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在透过我看谁》作者:想放假 文案:师尊一点都不疼我这个他捡回来的徒弟 三羲宗伏清真人的二弟子想要攀折他的高岭之花师尊,但他师尊在透过他看谁? 主受 np 非三观教科书,请自行拆弹避雷 非甜饼预警。 作品标签:玄幻奇幻,东方玄幻,虐恋。 第1章 1、 我叫林期归,是三羲宗伏清真人的二弟子。 我顶头确实还有个师兄,叫江连舟,不过我没见过他。他死了,英年早逝,然后师尊才把我捡回来,取名为林期归。 2、 师尊是从死人堆里把我捡回来的。 我初见他时,他真如天神降临,御剑而来,白衣胜雪,一挥袖便将我从那血沼尸堆里带离。 他将我带在他剑上,罡风尽数被他阻在身前。他身姿如鹤,又沉稳如岳,我躲在他身后,便觉得什么都不需怕了。 我悄悄抬首,这个背影便倒映在我眼里,刻进心底,一记许多年。 我们破风而行,脚下便是白雪一样的云,轻而软,触手可及。我眨眨眼,忍不住伸出手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干净的东西。我以前只见过雪,但雪落到地上,没一会就会被泥水浸染,或者被人踩在脚底下,混在尘埃里……发黑。 “小心。” 淡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竟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动作,此刻正回眸俯视着我,还将我满是血垢的手纳入他亭匀如玉的手掌中。 我抬头,正撞入一双清冷的眼眸中。我怔怔地在这双注视着我的眸中找到了自己的身影,虽然它很快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但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在此刻成为了我的光,是我往后余生全部的渴望与向往。 凡夫俗子之于仙者,不过蝼蚁,更何况师尊这样的人物。他长久地俯视着这个世间,能够与他比肩的不过寥寥数人。万物于他,皆不过过眼烟云。我以蝼蚁之身偶得一幸,能于他眸中驻足片息。 3、 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带我回来,或许与我那英年早逝的师兄有关吧,不过我无从知晓。 师尊将我带回来,交给了宗门里的教习师兄便又闭关了。往后十余载,我再没有见过他。 不过修真者岁月长,这十余载,晃眼便过了。 第2章 4、 从我七岁入这三羲宗以来,听得最多的,除了我那天资卓绝,千年便已站至巅峰的师尊,再就是我那英年早逝的师兄。 传闻里他光风霁月,道心纯澈,又温柔和善,待宗门内弟子极好。只可惜…… 我还听说了,以前的师尊不是现在这个无心无情的样子的。那时候的他虽然也是不易近人的模样,但他会手把手教师兄练剑,领师兄入道。只可惜…… 哦?原来师尊喜欢师兄这个样子的徒弟,那我也可以做到。如此一来,师尊是不是也能多看我一眼了? 5、 这件事我做得很好。于我而言,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世人易欺,见皮见骨不见心。 6、 “师兄,你又要下山啊?”陆岑蹭到我身边来。 “是啊。”我停下收拾,转身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掌门师叔有令。” “啊,师尊真是的。”他瘪瘪嘴。 他比我要小上五岁,自小便爱粘着我。他师尊又极爱护他,是以性子养得温纯,不小了还像个孩子似的爱撒娇。 我是不耐烦带孩子的,但谁让他有个做掌门的师尊呢? 师尊尚未领我入门便闭了关,早些年我尚未入道,若没有掌门师叔的照拂,在这强者为尊的三羲宗,我的日子大概要艰难些,哪还能有心情扮师尊喜欢的徒弟? “师弟,慎言。” 我面上严肃道,其实心里早就飞到山下去了,我在山下养了只小蛟精,许久未见,颇为惦念。 山上清罡仙气太盛,这些刚刚化形的小精怪受不住,不然我也能将他偷偷带上山来。 宗门里虽然有师尊,但师尊常年闭关,我去求见多也是不得见的,我便是再肖想也无法。至多不过是在自渎时想着师尊那清颜,再自己弄弄。 “知道啦,”陆岑晃着脑袋,嘟囔着抱怨我:“师兄你怎么跟……似的。”中间几字让他含糊了过去。 “你说什么?”我瞧过去。 他连忙摆手,“师兄可记得给我带些玩意儿回来。” “宗门里什么没有?”我挑拣着要带的东西,放入储物戒中。 “哎呀,俗世里也有好些有意思的呀!”陆岑在旁边自己叨着,见我不理他,便又拖起我的手,央道:“好嘛好嘛,谢谢师兄了!” “你啊……” 第3章 7、 正说话间,忽闻另一道气息。 我心中一喜,定是师尊出关了。急忙把还在叨叨絮絮的陆岑送走了,回身往师尊的竹楼去。 “师尊,期归求见。” 无人答应。 我又等了一会,自己推门进了。 师尊一贯如此。可怜我以前只会傻傻地等,等不到他回应便不敢有别的动作,不论是前进还是离开。 直到有一次,福至心灵,推门而入。 那一瞬我真是鬼迷心窍,竟觉得眼前一幕无比熟悉,自然而然地便抬手推了门。 等我回神时,门已经开了。我慌了神,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当时师尊正在打坐,闻声睁眼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又径自闭目安坐了。 其实以师尊的境界,整座伏清山都在他的神识之内,更何况他的门前。他本无需睁这一眼,但他不仅睁了,还默许了我的动作。 我几乎要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差点失了规矩。好在我最后回过了神,到底没在师尊面前暴露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自那以后,我便把这当做我与师尊之间的默契。这让我有一种随时都能来打扰师尊的错觉,带给我隐秘的欢喜。 8、 我跪在地上,行了礼,“师尊,掌门师叔派弟子下山护阵,明日便出发,特来向您辞行。” 我不敢太过放肆,只看了他的脸一眼,旋即低下头,只敢偷眼瞧他捻诀膝上的手。 我又等了一会,师尊还是没有说话。看样子今次也与师尊说不上话了。 然而就在我打算起身时,头顶却传来了一道冷清的声音—— “多久?” 我难以置信,猛地抬头望了师尊一眼,又惊觉僭越,忙垂首道:“多则三年,少则一年。”这三两年的,或还比不上师尊入个定的时间长。 师尊又不说话了。 我也不敢擅动,只又跪了一阵。觉他再无动静,才恭敬道:“那弟子先行告退。” 直到我完全退了出去,师尊都再无动静。 我按捺不住,借着阖门的机会,又偷瞧了他一眼。 纤尘不染,清绝凛然。便是伏清山最尖的那抹霜雪也及不上师尊半毫。 9、 “小期归,你又想我啦?” 又是这人! 我翻了个身,根本不想理他。 这人自从那次推门而入后,频频入我梦来。那之后,我更时常会忽然惊觉这伏清山中又有哪处或者哪些画面格外熟悉,恍如亲历。 这明明是我的梦,可他从不受我的控制。我也曾怀疑过这人是不是魇魔之类的精怪妖魔,但若真是如此,不该瞒得过师尊的耳目。 见我不理他,这人倒是不厌其烦地转到我面前。我翻身他便绕过来,再翻身他还绕过去。 “你烦不烦啊!” 我不胜其扰,翻身坐起,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繁花之中。 ……这次居然梦到了花海。 “小期归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他在我面前坐下,捻着我垂落的发丝,“明明是你想我,我才会到你面前来。” “你到底是谁?”我不客气地将他手中的头发抽回,皱着眉看他。 他又笑,“不是说过了么?我是你师兄呀。” 我哼笑一声,“他早死了。你少装神弄鬼。” “你又没见过他,怎知我不是他。”他又挨我近了些。 我向后仰了仰,想离他远些,却不料一时失了平衡,仰倒过去。 他哈哈大笑,欺身上来。 “滚开。”我瞪着他。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知我不是他?”他非但不让,还得寸进尺,又将我的发丝捻起,绕在指间。 我去推他,他纹丝不动,嘴边还噙着轻松的笑,仿佛感受不到我的力道。 我不再妄动,至少在这梦境里,我不是这人的对手。 我不动声色,装作思考的模样,沉吟半晌,“我师兄雅正端方,光风霁月,哪里是你这样的……浪荡子。” 我明明嫉妒江连舟到不行,但这人不知底细,便是在梦里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听了我的话,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捏着我的发梢去搔我的鼻尖,“不错。” “走开。”我用手去拨那发尖。 “但小期归不乖啊,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他捉住我的手,将它们压在我的脑袋边。居高临下,与我四目相接,温热鼻息就扑在我脸上。 “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很可爱。” 话音刚落,我唇上便是一热。 第4章 10、 那夜那个人莫名其妙地亲了我,然后就消失了。我一个人不知怎的又在那花海里睡着了,再睁眼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我收拾了一番,便往山下去了。 11、 我此次要去的是落鹜城,御剑半日便可到达。这城由俗世大姓苏家守卫,百年下来,已经发展为四通八达的繁荣之地。 不过这与我关系不大,入道即注定了我与这俗世不会再有过多纠葛,我也不会插手凡间事务。我只需在此清闲地守上三年,便能回到我的伏清山,再有千百年的时间来与师尊相伴。 12、 等我终于找好地方安顿下来,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手腕便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嘶……“我倒抽一口气,忙去捞那衣袖。 我把那蛟精变小了藏在袖间赶路,时间久了些,没想到这东西脾气就上来了,逮着我狠咬一口。 “松口,”我拎着那在我腕间盘了好几圈的蛟精的尾巴,“听见没有?” 这蛟精拿他那黑幽幽的眼珠盯着我,又委屈又凶狠,白牙还嵌在我腕子的肉里。 “嗯?你还敢摆脸了?” 我捏着它的嘴,趁它一恍神把它扯了下来,一把甩到墙角。 我走过去,拿脚尖去踢了踢它,“以后还敢不敢咬我?“ 它把自己团作一团,窝在那处一动不动。我一踢它,它圈得更紧了些,头还埋了起来。 我嗤笑一声,一会有你求我的时候。 第5章 13、 这蛟精不知道什么毛病,黏人得紧。 我之前把它捡回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条小黑蛇。谁让它又瘦又小,还窝在草丛里。 那时它身上带着伤,看着要死了,我便喂了它颗玉雪丹。想着如果它没有挨过来,我就把它带回宗门送到炼丹的严师弟那,把玉雪丹再炼回来,这样也不算太亏。 不过后来它活了,我就没动手。 那之后它就格外粘我,若是我在身边,便恨不得时时刻刻攀在我身上。 所以就它这点小脾气,一会消了就该求着我让它缠上来了。 14、 不知道这小东西什么时候长了骨气,我到晚间要歇的时候还不见它过来。 啧,有些失策。 我又看了墙角那团阴影一眼,把被子一拉,翻身睡了。 这睡不睡无甚要紧,但我还是喜欢躺着……更何况,那入梦者的来历,我还是有些在意。 难道他真是江连舟?……不可能,江连舟早就魂飞魄散了,哪里还能入我梦来? 15、 这次地点又换了。 我走过回曲游廊,又穿过庭院,却还是一个人不见。我有些倦了,索性停了下来,在那树荫下的竹椅上睡下。 这一睡竟然梦到了师尊。 梦中的师尊看着要温和太多了,凛冽消弭,只剩下些淡漠的气息,像落在掌心的细雪,有些凉意,却不会太冷。 我试探着靠近他。 他没有拒绝,反倒看了我一眼——极自然流畅的一眼,仿佛我们平日便是如此,这个动作他已做过无数次。 我登时便被迷了神智,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人,只想更近一步,将我的明月揽入怀中。 我大着胆子,抬手讨好地圈上他的脖颈。又扬起脸去吻他的下颌,细细密密地,一寸也不愿拉下。 他垂下眼,冷淡的视线落到我的脸上。但他没有推开,而是默许了我。 我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得寸进尺地跨坐到他身上,轻摆起腰。 他虚搂着我的腰——一个回护的姿势。 我紧贴着他的胸膛,猴急地在他修长的脖子上啃吻,意乱情迷之际忍不住喃喃出声:“师尊……” 眼前的景象倏然变化—— 哪里还有什么师尊,只有那个笑吟吟的浪荡子躺在我身下,与我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我惊疑不定。 他见我清醒了,便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小期归刚才搂着我,又亲又摸的,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那唇色确实红得可疑,还有些暧昧的水光。 我再一低头,自己衣衫倒还齐整,但底下那人的襟口腰带全都散了开来,衣衫凌乱。我的手还可疑地没入了那些衣料。 这样一看,反倒是我在轻薄他了。 我慢吞吞地收回手,翻身坐起。这才发现周围已经不是我入睡时的庭院,我正坐在一片草地上。 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刚才的梦太美,我还想再做一次。我还记得师尊身上的温度。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却发现那还残着些细腻的触感,和师尊的体温混作一处,让我一时分不清自己怀恋的到底是哪个。 16、 我正出着神,冷不防被人一推,按倒在地。 “你做什么?!”我皱着眉,瞪向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重死了。” 我让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礼尚往来,“他笑眯眯地,“小期归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小期归做什么。” 说罢也不等我反应,径自将手探了下去。 “唔!……”我的要害处叫他捉住,忍不住低哼一声。 但他摩了几下便停手了。身体反倒是越缠越紧,我被缠得快要窒息。 我推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身体被不断缠绕挤压,最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17、 睁眼的时候先看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 我愣了愣,神智慢慢回笼,才辨出这片黑色,是密密麻麻黑色的鳞片。 我知道刚才的窒息感从何而来—— “青穆!”我咬牙切齿。 一只蛟头不知道从哪里探到我面前,幽黑的眼睛里都是雀跃。 “从我身上滚下去!”我好不容易从它的缠绕里伸出一只手,一巴掌打在那脑袋上。 这蛟精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长大了,明明之前只有碗口大小,现在比我的腰都要粗了——怪不得我觉得要叫它压死了。 它将我整个缠了一圈,还剩大半截身子委屈地耷拉在床上,尾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床面。 我身上的敏感处因为它的移动被冰凉的鳞片缓慢地摩挲着,不用想也知道我刚才的春梦是怎么回事了! “你以后自己睡!” “吼——” 蛟息直冲我脸而来,它瞪着我,脸上写满了抗拒。 第6章 18、 这蛟精自从昨夜被我呵斥了,就缩回了能绕在我手腕的大小,拿它黑豆似的眼睛幽怨地望着我。 我本想叫他长些教训,但转念又想,自己和个畜生计较什么,便默许了它偷偷摸摸绕上来的动作。 这蠢东西,莫不是以为我没发现。 19、 今日该去查看传送阵,若是出了毛病,我还需加持。 这些传送阵,一来是方便无法御剑飞行的低阶修者传送。毕竟缩地成寸,非大能修者不可行,而传送符也不是普通修者能常备的。二来便是对魔界的封印。自上一次大战以来,两界已经井水不犯河水许久。想来是那一战双方都元气大伤。 我那师兄便是陨在那战里。传闻里他与那魔君大战,斗得天崩地裂,最终以身殉道,重创了魔君,自己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嗤,真傻。 20、 “……你别动来动去,小心我把你扔了!”我压低了声音,手在腕子上缠绕的细物上掐了一记。 “林师弟,你在与我说话吗?”同行的女修疑惑地看向我。 她是莲月宗的弟子,我曾在试炼中见过她。没想到在此处又遇到了。 “啊,我是说……”我朝她温声道:“厉师姐怎会在此?真是巧。” “我正巧路过此地,接到师门信符,让我随三羲宗的弟子来加持法阵,没想到居然是林师弟。”她说着,脸上有些怀念的神色,“一转眼,林师弟也长大了。” 我分心捏着手腕制住那细蛇,面上笑道:“却还是要请师姐多指教的。” “想当年,我初入道时,第一场试炼还是江师兄领的我们……” 我一愣,“是……我师兄么?” 她点点头,正要说什么,一股奇异的灵气波动突然传来——传送阵已在眼前。 方才那股灵气便自这阵中传来。 靠得越近,那灵气反而越淡,时有时无,像是在刻意掩藏。 厉师姐的神色转而严肃,掌一翻,法剑便手上凝了型,“有些不对……我先去查看阵眼,师弟你便在此处替我护法。” 第7章 21、 “这是……” 我看着眼前这把残破的剑——即便剑身已经布满裂痕,将碎未碎。灵气便是从那裂纹中逸出。 剑为至坚至简之物,不通灵心,是以凝气成灵,最为不易,因而灵剑的主人无一不是剑心坚定,修为高绝者。 这把剑如此情态,还能有灵气逸散,其全整时的灵势可见一斑,其主人必是位剑道大能。 只是这剑被遗在此处,又是这副破败的样子,它那大能主人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且极有可能已经陨落。 厉初月面上惊异之色难掩,“这……难道是莲舟剑吗?” “连舟?”我失声问道。 她示意我去看那剑身,“这里,都是莲花。” 我定睛一看,那细密碎痕间果真有莲纹——盛放在冰心剑意上的暗莲。 “莲纹灵剑,最出名的莫过于莲舟剑。但它的主人莲舟客江楼已经身陨数百年,灵剑失了主人,灵气也将难以为继,陷入沉睡,只如凡铁。是以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见过莲舟剑。” “那它为何……” 我凝着这残剑,仍可窥见其中铮鸣剑意。 厉初月摇摇头,“沉睡的灵剑复醒,多半是受到主人召唤。但以这剑残余的这点灵力,必然是主人极近才能应召。但莲舟客早已不在……” 知道此莲舟非彼连舟,我倒是松了口气,玩笑道:“说不准是那莲舟客又回来了。” 若说我觉得第一幸事便是得做师尊弟子,那第二幸事便是我那师兄已死,若他还活着,我如何争得过他? “如何可能?”厉初月被我逗笑了,严肃的神色散了些,“此间异动我需回禀师门,师弟如何打算?” 那我自然也是要回禀的。但我现下更好奇另一事,忙追问道:“师姐可同我说说,那莲舟客如何不可能回来?” “凝神聚魂,这是逆天之事。非你师尊这样的大能不可……但即便是他们,也难成。”厉初月在莲舟剑周围布下护持阵法,“况且他们早已和这世间因果无碍,多一分牵扯,修行时便多一分心魔,此乃大忌,稍有不慎便是神魂俱灭,身死道消。” 厉初月将符信传出,便专心与我说起话来,“说起来,江师兄的连舟一名,不知是否也和莲舟客有关。” “哦?”我竖起了耳朵,“师姐如何这样说?” 厉初月笑睨我一眼,“你往日便一头扎在修炼里了么,怎么什么都不知晓?我若同你说了,岂不是妄议尊者?” 这便是有戏了。 我笑着,昵着她道:“好师姐,你便同我说说吧,我定不会泄露出去的!” 她唇边笑意深了些,虚点了点我,“那你可得捂严实了。” 我忙答应,“一定,一定。” “传闻莲舟客与你师尊都是以剑入道,千年论道早已情意非常……他身陨后你师尊才带回了江师兄,取名连舟,也不知是不是感怀故人。” 哈,原来这江连舟也同我一样,是个可怜的。这我心里倒舒坦了许多。期归期归,等的便不知是何人,总归不是我。 我原以为师尊念的是我那早死的师兄,没想到另有其人,原来师兄与我同病相怜,也不过是个寄托罢了。 不过无妨,不论是江楼还是江连舟,都化了土,往后能陪在师尊身边的还只是我一人。 第8章 22、 我学着厉初月将符信传回门中,正要与她再说说话,忽觉手腕一空。 我的心咯噔一下,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寻起那不省心的东西来。 找了一圈,最后竟发现它不管不顾地冲击着厉初月的护阵,气势汹汹,一副要破阵而入的架势。 这自然就惊动了厉初月。她走了过去,“噫,什么东西?”说着就将那黑条挑了起来。 “师姐……”我摸了摸鼻子,讪道:“路上捡到的小蛇,不知道怎么叫它跑出来了。” 我心里恼得咬牙,恨不得现在就掐死这玩意儿。但此阵法里就我与厉初月两个人,寻常精怪根本近不得这些阵,更别说出现在阵内。若没人带着,想也知道这东西绝不会出现在这儿的。与其叫她怀疑到我身上,还不如主动认了。 它叫厉初月挑到眼前了还不依不饶地要冲那莲舟剑去,面目狰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呀,”厉初月轻呼一声,又细细打量了眼前这东西一番,“这是只灵蛟啊!哪里是什么小蛇,师弟真是的……” 我也装作诧异的样子,“怎么……我看它又细又小的,还以为……” 厉初月将蛟精交回到我手上,“灵蛟倒是罕见,不过师弟运气好也不好。” 这我倒是真不知了。“还望师姐赐教。” “灵蛟难得,但这墨色的,却是天生灵根不齐,这便是比一般灵物还不如了。再说……”厉初月瞧我一眼,神色有些犹豫。 “嗯?师姐但说无妨。” “墨蛟克主,我方才观这小蛟是没有认主的。既如此,师弟便不要与它订契了,若真舍不得,放在身边养着便是。” 这样说来,我倒是能把它带回伏清山了。我本来以为它是什么小精怪,现在看来,伏清山灵气充沛,反而更适合它也说不准。 主意已定,我微微一笑,指尖强按在被我纳入掌中的蛟背上摩挲着,“多谢师姐指点。” 第9章 23、 蛟精听了我们的话,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转过头来,朝我龇牙咧嘴起来。 “怎么?”我一挑眉。 它无计可施,泄愤似的恨恨地一口咬在我指尖上。 “啊……”我没有防备,叫它咬破了手,血珠子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被它舔了去。 我正要发作,它却不对劲起来。盘在我掌心的身体发起抖来,还热得像团火。 “喂,你怎么了?”我拿手戳了戳它。 一旁的厉初月突然出声,“林师弟,我先前就想问了,你这墨蛟是通了灵识么?你早先便是在和它说话吧?” “……不曾。”我下意识地否认了,“只是我一路都是一个人,有些……无趣,便爱与它说些话,它却是听不懂的。” “哦。”厉初月应了一声,收回目光。 24、 我退到一边,在储物戒里翻找了一下下山时带的药,一股脑塞到了蛟嘴里。 我宁愿它像刚才一样,一副和莲舟剑势不两立的闹腾样,也不想它像现在这样看起来快蔫死了的模样。 我现在还不想这蛟精死。它死了我还要另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合心意的。 25、 “在那里!” 忽传来一道怪异人声。 来者不善。 我警惕地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黑袍。 厉初月已经手持本命法剑站直身来,一副迎战的姿势。 我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厉初月应该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就更不是了。我虽然于剑道颇有天赋,进阶很快,剑招剑式更不在话下,但至今连本命法剑都无法凝出。 “你们是谁?!”厉初月喝道。 黑袍们出桀桀怪笑,并不答话。下一瞬,直冲阵中莲舟剑而来。 这些人是来夺剑的! 第10章 26、 我将蛟精往地上一扔,硬着头皮,提着入门时配剑,随着厉初月一道,迎了上去。 他们来夺剑,厉初月又在旁边,我便只是做个样子也要冲上去的。 希望它运气够好,别被看见了。 27、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从在三羲宗第一次提起剑开始,我便偶尔会有此感觉。一招一式,我仿佛早已练过,师兄弟们觉得再难的招式,我都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就好似与生俱来,我天生便是该入这剑道之人。 此刻也一样。 那些黑袍的招式在我眼里清清楚楚,无所遁形,仿佛我当真亲历过无数战斗,制敌之法已经刻入我血脉骨髓。 但这是我入道以来,第一次遇敌。 28、 我看见了,但我躲不过。空有对战意的熟悉,完全不足以对抗来自境界的压制。 身上都是口子,血撒了一地,最后一道贯胸而过。 噗—— 血肉乍裂的声音。 “林师弟!——” 我听厉初月凄厉的声音 倒地之前的最后一念便是——若没有厉初月,我定不会舍命护这破剑。 不过,这些伤虽然严重,但只要他们不碎魂,我便还有一线生机。 我知道,师尊为我种下过“定魂”,以护神魂。 第11章 29、 浓重的血腥味让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的尸山血海,我惊惧地挣扎着,费力地撑开眼睛。 眼前是被血水浸过的泥土,耳边有皮肉破开的声音。 我趴在地上,还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 周围杀戮的声音静下,有人提剑往我这边来。 我记得自己是倒在莲舟剑前的……它还在。 那人在我身边站定,他在看我身后那把破剑。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余光瞥见一抹白,如云如雪。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伏清山巅的细雪。 师尊…… 我又晕死过去。 30、 痛…… 身上到处都在痛。 我还没有死,但也没有好到哪去。 我缓慢地睁开了眼,周遭四寂。看来战斗已经结束了。 我试着动了动脖子。忽然感觉到手上冰凉的盘绕。是鳞片…… 是蛟精啊。它还在。 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我才又有了些力气,翻过身去。 “哈……”我疼得眼前发黑,直喘着气,身上的伤口在叫嚣。 待到眼前清明下来,便一眼看见那灵气越发疏薄的莲舟剑就矗在原处。 ……这破剑怎么还有被抢走啊。 像是察觉到我的苏醒,这剑身发震,嗡鸣起来。 我眼睁睁看着它拔地而起,破阵而出,直冲我而来。 我压根躲闪不过,只能死死盯着它。它飞投向我,剑尖寒势不减。 …… 它消失了。 下一瞬我经脉中灵气乱涌,震荡开来。 我被激晕了过去。 31、 “小期归……” 又是那个人…… 我不耐烦地睁开眼,果然。 这人正拿着一根狗尾巴草搔我的脸。 我拨开那草,翻身坐起,“你怎么又来了。”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来看看你啊。” 我下意识低头去查看,然而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怪不得不疼。 那这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我拧起眉。 他笑眯眯道:“因为你受伤我也会痛啊,我很怕痛的。” 第12章 32、 “林师弟、林师弟……醒醒……” 好吵…… “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好了,他怎么还没醒?!” “师妹别急啊,哪能这么快。师叔已经为他输过灵气,还有这幽阳丹喂下去,很快就能好了,再等等。” 我的眼睛动了动,漏进些刺眼天光。 “啊!醒了醒了!” 我缓缓睁开眼,厉初月沾着血污的脸在眼前放大,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修。 “林师弟,感觉如何?”厉初月问。 我转了转眼珠,头顶就是湛蓝的天……原来幕天席地的,怪不得这么刺眼。 知觉渐渐复苏,那股血腥味又飘了过来。 我又四处看了看,原来我还在那战场处。 “林师弟?师弟?”厉初月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脸焦色,“师姐你快过来再看看,林师弟好像不太对劲。” “厉师姐……”我从干涩的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声音。 “哎!”厉初月脸上终于见了些笑意,身子一松,顿坐在地,“吓死我了……” 又缓了一会,我终于能坐起身来。 刚才我倒下的传送阵边,莲月宗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处理那些黑袍的尸体。 我仔细地找了一圈。 没有……没有那个在昏迷中见到的人。 他是谁? “师叔。” 我正思考着,厉初月突然起身施了一礼。 我起身也正要施礼,便被人扶住了。 来人作莲月宗高阶修者打扮。“初月已经和我说了事情的经过,多谢林小道友相护。” 我便顺着力道站直了,拱手道:“前辈言重了,护阵本是我分内之事,是我该向厉师姐道谢。“说罢便转向厉初月道:“多谢厉师姐相救。” 厉初月忙摆摆手。 “好。”厉初月的师叔又拍拍我的肩膀,“那小道友先歇息吧,我有些话和初月说。” 我点点头。 “初月,你和我来一趟。” 等这二人离开,我趺坐下来,闭上眼睛。看似闭目打坐,实则时刻关注着厉初月那边的动作。 “照你所说,你被逼退后不久就遇见了我们,但我们赶来时剑已经不见了。”厉初月师叔道。 “是。” 我眉尖微动。 ……不见了? 我忽忆起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那这么说来,莲舟剑,是没入我身体了? 我在紫府中查探了一周,什么都没有发现,连一丝踪迹也无。 怎么会消失了? “这里没有莲舟剑的踪迹……应是有人把剑带走了。你即刻带人到四周寻找,看有无踪迹。” “是。” 第13章 33、 莲月宗要去追那个神秘人,我与他们就此别过。 我又在原处等了等,仍不见宗门来人,想来应是被这些黑袍截住了。 既如此,也没什么再等的必要了,我再传信与他们知会一声莲舟剑出世的事情,等宗门定夺再做打算。 弄好这一切,我正要动身离开,却忽然忆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我的目光在地上扫了一圈,发现了蜷缩在一具黑袍旁的黑影。 我走过去将它拾了起来。 若不是它身体发烫,这般僵硬安静,我当真以为它死了。 不过既然没死,那就先带着吧。 我将蛟精塞进袖子里,带着上路了。 34、 回到落脚的院子,仍如我离开前那般,我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院后的林子里有另一道气息。 我谨慎地向着那气息而去。 我能觉察到那人,若不是那人与我实力相当便是那人刻意为之,又或者是……无暇多顾。 不过不论哪一种,我现在离开已经迟了——林间冲出一道寒芒,带着破竹之势转瞬而至。 强大的威压如泰山压顶,摄得我无法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那剑却顿在我额前,剑势突散,再一息,便跌落在我脚边。 呼。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来。 幸得这剑的主人再无力维继,才让我死里逃生。 我把脚边的剑提到手上,向着林间而去。既然你没能杀得了我,那现在便轮到我了。 35、 手里这剑确非凡品,便是珍宝阁的顶级臻品在它面前也要稍逊一筹。 修者入道便能靠灵力凝出法器,随修者修为的提高而不断锻升,这样的本命法器自然比凡俗外器要好得多。但也有一些例外——出自高阶器修之手的器具,这类器具由于锻造者自身修为的加持,因而甚至比低阶修者的本命法器还要厉害许多。实力雄厚的世家们多会为刚入道的子弟配上这样的器具。 现下我手里提的这把,便是这样的灵剑。 正好我的配剑折在了刚才那些黑袍手里,现在有送上门来的,我就不客气了。 第14章 36、 关于杀戮的记忆虽然遥远,但我不是不记得的。杀人夺宝,我必不会手软。更何况是那人先动的杀心。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浸在尸山血海里的时候,正如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来自云霄之上的救赎。 我的救赎来自九天之上,纯然凛冽,不染凡尘,而我想离他近一些。所以自我拜入他门下的那一刻起,我生命里这些不可见天日的部分,便都被我小心藏好,不叫别人看见,更不让他看见,只一心一意扮着宗门众人交口称赞的伏清真人的二弟子。 但燔炙的杀戮之心却在见到那竹下闭目趺坐的白衣人时不翼而飞——眼前的,不正是我心心念念的师尊么? 哐—— 我手里的剑掉在了地上,猛地将我惊回神。 我向着那人影飞奔过去,“师尊——” 却在下一刻被震了出去。 “唔——”我闷哼一声。这一下着实不轻,让我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体内翻腾的气血逼涌到口角处,喷溢出去。 我讶然,但顾不上去擦擦嘴角的血,便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紧紧盯着师尊,又唤了一声,“师尊……” 师尊这次眉心微动,轻阖的双眼缓缓睁开——仍是那出尘模样,清透至极。万事过眼不入心,因而这清澈反而显得漠然无情。 但此刻这双眼里似乎又有些不同。 我一时也说不上何处不一样,便听见师尊开了口:“你……”但未及说完,便看见他身体一软,往后倒去。 “师尊——”我闪到他身边,正好将他接个满怀。 落雪入怀。 我抱着这人呆了一阵,才后知后觉地察出,此人大概真的不是我师尊。 只说境界,怀里这人与师尊便已是云泥。这人虽仍比我高出不少,但要与师尊论,那是全然比不上的。 再说地上这剑,师尊是绝不需要用这样的外器的,他的本命法剑命唤横渊,世间仅有,比肩莲舟。我得在上面待过一程,绝无认错的可能。 本不该如此。 只是……这人实在是太像师尊了,不仅模样一模一样,连神韵都像极了。这才让我错认,心生动摇。 此人若是打定主意要取我性命或是他还后继有力,只我刚才的那样子,大概早已到黄泉了。 不过,现在却又另当别论了…… 我打量着怀中双眼紧闭的人,心底忽地一个念头叫嚣着——他不是师尊,又与师尊如此相像,或许……我可以将他留在身边,聊做安慰。 他虽高我一些境界,但他现在人事不省,任我宰割,我只需做些手脚便是—— 拘灵契可让修者灵气凝滞,变得如凡俗一般。 这拘灵契需得施契者以命灵为引,被契者全无抵抗。且被契者若是身亡,那这施契者轻则神魂受创,重则境界跌落。解契之后,施契者数日之内灵气凝滞。这对散修来说无疑是极危险的。是以这契虽霸道,但也多只做大宗门押解恶徒之用。 如今用在此人身上,正好可以将他拘在我身边。 第15章 37、 我将这人带回屋子安顿在床上,又在院子四处设了结界防着他跑了,做完才得空歇下来。 我在桌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那条半死不活的爬虫。 它这会倒是不烫手了,但该不会是快要凉透了吧……我忽然对它生出些怜悯来。妖修艰难,从一开始便比人修要难上许多,最先的便是灵智难开。 但我也不知如何救它,只好给它输了些灵气,但它全无反应。 又等了一阵,仍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我却已经乏得很了。 我想了想,翻出个小皿来,将带出来的一瓶玉雪丹化了水倒进这皿里,再把这蛟放进皿里泡着。 至于能不能活,仍像我之前捡着它时那样,听天由命吧。 我一放手,这蛟便无知无觉地滑进水里,沉沉地,连个泡都不吐。 我瞧着,又有些忧心它在水里淹死,虽说蛟精淹死听着有些笑话,但万一这是个蠢的呢,那岂不是要浪费了我一瓶玉雪丹?只好仔细着将它的头搁到皿边,又看了一会,才转身上床睡了。 一整瓶玉雪丹啊,若它不争气死了,那我可得心疼好久。 38、 我心里还惦记着那消失的莲舟剑,一睡下,竟在梦里见到了它——我遍寻不见的剑,此刻正被那惯常扰我清梦之人拿在手里。 挥斥之间自成风流,却也隐带杀伐之气。人剑合一,莲舟之名,仿佛便是为他而生的。 他察觉到我来,散了剑,朝我扬眉笑道:“小期归来了。” 我向后退了一步,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人,“你到底是谁?” “嗯?”他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望进我的眼睛里,翻掌便又将莲舟剑凝出,“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我内心已经翻起惊涛骇浪,面上却还强撑着不动声色,“你……真是莲舟客?” 他不在意地点点头,稍退了一些,“你愿意这样叫也行,只是我觉得有点生分了。” 