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师弟变成了糟老头怎么办 作者:夜LR 文案 我有个师弟。 他十五岁离山出走,过了百八十年也没回来。 虽说修道之人寿命长,我还是以为自己不会再看见他了。 没想到最近他又回来了。 而且……还变成了个糟老头。 师弟版文案: 我暗恋师兄好久,明知他不可能回应,我就离山出走了。 直到如今垂垂老矣,我才想着再见师兄最后一面。 想不到他为了帮我,不仅弄来了天下至宝南溟珠,还捉住了一条龙。 原来……我的师兄是个大佬? 脸嫩心狠万年老妖怪师兄攻x虽然看起来老但无论如何总比师兄年轻的师弟受 内容标签: 仙侠修真 甜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任鲥;顾循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必须得让他变回来。 立意:呼唤真挚情感,探索人生理念。 ================== 第1章 春天的风吹到了碧空山,阳光不复冬时的温吞,开始散发出令人愉快的暖意。 冬雪初融,小溪上面的冰层也变成薄薄的一片,溪水在薄冰下潺潺流动,发出令人愉快的响声。任鲥破开封闭一冬的山门出来,让微冷的山风将洞府之中积攒了一冬的浊气吹尽。 分明又是一年过去,任鲥对此却没什么概念,只知近来天气和暖,空气洁净,已经是整理杂事的好时节。 任鲥独自在这里隐居已经很久,早已数不清到底经历了多少寒暑。他曾独坐东海边垂钓五百年之久,也曾在南海之中一梦千年。对他而言,一年的冬去春来,与每日里太阳的东升西落一般,都只不过是一瞬,而他在此地隐居的百来年,其实也只是他生命中一个短短的段落,实在不值一提。 任鲥站在门口掐一个疾风诀,让风把四周散落的枯枝收到一起,集成一堆,送到后院的柴房里,顺便祛除了洞府之中四处残留的灰尘。又使一个御水决,叫泉眼涌出的水洗净了洞府里的每个角落,填满丹房里摆着的水缸。他做这些事很顺手,也很轻巧,并不觉得麻烦。他一个人住得久,这些都是必须要做的。 虽说此类的杂务并不用他亲自动手,只需使几个小法术,不过等到他做完时,也已经过去了小半天。他看看太阳已经偏西,转身关了山门,到丹房去炼制辟谷丹。 天气晴好时,任鲥经常拎着药锄在山上采药,放在门口晒干了,凑够一张方子就炼一炉丹。他平时炼制的一应丹药中,辟谷丹是最简单的一种,材料也只有茯苓芝麻等数味。茯苓是他亲自在松根上采来,至于芝麻等物,则来自山下乡民的馈赠——附近的乡民时常带着礼物前来,求他把家里体弱难养活的孩子收为徒弟。 不过任鲥没什么慈悲心肠,对这些寻常凡人的孩童没兴趣更嫌麻烦,从来都只是置之不理。若对方执意不肯走,他也就只好将炼的药舍出去一丸,只当是买个清净。不过这行动可能起到了反效果——自从他将丸药送出去,每年里带着孩子来找他的人似乎更多了。 和其他的杂事不同,炼丹是个细致活儿。就算是炼这最简单的辟谷丹,也得端端正正坐在炉子前头看着火,时不时加一块木炭,或是添上一点风。保持温度稳定,在恰当的时候开炉,早一刻,迟一刻都不行。任鲥虽说通晓五行道法,本身并不怕火,但天性还是更喜欢水,在丹炉前面待久了,总觉得皮肤发干,眼睛发涩,难受得厉害。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任鲥才会觉得收一个山下的孩子来洞府里做个童子,平时做做看火应门的杂事,或许也不坏。 不过这种事只能想想,要养活徒弟可不是件容易事,不仅要每日准备三餐,过年的时候还要给预备新衣服,况且小孩顽皮,谁也不知他能搞出什么麻烦来。总而言之,若在洞府里养个徒弟,平时的杂事非多出十倍不可。任鲥可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所以这丹药……还是他自己炼吧。 任鲥将丹炉架好,伸手摸一摸炉下放着的木炭,就点着了火,开始炼丹。 炼丹要求的步骤非常细致,哪怕稍微弄错一点,丹药的品质都会大大下降。任鲥正小心翼翼地将材料一样样加入丹炉,忽听外面一阵门响,他走了一点神,手上一抖,就把本来应该分两次放的芝麻一遭倒进了丹炉里。 任鲥皱了皱眉——不知是谁来得这么不巧。 辟谷丹炼制起来简单,本来炼出上品丹药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就因为那没眼色的访客,这次的丹药只能炼出中品了。 任鲥没准备去开门,炼丹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否则不仅要废了一锅好材料,连丹炉都要受损。任鲥当然不会为门外那不知究竟是何人的访客停下手里的活儿。 更主要的是,这么多年来,任鲥根本就没接待过什么正儿八经的访客。 平常会到他这里来的,除了那些带孩子来求药的乡民以外,就只有富贵人家的豪奴,将他当做平常的道士,要请他去做法事;或是半路出家的修道人,将他当做寻常精怪,跑来喊打喊杀;还有些本地山上的白兔精、狐狸精,许是看上他美貌,刚修出个人形,人话还没学利索,就扭着屁股找上门来冲他抛媚眼。 平常凡是来求做法事的,他都指点对方去半山腰里那座玄都观,山上那些小妖精也没什么,冲着屁股上踢一脚赶走了就是。只有那些修道人可恶,不分青红皂白,往往一来就先打破了山门,让任鲥不得不下山去找木匠帮忙修了好几次。 听外面敲门的动静,来人大约不是来找茬的。既然如此,也就无需特别注意。 任鲥这般想过,便安心摒除杂念,再不去管门外的响动,在丹房里设了个能摒除外界干扰的小法阵,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炼丹。 辟谷丹炼制起来比其他丹药所需的时间少多了,却也需要九个时辰。等任鲥将丹药从炉中取出,放在小瓷罐里,已经是一夜过去。任鲥伸了伸腰,解除了丹房里设的法阵,正准备调息一下,忽听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外面的人……竟是一夜都没有走? 任鲥又皱起了眉。 寻常的那些访客,并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可以在这里等一夜的。况且虽说已经是初春,山上夜里还是很冷,一般凡人很难受得了。 门口那人的执着让任鲥嗅到了麻烦的气息。他没有马上去开门,只是站在丹房里细听。 门口的声音敲一阵,要停下老半天,声音也没有昨天时敲得响。显然外面的人也有些不耐烦。不过那人显见得是非要进来不可,虽然任鲥一直没出去,那人还是敲个没完。 无论门外的人究竟有什么事,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敲下去。真要是敲破了山门,又是一场麻烦。山下的李木匠早提醒过他,这山门破的次数太多,要是再弄坏,可修不上了。 要再造两扇门容易,想要原先那么好的木头却难得。想到这里,最讨厌麻烦的任鲥叹一口气,认命地走去开门。 门外的人果然不是附近的乡民。 那人年纪已然不轻,穿一身半旧青衫,身体瘦弱,倒像是个富贵人家的西宾。 任鲥见了这人打扮,心里大致有了谱,张口道了一句: “要做法事,从这条道下山找玄都观。” 他说完这一句,转了头就要关门,却听那人在他身后急急唤了一声: “师兄,是我。我回来了。” 听到这找上门来的陌生人张口就管他叫师兄,任鲥只觉身上一凛。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关上了山门。 师父早说过,不打算再收什么徒弟了。况且那人一出现就言明“是我”,显然是觉得任鲥应当认识他才对。 任鲥的旧相识不少,不过差不多都是在几千年前认识的。门前那人身上没什么灵气,显然只是凡人,若相识也应只是近百十年来的事。任鲥冷静了一阵,顺着记忆往前回溯,终于想起,他好像……曾经是有个师弟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好久不见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很想我~~希望我在新的一年能够更加勤快一点! 谢谢婼凌酱一知道我要开文了就来投地雷么么哒~(づ ̄ 3 ̄)づ 第2章 也不能怪任鲥一开始想不起来,实在是因为门口那人的气息,与任鲥印象里的师弟迥异。 当年任鲥跟他师父一起窝在这山上的洞府里,师徒两个性情一样,都懒怠应付外人,炼丹的时候也嫌烧火麻烦。想到寻常仙府里都有一两个童子做这些杂事,于是决定到山腰里的玄都观,从小道士之中挑一个童子来。 玄都观里有不少小道士,大多都是些弃婴,被人扔在道观门口的。玄都观的观主跟任鲥的师父是棋友,彼此之间关系很好,听说他们师徒要挑一个童子,就把五到十岁的小道士全都集中起来,让他们任意挑选。 小道士们知道他们是山上住着的神仙,都愿意让他们挑中。那时候任鲥的师弟才五岁,模样生得好,聪明伶俐又嘴甜,在一应孩童之中显得格外出挑,任鲥的师父就挑了他。 师父本来想让任鲥收这小孩做徒弟,未想任鲥懒散,坚决不肯,师父只好亲自收这孩子为徒,让他做了任鲥的师弟。 说来这俩人一开始想得挺美,有了这个童子,火也有人烧,门也有人应。然而这小师弟到底年纪太小,要他看丹炉,他压根坐不住;要他应门,他又怕生,还没等外面人说话,就哭着跑回来找师父师兄。况且他不能辟谷,吃喝拉撒一应事都要人照料,两人都没照顾过小孩,闹得人仰马翻。 好在小孩儿长得快,养了几年,转眼工夫就成了个大人样,答对应门之类的事都做得得体,也渐渐能辟谷,炼丹服炁之类的能耐学了不少,时常可以看管丹炉。任鲥正庆幸着麻烦的活儿总算有人干了。他那小师弟却突然不告而别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到现在也有近百年了,任鲥与那小师弟相处才十年,那时的记忆早已不很清晰。况且他那师弟虽然原本也是凡人,但学了师父教的服炁吐纳,又会炼制仙药,要维持两三百年的青春年少,修成个地仙之类,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门口那人不仅身上全无灵气,还给人一种衰朽之感,让他怎么也没法把这人和印象里活泼可爱的小师弟联系在一起。 尽管如此,任鲥还是又开了门。 那人并没有走,仍是站在门口,听见任鲥开门,连忙抬起头来。 任鲥方才本来没大注意那人相貌,这下才看清他的模样。 若以寻常凡人的体貌来做比较,眼前的人年近五旬,须发花白,身体十分清瘦,四肢干枯如柴枝,满脸写满了穷酸潦倒。此人虽然还未十分老朽,但却已经显出衰颓之态。若让任鲥来推算,恐怕他的寿限超不过十年了。 任鲥仔细端详他相貌,费了半天的力气,才终于从那衰颓之中寻到一点小师弟当年的眉目,不觉心里又是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迟疑着问了一声: “顾循之?” 眼前那人听了他呼唤,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去,“嗯”了一声。 山门前头有两个台阶,那人站在台阶下面,显得比任鲥矮了不少,与小师弟当年的身高仿佛,那姿态又和当年的小师弟犯了错要他责罚时一模一样。如此任鲥这才认准了眼前的人确实是自己的师弟,他既惊且怒,皱了眉,厉声喝道: “既然回来了,怎不敢抬头见人?” 顾循之是师兄一手养大,向来有些怕他。听他这么一声喝,犹如当头一棒。更缩得像个鹌鹑,只是垂着眼帘: “循之未遵师父教诲,失了道心,如今容颜憔悴,不敢见师兄。” 任鲥冷笑一声,随手抄起塵尾,往他肩上打了两下: “抬头,让我看看。” 顾循之被师兄打了两下,虽然不痛,却更紧张了。他听了呵斥,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也不敢抬得太高,生怕要和师兄对视,只好把眼睛往下低了一低,看师兄那一痕鲜艳似血的红唇。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然成了个老头子,师兄的美貌却一如往昔。一袭白袍极洁极净,浑身简直要放出光来,越发让人不敢接近。顾循之呆呆看着师兄的脸,嘴唇颤了两下,只觉得鼻子有点酸。 任鲥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他发呆,有些不耐烦。丢了塵尾,转身道: “进来吧。” 顾循之如蒙大赦,连忙进了门,转过头来小心翼翼把山门关好上了闩。再回头看师兄时,却见他正往原先自己住的那间屋里去。 顾循之以为师兄是在前面替他引路,连忙跟上,却见师兄驻了足,也不回头看他,只道: “你的房间已经改成了丹房,这里没你住的地方,晚上拿一副铺盖,上师父房里对付一宿去。好在现在开了春,那屋里倒也还不怎么冷。” 听师兄的语气,他的气显见着已经平了,话音冷冷淡淡的,叫人发寒。不过顾循之还没顾上听师兄的语气,愣了一愣,问: “师父呢?” “你走之后没几年就出门去了,看那架势是没再打算回来。怎么,你找师父有事?” 顾循之赶紧摇了摇头: “没、没事。” 任鲥答了话之后就没再理他,也不问他究竟是回来做什么,只当他不存在,转头进丹房去了。 顾循之呆了一呆,揣摩着师兄的脸色语气,没敢靠近丹房,只在余下的几个窟室里转了转。师父的房间早已成了书房,师兄的卧房倒是还和原来一样。顾循之不敢进,只好到师父原先那间房里坐。 师父那间卧室如今已经被任鲥改成了书房,到处摆满了经卷书籍,只有一张窄榻可以歇歇。顾循之此前在山风里站了一夜,如今气力衰颓,只想休息。却又不敢躺下,只在窄榻上坐了半个屁股。 他刚坐下,却见师兄又走来,扔给他两个蜡丸。 顾循之捏开一个蜡丸,看见里面是刚炼好的中品辟谷丹。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师兄。 师兄皱了眉: “怎么?不过出去了几年,连辟谷都不会了?” “也不是……”顾循之答得十分艰难,“我年岁大了,要吃辟谷丹这东西……有点克化不动。” 顾循之说完了话,抬起头去看师兄,毫不意外地看见师兄的眉毛高高扬起,露出惊讶的脸。 任鲥是真的没有想到。 他这师弟离开这里已经有近百年,看他这模样,也知道他早已搁下了修行。任鲥能想象得出,他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坎坷,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这师弟竟连辟谷都没能做到。 这家伙这些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连辟谷丹都吃不得,难怪外表衰颓成这样。 任鲥哼了一声: “我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你自己想办法吧。” 顾循之陪着笑点头: “循之知道的,我自己带了干粮来,不劳师兄费心。” 任鲥看着他那点头哈腰的模样一百个不顺眼。若是当年顾循之也显出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任鲥肯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然而如今百来年没见,任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对待这突然出现的师弟,只得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顾循之探着头,瞧师兄回了卧室,这才叹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他拿出个饭碗,将包袱里带的炒面往碗里放了些,烧了些滚水往上一浇,又配些咸菜吃了,总算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有了点精神。 他看看这书房里并没有床铺,晚上不知该如何睡,便走去杂物间里翻出一套旧被褥。这被褥不知几多年没人用过,又旧又潮,不过还不算太破。顾循之也顾不上许多,将被褥抱到门前去晒。顾循之刚在屋里暖和过来,出外一见冷风,不觉打了个寒噤。 外面风虽然冷,幸喜阳光还算充足。顾循之也不知这种天气究竟到底能不能把被褥晒好,只能先搬出去试试。 外面没有晾衣绳,顾循之从屋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将被褥搭在上面。他的体力很弱,不过是干了这么一点活,就累得出了满身的汗,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了。他害怕着凉,赶紧回了洞府,坐在书房里的窄榻上喘气。 他坐了好一会才将气喘匀,低头看看自己枯柴一般的双臂,不觉叹了口气。 顾循之今年已有九十七岁,若以寻常凡人的年龄来说,已是十分高寿。不过若以修道人的标准来看,九十七岁还可算得上是青年人。倘若当年他没有离开此处,如今大约还是青年人的体貌。他当初一声不响地走了,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也不怪师兄见了他就生气。 不过……不管师兄如今怎么生气,都拿他没办法就是了。 如今他是王府里的幕僚,这一次他回来寻师兄,是奉了王爷的命。说是奉命,实际上是他主动请缨。去年春天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的寿数,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从那之后,他就总梦见自己还是个少年,在山上和师兄一起生活的事。 这些梦折磨得他好苦,每天早晨醒来时,他总能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满是泪水。顾循之明白,他是想念师兄了。 如今他特意来寻师兄,主要是为了在临死前,再看师兄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6点还有一章,目前姑且暂定每日晚6点更新,如有变更,另行通知。 第3章 任鲥还从未如此心烦意乱过。 他本非人类,化形之前一向独来独往,后来虽然化成人类的形貌,也绝少与人往来。后来机缘巧合认下现在这个师父,与他虽然有师徒的名分,实际却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倘若让他从这世间的人中选一个关系最亲近的,大概就只有这顾循之。 他们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任鲥亲眼看着顾循之从一个懵懂孩童长成了翩翩少年,这特别的体验让他在看着顾循之时,会产生一点仿佛为人父母的心情。 当年顾循之偷偷离开碧空山时,任鲥心里着实失落了一阵。不过他想到自己并不是顾循之的父亲,两人的关系不过是师兄和师弟,心中也就释然了。倘若顾循之就此一去不返,任鲥也会慢慢将他遗忘,就如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没想到,如今他竟然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落得这幅狼狈相。 任鲥在顾循之面前表现得很凶,心里却在担心着他的安危,他既然看见顾循之回来,就绝不能再眼睁睁看他去死。任鲥坐在榻上,敲着膝盖盘算: 方才顾循之说吃不得辟谷丹,只怕他的五脏已经十分衰弱。他身为一个修行人,到了这种程度,只怕连十年也撑不到。如今当务之急是替他延命,第一件要做的就是替他调和五脏。 关于养生延寿之类的事,任鲥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他的寿命原本就极长,用不着像人类这样,非得经过种种修行才能获得长生。不过他毕竟也与他那师父在一起相处了许多年,对这些方面也算略有所知,至少,这会儿给顾循之调养一下身体,足够了。 他起身回到丹房,一阵乱翻。 任鲥的丹房跟仓库也差不多,除了给炼丹炉留出的那么一块地方以外,四周都是搭好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盛放丹药的小盒子。任鲥平时闲来无事,经常采药炼丹。不过他除了日常服用辟谷丹以外,很少服食其他丹药。因此这么多年来积攒下许多。 有些丹药存放得太久,效果可能发生变化,任鲥将这些丹药全部丢到一边,从还有药效的丹药中选了能令五脏调和的五脏调和丹、可延年益寿的长生药、令白发变黑的乌发丸、滋补元气的养元丹、疏通经络的疏经丸等等十几种,一股脑儿地拿了出来。 他捧着丹药去了书房,只见顾循之此时正坐在窄榻上喘气,显得非常疲惫。 任鲥有点吃惊: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突然没了精神?” 顾循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才拿了一副旧铺盖出去晒,没想到这点活儿那么累人。” 听见顾循之的话,任鲥的表情更加严肃起来。 想不到他竟衰弱至此。 顾循之看见任鲥神情变化,误解了他的意思,更加惶恐不安: “师兄,循之知错了,师兄想要怎样责罚,循之都会好好领受。” 任鲥看着顾循之那惊惶的眼神,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都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也没什么必要罚你。方才我从丹房拿来些丸药,你把这些都吃了吧。” 任鲥一松手,十几个药盒药瓶从他怀里滚落,洒落满榻。 顾循之没想到任鲥是来给他送药的,一时间有些怔忪: “师兄,这……” 任鲥没容他把话说完,捡起一瓶药塞在他手里: “喏,这是五脏调和丹,从这个开始吃。” 顾循之抬头看看任鲥,只见他虽然不假辞色,眼神中却流露出关切之意。顾循之从未想过这位冷冷淡淡的师兄竟会送他调理身体的丹药,不觉心中一暖。 他低头打开药瓶,倒出一丸丹药送入口中咽下,只觉脏腑之际顿时暖了起来。他抬头看向任鲥,露出个微笑: “这药很好,多谢师兄了。” 任鲥却没有笑容,仍是紧紧抿着唇,又从榻上捡起养元丹: “然后是这个。” 顾循之按照师兄的指示又吃一丸,而任鲥早已拿好第三瓶药等着了。 …… 这些药丸个头都不小,顾循之被逼着吃下十几丸,还未曾感受到药效,只觉得腹中坠胀难受起来,可任鲥却还手拿一盒丸药看着他,这丸药个头足有小孩儿拳头那么大,这会儿再吃下去,非撑死不可,顾循之见状,只得苦笑一声: “师兄……剩下的药,明天再吃吧。” “胡闹!这都是关乎你性命的灵丹,怎能说不吃就不吃?” “可是……小弟实在是吃不下了。” 任鲥这才注意到,顾循之的肚子已经鼓胀起来。任鲥想到他身体还未经调理,同时吃下这许多丸药,恐怕效果不佳,只好遗憾地看着手里的乌发丸: “好吧,那就下回再说。” 顾循之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想着外面晾着的被褥估计晒不好,应当生火烤一烤。却听任鲥又道: “当年你走的时候,师父还没有教过你炼丹。如今你既然回来,当把这门课补上。正好我这里还有一份回春丹的材料,你跟我过来。” 什么,师兄要教他炼丹?现在? 顾循之昨晚熬了一夜没怎么睡觉,这会儿实际上已经非常疲惫,听到师兄这么说,不由得心里面叫苦。不过这会儿他肚子里塞满了丹药,倒也还能勉强打起点精神来。他不敢违逆师兄,只得点了点头。 任鲥却不去看他的神色,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往丹房去。顾循之连忙跟上,与任鲥一起进了丹房。 这间丹房原来本是顾循之的居所,如今已然全没有了从前的样子。四壁摆满架子放着各种各样的药瓶药盒,当中有一块地方放着炼丹炉,丹炉前面摆着个蒲团。 任鲥将回春丹的配料一一给顾循之看过,又给他讲了炼丹时候需要注意的诀窍,之后展示过此种丹药的炼制方法,就让顾循之坐在蒲团上看着丹炉,塞给他一把扇火用的蒲扇,自己却转身走了。 这是教他炼丹吗?分明只是想要找个人看炉子吧! 被师兄当成了工具人的顾循之深知任鲥的秉性,却又不敢反抗,只得苦笑而已。但愿他这师兄可怜他老而无用,不要让他坐在这里看一夜的丹炉。 说来也许是方才吃下肚去的那许多丹药起了作用,顾循之一边扇着火,一边觉得脏腑之际的那一点暖流发生了变化,开始缓缓向整个躯干和四肢流动,没过多久,就连他那常年寒冷似冰的双手,似乎也开始觉出一点暖意来,似乎有一丝灵气正在他的身体之中游走。 这体验对顾循之来说早已经不再熟悉,他年少时修炼得来的一点灵气,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消磨殆尽。当初他独自在外曾遇到过几次危机,靠着身上的这点灵气堪堪避过,然而他当时受伤太重。后来再尝试引气入体修炼,身上的灵气却并不加增。顾循之只当自己这辈子再与仙道无缘,不想如今回来…… 难不成,他还有机会能继续修炼吗? 这些年来,顾循之虽然未曾回过碧空山,却也曾在别处访过几个“神仙”,询问自己的情况,可惜却都没有得到什么结果,他也就渐渐死心。想不到这临死之前的决意,却又给他的情况带来了新的转机。 这让顾循之心中萌生出一点希望,却又有些为难。 他本是因为自己快要死去,才终于鼓起勇气回来见他这师兄。可他若是不会死…… 顾循之想起从前的事,总觉得连面对师兄都变得为难起来。虽说师兄好像是不记得了,可是那些回忆却总缠绕在他的心里,好像永远无法磨灭。 他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小心翼翼控制着丹炉的温度,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下去。 疲惫感再次涌上来,这次更厉害,他几乎已经拿不住扇子,手上一松,那扇火用的蒲扇就掉落下去。 顾循之生怕扇子落到火里烧着,连忙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一眨眼的工夫,扇子突然不见了。 他抬起头,看见任鲥手拿扇子,正站在他的身侧。 “真是没用。”任鲥的声音始终是冷冷的,带着点刻薄和挑剔,“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你还是睡去吧。” 顾循之困得厉害,也顾不上别的,没用任鲥说第二遍,连忙起身走了。 他先出门去取他之前晒在外面的被褥,太阳已经下去好久,恐怕那被褥早已被冻得冰凉,只是如今他也没处去寻别的铺盖,反正他也不准备在这里久住,无论如何,不过是对付一夜罢了。 他这么想着,打开山门,却见之前他搬过去的椅子和被褥都已经不见了。 山上一向没有人来,就算是有人,也不会偷这么一套破被褥。顾循之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回来关上山门,准备在书房的窄榻上对付一宿。 没想到,他刚进了书房,就见那套旧被褥早已经被铺在了窄榻上,中间有个鼓包。他抓起被子的一角,发现它变得又松又软,大概是被人好好烘过了。而那被子中间的鼓包也不是别的,是个烧得滚烫的汤婆子。 他换了衣服躺到榻上,被窝里暖烘烘的,顾循之的心里也被烫得熨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三章发完啦,明晚同一时间欢迎继续收看~! 记得收藏呦~!wink~ 感谢在2020-01-01 10:30:58~2020-01-01 13:0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婼凌 2个;回忆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第二天早晨,任鲥给顾循之准备了早饭。 昨天他说这里没有给凡人吃的东西,实际上,要在山上准备些早饭,并不算困难。 如今已经是春天,山上的各种野菜都已经出了芽,洞府门口这面向阳,任鲥在门口随便看看,就采了一大把。洞府旁边的小溪里有鱼,任鲥勾勾手指,鱼就从水中自己跳到他的面前。 唯一让人觉得麻烦的是洞府里向来没米,好在玄都观离得近,去那里要上一点,也算不得什么人情。 玄都观里的大小道士大多认得他,来应门的接引道人听说他要米,也不去问观主,直接就叫火工道人给他装了一口袋,还抓了一大把晒干的香蕈木耳送他。 当年顾循之刚上山时也不能辟谷,任鲥和师父两人轮流给他做饭。那时候的器皿大多已经不在,幸亏还有一口砂锅。任鲥将那砂锅洗干净,放在平时炼丹用的灶上,往里加些米和野菜,煮了一锅菜粥。又把捉来的鱼去了内脏,加些盐,搁在炉箅子上烤着。 山中小溪里的白鱼只有三寸长,倒是还挺肥,在炉箅子上滋滋地冒着油,腾起一股香气。任鲥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地给鱼翻了个面,一边专心看着火,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我做这些可不是关心他,只是怕他就这么死了。 至于怕顾循之死了到底是否可以定义为关心他……任鲥可没有考虑过这么麻烦的问题。 他把外皮烤得微微焦黄的几条鱼从炉箅子上撤下来,往上撒了几粒芝麻。 等到鱼和菜粥全都做好了,顾循之也来到了丹房。 他平时一般起得很早,只是昨天确实累了,一觉就睡到了天大亮。他睁开眼睛闻见饭菜的香味,运转不灵的脑子想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师兄做了早饭? 这感觉真好,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其实师兄做饭的手艺很生疏,做出来的饭食并不怎么好吃,但顾循之从来都吃得很香。他慢腾腾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昨天吃下去的那些丹药,还真是挺有用的。 他换好衣服循着香味来到丹房,看见师兄正把菜粥从砂锅里盛出来,将碗摆在他面前。 “吃吧。”任鲥很简短地说,“你要恢复到能辟谷的状态还需要很久,我不会一直给你做饭,以后这些事你要自己解决。不过如今已经到了春天,要准备一个人吃的东西并不算太难。” 看任鲥话里的意思,他大概以为顾循之会一直留在这儿。 顾循之心里一紧,没有马上回话,只是接过粥碗尝了一口菜粥。 粥被煮得很烂,里面的野菜有点微苦,但并不难吃,有种春季里清新的味道。从前他小的时候,任鲥经常给他做这种粥。如今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吃到过了。 烤过的鱼味道也很好,碧空山溪流中白鱼的鱼肉特别细腻鲜美,在别处不多见。对顾循之而言,其中有怀念的味道。 他慢条斯理地吃了三条鱼,喝了一碗半粥,肚子里填满了,心里好像也显得多了些底气似的。他放下筷子,眼睛看着任鲥: “师兄,其实我这次回来没准备久留,再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任鲥大感意外: “回去?回哪里去?” 他的声线明显地改变了,带了些让人紧张的味道,顾循之不由自主吞了一下口水: “昨天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师兄说,其实最近这几年,我一直都在晋王府做幕僚。” “幕僚?” 任鲥的声音很冷静,但顾循之却觉得其中充满危险的意味,这让他的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但他还是佯作平静: “对,幕僚,就是平时在主家吃住,有事的时候帮忙出谋划策什么的。其实我这次回来,也是奉了王爷的命……” 任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冰冷,顾循之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识相地闭上了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马上就要袭来的暴风骤雨。 任鲥并没有立即发作,听到顾循之的话,他冷笑了一声: “你昨日回来,我只当你还是个修道人,没想到你如今竟成了人家府里豢养着的狗,师父当初真是白教你了。” 听了这话,顾循之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也知道,他们这些修道人不该和那些王府富贵中人打交道,只是当年他潦倒落魄,倘若不是王爷救了他性命,如今他恐怕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师兄他整天待在这山上,他又知道些什么了?他走了这么多年,如今回来,师兄一句也没有问过他这些年去了哪里,显然并不关心,这会儿却又为他在王府做幕僚生气,真是不讲道理。 想到这里,顾循之觉得有些不高兴,回嘴道: “没想到师兄还当我是个修道人,循之只知道自己早就已经是个废人了。王爷看重我,对我加以礼遇,我也不过是报恩而已。” 他看着任鲥,一字一句地说: “至于我作为修道人的这点脸面,我都已经不介意,师兄又何必执着啊。” 听着顾循之说的话,任鲥发现,这小子长能耐了。 他还记得当年这孩子每当犯了错,就低着头一言不发,老老实实等人教训,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让人没法应对。 倘若换一个牙尖嘴利的人,未必不能反唇相讥,可惜任鲥一向不善言辞,当初他不爱和人打交道,化了人形之后数千年,才勉强学会人言,当初顾循之在时,他说话还算多些,后来他一直一个人住,说话的本事又下降了不少。 不过,虽然说不过顾循之,任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揍了顾循之一顿。 对付这种满嘴歪理的小子,揍一顿是最简单的方法。任鲥老早就发现这种办法很管用。至少,得让他得到点教训。 顾循之在任鲥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不到一分钟就被他制服,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谁听说过九十几岁的人还被这么打的?这要换了别人,非羞愤而死不可,不对,若是别的九十岁人被这么打了一顿,说不定要直接去了半条命。然而顾循之却只是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沾的尘土,抬头看他: “师兄消气了吧?若没有事,循之先回去趴着了,刚才打得挺疼的。” 顾循之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平静,倒显得好像是任鲥在无理取闹了。他没说话,瞪着眼睛看顾循之。顾循之也不去看他,恭恭敬敬垂着头退了出去。 他刚出丹房,神情就变了。 原本淡定冷漠的表情一下子消失,顾循之开始呲牙咧嘴,疼得嘶出声儿来。 他虽然看起来还不显得怎么老,毕竟可是九十多岁的人了。身上又没了灵气,连点护体真气都运不出来。任鲥下手没轻重,要是再加一把劲儿,非把他腿打折了不可。好在他这一把老骨头还算争气,没在师兄面前露怯。 顾循之一瘸一拐走回了他住着的书房,赶紧往窄榻上一趴,被子也不敢盖,生怕触着了伤处,就只是这么趴着喘气。 昨天吃了那么多丹药,刚觉得身体好些,今天又受了伤……此次回来,真不知是吉是凶。师兄的性情阴晴不定,看来是没法跟他说王爷要求的事情了。 顾循之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是自己向王爷请命出来的,倘若事情办不成,他又怎么回王府呢? 虽说顾循之如今特意来找他师兄,但他可从来没考虑过要留下。以这种衰朽之貌留在这年轻貌美的师兄身边,对他来说是一种痛苦折磨。可是若是离开这里……除去王府之外,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顾循之想一阵,又叹一阵气,总想不出合适的办法来。不觉自暴自弃地想着: 与其这么纠结,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他这念头刚一在脑子里出现,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任鲥走了进来。 顾循之顿时紧张起来。 在他的印象里,他这师兄向来颇具威能,说不定就身怀读心术之类的特异法术,能看透他的内心。倘若让他知道自己心中有了这样的想法,自己非得再挨一顿揍不可。 他勉强定了定神,将头侧过去闭上眼睛,假装没注意到任鲥。 然后他感觉到任鲥在榻边挨着他坐下,似乎是打开了一个什么小药瓶。顾循之嗅到药味,认出那是清瘀散。 看来是师兄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过来给他上药的。 顾循之小时候淘气,没少挨师父师兄的揍,师兄每次打过之后又要心疼,拿了最有效果的清瘀散来给他上药。清瘀散调了酒,抹在伤处有点凉凉的,师兄的手也凉凉的。 这意思大概是不再生他气了吧? 顾循之放松身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家暴现场,十分惨烈。 第5章 任鲥并不懂读心术。 并不是因为他学不会,他只不过是不屑于去学。 在他看来,此类的法术全然无用,根本是偷窥狂才会感兴趣的工具,他可没兴趣知道别人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他方才打了顾循之,并没觉得得意,反而有些懊悔。殴打毫无还手之力的师弟并不是一件能让人感觉高兴的事。虽然顾循之一声没吭,但看着他那模样,任鲥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是下手重了。 可能他真是做错了。 任鲥不是一个不愿意承认错误的人,他跟人类相处的时间不算太长,还没染上这些人类惯有的臭毛病。所以他在丹房找了治疗跌打损伤常用的清瘀散,拿去了书房。 顾循之所受的伤远比任鲥想象中的严重,人类的脆弱皮肤经不起那么大的力道,很快显现出青紫色的伤痕,看起来非常吓人。看着这伤痕,任鲥才意识到,顾循之已经连护体真气都运不出了。 护体真气是最简单的护体法术,只要体内稍有真气流动,就可以将其集中在可能受伤的地方,以此来保护肉体不受伤害。使用这种法术的门槛极低,但需要注意力集中,在实战中基本没什么用,却很适合让调皮的小孩用来逃避体罚。顾循之小时候每次挨打,都会运起护体真气,就算是狠狠挨了几下,也不疼不痒。 那时候顾循之的护体真气还很弱,不过因为师父和任鲥都只是直接用手拍打,不会对他施以什么更强的攻击,所以那么一点真气就足以抵御十分之九的疼痛。不过这一次任鲥确实下手颇重,在没有护体真气的情况下,受伤也是难免的。 看到顾循之的伤痕,任鲥特别后悔——他本来应当更注意一些的。他给顾循之上着药,心中的惭愧越发强烈。 “对不起。”他说,“我不该打你的。” 顾循之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下,随后,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循之做了错事,师兄教训本来就是寻常事,又何须道歉?循之没用,连护体真气都用不得,倒让师兄担心了。” 任鲥听见他这么说,反而格外难受,他觉得自己简直有点没法面对这小师弟,给他上过药,把药瓶往他手里一塞,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顾循之眼看着师兄走远,明白这一回想让师兄帮忙的事,大致是没问题了。 说来,虽然是师兄自己动手打了他,又自顾自地不好意思起来,顾循之还是莫名有些歉疚,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在利用软弱算计他一样。 不过……就算真的是这样,师兄大概也不会介意吧。 师兄拿来的清瘀散十分有效,涂上没多久,顾循之就觉得完全不痛了。虽然距离完全恢复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但顾循之觉得这样就够了。如此再过几天,等事情办完,应该就可以回去了。顾循之想到这些,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惆怅。 等他这次回去以后,大概就再也见不到师兄了。 明明觉得回来看一眼就能放下,为什么真的看了一眼之后,又舍不得走了? 舍不得也无益。 顾循之咬了咬牙,决定明天一早就走。 既然决定好了要走,该办的事情总要先办完。如今他的伤处还没有好,师兄的愧疚也还没有消。这时候求人办事,正好。 顾循之这样想着,小心翼翼从窄榻上爬了下来。 方才上过药的屁股本来已经没什么感觉,不想这一动又疼起来。顾循之好容易将自己打点好,疼得表情狰狞。一瘸一拐地往丹房走。 任鲥正在丹房里,看见顾循之过来,皱起了眉: “伤成这样还不好好回去趴着,又过来干嘛?” 顾循之露出个讨好的笑: “我想着在这儿待久了师兄也不便,师弟明天就回去了。不过回去之前,还求师兄能帮帮我的忙。” 任鲥对顾循之很不满意,走了这么多年,搞成这么一身残破的样子回来,刚来了就又要走? 倘若是平时,他一定要把顾循之强留下来,可是他刚刚发火打了人,这阵子就没那么硬气,只好说道: “你要我帮什么忙?说吧。” 顾循之听了他的语气,就知道大概能成,不慌不忙道出了原委: “师兄可曾听过我朝高祖斩龙的故事?那时候高祖留下一条缚龙索,如今正在我那主家手里。我那主家有意缚龙,如今万事俱备,只是缺一个能降龙伏虎的人。” 任鲥完全没想到,顾循之来找他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不觉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想那人间的达官显贵还真是无聊,世间的一切已然应有尽有,却还要去打那天地间灵物的主意。就算是任鲥这会儿对他的小师弟心怀愧疚,他也不愿意掺和进这样的事里。顾循之看到他神情,连忙道: “倒也不一定要师兄亲自前往,倘若师兄认识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给我也是一样的。” 顾循之话刚出口就觉出不对,师兄一向最讨厌与外人结交,又哪里会认识什么可以推荐给王爷的人呢?为了避免任鲥断然拒绝,他连忙补充道: “说来要师兄找人也是为难,我知此事对师兄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还求师兄出手相助。” 顾循之心里着急,说的话越来越没说服力。他觉得这事情要糟,心里着急却没办法,果然听见任鲥说道: “我在这碧空山隐居日久,不想与人世间的达官显贵有什么来往。你做了人家幕僚,职责所在,我不想多责备你。但以后你若还将这样的事情拿到我面前,休怪我不认你这师弟。” 任鲥的神情冰冷,面上一点笑容也无,顾循之听他这么说,明白此事再无指望,只好说道: “我也知师兄不会愿意掺和进这样的事情里,只是想着师兄顾念一点兄弟之情,或许会答应。此事是循之僭越了,还望师兄不要责怪。” 任鲥没说话,仍然冷着一张面孔。顾循之知道自己没法打动师兄,只好转了头,慢吞吞地走回书房里去,打点起行装,准备明天一早就出门回京。 该办的事情没办成,着实让人懊恼,好在他没在王爷面前把话说死,王爷大人大量,或许不会责备他,不过从此以后,只怕王爷对他的信任程度,恐怕要打个折扣了。 想到这里,顾循之又苦笑了一声。 他一个将死之人,为什么还要在意王爷怎么想啊。 他将那些没完没了的复杂思绪推远,趴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顾循之特意早早起来,将之前带的几样行李重新装好背在背上,就准备离去。他知道这一次大概就是永诀了,但他没打算跟师兄道别,只想自己悄悄地走。他生怕自己见了师兄,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却没想到他刚一出门,就看见了师兄。 师兄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他的,他的神情始终是那样,很冷淡,看不出有什么热情。他也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只是拿了一个大包裹递给顾循之: “这是我整理的丹药,你若是把这些都吃完,总可以延个二三十年的命。这里还有一叠薛涛笺,都是我挨个染上法术的,你若有事找我,就用这薛涛笺写信,折成纸鸟放飞,它自会来寻我。” 顾循之的眼圈有些发红,可他毕竟也是有年纪的人,不会像个孩子一样放任眼泪落下来,他接过包裹,道了许多声谢,又说了一声再会,便下山去了。 山路崎岖,顾循之此前伤到了筋骨,虽然有灵药,到底没能好透,走得有些慢。下山路过玄都观时,他在门口停了一下。 他本来是个弃儿,被人丢在玄都观门口,从小做了小道士,当初和他一般大的那些小道士,他还能叫出名字来。可惜如今物是人非,与他年龄相近的道士都已经不在了。 他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歇了一会儿,就继续往下走。 山下停着一驾马车,车夫正在旁边的小摊上喝酒,远远看见他下来,一路小跑过去接过他手上的包裹,扶着他往马车那边走: “顾先生,咱们这就回去了?” 顾循之不说话,只点一点头。车夫一边扶他上车,一边嘴上喋喋不休: “本来主管找我出这趟差我还不怎么乐意,没想到这地方待着还挺舒坦。道边酒肆里卖的那叫冷泉酒?滋味真不错。” 顾循之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路上辛苦你啦。” “嗨,替王爷和顾先生办事,说什么辛苦不辛苦。” 顾循之上了车,从口袋里摸出二两银子递给车夫: “既然你喜欢这酒,不妨买两坛带回去,这边的山泉水清冷甘冽,酿出来的酒和别处不同,在外面是找不到的。” 车夫得了赏钱,脸上乐开了花: “既然顾先生说了,我就去买两坛。多谢顾先生了。” 车夫跑去买酒,顾循之在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歇下,将师兄给的包裹打开来看。 包裹里最上面是一叠薛涛笺,顾循之拿在手里细看。只见那信笺十分精巧,每一张的颜色花样都不相同。顾循之想不到师兄竟然会用这种女人用的玩意儿,不觉面露微妙之色: 说不定是什么女人送给他的。 这样想过,顾循之觉得心里不太畅快。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揣在怀里妥当收好,然后才去看那些丹药。 师兄的工作做得很细致,各种瓶瓶罐罐上每个都贴了标签,上面写着药物的名字和用法,顾循之一样样看过去,发现基本上都是前两天给他吃过的补药。除了那些修补脏腑经脉最要紧的药以外,还有好几瓶乌发丸。 师兄对他的白发到底是有多深的执念?难不成他觉得吃了乌发丸,就能变回年轻人的相貌?顾循之摸了摸自己那花白的头发,有点哭笑不得。 算了,这么多乌发丸,还是带回去送王爷吃吧,也算是没白跑这一趟。王爷最近新添了白发,似乎正为此烦恼呢。 顾循之一边想着,一边清点起乌发丸的数量,数到第四瓶的时候,他发现瓶子上贴的标签好像和别的乌发丸不太一样。 顾循之有点老花眼,要看清楚字非得离远了不可,他掀开车帘,就着光线将瓶子举得远远,仔细看上面写着的字。这才发现这一瓶药果然不是乌发丸,也不是别的什么补药。 这是一瓶醉梦香。 第6章 顾循之虽然不大会炼丹,却学习过各种药物的特性,醉梦香的用途,他再了解不过。 这醉梦香虽然也是用丹炉炼制出来的,但很难将其称为丹药,而是一种香丸。将它放在香炉里点燃了,就会散发出一种略带酒味的香甜之气,人若是嗅到这香气,过不多时就会昏睡过去。此物效果极佳,即使是仙人也难以抵御,且用后并无后遗症,又有解郁忘忧之功效,是十分珍贵的香丸。 顾循之打开瓶塞往里望了望,看见里面只有一粒大香丸。他用手扇一扇瓶口,立即有一缕甜香飘来,丝丝入窍。顾循之闻了那香,顿觉一阵恍惚,通体舒泰,又有种飘飘欲仙之感,他拼命挣扎起最后一丝清明,将那瓶塞又牢牢地塞住了。 饶是这样,他还是昏睡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醒过来。 这醉梦香,果然厉害。 顾循之可不相信这醉梦香也是师兄送给他的补药之中的一部分,他也不认为任鲥会把醉梦香和乌发丸搞混。这瓶醉梦香出现在这里大概只有一个原因: 他那师兄虽然嘴上说不帮忙,到底还是心软了。 顾循之捏着那一瓶醉梦香,心情微妙。 有了这东西,想要擒住蛟龙就简单得多。就算龙是天地间自生自长的灵物,也抵不过醉梦香的力量。虽说在实际动手的时候可能还会遇到点麻烦,不过这与他没什么关系,对他来说,有了这东西,就足可以交差了。 他有些安心地叹了一声,很快感觉到困倦,倚在车壁上睡着了。 却说碧空山上,任鲥送走了师弟之后,站在门口停了好久,一动不动,好像一尊泥塑。然后,不知是什么驱动他突然醒过神来,他走到旁边的小溪边,把手浸到了水里。 如今刚到初春,溪水还冷得很,不过任鲥不怎么介意,他曾经在比这冷得多的水里游过。虽然已经在陆上生活了这么久,但他还是很喜欢把自己的一部分浸在水里,这让他可以更好地思考。可惜这山上没有温泉,洞府里也没有准备浴桶,他从来没法把全身浸入水中,只能用个清洁术。 不过这样就行了,能感觉有水在指缝间流过去就已经足够。 任鲥任由溪水冲着他的手背,感觉有什么凝固了的东西融化了,正在慢慢流动。 他有点困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思考,最终认定这变化是来自于顾循之。 从师父走之后,他的生活一向毫无变化。顾循之只在这里停留了两天,却让任鲥体验到与以往不同的感觉。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选择留在这里是不是做错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一百年对他来说只是一瞬,况且他也早已经习惯自己单独一个待着了。 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他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师弟,发现时间实际上还是在流动的。任鲥意识到自己实还是会介意,不管怎么说,他不想顾循之死。 要达成这个目的,他硬塞给他的那些丹药还远远不够。 那些东西顶多能让顾循之变得稍微强壮一点,多撑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已经是生命的极限,但任鲥不认为这已经够了,他希望他的小师弟能一直一直一直地活下去,这会让他觉得心安。 这是任鲥生命中第一次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他觉得挺高兴,好像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不过既然有了目标,也就不应该继续在这里蹉跎下去了,他应该去找一些能帮助他达成目标的东西。 任鲥选择了出走。 就在他离开自己住了几百年的洞府时,顾循之也已经抵达了位于都城的王府。 虽然碧空山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什么世界的尽头,遥远天边的世外桃源,但实际上,它距离京城挺近,乘马车甚至用不了两天。顾循之和马车夫都想要早点回去,因此他们中途没在驿站过夜,日夜兼程,抵达王府时正是中午。 王爷似乎已经等不及,听到他们回来的报告就亲自迎上前去,脚步轻捷: “顾先生!”王爷高声叫着他,兴奋地搓着手,“您找来人帮忙了吗?” 顾循之摇摇头,又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药瓶递给王爷: “虽说没找来人帮忙,但这迷药的效果足够好了。” 他简单地向王爷解释了醉梦香的用法和效果,看见年轻亲王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比我想象得还要好。”他喜孜孜地说,“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弄伤他了。” 在提到“他”的时候,王爷的声线明显有了变化,显出某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好像在提到一只闹脾气的小猫。 顾循之皱了皱眉,他不赞同王爷对待那条龙的态度。龙无论何时都是龙,百鳞之长,在天地日月精华之中诞生的灵物。如果出现在神话故事之中,那是个值得崇敬乃至憧憬的对象,但在现实之中,面对那种简单粗暴的危险生物并不好玩。以轻慢的态度对待龙,或者想要囚禁一条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自杀行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的身份本来也不容他说什么。他是个幕僚,会被主人以礼相待,就像个普通的客人一样住在属于王府的房子里,甚至有仆役伺候。在有需要的时候,主人会向他征询意见,但他不负责做任何决定,也不应该发表任何不合时宜的见解。自以为是的忠诚只会换来主人的厌弃。 尽管如此,王爷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顾循之的不快,他笑了笑: “好啦,顾先生。别担心,我这里还算有几个得力的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王爷性格轻佻,脾气很坏,本性也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他对待顾循之的态度和对待别的幕僚不太一样,显得更为敬重和信任。或许因为他的年长和忠诚,或许因为他那些刻意营造出来的那些具有神秘气息的背景和人设。无论如何,王爷的敬重就像是一张通行证,让顾循之能够舒舒服服地在这王府里生活下去。其实顾循之并不在意衣食用度之类的事情——他从小在山上长大,早就习惯了简朴的生活,但他生性敏感多思,很怕看人的脸色,而王府之中的下人一向势利,不被王爷看重的幕僚,得不到下人的尊重。 无论如何,王爷对他带回来的东西满意,这就够了。 顾循之低下头,向着王爷一躬身。 王爷看出他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笑道: “先生一路辛苦,先回去休息吧。我已经给先生准备了一份礼,就放在先生屋里,还请先生好好享受。” 顾循之吃惊地抬起头来,对上王爷带着点特殊意味的笑眼。他有些莫名其妙,只好又胡乱点点头,退了出去。 顾循之的住处是在王府旁边的一条小巷里,那附近的房子都在王爷名下,住得都是像他这样的幕僚。不过幕僚的待遇也有好有差,像顾循之这样独自有一个小院的,在这里就算是最不错的了。 他走到院门口,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停住了脚步,有些警觉地看着院门。 院门看起来有点不太对,门锁开着,显然是有人进来过。 这判断刚出现在脑海,他就苦笑着摇了摇头。 王爷不是刚说过给他准备了礼物吗?果然他是年纪大糊涂了。 这么想着,他推开院门进去,踏进他自己的小院,顾循之但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他虽然早已不能算作是个修行人,到底还是比一般人敏锐一点。他能感觉得到,屋子里有其他人的气息。 怎么回事?送礼物来的人还没走? 顾循之皱起眉,突然想起刚才王爷那微妙的笑容,不觉心里一紧。 王爷他……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提防着轻轻推开屋门。 屋里的人原本是坐着的,见他进来,腾地一下站起身,顾循之看清楚她的脸,原本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原来是个十几岁的小丫鬟。 这么一个小丫头,就算是做眼线都做不好,顾循之放了心,那小丫鬟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连说话都显得结结巴巴的: “王、王爷叫我来伺候顾先生。” 顾循之看出那小丫头没什么威胁,就没再怎么正眼看她,他生活简朴得很,平时没什么要做的事,也不大用得着人伺候,答应了一声,就坐在桌前整理他从碧空山带回来的丹药,整理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见那小丫头还僵直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满脸通红。看见他抬头,张口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 “先、先生……” 顾循之又看了她一眼,这才突然意识到王爷派她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爷那人,总是喜欢做这样的事。送个妙龄女子到他这里来这种事,与其说是奖励,还不如说是恶作剧。 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试探。但顾循之不可能为了让王爷放心就做这样的事,别说他如今年纪这么大了,就算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从来没喜欢过女人。 顾循之不觉抽了抽嘴角。 “我不需要。”他说,“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啊,需要申明一点。虽然这个故事的梗是从《王府后院有条龙》里脱出来的,但因为毕竟是两本小说,里面的细节部分可能并不能完全对得上。 不过王爷还是个人渣,这点并没变,继续唾弃他就好【望天】 第7章 听见他这么说,小丫鬟显得没那么害怕了,但还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迅速行了个礼,又说: “王爷说,我既然来了您这儿,就是您的人了,任凭您处置。” 顾循之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听过这么让人头疼的一句话。 “我的人?”他反问了一句,摆了摆手,“我一无钱财二无地产,王爷让你跟我喝西北风?别胡闹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听见他这么说,小丫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简直要哭出来: “我、我没别的地方可回了呀!王爷说了,从此以后我就不算王府的人了。” 顾循之有些绝望地看看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听他这么问,就知道他是许她留下了,抹了抹眼睛答道: “奴婢唤作小翠。” 真是个……淳朴的名字啊。 这会儿也没法把这孩子送回去。王爷那边正忙着龙的事,没工夫考虑自己搞出来的小小恶作剧。顾循之作为一个十分有眼色的幕僚,当然不会选在这个时间为这样的小事去烦他。他叹了一声,吩咐道: “卧房外间放着一张榻,你准备一下被褥,晚上就睡那儿吧。平时打扫一下屋里,到开饭的时候,去王府的厨房里把饭菜拿回来。这样就行了。到了恰当的时候,我会让王爷给你找个更妥当的地方。” 小翠明白了顾循之的意思,有点高兴: “不用啦,我就伺候您挺好的,王府里面那些主子都……有点吓人。” 顾循之瞥了她一眼,这小丫头长得倒是不错,只是那怯生生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个见过世面的人。不用问也知道,肯定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不知道是从哪个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乡下丫头,王爷一时兴起,就送到他这里来,一准是打算看他笑话。 真是够过分的。 顾循之没再跟那小丫头说话,摆摆手让她收拾去了。他看着面前摆了一桌子的药瓶,心思渐渐飞远。 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没见面,师兄还是那么好。 这样的念头一起,猝不及防,那个人的形貌仿佛又出现在眼前。顾循之身上一凛,一张老脸竟有点泛红。 可惜从此以后,大概是不得再相见了吧。也不知道如今这会儿,师兄正在做什么。是在炼丹吗?还是在山里采药呢? 顾循之想了许多和师兄有关的事,想象他在碧空山中扛着药锄的模样。却不知师兄如今早已不在碧空山了。 此时此刻,任鲥正在南海之滨。 南海是任鲥熟悉的故地,不过他已经有千把年没回来过,这里的情形早已与他之前所知的不同。不过任鲥想,如今才过了一千年,他想要找的东西,应该还不至于完全寻不到。 任鲥想要找的,是一种被称作南溟珠的宝物。 这种宝珠用处颇多,与寻常珍珠迥异。若有妖物不幸失了内丹,只要有这么一颗珠子,便可以代替内丹延命。人类虽然不需要内丹,但只要将一枚南溟珠贴身携带,就可以温养经脉,益寿延年,又能使肌肤润泽,精神强健,效用颇佳。 从前南海之中此物并不算少,任鲥寿命原本极长,不像一般妖物那样需要修炼内丹,因此向来用不到这东西,也就不大注意。不过近来他每日里琢磨顾循之的情况,就想到了此物,倘若顾循之能随身戴一枚南溟珠,一定能让他的修行重回正轨。 任鲥无意惊扰南海水族,因此并未变回原形,将灵气收起大半,化作一条一尺来长的鲥鱼,一跃入水。 要找南溟珠,得先找千年巨蜃。 南海之中的巨蜃原本不少,它们虽然移动起来较为缓慢,但擅长用蜃气制造幻境,想要自保并不困难。南海气候宜人,适合巨蜃生活,任鲥记得他曾经见过许多。可这一次,他在印象中巨蜃喜欢盘桓的几个地方转了几圈,竟然一无所获。 任鲥心中早有些计较,并不算特别失望。 当初任鲥常来南海时,南海之中只有几个刚修出神识的小妖,没什么上得了台面、能做南海之主的人物。任鲥平日里常在北海,对南海之主的地位没什么兴趣,不过因为有他这样一个世间罕有的大妖时不时来此居住,有几分能耐的妖魔通常不会选择在此久居,敢来这里猎杀巨蜃找南溟珠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过近千年他都没有来过南海,此处只怕早就被什么妖物占了。虽说南海之主的位置不是随随便便什么精怪都能坐的,不过若是来几个有能的大妖,或是新生的龙族,将海域划分几块分而治之,也是很自然的事。 倘若南海被各路大妖瓜分,他们自然要将能弄到的南溟珠全都攥在自己手里。 这些都是世上的常情,想来实际的情况大抵如此,不过若要了解些更具体的事,还是得问问在本地常住的小妖。 任鲥方才要找南溟珠,不想被南海中的小妖打扰,因此故意释放出少许灵气,好让附近的小妖注意到之后回避,这会儿他想要找人问话,自然不能再这样把小妖吓跑。 他摆摆尾巴,将身上的灵气全数收回,装成一条普通的鲥鱼,大摇大摆地往显眼处游去。 这一招果然灵,没过多一会儿,任鲥就见两条小鱼妖迎面游过来,其中一条发现了任鲥,眼睛一亮: “嘻,运气真好,这儿有条鲥鱼,长得好肥呀。你吃过鲥鱼没有?很好吃的。” 另一条小妖显然不赞同,他做了个怪相: “刺多。” 第一条小鱼妖挥鳍打了同伴一下: “真没品味,鲥鱼可好吃啦!” 这俩小妖彼此用鱼鳍推推搡搡,眼见着就要打起来,任鲥有点不耐烦,刚准备游去别处寻找其他目标,就见那俩小妖看他要走,瞬间停止了争执,一起向他扑来。 这时机正好,任鲥看准他俩离得近了,一瞬间放出了威压。 任鲥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也不想把这两条小鱼妖直接吓死或吓晕。因此,他对自己释放的威压进行了调整,好让两条小鱼妖以为他只是个变成了鲥鱼的普通海妖。 他对自己的力量控制精准,面前的两条小鱼妖立即被吓得不能动,过了好一会儿,那第一条小鱼妖才哆哆嗦嗦带着哭腔开了口: “小的有眼不识南海,大王饶命啊!” 这乡下小妖不知是从哪片珊瑚礁里生出来的,不仅用着胡乱改编的人类俗语,居然还直接管任鲥叫“大王”,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规矩。任鲥嫌弃地抽了抽嘴角,决定姑且不去注意这些: “你们是哪里来的小妖?” 两条小妖听了他声音,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方才没说话的第二条小鱼妖叫了一声: “咦,原来不是鲛大王!” 头一个小妖脑子好使些,又挥鳍打了同伴一下,转回头来讨好道: “大王,我这同伴脑子有点毛病,您别跟他计较。我们这一片一向是鲛大王管着,鲛大王有时候爱跟下面小的们开玩笑,方才您放出威压,我们还以为是鲛大王来了,听了口音才知道,原来是外海来的大王,倒是我们认错了。” 这小妖有些口敞,任鲥还没问,他就开口说出不少消息,这情况正合任鲥的意: “我无意取你两个性命,不过问你们几句话,你们可要好好地答。” 那小妖赶紧点头,另外一个本来痴痴傻傻,看着同伴点头,也就跟着猛点。任鲥想了想,问道: “你们的大王是一条蛟?你可知道他修炼了几千年,可有机会化龙么?” 那小妖赶紧摇头: “不是蛟,是鲛,鲛人的那个鲛,有的地方叫鲨鱼的。” 任鲥本以为这南海里就算没什么真龙,海蛟一类的灵物怎么也该有几条,想不到这俩小妖的大王竟然只是一条鲨鱼妖?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哂笑了一声。 小妖听见他笑,更加怕得厉害。任鲥收了笑,又问道: “你们这鲛大王占了南海多少地方?附近可还有别的什么占海称王?” 那小妖想了想,道:“我们大王的领海我虽然都走过,没有海图也说不大清,附近除了我们的鲛大王,还有灵龟大王、蜃大王和一条还没化蛟的海蟒大王。前些年,任是什么小鱼小虾都跳出来称王,整个南海打成一团乱,近几年那些没能耐的都被清理了,如今能南海里称王的,大约有个十几位,大家打腻了,海域争得太多又守不住,索性划定了各人的地界,约好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这数字比任鲥之前预想得多了不少,不过考虑到这小妖列举出来的几位大王的层次,这情形也不算奇怪。 不过听这小妖的说法,南海之前大大地混战过一场,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南溟珠只怕更麻烦了。 他正想着这些,只听那小妖试探着问: “您是从外面来的吧?莫非也是听说这南海里乱,想来分一杯羹么?” 任鲥下意识地摇摇头: “并不,我只是来找东西,找到了就走。” 听见他这么说,小妖似乎松了口气,讨好道: “您要找什么,可否跟小的透露一二?至少我们鲛大王这一片,小的最了解不过。” 任鲥并不将这小妖当做威胁,随口问道: “我要找南溟珠,你可知道哪里有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4 16:46:09~2020-01-05 17:1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婼凌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小鱼妖听见“南溟珠”三字,转了转眼珠: “大王所说的南溟珠,可是巨蜃体内生长出来的宝物?小妖我曾经听爷爷说过,从前这附近有个潜渊大王,为了要弄到南溟珠,连着开了四五十个千年巨蜃,几乎让南海巨蜃绝了种。后来此事惊动了蜃大王,蜃大王出手和潜渊大王斗了三天三夜,” 任鲥闻言,点一点头: “自然是那蜃大王赢了。” “大王所见极是,”小鱼妖讲得兴奋,嘴里直吐泡泡,“那潜渊大王敌不过蜃大王,几次爆了内丹,幸亏他手里南溟珠数量极多,每爆一次内丹,就立即吞服一颗南溟珠,可是蜃大王追击得极紧,潜渊大王见如此绝不可能取胜,就将剩下的三十几颗南溟珠一起吞下,想不到他灵气不足,竟承受不住这许多珠子,这三十几颗珠子到了他体内,一下子就自爆了。” 任鲥听了这故事,不觉有些紧张: “那三十几颗南溟珠呢?难不成也跟着一起爆了?” 小鱼妖摇了摇头: “南溟珠这样的宝物,哪那么容易就都爆了?顶多也就损伤了几颗而已。当时南海里还有二十几个大王,蜃大王将那三十来颗珠子收集起来,派属下给每位大王送去了一颗作为礼物。后来大王们打来打去,这些珠子的数量也越来越少,估计也就剩下十几颗,大概都在几位大王的手里吧。” 任鲥原本只是想稍微打听点外围的消息,却没想到这么一条小鱼妖竟然知道这么多,倒是意外之喜。以如今的情况来看,只消找到如今南海的几个“大王”,就可以拿到南溟珠了。这些“大王”如今在南海大概也算是顶级的人物,但在任鲥看来,也不过是几个银样镴枪头罢了。 这样看来,事情还算简单。 任鲥点一点头,冲着小鱼妖一甩尾巴: “不错,你俩可以走了。” 那不爱说话的小鱼妖闻言就要游走,却被提供情报的鱼妖一把拽住。这小妖显出讨好的模样,向着任鲥说道: “今日小的给大王提供了不少情报,对大王也算有用。倘若大王不嫌弃,可否收下我们俩做个下属?我最擅长打听消息,我这兄弟虽傻些,好在还算听话,有了我们哥俩,大王在南海行动也方便。” 任鲥向来独来独往,并不想收什么下属,只道: “我平时并不常在南海,也无意在这里称王,只是来寻物,不久就要走。你俩跟着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要失了立身之本。” 小鱼妖闻言,连忙回道: “大王,我们俩虽说修炼的日子不算太长,还不能变人,倒也都会化形,也能在陆上生活。我们哥俩在鲛大王手下许多年,鲛大王嫌弃我们俩算不上什么战力,从未提拔过我们。再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还不如跟着您。将来就算是有什么变数,我们哥俩也绝不埋怨您。” 小鱼妖说得恳切,任鲥倒也有些动心,他想到自己多年未回南海,对细致麻烦的事情又一向不大留神,若是有个能帮忙引路、打探点消息的小妖在身边,或许确实能方便不少。 “你俩叫什么名字?” “小的们不过是寻常鱼妖,在鲛大王那里轮值的时候,不过有个甲乙丙的编号方便呼唤,哪有什么名字?” 这小妖向来机灵,明白任鲥的态度已然松动,连忙又道: “今日天幸遇见大王,不如请大王给小的取个名字,平时也好称呼。” 任鲥看看那两条小鱼妖,只见爱说话的那条通身银白,姿态灵活,另一条背上是橘色的,有些不爱动。就依着他们的特征随口给他们取了名字,那爱说话的叫做白练,另一个笨笨的叫橘实。 两妖得了名字,双双下拜谢恩。他俩刚低下头,就觉一股强大灵气开始在身上盘旋,倏忽之间就历遍全身,两妖仿佛经历过一场洗骨伐髓,连眼睛都比平常亮了几分,不觉惊喜地相互对望着。 对于妖来说,名字不仅仅是个代号,也是灵气的载体和媒介。山野中的寻常小妖不会有姓名,有名字的妖通常都是出自有实力的家族,或者跟随了主人,在有一定实力的前提下,才会得到长辈或主人的赐名。在赐名时,这些长辈或主人的灵气会随着他们名字溢出,落到被赐名的对象身上,使被赐名者修为增强。 因此,赐名这个仪式更多地像是一种上位者的赐福,弥足珍贵,不容轻忽。 白练方才求任鲥赐名,其实也只是试探,并没有怀有太多期望。想不到任鲥竟这么痛快地就给他俩赐了名。 白练跟随鲛大王日久,也曾见鲛大王给三四个亲厚的属下赐过名,以示恩宠。鲛大王也算粗通文墨,取的名字堂皇得很,威风凛凛,很是值得羡慕。可白练私下里觉得,他的那些属下被赐名之后,并没显露出什么比之前特别的地方来。 这也是白练决定离开鲛大王的原因之一。 他这一次被这位不知名姓的大王赐了名,只觉修为大进,与原先不可同日而语,这才知眼前这位主上,可比鲛大王强得太多了。 白练拉着橘实又对任鲥拜了两拜,试探着问道: “我与橘实得大王赐名,实在欣喜。只是如今还不知大王的称呼,不知大王可否将名姓告知?” 任鲥摇头道: “我不是什么大王,名姓也不便说与你知,你俩平时就只叫我主人便可。” 白练见他不愿透露姓名,心中就有了成算。须知真正的大妖都对姓名看得很重,他们的名字哪怕只是说出或是写出来,都会附带着灵力,即使只是一张写有名字的纸,也可以作为护符乃至攻击的武器。鲛大王为着显示自己实力强大,平时只肯让属下称呼他鲛大王,不过境内的鱼妖都知道,他的名字没什么了不起,每次贴告示,鲛大王的名字都明晃晃地在告示上写着呢。 白练能感觉得出来,他这位新认的主人,情况和鲛大王绝不相同。他白练这辈子的发达,就都寄托在这位主人身上了。 想到这里,白练再度下拜,口称主上,橘实也懵懵懂懂地照做。他两个拜了几次,任鲥早有些不耐烦,一甩尾巴,派他两个去蜃大王那边打探消息。 方才白练说,南溟珠只怕都在南海这些银样镴枪头的“大王”们手上。不过到底谁手中有南溟珠,却不大容易说得准。任鲥想得最直接——那蜃大王既然是巨蜃出身,又能当得一声“大王”,估摸怎么也有个万八千年的道行,不说别的,他体内的那颗南溟珠成色一定很好,无论如何,先拿到这一颗再说。 任鲥这样盘算着,打发走了两个小妖。他停在这里等,却见一只纸鸟分水而来。 这种纸鸟一般是送信用的,不过在这南海之下,倒是很少见。任鲥抬起头,认出了纸鸟身上那熟悉的灵气。 他心念一转,在水下变回人形,那带着他灵气的纸鸟就轻轻盈盈落在他手上。 任鲥在这世上没多少熟人,他送过信笺的,也只有顾循之一个,这信显然是从他那里寄来的。 任鲥送顾循之信笺,主要还是怕他出事,想着有个联络的办法才好。如今刚分别就收到了信,这让任鲥觉得有些不妙。 此前他看过顾循之的经脉,虽然情况不大好,一时半会倒也不至于出问题。莫不是捉龙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任鲥心里焦躁起来,有些后悔之前把醉梦香夹在别的药里一起给了他。 想着这些,他几下拆开纸鸟,展开了信笺。这信笺上有他的灵气在,因此并不怕水,就算在这里也能看得分明。任鲥见到上面是以陌生笔迹所写的蝇头小楷,抬头写着: “任鲥吾兄——” 看了这称呼,任鲥皱了一下眉,却也放了一半心。 从前顾循之在山上的时候,总是师兄长师兄短,从来不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姓。这会儿写信,却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实在有点没规矩。不过倘若他真是有什么急事来求助,绝不会慢悠悠用蝇头小楷写这么麻烦的抬头。 他接着往下看,信中拉拉杂杂写了许多内容,却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无非是说自己已经顺利回到王府,并谢他送了自己那么多丹药。还小心翼翼提了一下醉梦香,说是知道师兄大约是拿错了,不过他如今正有用,想必师兄也不会与他追究这些。又说王爷对他十分器重,最近刚送了他一个小婢。总而言之,他过得极好,请师兄不必牵挂。 任鲥看完了信,心中有些不快,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声。 自作多情,谁牵挂他了? 他随手将信笺揉作一团,刚要吸去上面的灵气将它扔掉,却鬼使神差地停了手,到底将它揣在了怀里。 任鲥刚收好信笺,他之前派出去的两条小鱼妖就回来了。 这会儿他虽然还留在原地,却已经变了形貌,橘实还在那儿傻乎乎地东张西望,白练却已经认出了主人,连忙上前回报。 原来那蜃大王知道自己虽然在南海中有足以称王的实力,在外界来看却没什么大不了。他身怀异宝,比别人谨慎些。当了大王之后,就叫属下在他领海之中用珊瑚修了一座巨大的蜃宫,躲进去再不出来。传说蜃宫之中道路曲折,水雾弥漫,种种幻景层出不穷,倘若有无知无识的水族或是寻宝人贸然进入,最后定然要困死在其中,成了那蜃大王的食料。 任鲥在南海日久,一向知道巨蜃平常对敌的法门。巨蜃擅长以喷吐蜃气的方式制造幻境,等到对手执迷其中,就能将其一口吞掉。平常在开阔水域,蜃气无法凝聚,不多时就会散。但蜃宫这种地方显然是蜃大王的主场,就算是颇有修为的大妖到了这里,只怕也在见到蜃大王之前就要身消命陨。 不过对任鲥来说,这不过是要给他稍微增添一点麻烦而已,他是不怕的。 他向自己新收的跟班点了点头,极简单道了一声: “走吧。” 第9章 就在任鲥前往蜃宫之时,顾循之却仍是留在王府旁的住所之中,与那新来的丫鬟小翠大眼瞪小眼。 近来王爷忙着龙的事,用不上他。他也就不去王爷那里露面,只是每天上王府里的书房转一圈,跟其他的幕僚们打听打听近来王府内外的事,然后出府在路边随便买碗小吃,再慢悠悠地溜达回他那小院。多年以来,他的日子一向都是这么过的。 不过,他一个人惯了,如今小院里多了一个人,一切似乎总没有原先那么轻松自由。况且同僚们听说王爷给他送去了美婢,都爱开他的玩笑。闹得他连王府那边也不爱多去了。着实添了许多不便。 正如他之前所料,小翠确实不是王府里的家生子。听她自己说,似乎是王府里缺几个粗使丫鬟,总管叫了人牙子来,挑人的时候,本来总管没有选她,恰好王爷从旁边过,就把她挑上了,因为她长得好,还多付了十两银子。 她是从小被拐子拐来的,经了几手才卖到王府来。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连家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被卖到王府来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幸运。 倘若她原本就是王府里的人,他还可以跟王爷说了,将她调回王府去。不过她既然是王爷一时兴起买来,王府只怕也没有适合安置她的地方,说不定又要叫人领去卖了。顾循之觉得她可怜,也有点不忍心把她赶走,心想就这么对付着吧。过几年以后,若是王府再缺人,他倒是可以跟王爷说,把她调进王府里面去。 谁知那小翠却不像一开始刚见面时显得那么老实,大约她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明白若是留不下来,就不一定又被卖到哪里去。近来她常出入王府,和那里的丫鬟们也渐渐熟络起来,她见顾循之看起来倒不显得十分老,为人又很和善,竟开始主动向他示好。 幸而这小翠没什么见识,胆子又小,也不敢真做出什么事,只能是在伺候他洗脸吃饭的时候,站在一边向他抛媚眼。这孩子哪学过这个,跟碧空山里尾巴还没藏好的野狐狸差不多少,两个脸蛋涂得红红,眼皮都快要崴抽筋儿,娇滴滴地叫他“顾先生”。 顾循之心里想笑,但没忍心。 他还记得以前曾经见过山里的野狐狸精野鹞子精化了人来勾搭他师兄,大致也是打扮成这么个模样,每次都被师兄扯了尾巴丢出去。那时候他年纪小不懂得,还傻乎乎问师兄她们是干什么来的,师兄总是很认真地告诉他,她们扮成这样,是要来偷师兄的宝贝。不过她们也算不上什么坏妖精,碰上了也不要伤她们的性命,只要丢出去就行了。 那时候他还傻乎乎地问,师兄的宝贝在哪里,能不能拿给他瞧瞧。师兄想了想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都有的,还不如后山那棵梅树上新结的梅子有趣。他一听说梅子,馋得直流口水,就闹着师兄陪他去找梅子,把师兄的宝贝抛到脑后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一段羞耻的对话。 他抬头看看小翠。师兄当初说了,要是碰上这样的妖精,扯着尾巴丢出去就行,可小翠的尾巴在哪里呢? 顾循之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师兄给他的信笺拿了一张,写起了信。 他原本想写后山的梅子和师兄的宝贝,问问师兄还记不记得,还想问师兄,现在还有没有野狐狸精鹞子精扮了女人到洞府找他,想要告诉师兄,如今他身边被人硬塞了个没尾巴的野鹞子精,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除了这些以外,最重要的是,告诉师兄,他现在实在很想他。 可是字落到纸上就变了味儿,顾循之在王府的这十来年,给王爷代笔写过千千万万封信,王爷的公文与家信,或是与人调笑的那些不怎么庄重的信,全都出自他手,里面从来没有过一点儿真心实意。久而久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写真情实意的信了。 他只会写:他过得很好,一切都很好,师兄不必挂念。 他一挥而就,连大名都已经署上才觉出不对。正踌躇着要不要把信笺扯了重写一封,不想这信笺颇为有灵,稍不留神,信笺就自己折成纸鸟,从窗子飞了出去。顾循之心里一急,连忙伸手去捉,不想脚下一滑闪了腰。 他如今这把年纪,伤了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师兄给他的药虽然多,却没有专门治腰伤的,他也在床上趴了好几天,连饭都是让小翠端到床头给他吃。这会儿要是没有小翠在,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祸福相倚,顾循之也不知应当怎样评价。不过如今既然信已经寄出,也就只能等着回音了。 然而他所期待的回音却一直没有来。 顾循之趴在床上,眼巴巴地等着。那纸鸟的速度和碧空山与京城之间的距离他早已算了几遍,再算上师兄忙于采药或者炼丹不便回信的时间、思考信怎么写的时间、被什么访客耽误了的时间……他把他能想到的事全都想了一遍,觉得无论如何,回信也该到了。他天天往窗子外面望,还特意提醒小翠扫地的时候注意别错扔了折成纸鸟的信笺,可他要的回信还是没有来,这让他觉得失望极了。 其实顾循之心烦的时候,那封信折成的纸鸟,实际上还没到南海呢。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他师兄已然离开了碧空山。他只能是日复一日的盼望着。 他的腰伤渐渐好起来,可以偶尔下地活动活动,却仍时不时要疼。顾循之没觉得这就特别不好,偶尔有点疼痛,能让他有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提醒他自己并不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实际上早就死了,每天吃饭睡觉,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心也渐渐冰冷。如果说他还有一丝活气,那也只是在他想着师兄的时候,每一次想起师兄,他都觉得自己胸口火烫。 等到顾循之终于能再自己走到王府书房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他的头发比之前白了一点,手上也多拄了根杖,虽说这些变化其实不算很大,看起来却一下子见老了。年轻的同僚们见状,联想起王爷刚送去的美婢,偷偷聚在一起窃笑。他明白解释也不会有人听,只能忍着羞耻,假装自己没听见。 王爷倒是很高兴见到他,青龙进府已经有半个月了,正被王爷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着。目前的情况是,虽然有醉梦香在,缚龙这件事仍然面临一个技术性难题——虽然王爷找的人可以堵住鼻孔屏住呼吸进入点燃了醉梦香的房间控制住自己暂时不睡着,但没有人能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用缚龙索将龙锁住的任务。 王爷当然不会指望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先生去缚龙,但他那友情赞助了醉梦香的师兄,能不能再多帮帮忙? 顾循之只能向王爷笑笑: “我前几日刚刚联系过师兄,还没得到回音。此前我回山时,曾听师兄说过最近要出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倘若能联系到时,我一定请他来襄助王爷。” 顾循之说的这话只是临时现编的托词,说完之后自己却也有些当了真,想到师兄说不定真是因为出了门才没及时给他回信,只觉得心里得了安慰。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啊。 王爷问他时似乎原本没抱什么太大期望,此时也没说别的,只摆一摆手: “不碍事,本王再想办法。不过若是先生的师兄回来,可一定要请他来王府坐坐。” 顾循之口里说着“一定一定”,心里却想着,他那师兄是一定不肯来的。 好在王爷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多指望,也没说其他,急匆匆地走了。近来青龙一直在府中,王爷每日都要花费大把时间陪在那青龙身边,以免多生事端。如今看来,一时之间,情势还算能够把持得住。 顾循之送走了王爷,转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却没想到他刚一进屋,师兄的回信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忘了放存稿箱,晚了一点点。 第10章 却说任鲥身在南海,收到顾循之那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他本来就没有顾循之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自然也看不懂字里行间之中隐隐透露的意思。他本不欲回信,想想又怕师弟担心,只得找了张纸匆匆写了几个字,下面画个花押,就送出去。 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取得南溟珠。 那蜃大王在南海之中着实颇具地位,任鲥跟着白练秋实两个来到他的领地,离得老远就看见蜃宫巍巍峨峨矗于海中,俱是珊瑚堆砌而成,墙面上饰以精金、贝壳、水晶、琉璃,初看似乎觉得杂乱,离近了才觉得错落有致,构建极为精巧。 任鲥欲要再往前,白练和秋实却停下来,不敢再继续。只说是蜃宫外围的海葵特别凶残,像他俩这样的小鱼妖,几下就会被吃掉。 任鲥原本也没指望他俩能跟进去,听见他们这么说,就让他们在稍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却维持了人类的形貌,向着蜃宫门口游去。 再游得近一点,任鲥就看见了白练他们说的海葵。这些大大小小的海葵,如同各色的鲜花一般,在宫殿前形成了一个花圃。每当有水流波动,海葵那窈窕的触.手就随着水流舞蹈,捉住没有提防的小鱼小虾,吃得一点不剩。 任鲥从海葵花园的上方游过去,没有去碰它们,只是径直前往蜃宫的入口。离得近了才发现,这蜃宫原来也并不完全像是远看时那般堂皇,密密麻麻的藤壶挨挤在蜃宫的墙面上,仿佛一万只眼睛。敞开的入口就好像一张黑洞洞的大口,似乎能够吞噬万物。蜃宫的墙壁上除了藤壶之外,也有一些海葵和海草,以及活着的珊瑚虫,离近来看,整座宫殿都仿佛一只正在呼吸着的巨大活物,想到要从这宫殿的正门进入,就仿佛要主动走进巨兽的口中……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若是陆上那些对这种深海景象不熟悉的人类或是大妖,只怕单是看到这景象就要感到畏惧,不过这却不会让任鲥有丝毫动摇,他甚至没有停留,只是向着门口游去。 蜃宫门口有两只足有一人高的大海葵,见到他来,纷纷伸出触.手阻住大门,又将有毒的刺丝向他刺去。任鲥不慌不忙,只是拔出佩剑。宝剑精光大盛,海葵的触.手如被灼伤般迅速缩回,给他让出了一条通路。 蜃宫虽然名为宫殿,实际上却是蜃大王为了御敌而构筑的迷宫,里面并不像一般宫殿那样明亮宽敞,而是漆黑狭窄,仅有一条通路。只有些发光的水母在其中,隐隐约约提供了一点亮光。 这里的海水也与别处不同,似乎温度要更暖一些,味道也显得有些腥气。这种腥气不像是海中原有的味道,却似是陆地上动物的血味。只怕不久之前,刚刚有陆上的大妖在此殒命。 这蜃大王,只怕还真有点能耐。 任鲥虽是这样想,动作却没有停,只是继续向前。道路很长,走了很久也望不见尽头,越往前,墙壁上的藤壶越发多,几乎已经看不见里面的珊瑚,或者其他构筑墙面的材料。地上时不时会看到各种鱼骨和陆上动物的骨骼。 再然后,藤壶也看不见了。两边的墙壁和脚下的路都改变了形态,全然不符合海中应有的景象,任鲥大致猜想得到,这是蜃大王放出蜃气所致。若有陆上大妖走到这里,五感被迷之后,只怕要产生这里实际上是陆上的错觉,放松了避水诀,活生生溺死在这里。 不过这里的蜃气还不算浓,任鲥也只是视觉被迷,其他感官还算得上灵敏,所以他闭上眼睛,凭借其他的感官探寻通道之中的真实情况。 不过再往前行,蜃气渐浓,任鲥的五感逐渐被侵蚀,只觉耳边的声音也变了,竟然出现了山中的虫鸟鸣叫之声。他睁开眼睛往四周看,这才发觉此时身边的场景已然恍若碧空山一般。 任鲥放缓了速度,却并未停留,不久,就看见一个小童出现在路边,那模样看起来很是熟悉,正像是顾循之初入洞府拜师时的样子。他穿着小道童的道袍,站在任鲥对面,恭恭敬敬地向他一揖。 任鲥稍微一顿,不动声色,立时提剑刺去,那小童瞬间化作气泡不见了。 任鲥不以为意,只是运起灵气,周转几圈,将身上毒素驱尽,眼前的种种幻觉也就迅速消失,两边的墙壁和地面很快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他再往前行,不知过了多久,又觉得蜃气渐浓。眼前的情景虽然未曾再有什么变化,前面却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也是他极为熟悉的,任鲥见了,不觉脱口而出: “你怎么在这里?” 话刚出口,任鲥就觉出不对。 他此时眼前所见,是师弟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是顾循之当年尚未离开碧空山之前,虽说面容尚存稚气,毕竟刚刚束了头发,已经有了两分大人的模样,他的身材刚刚拔高,显出柳条似的纤瘦,出落得格外清秀。 想当初,循之做这装扮以后还没过多久,就独自偷偷下了山。此后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是垂垂老矣,再不复当年的模样。曾经的那个少年就这么只能留在任鲥的记忆之中,再 然而此时此刻,那十五岁的顾循之就这么站在任鲥面前,轻启朱唇,叫了一声: “师兄。” 任鲥明知眼前是幻境,却还是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他仗着自己法力卓绝,并不十分紧张,只是想要将师弟那模样儿再看清楚些。 那“顾循之”见他过来,蓦地一笑,带着两分调皮之意。他那一头秀发虽然已经束起,仍有些碎发蓬蓬松松散在四周。任鲥不觉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头。 蜃气浓重之时,就连触觉都会被欺骗。任鲥如愿以偿地揉到了小师弟毛绒绒的脑袋,叹道: “当年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从山上偷跑出来,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你这模样儿。” “顾循之”歪着头看他,仍是叫道: “师兄。” 任鲥知道自己入迷不深,要指望眼前的幻景多说几句,怕是不能。只得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说道: “你那么多年杳无音信,我只道你是死了。想不到你却尚在人间。你是因为觉得自己活不久,才肯回来看我的么?不要怕,有师兄疼你,你还会活很久的。” “师兄。” 眼前那师弟的幻景本来并无什么语气,任鲥却仿佛从中听出了些缠绵依赖之意,不觉长叹一声,运起灵气,抽出宝剑划开水波。 剑气驱散了蜃气,顾循之的幻象再度消失。任鲥往前望去,终于看见蜃大王的本相出现了在路的尽头。 那巨蜃一动不动,四平八稳地停在那里,它的壳紧紧地闭着,上面还粘着些藤壶、海葵、牡蛎之类,倘若不注意,说不定会觉得那只是一块大石头——这大概算是它最后的伪装了。 但任鲥从前见过许多巨蜃,因此可以很轻松地辨认出来。他没兴趣和巨蜃多说,只是提了剑上前。正准备劈开巨蜃的壳,忽听蜃壳之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急匆匆呼唤: “北冥君!” 任鲥的剑锋距离蜃壳只差一寸,听到这熟悉的称呼,硬生生收了手,问道: “你认得我?” 只见那蜃壳一张一合,道: “当初小老儿年纪还轻时,曾见过北冥君游南海时的身姿,如今您虽然变幻了身形,灵气却仍与从前相似。小老儿如今垂垂老矣,竟有机会能再次得见北冥君,真是幸甚。如今看您的意思,莫非是想要南溟珠?若真是如此,小老儿自当将手中的珠子一并奉上。” 任鲥听他这样说,就还剑入鞘,笑道: “你倒是识相,既然如此,我就饶你一命。” 却听那巨蜃又道: “小老儿情愿向君上献上明珠,倒不是为了要让您饶命。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君上能够答应。” 任鲥本来不耐烦多管闲事,然而听这巨蜃的声调苍老悲凉,不知为何竟让他想起顾循之如今的模样,鬼使神差松了口: “你要向我要求什么,不妨直说。” 巨蜃叹一声气,道: “近年来南海之中一直不大太平,常有别族妖物觊觎南溟珠,对我巨蜃一族任意屠戮。幸而小老儿还有两分能耐庇护同族,被南海中水族称一声大王。只是如今我已时日无多,等我一死,只怕巨蜃一族又要落入任人宰割的地步。小老儿只求君上取去我的珠子之后,能对我族照拂一二。小老儿自当永世感念君上的大德。” 任鲥略一思忖: “此事倒也不难,只消在蜃族身上都打上我的标记便可,只是这工程不算小,需要借用一点材料,不知你肯是不肯?” 作者有话要说:师兄弟两个很快又要见面啦~!已经第十章 了,还没有收藏的朋友,记得一定要收藏一下哦~ 第11章 任鲥在蜃宫中与蜃大王谈着话,白练和橘实等在蜃宫之外,却是坐立不安。这两个小妖,平时离开鲛大王的领海都小心翼翼,如今身处危险的蜃宫附近,更是胆战心惊。不知那刚认的主人到底有没有能够胜过蜃大王的能耐。秋实傻些,只是待在离海葵远远的地方,捉些水中蜉蝣,白练却是目不转睛紧盯着蜃宫的入口,打定主意只要情势稍有变化,立即转身逃跑。 不过实际的情形却和他两个想象的场景相去甚远,白练盯着盯着,突然一推橘实: “你看,那蜃宫好像在动。” 橘实正忙着吃蜉蝣,好容易抬起头来,往蜃宫那边瞥了一眼,随口说道: “哪里会!你眼花了吧?” 他刚说完,就看见蜃宫又猛烈地摇了两下。 橘实傻了眼,又去看白练,两条小鱼妖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情形算是怎么回事,他俩到底是该跑还是不该跑? 就在他俩犹豫的这功夫,只见蜃宫摇得更厉害,突然之间,整座宫殿瞬间倾颓,所有那些珊瑚珍珠、宝石精金、全部变成了碎块,堆积在海底。忽见一阵金光闪过,建筑蜃宫的那些材料升起飞向了四面八方,一下子又都不见了。 橘实瞪大眼睛,甚至忘了逃跑,只是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人影出现,正是他们新认的主人。 白练比橘实机灵不少,一看见任鲥,就赶紧迎上前去。只见任鲥姿态悠闲,手上拎着一串三颗光华璀璨的珠子,其中一颗大些,另两颗略小一点。白练虽然从来没见过实物,却也瞬间猜到那一定就是南溟珠,赶紧上前奉承: “恭喜主上获得至宝,原来南溟珠竟是如此好看,小的还从来没见过呢。” 任鲥抬起手,把珠串放在眼前看了看,态度有些漫不经心: “这几颗珠子成色还行,这些年南海闹成这个样儿,能找到这样的也算不错了。可惜只有三颗……要送人似乎有些拿不出手。” 听了任鲥的话,就连平常傻愣愣的橘实也咂舌: “这么珍贵的东西,就连鲛大王也难得弄到一颗,主上拿三颗送人还嫌不够?” 任鲥没有搭理橘实,只是将南溟珠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这珠子太大,做戒指不好看,又显得太扎眼,最好再加几颗珠子凑成个手钏,他戴着方便,也好看些。不过若是用寻常的珍珠未免寒酸,还是得再找几颗南溟珠来配才像样,要是能弄到颜色大小都一致的,就更好了。” 白练听见任鲥这么说,连忙道: “那我们这就去打听,一定帮主上找到合适的南溟珠。” 白练说完一拽橘实,两条小鱼摇摇尾巴,一起游走了。 橘实脑子空空,平常向来都是白练干啥他干啥,从来不多想。白练的心里却一直琢磨着,主上嘴里说着的那个“他”,究竟是谁呢? 这白练虽说机灵,却到底只是个鱼脑子,平常又绝少离开鲛大王的领海,见识很是短浅。他听说主上要将珍贵的南溟珠串成手钏送礼,只猜想对方一定是个比主上还要厉害几倍的大妖,才会让主上如此用心。想他只是个小小鱼妖,如今跟了这样厉害的主上,将来还要见到更厉害的大妖,飞黄腾达指日可待,真可以说是前途不可限量了。 白练想着这些,心潮澎湃,只觉得整条鱼都要飘了。不过他身上还有任务,也不敢飘得太过,只得用鱼鳍狠狠拍了橘实两下,算是发泄激动的心情。 橘实却还傻愣愣看他: “你打我干嘛?” 两个小妖打打闹闹,搭着伴儿一起去打听南溟珠的消息,而那任鲥预定了要送南溟珠的人,却还在王府苦等任鲥的回信。 南海与京城之间距离极远,纸鸟的翅膀单薄无力,就算有灵气加持,也要好久才能飞到目的地。顾循之日夜盼望,任鲥的回信却始终没有寄到。王爷那边行动停滞,时常催着顾循之再去联系他的师兄,顾循之一直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再写一封信,或者还是直接再去一次碧空山? 在王府做了这么久幕僚,顾循之被生活磋磨得早已经放弃了年少时坚持过的许多原则,然而他在面对着师兄的时候,却总是把这些早就抛弃了的东西一样样又捡起来,因此显得格外游移不定。 不过无论如何他总该选个联系师兄的法子,顾循之自问没有勇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和师兄见一次面,他到底还是决定再写一次信。 任鲥送顾循之的信笺被装在一个雕刻精巧的沉香木匣里。匣子是他拿出攒下好久的钱,让小翠去店里订做的。小翠原本以为这贵重的木匣要用来装什么特别的珍宝,却没想到他拿来装了一叠空白信笺,不觉大失所望。 他坐在窗前,正琢磨着该如何措辞,却见一只纸鸟停在了他的窗口, 刚看见那只纸鸟的时候,顾循之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他揉了揉老花眼,又仔细看过去,只见那纸鸟歪着头,向他“啾啾”叫了两声,顾循之伸出手去,它就亲昵地落在他手上,然后轻轻地展开了。 顾循之两手颤颤巍巍地捧着信纸,一时间竟是不敢读。好容易下定决心低头去看,却见那信纸上只有两行字,字迹十分潦草,显见着是匆匆写就,顾循之花了点力气才看懂: “循之亲启: 为兄现在南海,不日即将返回,届时将到你处相见。” 这两句话里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带,也很难称之为回信,顶多只能算是个通知。可是读了这两行字,顾循之的心脏却紧张得砰砰直跳。倘若他还是十五岁,这心脏的跳法儿说不定会让他觉得有点愉快,可是他已经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跳得这么快可是要命的事儿。他挣扎着去拿了两粒药丸吞下,总算是把这不正常的悸动给止住了。 顾循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刚安了心,又涌起自怜自伤的情绪: 他这样的年纪,就算想要长久保持这样的心情都不行,实在可悲可叹。就算是再见了师兄……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这一次,是师兄主动要来找他的。 顾循之拿起信纸,将那两行字又细细读了几遍。像含着颗橄榄似的把这几个字翻过来调过去琢磨,还是没能从中看出什么特别的信息,他也弄不明白,师兄在山里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跑去南海。 从前顾循之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却从未去过南海。往那边去路途遥远,且人迹罕至,据说那里几乎完全是妖物的地盘,一般的修行人是不敢去的。 顾循之知道师兄的手段比自己强上许多,却一向对此没什么实感。离开碧空山时他才十五,在那之前,他从未跟师兄一起下过山。日常里师兄当然不会当真向他显露什么手段,因此他对师兄的能耐,也只是影影绰绰有个大概的印象。后来他在外游历,也见过些修行人,这些人水平良莠不齐,相处久了顾循之就看出,其中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的师兄。 不过师兄这样突然跑去南海,还是让顾循之吃了一惊。 师兄从前去过南海吗?也曾经在各处游历过吗?想起这些,顾循之才突然意识到,除了当初他曾经和师兄生活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以外,他对师兄简直是一无所知,不仅不知师兄的道行深浅,就连师兄的经历、甚至师兄的年龄都不知道。此次他到碧空山见师兄,看他风采依旧,心中一面艳羡,一面又有些怅惘。 顾循之手里捧着信笺正出神,全然不觉小翠已经站在他面前,有些迟疑地叫他: “顾爷,外面有人找您。” 最近小翠一直叫他顾爷,之前她刚来的时候,学着王爷和其他人的样儿,管他叫顾先生,后来不知道是跟王府里哪个小丫头学的,改口管他叫爷,再后来,可能是因为意识到她的拙劣媚眼对他并没有任何效用,又稍微退了一步,做出一副守礼自持的模样,叫他顾爷。 反正不管她叫什么,他都一并答应着就是了。 顾循之撂下手里的信笺,抬头问她: “是府里的人?” 小翠摇了摇头,神情有点难以说清的困惑: “不是,我从来没见过那人。” 顾循之没有家人,也没什么朋友。除了王府里的人以外,从来没人来找过他,也难怪小翠犹豫。顾循之想了想,又问: “是不是王爷找来的修道人,要找我去商量事的?” 小翠又摇摇头,脸颊通红,显出难以启齿的模样,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人说……他是你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见面~~【激动】 第12章 顾循之大惊失色。 虽然他刚收到的信上已经写清楚了师兄要来,可在他的预想中,南海距此有万里之遥,师兄要过来怎么也得再过个把月。想不到他竟是跟信一起到了。 不过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纸鸟力小势弱,虽说有师兄的灵气加持,也不会飞得太快。因此虽然师兄出发得晚些,到得却早。 想到这会儿师兄就在外面等着,顾循之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站起来左顾右盼,简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稀里糊涂又吃了两颗药,稍觉平静,这才对小翠说: “快请他进来!” 小翠应声要去,顾循之却又拦住她: “不不,还是我亲自去。” 小翠还从没见过顾循之这么慌乱紧张的模样,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方才她看外面那个男人的模样,比顾爷年轻了不知多少,他怎么会是顾爷的师兄呢? 她后退了一步,看着顾循之以平常绝少有的灵活向门口冲去,还没到到门口就又回转过身,冲到镜子前面抹抹头发,整理了一下衣领。还转过头去问小翠: “我看起来怎么样?” 小翠忍不住笑起来: “您这模样精神极了。” 顾循之皱皱眉,对小翠的话并不真正相信。他不怎么满意自己的模样,但从内而外显露出的老态却不是单靠抚平头发和整理衣领就能解决的,况且,师兄已经在外面等了好久,他不该让他再等下去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又平静了些,随即走出了屋子,抬起头往前看。 院门开着,任鲥就站在院门口,始终还是顾循之印象里那个潇洒飘逸的样子,分明是刚刚从南海赶回来,身上却没有什么风尘仆仆的气息,身后还跟了两只……鸭子? 按说,在这种与师兄见面的关键时刻不应该注意到什么鸭子,但那两只鸭子一只白,一只麻,紧紧跟在任鲥身后,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实在太有存在感,让顾循之简直没法不去注意。 任鲥顺着顾循之的视线看下去瞥了那两只鸭子一眼,说道: “哦,这是我在南海刚收来的小妖,说来话长,还是待会儿再说吧。” 两只鸭子嘎嘎叫了几声,仰起头去看任鲥。顾循之又仔细看了它们两眼,这才从它们身上发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妖气。这事看起来显得有点古怪,但顾循之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将任鲥让进屋里。小翠早已经烧了热水,见客人进来,连忙端上了茶。 任鲥瞥了小翠一眼,然后转向了顾循之: “这就是王爷赐给你的美人?” 任鲥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生气,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顾循之想起自己之前给师兄写的信中提到王爷送了他个美人,心中暗叫糟糕。 那会儿他心里难受,写这个其实多多少少算是在和师兄赌气,这会儿师兄看见小翠,肯定是误会了。可是这事解释起来麻烦,越说越乱,还可能暴露他的真实的心思,于是顾循之只能硬着头皮挺直了背,颔首道: “没错,是她。” 任鲥上下打量了她两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小翠在一边侍立着,方才一直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任鲥,她一个乡下丫头,本来就没什么见识,到王府以后,更难得见到什么年轻男子,除了刚到王府来的那天见过一次王爷以外,平常所见的不过是些下人,哪能与任鲥相提并论。这会儿她见任鲥抬眼瞧她,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脸颊也通红了,脑子里不知想了些什么。 此时三人彼此相看,却谁都没说话,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微妙的尴尬气息。 小翠年轻,又是一派天真,只顾着害羞,还注意不到别的,任鲥常年不与人打交道,更不在乎什么气氛,顾循之却觉得已经没法忍受,抬起头来吩咐小翠: “小翠,我和我师兄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 小翠的心情全都写在脸上,听了这话,眉毛和嘴角都耷拉下来,慢吞吞应了一声,却不肯立即就走,只是把两只脚一点一点往外挪,挪两步还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像她这样儿,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也走不出屋去,顾循之见状,只好叹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五钱银子: “喏,拿去花吧。” 小翠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一把夺走碎银子,好像生怕顾循之反悔似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顾循之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回来坐在任鲥对面,冲着任鲥露出个苦笑来: “师兄,这情形,我也不用向你解释什么了吧?” 任鲥看见方才那一出,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用眼睛一示意,方才在他脚边老实趴着的两只鸭子也一摇一摆地走出屋子,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循之看见他笑,就觉得心下安定了些,也敢抬头看他眼睛了。 分明几个月前两人刚刚见过面,此次再见却好像又是久别了一样。师兄容颜如旧,虽说赶了远路过来,仍是光彩照人,身上纤尘不染。顾循之觉得师兄简直真的是在发着金光,刺得他双眼酸涩,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揉。 顾循之揉着眼睛的这当儿,任鲥拉起了他另一只手。 师兄的手掌宽大有力,掌纹很深,倒是没什么茧。 顾循之身上一僵。 从十一二岁往后,师兄再没拉过他手。这会儿为何…… 顾循之年纪虽老,想的却多,一瞬间竟口干舌燥。 他另只手还抹着眼睛,不知该不该放下。 任鲥的动作倒是比顾循之快些,顾循之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就觉得师兄好像在他手腕上套了个东西。 嗯?。 顾循之又抹了两下眼睛,睁开了才看见,师兄竟是在他手上套了个手钏。 顾循之在王府生活的时日不算短,无论是御赐的宝物,还是底下人为讨好王爷送上的奇珍,他都见过不少。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他师兄这会儿给他套上的这手钏,他却从没见过。 这手钏上光华璀璨,简直要照亮了整间屋子,刺得顾循之的眼睛似乎又要痛起来,他定睛一看,只见这手钏由十二颗光滑圆润的明珠串成,其中一颗最大的如龙眼一般,另有两颗稍小一点的穿在大珠两侧,其余九颗更小些,尺寸匀匀净净,都是一般大小,成色极佳。这样一串珠子,就算只是一般珍珠,也可作为进上的宝物,不过顾循之明白,他这师兄将这珠串特意带来,绝不是因为它本身价值珍贵。联想到师兄是刚刚从南海回来,难不成…… 顾循之心中有些猜测,却又觉得不可能。正踌躇着,却见师兄看着他手臂,蹙眉道: “又瘦了?” 听了师兄的话,顾循之下意识地低头捏了捏自己的手腕。 他手腕枯瘦,只是皮包骨头,非要说的话,这些天他天天拿着师兄给他的补药当饭,似乎还多长了一点肉,看着没之前那么吓人。这会儿他戴上那华美手钏,只觉十分不衬,显得他肤色也暗淡,伸手过去想要把它摘下来。 师兄连忙止住: “这是南溟珠,温养经脉最好不过。若是随随便便收起来,就可惜了。” 顾循之听见师兄说南溟珠,心中一震。 之前他虽然没见过南溟珠,却也在书上读到过。知道那是极为难得的宝物。方才他也隐约猜想过这手钏是否就是南溟珠,却因为这东西毕竟太过贵重,心中总觉不可能,想不到师兄竟是在短短数月之内就弄到了一串十二枚。 顾循之又抬头看了看师兄,他看起来很好,没受一点伤。他一向知道师兄很厉害,却不知师兄竟是厉害到了这般地步。顾循之曾经研究过师父的道术,知道其中颇有独到之处,不过在他看来,就算是师父本人,也不可能在数月间往返南海,还带回这样珍贵的宝珠。 他又抬头看看师兄,为难道: “师兄,这么贵重的东西……” 任鲥摇了摇头: “什么贵不贵重,又不是要拿去卖的。” 任鲥这话说得顾循之心里一热,但他清楚得很,师兄只是习惯了照顾他,师兄对他的关心里……并没什么别的意思。 顾循之在心里长长地叹气,面上却不露,只是微笑颔首道: “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 任鲥看看手钏,又看看他,似乎已经没什么别的事,他站起身来,走之前又向着顾循之说道: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人间浮华转眼便成尘土,你如今随我回山,还不算太晚。” 顾循之抿住了唇,似乎只有靠这样才能抵抗住自己答应下此事的冲动,过了半晌,他才道: “王爷于我有恩,我不可弃他而去。” 任鲥的面上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失望。他举步欲走,顾循之站在桌旁,直愣愣看着他身影,开不了口去挽留。就在此时,两人忽听院外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阁下可是顾先生的师兄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1-09 18:00:01~2020-01-10 17: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问路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顾循之向外望去,只见晋王爷正站在门口,微笑着面向任鲥。 顾循之一愣:他怎么来了? 平心而论,顾循之没有挽留任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担心王爷要来罗唣。他心知师兄没兴趣和王爷这样的人打交道,也不会想要掺和进王爷捉龙的计划里,因此压根没跟师兄提王爷的事,想不到王爷的消息竟是这么灵通,师兄刚来了这么一会儿,他就已经知道了。 这下两厢朝了面,顾循之也就没法再跟王爷推脱,只得上前向王爷行了个礼,又为两人做介绍: “王爷,这位确是我的师兄,任鲥。” “师兄,这位是晋王爷。” 任鲥并不行礼,只是向晋王点点头,算是致意。王爷不以为忤,笑道: “早就听顾先生说他有个师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本王平时最钦佩您这样的有能之人,您可一定要在这里多留几天。” 任鲥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给师弟送南溟珠,原本准备送了就走,没兴趣和这人啰嗦,只是摇头: “还是不了。” 晋王的脾气算不上好,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兄弟,平常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倘若换个情形,晋王定然要发怒,然而此时他有求于人,不能轻易发作,也就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宽容地笑着,又道: “任公子若无要务,就留几日又何妨?您若是怕王府里拘束,就住在顾先生这院子里,也方便你们师兄弟叙旧。本王平时常听顾先生说起,他对您可是想念得紧。” 晋王向来管顾循之叫先生,却对任鲥以“公子”二字称之。一方面因为任鲥并非他府中的幕僚,另一方面,任鲥虽然衣着朴素,举手投足之间,却有难得的气度,晋王猜测他出身不凡,又看他面容显得年轻,故而这般称呼。 任鲥听了这话,倒是有些动容,转头去看顾循之。顾循之其实从未在晋王面前流露过对师兄的思念之意,但晋王这话说得没错,他竟无法否认。更何况晋王在一边看着,他更不能表现出反对的意思,只好对着任鲥笑笑。 晋王此前从未见过任鲥,也没听顾先生提过几次有关他师兄的事,但他这会儿看着顾先生手上多出来的那串少见的明珠,便多少能觉察到这任鲥对师弟一片关切之情。这会儿他见任鲥态度微有松动,便继续添油加醋道: “顾先生可是,您以来,转眼就要走,岂不要让顾先生难过?” 说者无心,顾循之却是被人戳中了心事。他在王府日久,早已练就了一副铁面皮,还算侥幸能遮掩得住脸红,却到底露出些许神态,教任鲥慧眼查知。任鲥看他这般,到底改了口: “既然如此,我就权且多留几日。” 晋王抚掌道: “如此甚好,一会儿本王就叫人为二位送上佳肴美酒,庆贺您二位相聚,明日在府内设宴,款待贤昆仲,请一定赏光。” 任鲥不耐烦跟晋王客套,还是顾循之上前,满面堆欢,口中说着一定一定,这才将晋王送走了。 待得晋王走后,顾循之脸上立即换了一副神情,对任鲥叹道: “王爷执意留你,不过是想请你替他办事。你若走了,他也没什么好说,如今留下,怎么推脱得过?” 任鲥却并不在意: “之前你跟我说过,他有意想要缚龙?我虽然不爱管这些闲事,不过此时我既然碰巧见了他,此事合该与我有瓜葛,去看看倒也不妨。不过我看他脸上气象,只怕他心中计量着的事,到底要一场空忙。” 顾循之知道师兄向来有相人之术,怕是从晋王脸上看出了什么,只是这里到底不是说这种话的地方,顾循之连忙上前掩住了他的口: “隔墙有耳,师兄可别再多说了。” 任鲥看着顾循之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心中有些失望。 他这师弟这些年来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么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说来他小时被师父挑中在山上修行,原本前程似锦,却自己偷跑出山,再没回来。任鲥闹不明白他脑子里的想法,只能囫囵在心里叹一声:毕竟是凡人出身,摆不脱红尘俗世侵扰,入道真难啊。 他伸手去格顾循之的手,却见小翠恰好回来,用有点怪异的眼神看了他俩一眼。顾循之这才觉出自己捂着任鲥嘴的动作有些不妥,赶紧松了手。清了两下嗓子,颇具威严地问她: “你方才上哪玩了?” “没去哪,就在门口,买了一串糖葫芦。”小翠说着,举起手里吃剩一半的糖葫芦给他看。 “你可见了王爷?” “见着啦!”小翠点点头,“王爷问我怎么躲懒跑出来吃零食,我说顾爷的师兄到了,不叫我在屋里,我才出来的。” 顾循之苦笑,原来竟是这么走漏了风声。 小翠这孩子不怎么机灵,她是王爷买来的,王爷问她话,她当然知无不言。顾循之明白这些,没打算怪她。这会儿天色有些晚了,也不好再把她打发出去,顾循之只好对她说: “王爷一会儿要派人送酒菜来,你到院门口去望一望。” 小翠听他这么说,知道晚上有好吃的,欢欢喜喜拿着糖葫芦往门口去。顾循之看她出去,这才又细细地对任鲥说道: “师兄是方外之人,闹不明白这些也算寻常。此处是京城,天子脚下,王府隔壁,总有许多说得说不得的话。我知道师兄自然无所畏惧,不过真要叫人抓住什么把柄,到底还是麻烦。” 他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地将原委一一道来,似乎怕他不高兴。任鲥确实有些不耐烦,然而他看顾循之那认真的模样,知道他是很在乎这些,也就耐下性子,沉着脸站着听。 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惊叫,两人一起往外望去,好像是小翠招惹任鲥带来的鸭子,被扁嘴钳了一下。 任鲥皱了眉: “白练橘实,进来,别跟那小姑娘瞎闹。” 两只鸭子叫了两声,从院门口那边走回来。顾循之有些好奇地看着,任鲥露出些腻烦的样子: “他俩当初信誓旦旦说会化形,我才带上的。没想到只会变鸭子,累赘得很。干脆放在你这儿,你要是嫌麻烦就一刀杀了,做两只烤鸭也好。” 两只鸭子一听这话就急了,奋力扑扇起翅膀来,却不敢像对待小翠那么对待任鲥,只能绕着他嘎嘎叫。 顾循之见状笑道: “这两天师兄住在我这儿,姑且让小翠照料着,等师兄要回去了,把他俩放在后山的寒潭里,岂不是好?” 任鲥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就按你说的办吧。” 两只鸭如蒙大赦,也不敢再叫,悄咪咪躲到任鲥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顾循之又干笑了两声,没再说别的。任鲥也闭着口一言不发,气氛顿时冷下来。 说来这师兄弟两个,没见面时往往要互相牵挂,等到真见了面,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多年未见,上次匆匆一唔又不很愉快,此时相对而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虽说顾循之心里装了一肚子话,可他的那些心思连写在信里都不敢,就更别提当面和师兄讲了。 任鲥不觉得怎样,顾循之却尴尬到不行。搜尽枯肠,也想不出一个可以让师兄弟两个轻松畅谈的话题。 幸好此时,送酒菜的人到了。 送酒菜的不是王府里的人,似乎是王爷叫人在杏花楼里订了菜,让他们送来。杏花楼的人拿来一个四层的方食盒,里面有鸡有鱼,还有两样热菜、四样下酒的冷盘。可以称得上丰盛。任鲥虽说平时不进凡人饮食,但如今既然到了俗世之中,倒也没什么禁忌。 于是两人一起在桌前坐定,此时天色已然昏暗,小翠点上灯,又帮他俩将菜肴摆好。顾循之说菜这么多吃不完,就扯了半只鸡,又捡了些菜,让小翠出去找个别的什么小丫鬟一块吃,只留下他们师兄弟两个在这里。 顾循之先替师兄倒了酒,然后再给自己满上,师兄弟两个举起酒杯共饮一回。 酒是好酒,杏花楼有名的杏花酿,滋味微甜,略带花香,劲儿却大,让人不知不觉就要醉。酒过三巡,顾循之脸上微红,筋骨酸麻,心思也飘起来,他饧着醉眼去看任鲥,却见任鲥面上颜色丝毫未变,稳稳地坐着,岿然不动。风姿特秀,令人艳羡不已。 师兄一切都比他强,就连酒量他也比不过。 顾循之向来对师兄并无嫉妒之心,只有孺慕之意。当初他只以为自己会永远和师兄一起在山中修行,不问尘世间事,然而后来他心中生出异样心思,不敢再在师兄面前停留,只得像做贼一般逃下山来。后来经历种种磨难,机缘巧合之下竟成了王府幕僚。他每月拿到手的钱不算少,又独自有个小院,平时常与达官贵人往来,在寻常人看来,已经很有些体面,足以自傲了。数年之前,顾循之以人世间的标准衡量自己时,偶尔也会觉得满意。 但此时他坐在任鲥面前,虽然是彼此仍是以师兄弟相称,却已然有了云泥之别。此时此刻,“体面”这词突然变得好笑起来。 顾循之心中动摇,想起当年未能说清楚的话。 今日时机正好,他喝得醉了,借着酒意说出,也算是了却一份心意,到了第二天一早,说过的话又都可以当做醉话不算。顾循之是这样地谨小慎微,做事之前,总要先给自己想好了七八条退路,他用他那已经浸满了酒的脑子琢磨了几遍,觉得万无一失,这才颤悠悠开了口: “师兄……” 第14章 顾循之到底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就算下了决断,仍是语带迟疑,他刚叫了声师兄,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却让任鲥接住了话头: “你如今有南溟珠替你护着经脉,性命一时无碍,药也暂且不用再吃。不过这也只是一时的法子,再往后,我还得给你想些别的办法。” 顾循之要说的话头被任鲥岔了过去,他倒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出自己的可笑:若是十五岁的少年向人倾吐恋慕,就算不被理解,尚能引人怜爱,而像他这样一个本应老成持重有城府的男人,放弃了本来应有的姿态,透露出自己从少年时持续至今的隐秘恋慕,就连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少年人才有的痴恋,于他早就不相宜了。 他将脑海中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一一清除,这才又对任鲥笑道: “师兄能替我找来南溟珠,已经很难得。我此前经过几场意外,原本的修行尽数废了。就算师兄有通天彻地之能,怕是也没办法。总之我已经死了心,师兄也别为我费事了。” 任鲥听他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放弃了。任鲥向来讨厌他这全无志气的样子,此时喝了酒,火气更是一瞬间就冲上来: “你懂什么!这事我已然决定,不必再多说了。” 顾循之只想着别给师兄再添麻烦了,却没想到自己这般竟又惹了师兄不悦。他有些为难地笑起来,拿起酒壶给任鲥又倒了一杯酒,算作是赔罪。 任鲥一口将杯中酒饮尽,转头看着顾循之低垂着头为难的模样,叹了一声: “你啊……” 此前未见之时,他决计想不到,他这师弟的性情如今竟变成了这般,懦弱、谨小慎微又颓唐。如今顾循之这模样,着实让他不喜。可要让他撂开手不管,他又实在不忍心。 任鲥自己也想过,为什么自己偏偏对这师弟如此上心。想来想去,大概还是因为师弟是他亲手带大。况且,虽然他到现在也还没弄明白当年顾循之为什么突然离开师门,他总隐约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有关。 他以一种充满了关切和无可奈何的眼神望着顾循之,在顾循之的记忆中,师兄向来冷漠,绝少露出这般面孔。见状,顾循之心头一热,口中道: “师兄……其实不必做到如此地步的。” 任鲥摆了摆手,道: “此事你不必管了,一切交给我就好。” 像任鲥这种大手一挥直接决定别人未来人生的行为,其实很容易招人讨厌。不过顾循之多年未曾体验过这种关心,此时竟没有反对。 而且……虽然顾循之嘴上不说,能有人帮他,他还是很高兴。 他又替任鲥满上酒杯。 师兄弟两个一起喝着酒,没再提这些事,或许是想着要换个话题,任鲥开口问道: “上次你虽然对我说了缚龙的事,但也没说得太清楚。你们那晋王找到的那条龙,究竟是个什么样?” 如果问顾循之别的,他不一定能说得清楚,不过这件事他还真知道——前一段时间,他刚见过那条龙。 顾循之见到的不是龙的原形,而是他化人之后的模样。那龙打扮得像个富贵公子,穿着一身裘衣,手上一溜宝石戒指,头上戴白玉冠,显得光彩照人。同王爷站在一处,十分得宜。它大约是入世的时间尚短,有些事不很注意,虽然变着人身,竟轻易露出龙气来。这龙气一般人看不出,顾循之却能见到他身上隐隐有一股气化作青龙之形,盘踞其上,其形凶恶无比。 那次顾循之和一群幕僚站在一起,龙压根没注意到他,只是把头转过去跟王爷说话。然而那龙气却好像自己有生命一样,似乎觉察到顾循之的目光,极凶恶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骇得他两股战战,抖了两三天才好,此时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顾循之知道任鲥要问的不是龙的人形,因此只是说: “应该是条青龙,我没见到他原形,从龙气来看,倒是显得很凶恶。” 任鲥听见,蓦地笑了: “我从前倒是见过一条青龙,不知是不是同一条。如今这天下的龙一共也没剩下几条,或者要碰上熟人,也未可知。” 顾循之听他这么说,连忙问: “那可怎么办?若真是他,会不会认出你来?” “不妨事,到时候真碰上了再说。” 两人又吃了些东西,将一壶酒喝了个干净。小翠回来收拾了碗盘,师兄弟两个又一同坐了一会儿,就到了该睡的时候。顾循之看看这屋子,心里有点犯难。 顾循之这屋子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他卧房,一边摆着一张床,另一边是他的书桌。外间有一张榻,平常小翠在那里住。总而言之,这里并没有一个可以称为客房的部分。 他该让师兄住哪? 除了他以外,显然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小翠从柜子里找了备用的枕头和被子放在顾循之床上,任鲥则很自然地走到顾循之床边,宽衣解带。 顾循之愣在当场,任鲥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还愣着干嘛?不是要睡了?” 顾循之的床挺宽,其实足够两个人睡,况且师兄弟两个抵足而眠,本来就是平常事。任鲥不当回事,连小翠也觉得就该如此。顾循之虽然有点心虚,面上却没露。他抬起袖子,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年长的人身上总会有些难闻的气味,方才他又喝了酒,师兄会不会嫌弃? 任鲥看见顾循之呆立在一边,就知道他许是又在瞎想些让人闹不明白的事。皱着眉叫他: “别胡思乱想,过来睡了。” “哦。” 顾循之答应一声,也脱了外边衣服。他想要睡外面,却被任鲥推到了床里: “别半夜再掉下来。” 师兄是好意,但顾循之非得睡外面不可,他涨红了脸,结巴了好半天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师兄……我、我、我晚上要起夜。” 虽然顾循之在师兄面前已经有过许多个尴尬时刻,但此时此刻,从前所有的尴尬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件事绝对可以排在所有尴尬场景的最前面。他那无情的师兄并不能体会到他的尴尬,向他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 任鲥一句话也没说,默默挪到里面去,但他那个眼神顾循之看懂了。 那眼神里结合了震惊、疑惑、不耐烦,可能还有一丝丝嫌弃。那是一个从来没老过也永远不会老、甚至从来没见过老人的男人才会有的眼神。 他当然是无意的,但顾循之的心灵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饶是顾循之脸皮练得如城墙般厚,也无法抵御这种针对男人弱点的精准空袭,他抽抽鼻子,眼中噙了两滴浑浊的老泪。 作为一个永远不会面临此种问题的男性,任鲥丝毫不理解顾循之心中的苦涩,他向来最不爱看顾循之那委屈样,皱了眉头轻斥: “哭什么,憋回去。” 说完,他就拉上被子躺下去,把脸冲着墙。留下可怜的顾循之穿着单衣坐在床边,慌张地抹着眼泪。 就在这当儿,门边传来了小翠的声音: “顾爷,任爷,您二位还要水吗?” 小翠这小丫鬟不怎么懂规矩,问了话还没等里面的人回答,推门就往里进。好巧不巧正看见顾循之光腿只穿着中衣,坐在床边上抹眼泪。小翠大惊失色,赶紧把手里水盆放下,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打、打、打扰了!” 顾循之没想到自己这狼狈的样子竟让小翠看见,又想她那小丫头片子总爱胡思乱想,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心里会想些什么,忍不住哭得更凶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现在说这个还早,不过还是提前推一下下本书。《小王子和破机甲》,ABO设定。点进专栏就能看见,欢迎收藏~么么哒~ 第15章 任鲥正合眼等着顾循之一会儿吹灯上床,却没想到他越哭越凶。只得又从床上起来,过去拍拍他肩膀,放软了语气: “别哭了,都是师兄的错,师兄对你太严厉了。” 顾循之抬起头看看师兄。 师兄压根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也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 他抹了抹眼睛,冲着师兄笑: “没事,我不哭了。” 任鲥满意地回到床内,顾循之抹干了眼泪,又用小翠刚端来的水洗了两把脸,拿巾子擦干了,这才吹了灯,到床边上躺下。 任鲥心思澄明毫无挂碍,不多时就睡着。顾循之睡觉轻,又是独自睡惯了,此时身边平白多了一个人,自然睡不好。况且他怕挤着任鲥,拼命往床边上躲,再过去一点儿就真能掉下去。 但他离任鲥还是很近,近得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刚从南海回来,顾循之觉得他身上有种来自于海水的盐味。 很好闻。 这气息让顾循之镇定起来,他合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但老年人到底睡不久,到了半夜平常起夜的点儿,顾循之一下子醒了。 尿壶就在床下,一伸手就能够到,只要坐起来就行。顾循之却不想在任鲥旁边尿,随手抓了件衣服披上,拎起尿壶去了外间。 外间里,小翠呼呼睡得正香,任鲥带来的两只鸭子也偎依着睡在榻边。一般来说,住在外间的奴婢不应睡得太死,以备里面的主子夜里要茶要水。可顾循之不算是个正儿八经的主子,小翠也不是什么被严加调.教出来的奴婢,两方对此都没有什么讲究。 顾循之一顿,看看小翠,拎着尿壶走出了门。 外头有些冷,顾循之打开门,被寒风冻得一哆嗦,匆匆忙忙解决完,赶紧又拎着尿壶回去了。 顾循之这一晚上起来了两次。 等到他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觉着身子沉得很,头痛和鼻塞提醒着他—— 完蛋,感冒了。 昨晚喝过了酒又吹风,感冒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手腕上的南溟珠硌在眼眶上,有点碍事,他伸手把珠串往下撸了撸,突然觉得头痛好像好些了。 怎么回事? 他想到南溟珠,把珠串摘下来,在额头上滚了两滚,头疼和鼻塞好像就都消失了。 想不到这东西竟还有这种妙用。 这会儿还挺早,他侧了头往旁边看看,任鲥还在睡着。他不想吵他,悄没声息地起了床,穿衣之前习惯性地往下看了一眼,某个正常来说早晨应该起立的东西此时仍是一动不动。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大半年,顾循之还是不怎么适应,每天都得多看一眼。 今天师兄在这儿,它还是没动静,看来以后也没什么指望。 师兄给他的那些药里没有管这方面的,估计他是没想到。顾循之看了看手上的南溟珠,脑子里转过了一个念头…… 不,还是算了。 顾循之穿好衣服出去,本想叫小翠去买早点,看她睡得正香,叹一口气,捡起墙角放着的食盒,自己出去了。 王府里的早饭只供给住在王府之中的下人们,他们这些住在王府外面的幕僚早晨大多都是在街上随便吃一口。这条街上住着不少人,早晨摆着好几个早点摊子。顾循之买了碗馄饨,还有两碗豆腐脑儿和几个炸果子。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卖包子的,又多买了二两素馅包子。 等他回去的时候,看见任鲥已经起来了。小翠也拾掇好了,正伺候着任鲥洗脸。小翠回头看见顾循之,许是想到了昨晚的事,低了头偷偷一笑。顾循之装作没看见,只把买来的早点往桌上一放: “吃饭吧。” 任鲥过来落了座,顾循之把馄饨递他,又把炸果子和包子往他那边推推。又递给小翠一碗豆腐脑儿和炸果子,跟她说不用伺候,让她到自己找地方吃去。 等到把这俩人都答对完了,任鲥这才把最后一碗豆腐脑儿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吃炸果子,只捡个素包子吃。他昨晚着了凉,特意让摊主在豆腐脑儿里多放了胡椒,热腾腾地喝下去。 任鲥没吃过这些早点,很稀奇地用匙子切开馄饨看里面的馅儿,小口细品其中的滋味,又捏捏炸果子脆硬的外壳。不过他吃得不多,只尝了一口炸果子,吃了半碗馄饨就放下了筷子。顾循之见他剩下了馄饨,觉得十分可惜,伸勺子去把他碗里的馄饨一个个捞过来吃。 吃过了早饭,小翠将碗盘收拾下去。师兄弟两个坐在桌边闲谈。聊了一阵,顾循之想起任鲥昨天说的话,问道: “师兄,你上次遇见青龙是怎么个情形,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经过的事情多了,哪能都与你说知。上次那青龙,是我钓鱼的时候碰上的。” 师兄从前还钓过鱼?顾循之可从来都不知道。之前他们在山上的时候,他可从来没见过师兄钓鱼。从前师兄给他准备饭的时候,都是伸手往水里指一指,鱼就自己跳上来了。 顾循之还想细问当时的情形,却见外头有王府里的人来了。 他认出来人是王府里的大总管,连忙起身相迎。总管向他二人拱了拱手,道: “王爷本来预定今晚设宴为任公子接风,不料昨晚宫里递来消息,说今日是岑妃生辰,圣上兴致高,要操办家宴,替岑妃过寿,叫王爷和王妃都去。王爷就把为任公子接风的事挪到了中午。还请任公子不要怪罪。” 任鲥摇一摇头,并不说话。顾循之知道师兄不大爱和生人多说,连忙向前一步,笑道: “王妃是岑妃娘娘的嫡亲姐姐,岑妃娘娘生辰是大喜事,王爷王妃自然要去。更何况这是圣旨,我们哪敢怪罪。王爷能想到我们,还特意提前了接风宴,也是我们师兄弟的福气了。” 大总管听顾循之这话说得得体,也就没在意任鲥的少言寡语。最近两年他接待了不少奇人异士,知道有能耐的修行人,脾气怪些也属正常。于是笑着说: “王爷事忙,许多事照顾不到,心中颇觉抱歉。好在顾先生也算是王府的人,照顾不周的地方,有顾先生代劳,总不至于失了礼数。总之这会儿,咱们就赶紧往东暖阁去,别叫王爷久等了。” 顾循之一听东暖阁,心下了然。那处是王府花园附近的一处小阁子,地方不大,景致却好,适合私下里接待客人,虽然不很正式,却是只接待亲近客人的场所。平常王爷接待修行人一般都选在西厅,这次在东暖阁为师兄接风,是为了表达亲厚之意。 师兄弟二人随着大总管一起到了东暖阁,只见王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晋王爷如今年纪刚满三旬,仪态潇洒,英姿勃发。要论起模样,他生得比当今圣上还要出挑些。也难怪先帝选太子时几次犹豫不决,差点把太子之位给了他。若不是因为当今圣上有龙神相佑,晋王爷如今说不定已经坐上了皇位。可惜晋王爷没这个命,如今只好住在这窄窄的晋王府里,私底下谋划着逆天改命的法子。 两人见了晋王,顾循之行了礼,任鲥却只是点一点头。 王爷已然见过任鲥一次,知道他不爱行礼,也没有责怪。晋王爷向来有礼贤下士的名声,如今他又正缺人用,任鲥到此可以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因此他面上显得毫不在意,始终带着微笑。 这一次的酒宴没请别人,只有王爷与这师兄弟二人。王爷坐了主位,任鲥对席,顾循之在一旁打横作陪。众人坐定了,下人就将酒菜一样样送上来。这次宴席的菜肴是王府里大师傅的手艺,与外面酒楼的菜相比更精致了许多,所用的材料之中也有许多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王爷看看任鲥,只见他不动声色,面上半点表情也无,不觉对他又多了两分敬意。 王爷性好男色,酒宴上没有美貌侍女,两边侍立着的俱是十几岁的美少年,手中拿着酒壶,给每个人满上。王爷并未直说正事,只是与两人说些闲话,跟任鲥讲些顾循之这几年来在王府里的事,大大地夸赞了顾循之一番。 任鲥不懂那些弯弯绕,听到晋王夸赞顾循之,对这晋王爷也少了些恶感。他想着顾循之将来还要在此人手下过活,到底要多留点面子,于是话多了几句,晋王劝酒,他也很给面子地喝了。 晋王爷见此情形,笑意渐浓。酒过三巡,王爷举起酒杯,向着任鲥笑道: “本王为大事忧虑许久,如今有任公子在此坐镇,本王总算可以放心了。” 任鲥既然决定留下,也就想好了要替王爷缚龙,他不喜欢绕弯子,直截了当地说道: “王爷无需多言,我既然来了,自然是已经决定了要帮王爷的忙。此事不难,王爷大可放心。” 王爷得了这样的承诺,心怀大畅,又敬了任鲥一杯酒。两人饮毕,只听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伴着铃声,少年人的声音嬉笑着传过来: “耆卿,你躲在这里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必须提前提醒大家一下。龙和王爷不是CP!王爷是人渣,不要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幻想!小龙的CP另有其人,后面也会出场。 第16章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年笑意盈盈向这暖阁里走过来。这少年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年纪,个头高挑,容貌艳丽,神态高傲。他身着锦衣华服,缎子靴后头坠一对金铃,一走起路就泠泠作响,俏皮得很。他将身上的气息收敛得很紧,任鲥却一眼就看出,这是一条青龙,而且正是他从前见过的那一条。 寻常人类的眼睛发现不了这种差别,就算是像顾循之这种修行过的人,也顶多能见到龙气,透过龙气去辨别。只要青龙将气息收敛,顾循之就一点看不出来。不过任鲥要辨认这些可用不着观气。他的眼睛有着勘破万物的能力,无论是什么种族,即使是化作了人类的外形,他也能一眼就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如今在这里的,是一条年轻的青龙,而且还是一条蕴天地灵气而生、没有父母的青龙。 