天,他透过窗户看到一身运动装的江明允跑过街道,半个多小时后,再次经过。江明允有晨跑的习惯,他和江明允刚在一起的时候,江明允去户外晨跑,他黏着他,要跟他跑,但他没跑几米就累得不行,严重拖慢了江明允的速度,而且江明允一早上会跑十千米。之后,他再也不要跟江明允出门晨跑,一次就够他受的了。 搬入新房的第二天,没看到江明允晨跑,搬入新房的第三天,也没看到江明允晨跑。 江明允在躲着他。 “您搬到他隔壁的行为太突兀,根本不像邓先生做出的事,他现在大概在怀疑您是罗轩。” 罗轩把瓶子里的药倒在桌上,再一粒粒地捻回瓶子。心理医生定期给他开药,他一点也不吃,他才不要让邓罗轶回来。 三楼的纵身一跃,使邓罗轶陷入一种自闭的状态,电疗后,邓罗轶出现过一段时间,然而,或许他难以忍受关在精神病院的日子,罗轩重新占据了身体。 “我不去找他,慢慢地他就会怀疑自己,觉得自己自作多情。”罗轩恹恹地托着腮,“我不去找他。” 又过了三个月,秋末,安里为一所著名大学投资的实验大楼投入使用。校长亲自陪同安里CEO参观这栋实验楼,罗轩顺便提出参观校园的请求。 校长边走边给他介绍学校的历史和名人,他们逛了大半天,罗轩有意无意地往信息技术研究所走,研究所大楼的门禁把他挡住了,校长领他去附近的文学院参观。 罗轩早在几个月前就期盼今天的到来,结果什么也没捞到。他趴在书房的桌子上,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 “他为什么不让我进?!”他无数次重复这句话。 Eve想了想,说:“可能校长身上没有门禁卡,生活总是充满意外。” “意外。”罗轩直起身子,眼睛瞬间凝聚神采,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人一旦期望落空,就特别想通过其他途径来实现这一期望。今天,罗轩非见到江明允不可。 趁天还没黑,罗轩戴着棒球手套来到庭院,他手中的球上有某位二十世纪棒球明星的亲笔签名。 “我在打棒球的过程中,球越过矮墙掉进隔壁院子里,这个球恰好独一无二,我去找球,不奇怪吧?是我哥会做的事吗?”他问Eve。 “不奇怪,但他通常会命令其他人去捡球。” 罗轩意在接近江明允,“我不捡球,我监督其他人捡,总可以吧。” 江明允房子二楼的视野包括了隔壁院子,他怕被江明允目睹事情的经过,所以戏要做全,他不能直接把球扔到江明允院子里。 何盛手握棒球棍,胳膊肌肉绷紧,摆好了架势。 “你把球打到隔壁院子里,拜托了。” 对方严肃地点了点头。 罗轩一脚为轴,提膝,拧腰,借助转身的力量将球投掷出去。球与棒球棍碰撞,朝反方向飞驰,越过院墙,哗啦一声响,隔壁玻璃碎了。 生活总是充满意外。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我,罗轩小声说了一句,“干得漂亮。” 球不用捡了,他有正当理由请江明允吃饭了。 作者有话说: 评论反馈看不懂,那我还是用“罗轩”“邓罗轶”指代两个人格吧。 第25章 在意 球冲进了房子里,玻璃渣满地,猫受到惊吓,飞快地蹿上楼梯,躲到二楼。电脑前的江明允也被惊动,沿着消失的抛物线寻找,俯身捡起球,在手中转动半圈,球面上的黑色标记是个签名。 门铃忽响,他眼睛瞥向房门,黢黑的瞳,安逸平静的氛围于一瞬间烟消云散。他走过去,在门边停顿稍许,伸手拧动门锁。 “抱歉,球打碎了您的玻璃。”何盛外表憨直,适合就这件事跟江明允交涉,以掩盖精心策划的实质,“我们邓先生想给您赔礼道歉,不知您周日晚是否有空闲?” 江明允站在门内把球递出去,平和依旧,看起来完全没有受此事影响,“只是一次意外,我会联系人来修理的。” 他的视线越过何盛的肩膀,几步之外,傍晚浑浊的天色里,罗轩随意地掏着裤兜,双脚微微分开,站立的姿势中透着一种烦躁,好像江明允在浪费他的时间。 “还是……” “不用了。”江明允打断他。 何盛随机应变能力不行,竟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跟你谈一下工作的事。” 一看事情走向不对,罗轩没忍住,发出了声。谈工作是他脑子一热蹦出来的借口,罗轩不应该说话,说话会显得他急迫而别有用心,还好说话时的姿态足够漫不经心。 罗轩学邓罗轶学得惟妙惟肖,然而他里里外外都是软的,邓罗轶不一样。极少有人和事能牵动邓罗轶的情绪,所以邓罗轶一直表现得疏懒随和,内里却有他天之骄子的傲慢。他是伏在草丛里小憩的狮子,藏起了獠牙和利爪,不是只被定期修剪指甲的猫。 “我们之间的关系,不适合谈论工作。” 他们已经无法谈论感情,也无法谈论工作。短暂的对话结束,江明允拉着门把手往自己的方向收,门页掩盖了他镇定乃至冰冷的面容。 “等等!”罗轩喊道。 何盛反应迅速,从外面拉住了房门。 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一年,罗轩夜夜难以安眠。他将自己掷进人堆里,社交时的恐惧与不安从脚趾爬到头顶,他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他强迫自己模仿邓罗轶的神态举止,为得是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站在江明允面前。 谁知江明允一句话也不肯跟他多说,简直畏他如蛇蝎,罗轩顿时觉得自己一年多的时日都白等了,好不委屈。 “我们谈……罗轩。”罗轩不知该作何表情,向侧面转脸藏匿复杂的情绪。 门失去向内的作用力,被何盛轻而易举地拉开。江明允锁着眉,默然端详不远处的罗轩,周身皆是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 提及罗轩,江明允似乎生气了。 “我与你无话可说。”他扔下这句话,又要关门。 有何盛在,罗轩不担心他立即就能关上门。他不慌不忙地走向江明允,手指暗自蜷缩,攥入掌心。 “你如果不愿意我进来,可以报警说我私闯民宅,或者我违反了碉堡原则,你去找枪吧。”罗轩一边与江明允说话,一边反手锁住房门,把何盛也锁在了外面。 江明允被气笑了,笑意里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很快就收敛得一干二净。他的笑容一贯是温润且干净的,如今这一笑,连气质都变了。邓罗轶真算得上是他此生最大的挫折。 “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谈一谈?”罗轩慢悠悠地逼近江明允,突破了社交距离,鞋尖几乎要抵到对方,他毫无怯意地与他对视,他们是在交锋,刀光剑影无数。 “没必要,你还是跟你的心理医生谈一谈吧,让他看看你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你不爱我吗?”罗轩眉眼柔和下来,略微踮起脚尖,贴近江明允的唇,要亲不亲,若即若离。 江明允冷冷地睨着他,骨相中锋利的冷硬感被放大,“抱歉,不再爱了。” 他挑了一下眉,无辜的下垂眼中既有天真又有邪恶,他是天使与恶魔的混合体,“没关系,我爱你,我可以追你。” “为什么?”江明允感觉自己站在岩浆与冰川的交界线。 “不为什么,因为我想。”他退后,带笑的眼睛还在勾着人,“你对罗轩什么感觉?” 他太想知道答案了,想知道江明允是不是爱他。 