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说他弱不禁风 作者:两江水 文案 微明宗为修界第一仙门,其师祖在羽化前吩咐众弟子,他曾以勘测之力预收了位徒弟,待其现身,便迎回宗门,此子将来必为仙门带来福瑞。 江暮才落地站稳,就见一群人跪地喊他师叔。 江暮:“……” “你们怕是认错人了,我身体不好,弱不禁风,也没有修为,怎会是你们师叔呢?” 众人暗道师祖勘测不会有误,这能为仙门带来福瑞……也不需要修为,大抵只当做吉祥物,请回仙门好生伺候着就是,于是不由他解释,只苦苦哀求他回去。 江暮被前呼后拥迎回仙门,住最奢华的大殿,吃最精细的美食,穿天蚕织的锦,喝灵泉煮的水,出行要用数十人抬的华盖步辇,尽管这样,还一步三喘。 众人惶恐,只能更尽心地照顾。 不过,既进了仙门,总还是要象征修行一下,起码得到筑基期,不然无法长生。 来教习他的,也必须是修为最高的仙尊。 许千阑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仙尊,修为无人能及,然而脾气出了名的火爆。 他来教习江暮的第一天。 江暮把杯盏递到他面前:“水太热了,你帮我吹凉。” 许千阑:“……” 他捏紧拳头,忍了。 第二天,江暮把剑推到他面前:“剑柄太凉了,你帮我暖热。” 他深吸一口气,又忍了。 第三天,江暮把发簪递给他:“我头发乱了,你帮我束一下。” 许千阑掀翻了案牍,揪住江暮的衣领就要揍人。 对方澄澈如水的眼眸看着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写满了无辜。 他恨得牙痒痒,却没下去手。 许千阑罢工不干了,他宁愿出门降妖除魔,也好过伺候那个事儿精师叔。 可是,这师叔怎么次次都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及时解除危机呢? 一定是巧合,许千阑想,他师叔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废物。 上古魔物现世,血色袭天,魔渊之上,许千阑在众人面前缓缓坠落。 浩瀚之水倾来,若破天白练,众人抬眼,只见一人自水幕之中踏出,背倚奔腾江海,衣袂清扬,长发浮荡,轻轻接住许千阑。 许千阑睁开眼,喃喃道:“师叔……” 主攻,江暮攻,许千阑受 表面弱其实很强的事儿精攻*脾气火爆但就是拿攻没办法的受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因缘邂逅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暮,许千阑 ┃ 配角: ┃ 其它:预收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他一袖挥动江海当我瞎吗? 立意:热爱生活,乐观向上! 第1章 师叔 红月如血,村落早已沉寂,小道上两人正赶路,忽听「哎呦」一声,少年被绊倒。 他踢了一下挡他之物,伴着月光见那是一个半边黑半边白的面具,斑驳面具沾染了尘土,看不清掩埋的岁月,他随手揣在包袱里,与身边人坐下休息。 身边人递给他一个饼:“弟弟,要我说,你就跟我一起拜入宝器宗不好么,你为何非要去微明宗?” 少年摇头:“微明宗为修界最好的宗门,那许千阑仙尊为第一仙尊,人往高处走么,我想试试能否拜他门下。” “行,要是他不收,你就来宝器宗找我。”稍作停留后,兄长拍拍衣服,把他拉起来,“咱们继续赶路吧,过了这个村子,就要分开了。” 两人静静赶路,月色在村落洒下一片空灵的红。 —— 三个月后。 江暮落地站稳,看着眼前烈火灼烧之景,微微蹙眉。 “喂,那位道友,别靠近魔渊,那魔火不是闹着玩的。”听有嘈杂之声,他缓缓转身。 那喧嚣又陡然止息。 一众修者惊愕,看回身之人面容似星如月,衣冠胜雪若霜,墨发与衣袂轻轻飞扬,若那清冽流水中漂浮的纱幔,如烟似雾,又泛起粼粼微光。 而在他的身后,烈火正徐徐退散,张牙舞爪的火苗偃旗息鼓,一点一点收了火势,没多久便消失不见,魔渊只余一片焦黑的荒凉。 众人惶然:“魔火就这样消失了?” 他们可是灭了三个月呢。 三月前魔渊忽然起火,大陆妖魔四起,这些仙门修者们连日来奔波不停,已尽显疲惫。 他们如获至宝,连忙上前:“敢问道友师从何处,是如何消了这魔火?” 江暮疑惑看着众人:“我什么也没做。”话语很轻,中气不足。 “啊?” “我也不是修者,只是刚好路过。”音若山泉泠泠,眼中澄澈如水,只让人觉得他不会说谎。 但也有人不敢相信,暗施术测他灵力,收手时却震惊:“他没有灵根,的确不是修者。” 如此,就只是普通人? 那火真的不是他灭的? “可是,他一来,火就熄了,难道只是巧合吗?” 为首高冠蓝衣的修者好似想到什么,转身将几人拉到一旁:“可记得师祖勘测之训?” 此人是微明宗宗主岑潭兮,魔火不灭,妖邪四起,身为第一仙门宗主,更不能坐以待毙,他一直在亲自带人降服魔火。 “宗主您的意思是……” 岑潭兮点头。 几人惊愕:“难道他就是师祖以勘测之力收的弟子?” 微明宗师祖羽化前曾勘测,他将有一命定弟子,于三百年后现身。 “三百年后,魔渊之上,烈火之前,墨发白衣,天降福瑞,将解我仙门一劫。”岑潭兮默念师祖之训,“一切都对得上,而且他一出现,魔火就灭了,那岂不就是福瑞?” “可师祖收的弟子,又怎会是个普通人呢?” 几人再朝江暮看去,又暗暗试探一番,仍无法探测出灵根,干脆直接问询:“敢问这位公子……你当真不是修者?” “不是。”江暮摇头,再强调,“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这里,火自己熄了。”他被烟熏到,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诸位若没事,我便先走了。” 几人还未说话,忽有传音灵决到来,岑潭兮打开,听灵决中话语颇为兴奋:“宗主,南境的妖邪消失了,太奇怪了,我们正拼力打着呢,他们忽然退了,而后就消失了。” 不一会儿,又有灵决传来:“宗主,西境的妖邪没了,自己消失了。” 一会儿工夫,陆续有灵决传来,皆是妖邪不见的喜讯。 几人对视,不由震撼,迅速联想到了江暮。 他一出现,魔火熄灭,妖邪消散。 这真的是福瑞吧! 若说他或许是隐瞒了能力暗暗熄灭魔火,可那远在四面八方的妖邪,纵然能力无比强大,又怎么可能一下消除呢?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他就是师祖收的那位弟子,是能为仙门消灾解厄的天降福瑞! 众人久久不能平静,齐齐叩首:“微明宗恭迎师叔。” 师祖三百年前羽化,师尊也在数十年前不在了,按辈分,如今的宗主以及其师兄弟们理当称师祖的徒弟为师叔。 江暮好像没反应过来,也似乎没当回事儿,听他们说起什么师祖遗训,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怕是认错人了,我身体不好,弱不禁风,也没有修为,怎会是你们师叔呢?”这话说罢又是几声浅咳。 “没错没错。”众人连忙道。 福瑞么,没修为就没修为呗,也用不上他去驱邪除魔。 身体不好,那又有什么关系,仙门灵气充沛,保证叫他百病消除,何况,这既是师叔,大家必然会好生照顾。 他们迅速问江暮来自哪里,可有家人,要去哪里。 江暮抬袖子挡住山风,身形在风里微微晃:“没有来处,没有家人,去处……还没想好。” 众人又惊,没有家人,是孤儿么,不知来去之处,那便是居无定所,漂泊无依。 他们的师叔,竟如此可怜! 大抵是一切都对得上,又见证了福瑞之力,已将江暮确认为师叔,也或许是这位看上去的确是弱不禁风,而面容姿态又若天人,实在很容易激起怜惜之心,众人纷纷起身站在他面前,替他挡着风。 岑潭兮详细解释完师祖之训,再次叩首:“师叔既无去处,便跟我们回微明宗吧?” “微明宗?”江暮默念一番,淡淡神色依旧看不出表情,“可今日实属巧合,我并不是什么福瑞。” 岑潭兮连忙道:“迎师叔回宗本为分内之事,弟子们方才一时忘形,还望师叔恕罪。” 也可能是巧合,谁能保证一个人的气运永远是好的,但仅仅是巧合,也帮了他们大忙,足够他们欢喜雀跃,而即便没有这巧合,他们的师叔也是要恭敬以待的。 何况……他还会解仙门一劫,虽不知仙门何时会有劫难,也不知他能以何种方法解,但迎回去总是没错。 “那,好吧。”江暮轻颔首。 岑潭兮连忙传灵决回微明宗,让送个飞舟过来,很快飞舟落下,众人立时围上江暮,有人前方带路,有人从旁守护,小心翼翼请他上去。 又怕他不适应,特地交代飞舟慢点行驶,这一路悠悠前行,魔渊本离微明宗不远,但他们愣生生飞了半日。 至山门,飞舟无法进去,江暮被搀扶下来,已有步辇在等待。 仙门霞光流转,云影翩然,山风清冽,汩汩灵泉自山门两侧倾泻而下,粼光浮动。 江暮坐在步辇中,目光扫过灵泉,看这气派仙门于巍峨青山之上,仙气缭绕,越往上,越若置身于缥缈的云中雾里。 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之后进得议事正殿,行入门之礼,再有山中弟子们前来叩拜,待一一忙完,已是傍晚,天边晕染红霞。 修者到一定修为可辟谷,但大多数弟子达不到,还是要吃饭的,山门有厨房,众人思量江暮没有修为,更得吃饭,特地让厨子做了些拿手的饭菜给他,一圈人陪着他吃饭。 江暮坐在桌前缓缓动筷,将面前的一碟蒸鱼吃了一口,而后就放下筷子,捂着嘴咳了两声,众人惊愕,忙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只觉得刺鼻,吃下去不舒服。”江暮又咳了几声,有人递过来一盏茶,他抿了一口,蹙眉把茶水放下,“这水也刺鼻。” 鱼是新鲜的,水是过滤过的,众人暗思量师叔身体孱弱,只怕吃食得更精细些才行。 于是重新让厨房做了清淡些的饭菜,虽清淡,却是用了最好的食材,便是那装饭菜的碗碟,也都是金玉琉璃,至于茶水……寻常茶水既喝不惯,便用灵泉的水来烧。 师叔初来乍到,他们必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来,当然,也要展示一下微明宗的不凡,好让师叔安心呆在这里。 三月的天气已不冷,可师叔不时咳嗽,看样子惧寒,岑潭兮思量须臾,命人去拿了暖玉制作的筷子与勺,握在手里吃饭便不冷。 新换的饭菜与茶水,师叔总算吃进去了,众人松口气,特地观察师叔爱吃什么,那雪莲百合汤他最喜欢,这雪莲自天山采来,宗门里储存的不多,明日得叫人再去采些来,百合是药灵谷专门培育的,得提前去订。 这一顿饭吃得挺久,之后众人陪江暮在偏殿休息消食,与他说着话,他们还是想问一问师叔的来历与经历,江暮只说了自己出生在一个边远小镇,其他的都没怎么说,只道不知,不记得,没有。 月渐升,那大殿外,忽有清脆剑鸣流过沐浴月华的树叶,掀起浮光点点。 江暮没再回旁人的问题,缓缓抬眼。 听那剑旋转入鞘,流苏拂过衣摆,脚步声渐近,见葱白的手一把推开门,蓝色身影大步走入,径直坐在唯一空位上,落座时拂动的衣带来一阵风。 来人随手端起旁边的茶盏,有些烫,他轻轻吹着,透过寥寥水雾看向对面:“今儿怎么这么多人在这?” 第2章 千阑 对面是岑潭兮,正要开口,来人又道:“师兄,北境的妖邪突然消失了,我便提前回来了。” 岑潭兮含笑点头:“千阑,你辛苦了,我也正好有事跟你说。” 他说着往旁边看,正此时许千阑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目光,转头看去。 那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正一下不眨地看着他,大抵是从他一进来就这般看着,神色无悲无喜,目光好似能把人看透入骨。 许千阑在这样的注视下杯盏一抖,热水险些溢出来。 岑潭兮正在向他介绍江暮,话语声中,江暮的目光一直落在许千阑身上,未移片刻。 许千阑被看得不自在,蹙了蹙眉,慢慢放下杯盏,起身行礼:“拜见师叔。” 他俯身,江暮便盯着他的发冠看,目光仍然未移,也不开口。 等了半晌,许千阑疑惑抬头,方见他微微颔首,却挪过了一直看他的目光。 重新坐回后,江暮已不再看他,许千阑便只能望见其侧脸,一缕细发从那脸颊拂过,他探了一探修为,什么也没探出来。 他一向倾慕强者,原本还欣喜师叔一定高深莫测,应能领教一二,眼下却只有失望。 天已渐晚,岑潭兮给江暮安排的是师祖以前住的流霜殿,那儿白日里已收拾好,众人一并送他过去。 皎月亦如霜,透过点点灯光,洒落在薄雾寥寥的仙山。 一行人出了正殿,自那水波荡漾的浮桥上走过,清朗夜色中,不知谁惊呼了一声。 众人随着他的手势看去,也不由随之惊呼。 那桥下露珠晶莹,原是种了许多的仙子莲,这仙子莲是净化灵气的良品,只在微明宗生长,十足珍贵,只是开花任性,不随季节,什么时候开,开多少,全无定数。 算下来,就是微明宗,也有数十年没看见它开花了,几十年前湖中开过一朵,还引来各宗门世家前来观看。 而此时,那月光荡漾的湖面,浅粉的,莹白的,一朵一朵,沾着水珠的莲花,次第盛开。 江暮自桥上走过一步,湖中的花便盛开一片,他再往前走,花就继续开,众人皆不敢动,只看他一人走,白衣拂过绿色竹木浮桥,桥下的花无声绽放。 江暮走到桥头,缓缓回首,整个人氤氲在花月弥漫的缭绕水汽中:“你们怎么不走?” 岑潭兮小心翼翼道:“师叔可看见这莲花开了?” 江暮垂眸瞥了眼:“很美。” 对方惊愕:“这花许久未开,也从未一次开这么多。” “那倒是巧了。”江暮淡淡一笑。 “只是巧合吗?”众人对望,这不是巧合,师叔就是福瑞!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浮桥,生怕惊扰了湖中的花,也更怕扰了前方的人。 岑潭兮将许千阑拉住,悄声道:“看到了么,今日就是他站在魔渊,那魔火熄灭,四方妖邪消散。” “他都说是巧合了,可能就是气运好一点吧。”许千阑却只信付出方有收获,“气运哪里是说得准的事,此时灵验,未必一直灵验。” “二师弟说得是,不依赖,可也为之庆幸。”岑潭兮笑道,这一辈师兄弟中,许千阑修为最高,但按入门顺序来,岑潭兮是大师兄,而上一任宗主,许千阑的师尊,正是岑潭兮的父亲。 微明宗倒没有子承父业一说,那师祖就与师尊不是血脉之亲,继任宗主只选修为德行以及能力都突出者,岑潭兮各方面都很优越,虽修为不是最好,但也不差,加上为人实为君子典范,又是大师兄,举贤不避亲,当日立为宗主是大家一致同意的。 已至流霜殿,地方不算特别大,但绝对是微明宗最为奢华讲究的,物品用具都是难得的稀奇之物,位置又很清雅幽静,庭院中一片水榭,是自那山门前的灵泉引来的活水。 殿内殿外有数十名下人齐齐列队,随着江暮走进依次行礼,而后忙前忙后围着他端茶送水嘘寒问暖,江暮听耳边不断有人说师叔请用茶,师叔请吃点心,师叔请坐,师叔请躺,师叔师叔师叔…… 众人问他可还满意,这里布置确实不错,他颔首,只道:“人有点乱。” “好好好,你们都下去。”岑潭兮立即对下人们吩咐,修者们夜间吸收吐纳灵气,多数不喜欢被人打扰,也没有还需要人伺候的习惯,这些下人们都是他临时加紧找的,但说不定师叔也不喜欢被人打扰。 众人看天色已晚,也要告退,一个个往外走,又听江暮道:“我怕黑。” 出去的人皆一愣:“那……叫下人们进来守着您?” “不叫他们,若是可以,你们能留一人吗?”那些人没给江暮留下好印象,他不喜欢。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师叔您想让谁留下?” 江暮缓抬臂在人群中一指:“他。” 众人随之看过来,见那手势正指向许千阑。 许千阑赫然拧眉,盯着那手指瞪了一眼。 岑潭兮连忙道:“千阑行事鲁莽,怕是会照顾不周。” “无妨,就他,我说什么他做什么就是了,没有什么周到不周到的。” “还敢使唤我?”许千阑咬牙。 而岑潭兮只好把他拉至一旁,语气里带着请求:“师叔刚来,按理说,这头一天,也得够资历的人陪他,师弟你且委屈一下,他只是凡人,想来也不会有多麻烦,我赶紧去给那些下人们规整一下,明儿就不用你了。” 许千阑闷哼一声:“说好了,他睡了我就走。” “好好好,谢谢师弟。”这边商议好,众人便都退了。 许千阑耐着性子,踱了一会儿步,将剑放下,引江暮进寝殿,坐在桌边转着茶盏,“师叔请早些休息吧,弟子在这里守着,放心。” 江暮道:“我还未洗漱。” “那你……那您去啊,旁边的门,推开就是,庭院后面还有温泉,您想泡也可以过去。” 江暮:“我去泡温泉。” “嗯。” 等了一会儿,江暮又道:“我去泡温泉。” “嗯。” 江暮:“后院黑。” “您点灯啊。” “点灯也怕。” 许千阑:“……” 他拂袖起身,推开后院的门,一路挥亮两边灯盏,这温泉周边修葺了亭子,他倚靠着亭柱,抱臂而立:“师叔请吧。” 水汽缭绕,衣袂轻动,高束的发随风而起,许千阑的眉宇间带着恣意飞扬的神采,在达到这般境界的修者中,一百多岁实在是很年轻,年少有为,那傲然从里透外,他也不需要掩藏。 他倚门回首,嘴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满满的不悦。 江暮走过去,伸开手臂。 许千阑:“……” “帮我宽衣。” “!!” “你自己没长……”许千阑及时打住后话,抬手解开他的束带,拉下外衫,这动作稍微带了力气,面前人的身形晃了晃,他只好放缓,轻轻解开中衣,拆去发簪,看那墨发垂落,“里衣还请师叔自己解吧。” 江暮点头,慢慢往前走去,四面帷幔放下,薄纱在水雾中浮动,衣衫落地,听得水声轻响。 许千阑不想等他:“师叔您洗着,我可能先走?” “你走了,谁为我穿衣?”那轻柔声音透过水汽,好似带了些如梦如雾的蛊惑,丝丝入耳,又看不清。 “……”是不是该庆幸你还没让我帮你洗澡? 许千阑咬牙静立,又等了一会儿,太过无聊,他开口:“师叔您为何单让我留下?” “你长得最好看,留在身边赏心悦目,心情也会愉快。”江暮淡淡道,话虽如是说,却没有看他。 许千阑无语,抬头看月,看了许久,耐心消耗殆尽,便更没了好态度:“我从不信气运福瑞之说,一定都是巧合。” “嗯。”水声哗然而动,江暮洗完了,从池中站起。 许千阑转过身:“山下已许久未落雨,您若真是福瑞,就该降雨润泽大地,开个花算什么。” 修者们可施幻术灵决,但到底不是神仙,不能呼风唤雨。 脚步声慢慢靠近,江暮已穿好里衣,发上的水珠沾染了衣襟,他站在许千阑面前:“你说得没错,都是巧合而已。” 话刚落,那一轮月隐入云层,赫然一道闪电,继而轰隆隆雷声四鸣,雨点哗然而落,竟真的下了雨。 许千阑惊愕张嘴,愣了好一会儿,眼看雨越下越大,他的震惊之色也愈发明显。 而耳边偏有人温声道:“巧合。” 江暮说着,再张开双臂,等着他穿衣服。 许千阑拧眉看他,忽地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加大力道不容他挣脱,稍往前一推,将他逼至墙面,攥着手腕不松,又探了几番,还是什么也没探出来,可他不相信:“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背倚墙,湿漉漉的发垂落在衣衫上,里衣不一会儿就被水珠浸透,他的目光扫过手腕:“疼。” 许千阑不放,重复方才的话:“你是什么人?” 江暮只好将目光挪回来,对上他的脸:“你探得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我探得你是凡人。” “那便是了。”江暮趁着对方失神,轻轻转动了一下手腕,从他掌心中脱离,往那椅背上的衣服一瞥,“穿衣。” 许千阑兀自不动,他淡淡摇头,转身自己去拿。 身后人还是不敢置信,眼微眯,手中暗施一道灵决,流光从袖中闪过,一条光练陡然绕过江暮手腕,打了个转,继而划过他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腰,再一收,他人就被这光练绑住。 光练一收,他被拉到许千阑面前,刚才的几步白走了,衣服还没拿上。 近在迟尺,许千阑凛冽看他:“你怎么不躲?” 第3章 教习 “躲不掉。”江暮不慌不忙,幽幽回道。 “是吗?”许千阑勾起一抹笑,牵着光练的一端,“你可知,我若用力,你就被我勒成两截,怕不怕?” “有些怕,但你应该不会那么做。” “我也有可能不小心失手。” “他们说你很厉害,理当不容易失手。” “你……”许千阑自讨没趣,这人对修者灵决毫无反应,看来是当真没有本领,他收了光练,望向那庭外瓢泼大雨,可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默默拧眉,拿起衣服给人穿上,穿到一半想起来:“师叔不是要睡了么,还穿什么?” 江暮沉默片刻,眼睛眨了眨:“你说得是,那你再帮我脱下来。” “……”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再把衣服褪下:“师叔您睡了,我可以走了吧?” “我未必躺床上就能睡着。” “你还要我哄不成?” 江暮已往寝殿走,闻言回头:“不用哄,但要人陪。” 身后人闷闷跟上,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嘀咕:“你最好给我赶紧睡,要不然我就把你打晕。” “你若打晕我,我就去告诉你师兄。”江暮轻声回应。 许千阑一惊,这都能听得到? 他抿抿嘴,再不敢乱说话,进了寝殿,眼看着江暮上床躺好,他拉下床边帷幔,转身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师叔睡吧,弟子在这里。” 里面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动静,许千阑等了一会儿,悄然起身,谁知刚一动,里面便出了声:“我还没睡着。” 他只好重新躺下,胳膊撑着头,不出声地骂人。 到后来,他倒是没再提要走的事儿,因为他先睡着了。 帷幔轻轻掀开,江暮走到他身边,帘外雨声潺潺,软榻靠着窗,透过窗缝吹来几许凉风,睡着的人微微瑟缩了一下。 江暮站在旁边静静看他,眼中一道绯红闪过,手将要掐住他的脖颈,却又停下,最终只余轻声一叹,挥袖关紧了窗,拿过一条薄毯给他盖上。 天明,雨后晴朗,许千阑伸了个懒腰,从软榻上坐起,看着身上薄毯微愣了一下,向床上瞧瞧,那帷幔还没掀,里面的人大抵是没醒的,他觉得还是不打扰的好。 而此时下人们陆续进来了,他们昨晚听了宗主的教诲,尽量不吵师叔,只默默做事情,做完了就退下。 于是今日规整了许多,不似昨日手忙脚乱,江暮接纳了他们。 几十个下人服侍一人,那起床穿衣什么的不用许千阑去做,他将薄毯叠好,悄然离去。 出了流霜殿,听岑潭兮叫他去议事大殿。 议事大殿上已有不少人,师尊亲传弟子一共四个,岑潭兮是师尊的儿子,也是弟子,而后是许千阑,除外还有两人,但上一辈的仙尊不止师尊一个,每个仙尊都有几个亲传弟子,如今也都和许千阑他们一样,在微明宗说得上话,日常仙门议事他们都是要到场的。 他们也还会再收徒,代代相传,许千阑如今座下就有两个亲传弟子,都是他亲自勘测过灵根,资质极佳又与自己的修为方式十分贴合的。 他只两个弟子,三个月前有弟子来拜他为师,态度极其诚恳,但灵根实在不佳,他没要,那小弟子后来也不愿拜其他人,听说好像去别的宗门了。 今日议事倒是与收徒无关,岑潭兮告知大家,当年师祖勘测弟子一事在修界就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师叔终于回归,各宗门都想来一见。 此间修界以微明宗为首,当年师祖创立微明宗,培养无数弟子,有一些弟子们修为有成,出去另立门户,又建立了不少宗门,是以微明宗不单单是仙门之首,也是各宗根源。 “来就来呗,宗主你紧张什么?”有人问。 岑潭兮忧愁蹙眉:“他们都认为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师叔肯定很厉害,我说了师叔是凡人,可他们说师叔既然是福瑞,必然有非比寻常之处,而且……”他顿了一下,面露愧色,“我也确实不好说师叔真的什么也不会,只把这些话含糊过去了,未曾想他们都要来拜见师叔啊。” “这倒是,好歹是师叔,真的让他们看出来没有本领,咱微明宗的面子也挂不住。” “所以今日召集各位师兄弟们前来正是为此事,届时必有人要见证师叔的气运,还需与各位从长计议,各司其能暗中施术一助。” “说的是,而且,师叔之事也该好生商议一下,仙门修者筑基后年岁方可延长,师叔凡人一个,不过数十载的寿命,他身体又这般孱弱,说句大不敬的话,他若活不了多久,我等又如何对得起师祖?” “是啊,师祖还说仙门必有一难,唯他能消,他若早早就死了,这灾如何来避免?”有人心直口快,这话说完后自觉不妥,捂了捂嘴。 周边一时没人出声,虽然不妥,但谁也不敢保证没往这上面想过。 “没有灵根也不是不可以筑基,只不过要艰难一些,自己修肯定是不成,借一些外力,找个修为高的,每日为他打通正经奇经与六脉,引导灵气环流,教他吸收储存灵气,也能行。”许千阑道,“但也只能止步筑基期了,再往上修便不成。” “只要筑基即可,延长年岁。”岑潭兮道,“也不知他多久可以修成,刻不容缓。”他略一思索,“千阑,你修为最高,此任务……你去可好?” “啊?”许千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就不该接话,“你让我去教他?” “你有什么顾虑吗?” “没顾虑,我不愿意。”许千阑有话直说,“昨日他还要我帮他宽衣,□□,我若日日与他相处,不知道他又要怎么样。” “我给他安排了那么多下人,这些事情再用不着师弟做。” “那我也不去。”许千阑眼一横,“我有这功夫都能多斩几个妖兽了。” “师弟……”岑潭兮面露苦色,需修为高,而师叔辈分高,也得颇有声誉的仙尊去教习才说得过去,怎么看,都是许千阑最合适。 “哎……行吧行吧。”许千阑最受不了他这个表情,“但筑基因人而异,资质不佳者数十年也未必能筑基,我不可能在他身上耗这么久,说好了,我只负责前期打通经脉,引导灵气,让他身上有些灵力,先把各宗门应付过去,待他们都来过,我便不教了,后期找个修为尚可的弟子就能慢慢引导。” “行行行,师弟你辛苦了。”岑潭兮转忧为喜,再与大家一起商讨各宗门来拜访时的对策。 那气运之事说不准,师叔自己都说是巧合,但是,如若暗中为之,让这巧合必然会出现呢? 比如说,如何很「巧合」地让仙子莲再开一次,如何在大殿上引来凤鸣鹤舞,携霓虹绕着师叔而飞…… 这些需大家动用一些灵力施展幻术,还得是比较高深的幻术,都是修者,低阶的一眼就被看出来了。 一山仙尊们着力探讨此事,许千阑则又唉声叹气地来到了流霜殿。 殿内,一群下人们正围着江暮端茶的端茶,束发的束发,江暮坐在庭院外的水榭上,水上横架竹木地板,铺满了毛绒的白色毯子,一张矮矮的长桌,旁边几个席地而放的软垫。 待周边人为他束好发,整理好衣冠,他淡淡抬眼,岑潭兮着人来说过教习一事,他已知晓,看来人走进:“我们以后是不是要经常见面了?” “是啊,我每天都会来。”许千阑没好气坐下,周边人走来走去他看得心烦,挥挥手让他们退下,这修行本也该清净,不宜被过多人打扰,“师叔,话我先说前面,我教习一向严厉,即便您是师叔,但修行之事不受苦不成器,没有特例,您没有灵根,还比他人更艰难一些。” 江暮没什么反应,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你是如何修行的?” “我就吃了很多苦啊,我资质也不高,我是小村落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比不得从小就有各种灵丹妙药的世家子弟,但有志者事竟成。” 他性子急,说罢起身,绕到江暮的身后,抬手覆在他的肩上:“我先为您梳理经脉。” “现在就开始了?”江暮侧目看着他的手。 许千阑抬头望望外面的阳光,大好晌午,山中弟子们这时已经上完两堂课了:“现在很早吗?” “可是我的茶还没喝。”江暮望着桌前冒着白气的茶盏。 身后人只好放下手,坐回在他旁边,胳膊支在桌上撑着头:“那您先喝。” 江暮没动:“太热了,你帮我吹凉。” 许千阑赫然瞪大了眼睛:“我帮你吹凉?” “下人刚才被你赶走了,要不你再把他们叫回来。” 许千阑愣了好一会儿,怔怔望着他:“师叔,至于吗,你自己吹一吹又怎样啊?” 江暮慢慢看向他,眼底眸光流转好似多情,而疏离神色又显无情:“我从未自己做过这些事。” “呵,那您以前是金枝玉叶。” “不是金枝玉叶,但的确不需我亲自动手。”江暮好似未听出他话里嘲讽,将杯盏往他面前一推,“我来到这里,越发身体不大舒服,不想动。” 许千阑闻言蹙眉,师叔身体不好倒是真的,中气不足,气血两虚,昨天岑潭兮就去请过药灵谷的谷主,那谷主不用见人,听描述就知道这是个需要长期调养的虚症,也不算是病,但又不能掉以轻心,且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平日里得注意不能累着气着,也不能忧郁伤心。 他不能让师叔折在自己手里,愤愤接过杯盏,吹了吹,直至探得不烫,递回去:“师叔请用。” 第4章 罢工 江暮接过杯盏,好歹没让喂。 他一口一口喝茶,只把旁边人看得急死,许千阑指端敲着桌子,撑着头左等右等,总算等他喝完了茶,长舒一口气,再挪到江暮身后。 手放到江暮肩上,慢慢往下,丝丝灵力涌入经脉,他微蹙眉:“师叔的经脉是通的。” 根本不需要打通,这样就省了很多事,也不会受苦,他只需要教习储存与流转灵气之法。 只是他也好奇:“经脉如此通畅本该是修行奇才,师叔您偏偏没有灵根,着实可惜。” 没有灵根就储存不了灵气,灵气即便被外力引入,也会再散出去,不能为身体所用,而他要做的是以自身修为强行帮助师叔拉拢灵气,让充足浓厚的灵气自己形成灵根。 不过这方法形成的灵根十分脆弱,大幅度使用灵力就会让它散掉,但他们只希望师叔能够拥有灵根,达成筑基之体,也不指望他去动用什么灵力做事情。 不必打通,他便换了姿势,盘腿而坐,双指点在江暮的后背,引灵气入体。 本以为是个很难的过程,不能储存灵气的躯体也不容易吸引灵气,他做好了强行引灵气的准备,然而,只是轻轻一点,引灵之决刚一施,便有大量的灵气涌来,自他指端侵入面前人的躯体。 只是留不住,侵入后又慢慢散出来,这是正常现象,但灵气流过身体,总会有一些残留的痕迹,再加上外力,慢慢地就能积少成多,生成灵根。 凡人躯体一日不能承载太多灵气流窜,这一会儿灵气已经足够,许千阑收回手,静静看着眼前人,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简单。 这躯体如此容易吸引灵气,莫说他了,便是当年师祖师尊汇聚灵气也没这么轻易。 他还得再探探其身份。 他又抬手,再覆在江暮的肩上,指端一勾,将那衣衫轻轻往下拉。 既从表面看不出来,那就无遮拦地仔细看。 方方拉动,江暮回头看着自己的肩:“你在干什么?” 许千阑手一顿。 虽然师叔不是女子,但他此时动作也像是登徒子,他撤坐到旁边,解释道:“师叔的衣服乱了,我帮您整理一下。” 江暮缓缓拉回衣衫:“今天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做完了,原本以为得一整天,可一刻钟都没用。”许千阑也端了一盏茶喝,“师叔您自己有空多背习一下引灵心决。”他今天没安排别的,而又十分想再探江暮真容,没提要走的事儿。 桌上的引灵心决是昨日宗主就送过来的,这是入门必习,仙门必须人手一本。 江暮看着那书册:“我要看哪一页?” “从第一页开始,每页都要背熟。” “好,你帮我打开。” “……” 许千阑帮他把书页打开,并拿砚台压好,将他该看的一页呈现在他面前:“师叔请看。” 江暮的目光投到书页上,许千阑做事情没那么细致,砚台压住了书角的几个字,他往身边看看,思量须臾,总算亲自抬手,把那砚台轻轻一推。 而此时,手一把被许千阑抓住。 许千阑一直盯着他,看他抬起臂,葱白如玉的手自袖中而出,他又想一探究竟,一时未作他想,直接抓住了事。 江暮眨眨眼,疑惑看他,挣了几下没挣脱。 许千阑不是个耐住性子的人,他抓住江暮的手,也不掩饰,道道灵光环绕,这般肌肤贴近相碰,他动用全身修为,不信还探不出来。 江暮看着这些灵光浮动,更是不解:“你要做什么?” “师叔真的只是凡人么?”面前人逼近些许,“经脉通畅,与灵气异常亲和,修界大能也不会有此机缘。” “巧合吧。”两人离得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气息。 “你觉得我会信?” “那你可探得出什么来了?” 许千阑一愣,流光尽数在两人之间流转,还是一无所获,一切结果都在表示他就是凡人。 他泄了气,松开手,闷闷灌一盏茶:“是我多心了,对不住,我再也不会怀疑师叔。” “无妨。”江暮轻声道。 但许千阑觉得有些尴尬,再留下无用,他起身要告辞。 “你既无事,不如多陪我一会儿。”江暮道。 面前抬抬头看了会儿天,大白天又没黑,何况你这里现在有那么多下人守着呢。 江暮知他所想:“我需要人陪,不要人守。” 把你伺候好不就行了,要求还那么多,许千阑心中讥讽,嘴上只道:“他们伺候师叔不称心吗?” “没有,但他们……没你长得好。” “……” 许千阑更愿意听人夸他修为高,本领强,对这种称赞丝毫没有喜悦,冷着脸回了句:“不及师叔。” 有一说一,师叔的样貌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纵他是男子,也不免时常为之出神,但眼下,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师叔您若无聊,这整个微明宗您都去得,弟子……就先行告退了。” 他再次表达想走的心思,江暮没有阻拦,轻轻点了点头:“你明天还来吧?” “来。”那声音回复着,人已走出了庭院,只余门扉一抹蓝色衣摆,眨眼消散。 翌日许千阑来得很早,仍然看见江暮坐在院中水榭上,正在喝茶,见他来,轻轻笑了笑。 许千阑今日还带了任务,宗门拜访在即,微明宗是剑修门派,他们希望师叔能多少学一点剑法,会一点招式就行,到时候他们再暗中相助增强剑气。 他另带了一把剑来,自己的剑自是舍不得拿出来给人用。 照例引完灵气,便要教剑法,他将剑递到江暮面前:“师叔跟我学。” 江暮抬手碰了碰那银色剑柄,指端触上又收回:“太凉了。” “什么?” “剑柄若被冰水浸过,太凉了。” “这是寒春剑,不用时冰凉,用起来反会生热,佩此剑不动亦能强身,我特地给你选的,旁人想用还用不到呢,你攥一会儿它就热了。” “那多谢了。”江暮把剑往前轻轻推,“可是现在太凉了,攥在手里很冷。” 许千阑抬头看这阳光灿烂的天气,阳春三月,冷什么? “那我去给您换把剑,可是……”气血虚用这把剑当真有好处,真不识抬举。 “你帮我暖热。”江暮没有说要换,把那剑柄又推了一下。 “你……”许千阑瞪大眼睛,咬咬牙接过剑,攥在手里,面色冷峻。 就不该多事,给他挑什么寒春剑,找把木剑不就得了。 在手中攥了会儿,那剑柄生热,他递回到江暮手中,走至水榭空处,挽剑花做了一套剑式:“此剑式名曰临水观灯,样子很花哨,但没什么实用价值,您学着刚好。” 江暮权做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拿起剑,只记住了前两个动作,一刺一收,他便只做了这两式。 而许千阑看呆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你……” 你倒是站起来啊! 哪有人练剑只动手臂的啊! 面对质疑,江暮放下剑,温声道:“累,不想起来。” “……” 许千阑按了按额头,强挤出笑容:“师叔,不站起来,怎么练剑?” “你也说了我只会招式就行,我坐着也可以学。” 面前人眉目一凛,笑意顿收,他最不喜旁人在修行上得过且过:“那弟子也没必要耗费时间来教习师叔。” 江暮闻言抬眼:“你不想来了?” 面前人冷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少许沉默,江暮缓缓站了起来:“好吧,我起来学。” 许千阑面色不见缓和,但也继续开始剑式动作,一段打完,他向江暮挑眉,示意对方照着学。 江暮摸摸剑柄,却没拿:“又凉了。” “……” “你再帮我暖热。” “……” 但听「咔嚓」一声,是剑身狠狠入鞘的响动,许千阑把自己的剑收回,愤愤然大步往外走,顺道踢走了几个挡路的蒲垫,“谁爱教谁教,再来我是小狗!” 江暮还没开始说话,那身影已走出了庭院,被踢开的蒲垫落入了水中,掀起层层涟漪。 一日安静,第二天眼见明日初升,却不见人来。 又等了一上午,许千阑当真没来了。 午后,岑潭兮带着一位仙尊过来,这位江暮之前见过,是岑潭兮与许千阑的三师弟,叫凌鲲鹏。 岑潭兮的意思是,要不由三师弟来教吧,又替许千阑赔了些不是,许久才离去。 等他走后,凌鲲鹏一屁股坐在蒲垫上,拿起桌上点心边吃着边说话:“师叔你别生二师兄的气。” “没有。”江暮看他把糕点渣掉落在软垫上,蹙了蹙眉,这三师弟衣领没有扣严,头发也没梳理整齐,两边垂落了几许发丝。 他吃完,以袖子抹了抹嘴,拍拍衣服走到江暮身后:“我来为您引灵气。” 灵气太好吸收,他只是拍拍江暮肩膀的功夫,就已引完了,重新坐了回去,吃也吃饱了:“多好的差事啊,一天只忙这么瞬息的功夫,二师兄不会享福啊。” 江暮指指那把寒春剑:“你还得教我练剑。” “这不用教啦,师叔您随便做动作。”凌鲲鹏摆手,“没人敢说什么的。” 江暮有些意外,沉寂须臾:“你二师兄当真不再来了么?” 第5章 等你 “他说他不来了,不过宗主还会再劝劝的。”凌鲲鹏想了一想,“他今日去给给新入门的弟子们上了两堂课,下午又去教习他那两个弟子,还有山下百姓说家中有邪祟,他去看了,这会儿不知回来没,师叔你别急啊,若是回来了,大师兄会去劝的。” 凌鲲鹏在这坐到了天黑,算算时辰,回去连晚课都省了,可以直接睡觉,舒心地与江暮告了别。 月渐升,大殿内外掌了灯,有下人来给江暮宽衣。 明灭不定的光影照在他的面上,他抬手一挡身边人,拂袖走出庭院,下人们欲相随,被他阻止。 无人处,他身形一闪便至山门。 入夜山风清寒,衣袂被风掀动,在月色笼罩的山门前,他看向前方,灵泉哗然流动,灵气充沛的仙山,山下百姓居住的镇子与村落,灯火万家,还有那散着黑雾的魔渊,依稀仿佛仍能看到烈火漫天。 一道流光闪过,他变换了眼神,恢复温润柔和的神态,看那流光落地成了人形,蓝衣人影持剑,一步一阶走来。 山间清风伴着飞花,落在等待之人的肩。 许千阑停下脚步,错愕道:“师叔,您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 “嗯,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许千阑一怔:“您既然身体不好,又何必大晚上在这里吹凉风,那个……今日山下百姓有事,我得去看看,三师弟不是去您那了,他不合您意?” “没有,他挺好的,只是你突然不来,我总该问一问缘由。”一阵风吹过,江暮捂着嘴轻声咳了几下。 月下的白衣人发丝轻扬,身形孱弱,许千阑那点怒气消之殆尽,懊恼这人只不过等了等自己,他就心软了:“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我忙完就还来,不过这两天不成,山下的事儿还没探清楚。” “发生了什么事?” “一户百姓家中古物不翼而飞。” “这也要微明宗来管?” “寻常失窃自不需我们管,可那户人家亲眼看见古物是自己长腿跑了的,我今日去探了下,那个古物没回来,我也探不出什么,只得明日再去看看,想来是年份过长古物生了灵。” “听上去不难制服?” “若出现就不难,也不必制服,这不就是器灵么,多数会围着物件不能走太远,而且基本都会听命于这件器物的主人的,生出器灵是好事。” 说话间已至流霜殿,江暮回头:“明日你能不能带我一起下山?” 许千阑愣了一愣:“师叔您去干什么?” “山中无聊,我想出去走走。” “您能走得动吗?”许千阑又露出稍许嫌弃,倒是不担心有危险,器灵很好解决,但你若一步三喘,还没下山天就要黑了。 “我虽身体不好,但没残废,路还是能走的。” 许千阑方才那一点愧疚烟消云散,又开始不悦,只道这不是带个累赘么,正踌躇间,又听眼前人道:“我只与你一同下山,在街上转转,你忙你的就是,我不打扰。” “你若走丢了怎么办?” “我不是小孩子。” 许千阑还想拒绝,可是在这样的薄雾缭缭与清风徐徐的夜晚,飞花沾衣袖,面前人的眼眸澄明碧澈,面容似星如月,他的坚持全然崩塌:“好吧。” 虽然师叔说不是小孩子,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凌鲲鹏听说师叔要下山,自告奋勇要保护他。 几人一并下山,许千阑还带了他两个弟子,原本是想让他们保护师叔的,但看三师弟也来了,似乎不需要自己的弟子再出手。 凌鲲鹏也有两个弟子,也跟着来了,眼见自家师尊对江暮呵护备至,便也一路上左拥右护,一口一个师叔祖喊得亲切。 这么一程路走下来,许千阑倒觉得他这边几人多余了。 行至山下小镇,江暮走走停停,看那路边琳琅满目的吃食与物件,绫罗绸缎,钗环配饰。 他在每个寻常物件上流连忘返,听身边人介绍,这是泥人,这是糖画,这是叫花鸡,这是胭脂水粉,那是酒肆茶楼,那是戏台武场。 这两个弟子都健谈,他们的名字拗口,凌鲲鹏嫌麻烦,只取他们名讳中的一个字喊,又为了叫着顺口,根据他们名字的同音稍微改了改,日常叫他们小河和小溪。 小河小溪围着江暮,认真地巴结这位师叔祖:“您还有哪些不认识,弟子跟您讲。” “你们讲太快,我记不住。”江暮的目光在这些摊贩面前一一扫过。 璀璨的烟火人间,他的确没见。 “好咧好咧,弟子慢慢给您说。”两人继续围着他转,许千阑和他的弟子在前面走一会儿,就得停下来等一会儿他们。 江暮正在一摊贩前看人捏泥人,他手里已经有两个糖画了,是凌鲲鹏买的,可是他的胃不好,不能吃这些东西,只拿在手里看。 方看了一会儿,听得「喵喵」几声,他循声看去,见旁边的泥人摊后面趴着一只小猫,黄白条纹相间,大抵刚睡醒,正慵懒地躺在毛绒垫上,慢悠悠舔着爪子。 他面露欢喜,盯着这小猫看了许久,那商贩看他目光,笑道:“先生喜欢这猫?” 他毫不掩饰地点点头,这种生灵,好像天生带着一种让人喜爱的魔力,且几乎招架不住。 “那我给先生摸一摸。”商贩将小猫抱到他面前。 小河小溪见状,准备掏钱:“您这猫卖不卖?” “不卖不卖。”对方摇头,“这是我女儿的宝贝,我是看这位先生着实喜欢,只能给你摸摸。” 江暮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只小猫的头,柔滑的,软软的毛,他微微一怔,心底一瞬间被异样的柔软占据。 身边人又问商贩:“你真的不能卖吗?” “不卖不卖,给多少钱都不卖。” 江暮的手从小猫的头上背上抚过,最后恋恋不舍地松手。 那商贩执意不卖,仙门弟子自然不能强要,只是也奇怪,这整条街还真的没找到一家有卖猫的,连个流浪猫都没有,他们只好给师叔祖买了个黄白相间小老虎模样的泥像。 江暮还没看清楚这泥像,忽地肩上一痛,被一急匆匆赶路之人撞了下,当即往旁边趔趄了两步。 他回头看那人,微眯眼睛。 小河小溪会意,快跑几步将那人拦住:“喂,你撞了我们师叔祖,怎的一句道歉都没有?” 那人锦衣华服,身材圆润,被带回来后满眼不屑:“撞了就撞了,还要我道歉,知道我是谁吗?” “嘿……”两人掐起腰,与这人吵了起来,江暮站在中间,耳边嘈杂,他目不转睛看着那人胸前挂的铜锁。 那人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循着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脸色一变,猛地一退捂住长命锁,面露凶恶之态:“你干嘛,想偷我的东西吗?” 身边二人又连忙道:“师叔祖你喜欢这长命锁啊,等会儿让我们师尊给你买,街上多得是。” “不用。”江暮轻轻摇头,“我只是没见过,多看两眼。” 而那人也不准备再跟他们吵了,捂着胸口转身要走,方走一步,有人从旁抬臂,拦住了他,浅笑道:“先别急着走啊,话还没说完呢。”是凌鲲鹏。 那人只想走,却被凌鲲鹏拦住去路走不得,这会儿功夫,许千阑也已回来,望见这人,微一怔:“王掌柜。” 那人回头也一愣,面色有些许惶恐与尴尬:“是许仙尊啊。” “恰好,我正要去你家,一并走吧。”这王掌柜正是那古物生灵的人家,昨日他亲眼见自己收藏的古物长腿跑路,吓破了胆,当时连滚带爬跑去微明宗,劳得许千阑大晚上下山。 然而今日倒没见他还有那惊惧之色,见到许千阑,反而支支吾吾:“是这样的,昨日仙尊走后,我去请了个护身符,就没事了,这点小事就不劳烦仙尊了。” “那可不行,我既然来了,总得把事情解决。”许千阑一笑,“请带路吧。” 王掌柜讪笑:“真不用……” “别废话,走。”凌鲲鹏将他的衣领一拽,拉着他穿过喧嚣大街。 许千阑提剑跟上,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那四个弟子就留在此保护江暮。 行至小巷无人处,凌鲲鹏一把将王掌柜按在墙边,一道灵决涌入其额头:“小小邪灵,胆敢占他人之躯,速速出来。” 灵决之中,王掌柜赫然眼中猩红,手指指甲陡然尖锐,嘶吼着向面前人刺来,凌鲲鹏摇摇头,又一道灵决束缚住他的动作:“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待我将你拉出来,就没你的好果子吃了。” 那邪灵张牙舞爪,一会儿但听吼叫之声,须臾又听王掌柜的呼救,两相交杂,邪灵被灵决打得痛苦,却还是不肯现身。 许千阑赶到:“师弟,不用跟他废话。”话毕,剑气直逼王掌柜眉心,剑鞘一转,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一个面色苍白的邪灵重重摔落在地,被灵决困住起不得身,长长的指甲在灵决幻化的网上划出刺啦响声。 王掌柜失去支撑,瘫坐在地,昏了过去。 二人打量这邪灵,许千阑微惊愕:“这就是他家古物生出的器灵,竟然是邪灵。” 第6章 掀桌 “器灵怎么这副德行,一般的器灵都是很温顺的,比如说仙门的剑灵们,漂亮可爱,还乖巧听话。” “是啊,鲜少有器灵是邪灵的,既生邪灵,便留不得。”许千阑拔剑出鞘,一斩而落,那邪灵来不及呼喊,飒然间消散了身形。 再转头看,王掌柜还没醒。 “那件古物是什么?”凌鲲鹏问,如果不毁,早晚还是要生出邪灵。 “这个。”许千阑剑尖挑起昏迷之人胸前的长命锁。 “师叔方才一直盯着它看。”凌鲲鹏一掌击过去,化掉了长命锁,“话说,你还别不信,师叔真的是有些气运的,这邪灵方才撞他的时候,要不是他回头盯着这人,让小溪小河以为他不高兴,拦住了人,我还未探出王掌柜被邪灵附体。” 许千阑沉默稍许:“我反正不信什么气运。” 王掌柜悠悠转醒,两人与他说了方才经历,问他那长命锁从何而来。 王掌柜已快吓蒙了,先是哆哆嗦嗦道了谢,平静许久才慢慢解释:“说实话,这其实不是古物,那长命锁是我从宝器宗买来的。” “宝器宗?” 宝器宗在修界宗门里数得上名,修界弟子众多够得上规模的共有六宗,宝器宗是其中之一,如同微明宗以剑修为主,宝器宗多培养炼器师,他们炼制的法器会销往各个宗门,还会做一些工艺品,也卖给普通百姓,是个很赚钱很富有的宗门。 “宝器宗好歹也是修者宗门,怎的制出的物件没仔细检查,竟叫它生出了邪灵。”凌鲲鹏蹙眉。 王掌柜一再感谢,极力要请两人吃饭,二人拒绝,与他告了辞,回至街上,此时天色已晚,他们的师叔正回眼看那次第亮起的灯火,目光在一团团烛灯上流连,眼中若汇星辰点点。 凌鲲鹏对身边人道:“你不信也罢,我就觉得他不凡。”他揽揽袖子迎上去,笑得谄媚,“师叔还看上什么了,弟子给您买啊。” 江暮回头,眼中倒映的星辰还未散,他向来人微微颔首,面容映衬在身后的灯火阑珊中。 许千阑左看右看,也走过去,恭敬行了礼:“师叔今日玩得可尽兴?” “挺好,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做完了。”邪灵已经解决,此时风清月朗,街上行人差不多散了,几人慢慢走在长街。 江暮的目光瞥过那卖花灯的商贩,望了许久,再看向许千阑。 许千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花灯,再对上他视线:“怎么了?” 江暮看看他,又看看花灯。 许千阑也又看看花灯:“怎么了?” 江暮:“……” 凌鲲鹏挤过来:“师叔您喜欢那花灯么,弟子给您买啊?” 江暮反而摇了摇头:“不用了。” 微风吹起他的衣袖,他慢慢往前走去,白衣如沐月之清辉,在那灯影中浮动。 回至仙门,凌鲲鹏和他两个弟子要送江暮去流霜殿,许千阑就不必跟着了,但他答应了山下的事情解决后就还去流霜殿教习,也不好失约。 凌鲲鹏是临时领了这差事,想与师叔套近乎是没错,但主要还是为了偷懒,不过偷懒在哪里都行,来不来无所谓,若师兄还愿意来,他自然没二话。 翌日许千阑来了个大早,江暮刚刚起床,正在吃早饭。 他的吃食都是单独做的,食材要精细,烹调也很讲究,既得清淡无刺激,也要美味有营养。 许千阑坐在旁边看他吃饭,见他轻轻吹着汤,一口一口细细喝,竟还有些感慨,乃至于都有些感动了:“他倒是没让我帮他把汤吹凉。” 他撑胳膊等着,打了一场瞌睡,再睁眼,看师叔还在吃早饭。 于是闭眼又睡,睡了三道,终于听到收拾碗碟的声音,他长舒一口气,伸伸懒腰,方要起身拔剑,又见师叔端起了茶盏。 “……” 他坐了回来,准备继续睡觉。 然而那茶盏递到了他面前,他抬头对上澄澈的眼眸,看江暮缓声道:“帮我吹凉。” “……” 许千阑接过茶盏,呼呼地吹,吹完往桌上重重一放:“师叔能不能快一点。” “我也想快点,但快了会不舒服。”江暮拢拢杯盏。 好不容易饮完了茶,他终于站了起来。 许千阑几乎是跳跃而起的,立即拔剑出鞘:“师叔看好了,跟着我学。” 而江暮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寒春剑上:“这剑还没暖。” 许千阑的剑往回收,把自己闪了个趔趄,眼中已露不耐烦,开始后悔答应了他还来,这种差事他就不应该揽。 宗主说让师叔随便做做样子就是了,没必要细细教,可他又不愿在练剑之事上含糊,既要学,就得学到位。 他俯身把那剑在手里来回攥,攥热了没好气递过去,挥动剑式,放慢动作,基本一式一停,待江暮照着比划对了,才继续下一个动作,看到不标准的,得上去摆正。 这一招望月式便完全不像样子,他从其后按住江暮的肩一捏:“肩膀得打开,还有,师叔,你出招得用力啊。” “我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那也不能这么软绵绵的。”许千阑看着就来气。 “好,我尽量。”江暮将他方才教过的剑式都做了一遍,动作倒是没问题,就是毫无气势,虽然这「临水观灯」本就是很讲表面美观的剑式,但既为剑招,就总能有制敌之效,若只是给人看,那叫舞姿。 他干脆上前拉住江暮的手腕,引他出招,用力往前一刺。 江暮蹙眉:“疼。” “我捏疼你了?”没用力啊。 “不是,胳膊抬久了,疼。” “……” 许千阑眨了会儿眼,这有点超出他的认知,他日常教习自己两个弟子,还去给新入门的弟子们上课,当师尊那么多年,头一回生出挫败感。 他坐在蒲垫上冷静冷静,脑中将所学所看的所有剑式想了一遍,但再找不到比「临水观灯」还轻柔的剑法了。 而思量过后又凝眉,为什么要换剑法,为什么我要将就他,现在是他要学! 思量过后,他再起身,脸色不若方才和善:“师叔,您自身的问题您自己克服,我只负责教习,我尽职尽责来教,您学不学得会,跟我没关系。” 大不了就是让微明宗在各宗门面前丢一回脸么,也没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继续挥剑式,一套做完,冷着脸看江暮做。 江暮不动,轻飘飘道:“剑又凉了。” 许千阑咬紧牙给他暖热,再丢给他。 看他做得不对的地方眉头一皱,条件反射地过去扭正,而还没怎么用力,对方就喊疼。 越喊他火气越大:“你怎么这么娇贵?” “没有,我是真的疼。” 许千阑拉着他的胳膊往上抬,不松手:“疼不死,忍着。” “既然疼,为什么要忍?”江暮不愿意,扭动胳膊挣脱开来,抚一抚手腕,拉起衣袖,看自己手臂几道红印,“你看看,都捏红了。” 许千阑眼中凛然,静立须臾,憋住了这团火,到桌边灌了一盏茶。 江暮捋一捋额前垂落的发,他的头发没束好,活动几下,发簪便掉了,垂落些许发丝,他将发簪收在袖中,于旁边坐下:“我也想喝茶。” “嗯,然后呢?” “你帮我倒一下。” “你自己不会倒?” “我累了。” “你才练了几下?” “那也累了。”江暮抬眼看来,“我身体不好。” 许千阑深吸好几口气,叮叮咚咚给他倒了茶。 江暮看了看杯盏,又推了过来:“太烫了。” 许千阑气极反笑,带着一抹能杀人的眼神,给他吹凉:“师叔请用。” 简单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江暮端起茶盏慢慢地喝。 许千阑捏着茶壶:“师叔喝完就继续吧。” “好。”江暮轻轻点头,继续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好不容易看他快抿完了,许千阑开始自觉地暖剑。 眼看江暮放下了杯盏,他剑也暖好了,正要起身,听眼前人道:“方才练剑练得我头发都乱了。” “所以呢?” 江暮将发簪递过来:“你帮我束一下。” 许千阑:“……” “咔嚓”一下,茶壶的柄被捏断了。 江暮好似没看见,白玉发簪从袖中滑至掌心,又重复:“你帮我束一下。” 许千阑扫了一眼那发簪,勾起一丝冷笑,缓缓地握紧了双拳,须臾后,又一点点松开。 眼前一缕白色,那发簪递到了他面前。 他的笑意消失,又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抓住桌角,缓缓起身,继而,猛地一掀,把那长桌掀翻进水中。 桌上的杯盏茶壶还有碗碟叮叮咚咚落进水里,泛起哗啦啦的水花,许千阑拿过发簪,狠狠摔落在地。 再一把扯住江暮的衣领,将他拉近,另一手握拳,便要揍上去。 眼前人不惊不惧,淡淡问:“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声音轻柔,澄澈如水的眼眸看他,惊为天人的面容透着无辜,许千阑的拳头停在半途,气得满面通红,咬牙切齿,却迟迟下不了手。 最终只得愤然将他一松,后退一步,拔剑将那落水的长桌一剑斩断。 强大剑气激起高耸水浪,江暮面前一阵水花如雨落,迸溅水浪打湿的他的发与衣,许千阑收剑入鞘,回头看他一眼,冷哼道:“我这次说话算话,绝不会再来了,再来我就是狗。” 第7章 拜访 江暮俯身捡起摔断的发簪,轻轻抚着断裂之处,那离去的背影已看不见。 这回,许千阑是当真不肯来了,又换凌鲲鹏来,凌鲲鹏不教他剑法,只为他引灵气,引了一段时间,他身体中能够积蓄住一些灵气,而各宗门要来拜访的日子也到了。 身为第一宗门,礼仪是要做到位的,从几日前,仙门上下就开始准备。 江暮作为最重要的中心人物,这日一大早便要起床,今日他需着仙门尊者正装,层层叠叠的白色宽袍,领口袖口绣蓝色祥云,白玉高冠,发束得一丝不苟。 凌鲲鹏很早就在他身边守着,仙门这几日人多,也眼杂,宗主让他近身保护师叔,当然,他也有别的任务,要维护着师叔身边那些灵决术法。 大家已准备好,等师叔出现的时候,凤凰与灵鹤就会飞过来,携来霓虹环绕,仙子莲也会再次开花。 山中霓虹非但是水汽而生,也有诸多灵气在,不只是挥洒一些水雾就能形成,那山峰云海常年霞光流转,本就有诸多霓虹,只是云海霓虹又有什么特殊呢,得让霓虹悬在师叔的身后才行。 仙子莲是神物,若他们能驱使其开花,早就让它开了,池中的花只能用普通莲花代替,再以灵决制造些与仙子莲相像的灵气,此时先藏起来,等师叔出现时放出来。 凤凰与灵鹤这般祥瑞之鸟虽时常会环绕仙山而飞,但他们并不与人亲近,强求不得,不过也可以用灵决引过来,等师叔落座后,祥鸟就会来,且绕着师叔飞。 还有那剑法展示,剑气都已覆在寒春剑上了,拔剑即有强盛剑气。 这些灵决气息都得隐藏好,不能被大家发现了,就得凌鲲鹏在师叔身边守着。 修界六大宗,还有不少小宗门,每个宗门宗主,仙尊,长老,再带上一些得力弟子,一个宗门至少有几十人来,以往修界每隔十年还会举行切磋比试大会,往往也在微明宗举行,加上参加比试的弟子,人数还要更多。 风和日丽,阳光正好。 仙门大开,数名修者陆续到达,其他宗门多数御法器,到地儿了随手一收就行,但那宝器宗有钱,乘着数个珠光宝气的飞舟前来,还得专程找停飞舟的空处。 还有和宠宗,专门养灵宠的宗门,会骑着可用来当坐骑的灵宠来,到了之后,要找能喂灵宠的地方安置。 说到这和宠宗,凌鲲鹏之前有心想找他们领一只小猫来送给师叔,和宠宗小猫是有,但多是精心培育的,毛色纯正,大多是纯白或者纯黑,像那种黄白相间的反而没有。 不管如何来,到了微明宗门前,都得下来步行。 第一仙门的气势与排场自不在话下,随处皆是灵气浮动,所经之处花草皆有灵性。 晌午,阳光洒落,仙门似泛粼光,正殿之外宽敞,为昔年比试之处,此时众人也聚于此,台阶旁边是各宗主等落座之处,次第排开,弟子们各站立于旁边,虽不及以往比试人多,但一眼看上去也乌压压一片。 这些宗门创宗祖师都曾经是微明宗弟子,且多数师从微明宗师祖,对师祖勘测预言都十分重视,此番相邀前来,愣生生把个普通拜访弄成修界十年一度的比试大会规模来。 待悉数坐定后,忽闻钟声传来,原本相谈的众人皆静默止声,听得空灵的铃声自远极近,回望中,一顶挂了金玉琉璃,丝绦流苏的步辇,踏着云端而来,缓缓落地。 步辇外已铺好了毯子,一直延伸到那台阶最高处,当中暖玉座椅是专门为他打造的。 下人撑起一把流苏伞,掀开帷幔,恭迎里面的人。 白色身影徐徐走下步辇,踏上软软的毯子,遮阳的伞立即覆在头顶,山风掀动白衣人的衣,那如云般抖落的麾衣垂地,缓步自众人面前走过。 周围众人一时屏息凝神,看他若遗世之仙,出尘绝世,好似稍微大声,就惊扰了他。 及至他款款走上那座椅,于高台之上回首,衣摆轻挥,徐徐坐下,众方回过神来,齐齐起身,数百人于台阶之下,朗声行礼。 江暮轻轻颔首,示意众人不必客气。 众人回到原位,之后,才有些许私语之声。 “这就是江师叔,果真不俗啊。” “可为何观之像是凡人?” “这可是天将福瑞,虽为凡人,你不觉得他身上灵气充沛么,寻常凡人会有灵气?” “说得是,他定然不同凡响。” 许千阑坐在一侧,听到这些话,暗暗摇头,俗不俗不知道,但那灵气是这些时日引进去的。 他一开始就没参与这边的事情,一众仙尊们都准备妥当,他也不需要再去插手,而师叔那边他撂挑子不干,已有三师弟接替,如此,他成了最清闲的,坐在席位上没什么事儿干。 各宗门又一一到中间分别拜会了一番,再有岑潭兮客套地讲些欢迎感谢之类的话语,拜见仪式也就算是完成了。 只是各宗门没有要走的意思,微明宗也没有送客的打算。 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江师叔一定很厉害的专长吧。” 微明宗就等着他们问,台阶之上,岑潭兮立即朗声道:“师叔剑法精湛,我剑修门派诸多修者们尚且不及。” 众人又是一阵赞叹,纷纷表示想一睹江师叔舞剑风采。 岑潭兮回首,朝江暮看看,又向他身边的凌鲲鹏示意,凌鲲鹏表示没什么意外。 江暮慢慢起身,握住那寒春剑,刚一触碰,又松了松,眉头微蹙,稍顿须臾,最终还是拿了起来。 许千阑在台下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怕凉。 江暮不太愿意一直攥着那剑,而之前也早就说过,随便舞几下就行,舞时间久了,他们的剑气还不太够。 于是江暮走了三步,寒春剑刺出又收回,再刺出再收回。 剑气放出,裹住剑身,那舞剑之人周身立时流光四放,肃杀之气凝聚如练,随剑身转动,劈山断水之势,若奔腾骏马,飞天之龙,而舞剑人出尘绝世,翩然若仙,与剑气相辅,共构了似坚还柔,恢弘又唯美的场景。 众人都看得呆住了,不敢言语,恐惊天人。 唯有许千阑不大高兴,浓浓的失落油然而生,师叔是真没学会他教习的「临水观灯」式。 纵他发了脾气,掀了桌子,可是教习的时候也是真的用心去教了的。 众人还没看够,这剑已舞完了,江暮收剑落座,看下来,就舞了三式。 他坐下好半天,大家才回过神。 那舞剑……虽然短了点,但气场之强,让人震撼,他们许久不能平静。 忽地,又见那大殿之后云海翻涌,但闻几声鹤鸣,便有凤凰展翅,灵鹤高飞,自霞光之中而来,携霓虹拂过山峰,在众人又是一番惊愕的目光中,一弯霓虹直直定格在江暮身后。 各色光芒在阳光之下更显耀眼,也更衬得白衣人翩然若仙。 而凤凰与灵鹤在霓虹之下翩然舞动,环绕着江暮,灵羽过处皆是流光闪烁。 众人震撼起身,好像再不拉住其中人,这人就要飞天而去。 “这是何等祥瑞之兆,江师叔果然不凡。” “有他坐镇,修界必当福运绵长。” 这边震惊还未散,忽又有人惊叹:“快看,仙子莲开了。” 一时众人更是惊讶无比,不想今日还有幸见到仙子莲! 他们往那桥下看去,但见一朵朵莲花在缭绕水汽中缓缓盛开,晶亮的水珠落在花瓣,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灵气浮浮荡荡,将要溢满整个湖中。 “这简直太神奇了。” “是啊,江师叔这福瑞之力实在是太强了。” 他们再议论与赞叹,大殿上喧嚣久久不停。 微明宗一众仙尊们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都蒙混过去了。 岑潭兮回头看向台上:“师叔可还好?” 江暮轻轻点头。 凌鲲鹏在旁立马掏出一把扇子,俯身给他扇着:“咱们等会儿就回去。” “无妨。” 凌鲲鹏还要说什么,忽而一怔,看到一股极其细微的灵决绕过了他的扇子,正要向江暮身上飞去。 他连忙挥袖打散,抬眼四处看。 那台下还是在一片欢呼声中,他环视一周,没发现异常,然正因没发现,才更是警觉与不安。 台下无人察觉的角落,有一个人,他没有像众人一般赞叹,他从开始,就有些疑问。 这是和宠宗宗主,专门养灵宠的宗门,御兽决是他们宗门的强项,他怎么看,都觉得那祥瑞之鸟是用御兽决引来的。 他向身边人提出质疑,旁边人哪信,大家都是修者,若是有灵决,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根本不会有灵决好么,那凤凰与灵鹤就是自己飞过来的,他们是自愿绕着江师叔转的,这说明江师叔身上有祥瑞。 和宠宗宗主还是生疑,说不定是这里的御兽决比较高深,很难被发现呢,可对于擅长此决的宗门来说,他就是隐隐感受到了一些气息啊。 所谓术业有专攻,微明宗的御兽决还不一定敌得过他们和宠宗。 他有心想试探试探,犹犹豫豫又不敢动手,思量着这揭穿了对他也没好处,要不,还是算了。 正准备放弃,身边有一人,应当是听见了此话,低声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第8章 质疑 和宠宗主一怔,连忙行礼:“应仙尊。” 今日微明宗上下按照辈分区分,都是统一着装,眼前这位蓝衣白冠,与他人无两样,面容也俊秀,只是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骄纵神态。 他叫应梧玉,是上任宗主收的第四位弟子。 师尊一共只有这四个弟子,前三个都修为有成,这应梧玉虽然也不差,但按如今仙门的资历来说,他的水平,若是师尊还在世,也实在难以说出口。 他拜入师尊门下是走了些关系的,他跟岑潭兮是表兄弟,他的姑姑正是岑潭兮的母亲,而他的父亲,是药灵谷谷主。 自打师尊离世后,师娘就不怎么在微明宗住,时常呆在娘家,也就是药灵谷,药灵谷不属于宗门,但在修界不容小觑,各宗各派有疑难杂症,都会求助于药灵谷。 微明宗与药灵谷当年联姻,两边关系一直很好,那药灵谷谷主这一子自小就养得骄纵蛮横,之后送来微明宗拜入师尊门下。 他入门时资历不够,但碍于这层亲属关系,师尊还是收下了他,也很尽心地教习,数十年,应梧玉长进是有的,但比起他三个师兄差得远。 他也不怎么在意修为,只为了在微明宗混个资历,又有这个身份加持,众人见他总会礼让三分,他也收了几个弟子,都是插科打诨来混日子的,众人巴结也习惯了,他享受着这种待遇。 只是,这巴结忽而有一天被分了出去。 自打江暮来了之后,仙门上下无不以这位师叔为中心。 应梧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待,心里一直不大舒服,他心里没有解救仙门灾难的道义,更不关心仙门面子,只觉得这人到来,自己没有那么受关注了,一直想找茬,可也实在没什么茬可找。 眼下,他听到和宠宗宗主的话,自是不肯放过,拉住人又问:“你说真的,那凤凰与灵鹤是用御兽决唤来的?” 和宠宗主颤颤巍巍:“我觉得是。” “那你能破开么?” “这……” “你尽管破,有什么事儿我担着。” 和宠宗宗主又是一番犹疑,但心道这可是微明宗的仙尊,他们自己人都在怀疑,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当即施了灵决,直逼那台上御兽决。 细微流光闪过,几乎察觉不到,然而江暮身边有凌鲲鹏护法,时刻在提防着,敏锐地感觉到,一把挥散,事发突然虽看不清这灵决从何而来,但心知已有人探出他们作弊。 凌鲲鹏连忙暗用传音灵决跟岑潭兮汇报,岑潭兮正与几位宗主谈话,闻言一惊,回首看,几乎所有人都还在震撼地盯着师叔身边的霓虹与祥鸟,御兽决还没到自行散去的时候。 凌鲲鹏说这道试探的灵决灵力很轻微,大抵那人也有些怕,他又想了一想,只觉这人可能也不想生事,姑且侥幸地认为,那人不会揭穿,而再等一会儿,御兽决自己会散,那时候即便有人质疑,他们不承认就是了。 名门风范君子坦荡……也不妨碍事出有因说一点小谎。 岑潭兮回复凌鲲鹏:“你好好守着,再等一等。” 只消拖延一下,等到午时,御兽决会自己散去。 那御兽决是集微明宗各仙尊之力一起幻化的,幻御兽决不难,幻出让各宗门都看不出就很难,这灵决幻术加诸了各项因素,若提前消散得大动干戈,很容易被发现。 眼下,等一等,是最好的办法。 和宠宗宗主的试探灵决被挡了回来,知道有人提防着,生怕自己被发现,已不打算再探,而身边人偏不罢休:“这么防备着,不正是心里有鬼么。” 应梧玉本领不行,平日也不管仙门之事,之前那些为师叔做的准备工作,他自然是没参与,也不知晓。 他再拉住和宠宗主:“你是否确定他们用了御兽决?” “我确定,但是……”和宠宗主欲言又止,他也不想得罪人啊。 “好。”应梧玉抬眼,看那高座之上的人风光无限,备受瞩目,心中越发不平,他在这一番震惊与相谈之声中,簌簌拂动衣摆,站起了身,朗声道:“这凤凰与灵鹤有些怪啊。” 众人微一怔。 心虚的岑潭兮当即凝眉瞥了眼他:你哪边的? 应梧玉才不管微明宗名誉,只逞一时之快:“我怎么觉得,他们根本不是被祥瑞吸引而来的,是因御兽决而来。” 这话声音高,引得众人目光皆聚集了过来,那互相交谈之声渐渐止息。 当下也有人暗中探了探,不过微明宗一众仙尊不是吃素的,他们的御兽决还不至于被这些暗中浅浅试探给试出来。 那些暗中试探逃不过岑潭兮的眼睛,他也知晓众人没探出来,有了底气,佯怒道:“诸位是不相信师祖勘测,还是不信微明宗?” 各宗门一时惭愧:“当然相信。” 应梧玉不服:“我可是有证据的!” 他说着往身边一拉……手上落了空,和宠宗主不敢惹事,退到后面去了,低着头看也不看他。 应梧玉愤愤甩袖,这什么人啊。 岑潭兮凝眉看着他:“什么证据?” 应梧玉又往后看,那和宠宗主又后退了几步。 他索性走过去,一把将人拉过来:“你说,你是不是发现了御兽决?” 和宠宗主一抬眼,正对上岑潭兮凛冽目光,他连忙又低头:“这个……我是感觉到了御兽决,可是今日携灵宠来的道友们众多,御兽决遍地都是,我也有可能看错了。” “你……”应梧玉一把揪住他。 “应仙尊不要为难在下啊。” “废物!”应梧玉将他一甩,再看向台阶之上,这下没了底气,挪逾了会儿,只得偃旗息鼓,闷声道:“看错了。” 到底自己也是微明宗的,又不太好硬杠,何况他自己看不出那御兽决,没法去揭穿。 岑潭兮蹙眉:“那就不要再多话,退下。” 应梧玉垂头丧气地回到席位上,心里盘算着私下里要把和宠宗主给蒙头揍一顿,这般思量着,他索性离开大殿,回去找麻袋……不,找法器。 他方离开,这边大殿,人群中,忽又听人道:“既然连应仙尊都提出了质疑,不若岑宗主直接放个显形术给大家看看,便一切明了。” 众人循声看去,心道是谁这么没眼力劲儿,怎么还逮着这事儿不放呢,而一看那人,又纷纷闭了嘴。 说此话的是仙莱岛的使者,仙莱岛不属于修者宗门,他们的地位很特殊,处于修界大陆独立的一个岛屿,岛中也多是修者,不乏能人异士,但他们与微明宗没太大关系,日常不怎么与各宗门来往。 他们与人间帝王关系紧密,诸多弟子们在人间任国师祭司等职位,在人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地位很高。 不过他们也不会完全断绝与修界的来往,今日各宗门都到微明宗来拜访,他们也是派了使者来的,双方客客气气尽主客之道,但他们不会如其他宗门一般唯唯诺诺。 他们不惹事也不怕事,既然你微明宗自己人都提出疑问了,这使者也想把事情弄清楚。 显形术所施之处,一切灵决显露无疑,此术有禁制,原是用于管束弟子滥用灵决,只有依托宗主掌令才能施展,换言之,也只有各宗门宗主可用,且只能在自己仙门使用,出了自家山门,掌令无效。 “这好像有道理哦。”众人听此话,略略思量,觉得可行,微明宗不用去解释什么,直接以显形术亮出来就是了,一切明明白白。 只有仙莱岛提出用显形术,其他人并没有说,但即便如此,此事已经被提出来了,微明宗若是不作回应,含糊过去,以后便会在各宗门心里留下话柄。 可微明宗的确不是光明正大的,显形术一亮,御兽决显露无疑。 岑潭兮一时没出声。 “找个借口等一会儿,到午时御兽决就散了。”其他仙尊们暗暗与他传话。 而那仙莱岛使者仿佛看出来他们所想,笑道:“岑宗主不回话,莫不是想拖延时候?” 旁人还没往这上面想,听此话不免又窃窃私语,为什么要拖延呢,微明宗肯定没问题啊。 但是,他们不回应,还要拖延……难不成真的有什么? 有人提高声音道:“岑宗主,你便施展显形术消除大家疑惑吧。” 岑潭兮表面沉静,内心翻江倒海,极力不让自己乱了阵脚,他回头看那玉座之上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以退为进,现下强行消融掉御兽决。 御兽决消失,祥鸟离去,霓虹散开,但这样也能解释,只道是祥鸟来贺时辰已到,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围绕着人转。 但这样仍然会让人生疑,会怀疑师叔祥瑞之力是不是没那么强,可是,也找不到把柄说他们动用御兽决。 但……御兽决不是轻易就能提前散去的啊,集这一众仙尊之力,也得他们再齐齐施力才行,那也很容易被发现。 周边声音有些许嘈杂,都在说着请他施术,他紧握双手,额头上渗出细细汗珠。 一道传音决进入岑潭兮耳中,是许千阑发来的:“师兄,我来破御兽决。” 岑潭兮蹙眉:“这不容易破。” “大家一起破容易被发现,我一个人没事。” 正因为一个人,才不容易,岑潭兮轻声一叹,虽然许千阑修为高,但要他一人化解众人同施展的灵决,也需耗费他大量灵力,岑潭兮怕他吃不消。 可是,放眼仙门,也只有他有能力一个人破了。 第9章 证明 许千阑已不等他回应,悄然走至玉座之后,抬袖间,极其细微的流光涌出,遍布在江暮周身,只是顷刻间就凝聚成网,与这其中灵决相碰,激发出铮铮之鸣,只有施术者可以听见。 他站在江暮身后,轻抬衣袖只好像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众人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作为晚辈,他站在师叔身后很正常。 江暮想回头,被他凌厉又急促的声音制止:“别看我,当没事一样。” 话毕又想,师叔应该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江暮只好转过身,这灵决已施,反而不好干涉了。 情况紧急,许千阑强行施术,并没有用多久,大概只是台下众人又议论了几句话的功夫,那光网亮了一下,陡然消散,许千阑后退一步,捂了一下心口,跟岑潭兮传音:“破了。” 同时又抬头看看这两只祥鸟,他们应该马上就要走了,走就走吧,也没别的办法了。 岑潭兮心中一松,当即对众人道:“诸位既然有疑问,那我便以显形术来证。” 众人立时屏息凝神,看他拿出掌令,流光之中那台阶之上所有灵决将尽显无疑。 并没有什么灵决,师叔的周围什么也没有,他们只能看见霓虹在上方,祥鸟在环绕。 那就……当真是江师叔吸引而来的,他就是祥瑞与气运的化身! 立时,众人皆惭愧道歉:“我就知道,微明宗怎么可能会撒谎。” “是啊,江师叔如此出尘绝世,师祖怎么可能勘测错,试问还有谁能有这般神韵?” 人群中,和宠宗主十分好奇,满眼都是困惑,不应该啊,他明明真切地感受到了御兽决了。 可是眼下也的确没有了,太让人疑惑了。 有人朝那仙莱岛使者看:“你不是让宗主证明吗,现在显形术已施了,还有什么话说?” 对方只好站出来向江暮行礼以表歉意:“方才是在下多疑,还请见谅。” 微明宗众人皆不着痕迹地长吁了一口气,然而还不能完全放松,岑潭兮正在飞速思量着那凤凰与灵鹤马上就要离开了,他该怎么解释。 要不,假装打翻个香炉,让炉烟散出来,就说他们是被烟驱走了。 他四下寻觅着香炉,然而忽听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快看,凤凰竟然落定了。” 他也好奇回首,这一看,不免同众人一般惊住。 入目所及,那凤凰非但没走,反而绕了几圈之后,落定在了江暮的肩头。 而江暮轻轻抬手,那一只灵鹤也稳稳站在了他的手背上。 一时间,霓虹之下,凤舞鹤鸣。 凤凰灵鹤一向被奉为祥瑞之鸟,自由随性,是不能用来作为灵宠养育的,围绕人飞已是十分难得,百年难遇,要不然他们也不会用御兽决了,而即便用了御兽决,也顶多能做到让他们绕着人飞,绝也不能引导他们落在人的身上。 眼下,他们不仅绕着江暮飞了许久,还一并落下! 此时没有御兽决,任何灵决都没有,祥瑞之鸟主动落下,流光溢彩的霓虹主动挂在他的上空。 众人半晌忘记说话,便是微明宗一众仙尊也看得呆住了。 许千阑就站在他身后,离得最近,盯着眼前人的背影,一时间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师叔好像真的是有一些福瑞气运在身上的。 可是,为什么呢,怎么会有人天生是福瑞呢? 众人惊叹之声延续许久,方见高坐之上的人轻轻动了动胳膊,那祥鸟徐徐展翅,又绕着他飞了几圈,才携着霓虹,慢慢离去。 这般情况任是再不相信,也所见非虚。 那仙莱岛使者面子上挂不住,可若提前走就显得小家子气,只是周围人都还在惊叹与议论,他杵在这里又很难堪,索性往旁边转了转。 这么一转,上了浮桥,望那水中莲花,但瞧一片花瓣落在莲叶上,就拿了过来,原本是无趣把玩着,而花瓣入手,他忽而一怔。 这怎么,不太像是仙子莲啊? 仙子莲净化灵气,离了枝头无效,是以众人只围观,无人敢碰,偶尔是会落下几瓣花,多用于制药了。 纵无人敢碰,但也不是不知道它拿在手里是什么样子,这满池开花有水雾缭绕,又有灵气浮荡,看得不甚清楚,众人没有过疑惑,也不会有人去用修为仔细探。 当然,微明宗也是做了准备的,就算是普通莲花,他们覆了灵气在上面,即便有人探,只要不是十足强大的修为,就探不出来。 而眼下,这仙莱岛使者巧合地将花瓣捏在手里,他的修为不容小觑,加之常年生活在岛上,对于水中生长之物很是熟悉,便觉察出了不同。 他欣然一喜,只觉找回了颜面,立即将花瓣举起回到大殿:“冒昧再打扰一下,岑宗主,试问这莲花,又是怎么回事?” 周围声又渐止,那莲花瓣已失去了灵气,不论什么修为,也能一眼看出只是普通莲花了。 而众人是早上就参观了仙子莲的,仙子莲难得,虽然不至于用修为去探其真假,但其样貌还是有很多人仔仔细细打量过的。 当下就有许多人认出了,且认得十分精准:“这是那湖中靠近浮桥的一朵莲。” “对对,没错,那朵花比其他花高出了半个头,花瓣粉中透白,这掉落的一片就是早上摇摇欲坠的那片吧。” “可是……” 他们议论着,又困惑不解:“可它只是普通莲花啊。” “该不会……仙子莲并没有开,咱们看的都是普通莲花吧?” “这……” 他们明明才见证过江师叔能引来福瑞之鸟落定啊,那不是假的啊,可这莲花…… “纵然仙子莲是假的又怎样,江师叔是福瑞咱们已经亲眼所见,你难道不相信祥鸟吗?” “我信啊,能引来祥鸟落定已经很厉害了,也许他只是不能让仙子莲开花而已,那根本没什么啊。” “话是这样说,只是……既然不是仙子莲,微明宗又为何告知我们仙子莲开了?” 这些议论都到了岑潭兮耳中,岑潭兮抚眉轻叹,是啊,为什么呢,这不是自己多事么,不准备假的仙子莲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谁知道祥鸟能落定啊,单单只是绕着师叔飞,并没有那么大的震撼之力,眼下是祥鸟落在师叔身上,才让大家深信不疑,就连仙子莲是假的,都不能撼动大家认为师叔是祥瑞了。 提前未知,此时却是难圆回去。 他回头环顾一周,那一众仙尊们也没办法。 这样没法打死不承认,因为那莲花是假的就真不了,再怎么用障眼法也真不了。 众人纷纷议论着,又齐齐看着台上,殷切等着微明宗回应,此时大家几乎都是相信他的,只等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好生打一打那使者的脸。 可是岑潭兮找不出合理解释。 犹豫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忽听身后如泉清冽的声音幽幽响起:“仙子莲难得,满湖不过百朵,微明宗今日欢迎诸位,花繁叶茂才得赏心悦目,故而添置了些普通莲花作为陪衬。” 岑潭兮惊愕看向江暮,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可看他淡然神色,又莫名觉得安心,姑且按兵不动,等他说下去。 而江暮一开口说话,众人也立时静默了,今日除了初时拜会说一些客气之话,师叔再没开口,此时听得这一句挺长的话语,若清泉拂过山脉,让人无端不敢吵嚷,只敢聆听。 仙子莲难得开一回,那湖里本来就还种了些别的花,这倒是很正常的,仙莱岛使者道:“普通的花开就开了,但仙子莲若是一朵都没开呢?” “仙子莲开没开,诸位去探一探便是。”江暮道。 岑潭兮一惊,暗道师叔你这是干什么啊,那仙子莲是当真没有开啊,这不是上赶着打自己的脸吗? 仙莱岛使者闻言一笑:“好,既然江尊者都如此说了,那诸位便与我前来一探。” 各宗门皆师出微明宗,是以也都尊称江暮为师叔,但仙莱岛不是,他只客气地称一声尊者。 此时各宗门心中站到了微明宗这边,但那莲花又的确是假的,也都不免好奇,一并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岑潭兮推诿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携大家走到浮桥边,一面走一面回头看那玉座之上,暗道师叔为什么要引众人来验证啊。 他忐忑不安,走得缓慢,只想那浮桥离得再远些。 台阶之上,许千阑心内担忧,也准备跟过去,方一动,白色衣袖抬起,拦了一下他。 他低眉:“师叔……”想了一想,俯身对他耳边道,“实话跟您说,仙子莲没有开,那些花的确都是假的,你不要声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得过去看看。” 江暮微微侧头,对上他的面容,眼见他又要走,抬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你是不是受伤了?” “啊?”许千阑怔了下,抽出手,“一点小伤,没事。”是方才紧急消散御兽决,强行在瞬息间催动大量灵力被反噬的,五脏六腑受震荡,出血了。 江暮再拦住他:“你不必过去,没事的。” 第10章 剑气 “不行,我仙门颜面……” 这话还未说完,忽听得浮桥那边传来一阵诧异惊呼,许千阑于台阶之上抬首看去,大家都很震撼,但最为震惊的还是岑潭兮。 不过好歹为一山宗主,他很快掩饰了惊愕神情,挺直了腰板,面带凌厉之色:“敢问使者,还有话可说么?” 仙莱岛使者握紧手,目光还未从湖中挪走。 风轻云淡,那满湖粼粼微光,大片大片的莲花在莲叶之中争相探出头,这湖中花与他们早些时候来看的并无两样,临近浮桥的一朵掉了个花瓣的粉莲,它也的确是普通莲花。 可是在它的旁边,接连围绕的三朵花,开得明媚鲜妍,都真真切切,是仙子莲! 各宗门都用灵力试探过,那仙莱岛使者为了面子,即便真相已在眼前,还要亲自再探一探。 探了之后面子就更挂不住,因为他还探出了更多的仙子莲。 再往湖中间看,或高或矮,或盛开,或才露尖角,都是仙子莲。 他们之前还没细数,此番仔细探了,发现修界一共就这湖中百朵仙子莲,今日全都开了。 也有普通的莲花陪衬在左右,满目清荷,秀色空绝。 于是更加感慨江师叔的福瑞之气来,言谈之间简直要把江暮当神仙。 仙莱岛使者只好再度行礼道歉,颜面尽失,这失的不止是他,是整个仙莱岛的脸。 大家又都回到了大殿,视线全都落到江暮身上,兴奋与钦佩不掩于面,只想多看一看其风采,江暮稍微动一下,就能引来一阵惊呼。 那仙莱岛使者气闷,绞尽脑汁,为了颜面甚至已顾不上礼仪,愤愤不平间又生一计,高声道:“方才观江尊者舞剑,惊若天人,一眼难忘,在下有心想与尊者学个一招半式,也好沾一沾尊者的福气,不知可能否?” 那方才的剑明明就舞得很一般,虽找不到什么破绽吧,但至于夸得天花乱坠么,他凭直觉,这江尊者并不怎么会用剑,不会用剑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他是凡人,不是剑修,但是你既然在众人眼前已是神乎其神的存在,那就要让你有些瑕疵。 好像这位江尊者有瑕疵,他就赢回一局了,就有脸面了:“起码我说的话还是有一点成真的,不是吗?”他想。 岑潭兮立即拒绝,剑气都用完了,你学什么学,何况我们师叔凭什么要教,你说让教我们就得教吗? “微明宗剑法,恕不外传。”他道。 “能在我等面前展示,想来不是独门剑法。” “师叔身体不好,今日已是劳累。”岑潭兮拱手再拒。 “只请江尊者再使一招半式。”只要一招半式,他这回仔细看,一定能找出问题,再用剑气一打,必定能把那剑打掉。 神仙一般又怎样,要是挥剑时剑掉了,岂不是很丢脸。 “对对对。”人群中却不知有哪个愣头青附和道,“江师叔天人神姿,不若我们一起来随他舞剑,那才叫一个壮观好看,给咱们大家都沾一沾福气么?” 剑气已经用完了,短时没法重新汇聚,没有剑气,师叔的剑势就没力量,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他不会用剑,岑潭兮不可能同意,这仙莱岛使者今日一再找茬,他简直想把这人赶出去,可碍于情面,又不好那样做。 就算把他赶出去,这边也还有傻缺附和呢。 那傻缺说要大家一起学,都沾沾福气后,不一会儿,有不少人也表示赞同。 现在要是执意拒绝,又要引大家生疑,他们也都说了,就一两招,如果不同意,免不得也会被说微明宗小气。 岑潭兮暗暗叹气,如果不准备这些,就从一开始说了师叔是凡人,不会用剑,其实也就没这么多事了,他是为了师祖的勘测灵验,为了微明宗的面子,但绝没有存着是把师叔当做门面来利用的心思。 他做这些,更想给师叔增加诸多光环,让众人觉得这天降福瑞名副其实,也好让师叔即便是凡人也能在修界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往后无论到哪里,都备受尊敬,也是给他一份保护。 当然,按师祖所说,他能消微明宗之劫,那也是在保护微明宗,他不否认自己的私心,也坦荡自己没有居心叵测。 可诸多原因,虽然没坏心,却也导致了今日屡次骑虎难下。 也让师叔为难了,他回头看看。 那高台之上,江暮正好也看过来,没什么神色,看不出他有没有不悦。 江暮的目光缓缓收回,指端碰了一碰那寒春剑,往左边回头,这边站着的是许千阑 ,许千阑因为受了伤,脸色有些微苍白。 他微顿,又转过来,再从右边看向凌鲲鹏:“你帮我暖热。” 凌鲲鹏顺着目光看到寒春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暖,很快暖热,捧到江暮面前,轻声问他:“师叔您真要教大家?” 没有剑气要露馅了啊怎么办? 他看向许千阑,许千阑摇头,又看岑潭兮,岑潭兮蹙眉。 “我没兴趣教什么,但这个人有点吵,我不喜。”江暮道,指的自然是那仙莱岛使者。 他接过剑,众人的嘈杂之声立刻止息了,大家都安安静静大气也不敢出,等着看江师叔再展天人之姿,而他们也都站得笔直,准备待会儿跟着学。 那仙莱岛使者暗暗一笑,只道你马上就要丢人现眼了。 而微明宗一众仙尊则忐忑不安纷纷互看。 师叔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方才舞剑是我们早就帮他汇聚好的剑气,他该不会真以为自己很厉害吧? 但他都把剑拿起来了,难道还劝他放下吗,那不是更让他人看笑话么? 各怀心思间,那寒春剑已出鞘,玉座之上的人旋转剑身,人依旧没有离开座位。 他就坐着,剑身寒凉而剑气热烈,恰如寒光沐浴春风,此时并不是一招半式,是一整个完整剑式。 众人看得愣住,已忘记跟随,事实上,那剑式过快,也根本就跟不上,眼花缭乱间只觉剑气如虹,比之前展示的更是强上许多。 身后人亦看得呆住。 师叔虽没起身,但他舞的是「临水观灯」剑式,一式不差,一招不漏。 许千阑先是怔了怔,须臾后笑了笑,好像也被那春风浸入,又有温暖阳光洒落心间。 仙莱岛使者瞪大了眼睛,喃喃不敢相信:“不对啊,他不是不会使剑吗,这怎么又……” 不管了,会不会他都得破,势必要让那剑落地,他咬咬牙,做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人身上,他暗暗催动一道剑气不一定会被发现,剑气不是灵决,没有动用灵力,反而更能瞒过众人之眼。 顷刻间,他蓄好了力,袖中一动,剑气袭出。 台上人正舞最后一招,那往前一刺的动作,霎时剑气汇拢,直逼剑尖所指之处,凛然剑气拂动两边人的衣摆,带动他们手中剑皆发出嗡鸣之声。 众人赫然随那剑气看去,但见仙莱岛使者袖中一道气息挥出,众人微一怔,随即又见台阶之上那袭来剑气如流光,直与这气息相撞,瞬间将这气息淹没,被逼倒退反而向挥出者袭来,仙莱岛使者再无法掩饰,连忙举剑抵抗。 倒退的剑气「铮」地一下打在剑身,长剑断裂,剑气又从断裂之处击中举剑之人脖颈,仙莱岛使者踉跄后退,不小心踩在石子上,轰然往后跌倒,摔了个四仰八叉。 周围人想笑又不好意思太明显,纷纷捂着嘴低低笑出声。 使者拍拍衣上的土站起来,把断剑捡起,看看断得不成样子,又愤然丢在地,恼羞成怒往台上看去,瞪大眼睛抬手一指。 他自恃没人看出他先暗中挥出剑气,要恶人先告状:我好好在这站着你为何袭击我? 可他张张嘴,却没出声音,他惊了一下,又张嘴,还是没声音,连忙摸摸喉咙,突然一震,惶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一道剑气从断剑中穿过,刚好击中了他的声脉。 江暮封住了他的声脉。 他怒目看前方,台上之人正掸着袖子,慢慢将剑放下,缓声道:“你怎么摔倒了?” 使者:“……” “你怎么不说话?” “……” “他心虚不敢说话。”有人道,方才他事先就放出剑气,蓄势待发要攻击江暮,他以为大家都没发现,可在场都是修者,大家也不是都吃白饭的。 但江暮的剑气好像是无意为之,正要收剑时凝聚最后一道气,好巧不巧这使者刚好站在剑气前方。 他们看出使者是故意的,但觉得江师叔应该不知道,是碰巧挡住了这道剑气。 “他想袭击您。”于是有人告状,“还好师叔您气运加身,福大命大,正好挡住了。” 江暮道:“和气为贵,无证据不可乱说。” “是真的,我们都看见了。” 江暮看向仙莱岛使者:“你是不是被冤枉的,有话尽管说。” 使者:“……” 你封印了我的声音我拿什么说? 他往周遭看去,却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声音被封住了。 “你既然不开口,我也没法为你说话,好在我并无大碍,大家莫追究了。”台上的人话语轻柔,神色温润,眼中带着和善的笑意。 然而,仙莱岛使者渐渐觉得喉咙刺痛,在这笑意中打了个寒颤。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声脉不是被封了,是被毁了,往后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江师叔您太善良了。”周边众人却喊着,“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啊,他要没做,肯定会辩解,咱们把这人轰出去,是他有错在先,也不怕不好跟仙莱岛交代。” 第11章 切磋 仙莱岛使者竭力要张口,可任何声音都发不出,他说不了话,灵决也传不了音,他想汇一道灵光来写字,可众人哪里会等着他,还没开始,眼前一道凌冽灵决,直直将他逼退,继而只觉脚下一轻,接着身子也轻,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卷起往山外丢了。 他被卷着动弹不得,耳边的话语渐渐消散。 那些话语中,众人还在说着:“江师叔您不要这么善良,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在失去意识前,狠狠回头,只能看到那台阶之上的人一点衣摆。 可他也没本领回去揭穿,今日与微明宗结了梁子,回去也不知好不好交代,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后路吧。 他被丢出去后,众人因江暮方才的舞剑又惊喜了一番,而岑潭兮以及微明宗一众人也向江暮看去,又思及方才祥鸟落定,仙子莲盛开,只想他们准备这么多,其实还是不大信任师叔一介凡人,小看了他,不想他福瑞之力当真这么强,一时都无比震惊。 他们看不出其他,只能探得江暮是凡人之躯,此下仍是觉得他有着极强的福瑞之力才得今日种种祥瑞,而那剑法,道是许千阑才教了他几日,他就把这剑法学得那么好,若非天选之子,哪里有这样记忆力。 “临水观灯”好歹也是仙门剑法,虽然更注重好看,但震慑力也是有的,练得熟练,正好剑气所指,逼退仙莱岛使者也有可能。 若说先前还只是因着师祖的勘测之力,师叔辈分在这里,得好生照料,又寄予希望他能为仙门消掉一劫,才如此尽心,而眼下,则是又多了无比的敬佩,希望师叔在仙门过得舒心安然。 已差不多午时,微明宗设了宴席,江暮的吃食是单独做的,他已经露了面,下午就不用再来,回到了流霜殿,有人会把饭菜送去。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看许千阑:“你不回去休息吗?” 许千阑摇头:“各仙尊皆在场,我擅自离去不合适。”顿了一下补充,“一点点小伤而已,这会儿都已经愈合了,您别跟他们说。” 江暮打量他几眼,最终没说什么:“好。” 吃过饭后众人又聚到大殿之外,听说江师叔不再来了,多少有些遗憾,又都不是很想离去,方才舞剑引发心思,他们还想在江师叔面前展示展示自家宗门的风采,实在不行,在微明宗面前展示一下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他们也好多年没在一起切磋了。 于是一番议论之中,有人提议:“来都来了,鲜少有聚得这样齐的时候,不若让微明宗看看,咱们各宗门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好,好。”此话说到各宗主心坎里去,纷纷附和。 微明宗:“……” 人也见了,饭也吃了,你们怎么还不走? 不知道办一场切磋大会很麻烦吗? 可名门风范在这里,临时举办大会还是有能力的,很快他们就布置妥当。 大殿空处装上了一宽敞的四方高台,是为比试场,同阶修为的弟子们为一队,抽签决定谁与谁对决。 刀剑灵决,你来我往,有胜有输,精彩纷呈。 一整个下午的比试下来,各宗门不相上下,也都展示了自家宗门的擅长之处。 还有几场比试,轮到新入门弟子一队,新入门弟子有的才来几个月,修为都不高,多数是练体期,筑基期尚且达不到,对于高修为的来说看他们比试就像是看小鸡争米吃,有些许无聊。 可他们将来也必然是各个仙门的后起之秀,虽无聊,但无人会轻视。 就比如说,宝器宗这位才入门三个多月的弟子,已经连胜了四人,天赋极佳,将来若是好生培养,一定前途无量。 眼下,这名弟子又要挑战第五人,这一轮规则不再是抽签,他可以自己选择对手,只要同阶的就行。 他环顾一周,往微明宗队列中一指:“就他了。” 他指的这位也是新弟子,拜入微明宗大抵半年左右,两人同阶,比试是没问题的,只是周围有些私语之声,有宗门悄悄对宝器宗宗主道:“这个弟子也太没眼力劲儿,他已经赢了微明宗三人了,怎的又挑微明宗?” 前面连胜四人,有三个是微明宗弟子。 宝器宗主苦笑:“我若此时出面阻止,不是更不好看么。” 但他也的确不愿得罪微明宗,朗声道:“小言,尽力而为,不要勉强,和气为重。” 话是反话,意在让他放水,不知那弟子可听得明白。 这位姓言的弟子轻轻颔首,然而眼中凌厉,飞身上台,拔剑出鞘:“微明宗弟子也不过如此,我还当入门要求有多高呢。” 这话虽然声音小,却也被对方听了去,当即不乐意了:“你看不起我们微明宗?” 两边都带着气,比试中步步狠招,两人都持剑,势均力敌,一番较量,正紧要关头处,忽听「咔嚓」一声,姓言的弟子手中剑竟是被击断了,他只得趔趄后退,而对方因怕伤到他,及时收手,也被反弹地后退了一步。 双方方才是不相上下,现在是各退一步,还是没分胜负,言姓弟子没了剑,但不肯甘心:“是我的剑不及他,非是我能力不够。” 宝器宗虽然为练器宗门,但炼制的上品法器多是要卖出去赚钱的,新入门弟子还不够资历配很好的剑,而微明宗以剑修为主,比较重视弟子们的佩剑,珍藏的剑品质都不错,也不吝啬给弟子们用,弟子一入门,都会根据他们的属性,让他们自己挑选契合的剑。 法器上,的确是微明宗占了上风,是有那么一点不公平。 宝器宗主反而轻松了,不及就不及呗,你已经赢了微明宗三人,这个输了也不影响我宗门名誉,别比了。 可这弟子偏偏不肯下台,也不给其他人台阶下。 宝器宗主正准备起来说两句,把他拉下来,却见那台阶之上,蓝衣高冠的仙尊袖中浮光一动,一柄剑出现在手中,他执剑往前走了几步,欣赏地看着小言:“本尊赠你一剑,你接着比。” 说罢将那剑一抛,小言抬手接住,看着他怔了一下,才叩首行礼:“多谢许仙尊。” 小言手里这把剑算不得极好,是与对面那弟子手中剑品阶相同的,但比他原先用的那把好上许多,这位许仙尊倒是真心赠剑。 这剑是许千阑初入门时使用的剑,他对两人的比试很感兴趣,既要公平,就得选相同品阶的剑。 小言用了新的剑,与对方又是一番较量,对于新弟子而言,这两人的比试说得上精彩,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被吸引了过来,那要不要放水,要不要给微明宗面子的弯弯道道都被抛之脑后,他们只想看看这小言是不是真能继续胜。 “刺啦”一下,那微明宗弟子衣衫被划破,踉跄退了一步,举手认输。 小言又胜了。 众人微惊,同时向宝器宗投来赞许目光:“贵宗得此良才,可喜可贺。” 宝器宗主也自豪起来,但到底要顾及微明宗,起身拱手:“这弟子不懂事,太争强好胜了,回去我定会好生教训。” 许千阑接话:“不,这很好,我喜欢这样的不服输精神。”眼看小言恭敬地走过来,将那把剑捧起欲还给他,他抬手一推,“这剑就送给你了,不必还我。” 小言眼前一亮,抚一抚剑身,再叩首道谢。 许千阑多嘴一问:“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言其霍。” “言……起祸?”许千阑微一怔,怎么有人会取这样的名字? 日暮,切磋大会结束,众人又留下吃了晚饭,至月渐升,终于陆续离开。 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和宠宗宗主走着走着莫名其妙与同门走散了,忽而眼前一黑,被麻袋罩住了头,继而噼里啪啦被一阵拳打脚踢,打完就消失,他晕晕乎乎,却不知是谁,又不好去找岑潭兮彻查,只好自认倒霉。 之后弟子们收拾场地,众仙尊聚于正殿,除了过一遍今日发生之事,还有个重要的事情。 正殿当中垂首站着一人,是那白日里多嘴挑事的应梧玉,手里还提着一根麻袋绳。 岑潭兮平日里念及他是自己表弟,已经对他很偏心了,要不然也不会任由他在微明宗横行霸道,但对于这种差点坏了仙门名誉的大事上,是断断不能包庇。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又让对方当众念了三页纸的认错书,然后下令关禁闭一个月。 前面都还好,应梧玉虽然不服气,但也没吭声,关禁闭他就不愿意了,扬言要告诉姑母,被岑潭兮给瞪了回去,且禁闭加到了两个月。 到底他才是宗主,应梧玉不敢硬来,只怕越说越被处罚得严重,恨恨地被带走了。 众人也将散去,岑潭兮又单独叫了许千阑,稍作迟疑,才开口:“师弟是否……能去给师叔陪个不是?” 许千阑前几天在流霜殿掀桌子的事儿传得挺广的,岑潭兮去道过歉,但他替人家道歉总不如许千阑自己去。 这两天大家都忙,此事一直放着,原也存了放着放着就混过去了的心思,可今日眼见师叔那般灵验与神奇的祥瑞之力,他心中已对师叔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这事情不能含糊过去,要不然对师叔不尊敬。 师叔今日解了微明宗之困,许千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点头:“好,我现在就去。” 那个……前些时日扬言说再也不来,看来又要食言了,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狗。 他往外走,步履微缓,顿了一下才继续前行。 他隐藏得很好,一众仙尊们包括岑潭兮在内,都没有看出来他受伤了。 第12章 中毒 许千阑到了流霜殿之后,再捂捂心口,只道何必逞强,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再来吧。 于是转身要离开,哗然水声中,有人浅语:“既然来了,为何又急着走?” 他回头,看师叔站在门边,已经换掉了白日的盛装,只着一袭白衣,没束发,如墨长发皆散于肩。 许千阑思及只有这一人看出自己受伤,不免又怀疑起对方身份,可已经数番试探过他就是凡人,现下唯有承认,他就算是凡人,也不同寻常。 不过对方既然知道他受伤了,他也就不必隐瞒:“我原本是要来跟您道歉的,但身体不适,又想改日再来。” 可是已经碰面了,道个歉而已,两三句话的事,何必还再耽搁一天。 他强忍着心间的疼痛,老老实实就那日掀桌子揪领子一事好好道了个歉,又道:“我实在不适合教习师叔,往后师叔有事叫三师弟吧。” 这些话说完他又要走,才转身,却忽地眼前发黑,一时没撑住,半跪于地。 恍惚中一道白影绕至他面前,俯身将他搀起,指端轻点在他眉心。 他迷迷糊糊中只觉温和的气息流入灵台,温暖舒适,那肺腑之中的绞痛徐徐消散,一些震裂的缺口正一点点愈合。 他有一丝疑惑,又很快昏昏欲睡,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暮挥袖,将他置于寝殿床榻,正要拉下帷幔,又见床上微光浮动,昏迷的人渐渐凝聚流光。 他的手顿住,一向淡然的神色也不免露出了几许惊愕。 床上昏睡之人身躯上方,悠悠漂浮着一道幻影,是一只半人高,毛色黄白相间的……大猫,也许应该称之为虎,两个软软的耳,有细细的尖牙,闭着眼睛清秀温顺,毛发看上去很柔滑,黄白颜色分布极其规则。 那毛发无风而动,好像在水中荡漾,一层一层,又好像是一片片火焰,熊熊燃烧的火苗无声摆动。 这是修为之气的幻形,不是任何的灵宠灵兽。 修者达到一定境界,身体蕴含的能量可生成幻形,平时不会显露,一般在决斗时出现,因气而成,没有实体,每个修者都有固定形态,生成了就不会再改变,幻形能帮助决斗者产生攻击之力,力量不容小觑。 多数修者们产生的幻形就是龙、蛟、虎等这种极具震慑力的形态,也有以美貌著称的,诸如合欢宗会修出鸟雀等很漂亮的样子。 许千阑因为受伤,能量流窜不稳,才让幻形亮了出来,只是这幻形跟他一样,也在沉睡。 江暮在这床边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摸。 幻形没有实体,自然是什么也摸不到的,他遗憾地收回手,看着床上的人垂于枕边的发,又想,这发摸上去是不是如那皮毛一样柔软。 他伸手抚了抚那缕发。 而忽地,沉睡之人睁开了眼,与此同时,幻形之虎也猛然睁开眼。 江暮来不及收手,与那虎四目相对,看见那棕色的,若小小灯笼般明亮大眼睛中,并没有他的身影,只有两团烈火,好像倒映了灯盏的火烛,但这殿内灯盏并没有这么旺盛的火苗。 睁开眼睛的样子,有些凶狠呢,江暮笑了笑。 躺着的人很快又阖上了眼,好像只是梦靥惊醒了一下,神思还没清醒,蹭了蹭枕头,又沉沉睡去,幻形的虎也舔了一下爪子,重新闭眼。 江暮被这虎吸引了兴趣,坐在床边一直看。 后半夜,许千阑的身体能量慢慢平稳,幻形消失不见,他意犹未尽,颇为遗憾。 天亮后,许千阑揉揉眉心,缓缓坐起,身体还有些使不上力,但心口已没有疼痛之感,他深吸了几口气,只觉躯体灵力流畅,那些伤势都好了。 昨晚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已不记得,他觉得自己也没受很严重的伤,休息一晚上就好转很正常。 要下床时才发现自己在流霜殿,掀被子的手一顿:“我怎么睡这里了?” 再一看,见师叔就坐在床头,又吓了一跳:“师叔您……您没睡吗?” 江暮柔和地看过来:“没有。” “是我占了您的位置?” “流霜殿床榻很多,我只是不想去睡。” 许千阑愣了一下,没听懂。 江暮道:“我想在这里看你。” “……” 江暮继续:“你特别好看,看不够。” “……” 许千阑瞪大眼睛,不太敢接话,慢慢地,无意识地把刚刚掀开的被子又盖住,将自己护严实了,才小心翼翼道:“我……我不好看,合……合欢宗的都很好看,师叔您要是……” “不及你。” 许千阑又愣住了:“师叔……” “嗯,怎么了?”江暮眼中带着几分欣喜,目光却又纯澈,许千阑心中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裹着被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要起床吗?”江暮问。 许千阑咬咬牙,又想了一想,自己一巴掌能扇飞三个师叔,倒也不至于怕他:“嗯,起床,不敢再叨扰师叔,我得回去了。” 当即掀了被子,迅速下床,穿上外衫鞋子,把剑拿好,行礼道别,一气呵成。 然而转身要走时被江暮拉住了衣袖:“你吃过早饭再走吧,他们已经把你的备好了。” “我……”此时执意要走反而显得自己多虑心虚,许千阑一想,“那好吧。” 两人在庭院的水榭之上吃饭,吃过饭后,下人们来上茶,许千阑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很自然地帮江暮把茶吹凉了,递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心道这习惯可真要不得。 他昨日已说过不再教习,而且各宗门都已来过,不必再急于求成,寒春剑也不用练了,只要师叔每日按心决,自己就能汇聚灵气,顶多找个普通弟子稍加引导。 他坐在这里没什么话说,便又强调一遍,往后不来了。 江暮眼眸微暗,没说什么,低头饮茶。 方抿了一口,眉头微蹙了下,又略一思量,继续喝。 一盏茶饮了一半,剩余一半他放在了桌上,许千阑眼看陪他早饭也吃了,茶也喝了,便又要告辞。 然而才要起身,忽见师叔面上苍白,眉宇紧锁,捂着肚子歪倒在垫上,似是痛极难忍,额上渗出了细细汗珠。 许千阑大惊,连忙去扶他:“怎么回事?”他紧急抓住江暮的手腕,抚脉一探,“中毒了!” 江暮的嘴唇也发白,颤巍指了指那盏茶。 许千阑连忙给师兄传了灵决,他虽能探出中毒,却不是医修,不懂怎么医治,此时把江暮搂在怀中,也不太敢动,顺着他的手势看向那杯盏,神思迅速转动间,脸色大变:“我没有下毒。” 他方才主动把那杯盏拿过来吹,吹完师叔一喝就中毒了。 江暮听此话一愣,艰难道:“我……知道。” “可……”怎么会中毒呢,许千阑凛然看向那一众下人,他们个个垂手低头,方才端茶倒茶的那位瑟瑟发抖,连连否认,苦苦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岑潭兮以及一众仙尊们很快带着医修来了,岑潭兮当众摔了茶盏,半杯茶洒落在水榭上的竹板上,“刺啦”一下,一股刺鼻浓烟散开。 医修探完脉道:“幸而饮得不算多,还未烧伤肺腑,我立刻开一些药,这几日一定注意,只能吃流食。” 岑潭兮稍稍安心,再看那一排下人:“现在承认我还可饶你一命,倘若被我查出来,就没有活路了。” 那一排人仍低着头,没一个人说话。 “如此低劣的手段,真当本宗主查不出来吗,让你们自主承认,是给你们自己一条后路。” 那些人还是不吭声,但有人已开始发抖。 “师兄,他们自己不会无缘无故下毒,定是被人指使的,不敢说,或是怕被那人报复,或是觉得还有人可撑腰。”许千阑冷道。 岑潭兮点头:“本宗主竟不知道,这微明宗还有比我权势更大之人,我倒要看看,真到了那人面前,那人还敢不敢认,若不敢认的话,是否会先灭口。” 此话一出,那一排下人中有一老者脸色大变,仓惶下跪,声音战战兢兢:“宗主恕罪啊,是应仙尊的弟子给我的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江尊者啊,我与江尊者无仇更无怨,可那弟子说,江尊者害他们师尊关禁闭了,他们必须得报仇,我不做他就要我身首异处,又说出了任何事都有应仙尊撑腰,我……” 他一边抽噎着,一边发抖,已是说不下去。 “应梧玉的徒弟,还挺护他们师尊。”岑潭兮蹙眉。 老者垂泪再求饶,他平日负责庭院的打扫,这茶水他是没经手,但擦拭桌子的功夫也就下了,那时候江暮和许千阑还在寝殿里。 江师叔到底是凡人,没尝出异样,他还暗自庆幸。 许千阑更为愧疚,师叔没发现,他怎么也没发现呢,他可是把杯子放在面前吹了好几下呢。 他当时心不在焉,注意力没在茶水上,在自家仙门又没有防备之心,而且这药无味无色,单用眼睛看,也是难以发现。 念在这老者年岁已高,岑潭兮没做别的惩罚,只把他赶出了山门,那个送药的弟子废去修为也赶了出去,应梧玉倒是真不知道这事儿,他已经在禁闭里,也就让他继续关禁闭了。 不过应梧玉听说自己徒弟被赶下了山,愤愤不平,闹了好一场,可禁闭之处无人理会。 别的不说,这师徒感情还挺好。 江暮中的毒不深,已经解了,但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因为这事更是虚弱,好几天都不能下床,也不太能吃东西,岑潭兮又多请了一些下人来,诸多人围着他一人伺候。 可是他眼中泛着水光,只盯着许千阑转身的动作看。 许千阑看一眼这目光。 再看一眼这目光。 终于心软了:“这事我有责任,明明都把那杯盏端过来了,却没能及时发现,师叔,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照做。” 江暮摇头,声音有气无力:“不好吧,你不是很忙么?” “没事没事,师叔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不喜欢让他们喂饭。” “那我喂。” “也不喜欢他们在床边守着。” “那我守。”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好听。” “那我陪您说话。” 江暮微微一笑:“好。” 许千阑:“……”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 第13章 照顾 许千阑答应的事情会做到,这几天就在流霜殿呆着。 到饭点了,下人做好了饭,他递到床边一口口喂,要休息了,他帮着服侍洗漱,再躺在那软榻上陪师叔说话。 没太重要的事情,该做的下人们都已经做好了,也没很麻烦,只是他性子急,坐在床边拿勺子喂饭,看师叔一口就要吃半天,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不是流食吗?” “那也得慢慢咽啊。”江暮道。 “……”好吧。 到夜晚,他来守着,其他下人们便都退出了,他半躺在软榻上打瞌睡,刚想睡着就会听那边轻飘飘传来一句话,他迷迷糊糊回应,压根没听清楚师叔说什么。 江暮道:“你的幻形很漂亮。” 许千阑:“嗯。” 江暮:“窗外的月光也很漂亮。” 许千阑:“嗯。” “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 “睡着了怎么还回我话?” “嗯。” 江暮:“……” 床边帷幔没有拉下,江暮靠在床头看向窗棂洒落进来的清辉,清辉之下,许千阑闭眼沉睡,墨发从榻上垂落,沾染一片月华。 他轻轻抬手,指端一勾,帮那人盖上了薄被。 寝殿里恢复了安静,只留一盏灯,昏暗的灯照着这幽暗大殿,他也翻过身,慢慢阖眼。 后半夜,风吹入窗棂,他咳了几声。 那榻上的人惊醒:“师叔不舒服了么?” “大抵是入夜寒凉了。”他轻声道。 许千阑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床边:“师叔的身体是自小就这样吗?” 他捧着水杯暖手,沉寂了稍许:“不是自小就如此,但的确挺长时间了。” “师叔家是哪里的?” “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多远,御剑的话多久能到?” “不好说,也许到不了。” 许千阑知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家,既然这样说,那便是不想提原来之事,没再问他住哪儿,看他把水喝完了,接过来放到床头:“您现在好些么?” “还好。” 许千阑便要起身离开回自己的榻上去,方方站起,未留意衣摆挂到了床头拴帷幔的勾子,他站起速度快,被这衣摆一扯又拉了回来,整个人往床头一扑,与江暮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幸而他及时以双臂撑住了床头,否则就不只是四目相对,大抵要磕在一起。 床上的人怔了一怔,浅浅一笑:“怎么了?”他还是淡然神色,话语轻缓,好像没任何事情能让他着急与惊讶。 许千阑摇头,惶然起身,动作比方才更快。 然而,他忘了解开被勾住的衣服,再次扑了过来,这一次被扯回的力道更重,鼻子撞到鼻子或者嘴撞到嘴是没跑了,电光火石间许千阑竟然想的是,糟糕,要把他撞坏了我又得留下来多照顾几天。 然而床上之人已有准备,不急不慢抬起手,手掌向外捂在自己的嘴边,在那力道冲来时,及时一挡,缓冲了力量,人只是往后稍倾了一下,许千阑的唇落在他的掌心。 唇上温热,手掌却冰凉。 许千阑这次没忘先解开勾子,起身后坐在床边微微喘息,暗暗回头看了一眼江暮,轻拍心口:“幸好师叔你及时挡住,要不然我要亲上你了。” 江暮揉着手腕:“看你的表情,这好像是很恐怖的事。” “不是,我是怕把你的牙磕掉了。”那样估计你要赖定我了,我搞不好要伺候你一辈子,后面的话许千阑没说出来。 虽然他现在已经对这个师叔的态度有所改观,但仍觉得他事儿多,而且,他要以斩妖除魔守护苍生为重任,怎么可能浪费太多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他这么想着,看看江暮又有点心虚,补充道:“我是为了师叔您的身体着想,您本来就不舒服,我怕伤到您,绝不是不想在您身边。” 顿了一下,他想想,继续补充:“我也绝没有嫌弃差点亲到您,只是怕您受伤。” 等等,这话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蹙眉思量了一下,又没想出问题来,反正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江暮把手伸过去:“可是我的手被你弄疼了。” “啊,真的吗?”许千阑的表情若雷劈,“你受伤啦?” 他忙把那手攥住,攥了一下想想又松开,轻轻捧着,不敢把那手翻来覆去,只好自己上上下下地看:“伤哪儿了?” “没受伤,只是有点疼。” “那我给你揉一揉。”许千阑小心翼翼若捧一件至宝,一边揉,一边轻轻吹,心中默默念,“我的自由可都在这只手上了,千万别有事啊。” 江暮由着他揉,静静盯着他的脸看,而后,又略过耳畔,看他的墨发垂肩。 天也快亮了,窗外一缕金色微光照进来,江暮抬眼看去,那缕金辉正落在许千阑的肩上。 忽然间,他感到一道灵决,低头看,是许千阑大概还是觉得只揉没什么用,动用了灵力,在帮他把手上那一小片红肿的地方消掉。 他好像很急于求成,这灵力用得迅速急切,身体里能量也开始肆意流窜。 于是,江暮又看到了那个幻形之虎,乖巧地悬在许千阑身后上方,闭着眼休息,清晨熹微,它的身体是半透明的,周身在阳光下泛着浅浅的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虎,不觉勾起了嘴角,眉眼中也都是笑意。 他还想摸,可心知是摸不到的,手指动了动,反手将许千阑的手攥住,轻轻摩挲了几下。 肌肤的触感与毛发不同,但都很柔软。 许千阑愣住,停下了动作,惊恐地看着他:“师……师叔,您这是……” 拉拉手没什么,他还捧着师叔的手揉了半天呢,可是这样轻抚的动作,就有些不寻常了。 江暮垂眼,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也微微一怔,收回手:“我失态了。” 许千阑手背上被摩挲的地方好似发热,他不大自在,两手交叉着,顺着江暮方才一直盯着的方向回头看。 这一看又是微惊,怎么幻形之兽现身了,他连忙调整好灵力,再一挥袖就要让它消失,而抬手间顿了下,又看向江暮:“师叔……喜欢它?” 江暮不假思索地点头。 第14章 吃醋 许千阑认真道:“可是我这个是幻形之兽,幻形之兽您知道是什么吗,是我的能量幻化出来的,决斗时会帮我,它没有实体,而且与我能量相连,在某种程度来说,它也算是我,我不能……把它送给您。” “嗯。”江暮当然知道。 “那个……”许千阑一想,“我帮您去找和宠宗领一只灵兽吧,他们那里有跟我这个很像的虎兽。” “不要。”江暮看着他,“我见到你这只,就不想再看其他的了。” “那……”许千阑萌生危机感,警觉地将自己的幻形虎护在身后。 江暮又笑:“我不要你的。” 何况这幻形虎也不是说拿走就拿走的,它是修者能量幻形,就像是人的影子,影子又如何脱离原身呢? 眼前人松口气,挥袖将这幻形之虎消散,动作很快,什么也没想。 江暮微微叹气,下人们陆续走进来,要伺候起床洗漱了,许千阑趁机道自己在这里已有好几天,如果师叔无碍,他能不能离开。 江暮沉默须臾:“吃过饭再走吧。” 两人坐在庭院里吃完饭,今日倒是很可惜,怎么没人来下毒了呢? 吃过饭,许千阑便要告辞离去,江暮没寻到理由,也只好应允了。 对方走出大门,却想起一事,又回来,叮嘱他要好好练那入门心决,每日引灵气必须要做,得早日达到筑基期。 他点头,对方就再离开。 然而,走出的人再一次停下。 许千阑赫然想到了什么,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面上忽现怒色,蹬蹬走了回来,还没走近就道:“师叔,你是不是把我当做了替身?” “什么?”这话怎么没头没尾的。 “你喜欢的是那日在街上看到的小猫,不是我的幻形虎!”来人吼道。 江暮眨眨眼,对上他的视线:“没有。” “怎么没有,我的幻形虎跟那只小猫花纹很像。”许千阑双手按在案牍上,身体前倾,怒气汹汹地看着眼前人。 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在江暮面前浮动,几乎触碰到鼻尖,带来丝丝痒意,江暮抬手轻摆开他的发:“没有,我只是喜欢这一类的动物,你是最漂亮的,没有任何能比得过。” “你又见过多少幻形兽啊。” “不管见没见过其他的,都不会更喜欢。” 许千阑这才面色好转,抿着嘴起身,也觉自己方才言语有些冲动,行礼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 “无妨。”江暮浅笑,依旧是轻柔的语气,“我真的只喜欢你。” 眼前人动作一顿,这话着实有歧义,幸而没被旁人听去,许千阑因羞愧而面上微红,再一次告辞离去。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他走出流霜殿老远,回头看看,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方才发火十分无理取闹。 管他喜欢什么呢,为什么要跟一只猫去争呢,师叔就算更喜欢那只猫又怎样,或是两个都喜欢又怎样,即便以后还会喜欢别的,又怎样啊? 许仙尊今日跟一只猫争风吃醋。 说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他拍拍泛红的脸,大步往前走去。 流霜殿又安静了下来,江暮坐在院中默默地看着水榭,下人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后都会退下,不在身边打扰他。 空荡庭院,他一人静坐,云影变幻,水声哗然,到了中午,又到了下午。 他动一动手指,一道细细水流从水榭之中凌空而起,飞到他的指端,缠绕着他旋转,又随着手指轻轻晃动。 阳光让水珠泛起微光,旋转的水流在指尖轻舞。 他又往前一点,那水流回到水榭中,平静池面皆泛起涟漪,须臾间,两道水流跃然而起,若两个人影,翩然转动,在水面上共舞。 他看着这两道水流跳舞,看到了傍晚,往外瞥了眼,叫来下人道:“山门外好像有些异常动静。” 下人疑惑:“那么远,您也能听到?” “隐约听到。” 对方会意:“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回来告诉您。” 他摇头:“我想自己去看。”坐了一天,想走一走。 下人们给他披上了裘衣,刚走到大门外,但觉一阵凉风吹来,还……怪冷的。 “算了,不去了。”他又往回走。 下人道:“要不您坐步辇去?” “嗯,好主意。” 步辇摇摇晃晃走得慢,那山门外已聚了不少人,围着一个少年,有呵斥之声,也有劝诫之语,喧嚣嘈杂。 不一会儿,许千阑以及其他几位仙尊们快步走来,众人看他们来了,自动让开留出道路。 许千阑走近,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跪在山门前,穿着黑色银带的衣服,是宝器宗弟子统一的着装,一柄剑捧过头顶,面上带着视死如归的坚毅,他的来意已说过一遍,看到许千阑,又重复了一遍:“家兄因此剑而亡,还请许仙尊给个说法。” 许千阑看到那把剑是前几日各宗门切磋时,他曾赠送给了宝器宗那个很出色的弟子的,这剑是他初入门时的佩剑,那个弟子他记得姓言。 “你兄长……” “家兄言其霍。” “他死了?”许千阑一怔,眼中透出惋惜。 “他被此剑斩掉了头颅。”少年一字一句道,“请仙尊给个说法。” “喂。”旁边有弟子看不下去,“许师尊只是赠你兄长一把剑,如何使剑那不是你兄长的事儿,怎的他的死要怪许师尊,照这样说,我吃饭噎死是不是得找卖米的算账,喝水呛死是不是要赖在挖渠人头上啊,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虽然无礼却在理,许千阑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 少年抬头,决然道:“我亲眼所见,是此剑自己活了过来,斩掉了我兄长的头。” “什么?”众人一惊。 许千阑也愣住,而看着这少年抬头,一时又觉得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弟子言小白,三个多月前曾来微明宗,想拜入仙尊门下,但仙尊测了弟子灵根后,说弟子资历不够,没有收,弟子便随兄长去了宝器宗。” 许千阑想起来了,这个少年当时背着包袱,包袱下方还挂着一个黑白面具,他觉得这面具挺别致,多看了两眼,也因此有些印象。 “所以是许师尊没收你,你故意来找许师尊的麻烦么?”又有弟子斥道。 第15章 烦恼 言小白面不改色:“是弟子资质不够,绝无怨言,可家兄死得蹊跷,弟子不能含糊过去。” “你是觉得许师尊做了什么手脚么,但许师尊也是你能随意怀疑的,有问题叫你们宗主来!” 言小白眼神微暗,此时终于露出一丝无助。 他当然第一时间就禀报了宗主,可宝器宗宗主一听跟许仙尊有关,犹犹豫豫根本不敢出面,言其霍的确是不世之才,那天在比试上也很给宝器宗争面子,但到底也只是个刚入门不久的普通弟子,何况还是边远小镇人家出来的,也没什么背景。 宝器宗主决定息事宁人,出钱厚葬了言其霍,也打算给言小白很大一笔补偿,可言小白不要钱,执意要弄清楚兄长死因,到最后惹怒了宝器宗主,只落了一顿痛骂。 “没人愿意为我出头,弟子只好自己来。”言小白道。 “那你也不能……”这边弟子正要说话,许千阑抬手止住,上前一步,将那剑拿过来,“本尊行事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这剑上绝没动什么手脚,我若与谁结怨,会正面与他交锋,不会使下三滥的手段,何况,本尊与令兄无冤无仇,没有杀他的缘由,这剑上出了什么事,我眼下看不出来,稍等些时日给你回复。” 言小白踌躇了一下,不肯起身:“仙尊不会是敷衍弟子吧?” “敷衍,哼,我比你更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许千阑眼一横,他的剑怎么可能自己会动,一定得弄明白。 “会不会是要出剑灵了?”旁边有仙尊道。 刚刚生出的剑灵没有形体,隐藏在剑身,能带着剑身活动,之后有形体了才会与剑身分离,这种能自己活动的剑,往往是受到剑灵驱使。 “这剑百年前就在我身边了,从没有要生出剑灵的迹象。”许千阑摇头,剑灵可遇不可求,普通的剑一般不会有,即便是名剑,古剑,也要看运气。 一般来说,在主人身边百年,还没有剑灵,那基本上不会有了,何况,许千阑当时还是普通弟子,配的这把剑也只是普通的剑。 当然了,凡事都有例外,也不是所有普通的剑都生不出剑灵。 如果真是剑灵,倒是奇怪了,跟在他身边百年没有,送给别人几天就有了,可即便是生出了剑灵,这剑灵现在还不能离剑,也没有实体,不能对话,也问不出缘由。 “不,不对。”许千阑想到什么,面上一凛,“剑灵不会伤害主人。” 凌鲲鹏在旁边若有所思,试探问道:“该不会……生出了邪灵吧?” “胡说!”许千阑顿时冒火,“本尊的剑怎么可能生出邪灵!” “我就是随便一说……” “就是。”其他仙尊也道,“宗门法器在铸造时都进行过驱除邪祟的工序的,不可能生出邪灵,对了。”这仙尊看向言小白,“微明宗的剑都是从你宝器宗买的呢,要是真有什么问题,那还是你宝器宗的责任。” 言小白才入门三个月,哪知道练器都什么工序,只听这话觉得微明宗想推卸责任,愤愤攥紧手,眼中带了怨恨,又看向许千阑。 许千阑还在气头上:“若真生了剑灵,本尊就强行提前召唤出它的实体,召唤出来后是否为邪灵,一看便知。” “强行召唤只怕不易……” “那我也要召。” 众人正说着,那山下有一飞舟刚好落定,没有过多装饰,但单这飞舟就已很奢华了,一众仙尊与弟子们都认得,立时停止了喧嚣,行礼道:“师母。” 帷幔徐徐掀开,一位蓝衣妇人在丫鬟搀扶下缓缓走出,面容清雅,仪态端庄:“这是怎么了?” 这妇人正是师尊的妻子,岑潭兮的母亲,当然,也是那应梧玉的姑姑,师尊离世后,她多住在娘家药灵谷,那里花草繁茂,她种花养草乐得自在,偶尔会回微明宗看看。 修者不显年岁,她的儿子虽已那么大了,但她看上去依然很年轻,按人间年岁该有的样貌看,她不过三十几岁的样子。 今日她有心回来看看,刚下飞舟,看到这里一堆人围着,大概了解了来龙去脉,瞧那跪着的小弟子挺可怜,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言小白看出她地位高,那一众仙尊们都对她毕恭毕敬,以为得了靠山,将她的胳膊拉住:“求仙姑为弟子主持公道。” 师母温和一笑:“微明宗会查清楚的。” 言小白只好松手,师母不大过问宗门事务,跟许千阑交代了几句便进山门了。 飞舟只能落在山门外,里面很快着了步辇来接她,她坐上步辇,没走多远,前方迎面也来了一个步辇,正是江暮。 江暮掀开帘子欲下来,对方抬手:“师弟身体不好,不必客气,外面风大,我也要尽快进去了。” 之前江暮回宗门,这位师嫂已来看过他,他们不算陌生。 既如此说,江暮就没有下步辇,与她颔首示意,寒暄几句,两人各自前行,江暮的帘子还没放下,瞧着那远去的步辇若有所思。 这边,许千阑正对言小白道:“等剑灵出来,一切见分晓,你且先回吧。” 还没有形体的剑灵要提前唤出来,需要耗费大量精力,的确很是不易。 言小白连忙道:“仙尊什么时候给弟子答复?” “我比你急,本尊可不想被人冤枉!”许千阑拂袖转身,他这就回去闭关召唤剑灵。 谁知才走了几步,正好与那刚刚落地的步辇相撞,他低头走得快,未留神直接栽了进去。 步辇中的人始料未及,赫然见一人影扑来,欲甩出去,而看清那人,又笑了笑,抬臂将他接住。 步辇内软榻足可以躺下一人,江暮被这力道带着往后倒去,许千阑扑在他身上,看见他微一怔:“师叔,您怎么来了?” 完了完了,没把他压坏吧? 他连忙坐起来,起身太快,头「砰」地一下磕到了车窗,不觉蹙了蹙眉。 江暮慢慢起身,缓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浅笑道:“听到动静,想来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啊,我都要烦死了。”许千阑几句话把刚才的事跟他说了,“师叔我有把您撞疼吗?” “没有。” “还好还好,我得回去赶紧召唤剑灵,也不知道多久能召出来。”许千阑拍拍心口。 “听你的语气,这事情好像不太容易。” “嗯……还行吧。” “别着急。” 许千阑没回应,看见这温和目光,咬了咬唇,眼中无端闪过一丝委屈,他不怕伤不怕痛,可不喜欢被人误解。 “你既然进来了,便坐我步辇回去吧。”江暮的话打断他的思绪。 “不用不用……”许千阑摆着手,这步辇慢悠悠的,还不如自己走的快,然而话至一半,又想师叔邀请不好拒绝,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那多谢师叔了。” 步辇一路摇摇晃晃,夕阳透过帷幔落在许千阑的身上,江暮靠在窗边,目光停在他肩上,静静看这一片金辉。 等到了许千阑住的月眠殿,他的两个弟子早就到了。 二位弟子行礼道:“弟子为师尊护法。” “好。”许千阑下车,回头看车里的人,“师叔……” 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江暮缓缓从车里走下来:“我能看看你怎么召唤剑灵吗?” “这没什么看的,我大概要闭关十来天,就那样坐着,在您眼中应该很无聊。” “没事,我一个人,更无聊。” 第16章 危机 三人不好再拒,迎他进了殿。 月眠殿也挺大,但摆设很简单,基本只有必需品,花束珠玉瓷器等装饰一概没有,入门的书架上零零落落摆着几本书,是一些术法口诀,剑倒是挺多,有一面墙上挂满了剑。 他这里没有下人服侍,两个弟子自觉给江暮端茶送水,茶水是用普通的水烧的,与灵泉水相去甚远,江暮抿了一口就没再喝。 许千阑没怎么与他寒暄,忙着布置施术阵法,他选了后院清净之地,周遭设了结界,想了想,引结界一角至手中,幻化了一朵莹白的花,走过来交给江暮:“师叔您要看就随便看,但我们闭关后就不能回应您了,您不想看了就自己回去,这是钥匙,拿它碰一碰结界,就会开。” 江暮接过这朵花,看它晶莹剔透。 月渐升,三人席地盘腿而坐,那一把剑立在许千阑面前,江暮坐在一旁的蒲垫上,望着他周身灵力浮动,道道灵决旋转。 那只大老虎又悬在了他的身后,扒在半空中,没再睡觉,铜铃般的眼睛有稍许警觉,眼中两团火焰汹汹燃烧。 很快,剑身微微晃动,若铜环碰撞,发出铮铮嗡鸣,嗡鸣之声逐渐增大,环绕许千阑的灵决旋转速度也开始加快,狂涌的风吹起他的衣与发。 幻形虎站了起来,柔软的毛若风吹过,浮浮荡荡。 又过须臾,如若响起遥远空灵的铃声,剑身剧烈颤动,阴森的低吼之声,起初还细微,慢慢变得清晰,一道红影浮现,只有半身,在剑身周围被那灵决拉扯着旋转,诡异的红光环绕。 真是邪灵! 幻形虎眼中的火越烧越烈,前爪动了动,尖锐利爪「唰」地一下探出,脚底也燃熊熊烈火。 灵决大亮,半个红影被拖拽而出,眼看将要整个身子拉出,却见那红影嘶吼一声,弹退了灵决,缩回剑中。 许千阑闭着眼,眉头微蹙,这剑中当真生出了邪灵,对他的打击有些大。 灵决重新稳定后,再去拉邪灵出剑,红影再挡,又缩了回去,在剑中还有剑身作为护体,拉出来就没有保护屏障了,邪灵自是不肯出来,不但不出来,还借用了剑的能量,将那灵决反弹回去。 许千阑面露不悦,他简直想直接把这邪灵毁掉,可需要问它话,还不能伤它,也不能用过于强硬的灵决拉它。 幻形虎收回了利爪,那脚底的火势渐渐消散,重新卧了回去,舔了一下爪子,明亮又慵懒的眸缓缓闭上,而后,身体越发透明,慢慢地消失了身影。 两边周旋许久,江暮也看了许久。 又一次看到那红影张牙舞爪,朝许千阑嘶吼,江暮的耐心用尽,眼中一凛,一袖挥过去。 但闻一声凄厉惨叫,红影霎时脱离剑身,重重摔在地上,它慌乱欲逃回剑身,却发现周身皆被施了屏障,无法再靠近那把剑。 红影并不知这突然的强大力量是从何而来。 江暮起身走出结界,看着手中花,将那朵花轻轻往回一抛,晶莹的花穿过结界,亮了一下,结界微光一闪,开了个能够一人通过的缝隙。 这缝隙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合拢,江暮瞧瞧那消失的花:“一次性的,这意思是让我出来了就不要再进了,是吗?” 他暗笑摇头,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许千阑以及两个弟子猛地睁眼。 看着已被束缚的邪灵,弟子们惊愕,望望天色:“师尊的功力已如此出神入化了,原定要半个月才能拉出来的,这不到一个晚上就完成了。” “额……”许千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修为真的又长进了吗,怎么没什么印象了呢? “这把剑当真生出了邪灵?”弟子们还是不敢相信。 许千阑咬咬唇,更不敢置信,可眼见为实,只能承认:“是的。” “如此,师尊就说不清了,把剑养出了邪灵,还杀了人,传出去……” “不是我养的!”许千阑吼道。 “是是是。”两个弟子连忙低头。 许千阑喘了几口气,将邪灵一拉:“走,去见师兄。” 他大半夜把岑潭兮叫起来,将邪灵丢在殿上,闷闷地坐在一旁。 岑潭兮本来半睡半醒,看到这红影一下子就清醒了:“真是邪灵作祟!” “看样子是了。”许千阑凛冽看向那红影,“言其霍是你杀的吗?” 红影被之前那力量震慑怕了,老老实实点头,将它如何斩杀主人过程详细讲述出来,与言小白描述一致。 邪灵生来为恶,弑主根本不需要缘由,他们更疑惑的是这剑为何生出邪灵,但邪灵自己也不知道,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的,杀人只是凭借天生的恶念。 凌鲲鹏听闻动静也来了,他想到什么:“宝器宗铸造的东西,不是第一次生出邪灵了。” 上回那个王掌柜从宝器宗买的长命锁也生出了邪灵。 “宝器宗已有数百年,铸造了无数法器,从来没出过事儿,何况千阑这把剑已购了百年,现在怀疑到宝器宗头上,有些牵强。”岑潭兮道。 “那怎么办?”凌鲲鹏道,“这邪灵的消息一传出去,整个修界都知道,二师兄将有邪灵的剑赠与其他弟子,导致这弟子身亡。 再往前推一推,那就是二师兄因为自己门派弟子频频败给言其霍而不悦,心生歹意,那剑才赠与言其霍几天而已,剑灵从生出到可驱使剑身活动,非数年不能成,这邪灵肯定早就有了,堂堂仙尊会发现不了,摆明了就是存心。 还有,仙门法器又如何会生邪灵,莫不是其原本主人暗中修了什么邪道,侵染到法器身上了?” 另二人许久未语,凌鲲鹏这番猜测字字有理,牵一发而动全身,许千阑百口莫辩。 “邪灵之事先压着不公布,我这几天与宝器宗主见一面,从长计议。”岑潭兮道。 “宝器宗宗主本来就想息事宁人,大师兄你私下找他,是可以大事化小,没过多久也就小事化了,但只怕落人口舌不能服众,而且,那个言小白,如何打发?”凌鲲鹏又问。 “这让我再想想……” “不用想了。”许千阑站起身,“我答应给言小白交代,就照实说吧,是我的剑生出了邪灵,可是,我绝不承认是在我手中生成的。” “师弟,他们只会看结果,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是你的剑生出邪灵,就足够你声名扫地了。” “我自问心无愧,若是故意压着,更显得心虚,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一定会查出原因。”许千阑眼眸微暗,他当然也怕声名扫地,他喜欢被人夸着赞着,就是吹捧一下……也是可以的。 但他喜欢听人夸赞,首先得是自己行的端,凭实力得来荣誉,他才不要虚名。 他既如此说,岑潭兮也没别的话了,只等天亮,去将此事公布。 许千阑回去又把剑仔细探寻了一番,可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寻,他想去宝器宗看看,但这个节骨眼去宝器宗,无异于祸水东引,让众人觉得他们倒打一耙。 他难以入眠,靠在桌边气闷静坐,看那天将亮,才闭了一会儿眼。 修界各处,勤快的修者们已开始练功。 阳光徐徐路过每一处山脉,河流,给山川大陆披上粼粼金光。 清晨的和宠宗,后山山巅,长老盘腿而坐,闭眼吐纳灵气,一条长鞭因灵气而旋转在他的周身。 合欢宗,首席大弟子在树梢上翩然起舞,一对铜环抛起,再以手腕接住,清脆铃声吵醒林间的风。 宝器宗,练器师伴着山泉,在水石上一下一下磨着勾针。 云影轻晃,悄然将日光掩盖。 山巅之上的长老赫然睁眼,不可思议地望着缠绕在自己脖颈的长鞭,脸上因窒息而憋的通红,长鞭收紧,他没来得及喊出一个字,瞪大了眼睛,转瞬间,但听骨碌碌的声音,他的头已从山巅滚落。 风过树梢,首席大弟子那对铜环又抛起,他双手举起,那铜环却是没落在手腕,他疑惑抬头,忽地张大了嘴,死死抓着圈在自己脖颈上的铜环,指甲被折断,渐渐失了力气,铜环收紧,一颗头颅自树上落下。 山泉哗然,炼器师浑然静立不动,一个果子落到他的肩上,这身躯咯吱一下,往后倒去,摔在地上的身躯,身首分离,那脖颈处,钩针刺入其中,勾断了经脉与皮肉。 天光大亮。 修界沸腾一片,各个宗门紧急向微明宗汇报。 “岑宗主,我们和宠宗的长老被自己的法器杀死了。” “岑宗主,我们合欢宗大弟子被自己的铜环勒掉了头。” “岑宗主,我们也有……” 微明宗是修界宗门之首,各宗门有异常的事儿会跟他们汇报,一般有重大事情也是由微明宗来做决策。 一个早上,岑潭兮收到了数十灵决。 各宗门皆慌乱,及至再听到许千阑这把剑生出邪灵之事,哪里还顾得上说东道西,只是惊恐地议论:“连许仙尊的剑都中招了?” 这些发生意外的人近日并没有到过微明宗,也没有什么赠剑之类,可他们都被自己的法器杀害了,足以说明那把剑不过是其中一个,跟许仙尊没关系的。 第17章 邪灵 许千阑预想的暴风骤雨没有来临,他的声誉没有受损,可是,以这样的结果来摆脱质疑,委实让人痛心。 各宗门由他这把剑引发了猜测,宗主长老们施了一个能够一起说话的灵决阵,即便他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也能及时听到阵中各人的声音,有人道:“难道这些法器都生了器灵,而且,还都是邪灵?” “我们的法器在身边数百年都没有器灵,怎么这几个月就突然生出了,还是如此邪门的器灵啊……” “我查了一下,我宗门出事的几个人,法器是近期从宝器宗买的。” “我们也是。”宝器宗主你有什么话要讲吗?” 宝器宗主的声音颤巍:“苍天可鉴,我宗门铸造流程严格按照标准来的,除祟工序万万没有偷懒,而且你们确定都是近期买的吗,许仙尊的剑可买走百年了,还有,我们宗门没有锁链白玉等法器,合欢宗你们只有那铜环是我们的,另两位亡者的法器跟我们无关,别都往我们宗门头上扣啊。” “这倒也是……” 宝器宗主又哭:“我也是受害者啊,我宗门也死了好些人。” 岑潭兮适时插话:“宝器宗亡的是最多的,有十来人。” “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宝器宗主继续哭,“我宗门才是最惨的,你们还要怪我。” 岑潭兮不想再听他哭:“微明宗立即探查此事。” 许千阑听得商议结果,自荐:“此事我要去查。” 虽然洗脱了质疑,但他觉得此事跟他脱不开关系,而且爱法器如命之人,绝不能容忍大家的法器再有邪灵产生。 “好,那便你去吧。”岑潭兮应允,“有一切问题及时汇报。” 许千阑点头,迅速将这把剑的红影邪灵封印,从中提取出邪灵的灵识,带着两个弟子出发。 走到浮桥刚好碰见散步的江暮,江暮听了始末,问道:“你是不是要先去把出事的器灵也强行拉出来?” “是啊,不拉出来看不出是不是邪灵。” “可是,你昨日说强拉器灵很费精力,也需很长时间。” 提到这个,许千阑眉一扬:“我的修为又长进了,昨天一个晚上就提出来了。” 江暮抚额,暗笑了两声,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领:“好,那你去吧。” 许千阑还以为自己的衣扣没扣好,低头看看没什么问题,没多问,行礼告辞。 他们先后到了合欢宗与和宠宗,他自觉自己修为是真长进了,居然又是还不到一个晚上就把器灵提出来了。 两个弟子见他得意洋洋,适时恭维着:“师尊提剑灵时连衣领都泛着光呢,像是圣人一样。” “那是流动的灵决吧,你们大概眼花了。”许千阑摇头,衣服怎么会发光呢。 果不其然,这两个法器中也是邪灵,他拿带来的灵识对比,探出这些邪灵属同源。 那就是侵染邪灵。 侵染邪灵,是生出邪灵的器具与其他法器或多或少有过接触,从而侵染了其他法器,致使其他法器也会生出邪灵的一种邪祟。 这种邪灵生出的时间不同于正统器灵,他们可以短短几天就长成,这些侵染邪灵是同源,那就是因为同一个有邪灵的法器生出的。 这也是为何许千阑的剑送出去几天就能生出剑灵的缘由,因为生出的根本就不是正统器灵,甚至也不是「正统」的邪灵,真要是邪灵,生出的时间跟正统器灵是一样的,只不过是法器没做除祟工序,亦或者是法器主人用此法器强行修邪门歪道,才会使正统器灵变邪灵。 他想到王掌柜的长命锁,可那个普通的,给凡人佩戴的长命锁,着实不够侵染仙门法器,现在看来,它其实也是被侵染的。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只是普通邪灵,未想到那是能影响其他法器的侵染邪灵。 这邪灵会侵染蔓延,但凡是法器,或者只是普通器具,都可能中招。 情况不太妙。 许千阑刚刚毁掉两个侵染邪灵,人还在合欢宗,忽听殿外尖叫声,他连忙跑出去,又见一个弟子的法器生出了邪灵,那是一个带有锋刃的扇子,正追着这弟子,眼看就要旋下去削掉他的头,周围弟子们来不及阻挡,个个慌张尖叫。 情急之下,许千阑一抛手中剑,击中扇子将其打散,扇中凄厉一叫,随着扇骨断裂,声音止息,邪灵消散。 已经探出缘由就不用再费精力拉出来,直接销毁就是,但他的剑触碰到了那把扇子,怕是很快也要被侵染,许千阑痛惜地看看自己的剑,手中用力,恋恋不舍地将剑折了。 “许仙尊……”合欢宗众人惊魂未定,“还会不会有其他法器出现这种现象?” 这类同源邪灵,专爱削人头,恐怖如斯。 “大家暂时先不要用法器,迅速将各自法器封印。”许千阑道,同时也向岑潭兮传了一道灵决,让他将此命令传给修界所有宗门。 起初很多修者们有意见,不让他们用法器,万一遇到危险谁来保证他们的安全,但之后,又连续出了几起被自己法器杀害事宜,各宗门终于老实了,乖乖封印了法器。 诚如那宝器宗主所言,这些法器不是都出自宝器宗,可是各个宗门被侵染的法器,或多或少有一两个是来自宝器宗,而且,都是近三个月内购买的,剩下的天南地北哪儿来的都有。 法器之间会互相侵染,一个宗门有一个法器上有这种邪灵,很容易侵染到其他法器,但宝器宗是共性,每个出事的宗门都有。 至于许千阑那把剑,的确是买了数百年了,可是,它前不久又回到了宝器宗啊。 因此,想来源头还是在宝器宗。 许千阑这回有了十足理由去探查,他让岑潭兮传话给宝器宗。 宝器宗主苦道:“你们不会还是要赖在我们宗门头上呢,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那就更该让我师弟去查查。”岑潭兮回复他。 宝器宗主一想:“这个……好像,也是哦。” 许千阑一行人很快到了宝器宗。 他鲜少来宝器宗,还没进门,光看那山门镶金嵌玉,只道这宗门是真有钱,一路往里走,越发有如此感慨。 宝器宗主已准备好了盛宴迎接他,把偌大饭桌摆在正殿:“仙尊与令徒一路辛苦了,先好好吃个饭。” 许千阑心里急着,没兴趣吃这满桌山珍海味,绕过饭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麻烦宗主带我去看看贵宗的灵器阁。”灵器阁是宝器宗铸造法器的位置。 “好,但是仙尊真的不吃饭吗?” “不用了。”他能辟谷,让弟子们吃吧,说着起身,他动作过快,不经意碰倒了旁边的桌上,那上面摆着几个饰物,什么珊瑚,铜兽,还有瓷瓶,哗啦啦都要往地上落。 他眼疾手快,俯身一把接住了容易被摔碎的瓷瓶,暗暗松口气,另一边宝器宗主也眼疾手快,冲过来接住了珊瑚和铜兽,也松了口气。 他看那宝器宗主紧张表情,心道:“好了好了,知道这些东西很值钱,幸好我没摔坏。” 两人放下饰物,一路往灵器阁走,路上他习惯性地一摸腰部,手上空空,想起自己的剑已被折了。 他来探查,不能没有法器,万一再遇邪灵也得对付,只能破例,传了个灵决给凌鲲鹏,让他尽快帮忙送把剑来,从月眠殿选,墙上第一排都是剑气极强的剑,这些剑不太可能被侵染。 凌鲲鹏办事也迅速,立即把许千阑最为珍视的,平时压根舍不得用的皎皎剑拿好,准备出门。 踏上浮桥才走了几步,正好碰上了江暮,他连忙行礼。 江暮温和地笑:“你要去哪儿啊?” 凌鲲鹏便将要去宝器宗送剑一事跟他说了,江暮听罢:“要出门啊,能不能把我带上。” “此行危险,师叔还是不要去了,回头弟子再带出去玩。” “我自己去玩,不影响你们。” “这也不行,我们不敢保证您的安全。” “我又不会用什么法器,对我没危险。” 这话倒也是,但这次邪灵不比上次,凌鲲鹏不能确定一定没危险,没有完全把握,还是不敢带他,何况此事又紧急,他没空陪着师叔满街转悠,去到了把人晾在那里也不好,仍是委婉拒绝:“我让小溪小河带师叔去山下玩好不好?” 江暮收了笑容,往前一步,对着凌鲲鹏的耳畔,低声道:“你和许千阑压不住那邪祟。” 凌鲲鹏浑然一怔,听这声音还是虚弱柔和的样子,可语气好像带着震慑之力,让人不觉生出畏惧之感。 他缓缓转头,看这人目光也一改温柔淡然,透出几分凌厉。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你和许千阑压不住那邪祟。”江暮重复,缓抬手,覆在他手中剑的剑柄上。 凌鲲鹏欲收回剑,可挣了几次,剑却岿然不动,他大为震惊,便要使出灵决,而那剑柄一转,他被一道力量逼着后退一步,灵决还没使出就被打散,须臾间皎皎剑已落到江暮手中。 这简单对招凌鲲鹏使了全力,而对方轻描淡写,压根就没用力,凌鲲鹏已知自己不是对手,警觉道:“阁下是什么人?” 江暮又恢复了柔和的语气:“我既然承蒙贵宗师祖勘测预收,总得有些本事,一无是处……传出去是不是不太好看?” “无人看出阁下修为,想来是大能,您隐藏身份入微明宗,又有何目的?” 第18章 赔钱 江暮看了看他,稍许沉寂,才道:“我若对微明宗别有用心,早就动手了,你们没有任何人值得我忌惮。” 凌鲲鹏依然警觉:“那您到底是不是师祖要收的那位弟子?” “也许是吧。” 这本来就是悬而不定的事情,师祖没说名讳,没说身份,也没有画像,只给了一个特定时刻魔渊之上白衣人的指示,而那时候,就刚巧是他。 大抵,也的确该是高人,才能为仙门消灾解厄,这样反而才是更合理的。 凌鲲鹏迅速将这师叔来到宗门所为过了一遍,师叔平时在流霜殿呆着,偶尔出来转转,诚如他所言,有什么心思的话,早就可以下手。 而且,他这次说他们压不住那邪祟,要跟着去,不是想要帮忙么,这是好心,不管他是什么身份,真的对微明宗没有恶意。 凌鲲鹏稍稍安心,又想到最初的魔渊火熄,群魔消散,再到仙子莲盛开,祥鸟落定,乃至那剑气逼退仙莱岛使者,原来都不是巧合,而是这位师叔的本领。 他不是福瑞,他是本领过于强大,制造了福瑞。 凌鲲鹏还在深思,听江暮道:“走吗?” 他连忙回过神:“走。” 一位没有恶意还会帮他们的大能,凌鲲鹏思量间就接受了他:“那……师叔就跟我一起去吧。”言罢就要御剑。 而身边人缓缓抬手,看看他,眨眨眼。 凌鲲鹏:“师叔怎么了?” “你带着我。” “师叔……不会飞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累,不想飞。” “……” “我身体不好是真的。”江暮站到他的剑后,嫌这剑透风,行驶起来该是很冷,可是用步辇也不太合适。 “哦哦。”凌鲲鹏御剑起飞,飞得小心翼翼,路上不时回头,“师叔是不是不打算告诉大家您的真正能力,那我替您瞒着?” “好。” “师叔为何要单单告诉我啊,是不是您特别喜欢我?” “不是,是你不肯带我去。” “您其实自己想去哪儿都能去到吧?” “是啊,但我这么弱不禁风,自己突然去了,不是很让人怀疑么?” “师叔您是不是去到就能把那邪祟灭了?” 身后人却没立时答话。 凌鲲鹏只道他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好生安慰:“没事儿,集咱们三个人之力,一定没问题的,而且各宗门都会出力的。” “不是。”半晌,身后才淡淡道,“业障该偿。” “什么?” “我只是去看看热闹。” “……”凌鲲鹏险些把剑御歪了。 说话间两人已至宝器宗山门前,凌鲲鹏落地后毫无意外也感慨了一番宝器宗真有钱。 进宗门都要下剑步行,两人往台阶上走。 这边,许千阑刚刚将灵器阁都检查了一遍。 一件法器从图纸,到铸造,再经过打磨,驱邪,雕刻等,成品得来不易,他自最初的画图开始一一检测过去,一直走到保存成品的库房,都没有发现邪灵迹象。 制造上面,是没问题的。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施术全面又进行了一道除祟工序,保证这里再铸造出来的法器不会被侵染。 忙完这些天也黑了,宝器宗主又准备了一大桌晚饭,许千阑还是不想吃,坐在桌边喝茶,听得有弟子来报,说他师叔与三师弟来了。 他的杯盏一抖:“怎的师叔也来了?” 这不是添乱来了么,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怎么办? 宝器宗主也一惊:“原来仙尊还请了江师叔与凌仙尊来么,这我们已经吃起来了,实在太失礼了,快请进来。”他连忙叫人再添些菜,急匆匆跑出去迎接。 许千阑也出去迎接,方方走到大殿外的台阶,那二人已上来了。 凌鲲鹏笑呵呵地对他道:“我够快吧。” 许千阑却没笑,咬了一下牙,暗暗攥紧手。 凌鲲鹏一怔,这怎么又生气了? 顺着他的目光转头,这么一看,凌鲲鹏心里猛地一个咯噔:“糟了,忘记了皎皎剑一直在师叔手中拿着。” 他们的师叔,拿着许千阑最为心爱的剑,一步一步走台阶……正把那剑当做拐杖,走一下在地上杵一下。 凌鲲鹏:“呵呵……” 要完了。 许千阑眼都瞪圆了,上前几步伸手就想把剑夺过来,然而……剑没拿到,师叔的胳膊反而搭在了他肩上。 许千阑:“……” “你怎么知道我累了。”江暮笑看他,“谢谢你来扶我。” “……” 许千阑不能在外人面前对长辈不敬,强压着心里的火气,一手搀扶着他往上走,另一手又去拿剑,而江暮还在拄着剑,转了一下剑身躲过他的手,他一怔,再伸手,又被躲了过去。 他一时疑惑,可是再拿,他俩的动作就有点像是要打架了,也罢也罢,就几步路,让他拄一下算了。 进殿后,宝器宗主热情地请他们入席,那新添的菜上得很快,满桌的山珍海味。 江暮绕过饭桌,与许千阑一样坐在茶桌边:“看上去不好吃,我不吃。” 宝器宗主愣了,这已经是他们宗门最好的食材了,他们的厨子手艺也是最好的。 “师叔不吃太油腻的东西。”凌鲲鹏解释道,不过这大鱼大肉他喜欢。 “这,那江师叔您吃什么……” “不饿,不必麻烦。”江暮坐在茶桌边,那剑正杵在地上,他随意往身边看,瞥见旁边要冒火的眼神,看了半晌,终于会意,将剑拿起来,“哦,我们是来给你送剑的。” 他一手按在桌上,半起身,将剑往桌另一边递。 然而,却忽听「吱呀」一声,桌子一下子倒了,桌上的饰物再次摔了一地,连带着他和手里的剑也摔在地上。 又听噼里啪啦叮叮咚咚,这桌上的珊瑚瓷瓶什么的,到底还是摔碎了。 这当中桌子是用一根独柱支撑的,不是四脚桌,被他按住了一角,又半个身子的力量倾压在上面,桌子失去平衡,方而倾斜倒下。 周边人连忙上前,扶人的扶人,挪桌子的挪桌子,拾剑的……没好意思拾,先把人搀扶起来:“师叔还好吧?”一边问着,一边手忙脚乱把他扶到另一边坐下。 “还好。”他倒的挺是地方,桌子和上面的东西一样也没砸到他。 许千阑听他说还好,放了心,痛惜地看着自己的剑,俯身去捡。 那宝器宗主听他说还好,也放了心,痛惜地看着自己那些饰物,珊瑚已经四分五裂了,瓷瓶更别提,碎渣渣都崩到殿外去了,他还不好表现得太惋惜,只能轻声叹了口气。 只有那个铜兽还完好,这个经摔,他率先去捡铜兽。 可他们俩谁也没捡起来。 那铜兽大概仿照麒麟狮子等祥兽铸造的,小小的若手掌大小,是个站立的姿势,像是狮子摘绣球,两只前爪往上呈一个托举的动作。 而这把剑的剑柄,则正好卡在了铜兽前爪的缝隙上,卡得还挺紧,两人拉扯挣脱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扯开。 许千阑气急,要施术强拉,宝器宗主连忙赔笑道:“仙尊手下留情,这个铜兽很贵的。” “这能有我的剑贵吗?”若是卡在剑鞘上,他还能舍去剑鞘,可偏偏卡在剑柄。 宝器宗主又赔笑:“仙尊这剑也是从本宗买的,我记得当时卖的是一百五十万灵石,我这铜兽,三百万灵石买来的。” 许千阑:“……” 宝器宗主顺便介绍:“那珊瑚五百万,瓷瓶八百万。” “……”许千阑顿了一会儿,“我赔,不,我师叔赔。”他摔的。 江暮:“……” “不用赔不用赔,但……”宝器宗主苦笑,“这个我去灵器阁让他们找器具,看看能不能扯下来,实在不行,就切割一下,仙尊您别毁掉啊。” 他都这么说了,许千阑觉得自己方才态度不太好,此下语气和缓了许多:“那就有劳宗主了,对不住,该赔的我们还是会赔的。”虽然很贵,但他也不是赔不起。 “既然如此贵重,宗主您为何要摆在这人来人往的大殿上。”凌鲲鹏在旁道,“你怎么不珍藏起来呢?” 宝器宗主笑了笑:“可是我藏品阁里,都是上千万以上的珍品啊。” “咳咳。”凌鲲鹏被水呛到了,“那看来这些东西也不是宗主十足珍惜的东西。” “这些虽然没那么贵,但也是贵的,灵石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宝器宗主笑道,能保当然要保,又对许千阑道,“仙尊客气了,您早日探清楚邪灵一事,还我宝器宗清白,已是对我宗门的再造之恩。”他抬头看天色已晚,“客房已安排好了,仙尊们想休息了就随下人们去就行,我先去灵器阁。” 他抱着铜兽和剑走了,许千阑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气。 他的皎皎剑,还没来得及好好摸摸呢。 而回头看着地上的碎片,又重重叹了口气,得赔上好大一笔灵石。 然而又一思量,不是说好了师叔赔的么。 师叔,有钱吗? 他回头看向江暮,江暮似看穿他心里所想:“我什么也没有。” 许千阑把牙磨得咯咯响:“你摔的。” “我为了给你送剑。” “我让我师弟来,没让你来。” “你师弟说他一人路上害怕,要我陪他来。” 正在吃饭的凌鲲鹏:“……” 第19章 发火 饭后几人去住处,宝器宗给他们单独安排了一个修葺得十足华奢华的院子,这院子一共三间房,因为房间过大,反而数量比较少,虽然只三间,但都足够气派,珠玉摆件,丝绸帷幔,连庭柱都金碧辉煌。 下人们已收拾妥当,两个弟子择了那间偏房去休息,另外两间,宝器宗是按照江暮一间,许千阑与凌鲲鹏一间这样安排的。 他们也的确是这样入住的,房间都是两张床。 凌鲲鹏没多会儿就睡了,许千阑却是睡不着,在窗边的桌前撑着手臂静坐,他还在为皎皎剑的事儿怄气,而又忧心,那邪灵之事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坐在桌边,推窗望月,唉声叹气。 几个弟子端着餐盘走过,敲起了他的门,说宗主命人做了消夜,问他们吃不吃,他回头看凌鲲鹏睡得挺香,不必叫他,而他自己不想吃,没去开门。 那弟子们犹豫了一下,只得道:“那我们就只送给江尊者了。” 他点点头:“你们去吧。” 待那脚步声走过,他依旧在桌边撑着胳膊静坐,坐了顷刻,眉头微蹙:“白天不是跟宗主说过,师叔不吃油腻的东西吗,这怎么又叫人做的是大鱼大肉?” 这些弟子们刚刚路过窗边时,餐盘里什么菜他瞟了眼。 不过,倒也不能怪人家宗主没放在心上,是师叔吃东西太挑剔了,人家能想到还准备消夜就不错了。 他用心听着隔壁的动静,白日里的气已经消了,想及师叔凡人之躯,不吃饭也不行,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不愿表现出很明显的关切样子,只等着那几个弟子被拒了之后回来,他暗暗叫住他们,去给师叔准备些清粥去。 然而听了半晌,竟不见他们过来,他纳闷了:“师叔让他们进了?” 可是师叔不是不吃那些东西吗? 他当即站了起来,徘徊几步,也不知怎的,神思转了一圈又一圈,越转越歪:“三更半夜,来送师叔明显不吃的东西,莫非是别有意图?” “但能有什么意图呢,谋财害命,师叔没钱,命么……他们没这么大胆吧。” “师叔长得那么好,难不成他们还想……觊觎师叔美色?” 他越想越不安,干脆出门,走至江暮房门口,叩叩门,听得里面说了声「进」,他一把推开门。 而后看到……弟子们正扫地的扫地,点香的点香。 许千阑:“……” 江暮微有诧异地看他:“这屋子不若流霜殿干净,有异味,我让他们打扫打扫。” 说话间一个弟子正走到床边要铺床,江暮叫住了他:“那里不用你们。”再看向许千阑,“正好你来了,你帮我铺一下床。” 许千阑:“……” 不是,人家都要去给你弄了,你怎么还使唤我啊?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这些是正儿八经宝器宗的弟子,不是流霜殿专门买来伺候的下人,当然众生平等,但那些下人们干活是付钱的,这些弟子们是白干活。 既然白干活,总不好使唤他们。 许千阑三两步走到床边,随便把被子一拉,又想,不对啊,不好使唤他们,好使唤我是吗? 他又憋了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可是总不适合爆发,真是奇怪。 铺完床坐回来后,看着桌上餐盘里的菜还挺诱人,虽能辟谷,但一天没吃东西,美味就在眼前,香气扑鼻,他又想吃了,拿起筷子在桌子上跺跺,刚夹住一片鱼肉,忽被另一双筷子打掉。 他抬头看眼前人:“你要吃么,这么多菜你也吃不完啊,我吃两口怎么了?” “太油腻了,我不吃。”江暮道。 “那你怎么不让我吃?” “你……我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我饿着,你陪我饿着。” “……”许千阑愣了一下,“腾”地站起来,把筷子摔在盘子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江暮缓缓抬眼,眼中又泛起了水汽,澄澈的眼睛幽幽看他。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了!” “那怎样你才会心软?”江暮扯了一扯他的衣袖,轻轻晃动着。 眼前人咬咬牙,愤然甩开衣袖:“怎样都不会!” “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啊?” “我就发火!” “那你消消火。” “……” 许千阑想紧急掐人中穴。 旁边弟子们看得都惊呆了。 他们为了几个菜吵起来了? 弟子们带着满头疑惑来劝架:“仙尊不要吵,弟子们这边去再备一些粥?” 江暮却走到床边,叹着气,语气里极尽委屈:“不想吃了,你们出去吧,我睡了。” “那……”他们又看许千阑。 许千阑眼一横:“他不吃就饿着呗。” 弟子望向桌上的餐盘:“那这些菜……” “我也不想吃了。”许千阑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胃口全被打消,愤愤往外走。 一众人左看右看,不知道怎么办好。 然而走出去的人顿了一下后,却又回来,替他们把那餐盒收拾起来:“对不住了,不是冲你们发火。” 弟子们连忙赔笑:“哪里的话。” “走吧,我跟你们一起走。”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他当然不会再呆下去,替他们提着食盒再推门而出。 几个弟子忧心地呆在原地:“两位仙尊因为我们吵起来了,东西也都没吃,会不会怪我们,陈师兄那边会不会骂我们啊?” “我说了,不怪你们。”许千阑调整了一下情绪,放缓语气,“陈师兄?” “门中日常事务都是陈师兄管的,宗主交代师兄不要怠慢各位仙尊,是师兄安排我们送消夜过来。” “是啊,陈师兄平日挺严厉的……” 听他们这样说,许千阑也明白了怎么他们不知师叔不吃油腻的菜,原来是宗主直接把这些事情交代给了弟子。 一门宗主日理万机,自不会面面俱到,交给弟子也是正常的。 “你们别担心,要不……我替你们跟那陈师兄解释一下?”许千阑看他们焦急,心里已是很过意不去,也没什么火气了,“走吧,他在哪里,你们带路。” “那就多谢仙尊了,陈师兄跟我们都住林木阁。” “好。”许千阑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他们先走出去,他随后往外走,跨出门槛,看廊下灯盏被风吹动,在地上落下一片影。 他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回身往里探头道:“我等会儿回来,给您带碗粥。” 江暮看着他,神色微有肃然,轻轻点头:“好,你路上小心。” 门外的人却又是眉头一蹙,关门的时候暗暗嘀咕:“什么表情,我都主动跟你讲和了,还给你带饭,你连个笑脸都不给……” 他「砰」地一下关上门,随那几人往前走。 第20章 祠堂 宝器宗的路修得弯弯道道,许千阑都快绕晕了,总算到了地方,这个给弟子们住的林木阁修葺的也是相当豪华,大门外两盏大灯笼,里面灯火通明,有人在院中练剑,看见来人,连忙上前行礼:“是许仙尊吗,弟子陈杨,见过仙尊。” 许千阑诧异:“你认得我?” 他还以为这陈师兄很苛责严厉,但看上去脾气挺好的样子啊。 “弟子不认得,但宗门内来了几位仙尊,弟子都有耳闻,看您形貌稍作猜想,就知道您身份了。”他往门外看看,“江尊者没来吗?” “他来干什么?”许千阑嗤笑,将来意解释了一番,顺道将食盒递上去。 “不要紧不要紧,还劳烦仙尊亲自来一趟。”陈杨将食盒随手放在院中石桌上,望了望他身后一些弟子,“小言呢?” 许千阑看到这接食盒的手是六指。 “睡了。”有人道。 他也回头看看,原来言小白也住这里么,他有心想见见言小白,跟他说你误会我了,但既然睡了,那也不好打扰。 “睡了就算了,只是没有迎接仙尊实在失礼。”陈杨又道。 “这有什么。”许千阑来意已表述,而陈杨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他就准备走,他原以为这几个弟子是厨房那边的,请他们煮个粥也方便,可眼下看,他们没住在厨房附近,那就算了,还是出去买吧。 陈杨连忙拉住他:“仙尊这就要走了?”他的眼中若泛星光,从许千阑一进来就是这种眼神,看上去……很崇拜。 “怎了,还有事?” “仙尊来一趟,这么快就走了,是我们招待不周吗?” 许千阑带着几分赞许目光看陈杨:“怪不得你们宗主让你来管门内事宜。” 你可真是客气啊,客气得过头了。 话都说到这里了,他也不好就这样走,在这院子里四处走了走,转了几步,脚忽地一顿,脸色微变,须臾后又恢复如常,转身对陈杨道:“我刚进来的时候看你在练剑,练得还不错,不过各宗门都已下令封印法器了,你不要再拿出来了哦。” 陈杨连忙上前:“我最钦佩仙尊,我方才练得真好么,我再练一下给仙尊看,仙尊能否指点一二?” “都说了不能拿出来,你怎么还要我指点呢?”许千阑将他要抽剑的胳膊一按,又立即收回手,“放好。” 他说罢走出庭院,于门外向内挥挥手。 陈杨很是惋惜:“那……那明日还能见仙尊么?” “我在这里会呆上几天啊,不过你们宗主把我的剑拿走了,我得先将剑拿回来。”他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道,“你们别去给我师叔送消夜了,他不吃那些东西的。” “知道了,是我失职。” “嗯。”许千阑转身。 来时有人带领,弯弯绕绕,回去时他却找不到路了,七拐八拐看哪条路都差不多,走来走去,最后发现又走回了原地。 他心里冒了火,一道灵决往前,劈开几根繁茂树枝,管他哪条路,就一直往前走,没有路也给劈出路来。 