我再抑制不住惊愕,失声质道:“可你不是死了吗?!” 他点头的那一瞬,我立时便想到了师尊。不论是莲舟客还是江连舟,在别人的眼里,他们总是与师尊连作一处的,最要紧的……师尊也待他们与旁人不同。 “是死了,所以现在只有你能看见我啊。”他嘴边噙了笑,整个人又软和下来,变成初见时漫不经心的样子,“小期归要是不来见我,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那你之前怎又让我唤你师兄?!” “你也说我是莲舟客了,那莲舟与连舟,你便想不到么?江连舟如何不能是我?” “……”我抿着唇不说话,心底的惊惶叫嚣起来。 他便也没有再说话。 静了一阵,他拉过我的手,把剑交到我手里包握住,“我是谁倒不是最重要的。但你的剑法实在太差了,连自己都护不住。不能每次都有今日这样的好运气。” 我在同辈弟子中已算佼佼者,但在他们这样的人面前,果然不值一提。想来,师尊大概也是如此觉得的,我这样的资质当属平庸,与能与他坐而论道的江连舟天差地别。所以才无论我如何努力,他也不曾对我及得上他对江连舟的半分。 而现在这个令我妒恨不已的人就在我面前。 “你叫我一声师兄,我教你使你师尊的剑法,”他顿了顿,接道:“这样也不算另投师门,不算背叛你最在意的师尊。” 第16章 39、 我再是妒恨江连舟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在他面前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他活着时是能与师尊比肩的人物,现下能得这样的人亲自指点,我再不愉也不会因着这个白白放过了。 他原正与我讲着剑式,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我拧眉道。我心里终是有芥蒂,何况他像是已悉知我是如何样的人,那我便也懒得伪饰。 “欲速不达,当心生了心魔。”他收了剑,不顾我满脸抗拒拍了拍我的头,“今次便先到这吧。正好外间有些异动,你便出去看看。” “等等,”我叫住了他,“你为何要教我?” 他似是认真想了想,才答:“小期归有意思,比很多人都有意思。我不想你太容易便叫人打死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我冷笑一声,“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怕的是我死了再没人见得到你吧?” 他一愣,继而缓缓摇首笑道:“也对。” 我冷冷地看着他。 “这次便算了。下次你来,记得唤我师兄,不然我便不来了。我的便宜可不白占。” 他话音刚落,我连驳半个字都来不及便回来了。 未睁眼已察觉到床边有人,顿觉悚然——这是何人?如何进来的时候还半点未曾惊动我? 我以为江连舟说的异动不过有人来了,未曾想这人都已经侵到我床前。幸而这人似乎不打算对我做什么。 我警惕地睁眼看去——只见来人飞眉入鬓,一双怪异的竖瞳尤为醒目,模样狷狂,大有睥睨万物之势。此刻,他正微俯着身打量着我,肩头垂落的墨发微卷。 他见我醒了,并不惊慌,反倒眨了眨眼睛,生生将那气势摄人的面容染上一丝纯稚。 “林师弟。”他说。嗓音低沉,却语调生硬,像是初初学舌的稚儿。 什么林师弟?!这人是谁?我心中错愕,但不曾表露出来。 我总觉得这人不只他那副眼,这人整个都十分违和。 见我不应,这人像是有些迷茫,不知我为何不说话,就又叫了一遍,“林师弟?”面上显了些苦恼。 “你是谁?”我这才问。 他见我答了,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眼睛都亮了些许。他侧了侧身让我看那屋中央的桌子。 我一瞧,登时便翻身坐了起来——原先摆在那处的小皿已经打翻了,皿里的水已经淌到地上,蛟精却不见踪影。 一股怒气上涌。 一怒之下我扯着这人的领子吼道:“那皿里面的蛟呢?!” 他被我拉得趔趄,不见被冒犯的恼怒,反而歪了歪脑袋,一副不解的无辜模样。 我与这人对视良久,越看便越觉熟悉。就是这副竖瞳,给了我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慢慢冷静了些,心底却有个猜测逐渐明晰,揪着他襟口的手也松开了。 我试探着唤道:“青穆?” 那蛟精不爱我把它当畜生,我便给它就着它的花色取了个名字,叫青穆。 下一刻,便见面前这个男人极欢喜地点了点头。 ……果然。 第17章 40、 我松了口气,又委顿下来,懒懒地窝回被褥里。 青穆追缠了过来。 “走开。”我去推他。他以为自己还是条爬虫么,还想和以前一样绕过来。 “林师弟……”他声音低低的,听着人耳朵有些痒。 我蹙着眉,偏开脸离他远了些,“你不能叫我林师弟。” 他看起来有些困惑,“为何?” 我想了想,笑道:“你该叫我主人。” “主人?”他似乎思索了一番,而后满不在意道:“好吧,主人。”说着又要追过来。 我忙抵住他,“还有,你这个样子,不能和之前一样缠在我身上。” “为何?”他的眉拧了起来,很是不满的样子。整个人气势一变,极为迫人。 我愣了愣,差点叫他唬住了。然而还没来得及等我退缩,他便已经收敛了回去,又变成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不要。”他扁扁嘴。 他这样我便不怕他了。我瞪着他,“你以前是畜生,现在也是吗?” 他又是一副不解的样子。 他现在大概比稚儿也好不到哪去。我不耐带孩子,也懒得同他解释,“反正不行。” 他也犟道:“不要!” 我手一挥,正要故技重施将他丢到角落里,却不曾想以前一向管用的现在却失了效。他纹丝不动,我挥出的灵力石沉大海。 我不禁重新打量起这个满身违和的男人。 此刻再看,他又已经与寻常人无二致,连那副最异于常人的竖瞳都已经变成了人的模样。 这蛟究竟是何来历? 他的本体便已是长得极快,初见时不过绕腕粗细,到这次已有我腰粗,昨夜还缠压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到现在更是化人成形,甚至以我的修为都撼他不动。我虽算不得如何厉害,但对付一般小妖,总还是有把握的。 我早先虽然对它长得这样快也起过些疑心,但终究让私心压了下去。 我捡到它时便知晓它是通了灵识的,不然也舍不得用玉雪丹去救它。当时只觉若它将来当真能化形入道,他这样的灵物于我不失为一助力;即便将来殊途,那我于他幼年时的养护之恩不失为一因果。 只是如今,他的确像是来历不凡,却不是我最先预想的那样是精怪幼崽,反而像是被人封印了以至心智重返幼年的成妖,而今不知缘何,正在复苏。 既如此,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能将他留在身边了。 “主人?”他见我不动,又凑到我跟前。 我不死心道:“你不要缠着我。” 他又作听不懂的样子了。 我拿他没办法,只好暂且妥协,“那你松一些,我喘不上气。” 桎梏着我的双臂总算是放松了一些。我腹诽几句,转身睡了。 这一次,倒没有梦到江连舟,但却被未知的压迫弄得一晚上都睡不安稳。 第18章 41、 这一觉便睡到日光大盛。 一醒来,入眼便是一张妖冶的脸。眉眼疏狂,中藏万钧雷霆。 我闭眼,又睁开,还是那张脸。缓了缓神,才头疼地想起昨晚的变故。 青穆大概一早便醒了,方才我在看他的时候便偷偷睁开眼缝瞄我。一边看还一边窃笑,一副抓到我偷瞧他了的得意样子。 “主人,早呀!” 他这么一笑,什么雷霆威势,全都一扫而空,一概做了纯然的依赖。 原来精怪也有傻的,我看着他想。 不再理会这人,我坐起身来,拨开他下了床。 “啊,主人等等我!” 于是他也翻身坐起,匆忙趿了鞋想要追上来,却不料被自己的衣摆拌了一下,啪一声狼狈地摔到地上。 我回过头,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也抬头瞧着我,泫然欲泣,“主人,疼。” 他这副好皮相,确实动人。只是搭上了他现在的神态,说不出的诡异,却又……看得我心中一动。 明明是再狂傲不过的相貌,却偏偏眼神赤忱如稚子,干净得很,仿佛我便是他的全部。脆弱的初生幼兽,被我拿捏在手里,却又还傻乎乎地依赖着我。 这样的感觉有些新奇,但是一点儿也不坏。 我蹲**来,他也爬坐起来,与我平视着。 “你跟着我,想做什么?”我问。 “嗯?”他蹙起眉,很是思索了一阵,才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我自然没听清。于是提了声问道:“什么?”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扬声道:“喜、喜欢。” 啧。结结巴巴的。 我却莫名被取悦了。 我站直了身,他便也跟着抬头,目光紧追着我。 我垂眼看着他,“起来。”说罢也不多等,转身先走了。 身后的人欢快地应了一声,飞快起身,追了上来。 拐进紧挨的屋子,便见到那个被我安置在床上的人——他并没有醒来。 我昨日便觉得他似是神魂有异,与常人并不太一样。想来也是因此才在那时突然失力,现在又昏迷不醒。 我在床边坐下,用指尖慢慢描摹着他的脸。 他和师尊真像啊……便是近到如此地步,我也寻不出什么差别,恍若双生。 若真要挑出些不同来,那大概便是他与师尊之间横亘的时间吧。这人瞧上去虽也是冷冰冰的模样,却还是初落人间的细雪,带着些凉意,触到温热掌心还能融化。但师尊比之,便成了经年的积雪,又有清罡剑气伴身。只是立在那儿,便有出鞘的凌厉剑意扑面而来,寒凛袭人。 落雪多了,无人清扫,一层又一层,便堆叠起来,再难化开。 早时的师尊,或也会是这个人现在的样子吧。 “他有什么好看?哪里有我好看?”后面郁郁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主人为何不看我?” 我默默收回了手,目光仍凝在这沉睡之人的脸上,低声道:“哪里有人及得上我师尊半分?” 没有人能及上我师尊半分风华。 后面一时间静了下来,又窸窣一阵,才传来新的声音:“我讨厌这个人!” “滚出去。” 第19章 42、 蛟精被我呵斥,负气走了。 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我与眼前这个昏睡的人,静得落针可闻。 我下意识便敛了息,生怕惊扰了他的好眠。 忽然间,那紧阖的羽睫微颤。 我眼皮猛跳几下,像是被极火燎着了,不觉便正襟危坐,屏息以待。 黑眸缓缓睁开,带着凛冽风雪瞬息而至。 我不禁怔然,失声道:“师尊……” 闻声,那漆黑的鸦羽轻碰,掩去境中风雪。似是迷茫了片刻,才又移到我脸上——骤雪已然消弭,微凉的目光却停驻在我脸上。他坐起身来,略带些迟疑,“……江楼?” 我被方才那一瞬的假象迷惑,此刻已经回过神来。 怎又将他认成了师尊……我有些懊恼。再听他似乎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心中更是不愉,语气不善道:“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问:“你是何人?”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但他的样子不似作伪。于是我作出惊愕的模样,试探道:“那你可记得之前的事?” 他眼中略过异色,缓缓摇首,“我叫云时。” 没了? “其他呢?” 他看着我,没说话。 “那你方才提到的是谁?” 他微蹙起眉头,想了想,很是疑惑,“记不清了。” “那你也不记得我了么?” 我默了半晌,心里悄悄有了新的计量。嘴唇哆嗦起来,擒着他的手臂,颤声道:“不……我不相信!你怎可能将我忘了呢?!” 我心里有些忐忑,对于是否能骗过此人并没有太多把握。但看到他眼中渐渐浮现出的疑惑之色,我心安下来。 看来我的表现不差。 不等他多想,我便又接道:“那……我们之间的事,你是不是也都忘了?” 他眉心微动,“何事?” 我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又伤心欲绝的模样,“何事……你问我何事?!” “你先前说要去处理一些事务,我便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我就不应该听你的,让你自己去!现在可好,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境界跌落,灵力尽失,还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说到此处,我倏地松开了他,猛地站起身来,却又像是被极大的打击击中,支撑不住地后跌了几步,嘴里低声喃道:“你原先说,回来便与我结为道侣……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步,本来以为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了……” 我垂下眼,正好避开他的眼睛,不让他多做探究。 我一停下,便一室静谧。他不知是不信,还是太过惊讶忘了出声。 我不过临时起意,万一他再要推敲些细节,我怕是会露了马脚。为免夜长梦多,我沉下嗓子,哑声道:“罢了,你既然忘了,我多说无益……”稍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转过身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先好好休息吧,不要乱走,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说罢,也不再等,趁他反应不及,脚下装作踉跄几步,很快离开。 我得要先去将外头的结界做些处理,再外移些,免得叫他触到,生了疑心。毕竟我现在是他的“道侣”,不是要将他囚禁。 第20章 43、 我处理完结界,又在外面呆了一阵,做足了失意的样子,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没想到一转身,便见到立在我身后不远处之人。 我心下一惊。这人何时来的?我竟一点察觉都没有。更叫人惊奇的是,我竟又在他身上探到了若有似无的灵力……为何会这样?明明我能感觉到拘灵契仍在。 心中慌乱,但面上不敢显现分毫。我先发制人,皱着眉假装不满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说着从物戒里取出一件外氅递过去,“你如今没有灵力护身,此地阴寒,需多加注意……我现在再怎么说也比你强,用不着你来担心。” 他垂眼打量着递到他面前的长氅,不知在想什么。 我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动手给他披上,他忽地开了口,伸手接过了衣物,“多谢。” 等他把氅披好,我顺势抬手替他理了理襟口。 我二人又是相顾无言。 好一阵,他才又冒出几个字,却是听得我心里突地一跳。他说:“拘灵契。” “什么?”我面上不显,手慢慢背到身后,紧紧地握了起来,指甲陷入掌心力求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沉吟半晌,才又续道:“我该是被人下了拘灵契,制住了修为。” “……可知、可知是何人?”我硬是从嗓子里挤出些声音,还要佯装关切。 他顿了顿,微蹙起眉,“我灵力不续,暂且追踪不到。” “……那便先好好修养吧。”我稍松了口气,背在身后的手松开,若无其事地放回身侧。 我被他这番话提了醒,不敢有丝毫掉以轻心。拘灵契本来能将修者变得如凡人一般,没有了修为与灵力,追踪契主可说是天方夜谭,但我没有想到这人居然能不受制,那我该要重新打算了……或许,处理了结界还不够,他身上的拘灵契才是大患,若放任下去,我担心他总有一天会查到我头上来。我该找个合适的机会解了才是,但如何才能不惊动他呢…… 他微微颔首,低垂鸦羽下的眼睛正看着我,“我会找到那个人的。” “……好。”我也点点头,不让自己露怯,直迎上他的目光,“我会帮你的。”说罢我上前一步,微扬起头作势要亲吻他的下颌。 他果然面色微变,后撤半步,避开了我的唇。 我也顺势一顿,面上一僵,显出失落的神色。 不等他说话,我便先撤了一步,低下头,小声道:“抱歉,我……我忘记了。”我心里稍有些得意,以退为进,这样这人总不会还揪着不放了吧? 我想对了一半。 这人确实没有再说拘灵契的事,但像是被挑起了另一桩心事,又碍于我之前的举动,略踟蹰了一阵,最后仍是定了心,道:“你先前说,我与你约定过结为道侣一事,可当真?”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阻止都来不及,就听见他问:“有何可证?” 自然是无可证的。这可如何是好…… 我低垂着头,抿紧了唇角,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如何对付过去,垂在身边的手捏得发白。 我能感受到他透着凉意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一瞬不瞬,并无商量的余地……即使我方才短暂地拿捏住了他,但他不过片刻,便已经不受其扰。 时间越久,他身上的气势便越发冷凝,再拖下去,他恐怕要生了疑。 我急得心跳如擂。 倏地,紧绷的思绪间闪过一段极熟悉的画面,却奇怪地瞧不清画中人面目,只能模糊感觉到那是一个少年剑修,负剑而立,似乎是在与什么人说话——另一人似乎在打趣他。少年剑修不为所动,通身萦绕着冷淡的气息。 后来不知另一人说了些什么,这个冷淡的小剑修微皱起眉,郑重道:“我将来若遇到能与之合道之人,自该赠剑以为诺。” 忽地另一道声音响起。只听那人嗤笑一声,说:“我早该想到你也是个没新意的,你们这些剑修……呵。”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个小剑修与之对话的人。那人应当年岁也不大,同小剑修相差无几,带着一股少年人的张扬,还有些懒散。 似曾相识。 小剑修连眉都未多动半毫,只道:“你也是剑修。” 那另一道声音漫不经心,“我们不一样。” 少年剑修问:“何处不一样?” “我自然与你们这些木头呆子不一样”,另一人顿了顿,又道:“我若是有了心上人,才不会把剑给人家,定挑些更有趣的,人家喜欢的。” 小剑修似是被惑住了:“你修无情道,也能有道侣么?” 另一道声音的主人却不甚在意,“大道三千,殊途同归嘛。再说,若不是爹娘要我修这个,我定选个更有意思的。” 少年剑修不说话了,将所负之剑拿到手上,低头凝着,半晌才道:“你既要走以心证道的路子,便更该持正。当心一念生妄,自毁道基。” 他们再说什么,我一时间也不在意了,只被这少年剑修手里的剑留住了目光。 这剑……很是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但不等我细辨,剑便被它的主人收回了储物法器里,没了踪影,我也就收回了目光。只越发觉得怪异起来,我怎不见此处有第二人?这少年究竟在与谁说话? 我遍寻不见那另一道声音的主人,直到那少年剑修转过脸来,清泠泠的双眼直视着我。 我仍瞧不清他的样子,但这双眼让我莫名心悸。 我这才后知后觉,方才那声音,似乎就是从我这儿发出的……是我在与他说话。 我未及多想,少年剑修的那双清眸突然与此刻眼前的这双紧凝着我的眼睛交叠起来。 我一震,清醒过来。又猛地忆起,方才一晃而过的、那少年剑修所持之剑,岂不正与我物戒中的那把极似? 难道…… “可有何证?” 排山倒海的威势汹涌而来,但又戛然而止,极快退去。面前之人的脸色立时煞白。 我被那威势压得差点站不住脚,但还好,他后继无力。 无计可施。 我只能硬着头皮,死马当作活马医。装出悲怆的样子,翻手取出那把从他那捡来的剑,一把扔到他脚边,“这个可能证明?!”剑之于剑修,意义总是不太一样的。况且眼前之人与方才所见之人总让我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说不准……真是同一人。至于我缘何得见人家过往,现在不是细究的时候。 我见色起意,想将这人据为己有。本来便想着若是欺瞒不过,最差不过是我趁他灵力不继的时候杀了他。但到如今,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不想这么做。我也不知为何如此在意这人,或真是他这张脸让我失常。 我垂着头,忐忑地等待着,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终于,头顶传来那道冷淡的声音,带着些难以察觉的无措:“是我失言,不该疑你。”脚边的剑应声而起,被他重又握在手心里。 我高悬的心终于落下,正要松口气,又听他道:“我既然以剑为诺,那必定是真心同你约定,契你道途余生。” 我猛地抬起头,正撞入另一双眼中——这眼里并无半点戏弄的意味,清清凌凌,一望见底。 手边,是他重新递过来的剑。 “我决不食言。” 第21章 44、 我触上剑柄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很快被我按捺下去。 我收回了手,偏过脸不去看他,“……等你记起,这剑我才受得。” 他闻言,眉眼一肃,顿时如风雪过境,叫我差些就以为师尊亲临了。但即使我很快明白过来,也仍下意识地惴惴敛息,极力抑制自己拜倒的冲动。 这一下,他不动,我便也不敢动。 僵持了一阵,他终于不再坚持。 收了剑,他面色又恢复了平淡,我却敏锐地觉出他此刻心情仍是不愉的。 我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本想以此来叫他愧疚,莫要再步步紧逼,不想这人根本不按常理,惹得我此刻反要忧心拒了他而节外生枝。 正不安着,忽听见面前这人道:“我以前,是如何唤你的?” 我这才想起还未和他说过自己名姓:“我叫……林期归,你以前唤我期归。”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如实说了师尊赐予我的名。 师尊虽赐了我名,却极少唤它……说是极少,其实已是夸大。印象中,师尊连一次都不曾唤过,许是因为这十来年中师尊常年闭关,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遑论亲近。现在告诉了这人,想的就是让这人代师尊行事,好弥补我心底未能与师尊亲近的遗憾。 他瞧着我,薄唇微启:“期归。” 我一颤。 这短短的两个字,好似在我心尖上打了个滚,又麻又痒,勾得我情难自禁,几欲拖住他的袖子要他再多唤几声。 我也曾想过,师尊若是唤我名字,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我知道了。我脑海中仿过千万遍的场景,都不如他这一声来得恰到好处,仿佛师尊唤我时便该是这番模样。我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了。 我深深地打量起这个人,他与师尊是如此地相似,相似到让我不由得开口:“你与我师尊……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反道:“你师尊?” 我顿了顿,“我师尊是伏清真人。” 他蹙眉想了一下,“未曾听过。” “怎么可能……”我一愣,怎会有修道者未曾听过我师尊名号?这人是在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修行吗? 想是我脸上的神色太过惊疑,他又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无忧真人和临溪君。” 无忧真人?那不是很早以前就已飞升的三羲宗师祖吗?临溪君也是……同样是古书里的人物。 一早便大起大落的心情将将平复,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掀起了波澜。心头的不安便如涟漪一般,越荡越开,越发不容忽视——这个人,根本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 正要问多些,忽地一声巨响从院子的方向传来。我一怔,将神识往那边一探,所见景象顿时让我咬牙切齿:“青、穆!” 云时大概也探知了院子那里的情况,没有再多说,“先回去罢。” 只能如此了。我暂时收回了思绪,随在他身后往回去。 * 青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很是焦躁的模样。他的不远处正是原来我暂时安顿云时的竹屋的残骸,另一间倒是完好无损。 ……这罪魁祸首的意图昭然,真是直白又幼稚。 我气得额侧青筋直跳,就要冲他发作。他反倒先冲了过来,乳燕投林一般,惊喜道:“你去哪里啦,怎么不带我!” 我被他撞得向后一跌,被人从后扶了扶腰。等我站稳,那手又悄无声息地撤开了。 我看向旁边的云时,他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方才出手之人从不是他。 心头的火突然就减灭了许多。 我没好气地推开面前的人,“好好说话。” 青穆站直了,但还是黏黏糊糊地抓着我的手腕——他小时候经常缠的那个地方,一边摇一边说:“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 “然后呢?”我睨着他。 “然后?”他颇为不解地眨眨眼,无辜道:“然后我就等在这里了啊。” “等?!”我指着那堆破竹,嘲道:“你这是等?” 他撇撇嘴,有些赧然。飞快地瞟了一眼我身边的云时,又恢复了不以为然的样子:“……我等了好久。你不在,我一个人很不得趣。” 等了很久? 我心弦一动。但回过神后,又在心里讥笑他傻:我若是故意扔下他的,又怎么可能回来找他?我若想带着他,又岂有忘记的道理? “那若是我不回来了呢?”我故意道,唇角却不自觉就挂上了点笑意。 他瞪向我,又急又气,“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还在这里!” 为什么?这哪里有什么原因的,不过随口一说,逗弄他的。但我仍沉吟了一阵,故作姿态,才慢吞吞道:“因为……” 然而他不等我说完便直接打断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一直等在这里,我不信你不回来!” 我还要再说,侧边飘下一道冷清的声音:“这蛟精看起来灵智初开,不过三岁小儿的心智,你又何必拿他开心。” 我闻言,敛了笑,满不在乎地抬手拍拍青穆的脑袋,“好了好了,逗你玩的。” 青穆看起来还是气呼呼的。 我手重了些,捋了把他的脑袋:“行了,下次出门会记得带上你的。” 青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僵,气哼哼地瞪了云时一眼,鼓着脸冲着他道:“讨厌!”说罢不等人反应便转身跑走了。 “哈,”我笑了一声,看着青穆的背影对云时道:“你帮他说了话,他不领情还要怨你,你便一点都不在意么?” 云时不置可否,只道:“妖灵难得,你既然想将他收作灵宠,那总该教化于他。” 不知是否我疑心,这“灵宠”二字听起来格外清晰,尤胜“教化”一旨。 第22章 45、 晚间,因为青穆将另一间房子拆了,我便顺势准备让云时也到这边来。以他原先的境界,已不需睡眠。但有拘灵契在,按说他当如凡人一般,可他又莫名其妙地仍有灵力,是以我现在也拿不准他的情况。 * 我在檐下找到云时时,他正在打坐。此时的他似乎又与早些时候不同,无端又多了几分不可测的寒意。 我忽地记起最早他初初醒来时,我曾问过他还记得什么,他那时只说了自己的名字;但到了他外出寻我时,已经又记起了另一些——无忧真人与临溪君……他现在这副模样,很难叫我不多怀疑,他是否又记起了更多。 他的恢复速度这样惊人……我忽然有些后悔,觉得或不该来招惹这个人。 但未等我退缩,他已经察觉到我来。 “何事?”他睁开了眼睛。声音又寒又冽,像极了极原冰地下的冰源。 我竟像被摄住了,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静静地看着我。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我原先要说的话都像被冻住了一般。 幸而几息之间,眼前冰寒的眼神莫名地渐有了回暖的迹象。 僵住的指尖倏地微微弹动几下,我这才觉得自己被冻住的血又开始流动,“时候晚了,你若要歇息,只能暂时与我们挤一挤了。” 他垂眸不言。 重修那塌掉的屋子不算难事,但我原来需要一个借口与他更近一些,这才不提立刻修整的事。我此刻因为他方才的异样萌生退意,但话已出口,也不得不顺下去,只能硬着头皮道:“今晚暂且如此……明日一早便收拾你那里。” 他这才淡道:“无妨。”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我说不清自己此刻心情——心底还残余着方才的丝丝惊疑,却又已经控制不住能够与他接近雀跃。于是只好先背过身去,准备领他回去,“随我来吧。” 我提步要走,他却不见动身。 “怎么?”我回身疑道。 他一抬眼,便瞧进了我眼里,“你与那小宠歇息便是,我不需要。” “……你不需要?”我心下一惊,按捺一阵,还是小心试探道:“你不是……” 他轻轻摇首:“不足为虑。” “为何?”我垂下了眼,竭力掩去其中惊诧,轻声问道。 他沉吟片刻,道:“契主境界与我相差甚远。” 相差甚远?!我心里一沉。难道我一开始便错估了他的境界? 谜团越来越多,但我不敢多问,恐他生疑,只敢道:“如此,那我便放心了。”顿了顿,“我先走了。” 我如今迫不及待地要去弄清楚云时的身份,他如何都不像无名无辈的散修。且不论他与师尊宛若双生的相似,只说他的境界,就我推测到的,就已经比之一些小宗门的长老也不逊色了。现在看来,我应是还低估了他。再说他的那把配剑,并非凡品,便是我以前惯见的多出修者的世族大家里,也绝不是一般子弟能佩得起的……而这一切种种,要寻一能为我解惑之人——我最先想到的便是江连舟。他既是大能修者,总知道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且他只能在我梦中现身,我正可以利用他而不需担心别人发现。 我思定,正要离去。 “等等。”云时在我身后道。 “何、何事?”我心里有事,被他这么一惊,呼吸不觉一窒。 “我们之前也是如此吗?” “什么?”我偏了偏脸。 身后沉默了一阵,“……罢了,你去吧。” 我点点头,不再多言。 * 回去的路上我便惦记着云时最后的话,但直到回了屋,见着面朝里背对着我的青穆时才有了些头绪——云时问的,许是我与他分作两屋,反倒与自己宠物一处。 ……他会不会因此起了疑心?我不禁忧心起来,他若是日后再问起我们的“往日”,我又该如何搪塞?更何况有个不知人事的蠢物在,不定哪日我就被漏了底。 这可如何是好? 第23章 46、 青穆原先拆掉云时的房子,打的便是将他赶走的主意。因此自先前知道我要邀云时同住时起,便与我闹起了别扭。 现在我已经出去了一趟又回来了,他仍背着我睡在床里面,一动不动,更不说与我说话了。 他既然要与我闹脾气,那就先不告诉他云时不会过来的消息,让他一个人多恼一会儿吧。 于是我也不多理他,等将自己拾掇好了,躺到床上时才发了慈悲:“他不过来,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我等着他欢呼扑来,但料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我以为是晾他太久,他还在不安,于是想了想,张口诱道:“你听话些,我不会不要你的。” 他仍毫无反应。 我皱了皱眉,已是不满,但仍强压下去,勉为其难在后头戳了戳他——他纹丝不动。 我顿时对哄他这事失去耐心。我心底还埋着许多疑问,亟待解决,懒得再将时间耗在他身上。于是身一翻,也背对着他睡去了。 这次我来到了一间书房,但没有见到江连舟。 上次离开前他说要我唤他师兄,不然便不来见我,我以为是因着这个。 虽然心底有些抗拒,但相比起我想要打听云时身份的迫切,心底的那丝抵触便可忽略不计了。因此在将书房找了个遍,仍寻不着江连舟之后,我还是试着唤道:“师兄?” 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无人应答。 我又等了一阵,仍不见人来。 这也不知是谁的书房,却让我莫名觉得熟悉。现在我开始觉得这不时闪现过的熟悉画面不是那么简单的了——尤其是经历过云时向我索证那事后。我那时莫名笃定在我脑海中出现之人便是云时,事后想想是毫无道理的,况且我如何得见这段过往,我也毫无头绪;此外,我还挂心另一人……那个态度轻慢却让我似曾相识的人:我为何会占了那人的位置与那疑是云时的人说话?我肯定自己从未遇见过那少年剑修那般的人物,因而……那究竟是何人记忆? 念及我身上接连发生的怪事,我突然生出些焦躁来。 我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越发不安。 我本是不等到江连舟不罢休的,但外间突然传来的异动叫我不得不匆忙退出梦境。 一睁眼,一双怪异又熟悉的竖瞳赫然入目!竖瞳的主人像是被迷惑了一般,似乎在渴求着什么。 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他的?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甚至还来不及捕捉,我便下意识地一抬手——及时卡住了青穆将将抵过来的脸。 狰狞利齿就止在我脸上方。 像是料想不到会被阻挠,那双竖瞳里有着些许疑惑: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像被激怒的妖兽一般,狂躁起来,喉间发出低沉的嘶吼,是在威胁——威胁我这个阻挠他搜寻某些东西的人。 “发什么疯?!”我使了灵力将他掀开。他朝床里边滚去,“嘭”地一声砸到了墙上。 他跌靠在墙边,曲卷的长发盖住了脸,一动不动地,一丝声息也无。 我腾坐起身,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盯着墙边那窝顿的大片暗影——任谁一睁眼便看见养的宠物一脸要吃了自己的样子也不会无动于衷。 直到我的心跳慢慢平复了下来,他仍不见动静。我又不由有些忧心起来,不会是我下手太重,将他摔死了吧? “喂。” 他毫无反应。 我坐近了些,试探性地踢了踢他。 变故就在一瞬间——他突然暴起,牢牢钳住我的脚踝;不知哪里来的手劲,将我一把拖了过去,覆身而上。他的双手紧紧箍着我的腰,没等我挣扎,便把头埋到了我颈侧,轻轻磨蹭着:“香香的,想要……”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 我一愣神,便错过了最合适的脱身时机。 但他叫我受惊一场,我可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我拉着他垂落到我手边的头发,将他扯得哼哼唧唧好一阵,这才觉得消气了。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却又在勾起的瞬间猛地僵住:我何时变得这样心善了?难道就因为他一副幼兽的模样吗——毫无防备地依赖我,即使被辜负了也仍然傻乎乎地要回来寻我、待在我身边……明明最开始,我只将他当作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可有可无。 我攥紧了手指,掌心被自己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印。 “想要……”他咕哝着,带着厚重的鼻音,“主人好香……”我的颈上突然传来了一点柔软的湿热。 我浑身一颤。 “里面……血……想要……” 他还在低声喃着,我却忽然想到了那天与厉初月一起时,他也是将我的指尖咬破,舔了血去。于是便开始发热,再晚些时候,就化了形……难道,我的血能助他进阶? “主人……主人……”他一声叠一声,叫魂似的。 我被他搅乱了思绪,怒道:“要什么要!”又去推他,“滚开!” 我的腰立刻又被勒紧了些,叫我差些喘不过气。 罪魁祸首终于抬起头来,但他的眼眶红红的,黑幽幽的眼珠子就这么瞧着我。 我明明没有对他做什么! 我被他看得心烦意乱,一把拨开他碍事的脑袋,扯了自己的领子,仰了脖子睨着他:“想要就自己拿,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他呆呆地看着我,吸了吸鼻子。 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越发衬出我现在这副软弱的样子,叫人生厌。“废物。”我讥道,也不知是嘲谁。 自己什么斤两,居然还敢对别人心软。 他像是被吓着了——他好像越来越娇气了,我说不得他一句重话,说了他就不高兴,还要摆脸。 这下不管我之前恼的是谁了,现在都一股脑将火撒到了他身上:“看什么看?我说错了?”见他仍不动,不由恨声道:“给你都不会要,喂到嘴边了还、唔!……” ——我被咬了,猝不及防。 第24章 47、 我坐起身来,头疼地想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抬手摸了摸颈窝,昨夜的伤口已经平整。下床到铜镜前一瞧,只剩一个淡红的印了。我不觉便松了口气,若是那狰狞牙印还在我又要费心与云时解释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青穆噬血一事需得瞒着他。 放下摸到颈间的手,我这才发现屋子里安静得过分,环顾一周——原来是吵闹的人不在。 * 我推门而出,庭前竹林下一站一靠两个人——云时身姿傲如松柏,霜雪不避;青穆却像是没骨头的一般,歪斜地倚在一翠竹下。分明截然不同的两种样子,却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分庭抗礼?青穆和云时?我觉得自己大概是睡昏了头。 