江明允困惑地紧皱着眉,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你问这个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他?他不是你?” “不是!” “Roy,你病得不轻!”江明允跟他同时发怒了。 “你只能爱我!离他远一点!”罗轩瞪大眼睛吼出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洛。” 只听这一声,江明允闭合双眼,垂下头逃避他的视线,叹了口气,而后抬眼看他,怒气得到压制,他仿佛切换到另一种模式。 罗轩哭了,他一点也不想哭,这时候哭特别丢脸,然而眼泪就像拥有了自我意识,一个个从他眼眶里往外跳。江明允的“洛”是一句魔咒,不费吹灰之力就抹去了他的伪装。 “你说谎!你根本就没有把我跟他当作同一个人,你只在意他,只在意他的感受,只在意他的意愿,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罗轩流着泪控诉他。 “我不在意你?”江明允眼睛泛红,情绪剧烈波动,“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在意你?邓罗轶,你能别再折磨你自己,也别再折磨我吗?你给你自己写了个剧本,照着剧本沉浸式表演,我要配合你演出,对吧?” “你不要再想你弟弟失踪的事!不要再想他!那不是你的错,够了!”他激动地说完这一连串的话,茫然看向别处,眨眼时泪水滑落。 他头一次见江明允掉眼泪,吓得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触碰江明允的手,在江明允没有抗拒的情况下握住他的手指。他搂住江明允的腰,侧脸枕在他颈窝,轻轻问:“明允,你希望我消失吗?” 江明允像一具木偶,他又在叹息,说:“邓罗轶,你真的病得不轻。” “你爱我吗?”他纠结于这个问题。 “我刚才给过你答案,不再爱了……你走吧,我累了……求你了。”江明允坚定地将他推离,一段薪柴烧至尽头,残温尚在,空留余烬。 窗外全然被黑暗侵蚀,两人分开,各自从深夜挨到天明。 时针指向五,秒针勤奋地转动,明明身体疲惫不堪,却睡不着。江明允闭上眼就会重复想昨晚发生的事,如同掉进一个旋涡中,浮不出水面。 他塞进嘴里一片安眠药,这药还是给邓罗轶准备的,邓罗轶总是失眠,而他很少遇到这种情况。床边杯子里没有水,他也懒得去倒,咯噔一声将药片咬成碎块,艰难地吞咽。 江明允到学校的时间比平时要晚,他走进研究大楼隐隐感觉气氛不对,往常醉心于科研不喜欢跟人说话的同事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迎面而来的人有意无意地直勾勾看他。他走出电梯,朋友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两人边走边说。 “Jiang,我们都以为你要造个机器人老婆,做当代的皮格马利翁呢。恭喜啊,Deng是个美人,他非常好。”友人拍拍他的肩膀,“请你转告他,我喜欢他送的礼物。” 罗轩送了研究所里每个人一份礼物,宣告他在追求江明允。一天后,等江明允走进教室,他才知道连他的学生都收到了礼物。 “教授,太贵重了,请您帮我还给他吧。”说话人是个韩国女生,她将酒红色礼盒放在讲桌上,微低头,栗色卷发遮挡巴掌大的脸。 “礼物没有贵贱之分,拿着吧。”江明允说。 女生仰望着他,眼神古怪,“这件礼物是您挑选的吗?” 江明允把书夹在腋下,做好了走的准备,“不是。” “教授,我能请你们吃饭,当面感谢一下他吗?” “大概没有时间。” 江明允走后,女生收拾书包,礼盒搁在桌上,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拿起盒子,出门扔进了垃圾桶。 “哎哎哎,你怎么把礼物给扔了?不喜欢的话,可以放在网上卖呀!”同行女生来不及阻止,只能在心底惋惜。 这被扔掉的东西值不少钱呢。 “你喜欢江教授?别气了,学校明里暗里喜欢他的人多得去了,又不是只有你长了眼睛看见他帅,同理,又不是只有你没有机会。” “我不缺钱!”韩国女生烦透了,转移话题。 罗轩总是在江明允周围刷存在感,他说要追他,实打实地付诸于行动。秋天适合打猎,罗轩问他要不要约一次,去威斯康星州的阿普尔顿,猎取白尾鹿。 江明允迟迟没有给他答复,打猎之事终是泡汤了。 这天,江明允收到一封公函,他拆开来看,眉头越皱越紧,眼神变得忧虑。作为安里的前首席技术官,政府要求他提供一份安里是否在移动通信技术领域垄断的报告。不只江明允收到了这封公函,安里现任首席技术官和多位高级研究员都被要求提供相应资料。 政府将举行针对安里公司的反垄断听证会,以决定会不会在未来提起反垄断诉讼。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邓罗轶就出现。 第26章 伪装 安里公司雇佣了四家游说机构展开行动,在听证会召开之前,影响听证会的结果。垄断问题戳中了政府的敏感点,游说机构行动起来举步维艰,安里不只要做好迎接反垄断听证会的准备,还有八成以上的概率被司法部反托拉斯局告上法庭。 公司内部这两天气氛压抑,人人都显得表情凝重,为公司的前景而担忧。罗轩倒是诸事照旧,他把车停在信息技术研究所外,站在车旁,后腰倚着车门,等江明允出现。 研究所外人来人往,声音窃窃的,无人喧哗,罗轩等了许久不见江明允走出门口,便教落叶吸引去了部分注意。卵圆形的叶子从他头顶的枝梢飘落,在地面堆积,明黄缀绿。他始终留意着研究所门口走出来的人,待望见那熟悉的身影,当即站直了身子。 “明允!”他喊了一声,朝江明允走去。 追求前夫,要学会耍赖和粘人。 江明允看向他,处变不惊地停下脚步,淡淡说道:“你头上落了叶子。” “哪里?”罗轩抬手拨了拨头发。 “头顶。” 他又靠近一步,充满希冀地望着江明允,对他说:“你帮我拿下来。” “算了,让它待在上面吧。”江明允越过他,前往斜对面的停车场。 罗轩努着嘴跟在他身后,下垂眼委屈极了,“明允,你为什么对我态度这么差?你是不是只爱我哥,不爱我?你是不是因为我占据我哥的身体,所以不想理我?” “邓罗轶,别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你的精力应该放在应对半个月后的听证会上。” 在听证会,安里CEO必须接受多位议员的质询,届时,可能遇到各种刁钻的问题。 “怎么应对?你教我。” 他趁江明允开车门之际钻进副驾驶,飞快系好安全带,眨眨眼,对冷眼看他的江明允露出一个弱小可怜的笑脸。江明允将手伸向他,他缩起了脖子,以为江明允要赶他出去,然而江明允只是从他发间拈起那片落叶,丢出窗外。 “你的智囊团不是摆设,你问他们怎么应对。”江明允似乎不想跟他多说话。 “我不想听他们讲话,只想你来教我。” 他说话像在撒娇,那软软糯糯的语调甜度爆表。江明允半天没找到自己反对的声音,他木着脸,假装在专心开车。 车驶出大学,江明允问:“你不问我去哪儿,就上我的车?” 罗轩笃定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车还停在研究所外。” “会有人。”他把嘴边的话吞回去,事实上,保镖会把车开回别墅,“明早你将我载过来,我把车开走。” 