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手记》作者:洒扫庭除 文案: 爱错人的二师姐,入了魔的小师弟。 爱不知的大师兄,恨不得的九师妹。 由不得的五师兄,不修仙的六师姐。 第一人称写日记,第二人称烧日记,第三人称正文。 内容标签: 东方玄幻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玄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师姐的不修仙日记 师姐手记 1. 景和九年,十月初七 今日辰时已立冬,近来天气也着实寒凉了些,风也是像刀子一般刮着了。早晨摆弄那些药草时可冻了我好些时候。 这几日再不回去拜见师父他老人家,恐怕就得来年开春雪融了才能见上一见了。 去年也是误了时候,不想却是提前了一月有余就被大雪封了路。年初见到他老人家时他那吹胡子瞪眼的神情,不提也罢。本来便是我前些年伤了他这做师父的心,让他老人家盼望落了空。说来说去错在我,是我冥顽不灵,顽石难点。师父他老人家还愿意见我这碌碌尘民,已是万幸。 这几天要跟店主讨上几天假了,不然过几天没了人手,怕是他也不愿放了我去。承蒙他的收留,让我在这里有了一时安身之所。若是店主突然舍了我去,到时再去找下家怕是要费上不少功夫,于我而言也实在没下家可找。 我所求不过红尘浪迹,现下甚好。 再写下去便是冗言,罢,该去跟店主告假了。 2. 景和九年,十月初八 已准了假,忙。 3. 景和九年,十月初九 忙。 4. 景和九年,十月初十 还是忙。 5. 景和九年,十月十一日 可算忙里偷闲了一回。 等过几日得了闲,我便回去看师父去。 这两日不太平,平日里少见到的修士伤了不少,赶集似的往镇上几家医馆挤,也算得这里几年来的一大奇观了。只是他们寻常人作扮,若不是他们偶而攀谈,也不过是被外人认做行走江湖的剑客打手了。 店家平日里尽治平民伤病,偶尔采得了灵草卖些与过往修士,也不过如此了。这几日却也是被修士挤破头了往里边赶。 治伤的治伤,抓药的抓药,店里不过店主、阿文和我三人,哪里会忙得过来。 修士自有奇花异草,难免对平民所用之物嗤之以鼻,这几日却难得放下架子,也当真是难能可见了。 这镇子偏处一隅,远离川泽,灵气几无,一年里修士尚且见不得几个,遑论魔修了。再怎么说他们极欲极乐,若没有灵气,也不见他们能得多少修为。许是哪名魔修流窜到了此处。 待去见了师父他老人家,将这事与他说道说道。这里虽则穷乡僻壤,到底养育一方百姓。师父他老人家悲天悯人,应当也不忍置民众于水火之中。 店主又在叨念他的灯油钱了,难为他累了一日还有心思查看这些。 罢,罢。就到此处。 6. 景和九年,十月十二日 店里来的人少了几许。来人也多是问药,并不需店主亲自上手。他嘱咐了阿文几句便背着箱子去了村郊李大娘家。这几日他忙得难以抽身,只又开了副药给李大娘,今天总算能够去瞧上一瞧了。 店主心肠好,只是忒抠了些。 近来白昼忒短,不到半天功夫就黑了天。店主到现在还没回来,应是又在村里头问诊了一番。天□□路难行,也不知店主是留宿了还是正回来。 我和阿文还在等着他不曾用餐。 阿文叫我去吃饭了。 店主果真夸不得。 阿文刚才叫我去吃了饭。店主夸阿文的厨艺又进了一步。然后他转而问我,说我不多时便抱着一大摞纸张进屋,每天晚上舞文弄墨的,生生耗了他的灯油不说,我都到底做了什么去。李大娘家隔壁的小庭子可是已经去了乡试。 他这是在说我小女子就不要费些什么油纸钱呢。本朝不曾禁止女子入官,他这说的什么话呢。再者,我抱着一大摞纸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现今还没用完呢。 我知晓他看重阿文,亦打算将手艺挨个传授与他。虽则他仅年长了阿文几岁,手艺在这小镇上到底是响亮的。 店主曾对我说,这里留不住我。这或许是他不传我手艺的原因。他是个明白人。 店主是个好人,我不该做个长舌说他。 他只是口头上忒抠了些。 去年他还带着我和阿文上了镇里最有名的萃珍楼大吃一顿呢。 到此为止,这本子省着点儿用,不然店主又该笑我费纸了。 7. 景和九年,十月十三日 正要掌灯执笔,便被店主叫了去,生生磨了好些时候。 他先问我,可收拾妥当了? 我便答都收拾好了。 回去见师父他老人家,本该备些东西。只是如今我已尽作破罐破摔,再没什么好拿出手的了。只不过是把自个儿带到师父跟前,同他问安罢了。 他又问我,仔细些,可有哪些东西落下了? 我便回他,都带上了。 本以为他是要又拖上我好些时候才叫我过来,去年亦是如此才误了好些时候。 许是我看他看得太直了。他便问我,不回去忙了么? 我便回他,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好像皱了眉。 店主脾气着实奇怪得紧。所幸他待手底下的病人都极好。 他说,不如你再多留几日,到年底的工钱加倍。这几日你也见了,路上有些不太平。 他的工钱虽令我心动,但一想到师父他老人家,我立马消了念头。便抢了话头,拒了他。 我说,年底前我一定赶回来,不会跑了的,不要再招其他人占了我位置。 店主便说,那我便拿你这三个月的月钱做定金吧,不然你跑了我找谁去。天底下可再难招到你这么个好使的丫头了。 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真难为您为了这俩月钱如此抬高我。 我也傻,年初空了月余的工,店主还给我记着呢。 罢了,就到此处。念在我路途遥远,店主还是允了一个月的月钱与我。赶紧熄灯,天晓得他会不会就此再扣上一扣。 师姐手记 8. 景和九年,十月十四日 今日一早便离了店。 阿文还早早地起来烧了一顿饭。 店主也早早起来了。 他俩送我出了镇子。 店主说,记得回来拿月钱。 阿文听了,摆了摆手里的灯笼,笑着说,大夫这是舍不得你呢。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天还很黑,我也没瞧见店主是什么脸色。八成在臭着脸吧。 我走很远回头看,他俩的灯还在那儿亮着。 9. 景和九年,十月廿二日 这几日一路奔忙,路上也懒得展书蘸墨,便断了这些天。 再过几日便要见到师父及一众师兄弟了。 只盼早早见了师父便早早地回来。 出镇那日特意去了修士们说的镇北头,那儿一片狼藉,此外没见到什么。不过还是跟师父说上一声为好。 10. 景和九年,十月廿六日 昨日晚时正好搭上了老伯的牛车出城。幸而也不曾遇得狼群,今日凌晨便到了镇上。 早时开了市,面摊的老伯很实在,下了好大一碗汤面暖和身子。 山脚下是三师姐来接的我。 一年未见,她的身姿又愈发动人了,修为应是也精进了不少。 她说本该是大师兄下来接我,不想这几天事务缠身,她这才接了下来。 我也是有几年没见到大师兄了。 师姐问我要不要随她御剑,我说不如她捏个诀将我俩送上去。她便没了动作,只说这山道真是为了我设的。随后她便一道随我爬了山。难为她如今一身修为,却还随我如此。 到观里已是中午,师姐便说,师父先前交代了,先去用饭,晚些时候再去见他。 如此一番,却到入夜才见到他。 师姐领我走入堂中,便掩了门出去。 正要给师父行大礼,他老人家却制止了我。只说我难得回来一趟,不必这些虚礼。又说我本便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知道我有这份心便够了。 起身时我才瞥见了屏风处探出来的一位姑娘,看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灵气得紧。 本以为她该是师父新收的弟子,还在想她该有何过人之处。师父便招她走上前来,指着我,叫她跟我走。 师父说,六玄,思来想去这孩子交予你最为妥当。 师父叫我六玄,我才又想起我在他的众弟子中排第六。 师父说,要我带那位姑娘去见小师弟。 那位姑娘叫墨凝。 出来后我问师姐,如果我今年不回来,那位姑娘就在这里一直等我么? 师姐说,六玄啊六玄,你想一想,你怎么敢?你怎么会?年初师父给你摆了那么大的脸色,你不敢不回来。 他们真是懂我。 我最怕的,或许便是师父动气。 不多说了,回了山门,且先好好睡上一觉。 11. 景和九年,十月廿七日 一大早墨凝便到院里找我,满大院地唤我:六玄师姐!六玄师姐! 不知该六玄不过是师兄弟里叫着玩的。 她逮着三师姐便唤她三师姐,也没见她唤三羡师姐。 罢了,如此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这姑娘对小师弟的热情出乎我的意料。 后来问了三师姐,她说,墨凝曾见过小师弟一面,对他一见倾心。之后她在家里大闹一场,墨老爷爱女心切,拗不过她,便带她找上山来。墨老爷对山上施过大恩,又是最大的香客。他说希望能够令墨凝迷途知返,师父便允了她。 见过墨凝,我并不觉她会就此死心。是以我此次回来,怕是要去做那红娘的事,也要兼做墨凝的侍卫了。 只是我自下山后便已几近荒废,难为师父他老人家还如此看我。 仔细说来,我与小师弟已是许久不曾相见了。 今天才从三师姐那里得知,他如今已是那上花宫之主。还记得以前讲那些个话本故事时,他是最恨这上花宫的。 如今小师弟已是那备受指点的魔修,墨凝上山已有些日子,难道不知道么? 师姐手记 12. 景和九年,十月廿八日 师父说他不日会遣师叔他们过去看看。 下山时,大师兄捏了诀送我和墨凝到山下,三师姐也下来了。 我也是有六年没见到大师兄了。他看起来比当年更是沉稳了许多。该是因为多年未见,刚见他时我竟觉得眼前一亮。该是有不少道友意欲与他结为道侣了。 师父统共收了九位弟子。这一回回来,我只见到了大师兄,三师姐,九师妹。 九师妹本也想同我下山去,被三师姐制止了。 九师妹到底也是痴人一个。 如今的小师弟便是能领她这一份情,只怕也不会太珍惜吧。 三师姐说,二师姐依旧没有回来,四师兄、八师妹都各自下山修行去了。半年前五师兄已是辞了师父回了宫去。 别时,大师兄把我拉到一边,说,六玄,虽说方焰与你我同门,到底心思有别,且他今日已为上花宫之主,不可不防。若墨姑娘执意留在上花宫,你便随她去,莫老爷那边师父自会交代。你记着早些回来,切莫逗留。 大师兄竟会叫我不顾墨凝,许是这多年来诸多俗务搓磨了他的心性。只是他也未免高看了我,小师弟在山门的最后一段日子对我不耐烦得紧。若是九师妹前去,或是能留上个一两日吧。 所幸我许了店主年底回来,这段日子应是能够赶得的。 13. 景和九年,十月廿九日 赶路时,墨凝问我,说我怎么不和大师兄一般捏个诀带她和我到上花宫去。 小妮子应是被车子颠得倦了。 我说我施不了法术,不过一凡人尔。 她当时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想说出什么来,最后却是作罢。过了会儿她才说:你不是六师姐么?他们都说你可厉害了。 小妮子,哪有家丑外扬的道理?话说回来,山上的师兄弟们如此护我,很是汗颜。 我问她可曾悔了,若是则可就此掉了车头回去。 她又瞪我一眼,说她已是那离弦的箭,绝不回头。 也是个铁了心的。 近日便不再往这上边添了,小姑娘以为我带的是什么功法,想讨过去瞧瞧。 14. 景和九年,冬月初六 今日大雪,才想起上月廿二已是小雪。 这一路还算太平,墨凝热闹得很,竟没有冷落过,我也从她那里知晓了些许山上近况。 几月前有位道友想同大师兄结为道侣,被他拒了。大师兄诚心向道,如此也是使得的。 月前三师姐领了一位道友回来。墨凝说他风采神逸,只是相貌颇平了些。 师父他老人家应是满意的,不然三师姐哪儿还会在山上安生待着。 15. 景和九年,冬月初九 九师妹还是跟过来了。 师父,您老人家也该早有预料,为何还要弟子如此舟车劳顿? 九师妹说,她不甘心。 九师妹说,有我在,师父他老人家才没有阻她。 九师妹又说,六玄,你路上处处为我留着道,不也是允我随你一道么? 她倒是有理,我不过是怕她遇上凶徒罢了。 世间多的是痴心人,我家九师妹也没逃过“情”这一字。 师父说我最为妥当,不过是因我不会多言。 这点他们也是都知道的。 师姐手记 16. 景和九年,冬月初十 九师妹说,六玄,你别叫我九师妹,叫我九棋就成,每次叫我九师妹,总觉着叫小了。 她又说,你不也唤五师兄五阙么,生气的时候不也直吼方焰么?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都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了? 不过都是叫惯了的,一时懒得改口而已。叫惯了大师兄,便懒得唤他一逐;叫惯了三师姐,便懒得唤她三羡。都是亲近的,也不必如此纠结。 路上听闻有上花宫人的踪迹,好似小师弟也在里头,如此也不必直上那头了。这几日下来,我愈发觉得年底是赶不回去了,到时候店主的脸色怕是会很好看。 墨凝说,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还是去那上花宫为好。九师妹亦如此。 多亏了墨凝,这一路过来都是好饭吃着,好房睡着。她说如此,便如此吧。 17. 景和九年,冬月十五日 见着小师弟了。 我们下榻的是同一间客栈。 小师弟吻别了他怀中美姬,示意她退下,待怀中美人作烟雾消散后这才抬眼看向我。 我看着他,不知如何开口。 我惯了同店主争舌斗嘴,不过是因于他而言我不过一个为蝇头小利折腰的小民罢了,何须去护那点面子。 若是在多年前,我会问小师弟为什么,亦想破口大骂,而如今我却是什么都不想开口了。 他是我的小师弟,与我冠之同一姓的人,自我应了他的母亲起,他便是我的小弟。 他开口唤我,阿玄。 往日他向我撒娇时,便唤我阿玄。后来撒娇少了,便不再唤了。 他说,他已经邀了墨凝和九师妹去上花宫,就差我这个家长的首肯了。 他还说,也希望我能去上花宫瞧一瞧。 我到底还是怒了。 我厉声问他她们在哪儿,他却是一脸轻蔑地瞧着我。 他问我,为什么多年未见,我第一句话却不是问他好不好。他又问我,我是不是早已当他死了。他说,若不是他掳了九师妹她们去,我便不会过来见他。 我不过是想让她俩少与上花宫人碰头罢了。该是我在他眼里太过不堪,他才如此看我。 他最后说,别让他再见到我。 我也气笑了,回他,如此最好。 该是我太气愤,竟破了师父对我下的禁制。 