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 作者:青草糕 简介:【正文已完结,番外待更新】 世人皆知,东厂督主戚卓容,挟天子以令诸侯,阴狠悍戾,猖狂无度,乃是本朝一大奸佞。 一夕事发,一纸檄文昭告天下,堂堂督主竟是女扮男装,满朝哗然。 是夜,大雨滂沱,昔日只手遮天的东厂督主一身白衣跪于大殿中央,鬓发散乱,艳色惊人。帝座之上的青年眉眼冷肃,杀意凛冽。 众人都以为他绝不会放过这架空了帝权的狂悖小人,却见他从御阶之上一步步走下,解开随身的大氅,俯身为那脊骨笔直的女子系上。 年轻的天子眼风冷冷扫过群臣,开口: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后?” - 裴祯元八岁那年,叔父造反,血洗行宫。 他孤身一人躲在暗道中,惊惧交加。是一名小太监找到了他,将他抱在怀中,轻声安慰:“有奴婢在,殿下莫怕。” 那一夜,他只记得满天的血气,和那双温柔的眼。 他记了整整十二年。 心狠手辣美貌督主x野心勃勃狼狗皇帝 阅读须知: 1.八岁年龄差,前期主剧情,后期男主长大了再感情变质,此前两人只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2.架空架空架空!背景设定我说了算。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女扮男装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卓容(燕鸣姣)┃配角:裴祯元┃其它: 一句话简介:心狠手辣女督主x野心勃勃少年帝 立意:心怀热血,并肩而行,直面风霜雪雨 作品简评 少女戚卓容为报满门冤案之仇,女扮男装入宫为宦。她博取了小皇帝裴祯元的信任,步步为营,成功走向权力巅峰。时光飞逝,裴祯元逐渐长成为一代明君,却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之中,对戚卓容情愫暗生。本文构思精巧,伏笔众多,读来酣畅淋漓。男女主从相识、相知到相伴,对彼此有着绝对的信任,感情细腻自然,是不可错过的佳作。 第1章 我们家……也就剩你这一个…… “婉娘死了。” 初秋的阳光从树叶间落下来,少女抬起头,明亮的光斑照得她眼前一阵模糊。 青衣的少年握着剑,骨节都捏得发白。他在她面前坐下,重复了一遍:“婉娘死了。” 少女动了动嘴唇:“怎么死的?” “陈家的纨绔要强娶她作妾,她不愿意,就上吊了。”少年喃喃道,“她还没有你大,她连生辰都没来得及过……” “哥……”少女垂头,不知如何安慰。 婉娘与哥哥自小订了娃娃亲,从前家里还没出事的时候,也常来他们家走动。这些年她与哥哥虽苟活于世,却不敢再在京城露面,唯有每年到了婉娘生辰,哥哥会去偷偷看一眼她。也不求别的什么,只是当个念想。 可是婉娘死在了她十五岁的生辰当日。 “阿姣,你看,这世道便是这样。”少年的目光凄然落在她身上,“陈家派人去看过了,发现婉娘真的死了,随后就走了,连句收尸的话都没有。” 少女的眼神微微一动。 “哥,你是不是想……” 少年摇头:“我就是去杀了那小人又能如何?反倒让婉娘家雪上加霜。” 婉娘刚死,陈家的纨绔就死于非命,无疑招来嫌疑,他不能这么做。 “阿姣,陈家在京城横行霸道,连一个旁支都敢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不过都是因为有陈首辅在朝中撑腰。”少年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还有那阉狗刘钧,与他是狼狈为奸、一丘之貉!此生若不报仇,我简直枉为人子!” 少女顿时一凛,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缓缓松了肩膀。 “哥,这些话,我们出了京城再说。” “阿姣,我不打算走了。” 少女愕然望他。 “大仇未报,我们岂可躲躲藏藏!一家惨死,都是拜这些人所赐!”少年激动道,“这刘党、陈党,在朝中一日,世上便会多一户无辜百姓受难!你还不懂么!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可既然活下来了,便不能白白地活!” 少女猛地站起:“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近日皇宫正在招收新人……” 话未说完,便被少女打断:“你想混进去当侍卫?哥,我们四处漂泊,连个户籍都没有,怎么过得了皇宫核查!” 少年的目光略有躲闪,侧过头,低声道:“我会有办法的。” 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少女拔足焦急地追着,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哥——” 她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起,险些从树枝上滚落下去。 她一把扶住身旁树干,这才稳住了身形。 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阿姣闭了闭眼,沉沉地吐了口气,复才睁开眼。 正值深夜,头顶月牙弯弯,星河高悬,远处依稀能看见灯火楼阁,是这方圆十里唯一的烟火之处。 快过子时了。 阿姣翻身下树,轻盈地落了地。确认周围无人后,她弓起身子,快速往那烟火之处奔去。 那是皇家的避暑行宫。 她一月前接到哥哥的来信,说自己被安排进了定州的避暑行宫当差,让家里人一切放心。语句朴实平淡,字也平平无奇,看得出是为了避开家信检查而刻意为之。但兄妹之间自有一套密语,阿姣看得懂哥哥的意思。 她三日前抵达定州行宫,在外隐秘游荡了几天,终于摸清了此处建筑构造和守卫换班时间。 按照哥哥的意思,子时过后他会在东南墙角水渠边等她。想到兄妹俩许久未见,她不禁有些雀跃。 行宫外有重兵把守,阿姣看着那一队巡逻侍卫绕过墙角,立时从树影中冲了出来。行宫附近大树皆被推平,防的就是像她这样的人藏匿其中,她需要在下一队侍卫到来之前就翻入宫墙。 她如一只雀鸟擦着草叶飞过,几息之间便掠上扎着荆棘的墙头。她贴着外壁,脚尖踩住一块微微外凸的墙砖,屏住呼吸,让自己的黑色身影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但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到下一队侍卫巡逻时盔甲摩擦的声音。 她有些疑惑,却也不敢错过这个机会,探头往宫墙内望了一眼。 不远处,一个人影立在水渠边,不是哥哥又能是谁? 她心中一喜,立刻一个纵身翻过宫墙,贴着墙根朝他奔去。 哥哥听到响动回头,朝她在唇边比了个竖指。 她按捺住心头欣喜,待到了哥哥面前,才几乎用气声道:“哥,外头怎么没有人?” 害她紧张好久。 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轻轻摇头:“不知道。前几日他们不是这个时间。” 阿姣蹙眉:“该不会是我们被发现了罢?等着瓮中捉鳖?” “不会。我们两个不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少年道,“皇帝和一众皇后妃嫔、皇子皇女现在都在行宫避暑,或许是贵人们另有什么安排。” 不欲再浪费时间,少年匆匆道:“我喊你来,是因为我有东西要给你,这些留在宫里不安全,你到了宫外把这些看完,然后就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阿姣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叠纸抄,塞入怀中,郑重点了点头。 “上个月入伏,皇帝刚来这行宫,随行的还有刘钧那厮,我身在外围,只能勉强打听一些东西,虽不知多少有用,但记下来总不会错。”少年道,“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你就……” “哥!”阿姣瞪着他。 少年看着许久不见的妹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你从前总同我说,要徐徐图之,要韬光养晦,可是我等不及。阿姣,你看看父亲的下场便知道,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那刘钧常年在宫中,偶尔出宫也是周围围得跟个铁桶一样,我只有在宫里才有机会下手。不过……你是个姑娘,你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倘若哥哥出了事,你就远离京城,好好过日子去。” “哥,我和你是一条心的。”阿姣道,“我手上还保留了不少刘钧党羽的罪状,那些劣迹不是没有人报官,只是都被摆平了。还有与他沆瀣一气的陈家,陈家家大业大,旁支的阴私之事更是只多不少。你若需要,便在家信上提一句,我寻机会再详细转交你。” 少年应了一声,催促道:“好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去罢。” 阿姣依依不舍地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有些小女儿家的眷恋,想和哥哥多说几句:“哥,你在这里面,他们不会欺负你罢?我听说能在宫里做侍卫的都得是成年男子,你就算篡改了人家的报名册混进来,可看着也不像……” 少年脸上浮现出几分不自然的表情,但黑夜里看不清楚。 他轻咳一声:“少操心这些!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 阿姣撇撇嘴,终于不敢再留,按原路翻出了宫墙。少年仰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墙头,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又很快被压下。 他匆匆往自己的住所赶去。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走后,阿姣攀着外墙,又悄悄探头,亲眼看着哥哥进了房间,才终于跳下了宫墙。 住得好偏僻啊,阿姣心想,她的哥哥一定是因为没有依仗,才只能被分到这些地方住着。 不过今夜也好奇怪,她在墙头看了那么久的哥哥,竟然一队巡逻侍卫都没有经过,莫非这就是运气? 她回到幽深的树林中,靠着树根坐下,点上火折子,去看那纸抄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字是用磨细的炭笔写的,阿姣凑近了看,愈看眉头愈紧。看罢,在心里长叹一声,把那纸抄上的东西都记下,点火烧了。 她熄了火折子,揉了揉眼睛,正准备趁夜色赶路离开,却忽然觉得周围声音好像不大对。 远远地,似有喧嚣。 她三两下踩着树干上了树,却发现远处的行宫竟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子时已过,行宫中人早已歇下,怎么会又突然热闹了起来? 她心里疑惑,却又不敢过去一探究竟。她犹豫着在树枝上坐下,心想要不等这夜过去了再说,万一哥哥有什么新安排呢? 还没等她想明白,一声清晰的军号就传入耳畔。 阿姣瞳孔骤缩。 即便是在这幽幽深夜,也能看到从西面而来的黑色铁骑,举着火把朝行宫冲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 就算是有刺客,也不至于出动军队,难不成—— 有人造反? 造不造反,谁当皇帝,对阿姣来说没什么区别,她也不关心。 可是,哥哥还在里面啊!这种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这群最底层的侍卫! 她再也忍不住,跃下树梢,朝行宫狂奔而去。 此刻的行宫外当然不会再有人巡视。她熟练地翻上宫墙,举目四望,只听杀声震天,行宫中央已是一片火海,有零零散散的宫人往外逃,却又被乱军一刀斩下。 阿姣心里一沉。 这里是行宫里最偏僻的地方,乱军的目标是皇帝等人,一时半会也不会特意往这里增派人手。阿姣咬唇跳下高墙,往哥哥的住所跑去。 乱军应当是从外围包抄而来,这里已经被路过的乱军清洗过一番,尸横遍野,死状可怖的宫人们七横八竖倒了一地。 阿姣与哥哥走南闯北这些年,也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还是叫人心悸。 哥哥的住所门没关,阿姣刚冲进去,就险些被门槛边的尸体绊了一跤。 她低头,借着月色,看清脚下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少年人,喉咙已经被割开,死都没有瞑目。 她又抬起头,看清倒在床脚的人,不由惊慌失措。 “哥!” 两炷香前还好端端的、会揉她脑袋的哥哥,此刻却倒在床边,被人一枪捅穿了左胸,闭着眼睛,生死不知。 她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息,可夜风呼啸,将门窗吹得哐哐响,她哪里探得出那点微弱的气息? 她抓着哥哥的胳膊,肝胆欲碎。 其实从哥哥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两人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阿姣曾想过,也许哥哥会被刘钧察觉身份,死在刘钧手里,又或者莫名其妙卷入宫廷斗争,受冤而亡……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想过会是这种结局。 怎么、怎么就突然有人造反了呢! 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满是血污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开来。 “阿姣……”他气息奄奄。 “哥!”她惊喜地小声叫着,又抽抽鼻子,想要扶他起来。 “别。”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很费力,“你……走。” “我带你一起走。”阿姣道,“现在外面没有人,我可以带你走的!” 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珠,微不可察地摇头:“来不及……我快要……” 他今夜不当值,按理不该出现在外面,是他与同屋的人借口说要解手,才出去见了妹妹一面。可不成想,回来刚睡下不久,便感觉大地一阵颤动,伴随着阵阵惊呼,铁甲交错之声接踵而至。 同屋的人是个急性子,打开门就要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料正好被叛军一刀毙命。而他本来想躲一躲,却还是被叛军发现,他虽有武艺傍身,若在平时或许还能一战,但当时手无寸铁,屋内还没有其他出口,又岂是对方对手? 他能感觉到生命从自己身体中快速流逝,他看着面前哽咽不已的妹妹,不由感到万分后悔。 倘若……今夜不曾约她就好了。 可是上面的人做事,哪里会让他们这些尘土里的人知晓呢? “哥,哥,求你再坚持一下,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阿姣收住眼泪,咬牙想找东西给他止血,却被哥哥按住了手指。 他没用什么力道,可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便不敢再动。 “听我的,现在就跑。”他几乎是在哀求她,“我们家……也就剩你这一个了。” 他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袖子上,她下颌绷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他的话是对的。她现在一个人逃跑,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阿姣。”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催促着。 她抬起头,努力握了握他的手:“好,我这就走。” 她松开他,在他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退了出去,然后跑出了大门。 后背被汗水打湿,夏夜的风一吹,却又激起阵阵凉意。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气,让她无端想起了早逝的父母。 他们死的时候,她才八岁,甚至都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而如今,就连哥哥也要离自己而去了吗? 第2章 万事靠自己,绝不可软弱。…… 阿姣行至屋侧,突然听见拐弯处传来脚步声,她呼吸一屏,无声无息地翻上房梁。 “你们搜那边,我们搜这边,免得有漏网之鱼。”一个粗犷的男声道。 有人哼了一声:“这里都是阉人住的地方,即便是活着,又能活多久?” “蠢材!谁让你搜阉人了!现在乱成这样,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皇子妃嫔趁乱跑出来?搜的自然是他们!” “……是!” 阿姣垂眼,看着几个士兵的阴影从自己底下走过。 待人走远后,一滴泪终于坠了下去,渗入血红色的土壤中。 阉人住的地方?这里怎么会是阉人住的地方?这里明明应该是侍卫住的地方! 可她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有哪一具是侍卫打扮?而横死在哥哥房门口的人,也分明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郎。 她手脚冰凉,许多线索串在一起,让她不得不往最坏的方向去想。难怪,难怪哥哥明明未到年岁,却无人怀疑过他的身份,难怪哥哥从前总是一口一个阉狗地喊刘钧,这一次却只字未提…… ——你又是何必啊,哥哥! 她恨他的隐瞒,恨他的执拗,恨他的一意孤行,脚下却还是忍不住走回他的住所。 阿姣回到屋中,蹲下身,摸到的却只有哥哥渐渐冰冷的皮肤。 他垂着头,双眼却还是望着门口的方向。她伸出手,替他合上了眼睛,又抹去他脸上的血污,让他走得也干净些。 倘若家里不曾出事,他如今也该是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郎,准备读书科考,与婉娘的婚事也已提上日程。又或者不曾执意报仇,那他也可做个快意江湖的少侠,青梅煮酒,仗剑红尘。 但他却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至死都没敢告诉她。 心脏像是被一根丝线绞住,愈绞愈紧,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的床头有一枚牙牌,她取过,那牙牌上刻的是哥哥的宫中假名。他便是用这个名字与她寄的家信。 如今想来,是她天真了,哥哥哪有什么本事篡改皇宫的侍卫名册,他定是用手段顶了其他人的新宦身份进来的。 她将那牌子塞入怀中,仰头盯了一会儿屋顶,这才把泪意忍回去。 从今往后,她只有孤身一人,万事靠自己,绝不可软弱。 阿姣起身正准备离去,却忽然听到那两名士兵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一个闪身,就藏到了墙角的衣箱之后。 就在这时,面前的衣箱突然喀嚓一声响动。 她汗毛倒竖,如临大敌,下意识地从靴子里拔出匕首横在胸前。 不是幻觉。 这个衣箱,此刻正在微弱地颤动着。 一个衣箱……总不能是突然成精了罢? 她死死地盯着它,就见它一寸一寸地挪动着,然后从箱底和地面之间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 一只活人的手。 一只小小的、活人的手。 阿姣一个激灵,险些把舌头咬破。 那手伸出来,将衣箱用力一推,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 随后,一颗小脑袋从底下冒出了一个尖,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睁得圆圆,和阿姣大眼瞪小眼。 阿姣:“……” 她难道真的见鬼了不成?!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里来的小孩?!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神,就听见外面传来人声:“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过去看看。” 几乎是本能地,她一把将那颗脑袋按回了地底下,用身子堵住了缝隙。 火把的光渐渐近了。 阿姣躬身伏在衣箱之后,看见墙壁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 “是这里吗?”一个人举起火把照了照,“里面两个人都死了。” “听声音应该就是这里。”另一个人道,“搜一搜吧,别是什么人藏这儿了。” 两个人先是检查了一下门口的尸体,确认已经死透后,又检查了一遍屋内的尸体。 “这个人好像还有点功夫。”一个人道,“这里头还有打斗的痕迹呢。” 另一人嗤道:“一个阉人,会些花拳绣腿又有什么用?” 这屋子不大,一眼便可看尽。 “这箱子里会不会藏了人?”那士兵举着火把靠了过来。 就在他即将弯腰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一道冷冷的短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 “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下意识地丢了火把,捂着脸跪倒在地:“我的眼睛!” 另一人遽然转身:“什么人!” 几乎是同时,一只火把迎面丢了过来,他倾身一避,再抬头时,就见同伴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身形瘦削的黑衣人用膝盖压住他的肩膀,一只手扯开他脖子上的铠甲领,另一只手中寒芒一闪,鲜血四溅,一匕封喉。 士兵大惊失色,正要高呼来人,就见那黑衣人一眼瞥来,手中匕首一掷,直奔面门袭来。 若那匕首冲的是脖子或胸口,都会被铠甲挡住,可偏偏冲的是暴露在外的面门,他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只听得一声血肉撕裂的声音,仿佛整个脑袋都被贯穿。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面上肌肉每动一分,便是痛不欲生。 那年轻人提了手下亡将的长/枪走来,将他逼退到墙角。 他这才发现,这黑衣人长得竟然和床边那具尸体颇为相似。火光映照之下,他脸上血迹斑斑,杀人手法之娴熟凌厉,与他们这些正统军伍出身的人大为不同。难不成,这行宫之中,还另外藏了一群刺客? 他想问问对方想要什么,却口齿不清,只能用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 那黑衣人只冲他冷笑了一声,举起长/枪,朝着他的左胸,用力地、狠狠地刺了下去。 那薄薄的铠甲,能挡得住飞来的匕首,又岂能挡得住精炼的枪尖。 噗呲一声,她刺进去,又拔/出来,血肉翻卷,溅在她的黑色衣襟上,像是沾了夜雨,晕开点点的水渍。 火把散落在地,悄然点燃木质的床榻。 她丢掉长/枪,朝衣箱走去。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地底下望来,惊恐地与她对视。 阿姣现在略微冷静了下来。能在这里出现的小孩,想必一定是哪位皇子了。 话本传奇里总写皇宫里有密道,专供贵族逃生,说不定这行宫里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密道出口会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怎么只有皇子一个人逃了出来。 如今这小皇子亲眼目睹了她杀人,不知会留下什么祸患。若是要一起杀了他,稚童何辜,她下不去手;可若是带他一起走……开什么玩笑,天都要变了,她带个前朝皇子在身边,是嫌自己命长? 正迟疑间,就听那皇子怯怯地道:“……着火了。” 阿姣扭头望去,屋中确然已经起火,但那火烧得并不算太快,她若想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又回过头,去看那小皇子。 “你杀人了。”小皇子忍不住望了一眼身边被割断了喉咙的士兵,往里缩了缩。 阿姣蹲下身,道:“殿下,他们是叛军。” “……我知道。”小皇子仰起脸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他脸上沾了不少尘土,想来在密道里走得很是狼狈。 “你杀了他们……你是来救我的吗?”小皇子问。 阿姣心道,这小皇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宫的,居然如此天真好骗,在他眼里,莫不是世上只有叛军和护卫两类人? 她不愿久留,只道:“殿下,我出去看看。” 皇室纷争与她无关,怪只能怪这孩子太倒霉,是生是死,还是由老天决定罢。 她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小皇子的声音细如蚊呐,仿佛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我害怕……你可以带我去见母后吗?” 阿姣脚步一顿。 母后?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衣箱旁边,惊愕道:“你是太子?” 小皇子茫然地望着她,仿佛不明白她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她一把推开衣箱,这才看清底下原来是一圈石头做的井沿,经年累月,已经被磨得快要和平地融为一体,而那小皇子正灰头土脸地跪在被填平的枯井里头,身边散落着几块零碎的银钱和首饰。 她连忙伸手将他抱了出来,掸去他衣上泥土,发现他身上锦缎绣的正是金光灿灿的四爪蟒无疑。 她心思急转,先前所有念头登时打消,再抬眼时,已然是眼眶泛红。 “太子殿下,竟真的是你!”她去摸他的手臂,“可有哪里受伤?” 小太子摇了摇头。 他抓住她的衣角,仿佛将她当成了什么救命稻草:“是母后安排你来接我的吗?她在哪里?” 阿姣当然不知道皇后在哪里。 她抱起小太子,道:“殿下,我们先出去。” 他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大,但已经很重,她抱着他着实有些吃力,好在这小太子很听话安分,趴在她肩头一动也不动。 火势已经不小,她带着小太子刚跑出住所,就又听不远处传来隆隆马蹄声。 传讯用的烟花在天空炸响,不知哪里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喊:“庞王谋逆!所有将士听令,即刻救驾,拿下乱臣贼子人头者,赏金万两!” 阿姣愣了一瞬。 怎么,皇室的援军这么快就来了? 她藏在廊下,看着远处掠过的军马人影,轻轻拍了拍小太子的后颈,道:“殿下,你认得他们么?” 小太子用力地摇头。 她觉得有些奇怪,低头去看,才发现他竟一直死死闭着眼睛。 “殿下,睁眼瞧一瞧,他们若真的是……” 孰料这小太子摇头得更加厉害:“不要!全是死人……”他呜咽着,不肯再说下去。 阿姣恍然。这小太子怕是养尊处优惯了,看她杀人已经是极限,如今一到外面,看到这尸横遍野的惨象,没有晕过去已经很好了。 她垂眼想了想,道:“殿下,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母后让我藏在柜子里,不知道怎么我就掉下去了……怎么喊,都没有人理我……”小太子抽噎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出来了……” 果然是有密道。 “殿下,你一个人可以跑得出去吗?”她开口。 小太子终于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她的侧脸:“你不带我去找母后吗?” “殿下也看到了,那两名叛军进来,就是为了搜查殿下。我为了保住殿下,与他们厮杀中受了伤,怕是走不远。”她语气沉静,“殿下乃未来天子,有龙气庇佑,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他慌乱中扯下了她的发带,她满头青丝顿时散落一肩。小太子眼泪汪汪,搜肠刮肚地道:“你是哪个宫的?你救我,我一定会向父皇讨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是太子,你不能不管我!”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密道里边哭边走,摸索了好久才终于见到一个活人,现在又是满地尸体,他怎么可能独行! 阿姣心底微哂。 这种时候倒终于耍起太子的威风了。 “殿下你听,”她道,“好像又有人来了。” 小太子果然忍不住东张西望,却又免不了撞见一番血腥景象,害怕地躲到她的怀里,恨不得抱住她的腿不放。 阿姣不由疑惑,那些茶楼说书、话本传奇中讲的皇室勾心斗角,什么自幼培养、少年老成,难道真的是信口胡来?眼前这个太子的表现,怕是连山匪家的儿子都不如。 她抬手,对着小太子的后颈干脆利落地劈了下去。 她将昏倒的小太子平放在地上,从他手里抽出发带,重新扎好,踮足跃上了屋顶。从这里遥遥望去,行宫中央一片混乱,分不清哪里是援军、哪里是叛军。 小太子既然原本是和皇后待在一处,那想必也是在行宫中央。她心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心中有了数。 叛军为了杀皇帝,早早就在行宫中央放了火,而这里偏僻,除了哥哥住的那一间,并没有其他地方着火。 她在屋顶坐了半晌,看人海厮杀交战,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远处那只写着“庞”字的旗帜就缓缓倒下,淹没在乌压压的人潮中。 人嘶马鸣中,她冷笑一声。 这造反,来得快,结束得更快,反而衬得这满地尸体像场笑话。 她跳下屋顶,回到哥哥的住处。她捡了几块正在燃烧的木板,扔到路上和其他屋子里。毕竟如果这里只有一间屋子起火,实在怪异。 而后她将门口的小太监尸体拖到外面,又将那扎在士兵脸上的匕首拔了出来,想了想,远远地丢去了其他房间。 “哥哥。” 她弯下腰,身后热浪滚滚,火舌似乎要舔上她的衣角。她将哥哥扶正躺好,一滴泪落在他脸上,又很快被热浪烤干。 “我和你是一条心的。”她笑了笑,低声说道。 阿姣快速脱下了身上外衣丢进火堆里,抓起衣箱里一件内宦袍子就披上。她身形灵巧,很快就从火海中钻出,跑回小太子身边,将他一把抱起,又钻回了房间。 她刚把小太子放回枯井中,身后一根横梁就喀的一声烧断,她就地一滚,掌心都被地面烫红,脚踝处更是不可避免地被砸了一下。 小太子在呛人的烟尘中醒来,边咳边流泪:“救命!救命!呜……有人吗?来人啊……” “殿下!”她膝行而前,按住他的肩头。 小太子在烟熏火燎中勉强睁开眼睛,看清是她后不由嚎啕大哭,抓着她的手臂就想爬上来。 “殿下!听奴婢说!”阿姣厉声喝道。 许是他从没被人这么凶过,一时竟呆住了。 “殿下你刚才晕过去了,没有看到外面是多么凶险。现在火太大了,我们只有回到下面,原路去找皇后!” 小太子张了张嘴:“……可是母后不理我。” “那我们也可以在下面暂时避一避!”阿姣道,“殿下,再不下去,我们两个就都要被烧死在这里面了!” 小太子到底还是没见过这火海一般的阵仗,抹着眼睛往下挪。 他哀哀道:“你不会丢下我吧?” “不会的殿下!你先下去,奴婢才能殿后!”阿姣催促道。 小太子终于消失在了枯井里。 阿姣忍着脚踝的痛,也钻入了枯井之中。这枯井实在是窄,小太子在里面尚有余地,她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下来,四肢都缩成了一团。 她伸手,将外面地上的衣箱拉了回来,盖住这里的井口。那衣箱虽是木质,但涂了涂料,虽会被烧焦,但也不至于被烧化,挡一挡烟火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后背抵着衣箱的底座,趴在被填实的泥土上,腿下压到了几块银钱和首饰——这肯定不是小太子掉的,那只能是住在这里的人藏的。太监俸禄微薄,藏一些私房也无可厚非。那衣箱放在这上面,或许就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正胡乱想着,就听小太子的声音从密道里幽幽传来,带着一丝微颤:“你还在吗?” “奴婢在。”她把那些东西扫到一边,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便摸到了石壁上一个窄窄的开口。 她提着气爬了进去,很快就碰到了小太子的手。 小太子立刻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她伸出手又在墙壁上摸了一会儿,摸到一个勾环一样的东西,用力一拉,一块石砖便被她拉了出来,堵住了方才的开口。 “殿下,这个先前就是开着的吗?”她问。 小太子道:“不是,我拉了好久才拉开的。”顿了顿,又分外委屈道,“我还以为我要死在这里面了。” 她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随口道:“太子殿下吉人天相。” 心里却在想着,哥哥给的纸上没有提到密道的事情,想来那个衣箱并不是他的,藏银钱和首饰也确实不像哥哥的风格,那只能是与他同屋的小太监做的了。小太监粗心大意,只发现这口被填的枯井里适合藏私房钱,压根没发现这里还有个伪装好的密道。 她疑心皇室也根本没发现这里有个密道,哪有密道出口会在太监房中的道理?可皇室若不知道,那皇后把太子塞这里面来作甚? 这密道里面比外面宽阔一些,她可以稍稍舒展四肢,弯着腰跟在小太子后面走。 “不瞒殿下,奴婢入宫不久,刚被分来这行宫当值。”她说话声音很轻,而这密道又太过幽静,她的声音在里面回荡,颇有几分鬼魅之感。 小太子攥着她的衣摆,吃惊道:“你不是母后安排来接我的吗?” “让殿下失望了,奴婢身份低微,从未见过皇后娘娘。”她道,“奴婢只是恰好住在这间屋子里而已,又意外找到了殿下。但请殿下相信,奴婢对殿下一片赤诚,绝无二心。” 小太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嗯。”又沉默了一会儿,补了一句,“你杀的是叛军,我知道的,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杀我,我是太子嘛。” “殿下明白就好。” 小太子扯了扯阿姣的衣摆:“能点灯么?这里面好黑,我……” “奴婢的火折子都用完了。”她说,“而且殿下可知,这里密不透风,若是点亮火烛,最后人就会被活活憋死。” 小太子震惊:“有这种事?” 阿姣:“……” 阿姣:“殿下想想,若是用罩子罩住燃烧的蜡烛,那蜡烛可不就是烧一会儿就熄了?因着蜡烛把里面的气都烧光了,若是人放进去,也会窒息而死的。” 小太子咬唇:“真的吗?我从不知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奴婢自小在民间长大,又比殿下年长,见过的东西自然比殿下要多一些。”阿姣道。 因为没有光,所以这密道仿佛漫无尽头。 小太子折腾了一晚上,很快便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央求她:“我们歇歇好么?” “找陛下和娘娘要紧,要不殿下在此歇息,奴婢去前面探探路?”她问。 “不要!”小太子一把拽住她的手,慌忙道,“你留下来陪我!” “殿下若是害怕,可以喊奴婢,奴婢会一直回应的。” “那也不行!”小太子死死地拉住她,“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这密道之中回音荡来荡去,荡得他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就会想起那血肉乱飞的满地横尸,这宫人若是不在身边,他恐怕会被活活吓死。 阿姣叹了口气,只好坐下来陪他。 他挪了挪身子,蹭到她旁边,似乎要确认她的确是在身边。 第3章 那奴婢今后,还要仰仗殿下…… 一旦没人说话,这里面便寂静得可怕。小太子只好开始没话找话:“方才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晕过去了?” “有叛军找了过来,朝殿下放冷箭,事出情急,奴婢只能抱着殿下往地上滚,结果殿下磕着头,惊吓过度晕过去了。”阿姣面不改色,“好在那叛军只有一人,被奴婢及时解决了。当时奴婢抓起地上的箭朝他一扔,就直直扎进了心脏,那叛军血溅了足有三尺高……” 小太子尖叫一声,捂住耳朵:“别说了!” 阿姣顺从地闭嘴。 小太子又往她身边挤了挤。 他冷静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那怎么又回来了呢?” “奴婢带着殿下又跑了一段,不料竟迎面撞上了几队散兵。原来是援军赶到,这些散兵都是仓皇外逃的叛军,他们看见殿下,想要抓住殿下当人质,奴婢只好又逃了回来。实在无处躲藏,便想起了殿下来时的地方。” “真的是援军到了吗?”小太子惊喜地问,“那父皇和母后……” “所以奴婢才想带殿下原路返回,说不定皇后娘娘就在入口等着呢。”她想了想,道,“殿下若走不动,那奴婢便背着殿下走,可好?” 小太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忸怩起来:“我毕竟是太子,而且已经八岁了,父皇说我要当男子汉,这样不好罢……” “奴婢为殿下做牛做马,都是应当的,殿下不必介怀。”嘴上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认知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应该开始“耀武扬威”,打肿脸充胖子,非要做点什么力证自己是个大人了,这位太子殿下倒好,不知道是被皇家保护得太好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还在天真撒娇,让她哭笑不得。 小太子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道:“不了。我待会儿自己走罢。”他舔了舔嘴唇,道,“你有水么?” 当然没有。 小太子虽然失望,但也是意料之中。阿姣安慰他:“出去后自然是有吃有喝,断不会委屈殿下的。” 二人歇了一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阿姣算了算自己的脚程和时间,狐疑道:“殿下,你先前和皇后娘娘住在行宫的哪里?” “就在母后的寝宫里。” 皇后的寝宫,那确实应当就在行宫中间那一片,怎么会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作为一条密道,应该求近求快才是,总不可能在地底下故意弯弯绕绕,那不是平白浪费时间么? 想到这儿,她不由心里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殿下,我们两个手拉手,你贴着左边,奴婢贴着右边,然后一起走好么?” 小太子虽然不知何意,但还是照做了。 阿姣叮嘱道:“另一只手一定要一直放在墙上。” 小太子不禁咽了咽干渴的喉咙:“墙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东西罢?” “别慌,我们慢慢走,殿下若是摸到了什么,就告诉奴婢。” 小太子点头应好。 不知走了多久,阿姣感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忍不住道:“殿下不必紧张,奴婢一直在,你不用一直扯着奴婢的。” “啊?”小太子困惑地停住,“不是你一直在扯我吗?” 阿姣一默。 “殿下别动。”她将右手从墙壁上放下,然后转过身朝左边走去,直到触到了左侧的墙壁。 这左右之间的距离……似乎比先前宽阔了些,难怪二人拉手需要的力度变大了。 小太子忍不住贴紧了她:“怎么了?” 阿姣脑中浮现出一个不妙的猜想。 “没什么。”她勉强笑了一下,“继续走罢。殿下还是靠左走,奴婢还是靠右走。” 没走多远,两人便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两手交握的地方。 小太子惊得跳起,抱紧了阿姣的腰不敢撒手:“这是什么!” 阿姣的心直直坠入了谷底。 “殿下……如果奴婢没猜错,”她伸手在那冰凉的墙壁上摸了一会儿,“这密道里,有岔路。” 小太子一呆:“岔……岔路?” “是的,岔路。”她沉声道,“也就是说,我们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条在左边,一条在右边,中间隔了一堵墙。我们不知道两条路分别通往哪里,也不知道刚才走过的路里是不是也有岔路,更不知道殿下从皇后寝宫过来时,有没有走岔了路。” 密道里寂静了很久。 她感觉身边的小孩子哆嗦得越来越厉害,连她的衣角都被泪水打湿。 “那怎么办?”他哑着嗓子哭道,“我们还出得去吗?” 阿姣没有回答。她此刻才真正开始懊悔,暗骂自己实在是胆大妄为,连皇宫的门都没见过,竟然就敢在帝王家地底下乱走。 哥哥能顺利进宫,想必也是进行了一番细致筹划,哪像她,见到太子就昏了头,还妄想能借此一步登天,实在是愚蠢至极! 事到如今,除了听天由命,还能如何?若是活着,那便是老天开眼,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若是死了,那就说明他们家合该今夜灭门!到头来还拉了一个太子垫背,倒也不亏,毕竟当初家里被满门抄斩,虽是刘钧陈家主谋,但最后也是得皇帝点头。 她被自己这略显恶毒的想法惊了一下,抿了抿唇,摸索着去擦他脸上的泪珠。 “殿下放心,陛下和皇后也一定会用尽全力来找殿下的。”她道,“这里头没水喝,殿下别再哭了。” 此言一出,小太子果然迅速止住了眼泪。 “依殿下看,我们是在原地等人来救,还是随便选一条路呢?”她尽量放柔了声音。 越到关键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小太子哽咽道:“随便选一条罢。” 原地不动,实在是太像等死了。他才不要。 “好,不愧是太子殿下,当机立断,有勇有谋。”她胡乱夸了一句,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走。 阿姣今夜实在是耗费了太多体力,刚下密道时就隐隐觉得腹中饥饿,现在在里头被闷得久了,有些呼吸不畅,更是觉得手脚酸软。而那被横梁砸过的脚踝,应该也是肿得厉害。 可她不能流露出任何一点退缩的意思,这小太子现在全盘信赖她,拿她当精神支柱,她若倒了,他定然也要崩溃了。 “我还是渴。”小太子越走越慢,拉着她的手软软的,声音小小的,“也好饿……但是更渴一点。” 她停下来,手指摸上他干皱的嘴唇。 “那殿下,我们先睡一会儿可好?睡着了,就不饿也不渴了。” 他点了点头,把头埋进她的臂弯。 她坐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膝盖上,用胳膊给他当枕头垫着。 小太子的呼吸很快平稳下去,陷入了梦乡。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有那庞王造反,也早该睡了。 她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四周,心中一片茫然。 或许她当时就不该脑子一热,和太子纠缠上;又或许她也不该惦记着哥哥的未竞之志与父母之仇,早早跑了便是,好歹在江湖上还能混个温饱……她才十六岁呢,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人一停下来,便容易松懈,胡思乱想间,她也渐渐困倦起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等她惊醒的时候,手脚都麻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她动了动胳膊,膝盖上的小太子似乎也醒了,喃喃道:“水……” 阿姣抿了抿同样干裂的嘴唇。 她伸手想去摸一摸他,不料却摸了一手的滚烫。她一惊,俯身抵住他的额头,确定这小太子体温确实不正常。 怎、怎么这就烧上了!宫里的孩子这么脆弱么!她不过就是把他敲晕在地上躺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她连忙摇了摇他,小太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虽然看不见东西,但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 “我好难受……想喝水……”他吸着鼻子,靠在她的肩膀上,“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会不会死啊?” “殿下开什么玩笑呢,殿下没有生病,殿下只是累了而已。”她抚摸着他的后背,见他暂时问题不大,便稍稍放了心,“奴婢会带殿下走出去的,殿下再睡一会儿罢,醒了就能见到陛下和娘娘了。” “你不会……骗我罢?” “奴婢不敢欺骗殿下。”阿姣道,“太子乃是储君,欺骗太子不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是要砍头的,奴婢绝不敢这么做。” 小太子恹恹地嗯了一声。 “渴……”他昏昏沉沉地重复。 阿姣垂眸想了片刻,将手在衣服内侧擦了擦,然后用力咬破指尖,伸到他唇边:“殿下……” 甚至不用她提醒,嘴唇被沾湿的一瞬间,小太子便本能地一口抿住了她的手指,甚至还咬了咬,汲取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她抱着他,不由想起自己从前在路边喂的小野猫。 那小野猫也是这样,夏日炎炎,找不到水喝,她倒了一些水在掌心,它便两脚搭在她手上,贪婪地舔着她掌心的清水,舔完了还不够,还要把从指缝里漏下去的一点舔干净,它的牙齿擦过她的皮肤,有些刺疼。 指尖一点伤口其实出不了太多的血,她也没有爱心泛滥到愿意为他划一道大口子,感觉差不多了,她便把手指抽了回来,在衣服上擦了擦。 小太子勉强满意了一些,咂了一下嘴,继续昏昏沉沉地睡了。 阿姣无可奈何地把他抱起来,拖着肿起来的脚踝继续往前走去。 因为密道并不高,所以阿姣必须弯着腰走,加上怀里还抱了一个,没走出多远便腰酸背痛。 这样不行,她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倒不如保存体力等人来救。 庞王造反失败,那皇室必定会派人来搜寻小太子,从哪儿失踪的就从哪儿搜起,那么多人呢,她就不信一个人都搜不到这儿来。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主意再也不走了。 她抱着小太子又歇了一会儿,这次小太子醒得比较快,许是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虽然身上仍是难受,但神智总算是清楚。 他在她怀里挣扎了几下,阿姣问:“殿下有事?” “我之前好像喝到水了。”他含糊问道,“哪里来的?” “这里是地底,墙壁上难免会渗水,按理说这水不干净,不该给殿下喝,但实在也是没别的办法了……” 小太子却直摇头:“不对,我嘴里一股血味。” 阿姣笑道:“殿下还喝过血呢?” “我以前摔跤磕破过嘴唇,就是这个味道。”他在黑暗中皱了皱眉,“可我现在嘴里也不疼啊……你不会给我喝的你的血罢?” “奴婢卑贱之身,怎敢让殿下喝奴婢的血,那岂不是玷污了殿下。”阿姣道,“殿下许是渴了太久,嘴角有些开裂罢。” 小太子半信半疑。他撑着她的膝盖站起来,伸出胳膊去找她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从下巴到脖子,认认真真地摸了一遍。 “殿下在做什么?” “袖子卷起来。”小太子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口气倒是命令的。 她只好卷起袖子。他又从她手肘往下摸,终于被他摸到了食指上的一道痂痕。 “哈,就是你的血。”他逮住了证据,虚弱地咧了咧嘴,“伤口在这里。” “殿下,真的不是。”她道,“这是今晚和那些叛军打斗时留下的。” 小太子愣了愣,最终还是没有更多的证据,放弃道:“好罢。你说不是就不是。”顿了顿,又趴回她怀里,用重重的鼻音说道,“我没有嫌弃你,你放心,出去之后,我一定让母后提拔你到我身边来。” 阿姣笑笑:“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难道还不够多么?” “那怎么能一样。”小太子小声道,“他们一个个都好无趣,没有你有意思。” “奴婢哪里有意思?” “你会武功,会保护我,还知道外面很多东西,总之就是比我身边的人有意思。”他咳了几声,哑着嗓子道,“而且你会跟我说很多话,不像其他人,我问一句才肯答一句,从不肯多说半句。刘钧话倒是多,可是他又太烦了些,而且他年纪也大了。” 阿姣听在心里。 “那奴婢今后,还要仰仗殿下了。” “那是自然,我是太子,我赏你什么,你收着就是了。”小太子舔了舔嘴唇,道,“我觉得好累,走不动了,你也走不动了吗?” “嗯,奴婢也累了。”她说,“殿下方才睡着的时候奴婢又走了一段,实在是走不动了。” 小太子愧疚道:“你身上还有伤呢。” 其实除了被砸肿的脚踝,和手指上咬破的那一点痕迹,她身上什么伤都没有,但她还是心安理得地应了一声。 小太子去抓她的手指,细细地摩挲那道小小的伤口,小声问:“疼么?” 当然不疼。 阿姣:“疼的。” 小太子啊了一声,朝她手指上吹了吹气:“母后说,这样就不疼了。” 阿姣:“……” 小太子:“怎么样,是不是不疼了?” 阿姣:“确实。殿下这样关心奴婢,奴婢真是受宠若惊。” 小太子放下她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阿姣打断:“殿下,越说话越渴。” 小太子扁了扁嘴:“可是不说话……这里面太安静了。” “那殿下想听什么,奴婢说给殿下听。” 小太子思索了一会儿,问:“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去年。” “那说说你在宫外是做什么的?” “奴婢……”她恍惚了一下,“过得不是太好,就不说出来污殿下耳朵了。奴婢给殿下讲讲故事罢。” 她随口讲了两个民间志怪传奇,不料这小太子竟说他看过这书。 “这都是些不入流的闲书,没想到殿下也会看。” “不入流么?”小太子疑惑道,“就放在我房间架子上,母后看见也没说什么。” “奴婢以为,殿下看的都是些四书五经。” “那些也有,但是我不喜欢。”小太子徒劳地咽着干燥的喉咙,“我看完了,想看新的,就会有人帮我换的。” “皇后娘娘倒是很疼殿下。”她想,真是稀奇,堂堂太子看民间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皇后竟然也不管?莫不是真的是她见识浅陋,说不定现在皇室就是这么教育皇子的,从小就要体察民情? 她又换了个神仙故事讲,这个没听过,小太子听得很认真。 这次的故事很长,讲到最后,她的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愈来愈低,愈来愈弱。 怀里的小太子像是一块软绵绵、热腾腾的芋头,她一捏就要化了。 “殿下,睡着了么?”她轻声问道。 他摇了摇头,脑袋在她胳膊上轻轻蹭着。 “再坚持一下。”她说。 “坚持不住了……我好冷……” “殿下不是答应了出去后要提拔奴婢么?太子一诺千金,不可以反悔的。”她哑声道,“奴婢的未来,可全指望殿下呢。” “你方才……故事还没讲完。”小太子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位神仙的结局,是什么?” “出去了才能告诉殿下。” 小太子便不再吭声,她将手指放在他鼻子前,感受着他温热的、浑浊的呼吸,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第4章 听说是你救了太子?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地都晃了晃。 头顶上不知道是什么碎片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阿姣把小太子按在怀里,满身戒备。 小太子攥着她的衣襟,惊惧道:“是塌了吗?” 阿姣紧紧靠着墙,没有说话,待到震动平息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应当不是。” 小太子却不信,彻底崩溃道:“肯定是塌了!” 阿姣别无他法,只能像哄三岁孩子一样去哄他,脸贴着脸,与他轻轻相蹭,同时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不住地轻拍后背,柔声道:“有奴婢在,殿下莫怕。” 他被她整个包裹住,奇异地安静下来。这个宫人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让他一闻就会想起睡完午觉起来暖和的阳光,而且他明明似乎很厉害,可手臂却好软,有些像母后和她身边宫女的感觉…… 他刚放松没多久,就清楚地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他浑身一绷,扭头朝声源方向望去。 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亮。他被刺得睁不开眼,就听身旁人耳语道:“殿下闭眼。” 黑暗之中若是骤见光亮,怕是会失明。 阿姣也扭过头去,听见不远处一人惊喜道:“有人!是太子殿下!” 哗啦啦的脚步声袭来,阿姣闭着眼,感觉怀中一空,是小太子被人抱走了。 她颈侧一凉,适应了一会儿光线后,才慢慢睁开眼,看见一个瘦小的士兵提刀站在她面前,气势汹汹道:“你是何人,胆敢挟持太子!” 她眼风一转,旁边还站着好几个士兵,皆是瘦小之人——这密道也确实不适合高大威猛的将帅。 她还没说话,小太子便已经吓得吱哇乱叫:“你们是谁!” 士兵们又哗啦啦跪了一地:“臣等护救来迟,望太子殿下恕罪!” 小太子本来用双手捂着眼睛的,闻言惊喜地张开几根手指:“父皇母后……咳咳咳!”他嗓子干了太久,一激动便再也说不出话。 为首的士兵,也就是那提刀严阵以待的士兵迟疑了片刻,道:“皇后娘娘派臣等下来寻找殿下,中途岔路太多,是臣与这几位弟兄运气好,才寻着了殿下。殿下受惊了!臣等这就护送殿下回宫!” 小太子挠着嗓子,脸色因为发烧而涨得通红。 他被人抱在怀里,眼睁睁看着阿姣被两个士兵像押送犯人一样押解,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力气,猛捶身下士兵的肩膀。 “殿下有何吩咐?” 小太子咽了半天少得可怜的唾沫,这才终于憋出一句:“把他放开!” “这……殿下,此人挟持太子……” “本宫让你放开!”小太子尖声叫道,嗓子都劈了,“他救了本宫!他不是坏人!”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士兵们都不由一凛,面面相觑。 这小太监看起来眉清目秀弱不禁风的,能救太子?太子殿下该不会是被骗了罢? 但这些话只能私下腹诽,是万不可说出口的,他们只能依言行动,松开阿姣,退到身后盯着她。 阿姣的脚踝因为没有及时处理,此时已经肿得很高。她一瘸一拐地走着,还不忘朝小太子笑笑:“殿下你看,奴婢就说可以等到人的。” 小太子趴在士兵肩头,瘪了瘪嘴。 这士兵穿着盔甲,又冷又硬,硌得他难受。他很想回到先前的怀抱,可看着对方连走路都走不顺畅,他也就没有再开口。 不管他之前是做什么的,一定要向母后撒撒娇,把他要到自己身边来。 小太子在心里暗暗握拳。 出乎阿姣的意料,回到地上之后,她谁也没见到,就被迫和小太子分开,被单独关在了一间狭小的耳室之内。 她扒着门缝,朝门外的看守士兵道:“军爷,军爷给口水喝罢。奴婢好几个时辰没喝过水了。” 明明听得见,可那两个士兵却纹丝不动。 她便不再尝试,靠墙坐下。她和小太子在密道内原来已经待了这么久,连窗外都泛起了鱼肚白。她借着光脱下鞋袜,看见自己脚腕不仅肿,而且还有被剐蹭的伤痕,难怪这么疼。她环顾四周,这耳室里空空荡荡,找不到可用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在食指指甲上咬出一个裂口,然后沿着自己的脚腕伤痕用力地划了下去。同样地,她又在手臂、脖子等处划了几道细小却错杂的伤口,将那身太监的外袍撕出几道口子,又用它擦干身上新鲜流出的血迹。 做完了这些,她便开始安静地等待。 太子殿下与她分开的时候还很不情愿,是那为首的士兵说要先带他去见皇后娘娘,他才暂时作罢的。 按照道理,她早该被提审了,怎么现在还没有人来找她?乱军已经平定,还有比太子殿下安危更重要的事情么? 她等着等着,就不由睡了过去。 能做的都已做完,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所以她这一觉睡得很是放松,甚至还梦见了小时候。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蹲在地上用叶子逗蚂蚁玩儿,一抬头便看见目中含泪的女子。 “我的阿姣……”母亲将她抱了起来,细细端详。 “娘!”她欢喜地应着,“你来看我啦!” 身后的老尼姑双手合十,道:“施主。” “师太。”母亲颔首道,“一月不见,阿姣好似胖了一些。” “虽吃的都是清粥素菜,但小姐胃口很好,这一个月来也并未生过病。”老尼姑道了声阿弥陀佛。 母亲似是松了一口气,朝怀里的她笑了笑:“莫非是真有佛缘不成?” “娘,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她趴在母亲耳边,小声道,“虽然师傅们对我很好,但是这里好无聊……” 母亲只揉了揉她的脑袋,叹了口气:“阿姣莫急,再在这庵中养上一段时日,等身体大好了,娘亲就接你回家。” “哥哥也好久没来看我了……”她嘟囔道。 “你哥哥毕竟是个男孩,经常出入庵中不大方便。”母亲安慰道,“所以阿姣要多吃东西,多锻炼体魄,才能快点见到哥哥。” 母亲今日穿的是件暗色袄子,被阳光晒得暖暖的,烫烫的,她伏在母亲肩上,正要好好撒个娇,怎知身后的老尼姑突然上前,把她从母亲怀里强行扯了出来,动作之粗暴,令她不由痛吟一声。 睁开眼,才发现没有灿烂的阳光,没有温柔的母亲,也没有念佛的老尼姑,只有两个士兵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拽起,往门外拖行。 阿姣忙道:“军爷要带奴婢去哪里?” 一人面色冷峻道:“皇后娘娘要见你。” 阿姣心中一凛:来了。 “二位军爷且把手松一松,奴婢自己会走路,不劳二位费力。既是皇后娘娘召见,也请容奴婢稍理仪容,免得殿前失仪。” 那两个士兵料她也不敢逃跑,便松了手,只是用目光紧紧盯着她。 阿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这才低头随着士兵一路进了一间偏殿。 小小一间偏殿,里面倒是聚着不少人,阿姣匆匆一抬眼,瞥见上首端正坐着一名华裳女子,便立刻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听说是你救了太子?”那女子淡淡开口,声音稳重。 “奴婢万不敢当。”阿姣把头埋得更深,“太子千金贵体,保护太子乃是奴婢本分,但奴婢没有什么本事,若不是有卫兵及时赶到,只怕……” “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起从哥哥床头得到的牙牌和一封封家信落款,果决道:“奴婢戚卓容。” 不消皇后开口,阿姣便用余光瞥见似乎殿中有一个人退了出去。 “在何处当差?” 阿姣一愣,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完了,哥哥给她寄家信,为了掩盖他为宦的事实,故意不提自己的职务,只囫囵带过去,她哪里知道哥哥在何处当差。方才退出去那人肯定是去核对“戚卓容”的资料的,她若是胡乱作答,届时必死无疑。 时间的流速仿佛无限放慢,她额头贴着地面,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怎么,想不起自己在何处当差?”皇后声音骤冷。 “奴婢是……” “母后!母后!” 正当阿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蒙混过关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她。 阿姣没敢抬头。 “你怎么来了?”皇后眉头一皱,“谁守的床?怎么不看好殿下?尚在病中,由得他这样下床乱跑?” “娘娘息怒!”有追出来的婢女噗通一声跪下,“殿下醒来后,便吵着要见娘娘,奴婢实在不敢拦……” “母后!”小太子跑到皇后身边,仰头蹭了蹭她的胳膊,“父皇呢?” 闻言,皇后语气软了三分,揉了揉他的脑袋:“父皇自然是在忙要紧事。你现在先回去好好睡觉,母后现下也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儿臣吃过药了,也睡了一阵了,但是母后为何只打发儿臣去睡觉,不让儿臣做别的事呢?”小太子瘪了瘪嘴,“就算儿臣年纪小,但也知道今晚是有人造反,这种时候,儿臣身为太子还在睡觉,岂不是太荒唐了么?” 皇后不由一默。 小太子的目光望下来,看到地上跪伏的人,不由一喜:“母后,这便是救我的那个太监!你看他身上受了那么多伤,若不是他,恐怕儿臣就死在乱军之中了!我瞧此人伶俐机敏,母后不如就把他指到儿臣身边伺候罢!” 阿姣:“……” 我的殿下,虽然我也很想到你身边伺候,但是造反关头,皇帝尚不见人影,您还在惦记要收身边太监的事,这时机不是更荒唐了么! 皇后果然又是一皱眉:“在太子身边伺候,岂能是这么容易的?我瞧他也不曾做了什么,反倒是带你在地道里乱走,险些酿成大祸。功过相抵,这就罢了吧。” “是儿臣让他带着走的!”小太子委屈道,“母后也不曾告诉儿臣那底下还有个地道,儿臣稀里糊涂地掉了进去,出去后又撞上乱军,不得已才折返,怎会知道那地道有这许多岔口!” 皇后按了按太阳穴。 当时先头的叛军已经攻入了主殿,她情急之下将小太子塞进了衣柜,怎知小太子待在里头还在不老实地乱动,触到了机关,才会掉进了地道里——她身为皇后,甚至不知道殿中有个地道入口。 生死关头,眼看乱军的刀就要砍到她脖子上,是身边的侍卫拼死相护,撑到了羽林军前来接应,她急于离开这个混乱的战场,也来不及去管小太子,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有人手派去寻找小太子的下落。 “娘娘!不好了!”门口忽有一人急急奔进,连礼都来不及行,便奔到皇后身边,用极低的声音飞速说了几句。 皇后立时惊起。 她顾不上国母仪态,一把抓起小太子的手,道:“快,随我去见陛下!” 小太子惊慌失措地被她拉着出了门,跟在后头的还有一帮拥挤的卫队和宫人。 身边的空气仿佛忽然顺畅地流动了起来,阿姣悄悄抬起一点头,发现周围竟然只剩了殿门口两个值守的卫兵。 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军爷,奴婢现下……该如何是好?” 那两个卫兵大概是预料到了什么,一直在朝皇后等人消失的地方望去,面色不虞道:“娘娘未曾吩咐,你便继续在这待着。” 阿姣也不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回到殿中,从怀中摸出那枚刻着名字的牙牌,一边等待,一边胡思乱想。 她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整整两天。等到最后,连殿门口的卫兵都不知所踪,她像个被人遗忘的东西,茫茫然踏出殿门,在这偌大行宫之中逡巡。 她曾在夜里偷偷爬上树梢,朝行宫中央远远眺过一眼,只见那处灯火通明,各色人影来去匆匆,有宫人、有卫队、有嫔妃、有大臣,像是酝酿着什么糟糕的前兆。 她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这架势,该不会是皇帝要驾崩了罢? 她对皇帝全无好感,若不是当年他听信谗言,她们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下场。一想到皇帝说不定出事了,她心里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快慰。 第5章 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 行宫中心现下守卫森严,阿姣不敢接近,只能加入外围洒扫的宫人中,清理被乱军铁蹄踏过的废墟。 “你是哪边的人?以前不曾见过你。”身边一个小太监道。 阿姣道:“我原先是住在东边厢房的。” 小太监吃惊:“那你能活下来可真不容易!庞王的军队就是从行宫东边来的,听说杀得几乎没有活口了,我们西边的倒还活下来了一些。” 阿姣:“运气好罢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小太监忧心忡忡道,“这行宫成了造反之地,今后怕是要荒废了。倘若皇宫里不要咱们,咱们就只能去达官显贵府上碰碰运气了。” “不知道。”阿姣说,“听天由命罢。咱们这样的人,也做不了别的事。” 小太监不由叹了口气。 …… “娘娘,查过了,那戚卓容确与名册画像上长得相符,其他的太监也辨认过了,应是本人不错。” 皇后垂眼道:“是与他相熟的太监?” “不是。”刘钧回复,“与他相熟的,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还活着的,基本也就是认个面熟的程度,话也不曾讲过几句。他们说与印象中的戚卓容长得一样,举止习惯也相差无几。听说这戚卓容平时就做些普通洒扫工作,连行宫中央都没入过。” 皇后不语。 “既查不出什么,就罢了。”旁边的一名须发掺白的男子说道。 “是,首辅。”刘钧拱手。 “左右太子也无碍,想来并不是庞王的人。”陈首辅道,“大约只是一个想投机的太监罢了。你面上赏赐些银两,等过段日子,派人解决了便是。那地道里头不知道他同太子花言巧语了什么,竟让太子这般在意他。”说到这里,他不由责备地看了皇后一眼,“你怎会连底下有地道都不知?” “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又岂能知道啊,父亲!”皇后委屈道。 陈首辅面色沉沉,半晌,道:“太子呢?” “在侧殿候着。”皇后答道。 “把他喊过来。”陈首辅转过身,看着帐帘后床上躺着的人影,“让他们父子见最后一面罢。” 天照二十五年六月初二,庞王举兵谋反,夜袭定州避暑行宫,所幸都司援兵及时赶到,将庞王当场诛杀。然,帝于当晚意外中箭,回天乏术,终因毒发于初五崩殂。是夜,天降大雨,哭声震天。 次日,皇后携太子扶灵归京。 这行宫之中,人人皆着白衣,来去匆匆,没有一丝杂音。已经改名换姓的戚卓容低头打扫路面,这是扶灵车驾的必经路线,不可有一粒碎石,防止颠簸惊扰了陛下安灵。 “戚卓容?” 戚卓容抬起头,顿时一凛。 面前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一身素白的内宦袍子,细细的眼睛眯着,正上下打量着她。 她认得这个人。 在宫外面的时候,她曾和哥哥远远见过他一面,他奉命出宫办事,坐在马车里,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到了目的地下车,也是踩着小太监的脊背作台阶。 “刘公公。”她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你认得咱家?” “这宫中岂会有人不认得刘公公?”戚卓容低眉顺眼道。 刘钧哼了一声:“油腔滑调。”他将袖子一拢,摸出一只盒子来,“你此次救了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念你有功,特命咱家来赏你。” 戚卓容一听,心便冷了一半。 皇后会派刘钧来打赏她,分明就是不打算将她留在小太子身边。但她还是不得不跪下谢恩:“谢娘娘赏赐。” “起来吧。”刘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戚卓容闭了闭眼。仇敌就在眼前,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庞王造反一事,近来行宫中严加管控,四处都有巡逻卫队,普通宫人身上更是不可携带任何锐器。她不是不能徒手相搏,只是代价太大,为了一个刘钧,没必要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是家里仅存的希望,她必须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很好。 她起身从刘钧手中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成色上好的珍珠。 赏赐已经送到,刘钧拂袖要走,却被忽然叫住:“公公留步。” 戚卓容转到他面前,重新递上盖好的锦盒:“公公近来操持过度,这点心意,还请公公笑纳。” 刘钧停住,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皇后娘娘赏给你的东西,你是看不上,要咱家还回去?” “奴婢不敢。”戚卓容上前一步,直接轻轻掰开刘钧的手掌,将锦盒塞了进去,“只是奴婢人微位轻,这样贵重的赏赐,放在奴婢这里岂不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只有放在刘公公这里,才能有它该有的用处。” 刘钧垂眼看了看那锦盒,既不收起,也不退回,只斜睨着她。 戚卓容四下一扫,道:“今日日头毒辣,此处又无绿荫遮蔽,公公想必也是热了,正巧奴婢屋子里头有泡好的凉茶,公公可愿屈尊前去歇一歇?” 刘钧抬了抬下巴:“带路吧。” 她这几日都是和其他太监一起住的大通铺,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外面干活,屋里半个人影也没有。她用袖子擦了擦桌椅,又给刘钧倒了杯茶奉上。 下面人喝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刘钧意思意思拨了拨茶盖,连嘴唇都没有沾湿:“说罢,你是有什么事?” 哥哥给她的纸抄上写了打听来的刘钧喜好,无非是钱财、瓷器这些身外之物,她身无分文,眼下皇后正好来赏赐她,她也就顺水推舟给了刘钧,看来倒是起了点作用。 “不敢欺瞒公公,奴婢那夜救下太子之时,太子曾答应奴婢,往后要提拔奴婢去东宫做事……可眼看太子就要扶灵回京,奴婢……” 刘钧蓦地冷笑出声,茶杯重重一搁,溅起几星水痕:“痴心妄想的东西!太子年纪小,一时兴起说了几句,你倒还真惦记上了?” 看戚卓容脸色发白,又缓了语气道:“我知你并无坏心,毕竟是立了功,人嘛,想往上爬也无可厚非,只是你须得知道,能在东宫伺候的,哪个不是有资历的精细人?东宫的名册那都是要呈给娘娘亲自看的,娘娘不点头,谁又敢放人?你入籍未满一年,又是外围洒扫,从未伺候过贵人,你让咱家想帮你都帮不得啊。” “公公……”戚卓容恳切道,“奴婢学东西快,劳烦您再去跟皇后娘娘说说好话,通融通融。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会一直记得的。” “也罢,”刘钧起身道,“咱家就帮你说上几句,只是贵人们终究心思难测,咱家可不敢保证。” 这是陈首辅发话说要解决的人,留着一盒珍珠在他身上,着实是浪费。 “多谢公公!”戚卓容看着刘钧撩袍出门,忽然又道,“对了,那夜奴婢与太子殿下在一起,说了许多话,其中殿下就有提到公公。” 刘钧脚步顿住,回首不动声色道:“哦?这可真是奇了,殿下同你说什么了?” “殿下说……”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他周围伺候的宫人都很是无趣,不爱说话,唯有公公您话多一些,可是殿下又觉得您年纪大了,太啰嗦了一些。” 周围一时寂静。 片刻,刘钧眯着眼笑道:“这真是殿下说的?” “涉及殿下,奴婢岂敢说谎!” “你今天告诉咱家这些,是为什么呢?” “公公,”戚卓容抬起头,用一种忐忑又明亮的目光望着刘钧,“虽然奴婢自幼长于民间,规矩还要慢慢学,但是这世上规矩端正的人何其多也,能得太子欢心的却少之又少,奴婢有各种法子能哄殿下开心,这有什么不好呢?” “放肆!”刘钧阴沉道,“你这是打算教唆太子?当心拔了你的舌头!” 戚卓容立刻以额触地。 刘钧双手拢在袖子中,注视着这身板瘦削的小太监。眉清目秀,能说会道,又正年轻,无怪乎殿下会喜欢他。 “奴婢想进东宫,一是为了自己,二也是为了公公啊!”戚卓容一字一句道,“谁都知道,在这宫中内务大小,除了皇后,便是公公说了算。可殿下总要长大,又不亲近公公,公公不早为自己打算吗?只要公公手下有人能讨殿下欢心,公公何愁未来的日子呢?” 她想起哥哥在纸抄上记录下的传闻,抬起头,殷殷地望着刘钧:“奴婢愿为公公义子,从今往后,公公便是奴婢的恩人,奴婢的义父,往后奴婢若是顺利进了东宫,还有的孝敬您!” 闻言,刘钧的目光变了变。 他年纪大了,确实早有收个义子的念头。在皇宫中不乏有小太监向他示好,他都暂时按下了,打算等行宫避暑结束后再细细考察。如今忽然冒出一个救驾有功的小太监…… 他不由哂笑,陈首辅说的不错,这小太监着实会投机。 “年纪轻轻,胆子不小!”刘钧冷哼一声,“心里不想着正道,如何能伺候好主子!” “奴婢没有不想着正道!奴婢心里总想着不能辜负殿下的喜爱,要为殿下分忧才是,可奴婢一介粗人,若无人点拨,上哪学好如何伺候主子呢?还望公公垂怜!” 刘钧摸着袖中那一盒珍珠,又想起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冷了脸色,道:“咱家出来得够久了,得快些向皇后娘娘回去复命才是。” “奴婢送送公公。” “不必。”刘钧道,“你还是先把自己该干的活儿干好罢,别到时候先因为打扫不力,冒犯了车驾而掉了脑袋。” “是,谨记公公教诲。”目送刘钧离开,戚卓容终于皱起眉头,掸掸袖子,又找了块布巾浸上水,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手。 真叫她恶心。恶心刘钧,也恶心自己。 可想要站得更高,就必须付出代价。只有站得更高,才能有自己的势力,才能彻彻底底报了家仇——她要的从来不只是谁的项上人头那么简单,她要的,是一家人的清白,是死去的人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 “怎么去了这么久?”皇后整理着小太子的衣襟,看到门口进来的刘钧随口问道。 刘钧看了一眼小太子。 许是因为父皇驾崩,小太子这几日都很是伤心,精神也不好,下巴都尖了不少。皇后动作一顿,拍了拍他的肩道:“下去吃点东西吧,马上要回京,得养精蓄锐。” 小太子依言离开后,皇后道:“有什么事想说?” 刘钧躬身在她耳边说了方才戚卓容转述给他的话。 皇后不由挑眉,轻呵一声:“刘钧啊刘钧,原来元儿就是这么看你的。” 刘钧讪讪一笑:“殿下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是老奴服侍不周,让殿下不快了。” “那个戚卓容跟你说这些,是有所求?” “正是。”刘钧答道,“他想进东宫,在太子身边伺候。” “他倒是可着劲儿想往上爬。”皇后不以为意,“不过太子今日还又提了一回把他拨到身边来的事情,被本宫给搪塞过去了。” “殿下鲜少提要求,难得遇到个顺眼的宫人,若是不允,只怕将来会心心念念惦记着,万一与娘娘生了罅隙就不好了。”刘钧道。 “你的意思是要答应太子?”皇后瞥了他一眼,“可我瞧着这戚卓容也不是个安分的,太子年纪小不懂事,万一养虎为患可不得了。” “老奴明白,首辅大人也说过,过些日子就要把他……”刘钧压低声音,“但是娘娘,您仔细想想,若不是戚卓容,咱们又怎么晓得殿下看起来好说话,实则心里头觉得周围人伺候得都不好呢?他有什么想法都压在心里,连娘娘都不告诉,长此以往,等殿下长大了,还不知要成什么样。眼下有个现成的小太监,初次见面便得殿下青眼,若是以后长伴殿下身边,殿下只会愈发信赖他。这个戚卓容虽然有些急功近利,但人还算聪敏,知道该讨好谁,如此一来,娘娘还怕什么呢?” 皇后若有所思。 太子才八岁,在宫里向来没什么架子,见着谁都是笑眯眯的,若不是那小太监透露,她也想不到他心里原来在想这些。