不过一瞬,我便已抛掉了那荒谬的想法,提步向他们去:“你们在做什么?” 云时看向我,微微颔首,眼中冰雪有消融的迹象,通身寒意渐缓。 倚在竹下的青穆站直了身,不过一瞬,身上气势已然变化,强势的压迫扑面而来。 我不由停步。怔忡间忽然想到:难道方才云时对着的,也是这样的青穆么?再又想到他最初化形的那晚,也是有那么一瞬,气势迫人,我几乎要被他震住。 我再要深思,青穆却已经迎了上来,走到我跟前,微低下头朝着我露出个笑,很是乖巧:“主人!” 我回过神来,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已经将他来来回回探看了好几遍……我怀疑他又恢复了些。早前我便疑心过他是被封印的成妖,只是不知为何我的血似乎能叫他复苏,误打误撞地,似乎叫他的封印松动了。 但不论我如何细查,他脸上都仍是那副傻兮兮的表情——若是方才便是这副样子,我怎会错觉他竟能与云时相抗?若不是,那是不是便说明他能维持的时间又久了些? “主人?”青穆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云时也走了过来,手中幻出一只传信纸鹤:“方才有人与你传讯,你还未醒,我便擅自做主,将它拦了下来。” 只见那从云时指尖放出的纸鹤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朝我飞来——确实不是急讯的样子。纸鹤触上我的指尖,只消一瞬,陆岑叽叽喳喳的声音立时传入脑海:“师兄师兄,我听说传送阵出事了,我好担心你啊!” 心底忽地有一处松动了些。或许我平时待陆岑,还是太…… 那纸鹤中的声音安静了一阵,再开口时气息陡然低了许多:“师兄,其实我从师父那里知道啦,你被莲月宗的师姐们救了,还好你没事……”话锋一转,俨然已是强抑着雀跃:“师兄师兄,那你可要记着我的糖人我的枣泥糕我的……” 陆岑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我冷笑着捏瘪了那只纸鹤。 青穆瞪大了眼睛,噤若寒蝉。但没一会,就禁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拿他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偷瞧我,还自以为做得极隐蔽。 大概是我面色太过难看,连云时都低声问道:“可是有难事?” “哪有什么难事?!”我暗暗磨着后槽牙,强捋了一把青穆的头,“走,带你去买糖!” 青穆眼睁睁看着自己遭我毒手,敢怒不敢言。 第25章 48、 落鹜城中熙熙攘攘。路边的小摊小贩里既有卖灵药符箓的,也有些凡间的小玩意儿。 在这里,修者与凡人能在一处共存,全赖落鹜城中坐镇的苏家老祖与繁复精密的抑制法阵。除了那几位站至巅峰的九天圣人,其余修者在此城中境界都只能维持在低阶修者的水平,修为越高被制越狠。若是本来就是初入道的境界,反而会比那些修为高深者要觉得更舒服些。 正因着这落鹜城中修者不可上天遁地,因此想要逞凶斗狠的,便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万一示威不成,反而触怒了守卫此地的苏家,怕是难以善了。 * “可有不适?”我低声问着,身边的云时一路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城中的法阵让他难受了。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有抑制阵法的城池,加之比起云时,我受制的境界要少许多,是以即便初时有些难受,此刻也早已适应。至于青穆……他早已被迷花了眼,对着什么都想要凑过去看看、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总之半点难受都看不出,想来是不需要我多问的。 “不曾。”云时淡淡应道。 闻言,我心里不禁有些讶异:难道是我的拘灵契又起作用了?他若先被我的契压下境界,那此刻以低阶修士乃至凡人的身份入城,自然也不会难受。 我正要多问几句,另一边的袖角却突然被扯定,力道大得让我难以忽视。 我迫不得已回过头去,便瞧见青穆一动不动地攥着我的袖角站在原处,脚下像是生了根;也不知望着什么,瞧得眼睛直发亮,一脸惊奇:“主人,那是什么?” 我入城前便恐吓过青穆,若他跟不牢我便让他丢在落鹜城里,不会去找他,吓得他扯着我的袖子再不敢撒手。这一决定如今看来再明智不过——一入城,花花人世已经叫他这个没见识的精怪妖兽眼花缭乱,现在更是路都走不动了。 那处袖角被他攥得极紧,拽都拽不出来。我努力无果,只能循着他看的方向望去—— 一个做糖人的摊子。 ……果然是三岁小儿一样的,尽会被这些东西吸引。 他望了那摊子一眼,又转过来巴巴地看我。我被看得一愣,嘴里不知怎的就交代了:“那是做糖人的。” “糖?”他飞快捉住了那一个字,“就是你说的这种东西吗?那我要!” 我正懊恼于自己怎会如此轻易缴械,想都不想:“不行。” 他似是没想到我回绝得如此干脆,怔怔地看着我,措手不及。 他这副模样当真有趣。我心情好了些,嘴角不觉就勾起了,坏意地又说了一遍:“不、行。” 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又拿我无法,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寻着了反制我的地方:“可是主人出门时不就是说要给我买糖的吗?” 哎呀,这回聪明了。 * 青穆连比带划的,那糖人小贩皱眉瞧了一阵,喜笑颜开:“省得省得,您是想要条龙吧?腾云驾雾的神龙!” 青穆蹙着眉,似是不太明白,但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小贩顿时忙活起来,嘴上道:“您等等,马上好!” 没一会儿,那小贩便动作熟练地拉好了一条龙,云隐雾现中气势非凡,献宝似的递到青穆面前:“客官您看,这个可行?” 金灿灿的糖丝勾绕出腾云驾雾的神龙,活灵活现。 青穆却面色不善,瞪着那龙并不接过。 小贩殷勤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递出去的糖龙没有如料想一般被接过,眼看面前的客人脸色还越来越难看,吓得他也不知是否该收回手,一时间进退两难。 青穆全没有动作的打算,我笑着从那冷汗涔涔的小贩手里接过那糖龙,“有劳了。” “您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小贩连连摇头,松了口气。 “不是你说要的吗?”我把那龙递到青穆面前,“拿着。” 青穆扁着嘴,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真丑!” 余光中,那小贩悄悄擦了擦额间渗出的冷汗。 直到将他带离那摊子,他还是那副郁郁的样子。 “你生什么气?” “黄的,真丑。”他抿着唇,看起来还委屈上了。 “不是黄的,你还想要黑的?”我哼笑一声,“给你个黑的要不要?” 我不过说笑,谁知他顿时一脸高兴地点头。但他再高兴,我也给他变不出一个黑的糖龙,“没有。” 他又委顿下去,捏着糖棍子,不再说话。 * 逛了一圈,将陆岑心心念念的东西都买全了,正要叫上他们离开,却突然又被阻住了——这次轮到了云时。 “你要做什么?”我拉住了他。他不知何时已经拿出了一袋灵石,看起来是要将它施舍出去。我接过来一看——那竟是一整袋的上品灵石。 他被我拦下,仍看着街角那处,“他们……” 我瞧了那边的乞儿一眼,顿了顿,让他将灵石收好,道:“我知道了,让我来。” “少爷仙者们行行好吧……行行好……”乞儿见来了人,顿时哀声更响。他也分不出什么仙凡,看有人来了,便乱喊一气。 我在他那破碗中留下银子,拉着云时便走。身后,那乞儿一叠声地谢着:“谢谢这位爷!谢谢这位爷……” 等转过街角,那乞儿再见不到我们时,我才开口:“你想问我为何不让你把灵石施舍给那乞儿?” 云时似是没有想到我还会与他解释,怔了怔,才朝我微微颔首,“为何?” 心念电转,一瞬间已闪过许多,最终还是决定只与他说一半—— “灵石是修者易物之用,于凡人何用?便是那乞儿识货,知晓拿灵石去兑些银子,但你一出手便是上品灵石,这等品级的灵石,即便只有一颗,也足以激起掠夺乃至杀戮之心。 “修者中视凡人命如草芥者不知几何,散修尤甚,杀人夺宝再自然不过。 “那乞儿现在拿了你这灵石,怕是转眼就要连命都没有了。你给得起,但那个乞儿怕是无福消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云时的眼神闪了一下,“是我考虑不周了。”他的眼神落到我的脸上,像极伏清山上轻柔的飘雪。他瞧着我,缓缓道:“还是期归周全。” 我点点头,移开了目光。他的眼神当真纯澈得半点尘垢也无,更让我觉得不需与他说那腌臜的另一半。 我没有告诉云时的那些是:这样的乞儿里,哪些是真可怜,哪些是假无辜,谁也说不准。每一副哀凄的面容,便可能是背后恶者的钓饵,勾起那些富贵良善者的善念;银钱落碗时千恩万谢,转身便能与人狼狈为奸,毫不犹豫地将他们的恩人们劫杀;这些乞儿背后之人,既有凡人,也有修者。魑魅魍魉,有时候哪里及得上人心可怖。 “啪啪啪——”有人鼓起掌来。 回身一看,一个有些微末修为的娇俏女修正站在我们身后。她身后还跟着数名随从——或多或少都有些修为傍身——让人一看便知她是修士宗族出身的女子。 “这位公子说的不错。”她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来到我们跟前,自报家门:“我叫苏玉玦。” “落鹜苏家?” 听我提到苏家,她的神色是掩藏不住的自矜傲气。她点点头,“我观三位公子器宇不凡,有心结交,不知三位可否赏脸?” 我心里发笑,这位苏姑娘虽然嘴里说着三个人,可她的眼光却将她的那点儿女儿家心思泄露无遗:她有意云时——她瞧着我时,直白不避;看青穆时,也不扭捏,偏偏到了云时那边时,一眼都不敢多瞧,刻意避着。自以为天衣无缝,其实那几分羞涩心思反倒因此袒露人前。 “多谢苏姑娘美意,但我三人不过过路人……”我故意停住。 这位苏姑娘听懂了我的话,但混不在意地一笑,扬声道:“我却觉得我与三位公子有缘,说不准能再见。” 不亏是苏家人,底气倒是足。她吃准了在这落鹜城,我们不能一直驳她的面子——驳苏家的面子。况且她已做了让步,并非步步紧逼,我若再推拒下去,便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也容易惹恼她。在这苏家地界与苏家人作对,断不是明智之举。 “那苏姑娘意下如何?” 她故作沉吟,而后眨眨眼,“我可以知道三位的名字吗?” 青穆从一开始便不把苏玉玦放在眼里——他望天望地,好似周围的一切好不有趣,任何一样都比苏玉玦值得他放在眼里。 青穆不说话,我却不能也沉默,只得颔首道:“林期归。” 苏玉玦醉翁之意并不在我与青穆,是以我二人如何,她应是不太在意的,匆匆点头表示知晓了,终于又眼含期待地看向云时。 云时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向苏玉玦淡道:“云时。” 我垂**边的手悄声握紧。我不知他为何看我,又为何看了我之后又告诉了苏玉玦他的名字。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人…… “三位是何宝宗弟子?”她看了云时一眼,小心地掩藏自己的满心欢喜。散修多想依附大族,苏玉玦这个试探,若我们真是寻常散修,少不得闻弦知意。但苏姑娘的这番苦心花在我三人身上,多半是要白费了。 我在心里冷笑连连,极恼她觊觎云时,但面上却仍与她笑道:“苏姑娘既说我们有缘,何不先留些悬念?待我们下次相见时,再告予姑娘知。” 苏玉玦看起来有些失望,但也极是自信:“那便一言为定。” 我与她又客套了一阵,借口赶路,带着另两人离开。 拒了苏玉玦,我半刻也不想多留这落鹜城。带着些自己也不愿深思的心绪,越走越快。又觉得似乎有人盯上了我们,直到出了城,那紧随的视线才消失。 * 出了城,又行至半路,四周尽是青葱之色,再无片点人烟,我才觉得好受些。 “主人,你走得好快,我追得好累!”青穆冲我抱怨,但他一路缀在我身边,信步闲庭一般,并不见他口中的狼狈。 云时在我另一侧,正要开口相询,忽地面色一肃,剑意凝作凌厉势剑,射向身后竹径。 竹叶沙沙,我听见吃痛的闷哼和重物坠落的声音。 我这才觉出不对——我竟大意至此,连被人跟踪了也不曾发现。我随即寻着势剑闪身去探,但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周围只剩下淡淡的魔气。 “怎么会有魔?!” 云时不知何时也站到了我身边,“迟些便知。我留了一个活口,他身上沾了我的剑势,我能寻到他。”语毕凝神探去,片刻过后,他眼神微暗,“封印松动。” “封印松动?” “嗯,他们该是从封印处越界而来,到那处便失了踪影。” 青穆姗姗而来,在落叶上踩出细细的声响。他探到我跟前,一脸困惑,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不回去吗?” 我看向云时。他微颔首:“先回去吧。” * 之后,数月一晃而过。那日突如其来的魔气也再无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我护阵之行,除了最初一次与厉初月去时遇到了莲舟剑外,便再也没遇到过什么异事——我再满意不过。我本就只想安稳渡过这护阵的日子,然后回到伏清山上。 我想守着师尊的心愿从没有变,只是偶尔在间隙时也会冒出些荒唐的念头——如今这样似乎也挺好,若是能将青穆与云时也带回去……但这些终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那两人身份莫测,相处日久,我更觉青穆不是一般妖修。将他带回伏清山我虽早就想过,但我原先想将他带回伏清山,是要养作灵宠带在身边的,可他已是能化形的成妖,就无论如何不适合了。不说收服,将来他封印全消,我极有可能还要受他反噬。 云时则更不用说,拘灵契都困他不住……再说,我与他之间的一切,不过都是我骗他得来的,他早晚都会知道。我可以骗他千百次,但百密一疏时,便该是他与我反目之时。 这几月间我又给青穆喂了几次血,但好像都不再起作用,他每日仍是痴痴傻傻的样子,胡搅蛮缠倒是一把好手。 云时仍是寡言少语,但于剑道修行一途,能给我许多指点。我只与他说过一遍江连舟授过的剑法,他不过片刻,便已思索清楚,称我与他的剑法“同宗同源,本是一脉”,又赞我的“更为精纯至诚”。那时他眼里的星芒叫我心动不已。这样一来,我更不会告诉他,这剑法非我所创,而与他论道之言,也不过拾人牙慧。左右……他不过是我对师尊求而不得之下的错念,他不需要知晓太多;他如何想的,我也不会在意……我定不会在意太过。只是……我于师尊那里从未得到过的,反倒是他给了我。若是师尊待我能有云时待我的万分之一,那我便是死,也能无憾了。 我越来越常能在云时身上看见师尊的影子,但我渐渐又不愿他太像师尊,不染世尘,九天外的仙人,便如尘世间的镜花水月,让人把握不住。我有时也会心慌于这样的缥缈无依,只想将他更劳地抓在手里。是以哪一处的烟火气最盛我便要扯着他去走一遭,恨不得再在里面打个滚,想尽一切方法让他沾染红尘,囿于尘世。 ……至于江连舟,自从上次一别,我便再没有见过他。 第26章 49、 青穆开始变得不见人影。他总是跑出去,贪玩不知归,常要我在天色暗下来后费些力气出去找他。找到他后他还会犯懒,又变成能绕上我腕子的模样,好叫我将他带回去,他自己则不需要多花半点力气。 但我也不是总在日落之后才出去寻他——今日便是如此。 我找到他时,他正躺在山坡上晒太阳,闭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身边是一大片被蹂躏过的残花。 我走过去,这才发现他胸口还放着一小束鹅黄的小花——新鲜的、完好的,被人小心地护在襟口。 我的影子投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的光。 他慢慢睁开了眼,就这么躺着,然后将胸口的小花束取过,举高,“给你。” 那些羸弱的花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气就能捏碎了,但它们始终好好地在他指尖随风飘荡。 我心中不知怎的,生了些促意,催促我将那些花接下。 “怎么,这几朵有什么特殊的?”我将那些花拿到手里,细细打量起来。 满坡的花都被毁了,只除了我手里这几株,又或者说,是刚从他襟口取下的这几朵。 “没什么特殊的,但……”他勾唇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我想留给你。” 那一瞬他的眼中似乎有暗红色一闪而过,但等我定睛再看,他笑弯的眼映着湛湛天光,熠熠生辉。 他眯着眼勾着唇,看起来慵懒舒服极了,让我也心痒起来。 “来。”他适时地拍了拍身边。 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舒展开了手脚。 阳光正好,照得人懒洋洋的,叫人昏昏欲睡。我渐渐迷糊起来。 恍惚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哼着一曲陌生的调子,瑰异又悠扬,带着挥之不去的诡秘,蛊惑人心,引人沉沦。 “你在唱什么?”我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自己问了这么一句。 “在唱……家乡的歌谣。” “家乡?”我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但脑子已经昏沉起来,几欲睡去,分不出思绪去探究那几分怪异的地方。 “嗯,那些凡人把出生的地方叫做家乡,不是吗?” “……”我的思绪似乎被凝住了,全然不知那人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陌生的曲调又响了起来。 过了一阵,那个声音又问:“好听吗?”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要是我离开,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 “去哪?”我听见自己道。 …… 无人应答。 黑暗最终将我虏获。 第27章 50、 我在檐下小憩,不知不觉睡深了,连云时何时来的都不知道。 “你在做什么?”我睁开眼,从眼前神色冷淡的面容中窥见一丝不自然。 “没做什么。”他似乎被我抓个正着。站在竹椅旁,居高临下地,本是个强势的样子,但他此刻却偏偏垂下眼,偏开了目光,不愿与我的相接。 这副模样说没有猫腻让人如何信?我在心底隐秘一笑,转瞬便想好了计策。 我坐起身来,却又在将将触上他的手时猛地顿住,蹙起眉头作出恍惚难受的样子。 果然,云时立刻便反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上钩了! 我拉着他的手抵在额上,“有些难受……” “何处不适?”他握着我的手一紧。 “唔……心里……”我低声道:“心里不舒服。” 他的声音里见了些波澜,“怎会如此?” “你有事瞒我,我心里不舒服。”我抬首,看着他的眼睛,理直气壮。 他一顿,低喝道:“胡闹!”默了一阵,又道:“往后不可再如此。”但到底任我拉着,没甩开我的手。 我于是有恃无恐,“那你究竟何事瞒我?” 他面色肃然冷漠,垂眼打量着我。那冷淡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叫我一瞬间又想起了伏清山巅清冷的月辉。但回过神来,我又能不避其孤寒,痴磨上去,次次如此——说到底,我始终记着他不是师尊,他是我触手可及的。 半晌,他终是败下阵来。骨肉匀亭的手掌覆上我心口,“这里。” 隔着一层衣料,我的心口都仿佛能叫他掌心的温度灼着了。 原来他便是在我心口上动作,无怪我方才一诈便成了。 我低下头,敞开衣襟,嘴里还一边道:“这里有什么……” ——心口的位置上有一处暗银繁纹若隐若现,“这是……” 牵心。 “牵心。” 云时的声音与我的心声叠在一起,又混入我的心跳中。 嘭。嘭。 心跳声震耳欲聋,撼得我掌心发虚。 我一愣,“你真是……” 我抬手拉过他,搂着他的腰,将脸埋过去,掩下陌生的无措。气息扑在他的腰腹上,让我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为何要如此?” “这样……”他似是有些迟疑,最后手还是落到了我的发上,“总觉得安心些。” 安心些……我在心里喃喃重复着。这人居然只是为了安心些,便甘心损自身修为凝做护障,对我施下“牵心”,以护我将来危急。 我的嘴角抑不住要扬起,但我不叫他看见,就还是抱着他的腰,“如何有此说?” “不知,”他的语调沉而缓,像是浮着冰凌流淌的潺潺川水,“只是有些念想,觉得该如此。” 不知为何,意足的欢愉漫上心头,我的心突然轻飘起来,晃晃悠悠地飞向天穹。 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嘴角早已高高扬起。 第28章 51、 我已经数月不曾见过江连舟,却每日入梦时依旧来到这间书房;每次来,房里都是我上次离开时的样子,再没有过第二个人来过的痕迹。 我从未见过此间主人,也不曾见房里有任何禁咒,俨然不对人设防的模样。 一个人久待此处,未免无趣。日子久了,我便也不再守那无人见得着的虚礼,随手取了架上的书便看——我在这书房越发自在起来。 * 我翻着手里的书札,思绪却不由得飘远了。白日里云时突然来找我,问了青鸢纪家的事——那个数千年前极繁盛却又最终淹没在时间里的纪家,遥远得连作载的古籍都几乎不存;我只在三羲宗藏书阁中无人问津的覆尘旧本里见过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这才得以听闻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家族。书中寥寥数笔,但已可借此一窥青鸢纪家当年赫赫荣光。 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云时身上的违和从何而来——他的时间像是不知在何处失落,遥承数千年以前那段本已该尘封的年月:从无忧真人和临溪君,再到今日的青鸢纪家。我问过他是否曾在古境中停留。传闻中上古秘境中时间流逝不同于外,自成一界;曾听说一人偶入秘境中,再出来时早已百年过,黄土白骨,物是人非。若是他也曾有此奇遇,那倒也说得通……但他说记不清了。 如此一来,我更无从推测。但无论如何,他既然特意与我提起这个地方,便说明那个纪家该与他关系匪浅。 我越想越坐不住,起身走到书案边,再次打开了案上的那些纪事——这份奇怪的纪事里说不定会有些线索。 这房间书架上罗列的功法秘籍,无一不是外间修者梦寐的孤本,但它们在这里,便这么大敕敕地摆着,这儿的主人似乎对它们并不在意。这房中最特殊的反倒是书案上随手摊放零碎的纪事,但也不是如何得重视的样子,随手翻开一页便可看出主人不过兴之所至记上几笔,随心所欲得很。 这些记载,笔锋从最开始的规整中暗含的不羁到展露无遗的疏狂;从最开始的絮絮,兴致来时还会点评一二,到后来日渐疏淡,越到后面,这样的私语便越少,纪事也越来越简,往往三言两语便勾画完一个天才的一生:天赋出众,年少成名,困于某一境界再难寸进,最终陨落。 最令人惊心的是,这些被载在书册里的那些惊才绝艳的人物,近的距今都已数百年,远则……已达数千年。 ——这纪事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才能在提及这些叫世人惊叹的英才时口吻疏淡,既无惋惜,也无感叹;字里行间,有的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漠然如常。仿佛这些天才,在他眼里不过尘埃。天道无常也有常,一切自有定则。 * 我翻看这疏乱的纪事时,时常受迫于这种俯视的威压。今日却不同往常——肩膀忽地一沉,我已从那无尽的威压中脱身。 恍惚地转过脸,这几月遍寻不见的人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在找什么?” 时隔数月再次相见,这人眼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东西的,深深沉沉的;但要深看,又似乎没有。 我还有些愣神,呆呆打量了一会面前的江连舟,这才回神:“你如何在此?这几月又去了哪?” “哎呀,小期归这是想我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这人哪里有变化了?当是我看花了眼。 “小期归,你到别处去做客,也问主人家为何在此的吗?”江连舟眉一挑,笑得揶揄,“还是说,你愿意与我共为此间主人?” 我一怔,那这随纪的主人……是了,江连舟在我面前一开始便是一副轻佻的样子,也不曾显露过其他,以至我都忘记了——莲舟客陨落之前,也是能与师尊比肩的尊者。 他随意地翻了翻案上我方才看的那些册子,“你是不是在想,我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我默然。我方才间突然醒悟,这个人再如何姿态,也曾是能俯视整个修界的大能仙者。这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只好沉默。 他却似浑然不觉我的异样,将书册乱翻了,就又随手合上,笑道:“那比起他们,是不是更喜欢我些?” 我顿了顿,心头方才升起的凝重便被轻飘飘地一扫而空,“岂有你这样的尊者?” “做尊者有什么好?”他脸上难得地见了丝难色,眼中晦暗不明,像蒙了层雾,看不真切;最终他像是放弃了追索什么,陈词般干脆道:“反正我觉得不好。”说罢话锋一转,又答起了我先前问的:“你身边魔气渐盛,我被抑住了。我如今出来一次便要多耗心神,要多修养几日才成。” 我心里一紧,顿时无暇计较旁的,只捡了最要紧的:“我身边怎会有魔气?!” “嗯?”他拉长了调子,眨着眼,颇为无辜的样子:“那我怎知?” 我看着他,他便也看着我。 静默一阵,反倒是我先不自在起来。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在故作姿态,但他神态如常,不似作伪,我迟疑道:“……你当真不知?你不是都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他哼笑一声,“不说肉身,我便是神魂,也是不全,这副模样连灵体都算不上,沉睡的时候要比清醒的时候多太多了……莲舟出世那日,我接了你的神识与人交手,损耗太大。” 这人说话便说话,还要刺我几句。 “后来莲舟寻到了你,我才得了其中残灵修补,能来见你。但即便如此,那日之后我也陷入了沉睡,直到如今。” 我忽然想到厉初月当初说莲舟剑是应感召出世,那便是说,莲舟剑能感应到除了我旁人都察觉不到的江连舟? 我如此想,便也如此问了。但江连舟像是被问住了,沉吟一阵,才道:“……或许吧。” “……那你在到底何处?”我忽觉有些怪异,“我身体里吗?——你当初到底为何死了?” 他似乎陷入了思索,“……我醒来时便是在你梦里。” “那便是不知了。”我道。 我二人齐齐陷入沉默。 我心道:神魂有缺,不是傻子已是难得,忘些东西再正常不过。我与青穆都不计较,难道还要与他计较么? * 江连舟想了一阵,该是仍想不出什么缘由,于是便问了另的:“你近来可有接触什么生人?” 他一提,我便想起了云时。我知他是想问魔气的事,但云时绝不可能是魔修,我斩钉截铁道:“他是剑修。” 他眉尖微动,“你倒是肯定。” “自然。” 他似是好奇起来,“那人是谁?” 我犹豫了一阵,还是幻出云时那佩剑的模样。然而不待我开口,江连舟已经脸色微变,“……这便是你说的那人?” “正是。” “是……云时吗?” “怎么?”我颇为意外,“你认识他?” “何止?”他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样子,“小期归,你知你师尊称号伏清,可知道他本名为何?” 我的眼皮猛得跳了一下,忽地有些不好的预感。 “云时,”江连舟笑道,盯着我的双眼,字字如有千斤,“伏清本名云时。” “你手里的,正是青鸢剑,青鸢纪家。 “纪家日渐凋零,也是很后来的事了。但云时还小的时候,纪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节。 “青鸢剑虽是外剑,却是稀世之物,向来只传纪家最出色的子弟,作本命法剑凝形之前的佩剑。 “而云时一名,是他母亲凌川仙子云意所赐。 “早在凌川仙子坐化之后,他就弃了俗名,断尘缘,一心向道。云时成名越久,世人便越多知伏清而少知云时,渐渐地,知道他本名的人便更少。而今,哪里还有几人知晓又敢提他的名字?” 江连舟说到此处,或是从我的脸色看出了端倪。他唇边的笑虽仍挂着,却喜怒莫测,“我知你素来待你师尊不同……可没想到,你竟真的胆敢,‘欺师灭祖’。” 第29章 52、 我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中醒来,江连舟后来再说什么,我也再听不进去了。浑浑噩噩的,直到被敲门声惊醒。 “是我。”清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顿时一哆嗦,僵坐在床角。我既不敢叫外面的人不要进来,也不敢让他离开,于是只能滞在原地,不敢有一点动作,死死盯着那门,仿佛外面便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我此刻更宁愿是那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敢面对……师尊。 ……师尊……师尊!我这段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啊……我的唇颤巍着,怎么都控制不住。我不知云时便是师尊时只觉得他可欺可骗,可我现在知道他是师尊了,便恨不得回去将那鬼迷心窍的自己……悔不当初。 …… 但悔过后,心底却又有一处不受控制地隐秘地窃喜着:你看,师尊不是也回应你了么?他给你了“牵心”,他喜欢你的…… ——不是!那是你骗他的!等他想起来你就完了!一切都完了! …… 大概是我太久未回应,外面静了一阵,又传来了些动静—— “我进来了。”这次声音响起时,门也被推开了。 “别!——”我像被日光灼到的暗鬼一样,惊惧着一挥手便想将门合上,却在已经挥出去的瞬间倏而想起师尊还在那处……不能伤到师尊! “师尊!”我连滚带爬地从床角扑出,却在边上踉跄一下,眼看就要栽倒—— 那门外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经闪了我跟前,下一刻,我便被稳稳地接住了。 我登时顿住,浑身僵硬起来。 “何事惊慌?”头顶轻飘飘地落下低声的询问。 直到师尊将我在床榻边安置好,我仍恍恍惚惚。 “期归?” 师尊见我呆木的样子,便轻钳了我的下颌,迫着我抬起头去。 我僵硬地被迫一点点抬起头,最后对上那双黑沉如墨的眸子。清冽不可染,辉同日月——这分明就是我师尊,哪里还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风姿?我却可笑地以为世上当真有人能相似到这般地步,还自以为是地想将他囚作禁脔。 我的嗓子像被堵住了一般,唇张合几次,都不曾发生半点声音。 师尊见此,眼色微沉,“究竟发生了何事。” “师尊……”我动了动唇,却不曾发出声音来。 “什么?”师尊垂眼凝着我,眼神半点不错——全都是我。只有我。 我终于在师尊眼里面见到了自己。 美梦成真。 ……既如此,那我便要这梦更长一些! “……云时。”这次我出了声,清清楚楚地叫面前之人听见。 我想好了——我要将错就错,这个机会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抓住,即便将来师尊想起来了,要如何罚我,我也认了……因着这大概是我唯一一次的机会,能与师尊如此亲近。 我就着师尊环扶着我的姿势攀上了他的脖颈,紧紧地搂住了他——我终于做了这肖想已久却一直不曾敢做的事情。 我埋首于师尊颈侧,紧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让那凌冽的味道充满我鼻息。 “无事了,方才魇住了。” 良久,我感觉到背上落下了轻抚,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我满足地厮磨于师尊的耳鬓。 忽地,神识涌入一股蛮横的灵力,须臾又退去。 ——江连舟!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门已被人从外面粗暴推开,一道墨色的人影转瞬而至。 我循声望去,一双暗红眼目映入眼帘,阴寒暴怒的气息席卷而来。 青穆将房间一寸寸看过,最后,将目光落到了我们这边,良久,才一字一句道:“这房间里的气息,真令人生厌。” 第30章 53、 我将手从师尊颈上收回。师尊负手立身,冷眼向青穆望去,不需多置一词,威压却已排山倾去。 青穆丝毫不惧,半点不避,坦而迎上,眼神同样冰寒得渗人。 这二人灵力一罡冽,一霸道,却同样精纯灵郁,非是常人可及的;屋外竹林倒作一片,又在灵力卷起的风刃下碎作尘寰。 他二人在此斗法,本该是最先殃及的地方,此刻却瞧起来风平浪静。 ……这个能与师尊交手的,当真是青穆吗?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他?我不合时宜地出了神,面对这个威压重重的青穆,思绪却直飞到了那几朵微颤的鹅黄小花上,我还记得那花上的细绒,还有那日穿过指间的风。直到座下的竹榻也传来微颤,我才回过神来。 青穆的这副模样太过怪异陌生,我全然不曾见过。且不论是他,还是师尊,身上绞溢的灵势惧人,交缠在一起大有将一切灰飞殆尽的威势;若有旁人误入,怕是瞬间便要化作齑粉。我这样想着,但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轻声道了:“青穆?” 这一声便如是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便荡起涟漪,打破了房中的凝滞;屋外竹林渐静——他二人齐齐收了对峙的势威。于是在二人强势威压下摇摇欲坠的竹屋得以保全。 青穆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继而像是才发现什么似的,怒气冲冲地大步而来,“你们在做什么?!” 我一怔,两相对比之下方才那个暗寒迫人的青穆反倒显得极不真实了。我迟疑地寻望向师尊。但抬头一看,便发现师尊的脸色仍是冷凝,并无半点缓和——方才那幕并非假象。 青穆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微顿住——青鸢不知何时已被师尊握在手里,此刻正点在青穆心口的位置上,只要青穆再寸进半毫,那寒刃必当破开他的血肉,刺入他的心脉。 然而他却浑然不觉似的,唇边含了一个笑,眼看就要抬步—— “你疯了!”我急挥手将灵力打出去,将他扬到一边的椅上,又回首把住师尊握剑的手,脱口而出:“师尊不要!” 房中方才流动的空气瞬间凝住,静得落针可闻。 情急过后理智回拢,我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我暗吸了口气,顶着两道逼灼的视线艰难开口:“云时……不要。” 师尊一言不发,只垂下了眼,但我知道此刻他是极不愉的。我不敢松手,反而更加握紧了他的手,双眼紧张地凝着他。 半晌,师尊才终是收了剑,而后漠然地扫了我一眼,“随你。”说罢便拨了我的手,毫不留恋地拂身离去。 “云时!”我欲追去,却被师尊拂袖间的灵力送回床上,再动弹不得;直到那霜雪背影从我视线消失。 下一刻,我的神识便也探不到他了。 “师尊……” 我颓然跌坐下来,垂首失神地看着那握过师尊的手;手指慢慢收拢,余温仍在,但已空无一物。 * 良久,待我从那令我窒息的失落中脱离,才察觉还有一道轻息仍在房中—— 青穆蜷在那角落不知在做什么。 我方才……是将他扇到墙角了么?我犹疑了。 我将自己的狼狈与失意收拾好,才慢吞吞地踱了过去,“……你怎么了。” 青穆磨蹭一阵,终在我耐性耗尽之前从双臂中抬起了头,眼睛有些红红的,委屈得很:“痛。” 我漠然地偏开了眼。 师尊的剑是我拦的,但若不是他不要命了,我也不需这样忤逆师尊……我心里到底是怨他的。 他不依不饶地:“主人,痛痛。”此刻他又显得极无辜了,哪里还有半点敢于师尊相抗的气势。我不知师尊为何会突然对他刀剑相向,但我不需、也不想知道。事到如今,说再多也晚了……师尊不知去了何处,我只要一个载住我怨恼的人。 我蹲**来,与他四目相对。我看见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我不为所动,仍将想好的话说了,即便知道他或许不喜—— “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自己以前的事?” 他不知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任我如何细斟,都仍是那副呆傻的样子,连眼睛都舍不得不多转一下似的,牢牢黏在我脸上。 我忽地就想起他初化形时对我全然的依赖,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的……还有那日在那山坡上,他将那柔弱的花小心地递来时,眼睛亮得像里面藏了天河星辰。 我与他对视片刻,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做好决定:“你若是想起来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略迟疑了几息,终还是缓声道:“就走吧。” 