罗轩不可能仅有一部车可用,他摆明是赖上了他。江明允冷漠地开车,一路都没再跟他说话。 拐过一个弧形的弯,他将车停在自家隔壁,说:“下车。” “我不。”罗轩抓紧安全带,摆出一副誓死不从的架势。 江明允解开安全带,下车,打开副驾驶车门,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他俯身探进车内,在罗轩的顽强抵抗中解开他的安全带,两人虽然没有亲密接触,但贴得很近,睫毛都能看清,罗轩闻到他身上那种说不出来的好闻的气味。 他捞起他的腿弯,另一只手臂扶住他的后背,要将他从车里抱出来。 “不!你别把我扔在门口!” 罗轩抓住座椅不放,五官皱成一团,别墅里的保镖见状冲出来,罗轩连连嚷道:“别让他把我抱出来!快!快!” 保镖来得突然,江明允一时还在跟罗轩纠缠,被人从背后往里一推,直接倒向了车里,脸正好埋进罗轩怀中。 江明允愣了几秒,才撑起手臂远离罗轩。罗轩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见他抿紧嘴唇,心头泛起汹涌的波澜,他贴过去吻上他的唇。江明允眼睛睁大,往后仰,他抬手压住他的后颈。 舌头顶不开牙关,他舔了舔他的唇,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嗔怪了一句,“假正经。” 江明允唇抿得更紧了,他迅速关上车门,没理旁边一众保镖,将车开回自己家。 “反正我哥没有我的记忆,我在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我哥在的时候,我们就分开,好吗?我家都搬到你隔壁了,办事很方便的。” “闭嘴。”江明允把车开进车库,灯光自动开启。 密闭空间里,他盯着江明允通红的耳朵,说:“我想你了。” 声音轻得如一阵风,拂过江明允耳鬓的碎发。 江明允躲开他,去开车门,他动作飞快地扯住他的领带,强迫他回头。 “你有没有想我?” 他亲吻江明允凸起的喉结,慢慢地吻过他颈侧的青筋,吻他的下巴,再是唇。多少深情厚谊、缱绻缠绵,他仍然撬不开他紧闭的牙关。 热情冷却了,罗轩满目愁怨,江明允垂下眼,说:“我不会碰你,你要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现在就走吧。” 他这句话说得好像罗轩想干那档子事,才来找他。 瞬间,罗轩就红了眼,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如果现在你面前的是我哥,你会说这种话吗?你仗着我喜欢你……就这么轻贱我……” 江明允完全没有轻贱罗轩的意思,他只不过想让他别再撩他,口不择言,不小心把话说错了。 他纠结着伸出手,抹去罗轩眼角的泪,“对不起,洛,我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你别赶我走。” “好,我不赶你走。” 罗轩目的达成,渐渐停止落泪,跟着江明允走进房子。猫在他腿边蹭过来蹭过去,还记得他。江明允打开一个猫粮罐头,它听到动静,撒丫子奔向进食地点。 “我们吃什么?”罗轩问。 “你想吃什么?” “家里有什么食材,我做给你吃。”罗轩洗净双手,打开冰箱,空空如也,找不到半点能吃的东西。他摸过灶台,指尖感觉不到一丝油腻,干净得像刚装修好的新房。 “你不做饭,吃外卖吗?”罗轩埋怨江明允不好好照顾自己。 他一个电话让仆人送来两大包东西,撸起袖子,独自在厨房里鼓捣。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泡,他把泡发洗净的木耳拨进去,焯水,准备待会儿做个凉菜。烤箱叮一声,甜点烤好了,空气中弥漫着甜滋滋的奶香味。 当初他被江明允捡回家的时候,连菜都切不好,黄瓜片能切成手指的厚度。江明允从没要求他做什么,只要他别到处乱跑。他不想做个总被江明允照顾的累赘,于是跟着电视里的美食频道学做饭,在他烧糊了两次锅以后,终于做出了能吃东西。 罗轩敲书房的门,说:“明允,晚饭做好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旁,即使相对无言,朝夕相处的亲密感也在每一次呼吸每一寸皮肤中复生。罗轩说要吃鱼,盛鱼的盘子在江明允那边,他伸直手臂也够不到,江明允用筷子刮下鱼肚子上的一块肉,挑去刺,蘸了点汤汁,放进他伸过来的碗里。 他吃完还要,江明允抬眼瞅他一下,无言地重复刚才的动作。 江明允没有全依着他,他洗了澡,头发干到不滴水的程度,爬上了江明允的床。江明允起身躲去客卧,还从里面把门锁了,他敲不开门,回去霸占着江明允的床,被子里的柔软和温暖染着熟悉的气味,就像是江明允的怀抱。 别看罗轩心很大的样子,临近听证会的那两天他简直如坐针毡。议员要质问他,记者要采访他,Edmund给他整理了四五页纸的稿子,且不说罗轩做过电疗后记忆力衰退,就算他能把稿子记得滚瓜烂熟,现场肯定会遇到许多不可预测的情况。 “安里收购移动通信基站设备老牌制造公司高信,获取了高信占有的20%市场,解释。”江明允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坐在他对面。 罗轩稍微一想,说:“高信占有的市场没到20%。” 江明允平静地看着他,“这个没影响。” “高信的基站芯片只能做到5nm,技术相对落后,管理层决策失败,导致资金链断裂,高信从一众意向公司中选择了安里。我们既能为高信提供资金,又可以跟它共享技术,还承诺不会大规模裁员。安里收购高信是正常的市场行为,当时,政府并没有对这场收购提出异议。” “洛,垄断是结果而不是过程,你把收购高信的过程描绘得再正当也无济于事,议员关注的是安里的市场占有率。” 罗轩咬指甲,“会议室里有个人跟你说的话差不多,他让我强调安里对市场的影响利大于弊。” “你为什么不听?”江明允拉下他的手,不让他咬指甲。 “我听了!我还没说完呢,我做点铺垫,之后解释安里的市场占有率。”他咬不到指甲,咬自己的嘴唇。因为江明允方才评价他的回答跑题,他气恼地哼了一声。 他忽而变得兴奋,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如果我在听证会上表现得好,你要陪我吃饭。” “我不是每天都在陪你吃饭吗?”这两天,罗轩一直黏着他。 “不一样,我们去外面吃。”其实是约会。 听证会召开这天,议员陆续入席,安里CEO在下属的陪同下现身。他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装充满禁欲气息,白衬衣搭配蓝紫色领带又在蓝色的平静中透着紫色的华美。直播的镜头已经架设好,他坐在正中的棕色长桌后,前方正对着法官席位,两侧是阶梯上升的议员席,身后一排排长椅上坐着观众和媒体人。 他朝直播镜头展露一个礼貌的微笑,摄影师从机器后探出脑袋,用肉眼远远地望了他几眼。精致的五官与冷白的肤色,他真人要比影像好看,即便如此,记录在影像里的那一笑也足以惊艳众人。 行政法官庄严地走入大厅,全场起立。 江明允在课上提了个问题,学生思考的时间,他在发呆,一个男生自动开始回答,说话声使他回神,他抬腕看表,听证会已经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罗轩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他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同时又因紧张排出汗水,浸湿领口。