太子怎么看刘钧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当太子时尚且如此,往后登基当了皇上,还不知背着她会做什么。 “本宫明白你的意思。”皇后道,“不过你今儿替他说了这么多好话,他是给了你什么贿赂?” “娘娘这可就冤枉奴婢了,娘娘眼皮子底下,奴婢哪敢做出那等事来。”刘钧笑道,“只是奴婢也确然有些私心,如太子殿下所言,奴婢也确实年纪大了,这年纪一大,就忍不住想着养老送终的事情,像奴婢这等人,没个孩儿承欢膝下,因此早就打算收个义子……” 古往今来,宫里但凡有点权力的老宦官,都会收下面的人做义子,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那戚卓容年纪轻,长得好,又愿意听话,刘钧起了这个心思也不奇怪。 “他真没贿赂你?”皇后半开玩笑道。 “娘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刘钧也赔着笑脸,“那戚卓容从前就是个洒扫杂役,能有什么值钱东西?也就今儿娘娘赏了他一盒物件,他头一回得这么重的赏赐,哪里愿意转手送人,还谢了好久的恩呢。” 皇后拨弄着长长的护甲。穷惯了的下等人,见钱眼开,见风使舵,虽然小聪明不少,但终究是太浅薄了些,成不了大事。不过,这样的人若是给刘钧做了义子,倒是更好掌控。思及此,她颔首道:“去请首辅大人过来罢。” …… 戚卓容没想到她的请求这么快就有了回应。她都已经在计划如果这次不成,如何才能再打点人离开行宫进入皇宫了。 这次来传话的是位宫女,是皇后身边的柏翠姑姑,让她随车队一起回京。 “姑姑稍等,容奴婢收拾一下包袱。” 柏翠却笑道:“戚公公有什么可收拾的?把随身带的物事收一收便罢了,其他的,皇宫里难道还会没有么?” 戚卓容便听了她的话,只极简单地收了一些随身的零碎,便随她去见了皇后。 说是见皇后,其实皇后已经坐在了马车中,柏翠通禀后,那马车帘子也没有撩起来见她一面,只有柏翠又下了马车,转达了皇后娘娘的口谕。 内容无非就是念她有功,加上太子喜欢,便破格提拔她入东宫,做太子的贴身内监。随后又严肃敲打了她几句,不可懈怠,不可骄矜,云云。 戚卓容谢恩后,便前往太子的车驾。 小太子显然是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车帘早早打起,见到她后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又意识到尚在国丧期间,迅速抿了回去,露出淡然的神色来。 “奴婢戚卓容参见太子殿下。”她恭恭敬敬地行礼。 “起来罢。”小太子板正道,“你看我同你说过的事,必然会做到。” “承蒙殿下厚爱,奴婢不胜感激,往后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小太子轻咳一声:“不必如此。” 车帘放下,戚卓容退至马车旁,见到刘钧,又是一礼:“多谢公公。” 刘钧却不接话,只直视着前方道:“后面跟着罢。” “是。” 扶灵的车驾不久后便起了程,一路上只有卫队的盔甲摩擦声和车轮的辘辘声,太阳一晒,起了暑热,一条条白幡来回飘摇,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 汗珠从额头滚落,可戚卓容只能忍耐。这种时候,她倒是有些怀念起从前行走江湖的日子了,虽然风餐露宿,过得清苦,但也是想走就走,想歇便歇,犯不着在这儿白受罪。 她盯着前面刘钧的背影,在心里想象着倘若这时候一刀刺上去该有多么爽快——也就只是想想而已。 快步匀速地跟着马车行走,还得保持仪态得体,戚卓容偷偷觑了一眼周围的人,见他们虽然都是大汗淋漓,但面上却没有一丝怨色,不由暗自摇头。这皇宫里的规矩真是可怕,把人都驯成了机械。 一个时辰后,车队暂歇。御马监的人来给马喂水喂草,卫队及宫人都安静有序地排队饮水解渴。戚卓容端了一碗水站在马车边喝完了,又想再去接一碗,正准备到队尾重新排,就听见身后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她:“戚卓容。” 她扭头,看见从车帘里探出一个脑袋的小太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她靠近了问道。 “你上来。”小太子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说。 戚卓容不由左右看看,为难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别看了,我是太子,我让你上来就上来!”小太子拉下脸,“你在等什么?连太子的话都不听了么?还得母后来请你是么?” “奴婢不敢。”戚卓容别无选择,只得提衣上了马车。 第6章 太子愿意撑腰,那便由着他…… 车厢里刚换了新冰块,比外头凉快许多。戚卓容抬袖擦了擦汗,问:“殿下找奴婢有什么事?” 小太子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在身边拍了拍:“坐。” “殿下。”戚卓容无奈,“要是被人看到了,奴婢小命不保。” “没我的同意,谁敢上来?”小太子道,“快坐下,外头热死了罢,我给你留了块凉糕,我觉得很好吃,你来尝尝如何。” 戚卓容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坐了过去。 一坐下,她便舒适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开那精致的食盒,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捻起那半透明的凉糕塞入口中,她又是舒适地一叹气。 “好吃么?”小太子殷切地望着她。 戚卓容点头:“好吃。” 小太子道:“你吃相不雅。” 戚卓容想了想,一口塞完确实不雅,想当初还是官家小姐的时候也是举止端庄、樱桃小口,在外漂泊久了,人也粗犷了。“殿下教训得是。奴婢会好好学礼仪的。” “没关系,这里只有我,我不介意。”小太子说道,“你觉得好吃就行。” “殿下特意给奴婢留了一块,实在叫奴婢受宠若惊。” 现在轮到小太子叹了一口气:“只是吃到了觉得很好吃,想找人分享一下。” “为何是奴婢呢?” “别的人都没有意思。”小太子说,“他们虽然会说好吃,但是脸上没有表情,也不会像你一样一口吞掉,一看就很喜欢吃这个。” 戚卓容笑笑,目光转到桌上的茶壶上。 “你渴么?”小太子说,“喝吧,没事。”他找了个没用过的杯子出来。 “多谢殿下。”戚卓容提腕给自己灌了几杯,这茶又清又甘,还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泡的应当不是茶叶,而是银丹草。想来也是,小太子年纪小,不会爱喝茶。 “殿下,关于让奴婢伺候一事,皇后娘娘先前一直不曾松口,怎么今日忽然同意了呢?”戚卓容望着小太子。 小太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今早母后见了陈首辅一回,后来就派柏翠去找你了。” 她一个无名小卒忽然要给小太子当贴身内监,皇后慎重一些也不奇怪。只是慎重到要找自己父亲商讨,是不是也太过重视了一些? 戚卓容微感疑惑,但也没有深想。一抬眼,就见小太子在瞅着她笑。 她不由纳闷:“殿下在笑什么?”摸了摸嘴角,也没有食物碎屑啊。 小太子立刻收了笑意,咬了咬唇,才道:“只是看到你,就觉得很高兴。戚卓容,你是我同母后讨来的第一个人,母后说了,以后你可以作我的玩伴。” “殿下没有伴读陪玩吗?” 小太子摇了摇头,低头抠着指甲:“我没有伴读。以前还能见着几个兄弟,后来他们早早地封了王,早早地去了藩地,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伴读也从来没有过,你不晓得那是多么无聊。” 这可更奇怪了,他都八岁了,怎么会没有太子伴读?但这个问题现在不宜深问,戚卓容只能道:“奴婢会让殿下开心的。” “戚卓容。”小太子极低地唤了她一声,小小的人面上染了些忧愁,“父皇的灵柩还在,国丧也还在,我身为太子,今日本不该笑这么多次,可是看见你,我却真的很开心,你说,这是不是大不敬?” 戚卓容闻言立刻跪了下去,不敢答话。 好在小太子也没打算让她答,只是自言自语道:“幸亏母后不在,不然我定会被母后打手心。父皇驾崩了,我真的很难过,我在灵柩前哭了好久好久。可是见到你,我却忍不住想笑,这是犯了大错罢?” 戚卓容斟酌着道:“殿下,这是人之常情,并非对或错可以衡量。人有喜怒哀乐,如果只有一种情绪,那便不是人了。” 小太子没有吭声。Ding ding “奴婢年幼丧了父母,得知父母去世的时候,亦是痛不欲生。奴婢还记得那天下着雨,下完雨后出现了天虹,奴婢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天虹,多看了几眼,就忍不住笑了笑。笑完后,也还是接着哭。”戚卓容道,“奴婢的伤心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但欢喜是短暂的,伤心是长久的,殿下只要一直将先帝放在心里,便没有什么对错之分。为人父母者,自然希望儿女平安喜乐,奴婢想,倘若奴婢的父母在天有灵,看到奴婢对着天虹笑了一下,也是能理解奴婢,舍不得怪罪奴婢的。” 她这话说得有些深奥了,也不知这小太子听不听得懂。 “你起来罢。”小太子开口,“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别动不动就跪,我听着骨头都疼。你是救了我的人,不是我的下人。” “谢殿下。”既然殿下都发话了,那戚卓容当然也不会再苛待了自己。 小太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休整结束的声音。 “奴婢该下去了。”她道。 小太子点点头。 戚卓容下了马车,顶着刘钧探究的目光走到他身后站定。 “殿下找你做什么?”刘钧轻声问道。 戚卓容答:“殿下/体恤奴婢,叫奴婢上去喝了口凉茶解暑,还赏了奴婢块糕点吃。” “待这么久?” “殿下鲜少出宫,对民间很是好奇,殿下问什么,奴婢便讲什么。” 刘钧:“可没讲什么乱七八糟的,污了殿下耳朵罢?” “奴婢有分寸,哪里敢讲越矩的东西,何况殿下也只是问问风土人情。”戚卓容回道。 刘钧颔首:“侍奉贵人,心中最要有数的就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虽出身乡野,但既然入了宫,就得把那些刁民东西都给忘了。” “奴婢省得。” 赶了大半天的路,眼见着天渐渐黑了,行路速度也慢了下来。刘钧进了太子马车,服侍着小太子净了面,戚卓容则在一旁打下手,眼观鼻鼻观心地学习如何伺候。扶灵归京,为表敬重,路上不可安睡,因此马车里点了灯,也需留人在旁看守。 “戚卓容留下。”小太子点名。 “殿下,老奴知道您喜爱他,但他第一次侍奉您,又是在马车上,万一毛手毛脚,碰掉了火烛可不得了。”刘钧劝道。 “刘公公说得有理。”小太子道,“那便由刘公公守前半夜,戚卓容守后半夜如何?我想着刘公公年纪也大了,确实不好在外面走太久。” 刘钧:“……”小太子分明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但小太子已后退一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下。 有刘钧在旁边待着,小太子便不再开口,找了卷佛经来看,为先帝念诵。看一会儿,觉得眼睛累了,便闭目养神歇一会儿,再继续看经,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后半夜车队暂歇的时候,戚卓容换了刘钧的班。 “你在看什么?”小太子见她坐在车里还撩起一角车帘往外看,不由奇怪问道。 “刘公公往皇后娘娘的马车去了。”戚卓容闷笑道,“怕是要告状。” “他告吧,我只是让他多走了半夜而已。”小太子哼了一声,“他平素在宫里也时不时坐个肩舆,这会儿让他多走几步怎么了?从前是父皇宠幸他,但我又不是父皇。” 刘钧的确是去找皇后告状的。 听说他被小太子从马车上赶了下来,皇后不由冷笑一声:“刘钧,本宫看你也确实是不中用了。不是说还要收了戚卓容做义子么,本宫瞧着,你怕是镇不住他啊。” “娘娘……” “本宫今早同父亲说的时候还颇费了一番口舌,才让他相信戚卓容可以为我们所用。”皇后吹了吹茶盏,“如今你自己没本事,竟然还来找本宫告状,怎么,你若担不了这个位置,大可以下来。” “娘娘误会了。”刘钧赶紧道,“老奴想说的是,殿下如此看重戚卓容,当着众人的面便敢叫他上马车守夜,这才是第一天,假以时日——” “你嫉妒了?”皇后眄他,“你该不会是怕他得了荣宠,反过来压了你一头罢?” “娘娘说笑了,老奴倒也没有无用至此,收义子本就是为的养老送终,他有出息,老奴也跟着高兴。老奴从前伺候陛下,义子又能伺候殿下,那都是老奴的福分。”刘钧道,“只是戚卓容还年少,加上有太子撑腰,两个人将来说不准会闯出什么祸来。老奴是怕到时候有人乱嚼舌根子,让娘娘误会是老奴办事不力,毕竟老奴再如何管教那戚卓容,只要太子发话,那老奴也只能听从。” “太子愿意撑腰,那便由着他们去,只看那戚卓容到底知不知自己分量。”皇后淡淡笑道,“若连你也管教不好,那就是他不识时务,狼子野心,乡野里来的泥玩意儿,带坏了太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皇后又道:“不过,殿下毕竟年纪小,他们若只是寻常玩耍,倒也用不着管太多。” 烛火摇曳,刘钧垂首思索片刻,这才压下嘴角一丝笑意,道:“老奴明白娘娘的意思了,老奴告退。” 而另一辆马车内,戚卓容看见了案几上摊开的佛经,不由问道:“殿下爱看这个?” “不爱。”小太子合上佛经,撇撇嘴,“只是先前刘钧一直待着,干不了别的事,只能看看这个。”他见戚卓容一直盯着那卷书看,疑惑道,“你想看?” 戚卓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她小时候可看了太多佛经了。 听母亲说,她与哥哥是双胞胎,哥哥生得顺利些,轮到她时,由于胎位不正,因此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生出来,把母亲也折磨得不轻。她打小身子就不如哥哥,哥哥已经能够满院疯跑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屋子里坐着喝药,连窗户都开不得。 本朝信奉佛教,大多百姓见了僧人都是客气有加,她家也不例外。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有位行脚僧上门化缘,母亲好心地引了他进门歇脚,差人去取斋饭的时候,正好碰见婢女牵着她出来晒太阳。那是她难得身体还不错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没有头发的人,不由好奇地盯着看。 行脚僧也不觉得冒犯,只是双手合十笑了笑,对母亲说:“夫人,这可是令嫒?” 母亲道是。 行脚僧见多识广,竟然一眼就瞧出了她虽然此刻面色红润,但身子底太虚,常年生病。母亲很无奈:“大师说得是,只是这些年请了不少大夫看过,调理的药也喝了不少,却总是治标不治本。” “我观令嫒面相,是个有佛缘之人。”此话一出,母亲隐约变了脸色,行脚僧不紧不慢地接道,“夫人不必紧张,贫僧只是建议送令嫒去庵中住上一段时间,虽然远在城外,但也正是因为远在城外,依傍山林,所以才更适合体弱多病之人休养。” 后来行脚僧得了斋饭离去,母亲也没再提这事,只是又到了换季时候,她如惯例一样继续咳嗽卧床喝药,母亲才重新想了起来,告诉了父亲。父亲沉吟片刻,说:“那便试一试罢,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母亲便带着她,又携了一名婢女暂住进了城外的尼姑庵中。不知是山林里的空气格外新鲜,还是庵里的素食都是糙米糙面,与她平日吃的精粮大不相同,亦或是她真的有佛缘,得了佛祖庇佑,总之那大半个月,她病好得确实很快,甚至到了最后几天,还有力气跟在挑水的尼姑后头,从庵里走到溪边,再从溪边走回庵里。 母亲很高兴,很快便带着她回家了,谁知她才活蹦乱跳了一个月,便又旧疾复发,母亲不得不再带着她回庵里。如此几次,总是叨扰庵中师傅,母亲觉得甚是羞愧,父亲也长叹一口气,道:“这孩子怕是与我们缘薄,还是留她在庵里久住罢。” 父亲在朝中为官,家中琐事都要由母亲打理,母亲不能再陪着她,含泪把她送进了庵里,为庵里留下了大把的香火钱,又殷殷嘱托了看护她的婢女好些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说实话,除了为表虔诚,得日日抄写佛经以外,她还挺喜欢在庵里住着的。庵里的师傅们对她虽然谈不上亲热,但是也很客气尊敬,她在庵里来去自如,经常在婢女的陪同下去后山玩耍。而每个月,她也会回到家中住上两日,以解家人思念之情。 她身体确实一日日好了起来。过了两年,照顾她的婢女也到了年纪,出去嫁人了,母亲本想再给她指派一个,却被她拒绝了。她已经可以独立做很多事,留个婢女在身边实在没什么必要,她若有什么需求,庵里的师傅也会帮她解决的。 许是脱离家人生活久了,她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主见,母亲虽然不愿,但奈何不了父亲很欣赏她这样的做派,说这样有想法的女儿家以后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一个人住在了庵里。白日里帮着师傅们抄抄佛经,看看父亲买来的书,去后山溜达溜达,夜里就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翻一些民间故事绘本。 她在庵里住到了八岁,直到有一日,明明没到她回家探望的日子,家里的老管家却带着哥哥来接她。她虽然疑惑,但也没有多想,高高兴兴上了车,老管家才面色凝重地告诉她和哥哥:“少爷,小姐,家中出事了,老爷让我接了你们就快逃,再也不要回京城。” 那是她和哥哥噩梦的开端,也是他们命运的转折。 “来,过来坐。”小太子热络地招呼着戚卓容,“我有话想问你。” 戚卓容坐过去:“殿下想问什么?” 小太子挪得更近了些,仰起脸,用手挡在嘴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你怎么会的武功?” 她还没有说话,小太子又连忙扯了扯她的衣领:“小声一些,外头刘钧会听到。” 戚卓容失笑:“殿下就这么讨厌他?” “讨厌也说不上。”小太子哼哼唧唧,“只是你也看到了,他会和母后告状。虽然我也不怕他告状,但最好不要让他得到这个机会。” 戚卓容哄孩子般地点了点头。 “你还没说,你怎么会的武功?” “殿下,奴婢也只是粗通一点拳脚功夫而已。”戚卓容说,“您也知道,奴婢父母双亡,什么都得靠自己,所以奴婢过去几年就到处混口饭吃,时间久了,也就跟着乡人学了几招,凑活够用。” “那你怎么进宫当太监来了呢?”小太子问得真诚,就是太直白太伤人。 好在戚卓容也并不是个真太监,所以也没有受到伤害。她只是苦笑道:“殿下,人有旦夕祸福。奴婢本在一家商户里做帮佣,结果无意间撞破了掌柜贪主人家的银子,那掌柜便对奴婢怀恨在心,寻机会把奴婢打了一顿,又污蔑奴婢的人品,一时间便没人愿意找奴婢做事了。奴婢听说京城机会多,便来了京城,可谁知京城机会多,人更多,奴婢没有一技之长,论力气,比不过那些壮汉,论头脑,比不过那些读书人,实在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听说皇宫正在招新一批宫人,奴婢便只好入宫来了,后来被分到了行宫做洒扫,好歹有口饭吃。” 这故事听得小太子热泪盈眶:“那掌柜的实在可恶!忒欺负人了,若是被我抓到……” “不必不必,殿下,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奴婢也早就看开了。”戚卓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最后遇上了殿下,可不就是奴婢命里的福气么?” 小太子抓着她的手热切道:“你放心,我不会瞧不起你,你如今也算是我的人了,我绝不会亏待你!若是刘钧他们欺负你,你也尽管与我来说!” 戚卓容被感动得哭笑不得。 第7章 礼乐喧天,百官山呼。 后半夜,小太子困得不行,又碍于扶灵必须得强打精神,戚卓容便小声给他讲故事,讲着讲着,小太子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倒了下去。 戚卓容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脑袋,从身后抽了一只软枕给他垫着,又从车凳底下的箱笼里翻了条小薄被出来给他盖上。见他确实睡着了,她便去翻他案头的书,除了佛经,还有几册文集,她随手捞过来看了两页,就发觉不对。合上书看看封面,确实是《某某居士集》不错,可打开内页第一段:“开宝中,有神降于凤翔府俚民张守真事,自称玄天大圣玉帝辅臣……”* 戚卓容换了一本《某某诗稿》,打开一瞧:“张训者,吴太/祖之将校也。口大,时人谓之张大口……”* 戚卓容又取了一本《某某乐府》,果不其然,里面赫然印的是:“湖州妙喜村民相二十,素狡狯,为一乡之害……”* 戚卓容:“……” 她看了一眼身旁睡得正熟的太子殿下,心情复杂。原来他平时就是这么读书的,面子上是经史子集,里头全是志怪奇谈!还敢带出门,胆子可真不小。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小太子醒了。 戚卓容服侍他吃了几块冷食,又帮他净面。案上的灯烛尚未燃尽,戚卓容在替他揩脸上的睡痕,他的眼珠却一直往边上瞟。终于,他忍不住道:“我想起来,那天晚上你跟我说,若是在密不透风的地方点亮火烛,人就会被活活闷死。” 戚卓容:“是呀。” “你还跟我说,用罩子罩住燃烧的火烛,火烛过一会儿就会熄灭。”小太子期待地望着她。 戚卓容看他的表情,恍然:“殿下想试试?” 小太子不住地点头。 戚卓容笑道:“这有何难,咱们玩点儿更有意思的。” 案上的灯烛为了避免打翻以及蜡油滴落污染,外面是罩了一层敞口的琉璃底罩的。她把蜡烛从罩子里取出来,放入吃空的食盒内,很快融化的蜡油就将蜡烛与食盒焊在了一起。戚卓容又拎起茶壶往食盒里倒水,直到没过了蜡烛一个指节的长度。 “这是在做什么?”小太子疑惑道。 “殿下马上就知道了。” 她将空置了的琉璃底罩倒扣在食盒上,茶水封住了它的敞口,蜡烛便在那罩子里静静地燃烧。 小太子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就见那蜡烛尖的火苗越来越小,不由喜道:“真的哎!它快要熄灭了!” 戚卓容微笑:“殿下不妨再仔细看看。” “看什么,这蜡烛熄得好快……咦!”他叫了一声,借着渐亮的天光,能清楚地看到那琉璃罩子里的水面竟然在缓缓上升,已然没过蜡烛两个指节的长度了。 小太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由大为惊奇,拉着戚卓容又给他表演了一遍。 “好玩!好玩!”小太子忍不住拍掌,“从来没人给我看过这个!” 戚卓容收拾着道具,答道:“这都是民间戏法里常见的把戏,殿下在宫里,自然是见不到的。” 小太子瘪了瘪嘴,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不过,”戚卓容慢条斯理地补充,“奴婢还有很多好玩的,今后可以慢慢表演给殿下看。” 小太子这才又笑了起来。 - 抵达皇宫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驾崩,所有人都在马不停蹄地催着小太子登基。小太子每天几乎刚起床就被皇后的人叫走,直到快睡觉的时候才回到东宫。戚卓容还是新人,被刘钧安排着做些打下手的活,只有晚上替小太子守夜的时候,才能问上一句:“殿下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小太子累得不轻,只能含混地说:“学登基大典的礼仪……”然后就睡着了。 帝王的冕服戚卓容也有幸见了一眼,只能说,虽然身量小了,但分量依旧实在,真怕再穿下去殿下就长不高了。 登基那日,即将成为太后的皇后,带着即将成为新帝的太子踏过长长台阶。戚卓容随其他宫人一起搬离了东宫,在属于天子的英极宫里,等候着本朝最年幼的帝王归来。 礼乐喧天,百官山呼。 史书将记载,天照二十五年夏,天照帝崩,太子裴祯元继位,太后陈氏垂帘听政。 新帝登基后主要有两件大事,第一,葬先帝入帝陵,第二,大赦天下。不过这两件事都并不需要小皇帝来操心。 第一天早朝结束,就见小皇帝一边打呵欠,一边迈进了门槛。 刘钧是陪着他一起上早朝的,此刻跟在他后头道:“陛下可要歇息?” 小皇帝点点头,眼角都有点泛泪。登基前前后后把他折腾了个半死,早朝更是得寅时就起,他现在再不补觉,魂就要丢了。 早已候在一边的戚卓容立刻服侍他更衣,看着他躺进被窝后,再替他放下了帷帐遮光。 陛下要休息,宫人们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了门口两个小太监守门。 戚卓容跟在刘钧身后进了英极宫的角房。 刘钧是单独住一屋的,他一扭头,便看着戚卓容笑道:“你跟着咱家做什么?” 戚卓容立刻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提壶倒茶,看着刘钧懒洋洋坐在黄花梨六角椅上,捧了茶杯跪下:“义父,请用茶。” 刘钧没有接,摇着摇扇但笑不语。 “义父,前几日宫中琐事繁多,您也劳累,因此卓容不曾来跟您见礼,是想有一个更庄重的机会,还望义父万莫怪罪。这茶是卓容掐着点亲自泡好的,现下喝温度正好。”戚卓容笑道,“义父刚从早朝下来,用了这杯茶,正好解解乏。” 见刘钧仍不动作,戚卓容想了想道:“义父莫不是在生气?可是因为先前回京之时陛下留我在车上守夜?义父,那您可就冤枉卓容了,卓容和陛下在一起,可是陪他做了不少事呢。” 刘钧:“说来听听。” “卓容给他变了一些民间戏法,陛下很感兴趣,说是等回了宫中自己也要试试。” 刘钧:“既然陛下想要,那需要什么材料,你便去差人准备。” “是。”戚卓容又道,“我还瞧见陛下带的几本书,外壳是经史子集,里头却是志怪传奇。” 刘钧抬了抬眉毛:“这没什么奇怪的。陛下年纪还小,爱看这些也是情理之中,连娘娘都疼爱陛下,假作没看见,那咱们做奴婢的还有什么可多管的呢?” 戚卓容应道:“卓容明白了。” “不错,是个仔细的孩子。”刘钧终于接了她的茶,呷了一口,“你刚到陛下身边,若再遇到什么问题,都可来找义父。” “多谢义父指点。”戚卓容从袖中摸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木盒,“卓容在宫中无依无靠,如今能得义父提拔赏识,实在是卓容之幸。特备薄礼,以敬义父。” 刘钧打开看了一眼,一盒黄灿灿的金叶子。 他合上盒子,和蔼笑道:“你才入宫多久,是哪里来的?” 戚卓容诚实道:“陛下赏的。” “好孩子。”刘钧拍了拍她的肩,“跟着义父,多做多学,义父不会亏待了你的。” 戚卓容:“谢义父!” 刘钧这几日也是操劳不已,现下急需休息,戚卓容告退后,回到正殿门口,对其中一个守门的小太监道:“这里我来守着,你去御膳房传话,让备好绿豆汤和脆青梅,陛下醒来要吃的。” 小太监得令下去了,戚卓容便站在门口发呆。 她住的那耳室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人,一股子味道散不干净,得折点草木花来熏一熏。 还有布料,她还得找机会暗示陛下,比起金银来,最好给她赏赐点实用的布料,宫人的布匹用量都是固定的,她有银子也买不了。她哪里想到这次出来见了趟哥哥就再也回不去了,好在她通常为了行走江湖方便,都是穿着裹胸以男装示人,这次也不例外。只恨身上只有一件裹胸,来回穿,反复穿,出汗了也不敢脱,在行宫和回京路上的那几日只敢偷偷地拎起衣领,把水往里面泼,安慰自己是把衣服和澡一起洗了。 到了这皇宫里头,总算靠着陛下有了自己单独的一间耳室,虽然很小,比不上刘钧那么大,但能处理一下私事,已经让戚卓容很是满足。她白日里穿着裹胸,夜里悄悄洗了,晾在屋内,夏日干得快,早上起来就又可以穿了。只是这样一来,夜里胸前空荡荡睡不安稳,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她也得赶紧再缝出几件。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站了足有一个时辰,也不见里头传唤。她轻声对旁边的小太监道:“我进去瞧瞧陛下。”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待戚卓容进去后又再次关上。 戚卓容无声无息地走到床边,撩开帷帐,见小皇帝呼吸平稳,确实是睡得正香,不是被下了什么毒给毒死,也不是连轴转了几天猝死,这才放下心来。 她的未来全系在他身上,他可不能有什么事。 第8章 小小年纪,哪来的腰。…… 皇帝陛下这一觉睡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终于醒来,可见近日实在是累得狠了。不出戚卓容所料,他一醒来便喊肚子饿,戚卓容唤人端上来早已备好的小食,道:“陛下先吃些这个垫垫肚子,午膳还得需一会儿。” 小皇帝也不介意,一边啃脆青梅一边给她使眼色,戚卓容会意地让其他人都退下,小皇帝这才伸了个懒腰道:“奉天殿的龙椅好硬,还不能靠,朕坐得腰都要断了。” 小小年纪,哪来的腰。戚卓容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说:“陛下回来多歇歇就是了。早朝可还顺利?” “就那样吧,一群大臣吵来吵去的。” “陛下……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听不懂啊。”小皇帝满不在乎道,“不过母后听得懂就行了,反正奏折也是要母后批的嘛。” 戚卓容皱了皱眉,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皇帝年幼,太后大权独揽,古往今来都不罕见。 吃完小食,小皇帝又读了一会儿书——这回是正经书,下午有经史课,上课的秦太傅是要考校的。说到这个秦太傅,倒也是个人物,他是三朝元老,本来早就致仕,在家里潜心修书,在文人中声望很高。后来又被先帝请回来辅佐太子,如今太子虽然当了皇帝,但功课尚未完成,秦太傅还是得继续给他上课。秦太傅虽然须发皆白,但身体倒是硬朗,是少有的能治住小太子的人,小太子每次上他的课都战战兢兢,连登基后也不敢怠惰。 到了午膳时间,小皇帝去太后宫里一同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安安静静地用完膳,太后才道:“陛下退朝后都做了些什么?” 小皇帝答道:“歇了会儿,然后便看书。” “不错。”太后赞了一句,“陛下要随秦太傅好好学习,才好早日替哀家分忧。” “儿臣谨记。” 母子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小皇帝便告退,要去准备上课了。 戚卓容刚要跟着走,就被刘钧拦下了:“娘娘要见你。” 小皇帝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看见戚卓容没跟上,不由鼓了鼓嘴,带着其他宫人先走了。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听刘钧说,你近日当值得不错。”太后俯视着她道。 戚卓容:“奴婢天资愚钝,还是多亏了刘公公提点,才不至于犯错。” 太后:“陛下说他退朝后歇了一会儿,再看了书,可有其事?” “确实如此。”戚卓容仔细地汇报,几时到几时陛下在睡觉,几时到几时陛下在吃东西,几时到几时陛下在看书。 “你倒是细心。”太后轻飘飘说了一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庞王派来监视陛下的。” 戚卓容立刻深深伏地,惊慌高呼:“冤枉啊娘娘!奴婢和那谋逆犯上的罪臣毫无关系,连他长何模样都不知道!奴婢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监视陛下!只是奴婢初来乍到,想着多熟悉陛下的起居习惯,才能将陛下伺候得更好,因此才留意了这些。正好娘娘又来问,奴婢便全说了!娘娘明察啊!” 太后端起手边的茶轻啜一口,轻笑道:“哀家不过随口一说,你何须紧张。既是无心,哀家也不爱做那坏人,今日不过是随口问问,怕陛下尚未适应新的身份罢了。好了,哀家有些困了,你退下罢。” “是,奴婢告退。” 戚卓容离开后,太后瞥了一边候在旁边的刘钧:“你这义子,倒是挺会自作聪明。” 刘钧:“老奴回头定会多多敲打他。” “刘钧啊。”太后食指点着桌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个义子如今需要倚仗你,才听从于你,但倘若将来胃口大了,看不上你了,可怎么办呢?” 刘钧微笑起来:“娘娘放心,老奴心中有数。” “你最好是。”太后道,“行了,你也退下罢。下午秦太傅授课的时候看着点。” “是。” 太后轻吁一声,唤道:“柏翠,扶我去午歇。” 柏翠上前道:“娘娘寅时不到便起了身,早朝后又是批了那许多奏折,早该歇息了。”她服侍着太后上了榻,“娘娘且安心睡罢,不会有人来打扰的。” 她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缓缓给太后打着扇子。可过了许久,榻上的人还是辗转反侧。 “娘娘睡不着?”柏翠柔声问道,“可要奴婢点些安神香?” 太后叹了口气,道:“无妨,就是想起了一些事。” 柏翠知道这种时候不需要自己开口,因此只是静静听着。 “我提醒刘钧知人知面不知心,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枕边夫妻十几载,我尚没能清楚过先帝的心思。他忌惮陈家,却又从未亏待过我半分,至少面上看起来情深义重——我难以有孕,他便允我抱养了杜嫔的儿子,可笑那杜嫔还以为自己是有多得宠,最后她的儿子还不是认我做了娘。”太后惘然道,“可是,在行宫的时候,他来我殿中转了一圈,不夸别的,唯独夸了那衣柜花纹精致,尺寸也大,我还记得他笑说‘大得可以藏人’,柏翠,你不知道我当时听了这话多么紧张,还以为是哪个妃子给他吹枕边风,污蔑我偷人。好在他后来也没有再提,我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再后来,便是庞王造反,乱军打进了殿里来,情急之下,我把元儿塞进了那衣柜里——柏翠,他分明知道那衣柜底下有个密道,可我身为堂堂皇后,我竟然不知道!他从未信过我半分!” 这些话在她心里其实已经闷了许久,可没法对父亲倾诉,便只能说给这打小便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听。 “娘娘。”柏翠宽慰道,“先帝已去,您就别再想着那些了,您已经是太后,该把眼光放在当下才是。” “你说得对,我也只是一时烦闷而已。”太后道,“我是太后,没必要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劳神。” - 下午的经史课是刘钧在御书房外当值。其实戚卓容挺想偷听帝师上课都讲些什么的,但刘钧发了话,让她去看着英极宫庭院里的工匠做工,戚卓容便只好去了。 陛下说想要一个秋千,那下面的人当然要赶紧装上。 戚卓容无所事事地站在廊下,看着工匠们在草地上忙活,有小宫女过来问道:“戚公公要喝口茶么?” 戚卓容点头:“有劳了。” 不一会儿小宫女便端了杯茶来,等戚卓容喝完,又掏出块帕子,道:“公公额头上都是汗,快擦擦吧。” 戚卓容刚想说我有帕子,结果那小宫女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回身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朝她抿着嘴一笑。 戚卓容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她近来也发现了,许是因为自己颇得陛下喜爱,又或是自己脾气还不错,当然也有那么点可能是自己皮相还行,所以这宫里头的小宫女们倒是常常来接近她,以期博得她的好感,将来也好借着她的光在陛下面前多露露脸。 小宫女们没什么恶意,她当然也不会为难她们。只是她看着这些小宫女们目光里隐隐的期待,想起陛下他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就不由一阵牙酸。 秋千搭完了,工匠来请示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改的地方。戚卓容绕着秋千看了一圈,这些都是皇家的老工匠了,做工不会出什么差错。 “这秋千牢固么?”戚卓容仰头望了望。 “当然,公公可以试试。”工匠道,“而且衔接处也上过油了,绝不会有吱吱呀呀的杂音。” 试秋千和试菜试毒并无什么本质区别,所以戚卓容很自然地就坐了上去。工匠在后头推了她一把,戚卓容的衣摆便飘荡了起来。 工匠所言不错,这秋千果然一点杂音都没有,而且看着虽然笨重,但荡起来却是轻盈无比。 她倒是有许多年不曾荡过秋千了。 尼姑庵里没有秋千,她以前只能每月回家的时候解馋,还得和哥哥抢。后来被母亲发现,将哥哥骂了一顿,说妹妹一月才回一次家,就住两日,他身为哥哥都不知道让着妹妹,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哥哥垂头挨骂,她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独享秋千。 ——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 “戚公公,如何,可有哪里有问题?” 戚卓容从秋千上下来,点头道:“不错,陛下定会喜欢的。” 工匠们接了赏钱,兴高采烈地走了。 申时末,小皇帝下了课,垂头丧气地回了英极宫。她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刘钧,刘钧朝她摇了摇头。 小皇帝跨进门槛,大吼一声:“谁也别跟着朕!”然后砰地关了门,差点砸到戚卓容的鼻子。 戚卓容从来没见过小皇帝发火,很是诧异,连忙向刘钧讨教:“义父,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钧带着她走远了一些,拢着袖子啧道:“还能怎么,被秦太傅给训了一顿呗。” “我看今日陛下看书看得很认真,怎么就被训了?” “秦太傅说,‘陛下已经登基,不可再用太子的要求要求自己’,陛下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自然被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刘钧叹了口气,“要我说,这秦太傅是年纪太大了,对人的要求太高了,陛下才八岁,何必如此苛求呢?也就是一篇文章没背熟嘛,当皇帝也不靠背书治天下,何苦来哉。陛下在秦太傅那儿受了气,到头来还不是咱们这些人遭殃。” 戚卓容点头称是。 “秋千如何了?”刘钧问道。 “已经完工了,义父。”戚卓容道,“我已经检验过,没有问题。” “那便好。”刘钧道,“我才陪着陛下读了一下午的书,陛下怕是暂时不愿再见我,待他气消了些,你就陪他玩上一阵子罢。” 戚卓容迟疑道:“陛下才被训了一番,这就开始玩耍,会不会传到秦太傅耳朵里?” “只要英极宫的人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呢?”刘钧含笑道,“若是真传到秦太傅耳朵里,明日陛下的课业恐怕更难捱,到时候遭罪的不还是英极宫的人吗?” 戚卓容拱手道:“卓容受教。” 待刘钧走后,戚卓容站在门口琢磨了一会儿,还是遣散了周围的宫人,敲了敲门道:“陛下,奴婢可以进来吗?” “不可以!” “就奴婢一个人,奴婢来给陛下倒茶。” “……进来罢。” 戚卓容推门进去,就看到埋首书桌的皇帝陛下,正一手举着剪子,一手提着红纸,热情地招呼着她:“快来!你看朕剪的这个兔子水平如何?” 戚卓容:“……” 第9章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砍赵御…… 戚卓容走上前道:“陛下,奴婢听闻您今日在秦太傅那里受了委屈,怎的现在竟然还有心情剪纸?” “就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要找点开心的事情做呀。”小皇帝抖了抖手里的红纸,“快看,朕的兔子剪得如何?” “陛下剪得极好。”戚卓容实话实说。也不知从前是花了多少时间在剪纸上,才能有这样的水平。 小皇帝满意地点头,把纸兔仔细地叠起来,夹进书页里,放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陛下,您这样不会被太后发现么?” “你说剪纸么?”小皇帝吐了吐舌头,“母后虽然不喜,但是也不会没收朕的剪子和纸呀,只要下次仔细些,别被当场逮着就行了——有一回差点被父皇发现了,母后还帮朕打掩护呢。你看,虽然母后嘴上会训斥几句,但心里还是很宠着朕的。” 说到这儿,小皇帝想起自己早就吩咐下去的秋千,听说完成了,他便兴奋地下了椅子,往外跑去。 “陛下——”戚卓容一把拉住了他,“今日秦太傅没有布置功课么?” “哎呀,朕心里有数。等朕玩爽快了,自然会‘下笔如有神’。”小皇帝挣开她,径直朝后院里奔去。 戚卓容无奈叹了口气,只能跟上,生怕他半路被石子儿磕了碰了。 小皇帝坐在秋千上晃了两下,愉快道:“这个比之前东宫里的那个大,也更好看。” “陛下还要长身体,工匠自然是往稍微大了些做的。”戚卓容站到他身后,“殿下是自己来,还是奴婢推?” 小皇帝想了想道:“朕自己来,用不着你推。” “是。”戚卓容便又往侧退了退,一边留神看着小皇帝别摔下来,一边在心里想事情。 哥哥塞给她的纸抄上写了,当年太子并非是皇后亲生,而是从杜嫔处抱养的。皇后身体有恙,入宫几年也不曾怀上,恰好杜嫔产后一直身体虚弱,没多久便去了,皇后便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她的孩子当养子,视若己出,过了些年还扶作了太子。这并不是什么密辛,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只是碍于皇后的威压,没有人会不懂事地到处提。而太子长大后记了事,也更没人会去自讨苦吃,最多在背后偷偷议论几句罢了。 戚卓容想,倘若她是皇后,生下了太子,那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栽培他,最好是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这样才能坐得稳位置,担得住江山。别说是皇后和太子了,就连她娘——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员之妻,哪怕私下再疼爱儿子,该教育的时候也是往严格了教育,生怕她哥在同龄人里丢了人。可如今太子已登基,太后仍对皇帝如此宽容骄纵,难道她就不害怕长此以往,陛下会变成一个昏聩之君吗? 她静静地看着秋千上的小皇帝。 一袭明黄衣衫在黄昏里翻扬,伴随着男孩儿极小声的口哨,他荡得越高,她的心就越沉。 终于,她伸出了手—— “陛下。” 秋千的绳索在她手心里来回摇曳摩擦,被迫中断玩耍的小皇帝诧异地回过头:“你干什么?” “陛下已玩得够久了。”她说,“该用晚膳了。用完晚膳,还得完成秦太傅的功课,陛下须得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早朝……” “哎呀哎呀,你闭嘴!”小皇帝不满地捂住耳朵,“头疼头疼!” “那奴婢去请太医。” “不要!”小皇帝生气地跳下秋千,“戚卓容,朕看你真是反了!朕是让你来陪朕玩的,不是让你来催朕学习的!” “陛下恕罪。”戚卓容恭敬地弯下腰,“该玩的时候,奴婢自然是会陪陛下玩的。可若是一味由着陛下任性,明日太傅问起来陛下怎么没有完成功课,那最后还是奴婢的错。陛下应当知道,秦太傅之流向来看不起我们这些阉人,文人落笔如刀,他又门生众多,到时候奴婢岂不是要被天下讨伐,陛下难道还要和天下作对么?” 小皇帝被她绕了进去,瞪了她半晌,才哼哼道:“牙尖嘴利!” 虽然骂着,但也悻悻地回屋了。 戚卓容其实从来就不爱陪小皇帝玩那些幼稚的东西,不过是哄小孩子高兴,讨他欢心与信任罢了,待将来他长大了,也好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帮她一把。 可倘若小皇帝最后玩物丧志,她难道还能指望一个昏君替她翻案么?一时利和长久利,她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 连上了几日朝,小皇帝越上越倦怠,眼底也泛着青黑。戚卓容亦是如此——小皇帝睡不着,就会拉着守夜的她说小话,她有时候真恨不得给小皇帝下包蒙汗药算了。 问他为什么睡不着,他支支吾吾,只说是每次上朝那些大臣上奏的内容他都听不懂,心里很烦躁。其实他困得很,并不太想搞懂那些大臣说了什么,但他好歹还知道自己是皇帝,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以就在这种微妙的有良知和不想要良知之间来回徘徊,把自己搞得难以入眠。 每日凌晨伺候完小皇帝起床上朝后,戚卓容便会抓紧时间回自己的小屋子里睡个回笼觉,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在英极宫门口等他下朝回来换便服。 今日也同往常一样,戚卓容守在门口等小皇帝下朝,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便打发了个小太监去前朝打听打听。过了一会儿小太监回来了,说是今天早朝还没结束。 戚卓容心里嘀咕了一声什么事要这么久,前些日子讨论追捕庞王余孽也没到这个时辰。 她在宫门口站得脚都要麻了,又有贴心的小宫女上来递了杯茶,道:“戚公公不如先回去歇着罢,门口总归有人守着的,看到了陛下,自会来跟公公禀告。” 戚卓容摇了摇头。在门口迎接陛下本就是她的本职,想偷懒,也得过个几年再说。 终于捱到了午膳时间,小皇帝才姗姗归来。 许是上了太久的朝,加上正午炎热,他黑着一张脸,很不痛快的样子。 戚卓容迎上去道:“宫内已经换好了冰盆,陛下现在是先歇一歇,还是直接去太后宫中用膳?” 小皇帝咕嘟咕嘟给自己灌完了一大碗酸梅汤,舔了舔嘴唇道:“还有吗?” “有的。”戚卓容扭头,“还不快去给陛下端上来。” 小皇帝长吁一口气,瘫倒在椅子上。 “今日下朝怎的不见刘公公?”戚卓容问道。明明上朝的时候他是和小皇帝一起走的。 “母后留下他有事。”小皇帝不耐烦道,“母后今日忙得很,没工夫用膳,你让御膳房先给英极宫上菜吧,朕吃完了还得去御书房上课。” 自有小太监去御膳房传膳。 戚卓容一边给小皇帝打着扇子,一边问道:“今日上朝怎么要这么久?害得陛下连觉都补不成。” 小皇帝:“你还别说,朕难得能听懂朝上那些大臣在吵什么。” “哦?在吵什么?” “在吵要不要砍了赵御史的头。” 戚卓容打扇的手一顿:“赵御史?” “是啊,赵朴赵御史,你知道么?” 戚卓容说:“知道的。奴婢还在宫外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赵御史的名字。” 这位赵御史在朝中名声不怎么样,但是在宫外却很受百姓喜爱。甚至常常有百姓告状不去大理寺不去顺天府,反而去赵大人的家门口拦路递状纸。赵御史接了状纸,隔日便有弹劾的奏折飞上皇帝的书案,不知道又会轮到哪位权贵高官倒霉。 赵御史翰林出身,曾以文采惊艳京城,结果因为过于孤僻兼不知变通,最后去了都察院,骂人堪称一绝,辞藻华丽毒辣,行文阴阳怪气,完全可以当作骈文范本在国子监朗诵——只要被弹劾的当事人不介意就行。不过这些都是据说,戚卓容也没有这个荣幸见过赵御史和他的奏折。 虽然朝中厌恨赵御史的人多如牛毛,但建朝以来,都察院的官员向来是品级低脾气大,连皇帝都不敢把他们怎么样,其他人自然也不好下手,最多只能暗中使使绊子,让赵御史的生活过得不那么顺畅罢了——但赵御史无妻无子,就更不在意这些了,反而一旦被他查到把柄,就会立刻向皇帝告状。 所以这就更令戚卓容费解。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砍赵御史的头?”她皱眉,“赵御史在民间口碑极好,若是杀了他,岂不是激起民愤么?” “你说得对。”小皇帝道,“反对砍头的大臣就是这么说的。” “那支持的呢?”戚卓容问道,“赵御史到底做了什么?” 小皇帝抬起头来,脸上罕见地有了严肃神色。 “前两天,京城里有个人在赌坊拿了一盒铜钱赌博,输了钱后赌坊的人来收钱,结果发现那盒子有两层,上面一层装满了铜钱,下面一层却是一半铜钱,底下压着一个布偶人。那偶人上面写着母后的名讳与生辰八字,还扎满了细针。赌坊的人吓坏了,赶紧报官,那赌徒辩称自己是夜里随便去偷的一户人家里的钱,拿到钱就直接来赌了,也并不知道底层有个偶人。问他是偷的哪户人家,他指了路,正是赵御史的宅子。再问他那宅子里的布置,他也都说得清楚,若不是进过赵御史家里,不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而且查过了那人身份,确实只是个平头百姓,断不可能知道母后的生辰八字。” “所以是赵御史私行厌胜,并且还是针对的太后娘娘?” “正是。” 戚卓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那赵御史就能知道太后的生辰八字?他若是那么有门路,在朝中还会树敌那么多?” “戚卓容,这你就不知道了。”小皇帝托腮瞧着她,“赵御史虽然无妻无子,但他有个姐姐的女儿,曾在父皇身边侍奉,如今正在太妃院中诵佛度日。” 第10章 不愿意?还是不敢?…… “前些日子母后身体不好,总是处处不适,太医院看过了,找不出病因,只说是要多歇息。我们便也以为是母后处理政事太过劳累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小皇帝道,“如今想来,或许真与那布偶人有关呢。” 戚卓容:“因为赵御史行厌胜禁术,谋害太后,所以其他大臣要求将他处斩?” “正是如此。” “赵御史和太后有私怨?” “这朕就不知道了。”小皇帝说,“等下了课,朕还得去趟母后那儿,问问赵御史近日有没有上过奏折。像他们这种官员,得罪的人可太多啦。” “那陛下怎么想的呢?”戚卓容望着他,“要处斩吗?” “人证物证俱在,如果是真的要谋害母后,朕又有什么办法呢。”小皇帝摇头,“他那宅子里就住他一个人,连个下人都没有,很难自证清白的呀。” “可……” 戚卓容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门口前来禀报的小太监给打断了:“启禀陛下,御膳房已备好午膳,现在可要传膳?” 小皇帝点头:“快传快传,饿死朕了。” 小皇帝用完午膳,稍作休整便去上课。戚卓容得了空闲,回到自己的房间,翻出缝了一半的裹胸带继续做活。小皇帝倒是听得懂她的暗示,先前给她赏了几匹布料下来,她这几天抽空断断续续地缝了几条,只是针脚有些丑——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学针线活又容易扎着手指头,所以家里从未让她做过这些。后来身体好了,入了江湖,过得也不精细,衣服都是随便补的,能穿就行,哪里在意那么多。 戚卓容缝完了新一条裹胸带,跪在床边,摸索着在床板背面拉出一个方形的薄木屉,将裹胸带塞了进去。木屉是她自己钉的,哪怕出了事有人来搜查房间,只要不把床倒翻过来,那就发现不了床板背后还藏了个抽屉。 房门被人敲响,小宫女细声细气在门外道:“戚公公,崔太妃在外头求见陛下。” 戚卓容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膝盖处的褶皱灰尘,打开门疑惑道:“崔太妃?” “就是……就是……”小宫女小声回答,“就是赵御史的外甥女。” 赵御史厌胜咒太后的事情已经从前朝传到了后宫,想必那位崔太妃也是有所耳闻,这才急急来找皇帝。 戚卓容走出去,果然见英极宫门口站了一名素衣女子,周正清雅,身姿端正。见了她,先福了福身道:“想必这位就是戚公公。” “太妃不必如此客气。”戚卓容受宠若惊地道。 “我来求见陛下,不知陛下可否见我一面?” “太妃见谅,陛下正在御书房中上课。”戚卓容道,“您不如晚些时候再来?或者留个口信,奴婢替您转达。” “戚公公是聪明人,想必也知道我在急什么。”崔太妃说,“可否请戚公公带我去御书房,为我通报一声?” 戚卓容低头想了片刻,应了声好。 午后太阳正烈,戚卓容见崔太妃身边也没带个人,便让小宫女去取把伞来。 “不必了公公,咱们还是快些走罢。”崔太妃催促道。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戚卓容也便不再坚持。一路上崔太妃一直一言不发,只是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自己又用手帕擦净了。 走到御书房外,崔太妃先留在了一侧,戚卓容上前与门口值守的刘钧说话。 她还未开口,刘钧就已道:“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 “崔太妃坚持要见陛下,若是不让她见到,她怕是要一直等在英极宫。”戚卓容道,“义父可否进去通报一声呢?无论陛下见与不见,都算是给太妃一个回复。” 刘钧叹了口气,道:“正好也该进去为陛下和太傅添茶了,我便替你问一下。” “多谢义父。” 刘钧端了茶盘进去,不消一会儿便出来了,对戚卓容道:“陛下还在上课,无暇见崔太妃,但是陛下口谕,令崔太妃在英极宫先候着,你等好生伺候,等下了课,自会回宫见她。” 这倒是有些出乎戚卓容预料,她应声退下,对崔太妃说了,崔太妃终于露出一点笑意,跟着她回了英极宫。 宫人们端上瓜果茶水,侍立在旁,崔太妃有些局促道:“你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这用不着这么多人。” 戚卓容便让他们都退下了,就留自己一个人听候崔太妃吩咐。 崔太妃抿了口茶,迟疑良久,才对戚卓容道:“戚公公,恕我冒昧问一句,陛下他……对赵御史一案有何看法?” 戚卓容垂首道:“奴婢不知。赵大人的事情,奴婢也只是略有耳闻,这些前朝之事,陛下又怎会与奴婢讲呢?奴婢知道的未必比太妃您更多。” 崔太妃拧了眉头。 “戚公公,你且过来。” 戚卓容上前,就见崔太妃飞快地往她袖子里塞了个什么细细的物事,她眼一瞟,只瞟见了个洁白莹润的簪尾。 “我知戚公公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见多了好东西,寻常白玉簪怕是入不了您的眼。”崔太妃柔声道,“只是这白玉簪与别的白玉簪不同,不仅质地上佳,更是御赐之物,簪身上的小字更是当年先帝亲手所刻,如今就送给公公了。” “如此珍贵之物,娘娘自当好生留存,怎可给了奴婢,岂不是暴殄天物?” 她推拒的手又被崔太妃挡了回来。崔太妃有一瞬觉得这戚公公手指纤细不似男子,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多想,只接着道:“这宫中谁人不知公公有胆有谋,曾于乱军中救了陛下一命,陛下更是看重公公,信任公公。只是陛下如今年纪还小,或许根本不了解赵御史是怎样一个人,恐听信了谗言去,酿出一桩冤案!赵御史是我舅舅,他的为人我再了解不过,当初我被先帝看中入了后宫,他还曾与我母亲修书一封要断绝姐弟往来,怕的就是卷入争端,被人指责以权谋私。舅舅他一生清正,虽然做事有些死板,但一直恪守规矩,就算再不喜谁,也不可能做出那等阴损之事!” 她抓着戚卓容的袖子,哀声道:“他在朝中树敌颇多,如今身陷囹圄,定然是被人陷害!我也不求别的,只求陛下能留舅舅一条命,哪怕是被流放,也好过被砍头啊!戚公公,只求您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饶他一命!来日戚公公若有什么需要……” “太妃言重了。”戚卓容掰开她的手指,将白玉簪又重新塞回了她的掌心,“陛下年纪虽小,但也不是糊涂之人,既然太妃笃信赵大人是遭人陷害,那何不等陛下来了,亲口告诉他呢?” “我……”崔太妃怔怔地看着她,戚卓容脸上仍是得体的微笑,看得她心渐渐冷了下去。 崔太妃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太阳都有西斜之势,不由焦灼起来:“戚公公,不知陛下今日上课是上到何时?” 戚卓容颔首道:“容奴婢去打听一番。” 她刚跨出门,就见刘钧从外匆面匆走了进来,她正要出声,他伸出食指在嘴边抵了抵,示意她随自己进屋。 关上门,刘钧问道:“崔太妃还在?” “是。” “陛下去太后宫中用晚膳了,让崔太妃别等了,先回吧。” “……是。” 刘钧瞧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戚卓容抬起头:“是义父还有什么话要说罢?义父特意把卓容叫进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地吩咐一句罢?” 刘钧嘴角笑意加深,眼角拉出细长的皱纹:“不错,我确实还有话要说。我今日见崔太妃来御书房,没有带侍女?” “是,她是独自来的。” “这可不成体统。”刘钧道,“毕竟是太妃,身边怎么能没人?回太妃院的路又长,还是你亲自送一下罢。” 戚卓容眼底微闪,抿了抿唇,应好。 “太妃院有些偏僻,那附近有一片池塘,正值荷花盛开,崔太妃从前最爱这些景色,你可得仔细些,千万莫让崔太妃光顾着赏景,让自己失足摔了进去。”刘钧仍是笑着。 戚卓容错愕地望着他。 “义父……” “怎么,不愿意?还是不敢?” “这恐怕不妥啊,义父!”戚卓容急忙跪下道,“我送太妃回去,那整个英极宫的人都会知道,路上遇到的人也会看到,若是太妃出了什么事,那我岂不是,岂不是……” “你看你,就是年轻,我话还没有说完,你慌什么?” 刘钧瞥她一眼,揭开手边的茶盏,里头空空荡荡。戚卓容连忙道:“今日忙着崔太妃的事,义父又迟迟不回,因此没能及时给义父备茶,义父见谅。” “无妨,稍后再添。”刘钧搁下茶盏,倾身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道,“你是我的义子,我岂会置你于险境不顾?太妃失足落水,你再把她救上来便是。只是太妃因赵御史一事愁闷在心,又落水受了惊,因此得了失语症,怎么也不见好。真是可怜呐。”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羊皮袋,丢在了戚卓容的身前。 戚卓容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枚圆圆的白色药丸。 “这……这是……” 刘钧往后靠去,闲散地躺倒在椅子中,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哑药。” 戚卓容沉默半晌,道:“义父,卓容不懂。” “何处不懂?” “若是崔太妃有罪,一并转入刑部便是,何须用私刑?何况崔太妃识文断字,便是无法开口,还可以写字,就算用了哑药又有什么用呢?” 刘钧笑起来:“戚卓容啊戚卓容,在这宫里,问题不该这么多。” 戚卓容咬了咬牙,将那枚药丸攥进掌心。 “卓容……明白了。” “既已明白,那便去送客罢。” “是。” 戚卓容缓缓退了出去。 关上门,她深吸一口气,对外头的小宫女道:“进去添茶。” 而后回到侧殿,对等候已久的崔太妃道:“实在不巧了,娘娘,陛下去太后宫中用膳了,陛下让人转告娘娘,今日不必再等了。” 本已期待站起的崔太妃闻言又跌坐了回去,抬眼间,已经酝了两汪薄薄的泪。 “娘娘,请吧。” 崔太妃自知再等下去也无用,匆匆用帕子按了按眼睛,撑着桌子站起时不由身子一晃,被戚卓容一把扶住。 “奴婢送娘娘回去。”戚卓容松开她,低声道。 “不劳烦公公,我自己回去便是。”崔太妃失魂落魄答道。 “娘娘看起来身子不大好,出门又不带侍女,天色已晚,还是奴婢送娘娘回去罢。”戚卓容平静地说。 崔太妃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黯然往外走去。 第11章 她差点就中了他的计。…… 戚卓容此前并未踏足过太妃们所居住的宫苑,周围陌生的一切都令她感到不自在。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到那荷花池畔,崔太妃才稍稍驻足。碧叶粉荷,粼粼波光倒映出夕阳的颜色,偶有响起一两声溅水声,是池中的金鱼冒头叼了花瓣,又钻入水中。 戚卓容道:“此处景致甚好。” 崔太妃没有接话,只是怅然地望着。 “娘娘,这池中有朵并蒂荷呢。”戚卓容伸出手指指去。 “哪儿?”崔太妃终于被勾起了一丝兴致,往她指的方向看去,“我怎么没有瞧见?” 戚卓容走到池边的石雕栏杆旁:“不就在这儿吗,娘娘。” 崔太妃往前走了几步,垂眼往下一看,竟然真有一小朵并蒂荷藏在宽大圆叶之中,两个尖尖的骨朵青中透红,挤在同一根花茎上。 “娘娘看见了并蒂荷,说明将有好事发生。”戚卓容说。 崔太妃却道:“可是公公才是第一个发现的,怎知不是公公好事将近呢?” “娘娘说笑了,奴婢哪会有什么好事将近?” 崔太妃迟迟没有回答。等到戚卓容以为她在出神,却忽又听她道:“戚公公,我在这站了许久了,你为何还不动手呢?” 戚卓容悚然一惊。 崔太妃转过脸来,看她面色错愕,道:“戚公公,我虽不爱争强好胜,日子也是得过且过,但我能活到如今,并非是什么都不懂。” “娘娘……” “我听说你先前救过陛下,陛下很是喜欢你。既然前途无量,又为何要去替刘钧做事呢?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戚卓容沉默许久,才拱手道:“不瞒娘娘,他是我义父。”顿了顿又道,“我若不认他为义父,我在宫中难以立足。” 崔太妃蹙眉,摇了摇头:“戚公公倒是个爽快人。只怕在他手下做事,心里也不痛快罢?” 戚卓容不语。 “刘钧让你来溺杀我?” “并非。”戚卓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崔太妃听完,轻叹一声:“那哑药在何处,可否让我一看?” 戚卓容从袖中摸出羊皮袋,崔太妃将那哑药倒在手心细细观摩了一会儿,戚卓容忍不住问:“娘娘懂医理?” “不懂。只是好奇,所以看得久了些。”崔太妃抬眼盯着她,“戚公公,你我初次见面,也从未听说你与我舅舅有什么交情,为何今日如此帮我?” “奴婢昔日在民间曾听说过赵御史的威名,心中一直仰慕。”她曾经想过,倘若父母遭难的时候也能有像赵御史一般刚正的刀笔吏替他们申辩几句,那就好了。 崔太妃凝视着她,苦笑道:“公公,你尚年轻,良知未泯,不要在刘钧身边待太久。” 说罢,未等戚卓容反应,便仰头吞下了那枚药丸,翻身跃入了荷花池。 戚卓容大惊失色:“娘娘——” 她立刻跳了进去,一边努力去抓住在水中扑腾的崔太妃,一边大声疾呼。一番动静引来了人,在众人的合力帮助下,她总算是将崔太妃送回了岸上。 崔太妃神智清醒,只是浑身湿透,被冷得哆嗦。此处离太妃院已不远,宫女得了口信匆匆赶来,为她披上衣裳。 崔太妃被宫女搀扶着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刚爬上来的戚卓容,道:“多谢公公相救。还请公公移步,去我宫中换身干净衣裳。” 戚卓容抹了把脸,跟了上去。 崔太妃宫中布置得素净典雅,待戚卓容换了一身太监衣服出来,崔太妃也已经被宫女服侍着歇下,恹恹地靠着床。见她来了,崔太妃把宫女支开,咳了几声,道:“公公没事吧?” “奴婢一条贱命,自然是没事的。”戚卓容忧道,“只是娘娘何必……” “你以为,刘钧是那么好骗的吗?”崔太妃摇摇头,“公公对我坦诚相待,我更不能陷公公于不义。” 戚卓容喉头一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深深一揖:“多谢太妃娘娘。” 崔太妃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药我也吃了,只是不知为何还能说话。” “趁着还没发作,娘娘快吐出来!” “不了。”崔太妃说,“装哑巴实在是难,倘若哪天我说了句梦话,你我都要遭殃。我这张嘴既然无法帮舅舅伸冤,那留着也没什么用。” 戚卓容还想再劝,崔太妃已掖了被子躺下,扬了声音让宫女送客。 戚卓容无奈,驻足无果,只得退出。 回到英极宫,刘钧已等候多时。他瞥了一眼她尚未干透的头发,道:“我已听闻,崔太妃赏荷时误坠了荷花池,是你把她救了上来。” “是。” “如何?”刘钧抿了口茶,“崔太妃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是什么反应?” 戚卓容安静片刻,最终道:“回义父,不知是不是还没到发作时间,我离开时,崔太妃口齿依旧清晰。” 刘钧盯着她。 她本是垂着头,见刘钧迟迟没有反应,一抬头对上他狭长微眯的双眼,连眼尾的沟壑都写着不信。戚卓容忙道:“义父,那颗药丸她当真吃下去了,我亲眼看着她吃的!” 刘钧蓦地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挤作一团。 “好,好。”老太监拍着她的肩,“你既然敢这么说,就是真的做了——我给你的,其实并不是哑药。” 戚卓容惊愕,心思急转,顿时明白过来,手上青筋不由凸了几分。倘若她和崔太妃串通,让崔太妃假装服药失声,那等待自己的,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刘钧这老贼,她差点就中了他的计。 “好孩子,没有辜负我的信赖。”刘钧笑道,“陛下已经从太后宫中回来了,方才还说要见你。” 戚卓容正欲离开,又被刘钧叫住:“我瞧见陛下屋里头有一盆泥巴,是怎么回事?” “是陛下一时兴起,想要捏泥人,我就让人送了一盆紫砂泥过来,还未来得及使用。义父可是觉得不妥?” “无妨,既然是陛下想玩,那你便陪着他玩,仔细把手洗干净了就行。”刘钧道,“明日正好休沐,陛下连日上朝也累了,留着你,可不就是陪陛下解闷儿的么。” “是,那卓容先告退了。” 戚卓容走出刘钧屋子,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朝着正殿走去。 推开门,小皇帝正撩着袖子,兴致勃勃地搅和那一盆紫砂泥。 戚卓容眉头一跳。 小皇帝抬头,热情道:“你回来啦?快来快来,替我多捏几个人。” 戚卓容蹲下身子,看到他脚边已经摆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人形泥塑。她心不在焉地挖了一些泥巴出来,道:“陛下可知奴婢是去做什么?” “你送崔太妃回去了啊。”小皇帝答,“她明日不会还来罢?明日是休沐,朕还想多睡会儿。” “陛下。”戚卓容捏泥巴的手指一顿,“您不打算见崔太妃了?” “朕见她做什么?”小皇帝盯着手里的泥人,近看远看,“她无非就是想替她舅舅求情,可她自己还有着嫌疑,若非是她长居宫中,知晓母后八字,那赵御史又如何能施行厌胜之术?” “那陛下不查清楚吗?” “母后已经派人去查了啊,但是证据确凿,赵御史恐怕真的要掉脑袋喽。”小皇帝凑过来看她手里的泥巴,“你怎么捏得这么慢,半天捏不好一个!” 戚卓容闭了闭眼,咬牙不再说话。 她和小皇帝拢共捏完二十来个小泥人,小皇帝把它们一一排列整齐,指着它们道:“看见了吗,这些,都是朕的臣子!” 戚卓容:“看见了。” “哼哼。”小皇帝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抬起脚,用力地踩了下去,“烦死了!烦死了!天天就知道奏这个,奏那个!劝朕学这个,学那个!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戚卓容看着地上那一块块带着脚印的泥饼,脸色顿变。 解了气,小皇帝仰头大笑,喊人进来收拾残局。 宫人端了水过来,戚卓容半跪在地上,默默地给小皇帝洗手。 小皇帝低头,这才瞧见她未干的头发,不由咦了一声:“你沐浴过了?” “奴婢送崔太妃回去的时候,崔太妃不慎落水,奴婢为了救她,也跳进了水里。”戚卓容淡淡道,“仪容有失,还请陛下责罚。” “这有什么的。”小皇帝道,“你还真爱救人,先前救了朕,今天又救崔太妃。” 说到这里,他不由顿了顿,露出唏嘘的神色:“但她也算个同谋,虽然现在母后还没有证据,但早晚要处置,你救了也是白救。” 戚卓容用巾帕替他擦干净了手,道:“时候不早了,浴池里已放好了热水,陛下及早沐浴,也好多睡会儿。” 小皇帝高高兴兴地去沐浴了,戚卓容不负责这些,只待在寝殿中,监督宫人们把寝殿打扫干净,而后指挥他们把化掉的冰盆撤下,换上新的。 小皇帝沐浴完后整个人都松散下去,往被子里一钻,很快便睡着了。 戚卓容说是守夜,实则是在外间休息,里间一有风吹草动,她再爬起来听候吩咐,并不似外头当值的守卫一样,要真正地一夜不眠。只要小皇帝不失眠,不拉着她说小话,她其实可以睡得不错。 只是今夜小皇帝睡得很好,她反倒睡不着了。 第12章 这便是向上走的代价。…… 次日休沐,无人敢催小皇帝起床,等到他一觉睡醒,窗户纸都被太阳晒烫了。 起床后,他先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书,待到中午,太后宫中派了人来传口信,说是太后近来疲累,要安静休息,让皇帝不必过去问安了。 传信的人一走,小皇帝便兴高采烈地把戚卓容喊进来,让她传膳。戚卓容吩咐下去,一扭头,看到小皇帝正从书本夹页里拎出一张红纸,嘴角一抽,心知他又是在偷偷剪纸。 “陛下时常如此,课业竟都能按时完成?秦太傅能满意吗?”戚卓容忍不住问道。 “当然,朕可聪明着呢。”小皇帝斜睨了她一眼,得意道。 他低头剪了一会儿纸,等到御膳房菜都上齐了,他才转移到厅桌前,对着一桌子诱人菜色咽了咽口水。 小皇帝向来不喜欢一大堆人干站着守着自己吃饭,所以屋子里只有他和戚卓容两个人,其他人都在外候着。 戚卓容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给他布菜,小皇帝一边咀嚼,一边歪头打量她。终于,他忍不住道:“你今天不开心吗?” 戚卓容手顿了顿:“没有啊,陛下怎么这么问?” “那就是昨晚没睡好?”小皇帝琢磨道,“朕看你今天一直板着个脸,话也少得很。” “确实有些没睡好。”戚卓容笑笑,“不过不妨事,多谢陛下关心。” “来,吃点儿好吃的!”小皇帝勾了勾筷子,戚卓容会意地弯下腰,小皇帝便朝她嘴里塞了一块水晶肉。 “唔。”戚卓容细细品了品,“确实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反正朕一个人也吃不完!”小皇帝道,“你手里也有筷子,自己看中哪个直接夹了罢!” “这可不行。”戚卓容说,“若是奴婢多吃,这剩下的菜量岂不是就不对了?陛下肯赏奴婢,那是陛下心胸宽广,但奴婢心里得有数,什么可以拿,什么不能拿,万不可让陛下因奴婢而失了体面分寸。” 小皇帝撇嘴:“你少来,你就说,这些菜好不好吃?” “好吃。” 何止是好吃,还总有新鲜菜色。小皇帝口味刁,喜好变化得也快,比如前阵子爱吃的脆青梅如今已经看不上眼了,因此御膳房也总是绞尽脑汁给他换花样,戚卓容至今都没见过重复的菜色能端上皇帝的膳桌。 正说着,外头却突然有人敲门。 这个时候通常不会有人来打扰,戚卓容去开了门,便见一个当值的小太监道:“启禀陛下,方才太妃院中来人禀报,说是崔太妃昨日落了水,夜里发起急症,今日早晨请了太医也不见好,三刻前刚没的。” 戚卓容当即怔住,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小皇帝也是一愣,喃喃道:“崔太妃去世了?” “正是。” “怎么去得这样快?”小皇帝纳闷,“不过是落个水,不是很快就救上来了吗?” “这……奴婢也不知。” “母后可知道了?” “太妃院的人也去太后宫中传了话,现在太后娘娘应当也知道了。” “知道了,你下去罢。崔太妃后事如何安排,都听母后的。” 小太监依言退下,还不忘关上殿门。 戚卓容捏着筷子,嘴唇紧紧抿起。她昨日离开的时候,崔太妃明明没有大碍,怎么半夜就莫名其妙发了急症?小皇帝说得对,不过是落个水,那荷花池是有人按时清理的,并不会太脏,而人救得也快,就算着了凉,最多也就是高热,哪会是什么连太医都治不了的急症? 小皇帝觑着她的表情,问道:“你在难过?” “奴婢……”戚卓容勉强道,“奴婢只是在担心,昨日大家都知道是奴婢送崔太妃回的宫,结果路上不仅让崔太妃落了水,如今甚至连人都没了,奴婢害怕……” “怕什么?又不是你干的!”小皇帝道,“你要是存心害她,还费劲救什么人呢?你现在是英极宫的人,朕看谁敢说你的坏话!”顿了顿,又道,“何况,那崔太妃是赵御史的外甥女,赵御史难逃一死,崔太妃也难辞其咎,如今只不过是……对,说不定是她为舅舅求情失败,生怕自己将来被拷打折磨,所以主动求死呢?” 戚卓容难以言喻地望了他一眼。 有时候她真的理解不了这位开国以来最年幼的天子。有时候心思单纯,埋头玩耍,如同民间稚童,有时候却又脑筋过于活络,总是有着这个年纪不该出现的想法。 那个会窝在她怀里,因为黑暗无助而脆弱大哭的小孩子,好像只存在了那一夜一样。 “陛下,还是先用膳吧。”戚卓容收拾了一下心情,继续为他布菜,“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好。”小皇帝腮帮子鼓鼓的,含糊点头。 他用完午膳后便犯了困,戚卓容服侍他睡下后,便退出了寝殿,径直前往刘钧的房间。 刘钧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见她进来,只淡淡掀起眼皮瞧了一眼,继续半躺在他那张黄花梨六角椅上品茶。 “义父。”戚卓容深吸一口气,行了个礼,面色凝重道,“听说崔太妃刚刚去世了,是真的吗?” “难道还能有假?这可是欺君之罪。”刘钧道。 “那……那我……” “你是怕自己牵连其中?”刘钧略略坐直了些,道,“你不必担心,我既然收了你作义子,便不可能让你陷入麻烦。崔太妃的事,太后那边很快就会有定论,与你无关。” “谢义父关照,只是卓容还有一事不明……” “说。” “义父昨日给我的东西,真的……不是药吗?” 她问的是药,不是哑药。 刘钧依旧端着茶杯,神色自若道:“不过是枚莲子丸罢了。” 戚卓容垂眼。 “怎么,不信?” “义父的话,卓容不敢不信。” “卓容啊,在这宫中,太蠢笨的不好,太聪明的也不好,太懒惰的不好,太勤快的也不好。这是义父多年来的心得,你未来路还长,需得好好琢磨。” 戚卓容拱手道是。 “该糊涂的时候,就是要糊涂。就像我明明瞧见了陛下在看闲书,却不出声,为什么?是因为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我的本分,是把陛下的衣食住行伺候好,他书读得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能算到我头上,是也不是?倘若我出声了,不仅落不了好,还会遭陛下记恨,这不是得不偿失么?”刘钧拎着甜白瓷的茶盖,轻轻碰了碰杯口,发出清脆的叮声,“你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你今日过于纠结崔太妃之事,便是给自己画地为牢,你越想越觉得崔太妃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可又能如何呢,这不是徒增烦恼吗?” …… 回到自己屋中,戚卓容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紧紧攥住双手。 犹是盛夏,可她手指却冰冷至极,方才还能抑制,现在独处,却是无论如何都止不住颤抖了。 她杀人了。 她并不惧怕杀人,也并不疏于杀人,只是她从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杀人。她用过豁口的短刀划断过想要冒犯自己的山贼的咽喉,也捡起过精炼的长/枪扎进过叛军的心脏,可今时今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杀人,也是可以不用武器的。 她竟然真的信了那是哑药。 她怎么会就这样信了呢? 戚卓容不敢回想崔太妃从她手中取过药的情景,她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看出问题,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吞了下去。 直到现在,她身负一条命债,才终于真正算得上是刘钧的人。崔太妃之死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有刘钧出面才能保下她。他们利益相连,他给她权力,她为他奔走,并且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关系。 戚卓容只觉反胃至极,俯下身,指甲掐入掌心,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这便是代价。这便是向上走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有小太监来敲门:“戚公公,陛下醒了,正找您呢。” 戚卓容直起身来,哑着嗓子道:“这就来。” 小皇帝这次的午觉并没有睡太久,找她过来,也无非是让她陪自己看傀儡戏罢了。