这几点,从他那倨傲的神情、格外光洁的鳞片和还有些柔嫩的龙角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他不是这么年轻,大概就不会这么轻信,如此轻松愉快地留在王府之中——只要稍具常识,就该明白和人类、尤其是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物过于亲昵,对龙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任鲥看过了青龙,又转头去看晋王。晋王一双眼睛看着青龙,态度从容又温柔,向着青龙说话时,语气十分亲昵: “我都说了今天有事,叫你留在屋里玩,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青龙显出些腻烦的样子: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无趣得很,解九连环没意思,你们的书读着更无聊。听他们说你晚上还要出去,我过来见一见你。” 这一句话说到结尾处,龙的语气渐渐发出了变化,显出一种甜腻的轻柔,内中似乎蕴含着无限缱绻。 晋王的语调似乎也温柔了许多: “既然如此,你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席上有你喜欢吃的桂花鱼。” 后面侍立着的几个侍童连忙小跑着去替龙拿来新的椅子,又给青龙准备了一套杯盘碗筷。侍童们训练有素,青龙却似乎并不买账,用挑剔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王爷见状,连忙使了个眼色,那几个美貌侍童就齐齐退去,换上了几个相貌平平的侍女。 青龙未置可否,或许他本来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想要借此撒娇。他举起酒盅热热地喝了一口酒,又伸筷子去夹桂花鱼,桂花鱼放着的位置离他远些,王爷连忙站起身来,亲自替他夹到面前的碗里。 “吃吧。” 青龙满意了,这才向晋王一笑,他人形的容貌本就很美,这样一笑,显露出天真的神态,更令人心折。晋王却只是保持着淡淡的优雅微笑,伸手替他抚了抚面颊边上略显蓬乱的发丝。 这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就算不能成为爱侣,起码也是一对腻友。这旁若无人的状态,真让人看着有点不自在。 若不是任鲥知道其中的内情,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一对很让人羡慕。可是此时此刻,他见此场景,再联想到晋王此次设宴的目的,只觉得胃里有些翻腾起来。 这天真小龙的心底是否能够略微觉察到,此时替他温柔地抚弄着发丝的年轻王爷,正盘算着要将他囚于府中,为自己篡位的行动加码? 糖里裹着利刃,温柔里藏着恶意,亲昵里包含着杀机,而年轻的小龙对此一无所知。 任鲥冷眼看着这发生在他眼前的故事,并不准备给故事的主角提供什么提示。在这个故事里,他只是个背景,并不准备卷进去太深。更何况,他原本也不怎么喜欢这条小青龙。 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他有点为这条青龙惋惜。不过反正晋王伤不得他,让他稍微吃些苦头长点教训也好。 任鲥在这里看到了人类最丑陋的一面,他只是看着,并不打算进行什么评价。他不害怕人类——修行人伤不到他,就算是醉梦香这种能迷倒龙族的迷药也对他无效。人类对他构不成威胁,所以他也不准备对此做些什么,只是看个热闹。并且顺便提醒一下自己,不要太过于相信人类,人类与灵物、小妖之类不同,他们实在是太擅长撒谎了。 任鲥目不转睛地看着龙和晋王,没有注意到顾循之一直在看他。 这会儿,顾循之已经看了任鲥好久了,他的眼神一直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地观察师兄的脸色。此时此刻,任鲥的神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虽然顾循之自认为已经比较了解师兄的性情,也揣度不出此时此刻他会想干什么。万一师兄一时兴起,准备把一切真相在青龙面前揭露出来,那可就全完了。 顾循之看了他半天,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师兄?” 听见师弟的呼唤,任鲥立即转过头来,向着顾循之一笑。 哦,对,他差点忘了。他的师弟也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不过他可和别的家伙不一样,虽然修行不成、有事没事总犹犹豫豫、啰啰嗦嗦、胆子小、爱哭又爱犯蠢,偶尔还有些叛逆,但至少绝不会对他耍什么心机。 这样比较起来,果然还是他的师弟最好了。 这么想着,任鲥看顾循之的眼神就显得更柔和了。 顾循之不知道师兄这会儿正在心中在将自己和别人比较,并给了自己一个非常高的、完全偏离事实的评价。他只是惊诧于师兄的温柔眼神。毕竟师兄一直以来都对他非常严格,说话向来不假辞色,在顾循之的记忆之中,他几乎从未见过师兄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有时候他也会显得很温和,但和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让顾循之感到有一点惊惶失措。 但更让他惊惶的是,他发现自己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师兄的这种神情,但由于他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导致他的身体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此做出反应。 顾循之发现自己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但他没空去考虑汗毛什么的,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想让它尽量显得平常一些,这几乎让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再也无暇去注意别的了。 任鲥看师弟只是叫了他一声就没再说话,于是又转回头去。只见青龙已经吃完了碗里的鱼,此时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看着他的眼神,任鲥敢打赌,这条龙肯定已经不记得他了。 青龙没打算跟他打招呼,而是转过头去问晋王: “他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自从青龙出现,晋王脸上的神情就几乎没有变过。始终温柔且有耐心,他听见青龙问,就开始逐一替他介绍: “哦,这一位是我府中的幕僚顾先生——你以前大概见过,这一位任公子,是顾先生的师兄。总之,我让顾先生请他来,是为了要帮我忙的。” 很显然,龙对枯燥的王府事务毫无兴趣,并不打算追问细节。他也不打算多看面容枯槁的顾先生,却睁大了眼睛看任鲥: “咦,你看起来好眼熟,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面?” 任鲥不打算隐瞒上次那场糟糕的会面,所以他点了头: “我们在东海遇见过一次。” 青龙在化人之前,所有的岁月都是在东海度过的,这提示并不能帮助他认清眼前人的长相。他看着任鲥,显得有些迷惘: “我们以前……说过话吗?” 任鲥决定稍微启发一下他的记忆: “几千年前,我曾经在东海钓鱼。那时候……我们还是打过一点交道。” 青龙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脸一下子变红了,并且这红色还有逐渐向下的趋势,似乎连手背都开始有些泛红。 顾循之吃惊地看着在他眼中凶神恶煞一般的青龙此时满脸都是局促,乃至于坐立不安起来,他的脸仍然朝向任鲥,眼神却躲闪起来,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 任鲥则全然不动声色,一句话也没说,似乎青龙这反应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顾循之和晋王对此完全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俩。晋王试着伸出手去握青龙的手: “怎么了?” 青龙没理晋王,不耐烦地拍掉了他的手。这会儿他似乎终于鼓起了一点勇气,恶狠狠地盯着任鲥,那表情不知是恨是怒。 任鲥还是什么也没说。 青龙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 “你给我听着!本座是东海之主,东海一切俱属我所有,本座不就是吃了你几头牛,还是你自己放进海里的,有什么大不了!” 任鲥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青龙把桌上酒盅砸在地上,一溜烟跑了。他靴上金铃乱晃,不住作响,随着他渐渐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以青龙为主角的故事,见完结文《王府后院有条龙》,不过那本书的时间线与这本不同,青龙的性格和这里有不少差别。 青龙是比较重要的配角,以后在这本书中还会有一些出场机会。 感谢在2020-01-13 11:09:17~2020-01-14 13:3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给道长糊碧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晋王爷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 他惊讶,困惑,神情之中还略带着点愠怒,他看出青龙与任鲥早已相识,而两者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些让人说不清的微妙,这是晋王爷预料之外的事,但他始终保持着得体的的姿态,向着任鲥询问: “任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的语气已经尽量平静,但顾循之还是嗅出这问话里已经带着点危险的味道。王爷心中已然有几分起疑,如果师兄的答案不能让王爷满意,只怕王爷会撕破和善的外表,露出狞恶的本性来。顾循之追随晋王日久,了解他的秉性。知道他对认为是自己敌人的人,一向是不留情的。 当然,顾循之了解自己师兄的能耐,知道只要有他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他只是不希望王爷在他面前显露出那种样子。王爷从前救过他的命,他也在王府为晋王服务多年,算得上是晋王手底下最得力的幕僚。虽然两方面不过是主从之间的关系,晋王也确实难以被称作是好人,可顾循之还是希望十几年的主从情分,不要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紧张得冒了一身汗。 任鲥倒是不慌不忙,轻松愉快得好像一切都和他无关似的: “其实真没什么大不了,我与那青龙从前只不过见了一次,就像我刚才说的,几千年前,我曾经在东海钓过一次鱼。” 这开场白和之前他在席间说的毫无区别,晋王爷和顾循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要听他接下来说什么。任鲥分别看了他俩一眼,将这故事娓娓道来: “那时我决意要钓一条少见的大鱼,于是用极粗的缆绳做鱼线,弄了个大铁钩,拴上五十头牛做鱼饵,站在山上丢下海去,只等鱼上钩。不料等了几日,大鱼迟迟不来,我的鱼饵却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少。我下海去寻,才发现原来鱼饵是被一条青龙偷吃了。” 故事说到这里,任鲥意味深长地往晋王爷那边看了一眼,晋王爷恍然大悟: “那偷吃鱼饵的青龙就是……” 任鲥点头: “正是他。他偷了我的鱼饵,我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于是把他捉上岸来,狠揍了一顿才放他走。事情就这么简单,此后我也没再见过他。” 这故事确实简单,对青龙来说,却是奇耻大辱。难怪他表现得那么奇怪。任鲥没对事情的过程进行什么过多描述,不过虽然没法想象任鲥到底怎么揍一条青龙,但想想刚才那个爱娇少年呲牙咧嘴挨揍的样子,就会让人觉得好笑。晋王爷表情放松,忍不住笑起来。 王爷这一笑,顾循之就知道没事了。 他松了一口气,却没觉得高兴。心里总好像有些别别扭扭,想象师兄揍那小子的样子,不知怎么竟让他有点不痛快。 不过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青龙走了,饭局总算可以继续。 或许是因为任鲥讲故事的态度让人觉得特别值得信赖,总而言之,这件事似乎大大地取悦了晋王。晋王显得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必须得说,晋王的相貌生得很好,尤其在他微笑的时候,特别容易让人产生亲近感,常常要让人忘记了他本人一贯的品行。 不过晋王本身的品行与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任鲥不在乎人类的道德和评价,他本来就与人类无关,就算偶尔卷进人类之间的事情里,他所在乎的也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牵扯,在这件事之中,他只想要替师弟还了晋王的恩情,将师弟从这种人间的牵扯之中拽出来。 晋王倒是没急着问任鲥的所求,反而先问他昨晚在顾循之那里住得好不好。任鲥点了头刚要答应,顾循之却想起了昨晚的尴尬,连忙说道: “王爷,我那处地方狭窄,原本我一个人的时候倒还罢了,如今多一个小翠,师兄再一来,着实没有地方睡。如今师兄既然要替王爷办事,不如就让师兄住在府中,也近便些。” 晋王一听,笑道: “我倒是很愿意请任公子到我王府里住,只是因为想着你们师兄弟夜里要说话,才没开口相邀,任公子看如何?可要到我王府里住?” 任鲥皱了皱眉: “如今住的地方就很好,王府里麻烦事太多,我不习惯。” 听他这么说,王爷笑着向顾循之一摊手。顾循之不敢违逆师兄,只得苦笑。 王爷想了想,又道: “顾先生的住处也确实有些狭窄,等这事情结束,我在王府附近为两位寻一处好住宅。” 任鲥虽然平常不大与这些达官贵人接触,却也能听出王爷这话是招揽的意思。他懒得拐弯抹角,直接说道: “我是方外的人,一向不愿入世,对金银财物也没有兴趣,不过我来帮助王爷,确实有个请求,还请王爷答应。” 晋王爷知道这些方外人麻烦事多得很,倒也没有强求,只是痛痛快快地说道: “任公子请讲。” 任鲥一指坐在旁边的顾循之: “我这师弟本来就是私自下山的,等到这件事结束,我要把他带走。” 晋王爷本来想着就算是招揽不成,至少也要施以恩惠。等到日后起事时,可让顾循之再把任鲥叫来,也算多个帮手。他没想到任鲥竟是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一时间目瞪口呆。不说别的,顾循之是他手边最得力的人,不仅能替他管理要务,且又知道他许多机密,绝不能轻易放走。只是如今若不答应任鲥的要求,只怕缚龙这事也办不成。 晋王爷转过头去看顾循之,他似乎有些吃惊,却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显见得是愿意跟他师兄走。这样事情就更难办了。 他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了下来: “好。若是顾先生自己愿意走,我自然不会阻拦。” 任鲥瞥了顾循之一眼,顾循之赶紧点头。 若是师兄这一次能帮上王爷的忙,他欠王爷的情也算是还了。近来师兄的脾气真是不怎么好,还是不要轻易忤逆师兄来得安全。 只是将来他要继续跟在师兄身边修行,只怕每日看着师兄,又要平添许多烦恼了。 顾循之心里虽然这么想,唇角却不自觉带上了些笑意。晋王爷见到他的神情,心中暗暗有了计较。 正经事谈完,晋王爷又与师兄弟两个闲聊一阵,就说晚上要进宫去赴宴,须得提前做些准备,叫师兄弟两人仍在这暖阁里聊着,他自己却先走了。 晋王出了东暖阁,却没有立即往王妃那边去,而是先去看了青龙。 青龙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王府的客房之中,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左手跟右手下棋玩。看见晋王爷进来,眼前一亮,把棋盘拨拉到一边,一下子从床上跃下来: “你总算是忙完了,快来陪我玩!” 晋王爷无可奈何地一笑: “我不是跟你说了今晚要进宫?我这会儿不过是先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要走的。” 青龙听他说又要走,显见着不高兴起来: “你想方设法把我哄来,又不陪我玩。你府里这么闷,一点意思都没有。最近你又请了那凶神恶煞的家伙过来,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回去啦。” 要走这话,青龙早已说过十多遍。晋王爷听惯了,倒也不觉得怎么慌。他伸出手,一边轻抚着青龙的背,一边套话: “卿卿说的那什么凶神恶煞,指的是任公子?方才饭桌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们原先是有什么过节?” 青龙哼了一声: “别叫我卿卿,我是东海龙君,可不是你的什么卿卿。” 晋王看他正生气,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龙君大人别气了,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龙继续哼: “那老家伙坏得很,又凶得要死,不过我可不怕他。” 青龙说出这种话来,摆明就是怕了任鲥,晋王爷故作不知,只是问道: “老家伙?我看他倒是挺年轻。” 青龙撇着嘴,脸涨得通红: “你信他的邪!那老家伙比我老得多,不知几万岁了,却还欺负小孩儿呢。我以前遇见他的时候还是条小龙,跟他争执起来,大战了三百回合!” 晋王笑: “原来是这样,想来最后一定是我们的龙君大人赢了。” 青龙虽说爱面子,却也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谎,再哼一声,把头扭过去了。 晋王看见他这模样,就猜到事情的真相。如今他套过话,心里也有了底。双手按在青龙肩上,诱哄道: “好好好,我知道那是个坏人了,以后保证再不让你见着他。最近天气一直不错,明天我带你去湖上坐游船,一整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青龙得了承诺,这才满意地放晋王走了。晋王从他住的客房里出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就不见了。 他先去换了进宫要穿的衣服,随后又去寻王妃。王妃早知要进宫,已经装扮了多时,见到夫君进来,连忙要行礼。晋王上前亲手把她扶起来,柔声道: “王妃如今怀着身孕,千万不要多礼,莫要伤着了孩子。” 王妃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苍白没有笑意的面孔。她原本生得很美,此时却像是个纸扎的人,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 晋王端详了她一番,有些不满意,转头对她的丫鬟说: “拿胭脂来。” 丫鬟领命取来了胭脂,晋王亲自往王妃的脸上涂了些,往后退了两步打量一番,又命令道: “笑。” 王妃愣了一下,慢慢翘起嘴角来。 那其实不算是个笑,王妃的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但这样就够了,晋王携起王妃的手,温温柔柔地笑道: “王妃,我们走吧。” 车子已经停在了门前,晋王和王妃手牵着手,仿佛一双璧人。晋王亲自伸手托着王妃的脚扶着她上了车,样子看起来再亲密不过。 王妃的脸上,还始终挂着没有笑意的笑。 王爷自己也上了车,走之前忽又想起一事,掀起车帘向旁边的跟班吩咐道: “传信给顾先生,说我们商量好的事,就定在明晚。” 第18章 晋王离席之后,任鲥师兄弟两个也不愿在东暖阁多停留,稍微坐了一会儿,就回去顾循之住的小院。 小翠不在,不知是跑到哪里躲懒去。两只鸭似乎不太习惯岸上的生活,懒塌塌趴在小翠早晨为他们准备的水盆里,似乎是睡着了。 小院里真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候。 既然小翠不在,顾循之就自己动手烧了水,给师兄和自己每人倒了一杯茶。 他昨晚本来就没睡好,方才又陪着吃喝说话,此时已经是力倦神疲,坐在桌边慢慢地啜饮茶水,一句话也不想说。 任鲥倒是还很有精神,他平常炼丹,几十日不睡亦是常事,喝几杯酒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他看顾循之这般困乏,着实没法再说话,就对他说道: “你去睡会儿吧。等事情完了,要说话有得是时间。” 顾循之摇摇头: “睡不着,坐这儿喝点茶算了。” 任鲥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劝,只说: “这几天我考虑了,等这边的事结束,我们就去找师父。” 顾循之腾地一下站起来: “你得到师父的消息了?” “没有。不过关于他当初去的方向,我心里多少有点数。” “哦。”顾循之悻悻地坐下,“当初我不告而别,着实有些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想起来还怪不好意思。我欠师父一句道歉。” 任鲥听他这么说,忽觉有些不痛快,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光是欠师父一句道歉?” 听见师兄这么说,顾循之才突然惊觉,自从前一阵他与师兄在碧空山上再次相见到现在,虽然师兄已经以各种形式表达过对他当年不辞而别的不满,但实际上,他们还从来没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说过。 师兄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他自己……则是根本说不出口。 不过既然师兄提起来,跟师兄道个歉是应该的。 顾循之低了头: “对不起。” 可任鲥却没打算这么轻松就放过他,任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 “当初为什么要走。” 顾循之愣了一愣,本能地逃避了问题,只是为难地笑笑: “过了这么多年,那种小时候的事,我也记不住啦……多半就只是犯傻。” 任鲥确实搞不太明白人类那些弯弯绕的心思,而且一向也很相信顾循之,但他并不蠢。 这几天两人聊了不少天,顾循之也曾提起过小时受他关照的事,其中颇有怀念之意。许多事连任鲥自己都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顾循之却将那一点一滴都牢牢记在心里。记性这么好的顾循之,怎么会把那么重要的事情忘了呢?刚刚和晋王一起吃饭的时候,任鲥还欣赏过他的诚实,想不到这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他就开始骗他了。 任鲥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顾循之很会察言观色,更何况任鲥从来不屑于掩饰,他的情绪写在脸上,在顾循之看来,比白纸黑字还明显。顾循之紧张起来,试图找点别的借口缓解任鲥的不快: “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他知道这话很无力,就像是小时候干了坏事之后说的谎话一样,压根糊弄不住任鲥,但他本来也不指望这个借口能管用,他只想尽量拖延一下时间,好能编出像样的借口,只要不把真话说出来,怎样都行……他本来很擅长说谎,此时却没法在师兄的眼睛前面编出像样的谎言。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这简直是救了顾循之的性命,他如闻天籁,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人顾循之认识,那是王爷的跟班。 王爷的跟班不爱说客套话,在王爷不在的情况下,也不会注意场景和别人的脸色,只会直接讲最必要的话: “王爷叫我来传话,说是顾先生商量好的事就定在明晚,一切由顾先生主持。府中一切事物,在明天一天里都可以供您调配。明天王爷会带他去游湖,他们回来之前,一切都要布置得妥妥帖帖。” 顾循之点了头,王爷的跟班也点头致意,连一句额外的话都没说就走了,留下师兄弟两个面面相觑。 这是个好机会,顾循之绝对不会错过。他赶紧转移话题: “王爷显见着有点着急了。” 任鲥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露出一个大写的不高兴。但他还是轻易地放过了顾循之,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 “或许是怕节外生枝。龙已经认出了我,他可能不愿意和我住得这么近。” 他对这话题没兴趣,脸上的神情也就变了,从不高兴转成不耐烦。这两种表情都是顾循之从小看惯的,在他还没有被师父带上山顶去之前,玄都观里的成年道士们往往会用这样的表情面对他。他当然不在乎他们,但当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师兄脸上时,无论是哪一种,都让顾循之产生接近本能的恐惧。在这种状态之下,顾循之没法再动用他那灵活的大脑,只能小心翼翼地叫他: “师兄。” 顾循之说不清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多惶恐。他知道师兄不会对他怎么样,从小到大,哪怕他特别调皮的时候,师兄也顶多就只是揍他一顿,用上护体真气之后,基本不痛不痒。可他就是不愿意看师兄也对他露出这神情。 然后,一只手按到了他的头上。 “唉,算了。”任鲥说。 顾循之年纪已经不轻了,平常当然没人会摸他的头,被摸头的感觉很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如今他年纪这么大,相貌看起来比师兄还老,可师兄还当他是小孩。 师兄的手抚在头上让人很舒服,可顾循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生气。 这事儿很奇怪,顾循之从来没生过师兄的气。在他眼睛里,师兄做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他不该把自己当小孩。 “师兄,”他叫了他一声,“我不是小孩儿了。” “知道。”任鲥松了手,“你已经比我还老了。” 这话没错,甚至一分钟以前顾循之自己也在这么想,可是同样的意思从师兄嘴巴里说出来,顾循之心里又难受了。 我今天这是怎么啦?顾循之暗忖:怎么喝了点酒,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顾循之是有点不对劲,这会儿他觉得酒劲儿涌上来了,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有些发烫。他扭过头去,想找个巾子擦脸,却不小心看见了摆在他身后墙边上的镜子。 镜子忠实地映照出他的脸,那张苍老、憔悴、乏味、令人生厌的脸。 平时顾循之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通常不会特别去留神这一点,或者说,他平时一般尽量避免照镜子,摆个镜子在这里只是为了正衣冠。但是此时此刻,师兄的脸也映照在镜子里,那张淡漠又漂亮的面孔,与他苍老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鲜花和枯骨被摆在了一处。 尽管顾循之自认为他面对现实的能力超乎一般,眼前的镜子仍然映照出了顾循之此生见过最恐怖的场景,即使是在最可怕的梦中他也未曾见过。 他腿一软倒了下去,从他的口中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作者有话要说:主角没啥大事哈,大家不要紧张。 本周本文非常不幸地榜单轮空了,为了控制一下字数,姑且改为隔日更新,仍为晚上18:00.非常非常抱歉,希望大家体谅。在适当情况下会恢复日更,届时将另行通知。 第19章 顾循之病了。 他发病极为突然,毫无预兆。他在谈话谈到一半时突然扭过头去,在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倒在地上。任鲥立即过去查看,发现他已然气若游丝。倘若不是任鲥立即用南溟珠在他胸口揉搓,又用灵气贯穿他全身,说不定这会儿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好在任鲥救得及时,顾循之如今性命无碍,只是要在床上躺着休养一阵才行。 顾循之出了事,跑出去躲懒的小翠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将顾先生发病的消息传到了王府之中。 王爷去了宫中赴宴,这当儿府中没有能拿主意的人。直到深夜王爷回来,了解了情况之后才派人传下了旨意:计划一切照旧。 顾循之当然没法再主持此事。一切事务的决定权都移交给了任鲥,为了协调方便,王爷将他的跟班派来。此人性情有些死板,但为人极为忠心,对王爷的指令言听计从,没什么自己的主张,倒也真能帮上忙。 任鲥情知顾循之一时半会死不了,也就放心把他交给小翠照顾,自己去筹划。他想得倒也简单,这些事左右都是他的活儿,早日解决了,等顾循之养好,两人就可以一起走。 只不过顾循之的情况似乎不断在变,每当他刚觉得自己对顾循之的情况大致有了了解,可以按照计划往下进行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别的迹象,刷新他的认知,让他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所想象的严重。 就像这次的事,如果手边没有南溟珠,他又不在身旁的话,顾循之就只有死路一条。 任鲥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才是师弟发病的罪魁祸首,只是条分缕析,计算着新的情况。师弟原本的修行全由师父所授,若要让他重新恢复原来的状态,必须得找到师父不可。但看他如今这脆弱的样子,只怕还没找到师父,他的身体就先撑不住了。 南溟珠虽然有效,不过这东西本来就是大妖拿来代替内丹用的,人类用起来,效用到底还是打了些折扣,大概算不上最佳选择。 至于到底什么东西能给人类保命延年,任鲥还真就没怎么研究过。如今也只好一边尽力给顾循之续命,一边继续想办法了。 不过这些也要等他先替晋王捉了龙之后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青龙就跟王爷一起出去了,听说是去东湖上划船。任鲥不是很理解一条龙为什么会觉得在湖上乘船有意思,他想这大概也和他去钓鱼差不多,不过是图个新鲜。 晋王去划船当然和普通百姓的排场不同,听说他在东湖上包下了最大的一艘花船,往船上装满了各式美酒,冷热荤食,瓜果点心,叫来京中最有名的舞姬跳舞助兴,还带上十几个当红的妓子和小倌、几十个下人伺候着。又叫了一班戏子扮成八仙模样,另乘一艘敞篷小船,隔着水波演奏。不一定听,只是为了增添一点情趣。 晋王传了信来,说是他打算和青龙一起在湖上待到夜里,不过青龙性情跳脱,只怕时间久了又嫌无聊,也可能提前回来,要他们做好准备。 在任鲥看来,其实没什么可准备的。用来关押青龙的房间早已经设置好,之前他交给顾循之拿来的醉梦香也还有许多。只消用醉梦香把龙迷倒,再用晋王祖上传下来的缚龙索限制住龙的行动,事情就算是完了。对晋王爷来说,这是如今头等的大事,可对任鲥来说,这也不过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他准备好了醉梦香,就找了个地方坐着等。 说起来,王爷安排的娱乐还真是挺合青龙的胃口,真就让他在船上呆了一整天。太阳将落时,青龙开始觉得有些无聊,吵着要回去,晋王见状,笑道: “我叫他们准备了些焰火,等过一会儿天一黑,就在湖边上放出来,最好看不过。若是现在回去,可就看不到了。” 青龙虽然已经在京城住了好些时日,却还没见过焰火。听晋王爷这么说,就又来了兴致,乖乖在船上等着看焰火,看过焰火之后,又被哄着喝了许多酒,这才被晋王爷亲自扶着,摇摇晃晃回了晋王府。 青龙这一天玩得极开心,只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的耆卿更好的人。他性情骄纵,平常待人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无论怎样都讨不到他欢心。今日却连眼神都柔和起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喜欢耆卿之类的话。 耆卿是晋王爷的字,平常少有人叫。地位低的人自然只称他王爷,亲属长辈则是直接叫他的名,这字取来之后,除去太傅叫过几次,就再没人提过。只有他知道之后,耆卿耆卿叫个不住。 听他这么叫着,晋王爷的心似乎也软了软,他伸手刮刮青龙的鼻子,语气里透着些宠溺: “小醉猫,有什么话明早醒了再说。” 青龙胡乱答应几句,也听不清到底说得是什么。晋王也没再问,伸手把他抱了起来,替他除去外袍,好好地安置在床上,还给他盖了被子。 晋王的动作相当温柔小心,他把龙安置好了,站在床边看了他龙一会儿,直到龙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任鲥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任鲥的表情有点不耐烦,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在他看来,如果去掉那些的部分,这件麻烦的活计实际上压根用不着费他这么多工夫。 他正准备进去,晋王扯住他的衣袖,压低了嗓音: “别让他太疼了。” 晋王的眼睛里闪动着光,充满了柔情和不舍。任鲥皱了皱眉,觉得有点恶心。 这是什么台词?这话让他说得好像任鲥才是那个坏人。人类,尤其是这些达官贵人,总是如此虚伪。他们滥用假惺惺的眼泪,到最后可能连自己都要骗了过去,相信自己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他甩脱晋王的手,很不客气地答应一句: “放心吧。” 晋王没有在门口停留太久,很快就离开了——虽然听说醉梦香对人体并无任何伤害,他也不想尝试。任鲥放轻脚步走进房间,点燃了香炉里放着的醉梦香。 醉梦香的香气一下子散出来。任鲥稍微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等着它的气味布满整间屋子,然后往床边走过去。 醉梦香对任鲥没多大效果,只会让他稍微有一点昏沉,并不影响他的行动。他来到青龙身边,看见他已经睡沉。 龙的面容显得很年轻,稚气未脱。任鲥向他伸出手,按着他的骨骼寻找正确的位置,找准地方之后,他用缚龙索穿过了龙的琵琶骨。任鲥并不想伤他,但龙的力量极强,倘若只是锁着平常的地方,只怕他两下就能挣开。只有穿了琵琶骨,才会让他失去绝大部分力量。 这本来应该是很疼的,但龙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发出了一点轻轻的哼声,好像完全没醒。他的眉头皱着,好像梦见了什么不是很愉快的事情。不过梦境到底只是梦境,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最为沉重的噩梦。 任鲥难得涌起了一点怜悯之心,尽量让自己下手稍微轻一点,但他的经验不是很足,还是不小心弄伤了一些多余的地方。不管怎么说,事情办完了。 这小龙从此被人囚禁在这儿,将来还不一定要受多少苦楚。龙族皮糙肉厚,寿命又长,被关上个十几年,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很大的影响。不过……只怕他以后再也没法相信人类了吧。 想到如今这一条天真的小龙总有一天会变成一条残酷暴戾的青龙,打破这牢笼,报复所有让他失去自由的人类。任鲥就觉得很没有意思。 如果不是为了顾循之,他大概不会做这种事吧。 他走到门口,熄灭了醉梦香,将剩下的一点香丸收进瓷瓶,藏在袖子里。这东西是他做出来的,又太过危险。任鲥不希望剩下的香丸落到别人手里,在给他增添新的牵扯。 跟他扯上关系的凡人,有顾循之一个也就足够了。 他出了房门,又走出好远,才看见王爷的那个跟班靠在墙边等他,鼻孔里满满地塞着帕子,似乎想要借此抵御醉梦香带来的睡魔,样子可笑极了。饶是这么着,他还是困得直打盹。 醉梦香的气息飘了出来,虽然很淡,还是颇具效用,这会儿,差不多整座王府的人都已经睡熟了。 那个跟班身边放着一盆水,他看见任鲥过来,连忙端起了水盆——这是任鲥之前就吩咐好的。 任鲥用那水盆里的水净了手,也不跟他说话,只是独自向王府外面走去。 走到王府的高墙之外,就嗅不到醉梦香的味道了。 任鲥独自走到顾循之那小院的门外,伸手推门,却发现门已经上了闩。他敲敲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从里面打开。 晋王爷从顾循之院里出来,向着任鲥笑了一笑: “辛苦了。” 第20章 任鲥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给青龙拴上锁链的时候,晋王已经到了顾循之的小院。 是小翠给晋王开的门,她没想到王爷居然会在这个时间过来,吃惊不小。晋王赏了她二两碎银,叫她上别处玩去。 这会儿天早已经黑了,小翠当然没什么地方可玩。不过她还从没拿到过这么大一笔赏钱,乐得直蹦高。揣起银子就进王府找小丫鬟们玩去了。 晋王进了院,还细心地闩上了门。 顾循之此时正躺在床上,其实有着南溟珠的护持,他并没有那么脆弱。只是任鲥和小翠都不许他轻易下床,他也只好乖乖躺着休养。 这会儿他听见门响,以为是小翠进来,叫了几声都没有人应。他挣扎着坐起来,却看见晋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循之吃惊不小,赶忙要起来行礼,却被晋王一把按住: “免礼免礼,顾先生不是病了?就别拘礼了。” 顾循之坐在床上,对着晋王笑一笑: “多谢王爷来看我。” 晋王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顾循之的床边: “顾先生的病,我多少听人说了一点,具体情况倒是不很清楚。如今来看……可是很要紧吗?” 顾循之摇了摇头: “虽说发得急,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到底是修行过的人,一时半会总不至于就死了。” 晋王听他这样说,似乎松了一口气: “如此这般就好。过几日等你要走时,我再赠你百金,作为送别之礼。虽说你们修道人不贪慕钱财,毕竟出门在外,有些银钱傍身,更安稳些。” 顾循之听见晋王这样说,颇有些动容,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既然与师兄同行,便用不着什么钱财。王爷的大事正需要用钱,就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晋王听顾循之推辞,也就没有再劝,只是说: “这钱你不要也罢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有几件事犹豫不决,还要同你商议一番。” 顾循之明知晋王手边许多事情都仰赖自己,如今自己要走,本就有些愧疚。此时听王爷说要与他商议,忙道: “王爷请讲。” 晋王想了想,道: “这会儿任公子正拿着缚龙索,缚龙的事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我想着,等到龙被关起来,具体的事情还有很多,最好还是找一个妥当人服侍。” 顾循之点点头: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那么大一条龙关在府里,人多口杂,服侍的人须得谨言慎行不多话才好,又要忠心可靠。王爷可有什么恰当的人选吗?” 晋王点点头: “我心中还真有个合适的人选,在我看来,小翠就很不错。她没有家人,身世简单,我买她的时候签的又是死契,过几天等你走了,正好把她派过去。只是小翠性子过于跳脱,话又说得太多,肯定没法保密。不过好在她不会写字,只要将舌头割去,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晋王的语气极为轻松平淡,好像平白割去一个人的舌头只是世间最平常的事,顾循之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听晋王又道: “……再者就是以后了,我想着将来三五年后,等我的事情成了,总不好将龙一直囚在晋王府里。若是放了他,恐怕他报复起来,整座京城的百姓都要遭殃。倒不如效仿高祖斩龙,既能永绝后患,又可以以龙肉为宴与百官同庆,岂不快哉。到时候无论顾先生在哪里,来信说与我知,我一定送一脔龙肉给先生。不过屠龙这事,只怕到底是逆天而行,说不定会降下灾祸。我一定向天祝祷,倘有天罚,降到我一人身上就好,千万莫要连累顾先生的师兄。” 晋王的话说得煞有介事,好像真的打算这么办,不过顾循之听着听着,就明白了晋王爷的意思,苦笑道: “王爷舍不得我走,直说就是,何苦说出这些话来,让人听着心惊。” 晋王也笑: “顾先生,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又是个聪明人,总该明白道理。我府里的密事你差不多全都知道,如今我要办的事情也全靠你经管,你若是不在,我实在不放心。” 顾循之低头道: “王爷的意思我明白了。王爷当初救了我性命,又在我最落魄时将我收留下来,对我恩同再造,这情义无论如何报答不了,我留下本来也属应当。只是我那师兄实在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我只怕为了这事,让王爷和师兄之间起了龃龉,反而不美。” 晋王闻言,不觉又笑起来: “顾先生这般聪明,难道还解决不了这一点小事?照我看来,任公子虽然不好说话,但对顾先生的话,还是很能听得进去的。我想任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大概也不会对师弟的救命恩人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吧?” 他见顾循之犹豫,又道: “顾先生若是留下,小翠自然要留下照顾你,至于那龙,未来也总可以想办法安置。总之只要你在这里,一切事都能安排得妥妥帖帖,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况且顾先生也知道,我的大事,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一定可以完成。对修行人来说,这几年也算不得很长,到时候顾先生若再想走,本王一定风风光光送你去。” 顾循之叹一声气,闭上了眼睛: “还请王爷容我……好好地想一想。” 晋王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看顾循之犹豫,也并不着急。此时外面敲门声响起,晋王微笑着站起身来,道: “既然如此,那顾先生就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选才是。好在如今先生生病,倒是可以多想几日。倘若先生还是要走,那百金,本王还是照样奉上。” 顾循之沉默不答,晋王也不去探寻他的答案,转头离去,打开了院门。 任鲥恰巧就在这当儿回来,晋王看他神色,知道事情已经办成。道了一声辛苦,没有多说别的话。 任鲥没想到晋王此时竟是在这里,不免有些吃惊。但他也没有多想,只是对晋王点一点头,说道: “事情办完了,醉梦香的味道还没散,府里的人都睡着了,王爷不妨去别处住。” 任鲥本来不愿与晋王多说,叮嘱这几句全是看在顾循之面上。晋王笑着点一点头: “有劳,有劳。不要紧,我今晚去春宵楼。” 任鲥皱一皱眉,并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顾循之还在病着,任鲥一进来,就急着去看他。却见顾循之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面如金纸,神色不虞。 任鲥连忙两步跨到他床前,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身上觉着不好?” 顾循之摇了摇头: “没事,有南溟珠在,我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刚才王爷过来看望,多说了几句话,让我有些困倦了。” 任鲥信以为真,松一口气,坐在旁边的凳上,问: “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来,还是你现在想睡了?” 顾循之又摇头: “师兄坐在这里陪陪我就好。” 任鲥将凳子拉得离床更近了些。他握着顾循之的手,只觉这手十分枯瘦,布满皱纹。老年人的指甲长得快,这两天事情忙,空了几日未剪,就已经长得好长。任鲥见状,对顾循之道: “你躺下,不要动。我来替你剪指甲” 顾循之并未反对,点点头: “指甲剪在那边装杂物的小筐里。” 任鲥平时剪指甲,也只是用术法掐个诀而已,这次却按照顾循之的指示,在旁边桌上竹编的小筐里寻到了一把指甲剪拿来,小心翼翼捏住顾循之的指尖,将他的指甲精心修剪成弧形。剪过之后又问顾循之: “锉刀呢?” 顾循之看师兄那双如玉一般的白手握着自己枯槁如柴枝的手指,只觉得连自己都不忍看,叹道: “师兄何必如此费心,这样难看的一双手,再怎么细心整理也是白搭,胡乱剪一剪也就得了。” 任鲥却不理他,转头又去那小竹筐里找,到底让他找到一把小锉刀,细细地将指甲边缘挫得滑了,这才把小剪刀和小锉刀都收了回去,回来又坐在床边,抚着师弟的手,道: “今日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过几日等你好了,我们就走。” 听见师兄的话,顾循之本来有些欣喜,然而他想起晋王方才同他讲的那些,此时只觉肝肠寸断。 任鲥只当顾循之还在为手的事难受,略一踌躇,安抚道: “此次我们一同离开,就是要寻找破解之法,好能让你恢复青春。不过就算是恢复不了,却也没什么大不了。别说你归根结底是个凡人,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也有些始终维持着老人形貌的。无论你外表如何,在我眼里,你始终是一样。” 任鲥说得恳切,顾循之只觉从未听过这般动人言语。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答应和师兄同去,然而晋王方才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回荡,顾循之狠下心来,咬牙道: “师兄,这一回我不能同你去了,你还是……自己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相信大家已经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别怕!就是小小的、小小的来一个小波折!就好像、就好像、西瓜撒上盐会更甜!吃番石榴要蘸咸咸的酸梅粉!对!就是这么回事! 第21章 任鲥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顾循之的眼睛,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变了卦。 他神情咄咄逼人,顾循之吃了一吓,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任鲥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点吓着他了,向后退了一步,眼睛却仍是盯着他不放。 此前明明说得好好的,他看顾循之也是愿意要走的意思,为什么如今事情完了,他的想法反而变了? 任鲥心中疑窦丛生,立即联想到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晋王,皱眉问道: “晋王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循之垂下眼帘,有些不敢看师兄的眼睛,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摇摇头: “王爷倒确实是来挽留我的,但我的决定和他没多大关系,我是自己想要留下。” 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不大,出气儿不匀净,语气却很坚决。任鲥听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去在意晋王,重又坐回到床边握住他手,放柔了声音问: “既然不是因为晋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鲥知道自己这师弟胆子小,且本来就有点害怕他,因此极力想要让自己显得和善耐心一点,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不小,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个打击,无论他怎么掩饰,眉间还是显出不快的神色。 顾循之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他,见到师兄的脸色,心中又是一震,本来想好的说辞已然到了唇边,好像又说不出了。 此前晋王在这里的时候,说他这样一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出对付师兄的藉口。晋王说得没错,对于顾循之来说,不跟师兄走的藉口甚至用不着现编,根本就是现成的。可是真要把这个藉口说出来,所需要的勇气却不是顾循之本身就具有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再不说就没别的办法了。顾循之咬了咬唇,闭紧了眼睛,几乎喊出来: “我、我、我就是没法跟师兄同行!” 任鲥看着顾循之的神情,只觉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顾循之竟会对与自己同行这件事感到如此苦恼,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难道你竟真是……这样怕我?” 任鲥震惊之余,神情有些黯然。顾循之没想到任鲥竟会误会到那方面去,心中愧疚更甚,不觉流下眼泪: “不不不!不是师兄的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 听顾循之这么说,任鲥心中焦躁稍解,然而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他看着顾循之涕泪交流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伸出手,抹去顾循之脸上的泪水。 “别急。”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 师兄的温柔让顾循之的自我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任鲥越显得完美,顾循之就越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又无能、丑陋又贪婪……他连给师兄提鞋子都不配。 所以……干脆还是……都说了吧。 顾循之咬着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他将心一横,一切都不管不顾: “师兄不是想要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碧空山吗?之前我一直不好意思同你讲,今天既然师兄一定要问……我大概是不能再瞒着了。” 任鲥没想到这里还牵扯着那么长时间之前的事,更加莫名其妙。 顾循之闭紧了眼睛,将从来没能说出来的话不管不顾一口气说出: “我对师兄怀着下流的心思,没有脸面再与师兄相见!”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劈得任鲥心中一片混乱。顾循之说得每一个字他都懂,合在一起却让他一点也弄不明白意思。他去看顾循之的脸,指望从师弟的神情里猜到正确答案,然而顾循之说完那句话,就用袖掩着面蜷在角落里,似乎再也不敢看他了。 任鲥只好皱着眉头问: “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流?什么心思?” 顾循之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自暴自弃般将心中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倾吐而出: “师兄怎么就能一点不明白?我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一直……” 他很重地抽泣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倾慕师兄。虽然明知道师兄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这样的心情却始终都没能消失。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师兄已经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了。但是当我再看见师兄的时候……” 顾循之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袖子,露出哭到红了的眼睛,声音悲戚却坚定: “师兄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师弟。” 近百年憋在心里的话一朝倾吐出来,顾循之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整个抽干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剩下一点儿精神,顾循之挣扎着抬起头去看他的师兄。 师兄站在房间中央,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抚动他的衣襟。师兄的神情之中没有顾循之想象中的惊恐或是厌恶,也没有他幻想过的微笑和爱意,师兄站在那里,满眼只写着迷惑,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着一个无法理解的难题。 他好像压根就没听懂顾循之在说什么。 顾循之从没想过师兄听说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师兄经多识广,说不定早就猜破他心思,只是不说而已。顾循之恨不得师兄像对待那些野狐狸精鹞子精那样待他,拽着他的脖领子扔出去,也不想看见师兄这般迷惑的脸。若是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怎么能晓得呢? 顾循之心里的一腔活气,几乎全靠这件事撑着,此时倾吐出来,只觉得生死于自己,已然全不重要了,比起苟且偷生,反倒是速速死了更好,以免活着每每想起来,就觉心中羞耻。这会儿他正病着,身形越发枯柴似的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像是有一团火一样燃着,让人看着心惊,生怕这火烧得太快,反而马上就要灭了。 任鲥在房间中央站着看了他许久,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神情却是各有不同。然后,他终于动了,似乎终于是想明白了一些什么,迟疑着问: “那你的病……” 顾循之闭上眼睛,整张面孔都纠结起来,嗓子也嘶哑了: “是因师兄而起的。” 任鲥恍然大悟,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似是寻到了一个极为难解问题的答案: 原来他这般憔悴,竟全都是因我而起。 任鲥心中剧震,胸中不知为何竟痛了起来,他看着坐在床上那瘦削枯槁的师弟,只觉眼睛鼻子都发酸发涩,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像个做了错事的人,呆愣愣站着,最终放弃了似的说出一句: “既然师弟在我身边会觉得烦恼……我还是……自己先走吧。” 他用肩膀撞开门,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他带来的两只鸭原本挤在门口,被他突然这么一撞门,几乎要撞飞了,张着翅膀好容易维持住平衡,向着主人的方向追了几步,却没一直跟紧了,刚走到院门就折回来,站在顾循之床前嘎嘎叫。 这情形真是说不出的古怪,顾循之抹抹眼睛,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他要走了,你们怎么不随他去?” 两只鸭沉默了一阵,那一只麻鸭张了口,发出些人才能发出来的音节,似乎要说出些人言来,却被那只白鸭扇起翅膀一阵乱打,背过脸去不敢吭声。 顾循之见那白鸭奇怪,抹了眼睛去看它,只见那白鸭向前走了几步到床边,将一只翅膀搭在顾循之腿上,做出一副很难在鸭子脸上看到的表情,极其认真地对他说: “嘎嘎。”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一点难过,让鸭鸭带来一点安慰~ 下一章跳时间线,再下章就见面,我向□□保证。 第22章 顾循之没想到,他居然落得要一只鸭子来安慰他。这场景实在古怪得有趣,他虽然心里悲戚,却也忍不住笑,伸手揉了揉白鸭头上的毛儿: “你们若是不打算跟他走,留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个废人,又住在这不怎么利于修行的地方,你们可不要嫌弃。” 那麻鸭橘实听顾循之这么说,似乎有几分犹豫,可他不敢再说人话了,冲着白鸭白练嘎嘎叫了两声,好像在问他意思。不想又遭到一阵翅膀乱打,只好低着头退了两步不吭声了。 白鸭跳到顾循之膝上,在他身上蹭了蹭,口吐人言: “您的事我们哥儿俩在门口从头到尾都听说了,真够您为难的。您心地好,我们愿意跟着您。” 白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有个说不出来的道理:虽说这顾先生看起来又胆小又没用,可主上既然将南溟珠献给他,一定因为顾先生有着不为人知的能耐。况且这顾先生心慈面软,跟着他确实比跟着一言不合就说要杀鸭的主上强得多了。 白鸭身上羽毛软软的,摸起来怪舒服,竟给顾循之带来些安慰。 此次他因情势逼迫,竟将多年来藏在心中的隐秘说出,一时间也弄不清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小翠的舌头算是保住了。至于他自己……既然已是风烛残年,又没了什么存活下去的决心,那么到底怎样过……似乎也已经无所谓。 他正这么想着,手上戴着的那南溟珠的珠串突然一闪一闪发起光来。顾循之伸手抚了抚那珠串,只觉其中有丝丝缕缕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 他向着那珠串一笑: “是你也不肯要我死吗?” 白鸭与珠串带来的这一点奇怪的安抚,竟是让顾循之的心境平和下来,让他似乎有了勇气去等一个回音……无论那回音究竟代表了怎样的结局。如今有南溟珠在手边,若以寻常人类的寿命来计算,他可能还可以活很长时间。无论他与师兄的纠葛是否还能继续,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顾循之这厢得了安慰,任鲥那一边却还处在混乱之中。 他独自一个出了顾循之那小院,天地茫茫,竟不知该往何处去。碧空山上那一处洞府倒是可以栖身,然而任鲥此时并不想要回去。任鲥在人世间游走多年,只以为自己早就为世间万事都找到了应对法门,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任鲥应对世事的方法很是简单直接,譬如说如果有山间小妖来献媚,他就拽着尾巴丢出去;有骗人的和尚道士打着除妖的旗号来打破山门,他就掏空他们的口袋,留下足够修门的钱再踢出去;师弟饿了——给做点饭;师弟不听话——揍一顿;师弟要死了——想办法找药让他不要死。 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好解决,轻松,简单,在大部分情况下只需要一到两个步骤。就算师弟要死了这种事,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麻烦,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至于人类的生老病死本来就是自然规律这种事,并不在任鲥的考虑范围之内,在他看来,既然顾循之曾经修行过,就已经和寻常的凡人不一样了。 任鲥本来自认为已经掌握了解决一切的妙法,却对新出现的情况束手无策。往日的经验从未告诉过他,倘若师弟对他心怀爱慕,他应该怎么办。 任鲥也曾见过旁人娶亲成婚,也曾见过痴男怨女抵死缠绵,却从没想过这样的事会与他有关,尤其是发生在他和他师弟的身上。根据他平时做事的一贯态度,他应当满足师弟的愿望,但师弟的态度似乎也很难说清……他似乎不是很希望自己能留在他身边。 任鲥感到胸中刺痛,却不知缘由。他觉得面上潮湿,伸手一摸,竟沾了满手的眼泪。 他满心惶惑,离开京城,前往他的故乡北海。 此后的二十年,师兄弟二人音讯断绝,未曾再联络。 不过,说是未曾联络,二十年之间,顾循之却还是经常收到不知从哪里来的丹药和奇珍异宝。丹药用纸包着,上面写明了用法和功效,多数是些延年益寿的灵丹。那些珍宝也都有温养血脉的功效。其数量之多,简直让他佩戴不完,只得密密收藏起来。平常只戴着南溟珠的手钏。 不过除了丹药纸包上写着的药物用法以外,顾循之从没得到过师兄的只言片语。 他有时候也会琢磨,师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顾循之在王府生存了这么久,早已见惯了人间百态,大多数人心里怎么想,他看一眼就能明白。只有师兄一个人,他总也看不透。 顾循之当初以为自己过个三五年就能离开王府,未曾想他又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这些年来,王爷也曾经寻到机会起过一次事,却因为临时发现了皇帝隐藏着的驻军而提前偃旗息鼓。这些年来,王爷的心气儿越来越低,虽说仍在联络着谋逆之事,却好像只是联络着,并不打算行动,他手下那些精兵强将也都成了些老家伙,不像从前那么信心十足。顾循之想,如果他向王爷要求离去,王爷未必不同意,只是如今他就算是想走,也没有别处可去,倒不如就在这里待着,总算还有个栖身之所。 几个月前皇帝驾崩,王爷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好机会。不过皇帝驾崩这件事,似乎是让王爷受了什么打击,略一犹豫,就让太子顺顺当当地即了位。 这一天,王爷要进宫去参加宫宴。 顾循之得了一天假,躲在自己小院里晒太阳,丫鬟小玉捧着一盘柿子放在他面前: “顾先生,您吃柿子。” 柿子火红火红的,看着真漂亮。 这二十年间,他身边伺候的丫鬟也换了好几个人。最早的那个小翠,到底保住了舌头,有一次他趁着王爷高兴,替她求了个恩典,撕了身契,嫁去京中一户殷实人家,也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后来换的几个人都是府内的家生子,不过服侍他一两年就又调走,最后这个小玉,八九岁上就到他身边,他将她当做孙女看待,竟也享受了几分天伦之乐。 夜里他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一墙之隔的王府那边乱糟糟,一宿都不得安眠,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才听府里传出消息来,说是老王爷病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个就病了?顾循之一听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进府里去探望,果然见着老王爷脸色青白,双唇发紫,显见得是中了毒。 新帝的心肠,可比老王爷还要狠毒得多了。 这几天王府里一团乱,顾循之没敢再过去,只是在自己小院里待着,听听小玉传来的消息。没过几日就听说老王爷驾薨,王府的一切都交给了世子经管。 王府里人口简单,老王爷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从前那位王妃所生。王妃生下这孩子几年之后就去世,老王爷也没有续弦。世子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子弟,顾循之见过他几次,觉得他更肖似其母,与老王爷的性情并不相同。 顾循之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他知道世子向来不赞同老王爷的处事作风,对他大概也没什么好印象。不过他毕竟在王府服务了这么久,世子估计不会动他,顶多希望他靠边站,别挡路。想透了这一点,顾循之更加心安理得起来,也不去王府点卯,只是每日在自己的小院里过活。 想不到没过几天,世子亲自来找他,一开口就问龙的事。 一提到龙,顾循之瞬间来了精神头。 他倒是忘了,老王爷还留下这么个大麻烦。 当年的事有他一份,顾循之有时候想起,心里还觉得怪难受。当初龙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还去看过几次。指望能帮上点什么忙,不过那龙狂性大发,口中诅咒如雷霆般击落,吓得他魂不附体。此后再没敢去过。 据他所知,这龙一向是老王爷亲自照管,从未曾允许任何一个下人靠近过。如今老王爷匆匆离世,只怕也没腾出空儿来交代关于龙的事。不过世子在府中生活多年,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显然是老王爷驾薨之后,就到龙那里去看过了。 世子如今已经是王府的主人,他既然问起,顾循之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当年的这些瓜葛都与世子说知。从老王爷谋逆说到老王爷骗了青龙来,再到老王爷的死。世子向来不知老王爷谋逆之事,显见着没想到老王爷竟是给他留下这么多麻烦,脸上的表情越发难看。 顾循之不动声色,尽他所能地给世子提供了些情报和资料,然后随他折腾去。 他的这个做法很有效,果然世子忙着处理老头子弄出来的那些幺蛾子,没空再来麻烦他。只是他还没得意几天,世子又来了,还给顾循之出了个难题: 他要把那条关着的青龙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直在关注冠状病毒的新闻,感觉这次病毒的传染性很强,就算大家不在疫区,也还是要小心谨慎。 大家新年快乐,少出门玩,注意戴口罩。 第23章 当顾循之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王爷,您说什么?” 世子分明还红着脸,却装出一副老练模样板着面孔: “我要把后院里关着的那条龙放出来,顾先生替我寻个能做这事的人来。” 顾循之皱起了眉: “小祖宗,那可是一条龙!你好心将他放了,他若闹将起来,整座京城都要遭殃!” 世子的脸还是红红的,神情却很坚定: “他不会的。” 顾循之看着世子的神色,心中略有所悟。这些天世子手里掌握着那间屋里的钥匙,不知道已经和那青龙见了多少面。那青龙容貌明艳秀美,远胜凡人,想来这世子小王爷定是动了心。 顾循之明白再劝已是无用,他面上一副不赞同的模样,心里竟还隐隐地有些高兴。他哄走了小王爷,从屋里找出珍藏多年的信笺纸,从里面挑出一张灵气最浓郁的,开始给师兄写信。 师兄: 见字如晤,自从上次相别,已有廿年之久。人世间沧海桑田,诸多变化。不知师兄远在江湖之外,可曾有些耳闻。晋王上月驾崩,如今晋王府中是世子掌事。世子天性宅心仁厚,欲要释放青龙。不得其法。想那青龙已被囚禁廿年,甚是可怜,不知师兄近来可有空闲来一次京城,放那青龙脱离苦海? 师弟 顾循之 这封信几乎没用考虑就一挥而就,顾循之好久之前就想给任鲥写信了,只是没个合适的藉口。若要他亲口承认自己想见师兄,这实在是太困难。这次有小王爷的心愿在前面挡着,再给师兄写信就成了公事,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一点也用不着心虚。 顾循之写完了信,信纸就自动折起,从窗口飞走。他目送着纸鸟离去,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飞远了。 有时候顾循之也要笑自己,分明他的心意早已经向师兄说得清楚,如今给师兄写信时却还要隐藏,绝对不肯流露出一点想他的意思。他不知道师兄看了信心里会怎样想,但顾循之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只怕这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在顾循之送出信后的第七天,纸鸟到了任鲥的手上。 当那只纸鸟停在任鲥手上时,他有了一瞬间的错愕。 他已经二十年没有收到过纸鸟,几乎把这小玩意忘了。过去他经常用纸鸟跟人通信,每天都有三五只往来。如今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能用纸鸟和他通信的,只剩下一个人。 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师弟的消息,这些年来,他只是不断地用术法将丹药和宝物送到他房间的桌上,甚至不去探究他到底有没有收到。这些年来,任鲥时不时会想到他清瘦的面孔和柴枝一样的双腕。他很想去见见他,可每当这念头在他心里一转,他总要想到那天顾循之倒下去时的惨厉叫声,和他满是泪水的脸庞。 在顾循之做下决定之前,他不能去见他。 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到处去寻找也许能对他有效的药物或者法宝,同时也在寻觅着师父的踪迹。师父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但他的离去毕竟也是近一百年前的事,许多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去,要想找到他,也没有那么容易。 在这期间,他一直都在等这一封信,现在它终于来了。 任鲥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觉得有些害怕,害怕这信笺给他带来的,并不是他期待已久的消息,而是沉重的不幸。他的手微微颤抖,捧着纸鸟竟有些不敢拆开。但这纸鸟似乎自觉已经完成了使命,自动在他的手上展平,熟悉的字迹展现在了他面前。 看到顾循之的字,任鲥松了一口气。 顾循之的信很短,是他一贯的风格,只说有什么事,但绝对不提他自己。这二十年间,任鲥闲来无事,花了许多时间去琢磨他。虽说还没想透彻,隐隐约约倒也觉察出他平常说话办事的习惯:倘不是逼不得已,他是绝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 是时候了,二十年未见,如今是时候再相见一场,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为着要行得快些,任鲥化作了原型,展起双翅,不到一天就抵达了京城,循着记忆,很快找到了晋王府外的那个小院。眼前的小院的与他记忆中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落了雪,看起来就全不一样。他站在外面,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进去。 对任鲥来说,千万里之遥也不过是半日的行程,无需为此多费心神,真正阻隔他俩相见的,却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所谓咫尺天涯,大概也是如此。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看着面生的小丫鬟从里面出来,怯生生问他: “您找哪一位?” 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物是人非。任鲥虽然明知顾循之多半还是住在此处,看到这面生的少女,还是觉得有些为难。 他开了口,刚说了一个字: “我……” 第二个字还没吐出来,院内的房门霍然洞开,他挂念了许久的那个人就出现在门前。 那个人的背挺直了些,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浅了些。不过无论怎么看,也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任鲥想要喊他,却觉得有什么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然而眼睛却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久别重逢应当高兴,为什么我看见他就会哭? 任鲥的心中闪过这样的疑问,却没来得及细想。因为他的师弟已经以一种老年人难得的敏捷奔出大门来到他的面前,伸出手去抹干了他的泪。师弟的手掌在他的脸上摩挲,他的掌纹是那么明显;师弟的声音还和从前一样,弱弱的,带着些歉意,显得有点可怜: “师兄,对不起。” 又是一声对不起,任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是有这一句,好像就已经够了。 任鲥握住了顾循之的手,看见南溟珠的珠串在他腕上发着光,他一定是一直都戴着它。任鲥伸手拨弄了一下珠串,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师兄永远也不会怪你。”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此时说出来正好。果然顾循之听见他这么说,就好像放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任鲥见状,心里怜意大起,叹道: “傻瓜,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苦将自己逼成这个样。” 顾循之摇了摇头: “在循之心里,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任鲥瞧见他那模样,又在心里叹了一声,心想,他果然是不适合修行。 世间修行者分为三等,像任鲥这般天地生成的灵物,生来就有千万年寿命,天生的无悲无喜,无怨无怒。即使不用修行,也自有日精月华滋养,行走坐卧,均如修行一般,若想变幻身形,只需一闪念,此为上等;若寻常人类,想要修行有成,须得洗去了贪嗔痴念,求得一顿悟,方可与天地同调,延年益寿之后,慢慢才入了修行门道,此为中等;那些妖狐狡兔一流,寿命极短,灵智又低,本来与修行无缘,所幸生于山中,灵气充沛,或有一二只机缘巧合,碰得什么机缘,得以修行,却也要先修成了人形,才得渐渐向上。然而它们修行不易,向上更难,往往要入了妖邪之道,惹出祸患,叫天雷劈了去。 顾循之无父无母,自幼在道观长大,修行起来比别人更少些牵绊。想不到山上统共就只有这么两个人,他却对师兄生出痴恋,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如今再要回归正途,比起那些自幼修行的,不知要加增了多少困难。 不过既然有我在,定不要让他多吃苦就是。 任鲥这般想罢,又低头看他,只觉得他傻得可爱,不觉心中生怜,忍不住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一吻。 顾循之没想到他突然做此亲密之举,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两步,惊慌失措,满脸通红,迅速抬起袖子遮了面: “师、师、师兄这是做什么!” 任鲥平常最讨厌看他胆小的模样,此时却觉得逗弄他十分有趣,并不说话,只是露出一点浅笑。顾循之看见师兄面上笑意,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赶紧转移起了话题: “这一次请师兄来,主要是为了小王爷的事,倒不是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叙旧。师兄既然到了,我这就去寻小王爷来!”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想跑,却被任鲥一把捞住: “急什么,你跑得有别人快?” 任鲥手里拽着顾循之的袍角,转头向傻站着一边的小玉: “你去告诉你们那小王爷,他让顾循之找的人已经到了。” 小玉听说事情跟小王爷有关,连忙答应一声,转身就往王府里面跑。顾循之在后面叫了她几声,她权当没听见。 顾循之叹了口气: “唉,这孩子,我还想告诉她回来的时候买点酒菜来呢。” 任鲥摇摇头: “酒菜无所谓,我能看见你就很高兴——我等你的信等了好久。” 任鲥的说得算不上情话,对这样的事,他始终没那么懂,分不清楚其中的界限和差别。然而顾循之却不很在意,他只是笑: “对不住,师兄,以后再不会让你等我这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那章准备今天发的,结果不知为啥手抖提前发上来了。想了半天,还是今天也发一章,毕竟是过年了嘛,大家同乐同乐。不过之后姑且还是隔日更,一方面等榜单,另一方面也为了我能有一点时间保障质量,希望大家理解。 嘛,今天连续更新最主要还是因为 蔡居诚的老公 发了一个浅水炸弹,以前应该还没一次性收过这么大的雷,有点诚惶诚恐,非常感谢。之前用过一键感谢霸王票与营养液,不过这玩意不是很好使,有时候好像不显示?好在每一位投雷的金主我都单独感谢过了,每一位我都记在心里,谢谢大家。 第24章 虽然顾循之明知寄出了信,师兄必然会到,却没想他来得这般快。 二十年过去,师兄出现在院门口的模样,竟是还同上一次一般,就连衣衫也没什么变化。顾循之整日吃着师兄送来的丹药,倒是很有精神,不过到底没法和师兄相比。 看着师兄的模样,顾循之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两人说了几句话,携着手一同往屋里走。院里的两只鸭看见任鲥进来,双双挤在墙角,把屁股冲着外头,好像这么躲着就能让人看不见似的,二十年过去,它俩的模样倒是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被小玉喂得越发肥,羽毛也长得越发齐整了。 任鲥一眼就看见他俩,之前任鲥离开时,两只鸭没有跟着一起走,是犯了背主的大忌。不过任鲥这般人物,本来也不很计较这些,只是看他俩那模样,随口说了句: “倒是肥得可以宰了。” 两只鸭抖得像筛糠,毛儿全炸起来。白鸭白练似乎完全懵了,原地转起了圈儿,麻鸭橘实拍着翅膀直抻脖子,竟是噗地下了一个蛋。 顾循之养这两只养了这么久,也算有些感情。连忙过去替它俩把毛儿捋平了,又伸手拈起那个个头挺大的青皮鸭蛋来仔细端详,叹道: “我白养了他俩二十年,还从来没见下过蛋,还是师兄厉害,一来就有了收成。” 任鲥冲着两只鸭冷笑: “还算是有点用处,以后每天下个蛋,就不杀你。” 白练闻言,嘎嘎地叫起来,说不上是惊是惧是怕,橘实哑着嗓一声不出,看着像是傻了眼。 任鲥看着这两个蠢蛋好气又好笑,轻斥一声: “还不快滚。” 两只鸭子如蒙大赦,悄没声息地沿着墙根溜走了。 顾循之手里拿着那枚鸭蛋,跟任鲥一起进了房间。任鲥四下里打量一番,只见屋里几件家具越发显得旧,别的倒都和从前一样,素素净净的没什么装饰。他又细看顾循之身上,只见他身上穿一件半旧的棉袍,洗得有些发了白,浑身素净没个装饰,只在手上戴了一串南溟珠,还缩在袍袖里头并不露出来。 任鲥上次来时还没觉得顾循之打扮得难看,这次却觉得他太过寒酸,有些看不过眼: “你们这王府里不给幕僚发银子的?” 顾循之看见他的眼神,自己也低头看看身上那件衣服,虽说有些洗褪了颜色,倒是没有破。抬头向任鲥笑道: “怎么会不发银子,我的钱都攒着呢。旧衣穿起来合式随身,我年纪大了,又不太往前面去走动,平常穿这个舒服些。” 任鲥没再加评论,看他那脸色,显然对此不以为然,一双眼睛仍是盯着顾循之看个不住。顾循之想一想,又道: “师兄送我的玉佩、戒指、珠串,我都好好地藏在床头的暗格里。那些东西太扎眼,我怕戴出去让人瞧见,惹出事端来,平常一般不往外拿。” 顾循之有些紧张,不住揣测着任鲥的神情,却见任鲥蓦地笑了: “又没责备你,哪里用你解释这么多。” 顾循之看见任鲥笑,自己也松一口气,忍不住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许久不见师兄,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相处,师兄莫笑我。” 从前任鲥见到他这拘谨的模样就不痛快,如今倒是有些看习惯了。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正色道: “趁着你们那新王爷还没到,我先来与你说说正事。” 顾循之听出师兄语气变化,连忙正襟坐好,只听任鲥道: “这二十年来我除了替你找药以外,一直在寻访师父的下落。虽说略有些眉目,但能不能找得到却还是两说。关于到底要怎么办,我也考虑了很长时间。你目前的情况不好,主要是因为灵气不足,我想还是先给你渡些灵气,虽然也许有风险,但毕竟这是目前最有效的办法了。” 师兄一提起渡灵气,顾循之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碧空山上那些小妖化作美人来勾搭师兄的事。她们之所以来找师兄,除了喜欢师兄的好皮相以外,最主要的也是为了师兄身上的充沛灵气。想到这些,顾循之心里一跳: “这灵气……该怎么渡?” 他心里想得多,面上倒是不怎么显。任鲥也没留意,只是继续说: “我也翻了几本书,渡灵气的法子倒是不少,只是多半不堪用。你当初修炼的时间不长,怕不小心渡得多了,你身子骨经不住。我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找出来一个看着靠谱的。不过做起来麻烦些,到那时候再说吧。” 顾循之脑子里胡思乱想,看任鲥倒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于是也只是低了头: “全凭师兄安排。” 任鲥张了张口,似乎又要说些什么,却听见外面一阵响,似是有人过来。顾循之过去开了门,果然看见小玉引着世子过来了。 任鲥还是第一次见这小世子,上次他来时,小世子还没出生,如今却已经是弱冠的男子了。他的容貌与原先的晋王有几分相像,只是更年轻,也生得更秀气,眉眼比他父亲还要好看几分。 任鲥对从前的晋王没什么好感,当初给他留几分面子,也全是看在顾循之面上。此时见世子容貌与晋王相似,心中就先有了成见,开始不耐烦起来。 那世子小王爷倒是好脾气,见任鲥态度不佳,也不生气。只是笑道: “听说这事情只有您能办成,我就叫顾先生把您请了来。今日已经不早,任公子不如在王府里先住下,明天一早再去看那龙。” 任鲥摇摇头: “我在这里住便好。” 小王爷皱起眉来,环顾了一周: “顾先生这里地方狭窄,哪住得下这许多人,任公子还是到王府里去住,住处早就给您预备下了。” 任鲥听他这么说,倒也没加反对,顾循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上次两人一起睡在这里的事,顾循之一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羞耻又可怜。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他着实经不得再来这么一次了。 想不到任鲥却又突然说道: “我与循之多年不见,或许要秉烛夜谈,王府夜间出入不便,可否让循之也到王府里住?” 世子似乎没想到这些,略微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原本就想着任公子或许要带一两个人从者,特别准备了个院子,任公子一切均可自便。顾先生若要过去住,整理些日用的东西拿过去就是了。” 说完了这些,世子说还有事,把小厮云岫留下替任鲥带路,自己却先走了。 云岫是世子的长随,年纪比世子还小几岁,性子很是跳脱,和老晋王之前的那个长随一点也不一样。他恭恭敬敬给任鲥和顾循之作了个揖,抬起头来就露出一张笑脸: “两位先生若是没什么事,不妨收拾了东西跟我先过去。那边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小丫鬟留在这儿就好。” 顾循之本以为这次能躲过跟师兄同睡,想不到又是这种情况,他又不好说不想去,磨磨蹭蹭收拾起日常用的东西,脸上的神情很有几分可怜。 任鲥不知他心思,只是催促道: “快些收拾,这会儿都下午了,晚上还要替你渡灵气。” 渡灵气……为什么非得是晚上? 顾循之明知是自己多想,却还是忍不住又多想了几遍。师兄既然说了晚上有事,他也不好再拖延,赶紧将几样东西收拾起来,又细细地跟小玉嘱咐了一遍喂鸭子捡鸭蛋闩大门之类的事,看小玉点头一样样都答应了,这才跟着任鲥和云岫进王府去。 小王爷给任鲥准备的这住处还真不错,是单独的一个院子,光是正房就比顾循之那间屋敞亮了许多,东厢收拾成个书房的样子,西厢里住着两个丫鬟,随叫随到。 顾循之将带的东西放好,差不多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两个丫鬟去厨房拿来酒菜来,师兄弟两个吃喝完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任鲥走出门去向天上望了一望,对顾循之道: “今晚月亮正好,是渡灵气的好时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 顾循之也向天上望望,见天上一轮圆月皎洁可爱,明白师兄这渡灵气的法子大概是和月亮相关,难怪非得晚上才行。他暗笑自己方才实在是想得太多,不觉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答应一声,却不知该干嘛,只好抬起头去看师兄,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任鲥又看看月亮,似乎在确认月亮上升的位置,随后他沉着地向顾循之下了令: “站到院子中间,把外头袍子脱了。” “啊?” 这会儿还是腊月,站在露天地里脱衣服,非冻坏了不可。顾循之稍微想想,就觉得浑身都发起抖来,他近来有时候耳背,想着自己许是听错了,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脱衣服?就在这儿?” 任鲥的表情十分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就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仍然在发烧,没什么大事,一般早晨起来37度,晚上睡觉37度5,不高。考虑到省内疫情还不特别危急,我估计是我的身体觉得我最近压力太大,在强制我休息,所以我就多在床上趴着了,希望能快点好。 关于疫情,除了提醒大家多洗手,戴口罩,别聚会以外。请各位读者朋友特别注意通风方面的情况。如果住的楼房有天井,或者楼特别密集,请千万不要开天井向的窗户通风,要开朝向开阔处的窗子。切记切记。我有位朋友是感染控制学硕士,对此非常担心,这两天我一直帮她在wb宣传此事,也希望大家能够到我wb转发。 第25章 顾循之站在院落中央,背朝着任鲥,哆哆嗦嗦解开棉袍上的衣扣,心里想着,这下怕是要冻去了半条命。 他虽说吃了些药,又有南溟珠温养着,平时看着挺有精神,身子骨到底不强健。刚一敞开外袍,就打了个寒噤,连忙又把衣襟掩上了。 任鲥见他磨磨蹭蹭,大步走过去直接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扯去了顾循之的衣袍,让他的皮肤暴露在月光之下。 顾循之平常少晒太阳,身上很白,他又瘦,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楚。他身子触到冷风,忍不住瑟缩起来。 但最糟糕的还不是冷风,比较起来,顾循之更害怕师兄的视线。 他知道师兄此时就在后面看着自己,却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也不知道他露出了何等表情。在师兄面前露出身体的羞耻,让顾循之发起抖来,他忍不住想要回头,确认一下师兄的表情…… “别动!” 一声厉喝,顾循之不敢动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自从这一次相见以来,师兄似乎比往日更严厉了。 分明方才初见的时候,他还觉得师兄满怀柔情,印在他前额那一吻,似乎充满了情意。然而没过多一会,师兄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虽说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师兄,可是他还是希望师兄待他……能更特别一点就好了。 任鲥站在顾循之背后,看不到顾循之的表情。顾循之想什么,他一点不懂。他心里也不会去考虑这些,只想着怎样才能让师弟活得长长久久。此时他掐了一个诀,口中念起咒文,只见月光渐渐聚集到了一处,渐渐将顾循之包围起来。 任鲥的这法子,与其说是渡灵气,实际上应当唤作引灵入体。是要任鲥以自身的灵气导引月光之中的天然灵气进入顾循之体内。这种方式耗费灵气很多,能引入的却少,实际上有些浪费。不过任鲥有自己的考虑,他身上灵气充盈,若是直接渡给顾循之,只怕万一收束不住,灵气渡得太多,要让他有生命危险,只好这般行事。 京城乃是凡人所建立的城市,平常灵气不多,只在有月亮的时候,才有些淡淡灵气萦绕。许多兽类修行的法子,便是在月光下吸收灵气精华,所谓狐狸拜月,便是这般。只是月光之中的灵气有限,对人类助益不大,因此并没有哪个修行人像任鲥这般,用灵气将月光聚拢过来,未免又太不合算了。 任鲥看着顾循之光光的脊背,心中生怜,于是加快了口中咒令的速度,只想着早些结束,却不知那月光聚集起来,比寻常的冷风还要冷。顾循之浑身上下被冻得透了,像是结了冰,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嘴里咕哝着: “师兄,什么时候才好?” 看着他这般虚弱,任鲥心里也十分着急,然而这会儿月上中天,又无云朵遮蔽,正是吸收灵气的好时候,他想了想,道: “少说也得半时辰,现在月亮正好,等月光下去些,我就带你回去。” 顾循之本就是在咬着牙苦熬,听说还得半个时辰,只觉脚下一软,立即失去了平衡。 他直直地向前摔过去,已经做好了脸砸到地上的准备,没想到有一只手臂从后面伸过来,一下子揽住了他的腰。 师兄沉稳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小心。” “嗯。”顾循之吸了吸鼻子,刚想跟师兄道谢,却听师兄又一刻不停地重又念起了咒。 他还是有点站不稳,师兄的手没有松开,就这么从后面揽着他。 师兄离他很近,师兄口中的气息抚着他后颈的碎发,有点痒,但他不敢动。 刚才稍稍散了一点的月光重又聚集起来,冰冷的感觉再度袭来,但师兄的手臂一直在这里,给他提供着温暖。 靠着这一点暖意,顾循之又挨过了半个时辰。 时间一到,任鲥停了口中的咒,立即拎过棉袍来给顾循之披上。顾循之几乎没法走路,任鲥干脆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他身子瘦弱,被任鲥抱在怀里,更显得可怜。 任鲥带他进了屋里,径直往内室里走。 卧房门边上有一铺给值夜小鬟睡的榻子,经过那榻子时,顾循之连忙叫住了任鲥: “师兄把我放下吧,今晚我睡这边榻上便好。” 任鲥冷笑一声: “你现在浑身都冻透了,独自一人睡这地方,这一晚冻不死你。” 顾循之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回山时,榻上放着的汤婆子: “我抱个汤婆子。” 任鲥摇头: “汤婆子太热,你身上冷,不小心一点,要烫出毛病来。” 任鲥这么说着,脚下却没有停,一直把他抱到卧房里,放在床上。这间卧房里的床比顾循之住处里的那一张要大不少,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任鲥给顾循之盖上被子,又问: “你要睡外头,是不?” 顾循之想起上回情景,只觉窘得不行,忍住窘迫点了点头。任鲥将他安顿好了,立即换过衣服,轻轻巧巧越过顾循之,躺进床里面去。 顾循之这时候才发现,床上好像只有一床被子。 他有些难堪地转过头去看任鲥,却见任鲥毫不在意地钻进他被窝里。 他忍不住出了声: “师兄……要不……再去拿一床被吧?” “不用,你身上太冷,睡一床被我能给你焐着。” 任鲥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他,伸手搂住他身子,他口里的热气吹在他颊上。顾循之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得动,就老老实实地躺着了。任鲥的体温本来比寻常人要低些,此时顾循之从外到里被冻了个透彻,被师兄焐着,那冻得僵硬了的皮肉,也慢慢暖和柔软起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的速度。师兄的气息在他的身边萦绕,充满令人安心的味道。顾循之想起,他小时候偶尔睡不着,跑去找师兄,师兄也曾经这么搂着他睡过。 那时候他年纪尚幼,全无旁的心思,此时却不由得心生绮念。,然而这会儿他已然累得不堪,冻得不堪,实在难以支持,没多一会儿就睡着了。 任鲥却没能睡得那么快,他抱着顾循之,尽职尽责地当一个暖炉,不仅要给顾循之提供温度,还得小心别压着了他。直到他感到师弟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变得比他自己还要热,这才安心放开手,转到另一边去,闭上眼睛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此前又冻又累实在难熬,睡得有比平常晚些,这一晚顾循之竟是难得地没有起夜,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不过他老年人到底是睡得少,早晨天还没亮,就已经醒过来了。 他昨晚挨冻吃苦,本以为早晨起来之后会感冒,不过或许是因为从月光中取得了灵气的缘故,竟是没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他试着下床走动,发现身体也比平常轻松,这种直接吸收灵气的办法果然有效。 他有点兴奋,昨晚遭罪受冻,好像也值得了。他穿好了衣服,又去看自己手腕上一直带着的南溟珠手钏,发现它好像也比平常显得更明亮些。顾循之冲着它笑了一句: “你今天倒是精神好。” 那手钏似是听懂了,闪了闪,光华更胜。 顾循之撂下手腕子,抬起头就瞅见梳妆台上放着的铜镜,他弯了腰仔细瞧,镜子映出他的面容,却没见有什么变化,不觉有些失望。此时,他忽听背后传来了师兄的声音: “你昨晚吸收了些灵气,如今身体觉得怎么样?” 顾循之做贼似的迅速转过身来,不想让师兄看见他认真看镜子,只见师兄侧躺在床上,伸手将头支起来望着他,不知已经看了多久。师兄的眼睛秀媚动人,顾循之每次直视都觉得自己受了震动。他稍稍转移视线,回答说: “还挺有精神的。” 任鲥翻身从床上起来,到得他面前,手指抚过他鬓边,捏住他下颌,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声音从他脸颊侧吹过去: “外表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 他的声音刺得顾循之痒痒的,顾循之扭过头,避开任鲥的手,垂下了眼帘,口是心非: “看着年不年轻的,我倒是也没那么在乎——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在乎那些个没用。” 师兄揽住了他的肩,一双眼睛水波一样就在他眼前: “不在乎刚才为什么要看镜子?我看你可是在乎得很。” 美色在前,顾循之恍惚了一下子。红了脸,小声嗫嚅: “其实是不在乎的,我只怕站在师兄身边时……显得太不相称。” 任鲥皱着眉看了他一阵,突然拉起顾循之的手,将他拽到梳妆台前面,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了旁边。 眼前的镜子里,映出了两个人的脸,一个年轻英俊,英姿勃发;另一个清癯瘦弱,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顾循之觉得镜中的自己老态尽显,但要让旁人看起来,会觉得这张面孔经过了岁月风霜,显得更有味道。顾循之不爱看自己镜中的模样,只想要垂下眼帘去,却被任鲥抬起了下巴,逼着他往前看: “我看着相称得很,你来说一说,到底哪里不相称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吃了布洛芬,体温还是晃晃悠悠没完全下来。考虑到我已经低烧一周,感染新病毒的可能性就显得更低了。应该还是很普通的感冒。总之感冒这玩意一周不好两周总会好的,我还是十分有信心,只要少刷点武汉新闻就该好得快了,我已经在努力狂喝水了。 这两天还挺有精神,接下来的更新应该没啥问题。 第26章 顾循之下巴被师兄托着,被迫直视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瞬又立即垂下眼帘,低低声说了一句: “我的模样……实在太老了些。看着怪吓人,像个老妖怪。” 他声音很轻,任鲥非得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他的话,他皱着眉,不知顾循之这想法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凡人出身,容颜随着年龄变老,不是最寻常的事?只有像我这样总也不老的,才像是妖怪呢。” 顾循之抬起头来看师兄,任鲥身材高挑,玉树临风,面容比山上化成女子的精怪生得还好看些。顾循之不知道师兄的年龄,推测至少也有个几百岁,若说他是妖怪……可能还真有那么点儿像。 他神态微妙,任鲥不知他在想什么,又宽慰道: “你若是实在在意自己容貌,等到我们离开这儿,我再给你想办法。” 顾循之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改变容貌的机会,他听了师兄这样说,不觉眼前一亮,声音里也透出了惊喜: “师兄有办法?” 任鲥看着他眼中的惊喜,顿了顿: “也不是全没有法子可想,只是我一直没怎么在意这些——你这样子就很好。” 顾循之眼睛里的光芒稍微收敛了一点,嘟囔了一句: “嗯,也还好吧。” 任鲥有些迷惑地看着顾循之,他是真心实意地认为顾循之这模样没什么不好。如今顾循之已有一百多岁,看上去还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尤其刚刚吸收过月之灵气,并不显得憔悴,只是身形显得瘦弱些、脸上多些皱纹而已……他丝毫不懂师弟为何对此事如此介怀。 他抬起头看看镜子,镜中的顾循之显出淡雅的风姿,但若是和他比较起来……确实显得略有些逊色。 镜中的景象启发了任鲥,让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之前未曾意识到的事情。他是师兄,顾循之是师弟,或许顾循之觉得自己身为师弟,如今却显得如此老迈,因而自卑。 看着顾循之忧愁的样子,任鲥很想要替他解忧。可是要一时半会之间改变顾循之的容貌,着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任鲥想了想,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虽说他不能立即把顾循之变成个少年郎,可若要减少两人相貌上的差别……这其实很简单啊! 任鲥摇身一变,立时将自己的相貌改了。 青丝变为白发,一双长寿眉,还蓄起长长的白胡子,脸上长出皱纹,后背略略弓起,只有身上的衣服还是原来的模样。不得不说,长得好的面容就算变老了也不会显得丑,任鲥如今这模样,简直活脱脱一个老仙翁,倒是比他平常的模样更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顾循之不知师兄心里的想法,骤然见此变化,只觉吓得不轻: “师兄,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变成这样,不就与你相称了?” 隐约理解了师兄想法的顾循之心头一震,面上却不显露,苦笑着向任鲥道: “师兄,您可别胡闹了,快变回来吧。你弄出这幅怪样子,叫别人瞧见了怎么好。” 事情跟任鲥想得不太一样,师弟不仅没有为他的善解人意感动,反而催着他快变回来。任鲥皱着眉,有点不高兴。不过他大人有大量,不想跟小师弟计较,一闪身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看着师兄的白发变回青丝,顾循之松了一口气。虽说师兄什么样子都好看,可是突然一下变成个老人家的模样,还是让他有点难以接受。 这边任鲥刚变回来,外头就来人传进消息,说是世子前来拜访。 这位世子的性子,顾循之向来是了解的。老王爷绝少约束他,把他养成了京城里头号的纨绔子弟。多年以来,他向来是接近中午了才起身,顾循之还从未见他起得这么早过。显然如今这小王爷已然被那青龙迷得昏了头,只想要尽快把龙放出来。 顾循之想毕,这位世子小王爷已然进了屋。 小王爷的脸色显得有些青白,一双眼睛却睁得挺大,显见着昨晚上没怎么睡着,早晨睁了眼就跑过来。顾循之要向他见礼,小王爷摆摆手,显见着没心情应付这些虚礼,一双眼睛只看着任鲥: “任公子昨晚睡得可好?您来的消息,我已经同他说过了,若是您已经准备好,这会儿不妨与我一同去看看?” 平常小王爷可不会这么一连串地说话,要按一般的道理,总该先寒暄过之后,再慢慢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然而这会儿,小王爷显见着是已经等不了了。 任鲥倒是不在意这些,转过头去问顾循之: “你要不要一起去?” 顾循之抬头看看小王爷,小王爷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顾循之知道小王爷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毕竟一直以来,顾循之都是他爹的亲信。虽说老王爷一向不怎么管束儿子,但顾循之还是见过了不少小王爷在父亲面前的狼狈模样。一般来说,像他这种幕僚,本来就该在王府换了主人之后赶紧卷包袱走人,才能算作是识相。这种时候,他还是不去凑热闹的好。 于是他向后退了一步: “我就不去了,还是请师兄和世子一同去吧。” 任鲥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跟着小王爷一同去了。 王府的格局与二十年前相比已然有了些变化,任鲥跟着小王爷东转西转,有些辨不明方向。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走到了任鲥有些印象的地方,再走几步就来到当初任鲥锁住青龙的那间房。 这间房屋二十年来都没有被好好修缮过,显得比别的屋子破旧了许多。小王爷走在前面,拿钥匙开了门上的锁,正要推门,却被任鲥拦住了: “我想一个人和他聊聊。” 小王爷迟疑了片刻,见任鲥没有让步的意思,这才松口: “……好吧。” 任鲥进了屋,回身把门关好了,这才转过来,细看眼前情景。 这屋子比他记忆里的那间空了不少,似乎他当初缚龙之后,这间屋就被人腾空了,只是最近才又搬进了些必要的什物,乱糟糟堆在地上。那青龙化成龙形,躺在一张厚毛毯上,听见人进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往门口那儿瞧。 任鲥神色不变,只是开口说了一声: “是我。” 那青龙早知道他来,也不招呼,一骨碌翻个身,化作人形坐在了毯子上,抬头看着他道: “你模样一点没变。” 任鲥未置可否,不待人请就盘膝坐下,从容看向青龙: “我们不是朋友,就别说这些闲话了。” 他嘴上虽是这样说,却仔细打量着龙的模样,之前龙形的时候看不大出,如今青龙化了人形,任鲥觉得他的相貌变了许多。 按说灵物化人之后,面容通常不会有什么变化,二十年对于一条龙来说也算不得多久。然而青龙的面容却很明显地变了,原来那种骄矜而又天真的神态此时竟是全然不见,眼底里隐藏了许多捉摸不透的东西。 若单从蚩妍上来讲,青龙从前容貌虽美,却显得有几分浅薄,此时的面貌与那时相比似乎略有些损伤,却又多了许多美艳。然而任鲥看在眼里,心里总觉有几分可惜。 此时只见这青龙微笑着点一点头: “也是。” 任鲥又望一望他肩上穿着的缚龙索,二十年过去,这锁链已然被嵌在肉里,触目惊心,十分可怖。任鲥心中略有歉意,却并未表露,只道: “那小世子请我来放你出这囚牢,等出去之后,你待要如何?” 听了这问话,青龙低头沉默不语,眉目间竟透露出几分哀愁之意,倒是让任鲥有些意外: “我看你心胸不甚宽广,还道你脱身之后,要毁去这王府作为报复。” 青龙闻言,冷笑一声: “何止毁去王府,二十年来,我日日都想着,若是有一天得以脱身,我定要将这整座城池都碾为齑粉,以泄我心头之恨。只是如今……” “如今怎样?” 青龙仿佛泄了气般,声音一下子小下去: “如今看在他面上,算了。” 任鲥心思稍微一转,就猜到青龙所说的人究竟是谁。此前他见那小王爷那情根深种的模样,还道他只是一厢情愿。想不到这条青龙竟也对他有些心意。不免开口问道: “你莫不是将来还要留在此处?” 他等着看青龙点头答应,不想却见他摇了摇头: “我与他本非同族,在一起天长日久也不是什么好事,等这枷锁一开,我立时便走。”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好不容易赶完……迟了一点…… 第27章 任鲥闻言一笑: “如此这般,我倒对你刮目相看了。” 青龙斜了他一眼: “本也用不着你刮目相看。像我这般的灵物,原本就不应与人类有什么瓜葛。过去我年轻贪玩,上当吃了亏也就罢了,这样的事不会再出现第二次。倒是你,整日里跟你那凡人师弟黏黏糊糊,有意思?” 还从来没有人用过“黏黏糊糊”这个词来形容任鲥与顾循之之间的关系,听到这里,任鲥的身体猛地一震,不自觉向后退了一点,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青龙显然很高兴看他吃瘪,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怎么?我说得不对?” 青龙的用词让任鲥觉得很不舒服。他和顾循之之间只是寻常的师兄弟情谊,他为顾循之做的一切,都是师兄的职责所在,怎么谈得上什么“黏黏糊糊”? 任鲥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身子也挺直了: “我不过是尽我做师兄的职责而已。” 青龙嗤笑一声: “我还道你是怎样地超脱,原来也是过家家玩得上了瘾。看你师弟的那点修行,你那个所谓的师父,也就是个寻常的地仙?你自己在人世间玩得不亦乐乎,反有脸来说我。” 任鲥被青龙噎得没了词。一甩袖子起了身,转头向青龙冷笑道: “我何苦与你争辩,等会我出去就跟那小世子说,这缚龙索锈了二十年,如今我也弄不开它,叫他另请高明去。” 青龙一下子急了,腾一下站起身来,瞪圆眼睛刚说了一个字: “你——!” 任鲥又冲他笑一笑,出了门,乒地一声把青龙后面的话关在了门里,一抬手把锁锁上了。 小王爷就等在门口未敢擅离,看着任鲥出来,连忙上前问: “怎么样?” 任鲥看到青龙发急,心里觉得扳回了一城,也就格外宽容大度起来,向着小世子笑道: “没什么大不了,那缚龙索要打开也不难,只是最好选个合适的日子。我看下月初七那天挺不错,就定在那天吧。” 小王爷听说,语带迟疑: “初七是不是……距现在离得远了一点?” 任鲥看着那小王爷着急的模样,想起他并不知道青龙的打算,心中暗自叹息,道: “世子不要心急,在正式开锁之前,还得做些准备。以目前来看,初七已经算是很快了。” 小王爷这才安心,向任鲥一拱手: “一切多亏先生了。” 他急着要进屋里去见青龙,心思早已飘远,没心情在这里和任鲥多说。他叫来小厮云岫,吩咐道: “任先生路径不熟,你来替他引路,送他回去。” 云岫点头称是,引着任鲥回去。任鲥回到住所,却发现顾循之已经不在这里了。 任鲥吃了一惊,连忙去问在这里值守的丫鬟。丫鬟回道: “顾先生早晨用过早饭之后就回家去了,好像说是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任鲥听见丫鬟这么说,刚准备要出王府去找顾循之,脑子里突然飘过青龙方才说的话: “你整日和你那凡人师弟黏黏糊糊,有意思?” 任鲥打心眼里反感“黏黏糊糊”这词,也觉得,当下打消了去寻师弟的念头,只是留在原地等。闲来无事,方才与青龙之间的对话,就开始不住地在他脑子里转悠。说来那青龙虽然讨厌,但有些事情其实猜得挺准。以任鲥的身份能耐,其实原本就用不着拜什么师父。当初他认下那么个师父,也算是一时兴起,不想却因此在碧空山上耽了几百年。 对他来说,这点时间没什么大不了。任鲥已然活了很久,他的寿命很长,长到无论如何都用不尽,无论如何都打发不完。他在碧空山上的时候,凑巧以师兄的身份养活大了这么个孩子,心中就产生了些如寻常人一般的情感,总惦记着。之前见不到时也就罢了,如今见了,就总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弥补回来。 这样的感情,那条涉世未深的浅薄小龙绝对没法理解,这是与人类相处日久才能体察到的况味。 这样想过,任鲥顿觉自己想明白了,也就不再在意龙说什么。任鲥的性情大多数时候称不上细致,也不会多想顾循之的旖旎心思让他们之间这种单纯的师兄弟情谊之间发生了什么变化。总而言之,他不再想龙说过的刻薄话,站起身去寻顾循之。 他刚走出院落,恰恰看见顾循之从外面回来。 他稍微侧了侧头,问顾循之: “回去拿了什么?” 顾循之将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他看: “前些天买的书,只看了一半,昨天忘了拿,心里总惦记着。” 任鲥拿过顾循之手里的书翻一翻: “是本志怪故事?我还不知道你爱看这个。” 顾循之笑笑: “闲着没事打发时间用的。都是些娶不上媳妇的落第秀才写的,驴头不对马嘴,连狐妖和犬妖的区别也搞不清楚,我不过是看个热闹。” 任鲥随意点点头: “看看热闹也没什么不好,从前我与师父两个在山上的时候,也买过些话本看热闹。那些作者搞不清精怪的分别,对人间的事,倒是写得明白。” 顾循之不知他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兄竟也看过话本子,简直没法想象他拿着一册话本细读的模样,惊道: “师兄还看过话本子?都藏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在山上见过?” 任鲥想起过去的事,也忍不住微笑: “我也就随便扫两眼,师父看得才凶,攒了几百本,从早到晚看个不停,看到眼圈发黑直淌眼泪,还央求我替他炼明目丹,一边吃一边看。只是后来从山下把你领过来,师父说这些东西不好再放在洞府里,容易教坏了小孩子,一本本拿来烧火用了,从此发誓再不买话本。说起来,他下定了决心之后果然再没买过——倒还真有个当师父的样子。” 顾循之还以为师父会把话本藏在什么寻常找不到的地方,却没想到那几百本话本都被师父拿来烧了火,只觉十分可惜,一时之间竟忘了掩饰神情。任鲥看出他颓丧的模样。不觉脱口说道: “不值什么,你想要看什么话本,待我全都买给你。” 其实顾循之平常也没什么时间看话本子,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过积攒了三五本,他听说话本被烧虽然觉得可惜,倒也没太难受,听任鲥这么说,仰了头笑道: “我也不怎么看的,有师兄这么句话就行啦。” 任鲥难得看见顾循之这样直率表达自己情绪的模样,心情很好,一手拿着书册,一手携了顾循之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 “方才我去见了那青龙,也与小世子商议过了,下月初七就把他放出来。” “啊。” 顾循之嘴里答应着,实际上却有点走了神,师兄的手大而冷,皮肤光洁细腻,握住了就让人不想松开。顾循之与师兄牵着手,只觉浮想联翩,神思不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任鲥到底说了什么: “这么快?” 任鲥笑一笑: “你们那小世子还嫌慢呢,我跟他说还有些准备要做,他才答应下来。” 小世子是顾循之看着长大的,顾循之虽然明知道两人身份有别,心里还是悄悄将自己当成了个长辈。他听说了小世子的天真,不觉叹息一声: “世子还是太年轻,哪里懂得世事艰难。那青龙非我族类,对人类也无甚同情,放他出来,还不知要惹出多少乱子。只是他非要如此,我这个拿人家钱做幕僚的,也只好帮他。” 顾循之说这话本是出于无心,身旁的任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顾循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师兄好像也不是人类来着。 怎么能当着师兄的面说着这种话呢?果然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 关于这件事,顾循之心里一直有个印象,模模糊糊知道点影儿。这一点,师父和师兄没对他隐瞒。但顾循之并不知道师兄的原身——师父和师兄从来没当他提过。他隐隐约约觉出,那好像是个不能问的问题。时间久了,他对此事也不大挂心。师兄模样看着像人,顾循之心里也就只当他是人就得了,从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没留神说出这么句话来,非我族类什么的,顾循之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他慌了,赶紧想要找补,脑子却像是生了锈,最后只结结巴巴蹦出来这么一句: “师兄……哎!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也知道这么句话毫无说服力,说完了就抬起眼睛偷偷看师兄的脸,师兄神色平静,并不像是生气,淡淡来了一句: “你说得倒也没什么错,那青龙不会同情人类,我也是如此。就算那青龙将这整座京城都碾为齑粉,我也不在乎。不过我是你师兄,他若敢伤你,我定要抽出他的龙筋来。” 师兄摆出一张冷脸,口中竟说出这样的话。顾循之听了,忽然觉得,就算要他立时就死,好像也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确实有点突发情况耽误了工夫,不过目前看没啥太大事,就不说了。 近来心情也比较平稳,希望能再写得快一点,攒下一点稿子就好了,最近更得很懈怠,多谢大家的包容。 第28章 余下的这几天,顾循之一直在王府里跟着任鲥住,王爷给任鲥准备的院子有点过分宽敞,几个训练有素的漂亮侍女穿梭其中,给他们拿来熏笼、暖炉、各式水果。只要向她们提出要求,她们全都会照做。 顾循之出入王府这么多年,这样的场景也见过不少。只是这些从来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住着小院子、习惯了小翠或者小玉漫不经心地照料。一直以来没什么短缺,却也没什么富余。如今骤然跟着任鲥享受这富贵闲散的生活,他反而不习惯。几次跟任鲥提出说自己要回去住,却都被任鲥拦住了: “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都不肯多陪陪师兄?” 这理由十分充分,让人无法反驳。于是顾循之又提出,既然最近月光没那么好,晚上不用再到外面吸收灵气,他想要独自一个到旁边榻上睡,然而任鲥也不允许。这一次他倒没说什么理由,只是用他那双漂亮眼睛盯着顾循之。用不了多长时间,顾循之只能投降。 不过既然最近顾循之不需要师兄的体温取暖,两人也就没再睡过一个被窝。按照任鲥的说法,他体温比顾循之低,寻常的时候睡在一起会冻着他,因此早早叫人多拿了被子来。 其实和师兄一起睡也不坏。顾循之在心里偷偷想,师兄的身上好香。 只是总这样好像对心脏不太好。每天和师兄一起躺在床上,顾循之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速度变得快起来,砰砰砰砰跳个不停。过了好久才能睡着,睡着了之后,总要做些让人难受的梦,好在他已年老体衰,这几天里倒也没发生什么让人尴尬的事。 同是住在王府的院子里,任鲥就没有顾循之这么多的烦恼。 他从前没怎么让人伺候过,但他什么都能适应,什么都能习惯。侍女跪坐在榻前,将葡萄递到他口边,他也就张口直接噙来吃了,那侍女的指尖有意无意触到他的唇,脸儿立即羞得通红,他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王府里规矩严,平常客人又少,这些侍女难得见到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来客,都有些蠢蠢欲动,可他却一点也没留心,说不定根本没注意旁边伺候着的人究竟是什么性别。 顾循之有点嫉妒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他知道这没什么,当年碧空山上的女妖精们可比这几个侍女还要好看多了,可师兄还是毫不留情地拖着她们的尾巴丢出去。顾循之明知道,无论多美貌的女子都无法让师兄动心,可他却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将自己与那年轻的侍女换一换位,想象着他跪坐在榻前,手里托着葡萄看向师兄,露出一个笑容,满脸都是褶子…… 不,还是算了。 顾循之删掉脑子里的影像,难以接受似的一哆嗦。 虽说师兄百般表示丝毫不在意他的相貌,不过顾循之自己还是不能完全不在意啊。 他打定主意不多关注师兄,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志怪故事上。然而越看越走神,故事里那些或男或女的狐妖,都法力高强,又有绝世姿容,顾循之看着那些描述,只觉得每一个都像是师兄。 师兄说不定真是个狐妖? 顾循之明知这只是毫无根据的胡乱猜想,还是忍不住又抬眼看了他一眼。 师兄斜倚在榻上,姿态无比潇洒,哪里是那些小家子气的寻常狐妖能比拟的呢? 师兄弟两个在王府度过了一小段十分悠闲的时光,任鲥对师弟的心思绝口不提,顾循之也就装作没有这回事。兄友弟恭,十分和谐。近来宫里传下旨意,让小世子接了晋王之位,不久府中又传出风声,说小晋王将娶燕太傅家的小姐为正妃,是皇后娘娘亲自做的媒,说得活灵活现,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兄弟俩未曾听到更准确的消息,心中倒并没怎么在意。 如此很快就到了之前约定好的初七,小王爷一大早就亲自到这边的院子里来,请任鲥前去替青龙开锁。此事较为隐秘,小王爷未敢多带人,身边只跟了一个云岫。顾循之瞧他那神情百般关切,倒不像是要与旁人成婚的样子,不过他们这些皇族之人的婚姻往往不得自主,倒也不能完全据此判断。 小王爷显见着心急如焚,众人见了面,也就没有多说闲话,立即前往青龙所在之处。到了那院子,小王爷想要上前,却被任鲥挡住了: “此事有些危险,不是凡人可以旁观的,晋王身份贵重,还是在外面等一等吧。” 小王爷的脸色有些发白,动了动嘴唇,到底什么都没说,往后退了两步。任鲥瞥了小厮云岫一眼: “照顾好你们王爷。” 云岫连忙上前,拽着小王爷的胳膊,又把他往后拖了几步。小王爷明显有些脚软,也没有反抗,就这么白着脸站在院门前。 顾循之心里也有些打鼓,迟疑着上前一步,问: “师兄……” 任鲥已经一只脚踏进屋里,听见顾循之叫他,又回过头吩咐道: “你也留下。” 顾循之只好也退了几步,眼看着任鲥独自一个人进去,把门关上了。 他们几个人只得在外面等。 顾循之转头看看小王爷,只见他连嘴唇都有点显得白了,眼睛却好像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心里着急,还是什么时候悄悄哭过。 不过是开个锁,按说用不着如此。顾循之想,只怕小王爷心里也清楚,无论青龙在此之前向他答应了什么,解开枷锁之后,一切都可能不作数。青龙离去了就不会再回来,这一次或许就是永诀。 虽然如此,他还是情愿把青龙放走,这小王爷的性子,和他爹一点也不一样。 顾循之看着小王爷的这当儿,云岫也在直盯着他的主子,脸上的神情十分忧虑。他想要说话,却又不敢,踌躇了老半天,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王爷,这里冷,您看我们要不要……” 他留了半句没敢往下说,只见小王爷挥起一只手,向云岫吩咐道: “你去把我院里的西厢房收拾出来,有人要住。” “可是……” 小王爷转头看了他一眼: “现在去。” 云岫满脸为难,又不敢违逆主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小王爷将身上的裘衣紧了紧,又往那屋里望去。 他们在外面站了将近一个时辰,顾循之觉得自己的棉袍都要冻透了,眼前的门才终于打开。任鲥从里面出来,神情有些淡漠: “锁已经解开,剩下的就不是我的事了。” 小王爷飞快地冲到门口,看见那青龙上身裸着,垂头以人形跪坐在毯子上。他身上的锁链已经断成两截,但有一半锁链仍是嵌在肉里,需要人取出来。任鲥开锁时似乎牵动了他的伤处,有红色的血顺着伤口淌出来,显得触目惊心。 顾循之也走到了门口,见此情景,怔怔地站在那里。任鲥扭头看了他一眼: “还不走?” 顾循之摇一摇头: “等一等。” 他说完,转身出去找了个侍女,弄来一盆温水和匕首,给小王爷送了进去。 小王爷抬起头冲他笑笑,笑容显得有些惨淡: “顾先生,多谢你啦,你在这里陪了孤这么久,大概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顾循之有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点点头,跟任鲥一起走了。 早先他已经和小王爷讲过,等到这次的事结束,他要和师兄一起离开,小王爷也早已应允。如今看现在的情形,小王爷这几天显然已经顾不得其他,这样也好,倒是省得告别,。尘缘已了,顾循之心想, 他们没有回小王爷在王府里给任鲥准备的那院子,而是直接回了顾循之的住处。几天以前,顾循之就已经回来收拾过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不过是两三件替换的衣袍,多数是旧的,只有其中一件绸衫看着新些,一向是留着有个什么重要场合的时候才穿;一双替换的皂靴,虽说好像有些占地方,却是去年新买的,顾循之舍不得扔下。再就是两本没看完的话本和多年攒下来的些许银钱。至于家具箱奁之类的粗重之物,携带不便,都留在了原地。 顾循之收拾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和小玉多说,然而小玉将他的行动看在眼里,心中知道他这就要走了。 两人相处几年,已是情同祖孙。然而顾循之看着小玉,却不知道该怎样道别。他从包裹里找出两个十两重的银元宝,连同桌上的铜镜一起,塞在了小玉手里,对她说道: “这屋里的东西,大多是先王赏赐下的,就算我不带走,也不好随意送人。只有这面铜镜是我自己买下,给你做个留念。这些银子你也好好收着,莫要零碎花了,等你嫁人的时候,当做是我替你添妆。” 小玉早知他要走,却没想到他走得这样急,她把银子往顾循之怀里推,眼睛红红地问他: “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这银子我不要,什么时候等小玉真嫁了人,先生再给我添妆也不迟。” 顾循之本就是易动感情的人,看见小玉这样,他反而要先落泪,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心态偏于佛系了,无论是自己的事还是武汉的事都不会让我心情波动。 我觉得我成长了,嗯。 如果有哪位朋友十分热心,可以把这本书推荐到WB,或者朋友圈什么的,在这本书的文案页(还是该叫首页或者详情页?)能找到推荐按钮。 推荐可以得月石。虽然对读者来说月石基本上并没有什么用,但是得了月石还可以送给我呀,我可以用月石开图片栏。【每天都在想美事的我】 第29章 两相推让了几回合,顾循之到底还是把银子留下了。小玉的眼泪模糊了眼睛,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任鲥站在门口等,倒是没觉得不耐烦。见他出来,说了一声: “走吧。” 顾循之背上背着包裹,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这才点点头: “好,我们走吧。” 他们刚走到院门口,却听见院中传来嘎嘎几声乱叫。回头一看,才见原来是白练橘实这两只鸭扇着翅膀追过来,样子十分滑稽。饶是顾循之心中悲伤,见了他俩也忍不住笑出声,笑了一阵又觉为难: “竟是将他们俩给忘了,可是咱们轻装简行,哪有带他俩的空儿?” 顾循之抬起头去看师兄,师兄的神情始终显得有些冷漠。想到师兄一向的性情,任鲥有些担心师兄或许不愿意带这两个累赘,心里紧张起来。 不想任鲥却往前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玉匣,打开匣盖放在地上: “进来。” 顾循之看了看那小玉匣,不像是什么特异法宝,小得顶多能放进两只鸭掌。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两只鸭对望了一眼,双双变化了身形。 白练变成了一只玉蟾,橘实变成了一只金蟾。小巧玲珑,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两下蹦到玉匣里,显得煞是可爱。 顾循之把他俩当鸭子喂了二十年,几乎快忘了他俩本就是两只小妖。显然这二十年来他俩也没光顾了吃,在变化方面似乎也终于有了些心得,虽说变成蟾蜍也不怎么神气,但至少也还算是……便于携带。 任鲥合上匣盖,将玉匣揣在怀里。抬起头问顾循之: “我们要先去哪?” 顾循之被他这么问得有点愣,这几天两人在一起,几次商量过以后要去的地方。一方面说要去寻师父,另一面又说要替顾循之寻个改头换面的法子。两人谈过许多,却从没说离开王府之后,首先要往哪里去。 真的,他们俩该去哪呢?顾循之在晋王府里生活了几十年,早已将这里当成是家,此时离开,才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已经没有了归处。 任鲥看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淡淡说了一句: “既然不知道要去哪,那就先回山吧。” 哦,对,顾循之在这里待得太久,几乎要忘了,就算是离开了王府,总还有一座碧空山在那里,等着他回家。 想到这里,顾循之觉得有些激动起来。 顾循之不能用法术移动,任鲥之前为顾循之渡灵气时也耗费了不少力气,好在两人都不着急,任鲥拿出一张纸,用剪子剪一剪,吹一口气,就落在地上变成一头青驴。 任鲥把顾循之的包裹放在驴背的褡裢上,又让顾循之上驴,自己站在前面替他牵着缰绳。顾循之见状,总觉有些不安,骑在驴背上,小心翼翼地问: “师兄……” 任鲥头都没有回,就跟他说了一句话: “好生坐着。” “哦。” 顾循之答应一声,老老实实骑在驴背上。任鲥牵着青驴,带顾循之往城外走。 如今正在过年期间,京城内外一片祥和,前两天街上商铺都已经开张,街上有些人在逛,显得挺热闹。谁也不知道就在城中的晋王府里,有一条龙今日得脱了牢笼,不日就要一飞冲天。这会儿虽然还没到十五,外面已经有摊子在卖汤圆。天气冷,锅子上面白白的蒸气直冲云霄。顾循之有点爱吃甜,看见汤圆摊子眼睛就错不开,心里想着,今年的上元节估计要在山上过,汤圆大概是吃不上了。 想不到任鲥却好像背后有眼睛一样,牵着驴头转了个圈儿,停到那元宵摊子前面,问: “汤圆怎么卖?” “三文钱一只,有豆沙馅、芝麻馅,您要几个?” 任鲥回头看了顾循之一眼,顾循之赶紧开口: “我要豆沙的。” 任鲥买了四只豆沙汤圆,顾循之下了驴,坐在摊子前头慢慢地吃。 豆沙汤圆又黏又软,口味不算很甜,吃下去胃里暖融融。顾循之很喜欢吃,又怕不消化,小心翼翼吃了三只,想了想,舀起最后一只汤圆,送到任鲥的口边: “师兄也吃。” 任鲥平常一向不吃什么东西,只是吃辟谷丹,这几天与顾循之一同住在王府里,一直与寻常人一般饮食,始终不很习惯。他本来打算离开王府之后就断了饮食,想不到这还没出京城,顾循之就要喂他汤圆吃。 他略一犹豫,还是将那只豆沙汤圆吃了下去。汤圆落到口里,像个云彩团儿似的,一咬就露出微甜的温润的馅儿。任鲥平常对吃东西没兴趣,更不喜欢甜食,这一次却觉得,吃点甜的好像……也不错。 师兄弟两个相对一笑撂下碗,任鲥又扶着顾循之上了驴,俩人就这么出了城。 碧空山离京城不远,大概也就是两天的行程。不过以他俩这速度,差不多也要走三天。上次顾循之走这条路时还是二十年前,那次他乘着王府的马车,心中想着几十年没见过的师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想不到二十年后再走上这条路,师兄已然在他的身边。 他心里高兴,张口跟任鲥闲谈: “师兄,如今山上变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道,自从上次去找你之后,我也再没回去。” “没回去?”他有点吃惊,提高一点嗓门,“那洞府岂不是二十年没人住了?” “啊。”任鲥应了一声,“没事,我走之前锁门了。” 师兄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顾循之有点焦虑。他了解师兄,也了解洞府的那扇大门,师兄说的锁门,不是用法术和符咒将洞府牢牢封死,只是字面意思上的锁门——拿一把大铜锁把两扇门闩上就算完。任何一个学了几天法术能化人的小妖都能轻易用开锁术打开这种锁,就算是凡人,想用暴力将门破开也不算特别困难。在顾循之看来,这种防盗手段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顾循之不敢说什么,悄悄叹了一口气。然而任鲥的耳朵很灵,听见了他的叹息,宽慰道: “别担心,我很擅长清理。” 既然任鲥已经这么说,顾循之也就没理由再继续心烦。他俩慢悠悠行路,夜里就借宿在路过的村子里。京城周边的村庄基本上都还算富庶,也没有别的地方那么封闭,不怎么怕生人,只消些许出百十个钱,能找到不错的住处。 头两个晚上一切都好,然而到了第三晚,他们到了碧空山脚下的镇子,却发现天还没黑,家家户户就已经大门紧闭,瞧着十分奇怪。 虽说这会儿上山也可以,但毕竟天色已晚,回去了又要先收拾,所以他们还是决定先在这里住一晚。 顾循之记得这镇上本来有家小客栈,循着记忆找过去,只见那客栈还在,门却紧紧地关着。任鲥过去伸手拍拍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应声: “是谁?” 顾循之往前走了一步,道: “我们是过路的客人,想在这里住宿一晚。” “你们有几个人?” “就只有两个。” 顾循之的声音有些弱,让人听着放心。面前的门稍稍启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从门缝看见了他们两人模样,这才开门让他俩进来,他俩一进屋,店主就赶紧又把门闩上了。 顾循之看着这情形实在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就听那店主说道: “我也不问您二位究竟是去哪,这就安排您二位住下,明天一早赶快走。我们这镇上近来不太平,留得久了,一准要出事。” 顾循之看着这店主紧张的模样,心里也有些打鼓,连忙问: “我家就住这附近,只是多年没回来过。镇上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请您来讲一讲。” 那店主看了他俩一眼,似乎有些怀疑: “我接手这客店也有几十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顾循之笑道: “我家离这里也有些路程,平常又不出门,您没见过也是寻常。这附近究竟出了什么事,还请您说一说。” 那店主颇为谨慎地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确定一切都已经封严实了,这才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道: “真格论起来,出事的不是镇上,而是旁边那碧空山。” 顾循之听见碧空山三字,心头一紧,忙问: “碧空山上怎么了?” 只听那店主叹了一声,道: “我们这碧空山上原本住着神仙,护佑着我们一方水土安宁。想不到二十年前,碧空山上的神仙突然销声匿迹。这倒也罢了,日子总还是能过得去。想不到又过了些年,有个山大王见这里山明水秀是个好地方,干脆占了神仙的洞府,拉起一支人马来,扰得方圆几百里内都不得安宁,就连买卖都快要做不下去。若不是我每年都往山上上贡十几两银子,我这店早就保不住了。” 店主愁眉苦脸说着这些,顾循之的表情垮下来。 一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想不到竟然就这么成了真。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到啦,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大家都吃汤圆了吗? 我喜欢豆沙汤圆,但是我妈每次听我这么说,都露出一副看见了异端的表情——她只喜欢黑芝麻的。 今年我没有吃汤圆,就让小顾替我吃好了。 第30章 顾循之忍不住回头去看任鲥。 任鲥的心思没有顾循之细密,在此之前几乎没考虑这类的事。或者说,就算此类的担心曾经在他的脑海之中晃过那么一圈儿,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本来就不认为寻常的小妖敢占他的洞府,就算是真占了,在他来说也不过就是需要多花一点时间清理。此时他也皱起了眉,显见着并不忧虑,只是嫌麻烦。 不管麻不麻烦,活计总归要有人干,在上山清理之前,最好还是多打听点消息。 顾循之又转回来问那店主: “碧空山上的洞府我知道,那里地方狭窄,住不了几个人。那占山为王的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店主摇了摇头: “你们有所不知,那山大王占得可不止是碧空山上的神仙洞,他们就连半山腰里的玄都观也占去了。不肯听话的道士都叫他们打杀了,只留下几个年轻懦弱的,脚上锁了链子,给他们做饭洗衣,就如奴仆一般。” 这消息可真让顾循之有点吃惊了,他小时候在玄都观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虽然搬到了山上,还是时不时会陪着师父回去,对那里的道士很熟悉。玄都观的道士数量很多,其中还有不少是习武的,按说总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那店主看出顾循之吃惊,不待他问,又道: “那大王着实有点邪门,他号称天魔法师,据说是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他手下那些人也格外厉害,玄都观的道士们几下就被打败了。压根毫无还手之力。这里离京城近,官兵来剿过几次,也都铩羽而归。只怕我们这地方,从此以后是不得安宁了。” 顾循之看那店主神情沮丧,心中有些不忍,开口安抚道: “您别担心,那天魔法师多行不义,必有人来收他。” 那店主露出一副愁眉苦脸,道: “承您吉言,真要是那样就好啦——我领您二位去房间。” 他说完话,引着顾循之和任鲥上了二楼,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把最里面那扇门开了,对他们俩说道: “您二位今天来得晚,就剩下这么一间房,今晚对付一宿吧。等会我给您二位拿被子来。这会儿您二位可要用饭?厨下什么都是现成的。” 顾循之点一点头,道: “晚饭不拘什么,随便拿来一点就好。之后再送点热水,此外就不用别的了。” 老板听了,一一答应下来,就退出了房间。顾循之关上门,抬眼看向任鲥: “师兄,你怎么看?” 任鲥的态度似乎总有点漫不经心: “没什么怎么看,今晚睡一觉,明晚杀上山去就是了。” 顾循之性子谨慎,他的担忧比任鲥多得多: “依我看,这客店有点古怪。这会儿天还没黑,这里还闹着匪患,房间怎么会都住满了?再说那山大王也怪,哪有山匪叫这种名号的。说不定不是寻常人,只怕是个邪魔。” 他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只担心要遭了算计。任鲥看着他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生怜,在他皱起的眉间一吻: “怕什么,有我在。” 师兄的吻只是轻轻一触,像是羽毛在他额上搔过。