劈了一路树枝,前方总算见到像样的道路,一条曲径小道,两边盘着几点幽暗灯火,他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去。 道路尽头又是一方院落,从外面看这院子不大,门口往左延伸是另一条石板路。 许千阑走到那门边,刚踏上石板路,身边红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怔了怔,往里瞥了眼,大门对着里面正堂,正堂也没关门,一方案桌,立着一些牌位,正中的香炉上还有香烛亮着点点的光。 原来是祠堂,他暗道,百姓中很多大户人家会设祠堂祭拜先祖,不想你这修者宗门也有。 不过想来,修仙宗门虽然多建造在山上,但下山就是百姓们居住的城镇村落,有的小宗门甚至直接在闹市里,他们与凡人本来也没有完全的界限,修仙者也是人,又怎会完全脱离普通人而生活呢。 这里保留着普通人的生活习惯很正常,他本没多心,正欲继续走,却忽而一顿。 怎么觉得……刚才看到了他的皎皎剑呢? 他又往里看一眼。 可不是皎皎剑么,在案牍一侧放着,它还与那个铜兽连在一起。 许千阑惊愕不已,宝器宗主不是说拿去灵器阁切割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他敲敲门,无人应声,里面没人,左看右看,他直接走了进去。 祠堂不大,挺干净,应该经常有人打扫,他走到案桌前,还没拿剑,在旁边刚巧看到了言其霍的牌位,一时又是惋惜,也道宝器宗还挺有心,弟子的牌位也可进祠堂。 他想到什么,又陆续看了看其他牌位。 及至看到一个刚刚熟悉的名字,他微一怔,利索地去拿剑,方要触碰到,无端听到些骨碌碌的声音,他又停下,若有所思。 他不知此时能不能碰这把剑。 犹疑间,院中忽地亮起,一盏灯笼急急靠近。 他回头,看那宝器宗主提着灯笼,步履匆忙地走进来:“仙尊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指着剑:“我路过,刚巧看到了我的剑,宗主不是说拿去灵器阁了吗,怎么在这里?” 宝器宗主神色躲躲闪闪,支支吾吾:“那个……” “说!” “那个……若切割的话,是切我这铜兽,还是切仙尊的剑?” “这……” “我知仙尊舍不得,我也舍不得。” “那你放在这里干什么?” 宝器宗主左看右看,上前一步道:“许仙尊你不觉得这事情很蹊跷么?” “怎了?” “普通的剑和个摆件而已,能卡这么紧,不奇怪吗,我怀疑……要么是铜兽有问题,要么……”他没好意思说这几句话,跳了过去,“我放在这里除除邪。” “你怀疑我的剑也生了邪灵,我探过,没有。” “邪灵还能让剑活动,您这剑可是卡得死死的,我倒希望它动一动呢。”宝器宗愁眉苦脸道,“也许是铜兽有问题,可是我已探过 ,又探不出来,反正,放在这里净化净化吧。” 许千阑不太理解他的脑回路,祠堂对于百姓们来说,是祈愿与祭祀的地方,他们遇到邪性的东西,率先想到祠堂很正常,但实际上祠堂多是给他们一个心中的安慰,真要是遇到了事情,还是该请专门降妖驱邪之人的。 你一个宗门,这祠堂的功效……你不会不懂吧,你这行为就好比一个神仙被小鬼缠上了,不用灵法打杀,而是去烧符水灰喝。 宝器宗主知道他的疑惑,认真解释道:“我们不是还做百姓们的生意么,这么多年积攒了不少声誉,这祠堂是他们捐的,积了人气,还挺灵的,仙法无措,不如试试原始的办法。” 许千阑无言以对:“那要是还解不开呢?” 宝器宗主沉默须臾,咬咬牙:“好,许仙尊,我跟你保证,要是到明天晚上,还解不开,我折了我的铜兽,把我铜兽切了。” “灵石我会赔偿你。”许千阑只好暂时不拿自己的剑,“没什么事我走了,宗主现在走不走?” “走。”宝器宗主与他一起出门,“虽然这祠堂挺灵,但其实也怪阴森的,大半夜我还不太敢呆。” “堂堂一宗之主,你怕鬼啊?” “仙尊这话说的,有的鬼修很厉害的,他们不单单是厉害,还惯会吓人啊,倘若大半夜一个无头鬼突然出现在你床边,不可怕吗?” “难道不是你将那些被邪灵杀害的弟子们的牌位放在这里,才阴森的吗?” “他们死得那么惨,我想给他们供奉一下。” 许千阑没有说话,走出了祠堂,问了回去的方向,临分别又道:“你的弟子陈杨使的是软剑?” “是啊。”宝器宗主叹气,“他是被软剑绞断了头。” 许千阑顺着大门往里又瞥了一眼那些牌位,言其霍的旁边,赫然是陈杨的名字。 他点点头,与对方告辞。 刚走过石板路,竟见前方树下有一人,迎风而立,衣袂轻动,正捂着嘴咳嗽。 他心一紧,快走几步:“师叔……你不睡觉半夜跑出来干嘛?” 而见江暮没有穿外衫,孱弱的身子在风里瑟瑟发抖,更觉气闷:“你要干什么呀?” “我来找你。”江暮道。 “找我干嘛,我还能走丢了么?” 江暮回头看了一眼那祠堂,没有接这话。 会不会走丢,还真不好说。 “你到底出来干嘛啊?”许千阑喋喋不休,又是一阵风吹过,他都觉得寒凉了,打了个哆嗦,把衣服拢了拢,刚刚拢住,手上顿了下,把拢好的外衫脱了下来,披在江暮身上。 江暮含笑地看他。 “你冻坏了又是我受累。”身边人板着脸道。 江暮笑着拉起对方的手:“回吧。” 许千阑有些心事,心不在焉任由他拉着,不一会儿就回到了他们住的庭院,他左思右想,跟随着江暮进了他的房间:“我师弟睡了,我怕吵醒他,要不我晚上睡你这里可好?” 反正这屋里也有两张床。 “好。”江暮褪下外衫,“那张床方才来送饭的几个弟铺好了。” “哦,那我要不……” “你与我挤一挤吧。” “好。”许千阑答应的痛快。 第21章 粥呢 江暮躺上床,往里挪了挪,把外面的位置让给许千阑。 在出门之前他们就都已洗漱过了,便直接上床睡觉,身边人没立刻躺下,靠着床栏坐着,手中灵决轻点,犹豫着要不要发出去。 许千阑想让微明宗再给他送一把剑来,剑修没有剑在身边,十分没有安全感。 江暮侧过身,一手放在头下枕着,另一手按住他:“睡吧。” 那手刚好按住他的灵决,许千阑一怔,思量须臾,缓缓俯身,对上他的脸:“师叔……你是不是能看见我的灵决啊?” 江暮笑道 :“我认得你施灵决的动作。” “那……”许千阑不起身,一手撑在床上,将他环固住,“你是不是看得出那几个送饭的弟子有问题?” 他们离得近,江暮只觉那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面上,他不否认:“那些人一靠近,我就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冷意。” “那你还要他们进来,还让他们帮你收拾屋子?”许千阑道,这位师叔虽然是凡人,但既有气运,那么有灵敏的感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他身份孱弱,民间都说身体不好的人更容易感知邪祟气息。 不过这样的人也很容易招惹邪祟,他今晚要睡在这里,不是怕吵到凌鲲鹏,是担心师叔的安危,怕那些人再来找他。 “来都来了,不用白不用么,我这屋子的确需要收拾。”江暮笑道。 只是这床是要贴身睡的,那些人碰过的,他可不想睡,也因此那几人要给他铺床时他制止了。 许千阑也不想睡,故而听说另外一张床被他们碰过,就同意跟江暮一起睡这张。 但师叔这话让他很无语:“您可真是不知者无畏,知道他们不对劲儿还敢让他们给你干活。” 他说着,又一顿,反应过来:“所以您不让我吃他们做的饭。”那些食材可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活人万万不敢吃。 他瞬间脸红:“我当时没看出来,误会师叔了,对不住,但……您怎么不告诉我?” “当着他们的面,不好说。”江暮拨了拨他落在自己面上的发丝,弯起嘴角,缓声道,“你真的很可爱。” “啊?”许千阑一怔,怎么突然就说到这里来了? 他此时方反应过来两人离得太近,轻咳了一声,翻身躺了回去:“您是……想见我的幻形虎吗,那不是随意就会出来的。”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它,是你。” “什么?” 江暮的笑意更浓:“你为什么每一次发完火,就很快又会道歉啊?” “我……”许千阑脸色更红,支吾须臾,眼一横,“我乐意,你管我呢。” “好,我不管。”江暮侧躺着看他,手指还绞着那一缕发,“你什么时候知道这几人都是已死之人的?” “我在林木阁发现了禁锢阵法。”许千阑也侧身对着他,见他玩自己的头发,一把将发丝拉了回来,道: “这几个亡魂的气息被阵法封着,与常人无异,难以察觉,他们来的时候我没发现,便是跟他们到了林木阁也没看出,但我在那里多留片刻,转了转,发现阵法,心中有了警惕,再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送饭的亡魂们不是由宝器宗主安排的,不知道师叔不吃油腻的东西,陈杨练的剑,是有了侵染邪灵的剑,那些法器已经销毁了,他是凭借生前与周边事物的关联制造的幻像,包括他们的头颅,也是幻像制造出的。 他们都是这些时日被法器上的邪灵取走头颅的死者,他们的亡魂该是身首分离的状态。 他们说的小言,不是言小白,是言其霍。 他们的牌位,都供奉在祠堂里。 “我是去了之后才知道的,可是师叔您从一开始就感觉出来了,您这感应能力竟比我还强。”许千阑只道他是因为身体弱而感知邪祟气息,但那气息实际是有阵法封印的,他在方才其实有怀疑过,但是之前印证过师叔是凡人。 所以,是巧合吧。 应该是巧合,师叔可是个递一把剑过来都能摔倒,还把他的剑给卡在那铜兽上的废物。 他没再多想,继续道:“所以……您是怕我有危险,才去找我的?您也太不自量力了,我真遇到什么危险,您也救不了啊,切莫再这样鲁莽,不过还是谢谢啦。” “嗯……”江暮迟疑了须臾,“我若是担心你有危险,不让你去就是了,何必等你去了再出门找你呢?” “合着师叔其实是出门散步的,刚好遇上我,就等了我一下?”许千阑眉头一拧。 “我是去找你的,但我觉得这些亡魂没有恶意。” “是,他们的魂识皆被阵法禁锢,不能离开宝器宗,他们大抵想找我们帮忙解开那阵法,以送饭为由,又寻了各种借口让我们过去。”许千阑道。 想到陈杨见到他时,还特地问师叔怎么没去,他继续道:“师叔你声名远扬,他们或许觉得你比较厉害,可能更想让你去,他们想求助,因那阵法禁锢不能明说,否则触及阵法,对他们有更严重的后果,只能暗示。” 可是那阵法之源不在林木阁,许千阑也不能冒然行事,何况他们到底是鬼魂,活人不宜与鬼魂相处过久,对于修者来说,削弱了阳气,修炼容易走火入魔,而且相处久了身上有了阴气,白日也很容易被看出来。 倘若那下禁锢之阵的人就在宝器宗,岂不是会被看出他见过这些亡魂? 他只能先行离开。 或许,这宝器宗压根就没有林木阁。 林木,陵墓也。 “不过……那您怎么又去找我了?”他又问。 江暮笑起来:“你去了很久,我还是有点担心的。” “你管好你自己吧。”眼前人甩出一句,面上还是愠怒的表情,可眼里已经没有火气,浮上了一点笑意。 “我算是你的长辈啊,出门在外,我应当尽起长辈的责任。”江暮知他气消了,不急不慢地道。 “别,您下次不要再跟着来,就是对我们最大的爱护了,话说,这三师弟睡得可真稳,一点都不担心您的安危。”许千阑躺下,拿被子蒙住头,“这宝器宗的确有问题,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他们这一个祠堂,你见过修仙宗门还供奉祠堂的么?” “那可真奇怪。”江暮轻轻点头,可不是么,林木阁的亡魂们没有危害,他的确不用担心,可那祠堂就不一定了,因此他探得许千阑去了祠堂,方出门去找他。 关于祠堂,许千阑有很多猜测,禁锢亡魂的阵法之源可能在那里,那里还供奉着那些死去弟子的牌位,以牌位来布阵控制亡魂是常见的邪术。 阵法各处牵一发动全身,他不知道去取自己的剑是不是会碰到什么,再心疼也没敢乱动,但现在基本锁定了,及时赶到祠堂的宝器宗主有问题。 可是很多事情还没有捋清楚,暂时按兵不动的好。 他想着这些问题,睡不着,翻来覆去,再翻回来面朝里时,赫然对上了晶晶亮的眼,正澄澈地看着他。 他一怔:“师叔怎么还不睡?” 江暮道:“我饿,粥呢?” 第22章 同榻 许千阑一惊:“我……我忘了给您买粥了。” 这事可忘得太远了。 但这时候已是深夜,哪里还能买的到啊。 他思量片刻,坐起来:“我三师弟的乾坤袋里一定有吃的,我去找他要点。”说着就要掀被子下床。 凌鲲鹏走哪吃哪儿,手边可以没剑,但一定不缺吃的。 江暮拦住他:“不用了。” “没事,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他带的,想来我也是不能吃的。” 许千阑一怔,好像……是这么回事。 三师弟带的小食,不用想,都是什么干椒肉铺,麻辣鱼干之类的,全都是味道很重的东西。 “罢了,我忍一忍吧。”江暮又拉起他的一缕发,“说起凌鲲鹏,你不觉得他睡得过于沉了么?” 身边人赫然愣住,神思迅速流转:“是啊,那些鬼魂来的时候闹哄哄的,你我还吵了一架,以他的性格,肯定会起来问问的,不但他没反应,我的两个弟子也没反应。” 他再一思量,目光凛然:“白天的菜有问题!” 白日就他二人没吃饭,另外几人都吃了,然后现在都睡得如此沉。 “你的弟子就不说了,可凌鲲鹏修为不低,若饭菜有问题,他不至于尝不出来吧?” “那……”许千阑面上肃然,想了想还是要下床,“我去看看。” 他猛地坐起,头上一丝痛,回头见江暮又勾着他的头发,凝眉将那缕发再拉回来:“这有什么好玩的。” 他很快回了原先的房间,江暮没再多问,翻了个身,躺平看着头顶上的帷帐,听隔壁噼里啪啦的声音,不一会儿,见那窗外隐约透出的光亮赫然灭掉,继而又见两个弟子房前的烛灯也灭了。 他笑了笑。 很聪明。 门环微叩,许千阑又走了进来,轻声问:“师叔睡了吗?” “没有。” “没睡就起来吃东西。”来人眼中晶晶亮,也不点灯,掏出一个夜明珠放在桌上照亮,手里提着两个油纸包,“君若时居然带了藕粉,方郁峦那里有桂花糕。” 君若时和方郁峦,正是他的大弟子和二弟子。 “不过这藕粉还没泡。”他打开一个油纸包,将其倒入杯中,沏了热水进去,拿勺子搅着,一面打开另一个,凑近闻了闻,清香扑鼻,是从微明宗带来的上好糕点。 江暮披了外衣下床,拿着一块桂花糕慢慢吃,许千阑边给他搅藕粉,边道:“我知道他们为何沉睡不醒了。” “是什么原因?” “烛灯。” “烛灯,有毒啊?” “饭菜没问题,烛灯也没问题,但两个放到一起,就有问题了。”他刚刚回去探到凌鲲鹏并没有中毒,但他睡得非常沉,根本叫不醒,像是被下了什么催人入眠的药。 再巡视整个房间,没找到什么可以下药的东西,唯一能够影响到人的……也就是烛灯燃烧释放的烟雾了。 他仔细探了那烛灯,却也没找出问题,是有一点淡淡香气,但加了些香薰在里面很是常见,这琥珀香没有毒,也不是药,只是普通的香。 但琥珀香与五味寇交融在一起就会产生别的效果,容易让人陷入昏迷之中。 琥珀香是常见香薰,五味寇却是不常见食材,它作为调味之用,能够让菜品异常鲜美,但这原材料难得,需得集天上地下十分珍贵的灵植来研磨,卖得很贵,又有很多平价替代品,一般没人买。 可宝器宗有钱,就不一定了。 凌鲲鹏和两个弟子说起宝器宗的菜很好吃,这五味寇作为调味之用,做的人知道,吃的人不知道,但现在已无从去验证菜里面是否有,可是……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熄灭烛灯,将琥珀香的效力消去。 果然,见凌鲲鹏缓缓睁眼:“头好疼啊,师兄你还不睡?” 凌鲲鹏醒了,基本已可以断定,菜里有五味寇,而但凡有点常识,就知道白日吃了有五味寇的东西晚上不能点琥珀香,可这里不但点了,还满院子都是。 “你接着睡吧,不要点灯。”他又去把别的灯都灭了,到了两个徒弟房门口时,发现他们带了吃的来,顺便……拿一下。 徒弟们修为不够,不是立刻就能醒来。 江暮听他把这些说完,露出赞许的神色,夸一夸他:“这都能被你找到,好厉害呀。” 面前人得意而笑:“那当然,我是谁啊。”藕粉已搅拌好,也吹凉了,他递了过去。 江暮接过,也笑:“怎么跟你出来的同门都会带吃的啊?” 对方眉头一皱:“小君和小方没到辟谷阶段,得吃饭,三师弟虽能辟谷,但是爱吃,他们带点吃的不挺正常的么?” “可是外面能买啊,该不会是……你以前同他们一起出来,都不给他们留吃饭时间吧?” “我……”许千阑正要反驳,但略微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样,他都急着打妖兽去了,哪里顾得上吃饭。 于是又觉理亏,抿抿嘴没吭声。 这一番闲聊,夜色又深几许,江暮道:“是不是不能点灯了?” “嗯,今晚不能点。” “可……我怕黑。”夜明珠的光太弱。 “那我还是留下来陪您。”许千阑没多犹疑,虽然那些亡魂们可能不会来了,但这宝器宗不太平,他还是不放心,本也没打算走。 两人又同塌而眠,月已西沉,夜明珠放在枕边,透着如烟似雾的微光,将这夜晚衬出几许出尘之态来。 许千阑打了个呵欠,想翻个身,又觉头发被拉起,他已无语:“师叔您为什么总玩我的头发啊?” “睡不着,无趣。” 他放弃了再拉回来的打算,面朝外背对着江暮,闭上眼,你玩吧你玩吧,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 天亮后,凌鲲鹏先醒了,他发现许千阑不在,出门左看右看,在师叔的房前,透过那半开的窗,看到了他师兄。 他师兄和他师叔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 被子下面是怎么的动作不得而知。 他呆立在窗前,半晌没动。 两个徒弟也醒了,看他在这里站着,打了招呼,也走了过来,而后,三人一起站在窗前呆立。 微风吹过窗棂,吱吱呀呀地响动。 许千阑睁开了眼,望见那三个人影,赫然坐起:“什么人?” 待看见他们,松口气:“你们干嘛呢?” 三人还站在原地,比刚才的表情更惊愕。 “我在师叔这里睡一晚而已,你们那样看我干嘛?”他道。 “不是,师兄你……” “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好气地下床,顺手拿过床边的衣服,边走边穿。 “不是……” “你们不要用奇奇怪怪的心思看别人。”他回头教训。 “师兄……你的头发……”凌鲲鹏道。 “我头发怎么了?”他抬头摸摸,正好旁边桌上有镜子,他朝镜里看去。 偌大庭院忽地响起一声怒吼,震飞了一群鸟。 镜子中的人,墨发被编了一圈的小辫子,两两相缠,交结处还打上了大大小小的蝴蝶结。 许千阑一步跃到床边,揪住那还没起之人的衣领:“江暮!” 第23章 梳头 江暮方才已醒了,只是躺着没起,不惊不惧,只笑眯眯道:“很好看啊。” “你再说一遍!”许千阑往前逼近,目眦欲裂地对上他的脸。 “你怎样都好看。”江暮对着他眨眨眼睛。 “你不要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 “那怎样才会啊?” “怎样都不会!” 江暮眼中泛起了水汽,带着一丝委屈看他。 “……” 许千阑愤然松手,走到镜前去拆辫子:“你可真是无聊!” 身后人又笑了起来,江暮知道他的气已经消了。 那边宝器宗主着人来请他们吃早饭,许千阑头发还没拆完,让另几人先走。 而看凌鲲鹏他们往外走,他蓦地想到什么,正欲叫住他们,想说不要吃宝器宗的饭菜,话至嘴边,又一想,晚上回来不点灯不就是了,饭还是要吃的。 饭桌上,宝器宗主很好奇:“江师叔与许仙尊还是不吃饭吗?” “我师尊在梳头发。”弟子道,“师叔祖陪他,特地交代不用等他们。” “梳头发……”宝器宗主嘴角一抽,“要这么……久吗?”他这么讲究啊。 那辫子总算拆完了,许千阑心里把人骂了几百遍,道:“今天晚上你就是被厉鬼抬走,我也不会来陪你了。” 江暮微微俯身,视线从他肩上跃到镜子中,看着镜中的脸,说话的语气呵在他的耳畔:“今晚我保证老老实实。” “呵,反正我不来,我再来是小狗。” “哦……”江暮惋惜,“他这宝器宗浊气太重,我一点也睡不着,长夜漫漫,你让我一个人怎么过?” “我让君若时送你回去。” “算了,左不过再呆一晚上的事儿,我将就将就吧,明日与你一起回。” 面前人停下动作:“谁说我明天就走啦,事情还一点眉目都没有呢。” “那你今天努力查,争取找出眉目。” “……” 许千阑终于把头发束好,高高束起的长发飞扬,整个人行走如风,仍是恣意张狂的样子,走出庭院后思量着这会儿宗门内早饭应该已吃完了,他不想多事儿,回身道:“师叔,我带你出去吃吧。” “好。” 下了山就是一条热闹街市,早点铺子就摆在道路两边,有的是一方小小门面,在门前摆着矮桌,有的直接支起棚子,灶台就搭在棚子底下,炉子上热气腾腾,来往之人喧嚣不停。 他们择了个人不多不少的店,要了包子与粥以及些糕点,许千阑不吃,在旁边等着江暮吃饭,趁着这会儿功夫,他传灵决让岑潭兮问询各宗门,那些被邪灵杀害的弟子们可有被禁锢之相。 他去过和宠宗与合欢宗,知晓那两个宗门没有,其他的不能确定。 很快岑潭兮就给他回应了:“没有,禁锢亡魂是邪术,在各宗门是严令禁止的,他们也不敢这样做,怎的,宝器宗的亡魂有异常吗?师弟,可需我再派人过去?” “暂时不用。”他看看身边人,倒是想让师叔回去,可对方说了要跟他一起回,他犹豫须臾,没提这话。 岑潭兮也问到了江暮:“师叔怎么跟你跑了?” “……” “需要我去接他回来吗?” “他不回。”许千阑没好气道,“他对我死心塌地。” 岑潭兮:“……” 江暮抬眼看了看他。 他与这目光对视,冷哼一声,拉长着音调改口:“哦,不是,是我离不开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岑潭兮:“……” 明明是他自己要来赶也赶不走好么,挂了灵决,许千阑又开始生气,猝不及防嘴里被塞了一块糖糕,他一愣,正要发飙,然而入口清甜软糯,他咬了两下,连连点头:“不错呀。” “是吧,这糖糕很好吃。” 他又捏了两块,不怎么吃饭的他今早吃了两盘糖糕。 临走时江暮恋恋不舍,他会意:“要不带几盘回去?” “能不能把这个师傅请到微明宗?” “……” 许千阑还真去问了,人家不愿意。 两人往回走,他又疑惑起来:“我不是应该在生气吗,怎么好的?” 回到宝器宗,他决定白日去看看林木阁,江暮表示要跟他一起。 他不允:“万一有危险,我顾不上护你怎么办?” “你该相信我的气运。” “我最不相信的就是气运。”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了,白日里应该还好,他们随便拉了个弟子一问,果然,宝器宗并没有林木阁。 “听说你们宗主将前些时日死去的弟子都厚葬了,葬在哪里?” 弟子指了方向,二人顺着指引走去,越过一小片树林,枝叶掉了不少,还没来得及清理,许千阑扫了一眼,正是他昨晚劈的。 林后空处入目一高高的石牌坊,两边悬挂着灯笼,白日里未亮,透过石牌坊见高高低低的坟冢,他们率先看到了陈杨的名字,再往里走,忽听有人呜咽,两人脚步一顿。 循着那时有时无的呜咽之声,转过一个墓碑,望见一人,穿的是宝器宗弟子衣服,手里拿着铲子,一边哭,一边一下一下挖土……不,挖坟。 那弟子听闻有动静,也吓了一跳,骇然丢掉了铲子,打翻了旁边放了几天的祭品。 过了会儿,稳下心来才看清他们,连忙叩首:“两位仙尊怎么到这里来了?” 此人是言小白,那食盒被打翻,许千阑看了眼,这跟昨晚那些亡魂们送去的饭菜一模一样,上方一个盘子有个缺口,他记得,昨晚他跟师叔吵架,摔筷子时,打在盘子上,敲掉了一个小瓷片。 亡魂们拿祭品送给了他们。 “哎,你们好歹是想找我们帮忙的,就给我们吃祭品啊。”他暗暗嘀咕。 “虽是祭品,但起码是真的饭菜,要是他们幻化的,还不知会用什么东西做成呢。”江暮道。 “好像,也是哦。” 言小白也知晓自己之前错怪许千阑,这两天听说他们来了,但自觉理亏没敢见,此时见到,当即磕头认了错。 许千阑不介意这个,他瞧瞧那丢落的铲子:“你在……挖你兄长的坟?” “我……” “我们来贵宗正为查清此事,若你相信我们,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 言小白左右看看,神色微有惊恐,压低声音道:“两位仙尊相信鬼神之说吗?” “……”两位仙尊无言以对。 过了会儿,许千阑耐着性子解释道:“神为万物自生,仙为修者得道,我们修者最终的目的就是飞升成仙,虽然说成仙的不多吧,千万年来就出了那么一位水阙圣君……但在这修者遍地走的大陆,你问我们相不相信鬼神之说?” “哦哦。”言小白一时没过脑子,这话好比站在那卖糖糕的铺子前问师傅你是干什么行当的,他尴尬地红了脸,继续要说的话:“我哥夜里到我床边跟我说,他在找他的头,他还说,大家都在找他们的头。” “什么?” “我怀疑……他们头不在坟墓里,我要挖出来看看。”言小白道,别人的坟他不敢动,他哥哥的他不怕。 许千阑有些惊讶,这个小弟子还挺有胆量,在百姓的风俗中,挖坟是大忌,挖自家人的坟更是天理不容,但他为了求证,说挖就挖了。 “如果你不介意,我帮你一起挖。”那小铲子不知得挖到什么时候去了。 “不介意,多谢仙尊。” 许千阑便用灵决,迅速将那坟冢挖开,棺木打开。 三人向棺中看去。 只看一眼,他连忙抬袖挡住身边人:“师叔你别看了,有点吓人。” 江暮拨开他的袖子:“我不怕。” “您不是怕黑吗,难道不怕尸体?” “有你护着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江暮随意将此话含糊过去,看向棺木。 言其霍才死没几天,尸身还未腐,棺木里,只有尸体,没有头颅,脖颈处被削断的痕迹血已干枯,棺木两旁被血染成深红。 “确定是你的兄长吗?”没有头,也不能印证里面就是本人。 言小白颤颤巍巍抬起尸体的胳膊,看了几眼:“是。”虽已有预料,但眼见兄长尸首分离,他还是控制不住,搂住尸身大哭起来。 “其他人的棺木,也打开看看。”江暮道。 第24章 祭品 许千阑点头,他率先找到陈杨的坟,一袖挥开棺盖,里面同样是无头尸体,躯体已经腐烂,比言其霍死得久,左手指骨六指,是本人没错,又接连打开几个,皆是无头尸,有的死去挺久,剩下骨头,也有跟言其霍一样死了没多久的。 他再挥袖将棺盖都阖上,上面挖开的泥土也恢复原貌,一转眼,看师叔正盯着前方一小树看。 他走过去:“你还好吧。” 江暮笑道:“我说过,你在身边我就不怕。” 他又翻了白眼,顺着那目光看去,愕然想起来,自己昨晚发现阵法之处,就在一棵树下,只是昨晚那树很大,这树很小,像是刚种上去的。 他慢慢走过去,仔细看这小树,树叶半死不活的,那树枝微微晃,稀稀疏疏的叶子在风里翻动。 他看着这些叶子,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 手腕忽被一把攥住,力道之大让他一时没挣脱掉,他惶然回神,只觉自己方才神思好像游离了一下,惊愕看抓着自己的江暮:“怎么了,你拉我干嘛?” 江暮:“我害怕,想拉着你。” “你不刚刚才说不怕吗?” “我……反应比较慢,现在想起了那棺木中的无头尸,开始害怕了,哎呀,好吓人啊。” “……”许千阑无语,挣脱自己的手腕。 江暮刚要收回手,又觉手心一暖,许千阑竟是又牵住了他。 他微有错愕看着对方。 眼前人眼睛一瞪:“让你不要来,你偏不听。”话虽如是说,手上却把他牵得紧紧。 他抬起嘴角,缓缓笑起来。 许千阑拉着他后退几步,在这些坟冢内又转了几圈,再走回这颗小树边,看那叶子还在翻动。 江暮提醒:“这棵树有什么异常吗?” “我不知道,感觉有点奇怪。”刚刚是不是看它看出神了? “那你再看看。”江暮拉紧他的手。 许千阑这回没有出神,他盯着那些叶子看了许久,忽地眉目一凛:“这是那禁锢之阵!” 江暮微微颔首。 “这里有阵法,是不是这阵法关住了他们的头?”言小白在旁听见,连忙道。 “阵法之源不在这里。”许千阑道,他牵着身边人往外走,此地已探清楚,坟冢密集之处阴气重,师叔体虚,不宜长呆。 他二人离开,言小白还想再给他兄长烧点纸,留了下来。 宝器宗正殿,凌鲲鹏他们已经又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三人坐在饭桌前,两个弟子有点不好意思了:“咱们是来探查的还是来吃饭的?” “有饭吃干嘛不吃啊。”凌鲲鹏道。 “可是师叔祖和师尊一直没来,他们可能很忙,咱们不帮忙真的好吗?” 凌鲲鹏正夹着一块豆腐:“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自会叫我们的,既不用我们,就别去添乱。” 这一块豆腐还没送到嘴里,正殿大门忽地一阵风吹过,院中树叶沙沙作响,他的筷子没夹稳,豆腐掉到了桌子上。 宝器宗主走到庭外,好奇道:“要下雨了么?”看了会儿,回头,“凌仙尊,要不就在这边偏殿休息吧,下雨了不好走。” “好。”两个弟子便要起身,而凌鲲鹏筷子将他们手一敲,“没礼貌,吃完了还不走?” 两人又改口:“哦哦,那我们还是回住处吧。” “嗯……也行,来人,送他们回去。” 几名弟子拿着伞,前方带路,凌鲲鹏与小君小方走在后面,小君小方窃窃私语:“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回去的路,还用他们带吗?” “是怕雨太大我们看不清路吧,还挺细心。” 凌鲲鹏笑道:“可不是么,他们真是热情。” 另一边,江暮与许千阑从坟冢处出来,走来走去,又绕到了那祠堂,许千阑道:“宝器宗主说了,我的剑与那铜兽今晚若还是分不开,他就把他的铜兽割了。” 江暮站在那祠堂外,静静看着铜兽,微微出神,过了须臾方回话:“回头送你一把好剑。” “啊?” 院外有风吹过,晃动庭中树叶,他凛然一抬眼,蹙了蹙眉:“那阵法被人动了。” 只有言小白还留在坟冢,他该不会是听说那棵树是阵法,给拔了吧? 阵法不可妄动,身为宗门弟子竟连这个都不懂么? “什么?”这声音太小,许千阑没听清。 “没什么,这祠堂里有他们的牌位,你说什么阵法之源,会不会在这里?” 许千阑的目光扫过这些牌位,蓦地想起昨晚进来时听到一些骨碌碌的声音,那会不会是……头颅在滚动吧? 他想仔细看看,俯身正盯着陈杨的牌位,而江暮忽地打了个喷嚏,撞到他的手,那牌位哗啦一倒,一个碰一个,没一会儿倒了一片。 “……” “我不是有意的。”江暮眨着眼睛,委委屈屈道。 “算了,没事……” 许千阑正说着,忽而,四周传来叮叮咚咚响动,他惊愕回眼,只见那撞倒的牌位,竟然一个个动了起来,相互碰撞着,在那案牍上盘旋,若被什么诡异地控制着。 他连忙施灵决,然而,灵决从手上挥出,却转瞬既散,幻化不出来。 他大惊,接连试了几次,全都没用,灵决一挥出来就散了。 意识到什么,他面露骇然之色,抓紧了江暮:“走!” 院中树叶沙沙翻动,阳光窜入云里,天色忽而变暗,阴风四起,飒然大雨倾盆,他拉住身边人快速往外跑,哗然雨幕中,那祠堂院门轰隆关闭,挡住了他们的路。 他习惯性地挥出袖间风,仍是没半分灵力,那紧闭大门纹丝不动,骤雨声里,但听牌位吱吱呀呀,从案牍上飞来,绕在二人周围不停旋转,雨声与咯吱之声混杂在一起,而那骨碌碌声响也越发明显清晰。 蓦地,雨水落地忽成红色,若鲜血流淌,他赫然抬头,看那飞绕的牌位都变成了人头,有的已枯朽,干瘪的皮裹在头骨上,有的还新鲜,眼眶嘴角和脖子的切割处滴滴落着血。 他一把将身边人拉至怀中,扯掉自己外衫,披在对方身上,再捂住其眼:“别看,很吓人。” 江暮的视线落入黑暗之中,愣了一愣,浮起淡淡笑意。 许千阑拥着他慢慢往后退,退到屋檐下,至少不用踩这血雨,他又回头看自己的剑,思量着要不要拿。 目光所及之处,忽地,又一声嘶吼之声,那剑下铜兽蓦然变大,目如铜铃,獠牙垂涎,铜色身躯如有一整间房屋,利爪往上,划过那把剑,传出刺耳响动。 他大惊,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然而只是一眨眼,那巨兽又不见了,案桌上只有一个顶着剑的小小铜兽,和刚开始一样。 他用力摇摇头,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与此同时,血雨中飞来飞去的头颅齐齐朝屋檐冲来。 他搂着怀中人后退,举起手掌,既使不出灵力,那就硬拼,总之,得护住师叔。 他死死盯着这些人头,手握成拳。 然而,那些人头飞来后,只悬在他二人周围,时近时远,没有要撕咬他们的意思。 虽然人头们受阵法驱使,但也许本身对他们没有恶意,在没有强行指使下,并不想伤害他们。 是啊,他们昨晚还在求救。 许千阑松了口气,还是决定去拿剑,灵力使不出来,但至少还有剑护体。 他拥着江暮方要往里进,怀中人抬头:“别去。” “我把剑拿着,你别怕。” 江暮还未说话,那院门忽然打开,有人冲了进来,正是宝器宗主。 宝器宗主见此情景吓得腿软:“这怎么了……江师叔,许仙尊你们没事吧?” 许千阑顿然冒火:“你还装!” 对方瑟瑟发抖:“我……我没装啊,这也太吓人了 ,这……” “坟冢的禁锢亡魂之阵是你设的,阵法之源就在这祠堂,你禁锢亡魂,用他们的头颅来滋养邪祟,那邪祟就是侵染法器的关键,你真当我什么也没发现么?”经过这么多探查,他已经大略猜测出了,只是还不知邪祟在哪里,他心有所思,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铜兽,但再没看出什么异样。 宝器宗主听此话脸色一变,过了会儿,那骇然之色散去,浮出一点笑意:“是,许仙尊说得对。” 他淋着血雨走过来,昏暗天色中,那神色阴森可怖:“既然被二位发现了,那就别走了,一起来做祭品吧。” 带着细长血水,他的脸恍若鬼魅,抬臂做了个手势,闭眼振振有词,须臾后猛地睁眼:“两位命丧于此实非我愿,但恕在下不得已而为之,我会让这些人头大口咬,给二位个痛快的死法。” 他手势一挥,朝那些头颅点去。 头颅「唰」地一下向二人冲来,许千阑拥着江暮倒退几步,左右看见旁边立着几根竹竿,他一把将怀中人拉到身后,扯过竹竿,横在两人面前。 宝器宗主简直要笑出声:“仙尊还用棍子呢,别白费力气了,等死吧。” “让我等死,不可能!”许千阑咬牙,举了两根棍子,“来呀,来一个我敲一个。” 又对身后人道:“你别怕,凌鲲鹏他们很快会发现的。” “他们已被关在住处了。”宝器宗主得意笑道,“有人动了阵法,我知道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我,那只能先下手为强。” 本想将他们关在偏殿,但他们说要回去,为了不起疑心,他将血阵挪到了住处。 “他们出不来,这会儿……该已经化为血水了吧,此阵让许仙尊你灵力尽失,你该知道此阵效力,你师弟和徒弟们……破不了的。” 许千阑一惊:“你……” “你们不要怪我,我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能退了。”宝器宗主眼中闪过一丝怯,很快又挺直脊背,看着那些人头……他们还在飞,怎么还没冲上去? 他又念了一遍口令,那些人头仍是没听使唤,他急了:“你们怎么回事?” 许千阑也惊了惊,看他们好像是没有受控制了,他迅速思量,控制这些人头的禁锢之阵似乎……也不像是解了,倒像是直接打破了。 第25章 铜兽 阵法若解,这些头颅则不会飞起来,被控制的亡魂也将完全得到自由。 而直接破坏了阵法,原先给祭品施的邪术还在,但斩断了与他们相连的指令,他们不再受控制,但也不得自由。 解阵如剥丝抽茧,得细细来,破坏阵法不难,毁掉阵法组成部分就是,但往往意味着有更大的风险,施了邪术的祭品不受控制,难以预料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许千阑愕然想起方才被江暮撞到,推倒了那些牌位,莫不是因此破坏了阵法? 虽是破坏不是解开,但因那个举动,却是救了他二人此时性命! 他惊愕看了看江暮,心有所思但来不及细想,举着竹竿道:“你牵好我,我带你冲出去。” 那血色雨幕若破天之势,又如千万道锋利刀刃,他正估量着冲出去的难度,衣袖却被江暮拉住:“我不想淋这血雨,停了再说。” “……”咱们现在在生死关头呢,你还讲究? 宝器宗主为那头颅不听指令而错愕,也意识到阵法被破了,慌乱一瞬,很快又恢复镇定:“二位即便破了这阵法,也逃不出去,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们已经被选中成为祭品,无论如何都要人头落地的。” 他说罢,竟是跪地叩首,虔诚三拜,但很显然跪的不是他们,而是面向祠堂:“我又为您送来了祭品,请您助我。” 许千阑顺着他叩拜方向看去,拜的是案牍,那案上牌位已推倒,只剩下铜兽,还卡着他的剑。 “那些被邪灵杀死的弟子,都是这铜兽的祭品!”见此情景,他赫然明了,“这是什么东西?” “仙尊不用知道。”宝器宗主偏不要他死得明白,只等那铜兽现身。 许千阑想起方才所见这铜兽幻化巨兽形态,想来不是眼花。 “哧啦哧啦”之声传来,那铜兽在这祭拜下,俨然又化为了巨物,有如房屋大,血盆大口,只要扑来,一下就能把他们吞了,几乎没有可以抗衡的余地,许千阑不由警觉,携人后退。 好在,那巨兽没挪动,也没扑来,一直用利爪划着那把剑,发出着低低嘶吼之声。 宝器宗主再叩首:“请您助我。” 嘶吼之声呜呜咽咽,那巨兽抓着剑,若灯笼一般大的眼睛目眦欲裂,似想要冲破什么,却始终未动。 宝器宗主又喊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 头颅在雨中飞来飞去,雨声哗啦啦。 铜兽扒拉着剑身,狂怒之间,猛地低吼一声,忽而,消散了身形,重新归于一方小小摆件。 血雨飒然止息,地上蔓延的血水顷刻消散,天光乍晴。 “这……”宝器宗主愕然,震惊看那铜兽,“您被这把剑压住了?” 他连忙要去抽剑身:“一把破剑而已,您昨日不是还说无足挂齿吗,不是说让我把您放到祠堂里,让您吸收点祭品的气息,就可以让这把剑生出邪灵吗……” 许千阑:“……” “好啊,我就知道你别有居心!” 对方见他发怒,一把将铜兽抱住抵在面前,又一想,他的灵力在这里使不出来,再度硬气起来:“无所谓,反正你们一个没灵力,一个是凡人,本宗主不倚靠这神兽,也能将你们的头砍掉。” 他小心翼翼把铜兽放到桌子上:“等这两个祭品给您送到了,您可一定要醒过来啊。” 说罢,他抬袖幻化灵决。 许千阑护着身边人后退一步,再度举起竹竿,攥起拳头。 江暮在旁边,淡然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插话:“若是我没听错,他说他的阵法是那个铜兽帮助幻化的,可是铜兽不显灵了,那么这阵法是不是就消失效力了啊?” 宝器宗主一愣。 许千阑也一愣。 “对啊,我的灵力就可以使出来了。” 他勾起一抹笑意,丢掉竹竿,甩甩衣袖,捏捏手指,往前走。 宝器宗主骇然:“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地一道灵决直逼面门,他被冲击后退,贴在庭柱上,又有无形之力掐住他的脖子,他飒然面色通红。 许千阑甩甩手腕走近,一条细细光链从手指流出,直窜入宝器宗主肩膀,光链在他身上一绕,他指尖一勾,链子穿过其锁骨,被拉得咯吱响动。 宝器宗主动弹不得,只堪痛苦大叫。 那环绕的头颅们有些不安稳,朝庭柱冲来,绕着宝器宗主飞,血肉模糊的嘴一张一合,似是想要下口。 “你们想要吃他?”许千阑恢复灵力,已然不惧他们,然而不受阵法控制的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恶意,似乎更想咬死宝器宗主。 “先等会儿,我得问他些问题。” 人头们果真原地不动。 许千阑凛然看向被束缚的人:“铜兽是邪物,能幻巨兽之态,侵染邪灵就是从它身上出来的,你将它摆在人来人往的大殿,不是因为它便宜不足以进入你的珍品阁,而是它就需要在人多的地方,能够与更多的法器接触,释放出侵染邪灵,一个个传下去,我说的是不是?” 宝器宗主还哪敢不承认,哀嚎着点头,又解释:“其他宗门不在计划内的,那是侵染邪灵自己传出去的。” “什么计划?” “这……”对方不敢说。 “那我来替你说,这铜兽释放侵染邪灵,正如你所说,它需要人头来作为祭品,邪灵让法器噬主,砍掉他们的头颅,你厚葬尸体,却禁锢亡魂,把他们的头颅单独封印在牌位里,将这祠堂作为祭祀之地,供养那么个邪物。” 他说的都对,宝器宗主默认。 “其他宗门的确不是在计划中的,他们的头颅你也够不着弄过来,上次在微明宗我就看出你胆小怕事,自也不敢拿别宗门的弟子来当祭品,只敢用自己宗门的弟子开刀。” 宝器宗主咬牙,是,他也不想这邪灵传出去,不想闹大,可那不是他能控制住的:“若不是言其霍的死让言小白告到你们那里去,本不会被你们怀疑的。” “你连卖给百姓的长命锁都生了邪灵,我们早晚都会怀疑到你头上,陈杨的尸体已经腐烂,那坟冢群中,还有不少腐烂尸体,你这祭祀之法已至少有几个月了,除了我送给言其霍的那把剑是购买了百年之久,其他各宗门死者使用的法器,多是近三个月内从你这里购买的,我把那剑虽然买得久,可它是近期又回到了宝器宗,猜测一下,这铜兽邪物,是三个月前现身的。” “是……” “那么,你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宝器宗主欲言又止,而肩上忽地一阵噬骨之痛,他接连哀嚎:“我说我说。” 这铜兽是他在集市上淘来的,当时觉得雕刻得挺精细,栩栩如生,就买回来了。 价钱的确是三百万灵石,跟他收藏的珍品来比,不算什么,他一直放在弟子们入门拜师的那个供桌上。 三个月前,一轮新弟子入门礼之后,他留在拜师大殿检查名录。 他一面检查,一面唉声叹气,各种铸造宗门如雨后春笋,铸造出来的法器更有新意,他们这种陈旧的练器工序已经赶不上一些小宗门了,如今的生意大不如前。 便是在这个时候,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巨兽之影。 当天晚上,巨兽入梦,告诉他自己是上古神兽,只是被封印许久,不见天日,如今终于被唤醒。 铜兽摆件双爪呈托举之态,巨兽说,它失去了托举之物,他必须要有物托举方能真正觉醒。 巨兽还说,它有无上能力,会让他们的生意重新兴旺。 宝器宗主当时还不知道它想要人头来托举,只是以为那铜兽生出了器灵,还为自己低价买到有灵之物而沾沾自喜。 他答应巨兽,你需要什么,我会为你去做。 巨兽便也答应,会助他让宝器宗生意更加红火。 巨兽起初也并未要人头,它一直说,它需要托举灯盏。 原来是个托举兽吗,宝器宗主给它找了很多灯盏,铜的纸的木的铁的,都不合适。 到后来,它说要人头。 宝器宗主生畏,可是这时候,巨兽已经施力,让他们铸造的法器非常受欢迎,就连百姓们也一拥而上要买他们铸造的东西。 巨兽好像带着一种能蛊惑人心的力量,接连数日,宝器宗日进斗金,宗主已经无法再抗拒这钱财带来的吸引力。 他答应了巨兽。 人头么……从自己宗门找吧。 接下来便是将巨兽放到弟子们日常进出的大殿里,侵染他们的法器,由法器中的邪灵砍杀弟子们头颅。 最开始他还是有些愧疚之心,之后…… 巨兽又带给他能力,助他幻出强大阵法。 有能力,有钱财,实在没法抗拒。 于是,人头越砍越多。 眼看着巨兽将要彻底觉醒,那摆件偶尔也能动起来了。 可是,言其霍的死,惹来微明宗彻查。 那位江师叔还一来就把剑卡在神兽上了。 他当时吓坏了,寻个借口把兽和剑一起抱走,至无人处忙问那铜兽怎么样,铜兽说好似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不过没关系,让他放到祠堂,它得吸取那些人头上的邪气来摆脱。 这祠堂早就布了阵法,牌位上的禁锢之阵连通那些弟子们的坟冢,解阵之法在于牌位走位,每一处一寸需得挪动得丝毫不差。 一旦有人妄动,就会触发血阵,其中人灵力尽失,逃出无门,这血阵正是巨兽以自己的能力传给宝器宗主的。 眼下,禁锢之阵直接被毁,触发血阵,本来还以为又得两个祭品,然而,巨兽忽然被压住无法现身,血阵不攻自破。 血雨已停,只剩下失去章法的头颅,好像也没有完全失去章法,他们还有着一些原本的意识,知晓谁是害他们之人,一个个围着宝器宗主磨牙。 “如此看,这巨兽是出不来了,他被我的剑压得死死的。”许千阑听他说完,已全部了然。 而提及此话,忽地一怔。 那剑是师叔无意中摔到上面的,正好就封印住了一个能力强大的邪兽。 他要来探查的邪灵之源,原来从他们刚刚到来时,就已经解决了。 真是的……无意吗? 他错愕看了一眼江暮,又想及他方才作势打喷嚏而让自己碰乱桌上牌位,从而破了禁锢之阵。 如果禁锢之阵没有提前破掉,他们应该已经被头颅咬死了,如果铜兽没有被提前镇压住,他们也应该已经被吞掉了。 是巧合吗? 第26章 闭宗 一定是巧合吧,他师叔就是个弱不禁风的废物,许千阑又想。 思量间,听江暮开口:“那不是神兽。” “对啊,会以人来做祭品的,又怎会是上古神兽呢?” “铜焰兽,来自幽冥,是魔物。”江暮说到此,话语一顿,想了想,“我以前在古书上看过。” 许千阑又思量几许。 而宝器宗主听此话却是大惊,痛苦的脸上皆是不敢相信的神色:“不可能,它怎么会是幽冥之魔呢,他是神兽!” “你可真是执迷不悟。”许千阑一勾他的骨头,他冒着冷汗大叫起来。 “你都这么有钱了,还信这邪魔的话,真是人心不足。”他无语,“残害诸多弟子,死不足惜,让这些被你害死的弟子们亲自索命吧。” 说罢向那些人头们示意,头颅们便要一拥而上。 许千阑又想到什么:“等会儿……就这样把你解决了,也太便宜你了,你门中弟子还都蒙在鼓里呢,我要把他们叫过来,在你弟子们面前,把你所做之事,全部细细说一遍。” 对方赫然变了脸色:“你给我个痛快吧,门中弟子都对我崇敬有加,我绝不会在他们面前承认。” “可是你死了,你的事情不还是要昭告出去吗?” “那我已经死了,听不到了!” 这话让人无言以对,他只能再收紧光链。 宝器宗主胆小如鼠,可坚决不肯亲眼看着自己在弟子们面前形象崩塌,死死咬牙就是不同意,已知自己命不久矣,反而不怕了,笑道:“反正两位来此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损失,那凌仙尊和令徒已经在等我作伴了。” 许千阑幽幽一叹:“你当我师弟是吃素的吗?” “那他也抵不过神兽助我幻化的阵法……” “嘿。”这话还未落,屋顶上忽有人声,他吃力抬头,赫然见凌鲲鹏三人稳稳妥妥坐在瓦片上。 他脸色大变,不敢置信:“不可能,你们怎么出来的?” 神兽布阵,眼前这位许仙尊可都是会失去灵力的,他的师弟应该不如他,虽然神兽之后被镇压导致血阵失效,但这里他准备留下二人头颅,没有用血雨水融化,另一边就不会手下留情了,凌鲲鹏那边血阵,他特地施术,只要他们踏进住处,阵法立刻启动,他们在里面灵力尽失,很快会被融化。 按照时间算,及至他们融化,神兽的效力还没失去。 凌鲲鹏笑道:“阵法呢,我可能进去了是逃不出来,可是你那要害我们的心思都写脸上了,当我傻啊,看不出来吗,我进去了逃不掉,但……不进去,不就是了。” “我……我亲眼看着你们进入阵法的。”他那时偷偷跟在后面。 “小小障眼法你该不会觉得我使不出吧?”凌鲲鹏无奈。 宝器宗主呆住,脸上又白了几分。 “那么个邪兽帮你,也掩盖不了你本身没什么脑子。”凌鲲鹏忍不住嘲讽,向他师兄挑眉。 许千阑笑了笑,他起初当真被吓了一下,然而灵力恢复后,就感受到了师弟和弟子们的气息,就在这祠堂附近。 师弟倒是对他们挺放心,既然来了,竟没出手相助。 “师叔,师兄,我早已经把这山门中的弟子们都喊过来了,在你们将那家伙控制住时。” 宝器宗主顿然面白如纸,双唇颤抖:“什么,他们早就来了?” “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凌鲲鹏手指一弹,打开大门。 一众弟子们鱼贯而入。 这些弟子们,自他说起为神兽收集人头的伊始,就在外面听着了,此时看他们宗主的神色,惶恐,惊惧,厌恶,震惊,怨恨,各方情愫构成辱骂交杂。 宝器宗主脸上不知被谁吐了口水,他不能动,没法抹去。 他的声誉,他的颜面,他的威望,已经全部不复存在了,他还是亲眼看着自己身败名裂。 他眼看着这一众人,荒凉垂泪。 与此同时,飞绕的头颅一拥而上,撕咬之声伴随着惨叫声,一下一下传来。 庭柱旁,很快只余一血色枯骨。 撕咬完的头颅飞回自己的牌位前,那牌位骨碌碌晃动,不一会儿排列有序,浮光闪过,一些人影浮现,回头朝许千阑他们行了个礼,而后缓缓消失,牌位都化为了烟灰,风一吹,就飞散了。 他们自己重新聚阵,又解开了,恢复了自由; “他们良知未灭,没有被完全操控,难得,可惜。”凌鲲鹏叹了口气。 弟子们心有余悸,纷纷表示不愿再留在宝器宗,仅仅一个晚上,便有大半的弟子要走,到最后,那些长老们也道:“宝器宗往后怕是也再收不到弟子,咱们的法器大抵也卖不出去了,不若就关闭此宗吧。” 长老们自可寻一山归隐不问世事,但诸多弟子们没有去处。 微明宗得到消息,迅速做了联系,很快回信儿:“其他各宗门愿意接纳此宗弟子,各位自行根据契合度选择。” 弟子们收拾着行李,这一番忙活,天也快亮了。 他们陆陆续续地背着包袱行李离开山门,有的走得轻快,也有的留念地回头看几眼,呆的时间长的,难免还要哭上一阵。 江暮一行人站在山门前,渐渐地,就看不到里面还有人了。 想及来时这里尚还金玉满堂,熙熙攘攘,短短两天,便没了人迹。 再过些时日,杂草丛生,落满尘埃,便再看不出这里曾经的热闹,可是,兴与衰,本就是无常交替的,没有谁能保证一个地方永远繁盛。 几人轻声一叹,也准备离开。 但听细微脚步声,他们回头,竟见那山门内还有一个弟子,背着包袱慢腾腾走出来,站在门口四处看,却是半晌没动,好像不知往哪里去。 许千阑叫他:“言小白。” 言小白听闻,眼中微光闪过,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还没跑近就跪下:“求仙尊收我为徒吧,我只想拜仙尊门下,其他哪儿也不想去。” “为什么非要拜我门下?”许千阑不解。 “我想成为最强的修者,首先,得跟着一个最强的师尊。” 这话夸得正中许千阑心怀,他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可还是没同意:“你想成为最强是要干嘛,如果心术不正,修为高反而是祸害。” “我没有坏心思,我打坏人。”言小白连连磕头,“我家在很偏远的小镇,靠着一条江边,小时候家里穷,爹娘太老实,总被人欺负,后来他们被几个恶霸打死了,虽然后来恶霸也被我哥打死了,可……我要打死天下所有的坏人,幸好我跟我哥生来就有灵根,能够修行,仙尊,我的资质是不如我哥,但我一定会很勤奋很努力的。” “打死天下所有人坏人。”凌鲲鹏在旁插话,“话粗理不粗啊,这不就是咱们说的以我手中剑,斩尽世间邪,守护天下安吗?” 许千阑思量须臾,念及他兄长的死多多少少跟自己有些关系,叹了一叹:“好吧,我收你,但你的资历不够,只能以外门弟子的身份拜我为师,不过只要你勤奋修行,待修为有成,亦有机会成为内门弟子。” 言小白大喜,连连磕头道谢。 “跟我们走吧。”许千阑转身。 言小白连忙拍拍衣服站起来,一个个行礼,已经要走了,现在不方便行大礼,他先朝着江暮躬身:“拜见师叔祖。” 江暮颔首示意,视线扫量了他一下:“坟冢堆里那棵树是你拔的?” “是我,不是说那里有阵法吗,拔掉不就是了,我可帮上什么忙了?”言小白还挺自豪。 帮了,倒忙。 江暮无奈缓摇头,又道:“你上次来微明宗,我在步辇上见你身后挂了个黑白面具,今日没见到了。” “啊?”言小白被这没头没尾的话问迷糊了,朝自己包袱看看,还翻了翻,“丢了好像,我也有一阵子没看到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那就是个小孩子的玩具,在三个多月前我来的路上,一个叫红莲村的地方捡的,师叔祖您……您要是喜欢,弟子去街上给您买几个。” “不用,我随便问问。”江暮走着,轻咳了一下。 许千阑正在他身边,习惯性地扶着他的胳膊,笑道:“那还挺巧的,我就是红莲村出来的。”说罢想到了一个问题,回头看凌鲲鹏:“你们是怎么来的?” “御剑啊,我带着师叔来的。” “风不大吗?” “很大,好冷。”说这话的是江暮,言语中还隐约有几许委屈,眨着眼睛看他。 凌鲲鹏:“……” “咱们乘飞舟吧。”许千阑传了个灵决给微明宗,等飞舟到来,几人上了舟,他提了提手里的长盒,这是那只铜兽,以及他的剑。 剑将铜焰兽镇压,他这把剑再抽不出来了,但这幽冥之魔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准备带回微明宗。 微明宗附近的魔渊,虽名魔渊,但其实是修界最大的封印妖邪之处,是天地留给修者们的馈赠,内有无数自然形成的强大灵决法印,是任何修界大能都不及的。 修者们平日斩杀妖邪,不能直接杀死或者压根杀不死的妖邪就会投入魔渊镇压,魔渊由微明宗把守,除此之外在四境,还有四方上清门,也是自然形成的镇压之处,由居住附近的宗门轮流把守。 “落入魔渊,我的剑就融化了。”许千阑颇为心疼,但他也不敢在此之前擅自把剑弄下来。 事到如今,他若还猜不出,这把剑与铜焰兽分不开,不是不小心被卡住了,是师叔故意为之,那就真是傻了。 师叔早就知道魔物,早就封印了! 师叔之前说过,回头送他一把剑,这话自是不能当真,但此时想来,那就是说,这把剑不能再拿下来。 一切都好像是巧合,而又早在预料之中。 再往前想,「巧合」的地方可太多了。 细细想来,师叔嘴上说着怕这怕那,可方才那般危险之境,他的神色淡然如常,一点都没有害怕的样子,甚至……还因为不想淋雨而不准备逃命。 师叔真的……只是普通人?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傻傻去逼问,先悄悄打量着江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 啦,再次感谢您的支持,谢谢! 预收《高岭之花,不要跌落神坛!(快穿)》也求一个收藏呀—— 他是年少成名的天才舞者; 他是荣誉满身的高冷影帝; 他是一剑惊天地的出尘仙尊; 他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他是家境优渥成绩卓越的学霸; …… 他们是让众人仰望的高岭之花,本该前途无量,在璀璨的人生里,散发着耀眼光芒。 可是…… 他们或是痴心错付所托非人,从此心死如灰,自甘堕落; 或是被原生家庭无休无止地吸血,为赚钱只好不择手段; 或是为救苍生沦为魔道,而又被众生抛弃,最终成为真正的魔头; 或是被迫成为男妻折辱一身傲骨,从而黑化; 或是被信任的人欺骗,一步一步走上不归路; …… 最终,高岭之花跌落神坛,落入污泥之中,身败名裂,前程尽毁…… 他们本不该有如此下场! 拯救高岭之花系统:“宿主,你在每个世界将随机拥有一个身份,请阻止他们落入污泥,还他们锦绣前程!” 穆程:“知道了。” 你会永远是那最明亮的星,惊艳时光与众生。 你会一直站在最耀眼的高处,前程似锦,繁花满路。 那么,你还想要什么吗? 高岭之花回头,慢慢红了脸:“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穆程:“……” 愿爱带给你自由,而不是桎梏。 主攻快穿,受是同一个人。 攻是快穿者,受是高岭之花,世界顺序不定,其他的世界待添加。 第27章 怀疑 那人面容清绝, 身体孱弱,仍然看不出一点高人之态。 江暮没有发现这打量目光,他正掀开帘子往外看, 指着一黑气环绕的山口:“那是什么?” 许千阑回过神,也掀了下帘子:“北方上清门, 也是封印妖魔的。” “既然这里有封印之处, 为何还要带回魔渊, 就放到这里不就是了?” “这个……” 上清门封印效力与魔渊无差,只是没有微明宗把守, 对于微明宗弟子来说好像就没那么放心, 他们平时习惯回魔渊封印邪物。 但其实封印在哪里都一样,许千阑想了想, 点头:“好。” 他一扬手,将飞舟降落。 四方上清门都有当地宗门把守, 他们要先去宗门,将要封印之物做好记录,交代清楚。 此地镇守的主要宗门是行阵宗, 也是六宗之一,带着一些小宗门,他们将铜焰兽放入这北方上清门,与守护宗门交代一番,出门时天色已黑,正巧路过一热闹小街。 长街上,凌鲲鹏一直围在江暮身边:“师叔要不要在这里逛一逛?” “也好。”入夜玉壶光转, 灯火阑珊, 江暮对这些星星点点的光很有兴趣。 “好咧。”凌鲲鹏道, 而后, 他一个人做出了前呼后拥的阵仗来: “师叔喜欢这个泥人么?” “这个绸缎呢?” “玉盏?” “那个桂花糕可好吃了……” “师叔冷不冷啊,热不热啊?” “渴不渴,饿不饿?” 另几人在旁惊愕看着,两个弟子窃窃私语:“三师叔怎么突然这么狗腿了?” “胡说,什么叫突然,上回跟小溪小河他们一起下山,他们就这样。” “不,他比之前更狗腿。” 许千阑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若有所思。 逛了一圈已是夜晚,他们便就近寻了个客栈住上一晚。 入客栈后,几人先在一楼吃饭,凌鲲鹏不在,他去后厨专门盯着厨子给江暮做饭,要用最好的材料,做出最精致的饭菜。 许千阑以胳膊撑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身边人看。 江暮往四周看看,过了会儿回眼,刚好与这目光相撞。 他又四处看看,把玩了一下手中的泥人,再抬眼,又与这目光相撞。 他露出温柔和善的笑容:“怎么了?” “没什么,师叔您好看。”到底要怎么才能看出破绽啊,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及你。”江暮笑道。 “不,师叔您最好看。”许千阑这话是实话。 “嗯……毛色均匀鲜亮,还是你最好看。” “……” 饭菜上齐了,许千阑低头闷闷吃饭。 吃过饭后还是不甘心,在庭院中走走停停,不断思索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忽地一道虚影划过,他神色一凛,灵决立即跟上那虚影,探的是一个小花妖,这花妖也是胆子大,竟敢在他住宿的客栈出现。 他灵决一转便要将其抓住,然看那花妖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了二楼师叔房门口,化为丝丝缕缕的光,正从门缝中往里钻。 夜半与人接近的妖多数修的不是正途,懒得自己辛苦修行,就倚靠吸取人类精气来走捷径,这样的妖必然不能留,许千阑在飞身至二楼时,眼中一转,蓦地想了法子。 且看师叔发不发现得了花妖。 他即便不想透露真正本领,也必然要趋避危险。 当然,许千阑现在在门外,倘若师叔的确是凡人,他在这里守着,也不会任其伤到师叔。 他微俯身,透过窗子观察里面。 师叔正在桌前……捏泥人,白日里凌鲲鹏给他买了彩泥。 他捏的挺认真,还用细针轻轻勾画着。 那花妖慢慢浮荡在他身后,亮出一片张牙舞爪的虚影,摇摇晃晃寻着一个比较好吸收精气的地方。 最佳的办法是阴阳相合,但这花妖连人形都没有,只有一团影,此法自是用不成的,其次是自脖子咬下去,可这花妖也没有牙,那就只剩下将自己这团影笼罩在对方的印堂上,扰其运势也可吸取精气。 这只花妖左摇右晃,便是在寻找钻入印堂的机会。 而那案前的白衣人始终低着头,手里一会儿按一会儿碾的,身躯也随着手势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浑然不觉危险将至。 许千阑暗暗聚拢灵决,死死盯着屋内人。 慢慢地,身旁左边的光线被挡住了。 再慢慢地,右边光线被挡住了。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左边声音道。 “嗯。” “师叔身后有个花妖。”右边声音道。 “嗯。” “师尊咱们不出手吗?” “嗯。” 又慢慢地,身后的光线也被挡住了。 “你们看什么呢?” “师尊在偷偷摸摸看师叔,我们在陪他。” “你干嘛偷偷摸摸看师叔啊?” “我喜欢看,你管呢。”许千阑聚精会神盯着屋里人,而后……反应过来,慢慢地往左边挪了一下眼。 他面色一变,又迅速往右边挪了一下眼,再转了一下头。 客房内,江暮刚把泥像捏好,赫然听得外面一声惊叫,吓得他手里的东西险些掉下。 许千阑在窗外怒吼:“你们干嘛呢?” “我们想看看师尊在看什么。”两个弟子委屈道。 “那你干嘛呢?” “我想看看你们三个在看什么。”凌鲲鹏也委屈道。 “……” 凌鲲鹏又道:“师叔房里有花妖啊。” “对啊,咱们赶紧去救师叔祖啊。”徒弟们道。 “嗯,对,去救。”凌鲲鹏不急不慢往门边走,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下,觉得自己太淡定了不妥,换了个表情,往门内一跃而进,“何方妖孽胆敢伤我师叔?” 江暮手里的泥人没被方才的惊叫吓掉,却被这猛然大喝之声吓掉了。 他看着地上的泥人:“……” 凌鲲鹏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铿锵地一抬脚,有力地落下:“师叔别怕,弟子不会让您受到任何伤害的。” 江暮低头看着那被一脚踩扁了的泥人:“……” 那花妖对与仙门普通弟子来说都不在话下,凌鲲鹏纵然想表现一番对方也耐不住,他随便动了动手指,小妖就被解决了。 他连忙回头:“师叔可还好?” 江暮无语,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人。 许千阑低着头走进去:“弟子……感知妖物气息,正寻合适机会,还没来得及动手。” “所以你在外面看着?” “我……”许千阑自知理亏,没法解释,只好道,“师叔对不住。” “没关系啊,你想看我,尽管进来看,不必躲在窗外。”江暮笑得十分温和。 “我没有想看。” “额……我听到你说,你喜欢看,让他们不要管。” “那么多话您怎么只听见这一句?” “我还听到了其他的。”江暮认真盯着眼前人,“你要偷偷摸摸地看我。” “……”许千阑赫然脸红,火气在肺腑蔓延,可偏偏又是自己理亏,他咬着牙,到底还是将怒火压了回去,低声道,“我没有。” 说罢迅速往外走去。 留下屋内人面面相觑,沉寂须臾,凌鲲鹏道:“师叔别介意,二师兄……最不喜旁人误解他。”他当然也不会做出偷看人家之事,师叔应该是误会了。 江暮点点头:“我不介意。” “那就好,师叔最宽宏大量了。” “我倒希望他时常来看我。” “……” 没点灯的客房,许千阑在桌边静坐,其实师叔并没有误解他,他的确在偷偷摸摸地看,可是被堂而皇之地拆穿,面子上挂不住,一时难以接受。 而此时静下心来,又觉得是自己不对,思量着要不要回去给师叔道个歉,可迟疑一会儿,还是拉不下脸。 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他不用回头就知来人,那么熟了,也懒得回头看。 凌鲲鹏把桌上的烛火点亮,凑到他面前:“师兄你还生气呢,别生气啦,师叔那话又没有别的意思,他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啦,绝对没有故意嘲讽你。” “我……我没生气。”许千阑平复了下心情,透过火烛看向对方,声音放低了一些,“师叔是什么人?” “叮咚”一下,凌鲲鹏刚拿起的杯盏倒在了桌上,“什么?” “你对师叔突然如此殷勤,但发现那花妖,却不急不慢,是知晓师叔不是普通人吧?” “这个……”凌鲲鹏又重新倒了一杯水,提水壶的手微微颤抖,“我殷勤,那不是因为他是师叔么,又是整个修界公认的天降福瑞,多巴结巴结可没坏处,我以前也巴结他啊,那花妖……太弱了,有什么可急的。” “你以前带着保护的心思,与他随行会警觉四周,现下只是围着他转哄他开心,花妖再弱也是妖,总比人类危险,之前上街他被人撞了一下你可都是很紧张的,生怕他出危险。” “这个……师兄你不能单凭这些就疑神疑鬼啊,凡事得讲凭证。” 许千阑轻声一叹:“我没有及时制服那花妖,就是为了看师叔的反应。” “那他有反应吗,他根本就没看见不是,你别多想啦。” 许千阑冷眼看过来:“正因为一点反应都没有,才让人更奇怪,他在宝器宗连那些亡魂的气息都感觉得到,没理由感觉不到妖气。” “哎……”半晌沉寂之后,凌鲲鹏抿了一口茶,叹叹气,“师兄行事素来风风火火,我竟从未察觉,师兄原来心思也很细腻。” “我倒不是心细的人,只是正常的思维。”宝器宗一行之后,不是过于愚笨,都能看出他不寻常吧。 凌鲲鹏放下杯盏,认真道:“我真不知他是谁,唯可确定,他对微明宗没恶意,他要与我同行去宝器宗,嘴上说着是看热闹,其实就是为了帮你的,他应当也不想展露真正本领,师兄你……” “我知道,我不会去问他,也不会说出去。” 次日清晨,他们再次乘坐飞舟,要回微明宗了。 许千阑因为昨日之事还有些愧疚,时不时看几眼江暮,思量着如何跟他道个歉,可是犹犹豫豫不知道怎么解释,踌躇半晌也还是没开得了口。 他索性掀开窗帘透透气,再调整好思绪,不就是承认自己偷偷看他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道歉。 他回转身,坐正,刚要开口,面前忽而出现一个搭着小帕子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底下还插着一根棍。 江暮将这东西举到他面前:“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啊?”他愣了楞。 不是,是我要跟你道歉啊,怎么变成你来哄我了? 他更加羞愧,连脸都红了。 “你看看,喜不喜欢。”江暮笑得温温柔柔。 许千阑那愧疚心思愈发明显,顺从地把小棍子接过来,掀开帕子,但见一只黄白相间,毛色均匀鲜亮,眼中若有火焰,四爪踩在云端,栩栩如生的彩泥做的小老虎。 师叔对他的幻形虎的模样记得可真清楚。 “喜欢吗?” “喜欢,多谢师叔。”他有些感动,可又有些奇怪的失落感,果然,师叔眼中只有他的幻形虎。 “还有一个。”江暮又递过来一个搭着帕子的小棍子。 “师叔太客气了。”他受宠若惊,这又是个小老虎吧,也有可能是只猫。 “这是我照着你的样子捏的。”江暮道,“你看看像不像。” “是么?”许千阑眼中一亮,那方才的失落感瞬间烟消云散,看来师叔眼里不仅仅只有他的幻形虎,看他捏幻形虎捏得那么像,这个肯定不会差到哪去啊。 他带着笑,掀开小帕子。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眼歪嘴斜还五五分/身段的泥人,连头发都是稀疏的。 他深吸一口气:“我在师叔眼里,长这样啊?” “额……我不太会捏。” 呵呵。 “你很好看,只是我手艺不太好。”江暮又道。 哼,那小老虎明明就捏得非常好。 但他到底是理亏,而且师叔尽管捏得不像,可的确是来哄他的,须臾思量后,他再露出微笑:“多谢师叔,弟子很喜欢。” 将两个泥人拿在手里,他准备的道歉的话也再说不出来了,又掀开帘子看外面。 很快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后稍作休整,已是夜晚,岑潭兮在议事大殿听他们详细讲述降服铜焰兽的经过,这一次去的三人都在场,弟子们自是不用来,江暮在上座慢慢喝茶,听他们说话。 岑潭兮听完后一番感慨,对江暮的惊讶又多了几分:“师叔随意摔了一跤,就封印了幽冥兽,这……这运气也太好了,您可真是微明宗的福星啊。” 江暮抿了一口茶,轻轻颔首。 另两人没吭声,只怕不是运气。 几人正说着话,听有人通报,师母来了。 岑潭兮连忙出殿相迎:“这么晚了我娘怎么来了?” 众人亦起身,师母名叫应行雪,但没几人够辈分直呼她名字,她在岑潭兮与一丫鬟的搀扶下走进,与众人打了招呼,坐在江暮旁边的椅子上,稍作寒暄。 而后,清清了嗓子,道:“我怀孕了。” 大殿瞬间沉寂。 岑潭兮话都说不利索了:“娘……谁,谁的啊?” “你爹的啊,你这孩子问什么呢。”师母佯怒。 饶是江暮一向淡然,端着杯盏的手也不由抖了一下,险些把水溢出来。 而另一边,许千阑已经把水抖出来了,热水烫得他一哆嗦。 凌鲲鹏「咔嚓」一下,嘴里的奶酥断成两截。 而岑潭兮还没来得及落座,生生楞在原地。 好一会儿后,大家终于回过神来。 “要是……没记错的话,师尊都羽化几十年了。”凌鲲鹏小声嘀咕。 虽修者寿命比普通人长得多,几十年不算什么,但这怀胎生子还是遵循普通人的规律的,同床共枕大抵一两个月后发现怀孕迹象,怀胎数月生子,普通人还是修者,都一样。 师母环视一周,看在场几人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她又咳了一声:“我上个月梦见了你们师尊,梦中神交而孕。” “啊?”这是可以的吗? 梦里见到的,那也不是真人啊。 “我说的是真的。”师母起身,“行啦,已告知你们,我走了。” “娘您要不就留下吧,我安排一些人伺候您?”岑潭兮道。 “微明宗哪有我药灵谷呆着舒服,不用,你有空多去看看我就是了。”她走了几步回头,向江暮道,“也欢迎师弟去药灵谷做客,师弟还没去过吧,药灵谷的花四季不败,特别好看,最适合养身体,你身体不好应该多去。” 江暮拱手:“多谢师嫂,折空一定叨扰。” 走至殿外,临上步辇时,师母又将岑潭兮拉过来:“其实我今天特地来一趟,还要跟你说,你舅舅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把梧玉放出来?” 应梧玉还在禁闭之中。 岑潭兮不悦:“两个月还没到。” “好吧,我知道了。” 眼看她上了步辇,岑潭兮叹口气:“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好了关他两个月,不能不算数,您跟舅舅说,等期限到了,我会亲自去跟他道歉。” “你做的没错,道什么歉。”应行雪摆手,“不过你也真该多来看看我,我现在又怀孕了,身体不便,不要总等着我回来看望你。” 岑潭兮应着,再行礼,送母亲离去。 而殿内还没平静,凌鲲鹏瞪大眼睛:“神交,梦里的,不能成吧?”几个大男人讨论此事似乎不礼貌了,可是这件事真的是很奇怪啊,修界数千年从没听说过什么神交。 便是那以房中事为修行之道的合欢宗也从未听说过还有能与已故之人交流的本领。 “师母说是就是吧。”许千阑不想多话,这事情他们好像也管不着。 “我只是担心此子蹊跷。”凌鲲鹏眼看着岑潭兮进来了,就没再说下去。 岑潭兮也心神不宁,他都上百岁了,突然要多个弟弟或妹妹,感觉奇奇怪怪的,那铜焰兽之事他也了解清楚,干脆让几人都回去了,但得请示江暮:“我着人送师叔回流霜殿?” “我跟二师兄顺路,我们送师叔过去就行了。”凌鲲鹏继续狗腿。 “好,夜晚风凉,你们护好师叔,别让他冻着了。” “好。”凌鲲鹏正要脱掉自己的外衫给江暮披上,然而低头一看,袖子上还有不少糕点渣子,他想了一想,走到许千阑身后,将他的外衫一拽,利索地披到江暮身上,“师叔还冷么?” 江暮轻轻摇头:“还好。” 许千阑:“……” 三人慢慢往回走,凌鲲鹏跑前跑后:“山中风大,我替师叔挡挡风。” 然后,半路,江暮回头,拉住了许千阑的手。 凌鲲鹏:“……”我是不是多余了? 许千阑:“……” 江暮将拉着的手抚了抚:“烫到了吗?” “啊?”许千阑想起方才在议事大殿茶水溢到手上,手背还有一点红,但已经不疼了,他摇头,“没事。” “好。”江暮松开他,拢了拢身上外披,已至流霜殿外,他道:“要不你们进来坐坐?” 两人摆手:“不了不了。” 江暮便转身走进门内。 两人面面相觑,也告辞各自回去。 然而没多会儿,他们就在藏书阁相聚了。 许千阑百八十年不来一回藏书阁,他不怎么看书,但今日他点着烛灯,抱了一堆书在案牍上翻。 “幽冥铜焰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已经把魔物封印了,却还不知其来历。 而且,师叔竟然知道。 师叔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翻看着仙门典籍,上有介绍过此间大陆历史,但讲述得很简单,多是一笔带过,翻来覆去好几遍,终于在一本泛黄的书籍夹层页,发现了关于幽冥描述。 “万年前天地诞生一神一魔……”这书太旧,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他只能看个大概,不过这一神一魔他是知道的。 “九离与戍望,这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以前弟子入门时还会学仙门历史典籍,他虽不看书,但这二位很有名,必学的典籍里有记载,如今的弟子们已经渐渐不学了,大家也正逐渐遗忘这些上古之事。 “其实我一直不了解,为什么神也会是邪物。”身边有人道。 “九离是邪神,他一出现世间就有灾难,人们相聚甚少,怨声载道,十家九离别。”许千阑解释着,话音刚落,忽一惊,灵决倏然闪过,“什么人?” 烛灯跃然于身边人面上,露出凌鲲鹏讪笑的脸,慢慢将他灵决按下去:“二师兄,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他收手,重新坐下。 “我也好奇啊。”凌鲲鹏也抱了一堆书,“幽冥,可是很遥远的名字了,自从邪魔戍望被封印幽冥之境,再没听说过与幽冥相关之事。” 戍望是古战场上的亡灵之气聚集而生成的,生来就是群魔之首,曾进攻人类,后被天道打入不见天光的幽冥之境。 他们入门时所学的典籍上,对这邪神与邪魔,只有这几句话的介绍,其他的他们也不清楚了。 “你看。”许千阑把这书页往身边展示,“这上面的记载,邪魔戍望的事迹,还有后续。” “戍望被打入幽冥之境仍不安分,制造出幽冥之灯,灵力强盛,一亮就召唤万千妖魔,戍望点燃幽冥灯,引来妖魔助他逃出,天道再出手,此次未留情,直接将他神魂打散,幽冥灯也被抽出火灵,打碎原身,其底托铜焰……”凌鲲鹏念到这里,底下字迹就模糊看不清楚了,但少一两行不影响理解。 “所以铜焰兽就是幽冥灯的底托,幽冥灯本就戍望制造的魔物,被打碎后四分五裂流落人间,这底托觉醒后,亦是魔物。” “怪不得它的动作是个举着什么东西的样子。”许千阑点头,“原来本身就是个底托,必须得托着一物才能生存,它找不到它的灯盏,就要托举人头,所以……师叔的那把剑正好卡在了铜焰兽的手上,他被迫托举了这把剑,就不能再举其他的东西了,也就没法再要人头。” 可是,好像也有些不对啊。 他又思量须臾:“铜焰兽托举一个头颅两个头颅……那么多头颅都可以,多一把剑没影响,这剑或许……不是给它托举的,是挡在他的手上,阻止它与其他之物触碰,它没有完全觉醒,需依靠祭品吸取能量,碰不到祭品,无法吸取能量,才会被镇压回来。” “所以,师叔是刚去到就把这魔物镇压了。”凌鲲鹏道,“幽冥魔物,他不动声色就封印了。” “师叔是哪个隐士高人?”许千阑道。 凌鲲鹏摇头,这他真不知道:“邪魔戍望有后续记载,那么邪神九离呢?” 戍望是被天道打散了神魂,九离又因何也不再出现了? 也被天道处决了吗? 他翻了几页,后面没有,他又往前翻,还真又找到了记载:“九离虽是邪物,可他生来有神格,天道不能随意处决,他是被一得道仙人封印。”他照着书念。 这封印的时间比戍望被打散神魂要早,得是在几千年前了,因此他往前翻才看到。 “得道仙人,是不是水阙圣君?”许千阑连忙道。 “我看看啊。”凌鲲鹏仔细对照那模糊字迹,“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 “此间修界数千年来唯有他得道成仙啊,我也想像他一样飞升。”许千阑眼中晶亮。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民间有圣君庙。”凌鲲鹏道,“对,就是他封印的邪神,那些庙宇里还有圣君脚踩邪神的雕像呢。” “可是……”他还是有疑惑,“神是天地之间自然而生,生来就有强大力量,仙人是修者得道飞升的,说到底原身还是人,怎么有本事封印得了神呢?” 他又辨认那书上字迹:“因为水盈则溢,月满则亏……也有道理,即便是神,也是有弱点的。” 书籍上就只有这么多,自从取消了学习典籍的课程后,修界就没再拓印这些书籍,很多记载都还没来得及出现在教习台上,渐渐地,书页泛黄模糊,也几乎成了独本,再过个千把年,也就会被人遗忘了。 邪神与邪魔已成过往,邪魔的幽冥灯四分五裂,然而其底托铜焰兽忽而觉醒,凌鲲鹏叹气:“想来,都是那宝器宗主太贪心,让铜焰兽有了意识。” 许千阑隐约觉得有问题,到底是宝器宗主的贪心,让铜焰兽觉醒了意识,还是铜焰兽觉醒了意识,放大了宝器宗主贪心的欲望? 可这着实不得而知,左不过铜焰兽已经封印了,就算宝器宗主是被放大了欲望,但那也是他自己的贪念,他若不贪,就不会被蛊惑。 “你说,咱们大半夜在藏书阁找半天,才扒拉出这些信息,师叔是怎么知道的呢?”凌鲲鹏又道,“这典籍都绝迹了吧。” 许千阑静默半晌,慢声道:“放眼整个修界,最厉害的,除了仙莱岛不了解,其他的几乎都在微明宗了,那几位隐世大能,每隔几十年也会出来,我们也都见过。” “对。” “而师叔若是仙莱岛的人,上回就不会跟那仙莱岛使者针锋相对。” “是啊。” “除非……他不是此间修界之人。”许千阑定声道。 凌鲲鹏愣了一愣,好一会儿后才有所反应:“不是修界之人,他也肯定不是人界的,那……就只能是上界,上古神魔都已休眠,不可能再出现,最近的可就是咱们刚才看到的这几个了,总不可能是什么邪神或邪魔啊,这两个家伙也没气儿了啊,何况这两位都是坏的,师叔看上去可是很儒雅,没有半分邪气。” “不是邪神邪魔,那不是……”许千阑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位圣君吗?” 凌鲲鹏翻书的手一顿,惊愕与他对望:“你是说……” “不像吗?” “与庙里狰狞的雕像不太像。”凌鲲鹏道,可是庙宇里的塑像往往都是百姓们凭借自己的想象去雕刻的,为了更有震慑力,他们会刻意将样貌雕刻得凶狠一些。 水阙圣君飞升三千年了,现在的人间和修界,哪有人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他真的是水阙圣君?”凌鲲鹏还不能平静,“唯一的飞升仙人,他竟在我们身边?” “想来是没差了,应该就是他。”许千阑也惊讶不已,“他隐藏身份来到修界,一定有事要做吧。” “不知道。” “我初入宗门时,师尊曾带我去拜过水阙圣君像,只是那塑像也是青面獠牙的样子。”许千阑仔细回忆,“师尊说山中灵泉为水阙圣君所施,嫡系弟子入门须当叩拜,所以……师祖勘测让寻回师叔,可能是他们之间早已商议好的定数吧,微明宗没认错师叔,但他来此,或是有目的,只怕不会与我们这些普通修者说。” 眼下,他们成了「普通人」。 “既赠仙门灵泉,当没坏心思。” “当然不会有。”许千阑道,“圣君啊,定是圣贤之辈。” “嗯,反正我们这些普通人也管不着。”凌鲲鹏摆弄着桌上烛灯,“师尊偏心啊,我也是嫡系弟子啊,我入门时怎么没拜圣君像?” “你那特殊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凌鲲鹏入门正好跟应梧玉是一天,当时师尊很不情愿收应梧玉,被硬塞过来,闷闷不悦,收徒仪式弄得十分简略,很多流程都省了。 再后来新一辈的弟子们流程也都简略化了,都没再拜过。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眺望流霜殿的方向时,都不觉带了一种朝圣之感,肃穆了许多。 才走没几步,忽见流霜殿下人疾步赶来:“江尊者说,忘记把许仙尊的外衫还来了,还请许仙尊进去拿一下。” 许千阑:“这……你怎么不直接带过来呢?” 下人:“尊者只让我传话。” “……” 凌鲲鹏道:“师兄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许千阑惴惴不安地走进流霜殿。 外衫什么时候拿都可以啊,何必还要大半夜专程来一趟,就是不要了送给师叔了也没关系啊。 是有别的事儿吗,又怕黑了,要人陪? 话说,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怕黑? 流霜殿水声哗然,廊檐几盏灯将庭院映在斑驳光影中,那水面倒映了暖黄灯影,泛起微光粼粼的涟漪。 庭柱下帷幔轻拂,又给这跳动光影带来几许旖旎。 江暮抬头,笑看来人:“我不是让你专程来拿衣服的。” “您想让我……陪您睡?”许千阑看这院中下人都已退下,直言道。 江暮微怔:“啊?” 许千阑:“……” 我想多了? 江暮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他:“你师兄在我这里备了好些常用药,我方才翻了一下,这个是治烫伤的。” 来人愣了楞,把手往后别了一下,过了会儿又伸出来,将瓷瓶接过:“多谢师叔,这没什么的,又不疼,我们以前去斩妖兽,后背的肉都能被削掉一半,那才叫疼呢,这算什么啊。” 江暮的目光投过来:“你后背的肉都被削掉了?” “现在长好了,也就几道疤痕而已。” “还疼吗?” “不疼了。” “嗯。”江暮点着头,把他的手拉过来,指端沾了一些药膏,一点点在他那微红的手背上揉开,冰凉手指在温热手背晕染出一朵透红的花。 许千阑不太敢动,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的动作。 “我很喜欢你。”膏药涂完后,但听江暮道。 “!!” 许千阑脸色大变,话也说不利索了:“那个……师叔,我……我不,您别……” 按照之前的脾气,他定是要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可他现在知道师叔就是他崇拜的圣君,他实在下不去手。 当然下手也打不过啊。 而且,圣君为什么要动凡念! 高高在上的仙人,怎会有凡尘杂念! 慌乱间,又听江暮补充道:“你很漂亮。” 他一怔,思量了须臾:“师叔是在说……我的幻形之兽是吗?” 江暮含笑点头:“嗯,特别漂亮。” “嗐。”他松了口气, “它是根据我的能量而幻化的,不是我想让它出来就出来,抱歉。” “我知道。” “嗯……它如果什么时候出来了,我就过来给您看。” “好。”江暮抹完了药,转身将他那件外衫递给他。 许千阑接过衣服,想起自己该走了,将外衫穿上,方要起身,手又被一按。 面前人仍笑道:“我还有一物要给你。” 江暮站起来,走进内殿,捧出一个长长红色锦盒,至桌上放下,推至他面前。 “这是什么?”许千阑打开,赫然愣了一愣。 那是一把剑,红艳如火,剑柄剑鞘上雕刻大团火苗暗纹,绯色流苏以一银白玉珠固定,只这样看着,便已能感觉到灼烈的剑气,如清空之中踏火而来的猛兽。 他有一点激动:“您要送给我?” “我答应还你一把剑。”江暮道,“你看看顺不顺手。” 许千阑执剑起身,将那剑柄在手中拂过,长剑出鞘,强烈剑气如烈火奔腾,他眼中欣然,携剑斩断一缕夜风,掀起层层山浪。 江暮含笑,看他矫若游龙,如那岩石中钻出的绿叶,透着热烈的生命力。 执剑人爱不释手,但这剑一看就很名贵,他又不太好意思:“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此剑?” 如果是花灵石买的,他就准备把灵石还他。 “我……以前的朋友送我的。”真实情况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以灵力锻造的。 他的灵力属性为水,锻造一个火属性的剑,还挺费力。 “哦。”许千阑没再追问,他听出了这只是托词,“这剑胜过微明宗所有的剑,我何德何能……” “很适合你,你拿着吧,我又没有灵力,身体也不好,用不着它。”江暮笑道,“只是这剑没有名字,你自己取一个。” 对方叩首谢过,眼中清亮地抚着此剑,“那一把白色的剑叫皎皎剑,这把红色的,就叫……熔熔剑吧。” 江暮:“……” 好吧,你的剑,随便你叫什么。 许千阑小心收好剑,不好意思离开,十分温顺地坐在旁边:“师叔,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您从上界来到修界,肯定有重要的事要做吧,还提前跟师祖通了气,这一定是关乎整个修界的大事。 身为宗门修者,他自认为修为还可以,他必须得出力。 哪个修者没有斩妖除魔拯救苍生的梦想呢? 江暮思量须臾:“好,那你晚上别走了,我怕黑,陪我睡。” “啊?”许千阑聚精会神等着听大事,“就这?” 第28章 温顺 “怎么了?” “没什么, 弟子遵命。”许千阑应允。 入夜大殿微寒,帷幔拂动,下人们都退下, 偌大寝殿就显得很沉寂。 许千阑照例要睡在窗边的软榻上,江暮想起在宝器宗他们已睡在一张床, 往里面挪了挪, 将床旁边的空处一拍:“你睡这。” 正收拾软榻的许千阑一个趔趄险些闪到腰:“啊?” “我不再给你编辫子了, 放心。” “额……”那倒是小事,“这里不会有邪灵或亡魂, 师叔您不用怕。” 话落又一触眉:他会怕这些东西吗? “我知道, 可是我想让你睡这里。”江暮道,“你离得远, 我说话还要大声,很累。” “是, 弟子遵命。” 许千阑洗漱后,躺在了他身边,小心翼翼, 试探问道,“师叔,您身体真的不好吗?” “嗯。”江暮侧躺着面对他,一手枕在头下,另一手又挑着他的发丝玩。 他想把自己的头发拉回来,又不太敢,抬抬手又放下, 由着他把玩, 心中思量着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身体不适。 怕冷怕热, 走走就累了, 似乎也不像是装的,药灵谷不也说他的确有虚症么? 是不是久在上界,突然回到修界,水土不服了呢? 下界浊气重,仙人之体不能适应,很有可能。 宝器宗之行他似乎是一直是在引导着自己,但并没有真正出过手,不想透露身份是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仙人在下界不便施展能力? 他们一出手,定是地动山摇,雷霆共鸣,太过引人瞩目。 “那么好吧。”许千阑打定主意,暗想,“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只做不知你身份,你因到此而身体不好,仍得好生照顾,你不能轻易施展能力,我依旧会护你。” 思量完又一怔:“但这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出神间,发丝已被旁边人卷成了一朵小花,他颇为无奈,却不敢表现:“师叔您是真怕黑吗?” 江暮的手指轻轻一顿,竟是承认了:“我不怕黑。” “那……” “但我不喜欢黑暗。” “哦,那要不要再多点一些灯?” “灯太亮了……又难以入睡。” “师叔您安心睡吧,弟子在旁守着。” “睡不着。” “那……” “其实……”江暮轻声道,“幻形之兽是可以主动唤出来的,我……在古书上看过。” “如何唤?” “吸收月华,从丹田聚拢,再放到各处。” “这是洗浊之法。”许千阑道,夜间以月华经过丹田,能起到疗养生息,驱除体内浊气的作用,也可以滋补丹田灵根。 不过许千阑自觉没什么浊气,他入夜又规律,睡得早,这法子用的不多,且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自己都不知晓幻形之兽会出来。 他郑重道:“好,我回头试试。” 江暮:“……” “师叔不睡吗?” “……”江暮道,“为什么要回头试?” “嗯……在这里恐叨扰师叔。” “不叨扰,这不是个疗养之法么,躺着就行了,也不会大动干戈。” “倒……是。”许千阑点头,“不过我既然是来陪师叔的,怎好还趁此机会修炼呢,这样一心二用,对师叔不敬。” 江暮轻咳了一声:“没关系,你尽管对我不敬。” 许千阑:“好,弟子试试。” 他闭眼,将思绪集中到丹田。 江暮但见一缕一缕轻柔月华拂过身边人,飘飘然如烟似雾,给这宁静良夜添了一抹出尘绝世之态。 一只黄白相间的虎揉着惺忪睡眼,在床边轻悬,月光从他半透明的躯体飘过,若给它笼罩了一片柔软洁白的轻裳。 他弯起嘴角,是散不开的浓浓笑意。 许千阑做好了引月华之法,睁开了眼,瞥了下那只虎,伸手弹了弹,他自己也摸不到,手上落空便收回,一转眼看身边人那含笑眼中皆是喜悦,若有星辰万千,竟是叫他看得一愣。 他挪过眼神,随意说着话:“我师兄的幻形之兽是黑蛟,三师弟是鲲,其他的师兄弟修成幻形之兽的不多。” “嗯。”江暮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那只虎,可停在半途,想起来无法触摸,又收住,缓缓落回,再拉住身边人的头发,在手指上打着卷。 “您想见师兄师弟的幻形兽吗?” “不想见。”江暮看到那只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两团火灼灼燃烧。 “啊?”许千阑没料到这个答案。 “蛟和鲲有什么好看的,摸上去硬邦邦,滑腻腻的,不如这如软软的茸毛好。” “额……”许千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只好沉默着,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洗浊之法本就是修养之法,临睡前引了月华来,入睡后也还在身体中流动,能够维持一会儿。 他睡着了,那只虎便也睡了,熊熊烈火消失,一人一虎伴着大殿幽幽烛火,安静沉睡。 月色如霜,薄雾轻悬,庭外水声潺潺。 身边人翻了个身,一抬胳膊,搭在了江暮身上,江暮目光落回眼前人面上,看他长长睫羽垂下,眉眼飞扬,入睡时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他虽是孤儿,少时不幸,但据他自己所说,村里的百姓们对他很好,有好吃好喝的不会吝啬,也正因为大家都喜欢他,才让他吃上「百家饭」。 后来遇到微明宗修者,探出他有灵根,便建议他来微明宗拜师。 之后,他的人生堪称顺畅,当时的宗主一眼看中他的资质,收他为徒,他也着实争气,很快就修为有成。 他不是娇生惯养之辈,知人间疾苦,但也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波折。 用人间的话来说,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便是他这般了。 睡着的人不再吸收月华,那维持流动的时间过了,老虎就消失了。 江暮有些遗憾,还是睡不着,拿着手指上卷着的发梢去抚身边人的脸,从眉宇到脸颊,再到弯弯的嘴角。 睡着的人蹙起眉头,动了动睫羽,手在脸上拨了拨,顺着发梢碰到他手指,再往前一拉,将他的手按住,迷迷糊糊道:“别闹。” 江暮不老实的手被他按下,姑且消停了,也准备睡觉。 然而手中又一温,但见身边人把他那被按下的手一抓,拢在了怀中,轻轻蹭了蹭他胳膊。 那一下一下的呼吸都落在手臂上,江暮好半天没睡着。 天亮时,许千阑一睁眼,发现自己把师叔的手臂抱在怀中,也因此,两人贴得极近,视线相缠,呼吸交织,偌大寝殿从昏暗徐徐明亮,光线轻轻浮动。 他连忙松开,要坐起身,谁知自己一缕发还在身边人手指上卷着,他头上一痛,猛地被拉回,扑到沉睡之人的身上。 江暮缓缓睁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脸,怔了怔:“怎么了?” “我……”许千阑连忙又要起身,还没动,后背被江暮按住。 他心一紧:“您……” 江暮缓抬手,慢慢地将手上缠绕的发丝取下,抚抚被按了一晚上的手,又覆上他的头,在他方才被发丝拉痛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弄疼你了?” “没……没有。”许千阑不大自在,可又不好意思乱动,伏在他身上,由他摸着自己的头,轻轻揉着按着,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方收回:“还疼吗?” “不疼。” “好,那起来吧。” 许千阑「腾」地一下坐起来,下床穿衣:“那个,我让下人们进来吧……师叔您现在要起床吗?” “起。”江暮也坐起来,很快下人们进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之后两人坐在庭院中吃早饭,有人来报:“宗主说过些时日去药灵谷,药灵谷谷主意欲尊者过去做客,不知尊者意下如何?” 岑潭兮昨日答应了母亲,等应梧玉禁闭期满,会去药灵谷请罪,药灵谷谷主应行霄听罢,便说希望请江暮也去坐坐。 江暮没什么意见,下人自去回话。 没过多会儿,许千阑收到了个灵决,他一看是岑潭兮发来的,想来也没什么私密的事儿,躲躲闪闪不好,何况身边这位是仙人,纵然是不外放,他也未必听不见,不若直接打开算了。 灵决之中,岑潭兮道:“千阑,过些时日我与师叔去药灵谷,一起去呗。” 许千阑往身边看了看,直接在这灵决中回复:“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要带着梧玉去赔罪,嗯……只怕会对师叔照拂不周。” “好,我知道了。”许千阑自动理解了他含糊过去的话。 那边又道:“那多谢师弟,对了,你新收那个弟子入剑阁选剑的申请我已通过了,你来拿一下玉牌。” “好,我等下就去。” “不用啊,你出来一下就是。” “嗯?”许千阑没听明白。 “我正好路过月眠殿,给你送来了,你打开门。” 许千阑:“……” 顿了好一会儿,他讪笑回复:“师兄……我,我不在月眠殿,我在流霜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释自己是在流霜殿过的夜。 而那边沉默须臾,却是没有感慨自白跑一趟,也不问他是否昨晚就在这里,反而语气一喜:“千阑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 “之前说帮师叔筑基啊,你说你只帮到各宗门来就不做了,还说师叔事儿太多,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斩几个妖兽。” “我……”许千阑脸色一变,连忙往旁边看了一眼,轻轻咳嗽,“我那个,不是这个意思……” “后来又发火说再教习他就是狗,在我这里把他大骂了一通,坚决不肯去了,但你现在是打算继续教他吗?”那边道,“要不也不会一大早就去了吧。” “那个……” “这可太好了,其实你在他身边我是最放心的,争取早日让师叔筑基啊。”岑潭兮兴奋道。 许千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那边就断掉了灵决。 恢复安静的庭院里,他有几分尴尬:“师叔……我之前只是很忙,没有不想来的意思。” 江暮淡笑点头:“嗯。” “我……我没有骂您,就是……” “就是差点要揍我。”江暮接话。 许千阑霎时大囧,以手挡在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那么,你是不是还会来教我?”又听江暮道。 许千阑悄声叹气,您这仙人哪里还需我教,表面上道:“师叔如若不想学也没关系的,这……山中灵力充沛,定能延年益寿。” “我想学啊,我不惹你生气了,你时常来,好吗?” 许千阑愣了一下:“不……不敢当,弟子遵命。” 这么温顺,倒是让江暮十分意外:他怎么忽然脾气这么好了,还这么好说话了? 许千阑又应了这差事,但如今不赶时间,经常来不是日日来,他手里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要给山中弟子们上课,也要给自己的弟子教习,山上山下偶尔也会有些突发事情。 不过他一有空就会到流霜殿来。 这日没事,他一向起得早,原想在外面转几圈再进去,不想路过流霜殿大门时,被里面人看到了,那便只好直接进去了。 江暮站在庭院的桌前:“你怎么来了不进来?” 他往桌上瞥,心道你吃饭太慢了,我等得着急,然而这么一看,见那桌上没有碗碟。 江暮笑道:“我已吃过饭了。” “啊?” “茶也喝了。” 来人十足意外,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今日进门时师叔是站着的,他恍惚有种受宠若惊之感:“那……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江暮身后,手按在他的肩上,先是引灵气,还是之前那一套说词,反正对师叔来说也没用:“待生成灵根了,师叔就可以自己引灵气。” “好。” 引灵气还是那么容易,很快就好,许千阑马不停蹄打开桌上入门心决,按照流程走:“要不我念一句,师叔跟着念一句?” “好。” 他便一句一句教,念完了问身边人什么意思。 江暮:“好。” “……” 江暮游离天外的神思回归:“你教得很好。” “多谢师叔。”许千阑没再重复方才的问题,而是自己把意思讲了一遍。 江暮撑着胳膊在旁听,下人来倒了茶,他很自然地推到了旁边:“帮我吹凉……”话还没说完,又止住,慢慢地拢了回来。 算了,别把他又气跑了。 他今天什么也没让许千阑做。 但许千阑反而有点紧张与不自在,这感觉不像是在给人教习,而像是当着考核者的面儿在展示自己。 他教完了没多留,很快离去。 翌日他就不必徘徊了,一大早便直接进来,然而今天师叔还在吃饭。 江暮的饭正吃到一半,见他来了,思量须臾:“我饱了,开始吧。” “您慢慢吃,没事的。”他连忙道。 “不,真的饱了。”江暮转身端了一盏茶,想了想又放下,“茶我也不喝了。” 许千阑今日教习得还是很不自在。 第三天,许千阑又故意晚了会儿再来,进门后看江暮吃过饭了,但正在喝茶,对方见他来正要放下,他连忙道:“没事,师叔您慢慢喝,喝快了对身体不好。” 江暮点头:“那好,抱歉。” 再过一日,许千阑又晚了一些来,但这回他师叔早饭还没吃完,他又连忙道:“师叔您慢慢吃,不急。” “那好,抱歉。” 之后,许千阑再来的时候,他师叔正细嚼慢咽地吃着早饭,他不用再说什么,默默坐在旁边。 看师叔吃完饭,又慢悠悠端起茶盏:“有点烫。” “那我帮您吹一吹?” “有劳了。” “没事。” 很好,只五天,就恢复原样了。 但他反而更自在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想为拯救苍生尽一份力,又试探着问江暮:“这些时日一直来教习师叔,没给师叔空闲时间,师叔若想做什么事情,弟子能帮上忙的一定会竭尽全力。” “真的?”江暮眼前一亮。 “是。” “那……今晚留下,再让我看看你的幻形虎。” “……” 第29章 眉梢 是夜, 许千阑坐在庭院的蒲垫上,抬头望月。 江暮在他身边,一眼不眨地看着那只虎。 风清月明, 满庭花香。 然后,许千阑伏在桌上睡着了。 江暮放下茶盏, 挥袖将他挪到屋里床上, 自己继续看着这满庭飞花, 以及那只老虎。 看了许久,他拨了拨已空的茶壶, 向那院中水榭缓缓一勾手, 一道水流立时飞来,哗啦啦落在他身边, 幻化成了一道人影,看上去好似个人形态, 但仍是水流的样子,些许透明,又在月下泛起点点的光。 这水流幻化的人影提起茶壶, 飞身自旁边的房间,打好了水,轻轻放回在他的手边,缓缓给他倒上,指端在杯盏周边拂过,须臾后,那水已没有热气, 他恭敬将杯盏举在江暮面前。 江暮接过杯盏, 那人影立刻重新幻化为水流, 回到了水榭之中。 屋内的人洗浊之法效力已用完, 那只虎慢慢消散了身形。 江暮没什么睡意,再向水榭一勾,两道水流飞出,幻化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只有轮廓,依旧是水样透明,飞在庭院上空,携着山花轻灵舞动。 一场舞看完,他终于困了,微微眯眼,那两个舞者飘然落地,轻柔地替他摘去发簪,褪去外衫。 他起身,他们就恢复成了水流,落入水榭之中。 水天之幕数千年,他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也从来不用多言。 大抵也正因为不需多言,他几乎都要忘记怎么说话。 殿内的人睡得正香,他坐在床畔看了须臾,若有所思,面上微有肃然之色,仿若面临着很艰难的抉择。 “你睡在正中间,我……睡哪?” 过了会儿,他想起来是自己把人搬到这里的,那就是他放在正中间的,一时又叹了口气,想再挥袖给他挪一挪,抬手之间一顿,还是放弃了仙法,俯身以手臂轻轻将他往里推了推。 沉睡的人蹙了蹙眉,抓住手臂抱进怀中。 他被这力道带得往前扑了一些,唇角自床上之人的眉梢划过,他微一怔,带着淡淡的笑,缓缓抽出手,指端在那眉梢抚了抚,脱衣睡觉。 清晨醒来,再是教习,日子寻常倒也有趣。 很快,应梧玉禁闭之期满了,一行人去往药灵谷。 药灵谷四面环山,山体常年青翠葱郁,灵气缭绕,谷中皆是灵花灵草,还没进去就能看见那被灵花晕染的各色灵气,在花丛草丛上浮浮荡荡,若一道道小小的彩虹。 这里位置只有微明宗一个议事大殿的大小,也没有建筑那些巍峨大殿,都是小小的竹木房子,一间一间的,错落有序排列在花丛中。 这里弟子不算多,但个个医术精湛,正因为人不多,收病人的要求很高,高到百万灵石。 一个双层木屋是谷主的待客之处,他冷着一张脸走进来,看上去不过中年,精神抖擞,衣着素雅但材料不菲,见到江暮时脸色方才好转,礼貌温和地寒暄一阵,尽了待客之道,还说好晚些时候去看看的病。 而后,便迅速变脸,先劈头盖脸把应梧玉骂了一阵,应梧玉不服气,逮着岑潭兮大事小事一通告状,谷主又将岑潭兮数落一阵,而后拍案而起:“你们俩去后园种灵草,不种满不许回来。” 两人垂着头走了,这边江暮与许千阑安排去了另一个双层木屋居住,药灵谷屋子不少,但许千阑是来照顾师叔的,便安排了住一起,那双层木屋有三间屋舍,够他们住。 两人又去拜会了师母,回到住处后,许千阑道:“师叔现在可明白师兄为何要来我来陪您?” “怎么说?” “因为师兄一来药灵谷必被罚,应谷主表面上是罚了两个人都去种灵草,但其实还是偏心他自己的孩子,心疼四师弟被关了两个月,变着法的想给师兄一点教训。” 他把鼓鼓的乾坤袋放下,多是师叔的东西,单是灵泉水就带了两桶,还有那软垫,枕头,被褥,流霜殿里都是特制的,上回去宝器宗没带什么,结果师叔就不吃不喝不睡,这次他能拿的都拿了。 “应谷主若不是如此娇惯四师弟,四师弟也不会养成蛮横性格,不过,自己的孩子,多宠一些,也没什么问题,我若是有父母,一定也很宠我,但是我肯定也会很听话,不会那么骄纵。”他在这屋中转了一圈,“药灵谷很美,师叔要出去转转吗?” “好。” 江暮点头,两人一并出去走了走,繁花满山随处皆是流光溢彩,的确是很美的地方。 转到午时谷中设宴,大概是提前交代过,有一部分的饭菜是给江暮单独做的,清淡精细,也是有心。 只是席间不安生,应行霄因为儿子被关禁闭还在不悦着,但他又不能说他儿子没错,表面上把气撒到应梧玉身上,其实是发火给岑潭兮看。 应梧玉随便说一句话,就挨一顿骂,再说一句,再挨一顿骂。 到最后他只能闭口不敢言。 师母有心劝一两句,也惹得一通骂:“哎我说你,你为什么不回家啊,微明宗才是你家,你总呆在这里干嘛,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也就算了,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我还伺候你两个?” 师母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微明宗每天一大早弟子们就要练功,太吵了,那里也不如这里花草繁茂,何况,这里怎么不算我家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哼。” 这一桌吵吵嚷嚷,江暮和许千阑闷头吃饭,他们俩算外人,插不上话。 应梧玉听得奇怪之处,又忍不住开口:“姑姑真怀孕啦,真是神交?” 无人应声,在这种场合不大适合聊这般私密的事情。 但应梧玉没眼力劲儿,偏要继续:“爹你不诊断诊断么,什么神交有孕,从来没听说过,别是什么怪胎吧?” 吃饭的人微停筷子,大家嘴上不说,其实都这般怀疑过。 应行霄白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吃白饭的吗,早就诊断过了,是正常的。” 他的医术是信得过的,既这般说,大家也没再问了。 饭后应行霄来给江暮号脉,他不喜旁边有人,许千阑没什么事儿,便去后园看岑潭兮他们种灵草。 应行霄诊断了半晌:“江尊者脉路并无阻塞,只是灵气储存困难,一导入就容易扩散,然扩散出来的灵气又得以净化,也是奇怪,仿佛尊者是为了净化世间而存在。” 他又探了许久,最终仍是无奈一叹:“尊者大概是天生的圣贤之人。” 江暮低眉冷笑了一下,那眼中一抹绯红闪过,须臾消散,抬头的时候已是温和笑意:“过奖了。” “不过尊者气虚之症似乎由来已久,我试着给你调理一下。” “好,有劳了。” “不必客气。”应行霄自去配药。 另一边许千阑没能及时回来,他在后园被二人拉住帮忙种灵草。 而应梧玉眼见有人来帮他,眼珠一转:“我去喝口水。” 之后便一去不复返了。 偷懒跑掉的应梧玉迅速至山谷门口,吹吹口哨,立马有两个小弟子一跃而出:“师尊!” 这两个是他徒弟,他原本有三个徒弟,上次下毒被赶走了一个,如今也只剩下两个,同样是为了喊着方便,稍微改了一下名字,这二人叫小山和小丘,一路跟着他们师尊回到药灵谷的,但害怕应行霄,都没进去。 应梧玉把二人唤出来后,勾勾手指将他二人聚拢:“知道该干什么不?” “知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两人亮亮乾坤袋。 “好,走。”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江暮居住的木屋屋后。 应梧玉本来就看江暮不顺眼,又因为他被关了两个月禁闭,今日还被他爹一骂再骂,他一定要把这口气给出了,从微明宗出发时他就已计划好。 只要二师兄不在这师叔身边,凡人之躯的师叔,还不是任由折腾。 正好许千阑主动去帮他种灵草,还省得他去找理由支走。 他悄悄探头往里看看,里面的人正坐在前窗边的桌上拿着一本书看,背对着他们。 他朝小山点点头。 小山领命,打开乾坤袋,一条竹青色的蛇吐着信子慢慢从窗上爬过。 他想了一下:“这毒不死人吧?” 出出气可以,但把人弄死了他万万担待不起。 “师尊放心,这蛇毒性不大,咬住人顶多肿七天而已。”说话间那蛇已经爬到了屋内人的椅子上,立直了蛇头。 应梧玉兴奋地揣着手:“咬下去,咬下去……” 蛇吐吐性子,猛地往前一冲。 而看书的人忽地书掉到了地上,他俯身去捡,那蛇扑了个空,竟然是直接从窗前飞出去了。 应梧玉:“……” 小山:“师尊别担心,走不丢的,我这里有引蛇粉,它等会儿就会主动爬回来,咱们再放一次。” “不等了,换其他的。”他道,“小丘,把你带的东西亮出来。” 小丘连忙打开乾坤袋,那是一个小小的吹箭管,放在嘴里一吹,另一端会飞出细针,刺中目标之人。 应梧玉交代过,不能用带有灵力的东西,法器之类一旦使用,就会被发现,这两个弟子从山下搜罗了不少整人之物,到时候只管把东西一扔,死不承认,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小丘将箭管对准江暮的脖子,另一头放在嘴里,猛地一吹。 细细的几乎不可见的针飞出,在阳光之下闪烁了下。 看书的人微微侧身,动了动笔架。 “铮”地一声,细针撞到玉质笔架上,疏尔被弹回,那闪烁着微光的银针在应梧玉的注视下,蓦地扎在了他的嘴上。 他拔掉针,不可思议往旁边看。 小丘闭着一只眼还在瞄方向:“好像没扎着啊,针哪儿去了,不管了,我再吹一个,师尊您瞧好吧。” 又一细针吹出,屋内的人再挪了一下笔架。 应梧玉猛地一震,低眉看着自己嘴上又一根针。 他慢慢拔了下来,还没往身边看,旁边的弟子已吹出了第三根。 须臾后,应梧玉拔掉了嘴上第三根针,一把扯住小丘:“白挥了,晃了,狗吧。” “师尊您说什么呢,我一个字都没听懂,您怎么突然大舌头了。”小丘说着转头,这么一看,猛地后退了一步,“师尊……您嘴怎么肿成香肠啦?” “哎呀,还看不出来吗,你的针刺中师尊啦。”小山急道,“快帮师尊解毒啊。” “这……这个……我不知道怎么解啊。” “……”应梧玉揪住他,可嘴唇发麻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如千万只蚂蚁在细细咬着,痛痒难耐,他急着洗掉些毒性,扯过小山腰间的水壶,哗啦啦一整壶往嘴上倒。 然而落下来的不是水,竟是粉末,沾了他一嘴,他怒目瞪着小山:啥东西? 小山:“引蛇粉,弟子没地方放,就装水壶中来了。” “引……蛇粉?”应梧玉一时没拿稳水壶,咣当一下摔在地上。 这个时候他们已无暇顾及屋里的人是否听到了动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越来越近。 应梧玉僵硬不敢动,只转动眼珠,看着那条竹青色的蛇爬到他的肩上,立直了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而后……照着他的嘴猛地咬了下去。 屋外响起一声哀嚎,凌乱的脚步声跑来跑去,似乎还有相撞的声音,须臾后那脚步声跑远,终于清静了。 江暮拿书轻轻磕着笔架,摇摇头。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药浴 药房内, 小山小丘忙不迭地给应梧玉敷药,药灵谷药品甚多,驱毒的一抓一大把, 虽不敢去找应行霄,但自己根据标签找找, 也就找到差不多对症的药。 他的嘴还没消肿, 但已经不麻了, 可以说话,先劈头盖脸把两个徒弟骂了一通, 那口气非但没出, 反而更是烦躁,在药房里把能看见的东西踢得叮叮咚咚, 犹不解气,转身进入里间继续踢。 里间药房热气缭绕, 还没靠近但闻药味扑鼻,他捂捂鼻子,问一个忙活的弟子:“这在配什么?” “给江尊者药浴用, 谷主亲自配的。”弟子知他莽撞,出门拿其他药材时提醒,“公子请莫碰这浴桶,打乱水与药材配比会影响药性。” “我知道,你赶紧走吧。”应梧玉看人离开,在这药桶边转了几圈,眼珠又一转, 把两个弟子叫来, “引蛇粉呢, 倒进去。” 小山支支吾吾:“引蛇粉都被您用了, 没了。” “你……”他恨不得揪起这徒弟的耳朵,“关键时刻一点儿用都没有。” 小山急中生智:“师尊,这药房里药材众多,找一点相克的丢进去。” “这里面有什么药材,又有什么与之相克?” 二人垂首不言,他们又不懂药性。 应梧玉不学无术,他也不懂。 过了会儿,小山犹豫着道:“我倒是……带了点辣椒粉,要不……” “丢进去。”应梧玉立刻道,“不过,你随身携带辣椒粉干嘛?” “弟子爱吃辣,弟子……” “行了行了,丢丢丢,师叔细皮嫩肉的,这辣椒粉足够让他刺痛一阵,可以,表扬小山。” 小丘不甘示弱,犹豫了会儿,小声道:“弟子还带了些……那个粉,师尊您看……” “哪个啊?” “就是……”小丘不大好意思说,“让人动情的那个。” “丢,全丢进去。”应梧玉将他捧出来的药粉全洒进桶里,过了会儿反应过来,绕着小丘转了一圈,照他头上一拍,“不学好,你哪来的这种药?” “师尊恕罪,是合欢宗给的,他们有个弟子想与我修炼。” “你修炼啦?” “没。”小丘低眉,“所以一直没用上嘛。” “可以,心性坚定,把持住了诱惑,不愧是我应仙尊的弟子。” 而小丘面露心死如灰之态,幽幽叹了口气:“打死我也想不到,以美艳娇软著称的合欢宗,也会有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胸毛比我头发都茂盛的弟子。” 应梧玉:“……” 他一股脑儿将有的药全丢进药桶,丢完后,还是犹豫了一下,辣椒粉顶多让师叔肌肤红上几天,问题不大,这个药……嗯,问题也不大,他总不敢找谷里的女弟子解决吧。 那就……憋死他,哼。 药下好了,还是有点不放心,怕被人看出来,于是在谷中弟子进来抬浴桶时,他自告奋勇,好心说让他两个徒弟抬。 那些弟子没多犹疑,也不太敢忤逆他,就同意了。 小山小丘抬着药桶,应梧玉走在后面,将行至木屋前,那前方拐角处忽而匆匆走来一人。 双方都没看见对方,又都走得快,径直撞了上去。 哗啦啦药桶倾倒,全泼到来人的身上。 许千阑抹了抹满脸的药水:“干嘛呢?” “许……许仙尊……”小山小丘飒然傻眼。 应梧玉也呆住了:“二师兄……” 无缘无故被泼了一身的水,许千阑恼极:“大半夜的你们折腾什么?” 这桶药是废了,下在里面的东西也浪费了,应梧玉十分惋惜,又不好表现出来:“二师兄我是来帮师叔送药的。” “药?” “哎,泼了就算了,那没事了,我们先走了啊。”他向小山小丘一使眼色,三人呵呵笑着,迅速沿着原路跑远。 许千阑只觉莫名其妙,揪着衣袖上的水,手臂上隐有细微的灼热之感,他抬袖闻了闻,一股浓烈药味。 原想进屋去洗澡,想想既然是给师叔的药,被泼了师叔就没有了,又去了药房,那里的弟子听说药泼了,说再重新配置,等下送过来。 他放了心,回去洗澡。 一路往回走,身上的灼热之感越发强烈,肌肤热辣辣的,些微痛,些微痒,而内里也有阵阵炙热,让他的气息微急,似乎想找个方式纾解,可又完全没有头绪。 他推门进去,江暮还在桌前看书,见到他,微一怔:“你……” “师叔好,我要去洗澡。”许千阑顾不上跟他多说,迅速走到屏风之后,呼啦呼啦倒水。 江暮站起身:“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衣衫甩出,搭在屏风上。 “真的不用?” “不用。”又听得水声,里面的人进入了浴桶中。 “好。”江暮重新坐了回来。 水汽缭绕,热水拂过的肌肤痛痒之感没有减轻,反而更是火辣辣的,许千阑举起手,看自己胳膊都红了,再抬起腿,也是红的。 他又意识到什么,慢慢地低头看了看。 疏尔间,脸颊也红透,一下栽进水中,又连忙扑腾着钻出来,大口的喘着气,犹不敢详细,再低头看了看,而后又摔进水中。 上百岁的年龄,这么多年,他可从未有过杂念。 反常,太反常了。 他拍拍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气息越发不稳。 江暮在屏风外敲了敲:“你溺水了吗?” “没有。”他连忙往下钻,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倍感羞耻,“我……我马上就洗好了。” 他又浸在水中,身上的反应半晌也不见消,反而因这热意越发浓烈,他叹了口气,索性站起身:“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屏风前一再检查,衣服宽松,看不出来,还好。 听他出来,江暮回头看,不由错愕:“你……” 湿漉漉的发贴在透红的脖颈上,额头几许细汗,眼神些许怯弱,若惊恐的小鹿。 “我怎么了?”许千阑心虚,连忙以手挡住。 不挡还好,手一伸过去,江暮的目光就自然落在那个方位,好在他并未停留,又看着许千阑的脸:“你的脸很红。” “我……” “脖子也红。” “热水烫的。” “水既然烫,怎么不加点凉水?” “我……我喜欢热一点的水洗澡。”许千阑窘迫至极,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而这时有人在外敲门,是那送药桶的弟子:“新配置的药好了,弟子们伺候江尊者洗浴吧。” 差点忘记之前让他们重新配置了药浴,他走到门边,不假思索:“有劳,抬进来即可,不用你们伺候。” 仙人之躯岂是你们随意能看得的? 弟子们应声,将药桶抬进来,又立刻离去了。 等他们走后,许千阑一愣,反应过来:“对了,那个……不让他们伺候,那谁伺候啊?” 这是又给自己揽了差事么?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伺候他洗漱,他走到江暮身边,熟练地褪去其外衫。 并没有打算让他帮忙的江暮:“……” 既然你要帮我,那就……好吧。 许千阑很快又褪去了他的中衣,勾起里衣的衣带时,犹疑了须臾,只觉面上更红:“这个……” “我自己来。”江暮笑了笑,将衣衫褪去,进入浴桶之中。 许千阑转过身,听得水声:“方才谷中弟子说要不停的让药水浇灌到全身各处,师叔需要我帮忙吗?” “你若是方便的话,需要。”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身后人看过来,见他全身都浸入在药水中,于是走近,拿着水瓢,一下一下浇着。 水汽渐渐在眼前凝结成雾,许千阑的手掌拂过水中人的肩膀,光滑触感让他神思无端恍惚了一下,忙不迭收回。 那莫名其妙出现的杂念越发清晰起来,触碰过的手掌火辣辣的烫,脸也火辣辣的红。 江暮侧目:“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不好好的吗?”身后人手一抖,一瓢水从江暮头上浇下,打湿了他的发。 江暮:“……” “对不住。”许千阑放下瓢,连忙绕到前面去擦拭他脸上的水,“师叔,我不是故意的。” 热意腾腾的水汽中,四目相对,彼此面上都交织着水珠,或是汗珠。 江暮带着一丝淡笑:“我知道,但你很心神不宁。” “我……”许千阑的脸更觉滚烫,他惶然后退,大口地喘着气,“师叔,您……您洗好了吗,能穿衣服了吗?” 这药浴本也没什么用,江暮略一沉思:“好了。” 他先起身,擦拭干水迹,自己穿好里衣。 许千阑极其迅速地扯过衣服,三两下给他穿上:“师叔您早点睡。” 江暮无奈:“我都要睡了,你怎又给我穿戴得这般整齐?” “哦,弟子忘了。”要出门的许千阑又回来,褪了他的外衫和中衣,顺便铺好了床,“师叔早点休息。”说着把他扶到床边,一把将他按倒,盖好被褥,“您睡吧。” “你呢?”江暮被他盖得只剩俩眼睛。 “我……出去走走。”许千阑现在根本睡不着,躺在这里只怕出糗,不等对方回应,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门,将那房门一关,身影消失得迅速。 他在夜半清风的山谷中飞快地走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绕到了哪儿,大喘着气,坐在一片花丛下休息。 “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还不消退?”他抚了一把额上的汗,准备起来再走走,而还没动身,听得草丛另一边有窸窣响动,紧接着有人声道:“这儿不会有别人吧?” “不会不会,这是咱俩的秘密之地,不会有人知道的。”又听另一人道。 “那就好,要是被人看见了,要羞死了。” 听上去是两个男子的声音,关系应是很亲密,这在修界挺常见的,没什么稀奇,只是他要起身的动作僵住,这是闯到别人的私会的地方了? 他现在……要起来吗? 要不还是悄悄离开吧,不要被他们发现,不然两方都尴尬。 他缓缓地挪着步,一点点拨开面前的花枝,尽量不发出动静,而对面二人的声音却不绝于耳,有呢喃私语,也有浅浅细谈。 他刚刚摆开一朵花枝,听得那边道:“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另一人笑道:“我见到你,当然会红啊。”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另一人稍许沉寂,言语间颇为羞赧:“当我发现我看着你的时候,会面红耳赤,心跳不稳,与你接近时,还……还有着不可言说的念想,我就知道我爱上你了。” 许千阑的手一顿,那花枝无意中松开,在面前轻轻摇晃。 他怔了一会儿,才再度往前挪,慢慢地走,总算悄悄地了离开那两人私会之地,走来走去见前方一片青葱草地,环着一小湖泊。 月色落在湖泊中的荡漾着一片明朗,清风拂过山谷,在水中晃碎。 他干脆坐在这湖边,垂着头看那月影摇晃,拍拍仍然通红的脸,有一点丧气。 面红耳赤,心跳不稳,还有着不可言说的念想,这不就是他么,还不止呢,他还气息不稳,肌肤火辣滚烫。 那人说面对心爱之人便会有如此反应,那么,是不是也说明,他爱上了谁? 爱上了谁! 他又想及方才帮师叔沐浴时这些症状更是明显,通红脸色又白了白,大抵不需要思量了,他……爱上了师叔。 他比方才说话之人症状更严重,一定比他爱得还要深。 他惶然无措。 师叔是仙人,仙人如何能够亵渎? 对他动心思那是大不敬啊! 而且,他也从未想过沾这些杂念,他只想静心修行,斩妖除魔,声名远扬,将来也能够飞升为仙。 这连番打击让他的身躯瑟瑟发抖,更为惊惧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为何会爱上师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爱上的。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往这上面想,把脑海里关于那人的影子全都摆脱掉,可是,身上的反应还是不能消。 不知情何时而起,也不知如何来灭。 他又叹着气,低垂着头,头一回生出这般无助之感,坐在这湖泊边久久没动,他羞于见师叔,不,他现在羞于见任何人。 “你怎么在这里坐着?”身边忽有清冽的声音传来,他赫然一怔,转头就看见了江暮。 “师叔。”他刚起身相迎,转瞬又停下,后退一步,“我……您,您怎么没睡?” 第31章 负心 “睡不着, 出来找找你。”江暮道,“你为何不回去?” 许千阑不敢与他对望,低着头:“我……我看看风景。” 江暮抬眼, 看那湖中浮荡的月色,山野黑暗沉寂, 而这一片湖中, 月光更显明亮。 “的确很美。”他道, “但很晚了,回去吧。”他伸手欲拉住眼前人。 许千阑更是慌乱, 不敢抬手, 又后退一步:“不,我等一会儿。” “你没事吧?”对方后退, 他便往前走了些许。 “师叔不要再过来了。”身后已近湖泊,许千阑眼中皆是无助, “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言语的能力好像离他而去,而江暮又靠近他, 拉住了他的手。 他陡然惊住,被牵住的手颤颤发抖,想挣脱,却没能脱离,手掌又是火辣辣的滚烫之感,他面露哀戚,想求饶, 却毫无缘由, 要谁来饶恕他, 恕他什么? 细汗自额前落下, 手心中似有清泉拂过,让他不经意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牵住的手已松开,江暮拨了拨他的发丝,抹去那一点细汗。 “回吧。”江暮转身。 手心中的微凉渐渐涌向全身,那滚烫灼热之感转瞬即逝,许千阑不敢相信,拍拍脸,脸也不烫了,再抬抬胳膊,胳膊也不红了。 别的位置……也好了。 他顿觉清明舒朗,眼眸也亮了起来,怯弱彷徨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他将手中剑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袖中生风,挺直脊背跟上去。 然走了两步,又觉自己虽然已经没有杂念了,可到底也是对师叔动过了心,纵然无人看得出来,也还是冒犯了他。 他的脚步又缓,而后停了下来。 江暮回头:“怎么了?” “我……”他咬咬牙,噗通一下跪地,“请师叔责罚,弟子对师叔不敬,方才……我好像喜欢了您一下。”他不敢停顿,“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明月在湖泊泛起涟漪,微光粼粼中,月下人衣袂轻动,江暮转过了身,声音和缓:“许千阑。” 跪着的人惊了一下,这是师叔第一次喊他名字。 那声音继续道:“你这话,很像负心人。”说罢便往前走去。 许千阑连忙起身跟上,本想保证自己以后绝不敢再冒犯,还想说敬请师叔责罚,怎么责罚都行,可是,在这月色与山风中,师叔好似无端覆了仙气,朦朦胧胧,隔绝尘世,让人不敢惊扰。 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默默跟在身后。 及至回房入睡,他也还是没敢说什么。 翌日,他们准备回去了。 应梧玉带着幂篱出来,咬牙切齿地走,望见江暮,冷哼一声,自己走在了前面。 岑潭兮不解,想训斥他没礼貌,然想及此时还没出药灵谷,别又被舅舅听到,再罚他去种灵草。 一阵山风吹过,应梧玉没留神,那幂篱「唰」地一下被掀飞了。 而后,几人看着他的脸,皆是一怔。 “你的嘴怎么成香肠了哈哈……”岑潭兮憋不住笑,“还有脸,脸肿得都不对称了,你被蛰了吗哈哈……” 他笑得太猖狂,气得应梧玉连蹦带跳。 许千阑想起昨晚看见他的时候,嘴是有点肿,但脸是好的啊,他问了问,应梧玉只是气愤,哪里敢说。 嘴肿自然还是昨日的毒针与蛇的功劳,虽然已敷了药,但也没那么快能消肿,至于脸么……他打翻药桶的事儿被他爹知道了,他爹打的。 应行霄宠儿子是不错,前提是不要跟钱比,那一桶药浴用了诸多名贵药材,价值不菲,就这样被泼了,必须打。 笑声与气恼声交杂,几人连跑带闹地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后,一切如常,从宝器宗接收的弟子都已安排妥当,宗门收徒严格,资历不够的一般为外门弟子,没有师尊,一起上课,由山中执教长老们教习,资历较好的,且来宗门时间较长了,担任着一些辅助事物,升为内门弟子,而被仙尊们看中的,行拜师礼,可成为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就是下一代仙尊,在宗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每一任的宗主也都是从亲传弟子中选。 岑潭兮担任宗主之位的时候还没收徒,后来事务繁忙更无心收徒了,山门上下几乎都清楚,下一任宗主大概率就是许千阑那两个弟子中的一个,言小白是外门弟子,虽然称他一声师尊,但没有资历,不在考量之列。 有人旁敲侧击地试探,问许千阑更看好哪个弟子。 他认真地思索过,君若时和方郁峦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他的他不敢多加评判,但资质上……方郁峦是与他的修为方式最为符合的,相似到让人不敢置信的程度,他当初见时就十分惊讶,如此符合,他便能很容易地将自己所学全部教授。 有这层契合度,方郁峦学他的本领也会快上许多,而将来他自己再勤学苦练,一定是比他更强的。 但宗主之位不仅需要修为,还要品质学识,处世之道等等,他不会去干涉,这到时候是仙尊们共同推选的。 这期间其他宗门也没闲着,都在处理接收宝器宗弟子一事,宝器宗弟子们自愿选择去哪个宗门,符合条件的各宗门也都欣然接受。 这其中有个玄迹宗,拜入的弟子是最少的,玄迹宗主十分忧愁,只道那么大个宝器宗说没就没,他这规模不算大的宗门更是岌岌可危,得大幅度招揽弟子才是。 可这弟子也不是说招就招,修界各宗门的弟子们主要来源是人间的修真世家,这些世家先祖们都是修者,有的修为有成后,向往人间繁华不愿再清修,便下山做起了别的行当。 他们的后辈基本是生来有灵根的,有的会选择来宗门修行,也有的同样是修为有成后回到人间生活,自也有不修行在各行各业风生水起的,渐渐地,这些家族发展壮阔起来,世家子弟也是宗门弟子的主要来源。 这些世家们家大业大,又因同族修者诸多,虽生活在人间闹市中,但几乎都懂一些灵决术法,往往也会自主担任着守护此方百姓的职责,有些地方直接任世家家主为一城之主。 许千阑的两个徒弟也都是世家弟子,且都是鼎鼎有名的世家。 玄迹宗主眼看自己宗门弟子少,有心拉拢拉拢有名气的世家,希望他们能让子弟们多多拜到他那儿,于是连夜给他们去了传信灵决,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各世家碍于面子也都会回复一下: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至于是否一定,那就不一定了。 唯独方家没给回信儿。 玄迹宗主左等右等不到回信儿,想去找方郁峦问问,然而思来想去,自己堂堂一门宗主,去低声下气找人家弟子是怎么回事? 算了,不就一世家吗,缺你这一家弟子吗,你们来了我也不稀罕。 不过,半个月后,方郁峦收到了家中来信,与玄迹宗没什么关系,他父亲,方家家主过寿,让他回去拜寿。 人家忙着过寿,哪里有空回信。 方家也十分殷切地邀请了他师尊,倒是没敢问那位天降福瑞的江尊者可能赏脸,但方郁峦思量着师叔祖如此气运,若是能去参加父亲寿宴,一定能让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自知资格不够,原也不抱希望,只是在师尊和师叔祖面前恳请了一下。 方家家主过寿,许千阑按理说也该去一趟,江暮只道自己闲着无聊,去玩儿一趟也好。 方郁峦欣喜万分,更觉受宠若惊。 很快,几人便启程去往方家,虽是回二弟子家,但出门便是历练,许千阑把大弟子小弟子一并带上了。 方家位于西境一城内,这城名叫翠锦城,地方不算大,但依山傍水,位置好,很是繁华热闹,方家家主也是此城城主。 在百姓聚集之处修者一般不轻易使用灵力,一行人原本是坐飞舟来的,但于城外老远处就收了飞舟,思量着师叔会累,许千阑雇了一顶轿子和几个轿夫,抬着他进城,其他人皆在轿边步行。 听得喧嚣叫卖,偶有各种美食香气扑鼻,已是近了,方一进城门,立时有守卫前来迎接,引领他们往城主府走。 方郁峦回来的次数少,也鲜少出门逛街,原想介绍一下本地特色,可发现自己说不上来。 守卫有眼力劲儿,主动担当起讲解之责,带着他们慢慢走,介绍着两边店铺等:“那儿是本城最大的胭脂铺,前面是灯笼坊,那戏园子可不太热闹,前一阵子走了水,幸好啊没人出事,不说这个,晦气晦气,对了看到那个装葺得珠光宝气的楼了么,那是本城最好的客栈……” 江暮掀开轿帘,在这轻悠悠的颠簸中,看尽一城繁荣。 他问:“怎的有些人打着伞?”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六七月的天气已是热了,没有下雨的迹象。 守卫道:“正是因为天热了才要打伞呢,这……属下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啊,有人用来防晒后,大家都学着了,姑娘们爱美,怕晒黑了……” 这守卫说着,正有两个男子打着伞路过,他轻咳了一下:“男子也可以爱美啊是不?” “你怎么不打啊?” “我堂堂大老爷们……”守卫瞧瞧那两个男子,把声音放低了,“我才不打呢。” 江暮没再多问,看轿子从那个最奢华,珠光宝气的客栈经过,抬起手:“我要住这里。” 守卫一愣:“城主府已为诸位准备了住处。” “我很喜欢这客栈,住在这里也方便游玩,不必叨扰城主了,城主寿辰当日定会拜访。” 他掀开门帘,轿夫识趣落轿。 许千阑将他扶下来:“师叔既要住这里,那我陪您。” 第32章 方家 “好。”他走出轿子, 回头在这街上看了看。 方郁峦又相邀了几番,见他是真的不去,也只好作罢, 但他是要回家的,其他人都住了客栈。 君若时与言小白作为晚辈, 先随他一并去拜访了城主, 送上师尊师叔祖准备的礼物, 许千阑与江暮等到寿辰再去。 下午城主也过来拜访了一下,尽地主之谊, 只是他比较忙, 还没来得及多坐就走了。 到晚上,几人便出门游一游街市, 本地不禁夜,夜晚凉快, 反而更是热闹,街市两边灯火阑珊,行人比肩, 好吃好玩的都多。 后半夜,喧嚣才慢慢散去,商贩们收了摊子,行人们陆续回家,街上显露出空荡来,待归家的人们熄灭了烛火入眠,一座小城真正地静谧下来, 落入幽暗之中。 唯有打更人或晚归的行人, 提着小小的灯盏, 自幽暗里走来。 许千阑从乾坤袋里掏出茶盏, 倒了煮好的灵泉水,极其熟练地吹凉,递到床边:“师叔是让我睡这里陪您,还是去别的房间?” 他们原是定了一人一间房,思及师叔其实并不怕黑,不用守,然而此时夜幕降临,又想起师叔说过,他不要人守,但要人陪。 江暮端着茶盏,顿了一会儿才回话:“你近日……温顺了许多。” 许千阑抿抿嘴,心道因为您是仙人啊。 是他敬仰的仙人,他愿意为他做事情,而且从某方面来说,他也是在为拯救苍生添一份力。 但他不能说出来,只以很表面的话语来回应:“从前是弟子失礼,弟子知错了,已下决心改正,师叔的要求弟子定然事无巨细。” “真的?” “是。”他郑重点头。 “那睡我旁边,让我看看你的幻形虎。” “……” 睡下后,他也看着自己那只虎,过了会儿,但觉自己的发丝又被勾起来了。 他睁着眼睛也不知怎的,半晌没睡着,看了会儿床上帷幔,不经意转过脸,蓦地一惊:“师叔您怎么在看我?” 不是应该看那虎吗? 江暮挪了目光,继续看幻形虎:“刚好看了你一眼。” “哦。”他没再多问,闭上眼睛睡觉。 他睡了一觉醒来,往旁边一摸,竟是无人,而自己怀里抱了个枕头。 月已西沉,街上灯烛皆灭,幽暗巷道,有人提灯缓缓走来,长袖一舞,幽咽曲声在暗夜中浮浮荡荡。 上街玩了一趟,回去时找不到路的言小白站在巷子正中间四处望:“到底该走哪条路来着?” 灯盏幽幽靠近,言小白回头,赫然吓了一跳。 看那人水袖曳地,鬓上贴花,一张脸白的吓人,细长手指抚过面颊,一曲戏许是刚唱完,落定了个巧笑回眸的动作,兰花指上蔻丹如血。 言小白抚了抚心口,终于看清那是个唱戏之人,大概是半夜起来吊嗓子,他想问问路,往前走了两步。 刚刚靠近,忽而一阵风过,那戏子提的灯盏灭了。 小巷再陷入幽暗之中,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道路人影都还是看得见的,只不过不若方才清晰。 他拱手行礼:“敢问姑娘锦鲤客栈怎么走?” 水袖收起,戏子往前一指:“出了这个巷子左转。” 声音清朗,却是男子,原来是男子反串的旦角,言小白谢过,自觉失言,又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那戏子也往前一步:“不必谢,但是你有带火烛吗,我这灯里的烛火烧完了。”他扬一扬手里的灯盏。 言小白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我若带了,我自己早就点了。”也不至于抓瞎地在这乱转。 “那怎么办?” “啊?”言小白挠挠头,摸一摸口袋,也没钱去买火烛,思量须臾道,“公子你家住哪里,你要是害怕,我先给你送回去。” “你真的没有烛火吗?”戏子幽幽道。 “没有啊。”言小白顺手拉住他的提灯往前走。 “那么……”戏子眼眸微眯,那幽暗街巷陡然有密密麻麻的烛灯浮荡。 言小白只觉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公子……” 道路前方,亦有一亮光靠近,见一白衣人提着一纸灯笼,自巷口走来。 言小白看到了他,挥挥手:“师叔祖……” 长袖忽地从面上拂过,他的话音还没落,身边提灯的戏子陡然没了踪影,而那浮荡灯盏转瞬皆散,好似从未出现过。 言小白疑惑地揉揉头,迎上江暮:“师叔祖您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要回吗?” “回,我一直找不到路。” “跟我走吧。”江暮往前走去,身后人连忙跟上。 “小言。” “哎,师叔祖怎么了?”言小白听得江暮喊他,往前跑了两步到他旁边。 “你的家是哪里的?” “回师叔祖的话,弟子家在一个很偏远的小镇,如今叫长欢镇,改名字前叫九离镇。” “嗯。”江暮走到了巷子口,转弯时,回头看了看这幽暗巷道,手中灯笼一扬,烛火中的光闪烁了一下。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点点的火,若散落的星光,流淌在幽暗小巷。 回到客栈,许千阑正半靠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见他进来,连忙丢下枕头下床来:“您去哪儿了?” “我……听到有人唱戏,出去找了找,没有找到,正好碰见你徒弟迷了路,把他带回来了。” 许千阑替他褪下外衫,摸了摸他的手,幸而现在这个时候夜晚已经不寒凉了:“深更半夜唱戏,不大寻常,可是……” 若是有邪祟他当是能感觉到的,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有些人就是有奇怪的喜好,挺正常的,睡吧。”江暮到床上躺下,看着那枕头笑了笑,“你现在是抱着我的胳膊还是抱这枕头?” 对方正要躺下,闻言稍缓动作,不知这话何意。 江暮继续笑:“你睡着的时候,总是要把我的胳膊拉去抱着,我方才起来时,若不拿个枕头替换,你还不肯松呢。” 眼前人的脸飒然红了:“这……我睡觉很老实的,您……您笑我,我不睡这了,我到隔壁去。” 江暮把他一拉:“不逗你了,就在这睡。” “幻形虎已经消失了。”许千阑还是要起来,“我在这里也没用,会打扰您休息吗?” “不打扰,我……怕黑。” “……” 您是不是忘记了您之前说过其实不怕黑? 瞎话说多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他重新躺下,为了不再搂师叔胳膊,翻过身背对着他睡,感觉到头发又被拉了起来,他不好拒绝,只道:“您不可以再给我编辫子。” “好,不编。” 第二日醒来,头发倒是没有小辫子,只是他不知怎么又面朝里睡了,而且……在抱着身边人的胳膊。 方家寿宴在明晚,现下还早,他们出门闲逛了一圈,君若时打听到旁边那家酒楼的菜做得特别好,提议去尝尝。 许千阑虽能辟谷但有好吃的也可以享一享口腹之欲,只是担心江暮不一定吃,昨日客栈送的饭菜还是他从微明宗带来的食材交给厨房做的。 原本是要拒绝,没想到江暮反而先答应了。 那便去吧,偌大酒楼总有些师叔能吃的东西。 几人在二楼临窗坐定,今日艳阳高照,比昨日热,街上依旧有些打伞的男男女女。 许千阑点的多是清淡精细的菜,江暮随意打量着四方,看到旁边桌子摆着个小炉子,炉里火烧得正旺,上面一小锅,咕噜噜冒着热气。 君若时见他看那道菜,主动介绍:“那是火烤鱼,在这个店中很有名气的。”说罢看看他师尊,言下之意您不能只点给师叔祖吃的东西啊。 “那我们也要一份吧。”许千阑叫来小二加了菜,对身边人叮嘱,“这个很辣的,您大概不能吃。” “嗯,你们吃。”江暮继续四处打量。 这道火烤鱼几乎每桌都有,唯靠近楼梯口一桌没有,那一桌有一人不但不吃,且表现得十分厌恶,在小二从楼梯下端上来,经过他身边时,他立时后退躲远,满脸抗拒:“赶紧端走赶紧端走。” 与他同桌的友人似乎不大高兴:“李兄,你不吃鱼,你吃别的就是了,为何也不让我们点啊,你看看谁来这里不点这道菜。” “李兄也没有不吃鱼啊,那一道蒸鱼他吃了啊。”另一友人也不悦。 这位姓李的公子也不乐意了:“我就是不喜欢,看着它我就……本能地排斥,算了算了,你们吃吧,我也不想扰你们兴,我先走了。” 他拿过身边的伞,大步离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我们又没说什么。” “李兄最近可太奇怪了,你瞧瞧他现在出门还撑伞,我看啊,他哪天搞不好还要抹胭脂……” “他是不是跟梨香苑学的啊,那里有公子哥儿唱花旦,出门比姑娘还注重样貌呢,李兄可是梨香苑的常客。” “说起这梨香苑,我也有点好奇,还寻思着回头抽空去拜拜呢。” “一个戏园子你拜什么,求神问佛你去拜庙啊。” “你们不觉得那儿很神奇么,半个月前起了那么大的火,当时邻里街坊都说没人逃出来,大家都以为里面的人是活不成了,可是后来怎样,第二天啊,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好好的,他们肯定有什么秘诀。” 第33章 贺寿 “这有什么神奇的, 城主当时不也来了么,城主好歹是修真世家,说不定他们会什么玄门术法的, 让他们很快康复。” “那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人家压根也没死,后来他们不是解释了么, 当时都藏到地下暗阁去了, 没烧着。” “切, 哪有暗阁,梨香苑是我家修葺的, 我会不知道。”这人摇摇头, 但也没再理论。 这番话传到其他人耳中,有的也来插几句话, 多数说的是梨香苑风月事,江暮听了半晌, 关于失火再没听到什么,满耳都是那位玉公子比女子还要婀娜多姿,多么地勾人魂魄。 十分无趣, 他转头看窗外街市,听君若时与言小白齐齐道:“咦,是方夫人。” 那楼下一妇人正好路过,旁边一丫鬟为她撑着伞。 “是方郁峦的母亲?”许千阑问,昨日两个徒弟去城主府送贺礼,他们没去,不认识这位。 “是。” 既然碰见, 两人与人打了招呼, 对方也十分欣喜, 走上楼来, 双方寒暄些许,相互做了介绍,许千阑十分客气地邀她一起入座,叫人再添碗筷。 方夫人稍作推辞便也留下来了,她在那为她让出的空位边迟疑了一下,绕了一圈坐到了另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实在闻不惯这个鱼的味儿,抱歉。” 这火烤鱼因为江暮不能吃,端上来时就放到了离他较远的地方,他面前的位置腾出来可以放其他能吃的菜,方夫人说不喜欢鱼的味道,要坐远一些,绕了一圈,刚好坐在他身边。 那个小丫鬟正在卷着伞,江暮回头看了看她:“你要不一起坐下吧。” 方夫人也点头,小丫鬟便寻了个空位坐下,对江暮多看了几眼:“你们是不是都很厉害?” 江暮轻笑:“我只是普通人,他们很厉害。” 小丫鬟狐疑地来回看看:“许仙尊是不是最厉害?” 许千阑自谦:“过奖。” 她眼眸含光,又望着君若时道:“君师兄与方哥哥哪个厉害?” 方夫人在旁插话:“小芜你怎么这么多话啊,不得无礼。” 她顺便也跟几人介绍了一下这小丫鬟:“她叫方芜,是方家旁支的女儿,早些年父母不在了,我看着可怜,就把她接过来养在身边,是个很懂事的姑娘。” 只是她问的这话问旁人不好回答。 虽然方郁峦的灵根属性与许千阑修为上最为符合,许千阑也很看好他,但他本人悟性差了些,目前来说,还是大徒弟君若时修为最好。 不过这话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儿不好说,许千阑只说假以时日他们都是微明宗的中流砥柱。 相谈须臾,吃过了饭,两方告辞。 下午再去城外四处游玩了一趟,回来时天色已黑,几人就在客栈一楼吃饭,正好又看见了那方家丫头提着篮子从门外路过。 对方也看见了他们,欣喜地走进来,将篮子里买的一些果脯拿给他们吃。 江暮没有拒绝,接在手中,这动作让正要替他挡下的许千阑一怔,抬起的手又放下,只觉自己似乎碍事了。 方芜分了一圈果脯,最后在江暮身边坐下:“您真的是普通人啊,那您为何在仙门呢,我觉得您看上去仙气飘飘的,一点儿也不普通啊。” 江暮被这话逗笑,很有耐心地回着她的话,将那魔渊之上他为什么会被请回微明宗慢慢道来,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而另外三人屡屡惊讶。 印象中,师叔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啊。 “看样子,师叔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言小白偷偷跟身边人说。 君若时点头:“是啊,这小姑娘的确很漂亮。” 饭菜已吃完了,两人还在说话,这会儿轮到方芜在跟江暮将这翠锦城的风土人情一一讲来,从城主府到百姓家,从城里戏台到山外妖兽,两人相谈甚欢。 许千阑胳膊撑着头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听着,想走又不好意思,已经无趣到拿筷子挑着杯子里的水,而在听到某一句话时,条件反射般满血复活,一下坐正:“妖兽?” “哦,城主已经解决了。”方芜道,“当时费了蛮大的劲儿,好在制服了。” “这种事情怎么不上报宗门呢。” “大概不是威胁很大的妖兽,城主不想麻烦仙尊们吧,他自己本身就会些灵决术法,能够制服。”小姑娘话语一顿,“城主的术法想来没有你们厉害吧?” “世家未经过仙门正统教习,不若仙门修为纯粹,多数是不及的。”君若时回答。 “肯定不及许仙尊我知道,那堂堂世家之主,可能比得过你们这些弟子?”方芜又问。 “这……”君若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许千阑道:“世家家主亦有差别,有些较注重修为,有些更着重在其他方面,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我的弟子们都很优越。” 言下之意就是城主不及他弟子了,方芜点点头,又一番闲聊,不觉月已初升,她惊呼了一声:“都已经这么晚了?” 他站起来要走,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头:“各位夜间可出来逛过,本城的夜景也是很美的,不过到子时就收了,要去玩儿得趁早。” “嗯,昨日我们已出去过。”江暮道,“现在热闹,到子时之后就沉寂了。” “可不是么。”言小白插话,“我感觉我昨天还撞鬼了,那个提着灯,挥水袖的……” “挥水袖的,那是梨香苑的玉公子吧,怎么会是鬼呢。”方芜道,“梨香苑是我们城主的御用班子,明儿诸位去城主府应当能看见他们。”她又往外看看,“不说了,我回了。” 入夜,许千阑帮江暮铺好被褥,看他睡在床上,自己也洗漱完,边走边褪外衫。 他已经不用多问,师叔肯定要让他来陪着。 经过桌边,他低眉一瞥,见盘子里摆着一堆果脯。 他脱衣上床,摇头道:“师叔您既然不吃,为何又要接她的东西?” “为了与她多说说话啊。”江暮侧过身。 “师叔很喜欢她?” 仙人……要动凡心吗? 没等到回应,他也不再问,原想翻个身面朝外睡,可是这样睡师叔总喜欢玩他的头发,他思量一下,还是平躺着没动。 即便这样躺着,身边人还是卷起他的发丝绕在手指上玩儿,他无奈,也习以为常,不再往回拉了,只想尽快入睡。 可今日偏奇怪了,怎么也睡不着。 他又想打探一下,问道:“师叔您为何来微明宗啊?” 江暮卷着他的发丝,道:“我就站在那里,你师兄非要我来。” “那您没有什么事儿要做吗?” “没有啊。” 许千阑不解,仙人来下界,真没有什么关乎苍生的事要解决? 他不信,还是想再问问:“您相信师祖勘测吗?” “你说仙门之劫么,不太相信。” “您是说仙门不会有劫难?” “不,我是说,他认为我能化解劫难,我不太相信。” “啊?” “仙门后园种的菜被水淹了也是一难,灭门之灾也是一难,大大小小,你们也说不准将会有什么劫难,我更不知我能化什么难。” 许千阑似懂非懂,心道他可能不愿说太细,识趣不再问,还是准备睡觉,方要闭眼,听身边人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有喜欢方小姑娘。” “什么?”他一怔。 而身边人没再说话。 他的神思起起伏伏,不知想些什么,还是许久没睡着,安静的夜晚,他侧脸看着身边人的睡颜,胡乱地想些事情,不知歪到了哪去,最后在心里训斥自己:“不可亵渎仙人。” 心乱如麻间,一缕发又被拉了起来,他惊愕往旁边看看,见江暮笑看着他,并没有睡着。 江暮拿着那发梢抚着他的眉端,轻悠悠道:“旁人又不能幻形出漂亮的老虎,我不喜欢。” “……” “好了,现在睡觉了。”江暮松开他的发,翻了个身,这次是真的睡了。 而他很久后才睡着。 翌日休息休息,到下午,他们就准备启程去城主府了。 今日城主寿宴,百姓们同贺,大家小巷都挂了红绸,百姓们今日可随意出入城主府。 几人到的时候,一群下人们正在大门上挂灯盏,青灰色的铁质莲花形灯盏,旁一条蜿蜒曲折的立杆尽头,有一铜扣,可以用来将灯挂起,也可以挂挑杆。 言小白想了想:“这城里好像很盛行这样的灯,前日我碰见的那什么玉公子,提的就是这样的灯。” “寿宴怎的不挂红灯笼,不过这灯盏是挺漂亮的,就是看上去不大喜庆。”君若时道,又蹙眉,“说起来,二师弟怎的也不来迎一下师叔祖与师尊?” 后院,方郁峦正要动身,师叔祖与师尊来家,他当然得去迎接,他原本还做好了准备去客栈接。 刚出房门,见方夫人携丫鬟走进:“今日你父亲过寿,你就穿这样吗?” 方郁峦穿的是平常的素锦宽袖长衫,他本来没多想,经母亲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穿得不够喜庆,连忙道:“我去换衣服。” “我给你备好啦。”方夫人慈爱地笑,让丫鬟把衣服捧上去,那是一件金底带红花的长衫,很是喜庆,不是全红,又不会喧宾夺主。 “还是娘想得周到。”他欲换衣服,看着旁边丫鬟,又觉不好意思。 丫鬟不解:“奴婢为少爷宽衣啊?” “不用不用。”仙门数载,他早已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你出去吧,我自己穿。” 丫鬟看向方夫人,方夫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孩子大了,害羞了。” 对方低眉走出房门,见她出去,方郁峦才开始褪衣服,母亲在场仍然有些尴尬,他只是换一下外衫与发冠,不至于让母亲也出去,但还是转过了身。 未看到的身后,端庄的方夫人,那张微笑的脸,五官慢慢像粘稠的水一样流淌,笑容渐渐诡异。 第34章 融化 方郁峦换好了衣服, 正在梳发。 梳子被一只手按住,细长的手指按在他的肩,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娘给你梳头吧, 好久不见了,以后怕是见到的机会更少。” 他拍拍那手:“是孩儿不孝, 以后定会常回家看望爹娘。” 说着要转身, 却被一阻:“别动, 梳乱了。” “好。”他坐端正,感受着母亲为自己一缕一缕地梳发, 屋中闷热, 他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安安静静看着桌上的灯盏。 似乎是汗水过多了, 他渐渐觉得发上越发黏腻,想抬手摸摸, 梳子打上他的手:“不要乱动。” 他只得又坐好,慢慢地,那黏腻感越发强烈, 好似有什么在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发上,他想抬手,但母亲说了让他不要动。 今日似乎分外闷热,他的脸上也出了些汗,顺着额头划过睫羽,迷蒙了眼眶,恍惚间, 竟看到桌上的铜色莲花灯盏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忍不住抬手去摸。 方方抬手, 一滴东西落在手背, 他低眉看看,那是一滴油。 “娘……”他意欲擦掉油,但听门外笃笃敲门声,声音急切,“哥,江尊者与你师尊他们都已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敲门人是方芜,她还推了推门,但没推开。 方郁峦转过身:“啊,他们都来了,我这就去。”他慌乱站起,见母亲以袖子遮面,“娘您怎么了?” “无事,太热了,我的妆都花了。” “好,那您补一下妆,我先走了。”他捋捋头发,拿起还没戴上的发冠,“很顺了,就这样吧。” 何止顺啊,过于油腻了,他一面走一面戴发冠,沾了一手油。 方芜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转身迅速跟上他,听着他浅浅抱怨:“我娘是不是用你们姑娘家的桂花油什么的给我梳头啊?” 她道:“桂花油可是香的。” 方郁峦以手背在鼻子上一闻,蹙眉:“刺鼻,像是很廉价的那种油,娘偏心啊,你们用桂花油,给我用这么刺鼻的油,还不如不用呢,等下我得去洗一下头。” 只是眼下没时间洗,他找到江暮他们时,几人正在那宴席旁的桌边坐着,对面是戏台,晚上要唱戏,梨香苑的戏班子都已到了,在台上忙着布置。 方老爷已招待过他们,今日客人诸多,又去招呼别人了。 方郁峦疾步走来,与他们行礼。 那头上刺鼻的气息充斥着几人的鼻子,君若时道:“二师弟你是多久没洗头了?” 他有苦说不出:“是我娘给我用的劣质的油梳头。” “你们家好歹也是世家之一,你爹又是一城之主,却是满院子都是这种刺鼻的蜡油味。”君若时有话直说,“我看你们用的灯盏都是特别定制的,一看就价值不菲,怎的烛火不舍得用好点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爹怎么回事。” “想来是太忙了,不若你重新备些蜡烛,若不然,这晚上点燃起来,定是很难闻。”江暮道。 “是,师叔祖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方郁峦点头,“您们稍坐。” 他很快购置了几箱品质精良的蜡烛回来,又去洗了一下头,出来时刚好看见了母亲笑盈盈走来,他迎上去:“娘的妆补好了,比白天更精致啊。” “就你嘴甜。”方夫人道,“我哪里需要补妆?” 方郁峦一怔,脚步停了停。 对方回头:“怎么了,走啊,寿宴快开始了。” “哦,好。” 华灯初上,城主府殿前宴席,各方来贺者齐齐向城主祝寿,欢声笑语响成一片,一番相贺后,便有戏班登台,长袖一舞,引来叫好声不断。 许千阑对这些没兴趣,往身边看看,竟见师叔看得津津有味,他又好奇,当真唱得那么好听么? 可他认真听了一会儿,仍觉得无趣,看那台上人唱戏,还不如多盘一盘手中剑。 无聊地甩着剑穗间,眼前微光一闪,竟是有一道传音灵决落下,他只道是师兄有什么事情要问,打开来听,周边太吵,他放到耳边听,居然不是师兄,是个在哪里听过,却又很陌生的声音。 对方道:“许仙尊我是玄迹宗宗主。” 他眼前浮现了那玄迹宗主捋着长胡须的模样,疑惑着他怎么跟自己传音,继续听下去:“仙尊,前些时日我这里收到了翠锦城方家的灵决,听闻您去了方家,特紧急将此灵决转传给您,请仙尊……留心。” 玄迹宗主前一阵子给各世家都传了灵决,希望他们的子孙们能够拜入玄迹宗,当时世家们都客气地回复了,唯独这方家没反应,他还恼怒了一阵子。 大抵过了两三天,方家才回复灵决,他还在恼怒中,心道方家如此高傲,这回复的约莫是拒绝的话,不想听,连打都没打开。 这灵决放了半个月,今日,他在整理时,不小心点开了这个已经遗忘的回复。 那回复灵决中,是方家家主的声音,只有两个字。 玄迹宗主听到,当即吓得掉了手中的物件。 许千阑把这转送过来的灵决点开,放到耳边,听得那二字: “救命!”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猛地抬眼看向堂上之人。 方老爷一身喜庆红衣,容光满面,与敬酒者笑谈着,在他身边,方夫人亦温和端庄地笑对来人。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这灵决中的确是方老爷的声音没错,半个月前发给玄迹宗的。 他坐不住,要起身去问一问方老爷。 才站起,手被一把按住,江暮抬眼,低声道:“别去。” 他俯身:“师叔……” “我听到了。” 见眼前人疑惑,江暮看着他,重复一遍:“方老爷的求救灵决,我听到了,现在不要去。” 这声音肃然,一改平日轻轻柔柔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之感,许千阑不自觉地就不敢再动:“是。” 他重新坐好,没什么闲心,只向离得最近的戏台子看去。 那戏台之上有人正表演着喷火的杂耍,这人是专门从别处请来的,与梨香苑的戏班子不是同一来处,但见他口中含一口酒,火折子靠近,酒自嘴里喷出,遇到火折子既成火龙,一下能窜出老远,这绝活引得众人连声喝彩。 眼看又是一道火龙,喷出灼烈的火苗,足有一人高,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火势收回,表演者躬身行礼,一火星子窜到了旁边一武生身上,那武生顿然跳起,慌乱拍着。 “一点火星子而已,还武生呢,吓成这样?”有人看见了,不免笑话一番,“你再拍慢点它就自己灭了。” 那武生无暇理会,继续惶恐地拍着。 渐渐地,众人觉察出了些异样,笑声慢慢减弱。 本来只是几点火星子,却是一直没拍灭,那火团倒是不大,但就是不灭。 周边戏子们躲得远远的,没一个去帮忙的,他们觉得奇怪,但也纷纷往台上跨准备帮他扑灭。 可是,那武生不再拍了,他的手开始扭曲,手指在火星子中,缓缓融化。 要上去的人呆愣原地。 很快,那武生的面部也开始扭曲,眼睛鼻子耳朵都像是粘稠的水一般,自上往下的流淌。 继而整个头颅都化为了流水状,脖颈,身躯,腿,全都融化,地上一滩黏腻腻的油,带着刺鼻的气息,浸透着这武生落地的衣服。 那几个刚上去的人吓得瘫倒在地,慌忙连滚带爬地往下跑。 小孩子哇哇大哭,又有人两眼一翻,晕倒了过去,宴席陡然乱成一片。 方老爷连忙站起来:“大家先不要慌,不要乱。”他大跨步往戏台走,用夹子夹起粘着刺鼻油腻的衣服,众人都捂住了鼻子。 方老爷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大家别怕,这是个人偶,不是真人,用蜡油做的,里面有些灵力控制着,碰到火,烧化了。” “人偶?”众人不敢置信,有那么逼真的人偶吗,能连翻十八个跟头,眼珠都会转。 对了,他还知道护疼呢,方才沾上火星子时惊慌的模样真真切切,人偶哪有痛感,哪有这么快的反应? “你们不信啊,这样,他不是蜡油捏的吗,本城主啊,今日也给你们亮个绝活,我现在把它还给捏好,给他点灵力,让他立刻活过来。”他说着,把那衣服挑到后台,让人把地上的蜡油也铲起来。 隔着帷幔透过的影子,众人见城主将那衣服用支架撑起,若一人形状,掌心中使出了些气力,掀动了帷幔,大概是能够迅速冷却蜡油的灵力,再看他将那蜡油自衣领中倒入。 因为有迅速冷却的灵力,倒入后蜡油随着衣服模样渐渐成形,不一会儿就动了起来,噼里啪啦翻了个跟头,越至前台来,拱手作揖:“今日给诸位表演个十八后空翻。” 与方才他出场时一模一样,连话语和动作都一样,仿佛方才融化在地压根就没发生过。 他的眼珠灵活,口齿清晰,动作灵敏,若非众人亲眼所见,完全看不出他不是真人。 这人偶逼真到可怖,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还是不敢相信,毕竟那融化的样子也着实吓人。 但他们也想,若是真人,哪能一滴血都没有? 那么,的确是假人。 在场中与城主交好的不乏有见过世面的,也有一些是修者,也帮着说了些话:“人偶施加灵力可自由活动,能为人们办很多事情,有些修者会铸人偶来做事的。” 这么一说,又有不少人安了心,重新坐了回去,但没怎么再敢看台上的表演,他们宁愿不看后空翻,也不想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样子转瞬变成一滩油,这看多了回去要做噩梦的。 他们低着头互相议论:“那玉公子是人吧,我还摸过他的腰呢,他要也是人偶我得吐一晚上。” “哪有那么多人偶?” “这可不一定啊,那么像真人,你能分辨出来吗,我怀疑你也是蜡烛做的,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敢靠近火吗?” “你找个火过来,我把头伸上去给你看。” “不至于不至于……”旁边有人劝着这二人。 “嘿,我还真去找个火来。”另一人却越说越起劲,然而四处一望,又惊奇起来,“我才发现,四周挂的灯盏……上面都没有蜡啊?” “瞎说,没蜡烛怎么亮的?”身边人继续怼他,“那灯不都亮着么,他们大概用的细蜡,你眼神不好吧。” “是吗?” “……” 戏台上还在翻着跟头,众人继续相谈。 然而,有一人神情恍惚,久久未动。 而后,他猛地起身:“不,不对,我娘也是蜡油做的人偶。”正是面色苍白的方郁峦。 第35章 烛火 这武生融化后的油, 气味刺鼻,不正是他母亲为他梳头时用的么? 亦或者…… 是母亲用这个来梳头,还是, 这是从母亲身上滴落的? 她当时以袖遮面是为什么,是不是……脸上也融化了? 因他的开口,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堂上方夫人凝眉:“峦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您今日为我梳头, 那蜡油还滴到了我的头上。”方郁峦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给你梳头……有吗?”对方起身。 方郁峦一顿,抬起双手:“那孩儿这身衣服, 可是您准备的?” “是啊, 我带着梅儿一起给你的。” 梅儿正是那捧衣服的丫鬟,她见方郁峦看她, 点点头:“少爷不让奴婢为您宽衣,将奴婢赶出来了。” 方夫人又道:“你大了, 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连换衣服还要背着娘。” “您没有为我梳头?” “我……”方夫人眼中闪现疑惑,“你换好衣服, 不是被芜儿叫走了吗?” “是,我出去时,您说要补妆。”方郁峦的思绪完全乱了,母亲单单记不得为他梳头的事儿了? “这个你不是问过我了吗,我需要补什么妆啊,我年岁大了,本就没有施什么妆。” 方郁峦怔住, 那梳头时发上滴落的蜡油, 桌上晃了一下的灯盏, 还有掩面不敢让他看的母亲……好似都成了他的幻觉。 不, 不是这样的,那些事情真正地发生过。 他转向方芜:“我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一头难闻的油味?” 方芜点头:“是,你说不如女子的桂花油。” “听到了吗,是您为我梳过头,屋里闷热,你融化了,蜡油滴到了我头上,你不让我回头,怕我看见。”方郁峦再往前走,“你不是我娘,我娘她去哪儿了?” 那堂上一声呵斥,是方老爷的声音:“够了,峦儿,今日我寿辰,你却在这里诅咒你娘,芜儿,你一贯懂事,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方郁峦摇头:“我没有记错,也没有出现幻觉,想证明我娘是不是人偶很简单,靠近火就是了,敢吗?” “峦儿!”方夫人也恼了,“你在闹什么,快退下。” 方郁峦不听,只重复:“敢吗?” 这举动让宾客们也有些不悦,有年长者喊道:“峦儿,你怎么跟你爹娘说话呢,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拿火烧了你娘啊,你们看看,这去仙门就学成了这个样子,微明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就是就是,峦儿快别说了,别惹你爹娘生气。” “……” 方郁峦自伫立不动,不肯后退。 无缘无故被骂的微明宗几人面面相觑。 江暮看向君若时:“你想说什么,说吧。” 君若时方才就想开口,得到应允,立即起身道:“我师弟下午从后院出来时,头上的确一股刺鼻油腻味,我也闻得清清楚楚。” 