师父,您如此煞费苦心又是为的什么?只是为了让我也尝一尝这噬心的痛苦么?这禁制已除,我再另向您请罪吧。 五阙说我终是要回山上去的,何苦去受那锥心之痛。他到底是对的。 禁制一破,五感皆通,却不知去往何处,实是可笑。 18. 景和九年,冬月十六日 回来向师父请罪,他老人家长叹一声,问我,六玄,你在外边流落多年,还是不愿回来么? 我说,师父您一开口,弟子哪有不回来的道理。 他又叹了气,说,你知晓那禁制的利害之处,如今怎地还要再讨要一回。你们这些小辈中我最放心的便是你,如今你仍旧要下山去,便暂且下去。哪一日想回来了再回来。 我退出来后去看了九师妹,她被师父禁足了。 她说,六玄,有时我真想恨你。 我却不知她恨我的道理。 只是此次我到底护不得她们。 听说墨凝连夜已经送下了山去,此刻应已到了家中。 我又去见了大师兄,他面露疲色,想来在与上花宫人过招时费了不少力气。却也是我连累了他。 世间本属死局,不过是有人要去争一线生机。 我不过一浮尘。 师姐手记 19. 景和九年,冬月十八日 下了山,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往山上走是不可能的,回店里去亦是不愿的。如此竟在客栈里逗留了一天。 许是我一开头便错了。我既已自甘为浮尘,又何必妄立于天地? 20. 景和九年,腊月十六日 精神好了些,抓上笔头写上一写。 店主说我昨晚抓着他的手哭了一宿才睡去。 我又不是醉酒,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何时睡去,我是不记得了。 本以为他会念在我是病人不会重提。天晓得他竟不愿揭过去,该是我抓他手抓得疼了吧。 昨晚见店主给我煎了药过来,喝完药后,我一时间竟觉得他比师父他老人家还要亲,一时间竟忍不住啼哭了。罢,此事休要重提。 店主说,我这药钱怕是要抵得上我那俩月的月钱了。听后我没跟他争舌,他倒是不自在了。 也不过是一个拿我开趣的人罢了。 过段日子阿文便要走了,这是我前些天才知晓的。我本以为他会学了店主手艺,不想却还是要走的。 仔细想来,阿文不曾慢了手里的笔,也不曾放了他手里的书。 六年前初见他时,还是浑身是血的模样。 店主知他性子,也没留他。 六年了,我也同他们有感情了。 我不是个伶俐的丫头,具体年岁也已不知,幸得如今求道者众,我这年纪尚没有多少人说上闲话。 也该是离开的时候。 我倒是还想瞧瞧这未曾谋面的店主夫人,只是这无缘之事,也不必去计较了。若他日幸得会面,倒可算是偿愿。 21. 景和九年,腊月廿一日 今天大寒。 阿文同我说,我平日里也爱沾些纸墨书本,如今这些他尚未用完又带不走的,便留给我作消遣了,望我莫要嫌弃。 我又怎可能嫌弃。他用的纸都极为讲究,平日里也不舍得用,如今尽数与了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我问他忙了这些日子,可都准备妥当了。他便回我都已好了,明日便走。 我当时愣了会儿,才问他,不过了年再走么?我还想着大夫再带我们上一回萃珍楼呢。 廿九那日便是除夕了,阿文竟要走这么急。 22. 景和九年,腊月廿二日 阿文走时天还没亮,我夺门出去时已不见他的身影。店主在我身后坐着,只对我说:不必追。 我回头见了他脸色,只觉他颇为疲惫,一时间竟想到了师父他老人家,只觉彼时的我便是如今的阿文。我那般忤逆,师父他更是如此吧。 迎面寒风令我打了个冷颤。 合上门时,我在想何时向他开口合适。 跃动的灯光映着店主的脸,我看得不真切。 店主应是看出了我的意思,便叫我尽管说。他听闻后,像是怒气冲冲,又像是了然的样子。最后他说:你我先把这年过了吧,年后我带你再上回萃珍楼,之后你再走也不迟。 23. 景和十年,正月十六日 昨晚同店主逛了庙会。 我猜出的灯谜比他多。 24. 景和十年,正月廿一日 雨水。 今日店主说,玄丫头,我还不曾知晓你的名字。 我看了他一会儿,回他,方玄,一方门,方玄。 他看着我,说,吕轻舟,双砚山,吕轻舟。 他为我捋平领上的褶皱,说,阿玄,保重,后会有期。 我说,保重。 路上泥湿露重,偶见一枝白花。 天涯无期。 师姐销记 1. 你决定了要离开栖身六年的地方,心中微怅。 你要收拾行囊,发现除了几件御寒的衣物,余下的便是一摞纸册。 店主常叨念你费纸,作践了好物。这下你信了。 你没想过自己竟积得如此多的纸张,心中好奇上面写了啥。于是你随意翻开,发现上面记了诸多要事,决定找个地方烧了它。 2. 你叫方玄,一方门出身。 你的师父收了九个弟子,你行六。 你的大师兄俗务缠身,道心不稳了。你的三师姐欲结道侣,闹得你师父头疼。你的四师兄和八师妹不满门规,各自下山去了。你的五师兄是被一道急诏叫回了宫去,而非时日到了。 你下山已有六年,这些你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你的二师姐爱上了一个魔修,六年前追爱去了。你的小师弟入了魔,现在是魔宫之主了。你的九师妹日前随你下了山,现在被你师父禁足了。 而你,在六年前窥得了一些秘密,自请罪罚,禁了一身修为,下山来了。 你的师父很不容易。 3. 你拜师的时间不早,不过是彼时诸位师叔师伯已无门位可填,你竟是连同自己后面的几位师弟师妹一齐拜入了你师父门下。几位虽是年纪相差无几,最后却是以年纪为由头要你行六,你至今想不通为什么。毕竟,若要按门里的规矩来说,该由本是门内人的九师妹排在你前头才是。 在你的众师兄弟中,待你最亲近的是大师兄,最知你懂你的是五师兄。而与你天然地便添了一分羁绊的,便是你的小师弟。 你姓方,正好投了一方门下,不用同其他同门一般还要易姓,确是幸事一桩。 而你的小师弟本不姓方。诸人皆谓你和他是一母同胞,却不知实是你幼时承了他母亲的大恩,又受她临终所托,凭着自己的一口气带着他上了一方门。 想当初,你其实是想上山讨口饭吃。 4. 你和店主说了你要走,他并不做挽留。 你其实有点愧对他。 虽说你这六年来惯了同他争舌斗嘴,但若不是他,只怕你早已命殒他处,更来不到如今这落脚的地方。 毕竟,那禁制一下,足足要了人的半条命去。 你下山时只吊着一口气,也不是没想过去死。 你欠了店主一条命。 你知道店主不是个普通的大夫,否则他的那些汤药灌不回你的命。 你只是不知道他是双砚山的人——那个大名鼎鼎的、在几十年前就出走而销声匿迹了的吕轻舟。 5. 双砚山,药仙山。 所谓活死人,肉白骨,阎罗手下夺生机,不外如是。 吕轻舟其人,据闻年少扬名,行事乖张。个性乖戾,只医人之所未见,不药人之所见闻。人道他独眼龙,又道他重瞳子。说他形容枯槁,又说他伟岸风流。道他是心胸狭窄,又说他是霁月光风。 你看着花灯丛里的店主,不知是据闻为实,还是所见为真。 最后不过一笑耳。 6. 你在雨水那天出走,赶巧是初遇店主的那一天。 你记得初遇阿文的惨状,所以你知道自己当初也好不到哪儿去。 店主对你说后会有期。 你心道天涯无期。 因为你知道,接下来,你真的要去寻死了。 而这一次,将再没有人能够救你。 你知道,这叫宿命。 就如那路边白花。时节不宜,命要它开,它便开了。 师姐销记 7. 你出了镇子,在一个小坡上点起了火,打算在这里烧了手记。 写日记的习惯是到了这里后养成的,满打满算已经写了六年,如今在镇外烧了,也算圆满。 你从头开始翻看,打算一张张地撕下来,扔进火堆里。 就着文字,你才发现,原来店主捡到你的时候是一个大晴天,但你记成了大雨天。 你当时还说店主是个大好人,可见当时有多眼拙。谁能想到日后你和店主都是唇舌相讥。 店主刚带着你到镇上的时候,没几天就有人上门给店主做媒,店主拉着你做了挡箭牌,说什么舍妹久病初愈,只想着好好照顾妹妹,无心婚亲之事。 如今记起这些事来,你只觉着好笑。 后来又有人来给店主问亲,他又说早和家里的姑娘定了娃娃亲,就等着他回老家成亲了。再后来,便没人打他这个主意。 你当时还满心地以为当真定了一门亲,若不是阿文给你点破,只怕你至今还深信不疑。 你把纸放进了火堆里,看着焰舌将纸张卷起,心里祝愿店主能早日遇见相守的人。 8. 你当时已经下了决心再不回山上去,哪成想你师父却传了话给你,为此,你便又着急忙慌地回去了。 毕竟,师父亲自传话,只为叫你回去,这在你看来,绝对非同小可。 那时的雪下得真大,以至于你在山上被封了诸多时日。 你师父找你谈了很久的话,后来你说你每年都会回来看他。 那年你师父带着你上了后山,袖子一挥就从雪地里清出一条小道。 你小心翼翼地在后面伺候,生怕师父突然就来一个问罪。 那年你的二师姐为爱出走,而你执意要禁修为,都令你师父头痛不已。 你自知有错,在师父面前都是屏声敛气的。 你师父将你带到门里的古墓前,讲了先辈们的过往。言毕,转而说起当年收徒的往事。 师父说,当年本不该那般仓促收徒,也不该那般排位,只是须得要你行六。 你在上面没写几句当年的事,不过几个字眼便让你忆起当年。 你看着纸张上面燃起蓝色的火苗,心里暗道,师父,我不曾将这些说与他人。 9. 你的五师兄曾来看过你一次,但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匆匆离去。你当时虽然遗憾,但也庆幸没人识得他的来历。 你不愿人知你自一方门来,自然不愿将师兄弟们识于他人。所幸这几年来,也只有一个五师兄下来看你这一次。 你的五师兄自宫廷出来,往日里你总会问上一些里边的吃穿用度,接着再和他评说种种。 五师兄是一个烂漫的人,生来不该受宫廷拘束。 你曾听闻五师兄上山来不过为避祸。如今人间轮换,也不知五师兄这番下山去是为何。 你也曾在镇里碰见过你的二师姐,只是你当时在内室里做帮手,借着门帘才窥见了她一眼。 若说与你最亲近的是大师兄,最照顾你的便是二师姐。较之三师姐,她总是稳妥得多。是以听闻二师姐出走时,你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你也曾想看看那个让你的二师姐为之痴狂的是何方人士,不过那日不见其人。 那天闭店,你去台前收拾,店主在柜前合算那日账本。他同你说,白日里的那个姑娘给你留了东西。 其实也没别的,就是你往日下山后必带回来的酥饼。你的二师姐总以为那是你最爱吃的零嘴,其实不过是你懒得换个地方,就近买回去罢了。如此一来二去,就成了习惯。 显然,你的二师姐知道里面是你。不过你不扰她,她也没见你。 这些你差不多都忘光了,借着手记上写的,你才想起来。 火堆把烧成灰的纸片扬了起来,几点火星起了又灭。 你希望你的师兄师姐都能够好好的。 10. 你一直怀疑阿文是被抄了家才会如此落魄。但聚在一起的都是伤心人,于是你也不好揭人家伤口。 阿文的学问好,因此小孩儿都乐意找他,在他空闲的时候问上一两个字。 闲来时,他也会和你说上几则典故。他没有那些个腐儒身上的酸气,不知是不是他在这里待久了,你倒觉得他身上带着烟火气。 你一直觉得,阿文就该是去庙堂中做个大学问的人。他的手不该在这山间摆弄这些药草,而该拿起笔来在那庙堂之上挥毫弄墨。 但是,再没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 11. 你将这前后六年的本子细细翻完,才发现自己竟过得如此开心。 若是可以的话,你倒是真愿意在店主手下做个使唤的丫头,每日和他争舌斗嘴也是不错。 又或者跟着他去村里边行医,虽然总有人乐意给你拉个媒亲,但那样总是比在山上自在得多。 你没有那些个道心。 之前就说过了,你上山,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 纵然,你的命是店主救回来的。而你的命更是一方门养起来的。 如今你身无长物,只能以这一身性命去回报。 12. 你看着这六年来的手记尽化作灰烬,抓着一根柴火往里边捣了捣,捡起旁边的土块儿将这堆火埋了个干净。 起身离开,就此与这里做了告别。 13. 你走的很潇洒,不带一点儿留恋。 所以你不知道有人在你走后就踏入了这里,将你的纸张复成原样,独留了你那张对小师弟的祝福,其余的尽数抹去。 师姐行记 1. 方玄,一方门雁斜峰峰主方叔平方长老亲传的六弟子,六年前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自封修为下山去了。 要说这方叔平方长老是什么人?他可是门里大能飞升后,修为仅次于掌门的方长老。曾有多少人想得到他的青睐而不能? 然后这位方长老也舍得封了自个儿弟子的修为放她下山去?旁人自然不知,如若不是他封了弟子修为,只怕他疼爱的这个六弟子早就自散修为而沦为凡人了。 山门前清扫的童子每到年末时见到方玄自山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来,便知道这一年是彻底要过去了。 他如今在这山门前当值了六年,便也见到了方玄六回。 方玄总是赶在正午的时候才爬到山上来,那时候她就会掏出一小袋零嘴赠与这个小童。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混了个脸熟。 却说这年方玄刚下山去,不过一个来月又见她上了山来,又是赶在清晨的时候,也不像往日那样疲累的样子。这童子停下手中的扫把,怔了怔,才道:“六师姐,你回来了。” 方玄答他:“我回来了。” 这本来是极为普通的一问一答,这童子却也想到这位六师姐总算是在疯了六年后又明白过来,继续投身修仙正途,心里暗自为她高兴。 方玄又自然地掏出一小袋零嘴来给他:“带给你的。” 看着方玄踩着晨雾信步走过去,这童子又回过头来看这被雾气漫过的石道,将零嘴往怀里塞了,又吭哧吭哧地继续挥动着扫把去完成他的清洁大业。 他刚才告诉了六师姐自己的名字,他叫方檀。 于是六师姐很开心地唤了他一声:“方檀!” 2. 方玄这次回来没有声张,见了她师父一面后就下山去了。 所以这一天除却在山门前清扫的方檀,再没有多余的人知道她回来过。 方玄就像突然从晨雾里走出来一样,又匆匆地消失在了浓雾里。 方檀依旧吭哧吭哧地挥动手中的扫把,暗想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按着刚才他们话里的意思,师姐应该是上了山就不走了。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这个六师姐挺没心没肺的。 