即便心有不忍,但只要略去心底那异样的松动处便也能狠下心来:如果师尊与他之间定要择出一人,那我必定无疑是要追随师尊的。 师尊道法境界远胜于我,他若要走,我是决计留不住他的,方才便是最好的例证,是以只能我追紧一些,让他寻不出借口将我撇下。 我抬腿要走,衣摆却被坠住。 “我痛……”青穆翘首殷殷地望着我,双眸紧追而来,仿若有千般苦楚万般委屈要与我说,只是到了嘴上,仍是只有这一声。 我与他便这样僵住了。我不说话他便也犟着不动,拽着我衣裳下摆的手松也不松,用力地像是要揉进血肉里。 僵持许久,我终是无奈,回过身,“你待如何?” 他这才说了别的话:“我只是不喜欢……”他嘴里低喃道,窥了我一眼,大概是在看我的脸色。见我没有反应,这才又小声说了:“讨厌……” 他莫不是在说师尊?我的眉不觉又拧起来了,“不喜什么?” 他一看我脸色不好,顿时更加怯怯,连连摇头,“没有……”被他攥在手里的衣摆更皱了。 我忽然抓住了一丝怪异处:师尊虽然与青穆或是两看生厌,但几个月来倒也算相安无事,怎会突然惹得他暴起? ……我究竟想漏了哪处? 第31章 54、 我站在浓浓迷雾中,眼前一片白蒙,“江连舟,你出来!” 我终于想起来之前那处被我遗漏的地方——青穆进来之前,还有江连舟“来过”,即便只是那么一瞬。依江连舟所说,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察觉到他,但我总有些感觉:青穆与他之间关系匪浅,说不准就是他引得青穆失常……毕竟我仍记得当时莲舟剑出世时,还未化形的青穆就已经一副与莲舟不共戴天的架势……现在想来,青穆今日的模样倒是与当时颇为相像。 我越想越觉得有理,我曾推测青穆是遭人封印,那这人……是否就是江连舟?或是与江连舟有关之人?还是说,他二人之间另有别的什么渊源,这才使得青穆如此暴戾。只是……为何青穆察觉了,而师尊就在我身边却似不觉有异?今日观他们斗法时,他二人境界该是相差无几的。 所思越多,便更觉身边这三人,无一人身上不有谜团,我身处其中,当真如我此刻所处之境。 梦境的深重迷雾后,有一人款步行来。 我原有许多话要问他的,但到了跟前,反而不知该先问什么。他却直帮我做了决定—— “你可知你师尊为何会如今这副模样?” “为何?!”他话音未落,我便压着那声尾急追道。 只一句话便点在了我的死穴上,叫我再顾不得旁的一切。 我心急火燎,但江连舟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我今日探过了,云时的主魂沉寂,应是还在入定之境;但他这分魂混沌……当是闭关之时强行分魂,出了差错,是以分出这残缺之魂,境界跌落,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强行……分魂?我一愣,“师尊他……”心中瞬间便闪过许多念头,但最后出口的只有讷讷的:“为何?” 江连舟轻轻一笑,有种洞悉的意味:“你身上可是有‘定魂’?” “……是。”我沉下脸,已经隐隐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遇见他的,是不是莲舟出世那日?” 我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那便是了。” 不需我再说,他只看我的神色便已了然。 我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周围的迷雾似是忽地又重了几分,竟连近在眼前的江连舟的脸都被掩得晦暗难明了,“云时是为了你吧——那**危急之下他强行分魂,以至损伤魂体。” 心中的猜测被一点点证实,我说不出是何心情,只低着头。眼前尽是茫茫白雾,差些让我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清。我似乎想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从最初飞剑上余光中师尊一略而过的翻飞衣袂,再到这次下山时回首中山巅之上那抹晃眼的雪,最后是今日师尊拂袖离去时的淡漠神色……它们皆是匆匆一晃而过;在这些飞速流过的画面中,铜镜中始终与我面面相觑的那个人,终于从最开始那个仓惶而稚嫩的单薄人影一点点拉长、变成了演武广场上迎风执剑的挺拔背影,又被更多更加稚嫩的面庞仰望着……只是即便如此,他也仍是不够护住心中之人;他仍同小时候那样,只是那个躲在那人身后的小孩,可他这次还惹了那人生气……他被留下了,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接回去。 良久,那些纷乱交缠的记忆结束之后,我的双脚似乎才又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帮我。”我的声音有些暗哑。 江连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我不想再让师尊为了我……”我不愿师尊因为我的无用再为我如此犯险,更不能忍受他能将我随意抛下而我却无能为力——只有更快地强大起来,我才能将师尊留在身边。 江连舟静看了我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可以帮你,但你,又能用什么与我交换?” 我只顿了一瞬,便干脆回道:“你想要什么?”无论是什么,只要我拿得出。 他眼中的光明明灭灭,“补全我的魂魄。” 我颇为诧异,昨日他提起自己神魂不全时不过一语带过,态度轻巧,我还以为他当真不在意。 “我现在忘了些东西,感觉很不好,我不喜欢这样。”他嘴角噙了抹笑,却不见得如何温善。于是我便也笑,“你都忘记了,怎知道自己忘记了?” “我知道的,”他的目光投入那看不透的雾中,负手而立,说不出的恣意傲然,“它骗不了我。” 我又一次看见了他潜在温和表象背后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那是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才有的姿态。 我敛下了目光。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也无意追问。这是他的事,他如今改了主意要去追究自己丢失的魂魄,那我便如他所愿以作交换便是。 我突然间又记起厉初月曾说过的:莲舟客与师尊情谊非常,若是师尊没有因我而……那江连舟的事情师尊自然知道。但我扪心自问,若非有分魂失忆这一出,我对上师尊时,是万不敢这样放肆的,更不曾会生出用别人的事情去烦扰他这样逾矩的想法。只是那疏离冷淡的气息便拒我千里之外、叫我既想亲近又不能了,更不需提还有那来自圣境的摄人威压。是以……师尊“成了”云时,我心底不是没有窃喜的。 我走着神,又被江连舟的声音唤了回来,“云时如今‘自身难保’,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更别说记着我了。所以只能你带我去天渊城,只有回到江家,或许才能找到我想要的。” 我愣住了,天渊城的江家…… “天心……江家?那个禀道而生的江家吗?”我终才又忆起:莲舟客江楼,确实出身不凡。 大道三千,各有其难;天道之下,尽为蝼蚁。若说有谁能得天道半点眷顾,那当属“天心江氏”无疑。传闻中,那江家子弟尽为禀道而生之人,以无情入道,而后护天下苍生。天心天心,即为“天之心”,说的便是江氏所育皆非肉体凡胎,皆是生来便气运非常、注定要以心合道之人;心合天道,所行所止皆合于天道,是以才有“天心”一说。 “禀道而生。”江连舟笑了一下,像在轻嘲,“不过是些无心人。”继而似是不愿多提,又将话头轻易带回了我身上,“你若想要赶上云时,只追在他身后是不够的。” 我闻言,也无暇多顾他的事情了:“那我要怎么做?” “我可以在你入定时进入你的神识,或在梦境中予你指点。但像今日这般强接神识,太过耗神,我如今还不可随意如此。” “云时的剑法独合于他,非他这般人不可大成,三羲宗的剑法朴拙厚重……于你,也不算最合适的;是以,我会教你别的剑法。但若是如此,你师尊那边……”他稍作停顿,目光一凝,直射而来:“你可要想好了。” 我猛地呼吸一窒。我身为师尊弟子,却要从习旁人,所承既非师尊的横渊剑道,甚至不是三羲宗的剑法,即便旁人不知,江连舟也不曾要我拜他为师,但我心里也仍觉得……是我背叛了师尊。 第32章 55、 师尊已经数日不见踪影,我心中的烦郁日盛。 “你手里的是什么?” 我狐疑地看着在青穆指尖焚尽的纸鹤的身影,似乎还嗅到了些许冰雪的味道。 “我捉住了一只鹤。”他混不在意地一扬,那余烬便散在了空气中,了无痕迹。 他尽喜欢做这些无聊事情! 我此刻心情不愉,对他便也更加不耐,冷眼看着他朝我走来。他像是看不见我难看的脸色般,姿态自然地抬手圈住我的腰,又低下头毫无芥蒂地腻向我,嘴唇在我的脖颈处逡巡。 “昨日不是还喂过你么?”我向后仰了仰,语气不善。 ——他吃便吃了,偏生还喜欢咬我颈子。而且他留的印子越发难以隐去,我每日都要耗去比之前更多的灵力去收拾。 他不答话,只追了上来用鼻尖不停地碰着我的颈侧,像在细嗅什么。 往日他这么做完便要咬了,但我今日等了一阵,预料中的疼痛仍没有到来。 我抬眼睨向他,瞧见他正也眼神古怪地盯着我,眉头还蹙了起来,似是有些茫然——不知意欲何为。 于是我心情越发恶劣起来,“怎么,嘴还给你养刁了?!不要就滚开!”我说着推了他一把。 若是往日,我必不可能推得动他,但今次不知为何,他不但叫我推开了,还一副呆愣的样子杵在一边。 我本不欲再搭理他,但心底一闪而过的迟疑又叫我留了下来。 “喂,你怎么了。”我伸手要去捉他。 他撤了一步,从容避开了我。 我抓了个空,悬在半空中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便听他道:“你身上又有那股令人讨厌的气息了,主人。” 我抬眼看去——面前之人面容俊逸,神色天真,却……邪肆非常。 第33章 56、 后来三个月里,青穆举止越发怪异,一面抗拒亲近我,一面又要腻过来,时不时便发起疯来,跑到不知何处去;每次疯完回来,又都会来同我讨巧卖乖。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反复,矛盾得仿若两人。 时日一久,我便也懒得管他了,只专心同江连舟习剑。因着青穆惯常发疯的时候多是我与江连舟接触之后,我也曾问过他二人是何渊源,但江连舟那缺魂之体,偏偏将这重要的给忘了。是以青穆发疯的缘由我不得而知,但我心里也清楚,青穆他……大抵是要恢复了,此刻的反复疯癫多半是他与封印之力的较量。 * 师尊失踪日久,我越发按捺不住,心里焦躁,恨不得一日便能突破多重境界,但我不敢再叫江连舟察觉。我曾求成心切,走了斜路,若不是他在一旁看着,便差点出了岔子。他将我拉离险境,脸色极为难看;强势威压更是迎面扑来,以碾压的姿态镇得我喘不过气来,叫我惊惧难安。当时情境,我甚至不怀疑他已在考虑将我的境界打散,也好过我再动别的心思,误入歧途;我只能再三同他保证不敢再犯,这才被放过。 我也是那时才知,原来他已经恢复了这许多。他早前更虚弱时我便不是他对手,现在更不用说了。 * “这套剑法……”我似是练过。我将江连舟给我的剑法舞完,回过头,正要与他说。不想正撞见他出神望着这边的样子,神色晦暗不明,隐有挣扎。 “你在看什么?”我收剑走了过去。 他像是这才回过神,视线落在我脸上,定定地看了,半晌才道:“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些事情。” 所以他方才才一副追忆的模样?我眉梢一动,“什么事情?” 他却轻轻摇首,不再说了。 我顿了顿,没有再追问,只道:“我练的如何?” 他不答,反又问了另一事,“云时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明知故问!我心底的暗火一下子被燎着了,声气不由得不耐起来,强压着嗓子“嗯”了一声。 “你近来精进虽快,但心境不稳,急于求成,这样下去会有心魔隐忧。” 我一听,心中火气更盛,不觉便逞了口舌之快,脱口道:“我不在乎,我只要快点找到师尊!” 他一点点敛了笑,到唇线平直时身上的气息倏然冷了下去,“笑话!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满身戾气,灵台浑浊,你便是要用这副样子去见云时?” 我顿时哑了火。 江连舟确实说到做到,他予我的功法仿佛为我量身打造般,让我进界颇快;这段时间我能感受到身上快速增长的修为,现在离破入下一境更是只差一线,这让我如何能不急?!只有突破入下一境,我才能离师尊如今的境界近一些,才能快些找到师尊!况且……我根本不知道师尊的那分魂,是不是已经归体,若是归了体,又能不能还记得住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记得住我……? 我越想越偏,这一瞬,我甚至闪过“若是修魔更快,那入魔又有何不可”的念头。 江连舟似是立时便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冷声警告道:“你想都别想。” 我沉默下来。这个危险的念头终只是一闪而过,冷静下来后无需他多言,我也知此法不可行:魔修进界虽快,但善终者极少;再有就是,他虽未明言,但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我若是行差踏错,他绝不会手软。到时候别说追随师尊,我怕是连修途也无缘。 ——我万不该在此事上踩着他的底线。静思了一阵,正要同他服软,忽地,外间阴寒气息暴涨;瞬息之间我便被江连舟送了出去。 一睁眼便又对上一双暗红的竖瞳——仿若时光倒流……但这次,却与上次不同了:我感受到了浓郁的魔气,稠得几乎要凝成水液,将我淹没。 原来……江连舟同我说过的魔气,竟是从青穆这里来的——他也并非什么被封印的成妖,他是魔。他藏得这样好,我竟一点都察觉不到。 魔不从天道,无有因果,逆天而生。堕道之后,无论人妖,皆为魔。 我与青穆四目相对,眼睁睁看着妖冶的殷红纹路藤蔓一般逐渐爬上他的脸,继而布满他的左颊,衬着他的红眸,无处不透露出妖邪之意。 “果然是你!”青穆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暗红的眼睛变得更加妖异可怖,沁血一般,一副恨不得要啖我血肉的模样,“江、楼!” “……” 江楼、江连舟…… 我忽然于纷乱破碎的线索中抓住了一丝头绪——青穆与江楼有怨,江楼便是江连舟,他又将我错认作了江连舟……江楼如何陨落的我不清楚,但江连舟却是死在与魔君大战里的,传说中魔君被重创,此后闭关不出,再无人见过;而我捡到青穆时,他只是一条通了灵智却未能化形的蛟,那是不是…… 然而我来不及再多细究,青穆已经手一挥,滔天魔气瞬时向我涌来。 我拼尽全力施展了法咒,才在被包缠的前一瞬堪堪避开;回望我方才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被魔气侵蚀殆尽,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黑气旋绕。 我顿时不敢再分神。虽然不知青穆是如何察觉到江连舟的,但当务之急是我要如何逃离这境地——青穆显然已经失了理智,铁了心要杀我。 一击不中,那魔气便如有灵智般转向,朝我淌来。我被强摄在原处,半点动弹不得;无计可施,只能看着那魔气涌到脚边,逐渐没过我的脚踝、膝弯。 我已与如今的青穆差距太大了,方才发动的那一下已是我趁他不备、顶着他的威压强行为之,如今不过一霎,他的魔息又已将我缠住——我已无处可逃,但要我坐以待毙……我不甘。 我小心翼翼地散出剑气,同缠上我的魔气厮斗。一面在身后凝出传信鹤,一面竭力镇静,款声道引开他的注意:“青穆,你看清楚啊,我不是江楼,我是……期归啊。”我之前欺他神智不清,但此刻绝不敢再提那“主人”二字。 其实我半分眼前之人能因此收手的把握也无,但我别无他法,我要尽量拖延时间,希望能等到附近友宗道友的救援。 ……而且,不管我承认与否,我心底某处确实仍存着些侥幸,若是我能侥幸唤回之前的青穆,那我便得救了——那个青穆绝不会伤我。 “期归……”他神色有些许恍惚,喃喃重复了一遍,皱起了眉,似是承着什么痛苦。 我见他有所松动,心底不觉一振,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他身上的气息转瞬之间便越发阴沉骇人,只见他指尖一动—— “唔……”我吃痛闷哼一声。 ——我背着他在身后做的小动作叫他察觉了…… 方才凝出的信鹤被魔火焚烬,那火直烧在我指尖,灼黑蚀骨;膝边的黑郁魔气便盘身而上,渐汇在我心脏处,仅有一指宽的距离,便要将我刺穿。覆于心上的“牵心”之纹似有所觉,隐隐发热,但终无所动。 我心一沉。“牵心”所依即为施术者境界,所耗即为施术者修为,若施术者无应,那其便无所依靠。 ……师尊,如何了? “什么时候天心江氏,也沦落到为了苟延残喘,向我这最恶绝的魔人做这等摇尾乞怜的事情了?”青穆站在魔气中,眼神冰冷而轻蔑。 “……”十指连心,我疼得冷汗都下来了;更别说我还要苦苦抵抗他那越发狂暴的魔息。此刻已经分不出心神去与他辩解什么。 “江楼,你那时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为了封印我,也祭魂都在所不惜?是不是……”他俯视我的眼神像看在一只徒劳挣扎的可怜蝼蚁,“魔种寄生心魂的滋味如何?——真该让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人看看,天心江氏传人,魔种入魂的样子。” 我神识为之一荡,头痛欲裂——不是我有事,而是江连舟!我不知江连舟怎么了,但他的灵息忽地就暴动起来,在我识海中冲荡。 我坚持不住,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如此一来,青穆便越发居高临下了,“你杀不了我的。将我封印又如何?连转了世也不忘费尽心思杀我分体,可又如何?你以为这样便能延阻我再临这世间么?我如今,还不是回来了。”他轻嗤一声,一步步向我走来,“反倒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弱。”话音一落,他便掐着我的脖颈,将我提了起来。 ——完了。 空气在一点点流失,我徒劳地在他手里挣扎,企图扳开他的手,但那掐在我脖子上的手纹丝不动。 我早在他的压制下无力反抗,传信纸鹤更是透支了灵府,才凝出了那点微末灵力,想要救命。如今哪里还有余力撼动得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能有人发现此处魔气暴动,快些赶来。 ……怕只怕,我等不到了。 我的眼前已经一阵阵地发黑。 正当我将要气绝之际,忽地横来一剑,劈散了缠绕在我身上的黑气,生生将青穆逼退了几步。 “咳咳咳、咳——”劫后余生。我被青穆一甩,跌跪在地上,捂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等我终是缓过气来、直起身一看,不说青穆,连我都惊愕不已—— 护立在我眼前的灵剑满布莲纹,强盛的清和灵气从剑身四溢开来——是莲舟。 我神色复杂。没想到最后关头,竟又是江连舟救了我。 看清莲舟之后,青穆本就凶狞的神情越发愤恨扭曲起来,一句也不多说,扬手便驱着魔气尽数冲向莲舟。 强势的剑气组成了密不透风的护障,将我护在其中,转身便同青穆的魔气斗作一处。 * 我站在剑阵中,心惊肉跳地看那灵剑与魔气缠斗,剑体上的清越灵气叫魔气侵蚀得越来越稀淡。 我转看向青穆,眼看他脸色越发苍白,眼睛却像浸了血般,越发殷红,俨然也已是强弩之末;他却全然不顾,神色癫狂,与莲舟斗在一起,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这二人斗法,我是万万插不进去的;我只是将将被波及,便已压得被肺腑生疼,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见细小伤口。 我在阵中早已站不住,便是有佩剑强撑着,我也半跪在地——手中佩剑早已深插入地,我握着剑柄的虎口更是崩裂出血。 *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斗得天昏地暗,两边却还半点没有收手的样子。 突然,我察觉到几股强劲灵息由远而近,正在朝这边疾奔而来。 ——有救了!我心里一喜。 我既然能察觉到,那青穆与江连舟自然也能。青穆神色一暗,不知做了何手段,攻势陡然凌厉起来,想是要速战速决。 灵息未至,而魔息先至。来的那几个魔人强行突入对阵中,为青穆挡去莲舟多数灵势,疾呼道:“请君上先行离去!” 那数股强大的灵息越来越近,青穆也知自己今日必不能如愿,最后深看了我一眼,化气遁去。 我被那一眼瞧得一愣,竟不知是哪个青穆在看我了。 青穆一去,那几个魔修便被莲舟轻而易举地诛杀。 他们的尸体倒在一边,莲舟重又横立于我身前——是回护的姿态。 挡在我身前时还完好的莲舟此刻又变成了初见那时的破烂样子,细细密密的裂痕密布其上,几乎要覆过剑上的莲纹。 神识中忽地有一人笑道:“幸好那魔头实力未复,不然今日我们怕是要凶多吉少了。”语带笑意,却难掩其中虚弱。 “江连舟?你如何了?”我不由道。 识海中再无人回应,一片静寂。 在陌生的灵息到达的前一刻,横于我眼前的灵剑在空中化散做星点灵末,重又涌入我的身体。 人影层叠,我看见掌门师叔一脸焦急之色,在与我说着些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到了,眼前一黑,我彻底栽倒了下去。 第34章 57、 “给你。”有人笑宴宴地向我献宝,将几簇鹅黄的花递到我眼前,脸上的自得掩都掩不住。 ……也不是什么宝贝的东西,如何值得他这样骄傲?这里满山坡都是……我这样想着,环顾四周,却发现原以为的开得极盛的漫山野花都已经凋零,只剩下被递到我面前的这几簇。 别的地方都没有了,这是最后的了,而这个人将它们给了我……我叫这个念头打动了,欣然伸出手去。然而不等我触及,变故陡生——方才还鲜活盛放的花瞬间便毫无征兆地枯死在那人的手里。 我心中诧异,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腥红的眼。下一刻,我的脖颈忽然被人死死掐住,那人就着这姿势将我提擎起来——我被掐得两眼翻白,拼命抻直了腿去够地面;双手在空中挥舞抓挠,好不容易抓住了支持,却偏偏是那要置我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放、咳咳……”我的声气渐小。我极力挣扎,却不过蚍蜉撼树,半点作用也没有。 掐在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我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 但我心中却还抱着些莫名的希望,像是直觉这人不会真的伤我,又像是知道会有人来救我于水火。 然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最后。既无峰回路转,也未柳暗花明——我顺顺利利地叫人掐死了。 我的魂魄悠悠地飘了出来,飘到了半空中。回头看去,自己脑袋下吊着颓软的身体;细细的脖子叫那人捏在手里,怪异地扭曲着,像是一管空荡的皮囊,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是为着将我的头与身体连到一块,才勉强生了这么一处地方。 好一个吊死鬼,我想。 我心里是有些失落的,还有些伤心,但又觉得本该如此。五味杂陈,独独没有瞧着自己死尸的惊恐,就像那被人提在手里的身体不是我的一般,真是奇怪。 我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尸体,它的脑袋耷拉着,白眼翻舌,难看得很。我忽然终于叫自己的死状刺痛了,不忍再看。这时,正有一阵风吹来,于是我晃悠着荡在风里,跟着风走了。 我藏在风里,让它带着我走了一程,最后在一处气派雄伟的府邸里落了脚。 这处看着极熟悉,我凭着感觉便知道该如何走动,待要回想何时来过时,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我熟门熟路地穿过府中庭院楼阁。沿路婢女仆人众多,但无一人对我多看一眼,甚至从我身体中穿行而过时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也对,我都成了鬼魂,常人如何看得见? 我最终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驻足。 我站在这里,却发起了楞,突然不知自己为何而来。直到—— “你是谁?”脆生生的童音响起。 我被惊了一跳,难道有人看得见我?但循声望去,却是树底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小孩,正背对着我,仰着那棵树——他是在朝那棵树说话。 莫非树里还有人? 我仔细看去,果然在枝叶的层层掩映下发现了一片衣角。 “这里是少主的院子,你是何人,竟敢擅闯?”那个小孩又说话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物——料子还算好,打理得也齐整,但难掩旧色,更不是什么暗藏玄机的法衣;一看便叫人知道他不是什么富贵少爷,更不会是此间院落的主人。 “你这人才是大胆,你也说这是少主的院子了,”树叶中传出另一个小孩的声音,紧接着枝叶稍动,继而露出后面粉雕玉琢的一张脸,“能在这的,除了少主我,还能有谁?” 先前的小孩一听,明显慌了神,“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颤着声儿道:“我、我今天刚来……没、没认出少主……请少主恕罪!”一边说还一边不停地磕着脑袋。 “好了,我也没怪你。”那少主指尖一点,便有风来托住了那不住碰地的脑袋,“你看起来就不聪明了,再磕岂不是要撞傻了。” 不光那动作被滞住的小孩呆住了,我也瞧得一愣。这少主尚且年幼,便能如此熟稔地驱物为用,这份天赋实在令人惊叹。 少主阻了小孩磕头,又枕着手,躺回了树干上。他翘着腿,嘴里不知何时还衔了根草,“你是不是今日分家送来的孩子?哪一家的,叫什么?瞧着还有些意思,留下来吧。” “叫江、江临……”这小孩像是难以置信,木愣愣地看着树上的人,好半晌才找回了神,连声道:“多谢少主!多谢少主!” 我不知随候这少主是多大的殊荣,但这小孩瞧起来快要喜极而泣了。 小孩在树下兀自激动着,我却不觉将目光投到了那藏在树叶里的人。 只见那根被少主叼在嘴里的草晃悠了几下,随即便有含糊的声音传了下来:“谢什么……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人,连爹娘也是。”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抱过我了,明明连瞧上去一点也不好说话的纪家主,都会去抱云木头的……” “……嗯,还是木头家有意思。” 说话那人面上仍是一派轻松自在的神情,但混在风中的低语,却有藏不住的落寞。 这一插曲过后,我不知因着何故,就被牵在了那叫江临的小童背后,近不得,也远不得,永远缀在他后边。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从未得见过他的脸,倒是他少主那张脸,我是越来越熟悉了,之后便是闭上眼,也能猜测出他将来长大了,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被迫和江临绑在一起,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和他的少主一起。说实话,我越来越嫉妒他。 一开始,他总是明里暗里地叫人欺负——因着他是少主唯一一个亲口留下,又因着那少主好像转眼又将他给忘记了。总之,他在这江府的日子很快便难过起来:一点别人臆想中的好处都不曾得,还平白遭了人妒恨。 不仅同是各分家送来的小孩们敢欺辱他,有时连府里的奴仆都敢压他一头—— 根骨平庸,难成气候。 这样的评价放在外面的宗门里或许不是什么出奇的事,但在此处,那便是连些奴仆都不如了。一个修途无望的废材,谁还会心存顾忌?大道无情,修道途中,偶尔少去一两个人,再平常不过了。 于是折腾他的人便越发肆无忌惮。 他受难时,我便幸灾乐祸地跟在后头,心里头有些快意,想着若是他死了,或许我就不用被拘在此处了。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躲在旧褥子里哭;而就连这旧褥子,也是他偷摸着才藏下来的。 但这只是一开始,后来……后来他那少主便重新记起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身边—— 那次他因为靠近少主的院子,叫人碰见了,于是又被同修们推入了水里。岸上的人以他垂死挣扎的丑态为乐,在一旁哄然大笑。我也在一边看着,不过我离得更近些——我飘在水面上,就在他后头。我静静地看着他挣扎浮沉,却不知为何笃定他并未觉得如何痛苦,甚至连慌张都没有。 我跟在他身后的日子越久,便渐渐越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假意作态,好叫那些人快些尽兴放过他。因着我发现他好像越来越熟练,总能表现出那些人想看的惨状;他们折磨他的花样依旧层出不穷,但每次耍弄他的时间却越来越短。 这次也是如此。 岸边的人很快尽了兴,将他拖了上来,锁到了柴房里。 寒冬腊月,他尚未能炼出灵气护体,只能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咬牙挨着。 他也不是第一次叫人锁到柴房里了,连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这次却又不同——因为他很快发起热来,没一会,人也昏了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依然没有人来将他放出去,我也不由得当真想了想:他会不会就这么死了呢? 我在空中飘了几圈,最后决定听天由命。 大概是他命不该绝。明月高悬时,有人点了灯来寻他。 我终于明了他今日为何明知会被那些人捉住蹉磨,也要在那棵树下站一阵了。 ——江少主推开门,身前烛光融融,身后是清冷月辉。悲悯而冷酷。 自此,再也无人敢为难他。 他成了长伴在少主身边的人。而那些欺侮过他的人,每日都活在战兢之中,不知何时悬在头上的铡刀就会落下。因为,无人敢欺他,他便自己动手,干净又漂亮,再半遮半掩地叫人看见了伤,笑吟吟地从欺过他的人中挑些替罪羊。他确实不是那个只会躲在旧褥子里哭的可怜虫了。到后来,他无需再自己动手,一个不满的眼神自有人替他叫那些人不好过。 不过他看起来仍不如何满意,他一直想要将那些人更彻底地除去,但剩下的这些人却都不是他能轻易动的:大旁支家的少爷们,天赋出众,备受瞩目;不是能叫他随意拿捏的。他只能一步步从长计议。 因而,今次也不过是他的又一次试探—— “你还指望少主来救你么?告诉你吧,少主随家主和夫人去纪家拜访了!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日日缠着少主,以为这样便能成凤凰了么?草鸡就是草鸡,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少爷们将他抛入井中,笑闹着走了。 他被留在了黑寂的枯井里。脚边就是飞窜的老鼠,还有窸窸窣窣地啃食东西的声音,在漆黑一片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但他应是不怕的,毕竟……是他将自己投进来的,不过是借那些人的手。 这人确实有趣。 这样栽赃陷害的伎俩我曾经见他施展过许多次,屡试不爽。最初是凭着少主的顾惜,之后便是他在接触阵法符箓一道后展现出的不俗天赋。阵法符箓修士难得,尤其江家以剑修闻名修界,没想到竟在这没落旁支里出了一个异数,他也因此多得了几分重视。 我本以为他这次以身为饵,至少也要在这里待上好几日,等到江少主从纪家回来或者学堂的先生确认他不是窝在哪处自行习演了;他看来也是如此想的,因而才会在听到井外传来的人声时惊讶地望了上去—— “阿临,你在里面吗?” 愣过之后,他发出一声低吟:“唔……”不响,但也足够上面的人听见。 “你等等,我拉你上来。”上面一阵响动,紧接着便有井绳垂打在壁上的声音。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坐在底下,仰头望着不断接近的井绳。 “我出了门,发现东西丢了,便折了回来。” “什么东西?”他伸手扯了扯垂到面前的绳。上面的人喊道:“别愣着,快上来。” 井绳不断上缩,他逐渐看见了外面的光——已是月中天。 江少主探去了半个身子,朝他伸出手来。 “你丢了什么东西?”他攀在井绳上,却没有去接少主伸过来的手。 “你啊。”少主不假思索,神色平静,再自然不过;说着又深入了一些,“手给我,发什么愣?” “……”他答应了一声什么,就要伸出手去。而我明明离得颇近,却听不见他方才的话。 眼前的画面倏地一转,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只有一人俯身探来,朝我伸着手;双目殷殷,清润温朗,黑眸中尽是我的倒影,“快啊。” 我忽然心中极是欢喜,正要伸出手——周围一切绚烂忽旋作深渊,终归于沉寂。 恍惚间,我听清了方才江临说的那句话: “……那你可要抓紧我,阿楼。” …… 我静立于黑暗中,愣愣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茫然若失。 ……我方才,在做什么? ——白光大盛,耳边有人惊喜道:“师兄,你终于醒了!” 第35章 58、 “好了,今日早课便到此处。” 我收了剑,回过身去。台下弟子齐声行礼谢过,纷纷匆匆退去,赶赴各峰习课。 反有一人逆着人流,三两下便窜到了我身边,嬉皮笑脸道:“师兄今日感觉如何?” 我挑眼睨了他一记,“不错。” “嘻,”他又神秘兮兮地附到我耳边,“师伯今日也好……唔!” 我手肘向后一退,正中他的肚子,“陆岑,可是今日课业太少?我帮你去与掌门师叔说说……” “别!别!”陆岑连忙抱住我,假模假样地嚎哭了起来:“呜呜……好师兄,可怜可怜你可怜的师弟吧!” 我两月前醒来,他抱着我正要痛哭,被我一句“师尊如何了”惊堵住了,要哭不哭地模样很是奇怪,还丑得很,让闻声而来的掌门师叔还有另些长老峰主们都瞧见了,他暗里羞恼得不行;而我师尊一直在伏清山中闭关,本命玉符也不曾有何异样,自然不会出什么意外,我这问更像杞人忧天。此后便叫恼羞成怒的他常拿来侃我,想要由此找补些他丢掉的脸。 嗤,如何可能。许久未见他还是一点没变,尽做些稚气的事情。 我不觉有些走神,耳边他还在喋喋:“不过师兄你恢复得可真快,昏睡了一年,竟这么快就能领原差了,真叫人羡慕——师兄出去一趟,功法可又精进了好多!” …… 便是有陆岑时常在我耳边念叨,我也仍没有实感——如今离与青穆那一战已过去一年有余。我仿佛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极长的梦,但醒来后再回首,却如雾里看花,什么也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那时常入我梦来的人似乎没来……我也不知他究竟如何了。我也曾在梦里和入定时都唤过他,始终未曾得到过回应,两月来次次如此。 “师兄,发什么呆呢?” 我回过神,陆岑正举着手在我面前晃——被我一把压下。“何事?” “哎呀,我在说师兄你带回来的莲子糖可太好吃了,可否……” “不可。”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转身要走。 “啊,师兄……”他果然叫我惹得跳了脚,急忙缀了上来,“师兄你听我说……” “林师兄——”远处忽奔来一弟子,“林师兄!” 我停下脚步,“何事?”此弟子有些面熟,该是哪个峰的师弟。 他面色仓皇,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呼、呼……林师兄,吴永他、他误入了伏清山后的禁地……” 我神色一肃,“禁地离诸峰甚远,宗门又早已明令禁止弟子接近禁地,违者废除修为、逐出师门,门中弟子无人不知,他如何还会误入?!”莫说别峰弟子,便是伏清主峰,离那处也很有些距离。我自入门第一天起,伏清山上的老仆便叮嘱过我,师尊决不许人接近那个地方。我向来视师尊为最重,会叫他不喜的事,我定不会做。 “我、他……”这弟子叫我一喝,反而更是惊慌。 我只能缓了面色,“师弟定也不想见吴永师弟被逐出师门,早些与我说清,或还可有转圜余地。” “是、是……”他咽了咽口水,“我和吴永领了任务去寻天机草,原本一切顺利,但不知为何一只凰雀突然出现。我们就想将它收作灵宠,便追着它而去……” “然后呢?” “我们一直追着它,它越飞越快,我们也无暇细辨,不知自己已出了天机山地界。又追了一阵,我因为实在跟不上才停下,发现周围已经不是惯常去过的峰……然后、然后就在那处发现了横渊剑影,我便连忙退走……等、等远了才敢回头,发现那处正是禁地方向……”他说到此,突然脸色一变,“不!我没有进去!我不算进了禁地,我什么也不知道!……”说着居然招来飞剑,扭头就跑。 “喂!你……”陆岑就要去追,被我一把拉住。“师兄?” “你去知会掌门,我先去看看。万一他二人其实都没有入得禁地,只是那师弟慌乱之下错认了,我去早一些或许还来得及。” “是。” 第36章 59、 我越往那禁地的方向去,便越觉灵力凝滞,难以行转。不得已,只能收了剑,徒步而行。 