他感觉环境闷热难耐,左前方第一排的议员正在发言,话筒发出嗡嗡的杂音,这种杂音非常细微,但在罗轩的耳中放大,如同雷鸣。 议员咳嗽一声,结束了发言。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能将问题简要地重复一遍吗?”他瞥向议员席,有一瞬间,眼神如离弦的箭矢,再一瞬间,锋利的感觉消失了,他端正坐着,把手拿到了桌面上,松散地交握。 议员不悦地抛出刚刚说过的问题,无非是安里在移动通信设备领域的市场占有率高,他质疑安里掌握了定价权。 “安里未涉足该领域时,一块基站芯片价格是多少?现在,价格是多少?安里投入了几十亿美元的研发资金,做到量产2nm芯片,将基站芯片的价格降低到原来的50%。未来价格必然会再降,安里在源源不断地投入技术研发资金,只要技术升级,价格就会降低;如果技术不升级,安里就会自然而然地被市场淘汰。” 他流畅地说着话,不见丝毫卡顿,“您提到安里的利润率,我想说的是,安里是一家公司,不是靠政府拨款的慈善机构。我们为美国创造了三万多个就业岗位,这三万名员工需要用工资来供养他们的家庭;我们上游有上千家供应商,这些公司也要盈利才能生存;安里移动通信产业去年纳了三十多亿美元的税款,如果没有利润,我们交不出税。” “回到市场占有率。”他微微抬起下巴,眼睛深处有胜利的笑意,五官像被精准的机器操纵着,固定在平静的状态,“不是安里垄断了市场,是市场选择了安里。” 这句话振聋发聩,在场所有人都紧紧盯着安里年轻漂亮的CEO,他好似在发光。 “Jiang,他可太酷了,像个古代的帝王。他私底下也这样吗?”同事在茶水间与他相遇,兴奋地说起话来。 不久前,罗轩大张旗鼓地宣扬他跟江明允的关系,以至于江明允身边的人都知道了他有望成为“安里王妃”。 这种私人问题,江明允不想回答,他笑着说:“你知道了答案,不就剥去了他的神秘,丢失了他的魅力?” 他回到办公室,才打开电脑,看反垄断听证会的全程视频。 白色的门从内部打开,邓罗轶在众人的簇拥中走出听证会大厅,他松了一下领带,转头对Edmund说:“召集人开会。” 就在这时,Eve迎面快步走来,邓罗轶还不知道她重新担任了他的生活助理,正纳闷呢,她附在他耳边,告诉他,Diana心脏病犯了。 早上醒来,Diana的心脏就不舒服,她挂念着今天的听证会,早饭只吃了几口,看直播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胸闷、心悸,送到医院时发生了心脏骤停,幸亏就在急救室外,抢救及时,停止的心脏重新跳动。 ICU病房里的机器不时发出冰冷的嘀嘀声,这声音不存在于自然,高度理性地与心跳、血氧、血压挂钩。邓罗轶以为Diana还在昏迷,实则她是醒着的。 她插着输氧管,青紫的嘴唇微微张开,苍白的脸颊和鼻梁上散落着雀斑,像白纸上的墨点子。从前,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有雀斑,雀斑不比皱纹显眼。 Diana疲惫地看着邓罗轶,要说话,可声音很轻,邓罗轶将耳朵贴在她嘴边才能听到。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邓罗轶握住她冰凉的手,怕惊扰了她,轻声说:“妈妈,你安心修养,不用担心公司的事。” Diana摇头,还是要说话,“……你很好……不用……不学他……你很好……做你自己……” “妈妈,我没学他,是我。” 机器响了一声,尖锐地刺进凝滞的空气中,Diana心跳加速,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学邓……罗轶……” “是我。”邓罗轶眼睛深不见底。 Diana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只看着他,不说话了。 邓罗轶离开医院时,街灯已然洒下光芒,光芒外的黑暗无穷无尽。Eve提醒他今晚和江明允有约,他仍旧沉思着,好像没有听到Eve说话。 他让司机载他去老宅。 江明允感觉到听证会后半部分的罗轩变了,当他用傲慢的眼神说出“不是安里垄断了市场,是市场选择了安里”这句话时,江明允确定他是邓罗轶。 他开车回家,不打算赴今晚的约,他知道邓罗轶不会将这个约定放在心上。然而他中途还是更改路线,去了罗轩发给他的地址,是一家日料店。 七十多岁的寿司大师今晚只接待两位客人,他等来了一位,另一位迟迟不来,他痛惜鱼腌过了时间就失去了鲜味。 老人说了一句日语,年轻的学徒从旁翻译,“客人开始用餐吗?错过了时间,味道就不鲜美了。” 江明允歉意地摇头,要了一壶清酒。 邓罗轶在童年居住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找出一堆玩具和画册,从更衣间的鞋柜里翻出了照片。 相框完好,本应该摆放在床头柜上面。照片里,年幼的邓罗轶坐在野餐布上,咧开嘴笑,牙还没有长全,幼态可爱。Diana侧着腿坐,一只手撑着草地,另一只手好像正要去触碰邓罗轶,她满头金发在阳光下如金银丝线,脸上有柔和的光辉,像画像上抱着孩子的玛利亚。 没有邓安,可以猜测拍照的人是他。 他在照片中的邓罗轶身上看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特征。 作者有话说: 两级反转! 前文邓罗轶的梦境和回忆中有冲突。梦境中是罗轩问邓罗轶“为什么不跟他们玩”,而回忆中是邓罗轶问罗轩这句话。 人格分裂症一般分裂的副人格比主人格强大,起到保护主人格的作用。(个人理解) 第27章 双生 日料店打烊了,霓虹的招牌如吉原街上盛装打扮的舞女,江明允胳膊上搭着外套,微有醉意,解开了领口第一颗扣子,站在路边等代驾赶来。 一辆车碾过落叶,停在他面前,江明允将眺望远方天幕的视线收到近前,后座车窗缓缓降下。明暗在车内分割开来,他的下半张脸浸在霓虹的光中,精致的鼻尖转向江明允。 “寿司味道怎么样?”他问。 江明允摇了摇头,“不知道。” “上车。” 江明允恍若未闻,动也不动。邓罗轶倾身,霓虹光笼罩了他整张脸,那双慵懒的桀骜的眸子又开始散发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等到这么晚,难道不是等我吗?”他牵动嘴角露出个近似笑的表情,眼睛没笑,“上车。” 靠近火会感觉温暖,触碰火却会被灼伤,对江明允而言,邓罗轶无疑是一团火。他做了飞蛾,坐进了邓罗轶的车。 两人都在沉默,司机更是沉默得像个假人。车窗外路灯洒落的光在深色正装上流动,忽明忽暗,邓罗轶的蓝宝石袖扣闪动针尖似的光芒。 江明允问:“去哪?” “海城。” 这辆车开往机场,前方已经能望见机场建筑。一架客机刚起飞,红绿白三色航行灯在暗夜中闪耀,飞机庞大的身躯掠过低空,迅速爬升高度。 “不行,我的猫还在家。”江明允空腹喝了太多酒,此刻感到头晕。 “我会派人照顾它,告诉我你家的密码。” 江明允把房门的密码告诉了邓罗轶,邓罗轶给Eve打去电话,让她照顾江明允的猫。 “你去海城不带你的助理?”他抬起靠近车门的手按压自己右侧的太阳穴,头晕,想不通现在是什么状况,一切都突兀得像一场梦。