孝期未出,按理应当禁娱戏,可小皇帝只召了一个傀儡师到寝殿来悄悄地表演,也不宣扬出去,便无人敢说什么。 戚卓容默默地站在一旁,小皇帝看傀儡戏看得入迷,时不时要鼓掌,鼓了一下却又意识到了什么,又收回手正襟危坐起来,只是坐着坐着,又不由前倾身子,睁大了眼看那傀儡表演。看到动情处,还默默红了眼眶。 待到尽兴了,小皇帝才终于肯磨磨蹭蹭去写功课。 写完功课用了晚膳,刘钧带来了太后宫中的消息:“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已安排好了崔太妃的后事,只是因为牵扯了赵御史之案,所以不允许亲人探视,等择个吉日就下葬,仍是按太妃礼制。” 小皇帝点头:“可以,就按母后说的来办。母后身子可好?” “回陛下的话,太后娘娘今日本要午歇,不料崔太妃出了事,这便再也没有歇过。看起来有些累了,不过柏翠姑姑说了,娘娘她今晚会早些睡。”刘钧回道,“陛下让老奴捎过去的炖汤娘娘也用了,直夸陛下孝顺有心。” 第13章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大…… 到了夜里,依旧是戚卓容守夜,只是今儿个小皇帝精神不错,缠着她讲故事给自己听。 戚卓容想了想,道:“那奴婢便给陛下讲一个先前在民间道听途说的故事罢。” 小皇帝躺在被子里,两只手捏着被角,歪着头看她:“好呀,你讲。” “从前有个权贵,因为有钱有势所以行事霸道,连带着家里的奴仆都气焰嚣张。有日一个奴仆在外行事,于白日失手杀人,匆匆躲回权贵府中,不敢出门。苦主一家四处告状,奈何那奴仆有权贵撑腰,申诉无门,最后只得求助于京城中另一位做官的大人。这位大人在核实情况之后,当即便写了一封奏折弹劾权贵,斥其豢养豪奴,治下无方。最终奴仆伏法,苦主一家得了赔偿,对这位大人感恩戴德。” 小皇帝:“是个好官,不过这个权贵呢?他没有报复吗?” “权贵自是觉得失了面子,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奴仆和京中官员翻脸。这位大人就看准了他不多计较,还写了一首暗讽的打油诗,连同路费一起赠给了苦主一家。那苦主一家回乡后,将这打油诗到处传播,连赶路的外地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奴婢便是外地人,先听了打油诗,再听了这个故事。” 小皇帝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倒霉权贵是谁?” 戚卓容沉声道:“这昔日权贵——便是谋逆的庞王。” 小皇帝突然就噤了声。 “而那位大人,就是施行厌胜之术、即将被砍头的赵朴赵御史。” 戚卓容紧紧盯着他,小皇帝却不敢与她对视,扭过脸,目光飘忽,老半天才嘀咕道:“你和朕讲这个做什么……” “陛下,按理来说,前朝之事不是奴婢这等人可以置喙的,只是那日崔太妃的可怜模样令奴婢印象太深,因此奴婢做不到视而不见。”戚卓容轻声道,“恕奴婢多嘴,敢问赵御史可曾冒犯过陛下?” “倒也没有。” “那陛下为何就对他厌胜一事笃信不疑呢?” “母后会查的。” “陛下,您才是皇上啊!怎能事事都交给太后!”戚卓容咬牙道。 小皇帝也来了气,从被窝里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朕年纪这么小,又从来没有亲政过,朕哪里懂那些事情?还不都是吩咐下面人去做?与其被下面的人欺朕年幼好骗,那还不如信母后,至少母后绝不会害朕!” 他拧眉道:“崔太妃同你都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帮赵御史?” “崔太妃什么都没说,也没求奴婢什么,奴婢只是觉得她死得不值当。”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去握小皇帝柔软的手,“陛下,崔太妃死得蹊跷,您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又怎样,朕又不能让她死而复生。”小皇帝顿了顿,又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陛下。”戚卓容手指微微收紧,寝殿内只燃了一半的火烛,照得她眼瞳模糊,“是刘钧公公害了崔太妃。” 小皇帝抿了抿唇,没什么表情。 “崔太妃要去御书房见您,是刘钧挡在了门外;如今还敢在宫中下毒害人,视您为无物,这难道不可怕么?他如今敢杀太妃,往后便还敢杀其他勋贵,再往后,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陛下!” 她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变得有些沙哑。 良久,小皇帝才道:“可是你不是已经投靠了刘钧吗,为什么现在又在朕面前这样说他的坏话?” 戚卓容顿时一惊,目露愕然。 她和刘钧虽然只会在私下以义父子相称,但是英极宫的人其实都猜到她已经被刘钧收入麾下。可是虽然宫人们都默认了这层关系,却断不可能去和小皇帝说,而她和刘钧在小皇帝面前也从未有过亲近之举,他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他明明不喜欢刘钧,却又依旧爱缠着她玩耍,这到底是为的什么? 她忽然觉得害怕。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 “陛下圣明。”她后退两步,撩袍跪下,双手抵在额前深深伏拜,“奴婢确实是认了刘钧作义父,但并非是有意欺瞒,望陛下开恩,看在奴婢尽心服侍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小皇帝屈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托腮道:“朕也没想把你怎么样啊。” 戚卓容沉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朕明白的,你觉得朕年幼无权,护不住你,所以想在宫中找个靠山。”小皇帝眨了眨眼,平静道,“虽然朕也有些生气,但刘钧在宫中多年,又深得母后器重,你初来乍到,想投靠他也是人之常情,谁让朕没本事呢。” “陛下……”她声音微颤。 “你放心,你也是个可怜人,朕不罚你。”他咧嘴笑起来,“朕喜欢你那些宫外头带来的把戏,以后还要陪着朕玩呢,罚了你,朕岂不是没了玩伴?你若是真怕朕恼了,那以后就少和刘钧打些朕的小报告。” 屋内一时寂静,一朵烛花蓦地爆开,光影摇曳了一瞬,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奴婢……有一事不明,想请问陛下。” “你问。” 戚卓容抬起头来,一双眼盯住他:“陛下是如何发现奴婢与刘钧的关系的?是陛下派了人盯着,还是奴婢行事有什么不妥?” 小皇帝摇了摇头,嘴角笑容愈深:“都不是。你行事没什么不妥,朕更没有那个人力盯梢,这都只是朕的猜想罢了,谁知一诈就诈出来。” 戚卓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些被背叛后的恼火或失落,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坚持要插手赵御史的案子,还来向朕揭发你的义父呢?”小皇帝敛了笑意,正色道。 戚卓容很少能在他脸上看到如此认真的表情——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表情。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大胆的猜测,刹那间,她仿佛四肢都灌满了力量,眼底生出熠熠的光来。她屏息凝神,而后一字一顿开口道:“陛下,恕奴婢大逆不道地妄论一句,赵御史厌胜您不管,崔太妃枉死您不管,现在您以年幼为由,把权力都让给太后,待您长大了,那放出去的权还收得回来吗?” “戚卓容!”小皇帝大怒,直接下了床,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低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诋毁朕的母后!” 戚卓容根本不惧他的斥责,直视他的目光灼亮逼人:“奴婢怎敢诋毁太后,奴婢是怕太后也被人花言巧语蒙骗了去!您让权给太后,太后也不可能事事亲自过问,权力层层下放,最后喂饱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您的奏折不是自己批,朝也不是单独上,像个傀儡一样,对朝政没有任何决策权,您难道就想这样活一辈子吗?” 小皇帝似是被她不要命的发言惊呆了,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戚卓容,你说话好生难听!若不是朕脾气好,你现在脑袋都掉了!” 戚卓容无畏道:“奴婢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奴婢知道陛下并非糊涂冲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聪慧异常。陛下,如今的局势您也看到了,真正为百姓发声的人被栽赃陷害,本来安静度日的人也难逃一劫,长此以往,国祚何安?幕后的那些人,他们借的是您和太后的势,却糟践的是您的黎民,您的江山啊!” 小皇帝微收下巴,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窟窿来。 “陛下说得不错,奴婢认刘钧为义父,也只是图有个靠山。寻常打杂跑腿不要紧,可如今他明里暗里逼着奴婢做那些阴暗之事,奴婢实在难以接受,因此才斗胆向陛下禀明一切,望陛下重振天子之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话音落下,她重重叩首,撞声沉闷而短促。 她的指甲用力地掐着虎口处的软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赌对,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良久,似乎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头顶上方乍然传出几声闷笑。 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抬起头来,瞧见那小皇帝正一手扶着床沿,一手虚掩着唇,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不像是怒极反笑,好像是真的极为开怀,而且为了怕被人听去,他已经很克制了。 戚卓容拧眉:“陛下在笑什么?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你没有说错,正是因为没有说错,所以朕才忍不住要笑。”他咳了一声,乌黑的瞳仁里闪出狡黠的光来,“朕在笑,朕果真没有看错人。撒泼打滚把你带进宫来,真是朕当太子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戚卓容心底微惊,却明白自己是赌对了,不由大松一口气。 小皇帝虚扶了她一把叫她起身,而后坐在床沿,优哉游哉道:“大道理你都说完了,朕还想听点别的。” 戚卓容:“陛下想听什么?” 小皇帝摸着下巴:“不如告诉朕,你和刘钧之间,到底是有什么恩怨?或者说,你入宫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第14章 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 戚卓容已经很清楚,这个小皇帝绝不能再用先前的眼光看待,无论他从前是以何模样出现,从今往后,她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君王。 他从未完全信赖过她,而她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也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启禀陛下,奴婢入宫,就是为了讨要一个公道。” “谁的公道?” “奴婢亲人的公道。”戚卓容恨道,“奴婢自幼父母双亡,随奴婢一起长大的只有一个捡来的弟弟,奴婢视他为亲人。天照二十二年,奴婢与弟弟修筑太平府湖堤,结果完工后迟迟不结算工钱,工友们听说是先帝要来,觉得那些蠹虫也不敢当着先帝的面为非作歹,因此便号召大家在先帝抵达前一日齐齐在湖堤边闹事,奴婢私心觉得不妥,但弟弟年轻气盛,也一起去了。那些人果然生怕事情闹大被先帝知道,当天便结算了欠款,孰料先帝只在太平府待了一日便走,他走后第三日,太平府尹便抓了当天在湖堤闹事的所有湖工,以扰乱治安、冲撞圣驾之名齐齐抓进了牢里,也不知是在牢里经历了什么,竟死的死,伤的伤,死的被草席一卷丢到了监牢外让人认尸,伤的则疯疯癫癫被家人接了回去,家人也怕再遭报复,不敢再声张。而奴婢的弟弟,就是死在了监牢里。” 她倒也不是全然撒谎。她到英极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整理宫人名册之名义,将“戚卓容”的资料认真翻了一遍。不得不说,哥哥也是有本事,这冒充的人也不是随便选的,这“戚卓容”今年十八,太平府人,父母双亡,家中再无其他亲眷。 她略一思索,便想起昔日搜集到的关于刘钧党羽的罪状,先帝曾有一年南下游江南,一路上少不了当地招待,刘钧和各地官员勾勾搭搭,借各种工程名义中饱私囊。她与哥哥流浪之时也曾到过太平府,夜宿破庙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分了他一些馒头,那年轻人便同他们讲了自己和弟弟的故事。当时他生了重病就快死了,只求他们两个路过的好心人将自己埋在城郊外的大树底下,与弟弟葬在一处。 不知道自家哥哥是不是看中了这个“太平府人、父母双亡”的身份,往后做事如果露了马脚也好有理由搪塞,但既然她接了这个身份,那不如认真用起来,把这个已故年轻人的遭遇嫁接到“戚卓容”身上,反正当年湖工那么多人,大多是临时工,连契都没有签,做一日算一日的工钱,更换频繁,谁也说不清湖工都有谁。何况哥哥既然敢用这个身份,那便说明有足够的底气,小皇帝想要核查她的来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朕很同情你的遭遇。”小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但这听起来似乎都是太平府尹的罪状,与刘钧有何干系?” “奴婢深知官官相护,就算把这件事捅上去恐怕也没什么用,所以一直想寻些别的机会。”戚卓容脸色郁郁,“陛下曾问过奴婢是不是会武功,当时奴婢说的是跟乡人学过几招,粗通拳脚,其实是奴婢有所隐瞒——弟弟死后,奴婢悲愤异常,太平府贸易繁华,常有江湖人士往来,奴婢便刻意蹲守,终于得了位热心大侠指点,学了些江湖功夫在身上。学成之后,奴婢夜里翻墙潜入太平府尹家中,想要他的项上人头,结果因为不认识路,误入了府尹书房,却反而被奴婢翻出了他与刘钧的书信往来,奴婢这才知道原来修筑湖堤也有刘钧的参与,而且将湖工抓起来杀鸡儆猴也是刘钧的授意。” 据那年轻人所说,他为了看清书信,不得不偷偷点了根火烛,结果招来了巡逻的家丁,他慌乱之中翻窗逃出,等到天亮后混迹在商队人群中出了城,躲藏在山林里。结果没几日,他便发现自己身上起了脓肿溃烂,疑似中毒。他不敢进城看病,生怕被府尹的人在医馆抓住,只能在破庙中生熬,最后熬到了她和哥哥前来落脚,告诉了他们这桩事。 她明白,那府尹之所以还留着和刘钧的书信,也是怕万一事发,自己没了退路还能拉刘钧下水,而之所以涂了毒,也是生怕有人抓住他的罪证。不过这件事,不必告诉小皇帝。 “奴婢已经惊动了府尹的家丁,便不敢再回太平府,索性一路出发,在一些商户里做帮佣,赚点路费后,再继续北上。而这途中奴婢也想明白了,就算杀了一个太平府尹,还会有应天府尹、凤阳府尹、永平府尹……擒贼先擒王,治下先治上,奴婢倒不如来一趟京城,看看这大太监刘钧究竟是个什么样。”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你胆子真大。” “奴婢孤身一人,最坏也不过是把自己赔进去,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也就无畏无惧。” “朕就知道你不是来当太监的!”小皇帝哼了一声,斜睨着她,“别以为朕没注意到,朕刚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你还穿着一身普通黑衣,结果后来突然就变成了内宦制式,你这是欺君之罪!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监!” 戚卓容眉头一跳,正心惊之际,又听到他叉着腰说:“你憎恶刘钧,就可以装太监了?把这皇宫当什么?莫不是打算假借太监之身,行祸乱宫闱之事?朕又不瞎,看见好几个宫女与你眉来眼去!当时朕没吭声,不代表朕不计较!” 戚卓容:“……” 陛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把人想得这么龌龊呢? 不过这样误会也好,她索性就坐实了这个假太监真男人的身份,再次跪下道:“陛下明鉴,奴婢当时年纪不够,也没有资历,入不了皇城军营,想要接近刘钧,除了当内宦,奴婢别无选择啊!正逢宫中内宦招新,奴婢便报了名,后来被分到了行宫做洒扫,但是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庞王造反那日,奴婢不想枉送性命,因此才脱掉了内宦袍服,换了件便于逃跑的黑衣,想等人少的时候溜出去。奴婢的名册可没有造假,上面清清楚楚画着奴婢的脸,盖了大内印章,陛下不信可以查。虽然奴婢确实没有净身,但奴婢只求公道,怎敢在宫里胡来?至于您所见的那几个宫女,无非是觉得奴婢得您宠信,想与奴婢打好关系罢了,奴婢也只是客气客气,何来眉来眼去之说啊!” 谁知小皇帝却兴致勃勃道:“所以你是怎么躲过验身的?” 戚卓容:“……” 你一个小孩子,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深居宫中或许不知,民间有些百姓走投无路时,是会主动自宫以表进宫决心的。这些都是可怜人,那些负责登记的人也通常会网开一面,接受他们。先前奴婢也说了,奴婢在民间学过许多障眼的把戏,这些人由于是自宫,所以手法并不好,身上往往难看得很,也容易有味道,奴婢便是用一些小把戏让验身的老太监不愿离奴婢太近,这才混过了他的眼睛。” 这话从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简直羞耻异常。 眼看小皇帝若有所思,仿佛触及了什么知识盲域还想再问的样子,她又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听这些污秽东西做什么?审核不严,往后让奴婢重新拟个更严格的验身流程出来便是,只有奴婢才知道哪儿有漏洞。”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果然忘了再追究她到底怎么脱身的,只道:“戚卓容啊戚卓容,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朕没罚你,你不仅不感恩,反倒还向朕讨起权力来了,脸皮是有多厚!” 戚卓容立刻道:“脸皮不厚,又怎能为陛下做事?陛下深受刘钧之苦,奴婢愿为陛下身侧一把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这个人撒谎成性,惯会说一些花言巧语来糊弄朕。”小皇帝指着她道,“朕再问你一句,你必须如实作答。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见到朕,不知朕是太子,可是想把朕丢下?” “……回陛下的话,确实如此。” “哼,朕就知道!你也就是看中了朕是太子!若朕只是个普通皇子,早就死在叛军之中了!”小皇帝撇嘴。 戚卓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戚卓容,朕再问你,若以后刘钧下马,你要的公道得以昭彰,你打算做什么?” 这太远了,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奴婢……听凭陛下吩咐。” “你说你要做朕的一把刀,可如今你替刘钧杀了崔太妃,不也是刘钧手中一把刀?你就不怕以后重蹈覆辙?” “陛下问来问去,无非就是在试探奴婢的忠心。”戚卓容知道他想听什么,“陛下天资聪颖,胸襟宽广,深谋远虑,绝非等闲之辈,日后必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业的。卓容此生追求公道,自然也追求明君,只要陛下愿意用卓容,卓容便万死莫辞。愿以一人之躯,填大绍之山河。” 怎料小皇帝狐疑道:“戚卓容,你还挺有文化啊?你不会又是编了个假身份在骗朕吧?以你之学识,怎么不去考科举,也可为大绍山河出一份力。” 戚卓容一哽,力补道:“陛下,奴婢是为了养一个弟弟,所以才做工度日,并不代表奴婢不学无术。何况科举变故太多,且不说奴婢考不考得上,就算考上了,多半也是被发配到某个小县当县令,此生还能不能再踏进京城都难说。” “也是。”小皇帝点头道,“你还挺会打算,连朕都被你当做了踏脚石。” “奴婢不敢。” “你仗着救驾有功,朕宠信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小皇帝又哼了一声,“你可知,这偌大宫中,为何朕偏偏看中了你?” “奴婢不知,请陛下明示。” “父皇其实是给朕留过几个宫中心腹的,但谁知朕那叔父突然谋逆,父皇心腹都跟着死了,朕不知道这宫中还有谁可以用。结果你出现了,你说,你是不是上天送给朕的?” 戚卓容牙酸道:“陛下……” 小皇帝微笑道:“不过你也别得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于朕不过是锦上添花,反正今年大赦放了一批宫人出宫,明年还会招新,没了你,朕也最多只是做事慢些罢了,影响不了什么。你若敢自作聪明,就别怪朕下手无情。” “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你想让朕插手赵御史之事,朕会去做,你就别再管了。”小皇帝严肃道,“眼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办。” “陛下请讲。” “朕饿了,去让御膳房端碗宵夜过来。” “……”戚卓容无语片刻,起身道,“奴婢这就去办。” 她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了小皇帝视线中。他探头望了一眼,听到戚卓容打开殿门的声音,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直绷着的肩膀也松了下来。他揉了两把已经僵硬的腮,嘭的一声倒回床上,暗自腹诽,跟戚卓容打交道,真是累死了。 秦太傅曾警告他别养虎为患,他琢磨着,刘钧和太后都敢用戚卓容,他又有什么不敢。 第15章 他脸上一派天真烂漫。…… 早朝,朝堂里乌压压站了一片大臣,个个神色肃穆。 崔太妃的死讯早就飞到了各位臣工的耳朵里,这其中弯弯绕绕太多,大有说头。 “诸位爱卿,今日可有事要奏?”果然,太后甫一开口,便有人率先出列。 “启奏陛下,启奏娘娘,臣有事要奏。”率先出列的是兵部的吴大人,“臣昨日听闻,崔太妃不幸去世,臣以为,事发突然,又恰逢赵朴案,崔太妃之死恐有蹊跷。臣恳请陛下,恳请娘娘,彻查崔太妃之死,到底是何人不顾司法章程,蔑视天威?” 吴大人话音刚落,便立刻有都察院的王大人站了出来:“臣也听闻,崔太妃昨日曾误落荷花池,受了惊吓,染上风寒炎症。可那荷花池就在太妃院旁边,崔太妃应当是再熟悉不过,怎会无缘无故落水?臣请求彻查昨日崔太妃与何人接触过,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以揪出幕后凶手。” 这时,又有刑部的黄大人慢悠悠接腔道:“看到诸位同僚如此急切地想为崔太妃查清真相,想必崔太妃在天有灵,也一定深感欣慰。只是前些日子赵朴事发,诸位也是如此急切地要求查明真相,时至今日也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却始终没什么大进展。不知几位大人这一次,还有何查案高见呢?” 小皇帝坐在龙椅之上,默默地看着下面臣子们逐渐吵成了一锅粥。 这龙椅实在是硬,身为天子又得身着冕服,坐姿端正,每天上朝对他而言不啻于上刑。 他瞥了一眼站在前排的陈敬。身为东阁大学士,众人私下恭维的“陈首辅”,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竟然不置一词,只目视着正前方,仿佛其他一切都与他无关。 待各位大人终于吵累了,太后才道:“诸位爱卿虽各执一词,但说得都有道理。既然大家一致认为事关重大,那此事更当谨慎对待。不如各位回去再仔细想想,明日早朝再议。” 刘钧道:“退朝——” 小皇帝起身离座,太后把刘钧召至身侧,低语了几句,这才离开。 大臣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逐渐往殿外散去,刘钧快步行至陈敬身边,低声道:“娘娘请陈大人、吴大人、宋大人入宫一叙。” 陈敬颔首道:“知道了。” 小皇帝回到英极宫,见戚卓容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道:“今日早朝就是在吵架,没什么东西,你不必着急。” 他既如此说,戚卓容便也不好再问什么,服侍着他一如往常上榻睡回笼觉。 小皇帝一觉睡到中午,召来刘钧一问,太后还在与几位大人商谈要事,没空同他用膳。他便乐得清闲,招呼戚卓容一同尝了御膳房新研制的菜色,然后抓紧时间在习纸上写了几个字,带去御书房上课了。 御书房大门关上,秦太傅瞥了一眼门外值守的刘钧身影,仍是那一副老学究的严厉表情,坐在小皇帝身旁道:“陛下,昨日功课完成得如何?” “请太傅过目。” 纸上字迹虽远不及先帝风骨遒劲,但也灵秀端正,看得出自成一派的势头,这对一个八岁孩子而言,已是很难能可贵。 习作上写的不过是篇无功无过的普通文章,秦太傅扫了两眼便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声。 “太傅,”小皇帝用极轻的声音道,“戚卓容已是朕的人了,明日早朝,就别让您那些门生出来咄咄逼人了。朕怕他们再煽风点火下去,朕在宫里唯一的刀就要断了。” 秦太傅顿时皱眉,低声道:“戚卓容?他不是当了刘钧的义子?” 小皇帝抿唇笑道:“太傅不了解他。他这个人能屈能伸,其实与刘钧有着仇呢,就等仗朕的势砍刘钧的头。朕早就看出来了,自从当了皇帝后,他每每陪朕玩乐,眼里都不大高兴,忍到现在,终于忍不住把朕教育了一顿,指望朕当个明君呢。” 秦太傅若有所思。 “陛下既如此认定,那老臣回去便去知会他们一声,明日早朝换个话风,把戚卓容摘出去。”秦太傅道,“只是陛下须得清醒,那戚卓容毕竟只是个宦官,若是让宦官干政,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朕省得。”小皇帝道,“还有一事需太傅帮忙。”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红的剪纸来,在剪纸背面提笔写了几个字,又叠好交给秦太傅:“还是送到老地方,有劳太傅了。” 秦太傅熟稔接过,塞入自己袖中,见小皇帝再没什么话要说,便拎起旁边的戒尺,往桌上重重一敲:“陛下,老臣正在为您讲解这文章修改的要务,您又为何走神?” 小皇帝掩袖打了个呵欠:“实在对不住,朕错了。太傅您可否再讲一遍?” 秦太傅捏起那张习纸,抖出哗哗的声响,厉声道:“那老臣便再讲一遍,望陛下明日交上来的文章,会有所改进。” 而英极宫那头,戚卓容没什么差事,便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给新折的花枝换水。正摆弄着,从窗口远远就瞧见刘钧回来了,赶忙迎了出去:“义父这是刚从太后宫中回来?卓容这就给义父倒茶。” 茶汤是早准备好的凉茶汤底,里面泡了几片青梅干,一杯下肚,生津止渴。 刘钧喝罢,又擦了擦额头的汗,道:“陛下已经去上课了?” “是。”戚卓容道,“往常都是义父去御书房侍奉,今儿义父不在,卓容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顶上,但既然陛下没有发话,那卓容也就留在英极宫没出去。” “知道了。”刘钧颔首,“我这就去御书房。你吩咐御膳房备好瓜果与茶饮,过会儿送去陛下跟前。” “是。” 刘钧:“今日早朝许多大臣都说要审查崔太妃一案,还特意提了要查她接触过的人……”顿了顿,看了看戚卓容略显紧张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道,“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什么事的。” “义父这样说,那卓容便放心了。” 刘钧没歇息太久,很快就往御书房去了。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见他来了,便往旁边退了几步。 “陛下与太傅在里面多久了?” “回公公的话,约莫半个时辰了。” 屋里头传来秦太傅戒尺敲桌的声音:“陛下这次背书倒是背得流畅,只可惜句读有误,句读有误,便是陛下不曾真正领会到其中意思,然这句话几天前老臣分明特意强调过,陛下怎地学了新文章,倒忘了旧文章了?” 隐约听到小皇帝微弱道:“朕惭愧。” 可以想见,他在里面应是一如既往地被训得垂头丧气。 …… 次日早朝,大臣们依旧为崔太妃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只是与昨天的势均力敌相比,今日的情势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原因无他,朝上缺席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官员。 太后疑惑道:“今日黄大人为何不在?” “启禀娘娘,黄大人今晨告假,称昨夜误食了东西,身体不适,恐御前失仪,实在无法上朝。”一官员答道。 “朕瞧着户部的李大人也不在。”小皇帝突然插嘴。 “启禀陛下,李大人也告了病假,称昨夜吃坏了肚子,夜里发起高热,难以上朝。”又一官员尴尬道。 小皇帝故作吃惊:“怎么大家都吃坏了肚子?各位大人家的后厨可该好好管管了!”复又笑道,“平日里不觉得如何,如今李大人那块空了出来,才发觉李大人所占地方着实不小呢!” 下面响起轻轻的哄笑。 陈敬面色莫测,望向底座上的小皇帝,他脸上一派天真烂漫,仿佛真的只是在笑话李大人长得胖。 “好了,好了。”连着几个人都不在,太后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诸位爱卿继续讨论便是。” “陛下,娘娘,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查清赵朴一案而非崔太妃一案,显而易见崔太妃是为赵朴案所连累,诚如昨日黄大人所言,赵朴案已查了许久,如今换人手去查崔太妃,着实是本末倒置。只有查清了赵朴案,才能知道崔太妃究竟是为何人所害。” “叶大人此话好生奇怪,案子尚未查清,怎么就已经下了‘崔太妃是被害’的论断?” “魏大人教训的是,那臣提议,不如便由魏大人来查此案,想必案件一定可以水落石出。魏大人,崔太妃的名声,可全要仰仗您了。” “你……” 几个官员你来我往,阴阳怪气,唇枪舌剑,最后吵得越来越激烈,闹得陈敬不得不出来把持局面:“肃静!朝堂之上,攻讦同僚,成何体统!” 满朝皆寂。 陈敬拱手道:“陛下,娘娘,崔太妃之死事出蹊跷,臣以为还是得抽调部分人手查清此案。” 太后和蔼道:“那便依首辅所言。” 下了朝,太后又急急传了陈敬入宫。 “父亲,您不是说不要查崔氏的案子么?怎么今日就变了卦?” “是寒门先变卦的。”陈敬面沉如水,“你可发觉,他们昨日还在嚷嚷着要查崔氏,今日就变成了坚持查赵朴,为崔氏正名,只一夜,如何会有这样的改变?” 太后思忖道:“莫非是有了新的证据,能证明赵朴清白?” “我已派人在查,但尚不知其中原因。”陈敬道,“按理来说,他们并不可能找出什么来……” “对了父亲,今日那几位大人怎的都告假?害得咱们势单力薄,被寒门反压一头。”太后拧眉,“那些寒门就为逞口舌之快,不惜暗中动手?未免太奇怪了些。” 陈敬不语。 不过是几个世家豪族出身的大臣吃坏了肚子,上不了朝,所以吵架吵不过寒门罢了。但决策权实则都在太后及内阁手里,他们就是吵破了天也没用,这一点,寒门不可能不清楚。 所以,给那些大臣的食物里偷偷下药,究竟是图的什么呢? “图什么?”小皇帝看着一脸疑惑的戚卓容,咯咯直笑。 “当然是图个开心啦。”小皇帝舒服地躺回床上,扯了扯被子,“这帮人整天吵来吵去,就会拖延早朝时间,耽误朕的补觉大业,必须得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戚卓容:“……就这?” 小皇帝:“啊,不然呢?” “奴婢以为……”戚卓容道,“陛下是有什么谋划在后,这只是个铺垫。” “想多了。”小皇帝道,“只有你们才会总想着瞻前顾后,朕可是皇帝,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朕才八岁,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想到是朕指使的!哈!” 戚卓容:“……” 第16章 她也算是宫中混得有头有…… “他们并不图什么。”陈敬幽幽道,“他们只是在挑衅我,挑衅陈家,挑衅世族。” “挑衅?于他们又有何好处?”太后揉了揉额角,“从前寒门行事大多谨慎,不是这种风格。” “不为好处,只求痛快。”陈敬冷笑,“寒门处处受制于世家,早已有反击之心。自古‘言官不可杀’,如今赵朴被下了狱,虽事出有因,非因言获罪,但民间风评犹在,又身负探花之名,在那些寒门士子中很有声望。连他都要被砍头了,寒门可不就急了?干脆连面子也不装了,尽用些下作手段恶心世家。” 太后怫然:“是那赵朴太不知好歹,分明知道奏折都过内阁与我手,还尽写些弹劾陈家的折子,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毕竟这帮言官越是打压越是嚣张。结果不理他他还更来劲,三番五次,从庶支弹劾到嫡支,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不成?” 陈敬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看见弹劾的折子早已不会轻易动怒。只有他这女儿,初从后宫踏入前朝,尝到一点权力的滋味,还没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就被赵朴弄得忍无可忍,不由分说找了个由头要杀他。 若此事换做是陈敬,他不会这样轻易动赵朴。但女儿毕竟当了十几年的皇后,却从未得到过先皇的垂爱,瞧着也有些可怜,好不容易熬成了太后,还被赵朴以“自古只闻垂帘听政,不闻垂帘议政”给骂进了奏折,委屈了她这么多年,总得出口恶气。再者说,如今皇帝年幼,陈家可谓是大权独揽也不为过,赵朴分明就是故意踩在世家头上撒泼,那给他点教训也未尝不可。 然,这赵朴就跟个石头一样,为人又冷又硬,冥顽不化,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想挑他的错处都挑不出来。最后陈家终于以厌胜之名把他下了狱,不成想这赵朴在狱中也不以为意,知道自己在民间地位特殊,每天不是在狱中吟诗作对,就是背诵古人的文章借古讽今,终于是彻底惹怒了陈敬,决心杀鸡儆猴,省得这帮言官真以为天下没人敢治他们。 如他所想,崔太妃的死讯传入牢房,赵朴终于消停了下来。 陈敬不欲再与女儿多说这个话题,转而道:“陛下近来如何?” “一切如故。”太后道,“与那姓戚的小太监玩得很好,做功课草草了事,时不时就挨秦太傅的骂。” 提到秦太傅,陈敬便忽然想了起来,今日早朝上蹿下跳得最厉害的那几个官员,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他不由眉头皱了皱。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秦太傅是三朝元老,学识广博,门下学子不计其数,无论是寒门亦或世族都大有人在。就连如今依附陈家的一些小官,也都曾是秦太傅的门生。 “你在宫里也盯着些。”陈敬道,“寒门行事风格大改,必然是有人主导,保不齐便在宫里有眼线。崔太妃身边服侍过的宫人,也都一并处理了。” “知道了,父亲。” 父亲看上去并不急躁,这令太后心中稍安。送走父亲后,柏翠来报:“娘娘,崔太妃宫里的遗物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奴婢都检查过,并无什么机关或特殊记号,大多是年节时宫司里统一按品级分配的物事。”顿了顿又道,“唯有一物,奴婢想着还是给娘娘带来瞧一眼。” 她从袖中摸出一支光洁莹润的白玉簪,这白玉簪造型并无特别,唯有簪身上刻有几行小字,相熟的人一眼便可看出是先帝亲笔。 “絮不沾泥心已老,任他风蝶笑东风。”* 太后目光一凝,伸出手刚想抚摸一下,却又如触了火般缩了回去,撇开视线道:“瞧过了又如何,总归不是我的东西。你处理了便是。” “娘娘,”柏翠低声道,“这是先帝御赐,奴婢怎可擅自处理。” “那便叫工匠把它给磨成粉,撒进崔氏的棺材里!”太后立刻起身道,“我困了,扶我去歇息罢。” - 但太后并没能安心歇上几天。 因为出了一件大事。 一开始,只是京城外的官道上发生了一桩普通的抢劫案,好巧不巧,被抢的正是一户侯爵家省亲归京的妻女,人虽没事,但财产损失不少,侯爷大怒,要求彻查,结果根据面貌体态一查才发现,实施抢劫的竟不是汉人,更像是伪装成汉人的瓦剌人。 京畿重地,岂能由瓦剌人踏足!还于官道公然抢劫皇亲国戚,真是岂有此理! 京师震动,牵涉部门惶惶不可终日,城内及周边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出瓦剌人的踪迹,反倒是有百姓想起来,曾于宵禁之时,在窗边看到有遮面人匆匆路过,翻墙上了隔壁家的院子,不见了踪影。当时没有多想,因为京城内确实偶尔会有江湖客无视朝廷规矩,四处乱逛,可如今看了布告,才惊觉说不定是夜潜的瓦剌人。 再一问,这百姓隔壁的隔壁,住的不是别人,正是赵朴赵御史。事发时间,也就是在那赌徒偷了赵御史家的前两日。很快,又有百姓报案,在一些水道周围发现奇怪的文字,经鸿胪寺官员鉴定,确是瓦剌文不假,是诅咒大绍的意思,吓得众人赶紧敲碎了那里的石头,运走重建。 与此同时,京中权贵私下里还悄悄流传着一桩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听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管家在整理仓库时,于角落中发现了一个扎满细针的布偶人,这次更要了命,那布偶人上面写着的竟是如今皇帝的名讳,家主得知后根本不敢上报,直接亲手把它烧成了灰。权贵们一边悄悄同情着这位倒霉的大人,一边紧张地吩咐自家迅速排查每个角落,防止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如此一来,赵朴的厌胜嫌疑便勉强洗清。 谁能想到,最初只是查个再普通不过的抢劫案,然后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细作案,最后这细作案查着查着,反倒把赵朴案给查清了?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太过顺理成章,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了一把,陈家甚至来不及查到源头,事情就已经被颠倒成了这幅样子。 群臣不断上奏,百姓呼声激烈,重压之下,太后与内阁被迫点了头,允了赵朴无罪释放。只是这样一来,赵朴也彻底心灰意冷,出狱没几日便递了辞呈,挂冠卸职。 赵朴此举当然也同样令民间与士子对朝廷感到心寒——连一向刚直不阿的赵御史都蒙此大难,再难为这样的朝廷效忠,那更加人微言轻的他们,又还能抱什么希望呢? 此事牵涉太后,太后与陈家不便出面,只能由小皇帝亲自派人,前往赵朴家中安抚慰问。刘钧也是被赵朴骂得狗血淋头过的人,自然更不能出面,这个差事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戚卓容头上。 这是戚卓容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 上一次行在京城街道上,还是从行宫扶灵回来,她走在车驾边,看着空空荡荡被清扫过的街道,满心茫然。而这一次,京城街道人流如潮,她也算是宫中混得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绝大多数宫人见了她都得尊敬地行个礼,道一声“戚公公好”,她也不必再车驾边徒步,自有一辆小马车载着她辘辘驶向赵朴的小院子,甚至车驾边还有几名禁卫相随。 马车在赵朴家门口停下,赶车的小太监跳下车,自然而然地在车边跪下,躬起瘦削的脊背来,喊道:“请公公下车。” 戚卓容撩起帘子,见是这副架势,不由眉头一跳。她上车的时候还是自己直接扶着车辕上来的,怎么现在…… 稍一回忆,她才想起当时好像确实是有个小太监在旁边想做什么,欲言又止来着。 她左右看了两眼,也没看到有别的凳子可以踩,但她还身揣圣旨,两边还有禁卫看着,直接跳下去似乎有失仪之嫌。她迟疑了一瞬,还是踩上了小太监的背。 小太监低着头,只觉得人影从地面上一晃而过,背上似落了一只鸟一样,又轻又痒地拂过。等他疑惑地抬起头时,戚卓容早已经走到了赵朴的院子里。 小太监不明所以地直起身子,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戚公公怎地这样轻?就好像从他身上飘过去似的。 戚卓容站在赵朴的院子里,一边从怀中取出圣旨,一边在心里懊恼:最近吃得多动得少,人在宫里都养废了,如今竟连轻功都差成了这个样子,踩个纹丝不动的人竟然还能把背上的衣服踩出褶来,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哪天又出了亲王造反一类的事情,她连跑都跑不出去。 “请问,赵御史赵大人可在?”她清了清嗓子,朗声喊道。 过了一会儿,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素衣长衫蓄髯,脸色本来就差,看到一行人的打扮,脸色就更差了。“我已辞官,不是什么御史大人。”赵朴背着手,冷冷道。 “大人的辞呈都察院尚未批复,眼下仍是监察御史。”戚卓容微笑道,缓缓展开手里的圣旨,“都察院监察御史赵朴接旨。” 赵朴眼底有恼意,却还是不得不撩袍跪了下去,咬牙道:“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积善醇朴,可尚其风。身居言路,拔葵去织。赵卿衔冤负屈,受无妄之灾,险蹈节死义,朕深以为愧。幸得昭雪,兹特赐白银千两,云锦十,洒金五色绢五十,墨二十,褒嘉忠廉,以昭朕意。” 赵朴沉默片刻,才道:“臣,领旨谢恩。” 已有人抬了赏赐进屋,戚卓容尚未开口,赵朴便面无表情道:“臣感念陛下好意,然这些赏赐非臣应得,臣断不会收。况且臣已辞官,只等批文下来,就携亲人离京还乡,路上带着这许多身外之物,只会徒增烦忧。还望公公将这些原封带回,向陛下禀明臣的意思。”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戚卓容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再把东西搬出去。 赵朴道:“公公既已宣完了旨,恕朴不留客,还请速速回宫罢。” 说罢,甚至不等她回答,就拂袖转身,将屋门一关,留下一院子的人面面相觑。 戚卓容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接受赵朴的诘问,不曾想他似乎是去意已决,对朝廷再无半分兴趣,竟连她是谁也不问一句。她默然片刻,拢袖道:“咱们走罢。” 第17章 只可惜我不是来杀你的。…… 赵朴离京那日,有不少昔日同僚相送。虽然他这个人性情孤僻,不爱交际,但都察院中众人看他如此际遇,也不免心生戚戚,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众人于城外角亭中相送,几杯薄酒下肚,便有人道:“赵兄此去,打算做什么?” 赵朴道:“好歹还有几分才名,当当先生,写写文章,也不至于把自己饿死。崔太妃已葬入皇陵,陛下也开恩将她的一些遗物发还于我长姐,还擢了我姐夫的官职——只是陈家与刘钧一日不倒,我便一日不愿再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同僚忙道:“赵兄慎言!” 赵朴不屑道:“我都已这样,慎言与否又有何用?若他们有种,在我回乡路上动手便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可赵兄怎的还是如此不知变通?”有人劝道,“厌胜一案虽是无妄之灾,可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因你上奏弹劾而起。陛下如今羽翼未丰,你与陈家硬碰硬,有何好处呢?你现在是出来了,可赔进去一个太妃外甥女,你自己不介意性命,又可曾考虑过你姐姐姐夫的性命?难道非把自己变成孤家寡人才高兴么?” 赵朴唇角绷成一线,握着酒杯沉默下去。 “赵兄或许觉得在职一日,便该行在职之事,可这世上哪有这么简单呢?”同僚道,“我等碌碌无为,赵兄恐怕心里看不上我等,可我等皆出身寒门科举入仕,哪个不曾有过一腔热血?只是万事不可一蹴而就,忍耐一时,才能为将来做打算。” 赵朴道:“岑兄言重了,我从未看不上诸位。我知诸位有父母有家室,顾虑甚多,不似朴这般一身轻松,但官场上总得有人出来说话,那朴便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只是不曾想到,我那外甥女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这次却……唉!也是我对不起长姐一家。” 有人打圆场道:“往事已去,不必再议。赵兄现在恢复白身,得了自由,只有我等还在苦熬。那作乱的瓦剌人迟迟抓不住,太后已降了好几位大人的职——世家的倒是一个没降,不就是看这次没在赵兄身上讨到便宜,因此才另找人开刀的么?依我看,若真有瓦剌人出没,那皇城防卫只会更加严苛,可诸位大人上朝之时,有见到防卫变化么?” “唉,唉,说让赵兄慎言,现在又轮到王兄慎言了。这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拿出来说。” 不知是谁轻叹了一句:“等陛下长大……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席上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角亭外皆是平地,只有一层短短的草茸,藏不住人。方圆半里地内,除了他们角亭中几个人,只有一辆陈旧骡车,一匹骡子正在低头啃草。 “此去一别,不知未来还是否会再相见,山高水远,赵兄珍重。”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赵朴感慨道:“谢诸位相送。朴自知性情有缺,今日诸位却能不计前嫌前来相送,朴感念在心。这大绍的江山,往后还得靠诸位了。” “岂敢岂敢!赵兄这话未免也太夸张,我等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混个日子罢了。” 赵朴起身,拱了拱手:“朴先走一步,诸位请留步。” 看着赵朴坐上骡车,赶着那骡子慢慢驶远后,才有人摇头唏嘘:“方才赵兄在,我也不好意思多谈政事。诸位大人,自先帝逝后,朝廷上陈氏一家独大,后宫中刘钧一手遮天,恐怕还政于陛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我们又能如何呢?为今之计,只有寄托于秦太傅了……” “秦太傅已年逾古稀,而陛下才八岁,不是我冒犯,实在是秦太傅年纪大了,就算现在身体硬朗,但难保以后……只怕是有心无力。” “此次能靠秦太傅出力,勉强将赵兄救了出来,但结果诸位也看到了,赵兄是救出来了,但同时也有另外几位大人倒了霉。咱们不能把希望全寄托于秦太傅啊。” “但你我官位低微,除了上上奏折动动嘴皮子,连查案的权力都没有,又能如何?唉,朝中世家盘踞,实权都在勋贵手中。就像赵兄,这些年弹劾刘钧的次数够多了罢,也不是没有证据,但每次都只是被不痛不痒地小惩一把,他仗着身后是太后和陈家撑腰,利益盘根错节,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别说我等,即便是整个寒门,能说得上话的也不多。陛下身边被世家包围,哪日若是连秦太傅都……唉,唉!” 众人越说越觉得无望,竟对赵朴都生出了一丝羡慕之意,他现在倒是走人了,再也不用操心这烦心事! “我着实想不通,陈氏便也罢了,在朝中多年,又是世家之首,不是那么能轻易对付的。可刘钧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这世上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怎么就没有人敢直接将他杀之而后快?陈家再想培养一个,也是需要时间的。” “你为官尚浅,不知那刘钧有多么谨慎。据说他连吃进去的茶水都要验毒,每月定期有太医看诊,若是出宫办事,还有侍卫相随清道,不是那么容易动手的。”说话的官员叹了口气,“不过阉人年纪只要稍微一上去,便容易病痛缠身,没几个长命的。你看那刘钧不是已经急急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了么?” “哦?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陛下跟前最新的红人,那位在定州行宫救驾有功的小太监呗。不过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说是他与刘钧走得近。但是你们想想,一个在宫中没有根基的小太监,刘钧难道会让他白白得陛下青眼?当然是要收为己用了。” 众人这么一听更觉沮丧,前途仿佛也更加灰暗起来。 - 赵朴赶着骡车行驶在官道上。骡车很陈旧,一块方形的板材,上面搭个简陋的车棚,里面装些包袱行李,如遇下雨或烈日,还可进去避一避。 尚未出夏,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 他此次回乡,期间有近五百里路,怎么也得走上好几天。他不知回乡后会是什么遭遇,当初高中探花之时,也是春风得意,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的名字,而如今做了几年京官,不仅没能衣锦还乡,甚至还略显潦倒,也不知乡亲会以何眼光看待他。其实他并不是太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免不了会成为乡亲口中的谈资,再免不了扯上自己逝去的父母,这就令他有些怏怏。 但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唯一对不起的,也就只是外甥女。她当年被先帝看中入宫为妃,他特意还与姐姐一家划清了界限,没想到他这外甥女竟如此重情重义,为了他这个舅舅赔进去一条性命。他当官时,没给家中带来任何荫蔽与好处,也亏得陛下有心——多半是秦太傅在旁提点——擢了他姐夫的官职,才让他不至于太过愧疚。 他一路前行,刚出京畿地界,在路边一处小溪稍作休整。骡子在溪边饮水食草,他取了几个水囊,灌满水,又从包里摸出一块干饼来啃。 身后路上响起嘚嘚的急促马蹄声,他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空旷的官道之上有一褐衣短打的男子拍马而来。他身形瘦削,头戴斗笠,一手拉缰,一手提剑,口中不时呼喝几声,嗓音清朗紧劲,大约是个赶路的少年郎。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大绍从不缺蓬勃有志的男儿,可惜他已经老了。赵朴垂头饮了一口水,却忽而发觉不对,再抬眼时,就见那策马的少年郎一扯缰绳,发出一声短促唿哨,胯/下的马儿拐了个弯,脱离了官道,直奔溪边的他而来。 赵朴当即站了起来。 身边的骡子受了惊,嘶鸣一声便往外逃跑。锋利的剑气刺穿他的衣袍,登时在他的胸口留下浅浅的红痕。那戴斗笠的少年郎一蹬马背,从马上翻了个跟斗落地,反手送出一剑,割开他的发带,几缕头发飘落,赵朴披头散发,狼狈地跌坐在溪水里,怒目道:“你是何人?要杀便杀,我赵朴绝不受此等侮辱!” 他拨开眼前的乱发,对上提剑的少年,便是一愣——他认得他,这是那日来给他宣旨的小太监。 赵朴登时冷笑起来:“原来是你。刘钧那厮就这般沉不住气,我刚出京畿没几步,就要在这里对我下手?没能如愿让我死于大牢,可把他给气坏了罢?” 戚卓容勾了勾唇角,笑道:“赵大人怎知我就一定是刘钧的人呢?” “你是个内廷太监,不是刘钧的人能是谁的人?太后的人?陈家的人?都差不多。”赵朴嗤道,“要杀要剐都快点,左右我也不可能打得过,反倒是你,拖得越久,这万一待会有人路过可怎么办?” “赵大人倒是很为人着想。”戚卓容手腕一转,那指着他咽喉的剑便被锵啷一声收入剑鞘,“只可惜我不是来杀你的。” 赵朴一怔,眉头皱起。 “我时间不多,需赶在申时二刻前回宫。”戚卓容道,“我既不是刘钧的人,也不是陈家的人。如果大人非得想为我找个主子,那我自然是皇上的人。我来找大人,只为一事:大人此次蒙难,辞官离京,可是对朝廷彻底失望,再也不愿回京?” 赵朴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谁的人,或许是刘钧或陈家的仇敌,想来拉拢我?但我不会再回京了!即使让我官复原职,我依然是此回答。我赵朴自问能力平平,在这朝廷之上混迹多年,依然未曾改变过这世道一分一毫,那还不如回乡做点更实际更有用的事,多教两个人认字读书也是好事。” “赵大人身负探花之才,本该一路高升,无论如何都不该屈居七品御史之位。除了外因,赵大人自身亦有原因。”戚卓容俯视着他道,“过刚易折,唯有如蒲草一样柔韧,才是长久之计。赵大人此次蒙冤下狱,出来后却直接辞官,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赵大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直面高官勋贵?” 赵朴从溪水里站起来,哗啦啦抖了半身的水珠。他瞪着她,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咱家姓戚名卓容,忝居司礼监秉笔之列。”她微微拱了拱手,“在宫中时,也曾受过崔太妃的恩,既是受恩,便不能不报。而太妃已故,思来想去,太妃是为赵大人而死,咱家也唯有报到赵大人身上,才算是不负了太妃好意。” 赵朴狐疑道:“我知道你,你于行宫救驾有功,六月起便跟在了陛下身边——你入宫时日不多,怎会受太妃的恩?” 想来他并不知道崔太妃落水那日,是自己送她回的宫 戚卓容道:“不瞒大人,也不怕大人介意,我初入宫时,为了站稳脚跟,曾多次讨好刘钧,刘钧为考验我,让我去给崔太妃送一味哑药,阻挠崔太妃面见陛下。崔太妃得知那是哑药后,为了不让我为难,主动吞了药——可谁知那不是哑药,而是毒药。崔太妃身亡后,刘钧对我信任有加,可我却惶惶不可终日,得知赵大人辞官后,更是觉得不能如此下去。大人,现下朝廷为了瓦剌人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人有功夫去查崔太妃的案子。若是连大人都走了,那崔太妃岂不是白死了?” 赵朴怔怔地看着她。她年纪很轻,脸上还残留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朝堂中鲜见这样年轻的颜色,而内廷中那些年轻的面庞,又往往被繁重的劳役与坎坷的经历磨灭了光芒。 赵朴看得出来,这个名叫戚卓容的小太监没有说谎。而一想到外甥女果然是死于刘钧之手,他更觉苦恨难当。 第18章 可若是陛下也站在诸位这……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入仕为官,大人难道为的是看一眼花花世界,最后去乡下当个教书先生么?又或是,大人既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脾气,又害怕继续待下去牵连旁人,才不得不辞官?还是说,大人当真对这庙堂之高彻底绝望,不愿为了大绍的江山,以笔为刀,战到最后?”戚卓容悠悠道,“从前是没有机会,而如今,机会来了,赵大人也不想抓住吗?” 赵朴盯着她,缓缓道:“你要给我什么机会?” “给你一个回京的机会。”戚卓容笑了笑,“你今日出城,结果在京畿外被陌生人刺杀,所幸有商队路过,救了你一命,将你带回京城。你跪在正阳门外喊冤,结果招来一群百姓围观。懂了么?” 她瞥了一眼留在原地的板车——骡子跑了,但车还在。 “这里面有什么?”她问,“可有你曾经写过的奏折?” 赵朴咬牙道:“有。” 反正他就算不承认,戚卓容也可以去翻,撒谎没用。他上奏向来是一份交给朝廷,一份留在家中备份,辞了官卖了宅,那当然要连同奏折备本一起带走。 “看来赵大人也并不是真的那么想辞官。”戚卓容笑道,“否则一把火烧了便是,还带着这些辎重做什么呢?既然如此,那刺杀的理由也有了,无非就是要抢走你手里的奏折,防止你传扬出去,只可惜赵大人命好,遇到了过路商队,刺客不得手,跑了。” “你说了这么久,商队到底在哪里?” “每隔十日,便会有来自应天府的固定商队从此地经过,前往京城买卖交易。看看时间,大约还有一刻钟便可到了罢。”戚卓容道,“只是会苦了赵大人,要添些皮肉之苦。我会注意不伤及大人命脉,只是可能需要多养一段时间的伤,身上也会留疤。” “男儿立世,几道疤痕又如何!”赵朴哼道,“你到底是谁的人,怎么就敢保证让我回到朝堂?你也应当知道,我一生清廉,绝不会为了功名利禄听命于任何人!” “都说了我是陛下的人,大人为何不信呢?”戚卓容笑容愈深,“听命于陛下,可是违背了大人的清廉之道呢?” “你休要诓我,陛下今年不过八岁,你……”赵朴说着,声音却越来越缓,越来越低。他望向戚卓容,这少年郎依旧是一副坦荡荡、笑盈盈的模样。 “赵大人之所以辞官,不就是觉得自己无法与世家抗衡么?可若是陛下也站在诸位这边呢?”戚卓容低声道,“如今陈太后垂帘听政,朝政由内阁把持,内阁又以陈首辅为尊,陛下的心思,大人不难理解罢?” 赵朴顿时一僵,目露撼色。 若他说的是真话……若戚卓容说的是真话……若陛下当真有此心思,而不是如传闻中那般贪玩好乐…… 赵朴抿着唇,胡髯因急促的呼吸而颤抖不休。 “那赵大人,可会觉得这朝堂上,还有一丝天光尚存呢?” …… “公公可算回来了!我掐着时,就生怕公公赶不回来!”一名女子看着戚卓容从窗户里翻进,急急忙忙道,“衣服我已换下,公公快穿上罢!” 戚卓容刚从郊外回来,将沾了血的长剑往桌面上一搁,道:“有劳了。”便捞起架子上的内宦袍服,去里间换衣。 戚卓容出来后,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依着公公的话,多穿了几件里衣,将身量撑大,又往鞋底里垫了东西,再穿上公公的袍服,模仿公公的姿态去逛了那些铺子,买的东西都让店里的伙计送到城隍庙外的马车里了。那公公,现在我可以洗脸了么?” 戚卓容点头:“洗了罢。” 女子道是。她脸上搽了妆品,乍一看与戚卓容的五官竟有几分相似,但被湿布抹去之后,就显露出她原本的容貌——是原来在崔太妃身边侍奉的宫女芥阳。 崔太妃死后,芥阳本该被指派去其他太妃身边,但在此之前,她先需收拾出崔太妃的遗物,交去司礼监,由司礼监转交给崔太妃娘家。 她带着东西去见戚卓容,见到戚卓容就不免想起崔太妃,心中难过。崔太妃虽谈不上盛宠,但在先帝心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吃穿用度从来不缺,加上脾性温和好说话,不仅不苛待下人,逢年过节还会有打赏,芥阳多次在心里给老天磕头,感谢把她指了个这么好的主子。崔太妃临死前,还跟她说,若是将来的主子待她不好,就去求求戚公公,让戚公公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能不能通融一二。 如今再见到戚卓容,她不由红了眼眶。本是要问问自己的下家是哪处,谁知戚卓容却语出惊人,说她不会有下家了,只因崔太妃是被人害死,而她身为崔太妃的贴身宫女,自然也难逃一死。 芥阳大惊。她虽然十分敬重崔太妃,也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不至于要追随她而去。看戚卓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芥阳心底一寒,跪下求她救自己一命。 戚卓容答应了。 芥阳按着她的指示,装作吃了有毒的糕点后昏厥,戚卓容按着刘钧的指示,亲自来验了尸。而后草席一卷,芥阳被丢到了城外乱葬岗。 做事的人很敷衍,没在她身上埋几层土,芥阳从地里头爬出来,没敢在这尸臭遍天的地方多待,抹着脸跑出二里地,才敢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戚卓容验尸时偷偷塞进来的东西。 一张银票,一张户籍证明,并一处市坊内房屋的房契,现在都是她的了。 现在,刚与赵朴见完面的戚卓容就在她的房子里。 “我须得赶回宫中,待我走后,你立刻去这几个地方找东西,注意别被人发现了。”戚卓容提笔匆匆给她写了几个位置,那是她在去行宫见哥哥之前埋东西的地方。要潜入行宫,身上不便带太多东西,她把她当时的一些重要物事都藏在了京城角落,只待有空再取回——谁知一等就等到了今天。 “芥阳一定不负公公嘱托!”自从捡回一条命后,芥阳对戚卓容简直是死心塌地,恨不得给恩公造个神像供起来。好不容易有机会回报恩公,芥阳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拿到东西后,等个几天,再去找赵朴,把东西都给他,他会明白的。” “找赵大人?”芥阳吃惊道,“我听说赵大人不是辞官了吗?近日应该要离京了罢?” 戚卓容笑笑:“他会回来的。” 说罢,她便又从窗户翻了出去。芥阳奔到窗边,看着戚卓容扶了扶纱帽,理了理衣摆,又恢复了那身气派,悠悠然往街道外走去。她也不敢再耽搁,抓起戚卓容留下的纸条,往上面写的地方赶去。 戚卓容回到城隍庙外的马车边,问小太监:“东西送来几份了?” 小太监答:“送了六份。”说着就伏下身子,“请公公上车。” 戚卓容上了车,一掀帘子,果然有六份包装精致的货品搁在车厢里。她从随身的锦袋里摸了几粒银粿子,分发给小太监和随行的侍卫:“让你们等了这许久,也辛苦了,拿去买点吃的喝的,应当还有一家在送货的路上。” 小太监和侍卫们接下,见她确实是打赏,便高高兴兴去买了路边的冷饮消暑。待到他们喝完,那第七户的伙计也把货送到了。 戚卓容收起帘子:“回宫罢。买个东西买了这许久,陛下该生气了。” 小太监在外头驾车,随着这段时间的接触,心中已然不大惧怕她,还敢与她接话:“陛下就爱这市井民间的小玩意儿,戚公公买的东西定是能讨陛下喜欢的,陛下哪还会在意时间耽不耽搁。” 戚卓容啐道:“陛下不在意,那是陛下仁慈,你我要是不在意,那便是做事不尽心。赶好你的车罢!” 戚卓容回到宫中,小皇帝伸长了脖子,正要看看她买回来了什么好东西,外头突然有个太监匆匆来报:“不好了,不好了陛下!禁卫来报,赵朴现在正跪在正阳门外,满身是血,要求朝廷给他一个公道!” 小皇帝一愣,还没开口,侍立在侧的刘钧已然脸色大变,呵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赵朴不是已经辞官离京了吗,怎么又会在正阳门外跪着?把话说清楚点!” 那太监道:“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是约莫一刻钟前,正阳门外值守的卫兵看见从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血人,这血人二话不说便跪在了正阳门外,周围来往的都是平民百姓,很快便围聚在了一起,卫兵上前要问个明白,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赵朴,口口声声说自己在离京路上遭了刺杀,要朝廷还他一个公道!” “浑身是血?”小皇帝吓了一跳,“伤得很重吗?那还不快去叫太医?” “是,是。奴婢这就去。” “刘公公,你也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儿。” “是,陛下。”不劳小皇帝催促,刘钧走得比那太监还快。 殿里只剩下戚卓容和小皇帝二人。 戚卓容看着拆了一半的民间礼货,道:“陛下,还拆么?” 小皇帝盯着她的脸半晌,问:“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顿了顿,又问,“该不会是你干的罢?” 戚卓容:“既然陛下现在没有心情,那奴婢先把它们收拾起来,晚些时候再拆。” “哎,哎。”小皇帝从椅子上下来,仰头望着她,“真是你干的?” “是。”戚卓容跪下,“奴婢未得陛下诏令,擅自行动,请陛下责罚。” “你那是认错的样子吗?”小皇帝嗤了一声,背着手转了两圈,“怪不得你昨日反复暗示朕外头有好玩的东西,原来是为了偷偷出宫去做这事!你怎么办到的,你在宫外还有同伙?” “奴婢又犯欺君之罪了。”戚卓容嘴上说着,脸上却没有一丝悔改之意,“崔太妃身边那个‘追随主子而去’的宫女,陛下可还记得?” “记得,你还让朕委托秦太傅给她安个良民户籍。怎么,原来你是借花献佛去了,为的就是今天让她当你同伙?”小皇帝都被气笑了,“结党营私,欺上瞒下,擅自行动,真当朕不敢砍你的头?” “陛下若真要砍奴婢的头,不如等上几天,看看这事如何收场再说。”戚卓容唇角微勾,“陛下迟迟不愿试奴婢这把刀,那奴婢,只能自行出鞘了。” 第19章 让他念!让他念! 正阳门外,黄昏夕照。 赵朴已跪了将近半个时辰,聚众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听说是昔日那位刚正不阿、为民请命的赵御史赵大人跪在这里,一传十十传百,这些百姓怎么赶都赶不走,以赵朴为半圆心,将正阳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草民赵朴,今日离京,不料在京畿外遭遇刺杀,幸有商队路过,才未让歹人得手。草民为官七载,朝中树敌无数,不知是哪位大人对草民如此痛恨,草民辞官尚不够,还得要草民的性命!草民已忍了太久,如今不想忍了!”他声音沙哑,字字如锥,加上他身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口,一部分已经凝结,一部分还在渗血,膝盖边的石板地上更是零零洒洒满是血迹,可谓是触目惊心。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脸上愤慨难掩。 这段话赵朴已经重复了好几遍,按理说早该有官员出面来管,可眼下过去许久了,门口除了多了一些维持秩序的士兵,并没有一个官员出现。 赵朴笑了笑,朗声道:“诸位在旁边看了许久,可猜到朴是被何人刺杀?” 大家纷纷摇头,有胆子大的道:“赵大人,你也说了你树敌无数,你心中难道没有怀疑的人?” “朴为人无趣,鲜少交际,至多是礼数不周,但远不至于结下如此杀仇。思来想去,朴唯一可与人结仇之途径,唯有上奏弹劾。”赵朴道,“今日刺客要的,不止是朴的命,还有朴身边这包袱。” 那包袱灰扑扑的,看着平平无奇,赵朴慢慢打开它,竟是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抄本。 “这些,都是前些日子朴为监察御史之时上过的奏折抄本!”赵朴低头咳了两声,打开最上面一本,手指在雪白的纸上留在斑驳的暗红印渍,“都察院监察御史臣赵朴谨奏:臣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 他念一本扔一本,这些抄本尚未装订,被他一扔,便如雪片一样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引得围观百姓争先恐后去抢。一些读书的举子,本是远远站在外围听着那些奏论,笔下疾速誊抄,不愿挤挤搡搡失了体面,但看赵朴忽然开始扔抄本,立刻也顾不上什么体不体面的事了,纷纷挤入人群,伸长了手臂去抓那些落下来的纸片——赵朴在寒门士子中声望极高,民间已许久不曾有他的新文章出现了,如今有机会可以得到他的亲笔文章,谁能不激动? 维持秩序的压力忽而增大,为首的卫兵喝令他不得再念,结果反激了赵朴的臭脾气:“哪条律法禁止我在这里念文章?既无禁止,那我又为何不可为!” 百姓们更是群情激昂:“让他念!让他念!” 刘钧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样一番混乱的场面。 他坐在马车里,微微掀起帘子,又迅速放下。外面传来赵朴高声念奏折的声音,好巧不巧,弹劾的对象正是刘钧。 刘钧气得面色抽搐,又顾忌外头那许多百姓,对外头车辕上的太监道:“愣着干什么!陛下不是让太医为他诊治吗!还不把他带走!” 那太监没见过这世面,被他一骂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陛下口谕!陛下口谕——”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连赵朴都不再做声,只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传旨的太监。 “陛下口谕,请赵、赵先生先行诊治,刺杀一事,自会立案调查,绝不令先生无辜受累。” 那太监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个随行的太医拎着药箱跑过来,简单查看了几处,道:“赵先生莫要为了小人置气,自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所幸外伤虽多,但并不伤及要害,先生快快随我上车,我为先生简单清理一下,回太医院后再仔细处理。” 既然是天子发话,那赵朴也不再久留,谢恩之后便沉着一张脸与太医上了马车。 赵朴于正阳门前长跪陈冤,公然宣读奏章一事很快便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众口纷纭,满城风雨。 不仅仅是因为他一介清官满身是血的样子太过惊人,更是因为他念的那些奏章,大多是普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百姓们虽然对那些公卿侯爵是何作为有个大致印象,但毕竟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今被赵朴一字一句有理有据地念出来,才不由大骇。 一时间民怨沸腾,京城内的高门朱户皆是大门紧闭,若非必要,绝不轻易出门。 “刘钧!”太后将那些奏折摔到他脸上,怒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私自对赵朴动手!如今朝野上下皆是弹劾你的奏折,你让我如何保你!” “娘娘,老奴冤枉啊!”刘钧跪在地上直呼,“便是借奴婢一千个胆子,奴婢也不敢随便杀人啊!何况那是赵朴,又不是随便哪个贱民,奴婢便是与他积怨再深,也不敢在京畿就动手啊!娘娘您是了解老奴的,老奴向来只听您和陈家吩咐行事,也不认识什么杀手,怎么可能杀得了赵朴?分明是那赵朴怀恨在心,污蔑老奴!” “你说你冤枉,有人信吗!”太后冷笑道,“送赵朴回来的商队已全部盘问过一遍,口供全部对得上,他们是亲眼看到有人追杀赵朴,及时出声制止后将他送到了京城里,是他不肯去医馆,非要在正阳门闹事!” “那杀手也没抓住,没有证据证明是老奴指使啊!” “现在是不是你指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赵朴要让天下人觉得是你指使!”太后在殿中踱了两步,坐回椅子上,深吸一口气道,“他故意在正阳门前念奏折,念的都是什么?念一个弹劾你的,念一个弹劾陈家的,念一个弹劾你的,念一个弹劾吴家的,念一个弹劾你的,念一个弹劾宋家的……你还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吗!” “娘娘,娘娘,这一定是赵朴故意策划的!老奴实在冤枉啊!”刘钧爬到她脚边,哀哀道,“这件事赵朴一个人一定做不到,肯定还有别人相助,说不定就是寒门那帮官员贼喊捉贼,除掉老奴的同时,还不忘把各位大人拉下水,搞得京城中人人自危,他们才好趁机上位……” 他说到这里突然噤声。其实赵朴近来弹劾都是以他和陈家为主,吴家和宋家之流,都是许久前的事情了,他这次把吴家宋家等捎上,显然是为了分散百姓的注意力,把陈家降到和其他世家一个等级。如此一来,他赵朴便成了最大的众矢之的。想到这里,刘钧不由一个冷战。 “娘娘,又出事了。”柏翠急匆匆跨过门槛,“午门外聚集了一大群各部官员,拿着一张按满指印的请愿书,要求陛下彻查呢。” “各部官员?”太后吃了一惊,“居然不止都察院?有多少人?” “确实是各部都有,不过品级都不是太高。”柏翠迟疑了一下,道,“约莫二三十人。” 二三十个各部官员,这阵仗也不小了。今日原本是休沐日,什么事都该明天上朝了再说,他们如此急不可耐,不知究竟想要干什么。 “父亲那里有什么指示?” 柏翠躬下身子,在太后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刘钧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柏翠,唯恐她说出什么他不想听到的话来。 太后正沉吟间,小皇帝来了,身后跟着垂首侍奉的戚卓容。 “母后,儿臣听说午门外群臣闹事,该如何是好?”他跑到她身边,抱住她的胳膊,微微仰头,“朕要出去吗?” 事到如今,再冷处理只会更糟。要是得不到回应,寒门这帮人不知道会不会又去民间散布什么流言。 “你随我去。”太后起身,“万事有我应对,你不必开口。” “是,母后。”小皇帝乖乖地跟到她身侧。 午门外,一群官员身着官服,正静静肃立。为首的是都察院的王大人,远远地看见皇帝和太后来了,立刻率众人跪下高呼道:“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道:“诸位爱卿,有何要事?”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王大人双手平举,呈上一张近五尺的长纸,“这是臣等合力写下的请愿书,上列司礼监掌印太监刘钧一十二桩罪状,已全部按下手印,愿意对每字每句负责!此人蒙骗君主、欺压百姓、杀人放火、胆大包天,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恳请陛下、娘娘明察秋毫,将这贼子绳之以法,以正我大绍律法,以清百姓心头之恨!” “请陛下、娘娘,将这贼子绳之以法,以正我大绍律法,以清百姓心头之恨!”众人齐声高呼,响彻午门。 戚卓容取了请愿书,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扫了几眼,起初还算冷静,看到一半后便不由变了脸色。 “诸位爱卿所书,可有证据?” 王大人道:“回娘娘的话,臣等既敢写上去按手印,便是有证据!有些是人证,有些是物证,娘娘一查便知!” “好。”太后点头,“只是此案事关重大,牵扯甚多,不能由我和陛下定夺,需由三司共同决议,诸位爱卿可有意见?” “并无意见。臣等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呈上刘钧罪状,以正视听,免得陛下与娘娘遭此人蒙蔽。”王大人恭敬道。 太后勉强笑了笑:“有劳各位大人了,天色不早,还请回家早作休息罢。” “臣等告退。” 太后在柏翠的搀扶下回宫,眼前乍然一晕,打了个趔趄。 “娘娘怎么了?可要叫太医?”柏翠连忙问道。 “不必。”太后喘了口气,“速速传父亲入宫。” “是。” “母后可是气着了?”小皇帝担忧道,“那上头写了什么,能将母后气成这样?” 太后不由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罢!”将请愿书往他怀里一丢,快步往前走去。左右事情是压不住的,她就算不给小皇帝看,改日也会有秦太傅给他看。 小皇帝站在原地,飞快浏览了一遍,也不由微感惊讶。抬起头,正瞧见戚卓容悄悄凑过来偷看,道:“你看什么,你不知道?” 