等到了那弟子说的见着师尊剑影残留之处时,日光已经射不透头顶的密林,浓重的威压更是充斥了整片天地;此时再要前进一步,所要承受的威压便是数倍于之前的。而此处距方才生机盎然之所,不过瞬息之距;这便是说,若退走一步,这威压便半点压不到身上——一步之遥,已是不同天地。 我忽然间明了伏清山禁地四缘虽从未立过任何字碑,但从不曾听闻过有人误入,原来靠的便是这禁地结界。身处其中灵力受阻,又兼要承圣境威压,此阻绝之意不言而喻……如此,怎还会有人误入? 我驻足于这剑影阵缘界处,不再向前——再前一步,便真的是踏入禁地了,而我决无犯禁的打算。 “吴师弟,你在吗?”我扬声道。一连问了数次,皆无回应。 其实我一路行来,从入得伏清山地界开始直至此处,都并无第二人声息;若那来报的师弟所言非虚——他亲眼见着了同伴追着凰雀而入,那这吴永必是入了禁地无疑。 现下,我自不打算再入,也不再抱着人还未入禁地的念头,那我此刻要做的不过是等在此处,等掌门师叔来做定夺。算一算时间,他们也应该快到了。 我静候在阵边。忽地,神识一阵波动,我猛地一踉跄,匆匆站稳。抬眼看去,林中深处不知为何掠起大群惊鸟,还隐约听到有人惊声呼叫。 “江连舟?”我心中一颤,下意识便屏息在识海中轻唤,小心翼翼地,似是生怕惊扰了谁。 我静待片刻,仍是得了让人失望的结果——识海一片静寂。我忍不住想要轻叹一声:我以前绝想不到,自己竟还有如此惦念这个人的时候。 然而还不等我舒尽这口气,剑阵那头的暗林中忽然现出一个人影。 “人!有死人!——有鬼!……魔!是魔!——” 我按住腰间的剑,提高了声音:“吴师弟,是你吗?” “救、救命!救我……”那人跌撞着奔逃而来,仿佛在被什么追咬,“别、别过来!——啊!——”话音未落,他已惨叫着被扑倒。凄厉的喊声响起,我这才瞧清了他身后的东西——一团黑雾。那团黑雾将他密密裹住,片刻后其间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之声……像是在进食。 “师弟!”我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倏而想起脚下那万钧剑阵。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我低头一看却发现那影气已在我脚边散溢,剑气霎退,冷厉尽敛。 难道吴永方才便是因此之故才得以闯入禁地的吗? 我心下疑惑,但眼下情景再由不得我分神——黑雾中人的挣扎之声越来越弱。我正要挥剑去探吴永跌下的地方,却发现他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只不过这次,他像是与黑雾融为了一体。 “师弟?”我紧盯着那黑影,握剑的手紧了紧,悄然戒备起来。 那黑雾中的人没有应声,反而迈着沉重的步子踉跄着一步步接近。只是他裹着黑雾的肢体刚触到剑阵,他便厉叫着退开了去。 ——面前的剑阵光芒大盛,转眼间肃杀之意又至。 我顿时也被逼退,连步退到阵外。 被黑雾包裹的吴永只被强退了一瞬,便又不管不顾地扑杀过来。沿路而过的剑影将他身上的黑气削斩,但黑气本就是挟在他身体里的,因而他这番冲杀过来,血便淌了一路。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管奔袭于我,瞬息之间,冲出结界。 他身上的黑雾究竟是什么?竟顶得住结界中的师尊灵息…… 来不及多想,吴永已至眼前;我无法,只能横剑去格。 我本不愿当真同他拼杀,免得当真伤了他,我与宗门交代不了;但他却毫不留情,出手皆是杀招。他身上怪雾笼罩,这不知是什么的异术让他实力大增,迫得我不敢再手下留情——我若不全力以赴,怕是片刻后殒命的便该是我了。 不知斗了多久,吴永的攻势猛地又是一厉,我回剑去守,堪堪避过——但我情知自己已经挡不住几次他这样狠辣的杀招。 到此刻,绝是你死我活的境地。 “师兄,剑下留人——” 伴着身后一声高喝,“噗”地一声,血肉破绽的声音入耳。 “师兄!”陆岑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我瞧着剑上蜿蜒而下的血有些愣神。沿着那血迹溯源,我看见一个瞪大了双眼的人,他的眼里尽是不敢置信,他惨白的双唇嗫嚅着:“师、师……”话未尽,人已轰然倒地。 ——他身上的黑气不知所踪。 我忽然间心底发冷,悚然回头——身后,掌门师叔及数峰峰主皆在。 第37章 60、 我正跪在思明堂内。面前是思明堂长老,他主掌专司门中惩戒的思明堂已过千年,通身是严明正气;四座皆各峰峰主——除了闭关的数位,尽数到了。 殿内天光极盛,照得堂中浮尘毕现。 “天机弟子吴永,擅闯禁地,依律当废除修为、逐出师门;然其拒捕不归,应律,诛——” “伏清弟子林期归,领演武教导一职,当职失察,致门中弟子犯禁殒命,现革去教导一职,禁足思过崖,思过一年。”思明长老说到此,略微移开手中文书,抬眼看了我一记,沉声道:“林期归,你可认罚?”威严的视线由上而下,将我笼罩其中。 “弟子认罚。” 我清声应了,再深稽首,一叩到底。 …… 那日吴永的事,最终并未有我想象的那般坏。掌门师叔与我说他们在师尊的剑影阵上发现了吴永的气息,那么他擅入禁地的事便是不容置疑的。如此,他违反禁令在前,与我动手在后,反被我斩于剑下;虽说我这番举动或在旁人看来过于铁血狠辣,但以如今的决断看来,在场尊长们也知当是另有隐情——我身上伤口也不少,危急处也有一二;若非情况有异,凭吴永这般普通的弟子,绝无可能和我相斗数时,还伤我不轻。尊长们该是另有打算,才按下了其中隐由。 ……至于我见魔气一事,尊长们来时已经隐退无踪,我也只能暂且按下;我若禀明了此事,他们固然会查,但若查不到,那便有我要推脱杀人之责之嫌了。故此,还不如便让他们以为是吴永拒捕并反袭于我,我失手之下将他错杀,后面再寻机会与掌门师叔透露一二便是。 一年后,思过期满,我向师叔辞了行。他也允我下山历练一阵,让我待此间事了,再回来也不迟。 无事一身轻——是时候去兑现与江连舟的承诺了。 下山前,我又特意回了一趟伏清山。但这次我没有见到师尊——他仍是没有出关。我一年前醒来后曾刻意留意了山下有关青鸢后人的消息,但也不曾见有何回音。 我跪在师尊闭关的洞府外,本想呆一会就走。却不知怎的——许是四周太静,除了风动再无其他,平和致远,让人心境都静了下来,也叫我头次在师尊面前冒出了些奇怪的情绪,觉得得了抚慰,不知不觉竟失了态—— “……虽捡他时心念不算得干净,但我好歹也算救了他的命;我本还想将他带回山中养着的,但现在不需要了。 “哦,我在说养的那只小宠,他跑了……那只你也见过的,你还告诉我要好生教导他。可是,我救了他,这忘恩负义的刁蛮东西,却还想要我的命……可能也不是想要我的,但他下手可真狠,要不是……不过也对,他是魔,本就是与我们不两立的,说不准也是我的命…… “说到哪啦?对,到救我的人那里。这个人你还是旧识,有人说你们千年论道,情谊非常。他救了我,然后现在他也不见了,所以我打算去他以前和我说过的地方看看,或许能……我欠他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还有,我将山里的连翘都拔了,黄得太碍眼了。结香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回来再说吧。你若要留着,记得和我说——最好还是别留了,我看着讨厌。 “云时,我好想……” 话未尽,又一阵风过,带落一片青叶,正砸在我发间。我惊而回神,匆匆将后语吞了回去。伏身拜了,不敢再留,召剑离去。 陆岑送我下山。这次难得地没有缠我与他带些什么,反倒全程哭丧着个脸。 我的余光又忽然扫到了石阶边的那几朵野花。 “师兄,你在看什么?”陆岑已经先了我几步,此时正回了身,奇怪地看着我。 ……真是魔怔了,总看到这些东西。 我从那些幼黄的花上收回目光,提步向他,“没什么。”正了正色,朝他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可懈怠,要勤加修炼。掌门师叔事务繁多,你不要总是随性贪玩。不是什么三岁小儿了,没人盯着你,你总该能管着自己些……” “啊啊啊——我知道了!”陆岑捂着耳朵跑到了前头,“师兄不然你别走了,临走还这样啰嗦,是要啰嗦完以后的份么?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你小子——”我假意追了上去,吓得他飞快地沿阶跑下。 “啊,不敢了——” …… 仙门天阶九万九,凡人想要拜入门中,这便是他们要过的第一关;而今陆岑陪我走了一遍,送我离开浮云端。 第38章 61、 传说中天渊城是与魔域最接近的地方,而天心江氏,便是那镇守之人,代天行事,守正道。按说这等重要的族氏,不该无名;但自上一任家主陨落以来,江氏便未再择家主,反隐居天渊一隅,颇有些不问世事的意思。几百年下来,修界还晓天心威名,但凡世便渐不知天渊有此赫族。 ——而江氏上一任家主正是莲舟客江楼。 如今天渊城,闵氏一家独大。但闵氏毕竟是凡间氏族,在凡人间再如何强盛,遇上修士,还是要矮上一头。闵氏十数代心血下来,也有能入修途者,但莫不资质平庸。此天渊气数,像是当真尽归了江氏,旁人半点分不得。也因着此,江氏虽隐居,却并非没落;修者不比凡人,悉知内情,自也不会敢在此处闹事。是以,表面上瞧起来,闵氏这天渊主位,倒还坐得稳当。 “这位仙者,我家小姐请您楼上一聚。”一灰衣下仆挡了我去路。 这人有些粗浅修为。我将他装束瞧了一遍,心下便有了计较,嘴上却偏问道:“不知你家小姐是?” “小姐说仙者曾与她在落鹜城有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我心里轻嗤一声,这苏玉玦当真傲得很,这样有信心我定记得她。面上却不愿在这小处失了礼数,叫她记上我,“烦劳转告你家小姐,在下与她道不同,实不便携行,望见谅——”话未尽,便叫一清越女声打断:“你尚未知我要去哪,如何就说我们不能同行?” 旁边的酒楼中一人施施然踏出,朝我而来。 “小姐。”下仆俯首行礼,退到一边。 “苏小姐如此胸有成竹……那可否与在下说说,你觉得在下此来,所为何事?” “我猜,你也是来参加这盛事的。” 我微愣,旋即不着痕迹地笑道:“看来苏小姐……” 苏玉玦一副了然的样子,手一扬,引道:“请吧。” 待在阁中落了座,苏玉玦先开了口:“天渊秘境将开,你是何打算?” 我扶盏的手一顿,神色微动,原来她说的盛事竟是天渊秘境。天渊秘境百年一开,传闻是上古秘境,其中灵气蕴郁,珍藏无数,更或有大能传承。每次开境,各宗派都会排些弟子来历练,除此之外,还会有许多散修也一并入境。我从思过崖上下来只回了一趟伏清山,便匆匆下山了,倒也没留意到宗门里的这些消息。 苏玉玦见我反应,脸上笑意又深了些,悄靠过来些,压低了声音:“听闻此次连那个江氏也会派人参加。” “哦?” 那我便有新的计量了:江氏隐居,外人难觅其踪。若江连舟在还好,或还可为我引路;但他此刻也没了声息,我要找到一个江氏人,凭我自己怕是大海捞针;如今看来,借此秘境开启之机,倒是能省下不少功夫。 “怎么样,我瞧你一个人——秘境里可多得是人打散修的主意,所以你要不要与我一道?你若能助我获些奇宝珍禽,本姑娘定不会亏待了你的!” “如此,那真是多谢苏姑娘了。”我笑着谢过苏玉玦。对着她飞扬的神色,忽又忆起当初遇见时的情形——她当时可是一门心思扑在云时身上,可这次,却是连提都未提……这姑娘家心思,当真不好琢磨。 不过时过境迁,人事历变,我如今,也只剩一人,怎还好说别人? 第39章 62、 我本以为起码还要半月、等天渊秘境开启之际才能遇见的江氏人,不曾想夜间便自来寻我了—— “三位不请自来,有何指教?”手刚触上门板,便觉出房中有三道陌生的气息,但我只稍作停顿,便推开了去。 ——来人修为皆高于我,但他三人未做任何遮掩,气息平和无凶,大大方方地示我以其临,想来不会是要暗谋于我者。 门一开,我便对上三张神态各异的脸——长须者与蓄髭者神色微动,颇受震撼的样子,只是这惊色背后,似乎还藏着些什么,我却还猜不出;而那瞧着年岁与我相仿者已是满面惊诧,继而难以自抑般上前一步,眼底满是激动之色,嘴唇不住轻颤,哆嗦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 却是含糊地听不清。 我眼皮一跳,这人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我心底一阵怪异。我稍退了一步,避开他冲来之势,谨慎颔首道:“三位是?” “咳,”那瞧着最年长的长须者最快回过神来,朝这激动不已的人喝道:“松棠,不得无礼!”待这叫“松棠”的人强自敛容退下后,才与我微微欠身,而后道:“我是天渊城江氏长老,江严。”又示意旁边的蓄髭者,“他是江敬。” 轮到方才被喝退之人时,他不需这江长老亲自开口,便殷殷地看着我,自报了家门:“我叫江松棠,临——” “松棠!”长须者又是一喝。 林? “你识得我?”我狐疑地看着那江松棠。此刻明了他们身份,我更加不会再认为他当真是只如我一般年纪的;但此人待我态度之异,俨然不是平辈相交之态……听闻江氏已经许久未出世,他又是如何知道我这号人? 我再一一看过旁边那长须和蓄髭者,缓声道:“还是,你们都识得我?” 三人忽都沉默了下去。 ——看来这天渊之行,实不像我想的这般简单……那江连舟可曾料到? 终是,那长须者掌心化出一莲型物件——通体玉白,莹着幽光。“我等追随莲牒而来——”他将掌心这物件托到我面前,那萦绕的光顿时又盛一层,“看来,莲牒所指之人,确是阁下。” 我默声打量着这莲牒。心底有一处忽像被人轻触了一下,一阵悸动,让我不由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族中一子弟所留,可为我等指明寻召家主之途。” 我心里“咯噔”一下。江连舟只说让我来天渊城找线索,却未提要找些什么,莫非他所说的,就是这个? 心里已经有了想法,但我嘴上却道:“你们家主……不是已经陨落多年?” “不过是外人误言罢了——”那叫江敬的蓄髭者看起来颇为不忿,正要再说,被江严用眼神制止了。江严朝我施了一礼,“这莲牒只能带我等寻到阁下,但此后之事……”他叹了口气,目露期待地看向我。 “慢,”我侧身避了他的礼,“你们如何证明自己是江家人?况且,你们家主之事,与我何干?” 江严微怔,继而面色肃然,另将一玉牒示我:“此玉牒为我江氏答谢贵人所用,持此玉牒者所求,只要不违江氏家训,凡江氏子弟绝不可推辞——若阁下愿意帮这个忙,江氏也必不会亏待了阁下。阁下将来若有难事,我等定会全力相助!” ——此玉牒中光华流转,其间澎湃灵力,正是与莲舟同出一脉。 实在是意外之喜!天心江氏一诺,价值几何无需质言;更何况我本就是为江连舟而来,此刻不过顺水推舟,便既还了江连舟,还能得江氏人情……我欣然笑道:“乐意之至——只是不知我要如何 才助得长老?” 江严又将莲牒示我,“阁下领了此牒,自会明白。” 自会明白?我将信将疑。 接过那莲牒一略,只读得“天渊秘境”四字,神识便为之一荡,一股精纯的灵力霎时冲入识海。外来的灵力卷荡而过,扰动了我识海深处。忽地,另一股灵力骤起,与外来的那股撞在一处;两相对冲之下,熟悉的灵力波动震来—— 江连舟?! 我差点便要失声唤出来,但好在最后关头还省得此间还有数人,硬吞下冲到嘴边的话,只在识海中急唤道。 但不论我如何呼唤,识海中始终也未有第二个声音答我。那两股极强势的灵力对过之后,我的识海全又安寂下来,荒芜一片。 许是我的面色太过难看,引得那三人也不由面带忧色。江严出声相询:“如何?可是有哪处不对?” 我又等了一阵,识海中确实再没有任何异动,我才死了心。“无事,我于牒中只读到‘天渊秘境’这一处。” “那——” 我定了定神,“天渊秘境我会去……”未等他们显出喜色,我又续道:“但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阁下请讲。” 我点点一旁的江松棠,“我要他留下。”他三人必还有许多没有告诉我的,且并没有告诉我的打算。而江松棠待我显而易见地亲近,与另外二人很是不同……我或能从他身上知晓更多。 “这……”江严面露难色,沉吟不语。 我以为他不愿放行,正要再游说几句。忽地,江敬神色一紧,低呼道:“不好!他们追来了!”话音刚落,房中便有极霸道的灵力波动,紧接着一界口凭空出现—— 三名黑衣从界后而来,他们身后还有十数人在界后待守。 真是好大的手笔!此传送界并非大能直接裂空而来,而是靠的传送界符——修为不足者也可驾驭,也因着这,才使得修界中各式符箓珍贵难得。像眼前这般阵仗的界符,所作之人于此道必已大成。 为首的黑衣者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江严长老,尔等擅离界域,已违家主令,还请速速随我等归去。” 江敬闻言,目眦欲裂,恨声道:“莲牒已动,江氏数百年所待之人已至!我等为着江氏而来,你为何要阻我们!” 为首者不为所动,“尔等擅离界域,已违家主令,请速随我等归去。” “难道你们就不想家主早日归来吗?!” “家主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江严也扬声打断了那黑衣,“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懂他的安排便是没有安排吗!他根本就没有打算回来!若是按着家主的安排来,那江氏就该在他沉睡之时便择继任!”他说到此,声音陡然低了,“我们等了几百年了,你们不也在等他回来吗?若非如此,你们现在还守着哪个家主的家主令?!现在能帮我们的人就在眼前,我们就按着……说的做,不好吗?” 言尽,房中顿时落针可闻。 “他们是谁?”我偏了偏头,低声问道。江松棠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蹭到了我身边。 他看了那些黑衣劲服们一眼,在我耳边小声答:“是家主的卫者。” “那他们还来捉你们?”我疑道。 江松棠有些讷讷,“我们是偷跑出来的……” “嗯?” “家主不许我们出来找……咳,莲牒所指之人。他沉睡前曾另辟界域,将江氏全族皆移至界域中,下令族人不可擅离。此次前来,江长老已是差人拖住卫者,才能从松动的封界处出来。” 我的目光在对峙的江严江敬和那些黑衣人之间转了几圈,“你看起来和江长老他们也不是一路的,你为何来?” 江松棠忽地没有声息。余光中,我瞥见他正凝着我,眼中影影绰绰。 “嗯?”等了好一阵,他仍没有作声,我不禁催促道。 他这才慢吞吞地:“我的少爷吩咐过我,一定要把莲牒交给……你,所以我一定要来。” 我与江松棠说话间,江长老已被强请回去。 为首的卫者步步逼近。 江松棠退了一步,躲在我身后,“我、我想留在这里,和……一起。” 一束冰冷审视目光停驻在我面上,浮沉闪烁,尽是深沉意味。 为首的不说话,便也无人动作。 “大哥!”有人急声道。 首卫像是一下子被惊回了神。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黑衣卫者便闪到了我后面,将江松棠擒住。 “带走。” 话音未落,人影已失。房中又归寂,若不是我手中还捏着那莲牒,方才一切便当真像是梦一场。 第40章 63、 半月后。 秘境尚未正式开启,入口处早已聚集了一众修者;而苏玉玦口中也会参加的江氏人却未见踪影。 那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想到那辟界追来的黑衣卫者,我便觉那些江氏人应该是来不了了;又或者……这消息原就是他们放出的障眼法,他们本就未打算来这秘境。 时辰到,秘境开。 我随在苏玉玦身后,向着秘境入口去—— “回去!” 识海中忽然响起久违的声音。 我愣了愣,才忽然明白过来:不是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同我说话。 “江连舟?!”我神念一动,难掩欢喜道。 他未答我,只又硬声道:“回去,离开这里!”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异样——语气急促,声调冷硬,哪里是他曾经那副未语先含笑的轻慢样子。 “……什么意思?”我嘴角的笑也敛了下来。方才霎间的欢喜在他怪异的态度之下已经逐渐淡去。 “离开这里,我不需要你再做这件事。” “为何。”我更是冷静。自从接了那莲牒,我便有种直觉——这天渊秘境,我非去不可。江连舟曾说过不喜有人欺瞒于他,我也一样——不论是那日江氏人欲语还休的态度,还是此刻他极力劝阻我进入秘境的样子,都显然是有事瞒我。 识海中他静默片刻,终道:“我已经想起来了,不需要你再替我补全魂魄……离开这里。” 我故作沉吟,但其实半点没有考虑他的话,“不——” “林期归!”他勃然喝断了我,“我说我不需要你做此事了,马上走!”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反常,我不由蹙起了眉,沉默下来。 一阵无言。 “带我回去找云时,其他的不用你管。” 静了一阵,他再说话时已镇静许多,但却仍像是在极力压抑什么,略显艰涩。 “可以。”我应承的话一落,便感觉到他似是松了一口气,然我话音一转,“但不是现在——天渊秘境我一定要去。” “你!”他怒极。 “江氏有人来找了我,还允诺了我一份大礼。我来都来了,先做完他们托付之事,随后再回宗门替你寻师尊去。”这其实也不过是托辞,真正叫我铁了心要去的是自己心底那无法忽视的直觉,但我此刻并不打算与他解释。是以不等他再多言,我便追着苏玉玦,抬步跨过了秘境入口。 “江连舟?”我在心底暗唤。 进入秘境,江连舟不知为何又失了踪影。我原先以为他是恼怒不肯答我,但识海中只得一片静寂,全然感受不到他。 “林期归,你走快一点。”苏玉玦在前头叫。 “来了。” 这段路不知有何古怪,方才还青天白日一望到头,而今刚进一步白雾便浓重得要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苏玉玦叫停了队伍,正要令人稍退,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是迷雾幻境!” 我只来得及听见这声呼喊,周围便瞬间静了下来,一丝声息也无,瘆人得很。 我握紧了手中剑,不敢轻举妄动。 雾中似乎有许多双阴恻恻的眼睛在窥探。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握着剑的手已经有些发僵,长时的戒备叫人心生疲惫。 我忽地被日光晃了眼,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已到日中,头顶白日直射而下,驱散了浓雾,我也终得以瞧清了现在的情形—— 原先藏身白雾之中的不 怀好意者也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个个双目腥红、黑气绕身的魔修! 我心里一震,天渊秘境如何会混进魔修?! 而还令我没想到的是:苏家的队伍居然无一人妄动,都极镇静地在原处警惕着。 不知是否我们好运,碰到的这些魔修多数不算棘手,只得一两个需得我多留神。正好,我记得苏家的人里正也有一二修者可与其对抗。 我紧了紧握剑的手,严阵以待。 ——魔修抢先向我们袭来,冲着队伍中那些修为最薄弱的人去。 第41章 64、 战斗意外地顺利。交手之后魔修们很快抵抗不住,败下阵来,四散奔逃。 …… 片刻过后,地上魔修的尸体横七竖八,还有残余的些许在负隅顽抗。 余光中,身后的树影里闪过一抹黑影。我料想是要逃走的魔修,便提剑去寻。 ——果然是个魔修,她躲在树后,满脸惊惧,瑟瑟发抖;口中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过不重要了。 我正要将她斩杀,脑后忽然传来一阵微动,我不假思索便闪身避开,回剑一挑—— 噗嗤—— 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 温热的红血飞溅到我的脸上。我迟缓地眨了眨眼,抖落了打在眼睫之上的温血。 血珠簌然而下,轻如鸿毛,我却像是被重石砸在了心上,猛地激灵了一下……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有些不适。 “啊——”女人尖厉的声音划过,惊起林间飞鸟。 眼前的画面顿时如被人搅动的水镜般,倏然而变。 再定神时,我剑尖所指的……竟变成了苏玉玦。她瞪视着我,睁得极大的眼里满是惧恨。 ——不对! 我持剑的手抖了抖。回过头去,身后地上躺的分明全是苏氏弟子,哪里是什么魔修! 我正要将剑收回,却忽地叫人一把握住了——我回头来看,鲜红的血从苏玉玦紧握着我剑刃的心掌处开始,沿着我的剑尖滑落。她痛恨极了,咬牙切齿道:“没想到,你居然与魔修是一伙的!” “不……”慌乱间我想要将剑收回,但它却被苏玉玦死死地捏住了。我连连摇头,“我以为——” 变故陡生! 一股暴烈的魔息转瞬而至,将我击飞,震撼肺腑。 “噗……”我横腰砸到树上,又跌趴下来,口中喷出的鲜血落到身下的泥里,很快渗了下去,“咳、咳……” 我撑着一口气,艰难地抬起脸,看向来人的方向——昏死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便是那“苏玉玦”幽幽站了起来,外装渐褪,待至全然站直时赫然已是一陌生魔修! 该死! - 我以为自己昏了过去,但耳边却还断断续续地传来苏玉玦的声音——她在低声与什么人哀诉着什么。她先自报了家门,像是在取信于来人;接着便说了我如何与魔修勾结,将她家仆屠尽,又要杀她。 有人一步步向我走来。 “慢!”又听苏玉玦道。 那人停了步,似在等她下文。 “他是三羲宗弟子,伏清真人门下,不可轻杀,当召集此地尊长、发讯告知三羲宗,再将其定罪。” “……好罢,就依你所言。” 听到自己不会被当场处置,我心里松了口气,便愈发昏沉起来。朦朦胧胧地,只感觉到怀中的莲牒在隐隐发烫,渐而竟像是融进了我身体里一般,再感觉不到了。 有人来将我身上的东西都搜去了,然后我被缚了起来,带离了这里。 第42章 65、 时隔不过半月,我又再一次跪到了审判堂前。但这次,恐怕难以善了—— 我本以为是我深陷幻境之中,错杀了苏氏弟子;却不想第二日在影镜之中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画面——不是苏氏弟子,而是其他数宗……然而我从未遇见过这些人,也不知他们为何会在我身边,我的记忆没有半点断缺,那只能是……从一进入秘境开始,我就已经陷入了幻境。 影镜之中,屠戮来势汹汹,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魔修的身影清晰可见。他们与在场弟子缠斗了一番,便占了上风,将那些弟子杀尽。末了,还一一查验过,若还差一口气的,便立时补上一刀,一个活口都不剩。 而我在那影镜中,从始至终都同魔修一道,甚至在他们屠杀那些弟子时还助了一臂之力。 使这影镜的人像是藏身于树后,且极是慌惧,惊恐的喘息声几乎要盖过不远处的血腥。 画面中,我提着剑,剑上还沾着血,一步步朝这人走来,然后——挥剑便杀。 一声惨叫过后,影镜便换了画面,直直地映着高朗晴空。 晴空之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摆声起,像是有人围拢了过来。 “大人,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 静了一阵,未有人回应。 另一道声音则要稚嫩许多,还有些柔软的意味,但说出的话却叫我生出些胆寒的预感。他说:“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出来这么久,君上已经不高兴了。” 又过了一阵,才有人迟迟应了:“未到时候。” ——赫然便是我的声音。 我心下一凉,正要与座上尊长们辩解,然而影镜之中传来的下一句话,生生将我的冲动扼住。 “那便劳大人受些痛,免得那些人生疑。” 嘶哑的话音刚落,我吃痛的声音便传来,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你下手这么重,当心君上知道了,扒了你的皮。”还是那道俏生生的声音。 哑声者没接他的话,淡声道:“走。” 至此,仿佛尘埃落定。 我的心一沉,究竟是谁要害我?!有此影镜为证,我再要自证清白难上加难。本来遭遇魔修,我也身受重伤,侥幸活下或有可能。但如今……我勾结魔修,屠戮同道的事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影镜画面静止了许久。一阵嘈杂人声由远而近,不难听到其中夹杂着的惊呼。 画面终于又传来轻颤,继而苏玉玦的面孔出现在上面。 影镜熄灭。 大堂之上众人皆是敛息,落针可闻。此时影镜结束,四周之人渐渐回过神来,具是义愤填膺,影镜之中所涉数宗弟子更是红了眼,誓要将我千刀万剐的模样。 “林期归,你还有何可辩?”首座的因兰君垂声道。 “弟子绝无杀害同道——” 然而不待我说完,四周的骂声与议声便将我淹没—— “已经有影镜作证,你还敢狡辩!杀人偿命!可不能让此恶人逍遥法外!” “还我师弟命来!你这恶贼!” “他不会就是修炼了什么魔功,进界才如此快吧?” “谁知道呢?江师兄为护道与魔修同归于尽,他倒好……” “听说他是伏清真人救回来的,居然是这样的白眼狼……” “啧啧,不想伏清真人座下竟出了这样的妖孽,勾结魔修……” …… 师尊…… 我浑身一颤, 顿时有些无措起来。我竟是叫师尊这样蒙羞…… “静——”因兰君一喝,堂上立时再无杂声。 座上的凤临子冷声嘲道:“伏清真人高洁,向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不曾想竟叫你这孽徒坏了清誉。林期归,你这样带累宗门,可曾有半点知悔?” 伏清真人一生高洁,除魔卫道,皆因我之故……这字字句句像是刮在我心口之上。 我用力闭了闭眼,身上未愈的暗伤都叫嚣起来,疼得我几乎要佝偻起身体。 “弟子……” ——可正也是因着牵连了师尊,这罪我更不可认!我绝不肯让人将这污名强加于师尊。 “弟子从不曾戮杀同道!更不曾勾结魔修、屠害同道,行玷秽师门之事!” 四周议声又起。 “弟子自入三羲宗以来,所行所止皆无愧于心,愿在此立下心魔誓以证道心无亏。” 满座哗然。 以心魔起誓,若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没有修者能在此上耍弄手段。 上座尊长们稍作议论,由荆澜仙子出声道:“好罢,既愿以心魔起誓,那或有隐情也不定。你且将你之遭遇再于此说一遍,好叫在场的同道都清楚明白。” “多谢诸位尊长。”我叩首谢过,直起身道:“弟子记得,弟子是随落鹜苏氏进入天渊秘境,不曾离开片刻,从始至终便与苏氏人在一起。随后遇到迷雾幻境,与苏氏弟子联手对抗魔修,后来……” “如何?” “后来我在追杀一魔修时却见苏氏女苏玉玦之容,顿知自己仍在幻境之中,紧接着便被魔修偷袭,不慎被伤,此后便人事不知。” “苏玉玦何在?” “弟子在。”苏玉玦越众而出,行了一礼。 “林期归所言可实?” “弟子不曾与林期归一道。”苏玉玦言之凿凿。 我的心也随之沉到谷底。 “弟子确曾邀林期归同行,但弟子却不知他是三羲宗弟子,只以为他是独行散修,他也不曾告知弟子。” “昨日弟子进入秘境之后便寻不到林期归踪影,此我苏氏众人皆可为我作证。况且,弟子进入秘境所行不过片刻,便遇到了兰因门的诸位,想必在场的兰因门同道,也可证明弟子所言非虚。此后便是我与兰因门的同道寻着魔气,找到了林期归,在遇害的同道身上寻到了这影镜。” 尊长们听了,思索片刻,又朝我道:“林期归,你还有何可说?” “弟子方才所言,也句句属实。弟子绝不曾对一位道友刀剑相向。” “那你便是说影镜所载有误、又苏氏女污蔑于你?” 影镜所载不可改,世人皆知。 “弟子不曾,只是弟子或是从入秘境始,便陷入幻境……” “荒谬!”凤临子断喝一声,“如此荒唐的话你也敢编出来,莫不是觉得我等可欺!天渊秘境入口若有幻境,那数百年来为何不曾有人遇过?此次同行道友数百人,又为何偏偏只你一人遇上?!而今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要以心魔誓证道心,可若是你本就无道心呢?” 凤临子座下弟子正有陨在昨日那秘境中的,是以他此刻便是恨不得要我以命相偿。我要叫他信我,只能再辟蹊径,寻常手段定已不管用,不见甚至连心魔誓,都被他挡了回来。 我直视着那凤临子,又一一看过诸位尊长,一字一句道:“凤临子前辈若疑我是魔修,那弟子愿沥骨以证道体!” 沥骨便是让人将灵力在体内游走一周,若是体中有丝毫魔息,叫灵 力冲入经脉必然爆体而亡;然就算是道修,叫人用灵力冲过经脉,稍有差池便也可能损伤灵根。同心魔誓一般,若还有回旋的余地,寻常修者绝不会使。而我此刻别无他法。 果然我此话一出,座上余下尊长互使了眼色,低声交议起来。 “影镜中魔修对此子多有恭敬,所提‘君上’更可能就是那魔龙!此子身份不低,必是大魔!两位道友切不可为他花言巧语所骗!” 凤临子想要叫人替他徒弟偿命、他徒弟之死也或与我有关,但要我担上勾结魔修、屠害同道的污名,使师尊蒙羞,我是绝不肯的。心魔誓与沥骨,足够使我取信于这里大半的人,并不会有修者敢轻易发此毒誓、受此险刑。没做过的我当然不惧以心魔起誓。是以我此番做态,已叫堂中气氛有转。众人也迟疑起来。 “我师兄绝无可能勾结魔修!”满堂嘈嘈间,忽有一清朗之声破出。 我猛地一怔。不必去看,我也知道是谁——陆岑的声音,我哪有认不出的。 只见他挣开周围弟子的擎束,拨开挡在前面的人,突兀地站了出来,双眼微红,“我师兄乃伏清真人座下弟子,三羲宗教习师兄,天资卓绝,道途坦荡,何须与这些苟且之人勾结?!” “大胆!”台上凤临子一喝,威压便冲了下来,“你是何人?” 陆岑正面受了,被击得一晃,但还是硬撑着没有倒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弟子三羲宗陆岑,燔麓门下!” “陆岑快退下!”我侧过脸,低声喝他。如今局势已有转圜,他不必再出来沾了我这趟浑水。 “我师兄绝无可能勾结魔修,他已以心魔起誓,请诸位尊者明察!”陆岑宁愿顶着数境威压也不示弱,此刻却半点犹豫都没有,直直跪了下来,“我信我师兄!” “陆师兄,你别冲动……”站着三羲宗弟子的人群里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我眼风只轻轻一扫,那人便不自在地缩了回去。 “我信师兄!”陆岑又道。他红着的眼望向了三羲宗弟子所在,然他目光所及之人纷纷避开了去,或低下了头,或偏开了脸,总之没有人与他对视。“李师弟,你当初贪玩跌进后山崖下,天黑路险,是师兄将你背出;吴师弟,你弄丢了岐蛇胆,是师兄替你去猎杀了岐蛇、采了回来,才补了你之过,还为此受了伤;还有你,赵师妹……” …… 那些叫陆岑点过名的,都不敢再看这边;还有一些未点到的,将自己缩在人群里,好似这样便不会被看见、揪出来。 良久,人群中又有谁人喊了一句:“陆岑,你不要被那些小恩小惠收买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许是青罡峰的刘师弟。我轻嘲着勾了勾嘴角。自以为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处处扮戏,殊不知人家早已勘破我的意图,从不曾对我的“小恩小惠”心动。临了事,也只有陆岑这种傻的,才相信我是真的对他好,傻乎乎地站出来。 想过了,便觉得有些无趣。回过神来,耳边陆岑还在说:“……我不知道什么小恩小惠,我只知道我第一次拿剑是师兄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师尊平日里忙,我的剑法是师兄一招一式教出来的,别的师兄师姐都当我傻,还笨,偏偏还因着师尊掌门的身份,不得不对我好,其实背地里都在笑我,我都知道……只有师兄不嫌弃我,还愿意教我,陪着我练剑……”他一边说居然一边还哭起来了,眼泪都滚下来了也不知道擦擦。 我看得好笑,想打断他,却不知为何喉头有些发哽。我只好咽下了到嘴的话,心里却没闲着。他一边说,我便一边在心里笑他傻:痴儿,其实我也嫌你,我也是因着你师尊掌门的身份对你好。笑着笑着,却在嘴角尝到了 丝涩味。我不过拿着一点点甜头,便骗得这人把整颗心捧到面前。 相执不下间,忽有威压铺天盖地而来。 我心神一动。 弟子们尽数跪倒,便连座上尊长们也要起身俯首,齐声呼道: “伏清真人——” 我惊喜地回首望去——有人踏光而来,身后便是万丈天光。 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救我于水火的天人。 师尊款步而来,停在我面前,垂眸而视:“你可知错?”声调清浅,像羽毛轻搔过我的心弦。 但这内容却叫我一愣。 “……什么?”我疑心自己听错了。 师尊在说什么?我……可知错? “你设计暗害同门,害得天机弟子吴永殒命,如今又勾结魔修,屠戮同道。可知错?”他仍是再浅淡不过的姿态,仿佛不过是对我惯常的询问,就像我之前下山前的那样。 我抬首死死地望着面前这长身而立的人,企图从他脸上看出半点旁的意味:暗示也好、失望也好、什么都好……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他的眼里没有我——好像我便是那一般人,不曾与他有过什么师徒之名,因而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失望之情,更不会追问我什么。 我仿佛还能嗅到他身上伏清山上冰雪的味道。他仍是那副样子,却又极陌生。三羲宗至此山高水远,但若是师尊,却是瞬息可至。大概,他真的是刚从伏清山巅赶来,赶来……问我一句——“你可知错”。他连问都不曾问,便同生人一般、不,甚至不如座上诸位不曾见过我的尊长;他不必听我的辩解,便直定了我死罪…… 我连争辩都不想了,沉默地跪在原地,有如顽石那般。但我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不说话,便没有人敢出声。堂中陷入死寂。 我凝着膝下玉阶,忽地不知哪里涌出来的悲怆将我淹没,叫我心灰意懒。一心只想早点结束这闹剧,半点不想再对着他——我这命本就是他救回来的,他现在想拿回去,自然也可以。 “弟子,认罪。” 