这人偶的确是很逼真,那注入其中的灵力也被完好的吸收掩盖,莫说众人看不出来,就是他们这来自仙门的,也难以察觉。 君若时是察觉不出来,连许千阑都没看出来,在方才那人偶融化时,他已经用灵力探过,没发现有被邪术控制的迹象。 众人议论之声一停:“这……”虽然刚刚还在说着仙门,但内心里,当然还是仙门之人的话最有可信度。 方郁峦听得此话,更挺直了脊梁:“是不是人偶,一试便知,娘,您怕什么?”他不由分说,一把扯过离得最近的一盏廊下灯,方要拔掉其中火烛,然而手上落空,让他又是一惊。 这些灯盏根本没有火烛,也没有任何桐油之类的,竟是凭空燃烧着。 不对啊,下午他不是买了几箱蜡烛啊,下人们没换上? 没换上,灯却亮了? 震惊与思量间,眼前却忽地一暗。 与此同时,满院子人也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灯都灭了?” “是风吹的吗?” “没有风啊……” 宴席瞬间落入一片黑暗之中,伴着月影尚能看见些轮廓,但见那些屋檐下,树上,回廊,挂的铜色莲花灯盏都开始晃动。 “哎,没有风啊,那灯怎么都在晃?” “是不是蜡烛都烧完了,咱们要不给他们添点蜡……” 灯盏晃动得更厉害,似乎要极力脱离悬挂的勾子,那碰撞而发出的叮咚之声若蛊惑人心的诡异曲调,一下一下响着,好似隔世而来。 许千阑正要拔剑,江暮及时按住。 “师叔,这灯盏有问题。”虽然感觉不到邪物和邪术,但凭经验也能觉察出不寻常。 “嗯。”江暮道,“是有问题,灭了就看不见了,把它们点亮吧。” “啊?” “小方买的蜡烛呢?” 许千阑使出灵力,在这幽暗之境亦能看清楚,他扫量一圈:“在那边屋檐下堆着。” “我怕黑,你能帮我把灯点亮吗?” 许千阑虽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一剑将那些蜡烛挥起,再转动剑身,浮光流转间,那些雕刻着金色花纹的蜡烛悉数飞起,陆续落在灯盏之上,剧烈晃动的灯盏猛地停下,归于平静,他再一道剑气甩过,蜡烛齐齐亮起。 与此同时,江暮暗暗一拂袖,旁人看不见的微光落在点燃的蜡烛上。 忽而重现的光明,让众人又是一惊。 这重新点亮的灯盏让院内陡然灯火通明,光芒比方才明亮,众人四处看,火苗在灯烛上跳跃,几乎能听到簌簌之声。 不似方才那些看不清的细烛,烛火无声,火苗也似乎不动,好似幽冥鬼火。 众人抚抚心口,念叨着:“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不等旁人回答,那堂上忽地有人惊声尖叫。 众人立即往堂上看去,丫鬟梅儿已吓得瘫软在地,只能抬起颤颤巍巍的手。 在她所指之处,锦衣华服的方夫人,面部正慢慢流淌,眼睛已经流到了嘴角,又化为油,与那嘴巴融为了一体。 “啊啊啊……”人群中瞬间惊呼。 “方少爷说得没错,方夫人也是人偶……” “城主大人这怎么回事啊?” 虽已见过方才那武生,知道他是蜡油浇灌铸造的人偶,可再一次亲眼见到一个逼真的人慢慢化掉,依然触目惊心,有的受不住的,已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那武生是专门用来表演的人偶,可方夫人……” “方夫人为何本人不来,用个人偶代替?” 众人之前没怎么见过那武生,尚不觉十分可怖,但他们都认识方夫人,实在难以将她与真人区分开来,看这场景就更觉惊悚。 虽已有所怀疑,但方郁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融化成了一滩油,依然是大为惊骇,声音抖了抖:“爹,我娘呢?” “你娘……”方城主踌躇了一下,而众人也皆向他看过来。 他一横心,朗声道:“你娘……前一阵子因病已逝,我……思妻成疾,故而,用了铸造人偶之法,让她留在我身边,峦儿,你在仙门修行繁忙,我不想打扰你,是爹不对。” “轰”地一声,方郁峦一瞬间若五雷轰顶,整个人踉跄几步,瘫倒在椅子上:“这几日,陪在我身边的,都是个人偶?” 夜晚为他端来补品,慈爱看着他的,抚着他的脸哭泣说着好久不见你都瘦了的,亲手为他缝制衣服的,不是他的母亲,都是这个蜡油做的怪物? 众人也大为震撼,在这满院红绸的喜庆洋洋的布置中,骇然惊问:“方夫人离世了,这么大的事,城主怎么没说呢?” “没听城主说吗,他思念至极,只怕是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哎,城主亦是痴情人啊……” “可……若如此情深,夫人才离世不久,城主就有心情办寿宴了?” “你这么说……”回话之人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忽而又听谁一声尖叫。 众人再惊骇,齐齐望向那堂上,丫鬟梅儿,明明方才在对着融化的方夫人吓破了胆儿,然而眼下,她也在慢慢融化。 她本就倒在地上,是从脚开始融化的,她面上是不敢置信的惊恐,本能地向看到的人求救,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已经融化了,紧接着,鼻子,眼睛,很快,地上只剩一滩浸着蜡油的衣服。 灯火闪烁的庭院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再后知后觉的人们,也感觉到了不寻常。 武生是用蜡油铸造出来为了表演的,方夫人离世了,城主以她的模样做了人偶以表思念,那么这个丫鬟呢,她……为什么也是人偶? 人们惊恐相望:“城主,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听我说……” 惊恐之声此起彼伏,淹没了方老爷的声音,众人目中所见,那戏台之上,一众戏子们竟也都在融化。 不是一个,是一群,都在消融。 除了那个表演喷火的杂耍者完好无损,只是吓破了胆儿,抱着头瑟瑟发抖。 第36章 吞噬 众人一下炸开了锅:“还有多少是蜡油做的人?” 他们相互看, 此时站在身边的,是人,还是怪物? 那刚刚相谈甚欢, 一起饮酒的,是不是, 也是怪物? 之前开玩笑的宾客一把挽住身边友人, 战战兢兢道:“我就说吧, 这里说不定还有更多的怪物,你还不相信, 还说什么要把头伸进火里验证验证,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 他哆哆嗦嗦地说着, 抹了抹手上滴落的东西:“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 整个人浑然僵住,瞪大眼睛,缓缓低头, 看着自己揽住的胳膊,那衣袖一点点干瘪,蜡油慢慢从袖口流出。 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停了,梗着脖子,转过头来,正对上一张「流淌」的脸,眼珠子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水痕, 滴滴落下。 “啊……”他仓惶后退, 双腿发软, 栽倒在地上, 慢慢往后爬,不觉抓到一个衣摆,他抬头看看,连忙喊,“李兄,咱们快跑,这里不对劲儿。” 昨日他与几个朋友一起在酒楼吃饭,这位李兄因为不喜欢吃火烤鱼,与他们这几人吵了起来,饭也没吃完就撑伞跑了,然而眼下他哪里还记这个仇,又道:“李兄,你扶我一把……” 那李兄不说话,低下头,看着他,然后……那头颅滚落下来,「啪」地一下掉在他的手边,慢慢融化成了一滩油。 “啊……”他再次尖叫起来,拽着桌角往前爬,四周都乱了套,他回眼看到,有更多的人,扭曲了面容与身形,在这烛光通明的庭院中,一点点融化。 有昨天去给他送丝绸的掌柜,这掌柜是个年轻姑娘,他对人家有意思,昨天亲了对方几口,对方半推半就,临走时送了他一个手帕。 还有隔壁的郎中,昨日他刚喝了这郎中给他的煎的补药。 他抱过的邻居家小孩…… 这些围绕在身边,明明活生生的人,全都是怪物。 他想呕,又呕不出来。 他想往门外爬,可那大门紧闭,已经有人在那里砸了,那是之前帮着城主解释人偶中施加灵力的散修,他现在不帮忙解释了,在惊惧地砸门,可是,却没砸开。 还有很多人都去砸门,有的在翻墙,可那门砸不开,墙上好似有禁锢之术,触碰上的人们全都落了回来。 他瑟瑟发抖,看见那边一张桌边,还有几人不慌不乱,那位江尊者静静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在他身边站着,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 那是微明宗的仙尊们,他们不害怕,他们一定很厉害。 他立即往这个方向爬。 爬着爬着,渐觉身边脚步声不断,一个个都超过了他。 他再一抬头看,没有融化的,跑不出去的人们,都在往仙尊们身后凑,大家都跟他想的一样。 他爬得更快,生怕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还好,也有跟他一样的,有不少人都吓得走不了路,拼力往前爬。 一时间,庭院中,烛火闪烁,四周红绸在暗沉的夜色中若血蔓延,门口有人「咣咣咣」一下一下砸着门,随处散发着刺鼻油腻味,几人端坐在桌边,在他们身后,围了不少颤颤抖动的人,地上有道道黑影徐徐爬行。 地上的蜡油已汇聚成沟渠,没有融化的真正的人类,都聚拢在江暮他们周边,今日寿宴来了数百人,此时只剩一半。 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堂上,方老爷跪在地上,捂面痛哭,他周围服侍之人也皆化成蜡油,方郁峦在旁边陪着父亲,堂上只他二人。 许千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冷彻:“方城主,为何封门?” 方老爷抬眼,脸上道道泪痕,几乎说不清楚话:“烛人……会吞噬他人,把他们接触到的人也变成烛人,不能……放他们出去。” 这话一出,那剩下的众人连忙惊呼:“烛人是什么?” “触碰到他人就会把他人也变成烛人?” 那个才爬到这边的公子哥儿,想起自己方才挽过烛人的袖子,拉过烛人的衣服,当即脸一白,哭喊着看着自己的手:“我要融化了,不要,不要啊……” “放我们出去!”众人脚步又凌乱。 可是方才已经拼尽全力,他们知道跑不出去! 惊乱过后,他们又聚集成一团,苦苦哀求:“请仙尊们打开门,救救我们,求求了。” 江暮低头瞥了眼那哭喊的公子,对方正在他的脚边,他淡淡道:“你不会融化,不要嚎了。” 对方不敢相信,痛哭流涕:“可是我摸过烛人,还亲过……” “不会变成烛人。”江暮道,“不是碰过就会变成烛人,烛人都融化了,不会再出现。” 这话说罢,周围人一怔,是啊,那地上的公子哥儿的确是没有融化,而今日这里烛人那么多,又有谁没有与烛人接触过呢,他们都还好好的。 幸好仙尊在这里啊,不动声色就把这些恐怖的怪物解决了,他们感激地看着微明宗这几人,方才惊慌失措,此时皆平静了不少。 那骇人之景,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仙尊不愧是仙尊! 方老爷泣不成声,几乎站不起来,也满脸疑惑:“对啊,烛人竟都融化了,敢问仙尊怎么做到的?” 许千阑往四周看看:“不过是给这满院灯盏换上了蜡烛而已,有明火,那些蜡油做的人,自然就化了。” 他是方才在看到这情景后才想到,是他点的蜡烛让这些人融化,而蜡烛是师叔让点的,并且他在下午就让方郁峦去重新购置蜡烛。 师叔早就看出来了,也许,他是从一进翠锦城,就看出来了。 方老爷磕头道谢,泣不成声:“感谢仙尊相救,感谢仙尊相救。” 许千阑道:“城主半个月前曾向玄迹宗求助,是不是因为这些烛人之事?” 方老爷颤颤巍巍点头。 “烛人,不是人偶,不是用蜡油与灵力铸造的假人,他们……”许千阑看了眼方郁峦,微顿后,才继续道,“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活人,被一个烛人吞噬后,也变成了烛人,原本的血肉之躯被消融,以蜡油重汇聚了躯体。 他们还有着本身的记忆,像之前一样生活,可是,他们是蜡油做成的,会本能地趋避一些容易致使他们融化的东西,诸如,烈日下要打伞,不敢与明火靠近。” 这些烛人不知是由什么魔物制造,许千阑感受不到,也许这魔物在他能力之上,但不妨碍他看了今晚一切分析出这些始末。 方郁峦自听到那活生生的人变成烛人后就开始不住地颤抖。 一众人听着这番话,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城里那么多人开始打伞,之前还道天气热了,但往年也是一样热,可没那么多人撑伞,姑娘家也就罢了,男子也撑伞,原来……原来他们都是烛人。” 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烛人,可会对有危险的东西本能避开。 在场人惊觉有这些举动的人都可能是烛人时,皆大为震惊与后怕,因为,这些人都曾在他们身边,或者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也或许,他就是枕边人。 那个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公子哥儿愕然想起昨日与李兄一起吃饭,李兄对那火烤鱼避之不及,他说自己不吃鱼,可一盘蒸鱼他明明就吃了。 原来他怕的不是鱼,是那道菜下面燃烧着火苗的小炉子。 同为烛人的方夫人那日坐在酒楼,也是绕过了这小炉子,坐得远远的。 他又想到梨香苑,那里之前招来火,四邻街坊都说没有看人逃出来,可是城主去过后,他们就都活了,之后他们解释,戏台下面有个暗室,大家都躲进去了,但那梨香苑是他家建造的,根本就没有暗室。 那个戏班子,他们没逃出来,他们都在火中融化了,但他们是蜡油做的,只需要重新铸造,就能复活。 他这般思量着,惊惧间,忽地想到什么,可是脑子昏沉沉的,捋不清楚。 有人喊着:“既然都融化了,城主你怎么不打开封印让我们走啊。” “对了,外面有没有烛人,这烛人是怎么出现的?” 他们又很好奇,纷纷看向方老爷。 “方城主,请你给大家一个解释。”许千阑道,“烛人是如何出现的?” “这……”方老爷艰难地站起来,擦拭了一下面上的泪,“我……我也不知道,不久前,我曾半夜从山外归来,途径荒地,见到了一个烛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烛人,只是他深更半夜站在那里,吓得我打翻了手中的灯,火苗窜到他身上,他就融化了。 当时我吓得落荒而逃,可是,不久后,我发现夫人……也变得很怪异,直到,我看见她的身躯慢慢变成一团粘液,裹住了梅儿,那梅儿只惨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而后,粘液重新变成了夫人的样子,梅儿也被粘液重新吐了出来,可是打那之后,梅儿也怪异起来,她也会变成粘液裹住他人……” 方城主泣不成声,又哀痛自责:“我空为修真世家,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法寻找出其中的邪术,我怕外人质疑我的能力,又怕让百姓们乱了阵脚,没有将此事公布,可……正因为我的隐瞒,导致烛人越来越多,以我的灵力根本控制不住,正好收到玄迹宗灵决,是以我连忙向玄迹宗求助。” 第37章 灯盏 方城主拂了拂衣摆:“这件事一直像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顶, 今日说出来,我的心病也了了,我不该隐瞒, 也对不住大家。”他躬身行礼,向这一众人道歉。 这态度足够诚恳, 可他的话并没有解开大家的疑惑:“城主你早就知道这么大的事儿, 你……你不敢说也就罢了, 你还有心情办寿宴?” 方城主在翠锦城素来有威望,为人慈善, 为百姓们办了很多事, 就比如说前一阵子那山上妖兽,是城主不惜生命危险, 一趟一趟去山中布阵埋伏,才制服的, 众人对他还是客气的。 “我……”方城主惊恐地看着众人,“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们了, 我今日……将城内全部的烛人都召集了过来,我用寿宴为借口聚集了他们,我……我想将烛人们关在这里,至少不会再吞噬其他人。” “什么,那你为什么将我们这些不是烛人的也叫来了?”他们终于明白了那大门为何提前就封印了。 也有人喊:“你连你儿子都叫回来,还连带着他师门仙尊都叫来,你是何居心, 叫我们这些人来陪葬吗?” “我……我请许仙尊是最后一点希望了, 以寿宴为借口, 让我儿子请仙尊前来, 万一,万一仙尊能解除危机呢。” “可你把我们也困在这里是何意?” 方老爷更是不敢抬头:“没有真正的活人,我怕仙尊不会出手。” “所以你是拿我们当人质!”众人愤怒起来。 “有妖邪怎么我师尊可能会不出手?”君若时也愤怒道,“而且,你这是请师尊来除邪祟的方式么,你什么都不说,只将我们困在这里,让我们连准备都没有,万一这邪祟凶险,岂不是让我师尊还有这么多百姓都丧命?” “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若是不来,怎么办?”方城主唯唯诺诺。 “你把我师尊当什么了,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方老爷不敢再回话。 众人也跟着将他狠狠痛斥了一番。 不过,既然全城的烛人都在这里,也都化为了蜡油,那么外面就是安全的,而这里应该也没危险了。 他们道:“现在烛人已经消失了,我们走吧,城主你打开封印。” “可是不知烛人因何而生,不怕它再出现吗?”有人喊,“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呢?” 这话让众人一惊,要走的脚步顿住:“对啊,话说这烛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第一个烛人是谁?” 方城主低头,只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许千阑冷哼一声,向他道:“方城主,你是修真世家的家主,能够制服山中妖兽,敢看完尊夫人吞噬梅儿,敢与烛人牵手站在堂上,请问,您怎的在荒地中见到个人,在并不知他是烛人的情况下,会吓得打翻灯盏?” 阎王走夜路,会被个小鬼吓破胆吗? 对方低声回复:“荒山野岭,陡然出现一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自是惊惧,我与夫人情深,她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怕。” “那么,那个烛人,你可有看清样貌?” “没有,我惊恐过度,跑太快了。” 许千阑又是一声冷笑:“是惊恐过度,还是心虚?” 方城主一怔:“仙尊这话何意?” 许千阑道:“昨日我听说了妖兽一事,特别关注了一下,打听到城主当时制服妖兽颇费了一番精力。”他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芜,是方芜昨日提到妖兽,他向来对此类留心,听说这里出现过妖兽,就多打听了一些消息,也使用探寻术探了探这个妖兽的属性。 虽然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此事上,但关于妖兽一事,城主确实是做了好事,人群中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还是好心道:“是的,这件事我们都很感激城主。” “城主能否告知,是如何制服的?”许千阑问。 “他带了城内一些有灵根有武力的青年们一起上山布阵,去了好几趟,最终降服了。”有人替方老爷接话。 “这些人可还在,能否一见?” “在的……”这回话之人欲介绍,然而环望四周,忽地想起来,“他们……他们也都变成了烛人,方才融化了。”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悲哀,“太可惜了,都是咱们的恩人。” 许千阑继续道:“我用灵力探出,这妖兽是食心兽,我又听闻,当时与你一起上山的二十多个青年都被那食心兽抓了,唯你一人逃了出来,第二天你单枪匹马去将这些人救了出来。” “是,我不能让这些勇士们出事儿,我做足了准备,布好了阵,制服了食心兽。”方老爷道。 许千阑转身:“食心兽本贪,胃口极大,一口就能吞掉人类,被他抓住的,无可能活到第二天。” “它……它当时已受伤了,牙被我们打掉了,没吃他们,我亲眼看到的,确定食心兽没有将他们吞下,才放心回去布阵的。” “我刚刚说错了,食心兽并不会吞掉人。”许千阑又回头看向他,“它只是会掏取人心。” “啊,对,我看错了,我看没有掏心的意思才走的,它受伤了,爪子不能动了。” “到底是牙掉了还是爪子不能动了?” “这……” “那妖兽也不食人心,我胡诌的,它是山中邪气化形,无手无脚也没有脸,没有牙和爪子,城主你根本就没见过那妖兽,你是如何制服的?” 方老爷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最终身躯抖了抖,又瘫坐在地上:“仙尊恕罪,我……我真的去制服妖兽了,只是能力不够,没有看到它真身。” “鼎鼎有名的修者世家家主,对付一点邪气的能力都没有,竟连真身都看不到?” “我……”方老爷咬咬牙,“好,我说,其实,我的灵力一直都……都不行。”他面露哀戚, “仙尊不相信我,还是在怀疑烛人与我有关,是吗?” “你说呢?” “我……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仙尊,是,那烛人……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造成的,是在制服妖兽时候产生的。”他面若死灰。 修真世家子弟出生皆有灵根,也都天生带有些灵力,他是方家嫡系,但灵力是方家各族中最差的,几乎是没有灵力,虽然世家不以修为为主,可是灵力太低,不能应对一些寻常邪祟等,继承家主之位必然受到非议。 因此他一直隐瞒着,后来继承家主,再到一城之主,日常事宜都处理得很好,颇受百姓尊敬,这么多年来将翠锦城发展的繁荣富庶,方家主持的井井有条。 可是城外忽然出现妖兽,这就让他露了拙,然而百姓们与家族中人都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等着他去消灭妖兽,他硬着头皮去了,百姓中有一些有人要跟着他一起去,他同意了。 去山上的当天,这些青年们就全都被妖兽打死了,唯独他本就心虚不敢靠近,离得远,侥幸逃过一劫,他们连那妖兽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实力悬殊太大。 他慌张地将这些被妖兽丢出来的残肢断腿拉到山下,不敢对他们的家人说,也不敢让人知道。 他一人在山下坐着,坐到深更半夜,开始挖坑,打算将这些残肢埋进去,他并没有找到跟众人交代的办法,现在只想隐瞒着,先把人埋起来,一切回头再说。 他点着灯,一下一下地挖坑。 而在这时,有一人恰巧路过。 这人与他相熟,是那梨香苑的玉公子。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玉公子撞见了他挖坑埋人,惊得连连后退,被他的灯盏绊倒,往后摔去,竟是后脑勺磕在了石头上,当场摔死了。 又死了一人,他脑子瞬间空白一片,那被绊倒的灯盏里的火苗落到玉公子的尸身上,轰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但还未等反应过来,火势就熄灭了,火苗之下的人并未成焦黑之状,那死去的人,完好无损地,陡然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那灯盏里还在幽幽亮起的火苗。 刚一触碰,那手就点点滴落,融化了。 复活的人连忙收手,蹙蹙眉,拂袖走了。 他被这场景震惊,在原地呆愣半晌,许久后才有了些力气,慌忙逃跑。 他方才对众人说的,他于城外荒山见一烛人,打翻了灯盏,他吓得落荒而逃,这几句话,倒也没说谎,只是这烛人,是因他的灯盏中火苗燃烧而变成的。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至于那个灯,他也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出门时没有带灯,是在挖坑时这灯才出现的,那是荒山野岭凭空出现的。 可那个灯能让死人复活,虽然,复活的其实并不是原来的人了,而是烛人。 他第二天又见到了玉公子,对方好似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路过那荒地,却不记得他碰见过城主。 他登台献唱,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有人来问那妖兽制服的情况,又问他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他在这众人殷切的眼神中,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是一个不归路的主意。 他说,其他人被抓了,但没关系,他明日一定能将他们解救出来。 这晚上,他就再次来到这荒地,那盏灯还在,亮着点点的光,这灯没有烛,也没有油,可它在亮着,但这时候怎么亮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灯盏里的火燃烧到昨日埋的残肢上。 很快,这些残肢都动了,只是他们的身躯残缺,埋下去的是什么样子,动起来还是什么样子。 月黑风高,一点如鬼火般的幽暗灯火旁,一只手和几只脚在到处爬,还有半个头颅在地上滚,眼珠子叮叮咚咚掉落。 昨日吓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城主大人,此时提着一桶蜡油,一个个地捏着人像。 天明时,他带着这一群人下了山:“我把他们解救出来了。” 这些人各自回家,毫无异常。 只是那妖兽还没打败,他已然无惧,再聚集这些人,让他们上山,至于他,他是活人,他不能去送死,他没有上山。 这些烛人一次次被打死,他再一次次重铸,几天后,妖兽终于不再出现了,也可能……是累死的或是烦死的。 他们成了全城的勇士。 烛人们只知道自己上山除妖兽了,可不记得是如何除的,更不知道自己被打死又重铸的过程,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本能地趋避着火,正常生活着。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城主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消时刻留心着这些人,万一不慎融化了,他及时重铸。 可是,这事情没有完。 在某一天,城主发现,烛人越来越多了,那些新增的烛人,不是他捏的。 白日里正常生活的烛人,他们到了夜半子时之后,会提着一盏灯,问他们所见之人:“我这里没有烛火,你能给我一点烛火吗?” 并不需要等待回复,只消与这人触碰到,他们会慢慢地幻化成一团粘液,将来人包进去。 活人被包进蜡油之中,由蜡油重铸身躯,然后被那团粘液吐出来。 双方恢复了原本人类的模样,可被吞噬的活人已经变成了烛人。 他们也会在子时之后提着灯,问路人要烛火,然后化成粘液吞噬他人。 但天明后,他们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他们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烛人。 城主不敢说,他只能竭力补救着,谁融化了,他赶紧去把人重铸回来,梨香苑失火了,一整个戏班子的烛人都化了,他全都给捏回来了。 可是,补救是补不完的。 连他这城主府,也几乎都是烛人了,他的夫人,他身边的下人丫鬟,全都是烛人。 第38章 灵脉 事情已不可控, 他向玄迹宗求了救,只是一直没等到回复。 方城主痛哭着,将这些话说完:“第一个烛人是玉公子, 之后一些是我铸造的,再后来的, 是他们吞噬的, 是我犯的错, 我会以死谢罪,还请诸位莫为难方家其他人。” 言小白想起前日晚上遇见那玉公子提着灯问他有没有烛火, 不觉后怕, 脸色苍白道:“幸而师叔祖及时出现,不然我也成了烛人。” 他感激地看向江暮, 又想及似乎方家那位姑娘也曾提醒过他们,什么子夜之后就不好出门了, 什么梨香苑与城主府走得很近,原来都是话有所指。 师叔祖当时一直与她说话,想来是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吧。 许千阑道:“玄迹宗不回复, 你为何不直接告知微明宗?”虽灵力不够,但与宗门传灵决是没问题的。 “这个……不好意思直接麻烦微明宗。”方城主垂首道。 “这个时候了你还顾面子?” “我……”城主看了一眼方郁峦,支支吾吾。 “他不敢让你们微明宗插手方家事。”人群中忽有一人朗声道,众人回头看,见是一老者。 有人认出了他:“你不是方家的厨子吗?” 老者道:“是啊,我在方家做饭做了数十年了。” “老人家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许千阑问。 老者道:“他不敢大张旗鼓惊动微明宗宗主,他的儿子方小少爷是占了别人的机缘, 才拜入微明宗的, 他怕被查出来。” “什么?” “他没有什么灵力, 他的儿子生下来也是废柴, 都被他隐瞒的好好的,可他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好的修行机会,在微明宗收徒时,就强行将方家天赋最好的那位的灵根属性改名换姓递了上去。” “你是说……方郁峦的灵根不够资历,当年拜师,递交的其实是他人的灵根属性?”许千阑看了看自己的徒弟。 方郁峦满脸惊愕:“师尊,我没有,我不知道啊,我真的是上品灵根,不可能不是啊。” “方少爷也许是不知道,都是城主大人一手操办的。” 许千阑思量须臾:“入门时我亦亲自测试过,方郁峦与我的修为属性十分契合。” 那灵根是山门筛选时,由执教长老统一测试的,测出什么灵根后按照品阶分类,下品灵根微明宗不收,只收中上品,之后再交给仙尊们测试修为资质,仙尊们看上的会收为亲传弟子,没看上的按照品阶能力分为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 也是有被塞进来的,诸如四师弟应梧玉,可他也是上品灵根,资格是足够的,进微明宗内门弟子之列没有问题,只是当初不符合师尊要求,师尊本人不想要而已。 即便是言小白也是中阶灵根,入门资格也是够的,只是许千阑最初没收,他又不肯再拜其他人,因此不愿留在微明宗,才去了宝器宗。 按正常来说,执教长老测过,仙尊们已经知晓弟子们的灵根属性,不必再去测试,只用测试修为属性上与自己的契合度。 许千阑当时测试,方郁峦与他的契合度非常高,也从未怀疑过他的灵根品阶。 他虽惊讶,但今日,此事眼下算不上重点。 可那老者又道:“抢占了他人机缘,但毕竟是假的,怕被退回来,方家寻些门路暗中使计,让方少爷与他师尊灵脉相连,强行使他们的修为契合,只是可怜方家旁□□小丫头,她才是真正天赋最佳,该拜入仙门的人选,可惜被夺走机缘,他父母打抱不平,都丧命在城主手中。” “你说什么?”许千阑惊呆。 “我在方家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事儿都看在眼里,我人微言轻很多话不敢说,但今日仙尊在此,这些事情还请您知悉。” 许千阑沉思须臾,蓦地回头看了一眼方芜,对方眼眶微红,咬着唇低下了头。 他再回头面向方郁峦,掌中一道流光直入其丹田,灵根气息流窜,发着暗沉的光,当真只是下品灵根。 方郁峦也惨白了脸,震惊地叩首:“师尊,我真的不知道。” 许千阑顾不上回应他,再以手指探到自己眉心,勾住一条细细流光,这流光当中有一结,另一头,直直指向方郁峦。 灵脉相连,一损惧损,一方灵脉受损,另一方也会受伤,且连上之后再也解不开。 一直淡然的江暮抬眼。 许千阑怒极,几步走到方老爷面前:“你用了什么手段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连了我的灵脉?” “我……”事到如今,方老爷也只得承认,“我没那个本事,是……药灵谷应谷主做的。” “药灵谷!” “他……他说他能接近您,我给了他钱,他做的。” 应行霄身为前辈,与微明宗关系又要好,他们接近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他还极其擅长药理,许千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牵到了灵脉。 这些变故让方郁峦惊慌失措,他面无血色,跪在许千阑面前抓着他的衣角:“师尊,求您不要抛弃弟子,弟子不会伤害到您,弟子保证……” “你的事回去再议。” 方郁峦咬咬牙,连连磕头,不松手:“也请师尊放过我爹,他……他只是,只是……” 他支吾着,也实在想不出为父亲开脱的理由,说他因为虚荣与胆小酿成了大错么,可是这造成的后果焉是一句知错就可以的? 便是以他这条命来偿,也根本不够。 可身为儿子,他又着实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 “师尊,求您放过我爹。”他这求饶的话说得心虚而无力。 “小方。”一直未吭声的江暮出乎意料地开口。 他说话,许千阑就主动地回到他身后站着,不再吭声,他相信这位仙人。 方郁峦听他叫自己,连忙又朝他磕头:“师叔祖求您劝劝师尊,饶我爹一命吧。” 江暮没有劝,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叫他惶然呆住。 周围人也都惊呆,带着不可思议地眼神看过来。 那白衣的尊者坐在桌边,淡淡的声音,道:“他不是你爹。” 方郁峦陡然一怔,跪在中间,愣愣不知所措。 众人越发觉得脊背发凉,更是聚拢在一起,都躲在江暮的身后。 方老爷颤颤道:“尊者为何这样说话,您怀疑我的身份吗,我若是可以冒充,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 “我没说你被冒充了。”江暮道,“方城主,你既然已打算求助,即便不敢告知微明宗,修界宗门众多,为何不向其他宗门求助?” “我正好收到了玄迹宗的灵决,在灵决中回复话语,比重新传灵决方便许多。” “玄迹宗说你是几天之后才回复的。” “是,我那时候还没想好是不是要求救,后来才决定的。”方城主又愧疚低头,“是我的错。” “你在灵决中只说「救命」二字,让玄迹宗云里雾里,你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说清楚?” “我……我以为玄迹宗能听明白这里有危险,不用细说。” 江暮的目光看过来:“是不用细说,还是没时间细说?” 方城主猛地抬眼。 “不是因为回复灵决比较方便,而是已身处危难之中,不能主动传灵决出去,不是没想好要不要求救玄迹宗,是于危难之中挣扎,才寻到了一个机会回复灵决,不是不用细说,是在紧急关头来不及细说。” 江暮缓缓起身:“这整个方家,那方小丫头与做饭老者都是上品灵根,涤清浊气的能力强,他们也自己早有提防,除此之外,无一幸免,皆化为了烛人,方老爷,你既没有灵力,是如何躲过烛人吞噬的?” “我……那个……我也早有提防,毕竟我最先知道这个事儿的,我一到子时之后,就不与任何人靠近,方才躲过。” “不。”江暮摇头,一字一句,“你没有躲过去。” 语气淡然,而方老爷却忽地攥紧手。 “仙尊这话什么意思?”周围人连忙问。 江暮看着方老爷,又重复一遍:“你没有躲过去,向玄迹宗求救的是方城主,他当时正处于被吞噬的困境之中,三天后尚有最后意识的他只能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与玄迹宗回灵决。” 有些话倒没错,回复灵决比重新传灵决方便许多。 “向玄迹宗发求助灵决的是方城主,而向方郁峦发贺寿帖的,已经是烛人。” “什么?”众人大惊,“城主也是烛人?” 方郁峦还跪在地上,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仙尊不是说,烛人是不知道自己是烛人的,除了本能趋避火焰,子时之后拿着灯出来吞噬他人,其他时候与平时无异吗,那么,即便城主变成了烛人,也应该还记得之前是要向宗门求救的吧,他怎么又不求助了呢?”有人道。 不过,若是江尊者说的是真的,他是在危难中好几天才得了个机会求助,其他人不是一下就变成了烛人么,怎么城主那吞噬了好几天? 方老爷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笑:“江尊者您说什么呢,我真的听不懂,您看,今儿在场的烛人都融化了,我可是好好的,我怎么会是烛人呢?” 众人听此话一想:“对啊,烛人们都融化了啊,没有融化的那就不是烛人啊。” “这个烛人,与其他的不一样。”江暮道,“方城主,那盏让玉公子变成烛人的灯,你放哪儿了?” 第39章 青灯 “这, 这我哪儿还敢留,早就扔了。”方老爷解释道。 “那盏灯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那我来告诉你。”江暮环顾四周, “青灰色莲花灯盏,一根立杆。” “咦, 那不就是这满院子挂的灯吗?”众人道。 而言小白想到什么, 大惊道:“那晚我见玉公子问我要烛火, 提的就是这个样子的灯。” “啊……”众人瞬间凌乱, “这灯……” “幽冥青灯盏, 无烛火亦燃, 火灭时刻,便是索命之时, 青灯盏灭,烛人方才会吞噬他人, 让活人化为烛人,重新点燃青灯盏。”江暮的声音和缓,却让众人不寒而栗, “方城主是这青灯盏亲自吞噬的,吞噬缓慢,三天成形,已是魔物,与其他烛人不同。” “幽冥?”许千阑微微一惊,又是幽冥? 幽冥皆是上古魔物,难怪他一直感应不到这些烛人身上的邪气, 那幽冥魔物的本领, 他的确是敌不过。 “所以方城主是怪物!”有人喊, “他比烛人更可怕。” “灯灭了……就索命, 这是什么意思?” 言小白脸色也苍白,瑟瑟发抖:“原来烛人只有提着灯,灯灭了,才会吞噬活人,那天玉公子的灯就是灭了,幸好我师叔祖来了,要不然,我是不是已经没命了?” 他说着,又是胆战:“那天,我好像看见街巷上很多灯,我以为我眼花了,原来不是,那都是出来索命的烛人!” “咱们这院子里的灯,方才可都是全灭了。”有人惊叫,“是不是要索我们命?” “可是那些灯不是被仙尊打上蜡烛了吗?” “哎呀,蜡烛顶多让烛人融化,你没听江尊者说,这灯是魔物啊,寻常蜡烛又有什么用,它还会索我们的命的。” “原来城主封门……不是怕烛人跑出去,是怕我们跑出去,他设这寿宴,就是为了让我们都变成烛人!” “我们以为烛人融化,危机解除,可是,原来我们才是他的目标!” 他们恍然大悟,惊慌着,又想往外跑,可是看着那门前挂着的一排灯盏,不禁却步,还是都聚拢在江暮身后:“仙尊救救我们啊。” 也有好心人去劝方郁峦:“方小少爷他不是你爹,他是烛人。” 方郁峦仍是愣愣的,面无血色,已全然无法思索了。 “这些灯是青灯盏幻化而来,而真正的青灯盏,方老爷,它还在你这里。”江暮道。 方老爷攥着手,背对着身后烛光,面色陷入一片阴影之中,过了须臾,他不再唯唯诺诺,声音带了几许轻笑:“是啊,那青灯盏能让死人重新站起来,我怎么舍得扔掉呢?” 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 的确,青灯盏将他困住,一点点消融他,而不是若那烛人一般转瞬将人吞噬,他才有机会求助,只是最终,仍然被化为了烛人。 这是青灯盏消融而成的烛人,他与其他烛人不同,他知道自己是谁。 化为烛人之前,他已因为胆小和虚荣做过诸多错事,他说的那些降服妖兽,眼看着烛人越来越多,没有说谎,但还有着想补救的心,而化为烛人后,因魔物而放大了邪念,他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盏灯是他在那晚的荒山中偶遇的,灯盏将玉公子化为烛人,他明知道这是邪物,却还是将它拿了起来。 再之后,也还有机会丢掉,可是,正如他所言,能够让死人站起来的东西,怎么舍得不要? 以后他就可以让城内死者复活,会让众人佩服他,会让大家惊讶他的灵力这般厉害。 他已生了邪念,就再压不住。 直到被青灯盏反噬。 成为烛人的他,没有了人的血肉与心脏,邪念更是放大,他又何止想要被钦佩,被赞扬? 他慢慢抬眼,笑容越发阴森可怖:“我要把这翠锦城所有人都变成烛人,全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让你们生,你们就生,让你们死,你们就死,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听我的话,都对我投来仰望的目光。” 那面色如纸的方郁峦喃喃道:“爹……” 众人慌乱:“仙尊,怎么办?” 言小白道:“要吞噬他人,需要灯,也要烛人,烛人都融化了,咱们不会有事的吧?” “对呀。”众人稍稍安心,“还是仙尊救了我们,烛人已经被仙尊融化了。” 而那个公子哥儿莫名想到了什么,似乎受到了提醒,终于捋清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思量,惊愕地高声道:“梨香苑的人是城主复活的。” “是这样,不过,那又怎样?” 这公子哥儿道:“刚才那个武生也是他复活的。” “对啊,我们都看到了。” “还有一起上山的那么多人,还有玉公子……” “你到底想说……”众人的质疑还没说出口,忽地都面色大变。 “烛人融化了,还可以复活啊!” 他们如若雷击,怎么把这一点给忽略了。 等那些烛人复活,拿着这满院子的灯,岂不是就要来吞噬他们了? “放我们出去!”他们又开始疯狂地往外跑。 那说话的公子哥儿也想外跑,可是他又双腿发软,啪叽一声栽倒在地,于是继续开始往前爬。 他爬了几步,扯住了一个衣角,一抬头,看他又扯住了江暮。 江暮低头道:“门封住了,你出不去。” 这淡淡的一句话,也让急着逃跑的众人再次停住,望着门前的灯与满地的油颤抖:“仙尊救我们啊。” “没人能救你们,谁也逃不出去。”微风袭过院落,四周灯盏轻微晃动,上面的烛火明灭不定,阴森的笑响彻在院落,方老爷抬起双臂,影子在身后若鬼魅,“没错,烛人融化了又怎样,他们马上就会活过来。” 他的眼里哪里还有卑微怯弱的样子,只勾着嘴笑道:“微明宗还是有些本领的,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他起初没想那么快动手,在那个武生不小心被杂耍喷出的火融化时,找了个借口,但是,在方郁峦质问他母亲到底是不是人的时候,他的耐心已经用尽,熄灭了所有灯盏,只等这些烛人们提着灯去吞噬在场所有人。 可是,那灯竟然须臾间又亮了。 普通的蜡烛,点在这魔物上,偏偏叫这些烛人们无法靠近,又渐渐融化。 他看着方夫人融化,再到梅儿,紧接着是戏台上,而后是所有的烛人,他们都在融化,那蜡烛燃烧的明火是热的,可也没有热到让整个院子的烛人这么快融化的地步。 定是那微明宗的仙尊添加了灵力在上面,他一时不敢露馅,便将计就计,去感谢微明宗为他们解除危机,也叫其他人放松警惕,仙尊问他什么,他也答了,他知道微明宗已看出那烛人由来。 可是,没想到,他们竟连青灯盏也看了出来。 那青灯盏曾于梦中告知他,自己来自幽冥,上古魔物,凡间修者们不可能发现它的气息,尽管让修者来。 但,那个江暮,他发现了。 他不禁又看了一眼江暮。 而后,顿然往后一退,袖子翻动,双手一拢,掌中凭空出现一个灯盏,青灰色的莲花形状,上面没有烛火,却有幽幽亮光。 他将那亮光对着戏台上一点:“烛人王,速醒。” 风过廊檐,好似呜咽,戏台上的一片蜡油汇聚,收拢,很快拢在一起,又慢慢地向上立起来,聚成一个人影,又迅速有了颜色,青色长袖,长发垂地。 是那挥着水袖的玉公子,他方才融化了,但现在又活了,长袖曳地,脚步踩过地上成片的浑浊油污,咿咿呀呀一曲唱词,若诡异的哭泣。 众人颤颤发抖:“真的能复活?”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仙尊救命啊……” 堂上人笑道:“由我这青灯盏主体第一个复活的,烛人王,他会为我将所有的烛人唤醒,这城主府已封印,谁也出不去,很快,你们都将成为我的傀儡。” 说罢向那玉公子下令:“将所有的烛人复活。” 玉公子眼中渐渐变成了一片白,没有黑色,没有眼珠,那挥舞的衣袖机械地一甩,拂过幽光闪烁的庭院上空。 众人惊恐地四处看,地上满是蜡油,能寻到一片干净的地方不容易,他们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聚在江暮的身后,唯独那方郁峦还瘫坐在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青色衣袖划过,若鬼魅般呜咽的唱曲在这诡异夜色中浮荡。 然而,除了牙齿磕得发颤和不稳的呼吸声,四周一片沉寂。 那些灯盏里的金边蜡烛还在稳稳当当地燃烧着,地上刺鼻的蜡油没有任何动静。 方老爷眉头一蹙:“你怎么回事?” 他再将手中灯里的火星点在玉公子身上,玉公子那刚刚恢复黑白的眼睛又化为一片白色,长袖再飞起。 可四周仍然沉寂。 方老爷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索性自己举起灯盏,将火星子挥出:“烛人,速醒。” 火星子于半空消失,地上的蜡油没有半分动静。 他微有慌乱,不禁后退了一步,赫然看向江暮。 江暮已坐回在桌边,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我说过他们已经融化,不会再出现,你怎么不信呢。” 第40章 对决 方老爷将青灯盏举在面前:“我竟未发现你动了手脚。” “你当然发现不了。” 这些, 是江暮那晚在街巷上救言小白时,就已经做了的。 他将手中灯笼的火扬起,解开灯盏对城内烛人的操纵控制, 今晚融化后就不会再恢复。 至于那个武生,方城主找了个托词说是人偶, 那就让他再醒来一下吧, 以免过早地打草惊蛇。 方老爷神色乱了乱, 过了会儿又笑:“我听闻你是凡人,一个凡人而已, 再有福瑞傍身, 能有多大本领,不过就是运气比他人好一点而已, 起码我这个烛人王是唤醒了的,你怎的没阻止得了啊?” “因为他有话要说。”江暮看向那玉公子, 浅笑了一下。 玉公子的眼中白色褪去,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眼珠四处张望一番, 好像如梦初醒,而见到方老爷,又目眦欲裂,飞扑上去,细长手指欲往前抓:“是你杀了我。” 方老爷侧身一躲,他扑了个空,又迅速折转回来, 抱着方老爷的头, 死死扯着他的头发:“那晚你要埋那些人的残尸, 我刚好路过, 我劝你跟大家坦白,你不愿意,怕我说出去,将我用石头砸死了,你偿命来!” 他疯狂地撕扯着对方的头发,那方老爷一时没拉开,被他薅掉了一大片头皮,然而不见血迹,只有泛黄的一块凝固的蜡油。 纵然已知他是烛人,但目睹这蜡油活生生地从人头上掉落,又无比触目惊心,众人看得都惊骇不已,但眼见烛人召唤不出来,也都没那么害怕了,议论着:“方城主说,玉公子是不小心自己摔死的。” “看样子,方城主说了谎,玉公子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他杀害的。” “方城主不是烛人吗,他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那夜半埋尸,以灯盏制造烛人这些,又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那玉公子凄厉的声音吼道,“烛人就是他这样制造出来的,那些一同上山除妖兽的青年们也是他埋的,但是他杀的我,他没说。”他说着,又挖掉了钳制之人的眼珠子,而那眼珠子落地,也成了一个蜡油珠。 “这……”众人不敢看那场景,“当时的方城主还不是烛人,他不敢让人知道他没本事降服妖兽,才制造了烛人,烛人蔓延后他又不敢说出来,这些……都是虚荣与胆小惹的祸,我当他自己也不想酿成大祸,还觉得他是有良心的,可是……他为了保守秘密,竟然杀害玉公子。” “他不是渐渐迷失的自己,是心内本来就有着这一份恶。” 有年长者看了看方郁峦,今日之事怕是要一再冲击他的认知了,一夕之间得知他的父母家人都已经不在,自己也没资格当师尊的徒弟,而他的父亲,即便在没变成烛人前,也是作恶的。 私语中,方老爷被扒得只剩半个头,没有血迹,只有油,融化的一部分从那半边脑袋上滴落下来,点点落在脸上,那半张脸还是人的脸,未被抠烂的还是人的样子,被那玉公子指甲抠破的皆是蜡油,斑驳不平,阴森可怖。 他甩不掉头上的人,恼羞成怒,将人一把扯下来,不顾这动作又拽掉了自己一片头颅,再将灯一扬,火苗落在对方身上,那玉公子伏在地上,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青衫长袖在这火焰中转瞬消散,化为了一滩油。 曾经最风华绝代的名伶就这样消失,众人之中有人感慨:“可惜可惜。” “哎,若是他重新复活,我倒是可以接受,这么美……” 这话还没说完,被身边人拿胳膊肘捅了一下:“你色心把脑子给吃了吗,那是烛人,会吞噬他人的。” “嘿,我就是这么一说……” “烛人不会再复活。”江暮回了一下头,“他们本就是死人了。” “哎……”这话又让众人不禁一哀,同时看向那只有半个头的方城主,“他是最后一个烛人,把他消灭了,翠锦城就没事了,对不对?” “哈哈,消灭我?”方城主提起灯,人已经悬于半空,那红色衣摆在这幽暗夜中若殷红血迹,“我乃幽冥魔物所生,区区仙门修者,不自量力!” 他的脸上还剩下一只眼,那一只眼直直看向许千阑:“许仙尊,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请你来,是来降服烛人的吧?” 这话又让众人惊愕:“对啊对啊,他本来就是准备把我们都变成烛人的,说什么请仙尊来解除困境,那肯定是编的啊,但是他为什么要请几位有修为的仙尊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寿宴本来就是幌子,他完全可以不通知自己的儿子,更没必要还请他师尊过来贺寿,就不怕这些仙尊们发现并破坏他的阴谋吗? 事实上,仙尊真的破坏了。 那方老爷森然笑道:“只消我这青灯盏本体来吞噬的人,既是烛人王,可是,那个戏子太弱了,那几个残胳膊断腿的更不值一提,我要换个烛人王,换个厉害的,来为我制服更多的烛人,许仙尊,你是最佳人选,哎,我也未料到你还带了江尊者来,不过无所谓,既然来了,就给你陪葬。” 许千阑冷笑道:“城主哪来的自信可以制服我?” “以我的能力是不行,但它可以。”他将手中灯一举,“我已说过,今日无人能逃出去。” 那灯上火光瞬息放大,无数光点萦绕。 许千阑熔熔剑方方拔出,又没立刻动,往身边看了看。 江暮对上他的目光,微一怔,须臾后,向他点点头。 许千阑得了允许,一挽剑花,剑光赫然流转,这把剑的剑光为红,透亮的,如若明亮火焰的红色,给这诡谲阴森的庭院带来一缕让人安心的光。 幽冥魔物,普通修者的确不能及,但那青灯盏的分身都已被封印,上面所附蜡烛早被江暮添加了灵力,眼下这本体能量已减弱不少,凭借这把剑,加之许千阑的修为,可以抵得过的,江暮没有阻他。 许千阑飞身而上,一剑向那灯盏刺去,方城主迎面一击,剑刃与灯盏碰撞发出耀眼火花,铮铮剑鸣之中,他挑起灯中火焰,将其散落,其灯盏若受到威胁,赫然放大了躯体,四周莲花式样的灯盏向中间卷起,陡然将袭来之人卷在其中。 围观众人大惊:“仙尊被吞了!” 一半脑袋的方城主放声大笑:“不自量力……”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忽见那灯中红光大亮,灯盏「轰」地一下,卷起的花瓣散落开来,剑气一铲,熄灭了灯中火光,那青灯盏瞬间缩回原样,许千阑从中冲出,凌于半空,再持剑回转,剑尖自四方扫过,从那周边燃烧的蜡烛上挑来烛火,直指方城主。 方城主抱住落下的青灯盏,骇然后退,眼见那灼热剑气越来越近,他迅速以灯盏凝结防护。 然只恐这防护不敌他剑气,电光火石间,他赫然回首一瞥。 那一众围观者们都抱成团,聚在江暮身后。 唯有一人,他一直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台阶上。 不及多虑,方城主后退几步,一把抓住面如死灰的方郁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掏入其心扉。 江暮凛然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绯红。 活人流出的是鲜红的血,血点迸溅,众人惊惧大叫,那与方郁峦熟稔之人放声大哭。 方郁峦瞪大了眼睛,还有着一丝气,喃喃看着眼前人:“爹……” 方城主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那是极尽悲哀的神色,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无意识地剧烈颤抖,可这神情转瞬即逝,须臾后,他的眼中浑浊,勾嘴笑道:“你爹早死了。” 方郁峦的眼睛没有阖上,但他断了气。 他与许千阑灵脉相连,一伤惧伤,一死……另一人就算再厉害,也要大伤,方老爷抓住方郁峦,不是要用他来挡剑气,而是为了重伤许千阑。 许千阑正因徒弟的死而大为震撼,还未来得及哀痛,而忽地心口一痛,那剑势陡然弱了下来,他抚着心口,抹了下嘴角血迹,眼中充斥怒火,长剑一转,立即要再聚剑气。 “千阑。”一道和缓却带着凌厉的声音传来,他转头,看江暮站了起来。 “师叔……” “你退后。”这语气不容置疑。 许千阑收剑,捂着心口后退一步。 那方城主有青灯盏的防护,有恃无恐,最厉害的许仙尊已受伤了,你这区区一凡人又有何本事。 他的灯盏又泛起微光,火焰重聚后,再度四散开来,幽冥魔物又岂是那么容易制服,马上就可以将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全都变为烛人! 江暮侧眼,向身后一众人道:“封印已解,你们可以走了。” 那众人惶然:“仙尊……” “君若时,带他们离开。” “可是……”师叔祖身份矜贵,万不能让他有危险,而且师尊也受伤了,君若时哪里敢走。 嘈杂声中,许千阑虚弱抬眼:“你们先走。” “师尊……” “走。” “那师叔祖……” “走。”许千阑有些生气了。 君若时不敢违背命令,迅速领着一众人往外跑,脚步声凌乱,踩在蜡油上迸溅起刺鼻油珠,很快,偌大庭院已空旷。 第41章 圣君 方城主灯盏的力量再凝聚, 他嗤笑:“没关系,等我有了厉害的烛人王,他们一个也跑不掉。”浮光再次大盛, “受死……” 话还未说完,只见那看上去孱弱的白衣人一挥袖, 忽地一道强盛白光猛地袭来。 他急忙以灯盏力量来抵, 然而那灯盏刚与白光触碰就瞬间熄灭, 其上能量顷刻散去,他还来不及细看, 整个人被那白光击中, 眨眼间被冲开躯体,四分五裂, 一块块掉落在地上,那惊愕张大的嘴巴还没阖上。 只是一瞬, 屋檐与回廊下,那些被点着蜡烛摇摇晃晃的灯盏,若如一阵烟一般, 消失不见。 而那白光未止,于庭院中赫然大亮,迅速往四周绽开,方城主那一块块的蜡油尸体再被砸碎,变成粉末。 许千阑还在震惊之中,但觉腰间被一手搂住,转头看师叔携着他凌空而起, 与此同时, 地上流淌的蜡油倏然起火。 火势似有指引, 皆向这粉末靠近, 哔啵燃烧,那化为粉末的尸体本应该没有知觉,可在这火势之中却传来方城主阵阵凄厉惨叫。 便是已经死去,也还要再把灵识拉回来,承受一遍被烈火一点点灼烧的痛楚。 那惨叫声终于渐渐止息,火势减弱,慢慢熄灭,而四处亭台楼阁吱呀响动,「轰」地一下全部倒塌,掀起了厚厚的尘烟。 江暮携许千阑立于废墟之上,他眸色清寒,临风而立,另一手一抬,手中一盏青灯,已没了光亮,莲花边微卷,满是斑驳裂痕。 许千阑愕然看着这一切,然而心口又一阵刺痛之感,他轻咳了几下,失去了意识,倒在身边人怀中。 再醒来时又是夜晚,在客栈的床上,许千阑惶然坐起,摸了摸心口,痛感已消失,他迅速调理灵力,游走顺畅,伤势已经全都好了。 不用想,自是师叔帮他修复的。 他连忙抬眼,看见江暮在这房间桌前坐着,正向他看过来:“醒了?” 他点点头:“烛人……” “皆于城主府消融,不会再有了。” “那其他人……” “除了方郁峦,其他人无碍。” 他眼中一哀,沉默良久。 桌前人道:“你还要再休息休息吗?” 虽然伤势痊愈,但身体还是有些弱,许千阑抬了抬仍有痛楚的胳膊,摇摇头,认真对着眼前人:“师叔……” 他的面色凝重。 江暮悠悠看过来,浅笑道:“看出我不是普通人了?” 在城主府,他一开口,对方就退后了,信赖又尊敬,那时候,江暮就知道,许千阑已知晓他的能力,因而后面也不必再藏着。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知晓的时候还要早呢? 他淡笑着摇摇头。 许千阑依然面色肃然,掀被子下床,走到他面前,跪下叩首,郑重道:“您是不是水阙圣君?” 江暮低眉看着他,稍许沉寂后,缓声道:“是吧。” “啊?”眼前人一怔,“什么叫是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意思?” 江暮缓缓转身,在对方视线落不到的地方,眼中一片绯红闪过,转瞬消散,重新覆上了一抹和缓笑意:“是。” 许千阑眼中一亮,挺直了脊背,朗声道:“圣君来凡界,可是有重要事情?若能协助圣君拯救苍生,弟子死而无憾。” “拯救……苍生?”江暮转回身,“我没有这样的事要做。” “那……是不是修界有什么浩劫,您是来阻止的,您有任何吩咐,弟子一定全力以赴。” “额……也没有。” 许千阑怔了怔,思量须臾,一拍额头:“对了,是师祖以勘测之力请您来微明宗的,您与师祖提前算出了微明宗的劫难对不对,您故意让师祖给您个身份来微明宗,好助微明宗解除危机是不是,弟子身为宗门中人,愿尽绵薄之力!” 江暮:“这个……也没有,我真不知你师祖说的仙门劫难是什么,我只是刚巧站在魔渊之上,被请来的。” 许千阑蹙眉,他不理解了。 那么这一位飞升的仙人,远赴下界是要做什么? 江暮道:“我在水天之幕呆得太无聊了,到下界来走走,游玩一下。” “啊?”眼前人反应了一会儿,好似没听明白,“只是……游玩?” “也不全是。” 就说嘛,肯定有重要的事情,许千阑再次挺直脊梁,星星眼等待。 江暮俯身,笑对着他道:“一开始是游玩,后来见到了你的幻形虎,我决定跟着你。” 许千阑:“……” “正好,你的伤势初愈,应赶紧用洗浊之术涤清身体里侵染的浊气。”说话之人搓手等待。 许千阑:“……”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在心里一遍一遍告知这是仙人,这是仙人,圣君圣君。 “好几天没见了,快让我看看。”圣君对着他眨眼睛。 他投来一个恭敬的笑容,而后,站起身,走到床上,掀开被子面朝里躺下,把被子盖在头上……睡了。 “哎,你怎么睡觉啦。”江暮走到床边,俯身揭他头上的被子,“洗浊之术还没用呢。” “回禀师叔,弟子困了。”被窝里的人闷声道。 “可是你刚睡醒啊。”江暮伏在床上,将他的被子拉起来,“你睡了两天一夜了。” 床上的人回眼看了看,又蒙住头:“弟子又困了。” “睡多了也不好。”江暮再掀开被子。 他还想拉住,然而被角被江暮扯住了,他挣了几下没拉开,只好闷闷地坐起来,靠在床头,无奈地抬手引了月华来。 月华流转丹田,他也觉得身体的确轻松了许多。 他的幻形虎浮在床边上方,舔了一下爪子,眼睛似睁非睁,左看看又看看,而后就闭上了,枕着爪子陷入沉睡中。 江暮眼含笑意:“喂,你看到了吗,它刚刚与我对视了呀,它看我了。” 许千阑无语:“嗯。” 它也算是我,我不但看着你,还跟你躺在同一张床上呢,你怎么不回头瞧瞧呢。 江暮拿他的被褥盖着半个身子,也同他一样靠在床头,津津有味地看着那只虎。 许千阑还是不死心:“师叔来下界真就没有重要的事情?” “看你的幻形虎算吗?” “……”他蹙蹙眉,又问,“这青灯盏是什么来历?” “幽冥魔物啊。”江暮没回头,盯着那幻形虎,“等你好了,就把它封印在此方西境上清门。” “我封印?”许千阑错愕。 “怎了?” “哦,没事,弟子遵命。”他只觉仙人在此,自己微不足道,好像不该揽功劳,可是仙人说由他来封印,那就当然要听命。 但与此同时也不由思量,圣君身体不好是真的,他之前就猜测,约莫是仙人之躯不能承受人间浊气,故而吃食都得讲究,而他之前一直装作凡人,想来是仙人不便亲自动手解决人间事,没准会扰乱人间秩序什么的。 他便也想通,这青灯盏是得他来封印。 但也想证实一下:“圣君是不是不方便在下界施展灵力,会改变下界气运?” “嗯……还行吧。” “那是为什么……” “我累,不想动。” “……” 说话这会儿功夫,那幻形虎已消失了,他今日洗浊之法没有加太多灵力,维持得不长。 江暮拉拉他的衣袖:“你再让它出来嘛。” 他不知为何心里不大舒服,抿抿嘴:“不想了。” “为什么?” “因为……”许千阑一时找不到理由,支吾片刻,说不出原因,“就是不想了,圣君总不至于逼迫一个小弟子吧。” “嗯……” “反正弟子不敌圣君,圣君有本事就把我钳制住,否则,今日就是不想了。”他瞪大眼睛道。 江暮对上他毫无底气的眼神,俯身向他逼近些许:“你说真的?” 许千阑微一怔,无端觉到压迫之感,看眼前人眸色微暗,让人生惧,他不觉往后倾了倾,紧贴着床头栏杆,还想往后去,但无处可逃了:“圣君您……您真的要钳制我?” 江暮还在逼近,鼻息扑洒在他的面上,对上他惶恐目光,静默须臾,那幽暗眼神又恢复了柔和,嘴角重新勾起笑意:“不会,别怕。” 他拉一下床上人的头发:“好,你睡吧。”说着挪开身躯,还如方才那样靠在床头。 许千阑连忙钻进被窝,被那刚刚的眼神与神情吓了一下,然又觉自己想多了,对方是仙人啊,哪里来的邪气,而且,这可是自己崇拜了很多年的仙人,修界与民间都传颂的圣人。 他这样胡思乱想中,渐渐睡着了。 江暮睡不着,很失落,轻轻叹气,望向窗外明月。 须臾后他摇摇头,抬手拉来月华,引入身边沉睡之人的丹田,亲自为他洗涤浊气。 他为他拉来,自是不会出现幻形虎的,可他真正的目的,也不全是为了幻形虎。 洗浊涤邪,驱除魔气。 后来他也睡着了,待天明时,有人敲门。 他睁开眼,方要坐起,看自己的胳膊又被抱住了,无奈地塞了个枕头在他怀中,起身开门。 君若时一句师尊还没叫出来,见到是他,连忙改口:“师叔祖。”说着往里看了看,师尊还在睡着,师叔祖的样子也像是刚睡醒。 他们是睡在一起吗? 前天那一道白光塌了城主府,是师尊施展了大招吧,师尊的功力又长进了。 “何事?”江暮道。 第42章 星河 “哦, 启禀师叔祖。”君若时回过神,“城主府已有本地官府接管重建,那日在场的百姓们状况都还好, 已用烛火巡查过,城内再无烛人。” “嗯。” 君若时又叹了叹气, 哀声道:“许多人不知身边人早已死去, 突然知晓真相有些难以接受, 本地官府还有这附近的一些宗门修者们都在安抚。” “哦。” 来人原以为师叔祖会沉重地悼念一番,但看他表情没太多变化, 继续道:“二师弟……由百姓们和官府一起厚葬在本城了。” “嗯。”江暮面容这才微有变化, “他很可惜。” 君若时抹了一把眼泪,纵然方郁峦是被他父亲走了旁门左道塞进微明宗的, 可他们相处数年,感情深厚, 这事情让他十分悲痛。 他哭了一会儿,又想起还有事情没说完:“咱们可要回去了?” “回,等你师尊醒来。”江暮抬手在嘴边做嘘声状, “莫吵他。” 许千阑醒来后,只觉身体倍加舒适,受了几乎要命的伤,但这才几天就已经全好了,他已然能生龙活虎。 他活动活动筋骨,想起什么,将自己的灵脉拉出来看了看, 那灵脉尽头的结已经消失了, 再没有指向任何人。 “方郁峦死了, 这相连的灵脉自动解开了。”江暮道。 他点点头, 叹了口气,去祭祀了方郁峦,将青灯盏封印在上清门,他们就准备回去了。 但还有些事,虽然相连灵脉已解,方郁峦也不在了,可是这偷换顶替之举不能就这样放过去。 始作俑者方城主已死,但那管理着入门灵根筛选的执教长老与偷偷连他灵脉的药灵谷还在,他一定得问清楚。 既然问清楚,被顶替的方芜就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做个证,还有那个知晓方家很多事情的厨子,最好也同行。 两人没什么问题,反正也都无家可归了,他们还想在微明宗谋个生路。 一行人乘坐飞舟回去。 飞舟胜在不透风,温暖舒适,里面有软垫,茶桌,可躺可坐,可品茶可闲聊,还可以站在船头看云端与星河,价格不菲,很有钱的修者才能买得起,许千阑当然是不差钱的。 但也有弊端,它太慢了,大多数修者更愿意御剑,一踩就能走,路上还不容易堵。 可是这里有位矜贵的仙人,许千阑怎好意思让他御剑呢,风吹着,日晒着,他那娇贵的身子又要受不了了,那必然是要乘飞舟的。 又是夜晚,飞舟晃晃悠悠,好似浮荡在星河。 舟内几人闲叙着,言小白特别钦佩地看着方芜:“我想起来姐姐之前与师叔祖聊天,提到过子夜时出门,梨香苑戏子,城外妖兽,原来都是在提醒我们,哦,你还问我师尊和师兄他们厉不厉害,是不是怕他们有危险啊?” “是,我问你师兄们厉不厉害,是想确定方哥哥会不会有危险,他虽顶替了我,但他本人不知晓,我并不希望他死去,原本觉着他在仙门数年,仙尊也说过他的修为定是比世家强,理应不会有危险,可我也不知方城主那么厉害,更不知……他能毫不犹豫就掏了方哥哥的心。” 烛人也还有原本思想,还把身边人当亲人的,唯那方城主不会,可这谁又能提前知晓呢? “怪不得姐姐与我师叔祖有那么多话要说,师叔祖是不是早就知道?” 许千阑往旁边看看,心道这还用问吗? 江暮未回话,他掀开帘子,看窗外点点星光,伸手一划,那星点就浮浮荡荡四散开来,在他手下轻轻拂过,又绕着他的手流转。 他来了兴趣,走出飞舟,伏在船头,胳膊在这灿烂星河中搅动,看这点点微光被一次次推开又飘回。 轻轻的脚步声渐近,许千阑慢慢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星河中缓缓前行的飞舟,一位白衣人躺在这船边,拨动星河,墨发也在那星辰中浮荡,他一时出神,不敢惊扰。 静坐许久,见对方终于向他看来,他方开口:“圣君在仙域水天之幕,想必是日日与这些星辰为伴的,见到他们,可是格外亲切?” “水天之幕没有光。”江暮道。 “啊?” “那里从来没有过光。” “那您看得见吗?”许千阑这话出口,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废话,他当然看得见。 江暮无奈地笑:“那里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它若人间日暮后,暗沉的黄昏,似黑非黑,可以看得见,却又始终是昏暗的,千万年来都如此,没有清晨与白日,也没有深夜,看不到阳光月光,也看不到星辰。” “那……那不很适合清修吗?” 江暮眯眼看看他,好似没听明白:“啊?” “没有他人打扰,没有日升月落与四季变换,不需要随着气候与季节来调整气息,是绝佳的清修之境啊。” “呵呵……”江暮继续拂动那些星辰。 身边人不知哪里说错了话,识趣地不再开口,静静坐在旁边,他原本该进去不打扰,可不知为何又想坐在这里陪他,哪怕不说话。 飞舟缓慢前行,言小白也跑了出来,深吸了几口清空之上的空气:“这里离我的家乡很近了,再往南拐一点,就是长欢镇。” “你要回去看看吗,那把飞舟落下?”许千阑问。 “哦,不用不用。”言小白连忙摆手,“不必为了我一人耽误大家,多谢师尊。” “可以不落下,不如拐个弯儿,让他在这上方看一看家乡,也耽误不了什么。”江暮道。 言小白惊愕又大喜:“那多谢师叔祖了。” 许千阑便挥袖改了飞舟方向,向着南方推开星辰。 入夜的小镇安宁,唯有几点灯火闪烁在错落的屋舍中,那晚归的行人看不清楚,夜半的私语也是听不见的,故乡已没有亲人了,小镇附近流过的那条江也早已干枯,可故乡的屋瓦,街市,土地,都让人兴奋又凄然。 言小白起先是开心地笑,而后又抽噎了几声。 许千阑安慰他几句,低眉看江暮还在船头趴着,依旧是胳膊在星河中轻轻搅动。 江暮推开星辰,也将这人间展露在自己眼中,让眼眸里倒映出人间的灯火。 许千阑只觉他的周身泛起如梦如幻的烟雾,好像把自己隔绝在了那仙气缭绕之中,出尘绝世,却又孤寂落寞。 他也往下看了看,如常的屋舍楼宇,大街小巷,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直到言小白又哭又笑都结束了,情绪已稳定下来,他还是安安静静地俯身看着。 身边逐渐静谧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眼:“回吧。” 飞舟调头,驶向远方。 回到微明宗修整后,第二天,一众人聚集到议事大殿,方郁峦与方芜之事需要查清楚。 江暮听着他们议论纷纷,不插话,只坐在堂上喝茶。 药灵谷谷主应行霄当然也来了,岑潭兮一向有些怕他,看他眼一瞪,就硬气不起来。 许千阑却只认理,谁也不怕,一句一句逼问。 先是负责查验灵根的执教长老,证据确凿,对方胆怯,老实承认,是那方城主送了钱和礼品,当时这兄妹二人都来参加灵根检测,拥有上品灵根的是方芜,但登记在册时成了方郁峦。 但灵根不佳也就预示着资质不高,修行起来会非常费劲儿,虽然弄虚作假进了微明宗,可方城主又担心儿子不能被仙尊们选为亲传弟子,又送了钱来看能不能塞到哪个仙尊门下,但这个事儿执教长老帮不上忙了,仙尊们自己探测资质来选弟子,他哪能干涉得了。 这灵根登记可以作假,那仙尊们现场探测资质,资质不高可真没法作假。 不过执教长老也给了方城主一个提醒,资质是做不了假,但可以另辟新径,倘若与哪个仙尊修行方式上十分符合,那么不论资质如何,仙尊都会要的,不但会要,还会格外看重。 可这修为方式符合也得是由仙尊亲自来探测的啊,执教长老告诉方城主,这个可以制造假象,但他不知道怎样做,那药灵谷谷主精通药理,他没准有办法。 方城主却担心药灵谷与微明宗是姻亲,怎么可能会帮外人,执教长老又告知,早年因为前宗主不肯收应谷主的儿子为徒,已闹过不愉快了,后来虽然宗主妥协收了,但多年来这口气还在两人心里压着,应谷主不会向着微明宗的。 更何况,那应谷主眼中,钱可是比他儿子还重要。 方城主便去了药灵谷,应行霄听明来意,最开始是拒绝的,他与微明宗有矛盾归有矛盾,但这种事儿对他没什么好处,而且也会成为他一个攥在别人手中的把柄,他可不想给自己惹祸上身。 可是……有钱能使谷主推磨,最终,在方城主软磨硬泡以及耗费半城财力的诱惑下,他答应了。 要制造修行方式契合的假象,让他们灵脉相连即可,灵脉相连后自有感应,但要偷偷勾出一个仙尊的灵脉不是容易的事儿,何况方城主还得寸进尺,说要是有可能,希望儿子拜许千阑门下,毕竟许仙尊是最厉害的。 正好,许千阑跟岑潭兮一向要好,也经常与他一起来药灵谷,应行霄看着他长大,也没把他当做外人。 许千阑更没把他当外人,没防备之心,那就好办事了。 他擅长药理,让一个没防备的人不知不觉昏睡可太容易了,之后,勾出灵脉与方郁峦相连,一切事情做得行云流水。 执教长老都承认了,应行霄也只好认了,他坐在桌边,端着一盏茶,向许千阑道:“我不是拿你的安危不当回事,那方郁峦只要没重大的危险,你就不会受影响,何况作为师尊,你自会护他的,想来也不会让他身处危险之境不是。”说罢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处罚 “可是他死了, 而且差点害死我。”许千阑捏紧手,“到您嘴边变成这么轻飘飘的事了,再者, 遑论我二人有没有危险,您私自拉出我灵脉, 这已是侵犯了我, 何况, 还收别人的钱无视微明宗规矩!” “哎,方郁峦死都死了, 你俩相连的灵脉已经解开了, 这不就得了,千阑, 我好歹是你长辈,你小时候我可没少抱你, 你犯得着为了这点事跟我横眉怒目吗?”应行霄继续吹着杯盏的热气,“这事儿过去了,回头我给你拿点灵药, 养养你的灵脉。” “不行!”许千阑往前一步,厉声吼道。 那杯盏里的水被惊得洒落出来,溅到手背上,应行霄也恼了,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摔,言语中带了威慑:“千阑,你不要逮着一件小事不放。” “小事?翠锦城若没有……若不是我最后憋着一口气拼尽全力, 我已经死了, 那满城百姓说不定也已成烛人, 还有, 此事若没被发现,被顶替的方芜,这一生命运可会就此改变了!” “那也未必,她即便进了仙门,你能保证她以后会有成就?” “可至少她是有机会的,而不是连入门的资格都被剥夺。” “呵,剥夺她机会的是他方家,不是我,你要把这事情也怪到我头上吗?”应行霄指向方家二人。 方芜与做饭那位的老伯都在,方芜未说话,老伯道:“是,方老爷是有责任,他是对芜儿不公,少爷与芜儿是同一天出生的,按照方家族谱,芜儿本该叫郁岫,可……芜儿命格比少爷好,老爷怕她压住少爷,定是要她改了个名,少爷是葱郁山峦,这边,就得叫「荒芜」。” 这番话让周围人都一怔,难以想象这小姑娘在方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方老爷是始作俑者,你们也脱不了干系。”许千阑冷道。 “那你说怎么办?”应行霄不悦。 “按门规,应受三百鞭笞,并于山门前跪三日,再逐出仙门,应谷主您本不是本门中人,不用逐,但鞭笞和跪拜必当遵循。” “你敢!”应行霄一拍桌子站起来,“打我,还让我跪拜,你看看宗主他敢不敢!” 一行人回头看向岑潭兮。 岑潭兮踌躇须臾,低声道:“按门规是该这样处理的。” 应行霄怔了怔,似乎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你小子再说一遍!” 岑潭兮低着头,清清楚楚地又说了一遍:“按规该罚。” “好啊,你有种,我到现在还养着你娘,你就是这样忘恩负义的?” “她只是呆在自己家,没让您养啊,您不能因为他嫁出去了,就不承认那也是她的家了啊,这些年卖的好的灵植还都是她种的,药灵谷大半的钱都是她赚的。”岑潭兮头一次地顶嘴。 “你……”应行霄气得脸通红,却无法解释,只得又恨道,“你是铁定了让我受罚?” 岑潭兮点了点头。 “我若是不肯呢?”应行霄嗤了一声。 “谷主若不肯,按门规,弟子可强行让谷主受责罚。”许千阑道。 应行霄瞬间变了脸色:“怎的,你还敢对我拔剑?” “弟子不希望如此。”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越发目中无人了,我知道你跟你师叔走得近,但是,难不成你还以为,一个凡人真能护得了你?” 不过凡人而已,给他面子他是师叔,不给,他就什么也不是,应行霄一握手中剑,向许千阑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还手!” 堂上品茶的江暮坐得已有些无聊,听闻自己被点名,幽幽抬眼,转了转杯子。 “你有本事……”应行霄边说着边拔剑,手上用力……然后,没□□。 “你有……”他怔了怔,又用力拔,还是没□□。 “你……”他使足了力,仍然没□□。 许千阑纳闷看着他:“你在干什么?” “我在……”应行霄咬牙切齿,可那剑就是拔不出来。 他愤恨丢了剑,戾气已经在这拔剑中消耗殆尽了,不解又惊骇地四处看看,却也没发现什么端倪,大喘了一口气,吼道:“好,我领罚!” 说罢一甩衣袖,大步往外走去。 执教长老同样受鞭笞,跪拜山门,之后会被赶出仙门。 微明宗的三百鞭笞能将一个元婴期修士打得皮开肉绽,严重,但没致命。 对于应行霄来说,跪拜山门这种丢面子的事情更严重,他药灵谷在修界的威望不比微明宗低,而他一堂堂谷主却要跪在微明宗的门口。 那山门前来来往往的弟子,路过时总要窃窃私语一番,他恨得牙痒痒。 晚上,应梧玉哭哭啼啼来了,要替他跪着,他冷眼一推:“你若是能出息点,我也不至于受这气。” “我挺有出息的啊。”应梧玉抹着眼泪,抽噎道。 “只会吹毒针,放蛇,和下药这种出息吗?” 对方一怔:“原来我做的事儿您都知道?” “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别哭了,滚吧。” 应梧玉只好离开,可是越想越不舒服。 许千阑也太蹬鼻子上脸了,连他爹都敢罚! 不行,他得去算账。 他爹不是说他没出息吗,那么就出息出息给他看! 他怒气冲冲,迅速往月眠殿方向去。 碰巧,就在半路上遇到了许千阑,在他身边还有江暮,许千阑原本是要送江暮回去的。 应梧玉抬剑将两人一拦,冷冷道:“师叔,此事跟你没关系,你最好离远点,刀剑无眼,以免伤及无辜。” 江暮往身边看看,点头:“好。”而后就退到了一旁。 应梧玉:“……” 这么干脆的吗,我看你俩关系也就这样。 他剑出鞘,对上许千阑:“我要跟你一决生死,你出招吧!” 许千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你这个没爹没娘的,是不是看不得别人家好啊,我爹犯一点小错你逮着不依不饶,我今天非要给你个教训!” “你……”许千阑脸飒然红了,“你骂我?” “骂你又怎样,你拔剑吧。”应梧玉厉声道,说着,执剑一转,往前刺去。 许千阑以剑鞘挡了他这一刺,对方不甘心,催动剑气再来一击,他仍以剑鞘挡回,剑刃与剑鞘碰撞,发出嗡鸣之声,在这碰撞之余,那剑气也被消散。 而后许千阑剑柄转了一下,将又一次袭来的剑刃卡住,对方立刻动弹不得,哀嚎大叫,他厉声道:“你我同门,别逼我伤你,滚!”手一抬,松开对方。 被迫后退几步的应梧玉却不肯罢休,一把丢了剑,双手汇聚拢起灵决,往前一挥,携来疾风。 许千阑剑花转动,将这灵决全部弹了回去。 被自己灵决反弹回来击中,应梧玉猛地往后退,好不容易落地站稳,他的鞋子都掉了一个,而对方负手而立,俨然都没怎么出力。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了,这样硬拼也不是办法,可既然是来决斗的,就这样认输太丢脸,他左思右想,瞥见远处白色衣角,眼珠一转,一个箭步冲到江暮身边,一下扣住其脖颈。 夜风和缓,江暮低眉看了看,没有动。 应梧玉得意地向许千阑笑:“别过来,要不然我就揍他。” 许千阑:“……” 他向江暮使眼色:你自己脱离啊。 江暮对上他的视线,眨眨眼:什么意思,看不明白。 “……” “哼,不许过来,要不然我真揍了啊。”应梧玉举起拳头。 许千阑又看江暮,见他老神在在,双手插在袖中,一点儿也没有想挣脱的意思。 他纳闷了,完全看不懂了。 应梧玉见他发愣,更是得意,知道硬拼是拼不过的,不若羞辱羞辱,占点便宜,那也算是给他爹找回些颜面了:“二师兄,这样,你说点好听的,我就放了师叔,怎么样?” 许千阑回之一瞪。 应梧玉丝毫不惧,料定对方不敢轻举妄动:“我也不为难你,你喊声爷爷,我就放过他,语气要软,不许恶狠狠的。” “你找死!”许千阑上前一步。 “别过来,过来我真打了啊,快点叫爷爷。”应梧玉拳头挥得高高的。 许千阑深吸口气,压住火气,冷笑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这语气让应梧玉不寒而栗,他定定神:“那……叫声老大,大哥,哥哥也行,温柔地喊我一声哥哥,我就放他。” 许千阑没再说话,他面无表情地挽起了袖子,大步走来。 “你,你要干什么,我真打了。”应梧玉见状有些心惊胆战,挥起的拳头颤颤巍巍。 疾步走过来的人一把捏住他的拳头,反手一转,应梧玉「哎呦」一声,当即松开了江暮,而整个人瞬间被许千阑钳制住,那拳头照着脸就落了下来。 “噼里啪啦”与哀嚎之声此起彼伏,没过会儿,鼻青脸肿的应梧玉大喊着求饶:“师兄我错了,哥哥,大哥大哥,爷爷,我错了……” 许千阑松开他,凌厉呵斥:“滚。” 应梧玉捂着脸连忙跑了。 许千阑咬着牙回看江暮,狠狠瞪了他一眼,往前走去。 江暮跟上他:“生气啦?” 许千阑是有满肚子气,若是其他人,他已经也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了,可这位是他尊敬的圣君,他捏捏手压住想揍的冲动:“没有,但您为何不躲开?” “嗯……我若躲开了,你哪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打他?” 第44章 一吻 许千阑一怔, 是啊,应梧玉今天来挑衅,他尽管一开始没出手, 但对方被自己击退了,明儿就会去宗主那儿告状, 说两个人只是切磋, 他却下重手。 而对方扣住了师叔, 那就有理由了,不但有理由, 还能再暴揍一顿。 他眼眸微闪:“多谢师叔。” “而且我累, 不想动。”江暮又解释。 “……”许千阑的笑意瞬间消失。 “不过,我还要谢你没有丢下我。”江暮仍然笑着。 眼前人抿抿嘴:“这有什么好谢的, 钳制住你的并不是洪水猛兽,若真是我打不过的……” “怎样?”江暮认真看着他。 “那也会全力以赴, 视死如归。”许千阑道,自己未发现,说话时无端红了脸。 江暮微怔, 轻抚了一下他的发丝:“虽不需要,但这话我记在心上了,不早了,你回去吧。” “师叔不要我送了吗?” “流霜殿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 对方点点头,与他告了辞,转身离去。 江暮在背后笑了笑, 也转身往回走。 回至流霜殿, 那笑意却消失, 他屏退了下人, 在屋内静坐,缓缓地抓紧了桌角,耳边轰鸣,嘈杂喧嚣如汹涌海浪铺天盖地而来,他紧锁眉头,眼中蓦地一片绯红,透出阴蛰的光。 许千阑刚回月眠殿,有两人已在等候,是方芜与那位老伯,方芜已可以重新参加灵根测试,只等这几天测试完后确认无误,会被收为内门弟子。 方老伯的厨艺十分了得,今日吃仙门的饭菜,提出了诸多食材准备与烹饪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与应该注意的事项,直把那些厨子们听得佩服有加,都跟仙门请示,想请他在后厨做指点。 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二人便可稳妥留在微明宗了,这其中许千阑为他们出了最多的力,他们想来感谢一下。 方芜是方家旁支,在城主家只能做丫鬟,方老伯也是方家人,是更远的旁支,一直是下人,但这两位旁支就相对来说没那么远,亲属关系挺近的。 只是他二人也没什么好东西,唯有方老伯的厨艺拿得出手,他们做了几个好菜,提过来想给他吃。 “你们不必客气。”许千阑笑道,他辟不辟谷,人家的好意总不能不领,于是坐下吃了点东西,看旁边还有一个小壶,他正好渴了,倒了一杯出来,一饮而尽。 而后,蹙了蹙眉,猛地咳嗽几声,震地脸上通红,想吐也吐不出来了:“这是什么,好辣的味道?” 两人互相看看,惊愕道:“酒啊。” “啊?” 方伯很自豪地道:“我自己酿的青梅酒,从翠锦城带来的,外面买不到。” “我……没喝过酒,这个会醉的吧?”许千阑起身,“我不能喝了。” “仙尊不喝了就放着,不过别担心,青梅酒里面含的酒量很低的,您才喝了一口,不要紧。” “好。”许千阑按着桌子,“那我就放心了,嘿嘿……” 对面两人:“……” “仙……仙尊?”他们惊讶,“您还好吧。” “好啊,我能有什么不好?”许千阑走路,左走一步,右走一步。 “仙尊您的脸很红。”方芜小心翼翼道。 “热的,嘿嘿。” “……” 两人不知所措,真一口就醉啦? 他们想去搀扶,又不太敢,这偌大寝殿,竟没一个弟子或下人伺候,他们只能静静跟在身后。 而后,见仙尊一把扯过腰上的剑,指端在那剑鞘上细细抚摸。 两人吓得停住了脚,没敢再靠近。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仙尊的周身。 他把手中剑抱入怀中,“叭”地亲了一口。 两人在后面哆嗦了一下。 看仙尊放下了剑,继续走。 他们松了口气,继续跟上。 见他大略走不动了,扶在庭柱边休息,然后目光渐渐看向庭柱。 紧接着……抱起庭柱,“叭”地又亲了一口。 两人:“……” 仙尊继续走,被庭院中的桌子挡住了路,“叭”,他俯身对着桌子亲了一口。 而后,看仙尊盯着花圃中的仙人掌,静静地看着。 两人再不扶不行了,几个箭步,在仙尊下嘴前拉住他:“这个不能亲啊。” 被拉回的仙尊有些不乐意,甩开他们往回走,踉踉跄跄回到餐桌前,食盒里的菜他其实没吃几口,菜品上乘,做工精细,他抚了抚下巴:“我觉得这些东西他也能吃啊。” 他把食盒提起,晃晃悠悠,笑呵呵地看方老伯:“我能把你做的菜给别人也尝尝吗?” “可以可以,是我的荣幸。” 他又笑起来,歪歪斜斜地出了门。 两人还是不放心,连忙跟上。 一路跟至流霜殿,仙尊走累了,扶着大门休息,然后,对着大门凑上去也是一口。 再往里走,坐在那了流水哗然的庭院中,将食盒往桌上一放:“人呢?” 屋内人手一紧,抓碎了桌角。 江暮闭了闭眼,双手缓缓握紧,又慢慢松开,那眼中阴蛰的红终于散去,他拂袖走出来,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笑意。 “你干嘛呢,半天才出来,平时不都在这院中看那水榭吗?”许千阑回头,面色红润,眼里也不甚清明。 江暮微微蹙眉,往那两个随他而来的人看去。 方芜连忙道:“尊者恕罪,我们不知道仙尊不胜酒力,他喝了一口青梅酒,就醉了。” 他似没听清楚:“一口?” “对,就一口。” “……” “好,交给我,你们回去吧。”他无奈地摇摇头。 两人告辞离去,走了老远之后,想到了什么,方芜问身边人:“咱们是不是应该告诉尊者一声,仙尊醉了喜欢到处亲啊?” “这,咱们都走这么久了,尊者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而且尊者那院子也没别的,他只要不去亲仙人掌,又没什么危险,算了吧。” 两人商议须臾,决定还是不要回去打扰了。 流霜殿里,江暮站在屋檐下,看那伏在桌边的人。 见对方手指往食盒上一敲:“这糖糕可好吃了,来尝尝,比之前在路边吃的还要好吃。”虽醉意朦胧,却神采飞扬,“上回那店家不肯跟我们来,不过没关系啊,以后请方伯给你做。” 江暮笑了笑,往前走。 对方手指从食盒上落下,摸了摸桌子,然后,俯身亲了一口。 他的脚步微顿:“你这是……” 亲完桌子的人慢腾腾站起来,带着笑意,向他走来。 江暮伸手将他扶住,但见那含笑的面容渐渐靠近,微扬的嘴角就要凑上来。 他含笑抬手,覆在自己面上,让那吻落在自己掌心。 对方眉头一拧,偏头又往他脸颊靠近。 他轻轻侧头躲过:“进屋睡吧。” 对方似乎听懂了,松开他,晃悠着往里走,他便跟在旁边,看他走不好,就去扶一下。 眼看着离床畔将近,他松了手:“我去给你倒杯水。” 刚刚转身,忽而背后一暖,那人竟是抱了上来。 他回头:“你……” 「叭」的一下,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他脸颊。 呼吸微有停滞,他怔了片刻,想说的话没再说下去,帘外的清风伴着月光,吹开院中的花,那花瓣无声绽放,满庭清香。 身后人笑起来,又是一个吻将要落下。 他此次来得及,便依旧抬手挡住,那吻落在掌心亦是温暖热烈。 没亲到的人不满,终于松开了他,往床上倒去。 他转身,在床边静默须臾,挥袖褪掉了床上之人外衫和鞋子,盖上被褥,他今日不大舒服,不似平日温和,并不想在这人身边多留。 刚要离开,那衣摆轻动,被床上人伸手牵住。 他意欲甩开,拂袖之际,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轻轻拉开。 一边拉着,听那半睡的人含糊低语:“我没爹没娘怎么了,碍你事儿了?” 他的动作放缓,目光落在那人面上,看那平日里张扬恣意的眉眼有几点泪痕,嘴抿得紧紧的。 他不开心时,就喜欢抿嘴。 那人接着含糊说了几句话,他听不清楚,又觉胳膊被拉住,睡觉的人两手搂了上来。 还是喜欢抱着东西睡,他笑了笑,因为对方拉住他,让他不得已俯下了身子,他往床头看看,准备找个枕头塞过来。 而那人嘴里嘀嘀咕咕,还在说话,这回江暮又听清了一句:“就你有人疼,我又不是……没有又怎样?” 他的视线落回在其面上,轻声一叹,抬手将那眼角的泪痕拭去,胳膊被抱紧,他没再拉开,掀开被子上了床。 他靠着床头半坐着,静静看向窗外月光,面上柔和笑意却渐消,低声道:“下一个,仙莱岛。” 山门前已安静,应行霄还跪在那里,他左看右看,确定无人,传了一道灵决出去:“我被我外甥罚了,他们一点情分都不会念,早晚要找我麻烦的。” 灵决中很快有人回话:“那你好自为之,咱们早就两清了,别找我,我忙着呢,准备成婚呢。” 清晨,许千阑睁开眼,看着这流霜殿与身边睡着的人,呆住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但在这里,还躺圣君床上了?” “不但躺他床上了,还……搂着他胳膊?” 第45章 起舞 许千阑惶然之间就准备坐起来, 然而今日多了一分留心,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头发没有在他手指上勾着,这才缓缓坐起, 轻轻从他身上越过。 “醒了?”正越着,但听一声温润声音, 他转头刚好对上那柔和的眼眸。 “圣君, 我……” “你喝醉了。”江暮笑道, 将昨晚跟他简单说了说,不过隐去了他醉酒到处乱亲之事。 “哎, 那青梅酒太烈了, 我其实酒量没那么差。” “哦。” “那个,您要起床吗?” “起。” “好的。” 江暮:“……” “怎么了?” 江暮往下看了看, 向他眨眨眼。 许千阑也往下看看,瞬间一怔, 脸「唰」地红了。 他方才往床下翻,翻到一半对方说话,他就停下了动作, 眼下,他正保持着跨坐在对方身上的姿势。 他头都不敢抬,连忙下床,三两下穿好衣服,只觉窘迫,想立刻离开,可身后人偏道:“留下来吃早饭吧。” 他不好违背, 红着脸去那院中蒲垫上坐下了。 江暮也很快走了出来, 下人们已准备好早饭, 一一端上后又退下。 许千阑低着头吃饭, 不大敢说话,吃着吃着,但觉身边没动静,他抬头,见江暮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并没有动筷子。 “您不吃饭吗?” “没事,你先吃,我看看你。”江暮依旧笑得温温和和。 “是……饭菜不合您胃口吗?”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 许千阑那脸上还没有消散的红晕更是明显,拿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你吃啊。”江暮道。 “好。”他答应着,一片清蒸雪莲花瓣夹了半天也没夹起来,他定定神,终于,夹了起来。 忽然,温润的手掌,轻轻地,抚上了他的头。 他好不容易夹起的菜掉回碗里,将碗中的粥迸溅起一点水珠。 江暮一边抚着他的头,一边浅浅地笑:“我疼你。” “叮咚”一下,他的筷子也掉了。 江暮的手掌一遍遍抚过柔滑的发,仍带着慈眉善目的笑:“我会好好疼你的。” 「咣当」一声,他的碗也掉了。 这碗里有粥,还热的,悉数洒落在他的腿上,他心神不定,片刻后,方才一跃而起,拍着衣服上的粥:“烫烫烫……” 晶莹水流瞬息而来,若绸缎一般自他衣摆拂过,那落上的粥立时消散,衣摆干干净净,也没有半分湿润。 他抬眼,见江暮正收回手势。 他眼前还浮现着那些水流,羡慕问:“这是圣君的灵决展现方式吗?”他记得那书里记载,圣君修为是水属性,因此飞升后被百姓们称为水阙圣君,他居住上界仙域也被叫做水天之幕。 “嗯。”江暮道,“是不是……”他正要问是不是很漂亮,对方连连点头,“很厉害。” “……” 许千阑不知不觉走回来,重新坐下,已忘记师叔方才的奇怪举动与话语了,只剩下艳羡。 他什么时候也能飞升成仙啊。 江暮见他神色,温声问:“你还想再看看吗?” “可以吗?”对方眼中一亮。 “可以。”江暮轻抬手指,水流缠绕指端,泛着微光,款款而去,飞向那水榭,哗然水声若清脆曲乐,从指端飞来的细细水流幻化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大抵也只有一根手指高,仍是透明的,只有轮廓没有色彩的人形,在那水面翩然起舞,姿若惊鸿,泛起浅浅涟漪。 而后,那小人胳膊在水中一点,水流随之而起,渐渐又成一人影,二人相牵,缓缓变大,若如正常人一般大小后,两人携手在那水面起舞,掀起点点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通透。 许千阑看得出神:“好美啊。” 江暮笑了笑,再抬手指,水面上道道水流涌出,幻化了更多的人,他们从水上飞来,环绕着许千阑流转轻舞,微光粼粼。 许千阑抬手,一道水流落在他的掌心,重新化为小人,在他的手上舞动,那透明的衣袖掀起小小的霓虹。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这一切。 又有人影飞身而来,牵起他,将他拉入翩然起舞的人群之中,为他送上一朵水做的玫瑰,透明晶莹,他惊愕接过,那手又被牵起,让他的身形也不由自主随之旋转。 阳光带来霓虹,庭院中花枝随风轻动,水声悠扬,水中徜徉的人久久不能平静。 门外有脚步声走近,有下人要进来收拾碗碟了。 江暮的手轻轻落下,起舞的人影们转瞬恢复成水流,偌大水幕,自许千阑的身后,哗然落回在水榭,他手中的玫瑰散落,化为温柔的流水拂过。 他轻抬衣袖,方才与那些人影共舞,在水中走过,却未沾湿半点衣衫。 他还没回过神,静立许久,直到那这些下人们又离开,他走到桌边,看过来的眼神中皆是敬慕。 江暮很淡然地抿茶,觉得有点烫,方要将杯盏推过去,想起自己说过要疼他,思量片刻,自己吹着热气。 许千阑终于平静下来,看时候已不早了,他收拾收拾准备离去。 江暮抬眼:“你不来教习我了吗?” 对方一怔,左右看看,认真道:“圣君,都已说开了,就不必藏着了吧,您哪里需要弟子为您引灵气和教心决?” “是不需要,可是,我想见你啊。” “您……是想看我的幻形虎吗,这个白天没月亮,也看不到……”许千阑正说着,有灵决闪了闪,找他。 是凌鲲鹏的灵决,那边说,山下又到了祈福节,今年轮到他了,让他别忘了明晚下山一趟。 山下镇子每年夏末有个祈福活动,一开始是农户们为秋收祈愿,在镇子最热闹的街头摆些祭品,上个香,后来渐渐发展成了个固定的自发节日,不但有祭祀活动,也会载歌载舞。 因是祈愿,他们又离微明宗近,早些年有人上山来请示,希望祭祀时能有仙尊坐镇,这样他们心里就倍加安稳,不需要干什么,只在那祭祀开始时,帮他们把祭品上连着的红色缎带剪开就行。 仙门本为苍生,百姓这点请求他们当然同意,于是,每年都会有仙尊下山参加祈福节,按照顺序排。 微明宗里,师尊的亲传弟子这几位,岑潭兮身为宗主,处理宗门各种事宜,许千阑多负责带人出门降妖除魔,凌鲲鹏担着与百姓们交流沟通的事项,至于剩下一个,什么也没干。 此事自是由凌鲲鹏来负责,今日特地提醒他。 他应了一声,回复:“好,我不会忘的。” 那边就没别的事了。 他放下灵决,继续与江暮说着方才没说完的话:“所以,白天不行。” “那……你晚上来。” “好吧,我今晚过来。” 江暮看看他神色,想了想,温声道:“我说过,我会疼你的。” 不让你伺候我了,放心。 “……”许千阑正站起来的身躯险些又摔回去,定定神,轻轻点头,告辞离去。 出门后袖子一抬,发现刚刚灵决没有挂断,倒也无所谓,他将其捏灭,大步往前走去。 然而,灵决那边,并没有那么无所谓,凌鲲鹏一整个傻眼了。 什么叫白天不行,白天干什么不行? 晚上来,晚上来干什么? 会疼你,哪种疼,怎么疼? 他在殿内走来走去。 “二师兄的语气明明就不是很情愿,可又不敢忤逆,不行,不能让二师兄受委屈!” “但……二师兄都不敢忤逆,难道我敢吗?” 夜幕降临,今日一弦月,流霜殿清雅幽静,院中水榭与花枝被月光洒上朦胧的轻纱。 江暮刚斟好茶,听得脚步声。 等那人进来,他浅浅地笑:“你怎么来了?” 凌鲲鹏负着手,一步一犹豫地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四处看,嗯,师兄还没来。 他想保护师兄,可不太敢跟这位圣君对峙,唯有旁敲侧击地来问问。 “我数日未来跟师叔请安,今日特来问师叔安。”凌鲲鹏先请个安。 “不必客气,坐吧。” “好。”他惴惴不安地坐下,斟酌着话语,决定以委婉的方式说。 一定要特别委婉。 他想来想去,攥着手,道:“师叔您可有过与人双修的经历?” 江暮端着茶:“……” “没有。”他淡淡道,轻轻抿了一口茶。 “所以您想找二师兄试试?” 喝茶的人一口刚喝到嘴里,咳了一下,险些呛出来。 他未回话,听得有力的脚步声靠近。 “什么找我试试?”许千阑刚走进来,正好听见了这话,“师弟你怎么来了?” 他径直坐在江暮旁边的一个软垫上,低眉瞥见对方的杯盏,很自然地拿过来探凉与热,这个习惯已经自然到他都快形成记忆了,根本不用多想。 而江暮只道要疼他,那就不能让他给自己干活,何况这茶水自己刚才喝过,水温挺合适的,于是手搭上去一挡:“不用。” “不用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来人惊愕,一时没松手。 江暮继续按着他:“嗯,有劳你了,不用了。” “好……好。”回话的言语中充满了疑惑。 江暮笑笑,抬起手,又抚了抚他的头发。 凌鲲鹏在旁已看呆。 什么不用? 茶水也能用? 你们就不能去买瓶…… 现在是什么意思,茶水也不用了,还有劳师兄了,是让他直接承受着? 你是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吗? 可是,师兄的表情没一点不情愿啊,除了有些意外和不解的神色。 “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他心道。 思量间,许千阑又看过来:“师弟你到底来干嘛了啊?” 作者有话说: 江暮:你可真委婉! 第46章 祈福 江暮正要开口道他可能误会了, 而凌鲲鹏已先摆手:“没事,我就是晚上吃饱了撑的出来散步,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许千阑稍作思量, 叫住他:“等会儿。”又转向江暮,“他既然来了, 师叔, 你要不要也看看他的?” 凌鲲鹏:“!!” 许千阑心道师弟的幻形之兽其实也很好看, 鲲尾可掀漫天水幕,与圣君属性相同, 应该让圣君看看。 “不不不, 我就不参与了。”凌鲲鹏刚刚起身,听这话又摔了一跤, 他不敢多做停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师弟……”许千阑在后面喊。 前面的人跑得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没了人影。 许千阑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了?” 江暮重新端起茶盏,轻轻道:“他误会了,大抵要麻烦你明日跟他解释一下。” “误会什么了?” 江暮淡淡地品着茶:“他以为我叫你晚上来, 是要跟你双修。” “!!”要不是在坐着,许千阑也一定会摔倒了。 即便没摔倒,他的脸也「腾」地一下红到了耳后根:“他怎么能这样想呢?” 他立即就要跟人解释,甩了灵决出去,但对方就是不点开,他等了半晌,闷闷生气:“算了, 我明天亲自去找他说。” 江暮点点头, 看着他那通红的双颊, 微怔须臾, 挪了下眼,喝上一口茶,待那茶水浸润心间,他才又抬眼看向对方,眨了眨。 面前人神思恍若还没回归,不解地与他对望。 江暮又眨眨眼,看看他,再抬头看看月亮。 “哦哦。”许千阑才反应过来,抬手施了洗涤之术,月华若流水般拂来,那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悬在水榭之上,舔着爪子,眼睛半睁半阖,柔顺的毛发随风而动。 江暮浮起笑意,缓抬手,勾起一条水流去逗它,那老虎刚要闭眼,被细细水珠撩动胡须,他用爪子挠了挠,水流退后一下又回来,点在那爪子上。 老虎拍了一下,终于完全睁眼,看水流在眼前环绕,它顿时没了睡意,扑向前方,水流躲过它,往前飞去,它也跟着扑过去,随水流左右上下地跳跃,时不时弓起身子,好像发出了呼呼声,可它还是半透明的,那声音听不到。 许千阑看了会儿老虎,又看了看江暮,见他眉眼嘴角皆是笑意,纯澈温柔,水汽凝成薄烟,在他周身浮荡,他若天人……不,他本就是天人下凡,月似陪衬,星辰也失色。 庭院静谧,涓涓水流,没有什么杂乱之声,他却忽地不敢多看。 他又去看自己的幻形虎,抿了抿嘴,无端拿自己跟一只虎比了起来。 而身边人却开口了:“这洗涤之术你要经常用。” “啊?”他顿然抬眼,看江暮仍盯着上方,并未看向他,可这话,应是对他说的。 他点头:“我会经常来给您看的。” “即便不给我看,也要经常用。”大老虎也许又困了,扑水流的动作慢了下来,江暮收起水流,回眼看他。 兴许是错觉,许千阑从这眼神中看出了几许凛然与压迫,这让他微微一怔,不敢不答应,不自觉点头:“弟子遵命。” 江暮的面上依旧肃然,不苟言笑:“他朝我走了,你也不能间断。” 他一怔:“您要走了?” “总会走的,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江暮顿了一下,又恢复笑颜,看他面色凝重,伸手拉了一下他头发,“怎的,你舍不得我?” “我……”许千阑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 “你从前该是如何生活,以后也依旧是怎样,我来与不来,走与不走,你都不应改变。”那洗浊之术的能量已经用完了,老虎消失,江暮没有再让他幻化,勾起水流化为人形,“早点休息吧。” 水幻化的人影温柔抬手,为许千阑褪去外衫,拆下发冠,他们还意欲帮其洗漱,被他制止:“我自己来就好。” 入夜依旧同榻,睡不着稍作闲聊,许千阑提及自己明日要下山给百姓们祈福,问他可去看看热闹。 “好啊。”江暮半阖着眼答。 翌日临出发前,许千阑正好抽空,去跟凌鲲鹏解释昨晚误会之事,凌鲲鹏松了口气,只道:“不怪我多想啊,你们说的那些话,我以为……” 他把自己多想的细节都描述出来了:“你看,是不是很符合,很容易让人误会?” 许千阑:“你能不能把你脑子里的不堪的东西给扔掉。” 他如是说,然而听罢却红透了脸,及至与江暮见面,那脸上更红。 晚上,月初深,二人一起下山。 许千阑好不容易定定神,终于敢看身边人,想了一想:“圣君可要帮他们剪红绸?” “他们请的是你,你去剪吧。” “那……只怕不能告诉他们您是我师叔,他们都知道仙门江师叔乃天降福瑞,气运非常,如若知晓您身份,大抵是要请您出面的。” “那就不告诉,你随便说个身份。”江暮今日心情还不错,夏末天气舒适,不寒不热,天空几颗星星,月夜阑珊。 山下小镇,今晚灯火通明,二人才走到长街,就被那热闹感染。 “这么多人啊。”江暮抬头看了看。 “是啊,他们这个活动很热闹的。”许千阑看地上有个水坑,伸手拉了一下他,“您小心些。” 肌肤相碰,凌鲲鹏那些该死的设想竟又萦绕于耳,他连忙低头往前走。 长街上店铺林立,游走商贩叫卖不停,行人们喜气洋洋地奔走着,有的往那街头戏台赶,也有的在这热闹非凡的街上走走停停,游览玩耍。 “叮叮咚咚”有节奏的响动传来,江暮转头,见几个孩童围着一个卖拨浪鼓的小商贩,吵嚷着让他们的家人给买:“为什么不给我买,我到底是不是你最疼爱的宝宝了?” 他想了想,叫住前面低头行走的人:“等等。” 许千阑连忙回头,那面上还有些许红:“怎么了?” 江暮指着拨浪鼓:“你要么,我给你买一个?” “啊?”许千阑顺着手势看过去,恍一眼以为看错了,又确认一番,还是奇怪, “不,不用了,多谢。” “那……”江暮看到拨浪鼓旁边还有个卖毽子的,“这个呢,你要么?” “不用。” “那个小竹马呢?” “不……谢谢,祈福快开始了,咱们快点走吧。” “好吧。”江暮收回目光,和善地抚抚他的头。 百姓们聚于街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孩童嬉笑追闹,年轻的女子正羞怯地向身边情郎送去绣囊,男子们头上戴着布巾,铆足了力道敲着锣鼓。 台上摆了麦穗谷子等,用竹编的扁盘装着,盖了红布,每个盘子间以红绸相连,待锣鼓声停,山上的仙尊为他们剪开红绸,继而载歌载舞,这一年秋天,定是丰收之季。 这是微明宗喜欢的民间之景,百姓们这些活动,只要用得到他们,他们从来不会拒绝。 修者本来不就是该为民为苍生的吗? 众人看到了他们,连忙围拥过来:“许仙尊来了!” “这位是……” “他是……”糟糕,还没想好师叔的身份,同阶仙尊都来参加过祈福活动,百姓们都认识,长辈就一个,一说就露馅,但总不能说他是弟子吧。 他道:“是我一位道友,今日陪我前来。” “道友呀……” “专程陪您来……” 那方才送绣囊的一对年轻男女相视而笑,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刚刚你们还手拉手了,您还脸红了,不要以为我们没看见哦。 一番热切相迎,明月皎皎,那锣鼓停下,人们拥着他二人走上台,递给许千阑一把系着红色缎带的剪刀,热切地看着他们。 许千阑接过剪刀,在众人注视下,轻轻剪开红绸。 缎带散开,周围戛然而止的声音再度热闹起来:“风调雨顺喽……” 悠长音调响在夜色中,台上立时涌上许多人,三三两两一起跳起舞,二人被人群们拥到一处,那对男女轻快地碰了一吻,周围人笑得更热切,而不知是谁被挤了过来,忽地撞到许千阑,他未留神,往身边一倾。 身边人正转头看他,他刚好倾过去,温软的唇不经意擦过嘴角。 两人皆是一愣,周围似乎更是喧嚣热闹了,可他们已听不清身边人在说着什么话。 月色如霜,许千阑的脸已红到不能再红,他二人仍在惊愕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挪眼。 周围人还在笑着闹着,可在他们耳畔又静悄悄,安静的只能听见怦然的心跳声。 许久后,是江暮先挪了眼,往周围看看:“事情做完了么,咱们是不是可以回了?” “嗯,完了,可以回。”许千阑连忙低头,定定神,与众人告辞。 两人一路无话,许千阑跟在江暮身后,始终离他一步远,他也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同行了,只看那人白衣出尘,周身又若笼罩了月华与薄雾,像是要与这世间隔绝。 前面的人也始终没回头,只是越走越慢,走走停停,他便也越走越慢,走走停停,那一步之遥的距离维持不变。 行至山脚,江暮停下来,转过身。 他也立即也停住脚步,低下了头。 江暮不解:“你躲我做什么?” 许千阑抿抿嘴,又捏捏手,鼓起勇气抬头:“圣君我不是故意要亲您的。” “我知道啊。” “那……您会怪我吗?” “我为什么要怪你?” “所以,您不会介意?”他一喜。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那就好。”许千阑拍拍心口,顿然轻松了不少,整个人也舒朗了起来,张开手臂活动了一下,“我第一次……亲了人。” 之前无意中撞到他的掌心,那不算吧,虽然这一次也是无意中撞到,可这是嘴啊,不一样的。 “第一次?”江暮笑看他。 你确定? “当然啦,我又没有过道侣。”许千阑轻声问,“难道……您不是吗?” 江暮想了想,被亲到脸颊,那应该也算亲吧? 他带着一丝笑,不回答。 身边人偏要在此事上认真:“是不是啊?” “不告诉你。”江暮轻拉了一下他头发,往前走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别走啊……”身后人快步追上。 他围在江暮身边左问一句右问一句,江暮就是不告诉他,只笑看他转来转去,吵吵闹闹。 第47章 关怀 行至仙门, 议事大殿传信儿,请他们俩过去。 大殿除了岑潭兮外,还有几十个仙尊们各列两旁, 见他们进来,众人行礼后落座, 岑潭兮拿出一份帖子, 向江暮道:“仙莱岛岛主大婚, 想……想请师叔过去参加。” “仙莱岛还好意思与我们联系?”许千阑插话道。 “他们正是想要讲和的,岛主亲自传来灵决, 为上次那使者之事向师叔道歉, 那使者已被处决,他想趁此大婚之际重修两边关系, 若师叔肯赏脸,必奉为上宾。”岑潭兮将灵决放给大家听了一遍, 的确是言辞恳切,态度谦和。 待放完,他继续道:“我不想让师叔去, 仙莱岛与各宗门世家可不同,我们根本就不了解他们,也不知其实力,没有把握护得师叔安全,我不放心。 可是,若是拒绝,那就是明摆着不愿意与他们讲和, 按理说, 上次那个使者之事, 实在不足以让两个门派结仇, 他们已经处决了那使者,若我们还不给面子,就显得太小气了,故而今日请师叔与各位师兄弟们一起,商讨一下。” “咱们可以给他们面子,那岛主大婚,我们去道个贺是应该的。”有仙尊道,“但为什么一定要师叔去,其他人去不行吗?” “哎,岛主的意思就是说,上回得罪了师叔,才特地邀请师叔想要赔罪,另外,他大喜之日,也想沾一沾师叔福瑞。” “没关系,我去吧。”江暮端着茶盏慢悠悠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仙莱岛实力未知,万一他是不怀好意,您就有危险了。”有人从旁劝道。 “他们诚心讲和,我相信他们,我觉得的我们要把人想得好一些。” “师叔您太善良了。”众人叹气,“防人之心不可无。” “哦。”江暮轻轻颔首,吹着杯中热气,“可是若是因为我一人,让仙莱岛与各宗门仇怨更深,我也过意不去。” 你们不要再阻拦啦! “那……” “不用犹豫了,我可以去,但是否会有人陪我?” 岑潭兮想了想:“好吧,师叔放心。”他一扫在坐的几十人,“你们都跟师叔去,万万护得师叔周全。” 众人起身:“是。” 江暮的杯盏抖了一下:“不用这么大阵仗吧。” 这是去道贺的还是去打群架的? “不,您的安危最重要。” 他思量须臾,向许千阑看过去,朝他眨眨眼。 许千阑:“……” 什么意思? 江暮又眨眨眼。 许千阑终于会意,至大殿中央道:“这么多人太惹眼了。” 江暮满意颔首,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只要你一个陪我去就是了。 许千阑继续:“我觉得十来个就差不多了。” “……” 岑潭兮又想了想:“那好吧。”他往人群中点了一些人,“你们陪师叔去。” 那十来个仙尊应声:“是。” 江暮:“……” 他再向许千阑眨眼。 对方又疑惑:怎么了,人还是多了? 许千阑只好又道:“这看上去阵仗也挺大的,要不再减少一点?” “那……”岑潭兮目光在几位修为较高的仙尊面前流连。 江暮无语:“不必,我只要一个人。” 许千阑立即又会意:“哦,那一个人就行了,师兄你选一人陪师叔便是。” “好。”岑潭兮继续在这一众仙尊中流连,选谁好呢? 江暮:“……” 是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他慢慢放下杯子,清清嗓子:“千阑陪我去。” 许千阑一怔,连忙道:“哦,是。” 可喜可贺,他终于听懂了,江暮无奈地摇摇头。 岑潭兮没意见,便这样说定。 出了议事大殿,走上浮桥,月色荡起轻烟寥寥。 许千阑一直跟在江暮身后:“您需要弟子准备些什么,衣食弟子都会备好,还有没有其他的?” 浮桥上无人,江暮终于停下脚步,回头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单挑你?” “弟子与您相熟啊。” 江暮收了笑容,面容微有严肃:“不需你备什么,但长明烛在仙莱岛,需要你封印。” “长明烛?” 江暮看他疑惑神色:“你既去查过宝器宗铜焰兽的由来,方家的青灯盏,你没有去查吗?” “查不到了,藏书阁只有一本古籍有关于幽冥的记载,很多字迹已看不清楚。”从方家回来,他当然也又去找了青灯盏是什么,但没查出结果。 “既查不到,怎么不来问我?” “您若是愿意告诉我,应当早就说了吧。” 江暮抚了抚额头:“没有什么不愿意的,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他转身往前走,身边人便也跟上,听他慢慢说。 “邪魔戍望被困幽冥之境,千年前制造幽冥灯召唤妖邪,助他逃脱,而后被天道打散其神魂,幽冥灯抽去火灵,本体四分五裂,铜焰兽为其底托,要托举灯盏,这原本该托举的,就是青灯盏。” 许千阑将这些信息融合,迅速思量:“铜焰兽需托举他物方能真正觉醒,它要找的是青灯盏,可找不到,便要托举人头,蛊惑了宝器宗主为他找人头,而青灯盏遗落在翠景城,也有觉醒迹象,蛊惑了方城主,为他……”他面色一变,“为它找蜡烛。” “是,青灯盏需要的是长明烛,可它找不到长明烛,便蛊惑方城主为他把人变成烛人,而真正的长明烛,在仙莱岛。”江暮看了看他,“铜焰兽与青灯盏已封印,但长明烛若觉醒,也会找它需要的东西。” “那……” “所以,你要去封印它。” “弟子一定竭尽所能。”许千阑连忙道,“不过……”他还有点疑问,“为什么一定要是弟子去?” 他不是不愿意去,只是好奇,圣君好像是指定了他一人。 稍许沉寂,江暮方道:“他们既邀请我,我跟你相熟,只想要你陪我去,而我……身体不好,很累的,能不动的时候,不想动,所以这任务交给你啦。” “……”听起来很扯的理由,又没什么破绽,但面对邪祟,许千阑义不容辞,没再多问,“弟子一定会完成的。” 很快,他们便乘飞舟去往仙莱岛,出门历练,许千阑也还是要带徒弟。 他如今还是三个徒弟。 方芜通过了入门灵根测试,上品灵根,为内门弟子,按照流程由仙尊们测试资历,资历完全没问题,而她的修为属性与许千阑也符合,他便收了这个弟子。 因为之前方郁峦本就顶替了她的资格来的仙门,如今按序排,她应当为二弟子,言小白要称她一声师姐。 想及仙莱岛挺远的,岑潭兮在飞舟上塞了一堆吃的用的,灵泉水,雪莲糕,云锦软垫与薄被,连那一套能够自生热的暖玉茶具也装上了,临别时叨叨不休,潸然泪下。 许千阑看不下去:“几天就回来啦,有我保护师叔,你不用担心,也别这么伤心。”何况,若是到了师叔也有危险的地步,他们这修界应该已经不复存在了。 岑潭兮抹着眼泪:“担心是真的为师叔担心,伤心么……是因为你。” “啊?” “去一趟宝器宗,闭了人家的宗门,去一趟翠景城,毁了人家城主府,师弟,希望你这次能保住仙莱岛,善后的事情,为兄做得很累的。” 许千阑:“……” 告辞! 江暮在矮桌边坐着,看他气鼓鼓上了飞舟,笑道:“不开心了?” “明明是这两处都出现邪兽好么,我这是为民除害。”他嘀咕着。 江暮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别生气了,要不……我陪你玩一玩游戏?” 许千阑:“……” 弟子们:“……” “你会玩什么,捏泥人,翻花绳,骑马马?” “弟子不会玩。” “好吧。”江暮只好放弃,端起茶盏要喝水。 许千阑习惯成自然,接过来帮他试冷热。 江暮闪过,笑眯眯看他:“不用,以后我都自己来。” 说好了会疼你,一定不会再麻烦你。 这反而让许千阑一怔,悻悻收回手,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掀开帘子看外面的风景。 江暮道:“风大吗,你小心别被吹着了。” “……” 许千阑放下帘子,心神不宁,不知师叔吃错了什么药。 仙莱岛较远,飞舟又慢,得飞四五天才能到。 眼看夜幕降临,舟上有单独的船舱,几人自行分配一下可以睡觉,但船舱不多,方芜一间,还剩两间,君若时与言小白一起住,江暮和许千阑一起住。 没有像微明宗里那样很正式的床,只有一个软榻,江暮先躺下了,撑着胳膊看眼前人走来走去,总算等他躺在了自己身边,他连忙道:“睡得着吗?” “额……” “要不要我给你讲故事?” “啥?” “不用吗,那我给你唱歌,摇篮曲好不好?”他拍着对方的肩,一下一下,伴随着轻轻的曲调。 身边人没吭声,笔挺地躺着,不是睡着了,是不敢动。 不过,这摇篮曲哼得还挺好听的,清凌凌如泉水一般,流淌过星辰漫布的夜空,许千阑做了一场梦,梦见有人将他从烈火中拉出。 清晨醒来,几人聚到主舱吃饭,江暮掂着筷子,以胳膊肘撑在桌子边,继续笑眯眯看身边人,另一手抚着他的头发:“昨晚睡得可好,夜里可有做噩梦,还得几天才能到,今天想干什么,用不用陪你玩儿呀,吃饭别那么快哦,对身体不好,哎呀,这个汤你都洒啦,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快擦擦嘴……” 许千阑的汤洒得更厉害了,在江暮拿帕子给他擦嘴角的时候,他「蹭」地一下跑了出去。 第48章 清气 江暮看他站在船头, 十分不解:“我还不够疼他吗?” 他想问问几个弟子,那几位只闷头吃饭,不敢搭话。 及至吃完饭, 几人躲到船尾,才敢窃窃私语。 方芜:“我不太了解师尊和师叔祖的关系, 师叔祖是一直把师尊……当小孩哄的吗?” “以前好像没有。”君若时道, “师尊挺……”他左右看看, “挺不耐烦师叔祖的,嫌他事儿多, 拖后腿。” “胡说。”言小白道, “我看师尊明明很敬重师叔祖啊,在他面前很听话的, 也没传言中那么暴躁啊,师叔祖怎样他都不生气啊。” 三人互相看看, 都觉自己没看错,可也完全猜不透他二人关系了。 许千阑在外面吹了会儿风,慢步走回来, 在江暮开口前,先道:“弟子不冷,也不饿不渴。” “哦,好吧。” 飞舟悠悠前行,越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小镇,村落, 跨过葳蕤青山, 款款流水。 江暮方要端起茶盏时, 想起来, 给身边人也倒了一盏茶。 然而许千阑吹了吹,就递回至他面前。 他……他只好盛情难却,勉强接受了。 清晨,他头一遭比许千阑起得早,准备自己先练习练习如何束发,呆会儿好给他束。 只是,这头发不是那么好束,他一贯有水形人做事,根本没自己动过手,这里有弟子,倒不好幻化水形人出来。 于是许千阑睁开眼时,赫然看见披头散发的师叔在床边俯身正看着他。 他忙不迭起身:“弟子为师叔束发。” “这……”那好吧,先学学。 许千阑帮他梳着头,终于感觉到了自在。 您可千万别疼我了,我宁愿您事儿多,起码正常。 四五天后,他们到达仙莱岛。 这座位于海当中的仙岛,有着外面几乎看不到的粉色晶石,遍地可见,自上空俯瞰下去,成片成片的粉色相连,如大朵大朵粉云浮荡,周边又有湛蓝海水环绕,若明镜若缎带,伴随着吹来的海风,只觉仙气缭绕。 他们落地后,一行人立时迎上来,为首一中年人面容温和,举止儒雅,正是仙莱岛主,他亲自来迎接江暮,态度谦卑,诚恳地为上回使者之事又道了一回歉。 他们已做到如此,这边自也不至于还介意,两方便由此讲和,且都十足客气礼貌,仙莱岛主向江暮笑,江暮也向他笑,不但不介意了,乃至看上去还亲如一家,相逢恨晚。 岛主引他们去了住处,设宴招待,再一番客套后,等岛主离开,几人自行出来赏玩,已是下午。 四方陆续有飞舟降落,都是来道贺的,虽仙莱岛与宗门关系不近,上回也因微明宗一行多少有些嫌隙,但表面功夫都做足了,岛主成婚,给各宗都发了请帖,大家能来的也都来了。 有的宗门是宗主亲自来的,也有的着了长老仙尊来,除此还有世家里修为不错的,也有些颇有名誉的散修。 方芜左右看看,不觉好奇:“听闻仙莱岛与人间各帝王关系最好,但是放眼看去,皆为修者,并无普通人类来道贺哦。” “普通人上不来吧。”言小白接话,“这岛屿在海当中,咱们可以乘飞舟,可寻常船只过不来啊。” “的确如此,但岛主若请了他们,自会着飞舟或者其他能通过的法器接他们,肯定是有办法的啊,他们与人界往来密切,难道说那些帝王将相从来不到此处来吗?”方芜道。 这话把身边人问住了,言小白挠挠头,表示不知。 虽为仙岛,但此地修者们世代居住与修行,有不少成家立业,按照普通人类的方式生活,有自成的集市,和人间街市一样热闹。 那路边也有卖寻常物件的,糕点粥铺,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他们逛到日暮,夜渐升,华灯初上,又是灯火阑珊,若流淌的璀璨星河。 江暮看着路边一摊上卖的纸鸢,稍作停留,犹疑着这个要不要给千阑买,拨浪鼓什么的他不要,这个他会喜欢吗? 过了会儿,他摇摇头,算了,这些玩儿的他大抵都不太喜欢。 他走过去,身边人循着他的目光回头,若有所思。 这一路走着,也听到不少闲话,有前来道贺的与那路边商贩闲谈,说起岛主多年前有过妻子,只是已亡故,岛主大悲,对亡妻情真意切,多年没有再成婚,如今不知哪个女子入了他的眼,竟叫他走出了伤痛。 那客人道:“你们都不知道新娘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不是岛上的,岛主也就几天前才宣布要成婚,像我们准备婚事也要数月呢,堂堂一岛之主,只用几天就备好了。” “但是这看上去也不敷衍啊。”来人四处看看,“请了那么多人来,随处可见红绸彩缎,珠玉琉璃,那喜堂布置得也奢华得很。” “我不是说岛主敷衍,我的意思是,这位新娘子一定很受岛主喜爱,如此急切地要娶她……” 他们往前走,这些闲谈的话语便都慢慢消散在耳边了,回至住处,江暮正要进屋,而身边人转了一下眼珠,道:“我刚才在街上好像遇到了个熟人,师叔您先进去,我等下就来。” 不等回应,许千阑已转身跑了。 江暮一头雾水,既遇见熟人,怎的方才碰面时不打招呼,这会儿还要倒回去找人呢? 他摇摇头,跨进房间。 仙莱岛准备的客房独特,二层的环形小楼舍,当中偌大正堂,四面楼上皆是房间,一个小楼大抵十来个房间,正好够一个宗门同住,没有十来人的,也会直接给一个小楼住,随意客人们住哪间,进去后可自己分配。 他们五人,住的是最当中一个楼舍,也是最奢华的一栋,正堂侧边有鱼池,红色锦鲤在里面嬉戏,周边围了竹木,款款水流,若置身林间泉下。 另一边帷幔轻拂,桌上茶具皆是上好瓷器。 江暮坐在桌边,倒是没等多会儿,许千阑就回来了,手中拿着一个双燕纸鸢:“给您。” 他看着这纸鸢:“给我?” “在街上我看您一直盯着纸鸢摊子看,或许是喜欢,我……与友人相谈后,正好看见了它,就顺手买回来了。”对方微顿,“但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个,唯有挑了这个最贵的,你看看,喜欢吗?” 江暮:“……” 不是,我多看几眼,是想给你买的啊。 “嗯……喜欢。”但既然对方已买下了,他总不好拂了美意,伸手接过来,看那双燕勾勒得栩栩如生,燕翅勾的是民间最喜欢的祥云图纹,寓意吉祥如意,而双燕,又是比翼双飞。 “真的喜欢。”他又道,他想起初来时曾于山下看中一盏灯,想让许千阑给他买,使了好半天眼色,对方浑然未觉,如今,他倒是细心了。 “那就好,你以后看见喜欢的尽管说,能买的尽量给你买,不用不好意思。”许千阑拂了拂衣摆,坐在他旁边,顺势就倒了一盏茶,闻一闻,这里的茶水也有灵气,他可以喝的。 于是捧在手里小心吹凉,递给他:“师叔慢点喝,晚上需要我陪您吗?”在外面他们一直是同榻的,好像都已成习惯。 然而,稍许沉寂,江暮摇了摇头:“不用了。” 对方微有诧异,怔了一会儿,点头:“好。” 他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首:“您不要觉得会麻烦我。” 突然不让他伺候,怎么还那么不习惯了呢? “没有,你回去休息吧。”江暮笑得温温柔柔。 对方又点了一下头,带着些疑惑走了出去。 那门方一关上,江暮的笑意瞬间消失。 这仙莱岛位于海中心,与世隔绝,得天独厚,又有能够吸收杂质的晶石,以至于岛中灵气过于澄澈。 但对他有影响。 这清澈的灵气,丝丝缕缕都亲和他,都要往他这里来。 他的眼睛又覆上了一抹红色,喧嚣嘈杂的声音如汹涌之浪席卷而来,他神色凛然,再装不出那素来和善之态,一掌拍断桌角。 他定定神,到床上闭眼静坐,极力调理气息,强压住那些声音。 隔壁有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再听得「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了。 他的额上渗出细细汗珠,窗前烛火因这屋内暗涌的气息而不安跳动,时明时暗。 “叮咚”两下,有人敲门,他紧闭眼睛,蹙了蹙眉。 “师叔您还没睡吧,我忘记把乾坤袋给您留下了,这里面是从流霜殿带来的枕头被褥,要我给您换上吗?” 他眉头蹙得更紧,没有答话。 门外人徘徊了稍许,又敲了两下:“睡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许千阑奇怪,平时不是挑的很么,稍微有点不舒服就不肯睡,今日怎么这么快睡着了呢? 但既然已睡了,他也就不再打扰。 屋内,床上的人猛地睁眼,眼中绯红不散,面容在灯火之中越发阴蛰,他手一勾,那紧锁的门松开。 刚要离去的许千阑吓了一跳,探头望见他和衣坐在床上,拍了拍心口走进来:“我以为您睡了呢,没睡怎么不说话呀。” 说着走到床边,利索地拿出枕头和被褥:“我给您换一下?” 江暮闭了一下眼,让眼眸里的红色隐藏,他抬头,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好。” 第49章 束缚 江暮看着那人俯身, 把枕头搬走,放上带来的一对,又把被褥搬走, 将要铺上新的时,抬头看了看他:“圣君您别坐在床中间啊, 这样我怎么铺?” 他慢慢挪了一下位置, 看对方攥着两个被角, 往前一铺,又道:“圣君您还是先下来吧, 我都铺到您身上了。” 他缓缓低头, 抬起手,拉住被子一角, 身子却不动。 许千阑愣了一下:“圣君?” 江暮仍带着那一丝笑意,攥住被角, 猛地一拉。 另一边的人猝不及防,陡然被拉了过来,扑到他怀中, 还来不及反应,江暮已将那被褥甩了出去,按住扑来之人的肩膀,翻身将他压下。 太过震惊,及至四目相对,鼻息相缠,许千阑才反应过来, 仓惶抬手, 然而双臂被身上的人按住, 根本就动弹不得, 他惶恐看来:“圣君……” 江暮手指微点,浮起细细水流,在他的手腕处轻轻缠绕。 许千阑抬手腕,发现自己被那水流束缚住了,他又慌了几许,面上通红:“师叔……” 有水流缠绕,江暮便腾出了手,一手撑在床上,另一手缓缓拉起他的一缕头发:“怕什么?” 这声音不若平日温和,只若凛冽的风,带着疏离与寒意,许千阑微瑟:“圣君您怎么了?” 江暮不回答,把那缕发在手里打着卷,卷了一会儿,手指一抬,发梢呼啦从手中落回,他那含笑眉眼低头看来,温热掌心又覆上许千阑的面颊。 身下的人又是一抖,被抚过的脸越发滚烫,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你要做什么?” 江暮的手从面颊拂过,自他嘴角抚下,将那下巴一抬,面容又靠近几许。 许千阑脸色大变,慌乱欲挣脱,然而被束缚着无法动,他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惶然失色,想转过头,而下巴被捏得紧紧。 那唇也越来越近,缓缓地,拂过他的嘴角,面颊,落在耳畔,温热扑洒耳边,让他更是战栗。 那比平日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让我看看……” “不。”羞愧之色跃然于面,许千阑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挣脱,“你休想得逞,你……我当你是圣贤之辈,你原来是这种人,算我白喜欢你了,若我得自由,我一定会昭告世人,他们所供奉与敬仰的水阙圣君就是个淫/贼,该遭人唾弃……” “幻形虎……”耳畔的声音与他的骂声融合在一起。 许千阑:“……” 他瞬间闭嘴,瞪大了眼睛,扭动的身体也陡然停住。 江暮没想到自己只是语调放慢了一些,就得来一通铺头盖脸的痛骂,他冷哼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惊愕的神色,“不给看?” “给。”那羞愧之色还没散,脸比方才更红。 “好。”江暮慢慢起身,侧躺在他身边,手指轻抬,收了那两道水流。 得了自由许千阑揉了揉手腕,转头见江暮向他使了一下眼色:“快啊。” 他心神不宁地施了洗浊之术,月华流进来,那只大虎今日有些不安,没有睡觉,眼中的火焰上下起伏,在悬空之处走了几步,停下脚,舔了会儿爪子,又徘徊了几步。 江暮浮起笑意,继续拉着身边人的头发打卷。 许千阑往旁边看,屋内烛影明灭不定,将那张脸落入阴影之中,他看得不太清明。 大老虎又不安地徘徊了几步,好不容易趴着要睡,头搭在爪子上,闭了一下眼,过会儿,又换了另一个爪子,再然后两个爪子伸开,而后,又侧身躺着。 直到洗涤之术效力消失,它的身影慢慢消散,也还是没睡着,不知它在灵识虚境里,又可能睡得着。 许千阑小心翼翼地往身边问:“还……还看吗?” “不看了,睡。”江暮缓缓松了他的头发。 他便要起身,还未坐起,被一手臂一揽,重新倒了回去。 江暮凛然看过来:“去哪里?” “我……回房间啊。” “为什么还要回去?” “您不是不看了么,我回去睡……” “平时都是直接与我同睡的,今日为何要走?”那语气里带了几许压迫感。 许千阑蹙眉,这不是你说今晚不用陪么? “就在这里睡。” “是,弟子遵命。”他躺好,心中如那幻形虎一般惴惴不安,又往江暮面上看看,幽暗烛影下,那神色依旧令人捉摸不透。 这般犹疑着,后来也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色空灵,皎月如盘,周围沉寂了下来,江暮眼中的绯红逐渐散去,真正消失。 天亮时,他的目光恢复柔和,摆出一贯温润的笑意,低眉看着身边沉睡的人。 许千阑睡得不安稳,感觉到天光就醒了,一睁眼正对上江暮的眼神,他惊了一惊,不觉往后挪了一些:“圣君您醒这么早?” 几缕晨光透进窗棂,他此时看清了江暮的脸,那眼眸,面容,神色一如往常,温润随和,他有一瞬间怀疑昨晚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嗯,外面有些吵闹。”江暮笑道,语气也如平时一样温温柔柔。 许千阑那惊惧之心消散,带着疑惑回道:“今晚婚宴,他们大抵要早起准备,那咱们起吗?” “起吧。”江暮慢慢坐起来,“在人家这里做客,总不好赖床。” 两人很快起床,许千阑很自然地来帮他梳头。 一面梳头,他一面思及昨晚之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圣君昨晚不大对劲儿,便试探着问:“您昨晚的眼神和语气……为何跟平日很不一样啊?” “额……”江暮以为不提就能糊弄过去,但对方还是要问,他轻咳了一下,“没有不一样吧,我平时不就这样吗?” “哪里就这样了,您昨天明明很凌厉的样子。” “那个,我只是困了,想早点睡,又想看看幻形虎,故而说话低沉了一些,眼神……我困得眼睛睁不开,努力撑着硬睁,可能看上去有些严肃了,你不要想那么多。” “都这么困了还要看啊?” “当然了,机不可失么。” 许千阑蹙眉,这机会又不难得,他们不是日日都能见面吗? “那……那您还压着我,捏着我下巴,束着我手不让我动,这又是什么意思?”他又问。 江暮再咳了两声:“这个……” 这该如何编呢? 他思量了须臾,以十分淡然的语气道:“这个床比较窄,我束着你是怕你掉下去了,压着你也是啊,怕你睡觉乱动,我……是想帮你固定好睡姿就挪开的。” “那捏我下巴怎么说,难道你还担心我睡觉的时候头掉下去?” “这个……”江暮继续轻咳,“那个……” 半晌过去了,还是编不出来。 身后人不催他,微眯眼睛,抱拳看镜子里他的面容,就等着看他能找出什么理由。 又挪逾了会儿,江暮道:“你昨晚为何骂我?” “啊?”许千阑一怔,“这……我,你欺负我,你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是为你想啊,你就算误会我欺负你,也犯不着那样骂我吧,你为何骂我是淫/贼?” “我……”身后人脸「腾」地红了,“你那样的姿势与动作,我以为你要对我……” “对你怎样?” “对我……”许千阑红透了脸,紧紧攥着梳子,就是说不出口他当时设想的情景,他咬了咬牙,又跺了一下脚,将梳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 江暮愣了一会儿,起身追上去。 他在一片枫林中找到了许千阑,遍地粉色晶石,树上红叶如火,蓝衣人揪着一片叶子,嘴里嘀嘀咕咕:“什么怕我掉下去,当我是傻子吗?” “他昨晚就是反常,还不承认,仙人……仙人又怎样!” “我是看在他是我敬仰的仙人份上,一再容忍他,其实……他就是个事儿精,毛病一大堆。”他一把揪掉叶梗,这话说出来,那些抱怨就如洪水倾下,一发不可收拾了。 “也就我能忍,换个人早就发火了……” 这句话他说得有点心虚,要是没记错,他是第一个发火的,不,他是唯一一个发火的。 “反正……就是娇气,他幸好成仙了,要真是普通人类,就那样早晚得饿死。” “我……我以后再也不跟他一起出门了,再一起我就是小狗,哼。” “……” 江暮负手站在树下,含笑听着这些话,看他已久揪烂第十片叶子了,犹不解气,又想去拽叶子。 他将手中的枫叶递过去。 对方顺手接了,拿在手里时才发现不对,赫然转身,面上一惊,忙不迭后退几步:“圣……师叔,您什么时候来的?” 他往后退,江暮就往前走:“从你说我当你是傻子的时候。” 第50章 婚宴 许千阑脸上白了几分, 那不就是他刚抱怨第一句的时候就来了? 这后面的话都听到了吧! “我……”他羞愧低头,手里的叶子已被捏成了一团,怎么解释怎么解释, 后面可是还说了他是事儿精,娇气又毛病一大堆。 江暮笑向他走近:“是我不对, 你不生气了, 好不好?” “啊?”许千阑陡然抬头, 怎么反而是他跟我道歉了,他没生气我刚刚说他? 江暮抬起手, 递过去一朵由枫叶卷成的玫瑰花:“好不好啊?” 对方愣了愣, 没有动。 “不够啊。”江暮抬起另一只手,那是一大束枫叶玫瑰花, 娇艳明媚,衬着对方的面颊也如明艳的花, “这回不生气了,好不好?” 许千阑迟疑地接过花:“我没……没生气了,但您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额……就是为了怕你掉下去啊。” “……”许千阑抱着花转身就走。 “等等我。”江暮加快脚步, “说好了不生气的。” 那人哼了一声,不理他,继续走。 清早林间陆续来了些观赏之人,江暮停下脚步没再追他,只是在其身后悠长叹息:“我的头发你还没梳完就跑了,你看看我的样子,披头散发的, 被人看见了可太影响微明宗的形象了。” “你自己梳。”前面的人虽这般说着, 但已经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梳。”他委委屈屈道。 那人回过头来, 白了他一眼。 见这表情, 江暮就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笑眯眯地递上梳子。 对方冷哼着接过梳子,左右一看:“去那边石头上坐着。” 一缕风吹过林间,红叶飞舞,落在束发之人的肩,那搁在石头旁边的枫叶花束随风微微晃动,一坐一立的二人,发丝亦轻动。 许千阑将他的发束好,看游览之人离得远,俯身贴耳畔问道:“长明烛在哪里,我要不要提前封印?” “这个无法提前。”江暮笑道,“它只会在特定时候出现。” “在什么时候?” “那要看用它的人与他交换了什么条件,我也不知道,且等着吧。” 二人又在这岛上逛了一逛,稍作休息,到日暮便差不多要进喜堂了,那是岛上最奢华的一个大殿,前殿宴宾客,后殿是洞房,红毯一路从外延伸至内,大红桌椅,拐角处都包了金边。 几人落座,婚宴还没开始,众人伴着桌上糕点果脯闲谈着,不免有人称赞一番岛主对这位夫人可真是厚爱,也有人小声说,他先前那位夫人,可没这么大阵仗,成婚只不过是岛上相熟之人聚一聚罢了,这次竟请了那么多人来,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笑谈之中,诸多侍从掌灯而来,众人止声,看那些明灯照亮大殿,岛主携新娘缓缓走来,这里的婚俗效仿人间,新娘着凤冠霞帔,戴红盖头,红丝履鞋踩在红毯上,每一步,身后自动浮起一朵灵力凝结的红色莲花,正是步步生莲。 待二人行至高堂前,但听三拜,天地高堂与彼此,礼成,周围掌声如雷,再次响起喧嚣之声。 新娘送往后殿,新郎任由人们嬉闹,陆续有侍从鱼贯而入,摆上各色美食佳肴,山珍海味。 许千阑看这琳琅满目的菜品,轻问身边人:“有没有可以吃的?” “大多都可以吃。” 这倒是让许千阑一怔,什么时候他不挑食了? 江暮笑道:“仙莱岛在菜品上很用心,食材都精细。” 许千阑又往桌上看看,果真见大多数食材都是十分难得的,做得也清淡:“看来这里的口味与您符合。”他说着,端起一个杯盏。 谁知这杯盏还没到嘴边,被江暮抬手按住。 江暮按住他的手,另一手将杯子从他手中拿下:“这是酒,你不可以喝。” “还好吧,闻上去酒气不重,喝一杯应该没事儿。” “不。”江暮将那杯子推得远远的,“你不怕喝醉了吗?” “一杯怎么可能醉,何况,一点点醉也不要紧,这里人那么多,你还担心我出危险吗?” 江暮抬眼看过来,目光在他面上流连:“正因为人多,才更不可以。” “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可以。”他夹起一道菜放到许千阑碗中,“好好吃饭。” 对方闷闷点了点头,低头吃菜,小声嘀咕:“自己事儿多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开始管我了?” “我听得到。”江暮也夹起一道菜。 旁边嘀咕之声立即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吃饭声。 婚宴总是要闹上一番,没那么快散场。 殿外,言小白刚解决完内急,回来时,左转右转,找不到路了。 他向来不认路,这屋舍又都长得差不多,他走来走去,却是越走人越少,四方红色楼阁,屋檐下有铃铛轻动,庭柱间皆绑了红绸,是喜殿的布置。 可这岛上的楼舍都是这样布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走进了哪一个,有心想找个人问问,但这院中灯火幽暗,却不见人影。 那四面十来个房间,唯有正殿是亮着灯的,他慢慢走过去,想要扣门,然而门没上锁,他只是一碰,但听「吱呀」一声,那门就开了一个缝隙。 他方要道声抱歉,顺便问个路,然而透过缝隙,一眼瞥见那明丽红影,让他怔了怔,又不禁震惊:“这是新娘子啊。” 那挂满璎珞翡翠的凤冠霞帔太惹眼,他想认不出都难,新娘还盖着红盖头,安安静静坐在堂前的座椅上,在她旁边,一张方桌,另一边也是座椅,方桌后的墙壁挂着一副写了百年好合的字。 桌上摆了一对杯子,一盘染了红颜料的花生,以及红枣桂圆,还有个錾金的灯座,可是上面没有红烛,这屋内的烛光是两旁次座的蜡烛带来的。 “我怎么闯人家洞房来了。”言小白蹙眉,这路还问不问啊,问新娘子不太好吧,他四处看,“还是找个丫鬟什么的问一下吧。” 然后四处打量,又发现,自打他进来,就没看过这里还有其他人。 这是新婚之夜的洞房,新娘的盖头还没掀,坐在堂内静静等待她的新郎,然而,这洞房四周如此沉寂幽暗,除了那屋内的人,和几点灯火,再没有其他人与光亮了。 好生奇怪。 他心里莫名发毛,不不,还是自己找路吧,不问了。 他想往后退,又思量着,是否要把门上推开的缝隙给阖上,屋里的新娘还没发现有人来,是不是不要留下痕迹的好? 他再抬手碰上门框,忽而间,那屋檐下铃铛叮咚轻响,他一哆嗦,赫然收手。 一阵风袭来,吹响铃铛,也透过门缝吹进堂内,屋内人的红盖头被吹起又落下。 言小白接连后退好几步,不可思议地揉揉眼,廊下铃铛越发清脆,那新娘动了动,他连忙转身跑,慌乱中总算摸对了路,仓惶离开。 喜堂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喧嚣热闹,他仿佛踏入另一个世间,与方才洞房那边的幽寂截然不同。 到了后半夜,嬉闹渐渐止息,众人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咱们散了吧,不要耽搁岛主洞房。” 又是一阵哄笑,宾客们慢慢离去。 婚宴至此便也结束,此时天色已晚,仙莱岛又位于海上,夜晚出行不便,岛上依旧留他们住宿,且等天明再各自离去。 只是有人心事重重睡不着,许千阑在江暮面前来回走了几步:“就这样了,明天咱们就回了?长明烛还没现身呢。” “这不是还没到天亮么。”江暮端起一盏茶,朝门外努了一下嘴。 门外有迟疑的脚步声,走走停停,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来,许千阑去开了门,那言小白正做着敲门的动作,见他师尊,心中一松,四处看看:“我……我有事情要跟你们说。” 他不安地走进来,关好门,将自己无意中闯入后殿详情跟他们讲了,而后吞咽了一口吐沫,骇然道:“那个风把盖头吹开了一点,我看见了新娘的脸……” 江暮笑道:“你这惊惧的样子,莫非那红盖头下是红粉骷髅?” “不是,倘若真是骷髅,我还觉得不离奇,顶多是鬼魅么,那张脸……明明就跟岛主本人一模一样。” “什么?”许千阑一怔。 “师尊我真的没看错,连嘴下的一颗痣都一模一样。” “这……新娘是男的?”许千阑蹙眉。 江暮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不可以是男的吗?” “那倒不是,只是看他穿着凤冠霞帔,没想到。” “师叔祖,师尊。”言小白惊愕,“重点是男女的问题吗,重点是,那个人跟岛主长的一样啊,就算是双生子也不可能……不,不对,双生子怎么能成婚呢,肯定不是啊,这新娘有蹊跷啊。” “或许是什么妖邪鬼魅幻化成了岛主的样子。”许千阑道。 “仙莱岛不输微明宗,寻常幻化之术这岛主不会看不出来。”江暮道。 “那难不成那新娘真跟岛主长一样?”言小白不敢相信,“就算一样,岛主不觉得奇怪吗,他还要与他成婚?” 正说着,外面忽而想起一阵嘈杂,继而灯火忽明,有人高声道:“不好了,新娘暴毙了。” 第51章 夜探 楼舍次第亮灯, 众人速速跑了出来:“暴毙了?” “是啊,岛主痛不欲生,方寸大乱。” “走走走, 咱们去看看。”众人连忙往喜堂去。 “走吧,咱们也去看看。”江暮道。 众人很快汇聚喜堂, 那满室红绸还散着喜气, 却未料其中人已生了悲。 岛主失神地瘫坐于地, 他面色苍白,唇上无血色, 双目失神, 瑟缩了一会儿,掩面跪于地, 低低抽噎。 想要问详情的众人只好沉默,等他情绪稳定, 才有人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岛主抬起泪眼,面容凄然:“我们已入睡,然而, 我渐觉身侧人越发冰冷,睁眼一看,她已无气息,是睡梦中离世的。” “这……岛主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方慢慢抬眼:“是心疾,怪我,睡太晚了。” “这……”众人也不好再多问,又安慰一番, 婚事变成了丧事, 他们静默了一会儿, 既然婚事参加了, 那丧事也继续参加吧。 便有人道:“咱们还是去给夫人行个礼吧。” 言小白听此话,下意识往身边看,悄声道:“他敢给大家看新娘的样子吗?” 岛主的情绪已比方才稳定,站直了身子,拂一拂衣袖,向众人行了一礼:“突发之事,叨扰诸位实非我愿,给诸位增添太多麻烦,此事便就此打住吧,诸位还请回去休息。” “岛主不必客气,这是我等应尽之事。” “实在是太麻烦诸位,不劳费心了。”岛主继续行礼。 言小白又往身边悄声道:“他果真不敢让大家看。” 众人又是一番客气,而在这推拉之中,却有人不免生疑,岛主为什么不让看,夫人死的这么突然,难不成有什么隐情,该不会……是被害的吧? 被谁害的? 于是那些安抚之中又夹杂着一些异议,不让大家看死者的岛主有没有什么隐瞒大家的? 众人私语一番,其中有几个是医修,故意放大了声音:“真的是心疾吗?” 一时间议论之声越来越大,言下之意岛主越藏着掖着,那就越有问题。 言小白只道,不管有没有问题,他肯定不敢给大家看新娘子的样貌啊。 然而,却听那岛主又道:“既如此,诸位随我来吧。” “啊?”他有些意外。 众人一起走至偏殿,堂上摆了一棺木。 那棺木是岛主为自己打造的,这里风俗与人间相似,一些有钱有势的人家,会在很早就为自己准备棺木陵墓,要挑选好的材质,好的地方,准备好殉葬物,有的得数十年才完成。 只是不想棺木自己还未躺,先给了亡妻。 几个医修最先走过去,在那棺木前行了礼,抬首往上看了几眼。 那躺着的人面上已无血色,双唇发灰,衬得眉心一点红砂如血,没有挣扎与惊恐之状,临死的时候很平静。 这的确是像睡着睡着离去了,他们不能细看也无法断定是否为心疾,众人方才是看岛主不许他们探死者而心生疑惑,眼下既然让见了,又与岛主描述无异,便也不好再多怀疑,他们后退几步,思量着给岛主道个歉。 然而那其中一部分宾客在看到这死者样貌时,又露出了惊愕与不可思议之色。 言小白看他们的神色,道:“大家都想不到吧,都被震撼住了。” 那些人惊讶回头:“岛主,这新娘是……” 言小白竖起耳朵,准备听仙莱岛主如何回答。 而听那些人继续道:“怎会跟您上一任夫人一模一样?”上一任妻子在场有些人是认识的。 “啊?”言小白顿然怔住,傻了一会儿眼,也跑了过去,见那棺中躺着的是一位清丽女子,没有痣,盘髻上一根金丝缠花发簪,不是男子,也不跟岛主长得一样,可是,周围人说,她与岛主上一任妻子一样。 他呆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面向许千阑:我真的没看错啊,我没眼花,也没失忆啊。 许千阑也走了过去,在那棺木前看了一眼,的确是位女子。 众人纷纷看向仙莱岛主:“这是怎么回事?” 岛主面容悲切,言语哀戚:“小蕊与我那亡妻相貌相似,兴许,是天道感念我思妻心切,数十年不能释怀,让我与小蕊相逢,可是,天又不遂人愿,不想她也去了。” 众人又是一番安慰,恭维岛主深情长情,也难怪起初不想让大家看。 然而对那被当做替身的小蕊姑娘又如此不公平,这话众人没有说。 那岛主情绪已有所调整,还是要尽好地主之谊:“有劳诸位了,且先回去休息吧。” 礼也已行过了,众人也只得各自散去。 房间内,言小白道:“我真的没看错。” “我相信你。”江暮道,“你回去休息吧。” 他走后,许千阑关上了门,回头:“这是不是长明烛害的?” 江暮坐在桌前摆弄着杯盏:“长明烛只会蛊惑他人,让人来为它做事。” “所以是人害的?”许千阑凑到他面前,“长明烛什么时候出现的?” “现下看来,是在那新娘临死前出现的,洞房花烛夜。” “可是为何只有新娘有事,岛主好好的?” 江暮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停顿须臾,拉起他一缕发,用发梢刮了下他鼻子:“很明显啊,与长明烛交换条件的就是岛主。” “啊?”面前人瞪大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第一反应是,他师兄又得给他善后,肯定又要哭了。 “这么说,长明烛是在洞房花烛夜出来的,那它如何还会出来呢,总不可能还会有洞房花烛夜吧?” 江暮的目光越过他的脸,落在他发上:“不一定没有。” 许千阑近日没有以发冠将长发高高束起,那墨发只束了一部分,以一根红色发簪固定,看上去多了几分乖巧。 他挪回视线,手上打卷的发丝松开:“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但他不敢留人过夜,那清气不停地影响他,稍不留神,就会像昨晚一样。 二人各自入睡,言小白却是睡不着,怎么想都不明白新娘如何会变了样。 他翻来覆去,最后干脆起床,想去灵堂再看看,到底要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可又不大敢去,迟疑了许久,吵醒了隔壁的师兄,君若时问他遇到了什么事儿,他如是说了,还说想去看看。 君若时思量须臾,答应陪他去。 两人走到拐角处,还没下楼,这动静也吵醒了方芜,听了始末后,方芜表示,也想去一探究竟。 三人偷偷摸摸来到灵堂,原计划一人寻个理由骗走看守者,另两人进去看,结果这灵堂压根无人守,他们大摇大摆就走进去了。 君若时有点不放心:“这么容易进来,该不会有埋伏吧?” “好像没有啊。”他们已然安全走到棺木旁。 “也许等会儿就有一群人围上来把我们抓了。”君若时警觉地四处看,“如果到那时,你们先走,我会保护你们的。” “可是……”方芜疑惑,“这里设置埋伏干嘛呢,岛主都亲口说了,新娘是心疾而死,又没有凶手,他们总不会怀疑我们要来毁尸灭迹啊。” “额……好像也对哦。” 说话间,言小白已扒着棺木往里看了,那躺着的还是个女子面容,眉间一点红砂,发上金丝簪,细长手指上是粉色蔻丹。 另两人也看了看:“是女子。” “可是……”言小白泄气,难道他真是眼花了? “算了,走吧。”他失落低头,“我可能看错了。” “也或许有什么□□之类的。”方芜叫住他,“既然来了,就弄清楚吧。” “那怎么能分辨出来?” “□□能揪掉。”方芜话未说完已上手,在那新娘面上捏了几下,但除了胭脂水粉什么也没有,她又摸那耳根处看是否有粘合迹象。 然而仔细探了一番,什么也没发现。 言小白再一次失落:“那就是我真看错了。” 而君若时在旁已惊呆:“师妹好胆量。” “走吧。”方芜抹开手指上沾到的红砂,看手上一点红色,愣了愣,迟疑须臾,又回头,“等等。” 另两人转身:“怎么了……” 话还没问完,他们赫然惊住。 那棺木中的人身上忽而泛起缕缕红光,若红色的纱幔,如诡异的红花,轻轻流淌。 而那张脸,在红纱之下开始扭曲,细长眉眼慢慢变短,红润脸颊带了一点沧桑,嘴角缓缓浮现一颗痣。 她就在几人的注视下,生生变了个模样,从女子的面容变成了男人的脸,正是那仙莱岛主的模样! 言小白惊愕大呼:“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我没看错。” 三人重新回到棺木旁,震惊看着这躺着的人,那和岛主一模一样的面容,没有了气息,她变的不只是脸,涂着粉色蔻丹的手也变了,蔻丹已消失,骨节分明,更像是岛主的手。 那不是改容换面之类的术法,是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岛主的样子。 可是,真正的岛主,这会儿还在侧厅。 几人惊骇不已:“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先回去找师尊吧。” “好,走走。” 他们后退几步,然而,还没转身离去,见那红光徐徐消散,与此同时,棺木中连衣带人,飒然化成了一缕烟,融入这红光之中。 而后,那烟也好,红光也好,就这样飘散。 灵堂内没有了诡异飘荡的红光,也没有了白烟,尸体,也没有了。 三人瑟瑟互看:“这……他不见了!” 第52章 再婚 “完了完了, 咱们闯祸了,岛主肯定会觉得是我们把尸体弄不见的,他肯定要找我们麻烦的, 怎么办怎么办?” 方芜咬咬牙:“大概是我摸他脸,弄坏了什么东西才让他消失的, 我担着这责任, 跟你们无关。” “胡说, 咱们三个一起来的,要有事我们三个必当共同承担。”君若时道, “那尸体本来就古怪, 不一定是摸了他才有问题的。” “没错,而且是我叫你们来的, 我的责任最大。”言小白道,他低头思量了一下, “你们先回去,我这就去找岛主认罪,该怎么处置由他。” 两人拉住他:“先别冲动, 我们要不……回去问问师尊怎么办?” “可是……”他们又苦恼,“咱们闯了祸,不能连累师尊啊,这事情还是别让师尊和师叔祖知道了。” “对,我们自己承担。” “那……”商议了好一会儿,他们彼此坚定地拉在一起,“咱们有错一起认, 走, 我们去找岛主。” 岛主今夜没有回去睡觉, 只在一个侧厅暂时休息, 他们一起走到那休憩的位置,大概是岛主想一个人静静,这里没下人,屋内灯火明亮,从外面看去,他躺在一软榻上已然睡熟。 “这……”他们互相看了看,要不,还是等他醒来再说吧。 他们等待了须臾,里面的人没有要醒的样子。 “算了,我们反正也不会跑,先回去吧,等明天早上再来请罪。”大半夜的站在人家门口看人睡觉也不像话。 他们回了住处,自是都睡不着,惴惴不安地等待天明。 清晨,海风吹来,携着阵阵花香,枫叶让这小岛增添几许明艳,而那粉色晶石又清新而浪漫。 今日众人想去跟岛主告辞。 君若时几人跟在江暮和许千阑后面,心中七上八下,甚至如若可以,他们都想当场跟师叔祖和师尊告个别。 众人走向正堂,看那岛主正在门口相迎,他比昨晚安定了许多,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依旧温和儒雅,也没穿丧服,只是寻常衣服,拱手向宾客们道:“早饭已备好,各位请进。” 三人微有诧异,他怎么这么淡然,是还没发现尸体不见了吗? 众人不好意思再留下来吃饭,纷纷表达了要走的意思,顺便跟他说节哀顺变,再去悼念一下夫人就准备走了。 这边三人都捏紧手,等待着狂风暴雨来临,现在没发现,等会儿也该发现了吧。 他们犹豫着,是等发现了再认罪,还是现在说出来? “咱们既然犯了错,不能等到问才说啊,提前承认吧。”他们低声商议。 “好。” 岛主正与众人说着,别急着走,众人推辞,不好再留下来吃饭。 他们三个要往前一步,还没动,前面江暮回过头来:“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他们支吾不敢言。 “前面闹哄哄的,别去添乱。” “师叔祖,可是我们……”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但……” “不急在这一时。” 他们犹豫了须臾,互相看看,最后一起点头:“是。” 那前方,岛主抬手往下一压,止住了众人话语:“好了,知道大家客气,不瞒诸位,在下还想留各位一天,今晚我还要成婚,还请诸位赏个脸啊。” 人群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三人也猛地抬头,惊愕看向前方。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反应过来:“岛主今晚要干什么?”他们还是不敢相信,只觉是听错了。 那仙莱岛主正了正衣冠,春风满面,笑道:“今晚我要成婚啊。” “这……您不是昨晚才……” “小蕊已经离世了,我应当往前走一步,不能一直困在原地啊,各位且休息须臾,岛上风景秀美,大家四处逛逛,晚些时候前来即可。”他说罢衣袖一扬,看上去神采奕奕,与昨晚失魂落魄的样子截然不同。 众人都迷糊了:“那新娘子可还在灵堂里躺着呢,您这边就又要成婚啦?” 昨天不还说着什么深情么,这算哪门子深情? 他就算把这位姑娘当做亡妻的替身,那今日又要娶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又遇见了跟亡妻长得一样的女子? “哦,是,灵堂里躺着的那位太碍眼了,尸体已经处理了,诸位千万不要觉得晦气。” 他这么说,大家更是迷惑,当即有人往灵堂跑,那棺木还在,但里面的尸体已不见了。 这边三人心里陡然揪紧,跟着人群跑了过去。 那岛主也走了过来:“尸体我已用灵力将其消散,诸位放心,哦,这灵堂今日就会撤掉。”他特地走向江暮,行礼道,“给尊者沾了晦气,还请莫怪,今晚尊者一定要再赏脸。” 江暮轻轻颔首。 那岛主转身,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再看不出昨日哀戚之色,好像那惨死的女子与他毫无关系。 众人不解,昨日还同床共枕,第二天就能处理了尸体,另娶他人,这样看来,那昨晚的痛不欲生,大抵是演的。 这哪是往前走一步啊,这是往前飞吧。 这般举止,已不能算是绝情,可称得上怪异了。 这边三人也错愕地对视:“原来是岛主自己消散的。” “不是我们弄的,我们只是巧合地刚好在。” “可是……岛主消散尸体的时候,他应该至少要在尸体旁边啊,当时咱们都在,他不可能看不见我们啊。” “对啊,如果看见了,怎么会毫无反应呢?”他就算对这位新娘毫无感情,急着要把尸体消散以免晦气,但看见棺木旁有三个人鬼鬼祟祟,也不至于不吭声吧,就是好奇也会问问他们干什么。 何况,他们当时也完全没发现岛主在啊。 除非,岛主压根不在,但不在,又是如何施灵力的,这消散尸体,是一定要在尸体附近才行啊,还有着很繁琐的流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成的。 他们满心疑惑,同时感慨:“幸好师叔祖拦了一下我们,要不然我们不成冤大头了,那才是真惹麻烦。” 可那尸体在消散前变成了岛主的样子,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定不寻常。 这下,他们打定主意,要禀报给师尊了。 众人虽有异议,但还是给了岛主面子,左不过再吃一顿饭,又没损失,只是这岛主品行实在不敢恭维,名不副实,他们个个暗道,以后可是少与这种人来往。 离晚上婚宴还有些时候,三个徒弟连忙把他们师尊和师叔祖请回房,你一句我一句将昨晚之事跟他们讲了。 “女子变成了岛主的模样,然后消失了?”他们讲得太乱,闹腾了好一会儿,许千阑耐心等他们说完了,把重点挑了出来,“尸体消散时岛主可能不在场。” “对,就是这样!” “不在场,无法做到以灵力消散尸体。”许千阑先下此定论。 “是啊。”这也是他们疑惑的地方。 “可是尸体也不能提前定下某个时刻来消散。” “是啊,这是最奇怪的地方,不知道岛主怎么把尸体弄没的。” 方芜想了想,又捻一捻手指,那点红砂还没掉:“难道还是跟我碰了尸体有关?” “那岛主又怎会如此淡然说是自己消散的?”江暮看了一眼那点红砂。 方芜正好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回在自己手指上,若有所思,凑近闻了一闻,这一点红色味道已经太淡,但没有朱砂的气息,至于是不是血,不能肯定。 虽然师叔祖是凡人,但上回在方家,她看得出他知道很多,能被微明宗奉为长辈,如此恭敬,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此时师叔祖多看了一下,她就觉得是意有所指,又闻了一下手指。 “是血。”江暮打消了她的怀疑,直接给她肯定回复。 她错愕抬头:“这么说,新娘是被害的?” “现在不好说,你要不要回去再洗洗手?” “是。”这血沾在手上的确晦气,她想立马洗干净,而且也听出了师叔祖可能有话要单独对师尊说,临走时把另两位也拉走了。 许千阑也是满心疑惑,待他们走后,立马道:“眉间血,有可能是血封阵,这是专门用在个人身上的阵法,小而精细,是为压住躯体中被施上的强大术法,以防止外溢。” “是血封阵。”江暮点头。 “那就是说,死者身上有被施加的术法,她死后亦能变幻样貌,大抵是这术法产生的,新娘是被害的,岛主今晚还要娶妻,他是不是在谋划着什么,今晚这一位会不会也有危险?” 江暮笑了笑,将他拉到身边坐下:“千阑,血封阵会不会很难发现?” “不难啊,这不是很高深的术法,它以血封住灵台,这血浸到躯体中,与躯体中的血融合,使躯体周围会有血气,灵力强一些的修者都能察觉……”他说到此骤然顿住,“我没发现。” 他沉闷地趴在桌边,怎么连这个都没发现呢,也太笨了,即便现在有心再去探探也不成了,那尸体已经没了。 “你别懊恼啊。”江暮俯身,轻拉他的胳膊,“在场的都是修者,也全都没发现啊。” “对啊。”许千阑枕着胳膊,侧头,表情和缓了一下,须臾后却又气闷,“那说明我们都是笨蛋。” “不是,是因为本来就没血气。” “什么?”身边人连忙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第53章 逃离 “那尸体没血气, 以血封阵来封,浸到躯体里也没有血来融合,散不出血气。” 因为闻不到血气, 没人怀疑,所以眉间红色不会有人想到是血, 众人只当是女子点的装饰。 许千阑沉思须臾, 惊道:“你是说……” “所以, 新娘不必救。” 这一晚的婚宴,除了主人喜气洋洋, 宾客们都有些尴尬, 喜堂上还是昨日的红绸,那新娘依旧穿着凤冠霞帔, 两人牵手在堂前三拜,众人敷衍地起了一会儿哄, 基本上没吃什么东西,等到二人进洞房,他们就都散了。 但大家都不太想睡, 心里都奇奇怪怪的,只想等天明立即离开。 入夜,月笼薄纱,海风清凉。 半夜时,忽有人高喊:“新娘子又暴毙了。” 所有人震撼与惊恐,纷纷跑出楼舍。 他们却没再往灵堂去,聚在一起惊愕相望:“又暴毙了?” “怎么回事?” “这也太奇怪了吧!” “各位怎么都起来了?”嘈杂之中, 见一排灯盏靠近, 岛主携人走了过来, 面上是温和笑意, 一点也没哀痛之色,今天是装也不想装了。 众人都没再说话,警觉地看着他。 那岛主已经褪去了喜服,穿的是平日里的常服,拂袖行礼:“又给诸位添麻烦了,对不住,新娘尸体等会儿我就处理,各位莫慌。” “这位新娘该不会又是心疾吧?”人群有人道,这话显然是嘲讽。 而那岛主低眉叹了一声,却是点头:“是啊。” “!!”众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岛主仍是温和笑意,再行了一礼:“各位回去休息吧,我去处理尸体了。” 这语气太淡然,像是说着回家吃饭一般,众人惊慌又愤然,有人跟了上去,“我倒要看看这个是不是心疾,没准是被杀了呢,岛主,你敢让我们看吗?” 岛主回头:“原本不想麻烦诸位,但你们如此客气,那就请吧,不过需要快一些,我想尽快让尸体消散,免得给大家带来晦气。” “哼。”到了这个时候,有人已顾不上表面关系,一位青衫修士道,“谁跟你客气,我是怀疑你。” 