第20章 朕看你本事大得很! “奴婢哪里知道他们写了什么,奴婢只是……提供了一点点证据而已,如今看来,他们倒是比奴婢想象的更有能耐。” 小皇帝哼了一声:“他们都是寒门科举考进来的,怎么都有点真材实料。往日只是没机会罢了。”说着又读了一遍,第一遍读的时候光顾着看刘钧做了什么事,第二遍读才发觉这请愿书字斟句酌,下笔如刀,读来心头悲慨,怨愤难当,若是流入民间,少不了又起一场风波。 今日来午门的都是在任官员,没有赵朴的人影,想来是在养伤。戚卓容摸了摸鼻子,当日她为显逼真,下手略重了些,赵朴能在正阳门前撑那么久,倒是让她对这个文臣刮目相看。她昔日在外收集的刘钧罪证如今已被列入了请愿书,想必是芥阳已经和赵朴联系上,这小宫女平时哭哭啼啼,关键时刻办事倒很上道。 小皇帝一边把请愿书卷起来,一边加快脚步追上太后:“母后,母后,儿臣看完了!那刘钧真是可恶,平日里看着老老实实,除了太爱管着儿臣以外也没什么不好,没想到私下里竟然狐假虎威做了这许多腌臜事!母后快把他抓起来,先重重打八十大板再说!咱们皇室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行了,行了,母后心里有数。”太后把请愿书从他手里抽出来,扭头对戚卓容道,“你带陛下回宫歇息去。” “是,娘娘。” 回到英极宫,殿门一关,小皇帝立刻兴冲冲地拉过戚卓容:“你那些证据哪来的?” 戚卓容谦虚道:“其实事情并不是新鲜事,只是从前地方官和京官均不管事,受害人状告无门,最后被奴婢捡了个漏罢了。奴婢只是做了个简单整理,但最后精炼汇总还是由各位大人完成。” “太平府湖堤一事,朕也看到了。”小皇帝道,“你是打算自己当这个证人?” 他还记得她说的自己身世,是太平府湖堤的湖工,为报弟弟之仇而来。 “何须奴婢出面。”戚卓容道,“当年历事者、听闻者何其多也,只是屈于府尹淫威,才敢怒不敢言罢了。只需派个巡按御史,一查便知。” “你害怕被查?”小皇帝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奴婢当然怕被查。”戚卓容坦荡回答,“倘若奴婢是太平府湖堤案的证人,那不就说明奴婢接近陛下是别有用心?那往后奴婢还如何在宫中立足?再者说,倘若所有人都知道奴婢与刘钧有旧怨,那岂不是会怀疑这一切都是由奴婢主导?” “你还敢说不是你主导?这不都是你背着朕做的?” “外人可不知道,外人只会以为是陛下在给奴婢撑腰。”戚卓容笑眯眯道,“那陛下装模作样了这么久,岂不都付之东流?往后还怎么从世家手里夺权?” “好哇,你威胁朕。”小皇帝拍案而起,“别以为朕不敢砍你的头!” “陛下也可以换一句威胁人的话,总是这句,听着也没有新意。何况奴婢孑然一身,砍便砍了。”戚卓容跪下,理了理小皇帝的衣襟,柔声道,“奴婢发誓,此案了结后,奴婢再不会单独行动,凡事谨听陛下吩咐。” “朕又岂知你不会是下一个刘钧?刘钧尚且有太后压着,朕看你是要骑到朕头上去了!”小皇帝佯怒道。 “奴婢知道,是陛下仁慈,才三番五次赦免奴婢欺君之罪,这便是于奴婢有恩。而也正是仰仗陛下,奴婢才能报仇雪恨,这更是于奴婢有天大的恩。”戚卓容不紧不慢地说,“奴婢只等着看刘钧倒台,便是心愿了了。只是还欠着陛下的恩情,不能不报——当然,若是陛下不稀罕,奴婢也无话可说。” “你此次行动,就是为了向朕展示你有多大的本事?” “本事算不得,略有些用处罢了。毕竟是朝堂之事,还是朝中的大人们更擅长一些。”戚卓容说。 “朕看你本事大得很!”小皇帝扯了扯嘴角,挥挥手,“罢了罢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三司还未会审,刘钧的事,还得耗上一阵子。” 确实得耗上一阵子,只不过是因为查案核证需要时间,但在会审之前,刘钧先被下了狱。 陈敬心里明镜似的,赵朴之所以将矛头对准刘钧一人,是因为他现在识趣了,知道主人不好对付,所以先从看门狗下手。往常没闹出什么大事,陈家还可替刘钧掩一掩,这次闹得人尽皆知,若是再保他,只会得不偿失。为了一个阉人,不值当。 何况陈敬心中着实恼恨,这刘钧若只是背着陈家贪点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与地方官员暗中勾结,借修堤之便中饱私囊还不够,还闹出人命来。这次被寒门那些人捅出来,面上骂的是刘钧,背地里指不定是怎么骂陈家的。平白无故背上这样大的黑锅,他忍不得。不听话还会招惹是非的东西,他陈家不如不要。 陈敬警告太后最近时日消停些,三司要查便查,不得阻挠,总之凡事往刘钧身上推便是,既然寒门这次只是咬死了刘钧,那他们也装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好。至于赵朴念到的弹劾陈家的奏折,也不过是一些旁支里的琐事,内部惩戒一下,以儆效尤即可。 刘钧案轰轰烈烈持续了两月有余,终究以刘钧被判斩首告终,期间还落马了大大小小近十名官员,世家也是元气大伤,各家严格自省自查,没擦干净的赶紧擦干净,短时间内都不再敢做什么出格之事。 戚卓容拎着一篮食盒走进大牢。 长廊里点了火把,虽是把各个角落照得清清楚楚,却依旧难盖这里头的幽冷与腐朽气息。狱卒引着她走到关押刘钧的牢房前,道:“他明日便要处斩,现下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公公请快些。” 戚卓容颔首:“多谢。” 刘钧正背对着她,面向墙壁而坐。身上的锦衣宫袍早已不见,只有统一分配的白色囚衣。那头发因久未打理而乱糟糟地束在脑后,一绺一绺的,像打了结的络子。 “义父。”戚卓容手握上牢门,轻声唤道。 刘钧幽幽道:“你来做什么。” 在这大牢里待了两个月,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经被陈家抛弃。荣华富贵如同一场空梦,丧家之犬犹可流浪求生,而他是要犯,求生不得,甚至连主动求死的权利都没有。 “卓容好不容易进来,就是为了看看义父。”戚卓容蹲下,把食盒打开,将长碟装的菜肴递入牢房内,还不忘摆上一双筷子,“义父在这里面饮食不好,卓容带了御膳房的菜来,义父快趁热吃了罢。” 刘钧终于转过身,目光在她绯色的宫袍上流连片刻,嘁嘁地笑起来:“你不必在我面前炫耀什么,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还口口声声喊他义父,真是装腔作势,自己下了狱,如今宫里头最威风的可不就是他了么? “义父误会了,卓容别无他意。”戚卓容低声道,“义父可千万别以为已经尘埃落定,如今三司对您的宣判还未下来,您不是没有希望。” 刘钧神色一动。 戚卓容便知他在这大牢里,并没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三司到现在迟迟没有宣判,便是因为有太后与首辅等人在中斡旋。”戚卓容以手挡脸,用气声说道,“义父可知他们为什么没有放弃您?因为陈家做的不少事,都有您在其中参与,这次三司会审有寒门不少人,他们生怕提审的时候您会对寒门官员说出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想要保下您,至少要让您掌握在他们手中才可以。” 刘钧不由往前挪了挪,打量着她的神色,狐疑道:“你说的当真?以我对陈家的了解,如果怕我说出什么,他们会干脆在这大狱里将我毒死。”说着不由瞥了一眼戚卓容送来的饭菜。 “义父若是不明不白死在了牢中,那就是证明有人心虚下手,届时还是要查到他们身上,这不是自讨苦吃么?”戚卓容安慰道,“义父,我此行前来,一是为了看看义父的情况,二是也想帮帮义父,早日让义父解脱。” “事到如今,何必在我面前说这些假话。”刘钧端起碗筷,终有一死,就算掺了毒药他也认了,“我死了你上位,你怎么可能会想要帮我,不落井下石已是足够客气。” “实不相瞒,义父下狱后,总有人在我背后说些风言风语……唉!我资历尚浅,太后对我信任有限,我成日除了陪陛下玩耍,就无所事事。”戚卓容苦恼道,“我的确有私心,您名声已然毁了,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已是很好,更别说一些身外之物。可此次我若能帮陈家将义父从狱中解救出来,那也能让太后看到我的本事,往后也好重用于我。至于您,是您当初收了我当义子,我念着您的恩,也不敢对您不好,否则是要遭雷劈的。” 刘钧皱眉思索,夹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想怎么帮我?”他终于开口。 人总是这样的,哪怕希望渺茫,哪怕心中怀疑,也总会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去抓住生存的机会。 “义父,”她握着牢门的栏杆,轻声道,“我听说八年前有一桩案子,兵部一名郎中通敌贪墨,被判处满门抄斩,却有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侥幸逃脱,您可还记得?” 第21章 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谁…… 刘钧皱眉想了想,道:“那郎中可是姓燕名良平,是兵部武库司的?” 戚卓容点头:“义父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怎么能不清楚,通敌贪墨乃是大案,又正逢与瓦剌开战,判燕家满门抄斩而不是株连九族已是法外容情,谁料那燕良平在抓人之前不知怎么得到的风声,竟然提前安排两个孩子跑了。朝廷动用各种力量,也只查到一个连人带车坠崖而亡的老管家,那两个孩子连片衣角都没找到,就此成了桩悬案。 刘钧:“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戚卓容:“陈家要拖延时间,唯一的方法就是翻出旧案来支开寒门的人手。我听说当年这个案子是您经手,对么?” “不错。”刘钧道,“是先帝下的圣旨捉拿燕家满门,我去宣旨,怎料丢了两个小孩,还找也找不到,因此陛下一直怪我办事不力,好在后来也没出什么事,就罢了。怎么,你有新的线索?” “我前段时间听闻,陈家旁支的一名纨绔偷偷去喝花酒,结果夜里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顿,伤着了脑子,变成了个傻子,义父可知——哦,义父尚在狱中,不曾知晓。”戚卓容抿了抿唇,说,“那义父猜猜,是谁做的?” “是谁?”刘钧想了想,道,“既是纨绔,想必也结过些冤仇,是他的仇家?” 戚卓容摇头:“不知。没查出来。”她抬了抬手,制止了刘钧,“义父想问陈家怎么可能咽下这口恶气罢?只可惜这纨绔运气不大好,出事的时间不对,近来陈家正忙着内部清查防止被弹劾,他出了这档子事,主家生气还来不及,又怎会帮忙摆平?” 刘钧:“那你同我说这些作甚?” “拖时间需要翻旧案,翻旧案就得有新线索,线索这不就来了?”戚卓容笑道,“我查了查,这纨绔坏事干过不少,还闹出过人命来——他早前看中了一名良家女,要强娶为妾,女子不从,吊死在了及笄当日。您说巧不巧,这良家女幼时曾和燕家的小少爷订过娃娃亲,也曾是个官家女,只可惜后来受了连累落魄下去,否则也不至于要被逼作妾。” “你的意思是……”刘钧沉吟半晌,忽然眼神一动,“陈家子被打伤,是尚在人世的燕家子为了那早死的未婚妻报仇来了?” “谁知道呢。”戚卓容唇角笑容愈深,“燕家子在世与否,伤人的是他与否,这又有何重要呢?义父只要说,您这么多年来未曾有一刻忘记追查当年悬案,现在人在狱中,不得不公布线索,不就行了?加上传闻中在京畿作乱的瓦剌人一直没有抓到,现在又多了个燕家未死的燕家子疑似出现,那朝廷还敢轻易杀您吗?一来二去,不知可以拖延多少时间,义父脱身指日可待。” 刘钧仍在犹豫:“可我若这么一说,那岂不是相当于把陈家的把柄送到寒门面前,首辅不得恼极了我?” “糊涂啊,义父!”戚卓容叹了一声,“您只说您知道燕家子的线索,怀疑他在京中出没,朝廷自会有人顺藤摸瓜查到那自尽的未婚妻头上,再查到那纨绔身上,这又不是您亲自查的,如何能迁怒于您?再者说,当年燕家案,陈家不也有参与?一个可能对陈家产生威胁的燕家子,与一个不学无术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首辅大人难道会分不清孰轻孰重?” 刘钧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被遗漏,但一时也抓不住,只觉得戚卓容心思机敏,竟能想到这上面去。“不过,你如何得知陈家与燕家案有关?” “武库司郎中是个肥差,燕良平一死,就换了陈家二房的嫡子上位,这还不明显么?”戚卓容垂首,阴湿的地面上,渐渐有蚂蚁聚集在滴落的菜汁旁边,“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证据。对了,义父当年除了宣旨和追查逃犯,可帮陈家在这里头做过别的事?留下了什么书信证据没有?卓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突然想起来倘若朝廷要核实您的‘线索’,那势必会翻查您的居室仓库以及通信往来,万一被查到什么不利于您的……” 刘钧猛地一惊。 对啊,倘若陈家把他偷藏的那些自保证据都翻了出来,然后转头不管他的死活了怎么办?不行,绝不能如此,他为陈家奔走多年,宫里头多少腌臜事太后不愿沾惹,最后都是他干的,陈家把他捞出来便也罢了,若是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度日! 他思虑半晌,抓住栏杆,表情凝重道:“好孩子,你靠过来些。” 戚卓容将脸贴近。 “我在京城中,有两处地产。一处在大时雍坊,这个人尽皆知,另一处在黄华坊,名义上并不是我的宅子,所以几乎无人知晓。”刘钧如此这般低语了几句,“你这些时日多盯着陈家些,若是去搜大时雍坊的宅子了,你设法阻挠一下,让他们以为里面有利可图,然后偷偷派人去黄华坊,将我的东西转移……” “卓容晓得了,定为义父办到。”戚卓容听罢,又有些迟疑道,“义父竟就这样轻易告诉我?不怕我是在骗义父?” 刘钧深吸一口气,抓着栏杆的手紧了紧,眼里久违地露出锐利的光来:“那么你是为谁办事?陈家不可能,他们想要套我的话有很多方法,更不会主动向你暴露把柄;若是其他世家,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与陈家作对;若是寒门——”他蓦地笑了,“这帮酸儒最看不起的就是咱们阉人。那么还有谁?事已至此,你想借我之力邀功,无可厚非。” 戚卓容道:“义父说的是,是卓容狭隘了。” “你是这两个月来,除了审讯的官员,第一个来看我的。”刘钧自嘲地笑了笑,“想不到收个义子,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 戚卓容伸出手指,推了推地上的碗碟:“义父快些吃了罢,快冷了。” “好。”许久不曾尝到御膳房的手艺,刘钧只吃了几口,便大快朵颐起来。戚卓容在旁冷眼瞧着,竟生出几分可怜的意思。 饭菜被一扫而空,刘钧抬袖拭了拭嘴,问:“外头查案,已查到什么进度了?” 戚卓容一边收拾,一边道:“义父很快就会知道了。” 刘钧一愣:“什么?” 戚卓容拎起盖好的食盒,站起来,火光摇曳中,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细密的阴影:“最迟义父后天就会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况了。” 刘钧双目圆睁,似是听不懂她的意思。 “义父果然是老糊涂了。”她勾唇,露出一小块尖尖的牙齿,“猜了那么久我为谁办事,不如猜一猜,我到底是谁。” 说罢,便扬长而去。 刘钧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眼睁睁看着那绯色的衣摆如同一丛暗火,落入茫茫的长夜之中。 他什么意思,他是谁? “你——” 电光火石间,刘钧猛地僵住,干皱的手指被捏得鼓起泛白,连眼角的纹路都在微微颤抖。他攥着栏杆,拼命想伸出脑袋,却始终都是困兽之斗。 “来人!来人!抓住他!他是燕……”他挠着自己的喉咙,却惊恐地发现除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他每多用一分力气,喉咙就好像被火多灼伤了一寸,痛痒难当。 他这才醒悟过来,那饭菜里放的的确不是毒药,而是哑药! 是戚卓容在报复他! 狱卒走过来,确认了一下牢房外的锁,而后看着他挥舞的双手,厉声喝道:“干什么?老实点!方才那吃的还不好?最后一顿了,也不知道珍惜着点!” 什么?什么最后一顿? 刘钧的眼睛几欲瞪出眼眶,他一把抓住狱卒的衣,啊啊地比划着:“纸!笔!” “少跟我来这套!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一个比一个狡猾!”狱卒嗤笑,把他的手甩了下去,“别说装哑巴了,你就是装死也没用!”他从腰间掏出一副锁铐,干脆将刘钧的手腕与牢门栏杆锁在了一起,让他无法回到阴暗的牢房角落。 走廊处响起脚步声,刘钧一抬头,竟是戚卓容又折了回来。 “戚公公。”狱卒迎上去,笑道,“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戚卓容唔了一声:“咱家奉陛下之命来送刘公公最后一程,方才还有句口谕忘了传,实属罪过。陛下说,刘钧罪大恶极,须得斩首示众才能平民愤,要尔等严加看管,严防自戕。” 狱卒忙道:“防着呢!防着呢!这不,现在将他锁这门口,一息都离不开小的视线!” 戚卓容颔首,又道:“将他嘴里塞个布团,免得咬舌自尽了。” “是!” 刘钧满目血红,恨不得将戚卓容生撕啖尽。若只是义子背叛,还不至于如此愤怒,他只是恨,恨自己有眼无珠,着了这小子的道!面上看不出,心思竟歹毒至此! “如何比得上义父。”戚卓容抄着手道,“义父教的那些东西,卓容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狱卒很快取了布团来,当着戚卓容的面塞进了刘钧嘴里。刘钧反抗不得,只能发出不甘的呜咽声。 戚卓容再次离开,这一次,她把那哐哐撞门的声音远远抛在了身后。 次日,戚卓容在宫中接到消息,刘钧于午时二刻在街市被斩首,听说围观百姓拍手叫好之余犹不解恨,还有人冲上去补了几刀,等尸首被卫队拖走时,甚至连个人形都没有了。 昔日风光无限的司礼监掌印,如今只落得这个下场。 小皇帝听完啧了两声,一边饶有兴致地剥开刚出炉的叫花鸡上的荷叶,一边问戚卓容:“如何,这下高兴了?” 戚卓容本在望着窗外发怔,闻言收回目光,在热腾腾、香喷喷的白雾中冲他笑了笑:“……高兴。” “又在欺君。”小皇帝朝她勾勾手,然后一把将手中黄澄澄的鸡腿塞到她口中,“不如陪朕一起干掉它,你会更高兴的!” 第22章 你没什么东西要送给朕的…… 刘钧案轰动一时,连先前厌胜一案也被算成了是刘钧栽赃陷害,崔太妃更是无辜牵连。如此一来,赵朴官复原职,京城百姓无不称赞陛下小小年纪英明神武,堪当大任。 戚卓容比从前忙了不少。好在近期京中世家人人自危,都循规蹈矩不再生事,她也有空去搜一搜刘钧的屋子。他在皇宫中的房间早已空置,被嫌晦气;大时雍坊的宅子也已被抄,门上贴了封条,无人敢接近;唯有黄华坊的宅子,因不在他名下所以得以保全。戚卓容查了查才发现,这宅子的上一任主人是个商户,实际都死了几年了,但一直未被销户,摸回商户的原籍一查,才知那商户曾和当地府尹有勾结往来,这宅子约莫就是府尹送给刘钧的。 戚卓容找了个深夜出宫,去清点刘钧藏物。这偌大宫城中曾布满刘钧耳目,在刘钧死后也被她连根拔起一片,美其名曰是都察院弹劾太紧,百姓多非议,才要将这些人查办下去,以维护皇室体面。太后虽有微词,但有陈敬警告在前,以安抚民心为第一要务,她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刘钧一死,戚卓容大展锋芒,第一件事就是跟小皇帝要了个令牌,见此令如同见陛下手谕,不得阻拦,于是她就这么大摇大摆在半夜出了宫。 夜里宵禁,马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最后在一处灯笼坊前停下。戚卓容孤身一人入了坊中,其余人等候立在外。灯笼坊是芥阳前不久刚盘下的一个商坊,用的戚卓容给的银票做本钱,里头雇了一对扎灯笼的夫妇。芥阳引了戚卓容进屋,只让她放心地去做事,该有的灯笼自己都会清点好,一并送到马车上。 戚卓容换了身窄袖黑衣,动用轻功潜进了刘钧在黄花坊的宅子。那宅子里藏了不少贿赂,戚卓容扫了几眼,约有万两以上。她又去摸屋子里的机关,最后被她翻出一道暗柜,里面整齐放着几叠书信,还用火漆印封了口,以免有人拆动。她皱着眉头粗略看了看,脸色阴沉如水。 回到灯笼坊,已是二刻之后。她从后门进去,重新换上内宦袍服。芥阳不宜见宫人,只让那夫妇俩提着几串灯笼送戚卓容出去。 戚卓容回到马车上,随手翻了一个递给驾车的小太监:“喏。” 小太监惊道:“怎么还有小的份?这不都是给陛下采买的吗?”灯笼在夜里方能显得好看,因此对于他们深夜出门为小皇帝采买灯笼一事,他们也深信不疑。 戚卓容道:“快要冬至了,陛下说要与民同乐。你也沾沾光。” 小太监谢了陛下,笑着收下了。 第二天,小皇帝气冲冲地来质问戚卓容:“听说你昨夜打着朕的旗号溜出宫?” 戚卓容:“是的,陛下。奴婢买了不少好看的灯笼,正准备让大家挂上——民间做的东西有时候天马行空,比宫里头工匠精雕细琢出来的,反倒更有意趣。” 小皇帝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见确实有宫人在搭着梯子挂灯笼,嘀嘀咕咕道:“夜里点了给朕看。” “那是自然。” “快冬至了,母后今日心情好,还赏了我一棵珊瑚树。”小皇帝伸出手,“你没什么东西要送给朕的吗?” “有啊。”戚卓容慢悠悠地从袖里掏出一叠书信,“这是昨日奴婢夜探刘钧暗宅所得,请陛下过目。” 小皇帝接过看了几张,脸色也变了:“这是……” “刘钧和各处官员勾结的书信。”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传讯,但总有见不上面,需要书信沟通的时候。但戚卓容还是轻叹了一声:“可惜他们狡猾,信件大多用密语书写,多含隐喻和指代,并不能作为直接的证据。” “已经很好了。”小皇帝神色肃穆地收起来,“朕改日与太傅好好商讨一番。戚卓容,你不错,朕免了你私自出宫之罪。” 戚卓容但笑不语。 在她床下的暗格里,还有刘钧与陈敬的手书各一封。她私藏这两封,不为别的,只因为信件上写有“燕”字,乍一看是在谈论春日新燕筑巢,但她知道不是。她要日日夜夜把它们翻出来看,将每字每句都烙在心里,记住他们是如何为一己私利,血洗了燕家。 - 很快便到了冬至。冬至在民间素有“大如年”的说法,连皇家也格外看重。白日里祭祀拜岁,夜里还办了小型宫宴,一整天下来,小皇帝累得直接倒在了床上。 戚卓容试图把他拽起来:“陛下,先净面,然后更衣,方可入睡。” 小皇帝的声音从被子下面哼哼唧唧地传来:“再嚷嚷朕就砍了你的头。” 戚卓容便不再说话,静静守在一旁。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小皇帝被渴醒,从被窝里爬了出来要水喝。他顶着一蓬乱发,抱着茶缸一通牛饮,才咂了咂嘴,问道:“几时了?” “回陛下的话,快丑时了。”戚卓容接过空了的茶缸,道,“陛下放心睡,冬至放假呢,不早朝。” 小皇帝打了个呵欠,却看起来不大想继续睡了的样子。他想了想,道:“最近几天,京城里是没有宵禁的吧?” “没有。”冬至是盛大的节日,官员们有三天休沐,百姓们也有三天可以狂欢,夜里不仅没有宵禁,还有专门的夜市供百姓娱乐,通宵达旦,人影不绝。 小皇帝直直地看着戚卓容,眼睛睁得溜圆。 一丝不妙浮上心头。戚卓容:“……陛下这样看着奴婢作甚?” “你会武功是吧?”他手脚并用地蹭到她身边,眨巴眨巴眼,“你可不可以带朕出宫玩?” 戚卓容:“……” 戚卓容:“陛下,万万不可。” “哎呀,不要这么急着拒绝嘛。”他说,“你成日拿着朕的令牌往宫外跑,朕都不说你什么,你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朕了?朕长这么大,不是待在这个宫,就是待在那个宫,还从来没有到民间去看过呢!朕要被憋死了!” “陛下万金之躯,若是出了事,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戚卓容冷酷答道。 “你不是说为了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吗!你不是要做朕的一把刀吗!你连叛军都能杀,护着朕去民间玩几个时辰又有何不可?”他生气,“好不容易遇到个节日,好不容易没有刘钧看着,你就这样看着朕难受?” 见戚卓容不搭理他,他就在床上撒泼打滚起来。戚卓容无语:“陛下,您若再这样不知分寸地闹下去,很快外面值守的人就要来问了,届时您想跑也跑不了。” “戚卓容,朕真的很可怜的。”威逼不行,他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朕枉活八载,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风景——行宫的风景不算——你说,当皇帝的,难道就得被困在这牢笼里么?你说希望朕当个明君,试问,一个明君若是不走访民间,知晓百姓疾苦,又如何当个明君呢?成日在宫廷里闷着,听外面的大臣编故事,就可以治国了么?” 戚卓容叹了口气。烛辉下,小皇帝脸颊圆圆润润,眼睛圆圆滚滚,表情很无辜,眼神里却有压不住的狡黠的光,像一只被养得珠圆玉润的小狼崽。 她心知这小孩精神上来了,今夜若是得不到,还有明夜、后夜可以折腾她。于是她沉吟片刻,道:“陛下若非要出宫,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与我约法三章,可以么?” 小皇帝大喜:“你说你说。” “第一,冬至夜人群聚集,为保安全,陛下须得与奴婢手牵手,绝不可挣脱离开;第二,陛下可以看、可以问,但绝不可尝任何食物,也不可碰任何器具,以免受到伤害;第三,至多到寅时初,陛下就必须随奴婢返回皇宫,不可流连。” 小皇帝想了想,道:“成交!” 戚卓容伸出手指:“拉勾。” 小皇帝:“……你好幼稚啊!” 戚卓容坚持:“拉勾!要不然陛下就写手谕。” 小皇帝只好低头:“拉就拉。”他伸出右手,勾住戚卓容的小指,而后用力在她大拇指上一摁,没好气道:“好了好了,咱们换身衣服,现在就走。” 戚卓容揉了揉险些被他摁折过去的拇指,给他找了一件最简单最朴素的衣服。而她则出了殿门,与门口值守的侍卫打了声招呼:“夜里凉,回去添件衣裳。”回到自己房间里找了件黑衣穿在宫袍下,又返回寝殿。 小皇帝激动得坐立难安:“咱们要怎么出去?你要用朕的令牌吗?那朕藏在哪里上马车?” 戚卓容道:“哦,补个第四,出宫回宫路上,请陛下保持安静,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小皇帝点头。 戚卓容蹲下身子,道:“那陛下上来罢。” 小皇帝:“啊?” 戚卓容:“上来,奴婢背您出宫。” 小皇帝震惊:“什么意思?” 戚卓容思索:“那要不然抱您出宫?可您毕竟也这么大了,奴婢恐怕没法抱您太长时间,还是背着更稳妥,行动也更方便。” “你你你,你到底要怎么出宫?” “用轻功啊。”戚卓容抬了抬眉毛,“奴婢知道陛下想试探奴婢的武功已经很久了,那为了消除陛下疑心,今日就干脆让陛下见见罢。” 小皇帝轻咳一声:“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我们两个人,是不是目标太大了?” “您放心,皇宫布防和守卫轮岗路线奴婢已熟记于心,您现下还好,若是再长个几岁,想要奴婢带着您偷溜出去恐怕就有难度了。” 小皇帝心情复杂:“听起来,你好像要造反。” 戚卓容推开窗,催促道:“陛下,别浪费时间了。” 终于,在她的三催四请之下,小皇帝还是舍去面子,翻窗跳了出去。不远处就是背对着他们值守的侍卫,小皇帝藏在巨大的花盆后面,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戚卓容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把窗合上,蹲下来,示意小皇帝攀住她的背。小男孩其实比想象的要重一些,戚卓容扶好他的脚踝,让他抱紧自己的脖子,而后观察那些侍卫片刻,缓缓深吸一口气,足下猛一用力,便一下飞上了屋顶。 侍卫猛地回头,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和冷风看了半晌,又迷茫地扭了回去。 戚卓容伏在屋檐角上的龙雕之后,戳戳小皇帝的胳膊,用气声道:“陛下,放轻松,您要勒死奴婢了。” 小皇帝勉强把胳膊松了松。 戚卓容调整了一下呼吸,辗转腾挪间,便飞身上了另一个屋檐。 小皇帝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冷风贴着脸嗖嗖而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又搂紧了一些。戚卓容只好随他去,一边在几处大殿和走道间飞上飞下,躲避卫队的巡逻。 小皇帝睁开眼睛看了看,立刻觉得一阵眩晕。 “朕觉得……”他晕头转向地说,“这守卫好像太差劲了,刺客也太容易混进来了罢!” “不是说好您不可以说话的么,陛下?”她顿了顿,又轻笑道,“轻功比奴婢好的人有许多,但能同时对皇宫布防了如指掌的可再没有第二个。” 模糊的声音被风送到他耳边。 “那可真是谢你不杀之恩啊,戚卓容。”小皇帝勾着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等回来你就给朕重新拟一份皇城布防图!要你自己也溜不出去的那种!” 戚卓容笑笑。 她脚步很快,踩在屋瓦上犹如踩在棉花上,半点声音也听不见——自从刘钧倒台后,她频频出宫,荒废了月余的轻功又被重新捡了起来,想不练好都难。 她带着他偷偷翻出东华门,最后落地在一户民宅之前。 小皇帝从她背上跳下来,很新奇地左右张望:“不是说有夜市?在哪里?” “陛……小少爷,你且让我歇歇。”戚卓容扶着自己的腰,靠在墙根喘了口气。天可怜见,她背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儿在严防死守的皇宫里上蹿下跳了这么久,简直比被人追杀还累。 “好,那你先歇歇。”小皇帝很大度地摆了摆手,然后好奇地踱到了这户人家窗下。半夜三更,既没有睡觉,也不在玩耍,点着灯是在做什么? 戚卓容习武多年,比小皇帝耳聪目明得多,略一竖耳便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声音,吓得赶紧把他往旁边一捞:“小少爷,我歇好了,咱们这就去玩!” 第23章 而是因为朕喜欢你,朕相…… 戚卓容拽着小皇帝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也不管后面的小短腿追不追得上。小皇帝追得好生踉跄,刚想埋怨几句,一抬头就看见了满街的花灯。 复迭堆垛,熊熊煜煜。红纸琉璃,挤挤挨挨。 他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刚要往前冲,就一把被戚卓容拉了回来。她抬起两个人交握的手,挑眉:“约法三章,嗯?” “……喔。”兴致被冲淡了几分,小皇帝行走在人潮之中,一会儿抬头看看头上悬挂的各色彩灯,一会儿看看路边的小摊贩都在卖什么玩意儿。 他个子还不是太高,有些摊子需得踮起脚来才能看清,他只好一边努力踮起脚尖,一边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这是哪家的儿郎呀?长得好生漂亮。”吹糖人一边舀着糖浆,一边笑嘻嘻地看着他,“要不要吹只糖?很好玩的。” 小皇帝方才已经看了片刻,这吹糖人会将一个糖管塞到买家手里,让买家均匀往里吹气,糖管另一头连着一只糖包,被气吹得逐渐膨胀,在手艺人的摆弄之下被捏成各种小动物的模样,拿在手里,既可观赏又可品尝,十分有趣。 小皇帝遗憾地摇了摇头,拉着戚卓容走了。 戚卓容弯下腰,小声道:“您若是想要,改日让御膳房也倒腾一个,不难。” 小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很快又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那里在做什么?” “在卖艺。”戚卓容看了一眼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群,走到旁边一个摊贩旁,付了几枚铜钱,便将摊子后几张凳子垒起来,双手往小皇帝肋下一插,把他提溜了上去。 小皇帝猛然被扶上高高的凳子,懵了一瞬,随即喜笑颜开,朝戚卓容比了个拇指:“上道。”然后便喜滋滋地占据了最佳观演席位,一会儿被卖艺人的吞剑喷火惊得龇牙咧嘴、面露惊恐,一会儿被卖艺人的唱词儿逗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 他看完了一场演出,龙颜大悦,支使戚卓容去给赏钱。戚卓容把他从高凳子上抱下来,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银子,道:“小少爷不如自己去,与民同乐。” 小皇帝一想有理,拉着戚卓容挤入人群。卖艺人正吆喝着请看客给点打赏,冷不防一锭银子从下面丢了上来,落在铁盘里实实在在哐的一声响,还带余震的那种。一低头,是一个眉眼精巧的小男孩儿,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打扮虽不显山不露水,但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大户出身。卖艺人赶紧鞠躬抱拳:“多谢这位小少爷!小少爷还想看点儿什么?小人会的可多了!” 小皇帝只是抿嘴笑笑,又拉着戚卓容退出了人群。 他走了一路,看到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事物,听到了许多不曾听过的声音,闻到了许多不曾闻过的味道,也有许多曾经只出现在戚卓容口中、如今终于得以一见的东西。虽然既不能尝,也不能碰,但他唇角的弧度始终都没有下去过。 ——当然,街上鱼龙混杂,遇到的也不全是好事儿。 比如眼下。 他本来只是站在路边饶有兴致地看人算命,结果突然听到附近一阵吵嚷,扭头一看,原来是两个醉鬼当街打了起来。他还从没见过醉鬼打架,一招一式又蛮横又晃悠,好笑得很,结果戚卓容不欲多事,拉着他掉头就走。 他还有点可惜,一步三回头,却见一个人直接拎了旁边食肆灶旁的热油,朝另一个人身上浇过去。结果不料那食肆附近地滑,醉鬼脚底一滑,一罐热油脱手而出,径直朝着他们洒来。 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小皇帝便觉得脖子一勒,脚下一空。戚卓容拎着他的后颈,急速飞身后退,衣摆一卷,衣袖一拂,半点油星也没溅到他身上。 “小少爷还觉得好玩儿么?”戚卓容放下他,阴森森道。 他讪讪一笑。 “此处发生斗殴,很快便会有官兵过来。”戚卓容说,“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小皇帝轻咳一声,也觉得此处不宜久留:“那好罢,咱们回去。” 他跟着戚卓容逐渐远离人潮,又走回一处小巷子里。 小巷子里很暗,只有零星几户未睡的人家窗户里漏出来一点光晕。戚卓容松开他的手,他金贵的五指骤然落入北风中,冻得嘴角一抽。小皇帝有些留恋地望了戚卓容的手一眼,忽然发现这人的手似乎生得挺好看,比普通男子纤细些,但却更有力。 戚卓容蹲下身:“小少爷,上来罢。” 小皇帝跳到她背上,凑在她耳边问她:“你之前跟我说,你是跟一个大侠学了些江湖功夫?” 戚卓容扶住他的腿,颠了一下,摆正他的位置,嗯了一声。 “能在皇宫里来去自如,恐怕不能叫一些功夫罢?” 戚卓容跃上房顶,踩着薄薄的屋脊,道:“您何必多问,为了保命和报仇,当然是学得越多越好。” “我没说不好,其实我还挺欣慰的。”他拍了拍戚卓容的肩膀,“先放我下来罢,时间还够,咱们不如先坐下来歇会儿,免得待会体力不支在皇宫被抓个正着。” 戚卓容想了想,同意了。 两个人相靠着在屋脊上坐下来,抬头是冷月清辉,远眺是灯火如沸。周遭安谧无比,衬得远处的世界像个幻觉。 好适合谈心的环境。 小皇帝托腮,下巴陷在掌心里:“你知道吗,戚卓容,虽然父皇去世得很突然,没能给我留下宫中帮衬,但是他也给我留了别的人。” 戚卓容说:“我知道,秦太傅。” “太傅他如今可算是四朝元老了。”小皇帝眨了眨眼,“但也还有别人……我没有亲自接触过,但我知道他们一直在。我的消息全是由太傅传递出去,然后由他们实施,比如先前赵朴厌胜那案子闹得很大的时候,世家那几个老贼就是被我派了人在饮食中下了巴豆,才上不了朝的。” “嗯……”戚卓容对他的把戏不予置评,只是道,“您何必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我相信你。”他转过头来,“你想要权吗?” 戚卓容不语。 “你想要,别装了,只要是尝试过、并且成功的人,没有谁不想要的。”他说,“刘钧已经死了,你现在代行掌印之职,我准备等开过春来就跟母后提,让你正式接任掌印。” 戚卓容微微震动。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看着那团白雾在风中很快消散。“倘若她不同意呢?” “那……那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多求求了。”小皇帝微赧,“我现在自己无权,只能先尽量把你们送上高位,以后才好办事。不过就算母后不同意也无妨,代职的权力是一样的,只是位子不如正职那么稳妥罢了。” 好在现下的宫中,暂时找不到第二个能代替戚卓容的人。 “您好像……并不大喜欢……太后?”她迟疑着问。她起初为了照顾小皇帝情绪,只说是刘钧蒙蔽了太后,后来发现这小皇帝好像对陈家和太后也颇多意见,不似是正常对待母家的态度。 “你终于敢问啦?”小皇帝舔了舔嘴唇,望向远处。方才两个醉汉打架的地方已经被官兵清理,现在人来人往,又恢复了一派欢乐。 戚卓容蹙眉。 “我早就知道的嘛,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你们不是也都知道吗,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没人敢当面跟我说。”他无谓地耸耸肩,撞见戚卓容惊讶的目光,不由好笑道,“你干嘛一副意外的样子?” 她垂下眼。 “父皇告诉我,我的生母在生完我后,一直身体虚弱精神不好,缠绵病榻大半年后终于走了,我便被收为母亲的儿子。”他说,“其实说实话,母亲对我很不错,予取予求,从来不苛刻待我,也不随意打骂,我生病的时候,她也是真的会着急,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你也看到了,若我是个普通皇子,我一定对她感激涕零,可我不是,我是太子。诚然,全是靠她我才会成为太子,但是,她也是靠了我,才能坐稳中宫之位。” 否则,一个多年无所出的皇后,如何在后宫立足,母家又如何在前朝仗势。 “怎么不说话了?觉得我小小年纪这么多心?”他斜睨着她。 “没有。”戚卓容抚了抚衣间的褶皱,“不管您心里怎么想,我作为大绍的子民,还是比较希望龙椅上坐的是个有血有肉的明君,而不是个唯唯诺诺的木偶——再让刘钧之流祸害下去,大绍危矣。” “但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这个太子之位!到处都有人管,好麻烦!”他嘀咕道,“我那几个兄弟,早早就被封了王送到藩地去了,母后都不敢留他们到成年。他们有自己的封地,只要不造反,上头就没人管,肯定过得十分自在……至少想出门就出门,也不至于逛个街还得偷偷摸摸地翻墙躲侍卫!” “可喜的是,您再怎么不愿,还是接下了这个担子。” 小皇帝抱住膝盖,轻声道:“因为我想要权力。有了权力,就可以查许多事情……父皇没能做到、或者被迫放弃去做的事情,就由我来做。” 比如他的生母,一定也曾温柔地抱过他,可却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丝记忆。 “父皇说……我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他鼻子有些发瓮,“但他没有去查,因此也一直愧对她。所以我想要自己查查。” 戚卓容侧头看着他,心头浮起一丝怜悯。 小皇帝口中描述的那个先帝,好像和她心里助纣为虐、糊涂判案的先帝并不是同一个人。她鲜少看到小皇帝如此脆弱的时候,上一次大约还是在行宫的地道里。 她没有贸然开口,去击碎他的一些幻想。 两个人无言坐了片刻,直到小皇帝低头打了个喷嚏。 戚卓容起身:“走罢,万一冻病了,可就露了马脚。” 小皇帝乖乖攀上她的肩膀。 两个人顺利地回到英极宫中,戚卓容服侍着他脱掉外袍鞋袜上床,又为他掖好被角。 “睡罢。”戚卓容低声道,“奴婢在外头守着陛下。” 她放下帷幔正欲退出,袖子却忽然被一只小手扯住。她抬眼望去,黑夜中小皇帝的眼睛正闪着微微的光。 “戚卓容,朕愿意用你,不是你多么不可替代,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朕喜欢你,朕相信你。”他轻声说,“朕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对朕好的。” 和那些一味哄他开心的宫人是不一样的。 “谢陛下夸赞。”她唇角翘了翘,“快睡罢,再说话要睡不着了。” 小皇帝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戚卓容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确认他很快睡熟,便也退到外间,微微憩了过去。 - 正月过完,尚未开春,北方突然传来了瓦剌进犯的消息。 自开国以来,瓦剌与大绍一直势同水火,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仗,后来瓦剌内部出现权力纷争,分裂为几部,内耗巨大,也难再大规模举兵,只在时节艰难的时候劫掠骚扰一下边境人民,令边关守将很是头疼。 而就在前年,瓦剌出了个手腕强硬的首领,短短时间里统一旧部,一致对外。经过一年多休养生息,这次终于来势汹汹,又挥兵指向了大绍国土。好消息是,在漠北镇守的总兵梁靖闻犹在,漠北军在他多年的训练下也骁勇异常,瓦剌初初南下便遇到了难题。坏消息是,梁靖闻年过六十,年轻时四处征战落了一身伤病,随时可能病发。可现下武将正是青黄不接的尴尬时候,万一梁靖闻倒了,谁能接他的班? 调度其他边境守将前往漠北是不可能的,而京中半年前才经历过一场庞王造反,眼下也抽不出更多人手。 “梁家戍守漠北已有二十余年,若论和瓦剌人打交道,还得是他自己人最清楚。”内阁中,几位大学士商讨道。 “可梁家在漠北拥兵自重,说难听点,已然成了一方土霸王,若是此次再对梁家军委以重任,输了倒也罢了,若是赢了,恐怕往后就再难控制了……” “哼,输了怎么就罢了?若是输了,那瓦剌人岂不直接兵临京师脚下?!亏你说得出这话!”有人怒道,“兄弟阋墙,外御其侮,人家兵马都要打到你脸上来了,还想着拥不拥兵自重的事呢?” “依我之见,谁堪此任,还是交给梁靖闻自行选择,并提前交由朝廷报备为妙。”又有一人抄着袖子悠悠道,“梁靖闻此人,虽一介武夫出身,狂悖粗野,然对朝廷确是忠心耿耿,挑选的后辈也决不会是泛泛之辈。先保得大绍江山,才能保得各位富贵荣华,各位以为如何呢?” “我听闻梁靖闻有三个儿子,早些年死了一个,还剩了两个,他若要交权,必然是交给这两个儿子罢。”一人思忖道,“倘使最后大捷,梁家又是大功一件,气焰岂非更加嚣张?往后漠北一带,谁人还知京师朝廷,岂不都是他梁家的天下了!” 厅中蓦地响起一声轻薄的冷笑。 四下立静,有人拱了拱手,尊敬道:“首辅大人有何高见?” 陈敬搁下手中茶盏,掀了眼皮扫视众人一圈,这才慢慢道:“外敌当前,自是有能者就上,以江山社稷为重。至于诸位担心的军权一事,待到战事结束,总要进京领赏,届时再议不迟。梁靖闻手握二十万大军,可他却有两个儿子,诸多下属,如何论功行赏,才是要仔细思量的事。” 厅中众人彼此对视一眼,俱都默默笑了起来。 “还是首辅大人眼光长远。”一人道,“那此次与瓦剌交战,朝廷可要派监军前往呢?” 朝廷派去的监军多为皇帝的心腹宦官,为的就是监督和监视军队,但根据历代经验来看,大多数时候驻守塞外的将领们并不把这些监军放在眼里,不仅仅是因为对宦官的生理歧视,更是因为这些来自内廷的宦官眼界狭隘还总爱指手画脚,总能轻易惹得冲杀在一线的粗汉子们勃然大怒。 因此,在大绍,监军并不是什么好职位,有些门路的宦官都乐意去当个外放的矿监税使,安全又有油水可捞,而不是去当个苦哈哈的监军,听着威风八面,其实风餐露宿,说不准哪天就“牺牲”在了战场上。 “自然是要的。”陈敬道,“而且已经定了人选。” …… “什么?”戚卓容震惊道,“让奴婢去当监军?” 小皇帝咬着牙,脸色阴沉:“朕今日去跟母后用午膳,本想试探一下她的心思,愿不愿让你正式升任掌印,谁知刚提了个你的名字,她便说昨日内阁已批复了梁总兵的奏折,允他远征在外,可应急作战,事后再报。同时由你任监军,率一批兵马粮草押送至边境,以助梁总兵一臂之力。” 戚卓容眼前一黑。 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当监军有什么前途?赢了,军功又不是算她的,输了,她一定也掉脑袋了。她和内阁没什么往来,内阁没必要这样针对她,唯一的可能就是太后或者是陈敬对她起了疑心,又不便直接动手,便趁着这个机会借刀杀人。 现下已无暇去管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起来的心思,或许是觉得她起势太快,不可小觑,将来定是个脱离掌控的祸害;也或许是她行事哪里有疏漏,被他们察觉与寒门有往来;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她不是由他们亲自培养,所以信不过把她放在小皇帝身边……但无论如何,她好不容易才在宫里站稳脚跟,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放下?就算她运气好,战事结束后还能回来,可远离权力中心多时,这宫里还能有她的位置吗?甚至是……这小皇帝心里,还记得她这个人吗? “陛下……”她咬了咬嘴唇,“奴婢不想去。” “朕也不想你去。可是,可是,唉!”小皇帝烦躁地走来走去,“监军也并不是随便抓一个人就能去,总得有些资历,不能让军队觉得朝廷轻贱了他们。这宫中宦官现在属你最大,要是放在之前,还能从刘钧手底下找几个资历深一些的去当监军,可他们……” 可他们都已经在刘钧被砍头后,被戚卓容以同党之罪处置了。新换上来的一批宫人,都是戚卓容亲自挑的小年轻,这批人还没见过什么太大的世面,只怕是看见一具尸体就要哭爹喊娘了,更别提在那血雨腥风的边塞待上许久。 “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戚卓容望着小皇帝。 小皇帝垂着脑袋不敢看她,嗫嚅道:“朕……朕下午去找太傅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换人押送一下兵马粮草,也别要什么监军了……” “理由呢?” “理由……理由……”小皇帝声音愈发低迷了下去。 根本找不到什么理由啊。边境起战事,朝廷派监军,这是自古就有的事,没有道理能打破。何况人人皆知梁家若是此次战胜,便会有功高震主之嫌,他若主动撤除监军一职,还不知会引发多大猜疑。 戚卓容看了一会儿,见他面色雪白,也不想再为难他。只叹了一声,说:“罢了。就算这次不去,以后还会有别的事等着。陛下写诏书罢。” “戚卓容。”他抬起脸,期期艾艾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没有什么用?连想留个人在身边都留不住。” “不是陛下的错。”她逾矩地摸了摸他的脸,“这一切都是天意,偏偏瓦剌在这个时候打了过来,又偏偏奴婢是最应该去做监军的那个人。陛下羽翼未丰,所以处处受到掣肘。”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恕奴婢多嘴问一句,陛下和梁总兵那边可有来往?” 小皇帝迷茫地摇了摇头:“从未见过,也不了解。”前几年并未有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先帝当然也不会同他说,再往前,他还不到记事的年纪。 “既如此……”戚卓容揉着眉心笑了笑,“看来这一次,奴婢还是非得帮陛下走一趟不可了。” 小皇帝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由急道:“可是那边很危险!朕听说,从前去漠北做监军的大多都死了,少数几个回来的也是落了一身病根。” “从前去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太监,可奴婢不是。”她安抚性地捏了捏他指腹的软肉,道,“奴婢与他们不同,他们本就身体欠佳,又面白体瘦,怎扛得住塞外风沙?可奴婢是个粗人,又有武功傍身,不怕那些的。何况监军而已,又不需要亲上前线,还不至于那么容易死。就算死了,也是为国捐躯,左右奴婢此生大仇已报,没什么遗憾了,死在边疆也不枉我大绍子民的一番气节。” “呸呸呸!”小皇帝抽出手来,在她脸前挥了两下,“朕禁止你说晦气话!他堂堂漠北军,战名在外,若是连朝廷的监军都护不住,还护什么百姓!” “好。有陛下龙气庇佑,奴婢和漠北军自是会安然无虞。”她顿了顿,“什么时候出发?” 小皇帝垂眼,抠着龙袍上的刺绣:“三天后。” “三天啊。”戚卓容蹲下身,托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陛下,此行一去,不知要有多久才能回来,您可还有什么事需要奴婢去做?” 小皇帝愣了愣,才磕磕巴巴道:“没有……” “那陛下且把圣旨拟了,奴婢先去收拾行李。”她退至殿外,喊来一旁听值的小太监,“咱家将有外务在身,不日就将离宫,尔等这些日子机灵着些,记着如何伺候陛下。若是出了差错,可没有咱家帮忙顶着,太后是要直接问罪下来的。” 小太监忙道:“公公请放心,奴婢们平日里都记在心上,万不敢出纰漏。” 戚卓容安排完英极宫一干宫人,便回自己的屋子里去收拾。当务之急是先把床下的暗柜拆了,把里面的裹胸布缝入中衣里藏好,而后再把一应衣物收拾打包,其他的器皿用具一律不带,留在宫中。 刘钧与陈敬的往来手信她当然也要带着,可成日贴身放着也不是办法,她琢磨了一会儿,想出了个大逆不道的办法。宣诏圣旨用的都是上好的绫锦织品,双面缝制,两端绣以暗纹飞龙,以显厚重大气,等她接完小皇帝的旨,就可以偷偷剪开来,把手信塞到双面锦中,再重新缝好,相信也不会有人敢偷了圣旨翻来覆去地检查。 当这个监军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势不如人,只能随波逐流,无法反抗。如何与漠北军相处可以路上再想,眼下只剩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如何确保自己回京后仍能受到小皇帝的宠信。 - 戚卓容离京那日,天气很好,连霜都没怎么结。 “奴婢本想着,若是下点雨、下点雪,还能渲染一下离别的凄清,不成想这老天爷也太识大体了,为了免去将士们的辛苦,是个大晴天呢。”她开玩笑道。 小皇帝却闷闷不乐,拽着她的衣角不愿撒手。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显出孩子气的一面来,并且执著地想要撒撒孩子气。 “好了,时辰耽误不得。”戚卓容把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拍了拍他的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奴婢只是暂时离京,又不是一去不回,陛下何苦搞得这么悲情。” 小皇帝仰起脸来:“戚卓容。” “嗯?” “听旨。” 戚卓容不明所以,但还是按例跪了下来。 小皇帝背着手,缓缓道:“朕命令你,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戚卓容深深叩首。 小皇帝转过身去,背对着她,郁郁道:“你走罢。” 戚卓容起身,掸了掸衣袍,行了个礼:“陛下保重,奴婢告退。” 殿门打开了。 殿门又关上了。 小皇帝回过身,走到门边上,扒着门缝往外瞧了瞧,奈何这宫殿匠作实在精巧,他只能看见一团隐隐的阳光,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哼,戚卓容。”他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死外边了,就别想回来当这个司礼监掌印了。” 戚卓容当然不知道小皇帝在背后嘀嘀咕咕了些什么,她上了马车,披着冬氅,拥着手炉,开始闭目养神。 漠北一去三千里,前方还有更严峻的挑战等着她。 这一路行军疾驰,日夜兼程,半个月后才抵达目的地。漠北军早已接到消息,早在甘州城外等着他们。前来接风的是梁靖闻手下一名佥事,生得魁梧高大,戚卓容不得不仰头看他:“早闻高佥事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威武不凡。” “戚大人客气。”对方颔首,“昨日瓦剌夜袭,梁总兵领兵追击,今晨方才回营歇下,还未睡足两个时辰,因此不便相迎,还望戚大人见谅。” “梁总兵年事已高,还如此亲力亲为,实令戚某感动。万事当以梁总兵身体为先,不必为了一些面子事而劳烦了总兵。” “戚大人在外奔波许久,想是也乏了,城内已备下热汤卧房,请戚大人稍作休息。” 两厢客套完,戚卓容与高佥事交接了兵马粮草,便随着他步入甘州城。甘州与帝京大不相同,虽艳阳高照,却依旧风寒刺骨,时而有细细密密的砂砾被吹至脸上,因此城中百姓大多头戴巾帽,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此处不比帝京,戚大人恐怕得适应一段时间。” “张大人哪里的话。”戚卓容想了想,又道,“戚某听闻,梁总兵膝下有二子,乃是漠北军两员猛将,不知如今在何处?” 她今天抵达甘州,势必得写封信发往京城,将打听到的漠北军情悉数写上。 “两位都有军务在身,目前不在城中,或许晚些时候大人便可见到。” 正说着,高佥事便带她来到了城楼附近一处民宅中。“此处曾是梁总兵在城内的歇脚之所,如今已打扫干净,只供戚大人起居。甘州条件简陋,还望戚大人海涵。” 戚卓容扫了一眼,干净是干净,简陋也是真简陋。 “不知梁总兵与诸位将士住在何处?” “住在城外军帐之中。” 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分明就是不打算让她接近军队。戚卓容也不恼,只道:“多谢张大人费心。大人想必还有要事在身,戚某也需先洗漱一番,才可去面见总兵,不如先行别过。” 高佥事道了声好,又指了名小兵给她。 小兵看着京城来的戚卓容,脸上还有些畏惧:“热汤已备好,大人可要沐浴?” 戚卓容道:“你先帮我把行李搬进来罢。” 小兵吭哧吭哧去给她搬行李了,戚卓容在屋中坐下,摸着冷硬皲裂的凳子,叹了口气。 她是皇室亲派的监军,这梁总兵倒是真不把她放在眼里,只派个佥事来对付她,自己在帐中睡觉。她倒不是在意这个脸面,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 小兵手脚很麻利地替她卸好了行李,又问她还有什么吩咐。戚卓容想了想,还是让他把浴桶搬过来了,然后便打发他离开。 这宅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 戚卓容做贼似的脱下了外袍,也不敢真的脱光了进去洗,只敢舀了里面的热水,净一净面,梳一梳头,再用布巾蘸了热水擦一擦身上的尘垢。 洗漱完后,她把衣物叠好,又把派遣的圣旨取出,放在了柜子深处。 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辰,她左右无事,便出门转了转,和这城中百姓打听平日的生活与现下的战事。打听完一圈,她便开始写寄往京中的密信。 写了一半,先前那小兵又来敲门:“戚大人可在?梁总兵邀您前往军营赴宴,为您接风洗尘。” “来了。”她将写了一半的信吹了吹,贴身收好,随那小兵一起出了宅子。 晌午时分,日头正盛,她眯了眯眼,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得和城中百姓一个打扮,既可避日晒,又可避风吹。 出了城,远远地便看见了军营大帐。 “戚大人。”一步入主帐,便见上首一名粗髯红面的老者笑盈盈地站了起来,“早闻京中派了戚大人前来护送兵马粮草,一路舟车劳顿,想是疲惫不堪。不成想戚大人竟如此年轻,更是风姿斐然,啊呀,年轻就是好哇!不像我们这些老头子,筋骨稍微动一动,就得躺上个两三天!” “见过梁总兵。”戚卓容含笑拱了拱手,“梁总兵正是盛年,岂可妄自菲薄?” “来来来,入座入座。”梁靖闻回到座位,抬了抬手,一一给她介绍了军帐中几位主将,有她见过的高佥事,也有她没见过的其他人。 戚卓容也一一客套了一番。 “戚大人初来甘州,本想以美酒佳肴招待大人,只可惜现今正是战事吃紧,军中不可随意饮酒,还望大人海涵。”梁靖闻捋了捋胡髯,道,“只好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了。” “梁总兵客气了。”戚卓容抿下一口茶,只觉得这茶味道古怪,又苦又涩,除了提神,没有别的任何用处。 想来也不至于为了她特意找一份劣茶,让大家一起受罪,那便只能是军中常喝的就是这种茶了。 梁靖闻瞧着她的脸色,大笑道:“大人可是喝不惯?这是漠北特有的茶,你在京中还喝不到哩!” 戚卓容问:“漠北也产茶?” 茶树娇贵得很,以这地方土质也长得出? “自然是产的,只不过说是茶,其实也就是草叶子,随地乱长,当地人看到了就摘,味道虽苦,但提神醒脑。”梁靖闻晃着茶碗道,“这茶好就好在冷水也可泡开,将士们喝了,嘴里也有点滋味。毕竟塞外艰苦,哪来那许多热茶喝。” 戚卓容隐约觉得他在嘲讽自己从京中来,身娇体贵吃不得苦,但也不好说什么。 她垂头正欲换个话题,就听帐外有人掀帘来报:“禀总兵,梁校尉回来了。” 梁校尉?听着像是梁靖闻的哪个儿子,戚卓容不由直了直身子。 “只有梁校尉?”梁靖闻皱了皱眉,问道。 那士兵似是瑟缩了一下,道:“……只有梁校尉。” “让人进来!” 不多时,便有一人掀了帐帘入内,二话不说,单膝一跪,硬挺挺道:“参见总兵。” 那人身姿挺拔清瘦,脸上蹭了些泥灰,却不掩其灼灼目光。 戚卓容双眼圆睁,满目惊骇,险些打翻了手边的茶碗。 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梁校尉身上,无人发现她的失态。 “你兄长呢?!” “他不听军令,刚愎自用,强行要率人追瓦剌而去。”梁校尉道,“可前方便是喀西河,河道虽浅,却未必没有埋伏。他若是去了,那一队精锐就将尽数折在关外。” 梁总兵脸色惨白,几乎是颤抖道:“所以?” 梁校尉昂起头来:“他是卑职的下属,总兵,这是您亲自定的。既是卑职的下属,不听上级军令,就该杀。” 帐中是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梁靖闻才道:“他现在何处?” “就在帐外。” 梁靖闻立时便往外走去。他这一走,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悉数跟了出去。 于是帐中只剩下跪着的梁校尉和戚卓容二人。 梁校尉似是现在才发现帐中多了一个人,疑惑望来时,恰好与戚卓容目光相撞,也顿时一惊。 戚卓容嘴唇微微动了动,恍惚着吐出两个几不可闻的字来。 “师父。” 第24章 这是大绍的大喜事。 戚卓容这一身功夫,不是凭空得来的,是正正经经拜了师的。 她幼时身体不好,住在庵里,日子过得十分清闲。八岁那年的一个春夜,小雨淅沥,她刚看完话本,翻来覆去睡不着,朦胧间听到窗户响动,吓了一跳,睁眼望去,就见那原本栓得好好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撬开,一个女子形容狼狈地从窗台上翻了下来,摔在地上,与她大眼瞪小眼。 戚卓容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见她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掌心寒芒一闪,冰凉带水的匕首就抵上了她的脖颈。 “不许说话,听到没有?”女子恶狠狠地道。 戚卓容也不敢点头,生怕被那匕首割了喉咙,只能一个劲地低声呜呜。 女子皱了皱眉,她床头扯下一块纱来,三两下在她脑袋上绑了个圈,封住了她的嘴,又顺手把被子一裹,将她捆成了个粽子。 戚卓容:“……” 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一边,撩起裤腿,借着微弱的匕首反光检查身上的伤痕。戚卓容动了动鼻子,这才闻出浸没在夜雨中的一丝血腥味来。 她看着那女子从袖子上撕下一条布料,在小腿处的伤口上一圈圈缠绕,不时发出一声闷哼。终于,她忍不住扭了扭身子,口里发出噫噫呜呜的声音。 女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常来,掐住她的下巴,低声道:“老实点。你若敢把我的踪迹泄漏出去,我保证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戚卓容一个劲地摇头,费劲地抬了抬腿,示意她去开墙边的柜子。女子狐疑地盯了她半晌,最后还是去开了。那柜子一开,一股药味便扑面而来,女人错愕地回过头望向她,不解其意。 戚卓容好不容易用舌头顶开了封口的纱巾,喘了口气,小声道:“那里面有药……你看看有没有你用得上的……” 女子愣了片刻,蓦地笑起来,走过来俯下身道:“你这小丫头倒有意思,你不怕我?” 戚卓容咽了咽口水,说:“你……是侠女吗?” 她近来热衷于看江湖话本,一直对各种侠女心向往之。 “是侠女,你就不怕了?”女子挑眉。 “你……你不杀我,就还好……”她嗫嚅,“要去看看药吗……” 女子思索了一下,给她松了绑。戚卓容摸索着去点床头的蜡烛:“你放心,这庵里的师父都已经睡下了,就算有人看到我点灯,也会在门外询问,不会直接进来的。”她护着烛火,去看柜子里的药材,看了半晌,扭头对倚墙而立的女人道:“我这里没有治外伤的药……只有一些补血益气的药丸和药材包,你要么?” 女子似笑非笑道:“好啊。” 戚卓容便取了几包,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又埋头翻了件干净的旧衣服出来,试探着问:“你要不把那个换下来?你那个都湿了,外面也脏,不如用我的罢,都是干净的,送你了。” 女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点点头,低头拆了腿上的绑带,又很不客气地撕了她的旧衣,重新绑了一遍伤口。 做完这一切,女子放松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坐下瞅她:“小丫头,你是什么人呀,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尼姑庵里?” 戚卓容绞着衣带,鼓足勇气道:“你先说你是什么人。” “我?”女子托腮,“我就是个路过的江湖散客。” 戚卓容看向她的小腿:“你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偷偷跑到庵里来?” “这很重要吗?” “当然……当然重要。”她底气不足道,“你要是做了坏事,我不能包庇你……” “你想怎样?喊人过来?”女子转着手里的匕首,“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你要是杀了我,我爹娘不会放过你的!我爹、我爹可是兵部的郎中!” “哦,原来是兵部郎中家的小娘子,怪不得胆识过人。”女子笑道,收了匕首,“我可不敢和官府对着干。小丫头,你多少也应该知道,像我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总难免会有一个两个的仇家,这不是正被人追着呢嘛,借这庵里躲一躲。佛门圣地,犯杀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你真没做坏事?” “当然没有。只是行侠仗义稍微过了头,触了一些人霉头罢了。”女子哼笑一声。 戚卓容勉强相信她:“那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天亮了就走。” 女子说话算话,天一亮,就带着她给的几包药材和被撕剩下的衣服走了,到最后也没肯告诉她名字。 后来,戚卓容渐渐淡忘了这件事,直到某一日,老管家带着哥哥提前来接自己回家,走的却不是回京城的路,而是另一条山路。 “少爷,小姐,家中出事了,老爷让我接了你们就快逃,再也不要回京城。” 她在飞驰的马车中被颠得晕头转向,靠在哥哥身上想,怎么老管家说的话,她竟是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老管家为了躲避追兵,选了一条鲜有人走的山路,也正是因为鲜有人走,因此路途才格外崎岖。 哥哥将她护在怀里,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她惶然不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攥紧了哥哥的衣襟哽咽道:“哥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嘘,不要……” 话未说完,马车忽然剧烈一震,驾车的马一声长嘶,在原地踩出一片飞扬尘土。 老管家握着缰绳,惊恐地看着面前拦路的黑衣女子。 “是兵部郎中燕大人府上的车驾么?”女子抱剑开口,嗓音冷冷。 老管家抖得不知如何作答。 女子扶了扶斗笠,足尖一点飞身踩上车辕,车帘一掀,看见车厢里抱成一团惊惧万分的双胞兄妹。 “你可还记得我?”她盯着戚卓容。 戚卓容骇然,也不知是该回答记得还是不记得。 “我从京中来,听闻燕大人犯了大罪,府上已被包抄,唯独逃了一对儿女与一个老管家。”女子拧眉,回首看向老管家,“你太不会逃命,坐着马车在山林里如何跑得快?若不是我行动及时,稍微打扫了尼姑庵附近的痕迹,拖延了追兵的时间,现下追上你们的就是另一批人了!” 老管家见她没有敌意,不由簌簌落泪道:“敢问阁下,如今可怎么做才好?” “这座山我熟悉,现在弃车把马给我,我有把握在追兵封山之前带这两个小孩儿出去。”女子迟疑了一瞬,“但是你……” 老管家苦笑道:“我一把老骨头,本就是该和主子一起死在府里头的!”说着就去解马身上的套绳。 女子朝戚卓容伸出手。 哥哥道:“可我不认识你……” “你帮过我一次,我这次还你。”女子对戚卓容道,“你若信得过我,就把手给我。” 戚卓容咬了咬唇,握住她的手,转头道:“哥,我见过她的。” 女子把他们两个拉上马,护在身前,催促道:“最后说句话。” 戚卓容和哥哥脑子一片混乱,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就见老管家垂泪道:“少爷,小姐,老爷是冤枉的!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好好活着!”话音未落,他就拔下头上束发的木簪,狠狠扎进马臀里。 骏马一声痛鸣,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阿伯——” 老管家的身影模糊在了被泪水浸透的秋风里,马蹄踩过厚厚的落叶,女子手腕翻飞,剑气所至之处,便有纷纷扬扬的黄叶从枝头飘零,落在地上,覆住了马蹄留下的印迹。 戚卓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去的,她浑浑噩噩,泪水在脸上干了又湿,被风刮得生疼。到最后天色迟暮,马累得一个前扑翻倒在地,女子一手抱一个,就地一滚,然后带着他们站了起来。 不知这是哪处荒郊野岭,没有一个人说话。女子找了条溪水,掬了一捧水唤他们过来洗把脸。 戚卓容跪倒在溪边,抹了一把肿得发疼的眼睛,呜咽道:“我爹爹他……犯了什么罪?” 女子道:“我不知道,但听说很严重。” 哥哥靠过来,吸了吸鼻子,替戚卓容擦了擦眼泪,抬头问女子:“恩公要带我们去哪里?” “不必喊恩公,担不起。”女子摆了摆手,“你妹妹先前在尼姑庵帮过我,我正愁不知怎么还,这次正好碰上了,所以才想着帮一把。” “我和妹妹如今已成了逃犯,阁下救我们出来,就不怕惹火上身吗?” “唔,还好罢,反正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闲人,官府捉不着我。”女子道,“倒是你们,现在怎么办?可有亲戚投奔?” 哥哥郁郁摇头:“就算有,去了也是自投罗网罢。” “那怎么办?”女子问,“你们才这么丁点儿大,不找个人家依靠的话,很难活下去啊。” 戚卓容忽而抬起头来,眼神凄楚却雪亮。 她喊她:“师父。” 女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乱认师父?” “师父。”戚卓容哀哀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会武功,而且是很厉害的武功。我那日看着你踩着叶子飞走的……求求您,收我和哥哥为徒,我现在身子尚可,我哥哥身体更好,往后一定跟着您好好学本事!来日出师了,也一定会好好孝敬师父,不让师父白白辛苦一场!” 哥哥愣了愣,也迅速跟着妹妹磕头:“师父!” 女子一个头两个大。她是好心救他们一把没错,可也没想捡两个徒弟回来啊!她一个人混迹江湖,天大地大好不快活,要是多了两个小孩儿,那还了得! 可现在他们家破人亡,又有官兵在后面围追堵截,若是她真的放手不管,恐怕他们都活不过明天。 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女子最终还是决定给自己积点德,沉重点头道:“罢了,我总不能真的把你们丢在这荒郊野外,往后你们就跟着我罢。” “多谢师父!”两人磕了头,哥哥又问,“敢问师父尊姓大名?” “名字不重要,你们喊我一声师父,就是我们的缘分。来日出师,就是缘分已尽,不必靠着名字找人。”女子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你们就是想学武功,来日也好报仇雪恨,是不是?” 二人垂首不语。 “听着,我既然救了你们出来,便不会让你们再回去送死。当我徒弟的时候,就老老实实跟在我身边,少想点有的没的,想多了心浮气躁,当心走火入魔。”女子恐吓道。 “是,弟子谨听师父教诲!” 于是两个人就一直跟在女子身边,起初是日夜逃窜,躲避官兵的追捕,后来渐渐没有官兵追了,他们便开始跟着女子安心学艺,几年走南闯北下来,都颇有所成。 他们十五岁的时候,女子觉得没什么可教的了,他们也都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便放了他们出师。 离别那日,戚卓容与哥哥给女子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师父,当真不愿告知我们您的姓名吗?哪怕是个江湖代号呢?”哥哥问。 女子摇了摇头:“不知道名字,便不会听到我的消息,心中也不会有杂念。倘若今后有缘再见,那就是天意如此。” “……弟子明白了。” 他与戚卓容,一人抱一柄剑,转身离去。 女人目送他们身影远去,叹道:“去罢……就算真是送死了,也别让我知道。”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才过了一年多,竟就又会和小徒弟碰上,还是在这种离奇的境况下。 梁校尉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起身出了大帐。 戚卓容连忙跟了出去。 外头放了一副木制的担架,担架上有个人,人上盖着一块白布。几个副将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梁靖闻站在担架前,垂头对着那块白布看了半晌,道:“掀开来。” 有人小心翼翼地去掀开,露出青壮男子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来。 梁靖闻身子晃了晃,身旁的副将想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挥开。他缓缓蹲下身,举起微颤的双手,将那白布又往下揭开几分,只见男子胸甲一处血洞已然干涸,分明是被一箭毙命。 “你射的?”方才还举着茶碗意气风发的总兵仿佛一下就变得无比苍老,他合上白布,回过身定定地看着梁校尉。 “是。”梁校尉直视着他,“梁副尉不听上级指挥,贪功冒进,卑职阻止无果,只能出此下策。” “既是阻止,射哪不可,非得一箭穿心?!”梁靖闻看着她,眼底通红。 “总兵若是有心,便当明白此人已多次不听军令擅自行动。”梁校尉顿了顿,又道,“从您把他安排为卑职的副手开始。” 便在此时,前方又有人来报:“禀总兵,方才斥候来报,在喀西河岸发现了瓦剌人留下的铁蒺藜等物。” 梁校尉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冷笑,其中意喻不言自明。 梁靖闻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负手深深吐纳几回,才睁眼道:“罢了。是他咎由自取,按军规葬了罢。你也起来。” 梁靖闻的目光转过来,落在戚卓容身上:“戚大人初到甘州,便让大人看了这么一出闹剧,梁某真是惭愧。” 戚卓容看向立在一旁的梁校尉:“不知这位是……” “这是梁某的小女儿,在军中任校尉一职。”见戚卓容斜眉一挑,梁靖闻长叹一声,“不怕戚大人笑话,我这女儿自小脾气古怪,不爱红装爱武装,到了年纪还不肯嫁人,拖到现在成了三十多岁的老姑娘,更嫁不出去,索性留在军中。” 戚卓容双手笼袖,闲闲道:“这可真是稀奇,我只在民间奇谈中听过女子从军的故事,从未想过还能亲眼见到。我来之前,只听说梁总兵有两位儿子在漠北军中效力,竟不知还有一位女儿。现下一看,倒也颇有父风。” “不瞒戚大人,梁某此前特意翻阅了律法,并未找到有何处规定不准女子从军。大人若是要上报,也尽可上报,左右梁某在军中也从未隐瞒过她的身份。”梁靖闻已恢复了平静情绪,说道,“梁某此前确实有两个儿子,只是一个早夭,另一个……戚大人方才也看见了。虽是梁某的儿子,但枉顾上级命令,擅自行动,也是要按军法处置,绝不徇私。” “梁总兵治军严谨,实令戚某佩服。” “说了这许久,都忘了正经事。”梁靖闻瞥了一眼梁校尉,“青露,这位是从京城来的监军戚卓容戚大人,还不过来见礼。” “末将梁青露,见过戚大人。” 看着昔日的师父冲自己抱拳行礼,戚卓容一时有些无言。 “我看梁校尉劳累一夜,又在外吹了这许久冷风,不如我们回帐中再叙?” “也好。”梁靖闻朝梁青露点了点头,“你进来一起吃饭罢。” 火头军给梁青露加了座,很快开始上热菜。这边关的羊肉总有种奇怪的膻味儿,但吃下去也确实痛快暖和,再饮一碗苦茶,又奇异地解了腻。 席上梁青露一言不发,只低头吃饭,大多数时候都是戚卓容与梁靖闻在聊天,偶尔有副将在旁补充。 席毕,戚卓容识趣地告辞,梁靖闻看了一眼里帐门口最近的女儿,道:“青露,去送送戚大人。” “是。” 梁青露把帐帘打起,抬手道:“大人,走罢。” 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走出军营,进入城中,梁青露才低声道:“戚卓容……?” “……嗯。” “早就听我爹说京中要来个监军,没想到竟然是你。”梁青露苦笑了一下,“你还挺有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爬到这个位置了。你哥哥呢?” “哥哥他……去世了。”戚卓容轻声道,“你知道庞王造反吗?我哥哥死在了乱军里。这个身份,是我顶替的他。” 梁青露脚步一顿,眼中流出难以置信的痛色:“怎会……” 戚卓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脚步匆匆往前赶,梁青露长叹一口气,追了上去。 她跟着戚卓容一路走到宅子里,这才注意到居室的简陋,不由皱了皱眉:“我爹让你住这里?” “挺好的了。”戚卓容说,“至少家具被褥都齐全,也打扫干净了。你也别跟他说了,免得他以为我们有什么勾结。” “阿姣。”梁青露在她身边坐下,如往日一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顶,“你受苦了。” 在深宫中闯出一条血路来并不容易,何况她还要女扮男装不露痕迹,一介孤女,想想就知道得吃多大的苦头,才能走到今天。 被她这么一唤,戚卓容便再也忍不住心中酸楚,抱着梁青露哽咽道:“师父。” 她还不到十七,也想有个人依靠,也不想一个人在漫漫长路上踽踽独行,可家破人亡,她早已不抱任何希望。谁知老天爷也有开眼的时候,她不知师父名讳,不知师父身份,不知师父年岁,这种情况下,茫茫人海中,竟还能这样奇迹般地再次相遇。或许命运也还是垂怜她的? “师父。”她抹了抹眼角,终究还是怕这里不安全,收了眼泪和情绪问道,“你怎么会是梁总兵的女儿?” 既是堂堂总兵的女儿,又怎么会在江湖上独自飘零?