顾循之浑身一颤,抬起头看见师兄的神情,心里霎时安定了。 是了,有师兄在,没什么可担心。 这时候店主从下面上来,给他们端来饭菜。晚餐算得上丰盛,有肉有菜,还有一小壶酒,看着真是挺不错。顾循之看他走了,有些为难地看看这些饭菜,抬起头问任鲥: “师兄,这些东西……你说咱们要吃吗?” 任鲥看了一眼,道: “你要是饿,就吃吧。” 顾循之赶了一天的路,中午只吃了些干粮,这会儿看见这些饭菜,确实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可他对这店主不大信任,心里总觉得不安生。不过既然师兄说可以吃,他又着实饿得厉害,没犹豫多一会儿就吃起来。 这家客栈虽说只是寻常小店,晚饭的味道还真不算差。顾循之本来就饿得不堪,忍不住多吃了许多,撂下筷子时只觉已经十分困倦。 他出门去叫客店老板来收走了杯盘,又弄来一盆热水盥洗,换了衣服,舒舒服服躺在了床上,抬起头去看任鲥。 任鲥不吃饭,也用不着盥洗,随手拈个诀,就将满身尘灰清了个干净。他将怀里那小玉匣掏出来,打开盒盖,将两只蟾蜍放了出来,对他们说道: “今晚你们负责守夜,听到动静就赶紧叫人,听明白了吗?” 玉蟾白练听罢,发出了一声与体型全然不符的洪亮应答,金蟾橘实也用同样的调子叫了一声,只是稍微慢半拍。 任鲥将白练放在门口,橘实放在窗边,等到把守夜的都安排好了,任鲥也换去外衣上了床,睡在顾循之外面。 这阵子顾循之与任鲥在一起睡得久了,已然有些适应,不再过分紧张。前几日他们俩借住的地方都是寻常农家,被褥之类也有些不足,只能说是对付了两宿。难得今晚终于有这么一张正儿八经的床,顾循之见一切都安排妥当,放下心来,瞬间就睡着了。 任鲥却始终没睡,只是合着眼睛假寐,耳朵还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客店里面静悄悄的,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差不多到了半夜的时候,突然有一柄剑穿破了客店里的窗户,直直向着任鲥刺过来。 橘实高声鸣叫,发出明确的预警,可他的预告明显迟了,在他出声的那一瞬间,剑尖已经触到了任鲥的咽喉。 只听“铮”的一声,宝剑如击金石,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即寸寸断裂,任鲥一跃而起,打开弄破的窗子往外张望。 外面什么都没有。 任鲥稍微放了心,重又关上窗子,念几句口诀补上弄破了的窗子,开口夸了橘实两句,回到床上睡去了。 后半夜里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那飞剑似乎只是个试探或者警告,此后对方就偃旗息鼓,再没发出什么动静。第二天早晨顾循之起床时,不小心踢到床下的断剑,不觉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 任鲥的态度始终淡淡的: “没什么,对方来打了个招呼。” 顾循之将那断剑踢了两脚: “这东西留在这儿,倒是可以当个回信。” 任鲥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弯腰拈起两寸长的剑锋藏在了袖里。 两人穿戴好衣衫,收拾行李一起下了楼。店主看见他两个从楼上下来,似乎吃惊不小,眼睛瞪得老大。顾循之没多说别的,也不要吃早饭,只是跟他算房钱。那店主好像被吓住了,不敢同他们说话一样,用算盘拨出个数字来给他看,价格倒还算是公道。 顾循之付了账,跟师兄一起出了客店,这才开口道: “这客店主人果然有些古怪,许是山上匪徒的眼线。只是他那可怜样子倒也不像是装的,或者也是迫不得已。” 任鲥用半只耳朵听着顾循之分析,伸手从怀里拿出纸驴,吹了一口气: “没什么要紧,随他去吧。” 纸驴落地变成青驴,任鲥牵住青驴的辔头,让顾循之骑上,自己拉着缰绳,带他往碧空山走过去。碧空山上只有这么一条道,平常总有些打柴割草捡蘑菇的人上上下下,也有下山买米买菜的道士来来往往,这一日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顾循之看着这情形,心里十分难过,想到玄都观里的道士如今不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就对任鲥道: “师兄,咱们也救一救玄都观里的道士吧。” 任鲥一怔,旋即转过头来对他笑: “好。” 任鲥答得轻松,顾循之得了师兄的承诺,心下越发安定起来。他看任鲥态度,显见着没把这些匪徒当一回事,更觉得放心。他们一直向前,快到玄都观时,路边忽然跳出两个人来,这两人身材都是一般粗壮,就连面孔也十分相像,他们手里持着大刀,口中呼喝: “什么人?!” 顾循之还在想应当怎么答才好,任鲥之前捡来的那半截剑锋却已经脱了手,一道银光飞过去,迅速割断了那两个匪徒的咽喉。其中一人大叫一声立即软倒,鲜血喷涌出来,洒得满地都是。然而另一个人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顾循之有些惊惶,说不清是因为亲眼看见师兄杀人,还是因为一个大活人突然在眼前消失。他左顾右盼,生怕那消失了的人突然从后面出现捅他一刀。 任鲥的神情始终没什么变化,他往前走了两步,弯下腰从那摊血里拈出一样东西来,递到顾循之眼前: “别找了,在这儿呢。” 任鲥手上夹着的是个黄纸剪成的小纸人,身上已经被血浸透了,咽喉处破了个口子,显然是任鲥刚刚划破的。 他抬起眼睛看任鲥,任鲥的表情似乎稍微认真了点: “这是障眼法,没什么了不起,但也不是寻常人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 顾循之有点迷惑地看他,听他得出了最后的结论: “占了咱们洞府的那家伙,八成是个妖魔。”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发现了吗?多亏月光灵气的作用,顾循之现在半夜已经不起夜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橘实款蛙蛙形警报器,比白练款警报速度慢0.5秒,目前五折优惠,欲购从速。有意者请联络任老板。 第31章 顾循之敏锐地注意到师兄的用词,他说得是“妖魔”。 碧空山附近灵气浓郁,有不少寻常小妖在这里生活,也有少数大妖,通常都蛰伏在自己的洞府里修行,极少出来活动。据顾循之所知,别处也有些地方是由大妖统辖,或等级严明,秩序井然;或松散随意,自在悠游。总而言之,通常不会生出什么太大的事来。 但若是某一地出现了“妖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般的妖,往往是机缘巧合吸收了天地灵气而生,妖魔却是因为本身心神不稳,凑巧被恶浊之气侵染变成。他们以血肉为食,以恐怖悲哀为养,妖魔可能由妖变成,也可能是凡人所化。盛世清明之时,妖魔一般不多见,乱世则往往妖魔频出,非得四海平定了才会消停。 如今四海之内还算得上太平,然而碧空山此处毕竟离京城太近,此处若有妖魔现世,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是不知道此事与之前晋王囚龙之事是否有关。 顾循之隐约觉得他们或许要陷入某种旋涡之中,有些忧虑,看了任鲥一眼。 任鲥虽然做了这样的判断,态度也显得认真了两分,实际上倒也不算太在意。他活得时间长,无论是盛世乱世都经历过不少,哪怕是妖魔横行的年头,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影响。他觉察到师弟的不安,开口安慰道: “别说还不一定,就算真是妖魔,也没什么要紧。” 顾循之想得深远,担忧的并不是这一时一事。只是师兄既然如此安慰他,这会儿他也不好细说,只能点点头。 任鲥安抚完师弟,将那沾了血的纸片小人收起来,继续牵着青驴往前走,马上就要到玄都观门口,任鲥停下来转过身: “下来。” “哦。” 顾循之不知道师兄要做什么,还是听从吩咐从驴上下来。任鲥收起剪纸青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捏住顾循之的腕子,把他塞进一处树丛里,道: “在这儿等着。” 顾循之开始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理解了师兄的意图: “师兄这是……要自己进玄都观?” 任鲥点头道: “那里面不安全,你就在这儿等我。” 顾循之总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有点担心地看他,任鲥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应该给师弟找点事做,于是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 “你要好好看着行李,不要弄脏弄坏了。” 他看着顾循之点了头,又从怀里掏出装蟾蜍的小玉匣来,打开盖子放他们俩出来,指着顾循之吩咐道: “你们替我把他护好了。” 两只蟾蜍相对看了一眼,呱呱叫了两声,摇身变成两只大白鹅。 看来他俩的修行的确有长进。 众所周知,一个成年男子的战斗力约等于半只鹅,如今有他俩在,差不多也能顶得上四个人。任鲥放了心,独自一个走到玄都观门口。 玄都观大门紧闭,门前也有两个山匪模样的人值守。他们见到任鲥独身一人过来,显然没意识到危险,只是向前一步,准备进行查问。 任鲥没打算听他说话,只是随手一指。 这个值守的岗哨也只是用障眼法做出来的纸人,被任鲥伸手一指,立即变回了原型小纸片落在地上。另外一个倒是实打实的活人,他见情势不妙,立即跑进玄都观里去,大概是去搬救兵。 任鲥也不去追,走过去捡起纸片。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里面的一群山匪已经持刀到了门口。 任鲥的身上倒是带了一柄剑,但他没准备用它来杀人——这是一柄好剑,保养起来很麻烦,任鲥不想轻易把它弄污。 但此时的情形着实危险,凶神恶煞般的山匪已将刀锋劈到眼前。任鲥没有伸手去挡,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他的目光比冰还要冷。 那挥刀的山匪没能来得及产生更多感想,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成了一座晶莹的冰雕,脸上吃惊的表情还未曾消退。 任鲥伸出个手指头,轻轻一推—— 眼前难看的山匪冰雕向后倒下,顺带着还压倒了站在后面的两个人。 任鲥将倒在地上的一座“冰雕”加两个还活着的山匪当做垫子一样踏过去,当他踩到其中一个人的脖子时,那人的骨头咯咯响了几声,似乎是被他踩断了。 里面的人有点被吓到,退得离门口远了些,但又不敢逃走,只是退开一丈远,手里持刀,心惊胆战地盯着任鲥。 这些山匪大多都是在各处犯了案的恶徒,投在天魔法师手下,已经在这里盘踞了数年,这些人身上戴着由天魔法师亲自赐下的护身符,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所向无敌,想不到今日竟然碰上了硬茬。 护身符的效用当初他们都亲自试验过,如今眼前这人虽然古怪,但众人本着对护身符的信心,以及对天魔法师的畏惧,并不敢轻易逃走,却也没人敢上前,只是僵持着。 任鲥往四下里扫了一眼,院里的山匪约有百来个,其中大约三分之二是纸片剪的假人,只有三分之一有血有肉。无论是障眼法还是有血有肉的真人,任鲥都不放在眼里。不过任鲥对这玄都观颇有好感,不想把院子弄得太脏,心里想着还是要略加收敛。 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喝了一声: “疾!” 一阵狂风刮过,刹那间,所有以障眼法变化出的纸人都飘到了空中,自动飞进了任鲥的袖里。那些匪徒胸前挂着的护身符也顷刻化为齑粉,飘散在空中。而那些匪徒甚至没来得及感到慌乱,就已经如最初的那人一般,被冻成了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冰雕。 任鲥又一挥衣袖,几十座冰雕即刻崩解碎裂,冰块散落得满院都是,冰块的断面是令人触目惊心的深红。 他有些满意地看着地面,自觉处理得很干净。他拍了两下手,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玄都观的道士们都死光了吗?” 听了这一声喊,几个面黄肌瘦的小道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们脚上拴着脚镣,脸上的神情惊恐惶惑,似乎不知应该怎么理解眼前发生的事。 任鲥看了一眼,偌大一个玄都观,如今在这里的小道士不过十几人,年纪都很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几岁。 他叹一声气,小道士们脚上的镣铐就都掉下来,他们惊讶地看着他。 任鲥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一个小道士,问了一声: “你师父呢?” 那小道士呆了一呆,然后哇地一声哭了: “师父被他们给杀啦!” 哭声会传染,听见他哭,旁边好几个小道士都此起彼伏地哭起来。任鲥又四下里看了看,觉得目前的玄都观大概是找不出一个能好好说明白话的人,只得板着一张冷脸,吩咐道: “不许哭了,把地上的垃圾收一收,扔到河里去。” 任鲥虽然长得好看,板起脸来的样子也着实显得很凶。这几个小道士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被人呼来喝去,也已经习惯了听话,抽抽噎噎地收拾起来。 任鲥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出了玄都观的大门。 他的动作很快,方才清洗玄都观用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刻钟,他看看时间还早,心想干脆把洞府也一并收拾出来再下来接师弟,免得两头跑来跑去,也让师弟跟着操劳。 况且他自己也有些感应,之前他杀人的样子,似乎有点把师弟吓坏了。 师弟性情如此柔弱,果然还是避免让他看见这些比较好。 任鲥这个冷面冷心又冷血的家伙,在自己心里加了一条“不要在师弟面前杀人”的准则,继续往山上走。 原本清净的碧空山上如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都是些长得很丑的山匪。对于这些人,任鲥连一眼都不想多看,随手冻上之后,丢在山坡上让他们自己滚下去。 他把这一路上遇到的山匪处理了七七八八,还留了几个回去报信。等他慢悠悠走到洞府门口,恰好看见几个山匪簇拥着一个人从洞口出来。 任鲥心里想这倒是挺好,洞府前面这大门坏了几次,如今若是再打破,只怕修不上,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合适的木头。如今他们自己出来,倒是让他省事了。 他抬起头看中间那人,只见那人的穿着和其他山匪都不一样,身上衣服花里胡哨,上衣和下裳显见着不是一套,头上插了几支红红绿绿的羽毛,鬓边还簪了一朵喇叭花,打扮得像只公孔雀,脸却长得和他的手下们差不多丑。任鲥虽说见过许多深海里长得奇形怪状的生物,此时看了这怪异角色,也觉得胃里头不怎么舒服。 不过他既然是来清垃圾的,也就顾不得许多。强忍着难受,问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什么天魔法师?” 那人不说话,他身后却跳出个山匪来: “放肆!法师的大号岂是你能随便叫的!” 任鲥看着这些小丑只觉得头疼,也不想再分辨到底谁是那个天魔法师,于是唤起狂风,将眼前所有的人都卷了起来,像一个大球一样飞速旋转。 风中传来痛苦的哀嚎,任鲥全然不为所动,只是操纵着风,旋转得越来越快。没过多一会儿,哀嚎声消失了,这些人衣服上的色彩融在了一起,慢慢全都变成了刺眼的深红。 任鲥还在琢磨着到底要把这些东西扔到哪里好,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顾循之的声音: “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有些朋友可能有点嫌我更得慢……我得承认是挺慢的。 但是在各种麻烦的状况交替作用下我一段时间内确实没法更太多啦……欢迎喜欢本书又嫌弃我慢的朋友去翻翻我的专栏找点完结文看。虽然我纯爱这边写得比较少,但我觉得目前这几本质量都还是可以的。 第32章 任鲥僵住了。 在他漫长的生命之中,还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危机。 此时此刻,他操纵着一整个不知道包括了几个人的大血球,不知道该往哪扔,而他那不喜欢看他杀人的师弟,此时就站在他身后。 任鲥的大脑飞速旋转,思考着到底应该怎样解决这次的危机。可惜毫无头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弟来得比较晚,并没看见他以风刃虐杀这些人的情形。 对,没错,只要师弟不知道他操纵的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就一点问题也没有! 任鲥有点自欺欺人地想着。 他装作无意般转过身,一边在背后悄悄操纵着大血球往山下送,一边微笑着叫他的师弟: “循之,我不是叫你在下面等,你怎么过来了?” 顾循之听到他询问,只觉身上一凛。 方才师兄甩开他独自行动,让他等得很着急。他见任鲥去了那么久,害怕师兄吃亏,因此大着胆子到玄都观附近查看,却发现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所以上山来寻。此时见了师兄,才想起师兄本来令他在原地等待,如今他违背了师兄的命令,还不知要被怎么教训。如今看师兄态度和蔼,反而心里更紧张,只觉师兄这会儿这么亲切,是为了要更严厉地责罚他。 两人各怀心事,都有几分心虚。任鲥看见顾循之这紧张惊惶的模样,只当他是因为见了血害怕,心中愧疚更甚,略一分神,风刃停了一瞬,竟将那操纵着的那大血球摔到了地上。 那风刃里包裹了五六个死人,任鲥这么骤然一停下,腥气顿时蔓延出来,泼了满地的血。 然而那天魔法师竟然还没有死。 大概也是他命不该绝,任鲥唤起风刃之时,他恰好处在风暴眼的中央。四周的风刃搅碎了他旁边围着的几个人,而他竟没受多少伤害。这妖魔召集起这么一班山匪,其实不仅仅是因为需要拥趸,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储备血食。天魔法师给他们准备的护身符,能让这班山匪身强体健,刀枪不入,同时还能更迅速地积攒魔气。 他将这些人豢养在身边,一直好吃好喝地供应,原本就打算找一个好时机一次性吃掉,想不到他准备的这些血食还没等入口,就被一起歼灭。幸而还有这么几个人竟是死在他的身周。 说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天魔法师近来本就即将进阶,原本还在盘算着究竟是要想点别的办法,还是干脆将他豢养的这些血食吞掉。此时骤然陷入这样的绝境,他立即拼尽全力狼吞虎咽,竟在风刃之中得到了进阶,趁着任鲥一走神的工夫,竟然就此摆脱了风刃,直接站在了地上。 天魔法师原本的模样虽丑,看起来到底还是人类,然而如今他吞噬了凡人血肉得以进阶,身高暴长,体态也发生了变化,再加上此时他浑身沾满血肉,更显狰狞可怖。顾循之见到这么个浑身是血的巨汉突然在师兄背后出现,不觉惊呼一声: “师兄小心!” 顾循之身上原有佩剑,见到那浑身血气的天魔法师,已然拔剑出鞘,只是他年老力弱,平常又不惯用剑,奋力一击,只在天魔法师上肢留下一道血痕。 天魔法师吃痛,发出一声咆哮,这吼声有地动山摇之势,将顾循之手中剑震得几乎脱手。 这天魔法师如今已然彻底变成了妖魔,此时情况危急,再容不得人细想,任鲥夺过顾循之手中剑柄,向着天魔法师一挥—— 任鲥的剑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来势,无论谁都不可能躲过这样的一剑。顾循之再回头看时,天魔法师的头颅已然飞向了空中。 头颅已然飞出去,他的身体还未来得及仆倒,颈中喷出大量腥臭血污,洒了满地。 这场景实在太过于骇人,顾循之看得目瞪口呆。 他方才那一击已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全身虚软无力,此时又过分震惊,脚步站立不稳,忽一失足,往前摔了过去。 顾循之脑子反应得还算快,动作却跟不上。眼睁睁看着前面地上的鲜红,情知自己的脸要砸到血里,却只来得及闭上眼睛。 幸好,想象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一只臂膀挡在他的胸前,拦住他摔下去的势头,一只手严严实实地捂住他眼睛,不让他再看眼前的鲜红。 顾循之本来就没了力气,让任鲥这么一拦,顺势靠在他胸口,颤颤巍巍,大口地喘气。任鲥觉出他身上绵软,怕再出危险,直接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顾循之觉得有点害臊,不过上次夜里师兄助他吸收灵气时已经抱过他一次,他也就老着脸皮不再脸红了。 任鲥抱着顾循之,紧急施了一个清洁术,将洞口外面狼藉清扫得干净,又往洞府里面去,想找个地方把顾循之放下,让他歇一歇。想不到刚走到洞府门口,就觉里面臭不可闻,只好先在洞外找了一块干净地方,先将顾循之放下。 两只大白鹅方才躲得远远,这会儿看见事情完了,这才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边呱呱叫,一边围着顾循之转圈儿。 任鲥见了他俩,虽然有些嫌聒噪,倒也更放心了些,便忍着血腥臭气,独自一人往洞府里走。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用着清洁术。 任鲥知道,这洞府最早是师父选址,亲自凿开的。当初师父选定在这里居住,也是为着这里是碧空山上极清极净的一个所在。想不到这么清净的一座神仙洞府,竟被邪魔侵占,遭此荼毒。 任鲥在洞口用了几个清洁术,发现效果不佳,干脆又回到门口,召唤来大量海水,将整个山洞冲了六七遍,觉得臭气消得差不多,这才再度走了进去。 最近几年以来,天魔法师一直在这洞府里居住,除此以外,这里还住了几个他亲信的山匪。天魔法师以血肉为食,那些山匪平素所吃的也尽是些腥膻之物,又不肯好好清理,各处都积下许多污垢。任鲥以海水冲过,洞中的气息才稍显清新,然而有些陈年的污垢,绝不是这么一时半会就能完全清理干净的。 任鲥看了一圈,将山匪们平素的用物全部扔掉,就连他们原有的物件里,有被山匪动用过的,也都全部抛弃。任鲥清理过一遍,出来对顾循之道: “洞府被弄得这般腌臜,一时半会之间怕是住不下人。” 顾循之歇了一阵,也算是养回来点精神,坐起来伸头往洞口那边探了探,道: “我看着倒还好,也不是不能住。只是被褥之类怕是要准备新的了。” 任鲥之前在洞中见到许多吃剩的筋肉骨头,乱纷纷堆在墙角,心想顾循之若是知道了这种情景,一定不肯再住了。 他看顾循之已然力倦神疲,不忍再给他讲那些难看的情景,只道: “洞府里原有的被褥都叫我扔了,有心与你去玄都观住,只怕那里也不干净。不如我们还是下山去。” 顾循之点一点头,用手撑着石壁站起身来: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师兄,方才你进洞去收拾,此前咱们洞中的什物,可还有留下的么?” 任鲥摇摇头: “明面上摆着的东西都被糟践得不像样,收起来的东西或许还有能保存下的……明儿个仔细收拾了,再来看吧。” 顾循之听他这么说,站在那里呆了半晌,这才叹息一声,道: “也只好这样了。” 任鲥看他神态之中含着些凄楚,未免又在心中责备了自己一番。伸手又要去抱他,却被他阻住: “师兄,我现下自己能走,你扶一扶我就好。” 他神情坚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往下走,任鲥见他如此,只得从侧面扶着,另一只手在后面搂住他肩膀。顾循之却不肯让他这样扶,挣脱开他的怀抱,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步步向下。 两人往山下走了不多时,就看见旁边树上挂着顾循之的佩剑。此前任鲥拿此剑斩过妖魔之后,为着要及时扶住顾循之,竟叫这剑脱了手,落在这里。任鲥纵身一跃取回宝剑,唤来海水冲净了上面血迹,将它还给了顾循之。 顾循之接过剑,叹了一声: “这剑还是当年晋王爷赐下的,平时一向只用作装饰,想不到这次竟还真用上了。” 任鲥对已经去世的晋王毫无好感,听着顾循之感叹,并没有多话,看他还剑入鞘,就又扶着他往下走,口中说道: “这次占了洞府的妖魔,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一点。” 顾循之听到任鲥这么说,想起天魔法师那恐怖的模样,不觉又打寒颤,问道: “师兄,京畿出现这么厉害的妖魔,是不是意味着……” 他没敢把话说完,似乎害怕自己将可怕的事情说出来之后,它就会变成现实。 然而他的避讳并没有什么用,任鲥回头看着他,缓缓地点头,凭着他长久以来的经验说出了他的判断: “要有大事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有榜单了!【泪目】从本章起,将连续更新到下周二。欢迎大家每天收看。 防疫到了关键时刻,大家坚持住呀,勤洗手,少出门,别聚会,好好宅家看小说吧~ 第33章 任鲥扶着顾循之下了山,两人无处可去,只得又回到此前的那间客店。 那店主虽说不是山匪,确实和山上的山匪有些联系。他看出这两人古怪,早晨还特意到门口去张望,看见他们往碧空山的方向去,心中就有了些计较。此时见他两个回来,心中又是吃惊,又是紧张,连忙上前招待。 顾循之明知店主古怪,还是向他笑道: “今日我们回了家,发现家里乱得很,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出,只得再回来叨扰了。” 店主也笑: “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算什么叨扰。二位贵客愿意多住几日,实在是小店的荣幸。” 两方面都是心照不宣,店主显得殷勤备至,替他们准备过饭食之后,还特意问要不要再收拾一间房。顾循之刚想答应,却被任鲥先开口拒绝了: “不必,我们住同一间就好。” 顾循之完全不理解师兄这种无论在哪都非要跟自己在一起住的执念,说起来,刚开始和师兄睡一起的时候,他还总是紧张又害臊,时间久了,竟也习惯起来,就算是师兄只穿中衣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与师兄谈论其他话题。只是他心里的些许绮念,有时候到底还是压不住。每当他看着师兄的脸走神之后,顾循之总要在在心里叹息一声,充满无奈地对自己说一句: “你啊……” 店主给他们送来必要的东西之后走了,一点也不敢多做停留。顾循之坐在床沿上,把任鲥也拉过来坐下,靠着他的肩膀跟他说话: “师兄从前曾见过妖魔?” “见过很多。乱世的时候到处都有。如今虽非乱世,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有这样的妖魔出世,只怕离乱也不远了。” 顾循之看过些这方面的书,却对此总没有什么实感,听了任鲥的话,稍微瑟缩了一下: “那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了?” 任鲥听他这么说,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我该怎么说?你的心肠这么软,真不适合做修行人。” 师兄的目光温柔,评价里也没有带着褒贬,顾循之却焦躁起来: “我会努力,不会让师兄白费心的。” 他转过脸,不想让师兄看见自己的表情。他也知道自己不适合做修行人,十五岁那年就知道了。他也不喜欢做修行人,每日里修身修心,无情无爱,无怨无怒。 世人管修行人叫神仙,总盼着他们能行侠仗义,救苦救难。然而顾循之知道这一切与修行人无关:行侠仗义是侠客所为,救苦救难是佛子的愿心,而他们修行人,白顶了神仙的名号,不过是自己能多活几年,什么忙也帮不上,谁也救不了。 不过他就是这般无用,在王府里做了那么许多年食客,如今出了王府,还要靠着师兄活。他一辈子未能顶天立地,做不成修行人,也做不成别的。 虽说任鲥向来有些迟钝,也看得出师弟此时沮丧,伸手抚了他头发,轻声漫语: “就算做不成修行人,也没什么要紧,我只要你活着就好。” 顾循之眼圈有些红,抬起眼睛来看他的师兄: “不修行,怎么才能继续活下去?” 这是个关键问题,最是难回答。任鲥不用修行也有千万年寿数,然而凡人的生命不过百年。多少帝王将相为求长生,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却极少有成功的。暂时延命的方法或许有千万种,然而如今的顾循之已然走至寻常人生命的尽头,若要真正求得长生,只有修行一途,可是以顾循之如今的心态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成功。 要修行成功,就要斩断尘缘,寻常人的诸般欲望,都是修行的阻碍,甚至对长生的渴望本身也会成为阻碍。曾经有些半路出家的修行人急功近利,甚至做出杀妻证道的事情。然而杀妻这行为本身就过分着迹,在他做出这种事的那一瞬间,就相当于自断了修行之路。至于顾循之……只要他心中对任鲥的渴念还继续存在,就注定了他的修行不会有什么效果。 任鲥和顾循之都知道这一点。 平常的时候,顾循之总是刻意去回避这个问题。每当师兄努力地替他寻找新的延寿方法时,他也一直都非常配合。但是此时,当知道世道要乱、妖魔将要现世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要撑不下去了。 就算努力修行活下去又怎样?还不是要看着妖魔现世的光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依靠着师兄? 他看着师兄的脸,师兄也在看着他。近来师兄看着他的表情总是有些过分温柔,与他记忆之中严厉的模样相去甚远。师兄为什么总要待他这样好?再这样下去,他就更没法控制自己了。 顾循之心里诞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与其听师兄的话好好修行,在乱世之中苟且偷生,还不如肆意一回。至于什么别的事,他全都顾不得了。顾循之一辈子谨小慎微,总是顺着别人的心意行事,从不越雷池一步,哪怕是十几岁最叛逆的时候,也未敢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背着师父和师兄,灰溜溜从山上逃走。然而如今他行至人生的末端,突然想要叛逆一次。 他狠下心,伸手环住师兄的脖颈,将嘴唇贴在了师兄的唇上。 这个吻与师兄给他的不同,师兄近来偶尔也会吻吻他,通常是前额,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还没来得及感受他唇上的温度,他就已经离远了。这有点像是父母长辈对孩子的吻,或许还要显得更冷淡些。但顾循之了解师兄的性情,知道这对他来说,大概已经可以算作是极限。 顾循之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吻。 他无师自通地伸了舌头去撬任鲥的牙关,狂乱地咬他的唇,顾循之的动作很急切,没什么章法,只是拼命地想要向他索取一切。 然而他到底还是胆小的,双眼紧紧地闭着,不敢睁开去看师兄的神情,也害怕从师兄眼中看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多年来,他一向都平和优雅,一举一动都注意保持着体面,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他害怕看见自己狂乱的模样,这会让他觉得恐惧,过分害臊,他接受不了这个。 然而有些东西就算是闭着眼睛不看也可以觉得出,他双臂之中环着的那身体在他的动作之下变得僵硬,顾循之觉得他仿佛抱着白瓷烧成的神像,光滑,冰冷,坚实,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他的存在就只是为了接受崇拜,但他不会给予回应。 但顾循之不在乎这个,他很容易满足,只要师兄不推开他就好。 但事情总是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在顾循之的怀抱里,白瓷的身躯突然活了,温柔的嘴唇自动启开,任由他敛取其中的津液,如同神明向忠诚的崇拜者赐下甘露。顾循之在与他相吻时,忽然觉察到了从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情——他是源泉,是原初,他在一切开始时诞生。 在这一瞬之间,顾循之忘却了自己的苍老,他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渺小,经历过的岁月又是如此短暂。他意识到他和师兄之间的阻隔从来都与相貌无关,甚至也与他修行人的身份无关,真正挡在中间阻隔着他们的东西是时间。 他在师兄的眼中永远是孩童,即使到他死时也将如此。就算他持续修行,抵达以他这衰朽人身可能达到的极限,他也永远不会看到师兄眼中的世界。 他与师兄之间有一道明确的界线,这界线比修行人与凡人之间的界线还要明显。 这让他有些许绝望,绝望耗空了他的力气,让他的吻失去了原本的狂乱,变成只是轻微地触碰,但就在这时,任鲥向他张开了双臂。 师兄抱着他,微凉的体温安抚了他的焦躁,师兄的温柔是冷的,却足以安慰人,顾循之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不要怕。”任鲥说。 顾循之想说自己没有怕,却没能说出声。他确实是在怕着,他怕的东西很多,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任鲥的双手放在他背上抚拍着,摸到他的脊椎骨,他那么瘦,骨头摸起来有些硌手。 他看顾循之平静下来,就松开了怀抱,看着他说道: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好些,想不到身子骨还是这么弱,用尽全身力气竟然只够挥一次剑。好在再过两日又是十五,到时候赶上月圆,我再来替你输一次灵气。” 这话放在这时候说,似乎有点煞风景。不是任鲥不解风情,只是他心里想的事,总是和顾循之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下,只有师弟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轮到顾循之全身僵硬了。 他也知道自己身上灵气缺乏,按理说,多输一些灵气对他很有好处,可是上次输灵气的经历有些过于狼狈尴尬,竟让顾循之害怕起来,听到师兄这么说,第一反应居然是开口哀求: “师兄,我已然好了,渡灵气的事……还是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初吻!yeah!虽然师兄到结束的时候又转移话题... 不过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他要正视这个问题的。 第34章 任鲥皱起了眉: “任性。” 对任鲥的这一论断,顾循之完全没法反驳,只好心虚地笑。 只听任鲥又说: “你有些从前修行的底子在,又吃了许多丹药,手上戴着南溟珠,按说性命一时无碍。只是如今形势有变,虽然我常在你身侧,也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你总得有点自保的能力。” 任鲥此话十分在理,顾循之想起此前那妖魔可怖的模样,不觉身上又是一颤,咬着牙答应了任鲥: “师兄说得是,那就……还是再来一次吧。” 任鲥看他答应,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这两天他们都住在这间客栈里,白日的时候也曾上山几趟,整理幸存的什物。可惜保存完整的东西实在不多,除了几本书和一些往来信件幸免于难以外,基本全军覆没,就连炼丹炉都沾上了油渍,任鲥不得不用火将炼丹炉整个重新放在火里烧了两个时辰才算完。 如今生活必备品缺得太多,任鲥又嫌洞府里不够干净,这里确实不能再住人。顾循之也只好打消了回洞府来住一阵子的想法,准备留在这里过完上元节就走。 也不知顾循之的运气到底是特别好还是特别不好,正月十五当晚这里竟是下了雪,雪连着下了两天,就连正月十六也未能幸免。乌云遮住了月亮,顾循之暂时逃避了被输灵气的尴尬场面,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正月十七一早,他们离开了碧空山下。 这几天里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计先去找师父。按照任鲥的说法,师父的法力大致与寻常的地仙相当,以他的能耐,碰上一般的妖魔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若是情势发生变化,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若真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妖魔出现,师父说不定不是对手。 此前任鲥查过师父的去向,知道师父大致是往东南走,两人也就向着那个方向去寻。往东南方走的时候又要靠近京城,离京城越近,有些传闻就传得越广,传得越玄。两人把那许许多多的传言拼凑在一起,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就在上元节刚过完之后的那天早上,有一条巨大的青龙从京城之中出来,一飞冲天,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 传闻那青龙出现的位置,恰是在晋王府之中,在那之后,皇上刚刚册封的晋王从府邸中失踪,这些消息传出之后还没过半天,宫中就传下皇帝的旨意,晋王私自离京,废为庶人,各处都张贴了晋王的画像,将他作为罪犯通缉,罪名似乎是谋逆。 考虑到之前晋王府里发生的事,事情发展成这样,几乎是一种必然。如今青龙定然是要回东海,那小晋王情根深种,为了青龙连王位也不要,想来一定也是往东海那边去了。如今那小晋王已经被通缉,能不能顺利到达东海寻到青龙也很难讲,顾循之虽说心里关切,到底自顾不暇,没有闲空去帮他,如今小晋王选了这么一条艰难道路,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过这些消息影响到的也不仅仅只是龙与小晋王,从皇帝所下旨意的态度来看,在这本来只是起于私情的一段风流故事之下,似乎预示着一场难言的风云变幻。仔细想想,当初老晋王将青龙捉来本就是为了要谋逆,虽说没有成功,到底还是做了许多准备,难道这才是碧空山上妖魔的真正来源? 顾循之去问任鲥,并没得到什么肯定的答案。他的心一直就这么悬着,总也没法归位。任鲥拍拍他肩膀: “别怕,这只是一次新的循环。” 新的循环吗?顾循之大致知道任鲥的意思。千百年以来,人世间一直都是如此,朝代不断更迭,盛世与乱世交替。顾循之有幸生于盛世,总是下意识地觉得一切都会像他年轻时那样顺利,但实际情况是,乱世与妖魔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它们总会出现。 顾循之转头看向任鲥: “如果我活得够久,就不可避免地会看到这些,是吗?” 任鲥点点头: “是这样,这样的事情永远无法逃避,你只能学会去习惯。” 确认了这一点,顾循之反而感到释然。他意识到这是一种途径,让他能够离师兄更近一点。 那天的吻改变了很多事,它让顾循之意识到了许多他此前全然不知道的事情,津液的交换似乎具有一些难以说清的特殊效果,能让他在某些层面上与师兄更加接近,他发觉自己好像在无意间揭开了师兄秘密的一角。 之前在他们相吻时,那些关于原初的印象就这么毫无来由地出现在他的脑中,好像有人直接打开他的头颅,把那想法放进去了一样。而且,不知道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顾循之总是梦见自己在深夜的海中无目的地漫游,四周全都是黑色的海水。 大海波涛汹涌,海上的风大得吓人,但顾循之在梦中却很平静,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就应该那样。他巨大的身躯在海上漂浮,海水好像母亲的怀抱。直到快要苏醒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并不会游泳,在突然慌乱地呛水之中醒来,醒过来之后还得坐着猛咳好一阵,害得任鲥以为他着了风寒,又塞给他一大包丸药,眼睛盯着他吃下去。他试图反抗,但师兄对他的影响力实在太强,只要瞪他一眼,他就只能举手投降,乖乖把一粒粒大药丸咽下去。 即使是在白天的时候,他也经常会走神,有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话本,过了半个时辰才发觉手上的书一页都没有翻,他脑子里不住地在想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好像他就属于那里。 这真是太奇怪了,因为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去过海边。 当这样的事情又持续得长了一些,他开始相信这不是个巧合,而是和他与师兄之间的那个吻有着密切的关系。虽然顾循之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但除此以外,他再没做过别的会引起奇怪梦境的事情。 任鲥觉察到他近来有些恍惚,问过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顾循之没回答,随口敷衍过去了。他没打算向师兄求证,他相信师兄应该也不知道。 不过随着时间的发展,这类梦境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渐渐不再成为一种困扰,反而让他有点想念。顾循之很想再吻一次师兄,试试看会不会让那些梦境回来,但上一次那种冲动的勇气在他其实是不常见的,他只能偷偷在心里想一想。 他们还在努力寻找师父的所在,任鲥从师父留下的信件和书籍里得到了一些线索,但并不很多,又比较模糊。再加上时间隔得太久,无法确定是否还有效,不过毕竟是个方向。他们在找寻的过程中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比较准确的消息,说是大约五六年前,有人曾经在附近某处见过一个人,相貌和师父很像,处事作风上也很有师父的那种样子。 这实在是种意外惊喜,任鲥和顾循之简直不敢相信事情居然会如此顺利。不过现在还不应该高兴得太早,或许这只是种巧合,不过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特意留下了线索和痕迹,就等着他们去找他。 其实说句实话,虽然顾循之与师父在一起生活了差不多十年,但师父的脸在他的记忆之中早就已经变得模糊了。当初他刚被师父挑上山的时候,师父本来还打算让师兄做他师父来着。后来是师兄坚决不同意才作罢,免为其难地收下了他。 除了教导他一些关于修行的事情以外,师父平常其实不大在他面前出现,似乎总是在忙着炼丹,至少每次他问师兄师父在干嘛,师兄都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师父着实没炼出来多少丹,估计都在借着炼丹的由头偷懒。顾循之小的时候,所有照顾他的一应事务,几乎全都被师父交给了师兄,师兄若是对他不满意,他还强词夺理地说些什么“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注] 顾循之小的时候一直觉得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对他满心敬佩。当年他还不在师父门下时,经常在玄都观的庭院里与一班小道士一起看师父与玄都观的老观主对弈,那时候老观主穿一件素雅的灰袍,师父则是穿着一件白袍,仙袂飘飘,风姿卓绝。这么多年以来,当年留下的这种印象始终没有改变过。然而近来听师兄说了些过去的事,又把自己记忆之中的那些事加以印证,顾循之越回忆越觉得,师父实际上好像是个挺惫懒的家伙。 这与顾循之的童年印象大相径庭,不免让他稍微有点失望。当他把他这些不确定的印象一一讲给师兄听,想得到一个准确一点的答案时,他看见师兄很明显地露出了一个略带鄙夷的神情: “嗳,他呀。” 师兄没多说别的,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顾循之突然觉得,他百来年间对师父的美好印象开始崩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原句出自《论语·为政》原文如下: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原本的意思是说儿女要对父母和颜悦色,不能因为替父母办事、给父母好吃好喝就当做是孝。但这位师父将其曲解为:徒弟应该替师父办事,有好吃的要给师父(先生)吃。实在是很过分了。 第35章 顾循之和任鲥对于一举找到师父这件事并没有怀着很大的期望。 尤其是任鲥,他可从来没对师父有过什么过高的期待。他对他们的师父非常了解,知道他虽然算不上什么真仙,但在隐匿行踪方面还是有着相当的心得,如果他不想被人找到,师兄弟两个就算将四境之内整个翻过来都是白搭。 不过如今既然能找到一点线索,大概就说明了师父还不是完全不想被人找到。或许他也认为是时候和自己的徒弟们相见了,但又拿乔不想过早出现,以任鲥对他的了解来看,他很有可能会故意给他们设置一些障碍,美其名曰给徒弟们一个锻炼的机会。 任鲥不打算在师弟面前揭师父的短,这些事他一点都没跟顾循之提。师弟修炼的事还得靠师父帮忙,让师弟对师父多怀有一点期待,好像也没什么坏处。 他们一起前往传说中师父曾经出现过的村子,那地方很偏,离大路非常远,如果不是特意过去,一般不会轻易路过。不过那一带与师父有关的传闻却传得相当广,附近几个县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五年前干旱的时候,曾经有个神仙在东篱村召雨,不仅降下了大雨,还让东篱村东面的洼地直接变成了一片大湖。等到东篱村的村民们想起来要去问神仙的名号时,他已经消失了。从那以后,东篱村就改名叫东湖村,村民们还给那神仙取了个号叫什么东湖仙人。 这种招摇的作风,正符合任鲥对他师父的了解。 很多喜欢在外游逛的地仙都会时不时替人求雨,一方面可以打发无聊,享受一下被崇拜的滋味,更重要的是为了要获得当地人的供奉。只要供奉的人数足够多,这地仙的法力就会增加,进阶也会变得更加容易。求雨这种事,损耗低,收益大,是地仙们信仰之力的主要来源。不过如果要是没有留下名字,那村民的信仰之力就会分散。像如今东篱村的这种情况,村民直接改了村名,又擅自取了个神仙名号,他们的信仰之力很有可能会直接叠加到那片湖水之上,说不上什么时候,那湖里就会出现一个自称东湖仙人的灵物。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倒是很符合他们师父的作风。这倒不是因为师父这个人有多高尚,主要还是因为他只想享受被追捧的感觉,而没兴趣进阶,只想一直当个地仙。不过如果他总是这么干,法力耗费得太多,时间久了,说不定连地仙都当不成。不过自从任鲥认识他的时候起,他这位师父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了,任鲥并不期待他会有什么改变。 总而言之,当任鲥听说了这情况之后,就开始向人打听更详细的情报。有些人声称他们见过那施法的神仙,说他穿着像云彩一样的白衣服,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总之是一般神话故事里老神仙的模样,任鲥知道这纯属胡说八道,就算不是他师父,也很少有地仙会以这样的面貌示人。 最后还是顾循之费了些功夫,才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东湖村人,他所描述的神仙相貌与他俩的师父一模一样,不过正如传闻所说,求雨结束之后他就已经离开了,甚至没有留下名号。 所以现在他们就要往东湖村去,期望能找到一点凡人觉察不到的线索。 顾循之骑着青驴,和师兄一起到了东湖村。 东湖村没有客栈,要想住在村民家里也不太容易,这里和京城附近那种开放的区域不一样,村民们见到外人,通常都显得非常谨慎。虽然顾循之说出了提供消息的那个村民的名字作为担保,村民们还是用相当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们。顾循之不得已,只得说出了实情: “我是那位东湖仙人的弟子,师父独自出来很久,我们是来寻他的。” 大多数村民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有村长还非常警惕: “你说你是东湖仙人的弟子,可有什么凭证?” 任鲥本来一直站在旁边牵着驴子没说话。听见村长这么说,伸手拍了拍旁边的青驴,将它变回原本的纸片,放在手里递给村长看。 村长激动得一拍大腿: “没错!东湖仙人也会这一手!” 像这种用纸片变人变马变驴子的把戏,几乎所有法力到了一定程度的修行人都会,包括之前他们在碧空山上见到的那个妖魔,也会用这一手。虽然不同的使用者手法不同,但从外行人的角度看上去,基本上还是一模一样。在极少见过修行人的东湖村民们看来,这就已经可以当成是非常明确的证据了。 一旦确信了眼前人确实是东湖仙人的弟子,村长顿时变得热情起来,拉着顾循之的手嘘寒问暖。面对着村长的过分热情,顾循之感觉有点尴尬,但考虑到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必须得依靠这位村长,他还是忍耐下来了。 村长对着顾循之絮叨了很久,才终于把目光再次放在了任鲥身上: “您是东湖仙人的徒弟,那么旁边这一位青年才俊,一定是您的徒弟了?” 顾循之浑身一凛,这才想起方才居然没能来得及向村长介绍任鲥。显然这位村长看着任鲥显得年轻,又一直站在后面牵着驴,就觉得他是小辈。顾循之刚想解释一下,消除这个误会。却听那边任鲥开了口: “啊,没错。” 顾循之吃惊地回头看任鲥,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自认是自己的徒弟。不过他想师兄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缘由,也就只好顺着师兄的说法,点头答应下来。 东湖村的村长替他们找了个住的地方,还主动提出要陪他们去东湖。不过顾循之以施法不便让人看为由,谢绝了村长的好意,打听过东湖的具体位置,把行李放下,就一起出了村。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顾循之问任鲥: “师兄,你为什么跟那个村长说你是我徒弟?” 任鲥看了他一眼: “解释起来麻烦。” 顾循之瞠目结舌,全没想到原来是这个原因。不过想想也是,如果要说任鲥是他的师兄,就得把师兄弟两人的相貌为什么差这么多的事情全说一遍,他们与这里的村民萍水相逢,实在不适合将他们之间的这些事全都说给人家知道。不过想到这几天在东湖村的村民们面前,都要把师兄当成是徒弟,顾循之只觉说不出的难受。 东湖距离村子东面只有几百米,说是湖,实际上只能算是个小池塘。根据东湖村村长之前介绍的,东湖形成之后,神仙还指点他们在附近的山上挖出了一口泉眼。有了源头活水,这东湖也就能长长久久的保持下去。 他们来到东湖边上,任鲥立即过去查看。顾循之身上灵气不足,修行也不够,只能站在一边问: “师兄,情况怎么样?” 任鲥站在湖边,伸手掬了一捧湖水到唇边尝了尝,道: “这湖水里还真有点师父灵气的味道,不过只是淡淡的一点。真要说起来,其中还有别一种灵气,味道更浓些,感觉和师父的灵气很像,似乎同出一源。” “这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村民们的信仰之力导致这湖里诞生出了新的灵物……”任鲥一边说着,一边绕着池塘边找到一个灵气比较浓郁的地方,冲着水里喊了一声: “喂,出来吧。” 池塘里半天没有动静,就在顾循之怀疑是否任鲥的判断失误了的时候,忽见池塘中央咕嘟嘟冒起水泡来,过了没多一会儿,只见有个人影从那冒水泡的地方升了上来。 虽说在顾循之的记忆之中师父的容貌已经显得有些模糊,可若是见了面,决计没有认不出来的道理。顾循之吃惊地看着那水中之人的脸,忍不住惊呼出声: “师父?!” 顾循之刚叫完就意识到不对,眼前这人虽然面容与师父相像,实际上却绝不可能是师父。顾循之隐约可以分辨得出,眼前乃是从水中所生的灵物,并非像师父那样的地仙。他想起师兄刚才说,此处的灵气虽然与师父不同,却同出一源,只怕眼前这灵物与师父干系不小。 那灵物听见顾循之呼唤,向他转过头来,略笑了一笑: “你就是……顾循之?”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梳理一下目前出场的各种种族: “灵物”就是从天地精华或是自然中诞生出来的,包括龙和任鲥,刚刚出场的这个从池塘里生出来的虽然也是灵物,但能力要弱很多,除非环境发生大的变化,否则基本没有提升的可能。 一般的动物或者人可以通过修行习得各种能力,成为地仙。动物修行后可以化人形,也能变成别的动物,但在成为地仙之前只能被看做是妖。也有一些大妖虽然能力与地仙相等,但不愿意晋升,就只维持在妖这个层次,但妖与妖之间能力差别很大。 “妖魔”是人类或者妖遭遇了恶浊之气之后变成的,虽然统称妖魔,但实际上有很多等级差别。除了会吃人和妖以外,彼此之间也会互相吞噬,总之是一些很喜欢乱来的家伙。 第36章 这个灵物的声音也和师父很像。 听到师父的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顾循之忘了要对灵物防备,忍不住应了一声。 就在他答应的那一瞬间,任鲥摆出了攻击的姿态,从腰间抽出剑来,面向眼前的灵物。 看到师兄的反应,顾循之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疏失:不应该随便答应能平白无故叫出自己名字的东西。 修行人的名字并不只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代号,名字中藏着力量,不能轻易相告。有些鬼魅或者灵物,会变化成人类的样子,想方设法获取人的姓名,再把人诱到他能掌控的区域,在远处呼唤。只要一答应他,他就有办法把人身上的灵气吃个精光,只留下一具空壳。 这些本来基本上都是修行人必知的事,甚至有些书生也知道这些事,把它们写在话本里。顾循之小时候曾经听师父讲过,当年离山支行也曾小心留神,只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在王府之中度过,与所有这些事全不沾边,以至于连这些最普通的常识都忘了。 他有些紧张地看过去,只见那灵物冲着师兄一笑: “别这么紧张,我没有恶意。” 任鲥的眼睛紧盯着他,还剑入鞘,手却还扶着剑柄。只见那灵物又笑道: “那边的是顾循之,你一定是任鲥,你身上的灵气好充沛呀!想不到你们两个如今已经相见,真是一件大好事。我是东湖,是凭借归尘仙人的灵气和东湖村人的信仰之力,从这湖里生出来的,这么论起来,我也可以算是二位的师弟。我的灵气只有这么一丁点儿,能化个形已经不容易,您实在用不着如此戒备。” 归尘仙人是任鲥师父的名号,任鲥听到这灵物口中所说出的事大致与他此前的推测相同,略微放心了些。但还仍是用手扶着剑柄,道: “你既然认识我们,一定也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东湖的样子也显得很放松,盘腿坐在了水面上: “我当然知道啦,你们是来找归尘仙人的吧?” 顾循之忙问: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东湖看向顾循之,歪着头一副不合作的样子: “师兄们既然已经找过来了,应该也知道归尘仙人只是五年前在这里短暂地停留一阵子,我甚至都没见过他的面,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顾循之或许不很清楚这其中的关系,但东湖这话糊弄不了任鲥: “你既然是归尘仙人的灵气化成的灵物,又继承了他的相貌和声音,显然也会继承他的一部分记忆。你既然知道我们两人的名字,也该知道归尘仙人原本准备下一步往哪里去。” 东湖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在湖上转了个圈儿: “可我就是不知道呀!”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家伙是在耍着人玩。 看着眼前这个顶着和自己师父一样的脸却在恶意卖萌的家伙,顾循之的心情非常复杂。眼前这个欠揍小鬼的形象和师父曾经那笑吟吟的脸叠加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虽说最近师父在顾循之心目之中的地位有了一点动摇,但师父毕竟是师父,眼前这个家伙的模样让顾循之非常难受。 东湖看出顾循之不高兴,这就让他更开心了。他站在水面上滑来滑去,就像是在溜冰一样,嘴里还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眼睛还斜斜瞟着顾循之,好像就想看他不高兴。 顾循之很想揍他一顿,只可惜他顶着一张师父的脸,再加上顾循之也知道,自己实在没能力揍他。只好求助地看向任鲥,只希望他能有办法。 任鲥还真有办法。 他从怀里把装着白练和橘实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盒盖,把那一对蟾蜍放进了池塘里。 两只蟾蜍响亮地叫了两声,入水就变回了鱼的模样。他们俩以鸭子的模样生活了好久,又变成蟾蜍在盒子里闷了这么多天,一遇到水简直快活得忘乎所以。 任鲥低下头,对两条小鱼妖吩咐了一声: “这水里的灵气不少,你们俩可以把这些都吃掉。” 两条小鱼妖将尾巴伸出水面甩了甩,表示知道了,然后就开始吞噬起水中的灵气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修炼,这两条小鱼妖比一开始的时候体型大了不少。吞起灵气来特别迅速。它们一开始吞灵气,就连不是很敏感的顾循之都能感觉到池塘边上散溢出来的灵气变少了。他认识这两个小家伙已经有很久,但还从来没见过它俩的原型,此时饶有兴味地往池子里面看。 东湖刚才看着任鲥放鱼入水还没什么反应,等到发现灵气变少,一下子就害怕了。 他是从归尘仙人的灵气之中诞生出来的灵物,虽然后期有东湖村人的信仰之力加持,但还是非常弱小。他生在水中,因为力量弱,并不能到陆地上去,基本上只能靠着湖水之中的灵气生活。如果任鲥让这两条小鱼妖把这里的灵气全都吃光光,他就只能陷入休眠状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整个湖上,就属东湖身上的灵气最浓,两只小鱼妖循着本能凑到东湖的脚边去,嘴巴一张一合,吓得他魂不附体: “啊啊啊啊啊你快把这两个家伙弄走!他们在吃我的脚啊啊啊啊!” 任鲥欣赏了一会儿东湖慌乱跳脚的模样。别说,师父的脸长在这家伙身上还显得挺有趣的,他还挺想多看一会儿。不过真给他弄伤了也不好,任鲥向两条小鱼妖招了招手: “回来吧。” 两条小鱼妖好久没在水里游过,都有点恋恋不舍,不过听了任鲥的召唤,白练还是赶紧往回游。橘实就显得散漫些,还想着要去吃灵气,又遭到白练的一顿鱼鳍乱打,只好委委屈屈地跟着白练回到了岸边。 任鲥打开盒盖,看着两条小鱼妖又变回了玉蟾金蟾跳回盒子里。他将盒子收回到怀里,抬头看向东湖: “说吧。” 任鲥的目光冷得可怕,东湖见了忍不住打个寒战,这时才想起归尘仙人留给他的记忆:任鲥虽然名义上是归尘仙人的徒弟,但实际上却是天地生成的灵物,比归尘仙人可要厉害得多了,况且他的性格又冷又硬,平常办事从来不留情面,别说东湖只是顶了一张归尘仙人的脸,就连归尘仙人本人平常都不敢招惹他。可恨他方才光顾着得意忘形,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东湖不敢再皮,老老实实对着任鲥交代: “归尘仙人在这一带往来,其实是为了要找一种酒。他本以为这种酒在东篱村,来到这里却没有找到。所以很快就走了。” 要说归尘仙人是来找酒的,任鲥倒是不觉得怎么意外。他那师父虽然是一个修行人,却总是对凡人的事特别感兴趣,简直要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怎么修炼成地仙的。不过这信息还太模糊,任鲥追问道: “什么酒?” “连这也猜不到?”东湖翻了个白眼,在确保任鲥不会生气的范围内小小地表达了一下不满,“这里叫东篱村,归尘仙人要找的当然是菊花酒。只可惜这村子实际上和菊花没什么关系,更没有菊花酒,所以归尘仙人就去别的地方找啦!” 菊花酒,这倒是个比较明确的线索。不过还是稍显模糊了一点。顾循之站在一旁听了半天,这会儿插言问道: “你知道我师父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东湖一屁股坐下,想了半天才说: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应该是南边。” 他的这句话刚说完,就觉得一股强大的威压从任鲥的方向笼罩过来。东湖顿觉全身的灵气都要被挤出来,甚至想说话都说不出。还好,威压没有持续多久,任鲥就把它收回去了一半,东湖终于得了个空可以抬头看任鲥,只见他皱了眉: “如果你没记错?” 任鲥并没有威胁东湖,可他的语气冰冷得好像下一秒钟就准备把鱼放进池塘里,让东湖尝尝记错了的滋味,或是再把威压加重一倍,直接把他压死为止,他哆哆嗦嗦地点头: “没记错,就是南边,肯定没问题。归尘仙人知道南边有一个专门种花的村子,认为他想要找的酒在那里一定能找得到。” 这个答案显得明确了很多,任鲥这才收起威压,意味深长地向东湖看了一眼。转头对顾循之道: “我们走吧。” 顾循之原本很讨厌这个脸和师父一模一样的东湖,此时看他被师兄欺负的模样,倒有点可怜起他来了,跟师兄走之前,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任鲥看出顾循之在意,开口问了一声: “怎么了?” 顾循之又回头看了东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我只是……觉得他也挺可怜。这地方没什么灵气,又被白练他们吸去了那么多……” 顾循之说着这话,总觉得好像有点责备师兄的意思,说到一半就不肯再说,只是偷偷抬眼看他。 任鲥见状,伸出一只手攥成了拳头,再翻过来手掌向上,手心里就多了一颗发着淡淡蓝光的珠子。任鲥回身将那珠子往身后的水池里一掷,顾循之顿觉四周的灵气一下子多起来,惊问: “这是什么?” “方才那是我的灵气,凝成了珠子丢到东湖里,这里一时半会就不怕没有灵气了。” 顾循之看师兄的动作十分熟练,显然是经常做这样的事。这件事似乎启发了他,他想了想,问: “师兄你不是一直说我缺灵气,我也吃一颗这样的灵气珠……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不更新,我要去买菜,做家务,顺便想想下面怎么写…… 总觉得这两章写得有点急了,不是很满意,我会努力稳住下面的内容的。 第37章 任鲥一怔,好像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他琢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摇了摇头: “不行,这种灵气珠里包含的灵气太多,直接吞下去的话,你身体受不了。” 听到师兄这么说,顾循之倒没觉得怎么失落,毕竟他早就听师兄讲过,他如今的这情况还是得等师父来下结论。这会儿他的提问只是偶然的灵光一现,就算没办法他也并不怎么失望。任鲥却似乎觉得有些过不去似的,安慰似的道: “这法子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只是还要多琢磨琢磨,况且也要考虑我体内的灵气与你是否相合。总之现在已经有了找师父的线索,等找见师父,那就一切都好说了。” 顾循之点一点头。他曾多次听任鲥提起,要解决他的问题,只有找到师父才行。任鲥虽说法力强,毕竟不是人类,对他这种普通修行人的事,确实不在行。 他对着任鲥笑笑: “师兄别心烦,我不急的。” 顾循之越是说不急,任鲥反而焦躁起来。说来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焦躁为何物,然而自从他开始为师弟操心,从前未体验过的种种情绪,都纷至沓来。师弟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倒是让他体验了一把寻常人的感觉。 他心里明白顾循之其实已然时日无多,虽然他给他准备了那么多丹药,还有珍贵的南溟珠,但他归根结底是个凡人。寻常人能活百岁已是不易,顾循之却已经将近一百二十岁。虽说他如今从外表看来也不过像是六七十岁的人,任鲥却知道那其实完全依靠得是南溟珠和灵气的力量。若不是他们出来之前,任鲥硬给他灌了那么多灵气,顾循之根本就承受不了这么多旅途奔波。 任鲥知道,如今倘若拿走顾循之的南溟珠手钏,再将他身上现有的灵气吸走一些,他立即就会肉眼可见地枯萎。他就像是一幅古画,看着好像还不错,然而只要用手一触,稍微加上一点力气,就会片片碎裂。 如今他只是靠着那一点灵气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但这种平衡能维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哪一天,某一点偶然发生的事件会将平衡打破,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顾循之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一点,虽说他修行的时间不长,不像通常的修行人那样可以准确地预测到自己的大限。但他对自己的身体自己总归有点了解,不说别的,他本就明白,在二十年前,他的身体实际上已经完全衰朽了。他对此的态度也很平淡,并不对此感到恐惧。 就这么放手让他离开,或许是最自然的方式。世间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本就是最寻常的事,任鲥也该看惯了。可是只有顾循之,他绝对不想要放手。 当然,就算是顾循之真的不幸在之前离世,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把他找到,当然,如非迫不得已,任鲥绝对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就是了。 就目前这种情况,他怎么可能不着急啊…… 任鲥转头看看顾循之,顾循之向他回以微笑,态度始终淡泊如一。看着他此时平静的面容,任鲥忍不住想起数日之前,顾循之曾以一种难以描摹的决绝神情,狂乱无章法地亲吻着他。他双眼赤红,咬啮他的唇舌,汲取他的津液,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丧失了人的理性,甚至有几分近似于妖魔。 那一次,是他与顾循之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也就是在那时候,他觉察到顾循之不仅仅是□□衰朽,他的心神动荡也已经到了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状态,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已经无法承受恶浊之气的侵染,说不定下一个变成妖魔的就是他本人。 那时候他急急转移了话题,用不解风情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心惊。然后看着顾循之的眼神渐渐暗淡,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在那之后,顾循之再没有表现出如当日的举止。 任鲥本来应该感觉安心的,不知为何,在内心深处,他却隐约有点失望。至于这失望究竟是从何而来,任鲥自己还没有琢磨透。 算了吧。 任鲥摒除了脑子里的那些念头,与顾循之一起回到了东湖村。 他们进村之后才惊讶地发现,东湖村里的村民居然都在忙碌着,似乎在准备什么庆祝活动。 这会儿十五早已经过去,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数得上的节日,两人有些疑惑地去向村长询问,惊讶地得知这庆典竟是为他俩准备的。 村长笑得一脸憨厚: “之前东湖仙人来帮我们求雨的时候,我们村里已经困难得什么都拿不出来了。当时没能感谢东湖仙人,我们村里人一直都很过意不去。这几年风调雨顺,大家都很感激东湖仙人,今天村里的大伙儿听说东湖仙人的弟子来了,都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要送给二位。我看他们拿得实在太多,要都给你们二位拿上也很麻烦,干脆把这些东西都摆出来,今晚全村人一起热闹热闹,也让您二位感受一下我们村里的气氛……您二位会一起来参加的吧?” 任鲥不大喜欢这种热闹场面,刚想表示不参加,转头看见顾循之一脸期待,话到口边硬生生转了弯: “村长的一番美意,我们当然不能辜负……对吧师父?” 顾循之听见他叫师父,先是一愣,随后才想起村长把师兄误认为是自己徒弟的事。他知道师兄是在捉弄自己,脸上挂上一点薄红,点头道: “是啊。” 只见那村长又笑道: “这我就放心了,您二位这会儿八成累了,不妨先去午歇,等傍晚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找人去叫。” 两人答应过村长,回去住处休息。方才跟东湖那灵物折腾半晌,任鲥不觉怎么样,顾循之却已经力倦神疲,找了个地方和衣卧倒,一会儿就睡着了。 任鲥坐在旁边转头看顾循之,只见他腕上的南溟珠一闪一闪发着光。任鲥又坐近了些,伸手去触那珠子。南溟珠似乎感应到他的灵气,霎时间光芒更盛。淡淡的灵气将顾循之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任鲥松开手,那突然出现的光芒就又突然消失了。 这情形实在有点特别,让任鲥在意起来。南溟珠是天下至宝,它能代替妖的内丹存在,本来就有近似于可以起死回生的功效。只是一般修行人弄不到这东西,对它的了解也有限。任鲥琢磨了一阵,还没想到这一现象可能代表的意义,就看见顾循之睁开了眼睛。 “醒了?” 顾循之揉着眼睛点点头,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没过多久,村长就来传信,说是庆典已经准备好了。 任鲥和顾循之整理好了仪容,就从房间里出来,按照村人的指点,往村中平常举行庆典的空场走。这会儿天气已经开始变得和暖,虽然已近傍晚,却一点也不冷,空场那边传来歌声,是顾循之未曾听过的古歌,不知是从何时流传下来的。那歌声有点古怪,远远听着却很好听,顾循之对此有点着迷,转头却见任鲥正无意识地和着旋律轻哼。 顾循之有些意外: “你听过这曲子?” 任鲥也好像是刚刚才发觉似的,怔了一下才点头: “我以前……可能来过这一带。” 任鲥从前曾经游离四方,就算是以前来过也没什么稀奇,他们没有在这一点上多纠结,很快加入了庆典的欢乐之中。村民们生起了一堆篝火,用大锅熬煮美味的鸡汤,将本地出产的佳肴和美酒源源不断地端上来。 虽然任鲥平常不吃饭,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总不能辜负村民们的心意,两人就尽其所能地吃喝起来。 村民们准备的都是些农家菜肴,整只的鸡鸭用当地特有的方式做好,很扎实地端上桌来。分明只是些朴实的菜肴,顾循之却觉得比王府里的山珍海味还要好吃。 不过这里也有很特别的东西,那就是他们端上来的酒。酒的颜色金黄清冽,香味淡雅微甜,入口绵柔,毫不醉人,其中虽有些微的苦涩,却让酒的味道更升了一个层次。顾循之喝了又喝,只觉整个人都陷入一种陶陶的醉意之中。 他不经意回头去看村长,开口询问: “这酒真好,是从哪里来的?” 东湖村的村长似乎很高兴地一笑: “这是我们村里失传了多年的菊花酒啊!这几年风调雨顺,我们村里种的花,终于又长出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那时他急急转移了话题,用不解风情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心惊……”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大师兄,承认吧,你就是不解风情。 最近继续隔日更。 第38章 顾循之一怔,想起方才东湖所说的话: “这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转了头,有点迷惑地去看任鲥。任鲥一直在喝另一种酒,听见这边顾循之与村长的谈话,随手拿起顾循之面前装满金黄酒液的酒盅,一口喝干。 顾循之想提醒师兄一句,那酒盅是他的。但他想了想,到底没开口。他见任鲥喝完了酒,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之后,下了一个笃定的判断: “这酒我以前喝过。” 嗯?顾循之开始好奇起来: “师兄以前来过这里?什么时候?” 久违了的菊花酒勾起了任鲥尘封已久的记忆,不过毕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任鲥很是想了一阵,才终于迟疑着答道: “其实……我和师父当初第一次见面,好像就是在这里。” 这回顾循之可真是吃惊了,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拜入师父门下的时候,师兄已经在山上的洞府住了不知多久,他从来没想过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这会儿听见师兄说,就觉得很感兴趣: “师父和师兄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师兄怎么会拜在师父门下?” 任鲥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过了好一阵子才道: “在遇见师父之前,我曾经和几个朋友结伴游历。后来有一次发生了意外,有个朋友不幸死了。那件事很惨,其余人无心游历大多数人都决定回乡,其中有一对男女要回家结婚,邀请我跟他们一起回去。” “这里是师兄朋友的老家吗?” “不是。”任鲥摇摇头,“我那时候虽然不大通世务,却也明白不该去打扰人家。所以就与他们道别,独自在这一带游逛,走到这里的时候,正碰上他们在举行宴会,我就也加入了进去。” 顾循之有点奇怪,他这师兄可是一直都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怎么会主动加入这种活动? “那时候我刚和朋友们分别,心情不是很好,正想要找个地方醉一场。别拿奇怪的眼神看我,我那时候还……年轻,至少比现在年轻,没现在这么不喜欢热闹。” 听师兄这么说,顾循之赶紧收回了原本的眼神,不过听他讲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到底还是显得特别奇怪。要知道顾循之当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现在这幅模样了,一百多年过去,他的相貌一点也没有变,看起来仍然年轻英俊。不过既然师兄说自己那时候更“年轻”些,顾循之还是想象出一张与现在的神情略有差别的面容,想到他无缘得见那时候的师兄,似乎总是让人有点遗憾。 只听任鲥继续说道: “他们那次开宴,是为了要感谢替他们求雨的神仙。我那时正想要找些修行人结交,就上前去找他搭话——那就是师父了。” 原来师父和师兄竟是这么认识的,顾循之还想再问细节,然而师兄已经闭口不言,似乎没兴趣再说。顾循之只好换了个话题: “师父之前不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这会儿又去了别处,再想找他恐怕困难了。” 却听任鲥哼了一声: “你放心吧,师父的鼻子灵得很,我们在这儿喝酒,只怕他闻着味儿就能找过来。” 任鲥的样子显得很笃定,顾循之倒是不怎么相信,只当师兄是在说气话。师父的鼻子再灵,哪能隔着几十几百里闻到东湖村里传来的酒味儿?除非…… 顾循之那已经被酒沁满的脑子转起来没有平时快,但他还是隐隐约约意识到师兄这么说的原因。他还没来得及把想的这些事理顺,就听见远处的人群之中传来一阵骚乱,有许多人高声喊着奔走相告: “东湖仙人!是东湖仙人来了!” 东湖仙人?是东湖里的那个灵物到村里来了吗?不对啊,他好像不能离开那个池塘啊?顾循之全然没弄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抬起头往发生骚动的那边望。 一大群村民簇拥着一个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来人的容貌神情,都与顾循之认识的那个人毫无二致。这一次顾循之看清楚了,这人绝对不是东湖里的那个灵物,他就是顾循之与任鲥努力找了很久的那个人。 顾循之看呆了,眼睛不知怎么竟然湿润起来,小声念叨了一句: “师父……” 他顾不上自己已经醉得头晕腿软,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往那边走。师父看见了他,面带微笑,唤了他一声: “循之。” 听到熟悉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顾循之更笃定了眼前人的身份,两行清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归尘仙人握住他的手,笑: “别哭,师父这不是来了嘛。” 眼前的人与记忆里那个如慈父一般的师父没有一点差别,顾循之的眼泪抹了几次也抹不净。之前师兄所说的那些,顾循之此时再也记不得,只能记得师父是他最好的师父。 师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身后,归尘仙人见到他,笑得十分快活: “阿鲥,你也来了?” 任鲥摆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别那么叫我。” 归尘仙人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一点也不严肃: “想不到能在同一天见到阿鲥和循之,真是让人高兴啊!值得大大地庆祝一番!有酒吗?” 早有村人从旁边拿了菊花酒来,听他这样问,立即替他倒满一杯。归尘仙人一口喝干,好好地回味了一番: “啊——能在同一天里见到两个好徒弟,而且还尝到了长久以来一直想喝的菊花酒,真是令人快慰。” 归尘仙人连着喝了三杯酒,这才又转过头来,把顾循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还拽着他的袖子让他转了个圈儿: “看你这样子,自从下山之后就再没修炼过吧?嗯……看起来道心也已经破碎,没什么再重新开始修炼的机会了……你今年多大了?” 听到师父的问话,顾循之觉得有点惭愧,老老实实地答道: “快到一百二十岁了。” “嗯……看你这样子,能活到这年纪也很不容易了……你师兄帮了你?” 顾循之点点头。归尘仙人瞥见他手腕上的珠串,拉过他的手来细看: “啧啧啧,阿鲥居然给你搞来这么大一串南溟珠,难怪你能活到这时候。” 任鲥在一边抱着双臂,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冷: “你是做师父的吧?循之如今的这情况,你有什么办法吗?”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 “今天这么开心,做什么要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反正循之明天绝对死不了,今天先来喝酒!喝酒!” 任鲥见他如此,知道坚持也无用。再看顾循之也已经喝醉,淌着眼泪拽住师父的手不放,显见着不是个说正事的状态。也只得放任他们狂欢滥饮。看着眼前的情形,千年之前他与归尘仙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那时他正处于极为困惑的状态,第一次目睹友人在面前死去的情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他知道自己是永生不死的灵体,也知道凡人一定会死,就连神仙也可能陨落,可是知道这些情况和亲眼见证友人之死完全是两回事,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任鲥一直都浑浑噩噩。他跑去参加村子里的宴席,其实也只是因为没什么事可做。想方设法打发时间而已。 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归尘仙人,虽说认识的时间久了以后,任鲥终于了解到归尘仙人的本质,不过在当时,归尘仙人还是习惯于在凡人面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他相貌又好,衣着也讲究,让人在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好感顿生。 归尘仙人虽说看不出他的原形,但第一眼就知他身上灵气浓郁,乃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待他十分和蔼。任鲥当时喝了酒,也是有些醉意,将自己的苦闷和盘托出。归尘仙人将他的烦恼认真听完,道: “人世就是如此,你既然离了本土,在人间游走,又与凡人结交,遇到这类的事情也算必然。须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不过就是这般。你生为灵物,又有这能令万人称羡的满身灵气,本应比寻常人有更多机会体悟大道,你却于这浅显之处陷入泥淖,可惜,可惜。” 任鲥听得半懂不懂,隐约却从中窥见了些许门径,仿佛通往更广大的境界。然而他于这些所知甚少,虽然听了,却还是说不清,眼神一片迷惘。 归尘仙人见他懵懂,又道: “你若不嫌弃,不妨拜我为师。我虽然不能教你修炼,却可以教你窥得大道,不仅能解你疑惑,此后超神入圣,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的任鲥对归尘仙人所说的那“前途”云云并无什么兴趣,听他能解自己此时的疑惑,却觉十分有必要,连忙向他拱手: “请师父教我!” 归尘仙人和颜悦色地笑笑,就此收他为徒。 …… 回想起那时候的事,任鲥撇了撇嘴: 当年他就是这么上了贼船。 第39章 近来这几年,任鲥一直在为顾循之四处奔走。偶尔空闲的时候,他也常常会琢磨,如果当初他没有遇到师父,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任鲥大致能想象得出,如果没遇到师父,他大概还会继续在世间徘徊,或许还会遇到别的旅伴,同行一段时间,不过那时候他心情沉重,只怕也不会和旁人在一起同行多久。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回到北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沉眠,直到他将这所有的一切全部忘掉为止。 在此之前的很多年,任鲥都是这么过的。在海底待得太久觉得无聊,就化了人到岸上去玩,若是经历了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他就再回到海中沉眠,直到所有过去的不快只剩下淡淡的影子,他再出来体验新的人生,仔细想想,这样的规律倒是和人类的轮回有些许共通之处。 逃避虽然可耻,但非常有用。 不过他的这种方式也有着非常明显的缺陷,持久的沉眠固然能够抹去悲哀不幸的记忆,然而曾经经历过的欢笑与快乐,也被一并抹去,再也记不回来,醒来之后,就连曾经友人的名字都已记不清晰,未免也让人有些惋惜。倘若所有的一切全部忘光倒也算好,偏偏他醒来之后,脑海之中还时不时要闪现出一些过去的残影。每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总要恍惚上好半天。 不过这一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去北海了,都是因为碰上了师父的缘故。 说起来,当年他是为了要解脱失去友人的困惑和痛苦,这才决定要跟随师父。想不到又过了这么多年,他不仅没有像师父所说的那样“超神入圣”,反而多了许多如凡人一般的情感,为了师弟操碎了心。 要是从这个方面上来看,原来的目的似乎是完全没能达到啊。 想到这里,任鲥转头看向师弟。 顾循之此时正沉浸在终于见到了师父的快乐之中,脸上绽开真挚的笑容,不错眼珠地看着归尘仙人,那神情就像孩子看见了久别的父母,满眼里都是欢喜。归尘仙人似乎也很配合,对着顾循之露出仿佛慈父一般的微笑。 任鲥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声。 他这个师弟,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竟然还是这么心思单纯。明明已经知道师父是个什么德行,却还是将他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见到师父,就把他这个真正抚养师弟长大的师兄抛到脑后去,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让任鲥觉得有点受伤。 他回到桌前,默默地喝下了好几碗菊花酒。 那菊花酒的坛子本来就比一般的酒坛小些,他这般牛饮,没多一会儿一坛子酒就去了大半。 归尘仙人向来习惯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此时见桌前摆的那一坛菊花酒已经不剩多少,赶紧拽着眼含热泪的顾循之往任鲥这边挪过来,向他笑道: “阿鲥,不要只顾着自己喝酒,给师父留点啊!” 任鲥白了他一眼,往旁边一扬头: “那边不是还有不少,你想要,走的时候都带着不就得了。”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 “这菊花酒本来产量就少,为师怎么好意思拿许多?把这两坛开封的都喝完就行了。为师知道你平常对这些酒啊菜的都没兴趣,这半坛酒,就给为师留着吧。” 任鲥见他这般小器,嗤笑一声。 有村人从旁经过,偶然听见归尘仙人的话,赶紧又给他拿了一坛酒来: “仙人是我们东湖村的大恩人,喝几坛酒算什么。仙人若是喜欢,就算全都拿走,也不值什么。我们村里的人都不会有意见的。” 归尘仙人转头看向那村人,表情立时改了一个模样,他向着人摇手,显得非常为难: “这怎么行?听说这菊花酒已经很长时间没能酿出来了吧?就算不拿去卖,你们本地人一定也很想念菊花酒的味道,我们怎么能……” 那村人把酒坛子硬怼在他手里,归尘仙人连忙捉住坛子口,使个袖里乾坤法,将酒坛藏进了袍袖,又是连声道谢。 那村人摆摆手走了,归尘仙人又转回头来看任鲥,瞧见他这徒弟目光冷冷的,笑道: “你也看见了,人家好意,我怎么能推辞?” 他嘴里一边跟任鲥说话,手上却不停,把桌上两个半坛的酒倒在一起,重新封上口,仍旧放在袍袖里,空酒坛就随意扔在桌下。 有村人看他们桌上没了酒,连忙又拿了新的来,给他们放在桌上。归云仙人向人稽首致意,又说了许多个谢谢,转头把刚拿来的酒坛塞进袖里。 任鲥就这么看着他一会儿工夫就装起来三坛酒,冷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多拿,嗯?” 说这话的工夫,又有人送酒来。归尘仙人向任鲥笑笑,露出一脸无辜。 顾循之在一边看着师兄和师父之间剑拔弩张,一时间有点摸不清两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真有这么差,还是仅仅嘴上不服输而已。总而言之,他看着情势越来越糟,连忙循着他在王府生存多年的本能上前和稀泥: “师兄,师父,今日大家能在这里相见,真是难得的高兴事。与其在这里说些没意思的话,不如一起共饮一杯。” 归尘仙人转身向顾循之,又换上一副和蔼面孔: “循之总是这么体贴人,不愧是我亲手养大的小徒弟。”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了桌上酒坛的泥封,亲手给顾循之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上一杯,却转过脸不去理任鲥。顾循之见状,赶紧上前接过酒坛,给任鲥也倒上了酒。 方才任鲥听见“亲手养大”四字,本就十分不悦。这会儿看在顾循之面上,勉强接过酒来,略举一举,喝了一口。归尘仙人不以为意,与顾循之两个碰杯喝了酒,随手又把开了封的酒坛装进袖里。 任鲥决意不和他这师父计较。喝酒斗嘴这些都是小事,顾循之的性命才真正让他担忧心烦。这会儿归尘仙人已经藏起来了四坛酒,任鲥怕他一会儿直接脚底抹油,他着归尘仙人道: “你那听话的小徒弟如今可是就在生死之间,你做师父的,别总想着喝酒玩乐,” 归尘仙人看看任鲥,又瞥了顾循之一眼,转回头来对任鲥笑道: “想不到阿鲥还真挺关心师弟,师父我心里实在快慰。不过循之这情况没什么大不了,死不了人,你大可放心。” 任鲥这些年来,一直为顾循之的事殚精竭虑。这会儿见师父把这事情说得这么轻飘飘,心中疑虑渐生: “修行人的事我多少也懂一点,这几年来一直仔细琢磨过,循之道心尽毁,真要说起来,修行之路其实早已断绝。他本就是□□凡胎,能活到如今的年龄几乎可以说是极限……” 归尘仙人静静听着他说,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任鲥从中隐约觉察到了什么,渐渐闭上了嘴巴。只见他这师父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并不是没有办法。” 若只是听归尘仙人说这么一句,任鲥可能不一定很相信。但此时此刻,归尘仙人面上的神情让任鲥产生了一种与平常不同的感觉。他此时的态度似乎和他们初见的时候有点像,却又不完全一样。任鲥觉察到师父的这句话是认真的,这让他的态度也变得端正整肃起来: “您说的办法是……” 归尘真人向着他一笑: “既然做凡人的修行之路已经断绝,那么,只要不做凡人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鼓起勇气去了医院,验血拍CT。CT啥毛病没有,验血查出来贫血和支原体感染,医生给开了五天的阿奇霉素,我已经吃了四天,虽然呼吸道症状好了些,但还是稍微发热,真的很烦。在网上查了一下,好像说支原体感染不容易好,需要多休息……嘛,总之最近还继续隔日更吧……希望能快点好…… 第40章 归尘仙人这话说得古怪,任鲥与顾循之在旁边听到这么一句话,都愣住了。 凡人就是凡人,既不是灵物又不是妖,□□凡胎,寿限又短,身体又弱,除了在修行上有些优势以外,简直可以说是全无长处。顾循之道心碎裂,断了凡人修行之路,任鲥与顾循之两个均想着要寻个什么法门,将那道心补缀完整,好能继续修炼。却想不到归尘仙人并不从道心方面下手,而是说出这么句话来。 不做凡人?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可顾循之从骨到血,从灵到肉,本就是彻头彻尾的凡人。如今修行之路已然断绝,他怎么可能就这么变成……别的? 任鲥有点不知所措,而顾循之的面孔上凝固着难以说清的困惑。他显然从来没想过此种可能,不仅想象不出,甚至还有点抗拒。 归尘仙人看着两个徒弟呆若木鸡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 “我这么聪明,怎么会教出你们两个榆木脑袋。” 任鲥不说话,看向归尘仙人,眼神里显见着一点不懂。归尘仙人耐着性子,向他指点道: “你看看循之这模样,他为人的寿限早已经到了尽头。是你一直想办法硬拉着他,他才能活到现在。就他这样子,就算他是修道天才,你当真认为他在几年以内就能有所成就?你得承认现实,如今正路走不通,只能想点偏门的法子。” “……偏门?” “直接想法子变半妖,或者化魔。” 看着两个徒弟吃惊的表情,归尘仙人似乎很满意: “变半妖操作上比较麻烦,效果也说不准,或许会有潜在的危险。你们手里有南溟珠,倒是能省事许多。至于化魔,就不用我多说了吧?简单安全好控制,唯一的困难的是要想办法在化魔之后保持心智……这一点确实有点麻烦,不过也不是完全做不到。” 听归尘仙人这么一说,任鲥当真考虑起这两种方案的可能性。像这样的事,他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两种方案都有着相当的危险性,然而以此时的情况来看,正如归尘仙人所言,现在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任鲥将归尘仙人所说的事整个想过一遍,才道: “化魔的风险未免太大,还是变半妖更容易保存心智,不过如果要让循之变半妖,首先得弄到一颗大妖的内丹。” 任鲥一边说,一边抬起眼睛来看师父。归尘仙人一摊手: “别看我,我没有。” 任鲥本来也没对师父抱有什么指望,归尘仙人手松得很,就算是有什么好东西,也都一转手就拿去换酒,做赌注,或是直接送人了。倒是他自己,从前在北海的时候吞吃过许多大妖,若是当初能留下几颗内丹,如今也不至于这么窘迫。 归尘仙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摇头道: “大妖内丹这类的东西,我手里也过过几颗,这东西若是放得太久只怕没用,还是得新鲜取出来的才好。” 任鲥一边听一边思索,频频点头,又道: “最好还是选用陆上大妖的内丹,若是原型与凡人体型相近的更好,融合起来能更容易些。” 看着师徒两人这就商量起细节,在旁边听了好久的顾循之终于按捺不住: “你们准备把我变成半妖,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归尘仙人和任鲥转过头,一起看向顾循之,眼睛里带着点疑惑,大概是在问: “你居然还有意见?” “我不想变半妖,”顾循之看着两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更不想要化魔。我就想做我自己,如果一定活不成,我这个年纪死了,也并不算遗憾。” 顾循之之前喝了酒,脸上还显得有点红,但他的态度很认真,显然不只是随便说说。 任鲥听了他的话,显得有点迷惘,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归尘仙人却立即走上前去,拉住顾循之的手安抚: “你急什么?现在还只是说说,真要怎么样还不一定呢。你喝醉了,我跟你师兄也喝了不少,这样的大事,还得明天从长计议才好。我看今天也已经很晚,不如先去睡觉。” 顾循之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归尘仙人止住,只好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归尘仙人怕他再生枝节,悄悄给他使了个法术,顾循之只觉眼皮沉重,马上就要合拢,脚下也有些不稳当。归尘仙人向任鲥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一边扶着顾循之,把他带回了住处。 任鲥替顾循之宽了外衣,安顿他在床上睡下。随后又转过头来看归尘仙人,低声问他: “师父,怎么办?” 这么多年以来,任鲥绝少老老实实叫归尘仙人一句师父。然而此时此刻,他除了向师父求援以外,竟是没了任何办法。 “他喝多了,说些醉话,没什么要紧。明天清醒了自然会明白的。” 归尘仙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像脸上表现出的这么有底。他说完这话,隔了半晌,又回头问任鲥: “倘若他醒了之后,还这么固执己见,你能不能……想点办法?” 任鲥为难地看着归尘仙人,归尘仙人叹了一声: “他从小就喜欢你,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 任鲥从来就不会劝人,更是从来没试着劝过顾循之。一直以来,只要他开了口的事,顾循之都不会反对。但是这一次……任鲥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确实有些过分。 虽说如今也有许多小妖化成人的模样,与人一同生活,看上去与人没什么不同,但人与妖之间到底还是有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吞下道行比自己强上不知多少倍的大妖内丹,必然要有代价。原本完整的人类躯体会被妖化,就连思维方式可能也会转变得与妖近似。更重要的是,倘若顾循之真的靠着这类的方法变为半妖,从此无论在修行人还是在妖之间,都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处。 虽说在任鲥看来,无论凡人还是妖,都是如蝼蚁一般的存在,但顾循之本来就是凡人出身,他的想法必定与任鲥不同。 归尘仙人走了,任鲥站在床前看着顾循之熟睡的面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本以为找到师父就能找到救他性命的法子,如今方法倒是有了,可到底能不能实行呢? 任鲥就这么坐在床前,看了顾循之一整夜。 顾循之是中了归尘仙人的法术才睡着的,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没有一点动静,直到太阳升起阳光照到脸上才突然惊醒。他脑子里的印象还处在睡着之前,惊醒之后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不要做半妖!” 他嚷过这么一句,才意识到此时已经不是昨晚的场景。师兄坐在他床边看着他,柔声说了一句: “别担心。” 顾循之往四下里看了看,提出计划的师父不在。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师兄: “师兄,我知道你关心我,只是……我真的不喜欢这个计划。” 看着师弟的表情,任鲥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坏人。他尽力放软了态度: “别担心,你慢慢说。” 顾循之苦笑一声: “且不说大妖千载修炼,只为我这样的人要延命,就要被剖去内丹;就只说我本人,原本就百无一用,就算成了半妖怕也只是个半吊子。我与师兄本就不相称,将来成了半妖,成仙更加无望,也就更没法与师兄并立了。” 任鲥听他这话,忽地想起当日在王府之中时,顾循之也曾说过两人之间“不相称”之类的话。虽说当时他已将此事揭过,显然顾循之心中,始终没法轻易放下。他刚要想法劝解,却听顾循之又说道: “反正我已经时日不多,师兄与其要强将我扭做半妖,还不如等我入了轮回,让师父寻了我来,再让我做师兄的师弟。到了那时候,我保证再也不对师兄起别样的心思,一定道心稳固,好好修仙,永远陪着师兄……好不好?” 顾循之声音轻柔,是个商量的语气。他所说的倒也是个法子,并非全然不可行,也不一定就比把他变成半妖的法子困难。可是任鲥听了他这么说,只觉好像有什么利器出现在了他胸膛之中,要把他的心割破。任鲥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一下子站起身来,断然拒绝: “不,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晚了一点点…… 第41章 顾循之没想到师兄的态度会这么激动,他有点愣住,内心深处隐约产生了一点欣喜。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更不敢将这点欣喜表露在脸上,只能僵直地立着,呆成一具肉身的泥像。 任鲥看不出顾循之那些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只是单纯地对师弟的愿望感到恼怒,他知道这不应该,他知道顾循之有他自己的想法。但痛苦从他的心脏流出来,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暇去使用什么理智。 他那平常一直很低的体温此时骤然升高,血在血管之中几乎沸腾起来,那来源是怒火或者是别的什么,任鲥分辨不清。但他急切地需要一个出口去发泄这些并不熟悉的情绪。 如果是从前,任鲥可能会选择揍顾循之一顿。 二十年前顾循之跟他顶嘴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做的,简单,粗暴,高效。但是此时此刻,任鲥觉得他好像不能再这么干了。 这不仅仅因为眼前的人已经像是枯萎的干花,再也经不起半点摧折,更重要的是,任鲥的心中隐约觉察到这样做不对。从前他将顾循之看做孩子,即使顾循之已经须发斑白也是一样,他总觉得自己有资格管教那个由他抚养长大的孩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印象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时时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无比亲切的人,声音轻柔低徊,眼睛总是低垂着,目光却总在悄悄地追随着他,胆怯又坚定。 任鲥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以粗暴的态度对待他,不仅仅是为了他,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他觉察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向外施加的暴戾会几十上百倍地回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没法讲清这过程,但他知道事实如此。 顾循之在他心中激起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即使在他已经忘却了的那些记忆之中也从未有过。他在习学,但始终摸不清楚,弄不明白,好像一个盲人要摸清楚大象的全貌,即使将手举到最高、伸到最远,也没法衡量这庞然大物的极限。 但是此时,他该以什么方式来发泄他的狂怒和胸前的疼痛? 他脑中灵光一现,想起差不多几个月之前那激烈的一吻。 所以他习学着顾循之那时候的样子,拥抱住眼前瘦弱的身躯,咬噬那颜色暗淡的嘴唇,将所有的愤怒用一吻来发泄,愤怒减轻了,而那胸中的疼痛却愈演愈烈。 顾循之承受着这狂暴的亲吻,就如上一次他惶惑不安时,任鲥做的一样。只是他内心之中的变化远比那时候的任鲥复杂,欢乐与困惑交织,痛苦和狂喜并存。多年来的梦想好像突然变成现实,却又不像是真的。师兄的想法向来与寻常人不同,顾循之不知道该对他这样的行动做怎样的理解。 这是爱吗?抑或只是师兄的占有欲?这很难分辨,就算让任鲥自己来讲也说不清。但顾循之沉沦在这一瞬间的激情之中,不想在此时分辨这些。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一天……来得太晚了一点。 如果这一天来得更早一些,或许一切就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但时间并不会给人容这样的情,它只是按照本来的规律流动。 任鲥吻过顾循之,直起身子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究竟该怎么说?他要将他的感情表露出来吗?可是一个人该怎么形容连他自己都不懂得的东西呢? “留下来。”他终于这样说,“不要在意躯壳,那只是容器。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这话仍然只出于他自己的角度,爱挑刺的人或许会认为这句话显得过分自私,带有命令的口气,态度不够诚恳,但这已经是任鲥能够表达出的极限。 顾循之也知道这一点。 他点了点头。 与其说他是习惯性地屈从了,倒不如说是这个吻给了他某种希望。尽管虚无缥缈,那也仍可以称得上是希望,是让人可以活下去的东西。而且顾循之必须得承认,虽然他早已接受了死亡即将到来的事实,但他确实还是贪生的。 都说可以入轮回再来一遭,可是轮回之后的那个人,去除了原本的记忆和智慧,还能算作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顾循之的选择很少,并且都不怎么好,但他毕竟还有选择。 任鲥的接吻好像给他渡过去了一□□气,求生的愿望又被重新激发起来,本来不予考虑的事情如今也纳入考虑范围之内。与失去记忆,重新改头换面比起来,□□的更改变化似乎又显得没有原本那么重要,或是令人恐惧了。 看到顾循之点头,任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任鲥其实不懂得应该怎么劝解别人,也并不很理解他方才行动起到的神妙作用。不过顾循之终于松口答应,只要这样就行了。 这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处于微妙状态之中的两个人惊得颤抖了一下,好像这才终于遇到了现实之中,他俩对望了一眼之后,任鲥走过去开了门。 归尘仙人站在门口,跟他们俩打了个招呼。 归尘仙人总是这样,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兴致勃勃的态度,在他眼中,一切麻烦似乎都不成问题,一切都能迅速解决。 他看看屋里的两个人,带着微笑问: “你们谈得怎么样?” 任鲥与顾循之对视了一眼,然后又一起看向归尘仙人。 “我同意了。”顾循之说。 “这可真不错。” 归尘仙人笑眯眯的,好像对这样的结局毫不意外。他前一天晚上表露出的担忧似乎只是任鲥看到的一种幻觉。 归尘仙人这会儿过来,并不仅仅是为了问顾循之想法的,他向着两人说道: “今天早晨我还是打听了一些事。” 归尘仙人其实并不真的担心顾循之不同意,从前一天晚上他见到两人时起,就已经觉察到两人之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微妙氛围。归尘仙人曾经是凡人,又是一位经常在外云游、颇通人情世故的地仙,一向擅长洞察人心。因此他就放心把劝解顾循之的事交给了任鲥,自己在周围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大妖。 寻常的村人自然不会知道山中大妖的所在,但凡是大妖所居之处必然会露出些许痕迹,被村人当成种种灵异故事四处传扬。这类的故事很多,其中当然也有不少只是以讹传讹。不过归尘仙人一向精于此道,要从驳杂的故事之中分辨出真正的线索,对他来说并不算难,因此他很快地打听完消息,就来到两个徒弟借住的地方来见他们,详细将他打听到的事情一一说明。 “……差不多可以判断得出来,距离这里一百多里的山中有一条蛇妖,虽说具体的方位还不确定,但以现在我听说的情况来看,那蛇妖的内丹应当很合适。” 顾循之听说要让他用蛇妖的内丹,不觉瑟缩了一下,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那我们还在等什么?”任鲥说,“这就走吧。” 归尘仙人皱了皱眉: “你也不算什么年轻人了,怎么这样性急?还是要从长计议。” 任鲥最是了解他这师父,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心里想得是什么。归尘仙人反对立即去找蛇妖的原因大概无非是他昨天刚来,酒还没有喝够。虽说他已经藏起来了四坛酒,但这个数目对他来说,肯定还是远远不够。 任鲥想了想,道: “既然这样,那就请师父和循之留下来做准备,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这说法正合归尘仙人的心意,归尘仙人笑笑: “这样也好,你一个人去,或许回来得还要快些。” 任鲥点着头,顾循之连忙说道: “我和师兄一起去。” 归尘仙人向着他笑: “你去做什么?事情都交给他,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你就跟师父留在这儿,安全又方便。师父好久没和你见面,正好说说话。” 顾循之也明白自己若是跟去恐怕多少有些碍事,不过今日师兄刚刚吻了他,又没能把话说得清楚明白,在这节骨眼上,他实在不想跟师兄分开。正踌躇间,只听任鲥又道: “既然循之想去,我与他一同去便是,就请师父自己留守了。” 归尘仙人脸上露出促狭笑意,却也并不阻拦。顾循之看他的神情,不知师父究竟看出了些什么。好在他脸皮甚老,只消忍住了,也显不出来脸红。 只听归尘仙人又道: “若是你俩一起走,就得准备些干粮饮水,更不该走得太急。要我说,这会儿已然不早,阿鲥不妨先去准备东西,明天一早再走,今天先把循之留下,陪为师说说话。” 归尘仙人这话倒也合理,任鲥点头答应,转身出了门。只留顾循之与归尘仙人在这里。顾循之见师父把师兄支开,知道他定然是想独自和自己说些什么,于是靠近了些,叫了一声: “师父。” 第42章 归尘仙人向这个多年没见过的小弟子点了点头: “坐下说吧。” 顾循之也沉默着点头,与师父分别找了地方落座。归尘仙人这才又抬起头来看他,说道: “你我师徒多年未见,你的事我也全不晓得。方才你师兄在,有些话不好问,如今他走了,又正好有这么个空儿,咱们师徒来聊聊天。” 归尘仙人收敛了他平常那为老不尊的态度,显得慈和温柔,还真有点当师父的样子。 顾循之又点头,却不主动开口,垂着头只等着师父来问。昨天他醉酒之后突然见到许久未见的师父,过于吃惊,激动得什么都忘了。如今他那激动的劲头过去,这会儿反而局促起来。他想到当初离山之前并未与师父打过招呼,又将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实在愧对师父的一番教导。只觉得心里又歉疚又惭愧,简直没法面对师父,若不是师父一定要他留在这里和他聊天,他简直想要赶紧逃走。 顾循之在乎的这些事,归尘仙人却毫不介怀。他对待顾循之的态度一如往常,就与顾循之还在山上那时候一般。好像中间隔着的这一百年只是一瞬。他看着顾循之局促的样子,笑道: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的性子,做了一点错事就总记在心里,别人还没说什么,你先把自己羞死了,不是个能成大事的样子。我要是像你这样,恐怕先要自己死个一百回。行啦,别纠结了,把头抬起来,师父可没说要罚你。” 顾循之抬起头,归尘仙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当年你突然离开碧空山,阿鲥吃了一惊,一开始还以为你被山上哪个刚化形的小妖捉去,上上下下找了好几天。不过……一直以来,我对此倒不是很惊讶。” 顾循之眨眨眼睛,突然有点口干舌燥。 师父的意思是说,当年的事情……他也知道吗? 归尘仙人虽说爱开玩笑,却不打算在这时候逗弄他的小徒弟,他没卖关子,就直接说道: “你当初突然离去,是因为喜欢阿鲥吧。” 顾循之身上一颤。 按照最初的计划,顾循之原本是打算要把这件事带进棺材里的。想不到后来事态失去控制,他迫不得已向任鲥承认此事,但师父居然早就知道,这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此前顾循之在王府时,偶尔回忆当年的事,大致也隐隐约约想到,师父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不过自己瞎猜和听到师父亲口承认是两回事。这会儿师父冷不丁提起,顾循之简直羞愤欲死。 他习惯性地掩饰神情,但隐约流露出的一点情态还是落在归尘仙人的眼睛里,归尘仙人见状,不免呵呵一笑: “那时候你还小呢,就算下定了决心要隐藏。到底瞒不住。大人看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时候你看阿鲥的眼神都和原来不一样,又总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哪里会不知道呢。” 顾循之尴尬而赧然地向师父笑笑,只听师父又道: “我虽然有点吃惊,但也一直没打算说什么。那时候你还年轻,又是从小隐居在山上,见识到的事情少,也没见过几个人。这山上所见的都是男子,虽说也有些小妖平素化成女子的模样,但她们的性情与人类大异,也算不得是真正的女子。你那时虽然在修行之中,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在这种情形下,你喜欢上男子也没什么奇怪。” 归尘仙人的语气轻描淡写,顾循之听了,有些,因此他什么都没说,好在归尘仙人总有很多话讲,并没有很留神他的沉默: “不过当然,这并不仅仅是喜欢男子的问题。不管怎么说,阿鲥算是你的师兄,又不是人类。他化形的相貌很好,无论走到哪里都令人心折。但你不该总想着他。按说这事情也怪我,那时候我想着,你那师兄虽好,毕竟是个男子,等你年岁再大一点,就把你派出去历练。到时候你多见识了几个女子,自然不会还总想着师兄。却没想到我还没有派你出去,你就自己跑了。” 顾循之张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归尘仙人打断了: “……当然,当然,你那时候年纪轻,什么都没经过,什么也没见过。将你就这么关在山上修行,到底有些残酷,也不容易定心。你走了之后,我本来以为你过不多久就能回来,没想到……唉,到底是我当师父的没有尽到责任。” 归尘仙人说到这里就不再说,顾循之却明白他的意思。师父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责备,只是显得遗憾。顾循之反倒安慰起他来: “师父没有什么错,是我那时候年少无知,辜负了师父的心意。” 归尘仙人摇一摇头,道: “那时候我看你不准备再回来,不知你道心碎裂,只想着这样或许也好。不过如今你又和阿鲥凑在一起……” 归尘仙人的神色有些微妙,很难看出态度。顾循之想起归尘仙人进来之前任鲥与他的那个吻,只觉得心里一跳,矢口否认: “我一向敬重师兄,不敢有什么额外的念头,况且我也已经这么大年纪,不再是小孩儿了。” 归尘仙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过人的本事,他那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却能够洞察人的内心。他昨日甫一见到两个徒弟,就知两人的关系已与从前不同,此时听见顾循之的话,却也并不拆穿: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其实师父也不是那种老古板,不会对师兄弟之间的事说三道四。不过你那师兄并非凡人出身,一切想法念头都与寻常人全然不同,着实不是能与你同路的友伴,你若能端正自持,尚不要紧。倘若真与他有了什么格外的瓜葛,难免再入歧途,又经磨难。” 顾循之刚刚经过任鲥的一吻,又已经决定同意化身半妖,不再受寿限与道心之累。本以为前途一片坦荡,即将拨得云开见月明。不想却又得了师父这么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诲,不觉有些呆了,半晌才道: “师父何出此言?我虽然是凡人出身,如今多少也算得上是修行人,再过段时间,等我化为半妖,便也算不得是人。与师兄在一起,不是正合适?” 顾循之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刚在师父面前否认了与师兄之间的瓜葛,这会儿却又变相承认,不觉赧然。归尘仙人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是摇头: “这是两回事。就算你之后化了半妖,形态有所变化,性情心思一时之间却不会有什么太多的更改,还是和原来一样,寿数虽然加长,却也没有达到无限的地步。我昨晚掐算了一宿,一直都在考虑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怎么算都觉得不行。” 师父一向长于掐算,这说法让顾循之慌张起来,他也管不了那许多,只想向师父问个明白: “为什么不行?” 归尘仙人看了他一眼: “你一向只知道你师兄并非凡人,可知道他原身究竟为何物?” 这件事难道还和师兄的原身有关?顾循之颇为不解,心中疑窦丛生。他想起上次与师兄相吻之后不断入梦的深海,又想到师兄的名字是一种鱼,便开口询问: “莫非……师兄是海里的什么大妖……或者什么灵物?” 归尘仙人摇摇头: “对,也不对。你师兄不是大妖,而是天生的灵物,再说他的来处,他虽说是从海里来的,却又有别一种形态,可以生了羽翼,飞至九万里之上的高空。” 顾循之近来虽然隐约有些猜测,却始终未敢确定,此时听见师父几乎将这一切挑明,这才终于颤颤巍巍说出了答案: “师兄是……鲲?” 不用师父点头,顾循之知道他猜得对。师兄是鲲,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鲲。 顾循之从书中读过一些有关于鲲的记载,说它身体极长,足有几千里,平常只是卧在海中沉眠,要迁徙时,就化作被称为鹏的巨鸟。它通身由灵气构成,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也因此可以自由变换形态而不受任何拘束。 天下的仙人、大妖与妖魔,或者其他的灵物,没有什么能够与鲲相提并论。只有同为天生灵物的龙与之略有相似,却也不能与之匹敌。不过听说鲲平常极少移动,只是停留在海中的某处沉睡。只要它还在这世界的某处,天地山海、江河日月就不会有什么过于奇异的变动,与其说鲲是灵物,还不如说他是大地的支撑,一切的基石。 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的鲲,居然就在他的身边,是他的师兄? 如果不是因为顾循之早有感应,就算师父这么说了,他也绝对不会相信。而此时他虽然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心里的震动也未曾有丝毫减少。他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师父试图阻止此事,但对于自己究竟要怎么做,顾循之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出来。 归尘仙人不说话,只容他静静地想,然而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任鲥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 “师父,循之,你们聊完了吗?” 第43章 顾循之没想到他这时候来,身子微微一震。 他还未及调整好状态,任鲥已经推门进来了。 很难将任鲥与那海中的巨物联系在一起,任鲥人形的身量并不比别人高多少,也不显得怎么强壮,他只是美,又美又冷酷,单凭面貌就能震撼人心。顾循之不知道,像他这样的灵物究竟要以怎样的方式变化自己的人形,是他自己选的吗?还是上天就给他塑造了这么一副面貌呢? 或许因为他总在照顾着顾循之,近来的任鲥显得温和了,他面容上冷酷的那部分,在见到顾循之时,就变得少见了。虽然享受到师兄的温柔是难得的事,但看到他冷酷的表情变少,似乎也让人有点遗憾。不过这两种神情毕竟无法兼得,顾循之也只能满足于他所能看到的而已。 此时他进来,注意到顾循之异常的神色,警惕地瞥了归尘仙人一眼,然后看向顾循之,开口发问: “怎么了?” 顾循之没开口,他觉得自己这会儿没法出声,他的情绪有点太激动了。他只能摇摇头。 看到顾循之摇头,任鲥稍微放了点心。归尘仙人适时开口提问,把话岔了过去: “你们的行李收拾好了?” “其实也没有多少要收拾的。”任鲥一边回答,眼睛仍是瞥向顾循之,“我们平常也不带什么。这些天循之跟我常在外面,也走惯了。” 归尘仙人点点头,从袍袖里掏出了药瓶放在了桌上: “这瓶药你们带着,给循之路上吃。这种药能让循之的身体更容易与妖丹融合,虽说不是最适合的药……不过我手头也只有这个了。” 任鲥看顾循之还愣着,伸手接过药瓶,也不谢,就收起来。归尘仙人又叮嘱道: “你们去拿了内丹,不要直接给循之吃,记得拿回来,我自有妙法能让他与内丹相合。” 归尘仙人是炼丹大手,任鲥知道他的能耐,并不对此质疑。不过他的态度却也不怎么好,显见着对他这师父并不特别放心。 归尘仙人见状,只是一笑: “阿鲥显然是嫌弃我碍事了,我看我还是走吧。”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转向了顾循之: “今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可要好好想想。” 顾循之点头不语,说不清在想些什么。 归尘仙人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就连自己徒弟之间的事也不想多管。看见顾循之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只是笑笑,转身出了屋,还不忘把门带上。 归尘仙人刚走,任鲥就问顾循之: “师父对你说了什么?” 顾循之略微踌躇,但还是说了实话: “师父将师兄的原形告诉了我。” 任鲥皱起眉,似乎对归尘仙人的多管闲事有些不满。但此事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也就没有多说,只道: “我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和你讲,师父这么爱管闲事,真让人没办法。” 顾循之勉强笑笑,既然遮掩不住,他也索性不再掩饰。他那与平常全然不同的态度到底让任鲥有些不安,走到他面前,又问了一次: “怎么了?” 他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心里发慌,眉头皱得更紧: “你知道了我是什么,开始怕我了?” 顾循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知师兄为什么会这么想: “没有,怎么会!” 看见顾循之的态度,任鲥稍微放松了一点。只听顾循之又道: “我只是……有点吃惊。” 任鲥吻了吻他的前额: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说,“无论如何,我总归是你的师兄。” 师兄这身份仿佛一种承诺,好像在向顾循之保证,无论如何,任鲥永远不会弃他而去。同时却也好像一道枷锁,不让顾循之越雷池一步。不过比起任鲥的身份来,这师兄弟之间的阻隔,似乎又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顾循之突然想起王府里的小王爷和那青龙来。 之前顾循之路过京城附近的时候,还曾经听说过他俩的消息,如今他们处在这么荒僻的地方,消息一点也传不过来。顾循之不知道他们究竟有没有见面,过得好不好。但顾循之还记得小王爷的那种神情,似乎在说,他就是喜欢那条青龙,他什么也不在乎。 想到这里,顾循之忽然觉得有点羡慕那抛家舍业追随青龙而去的小王爷。 年轻真好啊。 不过说起来,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小王爷那么勇敢。 顾循之在心里叹了这一声,似乎被年轻人的决心激励起一点勇气,于是抬起头来问顾循之: “等到这一切结束,师兄带我去看看北海,好吗?” 任鲥没想到顾循之会说这个,有点出奇地打量他,看了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顾循之真实的意思,他是在表示自己不在乎师兄的身份,愿意接受师兄的一切。任鲥觉得自己在顾循之面前,心肠总是显得很软,几乎像是人类了。他点头答应了一声: “好。” 说起北海,就连任鲥自己也已经多年没回去过了,那里并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场所,那里过于冷,过分凄清,就连鱼都游得比别处慢。任鲥只有在沉睡的时候才会回去,在北海宁静的波涛之中,会比别的地方更容易入睡,说到底,那里毕竟是他的故乡。 说不清究竟是因为此前的吻,还是因为归尘仙人在顾循之心中投下的阴影,师兄弟两个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别扭感,似乎都开始故意回避对方的目光。顾循之是因为茫然,任鲥却是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这让他感觉陌生的感情。 但不管怎么说,这夜两人还是与平常一样同榻而眠,村中窄窄的床榻并不特别适合住两个人,顾循之的手在黑暗之中与任鲥的相触,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缩回来,正踌躇间,旁边的那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睡吧。”任鲥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来。 被任鲥握着手腕,顾循之奇异地平静下来,很快睡着了。 这天晚上,顾循之又做了梦。 在这一次的梦里,他不再是海中的巨鱼。而是天上的鸟,伸开巨大的翅膀唤起猛烈的风,羽翼一扇就能飞出九万里远,云朵亦在他的身下,他的心里只有着一个印象,他要一直飞到南海去。 这个梦并不很长,但却给顾循之留下鲜明的印象。当他醒过来时,还躺在床上想了好一阵。这梦里的情景,包括此前他所梦见的大海,就是师兄过去的经历吗? 他没把这个梦讲给师兄听,他们今天忙着要赶路。他们一早就起来,任鲥牵着青驴,带着顾循之,沿着归尘仙人指引的方向离开了村子。 这东湖村原本就是一座十分荒僻的村庄,离大路极远。归尘仙人给他们指点的那个方向,还要更往无人处去。若是任鲥自己过去,即使算上制服蛇妖的工夫,大概一日之内就能往返,然而带上一个顾循之,这一百多里的山路少说要走个两三天。 不过这没关系,青驴擅长爬坡走山路,顾循之骑在驴背上,不会特别累。这会儿山上已是草木葱茏,蚊虫却还不太多,他们带了些吃的和饮水,这一路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郊游。 这次出行与郊游唯一的差别在于,他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任鲥牵着青驴走在前面,顾循之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两人一驴之间,可能驴出的声儿还比人更多些。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顾循之自己也有点闹不明白了,时间久了,他终于忍不住在驴背上叫: “师兄!” 任鲥停了步回过头去: “怎么?” 顾循之要从驴背上下来,可他骑得太久,这会儿两条腿有些僵硬。任鲥看见他笨拙的样子,只好走过来扶他,好容易把他从驴背上弄下来。 任鲥皱了眉,问他: “你要去小解?” 顾循之摇摇头: “师兄,咱们一起走吧。” 师兄弟两个牵着青驴,肩并着肩往前走。顾循之走得慢,任鲥只好伸手搀着他。不过这样一起走着,说起话来方便许多。顾循之想了想,对任鲥道: “师兄别生师父的气,他也只是担心咱俩。” 任鲥摇摇头,他本来也没有生气,他只是心里乱。从前他把顾循之当做是师弟,然而这一次他吻了他,又该在心里把他当做什么呢?倘若还是只将他当做师弟,任鲥总觉得不对,但除此以外的事……似乎又在他掌控之外了,他也只能将眼前能做的事一件一件做下去,至于心里的事,任鲥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顾循之观察他的神色,始终未能摸透师兄的心思。但他心里总有些想法,最近的事让他开始相信了一些什么,他想要说出来,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总而言之,他已经一百多岁,即使以后再继续活下去,也已经不再是人类的身份,这让他能够放下很多原本非常看重的事……但归根结底,这还是一时冲动。 他转过头,对着旁边的师兄说: “不过不管师父怎么说,也不管师兄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有一件事是不会变的……那就是,我始终爱着你。” 他凭着一股单纯的勇气说完了这句话,屏息凝神等待任鲥的回复,然而任鲥却好像刚刚从沉思之中猛醒过来,睁着迷惘的眼睛转头看他: “啊?你刚才说了什么?” 第44章 任鲥的目光单纯迷惘,他好像是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顾循之觉得自己应该生气,或者至少觉得失望。但或许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师兄的这种迟钝,所以他的心情居然还是很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有些不可思议: “没什么。” 如果换了个人,一定会追问顾循之刚才说了些什么,可任鲥没有人类那么多的好奇心,他虽然能够觉察到顾循之的情绪变化,却未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有点困惑,却未曾想过可以通过询问来获取答案。 不过这会儿,任鲥的心思也不在这儿,他在考虑着眼下更加急迫的事情: 从前他们一同出行,就算赶路也总还是在有人烟的地方,还从来没像这次这样,一直往无人处去。这会儿天色渐晚,天边又开始堆积起乌云,荒郊野外里没有人家,照这样看,晚上是一定要露宿了。 他们出来这么长时间,夜里一向都是想办法找地方借住,并没有在外面露宿过。任鲥能用纸剪成青驴,剪一栋房子也不怎么麻烦。只是他们此次出来是为了取得蛇妖的内丹,似乎总该更小心一些行事,万一搞出太大动静惊动了蛇妖,似乎有些得不偿失。可若是让顾循之晚上睡觉的时候淋了雨,说不定情况更糟糕。 任鲥正在考虑着究竟怎样好些,却忽然看见云间升起了一缕炊烟。 有炊烟的地方必定有人家,任鲥精神一震,催着顾循之上驴,迅速往炊烟所在的地方赶过去,只怕走得太慢,那户人家做完了饭,他们就再也找不到了。 也算他俩幸运,那户人家离得并不远,他们走了不多久,就远远望见前面出现了一间小屋。 这小屋从外面看来十分狭窄,容不下太多人,周围也没有田地。这里显然不是寻常的农家,而是猎户在打猎时临时住的屋子。房屋门前有临时垒好的土灶,火没有完全熄灭,还在冒着点烟。 不过任鲥和顾循之并没有那么讲究,在这种地方,只要有个栖身的地方,他们就很满足,这会儿的天几乎已经完全黑下来,确实是该找个地方休息了。 任鲥又扶着顾循之下了驴,走到门口去敲门。 任鲥不大擅长同人打交道,平常这些问人借宿之类的事都是靠顾循之。顾循之敲了几下门,听里面没有声音,就站在门口大声向里面喊道: “我们是过路的行人,途径贵府,企望借宿一晚,请开开门呀。” 这荒郊野外,十几里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就算有些人形的东西,八成也是些鬼蜮妖狐。顾循之大声喊,是为了要叫里面的人安心。他的声音虽然略显苍老,却有些温厚文雅的气质,容易让人感到放心。 顾循之的所料果然不错,他喊完之后,就听见屋里传出来脚步声,眼前的门旋即打开,一个做猎户打扮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两人没想到独自生活在这里的竟是个女猎户,都吃了一惊。 那女子生得很美,虽是生活在这荒僻无人的地方,皮肤却十分白腻,一点也不像是久经风吹日晒的样子。顾循之觉得这女猎户有些古怪,转头看了任鲥一眼,正和他的目光对上。 顾循之只是觉得她古怪,任鲥却看出这女猎户并非凡人,而是山中的妖物。她似乎刻意隐藏了原形,让任鲥没法一眼就看出来。虽说任鲥也可以动用法术查探,不过用法术太麻烦又容易被看出来,任鲥就没有行动,只是向顾循之使了个眼色。 两人站在门口对视这一眼,就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想法。女猎户却有些不满,冷冰冰地说了句: “你们要是没有事,我就关门了。” 顾循之听了这一句,只觉得这女猎户的性子倒是和师兄有点像,忍不住又瞥了任鲥一眼,这才向着她赔笑道: “别别,我们是投宿的,这附近实在没有其他能住的地方,求您收留我们一晚。” 顾循之担心房屋的主人要问他们为什么跑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来,心里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没想到那女猎户并不问他这些,只是皱着眉道: “不是我小气,你们看我这屋里,哪还有能睡人的地方?再说了,我一个女子,也不好和你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块儿。” 女猎户一面说,一面敞开门,让他们能看见屋里。顾循之往里望了望,只见这屋里本来就狭窄,还存放着许多鞣好或是还没鞣好的皮子,堆了满满一屋。要留人住宿确实有些勉强。不过如果非要挤一挤,倒也不是完全挤不下。 顾循之见状,哀求道: “您瞧瞧外边这天色,说不定过一会儿就要下雨。我这样一把老骨头,着实经不起了。哪怕您让出个墙角来,无论如何让我们俩能对付一晚上。” 那女猎户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却还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候,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心,任鲥往前挪了半步。他的脸原本在阴影里,这时却被室内的灯光照亮了。 女猎户这才抬起头,往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任鲥那边瞥了一眼,看见他的面容,显出吃惊的样子。但她掩饰得很好,那表情只是一闪而过,她迅速垂下眼帘,身子往旁边让了让,说了一声: “进来吧。” 顾循之诧异于这女子的态度何以转变得这么快,转头看见任鲥俊美的面容,这才恍然大悟。这会儿有了住所,他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对着那女猎户千恩万谢。女猎户话不多,只是随意摇了摇头。 他们进了屋,四下里也就看得更清楚些。因为地方小,这间屋里压根没有床。只有一张能睡一个人的草铺,上面是用兔子皮连缀起来做的一条褥子。显然贵重的皮货要留着卖,女猎户自己只用这卖不上价的兔子皮。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张极小的台子,上面摆着一盏灯,灯火如豆粒大小,给人感觉只要有一丝风就会熄灭。 任鲥和顾循之帮着那女猎户把她囤积的皮货摞到一起,在室内腾出他俩可以落脚的地方。女猎户想了想,又从皮货中间抽出了一张熊皮: “这个给你们铺在地上,这样晚上睡着就不冷了。” 顾循之看看女猎户自己用的兔皮褥子,总觉得不好就这么接受对方的好意。 女猎户见他踌躇,将熊皮硬塞在他手上: “没事,反正我也用不上。熊皮暖和些。” 顾循之谢过女猎户,将熊皮铺在房间的一个角上。 自从顾循之敲开这扇门的时候算起,任鲥就一直什么都没说。进了屋子以后,他找了个光线最暗的角落坐下,静静地观察着那个做猎户打扮的女妖。 那女妖虽然是因为他的漂亮面容而决定放他们两个进来,却好像对他的目光全不在意,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忙着拿针线将两块兔子皮往一起缝,就像一个以打猎为生的普通女人一样。 虽然那女妖看似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任鲥的目光,顾循之却注意到了。 任鲥就坐在他身边,他不说话,眼睛却在一直看着对面的那个女人。 顾循之早就觉察到那女人不对劲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对,他还有点说不出来。他有点担心地看看任鲥,不知道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知他是否看出来了什么自己完全没看出的东西。 任鲥感觉到顾循之的目光,并没有转回头来看他,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这让顾循之心里多了一点底气,但某些不安感还是在心中腾起。他想跟任鲥说点什么,但这房间实在是太小了,无论什么样的窃窃私语都会被听见,他们甚至没法背着主人交换哪怕一句话。 这会儿女主人正做着针线活,任鲥在墙角的黑暗里注视着女主人,这感觉其实很怪,两个人都显得非常无礼又冷漠,但他们似乎都不觉得。只有顾循之一个人在这里僵直而又尴尬,觉得自己好像非常多余。 但他可不想在这种天气里跑到外面去,外面的雨已经下起来了,虽然好像不太大,但已经能够听见淅淅沥沥的声响,潮气开始蒸腾,屋子里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气味,顾循之感觉自己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好在有那又大又暖和的熊皮可以把他的腿包住,不管怎么说,他可是一点也不想挪动。 可是不走又能怎么办?此时这里的这种尴尬氛围已经快要让顾循之受不住。作为这里最不奇怪的人,顾循之觉得自己有责任想点办法。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要跟女主人说点什么,哪怕是毫无意义的闲聊也行,总比这么干呆着强。他准备先抛出个问题,比如问问她为什么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儿。就算她不答也没关系,至少可以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对面的女主人洞察了他的心思,还没等他问出声来,对面的女主人却率先开了口: “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要跑到这荒郊野岭来?” 