修为说封就封了,说下山就下山了,同门的师兄弟一个都没见就又匆匆离去,那她这次上山来图什么呢? 不过他也挺羡慕这个师姐,如此来去潇洒,当真是风流骨。 3. 这是一个修道成风的世界,也是一个不易飞升的世界。 没有什么大能遍地走,也没有什么大仙满天飞。 求道者众,得道者稀。 修仙不易,最后修得的多是一个皮相。 白日飞升,更是做梦。 方玄从包裹里掏出一块饼,放在嘴里嚼巴嚼巴,继续行她的路。 别问她有了这一身修为为什么还不会辟谷,满山门的人就没有几个能辟谷的。 不食人间烟火的修仙,那是话本上的生活。 这个修仙的世界就是这么的能量守恒。 所过之处,村民已经农忙,吆喝着耕牛的声音荡在田间地头,应和着山里布谷鸟的鸣叫,一片生机。 方玄理了理包裹,往背上一挂就将它背在了肩头。 已经是清明时节,方玄辞别店主已有月余,辞别她的师父也有月余了。 她脚程快,从那个西边的小镇辞行后,不知道已经行了几百里路。 她此行会经过都城,也许能遇见她的五师兄。 方玄见过这田间一片劳作的光景,手中的饼已近全然咽下,又顺带着舔了舔指头沾着的几点碎末。 这世界总归还不是那么疯的。 方玄走进了山涧里,缥缈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背影。 樵夫哼着山歌走了出来,嘹亮的歌声在山涧里转了个圈就跑到了山外。 担子一头挂着两尾肥美的鲤鱼,尾巴尖儿还泛着金色。 他分明没看见刚才山涧里有走过去一个姑娘。 师姐行记 4. 春意醉人。 方玄早就听说,趁着好时节一定要到照影潭去看看花。当年她和五师兄约过要来瞧上一瞧,因缘种种,到底不能如愿。如今她路过,正好赶了个巧。 虽则孤身一人,倒也端方洒脱,自由来去。 那方虽名为潭实则大湖,倾泻在这山间大坞,粼粼金光。 泛舟湖上几人戏水,正是得了春意的妙处。 方玄穿过这片花林,踏过这一地桃花。耳边隐约传来几句风雅骚词,韵调绵延,倒也有趣,想来是文人墨客正就着此时此地这盛花之景卖弄自个儿的诗赋。 方玄想着,若是阿文在此处,倒是可和他们论个短长。 树杈子上结满了丝绸红带,也不知是痴男怨女在此盼过姻缘,还是自在儿女在此接过花神。 方玄被一条树枝勾了衣服,这会儿便要将衣角拿下来。 有人说:“可谓花识美人。” 方玄抬眸看去,说:“公子说笑了。” 对面书生模样,面润如玉,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 方玄扭过头,撇开枝条,弯了身子探向前去,不过一阵桃林也被她抛在身后。 青草沾着水面,不远处凫过几只野鸭,轻波阵阵荡漾。清风微拂水面,忽见这几只野鸭子扑棱棱地张开翅膀,蓦地钻入远处的草丛里。 方玄抬头看了日头一眼,今日花暖风香,流云掩日,平添一丝清爽。 她又想,若是店主在,她或许能尝下野味。 店主的手艺那是实打实的,和萃珍楼比起来也不遑多让,只是平日里他不怎么动手,多由阿文代劳。 如此想着,又往野鸭子落去的草头上瞧了几眼。 人都说修道之人脱俗,端方雅正,世外风流,实则方玄身上却是烟火气。 再者她形容如此,也只道她是山林里来的野丫头。 5. 非是方玄留恋这里花景春意,实是她自觉远道而来,不久留一点难却她意。 照影潭边上停着不少游船,自有不少酒家。 不过方玄不饮酒,只在茶棚处叫了一大碗茶来。 餐座都摆在庭外,几树桃花争艳,而今正是簌簌扑落的时候。 若是此处有位落难小姐,四座皆是蹲守她的刺客,再来一个仗剑行走的英气儿郎,便又是一折英雄救美的好戏。 方玄看着大碗上倒入了茶水,又暗里四下环顾,心里不禁感叹,果真还是话本子上才有的戏码。 这里英雄是有,却无求救的美人。 那些个官家小姐早上了那些画舫去吟诵风雅,哪会在这露天茶座上与几碗粗茶作伴。 秀丽的山野儿女此时也正在农忙而不得闲,更是没有出远门的机会。 方玄以前最爱拉上她的小师弟下山去听上一两回说书唱戏的,诸多英雄豪杰和上花宫的恩怨情仇皆是从那处听来。 她又从包裹里拿出一块饼。 烟火地做烟火事,总该没人非难。 6. 方玄在这里独占了一桌,看上去孤零得紧。 不过这也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不远的另一桌从言语听来像是三音阁的弟子,听闻他们素来喜悦雅音,不到湖边画舫上去闻弦声知雅意,却只到这里来闻几道茶水气,总不该是银钱不够。 方玄暗里打了个心眼。 不过她倒是忘了,若是她和五师兄一同前来,只怕也多会选在这闲野露天之处,而不会到泊在湖边的店家去。一来是顾忌她五师兄,二来是她不愿意见那些女孩子卖笑。 ……不过若是她去听上一些曲子,女孩子们或许也算忙里偷闲。 想了想她暗里摇头,她是真的银钱不够。 方玄觉得自己不该瞎想,如今手里的饼也失了几分味道。 茶已渐凉,方玄将手里的饼啃完,一下子就将茶水灌入肚里。 她早在刚才就结了账,这时便站起身离去。 身后有人叫住她,问她去往何处。 方玄发觉这人刚才就在她旁桌坐着,也是独身一人,想来是要结个伴儿。 这一方春色确乎怡人,只是方玄已经尽兴,何况她还有路要赶。 是以这位公子找错了人。 方玄觉着,这些小公子才是不食人间烟火。 还真当浪里来雨里去的还能全须而返,出了远门也不知晓给自己打个防护。 “正巧,我也同去。”他这么说。 师姐行记 7. 小公子自报家门,自都城来,姓贾名烟。 他幼时有幸见过四玄坊人,攀了师徒,做了个挂名弟子。如今见了方玄,觉着她也该是道门中人,讨个方便,一同回去。 方玄只听过四玄坊的威名,却还不曾和其门人打过交道。她自入道以来,也虽和诸师兄弟外访多次,大会也好,庆典也罢,她只在仪人的唱词里听到四玄坊,面却真没见过。 都说大隐隐于市,四玄坊落于闹市之中,如今便有了一个四玄城。若是战乱,行兵至此,也须得恭恭敬敬,绝不敢扰了清修。 只可惜方玄那时不知这么一座四玄城,亦不知离她几里方外,只无头苍蝇一般。问四玄不知,便问何处修仙。如此一路行乞,适逢一方门广收门徒,便投其门下。后来她才得知,一方门和四玄坊,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当真是天南地北。 若她知晓,今日一方门里便少了她这个方叔平长老座下的六弟子,她或许也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而上花宫里头或许也会少了如今这么一位宫主,一方门自然也会少了这么一个逆徒。 ——她的小师弟,本也和四玄坊有一段缘。 他的母亲离世前就嘱托她,望她带着她小师弟到四玄坊门下,只盼他顺遂平安。 正是有了这段缘故,是以方玄憋着口气,耐着辘辘饥肠,拖着她小师弟一步一步爬上了一方门时,门人并不愿收她小师弟,说他机缘不在此处。 方玄那时怕参投人众,也不怕遇见什么野物,夜半就带着她小师弟爬了山,带着清晖晨雾遭拒。方焰那时候也已经饿得没了边,方玄自然不愿。 那时有人摸骨称奇,她便放言,她小师弟在哪儿她在哪儿。这才有了后来的师姐弟。 只是她那时年幼,还只当自己当真奇骨。彼时山上也早已爬上了诸多披星戴月而来的人,她那时态度只能称之胆大。 方玄见这小公子如此,料定他是背着家里偷偷跑了出来,便只当是再照看一回小师弟,应了他的请求。 8. 贾烟问她名姓。 方玄答姓甄。 小公子说,这是拿他开趣。想必是他姓了贾,是以她姓了甄。世人皆知当世这修仙四大门派,一方门方,双砚山吕,三音阁南,四玄坊卫。看她气度,必为其中,自然不会有一个“甄”来。 小公子说这话时,方玄又啃了一块儿饼,实在不知他说的“气度”源自何处。 她觉得小娃娃就是爱较真,不过报上名字也不是大事,因此报了“方玄”。 方玄这个名字,本就淹没在一方门里,在外界自然也说道不出什么,疯有疯的去,强有强的来。在这个尚且只是半只脚踏进修仙门里的小童子耳朵里,自然也翻不出什么花。 一方门。小公子说。接着他给方玄手里塞了一袋热乎乎的肉包子。 我见你时就在啃,吃这个吧。这个好,又有肉,又多汁,而且吃起来不费劲。 他又说,以后我叫你阿玄好不好? 方玄啃了口肉包子,笑着问他,怎地不担心是骗你了? 好听。他说。 这倒不是方玄第一回听人这么说。 她五师兄第一次见她时,也这么说。 那时尚未行拜师礼,却早早传开了说雁斜峰上的方长老不收门里的方棋做六弟子,反而收了一个外面来的脏兮兮的野丫头做六弟子。她还不知好歹威胁不把她弟弟收了,她就不入这个师门。 不过方玄全然沉浸在带着方焰可以敞开肚皮吃饭的幸福上,并不知有多少人拿了这事在背后嚼舌根子。还当是自己太过粗鲁,是以他们看向她的眼神怪了一些。 五师兄这时便来拜会他这传说中的六师妹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玄正在饭桌上可着劲儿地刨碗里的饭粒,也不顾对面正坐着她将来的师兄,丝毫不知收敛。也只有方焰端端正正直了身子坐在一旁,等待随时耳提面命。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知晓自己的举止。 方玄答:“方玄。”说完又起身去打了一碗饭。 “师父给的吗?” “没有,我就叫方玄。” “方玄……很好听的名字。我叫你六玄好不好?以后师父一定也会这么叫你的。你看啊,大师兄叫一逐,二师姐叫二苑,三师姐叫三羡,四师兄叫四庭,我呢,就叫五阙啦,所以你叫六玄。” 后来方玄才得知,除却九师妹方棋这个门里人,这些都不是师兄弟们原来的名字。方焰原来也不叫方焰,独她方玄还是方玄。 “对了,以后有困难找大师兄哦,他最喜欢小孩儿了。想吃零嘴了就找二师姐。三师姐脾气不好,师父拿她也没办法,你有事没事不要惹她。四师兄只喜欢他的剑,你最好也不要去玩他的剑。当然了,五师兄我嘛,你可以来找我玩哦。” 五师兄对着两个奶娃娃侃侃而谈,在他俩面前故作少年姿态,骗着方玄以为他不过十来岁,入了一方门也不过几年,当即收获了方玄的信赖。 是以方玄知晓并不稳重又颇为话痨的五师兄自宫廷中来,又已在门中几十年,大为惊奇。 但方焰似乎并不喜欢方玄这个名字,脾气来了连“师姐”都不叫。 如今又听人说好听,不过是笑着往嘴里塞了口肉包。她非豆蔻女子,自然没有春心萌动。面前之人又非她那狡诈的五师兄,也无须担心话里下套。 因此随着他缠了一路,就近找个客栈睡下。 师姐行记 9. 到底是都城来的小公子,入了夜也不得安歇,非要去夜市瞧瞧。 想及资费皆由他出,门前小公子意兴正浓,思虑片刻,方玄应了他。 她觉着自己似乎总干老妈子的事。莫非她身上自引奶娃子们前来? 不过既受了恩惠,当以行动回之。 此地去都城约莫十天脚程,若是小公子心急,她大可将人送达府邸。 只是两人似乎都有心寻闲。 想来贾烟是个贪玩性子,返家路上总要寻些热闹。大抵是日后又要严加管教,再不能轻松出入,如此多了几分尽欢的味道。 这点看来,方玄觉着她和这个小公子有些投缘。 方玄早到都城便只能闷在城里,倒不如慢慢沿路览尽春色,也权作是送春了。 两人来到坊市,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出了市集又长长地挂了几街彩灯。 贾烟说,这是照影潭边上的春会。各路商旅常在此时过来歇脚,若是幸运,或能淘上一两件称手的宝贝。 他到底生了一副好皮囊,叫摊上的女子面染红云,少了他些许银钱。 城中一带河水劈开,桥上来往行人如织。 小公子见了热闹自然要往上凑,拉着方玄过了桥去。 方玄在桥头见着一个老叟用着丝叶竹篾在编些花鸟鱼虫,不由看得入迷。 贾烟返身回来找她,便见她静坐那处,四处围着一团小孩,双眼直盯老人枯槁的手指。 你想要哪个? 方玄闻声看向贾烟,眼里似乎带着淡淡喜意。 贾烟立在灯火里,眸子里宛若盛满流光。 草垛子早前插的一些虫鱼鸟兽,童真童趣的,又栩栩如生。 此时见老人手中已完成一只展翅飞鸟,方玄站起身,朝老人说声多谢,就和贾烟往前走去。 身后的小孩子们看着又插上来的一只彩禽啧啧称奇。 她刚才给了老人几文铜板,说想坐下瞧瞧。 话说回来,那石板上挺凉。方玄不知那老伯可否受得住。 怎地不拿一个回来?我瞧着你欢喜得紧。 不过是偏爱看这些编草花绳的手艺。 可学了来? 只是愉悦眼睛罢了。 在已经不知年月的记忆里,方玄曾给她小师弟编过一些小东西,他也笑着受了。两个饿得要死的小鬼头没有什么精力去闹些玩乐,方玄也曾爬上树去掏过鸟窝果腹。 你若是会了,可要赠我一只。他日作别,正好是个念想。 方玄面上挂着淡淡笑意,只觉这小公子真像她的小师弟,想来该是少年心性最为相似。 暗巷里似有邪祟,深处又似欺男霸女。 不过去么? 不了。 她下了山这些年,似乎忘了求仙者还该怀一分悲天悯人的心性。 仙者难求,仙途难登。书剑可焚,名利可携。所以道门争利,道人争名,诛杀计算,哪一处比不得俗世精彩? 或该叹她雁斜峰向来疏懒,不绊尘事,不羁俗务,不过是个来回走动充数的人。到头来也是出走的出走,堕魔的堕魔,她这个六弟子外人也作是疯了。 不过一阵剑光,那处又复于平静。巷里走来几个少年剑客,另一名身上背着昏迷女子,想来要寻去医馆。 你知道那里有人? 你如何断定我是四大派人? 方玄突然发问,贾烟哑言。 小公子诈我。方玄似乎叹了一声。 方玄又说,照影春会,各方侠客,名影浮动,自会大展拳脚。 贾烟说,你的包裹,是一方门物。 方玄想了想,小公子眼睛真够尖的。这块包裹布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是破了的边角上衔了一小块布料,几经叠染,经用多年,竟叫他认了出来。 公子家可是做染坊的? 贾烟颇有不悦,皱了眉头,本公子自有研习,莫要凭空捏造。 师姐行记 10. 无意行至勾栏处。 贾烟说,听闻上了新的本子…… 方玄摇头,不了。 勾栏对面便是红楼,娇声嘹闹,莺莺燕燕。 贾烟见她有些出神,出声道,阿玄,莫不是你…… 方玄回看他一眼,你想上去? 哪里的话…… 那便回吧。 贾烟看她神色淡淡,跟在身后问她,阿玄厌烦得紧? 无非饿了罢了。 方玄对这些地方没有什么观感,年少气盛时还上去听了几首曲子。 各家子弟就爱在美人丛中你追我赶,打些哑谜,有时也少不得上到里间去打探消息。 至于何时开始对那些楼中小姐公子起悲怜之意,她倒是不记得了,不过是自此有了远离之意。 她并非见不得,无非是骗自己。 她还记着自己在花楼中和方焰叮嘱几句便匆匆离去,谁料回了山门之时却得知小师弟已身奔上花宫而去。 此间非是伤心地,不过遗憾而已。 