堂中凝滞的空气陡然一松。 我却有一瞬错觉,身侧之人气息一窒。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 “如此——”他将目光投向座上。 座上凤临子见状厉声道:“陆岑!如今铁证如山,你就不要再替这叛徒求情了!” 凤临子话出口时还有些忐忑,但他所忌惮之人一言不发,是以他便不惧起来:“来人,将此人压下地牢,择日处决!” 我被守卫弟子带走。 出了大殿,明知无望,却还是忍不住回首了去——所寻之人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看不出半丝波澜,更无说动摇。 我先前极想念云时,想见他,现在见到了。分魂归体,他看起来已经大好,看来那次分魂之损已消。 我收回目光,静随在引路守卫之后。 此间之人是我师尊,但不是我遇见的云时。 第43章 66、 “你来做什么?”我冷冷地看着监栅外的苏玉玦。 她似是觉不出我的排斥,露了些笑意,道:“我来看看你。” 我微蹙起眉——这人有些不对劲。“我有什么好瞧的。” “三羲宗最年轻的教习弟子……”她唇边的笑见深,本是个温笑,却是生生扯出了诡秘的意味,“此等天赋,若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可惜?——你那师尊,当真是半点不知道爱惜你。” 我最要紧的暗伤叫这一个外人赤裸裸地翻出来、挑在青天白日下,疼得我呼吸一窒,好半晌才敢将余下的半口气小心翼翼地呼出,却好像还是不慎扯着了伤口,疼得很。 先前在殿上我已经疼过一回了,以为自己再不回为此心伤,却不想还是高估了自己;师尊想要我认下这罪,我认便是,要处决我……我也能认下,但绝不想在死前还要来来回回遭许多人来提醒,将我这伤反复搅弄。思及此,我面色更冷,半刻不想再多看见她,“滚。” 她一点不恼,反而一边细细打量着我,不知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一边道:“你看,你的同道们根本不相信你,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抛弃了你。” “你的师尊也是,他甚至都不愿听听看,你是怎么说的,对你这弟子,倒还不如些旁的人……你心里,对他当真半点怨也没有吗?” “若最后没有他,或许你如今也不需在此牢里了——” “罪是我自己认的。”我不耐地打断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们既然已经抛弃了你,你为何不另谋出路?难道真的要在这里等死吗?” 我定定地瞧了她一会,“是你。”大费周章,诬陷于我。 却不想她慢慢摇了头,“这功劳可不敢冒认,我何来这般大的能量可在天渊秘境中造出如此幻境?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那会是谁?那个要害我身败名裂的人……我悄悄握紧了拳。 “或是你挡了谁人的道,人家要叫你死。” 谁要害我,我想不出头绪。但此刻面前这苏玉玦,倒叫我想通了些事情:“我那时最后看见的不是幻境,是你。”我停了停,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不是苏玉玦——你是魔。” 她瞧我的眼里闪过些兴味,“你这样聪明,何必与这些虚伪的人为伍?来吧,到我们身边来。” 我冷哼一声,嘲道:“你莫不是忘了,是你们害我至此,居然还想我会追随你们?” “话非如此,我不过是替你试探了一番——” “住口!”我厉声喝断了她。我知她要说什么,也清楚她说的便是事实,但我不再想听了。“师尊要如何,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置喙……我若是你,便赶快离开这里。” 她闻言一笑:“你不必试探我。我既然能来,便能全身而退。告诉你也无妨,我不过附了些神识在这人身上,若有人来,我走便是了;若有人要杀,杀的也是她,不是我。反倒是你,若是愿意投入君上麾下——” “不愿。” “你要死了——” “不愿。” “罢!冥顽不灵,没有人不怕死,我便看你能嘴硬到何时!”她冷笑着拂袖而去。 看着苏玉玦的衣角消失在晦暗的走道尽头,我一下子便失了方才与她对峙的气势,跌靠在墙边,慢慢滑坐下来。 “咳、咳咳……”被魔气所伤的地方又发作起来,白日里强撑着,倒也还能忍受,此刻一脱力,便被反扑得厉害。“咳、咳——” 第44章 67、 我倚在墙角,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眼前浓雾弥漫。我环顾四周,却什么都感受不到;我便像是全然被遗弃在了此处——无人知晓、无人记得、更无人来寻,独独剩我一个。这样被隔绝、被遗忘的感觉似曾相识,我没来由地恐惧起来。 我再忍受不了,跑了起来,企图去寻到一些除我之外的东西。我越跑越快,几乎是拼了命地在跑。但浓雾之后还是浓雾,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我陷在此处,便与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无任何区别。我挥动着手,又在空气中收拢手指,但不出意料地,什么都没有抓住。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奔走了多久,雾中忽地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 “云时,帮我。” 这声音破空而来,直抵我的魂识。不知为何,竟叫我生生打了个颤。 雾像是被这声破开了一道口子,渐渐散去了。我也终于看清了周围—— 只肖一眼,我便断定自己此刻必身在某处洞府之中,因着四周一切,无处不透露出一种不明缘由的熟悉感,叫我虽然说不出此处是个什么地方,却又确确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我面前有一人背对着我,而这人正对着的人……是师尊。 师尊……我心里念着,不由想要上前一步,却发现自己一点儿也动不了,似被什么定了身。我心里一沉,这种被牵制的感觉也莫名地熟悉,就好像我也曾经被束在某个人身后,看着他一举一动,自己却无法脱离。 ……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江临,这就是你说的办法吗?”师尊看着我的方向,却明明白白地不是在看我。他眼神专注,全都落在了我面前这人身上。他惯来漠然剔透的眸底此刻翻涌着黑沉巨浪,却半点没有波溢出来、全都压抑着,像是不愿惊扰了他眼前之人。 “对,没有别的办法了。”背对着我的那人微垂着首,却没有半分犹豫,断然回道。“阿楼等不了了,他这些日子如何,你也都看见了。” 师尊没有说话,眼里却压抑着些痛色。 “若不是我执意要报复那些人,他也不会……他是因着我,才魔种入魂、天心受染的。江家练的什么功法,你我都再清楚不过,道心受染,换作别的人,或还有一线生机,他……”这人说到此,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已是无可转圜:“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道基溃散——我要为他煅魂。” 这人话音一落,我便看见师尊眼瞳一紧,继而显出抗拒的神情。他看起来想要说什么,但终只是抿紧了唇,强自压抑着什么。 阒然无声的洞府里,我听见了自己如擂的心跳。我在……怕什么? 半晌过后,师尊让了步。他哑着声道:“你想如何做?” 拧得极紧的空气终是又流动起来,我心底有些雀跃,像是躲过一劫。 背对我之人似乎也松了口气,声音里听得些笑意,“好云时,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他拉过师尊垂在身侧的手,态度轻佻地将那蜷紧的指尖展开。 我愣了愣,瞪大了眼睛,心中惊愕又不甘,恨不得冲上去将这人的手打开。我从未想过敢有人如此轻慢地对待师尊,可却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画面似乎再和谐不过、二人之举再自然没有,便连我这局外人,方才那一瞬都未觉得这举动有何处不妥——我看不见这人的脸,却是能看见师尊的……师尊并未有半点抗拒或是愕然,是师尊自己纵容了这个人。 我不知自己此刻还能做些什么。我瞪着这人瞪得眼都恨红了,却是什么也做不了;思来想去,又想起大殿之上师尊漠然垂首问我“可知错”时的样子。心口顿时疼得我有 些不知所措,最终只能颓然地站在一旁。 这人将师尊的手指一根根拨直了,虚拢在手里,才又继续道:“我会将阿楼受染的一魂一魄抽出来,与莲舟剑灵融作一处,再凝出凡胎转生;他剩下的二魂六魄则会先行转生,此法可将他神魂中受侵染的部分煅清。只是,这毕竟是禁术,我要施展必要以我神魂为介,是以我会同阿楼一起陷入沉眠。” “那凡胎生来便是做阿楼淬魂容器……你切不可使他对世间留恋太过,因果之事,你比我清楚。” “……待阿楼淬魂归位后,我就会回来。” 凡胎……是,在说谁?我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踉跄着后跌了几步。不对!这个人说得不对……我心里有某处在叫嚣着,这个人在撒谎!他在骗师尊!那根本不是什么剑灵,那是…… 那是什么?我突然恍惚了,我方才想说什么?使劲晃了晃脑袋,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要说的话了。但我知道他在蒙骗师尊,我不能让他得逞! 于是我状若疯狂地挣扎起来,想要突入这二人之中。然而不论我如何努力,师尊都毫无察觉,只是沉默不语,深深地望着眼前之人。 “切记,不可使其留恋,否则必多生灾祸。”终了,那背对我之人将师尊的手握在手里紧了紧,郑重道:“等我。” 良久,就在我升起一线希望,望师尊不要受此人蒙骗时,我听见了师尊的声音—— “……好。” 话音落,眼前画面陡然一转—— 伴随着女子低弱的痛呼声,婴儿的啼哭嘹亮了黑夜的暗林。而与此同时,浓重的血腥味也唤醒了光影之下的妖邪,暗处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动。 不多时,女子的声息便越来越弱,终至全部消失。 蛰伏已久的暗妖倾巢而出。 若无意外,这女子和这刚出生的婴孩,都将在劫难逃。 ——但偏偏,意外出现了。 一个猎户打扮的人似是寻声而来,发现了困境中的母子。他驱杀了暗妖,但终是晚了一步。 最终他只抱走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 猎户不是寻常猎户,而是生活在魔域与人世之间的灰色之地的散修。之后数年,他便带着那个捡来的孩子一直生活在那里。 直到,动荡的魔域又一次将内斗的战火烧到了这里——将这里彻底变为尸山血海。 猎户死了,那个孩子被仙人救走。 …… 再之后的事,我也都知道了。 忽然间,不知何处开始塌陷,落石越来越多,最终将我掩在石下。我被压得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可我周围,明明什么都没有。 胸膛里面那颗跳动的东西似乎正在裂开,疼得我想要将它挖出来,本能地想叫自己好受些。我抬手捂了上去,五指成抓,却忽觉自己听见“咔啦咔啦”的破碎声。我突然间福至心灵:原来是这处在崩塌。 ——原来,我生而为人之寄魂容器,灵识之中自有圣境尊者神魂。无怪我天资卓绝,无论什么剑法,教习师叔演一遍我便领悟;无怪明明我从未去过之处、从未见过之人,也常有奇异的熟悉之感;无怪师尊向来与我不亲,原来是不愿多沾因果……曾经种种,我在此刻才终是明白。 第45章 68、 当暴喝响起时,我还有些恍神,迟迟不能从方才那深重得能将人溺毙的无望中脱身。 “恶贼,受死吧!——” 我听得这么一声,木然地抬眼望去,便看到了牢房外那个样子癫狂的红眼男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杀气腾腾地挥舞着手中剑、三两下便将牢房栅栏劈得粉碎,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分神想了想:也不知是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我死,不然这人如何这样轻易入得这地牢,弄出这么些动静也不曾有人来看一眼。而我若是他,被人当了刀子使,也该挑些合用的方法将人悄声杀了,将来那些人便是要秋后算账,也算不到我头上来。 那人破了阻碍,提剑便杀了进来,剑尖直逼我心口。 我眨了眨眼,眼看着那点寒芒越来越近,慢慢地闭上了眼。 师尊将我带回伏清山,让我得以多活了这些年,我已是知足;江连舟也曾救我于危难,反将自己陷入窘地,至今还不知如何境况。便是不论其他,他二人于我已皆有救命之恩。只这一处,我虽算不得什么堂堂正正的好人,但也该知恩图报。更何况,我本就是为救江连舟而生…… 梦境中带回的焚魂之咒到了我嘴边,我方要催动,神识中忽爆发出巨撼,震得我一愣,紧接着江连舟气急败坏的吼声回荡:“林期归你傻了吗?!” 我倏然睁眼——他醒了?! 正惊喜间,眼皮子底下急掠过那道冰冷的寒芒—— “快躲开!”江连舟在我识海里嘶吼。 我已经感觉到寒刃尖处的那点冷意了,这个时候了,我还能避去哪里?我在心里苦笑。 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反倒是阴暗的牢房瞬间亮如白昼——刺眼的白光从我心口处乍起,愈来愈盛,带着强悍的灵力将面前这人掀翻出去,狠狠砸在了石壁之上。 ——巨大的灵力波动让整座地牢都为之一颤。而被掀飞出去的那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我怔忡地看着眼前的惊变,心里一突。不由地抬手抚上心口。 是……牵心? 我有些慌乱地低下头,粗鲁地扒开了衣襟,果然看见了心口的皮肤上,那银色的纹路灵气流转。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它回应似的轻柔闪烁了两下,继而便油尽灯枯,黯淡下来。原先丝丝相扣的细纹尽数崩断,枯萎在我心上。 “云时……”我低喃着,指尖颤抖得几乎覆不住那些已经失去光华的残蔓。 牢外终于远远便传来了嘈闹的声音:说话声、脚步声、兵器相碰声,交杂作一处。 这么久了,这些人终于来了。 我拢好衣襟,将云时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妥帖收好。我来这世间一遭,倒也还算有人记挂着。只是可惜……这人也不在了。 我站了起身,看向不断涌入的人群。他们严阵以待。 我于人群中看到了苏玉玦,只见她朝我隐秘一笑。 不需我多猜测她要作甚,因为谜底立时揭晓了——我面前魔气顿生,自地上凝结而起,塑成人形。这些异魔人们将我牢牢护在身后,口中还大声道:“大人,您先走,我们来应付他们!” 百口莫辩。 “林期归,你还有何好说!” 确实无可说的了。 “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你和魔修什么关系?”江连舟自牵心触发开始便沉默了,这会终于开口。不过声音沉得厉害,分明是在强行压抑怒意。 我摇了摇头。而后才想起来,江连舟是看不见的。 但我的举动已经彻底激怒了残破的监栅外面的人们,他们一拥而上,势要将我这勾结魔修的叛徒斩杀。 眼看着当在我身前的魔人越来越少,识海中的人终是暴喝:“走啊!你看不出他们要杀你吗?!” 我一窒,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胸中暗涌。出口的声音却还是不由地夹着轻颤,“江家人……不是最恨魔修?” 识海中霎时止了声,我能感受到他的挣扎。然而他最终还是咬牙道:“先走。” 我不动。 “我让你走!”识海中的人也被彻底激怒了。 那些人已经杀到眼前,我却意外地平静下来了。“我走不了。” “……” 我轻声道:“我身受重伤,又灵力受阻,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话音落,最后一个异魔人也消失了。 寒冷剑光刺来—— 识海中忽地被极霸道的灵力横扫,所过之处灰飞烟灭,我的神识生生被挤缩到一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抬手便凝出灵剑虚影,一剑辟过,横开一条生路! 江连舟?!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不受我控制。我与他争夺起来,却半分撼动不了他,只能在识海中朝他大吼道:“你在干什么?!” 他却不答我了,只凝神对眼前之人对战。 他手中灵剑只得一道光影,连形都只是堪堪凝出,这难以为继的样子叫人根本看不出竟是圣境莲舟。 只看这剑,我便知他的情况绝不算好,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才强接了我的神识。 他提剑便战,却不曾伤一人性命,只将那些人打伤,让他们一时不能上来阻他去路。 我知以我的身体,江连舟此刻必然发挥不出多少实力,却也足够他突破重围。他带着我转眼便出了地牢,那些人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股熟悉的强大灵势迫近。 江连舟立时回剑一挡,却是仍被震出数丈之远。 “咳——”我身体的伤势瞬间便被牵连,体内气血翻涌起来,襟口立时洒上了星星点点的红。 江连舟站直了身,带着我一道直面师尊。 然而便是如此,我也仍觉得自己看不清师尊的眼,如隔云端。 情势一触即发。 然而让我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只对了一招,便都双双收了势。 ——我此刻终于清清楚楚地在师尊眼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是……江楼?”师尊眼里第一次有了波澜。他在迟疑。 我也是第一次从师尊眼里见到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却不是因为我。 脑海中忽然闪现过当初云时从我的竹屋里醒来时的画面:那时他看着我的脸,脱口而出——他问我,是不是江楼。 ——原来,他从一开始,看见的也不是我。 ……那,这个牵心,他给的究竟是谁? 我忽然间一点也不敢确定了,更加不敢深思。 江连舟没有说话,只将莲舟又凝实了几分,抬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师尊。明明是微仰的姿势,气势却半分不输,“让我走。” 师尊黑沉的眸间仿佛拥着浩渺乾坤。 我明知师尊此刻看的是他,却仍是不由心悸。 师尊与他对视半晌,而后低语似的:“……你既然醒了,就该明白,你若不归位,江临便回不来。” 我的心顿时疼得揪作一团。 江连舟不知是否受我牵连,也沉默得厉害。良久 ,才艰声道:“他会死。” 师尊也沉默下来,他垂下了眼,“……我知。” 这声音又轻又低,仿佛风一吹便能散了。却如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我知。 我突然觉得再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加残忍的了。 “江临与你说,我归位他便会回来,是不是?” “……对。” 江连舟退了两步,朝着师尊轻轻摇首,“我不信他。” “你……”师尊眼中的诧异不加掩饰。 “他骗你。”江连舟突然间无比笃定。我却听出了些端倪—— “你其实,没有都想起来,对不对?”我在识海里小声对他说。 江连舟一僵。 果然。 我低笑一声,“你若想起来,必不会这么想了。” “……你知道什么?” “我若死了,他就会回来,我亲眼所见。”我说的很慢,好字字句句都叫他听清楚,“他亲口向师尊保证,让师尊等他——” “别说了!”江连舟突然爆发,厉声喝道。 “江楼?”师尊眉间见了些冷郁之色,“……林期归在说话,是不是?” 江连舟没有半分犹豫,带着我一起望入师尊眼底,“对,他在。” 我错眼间竟觉得自己在师尊眼里发现了些仓惶。但眨过眼,又什么都不见了。仍如窥视云雾间。 “他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江连舟瞧着师尊,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我不信江临。我有预感,他定是在哄骗你。即便我归位,他也不会回来了。” 师尊顿时怔住了。 我心里忽然闪过些什么。就像当时我在听那人与师尊作保证时,感受到的一样。 呼啸的山风从这仿若静止的两人间穿过。 “他们在那边!” “别再追来。”江连舟也听见了追兵的声音,最后看了师尊一眼,御风离去。 我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眼。 江连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渴望,回首望了一眼——师尊仍站在方才的崖边,静止得像一座石雕。 “真人仁慈,便由我等为真人清理门户!”凤临子的话夹在风中,送到耳边。 没等我听到师尊的回答,江连舟便已掠远。 身后的山峰已经远去,渺小得仿佛尘埃一粒。 “唔……” 我听见江连舟闷哼一声,接着身形便是一顿。 “江连舟?” 我能感觉到压制着我神识的禁锢在极速衰减,“你快停……”未等我说完,他便再撑不住了,一头栽下。 我冷不防被推回身体之中。经脉中残留的灵力所剩无几,只够我堪堪在摔死之前稳住身形。 我坠在了一片密林之中。 不过片刻,我的身后,追兵已至。 方才江连舟强行接入我的神识,他庞大的灵力冲阔了我的经脉。经脉扩至极致便隐见裂痕,渗血体外,叫我此刻浑身浴血。远着瞧,大概便是一个血人了。 他分寸拿捏得极好,正是我能忍纳的极限,但也无济于事。若我有时间修整,这伤不过小事,且更是好事——替我拓宽了经脉,今后的修行大概会容易许多。可惜,我没有今后了…… 我此刻吃的痛,倒有一半是拜他所赐。不过若非他方才强行带我出来,我大概已经死在那牢里了。我总归是要谢谢他的。 凤临子瞬息而至,一刀劈来—— “唔!——” 我的后背生生受了一刀,若不是还避得快些,差点便被劈作两半。 我踉跄着向前扑去,狼狈地躲闪着。身后的刀风紧追而来,将我身上血肉片片刮下。 我吃着痛,脚步越来越沉。我本不该能躲凤临子这样长时间,但我也看出来了,他不过是在泄愤。他不要一刀便给我个痛快,而要叫我慢慢死去。突然间有些不甘心,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荒唐念头——我哪里还有力气逃得过这劫?是以在凤临子下一刀斩下来时,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 也不知我什么运气,这一次等死,也叫人阻了。但我甚至来不及回头看是哪路神仙来救我了,便一脚踩空—— 我这才发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不知何时已经行至末路。 坠行于缭绕的云雾间,大概天道也觉得,万丈深渊刚好可做我的埋骨之地。 - 没有灵力护体,我比一般的肉体凡胎还是要好上不少。但也正是这点“不少”,让我此刻受尽苦头—— 我撞着山壁上斜出的树干与凸出的山石坠下,摔得粉身碎骨,却是仍没有死。 我倒宁愿自己一开始便死了,也不想如今受这痛。 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正在汩汩地流出体外。眼前也尽是血雾,眨多少次眼都没有用,反而叫血沿着眼眶流了出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也爬满了血痕。 痛到了窒息时,便换得了片刻的安宁。 我在识海里呼唤起江连舟。“你还在吗?” “别说话,省点力气。” 他听起来也极虚弱。好像比我还虚弱一点,我想。 经脉中忽地又涌现了一小股灵力,不必想也知是江连舟给我的,不知他又如何压榨自己了。 他看起来是想要替我修复,但我将那灵力偷偷截留了下来。 他很快也无以为继,只得停下。 四周静得一丝声气也无。 “你这段日子去哪啦?”我问。 有了声音,总算驱散了些死寂之气。 他沉默一会,大概是发现自己修复无望,渡到我身上的灵气如泥牛入海,这才放弃了。“我被人压制住了——有人阻止我接触你。” 我眼前忽然闪过梦境中那个人的背影。“那你知道是谁吗?” 他不说话了。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答我。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换了一个更想知道的。 等了一会,听见他问:“林期归,你怎么了?” 我忽然间就知足了。看,还是有人记得我的。我得意了一会儿,还是小声替他澄清:“你现在只是没想起来,等你都想起来了,就不会想着救我了。” “我会。”他没有半分迟疑。 我听了,极是高兴,一颗心瞬间轻快了起来,不受控制地要飘上天。不过嘴角使劲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笑没笑出来。 然而我还没高兴多久,就真的再笑不出来了——痛觉不知为何又复苏了,我立刻疼得生不如死,当真恨不得立刻便死去。 我疼得要打滚。但我哪里还滚得起来,我现在不过就是一滩烂肉,睁着双废眼等死罢了。 我如今只想求个痛快。 “你在想什么?” 江连舟也不知想干什么,竟一副要与我谈天的样子。他不知道我要疼死了吗? 我没有说话,但我其实在心里认真答了他。我在想,自己此刻为什么还没有死,为什么还要吃这些苦、受这些痛。我明明是 作器物而生的,汲汲营营无所得已经够惨的了,为什么此刻到了这地步,只不过个求死,竟还是没有能如愿。 血色弥漫的视野中忽地出现了一颗莹着白光的珠子。 我被这唯一的光亮吸引,转着眼珠子去看。但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白珠通身萦绕着温郁的灵气,带着馥郁的香气。更重要的是,此物一看便知是由最精纯的灵力凝成,不知要折损多少修为,甚至伤及灵基;而这里除了我就是江连舟,这珠子出自谁不言而喻。 我怎么可能要? “将这珠子蕴养入你体内,可暂保你无恙。你再等等,彼时云时必已想清楚,他会来救你的。” “救我……”我喃喃着,“救我作什么呢?师尊为我取名期归,等的是谁,你不知道吗?” 我说着,忽地从心底爆发出力气来,好似一切阻碍都不存在了,“天心江家,禀正道而生,以无情入道,世代以身护道——我是什么?我是借着你江楼一念之差生出的心魔、种入神魂的魔种,才得有这一世的活命!我的神魂中生来便携着魔种……” ——我是他们本就要丢弃的东西,是注定要被杀死的! 我惶然停了下来。张着嘴喘气,进气没有出气多,“嗬嗬”地像一个老旧的破风箱。 “……总会有办法的。”他沉着声,声音中有不忍,还似有一丝颤抖。 我的眼皮开始发沉,越来越重,已无暇多辨他的异样。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 我不言不语,只是静躺着。 又过了许久,终于叫我攒够了最后的气力,借着方才他渡给我的灵力,居然真的叫我凝出了莲舟。 “你要做什么?!”他立时察觉到了我的动作,识海中响起的声音陡然变厉。他若有实体,我大概已经被九重巅上的威压压得动弹不得。但可惜,他现在连灵体都算不上,方才所耗更是让他虚弱不已。是以他此刻除了呆在识海中感受我,什么都做不了。 “林期归!” 我将莲舟剑控起。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担这样重的担子……作天道之人转生的过处。” “不过呢,我虽是你寄魂的容器,但师尊却是确确实实地将我从那死人堆里捞了起来——是将我,不是你江楼的什么东西……让我、让我也算活过。” “既如此,我总是有欠于他的……” 我断断续续地,也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更不知是说给谁听。 “欠什么欠?!你既是我的神魂,自然该听我的!” 这是什么蹩脚的理由?我恍惚着都听笑了,却又有些怅然。 “哈。”我笑了一声,不再应他。汹涌的血从我四肢百骸处渗出。 我快没有力气了——是以更要抓紧。 我强撑着,用尚还清醒的神识控着莲舟,将泛着寒芒的剑尖抵上心口,寸寸推入,同时催动焚魂咒。 多谢他借给我的灵力,不然我还御不起莲舟。 江楼要淬魂,便是要用无极火焚煅受染魂魄,凡魂自然受不住这火,但我魂魄中属于他的一魂一魄却可以。无极火可烧断一切魔源,焚尽一切魔念……让一切重归清寂。 我已经感受到了灼烧的极火。 识海中有人语气焦急,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 最后一眼,血色褪去,曦光破现。 忽地,天地色变。 但这一切,已与我无关。 第46章 69、 我想起了自己匆匆而过的一生——不是作为林期归,而是……江临。 焚魂禁咒召来了我在天地间游荡的一魂一魄,它们从天地间升腾而起,融回了我的神魂之中时,我终是明白,从来没有什么林期归,而只是我江临。 我这一生,最愧对的、如今最舍不下的,只有江楼和云时二人。 我是江家没落旁支的庶子,父亲冷漠,主母恶毒,身处境地如何不需多讲。幸好家中嫡兄半点不成器,连江家主家的挑选都过不了,这才有了我以庶代嫡、入主家受学的机会。 我还记得那个光线昏暗的祠堂——我在那里面跪了十二天,更深露重时,寒气便从地而起,沿着我跪僵了的膝盖爬满全身,夜夜如此。临到主家来遴选的人要走时我才被放出来,随意拾掇一下便被赶上了马车。天马扬蹄,扯着马车飞奔而去。我那时便想,我绝不要再回到这个地方来。 遇见江楼,大概花光了我此前和今后几年所有的运气。他将我留了下来,然后又忘了我,叫我被欺负得可惨。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我无能。 也是在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埋下了我牵连他们的祸根。 之后江楼又重新想起了我,将我带到身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江楼那时是真的将我“忘了”——江氏功法霸道,忘情为第一要,走无情道的路子。每精进一层,记忆便会封印一层,日久封印松动,再渐渐复苏;道法越精,便越无心无情。待到大成时,便道心无动。记得或是忘记,到那时已不重要。 江楼那日遇见我,晚些时候便闭了关,出关时已悟了第一层——自然也将我一并忘了。幸而当时他尚年幼,境界不算太快,不然怕是尚未等到封印松动,他又突破,封印再加一层,那就真无记起我的机会了。 江楼于某次拜访纪家的路上折返,将我一并带上,由此叫我沾上了第二桩、名为“云时”的因缘。 纪家倒没有修炼什么忘情的功法,但云时从小便是淡淡的样子,粉雕玉琢的脸上最多的表情便是没有表情,这可能是与纪家主有些关系,毕竟纪家主自己就是如此…… 我觉得江楼那时候叫云时“木头”是极有道理的,也很妥帖。但这一点我只在心里想想罢了。当面编排纪家少主,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 纪家也有学堂,江楼不在闭关的一半时间里,都是在纪家受习。我自然也跟着去了。 那学堂里多是纪家大旁支的公子,他们看在江楼的面子上不会给我难堪,甚至那些公子哥之间的游戏有时也会带上我。但他们从来不是真心与我结交,我于他们来说,更多是个捧场助兴的玩意儿。我如何想的,他们也不在意。这样的关系,比起我在江家时直白的欺压更隐秘,也更容不得我说“不”。 他们半真半假地将我纳入他们之中,相对的,一些不痛不痒的祸事,或者更大一点、但却绝不会下了江楼面子的,我也要替他们挡过去。 我与云时相交,其实也起于此。 那日我如常进了学堂,却发现学堂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往日玩闹时领头的那少爷见我来了,正要靠过来与我说什么。不想先生到了,他只好乖乖坐下。 我很快就知道他方才想和我说的是什么了——先生最是喜爱的镇纸碎了。 先生很是恼火。 满堂鸦雀无声,大气不敢出。 那少爷也不敢动。好不容易抓着了机会,拼命给我使眼色。 但这时已经有些晚了。 先生见无人承认,更是大发雷霆。 我明白了那少爷的 意思,但也错过了最好的认错时机。硬着头皮出声时,被震怒的先生罚了一晚上静堂思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但外间天已经黑了,连肚子也在闃然的静堂里小声叫唤了好几轮。 我已经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但身后紧闭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我回过头去,错眼间还以为看见了江楼——一样的背月而立,还都在我狼狈的时候出现,不过这人手里拿的倒不是烛火。 等他的脸从阴影里露出来,我不禁讶声道:“纪少主?”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将手里的木托子放到我面前,自己一撩袍,同我并排跪了。 我低头一看,是些清粥小菜。于是更惊讶了,“纪少主,你怎么……” 他这才有了些反应,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像含羞的蝶,不过说话倒是干脆:“那个镇纸是我打碎的。” 我呆愣地盯着他,又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像是被我直白的目光烧着了,他脸上显出些赧然,“只是那时父亲急召,我便让同堂的弟子替我与老师说,我回来再去与他请罪。怎知他们……”说到此处,他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含羞带怯的蝶终于展翅,露出底下黑亮玉润的莹石,“先生说你可以走了。” 那晚我最终是没走。那时我想着,这样好一个结识纪家少主的机会,我怎能浪费了。 那夜之后也确实如我所愿,我以有心算无心,终使他与我一点点亲近起来。我也没有想错,他确实一直助我良多。直到后来江楼道法渐成,日渐淡薄,他也仍待我如故,甚至更加的好,不知是不是要将江楼的份也补上。 他与江楼,我若是能更早一些遇见,或许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境地……但迟的,终究是迟了。 早年在江楼没有将我接到身边之前,我咬着牙没有死,便是靠着对那些折磨我的人的恨——不将他们一一除去,难消我心头之恨。 我虽不走常道,但这样的心性终究是太过偏执危险,待到我道法大成时,也是我心魔丛生时—— 我设计了那些人,将他们诱至万魔窟。我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幻境。我要勾起他们心底最恐惧与黑暗的,保证让他们在经历过极致的绝望与痛苦后,才会在无望中死去。 没有人会怀疑到我身上,因为我会和他们一样,身陷幻境——不过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和云时还有江楼一起游历时的回忆。 直到那些人踏入洞窟,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我没有想到江楼会来……救我。他那时已是功法大成,忘心忘情,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但是等我察觉到不对、破出幻境时,已经迟了……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生了心魔。 天道厚爱江家,只是一旦沾染了心魔,便是背弃了天道,他们甚至没有常人修者剑走偏锋的机会——入魔。 天道一定要他们死。 我根骨平庸,却于阵法符咒一道天赋不俗,而今看来,冥冥之中,皆有因果。 神魂受染之后,江楼行止日渐失常,而且初现大崩征兆。本来我以咒术为江楼将固,他还能多撑一些时日。但他情知自己拖不了太久,交代完族中事务,便去了魔域——最终与那魔龙两败俱伤。 再之后便是我施禁术,以自身神魂作容,将江楼受染魂魄融入体中,转世淬魂。 我骗了云时。但也唯有如此,他才会肯帮我。我知他不会疑我,便狠下心来骗他;又怕他心软,便将自己用作威胁,一再与他说,转世若不死,我便不能归复,可是…… 淬魂一法我是在江家的禁书中看到的 。江家先祖也曾有一人染上心魔,他的弟弟正好也是符咒修者,灵体神魂皆不同常修尖厉,可作容料。于是那弟弟便将哥哥受染的魂魄引入自身,转世焚尽,如此便可复得纯澈魂魄归体。只是如此一来,作容器那人,便要魂消魄散——无极火烧的可不只是魔种,还有另一人的三魂七魄。 我早已交代松棠无论如何要将莲牒交到转世的我手里。莲牒会引我去天渊秘境,其中幻境也为我所设。本来我在幻境之中便该看到自己被设计勾结魔修,为同道厌弃,身败名裂,又知晓自己不过是个寄身器物,这般万念俱灰之下,我必定在幻境中便做完淬魂。 千算万算,算的最准的还是自己——但凡还有一点留恋,我都绝不肯死,唯有知道自己生来便是笑话才肯甘心……最后看来,事实也确是如此。 我又想起方才那粉身碎骨的滋味,心悸不已。 只是我没有想到,当真有魔修来坏了我的计划,居然能将“我”从幻境中拉出,不过也算歪打正着……幸而莲牒里面残剩的灵力,还能再造一次梦境,终是叫“我”见到了“真相”。 …… 云时和江楼,是我亏欠最多的人。不过魂消魄散,倒不会再有下辈子了。欠他们的,看来只能一直欠着了。 三魂七魄已齐,无极火起。我最后看了一眼伏清山,心中歉疚更甚——那里禁地之中我用来蒙骗云时的肉身,大概也要化尘了。 