作者有话要说:要保护野生动物,在我国,狩猎是会违法的。【严肃脸】 但是毕竟这里是……古代的异世界,所以没有关系。嗯,就是这样。 第45章 这问题的答案,顾循之早就已经准备好,只是没想到她这时候才问。 他清清嗓子: “我们是——” 没想到他刚开了个头,任鲥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传出来,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找一条蛇妖……你在这一带打猎,知道些什么吗?” 任鲥这句话一出口,小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微妙起来。顾循之惊诧地转过头去看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就在外人面前把他们此行的目的说出来。任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顾循之看不出他的想法,只能猜测他或许是在试探。看过了师兄,顾循之又回过来看那女猎户,他借着那一点点灯光看清女猎户的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顾循之觉得那女人的表情显出一种古怪。 “蛇妖?”她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有些生硬,“我没听过这附近有什么蛇妖。” 她显然不怎么会撒谎,无论谁都能听出来她说的是假话。这让顾循之也疑惑起来,她为什么要在这方面说谎? 任鲥却好像没注意到她在说谎一样,只是点点头: “哦,我听说那蛇妖的领地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你不知道大概也算正常。” 任鲥说到这里,似乎就不打算再继续对话,然而那女猎户却不打算就这么结束,她非常警惕地问: “你们要找蛇妖做什么?” “也没什么。”任鲥说,“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们再自己找就是。” 任鲥这样说过,就不再说话。但他目光炯炯,一直盯着眼前的女主人,似乎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来。而那女主人态度微妙,她听任鲥说起蛇妖,似乎吃了一惊,显得很紧张。但若说她是害怕,却又不怎么像。 顾循之见了这情形,心情也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师兄究竟发现了什么,脑子不停地转,将几种可能来回推演。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孤身在这里,总归要让人起疑心。 她会是蛇妖吗?顾循之觉得不大像。这小屋里放着的打猎用具尺寸比一般的猎具稍小,很明显都是按照这女猎户的身材定制,这里堆着这么许多皮货,新旧都有,明显是她自己猎来。顾循之知道,蛇吃东西时并不咀嚼,只是生吞,倘若她真是那蛇妖,大概也不会积攒了这么多皮货。 碧空山附近没有蛇妖,顾循之之前从来没见过,也就不知道蛇妖喜欢化形成什么样。不过顾循之回忆起,他方才进屋的时候,曾经不小心碰到过女主人的手,感觉到她的肌肤是温热的。 这样想来,大概就不是了。 知道她不是蛇妖,顾循之稍微放了一点心,但他还是觉得挺紧张,毕竟,听到任鲥提起蛇妖之后,这女主人的表现着实有点奇怪。 她和那蛇妖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敌还是友?抑或本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因为同为妖类,所以才改变态度? 虽然顾循之没有任鲥那样的能耐,此时也隐隐约约猜到这女猎户并非人类。不过此时形势未明,顾循之也不敢妄动,只得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注意到的样子。 那女猎户与任鲥说完了话,又低下头缝了几针,不过她似乎心思烦乱,很快就放下了手上的活,又抬起头去看任鲥: “你们说的什么蛇妖,我从来没见过。不过我毕竟在这里住得久,对这一带熟悉得很,似乎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一点蛇妖之类的事。你们要找蛇妖,我倒是也可以帮帮忙。” 之前这女猎户一直看着任鲥,这一次的话却是对着顾循之说的。或许她看出顾循之要更好说话一些。然而顾循之听了这话,也不敢擅自答应,转头去看任鲥。只听任鲥说道: “你能容许我们今晚住在这里,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至于找蛇妖什么的,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就不用麻烦了。” 任鲥的态度冷淡,眼睛却仍是紧盯着她。 这女猎户不擅长说谎,也并不怎么擅长掩饰。她似乎意识到对面的人已经察觉到她身份,豁出去了似的: “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确实知道这附近有一条蛇妖,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一条。她的地盘离我这儿有些距离,我通常不往那边去,不过……也不是找不到。如果你们需要,我也可以帮你们带路,但你们必须要把找蛇妖的原因告诉我才行……你们之前认识她吗?” 任鲥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黑暗之中探出身来,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闪闪发亮: “我不认识那条蛇,也没兴趣认识,我是去找她麻烦的。” 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来,那如豆的灯火摇曳着,映得任鲥的面孔忽明忽暗。他的唇边丝毫不带笑意,面容在光影的变幻之中显得格外冷酷,女猎户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迟疑着问: “你们是……除妖人?” 顾循之听说过一点除妖人的事,有些修行人修行不成,就以除妖为业。山中的大小妖类,都对这类人十分忌惮。这会儿看着女猎户的神情,顾循之明白她定是妖类无疑了。 顾循之摇一摇头: “不是,我们找那蛇妖,是有别的缘故。” 听他这么说,那女主人似乎松了口气,很快恢复原本的情态,又拈起针线来,一面低头继续缝兔子皮,一边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不过好心提醒你们一句,蛇女是那一带的山主,也是方圆百里以内最厉害的大妖,她可不是好惹的,你若让她生了气,她嘴巴一张,一口就能把你俩吞到肚子里去。” 说到这里,她还故意抬了一下头,瞪眼鼓着两腮,做出一个凶悍吓人的怪相。只是她模样生得很美,即使做出这怪样子也不会显得可怕,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任鲥笑了笑: “就是她不好惹才去找她,一般寻常的小妖,我还看不上眼。” 自打进屋以来,任鲥这还是头一次笑。这难得的笑容产生了令人惊艳的效果,对面的女猎户偶然抬起头来,几乎看得呆住,手上的针线活儿也停住了。 顾循之在对面看着女主人的神态变化,心里隐约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什么都没说。 那女猎户似乎又反反复复想了几遍,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明天一早,我陪你们去。” “那就谢谢了。”任鲥说。 女猎户没有提到是否要什么报酬,任鲥和顾循之也没有说。顾循之私下里觉得,这女猎户说不定和那蛇妖有什么过节。 在这之后,两边都没有再说话。女主人低头缝完了兔子皮,就起身来吹了灯。 这天晚上顾循之睡得不很好,外面的风雨声很响,幸亏有熊皮包住了他怕受寒的双腿,让他觉得舒适一些,勉强可以睡着。对面的女猎户已经习惯了在这小屋里的生活,虽说这里有两个外人在,但还是睡得很沉。只有任鲥没有睡,一个人坐在墙角,守了一夜。 第二天,顾循之和那女猎户都很早就醒来。女猎户拿出些肉干,顾循之也取出从村子里拿出来的干粮。两人把这些食物放在一起煮成粥,胡乱吃了一顿早饭,就准备上路。女猎户往四面看了看: “你们没带头牲口来?这老人家腿脚不便,你们是怎么走了这么远过来的?” 任鲥没解释,当着女猎户的面将纸片变成了青驴,让顾循之骑上。女猎户吃惊地看着任鲥的法术,眼睛里闪现出渴望的光彩: “你居然还会这一手!教教我行不行?” 经过昨晚的观察,任鲥觉出这小妖极少与人打交道,甚至可能也没有多少同族,只是个独自修炼的山间小妖。他觉得她的性情很有几分天真,便不很设防。此时听见她说想学自己的法术,便说道: “倒不是我不教你,只是以你的道行,只怕还学不会。” 女猎户气得瞪大眼睛,双手叉腰挺起了胸: “你不教怎么知道我学不会!可别瞧不起人!” 这女猎户个子不高,摆出这动作来倒还挺有气势。任鲥不觉哑然失笑: “既然如此,我就把口诀传你,当做是你替我们带路的报酬。学不会可不要怪我。” “一言为定。” 任鲥这法术的口诀其实一点不难,只是山间的小妖通常很少有足够的法力学会。这女猎户显然是从来没学过这些,非常有兴趣地听任鲥说完,一边背,一边还向任鲥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问题: “做这个需要什么特殊的纸吗?如果我剪的形状不像怎么办?” 任鲥其实没什么耐心,但他还指望着这小妖带路,也就仔仔细细把这些全都讲明白。等他说完,女猎户已经剪好了一头小毛驴,学着任鲥的样子念着口诀。 女猎户手里的纸片落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任鲥压根不相信她能一次学会,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女猎户却有点丧气,不高兴地跺了一下脚。 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这时,小纸片腾起一股烟,一头小毛驴一下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女猎户回嗔作喜,极高兴地笑了一声: “嘻,我成功啦!” 第46章 女猎户得意洋洋地扬起了头,翻身骑上了小毛驴。 任鲥完全没想到她竟能一次成功,不免对她另眼看待。考虑到他不能一眼看穿她的原形,这女猎户其实也可以称作是个大妖了。只不过她久居深山,平常碰不到什么人,很有可能是自己开了灵智,修炼碰巧对路,才有了现在的能力。只是因为没有师父,附近也没有什么大妖提携,所以连一些最基本的法术都不会,只是凭借着自己的领悟,才学会一些很粗浅的法子。 像这样的小妖任鲥过去也见过许多,它们大多一生也不会在修炼方面有什么成就,到了寿限就如寻常的人或动物一样死去,很少有能达到这样程度的。这女猎户的聪颖倒是让任鲥有些惜才。不过他可不像归尘仙人那么喜欢收徒弟,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倒是顾循之,虽说本人已经没什么法力,却懂一些粗浅法术。他见这女猎户聪明伶俐,就把自己知道的几个小法术都教给她一一试验。女猎户试了几个,有一试就灵的,也有试了几次才能学会的。她把这当成一个好玩的游戏,开心得不行。 或许是因为这女猎户觉得已经和他俩熟络,话渐渐多起来,显出活泼又天真的样子。顾循之故意透她的话,她也好像全无戒备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他们从她口中得知,她的名字叫小玉,是一只白狐妖。 这名字与之前照顾顾循之的婢女同名,倒是让顾循之产生了一点亲切感。不过这名字很常见,而且白狐妖往往格外爱取这样的名字,倒也算不上什么令人吃惊的巧合。 小玉虽然是妖,却一直以猎户的身份和人往来。她会的法术不多,不过却可以让她射箭更准,力气更大。她每当攒够一屋子皮货,就全都卖给行商。除了更换狩猎工具以外,还要换些她喜欢的糖果和平常人一般需要的用物。这些东西其实她并不都用得着,她只是也像人类的女孩子一样,喜欢好看好玩的东西。 她的那些好玩的东西大多放在另一处的家里,这里的这间小屋是小玉自己搭起来的,只是狩猎时才在这里暂住。 他们也听说了一点有关她和那蛇妖之间的故事,原来小玉自己就是在这片林子里出生的,这边没有别的妖,这里也就成了她的领地。随着她越长越大,实力越来越强,她领地的范围也就逐渐扩大,直到囊括了一整片林子,与蛇妖的领地接壤。 蛇妖的领地是在附近的山上,平常并不下来。按说两方面原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那蛇妖年长,修炼的时间长,似乎还曾经跟过师父学习法术,比小玉强了不知多少,附近的许多妖都投到她门下。小玉生性不喜欢人多,从来不往那边去,本来就让那蛇妖不高兴,近来蛇妖似乎刚刚突破一个大境界,就开始嫌弃自己的领地太小,对这片树林十分眼馋。她虽然暂时还没有攻打小玉领地的打算,却已经派手下的要通知过小玉,要小玉每月向她进贡猎物,显然已将她的领地看做是自己的地盘。 小玉对此非常不满,不过她势单力孤,并不敢太得罪她这位势大的邻居,因此虽然不情愿,拖了一段时间之后,上个月还是送去了一头鹿和两只野兔。在她看来,这样的数量已经不少,可那蛇女还不满意,要她下次带三倍数量的猎物过去。 “我这里一共也没有多少猎物,要按她要求的数量,我就得喝西北风啦!”小玉愤愤不平地说着,“更何况她肯定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如果我下次真能带三倍的猎物去,下次她就会管我要五倍了。” 但她又不能对蛇女的要求置之不理,蛇女的手下有许多妖,倘若她真的决定来攻打小玉,小玉势单力孤,肯定打不过。 小玉最近正在为这件事发愁,就碰巧遇上了想要找蛇女麻烦的任鲥和顾循之,也算是运气很好了。不过她知道蛇女厉害,对于眼前这两人的能耐始终心存疑虑。她看出顾循之只是凡人,对任鲥的情况却有些摸不准,心里七上八下。 她虽然与人交往不多,性情十分天真,却也不傻,也试图问他俩究竟为什么要找蛇女的麻烦。然而顾循之担心说出实话之后她要害怕,几次都糊弄过去。 一次两次倒还好,小玉没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不容易觉察出其中的问题,不过他们这一路要走很长时间,就算小玉反应慢些,也渐渐觉得不对,终于停了下来: “你们要是再不说究竟怎么回事,我可就不走啦!” 这让顾循之为难起来,虽说骗人的话可以随口就编出来,可这小狐妖这般诚挚又天真,竟让在王府里说惯了谎话的顾循之有些不大忍心骗人了。可若是说实话……顾循之确实觉得说不出口。 不过顾循之虽然自觉说不出口,有些人却是什么都不在乎的。 任鲥总是冷着一张脸,除非有必要否则绝不开口。此时他见到两方僵持,便轻轻巧巧抛下一句: “我这师弟寿数将尽,我要去取那蛇妖的内丹,替他延命。” 听到师兄这样直白地将事情说出,顾循之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紧张,他转头去看小玉,只见小玉浑身一凛,似乎呆住了。 凡是妖类修炼,通常都靠内丹。内丹之中蕴藏着着妖类所有的修为,是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倘若有妖失了内丹,就会立即变回原形,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衰弱而死。虽然也有特别顽强的妖类可以重新炼出新的内丹,但那情形极少,万中无一。因此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许多妖宁可自爆,也不愿让自己的内丹落到敌人手上。此时小玉听说他们去寻蛇妖,是为了要弄到对方的内丹,就算小玉着实讨厌蛇妖,也觉得十分恐怖。 她呆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点劲儿来。她看向任鲥,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们会想要我的内丹吗?” 任鲥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在掂量着什么。尽管任鲥的面容确实无比美艳,小玉初见他的时候还在心里偷偷憧憬过一下,然而被他这眼神一打量,小玉只觉浑身的毛儿都竖起来了。 好在任鲥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你的修为大概不够,用不着。” 小玉稍微松了一口气,总算觉得自己没那么像砧板上的肉了。但危机感刚一过去,她就又觉得有点委屈。 果然她的修为还是太弱,别说打不过蛇妖,就连要取妖类内丹的坏人都嫌弃她。 她是个天真小妖,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顾循之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想要安慰她,却又没法开口。总觉得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有些怪。而且,虽然他们确实是能帮助她解决蛇妖给她带来的麻烦,但从小玉的立场上来看,他们这些想要找妖类内丹的家伙确实是坏人,无论怎样都洗不白。 小玉拍了拍驴屁股,让小毛驴继续往前走,自己却扁着嘴巴一声也不出。任鲥牵着顾循之的青驴往前,也不看她,只说了一句: “我们拿了蛇妖的内丹就走,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是为了让她放心的意思,可小玉听说这些,并不觉得怎么高兴。 她从出生到现在,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月,从她记事以来,就已经是独自一个了。虽说她也曾经在人类的城镇往来,学会了人类的言语,但她知道自己身为异类,和那些人打交道总要小心翼翼,并不敢表露身份,也交不到什么像样的朋友。至于其他的妖类,她统共也不认识几个,大多都是蛇女的手下,小玉也不愿意与他们深交。 这一次她与任鲥顾循之两个同行,一路上倒是觉得很有趣。顾循之教了她好几个有用的小法术,任鲥虽然冷冷的不说话,可他的模样那般好,总让人觉得多看两眼都是值得的。 大家聊了这么久,小玉在心里已经有点把他们当做是自己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任鲥的这些话让她有点伤了心。 不过仔细想想,她又有什么可伤心?她不过是个林子里的小妖,本来就谁也不拿她当回事的。等到了蛇女那边,他们可以弄到他们想要的内丹,她也能摆脱掉那可怕讨厌的蛇女,两方面各取所需,到时候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 小玉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想通了,也就不难过了,可是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也不再跟他们俩搭话。 这回轮到顾循之心里难受了。 他想和小玉说点什么,却又好像不敢,瞻前又顾后,总这么纠结着。他这个人也一贯是如此,很难下定什么决心。可是如今他与这狐妖小玉萍水相逢,将来也许再也见不到。顾循之近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有些事如果当时不说清楚,以后可能要后悔很久。所以他想了想,将几个词在脑海中掂对了好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叫她: “小玉。”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可曾见过比我还懒的作者,给同一本书里的两个人物取同一个名字。 第47章 顾循之的声音细如蚊蚋,可小玉耳朵很灵,还是听见了。 但她心里不高兴,也就把头扭了过去,当做没听到一样。 过了好一阵,顾循之声音放大了些,又叫了一遍: “小玉。” 这次小玉没法装听不见了,但她还在生气,因此只是稍微偏了偏头,并没有回话。 顾循之知道她是听见了,催着青驴往前快走了几步,与她并辔。 小玉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催驴快走,默许了顾循之留在她旁边。 顾循之看出这是个说话的机会,但该说的很多,究竟应该从什么开始?顾循之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道歉: “对不起,我们……不该瞒你。” 小玉不说话,顾循之看了看她的脸色,顿了一下继续说: “昨晚你收留我们,我们很感激。我们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无论如何,总不会恩将仇报。” 小玉动了动,虽说还是没出声,态度却似乎缓和了一点,似乎在等着顾循之进一步的表示。把这些话说出来,顾循之心里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看看小玉的神色,觉得大致还有挽回的余地,便又说道: “我师兄那人说话直接,性格也差,但我可以向你担保,他说的那些话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顾循之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有些紧张地看了任鲥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这才转回头来继续说:“就算你的修为再高,我们也不会打你内丹的主意……我将你看做是朋友,不会做这种事的。” 顾循之的这几句话说得倒是很恳切,不过更主要的,大概还是“朋友”这两个字打动了小玉的心。她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顾循之: “何必说这么多没用的,我们不是朋友吗?” 她态度骄矜,眼神却很明显地变了,显然已经相信了他。顾循之向着她笑: “当然!这一路上能遇到你,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好得很。” 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缓和了,顾循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转移了话题,又教给小玉一个小法术,总算是把这件事给岔过去,两个人很快又亲亲热热聊起天来。顾循之给小玉讲了一点他从前的经历,包括他在王府之中做幕僚、任鲥缚龙、还有小王爷和龙的故事,只是从中隐去了师兄弟之间的复杂情愫。 小玉向来没去过什么地方,她平常绝少离开这片林子,最多也就是到附近的市镇走走。顾循之故事里那些高官贵族、王府奢华,还有神奇的青龙,都让见识很少的小玉十分向往,一边听一边发出惊叹声,禁不住浮想联翩。 两人在这边聊得热闹,任鲥倒是始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在前面,一直保持着沉默,似乎只想要默默赶路,完全没兴趣加入到他们的对话。 任鲥的这种平静反倒有点激起了小玉的好奇心,尤其她之前听到顾循之说他有缚龙之能,心中吃惊又佩服,不免对任鲥另眼看待。说起来,小玉最开始遇见他们的时候,也是被任鲥的面容吸引,这才允许他们到自己的小屋过夜。此时听说这些,不免更觉倾倒。她有心要与他搭话,却又有些畏惧他那冷脸,思前想后,到底还是算了。 这里距离蛇妖的居处并不算很远,但按照他们的速度,还要在外面过一夜才能进入蛇妖的领地。顾循之问小玉晚上有没有过夜地方,小玉笑了笑: “放心,我在这边还有一座小屋。” 小玉所说的小屋就在蛇妖居住的山脚下,位于小玉领地的尽头。这座小屋比起任鲥他们之前到过的那一座还要狭窄些,不过好在里面并没有存放什么皮货,只放了几张鹿皮兔皮,可以在夜里用来取暖。 其实小玉平常并不喜欢往这边来,在这里修建小屋,主要是为了明确边界,提醒蛇女手下的妖不要轻易越界。不过蛇女近来越来越霸道,几乎把小玉这里也看做是自己的地盘,她手下的妖也常常往这边来,小玉孤身一人势力很弱,平常还要忙着狩猎,想要控制边界,实在很难。好在小玉的实力到底还是比蛇女手下大多数小妖们高上不少,因此,至少小屋附近通常不会有蛇女的随从,他们姑且可以在这里安心休息,不必担心谈话被谁听了去。 明天就要正式进入蛇女的领地,是时候要坐在一起,好好商量一番。就连不爱说话的任鲥,此时也和顾循之坐在一处,听小玉讲蛇女的情况。 其实说到底,小玉虽然与蛇女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实际上也只是与她见过两次面而已。头一次见面时,蛇女的实力没有现在强,架子还不算大,两人见面只是稍微谈了一下领地之间的分界。然而后来蛇女愈加霸道,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要求小玉给她送猎物了。等到小玉后来准备好了猎物去送时,则压根没有再见到她,一切的消息都是通过她的手下传达的。 蛇女的洞府小玉也只是被蛇女的属下带着走过一次。那洞府共有四五个入口,里面岔路很多,倘若不是平常走惯,很容易在里面迷路。蛇女在这方面特别小心谨慎,即使是她的亲信,也只熟悉两条比较远的通道。这样即使有敌人来袭,胁迫了她的亲信带路,蛇女也可以从容地从其他通道逃走。 此外据小玉估计,蛇女的手下至少要有二三十个大妖小妖,少数几个亲信守卫她的洞府,其余的负责在山上巡逻或是狩猎,为蛇女和她其他的手下提供食物。蛇女的胃口很大,山上的野兽没有那么多,有很多蛇女手下的妖会过界到这边来狩猎,他们过界来狩猎时往往成群结队,小玉独自一人,就算撞见了也不大敢管。顶多只能吓唬吓唬那些单个来的。 小玉将自己所知的情况说了,任鲥和顾循之两个这才明白这回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任鲥想得最少,他原本想着只要冲过去杀了蛇女,取了内丹再回来就是。此时听了山上的情况,这才知道要捉住那蛇女并不是容易的事。他倒是不怕和那蛇妖正面对抗,只是担心若是不小心让那蛇妖逃走,再要找她可就困难了。 顾循之本来就想过可能会发生这类的事,心里早已经琢磨了很久。这会儿听说了实际情况,计划也就在心里成了型,他看看小玉和任鲥,说道: “既然这样,我们就冒充小玉新收的手下,准备一些猎物给那蛇女送过去,怎么样?” 小玉摇摇头: “不行,如果单是这事,她一定不会见我们的。” 顾循之摇摇头: “上次她不是问你要五件猎物?这一次,我们还带三件去。” 小玉恍然大悟,带去的贡物数量不对,蛇女的手下就不敢直接收下,一定要去向蛇女请示。蛇女一向瞧她不起,大概也不会很设防,此时趁机要求与蛇女见面,大概多半能见到。 顾循之看小玉懂了,又转头去看任鲥。任鲥点点头: “就这么办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下了。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细节,就各自睡去。第二天一早,小玉刚刚起来,就见任鲥已经从林子里捉来了两头小鹿和一头野猪,用绳子拴着。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几只动物都服服帖帖,可以跟着他们一起走。 三人胡乱吃了些东西就往蛇女的领地去,小玉骑着毛驴走在最前,顾循之比她稍靠后些,很有点幕僚的样子,任鲥则是赶着三头动物走在最后,低着头,倒是不让人觉得太显眼。 他们刚到了蛇女所住的山脚下,眼前就突然出现了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挡住去路,那人冷冰冰地对小玉道: “玉山主,您过界了。” 这人虽然对小玉用了尊称,语气却并不恭敬。小玉显然是认识他,仰着头道: “我是来给你家主人送贡物的。” 任鲥往前走了两步,让那人看清他手上牵着的鹿和野猪。那人看了看,似乎迟疑了一瞬,又问道: “玉山主所说的贡物,就只是这鹿和野猪?我记得上次已经跟玉山主说清楚了,这一次要送五只贡物。莫非……这男的和这老头儿,也是玉山主准备的贡物?” 小玉全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想,不觉哑口无言。一时之间没有回话。只听那人又道: “这年轻人倒也罢了,这老头儿瘦得皮包骨,不中吃,我若是就这么带回去,恐怕不好交差啊。” 小玉蹙着眉,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你家主人不由分说就让我增加贡物的数量,我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你们若是不收,我就带回去。等到你们主人问起,我就说是你们自己不要的。再说这两个——” 小玉刚想说这两个是她新收的手下,并不是她要送的贡物,却被任鲥打断: “我和顾先生是玉山主特意从山下买来孝敬的你们主人的,你们狗眼看人低,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他这话一出,顾循之和小玉都吃惊地转过头看他: 这、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作者有话要说:阿鲥一时兴起,开始改剧本了,剧情逐渐失控……【并不】 第48章 蛇女的手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任鲥一番: “模样长得倒是挺不错,你有什么能耐?” “我是舞伎,最擅长剑舞。” 任鲥说着,抽出剑来挽了个剑花给他看。那妖上下打量他一遍,或许是看他肩宽腰窄,身姿与面容都特别出色,也就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你也就算了,这老头儿又是做什么的?” 任鲥冷冷说道: “这位顾先生从前在王府里做过幕僚,玉山主见尊主这里人多事杂,特意将他请来,为尊主做个管事的账房。” 蛇女手下的这些妖基本上都是些大老粗,大多数连字都不认识,虽然在山下时模模糊糊也听过账房这词,实际上全无概念。这妖又上下打量了他们两遍,似乎不能决断,只好说: “既然这样,那先随我来。” 小玉松了一口气,明白这第一关算是过了,方才任鲥擅作主张改了台词,着实让她捏一把汗,不过她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任鲥的用意: 就算是平常的时候,小玉想要见蛇女也没那么容易。这一次她没凑足贡物,又带了两个下属来,或许会引起蛇女的怀疑,只怕蛇女不一定同意见她。但任鲥和顾循之若是作为贡物出现,见到蛇女的几率也就大得多了。 想到这里,小玉心中十分佩服,忍不住又瞥了任鲥一眼,只见他神态如常,显见着毫不畏惧。 那妖一直将他们送到了蛇女的洞府门口,往里叫唤一声,就有个黑皮壮汉从洞口出来,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事?” 带他们来的那妖唱了个喏,道: “玉山主这次带来的贡物里,除了山中寻常的猎物以外,还有这么两个人,一个是舞伎,一个是账房,都是玉山主特地带来献给主上的。小的没得令,不晓得该怎么办,特意过来问熊大哥。” 那熊妖的修为不低,在蛇女这里颇受重视。他皱着眉听那小妖说完了话,看看任鲥和顾循之,就转向小玉说道: “玉山主,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说好了,只叫你送猎物来,如今你弄来这些人来做什么?” 这熊妖自恃力强,说话也一点不客气。小玉对此早已习惯,只是一笑: “熊兄,近来我见尊主这边又来了不少生面孔,显见着越来越热闹。只是大伙儿都是山野之中出来的,对计算到底不在行。尊主这般身份,整日里还要为些柴米油盐的小事操劳,未免有失身份。因此特意送来这两个人。这位顾先生可以帮忙管账,尊主有了闲暇,再来看看这位任公子的剑舞,日子也就过得更惬意了。” 这熊妖见过些世面,比那守边界的小妖强许多,他听罢,点一点头道: “玉山主倒是想得周全,将来玉山主正式归顺尊主门下,说不定比我们这些跟了尊主几十年的老妖还得器重。” 熊妖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小玉可不敢接着,连忙道: “熊兄说哪里话,我们女子只不过是想事情更细致些,尊主要办事的时候,自然还是要仰仗熊兄这样忠诚可靠的人。” 小玉这话说得熊妖很受用,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这会儿周围巡逻的小妖们见到骚动,也都聚拢过来看热闹。熊妖看看周围人多,随意点了一个小妖道: “这鹿和野猪,你找两个弟兄一起送到后面去。至于这小白脸儿……” 那熊妖将任鲥上下打量了一番,似乎在琢磨着应当拿他怎么办,半晌才道: “主上如今正迷着谢侍君,八成不会对这舞伎有什么兴趣,不过也罢,既然玉山主一番好意将他送了来,就让他进去给主上瞧瞧。就算主上不喜欢,也可以赏给我们玩嘛!” 熊妖这话说完,周围的群妖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熊妖自己也颇为得意,嘿嘿笑了几声。 小玉有点担心地看了任鲥一眼,只见他神色如常,也就放了心。她向熊妖点了点头,正想要进洞府去,却被熊妖拦住了: “玉山主,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怎么不懂规矩?主上要不要见你,还要等我禀报了再说。主上近来已经休眠数日,说不准什么时候能醒。要我看,玉山主今天还是先回去,等到主上醒了相召,再来觐见。” 小玉点了点头,道: “我也是许久没见过尊主,心里十分想念。既然如此,还请熊兄进去打听打听。我就在这里等一阵,不要紧的。” 熊妖刚被小玉奉承过,这会儿心情不错,吩咐周围的小妖将这三人看好,自己进了洞,过了老半天才出来,向着小玉道: “主上已经同意要见你们,跟我来吧。” 小玉三人跟着熊妖进了洞窟,熊妖一面走,一面跟小玉说道: “玉山主运气真是不错,尊主今早刚睡醒,正嫌无聊。听说你带了舞伎来,就要我带去一见。倘若玉山主带来的舞伎能讨了尊主欢喜,兴许能得不少赏赐。” 小玉苦笑道: “赏赐什么的倒是无所谓,若是尊主喜欢,能同意将我每月的贡物免去一点就好了。我自己也要维持生计,每月还要给这边进贡五件猎物,实在是有些太困难了。” “这怕是不能。不过倘若玉山主的领地能与主上的合并在一起,主上就可以派遣小妖自行狩猎,玉山主也就不必如此辛劳了。” 按照这熊妖的意思,是要让小玉将自己的领地完全献出来。小玉不好反驳,也只能苦笑: “倒是我说错了。” 小玉和那熊妖一直说话,顾循之却在心中默记路径,蛇妖洞府中路径细长,又有许多岔道,曲折如迷宫一般。倘若是寻常人,恐怕真不容易记得。不过顾循之记心甚好,要想记住这些路径,倒也不算特别困难。 他们走了好一阵,才终于到了两扇石门前面。熊妖停了脚步,向他们道: “前面就是尊主的内室了,我找人去向通报尊主一声。” 小玉答应一声,那熊妖就往前面去敲门,石门启开一条小缝,露出半张美人的面孔来。 那熊妖虽说对小玉一点不客气,面对着内室中的侍女却是毕恭毕敬: “浣碧姐姐,玉山主带到了。还有她带来的两个人,都在这里。” 那漂亮侍女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冷冷淡淡点一点头: “辛苦你了,尊主正在和谢侍君饮酒,你叫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通报。” 熊妖连忙答应,石门重又关上了。 小玉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谢侍君的名字,此时连忙问熊妖: “熊兄,你们说的那谢侍君,究竟是什么人?” 熊妖哼了一声: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花妖,娇娇弱弱的,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主上喜欢,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小玉知道这熊妖跟了蛇女很久,一向对蛇女有些特殊感情,如今突然冒出来这么个花妖侍君,熊妖心里一定不痛快。小玉不想触霉头,也就没有再多问。 他们不知等了多久。方才的那侍女才终于回来,打开了石门请他们几个过去。至于熊妖,不被召见是不能随意进内室的,他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又出去守门了。 那侍女引着他们往里走,经过了几重幔帐,来到一处大厅,他们才终于见到了蛇女的真容。 那蛇女并未完全化成人形,下身是一条蛇尾。她坐在宝座之上,蛇尾在地上逶迤着。谢侍君坐在她身边,虽是男子,却显得娇弱美艳。蛇女见他们来了,并不说话,只是向谢侍君使了个眼色。 谢侍君会意,开口问道: “下面的都是些什么人?” 小玉连忙上前行礼: “小玉来给蛇姐姐请安,并为蛇姐姐带来贡物,望姐姐笑纳。” 蛇女又凑着谢侍君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谢侍君向着下面说道: “那舞伎走上前来,让尊主好好看看。” 任鲥往前走了几步,让蛇女和谢侍君能看到他的脸。他也抬起头去看那蛇女,只见蛇女脸上没什么表情,谢侍君的脸色却有些变了。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蛇女止住。蛇女看着任鲥的脸,问道: “你就是那舞伎?可有什么专长么?” “剑舞。” 蛇女有些懒懒的,向后倚在椅背上,道: “既如此,那就舞来看看。” 谢侍君十分乖觉,见蛇女想要看舞剑,立即起身召来几个侍女,在旁边击鼓吹笛。 任鲥见一切都准备好了,拔剑出鞘,开始舞剑。 他身姿夭矫,衣袂翻飞,剑气如虹。任鲥那美丽的面容在舞动的衣袖之间闪动,在场的人都被他那美丽的姿容吸引,一动不动地看着。就连几个击鼓吹笛的侍女都看得呆了,不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没有人注意到。 顾循之从前看过师兄用剑,只是任鲥的剑快如闪电,很难让人看清。说到底,顾循之还是第一次看他舞剑,他的舞蹈让顾循之将眼前的危险全都忘了,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 但这剑舞很快就要结束,只见任鲥做出一个非常惊险的动作之后,挺剑向前。宝剑发出一道寒光,直直向着宝座上的蛇女刺去。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段才想起来,以前的书里我也写过剑舞行刺……下次要想着换个梗了【望天】 第49章 任鲥的动作太快,站在周围的所有人在那一瞬间都没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就算顾循之早就猜到他大致要来这一手,眼睛也差点没能跟上他的动作。至于周围那些敲鼓吹笛子的侍女,更是没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所有人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情形是怎么回事,发出一声惊呼,任鲥的剑已经刺入了温热的□□。 鲜血喷溅而出,洒了他满身满脸,将他的衣衫染得鲜红。但任鲥知道自己的这一下突袭失败了,他立即拔剑,又刺出了第二下。 围观的人这才看清楚,任鲥的剑尖方才刺进的并不是蛇女的身体。 谢侍君倒在宝座下面,脸上的神情凝固了,他的身体被刺了个对穿,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徒然地伸手去捂,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方才,所有人都在看着的任鲥剑舞,没有人注意到谢侍君。谢侍君坐在蛇女的旁边,他也在看着任鲥,但他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始终在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看着任鲥,不过说到底,这并不是出自于警戒和怀疑,只是出于嫉妒。 谢侍君到这里来只有一个月,还算是新来乍到,不过蛇女喜爱他这样的美貌男子,对他多加宠爱,与他同食同宿,每日里欣赏着他的面容。谢侍君以为他以后的生活还将一直这样继续,但当任鲥在厅前舞蹈时,谢侍君意识到一切都将发生改变——他和蛇女在一起的这一个月,从未见到蛇女这样专心致志地看过自己。 他意识到这是一场属于他的危机,谢侍君与在外面守门的熊妖不一样,他除了姣好的面容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倘若有一天,蛇女看厌了他的面容,他就要陷入绝境。 因此,他看任鲥的眼神,与其他人全不一样。当所有人都在痴迷于任鲥的舞姿和绝色面容时,谢侍君咬着牙,在心中深深地恨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陌生男人。 也正因为此,当任鲥的剑尖指向蛇女时,他第一个意识到任鲥实际上是来行刺的。 这结果让他高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时间真的笑出来,谢侍君在一瞬之间做出了选择,扑在蛇女身前以身相代。这是一场赌博,他拼上了全部。倘若一切顺利,他就能占据蛇女心中最为重要的位置。无论将来蛇女有多少美貌侍君,他都将立于不败之地。 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感觉到冰冷的剑把他的身体穿透了,不过他的保护确实起到了作用,蛇女被他护在身后,只划破了一点皮。 蛇女的反应也算相当快,她趁着任鲥拔剑的工夫,毫不留情地将谢侍君从她身上推下去,立即离开了宝座。任鲥的剑还没来得及□□,蛇女推这一下让谢侍君的身体又往剑锋上撞了一次,谢侍君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不过她并没有回头看。 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没工夫考虑其他人,蛇女的身体维持着蛇的姿态,比人形更加灵活。她迅速闪到宝座的后面,将那宝座当成是盾牌,给自己留下一点喘息的时间,以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招惹了这么一个意欲致她死命的仇敌,这让她一时有点拿不准主意,不知应该立即逃走还是反击。 此前讲过,蛇女的洞府有着数条通道,路径十分复杂,本就是为着在有外敌来袭时,可以迅速逃脱而设。然而当她当真遇到危险之时,却又踌躇起来,不知是否应当立即逃走。 蛇女没有受伤,对地形又熟悉,要逃走大概不算困难。可是这洞府、这领地,都是她不知费了多少辛苦才弄成现在的样子。虽说她有许多手下,可重要的事还要靠她自己,她这么多年殚精竭虑,绝对不想为人作嫁。 就这么一犹豫,她就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任鲥提剑从宝座旁边绕过去,又与她朝了面。他面容秀美,却浑身是血,浑身释放出令人恐惧的威压,仿佛修罗。蛇女自诩心狠手辣,看到任鲥冷面无情的模样,却也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身上没有武器——蛇女一向没有使用武器的习惯,她的武器是她的长尾和巨口。因此,在面对着任鲥的宝剑、退无可退时,蛇女终于化成了最原初的形态——一条巨大的黑蛇。 只消看这巨蛇的体型,就知道蛇女已经修炼了很久,这洞窟里有着很高的穹顶,蛇身盘着,她的头却仍然能够碰触到上面的石壁。 尽管小玉已经和蛇女做了很长时间的邻居,但她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蛇女的原形。这庞大的黑蛇让她心惊,不觉暗自庆幸此前没有正面和蛇女发生冲突。她虽然听顾循之讲过任鲥缚龙的故事,但出于谨慎,还是找了个比较容易逃走的位置观战,准备见势不好就开溜。 顾循之倒是冷静得多,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见过真龙的人。不管眼前这黑蛇到底有多么恐怖,它都没法和龙相提并论。 此时巨蛇已经开始行动,她伸出长尾,用力地向任鲥扫过去,同时探出了头,似乎想要将他一口吞掉。 任鲥向上一跃,轻轻松松避开了蛇尾,然后伸脚踢到巨蛇的头部,借着这一踢的力道,精准地落在巨蛇的胸腹之间。 说“胸腹之间”似乎显得有点奇怪,毕竟蛇是长长一条,很难区分胸腹。不过任鲥曾缚青龙,对这种长条形的身体构造十分了解。他非常果断地挥剑斩去,蛇女迅速向后一撤,蛇皮坚韧,任鲥的剑锋只将她的皮砍破了一半。 蛇女注意到任鲥攻击的位置,这才明白敌人来此的目的,她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 “你是要我的内丹?!” 任鲥没有回应她,他是个少说多做的人,从来不爱说多余的话,只是继续向着那个位置攻击。他只想拿到内丹,别的全不在乎。 蛇女徒然地进行着防御,她意识到自己原本坚实的蛇皮在任鲥的宝剑面前不堪一击。她试图用尾巴击打任鲥,却未能造成任何伤害。面对她的攻击,任鲥始终游刃有余。她渐渐意识到,内丹被夺走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她明白自己必须保住内丹,这不仅仅关乎性命,还关乎很多比性命更重要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倘若她失了内丹,是否还能控制住她领地上的这些下属? 几乎用不着多加思索就能得到答案:她的下属都是因为知道她法力高强才聚拢到她身边来,如果她失去内丹的事情叫她的下属得知,他们绝对不会再对她忠心耿耿,只会杀死她瓜分她的领地。当然她也可以小心翼翼地隐瞒自己失去内丹的真相,但她也知道,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 与其失去了内丹,落到让人肆意欺凌的境地,还不如直接死了好。 将蛇女的这些想法写出来着实需要些笔墨,实际上她思考这些也只用了一瞬。就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任鲥的剑已经准确地割开了她的皮肤,一颗金灿灿的内丹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蛇女似乎已经无力挣扎,任鲥向内丹伸出了手。 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这一幕,顾循之也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蛇妖那金灿灿的内丹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红。 “小心!” 当时的情形只容他喊出这么两个字。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蛇女的内丹自爆了。 爆炸的内丹掀起气浪,巨大黑蛇整个身躯都被炸碎。顾循之的站位离得稍远,又在任鲥身后,并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波及,只是被气浪冲得闭上眼睛,连连后退。 当顾循之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任鲥还站在原地,除了身上沾了更多血污以外,面上的神情几乎和平常没有一点区别。他似乎觉察到顾循之的目光,转过身来向他展示了自己空空的两手: “对不起,没能拿到内丹。” 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内丹!顾循之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来到他面前,上下看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之后才环顾四周,观察周围的情况。 大厅的穹顶坍塌下来一部分,把地面弄得乱糟糟的。这里的侍女们早在他们刚开始打起来的时候就跑散了,只有谢侍君受了伤,一直留在原地。他的位置离蛇女自爆的地方很近,显然已经尸骨无存。顾循之并没费心去搜索谢侍君究竟在哪,他想要找的是小玉。 顾循之还记得,小玉的位置在蛇女的侧面,她离得不算太近,可也不是很远。单从距离上看,和顾循之与蛇女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很明显会被爆炸波及。只是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受伤。 他赶紧往他记忆中的方向走过去,一边大声喊着: “小玉!小玉!” 没有回应,顾循之的心抽紧了。 他紧走了几步,到他记忆中的位置,扒开乱石寻找,可是却什么都没有看见。他茫然地直起腰身四处张望,突然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呼唤。 他循着声音望去, 眼前的乱石堆中伸出了一只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写得还挺开心的嗯。 第50章 顾循之赶紧过去,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扒开乱石。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面对着能把人形的小玉埋住的这么多碎石,他的这点体力只是徒劳。于是他回过头向任鲥嚷了一句: “你还愣着干嘛!” 任鲥就像是石雕木塑一般,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了。倘若顾循之再注意一点,就能发现任鲥的状态很明显和平常不同。按说这样的失败其实没什么的大不了,要再找一个像蛇女这么厉害的大妖可能也没那么难,但任鲥就是感到很沮丧。 沮丧,这也是任鲥未曾有过的新体验。这种无力感让他觉得不舒服,但更多的是疑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诚然他不怎么习惯失败,但任鲥觉得,他这次的沮丧并不完全和失败相关。 顾循之的声音打破了任鲥的沉思,让他从无物无我的状态中猛醒过来。他抬起头看见焦躁的师弟和被埋在碎石堆里的手,大踏步走过去,沉着地让顾循之往后退得远点,然后向着那里使了个法术。 任鲥对自己的法术很有自信,堆在小玉身上的乱石非常轻盈地挪开,一点也没伤着她。可是此时考虑会不会让她伤着这件事似乎有点晚了,小玉的身体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他们最先看见的,是血。 她早在被乱石压在底下之前就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此时,血还在不断地从她胸前涌出,淌得到处都是,把周围的乱石都染红了。 顾循之两步抢到她身前握住她双臂,眼睛都瞪圆了,连声问: “怎么回事?” 小玉没讲话,伸手往胸口摸摸,触到伤处,浑身颤动,发出嘶的一声。 顾循之也顾不上男女之别,往她受伤的地方看去,只见有半片亮晶晶的蛇鳞,深深地插进了她的胸前。 方才蛇女内丹爆炸时,她坚韧的蛇皮也被炸碎。其中有半片鳞恰好飞过来,如利刃一般刺进了小玉的胸膛。事情发生得太快,小玉一点也不能动。顾循之不敢贸然动那蛇鳞,害怕让她的伤更重,只能求救似的看向任鲥: “师兄!你快来救小玉!她快死了!” 任鲥走过来,他的态度始终非常沉静,倒是让人很放心。他看了看小玉的伤口,拔出那半片蛇鳞,鲜血一下子喷涌而出,又瞬间被任鲥的法术止住。任鲥的手温柔地拂过她身上的伤,所到之处,伤口都消失不见,血污也变得干净了。顾循之看着,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转过头去问任鲥: “师兄……她会没事的……对吧?” 任鲥摇摇头,他自己极少受伤,对疗伤方面的法术并不特别在行。只是处理了一下外伤,他的头上就已经沁出了汗: “我也只能替她止个血,剩下的事情还要靠她自己。” 顾循之又回头去看小玉,小玉止住了血,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力气,甚至还向顾循之笑了一下: “我运气不好,好容易熬到蛇女死掉,没想到自己也要死了。” “不会的。”顾循之说,“伤口已经愈合了,只是流一点血,没那么容易死。” 小玉很吃力地摇摇头: “不是的,蛇鳞刺穿了我的前胸,上面的落石又压断了我的骨头。身体内部的伤没那么容易愈合,现在我甚至连内丹都没法催动,法术也一点使不出来,我已经没什么力气,撑不了多久了。” 小玉的样子很平静,好像一瞬间就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这事实。顾循之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他才是离死亡最近的那个人,此时却要眼睁睁地目睹着一个本来更有希望的生命逝去……他觉得难以接受,几乎想要转过脸去。 但他不能逃,这可怜的小狐妖不幸被他们卷进这些事里,他不能让她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就算他什么都做不到,至少可以陪一陪她。 他握住了小玉的手。 或许因为失了太多的血,小玉的手冷得像冰。她面色惨白,看着顾循之,呕出一口血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你教了我那么多法术,本来我还想着将来能用得上……但是现在我要死了,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顾循之听到小玉的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只听小玉又说: “……我是再好不了的,我的内丹干脆就送了你……你不要嫌弃,我的内丹虽然比不上蛇女的,却也差不了多少。” 顾循之急得红了眼睛: “你怎么这么笨!如今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是再失了内丹,岂不是立时就要没命?” 小玉没有和顾循之争辩,只是把手捂着口,咳了几声,吐出一颗银亮亮圆溜溜的内丹。 顾循之还要再劝,小玉却不容他讲话,一伸手就把那颗内丹塞进顾循之的嘴巴里。那颗内丹就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一入顾循之的口,就滴溜溜滑下他咽喉去,像一块冰似的,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顾循之想把内丹吐出来,可那颗内丹好像就长在了他的身体里,他试了几次,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小玉看见他那模样,好像恶作剧得逞般粲然一笑。可是失去了内丹,她也维持不了多久,翘起的嘴角还没有放下,她就已经变回了白狐的模样,软绵绵地躺在碎石堆上。 顾循之伸手探一探白狐的口鼻,摸一摸它的胸口,觉得它还有一点呼吸。心跳虽然微弱,却也仍在跳动着。或许她确实可能要死,但并不是现在。 他应该怎么办? 顾循之慌乱异常,四下里张望着,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以用来救小玉的东西。偶然低头瞥见自己的手腕,只见南溟珠正在他的手腕上闪着光。 这手钏是师兄赠给他的珍贵礼物,顾循之曾经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保存一辈子。可是面对着此时的情形,顾循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如果这时候因为舍不得南溟珠而让小玉死了,顾循之准要难过一辈子。他连忙将手钏从手上褪下来,拼命地扯了两下,却没能扯断线。只得将手钏交给了师兄。 顾循之看着师兄,眼睛里全是歉意。任鲥明白他心意,也不多话,只是伸手拉断了手钏。将那十几粒珠子一并放到顾循之的手中。顾循之双手捧着珠子,从中挑出一颗最大的,直接掰开小玉的嘴巴,将那大珠往里一塞。 这南溟珠比起小玉的内丹还要大上好几圈。小玉此时还是狐狸的形貌,喉咙口极窄小,压根吞不进去,只是将那珠子含在口中。顾循之从前只在书上看过这方面的内容,弄不清南溟珠究竟是如何起效,此时他不敢妄动,只好托着小玉的背,战战兢兢地看着。 小白狐口中的南溟珠发出明亮的光,光芒越来越盛。渐渐地,她的整个身体都被光芒包裹,刺得顾循之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只好找了个尽量平整干净的地方把小玉放下,往后退了两步,继续看着她。 南溟珠发出的光芒里有一种生命的力量,好像能够治愈一切。顾循之眼看着小玉的身体似乎渐渐有了生机,心跳和呼吸都不再微弱,而南溟珠的光芒也渐渐地暗了下去。 顾循之再度靠近,去捏她的下颌骨,想要打开她的嘴巴看看南溟珠的情况。那南溟珠释放出光芒之后,似乎是比最开始的时候变小了,顾循之刚打开她的嘴巴,那珠子就骨碌碌滚下她喉咙里去。 小小的白狐狸迅速变大,重又恢复了少女的形貌,她伸手撑着地面,猛咳了好一阵,才终于说出话来: “你给我吃了什么,可噎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修修改改好几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望天】 字数也不太多,姑且凑合看吧。下一章状态应该能回来。 第51章 小玉刚刚醒来,还处在茫然无知的状态。问完那句话之后,她咳了一阵,恢复平静之后才终于觉察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 “咦?我是怎么变回来的?而且……我的伤都好了?我是已经死了吗?” 她迷惑地看看周围,又看看顾循之。顾循之赶紧将南溟珠的事对她说了,这信息量太大,她想了好一阵才大致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试探着问: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又有内丹了?” “可以这么说。”顾循之点点头,“你可以试试。” 小玉盘膝坐好,按照平常的方法运气,不一会儿就觉有内丹样的东西从身体里升上来。她把那圆溜溜的珠子吐到手上仔细端详,评价道: “这东西比我原来的内丹大。” 她把南溟珠放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又吞回去,试着从中汲取力量来施法,确定这东西的效用确实和她原来的内丹一样,甚至力量还更强了。 小玉只是个山中小妖,懂得的事情很少,此前从来没听说过南溟珠。当她明白这东西不仅救了她性命,还能代替她的内丹之后,就向顾循之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这珠子很珍贵吧,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它能代替我的内丹?用它代替内丹会有什么不好的效果吗?既然它这么有用,你为什么自己不吃?” 小玉疑惑的这些问题顾循之大多知道答案,他一一耐心解答,小玉认真地听着,似乎觉得非常有趣。 不过顾循之的这些知识大多也都只是出于书本,无论是小玉还是顾循之,实际上都不知道南溟珠的真正价值。这东西产量不高,几乎又可以算作是消耗品,原本就十分稀有。任鲥之前为巨蜃一族提供庇护之后,想要找到南溟珠就更难了。可以预见,南海在最近的几百年内可能都不会有南溟珠出产,顾循之手上的这一串,大概可以算作是绝无仅有的宝物。 顾循之给小玉服下的那颗南溟珠成色相当好,很有可能是如今存世的南溟珠中最完美的一颗。就算是在南溟珠产量远胜过如今的时代,这样成色的南溟珠也绝不可能落到像小玉这样的小妖手上。能有足够的权势和能力拿到南溟珠的,大抵都是一世之雄。倘若他们离南海太远,就算只弄到一颗次等的南溟珠备着,也该心满意足了。 在正常情况下,这样大的一颗珠子,足以顶替有四五千年修行的大妖内丹。如此宝贵的东西拿来给小玉用,实际上有些浪费,只是当时顾循之急着救人,压根来不及细想。这珠子一落到小玉口里,就释放出大量的精纯灵气,瞬间修复了小玉的身体,其余的就散溢出来,飘得到处都是。 说来也多亏小玉那时候已经完全昏迷,倘若她还有一点意识,绝不会允许这些难得的精纯灵气散溢,肯定会想方设法吸收。但这南溟珠散溢出的精纯灵气与一般的灵气不同,她的身体若是容纳不了,非爆体而亡不可。这样想来,这一次的事情倒还算得上幸运,总算有惊无险。能够料想得到,将来随着时间的发展,等到小玉的身体与南溟珠完全适应,她的修为也会上一个台阶。 不过小玉服下了与自身修为毫不匹配的这么一大颗南溟珠,绝不是全无代价的。 内丹由是小玉吸入体内的灵气化运而成,是从她身体里长出来的,与她的身体完美融合,南溟珠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想要适应非常困难。倘若南溟珠的力量弱些,两方面融合起来会更容易些。但如今南溟珠中蕴藏的灵气远比小玉本人更强,小玉必须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运用自如。在她适应这些之前,南溟珠会对她产生一些反噬。 小玉和顾循之说了一会儿话,南溟珠的力量就发作起来。她感到一阵眩晕,突然往后栽倒昏迷过去,很快又变回白狐的模样。顾循之将小玉的身体捧起来给任鲥看。任鲥看过之后,道: “不要紧,只是还要和南溟珠磨合一段时间。不过这样一来,就没法放她一个人待着了。” 顾循之低头看看小玉,道: “既然如此,就先让她跟着咱们走。等她好了,想继续跟着咱们,还是回到这儿来,就看她的心意了。” 任鲥点点头,对此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道: “这会儿蛇妖的内丹没能弄到,小玉的内丹倒是被你吞进了肚子里。咱们出来之前,师父交代说要把内丹直接带回来,不可当场吞下。如今生了这样的变故,也不知会不会再生出什么麻烦来……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顾循之方才一直想着小玉的事,倒把自己的事情忘了。听见师兄问起,这才想了想,道: “倒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那内丹刚吞下时觉得凉凉的,这会儿却热起来,烫得人熨帖,倒不觉得难受。” 任鲥稍微松一口气,却仍是有些忧虑,仔细地看了看顾循之,又探查过他体内灵气运转的情况,这才说: “我们走吧。” 经过方才那么大的一场震动,洞府里的侍女已经全跑了,到处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顾循之抱着小玉,和任鲥一起往外走。蛇女的洞府很大,之前的爆炸并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道路都还算得上畅通。 顾循之此前特意记过路径,这会儿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每到一个岔路口都能轻易分辨出正确的道路。不过偶尔也有记不清的时候,到了这时,他站在路口发愁,任鲥就拉过他的手, “走这边。” 凭借着顾循之的记忆力和任鲥的出色感应,他们顺利地出了洞府。原本洞府外面有许多小妖,这会儿也已经不见踪影。他们下了山,回到小玉的那间小屋里过夜。 小玉始终昏迷着没有醒,不过她的呼吸和心跳倒还显得挺平稳,显然没什么大事。按照任鲥的说法,她还要在这种状态下维持很长时间。他们把小玉放在她原来睡觉的草铺上,然后各自找地方睡了。 第二天早晨,顾循之醒得特别早。 他刚一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的状态和平常不太一样。 腹中内丹带来的那种火烧似的感觉消失了,而是又变得有些凉。却不像一开始那样冰得人难受。顾循之伸手支着床铺爬起来,然后发现……他手上的皱纹消失了。 任鲥的药之前缓解了他衰老的速度,让他的模样看起来还算精神,不过皱纹什么的毕竟还是避免不了。但此时此刻,虽然他的手还仍然枯瘦,皮肤也显得有些干,但上面的皱纹确实已经在一夜之间消失。 此处没有镜子,顾循之不知道自己的相貌有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孔,所有那些熟悉的褶皱此时都已经变得浅淡……他好像突然在一夜之间就变得年轻了。 除此以外,他的听力也好了许多,平常压根听不到的许多声音,这会儿全都传到他耳朵里,搞得他每听到一点动静就吓一跳。 顾循之适应了一下自己的新状态,看看时间还早,就把昨天拆散了的南溟珠拿过来,准备重新穿好。昨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又困又乏很快就睡着,没来得及做。昨天他为了救小玉,把师兄给的珠串拆开,虽然师兄什么都没说,可是顾循之自己心里总觉得有点难受,只想赶快把珠串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顾循之的手腕很细,就算手钏少了一颗珠子,也照样可以像原来一样戴上。等他弄好珠串,回头看见任鲥已经睡醒,就转头对他说道: “师兄,我去弄点早饭。” 任鲥看着他的面容,显出吃惊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顾循之被师兄的目光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掩饰似的问他: “师兄,我的模样显得……年轻了?” 任鲥点点头,没多说话。可顾循之总觉得他注意看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头顶上。 他头上有什么吗? 顾循之伸手碰碰前额,什么都没有摸到,他也就打消了疑虑,又说了一遍: “我做饭去了。” 所谓做饭,也不过是把干粮、肉干和野菜之类的放在一起煮一煮。小玉这里有一只锅,正好可以用来做这些。顾循之拿着锅子到附近的溪边汲水,溪水非常清澈,流得也不很急,他在汲水时,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水中映着的那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白而秀美,正与他从前的相貌一样。 但顾循之没工夫仔细端详,他发现自己的耳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头顶上一对白白尖尖的东西。他心里有点不好的猜想,定一定神,小心翼翼伸手去摸,摸了一手的毛茸茸。 他心里一惊,差点把锅掉进溪水里。坐在岸边缓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眼前这明确的现实—— 他长了一对狐耳。 作者有话要说:我费了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这一刻!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 第52章 顾循之知道,像他这样直接吞下小玉的内丹,一定会出现一些预料之外的后果,不过从昨天起一直没什么特别明显的反应,并未在他肚里作乱,顾循之也就没怎么在意。按他的想象,他大概会像小玉那样,暂时的昏迷一段,或者体验到一些难以忍受的疼痛之类。 但是……狐耳? 顾循之一言难尽地盯着自己在溪水中的倒影。 虽然顾循之早就知道自己会变成半妖,也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但当异族的特征如此明显地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顾循之还是感到非常排斥。不说别的,弄成这个样子,他要怎么见人呢?况且本来应该是耳朵的地方此时光滑一片,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 他把手伸到头上去摸了一下自己的狐耳,手上的动作比刚才重了些。狐耳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好像在躲他自己的手。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动,却弄不明白这个动作是怎么做出来的,愣了好一会神。随后又伸手抓了一把,止不住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愣了愣,又抓了一把。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反应果然是因为这新耳朵非常敏感,一碰到就觉得痒痒,好像有股电流从脊柱上通过。 顾循之不敢再碰,把手收了回来。他突然想起,他的头顶既然冒出了狐耳,说不定别的地方也会有所变化。他摆出一个别扭的姿势,对着溪水照了照背面,然后松了口气: 还好,他屁股后面并没有尾巴。 这让他稍微燃起一点希望,心想这狐耳说不定也是可以收起来的。按理说,就算是狐妖,修炼到了一定程度,耳朵和尾巴应该都能收放自如。小玉的修为虽然还比不上蛇女,但也是个很厉害的狐妖了。顾循之吞了她的内丹,也算是继承了她的修为,没道理收不回去。 他试着动动耳朵,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方才只是因为自己的手过去抓就擅自动起来的耳朵,在他想动的时候反倒一动不动了。 ……看来要适应新情况还需要很长时间啊。 他狠下心又伸了手过去,把狐耳用力往下按,想要试着把它们按回到脑袋里去。不过这只是徒劳,而且因为他的动作有点太粗暴,敏感的耳朵痛到不行,顾循之忍不住“诶呦”地叫出声来。 直接使用蛮力的法子也失败了,照这样来看,他大概需要和他的狐狸耳朵和平共处一段时间了。 他面对着溪水,花了很多时间来适应自己的新形象。坦白说这很难,突然出现在头顶的白色狐耳怎么看怎么让人难受,充满了违和感,就像是大男人故意装可爱戴上了奇怪的发饰。不过很遗憾,如今并没有这样的发饰出售,倘若他真敢就这么支棱着狐耳走在大街上,肯定要被人当做妖怪喊打喊杀。 顾循之能预料得到,这双狐耳肯定会给他带来好多麻烦,虽然很多麻烦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可能压根不会发生,但这让他心烦意乱,好半天缓不过来。 说来顾循之吞下了小玉的内丹之后,身体变得这般年轻,本来应该非常高兴。然而就因为这狐耳的缘故,顾循之觉得完全高兴不起来,只盼着赶紧回去见师父,看看师父能不能有办法把他的耳朵恢复正常。 想到这里,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耽误的时间已经太长。连忙端了水回去,把干粮和肉干放进锅里去煮粥。 这种杂烩粥是顾循之和任鲥在野外常吃的。顾循之的胃口不是很好,吃不下太冷太硬的东西。把这些东西煮成粥吃下去,能让他的胃里稍微舒服一点儿。任鲥虽然不一定吃东西,但为了让顾循之感觉好些,通常都会陪他吃一点。 顾循之把杂烩粥盛了两碗端进屋,递给师兄一碗。任鲥接过粥,忍不住还往他头顶上面瞥。顾循之看见他的眼神,心里有些慌,面上却显露出恼怒的样子; “师兄若是嫌弃我怪模怪样,大可以直说,不必看个没完。” “……嗯?” 顾循之吞下小玉的内丹之后长出狐耳,在顾循之看来是极正常的事,并不很惊讶。但他看着师弟的模样觉得有趣,因此多看了两眼。想不到师弟竟然就这样生气了。 这让任鲥稍微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他想了想师弟说过的话,很快镇定起来,站起来伸手拍了拍师弟的耳朵: “可爱。” 敏感的狐耳突然被拍,又得到了师兄“可爱”的评价,顾循之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脸一下子红透了,往后跳了一步,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恼道: “可、可、可爱什么!都是老头子了!” 任鲥隐约觉察到师弟此时的恼怒似乎和刚才的不同,微笑道: “小玉的内丹起了作用,这会儿你显得年轻不少。” 任鲥的语气里充满慈爱,顾循之顿时有些气弱: “那师兄也不该用可爱这样的词夸奖我,多怪啊。我现在的模样看起来还比师兄显得年长些呢。” 顾循之这话倒是真的。他的模样虽说年轻了不少,如今看起来还像是中年人。之前他脸上的皱纹如今浅了不少,却还有些印子在,头发虽说大多转黑,却也还有些许白发,总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感觉。跟任鲥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产生他比较年长的错觉。 顾循之看了看他的脸,笑道: “这没什么的,兴许过几天就又要变模样。” 他伸了手,又要去揉顾循之的耳朵。他的个子比顾循之高,要揉他的脑袋特别方便,顾循之赶紧往后一闪: “那个……这耳朵和我原来的不一样,碰起来怪难受,师兄还是别揉了。” 顾循之面貌变得年轻,腿脚也灵便许多,这么一闪还真就把任鲥的手躲了过去。任鲥的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中,听他这么说,只得悻悻地放下,神情显见得有点失落。顾循之见到师兄这样,又有点心软,往前走了一步: “等我过些天习惯了这耳朵……师兄再揉吧。” “……好。” 任鲥刚答应完,又伸手揉了一把。这次他动作快得多,顾循之猝不及防,被他抓个正着,红着脸抗议似的叫: “师兄!” 任鲥只是笑,让人一点也生不起气来,顾循之面上的红晕还没褪去,也跟着师兄弯了弯嘴角。 跟师兄这般闹了一阵,顾循之原本复杂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两人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粥。顾循之一边吃,一边向任鲥问道: “如今我这样子,在荒郊野外倒还没什么,若是走到人多的地方……可该怎么办?” 任鲥又瞥他一眼,那白色的狐耳顶在他全是黑发的头上,确实格外明显。虽然任鲥觉得他这样子十分可爱,但若是走在路上被人看见,只怕确实要引起骚乱。任鲥想一想,道: “我给你找个东西遮一遮。” 他这么说着,放下饭碗。取出一片纸,剪一剪,吹口气,变出遮面用的帷帽,往顾循之头上一扣。 在顾循之的认知里,这东西是女人戴的,扣在他头上,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晃一晃头,把帷帽戴好,转头向任鲥问道: “会不会显得有点怪?” 任鲥打量他一阵,答道: “有一点吧,我看着还好。” 这里没镜子,顾循之想要看看自己戴帷帽的模样还得去屋外的小溪边,他也就没有过去看,只是把帷帽放在了一边。 他们要回去的东湖村附近非常荒僻,就连女人也少有戴帷帽的。不过为了要遮住狐耳,顺便也挡住顾循之那改变了太多的面容,就算戴帷帽显得怪一点,也还是要靠帷帽把面孔和头顶遮上。 他们吃完了粥,顾循之又出去盛了一碗,喂给小玉吃。小玉这会儿还没什么意识,不过当顾循之把粥喂到她嘴边时,她闻到粥的香味,还能张口吞咽。顾循之把一整碗粥喂完。自己戴上帷帽,抱着小玉骑上青驴。 这段路都还在林子里,他们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到了傍晚,他们抵达了初次遇见小玉的那间小屋。就停在那里休息。 小玉的状态似乎好了些,到晚上的时候略微清醒了一点,只是未能再变成人形。他们在她那屋里宿了一夜,第二天继续准备出发。 按照他们来时的速度,只要再走一天,就能回到东湖村了。这段路可能会遇到些人,进了东湖村之后,能遇到的人就更多了。为了避免麻烦或者其他好奇的目光,顾循之必须要把帷帽戴好才行。 但他始终有点不情愿,问了任鲥好几次: “这里又不是什么风沙大的地方,我一个大男人,戴帷帽是不是太奇怪?” 任鲥倒是没觉得不耐烦,不过顾循之问起这件事的次数始终太多,显见着十分纠结。任鲥突发奇想,转头向顾循之问道: “既然你戴着帷帽穿男装觉得不好意思,要不要干脆弄一套女装穿来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锵锵!要问顾循之是否会变身女装大佬?且听下回分解。 第53章 顾循之用一种难以描摹的眼神看着任鲥的表情: “你居然是认真的?” 任鲥倒是没觉得怎样,只是说: “我们不是要尽量避免被人注意?如果是女人戴着帷帽,就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吧?” 顾循之的身量不算太高,况且他又很瘦,肩膀也不算宽阔。若当真换上女装,戴上帷帽遮住面孔之后,大概真的不会让人感到违和。顾循之觉得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想到要干脆扮成女人,他到底还是非常抗拒,总觉得有点过分奇怪了。 顾循之的抗拒并没有什么太大意义,任鲥已经将一套女装扔在了在他面前——在这方面,任鲥的动作一向很快,在他刚刚想到这个办法的时候,就已经用纸剪出了一套女装,吹一口气,就变成质量上乘的美丽衣裙。丢在顾循之的面前。 顾循之看着那女裙面露难色: 他真的要穿这个? 说句实在话,倘若顾循之还是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年,脸孔嫩得能掐出水,眼睛明亮妩媚,没有多少髭须,他也不会对扮女装有多少排斥。但他现在这模样……虽然已经不是老头子的相貌,要扮女装还是为难了些,穿着这套衣服一定会显得挺难看。 可是师兄这会儿已经将女裙准备出来,显然是准备要看他穿了。无论如何,顾循之不想让师兄失望。 他捡起地上的女裙,往自己身上比了比。 尺寸好像还挺合适的,而且师兄似乎也考虑到了他的年龄,并没给他变出什么桃红色松花色的衣裙,而是选择了非常沉稳的鸦青色。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肯定不想在师兄面前换这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任鲥: “师兄,你能不能……先回避一下?” 任鲥挑起眉毛,好像在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见顾循之的裸身,这有什么值得回避的。但他看见顾循之那为难的样子,还是转了身准备往外走。 顾循之松了一口气: “还有,师兄顺便把小玉也带出去吧……” 小玉这会儿正躺在墙角的草铺上,有点昏昏沉沉的,说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任鲥过去一把把她捞到怀里,似乎是影响了她睡觉,惹得她咕咕哝哝发出一点不满的声音来,露出小牙轻轻咬了咬任鲥的手指头。 任鲥把手指头抽出来,揉了揉小玉背上的毛儿,带着她出去了。 小屋门关上,顾循之松了口气。然而当他脱下外衫试图把女裙往身上套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好像……没那么容易。 顾循之作为一个从没对女人产生过兴趣的男人,这一辈子从来没解过女人衣服,也未尝仔细看过她们衣着的款式。虽然他在街上或是王府里都能见到不少美丽女子,时不时从衣香鬓影之中穿过,可他对女裙还是只有一丁点影影绰绰的模糊认识。这会儿让他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自己换上一套女装,着实是有点为难他。 他拼命搜索记忆,回想当初在王府的时候,小翠和另外那个小玉平常都穿些什么,试图摸索出这些衣服正确的穿法。想了半天才终于模模糊糊找到了一点诀窍。按照他的想法往身上套,期间那衣裙发出一点裂帛般的声音。顾循之大致看了看,没发现有弄坏的地方。他尽量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把哪里撑开了线。 但等他好不容易把衣裙套上之后,才发觉有些什么不对劲。该松的地方不松,该紧的地方不紧,还有些部分耷拉在一边,完全塞不进去任何一部分躯体。顾循之这才意识到他好像全都搞错了,不过这一次的失误让他开始有了新思路,大致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于是又费了半天劲把衣裙全部脱掉,再重新开始穿,这回倒是全都穿对了,但男人的骨骼筋肉到底和女子有些不同,衣裙在顾循之身上崩得很紧,向着奇怪的方向扭歪着,胸口处却还空了一大块。 顾循之努力把扭歪了的衣裙拽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至于胸口的部分,他实在不想往里塞东西,也就只好由着它空荡荡。他低下头看了一遍,觉得看起来还行,就整理了一下头发,推门走了出去。 任鲥在门口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听见门响就抬起头来。看见顾循之满脸窘迫地站在门边,身上穿着任鲥给他变的那一套鸦青色衣裙,衬得面孔粉白。他似乎有些害羞,眼眸低垂着,不敢抬起脸看眼前的人,若不是他脖子上有着突出的喉结,面上还有些胡髭,头发也梳着男子样式,竟还真有两分像是女子的模样。 任鲥变出来的衣服穿在顾循之身上还算合身,唯一的问题就是胸口的部分显得有点松松垮垮。顾循之看着师兄的眼睛总在他胸口处打转,赶紧伸手捂住: “师兄,就算真的扮女人,我也不想要变出女人的胸啊!” 顾循之毫不怀疑,如果他不这么说,他的师兄为了要追求完美让他扮得像,说不定真会用个什么偏门的法术,让他长出女人样的胸来。真要这么做可就太过分了。顾循之觉得他的警告并不是多此一举,他隐约注意到,师兄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确实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胸口这么松松垮垮的好像也确实不太行。顾循之从屋里的草铺上弄了两把稻草塞进衣服里。稻草有点刺刺的,让人有点不舒服,不过顾循之觉得这种不适勉强还能忍受,眼下也确实找不到什么比稻草更好的填充物,所以姑且就这样吧。 喉结和胡髭都可以被帷帽挡住,其实用不着刻意掩饰。不过顾循之为了避免有风吹开帽上的帷幔,还是拿了把剃刀,对着溪水把胡须刮干净了。 顾循之的肤色一向偏白,皮肤虽说比起年轻人显得粗糙些,远远看去倒也不大显。如今身上穿着女裙,又去除了胡须,虽然下颌角显得稍宽些,倒也可称得上是个颇具风致的美女。只是他对自己穿女装这件事始终觉得羞耻,竟不敢对着溪水细看自己的模样。 任鲥倒是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在他看来,小师弟无论穿什么都很好。即使是之前顾循之模样最显老的时候,任鲥也没觉得他的样子难看。这会儿他穿着妩媚女裙,满脸羞涩,更有一种特殊的风韵,让任鲥那一颗绝少产生波澜的心也多跳快了一拍。只是他不肯将此暴露出来,面上始终不动声色。 顾循之处理完胡须,对着任鲥叫了声师兄。任鲥过去替他将帷帽戴好,说道: “打扮得差不多,我们这就走吧。” 顾循之不是很想就这么出发,不过他一向很难反对师兄的要求。所以就这样骑上了青驴。 或许是为了看着更像样一点,任鲥又剪了两个小纸人,吹口气变成两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丫鬟,一左一右跟在青驴屁股后面。这下顾循之穿着女裙戴着帷帽,怀里抱着只玉雪可爱的小狐狸,任鲥在前面牵着驴,后面还跟了两个丫鬟,很像是殷实人家的女眷出行。 他们就这么回到了东湖村,有眼尖的村民认出任鲥,见他和看着眼生的女眷走在一起,不觉十分好奇: “这是谁?你师父呢?” 任鲥记起之前刚来这里的时候,村民们把顾循之当做是他的师父,他为了省事,干脆答应下来。此时听见人问,他也不答,只是笑一笑,反过来问那村民: “东湖仙人还在这里吗?” 虽然如今东湖仙人实际上另有其人,不过东湖村的人还是习惯于管归尘仙人叫做东湖仙人。这村民听见任鲥这么问,就答道: “哦,仙人表示最近还要在这里住一阵子,所以村长找人收拾出一间没人住的房子,请他搬过去了。” 任鲥向他问了归尘仙人新住所的具体位置,就牵着驴子和顾循之一起过去。这会儿归尘仙人恰好从屋里出来,看见任鲥牵着驴,带着以帷帽遮面的女子和两个丫鬟,不觉一愣,脱口而出: “这些人都是谁,你师弟呢?” 他话已出口,才意识到青驴和后面的两个丫鬟都是任鲥用障眼法弄出来的,只有骑在驴上的是活人,怀里还抱了一只浑身散发着浓浓灵气的小狐妖。 归尘仙人又定睛去看骑在驴上的那个遮了面的女人,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却又说不出来。他隐约觉察到这女人好像本来应该是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但这究竟是谁? 归尘仙人试图通过她身上的灵气查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身上隐约透出的灵气与她怀里那只小狐狸极为相似,让归尘仙人有些分辨不清,只知道自己从未与有着这样灵气的人遇见过。 这时候,骑在驴上的人动了。 她低下头,伸手抚了两下小狐狸,小狐狸在她的手掌下发出舒服的叫声。她这才向归尘仙人开口,露出粗哑的男人声调: “师父,我们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归尘仙人:几天没见,我的徒弟为什么变成了女人?! 第54章 归尘仙人从嗓音里辨认出了自己的小弟子,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人身形与之前相比实际上并没发生什么太大变化,只是更挺拔了些。他终于确认了顾循之的身份,紧紧地皱起了眉: “怎么搞成这种样子,胡闹!胡闹!” 顾循之苦笑一声: “师父,咱们还是进屋里再说吧。” 归尘仙人也觉得门口好像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开了门,将他两个让进来。东湖村里给归尘仙人准备的这间屋很是宽敞,不过没什么家具。归尘仙人拿了几个蒲团丢在地上让他们坐。 顾循之把怀里的小狐狸放在蒲团上,自己站在一旁摘下了帷帽,露出了白白的狐狸耳朵。 他的样貌变了不少,一眼就能看出差异,不过归尘仙人最先注意到的,还是他露出的狐狸耳朵。归尘仙人看到他的耳朵,脸上显出愠怒的表情,厉声道: “不是早跟你说过不要当场吃内丹?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有这狐狸又是哪来的?你们不是去找蛇妖的吗?” 小玉蜷在蒲团上,支棱着半只耳朵。听见归尘仙人提起她,她伸个懒腰,又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听着。 顾循之也不用别人替他解释,只是苦笑: “师父,这件事还真是……一言难尽。” 归尘仙人很不满意地看着他,顾循之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跟师父说了一遍,归尘仙人叹道: “要按你这样说,大概天意如此,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我原本想着,等你带回了妖丹之后,我要将它放进炉里炼化,尽量去除会给你带来影响的部分,只留下必要的内容。不想如今阴差阳错,你早早吞下妖丹,如今它已经在你体内发生作用,无可补救。现在若是强行,只怕你自己也要受伤。” 顾循之忙问: “难不成……我要一直顶着这一对狐耳生活?” 归尘仙人摇了摇头: “这事我还说不好,如今你与这妖丹还未能完全融合,这几天里,你的身体或许会产生很多变化。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逐步趋于稳定。你的耳朵还能不能恢复正常,要到那时候再看。不过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些耳朵尾巴之类的事,而是你将来要怎么办。” 顾循之见归尘仙人表情凝重,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竖起耳朵细听。只听归尘仙人继续说道: “如今你直接吞下了妖丹,此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人血与妖血之间本来难以相融,日后你再修行的时候,你身上属于人类部分会与属于妖类的部分相争,两方面修行进度不一致,可能出现严重的后果。我本想一劳永逸解决问题,谁知如今又生波磔。到了这时候,就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归尘仙人长吁短叹,愁眉苦脸。顾循之自从认识师父的时候起,就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看着他这模样,顾循之反倒劝慰起他来: “师父不必忧愁,想我原本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如今因为吞服妖丹得以延寿,回归青春,说来已是足够幸运。至于此后是否还会因此承受其他代价……”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气,又道: “……既然是命该如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真要说起来,我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幸运得多,不该再要求得更多了。” 顾循之很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倒是显得非常达观。不过看他面上的神色,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的悲戚,此时他还穿着女子的衣裙,让人觉得有点古怪,同时又显得很美。任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感到他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睛。 顾循之没有注意到师兄的视线,此时此刻他正弯下腰,伸手去逗躺在蒲团上的小玉。小玉虽说时睡时醒昏昏沉沉,却也听见了归尘仙人之前说过的话。她意识到自己之前闯了祸,一张狐狸脸显出悲戚的样子,哀哀地叫起来,样子十分可怜。 顾循之心知此事也不该怪小玉,见她这般愧疚,心里也不好受,只想尽力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好让她心里好过一点。 归尘仙人也低下头去看小玉,道: “这小狐狸倒是聪明伶俐,怪讨人喜欢的。她把内丹给了循之,却换来一颗南溟珠,也算是因祸得福。倘若我不是已经有了两个徒弟,还真想把她也收归门下。” 小玉的眼睛亮了一下,顾循之知道她一直想要拜个师父好好习学法术,听见归尘仙人这样说,道: “既然如此,师父不妨收下她。小玉很机灵,不会给师父添麻烦的。” 归尘仙人摇了摇头: “随口说说倒是不要紧,不过我是凡人修成的地仙,对妖类没有那么了解,其实不适合做她的师父。她要真想拜师,还是应该找一个厉害的大妖才好。不过说起来……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应该换换?” 顾循之从进屋开始,就忙着给归尘仙人讲这几天里发生的事,一直没顾上别的。直到归尘仙人问起,这才想到自己此时还穿着女装,脸一下子红了。 虽然顾循之这一整天行走的地方大多是荒郊野岭,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人看见他穿女装的模样,但他穿了这么一整天之后,也已经有些习惯了。这会儿听见师父说,这才又羞惭起来。拿起他原来的衣服进里屋去换。 他在早晨穿衣时有了经验,晚上脱衣就没那么费劲。顺顺利利将这一套女裙脱下来,一点也没有撕坏。然而等他拿起自己原本的男子服饰要穿时,突然发现出了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他长出了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此前他穿的裙装比较宽松,藏在里面,他竟是一点没发现。这会儿他要换回原来的衣服,这才发现自己屁股后面多了东西。 顾循之的衣服还是他在王府时做的。王府里请的裁缝手巧,做出来的衣服一向合身。这会儿突然多出一条尾巴来,显然非常碍事。顾循之试验了一下,这尾巴虽说也不是不能完全塞进衣服里去,到底看着不像样,而且也不舒服。顾循之没办法,只好又穿着更为宽松的女裙出来了。 归尘仙人看他这样子,皱了皱眉: “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换?” 顾循之只有苦笑,从裙摆下面拎出白色的狐尾: “原来的衣服穿不下了。” 归尘仙人见状,也只好默默接受了自己的小弟子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可能只能穿女装的现实。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似乎是想要转移一下话题,于是说: “他们给我准备的这地方很宽敞,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一阵。等到循之的情况稳定了再走。” 任鲥沉默着点点头,顾循之则抬起头来问他: “那师父您呢?” “我还打算在这里留一阵子。”归尘仙人说,“如今虽说看上去没什么能用得着我的地方,但凡事怕万一,这几天里你一旦再遇到什么凶险,我留在这里也算能有个照应……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们的师父。” 这些年来,归尘仙人作为师父所尽到的责任确实不多。不过他在此时做出这样的承诺,倒是确实让顾循之有些感动。这会儿天色已晚,师徒之间又说了几句话,顾循之就觉得困乏。归尘仙人看出他已经很劳累,就催着他们睡觉去: “那边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俩在那里住,正好。” 顾循之答应一声,率先走进屋去。他这一天被折腾得够呛,身上穿着女装不习惯也不舒服。想到自己身后冒出来一条尾巴,又是愁肠百结,不知这些多余的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收回去。这会儿他困得不行,也无心再去考虑别的,关上门,开始脱起衣服来。 这套衣服他穿脱过几次,这会儿已经非常熟练。不过男女之间骨骼肌肉的差别到底是改变不了,衣服一不小心就卡在肩上,越着急就越扯不下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房门吱呀响了一声,从他的身后打开了。 他的衣服正脱到一半,窘迫地转过脸去,看见任鲥站在门口低着头,手里端着个铜盆,盆里装了清水: “你今天挺累了吧?虽说我可以直接给你用清洁术,但洗一洗再睡是不是能更舒服点……” 他话说到一半才抬起头来,正看到顾循之衣着凌乱,香肩半露,一条白白的狐狸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不觉有些愣住了。 顾循之没想到他这时候进来,窘得满面绯红。平常他与师兄同榻而眠也有许多次,按说应该早已适应,本不至于如此。然而这一回他在换女裙时被师兄看见,不知为何只觉羞耻万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师兄看见自己这狼狈模样。 然而师兄却站在门口不动,他实在没法,只得开口问道: “师兄……你能出去一下吗?” 第55章 任鲥没有像顾循之希望的那样立时就走。 他随手把铜盆放在一边的脸盆架上,站在那里停了一瞬,然后把门带上了。 所有的嘈杂噪音顿时被关在门外,房间里一片寂静。 顾循之僵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在任鲥关门的那一刹那,身体颤了一下。他看起来还算镇定,但他知道自己身上的汗毛此时已经全部不受控制地立了起来。他感知到自己被某种危险笼罩——其实也不该说是危险,他知道师兄并不危险,但他确实非常紧张,紧张到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知道任鲥在看着他,他那裸.露在外的皮肤能够感知得到那视线,任鲥的视线非常温柔,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战栗。他觉察到似乎某个时刻的临近,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从前那样逃走,还是张开双臂去拥抱它。很难讲他是有了更多勇气,还是更加胆小畏缩了。 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他真的还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顾循之这样向自己发问,但他知道,他心中的火焰其实从未熄灭,只是需要一点什么让它重燃起来。 此时此刻,房间中的两个人都静止不动,好像两尊蜡像。 然而这样的安静只维持了一瞬,任鲥突然大步向顾循之走了过来。 他抬起了手,他的手触到顾循之的裸肩。他的手很冷,简直要冻住了人的骨头。冰冷的感觉从顾循之的肩上开始蔓延开来,他突然觉得空气有些不够,想要大口呼吸,却又本能地害怕发出太大的声音,他看着任鲥靠近的脸,发觉头顶上的新耳朵热到发烫,脑海里一片空白,简直要晕倒了。 任鲥的情况其实没比顾循之好多少,就在刚进门看到顾循之的那一瞬间,任鲥就已经放弃了动用理智思考,只凭借本能行事。他放弃了揣测人类在此种景况之下应该有的动作,摒弃了他一向贯彻着的人类式礼貌——这本来已经成了他多年以来的习惯。但习惯的力量此时宣告失败,他最后残存的理智只来得及提醒了他别把水盆扔到地上,以及别忘了关门。等把这两件事都做完,任鲥的理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它压根就没有存在过。 他看着顾循之,没法移开目光。顾循之的耳朵无意识地颤动着,他的尾巴非常蓬松,低低地垂着,有节奏地摆动。但他对自己身体多出来的新部分不是很,无意间暴露了他焦躁的心情。光洁的肩膀羞耻地裸着。但即使是有了毛绒绒的耳朵和尾巴,顾循之仍然没有那么像是动物。如果非要比喻,任鲥宁可将他比喻为干枯的梅枝。 不声不响,与其他的枯树枝没有一点差别,但在别人还没有动静的时候,他已经悄悄结出了蓓蕾,虽然这蓓蕾也是褐色的,被紧紧包裹着,不肯轻易张开。但末端已经吐露出一点粉色的痕迹,只等着一丁点雨露的滋润让他变得柔软。年轻人大概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精心呵护这不起眼的花蕾,只有历经世事的人才懂得它的芬芳。 海中巨兽冰冷的血在任鲥血管里奔腾,冲破了他彬彬有礼略带冷漠的表象。人类总喜欢用“热血”来形容人翻涌的情绪,但无论热血翻涌得怎样强烈,又怎么比得上大海冰冷的波涛? 柔软的狐耳被他的手压得向下扣住,贴在头发上磨蹭了两下。他的手一松开,耳朵很快又竖起,耳廓内部没有毛的部分颜色变深了,看起来粉粉的很可爱。但这颜色并没有向下延伸,他的面孔仍然白皙,甚至可以说是比平时显得更白了,好像他全身的血都集中在了耳朵上,没有多余的留给面孔。任鲥想,可能最近总在外面奔波,他吃得不好;或者是身体突然的变化给他带来了一些负担,总而言之,他有点血气不足,急需补充。 或许应该给他吃些滋养身体的东西……任鲥这样想着,手指划过顾循之的皮肤,感觉他的皮肤非常干燥,缺少水分,指甲在他身上刮出一点白印子。任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当口儿想这些全然挨不上边的事,但他觉得他需要一点喘息的空间想些无所谓的事,以便稍微恢复一点理性或者类似的东西,以避免浪潮把他完全淹没。 顾循之衣着凌乱,他的衣袍虽然是素雅的鸦青色,里面却有着颜色鲜明的内衬,几种毫不相干的颜色撞在一起,竟显出少见的协调,内衬被胡乱翻在外面,和鸦青色的衣袍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尾巴毛绒绒地垂着,有点不太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仿佛一种与他的衣服非常搭配的饰物。而他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道应该把衣服拉好还是脱下去,无论怎么做好像都显得不是很对劲。 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却不是女人,他本来应该是个男人,现在……却也谈不上。他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存在,将一切事物的美丽融进一身。他是梅枝,是白狐,是非人非兽、非男非女的妖物。 至少,任鲥是这么觉得的。 任鲥扳住顾循之的肩膀,让顾循之面对自己。他看见顾循之微微张开双唇,急促地呼吸,好像离开了水的鱼。任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看见他的眼睛迷离了,好像因为看见了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而不停眨眼,眼睛红红的,里面满是泪水。任鲥本能地觉察到,或许因为此时此刻的特殊气氛,有什么束缚着顾循之的东西此时已然消失不见。 任鲥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察到顾循之的身体好像梅枝一样散发着冷香。这香气是从哪里来的?他带了香囊吗?是他衣服上熏的吗?还是从他的肌骨里透出来的呢? 他不断在心中提出问题,却不去试图寻找答案——那本来就是毫无意义的,他只想要继续探索。他觉察到,顾循之已然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任鲥忽然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他从未想过掌控任何东西,他只想要做一个引路人,引领顾循之抵达他依靠自己的力量到不了的高处。 任鲥此时就是这样觉得,但这比喻真的恰当吗?世界上从未有过比任鲥还要懵懂无知的向导,他举着炬火走在前面,却不知道前途究竟通往何处。非要用这个比喻来形容,实际上,真正引路的是与他牵着手,走在后面的那个人,那人没有做向导的勇气,却在任鲥那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凿开了一条通路,一直通到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只是此刻,任鲥对此还是只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印象,并没有确认。 还是不要再说究竟谁是谁的向导吧,总而言之,在这个晚上,梅花尚未开放,但花枝已经被攀折。无论是顾循之还是任鲥,都度过了一个堪称迷乱的夜晚。后来两个人都睡着了,还在一起做了许多疯狂的梦。 第二天早晨,顾循之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脑袋藏在了被子里,并且打算以后再也不出来了。 隔着被子,很难形容他的脸究竟有多红,不过还是可以通过他不小心露在外面的耳朵略微窥见端倪。 顾循之此时非常希望昨晚他是喝醉了,这样他就不会将昨天发生过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但非常遗憾,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很希望昨天晚上的动静不会被人听见,但他也知道,这屋子只是村子里破旧的民房,虽然经过整修,但肯定一点也不隔音。无论昨晚他们屋里弄出什么动静,外面的小玉和在另一间屋里住的归尘仙人,一定是都听见了。 想到这里,顾循之更不想离开被窝了。 但这绝对不是他的错!一切都怪师兄,是师兄主动的!他只是一个被师兄迷住了的可怜人,在师兄绝顶的美□□惑之下变得软弱无力,被师兄一把抓住要害,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顾循之这样认为,但他还是没法理直气壮。毕竟,虽然他完全不想承认,但是昨晚上的那些可能会吵到小玉和师父的声音……大部分都是他发出来的。 他在被窝里转过脸去,害他昨晚意乱情迷的罪魁祸首就躺在对面,还在沉沉地睡着,样子十分无辜。 顾循之虽然在心里埋怨任鲥害得自己丢脸,可是……当真的看到他的时候,所有那些烦恼的情绪瞬间一扫而空,只剩下单纯的喜悦。他的睡颜如此平静又温柔,让人的心情也瞬间平复。顾循之感到自己的内心被汹涌的感情填满,再容不下别的,方才那么在意的面子问题,这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可在意的了。什么都无所谓,就算是小玉或是师父当面取笑他,他也不在乎。 只要他还能一直看着这个人,那些事好像都算不上是问题。 顾循之这样想着,终于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探过身子,在任鲥的前额上印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嗯……请谨慎评论。 周五那天我有一点事,应该不会耽误更新,但可能晚一两个小时,也可能不会晚,大家知道一下就好。 第56章 任鲥睁开了眼睛,向着偷偷亲他的师弟眨眨眼。 “早安。”他说。 偷偷摸摸的举动被发现,这让顾循之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他看见阳光照在任鲥的面容上,在他的脸上制造出金色的光晕,他的面容如此美丽,像是一位神祇,让顾循之恍了一下神。 “早安。”他赶紧回答。 任鲥仍然躺在床上,没准备马上起来。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一个舒服的姿势,他伸出一只手捏着顾循之的下巴,打量了他一会儿: “你的模样又变了点儿。” “嗯?” 顾循之没起来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有些什么变化。他伸出手摸了摸,没觉出有什么不同。 “其实不太明显。”任鲥一边说,一边很仔细地看他的脸,“不注意一点甚至压根看不出来……但是显得很好看。” 在顾循之的印象里,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被师兄夸好看。顾循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听到师兄这么说。说实在的,听到任鲥夸好看,会让人觉得特别害羞,毕竟,谁会比任鲥更好看呢?得到任鲥这样的夸奖会让人觉得不真实。可是他的态度这么诚恳真诚,让人根本没法不相信他。 师兄的夸奖让顾循之忘了自己不想起床的事,既然两个人都醒了,就不该再在床上赖下去。顾循之如今已经不需要起夜,但出于原本的习惯,他还是睡在床的外侧。所以他看任鲥从床上坐起来之后,就急着往床外伸腿,想要快点从床上爬起来。 不过事与愿违,顾循之起得太猛,腿没能撑住身体,差点一头栽倒。幸好任鲥及时捉住了他的衣服,才让他的脸没有摔在地上。顾循之这才发觉,他昨晚似乎有点过度损耗,他的膝盖现在着实是……有点软啊。 虽然面孔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但有些方面果然还是没法完全像年轻人一样。 想到这里,顾循之在心里悄悄地叹息着: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啊。 任鲥不知道顾循之心里在想着这些,也意识不到他会因为昨晚的事而腿软,他只是关心顾循之的身体状况,看他差点栽倒,生怕是妖丹的影响让他又显露出了什么新症状。此时任鲥很谨慎地看着顾循之,认认真真地问他: “怎么了?觉得头晕?还是腿上出了什么问题?” 顾循之摇摇头: “没事,只是不小心而已。” 顾循之才不会和任鲥讲他差点摔倒的真实原因。当初他在王府的时候,让师兄知道自己晚上要起夜是迫不得已。现在他既然有选择的余地,当然不会主动说明。 但任鲥却也没有那么好糊弄。他一双眼睛紧盯着顾循之,在这样的目光之下,想要隐瞒点什么……也挺不容易的。 顾循之终于放弃挣扎,把精力放在艰难地寻找相对合适的委婉措辞上: “昨晚上……稍微有点累了。” 在这方面,任鲥实际上还很无知,他徒具人类之形,身体的状态却与一般人类差别很大,更没法理解顾循之这种身体状况不算好的人。但他毕竟在人间多年,有些事只要点破了,他倒也没那么迟钝。这会儿听到顾循之这样说,他才终于恍然大悟: “所以说……我用手帮你你也一样会累?那下次……” 任鲥想说他要找到些不会让顾循之累的法子,但他未曾留意过男子之间的□□,对此事所知甚少。话说到一半,也只得停住。 顾循之实在不想继续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忍着脸红打断他: “师兄,咱们换换衣服就出去吧。” 任鲥这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师弟有些害臊,住了口不再说,专心换起了衣服。 顾循之也要换衣服,可到了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昨天他穿的还是女装呢。虽然说他已经习惯了不少,可是总让他穿这个,他到底不情愿,苦着脸拎起破布一样扔在地上的女装给任鲥看。 任鲥也没再捉弄他,给他变出了一套宽大些的男装,好让他能把尾巴挡住。顾循之穿上衣服试了试,看起来倒还真不错。 等到两人打扮妥当,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们走出房间,看见归尘仙人早就已经起来,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小玉,舒舒服服地倚靠着茶桌看书。小玉这天显得倒挺有精神,虽然还没能化成人形,但已经是一只活泼的小狐狸,它坐在归尘仙人怀里,用两只前爪支着身体,聚精会神地跟着归尘仙人一起看书。 顾循之不太说得准小玉到底认不认识字,但她看得可是挺认真,还真像是识字的模样。有时候归尘仙人翻页翻得快了,她还要用爪子扒扒归尘仙人的手,让他翻回来。归尘仙人也不着急,等她看完了才往后翻。这一妖一仙坐在这儿,倒还显得挺和谐。 任鲥走过去,看了看归尘仙人手上的书,问道: “你不是不看话本子了?” 归尘仙人抬起头来,向着任鲥笑骂: “你说的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会儿循之年纪小,怕他看了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循之都这么大,我为什么不能看?我老人家闲来无事看看话本子,你也来多事,真是个不肖之徒。” 任鲥只是问一句,本来也没打算多管闲事,笑笑就算了。顾循之却有点兴趣地走过去看热闹: “师父看得是什么书?” 归尘仙人用手指压住正在看的那一页,把书合上给顾循之看书皮: “喏,香玉记。这类话本子取名都是一个路数,不是什么香啊玉啊就是什么花呀粉的,没什么意思。” 归尘仙人轻轻巧巧将话题带过去。然后又把书翻开继续读,小玉坐在他膝上,也看得津津有味。 顾循之眼看着这一仙一妖都不准备搭理他俩,只好转回来看任鲥: “师兄,咱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任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该怎么办。本来想着回来能让归尘仙人帮忙解决顾循之耳朵的问题,没想到耳朵的事还没解决,如今他又添了条尾巴。眼看着这颠三倒四的师父指望不上,再在这里久留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他转过身去问顾循之: “既然师父对你的情况没办法,我们在这里久留无益,要不要一起到别处去?” 这就要走了吗?顾循之好容易见到师父,这会儿只觉得十分不舍。抬头看看师兄,又低下头看看坐在一边的师父,只觉得难以抉择。 不想师父又在这时开了腔:“阿鲥你也真是性急,把循之带走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我虽然年老无用,总算有些见识,循之近来若是再有了什么危险,我也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就算我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留在这里陪陪我这个老人家也好嘛。” 师父开了口,事情总算敲定下来。任鲥松了口,他们要留在这里,先住几晚再说。 他们又留在东湖村里住了几晚,似乎是顾及到顾循之的身体,这几天夜里,顾循之总是有点紧张,不过任鲥什么都没有做,倒是让顾循之有些失落起来。在这几天之中,顾循之每天都在练习,试图把耳朵或是尾巴收回去,不过没什么效果。小玉倒是变回了人形,又活蹦乱跳的,经常坐在顾循之对面给他支招,还问归尘仙人借了许多话本看。 任鲥眼看着他们在这里耽得越来越久,顾循之的情况虽然没什么起色,却也没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于是他和顾循之商量好,终于决定要出发了。这天晚上他收拾过了行李,突然想起一事,对归尘仙人说道: “这些天尽顾着说循之的事,有件重要的事情倒是忘了细说——之前我和循之回碧空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妖魔。那妖魔占了咱们的洞府,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我花了点工夫,才把一切都收拾得跟从前一样。” 归尘仙人听了这话,本来有些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 “碧空山那边,我也许久没回去过了。离京城那么近的地方竟然出现了妖魔,这可不是简单的事,说不准就要天下大乱。” 他说了这一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向着任鲥道: “明天我跟你们一起走。” 作者有话要说:亲爱的朋友们,我已经七周没有榜单了,再这么下去我写到完结都V不了。 所以我不得已决定暂时停更一周,一周后怎么办,我会在下周五更新时说。 我唯一能保证的一点就是我绝对不会坑。这个故事还有不少构想,我肯定要都写出来。 向投了雷、尤其是投了很多雷的朋友们说声抱歉,希望大家谅解。也请大家不要为了给我打气而投雷,如果我下次更新时大家都还能在,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啦。 第57章 顾循之在一旁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喜道: “师父想要与我们同行?我们要去除魔吗?” “不。”归尘仙人的态度显得有点阴郁,“如果事情变得像我想象的那样,遍地妖魔只是迟早的事……这种事不是我一个地仙能管得来的。不过这种时候,大家在一起,还是能稍微安全一点。况且,虽然你现在的情况未明,但我想,你现在应该还能学一些法术,至少可以用来自保。” 听见师父这么说,顾循之才想起,如今他得了小玉的内丹,体内真气充盈,确实应该重新开始学法术了。当年他离开碧空山时年纪还小,只学了几个基础的小法术,顶多能玩玩杂耍,要当真对上敌人,却是完全不成的。师父这会儿愿意继续教他,这真是再好不过。师兄和师父都认为遍地妖魔只是迟早的事,他毕竟不能总依靠师兄啊。 师父决定了要同行,小玉当然也不会选择留下。她平时不常出门,如今虽然说是想要找个师父,却着实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如今跟他们一起,倒是最方便不过。 既然决定了所有人都要一起走,那么众人的行李也全都得收拾起来才行。 任鲥和顾循之实际上没什么需要收拾的,大多数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什物。小玉的行李里也只包括一点私房钱和两三张比较值钱的兽皮。归尘仙人却似乎有一点收藏东西的癖好,行李数量多到离谱。幸好他有两只乾坤袋,行李再多也装得下。不过要想把这些东西全都收起来,可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干完的,他们只好把离开的日期又往后推了一天,好在如今顾循之已无性命之忧,众人对时间的变化其实也不怎么在意。 不过整理行李实在是件麻烦事,归尘仙人声称自己不擅长整理这些东西,摆明了要欺负徒弟。小玉倒是挺愿意帮忙,但她显然从来没干过这类活计,有她在一边帮忙,反而更添乱了,顾循之干脆还是让她到一边去陪着归尘仙人看书喝茶。 任鲥看着归尘仙人的行李直皱眉头,他这里不仅有从东湖村弄来的七八坛菊花酒,还有不知从哪搞来的果脯、肉脯,几大罐茶叶、各种茶壶酒具、甚至还有泡茶用的山泉水,都用大坛子封了,每坛上标明了时间和产地。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各种赌具和玩器,骰子、双陆、马吊、牌九、叶子牌、围棋盘、象棋盘……凡能想到的无一不包,此后才是他收集的各种法器、拂尘、道袍……每种至少有十数件,不一而足。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归尘仙人将指给他,除却几本道家的书以外,就都是些话本子,任鲥粗略数数,竟有三四百本,他再仔细一看,每一种话本竟然至少存着三本,有些书甚至有六七本。 任鲥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套三本翻了翻,看见里面是一样的内容,皱着眉问: “你存这么多话本子干嘛?” 归尘仙人似乎丝毫没有给徒弟添了麻烦的自觉,显得得意洋洋: “一本读、一本收藏、一本送给同好之人——这才是爱书之人应有的态度啊。呐呐呐,你手上沾了灰,不要碰我的书,该弄脏了。” 任鲥哼了一声,放下书,没有跟他计较,指着旁边一套七本问: “这个怎么有七本?好像……上面的字体还不一样?” 归尘仙人没搭理任鲥,而是小心翼翼把他刚放下的书重新拿起来,仔细清理了上面的指印,嘴里嘀咕着: “这些书没有封套真是麻烦,看来以后必须要动手把收藏用的书全部包起来才行。” 他整理完手上的书之后,才抬起头回答任鲥的问题: “这是前朝出的话本,因为语涉狭邪,当年曾经被下令禁过,却一直没禁绝。流传得久了,也就有了不同的抄本,这两种常见些,这第三种存世的就不多,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搞到这么一本,虽然有些残破……不过这个抄本上有许多其他抄本里没有的部分……听说是收录了一些作者没加在正文里的内容,实在是精彩的很呐,嘿嘿。”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平素里非常清高的面容此时竟显出一丝诡秘的兴奋。尽管他那神情稍纵即逝,任鲥还是看见了,嫌恶地撇了撇嘴。 脸皮一向很厚的归尘仙人才不会把徒弟的鄙夷当一回事,他此时谈兴正浓,打算要给任鲥讲一讲书里的内容。任鲥实在不耐烦听,直接躲开了。 归尘仙人了解任鲥的性子,看出他不耐烦,倒也没显得怎么失望,只是咂咂舌: “啧啧啧,我收的徒弟可真是不像话,白费了我一番教导。” 收拾行李的这点事,小玉做不好,归尘仙人不肯做,任鲥不愿做,最后这点活儿还是全都落在在顾循之身上。好在如今他的身体早已不是之前那糟朽不堪的状态,收拾的过程中还可以试着用上几个他从前颇有心得的小法术稍作练习,倒也不觉得单调无聊。 归尘仙人笑嘻嘻地,一边看他干活,一边顺便指点他的法术,时不时感叹一声: “果然还是小徒弟好,为师没白疼你。” 想当年顾循之在王府里的时候,在同侪之中可是从来不肯吃亏的。然而在师父面前,顾循之的心态到底和那时候不同。他虽然明知道自己是在被师父巧使唤着干活儿,如今竟也心甘情愿。 他足足忙活了一整天,总算将归尘仙人的东西全都分门别类装进两个乾坤袋里,刚直起腰来喘了口气,就看见师父手里拿了个挺大的锦盒走过来。 顾循之见状,面露难色: “这盒子里装得是师父的法器?师父怎么不早说,这么大的盒子,现在要再往里收,可是挺麻烦的。” 归尘仙人摇摇头: “为师哪能白使唤你干活儿?这是给你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顾循之打开盒盖。只见这盒子共分三层,里面装着一套三十六枚以蓝田玉雕琢而成的法印。 顾循之知道此物用途极多,又极为宝贵,吃惊地张大眼睛,伸手抚过玉印,颤声道: “师父……这么多法印……都是给我的?” 归尘仙人点一点头: “你小的时候,我原本准备了一套十几枚木法印,准备在你下山之前送你。谁知你走得那样早,那东西到底没送出去。这两天我看你使用法术不大顺畅,就又想起这东西来。如今你也大了,我不能再拿那糊弄小孩的东西送你。可巧手头有这么一套蓝田玉印,是闻道仙君打赌时输给我的彩头。我无论如何用不到,不如送了你。” 顾循之知道师父平素有一套用惯的铜法印,总是随身带着,一直不肯换。况且他平常心随意动,并不一定要用法印施法,这套玉法印在师父而言不过是可以用来收藏玩赏的东西,实际上没什么太大的用途。但顾循之如今已成半妖,他浑身法力都来自于小玉的内丹,施法的手法却还是从小跟师父学的那套,使用起来未免要有些阻隔,如今他有了这一套法印,施法时只需从中选出需要的那一枚,往其中注入法力,就能轻松使用平常使不出来的法术。 顾循之得了这一套宝物,喜不自胜,忍不住将里面的法印拿出来一一查看,放在手里把玩。这些法印有可以治病祛邪,有的能召唤阴兵,有的可镇邪煞,有的可保平安……大多数法印的效力他都清楚,少数几个不熟悉的,他又一一问过师父,暗暗记在心里。归尘仙人在一旁看着他把玩,满眼里都是慈爱,他还多送了顾循之一个小号的锦盒,让他能把紧急时可以用的法印单独挑出来。 顾循之忙着做这些的时候,任鲥一直都静静地在旁边看着,看他这般欢喜,只觉心里泛起一股柔情,只想要生生世世守护眼前这人,眼见着他欢喜,自己也就欢喜了。 天色渐晚,事情做得差不多,到了该歇着的时候。顾循之终于强迫自己合上了锦盒的盖子,不再沉迷于师父送他的法印。他把这锦盒珍重收好,一抬头却看见师兄正在看他。他脸上有些泛红,掩饰似的问: “师兄,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可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任鲥刚想要摇头,忽然看见顾循之头上毛茸茸的耳朵一抖一抖,忽地想起之前的事,连忙开口问他: “明天我们走的时候,你还打算要戴帷帽吗?” 作者有话要说:嘛,最近考虑了一下,决定以后每周五周六更新,周末网站流量多一点,被看见的概率也能高点。总之明天还有一更。 如果没有搞到榜单,基本上以后就这个频率了,我的工作重心会转到新文那边,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发新文,到时候会两本书一起进行。 第58章 顾循之近来几天一直没怎么想这事。 他一直都在尝试和他的狐耳和平共处,已经适应了不少。就连揽镜自照的时候,看着脑袋上面毛茸茸的白色耳朵,他也已经能心平气和,甚至还会对着镜子仔细查看耳朵上的白毛有没有哪里显得脏。最近几天,就连尾巴他都开始习惯了,他已经学会了晚上睡觉时把尾巴放在压不到的地方,偶尔还会试着活动一下,用尾巴尖儿上的毛儿扫一扫任鲥的背来表达亲昵。由此可见,人的适应性实在是非常强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们什么都能习惯。 但说到要顶着这样一双狐耳出门……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顾循之自认为他并不存在这样的勇气。 至于之前穿女装戴帷帽的这法子,顾循之试过了一次,效果倒是挺不错,当时他虽然有点排斥,但也挺过来了。不过脱下女装、又经过这么多天之后……顾循之觉得自己如今确实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任鲥还站着对面等他的答案。顾循之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里几乎透露出绝望。 看着他这样子,任鲥几乎有点不忍心了。他刚想跟顾循之说,就算是他真顶着狐狸耳朵出门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有自己在旁边,就没人能伤着他。突然小玉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能让我来帮忙想想办法吗?” 小玉最近刚刚摆脱了不能化形的状态,开始逐渐适应体内的南溟珠。尽管如此,目前她每天也只有四个时辰能变成人形,其他时间都还是只能变成白狐的模样,可以预见她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小玉最近一直都在吃吃睡睡,最多趴在桌前看看归尘仙人储存的话本子。她的样子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很容易疲劳,说话做事也往往要慢上半拍。众人都知道她正处在关键时刻,始终尽量避免给她带来什么太大的负担。这会儿听见她说要帮忙,顾循之和任鲥都转过头去,齐齐看着她。 小玉被人这么看着,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吞下的毕竟是我的内丹,当年我刚化形时,耳朵和尾巴也总是控制不好,练习了好长时间才学会把它们都缩回去。总之,如果把我的诀窍教给你,应该能变得容易一点。” 顾循之看着小玉,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 “小玉,快教我!” 小玉看顾循之的态度这么热切,显得更不好意思了: “其实也不怎么难。”她说,“只要稍微屏住气,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 小玉花了一刻钟,向顾循之详细说明了她把耳朵尾巴憋回去的办法。顾循之学着试了试,果然很灵,按照她的办法,毛茸茸的狐狸耳朵马上就缩回去了。尾巴因为体积大,稍微费事一点,不过多投入一点注意力,其实也不算太难。 学会了收尾巴和耳朵的办法,顾循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过好景不长,他刚把尾巴耳朵全收起来,坚持了还不到两分钟,尾巴和耳朵又一下子重新冒出来。 顾循之看向小玉,小玉无辜地摊手: “要想收起来不难,难的是要保持住。不管怎么说,多练练就好了。” 她说完这话,似乎是觉得疲累,不觉打了个哈欠,抻了抻腰,噗地一下变回了白狐,也不再理顾循之,摇着尾巴自己找舒服的地方睡去了。 如此这般,事情虽然没能完全解决,总算是有了点眉目。顾循之抬眼看向任鲥: “师兄睡去吧,我趁着这劲儿再练练。” 任鲥斜着身子靠在小几上,伸一只手支着头,在一旁闲闲地看着: “睡不睡觉也没什么所谓,我再在这儿陪你一会儿。” 顾循之只好点点头,重新又开始练习。说也奇怪,小玉走了之后,师兄的目光似乎陡然变得明显了起来。顾循之试图背过身不去看他,可任鲥的目光那么灼人,存在感强烈,让顾循之压根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耳朵或者尾巴上。 他又试了两次,这回竟是完全没有成功。 他实在没办法,转头向任鲥哀求道: “好师兄,你快去睡吧,你在这儿看着,我总也练不成的。” 任鲥看出他着急了,只觉得很有趣。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来到顾循之面前。 他的身量比顾循之高不少,离得近的时候会显得很有压迫感。说起来,虽然几天之前,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可是一直到现在,每当师兄像这样靠近时,各种混杂着的情绪还是会一起向顾循之袭来。这感觉很奇怪,难以用言语形容,顾循之只能屏住了呼吸。 然后,任鲥的吻落了下来。 他的唇始终鲜红,鼻梁笔直高挺,总是那么耀眼夺目,像太阳一样让人不敢直视,当他的吻落下来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顾循之的心底里搔了一下,让他的腿稍微软了一下。 只软了一下下而已,顾循之的膝盖刚有点打弯,就又挺住了。但任鲥总是很敏锐,一下子揽住了他的腰,给他提供了一点支撑。 任鲥的臂膀真是有力气,顾循之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被他撑住了。他未敢抬眼去看任鲥,只是嗫嚅道: “师兄……” 这声音似是哀求,又像是撒娇,顾循之脑子里一团乱,自己也不懂得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是想要师兄继续做点什么,还是求他快点走。任鲥蜻蜓点水般又亲了亲他的前额,有小玉的内丹加持,顾循之的额头如今又像是少年人一样光洁了。 “你好好练,我不扰你了。” 任鲥在他耳朵边说了这么一句,吹得顾循之耳朵上的白绒毛痒痒的。他抬起头想回一句什么,任鲥却已经放开手走了。等顾循之回过神来,他已经进了屋。 顾循之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有点空。 不过他的练习反而变得异常顺利,心里面的那点古怪成了某种动力,推着他去适应耳朵的变化。他练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控制着耳朵和尾巴全部保持着缩回去的状态,虽说偶尔还是会不小心让它们冒出来,但他马上就可以发现,然后瞬间收回去。 练到这样的程度,顾循之觉得他已经可以安全地出门了。这会儿东方已经泛白,顾循之给自己弄了一杯茶,拿了几块点心垫饥,一边吃喝,一边等着其他人起床。 最先起来的人居然是归尘仙人,他打着哈欠走出房间,一下子就发现了顾循之的变化: “呦,耳朵已经能收回去了?不错不错,这样出门就没问题了。” 没多一会儿任鲥也出来,他瞥一眼顾循之,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出了门,准备着出行必须的东西,过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对两人道: “我准备了两头青驴,行李和什物都已经收拾好,随时都可以走了。” 小玉还保持着狐形,睡得昏天黑地。顾循之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抬起头道: “既然这样,咱们就走吧。” 这会儿时间还挺早,外面没有几个人。不过为了避免麻烦,出门之前归尘仙人还是掐了个隐身诀,把他们几个全都笼罩在其中。按照他的说法,悄然而至又翩然而去,不留一点痕迹,这才是神仙应有的退场方式。 任鲥对归尘仙人的这些理论向来嗤之以鼻,给了他一个白眼,但什么都没说,似乎懒得在这种没意义的地方跟他争辩。顾循之从小到大见惯了师兄和师父之间的针锋相对,倒是没觉得怎样,他心里想着别的事。 顾循之在东湖村住的时间并不长,可这里那些淳朴的乡民有点打动了他,让他对这村子产生了些许感情,这会儿要走,心中竟生出几分不舍。他们走到村口时,顾循之有些留恋地往回望了望,满怀愁绪地问: “如果将来真到了妖魔遍地的时候,这里的村民该怎么办?” 归尘仙人闲闲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会没事的。”他说,“东湖里那个面貌与我相同的灵物一直都在吸收着这里村民的信仰之力,他会变得越来越强大,足以保护村里的人。这里很偏僻,不会生出什么厉害的妖魔,有他在就足够了。” 听到归尘仙人提起,任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个住在村东湖水里的“东湖仙人”,他突然觉得,在走之前或许应该和他打个招呼。 不过打不打招呼实际上也无所谓,顾循之知道,他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但他还是想要问一句: “师父,你把保护这村子的事全都交给那个灵物,真的没问题吗?” “肯定没问题。”归尘仙人非常笃定地说。他抬起头,眼睛往东面望了望,隐约可以望见村子东面的湖水,此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湖水之上蒸腾着雾气。他看着这场面,又补充了一句: “说到保护这村子,他比我合适,因为他比我更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五见。 第59章 顾循之又最后往村子里望了一眼。 他在人世间生活已久,然而平常除了在城镇之中辗转,就是停留在王府之中,从未来过此等偏僻村落。王府之中勾心斗角之事甚多,不光王爷本人野心勃勃,王府幕僚之间彼此相互倾轧,亦是常事。说来惭愧,顾循之本人原来也算得上个中翘楚。不过近些年来,他久在其中,也早已经厌倦。此次机缘巧合,在这荒僻的地方住了些时日,见到这些淳朴村民,竟让顾循之留恋起人世间的光景来。只是此地偏僻,他与师兄来此只是为了寻找师父,如今师父已经找到,他们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任鲥见顾循之频频回望,知道他心中有些不舍,道: “等到将来你重入正轨,我还陪你回来。” 顾循之一怔,摇一摇头: “不必了,等到能再来时还不知是何年月,到了那时,这村子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这样小的一个村子,位置这么偏僻,人口又不太多,就算是有灵物庇佑,也不一定能维持得下去。倘若真有一天,他顾循之的修道之途能侥幸回归正轨,恐怕那已是几十上百年后,那时候就算这村子还在,村里的人也已经不是他们此时认识的人了。 顾循之想到这些,便不再回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村子忘掉。从前师父和师兄经常说,他生为孤儿,与人世间牵扯不大,最是利于修行。这话他听过许多次,始终不太懂得其中含义,直到此时才真正觉察到,修行人若是与人世牵扯太多,着实是一件痛苦之事。 似乎是为了转移这种想法,顾循之转而向任鲥问道: “昨日听你与师父商议过去处,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任鲥未及答话,只听归尘仙人说道: “昨日我跟阿鲥讲,一两百年之前我曾经结交过一个人,此人情形与你相似,虽说修习过一些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道术,但仍然只能算作凡人,后来他阴差阳错吞服了大妖的内丹,之后又经过许多波磔,总算安定下来。我们如今就是要去拜访他,请他看在我们之前交情的份上,为你指一条明路。” 顾循之吃惊道: “师父竟还认识这样的人,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归尘仙人笑道: “为师当年遨游四海,广交朋友,无论神仙凡人,大妖灵物,结交了不知多少,哪能都让你知道?也是你运气好,遇上我这么个师父,无论出什么事,总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归尘仙人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总能拐着弯儿夸一夸自己。顾循之以前与他相处时年纪小,从未发现过这一点,此时见师父自吹自擂,只觉有点尴尬,转头去看师兄,恰与任鲥目光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归尘仙人见他们离村子已经挺远,料想不会被村人注意到,就撤了隐身法,让众人都显出形来。他们又走了一阵,经过一个岔路之后,路上的行人就多起来。这些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总是频频回顾,似乎觉得他们有些出奇。 顾循之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去看归尘仙人和师兄,发觉他们这一行虽然只有三人,但加上被顾循之抱在怀里的狐狸小玉、两头青驴、还有归尘仙人的两大包行李,看起来着实挺引人注意。尤其是归尘仙人的两个大乾坤袋,尺寸与装米的麻袋类似,外表看起来却像是绸缎做的,上面又用彩线绣了法阵,显得很值钱。这让他有些不安,抬起头问归尘仙人: “师父,您那乾坤袋能不能变小一点,咱们这样子似乎有点太惹眼,万一惹上什么宵小之徒,犯不上啊。” 听见顾循之这样说,归尘仙人也看了看坠在驴背上的两个超大尺寸乾坤袋。