岛主倒一点也不生气,还做了个请的手势。 其他人也跟了过去,依旧是偏厅的灵堂,那红色棺木都还与昨日一样,连位置都没挪动,那青衫修士几个箭步走上去,这么一看,却浑然又是一惊。 其他人也陆续而至,看清棺木中的人,都如他一样惊讶。 那棺中女子,俨然又与他那亡妻长得一模一样,或者说,跟昨日那刚刚死去的新娘也一模一样,面色苍白,头戴金簪,眉间一点朱砂。 依旧没有伤痕,一样像是在安静地沉睡。 “这难道与昨晚那新娘是孪生姐妹?”众人惊愕,齐齐看向岛主。 岛主轻声一叹:“我不知,但我遇见与我妻子相貌相似的,便带了回来。”他的语气太淡然,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众人惊骇,他到处搜寻与亡妻相貌相似的人,那是他的事儿,虽然说这世上难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就让他找到了这么两个。 可是,这两位一个个死去,那就太奇怪了。 有人围着棺木看,但单看表面看不出端倪。 许千阑也走了过去,看那眉间一点血迹。 仙莱岛主仿若未见众人不解与惊愕之色,温声道:“明晚在下还会娶妻,诸位可要及时来哦。” 这话让还陷在沉思中的众人浑然惊醒:“还娶?” “该不会……又是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吧?” “你到底搜罗了多少这样的人?” “明晚是最后一位,我保证,我只有这么多。”岛主笑道,“婚宴过去,会送诸位出岛。”他又特意走向江暮面前,“江尊者一定赏脸啊。” 江暮也笑:“你的算盘打错了,我只是凡人,请我没用的。” 对方面色微变,然很快恢复从容笑意:“尊者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呢,大家还是不要再闲聊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挥一挥衣袖,且自行离去。 然而在场众人自不会还有兴趣参加他什么婚宴,当此议论纷纷,不一会儿形成了两波,互相吵嚷起来。 一边道:“这岛主太奇怪了,咱们赶紧走吧,还参加什么婚宴啊。” 另一边义愤填膺:“你们不想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吗,新娘一个接一个死去,明晚那位说不定又死了呢,咱们要见死不救吗?” “你想清楚,这岛主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了一个人留下,万一我们这么多人最后都给她陪葬了怎么办?” “我们这么多人,个个都是修者,他就算本事再强,我们难道应对不了吗?” “那可不一定,这是他的地盘,还是个孤岛,他想困我们太容易了,你连那新娘怎么死的都看不出来,还对付他,没准我们也跟她一样稀里糊涂就死了,然后岛主对外一句,我们都突发心疾了,完事。” “可是这也不只是那新娘一个人的事儿,咱们就这样放过岛主,难保他还会做什么,他看上去很邪性。” “你也知道他邪性,没准就是在练什么邪术,要留你留,我没把握能对抗邪术,我要走!” “……” 争吵不休中,许千阑带着三个徒弟在那尸体边,岛主很是放心,也或许是不在乎,尸体没人把守。 在他们的注视下,那尸体又泛起了一道红光,浮浮荡荡若暗夜中的花。 众人被这光芒吸引,止住了争吵,纷纷看过来。 “那是什么,有邪物,快……”有人便要使出灵力。 许千阑抬手,止住他们的动作:“你们且再看。” 众人静静靠过去,众目睽睽之中 ,在那红光之下,女子的面容逐渐扭曲变形,很快,成为了男子的样子,这忽而转变让众人吓了一跳。 然而再看清那男子的脸,不禁都面色大变。 “这不是岛主吗?” “岛主死了?” “不,岛主刚刚还在啊……” 这些疑问还没说完,他们也还没来得及细看,那红光浮起,尸体化为尘烟,融入红光之中,「唰」地一下,转瞬就不见了。 众人又吓了一跳,靠近那棺木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尸体就这样突然消失。 岛主说以灵力消散尸体,但他本人并不在,这尸体是自己消散的,而且在消散前,转化了模样,亦或者是,失去了什么术法控制,恢复了原本模样。 “昨日的新娘,也是这样消失的。”许千阑道。 众人震撼:“新娘不是人,或者说,不是活人。”于是方才的争执有了统一的观点,“还救什么救,明晚那个也一定跟这个一样,咱们走吧。” “是,走吧。”他们不再争论,纷纷往外走,“夜晚海上风大,没法御剑,大家飞舟能带的都带一些走,速速离开此地,就算要彻查这仙莱岛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得先脱身才是。” “对,走,先离开。”他们达成一致,彼此商议着如何拼一拼飞舟。 江暮他们的飞舟是最大的,便有不少人来问他们:“江尊者,许仙尊,快走吧,您们的飞舟能否带一下我们?” 江暮抬眼看看那划过林间的呼啸海风,温声道:“只怕他不让我们走。” “尊者您别怕,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对对对,我们有这么多人呢,江尊者我是金丹期修士,保护您安然过海没问题的,飞舟让我乘坐一下可好?” “金丹期算什么,我是元婴期,我可以保护您,让我坐……” “……” 一时间他周边围了一圈人,倒是把许千阑挤出去了。 江暮不回话,见许千阑在人群之外,抱着手臂看他,两方目光对视,那边还冷哼了一下,转过了脸。 他摇头笑了笑,拨开人群往前走。 周围人愣了愣,看他不答应,有个散修私语:“他不就是个凡人么,咱们夺了他的飞舟又怎样?” 这话刚说完就遭一圈人一通暴打:“你敢对江师叔不敬,不怕微明宗收拾你?” “敢得罪江师叔,不怕影响咱们修界气运?” “还有,你把许仙尊放哪儿,第一仙尊的名号是白来的?” 这人被揍的鼻青脸肿,众人又围上江暮,此时他已走至许千阑身边,于是众人环在他二人身边:“江师叔,许仙尊,别介意,已经打过了,咱们还是……” 江暮缓声道:“我没有介意,只是我们真未必走得了。” 众人一愣,当此时,已有几个飞舟驶出,自岛上乘风而去,悬在那海浪之上,随簌簌海风起起伏伏。 疾风陡然而至,那海浪忽地汹涌,卷起巨大浪花,直袭向飞舟,舟上的人惊慌施术意欲让飞舟升高,而海浪骤然升起,若奔天之势,至那飞舟上方,卷起飞舟猛地压下。 飞舟瞬间四分五裂,其中人落入海中,好似被束缚了手脚,无法飞身而出,只能不断地挣扎。 这情景,让众人都呆愣惊愕,好一会儿没动。 江暮左右看看:“你们不救人吗?” 那些人还在水里扑腾呢? “哦,对对对,快救人快救人。”他们才反应过来,连忙冲过去,有的捡起长长树杆,有的抛起绳索,好在那些人没走多远就被打落,都离岛屿很近,很快全被捞了上来,所幸都没事儿,但也没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大喘气。 第54章 禁阵 “那海上有禁阵, 出不去。”这些人道。 “我才不信邪,让我去。”有人又乘了个小飞舟冲上去,海浪再次涌来, 这人立即施展灵力,只见那小船在巨浪中穿梭起伏游走, 而浪头随之而至, 那小船只是颠簸一下, 转瞬即被淹没在浪花中。 这人狼狈地伏在一块木板上,众人下去把他捞了回来, 他气息不稳地拧着衣服, 再不敢说话。 越是不让走,众人越慌, 当下又有人不顾一切地御剑冲了上去,海风呼啸, 那浪都没打,这剑就被风吹落了,几人艰难地从海里爬上来。 如此这般, 终于没人敢再闯了。 “出不去我们就去找岛主,把他抓来。”有人喊道。 “走。”他们怒气冲冲,亮法器的亮法器,施灵决的施灵决。 江暮拉住许千阑,向他摇摇头。 许千阑连忙道:“我不会去惹事的。” “不,是我要牵着你。”江暮攥住他的手,一道灵力自掌中缓缓浸入, “千阑, 你把熔熔剑收起来。” “哦。”身边人原本剑在手中握着, 闻言正欲将它放于腰间, 江暮又将他一拦,“收在虚境中。” 修者法器可与那幻形之兽一般,隐于自己灵识中的虚境处。 许千阑虽有疑惑,但没多问,一切照做了。 那边众人叫嚣着,正欲一股脑儿涌去喜堂处。 然而,那上空忽而泛起一道红光,和覆在尸体上的光一样,红色荡漾如同在血中浸透的轻纱,陡然将这一座小岛笼罩。 而在其中的人,“叮叮咚咚”,那各种法器皆掉落在地,他们骤然失去了力气,莫说法器灵决,就是站直身子都费劲。 这不像是吃了什么让人虚弱无力的药,更像那初生孩儿,神识还不健全一般,手脚皆不能自由掌控,还是能动,只是非常费力。 他们惊骇:“就说这岛上有问题,我们走不了了!” 灯影又至,仙莱岛主携人款款走近,笑看众人,语气还是那儒雅随和的样子,可此时听来就倍觉诡异阴森:“都说了,明晚的婚宴你们要参加,怎么不听话呢,都回去休息吧,明天准时来哦。” 他特地又向江暮看来:“江尊者可一定要赏脸啊。” 江暮笑了笑:“我不赏脸也走不了啊。” “知道就好。”对方轻声一笑,“诸位行动不便,明儿可要早点来,不要误了吉时。”他衣袖一扬,转身离去。 众人皆白了脸,步履缓慢地挪动着,走两步要摔一下,幸而脑子还都清楚,说话没影响,他们都吓得不轻,即便能捡起法器,然而手上无力,拿起来就掉了,根本无力对抗。 “这是什么邪术,这岛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覆魂术。”江暮淡淡道,人群中唯有他与许千阑还站得好好的,看上去没有任何影响,他二人方才就没乱动,这样站着,岛主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覆魂术是什么,他想干什么啊?”众人问,这位江师叔虽是凡人,但他是微明宗奉为上宾的尊者,上回各宗门去也对他百般钦佩,纵然大家一致认为他不会灵力术法,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没人觉得奇怪,这样被拥在高位上神仙一般的人,什么都知道,不是很正常吗? “压住了你们的神魂,让你们的思维对躯体的控制减弱,但没有什么危害,至于他想干什么,明晚就知道了,他既能留诸位性命到现在,那么至少今晚各位是安全的,都回去休息吧。”江暮牵着手中人,“我们也回去吧。” “这我们还能睡得着?”他们彼此搀扶着,走得极慢。 “嗯……睡不着也没关系,明晚大抵要劳烦各位多睡会儿了。”江暮回头道。 众人不解,然而他只是笑了笑,却没回话。 第二天,众人只好如约到了喜堂上,因为走得慢,老早就往这边儿挪了,挪到后,费力地各自坐下。 那满堂红绸一如既往,岛主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走进来,丝弦管乐此时听来格外刺耳,那红盖头之下不知又是何方怪物。 新人很快入洞房,众人还聚在这喜堂内,他们挪动的速度慢,想走也走不远,果不其然,还没怎么动,便又听到有人高喊:“新娘暴毙了。” 大家都习以为常,不暴毙还不对劲了。 仍旧是红色棺木摆在偏厅,岛主走出来,又换上了常服,春风满面地笑:“又给大家添麻烦了,抱歉,各位千万不要介意。” 无人再有兴趣与他寒暄,众人直言:“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岛主依旧笑得平和:“大家莫慌,我这就送诸位上路。” 他说着话,未留意,江暮向身边人使使眼色,许千阑点头,往那棺木靠近了一些,将一样东西取下。 “你快点,先解开……”人群中有人说着,然而话语一顿,面色猛地苍白,“送我们上路,你什么意思?” “三日祭祀,滋养长明烛。”有人淡然接话,声音清如山泉,正是江暮。 仙莱岛主一怔,带了几许赞赏目光看来:“江尊者竟知晓长明烛,我果然没挑错人。” “什么长明烛,什么祭祀?”众人惊呼,“所以我们都是祭品吗?” “不是,别担心。”江暮道,“我们只是他要用来滋养长明烛的肥料。” “……” 那还不如当做祭品呢。 “哈哈哈……”仙莱岛主笑了起来,“江尊者临危不乱,如此冷静,实在让在下佩服。” “过奖了。” “祭品该不会是新娘子吧?”众人愕然想到此处。 可是,那新娘子俨然不是人类啊。 长明烛又是什么东西? 江暮笑向岛主道:“反正我们都跑不了,岛主不若让大家死的明白些,把你与长明烛交换的条件说一说?” 对方的笑意收起,面上覆上了一抹狠戾:“你果真知道的很多,可是,我偏不告诉你们。” “哎,我们马上就要被你送上路了,又不会传出去。” “你们不可能会知道的。”岛主眼一凛,回头向那棺旁看了眼,棺木渐浮红光,尸体骤然消散,已到时候,他笑了起来,后退一步,双袖挥动,渐渐也聚红光,一道圆形光印在怀中凝结,他慢慢托举,那光印增大,迅速凝于喜堂上空,将众人覆盖在下。 丝丝缕缕的红光从光印溢出,若轻纱在喜堂内浮荡,像是沾血的水珠被丝线轻轻拉起,自一方悬挂另一方,挂在满堂人们的周围。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想动也不太能动得了,看岛主收袖,勾嘴一笑,飞身至那高堂之上:“收!” 光印赫然旋转,那浮荡红光如鬼魅幻影在众人面前迅速穿梭漂浮。 与此同时的喜堂之外,岛屿四周,狂风赫然卷起海浪,汹涌澎湃,若如水墙将这一方天地禁闭。 其中人毫无出路。 岛主眼露癫狂之色:“我就要成功了,哈哈哈……” “他……他到底想干什么?”众人惊惧,却也没法逃,他们行动缓慢,或坐或立,也有在地上爬的,想往外去却半天没爬几步。 “这是什么邪术,这么大阵仗,他是不是有什么毁灭修界的阴谋?”因为不能快速行动,他们此时的样子就显得尤其诡异,个个面色惶恐骇然,说话声音颤颤发抖,可偏偏举止淡定,看上去从容不迫,不慌不乱。 “毁灭修界倒没有。”江暮笑道,“只是想治好自己的隐疾。” “啊?”众人一惊。 那堂上正狂笑的人陡然止住笑,恼羞成怒地看过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是为了治好隐疾。”江暮重复,“是你让我再说一遍的。” “你胡说!”对方面上通红,双手紧握,青筋暴露,赫然一道掌风袭来。 江暮未动,一柄红剑挡在他面前,剑柄一转将那掌风击退,许千阑执剑立于他前方。 岛主见到他使剑,无比惊愕:“你没事?” 许千阑挑眉:“你觉得呢?” 岛主震惊,然而须臾后又是一笑:“无所谓,反正今日都逃不出去,尤其是你。”他看向江暮。 江暮仍静立未动,含笑看他。 那岛主又往上看,手上一拢:“是时候了。” 他衣袖一扬,光印赫然放大,旋转更加迅速,室外海浪澎湃汹涌。 众人发抖,可表现不出来,不知内心是怎样的心惊胆战。 然而,等待半晌,那光印却是不往下来。 那岛主愣一愣,再挥袖一收。 光印依然不动。 他不由慌了一下,迅速向那棺中看去,棺中尸体已不见,衣物饰物全都没有,他不解,再施术一收。 还是毫无反应。 他连忙施展探寻之术四处找寻。 “在找这个吗?”许千阑抬手,指端捏着一柄金色缠花发簪。 “怎么在你这里?”对方浑然一惊,飞身而来便要抢夺,许千阑一击挡回,也飞身而起,灵决挥出,对方亦躲开,追他而上。 虽知道江暮不惧,但许千阑也不想离他太近与人缠斗,他绕过那堂前庭柱,转身挡住对方又打来的灵决,「咔嚓」一声长剑出鞘,凌厉剑气赫然逼退身后人。 岛主被逼后退,引灵决入海中,掀起更汹涌的巨浪,那海水在灵决之力引导下忽化为道道利刃猛地冲来,若铺天盖地的雨刀齐齐朝许千阑刺去。 第55章 分魂 “糟糕, 许仙尊要被刺成筛子了。”众人惶恐惊呼,那附了灵力的密密麻麻雨刀将他包围,便是修者也还是血肉之躯, 双手又如何敌这万千利刃? 然而,众人只见, 那利刃在将将触碰到其中人时, 忽地静止, 若时光停驻,分毫不再动。 岛主震惊, 再施灵力, 因强行催动灵决,他的脸憋得通红, 可丝毫动不了那些利刃,那利刃不往前进, 也没有后退,反倒是给其中人周围覆上了坚硬的保护,让他无法靠近, 也根本无从抢夺金簪。 他索性冲上去直接以手来推,自是白费力气,手上被那尖锐的刀刃划破,自袖中落下血迹。 江暮淡淡摇头:跟我比玩水? 班门弄斧。 他看向被包围住的人,对方倒是一脸傲然之色,以嘴型道:“不用你帮忙我自己也能应对。” 还不领情,他笑, 使使眼色:把金簪毁了吧。 许千阑看着岛主焦急模样, 眼珠一转, 把金簪在他铸造的利刃上划。 对方顿然面色如灰:“你住手!” 他意欲冲上去, 可偏偏其中人被他自己设的屏障包围,而这些利刃本就有灵力覆盖,屏蔽了他的灵决,他想挥动灵决进入阻止,也进不去。 那利刃锋利,金簪在上面一点一点被磨成粉末,簌簌往下落。 每掉一点,岛主的脸就白了一分。 待那金簪全部化为粉,他已是没有半分血色,踉跄后退一步。 许千阑拍拍手,抖落最后一点粉末,海风轻吹,那簪子转瞬化为了尘烟。 与此同时,那硕大光印瞬间停息转动,周边漂浮若如红纱的光不见了踪影,堂内散去这些诡异的浮光,变得清明起来。 室外的海浪「哗啦」一下落回,在夜色中留下漫天水汽。 只是在场众人还是无法自由活动,好像那覆魂术仍没消散。 仙莱岛主攥紧手,缓缓抬起,目眦欲裂,隔着屏障,他无法触碰到许千阑,转头看向江暮,骤然掀动掌风猛烈向他袭来。 许千阑蹙眉,一剑斩碎屏障,长剑往前一甩挡住这一击,继而迅速飞身越至江暮面前,接住自己的剑,剑光一闪往前刺去。 仙莱岛之前能傲然无视修界宗门,其岛主自也不是寻常之辈,他亦以灵决击回,双方缠斗不相上下,众人只看得眼花缭乱。 半晌后,眼看那岛主追着许千阑绕过庭柱,一道凌厉灵决便要打在其身上,许千阑迅速侧身,闪到他身后,长剑一转,以剑柄灌入灵决正中其背。 没有要他性命,但要抓住他。 那岛主陡然匍匐在地,被这灵决束缚,若困方寸之地,无法冲出来。 江暮往前走了一步,屏障里面的人狼狈不堪,已失去儒雅之态,外面的人说话依旧淡然,慢悠悠的:“你还是不肯自己说,你与长明烛交换了什么吗?” “哼。”里面的人捏紧拳。 “你处心积虑,困住这么多人,总得让他们都弄明白。” “对,到底怎么回事?”众人附和,“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绝对不会说,你不要以为把我关起来,就赢了。”岛主笑道,“我不知道你俩是怎么躲过覆魂术的,但这些人的覆魂术解不开,这仙莱岛他们走不了,何况,我只是此法失败而已,不代表我就没有其他能力了,那长……” 他及时打住了后话。 “是啊,长明烛还没封印。”江暮道。 “知道就好。”对方得意一笑。 “可是,金簪已毁,这些人的神魂它无法帮你抽走,抽不走,就无法再铸灯挑,它不会再帮你。” 对方赫然一怔,微带惶恐地看着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嗯……大概是平时读的书多吧。”江暮说这话,顺便往许千阑那三个徒弟看了眼,这三人也中了覆魂术,老老实实坐在桌边。 “看到了吗,要多读书哦。”他道。 三人糊里糊涂,慢慢地点头。 “什么抽走神魂,江尊者,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听不明白啊,还有我们这覆魂术真的没法解吗?” 要是这样,就算这岛主被解决了,他们想要爬出岛屿,也得到明年了吧。 江暮又看向屏障内的人:“仙莱岛有一魔物,名曰长明烛,来自幽冥。” “幽冥?”众人惊愕,这是太远古的词了,“从那儿出来的魔物,那是上古魔物了。” “是。” “怪不得我们对抗不了,原来是上古之魔。” 江暮继续道:“长明烛若亮起,需簪子来挑灯芯,否则无法持续点燃,可是,它的专用灯挑寻不到,便要以他物铸成挑灯簪。” “它要用什么铸?”众人惊愕,“不会是要我们的命吧?” 江暮回头看看他们:“差不多,它要以神魂铸挑灯簪。” 人类皆有魂,死后魂若不离去便化为鬼,普通人为魂识,修者的魂上聚有灵气, 称为神魂。 没有了魂,活人如行尸走肉,跟死了也差不多。 众人闻言又是大惊:“那这覆魂术……该不会就是要抽我们神魂的术法吧?” “这个倒是相反,覆魂术是为了稳住你们的神魂,让它在抽魂仪式开始前,稳稳妥妥,不会受损。” “啊,这么说,这覆魂术对我们还有好处?” “对啊。”江暮眨眨眼,“岛主其实做了好事呢。” “哎,尊者您就不要打趣了。”众人叹道,他们眼看着江暮道破岛主阴谋,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此时听他说没危险,也略略放心。 仙莱岛主面色苍白,只觉不可思议,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江暮仍然笑看着他:“你若自己还不肯说,那我要继续替你说了。” 他话语微停,给了对方机会,但那人死死咬着牙。 “好吧。”江暮转身坐在桌边,“抽魂仪式,煞气极强的邪术,你一人并不能完成,需长明烛助你,岛屿四周是它赋予你能量设置的结界,挡住众人,让他们不能离开此岛。” 这话让在旁的许千阑想起,当初那宝器宗主也是有铜焰兽相助,才能设置出强大的血阵,让他在里面灵力尽失。 果然,很少有人能抵抗拥有强大能力的诱惑。 江暮继续:“可是,长明烛的灯芯易倒,若没有挑灯簪,火就容易灭,不给它挑灯芯,它不会帮你,它需要神魂铸造挑灯簪,你就要献出神魂。” “所以他要抽取我们的神魂吗,因此他弄了抽魂仪式,那方才的光印就是抽魂仪式吧,可是之前的新娘子又是怎么回事?”有人问。 “光印是抽魂仪式,这是控魂邪术的一种,可惜,这邪术岛主练得并不怎样,他能设置这抽魂仪式,如同那岛屿四周的结界一般,都是长明烛给他的力量,但长明烛的烛火不稳,他既与长明烛交换条件,那就需要他自己先滋养。” 那岛主听他说话,脸色越来越白。 “他自己分出神魂,铸造临时的挑灯簪,保证长明烛能够稳妥点燃三天,之后长明烛助他制造抽魂术,抽取诸位神魂,这么多人,神魂强大,幻化的挑灯簪就可以成为永久的,他也就一劳永逸了。 但三天之后长明烛就会灭,必须立刻补充挑灯簪,所以要提前把诸位请来岛上,不许诸位走,而在诸位情绪不稳时,又施加覆魂术,稳住各位神魂,也更方便抽取神魂。” “这覆魂术也是长明烛给的力量吗?”有人问。 “那倒不是,这也是控魂术的一种。” “就知道他在修炼邪术!”众人愤怒。 屏障中的人捏紧手,不回话。 “所以,这三天的新娘子……”众人沉思一番,“怪不得新娘子莫名其妙变成岛主的模样,那就是岛主的分魂。” 分魂是由人自主将神魂割裂成数份而成,可以脱离主体,成为新的躯体。 此法太过邪气,这分割出去后,对主魂影响极大,身躯各个部分都若被切除了一部分,是有很大损伤的,一般不会有人去分割自己,何况,这种阴邪术法,在修界也是禁止修行的。 但这岛主私下修炼了邪术,还是控魂之术,他会用分割神魂之法一点也不奇怪。 再强的人,也只能分割三份出去,因此他只能滋养长明烛三天。 分割出去的分魂重铸的躯体,自然与主体一模一样。 所以言小白没看错,众人也都没看错,那死去的新娘,在尸体消失前,都变成了岛主本人的模样,亦或者说,他们本来就该是岛主的模样,只不过被临时加了幻术,化为了其他模样。 可是,分魂重铸的躯体,又不是真正的人的躯体,更像是一具空壳,一个皮囊,因此他没有血,没有血气。 许千阑想到血封阵,原来是分魂,因为没血气,所以他们才探不出血封阵,他道:“血封阵就是为了收住这个幻化术的,那些分魂本来是岛主的样子,却被幻化成女子模样,因此又添加了个血封阵来防止这幻术外露,让女子模样得以维持。” “嗯。”江暮点头。 第56章 沉睡 但岛主以自己的分魂化人, 主魂不稳,血封阵也不稳,因此言小白在走错路闯入洞房时, 正好看见那个分魂恢复了原貌,但后来血封阵效力又发挥出来了, 分魂重新变成女子的模样。 在分魂消失时, 阵法会失效, 故而那尸体在化为尘烟前,会变回岛主的模样。 “这消失, 自也不是无端的消失。”江暮继续, 那分魂化为的躯体虽然没有血气,但也是能跑能跳, 看上去跟正常人无差的,他不是一次性的, 过一天就会消失,如果没意外,他会跟主体一样长存着。 “分魂要化为临时的挑灯簪去挑灯芯, 力量慢慢用完了,因此到固定时辰就会消失。” “挑灯簪?我想起来了。”有人惊呼,“新娘子头上都戴着一只金簪。” “是啊,那就是分魂化为的挑灯簪的具象,分魂慢慢化为发簪,失去了气息,等发簪吸取完分魂的能量, 分魂躯体也就逐渐消失了, 而发簪自去挑灯芯。” 所以, 这第三个化成的发簪, 江暮让许千阑趁其还没去挑灯芯时先拿走,分魂消散意味着发簪吸收完能量,成为真正的挑灯簪,会自己寻找长明烛,看上去就如躯体一样消散。 但这第三个被许千阑控制住,它不能去找长明烛,长明烛熄灭,也就意味着三天的滋养白费,抽魂仪式不可能再完成,而岛主的分魂也都白白割裂了。 那分魂的能量已被吸收完,躯体消失,眼看着马上要大功告成,可挑灯簪走不了,岛主自是急迫,唯恐长明烛熄灭,拼力想要夺回。 然而,发簪被毁掉了。 那就再无望了,熄灭的长明烛没法帮他完成抽魂仪式,而没有抽魂仪式,就没有永久的挑灯簪,之后长明烛不会再满足他的条件。 光印落下,岛屿外的结界消失。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啊,又一想,那长明烛还在,大不了,再割裂分魂去滋养它,重新再来一遍,哪怕把自己分裂个七八十份又有什么关系,虽然人至多只能分出三个分魂,但他修邪术,说不定可以多分几个,那样能把长明烛滋养得更好。 一定还是可以的。 长明烛出现不定,它没有被封印,还能去跟它商量,继续交换的。 因此,他并不畏惧。 当然,也因此,他是留不得的,江暮想。 “既以分魂来滋养,又为何多此一举,让分魂化为女子,还是他亡妻的样子?”有人还是不理解。 “大概是以婚宴为理由,好骗我们到来?”有人道。 “骗我们来就是了,也没必要还浪费精力把分魂化为别人的模样啊,盖头之下我们又不知道对方什么样子。” “那只是一方面。”江暮道,再看着屏障中的人,“你还是不说吗?” 对方一直愤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胆怯,还有羞辱之色,他咬了咬牙,厉声道:“我自己说。” 江暮淡淡一笑:“你早该自己说。” 那屏障中人面色苍白,冷笑了一声,却仿若是笑他自己:“我不能人道。” 周围微有沉寂,但……这对于今日所发生之事来说,实在是太小的事情,小到不足以让大家震惊。 “哦,然后呢?”他们道。 你讲点有用的。 那岛主却是生无可恋之态,不敢抬头看在场之人,在他看来,这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数十年前,我曾铲除妖邪时,无意中被对方所伤,至此便不能人道。” “哎,你找医修看看不就行了吗?”有人不解,就这点事儿至于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要是断了也能给你接上兽类的或者制造个器械的,怎么,还治不好不成?” “伤我之人以剑引溯雪,将我伤处冰封,任何灵决术法,灵植医药,乃至各种玄术,都没用。” “呵,这人还挺缺德。”有人道。 “剑引溯雪?”许千阑默念,好似有什么记忆涌起,又一时想不起来。 “唯有长明烛可助我恢复。”他一字一句道,那语气与面容,更像是在对着自己哀戚诉说,而不是回答众人,“我与它交换,以神魂化挑灯簪为它挑灯芯,它点燃时,助我恢复能力。” 接下来的事情,听者都觉不好意思,而他已说出了口,就没羞愧之感:“我助他点燃,他再助我,我以分魂滋养它,他也唯有点燃后能助我,只是它没有长久的挑灯簪,不能稳定维持,故而……我只能趁分魂出现时成事。” 他数十年不能人道,心中逐渐扭曲,虽修者多数是一生清修,根本就无所谓情/欲之事,可仙莱岛风俗与人间相似,他们虽修行,但不愿意清修,而且是否清心寡欲本也因人而异,有人无欲无求,有人就重欲。 他偶得长明烛,被其蛊惑,放大心中最强烈的欲望,如那宝器宗主贪财力,方家家主图名誉,他想要的是欲念。 因为不能稳定维持,所以得趁着可以动情的时候抓紧尝一尝甜头,分魂割裂出去就是独立的躯体,虽没血气,但外表与人类无差,他没别的选择,他与长明烛交换的条件是动情与神魂,他既然用自己的分魂来滋养,那长明烛只会出现在他的分魂处,他若找别人就依旧不能恢复。 可是他没法对着自己的脸有想法。 于是采用了幻化术,将分魂化为自己妻子的模样,为了不让她突然变成了原本样子,还得以血封阵封住幻化术。 分魂是用来祭祀长明烛的,被长明烛吸收,化为挑灯簪,就会失去气息,再慢慢消散。 那分魂化为的新娘到后半夜,也就会没了气息,然后消失踪影。 但只消挨过这三天,待抽魂仪式完成,这么多人的神魂化为永久的挑灯簪,长明烛长燃,他就永远恢复了,那时候就与常人无异。 这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他多年的夙愿终于得偿,他不能轻易放弃! 哪怕,让这么多人来牺牲,他也在所不惜。 众人并不能理解,那又不是什么要了命的大事,不是一样可以好好地过,好好地活? 可是在他看来,这就是耻辱,是执念,是他多年不能释怀的阴影。 “哦,怪不得他只请修者,不请凡人。”方芜道,他只需要修者神魂,不用凡人魂识,纵然他们与普通人来往密切,这婚宴却一个普通人都没请。 江暮回头看看她,颔首,正是如此。 “可……师叔祖您……”您不也是凡人吗,方芜想问,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江暮看向岛主,替她问:“你只要神魂,又何必专程投拜帖,一定要我来?” 屏障中人眼眶通红地看着他:“你不要装了,你根本就不是凡人,正相反,你一定很有本领。” 上回暗中封印我岛中使者声脉,寻常人能做到吗? 周边人听此话微惊,江师叔什么都知道,他们相信,但真的……不是凡人吗? 不会啊,上次去微明宗大家都探过他没有灵根。 江暮淡淡而笑:“你猜测我很有本领,又为何请我来,不怕我坏你计划吗?” “哼,你纵然有本事,又如何抵得过长明烛,我猜你非凡人,且神魂一定比他们都强大,对形成挑灯簪效力最好。” 专程言辞恳切请他来,为此还不惜将那使者处死以表诚意,知道他挑食,那宴席上多是专门为他准备的饭菜,让所有人都将就他,给他安排的住宿也是最为精致奢华的,甚至那喝的水都是专门采来的灵泉水。 他笃定这个神魂不简单,耐心地养着。 老实说,江暮在这里过得的确不错,但他摇摇头:“可我真的只是凡人啊,对你无用的。” “不可能。”里面的人嘶吼。 “你看,正因为是凡人,没有神魂,才不会受你覆魂术影响啊。” 众人互相道:“对啊,没有神魂,才不会中覆魂术,江师叔这运气太好了,咱们所有人都中招了,唯他凡人之躯反而好好的。” “这……”岛主一怔,面色更显苍白,思量间愕然看向许千阑。 许千阑:“我么,我当时……” “他当时在我怀中,恰是我这凡人之躯,挡回覆魂术的力量。”江暮接话,谎言说的面不红心不跳。 许千阑错愕看过来,说什么呢? 江暮只微微笑,权做没看见。 对方抿抿嘴,不能解释,却是红了脸。 那岛主脸色又白了几分,不,还是不对,那使者声脉被一剑切断,这又怎么说? 覆魂术是术法,又不是什么雨点落雪,还能用血肉挡住的?别人不知道,他修炼此法难道还能不知道,若照这个说法,在场戴帽子的都不会中招。 他反应过来,凛冽抬眼:“你不……” 他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他连忙摸向自己的嗓子,又震惊抬眼。 他的声脉也被切断了。 他拍打着屏障,死死盯着眼前人。 桌边悠然坐着的江暮目光扫过来,眼尾带着温和笑意,然而那看来的目光狠戾,只一眼,便叫他觉阴寒刺骨。 “他不敢说话了。”众人道,“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吧。” “是啊,照诸位的意思,该怎么处置呢?”江暮又回头看众人。 “江师叔,不能留他性命。”众人道,“他为一己私欲,不惜让我们这么多人丧命,其心已非正常人,离入魔也不远了,他朝必成祸害。” “上天有好生之德……一剑刺死,着实血腥,于心何忍啊。” “江师叔您不要太善良。”有人接话。 又有人道:“要我说,一剑刺死那太便宜他了,他可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命,特别是江师叔的,他处心积虑引江师叔来此。” “对,哪能直接一剑刺死,应该千刀万剐,哼。” “对,千刀万剐,江师叔您不要怕,等我们能动了,就一个人上去给他一刀,划下他一片片骨一片片,定叫他痛不欲生之后再死。” “就是……还想抽我们的神魂……” 那屏障中的人停止击打,恶狠狠盯着眼前人,勾嘴笑起来,他不能发出声音,无声地笑,因之前的打斗,他的嘴里溢着血,给这笑容增添了几许阴森诡异。 继而,他闭了眼,袖中生风,赫然一道流光环绕,至他周身,那光乍然释放,将他的躯体瞬间分裂成碎片,缓缓随流光落地。 众人微微讶异,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哎,他就这样死了。” 他的三道分魂已散,这主魂残缺,离开躯体就没了力量,便是他想以自己的主魂去祭长明烛,也没用了。 “他死了,咱们的覆魂术是不是会解开了?”众人问。 “但我怎么还是不能动啊?” “我怎么……这么困啊……” “我也困……怎么回事……” 众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刚刚还在说话的人,这一刻已经闭上了眼,或倒或歪,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不只是他们,岛上所有的人,那街边的商人,端茶的侍从……都在这须臾间沉睡。 再没有说话声,室内沉寂如斯,室外海浪轻轻拍打岛屿,只有两人,一坐一站,在这寂静岛屿上互望。 第57章 洞房 许千阑连忙俯身去探倒地之人的鼻息, 还没碰上,但听江暮道:“没死,只是沉睡了。” “这是怎么回事?” “岛主虽死, 但长明烛还在。”江暮缓声道,“我加大了一下覆魂术的力量, 压稳他们的神魂, 免得出意外, 其他人也一样,等长明烛封印, 自会让他们醒来。” “哦。”许千阑点头, 不知怎么思量了一个问题,“覆魂术不是邪术吗, 您怎么也会……” “术法哪有正邪,只是看用在什么地方, 用对了就为正,错了就为邪。” “是哦。”对方点头,又道, “那长明烛……” “它只会在特定时刻出现。”江暮道,“取决于岛主跟他交换的条件,岛主滋养过它,而它还没有获得真正的挑灯簪,还是会依托这个条件而出现,我们尽快用这个条件把它引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了身,闭了闭眼, 消散眼中的绯红, 那么多修者沉睡后, 停止吸收灵气, 这岛上的灵气更加清澈,往他这里来的就更多。 他思索着这几日印证的结果:“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有神魂的新娘。” “所以,还需要这个条件才能引它出来?”许千阑往四周看看,“只有你我二人了,这个好办,我们来假扮。” 江暮顿了须臾,缓声道:“他交换的最关键的条件,是情动时。” 身后人一时没回话,江暮还以为他愣住了,刚要回头,见许千阑已走了过来,十分认真地问:“这个要怎么表现?” “额……”他头一次语塞,思量了半晌,“大抵也可以假扮。” “好,到时候见机行事。”许千阑将他一拉,便要往后堂洞房去。 他甩开手,转身:“死过人的房间,我不去。” “那去哪儿?” “回我们的住处。” “也好。”许千阑在这喜堂里走着,“但我得找嫁衣和红盖头。”他还是去了后堂,没去洞房,在一间存放了诸多衣物的房间,找到了一排嫁衣,那岛主大抵计划好了,如果三个分魂完不成,他就继续分割,继续成婚。 他连忙取下一件,嫁衣坠饰太多,抱在怀里叮叮当当的,跑出来向江暮面前一捧:“找到了找到了,都是新的,走,咱们回去。” 临走时,他又顺便扯了点红绸。 一路走,一路皆是沉睡的人,回至楼舍,进屋后,将那红绸在房门与床边挂一挂,一个洞房就成了。 江暮站在桌边,笑看着他忙活。 见那人挂好了红绸,抖落开嫁衣,然后……干脆利索地披在了他身上。 江暮:“……” 他低眉看着自己肩上红衣,笑容僵在嘴边:“这是……” “新娘啊,凤冠霞帔的新娘啊。”许千阑后退一步,打量了下,又去拿那红盖头,抖起来就要往他头上搭。 江暮抬手抓住一角,止住他的动作:“可是,我没有神魂啊。” “那不是对外的说词吗,您成仙之前也是修者,怎会没有神魂呢。” “额……我真的没有。” “好吧好吧,您说没有就没有。”许千阑松手,摇摇头,转身去铺床。 “那为何不把我嫁衣脱下来?” “脱下来干嘛,长明烛还没引来呢。”许千阑自是不信他没有神魂,也没当回事儿。 江暮蹙了蹙眉,那红盖头的一角还在他手中攥着,他低头看了看。 而后慢慢往前走,轻唤一声眼前人,看对方回身,他衣袂轻动,嫁衣在二人面前掀起一片红,那衣服须臾间落在许千阑的身上,随后,一片红纱缓缓飘落,大红盖头遮住飞扬的眉眼。 红盖头之下的人怔了怔,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猛地揭开盖头:“干嘛……” “穿好。”江暮手指轻挡在二人面前,浅浅一笑。 许千阑咬了咬唇,拧着眉:“好吧,我穿就我穿。” 那红纱半覆在发上,他走两步,低头看了看,一把拔出剑,在那衣服上噼里啪啦几下,叮叮当当的坠饰全都落在地上,在灯影下闪烁着晶莹的光。 “好麻烦的衣服。”他才不要那些闪闪的东西,“那现在要干什么?”他看着眼前人问。 他的肤色很白,嘴角天生微扬,眼睛明亮,红衣放大了张扬之态,却又减弱了他那如艳阳一般蓬勃的朝气,让他看上去有几分柔和的美。 江暮愣了一下,须臾后挪过目光,往床上使使眼色。 许千阑很顺从地去床边坐好,将红盖头放下,而又想起什么,再掀开来:“不用这么全套吧,还要揭盖头吗?” 他感知到长明烛靠近,神色微肃然:“不用,你躺下。” “啊?” “拉上帷幔,躺好,嫁衣不要脱。”江暮的语气严肃了一些。 许千阑立刻照做,到床上把帷幔拉好,自己和衣躺下。 轻纱般的帷幔映出他的影子,江暮看到他躺好,那红纱轻轻垂落在他的面上,他又抬手将其甩开了。 江暮四处看着:“洞房花烛,凤冠霞帔,新娘,都有了,只差动情时。” “这要怎么假扮?”里面的人问。 帷帐外一时没有声音,许千阑疑惑,又问了一遍。 江暮能看见他侧过脸来的动作,那一片红纱还在他的耳畔。 岛屿上的清气浮浮荡荡越发浓厚,他转过了身,压住眼中欲涌的绯红,声音比平日低沉:“发出一点声音。” “什么声音?” “额……欢愉的声音。” 里面安静了会儿,而后出了点动静,传到他耳边。 江暮:“……” 他险些没把持住,那警觉感知着长明烛气息的灵力差点溃散。 他无奈转过身:“不要傻笑。” 听上去脑子有点不正常。 “那不笑……应该怎么表现欢愉?” “也许,还会有些难耐的痛。” “痛?”里面的人又糊涂了,琢磨一会儿,眼珠转了一转,一根手指放进嘴里。 江暮在外看着这动作,无端心跳停了一拍,想要转过头,又想要看看他干什么,那神思流转几番,还是没挪开眼。 里面的人含着手指,然后……用力一咬。 “痛痛痛……”他大呼。 江暮:“……” 那人又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吹,而后坐起,掀开帘子:“它来了没?” 江暮摇摇头,看他因为痛,那脸也被折腾的通红。 “那怎么办,是不是演得不太像?”床上的人泄气,“所以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许……” 许千阑好歹是仙尊,平时给人上课的,他迅速思量着,将学到的东西融会贯通:“痛与欢愉皆有?” “也许吧。”江暮道。 “我知道了。”帘子放下,里面的人重新躺下。 而后,江暮听到了一时笑一时哭的声音,间断有序,颇为规律。 他抚抚额头。 更像脑子不正常了。 “还是没有动静吗?”许千阑笑累了,也哭累了。 “没有。”这能引来长明烛就出鬼了。 里面的人似乎想到什么,惶然又坐起来:“不对,我们搞错了,洞房花烛是两个人的事儿,我一个人肯定不行啊,你是不是也得到床上来?” 江暮没有回应,只在帘外静默。 那人等不到声音,就要再掀开帘子,然而江暮比他快,抓住了帷幔:“不需要,只要达成这样的条件就行。” 许千阑的动作微怔,过了须臾,方慢慢放下。 “我需在外面,将它封印。”江暮又道,“你不要再揭开帘子。” “不是说,要由我来封印吗?”里面问,来仙莱岛前,是这样说的。 “长明烛与岛主相互交换,岛主修控魂邪术,长明烛汲取力量,比我预料的凶险,我担心它会对你的神魂有影响,还是我来吧。” 里面的人沉默须臾,眼中不经意闪过一丝羞怯,又连忙问:“那你会有危险吗?” “我没有神魂啊,它奈何不了我。” “哎,你现在还在逗我。”许千阑重新躺下,“你是在帘子上设了什么结界么,我不能再随便打开了是不是?” 江暮没有回答,他又转过身,眼中的绯红渐渐出现,他深吸一口气,再将其压下。 帘子上没有结界,可他不敢多看。 丝丝缕缕的幽冥之火灼烈燃烧的气息,那是长明烛游荡,他闭眼感受了一下,长明烛只在徘徊,并不靠近。 “千阑,你大概还需要再出点别的动静。”他道。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你讲细一些。” “呢喃的喘息之声,哭与笑并不会那么张扬,你试着收一些,不必刻意。” 里面的人还是似懂非懂,将这些话融合消化一下,若想不刻意的话,那就应是受外物影响而产生动静,而不能依靠自己来把控。 如何借一些外力? 他捏捏手,慢慢摊开掌心,另一手指端在掌心轻轻划过。 细微酥痒让他不自觉嗔了一声。 帘外的人微怔,转头惊愕地看他。 许千阑想躲,又逼着自己继续划过,将那细微的感觉放大一些,便有了又痛又痒之感。 丝丝缕缕的呢喃之声传来,江暮又转过了身,将注意力放在对长明烛的感应上,那烛火方才靠近,但仍然在游荡,他道:“不够。” 里面便继续,放大了些许声音。 帘外的人神思被带走,耳畔又涌出喧嚷之声,眼底的红猛地再浮现。 第58章 相吻 浅浅的喘息声, 带着轻微的或哭或笑的呢喃,萦绕耳畔。 长明烛的气息越来越近,那桌上赫然凭空出现了个錾金灯座, 在红绸飘荡的暗沉夜晚,没有喜庆, 只有诡异。 灯座已至, 烛火却迟迟不来, 那气息只是飘飘荡荡。 床上的人大抵累了,停了一会儿, 舒缓地吁了一口气。 江暮眼中的红色变淡, 正慢慢褪去。 帘内的人歇息好了,再一拂手掌心, 不觉又是一声旖旎浅语。 江暮陡然抬眼,那还未完全退散的红重新凝聚, 瞬间浸满眼眸,他深吸一口气,让那红色不见, 可是他的眼神已不若平日柔和。 呢喃之声依旧在耳边环绕。 他回头,缓缓抬手,覆在帷幔上,又微微停下。 里面的人浑然未觉,正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激起更大的一声浅语。 他的手继续,掀开了帘子。 许千阑微怔, 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双颊红彤彤的:“你怎么掀开了?” “没有结界。”他道。 “那你不让我掀。”许千阑要坐起, “我演得像不像……”他的发将那红纱也带起来, 红衣轻动,还有几点没有削掉的坠饰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然而还没完全坐起,肩上忽被一按,一道力量将他猛地压了回去,让他重新躺下,被带起的红纱飘起又落下,刚好搭在他的面上,他的眼前失去了光亮,唯剩一片明艳的红。 而他来不及拂去,只觉有人倾压而上,将他牢牢束缚住。 他飒时呆住,欲抬手,却被压住动不了,他不解:“圣君……” 江暮的手隔着红纱,抵在他的唇边,制止了话语,看他安安静静,不再吭声,感受到那身躯微微颤抖,也似乎,听到了他剧烈的心跳。 他慢慢挪过抵在唇边的手,拂着红纱,红纱之下,是那人的面容。 对方终于又有机会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你又想看我的幻形虎吗?” 江暮看着自己的手拂过红纱,没有回应。 “这都什么时候了,圣君您回头再看吧。”对方又道,“咱们先办正事好不好?” 红纱相隔看不见对方的面容,那躺着的人同样也看不见他此时眼中的阴蛰。 那人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到回应,又轻轻问:“好不好啊?” 江暮依旧不说话,手指又从他的唇上划过,抚过嘴角,轻轻捏住他的下巴,慢慢抬眼,眼中倒映了红纱。 他的视线落回在自己的手端,将捏住的下巴轻一抬。 而后,俯身吻上了那唇。 许千阑赫然瞪大了眼睛,浑然僵住,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忘记了挣脱,忘记开口,忘记思索。 很轻的吻,隔着一片纱,彼此看不清面容,轻轻摩挲的触感落在纱幔,更明显的是温热的气息,交织回荡。 屋内缓缓亮起了一缕光,暗黄中透着一丝红,长明烛出现了! 这烛火太暗,慢慢地跳动着,好像要随时灭掉。 床上的人没有回头,不知可发现了烛火已至。 那吻渐渐加重了力道,许千阑终于回过了神,他挣脱了双手,意欲推开。 江暮的眸色一暗,眼睛眯了眯。 许千阑但觉一股力道将他的双手按在了枕边,又觉手腕上一抹冰凉,这感觉他记忆犹新,是水流束住了他的手。 他再动不得,惊惧又不解:“圣君,您这是……” 江暮不回话,微微起身,勾起红纱一角,一点一点拉下。 那面容渐渐浮现在眼前,澄澈晶亮的眼中满是疑惑,又透着几许羞怯和惶恐,双颊透红至耳后根,微启的唇因为方才的吻而更红润,在红衣映衬下添了异样的昳丽。 江暮将红纱扬起,任它飘落在地,微凉的手指再从那唇角,脸颊慢慢抚过。 每碰一下,都能觉到眼前人瑟缩了一下,他微扬嘴角,眼中却未有半分笑意:“今天不骂我了?” 身下人战栗道:“您为何要……” 许千阑说着,无意往外瞥了眼。 他方才被红纱覆面,看不清光亮,此时揭开,对光亮感觉更为敏锐,那红色长烛,幽暗的火起伏跳跃,这是之前没有的。 他连忙道:“长明烛来了!” 江暮没回头,也好像没听见,只看着他。 而他迅速思量着,难道是需得这样,才能引来长明烛吗,怪不得。 何况,圣君只是隔着红纱亲他,两人也没真正碰到,这又有什么呢。 他惶然不安的心稍稍放下,想说咱们快封印长明烛。 刚刚开口,一个字也没说出来,那温热的吻忽而又至。 没有纱幔隔绝,双唇相碰,气息交缠,吻上的唇有些许凉意。 他又瞪大了眼睛,再陷入震惊之中。 烛火瞬间放大,火势跳动,照亮了房间。 他在惊愕之中迅速回神:是不是需那火光更亮才能封印? 这样做才会让火光更亮。 他的心怦然乱跳,脸上早已红透,可是没再挣脱,乖乖地,又慌乱地,感受着这渐渐又加大了力道的吻。 屋内越来越明亮,他实在太不好意思,不敢看眼前人。 仙人动情,实难想象,即便是假的,他也不敢多看。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江暮微顿,抚了抚他的眉眼。 那眉蹙了一下,没有睁眼,也没动。 他手指又拂过脸颊,再抬起他的下巴,重新吻上那双唇。 身下人陡然攥紧了手,须臾又松开。 渐渐失控,他的力道加大,唇齿相碰间,有些微痛,许千阑又蹙了一下眉,唇角溢出些许痛呼,伴着逐渐不稳的呼吸声,像极了之前演出来的呢喃低语。 长明烛赫然又亮。 这声音绕在江暮耳畔,他的眼中又绯红,他闭了一下眼,掩盖那片红,缓撑手臂,慢慢抬手,抚到身下人的发上,抽起他发上红簪,眼中一凛,猛地往外一甩。 燃烧的灯芯瞬间被刺中,烛火陡然增大,火苗张牙舞爪若怪物将要腾飞脱离,可偏偏又像是被什么拉住,挣扎不出,碧波火声好似嘶吼哀嚎,剧烈火苗转瞬又退了回去,渐渐缩回一团。 它似乎还想要挣扎,一点点火苗从红簪下越过,自旁边再燃起,然而方有亮光,再度被压了回去。 大大小小的,细细的火苗意欲从各处跃起,却都还没成气候就立马偃旗息鼓,终于,那火苗再不跳跃,灯芯倒下,一点泛红火星明亮了一下,又消失。 红簪化为灰烬,落在红烛之上,轻风吹过,灰尘散尽,在红烛周边环绕几圈,皆融进其中,明艳的红烛颜色忽地暗了下来,若那经年风吹雨打之下的一片残破红衣,没了鲜红明丽。 屋内也暗了下来,没有人说话的房间,能清楚地听见窗外海浪轻轻拍打樵石。 “是不是封印了?”许千阑已睁开眼,可是眼前人不起身,他没敢动,那烛光明了又暗。 只是他的脸还透红,眸中还有着一丝胆怯与慌乱。 “是。”江暮撑着胳膊,也没有平日温和的笑意,他不动,静静地看着身下人,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对方疑惑,小心问他:“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不言语,暗沉的眸扫过那面容,手再拂过脸颊。 许千阑又是一僵,脸上更红,动了动,手腕依旧被束着。 江暮的目光落在他眼眸,淡淡道:“怕我?” “没……我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要做。”他否认着,可是那声音也在发抖。 江暮面上没什么表情,抬眼挪向床头,微微眯了一下眼。 束缚的水流缓缓消散,他放开人,侧身坐起。 许千阑迅速起身,揉了揉手腕,欲下床,刚好看他在床边站着,那动作一顿,抬眼对他对望。 他的发簪被抽去了,长发全都散落在肩,墨发红衣,眼中怯怯。 江暮负手而立,看着他,暗沉的眸中又添几分悲悯。 他拼力压住耳边源源不断的轰鸣,眼眸终于又重新变得柔和,调整了一会儿心绪,他缓抬手,替那人拂开落在额前的发:“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许千阑又愣了愣,一丝委屈闪过眼眸,抿了一下嘴,很快点头:“是。”他从江暮身边空处挪下床,忘记了穿鞋,快速走到桌前。 “这就是长明烛?”他问。 “嗯。”江暮侧身,看那红衣随风轻动。 “这个魔物比之前的凶险,我把它带回魔渊封印吧,有微明宗看守着,更放心些。” “不,就封印在此方上清门。”江暮的语气微有严厉。 对方又怔了一下,低眉点头:“是。”说完赶紧将红烛装进乾坤袋。 “走,去把他们叫醒。”江暮往外走去,走出门后,定定了神,又顿住脚步,语气放缓,回头向他伸出手,“走吧。” 许千阑跟上,迟疑了一下,抬手牵住他。 这是二楼,江暮懒得下楼梯,将他拉近,直接乘风而起。 海风吹过未束的长发,月色在清风中摇晃,许千阑正要脱下红嫁衣,不留神已被带着飞身而起,衣服刚褪到一半,凌空之际,红衣才自肩上脱落。 他回头,看那一片红裳随风飘起,飞向远方。 第59章 一梦 一路而去, 入目依旧是到处沉睡的人们,而这海风袭来的小岛,天色忽地暗了下来, 那一轮月若蒙了一层纱,朦朦胧胧愈发看不清了。 “怎么回事?”许千阑抬眼看看, 见四周渐渐浮起粉色薄雾。 “那些晶石能吸收杂质, 但因岛主留长明烛在此, 晶石也会吸收魔气,魔气不能被它消化, 吸收得太多, 又反过来释放了。” “被魔气侵蚀,那这岛上怕是不能留人了。” “嗯。” 两人飞身至那喜堂中, 横七竖八的人们依旧给这红绸飘浮的厅堂增加几分诡异气息。 江暮面无表情地拂起衣袖,那沉睡中的人们渐渐飘了起来, 若置身流水,浮浮荡荡腾空。 他又一扬袖,这飘荡的人们齐齐往一个方向浮动, 轻轻地晃了晃,继而,“哗”一下,全都消散了踪影。 同时,整个岛上,街巷,屋舍, 沉睡的人们全都不见了身影。 “他们已被送出此岛, 天明时会醒来。” 许千阑点头:“那咱们也走吧?” “好。”江暮看看他, “海上风大, 我若不牵着你,你可以御剑而起吗?” “没问题。” “若有很大风浪呢?” “应该也没问题。” “嗯,走吧。”江暮衣袂轻扬,又是乘风而起。 许千阑连忙拔剑跟上,修者不若仙人可以凭空飞,他们需要借外力,御剑才能飞行。 江暮飞至仙莱岛上方,拂袖回头:“到我身后,离远一点。” 许千阑很听话地后退。 江暮看他退到远处,缓抬手。 有狂风卷起巨浪,那巨浪涌上岛屿,汹涌落下,他挥袖,浪花随他手势翻然而起。 夜色沉沉,水中人衣发未湿,江暮立于汹涌水幕之上,宽袖飞扬,发丝轻动,海风狂啸,而他面上波澜不惊,看着巨浪之下,一方小岛慢慢沉没。 许千阑从未如此真切看到他施展灵力,上回方家,他只于昏沉之中一瞥,见他一袖挥下,那城主府瞬间化为断瓦残垣,而此时,他真正地看着他挥动巨浪,又看他于汹涌澎湃的水浪之上,负手而立,眼中清寒。 远处空灵的海,夜空如霜的月,月下衣袂清扬的人,脚下翻涌的浪。 狂风与海啸似乎已听不清了,许千阑只觉世间突然变得静悄悄,只有那个人,临风而立。 「轰隆」一声,忽有地动山摇之感,仙莱岛猛地往下一沉,继而无数海浪哗然落下。 许千阑被这剧烈的震动惊回了神,脚下剑颤了一下,摇摇晃晃就要歪倒。 江暮回头,飞身而来,揽住他,自那海浪之上携他凌空而起。 许千阑惊愕看着他,月下只堪看见其侧脸。 不知不觉已至岸边,众人还在沉睡,天还未亮,临近岸边的海平静柔和,细细的浪轻轻拍打沙石。 站在岸边眺望,海上已不见了那岛屿。 许千阑走到江暮身边,轻声问:“仙莱岛沉了?” “它已被魔气侵蚀,非数百年不得解,那就让它沉没数百年吧,他朝自会有重见天日时。” 已经离开仙莱岛,江暮不再轻易受那清气影响,心性平和了许多,眉眼中又是柔和的样子,嘴角也带着温温柔柔的笑意,语气亲和,声音依旧是清冽的:“你好像很担心的样子,怎么了?” “这次直接把岛给沉了,师兄又要跟我哭了。” 江暮笑着拉一拉他的发,许千阑没有发簪束发,长发还是散落在肩上的,随着这海风轻轻浮动。 他道:“那让他到我这里来哭?” “不用不用,师兄就是嘴上爱说,其实他对我很好的。” “好吧。”江暮正看着他,天光熹微,海天一线,正有粼粼的金光洒落。 他看见那微红肿的唇,笑容收起,手从发上缓缓挪至对方脸颊,在那惊愕神色中,指腹又慢慢拂到那唇角。 眼前人颤了一下,惶然看他,却没有动。 他轻轻摩挲着这唇角,带了一分愧色:“我……” 许千阑低眉,连忙道:“没,没事,我知道您是为了引来长明烛。” 江暮收回手,负手看那海上初生的明日,没有再说话。 身边人始终低着头,也没有吭声。 沉睡的人们慢慢醒来,看见一个硕大飞舟停在海滩上,他们只道是江师叔和许仙尊用飞舟把他们送回来的。 听说仙莱岛已沉,那些原本居住在岛上的人,有的难免伤心,也有的表示早就想出来,他们一部分跟随这些修者们自去拜入各个宗门,另一部分去往百姓们生活的闹市,融入他们的生活之中。 他朝待仙莱岛重见天日,他们或是他们的后代亦可重归故里。 长明烛封印在此方上清门之后,飞舟缓缓往微明宗回。 仍需几天才能到,但也不着急,就任由这飞舟在云海与星辰中飘荡着。 江暮在船舱的单独房间里闭目养神,桌上热茶浮起缭缭轻烟,他以胳膊撑着头半躺在软榻上,听飞舟推开浮荡的云。 水汽在眼前萦绕,将他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薄雾,晃晃悠悠,他半睡半醒,那些被压制的神思缠缠绕绕入梦来。 红纱之下,红衣的人,浮浮荡荡在眼前。 他伸手,将这人拉至面前,指端拂过他的唇,邪念蔓延之际,他碰过,碰过之后,便挥之不散了。 他还想碰,于是翻身将人压下。 再次碰上他的唇,也碰上他的眼眸,抚开那紧蹙的眉,抚过那透红的脸颊,而后,指尖一勾,衣带散开。 漂浮的船,起起伏伏的梦境,氤氲着水汽的呢喃,帘外仿佛下了雨,沙沙打在窗上,那梦里一片潮湿的旖旎。 雨声渐消,浅浅的扣门声唤醒他的梦境,他睁开眼,拂了一下额上的细汗,声音带着了几分不稳:“进来吧。” 许千阑端着一盘糖糕走进来,轻轻放到桌上,摸一摸那茶凉了,帮他又斟了一盏,船舱的房间都是两个人一间的,这里也是他的房间,天色已晚,他倒完茶后,就安安静静坐在桌边。 茶上寥寥轻烟,让江暮恍若又置身于梦境中,梦里人与眼前人重合,那呢喃浅语好似还在,那紧蹙的眉宇也还在唇边,这坐在桌边的人今日偏偏十分乖巧,低垂着眉眼,安安静静,不说话,面上似乎也有些红晕。 让他更难分清。 他缓缓抬手,抚到那人的手背,感觉到掌下的人一颤。 他攥住那颤抖的手,一把将人拉至榻上。 那人扑在他怀中,惶然的眼神,若惊惧的小鹿,已换了一根发簪,蓝色的簪,仍旧是半束发,因这样的动作,几缕发丝从额前垂落下来。 他拂开那发丝,每动一下,面前人就轻颤一下,眼里皆是惊与怯。 可他没有躲,是忘了,还是不敢? 拂开发丝,那怯弱的眼神就看得更明显,惊惧的神色也更明显。 江暮的手停在他的眉眼边,终于分清了梦里与眼前。 他又拉了一下那发丝,松开了在他后背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怀中人坐起,惶然眼神中闪过一丝委屈,摇了摇头:“没事。” 江暮挪过目光,落在那发上:“回头……送你一根发簪?” “不……不用,这个并不是什么难得之物,我还有。”那人还低垂着眉眼,面上的红晕还没散。 他没再多说,掀开帘子,看外面已是夜晚,满天星河,起身:“你睡吧,我睡了半日,已不困了。” 眼前人抬头,想说什么,须臾后又打消,点了点头。 他微微笑着:“我出去看看风景,早点休息。” 对方仍是低眉,点头。 微风拂过船头,江暮俯身拨动星河,掬起莹莹流动的星辰,又看他们从指缝滑落。 他捞起一颗最好看的小星星,暖黄的光,似一点灯火,质地光滑通透,若一块温玉,他将这颗小星星在手中细细抚着,再往星河看去,手掌划过,抓起一缕流光。 白色的流光,暖黄的星星,攥在手中,灵力一动,一根白玉簪浮现在掌中。 通透白玉质地,簪头暖黄色星星样式,若有浮光流转。 他悄悄回了房间,许千阑已经睡了,侧身躺着,面朝里。 他坐在床边,将那发簪摆在床头,浮起嘴角,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笑。 更不知……为何能看着一个人的睡颜,看到天亮。 天亮后,许千阑睁开眼,见他在身边,连忙坐了起来,却是没说话,好像在等他说什么。 他这两日都很安静,江暮有一点不习惯,把发簪拿起来:“你看这个喜欢吗?” 床上的人有些讶异,先好奇地看看他,而后目光才落到发簪上,瞧了一会儿,又看向他,眼中终于恢复了光彩:“给我吗?” “当然是给你的,昨晚我抓星星做的,我敢保证,这一颗是整个星河里最好看的一颗。” 许千阑瞪大眼睛,摸了摸那颗小星星:“这都可以?” “对呀对呀,来,我给你簪上。”他往对方头上看,左看看又看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他实在是不会束发。 许千阑拿过发簪:“我自己来吧。” 发簪拿在手里,他不知为何鼻子突然酸了一下,而后又有豁然开朗之感,挑眉笑道:“怎可劳驾您为我梳头,一贯可都是弟子伺候您的。” 第60章 灵花 很快簪好, 许千阑转过头来。 江暮笑道:“好看。”他往外面看看,“你还要么,今晚再给你抓几颗?” “不用, 一根就够了。”许千阑摆手,眉眼中也覆上了笑意。 回到微明宗, 要先汇报仙莱岛之事。 岑潭兮坐在堂上, 听许千阑一句一句说:“岛主娶亲了, 还娶了三次。” “哦。”他抿了一口茶,“他这么图省事吗?”一次婚宴直接娶三个? “然后, 三个都死了。” 那刚刚喝的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啊?” “跟我没关系啊。”许千阑连忙道, “是他自作孽。” “哦,那就好。”岑潭兮继续喝茶。 “然后岛主也死了。” “噗……”那一口茶还是喷出来, “啊?” “虽然跟我有点关系吧,但他是自尽的。” “哦, 那还好。”岑潭兮松口气。 “再然后,仙莱岛沉了。” 堂上没有动静。 岑潭兮端着杯盏,很淡定, 好像压根没当回事,只是杯子里的水不断往外洒。 那一杯水哆哆嗦嗦快洒完了,他还是没吭声。 而后,他慢慢放下杯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许千阑:“……” 最近许千阑没有下山。 小妖小怪岑潭兮可不敢再劳他出手,万一把哪座山给掀了,他又得晕几天。 在外看来, 他还在担着教习师叔的责任, 日常没有出门斩妖除魔的任务, 生活就变得非常清闲, 上上课,教教徒弟,再来教教师叔。 师母有时回来,她肚子已显怀了,听说年底会生。 重新教习师叔,但师叔有时候很奇怪,会说,不用他伺候,不用他做什么。 然而,师叔自己也什么都不做,他说不会做,要召唤水形人出来做事,许千阑觉得小题大做,说还是算了。 然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整天谁也喝不上一盏茶。 几天后,许千阑妥协:“师叔,我乐意伺候你,来,茶凉了,可以喝了。” 江暮却没像平日那般温和地笑,委委屈屈道:“可是我知道,你内心是不耐烦的。” “没有。”他笑。 “你有你有。” 许千阑继续含笑:“真没有,我最喜欢伺候师叔啦。” “哼。”眼前人并不信。 他颇为无奈:“那你要怎样?” “你看你看,你这不就是不耐烦吗?” 许千阑:“……” 接连数日,许千阑对圣君的敬畏之情哗啦啦掉了一地。 秋高气爽,那浮桥之下的湖中,栽种的荷花变成了莲蓬,被采摘后,又慢慢地枯萎。 四季如常,仙门也是在人类生活的地方。 那湖中还剩一片荷叶,依旧青翠,一颗莲子滚落其中,荷叶缓缓地卷了起来。 清晨,天气不冷,江暮在浮桥上,向湖中俯身看去。 不一会儿,旁边来了人,许千阑还没走到,老远看他在浮桥上看什么东西,就走过来,也俯身看去。 岑潭兮和凌鲲鹏刚好路过,站到另一边,也俯身看去。 有路过的仙尊,很好奇,在旁边站着,同样俯身看去。 还有路过的弟子也很好奇。 桥上站不下了,那湖边四周都凑了不少人。 大家一起俯身看:师叔到底在看什么呢? 那湖面拂过清风,水面荡漾,卷住的荷叶轻轻晃动着,在清晨的风与光中,慢慢地舒展开来。 一颗莲子跳动,“哗啦”一下,忽而变成了一小团白色,卧在那莲叶上。 众人被这动静惊了一下,但都是见过世面的,大家只是怔了怔,仍然淡定地看着这个小白团子。 而后,看小白团子伸出了爪子。 “莲子……变成猫了?”虽然见过世面,但众人还是不能理解。 许千阑第一反应是看看身边人,江暮正盯着这白团子,没眨眼,他看不到那眼中神色。 “不像是猫啊。”有人道,“你看那脖子上浓密的毛发。” “不是猫那是什么……”旁人这话还没问完,见那白团子慢慢起身,在莲叶上伸了个懒腰,而后凭空而起,悬在湖面上,身形转了转,竟缓缓地增大,小白团子变成大白团子,脖颈间雪白毛发随风轻动,澄亮的眼睛睁开,回头对着桥面,倒映出桥上的白衣人。 “竟是一只白色的狮子。”众人愕然,“为什么……荷叶里长出了狮子?” 没人能回答,许千阑又往身边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关注江暮的表情。 江暮的目光还落在那白狮子上,仍然看不清神色。 狮子看到桥上人后,舔舔爪子,再一旋转,若如流霜飞过,白狮子消散踪影,那莲叶之上浮现一人,穿着白色绒衣的少年,睁着棕色的大眼睛,欢喜地往桥上飞来。 桥边众人连忙侧身让出空隙,见这少年扑到江暮面前,跪地道:“主人。” 众人:“……” 少年给江暮磕了个头,起身道:“我是仙子莲啊。” “仙子莲?”所以是灵植化形了? 仙子莲本身灵气逼人,化人形倒不是多难理解的事儿,只是他为何叫师叔主人呢? “主人路过我身边,我就有了意识,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总之是因为主人而生出灵识的。”少年道。 “哦,原来如此。”众人一副恍然大悟样,听懂的跟没听懂的解释,“师叔气运逼人,你不记得吗,他一来仙子莲就开了满湖,后来宗门拜访,又开了满湖,他的气运落在仙子莲身上,唤醒了其灵识。” 这说法差不多,但不是江暮的气运唤醒灵识,是他日日路过这浮桥,散落的灵气滋养的。 江暮倒是没想到仙子莲生了灵识,今早才感应到,故而过来观望。 但是灵植幻化人形其实需要很长的过程,修者修为有成也至少得个千年,何况灵植是植物,化形就得更久,纵然得了仙人之气,但江暮来微明宗也不过几个月,对他的影响不至于将数千年能缩成数月,这仙子莲再快也还没到完全能化人的时候。 看样子,他是提前出来的,强行聚了形,灵识还不稳,也不知道急着出来干嘛。 “你既然是仙子莲,为什么……刚刚是只白狮子的模样?”有人又问。 “幻形兽啊。”少年道。 “啊,你才刚化人形,就有幻形兽啦?”众人又惊,修炼这么多年,整个微明宗也只有几个人修出幻形兽而已。 “我当然比你们厉害。”少年很得意,他可是仙人灵气滋养的,“我还能与幻形兽融为一体呢,我的幻形兽可是真实能触碰的。” 周围又是一阵惊叹,刚刚众人也的确看到了,他能直接以躯体化为幻形兽。 “你的幻形兽还能摸到?”众人惊问。 少年向他们挑挑眉,又转向江暮:“都是主人的功劳。” “等会儿,我有点蒙。”凌鲲鹏道,“你是灵植,你能变成人,不奇怪,你一变成人就有幻形兽也不奇怪,但你一朵莲花,幻形兽居然是只狮子,这跨越也太大了吧?” 何况幻形兽其实多是在人类修者身上,植物花草或者飞禽走兽他们即便是按照人类修行方式来修行,但他们可以随意化为原身,战斗时化本体就能助他们进攻,那幻形兽着实没必要。 “我照着主人的喜好长的。”少年眼一横,“主人喜欢什么我就长什么样子。”他笑嘻嘻地又向江暮看过来,想挽他的胳膊,可江暮没伸手,他的手悬在途中,愣了一下,又收回。 “所以,你是要认师叔为主人?”岑潭兮问,同时疑惑,他到底算是什么,灵植还是灵兽,别人的幻形兽是虚无的,他能直接幻化为兽,那他应该算是植物还是动物? 不过在这一众仙尊眼前,可以确定,他的确是仙子莲所化,有灵气,不是妖邪,可以放心。 他又问江暮:“师叔要留下他吗?” 江暮笑道:“他呆不了几天。”言罢转身往回走。 灵识不稳,赶紧回去继续修炼,瞎出来凑什么热闹。 少年连忙跟上去:“主人等等我啊。” 岑潭兮只道他决定收下这仙子莲了,那仙子莲本身是难得的灵花,开花便引修界众人关注,自是珍贵之物,又口口声声喊师叔主人,那就更要珍重,他立即吩咐众人,见这莲花当如见师叔本人一般,要有礼。 而后碰碰发呆的许千阑:“你去教习时不要乱对他发脾气啊。” 许千阑回过神:“我……我其实也不用去教习。” “有空还是去吧,争取让师叔早日筑基。” 师叔当然不用筑基,要他去教习不过是无聊,也或许是想看他的幻形虎,可现在流霜殿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他也有幻形兽,也是毛茸茸的幻形兽,许千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没必要去了。 他没跟上去,回了月眠殿。 然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又想,即便不再去了,也得去跟师叔打个招呼,不然多没礼貌。 曾经直接掀桌子走人的许仙尊决定讲礼貌了。 月色清寒,他在浮桥上走走停停,走几步又折回头,再走几步,再回头,如此数番,终于站到了流霜殿的门外,然而脚步又停,犹犹豫豫没进去。 里面的动静不断传来。 第61章 情起 师叔应当还是坐在流水浮动的庭院中, 旁边清脆的声音一直没停:“主人,你喜欢我变成人的样子还是狮子的样子?” “都还行吧。” “那我变成花的样子呢?” “也行。” “我感应到你最喜欢毛茸茸,幻形兽是专门照着你喜好长的, 白天你看清楚了吗,要不要我再变一下给你看看?” “都行。” 但觉一道白光闪过, 许千阑在门外瞥到一抹白影。 “主人我的幻形兽好看吗?” “还行。” “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这个可以摸到的, 我的毛可柔滑了。” 许千阑又往里看了一眼,见一只白色的大狮子正站在桌上, 要往桌边人怀里蹭。 江暮端着杯子, 侧身让过他,轻声笑:“你把我的茶弄洒了。” “那我帮主人倒茶。”狮子又恢复了人形, 从桌子上跳下,接过他手中杯盏。 许千阑转身, 他觉得这里的确不需要他来,也不必跟他讲了。 刚挪动脚步,听得里面温润的声音:“千阑, 你来了,怎么又要走?” 他只好停下,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也不坐下,在那桌子的另一头,低眉道:“我怕打扰师叔, 准备明天再说的, 不过既然进来了, 那就跟师叔您说一下吧, 我还是……不来教习了吧。” “为什么?” “这……”这不很明显吗,用不着我了呀,许千阑想,表面只道,“我……我有别的事。” 江暮抿茶的动作顿了顿,低眉沉寂须臾,而后一皱眉:“我不大舒服。” “怎么了?” “天冷了,可能着了风寒。”说着还咳了两声。 许千阑往前一步,想了想又退回:“师兄给您备了很多药,应该有治风寒的,要让下人们进来吗,我现在喊他们?” “嗯……算了,突然好点了,也不是很严重。”江暮吹了吹茶水上的热气,“最近弟子们是不是都睡得很早啊,夜里太安静了,安静得都有点吓人了。” “没有吧,大家不都是固定时刻睡的。”许千阑不解,“您不是不怕黑吗?” “额……是吗?”江暮手指敲敲杯盏,“那个……最近总是睡不着,夜里也没人说话。” “主人我陪您啊,您夜里想怎么让我陪都可以,我可以化成大狮子,你抱着我搂着我都可以啊。”白衣少年连忙在旁接话。 江暮:“……” 许千阑道:“对啊,您有人陪。” 江暮轻轻吸了一口气,浮出笑意:“对了,坐久了我突然想活动一下,千阑,之前那把寒春剑是不是你又收走了?” “没有啊,我就放在你这流霜殿了。”许千阑往他殿内走,打开柜子拿出那把剑,递到他面前,“您要舞剑?” “嗯。”江暮放下杯子,握住那剑柄。 握了一会儿,却慢慢松手,人并不站起来,缓缓将手摊开:“剑柄太冰了,我的手冻坏了。” 许千阑:“??” “你递过来让我摸的,我手冻坏了跟你有关系,所以你得留下来照顾我。” 许千阑:“……” “要不然我要告诉你师兄了。” “……” 许千阑翻了个白眼,将剑丢到桌子上,闷闷地在一旁坐下。 这些话他现在还信就是傻子了。 可是师叔为何非要他留下来,他坐在这里干嘛啊。 江暮看他坐下,笑意更浓,往他这边倾了倾,伸出手:“真的冻坏了。” 他瞪了一眼,扭过身去。 江暮含笑抚抚他的头:“别不来啊,嗯……好,不要你日日来,那你的事忙完了就来好不好,我一直会等着你。” 许千阑的眸色微闪,怒气消散,转过头来不解地看他,又看看对面那少年:“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 江暮也看向少年,开口之前沉思了一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连忙坐正身子,欢喜道:“我没名字啊,主人您给我起。” “你自己想叫什么?” “仙子。” “……” “小仙,小莲,小仙莲,都可以,主人您起什么我叫什么。” “我叫你莲先吧,先后的先。” “好啊好啊,多谢主人赐名。”莲先拍拍手,便要下跪,江暮拂袖一拦,“不必。”稍许沉寂,他又道,“你不必叫我主人,我无意让你拥有灵识,玩够了,就回去吧。” “可您就是让我有了意识,那就是我的主人啊。”少年眼中晶亮,“我不回去,我会好好伺候主人的,主人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定会特别听话。” “我不要你做什么。” 莲先蹙蹙眉:“那您也不喜欢我的幻形兽吗,我可是感应了许久,知道您喜欢什么才这样长的,您……你不可能不喜欢吧?”他说着又化为了白狮子,腾空而起,在水榭周围转了一圈,再飞回来,往江暮怀中扑。 江暮以衣袖挡住,一下都不碰他,也没有摸过一次那毛发,只往旁边看。 狮子疑惑,化回了人形,也看着对面的人,挠了挠头:“主人他也有毛茸茸的幻形兽吗?” “有啊。”江暮这语气说得十分得意。 “也是白狮子吗,难道比我好看吗?” 江暮勾起许千阑的一缕发,手指来回抚着:“不是。” 许千阑却没听明白,他回答的是……不是白狮子,还是说不是比他更好看? 他明明之前就说过,将来见到其他的,也不会更喜欢,可是,他……会更喜欢这个完全符合他喜好的幻形兽吧? 这般想着,许千阑又懊恼起来,自己在意这个干什么,他没来由生气,生自己的气。 莲先眼中带了敌意,向他道:“喂,你把你的幻形兽亮出来,我们比一比,让主人说他更喜欢谁。” 许千阑的手攥了攥:“不比。” “为什么,你不敢吗?” “不想比,幻形兽是助我上阵杀敌的,不是用来比美的。”顿了一下,他又道,“好不好看不重要,我不在乎旁人喜不喜欢。” 话说着,低眉看自己的头发还在江暮手中,他一把拉了回来。 江暮从刚才就手痒,还沉浸地抚着他的发,陡然被抽走了,愣了一下,看他瞪着自己,一时迷惑。 正迅速思量着应该怎么哄,另一边,莲先却抬手一指:“你就是不敢比吧,我觉得你怪怪的,你身上时有时无地飘着魔气。” “魔气,你胡说!”许千阑当即瞪大了眼睛,身为修者,被人诬陷有魔气,这绝对是奇耻大辱。 “就是有,你……”莲先正欲反驳,忽地被一道凌厉目光震慑。 江暮转过头,凛然看来,眸色暗沉森然,带足了警戒的意味。 他当即噤若寒蝉,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再不敢吱声。 江暮收回目光,转了转桌子杯盏,柔声道:“经常降妖除魔,沾染了魔气想必也正常。” 许千阑气得通红的脸有所和缓,可是仍觉愤然,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抿了抿嘴,抓起剑走了。 江暮手中的杯子顿停,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身边人早已经不敢说话,怯怯地缩在椅子上,低着头挪逾了会儿,才敢抬头:“主人,我……” 然而,眼前哪里还有人。 许千阑踏过浮桥,穿过林间,走过山风习习的大殿,他今日异常沉默,不若平时气跑了总要嘀咕抱怨一阵。 他起初走得很快,慢慢地就放慢了脚步,也不回月眠殿,就随意地走着,这时多数弟子都已入睡,仙山静谧,他一人徐徐漫步。 一个小少年的赌气妄言本不该让他在意,可是今日就是如此低落,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消失了。 他站在那云层叠嶂的殿外,俯瞰远处的山,近处的云,天上月透不过这厚厚云层,夜晚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一片。 他走走停停,不知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他。 江暮施了隐形术,随着他走过浮桥,穿过林间,陪他一起看这缥缈的云。 他也不知为何不想现身,好像……也开始在意什么,因为在意,无端地有口难言,斟酌了又斟酌,仍然不知该怎么说话。 于是也只能轻声一叹,安安静静跟着他。 后半夜,江暮还看他舞了会儿剑,剑中带了凌厉破杀之气,那一腔情愫都宣泄于剑气里,他终于恢复了平日傲然神色,回去睡觉了。 江暮看着他入睡,等到他睡熟,那眉宇不再紧蹙,呼吸开始均匀,他衣袖一拂,离开了月眠殿。 流霜殿内,小莲花精还坐在院中里等他,看他回来,连忙迎上来:“主人……” “我已说过,我不是你的主人。”他挡开对方,“这里屋舍多,你随便择选一处睡吧,不要到我的寝殿。” 他走进房内,他手一扬,关好了门。 这一晚他睡得不太安稳,那小莲花很听话,也可能是怕他,没有打扰他,但他的神思起起伏伏,杂乱无章,无法沉静下来。 他翻来覆去,被褥掀开了又盖上,屋内的灯点亮了又吹灭。 之后,他睁开了眼。 眼中已是绯红一片,充斥着阴蛰与凛然,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喧嚣声,缠缠绕绕,挥不散,摆不脱。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眼中依旧绯红。 第62章 责罚 江暮起身, 扶桌边坐下,攥紧了手,再一次闭眼。 睁开时仍是一片红。 他的神色越发森然, 手上逐渐用力,掌心下按住的桌子咯咯吱吱, 继而「轰」地一下, 四分五裂。 又一扬袖, 那床也轰隆倒塌。 他的手上浮起微光,向四周看去, 那手攥了又松, 松了又紧握,须臾后, 他再一次闭眼,重新睁开时, 眼中绯色稍稍变浅,但依然未散。 他轻喘了一口气,摇摇头, 身形一转,浮光散去,屋内已不见了踪影。 天亮后,莲先小心翼翼来叩门,半晌无人应声。 下人们过来礼貌相劝:“平日尊者若醒来,会叫我们的,他没动静应当还没醒, 您要不……先别打扰他?” 莲先没再敲门, 可是他不信主人是没醒, 想及昨晚他看自己的眼神, 只道是生自己的气了。 为什么生气,因为……那个许千阑吧。 许千阑有什么好,主人为何偏爱他? 趁着主人还没醒,他得去问问。 他找了半晌才找到许千阑的住处,可人这会儿不在,许千阑上午要给弟子们授课,今日正好是户外课,他正在那殿外空处给弟子演示如何运用剑气。 莲先寻个隐蔽位置等着,越等越冒火,等了一上午那课程才上完,他想问问的心情俨然变成了想找找麻烦。 之后竟然还有课后提问,弟子们问题特别多,又让他等了许久。 那想找找麻烦的心情变成了想骂,想打,想一决高下,你死我活。 终于等到了下课,许千阑往回走,还没走几步,他跳出拦住。 这是个竹林,在授课大殿旁边,也是回月眠殿的一条小路。 许千阑被挡了路,见到他不知为何心中一跳,但面上十分淡然:“你有事?” “有事,我要跟你决斗!”莲先亮出法器,一朵粉红色的小莲花指向眼前人。 “我说过不会跟你比。”许千阑白了他一眼,“你有这闲心,去讨好你主人去,跑来跟我争什么,我又没去招惹他。” “哼,主人那么喜欢毛茸茸,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让我的幻形兽有实体,可他居然连摸都不摸我一下,一定是因为你,他是不是天天摸你?” 许千阑的脸顿然红了:“我的幻形兽没有实体。” “那……”对方惊愕,“那你岂不是让他看得着吃不着?” “你……你不要乱说话。”许千阑的脸更红。 “他吃不着为什么还对你这么好?”莲先更觉恼怒,“我哪里比不上你,你的幻形兽到底是什么样子,让我看看。” “你说看我就会给你看吗?”许千阑冷声道,绕过他往前走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莲先手里的荷花一甩,赫然一道粉红流光袭来,许千阑侧目,身形一闪躲过,微有惊讶,这仙子莲灵力不低,可以说胜过仙门大多数人。 他刚站稳又是一道灵决袭来,掀动林间风,带来肃杀之气,他执剑挡住,剑扣一弹,便要拔剑。 这动静引来了众人,旁边大殿还有别的仙尊授课,见状连忙劝道:“千阑,他是师叔灵宠,宗主交代过要礼让他啊。” 许千阑闻言一顿,那剑又弹回剑柄之中,然而对方丝毫不收势,又是一袭,他因收剑没有抵挡,被这道灵决打在了肩膀上,踉跄后退了一步,肩膀传来刺心的痛。 “你也就这点本事啊。”莲先挑眉道,“我昨天没说错,你身上就是有魔气,你什么来历,嗯?” “你胡说!”许千阑最不喜欢被诬陷,听此话愤然抬眼,「咔嚓」一声,长剑还是出鞘。 “呵。”对方一挥荷花,道道灵决若如流光挥来,许千阑旋剑挡住,也引灵决而去,对方变换了招式,那莲花瓣一扬,变成道道利刃,许千阑一一挡回,飞身而上,一剑削断了莲花杆。 莲先震惊,甩掉莲花,猛地往后退了步,身形忽而一变,一只白色狮子踏风而来,向他一吼,振聋发聩,围观者连忙捂住了耳朵。 那狮子亮出利爪,猛地往前冲,许千阑一跃躲过,挥剑挡住他携来的强风,眼看狮子又是一扑,他再一闪躲开,于竹林之上凛然回首,转剑之际,身后赫然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眼中汹汹若有火燃烧,一改平日沉睡之态,随着许千阑的剑式,嘶吼一声,飞腾而起,山也似乎摇了一摇。 它的脚下若有火焰,那毛发随风而动,两兽因各方灵力而决斗,不是撕咬之态,各有章法,那老虎起先还有忍让,躲着狮子的攻击,而后,又猛地狂吼一声,周边突然浮起火焰,它自火中而去,踏在白狮子之上。 白狮被逼落地,化回了人形,莲先扑在地上,回头高喊:“我输了。” 老虎于半空停住,火势收起,回到许千阑身边,绕着他转了一圈,舔舔爪子,身形渐渐变淡,慢慢地消失不见。 许千阑提剑走来,冷冷站在莲先面前,一剑斩开他身边巨石。 那巨石瞬间碎裂,地上的人颤了颤,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他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这场决斗让众人看得震撼,周围人大气也不敢出。 那之前劝他的仙尊后来没有再吭声,而且还为之前劝了一下,导致许千阑受伤而后悔,那莲花先来挑衅,凭什么不让人还手呢? 按千阑的脾气,只是把他打退,没伤他,已经是非常忍让了,大抵还是看在师叔的面子上。 许千阑离开后,没有回去,他去了议事大殿,将剑收起,冷着脸垂首而立:“师兄,我打架了,你处罚吧。” 岑潭兮当即站了起来,瑟瑟发抖:“你毁了哪个山头?”他上午在这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处理要事,这会儿还没得到消息,而且也不是山中大事小事都会第一时间来跟他汇报,各仙尊都担的有事务。 “没有毁山头,就是打人了。” 对方面色稍微和缓,但还是惊慌:“你把谁打死了,不会又是哪个宗主城主岛主吧?” “没打死,也没打伤,但就是打了。” “那就好那就好。”岑潭兮拍拍心口, “这有点不好办,不过没事儿啊,有师兄在,只要你不是无缘无故打人,师兄给你善后,你到底打的是谁啊?” 许千阑眼眸微暗:“昨日化形的那仙子莲。”他说完,静待责罚。 然而半晌没听到声音。 他疑惑抬眼,看师兄没有什么慌乱之色,就……还挺淡定的。 岑潭兮点头:“没事,回头我带你去跟他道个歉,向师叔陪个礼,回去吧。” 许千阑惊愕:“你不罚我?” “他是师叔的灵宠,这个,让师叔罚吧,师叔怎么罚你由他说的算,你自己去找师叔领个罚,去吧。” “可是,昨天你不是说他很珍贵,要我们都要对他以礼相待吗?” “咳咳。”岑潭兮左看右看,在他面前压低声音道,“他再珍贵,有你珍贵吗,我认识你多少年了,认识他才几天啊,难道你让我向着他啊?” 许千阑一愣,鼻子发酸,顿了一会儿才道:“那也不能失了公正,不可徇私,还是要按规则来的。” “我知道,我没有徇私啊,你打了师叔的灵宠,本也该由师叔责罚,他如何罚你,我……就不干涉了,但他对你挺好的,应该不会重罚吧。” “我也不知道。”许千阑垂眸。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见师叔。”岑潭兮拉住他,他的胳膊一抬,肩上的伤顿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岑潭兮蹙眉回头:“你受伤了?” “没有。”他连忙将手别在身后,“打人打的我胳膊都痛了。” “真没受伤?”岑潭兮不大信,“让我看看。” “没有,真没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许千阑再一躲。 “好,你要是不舒服,千万别隐瞒啊。” “嗯,我知道。” 两人一并去到流霜殿,下人们说,师叔还没起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睡晚了?”岑潭兮道,“得了个灵宠那么兴奋吗?” “也许是吧。”下人道,“昨晚听到尊者房中有动静,好像是桌子倒了的声音,床上也有动静,但他夜晚一向不许我们进,我们没敢问。” “桌子怎么会倒,床上能有什么动静?”岑潭兮听不明白了。 而许千阑惶然瞪大了眼睛。 那些你为什么让他看得着吃不着的言语无法遏制地又涌进耳中,他的脑子轰然空白,心思起起伏伏。 好半天才恍惚回神,听岑潭兮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师叔啊,算了,还不到晌午,让他再睡会儿吧,我们先走,改天再过来。” 许千阑垂眸思量片刻,稳定住翻涌的心絮,道:“我既然来领罚的,哪里还能挑上日子了。”他往前一步,挺直脊背,跪在那寝殿前,“我在此等候。” “千阑……” “我做错了,应该如此,师兄您请回吧。” “哎……”他跪在此等候领罚是应该的,岑潭兮确实不好劝,只好在旁陪着。 第63章 禁闭 一直等到晌午, 那屋内还是没动静,岑潭兮觉得奇怪,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他又推了推, 发现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那就是人还在里面, 他们于是又耐心在外等待。 等到了下午, 依旧没动静,再怎么困也不至于睡到现在吧, 岑潭兮觉到不大对劲儿, 又去敲门,还是没人回应, 他再度推门。 仍旧打不开,但这时候不免让人担心, 他想了想,点了一道灵决在那门锁上。 师叔身体不好,这门其实平日里不怎么上锁的, 只要他不允,也不会有人冒然闯入,而即便是门上有锁,他这里也保留了可以打开的灵决。 然而,那灵决点上去没有半点反应。 他不禁错愕,回头与跪着的人相望,许千阑也透出疑惑。 又犹豫片刻, 岑潭兮道:“不知道师叔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闯进去吧。”他往后退了一步, 轻声道, “师叔见谅。”继而一道掌风,随灵决而来,轰然打在门上。 门框轻轻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开。 这让岑潭兮倍加震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的灵力退步到连普通的门都摧不开了吗?” 许千阑见状,已心知肚明,是师叔设了禁制,不允许人进。 他既关了门,也许还在里面,也许对外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可他不出现,不回应,也不让任何人进去。 他道:“师兄你不用闯了。” 他不想让你进去,怎么进得去? “师叔或有危险啊。” “应当不会有危险。”有谁能伤得了他,许千阑低眉道,“这门上也许是他用了什么法器加上禁制了,之前各宗门给他送了那么多贺礼,不乏上品法器,你打不开也有可能,他是把自己关进去的,想来没有危险。” “可是……那你也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一直跪在这里啊。”岑潭兮道,又想,“而且,师叔不吃饭吗?” 那小莲花精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方才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愤恨道:“别白费力气了,主人生气了,他不会让你们进去的。” 他绕着许千阑转了一圈,四处望一望,又绕着他转了一圈。 许千阑不耐烦:“你干什么……” 还没说完,对方竟也噗通一下,跪了下来,笔直笔直地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对着门。 “……” “你看我干嘛?”莲先挑眉道,“只准你跪不准我跪么,我看出来了,你想用苦肉计,等主人出来看见你这样,他就会心疼,哼,谁不会啊,我也跪,我看他出来先心疼谁。” “你……” “瞪我干嘛,这地儿又不是你的。” 许千阑抿了抿嘴,没有理他。 身边人冷哼一声,眼巴巴朝着门缝看去。 “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你俩打架吗?”岑潭兮不解。 莲先没好气道:“主人昨晚就生气了,让我不许进他房间,不许打扰他,他还在屋里摔桌子,肯定因为你。”他往旁边一指,“你昨天提着剑就走,给主人甩脸色,你那样对他,他不生气才怪。” “哎,话不要乱说,我师弟跟师叔甩脸色又不是第一次了,师叔肯定都习惯了。”岑潭兮摇着头道,说罢见许千阑正瞪着大眼睛看他,他捂捂嘴,自知失言。 而许千阑眼中却不似之前暗沉,有了些光彩,不知道为什么。 莲先跪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的位置不好,主人从里面出来第一眼不一定能看见他,于是往旁边挪:“你往那边去去。” 过了一会儿,再挪:“你再去去。” 许千阑「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目看着他。 “怎么,坚持不下去啦,你的诚心也就这么点儿嘛。”莲先有恃无恐,抬头盯着他,“我不信在主人面前你还敢打我。” “你……”许千阑握了握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岑潭兮面前,“我自请按山门规则处罚,请师兄将我关禁闭。” 弟子犯错一般是由自家师尊按照门规处罚,没有师尊的,也可由被伤害者的师尊按规责罚,若是都没有师尊,或者师尊不想揽事儿,那么山门也自有处罚规定。 他这种情况,江暮不出面的话,他应是关三个月禁闭。 关禁闭听上去无伤无痛的,但却是弟子们非常惧怕的责罚,禁闭之中与外界隔绝,传不出灵决,没人说话,能辟谷的没有吃食,不能辟谷的每日有人将饭菜放到外面。 不是那种闭关之境,不能清修,就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一小片地方,不见天日。 皮肉之痛实在不及这种孤寂的折磨,很多弟子宁愿被打鞭子也不肯关禁闭。 岑潭兮道:“要不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会儿师叔气消了就出来了,看他如何说。” “不想等了,师兄请处罚吧。” “这……”岑潭兮往门上看看,还是没动静,那小莲花精老老实实跪在门口。 “好吧。”他点头,“后山禁闭处已经满了,你去落玉阁禁闭,既按门规处置,三个月,不能少。” “是。”许千阑应声,又一顿,“落玉阁?” “嗯,禁闭地儿不够,落玉阁临时改成禁闭处了,你去吧,你能辟谷,没有吃食哦。” “是。”许千阑点头,回身往那门上与门外跪着的人看了一眼,大步离开。 落玉阁平时是用来接待重要宾客的,最近没有那么多宾客接待,这里多数时候是空闲的,不想师兄竟把它改成了禁闭处。 许千阑走进落玉阁,不住地四处看,这从某种方面来说,是仙山的门面,装葺得非常奢华,内里摆设都是极尽用心,各种奇珍异宝,床上铺设的被褥,四周漂浮的帷幔,皆是上品云锦,院中有温泉,泉水还在流淌,汩汩冒着热气。 他起初以为这里改成了一间一间的禁闭小房间,不想还是原貌,而且,偌大庭院就他一人来禁闭。 这比他月眠殿精致很多好么? 师兄真是大方,也着实浪费啊,居然就他一个人。 只是禁闭到底是禁闭,不能使灵力,不能传灵决,没法与外面接触,也没法修行,他闲着无事,只能泡泡温泉,在那云锦大床上睡睡觉,在院子里荡荡秋千,摆弄摆弄花草,舞舞剑,舞累了再去泡温泉,然后继续睡觉。 这样的日子大抵过了三天。 流霜殿内,一道白光浮过,江暮回到房间,一抬脚,踩到地上碎裂的桌角,他把桌角捡起来,刚放好,那桌子又碎了一片。 “那就……算了吧。”他看到门外满是人影,打开门,走了出去。 很多下人,弟子,仙尊,还有岑潭兮都在这门外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当中,莲先脸色苍白地跪着。 但是千阑不在。 他一时没弄清楚状况。 而众人见到门终于打开,连忙都拥了过来,热泪盈眶:“师叔您终于出来了,四天了,我们怎么喊都没有回应,门怎么弄也弄不开,可把我们吓死了。” 他们其实还去过屋顶,后墙,可这间屋舍不知用了什么禁制,就是弄不开。 再不出来,师叔岂不就饿死了。 他们都慌了,眼下终于见人出来,大家喜极而泣。 江暮也没想到自己能走四天,屋舍四周施了结界,是不想被人发现他不在。 他思量须臾,先解释这门为什么打不开:“之前宗门送贺礼来,有一样法器,我只是想试一试,可是,打开后就不知道怎么收了,直直把法器上的灵力耗完,禁制才解开,我在禁制之中,与外界隔绝,完全未听到诸位的动静。” 他负手站在门槛,手在背后点了点,就多了一个小小的金丝笼子,只若手掌大小,金丝缠绕成一朵朵的花,又成一朵大花的样子,那花瓣呈合拢状。 他把这笼子举到面前:“你们看,就是这个,我只是看它好看,想擦一擦回头养个鸟,不知怎么就碰到了花瓣上的机关,它的禁制蔓延整个房间,把我关起来了。” “竟有这种法器!”岑潭兮自责,“师叔恕罪,是我等勘察不严,往后一定小心筛选。”贺礼太多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这是谁送的。 “送礼之人也是好心,这看上去像是个很厉害的法器,只是我没用对罢了,与人为善,莫要为难他人。” “是。”岑潭兮点头,伸头看了看他屋内四分五裂的桌子和床。 “额……那床和桌子是不是年久失修了?”江暮道。 “是吗?”岑潭兮一怔,“弟子立刻着人给师叔换一套,顺便也将其他物品都检查一番。” 他轻轻颔首,目光落到莲先身上。 对方立即往前跪了一点,眼含泪光地看着他。 岑潭兮向他将前几天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几日千阑去关了禁闭,这个小莲花精倒真的一直跪在这里,风吹日晒的,他居然丝毫没动。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受罚。 江暮听完:“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岑潭兮还想问他可要送些吃的,这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吧,但见他面色不好,似乎是不悦,没有再问,这里下人众多,会为他送来吃食,他便带领大家离开了。 庭院内只剩下那盈盈垂泪的莲先,轻轻拉住他的衣角。 第64章 探望 江暮缓抬手, 拂开自己的衣摆,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主人,我不回去。”莲先又抓住他的衣服, “我为了您出来的,我喜欢您。” “回吧, 好好修行, 不必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做好你自己。”江暮拉开他的手,“你若不愿意走, 我便送你一程。” “主人, 我不……” 江暮摇摇头,抬袖一拂, 院中忽而有风。 白衣少年的身形渐渐变淡,他哭喊着往前伸手:“主人, 我不想离开你……” 那哭声越来越弱,慢慢地随风飘散,庭院中再也寻不到痕迹。 江暮抬眼, 看向庭外。 落玉阁中,许千阑只裹了一件外衫,在那温泉边俯身去试水温,他刚荡秋千时不知怎么的摔了一跤,正好摔到了旁边的鱼池边,沾了水与泥,只好再洗一遍。 江暮满目疑惑地走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在他的身后, 一根线拴着一朵云, 随他一起往前飘, 那团云上,放了枕头被褥,衣服蒲垫,还有食盒,水杯,梳子,也有棋盘,字帖等。 他不爱用乾坤袋,束在身上很累,他出门也基本上是不带东西的,要用什么东西……那不都是千阑带了么。 但今天他觉得需要运些东西过来,因为禁闭之处清寒……吗? 他在这雕金砌玉的大殿里走了半晌才走到后门,推开门,水汽缭绕,水雾中的人正伏在池边,胳膊在水中搅动,长发散开,落在水面,浮浮荡荡。 他站在门边怔了怔。 泉边的人感觉到了动静,拢好衣衫回头。 氤氲水汽,缭缭轻烟,两人相望,都一时未语。 好一会儿后,许千阑回过神,眼神有些怯:“你……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我回了一趟水天之幕。”江暮如实道,“回去休息休息,原本以为第二天就能回来,不想去了四天。”他悄悄松开了手里的绳,往前走几步。 许千阑紧张地低头:“那你知道我打了莲先了吧?” “我知道。”江暮走到他面前。 “我当时在气头上,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对方的声音越说越小,双手绞着衣带。 江暮俯身看着他,那沾湿的发落在衣衫上,白色的外衫轻又薄,被水打湿后都贴在身上,衣衫下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的呼吸微滞,要说的话顿了须臾才重新想起来:“你不是已经被关禁闭了么,我还罚什么?” 许千阑怔怔抬眼:“那你不怪我?” “我听说是他先招惹你的,不怪你。”江暮在池边坐下。 “但是我反应有些过了。”许千阑抿了一下嘴,“他又说我……”他的话及时制止,还是不要在背后说人了,这样像是在告状一样,他只咬了咬唇,在心中嘀咕,我没有魔气。 江暮知他所想,笑意微收,过了一会儿,轻轻拉了一下他头发:“他的灵识不稳,我让他回去了,他才现世一天,又知道什么,何必在意他的话?” 许千阑又觉鼻子发酸,低下头道:“我出生比不过世家,小时候被师尊选为亲传弟子,有些人看不过去,说我什么的都有,我最不喜欢被人诬陷,不过……”他又笑了笑,“我现在足够强了,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不但不敢,大多数见到我还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 “嗯,你会被众人尊敬。”江暮沉默了须臾,拂了拂他衣上的发,这么一拂,却发现了异样,脸色微变,“你受伤了?” 身边人一怔,往旁边退了一些:“没事,小伤,不足挂齿。” “我看看。”江暮轻按他未受伤的左肩,转过身躯,让他面向自己,手掌挪至右肩,指端一挑,将那衣衫挑开些许。 眼前人颤了颤,却是没松,反而将衣服拢得更紧。 江暮看他那眼神惶然,不知他为何惊,为何怯,连那躯体都轻轻颤抖。 他的手停了一下,而后,稍稍带了力气,不容置喙,拉开了肩上的衣。 对方抖了抖,低下头紧紧攥着被拉下的衣襟,许是为了防止它往下掉,也或许,是过于紧张。 肩上一条伤痕从前蔓延到后,皮开肉绽,血已干,但那裂开的伤口森然可怖。 江暮眉宇紧蹙,眼中闪过一抹怒色,手掌慢慢抚在伤处。 许千阑又是一颤,微凉的手在他的肩上缓缓抚着,如在水中浸过的暖玉,细腻温润,丝丝缕缕柔和的灵力融入伤处,那疼痛在这轻抚中一点点散去。 伴着身边泉水泛起的薄雾,他的眼中逐渐湿润。 江暮将他的伤口愈合后,拉起衣衫,那衣领还在对方手里紧紧攥着,他拉了一下,没拉动。 许千阑松开手,又垂眼。 江暮把那衣衫拉好,手却没收回,缓缓向上,抚到他的眼尾,抹去一点泪痕:“疼?” “不疼。” “你为何受伤了都不肯说啊?”江暮柔声问,之前在宗门拜访时他也是这样。 “我……”许千阑抬眼,眼角还泛红,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不用说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生死攸关,如何不是大事?” “我……” “不愿对他人讲,对我讲,好吗?” 许千阑怔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那眼中又现慌乱,脸上也覆了红晕,他转过身,看着面前的池水:“我也不至于经常受伤的好么?” “是,我们许仙尊可厉害了。” “哼,那是。” “那怎么会被一朵刚幻形的小莲花给打伤了啊?” “我那是让着他。”许千阑眼一瞪,“还不是怕你生气。” 江暮微愣,宽袖垂落浮动水面,泛起层层涟漪,稍许后,他才道:“我生什么气?” “你不喜欢莲先吗?”许千阑看过来。 “为什么我要喜欢他?” “他说他的幻形兽是照着你的喜好长的啊,你喜欢白色的?” “不,我喜欢黄色的。”江暮肯定道。 “你喜欢狮子?” “不,我喜欢老虎。” “那……”许千阑面露疑惑,“他长错啦?” 江暮没忍住笑出了声,抚抚他的头。 “可是他是能碰到的。” 身边这回没吭声。 许千阑又扭过了头:“所以你就是喜欢他嘛。” “我没有。”江暮倾身看着他的脸,“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碰到你啊,我的手都要痒死了。” “我没有实体,碰不到的。”许千阑眼中竟闪过一丝委屈。 “我知道,逗你玩。”江暮又拉了拉他的发,“我在梦里摸一摸抱一抱就行啦。” “你,你说什么呢。”许千阑那本来就红的脸更是又红到了耳后根,抬手轻推了他一下,“你不要乱说。” 江暮倾身看他,本就半个身子悬在水边,被他这么一推,一下没留神,竟是往后倒去,直直栽到水中。 他还拉着许千阑的发,对方被带起,和他一起跌落水中,那裹着的外衫在这番动作中脱落,随掀起的风飘然落在池边。 水花四溅,热意缭绕,江暮接住扑来的人,被这力道带着往后几许,好不容易站稳,那水珠如雨幕般落下,打湿二人的发。 二人站定,四目相对,水花落回,哗啦啦响在周边。 等那水声渐止,池中的人回神,手掌下触碰的肌肤光滑又温暖,江暮低眉看去。 许千阑也低眉看去。 然后,脸色微变,连忙后退几步往水里钻,一双手不知护哪好,搅动着水花,只露出头来看着眼前人。 他的外衫掉了,他什么也没穿。 什么也没穿的时候,与圣君相拥在了一起。 他的脸已经不能再红,缩在水中,不知为何惊慌失措。 仙门弟子时常相约着一起泡温泉,这没什么好避讳的,他以前还服侍过圣君洗澡呢,也没有怎样啊。 可是,此时为何慌了,为何羞涩,为何想躲,为何心中生怯,为何会面红耳赤,为何……会心跳怦然? 江暮看着他的神色,微微出神,须臾后,笑了一下,往那池边眯了一下眼,那件外衫飘起,幽幽落在他面前。 许千阑连忙抓住衣服,可这样没法穿,他将衣服搂在怀中,仍然慌乱地看过来。 江暮转过了身。 身后人连忙站直,三两下将外衫穿上,往池边走。 江暮没回头,听得动静,笑道:“你不是本来就要洗澡吗,洗吧,我出去等你。”他走上了池边,衣摆轻动,到门边时,衣服和发已全干了。 在这大殿中转了一圈,虽然很奢华,但没有茶水和吃食,他把那朵云拉过来,将茶壶杯盏一一摆在桌上,食盒里的菜是方伯做的,大大小小的碗碟,叮叮当当摆满了一整张桌子。 许千阑洗完后走过来,还没走近就眼中一亮:“好香啊。” 能辟谷归能辟谷,长时间不吃不喝不会死,可是,也是会馋的。 “快吃。”江暮递过筷子,这殿中铺了毯子,一方矮桌,两人直接面对面坐在垫子上。 “好好吃,方伯的手艺比山门后厨好多了。”许千阑感慨道。 “嗯,那就多吃点。”江暮看他一直夹着一道菜,便将那盘菜往他面前挪了挪,帘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秋夜有些寒凉,他挥袖关上门,再放下四周帷幔。 殿内不侵风雨,温暖烛火在四周烛台上跳跃,两人坐在软软的毛绒垫子上,悠闲地品着满桌美食,尽兴时也把那棋盘拿下来对决一二,只是许千阑一次都没赢,这让他有些恼。 第65章 印痕 月眠殿中三个徒弟走来走去, 满面愁容:“外面下着雨呢,师尊会不会淋雨啊?” “禁闭处可能不是露天的。” “可是入夜风寒,那里肯定没有衾被的, 师尊会不会冷啊?” “师尊修为高,倒是不惧严寒, 不过……” 反正在受苦就是了。 几人愁眉苦脸, 可是又不能去给他送东西, 也没法看到他,都唉声叹气, 十足担忧。 落玉阁中, 许千阑唉声叹气,愁容满面地……推开了棋盘:“不下了不下了, 下不赢你。” “你可以多想一想嘛,不要急着落子。”江暮笑道。 “那也不下了。” “好吧, 再吃点东西。” 有些菜已凉了,江暮从云中拉下来一个小火炉,手指一点, 从烛台上引来火焰,将小锅架在上面热着。 许千阑给他斟茶,从那个青色的瓷壶中倒出两杯来,在杯盏外探了探,这水不热,不用吹,他在江暮面前放好, 自己也饮了一口。 谁知刚入喉, 他陡然蹙眉:“这是酒啊。” “啊?”江暮端起杯盏闻了闻, 还真是酒。 他请方伯做饭, 当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说要送给关禁闭的人,只说自己要吃,方伯对自己酿的青梅酒非常自豪,那是他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得拿出来。 可他大抵也想不到,这酒又被许仙尊喝了,许仙尊一口就醉,醉后喜欢乱亲,他打死也不敢再给他喝酒。 江暮看面前人脸上红扑扑的,睁着大眼睛,浅浅地笑着。 “你还好吧?”他坐直身子,随时准备起来搀扶。 “很好啊,我能有什么不好,嘿嘿……” “……” 晕乎的人还知道拿筷子夹菜,那筷子在盘里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绕着圈转了一下,而后慢慢收回。 什么也没夹起来,但他对着虚空的筷子,嘟起嘴,「叭」,亲了一下。 江暮:“……” 那筷子被放下,醉酒之人俯身,对着桌子又亲了一下,而后挪了挪,侧过身望着那个小火炉,火炉这会儿在烧水,铁壶里水已开了,咕噜噜冒着白烟。 许仙尊眯着眼,慢慢向那铁壶靠近。 江暮惊出一层冷汗,在他下嘴前一把搂住他。 这亲上去,嘴大概是要废了。 怀中人没尽兴,推了推他,还想向铁壶靠近,江暮挥袖灭了炉子上的火,但那热水还在咕噜着。 他把怀里人拉紧,让他转过身子:“你亲点什么不好,别再盯着那水壶了。” 对方不甚清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歪歪头,好像思索着什么,然后,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凑了上来。 江暮一惊,往后倾了倾,身后没有可挡之物,他在这力道中倒在毛绒垫上,怀中人伏在他身上,仍搂着他脖子,热烈的唇蓦地吻了上来。 愕然一怔,神思有一瞬空白,江暮心中若散了淡淡花香,帘外的风掀动水榭,激起涟漪,那涟漪越荡越宽,后来俨然成了层层水花。 面前人用了力,唇齿相缠,连那呼吸都来不及,灼烈的喘息,只能化成嘴角溢出的轻吟。 他终于回过了神,捧着对方的脸,让他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千阑……” “怎么啦,你害羞?”许千阑笑道,那面颊红透,也滚烫,“又不是第一次,在仙莱岛不是亲过吗?” “还记得,你没完全糊涂么。”江暮也笑,他并不想多言那时,那个样子的他,也不想让这人多看,他手指点在那唇畔,“起来吧。” “起来干什么,我还没亲够呢。”许千阑睁大眼睛,又凑了过来,江暮以手覆面,挡住他的唇。 面前人恼怒,要拉开他的手:“干嘛不让亲啊?” 手拉不开,他急了,一口吻在脖颈上。 江暮赫然一惊。 那吻越发用力,在他脖颈绵延,那人只觉不够,抬手拉开他的衣领,大大小小的吻从脖颈落在肩上。 江暮回转神思,一把将他拉起:“千阑,你醉了。”他的气息不太稳,这话说完依旧在杂乱地喘着气。 对方不悦,又要靠近,他挡住,用些力气坐了起来:“你以后万不可饮酒,记住了。” 许千阑坐在垫子上,被他按住了双肩,想动动不了,气恼地推他的胳膊,可是推不动,抿了一下嘴,侧目看了看,低头在他胳膊上亲了一下。 江暮的手一颤:“……” 他摇摇头,把人抱起来,那人在他怀中碰到什么就亲什么,温软的唇又亲到他脖颈,还拉起他的头发亲了几下,然后挑着他心口上的衣服。 他好不容易将人抱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褥,俯身之际,脸上又被亲了几下,那不安分的手搂上他脖子,炙热的吻再覆上他的唇。 他的动作顿住,帘外的雨在风里沙沙作响,温暖的室内,幽黄的烛火缓缓跳动。 安安静静的大殿,有那雨落声,火苗的哔啵声,还有……一下一下的呼吸声。 他闭了闭眼,用了好一会儿,才调整好神思,慢慢拉开那人的胳膊。 要站起,那人又将他一搂,他只好再次拉开,拉过被褥,给他包严实。 然而,被子盖好就被踢开,那人嘟囔着坐起来,手摸到床栏,凑上去亲了一口,而后扯着帷幔,把那帷幔抱在怀里亲了几下。 江暮:“……” 天亮时,江暮坐在桌边喝茶,旁边的小炉子汩汩冒着热气,里面煮着百合粥,花的香和米的香漂浮在殿中。 许千阑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头有一点疼,但睡得挺舒服的。 他睁开眼,看见桌边的白衣人,打了个招呼:“师叔您起这么早啊。”说着话便要坐起来。 然而,他发现自己的胳膊抬不起,腿也抬不起来。 他疑惑地低眉,看自己被裹在柔软的被褥里,只是这被褥……外面捆了几道水流,把他像个粽子一样包了进去。 他撑不开胳膊,没有借力,坐不起来,在床上左右滚了一下:“师叔,您这是……” 江暮在桌边淡定地喝茶:“你喝醉之后着实不老实。” “我干什么了?”许千阑惊愕。 “额……” “咦,圣君您脖子上怎么有红痕啊。”许千阑刚好能瞥见他的侧颈,微微一怔,而思量片刻,又陡然惊愕,“该不会是我……” 江暮悠悠看过来,你说呢? “难道是我揍的?”床上的人小声问。 “……” 你倒是说说怎么揍能揍出这样的痕迹? “对不起圣君。”许千阑想要起身行礼,可起不来,他有点慌,“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酒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了?” “我真的不知道。”许千阑连忙道,“虽然我以前确实觉得您挺烦的,是在心里想过把您揍一顿,但是……” “!!” 你说什么? “但我从没真的动过手啊,我现在没有那样的想法了,真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喝了酒会做这样的事,但一定不是我内心的想法,我现在……特别尊敬您。” 江暮冷着脸,原本已经走到床边了,现下又退回,依旧在那桌边坐着,盛了一小碗粥,慢悠悠地吃。 香气扑鼻,许千阑喝了酒胃不大舒服,十分想吃点甘甜软糯的东西,这百合粥正正好,他伸长脖子看:“圣君您能放开我么。” “哼。” “圣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给您揉揉好不好,放了我嘛。” “呵。” “我想吃东西。”许千阑的语气稍软。 江暮转过头,不理他,拿着小碗盛粥,嘴角却不自觉浮起,盛好后吹了吹,待不烫了,走到床边,手指一抬,水流散去。 许千阑连忙从被子里钻出来,轻轻喘气。 他拿着勺子要喂,对方怔了一下,莫名红了脸,说了句不用,自己接过碗低着头吃。 江暮坐在床边,看他吃完,再把碗拿过,放到床头的桌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许千阑连连摆手,往他靠近一些,“我帮您揉伤痕。”他仔细盯着那脖颈上的红痕看,温热鼻息一下下打在肌肤上,看了一会儿,抬手抚着,“我怎么会打出这样的痕迹呢,我掐您啦?” “……” “还是说,我咬您啦?” “……” “圣君您怎么不躲呢,怎么不还手呢?”许千阑一边抚着,一边轻轻吹着,“我以后可千万不能沾酒了,万一把别人也打了怎么办,哎,我到底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伤痕的啊?” 江暮面上的笑容散去,攥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许千阑抬头。 他眼眸微暗,向那人逼近些许:“你真不记得怎么弄的?” “不……不记得啊。” 他又往前近,床上的人眼中惶然,愣愣看着他。 “你还敢在别人面前饮酒?” “不敢,不,昨日是意外,我本来就不饮酒。” 他的面色和缓,才又浮起淡淡笑意,松开手,拉了拉他头发:“酒是我带来的,该怪我,这痕迹……是我自己摔的,别放在心上。” “摔怎么会摔成这个样子的?” 你是摔到什么上面去了? “你都能揍成这样子,我怎么摔不成了?”江暮起身,嘴角遏制不住笑意,手指轻抬,几道水流徐徐幻化成人形,利索地把那诸多碗碟清洗干净,整齐放回食盒中。 他牵起那朵云:“我是私下来的,他们都以为我在自己屋中,白天不回去,你师兄大抵又要砸门了,我晚上过来,再给你带点好吃的,你再睡一会儿,或者,有没有什么想玩的,我给你拿来?” 第66章 伤痕 “我虽不能出去, 但这里什么都有,难得清闲,不需要什么。”许千阑道。 “所以不无聊哦。”江暮拉长音调, “那晚上我就不来了。” “不是,晚上还是无趣的。” “晚上入睡, 有什么无趣啊?” “那个, 我……”许千阑眼珠一转, 挺直脊背道,“我怕黑。” 江暮:“……” “好吧, 我早点来。”他转身, 嘴角溢出笑意,身形一晃, 消失在这大殿中。 回去后,他先去请方伯再备些好菜, 但特别强调,不可以再放酒进去。 他叮嘱了好一会儿,回到流霜殿已是中午了, 午后,凌鲲鹏左看看又看看,故作散步地走了进来。 他正在院中拿着一本棋谱看,见到来人微有讶异:“怎么了?” 凌鲲鹏坐下,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道:“二师兄被关禁闭这个事儿您知道吧?” “嗯。” “那个……禁闭处都设有禁制, 我们不能进, 也不能与里面的人联系。” “哦。” “二师兄吧, 他就是脾气不好, 容易发火,但他人很好的,没有任何弯弯道道的心思,他不是故意打您的灵宠,您的灵宠先挑衅他,还亮出了幻形兽攻击他,二师兄不得已,才也亮了幻形兽对抗的。” “真的啊?”江暮眼中一亮,“他用幻形兽打架啦?”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没看见。 “他没下重手的,您的灵宠一点都没受伤。”凌鲲鹏看他在意的表情,只道这事不好办,他思量须臾,觉着得来点苦肉计,于是添油加醋道:“那么多人看着您的灵宠现身,大师兄还特别交代所有人都要对他以礼相待,可是,师叔您知道吗,二师兄刚入山门那会儿,没少受白眼,有很多人眼红他能被师尊收为徒,私下里都欺负他。 他那时候修为还不行,被一些世家子弟联合欺负,别人拿着法器找他麻烦,他又没法器,根本就抵抗不了,经常弄得遍体鳞伤,他受伤了还不肯说,一个人躲起来,有一回,他被一道神鞭抽到后背,当时都皮开肉绽露出骨头了,可他硬是没掉一滴眼泪,生生挨过去了,那疤痕现在都没消呢。 还有一回,他……被人打断了腿,你是没见到,那腿上血肉模糊,他半个月都没能下床走路,嗯,还有啊,他,他的脚上也有伤,他被人削断了好几根脚指,你别看他平时好好的,他就是喜欢硬撑,不舒服从来不跟人说。”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江暮的神色严肃了起来。 “是,是真的啊。”凌鲲鹏咳了一下,“所以,二师兄真的很可怜,他不是有意的,何况您的灵宠一点事儿都没有,您能不能不罚他啊?” “我没有罚他,你大师兄说是他自请关禁闭的。” “哎,他就是认死理。”凌鲲鹏叹气,“那……师叔,我们都进不去,我知道您肯定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对吧?” “你想说什么?”江暮缓声问。 “我想说,师叔您能不能偷偷去看看他。”凌鲲鹏提着心道,“二师兄特别崇敬您,您能去看看他,他一定非常开心。” 江暮暗笑了一下:“好,我会去的。” “真的。”对方一喜,“那可太好了,师叔您……能不能带点东西进去,他虽然能辟谷吧,但人生没有美食,能有什么意思呢,您带点吃的进去行不行?” “好,我会带的。” “那就好。”凌鲲鹏悬着的心放下,“他本来进去的时候就心情不大好,又不爱说,这要是三个月不出来,实在让人担心啊,还好您会去看他。” 江暮笑意微收:“心情不好?” 凌鲲鹏话说到了这里,索性一股脑儿说完:“师叔您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幻形兽,可是转头就收了个灵宠,任谁都会不开心吧,而且那灵宠还蹬鼻子上脸,都快骑他头上了,他要不是怕你生气,以他的脾气,那灵宠可真不会完好无损。” 江暮顿了须臾,道:“仙子莲不会再来了,我没有收灵宠,也不会喜欢其他人。” “真的吗?” “嗯。” “那可太好了,这下师兄该不会吃醋了,他呀,他就是吃醋吃的要命,也不肯说,哎。” 江暮沉默片刻,那面上没有笑容,唯有郑重:“我以后不会再让他吃醋。” 这晚他又牵着一朵云来到落玉阁,许千阑已洗过了澡,坐在桌边摆棋盘,见到他,抬眸一笑。 江暮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对方露出疑惑神色,他才回神,从云上拿下各种东西,把那吃食一一摆在桌上。 许千阑吃饭,他就继续看,对方数次困惑抬头,他只回之一笑,不说话。 等到吃完,两人又下了会儿棋,喝了会儿茶,他终于开口:“你把衣服脱了。” 许千阑:“!!” 那杯盏倒在桌上,但对面的人已无暇去扶了,陡然往后退了一步,震惊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从容淡定:“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对面的人颤了一下,抬手把衣服拉紧。 “还有腿。”他继续道。 对方瞬间收回了腿,由坐着的姿势变成了蜷着。 “还有……脚。”他的目光落在那白色丝履上。 丝履往后缩了缩。 “快呀。”他慢悠悠道。 许千阑面上通红,双唇也发颤:“那个,我……我没准备好,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到,现在不行,请您……”他语无伦次,脑中空白,支支吾吾没说成一句完整的话。 “你的身上是不是有很多伤?”江暮问。 “啊?” “你的后背还有一道露骨的疤痕,大腿上的皮都没有了,脚趾是断的,是吗?”虽然昨晚治愈过他肩上的伤口,又于温泉里抱过没穿衣服的他,但那衣衫只褪了一半,其他地方看不见,而水中水汽遮挡眼眸,又只抱了须臾,没看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许千阑慌乱之色消散,心还在怦然跳动着,脸上因为害羞,也还是一片红,可他不胆怯了,增添了几许愤怒,“你听谁说的啊,我后背是受过伤,打妖兽打的,但也长好了,只有一点点痕迹,其他的地方好好的啊。” 打妖兽受伤这事儿江暮听他说过:“所以,后背没有那么严重的伤痕,其他地方也好好的?” “是啊。” “那么,你小时候被同门欺负,挨过不少打,遍体鳞伤,都是怎么好的?” “挨打?”许千阑愣了楞,“我小时候是有些同门喜欢欺负我,但……顶多羞辱两句,没人打我啊。” “嗯?” “而且我也没有总是被「欺负」啊,大多数弟子挺好的,爱欺负人的就那几个,我入门没多久就把他们收拾服帖了,您在哪儿听说我被打的遍体鳞伤啊?” “额……”背后把人抖落出来是不是不太好,江暮犹豫了一下,“凌鲲鹏说的。” “三师弟乱说什么呢,我刚入门的时候他还没来呢,他又知道什么啊。”许千阑摇摇头。 “可是,你受伤了不肯对人讲,这话他没说错。” 许千阑抿抿嘴:“好,我以后会跟你讲。” 江暮浮起笑意:“那还是把衣服脱了。” 对面浑然一震,惊愕抬眼:“这又是为什么?” “后背不是有打妖兽留下的伤吗,我帮你修复。” “没事吧,不影响什么,我又不会把后背露出来给人看。” 很随意的话,却让江暮端着杯盏的手一抖,那水差点洒出来。 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日在飞舟之上的梦境,那时刚从仙莱岛回来,他的情绪不稳,在飞舟上做了个潮湿旖旎的梦。 梦里,他抚过那人后背,那光洁柔滑的背,在他眼底起起伏伏。 他眼中恍惚又现跌宕雨幕,好似有些热意的情愫流淌,让他出了一会儿神,可是那情愫不散。 他看着眼前人,越看情愫越是翻涌,他本该挪过目光,可就是不愿动。 许千阑还在说话:“所以算啦,不必麻烦您啦。” “不。”他道。 许千阑一怔,只觉这声音忽而低沉。 而须臾之后,那声音又变得柔和起来:“不是麻烦的事儿,我动动手指而已,你又何必一定要留着伤疤呢?” “这……好吧。”这话好像找不到反驳的余地,许千阑点头,应允了。 他褪去外衫和中衣,把那里衣拉下来,疤痕在中间稍偏右的位置,衣服全褪去,那伤痕才都露出来。 细长的痕迹偏下,昨日的确没有看见。 江暮抬手,覆在痕迹上,随着伤痕的趋势缓缓挪动。 手掌触碰的肌肤温热,在他的轻抚中有些打战,他停了动作:“还疼?” “不疼。”许千阑又红了脸。 “嗯。”灵光自掌心涌出,缓缓沁入那肌肤中,他的眼前又浮现了氤氲水汽的梦境,重重叠叠,险些又要分不清楚。 触摸的躯体微颤,而抚摸的人情愫翻涌,不知是谁更折磨。 沙沙之声打在窗棂,今晚又下雨了,庭院掀起水雾,寥寥绕绕。 他终于收了手,伤痕消去,后背光滑,帘外的雨一重又一重。 倘若今晚有酒,或许屋内也将浸透在迷离水雾之中,躲不掉的。 但他特定叮嘱过方伯,今日决计不能再放酒了。 第67章 编发 他挪过了目光, 转身不再看。 许千阑拉起衣服,背对着他,也许久没转回来, 好半天后,有风吹进来, 他咳了一下。 江暮回头, 挥袖将那半开的窗棂关紧, 又多点了几盏灯,两人对坐, 把那没吃完的菜放到小炉子上热一热, 彼此对望,方将那些不自在打消。 闲来无事, 江暮想逗一逗他:“你刚刚说什么没准备好?” “啊?”许千阑脸上刚消退的红又聚了上来,“我……没准备好脱衣服。”他实话实说, 但是找补道,“因为窗户没关,很冷。” “那你又说什么现在不行?” “脱衣服不行啊, 冷啊。”对方找到了借口,有了底气。 江暮抚抚额,这便是一报还一报,之前在仙莱岛,这人问他为何要压住他绑着他,他只拿怕他掉下去说事儿,如今被对方学会了。 “那腿上和脚没有伤是吧?”他又问。 “没有, 你不要听三师弟瞎说, 不信你……”那个「看」字还没出口, 说话的人及时打住, 低头吃饭。 夜渐深,今日许千阑没有醉酒,似乎也不需要从旁照顾,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要回去了啊?” “我天亮再走。”江暮召水形人出来收拾碗碟,水形人收拾完后就聚在他身边帮他褪去外衫,解开束发。 “所以,你会睡在这里?”许千阑眼中一亮,低下头,绞着手,“不用啦,你陪我挺久了。” 江暮的衣已褪,发也散了下来,他往前几步,到那人面前,看他低垂的眉眼:“早上不是有人说怕黑吗?” 那张脸更红了,被盯着无地自容,左右看了看,索性抬起来对向他:“是啊,师叔您不是一直说怕黑吗,那好吧,您就留在这里吧,我可以陪你。” “额……”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斗嘴斗不过他了的? 江暮故意蹙眉:“我要看幻形兽。” “给你看给你看。”许千阑转身往床上走,“你看吧,随便看,反正你只能看着,又吃不着。”话说着,他微一顿,不觉捂了一下嘴,脸上又红了一阵,怎么把莲先的话拿出来说了。 江暮一手撑在床栏,俯身看他:“吃不着?” “我……随便说着玩的。” 江暮笑了笑,轻声一叹:“好吧,你说的对。”他拉起那头发,“那让我编辫子。” “为什么?” “手痒。” “……” 夜半,窗外斜风细雨,窗内,灯火闪烁,一只大老虎悠闲地悬在半空舔爪子,舔了一会儿就趴下睡觉,身形幽幽晃。 床上,许千阑面无表情地半躺着,头发被一缕一缕拉起来。 “别生气,明天我给你拆,再给你梳好。”身边声音悠然道。 “呵,您自己的头发都还得让我给您梳。” “额……” “算啦,你编吧,我反正在这禁闭之处没事做,拆头发也能打发时间。” 江暮靠近他笑:“你若无聊,白天我也来陪你。” “还好啦,没有多无聊,这里什么都有,只不过是突然一个人呆着,有点不适应。”许千阑说到此,蓦地想到什么,心中涌上一股哀,“圣君你是一个人在水天之幕呆了数千年,是不是也很无趣?” “不啊,多好的清修之地。”江暮眯眼道。 “哎。”许千阑知晓他这是记着之前说过的话,“我那时未身有体会,您不要打趣我了,那个,您其实也可以呆在下界么……” 他后话止住,又想,那定是不行的,圣君来下界后,沾了浊气,身体一直不好,神或者仙,自有该呆的地方,不与下界一同,他一定不能在这里长留。 果然,看江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我知道了。”许千阑眼眸微暗。 江暮把他的发又编了一圈蝴蝶结,捧过他的脸瞧了瞧:“好看。” 他心中失落,勉强地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好好休息两天,但你不能禁闭三个月。”江暮依旧捧着他的脸打量,“还记得长明烛需要什么东西吗?” “挑灯簪。” “对,幽冥灯的组合之物,一个醒来,就会唤醒另一个,虽前面已封印,但后面被唤醒之物也还是会醒来,铜焰兽唤醒青灯盏,青灯盏又唤醒长明烛,长明烛也唤醒了挑灯簪,挑灯簪是最后一个,将它封印,幽冥灯就不会觉醒,千阑,你要去封印挑灯簪,时间紧迫,不能等到三个月后。” “好,有重要之事,师兄会允许我将功补过的。”解除禁闭不是难事,“您知道挑灯簪在哪里?” “幽冥灯的挑灯簪,生至红莲业火,名曰红莲簪。”他看着眼前人,“可有些耳熟?” “红莲村!”许千阑蹙眉,“我出生的地方。” “是吗,那么巧啊。”他笑。 “啊,我应该跟您说过呀,我是红莲村的村民们养大的啊,红莲村离这里很近的,就在那魔渊附近,走半天就到了。” “幽冥魔物擅长蛊惑人心,这些魔物出现之处必有灾厄,红莲村大抵也要有事端了。” “那我们要尽快去。”许千阑一惊。 “好。”江暮抚抚他的脸,“这次你一个人封印,我不帮你,可行?” “是。”许千阑想了一想,“圣君您是不是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了?” “我……我累,不想动。” 这话许千阑自是不再信了,他的心思百转千回,似乎有刚刚发芽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又被按了回去,他垂眸笑了笑,那也没什么关系,他早晚也会飞升的,到那时候,自可以去仙域找他。 到天亮时,许千阑醒的早,坐在桌边拆头发,编了辫子的头发刚拆下来是打卷的,他顶着一头蓬松卷发回头,只觉要是再往脸上抹点灰,那就是一个完美的被雷劈的形象。 江暮正好睁眼,望见他,怔了一怔,然后低头,抿紧了嘴,可是那笑还是没憋住。 他愤恨地咬咬唇,三两步走回去,拉起床上之人头发:“我也要给你编。” “额……天亮啦,我要走了。”江暮手挡在面前,笑道。 “不行,你今天休想走。” 两人在床上打打闹闹,到后来,他们的发与衣都是乱的,江暮听得些动静,抬手止住身边闹着的人,手一扬,在面前浮起一团烟,烟中是流霜殿之景,岑潭兮凌鲲鹏等几人在他门口站着。 “你看,都快晌午了。”他抚抚眼前人的发,“我得走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已消失不见。 “哎,等等……”许千阑还有话要说,可是没来得及。 江暮回到自己的寝殿里,没多停留,落地就打开门,从容淡然地道:“不过起晚一些,不必这么在意。” “是,但弟子有事……”岑潭兮也不至于半天没开门就又来砸门,他今日其实是来有事请示,但来了之后见门没开,没好打扰。 只是,人出来后,他险些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在他身后几人,也都愣愣出神。 今日的师叔……好奇特啊。 两股发辫垂在肩上,外衫的衣袖只套了一个,衣带没系,衣摆卷起在腰上。 师叔是不是梦游了,他们暗道。 而凌鲲鹏思量着他这半天没出来,应该是去看二师兄了,可是,为什么从二师兄那里回来,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发生了什么? 江暮低头看看,面色微变,轻咳了一下,很快恢复淡定:“什么事?” “哦。”岑潭兮回神,与身后几人一起行了个礼,言辞恳切道,“师叔,我们来为千阑求情。” “……” “千阑是有错,他不该打您的灵宠,原是该禁闭三个月,可是,今日接到红莲村求助,村落有一庙宇中的神像突然生邪,我想让他将功补过,去制服此邪物。” 此事当然不能耽搁,已有仙尊过去处理,但岑潭兮思量着,红莲村正好是千阑的家乡,让他也去,他解决了那邪祟,这边就有理由放他出禁闭。 荒废时间过久的庙宇,很容易招惹邪祟,那神像大抵是被哪个山野邪魅控制了,想来不是什么大事儿,对千阑来说小菜一碟。 知道红莲村要生事端,但没想到这么快,江暮蹙了一下眉,表面却道:“除个邪,就想将功补过?” “那……”岑潭兮微惊,只道他二人关系挺好的,原以为一求情师叔就会同意,不想他竟不允,原来师叔真因为那莲花精生气了, “那先让千阑出来,待他除邪归来,再让他给师叔赔礼行吗?” “只赔个礼就行了?” “这……师叔您说还要怎样?” “红莲村是他的家乡?” “是。” “我在仙门无聊,我要跟他一起去,如若他带我游览一下他家乡,那我便原谅他了。” “这不是闹着玩的。”那邪祟再不足为惧它也是邪祟,岑潭兮哪敢冒这个险,还要说话,凌鲲鹏拉了拉他,“红莲村离这儿挺近的,要不就让师叔去吧,你不相信二师兄的能力吗,他肯定能保护师叔的。” 岑潭兮又犹豫须臾,点头:“好吧。” 午后,山门一个步辇晃晃悠悠驶出。 很快就到红莲村,白日神像抓人,那几个先来的师兄弟们及时制止,以灵决将它封回庙中,但没找出来其中的邪祟,岑潭兮想为许千阑揽个功劳以期师叔原谅,跟他们交代接下来的事由许千阑处理,而正好附近也有别的小邪祟作恶,他们便先行离去,将此处留给许千阑。 两人到村口时天色将暮,自远处便见炊烟寥寥。 作者有话说: 师叔: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68章 村落 小村村口一方巨石, 上面提着「红莲村」三字,看上去年份有些久,落了不少苔藓, 石面斑驳,周围有些树木与杂草, 已快要将这巨石掩去。 巨石旁边一条土路, 从这条路进去就是村落了。 两人正要往里走, 那杂草丛中忽而钻出一个小孩,三两下爬到巨石上, 喊他们:“喂, 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回头,看他两腿晃悠着坐在巨石上面, 大抵三四岁的样子,粉扑扑的小脸, 两个冲天揪上面绑着红绳,穿了个红肚兜,像极了年画上的娃娃。 “我们要进去啊。”江暮答。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我没见过你。”那娃娃蹙眉盯着他,“你不许进。” “哦,那他呢?”江暮往旁边看。 “他是这里的人,可以进。” 江暮抚抚下巴:“今天早上应当也有几个外来者,他们怎么进去了?” “我是不让他们进啊,可是他们非要进,我也没办法。” “那所以, 如果我也非要进, 就可以进去了, 对吧?” “不行。”小娃娃瞪大眼睛。 “嘿, 我就要进。”江暮拉住身边人往里走。 小娃娃气得大叫:“你站住,你……你若是非要进,你帮我找个东西,我让你进去。” “找什么啊?” “我的玩具丢了。”小娃娃委屈道,“一个面具。” 江暮牵紧身边人:“我找不到。” “那不许进!”他大声喊着。 恰在此时,一个清丽妇人匆匆走来,神色焦急,望见那娃娃,才松了一口气:“小宝你又乱跑。” 他把小娃抱在怀里,转头看见二人,微愣了一下:“两位是……” “受微明宗之命,前来处理神像之事。”许千阑道。 “微明宗的仙人啊,失敬了失敬了,对不住啊,我家小宝的脑子……不太好,经常说些我也听不懂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仙人们别介意。”妇人叹了口气,抱着孩子要走,想到什么又回头,“二位需要我带路吗?” “不必了,多谢。”早些时候来的师兄弟们传过灵决给他,道路有指引。 妇人没再多说,往前走去。 许千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江暮伸手在他眼前晃:“你觉得不对劲?” “应该对劲吗?”许千阑道,“这小娃娃太奇怪了,可是,我感觉不到鬼魅之气。” “那就先去看神像吧。”江暮拉着他,土路两边都是杂草,走到头,面前是数排田地,方方正正纵横交错,三两的屋舍在田边,地里有人劳作,秋末时分,该收的作物已经收完了,现在要种冬麦。 一中年妇人正摇着草帽坐在田埂,瞧见他们,一怔,而后起身笑道:“小许,你来啦?” 许千阑虽入宗门已百余年,当年相识之人已都不在了,但这里是他的家乡,离微明宗也不远,他得空就会回来看看。 他八岁入微明宗,八岁以前是这村里的百姓把他养大的,你一家我一家,他在很多家呆过,之后在仙门修为有成,斩妖除魔换得的金银细软等普通人类可以用的东西,他会拿来给曾照拂他的村民们。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便是那些人们已经离世,他也会时常拿东西来给他们的后代,一来二往,村里多数人都认得他。 他笑向这妇人:“李大娘您客气了。” “哎呀,早上微明宗来人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不派小许来呢,这是小许的家啊,微明宗不会来事儿啊,结果这会儿就看见你了。”李大娘拍拍手,往他身边看,“这位是……” “我师叔。” “哎呦,这就是那位天降福瑞的江师叔吧。”附近的百姓们对江暮的身份都有耳闻,李大娘震惊地绕着江暮转了几圈,“瞧瞧这模样,真跟神仙一样。” 江暮颔首示意,双方稍作寒暄,李大娘自告奋勇:“走,我带你们去庙里。” 许千阑说着不用,但耐不住对方热情,也只好不再推脱了,跟着他一路往前走。 从田埂边的小路走过去,前方就是成片的屋舍,这里是村民们主要居住的地方,两旁有些老人坐在门口,时有孩童围在旁边嬉闹。 不断有人喊:“小许回来啦?”许千阑一一打招呼,也有人问他身边人是谁,他介绍后,他们毫无意外地露出与李大娘一般惊艳的表情,廊下站着的几个年轻姑娘捂着羞红的脸笑,又忍不住偷偷看过来。 这成片屋舍过去,再有的屋子便又三三两两很稀疏了。 前方那杂草丛生的空旷之地,是一处宅院,墙壁斑驳,外墙摇摇欲坠,曾经的奢华已不能再见,许千阑给身边人讲述,这里曾经是村里毫绅的老宅,传言有有千年之久了,中间无数次修修补补,最后还是被荒废,如今是不能住人了。 那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人住的,但有一妇人背着个孩子在门口打水。 李大娘走一路跟人打了一路招呼,偏在路过这里时翻了个白眼,招呼身后两人走快点。 两人看了看,认出这对母子正是村口遇到的二人,天已快黑了,那小娃娃还穿着肚兜,在这样的秋末季节有些冷了。 那小娃娃见着他们,龇牙咧嘴做鬼脸,妇人拍拍他,抬首向二人点了点头,便继续打水。 待从这屋舍走过去,李大娘哼了一声,回头嘀咕着:“这娘俩是前段时间才搬来的,不是村里人。” “大娘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们啊。”江暮问。 “这可不是我们排外啊。”李大娘回头道,“她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夫家不喜欢她了,把她赶了出来,流落到这边的,她那个孩子还不大正常,不知道冷热,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怪不得夫家连孩子也不要,我们看她可怜,留她们住在这里,可……” 李大娘越说越气愤:“不是我们有偏见,她那个小娃娃见天儿的在村口吓人,外来的不让进,哎,你说他傻吧,他记性还好,谁不是村里人,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就每天坐在那石头上,能把外面来送货运货的啊都给吓死,这些天我们这儿的苞米卖的都少了。” “我来的时候也被他挡了。”江暮道。 李大娘道:“是吧,你们也看到了,他是不是哭着喊着不许你俩进?” “他只不让我进。” “哦,那他记得小许是村里人,你说说,这孩子脑子灵光着呢,也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 “可是,我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没见过我啊,怎么会知道我是村里人?”许千阑问。 “咦。”李大娘拍拍脑袋,“也对哦。”但很快就摆摆手,“他听人说的吧,他堵着村口就不说了,还见人就要玩具,说他的一个什么面具丢了,非要别人帮他找,一开始有好心人去给他买了面具,可他说那不是他的,还当面就扔掉了,好心没好报,后来就没人搭理他了。” “小孩子不懂事,多跟大人说说便是了。”江暮道。 “要真只是小孩的问题,我们也不会说啥,都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不正常的小孩很难,我们本来是把村尾那间空房子给她们住的,还好心给她打扫干净了,送了些吃的用的东西,给她找了个可以在家做的针线活,又能照顾小孩又能养活她俩,那小孩也说好了,村里的教书先生愿意让他进学堂,可你猜怎么着,她嫌那房子太简陋了,挑三拣四,最后她自己跑那个宅子住了。” 李大娘回头努努嘴:“那宅子都多少年没人住了,还不抵我们这小房子呢,可她就要住那里,这面子比日子还重要,那就只能随便她了,那宅子阴森森的,送针线活的东家哪个敢来哦。” “她大概以前过的是好日子。”江暮笑道。 “是,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看不上我们,可你不得过日子吗,你既然被赶出来了,那点面子还算什么啊,其实她自己搬到那宅子里后,我们也有人去给她送过东西的,可是她还是挑来挑去,我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肉还被她丢出来了,那不怪我们不管她啊,人家不领情嘛。” 李大娘实在是不满,走一路说一路:“那小娃娃在学堂也不好好学,老是打其他娃娃,先生脾气好,一直哄着他,要是以我的脾气,我就把他赶出去了……”她又摇摇头,“你们看看,这俩人是有多不讨人喜欢,要不是看他们实在可怜,我们早把他俩赶出去了。” 她往回看了眼,还是嘀咕:“小孩有问题大人也不对劲儿,给她找的活计都被她弄丢了,你们瞧瞧,这么冷的天还给小娃娃就穿件肚兜,喂,这可不怪我们哦,给她送的东西她都丢了,哎。”她说着却又是叹气,“算了算了,晚上回来我再把孙子的几件厚衣服给她拿过去。” 说话间走到了庙宇,这个建在村尾处的庙宇早已经残破,蛛网遍布,断墙残垣,门前横斜一道断梁,走进去还需跨步,随便一动便是一阵尘烟。 第69章 逾矩 这庙宇建得太早了, 村里早已没人知道是为谁建的庙,那供奉的神像斑驳,长满了苔藓, 只堪堪能看见是个人的轮廓,样貌也已看不清楚。 它在那台上静立, 周边隐有浮光, 是先来的师兄弟们将它封印好了, 已不能再动,但是里面的邪祟还没找出来, 按理说若被邪祟附体, 不难拉出,但他们探寻半晌, 没有发现踪迹。 “这神像是昨天会动的。”李大娘道,“他把老王家的小儿子一把给抓了起来, 再往地上一摔,然后那么大个石头做的神像,哎呦, 眼看着就要倒下来,砸在那小娃娃身上,幸亏我们看见了,那么多人跑过去,你们不知道当时有多吓人,好在跑得快啊,把小娃娃给拉过来了, 要不然, 那不是要被砸扁了, 八个命也没有了。” “也幸亏当时是摔在地里, 刚翻过土,要是换个地方,小娃娃就被摔死了。”她拨一拨这庙中的庭柱,随便一动就是吱吱呀呀的声音,“它还要去抓其他人,村里的壮汉拿着铁锹冲上去挡着,但哪里能挡得住,这不,我们赶紧去请了微明宗仙尊。” 那么多壮汉护着村里的老人小孩,神像退了回去,但它还是会动的,众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我跟你们说,这神像也知道欺软怕硬,先盯着小孩下手,昨个儿我们把小孩都护着了,它才又去抓其他人。” 红莲村离微明宗近,又在那天地形成的封印之处魔渊附近,这儿的百姓见多识广,对这种乱象没有太过惊惧,此时又被封定于此,李大娘不怎么害怕,只是疑问多:“你们说,什么妖怪敢在仙门眼皮子底下作乱啊,这不是找死吗?” 她又拍拍那神像:“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啊……” 这一拍,神像周身的浮光竟被她一把拍掉了,光点簌簌飘落,「咔嚓咔嚓」,脖子忽然扭动起来。 “啊……”李大娘连忙后退,“它又活了!”虽然封印于此没怎么害怕,但又动起来她还是恐惧的,忙不迭往后,“小许你们仙门的封印是不是失效了,它怎么又动了?” 那神像的头颅来回转了转,“咣当”一下抬起脚,一步一步,从台上下来,轰隆隆震得庙宇掉瓦砾,尘烟四起,地板随着他的动作颤动摇晃,斑驳残破的双臂随着沉重步伐缓慢摇摆。 头颅望见有人,双臂抬起,便欲朝人抓来。 许千阑立即拔剑,挥起剑气,原是想斩断那手臂,可这神像刀枪不入,他一挥之间竟是没能动弹分毫,剑气携来的疾风也未影响其行走的动作。 他微微惊愕,连忙施出灵决,挥洒而出,在其上方形成一道光网,束它周身。 那神像动作停住,李大娘松了口气,从门槛再跨进来:“哎,他怎么……”话才刚开口,忽见尘烟震落,那神像竟是又动了起来,再次抬起双臂,向人走来。 许千阑面露疑惑,连忙加强灵决力量,又施展几道灵力,再结光网,那神像周身亮了一下,又一次停止不动。 他不敢松懈,盯着这神像静待须臾,见它的确不动了,才稍稍安心,安慰李大娘几句,再转头看江暮:“我第一道灵决与之前师兄弟他们施的是一样的,怎么不起作用了呢?” “本来就不起作用吧。”李大娘接话道,“它不是刚才就动了。” 在你施灵决之前,那就说明本来就没用。 “可是,它被定住了一天啊。”许千阑耐心与她解释,师兄弟们是上午走的,这神像如果没有被封印住,他们自是不敢冒然离开。 “这个……”李大娘蹙蹙眉,“那就是说小许你的本领不如他们,他们能封印一天,你只能封印一下下?” 许千阑:“……”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灵决。 “那你第二回 的灵决,能管多久?” “这……”若没问题,应该能一直封印的,可是现在也不敢肯定了,他道,“你别担心,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不会让它离了这庙宇。” “哎,我不担心,我的意思是,要是能管一晚上,你们就跟我去前面住,我家有空房子,夜里就冷了,不要呆在这里。” 许千阑不敢离去,可不大想让江暮陪他守在这四面透风的庙宇里,往身边看去,想说让他过去休息。 江暮道:“你不必担心,封印住了,晚上动不了。” “那你们跟我回去吧,明儿再来制它。”李大娘很是热心。 许千阑又向神像四周探查了一番,里面没有邪祟附体,似乎有些魔气,师叔说过幽冥魔物红莲簪在这个村子,这神像可能与红莲簪有关,有魔气挺正常,不过倒是奇怪,之前那几个魔物,他并没有感受到魔气,这个却感觉到了。 是自己的功力长了,还是说因为自己也出生在这里,对这儿感知更敏锐一些? 还别说,他还真的感觉有些亲和之力。 但是,神像不是邪祟附体,那就没法拉出来解决,这魔气时有时无,不是很明显,那红莲簪不一定就在神像周边,幽冥魔物都是蛊惑人心为它办事的,它驱使不了没有思想的东西。 许千阑且做猜测,是有人得了红莲簪,被放大欲望,再由红莲簪中得到的能量,控制了这个神像。 那么,还是要找到那个人才行,否则,只怕把这神像砸碎,它也还是可以活动。 江暮说神像晚上不会动,他相信他的话,何况红莲簪应当是在人的手上,他也要去村民那里打探打探,思量须臾,便同意李大娘的话:“那我们去您那儿住一晚吧,有劳了。” “客气啥,我家房子还是你给的钱盖的。” 许千阑再确认神像封印住了,放了心,二人随她而去。 又经过那荒废的宅子,侧边斑驳的墙上透出一点点灯火,李大娘又要嘀咕:“这娘俩胆子还不小,那宅子我们大白天都不敢进,也不知道他们夜里有被褥没。”她已走过去了,想了想又倒回来。 手将要敲上残破的门时,还是给打住了:“算了算了,我才懒得管他们,他们又不领情。” 走回那成片屋舍中,李大娘家在当中,他推开旁边一个小院子:“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儿子跟儿媳妇在镇子上做工,不怎么回来,这院子空着,里面啥都有,你们晚上就在这儿住,不过先去我那边吃个饭。” 两个院子只有一墙之隔,旁边是李大娘老两口的住处,李爹已做好了饭菜,搬了两个方桌,在院里合并凑成一张大桌子,大大小小的碗碟,盆,锅,摆了一桌子。 他们习惯在院里吃饭,天还没完全黑,家家户户都在院里吃,有的屋舍没院子,会端两个长凳摆在门口,边吃边与邻里闲聊,有谁家今日做了好菜,也会给这家盛一勺那家舀一碗。 李家今日招待仙尊,做了不少好吃的,邻居们免不得来凑凑热闹,有端着碗来蹭饭的,也有把自己家里好菜端来一起拼着吃的。 慢慢地,小院里人越来越多,也有很多不吃饭,只过来聊天。 那门边几个年轻姑娘凑在一起,羞红着脸窃窃私语:“都好看怎么办,总不能两个都送吧?” “只能送一人,谁也不能多送,说好了,不许耍赖。” 闹闹哄哄的一顿饭,从日暮吃到天黑,几颗星星洒落在夜空,微风带来泥土的清新,屋后时有牛羊的叫声,偶尔也听得几声犬吠。 两人回到住处,刚刚点灯,听得外面有女子低语之声,带着些许欢笑,那院门没关,他们抬头看去,见七八个姑娘掩面笑着,推推攘攘走进来,也没多说话,拿着绣囊往他们胳膊上一挂,又红着脸跑开了。 两人低头看,正好一人胳膊上挂了四个,颜色各不相同,上面绣着鱼戏莲叶花好月圆等,另一面都有一个字,大概是他们的名字。 他们把那绣囊抖落在桌子上,无奈互看,许千阑尴尬地找话说:“红莲村的姑娘是不是很热情?” “嗯。”江暮点头,“那他们送绣囊是什么意思啊?” “村里风俗,姑娘家遇到喜欢的人,就把绣着自己名字的香囊送出去,如果对方也有意,那就上门回赠礼物,一来二往,就成了。” “原来是这样。”江暮转身往床边走,“那要回赠什么礼啊?” “啊?”身后人一怔,“你……你要回礼?”他几步走过来,绕到江暮前面,“你看中哪个啦?” 江暮离床边一步之遥,被他挡住了路,只好停下,而还没开口,眼前人眉眼一挑,“你,你不许回礼。” 他要说的话打住,含笑看着对方:“为什么?” “因为……反正就是不许。” “哎。”江暮嘴角是散不去的笑意,面上却做愠怒装,“又不是我一个人收到香囊,你也收到了啊。” “我肯定不会回啊。”许千阑瞪大眼睛。 “那你怎么觉得我会回?” “是你问我要回赠什么礼物。” “我只是好奇,了解了解。”江暮牵起他的一缕头发,拉长音调道,“但是我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开始管起我来了?” 许千阑一怔,后退一步,低头道:“圣君恕罪,弟子逾矩了。” 他往后退,江暮就往前一步,原要看着他的面容说话,谁知对方又退了一步,但已靠近床畔,那一步没处退,许千阑未留神往后倾去。 江暮拢住他,身形不禁也随他一并倾倒,覆压在了他身上。 第70章 心絮 四目相对, 气息相缠,小屋中一点烛火跳跃,有风轻轻晃动窗棂。 二人大抵都愣住了, 没有动,便这样看着, 听清风吹过田地, 月色洒在旷野。 “没逾矩。”低沉的声音响起。 “什么?” “我说, 没逾矩。”江暮低了一下头,又离身下人更近一些。 许千阑轻轻一颤, 整个人都僵住, 呼吸几欲停止,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花在静静地开, 星星悄悄闪烁,夜晚的村落嘈杂又静谧。 屋檐的小瓦片被风吹落, “叮咚”一声落在窗边。 细微声响惊回旖旎神思,江暮笑了笑,拉了拉他头发, 缓缓地,起了身,目光落在那如豆的烛灯上。 许千阑也慢慢坐起来,那脸还通红,心中还怦然乱跳,他看着一片月光正好透过窗,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见那周身好似又笼罩了薄烟, 如霜如雪, 让他恍惚隔绝了这尘世。 但这一次, 他想要闯进去,他轻抬手,拉了一拉那人的衣袖。 江暮回过头,向他缓缓一笑。 他也笑,垂了垂眸:“你晚上没吃东西,饿不饿?” 这里的吃食自然没有仙门精细,江暮几乎没吃。 “嗯……饿了,那怎么办呢?” “这里也没什么你能吃的啊。”许千阑下了床, “对了,您到底会不会饿啊?”仙人肯定更可以辟谷啊。 “能辟谷,可是也是想吃东西的,一日三餐吃习惯了,到了时刻就会饿,我本来就身体不好,不能挨饿。”江暮委委屈屈道。 “……”许千阑转过头,“哼,这山野之中可没您能吃的东西,不用眨眼了,今儿我没办法找吃的给您。” 江暮也走下床,到他面前眨眼睛,澄澈的眼里含着水汽。 许千阑转过身。 他绕过去,继续对着他眨眼。 许千阑瞪了他一下,却是不自觉弯起了嘴角:“我想到这里的东西你大概不能吃,我给你带了吃的。” 他打开乾坤袋,拿出一个食盒,那都是方伯做好的,只是已凉了,要放在炉子上热一热,这屋里就有小炉子。 “我就知道你带吃的了。”江暮笑道。 许千阑坐在火炉边热菜,冷哼道:“你就那么肯定?” “肯定啊,我知道你关心我。” 炉边的人投来一个白眼,低眉时却红了脸。 这晚村里多半人都见过,但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人,找不到红莲簪的踪迹,要说最奇怪的,其实还是那对外来的母子。 但许千阑又没从他们身上感觉到邪祟的气息,不过他眼下已不会再掉以轻心,前面几次出门,他深感人外有人,他枉为第一仙尊,很多阵法禁制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虽然那些人是因为有幽冥魔物相助,但他也知晓不能再凭感觉断定,感觉不到邪祟之气,不代表就没有,还或许,是因为比他厉害。 他夜里在思索着这些事儿,越想反而越睡不着了,眼看天已蒙蒙亮,他就想起床,师叔说了这次希望由他自己解决,他必然得做到。 身边人还在沉睡,他没打扰,自己先下床,又去了庙里,那神像没有动,看来这次是真正封印住了,又绕着神像探测了一番,仍然是有一股魔气,他施灵决想将其拉出,但这魔气与神像连的非常紧,分离不开。 这些日常术法足以对付妖邪,若是在之前,没探寻出来的东西,他也的确没再怀疑,但这次,他留了个心,还要再多探一探。 他席地而坐,挥袖成阵,周身赫然泛起光亮。 他从灵台中施展灵力,要再来一番探测。 席地静坐,大老虎幽幽悬在身后,他又施了几道灵决,那神像在浮光之中轰隆隆地晃动,周围瓦砾簌簌落下,唯一一根还完好的柱子咯咯吱吱摇摆。 施此术要闭眼,但可以灵台识物,看那神像之中的魔气游走各处,不断缠绕着神像躯体,两者若为一体,几乎不像是外来被灌入的。 他蹙了蹙眉,魔气与神像融合得非常深,若要这一股魔气消失,必须彻底毁掉神像才行。 可是神像被人操纵,不解除这个操纵,无法完全毁掉。 操纵它之人,应是手握红莲簪之人,此人比神像可惧,被红莲簪放大了欲望,已经不会有人性。 这个人……在哪里? 他继续探,那神像被灵决缠绕,有点急躁,跺着脚,将这庙宇震得摇摇晃晃,那一根柱子晃动得更厉害。 他在这随时将要倒塌的庙宇中静坐,那灵决之下,渐渐浮起一条红色丝线,太过于细小,几乎看不见,轻飘飘的,从神像头顶钻出,慢慢延长。 这是那掌控的牵引,许千阑的注意力瞬间被吸过去,只消跟着这条红线,看它游走到哪里,就能找出来是谁在操控它。 神像还在动,「咚」的一下,一根房梁落下,重重砸在他的身边,压住他一片衣角,掀起厚重的灰尘。 灵台施术不能随意动,周边轰隆之声唯有暂且不管,眼看着那红线往右边飘去,他神思继续跟上。 红线太轻了,飘得很缓慢。 周围动静却越来越大,神像被困住十分焦躁,不断地跺着脚,一下一下,那地上翻起无数次厚厚的灰,又听得咔嚓咔嚓,神像脚下的石台已是被踩塌。 他继续跟着红线看,见它飘过了石台。 「咣当」一声,一大片屋顶瓦砾坠落,砸在他的身后。 他紧紧盯着那红线,看它飘过了残破的横梁,浮荡到了吱吱呀呀的柱子边。 咯吱咯吱,头顶上一根房梁也在晃动。 那红线缠在柱子上,慢慢往下游走,许千阑大气也不敢出。 “咔嚓咔嚓”,房梁开始断裂。 红线还在向下缠绕。 “轰隆”一下,那断掉的房梁掉落。 红线消失在柱子上。 许千阑猛地睁眼,一转身躯,那房梁在他身边坠落,轰然将他原先坐着的位置砸出了一个坑。 又是一阵灰尘,他以手在面前扇了扇,神像再被封印不动,周围摇晃之势减弱,他慢慢走向那松动的柱子。 “喂,你怎么一个人?”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回头,赫然见一个孩童坐在残垣上,扎着两个冲天揪,穿红肚兜,正是昨日村口拦路的那个娃娃。 他的眼睛眯了眯:“我一个人又怎样?” “呵呵,那个人不陪你,你也敢来这儿?” “如何不敢。”他神色凛然,“这里有什么危险吗?” 小娃娃往神像上指:“你不怕它把你砸死吗?” “我已经将它封印了。” 小娃娃歪着头疑惑了一下,盯着他打量几许:“哦,你不怕它。” “你知道就好。” “那……你怕火吗?”小娃娃思量着。 “我什么都不怕。” “呵,我不信。”小娃娃笑着,忽地转身而去。 许千阑意欲追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摇摇晃晃的柱子,稍作思量,还是提剑追了出去。 小娃娃跑得很快,一步跑一步跃的,许千阑竟是要快速才能追得上,一路随他穿过荒草,田埂,前方是一片丛林,这是村子的边缘,几乎没有人来此,不单单是因为偏,还因为,再往前走,就是魔渊了。 以此丛林为界,本地百姓都知道前面是封印世间妖邪之处,那魔渊为一窟,四周铸高台,虽然魔渊可识人,非妖邪等不会跌落进去,但这魔渊普通人仍不敢靠近。 它易起火,且一旦起火,很难扑灭,数月前便起过火,再往前数,三百年前也起过火,还有千年前。 每次起火,都是一场劫难,他不只是起火,魔渊起火,四方便有妖魔出没,多预示不详。 上一次起火,仙门扑三个月不灭,四方妖邪打三个月不退,是江暮站在那魔渊之上,而后火渐熄,妖邪退去,因此他得福瑞一称。 小娃娃大抵也感知到魔渊危险,跑到这丛林入口处就停下了,回头笑看着许千阑:“你不怕火吗?” “不怕。”许千阑冷笑道。 小娃娃蹙眉,跳回来绕着他转圈,许千阑抱剑看他,只任由他打量,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你也不怕火,那你怕鬼吗?” “我就是驱鬼除邪的。”他挑眉。 小娃娃不信,转身钻入丛林中。 他也连忙跟上,随着他左转右转,这丛林中荒草比人高,那一片红影在草丛中闪来闪去,他拔剑一边斩开草丛,一边快步跟上,惊起层层飞鸟。 再往前走,竟是一片空地,一堆怪石林立。 小娃娃站在那怪石上回头。 许千阑慢步走上去,捏紧了手中剑,这荒草丛生,到处都是枯木的林子,早已经无人打理,可这一方空地,边缘整齐,是人为开拓出来的,杂草很浅,乱石上也没有太多斑驳痕迹,是曾有长留术维持过,长留术笼罩,此处就如有保护的屏障,不经风雨,不生杂物。 但看那草已经长出来了,那些石头都是差不多的样子,想来原本应该是规则排列,但现在已经倒了,足以说明,那长留术失效了。 长留术是个简单的幻术,一般能保留百年,灵力强的两三百年也有可能,失效之后再去添上就是了,但这里俨然是没有再添加,兴许那施术之人已把这里忘记了。 魔渊附近,奇怪的空地,又有不知哪位道友曾施过长留术,为了保存……这一堆乱石? 还有,这个小娃娃不偏不斜,只将他往这里带? 第71章 墓碑 许千阑不得不警醒, 攥紧剑,探得这空处没有别的阵法,才走过去:“你为何带我来此?” “你不怕鬼吗?”小娃娃道。 他微一怔, 想到了什么,剑尖拨开一块石头, 那上圆下方的扁石, 另一面刻有字迹, 赫然是一墓碑。 再放眼四处看,那些乱石头多为这种扁石, 样子非常相似, 好像是统一铸造的,大抵……都是墓碑。 那就是说, 这儿是……坟冢堆。 连长留术都消失了,时间太久, 尸骨早已难寻,唯有这墓碑还能代表着亡故之人曾来过世间。 他靠近那一块墓碑,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 这字迹是写上去的,非是刻印,已经十分难认。 墓碑正中是空白的,只有右下角有字迹,他隐约能看见一个「明」字。 又去看其他的墓碑,那正当中全都空白,没有半点字迹痕迹, 这已可以说明, 这些碑都是没有提主人名讳的, 都是右下角有痕迹, 只有立碑之人的署名。 或许立碑人不想让他人知晓这里埋了谁,也可能是根本不知道名讳。 在其他碑文上,又看到了一个「宗」字,比对位置,应当在刚刚那个「明」下面。 他浑然惊愕,这该不会是微明宗吧。 立即又去翻了其他墓碑,果不其然,也看到了「微」字。 “微明宗立的碑?” 可是,按照位置对比,微明宗下面好像还有一大串字。 有的墓碑只有这个字,有的只剩那个字,也有的能保存一两个字,一一拼起来,但还是凑不够一句完整的话。 他现在能读出来的是:“微明宗携各……请……张。”越往下,被泥土侵蚀去了痕迹,越看不清了。 那个「张」字在第二行,应是立碑人自己的名字,他比对一番,看这人只留了个姓,没有留名。 微明宗,一位姓张的同门? 这……宗门里姓张的可是太多了啊。 你要说姓许,或者姓江,还能筛去好大一部分,可是「张」么,站在山门口喊一声,回头的能有乌压压一片。 他现在想不到是谁,只能等回去再问,这一片坟冢堆时间久远,此行主要还是解决神像之事。 那小娃娃歪着脑袋,想等着他发现这里是坟冢堆而害怕,而看他在墓碑当中翻来覆去,一点也没有恐惧的样子。 他不乐意了,跳在那些墓碑上,小孩子心性,反而跳得开心起来,一边跳一边拍手:“哈哈,烧得好,烧得好,再多烧一点,多烧一点。” 许千阑略一思量,凛然抬眼:“这些人是被烧死的?” 从墓碑上数,应该有几十人。 “烧得好,烧得好。”小娃娃不回话,只拍着手笑。 “你不是被烧死的吧?”他又问。 那笑声忽止,小娃娃跳跃的动作停下,冷冷地盯着他。 “你是被砸死的。”他继续道。 方才在那庙宇中,他以灵台之力去探神像,灵台之力比寻常探测要灵敏许多,不但探出那神像掌控的牵引红线,同时也探出前一日没感觉到的邪祟之气。 正是那对母子身上的,他们都不是人。 但也不是寻常鬼魅,若不然他不至于感应不到,他们身上没有鬼气,不是鬼,是怨灵。 普通的鬼是流连世间不肯离去的死者的魂魄 ,而怨灵,是一种气,强烈的怨恨凝结而成,不是由魂魄幻化而来,本来就是气,那邪气可隐藏,因此很难察觉出来,他们也不畏白天光亮,若是化为人形,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差别。 它因怨恨而生,大抵是要复仇的,而红莲簪若是在他们身上,想必是会帮助他们复仇。 怨灵是如何死的,复仇时也通常会让他人以同样的死法死去,被他们掌控的神像抓住人往地上摔,摔完后整个身躯重重地砸上来,这般看,这个怨灵当初应该也是先被摔在地上,接着由重物砸死。 怨灵幻化人形多半还是死前的模样,这个临死时还是个小孩子,他死的时候,应当也是这扎着两个冲天揪,穿红肚兜的样子,那女子应当也真是他母亲,兴许是和他一起死的。 许千阑叹息他死前遭遇,看他的神色和缓了一些,可是已成怨灵,就不再是活人,也不能容他祸害他人,这坟冢堆可等回去细查,眼前的怨灵不能等,他将剑指向对方。 由气化形,直接刺是刺不死,需用灵决来挥散,他剑上浮光微动,慢慢聚起灵力。 小娃娃脚一蹬,身子悬浮半空,咯咯地笑起来,明明是大清早,阳光正好,但这丛林之中忽而阴暗下来:“你才三百岁而已,你有把握对付我吗?” 那声音依旧是孩童的声音,带着奶声奶气,可笑声又阴森诡异。 许千阑纠正:“我没有三百岁,我一百岁。” “怎么会,你明明就应该三百岁啊。”对方一蹙眉,还有几分孩子的天真。 “什么叫应该?” “应该就是应该,哼,你还谎报年龄,在我面前装小吗?” 许千阑疑惑须臾,再将剑一举:“不管我多大,我不能容许你再作恶。”他说着,剑上灵决猛地往前而去,若如金网铺天盖地。 那小娃娃冷笑一声,转身而去,灵决追随,他不耐烦回头,一声嘶吼,双手摆在面上,还做了个鬼脸:“我可是千年的怨灵,你想抓住我,呵。” 话音未落,身影已远去,许千阑连忙追了上去,跑出丛林,却已不见了那娃娃踪迹。 但他已知对方藏身之处,提着剑迅速往前。 经过田埂,随意一瞥,竟见江暮正那田边说话,周边有一群人,他的脚步放慢,瞪大眼睛从这群人身边经过。 有人回头:“哎呀,小许,你一大早去哪里了啊?” “是啊,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江暮也温和地道。 他左右看看,走到人群中把江暮拉了出来,贴着他耳畔三言两语把早上的事儿说了:“他隐藏在那庙中,我现在要去抓他,你……去吗?” “那他母亲呢?” “我既然知道他在哪儿,那就先抓他啊。” “哦,可是,他们找你有事。”江暮往身后看看,村民们一大早去敲他们的门,许千阑已走了,江暮就随他们出来了。 不等他说,村民们已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小许,那对母子住的那个旧宅子今儿早上塌了。” “哦。”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宅子那么多年了,能保存到现在已经很好了,早晚得塌。 “我们去扒了一圈,没找到那娘俩的踪迹。”众人又道,“就怕是我们有地方没找到,小许,你本事大,你是不是一挥剑就能把那倒塌的墙给挥走,你帮我们再去找找吧,就怕他俩被压在下面了。” 许千阑急着要走,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话,那对母子不是人,不可能被压在下面,没必要去探,可是,他看着这些人担忧之情,不觉心中一温,又思量着,好吧,做做样子,成全你们的好心。 反正那小娃娃走不远。 他往江暮看看,江暮点头。 他便道:“好,我们赶快过去。” 