小公子见她并无愠意,便道,常听人说,楼里的花魁或许自仙家来,那些公子也可能仙家出身,总叫人想去一睹神采。 方玄也不出声,只听这烂漫的小公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面上沉静如水,不见欢喜,也不见怜意。赫然是又沉进了自个儿的思绪里。 11. 就着一碗面条,方玄吃得欢快。贾小公子到底是没有正经接触过几个修道人,只觉她对吃有些执著。 那些勾栏戏院里唱的都是露水鲜花,没有什么正经食物。辟谷一开,自此便没了人间味道。 旁人见了方玄,抛开她的身姿,或也觉着和走镖的武人无二。 方玄幼时饿过肚子,又不曾辟谷,自然对吃的衷爱些。 她自认并无道心,下山已逾六年,对吃的越发毫不遮掩。 虽然如此,贾烟依旧瞧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热爱的,大抵真的只爱“吃”了。她似乎对所食何物不甚在意,独爱“吃”这一字。 不知道是不是方玄实在太像一个刚入道门的野丫头,引得贾小公子问她:阿玄,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听起来仿如要替她寻见家人。 如方玄这般的人,大抵是家破人亡,单凭自身难以为继,是故投身道门。 试问这天下求道人,当初有几位是要真心问道的?不过是以身相寄,求得一时性命。至于后来如何诚心向道,或许便是所谓因缘造化。至于求长生,求驻颜,也皆在求道之中。 想来是小公子自温柔罐中长大,还不曾见识过什么颠沛流离,自然也不知其中滋味。 方玄将碗中肉汤饮尽,掀起眸子,看着眼前这个如玉人物。 当真是个娇公子。 心底也说不清是怜爱还是怜惜,只觉如今这个明媚可爱的小公子当得几分爱护。至于成长,那是他自己该去锤炼的事物。 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她如是说。 心里眼里便是一阵怜意。 方焰如今虽已入魔,却不妨碍她心中怜爱那时同她一道的小孩儿。 他们淋过雨,露过野,涉过溪,爬过山。逃过人牙子,乞过碗里食。躲过野狼,退过蛇虫。 她大多的过命之交都付与了那个孩子,反倒是后来的师兄弟之间感觉泛泛,或许只因那时已有傍身之物,便当这些都是寻常之事。 自然,方玄心知是她偏爱。 那时小孩儿对着一叶清水也会开怀,他会笑着将它饮下。他那时虽身披碎布,脚着芒履,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却是澄澈。 她爱怜那个孩子。 自然也痛恨那个堕魔的方焰。 只是那恨意早已麻了,如今便也找不出什么心情。 方玄便想着,如此甚好,两人听闻对方死讯时,大抵没有什么痛意。 贾小公子在那头说,阿玄,这次下山来,怎地不去寻你弟弟? 他抬起手来支着下巴,一片烂漫。 见你模样,想必感情甚笃。 师姐行记 12. 家事并不足为外人道,更何况还是这相识不过一日的小公子。 方玄见他如此,也不忍坏他幻想。 虽则已是深夜,熙攘人流不断,街上彩灯通明,有如一座不夜城。 方玄在那苦寒荒地里待了六年,自是没瞧见这么张扬热闹的景象,便是每逢年节时和店主他们一同逛过的花灯也没有这里这般巧丽奇特、光彩夺目。这里如此大开大合,实在有几分摄人心魄。 小公子巴巴地等着方玄开口多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却只见她抿嘴一笑,就要起身,不禁有些失望。 要回去了么? 他坐直了身子,一改刚才的惫懒姿态。 时候不早了…… 方玄说着就见小公子一副还没尽兴的样子,思及今晚两人不过是走马观花乱看一阵,想来贾烟想去摸摸玩玩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没见过多少,于是改口,登时小公子的脸上就放出了光彩来。 旁桌上坐了一个人,细问了些东西,接着朗声要了碗面。 小二赔了声笑,只叫来人稍作等待,便到后厨报菜去了。 方玄也早被旁桌的声音吸引,早早地看了过去。 那是她八师妹。 只见她八师妹一身褐衣,一头秀发也结成一团扎在脑后,刚把身上的斗笠取下来放在一边,正是一副远足行客的姿态,哪里还有在山上时水灵灵的样子。 她八师妹这时也正巧抬眸看了过来,露出意外之色,一时惊喜,停了手中动作,站起身,唤她:六师姐。 要说方玄的这些师兄弟中,却是只有她八师妹愿意唤她一声“六师姐”。一来是她本就排在后头,后面只有三个师弟师妹,能叫她“师姐”的本就不多。二来是九师妹方棋本就不愿唤她师姐,也随着各位师兄师姐唤她“六玄”,而她小师弟正经叫她师姐的时候也不多,便只剩她八师妹这一个了。 方玄也站起身,道:八师妹。 兴许是觉得自己话语太过简单,于是补道:“许久不见了。” 方舒见方玄欲言又止,知晓她六师姐那个性子,大抵还是和她下山有关,因此只作毫不知觉,在一旁对此行进行解释:“在山上常听闻照影春会,如今下了山,正好过来看看,可巧在这里见了师姐。” 她说着目光瞟过贾烟:“这位是……” “这是我此行搭伴的小公子。” 贾小公子也赶忙报了名姓。 方舒同他俩坐了一桌,闲叙几句,面就上来了。待方舒吃完了面,方玄问她下榻何处,正是想邀她同住,好有个照应。只听她八师妹说已经定了地方,此行不过是她贪嘴才到了这来。 说完,方舒又道:“师姐,你在山上念叨的面终归名不虚传。” 又闲说了几句,便与两人作别。 方舒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到回一方门去,又这么急着撇开她,方玄想了想,也不过是轻叹一声。 灯火灿烂,人影摇曳,她八师妹的身影也早已消失不见。 贾烟受不住方玄的沉默,见她出神许久,出声道:“阿玄,到那边去瞧瞧吧。” 方玄想到自己刚才允了他,又因为有她八师妹在耽误了,这会儿自然随他去。 小公子显然还没忘记方玄提及的弟弟,刚才方舒话语里也透露了下山不易的意思,这时便道:“阿玄你这次下山来,怎地不和你八师妹一般回故地看看?兴许……兴许还能同家里人叙些长短。” 方玄笑着摇头:“下次吧。”她转而道:“小公子此番回去,可是要进学了?” 话音刚落,就见小公子一脸烦恼,显然玩心正盛,还不想回去碰这些叫人头痛的事。 师姐行记 13. 八师妹的偶遇犹如风过涟漪,了无痕迹。 方玄和贾小公子在春会上也不过就逗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两人便踏上了去往都城的路。 离了春会,路上自然没有什么可玩闹的地方,不出几日,两人的行程便已过半。 虽说贾烟是个娇生的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想着能拖着日子晚到几天,倒也没见他要去雇辆马车,不过是路上遇见了就搭上老农的驴车坐上一阵。 路上总能听见小公子的几声哀哀叫唤,方玄不由暗想,却是没见他怕着回府后的日子。 两人到底是搭伴走了一路,彼此间的试探也大抵已有答案,也没有生出别的事来。 现在两人就搭在一位老农的柴车上,贾小公子显然没坐过这样的车子,折了车上秸秆在一边玩着。 倒是方玄盘坐一边,颇有些闭目养神的样子。 眼看去往都城所余不过两天脚程,小公子对方玄所行目的越发好奇。 想来是自知此行之后再无会面的可能,因此问她:“阿玄,你此行到城里来,可是什么要事?” 方玄答他:“替家师捎封书信。” 她看起来该是坐酸了身子,这时稍作活动,反身看看前方已到何处。 小公子一连几次跟着她露宿山野,方玄心里担心小公子害了风寒,现在见他颇有活力,心下稍有宽慰。 不过贾烟自然不信她的说辞。 但凡重要的消息,仙家自可祭出法术,一来可保周密,二来可防恶徒,何必千里行路,劳役形身。 再说方玄的包裹里只有几块饼,他还跟着尝过,到底是粗食,他只跟方玄争过一次就再也没动过要吃的心思。 若真是传信而来,这信或不是纸墨所为。他肉眼凡胎自然也不知其状了。 小公子又想。 他又问:“城中可有了落脚处?” 方玄自然看出了他有心借宿,只答他:“这是自然。” 当下就见小公子垮了脸色,似乎在生着闷气。 方玄有心笑他,只觉他回去还不知要受何责罚,这会儿还有闲心看顾她这个外人。由此只在一边笑着摇头。 贾烟见她在一旁笑,不由恼她:“你还笑。” 话一落,方玄倒真是笑出了几声,末了才笑着给他赔个不是。 贾烟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便枕着双手看向渐渐清明的天空。 他们刚才借着晨色走到大道上,正巧就碰见了搭着柴火进城的老农,就朝他借了个方便。 到底是一连几天露宿山野,小公子还是有些乏累,这会儿不禁染了睡意。 他道:“阿玄,一会儿记着叫我……” 也没管着方玄应了没有,兀自入了梦去。 14. 贾烟一双睡眼看着方玄给老樵夫递上一些钱串儿,又道了谢,就被方玄拉着到了一处汤面上坐下来,还听着她朗声要了两碗面。 又听她朝他道:“吃些热的暖暖身子。” 这两天方玄总担心他寒气袭身,总赶着一大早上给他找些热汤,又一脸歉意地表示自己照顾不周。 不过小公子一直将她的照顾看在眼里,只觉着浑身暖意,高兴着抽了筷子将碗里的面拌了拌。 露宿虽然寒苦了些,方玄一直都是替他备了睡物,又在一旁随时往篝火里添加柴禾防他冻着。 说起来,贾小公子见方玄一连几次通宵未眠却不见她犯困,暗暗推断这该是得益于求道修仙之人异于常人的体质。 今天方玄不急着赶路,小公子就带着她在城里四处转着。 这座城是都城的护城之一,距都城不远,一匹快马也不过半日功夫,来来去去费不上多少时间。小公子闲下来时也会到这里玩玩,对这里也是熟悉得紧。 一连几天相处下来,小公子熟谙方玄爱吃的性子,这会儿就要带着她去城里有名的酒楼。 却见方玄摇摇头,另带他去了一处小馆子。 小公子也惊了,在他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周边护城大大小小的他几乎都可说是看了个遍吃了个遍,没成想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见他如此称奇,方玄垂下眸子呷了口茶,嘴边挂着笑意,却也不给他说个明白。 刚才小公子听见侍人说了“有缘人”云云,这会子正兴奋不已。 待小公子尽了兴,方玄便又领着他离去。 小公子兴奋地说了一路,再一抬眸,驿馆便已在眼前。 方玄在早时随贾烟四处转时,都暗暗记下了。 贾烟不无哀伤地说:“你我便要在此道别了么?” 想及今天的行踪,他一下子便明白了方玄的用意。 方玄说:“这里到都城不远,想来馆里人已经等候小公子多时,我正巧要去看看故人,思来想去便在此别过吧。” “可是要去见见你弟弟了?” 方玄含笑看他,不无感慨:“你真像我半个弟弟。” 贾小公子不由笑中带泪。 师姐行记 15. 见到方焰只身前来,方玄大感意外。 这几日她隐约觉着后边跟着人,一时也不知是敌是友,因着身旁还跟着贾烟,不便贸然见面,如此放纵一路。 说起贾小公子,想及自己带着他尽辟些山间小道,夜宿山林,方玄就不禁心生怜意。 若是她不曾带着方焰踏入道门,更往前说,若方焰家中不曾横生变故,方焰必然也是和贾烟一般烂漫的小公子。不必愁虑,不必奔走,只需要想着怎么躲过家中长辈的几句斥问,去学堂里和同窗与先生做些学问,偶尔卖弄些文墨风雅。 ——她那样的小师弟必然是很惹人怜爱的。 这几日行路中,方玄偶尔能从行人口中听得上花宫的动作,只听说意往境北探去。听闻各派早在境北集齐,坐等开境。而方焰也当坐镇宫中才是,此次孤身前来,难不成是另有要事?什么要事劳得他亲自动身,放任宫中一众不管? 方玄心里忽然咯噔一惊,如今众人焦点皆在境北,她此次行事也只有师父可知,她小师弟忽然现身此处,该不是为此事而来。如此,方玄更生疑惑。 方焰此时一身素衣,身上的气势收敛了不少,倒是没了年前所见时那副凌人的模样。若不是那日久天长所凝的煞气实在不能去,方玄倒真会有几分信觉她小师弟又回来了。 到底是在城内,虽是陪都,尚是天子脚下,方玄想着方焰多少会有所收敛。 还没说上一句话,倒是身后匆匆赶来了贾烟:“阿玄,可找见你了。” 方玄警惕地看了方焰一眼,才反身看他:“小公子,怎么找这儿来了?” 贾烟这时却是看着方焰愣了会儿,才答她:“你照顾我些许时日,还不曾答谢,未免失仪。” 说着他又活泼起来:“家中老人知我此次同仙人一道,不曾语责,另放了我些日子。” 小公子看向方焰,复问方玄:“这位便是阿玄的弟弟了吧?” 闻言,方玄看了方焰一眼,见他面无异色,便答了是。 于是小公子一派烂漫地带着他俩上了酒楼。 不过此次小公子意外地没有多话,反倒是发呆更多一些。 他说:“总觉着仙人好生面熟。” 方玄记得小公子说过他和四玄坊有缘,她小师弟也和四玄坊有缘,莫非这是缘分所致?总不能小公子跟四玄坊有缘是因为她小师弟。 不料方焰竟也应他:“想来该是在哪里见过。” 如此,小公子似乎一扫刚才的呆滞,去了不少疑虑:“我觉着也是。” 方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忽然间竟觉着他二人的眉眼有些相像。她疑心是自己花了眼,大抵是旁的烛火给她的错乱。 如此想着,便又能将两人分开了些。 方焰到底是她看着长大,一言一笑那是再熟悉不过。而她跟着贾烟处了些日子,也早已摹得了其形状。两人到底迥异,方玄还是分得清的。 再一次将小公子带回了驿馆,方玄觉着他们今后是再也见不着了。 不过小公子却是没有先前傍晚时的那份哀伤。 现在只余两人,方玄觉着方焰是要有所行动了。 刚才见他应了贾小公子的约方玄还觉着有些意外,现在想来到底还是冲着她来的,否则他怎会在此同他们耗着。 “师姐找了个不错的弟弟。”他如是说。 方玄也只道:“小家伙挺乖觉的。” “还是傻气了些。” “……”方玄一时间整不明白方焰什么意思,一会儿说小公子不错,一会儿又说人家傻。 “师姐此行要去哪儿?” 方玄暗道果然如此,答他:“都城。” “之后呢?” “那便该回山上去了。下山这么些年,也该收收心,回到师父跟前尽尽孝了。” “既是如此,此时回去不更是好些?”方焰一面瞥着方玄的脸色,一面说,“……难不成,师姐在山下还有什么牵念么?” “你也知晓五师兄在城里,回山前去探望一番总不为过。” “是不为过,只是……若是如此,师姐何必如此远路绕行?” 方玄不想跟他打哑谜,径直问他:“你这次前来,又是为何?” “自然和师姐一般。” 