而在外飘零了那么久,又为什么忽然回来从了军?她满腹疑惑,等着师父给她解开。 说到这个,梁青露不由扶额:“唉……你刚才也听见了,我打小就不喜欢那些寻常姑娘家的做派,到了年纪也不想嫁人。我爹强势惯了,直接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不想嫁,于是我逃婚了。” 戚卓容惊讶了一瞬,但想想这是师父,也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了。 梁青露在家中行三,虽然梁靖闻要求子女都习武,但对女儿的要求也仅仅是强身健体而已。谁承想梁青露于武学一道竟然比两个哥哥天赋还高,习得快,悟得更快,梁靖闻曾多次嗟叹倘若她不是个女子该多好,惹得她很不服气。后来及笄,想给总兵家姑娘说亲的媒人踏破了门槛,可梁青露死活不愿,那时又正逢长子意外夭折不久,梁靖闻不想这么快嫁女儿,便又把她在身边多留了几年。谁知道把她脾气惯上来了,长到二十还不肯嫁人,说什么要留在军中这种浑话,她爹索性直接订了一门亲事,几个月后就出嫁。 然后梁青露就逃婚了。家中压根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等发现她人不见了的时候,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梁靖闻勃然大怒,干脆对外宣称女儿得了急病意外去世,只当她死了。那时梁青露刚刚摸到一点江湖的门道,正乐得逍遥,“总兵家姑娘”死了,正中她下怀。 后来,她在一个春雨沥沥的夜晚遇到了一个兵部郎中家的小姑娘。 再后来,她把兵部郎中家的少爷小姐一起带走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梁青露偶尔也会懊悔,不是懊悔自己逃了婚,而是懊悔自己把后路断得太干净,想回去看看家人都不行——毕竟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是人,也会思乡。可那时候她正带着两个小孩亡命天涯,也只能想想,不能付诸实际。 再再后来,小孩变成了少年,从她身边离开了。身边少了两个叽叽喳喳的跟班,她突然觉得好生寂寞,在这江湖游荡了许久,该见的世面早见了一遍,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还是得回趟家看看。 那时候瓦剌尚未南下,甘州城中还很平和。她给总兵府上递了拜帖,父亲见到她的那一刻,愕然了许久。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红了眼眶,点头道:“回来了就好,以后也别成天在外面瞎晃悠。” “可我还是不想嫁人。”梁青露说。 梁靖闻拂袖重重斥道:“什么年纪了,你以为你还嫁得出去么?” 梁青露就笑:“那我怎么办,府上就这么养我这个闲人?” 梁靖闻:“少在这里套你老子的话。你若是能在我手下几个副将那儿都过满五十招,我就把你编入军中。” 轮到梁青露有点吃惊:“当真?” “天塌下来有你老子顶着。”梁靖闻横眉冷对,“就是朝廷要问罪,那也得律法里白纸黑字写着才行。” 只说征兵征男丁,可梁青露又不是征兵征来的。 “看来师父是过满了五十招?”戚卓容提了些兴致,问道。 梁青露面上显出微微的得意来:“那还用问。” 她自小学的是正统军营招式,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一圈后成了个杂家,出招以轻快飘忽为主。但军营里的男人们没对付过她这样的,一时摸不清底细,又不能动用武器,只能被她占了上风。 “那怎么我听说的还是梁总兵手下是两个儿子呢?”戚卓容追问。 “我一开始要挑战那些副将,因着我是个女人,所以他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结果被我揍趴下了,才知道要正眼看我。”梁青露抱着胳膊道,“被女人打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我虽然没有隐瞒过身份,但他们也不会特意去宣扬。那些最低级的小兵更是压根不知道我是个女人的事情,只以为我是我爹哪里冒出来的私生子。” “可你不是没有改过姓名么?” 梁青露扯了扯嘴角:“多少年前的事了,谁会记得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叫什么呢?” 戚卓容又想起今日在帐前看到的那具尸体来,犹豫半晌,问:“师父,你那位兄长,应该从军时间比你久得多,怎么反到成了你的下级?” 梁青露眉眼不由冷了下去:“这可不怪我。他原先也不是这个品级,后来犯了错,被我爹贬作了个副尉——虽然我和他都是靠爹开后门进去的,但也仅此而已了,能不能坐稳位置,还得靠自己挣军功。他被贬,心中有气,我爹为了磨磨他的戾气,专门把他转到了我的麾下——那时我才进军营多久,可不得把我这位兄长气疯了。” “师父和他……关系不好?” “他和长兄自小因为习武比不过我而被我爹责骂,什么‘堂堂男子汉,连自家妹妹都打不过’之类,因此一直看我不顺眼。后来长兄死了,我也走了,家里只剩了他一个独苗,尾巴可不得翘到天上去了?”梁青露冷笑道,“结果我还是回来了,一回来就打赢了一群副将,拿了个校尉当,我爹又拿我磨他,他不服我自然是情理之中。我忍了他许久,尽量不和他接触,靠自己拿了点小小的军功。他没有用武之地,就没法晋升,正巧这时候瓦剌宣战,他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出头。三番五次刚愎自用不听规劝,每每和瓦剌人交战,总得折损我手下一部分兵力,可那本该是可以规避的!” 不知想起了什么,梁青露又骂道:“鼠目寸光的东西,还频频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以为我死了就可以轮到他上位?笑话!大家都是庶出,连嫡出的长兄都对我和颜悦色,他有什么可看不起我的?他不就是觉得女人做不了主,大丈夫岂可看女人脸色吗,那我便让他以后再也瞧不着我的脸色!” 她一口气说得太长,说完才觉得口渴,低头一看才发现戚卓容已经把茶杯递了过来。 “哟,眼色见长啊,阿姣。”梁青露缓了下口气,笑着接过茶杯。 “在宫里做事,哪能没有眼色呢。”戚卓容转而道,“师父今天杀了他是痛快,可这样一来,梁家再无男丁,按世俗常理来看岂非绝后了?梁总兵竟能容忍你如此?” “军中有规矩,交战时不听上级令者,可就地斩杀。”梁青露幽幽道,“我爹或许并不太清楚我和他之间有怎样的罅隙,但既然这是在军中,又是他亲自点的兄长做我下级,那事到如今,他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我爹若是真的偏爱于他,又怎会让他这么多年下来,还只是个副尉呢?”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一字一句道:“堂堂甘州总兵,威名赫赫的梁靖闻梁大人,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庸碌无为的儿子吗?” …… 梁青露回到军营,梁靖闻正在皱着眉看沙盘,见她进来了,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戚监军没见过女子从军,因此多问了几句。” 梁靖闻哼了一声:“问就问罢,他上报朝廷也无妨,正是和瓦剌交战的时候,京中那帮米虫谁敢动我的人?” “爹。”周围并没有其他人,梁青露道,“二哥死了,你就没有别的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梁靖闻正在摆布沙盘的手一顿。 他抬起眼来,看着自己的女儿。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来,已经看不到先前血红的悲痛。 “你要是个男子就好了。”梁靖闻再一次说道,“你才是最像我的孩子。” 梁青露:“我杀的瓦剌人不比其他校尉少。” “可你终究只是个女子。”梁靖闻说,“并非是爹瞧不起你,而是世道如此。如今战事吃紧,能者为上;来日天下太平了,爹已经死了,你不嫁人,又没有兄弟,将以何为依?你难道真的以为朝廷会破例封你为官?就算封了一时,你觉得在这世道下,能封一世吗?你若是个男子,朝廷想夺你的兵权,还得好好筹谋一番,可你是个女子,朝廷只需要给你赐道婚,便可轻易收了去,你难不成要抗旨?你以为你要走的路,和男人要走的路,是同一条吗?” 梁青露想起戚卓容与她说过的一些话,不由道:“现在皇帝年幼,爹怎知道他长大了会是如何?万一他就是破例留了我呢?” “那个奶娃娃,能不能独当一面还另说,你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君王身上,你就已经输了!青露!”梁靖闻冷声道,“那刘钧前一天还风光得意,后一天就被当街斩首,他可是亲手把皇帝带大的,尚且如此下场,你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皇帝就是会留你?” 梁青露也恼了,一巴掌拍在沙盘边上:“说了这么多,同意我从军的是你,说我没有希望的也是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青露。”梁靖闻道,“你本来品级低,头上又有个兄长,朝廷本不会把你怎么样,可现在梁家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你军功挣得越多,越往上走,朝廷就越会视你如眼中钉。甚至哪怕你没做什么,只因你是个女子,便会招来诸多口诛笔伐,杀人何必用刀!” 梁青露沉默半晌,问:“那爹究竟想让我怎么样呢?” “这回瓦剌的新首领是个难缠的,这场战役只会是持久战,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结束。”梁靖闻捻了捻胡须,反复摇头,“事关大绍国土,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可若是赢了,我们梁家也只怕不安全了。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如何平衡,可还没想好,你倒直接弑了兄。你太冲动了,青露,你二哥虽然平庸,但也不是无用,等战事结束拿了朝廷封赏,可以找京中大员结一门不错的亲事,届时梁家有了帮手,你也可以轻松许多。现在倒好,等你爹我一死,梁家只剩下你一个孤女子,我看你怎么办!” 梁青露愣了愣。她二哥一直没有娶妻,后院只有一个侍妾,她原本以为是在她离家的那几年发生过什么事,所以才没有嫂子,不料竟是家里等着多挣些军功,去与京中大员结亲,为未来做打算。 “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我不可以?靠姻亲哪有靠自己来得踏实?”梁青露咬了咬唇,握紧了腰边长刀,“反正戚监军也要把我的事情报上去,既然注定要被朝廷监视,那我还偏偏要往上走!哪怕未来真的被夺了权,也至少光耀过!” “你想清楚了?”梁靖闻紧紧盯着她,“梁青露,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都没有听进去?” “听进去了又如何?难道要我把我应得的东西拱手让人不成?这国境线是我们漠北梁家打下的,朝廷岂有卸磨杀驴之理!我的刀可以被斩断,但绝不可被尘封!”梁青露目光凛然,“既然爹这么不放心,那就好好看顾自己的身体,多活几年,看看你的女儿能做成什么样!” 说罢,她就一扬帐帘,拎着刀出去了。 梁靖闻撑着桌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而后,又意味不明地短促一笑,重新低头研究起沙盘布阵来。 “我梁靖闻的女儿。”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要么是死在沙场上,要么是活在青史里了。” - 皇宫中每月会收到一封漠北寄来的密信。当然,名义上虽是寄到皇帝案头,实则先是到的陈敬手里,然后呈给太后,最后才是小皇帝。戚卓容寄来的信往往很厚,三五张纸都说不清,洋洋洒洒事无巨细,连边境物价多少这种事也要写进去。陈敬和太后往往只把提到战事和梁家的地方细细阅览,其余地方一掠而过,只有小皇帝会对着来信最后几行翻来覆去看半天。 最后几行是皇帝特供文字,不写别的,只用大白话记叙边塞的风土人情,把小皇帝看得一愣一愣的,还捏着信纸去问太后:“母后,戚卓容说那里的米饭不好吃,干瘪塞牙,那为什么不跟着肉汤一起熬炖呢?那米饭不就饱满起来了吗?味道还香。” 太后正想着最新军情,敷衍道:“那不就成粥了,看似吃得多,实则饿得快。” 小皇帝恍然大悟,又捏着信纸走了。 柏翠过来给太后捶肩:“娘娘何故愁眉苦脸?奴婢听说前阵子不是才赢了几场?把瓦剌都打到喀西河北五十里外了。” “愈是如此,情况才愈令人担忧啊。”太后长叹,“连连告捷,士气大涨,连民心也振奋了许多。可这些是对朝廷吗?当然不是,天高皇帝远,他们能接触到的只有梁家,心里头也只有梁家,何来朝廷。” “梁总兵年事已高,纵使颇有威名,也撑不了几年了。”柏翠道,“奴婢也并未听说过他有什么出色的儿子,想来就算继承了衣钵,也无法延续其父的声望,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娘娘和首辅大人拿捏?把漠北的将领一换,过个几年,老百姓自然也忘了梁家了。” “他确实没有什么出色的儿子,但他有个女儿,不可小觑。”太后沉吟,“这女子胆大包天进入军营,偏偏还真就没有律法约束得了她。” “女子参军?”柏翠惊骇道,“还有这等事?” “她是梁靖闻的女儿,自然和等闲女子不一样。据戚卓容所报,这女子连违反军纪的亲哥哥都敢就地正法,此等胆魄,若是任由其发展,只怕要糟。”太后揉了揉眉心,“但眼下战事为重,这女子是梁靖闻唯一的子嗣,又有军功在身,不能为了她而乱了漠北行军,也只能先静观其变,等战事结束了再议。” “这还不好办?既然戚卓容是监军,那总有办法在其中做点事情……把事情先记在那女子名下,等战事结束翻旧账不就行了么?”柏翠想当然地说。 提到这个,太后便嗤地笑了一声:“你当戚卓容权力有多大?那梁靖闻防他如防贼,漠北从上到下都是他的人,积年来围得跟铁桶似的,戚卓容说是监军,也就只能在外围看看,连议事的军帐都进不去!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和梁靖闻干耗着罢,狗斗狗,看谁先熬死谁。” 这个话题结束,太后又转而问道:“陛下身边新提拔的那个小太监怎么样?” 小太监比戚卓容更年幼,一张脸圆圆的,看上去也比戚卓容讨喜得多。曾跟在戚卓容身边做些闲差,小皇帝也记得脸,因此戚卓容走后把他提到小皇帝身边,小皇帝也没什么意见。 “陛下待他虽远不如戚卓容亲厚,但也和气亲切,两个人无事的时候还会偷偷摸摸打弹珠。” ——戚卓容到底年纪长些,像打弹珠这种需要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的游戏,她向来都是直接回绝,不会像小太监一样乐在其中。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可还懂事?” “懂事得很。”柏翠道,“前些日子陛下随手赏了他一盒金弹珠,他一颗也没敢留,全都送到奴婢这儿来了。” “不错。果然还是得从年纪小些的开始培养。像戚卓容这样半路出来的,终究心思不正。”刘钧死后直接受益最大的就是戚卓容,太后总疑心她在里面动过手脚。最可疑的是他常常出宫,名义上是给皇帝找点民间乐子,但谁知道偷偷干了什么。 陈家也曾派人跟踪过,可惜每一次戚卓容都行迹正常,弄得他们无功而返。而他光临过的那些商家也全都被排查了一遍,唯一有疑点的是一家灯笼铺,看铺子的是一对帮工夫妇,铺主只偶尔才来,据说是个年轻的女人。查了半天,最后查到了秦太傅头上,原来是秦太傅外孙偷偷养的一个外室,小皇帝是来给自个儿老师家送人情来了。 折腾好大一通,结果只是挖出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桃色绯事,着实把太后给气得心梗了半天。戚卓容再留下去难以安心,她便趁着打仗的机会,将他送到漠北去当监军,死了最好,不死也得想办法让他死。 而另一头,胆大包天不可小觑的梁青露和连议事军帐都进不去的戚卓容正窝在前者的军帐里烤火暖手。 戚卓容每日雷打不动地来城外驻军处溜达一圈,士兵们虽然不拦着她,但也不会客气,从背后望向她的眼神都是满含轻蔑。 太监嘛,生得细皮嫩肉小白脸,一看就是在宫里头养尊处优惯了,如今到了他们漠北军的地盘,要是还敢拿宫里头那套架势撒野,看他们怎么对付他! 戚卓容仿佛并不在意他们的眼光,溜溜达达逛完一圈便打道回府,如果遇上梁总兵或是其他什么军职高一些的将领,她还会凑上去聊几句,只是多半进不了军帐,听不了那些机密行动。只有梁校尉,或许因为是个女人,见不得小白脸在寒风中受冻,偶尔也会让他到自己帐子里烤烤火,取取暖。 反正她的帐子里只住她一个人,军机要务也不在她帐子里,没什么可在意的。 “我爹很看不惯我留你下来。”梁青露笑道,“他觉得不该让你在军营里待太久,谁知道你会看到什么,又添油加醋写点什么报给朝廷。”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戚监军毕竟是朝廷派来的,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太过苛待只会伤了和气,还落人把柄。反正白脸红脸都要有人唱,那群男人拉不下脸面,那不如让我来和戚监军套套近乎,总不会有什么坏处。”梁青露道。 “嗯,戚监军很满意,下次会给朝廷写些好话的。”戚卓容正色道。 梁青露乐得拍了一下她的头。 “不过你也快要烤不到我的火了。”梁青露拨着火堆道,“战线已经北移,一半漠北军都要拔营,这里只留两个副将守城。” “不带我去么?” “我爹可不想带着你,你又不守军纪,不听军令,万一出了事还得我们担责,可不是个累赘么?你就好好留在城里罢。”梁青露说。 戚卓容:“可我若不与你们同去,我给宫中报什么?” “以你的本事,还怕没东西写?”梁青露想了想,又道,“你也别想让我带着你,我没那个工夫。我爹这次拨给我一支先锋军,虽然最危险,但也是最容易挣军功的。富贵险中求嘛。” 火光在她眼底摇晃,梁青露没有说的是,近期几仗打得太过顺利,她和梁靖闻都怀疑其中有诈,此次北行须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也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戚卓容低下头,裹了裹身上裘袄,再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笑意:“好,那我听师父的,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若真闲得慌,就好好在这甘州走走。假如你先前跟我说的是实话,那小皇帝确实受你影响很深,你就更应该好好记住这里的一切。”梁青露严肃地说,“你也知道,梁家盘踞漠北多年,朝廷一直耿耿于怀,将来若是我爹去世,朝廷必然从我身上开刀。我不瞒你,我不愿做那被卸磨杀掉的驴,更不想当个只会逃避的闺阁妇人,但同样的,我也没有当‘土皇帝’的想法,我只求我该得的,其他的,该还给谁就还给谁。阿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戚卓容先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唇畔笑意渐渐加深。 “我明白了,师父。” 火堆里发出哔啵的声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落在她们脚边。 交易就此达成。 …… 如梁青露和梁靖闻所料,先前的多次大捷,确实是瓦剌有意示弱,待到引得漠北军北上,对方利用地理优势立时发起剧烈反扑,展示出了与先前大相径庭的实力。好在漠北军也并不是全无准备,损失不算多,只是双方差距一下子拉近,战场便陷入了胶着之态。 不得不承认瓦剌的新首领颇有手腕,能与经验丰富的漠北军抗衡如此之久,让漠北军很是花了一段时间去适应他全新的战术风格。不过,倘若梁靖闻还是盛年,应该也不至于花费如此之久。这场战事从冬天拖到了夏天,又从夏天拖到了冬天,期间偶有停战,大军回城休整,戚卓容便能见到梁青露心事重重地在她的墙头喝酒。 “师父。”她揣着袖子,仰起脸喊她,“军中禁止饮酒。” “小声点。”梁青露从墙头跳下来,饮尽囊中最后一滴,而后一把勾住戚卓容的肩膀,郁郁道,“阿姣,我爹快不行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她最近才忽然意识到,瓦剌那拖拖拉拉、缠缠绵绵的打法不仅仅是为了空耗他们的火器与粮草,更是为了生生把梁靖闻熬过去。 这个昔日的战神,曾让瓦剌闻风丧胆的大绍悍将,也会有英雄迟暮的一天。将近一年的战事极大地损耗了他的心神,他身有旧疾,又添新伤,倒下只是弹指的事。 不需要戚卓容做出任何回应,梁青露咬牙道:“……卑鄙的瓦剌人!以为漠北没了我爹,就撑不下去了么!” 戚卓容偏头看着她。她瘦得狠了,两颊凹进去,眼下也有了细纹与青黑,但她的眼睛却比从前更亮。 “喝点水,漱漱酒气,然后就回去罢,梁经历。”戚卓容道。 已经升了军职的梁青露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而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梁靖闻死在第二年的夏末。他其实本不至于死得如此之快,在城里静养些时间还可多活几个月,可他是武将,他宁愿死在马蹄之下,也不愿死在病榻之上。 朝廷发来诏书,追封梁靖闻为镇国将军,擢了一名他手下一名副将为总兵,同时外派了一名京中武官到甘州,直任指挥佥事。明眼人都瞧得出朝廷的意思,既想稳定军心,又想将势力渗入漠北军中。 只有戚卓容还知道另一层意思——她每月一封密信送往京城,笔迹稳健,思路清晰,健康得不得了,这显然让有些人坐不住了。新来的佥事姓张,戚卓容先前并不认识,但这张佥事一来就热情相邀戚卓容到他帐中坐坐,还对她住在城中小宅子里颇为不满,说什么“既是监军,便该与将士同吃同住,岂有独住城中之理”,要求她搬到军帐里来。 这遭到了原漠北军的一致反对。梁青露是其中态度最激烈的,结果被张佥事一顿呵斥,要降她的职,最后还是被新总兵给拦住了。于是戚卓容搬进了军帐,梁青露也保住了职位。 梁靖闻刚死不久,瓦剌攻势更加猛烈。漠北军有一套习惯的作战风格,偏偏这张佥事来了之后,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以及彰显自己在军中的威望,非要强行插手,屡屡与总兵爆发矛盾,把军中一干人等搞得焦头烂额。 梁青露怒而拍桌:“他嚣张什么,不过是个佥事罢了,总兵发令,岂有他顽抗的道理!” 戚卓容显得淡定许多,还在对着日光补自己衣服上的洞:“他是朝廷的人,你杀不得他,总兵也杀不得他。” 师父就是这样,于她而言打打杀杀容易,但一牵扯到什么官场心术,便容易脾气急躁。 “难道就由着他这样在军中作威作福?”梁青露愤然,“这段时日我军屡屡败退,虽有我爹去世的缘故,但明显若不是这个姓张的胡来,我漠北军何至于此!” “我们杀不得他,自有别人来杀他。”戚卓容补完衣服,对着光扯了扯,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把针线收了起来,“他让我跟着你,无非就是因为你这儿是先锋军,伤亡高,既可让我跟朝廷汇报你领兵有瑕,又能把我也变成这伤亡中的一员——上次要不是我有点本事,这可不只是衣服破个洞的问题了。既然如此,那咱们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九月初,刚上任没几个月的张佥事就在与瓦剌的交战中身中流矢,不治身亡。他多名从京中带来的部下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怀疑是漠北军中有人报复所致。对此,梁靖闻旧部、兼新任甘州总兵只冷冷一笑:“这军中伤亡的多了去了,上次一战,连我都负了伤,那梁老将军的女儿更是冲锋陷阵遭到暗箭,至今还下不了床,难不成也是军中有人报复?” 那几名部下虽有不服,但也无话可说,只能忍下。 戚卓容慢条斯理地写着她的密信,还不忘谎报一下她的受伤情况——毕竟各个将领都伤成这样了,她若是一点伤没有,似乎也不太好。她在末尾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还不忘把纸稍微揉皱一些,又“不经意”地蹭了点干涸的血痕上去。 最近瓦剌打得大绍有败退之势,也触动了大绍周边其他一些小国家的心思。虽然未有大战,但各处边境也是纷乱不断,又没有漠北军那样扎实的军基,便只能向朝廷求救。如此一来,朝廷的人马又变得捉襟见肘,短时间内无法再外派一名武将增援漠北。 年初,大绍周边的小国纷乱被陆续镇压,瓦剌进入寒冬期,军备不足,大绍便趁机反扑。漠北军憋屈了许久,终于又重振了精神,不仅收复了失地,还再次把瓦剌打回了喀西河以北——这里面梁青露占主要功劳,她不仅自己是个不要命的,连带着练出来的兵也不要命,就这么用不要命的打法一路打了过去。她甚至还差一点就射中了瓦剌首领的头颅,只可惜对方的骑术更胜一筹,到底被他跑掉了。 本来趁着寒冬期,漠北军应当一鼓作气、乘胜追击,只可恨先前平定其他地方已消耗了大绍内库太多,如今的军需只能保障漠北的将士吃饱穿暖,再多的,可是一点也匀不出来了。 这可把梁青露气了个半死,当着戚卓容的面,不知道把朝廷骂了多少遍。 戚卓容依旧在写她的密信。 梁青露瞥她:“你到底在写什么?写得也太长了罢!” 她想凑过来看看,却被戚卓容挡住了:“我是监军,这是密信,你若看了,是要掉脑袋的。” 梁青露骂骂咧咧地坐回去:“你最好让朝廷再拨点粮草、火器和战马过来!” “我只能禀明情况,但朝廷如何做,我无法左右。”戚卓容安抚道,“但你放心,这战事虽然拉得有些长,但最后一定还是大绍胜。届时我回了宫中,定然帮你说话。” 梁青露哼笑:“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只见你去信,不见你收信,那小皇帝恐怕早就忘了你罢!” 戚卓容略一顿笔,抬首道:“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梁青露说,“你别忘了他只是个孩子,几年的时间,可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莫咒我了,师父。”戚卓容背过身去,吹了吹写完的信纸,“再咒我,你也落不着好,还是盼我点好的罢。” - 这一年的年尾,朝廷再次派了个武将过来,仍是先前张佥事的职位,同时还带来了大批量的粮草、火器以及战马等物资。 梁青露因军功赫赫,官升得飞快,如今她和新的佥事平起平坐,很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只不齿道:“这个节骨眼上又派人来,分明就是想捞现成的好处么!我们辛辛苦苦打了整年,终于捱到了冬天,他倒好,捡最容易的时候来打!” “别气了,至少今年国内收成不错,他带了那么多军需过来,也没亏待将士们。”戚卓容道,“而且这个比上次那个圆滑多了,知道自己刚来,不能贸然出头,不影响军令下达,也就随他去罢。” 梁青露想想也是,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转头擦她的弓箭去了。 有了充足的物资,大绍势如破竹,攻入瓦剌如入无人之境。开春之前,梁青露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她的箭矢射进了瓦剌首领的脑袋里。 这场绵延了将近四年的战事终于落幕,瓦剌继任的首领战战兢兢地递上降书,被快马加鞭送进了京城。 “快要春天了。”英极宫中,一院早梅已然盛开,烟姿玉骨,冷香清氲。少年天子一身盘领窄袖袍,腰束金玉琥珀,负手微微仰头立在梅树前。 “是呢。”身后的年轻太监笑道,“再过几天,那御花园里也就要热闹起来了。” “今日上朝你也听见了,此次大获全胜,瓦剌递了降书,承诺二十年不犯疆域,另每两年朝贡一次。” “这是大绍的大喜事,奴婢听闻民间都在庆贺朝廷的英明。” 闻言,少年嘴角勾了勾:“朝廷自是英明,但功劳更大的,当然非漠北军莫属。诏书已经下了,甘州总兵等人不日便将启程赴京领赏,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年轻太监想了想道:“意味着……陛下对他们很器重?” “非也。”少年天子轻轻摇头,唇角笑意忽而变得狡黠起来,“意味着,你该派人去把戚卓容的屋子好好打扫一遍了。” 第25章 多年不见,他其实已经大…… 戚卓容知道此次回京途中势必不太平,但她没想到上路第三天就会遭到行刺。 彼时,她正在驿站的屋子内擦洗身子,忽听得头顶瓦片一声轻响,她抬手抓起架上外袍一裹,衣袂飞扬间,一丝闪光如流星般窜出,只听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而后便是骨碌滚下的声音。 驿站外全是守卫的兵马,受了伤的刺客很快就被捉拿住。 戚卓容穿好了衣服出去,梁青露已然提了剑横在刺客颈上,厉声道:“你是何人,受谁指使?” 戚卓容抄着袖子,闲闲靠在二楼栏杆上,笑道:“梁大人,你们这防守不行啊,人都到我屋顶上了,若不是我随身带了把暗器,恐怕今日小命就要不保。” 甘州总兵也从屋内走出来,出了这样的事,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吴佥事,这守卫是你负责,怎会有刺客出没?” 吴佥事正是先前朝廷派来的人,见状三步两步上前,拱了拱手道:“是卑职办事不力,卑职这就审问刺客。” 梁青露冷笑道:“吴大人忙得很,还是我来审罢!”说着她将剑抵得深了几分,阴恻恻道,“你行刺戚大人,意欲何为?” 那刺客被扯下面罩,长着一张平平淡淡的脸,望向二楼的戚卓容时,眼中却有几分困惑:“你真是戚卓容?” 戚卓容嗤了一声:“难不成你是?”她扶着楼梯悠悠走下,道,“连要行刺谁都搞不清楚,亏你还来做刺客。说罢,你为什么要杀我?” 那刺客咬了咬牙,眼见自己是跑不掉了,猛地道:“戚卓容虽是个阉人,但我明明——” 嚓! 戚卓容指尖柳叶镖一转,冷着脸道:“这人说的话我不爱听,我把他杀了,诸位没有意见罢?” 堂中几人看着胸口鲜血淋漓的刺客,四下沉默——当着戚卓容的面喊阉人,是嫌自己命长? 只有吴佥事说了一句:“这刺客来历不明,还需要仔细查验。” “那吴大人就请便罢。”戚卓容转身上楼,没走几步忽然又停下,回头对梁青露挥了挥手里的薄刃,“这柳叶镖用着甚好,还要多谢梁大人割爱。只是快用完了,不知您那儿还有么?” 梁青露没好气道:“没了!依戚大人这种用法,有十箱也不够!” 戚卓容遗憾地走了。 次日一早,大家整队出发,戚卓容策马到吴佥事身边,问道:“吴大人昨夜可查出什么来了?” “这刺客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查不出来历。”吴佥事摇头叹息,“戚大人还是心急了些,总该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再杀了不迟。” 戚卓容皮笑肉不笑:“我这个人心胸狭隘,他冒犯我在先,我留不了他。反正一击不成,还有下次,说不定能从下一个刺客口中问出什么呢,吴大人说是吗?” 吴佥事道:“戚大人说笑了,此次确是吴某办事不力,才让刺客混了进来。不会有下一次了。” 吴佥事很快被总兵叫走,梁青露见她身边没了别人,才状似无意地靠了过来,低声问道:“你昨夜为什么突然动手?” 戚卓容言简意赅:“他欲偷袭时,我正在擦洗。” 梁青露恍然。 虽然戚卓容行走在外无法沐浴,但至少也得擦擦身子,外袍褪去后只剩了裹胸,不知被那刺客看到了多少,赶紧灭口才是上计。 “你杀得太着急,不知道姓吴的有没有看出来。”梁青露忧虑道。 “不杀也得杀了。”戚卓容说,“至于姓吴的,我们静观其变罢。” 那刺客话没说完就被她一镖杀了,他究竟想说什么,可猜测的方向有很多,吴佥事一一排查下去也得耗费不少时间。 这一路上带了不少瓦剌上缴的战利品,行路并不快,将近一月才走到京畿。军队驻扎在城外,不得入内,只有几位将领可以于次日进宫觐见天子。 戚卓容站在城楼下,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匾额,一时间有种时空倒转之感。她离开时正值严冬,京中北风封裹、疏冷萧瑟,如今归来已是早春,处处可见新绿嫩红,暖意融融,看了便叫人心生欢喜。 “你还不走?”梁青露在身后道。 戚卓容回头笑了笑:“走了。” 她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既然已经到了皇城脚下,就应该即刻入宫,不需要等到明日。 “娘娘,戚卓容回来了。” 慈宁宫中点了新调的熏香,太后本在闭目养神,闻言不由蹙了眉头。 她缓缓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人在哪里?” “在东华门外。”柏翠回答,“是让他先去见陛下,还是来见娘娘?” “他大约并不想见我,一心奔着皇帝去了。”太后捞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一口,“既然如此,就让他去见罢。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似乎是在午睡。” 太后笑了笑:“那就更好了。传下去,陛下午睡,任何人不得打扰。” 戚卓容跟着引路的太监一路疾行,面上端庄淡然,心底早已风起云涌。 三年多前,她离京离得太过仓促,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布置,到了漠北后才发觉自己几乎是孤立无援。没有人可以给她传信,她对京中的消息可谓是一无所知。谁升了、谁贬了、谁病了、谁死了,她一概不知,就连小皇帝现在长成了什么性格,她也完全不知道。 梁青露说她这样很危险。圣心难测,遑论只是个半大孩子。她依靠一些奇技淫巧博得圣宠,将来也一定会被其他人取而代之。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曾经也试图培养自己的势力,可这不是还没成熟,就被迫前往漠北了吗。少数几个信得过的人,还没有本事能千里迢迢不引人注目地往漠北递消息。 她只能赌,赌这三年多来,小皇帝还记得她的好处。倘若他对她已经失去了兴趣,那她也有别的办法重新让自己有用起来。 行至英极宫前,尚未进门,便觉微风拂面。早春梅花的淡香迎面而来,院落中处处可见初红叠翠,生机盎然,与她走时大不相同。 引路太监到此停步,她不动声色地走进宫院,便见寝殿大门紧闭,一人着深绯色圆领袍拾阶而下,圆圆的脸上堆出一个热切的笑来:“戚公公!您可总算是来了,咱家等您等了好久!” 戚卓容盯着他瞧了半晌,面上才浮出一个恍然的笑来:“你是钱雀儿?多年不见,竟然长这么大了。” 她还以为是谁取代了她的位置,原来是从前在她手底下驾车、给她做脚凳的小太监。 听到这个称呼,钱雀儿脸上笑意僵了僵,而后哎呀一声,说:“陛下嫌咱家这个名字小气,给重新赐了个,如今咱家叫钱鹊,喜鹊的鹊,可不是那小麻雀儿了。” 喜鹊就喜鹊罢,反正都是小鸟。想往上爬是人之常情,爬成功了心生炫耀也无可厚非,戚卓容不欲与他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便朝他拱了拱手:“钱公公,咱家随漠北军一道回来,如今急着向陛下复命,不知陛下现在可忙?” 钱鹊伸出食指抵住嘴唇,摇了摇头:“陛下正在午歇,戚公公不如稍等片刻?” 戚卓容:“陛下昨夜没休息好?” “那倒不是,陛下最近一年养成了午歇的新习惯,戚公公先前随军在外不知道,如今回了宫里,可要记住这一点。”钱鹊望了望日头,“陛下刚歇下不久,可能得辛苦戚公公在此多等一会儿了。” 戚卓容笑道:“本就是做奴婢的,何来辛苦一说。” 她便走到一旁,静静立在廊下,等着小皇帝醒来召见。 她是目不斜视,却难免引起宫中其他人注意。许多人还记得从前戚卓容的隆宠,如今见她一身青灰与钱鹊站在一块儿,心中不免犯起了嘀咕。 远远的角落里,有洒扫宫女躲在盆景后悄声说话:“那个人是谁?怎么连钱公公都对他如此客气。” “你刚来没见过,他就是戚卓容,好几年前庞王造反的时候,救过当今陛下一命,后来被派去甘州做了监军。”年长些的宫女压低声音与她咬耳朵,“你别看钱公公如今风光,想当年也不过是给戚公公当脚凳的。” “啊?”小宫女吃了一惊,“那他如今回来了,这宫里头还有钱公公的位置吗?” “这可说不准,都三年多了,变化太大了。圣意岂是你我能揣摩的?”大宫女抿着嘴笑了笑,“不过戚公公去了一趟甘州,看起来与从前不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不是很说得上来。可能是肤色被晒得深了一些,也可能是长高了一些?她有些记不清了。想再提点小宫女几句,一扭头却发现她正抱着笤帚杆,眼神直勾勾地从盆景缝隙中穿出去,钉在戚卓容身上,喃喃道:“他真好看,和别人不一样。” 大宫女一巴掌拍在她脑后,低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再好看也是个太监,你想和他当对食?” 小宫女委屈地收回眼神:“没有。” “干活去!”大宫女赶她,“待久了当心被发现!就算戚公公不生气,钱公公也要生气的!” 因是早春,尽管午后阳光灿烂得让人眯眼,但晒在身上也不觉得热,只是微微有些暖意。戚卓容许久没有如此端正地站过,时间久了便有些僵硬,她刚动了动脖子,便听到边上钱鹊道:“戚公公可是乏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回到了宫里,那咱们也只能按着宫里规矩来。” “钱公公说的是。”戚卓容道,“只是过去多久了?将近半个时辰了罢?陛下平时也都睡这么久吗?” 钱鹊一怔,而后迅速恢复正常道:“陛下近来忙着瓦剌投降的事,说不定是累着了。戚公公不必着急,陛下并不是因为对你有意见才不召见你的。” “咱家并无此意,钱公公多虑了。”戚卓容说,“这宫里头日子闲逸,站多久都无妨,总比在那漠北动刀动枪的安全。咱家感恩还来不及,又何来着急之说呢。” 钱鹊扯了扯嘴角。 又过了片刻,连钱鹊也隐约觉得不对劲儿了,上前轻轻敲了敲门,在外唤道:“陛下起身否?可要奴婢伺候?” 寝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里面的人真的在熟睡。 钱鹊抬头看了看日头,沉吟了一会儿,略抬了声音道:“陛下,那奴婢先进来伺候了。” 等了几息依旧无回应,钱鹊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结果没走几步,屋中便传来他的一声惨叫:“刺客!有刺客!” 戚卓容一凛,率先冲入了殿中。 钱鹊跌坐在地,惊恐地睁大了眼,他所望的方向,小皇帝正以一种昏死的状态被人从床上拖起来。他颈部横着一柄雪亮的匕首,匕首的主人手指修长,身形高且痩,整张脸被一块薄薄的面具覆住,只余瞳孔锐利:“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闻讯而来的禁卫将大殿团团围住,却碍于他手中皇帝不敢轻举妄动。 他一步步往前走,禁卫们就一步步往后退,就连钱鹊,也在几次试图站起来失败后,索性撑着地面一点点往后挪。 唯有戚卓容岿然不动。 “放开陛下。”她开口。 “以为我傻?”刺客哼了一声。 “你所求什么?” “你不必知道。”他一只手从小皇帝肋下穿过,将他提起,另一只手则持匕一直停留在他颈侧,“让开。” 他手腕一动,匕首便在小皇帝咽喉处拉出一条薄薄的血线。 “陛下!”钱公公大惊失色。 戚卓容瞳孔一缩,就见小皇帝似乎是被生生疼醒过来,懵了一瞬,而后脸色惨白道:“怎么回事?你是谁,胆敢挟持朕?”见刺客不为所动,又连忙道,“都退后!退后!” 禁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点一点艰难地退出了大殿。 刺客挟持着小皇帝来到空旷的庭院内。院外不知何时又来了一圈禁卫,密密麻麻严阵以待,还有弓箭手,已然攀上了院墙,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射出满弓。 小皇帝挣扎着喊道:“别乱来!朕还活着呢!” 刺客回首望了望屋顶,似乎是在计算自己上去的把握。就在这时,一道凌厉剑锋从身后攻来,刺客倾身一避,匕首压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你就不怕我真杀了他?” 戚卓容冷笑道:“你试试看。” 她手腕一旋,临时从侍卫那儿抢来的长剑仿佛天生就是她的兵器一般,冷铁割开面具,刺客一惊,连忙动手去按住。他一收手,戚卓容就趁机将小皇帝夺了过来,目光在他脖颈处的伤痕上停顿一瞬。 刺客见已经失利,纵身一跃,如腾云一般上了大殿屋顶。 霎时,万箭齐发,咻咻的风声中裹着小皇帝的嘶叫:“留活口——” 他这么一喊,倒叫弓箭手不敢再轻易动作——那刺客轻功惊人,上蹿下跳,谁知道哪一箭会不会正好射中要害? 戚卓容以剑作支,让小皇帝半靠在自己怀里。她皱着眉还未开口,就见旁边的钱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陛下啊……” 小皇帝恍若未闻,不顾尚在流血的伤口,抓住戚卓容的袖子,望着她道:“你不去追?” “追刺客轮不到奴婢,陛下安危更重要。”戚卓容沉声道,“焉知此处不是声东击西,还有其他埋伏?”她转头看向钱鹊,喝道,“还不去传太医!” 钱鹊一愣,被戚卓容用那种凌厉的眼神注视着,久违的战栗感涌上心头。他踉跄奔出去喊太医,中途还摔了一跤。 戚卓容盯着小皇帝的伤口,因不知那匕首是否有毒,她也不敢擅自包扎,只能保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让虚弱的他倚得更容易些。 “戚卓容……”小皇帝看着她,脸色虽白,眼神却亮。 “奴婢在。” 他忽而笑了,颈上的鲜血缓缓滴落,浸染了石砖缝隙里的落梅花瓣。血的味道混合着梅香,在阳光下透出一种热切又清冷的古怪气息。 戚卓容垂眼与他对视,这才惊觉多年不见,他其实已经大变了模样。 他已经十二岁,两颊褪去了幼童特有的饱满丰肥,显出柔和流畅的线条来。身量也抽长了不少,若是站直,说不定比自己下巴都要高了。 他还穿着雪白的中衣,乌黑的头发散乱地铺在身后,眼瞳因失血显得微微迷蒙,却又因为在笑,而生出一种稚嫩的笃定来。 少年天子撑着她的膝盖,喘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抹了一把脖颈,对着指缝间的血迹看了看,一字一顿道:“戚卓容,救驾有功,当赏。” 第26章 陛下,疼吗? 小皇帝躺在床上,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从头到脚被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连着换了三个太医,才敢意见一致地向太后报告:“陛下并无中毒迹象,且伤口不深,也不致命,养上三五天便可结痂,抹上特制药膏后也不会留疤。” 太后怒道:“那刺客呢!” 禁卫军统领早守在门外,闻言急忙进来跪下:“回娘娘的话,当时事发突然,虽然弓箭手及时出动,可那刺客轻功甚高,陛下又说要留活口……” “所以呢?” “所以……”禁卫军统领噤若寒蝉,不敢再说。 “所以你们让他跑了?”太后怒不可遏,抬手便将一只茶杯摔在他的脑门上,“废物东西!这么大个人,这么多的禁卫军,你们竟然让一个刺客跑了?!” “臣罪该万死!”小皇帝遇刺受伤,禁卫军统领深知自己难逃一死,只能不住地跪地磕头,乞求不要祸及家人。茶盏碎片在他额头割开血口,他也浑然不察。 “算了罢,母后。”御榻上的小皇帝一边喝药一边道,“是朕让他们留活口,他们一时顾忌也是难免。” “那刺客入我皇宫如入无人之境,逃走时更是无一人能追上,怎么,这皇宫里竟都是些酒囊饭袋不成!”太后简直要被这离谱之事给气笑,“此等奇耻大辱,若是传出去,皇室颜面何存!陛下威严何存!” 寝殿中哗啦啦跪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太后喝道:“钱鹊!” 钱鹊跪在地上,膝行而前,双臂紧紧贴着地面,根本不敢抬头:“奴婢在。” “那刺客是何时进的寝宫?” “奴婢……奴婢……”钱鹊抖着唇,拼命回想,可怎么也回想不出来哪里有问题。陛下早朝结束后,就在殿中看书,而后去太后宫中一起用了顿午膳,回来后赏了会儿梅,就去午歇了,所有环节都不应该有外人溜进宫中。何况陛下进去的时候他还伺候陛下更衣了呢,根本没有发现殿内有人啊! 太后冷笑一声,环顾四周:“英极宫中藏了个刺客,从掌印太监到洒扫宫婢,原来都无一人知晓?你们就是这么当值的?还是说……你们当中有细作?” “娘娘,娘娘!”钱鹊不想死,一边哆嗦一边努力稳住声音,“这刺客一定有蹊跷!他、他将陛下击晕,在寝殿里待了那么久也不动手,非得等到奴婢进去才忽然挟持陛下,这这这,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啊娘娘!” 太后神色凝重:“宫里可有丢失东西?” 一名宫女畏畏缩缩地回答:“回娘娘的话,已经清点过了,宫里没有丢东西,也没有破坏损伤过的痕迹。” 小皇帝躺在床上插嘴:“既不图财,也不图命,他到底图什么呢?” “去查,这刺客究竟是何来历。”太后的目光扫过屋中众人,一个禁卫军统领,一个司礼监掌印,显然都不能再用。而这里见过刺客的,除了那一群抖如筛糠的宫人,便只剩下了…… “戚卓容。”她缓缓念着这个名字,眼神晦暗不明。 “奴婢在。”戚卓容跪在门口,闻言直起身来,与太后对视。 太后握着椅柄的手不由收紧,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听说你与那刺客交手,救了陛下?” 小皇帝又在插嘴:“是啊母后,当时吓死朕了,戚卓容那一剑劈过来,朕还以为他要弑君,却原来是把刺客的面具劈开。那刺客忙着遮面,这才让朕逃脱。要不是他,朕还不知道要被挟持多久呢。” 太后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少说几句,当心伤口裂开。” 小皇帝悻悻闭嘴。 太后复又看向戚卓容,见其仍是一副无辜又清正的模样,不由心生郁戾:“那么多禁卫军都没能抓住的刺客,却败给了你,戚卓容,你好高明的身手。” “娘娘谬赞,奴婢不胜惶恐。”戚卓容道,“禁卫军未能抓住刺客,是因他轻功超群,而奴婢至多只是偷袭得手,算不上打败。更何况,奴婢那几招也并不高明,在场的禁卫军都能看出来,与军中练的是同一套招式,是奴婢在甘州那几年耳濡目染学的罢了。” “你倒是聪慧,从前的监军竟没哪个能跟你一样,还能把军中招式学过来的。”太后用指甲摩挲着椅子上的雕花,阴沉沉地说道,“依你之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回娘娘的话,奴婢斗胆猜测,那刺客应是江湖人士,只需从江湖入手,专查轻功出众者即可。他又怕被人看见样貌,显然此前曾抛头露面过,说不定还颇有名气,那范围又可缩小……” “咳咳咳!”小皇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水,朕要喝水。” 太后拧了拧眉,方才茶盏已经被她摔了,她便支了个宫女再去倒一杯来。 趁这间隙,戚卓容疑惑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就见他在太后背后拼命朝自己眨眼睛。 怎么,她说的哪里不对吗? “你继续说。”太后道。 “呃,不过……”她心思急转,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还有另一种猜想。今日漠北军一行刚刚入京,才在城外驻扎下来,陛下便在宫中遇刺,这样两件大事发生在同一天,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哦?”太后眯了眯眼,“细细说来。” “奴婢愚钝,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那刺客大白天便敢在皇宫里穿行,想必对皇宫布防了如指掌,能得到这种消息的人,不可能是普通的江湖人,一定和宫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戚卓容道,“娘娘先前说英极宫中有细作,不如再想宽一些……” 太后的食指轻轻敲在雕花椅上,若有所思。 她想起吴佥事传来的密信,信上写戚卓容在漠北军中是如何被梁靖闻及其部下排挤,梁靖闻死后又是如何被迫跟着梁青露的先锋军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一启程回京便神气活现,还强行要走了梁青露定制的柳叶镖收为己用,把梁青露气得不轻。 想到这儿,她看向戚卓容的目光便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你的意思是……这漠北军中,有人与后宫勾结,要行刺陛下?” 戚卓容立刻伏地:“奴婢绝无此意!请娘娘明鉴啊!” “母后,朕累了。”小皇帝饮完茶,疲惫道,“朕中午没睡成觉,如今喝了药更觉困乏,只想一个人休息会儿。您若是还没问完,便带人回您宫中继续问,若是觉得问得差不多了,那就索性该罚的罚,该赏的赏,该查的查,今天就先这样罢。” 太后深吸一口气,起身道:“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可见平时防卫是何等怠惰!禁卫军和英极宫的人全部换掉,萧统领守卫不力,致陛下龙体受损,追击刺客不得,双罪并罚,停职下狱;钱公公侍奉不力,宫中混入刺客而不察,停职禁足。具体如何决断,等刺客案查明后再议。来人,把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拖下去!” 她的目光又落到戚卓容身上,顿了半晌,才道:“戚卓容于甘州监军三年有余,如今甘州大军得胜归朝,戚卓容亦有苦劳,依旧沿袭司礼监秉笔之位,同时暂代钱鹊管理英极宫。” 小皇帝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翘。 “至于刺客一案……戚卓容,事发英极宫,你是唯一与刺客交过手的人,如今又暂代掌印之位,若交予你查案,你可有把握查清、把刺客捉拿归案?”太后冷冷道。 戚卓容叩首道:“幸得娘娘抬爱,奴婢……定不辱使命。” 太后拂袖而去,殿中宫人悄悄退出去清理残局,只剩了戚卓容和皇帝二人。 戚卓容走到床边,凝视了他片刻,道:“陛下,疼吗?” 不是来跟他谢恩叙旧,也不是问他刚才挤眉弄眼是为什么,更不是来跟他长谈甘州数年的故事,只是来问他一句,疼吗。 “疼的。”小皇帝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朕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呢。” “疼便不要说话了。”戚卓容放下帷帐,温声道,“陛下放心睡罢,奴婢出去看看他们打扫得如何了。” 暗金色的帷帐垂下,连外头的日光都变得昏昧起来。 “等等。” 帷帐外的人影驻足:“陛下有何吩咐?” “你救驾有功,太后没有赏你的,朕会赏你。”小皇帝呼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好生歇着。” “油嘴滑舌,不算,重新说。”顿了顿,他又道,“戚卓容,你真没变。” “但陛下却是变了。”她依旧温和笑道,“陛下长大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 “陛下睡罢,奴婢会一直在外候着的。” 他看着那道朦胧的人影走远,关上殿门,寝殿中再次恢复幽静。 他终于抵抗不住药效的困倦,沉沉睡了过去。 第27章 戚卓容,朕真是喜欢你。…… 小皇帝这一觉睡得很深,醒来已近戌时。 他从床上爬起来,牵扯到脖子,不由轻嘶一声。睡了一觉,这伤似乎痛得更明显了。外面的人听到响动,推门进来,服侍他穿衣。 “陛下饿了么?”戚卓容一边弯下腰给他封好腰带,一边问道,“御膳房已经备好了晚膳,随时都可以端来。” 小皇帝嗯了一声,斜睨着她道:“戚卓容,你好像变矮了。” 戚卓容直起身子,发现他果然已经快长到了自己嘴唇的高度。 “不是奴婢矮了,是陛下长高了。”她正色道。 何况她也有长高好么!只是谁比得过发育期的孩子啊! 小皇帝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宫人们上菜,待人都退下后,他才指了指桌面道:“试菜。” 戚卓容愣了一下,随即拿起一旁的空碗筷,一道一道尝过去,就像几年前一样。 “好吃么?” “好吃。” 小皇帝叹了口气:“朕听说你在甘州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 戚卓容笑道:“若是与皇宫相比,自然是大大不如,但与边境百姓相比,还绰绰有余。” “你寄来的密信,朕每封都有看,只可惜不能回,你不会怪朕罢?”他托腮望着她,筷子搭在指间,很没规矩地转着。 “奴婢岂敢怪罪陛下。”戚卓容放下试菜的碗筷,“菜快凉了,陛下趁热吃。” “坐下,一起吃。”小皇帝点了点旁边的凳子,“不必跟朕生分,朕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呢,都跟朕讲讲你在甘州遇到的事情。” 戚卓容便从头开始跟他讲。那些在密信里一笔带过,或是根本没提的事情,都从她口中娓娓道出,比信上更翔实、更生动。野蛮生长的“茶树”、深鼻高目的混血、汁丰味浓的烤肉、辛辣呛喉的土酒……当然也少不了鲜血飞溅的人头、零碎腐烂的残肢与凄迷厚重的挽歌。 小皇帝越吃越慢,最后索性搁了筷子,道:“戚卓容,朕在吃饭。” “陛下让奴婢讲甘州的事,那奴婢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戚卓容面不改色,“当然,陛下不爱听这个的话,奴婢换一个讲也可以。” 小皇帝忽然凑近了她,对着她微微睁大的眼睛看了会儿,扬眉笑道:“戚卓容,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爱试探朕。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朕?” 戚卓容纹丝不动:“陛下也还是那么爱试探奴婢。”她瞟了一眼他的脖子,“……甚至比以前更加多疑。” 小皇帝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低头笑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戚卓容心道,这都发现不了可就真见鬼了,且不说一个江湖刺客是怎么无声无息混入皇宫还能全身而退,就当他天赋异禀好了,堂堂皇帝被刺杀后竟然一点也不生气,还有工夫冲她挤眉弄眼,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不过,你的表现,让朕心甚慰。”小皇帝嘻嘻一笑。 戚卓容嘴角一抽:“陛下……您可别告诉我,您专门指使人刺杀自己,就为了试探奴婢的忠心。” “怎么会?你的忠心,也不值得朕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 戚卓容点头,心道果然。 “但是,”小皇帝抬眼,悠悠地看向她,“朕承诺过要让你当上司礼监掌印,那朕就一定要做到。你看,你已经是代掌印,很快也会成为正式掌印。” 戚卓容一怔。 小皇帝的目光干净又明亮,却又带着一种得逞后的坦荡,泛着微微的光。明明是她应当谢恩,他却仿佛才是讨赏的那个。 戚卓容未料到他会赠予自己如此丰厚的见面礼,想起自己在路上的种种谋划,便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由轻咳一声,撩袍下跪道:“戚卓容,谢陛下恩赐。” 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皇帝让自己起来,不由疑惑抬眼,正对上他高深莫测的表情:“但你也犯了一桩欺君之罪,别以为朕忘了。” 戚卓容茫然。 她远赴漠北三年,怎么欺君?她密信里写的可都是实话!虽然,虽然可能有那么一丢丢地夸大其词,把自己的处境形容得比较艰难,但那也算不上欺君嘛! 小皇帝说:“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这皇宫最后一晚和朕说了什么?”不等她回答,他接着道,“你告诉朕,从英极宫的西窗口望出去,把几颗星星连起来,就能看到一部星图。一月半是圆环,二月半是三角,三月半是四角,四月半是五角……最后下一个一月半又变回成圆环,如此这般,循环往复。” 戚卓容:“……” 她想起来了,面露尴尬。 那时候她为了让他别有了新人忘旧人,特意跟他讲了一堆星图的故事,好让他晚上一抬头看见星星就想起自己。那时候的小皇帝,可比现在好哄多了,看她胡乱指的几颗星星连起来果然是她所说的图案,便对她深信不疑。 “朕每个月月中都去看你说的那几颗星星,可惜一年下来觉得好像有几次星图不太对,怀疑是天气原因漏看了几颗,后来朕又专门看了一年,仍旧和你说的不完全一样。”小皇帝敲着桌子,“于是第三年朕去问了钦天监,钦天监监正告诉朕,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星图。” 戚卓容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陛下可真是较真啊……” 通常人在脑海里提前构想好图案后,便会下意识地去把周围几颗星星连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谁知道这小皇帝和常人不同,他竟然会真的去记每一颗的位置!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戚卓容,你骗了朕两年有余,该当何罪?” 戚卓容道:“愿将功折罪。” “救驾之功是朕给你的,你还有何功?” 戚卓容抬起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已故镇国将军梁靖闻之女、甘州指挥佥事梁青露,便是奴婢带来的‘功’。” 小皇帝面色一变。 “奴婢离开时,陛下已在朝中有人;如今皇城禁卫、宫人又大换一批,想必也有陛下的人罢?” 她方才又想了想,这小皇帝三年不见变得如此狠心,对自己的脖子都能下手,一定不单纯是为了重新提携她,更是为了别的目的——事发突然,除了他的人,没人会知道今日皇帝遇刺,等到有心之人再想往各处新人中安插自己的人手,那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前朝、后宫,都有人可为陛下所用,陛下往后大权独揽,指日可待。唯有一事,陛下鞭长莫及。”她长睫一颤,狭长双眼中满是隐晦深意。 兵权。 如今边境诸国皆已安分,其他边州兵权相对分散,且主帅更替频繁,不足为虑,唯有甘州毗邻瓦剌,是梁靖闻积年掌权统领,梁靖闻死后,许多人都等着瓜分这块肥肉。此次战事结束,漠北军中各大将帅入京封赏,又不知该掀起多少风浪来。 殿中静默许久,蓦地,小皇帝轻笑出声:“戚卓容,朕真是喜欢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甘州是梁青露父亲的驻地,她不愿拱手让人。陛下也知道,这些武将都看不起京官,觉得他们压根就不懂治理边塞。但梁青露比她父亲知进退,愿意主动把兵权交还陛下,只给她留一部分可用帅印调遣的兵马,以供防御之需就行。”戚卓容道,“陛下扶梁青露上位,既可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又能让朝中世家白忙一场,还免了甘州百姓官员更替之苦,如此一来,岂不是一箭三雕?” 小皇帝陷在铺着软绒的珊瑚圆椅中,微微仰起头,若有所思。 几年前,戚卓容问他与梁总兵有无来往,他说没有,戚卓容便说,那这一趟看来是非走不可了。现在他回来了,没有带回梁靖闻,却带回了梁靖闻的女儿。 “可是,”小皇帝慢吞吞道,“如今的甘州总兵是郭大人,也是梁将军以前的得力部将,有他在,就算世家的人当不了总兵,那也轮不到梁青露罢?莫非梁青露和他有仇?” “那倒没有。”戚卓容说,“郭总兵也是梁将军的人,与梁青露关系虽谈不上有多亲近,但也还算和睦。若是依旧让他当总兵,梁青露也并不介意,只要陛下这次封赏能将梁青露提至副总兵的位置,她就有把握劝说郭总兵交出兵权。” 小皇帝挠了挠下巴,有些怏怏道:“封赏不是由朕来定,仍是由内阁和母后决议。”他瞧着戚卓容眼神不对,不由气道,“你还不满意了?朕能在母后眼皮子底下藏到今天,努力往朝廷和后宫塞人,已经很费力了好不好?你还妄想在这种边疆大事上有朕说话的份?” 戚卓容:“奴婢没有这个意思。” 心里想的却是,你都能在光天化日下安排刺客潜入英极宫,我还以为你手能再伸长一点儿呢。 她正琢磨着再说点儿什么以平息小皇帝的怒气,就听门外有人敲了敲门:“陛下可用完膳了?” 戚卓容起身站到一旁,小皇帝拿起碗又飞速扒了几口,扬声道:“进来罢。” 宫人们鱼贯而入,收走桌上的残羹。 眼看着最后一个人就要出去,戚卓容忽然出声:“慢着,你留下。” 那人一愣,指了指自己:“奴……奴婢?” 戚卓容面色古怪道:“是新来的太监罢?” “是。” 戚卓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把手里的托盘交给其他人。 “哪里人?” “凤阳人。” “正好,陛下今日受了惊吓,想找些有趣的东西来开解开解,但天色已晚,不宜再召伶人玩乐。听说凤阳手影乃是一绝,你可会?” “凤阳有许多靠表演手影为生的把戏人,奴婢虽比不上他们,但自小见的多了,也略会一二。” “好,那你便来一段罢,若是让陛下开心了,有的赏你。” 其他宫人悉数离开,殿门关上,那新来的太监上前一步,忽然搓了搓脸,叹了口气:“这也能发现?” 戚卓容抱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一声,扭头看向小皇帝:“陛下,不与奴婢解释一下吗?” “唔,你不都发现了,有什么好解释的。”小皇帝啧了一声,“这确实就是白日里那个刺客。” 戚卓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还真是贯彻得彻底。 戚卓容额角青筋跳得飞快:“所以他……他就是个太监?太监里何时有这样的高手?” “请注意你的措辞,戚公公。”那太监趾高气昂道,“你才是太监。” 戚卓容顿时震撼。 第28章 真是欺人太甚! “好了!”小皇帝压低声音道,“戚卓容,他不是太监,他是暂时假扮的。如你所想,他是朕招揽过来的江湖人士。” 说着不由有几分心虚,多看了她几眼。戚卓容看懂了,那意思是多亏有她珠玉在前,他得了启发,才会又从江湖上找个替代品。 一想到是个替代品,戚卓容心里就顿时宽慰。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那太监不甘问道,“我白日里特意改了声音,还遮了面,你应当没有看到啊!” “与你交过手,因此看你身形有些眼熟。”戚卓容施施然道,“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根本就不像个该出现在这里的太监。” 能在御前侍奉的人,必然要样貌清秀,口齿清晰,进退得体。可她看这太监跟在队尾,一看就不太会端盘子,背也躬得有些奇怪,仿佛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躬下去的样子,样貌虽然说不上丑,但平平无奇,能混进英极宫里头来,实在有些奇怪。 因此她叫住了他,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本事,或者是不是谁安插进来的眼线。结果一问话,露馅的更多了。她是堂堂司礼监秉笔,代行掌印之职,哪个新来的太监胆子这么大,竟然一点规矩也没有,连个敬称都不喊,就直接开始答话?而且这人话短一点还好,话一说长,就暴露了他官话说得并不标准的事实。 “而且看你手中有茧,并不像是干活所致,倒像是经年累月被刀剑所磨。”戚卓容轻哼一声,“可见你就是那个刺客!” 那人悻悻:“原来是败在了我不像个太监上,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戚卓容怀疑他在影射自己,不由奇道:“你是在记恨我白日里划你的那两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看我不顺眼?” 小皇帝在旁边打圆场:“戚卿莫生气,他也并不是针对你,只是当初我让他留下时,说的是我身边曾有一人能带我出入皇宫而不被发现,因此他才一心想与你比试轻功,结果你今日根本就不去追他。” 戚卓容:“……” 后半段话她没怎么听进去,光被开头“戚卿”两个字给惊到了。 哈,原来小皇帝也是会哄人的! 她觉得很受用,笑了笑,道:“与不知深浅的刺客相比,自然是陛下安危更重要。不过,此人是何来头,能让陛下如此信任,不惜把龙体交付到他手中?” 那人果然很不懂规矩地插嘴道:“我听说你也曾混迹于江湖,那你可听过‘司徒马’的名号?” 戚卓容诧异道:“是你?” “不错,就是我。”他得意洋洋,“看来你听过我的大名。” “久闻司马徒先生是有名的梁上君子……” “是司徒马!”他怒目而视,脸色黑如锅底,“司徒马!” 戚卓容:“……好,对不住,一直没太记清。” 旁边的小皇帝端了一杯茶掩面,憋笑憋得手抖,连茶水都溅出来了几滴。 “久闻司徒马先生是有名的梁上君子,偷遍了各大府州豪族府邸,今日一见,轻功果真超凡脱俗,难怪至今都未被捉拿归案。”她望向小皇帝,“所以,陛下是如何找到他的?” 小皇帝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利诱。” 戚卓容走后,小皇帝在宫中没了心腹,一直觉得处处受限,因此才动了从江湖上招揽能人异士的念头。可江湖人之所以是江湖人,就是不爱讲规矩,偏偏皇宫规矩最多,他思来想去,唯有重金利诱。小皇帝动用了他在宫外的人手,放出消息称,今年皇宫宫宴上,有附属国使者进贡了一件绝世宝贝,皇帝喜爱不已,经常放在床头把玩。 其实每年宫宴时都有各种各样的宝物如流水一般送入宫中,每年都是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次的宝贝在民间吹得天花乱坠,被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甚至还杜撰出了好几个版本,不仅传遍了京城,还传到了神州各地。朝廷也有些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传闻,但总归无伤大雅,百姓们都是听个乐子,也就没有多管。 终于,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反复洗脑之下,有人闻风而动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司徒马。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盗,平生最爱偷那些世族豪强家的宝物,倒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作案成功时的那种痛快,以及欣赏丢了宝物后,那些平素眼睛只朝天上看的贵族焦急的嘴脸。 他年少成名,近来已经鲜少出动,主要是因为想偷的都差不多偷遍了,人生寂寞如雪,只好归隐俗世。但这次他听说了皇宫里的那件宝贝,不由心痒难耐——宫廷里的贡品还真未偷过,若是此次被他得手,那岂不是扬名立万,说不定野史都会有他的姓名。再者说,就算失手,最多也就是一死,反正他想干的都干过了,死就死了呗。 司徒马越想越刺激,在皇城周边悄悄徘徊数次,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了皇宫。 皇宫禁卫森严,但是却并不如他预想的那么困难。他人都到英极宫顶上了,竟然都没有守卫发现他。他观察片刻,发现西面的窗户虚掩,凑近瞧了瞧,确认里头没有侍卫宫婢等人,便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听说那小皇帝是要抱着宝贝睡觉的,他如幽灵一样飘到龙床帷帐外,刚抬手掀帘,额头就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了。 司徒马:“……” 那本该熟睡的小皇帝在黑暗中举着胳膊,笑眯眯地道:“这是火铳,知道什么是火铳吗?你想跑也可以,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跑得过它。” 司徒马知道什么是火铳。但这属于军备管控用品,他压根就没见过,只是寻思着如果它真如传闻中那样厉害,自己铁定是不可能比火/药跑得快的。 “陛下,”他小声道,“您不会就是在等我罢?” 小皇帝:“对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司徒马:“……” 难怪,难怪,原来是在请君入瓮。他先前也隐约察觉不对,但没多想,毕竟他再狂也不至于狂到觉得皇帝在等他。 “陛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试探着问。 小皇帝开门见山:“朕想招安你,你觉得怎么样?” “……”司徒马踌躇片刻,道,“这不太好罢,陛下。我是个粗人,不想待在皇宫。” “听说你轻功是天下第一?” 司徒马立刻谦虚道:“哪里哪里,只是还没遇到比我更厉害的人罢了。” “你可有把握带着我从皇宫里偷偷出去?” 司徒马一惊:“你要偷溜出宫?” “你就说有没有把握。” 司徒马沉吟道:“那皇宫防守和我来时是一样吗?” “当然不。”小皇帝翻了个白眼,“那朕还不如一声令下撤了所有防卫,还要你何用?” “这恐怕有点难度。”司徒马于黑暗中打量了这小皇帝一番,“若是皇宫全面戒严,我一个人还可能逃脱,但再带你这么大一个人……” 小皇帝轻哼一声:“看来你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司徒马平生最恨有人质疑自己的能力,立即道:“你什么意思?” “朕从前身边有一个人,可带着朕出宫而不被人发现,只可惜他现在有要务在身,不在京中。”小皇帝遗憾地摇了摇头,“哎呀,他临走时还跟朕说,他无可替代,当时朕不以为然,如今看来,他竟然是对的。” “他是谁?”司徒马握拳,“江湖上还未有人轻功在我之上。” “你若想知道他是谁,不妨留下来一观。他其实也快回来了。”小皇帝把一直举着的手臂收了回来,掌心一翻,一枚镶着细玛瑙的象牙扇就出现在了司徒马眼前,“喏,你想要的贡品也送你了,很值钱的。” 司徒马:“……” 原来刚才一直抵在他脑门上的不是什么火铳,而只是一枚象牙扇?!可恶,吃了没见识和半夜三更看不清的亏,被骗了! 他气冲冲地夺过象牙扇,眯着眼凑近仔细看了看,又仔细摸了一遍,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收下:“既然是陛下相赠,那我要是拒绝,就太不知好歹了。” “你做江洋大盗已经做到了顶头,往后人生其实很无趣罢?”小皇帝慢悠悠地说,“你不如就答应朕的招安,以后也别去偷了,你每帮朕完成一件事,朕就许你从内库拿一样宝贝,如何?” “我又不是为了财!我若是为了财,我早就富甲一方了!”司徒马理直气壮道,“我只是看不惯那群为富不仁的豪强,所以才去给他们一些教训。” “哦,这么说来,你是看不惯朕,所以今晚才来偷朕的宝贝的?”小皇帝斜睨着他。 “这,这倒也不是……”司徒马抓了抓后脑勺,“陛下方才说的确实也有几分对,我日子过得太无趣了,只剩皇宫没偷过,所以才想来玩玩……” “在朕身边做事,可比当江洋大盗有意思多了。你既然看不惯豪强,光偷一个两个死物有什么用?你就不想……再做点儿别的?”小皇帝压低了声音,言语间满是引诱。 饶是头脑简单的司徒马,此刻也终于品出一点惊人的意思来。 他惊骇道:“陛下啊!你这是哪是招安我,你这分明是拿我当枪使啊!” 这皇上年纪不大,野心却不小啊! 小皇帝笑而不语。 司徒马:“……我若是不答应,我今晚还能走得出皇宫吗?” 小皇帝:“你猜。” 司徒马陷入纠结。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但是眼下他听到了小皇帝的秘密,恐怕就不是死那么简单了。自古君王多有病,搞不好会把他□□起来日日折磨,先这样再那样,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作为忤逆君王的代价。 司徒马被这个走向惊得一哆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不禁摸了摸怀里价值不菲的象牙扇,又畅想了一番内库里的金银珠宝,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民脂民膏,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来了!终于,他痛定思痛道:“好罢,反正我也是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陛下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小皇帝轻轻道:“挟持朕,你敢么?” 司徒马:“啊???” …… 戚卓容听罢,忍不住拧眉:“就算如此,陛下这样也太过冒险,别的地方也就罢了,那可是咽喉……” 小皇帝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优哉游哉道:“无妨,朕告诉他,他已经吸入了宫廷秘制的毒香,若是不从朕这儿得到解药,他就会五感渐失……”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真是比死还可怕。戚卓容不禁侧目。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君别三年余,可真是……丧心病狂。 司徒马这才想起来还有个毒香的事,刚才光顾着和戚卓容吵架,都险些忘了这一茬。他上前一步,黑着脸道:“我的解药呢?” 小皇帝仰头看着他,一双大眼睛清澈无辜:“对不住,司徒兄,朕骗你的,要是真有这样的毒香,首先就给敌军用了,哪会留给你。” 司徒马:“……” 呔!真是欺人太甚!他气得双肩颤抖,又偏偏不能弑君,只能转身冲着戚卓容发火:“你叫戚卓容是吗?敢不敢今夜与我比一场轻功!输的人就喊对方爹!” 戚卓容:“不比。我看一眼就知道,你轻功比我强。” 她轻功是不错,但也不能和靠轻功吃饭的大盗司徒马相比。小皇帝用激将法激司徒马,司徒马怎么也不想想,她背着小皇帝出宫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换到现在,她也没法带着这么大个人在皇宫里飞上飞下。 戚卓容投降得太迅速,司徒马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感觉一拳砸在棉花上,险些要被这君臣两个气吐血来。 “不过,这个可以给你。”小皇帝起身走到书案旁,从暗格里摸出一枚钥匙来,交到戚卓容手上,“明日礼部会来送给漠北军士的赏赐清单,你带他去清点内库确认一遍。”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司徒马一口血又咽了回去,搓搓手道:“嘿嘿,真的可以看中什么选什么吗?” “可以,只要是名单之外。”小皇帝颔首,“不过内库不能凭空丢东西,需得让戚卓容走个过场,把东西记到英极宫名下,往后若是有人再问起,朕说赏了人就好。” 司徒马眼珠一转:“不怕我之后私自溜进去偷盗国宝?” 戚卓容凉飕飕道:“司徒马,我提醒你一句,虽然你轻功在我之上,但是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那时候……可就不会有禁卫军给你放水了。” 第29章 这夺权的心思实在昭然若…… 次日早朝,小皇帝于奉天殿接见甘州一众将领。 与瓦剌的这场战争持续多年,劳民伤财,牺牲众多,势必得好好犒赏安抚一番。 太后高坐于珠帘之后,讲着一些必不可少的场面话,从追忆梁老将军的风姿,到夸赞新总兵郭守达的用兵如神,再到下面人的种种褒奖,无不彰显了朝廷对漠北众军士的关心与体恤。场面话讲完了,便轮到戚卓容展开圣旨,开始大声诵读对各人的封赏。 小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面上微微带笑,似乎是在为这些为国作战的将士们感到高兴。 他的目光停留在垂眉听赏的梁青露身上。 早在梁靖闻刚去世的时候,朝廷就已经为这个突然冒头的梁青露吵了一场。反对者无非是觉得女子上战场是扰乱纲常之举,会让瓦剌看轻大绍,觉得大绍无人;支持者则认为本朝征兵虽只征男丁,但从无明律规定不准女子为将,何况梁青露有军功在身,在这关键时刻岂能因小失大。最后是支持者占了上风,梁青露得以继续征战边疆,还靠着军功升了几级。 