他们走到宅子处,不少人还在里面翻找,大家费力地搬起巨大的石块,木柜,俯身听动静,敲敲打打,大声喊着有人吗。 许千阑还没开始掀动地上断瓦残垣,忽听「咯吱咯吱」又有一面墙将要倒,墙下面搜寻的村民们正好趴在地上,听得动静转头看,眼中赫然映出坍塌的砖瓦与掀动的灰尘,那倒塌的墙眨眼间离他们越来越近。 根本来不及跑。 “啊……”旁边观望之人惊呼。 长剑迅速挥出,许千阑意欲将那墙壁在落地前化为灰尘,这一道剑气迅猛而凌厉。 那墙壁似乎停顿了一下,好像被定住了须臾,继而剑气斩过,倒塌的趋势继续,但已尽数被化为尘埃,来不及逃掉的人们完好无损。 他们连忙爬起来,朝着许千阑感激道谢。 许千阑也往身边看,以表谢意。 但其实,方才那片刻停顿没帮他多大忙,他的剑气已看准时机挥过去了,倒塌趋势停住,还让他剑气中心有了偏差,但好在他加了足够的力量,即便有偏差也还是斩成灰尘了。 江暮对上他的目光,眨眨眼,却道:“我没动啊。” “啊?” “我什么也没做。”江暮再次道,这点事情千阑不至于搞不定,用不着他出手。 “那……”那是谁出手了,许千阑往四周看,他确定,这里除了他二人,其他都是本地村民,都是普通人。 喧嚣人群中,不知谁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呀,你不在里面啊,那可太好了。” 他随着众人一起回头,见那妇人正从田边走来,冷静从容,对这突然倒塌的屋舍毫无反应。 她一步步走来,众人就给她让了一条路,不断有人问:“你娃娃呢,他没在里面吧?” “你说话啊,你娃娃还好吧?” 妇人不理会,慢慢往那废墟走去,脚踩在一片断梁上,缓缓抬手,忽而笑起来。 这笑声尖锐,又带着几许呜咽,大白天也让众人背后发凉,不由都后退几步,惊愕地看着她。 第72章 怨气 他们后退, 将许千阑与江暮也拉了过来,纵然这两位是仙门来的,但他们感觉到了不对劲, 本能地不想让身边人离危险太近。 江暮回头看看这些人,淡淡笑了笑, 又无奈摇摇头。 许千阑欲举剑, 被身边人按住。 江暮低声道:“怨灵执念不灭, 无法轻易散去。” “可以用灵决逼他们散去。” 江暮抚抚他的发,温声道:“这一对怨灵不简单, 不要小看他们。” 他们的怨念, 可是唤醒了邪魔。 之前诸多事端,皆因他们而起。 “我担心他们害人, 红莲村是于我有恩的。”当然没有恩也不能让他们害人,只是因着这些关系, 许千阑更为紧张一些,但虽如此说,江暮没让他动, 他就没有再出手。 那妇人一步步走上废墟,张开双臂,笑得更大声,也更阴森,众人慌乱,悄声问许千阑:“这……我们是大白天撞鬼了吗?” 怨灵跟鬼魂在百姓眼中应当没什么区别,许千阑点点头, 众人都吓了一跳, 抱成一团:“鬼, 真是鬼?” “她娃娃也是鬼吧?” 许千阑又点头。 “啊啊啊……” “我们跟鬼在一起住了这么久?” “她是不是没害我们啊?” “怎么没害, 那神像肯定是他们弄的啊,是我们跑得快,还没来得及伤害人,但不代表她不想害我们。” “对对对,啊啊啊……” 江暮向那妇人道:“你以前是不是住这儿?” 妇人带了怨恨神色看过来:“你少管我。” “我没管你啊。”江暮道,“我什么都没做。” 妇人又看向许千阑,许千阑却没有好脸色,凛冽与她对望。 妇人笑起来:“才三百岁而已,你管不了我。” “你……”这话让许千阑的脸色更难看,但也疑惑,“怎么你也说我三百岁?” 江暮道:“她或许不识数。” “那小娃娃也是这样说。” “这不正是都不识数么,她不识数没法教她孩子,是不是?” 许千阑对这样的解释半信半疑。 江暮转移话题,又看那妇人:“我不管你,但这是不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 对方凄凉一笑,终于回了他的问题:“千把年了,我曾是这家主人的小妾。” “啊,还真是小妾。”众人闻言一惊,她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还真没说谎,只是他们打死也想不到,那大户人家,竟然就是这个“大户。” 这宅子是有千年之久,那个豪绅姓王,叫什么已没人知道了,只因宅子修葺得宽敞豪华,在这小小村落尤其显眼,以前有人特地探索了一番,才稍微了解一些。 在那时候能有这样宅院的无疑是个大家族,子孙也众多,但慢慢地各奔四方,这个家族在此地留下的痕迹,也就只有这么个残破的宅子了。 再之后,宅子几经易主,但因为年代实在久了,再修补也还是没法住人,这些年就逐渐荒废了下来。 “你是不是被夫家赶出来,就怀恨在心,要来报复我们?”有人喊,因有仙尊在此,他们没有那么恐惧,还敢跟鬼魅对峙。 而且,这一对母子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鬼,他们印象中的鬼都阴森可怖,大半夜飘来飘去,这二人却与正常人无差。 当然他们也并不知道,越是没有鬼气才越是厉害。 “我没有被赶出去。”女子不再笑了,面容哀戚,睁眼看着这废墟,一点点抚摸过去,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凄厉的惨叫声,求救声,充斥于耳。 “我没有被赶出去,我死在了这里。”她的话语轻柔,曾经刻骨铭心,千年已过,也说得平平淡淡了,“我就在那个房梁上吊死的。”她抬手指着那一根断掉的木头,“我死的时候,老爷,夫人……他们,他们都在看着我,他们都捂着脸,跪在旁边,看着我。” 众人立即脑补了一场大户人家的恩怨情仇,或许是被正妻嫉妒,或是相公又娶新妾,总之,她可能是被逼死的。 所以,她才阴魂不散,这么多年了,还要回来吧。 “你娃娃呢,他怎么回事?”有人问,才问出口被身边人碰了一下,“他们是鬼啊,你管他怎么回事呢,你还关心起鬼来了?” “哎,我瞧着也怪可怜的……”这人回话,“对对对,小许,你赶快把他们收了吧。” 许千阑又往身边看,江暮没点头,他也就仍然没动手。 江暮继续向那妇人问:“你的孩子,死在哪里?” 妇人听此话,神色却陡然凛冽起来,双手抬起,掌心渐渐泛起红光,那是极其强大的怨气:“我要杀了你们!”她的发丝飞扬,红光猛地袭来。 许千阑剑鞘一转,将那红光逼退,方要拔剑,而那人却没再出手,红光渐熄,她的眼中又是一副凄凉之色,不再与众人多说,呵呵笑着,慢慢往前走。 她走过来,众人就自动给她让路,不但让,且让的是极其宽敞的路,毕竟也没人敢离她近。 但是村民们爱看热闹的习惯印在骨子里,看她走了,慢慢又聚了回来,小声道:“好像提起娃娃她就不高兴了。” “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娃娃先死了,她才上吊的?” “谁知道呢。”这么久了,谁还能知道一个大家庭里的密辛。 “她要去哪儿啊,小许,就让她这么跑了吗?” 江暮道:“她没跑,她要去庙里,我们一起去就是。” 许千阑道:“对,那娃娃就是死在庙里。” 那女子一步一步走着,好像身边没人,也完全不惧身后跟着两个仙门中人,村民们有的好奇又胆大,也跟在了后面。 她走得慢,众人也走得慢,那庙宇虽没倒塌,但也残破得差不多了,要进去得越过掉落的断梁,她慢慢走到梁柱边,小娃娃就在里面,她静静看着。 红肚兜的小娃娃正在拨动神像,神像已然动弹,轰隆隆响,许千阑愕然发现,神像周围没有浮光……封印已经被解开了。 那小娃娃扭头看见人来,冷笑了一声,手指上一点红线轻轻一勾,「咣当咣当」,神像一步一步朝众人前来,巨大的手臂见到人就往下砸。 许千阑连忙护着众人退出去,一挥剑气挡住这攻势,那娃娃抬抬手,神像便继续往前,他再施剑气,继续挡住,然而神像攻势不减。 这样无济于事,他又向江暮看。 江暮知他所想,轻叹了一下,道:“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立即在剑气上施加灵决,做了破阵之势,如今已找到操控的人,知道了来源,也不惧这神像被打碎后仍能被无声控制,他要斩断那红线,再把神像毁掉,剑气猛地往前袭去,赫然泛起灵光。 神像的动作止住,流光绕在周身迅速旋转,继而轰然一声巨响,他落地转身,拂了拂尘烟,忽见有碎石崩出,还没抬手,那碎石在贴近眼眸时陡然停住,继而哗然落下。 他回头看江暮刚刚放下手,心中一温,师叔不想让他动手,但还是在护着他。 石块尽数落地后,那神像不再动弹,头上一缕红线已消失。 牵引被许千阑斩断了,它不会再被控制,现在就只会是一个普通的石像。 只是许千阑原以为这一击还能将它击碎,可是只掀了几块碎石,拂掉了一些苔藓,石像还是完好的,不但完好,好像还帮着它快现出面容了,那张脸还有些斑驳,能依稀望见眉眼,但依旧看不清样貌。 他还想再补一击,抬剑时犹豫了一下,既然已失去控制,一个普通雕像,何必毁掉呢。 这庙宇建了千年之久,千年前,它一定也曾受供奉,是人们心里的寄托啊。 他收了剑,然而感应到什么,又是微一怔。 “怎么那股若隐若现的魔气还在?”他疑惑,不应该啊,那小娃娃可能手握红莲簪控制石像,但现在控制的牵连已断,石像上不该还有魔气啊。 大抵是小娃娃离得近的原因,他转身向那摇晃的梁柱看去。 红肚兜的小娃娃在梁柱边站着,已不再笑,他的红线断掉了,看上去很生气,阴仄仄地抬起眼,慢慢握紧了手。 天色暗了下来,周围飒起阴风,孩童的笑声哭声夹杂在风里,仿若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阴森森道:“这个村里人,全都得死,全都得死。” 许千阑连忙拔剑,迅速思量间,回身给身后众人头上施了一道灵决,那灵决仿若一个保护罩,将他们全部环绕在内,阴森狂风被挡在屏障之外。 跟来的众人惶恐,躲在那屏障中抱成一团。 小娃娃慢慢浮起来,悬在半空,周身渐聚红光:“就这点伎俩,能挡得住我?” 许千阑蹙眉,往前一步再举剑,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小娃娃笑了笑,抬手之际,目光落定在江暮身上:“你不是本村的人,你可以走。” 江暮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走出屏障,站到许千阑身边:“哦,怪不得你在村口一个个看着人,不是本村的不让进,我是不是还要夸一声你还好心,不想多杀人啊?” 第73章 收手 “知道就好。”小娃瞪大眼睛。 “可是, 我师兄弟他们不是进来了吗?”许千阑不解。 “他们非要进来送死,我也没办法,不过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换了你这个本村的人来。”小娃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本村的啊?”江暮又问,“你又没见过他。” “我在这村里死了千年, 他在这里诞生才多少年, 我怎会不知道?”小娃翻了个白眼, 面色又一凛,“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你到底走不走?” “我……”江暮牵起身边人的手, “我是他家人,也算是本村人了吧, 我不走。” 许千阑惊愕看看他,见他回之一笑, 知道这是一时说词,但还是面上红了红。 “你……你必须走。”小娃急了。 “之前那几个师兄弟要进,你让他们进了, 还说要送死你不拦着,那怎么非要我走呢?”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小娃喊道,“你会坏我的事儿。” 这话又让许千阑震惊,之前碰到的魔物宿主,当属仙莱岛主最厉害,可他也只是怀疑江暮的身份,但看不出来, 而这小娃明显是知晓的。 他惊觉, 自己的确是不自量力了, 能够一眼看出师叔身份, 又岂是他这修者可以应对的? 但即便力不能敌,也该全力以赴。 “那怎么办呢,我已经来了。”江暮笑道。 “所以,你现在走啊。” “……”到底还是小孩子,江暮摇摇头,“我说过,我家人在这儿,我不会走。” 小娃娃蹙蹙眉,瞪着他看了几眼:“你骗我,你哪有家人?” “以前是没有,不代表一直没有啊。” “胡说,以前没有以后怎么可能会有,亲人血脉相连,是从出生就有关系了的,你们俩又不是亲属。” 江暮抚抚额头,现在讨论他们是不是亲人是你的重点吗? 可是小孩心性,偏要问到底。 他笑道:“也有很多之前不是亲人,以后变成亲人的。” 小娃娃还是没听明白,他的耐心用尽了,不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那眼中猩红,面色再度凛然:“好,你不走,就一起死,红莲村,所有人,都要死。” 周边再起阴风,小娃的双手浮起诡异红光,猛地往前袭来,许千阑挥剑挡住,对方见一击被挡又施一击,他旋动剑身,身形也随之腾飞而起,以周身之力铸灵决,将那红光一一挡回去。 两方缠斗几许,屏障中的人们起先还纳闷着小许怎么对付个小娃娃也需要这么久,后来就越发觉得那小娃娃阴森可怖,他的哭嚎,冷笑,都极尽骇然,红通通的眼,生气时将要凸出来,而哈哈大笑的时候,嘴角几乎要裂到耳后,那滋滋冒出的红光像极了从周身迸溅出来的血花。 他若被什么东西猛烈砸过,血水四溅,又化红光流淌在身边。 又是一道红光,直朝刚落定的许千阑袭来,许千阑后退一步,身形还没有站稳,这怨灵出手招招狠绝,那红光打到每一处,都将触碰之物化成浓水,他不能让其沾到,而又必须护好屏障中的众人。 眼看对方又是一袭而来,他的灵力还没聚拢,此时落地只能后退,而没有灵力覆上剑气,只怕很难挡住这迎面一击,他那瞳孔中的红色越发放大,凌厉的光近在眉睫。 江暮正欲抬手,灵力尚未发出,却忽然见那红光顿停,继而颤了颤,攻击之势簌簌消散,周围呼啸的狂风也止息。 江暮向许千阑摇摇头,以唇语示意:“我还没出手。”红莲村此行,他打定主意让千阑一人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插手。 但方才危险将至千钧一发,他还是准备出手的,可是,那红光先他一步停下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落到梁柱边。 那小娃娃的母亲从方才一进来,就瘫坐在这里,眼中空空,好像没了魂儿,对周围之事全都置若未闻,也因此来人们都一时忽略了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施术的小娃娃身上。 许千阑顺着江暮的目光也看向她,略一沉思,只觉不可思议,又看回江暮面上。 江暮叹了一叹,点头:“是她。” 是她阻止的。 小娃娃感应到自己的力量被打破了,也回头看向那女子。 女子眼珠动了动,逐渐恢复了神色,缓缓站起来,柔声道:“小宝,住手。” 小娃娃飞到她身边,想扑到她怀中,然而悬空之际又顿了顿,因方才的能量被打破而好像陷入了某种强烈的思量中,没有了戾气,只像个寻常孩童,浅浅抽噎着:“娘亲,为什么我要穿成这样啊,我冷啊。” 女子怔了怔,眼神落定在他身上,忽而开始簌簌地掉眼泪。 “为什么要给我扎这样的头发啊,我都四岁了,这样的冲天揪是三岁小孩扎的,我才不想呢,娘亲你给我解开。”孩童又道。 女子的面上已全是眼泪,她的身子也开始战栗发抖。 “娘亲,他们要带我去哪里啊,外面冷啊,干嘛让我穿成这样出去啊。” 女子跪倒在地,已哭得无法言语。 “娘亲他们说要带我去玩儿,是真的吗?” “我的面具掉了,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你们放开我,我要把玩具捡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捡玩具啊,你们不是说带我出来玩儿吗……” 小娃娃好像梦呓一般,喃喃念着这些话,女子伏在地上,身躯不住地瑟缩颤抖。 而后,她猛地抬眼,眼中如那小娃一般覆了猩红,狂风又起,她慢慢起身,手掌抬起,那指甲赫然增长,她的脖颈开始扭曲,舌头缓缓吐出来,双眼暴突,面容肿胀乌黑。 是吊死之后的样子。 “都得死,都得死……”她也道,声音森然可怖,夹杂着无尽恨意,红光陡然笼罩在这庙宇,环绕在众人头顶,狂风之中,轰然欲落。 其下之人举剑欲挡,那红光盘旋在人们头顶,一下一下,徘徊游离,屏障中的人们惊慌呼喊,慌乱地抱在一团。 许千阑聚精会神地执剑相抵,只等那红光有袭击之态便要反击。 然那光又是徘徊一阵,却是始终未落。 过了一会儿后,狂风忽止,诡异如血的光骤然消散,天色渐明,阳光洒落,晌午的村落,风里传来草木清香,远处时有牛羊的叫声。 女子臃肿的面容与长长的舌头已不见,暴突的眼珠也已复原,她还是寻常人家的样子,只是还跪在地上,满面皆是泪痕,身躯因为过度伤心,仍然遏制不住地颤抖着。 众人方才被她的样子吓得不轻,即便见她此时恢复,也还是心有余悸,他们颤颤巍巍对许千阑道:“小许,幸好你止住了她,你快将他们抓起来啊。” 许千阑还在出神之中,听到呼唤,方方回神:“我没有出手。”也不是江暮出的手。 “什么,那刚才天黑压压的,风那么大,还有那奇怪的光,像是血一样,怎么又不见了?” “是她自己收手了。”许千阑轻声道,一字一句,话语虽轻,却让他无比震撼。 “什么?”众人一惊。 “她自己收手了。”许千阑重复,“不但这一次,刚刚,她还阻止了他的孩子对我们下手,而之前,那宅子旁,倒塌的墙壁有一瞬停滞,也是她停下的。” 之前好多人趴在那宅子废墟上搜救,突然墙壁倒塌根本来不及爬起来跑,许千阑当时挥剑去破,可在他挥剑之前,那倒塌之势已有停滞,倘若他的剑气不去,那墙壁也会缓慢倒塌,给下面的人足够时间逃脱。 众人闻言也是一番震惊,可是须臾后又道:“但那宅子就是她弄塌的啊,那墙我猜也是她故意弄倒的,她本来是想害我们的。” “是,她想害人,但关键时刻又收手了,她似乎,很犹豫。”许千阑蹙眉,再往前想,封印神像的灵决,他的第一道灵决没有封印住,是真的没有封印住,之前的师兄弟们其实也没封住,怨灵根本就不畏惧这灵决,只是他们大抵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让神像出去害人,一直没想好,于是让神像静止了。 等到晚上许千阑他们过来,兴许是她觉得又有人来收拾他们,激起了愤怒,于是神像再动,这一次许千阑加固了灵决,才封印住。 但这对怨灵本领不容小觑,他加固的灵决,也没有管太久。 “她犹豫什么,鬼也还有心吗?”众人不解。 许千阑向江暮看,他也不知道。 江暮向那女子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女子骤然抬眼,又露渗人表情,可是一会儿后就消散了,呜咽之中喃喃道:“冤有头,债有主……后人无辜,我……” 她不敢回想,身躯又在颤抖着,哭泣之中话语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那小娃娃似乎一直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双目失神,只一遍遍念着:“我要捡我的玩具,玩具……” 江暮抬眼,看他二人头上浮荡丝丝缕缕的白线,那是怨灵的怨气,也是他们最为仇恨的记忆。 第74章 化解 江暮轻挥衣袖, 若如流萤的点点光落在怨气上,白线慢慢凝结成雾,雾中逐渐浮现了幻影, 黑白的画面,没有色彩, 也没有声音, 可是那溢满的悲与痛, 无声流出。 那是千年前的红莲村。 千年前,正是邪魔戍望制造幽冥灯出逃的时候, 幽冥灯唤醒四方妖魔, 点燃魔渊,但戍望没有能逃出去, 天道将他的神魂打散,幽冥灯被抽去最为关键的火灵, 躯体四分五裂散落各处。 那个时候,微明宗刚刚建立,修界还没有像样的宗门, 唯微明宗最成气候。 但这些修界大事,与普通百姓聚集的红莲村是没太多关系的,他们顶多是住在魔渊附近,那场火险些烧到他们,但很快被仙门扑灭了,还有四方出现的妖魔,伤过一些百姓, 自然也有仙门中人前来处理, 很快也处理好了。 这个时候的红莲村, 他们正在忙着建庙宇, 为他们感激的人歌功颂德,让他受香火祭拜。 这是当时的村长提出的建议,村长一直尊崇神佛之类的,在他的家里供奉了许多神像,各不相同,大家也说不清楚那都是谁,看着不像是菩萨,也不像神仙,反而长得奇奇怪怪的。 有很多人说一进村长的家,都觉得阴森森的,大家都不太敢去。 但村长很神通广大,会看风水,能算命途,算得很准,给村里避免过好几次灾难,村子每年收成都很好,也跟他会看日子有关。 因此,他虽然有点阴森,但一直坐稳了村长之位,而且还有一部分村民非常信任与尊敬他,几乎是对他的话惟命是从。 不过这个建庙的提议是好心,大家也都很感激,于是都同意,家家户户捐了钱,庙宇不大,花的钱不算多,村里风调雨顺,大家都拿得出来。 庙建好了,神像也塑好了,一切准备就绪。 可是,村长说,还差一样东西,才能让庙宇经久繁荣,才能让那被供奉的人一直受着大家的香火。 大家知道,应该还差一个开光仪式,通常的开光就是请人来开坛做个法就行了。 村长召集来所有的村民,却道:“差一个镇庙之物,若无此物,这庙宇定不能长久。” 那镇庙之物,就是孩童。 “七岁以下,阴月阴时阴日出生之人,活埋入那预留的地基之下,压梁柱时用梁柱将其砸死,其血流淌庙宇之下,便可保我们供奉之人香火长存,气运绵长。”村长道。 众人都惊呆了,要平白砸死一个孩子,不行,他们不同意,当即有人愤怒:“这庙不建也罢,他要是以人血来维持香火,也不值得我们供奉!” 可是,那一部分信任村长的人,如若入了魔障,他们一定要完成这镇庙之事,这些人人数在村里占了一小半,他们以村长马首是瞻,不知道村长给他们说了什么,亦或者有什么邪门的术法,他们战斗能力极强,其他人根本抵抗不了。 他们很快选好了那个孩童,这孩童,自然就是这小娃娃。 这孩童还是村里最有钱的富绅家中的,即便是妾所生,但也是全家从上到下宠溺着养大的,可是他被选中了,便是再有钱,竟也不敌这一群俨然疯魔的人们,而那豪绅又胆小怕死,唯唯诺诺,不敢阻挡。 他们冲到豪绅家中,按照镇庙之物的规定,给那孩子换上红肚兜,扎好发髻,哄他出去玩,将他带到庙宇。 他的母亲跌跌涨涨赶到庙宇之时,只看到了那地基之下流淌出的鲜血。 她痛不欲生,怨恨着夫家,当着所有人的面,吊死在了这座宅子里。 没有百姓们猜测的什么妻妾嫉妒,夫家变心,大家庭恩怨什么的,但事实比这些可怖的多。 孩童被丢入一个窟中,那小小的窟窿,他被丢进去动也动不了,一根如大树般粗的梁柱猛然砸下来,他临死时太恐惧了,而他母亲肝肠寸断,那强大的恨意,萦绕在她周围,也在她的孩子身边,久久不消。 之后,他们就成了千年不散的怨灵。 千年之后,他们重见天日,要做的,就是复仇。 他们要让这个村子所有人都死去,一个个被砸死。 一个个,全都砸死,谁也别想跑! 他们还要推翻那个庙宇,毁了那个神像,他凭什么受香火! 她还要回家,从这旧宅中寻气息,借此气息找到夫家所有后人,让他们全都偿命! 可是,千年已过,一切早已变了样子。 旧宅摇摇欲坠,几经易主早已无人居住,而她在这里居住数日,从旧日气息中追踪而去,发现夫家已没有后人了,这么多年不知经历了什么,当年的大家族,在这世上竟然一个后代都没有了。 那庙宇已经荒废了,并没有千年不败,那神像已覆满苔藓,也没有香火长存。 其实,这庙宇,这神像,从来没有受过香火。 当年在他们死后,那富绅痛不欲生,终于勇敢了一回,带领着其他的村民,与那些人打了起来。 他们并没有打赢,富绅死在了那些人的锄头下,但这些事情传了出去,官府和仙门惊闻此事,都前来阻止,后来村长被处决,以同样的方法,由巨石砸死,而这一群人也该解决的解决,该关押的关押,基本死的差不多了。 一场闹剧结束,之后这个村子也再不推举村长。 那庙宇被人砸了,神像被推倒了,刚刚建成的庙,从来没有被用过,除了流浪之人暂时落脚,这里几乎不会有人来了。 但是,那又怎样,那恨意千年不灭,无法消减,这个村里的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放。 他们重新醒来,化为普通人的模样,罪魁祸首是那神像,他们要控制那神像来复仇,神像很好控制,只以一根穿心红绳就制住了,他们要用神像把这里的村民一个个砸死。 薄雾缓缓消散,记忆挥散而去,围观之人震惊,那李大娘在呜呜痛哭,她有好几个孩子,对这亲眼目睹孩子死去的痛太能感同身受,没有哪个母亲可以接受这样的情景。 江暮道:“既来复仇,为何又屡次收手?” 女子抬起泪眼,迷惘道:“千年前的人犯的错,我要不要报复到他们后代身上?” 这个村里一定还有那些人的后人,他们都该死,即便他们没做什么,可也该为他们的先祖偿命! “但……” 他们又何必如此心善? 自打他二人进村来,这里的村民,把他们当做落难的普通人,好心收留他们,为他们安排住处,找活计,安排学堂,还送了很多用品。 那李大娘嘴上说着这二人不合群,不讨喜,可是仍然担心着她的孩子没衣服穿,寻思着回头送几件衣服过去。 他们是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人都杀光。 仙门第一道灵决控制不住神像,但她在犹豫间,便将计就计让神像停下了。 她暂且先去找夫家后人麻烦,可是在旧宅探查气息之后,发现没有后人,那这旧宅就无用了,她心中还是有着恨意,便将这宅子毁掉了。 然而这些人,却又担心她们被压在下面,紧张地挖着废墟。 她将一面墙推倒,想砸死这些搜救的人,但……仍旧是犹豫了,又施术让其缓慢倒下,正好遇到许千阑的剑气,缓慢倒塌的墙壁被化为灰烬。 “要不要杀?”她抱着孩子,抬起头,问眼前人,“要不要杀?” 江暮轻声一叹:“你心里已有答案。” 女子一怔,荒凉地一笑:“红莲村,反正已遭报应了。” 怀中小娃娃听此话,也咯咯地笑:“哈哈,烧得好,烧得好……” “什么烧得好?”许千阑问,他愕然想起了早上去丛林看到了诸多墓碑,那时候这个小娃娃就在墓碑旁说这句话。 那两人却不回话,又笑:“微明宗……也会遭报应的,哈哈哈……” “微明宗,关微明宗什么事儿?”许千阑连忙上前一步,“你们说清楚!” “哈哈哈,报应……” 两人回头看看神像,又望望他们身后众人,笑声越发荒凉,阴仄仄地浮荡在众人耳畔。 风中弥漫着经久不息的哭声,从这庙宇中飘散,路过清晨的风,漂浮的云,萦绕在这村子的上方。 而那庙宇中,梁柱旁,紧紧相拥的母子,身形渐渐消失,清丽温顺的女子,肉嘟嘟的小宝宝,他们的躯体慢慢透明,那些哭声飘然远去,他们的身躯也化为了浮光,流淌进清风与白云之中。 “他们的怨气,自己化解了。”江暮道,怨灵没有了怨气,就不再有聚灵的力量,自会消散于天地间了。 许千阑解开众人周边的屏障,紧接着,“轰隆隆”之声传来,片片瓦砾掉落,那本就残破的庙宇再一次倒塌,所有的房梁,墙壁,屋瓦,尽数掉落。 众人跑了出去,站在离庙宇不远处,回头看着这里眨眼间掀起一片尘嚣,成为了废墟。 那个神像,倒在这一片灰尘之中,摔落斑驳的石块。 众人在这废墟之前沉默良久,最后他们说,给这二人立个坟冢吧,那小娃娃说的什么面具,大家一起给他买一些,回头烧给他。 许千阑思量着为什么会提及微明宗,可他没问到答案,他想,回宗门后去探查那林里的墓碑是谁立的,当能找出线索。 眼下,要先封印红莲簪。 但是,这二人已离去,却……没有发现红莲簪。 第75章 石像 难道说, 红莲簪没有在他们手中? 许千阑惊愕,不过,此时静下心来想一想, 幽冥魔物能够蛊惑人心,放大欲念, 一般与他们交换的人, 都不会再有良知, 而这二人到最后仍然秉持了一分善良,并没有要这整个村子来偿命。 他们没有红莲簪, 那…… 江暮已告诉他红莲簪就在这个村里, 村子也就这么大,不在他们身上, 难道说这村里还会有其他事情发生吗? 这残破的庙宇村民不打算重新修葺了,就让它这样吧, 那倒塌的宅子众人把它推平了,准备为那对母子建陵墓。 一番忙碌已到天黑,许千阑怀疑那些墓碑, 又去林子转了一圈,没有新的发现,他们今天还不能走,依旧在李大娘家住,顺便也问李大娘可知墓碑之事。 李大娘不太清楚:“那些墓碑很久远了,前些年看上去还像新的一样,这几年变旧了, 应该有几十人吧, 不知道以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灾难, 那林子离你们魔渊太近了, 我们都不敢靠近,很少过去。” 那是长留术失效了,这说明的确是很久了,至少上百年之久。 “他们也许是被烧死的。”许千阑道,从那小娃娃的话里已可以断定。 “那就不知道了。”李大娘给他们盛饭,含笑问,“昨个儿有几个姑娘给你们送绣囊,他们今天托我问问,你们有没有想回礼的?” 两人相互看了眼,摇头。 “哎呦,一个都没看上的啊,那可是咱们村最水灵的几个姑娘了。” 江暮笑道:“没有看不上,他们都很好,只是我没有这份心思。” “你们修仙的,能活好久,跟我们这些凡人的确不适合,但我听说江师叔是凡人啊,你可以动心思啊。” 江暮低眉,只笑,不说话。 “难道江师叔心里已经有人了?”李大娘又问。 江暮仍然不回应,一直带着那温和的笑意,看什么都像是拂了春风在面。 李大娘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换个人:“小许,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以考虑终身大事了,你不要说你们的活得久,就是因为活得久,才更应该找个人啊,要不然一个人要过那么久,不是无聊死了?” 许千阑方才一直在看着身边人,此时听得问他才回过神:“我……也没这份心思。” “你们一个二个都是这样说,一直孤单单的一个人。”李大娘摇头,“照这样看,你们还不如我们这些百姓自在呢。” 吃过饭两人回房,村里都睡得早,天才黑,几乎已没有亮光了,许千阑把从微明宗带来的吃食放到炉子上热,闲着无事与身边人说话:“圣君飞升三千年,这三千年都是孤单一人吗?” 江暮在床边拉被褥:“不是啊。” 小锅没端稳,一些汤洒出,浇的炉里的火刺啦一下,许千阑转过头来:“那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是说,我不只孤单了三千年,还有成为仙人之前的岁月。”江暮抬抬手,灵力挥出,将他那歪倒的小锅扶正,他的目光透过跳动的火苗,仿若在看着什么,而又没有定格于一物,“很多很多年了。” 他本想一梦千秋,万载不醒,可是,他现在没法休眠了。 他看着那小锅的汤咕嘟嘟冒着泡,提醒眼前人:“要烧干了。” 许千阑连忙回神,添了些水,火苗簌簌,深秋的夜晚,村落里的小屋散落一片暖黄的光,屋内稍许沉寂,只有咕嘟嘟冒泡的声音。 风清月明,两相对望,烛影映照无声心跳。 后半夜,月渐沉,那破庙之上,废墟之中,蓦地伸出了一只斑驳的手。 天还未亮,小院的门被敲响,李大娘焦急地喊着:“江师叔,小许,不好了,那个石像……他又动了。” 这话刚落,院门被一把拉开,许千阑执剑跃出:“又动了,可曾伤人?” “还没有,他在那个林子旁边来回走,被几个送货路过的外村人看见了,我们有人去庙里看过了,庙里的石像已经不见了,这个就是他。” 许千阑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走了两步又退回到屋内:“师叔您慢慢起,我先去了?” 他们本来还在睡着,但听这突发之事,许千阑是立即套上衣服,头发随便一簪就出来了,江暮还在慢悠悠地起身,他等不及。 “好。”江暮颔首。 他得了应允,便匆匆离去。 那林子往常没人来,今日倒是聚了些人,不过此时天才刚亮,除去早起农作之人,其他的还未察觉。 众人拿着锄头铁锹,警觉地看着那石像,直到见许千阑过来,都才安了心,为他让出路来。 昨日几番打斗,石像身上的苔藓,杂草,以及一些变形的石块都被打落,露出了人的模样来,只是仍布满了泥土,还看不清面容,它向着村民们举起沉重地手臂,一步一颤地走着。 许千阑挥起剑气挡在前面,那石像在这剑气之前闯了几下,没有闯过,半晌后转身,往林里跑去。 晃动剑气之间,许千阑又感觉到了它身上的魔气,还有那说不清的亲和力。 他追了上去,身形凌空,跃然而起便至那石像之前,石像被挡住去路,双臂抬起,陡然一道泛着白光的灵决使出,许千阑执剑抵住,却是不禁一惊,而立时又是一道灵决袭来。 他侧身躲过,同样以灵决回击,施加一道封印之术,然而,这封印术只让石像定住片刻,片刻后灵决就无声隐去。 不是被强行打破,是无声无息地解开了。 石像又往前跑去,许千阑却是愣了一愣。 刚刚对方袭来的灵决,那是……微明宗的独有术法。 而他以微明宗封印术法打在对方身上,又悄无声息被解开,若非特别熟悉本门灵决心法,怎可能瞬息破解? 若是寻常弟子,自也破解不了他的灵决,确切说,就是目前微明宗还健在的仙尊们,也不可能一下就破解了。 这个石像,他非常精通微明宗的高阶术法。 他来不及细细想,只愣了须臾,继续跟上,跟至那些墓碑前,石像停了,回头看着他。 他也停了,在这一番场景中顿然思量,石像里面,是不是封印了微明宗某一位前辈的神魂? 要不然如何这般熟悉微明宗灵决,也或许,那亲和感因此而来? 但,若真封印了神魂,那必然是十分明显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而且,被封印之魂若都到了可以使出灵决的地步,又怎会被那一对母子控制呢? 再有,这石像明明还有若隐若现的魔气,那是解开控制之后仍然存在的,之前许千阑以为是那对怨灵手握红莲簪,控制石像导致石像也有魔气,可是那二人并没有,如此来看,莫非,红莲簪其实就是在石像身上? 红莲簪不能蛊惑没有思想的东西,所以,应该是有谁的神魂被封印进石像了吧,但无法探测出,这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倘若这石像才是手拿红莲簪的,那么他从红莲簪汲取的力量,也足够他脱离封印,更加不会被怨灵掌控啊。 许千阑一时想不明白,又看这些墓碑,这石像将他往这里带,是与墓碑有关吗,倘若里面真的是微明宗哪一位前辈的神魂,那么,是不是有可能,这些墓碑就是他立的? 从长留术失效来看,这位前辈至少是三百年前就在微明宗了,那时候,他们这一代的仙尊多数都还没入门。 三百年前,会仙门高阶灵决的,姓张的仙尊,应是上一代或者上上代,那些仙尊们大多数已在山林避世清修,不过问世事,故去也不会再知会世人,许千阑实在想不出是谁。 虽知问了也是白问,但他满心疑惑,还是不经意问出口,料想能从一些反应中,也能得到些蛛丝马迹。 他道:“您是微明宗前辈?” 果不其然,石像并不回应,只立在墓碑前,怔怔不动。 许千阑继续问:“这些人是不是被烧死的,跟……微明宗有关?” 那石像陡然抬头,周遭忽而阴风四起,浮光流转,将他与墓碑团团围住。 许千阑施展灵决,破开浮光,而紧接着又是流光拂过,挡住他出去的路。 虽然出路被挡,但刚刚破开之际,他愕然发现,这石像虽然会微明宗高阶术法,但本身能力并不强,打在它身上它能化解,而它若用来袭击旁人,力量就有所减弱。 这又让许千阑疑惑了,既是仙门前辈,怎么可能灵力不强呢? 但此时无暇细思,他再破开流光,那周遭灵决又一次将他围住,白色浮光之中隐约透红,夹杂着丝丝魔气,而那屏障也变得更为莫测,幽幽浮荡若丝丝缕缕诡异的鲜血。 许千阑震惊,他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被压制,无法再使出强大的灵决。 以微明宗术法袭击他人的力量会减弱,但这个力量,不是术法之力。 慢慢地,他只觉小灵决也无法使出,这感觉异常熟悉,被限制的灵决,漂浮如血的红光,那是魔物的痕迹。 幽冥灯的最后一个,红莲簪,一定就在这石像里面! 这周围屏障已不是微明宗的灵决而成,有红莲簪的助力,而他的灵力被压制,根本无从脱离。 石像慢慢走近,他不禁攥紧了剑。 第76章 旧事 许千阑以剑挡在面前, 在浮浮沉沉的流光之中与他对视。 走进来的石像抬手,直接握住他的剑刃,剑身被折, 发出嗡嗡嗡铮鸣,然那剑非凡品, 是江暮以灵力锻造, 又岂能轻易折断? 石像一折未断, 似是十足惊愕,周身浮起红光, 又是一道灵决袭来, 许千阑被这灵决击中,身体一时不支, 后退几步栽倒在地。 而那石像呆呆看着他的剑,若陷入沉思之中, 那看不清面容的脸上,眼眸流转,竟似乎滚落了几行泪, 流在满是污垢的面上,若一条条血痕。 好一会儿后,它走过来,巨大身躯遮挡了光,投落一片阴影,那双手臂慢慢抬起。 许千阑惊愕抬眼,见那手臂在自己头发划过, 巨大沉重的双臂并没有砸下来。 石像心口处泛起点点红光, 许千阑无法辨认那是红莲簪亦或者其他的东西, 只觉这红光带着某种力量, 他只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挪过视线,神思不由地跟着那光浮荡。 天色忽暗,阴风阵阵,流光转动,四海山川都从眼前掠过,芸芸众生里,耄耋老翁变成了稚齿孩童,高山成流水,沧海化桑田,时光在这流光之中倒回。 他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像是一个旁观者,却又清楚地听见簌簌灵决催动的嗡鸣,邪物的嘶吼狂叫,还有,来自于人类的求救声,呼叫声。 他四处望,这地方有些眼熟,这个时候,林子还只有杂草,没有树木,也还没有墓碑。 村落里的屋舍还没有成排成排地建,那个庙宇,它已经在了,那豪绅的旧宅,也是在的,但看上去都很陈旧了。 庙里的神像,它也在,安安静静地立在庙中台上,污垢满身,无人来祭。 旁边的梁柱没有晃动,怨灵还未苏醒。 村口有一群人刚刚把那个石头放好,提着红色的颜料,正准备写字。 那石头是三百年前搬来的。 那么,此时倒回的时光,是三百年前么? 庙宇已经被荒废七百年了,旧宅也已几经易主后又空置了。 这个时候许千阑还没出生,他师兄们都还没出生,微明宗的宗主是师祖,师尊是他唯一的弟子,已修为有成。 但也是这个差不多的时候,师祖羽化了,并留下天降福瑞将为宗门挡住一劫的勘测,之后师尊继任宗主。 而村落附近的魔渊,它与印象中的一致,天地而成,千年万载,也不会有改变。 一群妖魔被赶到魔渊附近,追赶他们的人,全都是修者,看上去有上百人,身着各种衣衫,偶有一致的,料想是同门,一眼望去,若按人数多少来推测宗门规格,那么这些大大小小的宗门应当有十来个。 许千阑一眼认出数人身上的蓝衣,那是微明宗的统一着装。 那里面有些是面熟的,微明宗那几位,有些没见过,而有些已退隐山府,总之如今都已不在仙门。 被驱赶的妖魔徘徊在魔渊附近,自是不肯往里跳,修者们从四面将他们围住,彼此都很狼狈。 “咱们一路将他们打到此处,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妖魔是瘟疫中出来的,由瘟入魔,根本就打不死,死了就又活过来,还不能让他们沾到人类,太难对付了。” “可不是么,什么办法都用尽了,火烧不灭,水浇不死,便是丢进铸剑炉里,照样能活过来。” “所以咱们这么辛苦将他们赶到魔渊,总算可以大功告成了。”相比之下,妖魔出现之地离魔渊最近,四方上清门都要远一些,赶来此处是最佳选择。 但其实也并没有很近,他们一路上要打,要守,要防着妖魔跑出去碰到人类,当真是十足辛苦,赶到了这里,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只要将他们赶到魔渊里,就会被封印了,打不死又怎样,任你有天大本领,进了魔渊,断不会再能出得来。 这些妖魔带有瘟疫,即便他们也是不敢碰的,又拴不住逮不住,这一路他们都是限制着妖魔的行踪,在固定的范围内看守着,此时也是一样,他们围在魔渊四周,将妖魔包围在附近,只消一步步缩小包围的范围,就能够将他们逼落魔渊。 这妖魔怎样都不死,但比较畏惧一样东西,火,他们虽烧了之后还能活,可不喜欢那火光,见到了火总要躲,众人也是以火将其驱赶至此。 “点火。”有人高喊。 于是众人手中覆灵决,点点火星汇聚,不能靠得太近,但以火逼他们落魔渊没问题。 那火星在每个人手指上慢慢放大,逐渐升起,于魔渊上空汇聚,倏然火光大盛,绽放成光圈,落定在四方夫人熊熊烈火成为屏障,将这其中一方区域隔绝,那些妖魔全被围困其中。 光圈在缩小,要逼着妖魔们往魔渊退。 很快,妖魔脚下也会有大火蔓延,那魔渊只有修者能看到暗涌的灵决术法,妖邪看不到,他们不会感应到魔渊的危险,若躲避火,他们会往里跳。 光圈继续缩小,妖魔们慢慢往魔渊靠近,修者们都松了一口气,连日来以命相搏,终于即将大功告成。 却忽而,有几声惊叫自火中传来。 众人震惊,妖魔是不会发出声响的,魔渊里没有还能够出声的活物。 这声音……更像是人类。 透过大火灼烈燃烧的屏障,竟见数十人从那一个凹陷的土槽里往外爬,他们着粗布短襟,手里都拿着铁锹,像是附近的村民,一个个慌乱地跑:“怎么回事,怎么起火了?” “快跑快跑,啊……周围全都是火,出不去啊……” 大火蔓延,逼近魔渊,一层层火圈形成了数道屏障。 修者们惊愕互看:“怎么会有人?” “要放他们出来吧。” “要止息这火势,就得收拢灵决,那火圈消散,一时半会儿难以再聚,我们好不容易抓住的妖魔就会跑了,前功尽弃,怕是要一切重来。”有人道。 “外面好像是仙尊们啊,怎么回事,快让我们出去啊……”村民们在那火墙边打转,捂着嘴拼命地咳嗽,“我们不是故意在这魔渊附近啊,我们是来做好事的,怕有人不小心闯进来,今儿约好了一起来给这四周弄个栅栏呢。” 他们刚挖好了槽,要铺半人高的砖瓦,再在上面扎上竹子树枝。 他们看不见环绕在身边的妖魔,可是能看见火光之外的修者,高声求助:“仙尊们你们误会了,我们真是好心啊,求求你们快放我们出去吧……” “熄灭火势,放他们出来吧。”外面有人道。 “可……放他们出来,妖魔必然也会逃出,他们身上沾有瘟疫,若是害了更多的人怎么办?”有人不同意。 最后,大家齐齐看向微明宗:“您这边是仙门之首,您来拿主意。” 他们看的是一位蓝衣白冠的仙尊,许千阑没见过他,可能隐世后没再回过微明宗,也可能已经不在了。 这位仙尊紧锁眉头,下令:“灭火,救人。” 周围还有异议,众人没有立刻收起灵决:“要不要再想想,说不定有万全之策呢?” 而这位仙尊没有催促,他的确在犹豫着。 那火中的人们呼喊声越来越大,大火翻滚浓浓黑烟,他们剧烈地咳嗽,有的已经瘫倒在地。 这个时候,又如何能等? 这仙尊咬咬牙,再下令:“灭火!” 话还未落,却见那些妖魔们流窜到村民们身边,村民们是看不见他们的,他们也听不见人们的说话声,可是他们会本能地向人类靠近,传开瘟疫。 他们与这些人被困在一处,于是缠绕在人们的身边,从他们身躯里穿过又走出。 “糟了!”修者们大喊,“他们要染上瘟疫了。” “快救人……” “如何还能救?” 这一声问话让那嘈杂之声乍然止息。 不用多言,大家都已清楚,这些人不能放了。 放他们出来,不单单是连同妖魔一起被放出来,而他们身上的瘟疫,也会被带出来,那时候,也许死的是更多的人。 众人再次看向那微明宗的仙尊。 这仙尊闭了闭眼,神色悲凉又沉重,缓声下令:“继续烧。” 火圈再收拢,继续往中间逼近。 大火一下掠过一个瘫倒的村民身上,他错愕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看清什么,在接连惨叫声中,很快化为了灰烬。 但在这样的逼迫下,已经有妖魔开始往魔渊跳了。 然而旁边众人都慌乱了,他们欲往外冲,但那灵决汇聚的火焰,只消一碰就引浑身烈火,他们根本就闯不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 渐渐地,惨叫声不再有了,慌乱逃窜的妖魔身影也没有了。 火势很大,汹汹燃烧,但周围好像突然沉寂。 妖魔们都已落入了魔渊,他们会被封印,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那些人类,也不会再出现了。 外面没有人说话,只有灵决不断使出。 许久后,那仙尊道:“收。” 火圈慢慢减弱,炙热的火墙一点点减退,大火退去,众人都沉默着放下了手,皆是无比沉重。 然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那明明已经退去的火焰,却猛然又燃烧了起来! 这火势哔啵有声,众人往前一步,见火势迅速蔓延,从那被挖开的土槽里汹涌冒起。 村民们要来做栅栏,带了许许多多的竹木树枝等,都是极易燃烧的,因一直在凹槽里,方才没被点燃,但难免有火星子落入,而这里温度慢慢升高,他们一个被点燃,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第77章 勘言 修者们连忙去灭火, 这魔渊特殊,他们之前以灵决施火,魔渊可感知灵力, 不会吸引火势,但这个自然而生的火, 就容易被魔渊吸进去。 倘若魔渊起火, 又将是好几个月不灭。 但是已来不及, 树枝本来离入口就近,又烧得旺盛, 不一会儿, 魔渊上的浮光剧烈旋转,继而, “轰”地一下,腾起一片火焰。 火苗在那入口上方燃烧着, 他们引来了水,施了降雨之术,都无济于事, 那火势漫天,很快染红了半个天空,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已无法控制。 七百年前魔渊就着过火,那时候是微明宗的宗主只身赴险,灭了火,但也足足用了数月。 那个时候还没有微明宗, 师祖还是散修, 是他灭了魔渊之火后, 备受世人尊敬, 名声大噪,许多修者愿拜其为师,慢慢形成了宗门,那个时候,他的名声是先在这红莲村传开的,本地百姓亲眼目睹他灭掉大火,又斩杀许多妖邪,之后奔走相告,口口相传。 多少年来,微明宗培养了一代一代优秀的修者,有的出去自立门户,又成宗门,此时在场的,有不少都曾是微明宗弟子。 “灭不掉了,回去请宗主来吧。”那仙尊道。 魔渊之火好在不会烧到外面,只要不靠近,不会伤及他人,但总归有隐患,不能放之不管,何况,七百年前魔渊起火,四方还有妖邪崛起,不知道这些可有关联。 在一旁观望的许千阑默默点头,有关联的,马上就要妖邪四起了。 这次魔渊之火他听说过,火是师祖灭的,之后一众修者们四处斩妖除魔,耗费许久才将妖邪们斩杀殆尽。 但他虽知晓这时候魔渊起过火,却不知具体原因是这般。 众人很快请了微明宗的宗主来灭火。 许千阑无法挪动场景,他只能看见石像给他看的,只能看到这红莲村,看到这魔渊。 宗主来了,许千阑往前一步,隔着一层屏障,那是时光带来的阻碍,他与来人近在咫尺,又只能遥遥相看。 那是他的师祖,未曾谋面。 微明宗有他的画像,史册上有他的生平,不曾见过,却倍加熟悉。 没有人可以看见许千阑,他就走近,站在师祖的身边。 师祖如同画像中一般,仙风道骨,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想看得更清楚,留下最深刻地印象。 因为不久后,师祖就要离世了。 此时的师祖俯身叩首,神色悲悯:“枉死村民,要立碑建冢,向他们赔罪。” 他长跪于烈火之前:“愿以我名,消解此冤,灾厄皆临我身,莫降仙门。” “宗主……”周围人连忙道,“是我们做的,您……” 师祖抬手打断他们:“你们皆师出微明宗,便由我来偿吧,反正,我已命不久矣。” “宗主您说什么?” “我已生心魔,若不死,将来必成修界之祸,诸位不必多言。” 烈火之前,无暇细谈生死悲欢,师祖以血染碑,为那数十人立塚。 许千阑见此景,惶然一惊,愕然反应过来,师祖是姓张的。 他之前想到了许多人,可就是没有想到这个最明显的,就好像最为熟悉反而被忽略了。 那些墓碑是师祖立的! 他为在这魔渊处枉死的村民而立,碑文上以血提字,写得是:“微明宗携各宗门,向诸请罪。”署名是他的姓,而后施加长留术,让这些墓碑坟冢不会历经风雨。 “以我之血立塚,冤气落于我身,往后各位切莫来此。”师祖对众人道。 若枉死之人怨气产生报应,那就来找他吧,其他人不要靠近,以免招惹怨气。 他这是命令,众人只好遵从。 师祖离世三百年,长留术二三百年也就失效了,但其他修者都不允许来此,没人重新添加长留术。 故而许千阑之前看到的是已经被风霜雨雪侵蚀的墓碑,可又没有很严重,还是能看到一些字迹。 墓碑立完,师祖再来魔渊入口,屏退众人,唤来弟子护法,施灭火决。 许千阑又看到他的师尊御剑而来,很年轻的样子,举止投足都是意气风发。 他八岁入仙门,被师尊领着去拜圣君像,他记得那个时候的师尊已经多了几分儒雅与温和,当宗主也已近两百年了。 原来他以前是这样年少轻狂的吗? 许千阑看不到时光流转,可从那飞速交替的日升月落来看,这灭火之术,应当是有数月了。 火势渐渐减弱,灵决翻涌的魔渊之中,忽地有一道红光飞出,陡然冲入天际,乍然亮了一下,转瞬即逝,再也看不见。 与此同时,火灭了。 原是该欣喜的,可是师祖与师尊都站起,抬头看着那红光消失的地方,却露出无比震惊之色。 师尊满面骇然问:“糟了,它逃出去了!” 师祖则面上一哀,喃喃道:“浩劫已定,无解。” “那怎么办?” 师祖凝望天际,思量了许久,哀声道:“修界无人能敌,唯求水天之幕那位,或可有一线生机。” “咱们的请示如何上达仙域,即便能送达,他又可会帮我们,毕竟……此劫是这大火引起的,是修界……自己造的孽。” “当年微明宗初立,他途径此处,曾赠我灵泉,我借灵泉之力,可传请示,以我神魂为介,立一道生死令,以生死令请上界。”师祖道。 天地万物之间,有着神秘的彼此约束,那上界仙人凌驾于凡人修者之上,但下界修者若有强烈愿望,用自己的神魂为媒介求见他们,他们受着这世间约束法则,是会来的。 以魂为介,这请愿之人当然也就失去神魂,没有转世轮回,不会再存在,此法正是生死令,需得高阶修者,且有一定的地位才能做到,放眼整个修界,也唯有师祖有能力立下此令。 而那约束法则是天地之间自然生成的,也隐藏在天地中,被请愿的仙人会来,但不一定会因他的请愿而来,他们感应到的是天地法则,不是这请愿的内容。 但总之,只要他们来了,就有生机,若非重大事情,又有谁会立生死令,而既有重大之事,不管仙人因何而来,遇见了,总是有机会被化解的。 “徒儿,你听好了,待我离开之后,你定要常来魔渊巡视,以免再出意外。”师祖道。 师尊凝重叩首,千言万语,都化为一拜。 许千阑知道生死令的力量,那生死令请出之后,会有一道指引返回,看到这指引,便是成了。 师祖羽化换来生死令,得到了「三百年后,魔渊之上,墨发白衣」的指引。 当然,后面那句「天降福瑞,将解我仙门一劫」,是师祖自己加的,既有墨发白衣的指引,那便是圣君不会亮明真实身份,否则又何须述其形貌,他只要透露仙气,世上还有谁人不识? 于是师祖称其为自己将要收的弟子,修者生命长久,若有能力就能一直活下去,修界一般认为转世之后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若是说他是哪个祖先前辈的转世毫无意义,说是弟子最合适,师祖的辈分高,他的弟子也辈分高,若圣君想展现能力,那就是这弟子天赋异禀,若不想,那就是这弟子还需历练。 说这弟子气运加身,说他是仙门之福,至于那解仙门之劫,是本来的目的,说不定,就成真了呢。 师祖将这些称赞传遍修界,留给后人,为那仙人加了一切能加上的光芒,待他降临,被修界众人捧在掌心,他是不是会去插手化解此难? 光明的,不光明的,能想到的可能都做了,未来的路,能铺的,都铺好了。 生死令颇有强行请人之嫌,但这是天地赋予他的一项权利,而提前三百年给那圣君增加光环,便是不大光明的手段,想要以道德来「绑架」他,让他不好意思不相助。 但也没别的办法了,总比将来真看到修界被邪魔毁掉的好。 许千阑想,怪不得小时候时常看见微明宗的修者在魔渊徘徊,也正因如此,他这一个毫不起眼的孤儿,遇见修者们的机会多了,就被发现了天赋。 师尊毫不犹豫地收了自己为亲传弟子,那是多少人难以想象的殊荣。 初进仙门,要去拜圣君像,虽然那个塑像造得青面獠牙,与真正的圣君相去甚远,但他如今想来,是仙门在等着圣君到来,因此倍加尊敬与虔诚,亲传弟子入门需拜会。 只是圣君不愿亮明身份,那么就不能再往下传了,岑潭兮奉命要寻那位天降福瑞的师叔,但不知他是圣君,围在魔渊之外的众人,看不到那陡然冲入天际的火光,不知浩劫,他们都在庆幸着魔渊之火熄灭了,也很快听说,微明宗三百年后将有一福瑞到来。 这是三百年前师祖以自身换来的勘测,请圣君降临,而勘测起源,是因这次的魔渊之火,火中逃出了一道红光,让师祖与师尊面色大变,只道浩劫将至。 而这魔渊之火,又因那些被烧死的村民而起,村民是修者们烧死的。 怪不得那小娃娃说烧得好,他们对红莲村是有恨的,他们愿意看到这种情景,那怨灵母亲说红莲村已有报应,微明宗也会有。 红莲村的报应,便是这些枉死的村民们,一夕之间死去数十人,一个小小村落,总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微明宗也会有的报应,就是那道红光吧。 那道红光是什么,大火之中的魔渊里,逃离了什么? 第78章 师祖 许千阑回想着那道红光, 闭了闭眼睛,脑中一片混乱,他明明隔在时光的屏障之外, 那红光并不刺眼,可他就是没法与其对视, 不能细看, 不能细想。 只消细细思量, 便觉头痛欲裂。 他不信邪,非要想清楚那红光的样子, 可偏偏越来越模糊, 像是相互排斥一般,越是要看, 就越是看不见。 头痛越发明显,他捂住了头, 放弃去想,恍惚中,眼前景象飞速流转, 他按着头猛地抬眼,周围浮光流转,浮光之外是破旧的墓碑,他还瘫坐在地,熔熔剑在他身边,近在咫尺的距离,那石像仍伸展着双臂, 但心口绽放的光已缓缓消散。 他又回到了现实, 三百年时光匆匆离去。 可是他的头还有些痛, 似乎没从那幻境之中脱离, 他想站起来,可是身体摇摇晃晃,刚起身又要跌倒。 温暖手臂揽住他,阻了他倒地的趋势,他惊愕抬眼,怔了怔,紧紧搂住眼前人。 明明才一个早上没见,明明还在同一个村子里没有走远,可他的鼻子无端发酸,也许是还没从那倒转的时光中回过神,他只觉好似从那里一步一步走回了现实,与眼前人也好似相别了数百年。 他不知为何心底涌上了强烈的悲痛与畏惧,还有着无尽的彷徨无助,他的眼中落下两行热泪,抱着来人,才觉到些许心安,那汹涌翻滚的难过,若置身于黑暗望不到光的无助,在这相拥之中慢慢平静。 “是因为亲眼目睹,所以感同身受吗?”他思量着,否则,他实在想不出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情绪波动。 可是,他与谁感同身受呢,师祖和师尊,还是那些枉死的村民? 不,都不是,他心中那莫大的哀,莫大的恐惧,无助,与他们都不同。 他的身躯微微颤抖着。 温暖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江暮在他耳畔轻柔地唤着:“没事啊,千阑乖,那都是幻象啊。” 他渐渐止住颤抖,与来人对望,眼中还带着惶恐:“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这么恐惧。”他自然不必去问江暮是否知道那幻象是什么,圣君有什么不知道的。 “大概,你来自微明宗,修法同源,会有些感应吧。”江暮捧起他的脸,擦拭着那面上泪痕,“没事了啊。” “那红光是什么,它为何会给修界带来劫难,连师祖师尊都没办法化解,还需你来?” “生死令的请愿内容我是听不到的。” “我知道,但……那红光,你一定知道是什么吧?” 江暮为他擦干眼泪,抚抚他的发,挪了一下视线:“我也不是什么都知晓的。” 许千阑只好不再问,他的情绪还在剧烈起伏着,但也终于反应过来,既回到现实中,他应当还在那石像设置的屏障里。 但现在四周流光已散,屏障消失,不用想,是师叔赶来消除了这困境。 石像收起了手臂,几道泪痕尤显清晰,它是从刚刚看到那把剑开始流泪的,也因此停止了攻击,展现了这三百年前的情景。 污泥满布的脸上又有痕迹划过,它还在哭,那双浑浊的眼睛看过来,深深地凝视着。 而后,它后退几步,沉重的身躯动了动,双腿慢慢弯曲,「咣当」一声跪下,震起周边土地皆是一颤。 许千阑猛地后退一步,想也没想就躲到了江暮身后,站稳后又是一怔,默默地走了出来。 江暮柔和地看他:“让我保护你又怎样,怎么又出来了?” “我也不能依赖你。” 江暮揉了揉他的头发,看向那石像时,却是笑意渐收,眼中波澜不惊,无喜无悲:“天地法则并不能约束我。” 他若不来,那指引超过了期限,会转眼间被遗忘,所有人关于此事的记忆会一夕之间消散。 只是,仙人由修者飞升而成,又如何能脱离天地法则呢? 他是一定会来的啊,这是一种无形的牵引。 可是江暮说,他不受约束。 那石像惶然看他。 虽无法约束,但他还是来了,顺应着生死令的请愿指引来了,那就是说,他自己想来的? 他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许千阑见他这句话是对着石像说的,惊愕:“你知道它是谁?” 石像见到江暮后老实下跪他不奇怪,大概是被仙人灵力压制的,但这话语不免让人疑惑。 江暮颔首:“也许,你也会觉得熟悉。” 这话提醒了许千阑,他是从一开始见到石像时,就觉到一股亲和之感,当时找不到原因,后来见他会用微明宗灵决,又猜测它可能是封印了某个仙门前辈的神魂,但封印神魂不难察觉,他还是很疑惑。 此时,他听着江暮的话,又想及那幻境之中所见,神思流转间,赫然一惊,为自己的猜想而震撼,怔怔往前走了几步。 这石像是跪着的,他不敢迎面走过去,一步一步侧面靠近,那亲和之感越来越浓,可是,丝丝缕缕的魔气也越来越重。 他在其身后,又看向江暮。 江暮道:“红莲簪的确在它身上,但幽冥魔物的魔气,人类修者感觉不到,你感受到的魔气,是心魔。” 许千阑又是一惊:“可是,他已经……不在了啊。” “这是心魔成形,但亦有他的神思。” 许千阑震惊俯身,跪地向那石像:“师祖……” 与此同时,江暮挥一挥衣袖,流光拂过,石像表面的斑驳与污泥全然消散,石块土块簌簌剥落,露出了塑像原本的样子来。 眉目亲和,仙风道骨,当时的人们雕刻技能已炉火纯青,那石像眼睑上的睫羽,衣袖上的褶皱,都精雕细琢,栩栩如生。 这是幻境中师祖的模样,是画像中师祖的模样。 幻境中师祖说他已生心魔,说他要羽化而去,他的神魂为完成生死令,散落于天地中,他的躯体是按仙门习俗以灵火化掉的。 可是,他的心魔未散,融入进了世人为他雕刻的塑像中,心魔成形,保留原身的记忆。 怪不得他会使微明宗术法,而且能轻易破解许千阑打在他身上的灵决,他本来就是微明宗的开山祖师啊,但又因为这不是本体,只是被心魔附身的石像,能力有所限制,袭击他人时会减弱。 可是,即便有限制,心魔自有意识,如何被怨灵一根小小红线就控制了。 那对怨灵的确很厉害,他们当时怨气极大,又有千年之久了,现在的诸多修者很难对付得了,可是,师祖不可能抵不过,他使出来的灵决力量会减弱,但是施在他身上的,他肯定可以化解啊。 还有,心魔已成魔,虽有原身记忆,但不会保持原身的良善与正义,会越发阴暗邪恶,心魔与躯体密不可分,若原身不灭,心魔不走,会慢慢侵蚀原身,改变他的心性。 故而师祖之前说已生心魔,必须要羽化,不然将来会成仙门之祸。 一般的心魔会随着躯体一并消失,但有的过于强烈,又隐藏已久,则会在躯体灭掉后脱离而去,但脱离之后的心魔没有合适载体的话,一般也会自己消散了。 那就是说,这个心魔由来已久,且十分强烈,而脱离躯体后,又正好寻到了个合适载体。 不一定是与师祖一模一样的石像就合适,否则,世间能够脱离躯体的心魔,去循着原身的画像之类,都能长存,这载体必然也是与这个心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载体难找,而在幻境中,许千阑感觉到的心魔气息很弱,仙门应该都没想到这心魔会脱离躯体,心魔无形,也没法发现,只能依据后续是否有载体出现而断定。 师祖离世三百年,心魔落到石像里,却始终没有散发过魔气,没有控制过这个载体,自然也不会引起注意。 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魔气被师祖压制住了,那气息其实并不弱,但落在新载体后就消失了魔气,直到现在,才有隐约有气息出来,好像一直沉睡着,此时又醒来。 心魔没有那么容易形成,一般修者走火入魔只会短暂失去神智,但不至于生出心魔,即便是之前那几位被幽冥魔物蛊惑的,也只是放大欲望,并没有心魔生成,被蛊惑放大欲望,回头是岸,还能及时止损,而心魔一出,失去良知,只有邪恶,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强烈的心魔则更难形成。 师祖这心魔又由来已久,是因何而成? 落在石像上就沉睡,那是师祖离世前仍以灵力压制住了吧,但这时又醒来了,是被唤醒的吗,是压制灵力失效了,还是被那对怨灵唤醒的,亦或是,红莲簪? 这是心魔,其实不是师祖,它不会有师祖的道义,待它的魔气越聚越大,它将只有邪恶,他本来是要伤害许千阑的,但它还记得原身的请愿,在看到许千阑的那把剑时,知道圣君已经来了,那强大的期盼,让它停住了,放出了那请愿的由来。 而后,看到圣君出现,悲悯下跪。 它不是师祖,也还记得原身的话,许千阑愿意称他一声「师祖」。 石像听得许千阑的声音,缓缓回头,面上已经没有污垢,两行泪滑落,在石头做的脸颊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可是,它终究只是心魔。 它记忆里的请愿已经展现了,它等的圣君出现了,好似一番执念终于尘埃落定,那一口存着的气儿转眼散了,原主的意识开始淡化,心魔的恶念丛生。 那两行泪滴落在地,轻微的迸溅之声,「啪」的一下,石像忽然起身,以最快的速度抬臂,沉重的石头手臂猛地往前抓去。 许千阑还在跪着,眼看这手臂袭来,瞳孔骤缩。 第79章 业障 那手臂在许千阑心口处赫然停下, 流光缠绕,石像发出低低嘶吼之声,似是拼尽了全力, 可是再无法向前分毫。 江暮又抬了一下眼,石像身躯往后翻去, 数道水流环绕, 那石像被困于水幕之中, 疯狂地往外撞,却无济于事。 许千阑连忙起身, 举剑相对, 唯有毁掉这个载体,才能消散心魔了。 “石像当中有红莲簪, 魔气相互融合,这心魔十分强大, 只能化解,无法消除。”江暮知他用意,“毁掉这个石像, 只会让它邪恶仇恨之念更为强大,魔气游荡在四方,到时候,不需要有关联,天下所有人,都会是它的载体。” “如何化解?” “他心魔因何而来,就如何去解。” 许千阑蹙眉, 他只看到三百年前的幻影, 那个时候师祖已有心魔了, 再往前, 他也不知道还发生过什么,倒转时光的画面,也不是他想看就能看见的。 江暮望着水幕之中已若如疯癫的石像,缓声道:“当初心魔因何会落到这石像上?” “红莲簪?” “不,红莲簪是才被长明烛唤醒的,但心魔三百年前就来了。” 许千阑思量:“载体与心魔生成有关联,是这石像……让师祖生了心魔!” 江暮点点头。 许千阑浑然一惊,他单单思量着石像就是师祖心魔这件事,却忘记了,石像原本是这红莲村的村民当年铸造的啊。 当年村民们为感激一人,给他建庙立像,想让他受香火供奉。 原来,他们要感激的就是师祖。 那个时候,师祖灭了魔渊之火,击退了四方妖邪,百姓们的确是非常感激他的,有很多地方都有他的庙宇,正因为百姓们的推崇,师祖名声越来越大,修者们都想拜他为师,慢慢成立了微明宗,后来又有了大大小小的宗门。 可是,世上那么多的庙宇,那么多师祖的神像,却没有一个像红莲村这般,以孩童之血来镇庙。 怪不得,那对母子,他们怨恨红莲村,也怨恨着微明宗。 往事虽不可见,但有些深刻的记忆依旧能浮现,江暮挥挥衣袖,那石像头上泛起缕缕白烟,烟雾形成画面,是千年前的师祖。 微明宗刚刚成立,师祖却听闻了红莲村这一场事端,那孩童被砸死,母亲上吊自尽,而后,那孩童的父亲也在与人对抗中死了。 一切祸端的开始,是他的神像。 他悲痛赶来,深夜中,看着已经被推倒的神像,看着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久久静立。 石像旁边的梁柱下,有怨气丝丝缕缕传来,他知道那孩童将要生出怨灵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尽管这个时候的怨灵,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消散。 但他就是没有动手,一念之私,一时之愧,他的心澎湃起伏,那怨气在身边缠缠绕绕。 怨气很强烈,可到底是孩童,绕了他一会儿后,就游荡了出去,于那来时路上,找到了他丢落的玩具,一半黑一半白的面具,它绕着这个面具转。 而神像之前静立的人,眼神慢慢有了变化,心中蓦地有什么侵入。 心魔就此而成。 但凭他的能力,还能压制许久。 烟雾中的画面飞速流转,七百年时过境迁,师祖能力斐然,那心魔真叫他压制了这么多年,他看上去清朗正气,想来还能再压制许多年。 可是,魔渊之火烧死数十人,又引他心中之愧,而据那之前幻象之中所见,熄灭魔渊之火时,有什么东西被放出,他说修界将会有劫难。 他心魔本就因愧而生,这一番变故让心魔陡然放大,剧烈增长,他能压住魔气,却再也压不住其增长的速度了。 于是,他离世后,强大的心魔不散,来寻了载体。 这石像当中,竟有红莲簪,或许是巧合,也或许,赋予了名字就有了无形之中的牵引,红莲簪选择落在红莲村,但它一直是没有觉醒的。 心魔落在这里三百年,还被师祖残余的灵力压制着魔气,可是,红莲簪一醒,放大心魔的邪念,那就再压不住了。 许千阑他们前几天到来的时候,感受到若有若无的魔气,这个时候魔气还没有那么强烈,还没完全被红莲簪影响,好像还是有一些神智的,那是师祖的记忆在主导着它。 但既有师祖记忆中的理智和灵力,又因何成为怨灵手中的刀,帮着他们杀人? 烟雾之中,缕缕思绪浮起,许千阑看着那些思绪的具象,又是一惊。 石像是甘愿被怨灵操控的,他任由那孩童的一根红线控制了自己,它有神智,但还是魔,他那一点神智是对怨灵的愧,于是甘愿被控制,而明知道怨灵控制他是要杀害整个村的人,但身为魔物已分不清善恶。 反倒是,怨灵还存着良善,最后收了手。 怨灵散去,操控解开,放大的心魔可以驱动载体,他可以行动,滋生出心魔的怨灵已经离去,那放大心魔的墓碑还在,它会本能地往林子去。 而红莲簪的影响也越来越强了,此刻若让他逃离这水幕困境,那就将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心魔的滋生与放大,林林总总,不过一个「愧」字。 这一番前缘,互为因果业障。 千年前的魔渊之火,是因为那被困幽冥的邪魔戍望,制造并点燃幽冥灯逃离,天道将戍望打散神魂,而幽冥灯被打碎,其火灵封印在魔渊所致,魔渊之火因封印火灵而起,但四方妖邪是因为幽冥灯点亮而引起的。 幽冥灯点燃,必引妖邪四起,戍望是要用它来召唤妖邪帮助自己逃离。 虽天道打碎幽冥灯,但妖邪已生,又焉能轻易退去? 于是师祖来了,他灭火斩妖立功,世人推崇,故而引各方修者来拜,微明宗与诸多宗门就此成立,但也有了这镇庙之祸,因此生出怨灵,又由怨灵引来心魔。 七百年后各宗门误烧数十村民,误引魔渊之火,一道不知名红光逃离,师祖惊骇,只道浩劫将至,而心魔因此增大,师祖为解浩劫请生死令,立天降福瑞之预言。 又三百年后,魔渊再次起火,此次却不知缘由,之后幽冥灯配件一个个觉醒,而最后一个红莲簪觉醒后再唤醒了千年前的心魔,让怨灵归来。 一切若轮回,其实是因果。 红莲业火烧恶业,若要解「愧」字心魔,先偿业障。 “那红光,就是幽冥灯的火灵吧。”许千阑听得这一番前因,问,“被封印的火灵逃离,故而师祖才倍感惊惧,火灵是幽冥灯的核心对吗?” 它不是配件,不是实体,但幽冥灯缺它就不会亮,它逃出去,就有可能点亮幽冥灯,灯一亮,妖邪又将四起。 所以,这就是师祖所说的劫难吗? 上一次魔渊起火时,许千阑参与过驱逐妖邪,那些妖邪滋生地非常快,遍地都是,今天打死一个,明天可能又会看见四个,打起来非常费力。 他如此聪明,江暮也只好点头:“红光是逃出去的火灵。”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不知道?” “我……我方才忘记了。” “……”许千阑蹙眉,又思量,“可是,这妖邪虽然难打,但也不是打不过,除了上次是您一来到,他们自行退散了,之前不都是修者们打走的,又为何让师祖吓成那样,还要请你来?” “千阑,幽冥灯能够召唤妖魔,不只是召唤这些普通的。”江暮道,“制造幽冥灯的邪魔戍望,也是魔。” “戍望?”许千阑震惊。 倘若上古邪魔苏醒,那就真的是浩劫将至。 “可是……”他还是疑惑,“戍望不是被打散神魂了吗,神魂散落天地,怎么可能还未死?” 纵然他神魂强大,可是被打散成碎片后,每一片的力量就微乎其微了,会很快消散,消散就是真的消散,不存在被封印,沉睡了还能醒来之说,死了就是死了,没有魂就也没有转世。 江暮沉默了须臾:“万一哪一片神魂很倒霉地没有消散呢?” “啊?” “我……只是猜测,不召唤他也有可能唤出别的厉害的邪魔,总之,幽冥灯若点亮,的确有很大的风险,你师祖担忧也是正常的。” “这倒也是。” “不过,不用太担心,红莲簪在眼前,前面的幽冥灯配件已经封印了,只消再把红莲簪封印,它就没机会亮了,空有火灵没有灯,也是亮不了的。” 许千阑一喜:“那这一场浩劫,也就解了,原来师叔您从一开始,就在化解劫难!”他想俯身叩首以示感激。 师叔之前说没有什么拯救苍生的任务,但其实,他只是嘴上不说,可一直在默默做着这样的事情! 他崇敬的,倾慕的人,一直在拯救苍生! 他无比激动,只道这才是圣人之心,什么都不说,但从一开始就运筹帷幄,在一步一步地化解着危机。 江暮拦住他的动作,但他一定要拜,这是他满心满肺无比强烈的激动与崇敬,也是他大言不惭替天下苍生表达深深的感激。 江暮还是拦住他,轻咳了一下:“额……我真不是为拯救苍生而来,但这些配件一个个醒来了,又与你我牵扯上了关系,那铜焰兽差点让你被诬陷,还要用你我的头来祭,青灯盏点名要用你来做烛人王,长明烛居然惦记我,这红莲簪又在你的家乡,不来不行啊。” 第80章 火灵 许千阑的身躯被挡住, 他没法再下跪,但他眼中依旧闪烁着光芒。 “而且,不要高兴地太早, 这红莲簪还没有封印。”江暮道。 “是。”许千阑激动到忘形了,险些不记得, 事情还没有办完呢。 可他一思量, 又想起什么:“对了, 火灵不是逃出去了吗,那这红莲簪不是最后一个啊, 火灵不是最关键的吗?” 江暮须臾沉默, 浅浅笑着,抚了抚他的发, 之后方道:“火灵逃离后,历得百余年, 已得以净化,他……不必再找了。” “真的吗,你肯定吗, 净化了就可以了,它不会再觉醒吧?” “他心性纯粹,若无意外,当是不会觉醒。”江暮那拉着他的发手慢慢挪到他面颊,轻轻抚着他,想要把他看进眼中,印刻心底。 许千阑被他突然的轻抚惊了一下, 被碰过的脸透红, 眼中带了一丝羞怯, 慢慢低眉, 乖乖地站着没动。 水幕之中的石像咣当咣当地冲撞着屏障,江暮收回了手。 许千阑的脸还红着,不太敢看身边人:“若解心魔,便偿业障,这又如何来偿呢?” 江暮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轻声道:“很快会显现,千阑……”他顿了一下,“此事交由你,你……替你师祖偿还业障,帮他解开心魔,可好?” 许千阑挺直脊梁,这才正面看向他:“仙门酿成的祸端,这又是我的师祖,我义不容辞,而且,不是说好了,这一次由我来解决吗?” 他说到这里也不免多思量了一下,上一次去仙莱岛封印长明烛,师叔也说过让他去解决,但最后因为那长明烛凶险,还是师叔自己出手了。 再往前,翠景城烛人,若非最后一刻他受伤,师叔可能一直不会出手。 宝器宗,师叔早知道一切,但一直在引导着他,让他去找出谜底。 而后,每一处上清门封印魔物,师叔都要他去做。 难道这些事情……必须是他来做? 也不对,他没能完成的,师叔的都出手帮他了,不是必须。 那就是……最好是他? 可他只一个小修者,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啊,为何最好是他呢?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思量来回,想到了一点:师叔是想把这拯救苍生的机会留给他吧? 他又心生感激:“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视死如归。” 江暮缓声道:“万一很凶险呢?” “此生此命,献于苍生,我之荣幸。”许千阑道,那面容肃穆,眼中清亮。 江暮却于此时挪过了目光,不敢再看这眼神,他挥袖向前,水幕上再添灵力,将石像逼迫,那心魔无处可逃,在其中团团打转,嘶哑的吼叫,极其痛苦。 砰砰的声音若天际的雷鸣,缕缕红光浮起又落回,那哀嚎之声越发增大,阳光隐入云层,周围忽地又暗了下来,天际疏尔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石像上的红光无尽挣扎,伴随一声骤然响彻的雷鸣,忽地窜了出来,于乌云之下,赫然一亮,化为一道燃烧着汹汹烈火,又带着诸多尖刺的红色鞭子。 红鞭闪了闪,周围亮成一片,皆为火光,那鞭子晃了无数幻影,转瞬烈火又散,归于一处,又唯剩这一道带火的鞭。 江暮愕然,那方才幻影,是一百零八道。 他看向身边人:“若偿此业障,需承一百零八道火鞭。” “好。”许千阑刚要往前走,被他一把拉住,“这是天道给出的惩罚之法,雷霆之中而生的火鞭,非同一般,不是寻常之物,不会要你殒命,但会极尽痛苦。” “没问题的。”许千阑道,“疼痛有何惧?” “那好,你去吧。”江暮松开手。 许千阑大步往前走去,站在红鞭之下,盘腿而坐,闭上眼。 一声乍然响彻的惊雷,红鞭上火势飒然高涨,那鞭子自半空飞下,「啪」地一下打在静坐之人的后背。 衣衫瞬间开裂,灼热的火在肌肤上「刺啦」一下,被打中之处,皮肉向两边卷起,道道尖锐的刺刮掉血肉,后背转瞬就是一道血肉翻起的伤。 许千阑不禁往前倾了一下,紧蹙眉头,胳膊撑在地上,血从嘴角一滴滴落下,他的手攥得紧紧,强忍着要坐好,刚刚撑起来,背后的剧痛让手臂失力,他晃了一下,没能起身。 江暮的眼中满是悲与痛,不忍再看,闭上了眼。 许千阑拂去嘴角一片血迹。 「轰隆」一声,长鞭再次落下。 江暮猛地睁眼,身形瞬间消散在原地。 许千阑紧闭双眼,还没坐好,忽有温暖的双臂,自他身后环过,将他陷入那怀抱之中,他还来不及细思,鞭笞已落。 没有疼痛,因这道鞭打在了身后之人的背上。 他惊慌想回头:“你不要……” “别动。”江暮将他拢在怀里,“还是我来吧。” 既偿业障,自是不能将那鞭子给毁了,这一百零八道鞭笞,必然得一下一下来承受完。 “我自己可以。”许千阑不敢回头,声音有几分颤抖,“我不怕疼,没事的。” “可是……”江暮看着他的侧脸,语气温柔和缓,又有几分哀戚。 他说:“我心疼你。” 许千阑愣住,在这轰鸣声中,心跳怦然。 “唰”地一下,又是一道鞭落下。 他惶然回神:“你让开吧,好不好?” “我能承受。”道道鞭笞落下,江暮的语气亦有些不稳。 “能承受,也是疼的啊。”怀中人不觉滚落两行泪。 江暮拂去他的眼泪:“我也不怕疼。”他搂紧怀中人,“听话,别乱动了。” 风驰电掣,雷声响彻,烈火汹汹,许千阑身躯微颤,伏在江暮怀中,眼泪如串珠不断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止息,阴云散去,红鞭化为光影,若如红绸一般消散于云天。 水幕之中的石像静立不动,那脸上仍有被泪痕浸湿的痕迹。 江暮抬袖挥散水幕,道道流光之中,石像「轰」一下碎裂开,小小的石块浮荡而起,慢慢地,化为了点点的光,若星辰流萤,飞散而去。 一根如血般红艳的簪,“啪嗒”掉落,簪头一朵莲花式样,花瓣卷起。 红莲簪静静落在地上,化解了心魔,也掩住了它的力量。 一八零八道鞭笞,许千阑承受了一道,江暮承受了一百零七道。 许千阑踉踉跄跄,可也想扶着他。 他搂着怀中人,浅笑:“我真的没事。” 他二人起身,江暮看上去的确没有大碍,可他的面色也比平日里苍白了许多,即便能承受,也是很疼的。 许千阑只受一鞭,就差点没支撑住,他知道这痛楚,止不住落泪。 江暮刮一刮他的鼻子:“许仙尊什么时候变哭包了?” 对方连忙抹了抹眼泪,低着头,掩饰着汹涌的情愫,看向那红莲簪:“我将它封印到魔渊里。” “不,将它丢进上清门。”江暮道,“还剩东境上清门,放在那里。” “东境上清门离这里有些距离。”那魔渊可就在旁边。 “就封印在上清门。”江暮重复,“不要放入魔渊。” 许千阑没再多问:“是。” 他们才将红莲簪收进乾坤袋,一阵喧嚣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涌上来,村民们在林子外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他们出来,很是担心,纷纷举着锄头跑进来了。 许千阑有点慌,低头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用力抹掉脸上的血,他虽然比这些人都大,但因样貌不变,村民们总是把他当晚辈,他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受伤了,不想让他们担心。 江暮看着他的动作,眼中又是一丝心疼,浮动流光,光点落下,两个人身上的血迹全都消失,干干净净。 只是那破裂的衣衫下,皮开肉绽的伤痕还在,既是领这天道责罚,江暮没法用灵力帮他治愈,需得他自己慢慢养。 他自己的也无法以灵力修复,他的衣服没有破损,衣衫之下当是有伤痕,但没那么严重,没有流血,没有皮肉翻起,唯有那一鞭鞭落下时候宛若被细细的刀一下一下贴着骨头刮着肉的痛,是真的。 他隐约有些担心,该是由千阑做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可是,如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不,不对,倘若再来一次,他连那一鞭也不会让千阑承受。 看村民们越来越近,而那后背上的衣衫还在开裂着,他褪去外衫,将身边人裹住,再将他揽入怀中,不太敢碰他的后背,手臂悬空,虚虚地拢着他。 村民们迎上来,围着他们焦急又关切,江暮一一跟他们讲,石像已经打败了,没事了,大家放心,我们还好,没受伤,但需要休息一下。 众人前呼后拥地将他二人接出来,依旧回到了那个小院,听说他们要休息,送来了些吃食热水什么的,就没再打扰了。 江暮将怀中人按在床边:“你带药了吧,我给你上点药。” 许千阑的乾坤袋里备了不少药,自从跟师叔一起出门,他就养成了什么都要备一些的习惯,这种治外伤的药自然不会缺,他自己从乾坤袋里拿出药,却是道:“还是我先给你上吧。” “我没事,你比较严重。”江暮接过药瓶,轻轻一推,眼前人就趴倒在了床上。 第81章 上药 江暮坐在床边, 手掌抚向那后背,指端在衣领处一拉,稍稍用力, 那残破的上衣就被全然褪去。 许千阑颤了一下,双手抓紧枕头, 脸上霎时通红。 冰凉的手指, 点上同样冰凉的膏药, 柔柔拂在滚烫的肌肤上,膏药带走灼烧之感, 那伤口若有温水抚过, 虽还是痛的,但已没了抓心挠肺火辣辣的感觉。 轻柔的指端从上抚到下, 这一道伤痕一直到腰间。 江暮一面点药,一面唉声叹气:“上一回的伤疤我刚修复好, 现在又有了一道。” 许千阑轻轻转头,面颊贴在柔软的枕上:“很难看是不是?” 江暮拨开他后背上的一缕发:“好不好看有什么关系?” “嗯……就最好还是不留疤痕吧。” 江暮俯身,对上他的面, 笑道:“不会留疤痕,放心。” “但也得很久才能长好吧?”眼前人瞪大眼睛。 “那我也不能保证,不用着急啊。”江暮又起身继续给他抹药,伤痕蔓延到腰,还有一部分被下面的衣服挡住,他轻轻往下拉,刚一动, 只觉眼前人又是一颤。 他的手停了一下, 也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心间涌起丝丝痒意, 轻咳了一一下,定定神,继续往下拉。 许千阑捏紧枕头,没有动,只是脸上如被热水烫过,心跳的将要蹦出来。 江暮将那衣服拉下,伤口全然在眼前,他不若方才自在,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落下,还一下点错了地方,惹得床上人一声轻微痛呼。 床头的桌上有铜镜,江暮坐在这里,正好可以照见,他看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双颊竟也微红。 膏药已抹好,用白纱包扎好,乾坤袋里带的也有换洗衣服,再将衣服穿好后,许千阑坐在床上,关切问他:“我也看看你的伤吧?” “我真的没事。” “可是不看不放心。” “那……好吧。”他坐在床边,许千阑就跪坐在床上,从后面轻拉他的衣领,衣衫褪落,横竖交错,大大小小的痕迹,没有破皮,但也都红了。 许千阑小心翼翼碰了下一道红痕:“疼吗?” “已经不疼了。” “师叔平日那般矜贵,冷一下热一下都不行,现在却落了满身伤痕。”许千阑鼻子又发酸,打开膏药给他上药。 那指端在他后背上拂过,让江暮有些微心猿意马:“你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儿呢,你在嘲讽我吗?” “我是真的很难过。”许千阑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江暮转过身, “我逗你呢。” 他未着上衣,许千阑的眼睛上下看了眼,没来由害羞,红着脸低下了头。 江暮拉了一下他头发,拿起旁边的衣服:“抹好了吧?” 那红透脸的人点了点头。 他将衣服穿好,抬头看窗外月已升,温声道:“睡吧。” “红莲簪是否需要尽快放入上清门?”许千阑原本没想在这里继续住,但需要包扎伤口,也要看看江暮伤得重不重,才留了下来,如若很急,他是准备夜半赶路的。 “也没那么急,休息一晚的时间是有的。”江暮轻拢他的肩膀,就与他一起倒下,两人面对面侧身躺着,他们都不大能平躺着睡。 “那我明早御剑去。” “真的不着急啊,我……不要御剑,风吹日晒的。” 许千阑微怔:“你也要去?” “难道你不打算带我?” “师叔你受伤了还是别去了吧,你明早回微明宗好好休养。”许千阑十分认真道。 半晌,却没等到回应。 江暮的面色微有严肃:“你难道没受伤吗,你的伤不比我严重吗?” “我没事……” “我说我会疼你,是真的。”江暮悄无声息一叹,抚抚他的脸。 我在你身边,会疼你,你的伤口,脆弱,都可以暴露在我面前。 他拉上被褥:“睡吧,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真的不着急,咱们乘飞舟去,十天半月也没事,就权当你我出去游玩一场,你的伤我要每天抹药。” 许千阑没有再与他争,深秋夜晚风寒,他往被窝里缩了缩,月影憧憧,屋内一点灯火跳跃,静夜无声,他轻轻动了动,往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江暮没睁眼,微微弯起嘴角,手臂绕过他的肩,将他揽进怀中。 两人都没说话,在这静谧村落的小院,一灯如豆的温暖小屋里,相拥而眠。 天亮时,两人去跟村民们告辞。 村民们正在给那对怨灵母子建墓,两人也去祭拜了一下,村里按习俗又办了个葬礼,坟前烧了一堆纸扎的金元宝什么的,还有些是真的东西,他们从集市上买来的小孩的衣服书本,女子的头绳,胭脂水粉等等。 许千阑看着李大娘从一个袋子里哗啦啦倒出一堆小孩玩具,其中有一样最多,大片大片特别显眼。 而他望着这一个个投入火中的玩具,却是疑惑间一惊:“这面具我好像见过。” 那被烧的最多的玩具就是面具,一半黑,一半白,一半哭,一半笑。 “这满大街都是啊,小许你见过不是很正常吗?”李大娘道,“那小娃娃死前不是一直说他的玩具没捡吗,我们想想挺难过的,特地给他买了很多,烧给他。” “不是在街上见的。”许千阑仔细回想。 他见到这面具,是在……言小白身上。 那时候言小白想去拜他为师,身后背着包袱,包袱底下挂的就是这样子的面具,他那时觉得别致,还多看了几眼。 他当时没有收言小白,对方去了宝器宗,三个月后言其霍死去,言小白来找他讨说法,那个时候他倒是不记得还有没有看到,但后来兜兜转转,言小白还是成为了他的弟子。 而言小白拜师的时候,师叔提过一嘴面具,说上回在步辇中见过,那就是来讨说法时也是有的,可是,他又着实没印象了。 拜师时师叔这么一问后,言小白翻了包袱,说没找到,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但是,他说面具是在红莲村捡到的。 这样的面具的确满大街都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留下了印象,之前小娃娃说找什么面具他没往这上面想,但此时见到这面具的样子,又结合之前种种,就不免多心了。 他往身边看,低声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 江暮面不改色,十分从容道:“我是看那面具很别致,就问了一下,你徒弟没什么问题。” “是我多虑了吗?”许千阑还是疑惑,“言小白正好在红莲村捡到了与怨灵掉落的一模一样的面具,师叔你特地问了一下,只是因为别致?” “哎,我们千阑越来越聪明了。”江暮抚抚他的头,继续从容不迫道,“言小白是没问题,但他是阴月阴日所生,易招邪祟,易撞怪事,又与那小娃娃生辰是同一天,他捡到的面具的确是这小娃娃掉落的那个,我看到上面有邪气,故而多问了一些。” “这面具竟然千年都没坏。”这些解释很合理,但许千阑还是觉得,有哪里被忽略了。 怎么好像……言小白初次带着着这面具去微明宗之后,魔渊就起火了,就算那面具上有怨灵邪气,也没这么大的力量啊。 再之后,魔渊火好不容易扑灭了,但幽冥灯的配件就一个个被唤醒了。 被谁唤醒的? 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抬眼看江暮淡然神色,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魔渊反正也是没少起火,它起火还需要理由吗? 言小白是阴月阴日出生,许千阑知道,除了容易倒霉,没别的毛病,身份来历都没可疑之处。 与村民们拜别后,他们就乘上了飞舟,去往上清门。 许千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之前的魔物师叔也都不让放进魔渊,他可能是……不大喜欢魔渊? 也难怪,一来就看到了魔渊起火,估计没什么好印象。 飞舟缓缓前行,中午他们在途径的小城里落脚,补充一些吃食,再飞起,在那云天之上,慢慢地走,看脚下山川与烟火,人间的喧嚣,山野的静谧,都在眼前,却又不打扰他们。 到天黑时,两人坐在船头拨星星,拂动荡漾的流光,身上落满清辉,有时也把小矮桌搬出来,一边喝茶一边看星星,摆上一些爱吃的糕点,闲来再对弈几局,只可惜许千阑一直没赢过。 休息时要上药,这飞舟有三个房间,但他们还是同之前一样,一并在一个房间睡,飞舟行驶了十来天,许千阑的后背已经结了疤,裂开的地方长好,不会再流血。 至于江暮,他后背那一些红痕,基本上第二天就变浅了很多,纵横交错的道道浅浅红印,许千阑那天给他上药的时候,摇头叹息:“现在看上去不像被打的了,倒像是谁指甲抓的。” “我怎么会任由人在我后背抓出这么多痕迹?”江暮笑道,“这是什么形容啊。” 而话说完,蓦地想到了什么,那笑容微散,轻咳了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身后人疑惑:“就是很像啊。” 也许是很像,但若想到了别处,难免就意思不大寻常了,江暮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许千阑的指甲,还好,不尖。 第82章 飞舟 飞舟浮荡, 这十来天,彼此相伴,看了芸芸众生与山川大陆, 又难得的独拥宁静,不孤寂, 只有悠闲, 好似那之前的岁月都虚度了。 已临近上清门, 途径一处山林,自上便觉一股浓烈妖气, 许千阑条件反射的举剑, 有妖物他不能坐视不理。 江暮点头应允:“不差这一时,你去吧。” 他便让飞舟落了一些, 俯身看那是一只蛇妖,蛇身若三人环抱古树那般粗, 是个能力挺强的妖了,又听几声惨叫,蛇身中卷的有人。 他立即飞身而下, 长剑出鞘,剑气一击蛇头,对方连忙吐出巨舌,大团粘液喷洒而出,他闪身躲过,贴蛇身游走,至那被卷几人身边, 剑上光芒乍现, 一道红光落下, 蛇身赫然断成两截, 仍能行动,疯狂摔打地面,将这山林震得颤动,树叶树枝簌簌落下。 被卷之人落地,哇哇抱头乱叫。 他再寻七寸,一剑刺下,那断裂之蛇瞬息不能动弹,继而他剑刃一挑,一个巨大的蛇丹挂在剑尖。 蛇丹有无限生长的功效,不毁掉这蛇妖就不算完全杀死,他掌上用力,就要将其震碎。 而身后忽有人喊:“二……二师兄,别,别毁它,别毁它。” 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从刚刚开始,听到的尖叫声就有点耳熟。 他回头,看那几个被救出来的人慌乱地跑过来,为首的蓝衣玉冠,居然是应梧玉,后面两个,自然是他的徒弟小山和小丘。 许千阑的脸当即拉了下来:“是你们!” “对啊对啊,二师兄,这可太巧了。”应梧玉激动道,他们刚才被救下后在旁边,看清了许千阑,“那内丹别毁,能入药的,二师兄求求你了。” “哼。”许千阑将内丹甩下,转身就走,“若知道是你,我才不救。” 应梧玉刚被他救下,这会儿对他态度非常好,连忙把那内丹捡起来,还笑呵呵的要跟上去。 而忽地,响起沙沙之声,林叶剧烈晃动,许千阑猛地回头,却见那应梧玉又被卷了起来。 又来了一条蛇,与方才那只比只大不小,两条蛇颜色相同,大抵是一家。 “啊啊啊师兄求求你救我啊。”应梧玉吓破了胆,扯嗓子喊,“从前是我不对,我错了,师兄救命啊……” 许千阑懒得看他,怒吼一声:“闭嘴。” 继而凌空而起,带有流光的长剑猛然一挥,巨蛇轰隆一下,松开了束缚,应梧玉摔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许千阑再一剑挑出这蛇丹,回头:“它能做什么药?” “能做的可多了,它能够不断复生啊,身体上如果有残缺,用它入药说不定就能新生啊,师兄我真的很需要,你给我吧。” 他冷着脸将那蛇丹甩过去:“你哪里有什么残缺吗,我看你明明活蹦乱跳的。” “不是我,是我爹。”应梧玉连跑带爬将这蛇丹捡起来,一起收进乾坤袋,“我爹他……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我前一阵子无意中看到他,我都吓了一跳,后来才接受,这不,我出来找找办法。” 许千阑冷眼盯着他:“颠三倒四的,你到底在说什么?” 应梧玉犹豫了一下,凑近他小声道:“我爹他没有肾。” “……” 应梧玉继续说:“我竟然前一阵子才看到我爹他腰部一个窟窿。” “一个窟窿?”许千阑微怔。 “是啊,都对穿了,从这边能望到那边,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以前跟朋友一起出门遇到了妖邪,斩杀时被对方刺穿了腰部,我爹他精通药理啊,活是活下来了,但损伤处一直没有重新填上,他说那个妖邪施了一个什么术法,将他的伤处封住了,任何灵决术法,灵植医药都没用,什么东西都无法修复。” 应梧玉叹着气道:“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怎么可能没办法,我查到这里有千年蛇妖,他们的蛇丹有很强的复生能力,肯定有用的,师兄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你爱怎样怎样,跟我没关系。”许千阑没兴趣管他们的事儿,四处探了一下,确定没有蛇妖了,收剑走人。 应梧玉跟上去,他的脚摔伤了,一拐一拐的:“师兄你别急着走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也太巧了吧,师兄等等我,哎,我现在发现师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啊,你嘴上说着不救我,但你刚才救了我两次呀,你知道是我了还是出手相救了,我真的很感激的,我请你吃个饭吧。” 许千阑顿住脚,无语看他:“我救你是因为对方是妖,妖邪伤人我一定会出手,不必谢,离我远点就行。” “不,我这人是讲义气的,从今往后我们俩讲和了,我一定会对师兄你特别好的,对了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儿啊,你应该不是专程来救我的吧?”他喋喋不休地跟着,直到许千阑上了飞舟,他仰头望,不禁张大了嘴:“师兄……嘿嘿,那个,你捎我们一程呗。” 他本也乘了飞舟来的,可是被蛇尾打烂了,眼下脚又有伤,御剑不方便,这儿离微明宗很远,他正愁着该如何回去。 “不捎。”许千阑果断拒绝,踏上飞舟,掀开帘子朝里面的人点点头。 江暮从船舱内探出头来,应梧玉见到他愣了一下,他决定跟师兄讲和,当然也要跟师叔讲和,连忙请安:“师叔在上,受弟子一拜。” 身后两个弟子也连忙磕头,唯唯诺诺。 磕完了头,他还是想蹭飞舟,讪笑着道:“就请师叔师兄带我们一下吧,我们……不占位置,就蹲在船尾,那个,小山和小丘能给们扫地擦桌。” “弟子还会做饭。”小山和小丘补充。 江暮不言语,让许千阑自己决定。 许千阑眉眼一挑:“不带。” 说罢手一扬,飞舟浮起。 三人惊愕,爬起来追着喊:“求求啦……” 小山跑得快,追上了那飞舟,用力一跳,扒住了船沿,小丘紧接着跟上,拉住了他的脚,应梧玉最后一个,扯住了小丘的裤子。 三个人被飞舟提起来,悬空摇晃着,进退两难。 “裤子裤子,师尊,我裤子要掉了。”小丘大喊。 “你裤子掉了算什么,我都要掉了。”应梧玉比他喊得还厉害。 途径的百姓们纷纷仰头,认出这是仙门之人,十分疑惑:“仙尊们日常是这个样子的吗?” 众人指指点点,舟上的人无语,一转灵决,将他们提了上来。 三个人趴在船上大喘着气,赶紧道谢:“我就知道师兄心地最好。” “我是不想你丢我师门的脸。”许千阑没好气道,“你非要跟上来干嘛,我还有事要办,现在不回微明宗。” “没关系啊,你办完事我们一起回嘛,师兄你们要做什么,我能帮上忙吗?” “不用。”许千阑转身进了船舱。 应梧玉有点怕他,没敢再多问,也不太敢跟着进去,还真就呆在船尾。 飞舟继续前行,到晚上,小山小丘非常积极地做起了清扫,他们把船擦得泛光,而后支起小炉子做饭,做好了给他们送进去。 他们的吃食都是从微明宗带出来的,食材没的说,还别说,手艺也不错。 船舱内二人靠着软榻品茶下棋,船舱外三人做饭清扫,居然……也就这么和谐相处了。 两天后到达东边上清门,与本地看守宗门讲述详情,做个记录,再将红莲簪放进去就行了,很快就办完。 应梧玉在旁边听着,很是震撼地感慨:“师兄你原来是来封印幽冥魔物的啊。” “师兄你这段日子一直在封印魔物啊!” “师兄你做了这么大的好事,怎么不吭声呢,这整个修界都应该感激你啊!” “我发自内心佩服师兄你了,真的!” “……” 许千阑甩个白眼,登上飞舟,往回走。 回程的路上,两人继续品茗对弈,夜晚在船头看星星,另三人在船尾准备好了饭菜,就恭恭敬敬给他们送过来。 看完星星回舱内,江暮照例给许千阑上药。 船尾,小山生着火,很委屈地朝他师尊看:“师叔祖只能吃清淡的,弟子这些天可是太寡淡了,我能不能自己弄点消夜吃啊?” 应梧玉枕胳膊躺着:“给我也弄点。” “师尊吃辣椒吗?” “吃吃吃。” 小丘:“我也要我也要。” 小山随身携带着辣椒面,他将那小袋子哗啦往锅里一倒,咕嘟嘟的小锅里陡然泛起一阵白色气泡,啪啪啪不一会儿全都炸开,白色烟雾从锅里飘出来。 应梧玉抬起头看:“不是,你当我没见过辣椒啊,辣椒是白的吗?” 小山也纳闷:“我的辣椒面怎么变成这样了?” 小丘则一惊:“哎呀你拿的是我的袋子,这汤不能喝了。” “你袋子里装的什么?” “就……还不是上回合欢宗给我的东西,给了我好几袋,我又没机会用,一直在装着啊。” 两人:“!!” 那锅里的气味不断传来,他们连忙捂住鼻子,惊愕起身。 第83章 回程 气味太浓, 一时散不开,应梧玉及时捂住了鼻子还好,另两个离得近, 那气息没少吸,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的, 这药煮出来的气可比直接融进水中味道重得多。 船舱内, 江暮正在给许千阑上药。 许千阑未着上衣, 在软榻边坐着,那伤处结的疤也掉了, 剩下微红的痕迹, 这一点红,大抵是要很久才能消除。 许千阑低着头, 轻蹙了一下眉:“什么味道,你闻到没?” “是不是他们在外面做饭。”江暮道, “别乱动。” 指端一点点拂过伤痕,小小房间气息越来越浓郁。 许千阑觉得这气息有点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身后人叫他不动,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好。 略微冰凉的手轻点在后背,今日奇怪了,每碰一下,他都觉得一阵酥/麻之感,有点想逃,却又莫名其妙地心向往之。 再过一会儿, 他的脸也红了, 双手揪着怀里的枕头, 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自丹田涌起, 流窜全身,让他顿觉炙热。 后背点到的地方忽而滚烫起来,他不经意瑟缩了一下。 江暮停住:“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很想……” “什么?” 许千阑转过身来,白皙的肩落在江暮眼前,羞怯惶然的眼眸深深看着他。 而后,他缓缓将怀中的枕头挪开。 江暮:“……” 船舱外响起一声惊叫,紧接着有摔打之声,将这飞舟震地一晃。 许仙尊因这晃动往前倾倒,江暮忙展开双臂接住他。 相拥之时,许千阑那炙热之感更是强烈,他不想松开,想抱得更紧,他抬起手,缓缓搂住他的脖子。 江暮惊了一下,还未反应,而面前人带了些力气,往前一推,他便拥着怀中人倒在了软榻上。 二人对望,面前人尚未着上衣,江暮护着他的后背,手掌触碰皆是柔滑。 许千阑就这样伏在他身上,声音里透出几许呢喃之态:“圣君真好看。” 江暮眨眨眼,不知怎么回话。 那声音继续:“能不能……让我再多看一些?” 江暮一怔,眸色微变:“你想看什么?” “什么都想看,哪里都想看。”这声音更轻更柔,丝丝缕缕涌入耳畔,一字一句,都是蛊惑。 江暮眸中彻底暗了下来:“你说真的吗?” 身上人俯身,贴近他耳边,双唇轻启:“好想看。” 江暮闭了一下眼,脑中一根弦崩断,什么犹疑统统抛到云天之外,他猛地翻身,将人压下。 许千阑轻吟了一声,那后背突然撞到床榻,还是有些痛的。 江暮轻喘了一口气,撑起胳膊,将他面上的发拨开:“弄痛你了?” 许千阑浅笑:“痛与欢愉皆在。” 船尾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之声,听上去那三个人好像打起来了。 飞舟在他们的折腾下摇摇晃晃,屋内彼此贴近的二人在这摇晃中,某些位置磨蹭到了一起,虽衣物相隔,但亦感觉明显。 江暮一惊,方意识到对方不对劲。 那药对他没影响,他没有注意,此时细细闻了一下,方知缘由,轻声一叹,闭了闭眼,慢慢恢复了理智,要拉过对方的手灌输灵力,可那双手臂紧紧搂在他的脖子上,竟一时拉不掉,而因着这动作,他也没法起身。 外面打得很凶,听应梧玉喊:“两个逆徒,再敢靠近我就试试,我不把你们打残我就不是你们师尊!” 又听咣当几声,有人再被摔到了船板上。 船继续晃动,屋内紧贴的二人在这摇晃中又磨蹭在一起。 因为要上药,而也快要入睡了,他们本来都没穿外衫,那相隔的衣衫少了两层,感觉更加明显。 江暮还是想起身,而那双手臂从脖颈拂下,搂住他后背,些许呢喃不经意泄出嘴角,这声音又听得他怔了怔。 对方不松手,手指缓缓蜷起,指甲隔着衣衫,在他后背颤颤划过。 飞舟不停摇晃,耳边呢喃之声愈发急促,听得「砰」的一声,又有谁被摔了,而飞舟剧烈晃动了几下,耳畔浅语忽地增大了一些,搂在他后背的手用了力,紧紧将他衣衫揪起。 继而,又听得一声呢喃,衣衫陡然被松开,与此同时,但觉一股温热。 江暮愣住,看那人双颊绯红,眼中还迷迷离离。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搂住他的双臂已经松了,他就侧过身,躺在旁边,拉过对方的手输灵力,也不知这时候他还需不需要,但……还是输吧。 外面终于没有了动静,听应梧玉大喘着气道:“终于打老实了。” 许千阑有些累,也还不太清醒,迷迷糊糊睡着了。 输完灵力的江暮却怎样也睡不着,犹豫了好一会儿,慢慢往下看,这衣服……还是要帮他换一下的。 枕边就有昨日才洗过叠好的里衣,他坐起身,帮许千阑褪去衣服,要落下的手将碰上又停下,迟疑半晌,还是勾起衣带,往下一拉。 他手指轻点,几道温热水流拂过去,将其清洗一下,再将衣服换好。 很简单的一件事,却若跨过千山万水,用了毕生之气力,万年岁月,活了那么久,他头一次不知所措。 天灰蒙蒙亮的时候,许千阑醒来,一扭脸,看圣君在旁边歪着躺着,胳膊撑着头,一半的腿在床外,也没有盖被褥。 而他在被褥中暖暖和和的,浑身清爽舒适。 他缓了一会儿,愕然想起昨晚之事,猛然睁大了眼睛。 那药不是酒,他虽然不大能控制自己,可做了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话语,动作,还有……还有奇怪的反应,历历在目,他顿然面上透红,一下子坐起。 这动作惊醒了身边人,江暮睁开眼,笑了笑:“醒了?” 他惶然回头,眼前又回荡着昨晚搂住他的样子,昨晚他没穿外衫,也没着上衣,搂着人不放,与他耳鬓厮磨,还在那「厮磨」之中…… 他羞得想逃离这个世间,不敢看对方目光,也不敢回话,咬着唇低头。 江暮慢慢坐起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那温柔的面容靠近他,他更不敢直视,低头徘徊间,将被子一拉,把自己整个人蒙住,看不到光亮,这窘迫之感好歹缓解一些。 江暮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我昨晚太丢人了。”他在被子里面道。 “那是受了别的东西影响。”江暮把那合欢宗的药跟他说了说,“没事啊。” “那也丢脸。”他仍不肯揭开被子。 “这没有什么啊。”江暮轻拉他的被角。 被褥慢慢拉开,露出他通红的脸,大眼睛中满是羞怯的惊惧,只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一贯心无旁骛,从未沾情/欲,上一回于药灵谷有过一次冲动,但如昙花一现,后来什么都没管就自行消散了,这一次,却是在那颠簸之中纾解了出来,而且,是在圣君的面前。 那羞怯之中,更让他惊惧不敢言的是,他其实在其中尝到了欢愉,那不是让他羞愧排斥的,相反,还想细细回想。 但一回想,却又是面红耳赤,再度涌上一阵羞怯,而偏偏,也又有如昨日那般灼热的气血,再度流窜全身。 他惧怕的是这种想摆脱,又心向往之的思绪,他知这是人之常情,原也不必羞于启齿,可从未有所体验,仍觉难言于表,何况,他的眼前还是那不可亵渎的仙人,他就更觉愧疚。 愧疚到看都不敢看对方。 他瑟瑟垂眸,睫羽轻动,面上一片红晕,如此纯澈,却偏又如此让人欲念丛生。 江暮也不敢多看他,轻声一咳,往船外看:“应该要到了。” 两人收拾收拾走出来,望见外面的人皆是一愣,面前的三个人,全都鼻青脸肿,险些认不出来。 回到微明宗之后没几天,一场初雪飘然落下。 四方安宁,没再出现奇诡之事。 师母快要临盆了,岑潭兮还是不放心她一直在药灵谷,将她接回了微明宗,她带的有丫鬟,山门中的女弟子们也会经常过去陪她,她与方芜十分聊的来。 方芜很聪慧,学东西特别快,这也让许千阑十分欣慰,她不但修行心法等学得快,师母有心教她一些种养灵植之法,她也很快就学会了。 师母虽出生药灵谷,但没有和他哥哥一样学医术,更多的是在研习种植药草等。 白雪覆盖的仙门恢复了静谧,纷纷扰扰都沉静了下来,世间只有这无声雪落。 只是应梧玉天天往月眠殿跑,为表感激,送了一堆又一堆奇珍异宝,许千阑烦得要死,大部分时间在流霜殿呆着。 天冷了,江暮就不坐在庭院中了,他挪到殿内,炉子上烧着热茶,桌上摆着刚烤出来的糕点,两个人不出门,品着茶,天南地北闲聊。 只是许千阑这几天没有在这里睡了,倒不是还害羞着不好意思,而是,他夜里有一点不安稳。 那日飞舟之上纾解欲念,初尝其中趣后,这几天,他夜里总是不可控的又梦到这样的场景,不,是各式各样的场景,但人总是这两个,然后……每次醒来,都得换衣服。 这不能让圣君看到了。 第84章 离别 他二人品茶赏雪时, 应梧玉在岑潭兮面前,拿着小册子,眉飞色舞道:“二师兄封印幽冥灯的事儿, 你知道吗?” “知道啊。” “你就没什么表示?” “这个……” “不是说幽冥灯能召唤妖邪吗,这可是救了修界啊, 难道不应该告诉大家吗, 不应该让他们都来称赞师兄吗?” 岑潭兮想了想:“应该有不少是知晓的。”之前许多宗门接收宝器宗弟子, 而仙莱岛又有许多修者在场,众人尽管当时不知道那些魔物是什么, 但师叔在仙莱岛有简单解释过幽冥魔物, 后来大家相互了解打探,也来微明宗又问过, 慢慢的也就清楚了。 那幽冥灯的由来,用处, 有哪些组成,都封印在哪里,怎么封印的, 现在几乎各宗门都知道。 红莲簪被封印后有人过来表示过感激,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了幽冥灯被抽去了火灵,有不少人问那火灵不知所踪,要不要紧。 江暮说不用再去找火灵,许千阑如实转达给岑潭兮,岑潭兮也照实告知众人, 众人都觉是许仙尊封印了魔物, 听他这般说, 也就都放了心。 应梧玉把他那记满了的册子举起来:“我想给师兄办个庆功宴, 邀修界众人到场,师兄做了事就不应该被埋没,他应当受到所有人的尊敬赞扬,要让大家都来为他庆功,你觉得怎么样?” 岑潭兮还没说话,他又补充道:“你跟二师兄认识这么久,难道你不了解他的心性吗,他虽然没吭声,但其实是喜欢被人夸着捧着的,一有人夸他赞他啊,他就神采飞扬的。”所谓敌人最了解彼此,应梧玉以前没少针对许千阑,针对多了,反而把他那一些小心思都把握了。 “这个……” “别犹豫了,就按照我说的办吧,此事交给我,放心,我一定会将庆功宴办得风风光光,一定会让二师兄在修界备受尊重,也会让他在百姓中口口相传,青史留名。” 他难得干一件好事,岑潭兮没阻止,由着他去了。 应梧玉平时很闲,啥事儿没有,就一门心思投入到这庆功宴上,先广发请帖,然后开始研究庆功宴放哪儿办,在微明宗未免太俗套了,得换个很特别的地方,还有那封印在四方的魔物,是不是也应该大家让见识一下,开开眼界? 他忙得上下翻飞,劲头十足。 当然了,宴会主角必须得知会,别到时候二师兄不干,那不就白准备了。 二师兄对他没好脸色,他让岑潭兮去说。 岑潭兮把这事告知,许千阑道:“不用了吧。”功劳其实都是师叔的,他只不过有所参与。 但,也算是为天下苍生尽了一份责吧,他还是很自豪骄傲的。 岑潭兮看着他含笑的嘴角,神采奕奕的双眸,高束的发随风飞扬,是意气风发,是年少轻狂,是如火热烈的侠气。 应梧玉没说错,他这个二师弟是如此地朝气蓬勃,他喜欢被人称颂,也配得上世人的赞扬。 他定声道:“要办。” 要让你站在最高处,受世人敬仰,留千古美名。 许千阑抿抿嘴,没有再拒绝。 等人走后,他赶紧去了流霜殿,还没走进就道:“师兄他们要为我办庆功宴呀,圣君你才是功臣,那个,虽不能直接说是你封印的,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应该受众人敬仰的人是你。” 这话说完他微顿了下,想到圣君当是不缺这些敬仰吧,那大城小镇中,水阙圣君庙数不胜数。 不过,多一些也没关系啊。 细雪还未停,飘飘洒洒落在庭院水榭,在那水中轻旋须臾,便融入不见,而庭中的桌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 江暮站在屋檐下赏雪,他披着厚厚的裘衣,轻声咳了几下,将冻凉的手缩回在衣里,水形人浮出来,给他递上个手炉。 天一冷,他实在是很难捱,风稍一吹,就是入骨的寒凉,冷得每一个骨头都在战栗,最近胃口也越来越差,连方伯做的饭也吃不下去了,入夜时常许久才能睡着。 他听见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又听得那由远及近的说话声,不自觉浮起笑,而眼中却添几许悲意,摆摆手,让水形人散去。 许千阑走到他面前:“师叔去吗?” 他含笑看着来人,这么冷的天,对方没有添太多衣服,就比之前多了一件绒衣,他火气大,大概不怕冷,但江暮依旧帮他拢了拢衣领,温声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来人的笑意微收,点了点头:“那好吧。” 正是夜晚,许千阑仍不好意思多留,事情已说完了,就准备走:“那师叔您早点休息。” “千阑。”江暮叫住他。 他转身:“师叔还有事吗?” 江暮在这漫天雪雨之下,笑了笑,手指拂过眼前人一缕发,又由它从指端流走:“我要走了。” 细雪纷飞,天地好像突然沉寂无声。 许千阑顿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走哪儿去?” “回水天之幕。” “去……几天?” 江暮浅笑着摇摇头:“我不再来了,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许千阑的神思若被抽离,一阵入骨冰凉,他惶然上前一步。 院外有人叩门:“许仙尊,请您去试一下衣服,专程为您定做了庆功宴上的衣饰,要您试试合不合适,不合适还要改。” 江暮努努嘴:“去吧。” 许千阑不动:“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江暮笑看他,“不会再见,也不必告别,洗涤之术要经常练,不可偷懒,去吧。” 许千阑还是不动。 江暮拉了一拉他的头发:“听话。” 许千阑只好怔怔后退一步,垂眸转身。 雪落在他的肩,他的神思流转,心絮起伏,那似乎在某个不经意间萌生,又被不知不觉按回去的思量若如花朵无可遏制地盛开,如青草漫无目的地生长。 他顿住脚步,又回头。 江暮依旧笑:“去吧。” 他却不动,攥了一下手,手指绞着衣带:“能别那么快走吗?” 江暮的声音略微沙哑,欲笑,却先悲:“我……不能留下了。” 低头的人手上一顿,那衣带自手指垂落,许千阑挤出一些笑意,又有点窘迫:“对不起,我……我忘了,你在下界会身体不适。” 其实不是来下界之后才身体不适,但江暮没有解释。 许千阑不抬头,手重新攥紧衣带:“那……假如说,我以后飞升了,去找你,你会见我吗?” 江暮沉思了须臾,微浮嘴角,眼中仍有一丝悲意闪过:“好啊。” “真的。”许千阑这才抬眼,眼尾泛红,可眸中又有光彩,“我肯定可以飞升的。” “嗯,我相信你。” “那……圣君你飞升用了多少年?” “额……七千年。” “啊,这么久?” “你也许用不了这么久呢。”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气:“我争取不用。” “好。”江暮拂了拂他睫羽上沾的一点雪,深深看着他,而后,将他拥入怀中。 原不想多言离别,但他要回头,那就,好好告个别吧。 他紧紧拥着怀中人,一吻轻轻落在那眉梢。 怀中人愣了一下,亦抬手将他抱住。 半晌后,江暮松开怀抱,清浅一笑:“我走了。” 他不再看眼前人,轻柔的声音浮荡,又缓缓飘远。 许千阑呆呆地静立着,看那身影消失在了眼前,若星辰随风散去。 他在这屋檐下,抬眼只能望见这漫天雪落。 夜色深沉。 岑潭兮在睡梦中忽觉殿内立着一人影,他惊骇起身,看到师叔的身影,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又揉了揉。 江暮淡淡道:“你没看错,是我。” 岑潭兮惊愕,不是,师叔是怎么半夜悄无声息站到他这里的? 江暮眯了一下眼睛,这寝殿里所有的烛灯便疏尔亮起。 陡然的光让岑潭兮又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您……” “我是水阙圣君。” 岑潭兮蓦地抬头,一瞬间神思流转。 诸多画面浮现,不知晓时没有留意,而此时细细回想,很多时候都有迹可循。 他带着无比的震惊,惶然下跪:“圣君……” “感念这些时日的照拂。”江暮道,“若无意外,你仙门劫难当是已解。” 岑潭兮又是一惊,连忙叩首:“多谢圣君。” “你不必客气。”江暮顿了一下,“但……还望节哀,令堂肚里的孩子,将会是死胎。” 下跪的人惊愕抬眼。 “我要走了,珍重。”江暮的话音落下,烛灯忽而熄灭,人已经消失于这大殿之中,留岑潭兮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恍惚之间还是觉得是梦,思量了一会儿,忙不迭跑到流霜殿。 雨雪纷飞,庭院中水榭上浮了一层白,屋檐下的灯轻轻晃动,只有许千阑回首,哀戚一笑。 殿内再也没有师叔的身影,那不是梦。 仙人来过,又离去了。 天彻底亮了。 许千阑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大步往外走去。 清早的山顶空寂,弟子们都还没起,他执剑而动,以剑气聚灵力,静心修行。 练到太阳升起,山门开始热闹了起来,上早课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谈笑风生,食堂里冒气了缕缕白烟,阳光粼粼照在仙山,云层之上的水汽泛起霓虹。 作者有话说: 虽然好好告了别,但没有分开七千年,他们过两天就又见面了。 第85章 庆功 这两日, 从微明宗传出一些消息,说江师叔于雪夜中踏鹤而去。 有人说大抵是得了仙缘,云游天外天去了, 也有人开始怀疑,他该不会其实就是仙人吧。 仙人不想让他们看出灵力, 他们当然是看不出的, 但这三千年, 仙域也就那么一位仙人,水阙圣君像在民间到处都是, 长得青面獠牙, 又好像与他不大符合。 可那塑像难免有世人想象的杜撰,毕竟世人又如何能见到圣君真实面貌呢? 当然, 也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师叔只是凡人, 说不定,就是没受住山上寒冷,一命呜呼了, 微明宗肯定不能直说啊,就寻了个踏鹤而去的理由。 众说纷纭,但微明宗一律不再回应。 那风华绝世的江师叔,来时灵花盛开,祥鸟来贺,众人瞩目,走时悄无声息, 唯初雪相送。 他助微明宗解决了修界一次又一次的危难, 他是真的天降福瑞, 但, 人间却也无缘留住他。 又过几日,那个准备得十分盛大的庆功宴开始了。 应梧玉「别出心裁」,把盛宴安排在了魔渊。 他思量着,其他封印处都是各宗门换着看守,但魔渊是由微明宗永久看守的,这也是宗门一项殊荣,虽名为魔渊,可它是天地中自然诞生的封印之处,那也是天与地的灵气和法则所集结之处。 按照他的思量来说,这是个福地。 而且,他还有个礼物要送给师兄的,在魔渊附近最好,他已经预想到师兄看到礼物,一定会非常自豪。 魔渊一侧是红莲村,另一侧则是很大一片空地,他耗巨资讨了一件复刻之宝,按照微明宗执学大殿的规格,在那空处几天建成了一个十分大气的露天大殿,还专门做了雕金砌玉的高台,要让师兄在那里备受瞩目。 大清早,许千阑刚吐纳完灵力归来,弟子们喜气洋洋地给他换衣服,那专门定制的衣服,大红底色,金线绣成的牡丹时隐时现,宽袖一动,若如明艳的花随风摇曳。 “师尊穿红色可真好看。”方芜拍着手道,这衣服配的还有一条红色挂金珠的发带,她捧着发带左看右看,看师尊头上簪了一根白玉星星发簪,有了发簪,再配发带好像不大合适了。 许千阑笑道:“我就戴发簪。” “那也好。”这样也很好看。 “嗯,走吧。”许千阑拂袖往外走,他的面上有几分笑意,眉眼依旧是飞扬的,走路还是风风火火。 他还是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和以前一样,要斩妖除魔,守护苍生,要教好弟子,要好好修炼,争取早日飞升。 宗门们都来了,许多的散修也来了,连一些避世的大能都请来了,清风御剑,宽袖飞扬,清朗笑声在魔渊回荡。 这次庆功宴,一定是修界规模最大的一次相聚,今日登高受众人瞩目,许千阑也一定会给修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从此世人庙宇祭拜,也该有他一席之地,人们口口相传,也将为他歌功颂德。 只是无缘再见那位踏鹤而去的师叔,不免有些遗憾。 应梧玉将这宴席办得出乎想象,能请到的都请了,不过他爹应行霄也在,套拉着脸坐在席位上,自上回灵脉之事后他与微明宗再没来往,但两边总归是亲戚,这次又是儿子主持宴席,如若他连面都不露,那就闹得太僵了,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看。 然后,能布置的也都布置了,岑潭兮对应梧玉还算满意。 关于师叔临走时说的话,他母亲肚里的孩子会是死胎,那是圣君所言,岑潭兮自是相信的,只是不好与母亲说,母亲已经快要生了,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他恐动了胎气,总之,生下来,她自己也就知道了。 他母亲虽然久住药灵谷,但更多的是研习种植灵草,不怎么懂医术,能瞒得住的,虽难过,但想来,这个孩子因什么神交有孕,本就奇怪。 今日魔渊另一侧的红莲村村民们也有幸遥见诸多修者,虽修者们施了结界以免打扰百姓,但他们依旧能看见那上方霓虹流转,剑气嗡鸣,见人影攒动,仙风道骨。 李大娘欣慰与旁人道:“听说了吗,他们是来给小许庆贺的。” “是啊是啊,小许出息了。” “……” 阳光透过云层,粼粼金光落下,那宴会开始,谈笑众人止住话语。 一袭红衣自云端缓缓飘落于高台之上,大红衣裳的许仙尊明艳张扬,清亮眼眸中神采奕奕。 只是也有一些尴尬隐在嘴角,这宴会办的何止出乎想象,简直是太夸张了好么,原以为意思意思就行了,未想阵仗这么大,他见到那些隐世前辈时,神情微微僵住。 刚在高台落定,有二人飞身而来,替他将那红色衣摆铺展开,在高台上洒落一片明亮的红,其中一个是他大弟子君若时,另一个是别的弟子,都是被应梧玉安排过来做礼仪的。 “师弟真是绝代风华。”岑潭兮坐于席间,忍不住叹道,“愿他真能千古留名。” 凌鲲鹏在一旁吃菜,好不容易嘴上抽了空:“也希望他能早日飞升。” 这宴席隆重,但也花里胡哨,他落定后,那高台之下慢慢出现一排花,那些大朵大朵的粉色,随着藤蔓往上,攀爬至半空。 而后,但听噼里啪啦之声,花瓣之中竟然争相喷出各种彩色绸带,飞在众人的上方,让这露天大殿炫彩斑斓,继而见一队持钟鼓管乐之人,从大殿当中徐徐走来。 曲乐……欢快非常,吵吵闹闹,让人忍不住想跟着晃。 待那曲调奏完,又有一队挂着腰鼓,头裹白毛巾,披红绸之人翩然而来,锣鼓喧天,精彩纷呈…… 好不容易,表演结束,便有那早已归隐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亲自来给许千阑念一番称赞之词,而后,又有各宗门代表讲述与许仙尊相识往事,言语中又是一番感激与赞扬,言辞恳切潸然泪下,众人齐齐起身,掌声不绝。 而台上人只想找地缝钻进去。 再之后,就是应梧玉安排的重头戏了,他那个引以为傲的礼物,要送上来了。 蓝天白云,清风徐徐,流光浮动,应梧玉推着一盖着红绸的箱子走进来,那队吹唢呐……不,吹管乐的乐师们慢慢跟在后面,继续奏着乐。 他走在台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二师兄,从前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会和你亲如一家,把你当我亲哥哥,会敬重你,你有任何事情我义不容辞,绝对冲在最前面……” 又等了一会儿,应梧玉终于把话说完了:“为感念师兄不计前嫌,今日小弟联合四方上清门各守护宗门,特地送师兄一份礼。” “上清门?”许千阑疑惑。 那红绸揭开,箱子之上浮光一动,盖子「啪」一下打开,应梧玉双手一引:“当当当……” 箱子里,几缕封印灵决来回游走,而在灵决之下,一个铜兽,一个卷边的莲花灯盏,一个失去了光彩的红烛,还有一根红色簪子。 那是……四方上清门里封印的幽冥灯配件! 许千阑猛地变了脸色:“你怎么把他们捞出来了?” “这个小弟可不敢邀功,我请看守宗门帮我捞的,原本也不抱希望,想着入封印之处都该融化了,可是让他们用专门的工具试了试,竟发现没有化。”他是微明宗嫡系弟子,本领不行可地位很高,各宗门都很给他面子,上清门偏远,看守宗门都规模不大,更是对他唯唯诺诺。 当然他们也不是随便就能将封印之物再捞出来,天地孕育封印之处,一般邪物进入既融化,但这幽冥灯为上古魔物,没能被融化,只能封印。 不被融化的魔物可以不用管,反正它也出不来,但守护宗门有特殊权限,也能经过请示后,用权限捞出来,申请换个地方封印。 应梧玉拿着微明宗令牌对他们道,要将这些魔物转运到魔渊,这捞出邪物在短时间内还会有里面的封印保护,不会逃跑,也不会使邪气露出来,维持个十来天是足够的,能保证安然转运。 应梧玉信心满满,却见许千阑不是很高兴,他有点疑惑,继续开口:“这是师兄拯救苍生的见证,是师兄大公无私的体现,是师兄刀山火海不畏艰险的具象,今日众人皆在场,一定要让所有人亲眼所见,深刻感受。” “已经封印在上清门了,为何多此一举又运来魔渊?”许千阑再没耐心听他吹捧。 “师兄制服各个配件,有的看到过一些,有的什么也没看见,那其中凶险无法感同身受,落入四方上清门亦未曾亲眼见到,对于这拯救天下的功劳还没有清晰深刻的感受,多是人云亦云跟着过来道贺,这是上古魔物,是修界的劫,人间的难,封印他们极其不易,应当让大家有深刻的认识,今日,应由师兄您在众人注视之下,将他们投入魔渊,此举定会让所有人铭记在心,而这一刻,也将是修界历史的见证!” 应梧玉说的大义凛然,周围有人聚过来,没见过的确是有些好奇。 几个看护宗门附和着道:“这魔物封印在魔渊,也许就能立时融化了,再无后顾之忧,许仙尊又是功劳一件。” 这话似乎没什么不对,可是……师叔宁愿舍近求远,也不想封印在魔渊,真的没问题吗? 许千阑思量片刻,紧蹙眉头道:“不,运回去。” 应梧玉愣了一下:“别啊,大老远送过来的,封印在魔渊肯定比上清门安全啊,这里的封印效果最好啊,而且能让这么多人见证着。” “不用。”许千阑凛然看那几个守护宗门,“为何没我允许,就擅自捞了出来?” 要转运封印邪物也没那么轻易,封印之人在封印时会做好登记,如果守护宗门确定这个邪物更适合转运其他地方,要向微明宗请示,得到转运令牌,而后还要登记之人亲自传音的灵决,才可以开始打捞转运。 也有的是由微明宗与各宗门商讨决定,要求转运的情况,但这也同样需仙门令牌和登记之人应允。 应梧玉拿到了令牌,那是岑潭兮授予他办理此次宴会的,但他私自扩大了权限,他要给许千阑惊喜,特地瞒着不告诉他,更不会去问他要传音,只在上清门软磨硬泡外加威逼利诱。 几个小宗门不太好得罪他,想来他是许仙尊亲师弟,没准也是许仙尊允许的,而既是威逼加「利诱」,也确实得了些好处,又觉得出不了大事,便省略了一道流程。 他们垂手而立,仍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他们还是好心呢,封印在魔渊不是更好吗,又无后顾之忧,又给你许仙尊增荣誉,几个宗主甚至是亲自护送过来的,此时见许千阑生气,他们也有些不服气。 但今日是人家庆功宴,许仙尊声名远扬,他们得罪不起,都低头请罪:“是我等疏忽了,还请仙尊恕罪,今日大喜之日,还望仙尊海涵,莫影响您的喜事。” “既然知罪,就立刻运回去。”许千阑一拂衣袖。 第86章 惊变 几人不解, 惊愕抬头:“这……” 这就没必要了吧,都在魔渊旁边了,难道还要舍近求远吗, 这邪物要随时盯着上面的封印,万一一个没留让他们冲出来那可就完了, 他们一路上都是殚精竭虑的, 大老远送过来都不容易。 最重要的是, 他们根本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来了还要运回去,明明哪哪比都是魔渊最好。 他们思来想去, 唯有一个解释, 因为他们没有跟许仙尊汇报,仙尊在故意找茬! 于是又一番隐隐不悦, 耐着性子,卑微恭敬地将来路艰辛说了一遍。 “我不管你们有多辛苦, 但没有我的传音灵决,你们因何私自打捞?”许千阑不肯谅解他们,面色凌厉。 几人愕然, 不悦更甚,但不敢表现,互相看了看。 有其他人见气氛不对,站出来说话:“来回运转的确凶险,封印在此处也没什么不好吧。” 也有人问:“许仙尊,您为什么不想封印在魔渊?” 许千阑微顿,不是他不想, 是师叔不想, 可若问缘由, 他说不出, 师叔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魔渊,还是有原因的? 他这般一思量,静下心来,想及今日众人都是为他道贺来的,他这番表现不免无理,沉默须臾,拱手道:“一时失态望诸位见谅,我只是担心冒然转运或有危险,欲再评估一番,魔物投放何处还需再议。” “哦,这正说明了仙尊严谨负责。”众人又恭维。 左不过魔物已经封印住,放在哪儿倒也不是大事,除了那几个宗主,其他人没有太在意,但那几人也不敢表现得很明显,反正许仙尊已经道歉了,他们也只能给自己找台阶下,纷纷行礼:“是,宴后我等敬待仙尊之令。” 宴席又恢复笑语,众人再起身向高台之上的人恭贺,称赞之声不绝于耳,他们或真心敬佩与感激台上人,也有为了恭维微明宗,还有那位或许是仙人的江师叔。 总之,尽管各有心思,但此时,他们齐声赞颂,响亮声音穿进云中,久久回荡,那结界之外的百姓们亦被激昂的情绪感染。 旁观者热泪盈眶,君若时眼中泛着微光,无比自豪:“这就是我的师尊啊,受众人敬仰的师尊啊!” 岑潭兮也非常感慨:“师弟就应该一直站在高处,永远被人仰望!” 凌鲲鹏:“一直站在高处不饿吗?” 称颂之声此消彼起,若香气浓郁的飞花,在许千阑身边缠绕旋转,源源不断,飞走又飞来,给他周身不断地添加着光。 但,还有一人愤愤不平。 在应梧玉设定的流程里,最为重要的就是许千阑当众将魔物投放魔渊,他已经安排好了,投放的时候要有奏乐,歌舞,还会有人在各个方位,以呈像灵决将这一段记录下来,放于仙门灵镜里日日循环。 怎么就再议了? 他真心实意跟师兄讲和,为他操这么大心,办了这么大阵仗的庆功宴,师兄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拆他台? 他气不过,讲和的心说翻就翻,什么救过他的命,转瞬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次宴席从微明宗支了许多钱,不能毁掉,稳妥办好,布置的东西还回去,他能从中落不少钱进自己腰包,为了钱,他不会去当面对峙,也不是很想让自己一番心血白费。 但这气不解不行! 他一掌拍在那箱子上:“哼,运来了你又要运回去,拿我玩呢,好,你自己找箱子运去。” “咔嚓”一下,箱子被打裂,咯吱咯吱,不断的破碎之声传来。 应梧玉有点困惑,凑近看,见那箱子不断浮现一道道细小裂纹,若如蛛网迅速蔓延,不一会儿,整个箱子遍布了这种裂纹。 他挠挠头,自己就是随便一击,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痕迹啊。 继续盯着看,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咯吱咯吱的开裂声,还有什么东西来回冲撞之声。 他好奇着,摸了摸那裂纹。 忽而间,「啊」的一声惨叫,应梧玉陡然后退,重重摔在大殿当中。 对着高台称赞恭维的人们回首,而还没转过去,那一道突然乍放的红光猛地冲击过来,转身众人瞬间被掀倒。 弦乐沉寂,彩绸飞起,众人忙不迭起身,那台上红衣人凛然看过来。 红木箱子「轰隆」炸裂,散开无数碎片,悬于半空,若停驻时光,在众人注视之下,一盏铜色的灯徐徐自碎片中浮现,栩栩如生的托举兽,抬起双爪,托一片莲花图纹灯盏,陈旧的红烛立于其上,一根红簪在烛边横放。 那红烛没有火,但这盏灯四周皆是红光,如红纱环绕,若红粉佳人而眨眼间又变骷髅鬼魅,蛊惑人心,奇异诡谲。 红光旋转几圈,忽地大亮,众人再度被掀起,纷纷向后倒去,而那光芒所及之处,桌椅器皿都轰然碎裂。 “这是……”倒地众人惊愕。 “幽冥灯!”一声凌冽声音传来,众人抬眼,见那高台之上的红衣人踏风而下,衣袂飞扬,落于众人之前。 与此同时,又是一道红光向着众人袭来。 许千阑拔剑一挥,剑气挡住红光,被弹走的光落在大殿,炸开那石板,尘土。 幽冥灯迅速旋转,带来叮咚响声,朝着众人飞来,许千阑执剑抵挡住。 须臾后在他身后飞身而出数十人,齐齐亮出法器,绕过幽冥灯,和许千阑一起,将它团团围住。 在场都是修者,有的更是隐世大能,当然不会只眼看着许千阑一人挡在他们面前,方才他们还没回头就都被掀飞了,一时没招架住,此时反应了过来,自当要出手。 低阶修为的知道帮不上忙,主动退后,这一行大能围住幽冥灯,但都不解:“它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吗?” “它……”许千阑迅速思量,师叔说过幽冥灯配件醒一个会依次唤醒另一个,铜焰兽觉醒,青灯盏很快也会觉醒,接着是长明烛,红莲簪,若不去及时封印他们,他们会自己汇聚,若汇聚齐全,那就组成幽冥灯,而幽冥灯成形之后…… 他猛然一震。 “它们不能聚在一起,聚在一起会让幽冥灯苏醒!”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怪不得师叔要把他们封印在四方上清门,因为要让他们分布四方,不能相聚! 苏醒后的幽冥灯,又何惧那箱子里几缕封印呢,冲破简直是太容易的事儿。 这几样配件今早送到,而应梧玉将他们放到一个箱子里,一个上午的时间,足够他们融合了。 周围人闻言一惊,岑潭兮狠狠瞪了一眼应梧玉:“惹事。” 应梧玉心虚低头:“我又不知道,我本来是好心啊。” 有几个大能安抚众人:“幽冥灯虽苏醒,但没有点亮,成不了气候,不会召唤妖邪的,大家不用怕,咱们一起将它再打散。” 众人齐齐点头,那原本要飞的幽冥灯停住了动作,再放凛冽红光,向四方袭去,众人各举法器灵决应对,红光被挡回,于上方炸裂开来,打碎高台,瓦砾石块簌簌落下。 众人一起布阵回击,各方灵决凝于上方,再迅猛压下,然那阵法方一触碰到灯周围红光,即刻被消散,他们微怔,再凝结灵力,幽冥灯亦赫然乍亮光芒,「砰」地一下,比方才威力更甚,有些人不支,被打落法器飞了出去,剩余之人再度布阵,却仍然是一触即散,而红光再起,又打飞几人。 对峙之中红光与阵法灵决法器不断流转,幽冥灯亦不断旋转,叮当响声空灵若鬼魅隔世而来,这露天大殿与金雕高台早已崩塌,轰隆隆只剩废墟一片。 只剩几人还在围着幽冥灯,那灯又一次收起了红光,飞了起来,它行动极其迅速,来不及阻挡,许千阑只见它朝自己飞来,剑上灵决一击,对它毫无反应,那灯在瞳孔中放大,就要迎面击至他脸上。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抬手,将那灯用力抓住,因那冲击而来的力道他后滑数步,方站稳,手上被巨大力道牵引,他陡然被灯带飞起来,在这废墟之上横冲直撞。 但好不容易抓到了,他不能松手,一手抓紧在灯上,另一手不断向其打灵决,幽冥灯被打得更是到处撞,红光在一人一灯周围浮荡,灼热若烈火,其他人无法靠近。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许千阑的身躯不停地摔在地板,墙壁,柱子上,树上,又在地上拖着,穿过那布满木块与碎石的废墟。 “千阑你先松手。”岑潭兮忍不住大喊。 许千阑的嘴角溢出血迹,后背猛烈撞击在地上,五脏六腑都若移了位,而手臂脸颊在碎石上刮出道道血痕。 但好不容易抓住了幽冥灯,他拼力将其攥紧,手猛地一往回拉,那幽冥灯随之回转,他已能稍稍控制其趋势,定然不能轻易放手。 被拉住的灯再度飞起来,他的身躯随之而去,再用力往回拉,双方于这魔渊上方周旋,幽冥灯甩不开他,无暇去攻击他物,也无法逃脱,只是他始终找不到将其打散的办法,各种灵决阵法都用尽,幽冥灯丝毫未损。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因为剧情连得比较紧,所以两章一起更。 第87章 觉醒 许千阑已受伤严重, 丹田灵气不断流出,对幽冥灯的掌控慢慢减弱,那灯拖着他再一次往前撞。 前方是一块断裂的巨石板, 扎在地上的裂纹里,露出又尖又硬的一角, 而这一角在眼前越来越大。 “松手!”岑潭兮以及众人惊叫高喊, 各种法器抛上去, 但都被红光挡了回来,一部分想上去救人的, 还没靠近就被弹了回来。 似乎, 只有许仙尊能近身碰那幽冥灯。 “松手,它就逃走了。”许千阑咬紧牙, 眼看那尖角越来越近,他攥紧手, 凛冽疾风中,他猛地举剑,一剑斩碎巨石, 轰然炸开的石片中,他的身躯从中掠过,用力一拉,幽冥灯被他再度拉回,环进剑气里。 下方那几位大能迅速向他喊:“千阑,还是想办法将它丢进魔渊里。” 进入魔渊,就封印了。 “对对对。”众人也才反应过来, “许仙尊, 将它封印在魔渊。” 许千阑眉宇紧蹙, 仍有一些犹疑, 也不知这犹豫为何而来,师叔不让封印在魔渊,应该是想最大限度将配件分开,天各一方不易相聚,但现在这配件又阴差阳错汇聚了,那么是否可以封在魔渊? 好像是没问题,既已汇聚,也唯有封印在魔渊最为放心了,可是,为何他还是犹豫不决,到底在顾虑什么? 来不及细想,他的头上猛地一痛,是又被牵引着撞到了柱子,他一口鲜血吐出,落在那灯上,周边不断有人喊:“许仙尊,快啊,你在想什么,你不要命了吗?” 是的,封印在魔渊是最好的办法。 他擦拭了一下嘴角血迹,以剑气困住幽冥灯,拼力往魔渊之上拉,那魔渊似有感应,流光不断旋转。 他攥紧灯,飞身而至魔渊之上,狂风呼啸,众人都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紧张地掐着手。 唯有那应梧玉嘀咕道:“闹了一圈,不还是要放入魔渊吗?” 魔渊的封印飞速流转,无数的盈盈光点,若星河之中卷起的旋涡,寒风吹起许千阑的衣衫,大红衣裳已是褴褛。 他执灯落下。 众人都松口气,幽冥灯当是跑不掉了。 灯盏落入之际,旋涡转动,忽有一道红光浮起,如血一般。 围观之人又讶异,这倒跟平日封印不大一样,一般这个时候,那魔物落下,旋涡消失,就回归平静了。 是许仙尊还没松手的缘故吗? 但是魔渊不会将修者吞进去的,这个时候他应当会被那力量推出去才是啊。 话说,许仙尊怎么还不松手? 许千阑刚刚就已经松开了手。 可是,幽冥灯不落,而他没有被推出,一人一灯在这红光之中浮起,挣脱了那封印的力量,他们不能上也不能下,好像突然失去了依附。 幽冥灯又开始叮叮咚咚旋转,许千阑怕魔物逃离,想再抓住,但那灯在他周身环绕,无法降服。 迅速的旋转让他眼前渐渐缭乱。 叮咚之声充斥耳畔,他的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撞击,无比疼痛,而那响声每响一下,都如一洪钟猛烈敲打在脑海里,他只觉天昏地暗,周围景物全都飞速旋转。 那盏铜色的灯,那诡谲的红光,好像还有人们的惊呼之声,可是全都听不见了,他的脑中轰鸣,欲裂的痛让他没法站起来,他捂着头大口地喘着气,费尽力气抬眼,旋转之景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模糊。 慢慢地,再看不到这些景象,也听不到人们的声音,轰鸣之声仍然一下一下砸在他的脑中,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又有一点火光缓缓点亮。 那火光砰,砰,砰,一晃一晃。 火势猛地增大,瞬间蔓延在周围,黑暗不见,他身边全是烈火燃烧,他抱着头痛苦蜷缩,头痛挥之不散,只觉身躯也砰砰砰地晃动,好像神魂被猛烈地拉出,又落回,再被拉出。 蓦地,蜷缩之人身躯消失,烈火之中伏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如铜铃般的眼睛里,两团烈火汹汹燃烧。 而转瞬之间,老虎又变成了人,许千阑陡然抬眼,眼中亦有烈火,就在此时,周围火焰瞬间将他包裹,大火迅猛烧起来。 围观众人大惊:“许仙尊被火卷进去了!” 他们惊慌失措,却无法靠近。 大火迅猛燃烧后,又转眼间散去,然而其中被火卷住的人已没了。 众人惊愕垂泪:“许仙尊……被烧化了!” “为什么……会起火?” 消逝的火焰中,人影不在,而那幽冥灯还在,叮咚响声赫然增大,红光倏然照亮天际,灯上红烛「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幽冥灯,亮了! 天色忽而阴暗,狂风四起,各方邪气翻涌。 邪魔戍望制造出来的上古魔物,幽冥灯点亮,唤四方妖邪起! 明明是要封印它的,可是,它为何在这魔渊之上,还能被点亮? 许仙尊刚刚殉身火海,但众人此时来不及悲痛与哀悼,这魔物真正觉醒,若不及时制止,将引无数妖邪,那时候,修界民间,皆无安稳之日了。 那阻隔着他们的红光好像消散了,他们能靠近,于是数人飞身而上,包围在魔渊四周,紧紧盯着这盏灯。 不能让它逃出去! 他们正欲齐施灵决,而那悬浮的灯慢慢熄灭了火焰,红簪红烛,莲花盏,铜兽,都化为了点点流光,如轻柔的雪花飘飘扬扬,回风流雪间,红衣的人影再度出现。 那衣衫还残破,面上身上皆是血迹,站也站不稳,倒在流光之上,茫然向四周。 四周众人亦无比震撼:“许仙尊,你没死!” 他们要往中间去,可又陡然震住。 他们看见,团团火焰在许仙尊身后浮荡,缕缕红光在他身边漂浮,那是……幽冥灯方才点燃的火,发出的光! 他们怔怔后退:“许仙尊,你……” 许千阑的手拂过这些光与火,不觉灼热,也没有被伤害,光点与火苗随他手势顺从地流动。 他揉揉头,抬起眼。 众人再退了一步。 有人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可思议地道:“幽冥灯还差火灵,故而没亮,之前我等问起火灵未找到可有后患,是许仙尊说火灵不足为惧,我们都信了他,可是今日,灯亮了。” 其他人愕然反应过来:“幽冥灯找到了火灵!” “火灵!” 他们再一次震撼,纷纷回想,那幽冥灯聚合在一起,众人欲阻,可他偏偏奔向许仙尊,他携许仙尊四处腾飞,在魔渊之上将许仙尊围住,而后,灯不见了,许仙尊又自火里现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向许千阑问,“幽冥灯为什么会亮?” 许千阑神思空白,为什么会亮,是因为……遇到了火灵。 火灵的确曾封印于魔渊,千年前封印,可是,又于三百年前逃走了。 那又为什么会亮? “我不知道。”他的头还是很痛,脑海中若有巨浪猛烈拍打,撞得他听不清,也看不清,眼里浑浊一片,天旋地转,耳边又有那叮咚之声传来,他紧紧搂着头,躯体中有如烈火流窜,五脏六腑皆若在火中一点点燃烧,灼烧得他禁不住痛呼。 火越来越大,他的指甲紧紧嵌在肉里,再难忍耐,猛然抬头,仰天一声大叫。 而周围数人骇然后退,纷纷举起了法器。 目光所及,当中的红衣人身躯又散,化为了一盏灯,铜色的,莲花灯盏,红烛上火苗跳跃,分明就是方才消失的幽冥灯。 “他就是火灵!” 火灵是幽冥灯的灵魂与主体,躯体汇聚,灵魂归位,幽冥灯真正觉醒! 众人再一震,几个大能当即挥出灵决,灯被灵决击中,火苗瑟缩了一下,光亮消失,浮光之上,又恢复了人形。 “你是幽冥魔物,因何潜入仙门?”周围之人法器上灵决流转,方才一击就被打成人形,看来这魔物刚刚觉醒,能力还没有复苏,他们状了胆子,必须要抓紧趁这个时机除掉他,否则将后患无穷。 许千阑愣愣听着他们的话,看着自己的手,再看自己的躯体,面色苍白又迷惘。 第88章 围困 今日的微明宗较安静, 很多仙尊去参加庆功宴,有一些弟子被抽去帮忙,暂停了授课和其他活动, 留在仙门的弟子们可自行安排。 满是灵植花草的庭院中,师母刚刚摘下一枝梅花, 忽而眉头一锁, 痛苦哀呼:“我肚子痛。” 方芜正在这里陪她赏花, 见状大惊:“是不是要生了,赶紧找医修。” 临盆日子就在这几天, 岑潭兮早就请好了医修在仙门住着, 他接母亲回来的时候没从药灵谷带人,就他舅舅之前做的事来看, 让药灵谷接生,他是不怎么放心, 修界除了药灵谷,也不是找不到医术高明的医修。 医修们很快赶到,亦有不少留下的弟子们闻讯前来帮忙, 但大多数没有生孩子的经验,也着实帮不了什么,都在殿外候着。 焦急等待间,听那一位嘴碎的医修在门外悄声说:“好奇怪,前几日还觉胎儿气息弱,八成生下来也活不了,我们曾向宗主请示, 心里要有个准备, 当时宗主倒是没多大反应, 好像知道一般, 只叮嘱我们不要告诉夫人,结果今天这胎儿气息又有所增强了,可喜可贺啊。” “那是不是没事儿了?”言小白很是好奇,问道。 “不好说,虽有增强,但还是有些弱,不一定……”这医修道,“这是要临盆了,没有通知宗主吗?” “已传灵决,未有回复。”有弟子道。 想来是宴席上吵闹,没听到吧,这医修点点头,转身进去。 屋内不断有痛呼之声传来,听之让人胆战心惊,方芜与言小白又给他们师兄君若时传了一道灵决想问问那边情况,同样没有回应。 魔渊之上。 狂风呼啸,无数道灵决铺天流转,齐齐指向中间的红衣人。 许千阑还在呆愣之中,血从嘴角滴滴落下,无数记忆不可遏制地涌上。 他记得师叔让他多用洗涤之术,说那样祛浊除邪,曾很严厉地说他走了他也得多练,临走时也又提醒了一遍。 那个小莲花精说他有魔气,问他是何来历,师叔当时凛然阻断他的话。 红莲村他曾问师叔火灵可要去寻,师叔说不用。 原来,师叔一早就知道,他就是火灵。 他真的是魔! 是千年前被封印在魔渊,又于三百年前逃出去的火灵。 魔渊自己不会燃烧,千年前的魔渊之火是因为他被封印而起,而之后又因仙门之过起火,他由此逃离。 或者说,是因那数十村民的枉死,才让他逃离。 而数月前的上一次起火,可跟他有关系? 业障该偿,天道一百零八鞭,原来不是替师祖受的,是他该承受的,他是因那些枉死冤魂而逃脱。 千年前他也曾被戍望点燃,引四方妖邪起,三百年前他逃脱,火灵之力再引妖邪起。 这业障,原本就是他的! 怪不得,师叔说,让他来承受。 那怨灵小娃娃说他不是一百岁,是三百岁,他是三百年前逃离后,开始有了魂魄,有了人的意识吗? 然后呢,沉睡了近两百年,慢慢地化成了人? 化成了人类的婴孩,在这魔渊附近的红莲村睁开眼,没有了一身魔气,只若普通小孩,无家可归,被村民们收养。 那魔渊时有仙门中人巡视,是当年师祖给师尊下的命令,因为,火灵逃了,但残留的火灵之气还在,火灵既封印这么多年也无损,其气息自然也无损,还需多加看管。 当年天道出手才封印火灵,即便他逃了,下界修者又能耐他何,他没有实体,寻不到,抓不住,故而师祖悲道浩劫将至。 而正因仙门时常巡视,让已化为孩童的他资质被发现,才有机会进入仙门,又成一番因果。 他是灯的核心,若单独被抽出来,便是火灵,是摸不着的一道光,但与配件相遇,点亮之后,那些配件不管之前是什么样子形态,支配过什么人什么事,将全部消散,由火灵重铸幽冥灯主体,此时,他就是幽冥灯。 不管怎样,他本来就是没有生命,没有意识的物件。 没有生命的物件,却化成了人。 师尊待他如子,悉心教习他,倘若知道,他就是那使得师祖立下生死令的「罪魁祸首」,可会后悔? 他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他平生所愿斩妖除魔,却不想自己就是召唤妖邪的魔。 师叔被请来要拯救的苍生,是他将要酿下的祸端。 血滴滴落在手背,周围灵决不断流转,围在他身边的那几位大能凛冽道:“各位道友随我一起布阵,咱们需尽快将制服,否则等他能力恢复,我等就不是对手了。” 直接杀掉他,火灵只是会失去做为人的意识,这个化成的生命已死,但火灵并不会消失。 只有将他打入魔渊之中,他这样化成的有意识的生命消亡后,由一个人,变成一件物品,再无魂识与思想,他会变成幽冥灯,即便融化不了,也是封印在内,再无重见天日时。 道道灵决于他头上汇聚,偌大阵法轰隆隆压下来。 嘈杂人群中几人飞身而上,挡去袭击,岑潭兮与凌鲲鹏还有君若时以及另几个弟子亮出法器,护在了他身边:“诸位且慢。” “岑宗主,他已是魔物,切莫因一念之仁放虎归山。”周围人道。 “他是我师弟,虽是魔物但有人的意识,他生来纯良,我相信他会自己掌控好的,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岑潭兮向众人拱手。 “那是他之前没有觉醒,你当他如今还会如之前那般吗,那几个配件是如何蛊惑他人,造灾厄无数的,宝器宗主如何死的,方家城主如何死的,还有仙莱岛主,这些你忘记了吗?” “这些人若至纯至善,无懈可击,根本就不会被蛊惑。” “哼,那还有那么多无辜之人惨死呢,被斩去人头的诸多弟子,化成烛人的诸多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这些是宝器宗主和方城主造成的,凭什么赖到我师尊头上?”君若时道,“还是我师尊去解决了这些麻烦的,你们一个个刚刚还吹捧着,说我师尊功不可没,现在发现了他是魔,就将一切祸端倒到他头上了,这是什么道理?” “事情是他解决的,但也很难说不是因他而起的。” “这都是你们的猜测,凭什么就此定论,还是那句话,若被蛊惑之人无懈可击,魔物觉醒了也于他们无可奈何,做错事的是人,不是物。”君若时回身看着许千阑,他的师尊,今日原本是一袭红衣,立于高台,风华绝代又意气风发。 可是,他现在遍体鳞伤,在那浮光之上已是站不起来,他的眼眸灰暗,失去了光彩,他身上血不断滴落,好像哪儿都在流着血。 君若时眼中含泪:“师尊的伤,都是方才舍身力抓幽冥灯所致,倘若他没受伤,未必就会被你们困于此。” “你们实在是太意气用事。”那一众大能摇头,“他之前做的事我们感激他,但现在,是万万不能留的,他将会是修界的劫难,都下去,不要再耽搁了。” 岑潭兮厉声道:“即便要处置,他也是我微明宗弟子,该由我仙门来,由不得你们动手。” “他是魔,除魔是整个修界的责任。” “别跟他们废话了。”凌鲲鹏插话,“咱们直接把师兄带走就是,绝不能让他落入魔渊。” 另几人点头,欲携许千阑离开,而其他人举法器相阻,一时间各种灵决飞速流转,魔渊之上众人交战。 其他人在下面,有人呐喊着斩妖除魔,也有很多人觉得惋惜,沉默着不言,亦有人欲上去相救,但无法靠近。 流光与血气不断涌出,上方打得越发激烈,转瞬风云变,刚刚他们还在恭维与赞颂,眨眼间,又可以将人围困。 应梧玉瑟瑟发抖地挪到他爹身边,惊慌问:“我是不是闯了个大祸?” 应行霄瞥瞥他,不经意勾了一下嘴角:“魔物早晚是要暴露的,这是为民除害。” 虽这样说,应梧玉心里还是慌慌的,回去后大师兄又该罚他关禁闭了吧。 他心惊胆战地从人群中穿过,跑到前面在那决斗之处忧心地观望着,平心而论,他其实没那么希望许千阑死掉,他死了,仙门连个跟他斗嘴的人都没有了。 狂风席卷阴云,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听「唰唰」之声,几道人影跌落,岑潭兮他们最终不敌那些隐世大能,被他们打落了下来,经受的袭击不轻,重重落在了远处那大片废墟之后。 他们又欲上前,却都难以起身。 许千阑身边孤立无援,再无人来相救,周边数人逼向他:“魔物,你若自己跳下去,还免得皮肉之苦。” 许千阑有气无力,撑起身子: “我不跳。” “那就受死。”数道攻势再度袭去,刺穿他的身躯,他再涌鲜血,方方撑起的胳膊失去气力,重新倒下去。 无人相护,重伤的他毫无招架之力,各种灵决法器一次次穿透他的身躯,其下众人声息渐止,遮住眼不忍再看。 仙域水天之幕,没有昼夜与四季,也没有活物,除了水声,亦无其他声响。 天色昏暗,沉寂一望无边,几个水形人无声地飘来飘去,自水中浮起又落回。 白衣人闭着眼,撑胳膊席地半躺着,百无聊赖地听着水滴。 忽而,他猛地睁开眼。 第89章 水天 魔渊仍是灵决转动。 废墟之后, 岑潭兮咬咬牙,支撑着起身,摸一摸怀中的掌门令, 他决定要挪用仙门护山大阵。 护山大阵为师祖所设,保护山门, 防邪物入侵, 极其坚硬, 守护仙门千年,唯掌门令可动, 此权限原是用于仙门搬迁, 但挪了之后就无法回到原位,擅自挪用, 到时候仙门失去庇护,本就是灵气充沛之地, 将极易招惹妖邪,之后仙门可能无安生之日。 可他必须要解眼前急,他不能眼看着师弟被打入魔渊 , 他要将护山大阵罩在许千阑的四周。 他也受了伤,踉跄地踏在废墟之上,一步一步艰难往前走,他得再上去在千阑的身边,才能开启此阵。 还没穿过废墟,眼前慢慢走来一人,正挡住了他的路, 他轻喘了一口气:“舅舅, 助我一把, 携我飞上去。” 应行霄道:“他是魔, 你还要救他?” “他是我师弟。” “我不会帮你。” “那……”岑潭兮的身形晃了晃,“就请让步。”他说着,绕过眼前人往前走。 刚挪动一步,忽而间,他的身躯猛然一顿,眼睛赫然睁大。 他慢慢地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被刺穿的心口。 应行霄的声音在他耳边:“我不除你,早晚你也不会放过我的。” 此时众人都在那魔渊附近观望着,被打落的几个微明宗弟子还在远处昏迷,这废墟之处无人注意,岑潭兮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眼中渐渐无光,慢慢地向后倒去,大片血迹从心口涌出。 应行霄迅速搬起一根断梁,自那倒地之人心口刺入,如此看上去,就是他自己砸到断梁上被刺死的。 他做完这些,擦擦手,不再往那人堆里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魔渊上,许千阑颤颤发抖,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话。 他在这上方,将那废墟之景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没有力气,手也抬不起来了,他低声呜咽:“师兄……” 灵决自他头上汇聚成阵,轰隆一下压了下来。 浮光再无法支撑他,他的身躯翻然而下。 狂风若止,血色袭天,周围皆静,一片红衣如风中落花,林间落叶,在那魔渊之上缓缓坠落。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魔渊入口开启,封印流转,等待吞噬魔物,光点若星火,分明是待他入死境,却生出星河萤火的起伏流光。 围困之人并不敢散,要看着他坠入魔渊才算数。 其下众人挪开遮住眼眸的手,几分哀戚。 那个脾气火爆的,热烈的,总是风风火火,来去如风的第一仙尊,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仰望的人哀声叹气,抬手抹了一下脸,看着手上一点水珠:“是不是下雨了?” 身边人道:“没有啊。” “可是,我感觉到了水流。”他又抬头,好奇看那一片阴云。 然后,陡然大叫:“水,好多水,是天崩了吗?” 众人闻此话抬眼,忽而间,都惊住,同时睁大了眼睛。 浩瀚之水倾来,若破天白练,携席卷山川之势,震撼雷霆之力! 一时间四海皆动,天地颤抖,巨大水幕从天而落,哗然水声振聋发聩! 轰然响声中巨浪拍下,那魔渊上方数人尚未来得及看清,陡然被汹涌之水击落,随巨浪狠狠砸在地上,他们连法器都没来得及抬,毫无还手之力,抬眼间只能看见遮挡了天地万物的水流,如虹如练,汹涌而至。 水幕之中,一白衣人踏出,背倚奔腾江海,衣袂清扬,长发浮荡,宽袖翻飞,将那坠落的人接入怀中。 许千阑睁开眼,喃喃道:“师叔……” 江暮轻抚这眉眼,拭去他面上血迹,又凛然抬眼,那绝世的容颜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水天相连,其下人惊骇慌乱,吓破了胆,连连后退。 有人看见了来人样貌,不禁高喊:“是江师叔,是江师叔……” 怎么会是那位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江师叔? 他不是没有灵根吗,不是身体不好吗,不是凡人吗? 那一些刚刚被击落的大能们更是震惊:这是微明宗那位凡人师叔? 所谓天降福瑞,到底是凡人一个,他们这些隐世之人又岂能将其放在眼里,从未对这个凡人多看过一眼。 可是,他现在……从天而降,携来惊涛骇浪! 几人心中骇然,又存侥幸心思,没准只是气运有加,得天道相助罢了,但天道怎会一直垂青一人? 区区凡人而已,光靠气运能走多远? 他们今日能收拾得了幽冥火灵,也定能对付这气运之子。 数人思量间再拿法器,欲穿出水幕。 然还没能起身,猛然再被巨浪砸下,水流形成旋涡,将他们卷入其中。 他们拼命施展灵决往外逃,可哪堪与这水流抗衡,使出了毕生之力,却连法器都拿不起来,他们陷在水流之中,伸着手想要求助,却又转眼被淹没。 奋力挣扎中,他们惊觉:这不是天道气运能够达成的,那个江师叔,他是真有这个本领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而其下众人也惊愕。 携浩荡水幕从天而降,一袖挥动江海,转眼困住那一众隐世大能,这不是凡人能做到,又岂是修界中人可以做到? 他是…… 众人无比震撼地互相看。 “水阙圣君!”他们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位三千年来唯一飞升的仙人,那属性为水故而被百姓称为水阙圣君的仙人,那曾封印住连天道都无可奈何的邪神九离的仙人。 踏鹤而去的江师叔,他原来,当真是仙人! 一时间无数人大惊,又有人担忧惊惧,以前可有得罪过江师叔? 被困水幕之中的大能们也猛地呆住。 是仙人,竟然是仙人! 他们拼命挣扎着,可是已来不及细看仙人容颜,旋涡增大,他们的身形被冲散。 未能留下一句哀嚎之声,顷刻间连尸首也无。 修界最强的隐世大能们,便在这转瞬间死无全尸。 其他人骇然发抖,不断叩首:“拜见圣君,拜见圣君!” 那圣君衣袂浮动,冷冷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在他的怀中,是奄奄一息的许仙尊。 有人赶紧邀功道:“圣君,他是幽冥魔物。” 这一位百姓口口相传的圣贤,他一定不会允许魔物现世吧。 那水幕之上的圣君,将怀中人抱紧,凛然俯瞰众人,却是再一挥袖。 水如破天之势汹涌而来,叩首众人还来不及抬头,瞬间被掀飞,转眼七零八落,狠狠摔向远处。 白衣仙人抬手,于水流翻飞之中卷出一人,正是那惊慌大叫的应梧玉。 应梧玉双手双脚不断扑腾,身形被水流迅速飞来,生生往前撞去。 他也如众人一般惊愕:圣君,怎么就成圣君了,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吗? 他惊得出了一声冷汗,他可没少折腾这位仙人啊,放蛇,下毒,还抓过他来威胁许千阑。 他瑟瑟发抖,该怎么跟仙人赔罪啊,现在磕头还来得及吗? 的确是来不及的。 他被水流卷住,看着前方巨石,拼命扑腾,惊声尖叫:“不要,不要啊,救命啊,圣君饶命……” 水流速度极快,而他拼力挣扎又如何能够挣脱这仙人之力? 眼见那巨石越来越近,唯剩惊骇大叫,继而「砰」地一声响。 惨叫之声淹没在水声之中,应梧玉的脖子已断,头颅撞碎,再没了气息,贴着巨石徐徐落下,滑出一片血迹,继而巨浪袭来,那尸体瞬间消散。 摔在远处的众人趔趄回身,见圣君抱着许仙尊,宽袖轻拂,飞身而起。 水幕流波皆为陪衬,若巨大披风,在他身后蜿蜒起伏,随他而去。 天地重现,山川静止。 魔渊之上,已无欲落之人,也无布阵之人,更无那惊世的白衣仙人。 那漫天血色消散,漫天水幕也消散。 众人艰难起身,无声地看向仙人消失的方向,还无比惊骇着,震撼着,久久不能平静。 “圣君……是不是把那魔物带回去处置了?”他们互相问着。 也许吧。 但是他们现在都已经被那方才所见的奔腾之水震慑,被那凛寒立于水上的仙人惊艳,他们已经无暇去思及其他。 微明宗的护山大阵到底还是没有挪动,执掌门令之人,在废墟之中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灵植遍布的庭院,一群人聚在门外:“这都生了快一天了,怎么还没生出来?” 惨叫之声不断传来,外面的弟子们都打着寒颤。 帮助生产的医修弟子开门道:“胎儿气息太弱,使不上力气,出不来,可又时而有些气息,能稍微动两下。” 那胎儿时而动时而不动,好像一时有气息一时又无,医修们也都实在没办法:“宗主他们还没回来吗?” “没有,大概是诸多修者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相谈甚欢,都忘了时辰,灵决……都被屏蔽了。” “要不,我们叫几个人去找找吧。”有人提议。 医修点点头:“好。” 他又关门,外面的人继续悬着心等待。 又等待了须臾,宗主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前去的弟子也没回信。 而屋内一声长叹:“终于生出来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可是,怎么没听到婴孩啼哭啊。” “婴孩气息太弱,还需……”开门的弟子解释道,而话还没说完,忽听里面一声惊叫,“婴孩没气了。”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一些女弟子连忙冲了进去,刚刚生产的人已憔悴昏睡,那包裹住的婴孩是个男婴,面容发灰,双眼紧闭,一声不吭,俨然是……已经夭折了。 在场之人皆哀戚垂首。 方芜俯身看着这小孩,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她叹着气,正欲起身,忽地,见那婴孩手指动了一下。 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连忙去探气息,可是,还是没气的。 她不敢说自己看见小孩动了,只唤来医修说再好好检查一下,以免弄错。 医修们仔仔细细又探查一番,并没有生命迹象,当真是夭折了,而这期间,方芜一直在盯婴孩的手,那手没有再动过。 也许,真的是自己眼花了,她想。 悲痛与担忧之声此起彼伏,正好站在门缝处的言小白,惊慌地左右看,正要喊那小孩好像动了一下手指头,你们要不要再检查检查,而一股寒风猛然冲向他的灵台处,他往后倾了一下,扶住门站稳。 无人察觉,再抬头的言小白,眼中一抹晦暗闪过。 婴孩的脸上已盖了白布,师母虚弱睁眼,与此同时,去魔渊打探情况的弟子面色苍白地跑了回来。 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春夏秋冬,只有黄昏的水天之幕,也没有亭台楼阁,桌椅床榻,更没有花草树木,飞禽走兽。 因为它的主人不需要。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昏暗,有随处可见的水幕,有水流化成的只有轮廓从来不说话的水形人。 而此时,多了一个人。 那就什么都是需要的。 江暮抱着怀中人一步步往前走,红衣垂地,屋舍楼台次第而起。 回廊庭院,水榭楼台,有修行练武的大殿,巍峨庄严,曲径通幽的小路,款款流水。 怀中人身上的伤已经治好了,但这次伤得太重,现在在发热。 他的面色阴沉,今日并不是很高兴。 将人放下后,他负手环望,想了一想,一挥衣袖,再起一方清雅庭院。 庭院上方不是露天的,增加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壁,不挡视线,却能遮风雨,这里……多了一个人,那就还要幻化出四季如常,日升月落的景象,风和雨,冷与热,昼与夜,都要制造出来。 庭院中一方小池,以暖玉铺成池底与四周,其中水亦可换成温热的,那就是一个极尽奢华的温泉。 下界这个时候是冬季,这里就也按照冬季来布置吧,池边大片空处,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毛绒毯,铺了几乎整个庭院,再摆上几个厚厚的软垫,一个小案牍,摆点笔墨纸砚,棋盘,古琴也放上。 庭院北侧与东侧各有台阶,台阶上去便是寝殿,两间寝殿,都是一样软软的大床,蓝色与白色相间的帷幔,有錾金的烛台,以云锦包边的桌椅柜子,也有放满了纸笔的案牍,还有隔着浴桶的翡翠屏风。 东边的屋子给昏睡的人,他将人抱到床上。 再看庭外,既是冬季,那么庭院外就幻化上风和雪,呼啸的风卷起鹅毛大雪,但有琉璃壁遮挡的庭院不侵风雨,依旧暖意洋洋,这个时候的下界天该黑了,他也将外面调成黑夜,将这殿内,院中,都点上暖黄的灯。 烛火跳动,流水哗然,庭外寒风呼啸,庭内温暖如春。 他想,其实,水天之幕也可以不那么清寒的。 第90章 重逢 昏迷的人头上越来越热, 江暮在他额头覆了一块冰,看他的双颊烧得通红,睫羽微颤, 睡得极其不安稳,翻来覆去, 而后侧过身, 蜷缩了起来。 这发烧他也无措, 那是身躯在与伤处对抗,只能等其自己恢复, 烧退了, 人也就好了。 但看对方蜷缩得更厉害,双臂紧紧抱着腿, 身体不停地发抖,似是极其难受。 他欲俯身去抱一抱, 忽而间,见那人周身一道红光亮了一下又散,而那发抖之人的身躯陡然不见, 取而代之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伏在床上,紧闭双眼,同样也在瑟瑟发抖。 江暮愣愣地看着它,看这老虎不是透明的,它躺在床上,将被褥压出褶皱, 柔软的毛轻轻浮动着。 它是真的! 幻形兽有了实体, 确切说, 是许千阑能与幻形兽随意转换了。 江暮的心絮起伏, 试探着缓缓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毛发。 柔滑若温玉春雪,他的心狂热跳动,再一次伸手,落在那柔软的后背上,慢慢地摸了一下。 一瞬间,他觉得神思都飘了起来,眼前都是晶亮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跳着舞。 他实在还想再摸一摸,也想抱一抱,想象着这大老虎在他怀里打滚,头蹭着他的脖子,胡须撩过他的脸。 可是,他又不能放任自己过多的去想幻形兽,千阑现在身体不适,他更想看着他的人形,可以随时观察他的神色,判断他好不好。 他按捺住冲动,深深吸了口气。 