如此,方玄实在不知道方焰在打什么名堂。听他言语,她一时也摸不准方焰是不是多多少少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纵使他知晓,说到底和他上花宫无甚利益干系,自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又说:“若是师姐改了主意,也可去宫里小坐一番,叙叙旧。” 年前因着她九师妹她们曾上了上花宫去要人,看来她小师弟还没有得了教训,现在又见他势在必得的样子,方玄一时有些气恼。 师姐行记 16. 方玄实在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赶到了都城,按她原来的主意,她还想去周边的几座护城走走。 驴车在城门口停下,方玄给了些路费,便跻身进了这熙攘的人群里。 那日她小师弟同她交手,意料之中地毫不手软。她还是想不明白,小师弟为何对她仇深至此。 更让她意外的便是她八师妹,想来那几日一直跟在她后边的人便是她八师妹了。 八师妹虽还管着方焰叫小师兄,手里的招式也是干净利落,丝毫不留情面。 八师妹还在山上的时候最怕见血,一身衣裳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想如今也早已是独当一面了。 方玄忽然发现自己对山上的印象好像都停留在了大家都还是娃娃团子的时候。 八师妹到底不敌她小师兄,败下阵来。 方焰的杀招祭出,又生生地收回了手。 方玄护住她八师妹,正欲御敌,就见她四师兄方亭赶了上来,和方焰交起了手。 四师兄到底已入臻境,虽不能重伤方焰,但也给他下了道禁制,叫他这段时日近不得他们的身。 这段时间,对于他六师妹来说必然也是足够了的。 方玄便看到了方焰看向她的含恨的目光。气急败坏,但又隐约有些泪意。 方玄暗暗摇头,如今方焰如此捉摸不定,她所见大抵是自己自作多情所致,是以看错了眼。 四师兄说:“六师妹,我们走吧。” 四师兄大抵算是一个僵板的人,并不怎么懂得和自己的师兄弟们亲近些。在方玄嫡亲的师兄师姐中,要说唤她一声“六师妹”的,也就只有她四师兄一个了。 方玄答了声是,搀着她八师妹同四师兄走了回去。 方玄问四师兄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四师兄说要带八师妹回山上去。如今境北有所动作,他要回山门去守着。 四师兄看向八师妹的目光里带着些柔意,方玄看得真切,心里不由感慨她这心里只有剑的四师兄如今也能通了情意。 方玄记得年前回山门时,提起四师兄一嘴,三师姐才答她说四师兄在几年前就下了山去。接着又说起了八师妹,不知是见了什么又作了什么想法,后来也一声不吭下山去了。 四师兄下山去她是不意外的,但她那乖乖巧巧的八师妹也下了山去确实叫她意外。 至于他们在山下怎么遇见那便又是他们的故事。 方玄以前还在山上时,有时从山下带回的画本子其实也有她八师妹的一份。 八师妹虽然乖巧秀气,活像个不食烟火的小仙子,到底也偏爱英雄救美的俗气,也曾立志要去做那义气的侠士。 想来这次她是想暗里护送她这个师姐到京城来,再事了拂身去。只能说是八师妹下山太久,不曾知晓她六师姐已经解了封禁,依旧往日那一身修为,另外再遇上了她那现今颇为心狠手辣的小师兄。 听到四师兄说要回山门去,方玄心下稍安。她先前几日还对八师妹只身一人有些忧心,如今有四师兄在身边,她的一颗心也算落了地。 “你呢,六师妹?”四师兄看着她,却又转了话头,“你行事自有你的道理,但也莫忘了早些回去。” 方玄忽然觉着,她四师兄其实什么都知道,并非她一直想的那般不通人情,不识人心。想来该是太通透,是以一颗剔透玲珑心挂在了一把剑上,不去管这俗世沉浮,便成了外人所见的“剑痴”。 “这是自然。”她答着,目光却错开了四师兄,看向了一旁燃得正旺的篝火,接着撇断了手里的枯枝,添向了火堆里。 方玄看着市坊间来往的人流,不禁想,她四师兄分明那般温煦真切,怎地她就一直以为是生人勿近呢?还是剑气太利,所以她也以为主人也当如此么? 那天晚上四师兄并没有问她此行所为何事,方玄心里无限感念。她真怕四师兄追问下去,她就会改了主意,和他们一同回山上去。 如此想着,方玄站住了脚步,在这闹市间推开了一扇小门。 回山上去又能如何呢?该她来的,她便来了。 山上到底也不是她容身之处。 17. 方玄自幼便在流浪。 家中物事皆已不记,双亲相貌也已不识,一片混乱中随着流民趁着夜色出逃。她大抵是生于书香人家,因此还记着自己姓方名玄。 她那时记着人说起那座城,都说一夜之间便被焚毁,无人生还。言语间哀哀切切,无不叹息,又无不庆幸自己命大,得以逃出生天。又说贱命也有贱命的好处,是以那些大人物都没有瞧他们一眼,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后来方玄大了些,便想,所谓的无人生还,大抵是因为她们这些人算不得“人”吧。 在遇见方焰的母亲这位顶好心的妇人之前,方玄已经记不清自己颠沛了多久。 一个灰扑扑的破败的小叫花只会懵懵地睁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的,全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其实方玄也不知道夫人怎么会收留了自己。她那时到城里只作往常一般又是个临时落脚处,趁着下人离开之际去泔水桶里捡几口剩饭吃。 后来夫人便将她教养在身边,还和身边的小公子一同习了字。只是她野性难收,陋习难改,浑然的一个毛丫头,每每觉得自己真是低到了尘埃里去,实在衬不上身边那个华贵的小公子。 和方焰一同教习的日子大概是方玄幼时过得最为舒心的一段时日。 她一直都是方焰的家仆,不过是空担了“师姐”这个名头,还腆着脸说那是她家弟弟。 再后来的后来,已是到如今。 她早已护不住她的小师弟、她的小少爷。 方玄也会想,她是不是辜负了夫人的嘱托。 不过一切已然没了回头的机会,她亦承了一方门的大恩,一切该当如此。 师姐行记 18. 方玄说她是替师父捎封信来,这话不假。 她在坊市里所进的院子,便是此次的目的地。 如今事成,她自然便该走了。 天子脚下到底繁华,叫方玄看花了眼。 休憩了一夜,她便往外城走去。 夜间得了信使,她五师兄在外城等她。 方阙到底是个能掐会算的主,见方玄不知会他,自己便给她捏了纸条子。 不知是不是此地偏寒,方玄大半月前在照影潭边已见过桃花盛宴,现在这里才刚见枝上花儿吐艳争芳。 方阙在长亭边上煮酒。 先前便说过,方玄和她五师兄最为相投,互得意趣。 方玄见五师兄在煮酒,只道两人在山上时的玩笑话他都还记着。 方阙总和她说起山下种种吃的喝的,他说的天花乱坠,动心的便总是她这个旁人。 方玄她这五师兄身上好似总沾着烟火气,面上一直叨叨不停,笑意也不下了脸去,内里却是最绝心绝情,一派清心寡欲,正是修道的好苗子。 这是方玄下山后才想明白的事情,在此之前她一直觉着她五师兄同她一般无甚道心,都是个没心没肺的,却原来只她一个。 方玄瞧着她五师兄只觉得庄重了不少,许是回了宫来缚了自由。她却又觉得这是天性如此,山上的五阙不过是个影子。 护城河边上垂柳随风轻拂,一片飒飒。 远处不知谁家坡地上一片桃花林,开得正艳,隐约还能瞧见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方玄只觉得,山上那个同她闲话逗趣的五阙有如碎花一般也随着开春的风扫走了。 见着人,心里到底还是带了欢快,方玄如往日一般轻快问他:“五阙,怎地就你一人?” 说着她就凑上前来,一眼扫过炊具杯盏,自是一应俱全。小壶嘴上已经氤着水汽,氲上了酒意,隐约飘着醉人的桂花香,应是酒水淬去不少,这香气并不闹人。 方玄便问他:“这便是你说的桂花酒了吧?” 方阙依旧挥动手中的蒲扇,含笑答她:“就是它了。” 他又说:“这是我们二人约好的酒局,哪能叫外人添足。” 方玄在亭边上坐下来,瞥了眼被揭了泥封的酒罐,便打趣他:“五阙,这莫不是你连夜从树底下挖出的陈年桂花酒?” 她五师兄在山上的时候就说,哪处的月桂最为浓郁,哪处甘泉最为清冽,又得看日温如何,又须得多少晴日后在月夜下将其埋置。 选料制序实在繁重,待说完了,方玄已经又续上了一壶茶水,还在一旁说:“五阙你润润嗓。” 方玄那时候还笑:你总不能把月光也酿了。 此时只见方阙有些遗憾,说这是他年前回来后酿制的,年份不足,怕是不能尝到该有的妙处。 又听见他玩笑般道,本想着我们晚几年在山上把酒续上。 方玄将自己刚才路上买的两份烧鸡放在案几上,一面回他:“说什么傻话……我可一直记着你说的烧鸡,特地去要了来。” 她知道方阙要说什么,只作不经意把话头掐断,留自己一分可掩面的余地。此行不分对错,她并不愿冗言。 案上也已另摆了小盘糕点,方玄料想这该是方阙往日里同她说的水晶糕,如今也是带过来了。 该是知道方玄要远足,又深知方玄秉性,方阙此次设宴从简,如此也不拘形状,倒是深合其心。 杯盏间方玄有些微醺,目光流连看向远处,河边上绵绵翠幕,飞鸟戏水而鸣,三五行人交织,看来应是休沐日。 方玄道五阙诚不欺她。 方阙也道:“自然,我哪里骗过你,六玄你忒没道理。” 闻言,方玄不忿:“最是你不该此言,入道数十年,还骗说只先我几年,尽看我笑话。” 方阙听她此言,只笑她竟还记着。 求道修仙的年月里,几年和几十年其实无甚差别,只是没想到他家六玄记到了现在。 那时好不容易来了个山下的师妹,身上一股子未收的野性,张牙舞爪的甚是可爱,活像个护食的小猫崽。虽饿得面黄肌瘦,乌溜溜的眼睛里却带着股蛮劲,勾起了方阙玩笑的冲动。 他家六玄实在太有生气,叫他移不开眼。 小小的身子虽然瘦弱,却直梆梆地像根杆子,好似能撑起一片天地。她身旁的小崽子也尽得她的庇护,被她养护得不错,对她一片依赖。 只是不知她如今要去庇护谁。 这天下哪有谁要庇护谁。 19. 两人终是小酌,只为尽兴。 案上已无残食,两人小坐片刻,方阙便说带她走走,权作是尽地主之宜。 方玄疑惑此处作何收拾,便听方阙说见他们走后,自有童子前来。 外城确乎是长亭又短亭,方玄笑说:“五阙你这是要给我演一出十八相送的折子戏么?” “哪里的事。”她五师兄也笑她,拿着折扇轻拍她脸颊,“只是想叫我家六玄小心着被这花景迷了眼,莫忘了回山。” 两人说说笑笑,一切都作往常。 前头迎来一个熟人,正与旁人暄语,这时也撞上了方玄的目光。 “阿玄。”他道。 这是霍文,即是阿文。 旁人见他们是旧识,上前来通了名姓,便退开往远处的马车去了。 霍文说:“不想是在此处会面。” 方玄也深有同感。 见他打量着方阙,方玄便说:“这是我师兄,你以前见过的。” 霍文此来是投奔他昔日同窗,待机擢考。 小话一阵,便又辞别。 方玄回身看了方阙一眼,暗想她五师兄该是深居简出,今日又是着的便服,到底是没人识出他的身份来。 霍文的友人该是边上的小吏,自也是不晓得这山上请下来的老祖宗。刚才听他通名姓贾,正合了日前贾烟给她说的名字,想来便是他的兄长了。如此和煦之人,自也合了那么一个烂漫天真的小弟。 方阙说那户人家祭了一子以求泽佑,如今倒也得偿所愿。 方玄便想这是贾小公子家的秘事,并不在她的计较之中,也不知她五师兄这是何意。 不过想及方阙人间身份,方玄不由有些隐忧。 求道者虽不插手天家事务,却也总有那么些“天命所归”。 方玄听闻外境兵动,颇有摧枯拉朽之势,不知此间作何御敌。如今天家帝子羸弱,不能服众,外戚盛焰,人心浮动,实在不知拉了她家五师兄这面旗子又能立下几分威严。 五师兄说,来年立秋,他便回了山去。 方玄知晓,她五师兄到时候是真的和这些俗务断干净了。 只是这来年却又不是来年。 师姐行记 20. 方玄辞别方阙后,便又踏上行程。 两人都有心事,又都无法诉诸他人,那日亭里小酌,也不过是一时遣怀,两人却更像是强颜欢笑作无事发生。她五师兄依旧要被拖入这尘世的泥淖,而她方玄也依旧被推着去那未知尽头。 方玄这一路走下来心里还不时提防着她小师弟,所幸一路下来未见他的踪迹。她四师兄给方焰下的禁制名曰“进难”,如进一步如遇一难,足够他吃上不少苦头。是以方焰不必纠缠在这里,只管远去便是。四师兄也是心善,并不曾伤了谁。 不过方玄颇为疑惑,她小师弟似乎想拘着她,这实在没有道理。还是他当真知道她此番所携之物,意欲炼化己用?而这东西对他们魔修也未有裨益——魔修终是人,再怎么歪门邪道也用不得这阴邪秽物。 如今各家焦点皆在境北,便是她一方门年前也已去了诸多弟子,不过是她雁斜峰素来不问事,反倒显得一派平和。 离京已是多日,方玄已至一座水城。 她这几日无端地梦起了店主还有阿文,心道这是日前碰见了阿文的缘故。 五师兄那日不单提到贾家,还提了阿文一嘴。他说自己欠了他们霍家一笔债。他说这话时,面上是少有的凝色。 也就在那时,方玄才真觉出她五师兄是宫廷中来。 方玄不禁想着,她和方阙当真不同。 这本该没有疑问——她五师兄到底天潢贵胄,而她不过一个别人手底下讨吃的小叫花,是人再嫌恶不过的流民。他俩本就是山尖云片和谷底淤泥的区别,无非是求道这份机缘将他们拢到了一块儿。 面上可以粉饰,根子却已然定形,羁绊自不相同,由此无暇他顾。 只是她眼珠子浅,不曾去细思这些东西。 所以说求仙问道一事,并非十全之坦途。她五师兄依旧不能得自由身,她也依旧求不得安身处。 21. 在茶棚处喝完了茶,方玄正欲起身离去,却在被人在身后拍了肩膀:“六玄师姐!” 方玄实在想不到年前在她跟前闹腾的墨凝小妮子竟也能在此处遇见。墨家是一方门的大香客,长年商于北地,不想也到了这座水城来。 不过她尚且碰见了阿文,现在再见墨凝丫头也不为怪。 说不准下次还能碰上店主呢。她暗想。 这里是往外走些便是码头,看来小妮子也是刚下船来。 墨凝在那头说:“这次和我爹爹沿着水路下来看看茶叶,没想到竟遇见了你!” 她好像已然忘了去年冬天的事。方玄便觉着还是少年心性,总归都是忘得快些。心里亦觉宽慰不少,高兴她不用经那些情苦。 小姑娘似乎又长开了点儿,身姿隐隐还有拔高之态。不知是不是冬日里养了些肉,脸蛋儿圆润了些。 墨凝想邀她一同游去,方玄笑着婉拒。 墨凝在边上愣愣看着方玄登上渡船,隐在人群里。直到侍从寻见了她,这才回过神来。 “诶呦我的好姑娘,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冬日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墨凝有事没事就爱盯着方玄看。