如今一看,不愧是梁靖闻的女儿,她只是单单站在那儿,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比身旁的吴佥事还要凛然几分,与他见过的京中女子大不相同。 小皇帝又不由微微偏了偏头,看向一旁念圣旨的戚卓容。他身着榴色胸背葵花圆领袍,内衬玉色素纱,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他这样正式打扮的样子,比起前几年,如今的他也确实有了变化,或许是二人走得近,乍一看和梁青露气度竟有些许相似。加上他眉眼精致,有几分雌雄莫辨之美,无怪乎一路上引得小宫女偷觑。 “……指挥佥事吴知庐,擢从二品指挥同知,另赏纹银一千两,丝缎、云锦、漳绒、蓝缎各四,青花釉里红瓷盘八,抱月葫芦瓶二,鹤年酒二坛,战图一盒;指挥佥事梁青露,赏纹银一千两,百花妆缎六,片金缎二,洒金五色绢二十,甜白釉缠枝梅瓶一,双绣银鼠皮披风一,紫玉金簪一对,茶膏、柿霜、香饼各二盒。”读到这里,戚卓容顿了顿,才继续往下接着念其他人的封赏。 小皇帝听出来了她的不快。 吴知庐和梁青露名义上平起平坐,可真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吴知庐擢升,梁青露却没有,而他在漠北打仗的时间甚至只有梁青露的零头。不仅如此,梁青露得到的赏赐听着多,实则仔细一想,里头掺的竟都是些闺阁女儿喜欢的物事,其中意味不可不明。 梁青露仍是没什么表情。 戚卓容念完了长长的圣旨,殿中将士俱都领旨谢恩。 “诸位爱卿请平身。今日见诸位英姿勃发,不愧是我大绍的好儿郎。得此将帅,是大绍百姓的福气。”小皇帝认真道,“母后,您觉得呢?” “陛下说的是。”太后颔首,“诸位凯旋归朝,乃是大绍一大盛事。除了封赏外,我这儿倒还有另一件事,在我心头盘桓已久,至今未说。” 小皇帝心底微异,毕竟太后上朝前并未同他对过这么一句。于是他不动声色道:“母后所谓何事?” “早闻梁佥事巾帼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然是卓尔不群,风姿非凡。梁老将军泉下有知,定当欣慰。”太后笑道,“只可惜梁老将军戎马一生,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只余了你一个。我曾听闻梁老将军曾有心择一佳婿,只是战事当前,不得不搁置。眼下战事已结束,梁佥事不如便圆了父亲的遗愿,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梁老将军将你托付给朝廷,想必也是有此心意。” 戚卓容立在一旁,心中冷笑。 太后未免也太过着急,才封赏完就想赐婚,这夺权的心思实在昭然若揭。 “谢太后娘娘关心,只是臣无心风月,恐怕要辜负娘娘美意了。”梁青露拱手道,“父亲确实曾有择婿之意,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父亲临终前心系大绍疆土,唯嘱托臣不负皇恩、不负百姓,如今瓦剌俯首,大绍扬威,臣无愧天地,想来父亲也可以含笑九泉。” 言下之意就是我爹压根没有让我成亲的遗愿,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太后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未想到梁青露和她爹是一个德性,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不由深吸一口气,劝道:“你也年纪不小了,虽战功累累,但毕竟是个女子,岂有女子不嫁人的呢?边疆已平定,不如找个贴心人一块过日子,京中不乏青年才俊,你若不想假旁人之手,大可以自己相看相看。” 碍于梁青露在军中的地位,太后其实已经退让很多,没有直接塞过去一个男人——想必强势惯了的梁青露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那便允她在京中自行相看,找个能让她满意的,届时朝廷赐婚,给她封个诰命夫人的名号留在京中打理家务,就能让她顺理成章地远离甘州,远离那些根深蒂固效忠于梁靖闻的士兵,远离那些视她如女战神下凡的糊涂百姓。 奉天殿中气氛紧张,任谁都感觉得出来梁青露与太后之间的争锋之意。 甘州总兵郭守达微微皱眉,瞥了身旁站得笔直的梁青露一眼。太后此举,就是在削弱梁家在甘州的势力,梁青露是女子,好下手,若是梁青露真的败了,那下一个恐怕就轮到了他。他是梁靖闻的部将,太后不会容忍他在这个位置上坐太久。 他思索片刻,正想出来说几句打圆场,就听得身旁女子蓦地一声轻笑。 梁青露昂然道:“承蒙娘娘抬爱,只是事到如今,臣有一私事也不得不讲。臣讨伐瓦剌多年,漠北军中人人皆可作证,臣虽为女子,却与男子一视同仁,风餐露宿,冲锋陷阵,万死不辞。臣中过毒箭、折过长刀、断过肋骨、刮过腐肉,臣身上每一处伤痕,都是臣为大绍出生入死的证明。” 太后:“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善待自己。找个称心的郎君,白头偕老,儿女绕膝,享天伦之乐,不是很好吗?” “天伦之乐?恐怕臣是没有这个福气了。”梁青露一字一顿道,“臣曾与瓦剌首领交手,被他的长刀刺穿甲胄,臣腹背被贯穿,从马上跌落,多亏郭总兵及时赶到,才救下臣一命。后来将养了近一月,才勉强能下地。军医告诉臣,从今往后,臣表面虽与常人无异,却再也与儿女无缘了。” 满堂皆寂。 戚卓容袖下的手缓缓攥紧。 “臣倒是没什么关系,人这一生有舍有得,臣虽然没了儿女缘,但后来一箭将瓦剌首领毙命,也算是报仇了。”梁青露笑道,“只是臣觉得没关系,却不能耽误别人享此等天伦之乐。太后娘娘以为呢?” 太后脸色煞白。她怎么都没想到梁青露会在大殿上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是真是假,都不可能再去核实,朝堂上这么多人,这消息一下朝就会长翅膀飞满整座京城,谁家会愿意娶一个无法生育的媳妇?她也不能再强行指婚,否则世人该如何看她?又焉知被指婚的男方不会怀恨在心? 真不愧是梁靖闻的女儿,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也是,一个敢弑兄的女人,又怎么会在意自己的名声? “人各有志,臣多谢娘娘关照,只是臣没有那个福气,余生只愿效忠大绍,绝不嫁人。”梁青露道。 她站在那儿,眉梢眼角都是不羁傲骨,谁敢娶这样厉害的女子进门! 只有小皇帝举手鼓掌,打破了朝堂上的寂静:“好,好,梁佥事真乃女中豪杰也!”他笑着,缓解了朝堂上的尴尬氛围,“梁佥事一箭射杀瓦剌首领,乃我大绍一员力将,若是让这样的人回去相夫教子,岂不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梁青露也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眼见此事尘埃落定,便有机敏的臣子换了个话题,上奏道:“臣听闻昨日陛下遇刺,不知陛下龙体安否?刺客可有抓到?” 小皇帝今日上朝特意围了一圈围脖,初春的天气也不怕被热死,但既然宫中未宣扬,便是不想将事情闹大,为人臣子者也只能假装无视。 太后道:“众卿不必担心,陛下龙体安康。至于刺客,虽尚未抓到,不过已着人在查,想必不日便将有结果。” 就此轻描淡写地揭过。 下朝后,陈敬不等通报,便径直进入太后宫中,阴沉着脸诘问:“陛下遇刺一案,三司皆未接到旨意,你找了谁查?” 太后早料到父亲会来找她,因此也不急不缓道:“戚卓容。” “戚卓容?”陈敬愣了一下,难以置信道,“此人野心不小,能在漠北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躲过半路刺杀,可见此前一直在藏拙,还不知深浅几何!让他代行掌印是迫不得已,你怎还让他有查案的机会!淮玉,你疯了吗!” “我没疯。”太后冷冷道,“昨日戚卓容主动提起,甘州将领入京或许与刺客入宫有关,可见是他有心针对甘州军。且他与梁青露关系不和人尽皆知,今日梁青露让我颜面扫地,我动不了她,那便让有法子动她的人上。” “你太冒失了!你真觉得自己能借刀杀人?戚卓容从前骗过了你的眼睛,现在知晓了他的真面目,你竟然还妄想能掌控他?”陈敬气得胡须都在颤抖,“我知你心中有气,但再如何,你也应当与我商量,等我决断!” “等您决断?”太后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父亲打算决断什么呢?是交给大理寺,还是刑部?” 今时不同往日,刘钧一案后,世家不少人被贬职革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有大动作,反倒是寒门气焰大涨,好些人趁机上位。如今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刑部,都已不再是世家的天下,科举过后更有大批寒门士子入仕,互相抱团,以抵抗世家的打压。如今世家虽然恢复了元气,但寒门已有不少官员步入五品以上,不是能轻易拿捏的了。 “父亲想让大理寺和刑部插手,我们也未必能占到便宜。如今戚卓容有救驾之功,短时间内动不得她,既然如此,且看看她是怎么查案的,又能查出个什么结果来。”太后道,“反正,她也没有判案的权力。‘查错了’,不正好可以处置她吗?” 第30章 弄不死我,就等着我被我…… 戚卓容是怎么查刺客案的? 当然是大摇大摆地查。 她率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行走在京城街头,四处张贴通缉画像。司徒马像个狗腿一样在前面开路,气焰嚣张,逮着一个人就抖着手里的画像问:“见过这个人没有?” 百姓定睛一看,哆嗦着说:“大、大人……画上这个人……戴着面具啊!” “那旁边还写着体型呢,看不见?”司徒马拉长了脸道。 百姓都要哭出来了:“大人,这、这描述得也太常见了,小人哪记得啊!这个面具还真没见过!” 司徒马放开他,回去朝戚卓容汇报。戚卓容正坐在马车里悠闲喝茶,司徒马撩开车帘问她:“大家都说没见过画像上的人,怎么办?” 他努力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实则内心都快要笑翻了天。拿着自己的画像上街问人,小皇帝说得不错,跟在他身边果然有比偷东西更刺激的事情做! 戚卓容淡定道:“一个个问未免太没效率,去一些热闹的商铺或客栈,那里人来人往,掌柜的跑堂的见多识广,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司徒马:“好嘞!” 一天下来,戚卓容的名声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民间议论纷纷,都说朝廷在捉拿一个要犯,且是顶级紧要的要犯,不然怎么会连陛下的贴身太监都亲自来捉拿了呢?不过话说回来,这戚卓容年纪轻轻,样貌也好,虽是内廷中人,身上却无半分黏黏腻腻的脂粉气,看着比不少男人还有气势些。只可惜,只可惜是个太监,否则去甘州一趟回来,一定能令不少女子芳心暗许。 戚卓容此刻正坐在一家酒楼的二楼,属于掌柜的独间里。一楼被她的人占据,在四面墙壁张贴通缉画像,而戚卓容领着司徒马,与掌柜以及掌柜身后的九名汉子相对而视。 “可识得此物?”戚卓容抬手,亮出一枚小皇帝的白玉私印。 “早上便听闻戚公公在民间搜人,看来我没有料错,公公果然是来找我们的。”那掌柜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对戚卓容一抱拳,“陛下曾说,见此印如见陛下本人,不知公公今日前来,是要我们做什么?” 戚卓容收起私印,道:“从前是秦太傅与你们联系,可如今太傅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也不适合再做,因此陛下有令,从今往后,你们都听我号令,随我办事。”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卷好的纸笺,推到掌柜面前:“这是陛下的御笔亲书,你们看看罢。” 几人对视一眼,俱都凑上前来看。信上寥寥数语,确如戚卓容所言,将他们全权交托给她。几人看完,便把那纸笺烧了,掌柜道:“确是陛下亲笔,印章也是真的。既如此,我等从今往后就听戚公公调遣。”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一共多少人?”戚卓容问道。 “我叫拾壹,这些是我的兄弟,拾贰、拾叁、拾肆……拾玖,平时也就我和拾贰在酒楼,其他人在附近做些别的营生。我们本来共有五十人,这些年零零落落死了几人,如今还剩四十三人。”名叫拾壹的掌柜说道,“还有其他兄弟,因为隔的有些远,因此暂时来不及赶到酒楼,公公若有需要,我这就将他们喊来。” 他们都是先帝留给小皇帝的死士,忠心耿耿,小皇帝指哪打哪,别的一概不问。就像这次小皇帝让他们听令于戚卓容,他们也立刻听从,绝不多问一个字。 “不必,我不宜在这久留,陛下的安排由你交代下去就好。”戚卓容按着桌子起身道,“我人大多时候在宫中,并不一定能常来宫外,你们记住此人,我不方便的时候,就会让他来转达消息。” 拾壹面露一丝难色。他们听令于戚卓容,是因为戚卓容是陛下心腹,有陛下手书和私印为证,可这个人…… “你们可知他是谁?他是司徒马,如今已被陛下招安。” 这些死士也都是习武之人,平素当然也听过司徒马的名字,不由都愕然地看向他。司徒马难得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家都是兄弟,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他轻功一流,不用来传递消息简直是浪费。我并非是让你们听命于他,他有自己的任务,你们也有自己的任务,都是同僚,互为配合罢了。”戚卓容道,“好了,我该走了,你们近来一切照旧,通缉逃犯的事情不必掺和。” 拾壹等人道:“是!” 出了酒楼,戚卓容坐回马车,车夫驾车前往下一个热闹商铺。 司徒马坐在她旁边,摸着下巴沉思。戚卓容眄了他一眼,问:“怎么不说话?” 司徒马轻吁一口气,道:“原来这就是狐假虎威的感觉,真不错。” “后悔没早点投诚?”戚卓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陛下身边很缺。逮到一个,当然就要重用。这不比偷东西有意思多了。” “陛下当初跟我说偷东西没有前途,无法撼动那些世家豪族。”司徒马托着下巴看她,“所以,戚公公,你可否告诉我,第一个倒霉的是哪家?我现在倒真有些期待了。” 戚卓容还未答话,前面车夫就停了车,在车帘外跟她报告:“戚公公,又有人拦车,说自己有关于通缉要犯的线索。” 这一天被拦车的次数多了,戚卓容也习惯了,无非就是有投机取巧之辈贪图赏金,杜撰一些线索出来。她也不戳穿,先安排人记录在册,说核实后才给赏金,左右她今天出来就是为了大张旗鼓地查案的,耽误一些时辰也没什么。 于是她点头道:“跟着。” 拦车的人把马车引到一间书铺外,司徒马率先跳下车,取了个脚凳出来放好,戚卓容这才摆着谱子走下来。书铺位置偏僻,但店面不小,书架上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摆满了各色书籍,不少书生打扮的人或倚墙而立,或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读着书。 “你有线索要说?”戚卓容斜了拦车的人一眼。 对方连忙作揖道:“不是小人,小人只是个打杂的伙计,是咱们铺子的店主看到了通缉画像,又听说戚公公您正在四处搜查那逃犯的下落,因此才派了小人来的。” 戚卓容抬了抬下巴,那伙计便很识眼色地在前面带路,领她去见书铺老板。 路过那些三三两两看书的书生,书生们一边低头避开,一边面色不虞。戚卓容耳力好,走出去几步听见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那人是谁?看打扮像个宫里的太监。” “嘘,他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戚卓容你不知道?” “是谁?” “亏你还想考进士,怎么对朝中半点风向都不晓得?这戚卓容好几年前就在陛下身边侍奉,三年前去了甘州监军,刚回来就斗倒了原先的掌印太监,厉害着呢!” “那不就是仗着陛下年少好欺负么!阉宦误国,以后自有他的下场报应!” 伙计擦了擦额头的汗,打开书铺后门,一进窄窄小院便展现在了眼前。院里摆了个水缸,缸中浮着几片荷叶。还有几丛藤蔓攀着墙壁而生,开出一蓬蓬生机勃勃的黄花来。 戚卓容在院中站着,望着对面屋中正在沏茶的女子。 “掌柜,戚公公来了。小的先出去看店了。”伙计打着躬道,然后一步步赶紧退了出去。 “恩公,好久不见,快坐快坐。”女子招呼道。 戚卓容缓步走到她身边,对着她脸上的半幅面纱看了许久,迟疑道:“……芥阳?” 多年不见,她怎么开始作这幅打扮? “是我。”芥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脸上落了疤,所以平时都戴着面纱,免得吓到人。恩公去甘州的时候,我烧香拜佛,就盼着恩公能平安归京,如今恩公回来了,事务繁多,我也不太敢叨扰,只是今天听说恩公到了城里,所以才贸然相请。” 戚卓容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杯,却仍是看着她的面纱道:“你怎么受的伤?” 她是崔太妃的贴身宫女,样貌自然是清秀可人,若是毁了,实在是可惜。 说到这个,芥阳不由叹息一声:“恩公有所不知,恩公离京后,我开的那灯笼铺就总是遇到一些奇怪的客人,我猜测或许是因为恩公曾来店里光顾过,所以被人盯上了,要查我的底细。我心里害怕,虽然户籍地契都齐全,但要是被人认出我是崔太妃身边的宫女,可就完了。我死了不要紧,就怕连累恩公和秦太傅,毕竟我还顶着个秦太傅孙子养的外室身份呢——唉,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再牵连别人,就卖掉了灯笼铺,划花了自己的脸,让秦少爷当做病死了个外室,从此别再往来了。后来我搬来这偏僻的白纸坊,用恩公给的银子开了间书铺。” 戚卓容抿了口茶,摇了摇头:“女子一向看重容貌,你其实不必如此做。” 芥阳笑道:“反正像我这样的‘已死之人’,也是不敢再嫁人的,顶着张疤脸,还能省去不少麻烦事。何况容貌于女子而言,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实在没有也无妨。那梁老将军之女,梁青露梁大人,不就是女子吗?她虽无美人之名,可谁敢小瞧她?我每次听到她的故事,都很敬佩呢。我虽然没她那个本事,但我手里有钱,这便比大多数女子都过得好了,芥阳知足得很。” “你倒是想得开。”戚卓容打量了一下四周,“怎么会想到开书铺?” “京中每年都有许多求取功名的书生,但因为家境贫寒,又买不起太贵的书籍,我开在这里,既方便了那些书生随时来看,又可以听他们聊各种传闻。”芥阳道,“这世上最难买的是什么,可不就是各处的消息么?达官贵人聊的和市井百姓聊的可不一样,达官贵人想聊些私密事,都是得关起门来悄悄聊,可老百姓管不着这么多,听到什么就聊什么,真真假假混着说,我也都一并听了。何况底层的人说不定比那些贵人知道的细节更多,因为事情都是他们自己办的,传到贵人耳朵里,也就只剩个通禀了。” 戚卓容怔了怔,失笑道:“芥阳,你想得也太周到了。” “恩公离京仓促,我想一定还有很多事来不及交代。既然没有交代,那我也只好擅自揣摩一下恩公的心思,提前为恩公备着。”芥阳弯了眉眼,“我攒了好多,这就拿来给恩公。” 趁着芥阳回房间的空隙,一旁的司徒马才终于把自己掉下去的下巴合上,转头看向戚卓容道:“可以啊戚卓容,原来你在宫外头还留着这一手呢?” 他虽然有很多地方听得一知半解,但至少听明白了“恩公”两个字。投桃报李,原来还可以这样。 戚卓容:“我也没想到,她会在我不在的时候做这么多事。” 芥阳很快便取来了一本册子,道:“这上面都是我这几年搜集来的消息,有些没法核实的、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我也标注了,恩公心里有数就行。” 戚卓容翻了翻,大多是一些朝廷的人事变动,还有一些涉及到大小官员的案子,以及部分内宅私事、亲戚关系、为人风评等等。 “我离京多年,很多事情还不清楚,确实需要这些。”戚卓容道,“多谢你,芥阳。” 芥阳有些赧然地摆了摆手:“都是我应该做的,对恩公有用就好。以后恩公还有用的上我的地方也尽管吩咐。” 戚卓容想了想,忽而笑道:“还真有一事。” 芥阳眼睛亮了起来:“是什么?” “如今民间对梁青露评价如何?” “大多是百姓夸赞,夸她承其父之风,巾帼不让须眉。”芥阳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自从漠北军入京后,就有一些人觉得梁佥事被吹捧太过,名不副实,不过是沾了梁靖闻之女的光罢了。后来又有传闻梁佥事战时受了伤,无法生育,又有不少人家因此看不上她,说自己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 一提起这事,芥阳便气不打一处来,用词也粗鄙了许多:“这群人简直就是在放屁!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梁佥事还看得上他们不成?他们给梁佥事提鞋都不配!梁佥事能一箭射穿瓦剌首领的头颅,而他们的脑子拧下来串成糖葫芦给狗都不吃!” 戚卓容忍俊不禁道:“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帮梁佥事做点事情?” …… 回宫的路上,司徒马忍不住问:“我有个问题憋了一天了,你今日大张旗鼓地查案子,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度,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和那几个人接头?” “当然不是。”戚卓容以手支颊,勾唇道,“我就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戚卓容,长什么模样,是什么性格。在京城这种随便撞个人都可能是达官显贵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名声更好用的武器了。我就是要告诉暗处的那些人,我戚卓容这次懒得韬光养晦,有本事就当面弄死我,弄不死我,就等着我被我弄死罢。” 司徒马倒吸一口冷气:“你戾气够大的啊,我的悬赏令挂遍各大府州,也没你这么生气。” “那是因为你屡次逃脱,没人知道你长什么样、在哪安身。可我不一样,我身有羁绊,不可能逃走。”戚卓容冷笑道,“我忍这帮人忍得够久了。这世道已经变了,既然我回来了,那就要把他们以前送给我的,悉数奉还。” 第31章 这枇杷很甜。 二月十八,春分,宫中开宴,以飨甘州众将。 其实庆功宴本该在他们入京次日就举办,但那时正逢小皇帝遇刺,诸事纷扰,不宜办宴,因此才推迟到了春分日,等小皇帝脖子上伤痕淡了,才正式开宴。 小皇帝与太后坐在上首,下方是文武百官,左右各一侧,丝竹声声中,美貌宫婢如流水一般上前布膳。因为太后特意说了不必拘束,本就是庆功宴,当然是越热闹越好,所以官员们也不再拘礼,或凝神赏乐,或与人闲谈,再有胆子大点的,还敢走下座席,去敬甘州几位将领的酒。 戚卓容跽坐在小皇帝身边,正在给他一颗一颗地剥枇杷。这是从大理连夜采摘快马加鞭送入京城的早春枇杷,刚呈到她面前时甚至还带着凝结的露水。 “戚卓容。”小皇帝突然偷偷唤她。 “陛下有何吩咐?”她一边问,一边顺手把一个剥完的枇杷放进他的碗里。 “这枇杷很甜。”他像献宝一样神神秘秘地说,“你要不要尝一个?” “这么多人,陛下的一举一动都被看着,奴婢还是别冒这个险了。”戚卓容说,“陛下喜欢的话,就多吃几个。” “那待会宫宴结束了,朕让人去你屋里送一篮。” 戚卓容垂眉笑道:“好,多谢陛下。” 小皇帝一边咬着枇杷,一边跟她小声念叨:“你看,人都趋利,按理来说今日宴会上最重要的两个,一个是郭守达,一个就是梁青露,前者是甘州总兵,功劳最重,后者是梁靖闻的女儿,又是大绍第一女将,想结交的人不在少数。可事实上去敬酒的人,虽然把每个人都敬了一遍,但还是在吴知庐那儿停留寒暄得最久。可见大家心里都有数,郭守达和梁青露走不长,还是跟着吴知庐才有前途。” 戚卓容低低应道:“是。而且近来民间对梁青露颇有一些闲言碎语,像是有心之人故意煽动。” “梁青露没能升任,她对朕可有怨言?” “意料之中罢了,她并无怨言。”戚卓容道,“只是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将吴知庐除掉,他除掉了,梁青露自然也就上去了。” 吴家依附陈家,若是兵权被陈家拿捏住了,小皇帝夺权就只会是夺了个寂寞。 “看来你已经有计划了?”小皇帝嚼着枇杷,目光看向场中奏乐的乐师。 他眼中带笑,仿佛两个人只是在品评乐师表演。 “奴婢近日在查打仗期间吴家的钱账往来,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定耐不住从军饷中动些手脚。” 贪污军饷是无可饶恕的死罪,她燕家满门当年就是死在了这上面。 “若是他们账做得干净,你查不到呢?” “那自然还有别的路。”戚卓容剥完了所有枇杷,用湿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陛下想想,梁青露腹部中刀坠马,这才伤了身子,可她穿着盔甲,瓦剌的刀再锋利,也不至于从前腹捅到后背罢。” 小皇帝有一瞬的惊疑:“是吴知庐动的手脚?你有证据?” “没有。”戚卓容幽幽道,“不过,若被逼急了,生造个证据出来,也不是难事。” 他二人正在上面喁喁私语,忽听得下首一片惊呼,连奏乐的乐师都忍不住错了拍子,回首望去。 只见群臣座席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望向中央,那里本该站起饮酒的郭守达不知为何突然仰面跌倒,被旁边的梁青露眼疾手快地扶住。 他杯中的酒泼了一地,而站在他案前敬酒的那名官员已然吓得面如土色,连连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郭守达倒在梁青露怀里,双眼越睁越大,嘴唇急促地翕动了几下,而后哇地喷出一口黑红浓稠的鲜血来。 群臣纷纷站起,大骇失色。 “郭大人!郭大人!”梁青露又惊又急,“来人!来人!” 她晃着他的身体,又拍了拍他的脸,可郭守达毫无反应,彻底昏死过去。 太后猛地站了起来,高喊一声:“太医!宣太医!” 戚卓容比她更快,已经奔至郭守达身边,一声令下:“大殿所有入口全部封闭,任何人不得出殿!” 一片嘈杂中,她问梁青露:“他方才在做什么?” “只是在饮酒!” 戚卓容凌厉地看向那名敬酒的官员,他被这变故吓得跌坐在地,手抖个不停,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下一个晕倒的就是他。 戚卓容捡起掉落在地的酒杯,杯底还剩了几滴酒液,她凑近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 太医匆匆赶到,一把脉,脸色便白了:“启禀陛下,启禀娘娘,郭大人……郭大人已经……” “你说什么?”梁青露难以置信地喝道,“当着陛下和娘娘的面,休得胡言!你若是年纪大了,便换一个来!” “梁大人,您看看郭大人的模样,也该知道,臣已经无力回天了呀。”太医苦着一张脸道。郭守达唇色乌紫,脸色惨白,半点气息也无,显然已经毒发身亡。 梁青露不可置信地喃喃:“怎么会……” 戚卓容把酒杯塞到太医手里,言简意赅道:“验!” 太医觑了她一眼,只觉戚卓容面色可怖,阴沉得能滴水,连忙把那几滴酒液倒在白瓷碗里,仔细观察了一番,又低头嗅了嗅,最后用一支银针蘸了一下,又点在舌尖尝了尝,而后迅速用清水漱了几遍口吐净,这才敢颤巍巍着确认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这杯子里的酒,确实有毒。郭大人喝得多了,这才毒发身亡。” 戚卓容拎起桌上酒壶:“再验!” 太医又验了一遍,道:“这酒壶里的酒是无毒的!” 戚卓容冷笑:“酒壶里无毒,倒出来就成了有毒的?这壶里又没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到底,那是谁能在倒酒的时候动手脚?”她把目光投向一旁瑟瑟发抖的敬酒官员。 那官员满头冷汗,生死之际,突然就想起了顶顶重要的细节,慌忙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敬酒前,正逢有舞女表演,那些舞女给周围每位大人都满上了酒,我过来敬酒的时候,郭大人的杯子还是满的,我根本没有动过他的酒壶和杯子!” 周围大臣纷纷点头,表示他所言不假。可这么多人喝了酒,中毒的只有郭守达,显然是有意为之。 “前有陛下遇刺,今有朝臣中毒,真是岂有此理,真当我朝廷无人,可以任由欺辱吗!”太后勃然大怒道,“把那倒酒的舞女带上来!” 过了片刻,禁卫来报:“启禀娘娘,那给郭大人倒酒的舞女……死在净房了。是自尽而亡的。” 无人敢出声。 只有梁青露缓缓放下了郭守达的尸体,眼眶渐红。 她喉头滚了几滚,才艰难道:“陛下,娘娘!郭大人自接任甘州总兵以来,无一日不把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还百姓一个太平,还大绍一个安稳!可他没有死在漠北,没有死在瓦剌人的刀箭火炮之下,却死在了大绍的京城,死在了自己的庆功宴上!这幕后之人何其歹毒!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百姓该如何看待朝廷!臣,恳请陛下、娘娘,查明此案,严惩凶手,还郭大人一个公道,还甘州将士一个公道,还千千万万大绍百姓一个公道!” 她蓦然跪下,以额叩地,悲泣之声令人动容,几名文官已背过身去,不忍再视。 殿门紧闭,夜风刮过,依稀能听到外面呜呜咽咽的风声。这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人人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美酒佳肴,管弦踏歌,这本该是一场君臣尽欢的庆功宴,可却以这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她其实和郭守达的关系并没有多亲近,当年他还是父亲部下的时候,也曾看不起她,却败于她的拳下。后来父亲去世,他接任甘州总兵,深知社稷为重,对她委以重任。他们冰释前嫌,作战配合一贯很好。他曾悄悄告诉她,自己当初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以为她和她二哥一样,没什么真本事,靠着梁靖闻才进入军中,尤其是她还是个女子,一定是把梁靖闻哄昏了头才得逞的。可后来看她有真本事,也渐渐改观,只是仍觉得有些丢人,自己在梁总兵手下征战这么多年,却还比不过一个刚入伍的女子。 那时她笑道,你能当上甘州总兵,自有你的本事。你行事比我稳重,知道是你押后,我率先锋军在前作战也才会安心。 前两天郭守达还私下来找她,与她商讨倘若吴家要争这个甘州兵权该怎么办,她还信心满满地表示她有贵人相助,定会摆平此事,可谁知……可谁知…… “你先起来,此事事关重大,定会给一个交代。”太后肃道,“黄大人,此案交由刑部处理,务必在三天之内查明究竟是何人所为!” “是,娘娘!”黄尚书道,“那舞女定是受人指使,臣这就着手去查那舞女近来的行踪。” 太后目光扫过群臣,厉声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一切等案件查明后再作公告!”顿了顿,神色又微微软了些,哀声道,“郭大人的尸首先存于宫中,梁大人,若是城外军士问起,还须得你拖延一二。” 梁青露十指嵌入掌中,几乎咬碎银牙:“……臣,遵旨。” 与他们一同上京的还有一部分精锐,只是将领可以住在城内,这些士兵却只能驻扎在城外,无法面圣,但可接赏赐,也算是一种恩泽。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总兵去了一趟庆功宴人就没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太后安排好一切后,便作身体不适状,意欲回宫。小皇帝脸色苍白,看了戚卓容一眼,戚卓容道:“奴婢来监督善后。”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小皇帝袖下拳头死死攥紧,却不得不沉默地跟着太后离开。 所有人被关在殿中,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郭守达尸体被运走,所有物证也被刑部的人收走,等到终于过了庆功宴该结束的时间,所有大臣才被允许离宫,而到过殿中的所有宫人、乐师、舞姬等都被统一看管起来,案件查明后才可放出。 只有梁青露迟迟不愿离开。 戚卓容走到她跟前,道:“走罢,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梁青露抬起头,脸颊上两道浅浅的泪痕,让戚卓容怔了怔。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梁青露掉泪,连梁靖闻死的时候都没有。 “我觉得不值。”她微不可察地呢喃道,“这样的朝廷,我觉得不值。我爹、我、郭守达、还有其他那么多人的付出和牺牲,都像一场笑话一样。” 戚卓容瞥了门口背对她们的禁卫军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现在不便和你多说,你先回去冷静一段时间,我一定想办法。” 梁青露注视着她,一字一顿:“我要当甘州总兵。” 戚卓容:“好。” “你的那个小皇帝,今日一句话都不说。”梁青露苦笑着喃喃,“他真的能相信吗?他是太后的儿子,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他现在为了夺权可以重用你,焉知夺完权后,他会不会就要你的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过如此。” 就像郭守达,需要他攻打瓦剌的时候,可以提拔他为甘州总兵,给他自由作战的权力,等到瓦剌投降,连让他过完庆功宴的时间都不肯施舍半分。 戚卓容道:“他们不一样。” 梁青露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身走了。 第32章 你今夜陪朕睡罢。 戚卓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英极宫,看寝殿窗户一片漆黑,便问门口当值的太监:“陛下睡了?” “一回来便睡了。” 戚卓容没有进去,折回自己的角房。她关上门,一边点灯一边面无表情道:“你给我下来。” “哟,发现得挺快啊。”司徒马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我特意藏了气息,怎么这都被你察觉了?” 戚卓容没有心情和他废话,问道:“有事?” “你们今天在庆功宴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司徒马挠了挠头,“陛下歇得也太早了,而且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让我转达,等你收拾好了就去见他一趟。” “知道了。” 司徒马:“所以发生了什么?” “明日再同你说。”戚卓容冷冷道,“我现在要沐浴,你快点出去。” “不就是洗个澡吗,一边洗一边跟我讲讲呗。”司徒马好奇道,“出什么事了,这么严重?” “我倒数三个数,你再不滚,我就揍人了。” 司徒马这才收了嬉皮笑脸,讪讪道:“干吗嘛,我又不稀罕看你……”说到这儿仿佛终于意识到洗澡对太监来说意味着什么,连忙闭嘴,三下五除二溜了出去,不敢再去冒犯太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盛着热水的浴桶被抬了进来,戚卓容插好所有门栓窗栓,放下窗上的纱帘,反复确认墙角屋顶和窗下没有人偷听,这才把一架四面可折叠的屏风围到浴桶边,褪尽衣服,踩进了浴桶里。 她把自己埋在水下,整理了一会儿心情,才草草洗完出浴,换上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她擦干水分,把发髻盘起,端了一盘安神香来到寝殿门口道:“陛下今日累了,我进去点份香,免得夜里梦魇惊扰。” 值守太监为她开了门,一线光漏进殿中,又很快消失。戚卓容揭开香炉盖子,将那盘安神香放进去点了,这才走到御榻边上,轻声道:“陛下,您找奴婢?” 黑夜中一团影子坐在床角,闻声只是闷闷道:“你坐过来。” 戚卓容便撩开帐子,在床沿坐下。 “坐进来。”小皇帝道。 戚卓容只好脱了鞋履,爬进内侧,与他一起并肩靠墙,屈膝而坐。 还好刚换了干净衣裳,她心想。 小皇帝起身把被她挂起的帐子放下,床外屋景顿时变得越发朦胧晦暗,仿佛他们两个正一起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闭塞却也安全。 “朕一直觉得,朕已经很努力了,速度已经很快了,你不在的那几年,朕每天都在想要怎么维护母后对朕的信任,怎么才能避人耳目与宫外取得联络……朕想尽办法,与太傅反复商议,才让寒门一些官员找到机会升至高位,让他们在朝堂上可以与世家分庭抗礼,让陈家、吴家之流至少有所忌惮。”小皇帝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低头哽咽,“可是他们怎么敢这样大胆,在庆功宴上、当着朕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这样毒杀一个二品大员!” 他难以描述自己目睹郭守达倒下去时内心的震惊与愤怒。可他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只能畏缩着倒退几步,靠到太后身边寻求庇护。 岂能如此,岂敢如此! “陛下,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他终究也才十二岁,前有寒门在朝堂不断崛起,后有内宦在宫中搅弄风云,他还能全身而退,不让太后怀疑自己半分,已经很不容易。 “他们既然敢在明处下毒,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刑部黄尚书和陈首辅私交甚笃,就算刑部里有寒门的人,怕也只能查出他们想让人查出的东西。”小皇帝抓住她的袖子,咬牙望着她,“戚卓容,你可有破局之法?” 戚卓容轻叹一声,眼神黯淡:“我没有办法插手,只能看他们查出了什么,再随机应变。” 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抿了抿唇,问:“戚卓容,如果朕失败了,你会后悔选择了朕吗?” “不会啊。”戚卓容转过头来,握住他冰凉的手,“陛下怎么会这么问?” “母后迟早会发现朕一直在欺瞒她,倘若那个时候朕还没有能力自保,至多就是被禁足,可你们却一定死罪难逃。”小皇帝道,“你当初投靠朕,无非就是为了向刘钧报仇,可以你的本事,就算不靠朕,也完全可以成功的罢。” “怪不得陛下总是喜欢试探奴婢的忠心,原来是在担心这些。”戚卓容望向帐子外朦胧的世界,勉强笑了笑,“奴婢又不傻,选择陛下,当然是因为陛下与他们不一样。一个刘钧死了,还有许多个刘钧活着,甚至刘钧本人并不重要,他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奴婢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执棋的‘果’,而奴婢想要的,是让更多的人可以摆脱这样的‘果’,这一点,惟有跟着陛下,才可以做到。” 小皇帝动了动嘴唇:“是么。” “是。”戚卓容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仿佛是在给他信心,“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路是对的,现在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可以实现陛下的抱负。” “从来没有人跟朕说过这些。”小皇帝把脸埋在膝盖里,“太傅只教朕经世济民之道,教朕如何当好一个储君、当好一个皇帝,父皇驾崩后,以陈家为首的世家把持朝政,太傅忧心忡忡,更是对朕寄予厚望,朕不敢有半点辜负。朕身边人虽多,但那些都是臣子、是下属,朕不敢与他们推心置腹。” 戚卓容失笑:“奴婢不是臣子、不是下属?” 小皇帝想了想,显得有些迷惘:“朕不知道。” 他们应当只是合作默契的君臣,但他却多次忍不住对他袒露心扉,信任超乎寻常的同时,却又患得患失,生怕他弃他而去,转投更光明的未来。 怎么会这样呢?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真的有臣子让他能这样怀疑,他一定会派人去监视其一举一动,必要时干脆舍弃。可戚卓容不一样,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就好像是……一个朋友。 小皇帝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朋友。身为太子,身为皇帝,也是可以有朋友的吗? 他年纪比他大得多,见多识广,面对他的各种疑惑,仿佛总是有答案可以随时解答。他待他不会像钱鹊一样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也不会像秦太傅一样,全然是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只有在戚卓容这里,他才是放松的、自由的、坦诚的。 那些不敢在世家面前表现出来的骄矜与野望,不敢在太傅面前流露出来的忐忑与彷徨,在戚卓容这里好像都有了去处。 “陛下愿意与奴婢推心置腹,奴婢很高兴。”戚卓容低声道,“今日的事情,陛下多想也无用,不如养精蓄锐睡一觉,明日才好作打算。” 小皇帝安静地点了点头。 戚卓容服侍他睡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穿好鞋履,正准备离开,却听他在后面道:“外间有个小榻,你今夜陪朕睡罢。” “陛下不是早就不要人陪了吗?” 她听说自从她离开皇宫,钱鹊上位,小皇帝就忽然不愿意留人在殿里守夜了,只肯让人在外面守门。大家都说陛下这是长大了,要做个独立的男子汉了,也都不以为意。她回来后,钱鹊被禁足,她代行掌印之职,也没有再在殿中守过夜。 “朕心里难受。”他小声地说,“要是旁边有个人,心里会好受一些。” “好,那奴婢今夜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陛下有什么吩咐直接唤便是。”戚卓容答应得很快,不多时便铺好了被褥,自己躺了上去。 里间传来小皇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看着窗纱中透下的明净月光,案上的安神香静静燃着,在月光中纠缠、攀升、又很快逸散了。 - 刑部查案查得很快。 顺着自尽的舞女,刑部查遍她生前所有的交际,最后发现她在入宫献舞前夜,曾与教坊司的一名女伶小聚一面,按理来说入宫前不应再随意外出,可这名舞女不顾规矩也要和女伶见面,可见关系匪浅。而这名女伶是教坊司中小有名气的美人,追求者甚众,近来却都被人包下,恩客不是别人,正是来自于甘州军中的一名都尉。 这名都尉是郭守达的手下,一开始被刑部审讯时,还咬死自己只是一时没忍住眠花宿柳,与毒杀郭守达毫无关系,但是刑部里都是什么人,像都尉这样脑袋没有拳头大的人哪是他们的对手,一不留神就被唬得说漏了嘴。后来刑部要严刑逼供,他一看到刑架就顿时慌了,也不等上刑就投降,承认是自己安排女伶与舞女接触,转交毒/药下在郭守达的酒杯里。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情!”司徒马急急忙忙地闯进戚卓容的房间,戚卓容昨夜没有睡着,眼下两道青黑,正蘸了珍珠粉掩人耳目,防止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以后不准不敲门就进来!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许私自进我房间!好歹是在皇宫,若是被人瞧见你一个普通内宦这般不守规矩,会遭人怀疑的!”她斥道。 “哎呀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也是,还在这儿涂脂抹粉!满城的太监没哪个比你还好看的了,你收敛点罢!”司徒马喘着气,显然一路赶来费了他不少力气,“你让我悄悄出宫去找梁青露,我去了,但我还在寻思见了面怎么开口呢,门外面就突然闯进来一群官兵,号称是刑部抓人,说梁青露涉嫌毒杀郭总兵,把她带走了!我跟了一路,确实是进了刑部大门,就赶紧回来告诉你!现在外面百姓都沸腾了,都在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他咽了咽喉咙,看见戚卓容桌上有茶,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完事抹了把嘴道:“你光让我去跟梁青露说不要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下可好,她想轻举妄动也动不了了。所以这该怎么办?” 戚卓容的手指深深陷在珍珠粉盒里,雪一样的粉层几乎被压成了泥状,紧紧地贴在青玉瓷壁上。 “好,好。”戚卓容点着头,森森笑了几声,青玉瓷的粉盒摔在地上裂成了几瓣。红贴里,犀角带,马牙褶,她衣带当风,拂袖而起,双瞳比漩海更深。 “备车,去刑部。既是要唱戏,又怎么能只让他们唱独角戏?” 第33章 可见德不配位,必遭其噬…… 戚卓容的马车在刑部门口停下。 司徒马知道她这是摆排场来了,十分配合地给她递了脚凳,扶着她下了马车。刚要走进大门,守卫就将他们拦下:“来者何人?有何要事?” 戚卓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也不接话。 “哟,连咱们戚卓容戚公公都不认得?”司徒马重重地哼了一声,尽职尽责地掏出小皇帝御赐的令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啊,原来是戚公公,在下有眼不识,还望公公见谅。”那守卫行了个礼,“不知公公来此何事,在下也好通传一声。” 司徒马翻了个白眼:“咱们戚公公的事,还用得着通传?” “可是这……”守卫也不敢拦,只能在原地踌躇不前。 戚卓容刚迈进庭院,就听见大堂中一阵喧哗。 “哟,好多人,看来咱家来得刚巧。”戚卓容手执一柄十二骨银鎏金折扇悠悠摇着——这还是上次司徒马从国库里挑的,这回被她借过来临时一用。她跨入大堂,扇面唰地一合,扇骨抵在唇边一笑:“怎么黄大人和梁大人都在这儿,这是在做什么?” “戚公公。”黄尚书颔首笑道,却未从公堂首座上下来,“是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嗐,这不是还在查刺客一案么,途经刑部瞧见热闹,平时不见这么多人,因此好奇一观。”戚卓容笑着说,“黄大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想是郭总兵的案子已经破了?” “尚未,尚未。”黄尚书摆了摆手,“只是略有进展。” 戚卓容来了兴趣:“哦?查到了什么?不如让咱家也听一听,这可是难得的大案。” “戚公公不忙吗?”黄尚书含笑问道,“刺客一案已过去许久,至今没有下文,戚公公何必在这儿耽误工夫。稍后审完案子,我让人把文书抄一份送您那去就行。” “不忙,不忙,刺客狡猾,越急越抓不到。何况咱家此次来,也算是奉陛下之命,郭总兵在庆功宴上遇害,陛下痛心疾首,特意嘱咐咱家,有任何新消息都要及时禀报。”戚卓容已经眼尖看到了书办旁空着的一张椅子,便径直走过去坐下,打着扇笑道,“咱家就看看黄大人是如何办案的,从中学习一二,黄大人请自便。” 黄尚书见她抬出了皇帝,也不好再强行把她赶出去,只能皱了皱眉。 “咦,梁大人怎么还站在那儿不动?”戚卓容又对着堂中央站着的梁青露道,“你与郭总兵情谊深厚,想必也是来旁听审案的罢?出了这样的事情,刑部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时怠慢也是难免,别客气,来,一起坐。” 梁青露沉着脸,没有分给她半点眼色,只直勾勾地盯着身边的都尉。那都尉被刑部带走时还在睡觉,头发蓬乱,脸色蜡黄,至今穿的还是中衣,在春风中轻微地哆嗦着。 戚卓容像是这才发现还有个他,吃惊地掩住了嘴:“冯都尉,确实是冯都尉罢?怎么一天不见就成这样了?” 黄尚书皮笑肉不笑:“戚公公有所不知,这冯都尉入京后流连教坊司,与一名女伶过从甚密,而这名女伶恰恰与给郭总兵下毒的舞女是多年好友,你说巧不巧?” “好哇,原来是你这贼人!”戚卓容拍案而起,“你在郭总兵身边也跟随多年,咱家看他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下此毒手?” 冯都尉悔恨低头,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时鬼迷心窍,贪图富贵前程,这才犯下大错。” 黄尚书厉声道:“即便郭总兵身故,也轮不到你晋升,何来富贵前程之说?” “轮不到小人,却能轮到别人啊!”都尉连忙道,“这一切都是梁佥事指使!她身为梁老将军之女,却因为前面有人挡着,没能继承父业,因此怀恨在心。而且她打仗的时候就看我们男人不顺眼,仗着自己是总兵之女横行霸道,处处都要与男人争个高下抢功劳。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你们不信自己去军中问!这回要是封赏结束回了甘州,那郭守达的总兵之位就彻底稳了,她能不着急吗!所以她才买通了我,让我去想办法接近献舞的舞女,趁机给郭守达下毒。她还许诺,事成之后回到甘州就提拔我!” “胡说八道!”梁青露大怒,“我何时做过这些!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污蔑我!” “梁佥事,你我的谋划虽无字据,但银票还在啊!刑部的人都搜过了,证据确凿,我也是实在扛不住了!陛下的封赏都没有这么多,除了你,还能是谁给的!”冯都尉拽着她的衣角哭道,“事情已经败露,梁佥事,你我都难逃一死,我劝你还是早点承认,免得还要白白受苦!” “滚开!”梁青露气急,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黄大人,此人分明有心栽赃!第一,那银票上可有任何印迹证明是出自我手?依我看,不如查查京中近日各大钱坊的大额支出,都是谁家在支取!第二,说我指使下毒更为可笑,我若有心害郭总兵,何须等到今日?在漠北任何一场战役里下手不都比在皇宫里容易?何况郭总兵身故,也未必就是轮到我接任,凭什么只怀疑我一人?” 黄大人沉吟道:“梁大人说的也有理。只不过郭总兵一去,甘州军中如今便是你与吴同知军职最高,吴同知资历又不足,你难免会落人口舌。不过你放心,本官绝不会只听此人一面之词就妄下定论,你方才提到的银票,本官也早已想到,已经派人出去核查,相信很快便有结果,诸位且耐心等一等。” 身旁的书办在奋笔疾书,戚卓容瞟了一眼,又无甚兴趣地挪开视线:“黄大人,方才说了这么久,咱家看你杯中也空了,不如添点茶罢。”说着指挥司徒马去添茶。 眼看司徒马提着热水真要过来,黄尚书连忙五指张开,虚虚盖住自己的茶杯:“不必,不必,戚公公有心了,我自己来。” 戚卓容打开扇面,遮了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眼睛弯起:“黄大人慌什么,这里可是刑部,咱家又不会给你下毒。”顿了顿,“罢了,小司马,你回来罢,黄大人渴了会自己添茶的。” 黄尚书的手又放下了。 司徒马走回戚卓容身后,戚卓容用扇柄点了点他,笑道:“黄大人,你说好笑不好笑,一个端茶倒水的,竟然起什么司马之类的名儿,也不怕折寿。” 黄尚书心不在焉地道:“都是父母起的,不过是图个寓意罢了。” “听说这小司马从小就倒霉,常常磕着碰着,落了好些疤痕,后来入了宫,靠着凤阳手影这个本事讨了陛下欢心,让陛下改叫小司马了,这才受得住,人也利索了许多。”戚卓容道,“可见德不配位,必遭其噬,人起名儿也是一样的。” 司徒马僵硬地笑着,偷偷踢了戚卓容椅子一脚。 怎么乱造他的谣!他运气向来很好,何时倒霉过!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黄尚书也不接茬,低头看文书去了,仿佛真的在认真办案。 过了片刻,一名官员抱着一叠账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大人,这是京中所有钱庄的近一月银票收取支出,下官已看过,并无异常,还请大人过目。” 黄尚书神色肃重,一本一本翻看完,道:“确无异常,冯都尉收受的银票高达千两,可近一月并无哪家钱庄有这样大的支出,其他百两支出倒是不少,但既有公卿侯爵,也有普通富户,总不能这些人都一齐凑了个整贿赂冯都尉罢?” 梁青露神色明显一松。 戚卓容道:“那可奇了,冯都尉的银票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莫不是从前自己在外贪污受贿,攒了这些私房钱,眼看就要不保,才顺便拉人下水?” 冯都尉慌忙辩解:“小人没有!甘州那个穷地方,再怎么贪也不可能贪出千两银子来!何况此前梁老将军治军严谨,郭总兵更是承袭其风,小人就是有心也无力呀!” “戚公公看起来怎么比我这个刑部尚书还要着急。”黄尚书捻了捻胡须笑道,“我曾听闻戚公公与梁大人不合,如今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黄大人说笑了。咱家再不喜欢谁,也不会平白污人清白。何况大绍正需要梁大人这样的将帅之才,咱家没那个本事,还得指望梁大人驻守边疆,大家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呢。”戚卓容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扬眉一笑。 “那么依公公所见,这千两银票从何而来?” 戚卓容才不会上他的当:“咱家愚钝,还望黄大人赐教。” “这京城之中,除了钱庄以及家藏,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得到如此巨额的现钞。”黄尚书高深一笑,“那便是当铺。” 戚卓容尚在疑惑,余光便瞥见梁青露神色微变。她心思急转,尚来不及细想,便又听黄尚书道:“戚公公先前说的不错,刑部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因此待客才有所怠慢。今日在部中当值的不多,是因不少人都在外办事。再等上一等,或许去各大当铺查账簿的同僚也该回来了。” 戚卓容握着茶杯,垂眸不语。 “公公,茶凉了,奴婢给您添茶。”司徒马提着热水凑过来。 正巧戚卓容坐累了,想换个姿势,司徒马不留神碰上了她的胳膊,急忙后退,结果手忙脚乱间滚烫的茶水泼了自己一身。还好刚开春穿得也不算太少,没有被烫着,但样子也十足可怜。 戚卓容皱眉:“这样成何体统,丢咱家的人,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司徒马连声告罪,提着衣摆连忙退了出去。 第34章 真是没见过比戚卓容还不…… 过了小半个时辰,连梁青露都显得有些焦躁起来,刑部外才有官员姗姗来迟:“大人,下官跑遍了京中几大当铺,还真找到一家近期有千两银子支出的!这是账簿,请大人过目。” 黄尚书接过账簿,喜道:“好,好。” 账簿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六日前曾有人来当过一块巴掌大小的麒麟玉雕,成交价一千两。 “这是当铺的掌柜,大人有什么尽可问他。”那官员身旁还站了一名大腹便便的锦衣掌柜,面相富态,两撇小胡子挂在嘴边,显得有些滑稽。 掌柜连忙呵腰行礼:“小人是保珍铺的掌柜,见过黄大人。” 黄尚书问道:“这来当玉雕的是何人,你可还记得?” 掌柜不假思索道:“六日前有个女子来当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拿出个麒麟玉雕问铺子伙计能值多少钱,伙计看了拿不准数,就来问小人。小人一看,这玉雕可不简单,雕工精细,技艺惊人,玉的成色也极好,看手法很像出自前朝玉雕大师行云子之手。小人便问是从哪来的,那女子说是家传的,近来手头拮据迫不得已才拿出来典当。说实话,小人也有所怀疑,毕竟从前也遇到过许多窃贼,偷了别人的宝贝,却假装成自己的拿出来典当,最后被物主追回,还是咱们吃亏。” “那你又为何收下了?” 掌柜叹了口气,道:“行云子的玉雕经过战乱已经所剩无几,如今大都被贵人们收藏在家中,几乎没有在市面上流转的。小人有幸见过真品,那女子带来的玉雕连雕刻细节都与行云子习惯相似,不像是赝品。而小人也仔细检查了,那麒麟玉雕保存完好,没有任何物主的印章或私刻,极为难得。那女子急着用钱,小人开价一千,她也允了。想必是个粗人,根本不懂行,留在她手里也是暴殄天物。行云子的玉雕一向有市无价,若是小人再转手卖出去,定能再翻上好几倍。” “你可还记得那女子是何模样?” 掌柜道:“因数额巨大,小人也怕上当,特意多看了几眼。” 黄尚书道:“你往右看看,那女子可是来典当的物主?” 掌柜睁大眼睛瞧了瞧,道:“不错,就是她!” “一派胡言!”梁青露怒不可遏,若非这里是刑部,她早就要动手了,“六日前我根本没出过门!你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串通好了要来害我!” “梁大人息怒,你说六日前你没出过门,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梁青露嘴唇抿得发白,双手紧攥成拳,迟迟不语。 “看来无人可以为你作证。”黄尚书摇头道,显得有些为难。 戚卓容缓缓合起扇子,道:“真是奇了,若真是梁青露,哪来的那劳什子麒麟玉雕?她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地上的冯都尉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急切道:“我知道我知道!原来是那个麒麟玉雕!从前梁老将军还在时,闲来无事就喜欢放在手中把玩。听说是以前打瓦剌时收缴上来的,我们这些人也不懂什么行云子,还以为是瓦剌劫掠边境时从汉商那儿抢走的东西呢!梁老将军死后,他的遗物都归梁佥事收管,那麒麟玉雕想必也在梁佥事手中!” 黄尚书看向梁青露:“梁大人,他说的可有其事?” 梁青露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她用余光隐忍地望向戚卓容,见对方只是默不作声地蹙眉饮茶,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确有……这么一个玉雕。因是家父生前喜爱的遗物,所以我一直都带在身边。”眼见黄尚书的肩膀放松下去,梁青露又急道,“可是,可是那个玉雕在入京第二日就丢了!我一直没找到它!” “哦?还有这样的事?”黄尚书轻咳一声,“既然是梁老将军的遗物,丢了你怎么不说?” “那时陛下刚刚遇刺,朝中事多,我如何敢拿自己的私事来麻烦各位同僚?何况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行云子的大作,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玉雕,我自己到处找不见,便也作罢了。”说到这儿她忽然悟道,“对啊,你们收的是行云子的玉雕,可我的不过是个普通玉雕,这根本不是同一个玉雕,凭什么就说是我去当的?就凭这掌柜的眼睛?万一是瞎的呢?” 掌柜吓了一跳,不满道:“大人,小人在这行干了几十年,可从没走过眼啊!” “肃静!各位肃静!”一旁负责查当铺的刑部官员终于忍不住道,“我这里还带了典当的契书,签字画押一应俱全,还有那麒麟玉雕,也一并带来了,是真是假,各位一看便知。” 黄尚书催促:“那还不快打开!” 刑部官员连忙从怀里取出那份契书文书,可刚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顿变。身边的掌柜见他如此模样,不由纳闷地靠近一看,也顿时失色道:“这、这怎么……” 梁青露快步上前,定睛一看,不由嗤地笑出了声,整个人明显明快了许多:“这上面怎么是空的?啊?签字呢?画押呢?” “怎么回事?”黄尚书终于按捺不住,亲自走下座位,夺过契书一看,不禁瞪圆了眼睛,“怎么是张白纸?” 那官员急得额头直冒冷汗,反复在怀中和袖中搜索,喃喃道:“不可能,我和掌柜都看着的,我带的明明就是那份麒麟玉雕的典当契书啊!怎么可能是张白纸!” 黄尚书把白纸一摔,又去打开那份本应装着麒麟玉雕的刺绣锦盒,可除了一盒子的松绿底缎,便只有一枚小小的白玉扳指静静躺在其间。 黄尚书不由大惊,倒退几步:“这、这又是何物?” 那掌柜扑过来一看,失声道:“怎么会是这个?这、这就是个价值几十两的扳指,绝不可能装在这个盒子里的!” 还坐在原位的戚卓容早已挑了眉毛,悠然笑道:“无妨嘛,近来事务繁重,忙中出错也是情有可原,要不你们再回去找找?反正天色还早。” 黄尚书深吸一口气,已经冷静下来,随即温和地点了点头:“是不是回来得太急,拿错了东西?” 那小官喃喃道:“不应该啊……”但在黄尚书愈来愈深的眼色中,还是硬着头皮道,“那、那掌柜随我一起再回去找找?” 掌柜把那白玉扳指一收,忙不迭道:“好,好。” “哎?别带走啊。”戚卓容本是闲散地靠坐,闻言立刻直起了腰,“你这拿错东西也是查案的一环,怎么能随便带走,你就放这儿,这可是刑部,还能丢了不成?” 那掌柜无助地看了看黄尚书和小官,见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好讪讪放下:“那,那就先放在这儿,等小人待会回来再取。” “再带些人手罢,快去快回。”黄尚书对小官道。 “是,大人。” 一旁的书办奋笔疾书得手都要断了,这会儿终于得了空闲,猛喘一口气,靠在了椅子上。 戚卓容瞥了一眼,道:“黄大人,看来你这刑部人手委实不太够啊。” 黄尚书干笑一声:“任命官员一事,岂是我能随意作主,还是得看陛下与吏部安排,我倒是也想多些能干的人才。” 戚卓容与黄尚书闲聊了一会儿,眼看日头愈来愈盛,不由笑道:“这都晌午了,他们还没找到吗?咱家本以为只是来听个审,开个眼,可现下怎么好像还得在黄大人这儿叨扰一顿午膳。” 黄尚书道:“刑部粗茶淡饭,怕是不合戚公公的胃口。戚公公也在这儿累了许久,不如先回去歇息?对了,跟着公公的那位小司马呢?不就是去换个衣裳,怎么还不回来?” 戚卓容一拍大腿:“哎呀,还是黄大人记性好,咱家都给忘了!”说着她就起身,摇着扇子往外走道,“真是不懂规矩,咱家去找找他。” 黄尚书大松一口气,心想总算是送走了这座阴魂不散的大佛,不想没一会儿她又折了回来,喜笑颜开道:“原来那小司马就在门外马车上候着呢!他换了衣裳回来,怕打扰黄大人审案,就一直在外面待着。” 换了身干净衣裳的司徒马跟在戚卓容后头,两手提着食盒,咧着嘴道:“各位大人,这都晌午了,还在办案实在辛苦,奴婢自作主张去旁边酒楼采买了些饭菜,各位大人慢用啊!”说着也不顾刑部诸人拒绝,就已经手脚麻利地一人面前端了一份。 戚卓容回到座位上,笑道:“是咱家误会他了,这小司马其实是个懂事儿的!” 司徒马提着食盒来到她面前,一边端菜,一边冲她眨了眨眼。 戚卓容含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道:“诸位大人别客气,账都记在咱家头上。听说这椒盐茴香老坛肉是他们的招牌,各位趁热吃,别浪费了!这可没有下毒!” 刑部各人看了看吃得从容自如、旁若无人的戚卓容,又看了看僵着一张脸、盯着食盒出神的黄尚书,最后面面相觑,对着面前的菜色不知所措。 半晌,黄尚书一声长叹,赴死般道:“戚公公有心,那黄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是没见过比戚卓容还不要脸的人!强行旁听审案也就算了,这一赖下还不肯走了,连吃饭都要在这儿吃,真是岂有此理!他总不能公然把饭倒掉,把这阉人扫地出门罢!不然他一定又要拿着那块陛下亲赐的令牌吵吵闹闹,实在麻烦!他看这戚卓容就是存心要把他折磨短寿! 黄尚书提箸食不知味,都没能留神堂下冯都尉求救的眼神。 梁青露也没有分饭的份,但她看起来愉快得很,偏过头似笑非笑道:“怎么,冯都尉也饿了?刑部大牢里很难捱罢?” 黄尚书这才意识到下面还有两个人,烦躁挥手:“先带下去,午后再审!” 便有守卫来押了冯都尉下去,梁青露甩开他们,昂首道:“我自己走。” 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堂前,黄尚书看着碗里的米饭,想起迟迟不归的当铺掌柜和手下官员,忽然再也没有了胃口。 第35章 衬得她眉目浓烈,傲放不…… 直到未时初,那出去找玉雕和契书的官员与掌柜才回到刑部,脚步虚浮,面色如土。黄尚书一看,不由猜到了几分,眼神阴晦了下去。 “秉大人,下官……下官无能,没有找到契书与麒麟玉雕。”那官员羞愧难当,“下官与掌柜仔细回想,都记得之前确实是已经带在了身上,可不知为何到了这里,东西却变了。” 黄尚书道:“你再想想,一路上过来,可有撞到过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 “街上人多,下官为赶时间,也不好绕远路,只能顺着人潮走。虽与路人偶有触碰,但下官一直留心护着,不可能给人以可乘之机啊。” 戚卓容跷着腿,一边剥枇杷一边道:“说了这么多,至今也找不到那契书和玉雕在哪,光凭账簿上两行字,也证明不了什么。那红口白牙的,梁大人岂不是冤枉?至于那千两银票从何而来,还需黄尚书多加追查。毕竟冯都尉已经亲口承认自己参与下毒,又咬死了是梁大人指使,那获益最大的,又该是谁呢?” 她意有所指,黄尚书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戚公公,此处好歹是公堂,现在是审案时间,你当堂吃枇杷,实在有损威严!” “对不住,对不住。”戚卓容擦了擦手,“方才午食滋味虽妙,却佐料甚重,因此才吃了些枇杷解腻,这还是小司马回去换衣裳的时候顺便带过来的呢——就说他聪明。小司马,把剩下的枇杷给各位大人再送过去,下值了慢慢吃。” “戚卓容!”黄尚书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你再这样扰乱公堂,就别怪本官拂了陛下面子,将你请出刑部!” “让咱家走,也不是不行啊。”戚卓容挑起嘴角,“看样子今天这审案也审不出什么了,说梁大人行贿买凶也没有实质证据,那黄大人不如就把梁大人放了,再回去对这个满口谎言的冯都尉严加审讯如何?” “你……”黄尚书指着她,手指颤抖。 “怎么,不愿放人?”戚卓容纤长五指撑着桌面站起,方才还慵慵懒懒的一个人霎时就变得挺拔如松,“还是说没了梁大人就根本查不了案,因为从始至终你们只肯围着她一个人查!” “戚卓容,我看你根本就是胡搅蛮缠!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黄尚书气得双颊涨红,胡须被喷气吹得一颤一颤,一双眼瞪着她,好像要把她瞪出两个洞来。 “谁敢!”戚卓容冷笑一声,御赐令牌被她握于掌心,所到之处如陛下亲临,皆可通行,不得阻拦,“黄大人,你以为咱家闲得慌,没事非要来听你审这个案?既是查案,就应当重物证轻人证,黄大人高居刑部尚书之位多年,岂会不知这个道理?如今纠着几个人的证词不放,不知是何居心!” 黄尚书驳道:“戚公公自己头上的案子尚未查明,就要来插手我刑部之事,又不知是何居心?!” “你怎知咱家没有查明?”戚卓容抬起下巴,粲然笑道,“不仅查了,还有了一些意外收获,因此才想来刑部一观,看看黄大人可有同样的收获。只可惜,结果令人失望啊。” 黄尚书惊疑:“你查到了什么?” 戚卓容歪着头,对门外的守卫道:“把梁佥事和冯都尉都喊上来罢,这么大的事情,得让所有人都一起听听。” 守卫不动,只迟疑地看向黄尚书。 “黄大人,你莫非是不想推进这个案子?饭都喂到你嘴边了,你还不吃?” 如此粗鄙之语,果然是市井出身!黄尚书愤懑拂袖,道:“带上来!” 冯都尉还以为案子有了新进展,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意,可看到堂中表情诡异的众人,又渐渐迷茫了起来。 梁青露背着手,倒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又有何事?” “人都齐了,那咱家便说个明白。”戚卓容从桌后走出,立于大堂中央,深红色的衣襟衬得她眉目浓烈,傲放不羁。 “诸位都知道,郭总兵于庆功宴上饮下毒酒,毒发身亡,最大的嫌疑之人——那名倒酒的舞女也自尽在净室,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觉得要从舞女入手,查遍她的交游往来,是也不是?可别人想不到,黄大人,怎么连你也想不到,还要查查那杯酒里的毒呢?能让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丧命,可不是普通的毒。咱家让人去太医院查这毒的来源,太医院的院正说……” “慢着!”黄尚书打断她,“那沾了毒的酒杯早已被刑部收管,你是如何得到?” 戚卓容吃惊掩嘴:“原来黄大人还记得刑部收走了那酒杯啊!你们收走了又不查验,放在那做什么?奇也怪哉!咱家还当你们是根本忘了那酒杯,所以才不去验毒的!” 角落里,一名官员低声道:“是下官负责整理的酒杯等证物,先前已跟黄大人申请过验毒,却被黄大人以‘本部人手不够,事有轻重缓急’之由搁置了。” 戚卓容望过去,只见那官员虽穿着官服,但颜色磨损甚重,缝接之处还有不少补丁,于是她心下了然:这是个出身贫寒的士子,科考后被点入刑部,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杂活。她点头道:“不怪黄大人有此想法,毕竟刚抓了冯都尉,他亲口承认了有人指使,有了这么重大的线索,谁还顾得上费力查那死物。” 黄尚书脸色越难看,戚卓容就越高兴。 “咱家当然没那个本事进刑部偷证物,只是郭总兵倒下之时,酒也洒出来了一些,咱家便用帕子收集起来,请太医院的院正查验。院正说,这毒/药是以几味不同药材混合制成,本是能用来救命的良药,但剂量一错,加之药性冲撞相克,就变成了致命的毒/药。稀奇的是,这几味药材因为采摘困难,在民间极为罕见,都是由太医院严格管控。”她莞尔一笑,却笑得人心里发凉,“意思就是,除非是里面的太医,或是太医院根本不会防备的人,才有机会拿到。各位如果不信,现在就把刑部收管的酒杯拿出来,让太医过来查一查残余的酒渍,免得怀疑是咱家信口雌黄。” 她环视一圈,见众人沉默不语,便走到瑟瑟发抖的冯都尉面前,一把掐住他的下巴,问道:“毒哪儿来的?” “我、我不知道!”冯都尉惨白着脸,使劲地摆手,“都是梁青露给我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这小人,明明是自己毒杀郭总兵诬陷他人,知道一旦证词推翻就再无可信度,因此就死咬着旁人不放是么!”戚卓容的指甲掐进他的下颌肉中,几乎要掐出一条血线来,“那几味药材进了太医院才能得,梁青露除了上朝一次、庆功宴当日一次,根本就没有再进过宫!她哪来的机会制毒!” 她重重一推,那冯都尉顿时失了平衡,踉跄着后退几步,仰面跌倒在了地上。 “由此可见,能得到那药材的人,只可能是宫中之人,且是太医院不会防备之人!”戚卓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出是谁吗?” 冯都尉拼命摇头,昔日在沙场上策马杀敌的铮铮男儿此刻竟像个没骨头的落魄乞丐一样,只会一味地哀叫道:“我都说了是梁青露!你还想逼我说出谁来!她既然能买通我去给郭总兵下毒,当然也可以买通宫里的人去取药材!” 戚卓容还未说话,就听得上首黄尚书开口道:“这倒是提醒了本官,这能从太医院里取到药材的人,必然颇具权柄,且近来身子不适,所以取药合情合理。如此看来,戚公公反倒是最为可疑之人,你位居秉笔,又代行掌印之职,而近来陛下遇刺,抱恙在身,你出入太医院,太医自然不会拦你。” 戚卓容愣了一下:“黄大人的意思是……咱家勾结梁青露,杀了郭总兵?” “本官也只是猜测,并无凭据。毕竟戚公公今日有心维护梁大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黄尚书自矜道。 戚卓容实在忍不住,扇子敲在额上,笑得差点直不起腰:“黄大人,你老糊涂了罢!急着破案,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若真是咱家去太医院偷的药制的毒,那咱家直接去给舞女便是,还要中间多出一个冯都尉转交作甚?这岂不是画蛇添足、横生枝节?” 黄尚书动作一僵,也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不由暗骂一声是自己急昏了头,这才被冯都尉带进了沟里去。他被一个白面阉人这样玩弄于股掌间,不由大为光火,却又不得不隐忍下去,几乎咬碎了牙。 “不过黄大人分析得不错,行掌印之职,颇具权柄,又能为陛下取药的人确实是值得怀疑的对象。”戚卓容笑道,“只不过不是咱家,而是那被关在屋里头禁足的,司礼监掌印,钱鹊。” 第36章 你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钱鹊?提起这个名字,众人都是一愣。自从甘州军入京那日陛下遇刺,钱鹊被太后以办事不力为由禁足,又将刺客案交予了戚卓容查,大家便默认钱鹊已经成为了争权的失败者,迟早要被处置掉,因此也无人再会留心。 可戚卓容现在突然提起他,难道是真的和他有关?但他人在禁足,又如何掺和到这桩案子里来? “诸位,庆功宴本该在甘州军入京次日就举行,由礼部负责,那席间歌舞助兴的名单是早就定下的,陛下遇刺后也仅仅是推迟了时间,其他都未做修改。试问,咱家那时人都没到京城,又怎么得到药材制毒?时间根本不够。而礼部在宫中设宴,必然绕不开司礼监,如此一来,能有本事拿到药材的,就只有钱鹊一人。钱鹊早早就备好了毒/药,安排好舞女下毒,只等庆功宴开宴,就取了郭总兵性命。” 黄尚书立刻反驳:“这些都是你的推测,戚公公不是最看重证据吗?证据何在?” “证据?”戚卓容眼神陡然凌厉起来,“证据便是陛下所受的伤!” 不知道是谁倒抽一口冷气。 “咱家早就说过,刺客案已经查明,只是因为有一些其他收获,所以才尚未公布。”戚卓容道,“试问,偌大宫城,守卫森严,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能有人一路畅行无阻?甚至进入英极宫,进入陛下寝殿多时都无人发现?难道整个宫禁上下,当真全都是瞎子聋子吗!非也!只不过是有人里应外合,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钱鹊!” “他这么做有何好处?”黄尚书追问道。 “是啊,有何好处呢?那寝宫中没丢一样东西,而刺客明明已经击昏了陛下,却迟迟不走,非要等到人进去查看,才作势威胁。最后陛下被救下,养好了伤,他却反倒因为办事不力被禁足,他图什么呢?”戚卓容故意停下,见大多数人都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他图的,正是让自己被禁足啊。” 梁青露一直安静倾听,这回却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什么意思?” 戚卓容:“那刺客来得太巧,他被禁足得也太巧。司礼监无人执事,那最后这差事会落在谁头上?” 梁青露依旧迷惑道:“不是你吗?可这样的好事,他凭什么让给你?” “真是好事吗?”戚卓容意味深长道,“这代掌印,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而堂中,已有脑筋快的人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震惊地交头接耳起来。 这代掌印确实不好当,刚回宫还没来得及享福呢,就要查清刺客案,同时庆功宴推迟,也需要司礼监协助后续,除此之外,还有陛下的日常需要服侍。就算戚卓容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兼顾得过来。既然不能兼顾,就只能分轻重而行。刺客案不能不查,否则自己的前程就彻底终结;而陛下正在养伤,也不能出一点差错。如此一来,只有庆功宴可以稍稍忽视,毕竟章程已定,又由礼部主管,通常出不了什么乱子。 而事实上却是庆功宴上舞女下毒,二品总兵命丧黄泉。 一环套一环,连黄尚书方才也怀疑下毒是戚卓容所为,如此看来,戚卓容险些就要成为阶下囚,而没了他这个劲敌,钱鹊借着太后的宠信不日便可重新归位。 真是好阴毒的计策! “咱家已经派人搜查过钱鹊的房间,在花盆泥土中发现了剩余药材。另外,还发现钱鹊屋中金银甚少,可奇怪的是,据咱家所知,钱鹊在任三年,收受宫人、官员贿赂不计其数,他又不能将财物存在外面的钱庄,那这么多金银去哪了呢?