那颤抖的大老虎没维持多久,哗啦一下就消散,床上又是人的躯体,那身红衣没法穿了,江暮给他换了一身白衣,汗水浸湿衣衫,但脸上的红晕有所消减,烧应该快退了。 他靠在床头,轻声一叹,抚了抚那墨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原该与你永别,不想这才没几天,就又见面了。 床上颤抖的身躯渐渐恢复平静,那人搂住他的胳膊,又陷入梦乡。 他任其抱着,另一手拉过被褥,将人盖好,歪着头小憩。 他算着人间的时辰,在到了时刻,就起身摸摸床上的人,烧已经退了,气色也有好转,他转身熄灭烛火,调亮天色,在桌边静坐。 许千阑揉了揉头,睁开眼睛望着四周之景,有一瞬间的恍惚,愣了会儿,及至望见桌边的人,才想起什么,猛然坐了起来。 江暮缓缓回首。 四目相对,一方怯然,面容苍白,另一方淡定回望,眼中却有欣喜一闪而过。 几日未见,却若已分离了千年万载,沧海桑田巨变,昔人已不复旧时,是悲是愤,是怯是哀,或许也还有怦然心跳,欢喜雀跃,原以为再见无期,却不想,还没完全体会到思之如狂,就已然重逢了。 可是,此时的许千阑,又如何来说离别之苦,重逢之喜? 他一开口,声音发抖,鼻子也酸:“我就是火灵。” 江暮深深看着他,没有回话。 “你早就知道?”那人又问,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眼中一哀,慢慢转过身:“我知道。” “你……原本去下界是干什么的?” 他说不为苍生,他说天地法则约束不了他,不为生死令的请愿,他说……只是游玩,但要跟着自己。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半晌没有回应。 许千阑声音凄然,一字一句再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杀你。”许久后,江暮道。 床上的人好似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我需要火灵,我要杀掉你,消除掉你为人的意识,让你重新变回火灵。”江暮的语气无喜无悲,淡然如水。 许千阑眼睛直直的,靠在床栏上,慢慢攥紧了手。 “当初我在魔渊之上,原是为寻火灵,可是不想火灵已出逃,疑惑间,遇你师兄一行人迎我去微明宗,我便将计就计应了。”江暮的话语微顿,“直至看到你,我竟发现火灵变成了人。” 床上的人手上青筋暴露,眼中隐隐一团火焰,周身赫然红光大亮,若入魔状,而那话语字字若血滴落,带着压抑的愤与悲:“你是去杀我的,你早知道我是魔,可你不告诉我,你数次说过让我去封印幽冥灯组件,又是何意,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你说!” 那红光在他周身如若血色环绕,他的身躯一时透明,忽而化为一盏灯,烛火跳跃了几下,转瞬好像又被强烈的意识拉回,重归于人形,只是眼中火团不散,周围红光也不散。 那魔气缠绕着他,他向着面前人露出如獠牙一般的戾气,手紧紧揪着床褥,下一刻,仿佛就要冲过来将人撕碎。 江暮凛然回头,一挥袖,那冲击过来的气焰顿然消散,对方后退躺倒在床上,他拍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许千阑,你知不知道好歹,我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我见你第一面,就可以掐断你的脖子,需要一直跟着你吗?” 对方怔了一下。 “我是去找火灵,可是,我看见火灵有了生命,变成了人,就不打算下手了。” 初见时见到火灵成为了人,愕然之余紧紧盯着他,的确在犹豫,之后故意留下他,还是在犹豫,夜半也动过杀念。 但没下去手。 再之后,他不再犹豫了,他不想杀了。 不但不想杀,还想要救他。 “那些配件觉醒,如果放任不管,等他们汇聚一处,就如昨日一样聚合成幽冥灯,你是火灵,是幽冥灯的灵魂与主体,由你亲自封印幽冥灯配件,对其压制能力会更大,他们就不易苏醒,我一路引着你,带着你,尽可能让你自己去做这些事,是为了防止你觉醒,防止你成为魔物,为了让你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仙尊,为了成全你的侠气义气,到了你嘴里,变成了我利用你?” 许千阑战栗着,挪了目光,羞愧不敢再看他。 “可是我还是心善了,早知会有此下场,我当初就不该管!” 如若真的每次都是许千阑自己完全解决掉那些组件,昨日魔渊之上,那几物即便凑在了一起,也不会轻易聚合成灯的。 说到底,还是不忍心,数次帮他出手,替他承天道之鞭,舍不得看他受伤受难,为他担忧惶恐,生怕他处于危险之境。 可是,他即便不忍心,明明也是做了准备的。 “我为何要舍近求远,将这些配件封印于天各一方,难道你真的想不到吗?”他盯着床上的人问。 那一番心血,到头来还是最坏的结果,他的确是有些恼怒的。 许千阑低头,他后来猜出了他们不能相聚,原本是要让应梧玉运回去的。 “好,即便这配件是别人运来的,你左右不了,可是,别人不知道,你却知道,魔渊曾封印火灵,火灵千年前就引魔渊大火,被关七百年不融,你就想不到那里还有火灵之气吗,你就这么放心的将幽冥灯投进去? 即便你想不到,那你就不再想一想,前面几个配件已经分布三处,为何最后红莲簪我还是要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封印? 这最后一样,即便放入魔渊,他们四个也是分开的,为什么我不允,因为,他们也要与火灵之气分开,你就一点都没想吗,你的脑子呢?” 封印在四个方位的配件,居然还能汇聚,能汇聚,还会装在一同,彼此触碰,能触碰,化为了灯,还能刚好由火灵本灵抓着它,再刚好投入有这火灵之气的魔渊里。 本以为万无一失,但这般「天时地利」的巧合,连他这上界仙人也目瞪口呆。 觉醒就觉醒了,倒也罢,只是他的千阑最终还是受苦了。 那么惊惧,那么忧心,生怕他有一点伤一点痛,但到头来,他却还是遭了大罪。 他闭了闭眼,无声一叹,又是一番心疼。 许千阑自知理亏,低着头完全不敢跟他对视,眼中的火团已经散去,他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目光空洞,半晌后,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回去。” “回去?”江暮眯了一下眼,“回去等他们再把你打进魔渊?” 许千阑身形微顿,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师兄死了,我要报仇,微明宗现在一定乱成一团,我得回去看看,师母这几日要临盆了,不知她是否安好,幽……幽冥灯点亮了,四方妖邪又要出来,我得去打他们,我是微明宗弟子,我是修道之人,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他的话淹没在低低的抽噎声中,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也无法再站住,瘫坐在地,捂住了脸,身形轻轻颤抖。 他不是修道之人了,也不是仙门弟子了,他是魔。 那些事情轮不到他来管了,以后仙门除魔,也要把他一起除。 他紧紧咬着唇,周身又浮荡了红光,眼中火焰被压下又涌上,他感到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窜,给他带来一些冲动,那是恶意丛生的,阴狠黑暗的冲动,往他的心口汇聚,无法控制的魔气,正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神思。 “你不能走。”江暮看着他周身的红色,以命令口吻道,“火灵的力量已觉醒,你为人的意识会慢慢变弱,直至消去,你会重归于物,真正变成幽冥灯,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再度成为邪魔手中助纣为虐的工具,你想要变成这样吗?” 许千阑缓缓抬眼。 “我可以救你。”江暮对上他的眼睛,“拉住你人类的意识,留住你的人形,挡住吞噬你神思的魔气,不让你变成灯。” “可……我还是魔,对吗?” “至少你能活下去,魔气被挡住,就不会控制你的心性,是魔又怎样,行善还是作恶,凭你自己。” 第91章 大猫 “那……之后, 我还可以走吗?”许千阑又问。 江暮的眼眸微暗,转回头盯着桌子:“随便你。” 许千阑艰难地坐正,要换成跪着的姿势:“多谢圣君愿意相救。” 一股无名之火再涌上心扉, 江暮的语气也有几分凛冽,衣袖一阻挡住他动作:“不要谢得太早, 先听我讲完如何救。” “便是万箭穿心之痛, 刀山火海之险, 我亦不怕,但……”许千阑微顿, “但若让圣君犯险, 或者太麻烦圣君,那就算了。” 江暮手上愕然用力, 掌心下的桌子有了裂纹,吱吱呀呀地响着, 他低沉道:“以我的意识来牵住你的意识,需要你我意识相连。” “那……” “你要与我结连心契,心脉相连, 才能让意识相牵。”江暮言简意赅,回转目光看他:“结吗?” 许千阑惊愕愣住,那苍白的脸慢慢覆了一点红晕:“连……连心契是道侣之间结的,需……如数履行道侣义务。” 修界道侣很多,有的如胶似漆,又为证情比金坚,会结此连心契, 连心契必然是双方心甘情愿, 否则心脉连不上。 结契后心脉相连, 生死相倚, 还有一个很苛刻的条件,双方必须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一定次数的肌肤相亲,否则便气血倒流,极易走火入魔,对丹田神魂都有损伤。 连心契一生只与一人相结,结上了很难解开,在结契后,契约之力会根据双方体质,显示规定期限要完成多少次道侣义务,诸如一月或一年内多少次等等,期限到了,没完成便有损伤,只能多,不能少,也无法顺延到下一个期限。 而按期按数完成之后,契约之力会再根据双方体质继续显示新的次数,如此一直到两人走完一生。 连心契既为道侣或夫妻之间的情/趣,也是约束,自不会给巧取豪夺或者别有用心之人可乘之机,心脉相连时二人若有任何一方不是真正自愿,是被逼迫威胁或者被蛊惑欺骗等,亦或是花言巧语色令智昏乃至冲喜联姻等没有真心,都无法相连。 连上后若有变心者,则当场暴毙,此种情况另一方不会死,连心契会自动解除,除非是能确定一直在一起,感情始终如一情侣,一般不敢轻易结。 “寻常修者很难解开,我与你结可以解。”江暮道,“将你意识稳固后,你若想解,可以解开。” “但结契期间还是要做道侣之事?” “是,所以你想清楚,结吗?” 许千阑低下头,万般心絮涌上心,身份的突变,一夕之间由众人高捧变成人人喊打,心中所喜所敬之人最初的目的是想杀他的,而后这人放弃杀他,运筹帷幄领着他,去为他解决后患,可又被他一时大意致前功尽弃。 心间百转千回,始终有道道结,叹云泥忽变,叹世事炎凉,又叹无颜面对眼前人,失落哀戚也仇恨愤然,而明知有愧,却又不能释怀,至真至纯的情如洁白的纸,好像不该沾染任何一点墨。 再惶惶之间觉仙人不是魔物可配。 “我想想。”他说。 “好,等你想清楚来找我,反正要急着回去的是你,不是我。”江暮手心起了一层细汗,紧扣了一下桌角,缓缓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微光浮动,他的身形消散在这屋内。 他回自己的房间躺了会儿,睡不着,唤来水形人给他跳舞,可又觉无趣,静静看着桌上沙漏,簌簌沙落,渐成小丘壑。 现在又该幻化出夜晚了,他挥挥袖子,调暗天色,将殿内庭院烛火都点亮。 许千阑昏迷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水天之幕,曾听说这里没有白天黑夜,也没有四季轮回,想来更不会有亭台楼阁,但他一睁眼就看见自己躺在奢华的大殿中,布局跟流霜殿有些像。 他知道这是师叔幻化的,但醒来后就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不知外面是何模样。 他走了出去,看那庭院中星星点点的烛火若星辰闪烁,满院毛绒绒的毯子,看上去便暖和,一个小池带来流水叮咚,冒着些白气,大概水是温热的。 他在这院里愣愣站了会儿,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狂风呼啸,雨雪交加,与院内简直两个天地,凌寒的风迎面扑来,他裹了一下衣服,退回来将门关上。 寒冷消散,眼前依旧是温暖的烛火。 他倚靠在门边沉默了须臾,在那池边毯子上坐下,心不在焉地看着水流,安安静静的时候,眼前便又开始浮现那魔渊之景,血色与废墟,喧嚣之声,哗然水声,充斥在耳畔。 他又觉头痛,伏在毯子上紧紧搂着头,神思昏昏沉沉,身形不知觉地徐徐变淡。 入夜,江暮还是睡不着,慢慢起身,才刚刚走到屋檐下,脚步顿停。 院中毛绒毯子上,赫然趴着一只大老虎,一只爪子还垂在水池边,轻轻搅起涟漪。 他的心恍若漏跳一拍,走过去,轻唤一声:“千阑?” 老虎趴在水边抬了一下爪子,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就这样算是打招呼了。 江暮坐在旁边,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他俯身看着那老虎的脸,柔软的毛发,如银丝般的胡须,沾了一点水,轻轻颤着。 他的心也颤着:“你现在可以变成实体了?” 大老虎明亮的棕色眼睛眨了眨,许千阑自己也很好奇,他刚刚一睁眼,正好看见池边倒影,对着那影子愣了愣,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黄色的,毛茸茸的,掌心变成了软软肉垫,一用力还能亮出尖锐的利爪。 他还是不敢相信,缓缓伸手在水里动了动。 手掌晃动一池涟漪,他又愣了一愣,发现自己真的变成实体了。 但现在好像还不适应,不能完全掌控,诸如来人唤他,他本想抬起头来,用了力气,却只能动一下爪子。 这人问他话,他本应该点点头,可只能眨眨眼睛。 “千阑。”江暮又唤他,“你身体还有不适吗?” 他想张嘴,可是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 江暮微蹙眉,想起之前莲先化成幻形兽时还是可以以人类的方式说话的,但是千阑好像不行。 是不是,他化为实体,就真的只是一只老虎,没有人的神思了? 江暮笑了笑,伸手摸摸那大老虎的额头:“哎呀,现在不是千阑了。”柔滑的毛发从手中拂过,他的眼前又亮起了小星星,“比千阑乖多了。” 许千阑:“……” 我只是说不了话! 当我听不见吗? 他不能说话,也不能从心而随意地动,头上被温润的手一下一下抚摸,实在是让他面红耳赤,可偏偏又躲不掉。 他只能咕咕地表示抗议,然而见江暮面上笑意更浓,甚至还抓来几个垫子靠在身后,半躺在毯子上,拉着他的前腿,将他抱到了身上,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许千阑想挣扎,想下来,可是控制不了,自以为剧烈挣扎的动作,展现出来,只是双爪轻轻挠了挠眼前人的胸口。 许千阑:“……” 江暮:“……”他眼前的小星星又开始跳舞了,一闪一闪亮晶晶。 许千阑不甘心,爪子使不上力气,那就拿头抵。 而后,江暮看见怀里的大老虎以头轻轻蹭着他的脖子。 丝丝痒意让他心神荡漾,他捧起老虎的脸,用面颊碰那银色胡须:“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许千阑:“……” “真的喜欢我是不是?”他又抵一抵那眉心,“我也很喜欢你,我简直太喜欢你了。” 怀里大猫又蹭了蹭。 他欣喜地摸着那毛发:“你要是变成人的时候也这样就好了。” 许千阑微怔,是人形的时候怎么了,有什么不一样吗,不就是脾气大一点吗,我是虎的时候脾气也大,我现在就发脾气给你看! 然后……江暮看着那软软的爪子又挠了挠他心口,胡须亲昵地蹭在他的脖颈。 许千阑:“呃……这个……” 江暮心里若落满了缤纷的糖果,都是梦幻的甜蜜,他再捧起大老虎的脸,对着其额头用力亲了一口:“现在是不是终于吃到你了?” 老虎爪子又开始挠他的心口。 他更是欢喜:“你喜欢我亲你啊,我也喜欢。”说着凑上去,又亲了一口。 爪子挠得更凶了。 江暮会意,接连在其脸上亲了好几口,而后翻个身,将他放到旁边,一手撑起看着他,另一手自上而下慢慢抚摸。 大老虎伏在毯子上,想起来可是很费力,按了几下毛绒毯,随后放弃,任由那手在背后来回摸。 这人估计是憋坏了,一遍一遍,总也摸不够,手从头到脖颈,到后背,再向下。 老虎忽地瑟缩了一下,不行不行,乱摸什么,你住手! “你怎么抖了一下?”江暮摸到尾巴根处时,看他反应微一怔,“你喜欢我摸这里啊,好,没问题啊。” 他的手指专在那处打转,不时揉捏着,再拉着尾巴摇一摇晃一晃。 许千阑:“!!” 老虎表示抗议,支起身子,使出了最大的力气,站起身,而后……打了个滚。 第92章 魔气 江暮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老虎向他露出洁白柔软的肚子, 呼吸微停了一下,双手慢慢地揉上去,触碰到柔滑的肚皮, 眼睛都直了,手上渐渐加大了力道。 大老虎看上去没有拒绝, 只是又轻轻挠了挠他的胳膊。 他的神思幽幽飘起, 又以额头蹭了蹭那肚子。 老虎又抖了一下。 “你喜欢这样啊?”他再往前, 整张脸都埋在那肚子上,又是揉又是亲。 老虎一会儿挠他胸口, 一会儿蹭他脖子, 一会儿又要打滚。 他及时按住:“你再滚就掉水池里了。” 老虎不听,非要滚。 “好啦好啦, 我再摸一摸,行了吧。”江暮带着笑, 捏起他的尾巴根,继续揉。 许千阑:“啊啊啊你住手……” 老虎又是挠又是蹭。 江暮也很奇怪,他怎么这么喜欢摸这里呢? 他回头看看沙漏, 对着老虎的脸亲了几口:“好啦,夜深了,我摸着你,你睡觉,好不好?” 许千阑:“我能睡得着吗?” “乖,睡了啊,就在这里睡好不好, 我陪着你。”江暮一遍遍抚着他, 想搂他, 但对方体型不是他能搂住的, 他更像是拥着一个大大的枕头,柔软温暖,然后,竟是他先进入了梦想。 他睡着了,手上还是在抚着大老虎,不用神思控制地摸着,大老虎挣扎不掉,生无可恋地趴着,后来那抚摸的动作渐渐慢了,之后再也不动,老虎才慢慢睡着。 待天将亮的时刻,沙漏没有了声响,江暮不睁眼,微微动两下手指,调亮天光,他躺在温暖的怀抱中,抱着梦寐以求的大老虎,实在不想起,于是又动动手指,把天气调成雨天。 庭外哗啦啦下着大雨,时有狂风呼啸,庭内一片暖意,而因为阴雨天,天色可以不必太亮,还是灰蒙蒙的,正好睡觉。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地睡,继续抚摸揉捏老虎。 沉睡的老虎猛地一睁眼:“又来了又来了!” 大老虎挠一挠毯子,刚动一下,被抱得更紧:“再睡会儿,乖。” 老虎四个爪子都被迫趴了下来,气息紊乱,憋足了力气:不,我非要站起来不可! 然后,哗啦一下,老虎身形消失。 许千阑趴在毛绒毯子上,被身边人紧紧搂在怀里,那手在他的后背来回抚摸,然后……往下移,轻轻一揉。 “!!”他慌乱要起身。 而偏偏身边人又将他往怀里环了一下:“好啦好啦,别乱动,我再摸摸,行了吧。”说话间,那手又是一捏。 许千阑猛地瞪大眼睛,用力推他的胳膊:“你放开我。”偏偏这人抱得很紧,还推不开。 “干嘛啊。”那手上力道不停,揉捏一会儿,往上捋,捋了几下没摸到尾巴。 动作微顿,江暮有一点点清醒:怎么好像,听到老虎说话了啊? 他一下子醒了,倏然睁眼。 四目相对,对方的脸上通红一片,眼里充斥着羞怯与愤然。 他眨了几下眼,坐了起来。 对方也赶紧坐了起来,狠狠瞪着他,像极了露着尖牙的小老虎。 江暮向他打招呼:“早上好啊。” “我不好。”许千阑忙乱地起身,跌跌撞撞往屋里跑。 江暮的手心还发热,然而看到对方见他若猛兽一般,只想逃离,心中又寒,渐收了笑意,望向那刚跑到门边的背影:“连心契你想好了吗?” 那身影踉跄了一下,没回应,跑进屋关上了门。 “你最好尽快决定,我可以等,你身上的魔气不能等。”江暮也站起身,负手看着那门框,“当然,如若你自己想成为真正的魔物,当我没说。” 他挥袖浮起一片粉色的云,再一捻,在手中化成一颗浅粉色玉珠,幽幽落在屋内人那发上的星星玉簪上,镶嵌在柔黄色星星的旁边:“你拿此珠可随意来往水天之幕与下界,要走的话,随时可以走。” 屋内人慢慢取下发簪,看簪上多了一颗珠子,浮动着粉粉的光,与旁边的小星星交相辉映。 许千阑静静抚着,心中若如海浪汹涌。 他不是要躲着他,不是要跑,只是……被那样摸着揉着的在那个位置,正常的人,总会有一点……反应好么? 不,不只是一点,他可没被人这样摸过。 总之,太丢脸了,不能被看见。 他恨不得钻进被窝里蒙着头三天三夜不出来,哪里还敢跟他说话。 江暮回屋后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雨声哗然,有风吹过,他不觉紧张了一下,听得不是门开的声音,又放了心。 再听到一点走动声,他屏住呼吸,仔细听那脚步是否走到了门边,是否想要开门,是否想要离去。 如此殚精竭虑,到了日暮,只觉筋疲力尽,一些神思游离,眼中偶有绯红闪过,时而想,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不想让他走,有一千一万种方法,只要他稍微动一下手,那个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水天之幕。 可是,他终究只余一叹。 他不能那样。 天又要黑,今天他心神不宁,忘记把雨停了,到此时想起来,挥停雨幕,想及已经下了一天的雨,不如让此时放晴吧。 大雨忽而停住,清风摇曳,庭外闪烁了星光点点,空灵静谧。 另一侧的房间忽有急速的走动声。 他的心猛然揪起,身形一闪已至庭院,看那旁边的门忽而被撞开,周身遍布红光的许千阑飞身而出,目中全是火焰,仿佛看不见路,「砰」地一下撞上墙壁。 他方要过去,见对方撞出了院门,七倒八歪地飞,外面是幻化而成的假山,他就往那石头上撞。 “千阑!”江暮拉住他,又被他一把甩开,那身形再度飞起。 前方是仿照微明宗幻化的议事大殿,那身形直直撞上殿内的盘柱,再飞出。 再往前就没有景物了,只有水幕,天色是昏暗的。 没有东西可以撞了,许千阑穿过水幕,沾湿发与衣,痛苦回首:“我好难受。” “你哪里难受?”江暮想拉住他,可是一碰他就躲。 “身上若有火在烧,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我想……我想见到血,我想,杀人!”那周身红光大亮,说话之人陡然冲来。 江暮侧身躲过,拉住胳膊将来人搂住,怀中人照着他胳膊咬了一下,他只得松手,而那人又向他袭击而来,一掌打在他胸口上,手指一收就要往里钻欲掏他的心,他捏住那手腕,面色肃然:“魔气在影响你。” 许千阑眼中闪过一片哀,又扑到了他怀中。 江暮微一怔,无奈摇头,抚着他后背:“好了好了……” 而怀中人又现狠戾之色,对着他的脖颈猛地咬了下去。 江暮手一停,倒吸一口气,还没拉开,那人换了个地方,在他肩胛处再度咬上去。 这便是「色令智昏」的下场了,他无奈自嘲,怎么看人主动钻入自己怀中就松懈了呢。 “你是狗啊?”他用力拉开人,摸了摸脖子,手上一点血迹,叹叹气,眼看着那人又要扑过来,他抬手挡住,后退几步,手掌一抬,掌心中浮现一个金色花瓣形的笼子。 之前离开微明宗几日,岑潭兮曾与众人在他流霜殿外担心,但进不去他的房间,他曾以此物编理由说是不小心触碰了这个笼子的机关。 那时他说不知晓这是谁送的,这当然不是谁送的,是他幻化的。 不想,今日还能派上用场。 金色的花瓣慢慢绽开,他往前一抛,柔光笼罩在四周,许千阑抬手挡住,又迅速飞身逃走,而那金丝笼随他身影而去,他东飞西撞,快速飞离,那笼子始终在他不近不远处,甩不掉,摆不脱。 他愤然回头,周身泛出火焰,掌心中两团火熊熊燃烧,猛然向前推去。 金丝笼穿过火焰,再向他压来。 他于火中抬眸,看那金丝笼忽而压下,他陡然倒地,周身团团火焰被迫散开,浮在那昏暗天色中,飘飘荡荡,自水流之中穿过。 他拼力撞着,凄厉之声充斥耳畔,指甲在笼子上划出刺啦响声,他的发已经凌乱了,碎发自额上落下,眼神若惊惧的小鹿,悲凉看向江暮。 江暮闭上了眼,笼中有禁制,能让魔气慢慢消散,其他的也没办法,对方已经没有自己的神思,就算让他沉睡昏迷,他也还是会起来的。 那悲呼之声与划着笼子的声音萦绕耳畔,江暮即便不看,仍觉心中若如针刺。 他眉宇紧蹙了一下,身形一闪,亦进入笼中。 里面的人倏然起身,一把扑进他的怀中,照着肩膀又咬了下去。 他叹口气,轻轻抚着那人发丝:“好了好了,乖。” 对方听不到,下了狠力,不一会儿但闻血腥味,江暮不动,一遍一遍抚着他的发。 周边禁制微浮起光,许久后,那下嘴的力度终于减弱,怀中人陡然失力,瘫倒下去。 江暮搂着他一起坐下来,将他紧紧拥进怀里:“乖啊,没事了。” 怀中人安安静静,好像神思被抽离了,不说话,怔怔地靠着他,看向外面。 江暮拨开那额前的发,与他一起往外看去。 方才散落的火焰在这昏黄天色中浮荡,若流萤星光,沿着无声的流水缓缓地飘着。 江暮心中忽而一动。 江边天色暮,亦有千点光,阑珊起。 漫长的岁月,永恒的昏暗,原来,这里也可以有点点的光,那不是他幻化的,是这个人为他送来的,真切的光。 他将怀中人紧紧搂住,唇角轻碰他的额头,一瞬间竟眼眶微湿。 第93章 结契 这里感觉不到时辰, 他也就忘记了去调天色,周围始终昏暗,那些火光亦始终没散。 两人相拥着, 静静看着这漂浮的光,不知过了多久。 许千阑好像失去了魂魄, 慢慢抬起手, 摸了一下这金丝笼, 再抬眼看江暮,一言不发, 哀戚与他对望。 江暮温和地笑:“没事了。” 许千阑轻轻抚着他的脖颈, 那还渗血的牙印让他的手瑟缩了一下,过了会儿又慢慢靠近, 可是不敢碰,只虚虚悬着。 “不疼。”江暮道。 他又拉了一下他的衣, 看那肩上更深的印记,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江暮刮一刮他的鼻子,浅笑:“真的不疼。” 他依旧战栗, 面如死灰,一开口嗓音也沙哑:“对不起。” “没事,很快就好了。”江暮轻轻拉住他颤抖的手,覆在自己的脖颈上,那手想躲,他将其按住,“你看。” 手上有流光拂过, 须臾后挪开, 脖颈处的痕迹已然消散。 许千阑知道那是这人自己治愈的, 但他心中仍有一丝安慰, 仿佛是他的手将那伤口又抚平了。 他慢慢摩挲了几下,再缓缓挪到肩上,江暮就再按住他的手,掌心拂过流光,肩上伤痕也消失不见。 他的眼中稍稍恢复了些光亮,可还是不敢看对方,缓缓低下头。 江暮温润地笑:“哎呀,头发都乱了,我来给你梳一梳。” 他走到许千阑身后,轻轻拉起那凌乱的发,手中幻了一个梳子,一缕一缕梳整齐,但他一贯只会编辫子,束发实在是生疏:“我还是给你编一圈好不好?” 眼前人回转了一下头,却是没说话。 江暮知道他不愿意,浅浅笑了一下:“逗你呢,简单的我还是能束好的。” 他折腾了一会儿,以簪子将发固定,虽然是束好了,但看上去么……发髻有点歪,不过挺可爱的。 许千阑却什么也没说,还道了句多谢。 江暮扶他站起,挥散金丝笼:“回去吧。” 他怔怔地起身,两人慢慢地走,一路走一路看,往前天色就开始变黑了,那是江暮调好的黑夜,几点星星在夜空闪烁,清风和煦,云烟缭绕,恰如仙门的良夜。 许千阑看那与微明宗几乎一样的巍峨大殿,殿内两排座椅,当中堂上,以前一贯是师叔与师兄的位置。 自那殿前走过,依稀仿佛仍能见师兄蹙眉坐在那里,师兄总喜欢蹙眉,也爱哭,又非常爱操心,性格着实说不上果断,身为一门宗主,很多时候都拿不定主意,可他又有着一份别样的原则与坚持。 他记得进宗门后,师兄整日愁眉苦脸为他操心,担心他被人欺负了,担心他不好好照顾自己,担心这担心那…… 他不敢再看,揉一揉眼睛,转过了脸。 再往前走,看那青石板的小路,潺潺流水,推门走进庭院,赫然一股暖意,江暮把他扶到床上:“你现在还想不想睡觉,如果要睡,那就继续睡,不想睡了,我就把天色调亮。” 他躺到床上:“不用麻烦。” “那这样,还是按照正常让它日升月落,但是你想睡就睡,好么?”江暮挥亮天光,想了一想,又让它下起了雨,哗啦啦的雨打在屋顶上。 有时候白日雨天一场好眠,还比夜晚更安稳,仿若世间都安静,心安理得这一日悠闲。 许千阑抿了抿嘴:“我是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江暮正欲给他拉上被褥,闻言一顿,又有些不痛快:“我既把你带来了,作为长辈,总得照看一下。” 他拉好了被褥,负手大步走了出去。 在房内冷着脸坐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点亮烛火,继续冷脸静坐。 有人轻轻敲门。 他的心乱跳了一下,坐正,摆出冷峻的姿态来:“进来吧。” 许千阑小心翼翼打开门,慢慢走进来,在他面前垂手而立。 “何事?”他目不斜视。 来人抿抿嘴,组织了一下语言:“关于连心契,我想跟你说……” “说什么?”江暮仍盯着桌子。 许千阑又顿了一会儿。 明明只过了须臾,江暮却仿若等了天荒地老。 而后,他听得轻声一句:“我愿意结。”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那紧攥桌角的手松了下来,江暮定定神,压制了好一会儿激动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表面依旧做出冷意:“之后也要解,是吗?” 对方眼中闪烁了一下,再低头,含糊道:“是。” 江暮闭了一下眼:“我知道了。” 半晌后,他抬头,终于看向对方:“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 “好。”他起身,拉住眼前人的手,往怀里一带,“一个月可以稳固住你的意识,我与你定一月之契。” “一月……要履行多少次?” “这要看契约之力的显示,结契时才能看到。” “你……你的身体不好,应该没多少次。”怀中人轻声道,“可能也就一两次吧。”话及此,许千阑也想到了一个问题,“你回来了,身体是不是就好了?” 可是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柔柔的,弱弱的。 江暮蹙了一下眉,因那句「一两次」而不悦:“没有好。” “为什么还没好?” “我身体不好不是因为去往下界,是有些别的原因,可是,我也的确不能再去下界了,但是……”他着重强调,“此事不影响。” 许千阑知道他不想说,低眉思量须臾,想及自己大抵也没什么资格问,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不影响,那么,大概两三次差不多了吧。” “……” 你在质疑我? 他将人拥在怀中,与他眉心相抵,柔光环绕在身边,若有温暖的水流在二人心间流淌,那心脉彼此探出头来,相拥相吻,紧紧缠绕在一起。 周身全是暖意,所有的伤与痛都已感觉不到,仿佛躺在柔软的云上,与心爱的人并肩,看着大团大团的粉色云烟,在身边翩然起伏,心田里的种子发了芽,云烟中开出花朵。 粉色的云飘啊飘,须臾后听到哗啦啦的水声,若见雨幕,却又衣衫未湿,水汽中萦绕了迷迷离离,缠缠绵绵的跌宕,花朵绽开,缕缕情丝缠绕指端。 心脉已连,眉心相离,两人睁开眼。 他们的心已经连在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 几许羞,几许喜,几许情真,几许心动。 江暮静静看着眼前人,看他垂眸,脸上红透。 他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有巨浪汹涌澎湃,他们顺利相连,没有一点阻碍,千阑,他是心甘情愿的。 轻烟浮起,渐渐汇聚成字,是那契约之力给出了次数,两人侧头看过来。 烟雾浮浮荡荡,一行字清晰可见:“一百又一。” 屋内安静,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一百零一次,一个月?”许千阑先开口,偷偷往身边看了眼,小声嘀咕,“他身体受得住吗?” “我听得到。”江暮缓声道。 身边人捂了捂嘴。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许千阑又道:“那个……我得准备准备。” 江暮早已没了之前的愤怒,现在满心满肺皆柔软,声音也如平日一贯的温雅柔和:“那你准备好了,我去找你,或者说,你来找我?” 他们就住在一个庭院,打开门就能看见彼此,这话实在是没必要。 但许千阑又点点头:“好,我会来找你。”想了一下又补充,“我不会拖太久的,今天……今天晚上我会来的。” 次数太多,若是一直拖着,万一到最后几天,那大抵摩出火也完不成。 江暮轻轻颔首:“嗯,你再休息休息。” 眼看着人离去后,江暮在自己的房间走来走去,根本不想坐着,更不想躺,他很想找人说话,可是没有人,于是幻化出水形人,但他们从来不吭声,他让水形人在面前跳了会儿舞,自己也拉着他们跳了一会儿。 然后跑到庭院,随着水形人的舞姿,挥动衣袖,灵光若流萤,洒落满院,那温暖的庭院屋檐,每一个回廊,庭柱,皆覆上了红绸,烛灯都换成了红烛,帷幔也都变成了红色。 他手指又轻点,自己一袭白衣也变成了红裳,发上的红色束带走着金线。 红绸漂浮的温暖庭院,窗前红烛已燃,没有丝竹弦乐,没有宾客来贺,但有红衣人在院中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阖上的房门,不自禁弯起嘴角。 许千阑又在睡觉,他要养精蓄锐,可是又怎么样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脸上通红,翻了一会儿坐起来,想去寻摸一些书看,但这里没有书,他徘徊了一会儿,继续去睡觉。 到了天快黑时,他去洗了澡,从浴桶走出来时,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后,他看着自己,惊呆了。 江暮一袭红衣轻动,仍负手站在院里,含笑看着那门。 见那门扉轻轻打开,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只爪子在门上轻轻挠了一下,听到门吱吱呀呀地开,他心里更是狂热跳动。 但跳着跳着,忽而一停。 等一下,爪子,怎么会有爪子?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看着那只大老虎低头走出来。 虽然他很喜欢大老虎,但就是说,他还没有奇怪的爱好。 他收住满怀心絮,轻轻问那大老虎:“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老虎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我怎么知道啊,我摔了一跤就这样了,还不知道怎么变回去。 四目相对,也不知谁更幽怨。 第94章 共枕 江暮问完后想起来, 变成老虎的千阑没有人的神思,问他自然也是听不懂,回答不了的。 他无奈一叹, 抚一抚老虎的头,拉他半躺在院子里, 摸着后背, 看他侧躺着, 便又帮他挠肚子,然后摸他的尾巴, 在尾巴根慢慢揉着。 他还是心神荡漾, 但今日多少有点分心,那等待了一天的情愫, 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散去。 老虎这才注意到满院红绸和他的一袭红衣,愣了一下, 棕色大眼睛看着他,闪过一丝羞怯与哀戚。 江暮心里又柔软了,这大老虎又多么无辜, 多么可爱。 他再笑起来,在那额头上亲了几下,今天老虎挺温顺的,任由他亲,没有动。 只是在他又去摸尾巴时,才挠了挠他心口。 反正今晚睡不着,那就好好逗一逗他吧, 江暮坐起身摸着老虎的背, 拿他的尾巴在脸上拂着, 拂着拂着, 心生一念:“我给你尾巴修剪修剪吧。” 老虎这回不能妥协了,在地上接连打滚。 “好了好了,知道你喜欢。”江暮幻化出一把剪刀,满含笑意地一亮,霎时寒光一闪。 老虎忙不迭爬起来,可是腿不听使唤,刚站起来就趴了下去,抓着毯子无声呐喊:“你住手,不要乱剪,不,不要乱摸!” 但听得咔嚓咔嚓几下,整只虎都呆住了。 然而,好像没感觉到尾巴被抓起来了。 老虎回头看看,见江暮剪的是一片红绸。 他放了心,刚要稳稳趴下,忽而一惊,那尾巴还是被拉住了。 但觉那人左摇右摆,不一会儿,往他屁股上一拍:“好了,真好看。” 老虎猛然瞪大眼睛,好半天才回神,慢慢回头。 黄白相间的尾巴上,赫然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蝴蝶结,下面还垂着几条丝带。 “……” 江暮来了兴趣,剪刀一举,咔嚓咔嚓又是几下,把他拉过来一阵折腾。 须臾后,老虎慢慢挪到水池边,闭了闭眼,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看着水里的倒影。 手脚不受控制,行动不便的大老虎,此时扒拉着池水边的玉石,非常地,想跳下去。 水池倒影中,两只耳朵各扎了一个蝴蝶结,脖子上挂了一圈红绳,下面还拴了个小粉铃铛,四个爪子上都戴上了大红花。 还有尾巴,尾巴那一个大蝴蝶结尤其明显。 “好看吗?”江暮搓着手问他。 “呵呵。”老虎趴在毯子上,你就是欺负我不能自由行动,等我能掌控了,我咬……不,我挠死你。 他咕噜噜地喘着气,江暮又凑过来搂着他:“夜深了,睡吧。” 他趴在毯子上不理会。 天灰蒙蒙亮,江暮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习惯地继续抬手。 怀中人也迷迷糊糊趴着,揉了一下眼,而后,陡然一激灵,猛然惊醒。 许千阑看着自己已经变成人,瞬间满脸通红,差点连话都说不好,挣扎几下反而被抱更紧。 他手足无措地推着,只觉手和脚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他慌乱推着,对方却还是没醒,在这挣扎中,他忽而一怔,继而大窘,又瞬间如被水烫了一般红。 江暮终于醒了,一睁眼,看着怀里透红面颊的人,愣了一下。 怀里人又开始推他:“你……你放开我。”终于说出来话了。 温热的躯体在怀中摩挲着,那神色惊又怯,惶然却更加动人。 江暮没有放开他,静静看了看,翻身将他压下。 他们昨晚就该这样做了,现在,不可以吗? 他轻抚那紧蹙的眉宇,气息渐渐不稳。 然而身下人颤抖得厉害,双手挡在面前:“不,不行。” “不行?”江暮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是,我……我还得再准备准备。”对方覆上了几许乞求之色。 “那好。”江暮只好放开了他,慢慢坐起来,顺便也将他拉起来。 许千阑起身就往房里跑:“我,我今晚来。” “你今晚不会又变成老虎吧?” “不会吧……我不知道。” “好吧。”江暮无奈,真又变成了,也没办法,“那你再休息休息。” 许千阑顾不上回话,忙不跌关上了门。 江暮在院里静坐了会儿,叹口气,褪去外衫,走到水池里去洗澡,水有点温,他调了一下,他现在需要洗凉水澡。 紧锁住门的许千阑跑到床上拿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不愿出来。 他刚刚在那挣扎中,又……太丢人了,自然是不能让他看见,只能先跑。 他懊恼:“太迅速了,怎么办啊,他……他应该不会满意吧。” 再休息休息。 不过,还是先去洗洗吧。 屋内也有浴桶,衣柜里有不少衣服,他洗好换上干净衣服,继续睡觉。 又是夜晚,满庭红绸轻动,红烛跳跃。 庭外落了沙沙细雨,在琉璃顶上开了一朵朵水花,水珠欢喜跳跃着。 许千阑站在院中看了看,深吸一口气,扣响旁边的门。 手方碰了一下,那门就自动开了,红衣的江暮静坐在桌边,抬眼看来。 是个人,还好。 桌边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许千阑站在门边,微微怔住。 昨日化成了老虎,未曾如此看着他,此时见那一袭红衣,温雅眉眼,竟一时失神,而转瞬又想,他就是仙人啊,如此风华,人间难寻。 他的心中又隐隐作痛,他这一生,已再无仙缘了,即便挡去了魔气,还是魔,再也摆脱不掉。 他垂眸,捏了一下手,慢慢走过去:“你……先到床上去?” 江暮顿了一下:“好。” 转身到床边坐下,江暮向来人伸手。 对方低着头走来,却是不坐,紧紧绞着衣带,目光左右闪:“那个,需要一些准备吧。” “嗯。” “我不太清楚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来做。” “啊?”江暮怔住,“你要自己来?” “是,当然应该我来。” 这话似乎有点不对劲,可江暮一时又听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他耐心道:“你自己怕是不大方便。” “没有,这样才是方便的。” “那……那这样,先躺下再说?” “好。”许千阑又捏了捏手,再深吸一口气,按着江暮的肩膀压倒下去。 两人齐齐倒在床上,江暮还是蒙的,看着身上人:“啊?” 第一次,他就要……主动吗? 许千阑的脸红得不能再红,话又说不利索了:“你要是……不,不适,你就跟我说。”说着颤颤地去拉江暮的衣领。 江暮:“啊?” 他终于觉察出哪里不对劲了。 他攥住许千阑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履行……义务啊。”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那张通红的脸上闪过困惑:“什么,不是这样做的吗?” 江暮眯了眯眼,一个翻身,将他反压在身下。 天旋地转,许千阑赫然睁大了眼睛,惶然看他,刚要说话,唇边被微凉的手指抵住。 江暮止住他的话语,微弯嘴角:“千阑,你在想什么呢?” 许千阑还是不可思议:“你……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对啊,可我说过不影响啊。” “那……你可以?” 江暮蹙眉,这话实在让人恼火:“你说呢?” 许千阑想了想,似乎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欲抬手,而双臂被身上人压住。 江暮温和地笑:“千阑,乖一点。” 眼前人睫羽颤了颤,看向他的眼神又如惊惧的小鹿,可怜无助,可偏偏又叫人想欺负。 江暮在他耳畔,轻声道:“听到雨落了吗?” 那人微睁眼,听见沙沙之声,轻落屋檐。 这是只有他二人的世界,红尘不扰。 第95章 涟漪 庭外雨一重又一重, 雨声之中几许呢喃,又伴着柔声细语的安抚,曾经为引长明烛假扮新娘, 发出过一些旖旎声响,到如今真切感受, 只觉那些动静哪里有规律可言。 一时欢喜, 一时失神, 还有些痛与快乐并存,圆圆的指甲下是道道印痕。 而让许千阑更为羞怯的是, 他在仙人的脸上看到了欲。 那圣贤的仙人, 因他而动情吗? 仙人褪下一袭白衣,原来也有气息凌乱的样子吗? 他的脸更红, 还是不敢看,闭上眼, 却又让感官放大。 江暮抚开那额前的发,在他耳畔低语:“千阑,你……” 轻柔的几个字, 让他一下子满面透红。 不知几许,雨声终落,屋檐下还有水珠叮叮咚,满殿红绸轻动,烛火跳跃,一片静谧。 江暮将身边人拢入怀中,那日他携水幕而去, 将一袭红衣的千阑接来水天之幕, 而此时窗前红烛, 满堂喜气, 可算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只是,许千阑躺了须臾,却是慢慢起身。 “你要去哪儿?”他半睁着眼。 对方的嗓音微哑:“我……我去洗洗。” “我用洗涤术给你洗。”江暮搂着他,方要抬手,而被一挡,“不,我自己去。” 他睁开眼,略有疑惑。 许千阑垂眸,挣脱怀抱,披衣服下了床:“我等会儿洗完回自己的房里睡了。” “所以……”江暮狐疑看他,“你的意思是,你我下了床,就没关系了?” 对方低头不语。 江暮面色冷了下来,一股火气在心里盘旋着,前日说一个月期满后就解开连心契,他当时还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此下看来,千阑竟是认真的。 眼前人又道了一声:“我先走了。”静默一会儿,看他没回话,就当默认,转身走了出去。 江暮盯着他的背影,眼中慢慢现出绯红:你想走,门都没有! 他手指一道流光,欲将人拉回来,然而看他身上红痕,动作又是一缓。 算了,他现在不能承受了。 他闭了一下眼,强压住那些怒火,眼中阴蛰许久不散。 这一日庭院安静。 入夜,院中趴着一只大老虎。 江暮在窗前看到了他,冷哼了一声,继续坐在屋内。 坐了会儿,又抬头看看,再冷哼一声。 再过一会儿,继续哼,但身子已不由自主地走了出去。 大老虎看了看他,又低下头。 他坐在老虎面前,冷眼道:“你就不能像现在一样听话吗?” 许千阑心中凄然,他的确是不能释怀,无法突然接受身份的转变,也……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愫来面对江暮。 爱意好像早就萌生了,却又被一层烟笼罩,让那情感始终在云里雾里,以前还有想过拿出来慢慢去探清明,而现在他不敢拿了。 他甚至也不敢肯定,江暮对他是否也有着这样云里雾里的感情,原想等着飞升成仙之后再问,现在成仙无望,亦是不敢问了。 轻柔的手在背上慢慢地摸,他温顺地趴着,百转千回的神思化作此时依恋。 江暮半躺着搂他,手习惯性地继续放在他后背上,到尾巴处,温顺的老虎又开始挠毯子。 但江暮丝毫未觉,仍帮他捏尾巴,一边叹:“你为何做完就走,你这样子,实在很像负心人啊。” 老虎认命,低下头不再抵抗了。 “哎,话说,你昨晚如何……可有不适?”他知道老虎听不懂,这话也就只能这般说说,真当着千阑的面,反而说不出口了。 上古时光,活了万年,他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羞言的时候。 “漫长岁月,我第一次有如此体验,原来,这般让人心向神往。”他揉一揉老虎的头,面上竟也有几许红,“又让人,欲罢不能。” 许千阑的心微微颤,将头深深埋进毯子里。 那切身体验的确如身边所言,食髓知味,心向神往,他回忆几许,整只虎就羞得头都不敢抬。 江暮轻轻抚着他入睡,幽幽叹气:“你这个样子,才能躺在我身边啊。” 老虎看着他,过了会儿,蹭了蹭他的脖子,这次不是挣扎,是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蹭完之后也才惊觉,似乎……能控制一些了。 看身边人好像已经睡着了,许千阑又试着抬抬爪子,很轻松地抬了起来,他微惊,软软的肉垫轻轻去抚身边人的面颊。 江暮睁开眼笑了笑,拉住他的爪子亲了几下:“睡觉吧。” 许千阑不想睡,等了一会儿,看江暮又睡着了,他将身上的胳膊轻轻放下来,慢慢地退了几步,静静看自己的爪子。 看了会儿,悄然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站在宽阔又昏暗的天地间,他只觉有力量流窜,屏住呼吸闭了一下眼,睁开时,棕色眼中陡现两团火焰,而毛发浮动,四脚皆有烈火汹汹。 这才是用于战斗的幻形兽该有的样子。 他定定神,用力驱动那脚上火焰。 身形渐渐浮起,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迅速往前飞去。 他在这天地之间腾飞,散落火光如千点星,星火之中,黄白相间的大老虎踏火而飞,气势亦如那燃烧的火焰。 尽情飞了一会儿,他落地站稳,掌下火焰慢慢消散,轻轻地走回庭院,趴在江暮身边安静睡觉。 只是才闭眼,那手又习惯性地上来了。 他赫然睁大眼睛,亮出尖爪挠毯子,虽然能自由掌控躯体了,但话还是不会说。 他要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江暮,不要再捏尾巴了? 化成人的时候怎好意思开口? 哦,对,现在能自由控制了,再摸,再摸就挠他。 这般想着,他又睁大眼睛,又来了! 他侧了一下,挪过自己的身体,抬起爪子就要挠,现在有了力气,往那心口一划,必然是几道血痕。 然而爪子抬了抬,又没好气地收回,他当然不会真去挠出血痕,只好闷闷趴着,明明已经挪了一点身躯,谁知那手又上来了,他继续往旁边挪,而对方也似乎有所察觉,将他又搂了回去。 他以爪子推了推那胳膊,还没怎么动,被对方拿着爪子亲了几口。 许千阑:“……” 还不如不躺他身边了,他心中嘟囔着,却是一直没起来,只是扭动着身躯尽力不让他碰。 好在后来动作渐渐停了,他打了个呵欠,终于安然入睡。 天明时,许千阑又被动作惊醒,睁眼看着自己恢复人形的手,而又被那手一按,整个人又呆住。 身边人也醒了,四目相对。 江暮刚要打招呼,想及他昨日态度,笑意收起:“什么时候变成人了?” 他面红耳赤:“你放开我。” “我也没想抱你,你可没有幻形兽可爱,若知道你变成了人,我才不抱呢。” 许千阑:“……” “??” 那你倒是松手啊! 江暮不松手,把他揽在怀中:“也没有幻形兽温顺听话。” 许千阑咬牙:我下次就让你看看幻形兽的威猛。 江暮还是没忍住心软,抚抚他的发:“你怎么了?”他一睁眼就看见千阑脸上通红。 许千阑当然不肯说,只道:“我要回屋。” “你……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他摇头,没有没有,你只要让我回去就行了。 “可是你的脸很红。”江暮摸了摸他的面颊,“也有些烫,你若不舒服,一定告诉我。” 许千阑急急摇头,磨蹭着要挣脱,而磨蹭几下,神色一僵,又是大窘。 江暮本已放开他了,却忽听了一声轻吟,萦绕耳畔激起汹涌情愫,看那人坐起了身,他手一拉,将人重拉了回来,覆身压下。 许千阑慌乱要推他,他按住那手,温声道:“到底怎么了?” 面前人咬紧唇不说。 “那让我看看?” 许千阑羞红了脸,细细的吻落下,他逐渐陷入一片缭绕水汽中,什么难以言说的羞与窘,明明都变成了此时情/趣。 待水池中倒映出重重叠叠的一双影,那池水也泛起层层涟漪,初时还浅,后来就激荡起水花,一层又一层,摇碎满满院低语呢喃。 又听得低沉的声音道:“这里只有你我,没有任何人,不,没有任何活物能来。” 那人眉宇还是紧蹙。 这人又道:“水形人都是水化的,他们没有思想,亦不是活物。” 那声音便溢了出来,散在庭院。 躺着的人自透明的屋顶窥见渐亮的天光,若幕天席地,好似心灵深处的渴望在这天地间尽情展露,却又分明是躺在毛绒毯上,依旧是温暖柔软。 江暮抚着他眉眼,见他看屋顶,便轻问:“你想要怎样的天气,我幻化出来?” “什么?” “你想要什么,风霜雨雪,蓝天白云,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日月星辰,只要你想要,我都给你,好吗?” 许千阑在这一阵阵涟漪之中神思并不清明,他只想到那是结契时所见,说:“我想看一朵粉色的云。” 眼前薄雾缭绕,轻烟徐徐,很快,一片爱心形状的粉色云朵缓缓飘来,在那屋顶上随风轻轻摇,摇晃几下,散出点点的,粉色团云一般的花,自琉璃壁上穿过,飘在满庭中,飘在相拥的人身边。 第96章 花雨 飞花落下, 池水平静,神思逐渐清明,躺着人却又想躲。 还未起身, 江暮将他一拢:“我给你洗。”这声音带了些肃然,恍若有了震慑之力, 他一时未能动。 而忽觉天旋地转, 整个人被搂住翻了一下, 继而周身皆浸在了温暖的水中。 江暮拥着他落在这铺满暖玉的水池,水中温度早已调好, 他拨动水流, 轻轻抚在怀中人的身上,而刚刚碰过的位置, 是最关键要洗的。 怀中人瑟缩了一下:“我……我自己来。” “别动。”他引入水流,一面洗着, 一面慢慢地想起了什么。 他的手还在里,就这样出了神:“你化成虎的时候,这是哪个位置?” 对方的脸红透, 咬唇不语。 他继续问:“嗯?” 许千阑咬牙,却是道:“你洗好了没?” 他一怔,连忙收手:“洗好了。”也愕然反应了过来,平日摸那大猫猫,好像……摸的不是地方啊。 虽然那只是一只大老虎,但毕竟还是能化成人的。 往后注意点吧,但幸好幸好, 大老虎没有人的思想, 千阑是不知道的, 不然该怎么看他? 许千阑:“……” 我知道! 但怎好意思开口? 他低着头, 满面羞红,却分明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江暮又心猿意马,想靠近他,可有一些担心这么频繁他承受不了,只好压住这涌动的情思。 倒是许千阑算了一算,问他:“按照契约的期限和次数,一天是不是得三次,有时候还得四次啊?”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 “那……” “不可以的时候不必硬来,也许哪天情绪比较好,多几次便是了。”两人已洗完了澡,到池边坐下,闲来无事,江暮在院里摆摆棋谱。 许千阑不知是听岔了还是怎样,小声嘀咕:“哦,他硬不来了。” 攥棋子的手一顿,棋子哗啦啦掉落,江暮抬眼。 许千阑又忘记了他什么能都听见,捂捂嘴,起身就往屋里跑。 江暮实在是想把他拉回来,可想及他初尝人事,还是要给他一个适应的阶段,不能太过了,而且,他简直太敏感了,整个过程下来,即便让他躺着不动,他自己也要消耗许多精力,还是让他多休息休息吧。 但他也不由担心,契约规定的次数,确实多了些,那契约一般按照双方体质来权衡给出的,这是这么能权衡到一个月一百多次的? 他自是没问题,但千阑刚刚重伤初愈。 可是,万一完不成,对双方又都有损伤。 这天晚上,许千阑又化为了老虎,四脚踏火,跑出去飞了一会儿。 他散落千万点星火,在这自由天地中随意地飞,兴起之时,手掌一抬,便能挥洒火焰,如那火树银花,赫然照亮这无边黑暗。 他飞得正起劲,一大团火焰哗啦一下散开,整只虎自火中钻出,迎面……迎面看见了一人负手而立。 眼中白衣人影越来越大,他忙不跌停下,四脚滑行几步,到江暮面前,垂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江暮抚一抚他额头:“怎么了,你随便飞啊,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虎抬起眼,眼中又现烈火,转身飞去,那前爪猛地往前扑,做猎捕状,尖尖的爪子撕开水幕,嘶吼之声掩盖了哗然水声,百兽之王的气势一展无遗。 江暮看着这散落的星火,微微弯起嘴角。 大老虎飞了一会儿,又回到他面前,弯下两个前腿。 江暮:“怎么了?” 老虎说不了话,看看自己的后背。 “我能踏火而飞,自火中穿梭,我还能驮着你呢,你过来感受感受我快不快,到底威不威猛,哼!”许千阑如是想。 江暮听不到他的话,但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让我骑上去,这个……多不好意思啊。”他搓着手道。 这动作许千阑可太熟悉了,明明就是很期待,他抬爪将人拉到身侧,俯身,再一扭头。 “是你让我上的,别说我欺负你啊。”江暮抚一抚他后背,倒是没有骑在上面,仰身躺了上去,双手枕着胳膊,“好了。” 柔软的毛发让他心中一阵痒意,扭头狠狠亲了几下,大老虎腾飞而起,被这动作差点闪到,连忙调整身形,再度飞去。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扑去,火花自身边散开。 江暮抬手拂过星火,看这浮光若星辰。 只有他二人的世间,一望无际的昏暗中,又有满天星火。 许久后,大老虎载着他回到了庭院中,还不能恢复人形,便在院中趴着,江暮躺旁边搂着他:“我们还是在这里睡吧。” 老虎回头看看水池,心道等明早我变成了人,又可以直接来,然后直接洗澡,是吗? 他低头趴在毯子上,就算变成了虎也能感觉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那契约上说一个月要一百多次,次数未免太多了,他倒是……可以的吧,前两次都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反而挺愉悦的,如果再频繁一些也行,只是,那人不能啊。 契约不是根据两人体质来权衡的吗,那人本来就身体不好,为什么要权衡出来这么多次呢? 他趴着想问题,身边人又摸着他的后背。 江暮往下时,想起了什么,及时收手,这回只摸他背,倒是再也不捏尾巴了,他心里还在介意着某些话,左不过眼前是只老虎,听不懂,想的话便都直接说出来了:“说我硬不来,哼!” “等你明日化为人,我定要让你……” 大老虎抬头,让我什么啊,你继续说啊。 江暮到底也没好意思全部说完。 昨日大抵飞累了,两人在这庭院里都睡到第二天午后才醒,江暮半睁眼,嫌那阳光刺眼,手一抬,又将天色变成阴雨天。 滴滴答答的雨声打在屋顶,开出一朵一朵的水花,天灰蒙蒙的,他将老虎抱了抱,额头去蹭那肚子,蹭了几下没感觉到毛发,顿了顿,缓缓睁眼。 许千阑也是睡眼惺忪,没有那奇怪的抚摸,他这一觉睡得很香。 两人对望几许,听见那雨声叮咚一下,敲打在屋顶,大概这里太安静,那一点雨声,便惊扰了心絮,一瞬间让呼吸也停滞。 江暮拉了拉身边人的头发,翻身倾压上去。 呢喃低语中,他好像听见那人问他,你定要让我如何啊? 他有一点思量闪过,然而立即被此时情愫占据,哪里还顾得上想其他,只低沉道:“让你不再质疑我。” 雨势渐大,水中涟漪一圈一圈,那指甲起初还收着力,后来就克制不住,落下一道道印痕。 江暮无奈而笑,再一次的时候 ,要换个让他划不到的动作。 潺潺流水,哗哗雨落,此方天地好似都浸润在薄薄水雾之中,水池里是温热的,泛着缕缕白烟,缭绕在庭院中。 江暮又幻化了粉色的团云一般的花,不是真的花,都是水汽做的,一朵一朵漂浮着,待碰到什么,就又化成了水。 有一些花落到重叠的身影上,便是水珠流淌滚落。 他轻抚那柔滑的后背,不时拭去落下的水珠,手指一点,一道水迹,又被轻吻转瞬晕染开。 他又想到了那时船上的梦境,再也不用去区分梦与现实,梦里已成真,看这沾染着水珠的肌肤,又想,现实倒比梦里更让人刻骨铭心。 毕竟那一场旖旎梦境只是遐想,他那时尚不知,这人反应会如此大,实在是让人心中柔软的一塌糊涂,又想欺负到底。 再之后也让他坐起来看着自己,那人害羞的不敢抬头,而甫一低头,所看之景则更是羞赧,还不如与眼前人对视,不过到后来低头或对视都做不到了,只堪仰着头,让气息融入这满庭水汽之中。 繁花落满肩,又化水流缓缓滑下,仰头看庭外雨,目光也迷离。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水汽才散,雨声停歇。 在水池中洗澡时,许千阑强打住精神,回忆着算了一下。 昨天一个下午加一晚上,完成了四天的量。 按这样的进度,一百多次好像也不是难事,只是…… 水流清洗而过,他一瑟缩,不由蹙眉。 只是这事情不是每天都可以超支的,至少今日是不成了。 他又脸红:“我想休息休息。”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不是因这话,而是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知道,让你休息。”江暮含笑看他,抽出手,“洗好了。” 他走上去,方一踩在毯子上,便觉腿一酸软,闪了一个趔趄。 江暮欲去抱他,他连忙一挡:“没事,就几步路,你接着洗吧。”边说着边往前走。 江暮不大明白他怎么又要躲了,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是不能再有感觉了,那又在害羞什么呢? 好吧,给他自己一点独处时间,江暮没有跟上去,继续泡了一会儿澡。 许千阑进屋后蒙着被子躺在床上,他不是害羞,是懊恼,懊恼自己这就招架不住了。 那个人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能那么厉害啊。 他想锤一锤腰,可是一抬手,胳膊也是酸的。 第97章 星辰 许千阑这一觉睡到天黑, 醒了也还是觉得累,躺着不想动,瞪大眼睛看殿内帷幔, 见有人推门走进。 床边一点烛火,他半坐起身子:“我今晚不能了。” 江暮俯身笑看他:“我知道, 我想叫你出去看星星。” “这里有星星吗?” “你想看的话, 有。”江暮伸手将他抱在怀中, 走出屋内。 一开门,几点烛火映照眼眸, 而再抬头, 便见那万千星辰,明亮闪烁, 璀璨斑斓的星河,盈盈流淌的浮光如轻纱。 江暮携人坐在庭院中, 温声道:“好几日没让天气变晴了,今日想了想,还是需要一些晴朗天气, 雨后初晴,四野空灵,应该会有这样星河漫天的景象吗?” 许千阑点点头:“应该有。” 江暮的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发上,深深看着,许久后挪回,继续温和地笑:“日月星辰, 昼夜交替, 四季轮回, 这里也可以化成人间的样子, 你想要山川,街市吗?” 许千阑没有说话。 江暮接着道:“再幻化一些大城小镇,山川河流,好不好,或者,你还想看什什么,大漠黄沙,烟雨江南,塞外,京华,仙山,村落,要不,都幻化出来,在这里造出另一个世界,好不好?” 他说着,笑意又微收,只是……这里幻化不出活物,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不能生存。 没有生命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吗? 他垂了一下眸,轻轻拉了一下身边人的发。 而身边人情绪被平静面容轻遮,内心里已是汹涌起伏。 愿赠他整个世间,世上还能有谁? 许千阑微微颤抖,眼眶湿润,他攥住江暮的胳膊,心絮百转千回。 然而,江暮还未来得及低头看,忽地神色一凛,望见他周身浮起淡淡红光,连忙将他一按:“魔气来了。” 许千阑赫然抬眸,眼中陡现两团火焰,一把推开他,踉跄跑了出去。 “千阑!”他连忙追上去。 但听得轰隆几声,大殿庭柱又被撞碎,许千阑周身皆被红光环绕,面上渐覆杀气,凌厉目光四处看,他还是想见血,想杀人。 可是这里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他双手成曲状,猛地向一水形人扑去。 江暮一挥袖,那水形人率先化为了流水,许千阑扑了个空,露出凶狠之态,一击震裂大殿,一路撕开水幕,向他扑来。 江暮蹙眉摇头,手中轻提金丝笼,伫立不动。 待对方扑到他身上,那手一抬,金丝笼瞬间增大,自上而下笼罩下来。 来人凛然抬眼,挣扎着便要逃脱,江暮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后背:“乖一点,别动。” 金色笼子自二人头上罩下,咔嚓一声合拢,将里面的人困住。 笼中禁制压着魔气,这魔气消减过程中许千阑很不舒服,他松开怀抱,转身去击打笼子,使足了力气,却丝毫无用,不由丛生一股火气,回头愤恨看着面前人。 江暮负手而立:“魔气不消,你在这里出不去。” “我讨厌你。”许千阑怒吼道。 “你再讨厌我,也出不去,不如别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好好休息。” “我不!”对方又去抓那笼子边缘,指甲划出刺啦响声。 江暮叹气,想及这指甲昨日还在划着自己的后背,今日就去抓笼子,差别有些大。 那笼子怎样都弄不开,许千阑愤恨转回身,恶狠狠盯着他,眼中两团火焰几欲烧到他身上。 江暮淡然而立,温和地与他对望,不惊不惧从容之态,在许千阑眼中却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他走回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放我出去!” “不放。” “不放我要打你了。” 江暮又是一叹:“这个想法你是不是放在心里很长时间了,你与我初相识,你就想打我了。” 清浅的话语勾起了一些回忆,许千阑怔了一下,松开他的领子,眼中浑浊一片,静默片刻,扑到他怀中。 幸福还没来得及感受,而肩上一痛,这人又咬了上来。 江暮抚着他的发:“小狗又来了。” 怀中人只想见血,倒是没太大关系,反正他很快就能愈合,只是这被咬着,还是有点疼的,但让他咬着自己,总比到处去撞好得多,而且这魔气来了也不能硬生生压,必须要有所发泄。 放眼水天之幕,也就只能从他身上见点血了。 怀中人肩膀咬够了,抬抬头,大大的眼睛明亮闪烁,好像恢复清明了,慢慢向他靠过来。 而下一刻,就咬住了他的唇。 江暮:“……” 又被你迷惑了。 唇齿相碰,两人却有一怔,已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仍为这一吻而动容。 怀中人或许也有感应,并没有下那么大的力气,但到底又受魔气影响,还是有些力道,唇上微痛,又有些难耐,在这样的情景下,江暮竟有些心猿意马。 不该,太不该了,他极力压下旖旎思绪,对方终于离了他的唇,他好不容易调整了一下气息,那尖尖的牙又轻轻轻咬在他喉上。 他的瞳孔一缩,方方压下去的遐思再涌了上来。 许千阑这时好像有了一点神思,知道哪里能重重下嘴,哪里不能,在这便只轻轻用牙齿磨,磨了一会儿就挪了地方,又一口咬住脖颈。 也没有下很重的力道,在脖颈上留了几个牙印,隐隐见血,停了下来,凶凶地看着他:“看到我的本事了吗,再不放,我就咬死你。” 江暮一怔,险些要笑出来,喝醉了到处亲,入魔了到处咬,简直让人不放心啊。 不放心他一个人到外面去,不放心他给任何人看。 “不要笑,你到底放不放我?” “不放。”江暮很肯定地回答,虽然千阑此时看上去人畜无害的,但魔气并不是闹着玩儿的,跟醉酒差别可太大了,倘若他逃到了人间,是真的会伤人。 不过他挺神奇,喝醉了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能记得平日里一些事情,此时入魔也是,应该也是认得人的,说不定也能记得平日之事。 其实这状态比上次好很多了,上一次他是完全入魔状态,什么也不知道,这一次还保留了些神智。 那连心契的牵引之力正在起作用,他会越来越好,直到一个月期满,就再也不会受魔气影响了。 许千阑听得他说不放,神色一凛:“我以后不和你上床了。” “呃……” 这倒是个很大的威胁。 但江暮还是摇头。 对方蹙蹙眉:“这也不行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跟我上床,你……不愉悦吗?” “……”江暮怔了怔,没想到入魔的千阑如此放得开,这话……要当面说吗? “你说啊!”对方又问。 他吓了一跳,浅笑:“当然愉悦。” 那是无法以言语来叙的欢喜,无法以笔墨来写的愉悦,天地万物都在那时成为陪衬,巫山中欲生,云雨里欲死。 可令他欢喜愉悦的,又并非只是此事,而是一同做此事的那个人。 江暮又摇头:“但我还是不能放你。” 许千阑周身赫然泛红光,眼中再有烈火燃烧,拉住他的衣服,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凌厉之气又被放大,这一口下足了力气。 江暮无声叹气,好吧,你咬吧,这儿使劲咬也没关系的。 怀中人起初也确实用了力,渐有血腥在口中弥漫,血色浸湿衣衫,那眼中逐渐浑浊,力道缓缓减弱,他周身红光时明时暗,身躯也开始剧烈颤抖。 江暮顿觉不对,连忙搂住他:“千阑你不要收力。” 被魔气影响,他势必要见血才能作罢,而这魔气可在禁制中慢慢消散,却不能强行压住,否则气血逆流,便损心脉。 千阑这一次因为牵引之力,保留了一些意识,可也正因如此,他在抗拒着,不想伤害江暮,刚刚他不下重手是神思里还不想,而此时已不可控,十分想狠狠咬住这人,又被他强行压着,一面忍不住要咬下去,一面又想逼着自己松口。 强压之下适得其反,江暮再道:“千阑,你咬吧,没事的。” 许千阑却听不见这些话了,他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嘴上力道慢慢松下来,一把推开江暮,后退几步,逃不出,只得倚着笼子,战栗着回头,凶狠道:“你出去。” “我不出去。” “为什么不出去?” “我的地盘,我不想出去,谁也管不了我。” “你……”许千阑眼中烈火燃烧,一把抓住他的手,作势就要往嘴里送。 江暮不动,他要想咬就咬吧。 对方紧紧攥着他的手,那胳膊也颤抖,却是始终没有下嘴。 江暮反而担忧:“不要收,咬吧,我没事,很快就能愈合。” 许千阑还是没下嘴,他的身躯颤抖,身边红光飒然增亮,又陡然消散,金丝笼中泛起微光,他猛地一抬眼,而转瞬失力,眼中没了神采,整个人瘫倒在地。 江暮连忙将他抱住,搂着他静静坐在这金丝笼中,那昏暗之中依旧有点点星火,他拿起怀中人的手腕探了探,轻声道:“强压魔气,心脉受损。” 怀中人恢复了些清明,刚好听见这话,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对不起,你……肩膀还疼吗?” “很快就好了,这点伤对我来说没事的,以后我让你不要收着,你就不要收。” 许千阑垂眸。 不管你有没有事,我亦不愿伤你啊。 江暮抚抚他的发:“知你不愿伤我,但我这点伤一会儿就好,可你心脉受损,要好好修养一段时间。” “那……怎么办?”怀中人很担忧。 “没事,没有很严重,别担心。” “可是,那不就浪费了一段时间吗,次数怎么办,尽量……不要积攒到一起吧?”那样他真的受不住。 “啊?”江暮微怔。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第98章 灯火 星火渐落, 魔气散完,江暮挥去金丝笼,抱着怀中人回到房间。 临走时, 他回头看这宽阔又昏暗的天地,想了一想, 轻挥衣袖。 繁华闹市, 清雅仙门, 小桥流水,大漠黄沙, 一一浮起。 千阑因为强压魔气而受伤, 这几天都没醒,好几天无人说话, 从前的日子平淡,如今又觉如此孤寂, 江暮坐在庭院中看水形人跳舞,看风卷云舒,雨雪纷纷, 时而晴空万里,碧蓝天色几朵白云。 已识繁花满庭,便不堪再久见荒芜,万年时光都不及这几天难熬。 可是,这一个月过完,他这里便又是永远的暗无天日了,他不能去往下界了, 以前还想长眠, 如今却是连长眠都不行。 日升月落中, 想把千阑永远困在金丝笼里的想法愈发强烈, 心底的邪气数次蔓延,眼中时而绯红,可是又屡屡被压下。 屋内终于有了动静,他连忙至那床边,几天没说上话,此时目光相碰,竟有些久别重逢的欣喜,心生无限感慨。 坐在床边,看床上的人睁着明亮的眼睛四处看,轻声问他:“我睡了多久?” “七天。” “七天?”许千阑震惊,“浪费了七天!” 江暮:“……” 他眉宇微凛:“你这样着急,是怕我不肯放你走吗?” 床上的人一怔:“你本来是在帮我抵挡魔气,我不想因为没完成而让你身体有损。” 江暮眼色一缓,只道自己想多了,可是,他急着走也是事实好么。 但这话未必就高兴,他拉了拉那头发:“你跟我客气什么?” 许千阑低头,脸上红了一阵,抿了一下嘴,抬手搂住他胳膊:“来吧。” 江某:“呃……” 他坚定地让自己坐怀不乱:“还不行,你还没完全好,再休息几天。” 许千阑估量了一下:“越往后拖延,后面的压力就越大,我怕到时候……” “到时候怎样?”江暮含笑问。 到时候招架不住啊,许千阑想,我认输求饶了好么,没你厉害,一天那么多次我真的受不住。 何况一天也就那么多时辰,就算人能受得住,时间也不一定够啊,你这一次……又挺长的。 他思量着,又抬头:“没关系的,我感觉还好。” “不可以,好好休息。”江暮给他拉好被褥,心中也不由思量,倘若那次数完不成,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得去找找。 床上人心里急着,哪里睡得着,但被他这样按着,又起不来,只得叹气。 江暮坐在床边轻拍着他:“睡不着啊,要我给你讲故事吗?” “……一些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许千阑,他连忙把被子一蒙:“能睡着。” “好。”江暮忍不住笑。 这几天只能看着,吃不着,不过千阑时而变成大猫猫,也能缓解一下躁动的心思。 但江暮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可是太着急了。 心动的人在眼前,刚刚食髓知味,简直想每一刻都把他压在身下,但也得顾及他的身体,只能忍着,理智上能忍,可一些遐思不是总能忍住。 许千阑也急,怕完不成,更怕都一并积攒到最后几日,怕到时候连床都下不了。 而且,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他亦食髓知味。 今天庭院里放了大晴天,一只大老虎趴在毯子上,从上次入魔昏迷,再到修养,他们已经十六天没有在一起了。 一个月期限也就还有十天左右,许千阑自感身体没什么大碍了,他甚至还仔细洗了澡,饱饱的睡了一觉。 可是一觉醒来他变成了老虎。 江暮也觉得他身体差不多了,养精蓄锐也做足了准备。 然后,出门看见了大老虎。 他站在廊下负手而笑,这大抵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吧。 注定让他们的关系解不开。 他拉起老虎的爪子,在自己面上拂,那已然而生的遐思躁动一时难安,他又捋着老虎的银色胡须,温声问:“哎,你前些时日问我是否愉悦,那你呢?” 反正老虎听不懂,他当然仍是自言自语。 “如果我说,不只是愉悦,那是如沾了蜜糖的毒药,于我而言,是千万年岁月亦不可抵挡的诱惑与陷阱,让我疯狂着迷,昼思夜念,你会怎么想?” 大老虎抬起头,只觉脸上一阵红,心中起起伏伏,惊愕着仙人亦为欲念所着迷么? 他是火灵所化,却按照人类的规律从婴孩一点点长大,他有着人类的思想,但……好像缺少了某些浪漫的神思。 诸如说,他此时疑惑着,见过沧海桑田,三千世界的圣君,为何沉沦于爱欲,却想不到,令圣君着迷的,不是欲,是他。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先看眼前,让自己尽快变成人吧,什么时候才能自由变幻啊。 江暮说着这些话时,只觉越说气血愈是灼热,摸一摸大老虎的头:“你觉得……什么样的姿势你比较喜欢?” 许千阑:“!!” 不是,这话你要说吗,我真能听到啊,你不要把我不当外人啊! 哦,好像也的确不算外人,他们都已经这样了。 “我观你的反应,似乎那个样子,你的声音比较强烈一些,或许,你更喜欢那样。” 许千阑看着他比划动作,羞赧低头。 你观察得这么细吗,好吧好吧,你说得对。 “那我就多这样,还有,你觉得在哪里你最喜欢?” 许千阑低着头,往水池边看了看。 江暮摸着他的头道:“我看你的表情,你好像更喜欢在这庭院里,特别是在这水边。” 他们上一次差点滚到水池里,千阑半个身子悬于水面,又被他拉着,一边撞一边又不许他掉下去,反而……看他反应很大。 水里也进行过,但有水汽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没有支撑,就难以深入,需将他抵在池边上,他在某些时候喜欢紧紧揪住一些东西,池边暖玉揪不动,他看上去很着急。 “还是在池边好,有毯子给你抓,当然我也可以给你抓。” 大老虎趴在毯子上没敢再抬头了,许千阑实在不知自己一些反应都被他看在眼里,且看得如此仔细。 他的情动意动,欢愉与难耐,是不是都尽数展现在了这人面前,太难堪了。 可是,这时候的反应又不是想掩藏就能掩藏住的啊。 他垂头挠毯子,江暮又对着他说了一些话,好在没方才那么露骨了,之后一人一虎出去飞了一会儿,江暮照例躺在他毛茸茸的后背上,看他遨游四方,散落漫天星火。 老虎看见脚下无声的城镇,身形顿了一顿,载着他穿过无人的长街,踏火而来落在空荡街市,火光照亮街市,街边无人的小摊上花灯被火星一点亮,便叮叮咚咚旋转起来。 老虎无声地踮着脚步,他身上的人半睁眼,看那灯盏上画的花好月圆,随着点点星火流转,时明时暗。 老虎轻抬脚,再踏火而起,他们飞过的地方,散落星火,那昏暗的城镇村落次第亮起,没有生命的水天之幕,在这良夜之下,也恍惚有了万家灯火之景。 回到庭院中,老虎还没变成人形,江暮就仍与他一起躺在这毯子上。 照之前来看,明天天亮他就化成人了。 天光微亮。 一人一虎幽怨对望。 江暮:“呃……没变成人啊。” 大老虎: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老虎也很可爱,江暮无奈道,再等等看。 等了一天,老虎还是老虎。 又过一天,还是老虎。 接连三天,都是老虎。 这几天江暮可着劲儿撸大猫,把他盘了又盘,蝴蝶结也换着花样地戴了好多,大老虎很温顺,一直由着他折腾,戴好花让站起来走走看,也会慵懒地起身走几步。 殿内的床倒是能承载他的身躯,但没有这毯子舒服,这里能随意打滚,是老虎形态时许千阑就一直在院里睡,他在这睡多久,江暮就会陪他多久。 到第七天,双方都有点躁动了。 老虎抓着毯子,着急得不行,没时间了没时间了。 江暮则是真的有点忍不住了,没动念的时候千年万载可过,可他现在是每天早上都动了欲念,然后左等右等等不到对方化成人形,于是再将念想生生压住。 七天了,他这样已经七天了! 他含笑摸着大老虎的头:“我可要被你折磨死了。” “我还是去洗个冷水澡吧。”他叹气,可是提起洗澡就想到他们之前在水里的时候,要脱衣服的手顿了顿,“不行,我要不回屋睡会儿。” 走到屋檐,也想起他们第一次就是在这房间里的,脚步还是停下:“不行。” 转来转去,还是坐在了毯子上,这里处处是遐思,躲不了避不过,也罢也罢,还不如不躲,回味一下之前,或许能稍稍缓解。 只是想象很美好,越是回味,情愫越是汹涌,他再次叹气,轻轻敲了一下身边虎的额头:“好想要……” 老虎低头,轻轻揪毯子。 “想看你失神的样子,想听你呢喃的声音,想与你一同……”江暮说着,而忽然,话语一顿。 他陡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脸色泛白。 上一回,千阑好像问过他,准备让他怎么样。 他当时有一点疑惑,但被欲念环绕,哪用功夫细想其他问题,而之后也忘记了。 此时,他忽然反应了过来:他那时说的这话,是对老虎说的啊,怎么千阑会问他? 难道说……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向老虎看去。 第99章 邪神 老虎也抬起头, 微眯眼睛: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江暮如若雷击,愣愣看着他:“千阑?” 老虎点了一下头。 江暮脸色微变:“我说的话你都能听懂是不是?” 老虎无奈地继续点头:你觉得呢。 江暮更是震惊:“那你不告诉我?” 老虎按一按毯子,准备站起来。 而忽地, 看见自己的爪子变成了手。 这就变回来了? 江暮眼看着他变成了人,期盼了多日, 明明该欣喜, 此时却又无地自容, 想转身走,可是, 又哪里舍得走。 过了一会儿, 他轻声一咳,决定糊弄过去:“千阑, 你变回来了啊,感觉怎么样, 身体可还好?” “挺好的,神清气爽。”许千阑站起身转了两圈,看着他的眉眼, “你说你想和我一同达到什么?” “这个……” “你好想要什么?” “那个……” 江暮琢磨半天,那些话实在没有瞎编的余地,意思已经太明显,他迅速思量着,而又一怔。 既然意思已经这么明显,千阑怎么可能听不懂,还要问? 他心中笑了笑, 走到对方面前:“你说我想要什么?” 这下轮到许千阑不好意思了, 往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啊。” 后面就是水池了, 江暮揽住他的腰, 拨开他耳边的发,气息在那耳畔轻道:“我想要……” 话音刚落,怀中人脸上飒然红透。 已经等的太难耐,其实许千阑还有些话想说,可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掩在那一波一波的涟漪中了。 江暮似乎是喜欢雨天的,又幻了雨落屋顶,让天色暗下来。 许千阑被他拉着悬在池边,发丝落入水中,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摇晃不停,他说要用他喜欢的地方和姿态,那便说话算话。 只是那掀起的涟漪太大,许千阑渐渐失神,什么都思量不出来了,他的欢喜与情动,仍然在这人面前一览无遗。 池水刚刚平静,那想说的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再起涟漪。 等到两人终于抽了个空隙说话,已经是从早上到天黑了。 许千阑强忍着嗓子的不适,沙哑道:“今天又过完了,还有两天了,可是,次数还差六七十次呢,这……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我知道。”江暮抚着他的背,“自你昏迷之后,我已经在找其他的办法了。”他轻拉起这打湿的头发,缓声道,“将次数封存起来。” “封存?”从来没听说过还可以这样。 “寻常修者的能力达不到,我可以封存,封存起来,契约到了,可以按期解开,彼此不会受影响,只是封存之法易反噬,封存过多,凝聚的力量一旦反噬出来,会更伤心脉,我将它封存在我这里,尽量不要太多,所以现在能减少就减少。” “封存在你这里,是不是反噬就会反噬到你身上?”许千阑回头道,“那不行……” “我不会让他轻易反噬。”江暮将人揽过来,让他正对自己,眼底略晦暗,“但这次数封存着,并不会消失。”他轻声道,“许千阑。” 他似乎很少如此郑重叫自己的名字,许千阑怔怔看着他:“嗯。” 江暮面上无悲无喜,淡淡道:“等你走了,我哪天想把这次数放出来,就会去找你,到时候,你可还会见我啊?” 许千阑又红了脸:“弟子……会恭迎圣君大驾。” 江暮却眸色更暗。 他还是要走。 亭台楼阁,山川城野,日月星辰,四季更迭,都留不住他。 他没再说话,面上也没了笑意,猛地将人抵在池边。 这最后两天,任凭耳边有怎样的求饶声,他也没有停。 这期间魔气又来了一次,很微弱的魔气了,没有让许千阑失去意识,但还是有一点影响,他咬在江暮的唇上,将那轻磨出一点血珠,见到血珠似乎更是兴奋,翻身坐起,神思沉入汹涌巨浪之中。 两天过去,一个月期限已到,许千阑意识稳定,再不会受魔气影响了。 最后一次,这一晚没有雨落,江暮化了星辰漫天,两人没有说话,唯有压制不住的呢喃之声,星辰微光洒落满身,满庭的烛火轻摇。 待从池中洗完,衣衫穿好,江暮抬头看了看天:“等下我就去给你解开连心契,你先回屋休息一会儿。” 许千阑静默须臾,没说什么话,轻轻走回房间。 庭中火光无声跳跃,有人负手而立,若盯着这烛火看,却又没定格于一物。 一直到不能再等了,静立的人转身,往旁边屋子走去。 屋内,许千阑躺在床上,没有睡,但也不怎么起得来。 江暮坐在床边,拉过他的手,在那手腕上探了探,意识确实已经稳了:“魔气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是仙是魔,皆是你一念之间,行善作恶,全凭你自己的内心,与你是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许千阑郑重点头。 江暮靠近一些,揽住他,与他眉心相抵。 结契时是这样的流程,解的时候依然,下界没有修者能解开连心契,但不代表它不可解。 如胶似漆海誓山盟的二人这样眉心相碰,结下契约,一朝分道扬镳,曾经相碰过的,依旧要再来一遍。 他们还是看见了粉色的云,跌宕的雨,只是那相连着,缠绵在一起的心脉正在一点点松开,离开彼此的纠缠,慢慢地分离,再各自收回。 各自回归,没有交集。 两人睁开眼,后退。 江暮不看眼前人,起身:“好了,你随时可以走。” 转身之际,脚步微顿,想回头又打住,唯有淡淡的声音响在这安静昏暗的殿内:“倘若……我在这里放满满一屋子,不,一整个水天之幕的剑,各式各样的,只要想到的,都幻化出来,摆满这里,你……会喜欢吗?” 许千阑微怔,手紧紧捏了一下被褥,心中被满满的暖意弥漫,可也有无尽的悲凉,他已经……不是剑修了,他从前在仙门,有资格挑选最好的剑,收集一面墙的剑,换着使。 可是,现在…… 他的鼻子微酸,摇摇头:“谢谢,不用。” 江暮闭了一下眼:“好,知道了。” 身后人轻声道:“我……明天再走可以吗?”他今日是真的下不了床了。 “你何时走都行,不必来与我告辞。”江暮大步往外走去。 门开了又阖,殿内重落昏暗之中,帷幔轻动,洒落一片影。 第二日天亮,许千阑推门走出,走过台阶化为了一只虎。 好像是意识稳定后,他与幻形兽忽而能自由变换了,昨天夜里他就试探过,他想变成虎的时候就能变成虎,想恢复为人就可以恢复。 庭院中水流哗然,院门已经打开了,而旁边的房门紧闭。 老虎在院中静默须臾,面向那紧闭的门,前腿弯曲,俯身垂首行礼。 抬头时恢复人形,仍是跪着的姿势,再次叩首,面上是前所未有的虔诚。 三拜之后,他起身,盯了一会儿那门扉,确定那不会有动静了,转身往外走去。 出门走过大殿,走过小路,穿过无人的长街。 他在街角驻足,回头看了看,见这里如人间一样的城镇街市,那路边的小摊上卖的走马灯与纸鸢都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叫卖人。 他转身,拔下发簪,抚一抚星星旁边的玉珠,身形一闪,化为了虎,四脚踏火,乘风而去。 他未曾看到,在他离去的身后,天色忽而变暗,黄昏的暗,没有光,也没有极致的黑。 水天之幕不再有日升月落,黑夜白天。 那些城镇屋舍,亭台楼阁,长街与山川,无声无息地倒塌,没有半点声响,也没有一分尘埃。 整个世界,安静地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殿小路也没了踪影,清寂的庭院,屋顶,墙壁,水池,毛毯……慢慢地化为乌有。 寝殿屋舍,床榻桌椅,也静静消失。 沙漏如烟尘般消散,天也不用再亮起来了。 江暮在这天色中回头,他的身边与眼前什么都没有了,仍是亘古的昏暗,一望无边。 他慢慢抬头,望向远方,晦暗的眼眸,渐渐覆了一片绯红。 接着,他缓缓展开双臂。 赫然,周身浮荡炽白的光,乍然亮起,耀眼夺目,迅速在他身边游走,又转瞬消散,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江暮嘴角微浮笑意,眼中不见了柔和,唯剩阴蛰的暗。 水阙圣君。 圣贤之辈。 呵…… 区区仙人之名,我岂看在眼里? 世有天地而生至高无上的神,其次,才是仙。 我非人类修成,无人类神魂,世人梦想飞升成仙,而我,自降神格,才为仙。 我是天地法则无法约束的,是天道无可奈何的。 我是,邪神,九离! 是天地中唯一的神! 传闻我一出现必有灾厄,传闻水阙圣君封印邪神,故而为圣贤? 呵…… 我若真欲降灾厄,人间万古,修者万千,不抵我动一动手指。 我强压神格,自降为仙,于是邪神不在,圣君现世,世人却以为圣君制服了邪神。 殊不知,邪神是我,圣君是我。 都是我! 今日回归神格,从此,世上没有水阙圣君,只有邪神九离。 第100章 归来 上古之神, 强压神格三千年,降为仙体。 身体不好是真的,不是水土不服, 是因压制了神格,才落得一身病骨。 怕冷怕热, 走几步就累, 肠胃不好, 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世间美味只可享其一二。 寒风不可去, 艳阳不能赏。 一朝去往人间, 假装出温润儒雅的模样,遇见一人, 陪他辗转红尘。 只是久留人间,神格日渐难压, 偶尔会显露出来,那温润之状便难假装下去,时而会露出真面目来。 没有什么邪气侵扰魔气附体, 他本就是邪神,本来就如此。 遇见的那个人,他满心的拯救苍生,正义凛然,他心中尊敬的是圣君,想必,是十分抵触邪神的。 那么, 不能露馅。 可继续留在人间, 很快便要不可控了。 正好, 已替他封印完了魔物, 只要没有意外,他会是修界最为敬仰的仙尊,在称颂与赞美中,走完他的一生,他斩妖除魔,实现自己的抱负,成全自己的道与义。 只是他成不了仙,他……到底是魔,注定没有仙缘,但不会有人知晓。 他们本该一别之后,后会无期。 一个在人间匡扶正义,可能也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飞升。 另一个在水天之幕,永远守着这一望无际的昏暗。 回到水天之幕,就可以控制,可以让神格不出来,他永远是这被世人称颂,被那个人崇拜的水阙圣君。 他将和以往的三千年一样,每天看着这水幕,一直到下一个三千年,下下个,无数个三千年,这里没有寒冷与炎热,没有白天与黑夜,没有食物,也没有一切生命。 只是未曾想,魔物没有封印住,火灵还是觉醒了。 既然人间不能再成全你的道义,那就放下一切,随我呆在水天之幕吧。 还以为将他带到这里,这无数清寒岁月,便有人相陪了。 可是,情动之后,那个人不愿意留。 是啊,无数个三千年,又如何要强留一人来相陪,陪他在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 为他建造的世界无声塌陷。 江暮面上波澜不惊,心絮却杂乱失控,大悲大痛之间,一朝信念不坚,神格还是失去控制,再也压不住了。 神格回归只是眨眼间,但温润儒雅的水阙圣君便从此消失。 只有邪神九离。 他的眼中绯红久久不散,而耳畔突如其来的喧嚣又将他冲击地半跪于地,他一掌击打在水幕上,用力捂着耳朵,面上越发苍白。 人间正是黄昏。 浓烟滚滚,惊呼与惨叫声不断传出,一方闹市,一群修者们正一并以灵决拴住一个妖邪,那妖邪为巨兽所化,力大无穷,伤人无数,修者们制服数日力不能敌。 他们刚刚以火攻之,落到巨兽身上只化为了一阵烟,反而惊吓到了周边百姓,大家震惊尖叫。 而妖邪猛地嘶吼一声,声若震天之雷,将这街道屋舍震得颤抖几番,围堵的修者们灵决被破,齐齐往四方摔去,口中溢出鲜血,瘫倒于地。 摆脱了控制的妖邪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每一步都震动地面,它抬起巨爪,如遮挡天光,猛向前方按下。 一团火焰疏尔穿过掌心,妖邪猝然收掌,掌心已被烧焦,他怒而嘶吼,继而又一道火焰打在它身上,刺啦之声刺耳,它凄厉惨叫,口中赫然发出戾气。 众人惊愕抬眼,但见一只黄白相间的老虎踏火而来,火团袭出,那老虎化为人形,一人白衣翩然,手持红色的剑,正转动剑鞘,挡住戾气,反之一挥剑气,自妖邪头顶穿过。 嘶吼之声乍然止息,妖邪轰隆一声倒地,转瞬没了气息,白衣人落地站稳,收剑入鞘,眉目清寒。 众人瞪大眼睛,欣喜喊道:“许仙尊!” 正欲上前去,而他们忽然想到:“不,他是幽冥灯,是魔。” 他们止住了靠近的脚步,慢慢抬起法器,警觉地看着来人:“圣君……为何没有处置他?” 许千阑冷眼回望,眼眸又忽而一抬,赫然后退一步,长剑再出鞘。 阴云遮日,又是一群妖邪凌空现身,尖锐利爪陡然向这些修者们抓来,方方触碰,便被剑气击中,接连惨叫中,妖邪们一一消散。 众人回头,心有余悸:“好险好险,出现得这么快,我们都还没看见,要不是许仙尊,我们都被撕碎了。” “别许仙尊了,他不是魔吗?” “可他刚刚的确救了我们啊。” “这么多妖邪,皆因幽冥灯觉醒所致,就是他唤醒的,你还要感激他吗?” “但……他若真成为了魔,便该召唤更多的妖邪,为何又要帮我们呢,他是正或邪,真的跟他的身份有关吗?” 周围声音顿住,众人都不再说话。 那白衣人已收剑远去,留他们怔怔对望。 是,他是魔,可是,他在帮我们啊。 圣君没有处置他,是不是圣君也知他不会为祸? 他们实在想不明白,可是眼前已被制服的妖邪是事实,妖邪是被许千阑制服的,他们回去也要如实汇报。 自一个月前魔渊突发之事后,人间妖邪四起,那日在场的,围攻许千阑的一些大能被圣君以水流卷住,尸骨全无。 下面有为许千阑惋惜的,也有在呐喊着的,当时被摔到各处。 而不管他们那时是如何态度,站在哪一边,身为修者,斩妖除魔为己任,四方妖邪起,他们每一个都义不容辞。 一个月来修者们全部在奔走忙碌,妖邪们打退了又来,按照以前的经验,又要打上数月才行。 今日这个巨兽是一阶妖,实难斩杀,他们已经打了很久了,也有许多人因此受伤。 而就在又一波修者们将要被巨兽按在脚下时,那幻形兽从天而降,烈火驱退巨兽攻势,幻形兽化为人形,白衣的剑修一剑斩杀妖兽,救他们于危险之中。 接连数日,各地皆报,四方一直打不退的妖邪被一位白衣剑修斩杀,那剑修手持一把红剑,戴白色幂篱,幻形兽为虎,已修成幻形兽与本体相融之本领,放眼整个修界,还没有哪个修者能达到这个境界。 而看清了幂篱之下样貌的人们信誓旦旦:“那就是许仙尊,不,是那日险落魔渊的幽冥之魔。” 一时修界再掀波澜,一波人呐喊着,魔物还敢出现,大家赶紧一起来,再将他打入魔渊。 而另一波道,那是圣君放他归来的,他斩杀那么多妖邪了,要不是他,人间还不知要有多少伤亡,为什么只看他的身份,不看他做了什么事呢? 两方吵得激烈,很快上报给了微明宗。 微明宗如今的宗主是君若时。 宗门规矩,宗主之位只往下传,不传同辈,很早之前,微明宗下一代宗主就锁定在许千阑的徒弟身上了。 那时候许千阑还是最负盛名的仙尊,宗主岑潭兮没有弟子,大家都很看好许千阑的弟子,当时一众人最中意的是方郁峦,因为他跟许千阑修为最契合,若是好生培养,必当前途无量。 只是后来生了变故,修为契合原来只是私下里采取的手段,而方郁峦也死了,后面再收的弟子,方芜虽聪慧,但入门时间短,修为还不行,言小白不够亲传弟子资格,那便只剩下君若时。 仙门中这一辈的弟子里,也的确是君若时修为最好,德行品质俱佳,担得起宗主之位,即便是不看许千阑,同辈之中也属他最优秀。 只是魔渊变故之后,他任宗主遭受了不少阻碍,这阻碍自然也是因许千阑。 有人认为魔物教出的弟子岂能相信,也有人道许千阑在觉醒前也不知道自己是魔,他按照仙门规范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不能信呢,那君若时为正儿八经世家出身,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他师尊出事,他就要跟着遭殃吗,这还是仙门之德吗,就这么容不下人吗? 不单单微明宗有异议,各宗门都在讨论,毕竟微明宗是各宗之首,这宗主之位对他们而言也十足重要,几个世家也都参与了进来,大家争吵得沸沸扬扬。 岑潭兮死得突然,师母刚刚临盆,接连听闻噩耗,神思崩溃,微明宗那时候一个主心骨都没有,担子落在三师弟凌鲲鹏身上,凌鲲鹏力排众议,决定立君若时为宗主,不管各方再怎样争论,他一锤定音,直接给了君若时掌门令。 这就是板上定钉了,而且这个时候妖邪到处崛起,众人也没过多功夫在这些事情上多费心思,眼看着新宗主继位没出什么大乱子,便也都不再说什么了。 之后也还有一人在修界名声大噪。 因妖邪肆意,众人对抗之下不少人受伤,药灵谷应谷主强忍丧子之痛,极力为伤者们治疗,且免收费用,得到修界一致赞扬,药灵谷原本在修界地位便不容小觑,如今更是水涨船高,谁人提起药灵谷,都会肃然起敬。 而微明宗在这个时候表明了态度,与药灵谷握手言和,尊应谷主为长辈,那应行霄原本与岑潭兮有亲属关系,此时微明宗还乱成一团,他也算是微明宗一员,自觉担任起打理宗门事宜的职责。 他处事能力强,君若时刚上任,很依赖他,大事小事都会过问他,短短数日,他俨然成了微明宗最说得上话的人。 “哎,你们说,君宗主听到他师尊回来了,会是什么反应?”路边茶寮,有人交谈。 “君宗主会认这个师尊?”旁人嘲讽道,“他对应行霄的态度,不就是在表示着自己的立场吗,谁不知道他师尊以前跟应行霄有过节,他这个时候与药灵谷言和,还放权给应行霄管理宗门事务,明摆着告诉大家,他与许千阑撇清关系了。” 第101章 闯宗 “这么说, 许千阑是教了个白眼狼。”这人笑道。 “我倒觉得,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本来他继位大家都颇有微词, 他自己也冤啊,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 修为资历也够, 就因为摊上这么个师尊, 被大家排挤,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好不容易当上宗主了, 为了稳定位置,他必然会选择跟许千阑划清界限, 而且,得赶紧拉个大腿抱, 药灵谷不是现成的大腿吗。” “利欲熏心,没几个人能抵得住啊,我记得当时魔渊之上, 他也是上去为他师尊拼过命的,结果当上宗主后,立马就露出野心了。” “可不是么,话说凌仙尊不管吗,他跟许千阑可是亲师兄弟。” “凌仙尊这是看走了眼选错了人,但新宗主继位,上一辈仙尊基本就不会再插手门中事宜了, 凌仙尊本身为人就随意, 估摸着不出大乱, 也懒得管了。” “那倒是, 可是,恕我直言,都知道微明宗最近乱,但他们也不能外面的事儿一律不管了啊,这么多妖邪,都是咱们这些宗门在打,微明宗只派出了一些虾兵蟹将,能打的一个都没派,以前修界有事儿,他们哪一回不是冲在最前面的啊。” “这事儿大家都有意见,但他们内部也确实没理顺,等过一阵子再看吧。”两人又说了一番,品一品杯中茶。 道路上掀起尘泥,有白衣执剑人从旁走过去。 许千阑重回修界,短短数日就将妖邪们斩杀了大半。 要斩杀魔物的,与为他辩解的,两拨人们还没争吵出个结果,微明宗一道命令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微明宗之令:“见幽冥魔物许千阑,格杀勿论,无需上报,成功斩杀赏千万灵石,十万上品灵丹,有包庇者严惩不贷。” 各宗门以及散修们都得了此令,大家不由震惊:狠还是你们自己人狠。 有人眼馋赏金,也有人不屑一顾,但当此修界能对付许千阑的少之又少,他本来就修为甚高,而魔性觉醒后,能力也更加增长,正邪力量都可运用自如,仙门之法与邪魔之术,其实原也没有善恶之分。 如今便是那些大能还在,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一路上要来杀他的人不少,基本上几招就被打退,也有不少人仍念着他以前,见到了也当做没看见,故意放过。 他从四方之境一路将妖邪斩杀,再到微明宗山门前,没有太多阻碍,这一路再看世间冷暖,多人多面,贪生怕死之辈也能为救百姓而自愿投入妖邪之口,德高望重之人或弃家人不顾自行逃窜。 他走到微明宗时,心中已坚定了,不再对自己是魔的身份妄自菲薄。 那仙门看守之人见他身影,惶然大惊:“你……你不能进,喂,你听到没,你已经不是仙门中人,你不能进……” 小弟子看着白衣人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而护山大阵亦不阻拦他,焦急地跟上去:“你……你不知道宗门下令斩杀你吗,你还敢进,你再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说话间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弟子们围了过来,见到他都惊愕,互看几眼,颤颤拿出剑:“魔……魔物,不许进!” 许千阑停住脚步,摘下幂篱,冷眼扫过来:“我只要应行霄的命,不想伤及无辜,不想死的都让开。” 一行人瑟缩了一下,又举起剑:“应谷主如今在宗门地位形同宗主,我等必不能让你伤他。” 许千阑眼一抬,指端扣住剑鞘,“嗡”地一声,但见寒光一闪,而眨眼间,剑已回归入鞘。 与此同时,这一众弟子手中剑咔嚓咔嚓,纷纷断裂,他们震惊不已,明明只是一闪,什么都没看见,剑就这样……断了? 而又见那幂篱扬起,凌空一旋,化为一道白绫,许千阑将那白绫接至手中,轻抚了一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尔等皆曾为我同门,我不愿见同门之血,诸位执意阻拦,今日若血溅仙门,实非我愿。” 系带束好,他长剑出鞘,一时剑气袭天,白衣人悬空而起,自众人上方越过。 众人战战兢兢去挡,还没抬手已被剑气逼退。 更多的弟子迅速赶来,一路不住有人拦路,只是他们不及来人一招半式,只见遮住双眼的白衣人身影流转,速度极快,一路打落阻拦者法器,弟子们摔至两旁。 飞沙走石间,人已落至议事大殿前,他摘下白绫,凛然看着殿上牌匾,手一扬,白绫悬挂于牌匾之上,若风中飘荡的白幡。 一行人匆匆走来,为首者蓝衣高冠,腰间挂掌令,在那台阶之上陡然驻足,神色惊变,长剑一指:“许……许千阑,你这幽冥……魔物,还敢擅闯微明宗,圣君没有处决你,怎么会还放你回来?” 许千阑眼眸扫过此人:“君若时,师徒一场,我不杀你,让路。” “你……你不要说大话,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得了的,应谷主医术高超,他……以药理论道,宗门上下无人不服,我修为亦有长进,你便是我师尊又如何,跟你数年不过如此。” 许千阑看了看他,微蹙眉头。 “不信的话你尽管来,应谷主的确在殿内,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害他,今日有我在此,你一定进不去。” 许千阑抚抚剑鞘:“好,那我倒要试一试你是否真有长进。” 说罢剑气往前一挥,君若时连忙举剑挡住,那剑气再一转,自其侧方袭去,对方才挡,而剑气再换方向,君若时来不及抵挡,一下被这剑气拴住。 凌厉剑气一卷,他整个人被拉到许千阑面前,强大力量让他无法站立,双膝重重跪于地上。 他紧紧拉住许千阑的手腕,大喘着气道:“我……我打不过你,但我也绝不允许你进去,你若想进,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许千阑低眉看着他,手被攥住,他顿了须臾才甩开,摸一摸手腕,将人推至一旁:“不自量力。” 宽袖一拂,白衣人执剑走进大殿。 应行霄坐在那正殿之上,那里本该是宗主之位。 诸多仙尊与内门弟子们鱼贯而入,将许千阑围住,可又不敢离他太近,都举着法器警觉盯着他。 这里面的仙尊有与他昔日交好的,也有不怎么来往的,而弟子们都上过他的课,这些人,他们现在本应该在外面击杀妖邪,但全都呆在仙门。 许千阑环望一圈,目光再落定到堂上:“应行霄,师兄是你杀的。” 那堂上淡然静坐之人表情微变,很快又覆上笑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是啊,魔物,你怎能诬陷应谷主,谁不知道,岑宗主是那日为护你被击落,不甚摔在树桩上死去的。”周边有人道。 “对啊,你平白一句话,就让应谷主陷于不义之中吗,岑宗主可是谷主的亲外甥,他为什么要杀他?” “说话要讲证据。” 许千阑侧目:“我亲眼所见。” 堂上人一把攥紧手中杯。 “你亲眼所见,算什么证据?”周围人又道,“除非是还有人看见,你把证据拿出来。” “我亲眼所见,我来报我的仇,杀我要杀的人,需要经过你们同意吗,要给你们什么证据?” “这……” 许千阑再往堂上看,一字一句道:“我师尊,也是你杀的。” 堂上人抬眼。 周围人再惊:“你胡说什么,前宗主是修炼之中遇雷霆之火,而暴毙身亡,整个修界都知道。” 许千阑往前走,众人也跟着往前走,围着他。 “剑引溯雪,冰封之法,我师尊的独门之技,此法袭击他人,损伤部位若如冰封,任何术法灵决都无法修复,残缺之处便永远残缺,师尊仁厚,鲜少使用此法。” 师尊很少用这技能,此技原也没有名字,剑引溯雪,只是其施展时剑气若引来溯溯回雪,旁人不知其名,大抵以此形态来称,是以,他在之前听到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凛然看着堂上人:“仙莱岛主曾自称因斩杀妖邪而中了此术,应梧玉与我说你也因斩杀妖邪,致使腰部被伤,伤口冰封,无法复原,你二人都曾斩杀妖邪,都中了我师尊的独门之术,是不是太巧了些?” 应行霄捏了一下指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师尊当年斩一上古妖兽,其内丹化为一册高阶心决,他细看那心决,发现其为邪术,怕流传出去惹有心之人修炼,决定销毁此册。 他闭关销毁,突遇雷霆之火,身亡于内,火势燎烧山府,因这心决师尊不予公诸于世,仙门只道师尊为销邪术而自葬山府,那心决之册已寻不到,想来是一同被烧了,但对外只能说是其修行中突然暴毙。 可是,当时闭关山府地上有残雪,此剑气引来之雪,火烧不化,他临终前使用过冰封之术,无人留意过。” 许千阑长剑出鞘,骤然往前一指:“是你与仙莱岛主觊觎邪术,前去抢夺,师尊施术之中不能分心,无暇与你们缠斗,被你们重伤,你们抢夺邪术而去,又引雷霆之火困住师尊,师尊临终之际使出冰封之法,意欲让你们身有残缺,无法完全修炼此术,我师尊,是你二人杀死的!” 第102章 报仇 殿内稍许沉默, 那什么妖兽邪术,在场的没人知道,这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晓, 觊觎的人就越少,师尊只告诉了一些非常亲近之人。 三个徒弟以及枕边人, 不管从谁之口, 兴许是无意, 但这事情还是传到了应行霄的耳中。 应行霄坐在堂上,心中早已巨浪翻涌, 但表面平静:“都是你的猜测而已。” “我是不是猜测, 一探便知,师尊当年伤你, 你腰部为一窟。” “呵,我儿子说的话你还当真了, 你又没看见,万一,我完好无损呢?” 许千阑一声冷笑:“我若没感应到冰封之术, 怎会下此定论?” 以前是感应不到,如今他的能力已能察觉。 他眼眸一抬,剑气流转,轻巧破开围攻的众人,赫然往堂上袭去,杯盏炸裂,衣帛陡然裂开, 应行霄还没来得及反应, 衣服已经碎裂成片。 堂上座椅被震碎, “轰”地一下四分五裂, 应行霄倒退几步站稳。 众人看去,浑然惊呆。 那人腹部塞着一大团草药,自左贯穿到右,而在他后退之中,草药被震出,随他趔趄之势掉落,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从这边可见那边的光。 “真的……没有肾?” “真的是冰封之术?” “宗主之死真跟他有关?” 周边人惊愕,心生疑惑之际,他们本来放下了法器,而忽然间,好像被什么无行之手在头顶提了一下,他们又瞬间举起:“魔物休得胡言,那什么邪术,没准是……没准是前宗主自己想练,应谷主他们只是去阻止的呢?” “是啊,说不定宗主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才暴毙的。” “对啊,那是什么邪术你都说不清楚,就来诬陷谷主吗?” 许千阑目光扫过他们,淡淡道:“控魂邪术。” “什么?” “控魂邪术,可分割自己神魂,覆压抽取他人神魂,亦可……在你们所有人的神魂上动手脚,一蛊入神魂,让你们眼中只唯他是尊。”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被他下了蛊,胡说,我们好歹都是有修为的,寻常蛊毒还分辨不出来吗,我们尊敬应谷主,是他医者仁心,又不计前嫌临危受命,帮助打理仙门事宜,我们是由衷佩服他的。” “由神魂入蛊,你们如何能分辨?”许千阑再看向应行霄,“你与仙莱岛主抢到控魂邪术,可是身体皆被我师尊冰封,有残缺,原无法修炼此术,但仙莱岛主执念过强,逆天而为,又得长明烛相助,非要冒险修炼。 你惜命不敢练,然而,上次因你私连我与方郁峦灵脉之事,被仙门责罚,你知晓你犯错仙门不会徇私,心中惊惧,担心此事若被发现,微明宗不会放过你,于是开始修邪术以自保,而当日魔渊,我被围攻,你趁机杀害师兄,只道我二人不在,以后也无人能耐你何了吧?” 应行霄眯了一下眼,看着他的剑。 都没错,岑云是他杀的,与仙莱岛主一起杀的。 当初听到妹妹随口一提说夫君要闭关封印什么东西,他留了心,细查之后就知晓了那控魂邪术,修界中,微明宗为宗门之首,药灵谷医术高明不可或缺,仙莱岛与人间来往密切,最受人类推崇,这三处盛名在外,地位颇高,颇有三足鼎立之状。 微明宗与药灵谷虽为姻亲,但关系并不好,三处齐名,不免暗自较量,应行霄担心岑云私下修炼邪术,功法增强,又觊觎那邪术威力,联合仙莱岛主一起,给岑云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岑云留了一手,便是那冰封之术,控魂邪术修行凶险,若身体有任何问题,容易被反噬,即便他们抢夺了邪术心决,有冰封之术让他们躯体不得完整,他们也不敢修炼。 到最后,谁也没得到好处。 但岑云的确是死了的。 岑云当年封印邪术本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儿子和弟子年岁都不算大,而他们一把火烧了山府,证据毁得干干净净,原本是滴水不漏的。 可是,这冰封之术的威力始终无法消除,它在身上,随时都是个隐患。 后来,眼看着岑云的弟子越来越有出息,他便开始担心,因为凭他的实力,已经打不过许千阑了。 他也曾试图与微明宗来往亲密些,还曾经请那江师叔去做客,奉为上宾招待。 但后来被处罚,他知道,再亲近也没用,唯有想办法自保,那时候他还联系过仙莱岛主,想再与其联合,然而仙莱岛主忙着成婚,又得了长明烛相助,哪里还把这点事看在眼里,被微明宗发现也不惧,没有搭理。 之后,应行霄便开始修炼控魂术。 他没什么魔物相助,修炼起来不容易,修炼时间也不长,能力仍然有限。 许千阑在魔渊之上出事,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岑潭兮最好也出事,这样他就谁也不怕了。 什么外甥,岑潭兮都不认他这个舅舅,这些亲缘关系,于生死利益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魔渊变故之后,妖邪四起,修者们受伤诸多,身为医修,生意还是要做的,微明宗群龙无首,正乱七八糟,而他药灵谷在救治伤者中出尽风头。 仙莱岛早就沉了,就剩药灵谷和微明宗,微明宗这时候又乱着,不如……趁机把其收入囊中。 他的控魂术虽没修炼到家,但这邪术本就厉害非常,仙莱岛主能够悄无声息覆压所有人神魂,他虽不及,但精通药理,擅制蛊毒,两边结合一下,以魂入蛊,控制住这一众人,便不知不觉。 心性不坚者易中蛊,他利用当时微明宗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支持许千阑与质疑他是魔物之中徘徊犹豫之际,正好牵动这些神魂,引入蛊毒。 只是有几人的神魂下不了蛊,这几人心性坚定,一心向着许千阑,神魂稳定,以他的能力牵不出来。 但那又怎样呢,宗门大部分人已经因蛊毒对他惟命是从了,一小部分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还有,那新上任的小宗主十分有眼色,还没被牵出神魂,就主动言和,将微明宗拱手送上。 如今微明宗是他说的算,君若时不过是空有其名的宗主。 那江师叔竟是仙人,他的儿子死在江师叔手中,他不敢冒犯仙人,那又怎样,曾经把江师叔当做宝的微明宗,已被他拿下。 只是未曾想,许千阑还能再度归来。 不过,这也没关系。 应行霄笑了笑:“他们所有人都会以命来护我,你敢杀我,试试看。” 周边众人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面上有一点疑惑,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一个外人,可是又不知不觉对这个人毕恭毕敬。 什么蛊毒,真的吗? 不不不,怎么能怀疑应谷主呢? 他们若被无行的力量驱使着,齐齐挡在应行霄面前,法器对着许千阑,道道流光旋转,灵决闪烁。 方才被推至一边的君若时爬起,自殿外扑进来,站在那众人之外,轻微地喘着气,惊惧又担忧,举起剑随时准备应对。 许千阑侧目看了他一眼:“出去。” 君若时摇头:“不行。” 许千阑凛然抬眼,飞身而起,剑气直击灵决之中,勾住各方灵力,再一划,众人齐聚的灵决轰然散开,纷纷后退。 他们立即又汇聚成阵,那玄光之阵晃晃悠悠,然而,竟是好一会儿没有飞到中间之人的头顶。 应行霄蹙眉:“你们怎么回事?” 这些人似没听到那声音,只道:“此阵威力极大,我们……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吗?” “他是魔。” “可是,为什么觉得……” 周边人的声音渐渐减弱,大家都开始疑惑。 为什么觉得……并没有那么想杀他? 阵法轰隆隆旋转,将要压下来,却又始终没有完全下来。 应行霄微惊,他看到这些人神魂里的蛊毒控制之力渐有减弱之像,他有一些慌,抬眼看向前方:“君若时,身为宗主,应替宗门清理门户,速以掌门印下令,让他们立即剿杀魔物。” 君若时慢慢抚向腰间,紧紧攥住掌门令,而后,猝然向前,从那玄光之阵中穿出,掌门印于光中一抛,阵法轰然溃散。 应行霄一怔:“你干什么?” 君若时落定在许千阑身边,举剑挡于他面前。 堂上人惊了一下,微眯双眼:“原来,你是假意投诚于我!” 许千阑道:“不是让你别进来吗?” “师尊……我不放心,玄光阵……若没掌门印,无人能破啊。” “小看我。”他若没十足把握,也不会冒然闯微明宗。 “师尊……” 许千阑轻轻摇头:“难为你了,退后。” 说罢将人往后一拉,剑气直逼应行霄,堂上人慌忙后退,双手覆于面前默念有词,周围还在犹豫的众人忽而抬眼,眼中已无光亮,手若被看不见的线提起,再汇玄光阵,阵法流转迅速压下。 阵法急速,君若时还没反应过来,而见许千阑剑刃抵住阵法中心,一刺向前,「砰」地一下,阵法再一次溃散。 白衣人不再废话,身形凌空而起,左右几道剑气一闪,再直逼向前,应行霄惊惧欲往旁躲,忽触碰剑气,被逼了回来,他的左右都已被剑气挡住,根本无从逃脱。 他只好向前愤然抵抗,掌心汇聚抵御光圈,灵决流动,光圈还未成型,赫然间他面上一僵,光圈疏尔消散。 红色的剑,携带极强的斩杀灵决,刺入他的脖颈,将他钉在那大殿墙上,他的眼还在睁着,却不能再动弹,灵决斩杀的不只是躯体,也有神魂。 剑刃一收,他的身躯贴着墙壁下滑,滑至地上,许千阑一掌挥动火焰,那断气之人尸首眨眼间被火烧化,只余一点灰。 而那又在布阵的众人陡然停下了动作,一下子清醒过来,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方才脑子不听自己使唤了?” 第103章 解救 与此同时, 整个仙门中的弟子,都怔怔地疑惑着:“怎么感觉……好像突然摆脱了什么掌控一样?” “话说,咱们刚才是不是都在阻拦许仙尊来着?” “许仙尊……他是魔啊, 咱们应该阻拦吧。”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啊。”那个守门弟子道,“我竟然对他说, 你再敢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怎么能这样跟他说话呢, 就算不许他进,也应该好好说话啊。” 他再是魔, 也曾是这一山仙尊, 他自己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啊。 这些小弟子们对魔的概念没有太直观的感触,他们见到许千阑, 也没有那么的「嫉恶如仇」,许仙尊的确已经是魔, 该阻拦是阻拦,但他们断然不会那样的态度来应对。 而殿内的一众仙尊与内门弟子们此刻反应了过来:“我们真的中蛊了。” “好啊,这个应行霄, 竟然修炼邪术,偌大微明宗,居然叫他钻了空子,实在是丢脸,回头我不端了他药灵谷!” “他自己的行为,倒也不必牵连药灵谷,药灵谷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弟子, 还有那么多珍贵灵植灵药, 还可以物尽其用嘛, 不要浪费了。” “还好有千阑……”这仙尊说着, 回头看看,又捂捂嘴,轻咳一声,“救了我们。” 他们齐齐向许千阑看过来,有人真切流露出关心,也有人怯怯往后退了几步。 许千阑收剑入鞘,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如何看他,此次回微明宗要做的事情已完成,转头看向君若时:“师母和我三师弟他们呢?” “夫人和凌师叔,以及师妹师弟,小溪小河他们几个当时坚定表示站在师尊你这边,应行霄的蛊引不进去,掌控不了他们,一恼火,就把他们关起来了。”君若时要跪下,“弟子愚笨,一直没能救出他们。”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许千阑抬手一挡,阻了他的动作。 方才于殿外,君若时嘴上放着狠话,然眼神飘忽,语气不坚,师徒多年,许千阑一眼看出他有隐情,借对决之力将他拉至面前。 君若时拉住他手腕,灵力相碰,该说的话以师徒令尽数告知。 师徒令是师徒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两人相碰,就能瞬间将话语传输过去,旁人觉察不出。 师徒相处多年方能生成师徒令,君若时入门时间最早,跟在许千阑身边已很久,方芜与言小白还没有,便是之前的方郁峦,也不如君若时进门时间早,也还没有形成。 这特别的传话方式,是唯一的,只他师徒二人之间可以。 君若时将这些事情尽数告知他,应行霄练了邪术,很厉害,宗门上下几乎都被他控制了,他打不过,连偷袭的余地都没有,传音灵决被封,也无法传话出去,而且应行霄在整个修界已经声誉很高了,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毫无疑问是坚定支持许千阑的,他没有被控制,但他是宗主,应行霄盯紧了他,他怕自己以后还是会被控制,与其助纣为虐,不如假装投诚应行霄,至少,自己保持清醒,还能多少掌控一下局面,不让微明宗酿成大祸。 应行霄要掌管微明宗,那就给他吧,反正宗门上下也都听他的了,但他好歹是宗主,还是能参与到一些事情的,他提防着中蛊之人出去为祸,干脆不让修为高的人出宗门。 修界正是妖邪崛起的时候,大家怨声载道,但他没办法,这些人出去只怕是添乱。 这期间他也在倍加警觉地看着仙门每个人,怕他们出事,更怕他们闯祸,还要恭维着应行霄,以免他怀疑,清醒的就他一人,连日来,殚精竭虑,孤立无援,已经要撑不下去。 正此时,忽听闻师尊回来了,他猛然觉得见到了曙光。 应行霄自然也听闻了,立即让他下斩杀令。 他听闻师尊已然有了实体幻形兽,又一招杀死一阶妖兽,心知师尊修为有长进,师尊以前在修界就少有人能敌,如今应当更无敌。 他没办法,就下了令,师尊是个不让人的脾气,知晓微明宗下令杀他,应该会来找麻烦吧。 师尊要是来了,肯定……也会对付应行霄吧,微明宗肯定就得救了吧,他满心期盼着,以前什么事情都依赖师尊,如今,也还是那么渴望能依赖他,在师尊面前,他永远都是弟子。 但人来之后,他又开始担心师尊有危险,在师尊进去找应行霄时,思来想去,要进去相助。 不过……师尊好像是不需要他帮忙。 这一场灾祸化解,他猛然松了口气,连忙带着许千阑去往凌鲲鹏他们的关押之处,而这一众仙尊弟子们互相看看,也跟了过去。 关押之处在后山,有用邪术覆盖的屏障,许千阑几道剑气击碎屏障,匆匆走进去。 别离并不久,但世事难料,重逢之时亦有如隔三秋之感,凌鲲鹏陡然站了起来,愣愣看他,声音哽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以为我死了?”许千阑轻轻笑。 “他怎么可能会让你死,我只是以为他不会让你回来。”凌鲲鹏拍拍他的肩,“你干嘛还回来啊,他那里不好吗?” “那里……”许千阑出了一下神,那里什么都有,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 他道:“我不来,你们要一直关在这里吗?” 凌鲲鹏含笑低头。 “还有,再不来,小君要哭了。”许千阑回了一下头。 君若时挠挠头:“没事没事。” 许千阑又看旁边师母:“师母可还好,孩子还……” “我挺好的,但孩子没了。”师母温声道,一夕之间,儿子死了,刚生的孩子也死了,而没过几天,她就被亲哥哥抓了,到如今,又知晓自己的夫君当年是被哥哥害死的,任谁都要崩溃。 她那时候刚生完孩子,也确实是难以接受的,多亏方芜一直劝着,现在心絮已然稳定了许多,即便是今天再听到这些消息,也已能淡然接受了。 被关押这些时日,她本来还是在月子中,虽修者体质比凡人强,但刚经历变故,身体亏损得严重,也亏方芜一直照料,否则她大概已没命了。 许千阑眸中一哀,眼眶泛红。 倒是师母反过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不必伤心,我与那孩子注定无缘吧。” 许千阑垂眸点点头,又与另几人稍作寒暄,这些人无碍,仙门也已无事,他将白绫再幻幂篱,便要戴上离开。 众人心一紧,君若时最先跪了下来:“师尊您留下吧,这……宗主之位给您好不好?” 他微蹙眉:“身为一门宗主,你怎可带头来坏宗门规矩,你好好守护宗门,不懂之事多学多问。” 君若时羞愧低头:“是,可……那还是求求师尊您留下吧,弟子一定恭敬如初,绝不会让任何人对师尊有非议。” 话及此,他也转头向那一众跟来的人看去。 这些人支支吾吾,踌躇一会儿,忽有一人站了出来,愤然道:“咱么还没吸取教训吗,就是因为我们自己人内乱,左摇右摆不坚定,才让那应行霄钻到空子,今日我在此放言,我不管千阑什么身份,我依旧认同他是我仙门中人。” 稍许静默,又有人道:“我也认同。” “我认同。” 呼声此起彼伏,没一人有异议。 众人纷纷向许千阑行礼道歉,他们之前是受蛊毒影响没错,但初听闻这魔物身份,有些人产生质疑也是事实,当时互相吵嚷得厉害。 他们心中有愧,行礼过后,齐声道:“许仙尊你就留下吧。” 宗门规矩是宗主之位往下传,但那新宗主是他弟子,又对他极其尊敬,他若肯留,这微明宗就是他说的算。 许千阑轻轻一笑,他不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但这么多人能够放下偏见,也是难得,相信他们以后再遇到事情,也会同心协力。 他还是摇摇头,将君若时拉起:“你此前投诚应行霄,外面有一部分道你忘恩负义,如今知你是假意,另一部分又要道你不识时务,怕是两边都不讨好了。” “弟子问心无愧。”君若时正色道。 “难为你了,对了,你师妹师弟入门时间尚短,不足自修,还需再拜师尊,你留心安排。”他抚一抚弟子的肩。 君若时只好点头:“师尊放心。” 方芜与言小白跪地叩首,他再简单交代几句,告辞欲离去。 众人七嘴八舌相留,无人注意,那叩首的言小白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笑意。 众人见留不住他,只好道:“那也别这么快就走,起码今晚备些薄酒,且叙个旧,数日不见,我们都甚是想念啊。” 他回头,稍许沉思:“好吧。” “太好了,师尊,月眠殿一直空着呢。”君若时连忙道,“您先去休息。” 许千阑点点头,走了几步,微一顿:“流霜殿呢,可有人住?” “没有,师尊您要住流霜殿?” “不,我只是问问。” 君若时会意:“弟子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动流霜殿,其实,仙人住过的地方,大家也都不太敢碰,恨不得供起来。” 许千阑笑了笑,可是,想来那个人不会再来了,人间为他留着屋舍,也没什么用。 第104章 邪魔 君若时办事很迅速, 这天天还没黑,应行霄之死前因后果就已经公之于众,历数他杀害两任宗主之罪。 那斩杀令收回, 为许千阑正名,并且立即派出微明宗得力之人去追杀残留的妖邪。 修界一开始颇为惊讶, 了解详情后更是惊掉下巴, 一夕之间应行霄从倍加赞扬变成了人人唾弃, 而也因此,更多的人开始觉得, 许仙尊是仙是魔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依旧是曾让众人敬仰的仙尊。 这一晚月眠殿灯火通明,觥筹交盏, 一开始许多仙尊们都来了,后来大家散去, 剩下几个亲近之人,再到后半夜,又散去一波, 唯剩下凌鲲鹏与他把酒言欢。 说是把酒言欢,但基本只有凌鲲鹏一人喝酒,许千阑滴酒不沾。 凌鲲鹏觉得无趣:“你哪怕喝一口呢,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他坐得端端正正:“我一口都不喝。” “为什么?” “为什么……”许千阑微收笑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师叔曾跟他说,不许他再在他人面前饮酒, 那么, 他就不饮了。 “好吧好吧。”凌鲲鹏叹气, “让你留下你不肯, 那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我……”许千阑怔了怔,他还没想好,目光无意中往上看了看,稍许沉寂后,道,“应该四处转转吧,有妖邪就去打打,没有的话,我就寻一个山府,避世修行。” “你不再去水天之幕了吗,那里不好玩?” 寻常问话,却让许千阑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杯盏,他的心絮杂乱,有些话不敢明说。 他其实,很想念那个人。 人间事已了结,再没什么需他担忧的了。 而他自回来之后,听着许多人对他议论纷纷,原本应该惊惧的,忧心羞愧的,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很平静,他没有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 明明以前是在意的,最喜欢被人称颂,不愿听得一句诋毁之言,如今能泰然处之,不是听多了而变得心冷,也非心性的改变,是他已经接受了自己。 是仙是魔,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当他真正认同自己,那些妄自菲薄的心思就消散,以前只道魔物如何能配仙人,如今却只想,倘若两情相悦,谈何配上配不上? 他开始敢去思量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只是,他虽认同了自己,却依旧不确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着不一般的情愫。 他实在是缺少这些神思,对那云里雾里的感情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那个人对他可有情意。 他自己呢,对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情感呢,可是爱意? 跟他在一起是开心快乐的,一点也不无聊,他想与他一起看日升月落,星火阑珊,四季更迭。 这是……爱吗? 凌鲲鹏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面前人几乎快把这一生想完了,继续道:“是你自己要回来,还是圣君让你离开的啊,他没留你吗?” 许千阑又开始想,两者皆有吧,他要离开,圣君答应一个月结契期满,就让他离开,没有说过一句留下的话。 凌鲲鹏问了两句话,都只见面前人沉思,他只好又问:“这一个月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哗啦”一下,许千阑又碰倒了一杯水。 凌鲲鹏:“……” 他继续问:“二师兄你有没有觉得,你有些变化?” “哪里变了?”他抬头,个把月而已,还能变了模样不成。 终于回话了,凌鲲鹏道:“我的幻形兽是鲲,修行属性为水,跟圣君相同,对同类属性感应挺灵敏的,师兄,恕我直言,你浑身上下,由外到里,都有水性修为的痕迹,你不是火属性吗,这水属性,哪来的?” 许千阑一怔,面上瞬间透红,赶紧低下头。 “你们都这种关系了,为什么他还会让你走?” 许千阑垂着头:“是我要走。” “他没有留你?” “没有,他说随便我,我想走就走。” “……”凌鲲鹏抚抚额,“有些时候,嘴上说的话,与心里想的,并不一定一样。” 待凌鲲鹏走后,他在殿内踱来踱去,嘴上说的,与心里的想的,不一样? 他是否要回去问问,问师叔是否想要他留下,是否……对他有情? 他向窗外看看,仙山缭绕清气,只能看见点点星光。 有人叩门,夜已经很深了,他纳闷着应声:“进。” 言小白端着茶走进来,转头关好门:“师尊我来给您送茶。” 他回头,瞥了眼桌上满满一壶茶,今晚月眠殿宴席,哪里缺少茶水,言小白之前就来了,中途和大家一起走了,不知此时又端茶水进来为何。 他静静看着来人将茶盏放下,一身蓝衣,仙门弟子的装束,以前总不太爱抬头,走路又弯腰驼背的,看上去总是小小的,这一趟回来,看他似乎有些改变。 他身材其实挺颀长,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挺直了身姿,俨然也是个俊美少年。 但这时候到来,还是莫名其妙,许千阑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言小白一怔,讪笑了一下:“我是有些事情不明白,想问一问师尊。” “嗯,你说。” “就是……”言小白低头点了点手指,“师尊你……是幽冥灯啊,真的觉醒了吗?” 他蹙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言小白抬起头,微弯嘴角,“那你可记得,你的主人啊。” 许千阑陡然抬眼,手握剑柄:“什么主人?” “你是上古邪魔戍望制造出来的,你的主人,当然就是戍望。”言小白悠悠道,往他走近一步。 “咔嚓”一下,许千阑扣动剑鞘:“你到底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翻身坐在桌上:“我的好师尊,我……就是你的主人啊。” 许千阑震住,迅速思量间,又猛地看向他:“你是……戍望?” 戍望不是神魂被天道打散了吗? 被打散的神魂力量非常弱,不是会自然消散吗? 他震惊之余,蓦地想起师叔其实随口说过,也许戍望的神魂,很倒霉的有哪一片没有消散呢。 师叔不是随口说的,戍望真的有神魂没有散? 这邪魔,只要有一片神魂没散,就可以慢慢长成原本的样子。 “哎呀,记起来啦。”少年拍起手,一身邪恶戾气,却又带着一股天真之态,笑向他看,“我千年前神魂被打散至各处,碎片皆消散,可是,有一片落入一怨气极强的物件上,经怨灵唤醒,未曾散去,可惜啊,力量太弱,长埋于地下千年,好不容易稍微汇聚点力量,等来一个阴月阴时出生之人,可依附于他。” 他抬袖看看自己:“但这家伙太弱了,我是真不想用,我本来找到了个很好的地方,可是没呆下去,没办法啊,也没时间了,还是用这个身体吧。” 他啧啧叹气,摸着自己头发,一脸的嫌弃模样:“长得也不怎么样,我原本的样子可比他好太多了,回头等我神魂再稳一点,就不要他了,恢复原身给你看啊,嗯……现在要不这样好了。” 少年手一托,掌心浮现一个面具,一半黑,一半白,半边哭,半边笑:“我自己都不想看这张脸,我戴个面具。” 那经过岁月腐蚀,些许陈旧的面具戴在这人面上,诡异阴森。 许千阑认得这个面具,千年前红莲村枉死的小娃娃心心念念,没来得及捡的玩具,千年后,言小白路过红莲村,无意中被绊倒,将其捡起,入微明宗拜师时戴在身上的面具。 他见过言小白当初将它挂在包袱上,之后他来为哥哥讨说法时,按照师叔的说法,起初仍是在的,走的时候,却不见了。 再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所以,后来去了这邪魔手中么,还是说,戍望的神魂,一直在这面具上? 一些事情好像要连在一起,但还是不明朗,那魔渊之火又是如何引起的,戍望既然一直在这里,那么中间这么长时间,他又藏在了哪儿? 眼下来不及细细思量,那戴着面具的人露出的眉眼更显诡异,少年从桌上翻下来,闪身至他面前,挑眉道:“你倒是生得挺好看的,这得多亏我的审美,幽冥灯的原型我做的就很好看,不过……你眉毛要不要修一修啊,发型也不行啊……” 许千阑拔剑出鞘,在面前一横:“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戍望,休想离开!” 少年瞥了眼他的剑,依旧对他挑眉笑:“我当然是真的,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在你面前称主人啊,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灯灯啊,我只是神魂还不稳,不是能力没恢复哦,你该不会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我吧。” 说罢那笑意一收,而猝然戾气挥出。 许千阑被这戾气逼得退后了一步,心中惊愕,他的魔性觉醒后,正邪之术皆能运用,修为已比之前又高出很多,如今修界基本无人能敌,但在此人面前连一招都不抵。 真的是上古邪魔,戍望? 那个远古时期与邪神九离一并诞生的邪魔! 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戍望重归,这才是之前在红莲村幻境中看到的,师祖担忧的浩劫吧。 而他又猛地一震,难道是自己觉醒,于魔渊之上被点亮,才让戍望真正归来吗? 所以,师祖和师尊说的没错,他自魔渊逃离,就是浩劫将至,因为,他能召唤戍望。 他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手中剑,造成祸端的是他,是无意识时候造成的,确切说,是幽冥灯造成的。 幽冥灯是物品,许千阑是人。 陷在自责惭愧中都没有用,他一把抽出剑往前刺去。 少年身形一闪,如烟雾般消散,又在他身后聚起,按住他的肩:“灯灯,你再打我,我可就不高兴了。”他眉目一凛,手上泛起流光,而这光在许千阑身上亮了一下,又立时灭掉,与此同时,对方已转身又是一剑刺来。 他后退几步,看看自己的手,收起笑意:“你没魔气了?” “是,你休想掌控我,我不会与你为伍。”许千阑再一刺。 他再化烟尘消散,而后汇聚于桌边,抬起头望了一下,愤然道:“多管闲事!” 说罢挥开那又刺来的剑,身形一闪至窗外:“灯灯,今日放你一马,我先出去转转,给你送份大礼。” 第105章 避难 许千阑跃然而起, 长剑刺出窗外,然而那人影眨眼消散,剑刃只碰到一层烟雾。 明月映照仙门, 月下有人御风飞起,不一会儿, 幻为一只虎踏火而行。 许千阑循着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魔气追踪而去, 然而气息已散, 再找不到那人身影。 老虎落地,回归人形, 他一把推开屋舍大门。 这是弟子住宿的地方, 弟子们都是几人一起住的,几人慌乱起身:“许师尊……” 许千阑环绕四周:“言小白呢?” 几人也环望一圈:“没看见啊, 今晚是不是没回来啊。” “他这些时日可有异常?” “没有吧……” “有。”一个弟子道,“他比以前爱打扮了, 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每天穿衣都要好半天,说什么不同衣饰得搭配不同发型什么的。” “对对对, 这方面最近是有点奇怪……” “好。”许千阑点头离去,戍望大概已经离开微明宗了,可是他半点踪迹寻不到。 天不亮,他叫醒了凌鲲鹏以及其他一些仙尊,将此事告知。 “你是说上古邪魔现世了?”众人震撼。 “他不是被天道打散神魂了吗?” “应当有一片神魂没灭,如今醒来了。”许千阑道。 “他是千年前被打散的,怎么不早不晚这时候醒来了?” 许千阑微垂眸:“应该是那日魔渊之上, 我……原形亮起来, 唤醒了他。” 周围微有沉寂, 过了会儿有人道:“这也不能怪你, 你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幽冥灯。” “不管怎样,与我脱不了关系,我一定竭力制服他,但也需诸位知悉,做好防范。” “千阑你别这样说,邪魔降世,我们每一个修者都义不容辞,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何况既然戍望神魂未灭,早晚是会觉醒的,幽冥灯点亮只不过让他提前醒来,此事能交给我们来化解,就且莫留给后世了。” 许千阑看了一眼众人,郑重点头:“多谢。” 他没有在微明宗久留,天一亮便离去,留神着修界动静,边域开始崛起妖兽,他迅速追至,及时剿杀,当地人说看见一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来过,戍望是群魔之首,这些妖魔自是他唤醒的。 他剿杀完此地妖魔,再追到下一个地方,一路将戍望召唤的妖魔杀干净。 微明宗也下令告知各宗门,让各宗门皆要有所提防。 不过,妖魔被许千阑斩杀干净后,似乎消停了一阵子,再也找不到戍望踪迹,也没有妖魔横行了。 各宗门放松了警惕,只道那一缕残魂而已,想来也不足为惧。 许千阑却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在修界游走,的确没再发现妖邪痕迹,也没有戍望的踪影,好像那么一个魔头,昙花一现,又突然消失了。 他不安地回到微明宗,停留几天,只等若确实没有什么动静了,准备再度告辞。 冬季还没过完,很寒冷,天黑得早,亮得晚。 这一日,守门弟子疑惑来报宗主:“护山大阵……自己启动了。” 君若时陡然抬眼:“自己启动?” “是啊,不过,有什么奇怪吗?” 君若时来不及与他细说,飞奔而出,那山门前,若隐若现的流光若屏障,将整个仙山笼罩在内。 这护山之阵为千年前祖师爷创立仙门时所设,非是他自己修为生成,还集了天地灵气,又结合这仙山得天独厚的机缘,坚固无比,用来守护仙门不被妖邪侵入。 平日大阵是隐匿状态,一般的小精小怪不阻拦,守门弟子都能应对,高一点的会审视,看情况阻拦。 但不管高阶低阶,微明宗成立千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大阵真正启动,亮出真容的情况。 大阵启动,就全面开启了阻拦机制,不管妖魔还是人类,都不能够再随意进出,唯有掌门令可放行,这等同于限制了仙门中人的自由,非特别关头,不会轻易开启。 这大阵启动也不是谁能够主掌的,是他感应到巨大的危险自动开启,不是哪个人可以做到。 如此说,将有……巨大危险? 而且,一定是仙门对付不了的危险。 君若时还在发愣着,忽听有人大喊着,拍打着屏障:“宗主,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进不去了,我就下山买个菜啊。”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山门后厨之人,一按掌令,放他进来,又将人拉住:“山下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这厨子好奇,“怎么了?” “没事,你去吧。”君若时放开他,抚了一下额上细汗,抬头看这屏障,“难道是我想多了?” 他疑惑着转身,想想不放心,给各宗门都发了灵决,再度提醒他们小心。 可等了半晌没有回应,他摇摇头往回走。 才走几步,忽听得「砰砰」一声,有几个人从飞行法器上掉了下来,迅速往山门跑,又「咣当」一下撞在那大阵上,来人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朝前伸手,“君宗主,君宗主……” 君若时赫然回头:“合欢宗?” 这几人正是合欢宗宗主以及几个长老,面上有伤痕,看上去颇为狼狈。 “君宗主,救命……”几人惶然道。 君若时猛地瞪大了眼睛。 微明宗议事大殿,一众仙尊们围着这合欢宗几人,听他们道:“很多很多的妖魔,一夜之间将我们整个宗门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打死了又起,乌压压的,根本就打不完。” “是戍望引来的?”许千阑问。 “是啊,你那个徒弟……哦,是被附体的戍望,他悬在妖魔们的上方,半躺着,笑呵呵看着我们呢,也怪我们之前没有把他当回事,但谁知道他中途没再出现了,是憋着放大招呢。” 他们眼露惶恐,声音还在颤抖着:“魔物太多了,我们打了一夜,他们死了又出现,根本耗不过,我们灵力都用完了,如今合欢宗已被这些妖魔占据,我宗门弟子都被他们围困了。”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戍望说……我们几个打扮得不错,他看着顺眼,让那些妖魔别碰到我们,免得把我们的衣饰弄乱了,我们寻了空子,就跑出来了。” “……” 合欢宗注重外表,这宗主和几个资历深的长老素来外形收整得十分精致。 一些弟子立即请示去合欢宗相助,君若时还没想好,忽听山门外又有人狼狈地敲打屏障。 那是和宠宗宗主以及十来个弟子,屏障打开后,他们仓惶大喘气:“好多的魔,打也打不完,幸而我携弟子正出门驯兽,侥幸逃脱,我宗门弟子都被困住了。” “和宠宗也被占据了。” “到底有多少妖魔?” “数不清,我们这一路往微明宗逃,所见之处皆是黑压压一片,我猜其他宗门也没能幸免。”和宠宗主惶恐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浩劫来了。” 大殿诸人皆是一愣,偌大厅堂忽而沉寂。 “砰砰砰……” 接二连三,有逃脱的宗门弟子来敲屏障,还有不少散修,世家等,能跑出来的几乎都率先来寻微明宗求助。 普通百姓看不见这些妖魔,没什么反应,戍望现在忙着对付修界,没去找人类麻烦,何况人类也有着天地之中一些自然法则的保护,也不是随意就能大规模侵扰的,他当年就因为侵扰人类被天道关押幽冥,这一次,暂没敢轻举妄动。 但修界已炸了锅。 当年祖师爷曾言,修界命脉相连,微明宗担修界之首,亦有守护修界责任,各方修者有难,皆可求助微明宗,这两日,微明宗接纳了不少避难之人。 外面看来情况不妙,许千阑没让其他人出去,他一个人下山去看看。 踏火的老虎飞速在上空游走,低头所望之处,遍地都是魔,大大小小的宗门都被挤满,但凡有一点灵气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踪迹,无所不在。 老虎试着喷出一团火焰,一下烧死数十个魔物,地上露出一片白,而火势刚熄,立即又有数十魔物生出,那空处转瞬又被覆盖。 他牵起一个火阵,将这一整个区域包围住,火势落下,大片的魔物消失,然而火一熄,他们便顷刻又生了出来,爬来爬去,很快就再度蔓延这一片区域。 老虎怔了怔,踏火继续往前飞,路过各个宗门,皆是乌压压的,他吐下一团火焰,将一宗门出路附近的魔物烧掉,里面被困的弟子们立即往外冲,然而没走几步,魔物就又汇聚,他们一路斩杀,很快没了力气,唯有一两个跑出来,而门外汇聚的都是魔物,已经没有地方跑。 很快他们又被围困,逼回至宗门内,有一些修为精进的欲乘风而起,然魔物一层层累积,仍将他围住,人飞多高,魔物就能叠加多高,且叠加得十分迅速,比他们飞行还快。 又有几个得空的长老一起布了个阵,老虎见状于上方相助,那阵法流光大盛,一朝魔物消失,而光芒散去,重重叠叠的魔物立即重新汇聚,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再施展灵决,已被魔物淹没。 老虎叹口气,只好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刚要转身,忽而眼前一道蓝影闪过,前方赫然悬空一人,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眉眼上挑,正是言小白模样的戍望。 少年打量着这老虎,一脸嫌弃:“灯灯,你的幻形兽这么丑啊,为什么是黄色的,白色的多好看啊,为什么是老虎呢,雪白狮子多好看啊。” 火光一闪,老虎化为人形,许千阑执剑向前:“我好不好看关你什么事。” “你不要一见面就拿剑指着我好不好,师尊,我可是你的主人。”少年眉一蹙,须臾后又笑,“难道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们,哈哈,修界已尽在我掌控,你那微明宗坚持不了多久的,灯灯,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好不好,别白费力气了,跟我回家吧。” 第106章 相见 “你休想, 我不是灯,我是人,我没有主人。”许千阑剑气刺出。 对方身形再化为烟, 待剑气穿过,汇聚回来:“灯灯, 你应该知道你刺过来根本没用, 就不要浪费灵力了。” “纵有一线可能, 我也绝不会放弃。”许千阑说着又刺了过去。 对方摇摇头,身形一闪至他身后, 按着他的肩:“告诉我, 魔气是怎么被他挡走的,我想想办法, 给你弄回来。” 许千阑顿然红了脸,躲过他的手, 回头又是一刺:“跟你无关。” 少年躲闪不及,这一道剑气还真划伤了他的手,一阵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点恼怒:“什么破身体!” 继而抬眼,手一挥,继续刺来的趋势被猛地挡住,红光一拂,许千阑往后翻去,倒退几步才站稳,口中一片腥甜, 有血自嘴角溢出。 他神思流转间, 迅速化为虎, 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若还硬拼,被抓住了并没好处,身后人大抵吃痛还没反应过来,没有追上来。 那护山大阵有点用,妖魔大军进不去,未启动时戍望倒是可以自由出入,现在也不太容易,还需要点时间。 大阵屏障闪了闪,君若时连忙按动掌门令,一只大虎摔了进来,落地变成人的样子。 众人见他受伤不由慌乱:“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太好。”许千阑实话实话,将一路见闻跟众人讲了讲。 大家都震住:“这可怎么办?” “这些妖魔不难斩杀,我一道灵决能打死一片,我还就不信了,制不住他们。”有人性子急,听得这些话愤然起身,“有没有人跟我一起再出去看看?” 有几人表示跟他一起出去,许千阑想阻拦,但他们听不进去。 君若时没办法,就放了他们。 半盏茶的功夫,这一行人就摔了回来,惶恐地喘着气:“太多了,太多了,打不完,我们差点被他们拉下去,幸亏跑得快,要不然就被他们围住了。” “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打死一个是一个啊。”有人道。 这个刚逃回来的仙尊一瞪眼:“还打死一个是一个,打死一个他能长出来八个,不行不行,咱们老老实实在微明宗待着吧,反正他们进不来,看谁耗得过谁。” “咱们在这里是安全了,外面还有很多人被围困着呢,何况……如果我们一直不能出去,难道不也算是一种围困么?” 只不过比外面被包围的修者们稍微自由些,能够在山门随意活动,不必担心随时被邪魔打死? 但也是围困啊,等耗得山穷水尽了,又怎么办? 而且一直耗着,外面的世界还会存在吗? 众人沉默,全都没有头绪。 又是几天,接连有坐不住的跑出去,最后要么受伤归来,要么……干脆就回不来了。 他们不敢再出去,但越发躁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他们互相叹着,对于有些山门弟子来说,日常职责所在,几乎都不怎么下山,可是那是他们不愿意下,而突然,山门封住不让走,主动与被动,那感受与心情完全不同,反而焦躁不安起来。 何况,这不是他们能不能出去的事儿,是修界正在经历着一场重大的劫难。 “劫难!”有人来回踱着步,忽然想起什么,“不是说江师叔是天降福瑞,能解仙门一劫吗,他人呢,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来了吗?” “谨言,他是仙人。”旁人连忙提醒,“这些事情他可以不管。” 仙人飞升,就不会再过问人间事,人间兴衰存亡皆有天地法则中的定数,反而不宜让高阶修为者插手,就连修界那些修到一定程度的大能,也基本都会隐居山府,不问世事。 当然,大能有时候还可以请出山,就比如上次庆功宴就请出来了不少,但仙人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若不然,当年师祖也不会请生死令了。 正因仙人不过问人间事,故而那生死令的请愿还不能直接传给仙人。 “我管他是不是仙人呢,当初说他能解劫难是不是你们微明宗说的,他来下界,大家不知道他是仙人,对他可都恭恭敬敬的,结果,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劫难来了,他人不在了!” “他……已经帮我们解过一次了。”许千阑道。 这一场劫难,他本来是挡住了的,他封印幽冥灯配件,目的就是防止幽冥灯被点亮以至戍望苏醒,只是后来……发生了变故。 “解过一次,现在又来了一次啊,这一次他就不管了吗?”这人眼一横,“你不要因为跟他关系好就替他说话,反正你也脱不了干系。” “闭嘴。”旁边众人打断他。 这人一怔,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一时嘴快,对不住了,我真没抱怨许仙尊的意思,我就是着急。” 大家都着急,说到这儿,也都不免叹气。 商议无果,夜深了,众人各自散去。 凌鲲鹏单拉了许千阑问:“或许……是该请圣君相助。” “他……” “师兄你还能上去么,若能的话,能不能问问他可愿相助?”凌鲲鹏言辞恳切,“如若实在不愿就算了,但……问一问吧,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实话,他们是当真无助了。 许千阑沉默须臾,点头:“好,我……去问问。”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凌鲲鹏却见他神色很是犹豫。 他顿了顿,如实道:“我说走就走,如今有事情了又去找他,有些愧疚。” 他在殿内踱步,到后半夜,定定神,拔下发簪,抚一抚那个玉珠,深吸一口气,慢慢闭眼。 清气流转,再睁开眼,面前一片昏暗,若落日后的黄昏,不明也不黑,沉寂的暗。 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刚从喧闹的下界来此,许千阑一时有点不习惯,他疑惑地走着,明明离开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小城,有灯火阑珊的长街,有林立的店铺。 再往前,还应该有巍峨的大殿,有蜿蜒的小路啊。 他一路往前走,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些水幕,偶有水形人,从水中钻出又落回。 他的心提起,怔怔往前走。 那铺满了毛绒毯子的庭院也不见了,曾留下二人痕迹的水池,寝殿,全都不见了。 他顿觉从头到脚的凉意,向前跑了几步。 白衣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坐着,长发未束,都散落在肩,一望无际的昏暗天地,唯有这一抹白,孤零零,安静地坐着。 许千阑轻声呼唤:“圣君?” 那身影惊了一下,过了会儿,才缓缓回头,眼中绯红隐去,露出瞬息的欣喜,只是散不去一片阴蛰:“你回来了?” 他的发零落在肩,有几许飘在额前,面色些许苍白,声音也有几许低沉。 许千阑心跳怦然,他上次听闻凌鲲鹏几句话,心里涌出了纷乱心絮,那是情意吧,思念他,担忧他,再见时,满心欢喜雀跃。 此时看着他,一时喜,一时惊,又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可说不上来,他怔了怔,下跪叩首,千年万语,种种思绪,都化为一句话:“圣君可还好?” 白衣人静静看着他,离别并不久,可又有恍若隔世的错觉,许久后方回话,语气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我很好啊。” “可是……”许千阑四处看,“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眼不眨盯着他的眼眸垂了一下,回应的语气带着淡淡疏离,又有几许悲凉:“水天之幕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那……” “你回来干什么?”对方不等他说完,一丝殷切闪过眼眸。 许千阑又怔住,觉得这语气也跟从前不同,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危难当前,他收起心絮,想起来意,立即再磕头:“戍望……苏醒了,修界有难,弟子来请问圣君可愿一助。”说罢又磕了几个头。 他俯身静待回复,却半晌没听到动静,只好抬头,看向面前人。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眼神忽而凌厉,让他莫名骇然,忍不住后退了一些。 江暮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幽道:“修界有难?” “是,戍望召唤了无数的妖魔,除了微明宗,已经全被他占领了,哦,他还附在了言小白的身上,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话未说完,忽被打断。 许千阑愣住,怔怔看他,看那神色无悲无喜,可又无形中散发着透骨的寒凉,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他更是疑惑,垂眸思量须臾:“是,弟子明白了,叨扰圣君是弟子的错。”他惴惴不安,垂眸道,“弟子告辞,等人间事解决了……再回来向圣君请安。”说罢又行了一礼。 而还没起身,忽地被水行人按住。 他满脸不解:“圣君您这是……” 江暮俯身看着他,发丝垂落在他的面,那嘴角微勾,眼中是阴蛰的暗:“水天之幕,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许千阑惊了惊,感受那发丝在脸上一下一下拂过:“那……圣君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封存的次数,还有……” “五十多次,弟子没忘。”许千阑接话,脸上微红。 “知道就好。”江暮继续打量着他,看他如今不再穿微明宗的统一服饰,褪去一身蓝衣,换上了白衫,一根发簪半挽发,他还有着如火热烈的性情,但眉眼中少了轻狂,透出几许坚毅来。 打量完,对上来人的眼眸,他浅声道:“脱啊。” 许千阑大惊:“现……现在?” “不愿意?” “没有,就是……”许千阑紧蹙眉头四处看,他是来请人的啊,心里急着,现在哪有心情做那些事,而且,这里还有水形人,他们再怎样没有生命,可也是人的样子,他实在是做不到当着他们的面脱衣服。 他支支吾吾,低头揪着衣领:“圣君……” 江暮静默不言,只看着他。 第107章 接风 许千阑心中凌乱, 他不知如何对付戍望,但必当以命相抵,能应对是最好, 不能应对,也必然要拼到最后一口气。 倘若他再来不了了, 这欠下的次数将来会反噬到圣君身上。 那么, 好吧, 能还一点就还一点。 他心一横,拉开衣领上的扣子。 “算了。”正欲继续拉, 听得低沉的声音阻止了他, “这里没有床,不方便。” 他停下动作, 抬头。 江暮往前走了几步,看着那些哗然水幕:“我也不是不能去修界看看。” “真的?”他松了一口气, 大喜,“多谢圣君。” 江暮回头:“但你要听话。” 来人又是一怔,连忙再次叩首:“弟子一定对您言听计从。” 江暮向他伸出手:“那么, 走吧。” 许千阑起身,满头雾水地牵住他,被一把揽在怀中,静看他侧脸,还是觉得不对。 眼前人道:“你在看什么?” “圣君您……”他试探着问,“您真的没事吗,您的脸色好像有些白, 头发为什么不束啊, 是我不在没人帮您吗, 不对啊, 您有水形人啊,之前幻化的屋舍院落为什么又散掉了啊,您在里面住着不是更舒服吗?” 那凌厉目光看过来,话语清雅,但没有昔日的温润,只觉一股冷意:“你的问题太多了。” “可是您没回答我啊。” “水天之幕没有人,我束发给谁看?” 许千阑又是一怔:“可是……” “我不是人类,并不需要屋舍。” “您成仙以前也是过得人类的生活啊。” “并没有。”江暮冷声道。 许千阑又愣住了。 他愣了一路,待落定在流霜殿,还没反应过来。 有弟子刚好路过浮桥,惊得张大了嘴:“圣……圣君回来了,圣君回来了……” 不一会儿,大部分仙尊弟子奔了过来,众人在殿前齐齐下跪,之前他虽地位高,可众人毕竟都以为他是凡人,对他恭敬中也还是带着一些保护的怜惜心思,也有个别是不服气的,认为凭什么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凡人能得此优待,如今都知晓他是仙人了,只有崇敬与服从。 他们欣喜万分,只道修界有救了,又喜极而泣,圣君当真回来帮他们了,也倍加好奇,纵皆为修者,亦没见过仙人尊荣,之前即便日日相见的,但把他当凡人,那时看在眼里与此时叩首仰望,感触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仙人,这么的惊世容颜,风华之态。 他们要再好好看看,不愧为仙人啊,你看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仙气,从前是他们有眼无珠,一个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怎么会认为他是凡人呢。 众人接连拜了几拜,有人性子急,拜完后就要陈述现在的困境:“外面都被戍望占领了,微明宗护山大阵他暂时还破不了了,偶有魔物过来,但靠近不得,可是,如若我们坐以待毙,早晚会被他……” 这话还没说完,又被旁边人碰了碰,旁人小声道:“圣君才刚来,今晚莫谈他事了,咱们应该给圣君接风洗尘啊。” “哦对对对。”这人反应过来,“是,今晚应设宴好生款待圣君,别的先不想。” 一时众人都在恭迎圣君,许千阑心道师叔肠胃不好,大多数东西都不能吃,虽然又是阳春三月的天气,但夜晚还是有些冷的,他也应该早些休息。 他想要替他回绝了这些好意,而江暮却先他一步开口:“好啊。” 许千阑错愕看着他。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明明一举一动,说话神态也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语清浅温柔,慢悠悠的,也还是有一点笑意。 可是,他多了凌寒疏离,眼中充满了厌倦,也还有着若隐若现的,让人无端惊骇惧怕的气息。 他说不上来这感觉从何而来。 以前师叔若三月春风,虽些许高冷,拂面却皆是温柔,如今却如枝上白雪,看上去如花圣洁,然而却刺骨寒凉,又实在看不清白雪之下到底是黑是白。 众人见圣君应声,连忙去准备,山门上下忙个翻天覆地,只是因为大家不便出去,食材有限,不能为他准备最新鲜的山珍海味,都道他吃食挑剔,能找出来的都找出来了。 实在不行的,就只好拿一些寻常食材凑一下数,厨子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来将普通食材做出最好的味道,他当能体谅这些良苦用心吧。 微明宗再一次觥筹交盏,只是这时大家都添了些沉重,毕竟外面正危在旦夕,但这位圣君几乎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他们急不得,必须要好生款待。 席间众人恭维之话说了太多,江暮颔首但笑,基本上不回话,低着头吃饭,吃……吃了麻辣鱼,还有麻婆豆腐,喝了盏甜茶,又向旁边人使眼色,他要吃那泡椒竹笋,离得有点远,他懒得站起来夹。 周围人都看呆了。 这些食材,可都是普通的东西啊,甜茶也只是普通的水煮的,那专门为他准备的天山雪莲粥,他一口都没吃呢,专用灵泉煮的茶,他也没喝。 许千阑看他对自己使眼色,也呆了。 这些东西口味那么重,师叔怎么吃得下去的? 他不是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吗? 不对劲。 师叔又向他使眼色,他只好夹了泡椒竹笋放到他碗里,屏住呼吸盯着他,看他夹起来,放到嘴里。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竹笋已经吃完了。 旁边人闹着来敬酒,这一桌每个人都敬,许千阑心不在焉地,接过杯盏就要往嘴里倒,而刚送至嘴边,手腕被一把握住。 江暮凛然看过来:“不许喝酒。” 许千阑低头一瞥,才反应过来,连忙要放下杯盏,然那握住他的手腕的手慢慢端起他的杯盏,在鼻息间闻了闻:“好酒。” 方伯在人群中自豪大喊:“当然了,这是我酿的青梅酒,外面买不到的。” 江暮笑了笑,一饮而尽。 许千阑吓掉了筷子,一边捡着一边低声嘀咕:“干嘛啊,他自己都能喝,又不让我喝。” 这话说完,莫名觉得头上一道凌厉目光,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抬头。 江暮看着他:“我听得到。” “哦,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许千阑低下头,捡起筷子,再「腾」地一下站起来。 他本就在桌子下面,起身时忘记了,猛然站起,头「砰」地磕到桌角,将他弹地又蹲了回去。 好在不疼,好像撞到了什么软软的垫子上,他再抬头,竟见江暮的手正放在那桌角边。 他微一怔,看那人依旧冷眼:“还不起来?” “哦哦。”他再次起身,这回小心翼翼,没有被撞到,然而那在桌角的手一直待他起身坐好后才收回。 他坐好后,看着师叔又吃了一点奶酥,思来想去,小声问他:“您是不是……身体好了啊。” 吃饭的人微一顿,淡淡点头:“差不多了。” “那太好了。”