一般来说,像他这样活了几千年的地仙,除了几个特别不爱出门的,大多数都喜欢四海云游,几十年也不回洞府一遭,因此总要随身带几个乾坤袋。这东西没处去买,大多都是自己做,只消在寻常的锦缎上用丝线绣了法阵,再输入自己的法力就成。 制作乾坤袋的办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还是挺困难的,只是用丝线在锦缎上绣法阵这一步,就难倒了许多人。乾坤袋的法阵不算很难,其中却也有许多只有修道人才懂得的精妙之处,无法假手凡人,也不能用法术刺绣,只能由使用乾坤袋的仙君自己手缝。这些仙君大多都是自幼修行,哪里懂得这些女红?因此做一个乾坤袋,往往要费上十几年工夫。 不过当然也有做得好的,归尘仙人就认识一位女仙,平常有闲暇的时候就喜欢做乾坤袋当做消遣,常常总是随身带着几个香囊大小的乾坤袋,还会按照衣服的颜色搭配不同的乾坤袋做装饰。只是这样的乾坤袋容量也小些,一个香囊大的乾坤袋,能装下的东西也就和寻常的背包差不多。 归尘仙人这两个乾坤袋就不同了,尺寸大容量大,里面足能装下两间房子。想当初他做这乾坤袋的时候,不求好看,但求实用,也不用绣花针,只用粗针大线粗粗绣出法阵的轮廓,胜在结实耐用,又能装得下他的全部家当,只是摆在外面,确实有些惹人注目。不过归尘仙人一向不拘小节,此时听见徒弟的疑问,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 “怕什么,你师父我带着这两只口袋走了几百年,还从来没人敢来打主意。就算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过来自找麻烦……这不是还有你师兄在嘛!” 归尘仙人秉持他一贯的传统,就算自己不认为会有什么宵小之徒夜里来袭,也得将潜在的麻烦事推给大弟子。顾循之转头看看任鲥,任鲥哼了一声没吭气,竟是默认了师父的说法。仔细想来,任鲥虽然一向显得不大瞧得起这师父,平常也极少以“师父”两字相称,每当有事的时候,却还是挂念着。顾循之心中想,师兄和师父之间,大概还是有些默契的。 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太吵,把睡着的小玉吵了起来。她趴在顾循之怀里,冲着归尘仙人叫了几声。顾循之见她醒了,伸手点了点她的脑门: “已经睡醒了?这会儿没人,要不要变人形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小玉撒着娇摇头,这会儿她虽然可以化人,却嫌麻烦不肯变回人形,只是懒在人怀里要人抱。归尘仙人见状,笑道: “你要是不变回来,等会儿晚上我们找客栈投宿,也没法给你单独要一个房间。你一个大姑娘,难道要跟我们这些男人在一起住?” 小玉之前化人的时候就跟任鲥顾循之一起在小屋里住过,这会儿仗着自己是狐形,更不在乎什么男女之别。她这几天她跟归尘仙人玩得很好,这会儿又嘤嘤叫了几声,要归尘仙人抱。 归尘仙人冲她伸了手,她就从顾循之怀里跳过去。在归尘仙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又趴下了。 归尘仙人捋了捋她背上的毛,笑道: “这么爱撒娇,若我有个女儿,大概顶多也就是这样。” 小玉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咬了咬归尘仙人的手指头,将他的手指含在嘴里,又睡着了。 他们跟小玉逗着玩了一会儿,就已经到了正午。这边是通往京城方向的必经之路,道上常有行人,又有附近的乡人挑着担子在路口卖酒水之类,倒是显得挺热闹。他们在一处茶摊停下,准备吃点东西。 这里说是茶摊,到了中午,也还卖些面条之类。他们每人要了一碗面,又给小玉要了一盘熟鸡。众人赶路赶得疲乏,虽说是乡间粗茶淡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要等着店家给小玉杀鸡,在这茶摊停留得久了些。中午在这里吃饭的客人不少,见他们带着这么一只颇有灵性的白狐,都转过头来看。小玉有些害羞,一下子钻到归尘仙人袍袖里,只露出一条尾巴。 这里的大多数客人都是要赶路的,也没那么有空,看见狐狸已经躲了,就没再往他们这边看,赶紧吃过东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他们旁边,仍是频频转头,往这边看个不住。 几人也没太在意,只当是那年轻人好新奇。他们等着小玉吃完了鸡肉,就骑上青驴,按照原来的速度继续向前。他们走了一阵,归尘仙人骑在驴上,忽地笑出声来: “循之还真是乌鸦嘴,才刚说麻烦,这会儿就找上门来。” 顾循之的五感不算敏锐,听见师父这么说,有点莫名其妙。他看向任鲥,想问问师父到底在说什么,任鲥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往后面看。 顾循之小心翼翼往后一瞧,只见方才在茶棚里盯着他们的那个年轻人,这会儿正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60章 看任鲥和归尘仙人的意思,显然觉得后面那年轻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顾循之实在不愿意妄加揣测,路是大家的,谁想怎么走都行。他又往后瞥了一眼,刚想叫师父别多想,却突然意识到……师父他们说得可能没错。 此处是前往京城的官道,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大忙人,一个个都是骑着高头大马,从路上飞驰而过。顾循之和归尘仙人骑着的青驴虽说也很壮实,却只是起到个代步的作用,更何况还有一个任鲥一直步行。他们要走的行程很长,又没什么时限,一路上边走边聊,并不着急,速度可以说相当慢。从他们后面过来的人,早已经全都赶到他们前头,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后面那年轻人骑着马,又没带什么行李,脚程本应比他们快得多。倘若不是有心要跟着他们,只消让马稍微放开脚步,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走到他们前头。然而这会儿他远远坠在后面,走三步退两步,也不怕错过了宿头。此时前后没有别人,怎么看他也是在跟着他们。 顾循之身边有师父和师兄在,自然不会害怕,只是这样被人盯上,到底还是觉得脊背发毛: “我就说师父的行李太惹眼,那人说不定是附近山寨里的匪徒,看见师父的家当,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就跟上来了。” 顾循之这说法不是不可能,归尘仙人却不同意,要为自己的乾坤行李袋据理力争: “山寨里派人出来盯梢都是派精明强干的,怎么会派这么个雏儿?要我说,他那会儿在茶棚里紧盯着小玉不放,多半是看上了小玉。” 归尘仙人总是笑嘻嘻地没个正形,他扯上小玉还不够,伸出手指蹭了蹭她的鼻子: “到时候就派你去应付他,好不好?” 小玉本来舒舒服服趴在他怀里,被他弄得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又懒洋洋哼唧了两声敷衍,摆明了不想管这事。她那逗人的模样又惹得大家一阵笑。 归尘仙人嘻嘻哈哈,只当是开玩笑,顾循之虽说有点紧张,却也没把这当成什么太大的事,只是着看师父胡闹。倒是任鲥始终保持着冷静,回头对他两个说道: “你俩也别太放松了,后面那个,看上去不大像人。” 任鲥向来敏锐,说起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弄错。归尘仙人听见他说,不觉来了兴致: “阿鲥认为那是什么?是一般的妖精,还是灵物?或者干脆就是妖魔?” 任鲥摇摇头: “他尽力收着自己的气呢,这会儿离得又远,看不大出来。” 归尘仙人看任鲥这样,觉得有些无聊: “阿鲥真是没意思,就算看不出,随便猜猜也行啊!” 任鲥没出声,脸上表情淡漠,显见着不想跟他闹着玩。归尘仙人却不是这样就能打发得了的,笑嘻嘻说道: “我看那小伙子打扮得挺像人,骑着的马也很不错,说不定是个妖魔。” 归尘仙人一张口就往最糟糕的方向猜,把顾循之吓了一跳。却见任鲥皱着眉摇头: “不是妖魔。” 任鲥的语气很肯定,不过除此以外的话他也不肯多说了。归尘仙人只好继续猜: “既然不是妖魔,那就只能是一般的妖物或者灵物了。据我所知,妖物通常都比较精明,像这个这么傻头傻脑的,八成是个灵物。” 顾循之总算看出来,师父压根就没打算当真猜后面那人的来路,只不过是在旅途之中没法看话本穷极无聊,所以想方设法逗任鲥说话而已。任鲥却也不上当,始终冷冷的不理他。 归尘仙人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只觉很是扫兴,又低头去逗小玉。可小玉方才吃饱了午饭,这会儿被太阳暖融融地晒着正舒服,才不肯理他。归尘仙人两边都讨个没趣,干脆不理他们,把小玉塞回顾循之怀里,催着□□青驴紧走几步,跑到前头去了。 顾循之见师父一把年纪还闹小孩儿脾气,不觉哑然失笑。抱着小玉转头看向任鲥: “师兄,你看这……” 任鲥就站在顾循之旁边,听见他呼唤,就抬起头来。原本冷冰冰的面容这会儿竟多出了许多温柔: “休要理他,让他自己玩去。” 顾循之向前看看师父,又转头回去看了那跟着他们的年轻人一眼,再低头看看小玉,心里还是有一点忧虑。 他们在这儿讨论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跟在他们后面那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师父这样瞎胡闹,真的没问题吗? 任鲥虽然一直没怎么说话,却始终在观察着一切,他看出顾循之心情焦虑,只想安慰安慰他,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别担心。”他说,“一切有我在。” 这样的话,任鲥已经对顾循之说过许多次,虽说没什么别的用途,总能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不过这一次,似乎是起到了一点反效果。 任鲥的手冰冰凉凉,按说应该很有镇定的效果,但问题在于顾循之的手被他这么一握,心里就冒出别样的情绪来。他平常一向擅长掩饰脸红,然而控制狐狸耳朵的技能却还很生疏,这会儿心情波动,一个没留神,头上的两只狐狸耳朵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顾循之“啊呦”叫了一声,赶紧回想小玉教他的法诀,想要把耳朵收回去。可他慌张忙乱,本来学会的法子这会儿也不好使了,实在没办法,只好把两只手都伸到头上去捂。他的两只手原本一只被任鲥握着,另一只在驴背上扶着小玉,这会儿忙着把两只手都腾出来,慌慌张张一滑,差点把小玉掉下去。 小玉愤怒地咬住他衣襟,顾循之却无暇顾及她,只是拼命想把耳朵捂住,可是用手又怎么能捂得住?于是任鲥就看见眼前的师弟手忙脚乱捂着狐狸耳朵、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满脸涨得通红,前面还有一只愤怒的小白狐在发出抗议。任鲥发现他这会儿在驴背上坐得也很不稳当,似乎是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尾巴也已经冒出来了。 顾循之向来都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这会儿样貌变得年轻,似乎举止上也没有原来那么稳重。偶尔慌张起来,倒显得他多了几分真实。这会儿脑袋上添了两只狐狸耳朵,脸上又因为紧张变得通红,在任鲥眼里看来,真是可爱到不得了。说起来,任鲥错过了顾循之近百年的光阴,他从少年到中年再到慢慢老去的一整个过程,任鲥全都没有看见过。这回顾循之面容变得年轻,似乎心境也开始没有那么沉重,任鲥私心里觉得,这似乎弥补了许多时光。 任鲥稍微欣赏了一下顾循之的慌乱,随即赶紧开始帮忙。他虽然不能解决顾循之耳朵的问题,至少可以先揪着小玉后颈的毛儿把她拎过来,省得她捣蛋。小玉这一会儿工夫被三个人来回倒手,折腾得难受,这会儿见任鲥也来添乱,就一点也不客气地咬了他一口。 任鲥的皮肤虽然看上去柔软,实际上却和常人的皮肤大不一样,小玉这一口没把任鲥咬疼,倒是硌了她自己的牙。这下小玉更生气了,但她生气也没什么用,顾循之倒是还可以欺负欺负,但眼前的这个任鲥她实在打不过,只能发出一些嘤嘤嘤的声音抗议。 有任鲥帮忙控制住小玉,顾循之总算稍微平心静气了一点。他深吸一口气,先把耳朵缩了回去,又想办法解决尾巴。等一切都恢复正常,他几乎不敢去看任鲥,低垂着头伸出一只手: “师兄,我拾掇好了,把小玉送回来吧。” 任鲥把托在手上送还给顾循之,小玉一开始还拿乔不肯回去,任鲥瞪了眼睛吓唬她。 任鲥就算是瞪眼睛吓唬人,样子也很好看,况且小玉知道他生性不爱多事,其实没什么威胁,因此并不觉得害怕。不过她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顾循之更好欺负一点,老老实实回到顾循之那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下了。 这一场小小风波没有耽误多少工夫,只是顾循之担心方才他露出耳朵的事情要让后面那人看见,不免频频回顾。然而那人却像是什么都不注意,只是一味低着头向前。若不是他始终与他们选择同一条路线,顾循之真有点要怀疑他们之前的判断。 众人继续往前走,夜晚来临之前找到了一间小客店。因为后面有人跟着,任鲥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把纸剪的青驴收起来,而是像其他客人一样,把牲口拴进了马棚。 等任鲥从马棚回来,顾循之已经跟客店掌柜商量好了房间的价格。这间小客店房间有限,顾循之只要了两间房,他跟任鲥住一间,归尘仙人自己住一间。至于小玉,因为她执意不肯变回人形,又不能让她睡牲口棚,只好安排她住在归尘仙人屋里。 他们刚商量完这些,客栈里的小二就给他们端来了茶水。顾循之正觉得渴,连忙低下头喝茶,这时他听大门响了一声,眼睛连忙顺着茶碗上沿看过去,只见跟了他们一路的那个年轻人,这会儿也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见~ 第61章 客店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就连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店小二,也觉察到那新出现的客人似乎有点什么不对劲,不过来者是客,店小二虽说心里有些打鼓,却也不得不迎上前去: “客官要住店?需不需要吃点晚饭?” 那年轻人跟着三人一狐进了客店,却没再往他们那边看。听见小二问他,也只是茫然地点一点头,店小二就将他安排在大堂里坐下,报上几样小客店里常见的饮食让他选择。年轻人似乎踌躇了一下,选了一碗鸡丝面。 他坐的地方与任鲥他们隔一张桌,却是正对着。归尘仙人和顾循之心里有些顾虑,并没有看他,任鲥心中所想却与他二人不同,也不怕人发现,一双眼睛紧盯着那人看。 任鲥的目光极为锐利,存在感很强,就连一旁的店小二都觉出他在紧盯着刚进来那人。这店小二心里紧张,一边忙活着,一边忍不住往任鲥那儿瞧,似乎怕他要惹出麻烦。然而那年轻人却全然不动声色,也不去看任鲥,仍是一脸茫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这客店大堂里的气氛此时真是十分古怪,这边满腹疑惑,那边却是满脸迷茫,只有那店小二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生怕两方突然打起来。自从新帝登基以来,人心浮动,就连京城附近也不安稳,常有江湖人往来。这小二半年以来已经经过几次祸事,如今嗅到危险的气味,实在害怕得很。这会儿正好两边点的晚餐都已经做好,小二将菜放到他们这桌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差点把菜都弄洒了。 顾循之看着这情形,也实在说不好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他看出店小二害怕,捡出一块碎银递给他,道: “你去忙你的吧,有什么事我们再叫你。” 店小二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连忙伸手接过银子,道: “我进厨房里去帮忙,各位大爷有事叫小的一声就成。” 顾循之点点头,小二收起银子溜了。大堂里只留下他们几个。 虽说菜已经上全,任鲥他们却谁都没动筷,大堂里只传来那年轻人吸面的声音。他好像全然没注意到有人在看他,只是专注于眼前的那碗面,机械地吃着。归尘仙人看了他两眼,跟任鲥和顾循之交换了一个眼色,也低下头吃起饭来。 两方相安无事。 那边的年轻人很快就吃完了面条,撂下筷子叫了一声小二。小二连声答应,从厨房里出来,为他指点了客房。那人跟着小二上去,连一眼都没往他们这边看。这人着实古怪,跟了他们一路,此时却像是没这回事一样。众人眼看着他上楼去,等他进了房间,归尘仙人松一口气,向任鲥问道: “这人神情恍惚得古怪,倒是让我有些捉摸不透……你觉得如何?” 任鲥盯了那人许久,心中多少有了点数,却还有几件事琢磨不透。他向来不喜欢轻易下结论,只说道: “他这情形,我倒是看出来一点,不过还有些拿不准。总之先不管他,今晚警醒些就好。” 任鲥说话总是让人听起来放心,顾循之觉得自己总算有了胃口。他动手将桌上摆的熟鸡撕开,撕了只鸡腿给小玉,自己吃一只鸡翅膀。 小玉慢条斯理地吃着,她中午已经吃了一整只鸡,这会儿其实不饿。但按照她平常的习惯,只要是有得吃的时候,无论如何总要吃一点。这是她多年来在野外生存形成的习惯。 别人的胃口都没有小玉这么好,任鲥和归尘仙人平常不辟谷,却也不一定需要吃东西,这会儿心里有事,便无心饮食,只将面前的饭菜略动一动,就当是吃过了。只有顾循之多吃了几口。 等他也撂下筷子,众人就各自回屋里去歇息。顾循之跟着任鲥进了屋,眼见着他关好门,问道: “师兄究竟看出了几分?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才归尘仙人想要问的也不过是这些,任鲥并没回答。这会儿听见顾循之问,他倒是知无不言: “依我看来,那是个狐妖,兴许是冲小玉来的。” “狐妖?”顾循之大感意外,“那人和小玉是同族?” 任鲥又点头,道: “那人穿着的衣服上有青丘的纹样,不过从那花纹的样式上来看,似乎他是在青丘之外出生,加入的时间并不很长。这里离青丘不近,遇到这样一个狐妖单独出现……确实挺怪的。而且看他这模样明显不正常,我说不太准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还需要再多观察一下情况。” 顾循之知道青丘,听说那里是狐妖之国,由九尾狐一族统治。他听任鲥说那人是从青丘来,琢磨了一下,道: “难道师父说得对,他真是冲着小玉来的?你说他今晚会不会趁夜去把小玉偷走?” “说不准,不过看他那恍恍惚惚的模样,到底能做出些什么,也很难说。” 任鲥显得有点漫不经心,顾循之却当这是件大事,忧虑道: “小玉睡在归尘师父屋里,要不要我去提醒他们今晚注意一点?” 顾循之一发愁,眉头就皱起来。因为这会儿放松了警惕,头顶的耳朵也控制不住地冒出来。任鲥伸手抹平他眉间的褶皱,柔声道: “你自己的事还不够你操心的?放心吧,老头子是地仙,对付那狐妖绰绰有余。你和内丹磨合得不好,还要早点休息才行。” 任鲥的声音很沉稳,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听了他说话,顾循之觉得心里安定许多。他点一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狐耳重新收起来。 任鲥有点遗憾地看了看他的模样,道: “反正晚上要睡觉,这里又没有旁人,我看你不如把狐耳放出来,还能显得轻松一点。” 顾循之原本想练习看自己能不能保持狐耳收起的状态睡觉,不过师兄既然这样说,他也不打算说什么反对的话,从善如流地把狐耳放出来。没想到师兄抓住了机会,伸手在他头上使劲揉了一通。 狐耳非常敏感,顾循之被他揉了这么一通,脸都变得通红了,只觉有一股痒意,从耳朵开始,顺着脊梁骨往下延伸。他身上哆嗦了一下,却没试图收起狐耳,只是抗议似的小声叫: “师兄……” 任鲥看他这模样,忍不住嘴角扬起,往他那毛茸茸的耳朵上亲了一口: “不闹了,睡吧。” 他这一吻让顾循之的脸又红了好多时候,不过倒是成功地让他不再想那奇怪狐妖了。两人洗漱完毕就吹熄灯火躺在床上。顾循之赶了一天路,这会儿只觉疲乏,没多久就睡熟了。 或许是因为睡前听师兄讲了青丘的事,顾循之做了个梦,他发现自己穿着青丘狐妖的衣服,与几百只狐妖一起站在一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要悄悄问一问身边的狐妖,却见众妖都表情严肃,看来绝对不会理他,他也只好跟着群妖一起站着。 前面的狐妖身量很高,把他的视野挡得严严实实。他踮着脚尖尝试着往前望,然而前面并没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东西。顾循之站了好久,觉得腿发酸,脚发麻,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心中十分烦闷。 就在此时,前面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狐妖们不再静立不动,而是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一只人身的九尾狐穿着非常正式的礼袍向他走来。 顾循之也学着前面狐妖的模样,想要往旁边躲过去,不想那九尾的狐狸却转了身,站在他的面前叫他: “姐姐。” 姐姐? 顾循之大惑不解,他往左右两边看看,两边的狐妖都往后退去,他再往前瞧,那九尾狐双眼看着他,一动也不动。虽说是在梦中,顾循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叫我姐姐? 他低下头,想要寻找自己被当成女人的证据,突然发现他身上的装束此时竟然变了模样。不再是青丘狐妖的衣衫,而是前些天师兄给他变出来的那一套女装。 怎么回事?莫非他变成了女人? 顾循之一下子慌了,伸出手来胡乱地摸头摸脸摸咽喉摸前胸。他虽然穿着女装,胸前却还是平平的,喉结也很明显。脸上的胡茬扎痛了他自己的手,这是个有力的证明,他觉得安心了。 嗯,没事。 经过这一通,顾循之已经处在梦与醒的界线之间,觉察出自己是在做梦了。只是这会儿还没有到早晨,他并没有睁眼,叹息一声,很快就要继续入睡,却发现耳边又有人叫他: “姐姐。”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在他的耳畔,又有些不像是做梦了。顾循之从梦境与现实之间挣扎起来,拼命睁开睡肿了的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见那个年轻狐妖迷惘的脸就在他眼前。 顾循之吓了一跳,惊声尖叫起来,而那狐妖看见顾循之醒了,眼睛一亮,口中不住地叫着: “姐姐,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嘛,虽然顾循之被叫姐姐,但他不会变成女人的,嗯。 明天见~ 第62章 顾循之吓得呆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身子向后仰过去,只想离那狐妖远一点。可惜床上空间毕竟有限,他的身子使劲往后靠,已经贴在任鲥身上,也没跟那狐妖拉开多少距离。说也奇怪,房间里吵成这个样,任鲥竟是完全没醒,仍是在床里面躺着,一动不动。顾循之倒也无暇去考虑这些,只是看着眼前的狐妖。 好在那狐妖看见顾循之惊恐的样子,并没有继续上前,而是退了一步,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转为委屈: “姐姐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会儿顾循之与那狐妖离得极近,这才有余裕仔细打量他的相貌。他发现这狐妖身量虽然高,面容却显得年少,看起来不过如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般,虽说他们妖类寿命比人类长,但只要看看他这张脸,就能明白眼前这小狐的年龄可能还不满百岁,比小玉还要年轻许多。 如今他见顾循之不与他相认,面上神情显得十分悲戚。他的相貌本来就十分可爱,虽然有点呆呆的,却并不会影响他的美貌,反而让他多出了几分如孩童般的可爱。此时他这委屈的神态一出,楚楚地令人生怜,格外惹人同情。看见他这样子,顾循之竟觉得歉疚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但误会到底还是要解开的,顾循之放柔了声音,对他说道: “我不可能是你的姐姐啊,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我是个男人。” 听到顾循之这么说,狐妖的神情显得更迷惑了。顾循之知道狐妖虽然会化形,但这样年纪小的狐狸对人类的性别实际上没有什么太明确的认知,于是大大方方坐直了身体让他看自己的胡须、喉结,还有平平的前胸。 小狐妖好像刚刚才注意到这些,呆呆地看了顾循之好久,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咽喉。他这身体年龄还轻,性征并没有顾循之这么明显,但已经足够他得到判断了。就在顾循之认为他应该可以理解现在的情况时,他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了凶光: “你把我姐姐怎么了?!” 这小狐妖态度骤然改变,吓了顾循之一跳。此时他穿着中衣睡在床上,手边什么武器都没有,若要用法术,一时情急之下也使不出什么。此时他也无暇去判断自己和这狐妖到底谁更厉害一点,看着他张牙舞爪向自己冲过来,只能吓得大叫: “任鲥!任鲥!” 睡在床铺里面的任鲥瞬间跳了起来,动作快如闪电,只一瞬间就制住了那小狐妖。顾循之甚至没看清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循之惊魂甫定,拍着前胸叹道: “幸亏你及时醒了,看他那模样,我还以为我今天要死在这里。” 任鲥却是一笑: “其实他刚进来的那会儿我就已经醒了,只不过是想要看看这小狐狸究竟在搞什么鬼。” 顾循之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所以你就眼看着他这么吓我?” 任鲥又笑笑: “左右你又没什么事,他真攻击你的时候,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嘛。” 顾循之哼了一声,想要做出个生气的样子,只可惜看着不怎么像。任鲥也知他不是真生气,只是笑道: “这会儿天还没亮,你若是生气,干脆自己先去睡。这狐妖身上还有不少古怪之处,我趁着这个空儿,倒是可以先来审一审他。” 任鲥这话是故意说的,顾循之当然不会错过,连忙道: “我没关系的,我们一起来审他吧。” 任鲥点头答应了他,两人这厢说完了话,才有回过头来看那小狐妖。这小狐妖被人捉住,却也不挣扎,只是呆呆的,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在顾循之站在他眼前时,他才会露出愤怒的神情来。 任鲥使了一点小手段,很快就让这小狐妖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小狐妖母亲早逝,从小被一个同族的姐姐养大。后来他化了形,自觉不好再麻烦同族的姐姐,就独自拿着母亲留下的信物去青丘找自己的生父。他到了青丘之后,虽然没能找到父亲,却还是得到了青丘众狐的接纳。这几年他在青丘过得很好,想到生活在森林里的姐姐独自一人很是寂寞,就向青丘的长老们告了假出来,想要将抚养他长大的姐姐引荐到青丘。 然而他回到姐姐的住处,却没有找到姐姐。他一路循着气味和痕迹追过来,发觉顾循之的身上有他姐姐的气味,于是将顾循之误认作了他的那个姐姐。 这小狐妖神情恍惚,说出来的话没什么条理,远没有这么清晰。这些信息都是任鲥和顾循之一起推测整理出来的。这小妖前面说的话倒是很可以理解,关键是后面的这一段:他说顾循之身上有他姐姐的气息,这事实在有点奇怪。 若说顾循之身上有狐妖的气息,恐怕和他吞服小玉的内丹有关,不过小玉一直都和他们在一起,为何没有认出他来? 这会儿虽然是半夜,不过此事过于蹊跷,似乎不该等到明天再说,顾循之刚要去隔壁敲门,却见归尘仙人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大半夜的你们在这儿叮呤咣啷地搞什么?知道你们都年轻,睡在一起情难自已,可也要考虑考虑同行的人吧?我老人家睡不好觉可是要长黑眼圈的。” 归尘仙人说得露骨,顾循之禁不住脸红: “师父你在说什么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归尘仙人打趣完了徒弟,这才注意到屋子里面多了一个人。他眯起眼睛打量那小狐妖,开口问任鲥和顾循之: “他怎么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顾循之苦笑一声: “这我可说不清,您该去问问小玉。这会儿我们正准备去您屋里找她呢。” 归尘仙人皱着眉摇了摇头: “找小玉?这会儿可不行。她睡得好着呢,肯定叫不起来。方才你们这边这么大动静,她一点没听见,睡得直打呼。” 虽然归尘仙人这么说,可任鲥和顾循之不想再等到明天早晨了。俩人去了归尘仙人屋里,看见小玉睡在垫子上,就把她抱起来,一边摇,一边叫她的名字: “小玉,快起来!” “呼……呼……” 归尘仙人说得真没错,就小玉这个睡法儿,就算天上打雷也叫不起来。不过任鲥哪里是那么容易认输的人,他心念一动,使了个小法术,就有许多锣鼓鞭炮声在小玉耳畔炸响。小玉听得浑身一激灵,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怎么?地震了?” 他们花了点时间安抚小玉,让她明白没地震,也没发生什么别的糟糕事件,又花了许多时间试图平息她的怒火——这有点不容易,因为当小玉发现他们居然这么粗暴地把她从梦中吵醒,一怒之下变成人形,用了些与火有关的攻击法术,差点把屋子点着。众人手忙脚乱地灭火,还要看住她别再搞出什么别的幺蛾子。 总而言之,等到小玉终于恢复清醒能听进去人说话,任鲥和顾循之把发生的事情给她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小玉揉着眼睛: “我以前确实曾经和一只小狐妖一起生活过一段儿,不过那时间其实不算长……而且那孩子年纪很小的,你们搞错了吧?” 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跟着任鲥他们去看那小狐妖。小狐妖被任鲥用法术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样子显得很可怜。他看见小玉的模样,表情一下子变了: “姐姐!” 小玉听见他叫自己姐姐,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斥了一声: “谁是你姐姐!” 那小狐妖的样子一下子委屈起来: “姐姐你怎么能不认我,我是小青呀!这些坏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连小青都认不出来了。” “小青?”小玉对这名字有反应,凑近了仔仔细细看他的脸,终于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点小时候的痕迹,不觉惊叫了一声: “呀,这孩子真是小青,你们快放了他!” 这小狐妖是任鲥捉来的,如今小玉要放人,众人都去看任鲥。不想他却摇了摇头: “虽说小玉确实认识他,不过这小狐妖现在还放不得。” 小玉的起床气还没全散尽,听见他这么说,柳眉倒竖又要发火,却被顾循之拦住: “小玉别着急,等等看师兄怎么说。” 小玉与顾循之关系不错,就卖了他一个面子。顾循之给任鲥使了个眼色,他便说道: “小玉,你没觉出你这弟弟哪里有点不对?” 小玉看看那小狐妖,想了想,点点头: “倒是不怎么对劲,看着好像……有点傻。当初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模样。” 任鲥点一点头,道: “我看他也有点问题,从他开始跟着我们那时候到现在,我观察了这么久,虽说没有十成的把握,大概也猜出个□□成,在我看来,他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是因为他不知在何处沾染了魔气。”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下周见~ 第63章 任鲥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众所周知,妖类心思纯净,较少杂念,因此更不容易被魔气侵扰。有妖类化为妖魔的地方,在此之前往往已经有不少妖魔出没了。不过他们来的这一路上,觉得一切都还算得上正常,并没觉出附近有什么别的妖魔。 所以只是……巧合吗?还是他们漏掉了什么迹象? 众人心中各自思量,都沉默不语。只有小玉对这些全无概念,打了个哈欠,随随便便地问: “所以说,还要给他祛除魔气咯?你们有什么办法吗?” 任鲥道: “以他入魔的程度来说,还是可以救回来,不过入魔不是小事,总要折腾个两三天吧。” 小玉又打了个哈欠: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不如都去睡觉,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顾循之看着那个名叫“小青”的狐妖,有点忧虑: “那你这个弟弟怎么办?” 小玉答应得倒是很痛快: “这有什么麻烦,他不是自己开了间房?只要把他捆了手脚丢进去就得了。” 既然小玉这个当姐姐的已经发了话,旁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狐妖小青虽说懵懂,此时也看明白了当前形势,满脸委屈巴巴。可他看着小玉那满满不耐烦的样子,竟一句话也不敢说,就算委屈也只能自己默默忍耐。 不过就算这小狐妖开口反对也没有任何意义,这里本来就没人考虑他的意见。众人达成一致之后,归尘仙人和小玉率先打着哈欠回了屋,小玉近来把睡觉当成头等大事,回屋躺下就睡了。归尘仙人也差不多,他心里虽然有计较,却从不挂怀,别说这会儿只是出现了一个还没完全化为妖魔的小狐妖,就算外面妖魔横行,也绝对不会影响他睡觉。 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任鲥手脚很利索地用法术将小狐妖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回他自己床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顾循之比他先进来一步,并没先回去躺着,而是站在门口,说不清是在想些什么,还是在等他。他脚步不重,走进来的时候顾循之并未觉察。瞧见他这样子,任鲥心里难得地起了点捉弄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向前一步,将头放在他颈侧,柔声问: “方才事情发生得急,我没能腾出空儿来问你……你那会儿叫我什么?” 顾循之正愣神儿,不期然被任鲥把头靠过来,不觉浑身一震: “啊?” 他也向着任鲥的方向侧过头去,可是任鲥离得太近,他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让旁边的空气发生了变化。这情形让顾循之有点紧张,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任鲥得不到他的答案,倒也不着急,嘴唇贴在他耳边,话音也在他耳边转了一个圈儿: “就是……那小狐妖刚来的那会儿……” 听见任鲥这么说,顾循之这才想起来,方才那小狐妖出现他在床边,他情急之下,竟是直呼了师兄的姓名。 真真该死,他怎么就脱口说了师兄的名字?师兄的名字是他常在心中琢磨的,他却从未说出口过。虽说如今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与从前不同,顾循之却不想这么快改变称呼,一方面“师兄”这两字他早已经叫得习惯,另一方面……直呼师兄的名字……他怎么敢? 顾循之从小在玄都观做小道士,观中的规矩十分严格,师父师叔师兄这些称呼是要经常挂在口上的,即使是比他只年长数月的小道士,见面之后他也要恭恭敬敬地行礼,叫一声师兄,倘若什么时候不注意,直呼了对方的姓名,就会被冠上“对师兄不敬”的罪名,受罚挨打。 后来他有幸被师父挑中,才总算脱离了玄都观。师父的洞府里只有他们三人,并没有什么必须遵守的规矩。不过顾循之在玄都观里养成了习惯,从没想过要直呼师兄的姓名。后来他对师兄有了不可说的心思,就常常在心里琢磨,只觉得师兄的名字取得极好,经常自己偷偷地在嘴里念,在脑子里琢磨。 危急关头,师兄的名字就在口边,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在师兄当真问起之前,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此时他也来不及细想这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只是慌乱起来,第一反应是立即否认: “没,师兄听错了!” 这当然不是真的,顾循之自己也知道这瞒不了人,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急得快要哭了,却又流不出眼泪,只能背过脸去,不想让任鲥看见自己此时为难的表情。 任鲥知道自己没听错。 顾循之以前从未叫过他名字,情急之下突然这样叫他,让他觉得有点奇妙,也有点欢喜。这会儿他开口询问,也就是逗一逗他玩,想不到他的反应竟然这样有趣。不过……这样一点小事就把他吓成这个样,难不成自己从前真的很凶? 虽说任鲥有时略显迟钝,近来也意识到自己和师弟之间的关系正处在一种十分暧昧不明的状态之中。他也经常自我反省,虽然不是很成功。但总而言之,他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需要一点更明显的变化。 从称呼开始,似乎就很不错。 这样想着,任鲥将他那微凉的手搭在顾循之肩上,身子靠上他的背,低了头在他耳边诱哄: “再叫一声来听听?” 顾循之的身材比任鲥瘦小些,任鲥轻轻松松就把他环在怀抱里。任鲥的气息萦绕在四周,让顾循之浑身一震。 虽然他们之间已经如此亲密,每晚都同榻而眠,然而每当两人之间出现一种与平常不同的氛围时,顾循之总是抑制不了紧张。 此时,他没法抗拒师兄的任何要求,艰难地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音。方才情急之时,师兄的名字就这么脱口而出,这会儿任鲥让他叫,他却又叫不出声了。 似乎觉察到他的困难,任鲥的手往前去触碰他的嘴唇:“不要着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任鲥的手指凉冰冰的,碰到脸上带来些异样的感觉,虽然他碰到的只有嘴唇和面孔,顾循之却觉出这触碰与平常的不同来。未容他细想,任鲥的手已经碰到了他的咽喉。 咽喉是人体之中的要害,当初在山上时,师父曾经一再重申,告诫他绝对不可让人触碰那里。平常不会被碰到的咽喉此时掌握在别人手中,这让顾循之忍不住脊背发凉,却也产生了些隐秘的兴奋。 他有些艰难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任……鲥……” 他的嗓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嘶哑,发出来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总算是说出来了。 任鲥感受着手中的震动,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张开口,声音竟也变了调: “很好,再来说一遍。” 顾循之已经念出来一遍,再说一次的时候,就显得容易多了。顾循之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认认真真地念出来: “任鲥。” 本来念不出来的名字此时这样说出了口,让顾循之有点高兴,因此连着念了许多遍: “任鲥任鲥任鲥。” “嗳。” 他的手松开了,开始温柔地用手指整理顾循之的头发,一边捋,一边说道: “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任鲥的手指弄得顾循之怪痒痒,一不留神,狐狸耳朵又冒出来。此间没有别人,顾循之也不想去管它,他想到明早若是在师父和小玉面前这样叫,不知他们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他没有把这些说出来,只是轻轻地问: “任鲥这名字……是谁取的?” “当然是我自己取的——这名字好不好?” 顾循之点了点头: “你的原身是海中的巨鲲吧?明明是巨鲲,却以小鱼为名……很妙。” 任鲥笑道: “这名字我自己也很喜欢,不过实际上只用了两三百年。在那之前我或许也用过别的名字,不过已经记不清了。” 这件事顾循之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说来也是,任鲥既然身为巨鲲,在这世上生活的年月何止千千万万,又怎么会只局限于这么一个姓名呢? 顾循之虽然明白这一点,想到这些还是觉得郁悒。师兄从前所经历的千千万万年都与他无关,如今他虽然成了半妖,寿命大大增长,可是无论如何,他的寿命终有尽时,而师兄却还会继续地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改下一个名字,会彻彻底底地将他忘记。 顾循之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想法发生的变化。不过几个月前,他还觉得自己不配与师兄为伍,这会儿他却开始为不能长久地陪伴在师兄身边而感到遗憾了。 这样的心情,顾循之当然不会说给任鲥知道,但他那消沉的神情却骗不了人。任鲥看着他的脸,伸手托起了他的下巴: “这名字在我用过的名字之中本来算不得特殊,不过遇见你之后,它就成了一个特别的印记,此后不会再更改。我有心一直与你相伴,又怕我的寿命太长,会让你感到厌倦。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如今觉得还是应该说与你知道:我活了这许多年,一生所遇之人不知凡几,再没有谁比你更重要。我不会问你的回答,只要你知道师兄会一直陪着你,这样就好了。” 任鲥难得说出这样的话,不免让顾循之心胸激荡,不觉将应当慎重许下的誓言脱口而出: “你应当明白我的心思,我亦愿永远陪伴在你身边……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因为我越来越接近三十岁的缘故……近来写感情戏越发苦手了……也毫无判断能力……希望不会显得太难看……【掩面而去】 明天见。 第64章 任鲥此时说这些话,也不过是想要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以便让顾循之放心。未曾想他此时说出这般话来,不免定睛看了他好一阵,才又道: “你是修行人,说话不可像寻常人那样随意,生生世世的事,岂可以轻许?” 顾循之明白任鲥是在为他打算,可他听见这话,心里到底高兴不起来,只觉任鲥是小瞧了他,正色道: “我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并非一时失言。” 顾循之的神情极为严肃,任鲥也挺直了身子,肃容道: “我知道了。” 更多的话他们没有说,两个男人在这夜半更深之时没完没了地相互倾吐,未免过分怪异,况且此时两人已然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多说也没有必要。于是相视一笑,相携就寝。 顾循之听闻师兄的真心,只觉心怀大畅,睡得极好,一夜无梦。虽然此前闹了一场,第二天早晨还是早早就醒过来。他见别人都没有醒,也就没有去叫,而是先去告诉小二准备早点。 店小二倒是早就起来了,这会儿见只有顾循之一个人在这儿,不免放松了许多,一面忙活着一面问他: “昨晚您几位房里吵得很,可是出了什么事?” 顾循之想起昨晚那一团混乱,冲着小二笑了笑: “没什么。” 小二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还当您几位和后面进来那客人打起来了,吓得我一宿没睡好。” 顾循之又笑一笑,摸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他: “没有的事,倒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小二得了顾循之两回赏钱,对他好感大增,笑道: “嗨,哪里谈得上什么麻烦。我们吃这碗饭的,哪天不碰上点麻烦。有您这样的主顾,是我们的福气。” 顾循之不爱听他客套,摆摆手让他走了。这时只见归尘仙人打着哈欠从房里出来,怀里还抱着压根没睡醒的小玉。 他四下里瞧瞧,没看见任鲥,就向着顾循之说道: “阿鲥还没醒?要由着他睡下去,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去叫一叫他。那小狐妖到底要怎么处置,还得听他的说法。” 顾循之答应一声,回房间去找任鲥,却见他已经起了床,此时正在换装。 顾循之看见他在换装,第一反应就是要退出去,想一想又觉得无甚必要,站在门口说了一声: “师父问你要怎么处置那小狐妖。” 任鲥一边整理腰带,一边笑道: “老家伙又耍滑头了。今早起来时我就想着,若要让他恢复正常,需要将他体内的魔气排出。这方面向来不是我的专长,倒是师父对于乾坤混沌之术颇具心得。倘若他愿意出手,要把那小妖体内的魔气清除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偏他又让我来,摆明了懒得动手。” 看见任鲥微笑着的面容,顾循之只觉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也跟着笑起来: “师父这样惫懒,可怎么办才好?” 任鲥对着铜镜整了整衣领,向着顾循之转过头来: “别担心,我看他躲不过去。”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出了屋,归尘仙人抬头看见他俩,又看一看他们牵着的手,笑问: “阿鲥,祛除魔气的事情想得怎么样?” 任鲥摇摇头: “此事着实不是我的专长,我想了半宿,还是觉得只有师父才能办得到。师父的乾坤混沌之术天下少有,正是祛除魔气的最佳手段。” 归尘仙人最爱躲懒,听任鲥这么说,脸上就露出了难办的表情。不想他怀里抱着的小玉这会儿已经醒了一阵,听见他们说话,又看见归尘仙人的表情,伸出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给他手上添了一道红红的血痕。 归尘仙人迫于小玉的威胁,没法置身事外,斜着眼睛觑向任鲥,忽地一笑: “阿鲥要我用乾坤混沌法,这倒是没什么打紧,只是你也别想要躲清闲,我用乾坤混沌法祛除魔气的时候,你要在一旁襄助,把这小狐妖身上缺损的灵气补上。” “一言为定。” 两边将事情谈妥,早饭也吃得差不多。众人就一起到那小狐妖的房间去。只见他四肢都被困住,动弹不得,脸上神情却显得很凶,看见他们进来,就破口大骂。任鲥使了个法术封上他嘴巴,转头看了归尘仙人一眼。 归尘仙人点点头: “魔气入侵的速度加快了,我们也得快点。”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归尘仙人就使起了他最熟练的乾坤混沌法。只见他徒手在空中画了几个复杂图形,口中喝一声:“疾!”就见那图形变成了几个金字,在空中发着光。别人还没来得及看他写得究竟是什么,那金光就已瞬间湮灭。归尘仙人的手指在小狐妖头上点了一点,再移开时,就从他头上抽出一股黑烟。归尘仙人用手将那黑烟引入小瓶。任鲥则把手搭在了小狐妖的肩上,转头对顾循之道: “把你的南溟珠拿来。” 顾循之连忙将手钏摘下来递到任鲥手里,任鲥把那手钏戴在小狐妖手上,一边看着归尘仙人那边的动作,一边将灵气灌入。直到看见归尘仙人松了手,将瓶盖塞紧,他也才放手拿回了南溟珠。 那小狐妖开始的时候还挺精神,待归尘仙人将他体内魔气吸去,他就软倒在床上,显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任鲥除去了他身上束缚,他仍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时候,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的小玉摇身变回人形,冲他们问: “他怎么啦?” 任鲥看看小玉: “没事,刚把魔气抽出去,身体适应不过来,再过几天就好了。” 小玉心大,听过这么一句解释就满意了,也不再继续追问,打了几个哈欠,又变回了狐狸样儿。 要祛除魔气没有那么容易,众人本来不欲在此久留,然而因为这小妖狐的缘故,不得不在这小客店里停留下来。归尘仙人和任鲥又照着第一回 的模样,给那小狐妖祛除了三次魔气,才算是把魔气全部除净了。这小狐妖一直昏迷,直到了第五天的下午才悠悠醒转。 在他昏迷的这几天里,一直都是小玉在贴身照料他。说是照料,实际上也没什么可照顾的。小玉就只是以狐形趴在他床上,从早到晚睡得天昏地暗,只是时不时抬起眼皮,确认眼前的小狐妖没死也没醒,就闭上眼睛接着睡。只是第五天的时候,因为归尘仙人提醒过她说这小妖要醒了,她这才稍微清醒一点,能够在发现他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就立即跑去叫了别人来。 这个自称小青的狐妖这会儿被拔除了魔气,身上又是灵气充盈,终于露出平常的聪明相来,模样更显俊秀了。自从被魔气感染之后,他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却也不是全然不知。脑子一转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全都串联在了一起。此时他见众人都已经到齐,便向着众人拱手道: “多谢众位恩人相救,在下青如许。” 别人没来得及开口,让小玉抢了先: “咦,你不是叫小青?” 青如许看见小玉,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才道: “我父亲姓青,所以母亲才叫我小青。现在这名字是我到青丘认祖归宗之后,由狐族的长辈取下的。姐姐要是嫌不顺口,还叫我小青就好。” 小玉关心得只是这些,得到了答案就点点头躲到一边去了。归尘仙人倒是对他的事很好奇,于是问道: “之前你身上的魔气已经聚拢了不少,如果不是恰好碰上我们,情况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说起来,你可知道自己身上的魔气是怎么沾染上的吗?” 青如许摇了摇头: “说来惭愧,我修行未足,原本不该独自离开青丘,只是我急着要找姐姐,特意跟青丘的长老告了假出来。这一路上我也没觉出什么问题,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魔气所迷,解脱不出了。” 归尘仙人见青如许这模样,本来也没指望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只是点一点头。只听青如许又对小玉道: “我这一路十分不顺,所幸到底还是遇上了姐姐。青丘是狐族乐土,姐姐可愿意跟我同去?” 青如许的眼睛亮晶晶的,眼神里充满了迫切,显然很希望小玉能与他同去。小玉看着他这模样,却觉得有点为难。 对小玉这样的普通狐妖来说,能进入青丘是很不容易的事。倘若没有任鲥顾循之他们在,小玉肯定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不过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和任鲥他们同行,若是突然就此分别,小玉也觉得不舍。她正在两难之间,却见归尘仙人突然发了话: “小玉不用烦恼,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稍微往青丘那边绕一点路也不打紧……你们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见~ 第65章 没有人反对归尘仙人的意见,众人就决定先去青丘国了。 凡是修行人,通常没有没听说过青丘国的。传说几千年前曾经有一段时间,世间的妖类极其繁盛。妖类不像人类那么守规矩,搅得各处天翻地覆。有些较为明理的大妖学着人类的模样,将群妖收拢到一处,打出国号,颁布法度,建立邦国,自立为君。其中有一九尾狐,召集群狐建立起一狐国,号为青丘。如今众多妖国都已经湮灭,只有青丘国虽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繁盛,但仍存在至今。 不过虽说如此,去往青丘国的路径却绝少有人知道。据说当初妖族还繁盛时,当时的青丘国主就预见到妖族早晚要衰落,决意趁着繁盛之时保存实力。他召集了国中几十个长老,耗尽法力,将青丘国用迷障重重围住。未曾佩戴青丘狐族信物之人,就算在这附近绕上几个月,也无法觅得进入青丘国的路径。后来妖族果然式微,青丘国却因此得以保全。只是在此之后,青丘国在寻常修行人人眼中越发显得神秘,流传出许多荒诞不经的故事。 其实青丘国隐藏得虽然紧密,青丘国出身的狐妖,在外面却并不很难碰见,他们通常行事低调,不像别的妖那么爱惹麻烦,也绝少提起自己的出身。只是他们大多穿着绣有青丘国的印记的青衣,令明眼人一望即知。有对青丘了解得多的,还能通过衣上的纹饰辨认出他们身份的高低。青丘出身的寻常狐妖修为不一定很高,但他们身后有青丘国倚仗,因此一般的修行人并不敢招惹。 归尘仙人和任鲥在外游历已久,多少都结交过几个青丘国出身的妖狐,只是未曾去过青丘国。这一次他们行程不算太紧,到青丘国去游历游历,倒也有趣。众人将事情大致定下,说好再耽搁一日,就往青丘国方向去。只是归尘仙人心思甚细,不免向着青如许忧虑道: “贵国出入甚严,我看你年纪尚轻,若是贸贸然带我们这么多外人过去,难免招惹上麻烦。我有个友人是青丘国出身的九尾狐,论起相貌资质,也是一流人物。再算算他的年纪,想来在贵国之中也该有些地位。等到了贵国边境,你可先带小玉进去,再给我那友人送一封信,叫他来接我们。” 青如许摇头笑道: “无需如此麻烦。我虽然年轻,在国中倒还有些地位。只是带诸位进去,料不妨事。归尘师父的友人姓甚名谁?倘若是长老之类的人物,我兴许听说过。” 归尘仙人将友人名姓说了,青如许听罢,欢喜更甚: “归尘师父的友人是我族大长老。如今国主年纪尚轻,一切事务,倒是大长老管得多些。归尘师父既然与大长老相识,也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消放心随我进去。” 众人说妥,第二日便出发往青丘国而去。近来小玉身体好些,平常便化作人形,与青如许共乘一骑。她平日里一个人散漫惯了,这会儿骑在马上也不老实,直缠着青如许让他讲青丘国中故事。青如许虽然年纪比她轻,看着倒像是比她还老成些似的,显得十分稳重,只是由着她的性子,无论她问什么都耐心讲解。两人坐在一起,不像是一对姐弟,倒像是兄妹。只是他此前刚刚拔除了身上魔气,如今身体损耗,说多了话就要咳嗽。 此地离青丘并不算太远,只需经过京城,再走五六日就到。顾循之心中牵挂着晋王府的小王爷,路过京城时,免不了细心打听。只是听说似乎有几个差役在海船上寻得小王爷踪迹,本来要解回京中领赏,不想天气突变,几个差役被青龙所杀,小王爷也被掳去,再不知踪迹了。顾循之想到那青龙喜怒无常,小王爷此去不知是福是祸。心中平添一段忧愁。任鲥知道他心意,又不好劝。只得着意体贴。打叠起千万般的温柔款曲相待。只是他素日里冷淡惯了,就算刻意做出温柔模样,到底看着不像。反而惹得顾循之笑起来: “您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我心里也明白,将凡人之事总挂在心里,不过是自寻烦恼,只是我如今刚刚脱离俗世不久,还是让我略微保留这一点愁绪吧。” 自从上次任鲥不许顾循之叫他师兄,要求他以姓名相称时起,顾循之就对任鲥改了称呼。但顾循之实在面皮薄,要他在众人面前直呼任鲥之名,的确太为难他。因此他往往不称师兄也不称姓名,而是含含糊糊用一个暧昧不清的“您”字敷衍过去。任鲥对此不甚满意,觉得这称呼不够亲昵,却也觉得不应对他逼迫太过,只好由他去了。 他两人之间的关系近来除了这一点细微变化以外,就再没别的,只当旁人都注意不到,不想一起同行的几个人却是早就发现了。归尘仙人有时候爱开玩笑,这会儿却不动声色,而那小玉虽说顽皮爱闹,心思却细,每每看着他两个窃笑。然而他俩沉迷于对方的眼波之中,竟是全没发现。 就这么一番折腾,终于到了青丘国附近。此处原是一座小山丘,其上一片葱茏。众人依照青如许吩咐,下了坐骑,徒步前行。往山上去虽然没有大路,但有前人踩出的小径,倒也不算太难走。众人随着青如许行至幽深之处,看着前方似无路径。青如许便从怀中掏出块玉佩平摊在手掌中,只见那玉佩发出一点光芒,有指引之意。青如许低头看了一会儿,向着众人道: “走这边。” 众人跟着青如许从不惹眼处的空隙过去,绕过几棵树,就又看见了小路。此时已经进入密林之中,迷雾渐深,眼前三米开外就已是什么都看不清了。青如许又嘱咐众人: “跟紧些,此处的路径错综复杂,倘在这里迷了路,就算过后派狐兵来寻,也得找上半个月。” 众人听见青如许这般说,都不敢轻忽,紧紧地跟着他。又走了半日,只觉雾气渐散,前面有亭台楼阁隐约可见。这便知道很快就要到了。 青如许却未曾直向亭台那边去,而是转过身走了另一条不惹眼的小路,又走好一阵,未曾看见城池,却遇上了两个狐兵。狐兵看见青如许衣上纹饰,又瞧瞧他身后跟着的这一群人,向他行了个军礼,道: “近日国主有命,要严查出入,若无国主手书,小的不敢放这许多客人入关。” 众人听了这话,才知此处已是青丘国关卡。抬头看时,只见两边树木极密,无法过人,只有此处路边的两棵大树之间有个空隙,上面枝丫交错,正似大门一般。众人正看这大门之时,青如许将方才的玉佩取出来递给两个狐兵,狐兵显然认得这玉佩,惊道: “原来是小太子,您身份这样贵重,何以白龙鱼服,连一个从人都不带,就这么孤零零跑出去?宫里找您都要找翻了天,天幸您安全回来了……总而言之,这会儿请您诸位稍等片刻,我去请长官示下。” 那狐兵说罢了,也不等人回应,就转身跑了,只留另一个狐兵在这里等。众人听了那狐兵管青如许叫小太子,都吃惊地看他,只见他面上微红,道: “此事说来话长……还是等一会儿安顿好了再说吧。” 众人见他这样,也不好多问,只得在这里等待。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只听有许多人的脚步声从远处匆匆而来,不多时就到了近前。只见一行十数人皆着青衫,为首的男子身量比别人都高些,衣着也格外华贵,脸上神色未明,看不出喜怒。 青如许显然未尝料到此人竟会来得这么快,脸上露出为难神色,嘟囔了一声: “兄长……” 旁人还未及相问,这一行人已然走至近旁。那为首男子向众人点头致意,道: “舍弟贪玩逃家,给诸位添麻烦了。诸位既已到此,不妨先行住下,余事容后再议。” 此人语气独断,不容旁人插言。他说完这一番话,也不等人回复,只是看了青如许一眼,随即转身便走,有七八个侍从模样的狐妖一直他在后面跟着,见他回转,也在其后迤逦随行。青如许得了兄长的眼色,连忙小跑着跟上那些侍从,甚至没来得及与众人交代一声。 众人见此情形,都莫名其妙,不知是否该随同这对兄弟前去。正踌躇间,留在此处的几位年长狐妖将他们拦住,为首的一人说道: “今日太子已随同国主回宫,各位且随我们到驿馆暂住。待太子将向国主禀明一应事故,再请各位到宫中相会。此乃我国中惯例,还望众位勿罪。” 众人听他如此说,这才明白原来方才那青衣男子就是青丘国的国主,眼前的这些人,自然是国主手下的臣僚了。众人本意就是要在青丘国盘桓数日,如今见这些狐妖客气相邀,当然不会反对。顾循之上前道: “既如此,那就客随主便了。” 那领头的狐妖微笑点头,忽见一行人中,归尘仙人神色古怪,不免出言相问: “您还有什么事吗?” 归尘仙人见他询问,脸上表情更显奇异,他略一沉吟,向着那狐妖道: “青夔,你可还记得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夔(kui)(二声) 明天见。 第66章 那狐妖听见自己的名字此时竟从一生客口中唤出,不免十分意外。凝神细看他容貌,迟疑道: “阁下是……” 归尘仙人与这狐妖也有个几百年没见过面,情知就算是对方忘了自己面貌,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他却装出愠怒的样子,道: “我将夔君看做挚友,夔君竟是将我忘了吗?” 那狐妖面带愧色,又细看归尘仙人一阵,忽将两眼瞪圆,惊道: “你你你……你是归尘!我只道你回山修炼去了,何以如今与太子一同来此?” 归尘仙人见对方终于认出了自己,面露微笑,指一指站在旁边的任鲥和顾循之,道: “一言难尽,还不是为了这几个徒弟。我这做师父的,着实操碎了心。” 听他这样说,任鲥撇了撇嘴,倒是没说什么。顾循之想起师父平常那全不负责的态度,也只好露出个苦笑来。 那狐妖青夔看见任鲥和顾循之的神情,大约也能猜到归尘仙人这师父当得到底如何。不过他当然不会提起此事,只是握着归尘仙人的手,笑道: “你竟是有了徒弟,真叫人料想不到。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收徒呢。” 归尘仙人也笑: “我也全没料想到,准是我上辈子欠了这些小崽子的债,害我这辈子不得不当这个倒霉师父。不过如今徒弟已经收了,也就没有反悔的道理,不过是尽心竭力罢了。” 任鲥与顾循之听了这话,都觉师父对“尽心竭力”四个字的意思大概是有什么误解,不过如今毕竟是在外人面前,两人并不准备拆归尘仙人的台。 只听狐妖青夔又叹了一声: “当初我们分别的时候都还年轻,只道隔上十数年便可以再相会。想不到再相见时已经不知过了几百年,我竟连你的相貌都认不出来了。” 归尘仙人摇头道: “我听青如许说,你如今已经成了青丘国的大长老。身在其位,每日里事务繁多,一时将几百年前的旧事抛在脑后,也是难免的事。” 狐妖青夔神情严肃,摇头道: “话虽如此说,我认不出你的面貌,到底不应该。今晚我便在家设宴,向你谢罪。” 他说完,不待归尘仙人回答,便回头向身边众人交代道: “这位归尘仙人是我昔日好友。今晚我们要到我家叙旧,你们可就此散去,明日再来。” 青夔身旁的众人显然地位均比他低,听了他的交代,口中称是,一同退去。只留下一个从人。青夔向他吩咐道: “你回家去,交代厨下整治宴席。” 那人得令而去,青夔向归尘仙人笑道: “我家离此间不远,亦有地方接待亲友。这驿馆里虽说也有不少仆从,到底不如家里干净妥帖。你与你的徒弟们今晚就住在我处,明早觐见国主,就从我府上前往,更显得方便。” 归尘仙人欣然从命,便带着众人随同青夔回家。小玉之前听他们寒暄,早已经不耐烦,化作白狐睡了过去。归尘仙人将她抱在怀里,带她一同前往。青夔此前光顾着注意归尘师徒三人,没大留神这小白狐。这会儿仔细看了一眼,才惊道: “这位便是……小太子经常提到的那姐姐?这小狐看着平常,体内灵气却如此深厚,真是不可思议。” 归尘仙人苦笑: “也是我这徒儿搞出来的麻烦,此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还是等一会儿到你家坐定了再说。” 青夔与归尘仙人两个一面谈笑,一面往前走,顾循之跟在他们身后,不住细听。任鲥倒是没兴趣听他们俩都说些什么话,饶有兴致地观赏周围景致。这青丘国与人间区别不大,只是亭台楼阁更显精巧,且街上往来的行人大多是化了形的狐妖,少数形象与人类无异,大多都将狐耳或狐尾露在外面,也有少数几个虽然是人身,却顶着一个狐狸头,看起来显得有点怪异。也有妇人虽然看起来是人类的形貌怀中抱着的孩儿却是幼狐。任鲥碰碰顾循之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 “你那狐耳的事若是解决不了,将来我们就到这里来住。” 顾循之听见任鲥说起“我们”,不觉又有些面红。幸亏归尘仙人和青夔走在前头,没人看见他这模样。自从他与任鲥同路以来,总想着能多相处一日是一日,从来未曾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此时听任鲥这般说,可知他此前之言不虚,不觉心中涌起一股甜意,悄悄地点了点头。 众人又走了一阵,就到了青夔家。青夔身为九尾狐族的大长老,住宅十分气派。他将众人请进家门,选了一处景致绝佳的花厅,命家人摆上茶果。众人坐定了。青夔便向归尘仙人问起他们与太子相遇的经过。归尘仙人从任鲥顾循之遇见小玉时说起,将整件事合盘托出,只将青如许沾染魔气一段略去不提。他讲完了这些,又道: “说来我们与这青如许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同行了这么多天,他只说自己是青丘国男子在外的私生子,认祖归宗之后,出来找当年照顾他的姐姐小玉。我知他既然姓青,自然是你们九尾狐的嫡系,却没想到他就是青丘的太子……这事未免也太巧了些。” 青夔道: “小太子既然肯将诸位带至青丘,自然是信得过各位。想来他倒未必是故意隐瞒,只是他身为储君,孤身一人在外,未有一个从人在身旁。与诸位初识之时,只怕不敢透露身份。后来逐渐相熟,怕是也没什么机会说。今日诸位既然住在我家,就由我来给你们讲讲小太子的事。” 众人洗耳恭听,青夔便将一应的缘故娓娓道来。原来青如许之父便是青丘国上代国主,在外游历时不幸遇袭,几个从人都死了,只他一个逃出性命,为青如许之母所救。两人相处数月,彼此颇为有情。国主将身份据实已告,许以皇后之位,想要带她归国,又恐回归路上过于危险,只得将她留在原地,约定之后带人来接。后来国主归国路上又遭人袭击暗害,好不容易才回到青丘,却因受伤过重,没过多久就驾崩了。当时青丘国中也曾派狐兵去寻找皇后的下落,却终于没有找到,只得将国主的长子立为君王,便是如今青丘的国主。 当今国主的母亲出身寻常,因国师扶乩算出她将诞下下任国主,这才得以入宫为妃,因灵力不足,生下孩子不久便过世。当今国主虽也姓青,却不是九尾青狐,而是七尾白狐,论理不该即位,不过上代国主驾崩之时,国中并无能其他有资格承继的人,只得勉强让他登位。不过他退位之后,不可将王位传给子嗣,只能传给下一位九尾青狐。因此他虽然名为国主,实际上只能算是个暂代。后来青如许回到青丘国中,国主便将他立为太子,只待他成人之后,便将王位让出。 众人听了青夔的话,心中均想,这国主如今大权在握,将来却要拱手让人,不知是何心情。他与青如许年纪差了许多,又不是同母所出,所谓兄弟之情,也不知究竟有几分。联想到此前青如许中了魔气,不知是否遭人暗害,不免心中对那国主都多留了几分神。 青夔却不知众人心中的想法,只是笑道: “总而言之,如今的国主虽说是白狐,尾数也略低些,好在为人十分勤勉,又能听从长老们的意见,敷衍上两三百年,料不妨事。如今的小太子是青狐之身,虽然只有八尾,好在年纪还轻,又聪明伶俐,再过一两百年,兴许就长出第九条尾巴来也未可知。我国中的情形,总该是越来越好的。” 青夔虽这般说,归尘仙人心里却不像他这么乐观。青丘国立储之事,他也曾略有耳闻。据说青丘国狐狸共有四族,青狐、白狐、赤狐、黄狐。四族之中的地位以青狐为尊,黄狐最末。在这其中,又以九尾青狐灵气最强,从前青丘国极盛之时,若选国主,需得是王族之中的九尾青狐方可。只是近些年来,青丘国力渐衰,况四族之中血统混杂得很多,王族之中,九尾青狐已然少见。不得已之时,有八尾、七尾的青狐也可继任国主。如今他们竟选了七尾白狐即位,可见青丘王族年轻一辈之中已无尾数出众的青狐。如此青如许若是被害,只怕国中再也找不到适合做太子的狐妖了。 不过这些问题说到底是他们青丘的自家事,归尘仙人虽然有几分在意,却也不肯轻易搅进去趟浑水。左右他这友人虽是九尾青狐,却已然坐上大长老的位置,与储君什么的并不相干。于是他便将这许多复杂干系抛于脑后,只是向青夔笑道: “你既然如此说,那我也可以放心了。总之青丘国既然有你做大长老,那自然是万事顺遂的,来,喝酒,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上一章末尾的“夔君”改成了“青夔”,显得自然一点,不必回头看。 我这本书更得挺慢,也是没办法,最近涨了几个收藏,求大家每周末来看也好,放着养肥也好,千万别取消收藏。这本书完结之前肯定V不成了,将来还能不能给我稍微赚回来一点收益,就靠大家捧这个人场了。 下周见。 第67章 狐族向来对宴饮一道颇具心得,青夔又是青丘国中大长老,府中的酒菜舞乐,都是第一流的。这一晚宾主尽欢,若不是知道明天还要觐见国主,他们非得闹到半夜不可。众人玩乐得差不多兴尽,青夔命人收拾出客房,请众人去休息。青夔府中客房极多,为每个人都准备了房间。顾循之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与任鲥同睡,已经许久未曾独自睡过,不过这次既然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像这样的事也不好说的。他又喝了酒,此时昏昏沉沉的不舒服,又觉得困倦,胡乱和衣躺下,孤枕寒衾,颇不习惯。 他合上眼睛,不久便睡着,却很不安稳,不多时就又醒过来,觉得口渴得厉害。头又痛,身上却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不想动。 青夔府中有许多婢女,原本准备派几个过来服侍他们,但之前归尘仙人说他们是方外的人,不该叫人服侍,因此只给小玉留了一个小婢。这会儿顾循之要喝水,也没法叫人来倒,只好自己挣扎着起来,打算去外间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然而这夜里似乎是没有月亮,屋子里又没有留灯,着实黑得很。顾循之对这房间不熟,这会儿又没精神用法术,只得睁大了眼睛,尽力在屋里寻那放了茶壶的桌子。然而还没等他看见桌子,就有一个人影来到他床边。 顾循之的胆子原本倒也没有那么小,可他这会儿本来有些昏昏沉沉,此前在京郊客店时又被青如许吓了一跳,这会儿还留下些阴影。他吓得刚要叫,却听那人问他: “要喝水?” 这是任鲥的声音,顾循之一下子安心了,以手抚膺,倚在床头长出了一口气。 任鲥去桌边替他倒了水来,将水杯递在他手里。顾循之此前喝多了酒,这会儿正渴得要命,拿起杯子如饮甘露似的一口气喝光了。任鲥不声不响,接过杯子来又给他倒了第二杯。 顾循之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才算是喝足了。他把杯子递还给任鲥,开口问道: “你怎么来了?” 任鲥放下杯子,回过身来坐在床沿上,笑道: “不放心你,过来略瞧一瞧。” 这夜天色极黑,顾循之往他那边看去,只能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轮廓。然而就只是这一点轮廓和影子,就让顾循之心里熨帖起来。尽管如此,他嘴上却说道: “有什么可不放心,这里是师父朋友家里,又不会出什么事。” 任鲥笑一笑: “还说不会出什么事,倘我不来,你怕是要渴死在这儿了。” 顾循之觉得脸上有些烫,幸而天黑,那模样谁都瞧不见。他不答话,任鲥又笑道: “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顾循之皱皱眉,觉得这样似乎怪羞的。任鲥不理他,只是将他按回枕头上睡下,自己坐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说来也怪,有任鲥的手握着,顾循之这才算是睡得踏实了,一夜好眠,等到他早晨醒来时,任鲥已经不在屋里了。顾循之坐在床边怔了好一阵,一时间不知道昨晚的事是否只是一场梦境。直到看见桌子上还放着他昨晚喝剩下的小半杯残茶,这才知道昨晚任鲥确实是来过了。 他起身出来,就听说宫里的人刚刚来过,却不是叫他们去谒见,而是国主召大长老议事。青夔显然对国主平常的习惯更为了解,走之前嘱咐他们做好谒见的准备。果然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宫中又有人来传信,这才是请他们入宫的。众人此前早已准备好,这会儿听从青夔府上的安排,乘上车驾来到宫门口。早有几个小狐侍从在门口等着,见到他们过来,上前深施一礼,将他们引至国主平常议事的小书房。 小书房不比平常朝谒的大殿,是国主接见近臣的所在,青丘国主选在此处与他们相见,显然是叫他们不必拘礼。这小书房之内除了设有国主日常用的桌椅以外,两边还有两排座椅,是专门为来议事的臣子所设。这会儿国主坐在书桌后面的主位,大长老青夔与太子青如许分坐两边,显然是在等着他们。 归尘仙人与任鲥在世上游历已久,均是见过大场面的,顾循之虽说年轻些,毕竟在人间的王府之中蹉跎了半世。一众人之中,只有小玉出身山野,不过她机灵得很,看着别人怎样,跟着做就是了。一众人上前见了礼,国主便请他们在两边坐下。 这般坐定了,任鲥这才腾出空儿来看那青丘国主。前番国主来去匆匆,任鲥未曾细看得他面容,只有些许印象,这会儿仔细看了,只觉他身体瘦削,面容如玉,唇边带笑,态度极为温文,况且他年纪又轻,以国主而论,似乎显得少了些威严。 任鲥正在这般想,只见国主屏退左右的侍从,向着众人微笑着说道: “近日里发生之事,昨晚舍弟已向寡人说明。舍弟年轻,不懂得诸般厉害,偷偷离开青丘惹出这些事来,多亏遇上诸位,救了他性命。想他如今也收到教训,不会再随便乱跑了。” 青如许原本年轻急躁,此前魔气入体又让他的性情有些变化,这会儿他听见国主的话,也不看是什么场合,就立即瞪了眼睛强辩: “我才不是乱跑!我是去找姐姐的……” 他话刚出口,就觉出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抬头发现兄长正在看他,他打了个寒战,低头不做声了, 归尘仙人总是笑眯眯的,这会儿见气氛古怪,连忙开口打圆场: “好在只是一场虚惊,小太子年纪轻,身体也好,只要好生休养,不会有什么妨碍。想来他也已经收到教训,此后行事一定能更加谨慎。” 国主向着归尘仙人点头笑一笑,似是感谢他圆场。然后转向了小玉: “寡人听如许说,他年幼时,多亏有你照拂。这样说来,你也是我青丘国的恩人了。我看你也是狐族血脉,我便直接问你,可愿意加入我青丘国吗?” 小玉本来坐在末席,想着此次大约轮不上她说话,没想到国主竟是一开始就直接问她,不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国主见她这模样,倒也没显得不耐烦,耐心问道: “寡人听说你是独自住在林中,瞧你这年纪比如许也大不了多少,按说也不会有什么奇遇。然而看你身上灵气充盈得如同修炼过数千年的老狐,体质却非常虚弱,着实古怪,莫非修炼过什么特殊功法么?” 小玉有些为难,不知该怎样回答,顾循之连忙将当初南溟珠之事说了,国主点头沉思片刻,道: “这番你也算是因祸得福,我看你如今虽然只是单尾,但既然身为白狐,悟性只怕不差。你既然与如许姐弟相称,若能留在青丘国,我便封你为公主。你既有这一身灵气,再得了宫中名师指点,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小玉决意跟着任鲥他们出来,原本就为寻访名师,此时听了国主之言,不觉心动。下定了决心,起身道: “小玉出来本就是为了寻访名师,既然国主如此相邀,小玉愿留在青丘国。” 国主对此并不意外,点一点头,向着青夔道: “既如此,就请大长老去与其他长老商议一番,为她拟一个封号,择日举行册封典礼。” 青夔站起身来,领命去了。国主又对青如许道: “她既然是你姐姐,又要册为公主,日后自然是要在宫中住的。你带她去找宫中的总管,帮她选一处合意的居所,再吩咐裁缝量体裁衣,为她准备几身合身份的衣服。若是还有空,就带她上花园子里玩去。” 青如许得了国主的令,答应一声,就转身去拉小玉。小玉正嫌这里气闷,听说让她选住处做衣服,兴高采烈地跟着青如许出去了。 国主目送着这一对小儿女走出书房,这才又低下头来看向归尘仙人: “诸位救了我国储君的性命,便是救了我青丘国。若有什么寡人能做得到的事情,请尽管开口。” 归尘仙人笑笑,摇头道: “国主千万不要挂心,我等救下小太子也不过是偶然而已,并不准备挟恩图报。我们此次到青丘国来,最主要的也不过是为同行的小友找一个归处,如今国主既然已经决定要将小玉册为公主,我等在此也就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再住上一两日,便要动身往别处去了。” 国主想一想,道: “虽说如此,总该多住几日,至少等公主的册封典礼过去之后再说。” 归尘仙人了解这些王室的繁文缛节,知道虽然说只是个公主册封,起码也要折腾个半年工夫,他张了张口,刚准备推辞,却见国主站了起来,向着归尘仙人等人很恳切地说道: “我想要留住各位,其实不仅为了报恩。只是太子入魔之事还有许多蹊跷。我势单力孤,有心无力,只求诸位救一救我青丘国!”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68章 众人见国主这样郑重,都吃惊不小。归尘仙人连忙道: “国主何出此言?在我看来,太子入魔之事只是偶然,实在无需过分紧张。” 青丘国主摇头道: “诸位初次来青丘国,对我国的情况并不了解。外界人只道我们青丘国是天下第一妖国,却不知我国内部早已人心涣散,倘若不能加以整顿,距离分崩离析也只有一步之遥。” 青丘国主将事情说得这样严重,令众人惊诧莫名,只听国主继续说道: “我国青白赤黄四族之中,赤狐和黄狐因血统所限,于修行一道并不十分在行,大多只有一两百年的寿命,与凡人无异。白狐族却与青狐更为类似,于修行一道颇具心得。青狐王族人丁向来不旺,因此经常与白狐族通婚。这样的习惯维持了近千年以后,青狐王族人口还是越来越少,白狐族却因为常与王族通婚,获得了更适合修炼的血脉,近些年出了许多人才,权势也越来越大,国中九位长老之中,倒有五位是白狐族出身。” 国主说到这里,不觉露出一个苦笑: “这些年来,我眼看着青狐族自矜身份,却难以阻止没落。白狐族虽然野心勃勃,却目光短浅,没有能治国的能力。这样下去,倘若真有什么变故,只怕整个国家都要覆灭。先父在世之时,已然觉察到了青白两族之间存在的问题,只是他本身修为并不特别出色,又没有值得信赖的近臣,就算想要改革也无能为力。之前他在外游历时遭人袭击,只怕也是白狐一族做的手脚。如今我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也是两族之间博弈的结果。只是我虽然有心解决目前的僵局,我的出身却注定了我无能为力。若要解决青狐白狐两族之间的问题,只有等到太子继任国主之后。只是以如今的形势看,我只怕青如许等不到那一天,就要被人所害。” 归尘仙人听着国主喟叹,皱眉道: “国主如今所言,均是国中政事。我等方外之人,又哪里懂得这些。这等事本来就在我等能力范围之外,况且我们都不是青丘国人,贸然参与进其中,似乎也于理不合。莫非国主是想要让我们保护王储?若真是这样,那可就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问题了。 ” 国主连忙道: “我说这些,不过是让诸位对我国中情况大致有个印象。倒不是想要将各位一起搅在这泥潭里。我虽然无用,到底还是有几个亲信,在青丘国内外行动,不时给我传些有用的消息。近年来我陆续收到密报,说是青丘国之外已经是妖魔四起。其分布又很微妙,与寻常的妖魔作乱不同。如今如许又沾染了魔气,我最害怕的是,有外人勾结了我国中的长老,借助妖魔之气对王储不利,实际上是想要倾覆青丘国。” 国主与归尘仙人说话的这当儿,任鲥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青丘国主所说的这些,他原本兴趣寥寥,并没打算多听,然而这会儿国主话中提到世间妖魔四起之事,恰巧与任鲥近来关心之事相合,他也就坐直了身子,抬起头向国主问道: “国主也觉得如今在世间横行的这股魔气来得蹊跷?” 青丘国主此前已经注意任鲥很久,早看出他绝不是一般人物。这会儿见他开口,连忙答道: “正是。我青丘国作为当世第一妖国,虽然看似与外界无甚往来,其实经常派人出去观察各种动向,一直都在认真记录外界妖魔的情况。从几千年来的记录来看,这一次世间妖魔四起,似乎并非时运或者偶然导致,倒像是有人在其中故意操纵。我青丘国因为有当年设下的屏障在,无论外面闹得怎么凶,国内总不至于出问题。但这一次储君竟然染上魔气,我如今只怕是在外面挑起祸端的罪魁祸首有意要覆灭青丘,因此心中十分忧愁。” 国主所说的事正和任鲥近来考虑的事情相关,他站起身来,对国主道: “既然青丘国中有妖魔流行的记录,还请借给我一观。” 任鲥实在有些过分直接,国主愣了一愣,才道: “这些记录都放在后面的书楼里,我写一道手书,你拿去给那里的侍从看了,就可以进书楼去找。” 任鲥点点头,没再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国主。国主明白他的意思,只得写了手书递到他手上。任鲥略点一点头致谢,也不再打招呼,拿起手书便走出去了。 青丘国主未曾见过这样的人,惊得目瞪口呆,归尘仙人笑道: “我这徒弟就是这样的性情,还请国主勿怪。” 国主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 “您的这位高足显见着不是寻常人物。性情倨傲些也属正常。我青丘国中若是也能有这样的人,我也无需如此忧愁了。总之如今,倘若您能助我找到青丘国中的内鬼,将此事彻底解决,青丘国上下,将永世感念您的大恩。” 归尘仙人听到国主的话,对此事着实有了些兴趣。如今世上妖魔增多之事确实蹊跷,若能帮忙将青丘国的事情解决,也能对整个事件多些了解。不管将来妖魔横行是否会成为趋势,有了青丘国这个盟友,在世间行走,许多事也可方便许多。他想了想,道: “国主既然如此恳切,我也不好推辞。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希望国主能说个明白——方才国主将大长老调走了,才开始跟我们说这些,可是在怀疑青夔么?” 国主摇头道: “我知道您是青夔的友人,倘若不信任他,又怎敢相托?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敢轻易露出口风。大长老其人性情耿直,过于磊落,事情若让他知道,难免把控不了,至于如许和小玉两个,显见着年纪尚小,只怕口风不严,因此我叫他三个出去,只留我们几人在此商议。” 归尘仙人笑道: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安心了。说来国主您大概也调查了许久,如今可有什么眉目吗?” 国主道: “这人若是什么无名小卒,只怕也造不成什么影响,我只是疑心九长老之中有人倒戈。九长老都是各族之中的精英,此事若由我来查,过于引人注意,难免动摇国本。您是外人,行动起来反而方便。” 归尘仙人点头道: “我便帮您这个忙。” 两方面又在小书房之中商议了好一阵,总算将事情大致定下。国主召来侍从,命人在宫中选一处院落打扫干净,招待归尘仙人师徒人等在宫中居住。对外宣称是要等着参加公主的册封典礼。 顾循之在小书房听青丘国主与师父说了半日的话,随后又跟着师父到他们在宫中的居所看了一圈。看着今日应当是不再有什么事,便转去书楼寻任鲥,将青丘国主与归尘仙人之间说的话向任鲥学了一遍。 任鲥倒没显得怎么在意,听完之后笑了一声: “我就知道是这档子事,老头子接下了这差使,咱们在这儿起码得住上大半年。不过这青丘国建国几千年,书库里所存的史料着实不少,在这里多留些日子,倒也没什么不好。左右事情是老头子应承下的,就让他自己忙活去。” 顾循之也笑起来: “这怎么好,小玉是咱们的朋友,就算看在她的情面上,我们也该帮一点忙。况且我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倘若能通过解决这件事多了解些内情,也是好事一桩。” 顾循之虽说也在笑着,面上的神情却比任鲥显得认真得多。任鲥知道他虽然尽力做出一个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却极重情义,只消是与他有过些许缘分的,他总也割舍不下。任鲥虽然对此并不十分认同,却觉得这样的顾循之有些可爱,不觉俯下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说着玩的,你既然关心,我尽力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少一点,下周尽量补上吧…… 这章好多青丘国的情况介绍,写得好吃力,希望大家不会嫌烦。嘛,反正这类内容也不会很多啦。 第69章 两人在书楼里待了约有两个多时辰,眼见着太阳也渐渐往西边偏过去,顾循之看了看天色,向着任鲥说道: “这么多文献,不是一时半日能看明白的。咱们这几日都要住在宫里,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们在宫中路径不熟,要是迷了路,又不知要生什么波磔。趁着这会儿天色还早,我们这就走吧。” 任鲥也向着顾循之笑: “这青丘国统共也没多大,你以为他们的王宫能有多大?况且就算是一时辨不清方向,这里到处都是侍从,不管向谁问一问都好,哪里就迷路了。”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将手中的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转身向顾循之伸出手: “不过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们还是走吧。” 顾循之略一踟蹰,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两人相携到书楼门前,与看守书楼的侍从打了个招呼,就一起往住处去,一边走一边留意着宫中的情况。两人发觉这里内外廷的分别并不特别严格,也没有净过身的内侍,宫女侍从们来来往往,时常彼此交谈,显得非常宽松。此外,这宫廷虽然不甚大,宫殿的规制倒是与人间大同小异。如今国主尚未娶妻,中宫空置;西宫住着的是国主的生母太妃;东宫则被划给了太子青如许。 他们的住处也在东宫一侧,是一处小院,共有四间房,中间的庭院又很宽敞,本来是给太子的法术教习预备的,不过如今的教习师傅似乎住在宫外,每日早晚来回都是直接去校场,这里也就空了下来,内的大总管深谙国主的心意,不消格外吩咐,就将他们安置在这里,大概是为了让他们可以就近保护太子。 书楼的位置本来就偏东面,距离东宫不远,两人没多一会儿就走回去,刚进院就看见小玉正在庭院里跟归尘仙人说话,听见他们回来,转身迎上前,劈头就是一句抱怨: “你们来得好慢!我被那些老嬷嬷们折腾得累死了,好容易把她们打发走,过来找你们玩,你们却又不在屋,真是烦死人!” 近来小玉跟他们越发相熟,说话也就越发放肆,没什么顾忌。才不管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正事,只是噘着嘴表达不满。她这样一个可爱娇俏的小姑娘,就连总冷着一张脸的任鲥也不忍心多说什么,只好站在后面笑一笑。顾循之则往前走了两步,笑吟吟地逗她玩: “不是有师父和如许太子陪你?这么多人还不够,非要找我们?” 青如许原本很沉静地站在墙角处,没有多说话,显得没什么存在感。这会儿听见顾循之这么说,就也跟着笑道: “您两位可算是回来了,我这一天都陪着姐姐在宫里逛,还要被她嫌不够伶俐,真是委屈极了。” 听见他在一旁帮腔,小玉转头瞪了他一眼,青如许赶紧把嘴巴闭上,脸上的笑意却一点也藏不住。 归尘仙人坐在正房门边的摇椅上晒太阳,瞧见他们这模样,也笑起来: “可别提了,别说如许跟着跑了大半天,我也陪这个小没良心玩了好一阵,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捞到。” 小玉冲着归尘仙人哼了一声: “你那也叫陪人玩?不过是坐在躺椅上看话本子,看见我来了,翻页的速度稍微变一变罢了。你们都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理你们了!” 她这么说着,气呼呼地扭过头去,却也不是真生气,只是等着人哄她。方才一直没出声的任鲥走过去,揉了揉小玉的脑袋: “看你今天这么精神,这是一点也不困了?” 方才任鲥可没来招惹小玉,小玉恩怨分明,对他没什么意见,所以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确实好了不少,昨天刚进青丘国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比在外面的时候精神。昨晚在大长老家里睡了一宿,早晨起来精神越发好了。这会儿进了宫里,虽然已经是下午了,却好像比刚起来的时候还要精神些似的。” 听他们这么说,顾循之也很感兴趣地凑过来: “早就听闻青丘狐族比外面的狐妖更擅长修行,果然是和青丘国的环境有关吗?” 任鲥想了想,道: “传闻青丘王宫地基下面藏着一块寒玉灵石,是青丘国大阵的核心,不仅能维持将青丘国封闭起来的阵法,还能调节狐族体内的灵气,帮助狐族修炼。外面狐妖大多都是单尾,二三尾的都少见,青丘国狐族之中却有不少从生下来就是五六尾的狐妖,据说都是寒玉灵石的功效。不过这也只是猜测,青丘狐族的繁盛与那寒玉灵石究竟有多少关系,其实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归尘仙人笑道: “究竟是不是寒玉灵石起效,这谁也说不准,不过小玉如今总算是恢复了活力,着实可喜可贺。以后在这青丘国的王宫里住着,准会越来越好的。” 小玉是小孩子脾气,此前生归尘仙人的气,这会儿听他说几句好话,也就把方才的事情忘了,又高兴起来。顾循之瞅着她高兴,就又问道: “你的住处如今也已经定下来了吧?住在哪里?离这边近不近?” 小玉点点头,指着不远处一座小楼道: “上午的时候就定好啦,就在这边的小楼上。说起来这事还有点波磔,那个总管啰啰嗦嗦的,一直说我是要封公主的人,名义上是太妃的女儿,该去西宫,跟太妃住得近些。不过小青早就跟我说好了,太妃那边规矩严,又总有白狐族的各路夫人贵女来拜见太妃,人多口杂又不清净。不如住在东宫这边,又清静,又好玩,又方便,想要学点什么,也有各路教习师傅在。所以不管那个总管怎么说,我就决定要住这边了。” 顾循之抬眼望一望那小楼,只见这楼共有三层,别致玲珑,与东宫一带的其他建筑比起来更显精巧。他点头道: “果然是个好地方,离我们这里又近,彼此之间也好照应。” 小玉也抬头往那边望了一眼,道: “小青也说这里好,我就选这里了。其实你们也都知道,我自幼住在林子里,哪里分得清房子的好坏呢?别的都无所谓,我只嫌这小楼下面的院子太小了些。” 青如许看见小玉似乎不甚满意的样子,连忙道: “东宫这边除了太子寝宫以外,就属这一处最好了。虽说庭院稍小一些,但这整个东宫没有别的主人,无论哪里你都可以随便去玩,不会有人拦你的。况且你那小楼上视野最好,坐在窗前就能看到宫外头呢。” 近来青如许身上魔气残留下的影响已经渐渐除尽,此前被魔气掩盖了的聪明灵秀显露出来,就连神情也变得生动了。众人看着青如许此刻的模样,均想如果不是因为太子寝宫确实不能让出去,青如许准要把自己的寝宫也让给小玉住不可。众人都觉他对待小玉的态度总不大像是姐弟之间的情分,只是当事人既然全无知觉,这里的几人也就不肯多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 一说起能看到宫外,小玉又有了兴致: “我们刚到这里就被叫进了宫,还没来得及到外面去看看。刚才在那楼上,我瞧见外面有集市对不对?宫里的大总管说,我现在没有腰牌,出入有些不便。等过两天腰牌做好了,我就可以到街上玩去。说起来,那出入的腰牌究竟是什么样,把你的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向青如许凑过去,要从他身上掏出腰牌来看,青如许脸一下子红起来,赶紧退了一步: “哎呀,你别摸!我的腰牌不在身上。这次我偷跑出去,皇兄要我禁足一个月,留在东宫练习法术和武艺,等一个月之后考较合格,才许我出去。” 小玉悻悻地停了手: “这就没意思了,大总管也是,反正你最近也用不着,为什么不把你的腰牌给我用呢?” 青如许笑起来: “腰牌哪有混着用的,上面都写明了姓名职务年貌特征呢,跟人对不上是不行的。行啦,我说今天姐姐你也胡闹得够了,咱们上我的书房吃点心去,叫归尘师父他们也歇一歇。” 小玉听见说吃点心,这才勉勉强强答应,跟着青如许走了。 小玉一走,小院里顿时显得清静起来。归尘仙人抬起头,把手上的话本撂下,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张纸,向着任鲥两人说道: “方才你们都走了之后,我还跟国主在一起聊了一阵。我问他可有什么特别不放心的人,他提起一个名字,似乎是九长老之中的末席。如今青丘国中九位长老的姓名家世,我都已经记下来了,你们拿去看看,明日见面时,也好有个准备。” 任鲥从归尘仙人手里接过那张纸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他看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神情略有所动: “白如榭?如果没弄错的话,我大约是曾经见过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70章 归尘仙人经多见广,无论听说什么都不吃惊,只是显露出饶有兴味的样子: “这还真是巧合,当时你们俩没起什么冲突吧?” 任鲥摇摇头: “谈不上起什么冲突,也没说过话,只是远远地望见了一眼罢了。那时候他应该还没当上长老,衣服上没有狐族长老特有的纹绣,排场倒是显得很大,身边带了七八个从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引起议论,让人不注意也难。” “这么说来,他不认识你?” “应当是不认识。” “那就好。”归尘仙人点了点头,“他若是认得你,难免要提防。如今我们只当是小玉的朋友,在这里等着观礼,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循之听见他两人说这些,也有些好奇的过去伸手拿那张纸单: “听你们说的意思,这个白如榭还是个有点来头的人物,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任鲥伸手把单子递给他,一面说道: “喏,上面都写了,他是太妃的亲弟弟,当今青丘国主的舅舅。本来出身平常,外甥却做了国主,也难怪他要耍耍威风。” 顾循之一面拿着单子细看,一面又问: “我看上面八个长老多少都有些功绩,这白如榭的履历却平常。我听说青丘国的长老之位并非国主指定,而是各族公推,选有能者居之。这个白如榭到底是凭什么选上的长老?” 归尘仙人微笑道: “我看着也好奇,所以之前特意找人打听了一番。听说是国主刚刚登基的那会儿,年少力弱,身边没什么值得信赖的近臣,朝政几乎全由太妃把持。当时恰有一位长老离世,白狐族为了讨好太妃,就一力撺掇白如榭上位,偏巧青狐这边没什么合适的人选,赤狐黄狐又不敢与他相争,竟真就让他上了位。” “这么说来,是个小丑似的人物了?” 归尘仙人摇摇头: “倒也未必,倘若这白如榭真是连一点能耐都没有,国主也就无需忌惮他了。说来这青丘国王族的事还真是有趣。国主出身白狐,却与母家一点不亲密,这白如榭不管怎么说,都是国主的亲舅舅,与国主血脉相连,说来总比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青狐显贵们亲近些。但国主却不把他当做亲眷,出了事第一个觉得是他在暗中捣鬼。” 顾循之在王府之中日久,对这些王族与外戚之间的复杂关系格外熟悉些,便说道: “国主虽然是白狐,但毕竟还是姓青。外家再亲近也只是外家。有用的时候拿来用一用,倘若他们想要染指王权又是另一回事,国主是绝不会许可的。” 归尘仙人咂了咂嘴: “寻常的狐妖在山野之中长大,往往连父母是谁都弄不清楚。到了化形的年岁,任意为自己取个名字,在世间行走,何等洒脱。可笑青丘这些狐妖,学着凡人建了个国也就算了,还要学人搞什么姓氏,分成派系彼此争斗,弄得乱七八糟,真是匪夷所思。” 归尘仙人是方外之人,对这些全然不通,顾循之笑道: “师父,既然建了国,就没法按照原来在乡野时的情形办。青丘狐族既然建了国,划分姓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倘若没有宗族的凝聚力,青丘国只怕也与其他几个妖国一样早就覆灭了。” 归尘仙人显见着并不认同,连连摇头: “就算你说得对吧,可他们这继承姓氏的方法全学了凡人,总显得奇怪。就拿这国主来说,他明明是白狐,本来应该姓白,却偏偏要姓青,他将本应更亲近的白狐族看做是威胁,反而将异母所生的便宜弟弟立为太子,悉心教养,这我实在闹不明白。” 顾循之见归尘仙人说得奇怪,不觉又笑: “师父说笑了,他若是姓白,这王位也轮不到他身上。” 归尘仙人一摊手: “你看,这又扯回到姓氏上来了,所以我就说,这些狐族搞什么姓氏,纯属给自己添乱。要我说,就算是凡人,搞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平白给自己下套,兴许未来哪一日全革除了也未可知。今日咱们裹在这乱子里跟他们瞎忙,说不得将来哪一天回想起来,要觉得荒唐又可笑。” 方才一直没吭声的任鲥听见这话,问了他一句: “您莫不是后悔了?” 归尘仙人嘿嘿一笑: “你们知我平素最爱热闹。这次青丘国的热闹要是赶不上,我才当真要后悔呢。况且就算他们青丘国里的内斗没什么意思,妖魔作祟的事总还是真的。未来的事难以说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师徒几人又聊了一阵,就有小侍从摆上晚饭来。青丘狐族擅长烹调,宫中的饮食更显得不一般,十分精巧细致。归尘仙人盛赞这饮食的精美,顾循之却兴趣缺缺,开始想念当初他在京城住时,王府外面摆着的那些点心摊。 几人用完了晚餐,归尘仙人就说自己已经累了,回卧房去休息。任鲥发觉顾循之神思不属,用手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你这是怎么了?” 顾循之转头看他: “我只是在想,等到将来一切都安定了,师兄能陪我回京城住一阵子吗?” 与顾循之不同,任鲥对京城可是一向没什么好印象。但他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 “怎么突然说这个,是因为青丘国宫里的事让你想起了以前?对以前那些事……你还很留恋吗?” 顾循之摇摇头: “有留恋的地方,也有不堪回首的部分。不管怎么说,那里是我生活最久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我身上属于凡人的那部分就蠢蠢欲动,让我想念当初的那些日子,无论如何总也割舍不下。你听了这话,只怕要觉得我过于软弱,凡人的气质也过重了。可是我到底只是这么一个凡人,哪怕身体有一半变成了妖族,这样的心态也总是不能改变。之前你说过,以后要跟我一起在这青丘国里隐居。这样当然很好,可是,若我们能一起在京城住一段日子……那就更好了。” 顾循之的样子有些可怜,任鲥见了,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他,怜爱地抚摩他的头发。任鲥知道自己所喜爱的顾循之,就是这种真实的样子,顾循之身上凡人的部分和其他的部分,他都一概地接受,哪怕是那些属于凡人的最软弱的部分,任鲥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他的原身那样庞大,可以包容一切,当然也能包容顾循之的这么一点小小的软弱和不安。 但他没有对顾循之说,任鲥天性不喜欢多做解释,此前两人独处时说过的一些话已然是他的极限,他只是将顾循之抱在了怀里: “和你一起,去哪里都行。” 虽说宫中为两人分别准备了房间,这天晚上,他们两个还是宿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住得习惯了,若是缺了一个人,总觉得不便。第二天早晨宫中的侍从过来清扫房间,看见任鲥的屋子里一点没动,不免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不过宫中的侍从毕竟训练有素,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这天任鲥仍去书楼查询资料,顾循之与归尘仙人留在住处,向侍从们打听几个长老的事。在这里服务的侍从们虽说不能接近权力中心,却总还是知道些逸闻,七嘴八舌地讲了一番,倒也让他们了解到许多传言。在这空儿,太子青如许也来走过一趟,不过他说之前偷跑出宫落下的功课太多,没留多久就又回去了。 到了下午,任鲥也从书楼回来,过不多时,国主就派侍从过来相请,说是已经请了九位长老,要他们一同过去,在宴会厅中相见。这件事是前一天就已经安排好的,众人得到消息就立即过去,只见九位长老已经到了六位,其中有几位,众人前日初到青丘国时已经见过,只是未曾通报姓名。众人都已经看过这些长老的履历,此时又有国主一一亲为引见,虽说人数众多,还是很容易记得清楚。 等到国主为他们引见过这几位长老,又有两人到了。这两位是赤狐族和黄狐族出身的长老,他们的地位较低,住处离宫廷更远些,此时迟到,也情有可原。两人向国主告了罪,不待引荐便自报了姓名,之后才一同坐下。 这时九位长老已经到了八位,只有白如榭迟迟未至。国主的脸色开始显得有些不好看,三长老白羽风见状,连忙笑道: “九长老年纪轻,平素于穿着上总是特别在意,此番迎接远客,他准是要挑一套最为隆重的礼服,到得迟一些,也有情可原。总之我们这么多人都已经到了,也不差他一个。国主若是嫌他误了时辰,不妨我们就此开席,等他到了,罚他喝酒便是。” 这位三长老白羽风,是这里几位白狐族的长老之中年纪最长的,本来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况且当初国主登位之时,他也从中出力不少。国主见他为白如榭说情,面上的表情也缓和了: “既然如此,那就依三长老所言,我们权且开席吧。” 国主的话音刚落,就有小侍过来通传,说是九长老到了。众人得了通报,都向门口望去,只见从远处晃晃悠悠走过来个人,满头银发,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上面绣着金线,极为华贵耀眼。他那面容极年轻,神情却显得慵懒困倦,一双细长凤目眨了几下,好像困得要撑不住了似的。仔细看看,他的相貌倒和国主有几分相似,不过两人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国主冷厉如寒玉精钢,他却仿佛一朵春睡海棠。 此人着实傲慢,到了之后也不看旁人,只是向国主告罪,说自己前一天夜里失眠未曾睡好,方才国主派的侍从到了之后,他才刚刚睡醒云云。国主看在三长老面上,便不追究此事,只道: “这一次设宴,是为了款待远客,你如今迟到,还该向客人道歉才是。” 白如榭得了国主之命,这才慢吞吞转过身看向归尘仙人这面,似乎是准备说几句不走心的客套话,然而他刚抬了眼睛,就看见任鲥正坐在归尘仙人的旁边。 白如榭的神情一下子变了: “这、这……您不是任鲥吗?您怎么到这儿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见。 第71章 白如榭露出这样的态度,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青丘国的众人都知道,这白如榭向来眼高于顶,除了他做太妃的姐姐和身为国主的侄子以外,对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即使是面对其余八位长老或是青丘国中的贵客,也从来不肯稍假辞色。这人虽然没什么实绩,修为在青丘国中确实是上乘,众人看在太妃面子上,不与他一般计较,倒让他越发张狂起来。 这张狂惯了的白如榭如今见到归尘仙人的徒弟,竟然变得如此谦恭,在场众人感到吃惊的同时,看任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微妙了。 说来任鲥平日里一向习惯将修为略收着些,他本体庞大,浑身灵气满盈,平常若是不注意稍带起点风来,就足够让方圆几十里以内的小妖吓得魂飞魄散。如今他既然在这青丘国中做客,为了避免麻烦更是将修为全部藏住,不肯放出来分毫。 平常他单独行动时,旁人摸不透他深浅,往往不敢轻视,然而这一次他是以归尘仙人徒弟的身份来的,无论国主也好,大长老也好,都是向着归尘仙人说话,没有对他多加注意。他本来不爱多话,又有修为平常的顾循之在一旁比着,因此竟无人发觉他的修为深不可测。青丘国诸人之中,只有青如许与他多相处了几日,隐约觉出他有些不一般的地方,不过青如许到底年轻识浅,对此竟没有多想,更别说跟别人提起了。 这会儿几位长老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任鲥身上,这才隐约觉出他的不平常来。只是这些狐族长老的实力无论怎样强悍,又如何能与任鲥相比,因此到底看不出什么来。也只能怀揣着疑惑暗自寻思。 那白如榭却不在意长老们都在想什么,或者说,自从他看见任鲥时起,一双眼睛就从来没离开过任鲥的身上。这会儿他也不去注意旁人,只是往任鲥的方向疾走过来,到了近前才似乎意识到自己似乎离得过近,这才又往回退了一点,开口说道: “我叫白如榭……几年之前曾在洛水边的驿站里见过您一面,那时候我身边跟着的人多不方便,未敢轻易上前,只得远远望了您一眼。那时我就觉得您英姿卓绝,天下无双,只恨无缘相见。想不到今日竟然有幸在青丘国中相会,我只觉得仿佛身处于梦境之中一般。” 白如榭的声音有点微微颤抖,就连眼睛也略显湿润,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激动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俩的身上,任鲥却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这问题问到了点子上,白如榭脸上略带难色,踌躇一番,几次张口,却到底没有说,最终只道: “今日之宴是为了给众位贵客接风洗尘。着实不该只说我的事,待明日我做东设宴邀请您……到那时候再说吧。” 他好像才刚注意到除了任鲥以外,此处还另有两位客人。说了这话之后,眼睛在归尘仙人和顾循之身上扫了一遍,点一点头,就算是打招呼,然后径自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了。 白如榭的特殊行动按说原本只能算得上是宴会上的小插曲,然而经过此事之后,宴会上众人的心思似乎都已经被这件奇事占据,再来应对酬答,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召集这场宴会的青丘国主也是满腹的疑惑,不知道自己请这些人来调查白如榭的事究竟是对是错。 只有归尘仙人不仅不在意白如榭的轻视,甚至对长老们的心不在焉也全不在乎,始终不动如山。他在宴会上谈笑风生,风姿卓绝,几乎把任鲥的风头都压了下去。也亏着有他在,让这场宴会还能顺顺利利地继续进行下去,总算没有尴尬收场。 不过这场原本预计要进行两个时辰的宴会到底还是提前结束了,宴席进行的时间刚刚过半,就有个小侍从从外面跑进来,说是太妃那边出了事,请国主快去。国主站起身来,看了白如榭一眼,见他全然没有跟着一起去的意思,就吩咐宴席继续,自己跟那侍从一同往太妃住的西宫去。 国主不在,宴席上的气氛就又有些改变,显然可谈的话题更少。过了不久,侍从再来传话,说是国主一时半会回不来,若是宴会兴致已尽,众人可以自行归家。因归尘仙人是客,于是众位长老便都看向归尘仙人,指望他拿个主意。 归尘仙人于席上一直注意观察着九长老白如榭的状态,只见他恍恍惚惚, 众位长老纷纷告辞准备回家,只有白如榭一动不动,似乎笃定了要等到任鲥走了之后再走,归尘仙人的友人大长老青夔走之前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将归尘仙人拉到一旁,窃窃私语: “你的那个徒弟……究竟是怎么回事?” 归尘仙人笑一笑: “你说任鲥?” 青夔瞪了他一眼: “别装傻,老实点。我之前就觉得你那个徒弟有点古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归尘仙人又笑: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个人虽然说是我的徒弟,其实不过是挂个名。他是天生地长的灵物,修为不知比我高出多少,只是因为他于世事有些疑惑,有时候要听听我的意见,因此让我顶了个师父的名儿——实际上我又哪里配做他的师父呢,他平常也极少这么称呼我的。” 青夔听了归尘仙人的话,又定睛去看任鲥。只见任鲥这会儿站在一旁只顾和顾循之说话。无论是青丘国主或是白如榭再或是其他什么人,似乎都不在他眼里,很有点旁若无人的架势。青夔见状,又道: “他与你那小徒弟关系倒是好。” 归尘仙人无论何时总是笑吟吟,听见青夔这全然摸门不着的话,不免笑意更浓: “循之是他从小一手带大的,又是由他引回了修行一途,两人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青夔不知内情,只是赞叹了一番,归尘仙人但笑不语,让青夔更觉莫名其妙。不过他知道自己这友人向来喜欢故弄玄虚,倘若追着他问反而要中了他的圈套,所以干脆不再追问,跟他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这番归尘仙人与青夔聊完了天,便招呼任鲥与顾循之一同离去,他们走了以后,那白如榭还站在原地向任鲥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 任鲥等人只作不知,并不回头。直到他们已然走远,料想后面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归尘仙人这才笑着向任鲥道: “你是何时惹上这门官司?看他这模样,可不像是不认得你啊。” 任鲥明知归尘仙人是在拿他取笑,并不搭理,只是飞过去一个眼刀,归尘仙人假装往后跳了一下,躲开任鲥的凌厉目光,又笑: “阿鲥脾气真坏,不过是说笑两句,循之没说什么,你又何必不高兴呢?” 任鲥压根不想搭理他这嘴贱的师父,但顾循之就在近旁,他明白自己总该给个交代,于是向顾循之皱着眉摇一摇头: “我只记得见过他一次,就是他所说的洛水边上那回。不过看他那意思,显然是早就认得我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顾循之心中颇多疑虑,但他也知任鲥不会刻意隐瞒,因此还是露出个笑容: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呢?要我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任鲥虽然听见顾循之这么说,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匣子,打开了盖儿,就见一金一玉两只蟾蜍从里面蹦了出来。 白练和橘实这两个小家伙好长时间没被任鲥放出来过,在这匣子里闷得久了,虽说能力有所增长,到底恹恹的很没精神。任鲥用指甲尖儿戳了它们两下: “有活儿给你们干,做得好有赏。” 两个小家伙听说有赏,立即精神起来,在任鲥手心里蹦跶了几下。 任鲥见他们听进去了,就伸手往后一指: “你们顺着这条路往回走,有个浑身穿白的白狐妖,名字叫白如榭。你们俩就这么跟着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跟谁说了什么话,都要一一地向我回报。” 一对蟾蜍将头点了一点,显然是听懂了。任鲥见状,掐诀使了个小法术,将两只蟾蜍背上点了一点,让它们可以随时跟他联络,就将它俩放了出去。 顾循之之前留在王府的时候,跟这两个小家伙相处了好久,深知它俩颇有几分呆气。如今见任鲥派它两个做探子,未免有点担心: “它们俩能行吗?要是被对方抓住怎么办?” 任鲥回头看看,只见两只小家伙已然去得远了。 “没事。”他说,“它俩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成,我也没必要把它们留在身边这么久。” 任鲥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冷漠,顾循之虽然明知他一贯如此,还是不免为白练橘实两个担了一回心,忍不住也回过头去: 这两个小家伙,可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涨了好多,吓了一跳。在微博上搜了一下才发现是被推文博主推荐了。真是救了我,实在感谢。 也谢谢新来的读者们和一直陪我的老读者们,看你们的评论真的很开心。现在既然收藏超过了两百,我这周会多更一些,希望下周能弄到榜单,那样的话一切就都好啦。 第72章 三人回到住处,还没过多久,就有宫中的侍从给任鲥送来信函。任鲥将信拆开一看,原来是白如榭邀他明日去赴宴的请柬。这请柬送来得如此之快,显然是白如榭刚刚到家,就写下让人送过来的。 请柬只有一张,上面也只写了任鲥一人的名字,摆明了没准备请别人。顾循之与归尘仙人见了,都觉这白如榭行事作风让人一言难尽,也不知该说他是过于傲慢,还是对任鲥过于热切,亦或是有什么别样心思,总而言之,他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意思表现出来,甚至都没有试图掩饰一下。 任鲥看过了信,将请柬随手放在一边,送信来的小侍从见了,连忙道: “九长老家里的人还在宫门口等着要听回信的。” 任鲥皱起了眉头,显见着不耐烦,顾循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似乎决意不对此发表什么意见。小院之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静默,归尘仙人凑过去,伸两个指头拈起那张请帖看了看,向着任鲥笑道: “既然他一定要单独见你,你就去走一遭。左右不至于吃亏,也好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归尘仙人向着任鲥说完,又往顾循之那边看了一眼。顾循之脸上没一点表情,看不出态度,然而此处的气氛眼见着越来越微妙,就连那送信来的小侍从也开始冒汗。然而这小侍从年纪轻,地位也低,不敢违逆九长老的意思,也不敢走,只得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问: “您……准备要怎么回话?” 任鲥似乎是将归尘仙人的话听进去一点,很冷淡地抛出来一句: “就说我会去。” 小侍从要得也就是这么一句回复,听他这么一说,如蒙大赦,一溜烟儿地跑了。 归尘仙人忍不住笑: “瞧你俩把那孩子吓成什么样。你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说出来彼此听个清楚,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一言不发,就显得不亲密了。”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手将任鲥顾循之两个往屋里推。他没使多大力气就把这俩人推进屋里,还极为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他两个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顾循之才笑了一声: “师父真是爱胡闹,本来没有什么事,被他说得好像怎么样了似的。” 他说过这么一句,就扭过头去,很自然地走进屋里。 方才在宴会上见了那么多人,又遇到行动很奇怪的白如榭,顾循之已经觉得疲乏。他不去看任鲥,在脸盆里撩了几把水洗洗手脸,仔仔细细地擦牙,任鲥却没有动,只是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他。 他发觉顾循之的面容似乎又发生了一点更改,此时有些暗淡的灯光柔化了他的表情,让他的皮肤也显得更加细腻,看起来几乎像是个少年人。稍微一想就能明白,这是青丘国地下的寒玉灵石与顾循之体内狐妖内丹相遇产生的作用……前几天他怎么没有注意到? 若以人类的眼光来看,此时的顾循之容貌已臻极致,虽不如任鲥那般光华璀璨,然而他这个人除却原本的温柔清秀以外,更别有动人心处。若是换了个寻常凡人,单看他这容貌,便要为之心折千度。只是任鲥向来将皮相外表之类看得极轻,只将他此时模样与自己回忆之中的那少年形象相较,试图寻获一点昔日的影子。 不过任鲥到底是没有在顾循之的脸上找到多少和原来相似的地方。任鲥所错过的时光已然将顾循之的外貌改变,内丹能恢复他肌肤的纹理,却改变不了他的目光与神态,任鲥看着他那年轻的面貌与饱经世故的眼神,一时间竟是觉得有些陌生。而这突如其来的陌生感,不免要带来一种不确定的状态。再加上白如榭之事带来的影响,让任鲥陷入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中。 顾循之觉察到任鲥的目光,却没有看他,擦过牙之后就放下了洗漱的用具,开始除去外袍,准备上床睡觉。 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顾循之每次在任鲥面前宽衣,总觉得羞耻难言。那时候他还是鹤发鸡皮的老者,即使不露出多少肌肤,也难免自惭形秽。后来他面容改变,身形也有了变化,对于任鲥常在身边一事愈发习惯,此时即便察觉到对方的眼神炽烈,也没有过于在意,仍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顾循之所做的这些只是很寻常的动作,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今日在任鲥眼中看来,却加重了他的焦躁。他想想方才归尘仙人口中所言,终于按捺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顾循之的身边,道: “明日我去赴那白狐妖的宴,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没有?” 顾循之本以为他不想再提这件事,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有些不明所以: “什……什么?” 看着他那模样,任鲥觉得更焦灼了,可他到底希望顾循之做出什么样的表情,自己竟也不太说得清,只道: “那白狐妖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我独自前往赴宴,你就不担心我?” 顾循之听了这么一句,这才恍然大悟,一下子明白了任鲥的心思—— 他竟是在烦恼自己没有吃醋。 意识到了这一点,顾循之在心中偷偷地笑起来。 那白如榭无论相貌法力,权势地位,都是上上人物。见到这样一个人毫不掩饰地在宴会上热情表达着自己对任鲥的憧憬,顾循之心中多少有点酸意。只是他一方面坚决不肯露怯,一方面又担心自己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会让任鲥心烦,便只是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肯多说,生怕这点酸意露出来,便显得自己落了下乘。谁知任鲥竟是对此认真烦恼起来,让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欢喜。 看着这样的任鲥,顾循之竟起了一点捉弄人的心思。他面上一点情绪不露,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白如榭显见着是你的拥趸,你到他府上去,自然不会出什么事,我又有什么不放心?” 这话若让一个知情识趣的人听见,马上便知道他是在闹着玩。只是任鲥原本对这些痴男怨女之间常说的话不甚习惯,这会儿又已经已昏了头,不免脱口而出: “这样说来,我到他那里去,你竟是全不在意?” 这话一出口,任鲥才觉茅塞顿开,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烦恼什么。他也曾跟着归尘仙人看过几册话本,对此倒不是全无所知,只是他一向从未将那些话本里的男男女女与自己和顾循之联系在一起过,此时意识到自己居然如此在意这些,不待顾循之答话,先把自己惊呆了。 顾循之从未见过任鲥这种样子,烦恼焦急、迷惑惊讶,种种凡人脸上常见的情绪,短短几分钟内就在他面上变幻了数次。此刻的任鲥哪里还能显出平常超凡脱俗的模样,竟成了这世间最平常的一介凡夫,心甘情愿将喜怒系于顾循之一人身上。顾循之从来不知他还有这么多表情,从来想不出,他竟是将自己的心意看做是最重要的事。 见他这样,当然不该再开玩笑,就算真要捉弄什么的,也得换个时间再说。只是此时若要解释,似乎又过于刻意,况且即使是这样,顾循之仍然不想将自己心中的嫉妒展现在任鲥的眼前,在他看来,那实在有些太不得体了。 于是他想了一想,轻声漫语: “怎么可能全不在意呢……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我从来都是最在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这章写得好艰难。明天隔一天,周一还打算更新一章。 第73章 任鲥好像就只是想听这么一句话,听顾循之这样说过之后,他的心情一瞬间就安定下来,感觉心满意足了。 心情变化速度太快,他还没能来得及再仔细体会一番,就见顾循之挺直了背,很认真地看他: “无论是白如榭还是别的什么人,我都不看在眼里,我眼中唯有你一人。”他说完这一句,似乎迟疑了一下,随即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知道在师兄心里,我也是最重要的……对吧?” 最后这半句虽然是个问句,但从顾循之的眼神看来,他确是这样认为。他的性子一向较为内敛,从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此时这样脱口而出,脸红得不行,等不得任鲥的回复,转过身去不敢再看他了。 任鲥没有强迫他转回头来看自己,只是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曾经那个在北冥之中沉睡的巨鲲,是从来不会注意人类的,无论是凡人还是修行人,在巨鲲看来都只是些远处的微茫。后来巨鲲化为人形,体验了人间的悲欢,才渐渐成了现在的任鲥。现在的任鲥之中,,是与顾循之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即使沧海桑田,心上留下的痕迹永远不会被磨灭。” 任鲥的话着实动人,顾循之的眼圈有点发红了。 任鲥踱步过去,好好地站在他面前。顾循之想要伸手遮掩自己的红眼睛,却被任鲥拦住了。 “別遮。”他说,“你的模样最近有点变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顾循之听话放下了手,但还是有点怪不好意思: “也就是那样嘛,没什么好看的。” 任鲥没回答,只是静静看他。他发现顾循之的眼睛有点红,但脸上充满生机,好似已经快要枯死的树重又发出新芽,比新生的小苗还更有活力似的。他那在内丹和寒玉灵石的双重作用下重新恢复了生机的肌体似乎正在拼了命地生长代谢,不仅让他的皮肤充满光泽,就连发际也新生出许多短短的绒毛似的额发,往四面八方支棱着,居然显得有几分傻气,把他眼睛里有些过于世故的神色中和了。 不过这会儿,他的眼睛还红着,眼眶里噙了一点泪,着实看不出他的世故来。他抽噎了一下,不小心让狐狸耳朵从头上冒了出来,整个人显得可怜又可爱。 如果顾循之知道自己现在是这么一副样子,他一定不肯就这么乖乖站着让任鲥看,他的自尊过高却又太容易受损,原先相貌衰老的时候觉得自惭形秽,如今终于有了年轻的外表,却又觉得自己这模样太过年轻可爱,在任鲥面前又要显得气弱了。 顾循之这么别扭着,任鲥爱怜地抚了抚顾循之头上的绒毛: “从前不是说过,别叫师兄了,叫我的名字吧。” 这是任鲥第二次要求顾循之叫他的名字了,此前顾循之觉得太怪,在外面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回避过去,这一次,师兄的脸就在他的眼前,那种在外人面前的冷漠一点也不见,满面都是温柔。情之所至,他的名字就又脱口而出: “任鲥。” 他这样叫过一声,看见眼前的人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等到顾循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放在床上了。 他面上泪痕未干,任鲥走去拿了巾子替他擦过脸,又替他盖上被子,在他唇上一吻: “睡觉之前,再叫我一声。” 顾循之抿了抿唇,他觉得这连名带姓的叫法好像还是过于生硬,因此想了一想,又转口叫道: “……鲥卿。” 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顾循之的脸就又红了,任鲥倒是满意: “这称呼好,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就算在师父面前,你也不许改口啦。再叫一声来听听?” 什……什么?在师父面前?!在师父面前管师兄叫鲥卿?这这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顾循之如遭雷击,僵得一动不能动,仿佛泥塑木偶一般。无论任鲥怎么诱哄,他也咬紧了嘴唇,不肯再叫第二遍。任鲥看他那样子有趣,又当真想要让他屈服,不免想起昔日在归尘仙人话本子里见过的桥段,将手伸入被中作乱。顾循之又羞又怒,偏生抵不住他,只得求饶似的又叫了两次。不想却勾起任鲥的兴致,趁机作乱,到底是让顾循之叫了半宿的“鲥卿”。 第二天两人都起得迟了,等到推门出来时,不仅归尘仙人已经在院子里坐下,就连小玉和青如许都已经过来,正在和归尘仙人说话。见他俩从房里出来,三人齐齐转过头来看向他们这边。顾循之看见归尘仙人,想到昨晚的动静一定让师父听了去,脸竟一下子白了。 归尘仙人昨晚着实听见一点动静,如今看见顾循之神态表情,又有什么不明白。若是平常,归尘仙人非要好好取笑两个徒弟一番不可。只是这会儿有两个年轻孩子在,况且任鲥虽然常常有些可恶,顾循之却是个好徒弟,想到这里,归尘仙人便大发慈悲,轻轻地饶过了他们: “阿鲥、循之,我正给如许太子讲昨天宴席上的事,正好你们来了,就都一起过来说说。” 顾循之见归尘仙人没提昨天夜里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大家都在看他,他就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一点: “那个白如榭当真古怪,不过倒是也没露出什么马脚,今晚鲥卿要去他府上赴宴,等他回来再说吧。” 顾循之的话音刚落,院子里的气氛就突然发生了一点转变。别人倒是没什么,只有小玉心里一点事也藏不住,听他说完就嘻嘻笑了起来。 顾循之一愣,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昨晚叫“鲥卿”叫了太多次,这会儿竟是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了。 任鲥就站在他身侧,此时一点不避讳,低了头跟他咬耳朵: “以后就都这么说吧。” 任鲥的气息就在他耳边,顾循之脸上烧起来,却下了决心要趁此机会将自己与师兄之间的关系拿到台面上来。昨晚的事给了他勇气,他点了头,轻声对任鲥说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精神涣散……说不清为啥……好烦。希望能快点调整回来。 总算给任鲥敲定了恋人之间用的昵称,嘛,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下一更周三。 第74章 归尘仙人和小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心知肚明,只有青如许年纪小,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即使一直看见二人同宿,也只当他们是师兄弟关系好,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甚至方才听见称呼“鲥卿”也没发觉不对,这会儿听见小玉窃笑,又见到两人亲密地窃窃私语,这才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你……你们……!哎唷!” 他刚说了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表达完自己的惊诧,头上就被小玉凿了个暴栗: “别大惊小怪的。” “哦……哦。” 青如许头上挨了小玉一下,猛然想起平常兄长经常教导他要有储君的气度,赶紧闭上嘴不出声了。 其实这会儿众人聚集在这里,当然不是为了专门和任鲥顾循之开玩笑。青如许身在东宫,虽说没参加昨晚的宴会,却早已得知了席上的情况,今日一早就跟小玉一块过来,就是为了要跟他们商议一番。任鲥顾循之他们出来之前,青如许已然跟归尘仙人交流了一段,这会儿见他们两人出来,正该迅速进入正题,不想话头又岔开了。 还是得快点回归正题才行。 归尘仙人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青如许,问: “说起来,昨晚国主急匆匆走了,西宫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青如许正觉尴尬,这会儿见归尘仙人询问此事,连忙道: “原本也没什么太大的事,西宫有个女官打碎了太妃最喜欢的琉璃盏,按说出了这种事,本来要重重责罚那个女官,偏生她是永康郡主驸马的外甥女,虽说家道中落了,也算是青狐之中的大族。永康郡主两口子连夜进宫来求情,不知怎么和太妃起了冲突,言谈之间似乎还对太妃不敬,害得太妃犯了头痛病。总而言之闹得一团乱,那边只好请皇兄去调停。” “后来怎么样了?” “也没怎么样,皇兄将永康郡主训了一顿,,罚了他两口子银子,又革了那女官的职,让她回家去了。太妃这边也没落到什么好,被皇兄要求闭门谢客三个月。不过皇兄毕竟是太妃的亲生儿子,虽说平常关系一向不好,昨晚看太妃头疼得厉害,还是在西宫留了一整夜。” 青如许说的这些,都是国主家里的私事,众人听得没什么兴趣,刚要揭过,却听青如许又道: “说起来这件事虽然闹得厉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整件事里最古怪的其实还是九长老。须知太妃一向疏于修炼,近些年内丹暗淡,经常头疼。平常每到这种时候,九长老总是立即前往西宫侍疾。不过我听说,这次的事虽说给了他消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着实令人不解。” 青如许似乎是当真疑惑,其他人却都将目光投在了任鲥身上。归尘仙人笑道: “这件事只怕也要算在阿鲥头上。看来这白如榭长老着实看重阿鲥,为了要宴请阿鲥,连姐姐生病也不管了。这样看来,阿鲥今晚去赴宴,还要再多加小心才行。” 任鲥显然并不喜欢归尘仙人的说法,却也不想反驳,他动了动手指,用法术叫出了白练和橘实的虚影。 这似乎是他与这两个小家伙约定好的办法,白练橘实一遇到合适的时机就把想要汇报的内容用法术存起来,等到任鲥有时间的时候,就可以把这两个小家伙的影子叫出来报告,倒是方便得很。 橘实嘴笨,报告之类的事情自然是交给白练,白练的虚影张开了嘴巴: “那个白如榭一准有什么毛病,他回家之后就坐立不安,写了一封信叫人给主上送了过去之后,就一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半宿都没有睡。早晨倒是起得挺早,然后立即命人整理花园,洒扫庭除,叫厨房采买大量珍稀食材。还向有名的酒楼买来了他们窖里藏着的最好的酒。哦对了,他昨晚还派人将府里最好的一辆车子连夜修缮装潢,听他那意思,似乎是准备派这马车到宫门口来接您……除此以外,我们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别的,等发现了什么再来报告。” 白练说得很流利,橘实只负责在一边点头。话说完了,两个虚影也就消失不见。任鲥看向众人,似乎想看看他们都有什么意见。顾循之还没说话,归尘仙人倒是先开了口: “不能让阿鲥乘白如榭的车去,这家伙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我们这方面最好还是小心些。我去找青夔借一架车,比着他定好的时间早些过去,这样就行了。” 顾循之并不认为会出什么事,不过他也觉得慎重些没什么不好,于是对任鲥道: “我陪你一起去……在车上等你。” “好。” 事情就这么快速说定,归尘仙人写下一封信,让青如许派侍从给青夔送去。没过多久就收到了回复,青夔说自己府中本来就有空闲的马车,连同车夫一同,让他们随意使用。众人看着时间差不多,做好了准备就一同前往宫门。 青夔派出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前等待,顾循之刚准备上车,没想到归尘仙人竟抢先上去了。 这样的车子一般只坐两人,等到顾循之与任鲥依次上车之后,车内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顾循之费力地看了归尘仙人一眼: “所以……师父为什么也要跟着?” “阿鲥既然去赴宴,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吧?师父还不是怕你一个人等得无聊?”归尘仙人笑眯眯地,“再说,万一真的出什么事,有师父在身边,不是会安心许多?” 顾循之知道从师父这边下手没办法,只得又看了看任鲥: “鲥卿不能想个办法吗?” 任鲥笑笑: “要用法术将车子内部扩大一些倒是不难,只是……你们不是要悄悄躲在这里?如果用了法术让白如榭看了出来……这样真的好吗?” 顾循之不出声了。任鲥伸长了胳膊将他搂在怀里,扶住他的肩膀: “这样就好了。” 顾循之被任鲥抱在怀里,虽然仍是觉得拥挤,心中却熨帖了。 顾循之冲着任鲥笑,任鲥在顾循之额上印下一吻: “我会早点脱身回来。” “不要紧的。” 看着身旁的两个人借着拥挤的机会卿卿我我,归尘仙人翻了个白眼,然而那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压根就没有看到。 白如榭府上距离王宫也不算远,说话工夫就到。车子刚到街口,就看见白如榭府中的四个仆从已经在那里等待了。马车停下通报了主人姓名,四个仆从分工明确,两个在前引路,另两个飞跑回报。车子还没走到白府门口,就见白如榭已经迎了出来,不等车子停稳,就说道: “哎呀哎呀,我分明已经派了车子去接,您怎么又乘了大长老府上的车子来?这实在是我的不对,应该提前跟您说好才是。” 任鲥迅速在顾循之面颊上印下一吻,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等我。” 顾循之点一点头,任鲥就出去了。 任鲥刚下了车子,就看见白如榭穿着一身素淡衣袍,满面生辉,张开双臂向前一步,道: “能够请到阁下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请吧。” 任鲥瞧他穿着,心道这个白如榭这回倒是收敛了许多。他没答话,只是略一点头,这时候才发现,原来白如榭的衣袍上有用颜色相近的丝线绣成的图案,只一动,衣上的花纹就显现出来,变幻多端,显得更加夺目。 白如榭见任鲥看他的衣服,连忙道: “这衣服上的刺绣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取了个名儿叫水粼绣。这种丝线天下难寻,只有我这里才有。您若是喜欢,明日我叫人为您也做一套来。” 任鲥摇头不语,白如榭显见着有点难堪,却也一点没显出不高兴,只是低头笑道: “啊……是我僭越了,总之这事不急,宴席已经备好,请您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仍是周五。 嘛,手感总算稍微回来一点点,希望下一章能让我自己满意~~~ 第75章 这会儿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虽然还没真正黑起来,白如榭府上却已经点满了灯,将整座府邸照得通亮。任鲥之前跟着归尘仙人去过大长老青夔家,记得那宅邸有些旧,宽敞大气,装饰十分素雅。这九长老的家里不如大长老家宽阔,却都是些新筑的亭台,玲珑精致,格外华美,能看出主人的格调来。 这样的一座宅院,里面的下人按说一定不少,不过自从任鲥进了门之后,还未曾见过一个仆从,四处寂然无声。似乎是白如榭担心下人粗手粗脚惊扰贵客,不肯让下人露面,只是亲自导引着他向前穿过游廊,前往设宴的花厅。 这游廊旁边的庭院显见着是精心设计的,池塘里种着莲花,塘边各种时令花卉错落有致,在黄昏中灯笼的映照下显出朦胧的妩媚,竟有几分如梦似幻的味道。夜色里有暗香涌动,不知是什么花的气息,将一切都笼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白如榭在任鲥前面,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侧着身子抬手导引,目光低垂,似乎不敢抬眼看他。他衣上的纹饰映着水波和灯笼的光线,展现出令人惊异的流光。当他为了看清前方路径,稍微抬起眼睛时,便能看到他的细长凤目闪过光芒,与这一切交相辉映,竟是说不出的合拍。 游廊走到头,穿过一道垂花门,就是一座小花厅,花厅不大,但极为精致,里面摆一张小桌,正适合两人坐,似乎是招待亲近客人才启用的场所。花厅里并无一个人影,桌上酒菜却已经摆好,菜肴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有仆从掐算着他们走过来的时间,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又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主人亲自待客。这般招待除却令人感叹他府上仆从训练有素以外,却也带了几分诡秘古怪的氛围,让人心神难定。 将客人引至花厅以后,白如榭此时方才抬起头来,只见他面颊微红,满面春风,与昨晚宴席上的神态迥然不同。他先请任鲥坐上首,然后拿起酒壶为两人斟过酒,举杯道: “我先敬任公子一杯。” 