他难以预测这是一场美梦还是一场噩梦。 邓罗轶说:“我只带着你。” 更像一场梦了。 车畅通无阻地驶进私人飞机的停机场,开上机场跑道,在一架飞机的登机梯前停下。 邓罗轶上了飞机径直走去餐厅,他也没有吃饭,他们今晚约的这顿饭注定要在飞机上解决了。 飞机升空时气压变化,耳膜产生轻微的不适,江明允静默地坐在餐桌旁,看着对面的邓罗轶埋头吃东西。他看起来很饿,食物嚼几下,囫囵地咽下去,继续往嘴里塞。 “Roy,别吃了。” 邓罗轶根本不是在吃东西,而是在发泄。 他吃完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用餐巾擦擦嘴,对江明允说:“你困了没?困了就去睡觉吧。” “先告诉我为什么去海城,为什么要带着我。” “我要知道我是谁。”邓罗轶往后仰,恹恹地靠着椅背,眼睛弯了起来,笑道,“……我觉得我应该需要你。” 江明允许久没有眨眼,怔愣地看他,而后移开眼,陷入沉思。 一直到邓罗轶母亲的墓前,江明允还未消化完邓罗轶的话。 邓罗轶的真实身份是罗轩? 巨大的疑团盘踞在邓罗轶身后,延伸向十几年前的夏天,就诞生于这座城市。 今日并非节庆,墓园里冷清无人,邓罗轶空手而来,什么也没带,两年前罗轩带来的花束早已归于尘土。他蹲下,伸手拂去墓碑照片上的灰尘,照片中的女人与他明显有血缘联系,眉眼间掩不去的相似。 她死在那年夏天后的第二年,胃癌,生命中最后的时日大口大口地吐血,吃不下一点东西。即便她已如此凄惨,邓罗轶仍不能原谅她。若她经得住诱惑,没有出轨,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 当年罗晓媛带着罗轩租住的旧楼房已被拆除重建,宽平的街道,巷口遮天蔽日的梧桐换成了晚樱,冬天,樱花树纤细光秃的枝条开不出花朵,枯守着寂静的小区。 邓罗轶透过车窗瞧了那片区域一眼,转头对江明允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要用催眠唤醒藏在脑海里的记忆,为此找到了杜城春。 “这次是邓罗轶吧。”杜医生做了个手势请他坐。 邓罗轶坐下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催眠不适合你这类病人,外界的心理暗示会使你自身更加混乱。” 邓罗轶坚持,“我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 杜城春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江明允,希望他能阻止邓罗轶。江明允面容沉静,明白邓罗轶心意已决,他没办法阻止他,所能做的唯有陪伴。 “有事叫我。”江明允看一眼邓罗轶,犹豫片刻后,他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邓罗轶躺在治疗床上,光线适宜,环境安静,耳畔传来杜医生温柔的声音,引导他放松。 他在坠落,落向记忆深处,时间开始疯狂地逆向流动。 音乐会开始前,他找到位置坐好,不经意间发现江博士坐在他左前方。他倾身过去要与他打声招呼,大厅里的灯忽然全灭了,大提琴低沉的声音穿破黑暗,前方亮起微芒。 他整理了一下学士服,走向主席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Roy·Deng,法学学位,微笑,握手。 场景变换到游泳馆,从浅水区游向深水区,水的浮力越来越大,眼前的蓝色由浅渐深,泳池底部沉淀着粼粼的波光。 仰头,他眯起眼直视西沉的太阳,此时正坐在高中体育场的看台上。同伴递给他一支点燃的烟,他指间夹着烟靠近嘴边,吸了一下,烟气携带燃烧后的焦味直刺喉咙,他咳出烟气,把烟扔到了脚下。 手指沾满腥臭的粘液,他摸到一个毛茸茸的冰冷的物体,四面黑暗围拢,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索着找出手机,屏幕发出微弱亮光。 「不要叫我妈妈!你不是我儿子!能听懂吗?!」她生气了,他仰起脸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一声不吭。 机场,罗晓媛蹲下来,最后一次将他拥进怀里,「你要听话,你爸爸的妻子你见过的,你要叫她妈妈……乖一点……你乖一点我就把你接回来……」 最初,最初的记忆。 罗晓媛带他从大房子搬进了小房子,他全然记不得大房子什么样,仅有大这个印象,比后来的房子要大得多。出租车开不进拥堵的巷口,罗晓媛拖着行李箱,提着行李包,还要分出神来留意他是不是跟在身边。 路过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时,树下支着一张桌子打牌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大声喧哗,打量他们。 附近的小孩都不跟他玩。 「我妈说了,你妈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肯定是给人当小三,被赶出来了,还带着个拖油瓶。」 「我妈也这么说。」 他们七嘴八舌,吱吱呀呀,他哭着跑回家,罗晓媛将他抱在膝上,安慰他还有几天他哥哥就来了,他可以跟哥哥玩。 然而几天是个虚数,不是确数,时值春末,离盛夏还要好久好久。 罗晓媛找到了工作,白天上班时就把他锁在家里。白天他会看电视,会趴在窗口偷看小孩们玩闹,桌子上有饭,他饿了或无聊了就吃几口。住在对面的一个独居老太太问罗晓媛为什么不送孩子去上学,她说要把他送去美国,在国内的这两天就不送他去幼儿园了。 实际上是没钱,罗晓媛把几家幼儿园的宣传册摊在桌上,对比了半天,最终胳膊肘撑着桌面,抬起双手抵着额头,藏起躁郁的脸。 罗晓媛总是满足邓罗轶的要求,哥哥指着橱窗里的飞机模型,她掏出钱包,把钱仔细点了点,换来一盒模型零件。 邓罗轶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说明书,开始拼模型。他凑过去,伸出手摸一下机翼,邓罗轶把零件拢了拢,推到远离他的地方。 「我的。」 他们虽是双生子,但过的是独生子的生活,家里万千宠爱于一身,独占意识很强。 「是我妈妈买的。」 「买给我的,就是我的。」 他感觉妈妈更喜欢哥哥。 两人打了起来,罗晓媛把他们拉开,许诺之后会给他买个一模一样的玩具。小孩子不记仇,前一秒还打得不可开交,下一秒就能和好如初。 她最终也没有给他买个一模一样的玩具,但他早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开开心心地当邓罗轶的小跟班。 有邓罗轶在,他就不总是一个人玩了。 「喂,你怎么不跟他们玩?」邓罗轶也被窗外的嬉闹声吸引。 他想一想,蛮不在乎地说道:「他们?他们是一群幼稚鬼。」 邓罗轶手一撑,利落地爬上窗台,翻到窗户外面,跳下去,落地后招呼他出来。 他趴在窗台看着邓罗轶,摇摇头,不敢。 「笨蛋,我拉着你。」他踩着一块石头,向他伸出手。 领头的男孩说:「原来有两个拖油瓶,长得还一样。」 小孩们都在笑。 一个女孩指着邓罗轶的脸颊,「不一样,他这里有一个小黑点,你们仔细看。」 邓罗轶问:「你们笑什么?」 