灵焰之下,我的神魂化作齑粉,一点点消散于天地间。 第47章 70、 “殿下!殿下,你在哪——” 我翻了个身,假装听不到呼唤。 “殿下,该喝药了!” 声音已经越来越接近树底,我忍不住又往里藏了藏,但没想到因此弄出了窸窣的声响,反倒叫下面的人起了疑。 “殿下,你是不是又藏在树上了?快下来!” 我从交错的叶缝中偷眼看去,果然看见琉玉正插着腰,气势汹汹地瞪着我的藏身之树。 ——但她看起来一时也没找到我在哪。 我放下心来。 我才不要喝药,太苦了。那个开药的白胡子老头说是宁神的,好叫我不梦魇。可我对自己梦魇一事毫无印象。只是我的父亲对此很是执着——其他事情可以不过问,唯这一件,绝无商量的余地。他如此“铁石心肠”,我什么办法也没有,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了。 怕只怕一次梦都没有发过,我倒先要被这药苦死了。唉。 “你再不下来,一会君上问起,可别怪我实话实说!” 我叹了口气,翻身坐起,探出个头去,“我喝。别告诉父君。” 我的父君是魔域最威风凛凛的魔君。不过我其实和他倒不是特别亲近,相处起来还有些……怪异。 我自小长在这魔宫之中,周围的仆从都说我……母不详,是父君亲自抱到此处的。但他此后再没有管过我,也没有来看过我,像是全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一样。 他是这个态度,下人们照顾我时自然也不会多用心。我就像他后宫里失宠的可怜人,喔,不对,我顶着他唯一血脉的头衔,活得还是要比那些后宫失宠的美人们要好很多的——可能是因为美人挺多,儿子只有一个,死了太明显,那些人有所忌惮……反正摸爬滚打,我也算长到这么大了。 总之有一天晚上,我可能——我也是后来听琉玉说的,我发了什么噩梦,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差些死在外头。父君不知如何知晓了,他老人家震怒,然后终于想起我这么个儿子,将我提养到他跟前——我这可算又飞回了枝头? 至于我以前宫殿的仆从,我再没在宫里见过他们,可能死了,也可能被罚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我也不在意便是了。琉玉还是父君后来指给我的,她原先倒是父君身边的人。 我皱着脸喝了琉玉递过来的药,把碗还给她。 谁知这个女人接过空碗,竟当着我的面把碗翻倒了过来,看见确实没有汁药倾倒下来,这才把碗交给身后的婢女。 “你怎么这样……”我小声嘀咕。 “殿下的技法太厉害,琉玉不得不防。” 提到这件事我不由心虚下来。我曾经为了躲过这“药劫”,给碗上设了个障眼法,让碗看起来已经被喝空了。谁知她回去的路上遇见了父君……唉,往事不堪回首。 “父君可是在前殿?”我试探道。他若不在后宫,我便要去后宫找佘美人玩了。 佘美人本体是条蛇,鳞片冰冰滑滑的,摸起来可舒服了。夏日天炎,我最喜欢的便是让他化作原型,将我盘起来。 “殿下若想知道君上行踪,何不亲自去问?” 我又想起父君那张脸,打了个颤。说句不敬的,若论容貌,我觉得父君比上他后宫那些美人要有味道多了,墨发碧眸,狷狂肆意,好看的叫人挪不开眼……但常年居于上位让他的气势极为迫人,是以我也只能偷偷想想。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叫他父君时,他那怪异的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他瞧了我好一阵,才问我为何叫他父君,我说我是你儿子,宫仆说我应该 这么称呼你的。 他听了居然哈哈大笑,一口应了我,心情极好的样子。 回过神来,我忙摇头,“不了、不了……我自己走走,你别跟着我了。” - 绕了一会,我还是抵不住对凉丝丝的鳞片的向往,脚不由自主地就往佘美人的宫殿拐去了。 我在外头观察了一阵,没有发现里头有什么动静——父君应该不在。我推门而入,“美人,我来啦!” 佘美人的宫殿极是冷清,连宫人也少。我只需避开守在前院的两个宫人,之后的路便畅通无阻。 “殿下怎么来了?”佘美人睡眼惺忪,斜倚起身。 “快快,尾巴!”我对他粗壮的尾巴极有好感。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阵,才懒洋洋地将尾巴化出。用尾巴尖掀开轻帐一角,发出无声的邀请。 我扑了过去。他会意地盘起尾巴,将我圈在中间。 我舒服地喟叹一声。 然而今日没等我享受多久,一阵迫人的气息便逼近了。 我愣在蛇尾圈里,呆呆地看向佘美人,“是、是不是父君来了。” 佘美人笑眯眯,“是呢,君上来了。” 我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乱转,“哪、哪里能让我藏一下?快、快!” “床底。” 下一刻,我便已经钻进了床底。 与此同时,父君的声音响起,“出来。”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那绣着繁纹的衣摆一步步向我靠近,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今日怎么有空来看人家了?”佘美人的嗓音轻轻柔柔。 我看见那不断逼近的脚步停在了床边,心吊到了嗓子眼。 “佘榆。”父君叫了佘美人的名字。 我还尚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美人蛇已经将我卖了:“哎呀,小殿下你快些出来吧,君上凶得很,你再不出来他就要吃了人家了。” 知道躲不过了,我灰头土脸地从床底爬出来,一抬头就看见父君脸色黑沉,碧沉双眸紧锁着我。 “你出去。”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望不到底的眼睛里不知有些什么。 如蒙大赦,我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被人一把抓住。 “佘榆。”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这明明是我的屋子,你这什么毛病……” 佘美人一边说,一边从床榻上坐起,幽幽地拢了拢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 “佘——”我还想挽留,但佘美人已经人影都不见了。 我收敛好哭丧的脸,准备去面对现实。回头一看,父君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经迅速苍白了下去,连唇色都淡了——这是又犯病了。 ……我父君有病,时常心慌气短,非得抱着我吸一口才行。 见状,我熟练地往他面前一站,伸出双臂,“来吧。” 他没接,倒往床榻上一坐,然后才把我拉到他腿上,埋首到我颈侧,深吸了口气。 我玩着他的发尾,等他缓过来。 等了一阵,见他好像已经松快了些,我歪了歪脑袋,碰了碰他的,“父君,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好啊……啊!”正说着腰上就挨了一记,我吃痛叫了一声。 “闭嘴,若不是你,本座根本不会受这罪。” “喔。”我点点头,不问了。 ——因为问了他也不曾告诉我,三言两语打发了去。只是看着他这模样,我心里有一个猜测 越来越按不住——嚣张霸道的魔君大人其实是我母后,恐怕生我时还吃了不少苦。 第48章 71、 “你好点了吗?”我无聊地揪着父君垂在身后的曲卷发尾,他这次发病好像有点久。 说起来,我一直在想,他这个病之前都是怎么缓过来的啊?他可从来没来看过我。 这么想着,就这么问了。 然后得了一个我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本座之前一直在闭关,都是因为你乱跑,迫得本座尚未修养好便要提前出关。” “可是我见过你啊!”我曾远远地见过父君与人议事。 “那不过是分体罢了,作个假模样给人看,省得有人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喔。”我有些讪讪。 他似笑非笑,“怎么,本座最重要的东西都在你身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是什么啊?”我眼睛一亮。 他的五指插入我的发中,按着我的脑后,将我迫近,在我耳边轻声道:“逆鳞。” 声音极轻,却正叩在我心上。 我一惊,忙抬眼去看他。 他正垂着眸,对上我时抬眉一笑,满眼戏谑,“信了?” 这便是骗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恼什么,但就是心里不舒服,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得瞪他一眼作罢。 安静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了,“唉,你生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辛苦啊?” “生……”他一愣,继而双眼一眯,神色绝算不上高兴。他碧色的眸子里闪着危险的光,“你说,生什么?” 我心道不好,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刚要跳起来,被人地按住,“说清楚——” 我僵笑着,左顾右盼,如坐针毡。 他捏着我的下颌,强令我直视着他。 我很快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暗含的威胁,败下阵来,坦白从宽:“你这个样子,很像生我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啊……书里都是这么写的,而且我还没娘……” “什么书?” 他好像更生气了。 “就、就是……”我支支吾吾,企图蒙混过关,“嗯……反正都是这么说的……” “嗯?”他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冷促的音节。 “父君我错了,不问了好不好,呜呜呜——”我假惺惺地嚎了几声。 “快说!” “啊!”我让他一巴掌打蒙了,还以为自己感觉错了,一点不疼,但是——扭过身去,他的手确实是放在我屁股的位置上的。“你打我?!”我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谁知他比我还凶,眼风一厉:“我倒要看看,是谁教唆皇子?” 他一凶我就怂了:“是、是许君,他那里有好多……” “许岸明?” “嗯……” “流风。” 父君喊人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去将宫里这些东西都烧了——” “啊——父君啊——不要啊——”我扯着他的衣襟,差点痛哭出声。他这么一烧,往后还有谁敢借给我看啊! “叫父君顶什么用,等你叫我……”他这会倒是笑了,抚着我的发顶,“不过你现在这样子也挺有趣,就先这样吧。” 我见哭闹无果,也就不浪费力气了,从他身上爬走,嘴里叨叨着刺他:“没娘的孩子……” 他揉了一把我的头发,起身掸掸衣裳,“好好呆着,别乱跑。” “等我忙完了,带你去人间转转。” 第49章 72、 这日,我正在宫中闲逛,顺便在日日不休的“药劫”前垂死挣扎,拖得一刻是一刻。 “你是谁?” 突然有一女魔修站定在我面前,口气不善。 我定睛看了,这女人有些眼熟,但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殿下,该喝药了。”琉玉的声音远远传来。 哎呀,我只停了这么一会儿,就叫琉玉追上了。 哪知我面前这女人听见琉玉叫我,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殿下?我没见过你,你又是哪里进贡上来的?不过你们这些人,也得意不了几天……” 进贡?我愣了愣,听她意思,还有别的……殿下? “我告诉你,君上宫中比你更有姿色的多了去了,一样长久不了。所以你也别有什么歪心思,安安分分呆着,别到君上面前碍眼!” “魇姬,慎言!”琉玉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 魇姬显然是认识琉玉的,只见她脸色微变,“连你都被派到他身边了?……他身上,还有君上的气息?!” “魇姬,你方才从冰缘回来——”琉玉顿了顿,看向我,见我没有出声的打算,才续道:“小殿下可不与你计较。但小殿下本就是君上血脉,一脉相承,有何可疑?倒是你,胡言乱语,还不向小殿下赔罪?!” 这被唤作魇姬的女人这回是真的脸色大变了,“什么、什么小殿下?!怎么会有——” “魇姬!”琉玉高喝一声。除了我脚下所立之地,身边目力所及尽数覆上白霜。 我在一旁轻轻抖了抖,幸好平时琉玉没有这么凶我,原来她这么厉害的啊…… “我再说一遍,小殿下是君上唯一的血脉,是未来魔域之主,见殿下则如见君上,你如此冲撞殿下,是为大不敬。现在,向殿下赔罪——君上那边,你自去领罪。” 魇姬面色难看,一脸不可置信,嘴里还连连喃着:“怎会……” 我觉得她这副姿态颇为碍眼,为何我就不能是父君的……儿子?不对,想到那双沉如碧玉的眼眸,我、我好像想要再多一些…… 我知道这个女人在慌张什么了——我也想父君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而这个女人,她在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正愣神间,魇姬已冷哼一声,就要拂袖而去。 ——“慢着。”我开口道。 “这位……大人,”我踱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知什么意思?” 她眼中闪过一抹凶色。 我走近她,略转了半圈,故作惊讶,“大人可是心悦我父君?” “你——” 她恼羞成怒,看起来就要呵斥我。 我先发制人,不退反进,微俯身到她耳边,轻语道:“这句话该我送还给大人才是——为人臣子,别生不该有的心思。”说罢拍拍她的肩,扬长而去。 直到再见不到她的踪影,我才大大松了口气,拖着追上来的琉玉问:“怎么样怎么样,我方才是不是很厉害?” “殿下你……”琉玉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我哈哈笑了,“你是不是也被唬住了?”笑过之后我才知道后怕起来,又含着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试探道:“父君……应该不喜欢她吧?我都没有见过她。” 琉玉一脸无奈,“魇姬是君上麾下大将。” 麾下大将,那便是常能见到了……应该还很得重视。心底某处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疼痛,“啊……那她不会真做我后娘了吧?”但我眨了眨眼,方才那阵刺痛又不见了踪影。 “殿下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琉玉笑道,“还是先喝药吧,别让君上担心。” 想到父君,我撇撇嘴,“好吧。” 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将碗递了回去,“我觉得这魇姬有些面善,我以前见过她吗?” 我留了个心眼,仔细着琉玉的反应。 果然,琉玉接碗的手顿了一息,随即被不着痕迹地掩过了:“魇姬最善控梦,说不定殿下在梦里见过她。” “喔。” 我第一次对我梦魇一事,生了疑。 翌日,琉玉被急召,换了个没见过的小丫鬟来看着我。她哪里是我的对手,我三两下便骗过了她。 说到这个,我的幻术便像是与生俱来的,不曾修习,却信手拈来。只是因为我的境界不足,支撑不住太霸道的术法,只能做些小的,偏偏这小丫鬟这种,修为微末的。 我今日未服药。 当晚,我便梦见了父君—— 他面容狰狞,血红着眼,要杀我……还有那个叫魇姬的女人,笑得不怀好意;我落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第50章 73、 我看到了有人高坐在华美的宫殿之中,低沉悦耳的声音吐露着不怀好意的计谋——他在谋划着让一个人众叛亲离,而那被设计之人……是我;有人匍匐在地,虔谨地接下他的命令。 我隐约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奢靡的香气,带着冷淡的诱惑。寻寻觅觅,看到了那人手边放着的一个精致狮兽香炉,其中正有飘袅白烟生出。 ——那双手指骨修长,手掌宽大,蕴含的力量能将我牢牢扣住…… ——!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淋,粗喘不已。我惊惧地环视着四周,却发现让我恐惧的东西似乎无处不在,这里就像是要将我吞噬的巨大兽口……我再呆不住,匆匆将衣裳穿戴上身,跑出了寝殿。 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一处直觉,让我绕开那些宫人。我顺从了。 行至一半,我却突然站止。虽然我不明缘由,但我若就这么走了,一会琉玉她们发现了,定会兴师动众……我只是、只是想出去走走,只是走走……对,我要留下些东西,我一会便会回来,不必让她们为此担忧。 我返了回去,明明指尖还在颤抖,心里却格外清晰冷静。 夜凉如水,如练月华铺在殿中。我跪在地上,阵术笔锋在指尖流泻而出。施了阵法,便能将我的气魂锁在此处;再造一个幻境,又能再遮掩一二。琉玉若不仔细,一时也是识破不了的。 做好这一切,我又沿着方才的路跑了出去。漫无目的,心里却有一处渴望,叫嚣着要我接近。 我最终驻步在父君的宫殿之外。 殿中还燃着昏黄的烛光。 我悄悄走近——殿中之人一坐一跪。 心念之人正慵懒地倚在王座之上,玄黑的衣摆曳在透白的阶玉之上。不怒自威。 另一人背对着我,跪在玉阶之下,在向父君低声禀告着什么。 “进来。”父君忽然道。里面低低的声音戛然而止,我面前的门突然被打开。 两旁的灯盏渐次燃起,整座宫殿灯火通明。 我抬眼深看向王座之上那人,他朝我展开双臂,“过来。”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迈开脚步。 “怎么还不睡?” 他将我纳入怀中,温言细语,像在安抚受惊的孩童。 我压了压唇角。我其实并不喜欢他把我当做稚儿,但是此刻的感觉……也不坏。 于是我动了动,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地方窝下,理直气壮:“要在这睡。” 他轻笑一声,也不见生气,反倒纵容地摸了摸我的头,“那你一会睡不着,也不能再乱跑了,知道吗?” 我没有搭理他,将他摸着我头的手拉下,揣在怀里,闭上了眼。 直到此刻,狂跳了一路的心才渐渐缓了下来。 他又笑了一声,箍着我的腰将我圈了圈,低声朝下面的人道:“小声一点,继续吧。” “是。” 殿里的光好像又暗了下来。 枕着父君强健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阶下嗡嗡的低语此刻成了最好的催眠调。我开始昏昏欲睡。 入梦之际,鼻尖忽又有暗香萦来,我深嗅了几口,猛地乍醒—— “怎么了?” 我挣扎着坐起,衣袖一撩,不慎打翻了旁边矮案上的东西。 咔—— 有东西咕噜噜地滚下台阶。 一时间香气大盛。浓郁得几乎要窒住我的呼吸——那股盈满了我整场噩梦的味道。 我惶然地转过头,去看那摔在阶下的东西——狮首兽口,狰狰对着我。 ……是他。 忽然间那些被掩藏的似乎都有了解释:苦涩的汤药、被强制遗忘的梦魇…… 失神间,我的下颌被人钳着,迫得我从那四分五裂的残碎上移开目光。 “你怎么了?”他碧色的眼眸倒映着我苍白的脸,声音听起来有些清泠的冷意,就像是……洞悉了我的内心,温和的面具即将被摘下。 我被看得心中一跳,极慢地垂下眼,然后强迫自己将头靠回他的肩上,“没、没事,梦里有妖兽追我,差些就被咬着了。” 他发笑,“怎会有妖兽敢追你?”他将我垂落的发捞起,虚缠在指间,“你可别是骗我。” 我仗着他看不见我的脸,心中有了些底气:“没有。” 我仿佛枕在了巨兽的鼻息之下,战兢着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只一会,我就再靠不住了,“我要回去了。” 我要跳下去,却不防被他一把搂紧。我呼吸一窒,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听见他在耳边问:“我方才说过什么?” “什么?”我的心漏了一拍,悄悄拧紧了手边的衣料,面上装出疑惑的样子。 “我说过,你来了,就别想再走。”他半真半假着说道。唇角的弧度勾出了沉沉的狷狂之意,像是暗夜中摇曳的艳花。 我猝然撞入他的碧眸之中,险些沉沦。 也是从这刻开始,我的神魂便像是脱离了肉身,冷然地看着自己同他耍赖,驾轻就熟:“不要,我要先回去。” 他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捧住他的脸,在他侧颊上一啄,“好了,你方才什么都没说。” 他轻哼一声,但是被取悦了。“好罢,你先回去,我一会去找你。” 我点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脱离他的怀抱、退出宫殿。 殿门关上的前一刻,我仍能感觉到他紧紧凝在我身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想要将我拢住。 直到彻底离开那座宫殿的范围,我才开始拔足狂奔。 我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但我知道要离开这里,更重要的是……离开这个人! 我生来便体弱,根骨更是异于常人,难以修炼。要离开,就只能靠着双腿,又或者……传送阵法。但若在此处施展传送阵法,必然造成大股灵力的异动,我没有把握能在他察觉之前做完能将我安全传走的阵法。 我的速度太慢了。 是以当我正要离开王宫范围时,忽地一阵异响传来,撼天动地——那声音的来源俨然就是我宫殿的方向。 糟了,我留的那处阵法,已被人识破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便去找我了。 下一息,风云翻涌,黑沉的天幕躁动不已。一条巨龙咆哮而出—— 万物皆伏。 我当机立断,开始施画阵法。我也不知这仓促为之的阵法能将我送往何处,但我一刻也不敢再停留在此。 巨大的青色龙身在云雾中隐隐约约,逶迤不尽。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身,却无比肯定,这一定就是他——我身体每一处都在回应他的呼唤。 气势如虹,威武非凡,本是天造之物,可是……它没有角! 本该是龙角的地方仅剩断枝一样的枯骨,残破的伤口白棱棱的,像是被生生撞断的一般。 无角的巨龙,喉下本该有逆鳞处血肉模糊、四周鳞片翻起,与整条龙身上强壮光滑、泛着冷硬色泽的鳞片截然不同。 逆鳞…… ——我的逆鳞在你身上。 我的指尖一颤,想要触摸的冲动油然而生。 “汝为吾赐名,即为吾主。”青龙从云中而来,垂首低看,君临之势,“吾以逆鳞固汝魂,龙角铸汝骨,赋汝之重生——汝当为吾之有。” 破碎的片段在我脑海中闪过,却怎么也凑不成完全的画面。 “你是我的。”龙吟轰鸣,硕大的龙首近在咫尺。龙息直扑到我面上。 我错愕之下,连跌了两步,心中忽有迟疑。但随即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他血红的眼,耳边回荡起他残忍的密谋。我脱口而出:“是你害我至此!” 青龙的竖瞳中无波无澜,看不出半点情绪。 只是它身上的残缺之处赤裸而狰狞地落在我眼中,又叫我心绪大动,“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说罢,无需思考地,我抬手便在空中补完了最后一笔—— 阵成,白芒升起,我被卷入其中。 ——“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逃不掉的。” 龙吟沉沉,天地低昂。 第51章 番外一·墨蛟 我冷眼旁观着这个傻子和眼前这人撒娇。像条傻狗一样,怎么还会笑得这么开心呢? 我想不通。这凡胎一看就是不怀好心的,也就这傻的半点看不出来,还喜欢往人身上腻。 但我再生气也没有用,因为这个傻子……就是我自己。 连这样能冷眼旁观的机会也不多得,因为我更时常是被迫和这傻子合为一体,然后一起对着那个心术不正的凡胎胡搅蛮缠去了。 嗯?居然真的哄这傻狗了?!哼,假惺惺!一群虚伪的老东西,教出一个虚伪的小东西! 墨蛟生为不祥,这个假惺惺的小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另有隐情,居然敢带在身边,还取了名字。 名字……青穆…… 这倒是挺新奇。 - 我没有名字。但我知道所有人都该有名字的,因为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有名字。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兽。小时不能化形时,我只能自己东躲西藏,因为我这身见不得光的皮;所到之处,人界也好,魔域也罢,我从未遇见过什么善人。凡人戏我惧我,修者也憎我所带凶恶气运,但贪婪我身上的皮骨,打出所谓替天行道的名号,觊觎我的血肉。 那些人喊我妖物、孽畜,来来回回都是这些,最早的时候我便当真以为自己就是叫这些了。不过当我第一次踩在他们的尸体上时,回想起他们临死前抖若筛糠地高呼我“仙人”,让我饶命——我知道了他们以前叫我的那些,绝不会是我的名字。 可笑。 不过也不重要了。我会站到最高的地方,他们只需俯首称臣便是,我再也不需要这虚妄的东西。 再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我成为了整个魔域的主人,那些跪在我脚边的人只需称我为“君上”,至于人界那些与我作对的,他们叫我“魔头”。 - 江家那个疯子要杀我——那些姓江的全都是疯子,不过他特别棘手。我运气不好,平叛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他。我身上还带着那个叛徒留下的伤,再对上这个疯子,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不死不休,我却不打算拼到底。我被他重伤,只能匆匆留下一个掩人耳目的分体便脱壳转世。 当然,我也重创了他。我还知道了一个秘密——他为何如此破釜沉舟。我在与他交手时嗅到了他心魂之中有魔的气息。哈哈,这可真是想不到!那个自以为干净得很的江家,他们的家主居然心魂不净,魔气丛生,大快人心!天心生魔,那他必死无疑!我等着坐收渔利便是。 ——我下次回来,这个人肯定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消耗甚巨,被迫沉睡。后来听说那个江疯子的转世把我那分体又杀了一次,可真是执着。我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转世,是谁如此舍身?——不过是谁都无妨,那人总不能有命救他两次。经了这次,江家这疯子总该死透了。 - 我假死托生,却没想到成了个傻子。我和傻子就是一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只是偶尔能清醒过来。 傻子还有了名字。 这个人居然大言不惭敢让本座称呼他为主人。傻子还乐呵呵地应了!等本座恢复了,定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凡胎吃了! …… 后来本座归位,才知道原来这凡胎就是救江疯子的那个人。他还把江疯子的魂魄融进了自己的魂体里,怪不得那时他身上的味道有时真令人厌恶。 本座也算因祸得福,将劫历了,由蛟入龙,成青龙之身。 - 凡胎对江疯子可真好,命都肯 不要了。对伏清……也令人嫉妒,本座极讨厌他瞧伏清的眼神。听说,伏清救过他,他竟为了此,连做个“素未相识”的人的容器都不在意了。 ——如此乖巧的小东西,我也想要一个,那滋味应该很不错。 本想设计让那凡胎看清那群人虚伪的面孔,好叫他心甘情愿地归顺我,可没想到魇姬居然敢…… 幸好我及时赶到了,我已经感觉到伏清在往这边来了,我不想此刻正面对上伏清。若是碰上了,我没有把握能尽快解决……这小东西可等不了。 念及此,我收拢好那些还没被吹散的魂烬,迅速离开。 现在——这个小东西是我的了。 第52章 74、 转眼便被传到了不知什么地方,我打量着周围:黑漆漆的,密林参天,只从叶隙间透下些许月光,看起来是人烟罕至的深山密林。 青龙的低语犹在耳边回响,他的势在必得叫我心撼。 他支棱的断龙角和血肉模糊的喉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重复,我又怎么可能当真无动于衷……甚至他往日纵容我时的样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此刻也仍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可他,为何会下那样的命令? 一想到他对我的好可能都是假的、都是别有用心,我便觉得难过,每次呼吸都痛得撕心裂肺;更连与他对质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冲动之下的那句失言,可他也没有驳我。 他为何不驳?!是不是……默认了? 我不敢再想,只好匆匆离开那个令我窒息的地方…… 方才的传送阵消耗了我太多精力,让我有些不济了。我摸索着挨着一棵树坐下,又用双臂将自己圈抱起来,下颌枕在膝上,昏昏欲睡。 只出来这一阵,我便已经有些后悔了。我为何不能再镇静些……若我装作不知道,那他便会同原来那样继续对我好;若我不跑出来,现在应该已经躺在他怀里睡觉了…… 正要睡过去,头顶突然掉了一片树叶似的东西下来,正砸在我鼻尖上。我迷糊地睁眼,想要去看,却不料余光于暗林间掠见了一角白色衣袍,循望去,似乎是个人影。 我心里一喜,正要叫住这个人,不料一股熟悉的感觉却忽然袭上心头。 我死死地望着那人影,再移不开眼。 ——清辉月影,不过陪衬。九天星河倾落,大概也不外如是。 我疯了一般在记忆中疯狂翻找着这个身影,却一无所获;可即便如此,也仍无法阻止我想要触及这个人的渴望。 我不由得站起身来,想要追去,但不过一眨眼,这人却不见了。 去哪了? 遍寻不着,我心中极是失落。 又等了一阵,始终不再见那人。我实在抵不住困顿,又挨坐下来,睡了过去。 - “小兄弟!嘿,醒醒!” 嗯?琉玉的声音何时这般粗犷了? 我迷迷瞪瞪地睁眼,终于反应了过来。是啊……我已经不在宫里了,哪里还有什么琉玉。 清晨的阳光斑驳地照到脸上,恍如隔世。 一个面容粗犷的中年人蹲在我面前,他裹着麻布兽皮、背着弓箭刀斧,此刻正拿手在我跟前晃,“小兄弟?” “啊?”我呆愣地看向他。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睡在这里?” “我……传送阵出了岔子,就被送到这来了。”要与人说这个,倒有些难为情。 男人一听,面色一变,眼看就要改蹲为跪。我连忙避开了,皱着眉看他,“你干什么?” 他道:“小人有眼不识仙长,还请仙长莫要怪罪。”说罢还要再拜。我连忙阻了,“不用了不用了,我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不然也不会被送到这来。” 他还是惶恐:“仙长说笑了。” 我不乐意在与他在这拜来拜去的,忙截过话头:“这里是哪?” “回仙长,这里是吴家村。”他答过,又揣摩了一下我的脸色,道:“离这里三天的脚程,就到天渊城。” 天渊城?这倒是有些耳熟。 一时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纷杂的画面。熙攘喧闹,却终又归于沉寂,反倒叫我记起昨夜的那个人影。明明是惊鸿一瞥,却叫我挂心非常。 “这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吗?我昨夜里在这见到了一个人影。” “这处偏僻,很少人来,平日里也就我打猎会来……怎会有人夜里来呢?”这人很是思考了一阵,才恍然道:“您看到的大概是天渊里的那位神仙吧!” “神仙?” “对呀!小人祖上十代就居于此了,据说那神仙当时便在了。”说到此,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了那般祟语道:“村子里有传说,那神仙原本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后来死了道侣的,就疯了……” 我一愣:“疯子?” “哎!可不是这么说!”他忙摇头,“有神仙镇居此处,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从不敢来犯,是好事哩!就是每年神仙作法的时候,那阴风阵阵的,都能听见鬼说话的声音!” 我有些难以接受,那样的人怎么会是疯子呢? 这人大概瞧出了我不信,也不敢再多语了。 我想了一阵,决定留在此处几日,看看还能不能遇上那人。“你这处,可有歇脚的地方?清净一点的。” “有有,小人在这山里搭了个木头屋子,若是来不及回村子便在那歇歇。” “带我去看看。” - 我随着这猎户去看了他的木头房子,尚可。但我身上却没什么值当的东西能给他。想了想,让他劈了些木片,我在上面画了些简易的符咒,“这也可算符箓了。只是无灵力者催动不得,你可拿去卖了,换些银钱。” 我怕他不信,又当场使了一片画了逢生咒的。脚边的木柴立时抽了新芽。 他喜形于色,千恩万谢地接了。退走到门边时,忽地又回头道:“从方才我们来的那处开始,再入些便是那神仙的地界了。神仙不喜人走近,仙长您可得仔细着些。” “算算日子,那神仙作法的日子也快到了,您可万万不可冒入。” 第53章 75、 我又睡了一觉,睁眼的时候窗外边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推门出去。头上一颗星子都看不见,天幕黑沉沉地压着,整片天地好像被笼在看不见的罩子之下,一点儿光也没有。 周围一片肃杀,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阴寒之气渐浓,处处透着诡异。 回想起白日那猎户的话:疯神仙作法的日子要到啦!猎户那时的语气虽竭力克制,但仍掩不住其中的狂热之意;脸上倒是有些惊惧,可眼里却又闪着吊诡的光,让我一时间拿不准他到底是怕还是不怕,更加不知道这疯神仙作法是个什么架势。不过……昨夜见到的那人若真是这疯神仙,那我一会便该能见到他了。凡人惧怕之事,我倒不需害怕,小心一些便是。 出了屋子,我朝着那阴气最重之处慢慢走去。 - 深林中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我险些被震到地上去。再一听,阴风飒飒,风中似有百鬼哭嚎;鬼语窃窃,穿林而过。 我越听越是心惊,竟是有人在招魂!这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人物?竟敢施这等禁术……破阴阳两界,逆生死轮回,都不知要折损多少修为气运,这人当真不要命了? 我忽然有些怯步了,看来这趟浑水我蹚不得。找人可以先等等,不要卷入这是非才好。 正要转身离开,林中深处却突然传来一股极深的招应之感——我一瞬间便被勾住了。我每一丝、每一缕的心神都在叫我回应那召唤。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它在叫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亲近它……我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跌撞着奔行。 然而等我走近时,好像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一片死寂,狼藉之间残留的气息冷冽而绝望。 破碎的石阵中,一人一袭白衣,颓然垂首。即使我此刻站在林边,与他离得颇远,也仍能感觉到那人身上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心碎。 ……正是我见之不忘的那个身影。 我屏息凝神,生怕自己惊扰了他。 然而他还是发现我了。“……谁在哪里?” 话音未落,他脸色骤变。 “我……”我还在怔忡间,就看见那阵中之人疾步掠来,一瞬而至。 我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更不敢动弹。我此刻才确确实实地明白,那猎户称这人作神仙,半分不假——我从此人身上感受到了半点不亚于青龙的压迫。他若要杀我,恐怕和碾死一只蝼蚁一样简单。 我本以为自己打扰了他,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谁知等了一会儿,他并不像是要发难的样子,反倒像是想要……拥我入怀。 ——像是久旱之人终又逢水,狂喜而难以置信。他的指尖有些发抖,迟疑地不敢触及我,谨慎得像是怕碰碎了镜花水月。他的声音发着颤:“江临,是不是你……”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定不会信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像是什么都抛到了脑后,眼里只容得下我一个。 天穹之上,清月又现。眼前之人依旧如月织成,像我昨夜晃眼看见的模样。