她不像山上的九师姐那样锐利明媚,也不像三师姐那样张扬艳妩,是个耐看的人,却绝不会令人惊艳,就是平平和和的,叫人心生欢喜。 这就是能令那个人落泪又心碎的人。 墨凝一直记着他那双眸子,好像破碎了月光,叫人也跟着心痛。 墨凝在山上是挨个儿打听,却都没听过他俩的故事。许是他们怕她这个山下来的小姐不明事理要找方玄麻烦,个个都捂住了口,只说静等师姐上山来便是了,又说也可寻去五师兄那儿,他二人最为交好。 她拢共在山上闹了半年,和五师兄会过一面。 只是他们都说五师兄和方玄最为相像,和方阙打过交道后,墨凝只觉着他们骗人。 五师兄说,我知你为何而来。 墨凝知晓五师兄所言不假,于是自个儿上阵装聋作哑。 方阙和她玩笑了半天,到底没吐出别的话。 那时候墨凝坐在马车里总在想,六玄师姐却是一无所知——她竟能够一无所知——她也只知她的九师妹错付一片痴心。 早知如此,她当初或该换个法子上山去。 自然,所谓墨凝痴恋方焰,这只是她要上山的由头,她要见的从来都是方玄,她要替人把方玄带下山去。 墨凝在山上待了半年,既见过三师姐将意中人带回惹了方长老不悦,也见过大师兄冷面拒了意欲结亲的女修。偶和弟子搭话,也听得了不少秘辛。 墨凝早慧通识,诸事都不少见,由此并不为怪。 都说修仙者一身清正,已获神识,只余待弃肉身。在她看来是半身入了仙门,半身羁于尘世,到头来不过是人不人,神不神。 苦求长生,苦求垂怜,探宝物,寻传承,斩邪去秽,争名夺利,诛心灭念,尔虞我诈,墨凝觉着这些和她俗世中人实无二般。 ——如此,又何苦去? 月光满地,一片空明。 墨凝在庭院中自寻乐子。江城的热意总是来得早些,她这会儿正坐在两树间的吊床上扇着手中团扇纳凉。 见有人来,她以为是刚才吩咐下去的仆从。略微朝旁支了身子,见是熟人,便朝庭院中人讲:“我前些天见着她了。” “她说要去莲溪坞,我想着该是到渡雁丘了。” 师姐行记 22. 方玄说去莲溪坞,到底要经渡雁丘。此行事了,她就上莲溪坞看花去,若是来得及。 若是来得及。她也不知谁给听。 不知是不是六年前下山后便当真只作了常人,还是说这一次一路下来实在太过顺遂,眼里全没了鬼怪妖魔,好不乐哉。方玄隐约觉着不实。 入都城前她只作寻常游历,如她这般上山复下山的人不胜枚举,再者她也不过是一个众人口里“疯了”的人,并没有人会多瞧两眼。 “方玄”这个名字本便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以前如此,现在亦然。方玄一直规规矩矩,实在叫人难记。她身上最突出的大抵还是当初收徒排行的往事,不过时月已逝,现今也只余下一星半点的碎语。六师姐已然是六师姐,九师妹依旧是九师妹。 能人异士众多的修仙途上,方玄实在没有什么光点。她本就无甚道心,不过是随着年月晃悠地过。 该是□□生了,老天也看不过眼去,所以定了她去都城的那间小舍。 23. 见方棋前来,方玄心底暗暗惊奇。她记着她九师妹禁足半年,若是没记错,这日子尚未到,怎地就出来了? “九师妹……”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方棋一个箭步向她刺来。 “六玄你好狠的心。”九师妹如是说。 听了她这句话,方玄还能断定她一切如常,不至于是鬼魅上了身,由此心下稍安。但见她要刺自己,实在不明白两人之间何时有了深仇大恨,竟要惹着人前来动手。由此一直躲开她,也不还手,只想着把误会解开。 不得不说她九师妹功力见长,出剑已是比往日凌厉了许多。 方棋油盐不进,方玄话尚未说完便总被她刺来的剑打断,断断续续的最后竟不能成完整的一句,只能拿着五师兄日前赠她的折扇挡住频频刺来的利剑。 眼见如此,方玄只想着把她甩开,赶紧脱身前去,奈何她九师妹实在缠她得紧。 这里临近渡雁丘地界,两人缠斗倒是引来了一些妖物。饶是如此,九师妹依旧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由此,方玄既要防着九师妹不被妖物伤到,又要防着自己不被她伤了,出手便有所顾忌。 方玄的心里有些发冷。 待最后妖物被她斩尽,她也赶紧出手制住了九师妹。 她此次所携之物引来的妖物颇为霸道,刚才为了护九师妹还不慎被划了胳膊,袖袍上已然洇了一团血色。 “是为了方焰而来?”看着九师妹形容可怜,也是被妖物伤了几道,到底是不忍重语伤她。 “要解了他的‘进难’,”方玄说着抬起胳膊,血液已是顺着指尖滴了下去,掌间也是血色纵横,“只管拿这几滴血去就是了。” 话一说完,不觉面上一片冷然。 她九师妹眼里只有方焰,亦只为他心动,全然不见旁人。“痴”这一字,到底害人。方玄自然知道方棋刚才出手不无泄愤。 留了血,转身离去。 顿下脚步,方玄抬起眸子打量了围上来的几只小怪,暗道渡雁丘当真宜人,又宜他物。恍若边上的四玄城无物。 这些小东西鼻子到底是灵得紧,她一踏足便立马围了上来。大概是觉着眼前的方玄不是善茬,又隐了身形默默退去。 此时正值夜间,荒野之上寒风猎猎,仿佛山妖鸣泣。月光映照山川,幽深又惨白。 这时有一人自前头的一条草径上走过来,见了方玄,便转过身,道:“随我来。”是没有要识人的意思。 24. 方玄在都城那里拿了一道符。 据她所知,这符在天子脚下蕴养许久,只为封了渡雁丘上的魔息。 虽是如此,这符也不是一般来历。用来封了魔息,大概是以毒攻毒——这实在不是纯正之物。 这里已经封了八十道,她这自天子城里拿过来的是最后一道。不过他们都没有告知方玄手里这道符的分量。 她却是一直知道的。 一方门,双吕山,三音阁,四玄坊,此前都有人执着封符到过此地。 说到底,四玄坊也是这里的看门人。 如今境北即将开境,不论妖魔世出,还是灵境出形,都需要时刻防范,由此投入了大量人力。相比之下,渡雁丘这里便寥落许多。这里距上道符已近千年,多年来风平浪静,又是四玄坊眼皮底下,无人撒野。 再者,实在是世人认为此事已了。 四大派也一直在说,渡雁丘早无事端可生。由此,多的是人把这里忘却。周边山庄一片安居祥和,不过是暗里把此处划作了四玄城。 方玄也不曾听过渡雁丘的风闻。自然,这已是先前的事。 前头一个山丘前摆好了守阵的人。 方玄见势,暗想,却是在这里同四玄坊人打了交道。 想来是四玄坊一直守在此处,以防生事。 方玄心里只叹四玄坊果真行事缜密。 25. 方玄对渡雁丘的魔息知之甚少,她师父也只同她说执符需天时地利人和,她正巧便是那人和。 生辰命格大抵是天已注定,千年后来了她这么个人,去执了这么道符。 来人并不跟她多话,只一路领着她到了山丘前。 丘上并无异处,是再普通不过的壁岩。翠蔓坠下,随风微动。 方玄细细打量这一面石壁,目光最后停在沟缝处的一株草实上,心想店主果然靠谱。 如此,她也不虚此行。 这么想着,暗暗在心底打算趁着封印时将其取走。 四玄坊人在前头护法,方玄自取出封符来催动法力。 却见这符并不飞向石壁而去,而是在方玄身边围了一圈,在脚下生成了一处光阵来。 方玄霎时间便感觉到了那股魔息,而这力量分明要绞杀她。 不过方玄不想其他,只趁着此时混乱的阵仗将那株草实取了。 身后一片混乱,有人闯阵,方玄这里也被波及。她身边的光阵花纹也一时涣散。 有人窜到光阵之外,正是方焰,嘴边还带着为拭净的血迹,看来他这是自行冲破禁制而来了。 虽然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方焰到底固执什么,方玄心里还是有了丝得意。 方玄在流离的光柱中,反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脸上带了轻快笑意,是往日里好似完成了什么秘事的那种狡黠。 她似乎并不知此事有什么后果,这时还开心地唤了一声:“臻公子。” 方玄第一次见方焰,便是叫的“臻公子”。 方焰本不姓方,“焰”也不是他的本名。 方焰来不及辨认她的用意,已然被反力冲开,而手里则多了一株草。 方玄也已经不见身影。 26. 他再寻不回他的阿玄。 四玄坊人就要将他围住,身后传来九师妹姗姗来迟的声音:“方焰!” 大师兄赶来,只见到一片残局。 刚才边上并不起眼的贾烟不知何时已到了石壁边上。只道:“只管回去告诉你们门中长老,此处已非魔地。” 他像是在对方焰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自去寻她。” 师姐行记 27. 方玄觉着此行必死无疑,不过了了心愿亦是值得。 虽说她是携着封符而去,到底是为她小师弟采那粟冥子。 他非此域间人,何拘其于此处。 她唤方焰“臻公子”,是想告知他余路缺席,不能照看,也是告知自己尚算告慰了夫人。 总之心里不无快意。 方玄是不料自己撞见溯回之事。 这世间斗转星移,自是日落月升,禾苗成粟,稚狗作犬,子犊作牛。由生到死,荣后又枯。皆是在由春到秋,冬又至夏,周而复始,却是没有往回走的道理。 若论这溯回之事,却只在那话本里头写过。 方玄来到了过去。 28. 方玄落入一山谷中,正巧碰见有人扑杀异兽。 此时方玄还不知周遭业已变换,只是庆幸自己尚有一线生机。 虽然如此,到底在渡雁丘上因魔息侵入,伤了身体,有如半个废人。 边上那人见有人凭空落地也不为所动,继续取那异兽身上的血,又到壁上采了几株草。待手上完了事,才往她这边走来。 谷下晦暗,又值夜间,待那人凭着自身所带光物走过来,方玄才看清了来人样貌。她一时有些惊喜:“店主!” 只是店主沉默不语,似觉她有些聒噪。又是切脉又是察色,才道:“如此异状,可以一治。” 说完就要起身,见方玄明显行动困难,转身从背篓里拿出几枝花叶,又掏出一只小瓶给她,催她赶紧吃了,语气里颇有不耐:“这血是我今晨在碎麟兽身上所取,这草亦是十年一摘的辛琉叶,都是新鲜得很,不必疑心,赶紧吃了。” 方玄没有接药,只是一把拉过他的胳膊,顺带着将他衣袖撸了上去。只见臂上一片光洁,未有半道伤痕。 吕轻舟没想过她这样动作,只觉这人太过粗野,心下更生不耐。但方玄身上如此症状实不多见,叫他舍不得放了这个病人。由此,两人就这么僵着。 方玄她店主臂上有道疤,自半截胳膊一直贯到小臂上,离腕处只余几指距宽,亦有细纹攀至腕上。刚才方玄见腕上颇为光净,还道是衣袖遮了去。 有段时日总见女孩子上他那儿求祛痕的药,方玄还道他怎地不给自己消一消,看着怪可怖的。 店主便答自有他的道理。 方玄暗想该是这疤年长日久,即使用了药物也不易除去,便索性如此。 她又问这是怎么来的。 店主答是幼时上山采药不慎摔伤。 那日两人答问倒是平和,不像平日那般以相讥为乐。阿文在旁见了,觉着两人像是转了性子。 现在再看,眼前吕轻舟较之熟悉的店主,面上似裹了一层清冷,并没有方玄所识的和煦,眼里陌生也并不作假。 方玄也仅愣了一会儿,就接过药,道了声多谢。 吕轻舟见她形容有些惨烈,想及近来不见有此等魔物出世,便问了她名姓。 “方玄。”她答。 “像个修道人。”吕轻舟说,兀自思量她该是哪门哪派人士,“一方门中却未听过这号人物。”然而方玄修为颇深,不像小门小派出身。见她此时模样,又像个溃逃失户的。 吕轻舟打定主意要留这人在身边察看,由此道:“刚才似乎听闻你唤了什么主子,不如认了我作主子,我自管将你伤治痊愈。如何,玄丫头?” 我来这山上寻玄珠草,这山名唤炼玄,你身上亦是玄青罩衫,不如唤你阿玄,如何?此地相遇也是有缘,随我走吧,玄丫头。 当初店主寻药在山上捡了伤重的方玄时,如是说。 “店主。”方玄道。看着眼前较为青稚的吕轻舟,方玄痛快出声。 吕轻舟觉着这人也怪,他又不是他双砚山上那十宫八殿的什么殿主,喊他“殿主”作甚。 他不由皱了眉:“唤主子。” “店主”。方玄坚持。 师姐行记 29. “你该知我是何人。” 见方玄此时如此从容反应,虽说是修仙者自持不动外物,不过吕轻舟觉着她是识得自己。你瞧她那眼里分明带了揶揄。虽不明显,吕轻舟还是看了出来。 吕轻舟隐约觉着有些不悦。他所带光物是发白的清光,如今映在他面上,只觉整个人又清冷了几分,那双眸子也越发幽邃。 不知是见了熟人便放纵了些,还是与店主相处之道此时又带了过来。如今方玄见了吕轻舟,不觉又像往日嬉笑那般。 方玄心里虽有了想法,也在提醒自身不能逾越,只是一时不觉。 现在的店主看来不好相与,只怕还是传言里那乖戾怪异的吕轻舟,好寻奇珍药材,只治未见奇症。旁人轻易抓不到他踪迹,也难请托其手。若是其未触之症,或可免了诊费,反还赠与大量珍材;若是世人见症,反问诊金非常。虽然年纪轻轻便名声大振,却是落了个恶名,大抵是旁人对他又爱又恨。 她怕是来到了过去,而且是未曾有她的时代——在店主年少扬名之时,这世上她还未生人。这点方玄还是知道的。 此时方玄脑袋里已经搜罗了往日所听所言,心下早有评判,本想拎出几句词来。只是掀起眸子瞧见他如今脸色,不知怎地,便是老老实实道:“吕轻舟,双砚山,吕轻舟。”正是和当初店主告知她时无二。 “正是如此。”他说。 方玄这时也在一旁说她的歪理来:“唤你‘店主’,我便是听使唤的丫头,尚可来去自由;若唤你‘主子’,我便要任凭你生杀夺予。同为修道之人,我自不能叫你杀我生性。你又不喜叫人识出,添了我这拎着药筐的药徒,旁人也只道你是别处来的店家,何乐不为?既是如此,我唤你一声‘店主’,自是使得。” 刚刚服了药,又小坐了一阵,方玄已然能站起身,走到吕轻舟旁边去,捡起他脚下竹筐背在身上。 你是我山上捡来的丫头,做了我的药徒,替主人家背上药筐,如何使不得? 那时方玄痊愈多时,店主领着她上山采药,下山时将满满当当一筐药材置于她双肩上,自个儿在一旁走得潇潇然。 彼时方玄并无他想,只道这是应该,怎么店主还一副她不甘愿的模样。 “走吧,店主。”方玄反过身来看了吕轻舟一眼。 虽是黑夜,借着吕轻舟的光物,却能瞧出眉眼间的几分生动。 听闻方玄有留下之意,吕轻舟便不再计较,只任她叫了“店主”去。 30. 跟在吕轻舟身后多日,方玄一连被他灌了诸多奇奇怪怪的汤汁药水。如此下来,身子骨倒是较初遇之时强健了许多。 那晚初见方玄逞强背着药筐出了山谷,最后却是吕轻舟背着她走了一路。 方玄模糊中想,较之她给店主的这份见面礼,当时店主叫她背的那一筐药材不算什么。 只是那魔息不同寻常,伤了根本,又余一丝在她体内滞留,非寻常方式可去。 吕轻舟说她怪症奇特,是因此等情形她早该死去,如今却还活着。而吕轻舟最喜之事,便是阎王手下夺人。 