「你管我们笑什么,你妈是狐狸精!」领头的男孩做了个鬼脸,朝他们吐舌头。 邓罗轶气势汹汹地往前走,他害怕,紧紧拉住邓罗轶的手。邓罗轶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瞄准领头男孩的脑袋,扔了出去,正中男孩额角。 对方人多势众,邓罗轶拉着他跑,小孩们在背后追他俩。风呼呼吹过耳朵,所有景物都在往后退,心跳强有力地敲着鼓。巷子太多了,七拐八绕的,他们跑到一处荒地,杂草丛生,草能长到成年人膝盖那么高。 「哥哥,我跑不动了。」话音刚落,他踩到一块石头,崴到了脚,疼得他冒出眼泪。 邓罗轶让他坐下,周围的草丛比他高,「你躲在这里,别出来,我回来找你。」 他一直等邓罗轶回来找他,脚踝不疼了,胳膊和腿上被蚊子咬了很多红肿的疙瘩。阴沉沉的天要开始下雨,罗晓媛在草丛里找到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认为,因为他把哥哥弄丢了,所以妈妈要把他赔给哥哥的妈妈。 「……妈妈……我错了……妈妈……你别把我送走……」他抓着罗晓媛的衣服,在机场的大庭广众之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罗晓媛蹲下来抱着他,「你要听话,你爸爸的妻子你见过的,你要叫她妈妈……乖一点……你乖一点我就把你接回来……」 高大的白种男人将他竖着抱了起来,朝登机口走去,他的手越过男人的肩膀,想要抓握什么,「妈妈!」 罗晓媛往前走了两步,被阻挡在登机口外,眼泪浸湿了她整张脸。 他听不懂所有人讲话,别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变成一个傻子和哑巴,只会瞪着眼露出迷茫的表情。尽管如此,他能觉察到邓罗轶的妈妈不喜欢他,她很忙,经常不在家,有时连续几天都看不见她的人影。她找了个华裔保姆照顾他,然而,那个保姆说发音奇怪的方言,他也听不懂。 他不想吃水煮的西蓝花,保姆将勺子往他嘴里塞。 最初,他乖乖的,见了Diana会叫妈妈,妈妈一词的发音中外极其相似。 「不要叫我妈妈!你不是我儿子!能听懂吗?!」她激动地大喊大叫,眼睛通红。 他听不懂她说什么,却被她的肢体语言吓得不敢动弹。 这里没人喜欢他,晚上,他睡在邓罗轶的房间,缩在邓罗轶的被子里,不自觉地想象邓罗轶怎样生活。 他想回家。 「……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里……回家……妈妈……妈妈……」 他又在哭闹,“妈妈”指的是罗晓媛。 Diana刚回到别墅,她脱掉外套,瞥他一眼,保姆将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她走近他,身上香水的气味寒凉,「别哭了,她不要你了。」 保姆用发音奇怪的方言重复这句话,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已经能听懂一些她说的汉语。 「你胡说……你是坏人……妈妈……」 Diana不再管他,放任他哭闹,反正别墅足够大,能把他的哭声变小。 等他能磕磕巴巴地说英文了,司机将他送到学校,他用的是邓罗轶的身份,学校不是邓罗轶原先上的学校。 内向的学生在学校里最不受欢迎,而且他不是白人。一到学校,他把包放进储物柜,就听见背后有人学他说话,结巴的,僵硬的。 他们故意说给他听,笑话他,他低下头,快点走开,不跟任何人说话。 别人将他孤立起来,他也将自己封闭在小世界里,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怪胎。 夏令营的时候,没有人愿意跟他睡同一个帐篷。他早早睡了,半梦半醒之际感到后颈痒,迷迷糊糊地用手去挠,满手黏腻,就像腐烂的浆果流出来的汁水,一股腥臭味。他找到手机,按亮屏幕。 他尖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爬出帐篷。帐篷外的人等着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将手电筒的光束怼到他脸上,他被吓哭了,几个捉弄他的男生大笑。 有人趁他睡觉,往他帐篷里扔了一只死猫。他慌乱中只看到大致的形容,那猫腐烂了,肚子陷下去,口部和眼睛被脓血覆盖。他的身上也沾了脓血。 他跪坐在地上哭,低着头,没有声音,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手上。 「谁干的?」他突然抬起脸来。 「谁干的?!」 没人理他,他们都在笑,笑他像小女生一样哭鼻子。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河边捡起一块石头,这石头沉甸甸得压手。他走回营地时,捉弄他的团伙已经散了,他迎面走向其中一人,他记得他的脸,就是他拿手电筒照他眼睛。 「不知道谁把猫扔进我帐篷里没关系,你只要记住,是我打了你就好了。」 说完,他攥着石头砸向对方的脑袋,动作迅速而狠厉。 「我,Roy·Deng。」 他扔掉带血的石头。 仿佛把人生重新经历了一遍,邓罗轶睁开眼睛,久久回不过神来。 江明允出现在他眼前,关切地想要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是否安好。 催眠结束后,邓罗轶睡了将近两个小时,他昏睡的这段时间,江明允一直站在床边守着他,等他醒过来。 “干嘛,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邓罗轶坐起身来,笑了一下,笑容少见的清浅。 江明允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所以面部有些呆,“什么眼神?” 他皱眉思索,“嗯……就好像怕我醒来会崩溃。” “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了。”邓罗轶站起来,拿过外套穿上,“我是罗轩。” 江明允平静地说:“你认为你是谁不重要,即使存在认知偏差,你就是你本身。” “也对。” 不管他是邓罗轶,还是罗轩,他就是他。 下午有雨夹雪,行人裹在羽绒服里撑着伞,急匆匆地走过斑马线,江明允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接下来的计划。 “我要在这里待几天。”他观察着这座城市。 “住哪儿?”江明允问。 邓罗轶的目光落在江明允侧脸,“你海城的房子卖了吗?” “没有。” 后院的花草都是他们一起种下的,怎么舍得卖。 “那就好。”他说了一句语意不清的话,让人猜不透他的意思,到底去不去住那栋房子,没有个准话。 江明允载着他在路上闲逛,过了许久,他问:“去吗?” 邓罗轶说:“去啊,还有多久能到?” “你不要勉强自己。”江明允神情凝重,把车停在路边,“罗轩他。” 邓罗轶打断他的话,缓缓向他靠近,“你很怕我欺骗你感情?” 江明允转过脸来直视他,忽然啪的一声解开安全带,握住他的后颈,将他推向自己。 邓罗轶下巴磕在他肩膀上,磕疼了。作为反击,他咬了江明允侧颈一下,咬完主动抱住江明允,“我才不会勉强自己。” “已知他爱你,我是他,结论是……我爱你。”