许千阑眼前一亮,“那就什么都可以吃了是吧?” “嗯。”江暮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点头。 是的,现在什么都可以吃了,人间美味,久违了。 “那是不是也没那么怕冷怕热了?”许千阑很是兴奋。 “嗯。” “那往后哪儿都去得,是不是?” 江暮转眼看着他,怔了一怔,一丝悲切一闪而过。 没错,现在不必再拘泥于水天之幕,他哪儿都能呆了。 “太好了。”许千阑眼中皆是光彩,拉住他的胳膊,“您可以像正常人一般了。” 他看着这眼神,稍许出神,须臾后挪过目光:“一样很无趣。” 许千阑一怔,要说的话被打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江暮又喝了几盏青梅酒,往他看:“送我回流霜殿。” 他立刻起身,扶着人时想到什么:“您不是身体已经好了吗?” 江暮定睛看着他。 “哦哦,弟子送您回去。”许千阑低头,小心扶着他,众人连连起身告辞,君若时欲安排一些弟子去照顾他,他全都回绝,只道许千阑一人就可以。 众人皆对许千阑投来众望所托之目光,你可千万把圣君照顾好啊,别让他反悔不干了啊。 这些不用他们说,照顾师叔,许千阑可太熟悉了,简直熟能生巧,不用过脑子。 他去到流霜殿,先点灯,倒茶,把那椅子暖热,再铺被褥,看外面有点风,要将门窗都关好。 不消说,他肯定夜晚要在这里陪着的,按照师叔的性子来说,没什么事儿也不会让他走,他又去给自己一贯睡得那个软榻铺上被褥。 这一番忙活,回头看师叔坐在桌边,好像一直在看着他。 依旧是阳春三月,风清月明,庭院中流水款款,烟雾缭绕,好像当时师叔初来,让人有一瞬恍惚,只觉时光若倒流。 当初的许千阑,还有着那一股傲气,行走如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在这里揪过师叔的衣领,掀翻过院里的案牍。 如今他自是不会再那么冲动了,一朝云泥突变,他已经学会了收敛,鲜少再跟人发脾气。 时光并没有多久,却时过境迁,其中人不若旧时。 江暮低眉,淡笑了一下。 当时的水阙圣君,如今的邪神九离,谁还能如旧时? 还有这时的风月,又岂是曾经看过的? 连山门都已经换了新的宗主了,那天边明月之下,是正水深火热的众生。 江暮仔仔细细看着眼前人,一直看他跑来跑去,来回忙活着,又见他回头,好像在发呆。 他手一抬,将人拉入怀中:“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多日不见,方伯今日也还在努力推荐他的青梅酒呢。 第108章 惧怕 许千阑还没反应过来, 忽而天旋地转,人已经坐在了那人怀里,他想要起身, 又被紧紧按住。 江暮抚着他的头发,气息贴着他的耳畔:“你好像怕我。” “师叔您是不是有哪里不大舒服?”许千阑小心问, 不是怕, 是很奇怪, 这人整个神态语气,都很奇怪。 他们已然肌肤相亲, 但似乎没有过这般, 好像调/情一般他坐在他腿上,两相对望, 许千阑仍觉不好意思。 本来这般接触,该是心跳杂乱, 又甜蜜安心才是,仿若拥进被庇护的港湾,巨浪中的小船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现在心跳也确实是杂乱的, 砰砰乱跳,但还有惊惧,小船似乎依旧在颠簸着,根本不敢安心停留。 也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生,师叔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变化啊,还是带着笑,只是好像没那么温润了, 看向他的目光也不似昔日温柔。 说话虽还是轻柔的, 可总透着一股冷意。 还有, 也不跟他撒娇了, 不向他一直眨眼睛了。 这……这是没什么变化吗? 许千阑这么一细想,觉得变化可太多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仔细打量,再看来看去,百般不解,单看细节,他还是他啊,一举一动都是他,一些小习惯小动作是改不了的。 头发又被拉起,江暮回答他的话:“没有啊,我很好。” “那……”他回过神,还是有点别扭,“师叔我压得你腿疼了吧……” 江暮眼波流转,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压得你疼吗?” 许千阑怔了怔,会意过来后瞬间红透了脸,慌乱要站起,仍被搂得紧紧,那气息一直在耳边萦绕:“这里有床了。” “我……” “你打算不认账了?” “没有。”许千阑连忙道,“只是……” “没有就好。”耳畔声音道,只见那人笑了一笑,他又觉一轻,人已被抱起走向床边。 他的意识稍稍清醒,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抬手挡住覆上来的人:“师叔,你到底……” 江暮不回话,眼一眯,几道水流拂动。 这水流许千阑还记得,他震惊道:“圣君你……” 江暮依旧不回应,面无表情。 许千阑脸上更红,惊愕之中,也忽然想起来,师叔如今的状态,就如之前在仙莱岛时一样,带着不怒自威的肃然之气,让人无端恐惧。 很快,他的思绪和话语全都淹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个人太了解他,知道他何处喜,何处悦,手腕上的水流已经散去,他还不知自己已得了自由。 世间喧嚣嘈杂都听不到,只有这风吹云动。 没有分别多久,然而相见恍若久别。 待风渐止,帷幔不再拂动,这人拉好被褥,闭上眼睛的样子,看不到那眼中疏离,他就和以前没有半点区别。 许千阑又疑惑了,虽然累,可是睡不着,紧紧盯着他的面容,静悄悄打量他。 “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江暮闭着眼却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怔了一下,思量着要说什么,而心一慌,不过脑子道:“还剩五十一次。” 江暮睁开眼,这目光在昏暗寝殿里更显清寒:“你记着最好,我自然是要全部用完的,一次都不能少。” “我……我知道。”许千阑轻轻点头,睁着大眼睛,心里乱七八糟,还是睡不着。 江暮也没睡,抚一抚他的头发:“变成虎给我看看。” “啊?” “快啊。” 许千阑闷闷不乐地幻化了兽形。 江暮摸一摸那毛发与胡须,蹭一蹭柔软的肚子,过了会儿,又道:“变回去。” 他再变成人,便有热烈的吻覆上来。 等那人离了他的唇,气息平静后,又道:“变成虎。” 摸一摸柔软的毛发,再让他变成人,又亲亲他。 许千阑变来变去,憋了一通火。 到后来,终于看到身边人闭着眼,好像是睡了。 他在这沉寂的夜中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困,抬眼看江暮的睡颜,愤然拉起他的发。 天明时,江暮看着自己发上几个小辫子,回头默默盯着床上的人。 许千阑夜里不困早上困了,这会儿还在睡着。 日渐升,阳光洒进寝殿,有人敲门来送早饭。 江暮打开门,看君若时和几个弟子站在门外,恭敬请了安,探头往里看:“我师尊呢?” “还没醒。”他接过食盒,刚放下,殿内人听到动静醒来了,衣服一套走了出来,问来人,“今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几人看着他,呆愣了一会儿,须臾后才回答:“跟平日一样,今早又接收了几个逃过来的修者。” 提及此话,他们也看向江暮,嘴上不好说,心里都思量着,圣君该对付邪魔了吧? 然而江暮只拉一拉食盒,打量着里面的饭菜,什么也没说。 他们只好先告退,抬眼又奇怪地看许千阑几眼,挠挠头,匆匆离去。 “他们干嘛那样看我?”许千阑蹙眉,转回头对上铜镜。 镜子里的人猛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满头的小发辫,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后,他回头,看着桌边人。 江暮回眼,语气波澜不惊:“你先动手的。” “我……”许千阑咬着唇低头,糟糕,昨晚本来说编好了再偷偷拆掉的,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没有拆。 做坏事被抓包,他脸上红了红,老老实实坐在镜子前拆发辫。 身后人在桌边静静看着,许千阑透过铜镜正好可以看见那面容,眼中波澜不惊,神色无喜无悲。 不是错觉,还是不对劲,可又没完全不对劲。 他深吸一口气,思量一会儿,回头问:“之前在仙莱岛,圣君用枫叶折的小船特别好看,不知可能教教我?” 江暮眼眸微抬,勾起嘴角:“我折的是玫瑰花。” 许千阑的动作一顿。 “你为何要试探我?” “没,没有啊,是我记错了。”他转过头。 没有问题的,是他本人,但,到底哪里不对啊。 待两人收整好,弟子们才敢再来打扰,要请他们去议事大殿,今日他们想再商议如何对付戍望。 江暮坐在庭院中,勾着水榭上的水流:“我有些累。” 弟子惊愕:“这……” 您不去,我们商议什么啊,大家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请您来啊。 许千阑也疑惑,只道他身体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说累呢? 难道是昨晚……太用力了? 他都还没那么累呢。 大殿众人听得消息面面相觑,有人想去流霜殿问问,也有人道:“圣君刚来,肯定要歇两天啊,咱们是请他来帮忙的,他帮了是情分,不帮也没什么,大家总不能去逼迫他啊。” “也是,那就让他先休息休息。”众人商量好,没来打扰他。 之前的下人已经遣散了,他们也还想安排些弟子过去伺候,但圣君只要许千阑一人。 许千阑倒是去了议事大殿,没有圣君,众人商议不出什么,只好嘱托他再把圣君照顾得好一点。 许千阑心道师叔以前好像不这样,那时候仙门有事需他配合,他都会来的,即便一言不发,也会坐在那堂上。 是不是他走后,水天之幕发生过什么? 他决定不猜了,直接问清楚。 回到流霜殿,天刚黑,话还没说,又被按在了床上,他伸手挡住:“等一下……” “有事?” “我有话要问你。” “做完再说。” “不,我等不及。” 江暮顿了顿,眼眸微暗:“我也等不及。” 说罢俯身,重重吻上他。 殿外却有人急促敲门:“不好了,屏障外有很多妖魔,他们来进攻微明宗了。” 许千阑一惊,便要起身。 江暮按着他,冷冷回复叩门人:“低阶妖而已,你们打不过吗?” 外面人一怔,他们现在如惊弓之鸟,又有着这么一个指望,遇到了危险,的确是第一时间就想来报告,忘记了自己去应对。 “是啊是啊,咱们先打,打不过再说。”敲门人匆匆离去。 他再俯身,勾着眼前人的衣带。 许千阑却没这么淡然:“我得去看看。” “不用。”江暮手上稍一用力,那衣衫向两边滑落。 对方挣扎了几番,见几道水流浮起,当即不动了:“你别绑我。” 江暮嘴角微勾:“这才听话。” 吻落下,外面却又有人叩门:“圣君,许仙尊,太多了,屏障外全都是,根本打不过来啊。” 许千阑又要起身,可是被压着动不得。 江暮有点恼火:“让君若时调整护山大阵进出规则,让你们的灵决能够透过屏障击打出去,如此你们在内布阵攻击,妖魔进不来亦伤不到你们。” 外面顿了会儿,没有立刻走,用商量的语气道:“我们知道圣君您舟车劳顿,还没歇息好,但是……能不能请许仙尊出来一下啊,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也比我们更懂布阵之道,我们……换个弟子来照顾您好不好?” 许千阑又想要起来,江暮不放他,凛冽目光看向外面:“不能。” 外面的人一怔,过了会儿,疑惑着应声:“是。” 脚步声离去,许千阑焦急推他:“我们去看看吧。” 他按住那双手:“别动,再动我就幻水流了。” 眼前人不敢再推,与他商议:“你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 “戍望进攻微明宗了啊。” “哦。”江暮撑起胳膊,手指卷起他的发,“关我什么事?” 身下人猛地增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关我什么事?”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几下,再一转,从指间滑落。 “你……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吗?” “我说我来修界看看,没有说要帮你们啊。”江暮幽幽道。 “你……”许千阑不敢置信地看他,须臾后拼命推他,“你放开我。” 水流拂过手腕和脚腕,挣扎的人被紧锁在床上,江暮眼中一片凌厉:“怎么,不愿意了?” “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 “这……”他是没说来帮忙,可他当时答应下来看看,任何人都会理解成要相助的意思啊。 但他又的确没说过,许千阑语塞,扭动着身躯:“你放开我。” “这是你欠我的。”江暮以身躯止住他的挣扎,捏住他下巴。 “我……”许千阑刚要说话,而一吻落下,话语皆被封。 门外又有叩门声,越发急促:“圣君,许仙尊,他们太多了,我们的阵法抵不过,屏障快要被他们砸破了,如今各处能逃出来的人都在微明宗,如果被他们攻进来,修界就真的亡了。” 许千阑手脚都不能动,他心急如焚,用力一咬。 江暮骤然停下动作,抚了一下嘴角血迹,眼中陡现绯红之色:“烦死了。” 他穿衣下床,闪身到庭院,打开门,冷眼对向门外呆愣的人:“走啊。” “哦哦。”那小弟子连忙跟上,转身之余好奇地往里看了几眼,灯火闪烁,殿门紧锁,什么也看不见。 山门口正嘈杂一片,阴风阵阵,妖兽嘶吼,「砰砰」之声此起彼伏,正在砸着屏障,而里面的人拼力施展着灵决阵法,互相抗衡着,流光晃动,灵决到处飞,乱成一团。 忽而间一道浮光转动的水流袭来,众人的灵决赫然失去光芒,那水流穿过屏障,浮光迅速蔓延整个屏障,绽放耀眼光芒。 众人皆抬袖遮面,只是眨眼间,光芒散去,而那乌压压的妖魔们没了声息,静默下来,再不能动弹。 阴风散去,静止的妖魔们恍如一阵烟,全都消散。 上一刻还喧闹的山门,转瞬又现清明。 众人愕然,仰望着临风而立的人,那人长发未束,衣袂清扬。 他们连忙下跪:“多谢圣君,多谢圣君。” 那人没回话,面色清寒,拉了一下衣领,宽袖一挥,人已离去。 众人还在震撼之中,对着他消失的地方,还是又行了几回礼,同时也都松了口气:“圣君出手了。” 温暖寝殿烛火跳跃,许千阑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钳制。 殿内光影一闪,那人已经回来了。 许千阑却若受到了惊吓,瑟缩了一下,又用力挣脱着。 江暮一步步往床边走,越靠近,他就越惊惧。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神色:“害怕?” 床上的人惶然看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微一怔,浮起一抹笑意:“为何这样问,难道我还能换了个人不成?” “你方才眼中绯红,明明就是邪气,仙人如何会有邪气?”许千阑身躯也在颤抖,“你没有换,你还是你,可是……你未必是仙人,我从一开始认识的人,江师叔,不一定是水阙圣君,对不对?” 江暮在床边慢慢俯身,与他近距离相望:“是与不是,又如何?” 对方想扭头,他捏住其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许千阑,你我相处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认识的是我,还是我的身份?” “你不一定是表面的你。”许千阑眼中失去了光彩,声音也战栗,“我认识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江暮的手松了一下,对方迅速扭过头,面向床里看,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打转的眼泪掉出来。 他起身,语气似笑非笑:“你说得没错,从前的样子,都是我装出来的。” 床上的人又颤了颤,抽噎了一下。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世间事跟我没关系,你们的困境,劫难,都与我无关,我不想管。”他坐在床边,拉起床上之人的头发,“我来此,是为了封存的次数。” 神格归来,邪气恢复,耳边始终萦绕着汹涌的喧嚣,那之前的温润清雅之态,再装不出来了,性情再做不到温柔宁和。 许千阑转过脸,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些话,换一种说法,他就是来跟他上/床的。 “你恨我?”江暮对上他的目光,眼中一凛,“许千阑,我助你封印魔物可是真,从魔渊之上救你而走可是真,帮你消除魔气可是真,你现在……恨我?” 许千阑一怔,他的确是亏欠他的,是因为救他,他们彼此才有连心契,连心契次数没完成,又为了放他走,而冒着被反噬的危险封存,他想尽快解决封存次数,并没有什么不对。 “戍望为什么醒来,我没有帮过你们吗,是你们自己又将他唤醒的,凭什么让我来为你们善后呢?” “我……”许千阑有些愧疚,可仍然战栗着,好像蔓延了丝丝缕缕的情愫,又被生生压回去,心中哀痛又骇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冷笑一声:“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不是水阙圣君?” “圣君为圣贤之辈,怎有邪气,也……不会像你现在这般。” 好像厌倦着整个世间,眉眼之中皆是无情,周身都泛着疏离冷意,看人的时候只有品量玩味,没半点真心,也无丝毫神采。 江暮双手撑在他两侧,幽幽道:“我是水阙圣君,可,我也是,邪神。” “邪神?”面前人顿然震住,“九……九离?” “是我。” “你……”许千阑脑中若被雷击中,好半天没回神,“圣君……就是邪神?” “我是上古邪神,天地而生,无魂无魄,天道管不了我,天地法则约束不到我,我自己压住神格,才降为仙人,你当我看得上仙人之位?”江暮看着许千阑,语气还是轻柔,却一字一字狠狠敲打在他的心间。 许千阑于无比的震撼与惊惧中,好半晌,才恢复些许思量,他想起来,师叔的确曾说过,他没有神魂,所以那仙莱岛主的覆魂术压不住他,只是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 他之前就出现过几次这般神态,可他没有留意。 水阙圣君,和邪神九离,是一个人! 一个是世人传颂的圣贤,一个是世人恐惧的邪神。 是他崇拜的榜样,是他那看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的源头,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一出现就会给人间造成灾难。 他轻颤,两行泪自眼角滑落。 第109章 很吵 “世人称颂圣君, 说他封印了邪神,殊不知,那是我自己封印了自己, 为神七千年,过得……有些许无趣, 我便压住了神格, 从此人间无邪神踪影, 上界多了一位仙人,称我为水阙圣君, 他们说我是圣贤, 那我就做出圣贤之态好了。” 压住神格,就不能久呆于尘世间, 长久留在别处,会让神格冲出压制, 他坚持在人间呆了一年,已经耗尽了所有可以留在下界的时间,而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必须要回去。 之后再回魔渊救人,已是透支了,那神格难以控制,随时都要冲出来,而后,再遇情绪巨大起伏,神格就一朝回归, 再也不能压制。 其实, 也可以不用透支, 他早就可以离开, 红莲簪封印后就可以走,却偏贪图那飞舟之上与他悠然看过世间的山海烟火与漫天星辰,也不舍那庭院中温暖灯火下的对弈共饮。 非要等到不能再等,才离开。 “你……你当真会降灾厄?”许千阑颤巍道。 江暮抬手,慢慢擦拭着他眼角泪水:“我一挥袖,江海倒流,巨浪奔腾,世间早就不复存在了,我若想降灾难,还轮得到世人来言说?” “那……你为何来人间,你有什么目的?” 江暮含笑看着眼前人:“为你啊。” 床上的人惊住。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是来找火灵的,可是火灵变成了人,又有一个十分合我意的幻形兽,好吧,我不要火灵了。”他俯身,缓缓道,“我要你。” 许千阑震撼看着他,心中惊与悲翻涌而起。 他的身躯被束缚,无法动弹,又欲转过头,而下巴再被捏住,他只能被迫看着这人,与那阴沉的目光相碰。 江暮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他的唇角,气息呵在面上:“你跑不了。”那手指在他的唇上轻按,再缓缓向下,一路将他衣物褪去。 偏这时,有人又来敲门。 好事几次三番被打断,江暮面上皆是怒火,愤然起身之际,微一思量,再回头,看许千阑正要开口。 他手一点,那声音就发不出来了,他幽幽将被褥盖好,拉了一拉其头发:“想呼救啊?” 许千阑睁大眼睛惊恐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勾嘴一笑,而听得脚步声渐近,那院门没有锁,来人敲了一会儿,居然直接走进来了,又站在寝殿外敲门。 他眼中一凛:“这次不管是谁,我一定要扭断他的脖子。” 拂袖往前走去,打开门,见凌鲲鹏站在门口。 凌鲲鹏敲门的动作正做到一半,忽见门打开,吓了一下,看清开门人,连忙道:“师叔……不,圣君您好。” “你有事?” “哦,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凌鲲鹏伸长脖子想往里看,“今日妖魔攻山,没看到二师兄的身影,这实在不像他的性格,有点奇怪,我就想来问问,他……” 他站在门外,只能看见寝殿内跳跃的烛火,那床上帷幔轻拂,隐约浮荡着里面铺开的被褥。 “他已经睡了。”江暮道,“若无其他事,不要打扰我们。” “啊,哦……好。”凌鲲鹏低头,“叨扰之处请圣君见谅。”说罢慢慢转身。 殿内,许千阑拼尽全力挣脱着束缚,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看着凌鲲鹏已经转身,他用力一冲,头撞到床栏,发出「砰」地一声响。 门边人眉宇微蹙。 听到动静的凌鲲鹏回头:“怎么了?”眼神又往里飘。 “风吹倒了烛台。”江暮淡淡道。 “啊,那要当心走水啊。”来人说着要往里进。 江暮衣袖一抬,挡住他的动作:“有我在,你还担心走水?” “哦,对,是哦。”水阙圣君啊,魔渊之火都能熄,一点烛火算什么。 “你可以走了。”江暮要关门。 “哦哦,好,弟子告辞。”来人再转身,挠了挠头,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千阑焦急又要撞床栏,然而,那枕头自行浮起,挡在床头,他只能撞到软软的棉花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凌鲲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院外,再次回头,看那殿门已关了,他刚动一动,听得「咔嚓」一声,有灵决绕过院子,把院门也锁了。 寝殿内,江暮走回床畔,眼中一片冷意:“你该不会以为,他能救你吧?” 许千阑一张嘴,发现自己能说话了,愤然盯着眼前人:“我不是要他救,我要让他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来帮我们的,我不能让他们被骗。” “哦,那你觉得,他们知道了,又怎样?”江暮的眼中又现一片绯红。 许千阑一骇:“你要干什么?” 江暮向着他笑: “你答应过我会听话。” 床上的人惶然看他。 “别这样看我。”江暮慢慢抚着他的眉眼,手一遮,挡在他眼上。 他的视线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帷幔轻拂,还似有烛火在黑暗中跳跃,他感到那人的气息渐近,自己的头发被拉起一缕,再拉起一缕……又拉起了。 而后轻柔的手在他头顶缓缓揉着。 这是什么新的调/情手段吗? 他喜欢自己的头发许千阑知道,但头顶有什么好摸的,这里又没有点。 许久,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那手还在揉着他的头。 “你在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江暮挪开遮住他眼眸的手,面无表情,眼神还清寒,语气却温和些许:“还疼吗?” “什么?” “方才撞的,还疼吗?” 清风忽止,烛火微暗,烦杂起伏的心絮有一刻停息,许千阑错愕须臾,鼻子一酸,又是一行泪滚落。 “疼哭了?”江暮在他头上点了一道修复灵决,抹着他的眼泪,“好吧,算了,你睡吧。” 他慢慢起身,把他被褥盖好,披衣走到窗前,再没说话。 许千阑抬起头,看他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邪气飘荡,那手紧紧攥着窗棂,仿佛要把窗户捏碎。 他好像在经历着什么折磨,看上去很是难受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他道。 轻微一问,江暮愕然回头,眼中已是通红,邪气在他周身流转,手一拍,打碎窗棂,惊得床上人一颤,霎时不敢再吭声。 “没事。”过了会儿,江暮揉了揉头,“很吵。” 许千阑左右看,他没怎么说话吧,现在哪有吵闹之声? 为什么要打爆窗户,是告诫他要听话,不然头就会像这窗户一样? “你怎么还不睡?”江暮又厉声问。 “我……”许千阑抿抿嘴,张嘴说话。 江暮:“你说什么?” 许千阑又张张嘴,说了一句话。 江暮抬起手看看,应该没有封印他声音了啊,他蹙眉:“你大声点。” 许千阑想你不是嫌吵吗,再张嘴,稍微出了点声音,但尽量用最小的声音道:“你能不能松开我?” 他这样被绑着,都不能翻身,而且什么都没穿,实在是不习惯。 江暮不回话,就这样看着他,看他左扭右动,被褥滑落些许,露出白皙的肩。 他一步一步,再走回床边。 床上的人顿住,忘记动作,惊愕与他对望。 他又浮起笑意,慢慢褪去外衫,而后,拉开被褥。 许千阑:“……” 及至这人覆压上来,许千阑才回过神:“你不是说算了吗?” 江暮轻抵他的唇:“我改主意了。” “你怎么……”许千阑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吻封住。 再之后,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水流还是没有放开他,听他骂什么出尔反尔,有违圣贤之举。 江暮想笑:“我是邪神,哪有什么圣贤之举?” 随即,那人的话语再说不出来了,江暮已然很了解他,知道如何会让他意乱情迷。 天快亮,床边帷幔才停,许千阑动也不想动,温热水流从他周身缓缓浮荡,不一会儿,整个人又干净清爽。 手腕和脚腕的水流散去,他抬起手,揉一揉,那水流本来挺宽,没有那么紧,可是失神时用力要抬起,还是被勒出印痕了。 正揉着,被身边人拉住,江暮接过他的手腕,缓缓帮他揉。 他微一怔,鼻子又发酸。 “睡觉。”江暮道,“天快亮了。” 他不想睡,确切说,如今不敢在他身边睡。 他想来想去,抱着一丝希望,问:“你以后会降下灾祸给人间吗?” 江暮闭着眼睛,听不出喜怒:“我不保证。” 那手紧紧攥着被褥,许千阑殷切道:“是不是这种情况,你可能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降下灾难,这个是不由你控制的,比如说,突然邪气掌控神思了?” 江暮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你吗?” 旁边憋住的一口气猛地泄出,许千阑只觉从头到尾一阵凉。 江暮的语气平淡:“我一直都是邪神,是我自己压住神格,才化为水阙圣君,我从来都自己知道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许千阑身躯恍惚失去支撑,江暮这些话已十分明了地解答了他心里的疑惑。 他惊闻对方真正身份是邪神,的确伤心悲愤又失落。 可是,他自己才经历过一番由高高在上的仙尊变为人人喊打的魔物,人们由崇敬变为敌视,他亲身经历,感同身受,他知悉师叔是邪神时,悲愤的也不是这个身份,是他觉得对方骗了他,是他好像滋生了情愫,而又不知如何安放的哀戚。 而他们也确实不大一样,他是由高高在上的仙尊变成人人鄙夷的魔物,然而这位是自降神格,天地中神为至高,可由万物而化,无魂无魄,不受生死束缚,不受天道约束,其次才是仙,仙是由修者飞升,受着天道的限制。 他听他说,若想降灾难,人间就不会存在了,心中已然松了口气,这便说明,他从前其实并没有降下过灾厄,然后,他又猜想,他是不是并非有心,会不会……他也跟自己一样,是什么觉醒后,就是邪物,但不觉醒,还是本人。 当初他离开水天之幕,师叔说过,是仙是魔,全凭自己内心,回到人间后,他只秉承着自己的心做事,不再在乎魔物的身份,修界如今也已都不在乎了,而他,他又如何在意师叔的邪神身份呢? 即便会降灾难,也定然非他所愿。 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得到的答案是,不是这样,跟他不一样。 没什么觉醒不觉醒的,他一直都是邪神。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降灾难,那就是他自己想。 他又垂了垂眸,低着头:“世间其实挺好玩的。” 身边人枕着胳膊:“我是邪神,不是疯子,没有毁灭世间的癖好,可也没那么多善心,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我仁慈。” 许千阑眼眸闪了闪,又有两行热泪流下。 他冷漠地对待着这个世间,似乎是很厌倦,没了从前的温和与耐心,但至少,他是不会滥杀无辜,随意降难的,对吧。 他不敢在他身边睡,可是未经允许也不敢下床,慢慢翻过身,背对着他。 但今晚折腾得厉害,他实在是累,后来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手腕依旧被轻柔地按着,那一点被勒出的痛缓缓消失。 天亮后,宗门又要齐聚议事大殿,将昨晚妖魔攻门之事做一个详细的商讨,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破绽,当然,大家心照不宣,其实是想等圣君给个主意。 昨晚圣君一招击退妖魔,他肯定有办法的。 但不知道圣君到底歇息好了没,他们又不敢打扰,思来想去,决定要不先找许仙尊吧。 他们来到流霜殿,在外禀明来意,说想请许仙尊去议事大殿。 许千阑听到动静就醒了,猛地坐起,又蓦然脸一红,他什么都没穿。 江暮也醒了,在清晨洒落的微光里看着他,他的耳边喧嚣平静了些许,难得的片刻安宁祥和。 第110章 心虚 许千阑小心翼翼道:“我不出现, 他们会起疑心。” “我没有说不让你去啊。”江暮翻了个身,平躺着,双手枕在头下, 难得平静,他还想再睡会儿, “如果不想让我为难微明宗的话, 不要乱说话哦。” 许千阑正在穿衣, 闻言一顿,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出门时, 他想了一下, 回头问:“您既然只为了……封存的次数而来,为何不干脆把我抓回水天之幕, 那样,岂不是没有任何人打扰?” “我不想在水天之幕呆了。”江暮淡淡道。 许千阑不解地看着他, 却见他已闭眼,门一开,便有守候在外的弟子送早饭进来, 叮叮咚咚在桌上摆成了一排,他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议事大殿,众人连忙邀他上座,七嘴八舌道:“圣君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过来啊?” 他沉思须臾,道:“我们也不能全依赖他人,还需自己全力以赴。” “话是这样说, 但他不是来了么, 他若不准备帮我们, 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 许千阑脸上无端红了, 低下头:“我们自己先想想办法,昨日详情能否细诉一番?” 君若时立刻将昨晚妖魔攻山门的情形细细与他讲了一遍,起初大家出去击退,因为对方太多,稍不留神被扯住,而后围住,就基本出不来了,所以他们打的一心几用,不占上风。 之后听从圣君安排,调整屏障进出规则,让灵决阵法可以穿出去,如此不必担心自身危险,的确打退了一层又一层的魔物,可是魔物根本打不完,刚打退一层就又来了,爬在屏障上满满都是。 到后来,屏障摇摇晃晃,法印乱闪,他们惊慌无比,看这护山大阵快被打破了,连忙去找圣君,圣君出手后,群魔退散,再也没敢来过,那山下山下全都消散了踪影。 由此,说了一番,众人仍觉,还是要请圣君出面。 他们也开始疑惑:“圣君为什么不来,许仙尊,他是不是还缺什么,是对我们不满意吗,这……这不是我们照拂不周啊,是他只让你一人陪他啊。” “莫不是许仙尊你……”旁人这话没说出口,但许千阑听得出,这是在质疑他照顾不周。 他都陪/睡了,还要怎样照顾? 他眼中一哀,抿抿嘴:“圣君还需要休息,咱们先自行定个决策吧,他们都已经攻到仙门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我近日创了新的阵法,与大家一并看一下。” “好。”众人聚过来,一起将那阵法探讨一番,但觉倍加精妙,当可一试。 “那要不……今晚咱们出去试试?”凌鲲鹏提议着。 “好。”许千阑起身,思量须臾,压低了声音道,“阵法刚创,我也不熟练,去几个人就行,出去不要恋战,只为试阵。” “知道。”几个修为高的仙尊站出来,“我们几个去。” 许千阑看过来,约莫五六人,正好够布阵,他点头:“咱们小声一点,不要闹出动静,到天一黑,就偷偷摸摸出去。” “好。”几人一起互相鼓励了一番,而后,有人想了想,“许仙尊,咱们光明正大打妖魔,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出去啊?” 许千阑一怔,他无意识里的反应是自己干什么事儿都得跟师叔汇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那人说他不会帮他们制服戍望,也不知道允不允许他出门去打,他不敢回去汇报,那就只能偷偷摸摸了。 他解释:“这个……要给魔物一个措手不及啊,万一被他们提前发现了怎么办?” “说得有道理哦。”众人点头。 又研习了一会儿阵法,午后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养精蓄锐。 许千阑在议事大殿走来走去,不敢回流霜殿,怕被知道,但他的剑没拿,这把熔熔剑用习惯了,仙门其他剑都入不了眼,出去打妖魔不是儿戏,他还是想用这把剑。 他攥着手踱步,叫来君若时:“你去一趟流霜殿帮我……” “师尊,您有何吩咐?”君若时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后话。 “算了算了。”他摆手,万一小君哪句话没说对惹着那人了,岂不是有危险,“我自己去。” 君若时疑惑退下,他掐着腰在殿内又走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大步往流霜殿走。 走到浮桥时,那一鼓作气的勇气用完了,他败下阵来,不行不行,那人昨晚就不让他出来应战,今天肯定还是不允许的,他不拿剑,等回头只说与大家议事议了一天一夜,所以才没回,去拿剑就一切露馅了。 他又掉转头,回自己的月眠殿,自那一整面挂着剑的墙上挑来挑去,选了一把也是红色火属性的剑。 天将黑时,几人聚于山门前,看许千阑左顾右盼地走来了。 出门攻打妖魔,正义无私的事儿,被他这几步走的,走出了鬼鬼祟祟的感觉。 “赶紧走,别被发现了。”许千阑一走近,压低声音道。 几人:“……” 不是,被谁发现啊,魔物不是在外面吗,你往里看什么啊? 自昨日江暮一袖挥散无数妖魔后,仙山上下都没有魔物踪影了,最近的一波在离仙门十几里外的一个小宗门。 他们出了屏障后,御剑直奔那宗门而去,乌压压的魔物们将这宗门围得黑乎乎几乎看不见。 飞来的仙尊们月下剑光一闪,魔物立时抬头,迅速层层相叠,不一会儿高度就集结至云层,爪子就要够到他们,几人立刻将这一列妖魔围住,各展灵力布阵,灵光自他们手上浮起,凝结成法印,聚拢成阵,道道流光压下来。 魔物惧怕这流光,抬手挡着,发出低低嘶吼之声,又有咔嚓咔嚓好似什么碎裂响动,这响动越发增大,不一会儿,但见这层层魔物,竟如雪崩一般,轰然倒下,落地时,又化为烟尘,下面空出了一片,依稀能看见那宗门的屋舍。 几人惊喜对望:“有用啊,其他的没敢汇聚过来了。” 他们都劲头十足,即刻再布阵,流光又一次压下,哗啦啦无数妖魔再度倒下,如烟一般散开,地上出现了些许清明。 “加把劲儿,今天说不定能把这个宗门解救出来。”许千阑道。 灵决落下,妖魔们开始四处逃窜,其下被围困的宗门修者们得了稍许自由,也开始斩杀妖魔,上下一起配合,很快,就打出了一条通道。 妖魔们不惧修者斩杀,打死了立即有新的汇聚上来,然害怕这流光,不敢再聚,纷纷四散。 他们于上方对那些宗门弟子高喊:“你们往微明宗去。” 众人应声,继续厮杀,几人于上方以流光开路,四散的魔物们虽惧怕,却不走远,于阵法压不到的地方又层层叠起,几人立即将阵法转过去,击落他们,而照不到的地方便又会叠加而起。 这些低阶魔物,杀伤力不大,胜在数量多,没有什么脑子,也似乎感觉不到疼,更不怕死,只受着戍望的指示不断攻击,前面倒了后面立刻跟上。 “戍望这种上古邪魔,看样子也就这样,只会召唤出低阶魔物。”有人道。 “话虽这样说,即便是低阶魔物,我们已经应付不了了,万一他以后召唤高阶的,那我们不是都完了。” 旁人一怔,是啊,这是实话,幸好他还没召唤高阶魔物。 说话间又一群魔物高高叠起,他们刚要把阵法转过来,忽而间,那魔物竟赫然吐出一团烟雾,迎面正散开在几人身上,与此同时,阵法流光打中魔物,他们再一次崩塌。 然而这阵法流光减弱,被那烟雾打中的几人晕头转向。 “是迷幻烟。”许千阑揉着头道。 “那倒是没什么事儿。”迷幻烟只会让人一时头重脚轻,东倒西歪,过几个时辰就好了,没有大的影响。 低阶魔物的攻击之法不强,以数量取胜,这迷幻烟的攻击技能应该是戍望另外加的,之前都还没有,魔物品阶低,也就只能加上简单技能,但他们没留神,竟被这最简单的攻击打中了。 越是简单,反而越没法以灵力来化解,毕竟这迷幻烟连灵气都没有。 虽没大的影响,但他们此时晕晕乎乎的,布阵之力减弱,那流光也几次对不准,低头看看,这小宗门人不多,也就十来个人,已经都逃出去了,许千阑当机立断:“咱们先回吧。” 下面魔物又聚,如果被拉下去了得不偿失,今日本就为了试阵法,能够救出此宗门已是意外收获,几人一致赞同:“好,打道回府。” 回去颇有些艰难,他们御剑御得东倒西歪,忽上忽下,左摇右晃,实在不成样子,那小宗门的修者们在旁看得都惊呆了。 过了会儿,他们的宗主飞过来商议:“要不,各位仙尊把剑拴在一起,在下带领着各位走。” “好,有劳了。”他们这种状态的确不适合御剑,掌控不好,很容易撞到山峰。 众人排成排,往仙门回,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 落至山门前,许千阑稍微清醒一点,推着那些宗门弟子们:“你们先进去,就说是自己逃出来的。” “啊?” “快啊,小声点。” “哦哦。”数人连忙扣动屏障,君若时那边知晓是谁后,便放了他们进去,也迅速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而后许千阑几人往里走,都走得不大稳,相互搀扶着,左一下右一下,凌鲲鹏还对着草丛干呕了一下。 “你怎么了?” “方才御剑太颠簸了,我胃不舒服。”他说着,又是几声干呕。 “不能御剑就别逞能,你非要垫后,不知道排在最后更颠么。”许千阑拍拍他的后背,“好点了没,赶紧走吧。” “好。”凌鲲鹏起身,几人再搀扶着,歪歪斜斜,才站好,愕然见前面静立一白衣人。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不知他已来了多久。 第111章 道歉 许千阑浑然一震, 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而凌鲲鹏看清了江暮,倒是很欣喜,摇晃着就要上前:“圣君, 您终于肯出来了,我们今天出去……” 许千阑一把捂住他的嘴, 接过话:“我们今天出去把一些逃出的修者们接进来了, 我们……刚出去, 就在这山门前接他们,今天议了一整天的事, 在议事大殿坐得腰都酸了。” 凌鲲鹏被捂住嘴, 斜着眼,惊讶地看过来。 旁边几人也惊讶地看过来。 许仙尊……是被那烟雾弄迷糊了吗? 那迷幻烟虽然让他们走路摇晃, 但脑子不是应该清醒着的吗? 江暮自树荫落下的斑驳阴影中一步步走来,看不清神色。 许千阑后退了几步, 连带着他捂着嘴的凌鲲鹏也只好后退了几步,更是疑惑。 来人一言不发,走出阴影后, 眼中一片晦暗。 “真……真的。”许千阑又道。 凌鲲鹏感觉他师兄在发抖,他狐疑着,来回看,怎么回事? 他们是不是吵架了,看看圣君那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 再看看…… 等一下! 凌鲲鹏的呼吸忽然一停,不对啊, 这吃人眼神怎么像是在看他呢? 他哪里得罪圣君了吗? 他再一次来回看, 没有啊, 他都没怎么跟圣君碰面, 哪里有机会得罪他,不可能啊…… 忽而间,凌鲲鹏神思一闪,反应了过来,不由身体一僵,露出些许骇然之色。 而后,他慢慢地,挪开师兄捂在他嘴上的手,拿下他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往旁边挪了一大步。 再看圣君的眼神,终于和缓一些了。 他又挪了一大步。 那吃人眼神终于消散。 他松了口气,眼珠一转,拉着另几人:“走吧走吧,咱们先回去吧。” “可是……”好不容易见到圣君,几人还想把今晚的事儿跟他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呢。 “明儿再说。”凌鲲鹏生拉硬拽把几人拉走了。 许千阑呆立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他到底发没发现他偷跑出去了? 江暮往前走,他就往后退。 江暮上下看了他几眼,目光落到他手中剑上:“有了新的剑,就忘了旧的了,是吗?” 许千阑将剑一举:“不是,这把才是旧的。” “那就是新不如旧了,那你把我送你的剑当什么,替身吗?” “啊?” “议事议了一天一夜,你当我是傻子么?” “我……”许千阑紧张地揪着衣襟,“那个,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江暮已走到他面前,“你解释的话也依旧是在骗我,你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 “我没……”许千阑想着解释的理由,半晌说不出来,一时着急,提高声音道,“我就是跟他们几个出去打魔物了,没做什么亏心事,你不帮我们,还不准我自己去吗?” 话说完,他又有点惧怕,低着头往后挪了一小步。 江暮盯着他,冷冷道:“你吼我?” “啊,这个,我不是,我没吼……” “你去就去了,说实话不就是了,你不说,还要骗我,我多问几句,你就这么不耐烦了?” “我……”许千阑低眉,我这是不耐烦吗,我不是怕你生气吗? 他抿抿嘴,好生哄着:“我只是怕你不让我去,没有存心要骗你。” “那下次还敢吗?” “不,不敢了,绝对不敢了。”许千阑再后退,身形仍然摇晃着,晕晕乎乎的。 江暮冷眼瞥了一下他,伸手揽住他的腰。 忽而天旋地转,许千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抱了起来。 他震惊又羞怯:“你不是生气了吗?” “难道我要把你扔在这儿吗?” “可是……”许千阑还要说话,但觉灵力自后背传来,他那晕乎的感觉瞬间消失,整个人明朗起来,他红着脸挣扎,“让我下来,我能走了。” “别乱动。”江暮低眉一瞥,而后,身形一闪,抱着他已至流霜殿。 他将人放下,坐在桌边,依旧冷着脸。 许千阑在屋内走了几步,只觉好生奇怪,他明明就没做错什么事儿啊,可就是有犯错的感觉,他甚至还一进门就把手里的剑丢了,立即拿起熔熔剑。 他揪着衣襟小声嘀咕:“我没错,就是没错,他管得也太宽了吧,哼,他一点都没变,还是事儿多……” 嘀咕间,忽觉凌厉目光,直刺得后背都隐隐作痛,他讪讪回头,痛苦地抚了抚额头,糟糕,忘记了他听得到。 江暮凛然看着他,目光似乎要把他刺穿,单单这眼神,已让他心惊胆战,缴械投降,在这一瞬他甚至把自己尸体埋在哪儿都想清楚了。 然而,对方又挪过了目光,透过窗棂看向庭院中的水榭,眼中凌厉散去,唯有几许寂寞。 昨日被打爆的窗户今天已经有弟子过来修好了,那窗户原是红木雕花的,但山上没有现成配套的,给他装的是黄花梨雕花的。 许千阑顺着他的视线也往窗外看看,一如既往的水榭,没有什么特别。 但他就是觉得愧疚,也不知这愧疚从何而来。 江暮看了会儿,起身走到窗前,揉了揉头,整个人都靠在那窗棂上,他好像,又很难受。 许千阑愧疚之感更深,犹豫着要不道个歉。 可是开口之前,又纳闷:“我到底哪里错了啊?” 话音刚落,忽听得「砰」地一声,床前人一掌拍下,窗户又碎了。 “我错了!”许千阑吓了一跳,当即举起手,大声道歉。 江暮转过头,眼中一片绯红,一开口,声音也有些暗哑:“你哪里错了?” “我,那个……”你说哪里错了就是哪里好不好? “你没错。”江暮向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 “不不不,我真错了,我……”许千阑正说着,忽而一双手臂揽住他。 江暮轻轻抱住他,不像从前是将他拥进怀中,反而向他倾靠过来,闭着眼,静静搂着他。 许千阑心跳乱了一下,后话止住,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很吵。”耳边声音很轻。 “好,我不说话了。”他放低了声音。 “不是说你。” “那……”还有谁吵,许千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人了啊。 “我好想再压住神格。”耳边的话语声更轻,“但是,压不住了。” 许千阑心一紧,压住神格,他就会和以前一样了吗,他还是那个温柔的圣君,是会向他眨眼睛,给他讲故事,总是温和看他的师叔? 可是,师叔怕冷怕热,不能累,很多东西不能吃,那是他压住神格才导致的吧。 神格回归,他的身体就好了。 真的希望他变回去吗? 许千阑鼻子发酸,又有泪水打转,心中一瞬百转千回,为什么,他第一反应,不是希望他变回去,而是希望他好好的? 他的心跳怦然,静看这人侧脸,脑海里清晰明了,毫不犹豫地在诉说着,他不要他变回从前,只要他好好的。 只要他好好的,是正是邪,也……无所谓的。 但现在他好像也很不舒服啊。 “你怎么了,谁吵你?”他又问。 “没事。”那声音恢复了一些精神,松开他,闭闭眼,将眼中红色隐去,“睡吧。”说完走向床边,拉开被褥,回头,“愣着干嘛,过来睡啊。” “我……我先去洗个澡。”许千阑回过神。 但洗完后,看江暮闭上了眼,他只道人已经睡着了,就不打扰了,刚要走,听得拍床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他只好回来躺下,江暮胳膊搭在他身上,又闭上了眼,好像还是睡着了。 他不敢起来,看这人今晚可能不舒服,看来是不会做了,他也闭眼睡,可是心里乱七八糟,一时半会儿睡不着。 身边人……好像也根本就没睡着啊。 江暮往他靠了靠,唇角轻轻碰着他的眉梢。 他刚要动,那人在耳边道:“别怕,今天只抱抱你。” 他就准备睡觉。 然而那温暖的唇从眉梢一直吻到脖颈,丝丝痒意,实在是让人睡不着,而那人偏偏又说:“我真的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许千阑感觉那手也开始游走,他通红着脸,“这叫什么也不做?” “我抱抱你。” “这叫抱抱?” “对啊。” “……” 许千阑被摸得有点受不住,红着脸道:“你……你要么就开始,要么,就别碰了。” “哦。”江暮停了动作,“我有些没收住,算了,我不抱了,睡吧。”他翻了个身,平躺着,静看床上帷幔。 许千阑咬了咬牙,有一点怨气。 被你撩起来了,你又要睡觉。 他蹙蹙眉,轻咳了几下:“是我欠你的次数,你要是想来就来吧。” “有点没力气,算了。”江暮缓缓转过头,正看到红透的脸,那面上还有窘迫,他勾嘴笑了一下,轻抚其肩,一个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上,“要不,你主动主动,来使使力?” 身上人惶然:“我……” 江暮手指轻抵,止住了对方话语,继而抚着他的头,将人轻轻按下,吻住他的唇。 烛火映照出重重叠叠的影,投落在浮动的帷幔上。 有人坐起,衣衫半落,墨发散在肩,微仰起头,与那帷幔一般起伏。 第112章 出面 许千阑一睁眼, 猛然坐起,发现天已大亮了,昨天大家说好了, 今天要根据那迷幻再调整阵法。 约了早上就要到议事大殿的,现在都快晌午了, 竟然也没人来喊他, 他锤锤腰, 看身边人也还在睡着,他轻轻掀开被子, 下床之前地摸了摸江暮的额头, 温度正常,他才放心。 这人昨晚不太舒服, 看上去很没精神,他有点担心他身体, 好在看上去没什么事儿,两人昨日都睡得晚,就让他继续睡吧。 许千阑下床走了几步, 两腿直打颤,膝盖也有点疼,拉起衣摆看看,都磨红了。 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又叹:“折腾死我了,我……我干嘛要关心他啊,他可是邪神。” 可是…… 他的眸色微哀, 倚门回看, 怔了些许, 而后深吸一口气, 转身大步走去。 议事大殿里,其他人早就到了,他进门后蹙眉:“你们怎么不去叫我?” “许仙尊你做事向来积极,我们知道你不可能睡过头,也许是圣君有事找你,怎好打扰?”众人道。 “……”许千阑扶额,他还真是睡过头了。 众人又试探着问:“圣君……今天还不来吗?” “嗯,他……还在休息,我们赶紧商讨那阵法的改进之处,上次大有成效啊,说不定凭我们自己之力就能破解危机的。” “好。”众人聚过来,但还是不理解,“圣君为何一直在休息啊?” “难道水天之幕跟这里的时辰不一样,他还没适应过来?” “可能是吧。”许千阑垂眸,“所以我们得先自己想办法。” 大家无奈摇头,开始商讨阵法。 他们用了半天时间,将阵法改好,到日暮时,又有人提议:“要不,咱们今晚再出去试试?” “好啊,今晚咱们加把劲儿,再救一个宗门出来。” “我同意。” 他们陆续应声,唯剩一人没说话。 几人纷纷向许千阑看过来:“许仙尊,怎么了?” “我……好,去。” “好。”大家的手按在一起,再纷纷看向许千阑,“许仙尊,你的手怎么在抖?” “我没事啊,不过咱们今晚尽量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啊?”几人怔了怔,“哦,好,我们速战速决。” 天刚黑,他们再度出发。 这次来到合欢宗,亮出法阵。 戍望大抵在时刻监看着他们,这里的魔物个个都会迷幻烟了,眼见人过来,立即层叠相加,不断喷洒出烟雾,而他们的阵法专门针对烟雾改过,那碰过来的烟全都被回弹过去,魔物们东倒西歪,簌簌掉落。 他们惊喜相望,很快,合欢宗包围的魔物都被打退,一众弟子们逃了出来。 然这里离微明宗不近,魔物专围困修者,要回到微明宗还需费上好大一番力,他们开路加善后,勉强护得弟子们走了一小段,又见那大群魔物挡住了路。 阵法一照消去一些,魔物很快再重叠上来,月光之下忽见寒光一闪,他们竟长出了獠牙,扑将过来。 几人一惊:“大家小心,不要被他们咬到。”那牙齿看上去很尖利,咬一口估摸半个身躯都要没了。 长了獠牙的魔物不惧阵法,穿过流光就扑了进来,几人当机立断放弃布阵,改用法器抵挡,魔物如猛兽一般,行动迅速力气极大,法器一击还打不死,需得将其刺穿才行,几人一通乱斩,打死了一层,很快又来一层。 他们都打得疲倦,呼呼喘着气:“这样不是办法啊,咱们先撤吧。” “我们是好撤,这些弟子们大抵要成为他们腹中餐了。” “那……” 许千阑凝眉思量须臾,身形一闪化为了虎,一个火团向前喷出:“我来挡住他们,你们护送弟子们赶紧回。” “许仙尊……” “没事,你们走了我就走,听我命令,快!” 几人稍作犹疑,只好齐齐拱手:“是,许仙尊你小心。” 老虎不再与他们多说,利爪撕开扑上来的魔物,众人自开出的通道迅速奔走,不断有魔物涌上来,也不断被撕开。 忽地,一只魔物咬住了老虎的胳膊,奔走之人回头:“师兄……” “走,别废话。”老虎喷出一个火团,挡住凌鲲鹏欲回来的趋势,再一抬爪,按住一只魔物。 凌鲲鹏叹气,唯有带着弟子们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仙门屏障内,君若时以及众人翘首以望,合欢宗弟子被救出来回归山门后,只道许千阑为救他们,还没来,大家都担忧不止,几乎所有人都在此等候着。 等了会儿,屏障微亮了一下,一只虎落地化为人形,身形歪了歪,君若时连忙扶住,手一碰,沾了一手的血,他瞪大眼睛:“师尊……” “没事,被咬了一下,不严重。”许千阑捂着肩膀,“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都担心您。” “不要紧,来的正好,走走走,速去议事大殿,魔物长牙了,那阵法还得改,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可是许仙尊你不要先休息休息吗,你的伤口要上药吧?” “我等不及了,我刚刚沿途看了看,还好,只有这一部分魔物有獠牙,其他的还没有,我们需要尽快解决,以免他们咬到人。” “好。” 议事大殿灯火通明,众人齐聚,商议了半夜,各种改进之法都想了,但都有弊端,他们始终没想出一个完美的办法,到最后,愁眉苦脸。 哀声叹气与争吵议论间,殿外微风拂过,有人披着白色裘衣,于那廊台烛火下静立。 屋内飒然止住声音,众人齐齐回望,纷纷起身,轻声道:“圣君,您来了!” 您终于来了。 许千阑坐于正堂上,见他却心一紧,不敢吭声,低头瞥瞥肩膀,左右一看,把旁边君若时的外衫一脱,搭在自己身上。 君若时挠挠头:“师尊,您的伤口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你别看我。”大家都站起来了,他也起身,往旁边一挪,躲到徒弟身后。 君若时:“……” 他又挠挠头,满脸疑惑。 白衣人一步步走进来,站在堂上,面无表情,缓声道:“不找到戍望的命脉所在,与群魔硬拼只是白费力气,把你们都累死,也打不完。” 众人又惊,齐齐行礼:“还请圣君指条明路。” “戍望,戍边守望,他是古时战场上的将士们亡灵之气生成,若想彻底解决他,你们需去戍边的上古战场,消灭掉亡灵之气。” “上古战场?” “那里累积无数怨气,凶险无比。” “没事,只要有办法对付他就行。”众人振奋,“圣君,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江暮目光扫过这说话之人,幽幽道:“是你们,不是咱们。” 这人微怔,须臾后连忙点头:“是是。” 他们以为圣君过来是准备带着大家一起去的,但是,能告知办法也是好的,这些事情,也的确跟他无关。 “古战场奇诡,亡灵之气诸多,你们准备去多少人?”江暮又问。 众人互相看,最后一起点头:“修界共存亡,各宗门命脉相连,我们都去。” “好,我知道了。”江暮的目光环望一周,最后落到许千阑身上。 许千阑感受到这目光,又往旁边挪了挪。 “可是,上古战场在那极远的戍边,我们要过去,这中间的路途,已被无数魔物占据,万一我们还没到,就被他们抓了怎么办?”有人又提出问题。 这不是一个两个事儿,现在在微明宗的,本宗门的和外宗门的已然有很多人,大批量的穿山越海去往一个地方,太容易被发现了。 “我为你们幻个瞬移阵,就在这议事大殿,从阵中转瞬即至古战场。”江暮视线越到君若时身上,“但是只能去,不能回,慎重考虑。” “回程不怕,待我们将戍望打败,这些魔物散去,还怕不好回吗?” “对啊,到时候我要慢悠悠地御剑而过,看着每一处魔物消散的地方,重见光明。” “好。”众人笑道,再向江暮叩首致谢,“多谢圣君,圣君在此待吾等佳音。” 江暮回首,衣袖一扬,那堂上赫然一道光阵,灵光流转。 众人看向那光阵,殿内一时些许沉寂,这幻阵浮光流转,却若生死之门,踏进去,就入凶险之境,未必还回得来。 “咱们这两天修整修整就过去吧。”他们道,“圣君您觉得什么时候去最好?” “随便你们,此阵会一直在,你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不必来跟我汇报。”江暮说着话,继续往旁边看,“只是我倒不知,如今的微明宗已然没有什么规矩了,衣物都可以乱穿的吗?” 旁边人一怔,君若时看圣君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那眼神凌厉仿佛要吃人一般,他左看右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在他身后的师尊,一点点挪着步,几乎要整个人都藏在他身后了。 他狐疑地来回看,还是不明白。 过了会儿,师尊慢慢脱去了外衫,还给了他。 君若时:“师尊没事,您穿着吧。” “不,不用了。”身后人低声道,同时抬手嘘声想让他别说话。 君若时:“没事,您受伤了,夜晚风凉,多穿一件吧。” 许千阑:“……” 他咬牙道:“我没受伤。” 你能闭嘴吗? 寒冷入骨的目光一直看着君若时,他被这眼神震慑,虽然不明白,但还是不经意往旁边退了退。 没有依附的许千阑瑟缩了一下,连忙拉了一下衣襟,将血迹掩藏,抬眼看向白衣人。 眼看那人走近,而肩上忽地一暖,那白色毛绒裘衣拢在了他身上。 第113章 暮暮 “走啊, 看我干什么。”江暮面无表情地与他对望,又往前走去。 突然的暖意让许千阑怔了怔,须臾后才跟上, 刚刚跟到大殿外,那人又停下脚步, 低头走路的他差点撞上去。 江暮回头, 拉了一拉他的头发, 继而一揽他的腰,将他抱起, 身形一闪, 二人已至于流霜殿。 烛火微闪,三月的天气, 夜晚风一吹,还是有些冷, 那昨日拍碎的黄花梨的窗户又被弟子来修好了,换了个檀香木的,窗户一关, 殿内一片暖。 江暮放下怀中人,取下裘衣将他推到床上,一手挑开衣衫。 许千阑眼中几许哀求,挡了一下:“我受伤了,不能做了……” 江暮抬眸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受伤了。” 手指一点,衣衫尽落,肩上的伤口展露出来, 他的手掌覆在上面, 道道灵力涌入。 许千阑有点脸红, 这人是在为他疗伤, 他竟然误会…… 灵力带来清凉,伤口处火烧火燎的感觉消失,不一会儿,就不再疼了,他低头看,那伤处已经愈合。 他的鼻子又发酸,轻声道:“谢谢你。” 江暮没回话。 他顿了顿,又道:“也谢谢你肯帮我们了。” “我并不想帮,但你们太烦了。” “等我们都去戍边了,你是回水天之幕,还是留在这里?” 伤口已完全愈合,还用水流给他全身都洗了一遍,血迹洗干净后,江暮抬眼,似笑非笑:“许千阑,我有说让你去吗?” “你说什么?”眼前人一怔。 “你去了,谁来陪我啊?” “你……”许千阑当即瞪大眼睛,“我一定要去。” “你觉得……我不让你走,你能走得了吗?” 眼前人愤恨看着他:“你休想管我,我要去,也不一定要经过你同意啊,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江暮依旧带着一点笑意,俯身对上他的脸,“这就叫欺人太甚啊?” “不然呢?” “还有更「欺人」的,你要试试吗?”江暮轻抬手,床边帷幔落下,阻隔了烛火,那火光只若隐若现透进来。 许千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压下,他还在恼怒着,此时完全动不起欲念,但又有点怕他,支吾着道:“我受伤了。” “已经好了啊。” “那……我累了。” “哦,那今天不让你使劲。” “你不让我使劲我也……我不会有感觉的,你肯定也不会舒服,对不对,反正我不想。” “真不想?”江暮停下动作。 “不想。” “那好吧。”江暮侧躺过来,将他搂在怀中,“我抱抱你。” “你抱我也不想,再摸也不想。” 帷幔轻轻飘荡,烛火烧了大半,许千阑眼睛睁得大大的,面上几许红,声音也有些不稳:“你……你别睡呀。” “你不是不想吗?” “我……”许千阑脸红到耳后根,他实在不好意思,拿被子蒙住脸,含糊说着话。 “你说什么,大声点。” 他掀开被子:“你平时不是耳力很好吗?”那小声嘀咕他就没有一次听不见的。 “哦,但这一次真的没听清。” 许千阑咬咬牙,又蒙住被子,大声道:“我想了。” 江暮勾起嘴角,慢慢掀被子,看那羞怯的脸一点点露出来。 对方还是不好意思,捂住了脸。 他将被子一扬,翻身压上,轻吻那通红的脸时,被褥落回,将二人连头一并蒙住,眼前霎时失去了光亮,触感愈发明显起来,而被子一蒙,也似乎没有那么多羞耻之心了。 若云中雨中,雨声跌宕,哗哗啦啦来势汹涌,方才说着不想的人,此时却只堪呢喃失神。 醒来已是午后,许千阑揉揉腰,脸上的红还没散去,敲着额头懊恼,昨天明明是在生气的啊,说好了不想的啊,怎么就又滚到一起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呢,不行,他还得再理论理论。 然而低头间,看身边人还没醒。 他抿抿嘴,算了,不吵他了,等会儿再说。 刚下床,听得床上人轻语:“你若非要去,我立时收起瞬移阵,谁都去不了。” 他猛地回头:“你没睡?”那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他走回床边,“你也太霸道了,我凭什么……” 床上的人没睁眼,翻了个身:“这会儿挺安静,我再睡会儿。” “你……” 你睡什么睡啊,许千阑紧锁眉头,在床边低头看,见他睡得很安稳。 他最近总说有什么吵他,这时候是难得平静了吗? 算了算了,让他先睡吧。 他满腔怒火强压了回去,在床边静站了会儿。 生气,愤怒,惊骇,失落,可是,那内心深处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地方,依然有遏制不住的心动。 他也想真的想与这人对抗到底,但每一次都会心甘情愿败下阵来。 看那人呼吸均匀,眉目恬淡,应该是睡熟了,他悄然走出去,坐在庭院中看那亭台水榭。 到了晚上,君若时过来请示,大家思量着这两天就要走了,此去吉凶未知,今晚众人准备再聚一聚,已备好了酒菜,请他二人过去。 江暮刚刚睡醒,从寝殿走出:“好啊。” 有好吃的,他最近都跑很快。 他也顺便告知君若时,此次去戍边,许千阑不去。 来人有些讶异,因为这些事情他师尊一向是很积极的,但师尊昨日还受伤了,他也不想师尊去冒险,虽惊讶但也欣然接受:“是,弟子会与他其他人说明。” 这次大家要齐心协力,需配合,谁去谁不去众人都要知悉,除了许千阑外,山门就还留了些后厨,清扫等人,以及一些刚入门的,修为实在太低的弟子。 席间喧嚣,前路生死未卜,今晚众人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之态,酒过三巡还要比几招。 不过江暮这一桌安静,他不动声色地吃饭,旁边也不大敢高声喧哗。 有喝多了的东倒西歪过来敬酒,这一桌起先还推辞着,偷偷看圣君脸色,但见圣君一直吃菜,没什么反应,壮着胆子跟人喝了几杯,还比划了几下,再回头,看圣君面上还是没有变化,心里松口气。 而后大家就喝开了,有的跑到别的桌上与人行酒令,也有人跑过来吃这里的菜,身边纷纷扰扰不断有人来人往,江暮只一直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饭,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与周边人浑然两个世界,偏又彼此融合。 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也是老老实实,酒也不喝,饭也不吃,酒是不敢喝,饭是没心情吃,自然是许千阑。 他还在呕着气,看大家彼此叮嘱要小心,还商议着去到如何落脚,如何出战,心里痒痒,想起自己不能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人悄悄拉他,他往旁边看看,起身跟人到别的桌边坐下,听对方问:“许仙尊你既不去,那么能不能拜托,把您创的阵法启动权限教给我们,我们……很需要这阵法。” “我会的。”他们不说他也会。 “那多谢了,来,我敬许仙尊一杯。”这人递上一杯酒。 “我不喝。”许千阑摆手叹气,“不能喝酒。” “仙尊别跟我客气啊。”这人举着杯盏不放,“喝醉又无妨。” 许千阑又是一叹,是啊,喝醉又怎样,反正他也不出门。 那个人什么都管么,不让我去,还不让我喝酒么,我就喝,我看你管不管得着! 想及此,他一点头,接过杯盏:“好,今日也预祝各位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话及此心中又是一哀,那杯酒一饮而尽,重重放下酒杯,他的脸已经红了,人也晕晕乎乎的,可是心底里憋着的情绪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涌了出来。 他拉住身边人道:“你说他是不是管得宽?” 旁人:“啊,谁啊?” “自己不去,还不让别人去,他不帮,还不让我们自救,我就没见过这么独断专横的人!” “许仙尊你在骂谁啊?” “骂,对,我就是骂了,专横也就罢了,还一堆事儿,怎么做他都不满意,你说我凭什么要顺着他啊,对,我就不惯着他,我……我要反抗!” “不是,许仙尊你到底要说什么啊?”旁人已经看呆了。 “你别管。”许千阑推开他,东倒西歪往回走,走到江暮面前,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碗碟噼里啪啦地晃。 这声音过响,惹得众人止住了话语,都惊愕看了过来。 江暮放下筷子抬眼,蹙了一下眉:“喝酒了?” “喝了,怎样!”许千阑提高声音,“江暮,我有话要对你说。” 周边人惊住:“许仙尊竟直呼圣君名讳?” “直呼名讳又怎样?”许千阑听到了这话,“我还敢叫别的呢,小江,小暮,暮暮,小暮暮……” 江暮:“……” 众人:“……” 大家都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紧紧盯着圣君,生怕他一个恼怒,把微明宗一袖子给淹了。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江暮倒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只是站起身,“现在立刻回去。” “我不回,我话还没说呢。”许千阑一脸愤然之态,要抬起手指着对方。 “小暮暮,我告诉你……”那手抬起,说话人晃晃悠悠,好半天也没说出后话。 而后,他拥上前,捧住江暮的脸,忽地一个吻重重落下。 围观众人:“!!” 第114章 送行 “咔嚓……” “哗啦……” “哎呦……” 周边接连响起掉下凳子, 掉落碗碟,以及摔倒之声。 众人揉了揉眼睛,然后, 又揉了揉,确认没看错。 因为许仙尊一个吻还不够, 呵呵笑着, 捧着圣君的脸又是一口。 虽没说什么话, 但一切用行动表示,也是尽在不言中了。 他原来要说的是这话吗? 许仙尊对圣君心生爱慕? 那么圣君呢, 仙人哪里有凡欲啊, 许仙尊要痴心错付了吧? 一时间众人又是惊又是叹,有一个小弟子甚至暗自嘀咕:“要是圣君不接受许仙尊, 我就跟许仙尊说,我喜欢他, 让他别伤心。” 这弟子说着,忽觉好像被一道凌厉目光盯住,仿佛要把他吃进去, 让他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醉酒的人却呵呵笑着,弯下腰,拉住江暮的手,在他手背上又亲了一下。 周围又吓倒了好几个。 却见圣君脸色似乎好了一点,一把将许仙尊抱起, 什么话也不说, 往外走去。 周围没了声响, 所有人已经看呆了, 目送着他二人离去,好半天还是没反应过来。 回到流霜殿,怀中人还是不老实,搂着江暮的脖子亲,在脖颈落下深深浅浅的印痕。 他将人放到床上,脖子上的手不肯松,密密麻麻的吻不停落下,他的心絮被撩起,可念及着怀中人不大清醒,勉勉强强收回去,欲松开他,而那手臂再将他搂紧,拥着他一并倒在床上。 细细的吻不停,能触碰到的地方几乎都要亲,江暮没好气看着他:“让你不要喝酒。” 还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喝,万一他不在……他亲了板凳腿该怎么办? 不亲板凳腿,那还有烧着火的小炉子呢。 江暮心中一阵后怕,也十分不悦:“你就不能乖乖地呆在我身边吗?” 眼前人透红双颊,也不知是听见没听见,吻着他的耳畔,喃喃道:“不要你在我身边。” “你说什么?”他的神色陡然凛冽。 “要你……”那耳边呵气如兰,“在我……里面。” 他一抬眼,眸色陡然一暗:“你……说什么?” 对方亲着他,将这话重复给他听。 压住的情愫飒然如汹涌之水席卷而来,江暮有点急,直接幻化了凝状的水流,稍稍一碰,那人不禁轻吟。 情动如巨浪澎湃,两人似乎都很急切,江暮听得一些呢喃之语,听他又说再使使力,之后,竟也听见一句:“你没吃饭啊。” 江暮:“……” 他到底要让对方感受感受他吃没吃饭。 天快亮时,呢喃之声都变成了呜咽,几行泪划过红透的眼尾,眼前人嗓音嘶哑:“我错了,我受不住了,放过我吧。” 江暮微弯嘴角,缓声道:“现在认错,晚了。” 呢喃之声又起,帷幔起伏,烛火已燃尽。 午后,许千阑睁开眼,一动就浑身疼,他蹙眉躺了会儿,慢慢往旁边看。 身边人还在睡,他不打扰他,准备下床。 刚刚要起身,忽地想起什么,再转回头,看着身边人脸上脖子上……但凡能看到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的红痕。 他慢慢回忆着,昨天,自己好像喝酒了,喝酒之后干了什么? 后半夜他已然清醒了,当时二人正相拥着,他还哀求了几番,再往前,醉着酒就记不清了,但是…… 这印痕怎么有点眼熟? 当初自己被关禁闭时,喝醉了酒,是不是就在师叔身上留下了这些印痕? 旁边人闭着眼开口:“看什么?” “我……”他眼中一丝惶恐,小声道,“我是不是又揍你了?” “……”江暮怔了一会儿,睁开眼回话,“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你身上的痕迹很明显啊。” 江暮低头看看,淡然道:“这是你亲的。” “什么?”许千阑顿然瞪大眼睛。 “你亲的。”他重复一遍,“你喝酒后,就喜欢乱亲。” 眼前人面色大变,险些掉到床下:“我……那,上次禁闭时……” 江暮眯了一下眼:“也是亲的,当时没好意思告诉你。” 飒然如五雷轰顶,许千阑整个人呆呆愣住。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的关系啊。 “那……再往前呢,我记得还醉过一次酒。” 江暮抬眸,淡淡看着他:“那是你第一次亲我。” 周遭忽而静止,心絮如花朵无声绽放,许千阑怔怔与他对望。 为何会亲他,是酒后失态,还是……情不自禁? 思量百转千回,又有几番惊与悲,他张了几次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江暮等了须臾,轻笑了一声:“许仙尊,问你个问题,倘若我,与这世间众生,一起掉入水中,你先救哪个?” “啊?”许千阑有点蒙,“这么多人,哪条河装得下?” “……”江暮咳了一下,“你别管,就说先救谁。” 许千阑又想了想,小心道:“你应该淹不死吧?” “就当我能淹死。” 许千阑还是满脸疑惑,仔细地想,想来想去,仍然很疑惑。 江暮又笑,眼中却无丝毫神采:“算了,不问你了。”他翻了个身,“你去忙吧,我再睡会儿。” 许千阑下床,穿衣之际回头:“你最近怎么总睡觉啊。” “困啊。” “你身体真的好了吗?” “好了。” “那……”许千阑趴到床边,“从前我们都不希望你出门,怕你不舒服,但你要到处去,如今你可以去往各处了,吃各地美食,看各种风景,寒风与烈日皆不再是困扰,你为什么又整天窝在宗门里睡觉了?” 他这话说着,想及现在外面都是魔物,也没什么好赏的,似乎也只能在宗门里呆着,又叹道:“等戍望被消灭了,就可以出去玩了,到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江暮有点倦,抬手打断他的话:“我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许千阑一怔,眼眸暗了暗:“哦,好,那也还是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他转身出门。 方至门边,听得身后人道:“小阑阑。” “……”他回头,左右看,“你在叫我?” “是啊,帮我把窗户打开。” “你……”他那刚刚涌起的无端失落又被恼火取代,“你怎么这样叫我?” 江暮似有玩味地看了一下他,嘴角微勾,不回话,拉了一下被褥,闭着眼睡了。 许千阑的火没处落,愤然跺了一下脚,往外而去,出门之际,顿了顿,又蹭蹭走回来,把那窗户一开,再愤恨地出去了。 他出门后去了议事大殿,其他人这两天就要走了,他得把那阵法如何开启教给他们。 一进门,里面等待的众人齐齐看过来,有诸多话隐藏在眼底,神色都十分精彩。 他纳闷地来回看着,轻声一叹,安慰众人:“大家要有信心,亡灵之气打死一个就是一个,不会重生,那比这些魔物要好对付啊,千万不要乱了心性。” “我们知道,没事的,兵来将挡,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许千阑小心问,“你们今天……怎么都怪怪的?” “许仙尊你昨晚……”众人也小心问,“是留在流霜殿吗?” “是啊,我不一直住在那里吗。”他走进去,将阵法细则列出来。 “圣君昨晚对你怎么样啊?”是拒绝了他的示好还是接受了? 大家翘首以盼,可都太好奇了。 许千阑拧眉,昨日头半夜昏昏沉沉的,后半夜才有点记忆,那些记忆里……是自己在求饶,而对方不放他。 他又觉得腰疼,揉了揉后背,又揉揉手腕:“你们问这个干嘛?” 床上的事儿要跟你们说吗? “我们就是关心关心你。”众人但见他紧蹙眉宇,有几分痛楚之色,心道是不是被拒绝了,他们互相使眼色,那就不要戳人伤疤了,“没事,也不是没可能的,再加把劲儿,说不定就成了。” 看圣君也挺关心他的,只要锲而不舍,冰山也能融化。 “对,必须要加把劲儿,千万不可以放弃。”许千阑郑重点头,战场之上哪里有后退的余地,“不是说不定,是一定能成。” “对对对。”众人再道,“我等就恭候佳音。” “恭候佳音。”许千阑也道。 “……” 这话怎么对得那么奇怪呢。 阵法之事讲完,已是日暮,许千阑与众人认真地道了别,离愁不必说,这些人是去征战,更多的是担忧,不过,也不急,他心里已打定主意,等大家都走了,他还是要偷偷去的。 到时候就算那个人收起了瞬移阵又怎样,所有人都已经过去了,哼。 晚饭过后,几个合欢宗长老单独拉了许千阑过去,神秘兮兮: “许仙尊,我们给你一些辅助的东西,你看着用,看看能不能成。” “什么?”许千阑满头雾水,我需要你们合欢宗……什么辅助? 眼见这些长老一样一样拿东西,往他面前放:“许仙尊,这是合欢散,煮在水中闻气味就有效。” “啊?”这个他似乎有点眼熟。 “这是合欢丹,直接吃。” “什么?”干什么用啊? “这是合欢册,给你们看的。” “啊?”看这干什么啊。 “这个是情话册,不知道说什么就从里找。” “什么?”跟谁说情话,不,情话是什么玩意儿? “还有这些你要不要?”长老们往桌上放东西,“暖玉,锁链,环扣,小球……” 东西噼里啪啦摆满了一整桌子,许千阑单看着,就觉得腰疼:“不用不用……” “仙尊别客气。”他们将东西统统倒入许千阑的乾坤袋,“要不要我们告诉你怎么用?” “不。”他立即拒绝。 “好,这里面也有说明,回头您自己看。” “我真不用……” “那么,许仙尊,就此告辞了。”众人起身,向他拱手。 他的话都打住,只好收了这些礼物,神色肃然:“告辞,静待凯旋。” 一个夜晚过去,宗门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一些后厨和清扫等人。 许千阑一直肃穆地目送着他们,看他们一个个走进阵中,回头告别,他亦行礼告别。 君若时走的时候舍不得他,还流了泪,他也陪着掉了几滴泪。 待天光熹微,晨光照进空荡大殿,他挺直脊背,一改庄重神色,偷偷摸摸四处看,看了又看,确认没什么问题,一步一步,向那阵中走去。 机会来之不易,他不能回去收拾东西,乾坤袋里有些日常用品,合欢宗给的那一堆……无所谓,先装着吧,盛情难却,总不能把人好心送的东西给丢掉。 一脚跨入阵中,忽觉一道凌厉目光直穿后背,脊背好似灼热发烫,火烧火燎。 这感觉可太熟悉了,他攥了攥手,一横心,反正一脚已经跨过去了,他马上就能走。 他迅速往前冲,半身隐在光阵中。 然而,却是无法挪动丝毫。 他的后衣领被一手拉住,往前扑腾了几番,还是被拉了出来,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闷闷不悦地看着来人,可又胆怯,小声道:“我就是送送他们。” “你是准备把他们送到?”江暮冷眼转身,手一抬,准备消掉那瞬移阵。 “别别别。”许千阑连忙上前,抱住他胳膊,“你别消。” “人都已经走了,此阵无用了,为什么不消?” “这个……”许千阑眼珠一转,“戍边有道道阵法,想与他们传灵决,是不是得通过这瞬移阵才行?” “是啊。” “那……你不让我去,总得让我跟他们联系吧,你也不能这么霸道,连战场上的消息都不让我知道。”他说这话又有几分心伤,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暮看了他一会儿:“好吧。”他收回手,冷眼看面前人,“走啊,回去。” 许千阑依依不舍地看了眼瞬移阵,深深一叹,给自己打气,没关系,只要阵还在,他总有能去的一天。 他站在原地发愣,江暮在旁看他,须臾后,开口问:“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偷偷跑走?” 他浑然一惊:“没有啊,没有。”说着拍拍衣服,恭敬行礼,“一点都没有,我会安安心心地呆在宗门里,好好伺候圣君……上神您的。” 这么一拍,竟是不小心胳膊带翻了乾坤袋,本来就没来得及系住,眼下里面的东西叮叮咚咚都掉落了出来。 有数十把剑,有睡袋,还有……合欢宗送的那一堆东西。 他一整个人都愣住了。 江暮低眉看着,有一点疑惑,再看一会儿,而后,捡起了合欢册,又捡了一册说明。 他的瞳孔慢慢放大,脸色逐渐地不可名状。 册子上各种图案,让人目瞪口呆,只叹花样可真多,而说明一翻,再瞥着地上掉落的一堆器具,他这见过世面的神,也不觉面红耳赤,慢慢抬眼,以问询眼神看向面前人,言语中还有着不敢置信:“你……去戍边,要带上这些东西?” “我……那个,你听我解释。”许千阑连忙将合欢宗那些话都讲了一遍,“我没想要。” “哦,知道了,回吧。”江暮拿着手中的东西,走了几步回头,挥挥手,把地上东西捡了起来,放在一朵云上,牵着往前走去。 身后人狐疑地跟上,边走边疑惑,他好像一点儿也不鄙夷这些东西啊,但是,他带回去干嘛? 这晚,他就知道了带回来干嘛。 整个流霜殿都是他们的床榻,痕迹落在每一处,仙门已寂寥,丝丝缕缕的呢喃之语缓缓浮动山中清气,随处皆是暧昧的气息,院中花草皆羞,月亮隐入云层不敢看,亭台水榭亦摇晃,满院水声哗然。 许千阑双颊红透,紧紧攀着眼前人,嘴角却挤出几句骂声:“淫/贼!” “哦。”江暮抵着他,认下这个称呼。 第115章 遛虎 待水声渐消, 呢喃声止,二人相拥于床榻,许千阑看着殿内轻拂帷幔, 不觉掉了几滴眼泪,眸中一抹哀色。 “弄疼了?”江暮轻拭他的眼泪。 他转过头, 认真地看着眼前人:“没有, 可是, 道友皆在上阵杀敌,危在旦夕, 生死一瞬, 而我在寻欢作乐,心中有愧,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江暮淡淡看他:“你为什么非要去?” “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看来, 你已然忘却,当日魔渊之上,你也是被当做魔来除的。” “纵千万人负我, 我亦心中有所坚持,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们如何待我并无关系,我也不是为他们而坚持,除邪驱恶,守护苍生,是我心中信念。” 江暮闭了闭眼, 转过身:“不行。” 许千阑心中哀戚, 又有满腔怒火, 然而看他眉宇轻蹙, 好像又不太舒服的样子,压下了火气,声音也放轻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吵你了?” “嗯。” “到底是谁在吵你?” “很多很多声音。” “从哪里来的?” “很多很多地方。” “那……你有没有试过把耳朵堵住?” “试过,没用。” 许千阑伸手去帮他揉一揉太阳穴:“你以前没有这样的情况。” “嗯。” “那是因为……恢复了神格才有的,是不是?”相比惧寒怕热,很多东西不能吃的症状,怎么感觉现在的样子更难受呢。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摆脱不掉的,我不恢复,就只能呆在水天之幕,千年万载,永远守着那一望无际的昏暗。” “那些幻化的日月星辰呢?” 江暮顿了一下,轻轻推开额边的手:“于你眼中是四季与日月,于我眼中仍是昏暗,水天之幕从来没有真正的光,唯有……” 他翻身向里睡去。 唯有你曾带去千点星火,可如流星转瞬即逝。 想留住这星火,有千万种办法,然此时想来,连他自己都不愿呆的水天之幕,如何强求旁人留下? 两个人一起守着的无边昏暗,永远没有生命的世界,也并没有比一个人好到哪去。 身边人等了好一会儿,却等不到那「唯有」之后的话,开口道:“倘若你回水天之幕,会不会好受一点?” “我不想回。” “是太昏暗了吗?”许千阑想了想,似乎是情不自禁,也似乎是不用过脑子,不必权衡与思量,继续道,“要不,等戍望打败了,我……我还去啊,我给你点灯?” 江暮睁了一下眼,眼中依旧没有神采:“神格已恢复,回去也不会再压住了,趁现在还有机会,不如多看看人间烟火。” “那就没有办法吗,你一直会这么难受吗?” 躺着的人又缓缓闭眼,抚了抚眉心:“也不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想睡一会儿。” “哦,好,你睡。” 许千阑看他揉头,再主动伸手过去,帮他揉。 江暮没有拒绝,慢慢入睡。 许千阑帮他揉着头,直等他睡着了,抬头看窗外明月,轻声一叹。 不知此时戍边,可有人抬头望月。 征人亡灵之气,可曾是家人离思之悲? 身边人好像睡得很沉,他下床喝了点水,不小心打翻了杯盏,落在地上叮咚啪啪一阵响,但那人没有醒。 倘若,此时走,这人一定不知道。 他攥着杯盏微微颤抖,回看床上沉睡之人。 那眉宇还在紧蹙着,整个人埋在被褥里。 一盏茶喝了许久,许久之后,许千阑回到床上,掀开被褥,拥着那人。 此时走不会被发现,但他不能走。 他搂紧怀中人,自打遇见师叔,他好像一切都在依赖着这人,而如今,他只觉,这人并不是万能无敌的,他也会像现在这般,连睡都睡得不安稳。 他轻轻拍着江暮的肩,直到天快亮时,看那紧蹙的眉宇有所缓解,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慢慢入眠。 再醒来又是午后了,温暖阳光照进窗棂,他一睁眼,正与对方四目相对。 “你好点没?”他连忙问。 “好了。”江暮捋一捋他的头发,坐起身。 有留守的后厨们已备好饭菜,唤一声就送过来,方伯专门为江暮掌勺,清淡还是麻辣,都很符合他的口味。 昨日体力消耗不少,早上没起来,没吃饭,现在闻到饭菜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江暮的神情和缓,气色也好了许多。 许千阑见他好转,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不免又开始担心戍边,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动筷子,不时地观察着他:“你真的好了?” “嗯,现在很好。” “真的?” “是。” “那就好。” 可以放心了,不管怎样,戍边一定得去看看。 傍晚时,一只大老虎,驮着个乾坤袋,轻手轻脚地走向议事大殿。 刚到大殿门口,赫然见白衣人负手而立。 老虎四蹄猛地顿住,利爪在地上抓了抓,咧嘴一笑:“啊哈哈,我得让幻形兽出来遛遛,哎呀,怎么刚好走到这里来了呢,嗯,我再去别处看看。” 老虎竖着尾巴,转身就走。 走两步,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能灼烧后背的目光,不单单可以灼烧人,连虎背也可以。 老虎又回头咧嘴一笑:“那个,要不我带你转一转?” “不去。”江暮冷眼道,而双手不经意搓了搓。 许千阑:“……”他走过来,俯身,“左不过无事做,您就当遛老虎了。” “你说得倒也没错。”话音刚落,老虎但觉后背一沉,这人已经躺上来了。 “呵……”口是心非,老虎冷哼了一声。 四蹄火焰汹汹,黄白相间的大老虎踏火而起,载着身上的人,穿过山上的林间,山谷,高峰,云层。 江暮平躺在他后背,枕着胳膊,闭上眼,聆听山林清风,清泉和鸣,手一拂,揽一道霓虹,随他们飞扬。 有护山大阵守护的微明宗,依旧如他当初来时,祥和安宁。 只是有些空寂,江暮倒是有些想念岑潭兮。 天色渐黑,大老虎将人送回流霜殿,去方伯那儿端来一些好菜,入夜后,再一番肌肤相亲,江暮今天身体不错,情绪也很高,昨日合欢宗送的东西还有许多没有用上,今天还要再试一试。 许千阑趴在桌边,叮叮咚咚的一桌子东西,他情至深处随便抓着一个小球,手上慢慢用力,忽听咔嚓一声,那小球裂开了,里面有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他此时目光迷离,看不太清楚。 待第二天,身边人睡得很安稳,许千阑唤了几声没唤醒,而看他气息均匀,眉宇舒展,不是难受的样子,就是睡着了,他心中又生出了念头,慢慢下床。 直接走会被发现,变成老虎还是被发现,得想想其他办法。 他拿好乾坤袋,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脚上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小球,小球咕噜噜滚到了门外,昨日被捏开的缝隙摔开更大的裂纹,浮光一闪,一样东西从里面飞出。 那是一个……虎纹的,好像是衣服吧,许千阑也不太肯定,毕竟这种一身毛茸茸,还带了两个耳朵,后面有尾巴,然后上面很短,下面的衣摆也很短……露着腰和腿的衣服,他从来没见过。 他抬抬手,将那流光挥散,衣服落在地上,他摇摇头走过去。 走至门口,陡然想起什么,再回头,目光落回那衣服上:“倘若穿上这个,应该发现不了了吧?” 他把衣服捡起来,转身走出庭院。 大殿之前,江暮负手而立,听得动静,回转过身。 而后,冷淡如水的眼眸逐渐复杂起来,盯着来人,看那虎皮纹的,毛茸茸一身装扮,再看白皙的腰和腿…… 他的话也忘了说,目不转睛,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 许千阑垂头丧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江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轻咳了一下:“前天背着一堆合欢宗送的东西,今日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戍望。” 来人蹙眉:“你以为我想这样啊。”那耳朵耷拉到了脸上,他一把拨开,甩了一下头,愤然往前走。 江暮跟了上去,脚步很快。 回到流霜殿,许千阑被按在床上时,人还是蒙的:“大白天呢,晚上再说啊。” “等不及。”江暮摸了摸他的毛绒耳朵,一挥袖,放下帷幔。 三天后,许千阑才堪堪能下床。 今日从瞬移阵中传回一个灵决,是方芜传给方伯的,方伯灵力不够,打不开,来请许千阑打开听一听。 灵决中,方芜拜托方伯去夫人住的庭院找一味药材,说是夫人产后恶疾患了,以前这里的医修给开过药,但是他们都忘记了是什么,请方伯看完后告诉他们,她在那边找找。 许千阑帮她找好,传了灵决回去,站在阵法前,久久沉默。 方伯不解:“仙尊,您怎么了?” “方芜入门不长,她去了,师母旧疾未愈,也去了。”他眼中黯然,环望这空荡大殿,闭上眼深深一叹,“我没事,你去忙吧。” 世人负我,我不愿负世人,是仙是魔,是正是邪,皆由本心。 此生此命,献于苍生,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他攥紧手,睁眼时皆是坚定,执剑再次往阵中踏去,踏了一只脚,低头瞥了瞥,微微出神,转回来,将那把红色的剑放到了桌上,再次踏入。 阵中的光隐去他大半个身躯。 忽地,一道力量凛然将他拉回。 他回头,看身后陡然出现的人双目绯红,发还未束,在风中轻动,而面上皆是怒色,全身都泛着凌厉的气息。 他被这神色震慑,不由后退几步,而见眼前人手掌一浮,一个金色花瓣形的笼子在掌中浮现,闪烁粼粼的光。 他惊骇看那笼子,在水天之幕他曾领教过,被关进去,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 眼看那金丝笼飞过来,他接连后退,飞身而起,掀起手边能碰到的任何东西转身砸去,而那笼子魔火亦攻不破,如何会惧这些物件,他躲避不及,落下回望,怨恨地看了一眼来人,抬手遮挡那笼子上的光印。 等待半晌,却不见金丝笼落下,他疑惑放下袖子,见那金丝笼悬于半空,起起伏伏没再往下,而周身浮光流转,竟然渐渐弱了下来,笼子慢慢缩小,恢复成手掌般,彻底失去光亮,叮咚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江暮瘫坐在地,揉着头,身躯微微颤抖。 许千阑惊愕,愣了好一会儿,看看光阵,又看看他,几步跑过来扶他:“你怎么了?” 江暮抬起头,眸中的绯红已散,眉宇紧蹙,面色苍白,他不回话,推开身边人,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 许千阑又去扶他,被他再度推开。 “不要跟着我,我不想见你。”虚弱的声音传来,那身形已走出大殿,外面有风,他的步伐不稳,走几步晃一下。 许千阑不敢离他太近,默默跟在后面,看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最后一阶闪了一下,而后,步履停住,慢慢地倒下。 许千阑大惊,跑过去搂住他,叫了几声无人应,探灵脉气息都找不出问题,他连忙化为虎,将人驮在背上,回到流霜殿,小心放在床上,翻来覆去找了一堆滋补药材,也不知有没有用,给他喂一些,再输灵气进去。 已是第四天,昏迷的人还是没醒。 这一天,瞬移阵中又传来一个灵决,是小溪发来的,专给他的。 他打开灵决,覆在耳边听。 那边一阵哀戚之声,小溪的声音里都是哭腔:“师叔,我师尊还有很多仙尊,还有小河,他们都被戍望困住了,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那么多人啊,戍望说,只要你来,他可以放他们一次,师叔我真的没办法了,您原谅我,您可以不来,但我不说我真的会后悔,呜呜呜……” 他挂掉灵决,静看床上人,几行泪滑落,攥紧的手微微颤抖。 天黑时,床上的人醒来,一睁眼,看到床边透红的双眼,身躯瑟瑟,似在隐忍着极大的悲伤。 他淡淡道:“没走?” “你还好吗?” “好了。” 许千阑眼泪一下子掉落下来。 江暮的手抬了一下,又放回:“怨我?” 泛红的眼眸抬起,又垂下。 江暮看着床上帷幔,缓声道:“你是幽冥灯,是戍望召唤妖邪的工具,他一定会千方百计抓到你,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戍望与我是同时诞生的,为上古之魔,一百个你,也对付不了他。” “我不……” “我知道你不怕。”江暮看了看他,“我怕。” 作者有话说: 师叔不想出手对付戍望有原因的。 第116章 牵挂 许千阑再抬眸, 怔怔与他相望。 江暮却又挪过了目光,眸中有几分哀:“你若非要去,那去吧。” 身边人却不动, 眼眶泛红地看着他。 “怎么了,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许千阑还是不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恢复神格更难受了, 以前还只是怕冷怕热又娇贵, 屁事儿多而已,现在竟能难受得晕过去。” “屁事儿多?”江暮眼眸一转。 身边人捂捂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事, 只是时常被一些奇怪的声音侵扰, 偶尔会听得烦躁,不是……大事。” “真的吗, 可你明明很难受啊,你是神啊, 能让你这么难受的,会是小事情吗,小事会让你晕过去?” “这是从我生出神格就有的,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天地而生,无魂无魄,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他话语一顿,转了话题,“你既要去, 知道戍望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你说他是战场上的亡灵之气凝聚。” “是。”江暮慢慢坐起来, 许千阑连忙把枕头放到他身后, 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抿了一口水, 道:“万年前天地诞生一神一魔,便是我与他。” “我知道,史册上有记载。” “因为他为祸人间,被天道关在幽冥数千年,这几千年间他制造出了你,利用你逃出幽冥。” “对,这是千年前的事儿,他逃出后又被打散神魂,而我被封印魔渊。” “嗯,那神魂尽散,却有一片,落在了一个怨气极强的地方,戍望是征人亡灵之气聚成,本就是因为极大怨念而生,那个怨气极强的地方,与他气息相通。” 许千阑一思量:“红莲村那个小娃娃的面具?” “对,当时小娃娃被拖走,面具遗落,戍望的神魂碎片正好落在了上面,之后,你师祖于庙前静立,生出心魔,知晓小娃娃生出怨灵而不管,怨灵飘出,徘徊在面具上,强大怨气护住了戍望的神魂。” “所以,这面具,是一切浩劫的源头。” “也可以这么说,之后面具长埋于地下,戍望的神魂沉睡千年后渐渐苏醒,遇到阴月阴日的言小白,现身而出,利用言小白带他离开,但他只能依附在面具上。”江暮若有所思地看了面前人一眼,“之后,言小白带着他前去微明宗,找你拜师。” 许千阑渐露惊愕:“那之后,魔渊就起火了,跟我……有关!” “是。”话已至此,也没什么说不开的,江暮点头,“戍望的神魂在微明宗见到你,催动你的魔气,魔渊中的火灵之气有所感应,因而引起魔渊之火,而火灵有动静,四方就起妖邪,他应当也是想唤你觉醒的,只是你心性纯粹,而他那时能力不够,没能唤醒你。 你没有收言小白,他去了宝器宗,戍望自然也去了宝器宗,在那里遇铜焰兽,他就开始召唤铜焰兽觉醒,反正,铜焰兽醒了,后面的会一个个跟着觉醒,等所有的配件醒来,你自然也会觉醒。 我初来下界,魔渊已起三个月的火,铜焰兽已被唤醒,戍望知道有危险气息,而且他不需要再出面了,只等你觉醒就是,于是,他躲到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 许千阑思量片刻,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师母的肚子里!” 师母突然说有孕,实在是奇怪,大家都曾怀疑那是个怪胎。 “没错,言小白再来微明宗为他哥哥讨公道时,你师母曾扶了他一把,戍望就是这时候躲进去的,他虽无形,但已能与那面具融合,面具可融为神魂。” “所以,之后言小白再也找不到那个面具了。”许千阑也想了起来,那一日言小白跪在山门前,他一开始好像还见到了那个面具,之后似乎就没有了。 “他没有身躯,进了你师母肚子,化为胎儿可重聚身躯,他牵着你师母的心脉,此时想除他,你师母必死,他只有一片神魂,又沉睡千年了,他也需要幽冥灯觉醒,以其召唤邪魔之力,生出完整的神魂,因此,只要幽冥灯不醒,他这一片衰弱的神魂还是会散,将会死在你师母的肚子里。” “师祖说的浩劫真的是他,而你也真的帮我们消除过这一场浩劫。”许千阑哀声一叹。 幽冥灯封印后,戍望神魂无法汇聚完整,那一片神魂坚持不了多久,师母的孩子生下来,原本该是死胎。 可是后来魔渊生变,幽冥灯还是醒了,衰弱的神魂有所感应,又有了生机。 当时师母快临盆,医修们都说孩子可能活不了,然而在临盆当日,又有了胎心,生下来也活了一下。 那时候魔渊上觉醒的幽冥灯,许千阑为人的意识还很强,心中澄澈,并没有很重的魔气,不足以召唤戍望的神魂。 神魂没汇聚,这个胎儿躯体太弱小,支撑不了他的活动,无法掌控修行,戍望只能放弃,寻找其他人的躯体,与他契合的,阴月阴日出生的躯体太不容易寻,但正好,当时门外就站了一个。 那个倒霉蛋,曾经把邪魔带到微明宗,让邪魔知道火灵已经变成了人,又把他带到宝器宗,让他唤醒铜焰兽,再之后又回微明宗,让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在戍望看来,还应该感谢感谢他。 用他人躯体诸多弊端与痛苦,魔物与人类躯体相融,如刮尽血肉,骨髓,魂魄,再一点点缝补上,也会受人类身体限制影响自身能力。 但戍望当时也没别的办法,自己辛辛苦苦幻化的,依靠母体滋养出来的胎儿躯体用不成,再不找躯体,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有了躯体后,再施术修行,他的能力已慢慢恢复。 只是若想神魂汇聚完整,还得用幽冥灯。 “该说的已经跟你说了,你若非要去,我也没办法,那你去吧,星星发簪上有灵力,遇到危险用它可助你快速回到这里。”江暮道。 “你不是说瞬移阵有去无回吗?” “嗯,但用此发簪可。”江暮揉了揉眉心,“你随时都可以走,不必跟我告辞,我不想见你了。” 许千阑一怔,慢慢起身,走了几步,无端脚步一停。 他在这一瞬间,惶惶心絮起伏,此去生死未知,若说挂牵不舍,辗转来回,却只有眼前这一人。 是圣君也好,是邪神也罢,于离别之际细细思量,这个人始终在心上,从未放下过。 怕他惧他,却也心动。 而且,不知为什么,明明他现在是邪神,可是,他却比以前更担心他了。 以前把他当做庇护伞,有什么事都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定没问题的,如今,他的能力明明该更强,可是,许千阑无端生出想反过来保护他的心思。 他的信念,已经不知不觉偏向这个人了。 他一直想走而走不得,心里抱怨着,却在这一朝可以离开时,突然满腔离愁,又心跳怦然。 他怔怔看着眼前人。 而对方又摆摆手,却让他不要告别。 他垂眸,后退几步,转身开门,走出门外,再回头,于庭院中静立,再俯身一拜。 而后,化为一只虎,乘风而去。 屋内,江暮睁开眼,静静看那轻轻飘荡的帷幔。 他睡到日暮,天色昏黄,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水天之幕,他愣了一会儿,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议事大殿,坐在那瞬移阵前默默看着。 说走就走,到了也不知道传个灵决回来? 又坐了一会儿,方伯找到他,给他送来了一些饭菜。 他吃过饭,继续坐在这里。 方伯在旁边小声问:“圣君您在看什么呢?” “看许仙尊有没有回来。” “许仙尊才走半天吧。” 他抬头:“对啊,都走半天了。” 方伯:“……” 他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说罢踏入阵法之中。 方伯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他摸摸头,疑惑道:“那你俩白天为什么不一起走?” 话还没说完,那人又回来了,目不转睛看着方伯,把人吓了一跳:“圣君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江暮道。 “您说。” “我想扮成你的样子,不会毁你名声,只是不想让许仙尊知道我去了。” “可以啊,我哪有什么名声,您怎样做都可以,不过您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我……”江暮沉默了一下。 中午还信誓旦旦说不想再见他,才半天就反悔,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说不担心是假的,怎么可能放心他过去。 可是,再怎样留,都留不住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闭闭眼,又是一叹。 他不说,方伯就不再问了:“不过,万一这期间有人回来,问到您,我该怎么回答?” 江暮想了想,手掌一拂,拿出一个头上长草的锦缎缝制的大头娃娃:“你将此物放在流霜殿,每天浇点水,只要有人靠近,它就会自动变成我的样子,里面有设置好的一些简单话语,但是不会动,若有人来,还请在旁帮打一下圆场。” “好的,圣君放心。” “多谢。”江暮将娃娃交给他,手在他脸上一拂,再往自己眉心一点,他就幻化成了方伯的样子,在方伯震惊眼神中,再一次踏入阵中。 方伯很勤奋地给娃娃浇了水,安放到流霜殿,摆在床上。 正好这时有一个留山的看守弟子过来,方伯思量着,既然圣君要隐瞒,那就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走了最好,便说圣君在屋内休息。 弟子点点头,于殿前一拜:“参见圣君。” 里面传来江暮的声音:“不必客气。” 方伯在旁看着,不由惊讶,那娃娃还真会说话啊,不过设置好的话语,只能说几句吧。 弟子继续道:“弟子请圣君安,圣君可好?” “很好。”里面道。 弟子道:“今日来请见圣君,有一事禀报,宗主临走时担心山门安危,调整了大阵屏障的力度,弟子思来想去,不知对圣君可有影响,如若圣君想出去,就跟弟子说,弟子给您开启通道。” “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哦,好的,您知悉便可,那弟子告辞了。” “嗯。” “弟子告退。” “我便不送了,走好。” “圣君您客气了,再见。”这弟子说着又是一拜。 “再见。”里面道。 弟子起身离去。 方伯在旁都看呆了,又确认了几回,里面的确是个娃娃,不是圣君 。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汇报一些琐事儿,里面的回话都是这几句,但居然,几句就够用了,一点都没露馅。 方伯大为震惊,不由向着大头娃娃竖起拇指。 一望无际的废墟,处处断瓦残垣,地上遍布断裂的刀尖□□,又有阴风嘶吼,扑面若如刺刀,大团大团的黑气飘荡,风中皆是凄惨嘶吼。 江暮揉了揉眉心,喧嚣之声增大,震得他险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 他不肯来相助,因这里的戾气,会让他的症状加重,当然,也还有……亡灵之气消散,对他并没好处。 他还是站不稳,摇摇晃晃要摔倒。 几个亡灵冲过来,绕着他旋转一圈,却是托住了他的身躯,扶他站好。 他蹙眉望了望这些亡灵,推开他们,看向前方。 第117章 做饭 方芜刚刚打散一个亡灵, 回头错愕地看着他:“伯伯,你怎么来了?” 周身亡灵迅速飞走,江暮将将站稳, 方芜连忙扶住他:“这里太危险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知道您担心我……” “我担心你师尊……”与此同时, 江暮开口。 四目相对, 都有一点尴尬,方芜:“啊?” “更担心你。”江暮赶紧找补。 “哦。”方芜脸色不大对, 四处看看, “算了算了,我先带您回营里吧。” 众人在那战场边缘处搭建了一个营地, 覆了许多道结界,还比较安全, 筑了一个大殿,自是不及仙门大殿奢华,但也不差, 当中议事,两边有许多房间。 前来的修者们不全是可以辟谷的,也不是都不用睡觉,这房间里床榻桌椅都齐全,往后还有个小院子,有厨房,能够做饭。 此时殿内聚了一群人, 大家正愁眉不展, 商讨着什么, 见来了人, 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继续讨论了。 江暮环顾一周,没看到千阑,刚想坐下听他们说什么,见一人向他喊:“方伯你也来啦,感谢你有这份心。” 江暮冷眼:“我并不是来帮你们打亡灵的。”说不帮忙就不帮忙。 “亡灵不用你打,但你既然来了,嗯……厨房那边就交给你了,好吧?” “让我去做饭?” “你不本来就是厨子吗?” “哦。”他差点忘了,而此时院子中跑出来一人,见到他眼前一亮,“哎呀,方伯来了呀,太好了太好了,锅里的萝卜交给您,帮我看一下,我正好要出去采点菜。”这人说着,将手里的大勺一把塞给他,不由分说,人已经跑远了。 江暮看着勺子:“……” 我不会做饭啊。 他拿着勺子不知所措,有人向他摆摆手:“别说,我们还真饿了。” 他木讷地往后面走,方走两步,听得殿内一声:“许仙尊现在还在阵中困着,他是为了救我们,我们必须得去救他啊。” 他猝然停脚。 “那阵法将我们一群人都困住了,若不是许仙尊闯进去,以自身身躯挡住阵眼,我们都出不来,我们要是有本事能破这阵,还至于都被困住吗,现在怎么办啊?” “哎……” 他们叹着气,又有人抬头道:“方伯,您快去做饭啊,咱们吃饱了就再去阵法边转转,看能不能找出破绽,一定得把许仙尊救出来。” 江暮又往里走,走了几步,转回头,大步往外走去。 众人惊愕:“方伯你去哪儿啊,外面危险啊,不能随意出去。” 有几个人连忙跟上他,看他还走得挺快,战场上大团大团黑雾遮挡视线,他们跟了一会儿竟不见了人影。 金碧辉煌的殿内,戴着面具的戍望歪歪斜斜靠在软榻上,眯着眼小憩。 他一身玄衣,身后黑色披风,高冠束发,冠上玉石夺目,半躺的时候怕弄乱头发,特地将长发垂到榻外。 他现在心情很好,幽冥灯已经抓住了,在他精心设置的阵中好好呆着,想来不出几日,就会恢复魔气了。 只要灯灯魔气回归,就可消去他人类躯体,让他化为灯形,帮自己汇聚神魂。 等神魂恢复,还管这些个修者干嘛,到时候他动一动手指头,天下将遍地妖邪鬼魅,那种高阶的妖邪,能够一口吞噬一座城镇,不出一日,世间就不会再有其他活物了,天地万物都是他的。 在幽冥呆了几千年,又在地下埋了一千年,重见天日,他必然要占领整个世间。 灯灯在阵法中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吧,他很是悠闲地闭着眼。 有化成人形的小魔跑进来报告:“他们又有人去闯阵了,拿着个大勺。” “无所谓,一群废物,闯不进去的。”戍望伸了个懒腰,眼微一睁,“大勺,他们是没人了吗,厨子也上阵了,笑掉大牙了哈哈哈……” 小魔在下面也跟着笑:“哈哈哈……” 第四个哈还没笑出来,又有小魔仓惶跑进来:“阵……阵法破了,许千阑被救走了。” 戍望赫然起身:“什么?” “那……那个厨子救的,他拿勺子一敲,阵法就破了。” “怎么可能?”戍望愤然一甩披风,“一个勺子,凭什么能破我的阵?”他凛然抬眼向前,身形一闪消失了踪影。 阴风呼啸,残碎流光七零八落在地上,阵法已经全部被打碎,戍望在地上找了一圈,眼中猩红,猛地往前一挥,掀飞大片的尘土砂砾:“敲碎了我的阵,竟然……连个勺子片儿都没有!” 那就是说,他的阵法碎了,但勺子没碎! 太侮辱魔了。 他飞身而起,携黑雾前行,至那修者们结界外,周身戾气环绕,披风随风浮荡。 然而,转了几圈,又愤然飞走。 占用他人躯体就是这点不好,对他的术法有限制,他的能力虽然恢复,可就是不能穿透结界。 护山大阵进不去,这个结界也进不去。 “哼!”他在这结界周围晃悠了一会儿,又飞走。 早晚会出来的,他一定要看看那个厨子是什么来历。 结界内,众人看方伯扶着许千阑回来,都傻了眼。 那几个之前追出去的,还没有追出去几步,见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也只好又跟着进来。 众人惊愕互看,又看许千阑。 许千阑也是蒙的:“方伯……拿勺子敲了敲,阵法就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冷脸的方伯:“巧合,我去摘菜,看那里亮亮的,就凑过去望了几眼,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结果敲破了也没看见什么,倒是见许仙尊在里面。” 许千阑:“……” 你怎么好像还挺失望,我不是宝贝是吧? 不过他也真是好奇,那阵中魔气强盛,一直贯穿着他的身躯,极想侵蚀进他的意识里,但他意识在之前连心契时已被江暮拉稳了,魔气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掌控他,他倒是没有受多大影响,可是找不到出路。 再出不去,即便阵法没影响,戍望也可能会来把他抓走,他还是非常着急的。 然这时,忽听有敲击之声,见那阵法浮光顿停,继而哗啦啦散开。 浮光徐徐落下,他惊愕与外面出现的人对望,待看清那人眉眼,更是惊愕。 来人不说话,打量了他一会儿,上来扶着他往回走。 一路上他问东问西,问方伯你怎么来了,你是怎么破阵的,你来了……圣君有饭吃么? 对方没回话,直到他问那最后一个,脚步微停,方道:“他不用吃饭也饿不死,随便一敲就破了,想你们了,就来了。” 他还想说什么,可是看方伯神色冷淡,还是算了,思量着自己抽空回去看一下师叔得了。 不过,这巧合……是不是也太巧了一些? 他盯着方伯仔细看,却看不出问题,想来万物自有相生相克,厉害之物往往就因一点微不足道之举而崩塌,也许大家都冲不破的阵法,就正好被这个勺子寻到了破绽呢。 众人同样怀疑着,可都看不出端倪,思来想去,大抵就是巧合吧。 但方伯立了大功,大家都无比感激他,正围着他行礼,但闻一些刺鼻气息,众人吸吸鼻子:“什么味啊?” “好像有什么烧焦了。” “对啊,是什么呢?” 他们看了一圈,江暮好像想起了什么:“锅里还在煮着萝卜?” 正说着,那方才真正出去摘菜的小弟子抱着菜篮冲进来:“萝卜,萝卜,烧糊啦……” 他放下篮子往后跑,众人怕走水,都跟了上去。 那后院浓烟滚滚,小弟子捂着嘴咳嗽,拼命往前冲,幸而还没起火,他掀开锅盖,挥散烟尘,见锅里的东西已然焦黑一片。 众人熄了灶台的火,望见这小弟子坐在旁边哭,都不解:“这……焦就焦了,也没人责怪你啊,哭什么呀?” 小弟子手上全是灰,往脸上一蹭就是几道黑印:“我精心准备的菜,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次,一定好吃的,就这样毁了……” 众人沉默了。 大家都是来打亡灵的,无暇顾及饭菜,当时这小弟子信心十足地说他来给大家做,可是这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啊。 但他们不是来享福的,能吃饱就行,没人说什么,有人做就不错了。 这小弟子虽然厨艺不佳,但劲头十足,看出大家都觉得他做得不好吃,倒也能听取意见,每一次都在改进。 改进是好事儿,但他又爱私自创新,总之虽然一直在听取意见,但一直都不好吃。 不过据他所言,今天这炖萝卜是他精心调整的配方,一定好吃,可是,还没出锅就给毁了,他简直太伤心了。 许千阑还没吃过他做的饭,他今天刚来直接赶去阵法救人,而自己被困,眼下也是才回到阵营中,听着这弟子的哭诉,轻咳了一下:“恕我直言,炖萝卜也有配方吗?” “有啊,加多少水、盐、辣椒、醋、糖、蜂蜜,都有配方的。”小弟子还在哭。 许千阑瞪大了眼睛:加盐和辣椒和醋,然后,还要加糖和蜂蜜? 小弟子哭够了,叹口气:“也许我真的厨艺不行吧。” 众人不置可否,但都没好意思说。 这弟子揉着眼睛向江暮走来:“方伯,我来给你打下手,你好好教教我做饭,行不行?” 江暮:“这个么……” 许千阑抿抿嘴:“说实话,我也挺想吃方伯您做的饭。” “对对对,方伯做的饭菜那是一绝。”众人也都满怀期待。 江暮:“……” 第118章 思念 他仍拿着那勺子, 硬着头皮走到厨房。 世间守恒,食物与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灵力幻化不出的。 众人回到殿中,厨房里, 小弟子忙前忙后,十分兴奋:“方伯, 你看看这里的食材, 你准备做什么菜?” 他走到墙边桌前, 看那里摆了一桌子食材,有……绿色的, 黄色的, 红色的。 叫什么一概不清楚。 他随手一指:“这个……” “南瓜啊,好嘞, 怎么做,蒸还是炒?” 江暮很疑惑:“南瓜不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吗?” 弟子:“啊?” “怎么?” “切了之后, 才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啊。” “哦。”他又看旁边,“这个都烂了,那么多洞, 还是不要了吧。” 小弟子:“啊,莲藕本来就有很多洞啊。” “哦。” 小弟子也疑惑了,蹙着眉,挠挠头。 江暮扫了一圈,默默回到灶台边:“我才来,也不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你随便切吧。” “好的好的, 我切好了您来炒。”小弟子干活很麻利, 很快把菜配好端了过来。 江暮看到一盘白的, 一碟淡黄的, 还有绿的,还有一些加工过的食材,白的,红的,另有小碟子装了几瓣白色的东西和几条黄色的丝状物,几个透明小瓶,这个他倒是认识,是盐,旁边红的是辣椒面,应梧玉的一个弟子总喜欢带着,他倒是看眼熟了。 火烧得正旺,他也只好加上水,将食材倒进锅里。 小弟子点着火,抬头一看,见豆芽干豆腐青菜都一并下锅了,直接用水煮,没有加油,有点蒙,但转念一想,人家厨艺这么高,一定有他的想法。 他烧着火,再抬头,看那鱼肉片和牛肉片也一并倒进去了。 不是,他这些食材是可以做三个菜的,方伯怎么都倒一个锅里去了。 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点头,自己只管烧火就是。 烧了好一会儿,他再抬头,看方伯已经将东西都捞出来了。 这就好了? 小弟子还是有点蒙:“方伯你不加姜蒜吗,调味料也不加?” “哦。”江暮本来要走了,又倒回来,在桌上看了几眼,用排除的方法确定那一叠装着几瓣白色东西和黄色丝状物的是姜蒜,于是一碟直接倒了上去。 弟子:“生吃啊?” “还有调味料。”江暮把盐和辣椒面也撒了一点进去。 “不加油吗?” “哦,对了,要加油,油需要烧吗?” 弟子木讷地点头,感觉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需要吧?” “好。”江暮倒了油进锅里,在旁看着。 锅里有点水,油烧热了,开始发出嗤嗤拉拉之声。 江暮继续看着。 那锅中开始冒烟。 小弟子张大了嘴:“这会着火的。” “哦。”江暮淡淡道,把那锅端起来,直接泼到菜上。 “为什么要先煮菜后放油啊……”小弟子完全看不明白,但是,话还没说完,猝然闻到一股香气,那是姜蒜辣椒面等被热油激发出的香,闻着就已垂涎欲滴。 那菜闻着香,看上去也浓郁,他尝了一口,顿然眼前一亮,煮好的菜,豆芽,豆腐,与肉片鱼片,后面再调味,保留食材原有的鲜味,再以热油激发出辅料的香,麻辣鲜香,各种食材层次分明又完美融合。 他当即以赞扬的目光看过来:“方伯您可太神了。” 江暮:“……” 我干什么了? 他心虚地道:“如果能吃,就端出去吧。” “方伯您太谦虚了,这可太好吃了,大家一定会喜欢的。”小弟子兴奋道。 这下轮到江暮疑惑了。 做饭的这个功夫,许千阑也没闲着,他虽然只来了大半天而已,但刚从阵中获救,生死一瞬,恍惚只觉离开了三秋之久,摩挲着发簪,想回去看看。 就去看一眼,看师叔怎么吃饭,就回来,他想,不耽误事儿的。 说走就走,他一抚发簪,人就消失了。 回到议事大殿后,他直奔流霜殿,那院门虚掩着,可是殿内的门紧锁,师叔不在院里,大抵在屋内,是又在睡觉吗? 他想及临走时师叔说不想见他,无声一叹,没有进去,先站在门外,轻声道:“师……上神,我回来跟你报个平安,你怎么样,我能进来看看你吗?” “不必客气。”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许千阑本来要推门了,闻言一怔,不大自在地放下手,垂眸之际还是不甘心,又道:“方伯也去戍边了,这边其他人做饭不知道您吃不吃得惯啊。” “很好。” 他又是一怔,吃得惯是吗? 那好吧,他深吸一口气,对方好像不太想和他说话,是还在生气吗? 但他回来一趟,也不想说一两句话就走,支吾一会儿在门外揪着衣襟道:“我虽只去半日,但……”他咬咬唇,“但十分挂牵你,虽只半日,却如离别经久……思念倍至。” 他有一点紧张,头一次说起这样的话,在那阵法之中生死未卜,并不恐惧与难过,可唯遗憾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人,那一刻忽而体味了思之如狂,急着要回来见一见他。 已知相思苦,不解其中情,原来情愫早已刻骨铭心。 他不知为何羞怯又心中狂跳。 而听得里面回应:“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恍如凉水泼下,许千阑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什么意思? 你即便不想我,也不至于以如此厌烦的语气回吧? 是还在生气,还是说,当真觉得这话让他烦? 过了一会儿,许千阑失落道:“好,我知道了,我走了。” 虽如是说,但他并没有动,依旧站在门外,还存着心思,想听那人会不会有别的话要说。 “嗯。”等了须臾,却听里面道。 他的心彻底沉入谷底:“我真走了。” “我便不送了,走好。” 许千阑点点头,转过身:“嗯,不用送。” “再见。”里面又道。 他走到院门,听得这话自嘲一笑,小声嘀咕:“谢谢你了,再什么见啊,不是烦我吗?” “不必客气。”殿内传出声音。 许千阑抬眸,又忘记这人能听见,但只觉这话充满着讥讽意味,眼中一哀,快速离去。 他没在这耽搁多久,回去时大家也才开饭,他一言不发,低着头吃,江暮就坐在旁边静静看他。 众人只觉这菜品稀奇,入口辛辣却又能调动味蕾,很特别,很好吃,纷纷对他赞不绝口。 江暮从疑惑变成了庆幸,看来,做饭也不难么,这不是随便煮煮就很好了? 不过都说,是有些辣,能吃辣的还好,不能吃的就只能闻着香气眼看着了。 江暮盯着许千阑,他记得他是不怎么吃辣的,但此时见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吃菜,眉都没蹙一下。 半日不见,口味变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不嫌辣了?” 许千阑回过神,抬头:“啊,这是辣的?”再低头,“呀,这么红啊。” “……”不然呢? 半日不见,颜色也认不清了? 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江暮微皱眉。 另一边,方芜还想跟伯伯说说话,但伯伯一直坐在她师尊身边,这会儿,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尊,她有点蒙。 吃过饭,又见伯伯跟着师尊走出去了。 方芜:“……” 这是什么情况? 殿外的廊檐下,许千阑坐在台阶上唉声叹气。 江暮刚想走过去,见有一个仙尊正巧也坐在了台阶上:“我在这里安静一下,不影响许仙尊吧?” “没有没有。” 那人就坐了下来,同样唉声叹气。 江暮不想再走过去,转身到一个草堆边,头枕胳膊半躺着,离那台阶很近,他揉一揉眉心,强压着耳中喧嚣嘈杂。 听那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叹气,叹了许久,那位仙尊先开口,像是与身边人倾诉,更像是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的道侣最近不搭理我了。” “怎么了?”许千阑礼貌地接话。 “我不知道怎么了,他就是,好像突然烦我了,传灵决不回,去找他不见,我们大概是要分开了,分开就分开,有什么大不了,可是……我心里,怎么那么难受呢,空落落的,闷得快喘不过气,突然感觉特别特别孤独,食不知味,哎……对不起,一时失态,让许仙尊见笑了。” 许千阑摇摇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我好像……感同身受,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的心中起伏不定,伤心失落涌上心头,闷得喘不过气。 而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陡然瞪大眼睛,百转千回,惊得他自己久久不能平静。 我是喜欢他的吧? 是的吧,所以,才会这样失魂落魄,寝食难安。 他紧紧攥着手,心如海浪翻涌。 我喜欢他,我是喜欢他的,不管他是谁,是正是邪,是温润还是冷漠,都喜欢。 不是崇拜,就是喜欢,是……爱,像道侣那般的爱,是想和他长相厮守,是会对他情动意动,是牵肠挂肚的……爱! 突然意识到的情愫霎时如翻涌江海席卷而来,让他惊慌又震惊,而满腔爱意涌起便再难落回。 细细想去,其实明明早就心动了吧。 可是…… 可是,他被拒绝了啊。 才知情愫起,却已然落幕。 许千阑脸色微白。 身边人没听清楚,而草堆后的江暮眼一睁,陡然坐起来,感同身受,对失去道侣感同身受? 你! 什么时候! 有道侣了! 半日不见,有道侣了,还又分了? 他眼中顿现绯红,想立刻冲出来,而衣袖一抬,记起自己此时身份,又顿住脚。 说不让你知道我来了,就不让你知道。 他愤然甩袖,从草堆后走出,首先可排除这个坐在他旁边的,他大步往殿内走,凌厉地看向每一个人。 台阶上二人见他走出来没有什么意外,只是颔首示意,看他走进殿内也没什么好说的,继续聊天。 作者有话说: 千阑:“师叔你不觉得半日发生这么多事,有点离谱吗?” 第119章 诉思 殿内都在议事, 众人见他也都是颔首示意,议事不必避他。 他坐在正堂椅子上,端起一盏茶, 冷眼看着众人,看每个人都觉可疑。 这些人正聚在浮光幻化的图前, 有人道:“亡灵之气可不是低阶魔物可比, 便是我这大乘期修为, 对付一个亡灵也没那么容易,对决好久才能消散, 一不留神或可被其所伤, 好在,亡灵消散一个就没了一个, 不会再重新出现,按照圣君的说法, 等这些亡灵都消散了,戍望也就没了。” “是的,可是我们来了数日, 消散的寥寥甚少,但放眼望去,这战场之上亡灵又数不胜数,他们攻击能力强,也善于躲避隐匿,不会任由我们打,何况如今又有戍望指挥, 我们得从长计议。” “他们始终离不开这古战场, 我们早晚能打完的。” “但……这里肃杀之气太重, 我们修行以清正的灵气为主, 在这里呆久了,根本受不住,躯体里灵气循环若被破坏,我们修为丧失,也无法维持此形貌,我们不能与他们耗着。” “是的,所以,还是要速战速决。” “但……”有人蹙眉道,“西边有戍望的阵,亡灵主要聚集在那里,我们根本就没法靠近,戍望摆明了就是想耗着我们,方才有人提议从东边打,一点点逼近,可是那样绕了一圈,亡灵甚少,实在是没什么进展啊。” “那我们直接去破阵?” “破阵……岂不是直接被抓?”上一回他们差点全军覆没,幸而许仙尊赶到,以自身堵住阵眼解救了他们,那阵法还不算大,西边那是主阵,定然比这个能被勺子敲碎的阵法还要强上许多。 “可是,如果不破阵,就只能与戍望干耗啊。” “我们再商议商议……” 江暮揉了揉眉心,听到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只觉倍加厌烦,他蹙眉插话:“那阵法以七星布阵眼,堵住阵眼。” 众人一怔,惊愕看向他:“方伯你怎么知道?” “昨日敲阵时对这阵法布局看得很清楚,七色流光便是阵眼中流出的,循着七色光就能找到。” “方伯知道那阵法有七色光?”方才众人还有些怀疑,这位做菜老伯能知道什么啊,可是那七色光不是一般人能知晓的,之前几个大乘期为探阵法根源,冒死闯入,勉强逃了出来,才看得到七色流光。 眼下这位老伯随口一说就能堪破,也许他当真从那被破的阵中看到了生机,他们互相又议论了一会儿,决定按照方伯的办法去试一试。 不过,堵阵眼,需要以他们身躯,也就是说,至少需要牺牲七个人。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开始争抢:“我去……” “我也去……” “让我去……” 江暮又揉了揉眉心,打断他们:“你们抓七个亡灵去堵不行吗?” 众人:“……” 好像,也是哦。 “还有,你们以为戍望只会坐以待毙地跟你们耗,东边才是阵法根源所在,碰了就死,声东击西之法,连这都不知道?” “方伯您说真的?” “不信自可一试。” 众人狐疑着,而还没说什么,忽有小弟子跑进来,惊恐道:“我……我的灵宠,跑到了东边,然后,莫名其妙就死了,呜呜呜……” 他们再度震惊,东边当真更凶险,立时惊愕看向江暮。 然而桌边人只回一句巧合。 只是那小弟子的师尊满头疑问:“你来此,为何还带灵宠?” 小弟子一抹眼泪,心虚地低下头,他师尊上前去揪住他耳朵,师徒二人一个吵着一个哭着往殿外去了。 这两人出去,台阶上许千阑二人也进来了,方才的谈论他们都听得到,正事当前无暇再谈私情,众人仍以微明宗为首,对不少人而言,现在的宗主是小辈,但良才不论长幼,他们都愿听君若时指令,而君若时对许千阑惟命是从,现在许千阑来了,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已经以他为中心。 许千阑也很疑惑地看着方伯。 江暮抬眼,回应他,再说一遍:“巧合。” 似乎也只有巧合可以说得过去了,方伯的修为大家都知根知底的,是真不存在隐藏能力之说。 不过这「巧合」二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许千阑只好不再多虑,与众人一并继续谈些事。 江暮品着茶,看许千阑跟谁多说话,看了一会儿,想及应该看他最不想跟谁说话,然而看来看去,觉得他的目光没有认真看向任何一个人,始终盯着浮光中的图。 他吹一吹浮沫,心道是自己想多了么? 一直到深夜,他没看出什么端倪,而这一群人停了一会儿:“有点饿了。” “我也饿了。” 江暮品着茶,一抬头,看数道目光注视着自己。 “干什么?”他冷声道。 “方伯,能不能做点饭吗?”他们道。 “对对对,我还在想方伯晚上做的那个菜。” “我也想……” 他不禁冷笑,本神还给你们做饭,得寸进尺! 他放下杯盏,拍一拍衣袖,转身往外走去。 众人不解,厨房不是在后面吗? 方伯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啊? 他们狐疑着,也有人轻声问:“许仙尊我看你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夜里得吃点哦,明早咱们就要去破阵了。” 许千阑尚未回话,却见那方伯又走了回来,一声不吭往厨房去了。 这晚他们又吃上了水煮大杂烩,佐料一铺,热油一浇,香气四溢,不过大家也发现,今晚的没有之前那个辣了,一些不能吃辣的十分欣喜:“方伯对我们可真好。” 吃过消夜,众人便各自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出门在外不比宗门,没那么多房间,都是几人一间的,不过他们给许千阑腾了单独屋舍。 江暮与那做饭的小弟子一间房,他自是不会在这里睡,夜幕深沉,喧嚣之声若汹涌巨浪,在脑海里拼命撞击,他走出结界,闭眼静立。 几个亡灵汇聚过来,在他身边轻轻飘荡。 嘈杂之声渐变如泣如诉,而后缓缓减弱,他绯红的眼眸看着这些亡灵,深邃沉寂。 而忽地,听了一句「小心」,身形被陡然拉开,白衣的许仙尊飞速拔剑,环绕在他身边,运转巨大灵力,在周身疾步旋转,但见灵决飞动,剑气刺破天际。 半晌后,亡灵消散,许千阑站定:“方伯你没事吧,你不能够私自出结界啊,外面很危险的。” 亡灵一散,巨大的嘈杂声又席卷而来,冲击得他险些没站住,面前人连忙扶住他:“受伤了吗?” 他摇头的力气也无,想揉一揉眉心,可是这动作一做大抵要露馅,被扶着走进结界,就地坐在那台阶上。 许千阑也坐了下来,他本来就是出来散心的,一点也不想睡。 江暮坐下后,以胳膊撑着头,无声看着身边人。 许千阑没有与他人分享心事的习惯,不会随意说自己心中的愁苦,安静坐在旁边。 二人都没说话,半晌后,江暮稍微缓解一些,轻声问他:“吃得好吗?” “啊?”身边人没料到他开口,怔了一下,“很好。” 话及此,许千阑忽而鼻子发酸,他今日才回去问师叔吃不吃得惯别人做的饭,师叔也回答很好,然后,就无视他表述的思念之意,露出了厌倦之态。 他揉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气,明日还有要事,要振作:“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江暮怕被看出不舒服,没有挽留他,淡淡点了一下头。 看人走进去,他揉了揉眉心,身形一闪,躺在一片云上,慢慢入眠。 第二天,大多数人出去破阵了,江暮依然躺在云上,很快,听得接二连三喜讯传回,第一个阵眼被封住了,第二个,第三个……七个都封住了,阵破了,亡灵打死了很多…… 他又开始揉眉心,继续听:“许仙尊今日以一敌百,好生勇猛。” “是啊,他简直太令人佩服了,杀疯了都。” “但怎么看上去他心情不大好,有点要发泄的样子呢?” “管他呢,反正今日咱们斩杀了数百亡灵,他一人就占了一半。” 到了中午,基本上人都回来了,他便从云端上下来,坐在那正堂上,看大家鱼贯而入,一进门望见他,便也都客气地点了点头,或坐或立开始说话。 有的忍不住要跟没去的人分享,向着江暮道:“方伯你不知道,今日我们打得太爽了,我跟你说啊,那阵法一破,亡灵们简直就如困兽,被我们按着打……” 江暮喝着茶,面无表情,也没怎么听进去他们说话,抬眼间看许千阑也走了进来,比早上走的时候精神好,衣摆一拂,剑收在腰间,一脸傲然。 江暮恍了一下神,恍惚回到当时初见,看他眉目飞扬,意气风发。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挪过了眼。 又听了半晌的叽叽喳喳,一盏茶喝完,他随意抬了一下头,忽见很多人都在看着他。 众人翘首以待:“方伯,快到吃饭时候了。” 他蹙眉,那个什么「道侣」还没找出来,吃个鬼。 恰见许千阑起身:“你们吃吧,我不吃了,我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去打点亡灵。” 能辟谷的仙尊吃不吃都没事,众人没怎么留他,继续眼巴巴看着江暮。 江暮放下杯盏,拂一拂衣袖:“不做。”说罢负手往外走去。 殿内人惊愕看着他的背影,都蒙了。 厨子罢工,仍然是那小弟子去做饭,味道一如既往地创新。 下午许千阑又出去打了一群亡灵,回来后,心中依然不宁静,思来想去,深吸了口气,摸着发簪,又回了一趟微明宗。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戴着面具的戍望听小魔汇报:“今日我们损失惨重啊。” “他们怎么突然找到了门路?”戍望也很好奇,一甩披风,“难道有人指点?” “小的在他们阵营四周打探,虽然不能靠近,可是看他们每一个人回去后,都跟坐在正堂上的厨子打招呼,还要跟他汇报战场事宜。” “他们……在听厨子指挥?”戍望有点看不懂了。 许千阑在流霜殿徘徊了一阵,走在那紧闭的殿门前,踌躇了一会儿,道:“我还是想来看看你。” “不必客气。”里面道。 他低着头:“我又惹你生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想一路走来,你什么事都为我做好了,我却没有任何回报,还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实在是很差劲,是不是?” “很好。” 门外人一怔,眼中泛起光芒:“你觉得我不差劲,很好?我进来和你说话好不好?”他急道,只怕这欣喜之间鼓起的勇气一会儿就散。 却听那里面又道:“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许千阑脚步又顿住,师叔还是有点生气的是吗,不想见他? “那你没有厌倦我对吧,你有……想念我吗?”他小心问。 “嗯。” 风轻云淡,庭中花枝摇曳,许千阑怔了怔,这算是回应了吗? 他欣喜雀跃:“那我回来……再来跟您请安。” “我便不送了,走好。” 许千阑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觉不甘心,总觉话还没说清楚,只怕过了此时翻涌的心絮就不敢再提,回头攥着手道:“你我既然已……互诉思念,那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算更近一步啊?” “再见。” 再见时? 许千阑忽然不大好意思起来,而又神采飞扬,挺直脊背,正色道:“好,我跟你保证,我一定打个胜仗回来做贺礼,到时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哦。” “不必客气。” 门外人脸上更红,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委婉啊。 他捂着脸,抿着嘴笑,飞快地跑了。 许千阑蹦蹦跳跳地回到营地,一眼看见昨日在他旁边叹气的那位仙尊,那人还是愁眉苦脸,仍坐在台阶上。 他走过去道:“你道侣还是没理你吗?” “是啊。” “我觉得……你其实可以再去争取一下,有时候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的事儿。” 那仙尊想了想:“好,那我再试试。” 他点头,跳回了房间。 江暮在云朵上看着他:怎么今日心情又好了? 再争取一下什么? 跟那个什么「道侣」复合了? 这个人,他一定要千刀万剐! 他坐起来,飘到那屋顶上空,随意一点,屋顶在他眼中就如透明,看下面的人在屋内收拾了一会儿,坐在桌边捧着下巴笑了一会儿,便去睡了。 没看到有人来,也没看到他与任何人传灵决。 他揉揉眉心,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可是,千阑的确是因一个人……也不一定是个人,或许是个物,是个其他的什么东西,之前怅然若失,而现在又欢喜雀跃啊。 是哪个灵宠,剑,饰物?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发现他们这位厨子这两日不但不做饭了,还神出鬼没,基本上找不到人,但大家开始担心他时,他又会立即出现一下。 在结界外望风的小魔再一次回去给戍望汇报:“可不得了了,他们的厨子这两日一直在给他们甩脸子呢,说不做饭就不做饭。” 戍望更疑惑了:“这厨子……什么来历?” 思量间,又有小魔来报:“尊主,许千阑又带人去打亡灵了,他……他比昨天还厉害,劲头大得很,一剑一个,一剑一个,哎呀,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戍望是亡灵之气汇聚而成,亡灵消亡会影响他的力量和神思,而这些小魔们都是他幻化出来的,他的神思受影响,将直接波及小魔们。 “灯灯太不听话了。”戍望眉眼一凛,愤然掀起披风。 战场之上,许千阑上下翻飞,一甩剑气:“各位道友,咱们速战速决!”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他冲进黑雾之中,不一会儿,但见亡灵不断被抛起,再听咔嚓咔嚓,许仙尊像切菜一般,一个人又打掉了两百多个亡灵。 这一团黑气环绕之中,本来也就这么多亡灵,众人在旁观看,都无所事事。 许千阑打的时候,想到什么,回头扫量,目光落到凌鲲鹏一个弟子小河身上:“施个留像术,把我这一段留住,回头用灵决传给我。” 小河听命施展起留像术,举着手,就是十分好奇。 师叔这是在邀功吗? 他其实……还是喜欢被人夸啊。 那边打得噼里啪啦,营地里,江暮又揉了揉眉心。 入夜众人围着许千阑回来:“今日打了那么多亡灵,许仙尊功不可没,今晚咱们一起庆贺一下怎样?” “好啊好啊,咱们备一些好菜,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方伯……” 众人环顾一周,方伯不在啊。 亡灵消散得越多,江暮受到的影响越大,他躺在云上,那喧嚣嘈杂冲击着脑海,他目中迷离,看这戍边天光,几点星星洒落,一闪一闪,又「轰」地放大。 “方伯?”众人四处寻着,忽见一人影自上方跌落,他们惊愕走上前,正见昏迷的方伯,当即又惊又骇,举剑四顾,然抬眼只看见一片云。 他们只好七手八脚把人安置在房间休息,在场有医修,探来探去只看脉象平稳,没找出缘由,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好着了个弟子来照顾着。 而那亡灵忽地大举进攻,似乎是想要冲进来,他们很是惊愕,这还是亡灵第一次主动攻击他们,众人立即出去迎战。 亡灵都想往结界进,但穿不破这屏障,众人迅速阻止,再一路追击。 一波亡灵斩杀于剑下,忽见上方一团黑雾之中赫然有红光乍现,玄衣之人凌于黑雾之上,面具之下的眼眸轻蔑看着众人:“你们可太过分了,这两日杀了我那么多亡灵。” “戍望,是戍望!” 这上古邪魔直接打不死,众人也知他实力不容小觑,不能硬拼:“咱们快回去。” “本尊出面,岂能让你们回?”那黑色披风一甩,愕然凌厉疾风围绕在众人周围,风中道道流光若如毒蛇吞吐信子,昂起头,只消其中人动一下,便立刻扑过来。 许千阑紧蹙眉头,剑气放大,亦如周边红光,他虽驱除了魔气,本体依然是魔,能够使出与戍望同源的术法,面对这周遭魔气他转变术法,同样以魔气应对,将那灵决撕开了一道口,迅速对身边人道:“快走。” “许仙尊……” “我不撑着谁也走不出去,战场之上最忌讳优柔寡断,走。” 其他人只好不再多说,迅速逃出。 戍望于上空勾嘴一笑:“灯灯,你这样有义气,很丢魔的脸啊。” 许千阑凝眉:“闭嘴,不许这样喊我。” 要喊那也得是师叔喊。 “怎么啦,我以前就这样喊你啊,你不要认错亲人啊,我们俩才是一家人。”戍望嘴上带着笑,眼中却陡现狠戾,挥起一掌,“灯灯,该跟我回家了。” 那凛冽掌风肃然合拢被撕开的灵决,虽大部分修者已逃了出去,然许千阑以及还剩下的几个人被困住,继而一阵狂风,他们皆被抓起。 金碧辉煌的大殿,一同抓来的小鱼小虾被丢到一旁,随便找个位置关着。 雕金砌玉的宽椅铺了软软的毛绒垫,许千阑被灵决束住了双手,推到椅子上,椅子宽,他因这趋势向左边倾倒,半躺在椅上。 戍望解下披风,小心将头发顺了顺,凑近他:“你的魔气到底怎么没的,我知道是邪神弄的,可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你说。” “跟你无关。”许千阑眼一瞪。 “怎么可能跟我无关,你魔气不回来我怎么把你变回幽冥灯。”想要他的命很简单,但已无魔气,人类的意识非常强烈,弄死了就死了,灯和人一起都不会存在了,戍望摇摇头,撑着椅子扶手看他,看了会儿,忽而蹙眉:“不是,灯灯我不是跟你说了你的眉毛需要修一下吗,你怎么没修啊?” 许千阑:“……” 你有病啊。 他甩过那伸上来的手:“别碰我。” “好。”戍望收回手,“那你告诉我,魔气是怎么消的?” “我不会告诉你。” “你不说啊,那我自己看。”戍望勾嘴一笑,挥出灵力,红光缠绕在许千阑周围,再汇聚于他头顶。 他想要从他灵识里探得一二。 许千阑慢慢闭了眼,失去了神思,但红光浮浮荡荡却始终是空的。 灵识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不够强烈,才会容易被用术法掌控住灵识,而若自身意识强大,并不会被窥探到。 许千阑的意识已经过连心契与江暮结合,稳固得不能再稳,根本不容窥探。 戍望愤恨收手:“以为探不到我就没办法了?” 他绕着椅子转了一圈,仔细盯着昏迷的人看,如果灵识拉不出来,那就拉他的记忆。 只是拉出来的记忆准确性不高,他需要找让对方印象十分深刻的东西,待对方对这一样物件有反应,才可窥得其关于此物的想法,这想法有可能发生过的,但也不一定,也可能是他对此物的设想或者评判出来的具象。 不过,总是有用的,一定能找出来的。 第120章 放人 戍望立即施展出记忆拉取之法, 一道红光笼罩在许千阑头顶。 他绕着许千阑转了几圈,拉起他的一缕发提到红光之中,白色烟雾浮荡, 但见一缕发变成了小辫子。 “什么玩意,太没审美了。”他放下头发, 又提起对方的衣袖。 白雾之中什么也没有, 衣袖没有反应, 只是寻常衣物,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他又拿起那把剑, 看到白雾之中许千阑向邪神叩首感谢, 又看他于九霄之上挥动剑气,一剑破苍穹, 矫若游龙,眉目飞扬。 前面是记忆里真实发生的, 后面是他想象的。 “送你一把剑而已,至于吗?”剑里也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他看来看去, 在殿内环望一圈,找了点其他的东西。 不只是他本人用过的东西,有相似的,也能勾起记忆。 他先把桌边的一盘葡萄递上去,白雾中空空的,没反应,又递过去一个花盆, 原是不抱希望, 竟见那白雾迅速浮动, 很快呈现了画面。 那就是说, 这盆花勾起的记忆,他印象十分深刻。 戍望看着白雾之景,不就是一朵莲花吗,哦,莲花有灵气,哦,莲花是个人,哦……等会儿,又看了看,那莲花变成了一只大白狮子,毛茸茸的,雪白雪白的。 “还……挺好看的。”戍望抚抚下巴,一眼不眨,“回头去瞧瞧这只狮子。”他克制住想进去摸摸的冲动,再看那白雾,一直定格在那莲花精说「你怪怪的,我感觉你身上有魔气」这句话上,无论他怎样挪,画面都不动了。 看来这个画面给他留下了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关于这个花,其他的就没什么记忆了,他拿了下来,之后接连拿了桌椅板凳各种美食来试,都没什么反应。 他有点恼,低眉一瞥,看见许千阑的乾坤袋,一把扯了过来。 乾坤袋都有禁制,别人一般打不开,但他手指点几下就破了那禁制,袋子里的东西哗啦啦掉一地。 灵泉水的记忆是邪神在喝茶,其他的日常用品没有记忆,他又捡起一本书:“合欢册,什么东西?” 放上去看看。 那白雾倒是在浮动,说明是有记忆的,可……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白雾浮动迅速,说明这个记忆很深刻啊,可是为什么任何东西都看不到啊? 这册子有什么特别吗? 他将其拿下来,翻来覆去了几遍,抬起疑惑的头:“什么玩意,特别在哪儿啊?” 再放上去看看,依旧是迅速流转的白雾,他还是不解,拿下来,放上,继续拿下来,再放上。 营地之中,江暮一睁眼,见几人围着自己,方芜坐在床边,正抹眼泪,望见他醒来,众人欣喜道:“方伯醒啦。” “嗯。”他坐起身,揉揉头,看自己在一间房中躺着,屋内挺大,大抵是哪个仙尊的房间。 “伯伯你怎么了啊,怎么会突然晕倒呢,把我们都快吓死了。”方芜把他扶起来,看他要下床,连忙阻止,“你再休息一下吧。” “没事。”他下床往外走,在殿内看了一圈,“许仙尊呢?” 周边人微怔,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被戍望抓了。” 他的神色倏然凛冽。 “大家已经在救了,方伯你先好好休息吧,此事与你无关,我们肯定会把许仙尊救出来的。” 他没回话,大步往外走去。 “方伯你去哪儿啊,外面危险啊。”众人连忙追出来,那大殿上聚的一些人也跑了出来,“方伯你醒啦,你身体怎么样了,你等一下,不能出去啊?”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这一众人,对上数道关切目光,神色微顿:“不必跟着我。” 许仙尊才被抓,这时候众人怎么可能会放心他出去,仍是跟着的,本是要阻止他,然而才一出来,见他身形一闪便往前飞去,众人惊愕互看,这……怎么没有依托也能飞啊。 他们连忙御剑跟上,待看到方伯飞的方向是戍望的大殿,都惊呆了,穿过呼啸阴风,大声喊:“方伯 ,许仙尊不用你救,我们都在救他,那大殿外有我们的人正在打,你赶紧回吧。” 这人正说着话,未留神身后有亡灵靠近,骇然戾气正要刺穿他的心扉。 江暮回头,一袖挥散那亡灵,加快了速度。 听得亡灵惨叫声,这仙尊才发现自己方才死里逃生,无比震惊地看着江暮背影。 而其目睹之人也震撼:“怎么回事?” “先跟上去。” 他们也加快了速度。 流光环绕的大殿前,一众修者与亡灵和小魔们对抗,小魔不难打,但打死了就会再生,亡灵有些难打,好在这一批来救人的都是修为很高的,一对一的话,打散亡灵不成问题。 但这殿前亦有戍望布置的灵决与阵法,几相加持,修者们反落下风,伤损严重,始终打不进去,眼看那魔物越来越多,亡灵在周边环绕,魔气闪烁,马上就要将他们困入其中了。 一人抹了抹脸色血迹,一剑斩落逼过来的魔气,又迅速替身边人砍杀一个亡灵:“不行了,咱们快撤吧。” “可是如何还能走得了啊。”眼看那灵决越圈越小,他们靠在一起,这带灵决的魔气一碰就化成水,“咱们快一起施个屏障。” 他们迅速用术法合并成防护罩,灵决触碰到屏障,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殿内,戍望抬眼往外看了一下:“一群不自量力的家伙。”继而挥一挥手。 外面刚刚松口气的众人忽见那灵决陡然增强,瞬间就冲破了屏障,能化人为水的骇人灵决转瞬就迎面扑来。 聚在一起的众人瞳孔猛地放大,已然来不及抵抗。 而忽然,一道水流骤然落下,绕他们一转,那魔气立时消散。 生死一瞬的众人惊魂未定,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一众道友跟着……方伯一起来了。 方才是谁救了他们,方伯吗? 他们不可思议,震惊看着一众来人。 来人看着方伯方才挥袖解开围困,也不可思议。 话说,这灵力具象,是不是有点熟悉? 疑惑间,见方伯又挥开那大殿前繁杂阵法与灵决,魔气陡然消散。 小魔们仓惶逃进殿内,连滚带爬地跟戍望汇报:“厨子……他们的厨子带着人打进来了。” “随便打。”戍望还在研究着那个合欢册,“还能破开魔气进来不成,只等他们化成水便是。” “尊……尊主,就是魔气已经破开了。” 戍望一怔:“拿大勺破的?” “那倒没有,他一抬手就破开了。” “这还不如拿大勺呢。”戍望恼羞成怒,“这一次连工具都没有,就把我的阵破了,太嚣张了。”他将册子一丢,拂动披风凌空而起。 殿外狂风呼啸,一众修者们亲眼见那魔气消散,都张大了嘴,震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而忽见一团黑雾自殿中飞出,玄衣高冠,戴面具之人悬于半空,勾嘴笑看来人:“让我看看,是哪个厨子这么大胆……” 那话还没说完,戍望一怔:“是你!” 原来如此,怪不得轻易破了他的阵法。 江暮一挥衣袖,现出本来模样。 白衣翩然,长发飞扬,神色冷漠看他:“放人。” 周围喧哗之声赫然顿住,众人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后,他们才反应过来:“圣……圣君?” “原来是圣君!” 他们无比震惊,连忙叩首:“拜见圣君。” 周围哗啦啦跪了一片,惊讶之余是欣喜,圣君嘴上说着不来,但还是来助他们了。 扮成方伯模样,是不想被认出,也或许是不想引起戍望的注意吧。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来了啊。 怪不得他能一勺子敲碎的戍望的阵法,能一语道破阵中玄机,能一挥手就破开魔气。 “原来圣君早已来此相助!”他们激动叩首,然而……又想起,他们是不是让圣君做饭了啊? 众人脸上又变,露出几许后怕。 江暮面无表情,这些人的恭维还是胆怯,他全无回应,只盯着前方。 倒是戍望瞧见这场合,啧啧叹道:“呦,数千年不见,你居然混了一个「圣」字,呵呵……” “放人。”江暮不理会他的话,凛然目光向他看去。 “谁啊,许千阑?”对方道,“他是我制造出来的,我怎么可能放……”话还未说完,忽见天光一暗,汹涌水流奔腾而落,皆朝他而去,他眉目一寒,魔气汇成屏障,将汹涌巨浪挡住。 但听振聋发聩的澎湃水声,又见大片大片遮挡天日的黑色魔气,其下人已完全看不清他们,只能看见巨大灵力游走,各种灵决横穿其中,天地皆已混沌不清,他们眼花缭乱,实在无本领窥得这二人对决。 不知几许,见魔气忽地散开,玄衣人落回,踉跄后退了几步。 滔天水势顿然消失,江暮落地,身形一闪,化为一道光进入了那大殿之中。 玄衣人愤恨抬眼,亦走进大殿,走了几步后回首一挥,殿外又落阵法。 门外众人无法闯入,又有亡灵和小魔们汇聚,他们只得退后。 第121章 原貌 许千阑半靠在椅子上, 头顶一片红光,还是没醒,江暮看到那提取记忆之术, 抬手解开,昏迷的人动了一下, 但又睡去。 他的记忆因拉取, 刚解除的时候还乱着, 现在不能叫醒他,要等他自己慢慢醒。 戍望跟过来, 警觉道:“我的灯, 你不能觊觎哦,不过你要也没用, 你以为你把他魔气消除了他会帮你啊,你消除魔气他就变不成灯了, 还有什么用,你赶紧地,把魔气弄回来。” 江暮转眼。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你我本来就息息相关啊,我们一同诞生,我是邪魔你是邪神,我因亡灵之气而生,你因离人之思而生,虽然我一直认为不公平,为什么你是神而我是魔, 你不受约束, 而我要被天道管, 但征人亡灵与离人之思相互影响, 那亡灵散完了对你可没好处。 你我本应该合作啊,我们俩随便一出手,什么修界,眨眼间就没了,到时候把世间人都灭了,那让你烦扰不堪的吵闹声也就没了,这是为你我都好的事儿啊。” 戍望越说越兴奋:“然后我用魔物幻化成人,填充世间,你的水形人不也可以么,那时天地万物尽归你我,不是很好吗,喂,你说话啊?” 江暮挪过目光,冷笑了几声:“天地万物尽归你我?” “是啊,那便是绝对的自由,世人皆不在,天道就自然消失,谁也管不了我们了,我们就是造物主,想要什么样子,就把它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你不想吗?” 江暮侧目:“挺好的。” “是吧。” “但是……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呢?” “你说什么?” 江暮淡淡一笑:“我一个人尽享世间,唯我独尊,不好吗,为何要多一个人来分?” “你……”戍望恼火甩袖,一脚踢飞面前凳子,凳子腾空飞起,于帘后「砰」地落下,仿佛砸在了什么肉垫上。 那帘子后面是与许千阑一起被抓来的几人,戍望一心只顾着找回许千阑魔气,这几人抓来就是晕过去的状态,他直接丢到旁边,懒得多管,此时听得声音,想起那里还有几个活人。 这几人还是晕着,戍望抬手就想把他们弄死,戾气挥动之际,转了转眼珠,回头笑道:“九离,要不这样,我卖个面子,我把他们放了,你我的事儿再商议商议?” 江暮没回头,只看着堂上人:“你放与不放,跟我没关系,我只是来找他的。” 戍望冷哼一声,下手的动作还是一顿,留个筹码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一脚把人踢得远远的,转回来准备继续跟江暮说话,然见人只盯着许千阑看,又道:“其他的条件可以谈,他不行,没有他,我的神魂不能完全汇聚。” 江暮幽幽抬眼:“我没有要和你谈条件。” 戍望含笑对上那凌寒眼眸:“那又怎么呢,我才不怕你,反正,亡灵不散,杀不死我,你……敢让亡灵散去吗,散去了,你还能支撑多久啊?”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戍望又笑道:“所以,上神且留步,我们再谈谈,我会好生款待,可行?” 江暮没听进去,他看到许千阑动了动,应是要醒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下,左不过大家都已知晓了,也不必再化为方伯的样子。 那时候说着不来,不想见他,现在,还是要露馅了,也罢也罢,两个人之间争什么面子呢。 许千阑睁开眼,眼中还浑浊,他揉揉头,只觉神思混乱,用力想了一想,竟连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只有一本册子晃过来晃过去。 他目光迷离地看着二人,混混沌沌的,站起来走路,歪歪斜斜直朝江暮走来。 江暮扶住他,见他羞赧一笑,竟是一跳,直跳到江暮怀中,双腿环住他的腰,一吻落在他的唇上,腾出一手就要拉他的衣服,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江暮吓了一跳,连忙阻住他的手,将他放下来:“回去再说。” 而怀中人嘟嘟嘴,搂住他胳膊,亲昵地蹭着,又要往他身上爬。 江暮蹙蹙眉,发现他不大对劲,凛然往旁边看去。 戍望正在发呆,他不明白自己的灯怎么没清醒的时候也会朝人家跑,见这目光才回神:“我刚刚记忆提取之法被临时打断,把他神思弄乱了,刚醒来还没清醒吧,等等就好了。” 江暮的眼眸暗了下来。 戍望抚着下巴道:“他记忆里都看不见什么东西,他为什么对发辫印象这么深,编辫子,审美那么差吗?” 江暮:“……” “印象最深的反而一点都看不到,你到底是怎么去掉魔气的,不过他有个记忆我蛮喜欢,那只大白狮子在哪儿呢,我刚刚没看清他从哪儿冒出来的,看上去好像一只莲花精,等等,我再拉出来看看。”他说着便一道灵决自许千阑头顶掠过,将关于莲先的一抹记忆拉了出来。 江暮手一抬挡他的动作,一片记忆悬于上空,又被凌厉的灵气冲开,戍望正往回拉,赫然冲开的记忆迎面向他扑去,他未来得及躲,被那掺杂着两方灵力的记忆冲了一整个灵台,他往后退了一下,神色微变。 这会儿功夫,许千阑已清醒了,眼中恢复清明,一扭头,看自己正揽着江暮的胳膊。 他怔了一会儿,花了点时间看清眼前人:“你……你来救我了?” 江暮轻轻点了一下头。 许千阑的脸红了红,手上松了一下,过了会儿,又搂了上来。 他们在微明宗已互诉过心意,当时师叔隔着门说了,再见时他们的关系就更近一步,虽然他很想打胜回去再说,但……师叔来救自己了,此时就是他们的再见时了啊。 现在,算是更近一步了吧。 应该是吧,他一睁眼,就在紧紧搂着师叔啊,是师叔让他搂的吧。 又劳烦师叔来相救,心里愧疚,可此时也有无限甜蜜。 江暮看他微红着脸,亲昵抱着自己的胳膊,怔了怔,有点没看懂,印象中,千阑除了睡着的时候,可从没这么粘人过。 他不自觉笑了一下,听得旁边有声音,差点忘记了,这里还有外人。 二人转头,见戍望周身浮光流动,又有骨骼咯吱咯吱响动,看那言小白的身躯僵硬地浮起,陡然一抬头,一道虚影从灵台冲出,悬浮的身躯无力落地,脸上面具消失,飘向旁边,融入虚影之中。 虚影缓缓飘落,渐化实体,仍旧是玄衣高冠,薄唇微启,细长的眉,一双桃花眼顾盼多情,看上去挺年轻,是个少年郎的模样。 江暮对身边人道:“这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能够化成原样了。”许千阑惊了惊,看言小白还躺在地上,想过去,而无法越过戍望,“他原本的样子……还挺好看。” 江暮:“……” 你居然说别人好看? 戍望能够化为原形,一些小魔们都有所感应,纷纷冲了进来,但不敢靠近江暮,只站在后面推推攘攘。 变成什么样子跟江暮没关系,他欲带千阑离开,而见那少年眼眸一闪,跳跃着过来,甜甜冲江暮喊:“主人。” 小魔们:“??” 江暮:“??” 许千阑:“!!” 你不逼着我喊你主人吗,现在……你喊他主人? 这都什么关系? 对方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好喜欢你啊。” “??” “!!” 小魔们:“……” 许千阑不自觉走到了前面,想隔开他们二人。 戍望歪着头,一脸澄澈:“主人,我照着你喜欢的样子长的,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就长成什么样子的,你喜不喜欢我啊,你快摸摸看,我的毛可柔软了。” 这话落下,富丽堂皇的大殿一阵沉寂。 江暮慢慢抬眼,看着这人,一字一句缓声道:“你有病啊?” “你摸摸看嘛,你肯定会喜欢的。”对方一点也不生气,上前来就要拉他的手,“你摸一下吗,我真的照着你喜欢的样子长的……” 许千阑正站在他二人中间,急忙将江暮往后推:“不许碰他。” 江暮:“我没碰他啊。” “你……”许千阑不大高兴,“原来你喜欢的样子是他那样的啊,那你……” “我不喜欢。”江暮打断他,“我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他说着,眉宇一蹙,想到了什么,“你不觉得他这语气形态有点眼熟吗?” 许千阑一怔,恍然反应过来:“莲先?” “他方才要拉你这片记忆,我正阻拦,两道灵力相冲,打到了他身上,他大概从你记忆里吸取关于莲先的形态,而又因灵气相撞以至于神思错乱。”江暮看着千阑紧密地搂着自己,心神荡漾,笑了笑,“不管他,我们回吧。” 这笑意让许千阑怔了一下,一瞬间恍若梦回当年圣君时的师叔,那时师叔是经常笑的,而如今鲜少有笑意。 所以,师叔现在也是开心的吧,他的脸又红,把头靠在他肩上。 这动作让江暮又怔了怔。 两人走了几步,想起地上还有个人躺着。 言小白要救走,还有一起被抓来的几人,许千阑放眼看去,就在那帘子后面,剑气一挥再收回,将几人拉至身边,几人都还在昏迷着,只能先以灵决支撑着让他们能随剑气行走。 师叔现在不出手打戍望很正常,这样直接打根本打不死,只有亡灵消散他才能散,现在打他本体只是浪费精力。 而且,师叔都说了,他没那么多仁慈之心,不会帮他们对付戍望,即便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然如此,他也不能强迫师叔来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他们正准备离开,身后戍望晃了一下,混乱记忆消散,神思清明起来。 少年抬袖看看,摸摸自己的脸,手一抬化了个镜子,对着照了几下:“终于回来了,我可真好看。” 众人:“……” 戍望又想到什么,放下镜子,眼一抬:“我刚才怎么了?” 门边发抖的小魔道:“你非要他摸你,还说喜欢他。”小魔一指江暮。 第122章 相救 “啪”地一下, 镜子掉落在地,摔碎了。 戍望轻咳了一声:“本尊刚才什么也没做!” “是是是。”小魔们连忙道。 戍望又一飞至门边,挡住几人去路, 一双桃花眼露出恼怒之色:“想走,没那么容易。” “没人会把你刚才做的事说出去。”江暮冷眼道。 你让我说我也不会说, 我还嫌弃呢。 戍望又是愤怒:“不许再提此事!” 江暮瞥了他一眼, 携身边人继续往前走, 身后还有一串被灵力支撑起来的弟子们。 “九离,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今日决计不会让你带走我的灯。”戍望说着悬空而起, 大殿赫然阴风阵阵,“灯灯, 我给你个机会,老老实实留下, 如果让我强行留你,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江暮听到此称呼,眼一眯, 脸色暗了下来,缓缓抬手,将身边人揽进怀里:“阑阑。” “啊?”