如今方玄面临一个境况,便是不便施展法术,纵是使了出来,也不能发挥其威力之一二。又因身上携有不易察觉之魔息,只怕被人误会。 “那是些混账。”吕轻舟极为不屑。眼皮子都不希得抬一下,只垂着眸子在鼓弄他的那些药物。 明白人自然晓得这是被魔物所害。 吕轻舟不会去管他们来历,他只需稀见的病人。在此期间,他自会护佑他们安全。 31. 不日行至一处水塘,方玄放下竹筐到边上去捡起石子打了几个水漂。 此处甚为幽寂,飞石激水的声音甚是畅快。 不料惊起几只水鸟,在空中盘旋一番又钻入别的草丛里。 方玄循着看去,见拐过角的水草处游来几只野鸭。 她不远处也立着几丛香蒲,更是再好不过的佐料。 方玄一时高兴起来。她现今身边有了店主,自可叫他好好料理。 方玄转过身去问那边慢悠悠走在小径上的吕轻舟,草丛漫过了他半个身子:“店主,要不要吃野鸭?”但也不是询问,自个儿飞身去那儿擒了来。 玄丫头,要不要加个餐?你去那头抓了鸭子回来,我给你制个味美的野鸭宴。 店主含笑站在塘边,指着池上的野鸭对她道。 方玄正低着身子在那儿洗手,闻言抬头看向那处,又接着掬了几捧水,甩了甩指上的水珠,愣了愣。 彼时方玄和店主已是相熟,两人大抵已是相讥的嬉笑日常。方玄只觉他笑得不怀好意,自己去扑了鸭子来也是沾了不少水。所幸美味的鸭子肉进了肚皮里颇觉熨帖,是以看着挂在火堆旁烘晒的衣物也觉着顺眼了不少。 兴冲冲抓了鸭子来,方玄只瞧见吕轻舟冷眼看着。 吕轻舟表示他不会,空看着两只肥大的野鸭子任方玄各捏着翅根,两只腿还在底下扑腾不停,顺带着几羽细绒在周边飘着。 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找不见人去专做道菜肴来。 如此方玄只能亲自上手,按着平时露宿时的做法将其烧制,心里暗暗可惜这上好食材,也只能宽慰自己,如今店主还痴迷那些个奇材异兽、奇见之症,尚不能分出心思去钻研那些好吃的来。 在吕轻舟眼里,便只见方玄在塘边剥皮,引得那细碎的羽毛飞了一层又一层。 师姐行记 32. 这是未识之途。 我不识这已定前路,亦未听闻多少往事,看顾我如你也尚未识我。 这是某日方玄随吕轻舟行至某一小镇,赶巧看了场花灯,远远瞥见了她大师兄和二师姐时,一时有感。 这种失落较得知店主未会膳食时还要磨人。 要说求道修仙者绝情断意,一切只作冷心冷情,这又该是附会。求道者众,道亦万千,自不是一语而概。 这修仙世界,本是由欲而行,自不会将其断去。 既有例外,自有存在。 不过说起方玄的求仙之图,便如什么进阶突破遇心魔,这大抵和方玄无缘。方玄这个无甚道心的,其实较之她的师兄弟们,修为精进的道路上要顺遂得多。 可真算是他不要,却非他不可;他非要,却只他不行。 大抵是天意弄人。 方玄这头正低落,随着吕轻舟拐过一角,便见她大师兄二师姐迎面走过。 她的这两个师兄师姐入道多年,此时看来较为青涩。大师兄眼见的不满都写在脸上,可见他此时有多不愿逛这个花灯,不像现今那样,人虽是亲近,更多时候都摸不透他在思虑什么。二师姐也正是烂漫,身上披的也正是方玄不曾见她穿过的红衣,满身的喜气。眼里的笑意几乎都要盛不住,而不像方玄第一次见她时,一身的素色,只觉得她满目忧思。 方玄见了这样的他们,又颇觉新鲜。 33. 吕轻舟的师姐找过来,也是在这片热闹之中。 她瞧见自家师弟身后跟着的方玄,也不细作打量,只问他:“小船儿,你这次又是在何处捡的人?” 吕轻舟满脸不悦:“说吧,这次又是怎么找见的我?”又暗暗打量她有无带了旁人。 在他众师兄弟中,便独是他的这个师姐能找见他,是她给他引见染了奇症的患者,也总是她往他手里塞了不想治的病人。 吕轻舟对此表过不满,便见他师姐在一旁玩着她的头发,一边笑着,好不娇俏:“可是,怎么办啊小船儿,人家因此给我的定金可不在少数。若是你也能拿出这个数来,师姐我倒可考虑考虑。” 他们双砚山上的财迷亦是不少。 吕轻舟如此发问已是常事,他师姐不无得意:“这自然是师姐我的调香了。” 他师姐本就是调香的一把好手,但是只凭一缕香息便立刻能找见人,吕轻舟并不信。 眼见吕轻舟眉头越皱越深,他师姐也不好再调笑他,敛了声笑:“记着你日前要去域西一带寻药,如今听闻那边不日开境,你且歇一歇为妙。再有便是师姐我亦是此行开境的守门弟子,到时自可给你带回一二个看病的来。”只是他师姐似乎绷不住,一下子又笑开了来。 “大可不必。”说完吕轻舟略觉失礼,又道,“一路小心。” “甚好甚好,我家小船儿可算晓得爱护师姐了。” 方玄在一旁听得明白,域西开境,即是说现在是三百年前。 直至吕轻舟师姐已经离去,她还兀自沉思。 三百年前域西开境,虽说陨落了不少修士,亦有不少人声名鹊起。她记着其中一位便是双砚山如今的二当家,那十宫八殿中袭香殿的殿主,吕轻尘。如今经她调的香难求,世面上亦是天价之香——自然,这位殿主有些爱财。 方玄试着问:“这位可是吕轻尘前辈?” 吕轻舟见方玄先前就识得他,想必也已把他师兄弟打听了个遍,并不觉奇怪,只答了是。 方玄便觉得不奇怪了,先前她在店主手底下过活是总是被他找着由头克扣,如今皆有了解释。 如此想着,方玄又看向眼前的吕轻舟。这几日他还是各种汤药与她,丝毫不见心疼,许是尚未当家? 师姐行记 34. “此行可还要去域西?” 方玄欢快用完了饭,酒足饭饱之际,百无聊赖,就此发问。 “先改道去渡雁丘,今夜我们就沿水路过去。”吕轻舟拨了拨杯盖,呷了口茶。 这一路过来,吕轻舟算是发现了,他随手捡过来的这玄丫头对吃这一事尤为爱衷,有了吃的,似乎什么都好说。如此个性,也不知这修仙一途怎么走过来的。 若这丫头真辟了谷,只怕对她是祸事一桩。 想及那日方玄得知自己未会烹调之事,一下子没了抓着鸭子过来的活泼,眼里的明媚也散了去,好像哑了一般,半张着嘴说不出什么来,随后便自个儿闷着头到塘边处理去了。在此之前,吕轻舟可没见过她因什么事如此落寞。 “渡雁丘?”方玄这次就是自渡雁丘来,如此更添了几分好奇,“怎地要到那儿去?” “你去过了?” “先前去过。”这话不假,“店主,要不也顺道去莲溪坞看看吧,都说那儿的莲花艳绝天下,不去可惜了。” “再说吧。”吕轻舟也不答去或不去。他将手中茶杯放回桌上,就要起身。 却没想到他师姐吕轻尘去而复返。 “先前逗弄了一方门的小孩儿,不想此次遇见了,到你这儿来寻一寻清净。”他师姐说着饮下了刚上来的茶水。 方玄在那头听见提到一方门,心里思忖这谁赶上了人家逗弄。 这里吕轻尘就叮嘱道:“师弟,你若是碰见了自称一方门雁斜峰座下大弟子之人,可莫要把师姐我的去处透露出去。” 吕轻舟深知他师姐那虽爱拈花惹草却只在话头上占便宜的性子,斜乜了她一眼:“你何时同雁斜峰有了交会?” “日后再谈,日后再谈。” 方玄也是不料她大师兄还能和店主他师姐、如今双砚山袭香殿殿主有过此等交集。 35. 城中一道小溪穿过,可自城下乘一条小船到对岸去,在搭大船出城去。 如今夜里热闹,溪面上的小船往来如梭,两岸一片灯火通明。热闹处亦是画舫游廊,声乐动景。 方玄跟着吕轻舟自闹街中穿过,又是见了她二师姐迎面走来。不过此时二师姐身边没有大师兄,而是一个看着有几分眼熟的人。 该是门中哪位师兄。她如此想,思来想去对不上名姓。 走出去许久,等搭上了船,方玄想起她二师姐面上欲语还羞的模样,这才明白过来。她二师姐就爱过这么一个人,时至今日亦在为他出走,独自疯魔。 方玄回头看了看渐远的两岸灯光,已是一片缥缈模糊。水面上泛着破碎月光,好似流到了岸边去。 36. 随着吕轻舟下了船,方玄才明白吕轻舟这次不是去渡雁丘的城中,而是到这封禁魔息的地界来了。 吕轻舟径自在那头说:“日前偶然寻得了粟冥子,正想到此处试验一番。” 说完就回身看了看方玄:“你日前既是来过这儿,身上魔息也必是此处的了。” 除去时间不对,余话没有错处,方玄也就闷着头认了。 哪想吕轻舟还道:“如此大的动静,四玄坊竟如此默默无声,实在可疑。” 方玄一时无从答话,便是她自己也想知道如今那等局面如何处置。 不过吕轻舟也无挟持逼问之意,只又说道:“魔息终非此间事物,粟冥子阴极而生,遇魔息而盛,如今可引你身上魔息,根植此处,倒也安心。” 方玄稍作出神,心中亦有恍惚。这可真是冥冥之中皆已注定,去日栽植,明日采夺。 彼时他们店中说笑,可巧说起了这粟冥子。 她店主能知晓渡雁丘中有粟冥子,她还只当是他遍访山川大地,见多识广,能知人之所不知,能识人之所不识。哪成想这却是他昔日亲手所植。 师姐行记 37. 自渡雁丘出来,方玄一路恍惚,心中颇有悲意。 那草籽是先前吕轻舟答应了人去寻来,种在此处,可吸收逸外魔息,免得外人又拿这里做打算。 吕轻舟是渡雁丘的熟客,现在前来也是践行约定,自是没什么人阻拦,反倒是出来时还遇上了在外堵着他请求救治的人。病人在此处候着,银钱也在此处候着,可谓是摆足了架势。 虽说吕轻舟恶名远扬,却也不是不近人情。如此拥着进了四玄城,逗留了些日子。 再说方玄身上魔息已抽,整个人也跟着虚弱不少,少不得又要进些汤汤水水,时不时又要服些补丸之类。这些吕轻舟早有预料,倒也不算什么。 倒是这病人引起了吕轻舟的注意,仔细一打听,便少不得上域西一趟。 顺流而下去了莲溪坞,方玄这时还有些怏怏的。她刚停了药,但显然是药力颇猛,这时还没恢复过来,连带着一片红莲也瞧不出多少意趣。 两人稍作停留,便转了道北去。 38. 三百年前,已然是秦家天下。 只是社稷初定,边塞战乱颇繁,尚不能是天下归心。 用饭时方玄听得旁桌几人阔论,却又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显摆,颇有一股子说书的味道。只道是当今天子颇是迷恋仙家法术,宫中亦是供奉了不少仙人,为其排忧解难。 天家秘事总有旁人爱胡乱揣摩,这也正是众人乐趣所在,方玄也在旁听了一耳朵。 这日方玄跟在吕轻舟身后进了客栈,心里有些纳闷。店主有心到域西去,竟还是两条腿在地上挪动,再快些就是雇辆马车。按着这速度,天晓得他能何时抵达。 不过吕轻舟显然不是直奔目的地而去,他依旧要顺道寻他的药,去人迹所不达之境。 39. 三百年前都城亦不是今处,那时也不过是一个陪都。 方玄看见一王族车马自西边行来后,才想起这回事。 她们求仙者对这世间年轮变换并不敏感,正是所谓山中无日月。 要说方玄还能念出俗世中一两件事来,这也只因她没断了尘性,还不曾是那清心性子,心里念的想的还是山下吃的看的,又时不时逛下山去,自然也少不得她五师兄耳濡目染。 跟在吕轻舟后边踏上楼梯,只听见身后呼了声“五公子”,方玄在拐弯处借势朝楼下瞧了一眼,虽是寻常作扮,自是与旁人不同。 谁家的小公子贪玩了。她如是想。 小公子看起来十一二岁,由里到外的一股子清冷。 不过方玄只是自楼上看了他身形,并没有看见他的相貌。 这里再往北去便是一方门,再往西去便是域西了。能跑到如此地界来,方玄只觉着这小公子忒是贪玩了些。 借此,她想起了贾烟贾小公子,她此前在渡雁丘时,隐约是看见了他。但这毫无道理,贾烟远在京城,怎可能就到了渡雁丘来?方玄还是觉着自己错了眼。 方玄她们这次也要先行北上,再借道西行。 离店这日,经由后院,方玄又听见了一声:“五公子,小心。”如此望去,便见一人扶着昨夜那位小公子上了马车,外边还站着四五个人,看了该是他的家仆侍卫。 也只看了一眼,方玄便又快步跟上前边的吕轻舟。 出城时碰见几骑护着马车自身旁官道上驰过,后来随着吕轻舟上了山采药,有时还能在山头瞧见他们。 显然他们同路。方玄颇觉着有些缘分。 不过也不是时时瞧见,不几天方玄便也忘了。 待再碰见,已是夕时日落,山沟里一片晦暗,也是格外阴凉。 方玄率先自坡脚边一块巨岩跳到平地上,还绊了几脚野草,又将身上竹篓卸下理了理。而吕轻舟还在后头慢悠悠走着。 其实店主一路上也会将这些寻常药材卖了换钱,有时也会赠予他人,倒也不是传言中那般不客气。 正是满心得闲之时,方玄忽然间便隐约闻到了风里的血腥味儿。 赶到之时,只见一身上挂满血迹之人正倒在地,尝试起身而不能。马匹也只在旁边时而踢踏,不时朝那地上的人低下头,时不时传来几声特有的“嘶嘶”声,颇像是对如今境遇的哀叹。 马背上还挂着一个半大小孩儿,一动不动的,想来也是早已昏了过去。 方玄远远看着,暗想这该是日前时不时便遇见的车马。待走近时,才是断定。 一到便见其露出警戒之色,只是如此形状,到底动弹不得,毫无半分威胁,分明正是他人板上鱼肉,待人宰割。 “我是一方门人。”方玄蹲下来,同他平视,“见谷中有人捏了信露诀,过来看看。” “仙人。”那人却也信服,不再多问。想来是如今此等田地,不妨搏上一搏。 这时便听见远处脚步声,正是吕轻舟刚到不远处。 “这是我此游同伴,不必忧心。”正说着,她五师兄赠她的折扇又从她别着的腰带里飞了出来,展开着在空中盈盈飘着。 上次在渡雁丘使用封符之时,这折扇也是护了她一道,想来是她五师兄特意在上面附了几缕灵息。 方玄伸出手将扇子拿回来,收在手中。 “小的姓霍,”她听见那人说,“此行……送我家公子上山来,不料遭了黑手,小的……小的,奋力驱使马匹,才到此处……” 不怪方玄现今对霍姓敏感,皆因当日方阙赠她手中这把折扇前,刚说完了同霍家的一些往事。 方玄反身对刚走到跟前来的吕轻舟道:“店主,你照看他。” 说着就起身去把马上的小孩抱了下来,放到了旁边少干净的岩块上。 确实是她五师兄。虽是幼稚孩童,尚是能瞧得分明。 用手指揩去面上的一些灰,她五师兄这上山来的路真是颠簸。 方玄不禁想起自己在客栈瞧的那一眼,可真是个清冷的人。 却说吕轻舟给伤者服了药丸,又喂食了他一些水,再一抬头,方玄不知跑了哪儿去,只有那小公子还孤零零躺在边上,另余一筐药草。不由暗暗皱眉,思量这玄丫头在搞什么名堂。 那头就听见了来人声音:“师弟,师弟,等等我,你这么快做什么?” “信露诀。”言简意赅。 那是一方门的两名弟子,一下子也已到了吕轻舟跟前来。 方玄回来时,便只瞧见了吕轻舟。 吕轻舟见了她,只道原来是打了水去。 见方玄正一连迷惑,便说:“刚才来了一方门的两个弟子,一名方羡,一名方亭,已将他们带了去。” “哦,哦。”只见方玄无端一脸怅然,默默走至一旁将水壶放至竹篓中,将其背起,走到吕轻舟跟前来。 吕轻舟又说:“你对此处熟悉得紧。” “来过。”她声音里闷闷的。刚才那扇子灵息一出,想必吕轻舟也已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晓她为一方门人。 “玄丫头,你果真是一方门来的?”也不等方玄回答,“如你修为,我却是没听过门中还有这一名字。” 