邓罗轶第一次跟人说这样肉麻的话,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别扭地把江明允推开,恢复到高冷的状态。 “你转变得太快了,我确实很害怕。”怕这是一场爱情的错觉。 他笑了笑,垂下眼帘,“我确实对感情很迟钝,或者说我很冷血……Diana现在还在ICU病房,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苦,在我母亲的墓前,我同样没有太大的情感波动。我没有爱过人,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我的感情,我一切细腻的柔软的东西大概都放在罗轩那里。你不用害怕,我离不开你的。只要真正的我醒来,我就想见到你。” “与其为我是不是爱你而烦忧,倒不如担忧一下罗轩。我之前说过,他占有欲很强的,我跟你在一起,他一定要闹。你俩要是闹掰了,可真就笑死我了。” 邓罗轶捏一捏江明允的脸,露出幸灾乐祸的笑,眼神穿透力十足。 “他为什么会这样?”他握住邓罗轶的手腕。 “因为他被抛弃过啊,所以要把自己在意的人攥在手心里,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偷走。”邓罗轶话锋一转,“放心,对你来说,他很好哄的。” 江明允发动汽车,说:“我们回家。” “我不走了,我要待在海城。”他蹦出这样一句话。 江明允一个油门踩下去,差点追尾。 “洛!”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完结的,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我还是再写点吧…… 无缝衔接新文《永无宁日ABO》,希望大家能去瞧一瞧,爱你们。 第28章 结局 在邓罗轶回想起过去的同时,罗轩也拥有了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们共享了部分记忆,有一种观念认为,生命是由记忆组成的。当他们的记忆彼此分隔时,两个人格就像两个独立的个体;而当他们拥有了共同的记忆,才从根源上连通起来,共享了生命。 罗轩得知邓罗轶与江明允在一起后,并没有如邓罗轶料想的那样开始吃醋。童年时被讨厌被排斥被孤立的记忆回到他脑中,负面情绪山一般压着他,使他变得沉默。也许正因为童年的记忆太过沉重,所以会选择忘记,用忘记来保护自己。 异国他乡,幼小的罗轩躲在被窝里,希望哥哥没有走丢,希望哥哥还能挡在他前面保护他,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样勇敢,可以在受到伤害时反击,可以被别人接纳,甚至喜爱。 人是一种具有复杂思维的动物,擅长自我欺骗。大脑从邓罗轶的视角出发,以记忆为原料编造故事,故事转换成记忆,这记忆亦真亦假。他相信了亦真亦假的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 他欺骗自己,确信自己是邓罗轶,然而,他心底仍然残留有自我意识,知道自己是罗轩。他不愿意当罗轩,因此,他分裂成两部分。 “洛,想什么呢?”江明允打开吹风机,手指轻轻拨动他乌黑细软的湿发。 嗡嗡的噪音中,暖风抚摸着发顶,舒服得催人昏睡。 罗轩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抿了抿嘴,闷闷不乐地说:“我是不是很让人讨厌,总变来变去的。” “不是。” “你之前都不爱搭理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总变来变去的?”他捏自己的手指,想咬指甲。 江明允抬眼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一下,“亲爱的,你笨是真的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疏远你,是因为我怕你不是真心喜欢我。” 头发吹干了,罗轩接过吹风机,绕到江明允身后。他比江明允要矮几厘米,仰着头给别人吹头发不方便,江明允要自己来,罗轩不把吹风机给他,他只得稍微弯曲膝盖,降低自己的高度。 风吹过江明允的头发,再吹到他手心,他藏在江明允身后,镜子照不到他的表情,“你……你喜欢什么状态下的我……我是想问……我不用再学我哥了吧?” 罗轩不习惯与他人接触,也不喜欢假装开心和假装生气。 “你不要勉强自己。”江明允转身,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他摸着他后脑勺的头发,轻抵他的额头,说话声非常非常近,“你是我的红白玫瑰。” 红玫瑰浓艳而魅惑,白玫瑰单纯而可爱,他能满足他对爱人的所有幻象。 罗轩再次打开吹风机,他在吹风机的嗡鸣中开口,声音微不可闻,“我曾经想让他消失……他什么都比我好……真奇怪……我一直在跟自己较劲……” 江明允突然侧身避开吹风机的口,忍不住笑,“你要用热风把我吹熟了。” 罗轩一面懊恼地关掉吹风机,一面被江明允眼中的笑意感染,也跟着傻笑起来,撒娇似的说:“我没注意,是我的错。” 吹风机被江明允拿去,搁在洗漱台上。两个人的影子退到墙角,罗轩后背贴着墙面的墨绿瓷砖。 “你不是坐怀不乱吗?”罗轩说。 江明允托着他腿将他抱起来,压在墙上,“分人,对你,乱得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罗轩还要说话,被江明允堵了回去,只发出呜呜的声音。黏连着喘息的热吻,浴袍敞开,影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环抱江明允脖颈的手臂猛然收紧,手指用力抓握。 正前方的镜子映出重叠的身影,罗轩在迷乱之际瞥到自己的脸,这张脸应当属于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面颊潮红,双眸失神却含情。他闭上眼睛,蹭了蹭江明允的侧脸,无边的热浪向他涌来。 两人折腾到凌晨才相拥着睡去,早上又闹了半天,到了中午还没有起床。 罗轩从脚尖到头发丝都透着一股懒散,他侧躺着窝在江明允怀里,后背贴合着胸膛,枕着江明允的胳膊。楼下传来门铃声,罗轩动了动,江明允起身,穿上衣服,去看谁来了。 郑娜娜跟李玉铭好上了,要不是帮罗轩捉小三,他们俩人不可能产生交集。她那段时间整日忙于打情骂俏,不知不觉罗轩连续失踪了几个月,郑娜娜从网上获知他的消息,他是安里公司的继承人邓罗轶,而且,他即将与Sherley·Clinton成婚。 时间继续向前,罗轩结婚、离婚,担任安里CEO。郑娜娜家里是有钱,但是也就中产偏上一点,远远够不上罗轩活动的圈子。 她以为他们的友谊到此为止了,昨晚她和李玉铭在湖边公园散步时,忽然发现罗轩家里亮着灯,灯光划开那一片区域的黑寂,像夜幕中的星点。 郑娜娜大大咧咧地问:“我们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江明允身上穿着睡衣,罗轩刚走下楼,头发乱糟糟的。 “我们周末睡懒觉,谈不上打扰。”江明允说。 四个人约在晚上一起吃饭,互诉近况。