任鲥点头致意,举起酒杯与他相碰,将杯中酒一口喝干。那酒不知是用什么花瓣浸过的,除酒香之外,又有一股甜柔花香,极易入喉,喝完之后,只觉香气盈满口腔,着实有趣。 白如榭也喝干了酒,又替两人重新斟满酒盅,这才在次席坐下,也不说别的,只道: “这一席虽说粗陋,也是舍下的厨子尽全力做出来的,请用。” 任鲥看看桌上的菜肴,虽然没有龙肝凤髓,也尽是稀有少见之材,菜肴的数量虽然不算太多,但每一道显见着都花了许多工夫,不说味道,单从形态上看,便觉着实精美。“粗陋”云云,显然只是主人的谦辞。要准备这么一席菜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虽说白如榭身为九长老,在青丘国中也算位高权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置办出这样的一桌宴席,只怕也是费尽了心思。 任鲥在人世间已久,与各样人都曾打过交道,也曾被高官贵族当成过上宾对待,却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待遇。昨晚宫宴之中,他已然看出白如榭待他十分特别,却也没想到他竟用心如此。在任鲥看来,若是多年好友相会,无论怎样精心都不为过,然而此时他受到像白如榭这样一个生人如此夸张的热情接待,反而显让他觉得古里古怪,浑身不舒服。 他垂首沉思片刻,还是决定要直截了当地将心中疑惑问出来: “我与九长老从前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也只是驿站里匆匆一瞥,本来没有什么往来。九长老今日为何要特意请我?” 白如榭闻言,浅笑道: “任公子视我为陌生人,我却识得任公子许久了。我这样说,未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在今日时间充足,任公子若不嫌烦,就请听我将这些故事一一道来。” 任鲥点头,白如榭便道: “我的出身任公子大约也略有所知,我虽然出身白狐一族,却只是旁支的旁支,父母于修行一道没什么天分,去世得又早,只留下我与姐姐两人相依为命。后来长老们说我姐姐命格贵不可言,因此送她入宫为妃,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外头。” 白如榭的语气凄婉可怜,声韵悲凉。饶是任鲥心如铁石,也略有所动,只听他又说道: “那时我还年少,原本就没有父母管教,姐姐一走,更显得孤苦伶仃。那时宫中虽然只有姐姐一人,国主却从不肯对她稍假辞色。姐姐在宫中不受重视,族中的长老们也不拿我当一回事。我想着留在青丘也没什么趣味,干脆离开青丘游历。一开始只是毫无目的的漫游,后来偶然见到您的画像,又曾听说了您在海边钓鱼时降服青龙的故事,心中十分仰慕,便着意寻访您的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我在人间找到许多传说,又寻到种种旧时的痕迹。也算是上天眷顾,我循着痕迹一路追寻,有一次竟让我遇上了您的原身,虽然只是云中的偶然一瞥,却教我魂牵梦萦许久。” 白如榭说到此处,转过眼神看了任鲥一眼,只见任鲥眼中透露出吃惊的神色。他笑一笑,低头又道: “后来家姐为国主诞下太子,地位稳固,便召我归国。我于国中蹉跎了几十年,再出来时,已然寻不到您的踪迹。那时我在国中已然算是有些地位,又派人细心寻访,几十年之后才得知原来那段时间您是在京城附近隐居。我连忙循着手下来报的方位追去,总算在驿站见了您一次。只是那时我有些面皮薄,到底也没敢上前跟您搭话,后来懊悔了许久,只道此生再也没有机会与您相见。不想这一次您竟是到了青丘国来,总算是圆了我多年的梦想。” 任鲥听完白如榭的话,只觉莫名其妙。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白如榭这般人,虽然白如榭方才的一席话似乎是解释了他对任鲥的特殊态度,可任鲥听过这些之后,反而更觉困惑。他曾见过凡人将修行人或是龙凤一类看做神明跪拜,与白如榭的态度略有类似,但凡人朝拜神明是为了求保佑,然而这白如榭好像对他并无所求;他也曾闻顾循之的痴语,似乎也与白如榭的话有某种共通之处,然而顾循之是自幼被他抚养长大,与这白如榭又是全然不同。因此,任鲥听完这些,竟不知道应当如何反应。 白如榭见任鲥一声不吭,心中也有些打鼓,面上却笑道: “怪我说了这许多没意思的话,害得菜都冷了,该罚一杯酒。” 他这样说过,便满饮了一杯。任鲥本来无意怪他多说,便也陪饮一杯,又举箸尝了几口菜,只觉甘芳味美,果然不同凡响。他想一想,又道: “阁下年少时的境遇,着实可悲可叹。不过如今阁下是国主的母舅,又成了青丘国的九长老,一呼百应,贵不可言,年少时的事也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白如榭一笑: “那是自然,我出身平凡,能坐上现在的位置,也算是运气很好,本来也没什么可以抱怨。少年时的事,我全忘却了,只是对任公子的憧憬之情,无论过多久都不会磨灭。我已打听过,任公子是为了送太子才到我青丘国来,等到太子在外认的姐姐册封了公主之后就要离去……不知您可否看在我面上,在青丘国多留些时日?” 任鲥摇头道: “此前我们原本只准备将太子送来便走,不过太子那位姐姐是我们的好友,因此才决定在这里多停留些时日。册封公主这类事少说也要几个月,我们在这里停留数月,已经远远超出原来的计划,不可能再多停留了。” 白如榭满心满眼全是任鲥,此时听任鲥开口闭口说“我们”,这才隐约想起与他同来的还有个师父和师弟,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我听说您的师弟身上有些疾病,您着急要走,也是为了您的师弟吧?说到此事,在下着实不解。您本来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为何要拜那么一个普通的地仙为师、与那甚至连修行人都算不上的男子师兄弟相称?像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与您为伍呢?” 任鲥听见白如榭言辞中颇有轻蔑之意,心中十分不快。归尘仙人也就算了,可他竟用这样的语气提起顾循之,着实触了任鲥的逆鳞。他瞥了白如榭一眼,冷冷说道: “你说我的师父师弟不配与我为伍,难不成你就配得上了?” 白如榭见任鲥为那些凡夫俗子发怒,心中的傲气腾然而上,不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着任鲥朗声说道: “自然也是不配的,只是我也不是一般凡狐,料想总比那些不三不四的家伙多两分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白如榭这家伙的性格还真是有点讨厌,开始还毕恭毕敬的,多说了几句话,自大狂的属性就冒出来了。 今天写得顺利多了,状态很不错呢。 明天见。 第76章 任鲥听出他这话里似乎有文章,没有答话,抬起眼睛看他,想要得到进一步的解释。白如榭见自己已然引起了任鲥的注意,咬了咬唇,将他一直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倾吐而出: “任公子可曾听过天魔狐吗?” 这句话带来的效果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听到“天魔狐”这个词,任鲥只是微微动容,并没显得格外感兴趣。不过对白如榭来说,如今他能得到这一点动容也就足够。这似乎给了他一点勇气,让他能把话继续说下去: “看您这样子,应当是知道这些了。当年我狐族极盛之时,有天魔狐现世。当时天下妖族,都奉我狐族为尊。虽说就算是天魔狐也无法与您相提并论,但至少……也足以侍奉左右了吧。” 听到“天魔狐”三字,任鲥就已经很注意了,只是面上很镇静,没有将心中的惊讶表现出来。天魔狐与之前那个占了碧空山洞府的“天魔法师”名字里虽然都有“天魔”二字,却着实不是一回事。那个什么“天魔法师”不过是个低等的妖魔,自封的冒牌货,天魔狐却是天生成的天魔,不仅生来自带魔气,而且能化魔气为己用,并不会因此扰乱心神,因此法力高强,与寻常的狐妖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天魔狐因为体有魔气,脾性到底也和寻常狐妖不同,通常十分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很难以正邪二字判断。 任鲥很留心地看了白如榭一眼,若说古怪,这家伙的脾性确实是够古怪了,可是若说他就是天魔狐……任鲥觉得他还不怎么够格。 不过光是天魔狐这个词就足够引起注意了,近来妖魔四起的根源,莫非就在这里吗? 他虽然这样想,态度却显得轻慢,唇角带了一点冷笑: “你想说你就是天魔狐?恕我直言,天魔狐是天生而成,可不是你这样的。” 白如榭的神态略显窘迫,但还是强撑着继续说: “您或许不知道,当年青丘国初代国主正是得了天魔狐的襄助,才得以建国。我青丘白狐正是天魔狐的苗裔。每隔数代,总会诞出一个有天魔标记的孩子。这样的狐子虽说不能称为是真正的天魔狐,但假以时日,最终会获得如天魔狐一般的能力。当初我姐姐出生时,国师曾经推算过,下一个拥有天魔标记的孩子,是与她血脉最近的人。他们一直以为那个人会是她的儿子,所以要求她入宫,期待她诞出一个同时拥有青狐血脉和天魔标记的太子……但是他们的计划落了空,因为那个有天魔标记的人是我!是她唯一的弟弟!” 白如榭说到这里时,眼睛又放出光来,腰身也挺直了,衣上的纹绣如水波一样闪着流光。能看得出来,他颇为此感到自傲。 “天魔标记”什么的,任鲥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因此,他开始认真地上下打量起白如榭来。白如榭见他留意自己,便也昂首挺胸由着他看。似乎希望得到他的认同。 任鲥锐利的目光可以看透一切真实,但他并没能从白如榭身上看出什么天魔标记,只是从他身上看出一种强烈的、想要立于人上的渴念。这渴念已经存在了许久,即使如今他已经贵为九长老,这种渴念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任鲥未置可否,只是也站起身来,直视着白如榭的双眼问他: “那么,你把我请到这里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白如榭人身的形貌,是他下了大工夫修炼成的,身量体态,容颜表情,不仅美艳非常,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在青丘国中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当任鲥站在他面前时,白如榭顿时感到有一种压迫感从对面涌来,让他的呼吸为之一滞。 诚然,任鲥的人形比白如榭高些,面孔也总是显得很冷,不过白如榭知道他的这种感觉并不是来自于外表,甚至也不是来源于他的磅礴灵气——任鲥在青丘国中一直收束着威压,并未放开。 所以说……这种感觉是来源于任鲥本人的气度吗? 看着这样的任鲥,白如榭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之前见面的时候,白如榭声称上一次在驿站相见时是怕打扰任鲥,因此没有上前搭话,但他自己心里知道,他着实是在害怕着任鲥。他仰慕着任鲥,同时也怀有深深的恐惧和自卑。他原本以为如今的他已经有了站在任鲥对面的资格,可是当任鲥真的站在他对面时,白如榭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太渺小了。 至于任鲥所问的问题,白如榭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像一只飞蛾一般,只是凭着直觉冲往光亮,却对前方的火焰并无了解。他对任鲥究竟有何所求?他自己也不知道。 此时他直直地站着,全然不能移动,只能尽量保持着呼吸,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 任鲥没有急着要什么答案,他稍稍侧了侧头,继续观察着白如榭。他觉察到自己带来的压力让白如榭的状态发生了变化,兴奋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将那股强烈的渴念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任鲥发现了他体内潜藏着的魔气。 这就很有意思了。 一般说来,像白如榭这样拥有强烈执念的妖狐,被魔气侵染之后,本来应该被魔气吞噬,最后变成承载魔气的容器,就像那个“天魔法师”一样。不过如今的白如榭虽然略显古怪,但显然神志清醒,他体内的魔气数量不多,并且看上去确实处在他的控制之下。 或许他真的有什么“天魔标记”? 不,不对。任鲥不相信世间会有这种怪诞的东西。他猜想大概是因为白如榭的族裔确实具有天魔狐的血脉,天生对魔气有一定的抵御能力,或许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掌握了一点掌控魔气的方法……除此以外,他就只是普通的白狐,也许天赋比别的白狐稍强一点,运气也稍好一点,大概只是这样了。 任鲥在心底里给白如榭下了这样一个判断,心里稍微有点失望。 之前他见到青如许的情况,又得了青丘国主的请托,原本以为能在青丘国发现魔气的来源,或者至少找到一些特别的线索。不过在他看来,白如榭的程度……不过如此。或许他的确是害青如许入魔的罪魁祸首,但京城周边魔气泛滥的事……恐怕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这样想着,心情松懈下来,神情就带了些轻视。白如榭在对面看着他,将他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 白如榭没法忍受这样的眼神。 他自幼出身低微,从未有人看重过他,他一直忍耐到现在。他以为他终于足够光鲜,可以以很堂皇的姿态出现在他所崇拜的任鲥面前,可是一切都和他想象得不一样,眼前的这个人把他的一切全都看破了,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在说他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是白如榭无论如何也无法承受的。 他看着任鲥,痛苦,渴求,恐惧,欲望,愤怒,不甘,所有的情绪全都混杂在一起,白如榭心中的魔气骤然暴涨,然而脸孔上却显示出悲戚的神情,语调也低沉温柔,其中满是凄凉之意: “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这句话就好像一句咒语,白如榭的话音甫落,霎时风云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连着写的,但明天我妈妈要来,后天更下一章。 拜拜~┏(^0^)┛ 第77章 任鲥进了九长老府中之后,顾循之与归尘仙人一直都在府外的马车里等着他。 他们的车夫是大长老青夔很看重的一只机灵黄狐,任鲥下车以后,他就把马车赶至街口停下,稍微避开九长老府上下人的目光。看似很悠闲地坐在车上等任鲥出来,实则在替顾循之他们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虽然白如榭家里的下人也曾开口邀他们的车夫进府里去休息,但车夫以“大长老家里的马车,还是尽量不要出入九长老家为好”的理由谢绝了。这个说法是众人来之前就商量好了的,大长老青夔一向端正自持,平常很少与其他长老交接,与这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九长老更没有什么话讲,这样的话还显得挺有说服力。 这马车原本就是预备给两个人乘坐的,这会儿任鲥已经下车,顾循之与归尘仙人两个坐在这里并不算挤。不过随着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黑,马车里的光线也暗下来。顾循之与归尘仙人当然不想被人发觉,因此既不能撩开车帘透气,又不能大声说话,甚至连盏灯都不能点,枯坐在车内,着实等得心烦。 归尘仙人的定力倒是很强,他端坐在车里,合着双目养神,一句话也不多说。顾循之却没法像归尘仙人那样气定神闲。在昨晚的宫宴上,顾循之一直都在注意观察着那个九长老白如榭。发现他的眼睛全程都在盯着顾循之,未尝有丝毫转移。虽说顾循之无论如何都对任鲥有信心,但是…… 复杂的心绪搅得顾循之坐立不安,他试图转移一下注意力,只好低声问归尘仙人: “师父,你这儿有话本吗?” 这段时间以来,归尘仙人一直都是话本不离手的。不知为何,这会儿倒是什么也没有拿。不过归尘仙人惯用袖里乾坤术。顾循之总觉得他身上无论如何也能带个几本。 归尘仙人听见他问,张目瞥了他一眼,教导道: “在这种光线下不能看话本,会近视的。” “近……视?那是什么?” 听到顾循之的疑问,归尘仙人似乎怔忪了一下,然后才说: “啊,没什么,当我没说……总而言之,我今儿没带话本,你就先看这个解解闷吧。” 归尘仙人从袖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顾循之用法术在手心里拢了一个小光球,往封面上照一照,看见是一本佛本生故事。 “师父不是走道家修行的路子,怎么还看这个?” “随便看看,消遣罢了。” 归尘仙人拿不出别的来,顾循之也就只好满足于手上这本小册子。佛本生故事相对简单,不如话本复杂有趣。况且眼前这个叫做鹿王本生的故事与顾循之此刻的心境全不相合,故而他兴味寥寥,读了几页,忍不住又将小册子弃置一旁,转头往车帘处望。 车帘很厚,又不能随便掀开,就算是往那边看,其实也什么都看不到。不过顾循之满怀愁绪,除了频频回顾以外,也没有其他纾解的办法。 他这般坐立不安,就连合着眼睛的归尘仙人也被他惊扰,睁了眼,轻声道: “阿鲥才进去半个多时辰,这会儿恐怕只是刚吃了两杯酒,一定是出不来的。” 顾循之哪能不知道这些,只是倘若他能像归尘仙人这般镇定,他也就可以像师父一样成仙了。如今他修行不够,心中又时刻惦记着任鲥,此时等待的每一分钟都好像一年那样漫长,那种焦灼感几乎要将人完全吞噬。 此时任鲥在做什么?和白如榭喝酒吗?顾循之想起方才任鲥掀开车帘出去时,他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白如榭那如同泛着波光一般的华美衣袍和细长狐眼。感到嫉妒如同藤蔓一样在心中渐渐甦生。 这情绪让他自己厌恶,感到自己仿佛着实变得丑陋起来。他惶惑地看了归尘仙人一眼,似乎指望他的师父能说点什么。 归尘仙人倒是果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看了他一眼,道: “若以尘世之中的规则而论,男女之间若是有情,往往要以婚姻为约,将对方牢牢绑住。然而若是两个男子相爱,却没有与男女相当的定例。况且我等修行人寿命极长,也不会如凡人那般轻易许下什么约定。说来感情这东西不过如此,情浓之时,只愿千万年里能一直望着同一个人的双眼。然而人心易变,不过几年光景,这盼望便也不作数了。倘若为了情之一字,因嫉妒生出心魔,那就更可笑了。” 顾循之听了归尘仙人这几句冷言冷语,就如一桶冰水自头上淋下来,焦躁也好,嫉妒也好,此时都被一股悲凉取代。归尘仙人却仿佛没有注意到顾循之的变化一般,只是闲闲继续说道: “……被爱之人固然能得到千万般缠绵宠爱,然而这些所谓宠爱,却全是系于对方的心意,对方心念一转,这些东西也就都不存在了,为这样镜花水月一般的东西患得患失,着实无聊。反倒是爱人一事,因为完全出于自主,倒还算是有些趣味。为师只愿你们能好好享受恋慕对方的乐趣,却不愿你们沉溺于对方的宠爱之中。” 归尘仙人这话,听起来倒像是个过来人,顾循之想到师父这些年来从未与人有过什么亲密往来,平常只是看话本解闷,心中便有了些许猜测。忍不住问道: “师父莫非……也曾有过什么经历吗?” 听他这样问,归尘仙人脸上的表情倒还真是略微有了些异样,稍停了一停才道: “为师未成仙时,倒也曾倾慕过旁人,不过那些早已是前世之事,与如今毫无干系了。你与阿鲥之间的事,师父我也乐见其成。只是此事到底易变,你们两个也要心中有数才好。” 归尘仙人这样教导过了,顾循之点一点头,刚想回答些什么,却听见车夫在外面高声叫道: “出事了!” 车夫的呼声十分急促,顾循之与归尘仙人也顾不上别的,赶忙从车里钻出来,只见有一团黑云在九长老府邸上空聚拢,掀起了不详的狂风。他们的车子距离九长老的府邸尚有一段距离,但也已经受到了波及。 归尘仙人一眼就看出那黑云绝不是自然形成,里面魔气的浓度至少高达百分之九十八。 他冷静地思索了一秒钟,转头对车夫道: “你驾车先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九长老府上有魔气爆发。” 车夫明白这是紧要关头,答应了一声就驾车往回走。归尘仙人握着顾循之的手,道: “瞧这架势,我们还真得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循之点点头,跟着师父一起往九长老府邸的大门处走。虽说只有几步路,但这里风沙极大,让人走得极为吃力,到了门口才发现,这里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白如榭身为青丘国的九长老,平常门口至少也要有两三个下人看门,况且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任鲥刚到这里的时候,几乎半座府邸里的下人都聚集在门口,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不应该没人才对。师徒两个向门内望去,门中隐隐透露出紫色的雾气,仿佛另一个空间。 师徒两个对视了一眼:要进去吗? 顾循之咬住唇,点了点头。 归尘仙人只是个地仙,倘若要碰上厉害的妖魔,心里还真有点发虚。不过一想到任鲥如今就在其中,这师徒俩就觉得没法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师徒两人鼓起勇气往前,刚刚迈过门槛,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又变了一个样子。 方才在门外看见的紫气这会儿又消失了,不过府中的下人还是仍然看不见人影,旁边的游廊点满灯笼,处处都透着一股诡异。 归尘仙人谨慎地判断了一下方向,拉着顾循之往游廊走: “走这边。” 顾循之很希望自己能派上点用场,只可惜他的修为着实低微,这会儿只能跟着师父走。 他们循着游廊一路向前,却都没有碰上什么人。等他们终于快走到游廊的尽头,前面有个小东西拦住了他俩的去路。 顾循之停住了脚步,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 “橘实?” 眼前那孤零零的小金蟾正是橘实,它茫然地站在游廊中间,看着顾循之,十分无辜地发出了一声: “呱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第78章 在九长老府的花厅里,一切的中心,任鲥和白如榭对峙着。 不过按照当下的情况来看,虽然两人仍然是面对面地站着,但是在这里使用“对峙”这个词,似乎还是有点不够恰当。 白如榭端丽的面容此时因痛苦而扭曲,显出极悲的神色,控制不住的魔气从他的身体中不断喷涌而出,直冲云霄,整座府邸都被乌云笼罩,天空中隐隐传来了雷声。 他虽然的确不是天魔狐,但他所释放出的魔气,着实令人惊叹。 直上青云的魔气冲得他的白袍上下翻飞,此时他那衣上的纹饰与其说像粼粼水波,不如说更像是汹涌的波涛。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这样的波涛之下都只能屈服,被魔气浸满心胸,化为没有意识只余下执念的妖魔。 此时在他府邸之中的一切都逃不过,只除了任鲥。 无论多么浓烈的魔气都不能动摇任鲥,他本来就是处在另一个层级的存在。此时他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站在白如榭对面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一点波澜,内中也不存在一点褒贬,或者偶尔闪过一丝兴味,也是稍纵即逝。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严苛的评论家,正在观赏一场并不足以吸引他的表演。 他就在这里,却又好像不在,一切似乎都因他而起,但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他好像只是偶然路过,因为看到了稀奇的事情而驻足。他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兴趣,也就不会过多干涉,只是在这里看着。 倘若不是因为此时白如榭已然进入了难以遏制的癫狂,再注意不到面前人细微的神情,恐怕会被激起更强烈的怒火。 不过此时,他大概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 白如榭体内的魔气此时已经被全部释放到空中,这似乎让他的眼睛里稍微多了一点清明。但这么一点清明并不足以让他恢复神智,此前一直压制着的魔气爆发出来,绝不是轻易就能压制住的。魔气的失去反而激发了妖魔吞噬的本能,于是他举起手,做出了一个召唤的动作。 这像是一个讯号,立即就得到了回应。九长老府中的下人原本只是青丘国中的寻常民众,大多都是些仅会化形的赤狐和黄狐,此时受了魔气侵染,就成了最低等级的妖魔,此时受到主人的召唤,就都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魔气影响了他们化形的能力,此时他们虽然还是人身,头却已经变回了或赤或黄的狐形,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瞳孔大而且黑,肩膀塌着,拖着步子往前走。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 任鲥平常在青丘国的街上,也经常看见这种狐首人身的情形,那都是些修为不足的狐民,不仅温柔和善,行为举止也都优雅可爱,就算狐首人身,也并不让人觉得怪异。可是这些眼神空洞的魔狐早已失去了意识,变得如同提线木偶,这场景若是让常人或是一般狐民看见,一定会觉得极为恐怖。任鲥倒是一点不慌,仍然只是看着。 这花厅本来就不大,很快就被这黑压压的狐群挤满了。只有任鲥的身侧还留有一点空地——即使是被魔气完全侵蚀的狐群,也本能地觉察出任鲥强大而异样的灵气,不敢靠近,而是亲近身上气息与自己相同的白如榭。 白如榭之前释放出了大量魔气,现在体内的虚空已经到了极限,魔狐们身上的魔气和灵能,正是他如今最需要的养料。于是白如榭伸手抓住离他最近的两个魔狐,运起法力来。 任鲥眼看着那两只魔狐的血肉在白如榭手中完全被抽干,连皮肤骨骼都没有留下,最终只留下一套衣服,无声地落到地上,好像被抛弃的蝉蜕,而白如榭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重新浮现出了淡淡红晕。 但两只魔狐能够提供的这么一点养分还远远不够,白如榭又抓住了另外两只。 魔狐们看着他们的同侪被当做营养包一样吸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然是呆呆的。他们甚至还主动地彼此握住了手,帮助白如榭能够更快地将他们的血肉吸食干净。说到底,任鲥发觉他们甚至连完整的魔也算不上,只能算是白如榭的附属品,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他提供更多养分。 然而他们原本都只是青丘国中的寻常狐民。 若是往这方面想,眼前的情景除了恐怖以外,着实有许多可悲叹之处。若是顾循之在此,见到这样的情景,一定会感到悲伤。不过此时站在这里的只有任鲥一人,而他着实没有那么多丰富的感情。当初他身为巨鲲之时,一张巨口便吞下无数蜉蝣,眼前的情形在他看来,与那亦是相去不远。 所以他只是看着。 白如榭加快了吸收魔狐的速度,没过多长时间,挤满了花厅的魔狐就已经全数被他吞噬。小小的花厅地上堆满了遗留的蝉蜕,有些衣料硬挺些,甚至保持着主人还活着时的状态,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魔狐原本的灵力低微,单独看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然而魔狐毕竟数量众多,白如榭将他们全数吸收之后,不仅面上更添光彩,甚至连身量都显得高大了不少,一头银丝如群星般璀璨闪耀。此时他吸足了魔气,身体恢复平衡,神思也重又有了条理,此时他将头颅傲然挺立,说: “任鲥,你看我现在如何?” 任鲥站在他的对面看完了所有的表演,轻轻地拍了两下掌,面上神情却没什么格外的变化,只是很平静地说: “若有如此的力量,倒还真显得有两分像是天魔狐的样子,说来你的天分也算高了,不过是不是天魔狐这种事,跟天分没什么大关系。如今你引了魔气入体,将府中下人全部吞噬殆尽,塑造出如今的形貌,倒是显得挺威风……可你真正所求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白如榭听了任鲥的问话,脸上一瞬间显出迷惘之色,不过这一点迷惘很快就又散去,他正准备答话。忽见有两个人从游廊那边过来。 这会儿府里的下人早就都变成魔狐被白如榭吞噬完了,对峙的两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有人来,齐齐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归尘仙人和顾循之到了。 天幸他们进来得稍晚,因此没有受到多少魔气的影响,顾循之见到两方对峙的情景,不觉叫了一声: “鲥卿!” 听见顾循之的声音,任鲥稍稍分神,情不自禁向他嫣然一笑。 白如榭自从他第一次见到任鲥时起,就从未见他露出过这般妩媚神情,此时嫉妒盈满内心,顿时挥袖向顾循之射出一道魔气。 他这样突然发难,众人都猝不及防,就算任鲥要去救也来不及。顾循之匆匆忙忙用法术召唤出一道护盾,心里清楚这一点护盾压根抵挡不住对方滚滚而来的魔气,只能稍微争取一点时间。不过在那一道魔气还没有碰到顾循之的护盾之前,归尘仙人已然伸开大袖,将这些魔气全部收拢袖中。 顾循之不知师父的袖里乾坤法竟然已经练到此等境界,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归尘仙人一笑,道了两声: “惭愧,惭愧。雕虫小技而已,也只能收下这么一道魔气,再多就不行啦,真打起来也没什么用处。” 白如榭听了这些,哼了一声,心知此时任鲥已经有了提防,倒也没再继续攻击。 归尘仙人即使在这样的地方也仍然显得非常放松,他看看白如榭,又转向任鲥道: “喂!阿鲥,你的那个小蛤|蟆被这家伙抓走了。” 任鲥这才注意到,归尘仙人的手上趴着一只小小金蟾,孤零零的,样子十分可怜,看来他们是在外面碰上了。 橘实又“呱呱”叫了两声,其声颇为悲凉,任鲥没再看他,只是向白如榭伸出手: “还我吧。” 白如榭将手伸进袖里,将那通体洁白的玉蟾取出放在手里把玩,却没有要还给任鲥的意思: “这小东西……是你派来的?倒是个不错的小玩意,方才那么折腾了一气也没死。” 他提着白练的后爪,拎着甩了甩,然后又将两个手指一上一下捏住了白练的头,只要稍一用力,白练非脑浆迸裂不可。橘实见到这情景,两眼涨得通红,呱呱叫得声音都哑了。 顾循之和归尘仙人都有心想要去救下白练,可两人明白就算是他俩加在一起,也没法压制白如榭,只好站在原地看向任鲥。 任鲥则是看着白如榭,见他的神情稍有变化,便立即向前,还没等此处的众人反映过来,任鲥已经站在了白如榭身侧,他的剑正架在白如榭的咽喉之上,只要他稍有异动,任鲥的剑便能割下他的头颅。 虽说眼下看来,任鲥已然稳操胜券,但三人仍是当真提防着。这白如榭性情古怪,如今又成了接近天魔的存在,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招数。 没想到,此时白如榭转头面朝任鲥,竟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所以说……我虽是爱你至深,在你心中,就连这小东西都比不上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卡了一整天,今天总算写出来啦! 我还挺满意的嗯。 第79章 任鲥的剑在白如榭颈上压出一道血痕,白如榭的手松开了。 白练从他的指缝里跳出去,总算逃得一条生路。任鲥的剑却没有移动。 白如榭并没有试图躲闪或者还击,只是看着任鲥的脸。说来可笑,自从他第一次见到任鲥时到现在,这竟是他离任鲥最近的一次。他开口问道: “无论我变得多么强大,您都不会多看我一眼……是吗?” 白如榭奇怪的执迷惹得任鲥一阵烦躁,这家伙总是这样夹杂不清,似乎活在自己的梦里。任鲥已经不耐烦再和他胡搅蛮缠,又不好就这么直接杀了他,干脆痛痛快快将实情说了出来: “无论你强大还是弱小,无论你是青丘国的长老,抑或只是一只普通白狐,都与我无干。或许你曾经听过些我的故事,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与我本人也没什么关系。照实跟你说吧,我是因为受了你们国主的委托,这才来调查太子入魔一事。以现在的情势来看,这件事……果然是你做的吧?” 任鲥提起此事,总算让白如榭稍微转移了注意力,他看向任鲥,略显惊讶地一笑: “国主认为是我做的,所以请你来查我?” 任鲥点一点头,白如榭又笑了一声: “我不过是做了一些谁都希望有人做的事情而已,虽然没成功。不过我大概也猜想得出,就算是成功了,也不会有人感激我就是了。” 白如榭这话里倒是有不少意味,众人听了此言,都忍不住要联想起青丘国主一家之间的复杂关系来。顾循之往前走了一步,问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白如榭瞥了他一眼,竟也回答了他的问话: “我本就不是为了让谁感激我才做的。青丘国建国至今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是当年的情况,倘若不能将青狐即位的习俗完全废除,距离覆灭恐怕也不远了。” 归尘仙人也皱起了眉: “你真的认为自己的做法能让青丘变得更好?” 白如榭的神情竟然显得很坦荡: “不知道,或许会变好,或许会变得更糟。但至少我做了我能做的事。” 这可真不像是一个刚刚将近百狐民转化成妖魔又将其吞噬的人说出来的话。众人正惊诧于白如榭所表现出的责任感,只听他继续说道: “……无论如何,我的名字都会被留在青丘国的文献之中,永远被记住。当他们再提到我的时候,能想起的不再是裙带关系这样的无聊事。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到底是成为了一个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九长老,这就足够了。” 所以说到底,这个家伙脑袋里想得还是只有自己啊。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白如榭并不是一个悲剧英雄,甚至也称不上一个合格的反派。不过他自己似乎并不介意半吊子的反面角色,无论如何,或许是因为他年少时被轻视得太过,如今他只要能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大概也就满足了。 此时他又笑起来,轻声自语: “说起来,以实际情况来看……达到的效果或许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呢……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他抬起眼睛看着任鲥,声音也放大了: “请让我成为您传说之中的一部分吧,不要让我接受什么无聊的审判。虽然没有机会与您同行,能有机会站在您的对面,也是一件足以让人感到骄傲的事情。” 任鲥从他的语气里觉察到危险的味道,想要把剑撤回来。但是他慢了一拍,白如榭已然伸手拉起任鲥的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按说白如榭通体满是魔气,本来不该这么容易就死,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确实全无求生的愿望,他竟然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死掉,让人觉得这件事结束得过分虎头蛇尾。黑色的血从他脖子上的伤口流淌出来,浸透了魔气,显得格外黏稠。他原本如水波和流光一样的衣服此时竟然也暗淡下来,失去了原有的华美。此时他的躯体静静躺在这里,与这间花厅里的近百“蝉蜕”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白如榭死去之后,他府邸上空盘踞的乌云也散去,这时众人才发觉,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天竟然已经亮了。 任鲥随手抓起一件地上的衣服,将他剑上黑色的血迹拭净,抬头对顾循之说: “走吧。” 顾循之应声过去,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白如榭一眼。 或许因为白如榭的体内还积蓄着魔气,此时他虽然已经身死,却没有变回白狐的原形,死去的面孔仍然保持着原来的的模样,看起来并不特别像是一具尸体,脸上还带着一点不甘心的表情。 不知怎么,顾循之竟觉得有一点可惜。 他们离开花厅,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还没到门口,就看着大长老青夔带着人进来。此前他得到车夫的回报,知道事关重大,半夜里就带了不少人过来,只是那会儿九长老府上黑云密布,因此他们未敢轻易进去,只是在门外等待,这会儿看见云雾全部散去,才敢往里走,刚进门就看见他们出来。 青夔走在最前面,一眼就看见了他们: “怎么样?” “结束了。”任鲥很简单地说。 他没有和青夔多说,只是握着顾循之的手,带他离开了这里。归尘仙人知道他们还有他们的事情要解决,本来就慢吞吞坠在后面,这会儿看见青夔,干脆停了脚步,大致向他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青夔毕竟身为大长老,做事十分慎重,他跟着归尘仙人到那花厅中看了看情况,确认归尘仙人所言非虚。就带人在那花厅里泼上火油,将带有魔气的血尽皆烧尽。这才又与归尘仙人一同入宫去向国主复命。国主听了两人汇报,很是沉思了一阵,最终决定从私库里出了钱抚恤白如榭府中仆从的家属,对外只说九长老府上意外失火,竟将此事全部遮掩住,只有朝中几个长老才得以知道事情的真相。至于太妃,她听说了白如榭死去的消息,立即就晕倒了,从此缠绵病榻。国主下了令,不许她再与白狐族的贵妇贵女们往来,她也就只能独自在西宫里一天天继续憔悴下去。 这些都是后话,却说当时任鲥带着顾循之离开了九长老府上,并没有立即回去王宫,而是与他一同去了宫门外的市集。似乎是打算和他稍微逛一逛,将之前在九长老府上留下的那些不快的记忆略微去掉些。 这里的市集是每天都有的,总是十分热闹。九长老府上的事情对这里没有一点影响,对大部分的青丘国民来说,昨晚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一个晚上,和每日没有任何区别。任鲥拉着顾循之的手,总带他往热闹处去,想要凭此冲淡昨晚的印象。 不过实际上,九长老府上发生的事没有给顾循之带来太大冲击,白如榭吸取魔狐血肉的恐怖情景他并没看见,认真说来,他其实只看见了白如榭一个人的血。虽说满地遗留的衣衫能够提醒他那里曾经发生了相当惨烈的事,但好在顾循之这个年纪的人并不怎么擅长想象。况且他曾在王府之中久居,对杀人不见血的事也算是看惯了。 任鲥其实不大会逛街,走得很快,也不说什么话,顾循之来不及看两旁的店铺,只能尽量跟着他,突然他停下了脚步,转头问顾循之: “你饿不饿?” 顾循之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晚上,在车里躲着的时候,跟师父一起分食了一个烧饼。之后经历了这么一场,已然全无食欲,这会儿听见任鲥问起,他才想起来饿,对着任鲥点了点头。 任鲥把他推到旁边一个小摊旁坐下,顾循之定睛一看,这里竟是个卖汤圆的摊子。 这会儿天气热了,吃汤圆其实好像不怎么合适,不过这让顾循之想起当初跟任鲥在京城吃过的那一碗汤圆,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甜。 青丘国的汤圆倒好像比京城里的还讲究些似的,摊主准备了一碗不冷不热的汤,上面满是桂花,不要钱似的洒了一层,香甜得有些过分,却显出点憨厚来。这里汤圆中的豆沙好像也更细腻些,外皮又滑又软,果然体带灵气的狐妖摊主做出来的汤圆,总是要比寻常汤圆好吃些。顾循之不知不觉,就将一碗汤圆全吃光了,等剩下最后一个,这才后知后觉地用勺子舀了盛到任鲥口边: “你也吃一个吧。” 任鲥似乎嫌弃这东西甜,只咬了半只便不肯再吃。顾循之也不介意,将剩下半只送进嘴里。桂花香和豆沙朴实的香甜结合在一起,让顾循之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吃完最后一只汤圆,再喝两口汤,顾循之觉得胃里熨帖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发慌,也就多了些精神琢磨别的。他抬起头来看任鲥,开口问道: “其实……你这会儿心里还在想着昨晚的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最近会比较连续更新,哪天不更会尽量提前说哒。 第80章 任鲥笑一笑: “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本来想着带你出来散一散心,心里却忍不住总要想那些事。” 顾循之摇摇头: “也没什么,毕竟还是正事重要。” 任鲥道: “我本来想要通过查清青丘国的事了解魔气的真正来源,不想白如榭身死,如今线索又断了。他虽说承认了谋害太子之事,其他的事却一点没提到。” 顾循之洗耳恭听,任鲥又道: 白如榭自称天魔狐,但在我看来,他体内的魔气并不像真正的天魔狐那样出自天然生成,而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现在的问题是,寻常白狐的躯体不可能承受这么多魔气,在此之前,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异事。” 顾循之有点泄气: “如果白如榭活着的话,这种事随便问问就行。可惜他如今已经死了,所以……又回到开始了啊。” 任鲥捏捏顾循之的手指以示安慰,摇头道: “也不能这么说,既然知道了白如榭,沿着他这条线索,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来……好在我们还要在青丘国住一段时间,慢慢来吧。” 顾循之也知这不是着急的事,好在最近他与小玉的内丹渐渐融合,活动更为自如,一些原本用不了的小法术,如今也可以随便使出来用,平时生活更觉得便利,在找线索的时候也能帮上忙。 不过这件事还是比他们原本想象得要困难许多。 要了解白如榭平常的行动,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问他的亲信随从。但遗憾的是,白如榭所有的亲信随从,基本上都已经死在了那天晚上。虽说有几个人当夜不在,侥幸逃过一劫,然而他们得知此事之后,精神上受了太大打击,不是立即病倒,就是变得有些疯疯癫癫,根本没法提供出什么有用的情报。 于是他们打算到九长老府上去找一找。若能找到些笔记日记之类的东西当然最好,就算没有这样的东西,若能找到几本多翻了几遍的书,也算是有些收获了。不过自那晚之后,九长老府已经被封,门口日日都有狐兵把守。任鲥托了归尘仙人去问大长老青夔要来令牌,以便能进九长老府去搜寻线索。 不过事情到底没能像两人想象的那样进行,大长老的令牌倒是很容易就借了出来。归尘仙人却也给他们传了话,说是那天晚上,白如榭的举动导致了府上种植的花木都沾染上魔气。为避免这些花木入魔为祸,也为防止花木上携带魔气沾染到寻常国民身上,青夔早已率领了狐兵将这里的花木全部烧毁。本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在狐兵焚烧花园时,不慎引燃了府上的建筑。九长老府上房舍均为木制,虽然当时已经尽力营救,九长老府上的书房还是已经被烧掉了一半。 尽管得到了这样的消息,两人还是抱着万一能找到点什么的希望到那里仔仔细细搜寻了一圈。不过很遗憾的是,他们确实什么都没有找到。 尽管如此,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虽说整个九长老府上已经没有任何能提供信息的东西或人,但九长老的亲姐姐白太妃如今还好好地在西宫里住着。众人都知道这姐弟两个情分极好,平常无话不谈。太妃很有可能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只是如今白如榭新死,倘若贸然上门拜访,向她询问白如榭的事,恐怕要引起她的厌恶,很难问出有用的信息,所以这一条路也只好暂且放弃。 如今唯一切实的消息只剩下青丘国国门处的记录。青丘国全境都被结界覆盖,只有一处国门可以出入,即使贵为国主,想要通过国门也必须留下记录才行,白如榭自然也不例外。任鲥与顾循之拿了青夔的令牌,没大费力就让守国门的狐兵同意带他们去查找记录。 “要进仓库倒是不难,不过记录可要靠你们自己找。”那狐兵这么说着,打开了仓库的大门,“最近一千年来的记录都在这里,你们自己看吧。” 仓库里堆着数不清的簿册,如果两个人徒手去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翻完,狐兵嘿嘿一笑,好像有点要看他们笑话的意思。 不过他俩当然不会随便让一个小小的狐兵看笑话。 任鲥抬起手,正准备使用法术,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顾循之: “你想来试试吗?” 顾循之恰巧知道一个可以用在这种情况下的小法术,只是他服用了狐妖内丹之后还从来没用过,着实不知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顺利把这法术使出来。他抬头问任鲥: “我有点没把握啊……可以吗?” 任鲥鼓励地点了点头,顾循之这才放手催动法术,在心中默念白如榭的名字。 眼前堆放簿册的架子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架上的簿册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了地上。其中几本从簿册堆里飞出来,落到了顾循之的手上。 顾循之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许久不用这个,稍微有点失手了。” 跟着他们过来的狐兵大惊失色: “弄得这么乱,你们可得把它们全放回去。” 任鲥转头看向仓库里。方才弄乱了的册子立即一本本自动归了位,统共还没用了一分钟。他瞥了那狐兵一眼: “这样就行了吧?” 那狐兵只是底层的赤狐,从来没见过此等法术,硬着头皮顶着任鲥的眼神,往仓库里走了一圈,查看簿册所在的架子确实与薄册上的日期一一对应。这才回到点头哈腰: “一点不错。” 这会儿顾循之也已经从手上的七八本簿册上找到了白如榭出入青丘国的日期。根据这几本簿册上的记录上来看,白如榭年少时曾离开青丘国很长一段时间,在外游历了十三年。此后再回来时,其姊已经诞下皇子,他便没有再离开太久,只是偶尔会出门游历半年左右。从出行的时间和他写下的目的地上来看,或许这几次出门只是为了寻访任鲥的旧迹,并没什么大不了。再然后他就任了九长老,离开青丘的次数就更少了。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每一次出行,行踪都颇为诡秘,并没有在簿册上注明出行的目的。着实显得有些蹊跷。 顾循之指着他最后一次往返的记录,道: “如果白如榭之前说得是实话,他这一次离开青丘,大概就是为了要让青如许染上魔气。只是他这回归的日期看起来有点蹊跷,除了让青如许入魔之外,他这次离开青丘,只怕还做了别的事。” 任鲥闻言,也凑过去看。发现白如榭这一次回归的日期,只比他们到青丘来的日期早两天。 他们来青丘之前,为了祛除青如许身上的魔气,耽搁了不少工夫。倘若白如榭让青如许染上魔气之后就立即回青丘,按说应该比他们早到许多才是。这样想来,他一定是又绕路去做了别的。 可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呢? 这样的问题当然没法在簿册上得到解答。顾循之将册子上的几个日期抄了下来,就跟任鲥一起回到了宫中。 这会儿青丘国主已经就此次的事件下过了令,决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然太子一事是白如榭所为,而他如今又已经身死,便不再多做追究。国主自然是十分客气,话语间对师徒三人充满感谢,还赠了他们许多珍贵礼品。只是众人也从他话里听出,国主决意止步于此,不愿意再查下去了。因此任鲥等人在青丘国之中随意查问的权力,自然也就没有了。 青丘国中的情况着实按照国主期望着的方向在发展,在这件事里,太妃受了极大打击,再也无法干涉朝政。九位长老如今缺了一人,按照平常的习惯,这个位置应当交给白狐族选出一位白狐来。只是如今白狐族选的白如榭做出这样的事,国主便趁此机会将这个位置收了回来。 国主倒是很想要趁此机会再选一位青狐皇族,不过他如果做得太过分,还是容易引起白狐族的反扑。于是他干脆选了一位青姓的白狐。也算是在两方之间找了点平衡。这会儿国中人人满意,归尘仙人师徒再在这里待得太久就要显得过分碍眼了。于是国主下令要礼部官员速速选定册封公主的日期,下个月就举行册封仪式。 如此这般,就相当于变相下了逐客令,任鲥等三人就算想要在这里多留些时日也不行了。 虽说这样的结果也在预料之中,不过顾循之想到这些,总觉得心里有点不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81章 众人之中,最不把这当一回事的大概就是归尘仙人了。 一开始青丘国主求的人是他,后来也是跟他说不必再费心。国主倒是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归尘仙人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他似乎就只是想要找一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看话本,至于这个地方究竟是哪……他其实并不特别在意。 虽然国主已经收回了他们的权限,任鲥和顾循之还是在为寻找事情的真相而奔忙。归尘仙人对这些事似乎没什么兴趣,或者说,既然已经有人为此奔忙,他更喜欢让自己闲着,要么舒舒服服地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话本,要么就跟小玉玩。 不过最近小玉也开始忙起来,国主将册封仪式提前,导致此前可以不紧不慢做的工作这会儿突然变得急迫,小玉每天都被教导礼仪的女官和替她准备礼服的女裁缝折腾得团团转,还要抽空完成法术训练,等她晚上终于做完所有功课,过来找归尘仙人玩的时候,样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憔悴。 “每天这么折腾我,就算身上灵气再多也不够啊!”她这么抱怨着,向归尘仙人撒娇。 归尘仙人一边闲闲翻着话本,一边向着她笑: “等你真的当上公主,只会比现在更麻烦。” “还有比这更多的麻烦事?”小玉睁大了眼睛,“我不信!” “这有什么信不信的,随便想想不就知道了。”归尘仙人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茶,“前任国主只有两个儿子,现任国主还没有成婚。等到你成为公主之后,青丘国的未婚公主大概就只有你一人。目前白狐族与青狐族之间的关系微妙,现在的国主说不定早已计划好了你的归处,让你去联姻。” “联姻?”小玉是山野里长大的,听不懂这样文绉绉的词,“什么叫联姻?” “这有什么可不懂的,就是叫你去结婚,利用这种事换些好处。” 小玉一下子吓呆了。 “结婚?我可不同意!” 归尘仙人倒也不是有意吓唬她,只是看着她这天真模样,心想她既然要留在这里,心理上总该有点准备,于是又道: “你以为当公主就只是给你好吃好喝,找几个师父教你法术就完了?况且你又不是前任国主的亲生女儿,享受了这些,是要给国家做贡献的。一个公主又当不成国主,只在这方面有点用处,由不得你自己愿不愿意。” 归尘仙人虽然是这么说,小玉却始终不信。又过一阵,看见青如许来了。小玉赶忙去问他: “喂!小青子!归尘师父说,我要是留下当公主,说不定要被他们用来联姻。你是储君,你来说说看,归尘师父说得对吗?” 青如许也是上了一整天的课,知道小玉在这里,就过来偷个闲找她玩。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这么难的难题。 这件事的答案几乎可以说是现成的,可是小玉这么问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青如许心里欢喜小玉,因此这边一力撺掇她留下,那边又去求国主。只可惜国主不肯封她做太子妃,又不肯只把她当做寻常的客人留下。只肯同意将她封为公主。 国主心里的想法,青如许知道得一清二楚。如今皇室之内人丁稀少,国主的力量也有些不足,非要借助长老或是国中其他臣子的力量不可。若是宫中能多一位公主,那么等到她出嫁之时,又可以多联络一位权臣,可以让皇室的地位更加稳固。 青如许原本并不赞同国主的决定,只是如今他还只是储君,并没有太多话语权。况且他与小玉之间原本就是姐弟的名分,看小玉的情形,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意。所以他当时想了半天,终于让了步: 公主就公主吧,哪怕只是姐弟的名分,只要能一直看着她就好了。 青如许做了几年储君,早已学了一套储君应有的思维方式和处世技巧。凡事先从大局考虑,也就把自己对小玉的心意一直藏在心里。不过出于自私的心理,他并没有将小玉成为公主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一向她说清楚。于是这会儿小玉问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看见他那支支吾吾的样子,小玉心里更加起疑,柳眉一竖,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来: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快说!” 青如许有些为难,期期艾艾道: “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只是归尘师父说得没错,你若是真成了公主,婚姻之事,也就没法自己做主了,一切都要听国主的意思。” “那我可不同意!” 小玉生气的样子着实可怕,青如许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里毕竟是青丘国,当然不能像姐姐在外面的时候那么自由。” “胡说八道!”小玉听了这话,真的生了气,“所以说,你之前千里迢迢去找我,就是为了要把我关在这鬼地方,然后嫁给一个现在还不知道是谁的人?” 青如许听了小玉的责备,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直藏在心里隐忍不发的委屈爆发出来,让他冲着小玉大喊了一声: “不是!我绝对不是这么想的!” 自从见面以来,青如许还从来没在小玉面前这么大声吼过。看见他这样子,小玉有点愣住了。 归尘仙人一言不发,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起来他也不过是随口提醒一下小玉,想不到居然近距离看到了这般有趣的场面,实在是太好了。 青如许看看归尘仙人,又看看小玉。小玉也在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青如许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把自己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心事说出来……或许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了。 但是他真的要说吗?他明明知道小玉对他无意,而且……就算是小玉愿意和他在一起,他的身份也决定了这绝对不可能。这件事就算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青如许心乱如麻,可是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小玉还在等着。 他看着小玉,小玉也看着他,满脸都是不信任——她已经不相信他了。青如许咬了咬唇,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想要走吗?我可以帮你。” 这句话是他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一时的软弱,还是决意自我牺牲的精神,他本来有机会对小玉倾诉自己的心,却到底放弃了。青如许相信,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给她最想要的东西。如果小玉想要走,他不该强留她。更何况……以他的身份而言,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喜欢她的资格。 他这样一说,小玉反倒有些犹豫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大家不是为册封典礼做了许多准备吗?” “没问题的。”青如许咬着牙说,“册封典礼之前你被盯得太紧,要走可能会比较困难,不过若是在举行过典礼之后,说不定能找到个空儿让你安全离开。” 小玉看看青如许的神情,意识到他确实是认真的,于是脸上又绽开了笑容: “好,那就这么说定啦!至于具体的情况,咱们好好计划一下再说。” 归尘仙人原本已经放下了话本,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一对,等着看青如许说他的心里话。没想到青如许居然什么都没说,不免大失所望。他重新拿起话本,刚准备继续看,就听见任鲥和顾循之从外面进来,笑着问: “你们说定了什么?” 青如许没想到他们这会儿回来,想到自己方才差点要在众人面前告白,不免有些尴尬。小玉却全不当一回事,只是笑道: “我不想当公主啦!小青子答应要帮我逃出去,我们正在这儿商量呢。” 小玉性情跳脱,虽说原本答应留下,这会儿改了主意也不太让人意外。任鲥顾循之两个听了,倒也没问她为什么,只说: “要是这样,原本商定的公主册封仪式怎么办?我们本来不是说好了要等册封仪式之后再走吗?” 青如许正为此事懊恼着,这会儿全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连忙道: “我计划着要等册封仪式结束了之后再帮她逃走……不说这个了,你们今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可曾找到什么有关的线索没有?” 青如许虽说是储君,毕竟也是之前中过魔气的受害者,虽说国主已经不再关注此事,他还是对此事比较关心。众人提起这类的话题时,也并不瞒他。这会儿任鲥听见他问,就看了顾循之一眼,意思是让他讲。顾循之似乎显得挺高兴,满脸带着笑容,道: “九长老府的书房着了火,府里的下人也都没有了,我原本只当在青丘国内再找不到什么线索,不过我们今天的运气不错,还是打听到了一点东西。” 青如许提这话头,原本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这会儿听说他们真的找到了线索,不免也有些惊喜: “是什么?你们怎么找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更新~~ 不过明天上午要去买菜,所以更新可能晚一两个小时。 嗯,就这样。 第82章 顾循之闻言笑道: “其实还没打听到什么切实的东西,不过已经有了些眉目,明天去了就知道。” 众人又问详情,原来顾循之与任鲥两个心里想着,白如榭府中仆从众多,总不至于全都死在那晚。所以着意查访,总算打听到白如榭当初未发迹时,曾有一老仆相随。因为年老,辞了工在家颐养天年,住处却不知道。这日他们打听了一整天,才总算将那老仆的住所弄清楚,说好了明天就去。 青如许道: “如果是这样的人,或许还真能打听到一点什么。不过毕竟是个下人,就算知道些什么恐怕也有限。若是能从太妃那里问到些什么就好了。” 听了青如许的话,众人都叹气。如果说找那老仆还算是一线希望,从太妃那里打听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最近太妃所住的西宫已然封闭,外人一概不得出入,若是没有国主的命令,他们决计不可能见到太妃,就算是能见到人,只要稍微考虑到两方面的立场,就能想到太妃一定不会轻易把知道事情合盘托出。 大家聚在一起,又说了一阵话,青如许便告辞离去。小玉却说还想要再玩一会儿,仍是留在这里。顾循之看着青如许走远了,转过头来问小玉: “方才你们说要走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件事,小玉又不高兴了,她把方才跟归尘仙人和青如许之间的对话跟任鲥顾循之又学了一遍,气呼呼说道: “小青子是个大骗子!他说只要到青丘国当公主就能拜厉害的师父学法术,可从来没说当了这个劳什子公主,就要嫁给不认识的家伙……我才不同意呢!” 平时不太开口的任鲥听了这些, “既然这样,那过几天之后,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小玉跟他们在一起同行了这么久,早就看出这三人之中真正做决定的人往往是任鲥。听他这么说,就又高兴了: “真的可以吗?” “我们这边当然没问题。”归尘仙人这会儿也开始插话,“不过你真的决定就这么走了?” 小玉不明白归尘仙人的意思,歪着头看他。归尘仙人微笑道: “你走了的话,青如许会很伤心吧。” 小玉一噘嘴: “归尘师父,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居然替小青子那个大骗子说话!” 归尘仙人还是笑,摇摇头: “我好心替你剖析,如今我倒也成了坏人了吗?我也不是想替他说话,只是有点好奇——他的心意,你当真不知道?” “他的心意?什么心意?我只看他起了算计我的坏心!” 归尘仙人看小玉懵懂,原本想要点一点她。不过他看她这样愤怒,觉得还是不要提起这些为好,也就闭上嘴巴不再出声。小玉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也不道别,就转身走了。 顾循之看着她的背影笑笑: “小玉还是小孩子呢,要等她开窍,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归尘仙人也笑: “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家伙果然还是不该跟着操心。散了散了,都睡觉去。” 他说完了,率先从座位上起来,转身回了自己房间。任鲥与顾循之相对看了一眼,也相携一同回了房。这段时间两人着实疲累,不曾有什么过多交流,也就睡去了。 到得第二天一早,他俩匆匆吃过些东西,就一同前往昨日打听好的住址。这一片区域位于下城,房屋低矮,所住的都是些最寻常的赤狐黄狐。路上常有完全没化形的小狐狸跑来跑去,好奇地打量他们。不过这里倒还不是城里最穷的地方,路面平整,也还算干净。 顾循之拿着写了地址的纸条,问了几个人才终于找对地方。此前他就打听好了,那位老仆没有家人,身旁只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少年相伴,他虽然不算特别潦倒,手中确实没什么钱财。要见这样一个人打听事,想来是容易的。 两人到了地方,只见柴门半掩,小心翼翼推开了,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很不客气地问: “干什么的?” 顾循之连忙道: “这里可是赤临的住处?我们来找他,有些事情想要询问。” 顾循之一面说着,一面将门缝推大了些,就看见一个少年赤狐站在院里,他虽说年纪轻,却是已经完全化了形的,眼睛明亮,一头赤发十分耀眼。他听了顾循之的话,皱眉道: “回去吧,临叔近来身上不好,没法跟你们多说。” 顾循之与任鲥两个好容易找到这里来,怎会听这毛孩子说了这么一句就走。顾循之连忙道: “我们不过问几句话,不会打扰到他的。” 那少年仍是摇头,顾循之想了想,拿了一串青钱递给他,而他不仅不接,眼神竟还变得愤怒起来: “别想着拿钱就有用,快走!” 顾循之一筹莫展,任鲥的眼神开始变得不耐烦,让人担心他是否下一秒钟就要动手。不过面对着这么一个小孩子,如果任鲥当真动了手,只怕他们也别想问出来什么了。这时,一个俏丽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这小子,再不让我们进去,我打你的屁股!” 顾循之回过头去看,这才发现原来是小玉,不知她什么时候坠在了他们身后,他竟是没发现。 那少年也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小玉的模样,脸一下子红透,口齿也没那么伶俐了: “谁谁谁谁管你!哼!” 小玉撸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进了院。那少年比小玉矮半个头,看见小玉,竟弱气起来: “你你你别过来!” 正僵持间,屋里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阿炎,谁来了?” “不认识的!非要跟您说话!” “让他们进来吧。” 少年得了指示,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了路。顾循之进屋前给小玉使了个眼色,让她在院里看着那少年,别让他进来捣乱。 这屋子很窄,进门就看见他们要找的赤临躺在一张床上,是个老人的模样,面容显得有些憔悴。他看见任鲥等人仪态非凡,便知不是寻常人物,挣扎着想要起来行礼,被顾循之按住了。 他咳了两声,道: “诸位贵人光临寒舍,老朽本应出门迎接,无奈最近生了病,只得让阿炎守门,阿炎那孩子不懂规矩,还请诸位勿怪。” 顾循之摇一摇头: “不碍的。” 那老狐看看他,又看看任鲥,试探着问道: “几位贵人……是为了我家小少爷的事情来的吗?” “你家小少爷?” 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连忙笑道: “……着实对不住,人老了,脑子里记着的总是原来的称呼。我家小少爷,便是后来的九长老白如榭。” 顾循之点点头: “看来……你是知道我们想问什么了?” 赤临点一点头: “多年来,此事一直在老朽心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前日听闻小少爷出事,我便知道是那件事发了,一直心神不宁,到了生病的程度。今日你们来了,倒让我放下心里一块石头。” 任鲥与顾循之均没想到他竟能这般配合,都静下来听他细说。只见那老狐叹息一声,道: “小少爷家里是白狐族的旁支,当年老爷在时光景还好。后来老爷去世之后,家里的情况就一日不如一日。小姐入宫之后,老夫人将余下的仆从都辞退了,只留下我给小少爷做个伴当。因此后来小少爷离开青丘游历时,也只有我陪在他身边。 小少爷年少时,本来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少年,后来境遇不佳,就有些愤世嫉俗起来。他在外游历之时,听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从此对一个叫什么任公子的心向往之,一心只想要追随那人的脚步。” 顾循之与任鲥对望了一眼,开口道: “挑重要的说吧。” 赤临点头道: “就快说到了——我家小少爷天资不错,但毕竟只是妖狐。没法和天生地长的灵物相提并论。他一心只想着要变得更强,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办法。后来他得知了天魔狐的传说,就想方设法地寻找能让他变成天魔狐的办法。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多年在外游历,不断地到处打听,后来总算让他碰上了一个天魔。” 听他讲到这里,两个人都紧张起来,问: “然后呢?” 赤临摇摇头: “太具体情况的我也不知,那天他告诉我这件事之后,第二天就去了天魔所在的洞窟。我在山下等了他十三天,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才终于从洞窟里出来。从那之后,他的法力增强了好几倍,性情却好像变了一个人。我害怕天魔已经把他吃掉,变成了他的样子来骗我,用了种种的办法试探,才确认他的确就是我家的小少爷,只是性子变了。后来我陪他回到青丘,眼看着看他做了长老,性子却越来越古怪。我总觉得他早晚要惹出祸端,干脆辞了职回家,他倒是也没有留我……前些天我听说九长老府中着了火,九长老死在其中,实际上……?” 赤临没再往下说,只是用探寻的眼神看着他们。顾循之点一点头,他便又重重叹一口气,露出很悲伤的样子,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看见他这样子,顾循之实在不想再留下去。不过来了一趟,毕竟要将事情弄清楚,到底还是请他写了他所知的那天魔的所在,又将此前准备好的两吊钱留下来,这才跟任鲥一起走出了小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啦啦啦~ 第83章 屋外的小院里,小玉还在跟那个红发的少年赤炎对峙着。那少年虽然明知是赤临请他们进去的,这会儿还是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小玉的样子就冷静多了,明显是在逗他玩。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害羞。那少年的脸涨得比方才他们进去的时候还要红。 他们从屋里出来,开口招呼小玉: “小玉,咱们该走啦。” 小玉听见他们呼唤,也就不再去注意那少年,一蹦一跳到他们面前: “事情办完了?顺利吗?” 顾循之点点头,小玉也不多问,就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那少年骤然失去了对手,一时之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呆呆地站着,直到他们快走出门口,这才如猛然醒悟一般叫了一声: “喂!你是叫小玉吗?你住哪里呀?” 这少年显然对小玉感兴趣,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随随便便的口气打听小玉的情况。他那口是心非的样子着实有趣,众人都站住了脚,饶有兴致地看小玉,想知道她准备怎么回答。却见她只是回过头去冲他一笑,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跟着任鲥他们一起走了。 那叫赤炎的少年却还站在原地,往她这边呆呆地看了好久。 他们又走出些距离,等到后面那小院看不见了,顾循之才向着小玉笑道: “后面那小子一直看你呢。” 小玉扮了个鬼脸: “管他呢,反正我以后又不会再来这里啦。” 任鲥从赤临那里问出了想要的情报,此时心情很好,不介意闲聊几句,于是也略微露出一点微笑,问她: “小玉,你不老老实实在宫里学礼仪,怎么跑出来了?” “反正决定好了要走,礼仪什么的,学得差不多就行啦。这两天我在宫里待得发闷,正好他们给我发了腰牌,我干脆跑出来玩,正好碰上你们,一时好奇就跟过来啦。” 最近小玉精神好起来之后,越发显得活泼,就连走路都有种蹦蹦跳跳的劲头。顾循之看见她这模样,不觉问道: “你真的决定要走吗?青丘国的寒玉灵石对你的身体大有好处,若能待上几年,让身体和南溟珠完全融合,一跃升为九尾灵狐也说不定。” 小玉笑一笑,神情也变得严肃了一点: “这样的事情,我昨天晚上也曾考虑过。如果我离开青丘国,修炼上肯定不能像现在这么轻松。不过如果我留在这里,就算将来成了九尾灵狐,一定也不得自由。我可是山野之中长大的,最受不了这些。如今能耐着性子学些礼仪,已经算是不容易了。小青子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些,才决定要帮我离开的吧。” 顾循之听小玉提起青如许,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青如许对小玉的心意……或许并不是完全没有被觉察到啊。 几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回到了宫中。小玉赖在他们这儿不肯走,说是如果回去的话,一准又要被捉去学什么礼仪。不如留在他们这里悠闲有趣。众人也不介意,就由着她留在这里玩。 不过想要躲清闲到底没那么容易,小玉在这里留不多时,就有小侍从找了过来,一看见小玉,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祖宗,您方才去哪啦!既然已经回宫,怎么又在这里蹉跎?我们为了找您,快把整个东宫都翻过来啦!” 那小侍从的样子着实可怜,就连顾循之和归尘仙人见了,也要同情起他来。小玉却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急什么,到底怎么啦?今天上午不是说好了只有礼仪课吗?” 那小侍从急得不行: “才不是礼仪课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是太妃!太妃想要召见您!” 太妃突然要召见小玉,这可是谁都没想到的事,小玉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连忙问道: “太妃要召见?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那小侍从虽然着急,这会儿听见他们问,也只得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清楚。原来太妃此前生了病,又听说了白如榭的事,受了打击,身体一直不好。偏生国主又命她在西宫反省,不许白狐族的夫人贵女们前往探望,让她十分寂寞。最近几日她情况略好些,猛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名义上的女儿。这会儿召她去觐见,恐怕没有什么切实的事情,大概也只是要消遣解闷的意思。 小玉之前只在刚入宫时见过太妃一面,说是见面,其实也不过是遥遥地拜了一拜,不过是走个形式,连太妃的脸都没看清楚。这一次要见面,却实实在在是要见面说话了。小玉一想到要和太妃这样不熟悉的长辈说话,就觉得十分为难,可太妃如今是她名义上的母亲,就算她不情愿也没奈何,只好磨磨蹭蹭站起身,准备和那小侍从一起过去。 不想她刚迈开步,就听见任鲥在后面说道: “我和你一同去吧。” 小玉眨眨眼,看看任鲥又看看那小侍从。那侍从也算机灵,连忙道: “任公子愿意陪着同去,那再好不过。到时候小公主进去和太妃说话,任公子可以在外间喝喝茶。” 小玉见任鲥愿意同去,倒觉得好接受了一点。跟着小侍从一起往西宫那边去。任鲥向顾循之使了个眼色,也跟在了他们后面。 青丘国的王宫不算大,虽说是从东到西,却也没走多长时间。那小侍从将他们领到西宫前面,又有西宫方面的侍女出来迎接。她看见任鲥随着小玉同来,略微愣了一愣,却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将两人引到了西宫的正殿前。 到了正殿前面,又有两位品级更高的侍女过来。此处少有男子出没,这两人见了任鲥,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小玉上次来觐见时见过这两个侍女,此时见她俩吃惊,便说道: “这一位是国主的贵客任公子,便是将我带来青丘国的那一位。他听闻太妃近来身体好些,也想要来觐见太妃,此番便随我来了。” 两个侍女闻言,连忙行礼,又道: “既然如此,那就请任公子先到偏殿休息,待小公主见过太妃之后再说。” 任鲥并不多话,只点点头。两个侍女便分开来,一位引着任鲥去偏殿,另一个则带着小玉往前,却没有去她上次去过的正殿,而是到了后面的一间寝宫。到得寝宫前,又有太妃的贴身婢女来领了小玉进去,这才到了太妃的眼前。 太妃此时穿着一件宽松常服,正倚在美人榻上。小玉学着之前在礼仪课上学过的方法,向太妃行了礼,太妃便着人看座。等到这些繁琐的往来礼节都进行完了。太妃命她抬头,小玉这才算是真正看清了太妃的长相。 太妃的容貌与国主并不十分肖似,虽然已然年长,并不显得老,仍然十分美丽,具有雍容的气度。然而她的面容过分苍白,身体也显得瘦弱,双眉微蹙,唇边没有一点笑容。一副过得很不如意的样子。 这会儿她见了小玉,似乎为了显得和蔼,倒也从唇角挤出了一点笑,只是这一点笑能维持住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又消失无踪。小玉最怕看见这样的人,虽说面上还算镇定,心里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只听那太妃说道: “今日见你,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不过是想到你也算是我的女儿,因此想要见一面而已。如今国主不准白狐族的夫人贵女们入宫,这宫里冷冷清清,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虽然不是青丘国出身,却也是白狐,与我算是同族,该更亲厚些才是。” 小玉不解其意,只能低头称是。太妃握了她的手,将手上一个翡翠镯子褪到她腕上,笑道: “我听说你之前失过内丹,身体也不算好。这手镯虽说不是正经灵石做的,也是上好的翡翠,灵气更加沉稳,你戴上也可以温养身体,比灵石做的镯子还好。” 小玉得了镯子,连忙谢过太妃的赏赐。太妃摇摇头,道: “无需如此。说来今日我突然呼唤你过来,你一定疑惑。其实倒也没什么,不过是我心中寂寞,这才请你来陪我打发时间罢了。这深宫里的孤独,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我父母早逝,国主虽然是我亲生,却是长老们养大,与我半点不亲。唯有一个弟弟算是亲人,数日前却死了。你虽非我所生,毕竟有母女之名,此后一同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日后熟络了,相互之间,倒也可算是有个慰藉。” 小玉听见太妃如此说,不觉打了个寒战。再想起自己的决定,只觉无比正确。她再看看这眼前的太妃,心中难免升起怜意,想她想要找自己陪伴,只怕到底还是要落空了。 她心里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微笑点头而已。太妃面对着这么个不大回话的对象,似乎觉得乏味,脸上很快就显出疲倦的样子。这时候太妃的贴身婢女又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妃的脸色微变,似乎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 “让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后天~~~ 任鲥终于要见到太妃啦~~ 第84章 小玉见此情形,隐约知道这大致是太妃已经决定和任鲥见面了。 这一场会面,可比她和太妃的会面要重要得多。任鲥与太妃的弟弟白如榭之间的事情,她大致听归尘仙人说过一些。虽说归尘仙人所知也有限,只给她讲了白如榭那奇异的迷恋,与他死时的一些场景,但对小玉来说,光是了解到这些,就足以让她想象到太妃此时的复杂心情。 在小玉看来,太妃就算是拒绝与任鲥见面也不奇怪。不过以此时的情况来看,显然太妃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见任鲥。按照小玉的猜想,或许太妃想要从中了解一些没人知道的内情。也或许是这深宫之中的生活,确实无聊得太过分了吧。 总而言之,既然太妃决定要在此时见任鲥,小玉明白自己再留下去也只能惹主人讨厌,便立即起身告辞。太妃显然对她的识相很满意,只是嘴上仍说了些挽留的话,这才让婢女带她出去。小玉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另一位婢女引着任鲥进来。小玉向任鲥眨眨眼,不过任鲥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此时此刻,任鲥的确有很在意的事。 虽说白如榭的死确实是他咎由自取,可这件事毕竟和任鲥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如今要去见白如榭唯一的姐姐,就连任鲥也有些为难,在太妃面前,应该做出一副怎么样的表情为好? 不过在见到了太妃之后,任鲥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太妃身上了。 女子的容貌之类,任鲥其实不大注意,也一向不怎么擅长分辨蚩妍,所以他对太妃的相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不过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在练习观察人的神态,对于人神情的变化与身体的状态,还是略有些心得。他发现眼前人有着相当明显的病容,仿佛人间久病的妇人。任鲥还从未见过有修为的狐妖会有这样的脸色,此时见了,不觉产生了些许怜悯。 她的精神本来很萎靡,但在任鲥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却突然站起身来,脸色也改变了,露出一种说不清是惊惶恐惧还是愤怒的表情,只是这表情转瞬即逝,她极力地掩饰着自己处于爆发边缘的情绪,让面孔趋于平静,甚至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任鲥装作没有看见太妃的失态,他向着她点一点头,算作是行礼。后面的小婢搬了椅子来,他也就坐下了。 太妃也重新在美人榻上坐下,用眼神遣走在一旁服侍的婢女,然后把目光移回到任鲥身上。她的肩背挺得很直,似乎想要在他面前显得更强势一点,但她的努力似乎并没能达到什么效果,因为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任鲥就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你就是……任鲥。我一早就听说过你,没想到如今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 太妃的开场白让人很难接话,此时对面坐着的人若是顾循之,听了这样的话,一定要感到很愧疚似的低下头去。但此时在这里的人是任鲥,在面对除了顾循之以外的人时,他淡漠到近乎冷酷的程度,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就是任鲥,你是从白如榭那里听说我的吧?” 因为太妃的状态不好,最近一段时间里,西宫中的婢女们大抵都尽量避免提到那名字,因此在得知那个不幸的消息之后,太妃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提起白如榭。骤然听到那名字,太妃终于控制不住情绪,眼睛也变得湿润了,她点点头: “是他说的……我听他说过你的许多事……”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一下,似乎没法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近似于谴责的眼神看着任鲥。气氛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与尴尬,但任鲥并未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未曾说一句半句安慰的话,始终保持着平静冷淡的态度。 不过太妃也不是寻常的人物,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向着任鲥说道: “此前国主已将发生的事情对我讲过,只是国主顾念我的身体,不肯告诉我详情。况且他当时并不在现场,许多事也只是听别人报告上来,并不真正清楚。今日我能见到你,也算是难得的事,就请你来回答我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吧。” 任鲥点点头: “太妃请问。” 太妃似乎还是略微踌躇了一下,似乎觉得将这问题问出口有些太为难人。但她到底还是问了: “他……是死在你的手里吗?” 这着实是一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白如榭虽然确实是死在他的剑下,却是自戕的结果。可是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就算他没有自戕,恐怕也不会活得太久。无论如何,任鲥不肯在这样的事情上逃避责任,于是他只是略一沉思,就点了点头: “是我。” 这一问题得到了承认似乎让她受了极大的震动,太妃本就苍白的面孔此时更是白得如纸一般,看起来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昏倒。任鲥几乎已经准备站起身来喊她的婢女,而她的面色却又渐渐恢复了正常。只见她低垂双目,轻启朱唇,吐出了三个字: “……谢谢您。” 任鲥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太妃为什么要在此时道谢。或许她是在感谢他告诉她实情,或许她是在感谢他及时发现了白如榭闹出的乱子,避免了以后出现更糟糕的事,或许她只是站在白如榭的立场上,认为他死在自己仰慕之人的手上总比死在别人的手上好得多……虽然可以举出这么多的理由,但这三个字还是让任鲥产生了一种怪异感。 杀死自己弟弟的仇人此时就在眼前,明明痛彻心扉,口中却要感谢。这不符合任鲥所理解的人类心态,让他感到困惑。不过他还是决定不再去琢磨眼前太妃复杂的心绪,决意要把话题引到他感兴趣的问题上: “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您应该可以猜得到吧?” 跟聪明人讲话用不着把话说得太透,太妃点点头。 “谢谢您告诉我实情……将我所知的告诉您,就算是……报答了。” 任鲥注意到,说到“报答”两个字的时候,太妃颤抖了一下。说起来他也觉得这两个字用在这里有些过分沉重。但无论如何,太妃居然愿意配合,这已经可以算是出人意料的好事。因此任鲥并没出声,只是低头领受了。 只见太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那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我就觉出他变得和以往大不一样。旁人看不出来,我这个做姐姐的又怎会不知。他本来不欲向我透露,却禁不住我几次三番地问。终于对我说了天魔狐之事。” 再度听见“天魔狐”一词,任鲥心中一动。 只听太妃又说道: “青丘国的白狐一族向来都是奉天魔狐为祖,从前刚建国时,还曾有天魔狐诞生,后来族中虽然没再出过天魔狐,每隔几代,总会出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虽然没什么根据,但白狐族中往往将那些人也认作是天魔狐。那一次如榭说自己已经得知了成为天魔狐的办法,我一开始虽然不信,然而看见他修为大进,确实令人惊异,也只得信了。我问他那办法的来源。他不肯告诉我详情,只说自己见到了天魔,从天魔那里了解到了天魔狐修行的手段。” 太妃所说的话,与此前老狐赤临所言确实能合得上。任鲥点一点头,只听她继续说道: “我当时担心他的情况,特意留他在我这里住了几日,又派了可靠的人到他府里,十分注意他的举动。不过几年以来,他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悄悄在外购置了一处宅子。我想到他年纪渐长,身边也没个人陪伴,也就没有多管。” “白如榭在外还有一座宅子?” 太妃点一点头,走到桌前,拿起笔为任鲥写下了一个地址: “这宅子似乎是用别人的名义买下来的,因此一般人都不知。你若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 这可是此前从来没听说过的新消息,光是得到这么个情报,今天到太妃这里走一趟也算是值得了。任鲥接过地址,见太妃已然没什么话要讲,便向她告辞,准备离开西宫之后,立即就到白如榭的外宅处去看。 太妃这会儿好像又有了些精神似的,送他到了房间门口,任鲥再次向她点头致意,刚准备离开,却听她在后面又问了一声: “你觉得……如榭他当真是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第85章 任鲥停住了脚步。 这问题很怪,白如榭的死已然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太妃这问题未免有些不对劲。不过考虑到太妃应当是没有亲眼见到白如榭的尸身,对这件事缺乏真实感也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无论如何还是让人感觉很为难啊。 太妃似乎也觉察到自己的疑问根本没法得到恰当的回答,她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对不起……请把这问题忘了吧。” 任鲥点头致意,带着太妃写下来的地址离开了西宫。 等他回到东宫的住所时,看见小玉已经先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和归尘仙人与顾循之说话。顾循之看见他回来,连忙站起来问: “怎么样?” 任鲥向他晃晃手上的地址: “收获颇丰,发现了白如榭在外的一所宅子。今天有些晚了,出入不便,明天一早我们过去看看。” 顾循之本来不指望任鲥能从太妃那里打听到什么,想不到居然能拿到这么个地址,也算是意外惊喜。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几人又聚在一起聊了一阵,就各自回房了。 任鲥没有向众人多讲他与太妃之间的对话,说起来,这一次的会见虽然好像很轻松,也让他顺利拿到了想要的情报,却总是让他有一种怪异感。太妃的态度、她的眼泪、还有那些奇怪的问题都让任鲥觉得不对劲,但这种感觉其实毫无依据,让人很难辨别清楚其中究竟有什么问题。 顾循之早就觉出任鲥有点心不在焉,等到只有两个人在的时候,他走过去问他: “怎么了?” 任鲥摇摇头: “说不清,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我还没弄明白的事。” 顾循之吻了他的嘴角: “没关系,既然有你在这里,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不是吗?” 顾循之的信任让任鲥心情很好,他姑且将心中的疑惑抛到一旁,回吻了顾循之: “没错,无论遇上什么,咱们总还是有办法。” 两人缱绻了一会儿,任鲥将那些关于太妃的疑问抛到了脑后。总之无论如何,明天去看看就知道了。 到了第二天,两人吃过早饭,就按照太妃给的地址找过去。这一带住得似乎大多都是富户的外宅,鳞次栉比,都是些格外精致的小庭院。这里的主人平时不会经常出门,各处都显得比别的地方安静。考虑到白如榭应当是有许多不想被人知道的隐秘之事,住在这附近倒是很合适的。 两人一路上一直都在猜测那宅子里的情况,按照太妃的说法,她似乎认为那间宅子里住着什么女人。若是以常理推断,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任鲥和顾循之还是倾向于认为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是白如榭避人耳目修炼的场所。不过如今白如榭已死,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很难讲,总而言之,还是要去看了才知道。 太妃的地址写得很清楚,要找到白如榭的外宅比之前找老狐赤临的住所要容易得多,很快他们就找准了地方。这间宅邸与附近的其他住宅差别不大,都是二层的小楼,带一个不大的小院。两人走近去看,发现院门从外面上了锁,显然里面并没有人。 门上的锁不怎么结实,顾循之近来有意要试验自己的法术,就率先上前,用了个开锁的小法术。法术很管用,门锁一下子就弹开了。顾循之刚准备推门进去,却被任鲥拦住: “这里有结界。” 顾循之吃惊地退了两步,稍微释放出一点灵气试探,这才发觉整座宅院都在被结界护卫着。想来也是,自认为是天魔狐的九长老白如榭,怎么会只用一把普通的铜锁守护他的秘密私邸呢? 任鲥看了他一眼,道: “如果白如榭还活着的话,方才你这个动作,就足以让他觉察到有人在试图入侵他的私邸。如果他还能回来的话,甚至可以通过你残留在结界上的灵气,直接找到你这个人。” 顾循之从前在外闯荡许久,按说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不过当年他下山时,于法术方面还是个半吊子,在这方面着实缺了不少课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任鲥一抬手,就把笼罩着宅邸的结界直接消掉了。 任鲥的手法干净利落,顾循之却是一点没看明白,于是虚心求教: “师兄……这是怎么做到的?” 最近顾循之总被任鲥要求叫他鲥卿,已经好久没管他叫师兄了,不过在这种求教的时候,顾循之还是觉得叫师兄更好。 任鲥看看他,又想了想,摇头道: “这法子你用不了,等下次我教你一个你能用的巧法子。” “哦。” 顾循之在心里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在法术方面他与任鲥之间的差距大到简直不能比较的程度。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是永远也赶不上了。 这会儿任鲥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顾循之连忙跟上。 或许因为有结界在的缘故,这座宅邸虽说没人打理,院子里却很洁净。不过除了洁净以外,这里也没有其他优点了。或者也可以说,这院子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显得这么洁净。他们没有在院子里多做停留,直接到了门口。门上也挂着一把锁,和外面的锁差不多,顾循之没费力就打开了。但他这回却不敢直接去推门,而是转头望着任鲥。 “没事。”任鲥说,“刚才我已经把这座宅邸里的结界全都解除了。” 所以刚才那一手这么厉害吗?顾循之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比划了个手势,当然,什么效果都没有。 任鲥推门进了屋,顾循之跟在他后面,进去一看,不免大失所望。 白如榭这间私邸之中与外面的院子也差不多,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什么都没有。 按照顾循之的想象,像白如榭这般身份,他的私邸之中本应藏着一些精巧的玩器,或者华贵的摆件,再或者总该有些珍稀的东西。然而就大面上粗略来看,这间私邸之中除了必不可少的床铺和桌椅之类,就没有什么东西了。而且这些家具都很普通,并不像九长老府中的家具那样华美精致,似乎主人只是很随意地给自己设置了这样一个住所,并不打算真的在这里生活。 这里给人的观感实在与九长老府上的感觉差距太远,甚至让人怀疑起情报的真实性来。看着这一切,顾循之皱起了眉头: “莫非是太妃说谎了吗?” 他刚提出这个疑问,又自己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她没这个必要。” 顾循之正在这儿琢磨,只听任鲥道: “没错,这里就是白如榭的私邸。方才那个结界之中蕴含的灵气,和白如榭的灵气一致。” 既然任鲥这样说,那就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两人立即展开了搜寻,将整座小楼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 这里的家具不多,想要全都看一遍并不需要多少工夫。然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顾循之不死心,还上上下下敲了一遍地板和墙面,试图找到一扇暗门,或是隐藏起来的橱柜。他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还真在房屋后面找到了一扇暗门,但这扇门只是一个额外的出口,并没有隐藏任何东西。 “什么都没有。”顾循之对任鲥说,“你觉得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放吗?” 任鲥摇头,伸手指了指靠墙摆着的架子。这架子上只有少许杂物,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若说这架子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放这几样杂物,未免有些太古怪了。这里一定曾经放过更重要的东西。 任鲥不认为白如榭会预测到自己命不久矣,提前赶来把有用的东西收走。但这里如今空空荡荡,又明显是一副被人收拾过的样子。 所以……白如榭当真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但时间上要晚点。 我想吃海南鸡饭,但是我家方圆五公里以内都没有做海南鸡的外卖。所以明天上午我要去买菜,然后自己做一个差不多的。 一定很好吃,嗯。 第86章 虽然之前太妃已经问过同样的问题,但任鲥还从未往这一方面想过。 这会儿看见这屋里的情形……却也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凝视着眼前的架子,开口问顾循之: “我记得之前白如榭的尸身,是我们一起检查的对吧?” 任鲥想到的事,顾循之大致也想到了,任鲥一开口,顾循之立即意识到他在想什么,点头答道: “没错,确实已经断气了。那会儿我还曾问你他身上的魔气有没有可能让他起死回生……你说不会有问题。” “按理说不会有问题。”任鲥一边回忆一边说,“他的血都冷了。” “是啊,”顾循之叹了一声,“后来我们就一起走了,整个九长老府都交给了师父和这里的大长老青夔处理。” “白如榭的尸体带出来了吗?” “应该是没有。”顾循之回忆着说,“他们放了火,把他的尸身连同那一院子下人的衣服全都烧了,按说这样的方法是最干净的,什么都不会留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魔气也能被烧尽吗?” 这问题很难解,涉及到各种各样不同的情况,任鲥也没法说得很清楚。他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况,道: “或许我们还是疏忽了一些什么,比如说,他死的时候并没有变回白狐的原形……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们姑且当他还活着,小心提防吧。” 既然任鲥已经这么说,白如榭实际上没死可能性还是很高的。顾循之迟疑着问: “他已经算是妖魔了吗?” 任鲥摇摇头: “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没死……我也不知道他应该算什么。” 在顾循之的记忆之中,好像还从未见过任鲥对什么事全然不了解的样子。此时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事情开始往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别担心。”任鲥说。 顾循之点点头。 话是这么说,可想到这些事,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如果确定了要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鼓起勇气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然而眼下前方却充满了不确定,让人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怎么办。 再在这里停留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两人又四处看了一遍,确定没有漏下什么东西,就一起往门外走。他俩刚出院门,就看见有个小商人模样的赤狐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问: “你们是这家的主人?” 他们今日到这里来,也算是比较隐秘,不知这人是怎么找过来的。顾循之很警觉,没有回答他,只是问: “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很重要的事。”那赤狐看见顾循之这模样,就以为他是房主,笑盈盈地向着他道,“只不过是喜欢你们这院子,想要出钱买下来。我看这里平常也没有人住,卖给我不是正合适?价格好商量。” 顾循之露出个为难的表情,那小商人一看就明白了,显得有些失望: “所以说还是不卖咯?唉,上次来的那个女的也说不卖,我总归不死心。反正你们平常也不用,就卖给我嘛!” 任鲥迅速抓住了重点: “女的?” “对呀!我上次来的时候,碰上的是个女人,那女人脾气可真差,不卖就不卖嘛!还把我骂了一顿。”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小商人想了想: “大概是前天吧……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呢,脾气却那么糟糕。” 任鲥向那小商人问了问那女人的长相,小商人很奇怪地问: “就只记得长得好看,具体的相貌记不清了。诶……你们不认识吗?” 顾循之看这边再问下去只怕要穿帮,连忙拉着任鲥走了。这小商人口中的美貌女子,似乎解决了一些他们的疑问,却又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那女人究竟会是什么人呢? 两人讨论了一阵,始终未能得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答案。他们一开始觉得那人也许是太妃,不过太妃不能出宫,她西宫中的人似乎基本上也处在禁足状态,要递消息出去只怕并不容易,况且这宅邸上的结界似乎也不是哪个随随便便的寻常狐妖能做得出来的。 随即他们又猜,或许就像太妃想象的那样,这里本来就是给女子准备的住所。不过这个可能性被否定得更快,因为这里过于简陋,无论如何也没有女子生活过的痕迹。 这些可能性全都排除掉之后,他们就只能猜白如榭买那房子的时候,是用得那女子的身份;再或者,这女子本来就是受了白如榭的委托,在他死后前去整理特殊的物件。这样的猜想倒是显得合理了许多,不过人海茫茫,要想找到那女人证实这一猜想,恐怕是没什么可能了。 不管怎么说,知道白如榭大概确实已经死了,着实能让人放心不少。两人虽说没在这屋子里找到什么格外的线索,姑且也算没得到什么坏消息。两人回了王宫之后,多少想办法打听了一下,没得到什么和那神秘女子相关情报,也就把这事撂在一旁了。 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国主也召见过他们几次,请他们去疑似发现了魔气的地点巡查,不过最终发现都是虚惊一场。众人约摸青丘国内再也找不到什么与魔气或是白如榭相关的事,也就安心等着小玉的册封典礼,准备典礼一举行完就走。 近来小玉又上了许多礼仪课,似乎是烦得不行,于是每日都缠着青如许,要他想办法提前帮她逃走。青如许的心情十分复杂,想了好几天,才终于对小玉说: “你真要为了少上几堂礼仪课,就放弃成为青丘国公主的机会?” 小玉眨着眼,不明白青如许的意思。青如许便细细地给她解释: “你看,如果你经历了册封典礼,就成了青丘国的公主。就算你之后逃走,也有这么个身份在。就算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困难,也可以找青丘的狐妖帮忙,谁也不敢不听从的。你把这公主身份看得这样轻,多少人想当还当不成呢。” 青如许不过是希望能与小玉多相处几日,不过这话说得还真有些道理,小玉听完,再不说要提前逃走的事,只是总逃了礼仪课去学法术。好在国主管不到这些小事,太妃如今又在禁足之中,除此以外,再没人能真正管得了她,虽说逃了课,也只是有几个老嬷嬷念叨几句就完了。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月,公主的册封典礼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没有榜单,所以下一更要周五啦~~一定要等我哦~! 第87章 虽说青丘是小国,于公主册封一事上,还是要尽量办得隆重。青丘历代国主均修行,因此子嗣一向单薄,一共也没封过几位公主。这一次的册封仪式由国主亲自过问,虽说国库紧张,还是拨出了相当一笔款子,务要将册封仪式办得丰丰盛盛。不仅公主本人穿着的礼服和册封用的金册是由巧手匠人精心制作,就连护卫队的礼服也全都换了新。 新公主的封号由几位长老与大臣共同拟定,用了小玉名字里的玉字,称作玉蔓公主,似乎有祈祝国运绵延之意。这一封号已经呈给国主御览,并获首肯。说起来青丘毕竟是狐国,从国主到士人,于文学一道并不特别擅长,能想出这么个封号来,大致也算说得过去。 在册封仪式正式开始之前,小玉已经被教导礼仪的师父带着走过几遍流程了。她逃了不少礼仪课,师父拿她没办法,只有临阵磨枪。小玉倒也算得上配合,不过她从小在山中野惯了,在这种场合浑身都不自在,更别提还要穿上沉重的礼服了。好在无论如何,册封仪式就只有那么一会儿,忍过去也就好了。 仪式之前的这几日里小玉和青如许之间来往得格外密切,每当小玉摆脱了礼仪师父就去找青如许,两人私下聚在一起叽叽咕咕。按小玉的说法,他们是在商量逃走的细节。 不过实际上,逃走的计划早就已经定下来,说起来也很简单,只是让小玉装作送人与他们一同出青丘国,然后再跟着他们一起逃走罢了,这计划简单直白,并没有什么值得商讨的细节。众人都心照不宣,明白这不过是青如许为了与小玉相处的藉口。不过小玉虽然性情略有些天真,着实一点不傻,所以也很难判断,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仪式当天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可说,说到底不过是国主向受封人赐下证明身份的金册而已。这类的典礼都有定例和固定的流程,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或许因为有外人在观礼的缘故,侍卫仪仗的气势相当足,新做的礼服也显得格外鲜明,倒是着实好看。小玉身上穿着几十个绣娘赶制的华丽礼服,竟也显出几分,不过她,总算顺利 这典礼在中午之前就全部结束。午后则是由国主设宴款待任鲥等人,为他们送行。宴席的规模不大,除了宾主双方以外,只有青如许和小玉、以及归尘仙人的好友大长老青夔作陪。经过了之前的那些事,如今这宴席上的气氛着实有点古怪,幸好青夔与归尘仙人之间着实有许多真挚的情谊,两人在席上依依惜别,好歹把席上的气氛稍微挽回了一点。 因为青夔盛情相邀,众人决意要在青夔府上度过在青丘国的最后一晚。青如许适时在宴席上提出,明天一早要和小玉一同送他们离开,为避免宫内出入不便,这天晚上也要住在青夔大长老府上,在这里请求国主许可。 国主自然没什么不同意的理由,说只要青夔大长老愿意接待就行。青夔笑道: “储君愿意到寒舍住一晚,自然是蓬荜生辉,我这就打发人收拾屋子去。” 他说了这话,就当真叫了个小侍从到府上去传话。等宴席结束,众人跟着青夔到他府上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会儿天色已晚,青夔又命人摆了酒上来,没有国主在前,一众人等畅饮美酒,只觉更加自在。如今送人之事已经得了国主首肯,又有青如许跟着一起,众人都知道明早一定十分顺利,没有不成的。不过众人担心青夔若是知道这件事,会被国主责怪,都十分有默契地没有在他面前提起。 众人在青夔府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打叠起行装准备出发,青夔虽觉他们走得过早,却也没加反对,只是打着哈欠,一直送他们到国门。 这会儿着实有些太早,国门还没有打开。青夔亲自去寻城门官叫他开门,那一个小小的城门官当然不会不给大长老面子,连忙开了城门把他们放出去。青夔还欲再送,归尘仙人笑道: “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忙,不必再辛苦了,早点回去,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青夔摇摇头: “你以为这会儿回去还能再睡得着?如今不比当年我们认识的那时候了。” 青如许见状,也劝他回去,说是有他和玉蔓公主送他们就足够了。青夔似乎约略意识到他们之间可能还想要说点什么,便笑道: “好,那我就回去了,愿诸君珍重。” 他们在国门同大长老青夔道了别,就由青如许引着,在云雾弥漫的山间行走。在这里引路需要专心致志,青如许寻不到空隙去看小玉,等他们走到了青丘山下时,天已经大亮了。 青如许显得有些踌躇,不知是否应当再送一程,却听见顾循之向着他道: “就送到这里吧。” 这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在青如许看来却多少有些无情的意味,在他方才没留意的时候,小玉已经从他的身边离去,站在了对面。不得不说,在这一刻来临之前,青如许还在幻想着或许她会改变主意留下来……但是只要看看她现在站着的位置,青如许就该明白这只是他的幻想——她是不会留下的,甚至她明知道他们在很长时间以内都不会再见面,却没有准备和他多说些什么,实在是太让人伤心了。 不过青如许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幽怨,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姐弟,虽说没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如今却着实领着这样的名分。本来也不应该有什么更多的念头。离开青丘国是她自己的选择,他本来应该替她高兴才对。于是他挤出一个微笑: “也是……再往前就是大路,也用不着我再送了。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青如许虽然口里说着与众人告别的话,眼睛却只看着小玉一人。他说完了,也没有动,仍是站在原地。众人都知道这话其实只是对小玉说的,所以谁也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和小玉,等待着她来向他道别。 小玉的眼睛清清亮亮的,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这会儿只见她走到青如许的面前,向他一笑,踮起脚尖来吻了他的前额。 “再会。” 小玉不喜欢长篇大论的道别,她就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但对青如许来说,这就足够了。他从来也没有希求过什么过多的东西,只要有朝一日还能再会,他的心中就总有希望。 就在青如许还在为这一句“再会”和那轻轻的吻恍惚的时候。只听小玉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我们走吧。” 他几乎想要回应,想要跟他们一起走。但青如许明白她这话不是跟他说的,他也不应当撇下储君的职责就这么一走了之。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远方。 他抬头看了看太阳,这会儿还早,他不应该这么快回去,至少也该晃悠到中午。这样他们即使想要去追小玉,应该也追不上了。青如许一边盘算着这些,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山上漫游。这山上有不少迷障迷雾,都是从前的长老们为了守护青丘,耗尽灵气才创造出来的。青如许本身就是青丘狐,可以在这里随意行走不被侵害。此时他多少有些失魂落魄,又不能立即回去,只在这里晃荡着。 他一直晃到正午,才想着该回去了。辨明了方向,开始往国门处走,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极远,要想回去也要多花功夫。他往那边走了一阵,忽然听见附近传来了脚步声。 此处不是青丘狐寻常会经过的地方,若有人在这里乱走,一定是迷了路的外人。青如许虽说并不畏惧,却也不想多事,便放轻了脚步往相反的方向去。不想那人似乎发现了他,脚步加快,竟是一径冲他来了。 青如许有些紧张,他运起青丘狐都学过的特殊步法,准备利用迷雾将后面那人甩开。想不到那人似乎对这步法极为熟悉,没过多一会,竟是绕到了他前面。 青如许避无可避,只得与那人朝了面。不过见到那人之后,他反倒是放心了—— 来人看起来明显是个狐妖,穿着青丘风格的衣衫,又是女子的模样,样子十分和善,并不像是什么危险可疑的人。他松了一口气,道: “你是谁?怎么走到了这儿来,可是迷了路吗?” 那女子一笑,却不答话。青如许莫名觉得这一笑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就在青如许拼命想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她的时候,那女子突然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向他挥动了一下袍袖。 那袍袖之中,好像传出来一股香香的味道,青如许嗅到这香味,骤然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嘛,虽然这章停在青如许这里,下一章还是要回到主角那边。 至于小青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留个小悬念吧。 第88章 众人离了青丘国,按照原来的计划往昆仑去寻归尘仙人提过的友人,顺路还可以去白如榭曾去过的那个“天魔”的洞窟探一探。他们离开了青丘境内,开始几天还不觉怎样,过了几晚之后,小玉的状态就显得没有原来那么活泼了。虽然不像到青丘之前那样从早到晚睡个没完,却总是打哈欠,一副恹恹的样子,就连说笑也少了许多。顾循之对灵气的掌控力也略有下降,耳朵时不时冒出来,只好想办法戴帽子遮掩。 从青丘国前往昆仑,还要从京师附近经过。每次路过京师,顾循之总是忍不住要打听晋王府的事。此时虽说略有些耽误工夫,但他们并不着急赶路,况且又知道此事算是顾循之心上一个心结,之前几次他都没打听出什么特别准确的消息,然而这一次却听说,那小晋王已经死了。 顾循之与那小晋王交往不深,然而那孩子毕竟是他眼看着长大,故此他看着小晋王,总是有几分如长辈般的心态,虽然知道那孩子性情顽劣,却忍不住挂心。如今顾循之听闻小晋王的死讯,未免心里凉了半截,又想方设法地仔细打听,盼这死讯只是些闲人的捕风捉影。然而他越打听便发现情况越显得真,原来官家的榜文都已经贴了出来。说是小晋王的尸首已经被人从东海运回,由皇帝已经辨认过,确认是晋王无疑,因此昭告天下,连之前的通缉都已经撤掉了。 消息已经这样确实,便由不得顾循之不信。他正觉沮丧,却见任鲥只是笑笑: “东海距京师,差不多也有个一千多里,这天气又热,尸体运过来,早不知道成了什么样。肉眼凡胎的凡人哪能辨认得清楚。我看那小子身上血脉特殊,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况且他与那青龙纠葛极深,倘他出了什么事,那青龙决计忍不住,一定会出手相助,我看你那小晋王未必已经死了,你也用不着着急伤心。” 顾循之听了任鲥的话,这才恍然大悟。皇帝急着发布晋王的死讯,显见着是担心外面有人借着晋王的名义搞出什么事来。就算是晋王的尸首可疑,他也决计不会提出来,只会顺水推舟。顾循之从前在王府日久,这一套本应烂熟于心。然而他关心则乱,一时之间竟是忘了。倒是任鲥旁观者清,看得更明白些。 这样一想,顾循之心下稍安。考虑到此地多留无益,约摸打听不着什么特别的消息,他们也就离了京城,继续赶路。 京城距离昆仑山有万里之遥,这样的距离,若是让任鲥化了大鹏飞去,一日便可来回;若是让归尘仙人驾云而行,虽说慢些,也不过七八日便可以到。有了小玉和顾循之这两人累赘,虽说可以靠骑青驴提升速度,至少也要走上数月。况且诸人边走边玩,并不十分注意行程,有时候遇到美食,归尘仙人又一定要停下来品尝,还会购置不少美酒收入袖中。这般离开京城之后还不到半月,他们腰间的盘缠便渐渐空虚起来。终于有一日,归尘仙人在镇上的酒馆买了十坛子酒,回到客栈之后翻了翻口袋,宣称自己再拿不出钱,要求大家把手里的钱全都拿出来,算一算到底还够几日的盘缠。 说来众人在外游历这许多日子,还真是从未注意过钱的事。如今听归尘仙人一说,都把手上的钱拿出来给归尘仙人看。 最先把钱拿出来的是小玉,她原本就是个穷酸猎户,卖兽皮得的钱虽说足够温饱,若是用在旅途上,着实显得有点可怜。她年纪轻,平常又爱买个零食之类,这会儿还能剩下几个钱,已经算是不容易。她虽说顶了个青丘国公主的名头,但当初离开青丘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除了手上这点零钱以外,什么都没能带出来。这会儿大家见了她的钱,都让她收起来还留着买零食算了。 第二个掏钱出来的人是任鲥。因为他平时出手算得上阔绰,众人都对他抱有很大期待。然而他也只掏出了些碎银子。众人问他他的钱都是从哪里弄来的,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似乎大抵都是些赠礼。这些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按照任鲥的说法,他平常一个人,本来也用不着这些的,就算手里的钱时有时无,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最后的希望就只有顾循之了,顾循之见众人都在看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将手里的钱拿出来给大家一看,还就属他的略多些。顾循之省吃俭用,在王府攒了半辈子,也就只攒下这点钱。之前旅途中花了一些,在青丘国时又给了那提供消息的老狐一些,这会儿其实也没剩多少了。 归尘仙人把钱拢到一起一算,大概也就只够两三日的开销。虽说这些人就算是不吃饭也饿不死,住宿也可以选在用不着花钱的破庙,或者干脆用灵气法宝搭出临时住所,可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是在人间界活动,身上有些银钱总归要方便许多。 这些人里,只有归尘仙人在人间游历时间最长,经验最多,所以到了这时候,众人都去看他,希望他能拿个什么主意。 归尘仙人确实有主意,他嘿嘿一笑: “你们听说过五鬼搬运法没有?” 五鬼搬运法是种可以不破箱笼取人财物的法术,此法着实上不得台面,众人都露出些不赞同的神色。归尘仙人看见他们神情,啧舌道: “瞧瞧你们这些人想到哪里去了,天下无主之物极多,我不过略取一点,不妨事的。我也算是正正经经一个散仙,不会做损阴德坏修为的事。” 众人听了他这么说,这才同意他的计划。归尘仙人便开了天眼探查,决计要用五鬼搬运法弄些财物来。 众人都很期待地看着他,没想到一刻钟之后,归尘仙人收了天眼,叹了一口气。 大家看他神色,便猜到事情不顺利,连忙问: “怎么了?” 归尘仙人又叹了一声,道: “天下无主之物虽多,可会用五鬼搬运法的妖类散仙倒也不少。我百来年前用此法时,还能找到不少黄金财帛,然而近来诸般修行人都喜在外游历,不爱清修,竟将无主之物搬得精光。如今百里之内只能找到二两三分银子,若是为了这点黄白之物再往远处找,又显得不值得了。” 众人看归尘仙人这办法已经断绝,只好另寻途径。说来归尘仙人平常也不总用这五鬼搬运法,通常都是靠求雨之类挣几个辛苦钱。可惜今年雨水偏多,他这老本行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若是做寻常道士常做的作法捉鬼一类事,似乎又有些跌份,况且赚不了几个钱,众人也就不考虑了。 想来想去,归尘仙人和小玉齐齐将目光投向了顾循之的手腕。 顾循之赶紧捂住手腕上熠熠闪光的南溟珠: “这可是鲥卿送我的!给小玉吃一颗也就算了,你们可别想拿它换钱!” 光说这么一句可阻止不了归尘仙人和小玉,顾循之看着归尘仙人,连忙道: “师父,你袖子里不是装了许多好东西?还有那两个大乾坤袋,我们这些人里就属你的行李多,拿出来几样去当掉也没问题吧?” 这一招果然管用,小玉听他这么说,立即把目光转向了归尘仙人。 归尘仙人脸上的笑容立即显得为难起来: “呀呀呀这怎么行呢,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任鲥见状,也来煽风点火: “至少,那些一式三本的话本,可以拿出来两本卖掉吧?” “绝对不行!那都是有用的!自用、收藏用、和推荐用!缺了哪一本都不行!” 归尘仙人努力捍卫着自己的话本,正吵闹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众人安静下来,归尘仙人清了清嗓子: “请进。” 进来的人是店小二,他向着众人说道: “外面来了两个人,说是要找顾先生和任公子。” 居然有人找任鲥和顾循之,这真是怪极了。众人面面相觑,都猜不着究竟是谁。顾循之咽了口唾沫,抬头问小二: “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 店小二想了想: “个高的那个说是姓青,模样生得格外俊。个子矮的那个不肯说姓名,只说从前是顾先生的东家,愿顾先生看在从前的情面上,见他们一面。” 他们听小二说那人姓青,一开始还以为是青丘国的人追过来。又听了后半段才知道不是。如今能称得上是顾先生老东家的只有小晋王,这两人除了青龙与小晋王之外不必做他想,只是不知道他们找来究竟有什么事。 不管有什么事,反正归尘仙人的话本肯定是保住了。 归尘仙人早听说过青龙与小晋王的事,他的反应相当快,看着任鲥和顾循之准备下楼去见他们,他赶紧说道: “不管他们求你们帮什么忙,记得要报酬!他们东海有得是宝贝!” 第89章 听到归尘仙人的喊声,任鲥和顾循之只觉啼笑皆非。显见着归尘仙人这会儿为了保住自家的话本,已经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不过说起来,此事也不应完全当做玩笑来看,缺少盘费这事虽然算不上性命攸关,至少也是件足以让人头疼的大事。倘若来人真是小晋王和青龙,或许还真能帮他们解决眼下的问题,保住归尘仙人的那些爱物儿。 这事当然也重要,但顾循之无心想这些,他满脑子想得都是小晋王。 外面的人真的是他吗?他一面感到十分激动,一面又有些担心是有什么弄错了,或许小晋王是真的已经死了。外面等着他们的只是一些无所谓的什么人。 顾循之知道自己作为一个修行人,不该过分介意人的生死。不过他修行的时间大概还算太短……他控制不住,几乎有些要发抖了。 任鲥攥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凉冰冰的,不能提供额外的温度,却能让顾循之一下子冷静下来。顾循之向他点点头,他们一起走下去,顾循之一眼就看见了小晋王。 虽说小晋王的模样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但顾循之还是立即就认出他来。他的个子好像长高了点,大概是因为时常在外风吹日晒,他皮肤的颜色也变深了些。该怎么说?原先那个天真的孩子此时明显变得成熟许多,精气神也全然变了,可以想象得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顾循之看见他这样子,觉得眼眶有点湿润。他往前一步,颤着声叫了一句: “小王爷……” 他还没想好该对小晋王说点什么,却忽然感受到一线冰冷的目光。 他不觉打了个寒战,顺着那目光望过去,这才注意到小晋王身侧站着的那条青龙此时正很不客气地盯着他。青龙神情冷冷的,骇得他硬生生把脚步刹住了。 无论如何,顾循之多少总有几分怕那青龙。 那可是一条龙!常在山林水泽之中,从未与人类心意相通。况且它又凶又恶,一向不是什么善茬。他在王府关了二十年之后,变得半疯半傻,比原来还要凶暴,和任鲥大不一样。反正当年在王府的时候,顾循之可从来不愿意离他太近。在顾循之看来,这家伙除了一副好皮囊以外一无是处,小晋王一定是受了它的蒙蔽,才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跟着他餐风露宿。 想到这里,顾循之心中的不满战胜了畏惧,他恶狠狠地瞪了那青龙一眼。 不过顾循之本身修为不甚高,虽说这会儿握着任鲥的手,到底还是有些气弱。瞪过青龙之后便不敢再有什么别的表示。他暗暗做着准备,以防青龙突然发难。不想那青龙吃了他这一瞪,却也没什么表示 ,只是把目光收回去了。 顾循之重又把注意力转移回到小晋王身上,小晋王似乎已经看了他好一会儿,样子显得很吃惊,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着问: “您是……顾先生?” 顾循之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不免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如今自己已然改了相貌,和原来的模样全不相同。况且他吞服了狐妖的内丹,只怕就连身上的气息都与原先大异。小晋王只怕还是看了旁边的任鲥,这才认出他来。 从前顾循之顶着一张老脸见任鲥时,总觉得不好意思;如今他模样变得年轻,在任鲥面前总算能抬头挺胸,可他用这样一幅面孔去见小晋王,又觉得有些难堪了。当年小晋王才出生时,他就已经是个老头子,虽说称不上什么德高望重,也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者模样。偏他如今以这样的面貌与小晋王相见相见,还握着任鲥的手,总觉得好像有些太不庄重。可若是这会儿把任鲥的手甩脱,又显得有些太刻意…… 平常十分注重这些细节的顾循之,此时也只能强作镇定地颔首答了一句: “是我。” 小晋王舒了一口气,也笑道: “顾先生如今变了个样子,我竟有些不敢认了。从前有些人说顾先生是仙人,我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顾循之哑然失笑: “我哪能算是什么仙人啊,不过有几年修行,再加上些机缘巧合罢了。” 两人这般笑着寒暄,顾循之偶尔瞥一眼旁边站着的青龙,看见青龙已经转移了注意力,现在正在认真地盯着任鲥。青龙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古怪,似乎混杂着许多种情绪,说不清那是恐惧、愤恨、还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是不情愿。顾循之想起从前的事,心想这条龙大概永远也不会喜欢任鲥的。 他又瞥了一眼任鲥,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任鲥的神情比青龙平静许多,或者该说,他根本没把对面的龙看在眼里,更没兴趣去注意青龙的那些复杂心绪……他只是很耐心地站在这里等着顾循之寒暄完。 那条青龙看着任鲥这样的表情,心里又会怎么想? 这会儿四人相对而立,顾循之忌惮着青龙,青龙又有些怕任鲥,竟形成了个微妙的循环,一时间气氛十分古怪。唯一身处在这循环之外的小晋王看出眼前的氛围不对,连忙开口破局: “顾先生这几日是住在这里吧?这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能找个说话的地方吗?” 顾循之赶紧点头: “没问题,那就到我们住的房间去吧。” 他说完这话,就转头引路。顺便伸手掐了任鲥一把,小声在他耳边说道: “别冷着一张脸,人家特意来找咱们,一定是有什么事。” 任鲥挑了挑眉毛没说什么,大概算是默认了。 小晋王似乎也趁此机会在青龙耳边嘀咕了些什么,总而言之,等到四人在客栈房间里坐下时,气氛好像稍微……缓和了一点。 顾循之替众人倒上茶水,小晋王就向他讲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原来此前青龙在王府里养好了伤,就离开京城回到了东海。小晋王心中思念青龙,情难自已,到底撇下自己的王爷身份,到东海去寻他。然而皇帝对他颇为忌惮,见他擅自离京,便下诏褫夺了他的王位,下了海捕文书到处追捕。若不是因为有青龙相救,他早已死了几次。后来他们使计寻了一具尸首扮作小晋王的模样,被人寻到送进京城去,总算让他得了自由。 小晋王讲完这些,向着顾循之笑: “所以说,我现在早就不是什么王爷啦,只叫我霄就行啦。” 霄是小晋王的名字, 顾循之听了这些故事,不免嗟叹了一场。说来当年老晋王有意谋反,将青龙关在府中,就是想要等待时机成熟之后,将此当做自己才是真龙天子的明证。只可惜他的局还没有布完,人就已经死了。留下的这个儿子不仅对皇位没兴趣,为了这青龙,就连亲王之位也干脆不要了。 顾循之又看了那青龙一眼,或许是霄之前在他耳边叽咕的几句话起了作用,青龙这会儿低垂着头,不再显露出什么攻击性,看起来老实得多了,不过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就连顾循之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化形的相貌确实好,具有一种介于人与非人之间的特殊气质。小晋王贪图这家伙的美色,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不过……这家伙脾气太差又别扭,怎么看都比任鲥差远了。 顾循之这么想着,又忍不住转头看任鲥。只觉他从气度上就比青龙高出一大截,别的地方就更用不着比了。 他心满意足地回过头来: “所以你们来找我们,究竟是有什么事?” 霄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支吾了一会儿,才说: “以后我可能要在东海常住了,可我到底是个凡人,要在东海上生活,没有避水丹不行。想着您这儿说不定会有,所以想来管您要两粒。” 这不是什么大事,避水丹炼制起来不怎么麻烦,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丹药,顾循之想了想,道: “师父那里或许有,我去问他要两粒来。只不过我师父最近囊中羞涩,要问他要丹药,不给他些酬劳是不行的。” “那是自然,既然来求你们,当然不能让您白忙。” 霄这样说着,从身上带着的包裹里取出个小木盒放在桌上,将盒盖打开往他们那边推过去,只见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珍珠,圆润可爱,熠熠生辉,颗颗都又大又圆。顾循之见了,不免在心中赞叹。这青龙不愧是东海之主,果然实力雄厚。 他起身去问归尘仙人要了避水丹回来交给霄,霄谢过顾循之,将避水丹收起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任鲥在对面已然观察了他们好久,这会儿问道: “你们今日找过来,实际上不只是为了避水丹吧?” 霄之前开口要避水丹,已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会儿真实的意图被觉察,更显得有些窘迫。不过此时他已经坐在两人面前,若是不据实已告,未免浪费了这样的机会。于是他鼓起勇气,干脆将一切都合盘托出: “此前在东海,我处于生死一线之时,曾饮下龙血。如今身体有变,不知究竟是喜是忧。” 任鲥似乎早就看出这样的状况,并不显得吃惊。顾循之却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此时听他一说,不免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鲥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是笑一笑: “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是头一次看见半龙。” 众人听见他说出半龙这词,都大为吃惊,只有青龙似乎是早就有所觉察,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按照任鲥的说法,小晋王的血脉之中,原本就有几分龙血,只是经过了几代之后,血脉已然显得稀薄。这次他饮了龙血之后,新鲜的龙血激活了他血脉之中属于龙的那一部分,直接将他变作了半龙。 顾循之在一边听着,越听越心惊。他在京城的时候,也曾听说过当今的皇族身上流淌着真龙的血脉。他一直以为这些只是皇族编造出来的传说,却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任鲥说完这些,又叹道: “只是可惜,半龙的寿命注定不会与真龙相等,你们两个若想要长相厮守,还得再想点办法。” 霄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抓住了任鲥的手: “到底还有什么办法,求先生教我!” 任鲥又想一想,道: “你生为人身,如今虽为半龙,仍是人类的模样。若要变作真龙,非得脱胎换骨不可。说来你只喝了些龙血,身体就有这般变化,若是你能找到你那龙族的先祖,服下它身上的鳞片或是骨粉,若是再能遇到些机缘,要变作真龙,也不是不可能。” 霄听到此言,脸上显出为难的样子来。任鲥只觉自己已然说得足够多,无意再泄露天机,便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霄与青龙见状,知道他大概不会再说别的,站起身来向他深施一礼,便和青龙一道走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信息量着实太大,一直到看见他们走了,顾循之也还始终没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他一直以为他生活了二十年的京城之中全是凡人,想不到人类皇族的身上竟然有真龙血脉。若是这么说,小晋王被青龙吸引,似乎还算是合情合理,毕竟他们也算是半个同族? 顾循之想着这些,觉得越发混乱。他决定做点别的什么,稍微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伸手抄起桌上放着的木盒: “我把珍珠给师父送去。” 任鲥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事,没开口回答他。顾循之也没等他回答,就直接去了隔壁房间。归尘仙人对那盒珍珠似乎还算满意,拉着顾循之滔滔不绝地讲着珍珠的品相和成色,倒是让他转移了不少注意力。等他回到任鲥这边,感觉心情已经松弛了下来。想不到任鲥看见他回来,又对他说了一句让他心情混乱无比的话: “你觉没觉得,你那小晋王身上……也带着点儿魔气?”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终于写到小王爷和龙又出场了!嘛,虽然和《王府后院有条龙》的内容还是有点不一样,不过主要情节是可以串在一起的哦! 最近策划着在《龙》那边结局加更一个和这本书联动的免费番外,以便让这本书能蹭蹭上本书的热度,等写完更新了也会在这边说哒。 本来想昨天更的,不过昨天眼睛很难受写不出……这更写了肥肥的四千字! 下一更周五,等我! 第90章 这句话好像石破天惊,一下子在顾循之耳边炸响。 小晋王的身上有魔气?! 顾循之不如任鲥敏锐,没那么容易注意到魔气的存在。不过听任鲥提起之后,他开始仔细回忆刚才与小晋王见面时的情形,还真隐约觉察到了一点端倪。 此前在各处发现魔气,顾循之虽说有些紧张,但还都能保持镇定,然而这次居然在小晋王身上也发现了魔气,这让顾循之心浮气躁起来,心中甚至产生了些许绝望感: 这该死的魔气为何无处不在,难不成他们真的已经无力回天? 不过任鲥的神态还算平静,这让顾循之意识到事情还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些,向任鲥问道: “难不成也有人故意让他沾上魔气?可他又不像青如许是储君……这不应该呀!” 任鲥摇摇头: “别担心,在我看来,他身上魔气的量太少,不像是有谁故意害他,倒像是从胎里带来的。据我猜测,他的先祖之中应当人身据魔气,经历几代之后,血脉逐渐稀薄,也就看不出来了。龙血激发他身上的血脉时,也把原本潜藏着的魔气激发出来,这才能被发现。不过他身上龙血的分量更大些,只要他自己的心境不过分偏狭,这点魔气应该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任鲥的推测听起来合理,细想却有很多古怪之处。不过顾循之眼界不够,像这样的事也只能仰赖任鲥。他想了想,又问: “鲥卿这推测……能有几分把握?” 任鲥笑道: “虽说没有十分准,七八分总有了。魔气这东西,无论如何总归有迹可循,不会完全找不到来处的。” 顾循之略显茫然地点点头,低下头,脑子里不住寻思。任鲥见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小晋王身上,心里有几分别扭,不免笑道: “你对他倒是上心,离了晋王府那么久,心却总牵在那儿。” 