方玄却也不能腆着脸骗说自己是那不外告的内门弟子,颇是为难,反还生出了告之一切的冲动。不过还是敛了性子,道:“你觉着是如何?” 已经走了几步开外,还是不见吕轻舟回声,耳边也只有两人脚步声。 已至谷口,正逢一阵晚风刮来。 “……” 好巧不巧,方玄竟是没听清。 师姐行记 40. 风声甚密,耳边两旁枝叶沙沙作响,如要砍折之势。 见了方玄模样,吕轻舟料想方玄必然没听见,本来也不是无关紧要的话,不必多嚼几遍。如此,无声笑了笑,待周遭平和下来,才对方玄道:“玄丫头,走吧。” 只留着方玄憋了一肚子郁闷,她依旧不晓得店主刚才说了什么。 不过这一阵风倒是把她刚才心里的惆怅吹去不少,一下子轻快了许多。 方玄仔细回想自己到这儿来已是数月之久,这一路上可巧都碰见了她的师兄师姐,大抵就是早先已定的缘分。 是夜露宿,方玄围着篝火,照例掏了几块儿饼来吃。 面前火苗窜得很高,焦灼了几只飞虫的翅膀,在它们落下时顺势吞没了它们。 回想自从遇见店主后,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见他有食欲,仿佛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方玄不禁为日后店主那一手精湛厨艺感到惊奇。 方玄吃东西时大抵是带着几分憨气,也不怕旁人看了。 “你实在不像求道修仙之人。”吕轻舟边说边用树枝扒了扒火堆。 方玄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我也本无修道之意。” 大概是因店主收留六年之久,方玄心底的亲近也移情到了如今这位身上,一时之间言语便没了顾忌。 听她这话颇为率性,吕轻舟也不甚在意,只当她是说笑。方玄行事随性,天晓得她下句话又是什么。吕轻舟随她走了这一路,只觉着这丫头颇有意趣,闲话之余或得一笑。且不论她是何等修为,只说她闯过了渡雁丘里那魔息,也已是强悍。倘真如她所说,毫无道心却有了此等修为,别人听了不得吐半两血? “你这又是如何说?”吕轻舟随口搭了一句,将旁边的细枝掰折了扔进火堆里,抬眼看了下她,也没想着要她回答。 篝火颜色映入方玄眸子里,在这夜里颇有艳色。 方玄摆弄了在火堆边烤着的几只野物,老实答他:“我本就是为了吃的才上山去。”一句话听起来没心没肺的,却又说得极为实诚。 说完她拔出一根签子看了看,撕了几丝细肉出来尝了尝,便眉开眼笑了:“店主,熟了,尝尝吧,可好吃了。” “我……到时候,可是很会……做饭?”吕轻舟细嚼了两口肉,咽下,问她。 “这是自然。”记着那时候店主每一次下厨,她可多高兴。 方玄说着就用吃完的签子扒开火灰,从里边挑了一个焖熟的果子来。 “熟了。”她就捡了旁边的枯枝把果子都扒到了一整张蒲葵叶上,放到了同她和吕轻舟两个人相近的地方。 一抬眼,方玄见吕轻舟还在看她,才想到可能是店主误认她充作忙碌避而不语。这可真是冤枉,刚刚不过是她只顾着吃的去。 这几月以来,若说是店主还未察觉什么,这才叫奇怪。既然店主已经有所猜测,她也不说开,只是应证他的想法:“店主你到时候手艺极好,我极爱你的饭菜。” “我是你的前辈。” “是。” “丫头啊,唤声前辈听听。”吕轻舟摆了摆手里的烤肉也没怎么吃,就那么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方玄觉着,他是越来越像后来的店主了。恍惚觉得像着店主刚捡起她时,成天逗她乐的日子。 “店主。”她如是说。 41. 域西已经开境,比推算的日子早了许多。 方玄她们尚未抵达目的地,也已感知其变。 现在看来域西必然已封,前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店主,”方玄问,“还要去么?” 翻过前头那座山,那边便是域西。 一片苍郁山色,山风吹过,林涛阵阵,煞是舒畅。 吕轻舟尚未答话,便见一人现身——准确来说非人。 待看清来人,方玄一手扶着竹篓,一边笑着颠颠跑过去了,药草也一同在背篓里颠颤着:“小公子,你也过来了?” 这可算是一个实在的熟人了,隔了几月,如今乍见,实在叫她欢喜。 到了跟前,方玄又觉得他瞧着有些不同,再者刚才他也不应声,方玄一时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只听贾烟叹了一声:“你果真将前事都忘了。” 方玄听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更是疑窦丛生。 贾烟倒是将她拥住了。 小公子年纪尚小,两人身形一般大,看起来更像是贾烟在向年纪大些的长辈撒娇。 只听见他在耳边呢喃:“到底是不能将你带回去了……你可是……还欠我一颗心。” 方玄还在思虑他话里头的意思,忽然间只觉着耳边灌风,好似撒开了些许齑粉,衣袍被风吹得鼓鼓的,随风飘落在地。 师姐行记 42. 山上不知岁月,人间已经轮转。方玄如今年纪,自然也已见过不知多少场生死离别。不过百来年的时间对修士来说还是太短,方玄到底还是这条路上的半大稚儿。 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又或许是做不出什么反应。 吕轻舟也是看着那活生生的一人瞬间就没了,那落地的衣袍也一下子焚得干净。 他走过去,见方玄转过头来看她,眼角划过一滴泪。 她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就是觉得这人心碎得绝望。 “店主,我也还想活着啊。” 眼泪又顺着泪痕滑了下来。 这是她年初回到店里后,那夜抱着店主痛哭时不曾说出口的话。 那时的店主尚不知她痛哭什么,眼前的吕轻舟自然也无从知晓。 这毕竟是未有她的时代。一如她的师兄师姐们,并不晓得日后会来一个叫方玄的六师妹,他们的师父将来还会再收三个弟子。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将来会经情苦,将山下作乐土,出走经年,寻觅无音。他们更不知道他们将来的六师妹只是为了补窟窿,此外再无别的缘故。 而她又知道了什么?相遇之前的故事,她其实也并不知晓。如那一身矜贵清冷的五公子日后做了和她谈笑无形的五师兄,娇憨俏丽的明艳少女后来却成了她眉间笼着哀意的二师姐。 她无法知晓其间故事,她也再无从得知。 43. 方阙说过,贾家祭了一子。 方玄当时并不觉着有什么,还觉得方阙是随意提了这一嘴,如今来看,说的便是贾烟。 至于所祭为何,其中又大有学问。而惜得将自身骨肉如此,要么此人绝情断义,要么此子命格异难。 地上已无他物,不过是杂草、落叶。 吕轻舟说:“他与这世间未断干净,怕是还要轮回一世。” 方玄刚才失态,也就是瞬间的事。虽落了泪,情绪又似乎没多大波动,就是刚才说的话语气里也不过是像往常的叹息。她现在已经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就着吕轻舟的话思虑了一下。到底是缥缈之物,太过遥远,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 “你之前身上所携魔息,是他所有。这魔息还遗存于世,他必然还困于此界。” 吕轻舟似乎叹了口气,又问了句:“你身上可是大好了?” “好多了。”方玄如实答,刚才她确实感觉到贾烟自后背给她注入一温力,确乎是痊愈了。话一说完,她又觉着怅然若失。 44. 有几名修士寻到此处,见只有方玄和吕轻舟二人,却毫无他们追踪而来的魔息,只当是他们隐匿了去,就要出手迫使两人交出那魔物——虽是残败,待炼化之后亦可助长修为,实在不能叫他们放手。 方玄实在不知道这是哪处弟子,竟藏了这般心思。也不屑同他们交手,不过是逼退了他们。吕轻舟也在一旁添了把火,不知撒了什么药粉,也是够他们受的。 耳边刚清净不久,便入了夜。一轮朗月,可清晰辨人。 两人围坐篝火边,方玄又忙着烤肉焖果子,手里并不停歇。 今晚两人少了些轻松活泼。 方玄将最后一根肉串插在一堆炭火边上,像是玩笑一般,抬头看了吕轻舟一眼:“你若真觉着过意不去,便在景和二年年初上炼玄山去捡我吧……若是,若有可能,为我立块儿墓未尝不可。” 他们这些求道者,要数着年号记着日子其实有些为难。 火堆里传来柴火的噼啪声,冒了几点火星子。 吕轻舟隔着火堆看向她,眼里带着道不明的情愫,纯借着眼前这火焰遮住,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不动声色的,又像是在考虑去炼玄山值不值当。 方玄又忙着扒些炭火过来焖果子,并不注意。 有一个人窸窸窣窣摸索到了这边。 方玄有些无奈,朝那边放话:“不是说定走远些么?” 那人倏地出声:“阿玄,你也过来了么?” 听着这声音,方玄虽认出是方焰,还是有些疑惑。方焰这时声音略显青涩,自入了一方门后,他叫她“阿玄”的次数也不多,更多时候反而是阴阳怪气唤她“师姐”。 她还没想明白,带着伤的方焰已经一瘸一拐过来了。毫无设防,一身纯然,一脸烂漫。 借着月光和跃动的焰火,方玄认了出来,这是一个年轻过分了的方焰。 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想把他拥在怀里,又怕动了他伤口。 45. “这是我……”方玄本想说“师弟”,暗里瞥了方焰一眼,到底还是顺了方焰性子,改口,“弟弟,甄臻。” 得亏是叠音,外人也只当是亲昵。 方焰伤势颇重,吕轻舟给他上了些药。 方焰也认出他现在这个师姐不是同他一般时间。他上一眼见她时她还穿的一身青色外袍,而不是现在这身黑白分明的。她眼里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凄惘,她总该是爱笑的,或者为他闹性子恼得不行,而不是好像什么都没有了牵念似的——她如何忍心要舍了他?他也不愿他的阿玄要舍了他。 问了话,便听方玄笑着答了他,像要看着他闹笑似的:“景和十年。” 他们确实不怎么记这些年号,更何况这还是他未曾到过的时间。方焰默默算了算,也不知他和身旁这个阿玄隔了几年。也老老实实答了方玄:“我们还在又渊秘境,刚刚斩杀一名自称‘晦川’的妖物,我躲闪不及,一睁眼便到了这里。” 如此,方玄是记着当时方焰消失了一段时间,她亦是忧心不已。但不多时他就回来了,他们也顺利在秘境里同门里其他弟子会合。结束了此次历练后,方焰性情就愈加古怪了。方玄料想该是同他在秘境里失踪的那几日有关,但方焰一直对此缄默。 ——还是和她有关啊。 但方玄似乎也生不出别的情绪来,类之于憾意、惆怅、伤怀,她都没有,大概是已经被漫长岁月磨了去。她又没有什么喜意,但见了眼前这玉般纯然的方焰,他分明还是那个叫她忧心又闹心的小师弟,还是需要她时刻护着的小公子,她又觉着感动不已。 “这可隔了好久了。”方玄笑着给方焰递了一串肉,“来,甄臻,尝尝,现在这个可比以前做的好吃多了。” 吕轻舟在一边暗里失笑,只觉着方焰刚才不时看向他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护食的幼崽,警惕、试探,又带着敌意。 大抵同性之间最为相知,他知晓面前这个小娃娃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玄丫头该是个木头脑袋,竟不能知其一二,也该她自个儿在那儿摸不着头脑。 只是她显然也不知,白天刚同她说怕是还要轮回,不想入夜已是找了过来——想来也是域西开境的缘故。 大抵是魔物也贪恋人间温情,如今赚得了人间身影,倒是忘了自身模样。 吕轻舟也拿起一签子肉嚼了嚼,暗暗描摹令方玄倾心不已的美味是何等模样。 深夜睁开眼,见方玄还在那头添柴火,火星子燎了又燎。吕轻舟也已毫无睡意,坐了起来。 方玄又问他:“店主,还去域西么?” 吕轻舟还在看着火堆,闻言才抬眼看她。正要答话,天边也燎起了几道火星子。 动静之大,把熟睡的方焰也闹醒了。 吕轻舟说:“魔境也开了。” 开境大抵如此,既有机遇秘境,也有凶险如魔境。每逢开境时守着大批人马,便是要防着这些事。 方玄又转头去看天边越来越多的火星子,又低下头捣鼓眼前的火堆。又是木柴的“啪嗒”,“啪嗒”。 她又抬眼看对面的吕轻舟,他正看天边的火看得出神。她又看了看身旁的方焰,他这时正挨着她坐下,也看着天边出神。 方玄又抬眼看了看天边,嘴边挂上淡淡笑意,释然般的,伸手把身旁的方焰揽过来靠在她肩头。 她又想,原来这一切都是为的她。 何苦呢,方焰,甄臻,她的小师弟,她的小公子。 命数如此,何必苦斗。千般万般,到头来可不是到了此处。 她低语:“甄臻,以后可不要做傻事,不然我可不喜欢你啊。” 46. 贾烟说,渡雁丘已非魔地。如此,日后四玄坊也不必守在此处。 不过现在四玄坊门人也识出方焰是魔非人,如此围了上来,打算拿将等候处置。 方焰伏坐在地,手里紧抓着刚才方玄抛与他的那株草。他垂着眸子,眼里是浓郁得划不开的哀戚,自然,旁人无从知晓。 ——只是为了我么? 身后是九师妹的叫声,“方焰方焰”地一直叫着,却没有他的回声。 大师兄收回视线,敛了神色,过来劝了九师妹几句。 “不行,大师兄。”她如是说。 方逐又要开口,蓦地抬眼看向空中。只见一道人影凌空而至。 晨光熹微,倒也能将人看得真切。 “久违了。”他听那人道。 这便是暌违已久的吕轻尘,如今双砚山上袭香殿之主,已添几分稳重,再无当时的佻巧。 他也说:“久违了。” “我来寻我家师弟,到此处碰碰运气。”说着便往外走去,似乎真的只是路过。 方逐的目光循着她的身影,紧接着又收了回来。待再看去,吕轻尘已经走下山头,青草已没了她的身影。 “师弟,是不是该回去了?” 自域西开境她师弟伤了胳膊后似乎改了性子,更是在近百年前不告而别,匿去踪迹,叫她也无从而寻。 “回吧。”吕轻舟还是往常一般神色淡淡的。 方阙在高阁上看着红日初升,饮下这一罐的最后一杯桂花酒。 昨夜风疾,院里的花落了一地。 方檀早又已经挥动着他的扫把在晨雾中开始他的清洁大业。他大概是没什么天分,投在了一方门下,辗转上了雁斜峰,做了个清扫的童子,一扫便是六年。虽然如此,他却是甘之如饴。说到底,他也不知晓自己要在等什么。 47. 境北开境,迎回了他们的魔君。 他再寻不回他的阿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