下午,江明允开车带着罗轩去最近的一家超市采购,买了鱼肉蛋奶、蔬菜水果和一些小零食。回家后,罗轩忙前忙后做饭,江明允在厨房给他打下手,砂锅鱼焖在火上,门铃声又响了,李郑这对小情侣正式上门拜访,拿来了一瓶好酒。 当晚,江明允喝醉了,拉着罗轩的手不放。 郑娜娜醉得打了个嗝,“姐姐现在不吃你们的狗粮了,来,铭铭,啵一个。” 江明允似是不屑地笑了笑,好像在比试谁更幼稚,也搂着罗轩亲了一下。罗轩脸颊又红又烫,他低着脑袋,不停地喝果汁给自己降温。事后,江明允表示绝无做出跟人攀比着秀恩爱的行为。 他俩仅在海城待了两天,江明允在听邓罗轶说Diana入院的当天就给邓家的管家打去电话,得知Diana情况已稳定,但江明允还是觉得,他们应该去医院看望Diana。 “我的家族世代都有遗传性心脏病,这或许是上帝对我们的考验。” 她不发病,看起来跟正常人没有区别,不过说话气息不稳。 她笑道:“坐吧,都站着干嘛?坐下来跟我聊几句。Roy,他还好吧?” 上一次,她将真相告知邓罗轶后,邓罗轶开车怼到了护栏上,醒来就把刚知道的事给忘了。 罗轩对她有陌生感,一直不怎么说话。江明允在回答,而她看向罗轩。 每当她看到罗轩,便会不自觉地想着她的邓罗轶。她的孩子若是能够长大,必然也是这样一副模样。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大概如猜测的那般,掉进汛期的河里淹死了。 她又感觉心脏难受,将视线从罗轩身上移开。江明允见她面有疲惫,不着痕迹地结束了对话。 离开医院,江明允说:“见完了Diana,我想带你见一见我的父母。” 罗轩愣住,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现在就要去吗?” “他们不在这个城市,你有的是时间准备。” 明明精心打扮过了,在江明允父母家的门前,罗轩仍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他一把扯住江明允的手,说:“你看看我!” “亲爱的,在我眼里,你无限趋近完美。” 他伸手开门,再一次被罗轩扯住。 “这件衣服领口太紧了,不舒服。” “你穿的是休闲款。” “会不会不够正式?” “你又不是来跟我父母谈判的。” “你之前不是在国际人工智能大会上发过言吗?那时也不见你怯场。”江明允目睹过罗轩的表现。 罗轩满脸愁苦,“不一样,我对着镜子练了几百遍的,我把台下的人都当成土豆,只当说给你听。” 门从里面被江明允的妈妈打开,罗轩立正,往江明允身后藏了一点。 “你爸从窗户里看到你们来了,外面这么冷,快点进来。”江妈妈黑发碧眼,长相和气质都如同油画里的贵妇人。她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招呼他俩进门。 她自我介绍,自己有个中文名,叫相忆。 江明允拉着他的手与他一同进门,罗轩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伯父伯母。 江明允的爸爸江执表情严肃,转身往楼上走,让两人跟上来。 罗轩心里七上八下的,疑心衣领起了褶子,抬手整理,脚尖却被白色大理石台阶一绊,随即往前扑去。幸好江明允眼疾手快,拦住了他的肩膀。 “你紧张吗?”江明允轻声笑。 他摇摇头,扶着江明允的胳膊站直身子,视线扫过周遭。 江执站在二楼等他们。 书房,江执在单人沙发上落座,背挺得板直。 “我跟你们谈谈。” 江明允拉着他坐下,笑道:“爸,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儿戏。”他被进门的江妈妈打断,见她用木托盘端来四杯君山银针,“你们要慎重考虑,如果真觉得彼此合意,我和相忆会祝福你们。” 江执等待了一会儿,说:“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有繁衍的原始动力,别误会,我不是要跟你们谈孩子。繁衍本质上是基因的传递,追求高的基因回报率,更多地将自己的基因传递下去。雌性能确定自己产下的幼崽携带自己的基因,雄性则不然。雄性为了提高自身的基因回报率,倾向于拥有更多的交配对象。” “爸,人是具有理性的,不会完全被动物性的本能操控。”江明允预感到父亲又要展开一次长篇大论,在江执把罗轩绕晕之前,他想让他打住。 “男人滥情有生物学的依据。你们两人同为男性,无法产生后代,没有共同抚养孩子的责任,将来激情褪去,出轨的概率是很高的。另外,纯粹的同性恋极少,大多数是双性恋。再加上,自身条件好,周围性资源丰富……总之,你们面临的诱惑多风险大,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 为人父母,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安稳幸福的家庭,一个白头偕老的伴侣。 江明允眼中毫无犹豫,“我想好了,所以带他来见你们。” 乍一看,江明允长的像他的母亲,仔细看来,却与父亲更为神似,同样的沉稳固执。 “你们当初结婚离婚草率得很。”江执勾起指节敲了敲桌子,脸上的平静高深莫测,给予人无形的压力。 江明允身旁的他忽然笑了,说:“人类进化到直立行走的过程中,骨盆变宽,女性的产道因此而狭窄,生育难度大,死亡率高。为了能顺利生产,胎儿的体积要尽可能的小,所以,所有的人类婴儿都是早产儿。” “女性生育后恢复期长,婴儿又是只会哭泣和吮吸的早产儿,在远古时期,她们不可能像其他雌性动物一样独自抚养后代。女性通过延长发情期和隐秘排卵将异性留在身边,共同抚养后代,男人若不想抚养别的男人的后代,最好的方法是守住一个女人。因为他外出猎艳的同时,隔壁老王也有可能来他家拜访。” “伯父,我承认人是会被本能支配的动物,但伴侣之间会互相牵制、妥协,婚姻是互相忠诚的契约。我现在就可以给您一个承诺,江明允不背叛我,我绝不背叛他。”他眼睛转向江明允,盯着他,“如果他敢背叛我,我一定弃他而去,绝不回头。” 窗外邻居家的灯熄灭了,江明允洗完澡后坐在床边,“我发现,一旦你紧张,就会转换人格。” 第一次是怀疑江明允出轨,带人“捉奸”;第二次是外出吃饭时,偶遇了孟常平一家;上次的听证会,进行到一半邓罗轶就出来了;这次见父母,又是邓罗轶在撑着。 “你习惯就好。”邓罗轶在床的另一侧处理公务,目光全投在电脑屏幕上。 “AI训练集群的研发项目进展依旧很缓慢,Myron,你回来吧。虽然我给不了你CTO的职位,但我是你的。你家传给儿媳妇的翡翠镯子,我都戴上了。”他抬起左手,平常戴手表的腕上套着一枚帝王绿翡翠手镯。 江明允开玩笑地反问:“我还有别的选项吗?” 江明允离开安里后,多家大公司给他抛来橄榄枝, 许诺比安里更好的待遇,他一律拒绝了。 “反垄断局牟足了劲要搞安里,诉讼成功的话,安里三年的净盈利都要变成罚款。” “别为这些事心烦。”江明允从背后抱住邓罗轶,顺便合上了他的笔记本电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邓罗轶将电脑放至床头柜,回头,强硬地扑倒了江明允。 这家的灯光也熄灭了,夜在流动,流向黎明。 作者有话说: 再次感谢大家的陪伴!如果没有读者的反馈,这篇文我大概率写不下去,谢谢~ 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