顾循之本来很擅长听人的弦外之音,此时却浑然不觉,听见任鲥问,便絮絮地说起自己的担心来: “他也是个可怜孩子,从小母亲就死了,虽说有个父亲,也就和没有一样。说是天潢贵胄之家,其实还比不上寻常富户。说来我当年蒙受晋王大恩,后来帮他做了几件事,也算抵偿得过,本来没必要对他过多关切。只是这孩子实在命运多舛,好容易得了个晋王的封号,如今却又给罢免了,堂堂亲王竟落到要隐姓埋名在江湖上混日子的地步,由不得我不关心。如今他离了京城那吃人的地方,性命倒是暂时保住了,可我看他整日和那青龙混在一起,那青龙性情阴晴不定,又和他父亲有仇,说不上哪天一言不合,干脆一口把他吞了也说不准。” 顾循之皱着眉头,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任鲥看出顾循之所言俱是出自一片赤诚,没有半分多余的心思,也就将那拈酸的心收了一收,伸手一把揽住他腰身,笑道: “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倒有心思考虑别人的事。” 顾循之身为男子,腰身不像女子那般柔软,突然被揽住,不免身上一僵。只觉任鲥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拢过来,带着股冰冰凉凉的味道。任鲥当然不会对他用上什么威压,可顾循之只觉这比什么威压都厉害,不觉身上发起抖来,过了半刻才听见他说什么,脑子却迷糊了,茫然地看他,弄不清任鲥所说“自己的事”指得到底是什么。 任鲥看见他这呆样子,伸手去揉他的头。近来他对此颇有心得,顾循之被他揉得一阵发痒,稍不留神狐狸耳朵就跳出来。此时旁边虽然没有别人,顾循之也还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捂脑袋,样子越发显得呆了。他也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半羞半恼地低声叫: “鲥卿……别闹,这青天白日的……师父还在隔壁呢!” 他若是没这么说,任鲥倒还不一定起什么心思,不过闹一会儿就完了。这会儿看见顾循之可怜的模样,反而激起他的兴趣: “这有什么呢,你跟我胡混了这么久,师父什么都知道的。” 顾循之当然知道他俩的事谁也瞒不住,可他平时极爱面子,又知道师父是最爱捉弄人的,叫他知道了他两个在这里,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可他到底局不过任鲥,只好咬着唇,一点声也不敢出。任鲥却故意想要让他出点声,免不了刻意折腾他,弄得倒比平常还要激烈些。惹得顾循之模糊了泪眼,喉咙也嘶哑了。那可怜的模样让人看在眼里,只想再狠狠欺负一通。饶是顾循之有妖狐内丹撑着,还是被任鲥闹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再没心思再想别的,只得躺在榻上,合着双目休息。 任鲥坐在他身侧,这会儿通体舒泰,心情也好起来,反倒主动提起小晋王来: “你也用不着太担心那小晋王,他如今觉醒了半龙之躯,寻常凡人害不得他。况且那青龙是东海之主,称霸一方,他与青龙一起待在东海,只怕比他在京中当王爷还要自在些。” 顾循之闷闷答应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任鲥又道: “那青龙能将龙血给他喝,待他定然与寻常人不同。我看他两个之间关系,就如我俩一般,你着实用不着多想。” 顾循之听他说了前半句,心中略觉宽慰,听到后半句时,又有些羞赧。他睁了眼睛,看见任鲥对着他笑,心中萦过万种情思,也笑道: “我俩又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 他这明知故问的模样真让人又爱又恨,任鲥过去向他眉间一吻: “我是海里的灵物,不懂你们人间事,你若是不知,我就更不明白了,只知我总也离不开你。” 顾循之听他这样说,只觉心里发甜,他往里挪了挪,给任鲥挪出个地方来,两人肩并肩手牵手躺着说了一会话儿,说得都是些痴语,若是都写出来,活活要笑死个人,他俩却不觉得。这会儿太阳被云遮住些,不显得那么热,有一点风凉凉地吹进来,叫人只想要长长久久地这么待着,嗅着旁边的人的气息,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只可惜这样的时间总是不能长久,又过一阵,天色渐渐暗下来,归尘仙人过来敲门,叫他们下去吃晚饭。顾循之起了身,这才发现头发不知何时已经弄乱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顾循之正要伸手去拿梳子,却被任鲥截住了: “我来替你梳吧。” 顾循之没做声,就由着任鲥替他梳头了。他的头发原本是花白的,如今已经全部转黑,发量也多了些,黑缎子似的好看,与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很像。任鲥一边替他梳头,一边说道: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山上的时候,一直都是我给你梳头的,我还特意准备一把梳子。可惜后来你大了些,就不肯让我梳了,那把梳子也不知扔在哪里。” 顾循之笑起来: “那么久之前的事,你居然还记得。那会儿我还是小孩子呢,现在想起来,像是上辈子的故事。” 任鲥摇摇头: “在我看来却像是昨天一样。当初觉得寻寻常常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倒让人觉得有几分怀念……和你在一起久了,我也染上了凡人的毛病,不知不觉念起旧来……头发绾好了,我们下去吧。” 顾循之对着镜子看了看,没觉有什么疏失,就起身和任鲥一起下楼去。归尘仙人似乎是已经拿青龙他们带来的珍珠换了钱,坐在桌边显得春风得意,看见他俩过来,就挥着手招呼: “我听小玉说,你俩在屋里闷了一整天?这会儿我叫店家做了凉面,快来吃了解解暑气。” 顾循之听归尘仙人这么说,便知道他方才果然是出了门。他看着归尘仙人,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好在归尘仙人的注意力完全在别的地方,全然没有看他,这不免让他松一口气,掩饰似的对归尘仙人笑道: “师父这么高兴,是拿那些珍珠换了多少钱?” 归尘仙人露出个神秘的表情,摇着头故作高深,不肯说出具体的数字来。不过看他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就知那数目一定不小,不仅够他们这段时间盘缠,兴许还能让他再买些话本。小晋王他们送的那些珍珠是归尘仙人所炼避水丹的酬劳,归尘仙人既然不肯说,顾循之也不想再问。可这些珍珠毕竟是顾循之开口要来,归尘仙人不想把钱分出来,又似乎是对此感觉不好意思,决意要更彻底地转移一下话题,于是做出随意的样子,向顾循之问道: “你们俩闷在屋里一整天,窸窸窣窣都鼓捣了些什么?” 顾循之本来就在心虚,听了这话,只觉如芒刺在背,身体一下子僵直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本周有榜单,会更得多一点哒~ 第91章 顾循之就是有这样的毛病,平常游刃有余,可一遇到自己感情隐私方面的事,就立即慌乱起来,僵硬得如同木偶。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无论说什么都可以稍加掩饰,可是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吐出一个音节: “啊?” “我是问你们方才闷在屋里干什么了。” 归尘仙人好容易转移了话题,才不肯轻易放过他这徒弟,笑眯眯地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如果顾循之假装还没听清,他一准还会说第三遍。这家伙向来就是这样得寸进尺,打蛇随棍上,满脸写着“我很好奇呀,我什么都不知道”,可谁都知道他是个老狐狸,这会儿也只不过是在欺负徒弟玩。 顾循之一句话也说不出,任鲥适时开了口: “方才小晋王他们过来,我看见小晋王身上似乎有魔气,所以跟循之商量来着。” 顾循之松了一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他的话。说起来这么简单的藉口,无论谁都能想到。可他方才偏就忘了。 任鲥冷着一张脸,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有说服力,况且归尘仙人也了解他的脾气,知道他是不屑说谎的。这会儿既然提起了正经事,归尘仙人也就放过了他的徒弟,脸上笑容淡了两分,将方才顾循之僵硬的神态抛在脑后: “啊,是这么回事。倒是挺奇怪的……你俩详细说说?” 太过详细的事任鲥说不出,只能给归尘仙人讲了讲他发现的情况。等他讲完,归尘仙人的目光投向了顾循之: “你怎么看?” 这会儿的话题既然已经从顾循之身上移开,他的态度也就显得自然起来。虽说方才下午的时候他其实并未和任鲥讨论这些,但他心里到底多少有些计较,此时见归尘仙人问他,就一边想,一边讲了出来: “小晋王身为王孙贵胄,他的谱系很清楚:他母亲晋王妃是大族出身,往上数几代都在庙堂之中,决计不会沾染什么魔气;老晋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也是实实在在的嫡系,一点做不得假。再往上追溯,本朝皇帝的根基不大稳固,几代的皇后都出身大族,很难沾染上魔气。算来算去,也只有开国的高祖夫妻两个是草莽出身,身世成谜。虽说高祖登基前也牵强附会,与同姓的大族联宗认了亲,但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只是糊弄人的……总而言之,若说小晋王身上的魔气是胎里带来,那么只怕这魔气在高祖时代就已经染上了。” 顾循之在京城王府里生活了几十年,对本朝皇族的谱系如数家珍,这会儿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还详细将几位皇后的家系捋了一遍,就连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都没有放过。在座的几个都是山野之中的修行人,对这些庙堂背后的阴私不大熟悉,此时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归尘仙人听罢,点头道: “说起这些王孙公子的家系,我着实一无所知。不过若是说起高祖那时候,我还算是有点印象。那会儿正是妖魔横行的年月,人世间乱得不行。那高祖能一统天下,也算是借了这个势,据我所知,当时他手下不仅有能打仗的大将,同时还有不少修行人,到一处便平定一处,这才有了后面的朗朗乾坤。” 顾循之点头道: “事情正如师父所说大致如此。不过若是仔细琢磨高祖本人的身份,这里面似乎又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若按照史料上记载,高祖应当是真龙之身。可若当真如此,那魔气的由来又让人弄不明白了。” 归尘仙人与任鲥等人活得虽然长,却不大了解人间的传说记载,听他这样说了,都很好奇地看他。顾循之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便将他所知的高祖之事娓娓道来。 人间高祖故事极多,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高祖斩白龙起首”之事。据说高祖征伐之时,曾被一条白龙拦住去路,高祖化作赤龙,与白龙缠斗在一起,后来白龙落败,高祖便挥剑将白龙斩为两截。后来此事传扬出去,众人都知高祖是赤龙化身,不敢与之相争,这才让他轻松夺得天下。 此事并非荒唐无稽的传说,乃是实实在在写在史书里的。不过史官也毕竟只是凡人,许多事其实看不分明。他们修行人见多识广,看问题的视角又不同。众人听顾循之提起此事,都觉得这故事里还有其他隐藏着的真相。 高祖寿数虽较一般凡人为长,却根本没法与龙族相比。他若只是半龙,便不可能化作龙形,也不可能有斩杀白龙的能力。这样想来,若说高祖是赤龙,还不如说赤龙化身另有其人。但若说他不是赤龙,小晋王身上又着着实实有着龙族的血脉…… 顾循之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诸人,看着众人的眼神,显然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那位真正的赤龙,只怕是高祖的皇后。 高祖皇后说来也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史料之中只记载了个名字,却不知其出身。高祖在登基之前便已与她成婚,夫妻两人一同征战,夺得了许多胜利。其后高祖登基,便将她册为皇后。按说这位皇后跟着高祖南征北战,应当有不少功绩。然而史料之中对她的描述却少得可怜,只在不得不提的地方才写上两笔,无论怎么想也让人觉得古怪。倘若说她是赤龙化身,将自身的许多功绩安在了高祖身上,倒反而显得合理了。 若说高祖皇后是赤龙,那么高祖身上带些魔气,似乎也不是没可能。那时候妖魔遍地,高祖四处征战,沾染上些魔气也不奇怪。他身为帝王,有帝星护佑,又有赤龙从旁协助,绝不会如寻常人那样,沾染了一点魔气就失去心智。说不定还是故意去沾染上魔气,以便能时不时显露一手过人的力量。 众人大抵都是这般推测,越想越觉得只怕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推测到底只是推测,其中还有许多疑惑难以猜得透彻,这时归尘仙人忽地笑道: “我们在这里乱猜,人间皇帝若是知道我们这么编排他们的高祖,非派人来捉咱们不可。无论是龙血也好,魔气也罢,传到这一辈上都剩不了多少。若不是小晋王机缘巧合饮了青龙的血,只怕你们还发现不了他身上有魔气。我看这事和现今的情势没什么关系,不如还是先放在一边。” 归尘仙人说得是个道理,众人便不再提起此事,一同吃着饭,又聊起之后要前行的路线。这事此前众人说过几次,却都没完全定下来,这回有了盘费,总算可以好好商讨。昆仑山路遥,众人决定稍微绕一点路,还是先去那“天魔洞窟”一探究竟。 按照那老赤狐和青丘国太妃的说法,白如榭就是在那天魔洞里遇见天魔,得到了用魔气修炼的办法。不过这两人都没亲身进过天魔洞,以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也很难讲这两人说出了全部的实情。其实任鲥并不相信在那所谓的“天魔洞”里能查到什么线索,不过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都只有这么一条线索,倘若不去看看,那可未免太遗憾了。 众人决定好了后面的行程,总算是心无挂碍,可以好好休息了。众人在客栈睡了一夜,第二天归尘仙人跟掌柜结了账,便一起往天魔洞出发。 那老赤狐当初一直跟着白如榭,后来又将此事牢牢记在心里,所以描述的地点十分准确。不过那时与现在已隔了许多年,况那地方人迹罕至,没有道路相通。因此他们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总算找到那老赤狐所形容的“天魔洞窟”。那洞窟位于半山腰,四面十分陡峭,并非寻常人可以轻易抵达的所在,着实给人一种诡秘的感觉。按照老赤狐的说法,这洞中向来有天魔在此居住,白如榭便是在这里获取了以魔气修炼之法。 想到这些,众人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未敢贸然前往。最后还是任鲥放开神识,先到洞口探了一探。顷刻间便得出了结论: “这天魔洞窟之中似乎没有妖魔长期生活的气息,就算这里当真有过天魔,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放心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失望。不过想到如今距那妖魔横行的年月已经过去了不少时光,现在这里空下来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如今只盼能在洞窟里找到些线索,也不枉他们绕路往这边跑了一趟。 像这样的麻烦事,爱躲懒的归尘仙人自然是不肯做的,小玉倒是想要去看看,不过大家看她没什么经验,怕那洞窟里兴许还残留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因此不许她去。任鲥看看众人,道: “那洞窟里说不定还会有魔气的残留,你们之中无论谁去都不好,还得是得我去看看。” 他既这样讲,别人也都没有意见。顾循之虽说多少有点担心,却也明白让他自己去才是最安全的选择,只得放他独自进洞。任鲥进去之后,约摸过了两刻钟才出来,众人问他在洞里看见了什么,他却都不回答,只是紧锁着眉头,对顾循之道: “循之,你跟我进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第92章 顾循之有点吃惊,不知任鲥为什么突然叫自己去,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过去了。显然那洞窟里并无危险,但也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什么都没有。 似乎还是有值得一看的东西。 这让顾循之好奇起来,心中添了许多期待。 他跟着任鲥来到洞窟入口,看见里面黑洞洞的。他唤出法术照明,发现这洞窟出人意料地显得很深,一眼看不到尽头。顾循之转头看了任鲥一眼,任鲥点了点头: “倒也没有那么深,不过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有人住过的痕迹……我们进去吧。” 即使已经有人提前探查过,要走进未知漆黑的洞窟似乎还是需要一点勇气。顾循之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有些不敢迈步,正踟蹰间,任鲥握住了他的手: “走吧。” 任鲥手上传来的力度让人心安,顾循之顿时不再觉得紧张,他点点头: “好。”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走了进去,洞窟入口处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然在石缝之中生长出的植物和苔藓,上面留有一点方才任鲥经过时的痕迹。从外面看,这里只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普通岩洞,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只要稍微往里走几步,就能看见洞窟壁上刀砍斧凿出的光滑平面。顾循之走过去摸了摸洞壁: “这里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不是妖魔的手段。” 任鲥点点头: “对,这点也算值得注意……但我想让你看的不是这个,你再往前走一点。” 顾循之点点头,手上托着用法术凝出来的光球继续往前。光球能照亮的范围不算太大,顾循之隐约看见前面的洞壁上有着奇怪的划痕,因为年代久远而布满灰尘,他走近去细看,发现那里竟是人为刻下的字迹。 “这是……” 他伸手触摸字迹,灰尘簌簌地落下来。这些字迹被刻在石壁上,刻的人似乎没什么像样的工具,留下的痕迹不算太深,而且许多地方都有涂改。与其说这是某人为后世留下的信息,倒更像是因为没有纸笔而打下的草稿。 顾循之转头去看任鲥,任鲥点了点头。 他试图去辨认那些字迹,然而这些字迹模糊不清,辨认起来很困难,顾循之意识到这并不是可以轻松完成的任务,就暂且转过身,又去观察别的地方。 除去这些字迹以外,洞窟里遗留下来的人工痕迹其实并不算太多,大概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许多可能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都自然地消失了。这里甚至也没有多少魔气,只有仔细寻找,才能从石缝之类的地方发现一点痕迹。 于是他又回到那面石壁前。 在他转身查看其它地方的同时,任鲥已经用法术清理了一整片石壁,除去灰尘,又给字迹加上些颜色,虽说还是难以辨认,总比之前好了许多。顾循之一笑: “这样就好多了。” 任鲥却好像不怎么满意: “这里的石壁以前被人用类似的手法处理过,这次又做了一遍,效果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好。” 顾循之听他这么说,不免心里一动: “这么说来,上一个想看这上面文字的人应该是……” 两人默契十足,对视一眼,彼此之间想说的话立即就明白了。 “应该是。”任鲥说,“我觉得时间对得上。” 任鲥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没有不准的。以这样的情形来看,或许此前白如榭到这里来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没有什么天魔在,只是留下了这些文字。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么这里记录下来的文字里,大概就存在着白如榭利用魔气修行的秘密。 想到这些,再回过头来看这石壁,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顾循之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魔气本来是对修行者完全有害的东西,即使是有相当能力的修行人,也可能在沾染魔气之后完全丧失神志,变成被欲念操纵的行尸走肉。但妖魔虽然没有自我意识,却有着令人惊叹的力量。倘若能有一种方法,让人可以在保留自我意识的情况下利用魔气修行,恐怕许多修行人都难以拒绝这种诱惑。 现在这种方法可能就摆在他面前。 一时之间,顾循之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看眼前的文字。 任鲥把他叫进来,大概是因为他很难辨认这些杂乱的人类文字。对于辨认字迹这种事,顾循之觉得自己还算是有点心得,但他……真的要看吗? 顾循之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知道以修行人而论,他算不上很出色的。虽然他落到后来的境遇,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离开了碧空山,但他也知道,就算他一直留在山上,恐怕到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成绩。如果不是因为有任鲥替他寻来天材地宝,他又得了小玉的内丹,他甚至都不会再有这第二次机会。而这一次他重新开始努力……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能达到什么样的极限。 不过此时的他与从前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如今他对长生的渴求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与任鲥共处的日子每多一天,他的眷恋之心就要更多一分。想到未来有一天他可能会因为无法突破境界而死去,不得不与任鲥分开,顾循之就觉得难以忍受。 现在倒是无所谓,倘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轻松度过修行途中必经的几个关卡……顾循之觉得要让未来的自己抵御这样的诱惑,未免有些太难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顾循之或许应该转身就走。 但他若是转身走了,又有谁能来整理这些文字呢?归尘仙人自不必说,顾循之知道他不会做这些麻烦活计;小玉更不用提,她自幼在山林之中长大,极少与人来往,只是粗通文字,哪里能认得出墙上刻着的这些。如今在这里的只有他们四人,任鲥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些,这才只叫了他进来。 他转头看看任鲥,任鲥的表情一向不多,这次却露出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这眼神让顾循之心里一震。 仔细想想,任鲥对他在某件事上抱有深厚期待,这几乎是他人生之中的第一次。 不做这件事的理由非常充分,但顾循之还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就只是为了这个眼神,他也愿意尽力而为。 他想了想,对任鲥道: “鲥卿来帮我吧。” 任鲥点点头,顾循之辨认石壁字迹的工作就此开始了。 他们向归尘仙人借来纸笔,又寻了一张几案让任鲥可以坐下誊抄。顾循之从末尾开始,依次往前辨认每个字的字形。这样虽说慢些,偶尔也可能出错,有时还不得不恢复正常的语序重读,以便将整句话调整好,但至少这样,顾循之不会对全文留下完整的印象,也就没那么容易受到诱惑了。 无论如何,这工作进行得比顾循之原本的想象还要快些。大约过了有大半天,他们已然整理出所有还能看清楚的文字。顾循之不肯凑过去看,离得老远问任鲥: “怎么样?” “有点意思。”任鲥一边看一边说,“无论写下这些东西的人是谁,我都觉得他挺有才华。他想出来的这办法能将魔气的影响压制到最低,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功用……只不过有点可惜,如果此人有机缘走上修行的正途,如今至少是个地仙了。” 顾循之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所以……写下这些东西的,并不是个修行人?” 任鲥摇摇头: “他写这些东西用的词并非修行人的习惯用法,而是自己琢磨出来的,如果是修行人,肯定能写得更简洁,中间思考的步骤也会少些。要让我猜,我会觉得这是个身上中了魔气的凡人,因为什么特别的缘故落到此处。为了不被魔气侵蚀,拼尽全力想尽办法,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利用魔气修行的方法。” “这么说来不是很厉害?我们要不要在最近几百年来出名的修行人里找找?” 任鲥又摇起头来: “这方法虽然厉害,却有致命的缺陷。你也见过白如榭了,白如榭所用的功法和这里记载的不全相同,应当是经过了他的改造。他这原初的版本能达到的效果只会比白如榭更差,若他不加节制地吸收魔气,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因魔气爆发而死,就算他有办法一直压制魔气,他的身体也会被魔气侵蚀。只怕寿命比一般人还要短些。” 顾循之听任鲥这么说,也跟着叹了一声: “那还真是可惜了。” 任鲥说完这些,仍是不住地看着手上 顾循之有点好奇: “你还在看什么?” 任鲥将手里的纸折起来,只把他在看的那部分露在外面,指给顾循之: “我在看这一部分,内容和其他部分不一样,似乎是他陷入绝境时,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去,因此写下来的。这里他的名字。这名字好像还……有点眼熟?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顾循之听他说是与修炼没关系的内容,就凑过去跟着一起看。当他认出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时,不觉大吃一惊: “这是——!”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时间也许稍微晚一点。 第93章 纸上写着的那个名字,顾循之再清楚不过,只是决计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一把夺过任鲥手里拿着的纸,一双眼睛直盯着上面写着的那个名字,脑子里却止不住地转,心里一面想着或许是同名同姓,一面将他所知道的史实与眼前的情况一一对应,居然还真就能对得上号。 在这里写下了名字的人……只怕真的是那人无疑了。 任鲥坐在旁边看着顾循之的反应,只觉一头雾水,连声问道: “怎么?那人你知道?” 顾循之好像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个任鲥,抬起头用手指着那名字给任鲥看: “这里写着的……是高祖的名字啊!” “糕祖?什么糕祖?”向来对人间的朝廷没兴趣的任鲥完全没反应过来,想起他们前几天在客栈讨论的事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哦,是那个开国皇帝啊,我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倘若真是他,很多事就能串得起来,许多猜测大概也可算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顾循之点点头。倘若这个研究出如何利用魔气修炼的人真是高祖,许多谜题也就有了解释。然而,随着这“天魔洞窟”的秘密被破解,却又诞生了许多新的谜题。其中最简单直接的一个就是:既然所谓的天魔并不存在,那么白如榭在没人指引的情况下,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呢? 这问题大概只有白如榭自己知道,但如今他已经死了,顾循之也不知还能去问谁。 任鲥将那张写了利用魔气修炼之法的纸收进袖中,与任鲥一起离开了天魔洞窟。小玉和归尘仙人在外面等得早就不耐烦,看见他们出来,都连忙问: “怎么样?又发现了什么?” 两人把在洞里看到的东西一说,归尘仙人啧起舌来: “啧啧啧,当朝的开国皇帝居然身据魔气?这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只是若说那时候的事和现在到底有多少关系……我还真说不大准。果然咱们知道的事情还是太少。倘若这世道真要变回之前那妖魔遍地的状态,大势所趋,也不是单凭我们几个的力量就能阻得住的。不过若能占得住一点先机,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听他这样说了,众人都点头。只是如今他们手上的线索几乎都查完了,虽说已经掌握了不少信息,其中却没有什么可以起得到关键作用的决定性内容。如今也只能是继续静待事态的发展。至于在此过程中他们究竟能占得多少先机,是否真能得到转圜的余地……谁也说不准。 所以……他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这着实是一件费思量的事。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倘若天意就是要世间妖魔遍地,无论谁也无法扭转这态势。说到底,他们对此事也没有什么责任,不过是被时势推着卷入其中罢了。如今手边已然没什么线索,倘若硬要继续查,也全无头绪。大家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要按照原来的计划去昆仑寻归尘仙人的那位半人半妖的朋友,倘若在此途中能够找到线索,就继续追查下去,若是再找不到别的……也就算了。 这样定下来之后,众人也就都宽了心,离开此处重新回到大道上,按照原来定好的路线继续向西行。刚走了几日,就有京城那边的传闻飞过来,说是京郊高祖陵那边,有一条赤龙从地下破土而出,将整个高祖陵毁得一塌糊涂,然后往东海那边飞去了。 之前有青龙从晋王府飞出来的事,已经足够让人惊诧了,想不到这还没过去多久,京城人又看见了赤龙,还是从高祖陵里飞出来的。这情形着实让人费思量。京城之中的人联想到过去的高祖传说,将故事添油加醋地传出来,编出许多有好有坏的说法。京城以外的人倒是不像京城人那么兴奋,只是着急打听高祖陵的情况,毕竟这青龙赤龙谁也没见到,可高祖陵若真是被毁了,皇帝必然要下令征召民夫重修。到时候只怕要摊派徭役,那可就跟每个人都脱不开关系了。 听说这传闻的时候,四个人恰在客栈的大堂里吃饭。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觉得这事一定与小晋王脱不开干系,不过要说具体情况,他们也只能靠猜,谁也没法笃定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只好等以后再有机会见小晋王的时候再说了。 这件事只是充当了一两日的谈资,并没有耽误他们的行程。他们这一路上顺利得出奇,不仅没有遇见什么妖魔,甚至就连令人不快的麻烦事都没有碰上。归尘仙人手里有了钱,兴致格外高昂,出手又特别大方。众人将那些麻烦和谜题全都抛在脑后,只是专心享受旅程。 在这里的几个人,除了归尘仙人以外,都没有来过昆仑山。顾循之和小玉是因为年纪不够见识少,任鲥则是因为喜爱人间繁华,因此并没什么契机往这边来。因此众人都对旅途的终点十分好奇,尤其是小玉,总是缠着归尘仙人问他那朋友的事。 归尘仙人却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只说他那熟人是半人半妖,在昆仑山一带很有势力,到了他那儿,无论是顾循之总冒出来的耳朵,还是小玉学法术的事,都很好解决。这话他之前就已经说过,除了让大家更好奇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作用。这让小玉觉得无聊,又想了好多法子从侧面问,却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就连他那友人的性别都没能问出来。归尘仙人笑得十分诡秘,倘若不是因为众人对他的信任,只怕还没到昆仑山脚下,大家就不肯再走了。 无论如何,因为没遇上什么事,他们赶路赶得很快。不久就接近了昆仑山。 昆仑山脉大概是这片陆地上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众人在距离昆仑山还有几百里的地方,就感觉到空气中的灵气明显浓郁起来。也难怪不少修行人都选择在这里隐居。不过昆仑山灵气虽浓,气候却极为严酷,再加上此处的灵气并不像青丘之类的地方那么柔和,还没到山脚下,身体较弱的顾循之和小玉就开始有点受不住,不得不运起体内的内丹抵御。若不是有一定能耐的修行人,大概还真是很难在这里住下去。 总算是到了昆仑山,大家在山下农户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准备让归尘仙人引路,归尘仙人却只是一摊手: “这么大的昆仑山,绵延几千里,我哪知道该往哪里带路。” 归尘仙人虽说一向不怎么负责任,却还从来没显得这么不靠谱过,众人惊诧莫名,小玉更是肉眼可见地着急起来,眼见着就要变回白狐的模样去咬他。归尘仙人赶紧躲远了点,笑道: “别急呀,我开玩笑呢。昨晚我早就给我那朋友去了信,过一会儿引路的就会过来。” 小玉有些半信半疑地看他,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归尘仙人赶紧伸手往前一指: “你们看,那不是引路的来了?” 众人将信将疑,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远处空中有两个小黑点儿,似乎是在往他们这边飞过来。又过一会儿,才看出那是两只青鸟。这两只青鸟到得眼前,翻身变作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身上披着青色的羽衣,向着众人纳头便拜: “我家主人听说有远客,特命我们前来迎接。” 归尘仙人拍手笑道: “你们看,这不是来了?我可没说谎啊。” 任鲥与顾循之两个看见这青鸟信使,心下便对主人有了些猜测。只有小玉什么都不懂,还茫然无知。顾循之想起归尘仙人从前说过的话,便问道: “师父,你不是说那友人是你在一两百年前结交的?” 归尘仙人点点头: “对呀。” “我还以为您的友人该是与您年纪差不多。” 归尘仙人笑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朋友注定是与我同辈论交的?认真说起来,我着实是受了他不少照顾,该称呼一声前辈。不过那人讨厌别人把他叫老了,因此我也只称他一声朋友。他在昆仑地位甚高,难得有人与他朋友相称,因此他倒是格外高看我一眼。我也是因此才敢把你们带来。至于他的故事,我也不是故意不讲,只是觉得随随便便说出来有些不敬,总而言之,还是等我们到了他那儿之后,再听他说吧。” 任鲥与顾循之都点头,小玉听归尘仙人说了这一大套,却半点没听懂,皱着眉嘟着嘴生气。归尘仙人连忙又冲着她笑: “别着急,等到了再跟你解释。” 得了这样的保证,小玉也只好暂且安下心来,再不说什么了。那两个引路的女子见他们说完了话,就又化作了青鸟,飞在前面,引着他们向昆仑山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偶尔搜我小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盗文网盗了我的全部章节。免费文都盗真是缺了大德。我之前做了个防盗章,目前观察效果好像不太好。下一章可能还会做一次试试。 明天我妈妈来,不能更新了。如果我更新了,那就是防盗章,不用看。后天还是差不多的时间更新。 看见一直支持我的回忆君明天要高考呀,祝你成功!也祝所有高考的读者朋友们都能超常发挥,考出理想成绩~ 第94章 有青鸟在前引路,就连昆仑山的寒风也显得不再凛冽,那些疯狂不受控制的灵气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让众人可以放松下来从容前进。不过就算是如此,前面的路还是很长。听归尘仙人说,原本这段路要走好几天,不过因为有青鸟在前引路,今晚之前他们大概就能赶到。 似乎是因为已经进入了昆仑境内,归尘仙人一改平常散漫的作风,显得格外端正自持,简直好像换了个人。他这一路上也一直在提醒众人,到时候见了主人,千万不可表现出不礼貌的举止。众人与归尘仙人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得见他这样郑重,都觉得很吃惊。归尘仙人叹了一声: “对方毕竟是昆仑之主啊。” 任鲥冷哼一声: “我是北海之主,倒也未见你对我怎样尊重。” 归尘仙人听见他这么说,顿时又变回原来笑嘻嘻的模样: “你虽然是北海之主,却也是我的好徒弟呀!咱们自己人之间,当然用不着那么认真。” 归尘仙人开了几句玩笑,就又恢复了端正认真的模样。顾循之听了他们方才说的话,把“昆仑之主”四个字放在心里琢磨。如今有青鸟引路,归尘仙人又明确提到“昆仑之主”四字,他们要去见的主人为谁,即使不用说也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典籍记载的事情往往是许多年以前的情况,与如今的现实多有差异,归尘仙人又曾说过那人本是凡人出身……顾循之想来想去,总觉得奇怪,不知他们要去见的那人如今究竟是何等形貌,有着怎样的能耐,与典籍上所记载的是否相同。 昆仑山的白昼,似乎比别处还要长些,他们越往西行,太阳沉得越慢,等到了黄昏时候,众人总算看见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泊,水面平静得一点波纹都没有,映着青天,好像一块玉,岸边影影绰绰有些宫殿。归尘仙人十分振奋,伸手一指: “那里就是西王母所住的瑶池了。” 任鲥与顾循之早已猜到主人身份,听到此言并不吃惊。小玉却是初次听说,不觉又惊又喜: “这里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归尘师父的朋友是王母娘娘?” 归尘仙人笑着点头: “你这么说也行,不过千万别当面这样叫他,他可不怎么喜欢。” 小玉还想再问,然而这会儿他们已经将要走到宫殿之前,归尘仙人将指头放在唇上要她噤声,小玉只好闭上了嘴巴。 主人早知他们要来,因此已经在门口迎接了。顾循之远远看见那是个身材极为高挑的美女,被数个穿着羽衣的女仙环侍着,其中又有一青衣者格外显眼,显然也是专门服侍王母的青鸟。为他们引路的那两只青鸟飞到主人面前,翻身变回人形,行过礼之后便也随着另一青衣女仙,侍立在王母两侧。 顾循之见到西王母,想起他从前读过的典籍,《山海经》中说她“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汉武帝内传》里又说她“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这两种形容可谓大相径庭,然而当顾循之当真走近前来看,却觉两种说法似乎都不完全符合。眼前之人身量极高,骨骼宽大,单从身形上看,倒是与任鲥仿佛,身材瘦长,挺拔秀丽,并无多少女子的阴柔气质。她身上的衣饰与中原人不同,似乎以皮毛为多,饰以黄金美玉,她的头发并没有束起,长长地披在肩上,头上戴有华胜,与中原地区的贵女或是女仙打扮得颇具差异。 顾循之未敢仔细打量西王母的面容。她虽然并不放出威压,然而仅仅是望见她的存在就让人气息一滞,无论如何不敢轻慢。顾循之上前行礼,几乎一躬到底,旁边的小玉差不多也是如此。至于归尘仙人,他似乎是西王母的老熟人,但在这般场合,也不肯显出半点不恭敬的样子,很是认真地见了礼。 只有任鲥平素从不与人行礼,此时也不过点头自报了姓名,只是态度更恭谨些。西王母看出他并非寻常修行人,也不曾露出不快神情,亦是颔首相还。两方面相见过,西王母便请众人进宫详谈。他一开口,顾循之又是一惊:这西王母的声音低沉悦耳,如玉珠坠盘,无论如何只是不似女子。 众人一同走进王母的宫中,顾循之直到这时才算看清西王母的相貌,说来即便只是寻常的修行人,只要不是修炼什么偏门功法的,一般来说相貌都不会差;至于像任鲥或者青龙这样的一境之主,都是天地间灵气凝成的人形,其相貌之美也就格外动人心魄。这西王母虽然并非灵物出身,但若以等级而论,亦应与任鲥和青龙相当。她的容貌并非如寻常美貌女子那般,会让人感到明艳娇媚或是柔美,反而美得有些冷硬,有种雌雄难辨之感。 西王母将众人引至客室,众人分了宾主坐下,便开始叙话。归尘仙人与王母相熟,知道他性情直爽,便没有多做寒暄,开口便说正事,指着顾循之和小玉道: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徒弟了,吞了这孩子的内丹,我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这孩子本来是狐妖,如今失了内丹,用一枚南溟珠代替着。我心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只得带着他们来找你了,想着你也是吞过内丹的,总该比我多些经验。” 西王母听了归尘仙人的话,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改变,显得不怎么高兴,口中说道: “我当年那情形和你们这状况可不一样。” 他虽然这么说,还是转头去看顾循之。顾循之被他那目光一扫,不觉浑身一颤,低下头去。西王母的那点不高兴持续得并不长,看见顾循之这种样子,就笑道: “你这小徒弟好容易害臊,被我看一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顾循之多少有些尴尬,此时他若辩解说自己并非害羞,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只得不做声。西王母倒也没再多看他,转了眼去看小玉。小玉的态度和顾循之不同,她一向于这方面略迟钝些,看见什么都不紧张也不害怕,从一开始的时候就一直盯着西王母看。这会儿看见王母看她,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玉这天真的模样无论谁都不会不喜欢,就连西王母看见她,也免不了要笑着问: “你这小丫头做什么一直看我?” 西王母这样问了,小玉也就认认真真地回答: “王母姐姐生得真美,我都看得呆了。” 小玉话音落下,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吭声。西王母瞠目结舌,好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归尘仙人知道内情,反应过来赶紧找补: “这孩子是深山里出来的,从小也没个人教导,什么也不懂,您不要怪罪她。” 西王母不出声,众人心中捏了一把汗,皆偷眼去看他的神色,却见他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这称呼我还真从来没听过,难为你是怎么想来……只不过我可算不上是什么姐姐。” 小玉眨着眼睛,半点不明白: “若说不是姐姐,又该叫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与您的辈分差得远,叫您姐姐着实是我占了便宜。可您这样美貌,真要是管您叫姨姨、奶奶什么的,未免太让人难受了。” 西王母听她这么说,又是一阵笑,捂着眼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玉就在对面看着他笑,不免也露出微笑,只是她秉性天真,并不知道对方究竟因何而笑,只是出于礼貌地笑笑,因此显得十分懵懂。 西王母笑了好久,才总算恢复了原本端正的模样,他看着小玉,嘴角还忍不住要往上翘,平复了好一阵,才终于正色道: “虽说我顶着西王母的名头,外表看着也是个女子的模样,但我着实不是女子,因此你也不能以姐姐唤我。” 小玉脸上的表情更显迷茫,小声问: “不是……姐姐?那是……王母哥哥?” 这说法就显得更可笑了,西王母摇摇头,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转头去看归尘仙人: “我的事你不是全都知道?你们来这一路,你就从没和他们说过我是什么人?” 归尘仙人笑道: “我们虽然是以朋友相交,于修行一道上,您毕竟是一位大前辈。我虽说知道您的事,未得许可,怎好背地里和徒弟们说起?那未免也显得太不尊重了。” 归尘仙人难得显得这样小心,西王母对此倒是有些满意: “既是如此,我便许你今晚把我的事讲给他们听,也免得他们看我吃惊。今日已然不早,你带他们下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嘛,王母的这个设定,稍微有点……特别。 不过毕竟是架空嘛。嗯。说到底毕竟是神话人物,无论如何应该都不要紧吧哈哈哈哈。 下一更周五。 第95章 西王母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做了一个手势,结束了对话。一只青鸟来替他们引路,带领着他们去休息。 这一路上,顾循之总算腾出眼睛来观赏西王母的宫殿。这座宫殿实际上坐落在瑶池上方,无论从哪一个窗口望出去都能看见水光。宫殿只有一层,但墙壁极高,抬起头来几乎看不清房梁;地面用大块的玉石打磨出光滑的平面,远远看去似乎和外面的水色相同,脚踏上去的时候,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之中传得极远,那碰到墙壁传回来的回声几乎令人心颤。 这座宫殿与顾循之所见过的青丘王宫差别极大。青丘是狐国,虽然其中的国民大多数也都以和人类类似的姿态出现,但习惯上还是喜欢将建筑建设得小巧玲珑。王宫之中到处都有各种侍从侍女往来不绝,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然而这座昆仑宫却冷冷清清,显得极为空旷。方才在门口迎接他们的那些美丽女仙虽然都是西王母的臣属,但她们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各自有不同的居处和职司,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过来轮值。 真正长期住在这里的,只有西王母与他的三青鸟。顾循之简直没法想象,孤独地住在这样一座空旷到可怕的大宫殿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虽说西王母有三青鸟相伴,可三青鸟沉默寡言,除非必要极少说话,给人感觉与木制的傀儡也差不了多少。 想着这些,顾循之忽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果然还是做凡人做得太久了,无论想到什么,总是情不自禁以寻常凡人的尺度衡量。西王母这样的等级,大概早就已经达到了物我两忘的状态,又怎么会被这种凡人的感情困扰呢? 他想着这些,跟着青鸟往前走,不觉已经抵达了目的地。青鸟为归尘仙人和小玉各自准备了一间房,却让顾循之和任鲥同住一室。顾循之以为自己和任鲥之间的关系被青鸟发觉了,不免有些脸红。再转念一想,才意识到青鸟将他们安排在一起或许只是因为他俩都是归尘仙人的徒弟,这样想过之后,便觉得更不好意思了。 青鸟当然不会在意顾循之怎么想,它也并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话,将人带到住处之后,一躬身就变回鸟形走了。这几间屋子里,就属归尘仙人的房间大,众人便都聚在他的房间里,听他讲西王母的故事。 小玉对此最好奇也最性急,还没等众人坐定,就一叠声地催促,要归尘仙人快讲,这西王母到底是男是女。归尘仙人只是看着她笑,直到众人都坐好了,才说道: “你这问题看起来简单,实际上最难。所以方才他不回答你,把这麻烦甩到我头上。你们看他穿着女子的衣服,就觉他是个女人;听他声音低沉,又觉得他是个男子。若要我说,他现在是半男半女,半阴半阳。所以根本没法用男女二字来区分。” 这话让人听不懂,小玉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又问: “事情怎么会如此?他既然叫做‘西王母’,为什么不是个女人?” 归尘仙人看着小玉吃惊的样子,笑道: “你们都知西王母是昆仑之主,若以‘西王母’这名号而论,原本确实是个女体,不过你们见到的这人出生之时却是个男子。在他出生时,‘西王母’这名号流传已久,他承继这名号,自然也有些缘故。” 小玉只想快点知道事情的经过,归尘仙人却卖关子卖个不住,这让小玉着急起来,瞪着眼睛看他。归尘仙人见势不好,连忙告饶: “别急,听我慢慢讲,马上就到重点。” 小玉这才又安静坐好,只听归尘仙人说道: “那西王母原本是这昆仑山上诞生的灵兽,这昆仑山的情况你们来时也看见了,本就是灵气繁盛而又狂暴之处,况又远离人世,此处所生的灵兽自然与别处不同。那灵兽在昆仑山上修出了内丹,便化作一个女体,说是女体,却有豹尾虎齿,与寻常的人形殊为不同。这灵兽一化人形,便开了灵智,发觉整座昆仑山上,竟无人是她的对手。她法力本来就极强,又有三青鸟供她驱使,没过多久,整座昆仑上下,无论神仙妖兽、凡人灵物,都奉她为主,称她一声王母。后来有昆仑的居民迁至别处,就把她的名号传扬出去,因昆仑地处西陲,外界便叫她西王母。 这西王母既然做了昆仑之主,便时常有外界君王的使者前来拜见她,外人见得多了,她也学着外面人的模样打扮起来,身上披了兽皮,头上戴了华胜,做出个首领的模样来。不过最初拜访她的都是些附近的小国使者,并不值得人放在心上。西王母对此无甚兴趣,多数时候还是只在瑶池闭门修炼,命三青鸟为她取食。这般又过了数千年,人间到了周朝,有一位穆王听说了西王母之名,便前来拜访。西王母知道穆王是人间之主,虽然没什么兴趣,却还是见了他一面。” 顾循之听到这里,不免插言道: “这故事我曾从书中读过,西王母与穆王相逢恨晚,与之定下了三年之约。” 归尘仙人颔首道: “穆王当时尚且年少,虽只是□□凡胎,却是一位气度非凡的君王,与西王母寻常所见之人迥异;而那穆王虽然见惯美人,却不曾见过如西王母这般神秘威严的昆仑之主,不免深坠情网。只是两人各有国土,终究免不了要分离,故而定下三年之约,约定三年之后重见。不过三年之后,穆王并未赴约,西王母久候不至,到底弃了昆仑,到人间的王宫去寻穆王,才知道原来穆王已然生了极为沉重的病。” 顾循之道: “听闻西王母手中掌握着不死药,有不死药在,想救穆王应当是很容易的事情吧?” 归尘仙人却摇了摇头: “倘若世间真有不死药这种东西,那吾辈也就无需修炼得如此辛苦了。西王母的确救了穆王,却不是用不死药,而是给穆王服下了她的内丹。” 众人听到这说法,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只听归尘仙人继续说道: “西王母是昆仑之主,就算失了内丹,也不会立即就变回原形。但她害怕自己的变化会惊吓到穆王,给穆王服下内丹之后就离开了。穆王清醒之后,得知自己是西王母所救,立即驾车前往昆仑,在那里得知了自己获救的详情,他想要将内丹归还给西王母,但事情已成定局,当时西王母的肉身已经无法再承担她自己的内丹了。” “然后呢?”明白失去内丹滋味的小玉对这故事的结局格外关心,“西王母失去了内丹,会变成什么样?” 归尘仙人叹了一声: “西王母的内丹与一般的妖兽内丹不同。一般的妖兽内丹算是妖兽修炼的核心,西王母的内丹却是她所有生命的中枢,即使离体,仍会一直吸收原本身体里的灵气。当穆王再次见到西王母的时候,她的肉身已经渐显稀薄,看起来几乎像是一个虚影。穆王在昆仑陪着西王母度过了最后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穆王觉察到西王母的内丹与自己的身体并不契合,于是西王母又教给了他炼化自己内丹的办法。” 小玉倒抽一口气,用手捂住了嘴。 “穆王只消炼化了内丹,就可长生不死,只是若是那样的话,西王母就会在这世上完全消失。于是穆王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没有炼化西王母的内丹,而是催动西王母的内丹,将自己的肉身炼化成为容纳内丹的容器。从那之后又经过了一千多年,他的肉身与西王母的内丹融合得越发紧密,最后完全成了一个人。他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姓名,只以西王母的名号自称,到了现在,他的容貌外形已经全部改变,和原来完全不一样,总而言之,他们以另一种形式完全在一起了。你们要问我现在看见的这个西王母究竟是西王母多一点,还是穆王多一点,我也没法说清。不过我总觉得,内丹毕竟是内丹,穆王变成这个样子,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希望如此吧。” 归尘仙人讲完了故事,众人全都目瞪口呆,不知该作何表示。过了好一会儿,顾循之才开口问道: “那……师父是怎么认识得西王母?” 这话题似乎轻松许多,归尘仙人想起当年的旧事,不免微笑起来: “那时候我修行的时日还不算很长,非常喜欢热闹,因此曾以修行人的身份见过穆王。那时候我在穆王宫中住过很久,穆王以上宾待我,与我探讨种种事情。后来等我上昆仑的时候,穆王与西王母就已经成了同一个人了,但他还记得我,因此与我以朋友相称。也正是因为此,这一次我才敢带你们过来啊。” 归尘仙人这样一说,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归尘仙人并不是西王母的旧识,而是穆王的旧友。只是如今的西王母究竟该说是王母还是穆王,着实已经让人分辨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西王母和周穆王的故事,参考了山海经和穆天子传还有汉武帝和西王母的传说之类。不过也只是借鉴,绝大部分内容纯属瞎掰,嘛,总之就是这样了。 明天见。 第96章 如今天色已然不早,归尘仙人讲完了这令人吃惊的故事,并不打算让众人在他这房间里慢慢消化,摆摆手把人都赶走了。 小玉听得心满意足,什么也没多说就走了,顾循之一时半会缓不过神,被任鲥拉着回到了他俩的住处,脑子里还在转个不停。 昆仑宫中的客房棚顶比大厅矮了许多,却也还是远超一般的高度。房间宽敞阔大,家具的尺寸也非比寻常,却数目寥寥,仅有必要的床铺卧榻和桌椅,并无些许装饰,一切的布置都显得冷硬,毫无温柔的气氛,这里的空气也好像和外界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没有狂暴的灵气以外,都是一样的寒冷肃杀。 顾循之无心探索住处,脑海之中只是浮现着西王母的面容。归尘仙人讲的故事让那张面孔之中所有暧昧不明的部分都有了令人惊异的解释,让它显得愈加生动。顾循之有些难以想象,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是怎样下定了决心,让自己以这样的姿态现于人世。只有传说之中的人物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而此时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说到底,这故事与他和任鲥之间的故事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以至于当归尘仙人讲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在想象之中将故事里的人物换成了他与任鲥的脸。想象着他如西王母那样挺直了背,傲然地摆出冷漠的表情,而他的面容之中透出任鲥的影子……这样的想象让他的心中产生某种古怪的感情,说不上是向往还是恐惧,他只是捉摸不清。 说到底,王母与穆王的故事和他与任鲥之间的事情并不完全相同。或者要说得更准确些,这故事已经走到了结局,而他和任鲥之间……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他们之间的未来有无数条可能的线路。顾循之的修行还不够,没法站在此刻推演出未来之事。他知道任鲥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不会这样做。原本那遥不可及的未来仿佛蒙着一层迷雾,然而西王母的故事却好像撕开了迷雾的一角,露出些许摸得着的影子来。 顾循之知道这故事和自己的情况不一样,但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想。 当初的西王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奉献出自己的内丹的?以五行的角度来说,西方属金,主肃杀。西王母生于西方,《山海经》上说她司天之厉及五残,是主管凶星的神明。顾循之见到如今的西王母,已然觉得他十分冷漠,令人畏惧,然而可以想象得出,从前的西王母只会更甚于此。这样冷漠的西王母,竟然也会牺牲了自己的性命去救穆王。这几乎让人难以想象,倘若只是用“爱”这一个字来形容。他又怕这一切过分浅俗直白,而心又是如此复杂难言。 他抬起头去看任鲥,任鲥和他全然不同,似乎全然没有被这故事影响。顾循之知道,如果自己遇到危险,他会上天入海去为他寻求解决之法。但若说起性命相托……顾循之愿意相信任鲥可以做到,但又觉得相信这些的自己似乎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比较起来,顾循之反而更能理解穆王。穆王出生时便是凡人,顾循之自己也是如此。站在相似的立场上,要揣想也就容易了。那些上古时代的仁人君子,似乎总是比后世的人更容易舍身相报。只是舍身相报之后,数千年如一日地在这凡人难以承受的孤寂之地,他可曾会后悔吗? 顾循之不知道自己应该感觉惶恐,还是安然。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任鲥来到他的身边,替他松开挽着的头发,解开衣带。在这空冷寂静之处,他的气息笼罩过来,带来一点改变了的温度和冷香。 “还在想西王母的事,嗯?” 任鲥向着他低语,态度亲昵又自然。顾循之抬头看看他,点了点头。他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形容,说了两个字又停住: “他们……” “你想得太多了。”任鲥亲昵的吻了他的前额,“这样纷乱的心境,可不适合修行啊。” 顾循之本来被困在思绪之中挣脱不出,却被任鲥这轻轻巧巧的一句点醒。是了,当西王母和穆王之间的故事发生时,哪里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人思量再思量?不过是一瞬间的念头变作下定决心,即使在那之后要承受一些从前未曾想过的事情,再返回来仍然还会做同样的选择,所谓的爱或许正在于此,并不是什么很复杂的东西。他与任鲥之间,大概也会是这样的吧。 他仰起头向着任鲥笑过,就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梳洗一番之后,与任鲥一同睡去。或许因为灵气充足的缘故,这里虽然冷,却反而让人睡得比平常还要好些。第二天顾循之醒来时,只觉得精神很足。起来出门去看,发现归尘仙人和小玉也都已经起了身。 昆仑宫中好像没有厨房,也没有服侍的人,所以当然也就没有烹饪讲究的早饭。虽说众人其实可以只靠着吐纳灵气就能维持生命,不过他们在人世待得久了,从未落下过哪一顿,这次突然没有饭吃,大家都觉得有些不习惯。不过如今毕竟是在昆仑宫,像这种可以省略的事情……就还是省略了吧。 又过一阵,就有青鸟来引他们去见西王母。会见的场所仍然是昨晚的小厅,西王母已然换了一套装束,但给人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变化。看见他们来了,西王母的唇边挂上了些微笑,其中却并未带有什么感情。他见到他们,开口说道: “我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 众人都点头,西王母又笑了笑,道: “这样就显得简单多了。说起来,你们的事归尘已经在信上向我提过一点,不过说得不算很清楚。左右这会儿我们都有的是时间,不妨将事情再细细地给我讲一遍。” 归尘仙人听他这样说,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讲明。其中有说不清楚的地方,则由其余三人补充。其实整个故事算不上很复杂,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一切就都讲得明白了。西王母听罢,想了想,道: “顾循之如今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昨日我说过,他这情况与我的情况不一样。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办法,不妨从长计议。至于这小玉的情况,我不知‘南溟珠’是何物,也不知其有何效用,就算你们来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 众人听了西王母的话,知道昆仑山远离海域,他不知南溟珠也实属寻常,顾循之连忙从腕上取下珠串,拿到西王母面前请他看。 西王母所在的昆仑,本就是出产宝玉的地方,昔日他做穆王时,更是见识过不少珍宝,却未曾见过南溟珠这般的宝物。不免很好奇地将珠串拿在手里端详,看了许久,才道: “这南溟珠里的灵气运行倒像是活物一般,着实有趣。你们说外界的妖类常以南溟珠代替内丹?此法也不知是谁想来,倒是很聪明。不过此物到底不像真正的内丹。真用它代替内丹,主人难免要觉得不适。就算时间久了能感觉习惯些,珠子里的杂质随着灵气运转到全身,总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 西王母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南溟珠,他所说的这些却正切中小玉的情况。她听了这些,赶紧开口问: “您有什么办法吗?” 西王母看了看小玉: “连这东西我都是第一次见,哪里会有什么办法。不过左右你们还要在这里待一阵,此事倒也可以慢慢商量。” 小玉听他语气松动,也就放下心来。却见西王母又看向了归尘仙人: “无论怎么说,你提起的这两件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似乎不值得专门跑到昆仑来找我——你如今带着徒弟过来,其实还有别的事吧?” 归尘仙人陪着笑: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除了这些事情之外,着实还有一件事。您既然问起,我就直说了:近来在人类的都城附近出现了不少妖魔作怪,又有许多诡异魔气到处横行。您是司掌五残星的神明,如今五残现世……与您……可有什么关系吗?”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晚了……主要因为早晨发生了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简单点说,我一不小心误买了一些录影带,因为是委托代购网站在日本网站买的二手品,所以不能退,只能花很贵的运费寄回来。那种老式的录影带年轻点的朋友们可能都没见过……我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感到非常混乱,可能我需要再买一台二手放像机吧。 明天也会更得比较晚,因为想要一口气发四千。 第97章 听见这话,顾循之脑子里“嗡”地一声。 归尘仙人这话里的语气是够客气了,可话语里的内容却不怎么客气。不但不客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质问。西王母所司掌的五残星,向来有“五残出,四蕃虚,天子有急兵”的说法,又有说“见则五分毁败之徵,大臣诛亡之象”。虽然各书说法不一,但他所司掌的乃是确信无疑的凶星,只要出现了,人间就必然要有祸乱。归尘仙人问出口的这话,实际上就相当于直截了当地问西王母是否就是操纵魔气的主谋。 仔细想来,归尘仙人的怀疑也算是有道理。凡人或许不知,但修行人都懂,魔气基本上也可以算在西王母所司掌的“天之厉”之中,再加上凶星现世,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恐怕归尘仙人这一路上都在盘算,如今世间即将兴起的混乱,与他这位旧识到底有几分关系。这问题一定在他心里盘旋了许久,如今见了面,实在忍不住,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顾循之胆战心惊地抬起眼睛去看西王母,生怕他忽起雷霆暴怒,让他们几个都交代在这儿——真从能力上讲。他们之中只有任鲥有与西王母一战的实力,至于其他三个,即使是归尘仙人……也只有被西王母一招碾死的份儿。 事实证明,归尘仙人并没白与西王母当一回朋友,对西王母的了解比顾循之多多了。 这些顾循之觉得像是冒犯的话,西王母似乎全没当一回事,只是大笑道: “我们相识许久,你居然还来和我开这种玩笑,着实不应该。我虽说司掌凶星,天下之事可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那凶星何时隐没,何时现世,都有一定的定数,此事上合天道,其实与人间之事无关。” 归尘仙人眉头一松,似乎得了这保证,就能安心一点似的。不过这本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西王母久居昆仑,不可能有什么祸乱人间的兴趣,他也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冒险一问。倘若西王母承认此事与他有关,归尘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就算西王母否认,归尘仙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有关魔气的这些事查到这里,差不多的线索都已经断了。虽说如果他们去和小晋王再碰一碰,也许会知道些什么新情况,但那应当都是他们皇族内部的事,和魔气没有什么大关联;白如榭那边倒还有一个女子不知是何来路,但白如榭已死,就算回去青丘国花心思查,大概也只能把白如榭这一条线再推进一些,很难查出些什么新线索了。 这样想来,或许天意就是如此,无论他们怎样努力,大概也只能对事情了解到这个地步,想要再往前推进一步也难了。要解决此事,自有上天属意的其他人选出现,他们也许只能在其中起个推动作用…… 想到这里,归尘仙人忍不住要在心里叹息:就算看了那么多话本子,也到底变不成主角啊。果然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就算是努力修行混到个地仙,又收了个天地间少有的徒弟,到底也只有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份儿。 想到这些,一向开朗爱开玩笑的归尘仙人也要显出些郁悒来。 西王母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说不上是想要安慰他,还是真对这话题有兴趣,伸手往旁边取了个靠垫,舒舒服服倚靠着,扬起头向归尘仙人道: “你既然能来问我,那自然是已经知道了不少事,不妨说来听听。” 顾循之一直在旁边瞧着西王母来着,虽说这会儿一直在说魔气之类的话题,顾循之脑子里却还总想着昨晚上听来的故事。尽管他明白故事也只是故事,顾循之还是忍不住要将自己代入那心甘情愿抛弃了自己余生的穆王,并脑补出各种“穆王从此悲凉孤独地一个人住在空旷宫殿里”的戏码。正因为此,当他看见西王母显出轻松闲适的模样时,免不了感觉自己脑中的设定开始崩坏了。 而且……他那靠垫是从哪弄来的? 顾循之从昨天傍晚抵达了昆仑宫之后,就没见过一样看起来柔软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又冷又硬,就连枕头都是硬邦邦的玉石枕。就好像主人下定了什么决心要让人遭罪,不想让在这里生活的人感觉舒适似的。顾循之总觉得这是西王母内心的某种写照,将一切都封冻起来,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这会儿他居然自己搞来个靠垫。 仔细想来,在昆仑之巅建造这样一座宫殿,当然不能依靠人力。恐怕这宫殿里的一切都是随着他的心意所化。或许宫殿之中没有什么软适的东西,并不是因为西王母刻意要将一切维持在一个冷硬的状态,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想起来而已…… 顾循之在心里笑了自己一会儿,清除掉那些没什么意义的脑补,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到西王母与归尘仙人的对话之中。 归尘仙人正在给西王母讲之前他们遇到妖魔的事,任鲥在一边听着,偶尔做些补充。面对着西王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昆仑山与人间原本就是全然不同的境界,况西王母一向离群索居,就算是听了这些故事,也不会再讲给什么人听。因此众人就从发现妖魔占了碧空山的那时候开始讲起,又说了青丘国白如榭的事与他们在“天魔洞”里发现的东西。 西王母久在昆仑山中,对下界之事只是知道个大概。如今归尘仙人将这世间之事细细讲给他听,倒让他长了不少见识。西王母对他们所说的“用魔气修炼”之法颇有兴趣,任鲥便从怀中取出他们在石洞里抄下的纸页,拿给西王母看。 西王母看罢了那张纸,也像任鲥般叹道: “这人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倒也不是寻常人了。也难怪他最终能得了天下,在凡间当上皇帝。只是此法到底过于邪佞,此人结局只怕不会太好。况听你们此前之言,此法如今已然泄露出去。倘被有心人想办法利用,倒还真有可能闹出些非同一般的动静来。” 小玉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听了好久,这会儿忍不住插言: “您既是掌管天之厉的神明,难道不能想些办法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那一场乌龙,西王母对小玉这个小丫头似乎格外宽容慈爱,就算她提出些浅薄可笑的问题,也认真作答: “我于昆仑山中隐居,顶着个凶神之名,看似手中有些职司,好像有什么权柄似的。实际也不过是一枚小小棋子。这天地之间的种种瘴气、魔气,固然是由我掌握,不过何时多放出来一点,何时再收回去,都是天意定数,并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况且这世间之事,自有其运行的道理,倘魔气在这世间没有了容身之处,自然要回归,倘若人间有人故意收聚魔气,延迟魔气被收回的时间,就连我也没有办法。” 西王母说得是些大道运行的道理,这样的事除了小玉以外,在这里的人本来都应大致懂得。不过有时候浅显的道理反而更容易被人忽略,归尘仙人听完西王母的话,不免心中一动: “您是说……如今外界魔气横行,果然是有人故意操控的结果?” 听归尘仙人这么一说,西王母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过他一直身处高位,即使略有失言也不要紧,并没有显得怎样慌张。只是将靠垫推到一边,重新坐正了,肃然向归尘仙人道: “这样的事情,按说本来不应泄露出去。不过你们能追查至此,也着实不容易。看你们实在想要知道,我就给你们交一个底。二百多年前,凡世遭遇大劫,我手中掌控着的魔气也应时出动,生出许多妖魔作乱。后来此劫了却,四海平,九州定,凡间再没有了魔气的容身之地,那些之前放出去的魔气也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我见凡间局势已定,便没有清点魔气的数目,直到前几天,忽然又有些魔气回来,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清点了一下库存,这才发现,我这里藏着的魔气,竟然还欠了三分。” 西王母意味深长地看了归尘仙人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看见他的神情,众人心里也都有了数。 西王母口中所言那几天之前回来的魔气,大概就是白如榭一案中涉及到的那些。倘世间只有这么一个白如榭,那当然不足为惧。可按照西王母所说的数量……三分魔气大概足以让半个中原妖魔遍布,全部沦陷,不过现在各处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怕像白如榭那般的情况并非孤例。 倘若这些一下子爆发出来,于这世间又是一场大劫难。真到了那一天,那就无论谁都没法迅速解决,人间又要乱上个百八十年。 想到这里,众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西王母的想法却和他们全不一样,即使知道有那么多魔气在下界作乱,他的态度依然冷静,甚至可以称得上轻松: “不过说到底,无论下界被魔气搅成什么样……与你们实际上都没什么关系吧。” 西王母这话还真算是说到了重点,仔细想想,坐在此处的这些人,实际上早已跳出轮回之外。归尘仙人与任鲥自不必提,就连修行上最弱的顾循之和失去了内丹的小玉,遇上妖魔也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就算偶尔不小心沾染上一星半点魔气,只要有归尘仙人和任鲥一直在身边,就绝对不会出什么大麻烦。 可他们真能置身事外吗? 且不说归尘仙人的主角梦,小玉如今还顶着青丘国公主的名号,真能觉得那狐国覆灭了也没关系吗?再说顾循之和任鲥,他们在碧空山上相识,有了师兄弟的名分,却是在人间了解了彼此之间的真意。他们在人间的市镇上买过东西,吃过汤圆,难道就真的忍心看着妖魔让那一切全部覆灭? 许久没有说话的顾循之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细细的,吐字却很清晰: “怎么可能没关系呢……和您不同,我们可是每日每夜,都在人间的城镇里和那些凡人们一起生活的呀。” 所有的那些牵绊,岂是一句“与己无关”就能放下的呢。 西王母听见顾循之说话,抬起眼睛看他。顾循之第一次感到西王母的眼神冷冷地落在他身上打量,不免呼吸一滞。 无论西王母的故事是多么缠绵悱恻,他平常的表现又是多么和蔼,眼前的西王母到底还是一位凶神,比起任鲥来,可要吓人得多了。 却见他的眼神忽又温和起来,似乎带上了两分怜悯: “瞧你这般眷恋人世,大概此生于修行一途都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顾循之自己也知道这些,可这样的话被西王母说出来,到底,他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干笑了两声。却听任鲥忽然在旁边开了口: “不会的。有我在旁边帮他,他的修行之路一定会很顺利。” 西王母挑起眉毛,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任鲥不为所动,只是看回去,一时之间倒也分辨不出,到底是谁的眼神显得更冷些。 西王母忽地笑了: “看着你们这样子,我竟是有些羡慕。我做穆王的那时候,人间还不像现在这般热闹有趣。况我身为君王,本来也不可轻易离开王宫。后来我到了昆仑山,成了西王母,便再没离开过这座宫殿,做凡人时的那些事,我竟是全忘却了。” 西王母的眼睛没有焦距,不知在看向何方。顾循之觉得,他所说的“全忘却了”云云,其实并不是真话。或许他只是决定要让自己忘却了。倘若脑海之中装着太多凡尘人间之事,大概是没法在这昆仑宫中生活下去的吧。 不过西王母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只一瞬,他又恢复了常态,就是那冷冰冰的、没什么情绪的常态。方才他开口说话的时候,或许还能谈得上是有几分类似于人的性情和态度,但此时,这一切又全都磨灭了,西王母又变回原来的样子,看起来仿佛一尊雕塑。联想起此前听过的故事,这到底能不能算作是个好结局……顾循之也不知道。 不过没关系,无论如何,西王母与穆王之间的结局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资格定义,至于顾循之与任鲥之间的结局……总会比这个好。 至少,顾循之是这么相信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写到这里总觉得可以完结了呢~~哈哈哈开玩笑的。离真正完结还是要有一段的。 因为本周很不幸地没有榜单,所以下一更又要周五啦。千万等我哦。 最近做的防盗章算是略见成效,所以之后还会一直做,虽然我估计绝大多数读者都不会看见,但是如果真的有哪位看见了非常奇怪的章节,过一阵子再来就可以了。 第98章 或许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一切确实很顺利,顾循之对未来产生了一种盲目的信赖,总觉得一切都会轻松度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多少有点危险,但偶尔这样想一下,着实有助于放松心情。更何况任鲥每日里就在面前,早晨一睁眼睛就能看见,他又有什么理由担心呢? 刚到昆仑宫来的时候,顾循之着实不习惯。说到底,除了小时候住在碧空山上的时候以外,顾循之还从未真正住过其他可以称为神仙洞府的地方。而当年顾循之在碧空山生活时年纪还小,归尘仙人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在意这个小徒弟,为了让他能尽快适应,着实将洞府改造了一番,使之比一般的神仙洞府多了许多人情味。而昆仑宫又要比绝大多数的神仙洞府还要清冷孤寂,这让顾循之更难接受了。 其实顾循之在京城居住时,秉承修行人的习惯过得相当简朴。房间里只有些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大多都是他搬进去时就已经有了的,几乎没有添置别的,平常的饮食也都只是用些最普通的。但这种凡人的简朴与在昆仑宫的生活相比,还是差别太大了。有时候顾循之在昆仑宫中独自穿过空旷到可怕的大厅,听着脚步声带来的回响,总忍不住要想: 将来他和任鲥的洞府,一定不要弄成这样。 然后他就会忍不住开始想象日后他与任鲥的洞府究竟要搞成什么样,从屋舍的格局,到庭院里的布置,事无巨细地考虑着,当他想到门口要栽的第七棵桃树时,就正好走出大厅进入走廊。他的脚踏在材质不同的地砖上,发出与之前相异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然后他就会瞬间醒悟,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白日梦好像做得有点太自然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顾循之就起了怀疑。他不好意思去问王母,只得偷偷摸摸去问青鸟。青鸟整天来回穿梭奔忙,他好不容易才逮着一只,结结巴巴地把他身上发生的事说了。青鸟歪着头看他,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在他准备忍着羞耻再讲一遍时,青鸟才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告诉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座大厅里的地砖所用的材质是一种灵玉,能在昆仑宫中营造出一种令人舒服的灵气氛围,虽然有助于修行,但因为这座大厅与外界的环境相差过于悬殊,导致修行不够的人进入之后会忍不住不断想象让自己特别愉快的事。因为昆仑宫不常有这样修行不够的访客出没,青鸟几乎忘了这座大厅还有这样的副作用,听顾循之说完才好不容易想起来。 听过青鸟的解释,顾循之略微放了点心,不过想到他把自己的妄想原原本本地对青鸟说了一遍,顾循之还是觉得有些羞耻。好在青鸟们除了在传话的时候会多说几句话以外,平常并不喜欢多嘴,基本不用担心她会把这件事传扬得人尽皆知,不过青鸟究竟会不会在没人知道的时候,把这些事告诉西王母……那就说不好了。顾循之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 除了这些日常琐事和小插曲以外,顾循之在昆仑宫的生活还算顺心。这对他来说很必要,因为短期之内,他们还没有离开昆仑山的打算。归尘仙人虽说交游广阔,却也只认识西王母这么一位体内承载了异样内丹的神明。虽然西王母认为自己的情况与小玉或者顾循之并不完全相同,但触类旁通,他还是能比别人更容易理解小玉或者顾循之的情况,况他本就是一位等级远超归尘仙人的神明,只消稍微提点几句,就足够人受益无穷。有小玉和顾循之这两个急需指导的半吊子修行人在,他们自然是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好。 小玉面临的问题相对简单些,说到底,南溟珠并不算是真正的内丹,不会与她本身的灵气起什么大冲突。虽说小玉目前有些难以适应,但可以预见得到,只要她能变得更强些,南溟珠对她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小。西王母教了小玉一种利用昆仑山的狂暴灵气修行的办法,能让她加快在体内炼化南溟珠的速度,如果西王母估计得不错,小玉可以以南溟珠为基础凝出一颗新的内丹来,真到了那一天,就连青丘国中的九尾青狐也不是她的对手。 至于顾循之那没法控制的狐狸耳朵……西王母看一回笑一回。他也没提出什么能解决此事的好办法,只是建议顾循之就让它这么在外支棱着算了。也不知他是真无计可施,还是干脆就只是在恶作剧。直到看着顾循之眼神里甚至透出些绝望来,这才丢给他一本书,让他照着练。 在昆仑宫待得久了,顾循之发现西王母实际上并不像初次见面时显得那么冷漠。以通常的观点来看,有任鲥在一旁比较着,无论什么人看起来都会显得平易近人。不过顾循之出于毫无道理的偏爱,并不会觉得任鲥的面孔太冷,只认为西王母威严得令人害怕。直到在昆仑宫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顾循之才意识到,或许他只是独自生活得太久,有些忘了该怎么和人接触。说起来,真要和任鲥平常一个人的时候相比,西王母像人类的地方或许还多些。 西王母给顾循之的那本书,他练得并不算太顺利。说来这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本笔记,不知到底是何人写就,着实很不讲究。不仅字迹难以辨认,还用了很多不常用的异体字,顾循之很多时候只能连猜带蒙。好在这本书上的理论原本就写得十分粗疏,就算落下个把字,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顾循之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对此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他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把一整本书都誊抄下来开始练功。这功法虽然写得乱七八糟,真正练起来却着实对人很有助益,让顾循之感到狐妖的内丹与自己的身体渐渐相融了起来,体内的灵气也运转得更加圆融。不过这对他收起狐狸耳朵并没有什么帮助,甚至冒出来的时间比平时还更长了些。顾循之有点怀疑西王母是故意的,却没有证据。人生难得圆满,他猜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没法摆脱这对狐狸耳朵了。 “就算弄不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当顾循之忧愁地坐在经期前面揪着耳朵上的毛时,任鲥总是躺在床上懒洋洋地这么说,“以后就咱们俩在一起住,谁也看不见的。” 最近任鲥没什么事,平常就只在屋子里睡觉。按他的话说,昆仑山虽然不如南海里舒服,但灵气满盈,在这里补眠对身体好。说也奇怪,只要是顾循之在屋子里的时候,他就总能醒过来,说几句话惹得顾循之直脸红。这次顾循之听他这样说,不免要想起在昆仑宫大厅里诞生的妄念,忍不住脱口而出: “再在门口栽七棵桃树……” 他这话音已经落了地,才惊觉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要想解释又觉得不好意思,闭上嘴不肯再说了。任鲥见状,一骨碌从床上起来,走到他背后,亲昵地吻了吻他的耳朵: “你说栽什么,咱们就栽什么。” 与顾循之和任鲥比起来,小玉倒是显得要适应得多。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西王母指点了她修炼的好方法,让她没空闲像顾循之那样琢磨别的。平常看她总是化作狐形睡得混混沉沉,醒了就赖在人怀里撒娇,很容易让人忘了她原本是个独自在山中生活、一切衣食住行都靠自己解决的女猎户。事实证明,只要有机会摆在面前,小玉绝不会错过。为了能抓紧时间修炼,她天天早出晚归,就连脸上被带着灵气的风刮伤都顾不得,仍是练个不休。还是青鸟在外面看见了,逮住她,硬把她拽到王母面前,让王母用玉容膏细细地替她涂脸上的伤。 “这昆仑山上的风可和一般的风不一样,这可是带灵气的。”王母一边替她上药一边告诉她,“就算你有修为也不能轻忽,不好好上一遍药,是要留疤的。女孩子脸上要是留下伤疤该多难看哪。” 小玉坐不住,一边上药一边扭: “差不多得了……我才不是什么女孩子,我是小狐狸呀。” 她这么说着好像还不够,把又白又蓬松的大尾巴和毛茸茸的耳朵变出来给西王母看,尾巴尖儿摇三摇,显得可可爱爱。 王母笑着揉揉她的尾巴,又捏捏耳朵,满眼都是喜爱,啧了一声,把一块什么东西放在她手里: “看你像个大姑娘似的,原来还是小孩子呢。这个给你拿着当糖吃吧,小心可别直接吞下去。” 小玉张开手,掌心里是一块灵晶。这样的东西在人间几乎见不到,寻常的修行人要能弄上几块放在洞府里,就能让整座洞府灵气满盈。不过在在昆仑山上,这就只是哄小孩用的玩意。小玉也不知这是什么,听说让她当糖吃,就把灵晶放在嘴里,丝丝缕缕凉森森的灵气从灵晶里透出来,还真显得有那么一点甜。 作者有话要说:啊……前几天我说过要给《王府后院有条龙》那边写个番外,然后居然忘掉了。 我真的对我自己很无语了。果然年纪大一些之后就会遇到这种问题吧。 好在现在又想起来了。再拖一阵就动笔。 第99章 小玉和西王母之间的友情值一直在涨,归尘仙人倒好像成了个无所谓的人。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事做,这段时间里,归尘仙人一直忙着把乾坤袋里的行李一件件倒腾出来,致力于把空荡荡的房间布置得充满生活气息。他的房间足够大,给了他很多可以自由发挥的余地。上次顾循之去他看时,居然发现他的屋子里甚至还放着一把摇椅。真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考虑,才把这么大的东西打包进行李的。 除了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以外,归尘仙人在这里的生活几乎和在凡间没有差别。不过这难不倒归尘仙人,没有可吃的东西,他就从乾坤袋里把他从各地搜集来的酒拿出来喝,有时候一个人喝醉了,就会红着脸躺在摇椅上睡着,睡醒之后又拿起话本来,聚精会神地看。 瞧他现在这样子,简直让人怀疑他当年到底是怎么承受住修行的寂寞从一个普通凡人修炼成了地仙。当顾循之终于忍不住问他的时候,归尘仙人睁着醉眼,脸上因喝醉了酒而显出两团酡红: “师父这么厉害的人,当然自有办法,嘿嘿,这一点可千万别跟师父学啊。” 果然,试图问他就是浪费时间啊。 从前在凡间或者青丘国的时候,每当归尘仙人坐在摇椅上看话本时,小玉总会在旁边陪他。不过最近小玉忙着修炼没空搭理他,他就问任鲥把橘实和白练这两个小家伙要来,命他们像在京城时那样,变成白鸭和麻鸭,放在身边逗着玩,时不时伸手捋一捋他们背上的羽毛享受一下手感,听他们兴高采烈地嘎嘎叫,以便减轻一点昆仑宫中的寂寞。 平常的时候,任鲥总是不大想得起来这两个小家伙。这次把它们放出来陪归尘仙人玩,着实让它们高兴了好一阵。不过昆仑宫可不是什么适合小妖待的地方,它俩高兴了还没两天,就碰上了到归尘仙人这里来传话的青鸟,吓得屁滚尿流,躲在床下半天不肯出来,只留一个鸭屁股在外面。不过青鸟们可是西王母的侍从,一向训练有素,才瞧不上它们这些小杂鱼,甚至都没赏给他们一个眼神。后来这样的事发生得次数多了,他们才总算习惯了些,战战兢兢地活下来。 归尘仙人的生活虽然看起来荒唐,倒也不是全然没有正经事做。西王母的青鸟时不时就要到他这里来传信。每当这时,看起来醉醺醺的归尘仙人就会立即从摇椅上坐起来,眼神里闪烁着精光。等他认真听完青鸟的报告,才会重新瘫回到摇椅上,继续读他的话本。 青鸟为归尘仙人传来的消息,是西王母派她们到凡间打听来的。自从那次归尘仙人跟他说过外界现在的情况之后,西王母就对这些事很上心。三青鸟显然是惯做这些事的,虽说昆仑山到京城路途遥远,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只青鸟回到昆仑宫报告。每次她们向西王母报告完之后,西王母总是要她们再去归尘仙人哪里说一声。归尘仙人每次听完之后,什么都不说,也不知道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顾循之不大信得过归尘仙人,为了能早一点得知外面的消息,每日两次到西王母那里打听。还真让他知道了不少情况: 皇陵被毁之后,没过多久皇帝就下了诏,绝口不提赤龙之事,只说高祖皇陵年久失修,恰又赶上京郊地动,以致皇陵损毁。就这样将此事揭过,随后大肆征召民夫重修皇陵。显然凡人的皇帝并不希望将此事弄得太过复杂,只想糊弄过去算了。 寻常的百姓大概只会留心征召民夫的事,顾循之心中却挂念着小晋王。不知他与引起高祖皇陵坍塌的赤龙究竟有何干系,是否会引起凡人皇帝的注意。如今两方面音讯不通,着实令人着急。顾循之请西王母派青鸟们也到东海边探查一番,期望能找到小晋王的下落。 顾循之虽然将此事托付给了青鸟,心里却始终不大安稳,须知东海极大,小晋王多半和青龙在一起,行踪不定。单凭三青鸟的力量,或许没法很快找到他们的踪迹。为着,顾循之连着几夜都睡不好。搅得睡在他旁边的任鲥也醒过来,见他左右睡不着,干脆闹他起来做那羞人之事。顾循之被任鲥折腾得极为疲累,睡眠反而比之前好了些。 事实证明,西王母的青鸟绝非一般的信使可以比拟,又过几天,她们就从小晋王那里传回话来。说是凡人的皇帝似乎得到密报,得知小晋王没有死,近来一直在秘密地找他。但用不着担心,他们再等一等就来昆仑山相会。 收到这样的回话,顾循之总算安心下来,可以多花点工夫在修炼上。近来西王母对他颇有微词,说他过于关心世事,反而对自己的修炼不上心: “像你这样不专心,可没法修得大道啊。” 像这类的话,顾循之不是第一次听说了。每次听到都会引发他的一阵焦虑。然而若要让他将一切丢下不理,只是专心修炼,顾循之却也做不到。如今也只希望凡间的这一场劫难能够早些过去,或许这样他才能真正专心起来吧。 青龙与小晋王的脚程很快,虽然当时传话说要等等才来,实际上还不到十天,西王母就得到青鸟的回报,说是他俩已经到了昆仑山脚下。西王母命青鸟为两人引路。又过了大半日。两人就出现在了瑶池边。 顾循之前去迎接他们,不过几个月不见,小晋王好像又长高了些,显得更瘦,眼睛里却很有神采。如今他仍是半龙之身,但龙血在他身上的影响似乎更强烈了许多,就连顾循之都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龙气。他的衣着很得体,看来这段时间他并没吃什么苦头。 青龙就在他的旁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顾循之尽量避免去看青龙,无论如何,顾循之总是有些害怕他。他没有任鲥那样的傲慢,当年把青龙关在王府里,他多少总有些歉疚。这种歉疚经过时间的发酵,再加上青龙本身恶劣性格的催化,到底变成了一种恐惧,大概这一辈子也改不掉了。 青龙很明显也不怎么想搭理顾循之,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顾循之只去看小晋王,只见他胸前挂着一个圆圆的薄片儿,大小像是个护心镜,看起来好像很结实的样子。这东西非金非铁,非石非玉,半透明却又泛着些红色。顾循之凝神去看,只见神光闪烁,十分耀目。忍不住伸手过去碰了碰,却觉触.手温热,不免奇道: “这是什么?” 小晋王也伸手拿起那圆片儿看了看,叹道: “一言难尽,咱们还是进去再谈吧。” 虽然已经到了昆仑宫门口,此处的灵气还是略显凛冽,顾循之在这里呆惯了,竟没怎么觉得。听小晋王开口,这才赶紧将人领进宫去,先参见了西王母,又将任鲥、归尘仙人还有小玉一并叫来。任鲥过来之后,也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小晋王胸前坠着的东西。他的见识可比顾循之高得多了,看了一眼就意识到这是什么: “这是龙鳞?如果把它磨成粉吞掉,你就能变成真龙……为什么还一直留着它?” 听任鲥点破玄机,顾循之这才恍然大悟。眼前那圆片儿的质地与指甲有些像,颜色还透着些红,本来应该很容易猜到才是。他连忙问: “这就是从高祖皇陵里跑出来的那条赤龙的鳞吗?” 小晋王点了一下头,皱起眉,露出痛苦的神色: “那条赤龙其实是高祖的皇后,如今她……已经死了。” 未等顾循之再问,小晋王便将一切故事娓娓道来。原来那日他与青龙一起,夜探了高祖皇陵的地宫。他们在地宫的密室里发现了被囚禁的赤龙,很是花了点工夫才将她解救出来。赤龙被囚禁得太久,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但从她夹杂不清的话里,他们还是了解到了当年的事。 原来高祖为了想要获得长生,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将赤龙关在皇陵地宫的密室之中,时时从她那里取血饮用,却没想到最后被自己的儿子所杀。但因为没人知道赤龙被藏在这里,也就一直没有人来救她,直到现在。 “后来我们把她放了出来,想要让她和我们一起生活在东海。”小晋王说,“但是她拒绝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脑袋不清醒,为了维持赤龙的尊严,她恳求我杀了她。”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晋王的声音有些哽咽。众人很默契地没有再多问他细节。 “这就是她留下来的龙鳞了。”小晋王振作起来继续说,“这是她最后的遗物,我总觉得不应该轻易用掉。况且它也救了我一命——之前皇帝派人来偷袭,龙鳞替我挡住了敌人的袭击。” 众人虽说对当年高祖皇后的故事都有些猜测,此时听见了事情的真实面貌,都嗟叹不已。小晋王自己也叹了口气,又道: “还有一件事。当我们到皇陵之后,我们从那里留下的痕迹中发现,皇帝不久前刚刚去过,并且带走了高祖的一部分骨殖。我们推断,他大概是准备将高祖的骨头磨成粉,当药服用。” 小晋王这话如石破天惊,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高祖本来就身据魔气,如今的皇帝若是服下了他的骨殖,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众人还未来得及细问,忽见一只青鸟飞进了屋,落地变成人形,向着西王母报告道: “青丘国那边好像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想写四千左右,但是这两天有点恍惚,我对自己能否完成任务持怀疑态度。如果完不成的话,会写请假条的。 赤龙这段故事,在《王府后院有条龙》里有更加详细的叙述。因为已经在那边讲过,所以这里就没有详写。没看过的朋友也可以过去看看,两本书里的情节和风格都不完全一样,从我本人来讲都还挺喜欢的。 说来写到现在,感觉要完结的气味越来越浓了啊,虽然具体还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嘛,总之我会努力写个超级厉害的精彩结尾的。 第100章 青丘国虽然不是凡人的地界,此前却有过妖魔出没。西王母知道这一点,所以特别要求青鸟也到青丘国看一看。却没想到那里居然真的不太平。 听到青鸟传来这样的消息,小玉是几个人里最紧张的。青丘虽然不是她的家乡,却是她同族之国。况且青如许又是那里的太子,无论青丘出了什么事,青如许都没法置身事外。这让她格外担心,忍不住站起来发问: “青丘国出了什么事?” 青鸟抬起头来看了看王母,王母微微颔首。青鸟便往小玉那边稍微转过身子,低下头报告道: “是青丘国的太子青如许,他好像是……入魔了。” “入魔了?怎么会!” 青鸟没有再回答,她们的工作向来以传信为主,并不擅长做很长的汇报,因此报告总是十分简略,只说出最重要的部分就完了。但对于想要迅速获取讯息的人来说,能得到这么一句关键情报实际上就已经足够。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青丘国的事情已经结束,想不到如今却起了更大的波磔。如果早知道如此,当初他们也许不该这么早就走。从现在得知的情况来看,或许青丘国的事远没有他们此前想象得那么简单。别的不说,青如许曾经中过一次招,本来应当更小心。更何况从他们上次分别以来,他应当不会再离开青丘国……如今白如榭已经死了,他究竟是从哪里又染上了魔气? 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没用。众人决定从青丘国撤离,也是当时不得已的选择。况且如果敌人一方早就已经盯上了他们,无论他们逗留多久,都没有意义。 在场的人之中,除了小晋王和青龙还完全没摸清楚状况、还有西王母始终保持着原本的姿态以外,其余人都被这消息惊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小玉最先缓过神来,然后就立即往外冲。顾循之的反应还算快,看见小玉往外跑,皱着眉头喝了一声: “你干什么!” 小玉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情绪明显很激动: “我得去救他。” 她说完这一句,觉得自己已经解释够了,正准备继续往外跑,忽听王母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 “你一个人救不了他,坐下。” 西王母平常都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在小玉面前却总是显得很温柔,从未对她用过这么严厉冷淡的语气。或许正因为此,这虽然是一句简单的命令,在小玉这儿居然很管用。小玉听到她的话,好像一下子丧失了力气似的。她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像是个没人牵线的木偶,样子很有点可怜。 西王母却不看她,更没打算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威严地环视周围。此时原本仿佛只是为他们提供讨论场所的西王母拿回了他作为主人的权威,开始主导起这场谈话来。 “青丘国的事并不是现在面临的唯一问题。”西王母说着,转向了小晋王,“我还想再继续听听你们那边的事。” 西王母的话音里有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谁都不能违背他的话。小晋王想一想,开了口: “实际上重要的内容差不多都已经讲过了。”他说,“如今唯一让人迷惑的就是皇帝之前的行动。如果没有什么缘由,他绝不可能取走高祖的骨殖……我忍不住要怀疑,他是否听别人说了些什么。或许……他也想要变成龙吧。” 西王母将目光转移到顾循之身上,顾循之明白这会儿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于是适时向小晋王开了口: “其实,我们上次与小王爷见面的时候就发现,您身上除了龙血以外,还多少有一点魔气……别担心,那数量很少,应当是高祖的血脉存留下来的结果。想来当今皇帝的情况应该与您相似,倘若他真把高祖的骨殖磨成粉当药服下,只怕他如今的情况不会太好。” “魔气”对于小晋王来说,并不是什么很熟悉的词,他有点迷惑,不明白顾循之的意思,转过头去看青龙。然而青龙一直在东海之中生活,对这些岸上的事也不大熟悉。顾循之见状,就给他们简单解释了一番,又将他们之前在天魔洞里的发现对小晋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 “纵观本朝几代皇帝,绝少有善终的。有好几代皇帝,都是通过弑父的方式取得了皇位;没有被谋篡的那些,寿数也都不算很长,且好几位都有脾气暴躁古怪的记录。恐怕或多或少受了这两者的影响。高祖后人身上龙血与魔气的量大概都不多,又彼此不大相融,聚集在同一躯体内,头二十年不会有什么反应,等到年纪渐长,体力渐弱,两者相斗的情况就会更加明显,身体若是受不住,就有可能会早逝。像你这样饮过龙血的,因为龙血的力量比魔气强不少,可以将魔气死死压制住,反倒可能没什么事。” 小晋王听顾循之说了这一大套,未免有些怔忪: “这些事……我一点不知道。” 顾循之原本也没指望他知道,只是说: “其实这些事在史书之中多少能找到些痕迹,不过小王爷不是修行人,又很少阅读典籍,恐怕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小晋王从前还不认识青龙的时候,一向是个纨绔子弟。虽然本身生为皇族,接受过非常完整的教育,但他念书时得过且过,顶多听夫子口头讲讲,决计不会去读那些大部头的史书,更别提从中发现什么细节了。结果到了现在分明是他家先祖的事,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不免有些脸红。好在他近来和青龙在一起时间久了,倒是也将脸皮练得厚了许多。挺一挺腰,假装脸红这事不存在。 “现在的问题是,对于当年的实情,当今的皇帝到底了解多少。” “不可能很多。”小晋王这样断言道,“但凡他知道得多一点,都不会只拿到高祖的骨殖就走,至少也要在地宫中查探一番。但我们没有发现类似的痕迹。” 既然小晋王这样说,那应该是很可信的。毕竟是他们发现了皇帝留在地宫里的痕迹。况且在这里的人中,最了解当今皇帝的就只有小晋王。无论如何,当今的皇帝是小晋王的堂兄,两人本来就是相当近的亲戚,甚至他俩年幼时,还曾经在一起上过学。 “这样事情就全都串起来了。”归尘仙人插言道,“高祖皇帝年轻时曾沾染上魔气,创造出利用魔气修炼的方法,虽然获得了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但却损伤了寿命。高祖皇帝为了延寿,长期饮用龙血。还为此将赤龙皇后囚禁在皇陵的地宫里。高祖皇帝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自己最后因太子篡位而死。青丘国的白如榭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高祖皇帝曾经待过的岩洞,在那里学到了利用魔气修炼的法子,并试图让青丘国的小太子青如许也染上魔气,白如榭事败之后死亡,青如许却不知为何又一次染上魔气入了魔;人间这边,高祖的血脉流传下来,给人间皇室的血脉中增添魔气和龙血,皇帝偷偷进皇陵取了高祖皇帝的骨殖,不知道要做什么用,或许他认为高祖就是赤龙,要把他的骨粉当做延年益寿的药物服用……目前我们所知的大概就是这些,我漏下什么没有?” 众人都摇头,归尘仙人很好地将所有与魔气相关的事全都归结在一起,果然显得明晰了不少。 这样看来,但若是将这些当做一个完整的事件去考虑,就会发现其中似乎缺了一个牵线的人。 究竟是谁把痴迷于研究天魔狐的白如榭引入高祖所在的洞穴?是谁让青如许入了魔?又是谁告诉人间的皇帝,他祖宗的骨殖可以做药? 做下了这些事的,或许是同一个人,也或许是个组织,或许是些不相干的人不约而同。但无论如何,在这里的众人并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天下没有这样的巧合。众人彼此交换着目光,倘若不把两方面的事情全部解决掉,只怕那个牵线之人永远不会浮出水面。 “我们会和小玉一起去青丘国。”此前看起来好像还没完全从梦境中清醒、一直都没有多说话的任鲥在这时开了口,“有我在,青丘国这边应该就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任鲥所说的“我们”,是指他和顾循之,并没有将别人包括在内。他看了看归尘仙人,意图很明显。然而归尘仙人却好像没看见他的眼色一样,分明刚才还在积极参与,此时却一声不出了。倒是小玉听说任鲥要跟着一起去青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小晋王沉吟片刻,道: “其实我原本就已经打算好,等我跟你们说完这些之后,我就要回京城去。” 虽然众人都觉得京城那边的事确实应该交由小晋王和青龙处理,可小晋王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他虽说有半龙之躯,说到底还是个从未修炼过的凡人。真要是遇上什么事,他的半龙之躯其实起不到什么作用。 众人脸上都露出为难的神色,不知该不该劝他,却见小晋王一副已经决定了好的样子,往旁边看了青龙一眼: “没关系的,有他陪我,什么事都不会有。况且我和我堂兄之间的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了。” 小晋王既然这样说了,谁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他既然还称当今皇帝一声堂兄,便是要将此事当做自家的事情解决。别人似乎不应该插手才对。 想不到这时候归尘仙人突然出了声: “既然这样,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去京城吧。” 小晋王和青龙与归尘仙人并没有什么来往,除了此前曾经买过他几粒避水丹以外,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见他在这时候开口要跟去,都莫名惊诧。尤其是青龙,他脱了牢笼之后性情变得多少有些古怪,此时以相当警惕的眼神看着归尘仙人,想要知道他到底想搞什么幺蛾子。 归尘仙人也不愧当了任鲥几年师父,看惯了任鲥的冷脸,对青龙那吓人的眼神竟能视而不见,仍是笑眯眯的: “你们可能对我不熟,不过没关系,你们的故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是这两个小子的师父归尘,可不是什么没本事的家伙。有我陪着,你们不会吃亏的。” 归尘仙人虽然只是个地仙,但他掩饰自己真实修为的能力可是一等一的强,青龙在外游历的经验不足,一时半会还真看不出他的深浅来。正犹豫着不知怎样回答,却听小晋王已经开了口: “既然归尘师父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就请归尘师父与我们同行吧。” 小晋王既然已经这样说了,青龙也没法再反对,只好低头默认了。西王母见诸事都已商量妥当,便一锤定音: “既然事情已经决定好,也就不需要我再多说什么,今天再在我这里住一晚,明早你们就分头出发吧。”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已经一百章啦~仔细再想想结局好像也没有那么近。 没榜,下一更周五。等我哦。 第101章 这一晚过得格外艰难,虽然每个人都说着一定要好好睡一觉,明天打起精神来面对一切,但在这种情况之下,其实很难睡得好。所有人都已然嗅到危机的味道,难以预料他们到底将要面对什么。而且对于有些人来说,让人难以安眠的并不仅仅是即将面临的危机,而是此时已经陷在旋涡之中的人。 小玉的心里想着青如许,小晋王心里想着自己与他那皇帝堂兄之间的恩怨。无论是谁,想着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就连什么都不害怕的任鲥也难免受到影响——顾循之辗转反侧,他也没法就这么安然入睡。好在他此前已经睡过不少,就算偶尔少睡两晚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整夜握着顾循之的手,总算是让他在太阳升起之前稍微睡着了一会儿。 只有归尘仙人能睡得好,脑袋沾上枕头就合上了眼睛。该说他是经历得多,还是什么都不在乎呢?无论如何他就有这样的本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岿然不动。归尘仙人总是说,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别人顶着。他只是个小小地仙,无论什么都不该指望他。但若是真的对他完全没有期待,到了危难之时,他又会不知从哪里弄出可以挽救局势的东西来。就连任鲥也琢磨不透他,只能说,归尘仙人心中自有打算。 第二天一早,阳光刚刚照在昆仑山上,所有人就都起来了。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休息好了样子,打着哈欠,垂着肩,看着显得有些没精打采。虽说向王母辞行时,众人都尽力表现出非常有精神的样子,但略微发红的眼睛却暴露出睡眠不足的事实。 西王母也看出他们没睡好,适时表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 “要不然你们再留一日吧,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 众人笑着推辞了: “不了不了,再留一日,晚上就睡得更差了。还是早点出发,在路上或许还能睡得更安稳些。” 西王母也知道他们心中各自都有惦记的事,没有多加挽留,只点一点头: “我会继续每日派青鸟到凡间打探消息,你们若有事,可以叫青鸟来给我送信。” 得到西王母这样的承诺,众人心中又多了几分底。西王母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命青鸟送他们下山。有青鸟相伴,昆仑山中的狂暴灵气就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下山路显得还算轻松,可众人的心情却没有之前上山时那么轻松愉快。说起来,他们还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在一起同行过,原本的四人再加上小晋王和青龙,几乎成了一支队伍。按说众人目标一致,目的相同,本应团结一心,然而以目前的情况看,这支队伍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小玉从前没和小晋王他们打过交道,虽然知道他们如今算是同一阵营的伙伴,但出于小动物面对危险时的本能,总是尽量离青龙远一些;顾循之和任鲥倒是与他们相熟,可他们当初相识的情形……着实是一言难尽。因此也很难亲密得起来。况且顾循之一向有点害怕青龙,青龙又忌惮着任鲥……这样的气氛,让人不紧张也难。 只有归尘仙人将他自来熟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没事就去缠着小晋王和青龙两个说话。小晋王本性善良温柔,又是受着皇家的教育长大,非常懂得礼节,面对着这位不熟悉的“神仙”,表现得格外谦逊有礼。那沉默寡言的青龙将此情此景看着眼里,着实很不满意。青龙当年他被老晋王欺骗关进王府,如今脱离牢笼不久,还处在很难对外界产生信赖的阶段。归尘仙人这幅笑眯眯的样子,无论谁看都会觉得可疑,在青龙眼中看来,就显得更古怪了。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安全地下了昆仑山。引路的青鸟展翅飞了回去,小晋王向着众人一拱手: “此番我回京城,要和我那皇帝堂兄做个了断。他若是真如我们推测的那般,已经服下了高祖的骨骸,如今还不知已经成了什么样。我尽力赶过去,或许还能赶得上。此番一去,不知吉凶,或许性命也要从此断送。此番得遇诸位,三生有幸,但愿事情顺利结束,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小晋王的话说得恳切,众人却用极为诧异的眼神看他。小晋王愣住了,有点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顾循之忍着笑告诉他: “去京城与去青丘国……是同路。” 啊……原来是这样吗?小晋王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们还得同行好长一段时间。此时道别,未免有些太早了。 “没关系,反正早晚都是要道别的嘛!”归尘仙人拍着小晋王的肩膀,“就当是提前说啦。” 因为小晋王冒冒失失的的提前道别,气氛多少变得缓和了一点。归尘仙人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机会,将胳膊搭在小晋王肩上,亲亲密密地问他作为半龙身体到底有什么变化,还详细地问他生辰八字。青龙就在旁边看着,眼睛都红了。顾循之敢肯定,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小晋王可能会生气,青龙准要一尾巴把归尘仙人甩到天外去。 小晋王倒没觉得怎样,无论归尘仙人问什么,他都老老实实地答了。归尘仙人听过,伸出手来掐算了半天,才皱着眉道: “你将来早晚有一天要化为真龙的。看你目前这情形,倘若没有个好师父教导,将来若是不小心一步走错,恐怕天下苍生都要跟着遭殃。” 小晋王心地纯净,听他这么说,便信以为真,连忙问: “那怎么办?” 归尘仙人两眼望着天: “哎呀……该怎么办呢……我现在只有两个徒弟,再收一个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听到这儿,顾循之总算明白了,他这师父之前骗来了任鲥,这会儿摆明了想要再骗一条龙当徒弟。青龙脾气太坏警惕性又高,归尘师父就把主意打到了小晋王头上。 不过小晋王的主意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这会儿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直沉默的青龙抢先说了话: “我们以后要一起去东海生活,他不会给你当徒弟。” 归尘仙人对此完全不以为意: “我问的是霄,又没有问你。到底同不同意,是他说了算。况且为师四海为家,就算是在东海生活一段时间,也不要紧嘛!” 还没人答应他,归尘仙人就已经开始以师父自居,只能说他的脸皮已经厚到了一定境界。青龙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就算小晋王再天真,也能觉察得到身边的暗流涌动。他一边想方设法把话题岔过去,一边拼命给青龙使眼色。总算把这一场危机度了过去。当天晚上,小晋王肯定是和青龙说了些什么,到了第二天,归尘仙人故技重施,青龙的样子显得比前一天冷静许多,顾循之却看出他似乎是答应了小晋王什么,这会儿正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怒火。可那归尘仙人偏又是一副不觉得的样子,笑眯眯地向青龙打招呼。青龙不说话,只能避开小晋王的视线,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样的情形不免让顾循之有些焦虑:过几天大家分开之后,让这三人在一起同行,真的没问题吗? 任鲥看出他的不安,凑在他耳朵边上轻轻说了一声: “别担心。” 顾循之看看任鲥,他的脸上可一点看不出忧虑。从他的表情来看,如果青龙真的忍不住教训归尘仙人一顿,他说不定还会挺高兴。 托归尘仙人的福,原本紧张严肃的旅途,变成了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不过这场闹剧也很快就要结束:他们终于走到了不得不分开的地方。 或许因为此前在昆仑山脚下已经将想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小晋王这一次什么都没有说。倒是归尘仙人笑眯眯地对徒弟们说道: “好啦,这样我们就分别了,我肯定会把这两个孩子囫囵个儿带回来,你们仨也千万不要死掉呀!” 明明是多少有些伤感或者紧张的氛围,被归尘仙人这么一搅和,又让人觉得哭笑不得了。任鲥和顾循之有点不知道该跟这个颠三倒四的师父说什么,只有小玉红着眼眶、认认真真地回应: “归尘师父放心,小玉肯定会活着回来和归尘师父见面的!等下次再见了面,归尘师父也收我当徒弟吧。” “哎呀笨蛋!你在说什么,快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归尘仙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只有马上就会死掉的炮灰才会说这种话呢!” 小玉虽然有点莫名其妙,还是笑着遵从了归尘仙人的指示: “好吧,我收回。” “这才对。”归尘仙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这么再见吧。” 到了这会儿,归尘仙人才很难得地认真起来。顾循之听到这个告别,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很特别的感觉,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他看见夕阳之下,青龙与小晋王已经走出去老远,归尘仙人全然不顾形象地跑着追过去,口中大喊着“等等我!”样子十分可笑。 所以,果然是他想多了啊。 顾循之忍不住笑起来,握住了任鲥的手: “我们也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总感觉这章写得很奇怪的样子……我也说不好。 之前说过的《王府后院有条龙》番外已经发啦,在最后一章的作者有话说里,可以过去看。不过实际上没太多内容啦。更多的算是宣传或者联动吧。 明天继续~~ 第102章 六个人一起前行的旅途一下子变成三人,无论是热闹还是尴尬都少了许多。看着归尘仙人离去,顾循之还觉得有点不习惯——跟师父在一起同行的时间太久,他简直快要忘了单独和任鲥在一起的感觉。这会儿虽然多了个小玉,不过小玉最近经常变成小狐狸的模样跑在他俩前面,并不会给他俩造成什么干扰。 不过顾循之却没法不去考虑小玉,最近他们为了赶路,早已将睡眠的时间缩到最短,而小玉好像一直都没法睡着。每天早晨起来,顾循之都会看见她小脸惨白,显得更憔悴了一分。白天的时候,她也不肯补眠,而是非要变回白狐的原形跑在前面,一直累到跑不动,被顾循之从地上捞起来才算完。 之前小玉在昆仑山上拼命练习,着实让她在短时间内提升了许多耐力。不过照这么赶路谁都受不了。顾循之担心地看她,又抬起头看向任鲥,似乎想要让他出个主意。然而任鲥的神情平静无波,与顾循之的焦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青丘国之事,是小玉下定决心要解决的。我们作为友人,能做的就只有陪在她身边而已。” 虽说任鲥一贯冷淡,但他以这样的态度说起小玉,还是让顾循之觉得过于冷漠了。他不愿意和任鲥争辩,只是闷声闷气说了声: “谨遵师兄指教。” 就算任鲥再迟钝,看见顾循之这样子,也知道他是不高兴了。任鲥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过了半晌,才终于说道: “自我开始在人间游走时起,在遇见师父之前,我曾经消去了不知多少次记忆。” 顾循之隐约知道一点任鲥从前的事,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他心里还在别扭着,不肯抬头看他,只听任鲥又道: “在人世间我曾经有过许多友人,经历过许多悲欢,人间的痛苦摧人心肝,经历得多了,谁也无法承受。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沉眠,将那些记忆完全摧毁,换取从头再来的勇气……但是这一次,有你在身边,我不想再重来一回。” 顾循之心头一震,抬起头看向任鲥,只听他继续说道: “……所以我要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不要再经历太多悲欢,不要再与太多人的感情共通……深刻的记忆什么的,只要有和你一起留下来的就够了。” 任鲥总是在出人意料的时候说出好像表白似的话,顾循之的嘴唇颤抖起来。任鲥活了太久,经历过的事情太多,他没法完全明白。但他隐约意识到任鲥为了想要和他在一起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这样的话,顾循之也没法再苛责他了,只好低下头来说: “不过,我们到底还是要帮小玉的,对吧?” “当然。”任鲥的神情显得很温柔,“但是我们也只能帮一点忙,这件事最终还是要靠小玉自己。” 顾循之不知道任鲥为什么这么说。但他既然说了要帮忙,顾循之也就放心了。在他看来,只要有任鲥在,什么事都能解决。 他们日夜兼程,很快来到青丘山脚下。这座小山其实并不大,然而他们绕着走了一圈儿,却没能找到之前青如许带着他们走过的路。这时众人才想起来,整座青丘山都被狐族长老们设置的结界保护着,若是没有青如许手上那样的道具,他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上山的路。 他们试着拨开长长的草寻找路径,用刀砍掉前面的障碍,向着上山的方向硬闯过去。然而雾气笼罩了整座青丘山,迷惑着他们,他们明明觉得自己是在向上走,却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起点。 好容易到了青丘,却没法上山,小玉急得简直要哭了。 顾循之充满希冀地看向任鲥,希望他能找到什么办法。任鲥皱着眉想了想,道: “如果强行从上面破开结界,驱散雾气,应该就可以轻松进入了。” 顾循之还没细想这办法的合理性,小玉就摇起了头: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如今的青丘国是因为有结界的保护才能存续下去。如果强行破坏掉结界,就算是能解决这一次的危机,青丘国很快就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再次陷入绝境。我们得想点别的办法。” 小玉说得没错,青丘山上的结界是从前的长老们付出了性命的代价才布置起来的,就算是任鲥,也没法担保在将结界破坏之后,可以将其恢复原样。况且目前还不知道青丘国内的情形是否真的像他们想象得那么糟糕,倘若青丘国中的问题并不严重,他们却将保护青丘的结界破坏掉,那就得不偿失了。 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顾循之道: “我和鲥卿都不是青丘国的人,要想进去,咱们恐怕只能指望小玉了。” 小玉却摇头: “我虽说名义上是个什么公主,可我又不是青丘国出生的。对这结界的事一点也不懂。当初咱们走得匆忙,我就连证明公主身份的金册都没有带出来。” 小玉这话似乎提醒了任鲥,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或许真有办法。” 大家都看向任鲥,只听他说道: “小玉虽然不是在青丘出生,却是实实在在的青丘国公主。当初青丘国主颁给她金册时,并不仅仅是仿照凡人的礼节,而是与她进行了灵气的交换,我想她的灵气应当会被记录下来。” “就算是被记录下来了,我也没有任何感觉呀!”小玉试着释放出灵气,却什么都没发生。 任鲥摇摇头: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青丘结界覆盖的面积太大,也就不会太敏锐。你释放出来的一星半点灵气压根不会被青丘结界感知到……我想它需要更明确一点的指示。” “什么样的指示?”小玉皱着眉问,“血吗?” 还没等别人说什么,小玉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她的血沾在了青丘山的草木之上。 顾循之皱起眉,责备了一声: “太冒失了。” 虽然顾循之有些担心,但事实证明,小玉的办法非常有效。她的血刚刚沾上草叶,青丘山上就起了风。 温柔的风吹散了雾气吹倒了长长的野草,一条小径通到了他们的脚边。 小玉一马当先走了前面,每当遇到岔路的时候,小玉都将自己的血涂抹在草上,每一次都能得到明确的指示,他们就这么顺利地来到青丘国的国门前。 一走到这里,众人就意识到气氛不对。 原本无论何时都在门口守卫的狐兵不见了,青丘国的国门此时正处在无人值守的状态。如果不是外面的结界还在发挥着作用,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 众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这绝对不正常。 小玉咬了咬嘴唇。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过来,一路上吃不下睡不好,只想要快点来救青如许。可是当她真到了青丘国门口,反而畏缩起来。她年纪还轻,经历过的事情很少,没法想象在前面等着她的究竟是什么,她想象不出在她进去之后,是否会看见什么她根本不能承受的景象……她会不会已经来晚了? 她的四肢僵直,一动也不能动。她咬着牙,想要往前走,可就像是在噩梦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的腿一步也挪不动。 任鲥和顾循之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顾循之心里替她着急,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她为什么不进去呢? 他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任鲥拦住了。任鲥向小玉开了口,他的声音冷冷的: “如果你不想进去,我们可以马上回去。等你跨进这里的大门,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小玉的身子颤抖起来,她还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样的选择。但她知道任鲥说得对,她现在或许……还能回头。只要她现在转过身,青丘国跟她就再没有关系。她可以一无所知地幸福地活着,不去想青如许,也不去想青丘国之后究竟怎么样,这些都可以和她没有关系……这是最轻松的选择。 可她真的要走吗?她真的能……就这么走了? 这样的想法让她浑身发冷,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冷,是害怕吗? 她不知道她怕的究竟是这道门里面的东西,还是转身就走的懦弱的自己,但她知道所有选择就在她一念之间。 “小青子……小青子……” 她无意识地轻声呼唤,叫了好几遍,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她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她也不知道她这会儿嘟囔着青如许的小名是为什么,但这名字似乎给了她力量,让她终于有勇气面对一切。 无论如何,她得去救他。就算她来晚了,就算他已经死了,她总要再看他一眼。 她回过头,顾循之看见她的神情变了。 “我们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 第103章 小玉在踏入青丘的国门时,心情非常忐忑。 她想象了许多可怕的情景,甚至有点把自己吓着了。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 她穿过国门,走过国门后面那一段长长的甬道,终于进入了青丘国中。 眼前的情景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糟糕,街道空空荡荡,四下里没有行人,静悄悄地没一点声音。和她此前所想象的尸山血海有着相当的差距。 这让她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就想起此前在白如榭的府邸里曾发生过的那件事。当时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却曾听人详详细细地描述过:白如榭府中的那些下人被抽干了灵气,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只留下满地衣服形成的空壳,就好像被抛弃的蝉蜕。 她的心里又抽紧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街道上看起来还算干净,并没有大量如蝉蜕般的衣服堆积在路上。这让人胃里能稍微舒服一点……或许大多数人只是躲在家里吧。 尽管如此,小玉还是尽量抬起眼睛不去看路面,以避免不小心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她也没有勇气和时间去验证是否所有人都躲在家里——她必须快点找到青如许。 但是到哪去找?小玉又慌乱,又紧张,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站在大街上发愣。 任鲥和顾循之一直跟在她后面,多少有点像是保镖,也有点像看孩子第一次工作实习的父母,一边紧张,一边跟着着急。顾循之看她发愣,实在忍不住不出声,开口在后面指点她: “我们先去王宫。” 哦,对,无论如何,青如许应该住在王宫里。就算他不在那儿,至少,他们肯定能从那里知道点什么。 小玉加快脚步往青丘王宫走,王宫距离国门并不算很远,他们没走多久,就远远望见了宫门。走到这里,小玉忍不住往侧面不远处的街道望去,那里原本是个热闹的集市,青如许曾经陪小玉去那里逛过的,此时却冷冷清清,什么都没有。 以后它还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吗?小青子还能再陪她吗?小玉的鼻子有点酸。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小玉深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宫门就像国门一样,平常一直在这里的守卫此时都不知到哪里去了,这绝不是什么能让人感觉安全的信号。就算是小玉,也能猜想到这大概意味着什么。走到门前的时候,她又有点害怕了,回过头去看顾循之和任鲥。 顾循之的心总是很软,看着小玉这样,忍不住柔声安抚她: “别担心,”他说,“有我们在呢。” 顾循之这话当然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不过在目前的情势下,他的安慰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小玉最担心的事……并不是自身的安危。 就在这时,从进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出声的任鲥开了口。 “小玉。”他出声叫她,“你做好觉悟了吗?” 任鲥的声音冷得像冰,即使是顾循之听了,也觉得有些可怕。听到他的声音,小玉又是一震。 “你要做好需要与他为敌的准备。如果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程度,你可能不得不杀了他……当然,如果你力有不逮,我可以帮你。” 任鲥的话一句句砸下来,他每说一句,小玉就要颤抖一下。顾循之有些不忍,不免开口叫道: “任鲥……” 任鲥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小玉: “你能做到吗?” 小玉攥着拳头,手上的指甲嵌进肉里,牙齿几乎要把嘴唇咬出了血。她闭着眼睛,颤抖得非常厉害。半天才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如果有必要,我会亲手杀了他。” 她虽然说出决绝的话语,却仍是一副难以承受的样子,闭着眼发抖。任鲥走过去,很生疏地将手放在她头上: “好孩子。” 任鲥想要尽他所能稍微安慰她一下,但这尝试显然不怎么成功……因为小玉突然哭了出来。 任鲥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不知道应该马上把手收回来,还是再摸一下她的头。他开始有点懊悔,或许他不应该来蹚这趟浑水。 这时一只纤瘦的手叠在了他的手上,握住了他的手腕。他转过头,看见顾循之对他摇了摇头: “鲥卿。” 虽然在这时候本来应该专注于眼前的事,不过顾循之的手转移了任鲥的注意力,让他稍稍走了一点神。 就在这当儿,小玉已经迈进了宫门。 她没有抹眼泪,却也没有停止哭泣,一边哭一边走。委屈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她的步伐相当沉重,踩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一点也不像是个轻捷灵巧的小狐妖。 让这样的小玉去解决事件,真的没问题吗? 任鲥和顾循之赶紧跟上去。 宫墙好像一道界限,一跨进宫门,众人就感觉到了空气之中的魔气。这魔气似乎没有白如榭死的那天晚上那么浓烈,但情况既然能发展成这样,大概也不是能轻易解决的了。 不考虑魔气的部分,王宫里的情况也和外面差不多,原本总是急匆匆在庭院中往来的侍从此时一个也看不见。角落里有些衣服很可疑地堆着,说不清那究竟是有谁无意间抛在那里的,还是被吸收了灵气者的遗蜕。 王宫之中这种过于不妙的氛围让小玉的眼泪自动地止住了。她揉了揉变得通红的眼睛,左右看看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往正殿的方向走过去。 那边魔气的浓度最高,倘若从青鸟那里得来的情报没错,青如许现在应该就在那里吧。 小玉走得很快,在经历过迷惘、纠结和悲痛之后,此时的她已经扫尽了之前的情绪,反而显得好像在生气。她直直地向着青丘王宫的正殿走过去,颇有点横冲直撞的气势。 顾循之和任鲥仍然跟在小玉的后面,显得比她警觉得多。虽然四面一个人影都没有,任鲥却一直注意观察着周围的动静。至于顾循之,他没有任鲥那种能注意到一切细微动静的能耐,只能在心里默默背诵待会儿说不定能用得上的法术咒文。 他们到了正殿外面,总算见到了一些人影。 虽说是“人影”,其实却不能算是人,此时也没法算作狐妖。它们原本是些在宫中服务的侍从,此时却已经变成了最低等的妖魔。它们的等级之低,甚至连此前碧空山上的那个不入流的家伙也赶不上。它们早已经失去了意识,只余吞噬的本能,不住地互相撕咬,试图将对方吞掉。 不过这些家伙的能力都差不多,而且弱得离谱,所以谁也没法对彼此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顾循之看见其中一个被同侪被撕掉了耳朵,还在试图咬旁边的家伙,厌恶地皱了皱眉。 这些低等妖魔发现了小玉,都不怕死地向她这边拥过来,小玉压根没理睬它们,只是凭着一腔孤勇继续往前冲。顾循之瞪大了眼睛看着,不知道该攻击哪一个才好。 任鲥伸出手,口中念出咒文。眼前所见的低等妖魔瞬间定住,一动不动。任鲥又一甩袍袖,所有这些妖魔一瞬间化为齑粉,一阵风吹来,就把它们全都吹散了。 这法子倒是很简单干净,只是顾循之绝少看见任鲥采用这么果决的手段,忍不住叫了一声: “鲥卿……” 任鲥看了他一眼: “这些侍从已经完全魔化,救不回来了。” 顾循之叹一口气,两肩耷拉下来。他也知这些侍从早就没救了,他只是没法做到像任鲥这样果决。 他们跟着小玉到了殿前,只见殿门和窗子都紧紧地闭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不过只消站在门前,就能感觉得到有一丝一缕的魔气从门缝里透出来。 小玉从进国门时起,踌躇了那么多次,这会儿临到眼前倒是一点也不踌躇了。她伸手猛地推开殿门,一股浓烈的魔气迎面扑过来,让人气息一滞。 大殿之内相当安静,却并不清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些躯体,其中有侍从,也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大臣或者长老。许多地方都有些可疑的深色痕迹,看起来好像是血污。 众人没有空闲去分辨地上那些人形的身份,只是继续向前望。他们看见有人穿着君王的衣袍,在前面的王座上端端正正地坐着。阳光从外面照过来,将他全身笼罩在一片金光灿烂之中——他们看不清他的脸。 小玉拼命睁大眼睛,却被光线刺得泪流满面。 那人从王座上站起来,这时他的脸又落到了阴影里,还是照样看不清。