许千阑一怔,又红了脸,想来他们现在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叫得亲密些不是应该的么,羞涩地笑, “怎么啦?” “抱紧我。” 许千阑双手揽住他的腰:“好, 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用。” “嗯。”怀中人将脸贴在他胸前。 正施着凌厉灵决的戍望, 愣了一会儿, 大喊:“灯灯,你是不是跟别人走得太近了?” “关你什么事?”许千阑又往江暮怀中钻了一点。 “不关我事?你是我制造出来的,你是我的……”那话刚说一半,周身灵气忽地被斩断,戍望倏然止住话语,后退一步,凛冽看向江暮,手掌汇拢赫然流光袭去。 江暮携许千阑起身,衣袖一挥挡住袭击,水流从指端飞出,绕戍望流转,对方一掌击碎,勾嘴笑了一笑,再抬手,忽而间那周边大殿簌簌而动,陈设器具咣当咣当腾飞而起,化为无数利刃,又伴无数灵决,是强烈的消融之术,沾染必化成水。 江暮一转,褪去外衫包裹住怀中人,手指凌空一划,便有屏障挡住利刃,水流浮动,利刃触及停住,浮荡之间反飞回来。 戍望躲闪不及,退至门边,左右一看,抓了几个小魔往面前一挡,小魔凄厉惨叫几声,化为了一滩水。 许千阑用袖子擦拭着眼前人的额头:“累不累?” 江暮摇摇头。 戍望忽然反应过来:“你们关系不寻常!” 江暮冷眼笑,将他方才的灵决如法炮制,手掌一汇水流,泛着光的水流向四周而去,那已然空旷的大殿轰然倒塌,瓦砾尘烟一浮,每一粒尘埃皆是利刃,若如雨幕向戍望袭去。 大殿已经倒塌又消失,他们头顶是古战场上的阴冷寒风,戍望披风一甩,化屏障环绕在身边,小魔们四处逃窜,眼见要被那利刃砸中,惊愕呼喊:“尊主救命啊……” 戍望冷笑一声,手一抬做抓取状,便将那小魔抓到前方挡住一阵利刃。 无数小魔在利刃之下消失,唯剩戍望一人,屏障将碎,他还在看那二人相拥:“九离,你太不厚道,夺我的东西,我不会与你善罢甘休的!” “有本事你就来。”江暮不再费力气与他打,拉一拉怀中人的发,“你没事吧。” “一点事都没有,你呢?”许千阑帮他整了整衣领。 “我很好。” “嗯。” “好什么好,你是灯啊,你在干什么,这是你该想的事儿吗?”戍望狠道,“一件物品,你为什么要有人的情感?” “我不是物,我是人。”许千阑回头,坚定道。 “是我铸造的你,你是什么,我说的算。”戍望一把撕开屏障,显然是气急,再汇狠戾灵决向他二人冲来。 江暮抱怀中人转了个身,那灵决无声散在风中,戍望再度后退几步。 江暮不再与他周旋,携人欲走,望了眼地上躺着的一堆人:“他们要带走吗?” “当然要带。”许千阑道,话说顿了一下,放缓道,“要带,我带。”他再挥剑气,将那数人拉起。 阴风呼啸,亡灵四窜,戍望咬牙切齿:“我不会放过你们!” 在结界之外等候的一众修者们抬头看去,但见那阴暗天色中,二人相拥而来,风动白衣,给这昏暗天光中带来一抹明丽。 在他们身后,跟了一串仙尊和弟子们,耷拉着头,晃晃悠悠。 众人连忙相迎,又是喜又是惊,一番关切后又是一番赞扬:“就知道圣君一出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儿。” “太好了,这是……连小言也救出来了?”他们看到这一串人中还有言小白。 许千阑简单跟他们解释了一下,有人来牵着这些人,亦有不少人围着他二人继续恭维。 他们是真心钦佩,也不排除存着私心,那亡灵之气打起来不容易,还有戍望三天两头布阵,倘若圣君肯出手,是不是就会很容易? 但他们哪敢去对仙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敢好生恭维伺候着,说不定他心情好,就出手了。 话说这位仙人其实挺好的,他心情好的时候,不是还给大家做过饭吗? 众人见许仙尊挽着圣君的胳膊,错愕互看,又一想,圣君之前都说了不来,如今又来了,不就是为了许仙尊么? 看样子,许仙尊是把圣君追到手了。 在场的几个合欢宗长老暗暗想,一定是我们送许仙尊的东西起了作用。 回去后又是一番寒暄,原该庆贺一下的,只是那小弟子做的饭实在是不合胃口,大家吃得简单,吃完了天也还没黑,君若时走过来请示:“我们正在给圣君备房间,不知您有什么要求?” 江暮往身边看:“不必,我与他一并住。” 君若时看了眼他旁边的师尊,怔了一下:“是。” 众人又互看:“看来真的追上了。” 回去是不是要办喜宴了? 今日戍望的大殿被击毁,挫败邪魔,众人难得心安,都好生休息了一下,入夜营地头一次安宁静谧,人间尚是春日,不知何方有柳絮飘来,又有羌笛幽幽。 屋内一灯如豆,二人刚洗过澡,许千阑帮江暮擦拭头发,看那水滴滚落衣衫,白色里衣随水迹贴在身上,不觉又红了脸,手上一颤,扯起了一缕发。 江暮微有刺痛,转过身,看那烛火之下的人,红透的脸上还有几许羞涩,他缓缓起身,轻抬那下巴,让烛火将这面容照得更清明,也让他抬头看着自己。 面前人不能低头,却依然害羞,明亮的眼四处看。 江暮执下巴转了一下他的脸,抬高一些,让他不能再到处看,只能对向自己,他看到那眼中惶然,轻颤的睫羽还沾染着水汽。 他低头吻上去,对方怔了怔,只是须臾,便环住他的腰,仰头与他相吻。 起初尚轻,之后气息渐不稳,江暮的眼中覆上了□□,将人拦腰一抱,往床上走去。 怀中人搂紧他的脖子,低声道:“这里不隔音。” 江暮低眉,看对方又道:“我……尽量不出声,但你也要动作小一点。” 他弯了弯嘴角,将人放到床上,俯身压下。 身下人抿抿嘴,轻声道:“你要我主动点吗?” 江暮褪衣衫的动作一顿:“好啊。” 那人羞到不敢看他,缓缓抬起腿,身躯往上迎来。 只是后来,要主动的人还是甘拜下风,没有力气了,那声音压制得让身躯也微微颤抖。 江暮抚抚他紧蹙的眉,抬手一道流光环绕屋舍:“施了结界,外面听不到了。” 耳畔的声音猛地增大,呢喃之语从嘴角溢出。 今晚的千阑始终有一点羞,但又与他们当初在水天之幕的第一次不同,那时候他羞中还有着惶然与惊怯,像是受惊的小鹿。 水天之幕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这个样子。 后来到人间,他有一点惧怕自己,神色中透了一点委屈,可是每至佳境又会嘟嘟囔囔地邀请,怕他,但也敢蹬鼻子上脸。 而今日没有了那几分怯,也不见了惊惧,唯剩下羞,羞得全身都泛红,却又大胆主动。 每一个样子,都让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 只是他难得见到此时这般的模样,千阑好像有心要取悦他,换着姿态包裹着他,去主动碰能令他愉悦的部位。 但还差一点…… 他覆在耳畔,低沉道:“千阑,你说一点好听的,让我听听。” 那人便断断续续说一些话。 话语入耳,这实在是让人无法控制,江暮眸色一沉,陡然加大了力度,那声音也随之浮荡出更大的声响。 笛声悠扬,烛火轻动,床上帷幔起起伏伏。 营中计划第二日暂且修整,大家都休息休息,不必出去打亡灵,两人也都没有起那么早,到快晌午才起床。 昨日救回来的言小白和其他人都已醒了,有的身体还虚弱,正在房中休息,但都没有大碍。 二人走到大殿,这里暂时只有几人,聊着一些话,见他二人,捂着嘴笑道:“恭喜二位啊。” 许千阑垂眸,十分不好意思。 这几人又道:“许仙尊,圣君扮作方伯模样过来保护你,可真叫人羡慕啊。” 第123章 错认 许千阑赫然一怔:“方伯?” “怎了?”那几人笑道, 他们只道许仙尊不可能不知道圣君就是方伯,又玩笑几句,便各自散去。 许千阑当真不知道, 他们昨日在房间里……几乎没有太多时间闲聊,是说了一些话, 但都是床上的话, 没有说到这上面来。 他震惊看着身边人:“所以, 到来的方伯,是你假扮的?” “额……”江暮思量着, 先前是觉得放不下面子, 不想以真身过来,现在这个介怀没有了,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来解释。 许千阑倒是没质问他为何要假扮他人,只又问:“从方伯来的那一天, 你就一直在这里了,没有回去过?” “没有。” “!!”许千阑大惊,“那微明宗……” “你不必担心微明宗那边, 我用了一个大头娃娃放在房间,他能够模仿我的声音简单说上几句话,如无意外,不会被发现的。” “娃娃……”许千阑愕然呆立。 所以,那个让他忧,让他喜的,只是个大头娃娃? 他后退几步, 险些没站住, 踉跄扶着身后椅子。 “我非有意骗你, 你……别生气。”江暮这话有点心虚, 就是有意骗他的。 “我没生气,只是……”许千阑转过脸,揉了几下脸颊,还是不能平静,所以,拒绝他的不是师叔,是个大头娃娃,而……说过也思念他,说再见时他们就更近一步的,也不是师叔,是个……大头娃娃! 师叔没有说过他们更近一步。 那……他又羞又恼,可昨日自己的举动已经是把二人当成了一对的啊,他主动揽着师叔,在戍望面前宣誓主权,在床上……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一对啊。 全都是他自己以为的。 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他们是已然有过多次的肌肤之亲,但那是为结连心契而必须要做的,师叔可没说过次数完成后他们还有关系,被困入那阵法之中时,生死一瞬,知道谁是最为不舍的人,更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只是羞言于表,好不容易在一门之隔后表述了思念之意,还经历了一场波折,让他伤心了几许,又欢喜几许。 然后,这诉说的心意师叔是完全没有听到的。 “如果你没生气,那你怎么了?”江暮在他身后问。 “我……没事,我真没事。”他红透了脸,不敢回头看,咬咬牙跑了出去。 他的勇气都用完了,不敢说为何恼为何羞,还哪里敢再将这情愫细细道来。 他在殿外漫步,轻声叹了一口气,揪着衣襟,徘徊了好久,还是不敢说。 殿内江暮看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过来走过去,看了许久,还是不明白。 这一晚,千阑又恢复了之前有一点怕,有一点委屈的样子,只是那小声叨咕的习惯没有了,有一点温顺,可不再主动大胆。 虽不再主动,但异常乖巧,让人十分着迷。 翌日天亮不能再起晚,今日不是修整之日,营地中不能松懈。 许千阑起得早,而身边人还没醒,他小心翼翼下了床。 清晨的营地里,一众仙尊与弟子们各司其职,或是生火起灶,或是抚剑练剑,也有人正在看那布略图。 有人见许千阑一人出来,微有纳闷,私心仍想着圣君为何不出手,之前不来也便算了,现在都已经来了,为何还要袖手旁观? 许千阑看出他的心思,道:“他身体不适。” 这人又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轻咳了一下,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一缕晨光从阴云中穿出,浮荡微尘,落在忙碌的营地上,厨房起了缕缕白烟,管那小弟子做饭好不好吃,但总归是能把饭菜弄熟的,这就够了。 还有人施展着洗涤之术,浮光从脸上流过,他摇晃几下脑袋,脸就洗干净了,再有咔嚓咔嚓磨剑声,若清脆悠扬的曲调,与那微风和鸣。 而屋内正枕着胳膊睡觉的人,睁开了眼,仿佛有什么打乱了这曲调。 结界前,正摇着脸洗漱的弟子慢慢抬头,瞳孔倏然放大,欲往后退而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张大嘴看那压住天光的大片黑雾。 方才亮了一下的天在一瞬间暗了下去,结界之外飞沙走石,狂风呼啸,阴云遮挡天光,大团大团黑雾,都是不能触碰的戾气,雾气中亡灵与各种小魔游走,眨眼间将这围了个水泄不通,冲击着结界,发出轰隆隆的响动。 众人迅速聚过来:“是戍望反击了!” 他本人大抵惧怕圣君,不敢靠近,可是着了小魔过来,小魔虽品阶不高,但无数小魔不断撞击这结界,很快就会撞开,那黑雾散进来却是最可怕的,其中都是戾气,不能沾染,碰上会冲击他们体/内灵力,灵力被冲散了,莫说打斗,单在这古战场活都活不下去。 修为高的立即施术加强结界,咣当咣当的撞击声不断掀动狂风,风中夹杂着戍望阴冷恐怖的笑声,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又听咔嚓咔嚓咀嚼之声,不一会儿黑雾之中落下碎骨。 众人愕然,还没有回结界的道友已成魔物口中餐。 而又听得吱吱呀呀之声,结界正出现裂纹,这结界比不上微明宗护山大阵,快要被撞破了。 倘若破裂,短时间他们也无法修复。 站在最前列的仙尊都是修为最高的,一面尽力修补着,一面商议对策:“怎么办?” 他们其实来的时间不算久,刚来那些天一直在打亡灵,戍望也没有过来,亡灵打得杂乱无章但消散了不少,据修界传信,这边亡灵消散,那边成群结队的魔物也消失了一些,有一些宗门已获得了自由,或逃往微明宗避难,或也穿了过来一起加入战斗。 但是他们都提到,魔物变幻极快,那些长牙的魔物越来越多,只怕很很快要伤到人间。 他们只能尽快打散亡灵,让魔物消失。 但之后,戍望到来阻止,施法布阵,他们被抓了许多人,不知许仙尊是怎样得到的消息,赶来相救,而后圣君就来了,有圣君指挥破阵,他们当天大获全胜,破除戍望阵法,击退魔物大军,还打散了许多亡灵。 戍望遭受重创,众人稍作修整,而现在,戍望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且召唤来无数魔物,将黑雾逼到营地,摆明了是不想跟他们耗了,要直接解决了他们。 “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了,要立即进攻,再不能等。”有人道,“咱们所用之阵是许仙尊创立,而且许仙尊如今修为有两道……”这人说着,捂了一下嘴。 许千阑笑道:“没事,我如今的确是正道与魔道修为都可用,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你要讲什么?” “我想说,许仙尊修两道,能力已比我们厉害得多,我提议,此次征战由许仙尊统领,大家觉得如何?” “好。”众人纷纷赞同,“我同意。” “我也同意。” “……” 许千阑淡笑了一下:“也可,但先解除眼前危机再说。” 在以前这无疑又是殊荣,他自是欣然接受,如今倒是不在乎身外名,只想把戍望打败,还世间安宁。 若说他如今还想要被称赞,那也只需要师叔的赞美。 只是当下危机还没解决,有一人支撑不住,踉跄后退,与此同时,那结界咔嚓一声,裂开了大缝,黑雾瞬间弥漫过来,马上便要侵入。 屋内,躺着的人揉了揉眉心,蹙眉抬眼,挥了一下衣袖。 那眼看便要侵入结界的黑雾倏然消散,乌压压的小魔们来不及惨叫,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雾中几声轻笑转为痛呼一声,而天光骤然重新亮了起来。 暗无天日的营地,须臾恢复了晨时的祥和,仿佛方才那一番惊险只是幻觉。 众人立即想到是谁出手了,齐齐往后看去。 江暮负手而立,站在大殿二楼的房间门前,面无表情。 众人连忙跑回:“多谢圣君相救。” 江暮低眉扫了他们几眼,拂袖转身欲回屋。 “等一下。”许千阑叫住他。 他回头,静看说话人。 许千阑道:“我们刚刚在商议,要立即返攻戍望。” “对。”旁边人附和,“而且,刚刚似乎听到了戍望痛呼之声,他受伤了,正是反击的好时机。” “没错,人间也将被魔物入侵,我们都不能等了,咱们是不是说好了,许仙尊为统帅?” “是。” “对!” 周边喧哗不断,许千阑只看着江暮:“我们要立刻反击,我为统帅。” 江暮对上他的眼睛,眸中暗沉,脸色似乎比之前冷,可又有几许悲戚。 “随便你们,与我无关。”须臾后,他轻声道,衣袖一甩,走进房内,那门自动关上。 许千阑愣了一下,不知他为何悲戚。 他想讨的称赞没有等到,抿了一下嘴,看众人:“立即准备,马上出发。” 金丝笼关不住猛兽,大老虎再温顺,也是百兽之王。 许千阑高高束起长发,换了一身轻便衣衫,蓝色衣带束着腰,袖口紧扣,手执长剑,朗声道:“既然诸位推举我来统领,那话先说在前,战场之上一切听令,不可擅自做主。” “是!” “出发!”他手一扬。 第124章 战胜 许千阑率众人乘风而起, 结界之外飞沙走石,狂风呼啸。 凌空之际,他又于风中回首。 不用告别, 打完就回来再相见了。 众人也如他一样回首。 圣君不出面,但有他在此, 也是有了后盾。 数道流光飞起, 大片大片的人影穿入狂风之中。 他们在古战场之上, 从北向南,一寸一寸往前逼近。 许千阑挥动阵法:“此阵能迅速抓住亡灵, 听我指令, 抬手就布阵,挥手便收阵, 我指向哪一列,哪一列速速进入阵中与亡灵对决。” “是, 我等绝对服从许仙尊指令!” 他们的回复响彻在战场上空,冲破几许阴云。 眼见许千阑抬手,前方人布阵, 抓住亡灵,他再挥手,后来者进入阵中与亡灵对决,亡灵打完,继续往前,众人听从指令,行动迅速, 配合默契, 每个人坚定地完成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当初魔渊之变, 再到微明宗差点被应行霄控制, 如今的修界已然懂得团结一致,而他们守护苍生的职责始终坚守,从未改变。 又是一个阵法落下,随着挥手,大队人迅速进入阵中,灵决法器流转,却几许无人出来。 进入阵法对决之人若是被亡灵反吞噬,将陷入阵中消融,不会再有机会出来了。 许千阑眼中微哀,扬起手,立时再有人进入,继续打,直到这一片亡灵全部打散。 不让他们四处流窜,也不给他们机会逃走,趁着黑雾都被圣君消散了,必须要打到底,否则待戾气回归,就不容易了。 一路向前,所经之处已无亡灵踪影,战场已扫了一半,身后的肃杀之气越来越少,天光也渐渐明朗。 许千阑回头看,朗声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我们很快就胜利了。” “是!” 数道流光再度向前抛去。 营地中,屋内人揉了揉眉心,缓缓睁眼。 他的面色苍白,没什么精神。 戍望说得没错,他们息息相关,亡灵消散,他耳边的那些喧嚣之声会越来越大。 缠绕他数千年的哀怨之声,曾让他实难忍受而甘愿压住神格,降为仙人的嘈杂之声。 自打他决定告诉这些人,唯有来打亡灵,才能真正对付戍望时,就已准备好,会有这样的结局了。 可是,依旧难以忍受。 江暮自床上滚落,眼中绯红若血,他揉着头,半跪于地,一掌击碎面前的桌子。 那阴风之中,许千阑一剑刺穿一串亡灵,剑上亡灵化为烟尘,他再转身横扫,划散一大片,继而轻快旋转,穿出阵法,一转长剑,迎风擦拭了一下额上一滴汗。 “这才一刻钟,许仙尊这一列打得好快。”身边人赞道。 他眉眼一扬,抬手:“走,咱们继续向前。” 沉寂的屋内,江暮缓缓抬头,眼中滴出血,若血痕滑落眼角,他再一击,将那门框也击碎。 剩余的亡灵被逼得无处可逃。 前方,大大小小的魔如若半天黑云,悬在半空,低阶魔围在外周,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再有高阶魔物,亮着尖锐的獠牙,低低嘶吼呜咽。 两个小魔和一个大魔聚合在一起,幻化了一宽椅,一人玄衣高冠,翘腿坐在椅子扶手上,桃花眼一瞥,嘴角勾起笑意:“灯灯,又见面啦。” 许千阑权当没听见,迅速抬手。 戍望携群魔出来迎战,他们自然预料到,一时众人各自游走聚成阵。 戍望原本轻蔑的眼神瞥见这阵,顿了一下,神色微变,笑道:“你们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都看不清自己的本事吗?” “纵万死,又何妨?”许千阑道,一斩疾风,凌空而起,“各守阵中之位,无我指令,不许擅自挪动。” “是。” 众人凝聚成阵,千人之阵,各自踏定位置后,再一举法器,瞬间流光大盛,小魔们被那光一照,全都被吸进阵中,顷刻就化为烟尘。 这阵法专对魔物,亡灵不太好吸,得赶一下,其他所有人布阵,许千阑护阵。 他在阵外一剑一个,或是直接把亡灵打散,或是扔进阵中,只要进得此阵,就立即化为尘埃。 戍望周边的魔越来越少,那漂浮的亡灵也越来越少,魔物他可以随时召唤,但这些小魔们根本就不需要动手,已然被吸进阵中,召唤来也无用,而亡灵没了,他就要消失了。 他笃定江暮不会去动亡灵,只是也没阻止这些人,让他有点意外。 但这些个区区修者,没什么可惧。 他冷笑:“灯灯,你长本事了啊。” “不客气,跟你学的。”许千阑也知斩杀魔物无用,专挑亡灵打,打出了经验,一打能散一串。 营地之中,江暮又击碎了门外楼梯,打断一根庭柱,手掌也磨出了血。 “跟我学的?”流光之上,戍望一挑眉,“你这可不是我布的阵法。”他用来困人的阵法以七色流光为心,璀璨夺目,十分好看,哪像此阵,血呼呼的,太难看。 “铜焰兽助那宝器宗主布的血阵,再结合长明烛助仙莱岛主布的控魂术,嗯,此阵我还没起名字,那就叫……戍望葬身阵好了。”这是许千阑今早才悟出的阵法,原是想试验一下再用的,但大敌当前来不及,于是趁着那换衣收整之际,迅速教给众人。 “这分明就是邪阵。”戍望道,“我的灯灯,你不是说你是修者吗,干嘛用邪阵啊?” “好用就行,我没说我还是修者啊,我现在是魔啊,你制造出来的魔,谢了啊。”许千阑笑了笑,而眉目又是一凛,迅速飞身上前,剑气赫然转动。 没剩多少亡灵了,速战速决。 戍望勾嘴一笑,身形一闪,立于那剑气之下,挡住袭击,这剑气于他无碍,但不能碰到亡灵身上,而他挡住这一击后,转身猛地展开双臂。 狂风急速旋转,还剩余的亡灵迅速向他靠近,只眨眼间便钻入他的身躯里。 他幽幽回头,声音微颤:“灯灯,他们已与我相融,你打不死的,别白费气力了。” 亡灵收入身躯并不好受,那些亡灵在他体内四处流窜,冲破肺腑心脏,刺入骨中,于血肉里游走,每动一下都是噬骨之痛,但不这样做,等亡灵真的被打完,他就彻底消失了。 疼没事,没影响他的俊美外貌,就行了。 他万年前与那邪神一同诞生,那邪神从不问世事,人间好坏都不管,那时他想与邪神合作,可是连对方影都找不到,只好自己干。 他曾以群魔侵入人间,想占领人间,自己做造物主,但半途中被天道打入幽冥,暗无天日的幽冥,没有任何光亮,他用了千年才制造出幽冥灯,点亮幽冥逃跑。 逃跑之后利用幽冥灯召唤了无数妖邪,再举进攻人间,天道也再出手,打散他的神魂,幸得那红莲村怨灵之气,让他留住了一片神魂。 幽冥千年,又覆于面具上长埋地下千年。 一朝重见天日,怎能甘心。 不甘心,不能消失,倘若占据了世间,他自己,就是天道! “千年后,连我的灯,都背叛我了。”他的嘴唇发抖,却依旧带着笑,“灯灯,你杀不死我。” 亡灵都被他收入身躯,许千阑有一瞬惊愕,恍惚中也有些许挫败之感,难道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他低眉间神思一转,那可不一定,进了这阵中,那亡灵即便在他身上,也还是会消融,只要亡灵没了,他就活不了。 直接打自然是打不过他,不与他硬拼,只消将他引入阵中就是,他执剑起身,向前刺去,对方躲过,勾嘴笑起,而眼中却露出狠戾:“都跟你说了,你制服不了我,还要来不自量力,你自己送上门来,别怪我不客气,我一定会将你变成幽冥灯。” “你若能变早就变了,我的魔气已消,已不可能再回归成灯。”许千阑挑眉,又是一袭。 对方继续躲,因这话而更觉恼怒:“我造了千年才把你造出来,还没暖热,我们分别被打散,而现在重逢,你却与别人在一起了。”让他更为恼怒的是,他的确不能再把这盏灯化为原形了,他到现在还是不明白魔气是用什么办法消去的。 “所以说,谢谢你了。”许千阑笑道,再来一击。 玄衣人这时还没回过神,被那剑气冲击,发冠落地,长发垂落下来,有几缕被削断。 他心疼地摸摸头发,眼中闪过愤然,一挥手汇聚流光追击过来,许千阑不恋战,只将他往那阵法引,他围绕阵中入口旋转,戍望追过来,又是一击。 许千阑只躲不打,戍望身体里有亡灵流窜,额上一直冒冷汗,出手颤抖,许千阑在其手下亦能躲避几招,躲了之后再从旁去招惹,只不动声色地引着他变换位置。 待戍望发现自己立于入口之上时,许千阑已用剑气浮荡四周形成一个短暂旋涡,再从上方执剑刺下。 戍望轻蔑抬眼,直接以手接住此剑,被剑气逼落些许,眼见一脚将踏入阵中,又冷笑:“你想逼我落阵?”说话间手一松,任那剑气划破胳膊,他捏住执剑人的脖子,用力向地上砸去。 许千阑被重重砸在地上,口中一片腥甜,轻咳一声,紧紧攥住戍望欲松开的胳膊,翻转起身,猛地一个用力,在将人冲上入口,还未等反应,一把将人按下。 入口流光旋转,体/内亡灵感受到危机,在他血肉与肺腑之中四处流窜,灵决快速流转,眼看就要将来人吞噬,戍望一凝眉,猛地一拉,在坠落之际,忽而一臂幻化了无数道触手,将许千阑死死抓住。 许千阑连忙放平身躯,以免被拉下去。 戍望垂落在阵法入口,而许千阑被他用触手紧紧吸附在那入口处,有这吸附牵引,只要许千阑不落下来,他就掉不下去。 许千阑这样躺着的动作没法执剑,触手在后背也削不到,他的身躯覆盖在入口上,没有下去,也逃脱不得。 狂风大动,天色渐暗,黑雾又要汇聚回来,阵法为千人所布,待那黑雾汇聚,人们受不住,阵法自破,前功尽弃。 戍望哈哈大笑:“灯灯,来呀,要么跟我同归于尽,要么,把我拉出去。”声音诡异阴狠,仿佛夜半呜咽的鬼魅。 “哈哈,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同归于尽?”许千阑抹了一下嘴角血迹,道,“我落入此阵,可不一定会死。” “此阵既为魔而制,别忘了,你也是魔。”戍望眼一凛,手上力道加重。 “那不如,就跟你同归于尽好了。” 戍望暗暗一笑,此话正中下怀,这阵中的确会消融亡灵,但他以自身所护,还能撑一段时间,他在这里已使不出太多灵力,触手能够吸附许千阑,却没法将其撕碎,也没法将人甩出去。 但只要这个人落下,那出口无人阻挡,他还能出去。 “好啊,灯灯,你看,最终不还是我们俩在一块。”戍望幽幽道。 “许仙尊,不行!”众人听得此话,连忙道,“你不能落阵,真的会连你一起消融的。” “咱们要不解开阵法……” “无我指令,谁敢擅动?”许千阑凛然道。 “可是……” “各司其职,好好布阵!” “是。”众人只好点头,每个人坚定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戍望眼中晦暗,静静等待着。 许千阑收了笑意,看了一眼寒风呼啸的长空。 心中挂牵的那个人,希望还有机会再见。 营地之中。 那大殿屋舍已经倒塌……被人几掌拍倒的。 江暮自废墟中滚落下来,眼角血痕未干,他艰难地撑起身,刚刚站稳,又倒了下去。 恍惚间,听得几声惊呼,结界之外有人叫喊着:“小山,小山,你别死啊,许师叔说营地里有药,我赶紧去找,你挺住……” “不行了,是我们太笨,没打几下,就被打伤了,小丘,你比我伤得还重,你别管我了,你快去找药……” “我,我也……不行了,咱们是不是……要去见师尊了……” 这话还没说完,忽而没了声响,结界之外只剩下寒风呼啸。 这二人声音熟悉,是那应梧玉的两个弟子,应梧玉死后,他们成了闲散弟子,没有师尊收。 他们从前跟着师尊为非作歹,套麻袋打人,放蛇,吹针,下药……印象中,似乎是没干过几件好事。 但这古战场,他们俩毫不犹豫地来了,他们没偷懒,也不贪生,每一次听着命令出去应战。 这一天,他们战死了。 寒风之下。 许千阑抬手抓来长剑,猝然往自己身躯刺下。 抓住他的触手陡然松开,戍望只觉钻心一疼,不留神跑出去一个亡灵,在那阵中动了几下就消融了。 他往下坠落,脸白了几分:“你竟然……” “能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为何要与你同归于尽,只要把你触手斩落,不就是了。”许千阑转身笑道,一口鲜血涌出,将他的话掩住些许。 戍望已经上不来了,出入口不必挡,许千阑说罢便要起身。 戍望微眯眼睛,猛地抬头:“你休想摆脱我。”说时展开双臂,陡然从灵台钻出一条细若游丝,微光浮动的线,向上飞去。 刚起身之人身躯骤然一顿,好似一股强大牵引之力,让他忽然使不上力气,转瞬间被拉入阵中。 他一手扒在边缘,阵中灵决开始绕他旋转。 “哈哈哈,灵脉相连,一死惧死,灯灯,是我给了你生命,我死了,你凭什么活着?”戍望不断往下坠,亡灵一个个从他身躯里钻出来,不一会儿就被阵中法决围住。 他的身形开始变淡,那诡谲的笑声却不断传来。 而许千阑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 废墟之中的人费力睁眼。 结界外,江暮的目光扫过小山与小丘的尸体。 已没有魔物与亡灵游荡,古战场上多了几分空荡,而那黑雾又聚,仍是阴暗的,前方阴风如旋涡,将一方天地尽收其中。 旋涡之中,流光浮动,神思模糊的许千阑缓缓抬头。 见有白衣人,踏风而来,撕开阴沉旋涡,一缕天光透进,照在他的发上。 他浅浅笑起来,眉眼弯弯。 来人衣袖一挥,水流自他周身拂过。 那牵引之力顿然消散,相连灵脉瞬间解开,他的神思清明起来。 流光大甚,阴云欲散,许千阑在万千光芒中踉跄起身,看那白衣人自天光处缓缓而至。 他含笑展开双臂,紧紧拥住来人。 江暮抚一抚他的发,灵力流过他躯体,身上那一剑刺中的伤正缓缓愈合,他携人后退一步,看向阵中。 阵中人眼中猩红,被斩断的灵脉让他又重伤了几分,他索性不让灵脉回归,直接以此牵住阵眼,他的身躯被穿出大大小小的窟窿,血如水流,而他依旧阴森地笑着:“我将灵脉连这阵法,我死此阵消,这布阵千人皆为我殉葬,哈哈哈,也不算差……” 许千阑一惊,连忙要往前。 江暮抬手拦住他,只身向前,于阵口冷冷看他。 对方依旧带着笑意,桃花眼自带几许风流:“我等着看,你能撑多久,哈哈……” 江暮闭了闭眼,睁眼时眸中一凛,抬手之际,掌中骤然汇聚刺眼光芒,一时浮光绽放于整个战场,他手掌往下猛地一按,四周天地皆颤,刺眼之光迅速向四周涌出。 阵中,那亡灵一个个从戍望身躯里钻出,冲破他的血肉,在他周身陡然化为烟尘。 诡异的笑声消散,那浑身皆是血窟窿的人目眦欲裂,灵决穿破他的灵台,他的身躯蓦地一僵。 继而,轰然散开,化为了尘烟,徐徐飘散。 风中好似又有羌笛幽幽,如泣如诉。 古来征战,将士亡灵无数,致邪魔诞生。 亡灵除尽,邪魔散去,至此,这上古之魔,彻底消失,融入这由人类修者们铸造的阵法之中,不会再有哪一片神魂遗落。 众人收阵,光芒散去,战场上黑雾消失,阴云散尽,狂风止息。 远处的笛声携来柳絮,飘过人们眼前。 那阵脚退去的地方,一个面具无声地落在地上,没有了任何的怨气灵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孩童玩具。 一半黑,一半白,黑色为哭脸,白色为笑脸。 黑与白,悲与欢,人间千年与神魔万载,魔物可除,然黑白难断,悲欢永远不会消。 江暮又揉了揉眉心,他的耳边是振聋发聩的哭声。 离人之思,征人们的亡灵没有了,离人最后的思念也没有了,他们躁动不安,那些声音仿佛要将他撕碎。 他轻轻后退,不让身边人看出来。 众人兴奋地跑过来:“我们将他打死了,我们胜利了。” “是啊,多谢圣君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们连忙行礼。 “我没有做什么,不必谢我。”江暮淡淡道。 众人微愣,看他似乎有些困倦。 他站在那里,长发轻动,衣袂飞扬,周身好似笼罩了一层薄薄雾气,将人拒于千里之外。 他们竟一时不敢靠近,仿佛一触碰,就惊扰了仙气。 众人回过神,只好朝许千阑行礼:“许仙尊立了大功,阵法是许仙尊所创,也是他将戍望打入阵中,许仙尊不计前嫌,为修界解除如此大的危机,救众生于水火之中,实在是功德无量啊。” 圣君好像不喜人靠近,但他既与许仙尊是一起的,那么他们两人无差。 而且,这一次,的确是许仙尊的功劳最大。 众人躬身一拜,看那许仙尊高束长发,束腰蓝衣,手持长剑,眉目飞扬,显几分傲然之态。 君若时于人群中叩首,他又想起当初魔渊之上,师尊原也是这般张扬与骄傲,只是这番神气却被打杀。 时隔数月,他再一次有了傲然之色。 但也多了几分沉淀的坚毅,而清亮眼眸中,也有些许柔和……在看着圣君时。 是的,众人在向他行礼,而他在看着圣君。 他的身边被人们围着,他透过喧嚣的人群,在那些赞美之词中,看着前方静静而立的人。 他向那人走去,众人便自行让出了路,这嘈杂的赞美之声他没听见,他走到江暮面前:“我觉得我今日表现得……还行吧?” 江暮莞尔笑了一下:“你很棒。” 他的眸色瞬间亮了起来。 欢笑的众人回程,一大群人,也不着急了,不御剑踏风,只慢悠悠往回走,沿路抓来几朵柳絮,也采那飘来的柳叶吹上悠扬曲调。 只是回到营地,笑意皆止,大家齐齐愣住。 怎么……出门一趟,营地被拆了? 满眼断瓦残垣,庭柱楼梯都碎了,门板桌椅倒了一地。 “谁啊这是,敢闯我们营地里来,看我不弄死他!”有人掐腰道。 “我拆的。”江暮淡淡回应。 那人掐在腰上的手飞快地放下了,笑呵呵道:“拆得好,非常好,我们本来就要走了,不用我们自己销毁了。” “对对对,圣君真是想到我们前面去了。”他们齐齐竖起大拇指。 江暮面无表情,转过了身。 许千阑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了?” “没有。” “真的?” “嗯。” 许千阑还是有点担心他,从旁扶着,而又想起一事,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你现在准备去哪里,要回水天之幕了吗?” 江暮微蹙眉,转头看他。 “戍望已经打败了,你大概……”大概不会留下了吧,他心道。 江暮面上闪过一丝寒意:“你是不是忘了,我来修界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戍望,是为了封存的次数。” 许千阑猛一抬头,哦,是啊。 师叔嘴上说着不帮,但从打退入侵微明宗的魔物,到告知消除亡灵之法,再到为他们布瞬移阵,而后又亲自赶来古战场,数次相救,他其实一直在帮着他们。 因屡次相助,许千阑几乎要忘记了,师叔也确实说过,戍望之事与他无关,他只为了次数而来。 “次数完成了吗?”江暮问。 “还有三十二次。”许千阑小声道,左右看看,脸色又红了几许。 “没完成,我走什么。” 许千阑心中一轻,有几分庆幸,然而也有些许抱怨,难道真的次数完成他就走了啊。 他抿抿嘴,暗下决心,等回到微明宗,帮着小君将宗门好好修整一下,再之后,这修界也好,微明宗也好,他就不再过问了。 然后,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一起去。 第125章 飞花 圣君不提要走的事儿, 众人欣喜非常,修界有仙人庇护,何等荣幸。 一路往回去, 沿途看那些曾经被魔物围困的各处,魔物都已消散, 世间恢复了清明, 人间修界皆是一片祥和。 回到微明宗, 护山大阵已自行收回。 有人提议着:“消除戍望许仙尊立大功,咱们要不要给仙尊办个庆功宴啊?” 此话一出, 四周皆沉寂, 纳闷地看着他,还办庆功宴呢, 别了吧。 许千阑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他现在听到庆功宴三个字都觉得身上疼。 那说话之人也想起来之前就是庆功宴上出事的,捂捂嘴, 不办不办,这不能办。 其他宗门的修者们随后告辞,他们要回去修整自己门派, 本门的修者们也各自回自己住处,大家也都需要休息。 许千阑与江暮一并走,走在那浮桥边,踏上浮桥是流霜殿,从旁边的岔路走是月眠殿,他的脚点来点去,刚往岔路上探了一下, 忽觉身边凌厉目光:“你要去哪儿?” 他暗暗一笑, 跟人一并踏上浮桥。 只是进门前, 他眉一蹙:“里面是个大头娃娃?” “不必客气。”里面听到说话声就会回应, 但只会这几句。 江暮:“……” 许千阑冷哼一声,一脚踹开门,见桌边坐着一人,俨然是师叔的模样,只是神情木讷。 江暮手指抬了抬,那桌边人恢复本来样貌,一个白色布条扎制的娃娃,方伯浇水很勤快,这才没多久,那头上已经长了不少花花草草,像是炸毛的头发,配着龇牙咧嘴的笑,看上去……很欠揍。 江暮扶了一下额,他是随意找了一物幻化的,只消跟人比较像就是了,没长花之前,他也不知道娃娃是这个样子。 许千阑咬着牙,围绕那娃娃转:“你好呀。” “很好。”娃娃还在说话。 “你的样子好特别啊。” “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许千阑慢悠悠地挽袖子:“让人特别地想揍,你觉得我说得对吧?” “嗯。” “我要把你揍到九霄云外去,怎么样?” “我便不送了,走好。” “走好。”许千阑一把薅住那头上的草,把娃娃提起来,噼里啪啦一通拳打脚踢,再往外一甩。 大头娃娃如白日流星一般在天际闪烁了一下,还留下最后一句:“再见……” 江暮:“……” 就是说,这娃娃怎么惹到他了? 他见过吗? 对方打完后浑身舒爽,甩甩衣袖,回头看。 江暮无奈一笑,缓缓转身,阳光透进云层,迎面照来,他抬手挡住,有一点刺眼。 许千阑把歪倒的桌椅拉起来,一步一步往他身边走。 走着走着,脚步一顿,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阳光之下抬袖的人,缓缓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双腿发软,险些要走不好路,忙不迭越过去,扶住那人:“你怎么了?” 怀中人脸色苍白,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许千阑忽然想起,在戍边时,他的脸色就已然这么苍白了。 他微微发抖,手忙脚乱将人扶到床上,连忙去喊人,把所有的医修都叫来,还有修巫医的,种医植的,凡是跟医有关,都喊来。 所有人都探不出原因,仙人是修者飞升,按理说体质构造与人类相同,生病也可用人类的方法来医,可这些人都探不出他的脉,只觉他好像与人类又不大一样。 许千阑愣了一愣,是了,他不是仙人,他是神,天地而生,不是人类。 他自己也用意识探入,还把那控魂邪术拿出来试了试,然而又忘记师叔是神,没有魂魄。 师叔昏迷的第一天,他心焦力竭,宗门内外担忧不已。 第二天,各宗门都举荐了医修过来。 第五天,所有的医修们都没找出缘由,叹气离开。 第十天,许千阑带着他回了一趟水天之幕,师叔不在,那里没有水形人了,他搂着人在一望无际的昏暗里静静待了七天,怀中人还是没醒。 第十八天,他又将人带了回来,仍然放到床上躺着,他没能力在水天之幕幻化出亭台楼阁,那就还是回去吧,至少躺在床上舒服一些,而且,微明宗人多,想要什么随时可以准备。 这些天,他每每在想,自己遇到所有伤,所有痛,都有师叔为他修复,为他抵挡,而这一次,到了他需要照拂师叔的时候,他却全然无措。 他已经依赖惯了。 桌边一灯如豆,入夏的天气,院中几片飞花,流水哗然。 这第十八天的晚上,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 许千阑恍了一下神,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小心翼翼问:“你醒了?” 江暮轻轻点头。 床边整个人松懈下来,连日来紧绷的神思终于舒展,悬着的心落回,喜悦之际反而想落泪,一开口,声音也呜咽:“你怎么了?” 江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你说什么?” “我问你怎么了?”许千阑不敢大声,也不太敢碰他。 江暮依然静静看着他,似乎仍没听到。 许千阑好奇地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江暮拉住他的手,稍稍用力,将人拉入怀中,翻身便压下。 许千阑天旋地转:“你才刚醒,身体能行吗?” “能不能行,你试试便知啊。”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江暮手指抵住他的唇,止住他的话语,俯身吻上。 “不是,你先等等,你到底……”许千阑扭着头避开他,“你告诉我啊,是不是又是那些声音在吵你,那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江暮蹙蹙眉,捏住他下巴,将他固定,再吻上。 许千阑想躲,可是被捏得紧紧的,挣脱不开。 过了会儿,他的神思也迷迷离离,想问的话都淹没在一层层涟漪之中,什么也不记得了。 天明后,圣君醒来的事传出去,各宗门来了不少人祝贺,流霜殿的大门紧闭,江暮抱着怀中人不放。 那敲门之声此起彼伏,许千阑羞得脸红到脖子:“放开我吧,万一被他们听到了可太丢脸了。” “不管他们。”江暮再吻下来。 可身下人听着敲门与请安声实在不好意思:“不行,先起来。” 江暮皱皱眉,眼中微暗,手一抬,水流缓缓浮起,拴住那人的手腕:“专心一点。” “我……”许千阑挣脱不得,只好强压住颤抖的声音,回复门外,“圣君身体尚虚,需静养。” “好好好,那就不要打扰了。”外面这才消停,而院中一声轻吟,飘出窗外,幸而散落在庭中清风里,没有越过门槛去。 屋内人红着脸,动了动手腕:“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 江暮撑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而手一抬,却是又两道水流,缠绕住他的脚腕。 “你……” “嘘……”江暮勾嘴一笑,再抵住他的唇,俯身轻碰他的耳畔。 自圣君醒来,流霜殿已经紧闭三日了。 第四日的午后,寝殿的门终于打开,屋内人也的确该休息一下了。 江暮起得比身边人早,静静坐在那庭院中的蒲垫上,看前面的水榭。 初来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人静静看着水榭。 他抬起手,划过一片水流,又从指端消散,顺着水流消失方向,他抬眸看去。 天上飘着几点淡粉色的,若小小花瓣一般的云烟,无声无息地浮荡着。 身边有脚步声,他的眼眯了一下。 许千阑站在他身边,抬手去接那粉色:“这是什么花吗?”云烟落在掌心就消失,仿佛融化在了手中,他惊愕,“不是花。” 天上飞的还有,他又接住一朵,依然是入手就消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看那漫天粉色如飞花一般浮荡,还挺好看。 这晚上,许千阑抽空叫上凌鲲鹏,一起去找君若时,帮他梳理了一下门中要事。 谈完出门后,看那天际又飘了不少粉色花瓣。 另两人也走出来:“这花瓣飘了三天了,不是真的花,入手既消失,只像是烟,据弟子汇报,山下城镇上空也飘了不少这花瓣。” “呜呜呜……我今天少练了几招剑。”说话间,忽听有人哭泣,几人回头,看一个小弟子捂着脸哭。 另有一弟子跑过来:“少练了几招就补上么,又没人责备你,哭什么啊?” “我就哭,我伤心,我的计划没完成。” “嘿,我好心安慰你你还不领情,算了,不管你了,气死我了。” 这两人挥散落一些花瓣,一个哭着,一个愤怒着跑走了。 “那是入门没多久的外门弟子。”君若时道。 “嗯。”看衣着能看出来,许千阑摇头,“也太娇贵了些,这点事哭什么。” “没完成任务有愧疚之心,也算不错,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凌鲲鹏道。 三人闲谈几句,许千阑思量片刻,不知为何有种异样的直觉,他道:“这花瓣出现得奇怪,先告知各宗门,设个结界,暂别让他们飘进来,然后多派些弟子去城镇观察一下民间可有异常。” “是。”君若时立即道。 第126章 离思 流霜殿内帷幔浮荡, 又是接连几天大门紧闭。 众人心照不宣不打扰,但有时候也会遇到些事情。 和风泉鸣,明月当空。 敲门的声音有点急促:“师尊, 出去探查的弟子回来汇报,那花瓣真的有问题。” 许千阑一怔, 连忙要坐起, 而被身上人按住。 他只好道:“怎么了, 你就在外说。” 君若时道:“弟子们下山观测多日,只见人们沾染了这些花瓣, 便易悲易怒, 爱哭的人更爱哭,生气的人脾气更大, 在吵架的人会变成打架,总之……好像人类的一些悲伤愤怒怨恨等情绪都被放大了, 虽然现在是没什么影响,打架的人被人从旁劝诫,尚能止住, 可是,这花瓣日益增多,难免会让人们的那些负面情绪也增多,以后……就无法保证没影响了。” 倘若人们变得易悲易怒,易憎易躁,人间会很快不太平,打杀征战必不可少。 若这是人们自己的情绪变化, 那就是天运如此, 人间该有兴衰, 但这是有人蓄意为之, 是那些花瓣激惹了他们的情绪。 微明宗必须得管,修者们其实也受影响,但有修为灵力在,影响甚微,只有昨日那几个才入门还没什么修为的小弟子有了那么一点影响。 “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咱们刚刚把大魔头干掉,还以为从此平静了,这怎么又来个……”外面还有别人,在小声嘀咕着,“这花瓣是何来历,完全找不到头绪,一碰就融化了,漫天都是,也没法挡住,我们总不能把天遮了吧。” “我知道了,等我……一下……”许千阑又要起来,抓着床边帷幔对面前人道,“你先让我出去一下。” “不行。” “我出去看看就回来。” “你不是说,你不再过问修界之事了吗?” “我不去参与了,但是他们既然汇报到这里来,我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许千阑微微侧身,得了空隙下床,抓起床头的衣服边穿边往外走。 江暮眼中一凛,缓声道:“不许走。” 这声音充斥着威慑之力,让许千阑怔了怔,才走到院中,回头间,忽见一金色笼子自天而降,转瞬将他困住。 “你干什么?”他拍打着笼子,衣服还没穿好,他连忙又拢拢衣领。 江暮披起衣衫,慢慢走过来,那笼子于他无碍,他只是这样走着,便走到了笼内人面前,长发未束,都散落在肩,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是那眼中晦暗,周身散着阴沉的气息,那嗓音也低沉。 “现在,不许离开。”他道。 “我没有离开,我就站在门口问问到底怎么回事,马上就回来,几步路的距离。” “不行。”江暮将人抵在笼子边缘,慢慢褪着他刚穿上的衣服。 “你怎么……” 江暮堵住他的话,勾起他的衣带,将他翻转个面。 许千阑抵在那金丝笼的边缘,正要抬手,忽有水流缠绕,将他的手腕拴在笼子上,这实在羞耻,他不安道:“别这样。” 身后人仿若未闻,略冰凉的唇慢慢摩挲在他的背。 外面的人还没走,许千阑脑中闪过一丝思量,倘若喊一声,小君他们肯定能听到吧,会进来吗? 但是,让他们冲进来……要看这样的情景吗? 而且……他又一叹气,他没觉得自己到要喊人的地步,身后是自己心仪之人。 可他被自己心仪之人关在了金丝笼里,双手被捆住。 从戍边刚回来,师叔就昏倒了,殚精竭虑十八天,之后一醒来,就拉着他上床,几乎没怎么停歇。 他就没怎么清醒过,一直迷迷离离的。 神思犹疑来回,而忽地一动,什么思量都没有了,不一会儿,只余昏昏然。 外面的人一直没等到回应,便走了。 院中亭台水榭,花枝摇曳,一个金色如花瓣卷起的笼子立在那花枝之中,笼中人的手腕还被捆在边缘,他已经没了力气,顺着边缘滑落下来,头靠着笼子休息,汗水滴落在旁边的花枝上,让花枝轻轻颤抖了一下。 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衫,但他累得头也不想回。 水流缓缓松开,没有了钳制,他彻底瘫倒,没落到冰凉的地面,而被温暖的怀抱搂住,江暮吻一吻他的额头:“生气了?” 他抓住面前人的衣,拉开他的衣领,唇在他的脖颈摩挲几下,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江暮不动声色,抚了抚他的发。 他不下重口,但也用了点力,在脖颈上留了个牙印,眼睛睁得圆圆的,怒目瞪着他,像是要亮出尖爪的小老虎。 江暮摸一摸脖上的痕迹,抬眼看他。 而后,再俯身压上。 金丝笼的边缘被紧紧抓住,那手攥紧了又松,再紧紧攥住,恍惚之中,许千阑似乎在耳畔听到了一句什么话。 可他神思迷迷离离,又不确定自己听清了没,他回头问:“什么?” 身后人却不再与他说话,再将他抵在笼子上。 再后来,他受不住要寻出口,双手抓着边缘,又被拉回,过了会儿,那手再伸出去,再被拉回,他已然没有闲暇去思量他还要问什么。 流霜殿好几天没开门,外面众人这些时日没闲着。 已探得那莫名其妙的粉色像花瓣一样的云烟能够加重人们的悲哀憎恶等情绪,他们这些时日做了不少应对措施。 起先是以灵决去打,那花瓣是一触碰到灵决就散开了,散开之后的烟尘还是会落到人间,再之后用阵法去吸,仍是一样,方一碰就散,吸不过来,反而让它更快散落人间。 他们也用屏障遮挡,有一点作用,可屏障不可能把天遮住,只要有空隙,花瓣就能飘进来。 还试图将他们驱赶,可也是一样,风吹一吹他们就散开了。 总之,这种无端而来,看上去极其脆弱,可又无孔不入的东西,反而让人难办起来。 好在人间暂时还没有出乱子,打架斗殴之事有所增多,但悲天悯人之辈也增多,倒是相互牵制了。 只是再不抓紧驱逐这些花瓣,就不一定了。 今晚天边月如霜,清风吹过花枝,院中金丝笼终于消散,江暮坐在蒲垫上喝茶,白衣如雪,墨发依然未束,随风轻轻浮动。 许千阑在他旁边没好气地撑着胳膊,低头转杯盏,小声嘀咕:“次数不但完成了,还超出了不少。” 江暮慢慢看过来:“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许千阑脸一红,还真按照次数来啊? 江暮弯起嘴角,拉了一拉他的发。 他转头对上那面容,忽有一点恍惚,这神色温和,一瞬间让他惶然回到当初。 只是那眼眸依然没有半分神采,不知是不是错觉,许千阑只觉他周身好像又泛起了层层白雾,让他整个人与世隔绝,充斥着疏离淡漠。 自打师叔醒来,他们除了那亲密之事,其他时候,师叔就这般,如若被薄烟笼罩,出尘绝世,不染尘埃。 他好像都快羽化而去了一般,让人总有不敢亵渎的错觉。 虽然,床上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但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他坐在这庭院中,这里明明水汽缭绕,也同样泛着薄雾如轻纱,但他好像已与这世间不相容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之前不管是圣君还是邪神,师叔总喜欢看着他,或温柔或冷漠,这些时日,师叔却不怎么与他对视。 他拉着那手,想将他那始终冰凉的手掌暖热,心絮却起伏不定,他想起之前,师叔第一次离开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恢复神格,他说他要走了,然后,让他不要告别。 之后还有一次,师叔已恢复了邪神的身份,他非要参与戍边之战,师叔无奈放他走,临走时,也明确地说,不要告别,他不想再见他。 他好像……在将要与他分开时,就开始不愿与他多相见了。 按他的心性,他离开,不会告别。 许千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抚着掌心中的手,稍稍用了点力气,紧紧拉着。 门外忽然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有几人在外喊着:“许仙尊,许仙尊,你出来一下,我们有话跟你说。” 那声音焦急还带着几分颤抖,许千阑不想理会,可外面敲门声不断,他无奈,只好小心翼翼与身边人商议:“他们好像真有急事,我去看看吧。” 江暮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我马上就回来。”他轻声道。 江暮不看他,望着桌面,淡淡开口:“许千阑。” “啊?”他一怔,怎么突然这么正式地叫他? “我以后不管着你了,唯有一样要求,你若听便听,不听……我也没办法。”江暮抬了一下眼,“你不要在外人面前饮酒。” “我不会再饮酒了。”许千阑有点蒙,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江暮又低眉看着手中杯盏,“你去吧。” 许千阑怔怔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 “去吧。”江暮抿了一口茶,没有再抬头看他。 “你……” “去吧。” 许千阑惴惴不安地往外走,走出院门又回头,看那人仍在品茶,始终没有抬头。 刚一开门,他就被一把拉了出去。 外面几人面上惊恐着,匆匆忙忙把他拉到浮桥上,抬头看看,又把他拉远了一些,低声道:“许仙尊,圣君……不,他不是仙人,他……他是邪神。” 这些人说着,眼中犹带惊恐,往桥那边瞥了几眼:“你赶紧离他远一点,我们……我们没人是他的对手,不能当面与他对峙……” “你们怎么知道的?”许千阑打断他们的话。 这几人一怔,顿了须臾,君若时道:“师尊你早就知道?” “我知道,但……是邪神又怎样,降灾厄于世间只是传言,他没有做过什么,他若想为祸人间,凭他的能力,人间早就不存在了。”许千阑面上肃然又愤怒,“你既然愿意认我这个师尊,那便是不介意我是魔物的身份,既如此,因何又不能接受他是邪神?” 君若时面露难色,往身边看。 几个仙尊抬头看看,又把他往前拉了拉:“你的事之后,我们的确不会只看人身份来评判好坏,可是……这些花瓣,是他放出去的。” “你说什么?” “这些花瓣能激惹人们负面的情绪,我们用了很多办法,才勉强搜集到其中一点烟尘,以所有人探测灵决方探出,此烟雾最根源的情绪是「离思」,离别之思,催生悲哀,怨念,愤怒,邪神九离,出现之处,十家九离别,这‘离思“之情,是他释放的。” “十家九离别是民间传言,传言之话岂可当真,纵是「离思」之情,又怎能断定就是他放出来的?”许千阑甩开他们往回走,“一派胡言,你们岂有我了解他?” “师尊。”君若时连忙叩首,“你不能去找他,真的是他放出去的,我们有证据。” 许千阑愕然回首。 第127章 追寻 几人往旁边看, 那是凌鲲鹏的徒弟小河,他抬起手,点开一道灵决, 浮光流转,在夜幕中汇聚成烟, 缓缓凝成画面。 “师叔, 在戍边, 您在打斗之时,曾让我给您施个留像术, 把您打斗之景记录下来, 我施了留像术,后来忘记关了, 再之后我们被戍望抓住,他……去救您, 我当时在帘子后面晕着,但留像术还在,也记录了戍望与他的对话。” 他单独把这一段放出来, 这留下来的画面他一直忘记传给师叔,今日想起来,放出来自己先过目,准备挑点好的传过去,然而看到了这些画面,当时吓得腿发软,他师尊还在外面想办法对付那些花瓣, 他只好忙不跌跑去找宗主。 彼时大殿还有另外几个仙尊, 众人一听都惶然怔住。 那烟雾中的画面, 戍望对圣君……不, 对邪神说:“我的灯,你不能觊觎哦……你赶紧的,把魔气弄回来。” 而后又说:“你我息息相关,我是邪魔你是邪神,我因亡灵之气而生,你因离人之思而生,你我本应该合作啊,解决掉所有的人,到时候天地万物尽归你我,我们就是造物主。” 邪神道:“挺好的,但我为什么要和你分呢,我一个人尽享世间,为我独尊,不好吗?” 再之后,画面就没了,戍望一脚踢在帘子后,无意中打消了留像术。 那个时候,许千阑和这被抓的几人都在昏迷中,只有他二人说话。 “说得清清楚楚,邪神与邪魔息息相关,邪神因……离人之思而生。”小河道,“他对付戍望,不是在帮我们,是他要一人独尊,他亲口说出来的,这些花瓣,你也亲眼所见,师叔,你还不肯相信吗?” 许千阑呆愣了几许,而后往回走。 君若时连忙拉住他:“师尊,此事得万分谨慎,您别冒险去找他麻烦啊,他万一伤害您怎么办?” 许千阑又愣了一下,侧头道:“我没有要找他麻烦啊?” “师尊……” “许仙尊你还是不信吗,若非证据确凿,我们怎敢质疑他?” 许千阑脚步顿住,仿若在发呆,神思游离又回归:“我也没有不信啊。” “那你这是……” 他不再回应,坚定往回走。 “师尊……”君若时连喊几声,未见他回头,实在担心师尊出危险,连忙跟了上去,另几人又阻拦他,同样阻拦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 他们七嘴八舌地劝着,一路走回去,已是又有不少人跟了过来,及至流霜殿前,吵吵嚷嚷,原本不敢让那邪神知晓他们已发现其身份,可是现在直接回到了人家门前,不知谁没站稳,不小心摔倒,「砰」地一下撞开了院门。 喧嚣之声哗然而止,众人陡然屏息凝神,惊骇地看着院内人。 院中白衣人仍坐在庭院中,淡然品茶。 想来那门外吵嚷之声他不可能听不见,有人按耐不住,颤声道:“你是邪神,那些花瓣是你放的!” 轻吹热气的人动作微顿,缓缓抬眼:“哎呀,发现啦?” “真的是你!”众人又是大惊,想不到他竟直接承认了,他们相互拉着慢慢往后退,君若时把他僵立的师尊也往后拉,“师尊你看到了,他都认了。” 白衣人抬眸扫过这一众人,却唯独不看许千阑,他慢悠悠挪过视线,再品一口茶。 轻微的动作,却让围观众人骇然心惊。 院内人淡然喝茶,院外无人敢言语,也不敢动,都倍加小心地盯着他,心跳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见他放下杯盏,落在桌上,咔嚓一声细响,又让这众人吓了一跳。 白衣人缓缓起身,微勾嘴角:“既然都知道了,那就不陪你们玩了。” 他展开双臂,衣袖随风轻动,身形悬空而起。 明月如霜,花枝轻动,那一片白衣的身形沾满了月华清辉,缓缓向着月光而去,飞花落在他的肩上,绝代风华的容颜静看世人,仍略过一人,几分悲悯,又缓缓一笑,宽袖一挥,身形骤然消失。 “他走了!”惊惧众人在这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不能让他走了。 他们几乎是没来得及多做思虑,也由不得思索打不打得过,追不追得上,都快跑了几步临风而起欲追。 那寒风之间,一人原本也在追上去,而瞥见这一群人,又停下,执长剑回头挥剑气一挡,将这一行人愕然拦住。 众人惊住:“许仙尊你干什么?” “许仙尊,事实摆在眼前,你不要自欺欺人,不要袒护他!” “许仙尊你让开,他在降灾厄于世间啊,你没看到吗?” 许千阑面无表情,再一挥剑气,将这些人逼落下去。 众人踉跄落地,怒而一指:“许千阑,你一向嫉恶如仇,怎的现在如此黑白不分了?” “你们不要说我师尊,他一定有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他就是在偏袒那人!” “许仙尊,我们知道你心属他,可是,他连你也骗了啊,他有告诉你他欲降给世间灾厄吗,你清醒一点啊。” “别废话了,他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哪里能听进去?” “许千阑,你让路!” 许千阑执剑静立,月下衣随风动,剑气挡在众人面前,始终未松开。 有这一道剑气,没有人再能追出去。 下面有人骂骂咧咧,也有人耐心劝慰,而他不松手,也不回一句话。 所说非所想,承认了也不一定就如表面。 而就算……是他做的…… 在那喧嚣嘈杂之间,许千阑脑海里只不住地回想着一个问题。 一个师叔曾经问过他的话,倘若我与众生落入水中,你先救谁? 那时他没有回答,而现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所有的原则,都可以为他放弃,不管那个人是正是邪,他都义无反顾要站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去了哪里? 他抬头,看那月下早已不见人影,只有一轮孤月,寂静洒落人间。 这些人已不能追得上了,他收回剑气,于月下回首:“小君。” 君若时连忙叩首:“师尊……” “谨记先祖教诲,好好守护仙门。” 君若时慌忙抬眼:“师尊您……” “今日起,我与微明宗再无关联。”他道。 说罢不等众人回应,他长剑一转,御剑而去,衣袂翻然,身影很快远去。 “师尊……” “许仙尊……” 各种呼喊回荡在这夜空之中,那夜色里飞花点点,空灵轻柔,却皆为「离人之思」。 许千阑抬手拈花,无声一叹,天地浩大,该去何处寻他? 他拔下发簪,先去了水天之幕。 只有水声,一片昏暗,没有人,没有看到师叔。 这里很大,他花了好些天在这里到处找了一遍,确定师叔不在这里,又回到人间。 那些激惹着人们情绪的飞花还在,他御剑从大城小镇穿过,但人间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欢声笑语,盛世祥和。 有很多修者们在警觉地驱逐着这些飞花,现在还没有出乱子,只是飞花散落的「离思」还没到一定数量,待人们沾染的越来越多,就会大幅度影响人们的情绪,那时候就是战争不断,生灵涂炭。 众人也在寻找邪神下落,不将邪神降服,又如何能消散这些花瓣。 许千阑找不到,他们也找不到,有一部分人悄悄追踪着许千阑,被他发现,也都一一制服了。 人间山河都踏遍,没有那人的踪迹。 他还去了幽冥,那里已坍塌,什么也没有。 这期间凌鲲鹏与他联系过几次,他离开微明宗后,就去除了与所有人能联络的传音,只留了师弟,除了凌鲲鹏没人可以再联系上他。 那日江暮离去,凌鲲鹏还在外面,回去得知消息,立刻就传来了灵决,与他道眼中所见不一定为真,即便为真也不一定没有隐情。 这正是许千阑心中所想的,当然,就算没有隐情,那也无所谓的,他不在乎。 之后凌鲲鹏又问过几次他近来可好,最后一次,凌鲲鹏道他要去寻山府隐世了,修界也好,仙门也好,都不再过问。 许千阑回道,那该恭喜,何时路过他的山府,一定拜访。 而后,继续一个人踏上寻人之路。 落日黄昏,他坐在一个小城里路边的小摊前,要了一碗热粥。 又是寒冬天气了,虽不畏饥饿与严寒,但天冷了,还是想要吃一口热乎的东西。 粥里冒着白气,他轻轻一吹,嘴里也呼出了一口白气,满城飞花若粉色的雪落,这花起初惹人们惊奇,现在他们似乎都已习惯了。 他刚喝了一口,无意往路边一瞥,低头间一怔,再抬头,叫住刚刚走过的人:“言小白。” 背包袱的短襟少年惊住,愕然回头:“师尊!” 言小白走过来磕头:“师尊,好久不见,弟子给您请安。” 许千阑扶起他,看他这身装束不是仙门服饰,也未佩剑,不像是出来历练的,问道:“你怎么了?” 言小白神色哀戚,又给他磕了个头:“我之前被戍望附体,险些酿成大错,我还是不在仙门呆了,我已经跟师兄请辞,要回家乡了。” “宗门有人欺辱你吗,你怎么不跟你师兄讲?”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心里不舒服。” “戍望之事你也是受害者,不要自责。” “可……那带着戍望神魂的面具,是我送到微明宗,又带去宝器宗的。”言小白低眉,“一切的开始,都是我引起的,算了,我本来资历也不行,修不出什么来,当年师尊您没看上我是对的,其实我去宝器宗,他们也是不要我的,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才收我。” 许千阑无奈一叹:“不管资质如何,好好修行,一定有所回报的。” “弟子知道,可……我真的不想修行了,我的心里不安静,也修不进去了。” “那好吧。”他去意已决,许千阑也没法再劝,“我记得你家乡没有亲人了吧,你回去可有谋生的路子?”他还不能辟谷,要吃饭的。 “回去看看吧,我有手有脚,年轻力壮,肯定饿不死的。”言小白想了想,“我就是不知道老家的房子还在不在,那条江干了之后,岸边已经没多少人住了。” “你好像说过,你的家乡叫什么来着?”许千阑舀了一勺粥,继续在嘴边吹着。 “叫长欢镇,没改名前叫九离镇。” “啪”地一下,许千阑手里的勺子陡然落地。 第128章 找到 人间各处, 城镇村落,山川河流,许千阑都从上方掠过, 用探查术查过,没有找到师叔的身影。 可是, 师叔是神啊, 稍微施一点灵力, 就能屏蔽掉探查术。 这一番探查术搜罗过一遍,他本也是在一个一个城镇的慢慢找, 但没什么头绪, 而今日听得那九离镇,他猛然一震, 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的记忆,被他忽略了。 当初他们从宝器宗乘飞舟回去, 言小白说快到他家乡了,想看看,师叔就让飞舟过去, 停在那小镇的上空。 那时小镇宁静,少许灯火闪烁。 言小白又哭又喜,而师叔只是安静地看着,孤寂落寞。 到现在,许千阑终于想明白他那时的孤寂。 那也许,也是他的家乡,那条干枯的江,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的神格本源。 怪不得, 他能御奔腾江海, 因为他的本体, 就是水。 他会不会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他迅速起身:“我与你一同去。” 言小白蒙了一下:“不用送,师尊您别客气。” 许千阑反而不好跟他解释,只将他一拉:“我御剑带着你,我们尽快去。” 他等不急,长剑出鞘,将对方一提,临风而起。 一路上,言小白哇哇大叫:“师尊您慢点,慢点啊……” 此镇离得远,日暮出发,连夜御剑,也直到天刚蒙蒙亮才到。 晨起的人们已开始劳作,寂静小街陆续响起吱吱呀呀开门声,游走的叫卖,咔嚓咔嚓砍柴,哔哔啵啵烧火声。 初冬寒冷,人还不多,天色也暗,许千阑裹紧绒衣,抬眼看那粉色花絮,落下就化为烟。 言小白引着他去那江边,要穿过这条小街,再走上一阵子,两旁屋舍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破旧,门口偶有白发的老人,搬着小凳子静坐。 有条件的都往街上搬,搬不了的才留在荒芜偏僻的地方住,这里虽为小镇,但不大,几条交错的街市,地势集中,街市四周都人烟稀少。 前面一个堤,又见几排屋舍,走过去,见一石碑,上面写着「九离江」,碑前是大片低洼的土地,那里应该曾有江水流过,现在有的被种上了粮食,有的荒废了,长满杂草。 “我们镇是九离江的起源,所以才叫九离镇,但是……九离江早就干涸了,又因邪神与之同名,大家有所避讳,流经之地已经都被填了,变成了城镇村落或者其他的,唯有这里还保留着他存在过的痕迹,但是再过些年,这里的痕迹应该也没了。” 言小白摸了摸那石碑:“不知道许多年后,这个碑还能不能留住。”他往旁边一指,“那就是我家。” 许千阑随他手势看去,一个低矮的土屋,四方漏风,门前荒草很深。 “我家世世代代就住在这江边,先辈靠水吃水,但我们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我跟我哥虽然生来有灵根,可幼时没显露,而且如果不拜仙门的话,灵根再佳,在这里也是没什么用的,不能吃不能喝,我家里穷,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条件搬到镇上去,爹娘很老实,以前总被欺负。” 这里许千阑也听他讲过,他想拜师,就是因为小时候被欺负多了,想打败天下所有的坏人。 只是曾经的志气,终究还是平淡了,言小白低头苦笑了几声,他如愿以偿地拜了自己尊敬的仙尊,可是……这仙尊前一阵子说,他跟仙门再无关联了。 除了这位,他谁也不想拜,那么还留在仙门干什么呢。 他含笑推开破烂的屋门,回头看那仙尊。 最终,你还是不要我,为何当初又把我捡回去? 他掸一掸满屋的蛛网,用袖子擦一擦破落椅子上的灰尘:“师尊您进来坐坐吧?” “不坐了,我还有事。”许千阑向他摆摆手,“你我师徒缘分虽尽,但我依然希望你好好生活。” 言小白垂眸,点点头:“多谢师尊。”这屋子太破旧,确实不太好让师尊进来。 他转身收拾着,透过墙上的缝隙,看见师尊正抚着那个石碑,抚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走进干涸荒芜的土地中,比人还高的杂草很快淹没他的身影。 他低头收拾了一会儿,不见师尊出来,又收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 杂草遮挡了光影,许千阑一边斩着,一边往前走,下游已经没有路了,是百姓们种的庄稼,再往前就被填满了土和砖。 他往上游走,这里只有荒草,他想一挥剑气破开所有的杂草,可又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还是自己一点点地寻,一处处看。 越走草越深,已经看不见光亮,远处人们的劳作声,林中的鸟鸣都听不见,周边安静得出奇,可是前面越来越黑,再没有半点光亮,他抬手点了一道指尖火。 微弱光亮徐徐照起,却见眼前坚硬的石头,已然走到了尽头,这巨石比他高上许多,他拿手敲一敲,没有动静,推不动。 一条江,唯剩下这个小镇上最后一点痕迹,但是这点痕迹他已然走遍了,什么也没发现。 可他坚信师叔与这条江有关,不能就此离去。 他摸着这源头的巨石,心中思量着是否要将其炸开,犹疑间还是没有动,只继续在这徘徊,绕了几圈,用灵决探了又探,都只探得这是普通的石头与荒草,那地上的泥土,浮荡的尘埃,都是普通的。 他叹了口气,靠在巨石上垂下眼眸,连日来不停不歇,始终憋着一口气,势必要找到他,而在此时,这幽暗寂静,看不到天光,听不到声响,早已干涸的江水源头,那一口气倏然溃散,他只觉前路也如此间天地,望不到光。 他靠在巨石坐下,又叹了几叹,再抬眼给自己鼓气,不行,不能松懈,一定可以找到他的。 石头上有一点潮湿,他侧身靠着,脸颊上沾了一点水迹,抬手擦拭,望见墙上一滴水珠。 手中的火已然熄灭,这里黑暗不见五指,他才反应过来,在这黑暗之境,竟能清楚看见这一滴水。 晶莹剔透,倒映出石上斑斓,层峦叠嶂,仿若蕴含了大千世界,天地万物。 他不知为何心跳怦然,颤颤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水珠。 忽然间,眼前亮了起来,黑暗不见,而周围全是白色,一望无际,照得他眼睛睁不开,他以袖遮面,又忽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猝然往下坠落。 周围沉寂空灵,他急速往下落,除了他的叫喊声,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破落小屋里,言小白吹起桌上灰尘,扑扑一片白,他拿手扇了扇,看这里实在是太过空荡,得去镇子上买点东西。 他在这屋里忙活了大半天,出门时已是下午了,走到石碑前看了看,师尊还是没有出来,他收拾的时候一直有留意盯着外面,没见到他人离去,确定是没出来。 他有点担心,站在岸边大声喊了几遍,也走近荒草丛中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只好回去了。 师尊比他厉害得多,肯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而且,师尊哪都不去,就只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里有着什么机缘,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 他还是先想想把家里该用的东西都添上得多少钱吧。 他走到镇子上,那街上有不少修者们,大家都是来驱逐花瓣的,也有在找人的,有的微明宗弟子还有原来的宝器宗弟子,言小白认识,但现在自己已离了仙门,他不想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想被看到,低着头买自己的东西。 然而刚拿起一个扫帚,忽有人轻拍他的肩:“小言。” 他吓得掉了手里的东西,回头向那仙尊尴尬地笑。 “小言你住这里啊,听说是你师尊送你回来的,你师尊还在这边吗?”如今人间到处都有修者们的踪迹,看见他二人御剑了也很正常。 “我们没有在一起,师尊在那江边石碑附近去找机缘了。”言小白摇摇头,“您若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 石碑附近的荒草丛依旧不见人影。 许千阑跌落一块石头上,落地无声,腿摔到了,有一点疼。 他抬眼看去,四周皆是水,一望无际的水面,几处巨石无规则地分布,天色是白天,但是阴阴的,没有阳光,没有云。 耳边有一点细微的水声,如细浪拍打着樵石,很轻很轻,恍若人入梦时轻轻的呼吸,衬得四周更显空灵。 除了大片的水与零星的石,什么也没有,没有草木,没有飞鸟,熟悉的……没有一切生命。 许千阑心中狂跳,他一定在这里,他连忙起身,方站起,而腿上一痛,他又不经意倒下,衣袖落入水中,掀起细细的涟漪。 他再站起,欲御剑临风,却发现在这里使不出半点灵力,只能踏入水中,幸而水不深,只没过腿弯,他冲到水中,忍着痛疾步地走,水花飞过衣摆,绕过前方的巨石,看向那望不到边的水。 前面已经没有什么石头了,茫茫水面,独有一块光滑的巨石,在那水上孤零零的。 石头上,有白衣人盘腿而坐,长发散落两旁。 这广阔无垠的水面,一块石头,一个人,一点细微浪花声,他那样孤独地坐在那里,双眼紧闭,完全没有觉察到这里有人闯入了。 第129章 归处 许千阑不敢乱动, 连呼吸都想屏住,好像这场景,这个人, 极尽脆弱,他只要动作大一点, 就会让这画面消失了。 他一点点在水中走, 腿上还痛着, 步履蹒跚,一步一步, 向他靠近。 一直走到面前, 这人依旧是双目紧闭,那惊世的容颜没有半分表情。 许千阑慢慢跪在水中, 仰头看着他的脸,轻轻地唤:“师叔?” 那眼睑微动, 静坐的人缓缓睁眼,看到他有一瞬茫然,顿了一会儿, 方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找了很多地方。”许千阑的身躯已在颤抖,声音也战栗,“你还好吗?” 江暮点点头,低眉看他,向他伸出手。 他连忙牵住那手,但觉一股力,将他从水里拉到了石头上, 他的身上滴着水, 跪坐在巨石之上, 想碰又不太敢碰眼前人, 虚虚按着他的胳膊:“这是什么地方?” “水之尽。” “水之尽……又是什么?”他小心翼翼问。 “我的归处。”江暮看着他的脸,“你来干什么?” “我……” “若问花瓣的事,你看到的,就是真的,是我将「离思」散落人间,是我带去了悲伤愤怒的情绪,我的耳边一直被哭喊声,尖叫声包围着,近万年时光,我一直被这些声音缠绕,我现在……要散给人间,让所有人来分担,你听明白了吗?” 许千阑怔了怔:“听明白了。” “我已说过,我不管着你,你也不要管我,如果你是来劝我收手,我不会听,你若是来质问我,那……你也当知道,你敌不过我,回去吧,别来找我了。” “我不回,我不是来质问的,那些我都不管。”许千阑连忙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他正说着话,忽而听得几声巨响,恍若石块碎裂的声音,周边水面泛起了浪。 江暮将他往身边一拉,肃然抬眼。 紧接着,又有几声巨响,水面剧烈晃动,眼前巨石炸裂,刺眼的光如若透过镂空的墙,缕缕进来,有嘈杂的人声:“炸开了炸开了,一花一世界,这水珠里果然另有乾坤,还好许仙尊带路,不然我们打死也找不到这里来。” “邪神在这里吧,找到了咱们怎么办?” “硬拼呗,还能怎么办,我已知会各宗门,现在很多修为高的道友们都在往这边赶了,马上就到。” 那是宗门修者们的声音,他们说着话,又有灵决一闪,再有炸裂之声传来,水面晃动得更厉害,大片的浪花卷起,两人坐着的巨石颠簸不停。 许千阑紧紧拉住江暮,惶然看着他:“不是我带来的。” 石块次第炸裂,这里零星几点石头已全然碎成粉末,那从上方透进来的光越来越多,水浪越来越大,「轰」地一下掀起又倒灌,好似盛着水的瓶,被人剧烈地摇晃。 「咔嚓」一声,他们坐着的这一块巨石也裂开。 江暮一揽身边人,凌空而起,抬袖遮了一下漏进来的天光,看这水面颠簸又翻涌。 他闭了一下眼:水之尽毁了。 外面的人能找到这水中乾坤,但是进不来,这里只对许千阑包容,但他们进不来,不妨碍从外施展各术,炸开了一点天光,此处空灵不染尘,沾一点外来杂质就会自毁。 轰隆之声愈发增大,水浪翻起,落下时的巨大力量震天撼地,两人虽悬空,也在这动静之下晃了几晃,又见那水面开始颠倒,水流涌起,越来越高,又轰一下迸裂。 江暮携着怀中人,轻扬衣袖,一掌击开上方的天际,无数阳光透进来,而水浪更加翻涌澎湃,他带着人从那裂开的缝隙中飞出,巨浪声赫然止息,惊天水幕汹涌,却又尽收一滴水珠中。 水珠落地,水中乾坤毁灭,震天撼地的响动,又无声无息。 那一众人还在探测着如何进入,赫然看见二人现身,不由地惊了,纷纷往后退去,待看清江暮,又都惶恐地举起法器。 亦有许多人闻讯赶来,战战兢兢将他围住。 风吹动白衣长发,江暮微眯眼睛。 有人道:“邪神,你……你收回花瓣,我们不……不为难你。” 江暮的眼眸扫过这些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讲条件?” 众人瑟瑟互看,是啊,他们这不是在说大话吗,都是修者,连飞升的资格都还没有,哪里能为难的了他? 但……纵万死,亦不能退缩。 他们胆战心惊地将人围在中间,可谁都不敢动,有人朝许千阑喊:“许仙尊,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江暮不再看这些人,目光落在身边人身上。 许千阑拉住他的手,声音里还有些颤抖,仍重复着方才的话:“真的不是我带来的。” “我知道,但是,你走吧。”他轻轻拨开眼前人的手,转身一挥衣袖。 许千阑一把抓住他:“你去哪儿,带我一起走。” 江暮顿了一下,回头,目光又有一丝茫然:“水之尽被毁了,我也不知道我去哪儿,我再找找看。” 许千阑抓紧他,生怕他一眨眼就消失了:“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跟你走。” 江暮看着他,缓声道:“许千阑,你愿意给我守墓吗?” 许千阑一怔,继而大惊:“什么,你……你怎么了,你不是神吗,你不是不死不灭吗?” “只是这般一问,往后,无数个千年万载,如果我如在水之尽一样,闭上眼睛,不能再理会你,但我要你守在我身边,不见天光,不见万物,只守着我,永永远远,没有尽头,没用终点,你,愿意吗?” 许千阑徐徐俯身,跪在他的面前,若如珍宝一般紧紧拉住他的手,仰起头,目光坚定又虔诚:“我愿意。” 江暮低眉看着他的脸,微微弯起嘴角,声音清雅若泠泠泉水,又有高山寒雪的冰冷:“我不愿意。” 他在对方呆愣之中,缓缓抽出自己的手。 周围人见他要走,颤颤往中间逼近了一些。 他的眉眼一扫,那逼近众人便轰然往后倒去,半点抵抗能力也无。 嘈杂的痛呼之声中,江暮轻轻一推,眼前人便若如风筝一般往后飘去,许千阑拼命要往前,却动不了,任他再怎样伸手,只若在水中悬浮一般,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人。 那白衣人轻挥衣袖,身形转瞬消散在眼前。 “不要……”许千阑大喊,他百般挣扎,却只是缓缓飘着,慢慢向下落去。 周边众人都摔落在地,邪神已消失了踪影,许仙尊如落叶飘下。 炸裂的石块散落在荒草丛中,言小白抬头看去,修者们日常打斗会设结界,不让凡人看见,但他自仙门而出,能看见他的师尊落地,失魂落魄的样子。 师尊站起身,眼中泛红,慢慢提起手中剑,凛然看向众人。 周围人看他狠戾神色,惊道:“许仙尊,你要干什么,你要对付我们吗,邪神还未抓,你要窝里斗?” 许千阑眼若滴血,一字一句道:“谁跟着我来的,水之尽是谁炸的?” 众人齐齐看向一位蓝衣仙尊,这人道:“许仙尊,我的确是循着你的踪迹找到他的,但是,找到他是好事,至少现在把他逼出来了,我再劝你一句,不要执迷不悟,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你在助纣为虐知道吗……” 这人还未说完,忽地一剑直刺他心口,他心间陡然一痛,惶然瞪大了眼睛,慢慢栽倒。 许千阑收回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乘风而去。 举目天地茫茫,他再一次把心上人弄丢了。 他心焦力竭,再度踏上寻人的征程。 而其他人跟他寻到此处,便也猜出了江暮神格本源可能就是这条江。 水中生出的神格,这水曾流经许多地方,如今又干涸。 无魂无魄,不死不灭的神,也未必没有弱点,知道他的本源与神格是如何诞生的,说不定能找到办法。 那戍望是亡灵之气所化,消除其本源亡灵,就消灭了他,这位也是一样,本源再加滋生他神格之物,当是同理。 神格本源为水,因「离思之情」而生出神格。 就算是邪神,既有「神」之位,那就与人间相连。 凡人天生具有奇妙的灵气,虽不敌妖邪神魔等,但这种灵性于无形中主宰着万物,便是那天道也因灵性而存在,为他们看守着妖邪等各界,倘若世间再无平凡人类,天道也将消失。 魔由邪气生,不与人类灵性相关,神由正气生,与灵性关系密切,凡人的这种灵性能够牵制神。 故而,采人类灵性,取本源之水,融人间离思,施寻源之术,能将他引来,再以他本体之水做束缚,幻为牢笼,可将他困住,若困于其中,各宗门齐力使出对决之法,压住他的灵力,若压住灵力后,再施以惩戒之术,限制其灵力恢复。 只不过神到底不是魔,自是无法消散,但起码……能逼得他收回花瓣吧,他们的目的也只是如此。 人类灵气有天然保护,采集不易,寻源之术也不易,那是要引神来,非轻易施术就能成,本体之水为束缚幻化牢笼也不易,各宗门术法不统一,对决之法不容有半点差错,必须要配合得当,惩戒之术也要及时,否则灵力恢复,就有可能冲出束缚。 层层相关,每一层都繁冗而不能有半点差错,将这些做成,得需多少年不清楚。 而在他们用了许久,将这个方法一点一点研习透彻时,微明宗突然宣布退出。 这无疑给各宗门迎头一击,主心骨退出了,他们要失去最大的力量。 各宗门不解,微明宗只道,“离思”花瓣微明宗定会加派人员继续驱逐,但那俘获邪神计划,他们不参与。 “这不是治标不治本吗?”各宗门道,“戍望的教训还不明白吗,不去打他的本源亡灵,他召唤的那些魔物就无论如何也打不完,这是同样的道理,不将邪神俘获,「离思」也不可能打完。” “君宗主,你老实说,是许仙尊不许你参与吗?”有人问道。 君若时向众人拱手,正色道:“那日长欢镇之后,我再没见过师尊,非他所令,只是我微明宗众人之意愿,微明宗不与邪神为敌,若前宗主在世,也定然不会参与。” 既如此,各宗门不好再说,驱逐花瓣,俘获邪神,皆为众生,无法分辨孰是孰非,在世人眼中,那邪神就是在降灾厄,可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花瓣飞了这么久,人们的各种情绪有些被激起,但也还是没到引起战争的地步,一面是修者们都在驱逐,一面也是花瓣带来的情绪还没达到激化的数量。 可那留像术中所现,他也的确亲口所言,他要独享世间,毁掉所有人,成为造物主,唯他独尊。 微明宗退出,自然不是惧怕,是念及旧日情分,可……倘若他所言为真,这情分如何来念? 以众生来换一份旧情吗? 除了微明宗,其他各宗门与诸多散修坚定参与。 那邪神不管身在何处,只要摆好了寻源之术,当是能引来的。 采灵性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各个修者们游走奔波在人间,他们要在那人多的街市上奔走,要与每一个人都碰上。 有弟子无意中碰到了一戴着幂篱的黑衣人,没有从他身上采集到灵性,弟子走过几步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凡人,他驻足回望。 那黑衣人也驻足转头,揭开面前的纱。 弟子张大嘴:“许……许仙尊?” 自长欢镇之后,人间已过三年。 第130章 引神 这三年, 许千阑不再游走人间,他知道师叔不会在人类世界栖身,他依照那水之尽的构造, 专门去各界寻找秘境。 他去过海底,去守过一朵云中诞生的一颗种子, 守了几个月, 那种子里的确有秘境, 可是师叔不在那里,也去探了山顶悬崖边一朵盛开的花, 坐在悬崖旁几个月, 等它开花,然而这朵花中没有秘境。 还有所有的河流, 江海,却再也没找到水中乾坤, 那水之尽,只有一个。 风雨,雪花, 他都去追着探,有的有秘境有的没有,但都没有他的身影。 许千阑无奈又回人间,见到这些忙碌的弟子们。 那弟子回头,惊愕与他对望,他看着对方手中采集的灵气,眯了眯眼:“你们在干什么?” 长欢镇在边域, 走过去就人烟稀少, 有一些山脉, 山脉那边以前多为妖类等聚居处, 这么多年有修者们守护,越界的妖都被打死,如今那里聚集的都是老老实实灵力低微的邪物们,没一个敢跨过山脉。 这一条山脉,是邪物与人类的一个分界点,虽没有人,但人类灵气聚集的多,而且,这山脉脚下,就是九离江的源头,用来安置寻源之术最为合适,牢笼已制好,对决之术筹备齐全,那惩戒之法也在校对之中。 他们马上就可以启动寻源术,引神来了。 灵气漂浮,流光转动,各种术法在山中闪烁,那山脉之中一处空旷地,临着缥缈云层的悬崖,空处正中无数修者蓄势以待,道道灵决之下,乌压压众人屏吸凝神。 他们环绕而立,一道水汽凝结,几乎看不见的光层层叠叠,是以本源之水幻化,将要困住神明的牢笼,而在牢笼周围,一重又一重的阵法灵决,是精心设计好的压制其灵力的对决之术。 再往外,暗波流转,带着肃杀之气,那是能压住神明的惩戒之法,这惩戒之法,他们亦用人类灵气引了天道之鞭,只消能压住起灵力,这天道之鞭,就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今日引神来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为首者是一位大乘期散修,修为最高,喜好自由,不拜宗门,不隐世,“寻源术……施术者灵力外放山川大陆,极易被各种原因斩断,失去灵力便无修为,各位,想好了吗?” “想好了。”那要施展寻源术的百余人已各自归位,他们打头阵,皆是修为佼佼者。 山中风寒,清气浮荡,灵决转动,术法便要启动。 蓦地,结界被一剑斩破。 如数众人险些遭受反噬,愕然抬眼,但见一道白光疏尔闪过,继而,一黑衣戴幂篱之人从破裂缝隙中穿过,尚未落地,一挥剑气斩向那当中牢笼。 牢笼上灵决将剑气弹退,来人后退几步,剑光一闪,白光陡然幻化红光,再往前挥去。 既修者浩然正气打不散它,那不如试试魔道邪气好了。 红光向那水雾挥去,牢笼晃了一晃,周遭众人欲冲上来,而又是一道红光将他们逼退,众人纷纷向后倒去,见那剑气一下一下向牢笼斩去。 众名高阶修为者仓惶聚了过来,挡于牢笼面前:“许仙尊,你做什么?” 许千阑甩掉幂篱,眼中露出狠戾之色:“诸位客气了,自我离开微明宗,便不再是仙尊,今日有我在此,这引神之法就完不成。” “许仙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对得起修界与众生吗!” 许千阑抚着手中剑,淡淡道:“我是魔,众生与我无关。” 此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我们所有人,都不介意你魔物身份,都只认你仍是那侠肝义胆的第一仙尊,可是,你现在亲口说自己是魔,你要为他一人背叛修界?” 剑上红光流转,黑衣人执剑向前:“是,那又如何?” “你……”这人当即亮出法器便要与他对决,而被旁边人拉住,旁边是合欢宗掌教,一向与许千阑交好,语重心长看过来,“许仙尊,我们为引他来,准备了三年,采人间灵气,提取出「离思」,搜集他本源之水,今日,诸位修界最高修为的道友们,冒着灵力被斩断的危险,施展寻源术,稍不留神,他们就修为尽失,失去了灵力,就如凡人,凡人不过百年,他们哪一个都有数百年寿命,修为离开后,他们会瞬间衰老。” 这人向前走了一步:“鲜衣怒马转眼变耄耋老翁,回去不过几日就会化为烟尘,可是,许仙尊,你知道吗,我们要引神来,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他定睛看向许千阑,声音放缓:“邪神对你与众不同,只要我们把你抓住,立于高台,一刀一刀,刮你血肉,他一定会出现,对不对?” 握剑的手猛然一紧。 合欢宗宗主继续道:“之前有道友这般提过,这简直是最方便的办法,可是,我们所有人都不同意那样做,因为我们都觉得,邪神的事,不该牵扯你,许仙尊,我们不会对你动手,也请你,不要来干涉我们。” 许千阑冷声一笑:“想抓我,也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纵然如此,想办法抓你,总比寻源术的风险小的多,而且抓住你,就有了筹码,也根本不用后续各种对决术法,不是吗?” 许千阑闭了一下眼,微顿须臾,语气中尽显沧桑与悲凉:“此事我干涉定了。”话毕,剑光再一转,又一道剑气向那牢笼而去。 当此时,那为首散修抬头观天,此时人间刚刚天明,清气正浓,再晚一些,人们活动增多,产生浊气,就会散开清气,在人间的一切术法都会有所减弱,虽然这减弱得微乎其微,但对方是神,任何一点差错就有可能让他们前功尽弃。 这散修迅速指引:“寻源术众人归位,立即开启术法。” 当此时数人飞身而起置于山头,而其下又有众人涌上,拦住许千阑的路,与其缠斗。 寻源术之周有结界,道道引神灵决向四方袭去,许千阑被众人包围,那术法已施,他挥起剑,剑光流转之际,略一顿,调转方向,依然向前方牢笼袭去。 寻源术一打断,那施术百人皆转瞬枯朽,他到底还是没有动手,然而,寻源术只将师叔引来,会困他的是这牢笼,只消毁掉这牢笼就是,困不住他,压不住他的灵力,对决与惩戒之法就无用。 若当真能引来,他又何尝不想一见,他已经不知道去哪儿找了。 围住他的人都以为他要破除寻源术,倍加警觉地护着那结界,而但见他挥剑再斩牢笼,一时无人相护,牢笼咔嚓咔嚓显现了裂纹,众人方反应过来,再去护那牢笼,然还未来得及施展灵决,眨眼又是剑气袭来。 充斥着魔道邪气的剑气,红光掠过牢笼,流转间逼退众人,「轰隆」一下,水雾散开,牢笼倾毁。 许千阑抬手接了一点水珠,在手心轻轻抚过。 继而,再冲入人群,一时红光大盛,各方冲上来的人向四方摔倒,再冲上来便再倒开,剑气席卷此山,清气晃动,伴随一道凌厉之光,但听怦然巨响,其下所布各种灵决全然溃散,那欲压制灵力的对决与惩戒之术悉数崩裂。 “还有天道之鞭,大家不要慌。”那散修连忙道。 许千阑微蹙眉,竟然还有天道之鞭? 天道之鞭他在红莲村领教过,一鞭便令他皮开肉绽,那鞭子他记得师叔也躲不过,身上都打红了。 人类灵气聚集够多,可请来天道之鞭,他攥紧剑,好,管他什么天道,什么鞭子,来了就打。 引的神没来,天道之鞭还未现身,他凛冽看向众人。 已无人敢与他对抗,见他徐徐往前走,盯着那刚刚牢笼被打散还在漂浮的水汽,慢慢抚着剑,再猛地往前一挥,水雾彻底散开,在他周身浮起寥寥白烟。 此时,那山中清气忽而急速流转,寒风如若旋涡,上方灵决大动,结界摇晃,山体轻颤,轰隆轰隆,天上的云来回浮动。 纷乱人群皆静止,抬眼看去。 寻源术中众人起身,颤巍道:“引来了!” 可是困住他的牢笼已散,那准备好的对决之法已破,他们慢慢举起了法器,现在唯有硬拼了,还有最后一个希望,就是那天道之鞭,那是用人类灵性请来的。 也有人经了方才的提醒,暗向许千阑看去,倘若把他抓住…… 不行,这人打消了此念,因为刚刚才打过,他们全都是许千阑的手下败将。 许千阑握住剑的手在颤抖,身躯也发抖,抬着头看那浮动的云,不敢大声呼吸,他很想立即飞到云边,要最先看到他,可是,风还在动,云还在动,他却不敢大动作,生怕稍微一动,那人又走了。 浮动云层上,徐徐水雾散开,如若轻烟薄纱,如梦似幻,层层叠叠的水雾中,渐渐透出一道人影。 一个白衣披发的人,盘腿而坐,双目紧闭。 轻烟薄雾环绕着他,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在那云端之上,若与世间隔绝。 他是被这寻源术引来的,可是,他维持着那入定的姿势,好像还没醒来。 第131章 秘境 “他没醒, 快,趁这个机会制服他。”有人轻声道。 众人经此提醒,连忙一拥而上, 唯恐稍晚一点,邪神就睁开了眼。 许千阑也飞身而上, 先他们一步到江暮身边, 落定在他坐的那朵云上, 眼中微红,伸出的手也发抖, 很想碰一碰他, 可不敢吵醒他,他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愫, 以剑撑着,半跪于云端, 向他一叩首。 而后,眼中一凛,陡然转身挥出剑气, 将那拥上来的人一剑挥下。 众人摔下互相看了几眼,立即布起阵法,他们之前共同研琢那对决之术,已然十分有默契,在场众人齐齐布阵,道道法印流转,袭向天际形成巨大的法印, 又陡然落下, 若天罗地网自各方而来, 意欲将他二人齐困其中。 许千阑长剑一挥, 腾空而起之际,思量须臾,从乾坤袋拿出一把伞,往江暮身边一立,再飞升而去,剑尖直指光印,手中点上灵决,聚于剑气之中,骤然袭去。 光印闪了一下便灭掉,阵法赫然溃散,光印灵决簌簌掉落,各种流光如若雨点,又震碎山石,掀起林间叶。 许千阑摘掉发上一片枯叶,俯身看伞下人,看他依然安静地坐着,好在这落下之物有伞挡着,没有弄脏他。 高处不胜寒,现在虽然不是冬天,但云端有风,他又从袋中掏出一件白色裘衣,轻轻披在江暮身上,小心系好,把他披散的长发拉出来。 他慢慢做着这些事,周围人踉跄起身,却不敢再冒然动手,都错愕又慌张地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际若如流星一般有光闪过,一道红色流光落下,闪现无数幻影,又合并为一,在那寒风之上起起伏伏。 “天道之鞭来了。”众人惊喜,“终于来了。” 也有人向许千阑道:“你不知道,天道之鞭威力极大,你不要再护他了,免得被打到,快过来吧。” 许千阑冷笑抬头:“我知道。” 一鞭落下就见骨,刚才那幻影是一百零八道。 天道之鞭出动,最少便是一百零八道。 他将身边人的裘衣又拢了拢。 当年师叔就是护在他身边,替他承受了一百零七道鞭。 这次换他了。 他赫然举剑迎上那道红光,“轰然”一声响,若如雷鸣,红光流转压下重重的威慑之力,许千阑执剑挡住,强大的压迫力道逼得他踉跄了一下,抬手幻屏障挡住。 威慑之力压在屏障之上,红光大盛,他催动所有灵力,而那力道越来越重,他的身躯微微下倾,再聚灵力游走屏障,然却听「咔嚓」之声,屏障点点裂纹。 “许仙尊,你如何能与天道对抗,你放手吧。”围观之人忍不住再劝。 其中人置若未闻,用了所有灵力汇于屏障。 然那压迫越来越重,又听得「砰」地一声,屏障骤然消散,他陡然瘫倒在云上,紧接着那天道之鞭以迅雷之势落下。 他惶然爬起,来不及再施屏障,情急之下陡然扑向江暮,以自己身躯护住他。 耳畔听得轰隆雷鸣,他抱紧怀中人,闭上了眼睛。 预想的鞭笞之痛没有落下,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裂,他疑惑睁开眼。 白衣人已醒来,手里拉着那道鞭,看自己上方的伞,身上的衣,眼前的人,缓声道:“天道之鞭?” 手一转,红鞭化为光,若如烟尘消散,在他手中像流沙般被风吹走。 江暮再望向四周,那天道之鞭还没散,一百零八道鞭,被拉住一道,还有一百零七道。 他慢慢抬手,指端稍稍一点,雷声止息,层云散开,所有的天道之鞭转眼消散。 之前被此鞭所打,那是因千阑业障该偿,必须要受,如今却不该受,他当然不会允许其落下,这天道之鞭,本就不抵他动一动手指头。 他的身边浮荡水雾薄烟,目光自天际落回人间,看着这一众修者,又道:“寻源术?” 他稍作思量,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你们用寻源术引我来,要以天道之鞭制服我?” 众人胆战心惊后退,见他轻而易举破开天道之鞭,已知不可能束缚住他,有人愤有人悲,亦有人凄然哀求:“你是神,我等人类拿你没办法,请你爱世人,收回「离思」吧。” “求他何用,他纵为神位,却是邪神啊。”旁人愤然道。 那众人或哀或吵,嘈杂一片,江暮抚一抚眉心,只看向眼前人。 许千阑跪坐在他面前,面上已被泪痕湿透,只觉他若易碎的瓷器,不敢去碰,只轻声道:“让我跟你走,好不好?” 江暮拂去他发上的碎石,慢慢起身,把他拉起来,拢了一下身上裘衣,头上那把伞随他起身而浮起,在风里摇摇晃晃,他抬手攥住伞柄,望见那流转的光,微眯了一下眼:“不止是天道之鞭,你们原来还准备了牢笼?” 众人再惊,战战兢兢。 牢笼已散,唯剩这些浮光,江暮眼一眯,忽地那山脉震颤,飞沙走石,疾风陡然将这一众人掀退,向各处栽倒,众人狼狈扑在地上。 神明淡漠瞥了瞥他们,面无表情执伞而去。 没走多远,又于云中回首。 那石块簌簌滑落,风中一人瘫坐在地,悲戚看他背影。 他无声一叹,向那人伸出手。 许千阑眸光闪烁,笑起来,起身牵住的手。 江暮将他拉入怀中,身形一闪,二人眨眼消散了踪影。 地动山摇,疾风呼啸,众人痛呼着半晌爬不起来。 飞花依旧漫天,却不见执伞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什么也看不见,许千阑牵着身边人,摸瞎走路,身边人走得也很慢,听上去好像……也在摸瞎。 世间没有光亮之处很多,但多少还是能稍微看见一点东西的,许千阑从未见过这般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他想点火照亮,可又思及师叔不点亮这里一定有原因,不敢冒然动。 两人摸了一会儿,许千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天地之尽,天与地的最边缘,没有任何的光。”清冽如泉的声音道,“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火光,夜明珠,星星……一切能发光的东西在这里都没用。” “这几年你一直在这里呆着?”这还不如水天之幕,水天之幕也没有光,但起码是能看见的。 “嗯。”江暮淡淡道,“水之尽被毁了,只有这里我可以呆了。” 许千阑心一紧,顺着他的手拉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说水之尽是你的归处,你为何要问我愿不愿意永远守着沉睡的你,为什么要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身边些许沉默,江暮没有回话。 许千阑拉着他仍不敢用力,只哀求道:“你让我知道,好不好?” “你不管飞花之事了?” “不管,我从未管过,无论你做什么,我站在你这边。”许千阑小心翼翼道,他太想看着他,思量须臾,又道,“我是火灵,要不,我试一试,我幻出的火,能不能照亮,行吗?” “嗯。” 得到应允,许千阑飞身而起,旋转之际化为一只虎,口中喷出火团赫然向前。 突如其来的光让江暮抬袖遮了一下眼睛,天地之尽空旷,一团火只照亮方寸之地,但是,他带来的火,的确是点亮了。 火团下方,有什么在摇曳,好像是花,江暮愣了一愣。 那只虎再向四周不断喷出火焰,大大小小的火光,若星辰,如渔火,点点漂浮在这黑暗之中。 周围皆被照亮,江暮看清楚了,那摇曳的的确是花,红色的,在它旁边,还有粉的,黄的,葱绿的叶子映衬着花朵,大片大片,入目皆是缤纷的繁花,花丛旁还有青葱的草地,柔软翠绿。 老虎化为了人形,许千阑再挥袖,袖中流出点点星火,不断向四周散开,他若星辰流萤中的舞者,翩然而动。 在他周围的上空,还有斑斓的霓虹,七彩的,柔和的光,照得那云层也如缤纷糖果一般,透着各种温暖的色彩。 江暮有点疑惑,天地之尽,与水之尽一样,不应该有生命啊? 他伸手去碰一朵红色的玫瑰花,那花一碰就散开成烟,他笑了笑,这些景象,都不是真的,皆为水雾凝成。 正因为天地之尽与水之尽一样,水很多,他才选择了这里。 不过,即便眼前之物都是幻影,但它足够美丽,看了数千年昏暗的水天之幕,这里已让他欣喜。 他也看清了那为他带来光亮的人,记得他以前只穿微明宗的服饰,那是蓝色的,后来自水天之幕再回人间,他喜好白衣,如今,几年未见,他着了一身黑衣。 黑衣人点亮此间天地,飞身落回他面前,轻轻喘着气,四周繁花不见,只定睛看着他,连眼睛也不想眨,但也不太敢抱他,只怕稍微一动,他又离开了。 然后呢,再天上地下去寻,寻一个三年,再一个三年吗? 江暮抚一抚他凌乱的发,将他牵住,感觉到掌心的手在颤抖,他叹了一叹,与他往前走,这里他点不亮,也未曾看过。 眼前皆是繁花葳蕤,云霞蔚然,霓虹流转,道一声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只是皆为幻象,他抬手一碰,手边的花便散为了水雾,缓缓浮起。 第132章 神格 江暮一边拂动这些水雾, 温声道:“你已知道,那九离江就是我的本源了吧?” “嗯。” “我的确是那条江,在水中生出的神格。”江暮在看着这些花, 而目光又虚无,好似陷入尘封的记忆里, “江山代代更迭, 有多少人依附我而生, 有多少村镇城市依托我而建,我见证过朝代兴亡, 百姓悲欢, 我听着他们为圣人歌功颂德,为恶人口诛笔伐, 见证过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后来……人间战事不断, 他们只有悲与离了,再也没有欢乐,征人离去便不再有归时, 留下的人们日子难过起来,有婴孩生下来,养不了,就丢到江中,有家中无米,就去抢夺他人,失手杀人, 尸体就抛到江中, 有饿得不行的, 吃掉了路边饿死的乞丐, 骨头也丢进江中。 我承受了世间人的恶与悲,却偏偏生出了神格,万年前,我化为神体,离开人间,是人间战乱造成了离别,因离别而生出悲思,再由悲思产生恶念,而我,我因恶念而生,有神位,但,也是因恶而生,故为邪神。 战乱而至十家九别离,我又由此而生,得名「九离」,是灾厄诞生的我,不是我诞生才导致人间灾厄,只是流传后世,颠倒了这个因果。 你在留像术中看到戍望说的话,没有错,我的确与他息息相关,他是战场亡灵之气,我是人间离思之情,征人离去,留下相思,我们是一同诞生的,人间不平,灾厄丛生,才生神魔,戍望曾经愤恨不平,不明白为何他为魔,而我为神,魔要受天道管束,而神不会,他一度想要废除天道,自己创造世间,只是终不敌天道。” 江暮揉了揉眉心,他的头不太疼了,但越来越没精神:“神不受天道管束,无魂无魄,不死不灭,可漫长寿命也非好事,不可干扰人间气运,却要看尽人间兴衰存亡,悲欢离合,孤寂漫长的万年,了了无趣。 神的最终归宿,都是休眠,寻一归处,永远沉睡,从此,不用再看人间悲喜,休眠之后的神,神格将化为滋养万物的灵气,让花开,让草绿,给万物带来蓬勃生机,神格落,而润泽天地,也是好事。 远古以来,天地间有不少神诞生,但他们都休眠了,这对他们来说,是解脱,是向往,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休眠,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只有我,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神了,其实,我诞生的时间本不算长,万年而已,可是……” 他碰上一朵花,一触既散,水雾浮荡在手上:“那人间的离思,那落入水中的罪恶,人们的悲伤,愤怒,婴儿被投入水中时惊惧的哭声,被卖掉的儿女,悲伤的父母,痛苦的喊声,饿死冻死的哀嚎,掠夺,厮杀的惨叫……这些人间悲苦的喧嚣嘈杂之声,自我拥有神格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散。 我无时无刻,在听着这些声音,他们像是洪钟一般在耳边回荡,堵不住,挡不住,人间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一直如影随形,这是我神格中自带的,摆脱不掉。” 许千阑手一紧,他终于知道他所说吵闹之声是什么。 即便是普通的尘世喧嚣,时时刻刻萦绕耳边,也足以让人崩溃,何况,还是这些悲伤与绝望的喊叫,他实难想象这该如何承受。 那是摆脱不掉的痛苦,时时刻刻扰着神思,数千年不能安稳,不得安宁。 那绝望的叫喊哭泣,一直听在耳边,是真的会让人厌倦这个世间吧? 听了几千年的绝望之声,再柔和的心性也磨没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耐心对待世人? 那些年,他没有真的降下灾厄,没有去毁掉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间,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是的,只要人间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他的声音就不会有了。 可是,他若是真有心与那戍望一列,人间耐不过他挥几袖子,他在那留像术中与戍望说的话,分明是一时权衡之言。 江暮继续道:“我为神万年,前面数千年,游走人间,我想摆脱这些声音,几千年,人间兴衰,战乱起又停,世代更迭,有兴也有亡,人们有悲愤也有喜悦,有过那般饿殍千里之境,也有盛世太平之景,只是我耳边痛苦哀嚎的声音从未散去,我沉睡时,入定时,躲在各种秘境里,都挡不住,我游走七千年,才找到办法。” “压住神格,降为仙人?”许千阑接话。 “是,压住神格,就压住了那些声音,但是,我只能呆在仙域水天之幕,人间各处的灵气,会吸引神格,让我控制不住。” 于是,三千年前,修界发现仙域有仙人现身,而人间不见了邪神气息。 邪神什么也没做,那人间兴衰为天运,可人们闻其色变,水阙圣君与邪神一个出现,一个消失,时间太巧,于是世人都道,是这位仙人制服了邪神,人间开始为他建庙宇,为他歌功颂德。 “水天之幕三千年的无边昏暗,没有任何的声音与生命,倘若我不恢复神格,也就还有很多个三千年,我将永远呆在那里,但是,这些年,九离江慢慢干涸,这是天地气运的提醒,在告诉我,我可以休眠了,而我实在也不想一直呆在那里了,我就打算休眠。” “休眠?”许千阑忽觉浑身冰凉,惶惶之中也蓦地想起,曾经在红莲村的小屋里,他在炉边点火,师叔靠着床,其实是说过的,他说,他想一梦千秋,长眠不醒。 “是。”江暮想拉一下他的头发,手抬起又放下,“可是,我的本体为水,我休眠还没那么容易,我是邪神,我本来就是灾厄而生,我休眠,会引人间江水倒灌,处处皆被水淹,自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天地气运提醒我可以休眠,江水倒灌亦是天运,是世间气运走到了这一程,可我……依然不愿见。” 许千阑没再说话,他已满脸泪痕。 师叔明明一直在守着世间,宁受折磨而不肯降世间难。 “后来,我找到了能防止江水倒灌的方法。”江暮道。 “什么?”许千阑小声问。 江暮话语一顿,看了看他:“火灵。” 掌心中的手猛地一颤。 江暮叹了一叹,牵着他继续走,沿途碰到似锦繁花,稍微一拂就化云烟:“戍望到底是上古之魔,也还是有些本领的,他制造的火灵能够帮我消融倒灌之水,用火灵,我便可以安然休眠,我知道火灵被关在了魔渊,于是,我便去了人间。” 之后,许千阑大抵也猜出来了。 他落在魔渊时,正是戍望去微明宗唤醒火灵之气,让魔渊起了三个月大火的时候,他熄灭魔渊之火,却找不到火灵了,微明宗遵从师祖之令,迎他回去,他便去了宗门。 但是,他发现火灵变成了人,犹豫之间,没舍得杀。 不杀,这火灵就用不成,他也就没法休眠。 江暮回眸看了一眼他。 的确,发现他是火灵,没有动手,又怕他唤醒戍望,一路助他封印幽冥灯,然在这一路相伴中越发不舍。 到后来,江暮已然不想休眠了,当然,不动火灵,他也没法休眠,除非淹了人间,他做不到。 即便当时以为幽冥灯已封印好,他决定回水天之幕,也还是不想休眠,不想神格消融在此间天地,还想留着一分神思,即便孤寂,也还有这记忆。 只是后来生变,几番因果导致神格恢复。 许千阑心中大悲,哀声道:“如果当初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会不会……” “其实我的神格已有压不住的迹象了,不是因为你离开引起的。”江暮打断他。 只不过他离开让那心性乱了,神格提前恢复,若不然,只要呆在水天之幕,再压很多个三千年,是没问题的,但是,也就意味着继续在那昏暗的地方呆上数不清的万年,对于人间大抵已是永远,但对于神来说,时光没有尽头。 最终的结果,还是会恢复,在无数个孤寂之后,他依旧要听着那些喧嚣之声,但那时候,也许人间已换了天地。 当时他的确想留下千阑,可是,如今想来,只是那时情至深处而不舍,他怎么能把一个自尘世人间长大的人,困在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数万年? 神格恢复后,喧嚣之声嘈杂,且越来越烈,已很难忍受。 他强忍着这般痛苦,原想在水天之幕自生自灭,千阑走的那些时日,他一人静静坐着,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 那诸多绝望之声实难让他再如之前好性情,每每听到这些吵闹,偶尔也想,人间到底值不值得他一直承受着这般痛苦。 他也许就这样,永远永远坐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也或许,等哪天受不住了,就江水倒灌,淹了世间。 痛苦越来越重,他被折磨得无法忍受,周身邪气也愈发浓烈,那想要淹没人间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散,蠢蠢欲动。 世间皆传他为灾厄,他却为守护世间而痛苦孤寂万年,凭什么,要承受? 他将火灵魔气消除,就永绝了千阑还回归火灵之路,这是破釜沉舟,戍望不可能再利用千阑,而他自己也永远不能用火灵来休眠了。 不过,还可以淹没人间啊。 淹没人间,去休眠,就解脱了。 但这时,千阑又找来了。 要淹了人间的想法,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打消。 恢复神格也不是没好处,不必拘泥水天之幕,那么,就可以随意地走啊,他要跟千阑去人间,要把他一直抓在手中,有千阑陪着他,那些喧嚣折磨算什么,能忍住的,一定能忍住的。 可是,这个时候的人间,已快被戍望占据完了。 江暮闭了一下眼,缓缓道:“我与戍望皆为战乱而生,我们其实……是一脉相连的。” “什么?” “我们是一脉相连的。”江暮淡淡重复,“征人离去,故人遥相思,亡灵之怨与离思之悲会相互触动,也会相互扶持与压制。” 故而他之前不肯去古战场,因为那亡灵之气会激起他耳边的喧嚣声更加躁动,那是离人相逢的情绪,这些躁动会让他更难受。 但是那亡灵之气也会因为故人离思而亲和他,因此他难受时,亡灵会过来搀扶他,安慰他。 但是…… “那亡灵与我的离思相互扶持与压制,亡灵之气没了,离人相逢又散,这些离思之悲更甚,他们再也找不到思念的依托,情绪不能安定,我耳边的喧嚣增大了许多,已经没办法忍受了。” 天道应运天势,当年打散戍望神魂,还有一片未灭,那便是天势如此,天道不能再出手,江暮原本计划在戍望化为婴孩时让他死去,又阴差阳错没有死,那么,再想消灭他,就只有打散亡灵了。 他不肯相助,一拖再拖。 但修界水深火热,人间朝不保夕。 千阑说,此生此命,献于苍生,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其他的每一个修者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无论多么愚蠢与冲动,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苍生而奋不顾身。 最后,他出手了,亡灵之气还是得灭,戍望还是得解决。 不是为了千阑而妥协,是他到底没能做到眼睁睁看世间消亡。 可是,亡灵消散,喧嚣之声增大,他真的已没法承受了,就算千阑陪着他,他也没办法了。 可是神不死不灭,唯有休眠一条路可走。 但他还是不能将江水倒灌。 戍边归来厚,因不堪承受而昏迷了十数天,大抵冥冥中天意已定,昏迷时好似灵光乍现,醒来后,他突然领悟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不用江水倒灌,将他承受的离思之悲散落回人间,也可以。 “离思”散出去,他就听不到那些痛苦绝望的声音了,原本该是多好的事情,万年挥之不散的,马上就可以摆脱了。 但这是神格中生来而有的,若散去,神格沉睡,必须得休眠。 不过,他本来就是为了休眠。 他醒来就开始实施此法了,而他也知道,他与千阑再无缘了。 他的情意,终究是无法言明。 之后,众人察觉「离思」为他所放,那也就只好提前离开尘世间了,他的确什么都没来得及和千阑说,也不确定,千阑在知悉花瓣是他放的,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想去了解,怕对方的反应不是他想看的。 要休眠的神明,静悄悄远离人间,寻一归处,安然入眠。 而后神格化为润泽天地万物的灵气。 江暮叹口气:“于着一众修者们而言,他们没做错,「离思」就是负面的情绪,那是我听了数千年而不堪承受的绝望之声,他们担心「离思」激惹人们悲伤与愤怒,再引战乱,没有错,离思之情太多,是会引人间战乱。” 他说着话,看眼前人,没从千阑面上看到震惊或质疑之色,笑了笑:“但是,我维持了一个平衡在这里,给过于自信之人带去一些悲伤,给消极低迷之人带去一些愤怒……并不会让人们的情绪超出被激惹的范围,他们不会过度激化,影响不大。” 许千阑连忙道:“花瓣飞了三年,人间并没有出现纷争,那些「离思」本来就是人间生成的,你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江暮看了他须臾,拉了一下他头发:“我要休眠了。” 轻柔的一句话,让许千阑呆立,面色又苍白。 “飞花散开,我的神格本来已经准备沉睡了,不过屡屡被唤醒,原本水之尽是我该去的地方,那是我的归处,可是被毁掉了,我又找了这里,待「离思」全部散出,我就在这里彻底休眠了。”他抬头看看,“差不多散完了,我近日越发觉得舒适安宁,耳边的声音已听不到了,我解脱了。” 许千阑那欲言又止的话顿住,生生吞咽回去,只觉透体冰冷,心中颠山倒海的悲,连呼吸也痛,而他又抹掉眼泪,咬咬唇,强忍着悲痛,笑起来:“那是好事。” “嗯。”江暮转过头,拨开面前一朵云,层层水雾笼罩在他身上,让他周围又若隔了薄纱,朦朦胧胧。 “许千阑。”他轻声唤。 眼前人挤出笑意面向他:“我在。” “我没有亏欠你吧?” 你大抵没有心悦我,我离去,不算亏欠吧。 那些肌肤相亲,确有私心在,那是他的情钟情动,可也的确因帮他消除魔气而成。 “没有。”许千阑笑道,声音里压制着颤抖。 是我欠你。 “那就好。”四周繁花轻动,天光云影徘徊,纵是假的,依旧美好,江暮挺喜欢这里,只是千阑一走,星火散去,视线落入黑暗,这周围美景就全都看不见了。 但也没关系,他马上也将沉睡,永远不再醒来,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 等休眠后,神格化为的灵气也许会让这里真的开出花朵。 “千阑,你走吧。”江暮柔声道,“这里不是人类可以随意来去的,待我休眠,出口关闭,你就出不去了。” 许千阑收起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意,后退一步,郑重地,单腿跪在他面前,再度牵起他的手,虔诚地看着这位神明:“我上次说的是真的,我愿意守着你,千年万载,永生永世,天荒地老,绝不反悔,你答应我,好不好?” 江暮低头看着他,仿佛有一些思量掠过,心絮微动间,神思片刻空白。 而忽地,骤然响起轰鸣之声,周围猛地摇晃起来,那浮荡云层与繁花簌簌化为水雾,满目虹彩随风而散。 江暮一把拉起眼前人,将他护在身后,抬眼看去。 第133章 人间 人间的长欢镇这几年一直没有消停, 修者们找到了邪神的本源,这些年在采取本源之水,那九离江的源头不断有修者来去。 江边就是言小白的屋子, 微明宗授业,不收钱, 但也不会发钱, 弟子们靠出门历练打怪赚得奖赏, 修为高的是很有钱的,不过言小白拜师时间不长, 修为不算高, 也没怎么出去过,赚的钱少。 那一点积蓄都用来修葺旧屋,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两手就空空了。 他想去制服一些妖邪赚钱, 可是这几年修者们为了驱逐花瓣,人间遍地走,都轮不到他出手, 别人看到妖邪出没,顺手就灭了。 仙门学灵决斗术,吐纳灵气周天环流,改变身体构造,延长寿命,意在练体筑基结丹飞升,不教堪舆之术, 他也没本事去跟人间道士僧人抢算卦求签的饭碗。 像他这种在仙门里默默无闻, 修为不高的弟子, 原本赚的不多, 出来后不知道能干什么,反而还不如普通人好生存了。 到最后,他只好去做工,去饭馆里洗盘子,可是手忙脚乱,打碎了一摞盘子,被那掌柜训斥了一顿,他性子一向软,可骨子里又带着一点不服输的狠劲儿,以前没能力,一家人都受气,如今,即便是穷,好歹也是正儿八经从仙门出来的,打个人,不在话下。 他把这掌柜打了,店里伙计就冲上来拉他,他又把这些人也打了,而后,官府来了,将他往牢里一关,他有本事踹开牢门出去,可是,他忽而意识到,他跑出去,也不会有好的结果。 逞一时之快而已,他跑了,就是逃犯,要是他不打那掌柜,现在还能在店里做事,起码每个月能拿到钱,够他过日子。而不像现在,他要赔偿那些人医药费,也没了事做。 关了个把月,他出来了,为了赔钱,他还把家里才置办好的一些家具又卖了些,再一次家徒四壁。 之后他又找了个事做,去给地主种地,风吹日晒,辛辛苦苦等到有收成,要被地主扣走大部分,那地主还三天两头挑刺儿,说他这干的不好那干的不好,想着法儿扣他钱。 前几天,地主说他的汗水滴到粮食里了,要扣他钱,这笔钱扣完,他这个月已经没有钱拿了,白白给人干了一个月的活。 他忍住了,不打人,埋头干活,不想再被关起来,起码有收成的时候,他能分到一些粮食。 他把那剩余的少的可怜的粮食留一些,再去卖一些,又添置了一点家具,抬头看看,屋子又漏雨了,今天下了挺大的雨,屋里屋外都在下。 他舍不得点蜡烛,坐在门口,看那干涸的江边不断有灵决的光闪过,终于忍不住去问:“三年了,你们到底来来回回找什么?” 正好这修者认得他,耐心解释道:“邪神的本源之水啊,找到他就能引来邪神。” “哦。” “说起来,这事儿还要感谢你。”对方又道,“得亏你之前提醒,才让我们跟着许仙尊,找到了这里。” “啊?” “我们引来了邪神,只是打不过他,没关系,有这本源之水,就会有办法的。”这仙尊拍拍他的肩,“我们已经又找到了办法,会再将邪神引出来,不过啊,你师尊可真难办,他一定要站在邪神那边,都与我们结成仇了,哎……这次再引邪神,你师尊与我们的仇怨要更深了,怎么办啊。” 对方叹了口气,雨下得很大,他原本想进屋里躲躲,可看那屋里都在漏水,他迟疑了一下,“小言,你是不是有困难,我这里有些银两,你拿着吧,就是我辟谷,用不着多少银两,出门在外没带太多。” 言小白怔了怔,低头看着他手中的银锭,那一个银锭够他用两年。 然后这人说,他出门在外,没带太多,还说,他用不着。 你用不着的,是我梦寐以求的,是我汗流浃背在烈日下辛苦一年也赚不来的。 言小白心里清楚得很,知道这仙尊是好心,可就是没法压住内心里涌起的一阵阵不甘不平,那极强的自尊驱使着他生出一些莫名的恨意,他低着头:“多谢,不用了。” “不用?”那仙尊狐疑地看了看他摇摇欲坠的房子,“你不用跟我客气,我真的不缺这个钱。” “真不用。”他捏紧手。 “那好吧。”对方道,“行了,我们先走了。”他扬手笑着,神采奕奕,“小言,明日天明,我们一定能再擒邪神。” 道道流光从雨夜离去,眼前只余漆黑,伴着磅礴雨声,言小白低头静默了会儿,雨太大了,他想转身进屋,可是才踏进去,忽听得「咯吱咯吱」响动,屋子太旧,那房梁在这狂风骤雨中晃动。 他怕被砸到,不敢进去,撑着伞坐在岸边,靠着旁边的石碑发呆。 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传来,又有一阵刺鼻酒气老远就能闻到,他给种地的那东家不知道从哪里刚酒足饭饱回来,肥头大耳,正好路过这里,坐在竹椅上,四个小厮艰难地抬着他,一步一步踏雨前行。 他们带的有灯,经过石碑前看见了言小白,那东家招手让小厮在他面前停下,往前一指:“没看到田里都淹了么,你怎么还坐得住,快去排水去啊。” 他回头,站起来:“我现在已经下工了……” 这话还没说完,东家自竹椅上给了他一巴掌:“你给我做事,所有的时间都是我的,我让你几时去干活,就得几时去,赶紧的,快点!” 言小白被扇得眼冒金星,捂着火辣辣的脸,回头往田里看去。 天地之尽,轰鸣之声摧散云烟。 江暮抬眼,无奈摇头:“他们又找来了。” 寻源术被破坏了,但是很明显,修者们又找到了别的办法,江暮闭眼感受了一下,淡淡道:“他们引了人间庙宇中的信念力加在寻源术中。” 人间有很多水阙圣君庙,纵然江暮本为邪神,可是圣君也是他,但凡备受香火的庙宇,皆有人类凝聚的强大信念,这种信念能采集出来,聚合成信念力,若是信念力足够强大,那享受供奉与祭拜的,只要还在世间,就能寻到踪迹。 “但是,找到我,又能怎样呢?”他叹了叹。 难道这些修者们真的觉得能制服他? 许千阑道:“我去把他们打退。”他提剑就要往外去,可是走了几步又顿住,回首间惶恐看眼前人。 他不怕为师叔拼命,为他死去又有何憾,可是……这一出去,会不会就再也进不来了? 江暮微带笑意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周身云烟浮动。 轰鸣之声越来越响,众人利用信念力找到了天地之尽,又在以各种方法打开入口,而许千阑不敢动,只怕一转眼,他好不容易寻到的人,就是永别。 云烟在两人中间起起伏伏,彼此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朦胧。 江暮将他往面前拉了一下:“这里也要被毁掉了。” “那怎么办?”许千阑更是惶恐,他之前说过,神明休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很不容易。 可是,适于神明休眠的地方,一旦被外来闯入,就会自毁。 “我再找找,先出去吧。”江暮揽住他,轻挥衣袖。 繁花与虹彩都散落,云烟在飞身而起的二人周边点点褪去,那水雾凝成的美景徐徐消失。 天光微明,清风和煦。 昨夜长欢镇落了大雨,这里却一片清明,一片云安静飘在湛蓝天空。 须臾间起了一阵风,将那片云吹散,四方来了诸多修者,御各种法器临风而立,将出现的二人围住。 当中的白衣人负手抬眸,并不看他们一眼,只望向前方飘散的云。 在他身边,一人执剑,凛然向众人道:“「离思」不会扰乱人间,别再穷追不舍了。” “许仙尊,「离思」是让人们悲伤愤怒的情绪,现在不会危害人间,聚多了就会了,即便不会……它到底是有危害的东西,怎么能任由它落到人间呢?” 许千阑摇摇头:“话我已经说了,你们既不信,那就罢了。”他将剑举起,“若挡路,先问我手中剑。” 周围人止不住叹息:“许仙尊,你定要为了他,与我们为敌吗?” “是!”许千阑冷声道,说话间剑气流转,跃然而起。 霎时间灵决大放,周围布阵施决,强大阵法将他二人围住,然转瞬间剑气冲出,一剑破阵,法阵再压,剑气一旋再次破开。 江暮转头看着许千阑,看他在自己身边游走,替自己挡去一切攻击,哪怕这些攻击对他压根毫发无损,但这人也不让任何一道灵决落过来。 他的能力已然很强了,仙魔两道运用自如,对于这些攻击不在话下。 但江暮还是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思量呼之欲出。 又是一道红光亮起,周围众人猛地往四面八方栽倒,许千阑收剑回到他身边:“咱们走吧。” 江暮仍看着他。 那众人踉踉跄跄起身,有几人唯恐他再跑了,抹了一把嘴角血迹,冲过来:“不能走……” 他们不顾一切举起法器,用了最大的力量,再掀灵决而来,直直朝江暮袭去。 浮光大震,这些人也拼尽了全力,袭击的灵决势如破风,又如惊天雷霆,汹涌落下。 江暮缓缓抬了一下眼。 那即将触碰到他的灵决在离他半步之遥骤然停住,继而,“哗啦”一下四散,化为了云烟,幽幽落向人间。 与此同时,人间泛起了一道白光,如涟漪一般向四周一圈圈扩散,转眼又消失。 这些被打退的修者们还要上前,法器举起,却见点点白光慢慢地从人间飘起,像是盈盈雪花,又如莹莹星光,一点一点飘在每一个人的眼前。 风中也还有着粉色的飞花,伴这白色光点,肃杀的战斗之境,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浪漫。 一大乘期散修捧起一片光点,以手指轻点,看清其来历,微微一怔。 第134章 失衡 “这是人间的灵气与信念力结合而成的。”这修者道。 周围众人闻言, 皆是一惊。 人间灵气对于每一个修者来说都是神秘莫测的东西,他们会预示着一个人的吉凶,也会征兆着这一个朝代的兴亡, 它是人类身上几乎看不见的弱小存在,可又有着能够引神来的强大力量。 众人之前采集灵气用了三年, 还只能采取到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那一部分是凝聚不成光点的。 凝聚成光点, 是天下所有人的灵气的具象,人类不知道自己身上有灵气, 也不可能主动让其具象, 这是天地的征兆,预示着人间的存亡。 白色的光点, 说明这灵气清透,人间很安稳。 “既然「离思」散落人间, 为何人间又很安稳?”他们惊愕。 这光点不单单有灵气具象,也还融合了那信念力,那是他们从各个水阙圣君庙里提取的信念力。 祥和安稳的白色灵气具象, 融合了人们对这邪神的信念力,不但没有变暗,反而更澄澈。 纵然他们拜的是圣君,可是圣君与邪神是一个人,这些信念力也是对邪神的,即便他们不知道,但是反馈出来的信念力是白色的, 这种反馈是天地气运的具象。 天地气运反馈出来的信念力, 表示着他们祭拜的人, 在守护着他们。 祭拜的这个人, 不管叫什么名字,总归是这个人,没有错的。 灵气预示着人间安稳,信念力表示是邪神在守护着这番安稳。 “为什么会这样?”所有人都疑惑了。 邪神在守护人间安稳? 他不是降下了「离思」灾厄吗? 所以说,“离思”真的不会引人间战乱? “是我们错了?”他们互相看。 “真的是我们错了?” 是的……吧! 是我们错了! 可是,那「离思」明明白白是悲愤伤心的情绪啊,它落到人间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也许,用对了地方,坏事亦能变好事? 众人乱了阵脚,仍然不大敢信,可是人间反馈的天地气运在这里,不是哪个人能掌控的,又没法不信。 纷纷乱乱间,那些如梦似幻的光点正好落在这些人采集的九离江本源之水上,缓缓幻化出白烟。 烟雾中有了画面,哀鸿遍野中的奔腾江水,人间太多的恶意被投入水中,之后水中生出神格,那位神明,他一诞生,就承载着人间的罪恶之音,他承受数千年,亦不肯降灾于人类,又怕江水倒灌,而强忍着不敢休眠。 后来他压神格,降神位,孤零零在昏暗的水天之幕呆了三千年,遇一人,缓他紧蹙眉宇,让他露出笑意。 他本来以仙人之位,可平稳呆在水天之幕,听不到那些喧嚣,也不必管人间事,可是,他还是帮着他们打败了戍望,戍望一败,亡灵之气散去,那喧嚣之声剧烈侵扰他,他唯有休眠一条路可走了。 他不愿江水倒灌,也不愿采火灵。 他未负众生,也未负一人。 “离思”只是他将曾经承受的,还给人间,那是人间本来就有的东西,不是神明降下的灾厄。 他本来也可以一下子放出,可他为了维持着这一份平衡,一点点放出,若不然,三年前,他已然可以休眠了。 这三年,他还在听着那不堪忍受的绝望之声,而他们这些人,却在不断地想办法叨扰他,毁他的休眠之处。 白烟散去,光点如星辰四处飘荡。 飞花渐渐少了,“离思”快放完了,他终于快要解脱。 众人震惊又愧疚,也有着莫大的悲切,抬眸看那白衣人。 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替众生承受无边绝望与痛苦的神明,为苍生而不能解脱的神明。 有人垂泪,苍白下跪,言语中几分悲:“上……上神,我们错了。” 周围一片沉寂,陆续有人下跪,所有人都向江暮跪下,恳切道:“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一声声,带着愧与悲。 亦有低低抽噎:“请上神责罚。” “请上神责罚……” 除此之外,他们应该怎么补偿? 天上地下,上神需要什么? 他们可以为他做什么? 江暮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再自身边人面上掠过,最终转身,继续看那一朵飘走的云:“那就不要再打扰我休眠。” 众人惶然一惊,皆若呆木鸡,而心中悲凉更甚。 是啊,上神要休眠了,他什么也不需要。 有人声音颤抖,又坚定:“我们一定替上神守护好这人间。” 江暮闭了闭眼:“你们怎样做,跟我没关系。” 所有人,都与他无关,可是…… 他看向身边人。 千阑,我该拿你怎么办? 许千阑屏住呼吸,不眨眼睛地看着他,只怕他不带上自己,要紧紧盯着他。 此时刚天明没多久,在这天地之尽附近,蓝天白云下,一众人跪地叩首,清风和煦,亦有点点飞花与白色光点,环绕在中间二人身边。 而在那长欢镇,天明依旧有细雨洒落,天色阴沉沉的。 言小白眼中暗沉站在那江边,衣服上糊了泥巴,沾得左一片又一片。 昨晚这里下了暴雨,干涸的江里蓄了一些水,大概过几天就又干了,但现在哗哗水流,俨然像是这条江又有了生息。 在那流水之下,躺着几个人的尸体,过两天等水下去,应该就会被发现了。 言小白笑了笑,摸了摸脸,被打的那一边还是有些疼。 昨晚那地主扇了他一巴掌,让他下地排水,他说自己下工了,对方又踹了他一脚,劈头盖脸地骂:“你还想不想干了,你敢不听我的吩咐,你活腻了是不是?” 他被踹到了堤下,在泥巴里滚了一圈,慢慢爬上来,站在地主面前。 雨越下越大,轰隆隆的雷声,赫然一道闪电,照亮他的脸,那张夜幕中的脸,微微浮起笑意。 地主无端有一点怕,命人把竹椅放下来,方要抬手指着他,忽地脖子被一把掐住。 闪电之下是言小白苍白又阴蛰的脸,他掐着东家的脖子,将他提起来,饶有兴致看他手脚无助地扑腾:“你说得对,我不想干了,不过,活腻了的是你,不是我。” 说罢,眼中一凛,手中一收。 「咔嚓」一声,东家的脖子垂下来,停止了扑腾,他冷笑一声,将人丢进面前的低洼处。 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冲上来,而后……水里多了几具尸体。 再怎样也是在仙门学过本领的,对付这些人,轻而易举。 雨还在下,到天亮才有减小的趋势。 言小白站在这岸边,看那些尸体已经被水淹没了,天亮了,他又有点担忧。 被发现了怎么办,他又没活计了,他又要饿肚子了。 也许会进大牢,大牢里的饭是馊的,对了,杀了这几个人,是进大牢,还是会被砍头? 他是不是没有活路了? 没事,反正,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吧,这水也不一定会退,说不定退了之后,那几个尸体已经被冲走了。 他身上到处都是泥块,头发上的泥把发打成了结,他得回去收拾收拾。 他的内心里平平静静,只是走路的腿有点抖,他走回自己的小屋,打开门。 门才拉开,忽听得吱吱呀呀之声,那摇晃的房梁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砰」地一下砸落下来,落在残破的屋内,本就漏风的小屋忽然屋顶一片白。 而又听「轰隆」几声,屋顶彻底塌落了下来,砸碎屋里的摆设,紧接着,那晃动的墙壁也哗啦啦倒下,一面墙砸倒另一面。 只是一会儿功夫,这个小屋就倒塌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片废墟,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言小白在旁边呆愣了一会儿。 又呆愣了一会儿。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家,没了。 他内心还是平平静静,后退了几步,险些掉到低洼处,他拍拍心口站稳,再回头看那倒塌的小屋。 而后,他笑了起来,起先是低低地笑,接着是哈哈大笑,再扯着嗓子笑。 他一边笑,一边趔趄地四处走,迎面撞到那九离江的石碑,止住了他的脚步,他顿然失去了力气,笑声变小了,越来越小,渐渐地,变成了低声的抽噎。 他抚着那石碑,想挤出一些笑容,可是他只想哭,再也笑不出来。 他哭着回想这一生,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很软弱,也很容易被欺负,别家都有钱了搬到镇子里,只有他们家还住在这堤坝上,守着那早就干涸的江,似乎只有哥哥长大了,家里好一些,哥哥天赋好,他们家不会被欺负了,可这个时候父母也去了,再然后,去仙门拜师,没多久,哥哥死了。 而他呢,他将有邪魔戍望神魂的面具带至微明宗,让戍望发现师尊的火灵,又带到宝器宗,唤醒铜焰兽,再又送回微明宗,让邪魔找到了夫人的肚子为依托。 之后,师尊在魔渊差点被打死。 再之后,戍望控制他的躯体为非作歹。 然后,圣君露出邪神的真面目,师尊千辛万苦寻找邪神,却被他一言泄露行踪,导致水之尽被毁,邪神的本源被发现。 他明明什么坏心思也没有,可没有办过一件好事。 修界这一场浩劫,可以说,也算他引起的。 因为这一番劫难,间接或直接导致了邪神要休眠,师尊一定恨死他了吧。 他只想拜这一个人为师,除他之外,谁都不行,可是呢,师尊恨他。 但是,师尊对他,又哪里做到了授业解惑的职责? 他抚着石碑,还是想笑,可仍然笑不出来。 自打师尊收了他为徒,就一直东奔西走,压根就没怎么管过他,他根本就没学会什么东西,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如此凄惨。 到后来,师尊还走了,彻底把他丢弃了。 “为什么,我的一生,如此凄苦?”他摸着那石碑,手指一遍遍划过「九离江」的红色镂刻字迹,“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 是啊,有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看天,又笑了几声,然后起身,后退了几步,笑看着那石碑,猛地……往前冲去。 几道血迹沿着红色的镂空字迹缓缓流下。 天地之尽上方,清风白云之中,众人还跪着,泪目恭送要休眠的上神。 那上神一袭简单的白衣,长发不束,在风里轻动,他站在云上,看着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黑衣的剑修,屏息凝神与他对望。 须臾后,江暮收回了目光,他还是不能把千阑带走,自己一旦休眠,在休眠之境的千阑,就永远被困在里面了,永远守着不会醒来的他。 不行。 他知道无边孤寂的滋味。 他垂眸,在犹豫,要不要好好告个别,若是注定分别,告别委实没必要,可是……不舍啊。 原本已经不告而别了,可你为什么屡屡找来? 犹豫中,好似有什么忽然侵扰了他,他蹙了一下眉。 忽然间,一股莫大的悲凉与怨恨的情绪涌入他的脑中,那好像是直冲着他的本源而渗入,他一瞬间推不出去。 第135章 我爱你 风中, 云上的白衣人缓缓抬眼,眸中一片绯红。 他面前的人立即觉察到不对,连忙道:“你怎么了?” “失衡了。”江暮低沉声音道。 突如其来的这强大悲伤怨恨的情绪, 直冲他本源,渗入他的神智里。 虽然那只是一个人的情绪, 散落在天地间, 是再不足为道的一点怨恨悲凉, 人间一个小小的人物,他的爱恨情仇, 悲欢离合, 掀不起一点涟漪。 但是,他偏偏撞到了神明的本源, 让神明维护着平衡的那些散落人间的「离思」,失衡了。 失衡的「离思」, 会扰乱人间,会激惹人们的负面情绪,会引人间征战。 江暮要拉住这些干扰, 然神智与侵入本源的情绪相互抗衡,忽被扰乱。 他周身邪气赫然增大,衣袖一挥,面前人被凌厉之气挥退。 他现在并不认得眼前人。 他面色阴蛰,凛然看向那一众人,这些人还在跪着,瑟瑟抬头, 忽见他眼中绯红, 又见连许仙尊也被逼退, 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人欲起身相问,还没动身,一道强大气息,顿将这一圈人掀翻。 众人惊乱往四方倒去,回头看,只见那上神长发翻飞,凌厉目光环视,慢慢抬起双袖。 众人还没能爬起来,又觉身子一轻,一个个都悬空而起,好像被什么无形力量束缚住,他们无法动弹,任由自己被浮起,却分毫挣扎不得。 他们慌张道:“上神,您这是……” 云上之人勾嘴一笑,冷冽地看着他们,眼一暗。 轰隆一下,四周山脉赫然开裂,簌簌碎石炸开,带浓烟灰尘四散,河流之水哗然急速流淌,又听怦然巨响,水柱浮起,迸溅出偌大水花,砸落在四野。 汹涌水流席卷而来,紧紧裹住这些浮起之人,力道越来越重,他们呼吸开始不顺畅,憋红了脸出声:“上神,您怎么了?” 江暮不回话,只带着那一丝笑意,诡异又冷漠,充斥着血色的眼眸里,是无尽的厌倦与憎恶,他的手慢慢紧握,那裹住众人的水流越收越紧。 有修为低的修者们溢出了血,拼命扭动着想要挣脱,可是没有半点作用,那水流缠绕住他们,就是最强大的力量。 他们即便看出了上神的不对劲,也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上神若想对他们出手,他们就只会是这样,不费吹飞之力就被束缚住,只要那人一攥手,他们就会如蚂蚁一样被轻易捏死。 之前还大言不惭引神来,企图制服上神? 简直是不自量力! 他们能够两次毁掉上神的休眠之处,不过是上神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然而眼下,被扰乱神智的上神,还会留情吗? 他们只道自己屡次误解上神,合该如此,但也哀求着,痛呼着。 江暮对他们的声音置若未闻,眼中狠戾一闪而过。 在他们的身后,是山崩裂的碎石与水柱掀起的巨浪,轰鸣震颤,如倾山倒海之势,这是神明的力量,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力量。 那狠戾目光流转,手上慢慢握紧。 只要一捏,这些人眨眼间就没命。 山动水颤,周围不断有哀呼之声。 而那狠戾目光在落到一人面前时,微有一顿。 许千阑也如其他人一般被水流卷住,然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担忧地看着白衣人,他太担心了,倘若自己死在这水流束缚之中,也无所谓,他只担忧师叔可还好,他死后,师叔是否能恢复如常,倘若一直这般,可有人照顾。 他眼中没有惊惧,唯有忧虑,深深向前看去。 江暮与他对视,好像有一些神思闪过,又有点茫然。 对视几许,他一挥衣袖,收回水流,将那束缚众人掀退。 山水的震颤止息,碎石簌簌落下,水柱缓缓落回,所有的修者们惨叫着向四方摔去。 飞花与光点中,水流卷住一人,挡住这人摔落的趋势,将他一卷回到云上。 江暮把许千阑拉到面前,静静看着他,细细看他眉眼,墨发,看他身上流转的水流,缠绕过他的胳膊,手腕。 许千阑任由他看,不劝他,不阻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哪怕毁灭了此间天地。 只要他还在,一切都无所谓。 江暮拉起他的发,在手中轻抚,眼中绯红时浓时淡。 摔倒的众人艰难地爬起来,他们受了伤,一瘸一拐,身上滴着血,但好歹他们没有死在那水流的束缚中,上神又一次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他们惊恐与震撼地抬头看着,可是,不知道上神会对许仙尊怎样? 他还认得许仙尊吗? 掌心的发随风而扬起,江暮看着眼前人,有一些疑惑,后退一步,抚了抚眉心,然而顷刻间,眼中又现凛然之色,愕然紧蹙眉头。 刚刚那侵入本源的悲凉怨恨情绪,好似压回去了一些,可是,又触底反弹,在他脑子里汹涌流窜,他一把推开眼前人,站立不住,半跪于地,手攥紧了又松,他紧紧按着眉心。 那个情绪如洪钟在他神思里乱撞,轰鸣之声一下一下,好像锥子刺入脑子里。 这虽是一个人的情绪,可他正好处在那平衡的边缘,又正好从江暮的本源处侵入,汹涌来势比之前所有承受的喧嚣绝望之声都剧烈,那是前所未有的痛苦,纵他听了这些声音数千年,也不敌这一道。 难以承受。 邪气迅速蔓延,他的手紧紧合拢,抓住身下的云,那神思一晃一晃,他费力抬眸,眼前的身影也一晃一晃,模糊不清。 他混混沌沌,天地好像又在颤动,有水声,哗啦啦,水声里,是啼哭,是惨叫,是累累白骨。 难以承受,头痛欲裂。 他一手撕裂身下的云,他还想撕碎什么东西,想撕裂血与肉,仿佛这样才能缓解,他慢慢站起来,浑浑噩噩抬起手,指若利刃,仿佛无意识一般,按住自己的肩。 而后,一用力,指端刺入。 脑中轰鸣减弱了一些,他勾嘴笑了一下。 云烟缓缓汇聚回来,被推落的许千阑正飞身而上,顿见他此状,吓得差点又掉下去,魂都快飞了,连滚带爬地扑上去,一把拉起他的手,慌乱地帮他止血。 幸而伤得还不深,血肉还没被撕开,许千阑战栗着给他包扎,捧着他的脸:“还疼不疼?” 江暮还是不大认得眼前人,晦暗的目光看看他,再将他往前一推,而后又一次抬手向自己的肩抓去。 风变大了,他的发与衣上下翻飞,白衣上一点血色如雪中梅。 “是不是要见血才会好受?”许千阑曾经入魔时便是这样,他见师叔形态,便想到了这里,这一次师叔推开他没有太用力,他只是后退了一些坐在了云上。 他大惊着,连忙爬起来再冲上去,来不及挡住师叔的动作,索性一把抱住他,将自己的身躯呈于那即将落下的手掌下:“你抓我,别伤害自己。” 被抱紧的身躯挣扎了几下,许千阑死死搂住他,绝不松手,他整个人都在师叔的怀抱中,师叔的手无论怎样落,都会落在他身上,不管是刺入他的头,后背,还是脖颈,反正,都不会再伤到他自己。 突然被搂住,江暮方才的动作被打消,他眸中一片狠戾,再赫然抬手,猛地落下。 许千阑笑了笑。 疼痛没有袭来,那手掌在触碰到他的时候,顿住了,如若利刃的手指没有刺入他的血肉,但触碰到肌肤,依旧冰凉。 江暮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退离些许,从他怀抱中脱身,逼着他抬头。 许千阑再没法搂住他,可是看他好似不会再伤害自己,含笑与他对望。 江暮眼中几许疑惑,他仍想撕碎血肉,可是,在这人面前,始终没有动手。 他就这样看着眼前人,看那欲笑还悲的面容,悲与欢,也可以是一种情绪。 不觉风渐缓,远处有款款水流之声。 他的眼中绯红散去,轰鸣之声消失了,脑中那一缕侵入的情绪终于散了出去。 天地间重归平衡。 但他还是混混沌沌,神智依然没有那么清明,只觉浑身都没了力气,他松开面前人,瘫坐在云上。 许千阑连忙跪坐在他面前,小心问:“你现在怎么样了?” 江暮再与眼前人对望,混沌的双眸动了动。 “千阑。”他轻声唤。 “是我。”许千阑连忙点头,可动作不敢太大,声音也很轻。 “千阑。”江暮又唤,他的神智恢复了。 “是我。”许千阑笑,看他的双眸恢复清明,可那张脸那么苍白,凌乱的发散于额前,白衣上点点血迹,他的心痛如刀割,慢慢捋着他的发。 “我没事。”江暮道。 许千阑的眼泪忽如断线般落下,他连忙擦拭掉,不让对方看见。 “我要去休眠了。”江暮又道。 许千阑微微颤抖,又别过头去擦眼泪。 江暮想起身离开,可着实没力气,他抚抚眉心,思量了一下自己方才神思混乱时的场景,问眼前人:“我捏碎自己的肩膀没事的,很快就能愈合,你干嘛要替我挡啊?” 许千阑转过脸,怔怔看着他:“因为我喜欢你啊。” 江暮一愣。 许千阑拉住他的手:“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啊。”他深深看着眼前人,缓缓开口,轻柔又坚定,“我爱你。” 清风中花瓣和光点还在飘荡,缠缠绕绕在他二人周围。 江暮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仍然愣愣地。 许千阑目不转睛地对上他的眼眸,字字铿锵:“前程如云烟,回首细思量,师叔,原来,我早就对你心动了。 山下百姓庆丰,我无意亲上你,回程问你可是第一次,你笑而不答,我穷追不舍地问,当时不觉,如今想来,那时已在介意,介意你心中会有他人。 仙莱岛假扮新娘,你神格出现,吻上我,原该好好问清楚,可我不敢言,如今再想,是我心虚,没有把它真的当成假扮的任务。 红莲村我介意你收取姑娘们的绣囊,那时已想走进你的世界中。 再之后,我中了合欢散,知情动,每夜所梦皆是你。 你救我去水天之幕,我身份突变,不敢想对你的情意,可是离别之后,便生无边相思。 你回归邪神身份,我的情意不知该落往何处,生怕变回邪神的你对我无意,更加不敢去想,可是,兜兜转转,情愫始终遏制不住,不管你是谁,依然想爱你。” 他捧着江暮的手,如若捧着一件珍宝,继续道:“我其实跟你告白过,可是……那时你去了戍边,留了个大头娃娃幻化成你的模样,我的心意,你没有听到,但是,我真的,很久以前就爱你了,起初敬你,也爱你,后来怕你,也爱你,再后来,担心你,也爱你。” 他把那手轻捧在唇边,小心翼翼地吻着,虔诚地看着眼前人:“师叔……”他顿了顿,抿了一下嘴,重新唤道,“暮暮,我好爱你。” 江暮还是怔怔的,与那深切的目光对望,好一会儿后,他的眸中微动,有些许光闪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 许千阑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小心翼翼问:“你爱我吗?” 江暮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眼中也带了笑意,清风吹动他的发,他在风中云上,伴着飞花与光点,轻轻颔首:“嗯。” 许千阑笑起来,心落了回去,激动地抱住他。 江暮轻抚他的发,微微冰凉的唇缓缓吻在他的眉梢。 好一会儿后两人才分开,许千阑紧紧拉着他的手,仍将那手捧在心口,一刻也不想松开。 江暮还是没多少力气,说话轻轻柔柔的,他用另一手拉了下许千阑的发,清浅道:“好,我不休眠了。” 许千阑一顿,惶惶看他,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 江暮擦拭着他的眼泪:“我不休眠了,让「离思」回来。” 许千阑开始发抖,压制着强烈的汹涌的情绪。 “离思”只有休眠才能散出,若不休眠,他们就会主动回来。 回来后,他就还如之前,要日日夜夜承受着那些绝望的喧嚣嘈杂,他若之前能忍住,又何必去休眠? 他不休眠了,就还得忍。 许千阑的眼被泪水模糊,他再次扑向心上人,紧紧与他相拥,声音也在发颤:“你休眠,让我守你。” “我舍不得了。”江暮抚着他的发。 第136章 正文完 浮荡的飞花突然飞起, 人间陡现大片飞花,原本已消散的又重现,人们抬眼而望, 只见漫天花雨。 那花雨飘飘荡荡,却皆往上而飞, 随风环绕, 向着云中人来, 飞花如梦似幻,却皆为人间愁苦, 神明不再休眠, 依旧要承担这般愁苦。 花瓣缠缠绕绕,越来越多。 许千阑搂着江暮, 身躯不断颤抖。 江暮缓缓抚他的发,脸色苍白如纸, 眸中却有散不去的笑意,花瓣已飘至身边,他抬手去接。 而许千阑忽地离开他环抱, 眼中一凛,击散靠近的飞花。 花瓣被击成烟,转眼又聚,他施展灵决,加于剑气之上,再猛地向四周挥去。 耀眼光芒向四方绽开,巨大光环蔓延, 漫天花雨陡然化为烟尘, 而光芒收住, 飞花再现。 江暮摇摇头:“他们毁不掉的。” 许千阑不动:“那让我来替你收回。”他依旧环顾这些飞花, 展开双臂,“来啊,都进入我的神思里。” 江暮道:“他们只会回到我这里。” 飞花沾到许千阑的衣袖就化为烟尘,但在他身后又重现,点点向江暮飞去。 许千阑又将他周围的打散:“那我就一直在你周围帮你打,我绝不允许有一片花碰到你。”说罢绕他周身挥起剑气。 江暮轻声叹气,“离思”落往人间,修者们干涉,可以将其打散驱逐,可是回到他这里,若还能驱逐,他岂不是早就将「离思」赶走了,何以承受数千年呢? 而且,那些之前已经落到人间被打散的,在他放弃休眠后,依旧会重现,回到他这里。 他拉了拉身边人的衣袖:“不要白费力气了。” “我不。”许千阑红了眼,眼眸中又模糊,那花瓣散了再聚,恍如之前对付戍望的魔物一般,无穷无尽,可是他不能放弃,一剑一剑,不敢让他的心上人碰上丝毫。 只是人的体力有限,他打了许久,飞花一点未少,他以剑撑于云上,半跪着抬起眼。 江暮实在不大有力气,又拉了拉他:“千阑……” 许千阑打红了眼,飞身再去打开上方落下的花瓣,轻轻喘气,向他笑了一笑,再凛然回首。 无数剑气与灵决流转,正气打不散,他又用魔道之力,红光乍现,骤然往四方波动,花瓣消融,停息些许方才汇聚。 好似还是没用的,可是他分明感受到了这一次花瓣再现的时间比之前长,也许魔道之力有用,他再增加力量,看那花瓣消失了好一会儿,只是还会出现,可是,这样是有用的。 他回头与江暮对望:“我魔道力量,可以挡住些许。” 江暮抬头,他也不知道为何,但是想来,不一定只是魔道之力,他以前游走七千年,只为寻找让「离思」消失的办法,那个时候戍望也诞生了,他当然也引其魔气试过,并没有用。 “我再试试。”许千阑眼中泛起光彩,继续挥动红光,花瓣消失一会儿再重聚,依旧要飘来,他屏住呼吸,强聚力量于灵台,周身红光大盛,照亮半边天际,下面受伤的一众修者们不由捂住眼,便是江暮也觉刺眼,抬袖遮了一下。 红光卷住所有的花瓣,飞花在他身边飞速流转,许千阑引飞花进入虚境,江暮不能踏进去,只看其中人闭上眼睛不再动。 虚境之中花瓣如若利刃,都向着他涌来,随意刮开他的衣与血肉。 他的魔道之力能够将飞花带入虚境里,已经是出乎所料,只是,当然无法关进来,还是要消散才行,虚境也维持不了多久,不过在这里能够更好的掌控,这是他自己的虚境,他的爱人进不来,也可以不用担心他会碰到。 寻常魔道之力的确引不过来,他这力量虽然是魔道,但他身躯里本就有仙门之法的清气,致使这力量带着纯澈,纯澈的邪气,说来相悖,但共存,是这样一道力量引进来的。 那飞花在这虚境中,侵入了他灵台,仿佛与他有些牵连,没有受到排斥,许千阑喜闻乐见,眉头也不皱一下,倘若这些「离思」能够进入他的神思,那就更好了,他要替他爱的人承担。 花瓣如针刺,往他身躯里流窜,穿破他的血肉与肺腑,飞来飞去,他咬紧牙,也渐渐明白,是他与师叔当初结过连心契,才有了那些牵连,让花瓣不排斥他。 那就来吧,都过来都过来,他攥紧手,额上细汗渗出,而他弯起嘴角。 然而飞花没有在他身躯里停留,他们虽然结过连心契,大抵是后来又解开了,花瓣虽然进来可是留不住,流窜几许又往外飞,许千阑想抓住他们,连忙再施魔道之力。 花瓣被他的力量拉住,他不断加大力道,红光起起伏伏,源源不断地吸取着周围清气,越发红如血。 疏尔,这灵决幻化的光陡然变成一道红色长练,他惊了一惊,这好像是天地之间所有的魔气都汇聚于此,让他的力量有了具象。 有具象的灵决,只有师叔可以啊,只有他的灵决能化为水流,师叔可是神。 可是,他也有了,那是骤然汇聚的强大魔气,集结了天地之间最强的魔道之气,他在这一刻,所持红练拥有了堪比上神的具象之力。 这是暂借天地魔气,他知道,这红练很快就会消失,但他能真正消散「离思」,必须要抓紧时间。 他挥动长练飞身而起,如血红练卷起飞花,不断翻飞,墨发飞扬,空灵又昳丽,道道红光之中,飞花点点散开,再也没有汇聚。 借来天地魔气太不容易,倘若此时世间还有任何一个魔物,都会吸引魔气,他都无法借来。 可是,那最大的邪魔戍望,已经消失了,那遍地的小魔,也已经消失了,这个时候,世上没有魔物。 红练落下化为红光,天地魔气退回,而飞花已散尽,唯有一点红色烟尘飘飘荡荡。 是解决了吗? 他喘着气,欣喜向四方看,怕再生异端,站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 没有再见到飞花,真的没有了,他身上方才被道道穿透的血也散去了,疼是真的疼过,不过现在都恢复了。 他喜笑颜开,欲踏出虚境,想了一想,整理整理衣衫再出去,好在被划破的衣衫也都恢复原样。 虚境之外,江暮尚在疑惑中,见千阑踏出来,眼中神采奕奕,俯身抱住他:“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话还未落,却忽见眼前一片粉色云烟,他凝眉猝然站起。 那是化为云烟的花瓣,粉色云烟还在,依旧能恢复成花瓣,而这云烟迅速扩散,转眼间就将他二人包围。 许千阑来不及想到底怎么回事,眼见那云烟涌过来,慌忙将江暮搂住,以自己身躯护住他。 云烟倏然涌过来,霎时将天色染成粉色,又席卷而下。 许千阑闭着眼,只管紧紧搂住怀中人。 汹涌而来的云烟触碰到他的身躯,浮荡了一下,忽地,消散了色彩,化为寻常轻烟。 两人都是一愣,许千阑睁开眼,可是不敢放怀中人,他只让那些云烟全都落在他身上,而触碰到他的,都渐渐淡去了颜色。 他再一次欣喜。 很快,周边的云烟全然变淡,四周再没一丝粉色,那漫天花瓣消散,他还是不敢放松,搂紧江暮,直直盯着四方。 不知盯了多久,确定所有的「离思」都没了,才大松了口气,含笑与怀中人对望:“是不是消失了?” 江暮点点头,眼中湿润,几分激动都化为颤抖的声音:“消失了。” “真的吗,是彻底消失了吗,不会再从哪儿出现,不会再侵扰你了,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听到那些喧嚣之声?” “嗯,彻底消失了,不会侵扰我,也从人间离开了。”江暮眼眸中几许微光,缓缓看向清朗人间,声音依旧轻轻柔柔,“我现在很清净,很安宁,我能好好地听着清风拂过绿叶的声音,清泉流过山林的声音,林中有清脆的鸟叫,树叶在沙沙作响,泉水在哗啦啦流淌,我再也不会听到那些绝望与悲伤之声了。” “那压住神格时候的惧寒怕热,肠胃不好,是不是也不会再有?”许千阑又问。 “不会,那些症状在神格恢复后就已经好了,不会再有,我现在很好。” “太好了,太好了。”许千阑又滚落几行热泪。 江暮将他揽入怀中,轻吻他的额头:“谢谢你。” 许千阑思量须臾,抬起头看他:“不是我的功劳,是每一番过往,造就的此时结果。” 他回想在虚境之中所见:“我本为魔,却入仙门,是仙门清正之气让邪气纯澈,又经觉醒,我能够掌控魔道之力,才能够将花瓣引入虚境,花瓣侵入了我的神思,是因为我与你结过连心契,但是他们又出去了,因你我连心契后来解开了,可是这些花瓣在我神思里游荡一圈,竟让我冲破魔道之力的极限,可以召唤天地魔气,我能将所有的天地魔气召唤过来,是因为我们打败了戍望,强大的天地魔气消散了花瓣,再之后……” 他想了想,他以为花瓣彻底灭掉了,出来后又遇粉色云烟,然而那些云烟在碰到他后又都消失了。 “这是因为我之前决定与仙门相离,天地魔气还愿留在我身上须臾。”那时候,修界众人只道邪神降灾,而他选择离开仙门,追着江暮而去,若没那时选择,此时他踏出虚境,魔气就离开,那么那些云烟他们根本挡不住。 天地魔气此时是已然离开了,可就是它多留的那瞬息,让他的爱人摆脱了万年之苦。而他与仙门相离,只因,他愿不顾一切地追随着他的爱人。 这些过往历程,这些分与合,悲与欢,少了任何一样,今日都消散不了这些「离思」。 来路虽多艰,但皆为此时福瑞。 离别之思散去,有情人终得安然携手。 那扰乱平衡的一道情绪从江暮的本源侵入,而已被推出,本源被破坏,那长欢镇的水与碑,不会再与他有关,不会再有人能从其中取到他的本源之水,也不会再能打扰到他,那里已然彻底和他脱离了关联。 江暮缓闭眼,倾听清风与泉鸣,听那鸟语,远处携来花香。 也有衣袂随风簌簌而动之声,剑在风里微微铮鸣,君若时带微明宗一众弟子们御剑而来,微明宗之前不愿参与制服邪神,退出了,今日赶来,是君若时听说那些人又用了信念力来引邪神,想来阻止。 不过他们到来后,见二位压根不需要他们帮忙,只好于云下叩首,其他人窸窸窣窣聚过来,将那人间灵气幻化的光点与庙宇中信念力反射出的真相与他们简单讲述了一下,来人又惊又敬,再度叩首。 江暮闭着眼继续听那万物合鸣的悠扬曲调,忽觉一道光闪过,他蹙蹙眉,睁开眼。 那是一道金色光芒,浩荡肃然,让人不禁敬畏,只觉见此光芒,丝毫不敢有亵渎心思。 那光芒在江暮头上环绕,将他整个人拢在一片肃穆又和煦的金色里。 众人连大声呼吸都不敢,只能仰望他。 江暮将那片金光如一片薄纱般拉到面前,微眯着眼睛看,弯起嘴角,眼中满是不屑:“正神之位。” 他身边的人不明白,疑惑道:“什么?” “天地气运的提示,我有了正神之位,正神,福泽人间,备受敬仰。” “那……” “可是,成为正神,就要受天地法则的约束。” “所以……” “所以……”江暮将那金光一抛,“我才不要,我就是邪神,无拘无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了我。” 许千阑笑起来,眼中晶晶亮。 “不过,这正神之光抛给人间,就是百代福瑞,要不……”他想了一下,手指一点,那金光落到正叩首的君若时面前,“你们岑宗主待我不薄,他又为护千阑而丧身,我一直未曾感激与悼念,此物就赠你微明宗吧,从前你们师祖道我能为仙门带来福瑞,那是假的,这个是真的,也算你们师祖没有妄言。” 君若时抬头,恭敬捧起那片金光,激动又敬佩:“多谢上神,多谢师……多谢仙尊。” 微明宗一众弟子齐齐叩首:“多谢上神,多谢仙尊。” 其他宗门未有此福泽,只能艳羡又羞愧地看着微明宗。 所有人皆叩拜,而那位上神身体还没全然恢复,慵懒地半躺在云上,耳边没有嘈杂喧嚣,他的眼中也不再有厌倦,但他看着这些人,依旧没有什么欢喜之色。 人间的兴衰存亡,他从此不会再管,那些善与恶,悲与欢,都再与他无关。 他淡淡地看世人,无悲无喜。 只在看着身边人时,他眼中有了光彩。 “暮暮,你要去哪里?”许千阑柔声问他。 “你呢?”他回问。 “我跟着你啊,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那……”江暮想了想,“我在水天之幕几千年了,人间沧海桑田早已不是旧模样,之前与你一同奔走过些地方,却都没能细看,如今,我不知道去哪儿。” 许千阑忍不住笑起来:“哪里都可以去,咱们有无数个千年把人间看遍,这样吧,你身体需修养修养,咱们先去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 “好啊。” “嗯,让我想想,得有一点人间烟火,太冷清岂不是和你水天之幕一样,但也不能太热闹,人多了吵闹,咱们找个依山傍水的安宁小城,买一处宅子,离人群远一些,但能望见街市,想要什么转眼就去买了。” “好啊。” “宅子不能太大,大了空旷,当然太小也不行,咱们要有睡觉的,品茶的,储剑的等等房间。” “好啊。”江暮含笑看他。 许千阑拍拍衣服:“那行,咱们……走吧?” “嗯。” 云下众人听得此话,也见他们起身,纷纷再叩首,有不舍挽留,也有恭送,纷纷扰扰嘈嘈杂杂,而这二人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也不会再与他们有任何的回应。 一片火焰闪过,许千阑化为一只虎,四脚踏火,黄白相间的毛柔滑如水随风而动,他前腿微弯,向面前人:“上来,我载你。” 江暮搓着手:“不好吧?” 许千阑看他手上动作,暗笑着拉长音调:“我愿意载你,我喜欢载你,走吧。” 江暮便躺在他背上,老虎乘风而起,将这一众叩拜的人甩于身后。 江暮闭眼聆听那清风浮动衣袖,一片温暖的阳光洒落在周身,照得暖意洋洋,许久未曾感受的安宁舒适,让他有一些慵懒的睡意。 他们落在一个秀美干净的小城,许千阑办事利落,很快就购置了个宅子,那是已经修葺好的两进院子,不在小城中心,是有些远的郊外,离街市需要走上一小会儿。 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花林,各种花树都有,一年四季入目皆缤纷,后院可眺望一片青山,青山下是款款流水,旁边有些邻居,但这里的宅子不密集,去拜访邻居也要走上一小会儿。 放眼看去,周围邻居也几乎都在花林中居住,宛若云霞的花林,将他们这些人家环绕,如世外桃源般与尘世隔绝,但又没那么泾渭分明,他们能够悠闲独处,也可以去市集看一看人间烟火。 宅子正堂三间房,两边厢房还有各两间,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装葺,基本不用再修整什么,只把一些桌椅挪动下位置,购置些日常用品与装饰之物便是。 几天就收拾妥当,院中一尘不染,树下挂着秋千,屋檐下挂着灯盏,卧房很大,铺上软软的被褥,再挂一些帷幔。 临窗的案牍上,瓷白花瓶上一枝桃花,几乎要透过窗棂穿到院中。 圆月轻悬,小院若笼薄纱,几点飞花落在院中人的肩,这几日忙碌,此时终得清闲,两人对月品茶,听廊下铃铛随风响动,清脆悠扬。 许千阑又给江暮斟满了茶:“清风明月,流水飞花,真是难得的良夜。” 江暮端起茶盏,他已经喝了三杯了,千阑还在意犹未尽地赏月。 的确是良夜,所以,不早点休息吗? 他放下杯盏,往前推了一下:“水太热了,不想喝了。” “哦,那我给你吹凉。”许千阑说着端起茶盏,放在嘴边轻轻吹,吹了几下,想到什么,抬头,果然看对方正眨着眼睛,眼眸澄澈如水。 他笑道:“你想休息就直说嘛。” 说罢放下杯盏,扶着他一并进屋。 掀开帷幔坐在床边,江暮不说话,继续眨眼睛。 许千阑会意:“可你还没修养好。” 眼睛继续眨。 许千阑抿嘴笑,靠近他耳畔,温声道:“那你不要使力气,我来。” 眼睛终于不眨了,取而代之一抹清浅笑意。 许千阑轻揽江暮的发,将他发簪拔下,墨发垂落,他又看呆了。 江暮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了笑,指端一抬,轻落帷幔。 卸下一身风雨的二人,从此只与花月相伴,此间良夜,花好月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一路走来,非常感谢您的陪伴与支持,谢谢! 还有六章番外,明天开始更,依旧是日更,番外主要是两人之后的日常生活以及一点if线。 推一下预收《高岭之花,不要跌落神坛!》主攻快穿,正在存稿,求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