自然是用来请江湖上的杀手了。重赏之下,必有亡命之徒敢接此单。”戚卓容气定神闲地摇起了扇子,“物证皆已留存,不过请恕咱家没带过来,让黄大人失望了。不过等此间事了,咱家会去向陛下与太后娘娘陈明案情,黄大人有兴趣也可一起入宫呀。” 黄尚书早已被震得说不出话。 他隐约猜到戚卓容是有备而来,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惊天之语,此事太过荒谬,第一直觉是他在胡说,可他看起来是那样胸有成竹,还敢去和皇帝太后禀明,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若真如你所说,毒是钱鹊所制,那他直接交给舞女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转交给冯都尉,又让冯都尉借女伶之手转交给舞女?”黄尚书咽了咽喉咙,问道。 戚卓容笑吟吟道:“因为,从头到尾,冯都尉都没有见过钱鹊,也没有下过毒呀。他之所以认罪,都是为了能将梁大人拉下水,否则梁大人与钱鹊根本就没有见过,要如何将郭总兵之死引到她身上呢?之所以变成如今的局面,还不是因为各怀鬼胎。有人想除掉郭总兵和梁佥事,因此出此毒计,与司礼监掌印钱鹊勾结下毒,再由冯都尉引导嫁祸;而钱鹊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便想出了个刺客的法子,既能够快速解决咱家这个威胁,又可以推迟宴会,让自己有不在场之证明,从而清白退场。” 看着戚卓容的明锐目光,黄尚书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下去了。戚卓容巴不得当堂说出那个幕后之人是谁,可这样大的事情,他必须要与人商议,不能任由这阉人妄来。 “戚公公言之有理,只是兹事体大,又牵连陛下遇刺一案,不宜再在此处讨论,不如我们一起进宫面圣如何?”黄尚书道。 戚卓容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瞧着他,瞧得他背后起了冷汗,不知是不是自己又不慎踩进了戚卓容的圈套里。 “好啊。”戚卓容慢悠悠地收回目光,刚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道,“哦,对了,梁佥事和冯都尉也一起罢?尤其是冯都尉,虽未亲自下毒,但也在其中推波助澜,更是在事后混淆真相,干扰刑部办案,实在可恶!” 黄尚书负手匆匆走出,指着冯都尉道:“把他给本官绑起来!一起带走!”又直接跳过了梁青露,盯着角落里那个贫寒小吏,心情复杂道:“是你负责看管的酒杯等物证?一齐带上,随本官进宫。” 戚卓容打了个呵欠,道:“黄大人慢慢交代,咱家站不动了,先走一步。”又望向梁青露,“梁大人,受累了,要不一起去马车上歇会儿?” 梁青露点了点头:“多谢戚公公。” 戚卓容先上了车,随后是梁青露,最后司徒马也挤了上来,小小一方车厢,一下子坐了三个人,霎时变得逼仄了起来。 梁青露轻轻撩开车帘,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刑部的人在附近偷听,便放下车帘小声道:“这位公公是……” “这位是司徒马,是陛下从江湖上招安来的心腹,不是真的内宦。”戚卓容道,“不过我与他并不是很熟。” 梁青露了然地点头,这意思就是普通同僚,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顿了两息,忽然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不由大吃一惊道:“你就是那个神偷?” 司徒马得意点头:“不错,正是在下。”他转向戚卓容,又换上一副阴阳怪气的臭脸,“戚公公,你使唤我使唤得如此娴熟,咱俩这还叫不熟?要不是我机智,怎么来得及溜出去追到当铺,把契书和玉雕掉包?” 梁青露:“原来是司马徒大侠,久仰久仰,多谢……” “司徒马!”司徒马气得仰倒,“司徒!马!” “抱歉,抱歉,方才在刑部总是听你们小司马小司马地叫,一时没改过来。”梁青露抱拳一揖,“大侠今日救我义举,梁某铭感五内,来日必当报答。” “唉,用不着,用不着。”司徒马客气地摆了摆手,“但如果你非要……” “你非要报答的话,就报答给陛下罢。”戚卓容微笑,“毕竟他也不是无缘无故帮的你,陛下那儿自有赏他的地方。” 司徒马恼火地说:“……把我的扇子还给我!” 他一边从戚卓容手里把那柄十二骨银鎏金折扇塞到自己身上,一边又对梁青露道:“那玉雕现在在我这儿,但是一会儿还要面圣,不宜交给你,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找机会还你。” 梁青露笑了笑:“好,多谢司徒兄。那玉雕我还真以为是自己不慎丢了,没想到是被‘自己人’偷了。” “哦,还有这个契书,你还要吗?”司徒马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梁青露接过瞧了一眼便发出感慨:“这字写得,还真有几分像我。”身为指挥佥事,总免不了要写各种军事文书,没想到还被人趁机学去了字。至于上面的手印,按得模糊至极,硬说是她的也不是不行。真是难以想象,若是真以这一份契书和一只玉雕定了她的罪,她下到九泉后又该如何跟父亲、跟郭守达交待。 她把契书还给司徒马,道:“你方便的时候烧了罢,既然已经是不存在的东西,就不要留着了。” 司徒马爽快答应。 马车开始启程,往皇宫的方向行驶而去。 梁青露明显逐渐紧张起来。 戚卓容瞥了一眼,道:“梁大人,等会儿就会见到陛下和太后,可能还有其他一些听到风声赶来的官员,不过他们都不重要。你只需记得,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其他的,多说无益。” 梁青露深吸一口气:“好。” 拥挤空间中,她和她紧紧挨在一起,宽袍大袖之下,戚卓容悄悄握住了师父的手指,用力地捏了捏。 梁青露抬起头来,望着她怔忪片刻,随即笑了起来。 “戚公公,你往后必将,前途无量。” 第37章 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 如戚卓容所料,等她和黄尚书等人抵达的时候,小皇帝与太后早已正襟危坐在了御书房中,除此之外,还有陈敬及其他几名大臣,表情肃穆,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商讨什么江山社稷何去何从的大事。 众人行完礼,太后道:“戚卓容,听说今日刑部审案,你也去了?” “回……” 戚卓容刚发出一个音节,黄尚书就抢先道:“陛下,娘娘,今日多亏戚公公,否则臣就要酿下大错!” 太后眯了眯眼:“哦?黄大人何出此言?” “回娘娘的话,臣原先一心急着追查凶手,查到是冯都尉借他人之手让舞女下毒,因此激动万分,以为终有收获,所以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以为是梁大人指使,而忽视了其他线索,险些冤枉无辜。多亏有戚公公提点,臣这才及时醒悟,悬崖勒马!臣已知罪,望陛下娘娘开恩!”黄尚书高声道。 戚卓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三两句话把事情总结为自己心急,才会误判此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就算太后要骂,也至多骂一句糊涂,不会真的苛责于他。更何况,太后看向梁青露时如此咬牙切齿,想必计划失败,一定很失望罢? 一旁的陈敬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偏了头,沉声静气道:“此案由刑部来查,戚公公是如何发现有问题的?” “首辅大人有所不知,咱家本也无意插手此事,只是在查陛下遇刺一案时,偶然发现刺客是由钱鹊安排混入大内,而在搜查钱鹊房间之时,又意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当时不知是什么,后来才发现竟然与郭总兵遇害有关。”戚卓容微微欠身,回答道。 “你说什么?”太后失声,“那刺客是钱鹊安排的?” “正是。来人,带钱鹊!” 小司马不知何时押着钱鹊候在了御书房外,一听这声,立刻扯着他往里走去。身后还跟了几个举托盘的小太监。 戚卓容朝太后一揖:“娘娘,恕奴婢僭越,私自让人带了钱鹊出来,破了娘娘的禁足令。只是眼下时间宝贵,这一来一去要费不少工夫……” “够了!”太后不悦地打断她,“钱鹊,戚卓容说你勾结刺客,可有此事?” “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娘娘!”钱鹊一见到太后,便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哭道,“陛下,娘娘!奴婢冤枉啊!五日前奴婢正在房中面壁思过,那戚公公二话不说便带着人闯进来,说是查案需要,将奴婢房间里里外外全都搜了一遍,还带走了好多东西……因奴婢还在禁足,因此只好忍气吞声,奴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勾结了刺客,请娘娘明察啊!” 太后横眉道:“戚卓容,你搜查钱鹊房间,为何不禀?” “娘娘不是说只要奴婢能查清刺客一案就好了吗?那刺客轻而易举进入英极宫,最该怀疑的难道不是钱鹊?娘娘只是禁止他外出,并未说别人不能进去啊!”戚卓容无辜道,“何况钱公公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将奴婢描述得好似一个强盗一般,可奴婢行事都是按章程来的……” “好了,别吵了!”小皇帝头疼地说,“朕只想知道那刺客是怎么回事!” 戚卓容立刻转身介绍起身后小太监们手里的托盘。那上面放了一只翻过土的花盆,一些干枯的草木状的药材。钱鹊扭头望见,不由一颤。 戚卓容瞧见了,不由笑道:“看钱公公哆嗦的,可是穿少了?” 钱鹊望着她那双狭长的狐狸似的眼睛,忽而就好像回到了五天前,被她破门而入的那个下午。 她老神在在地坐在本属于钱鹊的松红林木椅上,看着手下的太监们井然有序地搜查,对他的怒目视而不见,还有心情抓起一把他的茶叶闻了闻,然后嫌弃撇撇嘴。 有人捧着花盆来找戚卓容说了什么,钱鹊脸色微变,只见戚卓容捻起一根药草嗅了嗅,问他:“这是什么?” “一些枯萎的草茎罢了。”钱鹊道,“路上随手捡的,塞在花盆里,就当作是肥料,用来养花。” “是吗。”戚卓容对着花盆里歪向一边的芍药看了看,啧了一声,“这养得也不如何嘛。钱公公真是好兴致,我看这皇宫里正值春天,万物复苏,院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钱公公这是专程去了哪里,才能捡回来这些玩意儿?” 戚卓容将那草茎丢了回去,示意小太监把花盆收走。钱鹊忍不住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难道也和刺客有关?” “说不定呢。”戚卓容吹着指尖上的浮灰,“钱公公这么着急,那花盆对你来说很重要?” 现在她得势,钱鹊忍气吞声:“只是怕戚公公把我的花养死了。”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宫人,握紧了拳头道,“戚公公怀疑我与刺客勾结,这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将我的屋子翻成这样!我虽被禁足,但至少现在还是掌印,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戚卓容微微一笑:“钱鹊,这句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罢?” 钱鹊立刻道:“你什么意思!掌印之位是我自己凭本事得的!不是从你那捡漏!” 戚卓容摊手:“我什么都没说呢。” 钱鹊脸色涨红。他以前就知道,戚卓容这个人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他也曾羡慕过像她这样的好命,刚入行宫,就能遇见逃命的小太子,靠着救命之恩平步青云,而他打小就被贫穷的父母卖进了宫里,一开始脏活累活什么都做,后来靠着长相讨喜,才被选进东宫做事。这其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倒头来还是得被人当脚凳踩。被贵人踩着也就罢了,反正他也是泥里的东西,可被同样出身的人踩,他不甘心!她的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施舍都好像在告诉他,有些东西就是看命。 好在太后看戚卓容不顺眼,终于把人调走。她叫来了平日里和戚卓容走得近的宫人,细细地问戚卓容都做过些什么,旁人都记不清楚答不上来,只有他,因为常常要给戚卓容驾马赶车,才能事无巨细地汇报清楚她的各种去处。 钱鹊看着太后满意的笑容,心想,这回,他大概终于不用再做泥里的东西了。 和很多人一样,他以为戚卓容会死在边塞,可是她却回来了,随着凯旋的大军,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小皇帝为她空置了三年的屋子,终于又要迎回它的主人。哪怕这三年来,他尽心尽力地服侍,绞尽脑汁地陪玩,他也始终没能取代戚卓容在小皇帝心里的位置。 小太监们清点完了钱鹊屋中的金银,汇报给戚卓容。戚卓容挑了挑眉:“就这么点?” 钱鹊:“你以为有多少?我可不是戚公公,有那么多捞钱的本事。” “是么。”戚卓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开始念,“常泰初年,九月二十四,户部员外郎唐豫与司礼监掌印钱鹊私会于天乐酒楼;常泰二年,一月十八,光禄寺寺丞徐……” “住口!”钱鹊脸色大变,急急喝止,“你在说些什么?” “怎么,钱公公敢做不敢当?” “你监视我?” “怎么可能,钱公公也太看得起我。”戚卓容将芥阳写的那本册子合上,重新塞回怀里,“看来是真的了。你见了那么多位大人,收受那么多钱财,请问,都去了哪儿呢?” 钱鹊跌坐在地上,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第38章 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如陛下所见,奴婢在钱鹊的屋中发现了这些药材,当时没想明白,后来郭总兵中毒,奴婢留了个心眼,去验了那酒里的毒,却发现来源正是钱鹊房中的这些药材。”戚卓容道,“黄大人也带了酒杯来,当堂就可验证。” 太后沉着脸道:“传太医来!” 趁着请太医的工夫,戚卓容又道:“还有,钱公公房中各色金银珠玉折合下来也不过百两,可据奴婢所知,他与朝中不少大人都私交甚笃,暗地里办了不少腌臜事,这些买卖可远不止百两。可见钱鹊就是花了重金雇佣刺客,通过刺杀陛下来推迟宴会,趁机陷害奴婢,洗清自己,否则如何解释他的钱都去了哪里?” 她三两下给出了钱鹊收受贿赂的证据,钱鹊抖着唇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冤枉呀……” 太后不知道戚卓容是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翻出钱鹊做的那些勾当,但她迟疑着,因为她知道钱鹊手头确实没多少钱,大多数都用来孝敬她了。过去几年战争频繁,又逢一些地区闹水灾蝗灾,险些掏空国库,而以陈敬为首的那些高官侯爵为了趁机挽回世家在民间的声望,特意捐了一部分钱出来赈灾,而她身为太后,也自当有所表率。那段光景过得很是简淡朴素,她手头吃紧,只能靠着钱鹊,从底下官员手里把本捞回来。 太后缓缓道:“钱鹊收贿,证据确凿,可要如何证明那刺客就是他安排的呢?或许他的钱花在了别的地方呢?” 戚卓容:“那钱公公便说来听听,到底花在了哪儿。无论你花在哪儿,总不可能比刺杀陛下更严重罢?你若执意不说,那便是默认了。” 钱鹊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能怎么说,难道真的要说是给了太后? 戚卓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正要开口,一旁的司徒马却忽然道:“陛下,娘娘,钱鹊勾结刺客,确有实证!”在戚卓容震惊的目光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平整光滑的木牍,“此物名为飞令,来源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星海阁’。据奴婢了解,飞令在星海阁的各大据点都有投放,雇主只需在空白的飞令上用特制的朱砂写下想杀何人,佣金几何,如何联络等信息,便会有星海阁的杀手前来接单。但是听说他们向来只接江湖事,不涉朝堂,不知为何此次竟然胆大包天,竟敢行刺陛下。” 太后接过一看,顿时变了脸色。那木牍上确实用朱砂许诺了极其高昂的佣金,但暗杀目标那一栏却写着:帝,刺而不杀,容详谈。钱鹊的字她是见过的,因为是后天自学,因此歪歪扭扭,极易辨认。 她睁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钱鹊,却发现钱鹊死死盯地自己手里的飞令,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不可能,不可能……”他浑身颤抖,声音嘶哑,“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他越是喊着不可能,就越坐实了是自己所为。 “钱鹊!你是想造反不成!”太后拍案而起,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晕倒,多亏了有柏翠在旁扶着,这才勉强站稳,“这当真是你干的?你勾结江湖势力,意欲行刺皇上?!” 她可以接受他有自己的打算,可以宽恕他的一些逾矩之举,甚至可以无视他结党营私,从中偷偷捞一些好处,这些都没关系,她深知要想用一个人,就得让这个人有利可图。可她绝对不能容忍他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谁给他的胆子,胆敢如此挑衅天威! 这是诛九族的死罪! “娘娘,娘娘……”钱鹊痛哭流涕,跪着爬向御案,想要去触碰太后的衣角,“不是您想的那样,便是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行刺陛下啊!” 眼看钱鹊就要爬到御案边,戚卓容收回了停在飞令之上的视线,轻轻抬脚,踩住了他的右手。 “铁证如山,钱公公还想狡辩什么?” 她抬睫望向小皇帝,试图从他脸上寻找答案,可他却恍若不觉,抓起桌上的镇纸就朝钱鹊砸去:“好哇,朕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你!说!朕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你要这样害朕!”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婢真的没有想要伤害陛下!奴婢只是一时昏头,才会犯下如此大错!”额头血流如注,钱鹊却根本不敢去擦,涕泪混着血一起落下,粘在地面上,看得人直犯恶心。 “奴婢只是害怕戚公公回来和奴婢争抢掌印之位,因此才出此下策,想买通刺客,装作刺杀陛下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不会伤陛下分毫。那日的刺客,根本就不是与奴婢约定的人!奴婢定的是夜里,可他却是午后动手!奴婢让他用刀,本意是可以趁机替陛下挡刀,挣点儿功劳,好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可他却用的是匕首!奴婢不知道来的究竟是何人啊陛下!奴婢所言字字属实,是奴婢鬼迷心窍,可奴婢真的绝无伤害陛下之意啊!陛下明鉴!娘娘明鉴!”他心里一急,一股脑儿地往外说,只期盼看在他诚实的份上,看在他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太后能高抬贵手。 “钱公公好高明的计策,一石二鸟,既可让自己全身而退,还落个挡刀的美名,又可将宴会推迟,烂摊子甩给咱家?”戚卓容冷笑,“你就是在盼着咱家死,好让你从此高枕无忧罢!” “来人!将这狗东西拖出去!即刻处死!”太后脸色铁青。 “娘娘,娘娘!奴婢真的是冤枉的!这其中一定另有其人!您看在唔——唔唔!” 戚卓容看着双足蹬动、却被禁卫军捂嘴拖行而出的钱鹊,极淡地皱了一下眉,而后道:“娘娘,还未细审他给郭总兵下毒之事呢。” “有什么好审的,赶紧处理了好!省得晦气!”太后喘了几口气,扶着御案坐下,一手轻搭住小皇帝的肩,垂泪道,“皇儿,是母后识人不清,竟让这样脏心烂肺的东西在你身边待了这许久!是母后对不住你!” 小皇帝叹了一口气,说:“与母后有何干系?母后待他不薄,是他自己走错了道。” 上面还在上演母子情深的戏码,戚卓容实在看不下去,打断:“启禀陛下、娘娘,太医已验完了当日庆功宴郭总兵酒杯里的毒,这桩案子还继续么?” 第39章 你值五百两金子呢。 久候多时还意外看了一场风波的老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臣已查过,那酒杯里的毒,确实是用钱公公花盆里的药材调制而成。” 太后恨声道:“先刺皇上,再杀总兵,真是死个千万次都不够!” 黄尚书垂着脑袋,偷偷觑了一眼屋中其他几位大臣,皆是一副拧眉沉思的样子,不由在心里暗暗悔恨,早知今天就该把那戚卓容拒之门外。他还是低估了对方,这厮一番搅弄,这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就这么没了。今日与她结了仇,来日还不知要如何报复。 他把头垂得更低,努力让自己变得透明。戚卓容现在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把这京城掀个地覆天翻是不肯罢休了,那几个本来要帮腔的同僚也是指望不上了,幸好他认错得快,顶多挨几场骂,罚点薪俸,估计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别人,唉,自求多福罢。在这瞬息万变的官场,能明哲保身已经很不易了。 戚卓容抬脚,踢了踢一边装死的冯都尉:“冯都尉,钱鹊的下场你已经看见了,你若再嘴硬不承认,可就别怪陛下与娘娘铁面无私了。” 冯都尉满脑子都是钱鹊方才的凄惨模样,这会儿终于清醒了,立刻认罪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小人也是受人逼迫啊!小人入京后,没有亲朋好友,又兼宫宴推迟,深感寂寞无趣,便偷偷前往教坊司,谁知道半路被吴同知撞见,要告发小人藐视皇恩,陛下遇刺还有闲心寻欢作乐,小人哪担得起这样的罪名,便求他隐瞒过去。结果……” 门外传来禁卫军的通报:“陛下,娘娘,罪人钱鹊已伏诛。” 太后挥了挥手,一脸嫌恶地让人退下了。 冯都尉咽了咽口水,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却还是压不住尾音的飘忽:“结果他却跟小人说,只要帮他做一件事,他不仅会帮小人保密,还会让小人再升一级。小人想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刚想拒绝,就听他说他要于庆功宴上毒杀郭总兵!天可怜见!小人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这贼船是不上也得上了!吴同知许诺小人,毒杀一事他已让钱鹊安排好了,虽然钱鹊当时尚在禁足,但一切都可继续推行,小人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当个冤大头,在刑部查案的时候承认自己是受梁佥事指使就行了,到时候还会把小人摘出来。所有计划都是他定的!臣只是依令行事,对其中细节一概不知啊!陛下,娘娘,臣自知罪无可赦,但看在小人未真正害人的份上,留小人一条性命罢!小人在甘州上有七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若是没了小人,他们可怎么活呀!” “未真正害人?”一直不吭声的梁青露凉凉道,“若不是戚公公察觉,今日死的就该是我了!难道就因为我身为女子,家中无人,就可以随意欺辱吗!你既已知情,大可上报陛下将功折罪,可你却选择与虎谋皮,实在是愚蠢至极,令人齿寒!” 一直作壁上观的陈敬于此时出列道:“吴知庐为一己私利,妒杀上官,陷害同僚,实是罪无可恕!臣请陛下娘娘即刻开启三司会审,共同审理此案!” 太后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好,首辅大人深明大义,就依首辅所言!事不宜迟,即刻传召吴知庐及三司!” 漫长的审理终于有了短暂的喘息之机,太后揉着额头站起来,让柏翠扶自己先回去歇息片刻;戚卓容喊了人过来给几位大臣一人上了一份茶,又让御膳房传了一碗甜羹过来,给小皇帝先垫垫肚子;陈敬饮了半杯茶,说自己意欲更衣,暂时告退,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定是去见太后了。 好几名宫人在御膳房中收拾残局,留下的大臣也不知道在小声议论着什么。人多眼杂,戚卓容不好与小皇帝说话,只能靠在角落,与司徒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哪儿来的飞令?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司徒马说,“我也是被飞令追杀过的人好不好,怎么可能造假!不过因为我被追杀的次数太多,又都没有成功,所以后来星海阁都直接不接我的单子了。” “这么看来他们水平也不怎么样。” “人家是杀手,又不是杀神,哪能百发百中?其实成功率还挺高的,只是我是个意外罢了。”司徒马本想装模作样地抹一下头发,随即意识到这里还是御书房,硬生生改成了挠痒,“你也发现了罢,其实钱鹊早就试图从星海阁雇佣杀手假意刺杀陛下,而他的所作所为早已被英明神武的陛下洞察,因此陛下才会设法收买我,将计就计。” 戚卓容瞥了一眼还在慢慢喝甜羹的小皇帝,不由微微笑了一下,笑完之后,又觉得唏嘘。 活得可真累啊,我的陛下。 “但是我早就说了,星海阁只管江湖恩怨,从不插手朝堂,因为他们的掌事有脑子,知道江湖事江湖毕,但一旦朝堂有动荡,波及的是天下无辜。所以我说钱鹊傻得很,竟然妄图给星海阁递飞令,怎么可能成功嘛。” 戚卓容:“可他不是说有人联系他?还定了什么夜里用刀。” “这事我去问过星海阁的杀手——咳,他们虽然不追杀我了,但我认得他们啊,我找上了一名追杀过我的杀手,问他们阁中可有收到过刺杀陛下的飞令,结果他说这事全阁都知道了。虽然星海阁以前也收到过要杀某某官员的飞令,通常都直接忽略,但这次对象实在是特殊,阁主生怕出什么乱子,所以还亲自回复了一下——当然没准备去啦,不过钱还是要收的,毕竟冒这么大的风险,要是不先提前收定金,也没人愿意干吧?所以那傻太监给得还挺爽快的。” 戚卓容无语半晌:“……这样的江湖组织,钱鹊是如何知道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司徒马说,“不过那杀手还与我说了一句,他曾见到过指明要暗杀‘戚卓容’的飞令,因为不知道戚卓容是谁,去联络了一下雇主,得知是刚打了胜仗的甘州军监军,这涉及朝堂了,他就没有再回复。他最后还问我朝中是不是有大事情要发生,我让他少管闲事。” 戚卓容:“我回京路上遇到过几次暗杀,但靠近京城后就没有了。难道因为找不到能杀我的人,所以才迫不得已去找的江湖杀手?” 司徒马:“说不定是。毕竟都能找到星海阁了,应该也知道不涉朝堂的规矩,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用金子破例罢——你值五百两金子呢。” 戚卓容:“那你呢?” 司徒马:“银钱通胀,不能用过去的与现在相比。” 戚卓容:“看来是没我高。” “行了!”司徒马说,“所以你猜到是谁要杀你了吗?” “这还用猜。”戚卓容说,“钱鹊在宫中给我设了套,所以不可能在半路杀我;吴知庐一心只想除掉郭守达和梁青露,对我并无兴趣;那就只有太后和陈家了。” …… “是你当时不听为父劝告,执意让戚卓容查案,说要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来,反正也没有判案的权力,结果呢!”陈敬呵斥道,“他真的查出来了!你想要的梁青露不仅没有栽进去,反而清清白白,捡了最大的便宜!可见他们二人早在甘州就有猫腻,那些矛盾只不过是演戏演给你我看的!还有那个钱鹊!你是怎么管的人,竟让他犯下如此大罪来?如今倒好,连吴家也保不住了!” 太后心情本就糟糕至极,被父亲一训,顿时泪雨急下:“戚卓容的事我认了,可吴家的事怎么能怪在我头上?是父亲你要扶持吴家,让吴知庐掌兵权,依我看等他们回了甘州,想点法子让郭梁二人急症而亡,也不是什么难事,非得挑这时候!” “那还不是因为不能再等了!此次甘州诸将要在京中停留一月,夜长梦多,怎么能让边将在京中待这许久?等回了甘州,又成了他们的地盘,真以为那么好下手?” “那钱鹊的事也不能全赖我啊!”太后擦着眼泪,恨恨道,“是父亲你找的人杀不了戚卓容,才去联系的那个劳什子星海阁,可人家压根不搭理你!反倒是让钱鹊得了启发!我还以为他将那些所得都交给了我,原来他私底下还藏了那许多钱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是父亲你对戚卓容的开价不够高,否则也早成功了!只可惜钱鹊一番筹谋,却被戚卓容白得了去!二次救驾,他怎就能有这样的运气!” 陈敬在厅中踱步:“事已至此,吴家是非断不可的了。至于戚卓容,必须尽快除掉!” “说得容易!”太后摔了帕子,“那戚卓容去了甘州三年,还学了一身武艺呢!” 陈敬捏了捏眉心,就在此时,柏翠小心翼翼地来报:“御书房遣了人来说吴佥事及三司要员已到,娘娘和首辅大人现在过去么?” 第40章 十里烟柳,莺啼东风。…… 三司的人被急匆匆叫来,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等到后一听经过,不由个个震在当场。而姗姗来迟的吴知庐刚迈进御书房,就见到了跪在地上不停求饶的冯都尉,脚步一顿,得知钱鹊已被处死之后,更是脸色大变。 他有心想挣扎几句,可是看到陈敬冷酷无情的目光之后,心顿时如坠冰窟。 这场会审一直持续到半夜,负责文书记录的官员写下来的纸足有一指节厚。案情已经十分明朗,吴知庐贪图甘州总兵之位,贿赂大太监钱鹊,二人里应外合,策划向郭守达下毒。钱鹊得了好处,又唯恐事发,就背着吴知庐雇佣杀手,假意暗杀皇帝,企图自己挡刀,好趁机养伤,让刚回宫的戚卓容接手庆功宴之事。而吴知庐自从在朝堂上听了梁青露那一番“效忠大绍,绝不嫁人”言论之后,对梁青露更是忌惮,因此趁着庆功宴推迟,得了空当,买通冯都尉,将下毒之罪嫁祸给她,为此还与当铺老板串通,污蔑梁青露曾典当玉雕换现钞。 一切铁证如山,不容置喙。 吴知庐被下了大狱,不日便要处斩,全家其余人丁悉数流放;而吴家三族也受到牵连,被罢免一切官职,驱逐出京。冯都尉为虎作伥,同样处斩。至于刑部黄尚书,办案疏漏,轻信人言,罚俸一年,自领二十大板,另罚抄大绍律法一遍。 听说吴知庐的夫人曾在当夜逃出府门,在大理寺门口击鼓鸣冤,引得不少百姓开窗偷听,据说她曾哭喊着说“此非吴家一家之罪,陈黄二家背盟败约、以邻为壑”,结果没说完就被官兵抓走了。 城外的甘州军士这才知道自己的总兵竟然死在了庆功宴上,一时之间群情激奋,个个恨不得冲进大牢生啖吴知庐血肉,多亏有梁青露在,好说歹说,才总算是稳住了局面。 与此同时,城中各大茶座酒楼,也流传起了一段“女儿红醉卧白骨关,塞上雪独赴春日宴”的说书故事,讲的是一名年轻女子替父从军,千嶂长烟,霜重鼓寒,一去三千里,归来两鬓霜,虽挣得满身军功,却故人尽逝,零落萧条。说书先生们个个口才极好,讲得一波三折,哀婉动人,座下听者无一不动容,连瓜子茶水都忘了用。待三三两两走出茶楼,又听说了这桩郭总兵遭毒杀、梁将军险被冤枉的大案,不由立刻代入,愤慨万分。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新出的说书故事和庆功宴毒杀案。吴知庐处斩的那日,挨山塞海,个个人都伸长了脖子要看他人头落地的样子,等到真的落了地,还不忘啐上一口,抹抹眼泪道:“可惜郭总兵这样的英雄了!” 京中备考的书生们也早已有所耳闻,聚在书铺里,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一边小声议论着此案,脸上都露出愤懑之色:“险些就要被吴知庐那狗贼抢了总兵之位了!” “是啊,若他真成了,甘州危矣!大绍危矣!” “从前我看不惯梁将军以女子之身出入行伍,如今看来,还不如把这个总兵之位给她呢!至少她行得正、坐得直!” “说到这个,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京中近来很红火的那个说书故事,讲的就是女将军。” “这有何奇怪,梁将军刚出名的时候,我就听过好几个版本的故事了。有什么说她生得貌如夜叉,两拳如斗的,还有说她是妖精化身,专门蛊惑敌军的,可真把人笑死了。” “我知这位兄台言下之意。只是这故事最早传开的时候,郭总兵的案子还没有结果呢。如今撞到一起,应该只是巧合罢了。” “故事虽是故事,但听了也不免叫人感伤。诸位想想,故事中的女将军戎马一生,老来却孑然一身,属实可怜。这梁将军前些年丧父,后来又为国受伤,此生无后,好不容易打了胜仗凯旋回朝,孰知还会遭同僚陷害,连亲近的父亲旧部都丧命了!唉,时也命也!这京城勾心斗角,不适合她,我看她还是在甘州自在些!梁家世代忠勇,也算是成全了美名!” “各位讲了这许久,可要用些茶水解解乏?”芥阳端着一盘茶水走出来,虽半幅面纱覆了容貌,但也可见一双眼睛温婉可亲。 书生们忙道:“打扰掌柜了。” “听见几位方才在谈论梁将军,你们都见过她么?”芥阳眨了眨眼道,“我听了那么久的传闻,一直心中仰慕,却没有机会得见呢。” “我曾在路上见过一面。”一名书生道,“长得虽非花容月貌,但自有一番英姿风骨在,确实是巾帼英雄,令我等望而生敬,自愧弗如啊。你若想见也不难,过几日甘州军就要走了,听说届时司礼监掌印会率礼队代皇上出城相送,你只要提前在城门口占好位子,就一定可以见到的。” 芥阳笑道:“原来还可以这样,那我必是得早早得去,不能被人抢了位子。” 甘州军离京那日,万人空巷。芥阳一夜未眠,宵禁一解就即刻奔向城门,即便如此,还是差点被挤出人群。最后踩住了一块石头,死死抱住一根酒肆招展的旗杆,这才没有被汹涌的人群挤走。 晨光熹微中,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城门郎缓缓开启那一道厚重城门。城门之外,黑羽铁甲,持枪鹄立,威压之气迎面扑来,她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摸了摸心口。 井然整肃的军队之首,是一匹通体漆黑的烈马,唯有四蹄飒白如雪。它看着城内那么多人,忍不住喷了喷响鼻。马上的女子银盔缚黑衣,翎冠束云发,她伸手抚了抚马的脑袋,那马便安静了下去。 芥阳怔怔地望着。 她是家生的奴婢子,随着主人一道进了宫,从家宅迈入宫闱,但所见过的天空始终只有那么一方,她在遇到戚卓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摆脱奴籍、自在生活的一刻,而在见到梁青露之前,她也没有想过世上原来有女子是可以以这种模样出现的。 京卫司的人早已将躁动的百姓拦在了路边,道路这头,是严阵以待的甘州军,道路那头,则缓缓行来一队人马。 戚卓容今日没有坐轿,也没有乘舆,直接骑马缓行而来,身后是长长的锦衣仪仗卫队。她内着三襕贴里,外罩深青色飞鱼服,日头逐渐高升,照得她两颊生光,眉目昳丽。有年轻女子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反应过来,不由羞愧地红了脸颊,轻轻掩面哎呀了一声。 “梁大人。”她一夹马腹,行至梁青露面前,抬手行了个礼,笑道,“哦,该唤一声梁总兵了。” 梁青露也微微笑起来,朝她还了一礼:“戚掌印。” “客气,客气。”众目睽睽之下,她们不好多聊,只能客套地说一些祝词,末了,戚卓容道,“陛下命咱家送梁总兵一程。” “多谢陛下,那就有劳戚掌印了。” 梁青露调转马头,戚卓容身下马加快几步,踢踢踏踏跟上了她,二人并排往前行去,只听一阵甲胄摩擦声,军队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瞧见左后侧那个抱着旗杆的女子了么?”戚卓容平视前方,唇角含笑,微微动了一动,“近来京城传得热闹的说书故事,就是她的手笔。买通那些说书先生,花了不少银子呢。” 梁青露不由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名在人群中突兀高出一大截的女子,忍不住笑了笑。百姓顿时沸腾起来,欢呼之声不绝于耳。梁青露一惊,做了个制止的动作,不料百姓们欢呼得更起劲了。她无奈,回正了身子,低声道:“替我多谢她。” 朝廷最后还是提了她作总兵,虽有越级之嫌,但奈何她顶上实在是没有了人,不是死在了沙场,就是死在了京城,加之她近来在民间呼声很高,若是逆民心而行,只怕要大惹非议。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戚卓容的功劳。 梁青露与戚卓容遥遥行在队首,身后是行军有肃的甘州军士,再往后是赏心悦目的仪仗行队。出了城门,一时半会总算没人再盯,戚卓容轻叹一口气道:“也不知道下一次见到师父,得是什么时候。” 梁青露:“边关守将,无事不可回朝。我们不见面,才说明这天下太平。” “可我一个人,也会想师父的呢。”戚卓容有些郁郁。 “你已经长大了,身边也不只有我一个人了。”梁青露莞尔,“你比我想得厉害多了。早就不是师父保护你,而是你保护师父了。” 戚卓容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绕了绕手里缰绳道:“可毕竟也只有师父知道我的底细,那些人再信任,我也是不敢说的。” “你既然要做大事,便迟早会有暴露的一天。”梁青露说,“我相信你可以为自己找到后路,也相信你能找到一个真正值得交付后背的人。不过,无论如何,天塌下来还有我呢。”她几乎是用气声和口型在说,“别人都是清君侧,只有我来清掌印侧。” 戚卓容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虎符都在陛下手里,你手里帅印才能调多少兵。” 梁青露:“说的也是。那你尽量控制一下事态,让我用最少的兵力就解决问题。” 戚卓容唇角微勾,不说话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梁青露又问:“那日早朝,陛下擢我为甘州总兵,我自愿将虎符上交后,太后可有去找他索要?” “有提过。但陛下染了风寒,稀里糊涂说不清楚话,太后问不出放在哪儿,只好嘱咐太医几句,不得不离开。” “染了风寒?”梁青露诧异,“怪不得是派你来送我。” “嗯,染了风寒。”戚卓容笑道,“为了躲太后,生生吹了一夜的风。” 梁青露默然片刻,道:“你倒是择了个明主。” “再看吧。”戚卓容放远了目光,“他年纪轻轻,心思却深,现在需要我帮他打压世家,等我的作用没了,才知他是不是明主。” 队伍行至京畿地界,戚卓容勒了缰绳,朗声道:“咱家便送到这儿,往后的路,得需梁总兵自己走了。” “谢掌印相送。” 戚卓容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弯腰从地上掬了一抔土,给她仔细地包进了锦帕里。 “陛下口谕,梁大人,此去三千里,你携这一份皇都土,须时刻谨记不忘国祚,不忘皇恩,不忘万民。” “臣接旨。”梁青露也下了马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将它捧在了手心。 两人手指一触即离。 梁青露翻身上马,冲戚卓容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掌印留步。” 戚卓容道:“好。” 风中还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水雾,十里烟柳,莺啼东风。 她目送着梁青露远去,直到那长长的黑甲军队消失在了旷野之中,她才隐隐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她闭了闭眼,上马,扬鞭一甩马臀,率人回城。 而梁青露,直到夜里停军暂歇之时,才终于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方锦帕。 帕子里,是一枚裹满了泥土的麒麟玉雕。 第41章 命你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 小皇帝捧着药碗坐在床上喝药,半碗下去,他实在不想喝了,把碗往床头一搁。 “陛下又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戚卓容刚点完熏香,踱到床边拿过他的碗,“太医都说了,要好好喝药,才能痊愈。” 小皇帝皱着脸:“太难喝了。” “谁让陛下要吹那一夜的风。”戚卓容笑着,递来一盘蜜柚皮,“陛下含一片这个,降降嘴里的苦味再喝。” 小皇帝低头,从盘边叼了一片卷进口中,咂咂嘴,眉头才终于松下去了些。尽管如此,他还是试图道:“能不能不喝了?反正不是什么大病,养养总能养好的,好得太快,母后还是要来找朕。” “不喝也要来找你。”戚卓容说,“昨日还能说是高烧神志不清,明儿总不能再接着烧罢?那虎符,太后不攥在手里不安心。” 小皇帝叹了口气,在戚卓容的注视下把那蜜柚皮嚼嚼咽下去了,仰头饮尽了药。 他被苦得直扁嘴,戚卓容随手往他嘴里又塞了一片蜜柚皮,然后把空碗放到桌上,立在床边问他:“陛下是怎么打算的呢?那虎符还要给太后吗?” 宫人怕小皇帝着凉,特意没有开窗,因此寝殿内有些发闷,惹得他颊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垂着乌黑的瞳仁,慢慢抿着皮上的糖霜,轻轻摇了摇头。 “陛下若不肯交出虎符,太后必然生疑。” “走到这一步,她不疑也要疑了。”小皇帝睫毛微微一颤,“你一回来,又是杀钱鹊,又是杀吴知庐,让她乃至陈家的一番苦心扶植都落了空,单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从前她只当朕是喜爱你,才让你得势,如今她可不会这么以为了。你与梁青露有私交,已是十分明显的事,梁青露又偏偏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归还虎符,让她失了先机。稍微一想,便不难猜到你所作所为,都是有朕授意。” “陛下既已生了断腕之意,想必已经有了谋划。”戚卓容肃道,“正好奴婢也有一事,想请陛下仔细思量。” “你说。” “如今后宫之中,已有不少陛下耳目;吴家倒台,京中大小武将也倒了一片,空出的位置想必也不劳奴婢操心;世家唯今可钳制陛下的,只剩了六部,其中又以吏部和刑部为主,前者掌官员升迁,后者掌天下刑名,如今虽也有不少寒门出身的官员,但也只是少数,一旦遇到大事,作用便十分有限。尤其是刑部,陛下此次也看到了,那黄尚书审案时一通乱审,出了错轻描淡写几句便把自己摘了出去,对他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 “你的意思是?” “陛下难道就甘愿把审案权拱手于人吗?越是往后,遇到的大案越是只多不少,动辄便是要大员脑袋的事,陛下不会要眼睁睁由着他们沆瀣乱来罢?以寒门官员的资历,也尚未熬到能独领一部的时候,届时杀了一个老子,又来了一个儿子,安分也就罢了,只怕是遇到不安分的,以各种理由拖延干扰办案,偷换罪名,陛下又能奈他何?”戚卓容深吸一口气,“且刑部办案,也得是有案子才查,若有心隐瞒,无人上告,那岂不是就当做无事发生?陛下何不化被动为主动,绕开三司,独立行动?” 小皇帝摸着下巴,望了她半晌,歪头笑了起来:“朕听明白了,你在跟朕讨权力,而且这个权力还不小哇,要从三司碗里分一杯羹。” 戚卓容低着头:“奴婢只是在提醒陛下,并无邀权之意。陛下若非要这么想,奴婢也没有办法。毕竟陛下身边人才众多,朝中还有不少忠心耿耿的大人等着为陛下效力。奴婢市井出身,自然是比不上他们。” 小皇帝眼一眯:“说反话给朕听,你在逼朕?” “奴婢绝无此意。” 外面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走,去看看谁来了。”小皇帝忽然一掀被子下了床,戚卓容跟着他走出内殿,就看到一个人影从书架中闪了出来。 是司徒马。 皇宫对他来说早已是轻车熟路,尤其此时已过亥时,大多数人早已睡下。戚卓容看了看他腰封上的口袋,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小皇帝,不由蹙了蹙眉。 这两个人背着她干了什么? 司徒马龇牙咧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锦盒,推到小皇帝面前:“喏,拿到了。” 小皇帝勾起一侧嘴角,伸手拨开那盒上锁扣,一枚通体莹润的白玉玺顿时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戚卓容呼吸一停。 她看着小皇帝握住螭纽,将它按在了鲜红的印泥之上,又慢条斯理地,仿佛是故意要做给她看的一样,从书架背后取出一卷早已备好的圣旨,缓缓摊平在了书案上。 戚卓容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怎么,刚才跟朕邀权,不是邀得很有气势吗?”小皇帝斜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几分揶揄之色来,“如果你不想要,朕这就把它烧了。” 戚卓容定了定神,道:“陛下让司徒马去偷玉玺,就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小皇帝道,“玉玺平时都在尚宝司封着,想用还得经母后点头,不偷还能怎么办?” “陛下……”戚卓容神色复杂道,“原来早有准备。” 小皇帝笑了笑,拎起大印,重重盖在了圣旨之上。“制诰之宝”,鲜红的字,明黄的缎,烛光下玉辉流转,灼得戚卓容双眼生疼,灼得她胸腔里燃起泼天烈火。 小皇帝将圣旨交到她面前:“反正你都看见了,朕也就不念了。” 戚卓容跪在他面前,双手举过头顶,微哽道:“戚卓容……领旨谢恩。” 那一卷圣旨落入她的掌心,好像重逾千钧,又好像轻如鸿羽,在她身后生出双翼,扶摇而上,直入青云九万里。 “大绍宏乐三年,高宗夺位,设立‘东缉事厂’,命亲信宦官为首领,行监督缉拿刑讯之责,不属朝廷,惟听高宗一人令也。宏乐二十八年,高宗崩,惠宗继位,扶贵妃为后,撤东厂,重用外戚,东安门外厂署废弃至今。” 小皇帝表情逐渐沉凝,语气平稳无波得像在背诵史书:“惠宗便是朕的祖父。而朕的父皇,崩于藩王叛乱,穷其短暂一生,也未能挣脱外戚之困。戚卓容,自今日起,朕重立东缉事厂,命你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属官掌刑千户、理刑百户各一员*,由拾壹、拾肆担任,其余死士,也一并并入厂署下。另拨予你内宦、锦衣卫若干,便(biàn)宜你宫内外行事。” “奴婢,谢陛下厚爱。”她紧紧攥着那卷圣旨,以额叩地,心神激荡。 “既是一厂之主,又何必再以奴自称。”小皇帝道,“从今往后,你只需听朕令,无需在意其他。天塌下来,有朕顶着。” “臣……忝窃圣恩,不敢辱命。”她抬起头,眼瞳亮得惊人。 “哎,我说,你们君臣情深,适可而止啊。”一直充当工具人的司徒马轻咳一声,“陛下,我寻思着我功劳也不小,我能不能也捞个官当当啊?” 戚卓容:“……”气氛全被破坏,她从地上站起来,扫了他一眼,“国库还不能满足你?” 说到这个司徒马就来气:“少诓我了!我都发现了,除非是那种动一点刀就会破坏美感的绝世孤品,其他的东西全都刻了国库的印!我只能留着自己用!我留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干嘛啊,又不能倒卖!我总不能把镶嵌的珍珠抠下来,涂层的金粉刮下来单独卖罢!” 戚卓容闷笑一声。总算被他发现了。 小皇帝道:“你不是嫌规矩太多,不屑于当官的么?” “你又不给我官当,又不给我可以折现的宝贝,陛下您贵为一国之君,可不能这么欺负老百姓啊。”司徒马眼珠一转,“我瞧着戚公公那个东厂就挺好的,不受朝廷管辖,那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规矩,还可以照拿一份俸禄?” “规不规矩,朕可不知道。”小皇帝悠悠道,“朕将东厂事务全权交由戚卿打理,只要他把朕交代的事情办好,厂中规矩如何定,自然是他说了算。他想招人,想减人,都是看他的意思,朕懒得过问。” “那我和平常人能一样么,我这样的,自然是要陛下亲自开口的。”司徒马嘿嘿一笑,觍着脸说,“那东厂听着可比这儿有意思多了,这老是在皇宫里待着,我哪哪都不舒服。戚公公,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在外奔波、惩奸除恶的,尽管和我说啊!” 皇帝还没吭声,他倒是自己已经贴上来了。 戚卓容:“我要东厂中人对陛下、对我绝对服从,你做得到?” “常言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戚公公你这么个要求,恐怕有点过于自负啊——不过呢,凡事都有例外嘛。”他猛地一个拐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观戚公公虽年少轻狂,却胸有丘壑,是我司徒马行走江湖多年以来,少有的可亲近之人哪!” 小皇帝慢吞吞道:“只要戚卿没有意见,朕便没有意见。对了,东厂的所有拨款,都从朕的私库里出。” 司徒马眨巴眨巴眼。被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用这种眼神看着,真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戚卓容扭过头,不情不愿道:“臣没有意见。” “多谢督主赏识。”司徒马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也不再久留,悄无声息地溜了。 “那臣也告退了,陛下早些休息。”戚卓容将那圣旨仔细收好,在小皇帝的目光中恭敬退出了大殿。 小皇帝伸手,将那玉玺重新收了起来。然后打了个呵欠,往床上走去。 明天是个休沐日,但愿他能睡得久些,不要早早被母后吵醒。 第42章 乌金珠坠摇曳不休。 次日一早,戚卓容在去往她的新官署之前,先去了一趟赵朴府上。 都察院没什么油水,世家不爱往里凑,加上寒门崛起,赵朴在都察院官升得很快,她走的时候还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如今已经是右佥都御史了。 但他依旧还是住在那间小破院子里,戚卓容上门的时候,还是他亲自来开的门,看到是她,不由一愣,继而语气疏离道:“戚公公有何事?” 三年不见,赵朴脾气还是这样,戚卓容笑笑,也不介意,只道:“赵大人不请咱家进去坐坐吗?” 赵朴想了一想,说:“那公公请进罢。” 戚卓容进了堂屋,赵朴给她倒了杯茶,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不是什么好茶,公公凑活喝罢。” 戚卓容:“赵御史似乎并不欢迎咱家。” “无事不登三宝殿,戚公公如今炙手可热,此次主动上门,倒令赵某惶恐得很。”嘴上说着惶恐,却也看不出哪里惶恐。 “咱家知道赵大人最是刚正不阿,看不惯我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戚卓容抿了一口茶,“咱家今日前来,不为别的,只是向赵大人讨还一个人情。” “人情?”赵朴微微拧眉。 “几年前赵大人离京,若非咱家从中斡旋,也不会如此顺利归朝,还坐到如今位置。”戚卓容笑道,“诚然,当时是咱家主动相助,也并非想求得什么回报。只是如今遇到了一些麻烦事,还得靠赵大人通融,因此才厚着脸皮,来向赵大人讨还这个人情。” 赵朴不置可否。他当初是心冷自请离京,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戚卓容,他被他说动,才会配合演了一出戏,扳倒刘钧,官复原职。倘若没有戚卓容,他下半辈子过得虽然不会太潦倒,但一定不如现在,至少衣食无忧,还可践行抱负。更何况,后来他才从皇帝那儿知道,这事是戚卓容先斩后奏谋划的,皇帝事先并不知情。如此一来,他确实算是欠戚卓容一个人情。 不过戚卓容眼下的凌厉作风比前几年有过之而无不及,隐约可见纵容猖狂之势,他饱读史书,前车之鉴累累在目,因而并不喜他这般,又碍于他毕竟是为陛下办事,也只能冷眼旁观,不作评论。 “赵某不过区区一介御史,写些文章倒还过得去,可为人处世并不圆滑,什么事是戚公公办不得,还得要我通融?” “这事咱家还确实办不得,因为是都察院的事。”戚卓容道,“赵大人可知道,陛下要重启东缉事厂?” 正在喝茶的赵朴猛地抬起头来。 戚卓容又补充道:“陛下命咱家为督主,即日便上任。赵大人若有兴致去东安门外瞧一瞧,恐怕还能看见那废弃的官署正在打扫中呢。” “万万不可!”赵朴震惊起身,想说什么,却又碍于戚卓容就在面前,不便直言。 “赵大人请坐罢。”戚卓容帮他续上茶水,“赵大人的担忧,咱家其实知道。但赵大人应当明白,此事陛下未与任何人商讨,强行下诏,便是存了力排众议的心思。三年多来,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赵大人心里也应当清楚,咱家回京也不过一月,没那个本事哄得陛下晕头转向。” 赵朴看了她半晌,她风轻云淡,一派坦荡,想来已是有圣旨在手。赵朴沉着脸坐下,道:“戚公公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咱家就问一句,赵大人可想让太后早日还政于陛下?” 赵朴不语。 陛下掌权,他当然乐见其成。他也猜到或许是近日大案频出,陛下恐怕已到了无法藏拙的时候,只能主动出击。但以这种方式,他还是觉得不妥。戚卓容……此人有勇有谋,但显然不是个能轻易拿捏的角色。 “咱家此次前来,也不要求别的,只需要赵大人帮忙做一件事。东厂的事情很快便会公开,届时朝中一定议论纷纷,而反对最强烈的,一定有都察院罢。” “戚公公要封都察院的口?” “赵大人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戚卓容道,“不让都察院说话,那也太不切实际,何况赵大人也没这个本事管所有人的嘴。咱家只是希望,到时候弹劾的、反对的折子能尽量少一些,毕竟就算你们不说话,世家也有的是人说话。赵大人帮咱家这个忙,也是帮陛下解围。” 赵朴低眉沉思。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戚卓容都没有对寒门官员下过手,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世家,甚至在世家还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于陛下而言,是一把非常趁手的好刀,可倘若一朝不慎,这刀也会伤了自己,陛下给了他这样大的权力,往后只怕要出大乱子。 可帝心已决,至少此次肯定无法撼动。而且要铲除世家,不得不说,重启东厂是最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赵朴斟酌良久,终于道:“我既是欠戚公公一个人情,那此次便不会袖手旁观。过会儿我就去相熟的同僚府上走动走动,让彼此尽量不要掺和进来,就算不支持,至少也不要在此时反对。陛下与戚公公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戚卓容起身朝他一揖:“多谢赵大人。” “戚公公客气了。”赵朴叹息一声,“东厂一事,只要陛下心意已决,那做臣子的再如何劝说也无用。同样的,戚公公只要有心镇压,那朝中的不满之声总会逐渐消失。戚公公今日却能亲自上门来与我商谈,也是给我面子。只是此次事了,你我人情两清。言官与内宦走得太近,终究不是好事。” “赵大人能体谅陛下和咱家的难处,那咱家当然也体谅赵大人的难处。”戚卓容笑道,“身为御史,自然要秉公直谏。这样的清流之事,由诸位大人来做再合适不过,至于那些不便放在明面上的,也自有咱家这样的小人来做。咱们各司其职,都是为陛下办事罢了。” 赵朴眉头一紧,看了戚卓容片刻,摇了摇头,似是遗憾道:“戚公公……可惜了。” 戚卓容仍是笑:“可惜什么?” 可惜是个太监,哪怕成了权宦,也只是个太监。以他的心性和本事,如果是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定可有更大一番作为。 赵朴没有回答,起身道:“我送戚公公出门。” - 小皇帝早上果然没能如愿赖床。 宫人来敲门,急急忙忙地禀报:“陛下,太后娘娘朝英极宫过来了!至多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 小皇帝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过了一息,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好气道:“朕知道了!” 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他快速梳洗完。小皇帝刚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温茶润肺,太后就已经迈进了寝殿。 “这是刚起来?”太后打量了他一番,抬眉。 小皇帝朝她行了晨礼:“今日休沐,儿臣贪睡起晚了些,让母后笑话了。母后亲自来找儿臣,是有什么要事吗?” “无甚要事,就是来看看陛下身体如何。前两天陛下还发着热卧床不起,今日一看已经气色大好,母后看了,一颗心也就落回肚子里了。”太后含笑坐下,立刻有宫人上前奉茶。 “是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小皇帝恭敬道,“母后可用过早膳了?不如一起在英极宫用了?” “已用过了,母后坐坐就走。”雍容端庄的女子揭开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叶,“对了,上次梁青露交还的虎符,陛下放在哪儿了?取来给母后罢,母后替你保管着。你这英极宫里还能混进刺客,母后瞧着总不放心。” 小皇帝抿唇一笑:“私通刺客的钱鹊已死,儿臣这里又换了守卫,母后未免也太小瞧英极宫了。” 太后动作微滞,抬眼看了看小皇帝,放下茶盏,缓缓笑道:“元儿,你年纪尚小,又正活泼好动,那虎符放在你这里,母后生怕你哪天失手把它给砸了。交给母后罢,反正眼下也无战事,你留着也无用。” 小皇帝却道:“母后,儿臣年纪虽小,但也不至于冒失到把虎符失手砸落。母后也说了,眼下无战事,母后留着又有何用呢?” 唇角笑意顿失,太后盯着他,描画精致的眼睛微微眯起,显出一点冰冷的神色来:“元儿此话何意?是不愿意将虎符交给母后?” 英极宫内剑拔弩张,所有宫人都死死地低下头,根本不敢看两位正主一眼。 “若儿臣交出虎符,母后就会立刻离开英极宫吗?”小皇帝笑容未变,可太后却从那眼瞳里瞧出了几分讥诮的意思,“母后一大早急急忙忙地闯进英极宫,当真只是为了虎符吗?” 太后扶着桌角的手慢慢收紧。 她看着她的儿子,她辛辛苦苦养育了十二年的儿子,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坐在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中,竟已需要微微仰视他了。他长得很好,尤其是那双眼睛,如雾一样的桃花眼,小的时候,他撒撒娇,故作哭泣,便可哄得人心生怜爱,允了他所有无理要求。现在他长大了,眼尾变得略尖了些,隐约可见那秀致柔软的表皮下,不经意泄露的薄锋尖芒。可以料见,等他再长开一些,他那双眼睛里将承载更多,藏在桃花春瓣下的,不会是什么十丈软红、温情蜜意,只会是千里高台、凌云锐气。 他是先帝最标致的孩子,可长得没有半分像她。恍惚之间,她仿佛又看到故人在笑,笑话她忙忙碌碌十余年,最后竟是给自己盖了座坟墓。 繁复华丽的裙角在地上摩挲出沙沙的声响,乌金珠坠摇曳不休,她颤抖着站起身,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惊讶,而是因为那汹涌而来的失望与愤怒。 “裴祯元!”太后一字一顿,怒极反笑,“哀家还未问你东厂一事,你反倒质问起哀家来了!” 寝殿之中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宫人。 小皇帝负手而立,道:“母后这不是已经问出来了吗?” 第43章 你重启东厂,就是想除了…… “好,好,好得很。”太后不住地点头,扶住了桌面,“翅膀硬了,不满足了,觉得自己有能耐了是不是?你急什么?你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哀家含辛茹苦养你到如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竟然联合着外人,一起对付母家!” 小皇帝冷了脸色:“旁的也就罢了,朕称您一声母后,是因养恩在身,朕感念至今。可母后有了养恩还不够,连生恩也要抢了去吗!” 太后当即愣住。 殿内的宫人们都惊呆了,瑟瑟发抖,把身子压得更低,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母后何必装作不知。”小皇帝皱眉,“非要朕把杜嫔的名字说出来吗?” “谁告诉你的?!” “朕非母后亲生,又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年份久远,又无人敢提罢了。”顿了顿又道,“母后当真要在这里与朕讨论这些?这么多双耳朵,可全都听着呢。” “全都退下!”柏翠一声厉叱。 宫人们逃命一般地退了下去。 太后靠在柏翠身上,惨然笑道:“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身世,才这般怨恨哀家……你看,这么多年,哀家竟养了个白眼狼出来!” 柏翠深吸一口气,道:“陛下,无论如何,太后娘娘都是您的母后。请陛下扪心自问,太后娘娘可曾因不是亲生,而对陛下有任何亏待之处?” “并无。吃穿用度,皆不曾短过半分。且因着母后的身份,才让朕也能坐到这龙椅之上。母后的恩情,朕万不敢忘。”小皇帝直视着她们,岿然不动,“只是母后,你,连同陈家,可有半点将朕当天子看待吗!从朕当储君起,就是你们的傀儡,你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玩物丧志、贪图享乐的听话闲人罢了!若你们真有心肃清朝纲、矫国革俗,朕绝无半分怨言,可你们做了什么?朝堂之上任人唯亲,贪污舞弊层出不穷,官商勾结民不聊生!难道还要朕一一细数吗!甚至为了二十万的兵权,先杀郭守达,再害梁青露,是想边境无人,亡我大绍不成!” 太后瞪圆了一双美目,像是第一天认识她这个儿子一般。 “裴祯元……”她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他,“都是你设计的,你设计的对不对?刘钧死了,钱鹊死了,吴知庐也死了……还有戚卓容如此嚣张,都是有你在背后授意!” 小皇帝不答话,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你重启东厂,就是想除了我们陈家!是也不是!”太后扑到他身前,掐住他的双肩,“裴祯元,哀家不信你生来就有这种为国为民的慈悲心肠,你这样恨着哀家,恨着陈家,到底是为什么?只因哀家不是你的生母?你那生母从未照顾过你一日,你凭什么就对她情深意切?” 小皇帝道:“母后,你失仪了。” 太后松开他,后退几步,而后扶了扶鬓边珠钗,放声笑道:“我的儿,你该不会以为,在宫里头安了几个心腹,在朝廷上找了几个同盟,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罢?” 小皇帝:“母后此话何意?” “你以为,单凭一个尚未起势的东厂,就能震得住陈家?”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看你是被身边的人哄骗得昏了头!他们只要权,哪会管你的死活!” 一支冰冷的匕首悄然横在了她的颈侧,耳边出现了一个毒蛇吐信似的声音,吃吃笑道:“太后娘娘,眼下还是先考虑一下您自己的死活罢。” 太后瞳孔骤缩。 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珠,余光中看到了不知何时被打晕的柏翠。 小皇帝掸了掸袖子:“朕早跟母后说过,不要太小瞧英极宫了。” 太后沉默半晌,忽然咬了咬牙,高声喝道:“魏统领何在?” “末将在!”英极宫的宫门忽而被人打开,冷面的禁卫军统领跨入门槛,手臂一抬,便有无数弓箭对准了太后身后的司徒马。 那些弓箭闪着淬了毒的冷光,密密麻麻填满了所有门窗的缝隙,除非司徒马能凭空消失,否则绝无可能逃生。 “好刺激。”司徒马赞叹道,“可是这些箭一旦射出,太后娘娘恐怕也得变成刺猬,给我陪葬了。” 太后注视着小皇帝,勾起嘴角:“陛下,换了一批禁卫军,没想到还是哀家的人罢?” “确实没有想到。”小皇帝点头,“以后注意。” 太后沉了脸:“还有以后?你不会以为挟持哀家有用罢?哀家要是死在这里,你也一样逃不了的。别忘了,陈家只不过是死了哀家一个,而裴家,还有你的兄弟尚在呢。” 于陈家而言,发动政变再扶一个傀儡皇帝上位,虽然现在因为少了吴家的兵权而变得有些棘手,但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说出来,母后,你自己不觉得可悲吗?”小皇帝叹息道,“你为陈家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无人在意你,连个威胁的作用都没有,有何意义呢?” 太后一怔,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不顾司徒马的匕首,断然道:“魏统领,不必在意哀家,放箭!” 她等着箭矢刺中小皇帝的手脚,让他再也无法轻易踏出英极宫;等着箭矢扎穿司徒马的身躯,哪怕下一瞬她就会被封喉。他对她不仁,她又何须对他有义,为了家族,这些都是值得的。 可她闭上眼睛,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破空之声。 她诧异地睁开眼,却看见那些弓箭依旧稳稳当当地握在禁卫军手中。她将目光投向门口高大冷漠的男人,愕然道:“魏统领?” 魏统领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护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小皇帝颔首:“无妨。” 他望向呆住了的太后,微微笑道:“母后,没想到你的人,其实也是朕的人罢?” “怎、怎么会……”她踉跄了一下,脖子在匕刃上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来,“魏昌,你可是安平侯的儿子!” “安平侯的儿子又如何?”小皇帝慢悠悠踱来,“母后,你只记得安平侯的堂弟与陈家二房嫡女结了亲,两家沾亲带故,合该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又曾知道魏统领心中自己是怎么想的?” 太后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小皇帝伸出手,将那匕首轻轻推了推,司徒马便撤了匕首,退到了一边。没了人在身后抵着,太后一下子失了力气,失魂落魄地跌坐在了地上。 小皇帝弯下腰,在她耳边道:“魏统领是安平侯府不受宠的庶子,连当年进禁卫军,都是靠自己考进来的,母后怎么会觉得这样的人会忠于安平侯府呢?正如许多寒门士子都会向世家投名帖、当门客一样,也并不是所有世家出身的人,心里都一定向着自家的。魏统领可比他的父兄有眼光多了,知道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太后喉头微动。 小皇帝直起身道:“太后身子不适,需要静养。来人,送太后回宫好好养病,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 太后被两名宫女扶了起来,被迫送进了轿辇中。至于晕倒过去的柏翠,又被司徒马用冷冰冰的匕首拍醒,让她跟着轿辇,由禁卫军一路“护送”回去了。 英极宫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小皇帝躺倒在椅子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外头的宫人们个个如缩头鹌鹑一般,大气不敢出,生怕哪里惹恼了这位深藏不露的小皇帝——伴君如伴虎,诚不欺我! 还有那小司马大人,难怪升官速度一骑绝尘,原来还是个高手!一时间,众人纷纷畏惧地开始回忆自己是否跟他有什么过节。 而殿中,在沉默许久后,才终于听到小皇帝说了第一句话。 “朕饿了。”他脸上神色难辨,看不出喜怒。 司徒马随口喊了个小宫女,那小宫女抖如筛糠地应了,然后战战兢兢地去传御膳房。 小皇帝给自己灌了杯茶,百无聊赖地仰头咕噜咕噜了几下,然后咽了下去。 “怎么样,朕说留在这儿,比跟着戚卓容出去好玩多了,是不是?”他微微笑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 司徒马摸了摸鼻子:“陛下,您也没提前知会我还有魏统领那一出啊,我还以为真是太后的人呢,吓死我了,差点以为就要命归西天。” “也没看出你吓死。”小皇帝轻哼一声。 第44章 让他们看清,谁才是大势…… 戚卓容忙了一天,回宫已是深夜。她走到寝殿门外,问门口当值的小太监:“陛下何时歇的?” 小太监忙道:“刚歇不久,但陛下吩咐了,若是戚公公来找,无论多晚都可以。”说着便给她开门。 戚卓容进了内殿,抬手点了盏灯,步到御榻帐前,轻声道:“陛下,臣回来了。” 小皇帝拥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她,从鼻子里唔了一声:“感觉如何?” “感觉甚好。”戚卓容笑道,“就是今日厂署门口来来回回路过了不少大臣,他们看起来似乎并不大好。” 小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们总会明白的。” “太后的事情,臣已经听说了。陛下与世家撕破了脸,明日早朝,恐怕有一番腥风血雨。” 小皇帝道:“该来的总要来,早点结束也好。这身上有伤,总不能放着不治,任由其溃烂罢?” “臣相信陛下可以解决。”戚卓容笑了笑,又行了一礼,“若无他事,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戚卓容。”他忽而叫道。 她回过头。 他狡黠一笑:“知道你没空逛御花园,为了不辜负这大好春光,朕专门亲自采了花枝,送去你屋了。” 戚卓容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道:“多谢陛下美意。” 她踩着月色回到角房,看向外廊窗台上那一大捧花枝,不由觉得一天的劳累都一扫而空。她推开门,将花枝仔细分好,插到合适的瓶中。 屋内飘起一阵淡淡的幽香。 戚卓容躺在床上暗想,这小皇帝真是个妙人,刚和太后刀剑相向完,竟然还有心情逛御花园,逛着逛着还能想起给自己捎一捧花。 怎么说,确实是个很让人满意的君主。 笃笃笃,门口传来轻敲。戚卓容掀起眼皮:“谁?” “我。”司徒马应道。 戚卓容下床开门,司徒马做贼似的窜了进来,一把关上了门。 戚卓容:“你干嘛?” 司徒马愁眉苦脸,大倒苦水:“怎么之前没人告诉我,我还要干那么多事啊!为什么连上朝都要我去上啊!” 戚卓容老神在在地坐回椅子上,扬唇一笑:“东厂重启,百废待兴,我哪有那个闲工夫在朝上干站几个时辰,当然是要去做更有用的事。如此一来,上朝当然只能由你去咯。” “这不公平!我本来进东厂就是为了找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做,结果搞了半天是让我来站桩!”司徒马不爽,“我拒绝!” “不是说好服从督主命令的吗?” “你这是无理命令!”顿了顿,司徒马退让一步,“算了,明天肯定吵得很凶,你不适合露面,但是就这一次,绝不能有下回。” 戚卓容展眉:“好。” 次日一早,司徒马随着小皇帝去上朝。这是他第一回 上朝,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一路朝奉天殿走去,司徒马伸头朝宫殿门缝里望了一眼,咋舌道:“好多人。” 小皇帝安慰他:“没事,你只需要喊个上朝退朝,旁的什么也不用干。” 司徒马忧虑道:“万一那些大臣很生气,当朝动手怎么办?万一又跟昨天一样,一挥手杀出来一队弓箭手,我是拦,还是不拦呢?” 小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 他轻咳一声,绷了绷脸色,一脸肃容地上了朝。 奉天殿中顿时一片寂静。 威严的金銮龙椅之后,原本还该有一张黑漆描金的凤座掩映在垂坠的珠帘之下,可此时,却空空荡荡。 本该出现在这里的太后,也不见人影。 朝中官员们都已对重启东厂一事略有耳闻,原本还琢磨不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今天一瞧,不由骇然。陛下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的——夺权了? 小皇帝在龙椅上坐稳,与诸位大臣大眼瞪小眼。良久,才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随即众臣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瞥了司徒马一眼。 司徒马:“……” 哦,原来刚才他应该喊上朝吗?怎么也没人教教他啊!他还以为大家先得寒暄客气一下,早朝才正式开始呢! 司徒马避开小皇帝的视线,缩了缩脖子。 小皇帝收回目光,淡淡道:“众卿平身。母后近来身体不适,太医说不宜出门走动,往后早朝,便只有朕一人。众卿可有本要奏?” 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有几分柔善可欺,压不住这金灿灿的帝座。可一开口,整个人便如同从雪山里走出来似的,脊骨笔直,眼神连同声音都带着冰凉威压。 一时间,好些大臣都愣住了。他们并未与小皇帝有过太多接触,便是早朝,也鲜少听他开口,就算开了口,也只是说些囫囵话,一派母慈子孝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样一面? 静默之间,暗流涌动。唯有陈敬率先站了出来,面上是藏不住的愠色:“启禀陛下,陛下称太后身体不适,究竟是不适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昨日家眷递牌子入宫都被驳回?” 小皇帝见是陈敬发话,忙敛了身上气势,笑道:“母后眼下确实病得重些,也没力气见客。陈大人若是关心母后,可以下朝后找太医细问。早朝之上,还是以公事为重。” “既然陛下要说公事,那老臣便来问问公事!”陈敬冷笑道,“东安门外东缉事厂自惠宗时期便已废置,昨日却突然开始重新修葺,敢问陛下,这是为何?” “原来是要问这个。”小皇帝很是无辜地眨了眨眼,“那地方荒废多年,又传说亡魂盘踞,无人肯要,朕觉得实在浪费,便赏给了戚卓容当宅子。” 陈敬眉头狠狠一跳:“赏给戚卓容当宅子?” “怎么,有何不妥?”小皇帝纳闷道,“那块地皮朕问过了,只需三百两不到,就这还没人肯买,戚卓容有救驾之功,朕赏他个三百两的地皮都不行吗?” “陛下!那可是东厂!”陈敬死死盯着他,“高宗因宠信宦臣设立东厂之事闹出过多大的乱子,陛下难道都忘了吗!如今竟将那旧地赏给戚卓容,寓意如何,陛下竟然不知?” “朕要知什么?”小皇帝不悦道,“不过是块地皮而已,这不是推翻了在重修吗?修个宅子也无可厚非罢?怎的到了陈大人嘴里,就变成居心叵测了?” 刑部黄尚书站出来道:“陛下赏人地皮,臣等本不该过问,只是那地皮原本用处实在特殊,偏偏陛下所赏之人也特殊,因此满朝都传得沸沸扬扬,陛下这是要重启东厂了。” 小皇帝轻飘飘地笑了:“看来黄大人被罚了一年的俸禄,还是没长教训,听了一句风言风语,便赶着当真了。这也才过去没几天,黄尚书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黄尚书一僵,不禁抬首看去,那帝座之上的少年天子,五官温文尔雅,可却笑出了一股森森凉意来。 “你说满朝沸沸扬扬,到现在也只见你和陈大人二人出来说此事。