可从身形看来,他分明就是小玉所熟悉的那一个人。 小玉的心跳得厉害,她一边戒备着,一边有点不知所措,不知她应该直接下手攻击,还是先听听他要说什么。好在此时对方也没有要立即向她攻击的意图,只是开了口,用一种全然不带感情的语气对她说: “小玉,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周有榜,明天继续~~ 第104章 说这么一句话,就好像她早晨刚出了一趟门,这会儿从外头回来似的。再加上他的语气,到底显得有些怪。 小玉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这话里的意味,就见他往前走了几步,脱离开了那一团耀眼的光,于是小玉看见了他的脸。 他瘦了,面色格外苍白,眼睛却是赤红的,就如恶鬼一般。除此以外,他的面容比之前其实没什么太大变化,并未像有些妖魔那样变得扭曲;他身上的王袍显得有些松垮,腰间的玉带也没有系好,只是在他身上逛荡着。很明显这衣服并非为他而做,而是他从别处拿来穿上的。他那过分苍白的面容和怪异的王袍,让他看起来像是台上的戏子,显得格外癫狂。 他与小玉对视着,突然绽开一笑。那笑容里竟隐约透出几分他原来的样子,只是随着那笑容逐渐扩大,那一点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的脸笑得夸张到扭曲的程度,让人毛骨悚然。 小玉尽力不去想他身上这衣服的来由,也不去猜原本的青丘国主现在何处。直截了当地问: “这才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青如许多少显得有些迷惑,他伸开双臂,低下头看他的王袍,在小玉面前转了一个圈: “我成了什么样子?我这样子不好吗?小玉是从山野里来的,大概不明白吧?我现在是青丘国的王,我就应该穿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在说你的衣服。” “那你是在说什么?我真不明白,你看我好得很。你看这座王宫,这是青丘国第一任国主命人建筑起来的,现在我是这里的主人,现在我拥有一切……不,还不能算是拥有一切,我只是拥有这小小的青丘国,但是这就够了,我不需要很多东西。” 他忘乎所以似的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小玉隐约看见他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划过去,但太快了,她没有看清楚,也许那只是错觉。 任鲥和顾循之站在小玉身后,一直没有动。只是在这里静静看着他的表演。在任鲥看来,此时的青如许至少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具有相当的判断力。他似乎判断出这边没有主动发起攻击的意图,所以也没打算率先攻击,而是采取了放置的手段。说起来,他此时的疯癫之中究竟有几分真实,任鲥觉得很难判断。与他们之前遇见的白如榭比较起来,魔化了的青如许似乎显得更加狡狯。 只听他继续说道: “当然,得到了青丘国是很好,很好。但最让我高兴的事还是你回来了。你不知道你走的那天我有多伤心,哭得多么厉害,我的心都碎了。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说不定会死呢。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后悔离开,会不会在我坟上放下一朵花儿?”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转到了小玉的眼前,伸出手挑着小玉的下巴。 他似乎刻意想要在她面前展现诱惑力,他的脸离她很近,显出温柔的表情。他的手冷冰冰的,还有些潮湿。小玉注意到,他的手现在离她的脖子很近,只要稍稍把手往下挪一点,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虽然作为一只狐妖,小玉的要害其实不在脖子,而在于她体内那颗代替内丹的南溟珠。但出于保护自己的习惯,她也绝对不允许有人把手放在离她的脖子这么近的地方。 她低下头,狠狠地咬了过去。 “啊——!” 青如许往后退了好几步,顾循之看见他的手上流出血来。 “太冒失了。”任鲥摇着头,显出不赞同的神情,“青如许入了魔,这么咬他会把有魔气的血引入自己体内的。虽然有我在这里,应当不要紧……但还是太冒失了。” 只见青如许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但那愤怒也只是一闪即逝。他的脸上很快又挂上了笑容: “小玉真是让人伤心呀,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你知道我心里是喜欢你的呀!我永远、永远也不会伤害你,我只是要你留下。现如今我已经摆脱了一切束缚,什么也无法阻挡我。留下来做我的王后……来吧。乖乖的,不要反抗我。如果你反抗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做什么。如果你因为反抗导致不小心受伤的话……我会心疼的。” 他向她张开双臂,似乎在等着她扑到他怀里。 小玉当然不会这么做,但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在咬着牙忍耐,感觉怒火快要从她的眼睛里迸出来了。 青如许看着她的表情,笑了起来: “小玉现在的表情真不错,不过一想到别人也可以看见,我就嫉妒得受不了啦……以后只许给我一个人看啊。来吧……请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再次缓步走到她面前,举起了双手。 大量的魔气从他的体内涌出到他的右手,空气之中的魔气则被吸收到他的左手。他的两手托举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气团,轻轻一抛。 两个魔气团被抛到空中,空气之中的魔气顿时又浓了数倍。浓厚的魔气不断压缩,变成黏稠的黑色粘液。这些魔气形成的粘液在青如许的指挥之下形成了一个黑色的茧,将两人团团包围。此时从外界已经看不到两人的形态,就连声音好像也被完全阻隔住了。 如果这种情形维持一段时间,小玉也会被魔化吧。顾循之此前早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合适的法术,想要上前攻击。任鲥却拦住了他: “再等等看。” 顾循之有点迷惑地看向任鲥,他不知道任鲥想要等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冷静。万一小玉也被魔化的话—— “还不要紧。就算小玉要魔化也不可能这么快。更何况……我不认为小玉就毫无还手之力。” 任鲥的想法不是完全没道理。小玉此前在昆仑山上训练得非常努力,按说应当有所进益。况且她很得西王母的喜爱,按说应当从西王母那里学到了一些不一般的东西。不过到现在为止,小玉还没有展露出一丁点儿特训的效果,任鲥认为应该多给她一点时间。 既然任鲥已经这么说,顾循之也只好放松下来等待事情发生变化。不过这会儿他们也不是完全没事做,顾循之在任鲥的要求下,开始用法术编织一张网。打算着万一形势不好,就由任鲥强行破开魔气茧,再由顾循之用法术网把小玉拖回来。 顾循之没做过这样的法术网,编织的速度很慢,等他弄完,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如今黑色的茧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让顾循之非常担心。他正准备要问任鲥该怎么办,突然听见魔气茧里传出小玉愤怒的吼声: “你!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小玉的声音很高,穿破了魔气茧的阻隔,在整座大殿里回荡。顾循之两手提着法术网,看看魔气茧,又看看任鲥,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这时,黑色的茧突然从里面破开,被撕裂成无数的碎块。青如许和小玉的身形终于重新展现在两人眼前。只见小玉一拳一拳狠揍着青如许,青如许开始还能抵抗,但后来就只是瘫在地上,竟然毫无还手之力。看着此时小玉的爆发力,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之前在昆仑山上,西王母到底教了她什么。总之,随着她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顾循之觉得这大殿之中的魔气浓度好像……稍微降低了一点儿? 这不是错觉,在小玉的攻击之下,整座大殿里的魔气都开始减少。这种消减魔气的手法简直闻所未闻,大概她确实得到了西王母的真传。 但小玉并非有能力一举解决整个事件。虽说她之前非常努力,但毕竟锻炼的时日还短,对灵气的运用也有些不够圆融。况且她此时仅凭着一腔愤怒行事,体内灵气消耗得很快。顾循之眼见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弱,身上灵气的反应也下降了。 任鲥一直注意观察着眼前的情景,沉着地向顾循之下了指令: “趁现在——!” 顾循之放出法术网,直接罩住了青如许,让他无法行动。任鲥也迅速过去,替小玉清理身上残留的魔气。 青如许被小玉打得非常惨,眼眶青了一个,脸肿成了猪头,整个人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不过他眼睛的颜色倒是几乎恢复了正常,这会儿只是稍微有一点发红。顾循之此时也不是很确定,此时他那发红的眼睛到底是由于魔气导致,还是被小玉打得充了血。 不过看他好像没有多少意识的样子,顾循之决定暂时不去管他。 小玉方才虽然被青如许关在魔气茧里,身上却没沾到多少魔气。倒是之前她咬青如许的那一口比较麻烦。任鲥给她喝了一瓶从昆仑带下来的药,现在正在为小玉清理身上的擦伤。他板着脸,样子非常严肃: “以后可不能再像这次一样张口就咬了,乱吃东西可是会生病的。” “以后不会了,”小玉绽开一个可爱的笑容,“就这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小玉的拳头如同还我漂漂拳一样厉害!虽然并不会变漂亮就是了。【暴露年龄向发言】 本来今天早早就写完了,结果忘了发…… 明天继续。 第105章 青丘国的事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暂时平息了。 不过事情向来不会就这么简单,青如许究竟是怎么入了魔,入魔之后又都做了些什么,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影响,这些都还没有人知道。任鲥帮小玉处理好伤口,让顾循之带她到殿后稍事休息。然后往青如许头上淋了一桶冰水。 青如许被冰水浇得清醒,湿淋淋地从地上坐起来,冷得发起抖来。他身上的魔气还没有全部驱散,但从他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此时他已然恢复了神智。 或许因为恢复的时间还短,青如许此时还处于一种微妙的迷惘状态。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王袍,坐在地上愣神。 任鲥没有对他说什么,只是站在他面前等着他清醒。青如许的神情相当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好像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脸上的表情逐渐转为惊恐。他左右看了一圈儿,没见到小玉,只得小心翼翼地问任鲥: “小玉她……没事吧?” 他对自己没什么自信,对此前发生过的事情也相当不确定。此时他紧张地抿着嘴唇,等待任鲥告诉他答案。 “她没事。”任鲥大发慈悲答复他,“就是有点累了,现在正在后面歇着。” 青如许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 任鲥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那就好?” 青如许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往回找补: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惹出了大麻烦。我要是连小玉也害了,那就罪该万死了。总之……好在她没有出什么事。” 青如许的声音低了下去,其中带着些苦涩的味道。任鲥对此没有再做出什么评价,只是问道: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又入了魔?” 曾经被魔气侵入过的脑袋并不怎么好使,青如许挠着头拼命回想,总算是在脑海中找到了一切的开端。他一边想,一边嘴里念叨着没人能听得懂的话: “是那个女的……不对,那不是女的……” 任鲥有点不耐烦: “什么女的?” “是白如榭!”青如许终于点出了事情的关键,“往我身上注入魔气的不是别人,是白如榭!” 被认为已经死去之人的名字再度被提起,任鲥立即意识到此事绝不平常,赶紧问他: “怎么回事?” 入魔之后发生的事情,青如许很难记得清楚。但他知道自己是在青丘山上遭到了一个女人的袭击。那女人他从前从未见过,却让他感到非常熟悉。后来他被魔气影响,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但他还是记住了那女人给他带来的特殊印象: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在那女人身体里说话的人分明就是白如榭。” 任鲥又问了他几句,青如许这会儿说话还有些颠三倒四,任鲥意识到,他不可能从青如许这里问得更清楚了,于是他换了个问题: “白如榭现在在哪?” “如果我没弄错,他应该是在……西宫。” 西宫是白如榭姐姐白太妃的所在,从这一点上来看,或许那人真是白如榭。听青如许的意思,如今他似乎是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这类的情况任鲥多少听说过一点,知道他或许是夺舍,或许是借尸还魂。无论如何,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轻易跑掉了。 要马上去找吗?任鲥犹豫了一下。 顾循之和小玉现在都在大殿后面,如果要带他们过去,只消到后面说一句便可。不过何必要让他们冒险呢? 任鲥掏出从昆仑山上拿来的药递给青如许: “把这个喝下去,清一清你身上的魔气。” 青如许听话地喝掉了任鲥让他喝的东西,只觉多少又清明了一点。任鲥看看他的模样,对他说道: “我现在就去西宫找白如榭,你到大殿后面去找循之和小玉,陪他们在那里等我。” “不不不!这绝对不行!”青如许一听,忍不住拼命摇头,“我对小玉做了那样的事,这辈子再也没脸见她了。还是让我跟您一起去西宫吧,等白如榭的事情解决完我就走。” 任鲥对这种男男女女之间复杂别扭的心事并不感兴趣,只是他挑起眉,问: “你要走到哪去?你不是青丘的国主吗?” 青如许的脸一红: “我不是国主。皇兄他……还没有死。总之,我做下了这样的事,既没脸再见小玉,也没法再在青丘生活下去了。” 任鲥听着青如许说的话,自动省略了后半句,只注意前半段。青如许说国主没有死,这实在出乎任鲥的预料。他看见青如许穿着国主的衣服,只当国主一定早就死了。如今看来他们来得还算及时,事情远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糕。 这会儿青如许恢复了一些,总算将他入魔后的事讲出了个大概。他入魔之后,白如榭用话术操纵着他杀了几个大臣和长老,带领入了魔的魔兵攻陷了王宫,将国主喂了药软禁在宫中。之后要如何白如榭似乎还没有完全拿定主意,只是让他换上了国主的衣服。如今中宫这边几乎是空的,东宫那边还有许多未入魔的侍从躲藏着,白如榭所带的魔兵,都跟他一起驻扎在西面。 听了青如许的说法,任鲥心中大致也有了数:把循之和小玉单独留在大殿后面,大概不会出问题吧。 他俩并非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就算偶尔碰上几个入魔的家伙,应该也可以很快解决。反而要是带着他们去找白如榭,却很难说会遇到什么情况。任鲥想了想,还是决定要把他俩姑且留下,只带着青如许去找白如榭。 “好吧,你跟我来。” 任鲥带着青如许一起往西宫去,比起别处的冷冷清清,西宫这边竟是比别的地方热闹许多,仍有侍从宫女往来不绝。只是细看就会发现,所有那些侍从和宫女的眼神都特别呆滞,脸色也有些奇怪,显然是入了魔。只是不知白如榭到底用了什么古怪手法,让这些入了魔的侍从还能像平常那样服务。他们看见任鲥,就好像没看见一样,既不会发起攻击,也不会打招呼行礼,只是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任鲥循着记忆,来到上次与白太妃相见的宫室。刚到门口,就见里面走出几个宫女。任鲥定睛一看,认出是他从前来这里时曾经见过的。这满宫都是入了魔的人,然而这几个宫女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她们见到任鲥和青如许,似是吃了一惊: “你、你们到这里做什么?” 任鲥淡然道: “要来拜见太妃。” 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来,着实古怪。宫女们惊恐莫名,彼此对视了一眼: “请、请等我们去通传一声。” 几个宫女立即转身进去,很快就又回来了: “太妃请你们进去。” 任鲥并不害怕,大踏步地走进去,青如许虽然有些紧张,还是很坚定地跟在任鲥的后面。 任鲥一进去就见到了太妃,也见到了……白如榭。 太妃的装扮和上次相见时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无论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她的衣装始终高雅得体,脸上也还化着薄薄的淡妆。只是这一次见她,她显得更老了几分,神态也有些疲惫了似的。她坐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像是个木雕的美人。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几个垫子,有个女人坐在垫子上倚靠着她,显得亲亲密密的。那女人看起来比太妃年轻得多,样子很美,笑得也很甜。她的相貌与白如榭一点不像,可眼神里却透着一股让人说不上来的劲儿,总而言之,任鲥一看见她,就明白这幅皮囊里装着的是白如榭无疑了。 太妃抬起眼睛看着任鲥,却并不开口。反而是坐在地上的女人率先向任鲥说道: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能再看见你,我的心情真是很难描述呢。” 这话没头没脑,透着些说不清的意味,倒像是在指责情郎,不管怎样都让人不舒服。任鲥却无动于衷。 “我是陪朋友到这儿来的。”任鲥说,“她要救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这么说着,瞥了青如许一眼。青如许赧然低下头去,一声也不敢出。 “朋友?”那女人的声音没什么特别,说出来的话却实实在在是白如榭的腔调,“这个词与你真是不合适。” 任鲥听他这么说,神情毫无变化: “这不是你能评价得了的。” 白如榭撇了撇嘴: “你朋友那‘重要的人’如今也已经救出来了,既然如此,你还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呢?” 白如榭语带娇嗔,显出妩媚的样子,故意卖弄风骚。他以女性的外表做这些事,似乎显得更为擅长。任鲥说不清他究竟想干什么,不过任鲥自己的目的倒是很明确: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了一点,好在还是写完了。 下一更周五。 第106章 白如榭全盛之时尚且不能撼动任鲥分毫,如今的他只剩残魂一缕,更是压根没有与任鲥一战的能力。与之前的正殿相比,此处魔气也并不特殊浓烈,可以想见他除了乖乖回答任鲥的问话以外,几乎别无选择。此时的他坐在地上,从高度上就输了气势,然而他却高扬起头,露出傲慢的神情,硬要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以此地主人的气势做出了允许: “问吧。” 任鲥对白如榭这硬撑着的自矜毫不在意,只问他关切的问题: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是说之前在我府中的那一回?”白如榭反问一句,笑了一声。这笑声过于短促,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冷笑,很难分辨其中的含义。任鲥不去管他的复杂心绪,只是点一点头,就听他继续说道: “那时候我是真不想活了,只觉得就这么断送掉也不算太坏,所以才会自己往你的剑上撞过去。可惜我对我那一具染了魔气的身体还不够了解,不知道就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是我自己可以选择的。也或者是我气数未尽,上天还要再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总而言之,到底还是让我留下一缕残魂,与魔气一起随着风飘飘荡荡。 倘若我就一直这么飘着,或许什么时候随着风散了也未可知。只是在天上飘着的滋味着实难受,我虽已没什么求生欲,还是打起精神来寻找可以依附的躯体,果然是我命不该绝,恰巧遇见一因病而死的女狐。这青丘国中狐妖人人修炼,夭折的狐妖大概万中无一,偏巧叫我遇上,大概也是合该如此。我也管不了什么男女之别,便附在她身上。” 白如榭说着,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就是现如今这副身子了,虽说不如我本来的模样美貌,可也不算差。有了这副身子,便能跟姐姐以姊妹相称,着实显得更亲密了。” 白如榭抬头望向太妃,又笑起来,却是高兴的笑。反观白太妃仿佛偶人,面上半点神情也无。也不知是冲击过大导致,还是白如榭给她施了什么法。 任鲥将一切尽收眼底,却只是始终板着一张冷脸: “然后你就去了自己的私邸?” 白如榭点点头: “没错,那时候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我那私邸之中,还存着许多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没来得及收拾。想到我死之后,我这姐姐难免不把我私邸的位置透露给人知道,就立即去了。去之前我还捏一把汗,生怕此前设置的结界担心认不出我这具新身子,好在我这具身体自幼体弱,几乎从未修炼过。我虽然只剩下残魂,竟也轻松将其原有的气息盖过去了。” “你那私邸之中藏了些什么?” 白如榭从一开始就还算得上合作,一直到听到这个问题,才露出为难的神色来。说是为难,眉目之间却又藏着些不怀好意的狡黠: “连这样的事情都要问,您可真是……您确定自己真想要知道吗?” 若是换一个人,看见白如榭这神情,或许要有些迟疑,然而冷淡到极致的任鲥并不会有片刻犹疑: “说。” 白如榭好像就等着他问,得了命令,竟显得有些兴高采烈: “那里藏着的可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从各地搜集来、精心誊抄的您的故事,还有您的各种画像,包括出自名家之手的佳作,亦有我自己因无法忍耐而亲手绘下的图画。这些东西现在都被我放在附近,您若是想看……我可以给您拿过来。” 一般人都绝对不会想看这种东西吧。站在一旁的青如许想象了一下白如榭身处于布满与任鲥有关之物的房间之中,露出堪称癫狂笑容的场景,不免有些不寒而栗。 但是任鲥当然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拿来吧。” 白如榭的神情略显复杂,很难讲他究竟想不想把这些东西给任鲥看。不过青如许怀疑白如榭实际上对此有着相当的期待——否则他本来没必要说实话的。 “就在旁边的屋子里。”白如榭站起来,慢慢地说,“我不会逃走的。” 任鲥点点头,允许他走出去取他的宝物。他本来就不认为白如榭有机会逃走,也就大度地给了他可以离开自己视线的自由。 白如榭果然没有再耍什么花招,没一会儿就捧了一大堆书册卷轴过来。他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将画轴挨个打开。 白如榭这里的画有几十上百幅,青如许也跟着看过去,只觉开始的几幅虽说有些韵致,其实不大像,仅是模模糊糊能让人觉出仿佛画得是任鲥,中间的就更多几分意思,却也能看出是单凭描述创作的作品,后面的十几幅大概是在他见过任鲥后画的,酷肖。其间亦有几幅巨鲲或大鹏形态,显然纯是想象了。 这些画像中人或立或行,或坐或卧,姿态各有不同,神情却是如出一辙,都是睥睨众生的架势,和任鲥此时的态度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青如许其实绝少见到他这副模样,因为在顾循之面前的时候,他通常可不会露出这么冷酷的表情。 很难说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态,任鲥一一看了,并不做评价,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看他这样,白如榭反而有些按捺不住: “怎么样?” 任鲥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拿起一张画,这幅画就从他手接触的地方开始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为灰烬,火苗很快蔓延到其他画作和抄本上,一会儿就将所有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剩下。火焰烧光了这些东西就自动消失,并没有波及到其他的家具,倘若不是桌子和地上留下了些许残灰,几乎要让人以为这些东西压根就不曾存在过。 白如榭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看着任鲥轻易烧光了他多年的心血。他的身体有点颤,但还是站稳了。既然他肯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必然也做了可能会被这样对待的准备。他心中崇拜着的任鲥就是这样冷酷,所以眼前的场景反而更加贴合他的想象。但是多年收藏被烧掉的痛苦毕竟让人难以承受,他僵直地站着,好像被人定住了。 任鲥瞥了他一眼: “满意了?” 白如榭缓缓点头,说不出一个字。 “那就继续讲故事吧,你后来又是怎么害的青如许?” 或许因为转了个话题稍微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白如榭缓过一口气来: “我这可算不上害他,不过是碰见他失魂落魄,心生怜悯,决定要帮他一把,因此将我满身的魔气几乎全都灌给了他。之后他做的事均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可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不过顺势跟他一起进宫来找我姐姐而已。” 听到和自己认知完全不同的交代,青如许的脸色煞白: “你撒谎!” 白如榭看了看青如许,神态堪称平静: “我可没有说谎,你讨厌自己太子的身份,喜欢小玉却不敢说,难道不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不过是输给你一点魔气,让你把你不敢正视的事实放大了摆在你眼前,让你不得不去正视罢了。我可没出主意让你攻陷王宫、换上王袍什么的。” 白如榭的样子不像是说谎,青如许却决计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然而他中了魔气之后脑子太过混乱,此时只能瞪大了眼睛不断回想,然而却无法找出关键性的证据,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 任鲥看了他一眼,没有多管,继续问白如榭: “外面的那些宫女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不想对她们做什么的,不过她们怕得要死,大呼小叫,我也只好让她们稍微冷静一点。我在她们身上放了一点魔气,随时都可以收回来。至于屋里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原本就跟我熟悉些,况且我姐姐讨厌那些不会说话光会动的木头人,我也就留下他们几个。你也该看得出来,我如今不过是一缕残魂撑着这躯体,身上魔气早已所剩无几了。” 白如榭说到这里,语调又转向悲凉,似乎想要唤起人的同情,然而任鲥的脸色却未尝有丝毫更改。只是认真打量着他,判断着他所言的真伪。在任鲥看来,白如榭似乎并未说谎,这样说来,无论是否将他诛杀,似乎已然成了无所谓的事,虽说之前让他捉到机会,往青如许身上灌入魔气,不过现在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似乎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就算造成一时一地的动乱,也能够迅速平息。 这又让任鲥觉得有点无聊。 不过白如榭的意义不止于此,任鲥还有其他的问题可以问他。任鲥看着他,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曾听你家的下人说过,你是在被称作天魔洞的石洞里学到了操控魔气的办法。” 白如榭稍微有点吃惊,露出了笑容: “您连这些都已经追查到了啊,您知道得可真清楚。” “到底是谁带你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让小白做boss还是有点太弱了。 最终大boss还在前方~ 明天继续。 第107章 白如榭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脸上的表情多少显得有点古怪。 “谁带我去的吗……”与其说他是在确认任鲥的问话,还不如说他是在自语,“这可真是很难说得清楚啊。” 任鲥并不着急,没有开口催促。只是抱臂站在一边等。他知道白如榭如今虽然看起来好像和寻常人没什么分别,但他到底是曾经死过一回,如今魂魄不全,又换了个身子,许多事情只怕不会记得那么清楚。 不过如今,也没有别人可以问就是了。 只听白如榭慢慢说道: “我在换了这具身子之后,也常回忆从前的事。有些能想起来,有些事却是一点也记不得。你问我的这件事,恰介于二者之间。” 白如榭的这说法显得十分暧昧不明。什么叫做“介于二者之间”?那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任鲥还没吭声,旁边的青如许倒是急躁起来: “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就不信他还能再找一具躯体重活第二回 。” 青如许尚未从魔气的影响下完全解脱,身上还带着些暴戾之气,再加上此前白如榭口中说出的情报让他难以承受,使得他此时的表现竟显得与平常的性情大异。任鲥看他一眼,心中有些后悔。或许刚才本不应该决定带他过来的。 好在任鲥的眼神足够有用,青如许被他这么一瞥,也觉出自己有些失态,往后退了两步,不吭声了。 任鲥对白如榭的记忆并未抱有很大期待,不想把他逼迫得太紧,然而白如榭被青如许说了这么两句,一定要找补回来。他看了青如许一眼,语带嘲讽: “太子爷,魔气固然是我给你灌进去的,不过只有心中有执念之人才会受其干扰。就算是杀了我,你自己做过的事情。推不到别人头上。” 青如许气得不行,偏又没法反驳。任鲥皱着眉看着他俩斗嘴,露出厌烦的神色。白如榭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厌倦,赶紧转头来对任鲥道: “您放心,无论如何,我是不会骗您的。我所知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 白如榭的声音甜腻腻的,向任鲥飞了个媚眼,还如得胜者一般冲着青如许哼了一声挑衅。青如许不敢再在任鲥面前放肆,只好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 任鲥没有在意青如许的反应,此时他注意着的是白太妃。从刚才到现在,白太妃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对着那两个人斗嘴也没什么反应。她似乎是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如果不是因为她时不时还要眨眨眼睛,任鲥真要以为她成了木头人。自从进来的那一刻起,任鲥看似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白如榭身上,实际却一直都在留心着白太妃的情况。从他进来时起,她就不动也说话,沉默得令人害怕。 但她似乎又不像被白如榭灌了魔气的那些宫女们那样,虽然她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一点魔气,但这是因为她与白如榭同住才沾上的。她的眼睛仍然清明,显然魔气并未影响她的思维。然而她却不说话也不动, 白如榭注意到任鲥在看他的姐姐,稍微移开一点注意力,看着白太妃道: “她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任鲥稍稍偏过头去: “不是你把她变成这样的?” 白如榭摇摇头: “我来的那一天稍微有点把她吓到了,那天晚上很乱……她以为她的儿子死了。” “然后她就变成这样了?” “差不多。虽然她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但其实没到这种程度。我想她只是想要借此逃避,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她应该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回来。她和她儿子的感情原本没有那么好。” 任鲥扬了扬眉毛不予置评,只道: “既然与你关系不大,那还是再回来说说你入魔的事吧。” 白如榭的目光在他姐姐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又转回来说道: “方才我之所以踌躇,并不是因为有心编造谎言,着实因为此事匪夷所思。当初我年轻性急,后又被魔气所迷,竟从未觉出有哪里不对。如今我少了魂魄,魔气也相应减少,头脑倒是清明了许多。再回想当时的事,越想越觉得怪。” 青如许在旁边哼了一身: “还有什么事能比你借尸还魂的事情更匪夷所思?要说就说,别卖关子了。” 任鲥看了他一眼,青如许闭上嘴不再出声。只听白如榭又道: “因为……本就没有人带我去,我是在梦里被人带去的。” “梦里?” 白如榭点头: “那段时间,我一面寻觅您的踪迹,一面寻找与天魔狐有关的传说。那时候我还没当上长老,在青丘国内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青丘国名头响亮,在外面还是有许多妖类愿意与我结交,替我打听消息。说起来,您的故事收集起来并没有那么难,不过我想知道的与天魔狐有关的消息,长久以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样时间久了,我心中难免焦躁,夜里也难以成眠。这样时间久了,有一日着实困乏,便早早入睡,在梦里见到一个穿白衣的。那人说他便是天魔狐,是我青丘白狐之祖。念我诚心,故将天魔修炼之法传授给我。于是将我领到天魔洞口。我醒来之后,梦中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便顺着那印象去找,竟真让我找到用魔气修炼之法。” 任鲥的表情一向冷淡,眼睛里却显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白如榭看出来了,他苦笑一声: “我也知这故事难以取信于人,不过事实如此,我并未信口开河。况且您大概也看了吧?那石壁上的办法写得虽然略显粗浅,却当真可以引魔气入体。我将那方法稍微整理,略作改进,然后杀了个妖魔作为引子,将魔气引入自己体内……再后来的事,您大致知道,我也没必要再继续讲了。总之我说得句句是实情,或许有所遗漏,亦非我所愿。您若还有疑问,尽可以再问,只是我如今能记得的部分只怕不多了。” 任鲥听他说出这些,未免失望。本以为找到白如榭就能了解到一些内情,想不到他也只是整个链条之中毫不知情的一环而已,本质上和青如许没什么差别。任鲥没有办法,也只能全然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你梦中那人长得什么样?可曾与你通报了姓名?” 白如榭迟疑着摇头: “或许有,我们梦里说了许多话……只是记不清了。” 哪怕有个名字都好,即使是个伪名,也总不至于半点线索都摸不着。就算是任鲥,此时也忍不住心浮气躁起来。要是将白如榭大卸八块就能把那个名字找出来,他现在肯定已经那么做了。可惜他魂魄已残,这个脑袋也已经和原来的全不一样,就算是用上邪门的秘法,破开他的脑袋搜魂,也未必真能有效。 就在任鲥焦躁之时,屋里忽有一个女声说出两个字来: “辟鸿。” 他转过身来看,房间里没有宫女,只有他和青如许、白如榭和白太妃四人。方才那声音与白如榭的声音迥异,难道是……白太妃说的? 方才还说她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怎么这会儿竟说出话来了? 他看着白太妃,只见她脸上毫无表情,却轻启双唇,将那两个字又说了一遍: “辟鸿。” 任鲥问了太妃两句,可太妃却闭紧了嘴,不再说话了,就连眼珠也不肯多转一下。任鲥看看白如榭,只见他一头雾水,显然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他知道,如今也记不住了。考虑到白如榭从前很喜欢把自身碰到的事情对白太妃讲,任鲥想,这大概是白如榭从前告诉过她的。 莫非……真是他吗? 这两个字若是单独来看,并无任何意义。放在一起,却是任鲥熟悉的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被刻在天魔洞的石壁上,顾循之曾说过,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人类本朝的高祖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会多写点,可能要晚点。 嗯。 第108章 白太妃极为吝惜言语,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肯多说,白如榭的记忆力又显见得完全指望不上。如今获得的关键线索,就只有这样一个名字。而这名字到底是否是问题的关键,似乎也处在两可之间。毕竟白如榭早已忘记当初的情况,或许他只是将刻在石壁上的名字告知了白太妃,而白太妃又将其误认了而已。 虽说也算是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情报,但这些内容总觉得让人有些失望啊。像这种总能取得情报,却总也无法获得关键性内容的状况,着实要让人感到急躁。 不过就算只是如此,与白如榭的会面,让任鲥可以从以前未曾思考过的方向考虑问题。一直以来只是被当做背景故事的高祖辟鸿,此时似乎也成为了或许还能有所动作的可疑人物。考虑到他一定不会将那石洞所在位置轻易告诉别人,若说他是策划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倒是也能讲得通。 不过这也和之前得到的许多情报一样,在被证实之前,只能作为猜测。就算是能够证实,辟鸿如今的真身究竟为何尚不可知,就算想要找他亦是无从找起。 任鲥叹息一声,正准备再说些别的,忽然听见有服侍白太妃的宫女从外面进来,禀报道: “玉蔓公主与顾循之前来觐见太妃。” “觐见太妃”着实是个进入封闭西宫的好方法,之前任鲥也是用了一样的借口。此时在场的几个人都抬起头来,只有主人白太妃仍是一动不动,似乎在说反正也不是真来看她,所以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任鲥记起玉蔓公主是小玉在青丘国的封号,此前她刚一获封公主就逃走,任鲥还以为她没有使用这个封号的机会,想不到这一次还真的用上了。白太妃是小玉名义上的母亲,从通常的情况考虑,如果以这个名字要求觐见,是不会被驳回的。虽然如今的状况和“通常”有着很大分别,但既然还有宫女可以通传,那就还是通传一下为好,任鲥来时亦是如此,想来他俩也做了同样的考虑。 说起来任鲥在这里也已经停留了很久,大概因为他离开的时间太长,小玉和顾循之有些担心,所以略微恢复之后,就循着气息找过来了吧。虽说前来此地实际上没有什么危险,但这行动还是有点过于冒失了。 任鲥在心中做下了过一段时间要对两人进行说教的预定,转头看见青如许正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 “不行,我不能见她……该怎么办好?” 虽然任鲥认为青如许没必要过于在意自己入魔时的举动,但青如许本人似乎绝对无法接受现在立即面对小玉。他向任鲥投去求助的目光,然而任鲥无意参与其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慌乱。 好在青如许慌了一阵之后,总算稍微找到一点条理,抬起头来大声询问白太妃手下的宫女: “快点,我应该往哪边跑?后门在哪?” 进来传话的宫女从未见过太子这般慌张的模样,多少有点被他的气势吓到,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青如许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甚至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就迅速从后门溜掉了。 白如榭挑着眉毛看青如许离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以储君而论,青如许殿下的仪态还完全不够格呢。”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件事完全结束之后,青如许还能不能继续出任储君,恐怕很难说了。虽说他此前的行为均由魔气导致,但他毕竟杀死了好几个大臣,还让国主受了伤。虽说此前青如许一直都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但如今国主的年纪还没到不能生出继承人的程度,实在不行也可以从旁支里寻找,青如许的地位并不是不能被动摇的。 而且他也很可能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吧。 白如榭做完了针对青如许的刻薄评价,又转向正在等待进一步吩咐的宫女。白太妃如今处在这种状态,只能由他来给予觐见的许可。白如榭不想见顾循之,不过他偷偷看了一眼任鲥,还是只能不情不愿地吩咐道: “请他们进来。” 宫女领命下去,很快就带着顾循之和小玉一起回来。小玉和顾循之此时均是浑身戒备着的状态,进来看着室内的气氛其实颇为松弛,不免一愣。 还是小玉的反应更快一点,她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虽然觉得白太妃的状态不很正常,还是姑且跳过了她,指着白如榭问: “这是谁?青如许呢?” 白如榭虽然对做储君的青如许十分不满,对小玉这个册封了没多久的公主倒是还有几分尊重,对她点一点头: “在下白如榭。” 他这名字一出口,让顾循之和小玉都混乱起来,顾循之揉了揉眼睛,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小玉从未在正式场合与白如榭会过面,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求助似的望向任鲥: “白如榭?他不是男的……不对……他不是死了吗?” 任鲥花了点时间,把白如榭的情况向小玉和顾循之大致说了一遍。小玉认同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青如许呢?” “他不敢见你,从后门逃跑了。” “……” 小玉只当任鲥把青如许放在别处休息或者祛除魔气,再不就是为了确保安全而把他锁在什么地方,全然没想到青如许竟会因为不敢见自己而逃跑。 刚才她把青如许打得过于惨,回想起来多少怀着一点歉疚。原本她想要对他道个歉什么的,然而此时听到他居然逃跑了的消息,小玉火冒三丈,本来的那一点歉疚此时也无影无踪,只想找到青如许再揍他一顿,她一扬头,问: “后门在哪?” 白如榭似乎觉得她这样子挺有趣,微笑着说: “他已经走了好一阵,就算现在追过去,也没法立即找到吧。” “在哪?” 小玉的气势相当足,如果不告诉她的话,她一定是不会罢休的。理解到这一点,任鲥伸手给她指了方向,小玉气冲冲地过去,然后后面就传来摔门的声音。 估计她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回来吧。 小玉这么一走,屋子里顿时冷了场。三人面面相觑,再加上一个不动不说话的白太妃,着实尴尬。顾循之打量着白如榭,表现得相当警觉。白如榭也讨厌顾循之,却显得放松许多: “我只剩下一缕残魂,你大可不必这么警惕。” 白如榭语气里带点嘲弄,很容易刺伤能力不够者的心,让对方显得格局不高。顾循之隐约感到被冒犯,然而如果他在这里发怒,似乎就显得更是落了下乘。 他看了任鲥一眼,稍稍卸下防备。不过两人相互讨厌,当然不会给彼此什么好脸色。此时也不过是看在任鲥面上,彼此忍耐罢了。 这两人之间的微妙互动并未过多地引起任鲥的注意,此时他更在意的还是那个引导白如榭入魔的人。他将白如榭所讲述的事对顾循之说了一遍,又讲了太妃所说的名字,最后问他: “你怎么看?” 无论白如榭还是任鲥,都对辟鸿其人没什么了解。顾循之却是以凡人的视角在人间生活过的,又曾在王府当值,在众人之中对高祖辟鸿最为了解。倘若他也觉得此事确实是高祖所为,虽然可能还是没什么真凭实据,到底能让人心里更稳当些,无论如何,任鲥期待着他能有一点见解。 顾循之看了白如榭一眼: “高祖虽然是凡人出身,但他掌握了用魔气修炼的方法,又饮了龙血,如果这家伙可以借尸还魂,高祖没理由不行。不过这也只是种猜测,要我说,我们还是应该去和小晋王他们会齐,这边的事倘若与高祖有关,他们那边的事也绝对和他脱不开干系。若能将所有线索汇聚在一起,必然还会出现新的证据。” 这想法恰与任鲥相合,不过真要实施还得等众人会齐了才行。 说来他们与小晋王分别已有几日,青丘国与人间的信息本来就不大互通,如今青丘这边一团乱,更没法及时了解情况。不过在任鲥看来,这边的情况着实有些过分顺利,人界那边涉及到龙族与人界的君王,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任鲥与顾循之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要先在青丘国逗留几日,等这里局势稳定了,再一同去人间的京城寻小晋王他们。至于小玉和青如许要不要跟着,就看他们自己的意思了。 他俩在这儿旁若无人地商量之后的计划,白如榭抱着臂在旁边看着。等到他俩商量完了,就都转头,一起看向白如榭。 白如榭原本心里有点酸,这会儿见两人都看他,不免又有些不自在,放下胳膊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说你们的,看我做什么。” 顾循之一挑眉: “如今青如许身上魔气已然消解,青丘国很快就会恢复原来的面貌。我们很快就要走,你难道还打算留下吗?” 白如榭看看他,又看看任鲥: “你们不打算杀我?” 任鲥摇头: “你现在所有的不过是一缕残魂,就连魔气也没剩下多少,再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杀你毫无必要。” 倘若任鲥换一种说法,白如榭大概会觉得高兴,心中还会多出许多浮想。不过任鲥此时的说法着实让他高兴不起来: “听见您这样说,还真是让我有点伤心。虽说我现在没有魔气可用,魂魄也不完整,但也不至于被轻视至此吧?” 任鲥可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他将腰间的剑□□半截: “所以你是希望我杀了你?” 白如榭退了半步: “我可没有这样说……不过如果我真能死在你剑下,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任鲥看出他还贪生,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不想让剑再沾血了。上一次他们受了青丘国主的委托来帮忙,并未得到什么令人满意的结局,不过那次他们偷走了青丘国刚刚册封的公主,大致也可以算作两相扯平。这一次他不想再多管闲事,还剑入鞘,向白如榭道: “我不会杀你,这本来是你们青丘国主该做的决定,与我毫无关系。你若不想死,最好还是早点走。” 白如榭笑着点头: “如果我留下的话,国主大概不会轻易放过我吧,这一次大概我真的要离开了。” 顾循之挨在任鲥旁边站着,这会儿插了一句言: “你姐姐怎么办?” 顾循之这么一说,任鲥和白如榭好像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都一起去看白太妃。白太妃经受了三人的目光,还是一动不动。 “该怎么办呢?这真难住我了。”白如榭走回到他姐姐身边,抱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的事与她全无关系,如果我把她留下来,她就还是青丘国的王太妃。国主是她的亲生儿子,就算关系不好,也总会派人照顾她。如今她成了这个样子,就算将来情况好转,也不可能再干预朝政了……这样想来,国主一定会待她好的。”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停: “但如果我把她抛下自己离开的话,我们这辈子都见不到面了……她也会不舍得我吧?毕竟我现在可是她的好妹妹呀。” 白太妃不动,白如榭就拉起了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满眼都是眷恋。 “我要留下。”他终于这样说,“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个姐姐,没人知道我就是白如榭,如果国主问起,你们就说我走了……好吗?” 他看着他们,主要是看着顾循之,眼神非常诚恳,尤其他以女性的面孔做出这样的神情,更显得动人,让本来讨厌他的顾循之多多少少也有点同情起他来。于是顾循之点了点头,道: “我可以和你约定,不和青丘国主讲你在这里的事,不过现在这西宫之中的宫女侍从还在你的魔气掌握之下,你要我缄默不言,得先让他们恢复正常才行。” 白如榭笑一笑: “这没什么难的。” 他说完就念了几句咒文,只见许多黑色的烟尘从门窗飘进来。白如榭将烟尘聚拢压缩,让它们看起来好像黏稠的黑色液体,他将东西装在一个小琉璃瓶里递给任鲥: “这些魔气或许还会有用,你留着吧。” 任鲥接过小瓶收进怀里,没有道谢,也没有再做出什么保证,只是拉一拉顾循之: “走吧。” 他俩肩挨着肩,一起走出了白太妃的宫殿。这一天好像很长很长,顾循之感觉到自己累了,走着走着,就忍不住往任鲥那边靠,任鲥撑住了他的肩膀,让他能稍微借一点力气休息。顾循之舒舒服服地靠着他,喟叹了一声: “小玉会找到青如许吗?” “谁知道。” “青丘国主会发现白如榭吗?他真会杀他吗?” “不知道。” 顾循之抬起脑袋看着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能一举解决所有这些麻烦事,然后一直在一起吗——就我们俩?” “能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还要周五~~~~ 等我! 第109章 或许因为任鲥他们来得还算及时,也或者因为白如榭借尸还魂之后,身上魔气的量已经大不如前,所以未能给青丘国造成太大影响……总而言之,在任鲥他们介入之后,这里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 白如榭变装成宫女留了下来,任鲥和顾循之则是看准时机离开了青丘王宫,没有和国主照面。上次他们应了青丘国主之邀在这里帮助解决事件,结果并不令人愉快。因此这一次,他们也就决定不再与国主相见。青丘虽然是妖国,其架构到底与人间国度类似,国中的达官显贵们与他们这样的方外之人想得不一样,果然还是不见面为好。 他们离开王宫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青丘国。青丘国中没有供一般旅客住宿的客栈,只有一间驿馆。俩人盘算了一番,最后还是去了大长老青夔家。青夔是归尘仙人的友人,又是在青丘国内很能说得上话的大长老,无论宫内宫外,消息都很灵通。住在他家总比别处方便许多。 青夔安排他们住下,又听他们讲述了此前发生的事,随即进宫去协助国主处理事务。此前青夔因要务离开青丘国到别处办事,没想到刚一回来,就面临了这般情景。虽说魔气去除之后,青丘国已无大碍,但要让这里完全恢复正常,他还有得忙。 两人留在青夔家里,一方面要等小玉,另一方面也是想要再等一等青如许。此前青如许匆匆逃走,甚至未曾好好道别,他们若是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他们等了半日,小玉就找了过来,却没有带来青如许。 “这家伙肯定早就出了宫,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啦!” 小玉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喝了几口水就还要出去找,顾循之笑着拦住她: “他若有心要躲你,你哪能轻易找得到?倒不如留在这儿等等,兴许就碰见他撞过来。如今青夔大长老进宫去了,也有可能打听到一点什么,你不妨等他回来,问过他再说。” 小玉听着有理,也就留了下来。等到了傍晚,青夔从宫中回来,虽然未能给他们带来青如许的下落,但却带来了国主的口讯。 青丘国主如今已然得知事情的始末,体谅众人不愿见他的心情,也就没有召见,只是通过青夔之口致谢。此前他们带走已经册封的公主之事,国主也没有再追究,似乎准备将这事就此揭过,这一点倒是很让人满意。 至于青如许的事,宫中也有些讨论。大意说他本是储君,却做出这般事来。虽说是感染魔气导致,到底难辞其咎。只是他如今已经逃走,就算要想要对他加以惩戒,也无从谈起,所以姑且搁置不提,只是褫夺了他的储君之位。青丘国如今少了这么一位储君,以后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不过这就是国主要头疼的事了。 众人在大长老府中住了两晚,青如许始终没有出现,想来他已经离开了青丘国。任鲥与顾循之倒是挺理解他的选择,小玉却在这两天里下定了决心: “无论他躲到哪里,我总要去把他找回来。” 任鲥和顾循之见她已经决定,也就未再苦劝。他俩要去人间的京城寻小晋王,两方目的不同,不能再同行。两人好长时间以来一直与小玉在一起,这次居然要与之分别,即使任鲥都觉得有几分不舍。他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个小盒递给小玉: “仓促之间,找不到什么东西送你,把这两个家伙给你带去吧。它俩虽说没什么大能耐,总归还算有几分变化的本事,将来遇见危难,说不定就能帮上点什么忙。” 小玉认出那小盒子里装的是任鲥的两个小跟班,她虽说没和这两个小家伙见过几次面,却听顾循之讲过他们俩的来历。此时见任鲥把它俩拿出来,连忙摇头道: “它们是因为仰慕您才追随您的吧?您随随便便把它两个送了人,它俩不敢反对,只怕心里不乐意。” “那就问问它们俩吧。” 任鲥把盒盖打开让白练橘实蹦出来,直接开口问: “你们愿不愿意跟着小玉?” 任鲥着实算不上一个合格的主人。除非有事,他总也想不起来这两个小家伙。自从它俩跟了他,就一直待在小盒里,少有出来放风的时候。任鲥若是待在灵气多点的地方,他俩还能逮着机会多修炼一点,若是待在凡人的地界,他俩简直半点灵气也捞不着。说来它俩当年选择跟着任鲥,除了形势所逼以外,也是希望跟着个有能耐的主人能有所成就,不过现在看来,原本的希望大概是早就成了泡影。 两个小家伙早在出来之前就听见了外面的对话,嘴甜的白练赶紧说: “狐狸小姐姐人美心善,我愿意跟着小姐姐。” 橘实什么事都跟着白练,生怕慢了一步就被丢下,急急忙忙跟着喊: “俺也一样。” 小玉看着这两个小家伙热切的眼神,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如今我要去找青如许,不知要找上多久。将来还说不定还要再去昆仑山修炼。昆仑山可不是适合你们这些小家伙待的地方……跟着我真的没问题吗?” 一听见昆仑山,它俩立即想起那里的青鸟,齐刷刷打了个哆嗦。尽管如此,白练还是说道: “昆仑山上虽说生活艰难,却是修炼的好地方,青鸟虽说可怕,倒也没伤过我俩。小姐姐无论去哪里,我们都愿意跟着。” 小玉见它们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没有再推辞,把两个小家伙带上了。 青夔也送了小玉礼物,是一个狐妖司南,往里面注入了一点青如许的灵气,就能指出青如许所在的方位。这东西虽然不能直接找到青如许,总归能提供个方向,对小玉最为有用。他们在青丘国国门处彼此道了别,小玉跟着司南指出的方向走,顾循之和任鲥则往人间的京城那边去,希望能快点找到小晋王。 此前他们没有和小晋王约定过见面的地点,如今全无头绪,只能想办法先到京城找,打算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再往东海那边去碰运气。不过他们刚刚到了有人住的地方,就已经约略听说了一点与之相关的风声。 原本皇帝要征召大量民夫修缮高祖陵,京城周边各县的名册都已统计好,要往上交时却又停滞下来,显然京城那边出了比高祖陵崩塌还要严重许多的事,不过这里离京城还有段距离,消息不畅,无法得知更准确的信息,不过从这状况来看,只怕小晋王他们已经有了些行动。 等两人到了京城附近,才发现这会儿宝座上的皇帝竟然已经换了人。 本朝几代权力更迭都不是很太平,多多少少总要见点血。每到这种时候,京城内外总是相当紧张,总有宫中的侍卫在街上策马奔驰,来回传递消息,有时甚至还有大军进京。这样的事情出得多了,京中的百姓也算是习惯,没那么容易大惊小怪,只是关门闭户,静待事情结束。等个两三日,一般没有闹不完的。等到新帝登基,又是天下太平。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似乎和每次都不一样,按照京中百姓们的话说,阵仗大得很,值得冒死开窗偷看几眼。据胆大的人讲,之前皇宫上方出现了巨大的黑龙,与一条看起来非常年轻的赤龙纠缠在一起相互争斗,打了三天三夜。后来黑龙落败,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新帝很快就要登基了。 近些年来,这已经是京中百姓们第三次看见龙。不过两龙相争的情形,众人都是第一次见。于是引发了又一次的舆论高潮。有人将此事与之前高祖陵坍塌之事联系起来,说那赤龙是高祖化身,现世就是为了要教训不肖子孙。不想皇帝不思悔改,还要劳民伤财,于是赤龙干脆再次现身,直接攻击皇宫,总算击败了无德的皇帝,另立新君。 这说法听起来好像还挺合理,因此传得很广。任鲥与顾循之却知那赤龙大约是小晋王所化。小晋王身上本来就有赤龙血脉,又准备了赤龙鳞片,一定是在危急时刻化作了赤龙。然而那黑龙的来历却成迷,若按已经知道的线索来猜想,只怕是那皇帝身上沾染了魔气,所以化作一条魔龙,百姓们不懂得其中的分别,只是看见魔龙是黑色的,便称其为黑龙了。 若事实真是如此,那小晋王如今在哪,青龙又到哪里去了呢? 两人在酒肆茶楼中打听了几天,遇到一个宫中的侍卫,这才总算打听着一点可信的消息,说是小晋王如今正在宫中主事。得了这么个消息,两人便想法子送了信进去。到第二日便有侍从到他们下榻的客栈来迎接他们进宫,说是晋王要召见他们,如今正在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可爱担当的角色都下线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上线。 明天继续。 第110章 任鲥与顾循之跟着那个侍从一起离开了客栈。 他们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似乎都不很确实,顾循之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塞给那侍从一块银子,想要让他讲讲宫里的事。那侍从将银子塞进袖笼里,笑嘻嘻向他们说道: “如今宫里是晋王殿下主事,您二位是晋王殿下的友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跟着我走就完啦。” 这侍从似乎是被人特意叮嘱过不能泄露过多消息,嘴巴严实得很,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是微笑着不答。若是换一个地方,顾循之大概就要起疑,好在这里毕竟只是凡人的地界,就算真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有任鲥在这里,也就用不着担心。 他们来到皇宫门前,那侍从取出一块腰牌给守门的侍卫看了,就领着他们进去。人间的皇宫比青丘国的王宫大了不少,他们走了许久,才终于来到宫中的校场。 顾循之一眼就看见了小晋王,此时他穿着与亲王身份相合的华服,正站在校场边上,看场内一个还没有桌案高的小皇子拿着一张小弓练习射箭。青龙站在他身边,后面还跟着一大票侍从宫女,捧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在旁边伺候着。 青龙最先注意到有人过来,凑到小晋王耳边说了些什么,小晋王就含着笑转过头来,向他们点头致意。等到他们走近,小晋王命侍从宫女们原地守候,自己与青龙一起,引着任鲥他们到旁边的亭子就坐。 这还是顾循之第一次见小晋王穿亲王的服色,他衣上绣着四爪蛟龙,显得极为威严,此时若是再在心中称他“小晋王”,似乎显得不再合适了。顾循之还注意到,原本挂在他胸前的赤龙鳞片,此时已经不见,可以想象得到,如今的小晋王大概已经服下赤龙鳞,化作真龙了。 小晋王看见他们,似乎显得很高兴,也不多寒暄,就问道: “青丘国的事情解决了?” “就算是解决了吧。”顾循之苦笑一声,将青丘国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道,“如今小玉追着青如许不知去了哪。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也不好多说别的,只愿她心想事成。” 顾循之一面说着这些,一面四下里张望。却始终没有看见归尘仙人的人影,只得又问小晋王: “我师父呢?” 小晋王摇摇头: “归尘师父不在这里,他已经走了。” 这答案大出两人预料,归尘仙人一向喜爱享受,这回有一个能在人间皇宫里做客的机会,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任鲥与顾循之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转回头来看小晋王: “他去哪了?” 小晋王摇一摇头: “归尘师父的去向一时半会说不清,还是听我慢慢讲来。” 顾循之和任鲥这几天在京中,已然听说了不少有关此事的传闻。只是那些传闻大多以猜测为主,到底不如当事人说得清楚。原两人听小晋王说了才知,原来那人间的皇帝此前受人蛊惑,当真将高祖的骸骨从陵墓之中取出,磨成了粉每日服用。高祖的骸骨之中渗有魔气,皇帝长期服用,被魔气侵蚀得厉害,性情变得相当暴戾。那日青龙带着小晋王进宫,激怒了皇帝。他抑制不住身体内的龙血和魔气,化作了一条黑色魔龙。小晋王见此情状,便服下赤龙鳞,化作了一条赤龙与之相抗,历经三天三夜,总算杀死了魔龙。 “青龙本来想帮我来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但我说这是我和先帝堂兄弟之间的事,让他不要插手。” 小晋王把整个故事讲得相当简略,任鲥却知道那一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刚刚获得龙形的年轻赤龙想要击败被魔气污染的魔龙,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怕小晋王他也是几次从生死一线之中奋力搏出命来。 “先帝没有其他兄弟。”小晋王继续说道,“所以如今我就成了离皇位最近的人……当然,除了先帝留下的小太子以外。” 他这样说着,把目光投向那个在校场练箭的孩子身上。顾循之明白,那就是小太子了。 只听他又道: “如今先帝新死,朝中还不□□定,我暂时摄政,姑且在这里控制住局势,等这阵子过去,一切都安定了,就扶我这侄子登位。” 小晋王这么说着,只见校场上的小太子已经射空了箭囊,向着这边飞跑过来。到小晋王面前行了个礼,奶声奶气地问: “皇叔,你看我的箭射得好不好?” 这孩子看起来又甜又乖,长得又好,着实讨人喜欢。他那眼睛里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似乎明白晋王是他如今唯一的依靠,非要把他笼络住了不可。 晋王眉眼弯弯,伸手在小太子头上揉了揉: “以殿下这样的年纪,真是很厉害了。不过别光顾着练箭,读书也要用功,这样才能做好皇帝。” 小太子认真地点头,样子可爱极了,简直让人想要掐一把他的小脸蛋。 顾循之看着这对叔侄亲厚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可要留下吗?” 晋王笑着摇头,也不避讳小太子,就直接说道: “先生是看着我长大的,应当知道我的能耐。我可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做摄政王也不行。况且如今我已非人身,在人间久住,于人于己都不利。如今我在这里,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看着心安,等这边的事完了,我还跟青龙回东海去。” 晋王说完了,俯下身去对小太子说: “将来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你就派人到东海找皇叔,知道吗?” 小太子用力点头,晋王看见他这模样,又微笑起来。对顾循之说道: “这孩子很像他母亲,性情和之前的几代皇帝都不一样。他出生的那时候,先帝还没有开始服用骨粉,况且他的手上没有沾过同族的血,让他登位,大概也算是破除了皇族如诅咒一般的命运……他会做个好皇帝的。” 晋王的眼神柔情似水,温柔地看着小太子,似乎对他有着许多期待。顾循之看着这场景,心中也觉得安然。这时候,任鲥出声打破了这对叔侄之间温情脉脉的氛围: “那个建议皇帝服用骸骨的人……捉住了吗?” 晋王抬头看看任鲥,然后摇了摇头: “我没见到那个人,听宫里的人说,那人似乎是个游方道士,不知怎么取得了先帝的信任。先帝无论什么都听从他,还让他住在宫里。后来先帝化了魔龙之后,宫里一团乱,那人似乎趁乱跑了。归尘仙人好像也是在那时候消失不见,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我们猜测他是去找那游方道士了,不过这都是我们的猜测,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任鲥与顾循之对视了一眼,任鲥问道: “那个游方道士长得什么样?” 晋王唤来一个侍从,命他向两人描述那游方道士的长相。那侍从跪在地上,想了想,道: “那人穿着一身法袍,法袍的样子虽然旧,上面却有着出色的纹绣。他平常手里总拿着塵尾,头发绾成髻,像个神仙的样子。” 这侍从描述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字涉及到那人的长相。这让顾循之有些着急起来,道: “我问得是长相,不是这些有的没的。他看起来多大年纪?高矮胖瘦?肤色是白还是黑?” 那侍从听了这一通问,目光躲闪起来: “小的原来是在先帝御前伺候的,与那道士见面的次数不多,着实记不清。” 顾循之看向晋王,晋王倒也没有责怪那侍从,只是让他又叫了几个见过那道士的人来。这些人到了晋王面前,都把那道士的衣着打扮描述了一遍,轮到要说长相时,却语焉不详,说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晋王没办法,只得命他们将伺候那道士的两个侍从找来。 那两个侍从是先帝拨去专门服侍那道士的,他们整日和那道士在一起,倒是多少能说出些相貌特征来,可这两个人所说的特征南辕北辙,差距极大,完全不能当成参考。 晋王有些为难地看着他们,任鲥摇了摇头: “不怪他们,那人大概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法术,扰乱了这些侍从的记忆,让他们记不清自己的长相。这一手还真是高妙,不过既然师父已经追了过去,就算现在不知道对方的长相,大致也不要紧。” 顾循之看向任鲥: “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也得快点追过去?那人如此神秘,指不定就是一切的罪魁。若是能将他捉住,咱们也就不用担心了吧?” 任鲥笑着摇头: “你想往哪追?那人没个去向,就算想追也不知该往哪走,我们还是在这等着师父送信回来再说。” 任鲥说得是个道理,晋王便要命人在宫中为他两个准备房间。就在这时候,一只纸鸟扑闪着翅膀飞进凉亭,落在了任鲥的手上。 任鲥笑了一声: “没想到刚说起要等消息,这消息居然就来了。” 任鲥摊开手,那小小的纸鸟在任鲥手上展开成了一封信。任鲥看完了信,不觉脸色微变: “事情似乎有些不妙,我们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是差不多四千~ 嘛,完结的气味最近更加浓郁了呢~ 第111章 此前归尘仙人跟着小晋王他们一起进京,小晋王对他以礼相待,无论有什么事,总和他商量。青龙却不大信任他,总是很谨慎地拉着小晋王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他也不介意,只是乐呵呵地跟着,每到投宿的时候,他就独自开一间房,也不跟他们一起结账,虽说同路,却从来不管闲事。时间久了,青龙对他少了几分提防,不再戒备他,他倒也无所谓,对他们的态度始终没有一点变化。 等三人到了京城,小晋王决意要入宫去,与皇帝当面交涉。按照他的本意,他觉得一个人去最好。可是青龙坚决不同意,认为那太危险了。小晋王拗不过他,只好让他跟着,请归尘仙人留在客栈等他们回来。归尘仙人闭着眼睛点点头,好像是同意了。然而等到他们走出客栈时,却发现归尘仙人始终跟在后面。 他们回头看他,归尘仙人始终笑眯眯: “不要紧,你们走你们的。” 看归尘仙人这模样,小晋王明白自己大概是甩不脱他了。没办法,也就只好让他跟着。归尘仙人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宫,像个随从似的站在小晋王身后。他打扮得像个神仙,平常在街上虽然显眼,但站在小晋王身后,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小晋王从哪里聘来的奇人异士,倒是一点也不显得奇怪了。 那天晚上小晋王与皇帝对峙的时候,青龙警戒着周围的情况,他就一直在后面站着装聋作哑。归尘仙人的相貌向来很气派,但有相貌格外俊美的青龙在旁边比着,也就显不出他来。等到两方面撕破了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帝和小晋王身上,也就更没人注意看他了。 这样的局势正适合归尘仙人行动。他站在小晋王身后,将一切尽收眼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帝和小晋王身上,只有他注意到那个古怪的道士。 那道士打扮得仙风道骨,站在皇帝身侧,显见得是皇帝信任的人。说来小晋王总是与青龙一同行动,皇帝想要找一个懂法术的人在旁边坐镇,本也无可厚非。不过归尘仙人第一眼就看出那道士不对劲。 若说这道士是个修行人,他身上着实没有修行人那股清新灵透的劲儿;若说他只是个凡人,归尘仙人在碧空山上与玄都观的道士们做了近百年的邻居,了解凡人道士们是个什么样子。那人行动做派都与一般道士不同,无论如何逃不过归尘仙人的法眼。 后来局势就乱起来,皇帝控制不住身上的魔气,化作魔龙冲破了大殿的穹顶。小晋王下定决心服下赤龙鳞粉,亦身化巨龙。殿内的宫女侍从们见到这骇人的景象,都大惊失色,有的慌忙逃走,有的干脆直接被吓晕过去。 那道士却很冷静,一点也不慌张,只是退开几步,以避免被魔龙的尾部扫到。他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似的。不慌不忙地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觉得好像没有人注意他,就悄悄从侧门走了。 但归尘仙人一直都在看着他,发现他悄悄离开,归尘仙人就也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宫里一团乱,有些地方失了火。尚有能力行动的人,大多都在组织救火,亦有人想方设法保护金银细软,或是趁乱卷了宫里的财物出逃。那道士对财物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救火。他没有回他在宫内的住所,出了正殿就往宫门的方向去。按说宫门平常不能随意出入,即使是这种时候,宫门的守卫亦不能擅离职守。可那天晚上实在混乱,魔龙的尾部扫到了西面的宫门,将那一带变成了一片废墟,压根没人看守。那道士就经过宫门的废墟轻松离去。 归尘仙人在盯梢一事上算是有经验,跟了那人许久,竟没有被发觉。他一边走,一边想那道士究竟会是什么人,想了几种答案都觉不确切。总而言之,眼前这人绝非凡人,也不是修行人或妖类。若说他是孕天地灵气而生的灵物,就更显得不像了。他身上没有魔气外露,当然也不是魔物。这样一一排除起来,眼前的道士好像处于通常修行人的认知之外,是天地间诞生出的一种新的物种。 他的这种情况,多少让归尘仙人想起在青丘国见过的白如榭,只是目前还不能肯定二者是否相同。白如榭身怀魔气,却意识清醒不能算做入魔,但若说魔气对他全无影响,却也不对。如果说染了魔气入魔,算是纯粹地堕入恶中,类似白如榭的情形,归尘仙人认为可将之称为混沌。 混沌乃是万物原初的状态,本来并无善恶之别。然而正气与魔气混在一处,暧昧不明,其行动亦多颠倒,往往目的极为正义,行动却直直向着至恶的方向去,反而比纯被魔气侵染的魔物更为有害。世间颟顸糊涂之人原本不少,原本不足以为害,可白如榭这般陷入混沌之人可以从魔气之中获得极大能量,在世间兴风作浪,便是贻害无穷。 这道士脚程很快,途中又不眠不休。归尘仙人平常虽然惫懒,到了此时,竟也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一路跟着那人,丝毫不敢松懈。他们走了几日,归尘仙人忽觉周围景色十分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来过。归尘仙人想了一阵,总算想起来——看这一带的山景,他们如今不就是在那天魔洞附近? 归尘仙人本就认为青丘国之事与人间皇帝入魔之事多少有些相关,此时见这道士来到天魔洞附近,更认定了心中的猜测。他寻了个间隙写下字条,让任鲥他们快来,然后用了一点灵气将纸鸟送走了。 就算归尘仙人再小心,送出纸鸟时总归还会引起一点灵气波动。对方也是相当敏感,就是这么一点灵气的波动,也迅速地觉察到,站在原地不动,朗声道: “阁下已然跟了我许久,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妨说出来吧。” 归尘仙人并未从躲藏着的地方出来,而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点雕虫小技,或许可以骗一骗出场之后活不过两集的杂鱼,却瞒不过归尘仙人的眼睛。他对自己的追踪技能十分自信,深信自己就算是方才送出纸鸟时稍微泄露了一点灵气,也在自然界风吹草动的合理范围之内,绝对不会被对方发现。 那道士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诈出人来,也就安下心继续往前,甚至没有回头多检查一下草丛。归尘仙人暗自窃笑,心想这人在这方面倒还是个雏儿。 不过经过刚才这一出,那道士明显警惕了不少,他到了天魔洞附近,先是探查一番,确定洞中无人,这才安心进去。 那人进了洞,归尘仙人就看不见什么了,他在洞外稍微等了一会儿,便觉察到有一股魔气正从天魔洞口透出。这魔气不算太重,寻常人看不出来,归尘仙人却能感觉到那里与别处明显不同。他想了想,便从袖中掏出一物,注入一点灵气,让它飞上了天。 归尘仙人闲空颇多,此前曾经研制出许多奇妙法器,他的袖里乾坤法练得又好,所有这些法器全被他塞在袖中,此时就派上了用场。这一次归尘仙人取出的法器极为细小,状如蜻蜓,可代人眼视物。归尘仙人称它为“蜻蜓式侦察机”,此物一向全无用处,这时候却派上了用场。它吸收了归尘仙人掌上的灵气,就振翅飞到天魔洞口,替归尘仙人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有了蜻蜓式侦察机,归尘仙人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看见那人似乎是在天魔洞之中打坐调息,所用功法十分古怪,想来便是天魔洞内石壁上刻下的法门。不过此人所用功法与石壁上所写还略有不同,大概他与白如榭一样,都曾对此功法进行改进。但眼前这人身上的魔气量似乎相当大,绝非白如榭可比。 归尘仙人见此情景,不免心惊,他知道自己不是这人的对手,不由得庆幸自己此前没有轻举妄动。此时他也不敢再发纸鸟,生怕做多了动用灵气的事会被发现,只好在这里盯着。 不过归尘仙人到底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做过像这样盯梢的事,他平常爱享受,习惯躺在摇椅上看话本,最讨厌枯燥无趣的事,自己修炼尚且让他觉得是苦差,要让他在这里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别人修炼,这滋味就更糟糕了。尤其这会儿他连灵气也不敢往外放,一个姿势待得久了,着实是腰酸背疼。 饶是这么着,归尘仙人还是硬生生在这里盯了三天,连打个盹儿都不敢,只愿任鲥他们能快点到。偏他之前送纸鸟时,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输入的灵气很少,只怕那鸟儿要比平常飞得还慢些,不过纸鸟已经送出,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到了第四天,归尘仙人实在撑不住了。 他到底是个地仙,就算撑不住,也不会像常人那样低下头就睡着。但这种难以容忍的疲惫着实影响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所操纵着的蜻蜓法器有了异样的动态。 他还没反应过来,天魔洞中的那人已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归尘仙人明知再躲藏已是无用,立即将灵气充满全身,可是好几天形成的酸痛不是一瞬间就能解决的问题,好在他也不顾忌什么形象,一边嚷着“疼疼疼”,一边调整着姿势站起身来。 那人之前在天魔洞里换过衣服,这会儿已经不是道士打扮,他似乎看出归尘仙人能力不及他,因此也没有急于出手,只是抱臂看着他的丑态。见他整理得差不多,便冷笑了一声: “我两世为人,还从未曾见过阁下这般的丑角。” 归尘仙人被人抓个正着,嘴上却不输阵: “我亦是两世为人,也从未见过像阁下这般少见多怪之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没有想象中写得那么多…… 这章的主角是归尘师父,归尘师父有个算不上秘密的小秘密,不知大家知不知道。 下一章还是周五,等我! 第112章 归尘仙人的话让对面的人产生了一点疑惑。 “你也……” 归尘仙人看出对方摸不清自己的底细,多少有点举棋不定,便顺势做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心想能拖得几时是几时: “说这些都没有用。如今你我既然朝了面,不妨开诚布公,互相交个底……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自恃实力强悍,状态十分放松,听见归尘仙人问,就道: “我是当今皇帝亲封的国师,你又是何人,为什么要帮助晋王,挡我的路?” 归尘仙人微笑: “我不过是个四海为家的修行人罢了,就算说出名号来,你也一定没听说过,也就没必要多做介绍。况且我这也不算是挡你的路,不过是跟踪你至此,被你发现罢了。我技不如人,如今也没话可说。” 两人如此算是彼此自我介绍了一番,然而却都没有通报名号,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说来平常不太熟悉的修行人们彼此相见,为防止对方用法器暗害,通常不会通报真名,只以道号彼此相称。不过他们之间连个道号都不肯告知,显见得双方都没有什么诚意。 那人眯着眼睛打量归尘仙人,原本以为他是得了晋王的授意才跟上来,这会儿听他说话,才隐约觉出他和晋王之间的关系可能并没有那么亲近,反而是因为有其他目的,这才悄悄跟着他至此。那人哼了一声: “老狐狸,明明说了要互相交底,偏我说过之后,你又不肯说了。” 归尘仙人笑着摇头: “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您这国师的身份,大概也是近几年才刚刚得到的吧?既然大家都留一手,再做这样的交换,未免有点没意思了。” 那人试探了这么几遭,心中对归尘仙人的目的多少有了些计较,道: “你心中既然对我的身份已经有猜测,何必又来问我?” 归尘仙人摇头: “无论怎样猜测,总是比不过听本人亲口承认。” 那人也微微一笑: “既然这样,那我就承认吧——我确是你心中想象的那人。” 此人的做法可谓十分狡猾,说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实际上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不过,归尘仙人一路跟他到这里,又听了他的话,对他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倒也不必非得得到他亲口承认。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开诚布公一点吧。不曾通报姓名到底是我失礼——在下道号归尘。” “归尘?”那人摇摇头,“没听过。” “我是小人物,又怎能与您这样的开国之君相提并论。” 此人正是辟鸿,归尘仙人点出他的身份,话音里多少带点恭维,倒是让他听得很满意,他见归尘仙人将自己身份道破,也不隐瞒,只哈哈笑了一声: “你猜得果然很准。虽然我如今这躯体只是随随便便找来的,然而我的神魂,的确是本朝的开国皇帝没错。众人都以为我已经死去,想不到我如今换了身躯,竟还有人能认出我来。” 归尘仙人微笑道: “只消有点线索,这些大略都猜得到,并不算什么难事。我只有一事不明:当今皇帝将你的骸骨磨碎成粉服用,显见得是受了你的诱导。他既然是你后代子孙,你为何要百计千方诱他入魔?” 听归尘仙人说到此事,辟鸿显得有些不悦: “哼,我一开始也不过是试探试探,想看看对我这祖宗可否有几分敬重之意。倘若他心怀敬意,我自会教他饮龙血以得长生的法子。不想这小子想要长生想入了魔,只是听说能够长生,就什么都不顾,竟真能干出进入陵墓地宫破坏我骨骸之事。他这样的不肖子孙哪里配做什么皇帝,也就只配做我的饵食。左右那骨骸我已然用不上,让他吃下,也算是物尽其用。” 辟鸿说出了这么一席话,表现得相当冷漠。归尘仙人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暗暗心惊。皇帝只是想要长生,却不懂得怎样使用到手的力量。倘若不是小晋王的出现让皇帝受了刺激提前化龙,或许那魔化了的皇帝就要被眼前的人慢慢“吃掉”,最后被吸尽了魔气而死。倘若真到了那一步,眼前人的力量显然要更升一格,变得更难对付了。 幸好他的计划如今已经被挫败,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归尘仙人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时宜的正义感,此时听了他的话,虽然明知自己敌不过眼前人,还是忍不住嘲讽道: “你背叛自己的妻子,将她活生生关在陵墓之中。在我看来,你的子孙与你倒是肖似得很,实在称不上不肖。” 辟鸿却并不将此当做是嘲讽,只是傲然道: “如果真的有效用,即使是父亲的骨头,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不过服用先祖骨殖这样的大事,他只听了我一家之言就轻易相信,做出这样的决定,只能说明他蠢。就算他是我的后人,我也没必要护佑于他。与其让他当皇帝,还不如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来得更省事些。” 他说完这一句,眯起眼睛看着归尘仙人: “我妻子的事,向来并无人h知,说来你对我的事倒是很清楚……青丘国那边,莫非也是你在坏我的好事?” 归尘仙人虽然知道任鲥他们已经往青丘国那边去,却不知他们进展如何。听辟鸿这么一说,便知那边的事大约已经解决,心中暗暗高兴,面上却显出迷惑的样子: “什么青丘国?我可不知道。至于你背叛妻子之事,我是从小晋王那里听来。此前他进入你的陵墓,恰巧解救了赤龙,从她那里听来了当年的事。不过那赤龙受伤太重,被救出来之后很快就死了。” 编谎话若想要让人相信,最好是编得半真半假,再放出些对方感兴趣的真消息,这才足以取信于人。辟鸿听他这么说,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低着头沉思。不过这也因为归尘仙人的能力确实与他相差甚远,辟鸿并不将其当做敌手。 归尘仙人能够感觉得到对方对自己的轻慢,决意要借此机会多问几个问题: “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辟鸿扬一扬头,示意他问。 “世人都知你已死,你的骨殖也好好地安放在陵墓之中。你究竟是如何复生?” 归尘仙人并不指望辟鸿能够老实回答,不过辟鸿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信口答道: “当年我自创了能以魔气修炼的功法,又以龙血延寿,本以为可以一直活下去,想不到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所害。不过我毕竟已经修炼多年。魔气守护着我的神魂,让我可以有机会寻到这么一具躯体,虽说比不上原来的合用,倒是很适合修炼。不过单纯修炼还是太慢,近些年来,我研究出一个法子:只消以我身上的魔气为引,想法子诱他人入魔,待他修炼之后,再将他全身魔气吸收。这样一来,我的修炼便可以事半功倍。最近我过得不太顺利,不过天下处在入魔边缘之人何其多,早晚有一日,我要将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他这样说着,向归尘仙人露出一笑: “许久没有遇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我未免有些说得太多了。不过我想我应该也已经解了你的疑惑,相信你该没什么遗憾。我却不能再留你在这世上了。” 他的话音还未落,就已经出手,好在他对归尘仙人有些轻视,未曾使出全力,归尘仙人反应极快,一下将其来势挡住,大声嚷道: “喂!还想看热闹到什么时候?再不出来,你们的师父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啦!”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临近完结,且家务倍增,无论如何搞不定,所以改为隔日更新至完结为止。估计也就是三到五章吧。 第113章 归尘仙人与辟鸿的对话进行了没多久,任鲥与顾循之就已经到了附近。两人潜伏在侧,开始的时候看着情势还好,也就没有出手,只是在一旁等待时机。 在两人对峙的过程中,辟鸿一直处在优势,况他知道归尘仙人是从皇宫追踪他至此,身边应当没有跟着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因此他对周围的情况也并未特殊留神。归尘仙人却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脱身的机会,虽然面上云淡风轻,微笑着与辟鸿说话,实则一直在探索着周围的灵气反应。因此两人刚到附近,归尘仙人就立即觉察到熟悉的灵气已经出现在了身边。 知道他俩已经到了,归尘仙人心中有了底气,也就显得更加心平气和,继续想方设法地套话。不过到了此时,他眼见着对方已经开始不耐烦,准备痛下杀手,也就只能大叫着求援了。 归尘仙人可不在乎什么师父的形象,无论如何,还是性命更加重要些。虽然他现在是地仙,按说已经超脱了凡人的领域。但地仙究竟会不会死,他还真有些说不准……而且他没那么好奇,也不打算试验,关键时刻,总还是保命要紧。 方才辟鸿的一击并未使出全力,归尘仙人却已是拼了命去抵挡。倘若这样的攻击再来几次,或者再来一次更加强力的攻击,归尘仙人这会儿一定已经完蛋了。不过在归尘仙人大喊大叫着让人来救他之后,任鲥带着顾循之及时出现,挡住了辟鸿的第二次攻击。 归尘仙人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抚着自己的前胸: “好歹赶上了,若不是你们师父我聪明机智,今天真要断送在这儿。” 任鲥哼了一声,没顾上理他。此时辟鸿的魔气化作剑气,与任鲥的剑锋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倘若不是任鲥的剑上盈满了任鲥的灵气,一定会被它撞断。然而任鲥的剑锐利无比,这 一下竟将他的魔气击散了。 辟鸿原本想着要用剑气击碎对方的剑,不想自己无形的剑气却先被击散了,这着实是出乎预料之事。他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不得不往前迈了半步。任鲥的剑顺势往前送,剑尖直指他的胸膛,倘若辟鸿没能控制住自己,再往前一点,他就会直接撞在任鲥的剑上。 所幸他反应很快,身体也很灵活,迅速刹住了脚步,疾疾往后退了三步。 辟鸿做出这些动作只花了一瞬间,任鲥见一击不中,没有追击,也往后退了一步,持着剑警戒。辟鸿站稳了,这才终于抬起头看向任鲥,当他辨认出任鲥的面容时,不免又惊又怒: “是你?!” 任鲥此前从未见过辟鸿,多少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辟鸿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任鲥了。 为了完成这一次的计划,辟鸿曾经花了许多时间做准备。辟鸿背叛过许多人,也曾被许多人背叛过,因此他谁也信不过,自从复生之后,一直以来都是单打独斗。他知道自己可以重复地复生,但复生的过程过分麻烦,丢弃一具躯体损失的魔气又太多,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想重复这个过程。 为了要在发生意外时能够迅速补充魔气,他曾经花费许多精力,在京城附近培育了一个非常出色的饵食。他精挑细选才找来那么合适的一个人,用最精细的手法往他体内植入魔气,将其变作魔物,他一直将那个魔物培养到不会轻易被人消灭的程度,才放心留他在碧空山上自行发展。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那个饵食身上的魔气一直在增长,辟鸿若在魔气空虚时将其吞噬,可以得到相当的补益。可是就在他刚刚取得皇帝信任,被封为国师时,他发现自己安置在碧空山上的那个饵食的气息消失了。 他向皇帝告了假来到碧空山,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来得已经太晚,那个被他当做饵□□心饲养的妖魔此时已经完全消失,甚至连尸体也找不到。他花了许多时间在整座山上搜魂,才终于寻觅到那妖魔死前所见的最后景象—— 那是一个人的脸,而这张脸此时就在他的眼前。 这一刹那,一切都串联起来,辟鸿意识到,他这几年以来的不顺利并不是巧合——眼前的这些人一直都在故意地和他作对。 他对此虽然感到气恼,却并不惊慌。辟鸿是见过大场面的,没有什么能把他轻易吓倒。在他出生的那个时代,妖魔遍地,民不聊生,情况比现在糟糕得多。而他只是一个多多少少掌握了修行之法的凡人,却清除妖魔,斩杀白龙,做下传奇般的伟业,如今他已经经过数百年的修炼,又吞噬过大量的饵食,更是什么都不怕。 诚然,那些事情发生的年代距离现在已经太远,辟鸿多多少少有些忘了,是因为有赤龙的帮助,他才有机会斩杀白龙。不过如今的辟鸿确实有着超越龙族的实力,如今他的境界已臻魔神,自信无人能够胜得过他。 无论是天下的修行人,还是青丘国那些狐妖,在辟鸿看来,不过都只是蝼蚁。只有他是天选,是这世间的主人。考虑到他一生经历跌宕起伏,最终成为皇帝,他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算奇怪。 他轻蔑地看着眼前的人,再度用魔气化为黑色的剑。 虽然他操纵魔气已经如臂使指,完全可以选择直接用魔气攻击,但他却始终喜欢将魔气具象化,变为长矛或剑的形状。几百年前形成的习惯早已根深蒂固,让他想象不出不用武器作战的感觉。总之这一次他增加了魔气的量,造出来的魔剑无比坚固,无论什么样的剑也无法再将其斩断。 随着他体内的魔气溢出,乌云遮住了整片天空,天色一下子暗下来。辟鸿伸手召来雷电,击中山谷之中的树木,让它们像火把一样燃烧起来。摇曳的火光照着他的脸,让他那本来平凡的面容显得异常恐怖。 这一手对辟鸿来说不算太难,却很有威慑力。虽然任鲥始终不为所动,顾循之却当真感到胆寒。 他如今已经不算是□□凡胎。经过在昆仑山上的修炼,他体内的内丹已经和他这个人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但眼前的辟鸿显然早已经进入了另一境界,绝不是他能追得上的。他意识到此时眼前即将上演的这场战斗实际上与他无关,在他们三人之中,只有任鲥能够与他一战,而他顾循之只能站在一边看。 顾循之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 他多少有点失魂落魄,只能强打起精神看向辟鸿,尽量做好警戒,以免被捉去当人质。但辟鸿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顾循之,他的眼睛只看着任鲥一人。 两人对峙过一阵,随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出手,两厢里兵器对撞,铿锵有声,谁也奈何不了谁。不过此时两方都没有使出全力,只是试探而已。试探之下,两人都发觉对方的力量远比自己想象中身后,不免暗暗吃惊。 在这样的往来之中,辟鸿也渐渐觉察到对方的身份,不觉笑了一声: “你们师徒真是有趣,师父是地仙,徒弟居然是个天生灵物。我也好久没见过天生灵物了,你究竟是个什么?龙?麒麟?还是貔貅?” 辟鸿看起来行有余力,提出了许多灵物的名字,似乎想要用这样的问题干扰任鲥。然而任鲥只是专心斗剑,似乎对辟鸿的问题全无兴趣。辟鸿面对着任鲥,一边看,一边琢磨着: 如今天地之间灵气衰微,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一般的灵物往往偏安一隅,只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勉强度日。而上古时代就诞生的那些灵物虽然有着强大的力量,却通常不愿管人间的闲事,他想来想去,总也想不出来人究竟是何路数,只好往后一跳脱开身来,又问道: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坏我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后天继续…… 第114章 辟鸿这话已经向归尘仙人问过一遍,却被归尘仙人很巧妙地回避过去了,这回对面换了个人,他又问了一次。 任鲥稍稍偏一点头看他,瞧任鲥那神情,好像在疑惑他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不过任鲥多少还是比他那师父略微耿直一点,非常简洁地回答了他: “看你不顺眼罢了。” 尽管此刻的局势非常紧张,在一旁观战的归尘仙人和顾循之还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如果这问题是向着顾循之问的,顾循之绝对不会这么回答,而是会选择更加稳妥的答案,比如说为了天下苍生之类,他在王府里呆惯了,无论做什么都总要找一个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他原本的想法与之完全没有关系,他也仍有可能会这么说。眼下的这种说法倒是很有任鲥的风格,不过听了这回答的人大概是要生气的。 任鲥不知道这种人类可以随口溜出来的答案,就算他知道也不会这么说。和人类不同,他对天下苍生没兴趣,连拿出来当个借口的兴趣都没有。此刻他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顾循之——他们将来说不定要在人间生活,绝对不能允许眼前这样的家伙把人间搞得乱七八糟。 要让任鲥把这样的理由仔仔细细地给辟鸿解释一遍,他可嫌麻烦,也没有功夫。所以他就选用了这么一个简洁的说法。在他看来,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大,不过辟鸿可不会这么理解。 辟鸿听到他的说法,再看着任鲥那一张云淡风轻的脸,着实气到发疯。 他为了能成为这人间真正的主人,打造一个永远不会湮灭的国度,已经耗费了数百年的心血。从他复生之日起,他就开始将自己还是皇帝时的失败和遗憾一一记下,又将自己对未来的期许深深刻在心里,他下定了决心,要让一切臻于完美。 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青丘国,这个地方是他在还魂之后才听说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决定先对那里下手。在他看来,妖物是些肮脏而不自然的东西,原本就不应存在于世,妖物建国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在他的国土之上,决不允许有这样肮脏的东西存在。 他计划要将整个青丘国收入囊中,让所有的狐妖都变成给他提供魔气的饵食。狐妖的身体灵气充足,一旦入魔,产生的魔气非凡人可比拟,作为饵食再合适不过。只要吞噬了青丘国中所有的狐妖,他的力量必将达到前无古人的境地,无论是后天修炼而成的神仙,还是天生地长先天灵物,没有谁能与他匹敌。 这计划进行得并不容易,青丘国防守严密,像他这样的外人根本没机会进入。他只能想办法在在外游历的狐族之中寻找突破口,好容易才发现一个白如榭,以天魔狐的传说引诱他上钩,又花了百年的时光悉心培养□□,只待白如榭替他将整个青丘变作魔国。之前有一瞬间,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要成功了,没想到最终还是一场空。 那一次的失败并未让他气馁,辟鸿深知这计划的难度,本不指望一切都那么顺利,其时他已经混入宫中,深得皇帝的器重,他盘算着要让现在的皇帝成为他的傀儡,或者干脆将其吞噬。皇族的身上有着真龙的血脉,那血脉来自于他的妻子,而皇帝的身份又会让那份血脉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 皇帝是他的后人,但他从未考虑过那点,他们是他的后代,同时也是那个背叛了他、杀死了他的人的后代,他嫉妒他们生来就有真龙血脉,而他却不得不依靠饮用龙血强健体魄,延长寿命。 然而这计划也已经失败了,皇帝提前化为魔龙,脱离了他的掌控,魔气已经进入皇帝的骨血之中,无法再被他抽出来化为己用。辟鸿对此再不甘心,也只能离开。 他原本将他的这些失败归结于运气不佳,此时才发觉并非如此,他失败是因为有人从中作梗,而那原因竟只是轻轻巧巧的一句“不顺眼”,这让他如何能接受得了。 他瞪着任鲥,目眦尽裂,面容更显狰狞: “不顺眼……你可知道我耗费了多少心血!” 任鲥的神情始终冷漠,表现得相当沉稳,全没把辟鸿的愤怒当一回事,剑法丝毫不乱,一时间占了上风。 辟鸿到底曾经是一位帝王,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控制力,他明白愤怒在此时是没有用处的,只会露出破绽,所以他很快平复下来,重新摆起了架势。 他还没有完全输掉,除此那些已经失败的计划以外,他还有一些别的计划一直在进行着。所有那些野心勃勃的宗室、身处于痛苦中的平民,都能源源不断地替他培养出魔气,成为他的食料,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欲望和痛苦,他就有机会翻盘。只要将他的计划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完成,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 没关系,辟鸿有得是耐心,他如今已经不是原来的□□凡胎,能做到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他也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只要能在这里击败了眼前这个人—— 这样想着,辟鸿身上魔气暴涨。 四周魔气的浓度上升,归尘仙人与顾循之都觉呼吸一滞,任鲥却始终盯着辟鸿,仿佛全无所觉。 辟鸿也看着任鲥,哈哈大笑: “我们别再闹着玩了吧,该来点真格的了。” 他话音未落,手中的魔剑骤然伸长,变成□□向任鲥刺去。任鲥迅速后退,又挥剑格挡,却到底慢了半步,手臂上被魔剑划破了皮,留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倘若只是被一般的武器所伤,这样一点伤口本来不该有什么大不了。但辟鸿的魔剑本就是魔气所化,魔气一沾上血肉,就贪婪地顺着那一道血痕蜿蜒而上,任鲥雪白的肌肤上立即出现了一条黑线。 辟鸿很愉快地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原来就算是灵物,也是一样的血肉,没有什么金刚不坏之身啊。”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他明知这些灵物化作人形之后肉身与凡人并无多少区别,却还是要这么说,绝不想放过这么一个能嘲讽回来的机会。 没人试图和辟鸿争辩,归尘仙人与顾循之都很紧张,看向两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们从未见过任鲥受伤,此时难免惊骇,这才知道眼前的辟鸿没有那么好对付。 辟鸿非常愉悦地享受着对面传来的惊恐目光,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但他从前看过的那些都没有这一次让他感到痛快,这当然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辟鸿在复生之后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厉害的对手,首先刺伤对方这件事让他多多少少有点飘,剑路也有点毛躁起来,任鲥瞅准机会,在他的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这是还你的。” 辟鸿疼得嘴里嘶了一声。 上一世时,他南征北战亲手打下江山,身上不知有多少伤痕,到了这一世,他这肉身得来不易,一向小心保护,从不曾受这样的伤,此时竟显得软弱了。 他呸了一声,想要借此将这一点软弱吐掉,然后他再次增加空气中魔气的浓度,直到这一整片地方都被魔气笼罩,让人几乎看不清对面人的脸。 这样的环境让辟鸿又有了很多信心,他笑着向任鲥挑衅: “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个节奏……还是一次性读下来比较好一点吧? 正在追的朋友可以稍微多隔两天再来,我觉得应该还有个三章多?结尾写起来好费劲啊啊啊…… 第115章 无论对方表现出愤怒还是痛苦、要攻击还是挑衅,任鲥始终岿然不动。 魔气造成的浓雾让顾循之和归尘仙人看不清对峙双方的情况,只能看见一点模模糊糊的轮廓。倘若是普通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要不了多久就会堕入魔道。不过归尘仙人毕竟是地仙,有足够灵气护体,没那么容易入魔,顾循之也练过从西王母那里拿来的秘笈,多少有一点抵御能力。但若是时间久了,也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归尘仙人向旁边的顾循之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想办法找个地方躲躲。顾循之摇了摇头。 辟鸿的魔气影响范围这样大,很难在附近找到地方躲避,况且任鲥还在这里,他怎么可能撇下任鲥逃跑呢? 归尘仙人没有多劝他,只是看着他们叹了一声。 魔气不能阻碍辟鸿的视线,他可以透过浓雾看清任鲥的脸。任鲥的神情总是一样平静,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辟鸿将这样的神情当做是一种轻蔑,这格外地让他恼怒。在他看来,像任鲥这样的天生灵物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本就不可能敌得过他,偏生他又做出这样一幅表情看他,好像他只是蝼蚁,或者其他什么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当年他刚刚成为一国之君,陷入无法抑制的狂喜之时,他的妻子就曾以这样的眼神看他,好像在说:你的江山是靠了我的力量打下来的,你本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恨她了。当初刚刚相识时,他曾为她与人类女子不同的孤高而倾倒,然而当他成为一国之君,她的这种孤高也就成为了一种罪愆。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就算是很擅长记仇的辟鸿,差不多都已经要把那时候的事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在宫中听说高祖陵被赤龙毁坏的事,他几乎都要忘了她一直被他关在那里。 任鲥此时的表情让那些遥远的回忆复苏,辟鸿发现他所感受到的不止是愤怒,他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将眼前的这个灵物完全摧毁,将他碾为齑粉,让他在这世上完全消失。 辟鸿心中产生这样的愿望,并不只是因为任鲥是他前路的障碍,还因为他让他想到了他生命之中不太光彩的那些部分,这些都是他极力想要抹煞的,此时却又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不容许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必须给他一点厉害瞧瞧。 心里这样想着,辟鸿迅速地展开了攻击。 当辟鸿认真起来的时候,任鲥多多少少也要感到棘手了。 他并不以剑术见长,真要单纯考较剑术,他的手段与通常的人类高手也差不了太多。平常需要他出手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况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可以直接使用灵气压制对方,没必要在剑技上取胜。然而辟鸿此时气场全开,力量几乎与他相当,让他没法轻易压制。如此,使用刀剑的技术便成了取胜的关键。 辟鸿的剑法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练出来的,没什么花架子,每一剑都往致命的地方去。若是寻常的对手,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他的剑下。任鲥却也不慌,他的剑路很稳,剑身也满溢灵气,就算技术上稍微有些欠缺,也可以通过这两方面弥补过来,在对战之中丝毫没有落下风。不过这样的对战并非他的专长,若是持续得时间久了,到底胜负难料。 这是一场最为朴实的相斗,两方都将力量集中在剑上,没有使用什么花哨的法术。他们都清楚,寻常的法术不能给对方带来打击,反而会误事,此时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剑。 任鲥的表情一直都很沉着,他知道自己能赢,但他也知道他应该快一点结束——这里到处都是辟鸿释放出来的魔气,在这里停留得时间久了,顾循之和归尘仙人或许会遇到危险。 他往剑上又加了许多灵气,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剑上。 局势瞬间扭转了。 虽说技巧稍逊,但任鲥的力量势不可挡。辟鸿的剑不敢与他的剑锋相接,只能想办法避过他的锋芒。在任鲥的攻势下,辟鸿退了一步。 在旁边观战的两人透过浓雾,只能看见他们的影子,无法看清他们的每个动作,然而辟鸿退的这一步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明确的信号,标志着任鲥开始占了上风,顾循之见此情景,忍不住欢呼起来。 任鲥没有余裕回头看顾循之,却听见了他的欢呼,唇角勾起一丝笑。 此时情况正好,辟鸿显见着无力抵抗,此时他的剑尖距离辟鸿的身体不到半寸,只要再往前一点…… 任鲥不断将力量灌注进他的剑里,就在他的剑尖刺到辟鸿身体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背上传来令人难以容忍的剧痛。 他吃惊地抬起头,看见了辟鸿的笑容。 辟鸿受了伤,任鲥的剑刺穿了他的肌肉,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他的计划成功了。 辟鸿并没有像任鲥那样,将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他的剑上。当任鲥集中注意力在剑上的时候,他却悄悄分出了一部分魔气准备偷袭。 这方法很冒险,倘若他没法从正面抵挡住任鲥的剑锋,就会被任鲥的剑穿个透心凉。但辟鸿艺高人胆大,到底下定了决心一赌。 他赢了,任鲥的剑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而他却用魔气穿透了任鲥的肩背,包裹住他的心脏,将他的性命捏在了自己的手中。 任鲥无声地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顾循之的视线被魔气遮挡,未能看清辟鸿使用的手法,然而任鲥倒下的样子却映照在顾循之的眼睛里。 顾循之没有叫出声。 他瞪大了眼睛,然后伸出手,拼命努力揉。 可他揉了好一阵,眼前的情景却没有一点改变,任鲥的身体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可这分明就是真的。顾循之想要喊他,叫他起来,可他的嗓子突然失了声,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转头去看归尘仙人,希望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而归尘仙人脸上同样流露出惊愕的神情,似乎与他自己的毫无区别。 他看见辟鸿从迷雾里出来,走到他们的面前,流露出一点少有的慈悲: “我可以在魔雾中留出一条路,放你们出去。” 辟鸿的心情很好,如果不是这样,他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不行。”顾循之说,“我不能走。” 他抽出腰间的剑对着辟鸿,似乎想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但他的眼睛却看向归尘仙人,似乎希望他能趁这个机会逃走。然而归尘仙人虽说平常总是显出一副贪生怕死的样子,此时却悠闲地笑起来: “可爱的徒弟们都留在这里了,我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逃走啊。” 辟鸿耸了耸肩膀: “随你们喜欢。” 他伸出手,手上又凝出了魔剑。归尘仙人向前一步,伸开双臂挡在了顾循之的面前。 辟鸿笑了: “你想要第一个死吗?” “我年纪不轻了,心肠也硬不起来。”归尘仙人很平静地说,“我不想看见徒弟死在自己前面。” 辟鸿脸上的笑容越发狰狞: “那我就成全你。” 顾循之眼睁睁地看着归尘仙人放弃了抵抗,甚至放弃了逃走。顾循之不想再在没有任鲥的世界里活下去,但是师父他不应该死! 他看着辟鸿的魔剑向着归尘仙人劈过去,他想要挡住他,却也知道自己的佩剑没有这样的力量。情急之下,他伸出手,用他的南溟珠手钏抵挡。 南溟珠光华璀璨,周围的魔气似乎都变得淡了。 不过这样的抵挡也只能做一次,辟鸿有了提防,就不会再用同样的攻击手段。其实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战胜辟鸿,辟鸿的力量与任鲥相当,而他们却只有这么一串南溟珠。 辟鸿的眼睛一直盯着南溟珠。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宝贝,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东西绝不只是坚固而已,一定还有其他妙用。倘若能把它和他的魔气结合在一起,他的力量说不定会更上一个台阶。辟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下决心要把这东西弄到手。 不过说“下决心”什么的未免有些过了,现在这东西就在眼前,他只要下手去拿就可以。辟鸿消去了魔剑,伸手去捉顾循之的手腕—— “轰!” 就在此时,辟鸿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作者有话要说:啊……拖了好几天……一直在做饭,时间都被割碎了。 开着文档完全不知道怎么写。 好在总算是想好了,估计还有两章吧。 第116章 所有人都往发出响声的方向看去,原来躺着任鲥躯体的地方,任鲥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墙”。 这堵墙是一瞬之间出现的,高得将天空劈作两半,长得将整座山谷都戳穿了一道口子,方才的巨响,就是山谷两端被贯穿时发出来的。有些巨石崩塌下来,骨碌碌滚落,还有些细小的石子甚至滚到了顾循之的脚边。 顾循之一开始还以为是地震了,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就算剧烈的地震会导致地形发生变化,也不会形成这么一堵墙,更何况除了山谷两边裂开口子以外,他脚下的地面几乎一点没动…… 他盯着那“墙”,愣了一会儿。 无论如何,这绝对不是墙,也不是别的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就算有魔气的阻隔他也能看得见——它还在动呢! 顾循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眼前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也不怪他没能一下子想出来,实在是因为他也从来没见过—— 那是任鲥显出了他最原始的身形。 有很多妖类都会在临死之前被迫变回原形,那是因为他们的法力已经无法维持人类的形态。但灵物的身体全由灵气构成,只要他们自己不愿意,即使死去身形也不会发生变化。这样说来,任鲥选择变回原形,一定是因为他认为这种形态可以让他发挥出更强大的力量。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顾循之喜出望外。 正如顾循之所想,此时眼前的巨鲲展现出了极强的生命力。顾循之看见他的躯体随着他的呼吸翕动,听见他的呼吸声像是有风从山谷里吹过。他所发出的一切声音都与自然相调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顾循之觉得他的生命可能早已与这世界融为一体,不可分割。这让顾循之有一种感觉:倘若任鲥真的要死去,恐怕这世界也将坍塌,再也无法修补回原来的样子。 随着巨鲲的呼吸,天地之间也渐渐变了样子。顾循之感到呼吸一畅,视野也开始变得清晰。他发现似乎有灵气源源不断地从巨鲲身上散发出来,让山谷之中的草木都重新恢复了生机。 巨鲲吐出的是自天地初开之时起一直保留至今的精纯灵气,这些灵气冲开魔气,迅速占满了山谷。顾循之抬起头看向天空,只见天空的颜色也为之改变,漫天的黑云此时已然变作了壮丽的红霞。 然后那“墙”开始动了。 巨大的鲲似乎不甘于只是这么趴在地上,他摇晃着身体,扬起地上的尘土。顾循之望见云中影影绰绰有鲲尾摆动,不久从极远之处传来如雷击一般的隆隆声,似乎摆动着的鲲尾刚刚将远处的山击碎了。 巨鲲只是这样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就释放出更多灵气。灵气如海浪一般,将他的躯体轻轻盈盈地托起,升上了空中。他那皎如月光的皮肤在晚霞的映照之下反射出特殊的柔光,在山谷里投下灿烂的影子。 顾循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在这一瞬,此前他们面临着的所有危机,他全忘却了。与眼前的情景相比,之前的那些只是没必要去注意的微末,性命的危机也可不必,他的眼睛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事物,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巨鲲从天上投下的影子。 他知道这巨鲲就是任鲥,可他却没法将任鲥和眼前的巨鲲联系在一起。任鲥人形的相貌相当美丽,但人形之美总有极限,无论如何不能与眼前的巨鲲相提并论……不,若仅仅用“美丽”这个词来形容眼前的巨鲲,未免也过于浅薄了,眼前巨鲲的形体早已超越了这种价值体系能够判断的极限。 他就是世界,他就是万物,他就是道,他就是太一,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他是天地之大美,是万物之魂精。只消看他一眼,就足以将在此之前的人生全部颠覆。 顾循之进入了澄明之境。 他年少时在经文之中读到的所有不可解的句子似乎霎时有了答案,一切未知,一切虚妄,一切混沌,都在他脑中寻到了应当安放之所,他的眼睛可以看见过去未来,一切的真实和虚妄在他的眼中都将无可遁形,万物运行的道理在他心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明晰。 在这种惊诧之中,在他窥见这景象之时,顾循之顿悟了大道。 顿悟大道的并不仅仅是顾循之一人,与此同时,在方圆数千里的范围内,共有三万二千人与开了灵智的妖类见到巨鲲升天之景。只是他们观看的位置不佳,或见一尾,或见一目,总不能如顾循之这般得见全貌。尽管如此,仍有约二千修行者因此得道成仙。其余三万人原本并无根基,受到灵气滋养,又得见此景,此后亦成为了各行各业之魁首,令这一带繁荣了二百余年。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与所有这些人一样,辟鸿的目光也一直都在追随着巨鲲。他两世为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曾亲手杀死过白龙,见过许多大场面。然而眼前之景还是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向来自傲,从未像此刻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怜。 到处遍布的灵气令他窒息,他浑身的皮肤和骨骼都在发痛。灵气打破了他身体中由龙血和魔气构成的平衡,他不得不容忍着白龙的血和赤龙的血,如同毒药一样在他血管里沸腾。 他将原本铺出去的魔气全部收回来。但是还不够。他体内原本十分充盈的魔气此时捉襟见肘,甚至不够让他缓解疼痛。他惨白着脸,头上渗出汗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比他更强大一百万倍的力量在这里存在着,在这种力量的面前,他甚至没有力气逃走。 辟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了,他看着空中的巨鲲,感受到一些他此前从未觉察过的东西,如果他早一些见到这场景,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说不定他会选择别一种人生,但是此刻已经太迟了,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巨鲲已经不再上升,他摆动着尾巴,在空中化成鹏鸟的形状。鹏鸟的羽翼若垂天之云,遮天蔽日。他扬起头,发出一声悠长的鸟鸣。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亦可以看做是力量的载体,辟鸿听到了这声音,也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一点轻微的碎裂声,夹在鸟鸣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那是他的心脏和魂魄同时破碎的声音。 当顾循之注意到的时候,辟鸿已然委顿于地,再也不能动了。 而那天空之中的鹏鸟却似乎耗尽了全部的精力,在空中突然消失。顾循之与归尘仙人瞪大眼睛往空中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任鲥此时竟是变回了人形,从天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归尘仙人及时出手,使出他最拿手的袖里乾坤,将一双袍袖展开若半个山谷那样大,上下重叠着,想要把任鲥接住。然而他下坠的力量实在太大。竟硬生生将归尘仙人的两层袍袖全都撞破了。 归尘仙人的袍袖就如乾坤袋一般,是用特别坚固的材料织成,虽然未能完全接住任鲥,到底减缓了下落的势头,事发突然,归尘仙人没来得及转移原本被他装在袍袖里的东西,袍袖被撞破了的同时,归尘仙人装在袖中的东西也散了漫天。 归尘仙人无暇再去看任鲥,只是惨叫一声: “我的酒!” 顾循之才不会去注意归尘仙人的酒落到了哪里,他冲过去,将他全身的灵气都聚集在两条胳膊上。 任鲥落到了他怀里。 尽管有那么多灵气做缓冲,顾循之还是觉得他的胳膊要断了。但他无暇顾及这些,他只是一边摇晃着,一边喊怀中人的名字: “任鲥!任鲥!” 任鲥合着眼睛,那样子好像是睡着了。但无论顾循之怎样努力,他始终没能醒过来。 救下了两个酒坛的归尘仙人不知何时来到了顾循之的身后: “没关系,”他说,“他花费了太多灵气,需要多睡一会儿……他最终总会醒的。”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鸽了这么多次终于只剩最后一章了!【泪目】 其实我每次跟大家报告下一章什么时候发,更主要地是为了约束我自己。不过到了快完结的时候果然拖延症还会比平时更重一些。 说起来,明天我们这里好像要有台风,我还没经历过台风呢,好怕怕啊。 第117章 自从那件事之后,顾循之一直都住在碧空山。 归尘仙人没有留在这里,按他的话说,山上的石洞里又冷又潮,他本来就不喜欢。比起在这里修炼,他还是更喜欢人世繁华。 顾循之觉得师父只是为了要把洞府留给他才这么说的,不过他因为见到巨鲲的真身,顿悟成为地仙,根基还不算稳固,正需要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修心,也就接受了师父的好意,留在碧空山的洞府里认真修行。 顾循之曾经听说,那日见到任鲥真身的修行人中,有不少当时就白日飞升,成为天上的大罗神仙。顾循之的悟性与修行皆不足,如今又是半人半妖的身躯,能够得到顿悟的机会,修成和师父一样的地仙,已然是十分侥幸了,原本就不指望有什么更高的成就。倘若那会儿他果真当场飞升,反而要多出许多牵挂,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做个散仙自在。 他还在习惯如何做一个地仙。成为地仙之后的日子并不像他想象之中那么容易,尤其他根基不稳,须得定心定神,又必须保持洞府中时刻灵气充盈,才能修好根基。想来他那师父曾经也是如此,也难怪他当年想方设法也要骗一个天生灵物来当徒弟。 比起师父当年,顾循之如今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他手上有南溟珠能助他定神,又有任鲥维持着洞府里的灵气平衡,想来再过一段时间,就能修好根基自由行动,不必再担心境界掉落之类的事情。 想到这里,顾循之看了看睡在旁边石床上的任鲥。 想不到如今任鲥睡得不省人事,也还是在护着他。 自任鲥从天上掉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醒过。合着眼睛睡得极沉。他的身子凉冰冰的,只有微微起伏的前胸能让人知道他并没有死去。归尘师父说,他是为了要和顾循之在一起,才在最后一刻变回人形的。如果他保持着巨鲲的形态陷入沉睡,大概要几千年才会醒,到了那时,即使他醒过来,也不会再记得人间的事了。 归尘师父还说,任鲥不会让他等得太久,但在顾循之看来,他已经等了太久。好在如今他已然成了地仙,无论多久都能等得起。 顾循之有时候会想,当初师兄在这洞府之中独自住了那么多年,跟他那时候比起来,自己过得还是要容易得多了。师兄虽然睡得人事不知,毕竟还有呼吸和心跳。每当顾循之感到孤寂之时,只消在他身边坐坐,就会感觉好不少。 不过他也不是总这么寂寞,偶尔还会打听一点过去熟人的消息。 碧空山这里虽说僻静,到底离京城甚近,只要下了山,多少还是会听说一点外界的消息。顾循之也曾下过几次山,他听说晋王保着小太子登了位,为他选了几位忠诚可靠的大臣辅佐之后,便与青龙一起翩然而去。坊间传闻,只说晋王成了龙神,住在东海,守护一方平安。京城的百姓和东海周边的渔民经常供奉他的牌位,求他保佑,据说颇有灵验。想来他与青龙在东海的日子一定十分适意,倒是让人羡慕。 青丘国那边的事不像人间京城那么好打听,不过顾循之如今成了地仙,也算是一山之主,平常有小妖路过,都会前来一拜。顾循之每当见到狐妖,免不了多问几句。只是平常在这里经过的大多是寻常野狐,对青丘国中之事也并不比其他妖类知道得清楚。顾循之在这里许多年,也只遇到一只青丘狐,那狐狸只是青丘国中一个寻常小民,所知不多,只说青丘国大局安定,国主迎娶了大长老的侄女为后,生下一位青狐太子。国主慈悲,已然赦了废太子青如许的谋反之罪,承诺只要他回来,仍以亲王之礼相待。然而废太子至今未归,不知究竟去了何处。至于那位刚刚受封就失踪的玉蔓公主,也就更没有下落了。 至于归尘仙人,他似乎并不甘于寂寞,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搞出点动静来,让顾循之能听说一点他的消息。不过他行踪不定,倘若当真想要找他,只怕也很困难了。 不过顾循之并不准备去找他们。 世事流转,所有那些曾经裹挟在其中不由自主的人,大概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也没必要再去寻觅。山中无甲子,顾循之在碧空山中生活,全然不知年月。直到有一日,他下山购买炼丹所需的材料时,听说当年晋王扶上位的小太子,如今也因为头痛病发作,将皇位让给儿子自己退位修行去了。这才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顾循之听说那消息,免不了一怔。回到洞府之后揽镜自照,却见自己还是青春年少的模样。几十年岁月没再在他脸上留下半点痕迹,自从他成为地仙,他的面容就再也不曾变过,永久地停留在他抬头望向巨鲲的那一瞬了。 时光在他脸上凝滞,他的生活似乎也再没有过变化。 顾循之回想起当初面容老迈的时光,难免产生时空倒错之感,有些事究竟是何时发生,他也有点记不清楚了。当初他看着师兄的美貌自惭形秽,渴望变回年轻时的相貌,如今愿望实现,任鲥却陷入了沉睡,这大概只能说是造化的捉弄。到了现在,顾循之对自己的皮相已然不再介怀,无论看起来显得年轻还是年老,他都不在乎,然而他的容貌也已经不再改变了。 冬去春来,顾循之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只是在夜里躺在床上回顾往事时,才会从记忆的缺损之中,意识到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知道再过一百年,曾经一同经历的那些故事都将成为模糊的影子,再难回忆起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任鲥就在他的眼前,他就是一切的真实。 顾循之从镜台前站起来。 方才下山已经耗费了大半日的时光,剩下的这点时间已经不够再干什么。心情的起伏让顾循之难得地感到困乏,于是他决定要早一点休息。 休息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顾循之来到石床之前,解开任鲥的衣带,用沾了温水的软布擦拭他的身体。 这是顾循之每日都要做的事,虽说他早已经将清洁术练得精熟,却还是惯于用软布替任鲥擦身。与其说他这是在为任鲥清洁身体,倒不如说一种仪式,每天都在提醒着他,他的等待又经过了一天。 这工作不算轻松,顾循之却从来没觉得麻烦。任鲥的身体光洁冰冷,仿若白玉雕成。顾循之用沾了温水的软布拂拭过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连指甲缝都不放过。他一边擦拭,一边仔细地观察着任鲥的面容,哪怕看见他的睫毛动一动,或许也可以看做是一点新的希望。 只是很可惜,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他始终在睡着,呼吸悠长,却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让人看不见一点希望。 顾循之替他擦完了身,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靠了一会儿,很小声地叫他: “任鲥……” 没有人回答,他还在睡着。 顾循之并不期盼回应,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人应答的状态。他侧过头吻上任鲥的身体,在他身上留下红色的痕迹。 明明对方完全没有意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偶尔,顾循之也会这样想。即使已经成了地仙,想到这些时,他还是免不了要变得烦躁起来,不得不额外花费许多时间打坐以恢复心境。 不过今天,顾循之不想去打坐。他最后吻了任鲥的唇,然后就在他身边躺下了。 一起睡吧。 虽然任鲥的身体冷冰冰的,顾循之还是觉得不抱着他就睡不着。当初两人同行时形成的恶癖,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未曾消磨。想到这一点时,顾循之的心中多少有一点微妙的快意。如果他此刻再照一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红了。 顾循之搂着任鲥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还是去吻任鲥: “早安。” 任鲥不回答,他还在睡着。 顾循之最后看了他一眼,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采药、炼丹、洒扫庭除。 他每日里的工作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是这些个,总也干不完。顾循之故意少用法术,用这些琐事将生活中的空隙填满。不过虽然如此,他也还是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就比如今天,他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半个时辰,可院里的落叶还是那么多,一点也没有扫干净。 任鲥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虽说顾循之已经习惯了等待,偶尔也还是会焦躁。平常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去丹房打坐静心。但是这一次,在开始打坐之前,他想要先去看任鲥一眼。 他放下扫帚进屋,走进被当做卧房的石洞,往石床上看过去—— 石床上空无一人。 他一时之间没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有点迷惑地朝着四下里张望,放出神识搜寻任鲥的踪迹。 这些都是下意识的举动,顾循之的神识放出一半,才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任鲥这是……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找自己,而是就这么消失了。 他大概是已经把自己忘了吧。 在搜寻未果之后,顾循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当这结论在他脑海中响起,顾循之感到眼前发花,胸口也疼痛起来。原本稳定的灵气此时竟也动摇了。 这在他成为地仙之后,还是第一次。 他有点站不住,腿一软坐在了石床上。只觉眼睛涩得厉害,却哭不出来,此时空气中的灵气似乎变得特别稀薄,让他没法维持体内的平衡,只能循着本能拼命喘气。 这时候,有脚步声传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有个声音在他耳边问: “你怎么了?”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顾循之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过。可他的语气却又显得那么亲昵,好像昨天才刚刚跟他打过同样的招呼。 这是幻觉吗?是梦境吗?是有梦魔闯进了他的洞府,给他制造出了这么一场令人困惑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来,眼前那含笑的面容在他眼中显得如此不真实。他抓住对方的手,看着对方那长度正合适的玉色指甲——那确实是他亲手修剪的,每一片都有着完美的弧形。 顾循之又闭上了眼睛。 耳畔的呼吸声那样熟悉,这声音他听了几十年,绝对不会弄错。 这时候他突然有些怕,害怕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人又要消失不见了。从前他曾数千次地想象任鲥醒过来时的场景,然而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只能僵直地坐着,没有哭也没有笑,嘴唇紧紧地抿住。 然后他被揽入一个怀抱中。 那人的怀抱如此宽广,像大海一样可以包容一切。他的身体恢复了一点温度,但和顾循之相比,仍然显得有些冷……但却充满了真实感。他听见他的呼吸就在耳畔,感受到他的唇吻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任鲥脸上的微笑带着少见的温柔。 他心里依然确定,却还是要忍不住地问: “是你吗?” “啊,是我。”那个人的声音里有着让顾循之无比怀念的味道,让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早晨,这声音的主人曾经替他打开这里的门,而他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觉得是个不错的结尾。 如果还有人不满意,我就再加上一句“从此师兄弟二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大家一路陪伴我到这里,我感到非常幸福。虽然这本书数据不佳,但仍是我很喜欢的一本,如果它能给大家带来一点快乐,我就很满足了。希望大家能到我的专栏,在“梗”这个栏目下收藏我还没有开的新文。下本可能是言情西幻文《以第十三位神明之名》,不看言情的朋友可以收藏纯爱文《小王子和破机甲》,也是比较优先更新的。新书的人气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无论如何请大家多多支持了。 对我有兴趣的朋友,也欢迎收藏专栏,或者去新浪weibo找我玩耍,weibo名是晋江夜LR,通常我会在那里发布更新消息,或者碎碎念一些什么……如果我出门旅行,不是太懒的话,大概也会写游记发上去。嘛,总之就是这样了。我们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