但我此刻却偏偏觉得他狼狈不堪,像是从云端跌落之后,又在泥潭里滚了几遭,沾染了满身尘寰,与他的出尘之姿半点不相衬。 这人本该欺霜傲雪的……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如野蔓一般疯长起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我整颗心。可任凭月辉清耀,眼前所对的这双眼,都半点神采也无——没有我的身影、也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忽地心中一恸,说不出是怜悯还是如何,只觉得心里头的情绪升腾了起来,烘得我鼻腔发酸:这双眼睛若还能看见,该是如何动人啊…… 错神间,忽又觉得,我好像见过这双眼——在它还能盛进世间万物时……或者说,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我原只是觉得这古怪之人稀奇,现在却越看越觉难过起来:这人不该是这样的——他该高高在上,不染红尘,在云端俯视便足以了。若我在,定不会让他这样…… 若我在?我一愣。 “江临……”他小心翼翼,“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我没能早些认出你来……” “我也没能早些找到你。世间魂魄我虽都搜尽了,可是没有你,哪里都没有……” 搜魂?那可是禁术……见不可见之物,他的眼睛,不会就是这么瞎的吧? 我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了他——不知为何,见他这副模样,我心里有一处疼极了……抱着他才觉得好些。 抱着他,倒刚好不需说话了,省得我还要硬扯着这发哽的嗓子。 他愣愣地被我抱了数息,才终于像信了我不是他臆想出来的那般,反手将我箍住。 “江临……” “江临……” 他低低喃着。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箍在我腰上的手用力得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不知他是不是在叫我,但我也不忍心此刻将他推开。 一时间无人言语,深林安寂。 我的下颌搭在这人的肩头上,静静望入无际的暗林间。眼前忽然浮现一些零碎的画面:儿时有人与我一同跪在昏堂中,月光从雕花的窗间透过,投在他挺直的背脊上;粉玉般的脸颊绷得紧紧的,唇角抿得平直。再又是同一个人,将我接上云端,凌冽的罡风因着他也变得柔和下来,穿过我的发梢指尖,耳边有他清声道:当心。 …… 混乱错杂,匆匆而过。我还尚未来得及追索,那些画面便如水流一般推过、消失。 我不由得地后仰了些,想将眼前之人再仔细看看——我的腰还被他紧搂住,与他的紧贴在一块。我情不自禁地抚上了他的脸,一点点地对照着方才见到的那张面孔——由稚嫩到成熟,最后定格在眼前。我忽然脱口而出:“云时?” 话一出口我便愣住了……为何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来? 他微侧过脸,回应似的蹭了蹭我的手。 “我在。”他双眸低垂,羽睫微颤。 ——我听见了霜雪轻落的声音。 第54章 76、 我像是被蛊惑了一般,稀里糊涂地就跟着这个叫云时的人走了——我对他半点防备不起来,在他身边便如待在……嗯,宫里时一样安心,更因着他如今目不能视的模样而自作多情地暗暗对他生了怜惜。 他将我领入山林中更深的地方,不过这深山之中的景色却不是如我想象的那般——越行越深,穿过林障之后四周反而开阔起来:清澈月华之下水流澹澹,花田侧旁竹楼独坐,静谧而温柔,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我眨了眨眼,有些难以置信:这人不会是另辟了一小境吧?不然此处如何会同外面的荒野之景如此截然。 我越看越是喜欢,不由赞道:“这里真好。” 闻言,他面容稍动,“你喜欢这里?” 我点点头,“自然。” 半晌,听见身旁之人低低应了一声:“……嗯。” - 将这近处全走了一遍,我忽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景或是……人。我左顾右盼了一阵,厚着脸皮假模假样道:“这里真好……唉,可惜我要回去了。” “去哪?”他眉一蹙,便是风雪漫天之意。双眼明明无神,我却还被慑得不敢动弹。 我没想到他反应这样大,怵在原地:“回、回去睡觉……” “在这。” “……啊?” 他已经不容反驳地扣住我的腕子,将我带往那处竹屋。 我被他拉着走了,这才想起方才我四处走动时他好像便一直紧跟了我,虽也安静着没有出声,更不曾打扰我,但他与我的距离绝不超过一步,甚至要更近些——他是怕我跑了,在看紧我吗? 我正要失笑,忽地就僵住了。若我也空等了这数百年,怕是比他要更害怕……不是他反应大,是我不知轻重了,竟拿着人家痛处取笑。他此刻的憔悴狼狈皆因一人而起,而这人……该就是我。 我跟在他身后,不觉难过起来。心里一刺一刺地疼,好像心上扎了根针,刺在最知疼的地方,拔不出来,只能任止不住的血汩汩流下。 若也要我作这数百年无望的等待,年年如此,却见不着一点回应,怕是半途就挨不住了。几百年,旁人听了,或可唏嘘一阵,惊叹一声,赞一句情深,可这些日子都是他一人一日一日过的,旁人如何都好,独我这罪魁祸首说不得…… 不配。 他牵着我到了那处竹楼前,推开那唯一的房间前还留心到了我的低落,有些迟疑地:“你怎么了?” 我伸手从他肩旁侧过,径直推开了那竹门—— 一眼望去,房中的摆设极是简单,却每一处都让我觉得莫名合心。若我自己有一处这样的竹屋,定也是这般摆置。 可是再合心……我再三打量过后,确定这屋中也只得一张竹床。 不会是要……想到这个可能,我心中的郁结渐渐化腾作另一微妙之情,“我、我睡哪?” “这。”他确定无疑。 我顿时手足无措。 然而不等我想好如何推辞一下,他便顺顺利利地将我带到了床边,还半点阻碍没有碰到。 我没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被他一把握住。我有些讪讪,“你真的瞧不见了吗?” 他微侧过脸,“眼睛吗?”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半点变化,但我瞪到最后这双眼睛也仍黯淡无光。我这才死了心:“……嗯。” 他倒是半点不可惜,“瞧不见了。” “那你……” “神识也可察物。” “喔。”我点点头。这种厉害的东西我是没有的。 二人一阵相顾无言,我愣愣地又才想起:“我睡了你的床,那你睡哪里?” 他怔了怔,道:“我去外头打坐即可。” 哦,好吧。 虽然有些可惜,但我还是心满意足——比起那猎户的房子,此处简直再好不过。我本不该鸠占鹊巢,但主人既如此盛情相邀,我就不推辞了。于是我高兴应下:“那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 我将自己拾掇干净,然后滚上了云时的床——其实我很干净了,只是有云时在身边总觉得该多整理整理。 我拥着被子,总觉得抱着了云时……嘿嘿,突然不想就这么睡了。 “对了,”我朝着坐在竹几边的云时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你找的那个人?”方才在树林里,我不过三言两语,立刻就被他察觉到了不对,只好如实交代。他听得青龙断角拔鳞为我重铸魂骨时,脸色有一瞬的晦暗。我便不敢再多与他说青龙的事情了。 “识魂。”他道,“眼盲总好过心盲。眼盲之人,有时候反而瞧得更清楚些。” “……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弄错了,你就是我等的人。” 他似是不想多提,那我也不好再问。兀自发了会儿呆,翻睡过去。 - 我料想到我许会又瞧见些关于云时的事情——也确实如此。 原来我可说是与他一道长大的……该是还有另一人的,只是那人不知为何像是隐在云雾间,看不真切。 云时小时候性子便认真,我会与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每每无奈,却也不会真生我气。 后来另一人渐行渐远,我倒是与云时在一起的时候更多些了。但无论是谁,他们生来便是光,我却是背阴方可偷生的暗草。少年相伴又如何,我放不下心中的阴魔,这便注定了我与他们不得善终。 这一次我并非局外人,而是将当年的路再走了一遍,清醒地一步步看着自己滑向深渊,终至累及他们。 身不由己——这是曾经的自己做过的事,无可更改,更无从转圜。 而今不过一场梦。身在梦中,重历罢了,清醒也无用。 转眼我便身在一处洞穴间,对面就站着云时。我听见自己在于他说要为一人煅魂,花言巧语哄骗人心。 “你当真会回来吗?” 他沉默地听完,只问了我这一句。 “当然。” 我听见自己信誓旦旦。而我对此清清楚楚,自己不可能回来,却还狠心瞒得滴水不漏。 之后的事不需多想,他必定会为我做到、让我如愿。 是以才有了后来天渊城外山巅的对峙。 这次我被挤在了更小的地方……似乎,连身体都由人暂管了。 横渊剑尖的那抹冷色划破山风,一剑横过,倒是杀停了“我”的去势—— 他守诺而来,循着我与他的约定,来取我性命。 这一幕,当真是……既喜且悲。 他不曾失约,倒是我…… 遥回首时,刚烈朔风呼啸而过,吹散了崖边静伫的白衣持剑人。 ……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边熹光已现。梦境里浮沉的,顿时都模糊起来,只是心中大悲之情难去,亏愧更甚。 我慢吞吞地坐了起身,又极缓地眨了眨眼,眼睫上却还是有什么东西承不住了,直直坠下。 “你怎么了?” 我被吓了一跳,胡乱地蹭了蹭眼睛便去看——床边一个暗影,好似一抹游魂。 是云时。 “为什么哭?” “你……你在做什么?”我惊愕不已,清醒不少。 他睁着无神的眼,声音轻缓,“……我想看着你。” 我一窒,心底一酸。往里躺了躺,我拍拍身边:“过来。” 他愣了愣,在我身边躺了下来。 “我以前是不是总捉弄你啊?”我凑近了一点,扑到他耳边,“我好像还对你做了些不好的事情,但我现在记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一阵,“不重要了。” “你如今在就好。” “只是……莫要再骗我了。” 作者有话说:关于重生了多久这个问题,不需要担心他啦,他都不是个人,年龄算起来可能有点大(′ . .? . `)不缺啥吃穿,宫人照顾不太用心但也没敢虐待他,比起第一次的时候可以说很幸福了。他不能算是一个真正全新的人,所以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有吃有穿就行,不需要太辛苦费力就能活着。再后来被青穆捡回跟前养得太好了,所以才看起来不太机灵的样子,因为不需要动脑_(:з)∠)_ 另外一个:没有微博鸭,咱们长佩联系 第55章 77、 我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天光大亮,身边的人也不见了。 我推门出去,本要去寻他的,但在屋子周围绕了两圈,人没见到,反而瞧见了一条昨日没有注意到的小径。 我想着他是这儿的主人,总不需要我担心的,我绕进去看一眼再去寻他,应该也碍不了多少时间。 - 阳光正好,透过竹间像蒙了一层青纱。 这竹林倒是要比想象的深许多,不知不觉我已走了许久,却仍没有到头。就在我考虑是否回去时,原本平静的林间忽然传来一阵波动,眼前的竹林尽头扭曲了一瞬。 ——结界? 我快步走上前去,手刚触上那界幕,头顶的晴空万里瞬间便乌云蔽日、狂风大作。 “你要去哪?”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询。我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人。 我一惊,忙回过身去。 “你去哪里?”他退开了些,但仍俯视着我。空洞的双眸微垂,明明无物可映,却不妨人觉出他的专注。 我不觉失神。 他不知误会了什么,见我不言,面色一寒。 头顶的天空顿时电闪雷鸣。 闪电飞光,一道劈下。我被吓了一跳,倒退了半步,半个肩膀融进了那界口。 这一下像是彻底激怒了眼前之人,他上前一步,紧擎着我,再不留半点余地,一把将我扯过。我被扯得踉跄,一头栽进他怀里,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便对上一副压抑着痛苦的狰狞面容。我怔了怔,便听得他厉声道:“你又骗我是不是?!” 我忙道:“我没有……”只是想看看那是什么……后面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风雪压境,我在其中瑟瑟难语。 好在他失控也不过片刻,很快冷静了下来。狂躁的灵力肆虐过后,天地又恢复静寂。只是天还阴沉得可怕,和他的面容一般。 此处当真是他所创一境,境中万物皆随他意动,这才有了方才的风云色变。 他慢慢放开了我,但双目仍追着我不放。 我有些发怵,在他的“逼视”下,脑子一混便脱口道:“我只是,随、随便走走……” 他“凝”了我一阵,淡淡吐出一个字:“走?”随后便摇了摇头,“你不能走。”又朝我伸出手来,“跟我回去吧。” 我低头看着伸到我面前的手,心里有一处蠢蠢欲动,也忘记要怕了,只一心想着要应他。 等我将手递过去,刚触上他的指尖时却像被火燎着了一般,就想收回,却猛地被他一握紧,他抬眼望来,厉色非常,“去哪?!” 他明明看不见,但给人的压迫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又多了些阴鸷的感觉——不只是我,而是一切在他面前仍无所遁形。 “不、不去哪……”我怯声道,小心地回握住他。 他面色缓下来,微一颔首,“和我回去。”他握实了我的手,不容抗拒,将我拖离竹林。我乖顺地任他拉着,生怕哪里不对又触怒了他。 直到又回到了竹屋处,我才隐约抓住了他先前暴怒的根源。于是边觑着他的脸色,边试探着解释:“我刚才醒来没看见你,想去找你。” 他没说话。我再接再厉:“然后走到那个林子里,看见有结界,一时好奇……”怕他不信,又殷殷加上:“这儿我还没玩够呢,不会走的!” “你要走?”他面色一冷。 “不走不走!” “以后不要去那里。” “不去不去!” 他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又等了一阵,我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便忍不住好奇了:“你去哪里了,我怎么没找到你?” 他默了默,微微赧然,“我方才忘记你回来了……又跑了出去。” “出去?到外头的村子里去吗?” “……嗯。”他有些懊恼似的,“我以前忘事厉害,结阵第二日总觉得你回来了,又觉得你不该走远,便去找你——离这里最近的地方便是那村子……然后结界封缘触发,我便才回来。” 原来如此。那他如何找的?怕不是将人家村里都翻了个遍。那疯神仙的传说总不能是平白留下的吧。 “好啦,你莫要担心,往后我看着你便是。”我趁他不注意,在他发顶碰了碰,算作摸了他的头,也不与他计较方才发脾气的事情了。 他没应声,但看样子是满意的。 我又与他说起了别的:“外头河里的鱼看起来不错,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顺便抓几条上来。 “……好。” 第56章 78、 山中当真不知岁月长,起先我还能记住过了几日,后来便叫这的安逸养懒了脑子,渐渐也忘了到底过了多久。只模糊估着,该有数月了。 不过近来开始想念……我原先说出来静静,如今静了这么久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开始占据上风,我有些想出去了。就算不想那人,在此处这么久,也想往外去一去了。 - “你……”我惺忪着睡眼,伸过去一根手指,戳点了下坐在床边之人的腿,“你不再睡会吗?”天刚刚蒙蒙亮,他看来已经起身有一阵了,衣上还带了点露珠。明明昨晚是一道睡的,我却又不知他何时起的身。 “你再睡会吧。”他垂着眼看我。面上柔和了些,连唇角似乎都带着小小的弧度。 我被他瞧得一羞,明知他看不见,可当他一向着我时,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难道,真是他长得太好看了? 我瞧得越细便越觉得他长得真是好。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再醒时,第一眼见着的仍是他。他还是那副专注的样子,好像怎么也瞧不够。 我抓过他的衣袖,又抬眼去望,朝他谄媚地笑了笑:“云时,我们在这里好久了,出去走走,好不好?” “去哪里?”他嘴角似乎翘了翘,但没等我看清便没有了,“今日不捉鱼了吗?” “不捉了……”我有些讪讪。我贪食那河里的鱼,常捉来用火烤了,反倒对云时准备的灵食不太热衷。“去村子外面!我之前听说这附近有个什么城的,我还没去过,想去看看。” 他的面容一敛,消渐成冷色。 我趁他的寒冰还未成型,急忙又拽紧了他,给他泼些热水:“云时云时云时,你带我出去嘛!”就差没打滚了:“你带我出去看看,就看看,看完就回来,好不好?” - 天渊城中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种杂耍吃食,应有尽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倒有些被迷花眼的意思,但还记得拉紧了云时。我也不知道他那个神识是不是能当眼睛使,这里人这么多,万一他辨不过来,那不真成一般瞎子了——是得拉紧些。 前面不知道是有什么热闹,我看人流都往一边去。 我接过贩子手里的糖点,顺口问了一句。他笑答我:“我还以为二位仙长也是来参加这盛会的呢!今日江家新家主要继位了,交任大典就在城中的天渊台上。好多仙长都是来赴会的,我们这些人,也跟着去开开眼。” “二位仙长若是要去,跟着这人流去便是了。” 我嗯嗯应着,低头咬了一口糖糕,觉得味道不错,往身旁递了递:“尝一尝吗,还挺好吃。” 身旁之人没动,倒是我看着那糕上咬出的月牙形不好意思了,“我给你换一块。”说着就要收回,被人握住了手腕。然后被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仔细地将我手里的糕点咬去。 我木愣愣地看他吃完,觉得不可思议极了。一时竟不知该惊讶是他当真吃了,还是该惊讶居然准确地咬着了。又见他望向我,方才想的便又都抛到脑后,只不由道:“好、好吃吗?” 他脸上半点波动也无,淡淡颔首:“尚可。” “哦。”我点点头,把手收了回来,下意识舔了舔刚才捏过糕点的指腹。突然手腕传来一阵压力——被人捏紧了些。“怎么了?”我看向他。 “……不可如此。”他并不看我。 我现在相信他那神识是真厉害了。我乖乖点头,将手放下,再去看他时却发现他发间的耳尖有些发红。 哦? 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然而没等我追问,身边匆匆的行人交谈忽然提醒了我:“快走快走,要开始了,晚了就见不到仙人们了。” “对对,机会难得,我们可要快些。” “云时,我也想去看看。”我扯了扯他。 他不知在想什么,有些走神。但他既没有反对,我便当他答应了,拉着他跟着人流去。 仙凡有别不假,但在这城中有法阵抑制,想要同平时一般腾云驾雾那也不能,一般的修者要去凑热闹也只能靠一双腿。 - 这江家果然不同凡响,难怪一个家主交任能叫这么多人来围观。 我们来到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已经迟了,偌大的天渊台上下一片静穆—— 天马为驾,青鸟来贺。沛郁磅礴的灵气充塞了这方天地,便是连站在最外边的我们都觉到了,身边的凡人更是纷纷跪拜。即便是修者,也只是支撑了久一点,很快便也伏倒。 我原先也被这仿佛自天地正源而来的威压迫住,摇摇欲坠,但云时握上我的手时,那威压便像被人轻拂去了一般,轻而易举,不过吹灰。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云时,我知他厉害,但不知他这样厉害。他面色如常,将我拉近他身边了些,低声道:“你若不想看了,我们现在就走。” “别!我看……”听得这句,我也顾不上要问他了,忙将目光收回,重新投向遥遥的天渊台上。 按说我这个位置,以我这样微末的修为要看清上面人物是不可能的,但我这次不但看到了,而且看清了—— 主位之上的那个男人也正看着我们。 四周尽是伏低跪倒的人,独独我与云时站着,确实扎眼。 他的目光穿越过这片面前的人海,与我的相撞。我看见了他眼中的难以置信——这样的感觉我也在云时身上感受过。他眼中的狂喜也像星子一般,由最先的晦暗闪烁渐渐漫开,一点一点地,终是连作成片的光芒,盛满整片漆黑夜空。 紧接着我便看见他霍然起身,抛下/身后一片惊呼,向我而来。 第57章 79、 我方才第一眼便看见了主位上的那个男人。他长得极好,眉眼温柔,清风朗月,明明该暗藏肆意风流的,此刻却像被冰封起来了那般,冷漠得厉害,像云端寒月,隐在雾后。 我直觉他不该如此,就像我初见云时的眼睛时的那样。清辉虽寒,月色却可温柔,眼前之人当如此。只是现在他连这点温柔都不屑洒落人间、展示人前,全全只剩冰冷的月光。 “走了。”云时将我唤回神,拉着我转身离开。 “哦,哦。” “且慢!” 云时并未作停留,带着我转瞬便出了天渊城。 然而身后之人紧追不舍——城中阵法对他也无法起限制,显然此人境界与云时不相上下。而云时还带着一个我,显然更不可能甩脱那人。 身后剑势破空而来,直朝云时。 云时抬手化去,回过身,将我拨到身后。下一瞬,已是横渊在手。 风轻扬起云时的发尾,有几缕淘气地飘到了我脸上。我这回神自己原来是停在了山崖边。 山巅本该风声喧嚣,但在这二人面前都不约而同地温顺下来。 如今这一幕倒是有些熟悉。只是…… 我悄悄探出头去,与云时相对的男人看见了我,顿时眼睛一亮:“阿临……” 当真是拨云见月,冰雪消融。 阿临……?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这声呼唤清清地砸在我心上,像是跨越了辽远的时间,从某个遥远的瞬间传来……许久不曾听过了。 “你为何还要来纠缠?”云时冷声道。 “江家所求之道孤绝,家主需无情无欲,道法圆成——我做不到,索性便不做了;这功法终境无人到过,我便也不做这出头鸟了。”说到此,这人释然一笑,朝我道:“我本想去找你的,只是你花了这么多功夫无非是要救我,我若……便想着,再等一等,起码将这些事情交代好。只是没想到又等了这些年,才终于后继有人。”语罢,他手中莲剑生辉,流光融通,却是裂痕密布。 ——道法大成,却也道心生隙。 “我因着这功法错过许多,身不由己,想回头却也无力。本不该叫你如此坎坷……”他看着我,眼眸深邃,像要将我刻进心底,“是我之过。” 我紧盯着那莲纹银剑,突然想起许多。我还记得它曾经华光傲然的样子……忽地心底就是一酸。我终于知道那个曾经梦见、却又面目模糊的人是谁了…… ——正是此人,江楼。 “若我今日没有见到他,那今日过后,我便去陪他。可如今阿临还在,你要我放手,绝无可能。”他又转向云时,一字一句,既是同云时说的,也是对我说的。 云时没有说话,横渊剑指江楼。江楼也毫不退让,执莲舟相向。 “不可!”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他二人便齐齐看向我。 我头皮一麻。 “那你说。” 我说?我说什么? “——要谁?” 这哪是要我选啊?!我偷眼看了这二人一眼,都是恨不得将我吃下去的样子,选谁另一个都是不肯罢休的。 我心里懊悔不已,为何要出那么一声呢?事到如今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看了,装作自己已经入定了的样子,外界全与我无关,想着这样蒙混过去。 但他二人谁也没打算放过我,都死死盯着我,一副非我要给出个结果不可的样子。 我哪里敢说话,闭紧了嘴,像只紧闭的蚌。 正僵持间,云上龙啸震荡。抬眼望去,绚烂日光间龙影翻腾。 不好!我心里咯噔一下。现在跑可还来得及? 然而不等我动作,云间青龙已经落到地上,化作墨发绿眼、面容异美的男人。 他走上前来,一把搂过我的腰,将我卷进他怀里,下颌轻抬,姿态傲慢,“他是我的。”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下一刻,两道剑气暴起,急袭而来,直取青穆命门。青穆将我往旁边一送,转眼便与他二人交起手来。 我悄悄退至一旁,眼看着他们混战作一团,打得飞沙走石,天地色变、日月无光。 这倒是个好机会…… 我刚要做些小动作—— “我劝两位别光顾着杀我,留心一些——我若不是掉以轻心也不会叫着小东西跑出去,更不会……让他遇到两位。”说着,青穆嚣张一笑,眼风横扫而来。 我登时一僵,手边未完成的传送阵散在风中。 风吹云散,这回是三个人齐齐望来了。 哈、哈哈,又多了一个啊。 “去哪?!”三人齐声。 “不、不去哪,不去哪!” “和我回去。” 云时忽地出现在我身边,擒住我的手腕,横剑破出那方天地的入口,将我拖入。 那两人紧追不放,一并随入。 瞬息过后,云时的竹屋前四人同至。 ……完了。 第58章 80、 云时本要将我直接带回房里,可是其他二人并不退让,一前一后地阻住了我们去路——江楼挡在门前,青穆在后面拉住了我。 他三人就这么僵持了一阵,直到云时将我放开,“我们谈谈。”紧接着我便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个把房门一关,我反倒被留在了外面。 不会再打起来吧……我在外边等了一阵,里面一点动静没有。偷眼去瞧,也什么都没有瞧见。 我忍不住忧心起来,在屋外团团转着。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忽然一阵地动山摇,我寻声望去,眼看着两座建筑拔地而起—— 一座形制颇为眼熟的精致院落,还有另一座……是青穆在魔域的宫殿的模样。 这是…… 未等我想明白,门已经开了——三人走出,已经与最开始势同水火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我看看凭空多出的那两座屋子,又看看他们,不由道:“我、我的呢?” “什么你的呢?”青穆眉尖一蹙,朝我展开双臂,“还不快随本座去歇息?” 江楼眼中闪过冷光,低眉一笑,再抬眼向我时倒已是暖意盈盈,“阿临,我们许久未见,难道你便一点不想我么?来与我说说话可好?” 云时虽未开口,但也是朝着我的方面望来的;不发一语,却很有些殷殷的味道。 “赶紧过来本座这边。” “阿临可喜欢天渊城的小玩意?” “江临。” 这三人的意思一目了然,我算是明白了——我没有自己的住处,我的修为也不足以让我在这方天地中融入神识、同这后来的两人一样又另辟出一小境。若我不想露宿,只能从他三人的住处里挑。 这三人都瞧着我,咄咄逼人。 我在他三人之间来来回回地看——青穆眼中的威胁之意已不加掩饰,唇边的狞笑更看得我浑身一颤,大有若我今次不与他走,便扒了我的皮的意思;相比之下另两人倒是要温和许多,没有那般凶神恶煞,只是也未见得好上多少…… 青穆见我不来,警告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手收了回去,负到身后,气定神闲朝着云时的方向侧了侧身,“他如今身魂皆由本座重铸,这样的状况本不该离本座太久,但这数月因着你这地方的遮蔽,本座遍寻不着。如今已到极限,你也不想看到他出事吧?” 极限?什么极限?我半点感觉没有,一样活蹦乱跳的,难道是有什么隐忧我没发觉?……且不论他说的是真是假,如今的情况,好像顺着他的话装傻才是出路。 云时闻言,蹙眉不语,随即朝向了我,像在与我确认。我心虚地偏开了眼,不敢看他。 青穆又转向江楼,“你身上清罡之气多盛,不需要本座提醒吧?此等纯灵,如今于他正是大害。你若不怕他再死一次,也不怕他疼,尽管放开了与本座抢。” 这好像也捏着了江楼的软肋,只见他面色一沉,望着我,同样不再言语。 青穆见状,得意一笑,“还不过来?”语罢也不等我说话,便抽袖将我一卷,转眼已携进了他的宫殿。 心念电转,这个时候了我居然还分心想了些旁的:唉,这三个全都一副要将我抽筋拔骨的架势,我却除了知晓自己是江临,见着了一些过去,实则并未全想起过往之事,如何周旋得起来?这么一想,自己以前好像还挺厉害…… 然而没等我再多想些,很快便被拉回了眼下—— 奢靡的香气扑鼻,让我错神间觉得自己仿佛还置身于魔域中那最尊贵的地方,从未离开过。 地方虽是仿制,但这货真价实的魔域最尊贵的主人下一刻便抬手将我甩到厚褥垫着的床上。 我就势滚了滚,正要谴责他,抬头就看见他恶狠狠的样子,冷声冲我道:“敢跑,还给我惹了这两个甩不掉的麻烦,胆子不小啊!” 我顿时闭上了嘴,往日对上他的嚣张气焰顿时熄灭。他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还气得不轻。我一边缩头缩脑地嗯嗯啊啊应着,一边企图将自己埋起来,被他一把揪住。 “若有下次,我定将你锁起来,让你再不能乱跑,听见没有?!” 我被吓了一跳,呆愣地眨了眨眼,原来许君的话本里说的是真的……我捏紧了手下的被褥,赶紧先认错:“听、听见了,我错了、错了……” “错了?”他邪气地咧嘴一笑,我瞬间觉得自己成了什么能吃的活物,而他正朝我露出了捕食的尖牙利齿。“认错认得这么痛快,怕是什么教训都没记住。” “不……啊!” 天旋地转,我便叫人压到了腿上。下一刻,凶狠的巴掌便落到了我屁股上。 “啊!” 我嚎了一声,才后知后觉地叫喊道:“你不能打我!你凭什么——” 他冷笑一声,“凭你叫过我一声父君,我便教训得你!” “你又不是真的、呜!” “我训不训得?”他仿佛气笑了,巴掌暴风骤雨般落到我臀上。 他边打还要边说话:“你若不愿意叫父君,那夫君也是叫得的——” 我噤了声,连嚎都不敢了。 “叫一声来听听。” 好啊,他连装都不装了!这个、这个……色中饿鬼! “你叫一声,我便少打你半刻。” “唔唔!”我捂紧了嘴,回头拿眼瞪他。 “你咕咕唧唧什么?快叫!” …… 我抵死不从,然后他便当真半点不留情将我压在他腿上狠揍了一顿。 - 最后肿没肿不知道,但疼是真的疼。我嘴里小声骂着,叫他折腾了这么一顿累得可怜兮兮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这个恶人还要来扰人清梦,“今日便先放过你,下次……可没这么好说了。” 半梦半醒间,我困倦地睁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又滚进了这恶人的怀里。 算了算了,好困,先睡觉吧,明天再同他算账…… 第59章 81、 自从这三人齐聚,我梦见从前之事的时候反倒越来越少,模模糊糊地觉了个大概,就再未细见过了。 前世记忆的复苏陡然缓了下来,久久未有寸进,像是陷入了僵局……按理说不该如此,我神魂日固,对往日之事该越明晰,只是现在却并非如此。思来想去,莫非我人在这山水里养怠了,连脑子也受了影响,叫这事都一同被耽搁了下来? 不可思议。我啧啧惊叹。 ……只是,这想不起从前,却不耽误我要硬着头皮应对眼下的日子—— “阿临,再睡会……”旁边的人搂紧了我的腰,脑袋也搭过来了,温热的呼吸就撒在我颈窝上。 江楼不知是不是也在这养懒了骨头,整天一副睡不醒的郎当样子。 我一根一根去掰他搭在我腰上的手指,“你昨日答应带我去天渊城的,快起来!”天渊城确实有许多得趣的玩意儿,他带我去过一次,我便惦念上了。 “城里可没有此处舒服,热得很,你不是最怕热了吗?”他还是不动,反倒抱着我翻了个身,让我压在他身上,扣着我的腰与我说话。 这是要耍赖的意思了?我挑挑眉,“那你便是要食言的意思了?” 扣在我腰后的手一紧,将我紧制住。他这才慢悠悠地一勾唇,“是又如何?现在你还能跑到哪去?” 我气得牙痒,我本想说完就走的,不成想还是让他抢先一步。 他一手扣着我,一手顺着我背后的垂发,“不服气啊?” 我咬牙切齿,“君子一言……” 他笑眯眯地打断我,“阿临还说过我是浪荡之人,忘了?” “你到底带不带我去,不去我让云时、唔——” 他捏住了我的嘴巴! “不许。”他倒是笑得开心,手指在我唇上摸摸捏捏的,“你亲我一下,我便带你去了。” 我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又紧紧按着,因为他看起来蠢蠢欲动,好像我一松开他就要接着蹂躏我。 “你可要快些,不然一会有人来了,瞧见你我现在的样子,遭罪的可不是我。” 这人当真讨厌!是不是原来的江氏家主夫妇便看出他会是个讨人厌的,才叫他修炼了那什么断情绝爱的功法,好老实做个仙门贵子。 “嗯?”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催促我。“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我拿手蒙住他的眼睛,本想在他脸上随便哪处对付一下,却不知为何被那带笑的红唇吸引了。 我瞪着眼瞧,那唇此时正好又翘了翘,像在发出无声的邀请—— 我瞬间便被蛊惑了。 我偷过香,回了神正要退走,被人一把按住了脑后,加深了这么吻。 “唔!……” 又一次翻转,这次便是我被压在下面了。 …… 那日,出门时已是日上三竿。 我偷偷摸摸地将红肿的唇捂住,跟在春风得意的江楼后面悄悄溜出结界。 第60章 (完) 82、 那日和江楼出门,回来时遇到一只老虎精,我和他打了一架,然后……输了。 不知江楼回来之后是不是与云时说了什么,我总觉得云时最近对着我时有些奇怪,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些日子下来,我也发现了云时当真一点儿不贪睡,我便是入睡时和他躺作一处,醒来时多半身边已空。是以这日难得有一次叫我发现了,怎能不抓住? ——身边的人一动我便忽然醒了。“去哪?”我嘟嘟囔囔着,身一翻一把抱紧了身边的人,“再睡会嘛。” “……” 我腻了过去,一头扎进他的发间,隔着发丝嗅他颈后身上凉凉的香味,“云时云时云时……” “好了,莫要撒娇。” “嗯……”我又手脚并用缠紧了些。云时身上温度较常人要凉上一些,很舒服。 凉丝丝的,我又慢慢迷糊了起来,眼看就要睡过去—— “你是不是知我要与你说什么了?”云时忽然道。 说什么?我顿时睡意全消,猛地睁开眼,但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僵着,想着以不变应万变。 “青穆已和我说过了,你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不妨做些修炼。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不太行。 他等了一会儿,又道:“你既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明日开始,往后晨间我会看着你。” 我急忙出声:“不、不练行不行?” “你连山间的虎精都打不过了,若再疏懒下去,要如何自保?” 果然,我前几日和外头那山霸王打架输了的事情还是被知晓了。 江楼害我! “呜,云时……我不是还有你吗?”我垂死挣扎。 身前之人安静下来,我以为说动了他,差点就在心底欢呼起来。然而这人细思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铁石心肠”起来:“不行。我若不在,你也当能自保才是。”接下来便是没得商量了—— “我会督促你,不可偷懒。” “好、好吧。”我苦着脸应下,想着过一阵子再耍赖赖掉。哪成想这一开始便持续了三年,直到我重新又成为了真正的江临才止。 - 三年后。 我如往日那般起了去寻云时,准备开始这日的修习——日日说要赖掉,却又日日在美色前让步;却未料在经过那竹径时心底忽地生了一股冲动,让我脚下一顿,转而直入其间—— 我有预感,是那个一直在等待的时机到了。 这几年来我其实一直未能完全恢复记忆,雾里看花般,但我本来就是侥幸活下来的,前尘旧事,倒不必太过牵挂,顺其自然,该想起时自会想起,说不准哪日醒来,我便记起一切。自然,我这般轻松,倒还是因为重要之人都在身边,这才如此老神在在。 我不知几年前他们是如何商量的,反正之后他们便一直相安无事,初遇时那般惊天动地的大战再未发生过。 云时与江楼如今如我一般,都是闲散人,只有青穆不时要回魔域,但更多时还是呆在这里。用他的话来说便是:不放心。不放心什么,我倒也不好深究。对上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我已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土里,哪里还敢捋虎须。 再到竹林尽头那灵力波动的界口时,我抬手便划开了,轻而易举。界后之景,一目了然—— 一线之隔,身后仍是翠碧竹海,眼前已是乱石破碎,荒草丛生;抬首望去,万丈渊壁。 我忽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那个我落下的地方。 我曾经在此处摔得粉身碎骨、万念俱灰,然后又懵懵懂懂地回到这里,被人珍爱;时至今日,与他们相拥而眠。 我从这里结束,又从这里开始。 “江临。”云时在竹外穿声,对我此间异状毫无所觉——看来我当真没有惊动他。 也是,若是说在此几人谁最精通阵法符箓,确当属我江临。 我收回了手,结界便悄无声息地恢复如初。 “来了!”我扬声道,回身向林外走去。 一面走一面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 “阿临还在里面?不是说今日要同我出去玩么?” 还有另一人凉凉的驳斥:“今日该轮到他与我回魔域了。” “先修习。” 这木头,还真是…… 我笑了笑,加快了脚步——向着那些敢与我轮回纠缠之人。 这一次,身后阵阵碧涛足以掩去过往丛生的荒凉与不堪。 幸甚,前方还有人在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