朕倒想问问,昨日都有谁去看过东厂那块地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这小皇帝摆明了是有备而来,想要大干一场。太后显然已被软禁在后宫,下一个开刀的必然就是陈家,这种时候出面,就成了给陈家站队,平白遭小皇帝记恨;可若不出面,也怕东厂一旦真的成了,那戚卓容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往后在他手底下怎么有好日子过? 按理说,遇到这种疑似宦官掌权的事情,刚直不阿的言官一定是最先跳出来的,且跳得最高。可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都察院的人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仿佛朝堂上真的只是在谈论皇帝赏了下臣一间宅子的无聊事。 各怀心思间,终于有一人出列道:“臣昨日路过。” 是文渊阁大学士宋长炎,亦有宋次辅之名。 小皇帝问:“爱卿都看见了什么?” 宋长炎道:“看见许多人进进出出,打扫、拆卸、搬运,不一而足。” “那可还看到别的了?” 宋长炎拧眉想了想:“看到了戚公公在检查工匠劳作。” “还有呢?宋大人可有看出要重建一个东厂吗?” “……里面许多陈设刚拆不久,还未运进新的,臣看不出来。” “那不就得了?黄大人可听清了?”小皇帝嗤道,“光凭一个猜想,就断言朕要重启东厂。黄大人,朕看你这个刑部尚书操心得还不少,看来刑部最近是没什么事情做了?” 黄尚书讪讪退回,宋长炎无声一叹,也归了位。 小皇帝看向还矗在大殿中央的陈敬,攒出一个和煦体贴的笑容来:“陈大人为大绍操劳数十载,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啊。千万莫听信了他人挑拨,最后伤了自己的心。” 这小皇帝咬死了不承认,陈敬也没有证据证明戚卓容就是在重建东厂。他兀自冷笑,瞧定了面前的少年,先前光顾着和寒门斗法,竟是小看了他,被他抢了先机,断了太后与本家的往来。 先有戚卓容,后有寒门士,再有禁卫军,又添漠北营,如今还要多个东厂出来,年少的孩子果真自信如斯,尝了点甜头就容易冲动。须知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太过贪心的,都没有好下场。 陈敬理了理衣襟,道:“陛下说的极是,听陛下方才一席话,老臣才惊觉确实已许久没有睡个好觉了,难怪近来总是精神不济,动不动就头疼脑热。” 小皇帝关切道:“陈大人乃我朝肱骨,身体是第一紧要事,待会儿下了朝,朕便遣个太医去府上瞧瞧。” “那就多谢陛下了。”陈敬拱了拱手,站回了原位。 “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小皇帝等了一会儿,见殿中众人个个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一哂:“既然无事,那便退朝罢。” 殿中一片安静。 十分安静。 继续安静。 小皇帝转过头,看到了站在角落里打盹的司徒马。 他无语片刻,按了按额角,加重了语气:“……朕说退朝!” 司徒马猛地惊醒过来,一个激灵道:“退朝?好,退朝——” 众大臣:“……” 一时看向小皇帝的目光又变得更加复杂。他能悄无声息地软禁太后,此前定是在有意藏拙、装傻充愣,而除了戚卓容,他手下必然还有其他能人,以供驱策。 只是这个新上任的太监不仅看着年纪大,而且好像脑子也不太好使啊?众人不禁迷惑起来,难道这是一种新的帝王心术? 下了朝,小皇帝回到英极宫,问司徒马:“你怎么回事?早朝都能睡着?” 司徒马挠了挠头:“昨天紧张了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太困了……本来都准备好一场血战了,结果没想到今日早朝这么无聊,我还以为会打起来呢,结果嘴仗都没怎么打……”说着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来是我多虑了,这些大臣也不过尔尔嘛。陛下,反正禁卫军已经是您的了,何不直接杀了他们了事,还省得夜长梦多呢?” 小皇帝道:“杀一人固然轻巧,但朝中利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过之后的事吗?” 司徒马想了想,摇摇头。 “朕的目的并不是杀人。有人不听话,那就要让他们听话。毕竟陈家一手遮天,家底浅一些的不依附于他,又岂能安生呢?无非是情势所迫罢了。”小皇帝抬眸,“现在,就要让他们看清,谁才是大势所趋,而又是谁,才应当依附。” 第45章 去带你见识见识,东厂的…… 次日,陈敬告了病假,没有上朝。同样告了病假的,还有文渊阁大学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 小皇帝没有理会。 到了第三天,又有一批官员告了病假,包括礼部左侍郎、通政司参议、工部郎中等,甚至还有鸿胪寺、光禄寺的人也在告假。 小皇帝依旧没有理会。 第四天,朝上倒是不再继续缺人了,可有好些大臣纷纷上奏抱怨,手下不少官员这几日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告假,哪怕扣俸禄也要告假。 与此同时,因为人手缺乏,内阁不拟票签,政事堆积如山;民间还骚乱频发,以往行动迅速的五城兵马指挥司也总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无法及时处理,导致矛盾越积越深,有一回甚至差点闹出人命来。 都察院弹劾无病告假者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来,而那些一人干三人差事的官员也叫苦连天,相似的措辞,看得司徒马头都大了。他一边痛苦地用狗爬一样的字体重复着批红,一边质问小皇帝:“我们要忍到什么时候!能不能痛快点!” 小皇帝冷笑一声:“这是在给朕施压呢。觉得离了他们,这朝廷就要运转不下去了。诚然,世家虽易出草包,但能位居高位的,那定然是有真本事。朕要是真对他们下手了,你信不信明天就会收到一大堆辞表。这朝中少了大半的人,朕又一时补不上这个窟窿,这皇位,朕还能坐得稳吗?” “那怎么办?” “快了。”小皇帝轻轻一笑,“你出宫去罢,去找戚卓容。剩下的奏折,朕亲自批。” 司徒马愣了一下,随即欢天喜地地谢了恩,如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皇宫,奔向了他自由的天地。 司徒马来到传说中的东安门外,看见了焕然一新的东缉事厂。 “不错,不错。”他一脸欣慰地点头,“不过这大门上为什么没有牌匾?” 戚卓容抄着胳膊来到他身侧,随他一起仰头看向门楣:“要什么牌匾?” “东厂的牌匾呀。”司徒马说,“怎么不挂出来?是还没做完?” 戚卓容斜了他一眼,莞尔道:“谁告诉你要挂东厂的牌匾?这可是我的私宅,好大一块御赐的地皮呢。” “可这里头的布局……”司徒马顿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一捶手心,哈哈大笑,“没错,没错,这是你的私宅!至于里头建成什么样子,那也是你的自由嘛!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能按着厂署的规格建!谁让你戚公公就是喜欢这个调调呢!” 他身心大快,一把勾住戚卓容的肩:“走走走,带我进去转转!” 戚卓容一把拍掉他的爪子,道:“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转,现在有正事,跟不跟我去?” 司徒马大喜:“什么事?” “拾壹,拾肆!”戚卓容一声厉喝。 “属下在!”两个人立刻闪了出来,跟在身后的,还有十数名从前见过的拾字辈死士——如今已按照陛下吩咐,悉数归入东厂,听凭戚卓容调遣。 “全部上马,随我去一趟城西陈府!” “是!” 十几人齐刷刷翻身上马,司徒马也赶紧上了匹马,跟在了队末。 自从这“东厂”要重建的消息传开来,百姓纷纷避而远之,能绕则绕,因此附近一条街上都空旷得很,跑马完全不在话下。 更何况还有拾壹一马当先在前方开道。 “司礼监戚掌印办事,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司礼监戚掌印办事,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司礼监戚掌印办事,无关人等,速速让开!” 远处的百姓闻声色变,顿时躲入两边店铺,连头也不敢抬。从东安门到城西陈府,要先过南薰坊,再过长安街,又过宣武门里街,最后才抵达陈府所在的金城坊。 戚卓容一行策马疾行,一路畅通无阻。长安街上有不少还在当值的各部官员,远远听到了风声,便忍不住放下了手边事务,驻足在门内围观,看着一行人绝尘而去,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行至宣武门里街,西城兵马司才姗姗来迟,堵住了她的去路。 “京城之内,若无要事,禁止骑马疾行!还请戚公公自行下马!” 戚卓容勒住马缰,扬唇一笑道:“看来传闻不假,兵马司中果真无人,竟到现在才来拦人。” “请戚公公下马!” “咱家要事在身,偏不下马。你若有眼色,就速速让开!”她一甩马鞭,在地上抽出响亮的声音。 为首的吏目并不退让:“既是有要事,还请戚公公出示文书!” 戚卓容冷笑一声:“不长眼睛的东西。拾肆,给我把他绑起来!” 拾肆立刻跳下马,三两下将那吏目制住,押到了道路边上。其余兵卒见状,也不敢再拦,当即默默让出路来。 戚卓容疾驰而去,拾肆这才松开吏目,自行跃上马追随而去。 兵卒们纷纷围到吏目身边,问他有无大碍,吏目揉着肩膀摇摇头,只是眉头仍紧皱。有人试探着问道:“今日之事,可要上报?” 吏目叹了口气:“报给何人呢?”他上首的副指挥如今正在告假,也不处理公务,他和兄弟们这几日忙得团团转,苦不堪言。 “罢了。”吏目道,“戚公公如此大的阵仗,想必是要出大事,既是大事,便不是你我能阻拦的了。何况你我并非玩忽职守,只是力不如人而已。都走罢。” 戚卓容率人到了城西陈府门外。 此陈府并非陈敬府邸,而是陈家的一个二房旁支,这户的陈老爷头上有个嫁了安平侯堂弟的姐姐,自己也沾了本家的光,混了个光禄寺的闲差当。既是闲差,本就无事,如今连陈敬都不上朝了,这陈老爷当然也就不去上值,甚至连假也未告,就窝在家里逍遥自在。 拾壹拾肆破开陈府大门的时候,他还在姨娘房里厮混,听到响动不由大为光火,朝房外怒吼道:“怎么回事?” 房门被人踹开,拾壹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回身禀道:“此屋没有陈子固。” 姨娘尖叫一声钻进被子里,陈老爷大惊失色道:“你们是何人?” 戚卓容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进了庭院,道:“继续搜。” 陈老爷披衣起身,看了看缩在角落的家仆们,又看了看傲慢的马上人,不由沉了脸色:“戚卓容?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该咱家问候陈署丞才是。”戚卓容挑眉,“连陈首辅尚要告假,陈署丞又是哪里来的胆子,无故离值,反倒在家中寻欢作乐?这天儿还没黑呢!” 陈老爷一噎,红涨着脸道:“这何时轮到你管?就算是我忘了告假,你也不应当这样闯入我府宅!” “确实轮不到咱家管。咱家也不找你。” 正说着,拾肆已从另一屋中押了一个年轻男子出来,那男子迷迷瞪瞪,嬉嬉笑笑,状若痴儿,见了戚卓容也不害怕,眼睛一亮还要往她的马上扑去:“马马!马马!” 啪!戚卓容登时一鞭下去,那男子登时被抽得摔倒在地,连中衣都被抽裂,背上绽开一条鲜艳红痕。 “戚卓容!你什么意思!”陈老爷勃然大怒,刚要冲上去看看自己的儿子,就被一旁的拾壹给摁住了。 “别装了,瞧着怪恶心的。”戚卓容吹了吹鞭上尘土,看着地上还在咿咿呀呀哭叫的男子,冷冷一笑,“天照二十五年,你,陈子固,有天夜路上被仇家套了麻袋打了一顿,伤了脑袋,从此痴傻疯癫,遭人耻笑。几年来你父母遍寻名医,终于在去年治好了你的病。但因为一直找不到当初的仇家是谁,所以也不敢对外伸张,只能躲躲藏藏,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陈老爷怒吼道,“戚卓容,我儿遭遇不幸,你竟还这般污蔑他,他同你到底有何仇怨?!” “听不懂可以慢慢听。咱家听说你这儿子私设赌场,供应暗娼,本事大得很!”戚卓容眉眼一压,厉声叱道,“来人,将陈子固带走!” 立刻有人上前踩住陈子固的脊背和膝弯,反剪住他双臂,用粗绳捆上,听他唧唧呜呜哭得人头疼,还顺手粗暴地往嘴里塞了个布团。 “哎呀!这是在做什么呀!”陈夫人慌慌张张地跑来,一看这架势,就立刻识时务地跪下了去,抹着眼睛道,“戚公公,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呢?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戚卓容的马低嘶一声,忽地喷出一口鼻息来,差点熏了陈夫人满面。戚卓容道:“咱家心肠硬,从不怜香惜玉,陈夫人若继续在此跪着,过会儿被马踩了可别喊疼。” “你给我起来!妇人瞎掺和什么?”陈老爷气道,“戚卓容,你口口声声我儿犯事,你又有何权力从我府上抓人?你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拿出你的查案令来!” “刑部?大理寺?如今案卷堆积如山,可没人查案。他们都不查,那只能由咱家代劳了。”戚卓容似笑非笑道,“陈署丞若有疑议,大可上奏,也最好去跟陈首辅通通气,他正病着,说不定一个激动就为你出头,以后早朝就能看到他的人影了呢。” “你……” “走!”她一夹马腹,身下黑马立刻撒开四蹄,陈夫人惊慌失措地避开,还是被扬了一脸灰尘。 “子固,子固!我的儿……”陈夫人哭着看儿子被那群官不官匪不匪的人带走,拽住了陈老爷的袖子道,“这是怎么了?戚卓容寻仇也该去寻陈首辅,寻我们做什么?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胡说八道!”陈老爷心烦意乱,“都是你把孩子惯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竟被戚卓容逮着了把柄!他这是要杀鸡儆猴,先从好欺负的咱们下手呢!” “说得太好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人忽然冒了出来,嬉皮笑脸地扬了扬手中书稿,“陈署丞,下次再写诗骂同僚,写完记得烧了,别留在书房里欣赏,毕竟我都能看出来写得不怎么样,绝无流传后世的可能。” 陈老爷脸色大变,却根本来不及动作,就看着那人扬长而去。 司徒马从陈家搜出了好东西,正乐不可支,追上了戚卓容道:“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戚卓容:“什么?” 司徒马递过来一叠书稿,戚卓容草草看了两眼,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诗写得烂也就罢了,竟然标题下还堂而皇之地写着“观某某人某某事有感”,结尾还有作者落款,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戚卓容:“你把这些诗稿分发出去,骂的哪家官员就塞到哪家府上,一定要塞得显眼些。” 司徒马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和他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相比,戚卓容显然平淡得多。司徒马多看了两眼,察觉出她心情并不太好,便知趣地不再多言。 为了防止人逃跑,拾壹干脆将陈子固打晕了放在马上。戚卓容回头望了一眼,瞧见那纨绔的嘴脸,脸色不由更差。 哥哥曾与一名叫婉娘的女子订过娃娃亲,燕家出事后,连带那家也倒了霉。哥哥对婉娘情深义重,每年都要回京城偷偷探望,却只敢远观不敢靠近。不曾想后来婉娘出落得水灵,被陈子固这纨绔看上,要强娶作妾,婉娘不从,在及笄当日悬梁自尽。 若不是他,婉娘就不会死,那哥哥也不会受到刺激铁了心要进宫,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她好不容易爬上了高位,趁着刘钧案沸沸扬扬、世家人人自危的时候,找人狠狠揍了陈子固一顿——打傻了还好,陈家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声张,但若是打死了,出了人命可就不一样了,以她当时的情况,还不一定能承受住后果。因此她本是想着先趁乱出口恶气,等局势稳定了再偷偷解决陈子固,结果没想到自己突然被迫赶赴边疆,所有计划都被打乱。等到她三年后回来,一上来就又是刺客又是庆功宴的,好不容易处理完,她才有功夫让芥阳去查陈子固。 她手下的人,说白了都是皇帝的人,只有芥阳唯她马首是瞻,做什么都不会多问一句。芥阳查完告诉她,陈子固因为成了个傻子,所以父母都不放他出门。但是她也有听到传闻,说是陈家散尽千金为他治病,不久后就有人在地下赌坊见到过陈子固。 这叫她如何能忍!戚卓容咬紧牙关,死死压住翻涌的情绪。 终于回到了没有牌匾的东厂大门,戚卓容冷着脸下马,快步往里走去。 司徒巴巴地跟上:“现在去做什么?” 戚卓容脚步一顿,唇角勾出一个冰凉的弧度来:“去带你见识见识,东厂的大狱。” 第46章 一支利箭刺破春日午后的…… 东厂的大狱设在地底,从外面乍一看,还以为只是个稍微气派些的地窖入口。 厂狱里没有窗户,前些天因为翻修才刚刚熏了些艾草,现下还有一些艾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地底冰冷的铁器,以及走道上照明火把的油膏,生出一种古怪的味道。 司徒马跟在戚卓容身后,路过一间又一间牢房,起初还没什么感觉,直到看到了那摆满刑具的刑房,才面色大骇,惊恐地后退一步道:“这、这都是什么?” 戚卓容面色如常地走进去,在案后一把漆黑座椅上坐下,道:“一些前人留下来的东西罢了。” 司徒马嘴角抽搐,凑上去看了两眼,立刻捂着鼻子道:“这、这上面都锈得不成样子了,好臭!” 至于是什么东西积年留下来的臭味,他决定不去细想。 戚卓容:“我也没办法,新的刑具还没做好,先凑合着用罢。毕竟也没想到这儿这么快就会有客人。” 司徒马:“……” 陈子固还晕着,被人架进来,绑在了刑架之上。 戚卓容:“泼。” 哗啦一声,一盆刚从井底打上来的冷水就泼在了陈子固的脑袋上。陈子固哆嗦着醒了过来,茫然地环视一周,然后目光定在正前方的戚卓容身上。 戚卓容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火把的光落在她脸上,明明暗暗,像幽鬼一般。 陈子固顿时哇哇大叫起来:“爹!娘!这是哪里,孩儿怕,孩儿怕怕!” 戚卓容眉头一拧:“吵死了!” 陈子固恍若未闻,像个痴儿一样大哭,拼命扭动,引得四肢锁链哐哐一阵响。 忽然一声惨叫,一枚如佛堂香条般粗细的铁钉飞来钉住了他的右手,钉尖穿过掌心,从木刑架的背后露出一点细细的尖头,泛出幽冷的光。 “说了别装,就不要再装。本督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还可以少受些罪。”戚卓容长指翻动,把玩着手里的铁钉道。 陈子固颤抖不已,垂着脑袋,半晌才挤牙缝似的挤出一个“是”字。 “什么时候病好的?” “去……去年九月。”陈子固咽了口唾沫,“也,也没有完全好,时不时还是会头痛。” 戚卓容旁边的拾壹飞快地记录下。 “听说你开设地下赌场,有无此事?” “绝对没有啊!戚掌印!戚督主!戚大人!您明察啊!”陈子固在家里也听父亲讲起过皇帝有意重启东厂的意思,还给那姓戚的阉人赐了以前东厂的地皮,他本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可如今再不信也得信了,先胡乱把名头喊一遍再说,“小人哪敢做那种事,那是违反绍律的啊!” “是么。”戚卓容淡淡抬了抬眼皮,“来人,上刑。” 几名番役立刻上前,一人执铁钩,一人执铁刷,一人执铁勺,吓得陈子固面无人色,尖叫道:“你们干什么?” “铁钩是采耳的,铁刷是搓背的,铁勺是敷膝的,陈少爷经年累月不出门,想来有很多快乐都享受不到,今天就挑个喜欢的罢。”戚卓容双手交叉在案前,微笑道。 陈子固想挣扎,可一挣扎,那右手掌上的铁钉就刺得他一阵绞痛。“督主,督主,你这是屈打成招啊!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屈打成招?”戚卓容轻笑一声,“看来你还是不太清楚这是哪儿。陈少爷,这里,是东厂。” 他承认了,他竟然正面承认了!陈子固瞳孔一阵紧缩,终于在铁钩碰到他耳垂那一刹那痛哭流涕道:“我说我说!我都说!” 戚卓容抬手挥了挥,执刑具的番役便又退到一边。 “爹娘为治小人的病掏空了家底,家中入不敷出,又怕小人恢复后再遭报复,便不许小人出门声张,小人在府里百无聊赖,粗茶淡饭,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偷偷寻了以前的狐朋狗友,借了点钱开地下赌场。后来被爹娘发现,将小人痛骂一顿,但看到账面盈利,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盈利何来?” “小人的朋友负责拉生意,小人则在暗中动手脚出千,后来怕遇到高手产生麻烦,便又做起了暗娼的生意。”陈子固嗫嚅道,“官员禁止嫖妓,可谁真的会遵守呢?” “人从哪来?” “有些是从人牙子手里买的孤女,有些是从坊间买的歌姬舞娘,前者人人可点,后者是专替一些官员私下养的,只接待专人。” “没有拐卖?” “真没有真没有!”陈子固一个劲地摇头,“小人和朋友总共也没几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在京城拐卖人口!但,但那些女子最开始是不是被拐卖的,小人……小人就不知道了……反正小人绝没有主动拐卖过……” “赌坊与暗娼地设在一处?” “是一处,赌时也有会美姬助兴,玩乏了便歇在美姬屋中。” “在何处?” “就、就在……” 陈子固说了个地址,戚卓容使了个眼色,拾肆便会意地带了番役出去,直奔那地搜寻而去。 戚卓容道:“把你的同伙都是谁、客人都有哪些人、那些暗娼有多少、赚来的钱都用在了何处,统统都交代干净。” 陈子固看了一眼她身边闪着寒光的各种刀具,不敢隐瞒,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拾壹奋笔疾书。 等他终于交代完毕,戚卓容起身道:“你说的东西,本督都会核实清楚,在此之前,你就在此处待着罢。” 陈子固道:“督主!督主!可否给碗水喝?” 戚卓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倒是司徒马落后一步,很好心地把他耳边被井水泼湿的头发拨到嘴边,拍了拍他的脸道:“慢慢喝,东厂的井水,清甜。” 拾壹锁上牢门,戚卓容吩咐他:“待会将口供誊抄一份送到都察院,他们一定很乐见其成。” “是,督主。” 戚卓容又对司徒马道:“你先去送诗稿,送完去拾肆那里一趟,看看陈子固说的是否属实。” “那你呢?” “我?”戚卓容怔了怔,复又垂下眼睫,自嘲道,“我当然是要等人登门,对我兴师问罪。” 狱卒打开大门,司徒马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深吸一口新鲜空气道:“那底下的玩意儿太可怕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刑具!过去,我总觉得自己虽是在行侠仗义,但到底不是太光彩的事儿,现在相比之下,我可真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戚卓容一脚把他踹出厂署:“少贫嘴,干活去。” 拾壹余光瞟见了,无奈道:“小司马大人,现在可不是插科打诨的时候。” 戚卓容看着两人各自离开,在原地驻足良久。庭院里还有些地方没有收拾妥帖,到处都飘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有役长来问:“督主,您的屋子早已打扫好了,就在里院,幽静得很,听不到外面声音的,可要去歇一歇?” 戚卓容颔首,道:“好。” 那役长便引着她往里走。自己人办事果然上道,还按着她的喜好移栽了几棵花树,盖去了浮灰的气息。光看这大户人家似的里院,谁也想不到如此繁盛的花树底下,或许就深埋着经年的白骨腐尸。 房间里也整理得很素净,一块方桌,两把靠椅,以及一张贵妃榻,可供小憩。 戚卓容在那榻上坐下,接了役长倒来的热茶,饮了两口,道:“你下去吧,本督歇一会儿,若有人来找,你再禀报。” “是。” 戚卓容近日疲惫不堪,很快就在那榻上睡了一会儿。也不知睡了多久,房门被敲响:“督主,督主,小司马大人回来了。” 戚卓容睁开眼,就看见司徒马径直推了门进来,自顾自道:“你在睡觉?别睡了,我都看过了,陈子固没有说谎,那儿确实有个赌坊,也有不少女子。拾肆已经率人封了,就等你过目呢。” “好,这便去。”戚卓容困倦地起了身,道,“给我安排辆车。” “不骑马么?” “反正场所已经封了,人又跑不了,不着急。”戚卓容说,“你也一起坐。” 听到自己也有坐马车的份,司徒马当即高兴答应下来:“好,确实没必要骑马,不然太招摇了!” 戚卓容坐在马车里又打了个呵欠。司徒马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近来肯定没睡好,忍不住和她分享自己上朝时打盹的经历,听得戚卓容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司徒马:“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不嫌丢人,我还替陛下嫌你丢人呢。” “陛下都没嫌我丢人,你凭什么替他嫌啊?” 戚卓容撇撇嘴,撩开车帘,探头望了望外面。 马车辘辘驶入阜成门街,能看到往来百姓,熙攘客商。街边酒肆酒旗招展,春风送来微醺的热气,楼上雅座文人把盏,高谈阔论间不时漏出几句绝妙文辞。阳光晃得戚卓容眼晕,她再次打了个呵欠,合上了车帘。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利箭刺破春日午后的喧嚣,自高楼之上直直射出,尾羽划出一道漆黑的长影,转瞬没入了车厢之中。 “杀人了!杀人了!”街上的行人顿时尖叫起来,四散溃逃。沿街二楼的人们纷纷关上窗户,缩在楼内、躲在墙根不敢出声。 嚓嚓嚓,嚓嚓嚓。 接连数箭,从四面八方扎穿了戚卓容的车厢,除非她有遁地之术,否则绝无可能躲避。那驾车的马匹已经中箭倒地而亡,而车夫却眼疾手快早早跳下了车,躲在了街边屋檐下。看此时箭雨结束了,才悄悄靠近过去。 与他一起靠近的,还有从二楼跃下的几个杀手。此刻已经弃弓拾剑,缓缓往车厢走去。 “督主?督主?” 车夫唤了几声,无人应答。街上一片空旷,听不到任何人声,而人若是受伤,总会疼痛难忍地吱声,可此时车厢里却悄无声息,连呼吸都听不见,就好像……死了一样。 车夫大着胆子上前,撩起了车帘。 第47章 再有挑衅者,定当奉陪到…… 就在此时,一柄长剑自里而出,劈开车帘,也劈开了车夫的脸。 血色飞溅,车夫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仰面跌落下去。 一个人影从车厢中窜出,众人只看见那一抹深红色的衣袍提着剑,以惊人的速度腾空而起,往远处逃去。 “追!” 几个杀手顺着那深红色的衣袍追击而去,倒塌的摊位、翻落的货品、踩掉的鞋子、成串的鲜血……阜成门街上一片狼藉。 渐渐地,有人悄悄打开窗户,眯着眼睛审度外面的情况,也有人扒着门缝,努力去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灰衣人从街角走出,提着剑,来到歪斜的车厢边。半幅车帘被劈落,还剩下半幅,凄凄惨惨地挂在门上,半遮了外头光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督主好计策。”那人挑开车帘,道,“难怪邀小司马大人同乘,原来是早有准备。倒也是我们没想到,小司马大人轻功竟如此神通,差点就要被骗过去了,还好留了个我。” 车厢之内,戚卓容披着司徒马的外衣,静静地看着来人,一双眼睛古井无波。她身畔,是密密麻麻嵌在车壁上的半截箭身,脚下是一堆被斩断的箭头。 “我入东厂第一日便见到了你,你的主子把你塞进来当了个役长,倒也是了不得。”戚卓容开口,“让我来猜猜,你是为陈敬办事?早就想对我下手,今日终于逮着了机会?” “我为谁办事,督主无需知道。”灰衣人道。 “再让我猜猜,你有很多下手的机会,却偏偏选择大庭广众之下,就是为了敲山震虎,给世人一个警告罢?” “那我也来猜猜,督主到现在还在说话拖延时间,是因为使不上力了罢?”灰衣人笑道,“那杯茶,我可是亲眼看着督主喝下去的。” 戚卓容但笑不语。 她这笑容太过笃定沉着,让灰衣人不禁生出一丝狐疑来。他当即沉了脸,决定不再纠缠,举剑便朝戚卓容刺去,嘴里还不忘高声喊道:“戚卓容!你这阉竖,横行霸道,祸乱朝纲,我今日便要清君侧,替天行道!” 眼看剑尖就要没入她的胸口,戚卓容抬手一夹,双指钳住剑锋,让它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灰衣人大震。 “连星海阁的杀手都不接的单,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她冷笑出声,手腕一旋,将那剑锋带偏几寸,而后起身就是一脚,将灰衣人远远踹开。 她提着剑走出车厢,抬手一扔,长剑飞出,将刚支起身子的灰衣人又钉了回去。灰衣人一声惨叫,捂着肩膀上的剑口动弹不得。 戚卓容踩住他另一侧的肩膀,拔/出长剑,用剑尖拍了拍他的脸,问:“还有无同党?” 灰衣人咬牙不语。 戚卓容手起剑落,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小臂:“有无同党?” 灰衣人闷哼一声。 戚卓容又是一剑,扎在了他的大腿。 灰衣人痛得面容扭曲,却仍是不说。 “还算有骨气。”戚卓容道,“那便给你个痛快。” 她反手一划,剑锋擦过灰衣人的咽喉,大片大片的血珠喷溅而出,在仲春暖阳的照射之下,反射出炫目的光晕。 锵啷一声,那把剑被戚卓容丢在了一边。 她的发冠早被箭矢击落,此时此刻,她长发披散,一缕发丝黏在唇边,她抬手抹去,结果这一抹,下巴上的血痕便沿着她的下唇延伸开去,将她勾勒得宛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我知道这条街上还有人。”她慢慢开口,直起身子,黑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我,戚卓容,司礼监掌印,拥护幼主,自认问心无愧。再有挑衅者,定当奉陪到底,杀无赦。” - 陈子固开设的赌坊设白塔寺旁的一座小庭院中,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外面看上去清清朗朗、深受佛香熏陶的小宅,私下里竟是干着这种勾当。 拾肆早就率了人从里头把宅子给封了,收获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司徒马过来。拾肆看见他的打扮便一愣:“你怎么穿着督主的衣服?” 司徒马抹了把脸,呸了一声:“倒霉!遇到刺客了!还好督主料事如神,提前与我换了衣服,我去引开了大部分的刺客,现在都解决了。” 拾肆急切道:“那督主呢?” “不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罢。”司徒马往里走去,结果看到里面好些个沙弥,呆了呆道,“怎么?连和尚都来赌博嫖妓?” 拾肆:“不是……” 那几个沙弥立刻高呼冤枉:“贫僧只是从寺里被喊来询问案情的,从未踏足过这里一步啊!根本不知道此处还有如此生意!” 司徒马看向拾肆。 拾肆:“问过了,确实不是。他们都住在寺中,不会轻易出门,吃住都是和众人一起,这里的仆役也没见过他们。”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人。 拾肆一喜:“督主!”看到她脸上血痕又是一顿,“你受伤了?” 小沙弥立刻递上一块干净帕子。 戚卓容道了声谢,接过擦了擦脸,对拾肆道:“无妨,结束了。这是怎么回事?” 拾肆解释了一番,戚卓容点头道:“既然只是询问情况,那问完了就放几位师傅回去罢。多有叨扰,稍后我登寺致歉。” 小沙弥们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便回白塔寺去了。 拾肆带她看了查封的若干赌博用具,还有整理好的仆役口供,以及现在被番役们赶到一块,穿着各色烟罗瑟瑟发抖的妙龄女子们。 拾肆低声请示:“她们都是豢养在赌馆的暗娼,已经问出客人名单了,接下来如何处理?” 戚卓容走近一步,好些女子都服侍过朝中官员,多少也对戚卓容有所耳闻,现在见了真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吓得泫然欲泣,根本不敢抬头。 角落里忽然传来突兀一声笑。 戚卓容顺着笑声望去,就看见一名女子玉色纱衫,乌发只用一根长簪挽起,明珠耳铛微晃,衬得她愈发桃腮杏面,瑰姿艳逸。 她是这么多人里唯一一个高昂着头,还敢笑出声的。 戚卓容:“你笑什么?” “我笑这世道荒唐,朝官偷偷摸摸地狎妓,太监却能大大方方地看女人。”那美人嗓音清冷如霜,说的话倒是像点了把火。 周围人全都脸色大变,唯有戚卓容愣了一会儿,失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不作声。 戚卓容便转头问拾肆:“她叫什么名字?” 拾肆抽抽嘴角,低声回答:“她叫履霜,原是一名舞姬,有回登台时从高处坠落,伤了筋骨,从此无法再跳舞。本来听说有个小吏愿意赎她的身,也东拼西凑凑了钱,但陈子固看上了她,要把她转入自己的地下赌坊,因此妈妈就假托她要养病之名,收了陈子固的钱财,将她转给了陈子固。” 戚卓容点了点头:“那就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去找那小吏罢。其余人,等此案了结后,也都各归各处,愿意回家的,就给笔路费回家,不愿意回家的,就给上三个月的口粮费用,自行找出路去罢。” 女子们俱是惊喜抬头,没想到戚卓容这么好说话,纷纷磕头谢她大恩,然后回屋收拾细软去了。只有履霜,还站在原地,愣怔怔的样子。 “你不想回去?”戚卓容问。 履霜抬了睫,想起戚卓容刚才的话,似乎与她想象中的阉宦不太一样。她仿佛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的举动,动了动唇,轻声道:“奴婢没有地方可回。” “那人不要你了?”戚卓容想想,也确实有可能。人心本就多变,遑论是清倌变暗娼,男人接受不了,也是意料之中。 “不是……”履霜闭上眼睛,一时间万千心绪涌上心头,却最后又归于眼底沉潭,“他死了……他找不到我的人,就去找妈妈理论,然后……被陈子固的人活活打死了……” 她原先并不知道,就当是没有遇到过这个人。结果后来听人说,有个小吏为了个疑似被人买走的舞姬,去找妈妈讨公道,结果正好那横插一脚的买家也在,嫌他啰啰嗦嗦烦人,又地位低下,就把人痛打了一顿,丢出门外。当时正值深夜,巷子里没人,那小吏就在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戚卓容默了默,道:“既是如此,不如拿着钱,去一个无人认识你的地方。” 履霜摇了摇头,说:“没有用的,奴婢是奴籍,一辈子都脱不了……当初赎身,也并不是脱了奴婢的籍,只是做个买卖人的交易而已。就算花再多的钱,也没有办法的。” 按理来说,虽为奴籍,但只要主人家愿意,赎为良籍也并非难事。这赌坊中不乏奴籍女子,都欢天喜地地拿钱跑了,是因为她们知道自己的日子有盼头,不像这履霜,是朝廷亲批的奴籍,不可更改。像她这样的漂亮女子,一辈子都是奴籍,会过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戚卓容皱眉,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角落里只剩下她们二人。 “为什么没有办法?”戚卓容问,“你家里可是出过事?” 她看这女子气度非凡,不像是乡野出身,如何就沦落成了奴籍? 履霜抿了抿唇,看起来并不愿意回答,转而道:“先前奴婢多有冒犯,望公公恕罪。公公且先忙着,奴婢告退。”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就径直回了房间。 第48章 京城的春天,真好啊。…… 戚卓容巡查完赌坊,天已经彻底黑了。 她让司徒马和拾肆等人先行回去,清理一下东厂内的细作,只要给她留一匹马就好。 司徒马看起来欲言又止,似乎对她很不放心的样子,但看她今天一直都怪怪的,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戚卓容来到了白塔寺。 寺门已闭,她敲了片刻,才有一个小沙弥来开门,“呀”了一声:“施主,是你。” 戚卓容颔首:“请问住持可在?” “在的,施主请随小僧来。”小沙弥引着她走到殿外,轻轻唤了一声,“师父,有施主找。” 住持本在佛前诵经,闻声未动,戚卓容便耐心等着。直到住持诵完,转过身来,朝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夜晚前来,有何贵干?” “在下戚卓容,白日里手下查案办事,对贵寺多有叨扰,特来致歉。” 住持微微一笑:“原来是施主,配合朝廷办案,施主无需介怀。” 小沙弥悄悄退下了。 戚卓容走入殿内,仰头望着面前金灿灿的大佛,若有所思道:“不知在下可否敬香?” “只要心诚,人人皆可敬香。” “手上沾了血,也可以么?” 住持又念了句佛号,道:“佛度众生,众生亦需自度。” 戚卓容翘了翘嘴角:“曾有人说过我有佛缘,大师,这话你信么?” “施主有一颗玲珑慧心,然此心在红尘,不在世外。施主又何必自苦,徒增烦恼。” “大师说的是。”戚卓容笑道,“一生修佛念禅,终究不适合我。” 她在佛前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几句经文,而后直起身来,道:“香,我便不敬了。我心有污秽,实在不宜说与佛祖听。今夜多谢大师开解。” 她退出了大殿,在主持的目光中独自往外走去。 门口的小沙弥“咦”了一声:“施主这么快就走了吗?” “是啊。”戚卓容翻身上马,弯唇一笑,“俗世中人,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圆月皎洁,月色铺在树丛之间,如同一片轻飘的柔雾。 她在这柔雾之中回到东厂,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脸肃容的拾肆:“督主,属下已查了一遍厂内的人手,又筛出三个可疑人员,目前还没有惊动,请督主示下。” “杀了。”戚卓容言简意赅,“东厂里,不需要有二心的人。” “是!” “还有一事。” “督主请说。” “本督行事,自有本督的分寸,但厂中其他人,严禁以自恃身份,欺上瞒下,借本督名义做出惊扰无辜百姓之事。” 拾肆一凛:“有人犯事了?” “尚未。”戚卓容说,“只是让你先提醒他们一句罢了。以后若有违背厂令之人,格杀勿论。” “是!” 戚卓容让他先退下去,自己则来到了地下厂狱之中。 狱卒为她打开大门,她穿过幽暗的长廊,在最深处的刑房外站定。 廊上的火把照不清陈子固的脸,她只能从侧面看到他歪垂的头和紧拧的眉。他手掌上的铁钉仍旧钉在刑架上,但血迹已经干涸,周边泛出一圈诡异的暗色。 开锁的声音惊醒了困倦浅眠的人,陈子固茫然了片刻,才终于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戚督主?”一天了,他连口水都没喝过,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戚卓容手持火把,凑近了去照他的脸。陈子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往后躲避,然后就听她轻嗤一声,说:“也不过如此。” 她将火把插在了刑架边,这回终于可以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看着他。 陈子固被她看得浑身发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怎、怎么了?小人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没有瞒着的!” “确实没有。”戚卓容点头,“我这次来,不想和你聊赌坊,我们聊点别的。” “聊什么?”陈子固呆了呆。 戚卓容斜倚在墙上,问他:“江婉娘此人,你可记得?” 陈子固茫然地望着她,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谁?”他试探着问,“是……是被小人买过的女子吗?” 戚卓容定定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好笑,最后竟然真的笑出了声。她扶着墙,一边笑得连肩膀都在颤抖,一边从刑具里取了把带倒刺的铁鞭,朝他走来。 陈子固大惊失色,慌乱道:“督主!督主!小人马上就想起来了!”他脑门冒汗,情急之下灵光一现,脱口而出:“江婉娘!是江家那个悬梁自尽的小娘子!” 然而那一鞭还是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陈子固顿时一声惨嚎,皮肉翻卷绽开在空气里,血滴将衣袍与身体紧紧黏在一处。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陈子固痛得死去活来,恨不能在地上缩成一团,可他偏偏被铁链绑在这刑架之上,稍微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也无暇多想,只知一味地喊:“是小人当时猪油蒙了心,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强逼那良家妇女!小人不是人!真不是人啊!督主,小人已经知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小人一命,小人必当做牛做马报答,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去孝敬江家二老,跪在地上磕头道歉!总之求您,留小人一命啊!” 又是一鞭狠狠落下,这一回,陈子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他双眼紧闭,浑身抽搐,口里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她是被你逼死,你却连她是谁都记不清……这世上的女子,对你们这群人来说,都是什么?是物件吗?就贱得连草芥也不如吗!”她嘶吼道,“你可知她本来是怎样一个女子,她那样柔弱、那样胆小,平生最怕疼痛,可你竟能将她逼成那样,逼得她别无选择,生生将自己吊死!” 小的时候,她记得婉娘也来他们家玩过几回,偶尔嬉闹时跌在地上,皮都没破,便会痛得默默流泪,最后还得她这个常年喝药的病人去哄。而罪魁祸首,她的哥哥,多半是会被亲娘揍一顿,然后押着去跟婉娘道歉。婉娘接了哥哥的饴糖,便破涕为笑,去拉他的手,引得她在旁边大声起哄。 那样单纯快乐的光景,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戚卓容想象不出来,这样的一个女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挂在了那三尺白绫之中。她也不知道,哥哥在江家墙头枯坐的那七个日夜,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从入殓到出殡,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陈子固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戚卓容通红的双眼,看到她眼中落下的大颗泪滴,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你和她……” “是你!是你!”他忽然像疯了一样,仿佛忘了身上所有的伤口和疼痛,用力地挣扎起来,“是你找人偷袭的我!你是让我当了三年的傻子!戚卓容!你和江婉娘有私情!就为了个女人,就要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报复我!” “陈子固。”她眼中最后一滴眼泪落尽,再抬起头来时,又是幽暗的笑意。 “你想干什么!杀了我吗?来啊,来啊!”陈子固自知活命无望,愈发癫狂起来,“你杀了我又如何,你这个阉狗,江婉娘她早就是我的人了!还未及笄的少女,别有一番——” 呲啦一声,铁鞭甩过,他的脸像是被一分为二,从左到右,沿着唇路生生撕开一个深可见骨的豁口,顿时血流如瀑。 下一瞬,戚卓容按住鞭把,拇指一勾,便从把身勾出一片薄薄的刀锋来,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陈子固的身体。 陈子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她。 “畜生。” 然后她拔了出来,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疯了一样,在他身上扎出数十个刀口。最后扎进他的心脏,手腕用力一旋,刀尖便发出了搅动一周的细碎声音。 陈子固仍是瞪大了眼睛,只是这一回,他的头重重垂了下去。 鼻腔被浓重的血腥味所包裹,手上滑腻得几乎握不住把。 戚卓容剧烈地喘起来,踉跄着倒退几步,扶住了审讯的桌案,这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站得连火把的光都微弱了下去,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打开刑房的门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穿过长廊,踏上台阶,然后敲开了沉重的狱门。 狱外月光如洗,她满身血污,将门口的狱卒都吓了一大跳:“督主?” “我无事。”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京城的春天,真好啊。 “给陈子固收尸,用白布包了,送到城西陈府去。” 狱卒们对视一眼,暗自心惊:“……是!” 戚卓容洗了手,净了面,更了衣,才终于回到宫中。 已是丑时,英极宫的窗户却还亮着。她一怔,尚未开口,门口的小太监便道:“陛下说,他在等戚公公。” 戚卓容推门而入,步入内殿,便见床边摆了一张小几,小皇帝散着头发,披着薄被,正低头批阅奏折。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乌黑的眼睛,倒映出满屋烛辉摇曳。 他搁下笔,皱了皱鼻子:“你身上什么味儿?” “刚杀了人,虽然换了身衣服,但怕还有味道,因此穿了件熏过香的。”戚卓容道,“陛下若不喜欢,下次就不熏了。” “无妨。”小皇帝道,“司徒马回宫的时候,已经跟朕说了大概。你在外面留了这么久,又是去杀了谁?” “陈子固。” 小皇帝一愣:“他的案子还未结,为何现在就杀了他?” “臣累了,容臣延后再禀,行么?” “好。这种人,死了就死了罢,反正证据都全了。”小皇帝温声道,“明日不用上朝,你多歇歇。” 戚卓容疑惑:“为何不上朝?” 小皇帝掩袖打了个呵欠:“只许他们告假,不许朕也罢朝么?反正近日也就这些事情,朕的奏折都批不完了,还上什么朝。明日、后日、大后日……等什么时候解决了,朕什么时候再上朝。” 他伸出手,戚卓容下意识地弯下腰,却见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戚卿,回去睡觉罢。” 戚卓容愣了一下,继而失笑。 “那帮老贼成天不上朝,在家睡觉享福,咱们要是再不睡,就要耗不过他们了。”小皇帝把奏折一合,卷着被子倒回床上,“朕也要睡了,戚卿,帮朕把蜡烛灭了。” “好。”戚卓容笑着替他熄了烛火,英极宫中便落回一片黑暗。 “戚卿。”他小声唤她。 “怎么了,陛下?” “如果受了伤的话,最好还是找太医处理一下,没什么丢人的。”小皇帝说。 戚卓容安静片刻,道:“臣知道了。” 她退出寝殿,回到自己屋中,点亮灯烛,然后站在铜镜前,转过了自己的脑袋。 铜镜中倒映出她刚换的青色外袍,背后一片洇开的深色,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泼上去的水渍。 她沉默着脱下了衣袍,解开裹胸的白布,露出瘦削的半身来。 尽管是春天,她屋中却还放了只火盆,她点燃了,将沾了血的白布丢进去。 而后她取出药箱,用铁镊在火上烤了烤,缓缓探入自己后背的伤口中。一前一后,两面镜子,她望着面前铜镜里后背的倒影,镊尖夹住那只被贴肉斩断的箭镞,一咬牙,拔了出来。 第49章 你信么? 戚卓容是人,不是神,白日里刺客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哪怕有她和司徒马两个高手,却也碍于车厢的狭窄,难以完全躲避。后背中了一箭,她没有吭声,趁司徒马不注意,贴着肉反手斩断了箭身。待司徒马调虎离山后,她便放下了束着的头发,长发遮掩了衣上的破洞,加上她穿的又是互换好的黑衣,极不显色,根本没有人发现她后背还深嵌着一只箭镞。 后来回到东厂,没有黑衣,她只能换了身青衣。入宫不好再披发,本以为夜色昏暗无人察觉,结果没想到小皇帝就趁着她弯腰的那一瞬瞧见了伤口。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莫名的酸楚与宽慰。 烛光纤纤,戚卓容皱着眉拔/出了箭镞,又往自己嘴里塞了片鲜姜片,一瞬间辛辣刺得她头皮发麻,连清洗用的烈酒浇在后背上都没有那么痛了。 她在伤口上涂了药,又用新布轻轻裹住。 这一夜她没能躺下,就这么和衣而卧,半倚在软靠上囫囵睡了过去。 等她一觉醒来,岂止是天光大亮,阳光已经晒得窗户纸发闪,屋内满是柔软的暖香。 她茫然起身,推开门,外头正有两个小宫女在扫廊,瞧见她出来了,不由面色微赧,施礼道:“戚公公。” “什么时辰了?” “日正了。”小宫女答,想了一下又道,“陛下来找过您,不让咱们出声,看您还未起身,就让人又添了些安神香在屋中。” 戚卓容很少睡得这么沉,连人进了屋都无法察觉。或许最近真是累得狠了,倒让小皇帝看了笑话。 她揉揉眉心,关上门重新梳洗一番,而后去英极宫向小皇帝请安。 小皇帝:“你来得正好,坐,咱们一起用午膳。” 戚卓容:“……臣并不是来蹭饭的。”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小皇帝满不在乎道,“满桌子的好菜,朕一人吃,岂不是辜负了御厨一番辛苦。” 戚卓容往桌上扫了一眼,玉笋蕨菜、油焖鲜蘑、花菇鸭掌、佛手金卷、金腿烧圆鱼……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动。恭敬不如从命,况且她没用朝食,也确实饿了。 君臣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起话来——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在小皇帝这儿统统没有这样的规矩。 “你早上还在睡的时候,朕听说陈署丞为他惨死的儿子告御状来了,就跪在正阳门外,说你不仅动用私刑,还目无法令,杀人抛尸,要朕替他作主。”小皇帝扑哧笑道,“这招数当年已经被赵朴用过,早就不新鲜了。何况赵朴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岂有可比之性?” 戚卓容道:“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官府的人还没到,他就被百姓轰走了,要不是跑得快,恐怕也要挂彩呢。”小皇帝啧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陈子固死了的消息一传出去,百姓纷纷拍手称快,只有他老子是个傻的,想告状,那就应该偷偷地疏通关系,现在反倒叫全城看了场热闹,得不偿失。” “其他人那里,可有动作?” “都察院众御史今日联名递了封奏折上来,状告陈子固私设赌坊、豢养暗娼,同时还弹劾陈署丞一家知情不报、知法犯法之罪。”小皇帝埋头一口一个鲜蘑,吃得十分快乐,“还多亏了司徒马搜出那些诗稿来,谁想得到人前拍马溜须的陈署丞,背地里竟骂人骂得这样难听。这些诗稿一递到那些大臣府上,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头的,也全都气歪了鼻子。” 戚卓容抿唇笑了笑。 “说起来,你昨日遇到的那些刺客,可查到源头了?” 戚卓容摇摇头:“没留活口,算了。” “你背上的伤,找太医看过了吗?”小皇帝问,“朕今早看你的时候,你都没有完全躺下,一定很疼罢?” “其实还好,也没有陛下想得那么糟糕。若是真有那么疼,臣也没法睡那么死,竟连陛下驾到都未察觉。”她说着忽然想起来,“臣昨夜不是锁了门的么?陛下怎么进来的?” 小皇帝摸了摸鼻子:“你很少睡到日上三竿,身上又有伤,朕怕你出什么事,就让司徒马去开了个门。你该不会在心里怪朕罢?” “没有。”戚卓容道,“陛下关心臣,那是臣的福气。只是臣睡相不好,让陛下见笑了。” 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儿就把司徒马抓起来,问问这世上有没有他解不开的锁。 “戚卿可别自谦了,你昨日在阜成门街上的英姿,今日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别说,有用得很,今日好些低阶的官员都销了假,老老实实回来干活了。八成是家里掂量一番,觉得跟东厂硬抗没有出路,还是早日弃暗投明为妙。” 戚卓容被他逗笑,莞尔道:“若无陛下支持,又何来东厂呢。这满厂人的口粮,还等着陛下发放呢。” 一顿饭毕,小皇帝召了秦太傅与其他亲信官员于御书房中议事,戚卓容则动身前往东厂。 拾壹与她汇报了一些朝中动向,拾肆则跟她禀报查到的履霜身世。 “那履霜姑娘本名姓关,父亲关伯仁,原任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库司郎中燕良平因通敌贪墨,满门抄斩,关伯仁身为燕良平下属,也有从党之罪,被判了斩首,其余男丁也被连坐,剩下妇孺全部充入教坊司为奴。那履霜姑娘是关家幼女,母亲不堪受辱自尽,长姐带着她习舞为生,后来长姐病死,便只有履霜姑娘一人了。剩下的就和她自己说的差不多,登台献舞时不慎摔了下去,伤了筋骨,后来因姿色出众,被陈子固看中……督主?督主?” 戚卓容于怔然间回神:“……继续说。” “属下说完了。”拾肆小心道,“属下是漏了什么吗?” “你说她父亲是武库司员外郎?” “正是。”拾肆唏嘘道,“她父亲犯事的时候,履霜姑娘也才五岁,唉!一时的贪念,害了自己不说,连家人都得苟且偷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戚卓容缓缓攥紧了手,定了定神,才道:“你去把她带过来。” “带履霜姑娘过来吗?带到哪里?审讯堂?” “不。”戚卓容拂袖转身,“带到我屋子里来,越快越好。” 拾肆有些摸不着头脑。看督主这样子,也不像是要问陈子固案的架势,那还有别的什么可问? 罢了,督主行事自有道理,他照做就是了。 拾肆办事果然很快,戚卓容煮的茶还没凉,他就把人带回来了。 履霜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今日未施脂粉,也未戴钗环,素面朝天,却别有一番清冷疏离之感,仿佛琉璃,一碰即碎。 东厂里全是男人,有断了根的,也有没断根的,乍然进了这么个清丽脱俗的美人,俱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结果被拾肆冷着脸呵斥两声,又赶紧各自做事去了。 陈子固的死相他们还没忘呢,这是督主亲自要审的人,还是别多管闲事了,说不定进去的是红颜,出来就成了白骨。 履霜低着头,随拾肆快步往里走去,其实一直在偷偷用余光打量周围。这地方,虽然明面上没写着东厂两个大字,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何况她已经听说了昨日陈子固惨死在狱中,皇帝却压根不管,心中微感畅快的同时,又不免对这位炙手可热的督主心生忐忑。 “督主,人带来了。” 戚卓容的屋门未关,履霜悄悄抬睫,却刚好与其目光撞个正着。她愣了一下,索性抬起头,坦荡望了回去。 “你进来。”戚卓容说,“拾肆,把门关上,你在院子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打扰。” “是。” 屋门在履霜身后关上了。她斟酌片刻,状若镇定道:“督主找奴婢来,是有何事?” “你父亲是关伯仁?”戚卓容开门见山。 履霜一怔,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点了点头:“正是罪父。” “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履霜微微蹙眉,不知如何回答。 见她半天都没有开口,戚卓容追问道:“你父亲卷入通敌贪墨案中,连得你一家受累,你觉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履霜慎重反问:“督主为何问起此事?” “你只需回答我,实话。”戚卓容说,“你放心,本督与你无冤无仇,你无论说什么,本督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对你如何。” 履霜听了,又见她表情平静,目光淡然,不由面露一丝迷茫与挣扎,良久才低声说道:“奴婢不知道……父亲犯案的时候,奴婢不过五岁,什么都不懂,长到如今,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奴婢隐约觉得,奴婢幼时应当过得很是快乐。” “你的母亲和姐姐都去世了?” “是。”她怅惘道,“母亲书香世家出身,自然不能接受沦落教坊司,但是她自尽前曾说愧对奴婢和姐姐,只是实在坚持不了,要先走一步了。她还说,奴婢父亲是个好人,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让奴婢和姐姐好好活着,说不定还能有昭雪的一天。” “你信么?” 履霜轻轻摇头:“奴婢不知道。但奴婢觉得,这么想,或许对活着的人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后来姐姐得了急症去世,奴婢就觉得,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了。” 戚卓容招了招手:“你再过来些。” 履霜迟疑着靠近。 比起昨日来,这东厂督主今日显得更精神了些。她穿了身墨色曳撒,戴了官帽,长眉飞鬓,眼型狭长,本该是个英俊青年的模样,偏偏下半张脸又生得线条丰滑,唇珠盈润,徒增了几分妍秀,倒真像是传说中会蛊惑人心的白面妖精了。 只听戚卓容低语道:“若本督告诉你,你母亲说得不错,你父亲确实是被冤枉陷害,那你觉得,活在这世上可还有几分意思?” 履霜大撼,一时心神剧震,竟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戚卓容稍稍探出一截身子,伸手轻捏起她的下巴,缓缓摩挲,声如幽魅。 “你要不要跟着本督,脱了这奴籍?” 第50章 那些不光彩的事,由臣来…… 履霜疑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东厂督主在说什么?他说她的父亲是冤枉的,还能帮自己陈冤,脱离奴籍?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大,怎么就敢断定她父亲是冤枉的?又凭什么对她如此好心?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呆呆地望着戚卓容。 戚卓容挑了挑眉:“怎么,欢喜傻了?” “督主……知道些什么?”履霜膝行而前,跪在她面前,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衣角,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与逐渐燃烧起来的希望。 “你不必管那么多,你只需告诉本督,愿不愿意让本督帮你这个忙。” “若奴婢父亲当真是冤枉,督主却能够还他一个清白,奴婢便是死了也甘愿!”她眼底泛起隐隐的水光。 “本督不需要你死,像你这样的美人,死了太可惜。”戚卓容笑笑,将履霜耳边一缕散发别好,“你信本督,定可以让真相昭雪。” 履霜是个聪明的人,当即道:“督主需要奴婢做什么?” “很简单,在东厂里住下。”戚卓容道,“既然是要为你父亲伸冤,你便不能再住在那个宅子里,东厂才是最安全的。” “好。”履霜点头,“都听督主的。” “让拾壹他们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与本督住在一个院子里。有什么遗漏的,都让他们去采买,你现在不要轻易出门,除非是有本督授意。” 履霜点头。 “你现在把自己所记得的,家中人说过关于你父亲案子的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写下来,本督出门一趟,过会儿回来找你。” 履霜连忙应下。 戚卓容离开后,她一个人兀自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终于缓缓回神,做梦似的坐到了案前,开始给自己磨墨。 屋门被敲响,履霜忙搁下墨锭,开了门见是拾肆,忙行了一礼道:“大人。” 拾肆抬手制止:“姑娘免礼。督主已经吩咐,往后姑娘就常住在东厂,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四处逛逛都无妨——呃,只要不往地牢里去就行。” 履霜显得有些迷惑。 “姑娘可有什么东西要添置?若有东西遗漏在那宅子里,我便去让人取来,若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丢了便丢了,给姑娘买新的。” 履霜抿了抿唇,小心问道:“大人,何故对奴婢如此照顾啊?” 连可以在东厂里四处走动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并不是拿她当寻常的客人看待。履霜也想过,或许戚卓容早就知道这么一桩案子,早就有心想查,结果正好她送上门,不用白不用。这样也挺好,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她心里也安定。可是现在看来,怎么好像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拾肆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督主说,姑娘虽干涉不了这里的任何行动,但是这儿毕竟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东厂’,只是‘戚府’,这府里上下来来往往的全是男人,需要个明面上的女主人掌家。” 履霜惊呆了。 这叫什么话?她怎么听不懂? 拾肆也别开视线,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脖子。他说的还算委婉的了,戚卓容当时说的可是“她是本督的女人,任何人不得怠慢”,差点把他惊得下巴掉地上。 他对天发誓,他对督主绝无不敬之意,可是、可是、可是,这也太过分了一点罢!太监找对食,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这这这都找到宫外来了,还是个天仙似的美人——也不是说督主配不上,督主凭脸也配得上,何况这美人还不是良家子——唉,他也绝无贬低履霜姑娘的意思,只是事实的确如此嘛! 离谱,怎会如此离谱啊?这才见了几面,就已经视她为“女主人”了?完全不像督主的作风! 履霜呆了半天,才磕磕绊绊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好了好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喊我,我先去找人给你收拾房间。”拾肆一下子打断她,不敢再多待,匆匆忙忙地走了。 履霜只好把话又咽回肚子里。 她心思恍惚地回到案前,卷袖提笔,却迟迟不落,直到一滴墨滴在纸上,她才懊恼回神。被戚卓容抚摸过的下巴仿佛又滚烫了起来,当时心思全在别的事上,还未顾得及,此刻一回味,竟真有些古怪的旖旎。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确实可以勾得一些公子书生一见钟情,可她却不相信戚卓容这样的人也会坠入这种粉黛陷阱里来。她咬唇,将脑中杂念清除出去,深吸一口气,开始仔细回忆父亲的事,一一记录下来。 与此同时,戚卓容入了宫,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再去见了小皇帝。 小皇帝尚在御书房中议事,她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其他官员陆续出来。那些清流臣子路过她的时候,似乎都十分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却又什么也不说,摇摇头走了。 秦太傅最后出来,戚卓容将他拦住,行礼道:“咱家回京后,一直未来得及拜访太傅大人,今日在此多谢太傅昔日相助,芥阳的事情也多有叨扰,让太傅受累了。” 秦太傅看起来比前几年苍老了不少,走路都有些不稳,皇帝特许了他乘坐轿辇之权,从宫外到御书房,来回一路接送。 “戚公公不必感谢老朽,老朽年纪大了,总归没几年可活,能多为陛下办一件事,就尽量办成。”说着,他叹息一声,“恕老朽直言,戚公公行事太过凌厉,过刚易折,莫要断了自己的后路。” “多谢太傅提点。” “还有一事,望公公谨记。”秦太傅目光忽而锐利起来,“公公能有今日盛势,全赖陛下宠信。陛下年轻,又得你救命之恩,或许全然信任于你,但老朽,以及老朽的门生,却永远不会如此。陛下可以任性,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绝不会放任有逆臣在侧,蛊惑圣听。还请公公日省月修,切莫做出欺君罔上之举来。” 戚卓容一揖:“请太傅放心,咱家并非那样的小人。” 她目送秦太傅进了轿子离开,这才回头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里,小皇帝正在活动筋骨,见她来了,道:“你来得正好,朕坐了半日,肩膀都僵了,帮朕捏捏。” 戚卓容走过去,一边捏肩一边道:“陛下小小年纪就僵了肩膀,以后身子恐怕不行,还是要勤加锻炼才是啊。” “朕有骑射课!”小皇帝立刻辩解。 “好,好,只是陛下下次就算是谈事,也莫要太过入神,好歹换换姿势。”戚卓容说完这个,转而道,“陛下方才与他们在说什么?为何看到臣,都那般奇怪的脸色?” “不过是谈了谈现在朝中局势。有不少人先前受陈家荫蔽,随陈家一起罢朝,但经过这几日你的辛苦,加上朕暗示他们,只要供出陈家昔日所作所为,朕可以对他们既往不咎,许多人已经动摇了。陈敬大约是没想到你还能突然揪出一个旁支的纨绔来造势,这几日陈家所有亲戚俱都闭门不出,生怕丢人。”小皇帝道,“不过你也知道,你那样杀了人,朕虽然可以不追究你,但在那些清流心中,万事都得按章程来,你这样不由分说动用私刑杀人,他们很不赞成。” “此乃特别时期,当然需用特别手段。”戚卓容道,“陛下在朝中、在民间须得维护君主圣明的形象,但臣不用,那些不光彩的事,由臣来做就够了。” 小皇帝默然片刻,忽然伸手,按住了肩膀上她的动作。 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戚卓容,朕又在想,你为何对朕如此好?” “陛下又在患得患失了,是么?”戚卓容笑笑,“那臣也又要老生常谈——陛下对臣有恩,臣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皇帝看起来却并没怎么感动,松开她的手,道:“你这个时候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臣知道,陛下之所以不愿动那些陈家的从党,一是为了还要用人,不能让朝政元气大伤,二是还要靠他们出来指证,例数陈家这些年来,究竟犯下过那些罪行。毕竟陈家才是把持朝政的主心骨,他们过去都是依附陈家而生,陈家倒了,他们将来再小打小闹,也都不成气候,全在陛下掌握之中。”戚卓容弯下腰,在他耳边神秘道,“因此,臣来给陛下解忧了——臣知道一事,一旦翻出来重审,陈家必败无疑。” “何事?” “天照十七年,兵部武库司郎中燕良平通敌贪墨,全家处斩。连同他的下属、友人、姻亲等,也多多少少遭受牵连。此案在当年影响颇大,因那一年恰好输了一场瓦剌的仗。”戚卓容幽幽道,“可若臣说,此案全是人为伪造,栽赃陷害的呢?” 小皇帝顿时凝重了脸色:“你如何得知?” “臣昨日去了陈子固的宅子,要放那些被豢养的可怜女子离开,可有一人却不愿离去,称自己一生奴籍,此生无望,还不如一死了之。臣多嘴问了几句,才知道她是当年武库司员外郎关伯仁的女儿,那关伯仁是燕良平的下属,受了牵连,惨遭不幸,可怜一弱质幼女,没过几年好日子,就被充入了教坊司。”戚卓容道,“那女子或许是觉得臣杀了陈子固,值得信任,竟央求臣替她父亲伸冤,还说她有证据证明自己父亲的清白。”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两张泛黄的纸来:“这便是她交给臣的证据,还请陛下过目。” 放在小皇帝面前的,正是戚卓容昔日从刘钧宅中搜出的与陈敬往来的书信。她保存至今,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幸好老天垂怜,让她遇到了履霜,让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第51章 都在传督主冲冠一怒为红…… 小皇帝极为缓慢地看完了那两封书信,道:“你觉得这是证据?” “信上虽无直言,但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应当是两人之间的某种暗语。”戚卓容道,“陛下,此等良机,绝不可失。若真是陈敬等人为一己之私利,不惜以死罪罪名构陷朝臣,牵连甚众,那陈家必可连根拔起,届时陛下大权在握,就可高枕无忧。” 她眼底微亮,紧紧地盯住了小皇帝。 果然,小皇帝被她说动,道:“那此案便交给你。因是陈年旧案,查起来恐怕不太方便,朕会拟道旨意,许你彻查之权,相关部门务必配合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 戚卓容:“谢陛下!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她得了旨意,急匆匆地出了宫。 小皇帝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走得真急啊……御膳房新研制了一道点心,看来这阵子,你都没工夫尝了。” - 常泰四年春,幼帝裴祯元宠信大太监戚卓容,惹得京中流言甚嚣尘上,更以太后病重为由,将太后圈禁于仁寿宫,陈敬等世家老臣怒而罢朝,却收效甚微。戚卓容变本加厉,动用私刑诛杀陈家一子,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春末,一女子自称是十二年前兵部武库司员外郎之女,以性命相博,状告当朝首辅陈敬,十二年前以通敌贪墨之名构陷忠良。那女子在“戚府”门前长跪不起,称大理寺与刑部自顾不暇,不肯接她的案子,如今唯有求助戚卓容。她生得花容月貌,如九天仙子受困凡尘,又是教坊司出身,蒙受大冤,如此离奇之事,只消半日,便迅速成了京中百姓的谈资。 陈敬闻言大怒,因卧病在床,特派自己长子前去对质,怎料那女子于公堂之上取出两封信件,赫然是刘钧与陈敬的亲笔。女子声称此乃母亲遗物,是当年燕良平于仓促之中秘密交给了属下关伯仁,而关伯仁也未能逃脱,将信件塞给了妻子保管,以期来日雪冤。 皇帝下令彻查,自此,戚卓容与其党羽便频频出入各大官署,查阅昔年卷宗,审问当年官员。有些已致仕的,还被从家中揪起盘问,有些还乡了的,戚卓容也不远千里地派人前去将人带回京城,仔细询问当年情形。 其中最逃不掉的,当然是燕良平死后,接任了武库司郎中的陈家二房嫡子,陈鸿畴。这陈鸿畴还有个庶弟,便是陈子固的爹,他状告戚卓容无门,还曾试图在东厂门前撒泼,结果被东厂的人打了一顿,丢在了大街上,最后还是他夫人和姨娘找了辆马车把他载了回去,如今还在养伤卧床不起。 陈鸿畴被东厂的人从家中抓出来审问当年之事,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五品郎中,而是正三品的左侍郎,说话也自然有底气得多,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接任也并非是靠了任何关系,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命都需要经皇帝亲批,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便去找先帝说去。 他理直气壮,又确实无任何证据,东厂再如何不信,也只能将他放回了家,暗中再继续监视。 所有能查到的卷宗全都被戚卓容亲自翻了一遍,所有能审问的人也全都被戚卓容亲自过问了一遍,可直到现在,除了那份似是而非的信件,她没能得到任何进展。她原本总觉得是自己权力不够,所以查不到蛛丝马迹,可是事到如今,这满朝无人再敢与她叫板,这东厂里尽是能人,也全都无功而返。 所有陈家的主家与旁支门府,悉数被围守,司徒马亲自率人把各处翻找了一遍,也没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毕竟都十几年了,谁会保存这么久呢。 长夜漆黑如渊,戚卓容独坐在屋中,对着桌上一角烛光沉思。 所有人的口供、所有卷宗的记录,都十分完满,字字句句都指向她父亲,是她父亲当年贪图富贵,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同时与瓦剌勾结,贩卖军情消息,因此那年才会打了败仗。最后全靠甘州总兵梁靖闻用兵如神,才扭亏为盈,扳回一城。事后梁靖闻上报,称军需火器常哑,士兵盔甲破旧,粮草数目虚报,怀疑有人贪腐无度,要断送大绍江山,这才引起先帝重视,下令去查,便查出了通敌贪墨的燕良平。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她父亲至死都没有认罪,却因人证物证俱全,满门抄斩。她父亲一生爱妻疼子,若真的背叛了大绍,一定会早早为他们铺好后路,不可能由着他们一起送死。何况真要通敌贪墨,那赚来的钱财,又都去了哪里呢? 刑部的卷宗上写着燕良平贪污黄金万两,部分被他折成了田庄,剩下部分藏在了地窖。 戚卓容揉了揉眉心。若是她早些知道这些细节,她或许还能趁着走南闯北的时候到处查探,可这些都是封存在内部的机要卷宗,直到今日,她才有权一睹,可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许多田庄和人甚至都不在了,根本无从核实。而那传说中的地窖,也早就在京城逐年的翻建中被填平成了大道。 至于父亲具体是如何“贪”的,戚卓容在甘州之时,就已经随军了解清楚了各类军需兵器从制作到运抵边疆的流程,这其中可牟利的环节很多。她想,若自己是贪污的官员,必然会从兵器的研发上下手,因为研发耗材耗力,哪怕是全部失败,也情有可原,不会引人注目。可她看到的卷宗上,写的却是父亲从兵器的制作上攫取利益。例如一千斤的铁水,本该铸成五门大炮,他却会命人偷偷修改模具尺寸,让一千斤的铁水铸成六门大炮,自己赚取那多出来的一门炮钱。诸如此类,聚沙成塔,不胜枚举。 这是事后查出来的铁证,那便说明,当年确实是有人从制作环节上下手。至于如何瞒过了父亲的眼睛,那应当是另一桩事。 “拾壹。”戚卓容唤了一声。 拾壹很快出现:“督主有何吩咐?” 戚卓容拿起桌上一封被封好的密信:“将这封信从暗路递到甘州梁总兵手里,让她务必尽快回复。” “是!” 拾壹风一般地消失了。 戚卓容又靠回椅子里,疲惫地捂住了眼睛。 恍惚间,父亲的音容笑貌又出现在眼前,她连最后一面都没有与父亲见到,所以他还一直都是印象中那个威严又慈祥的大人。因为公务繁忙,所以他几乎不上庵中看她,但每个月她回家小住时,父亲却必然会在家里等她,准备了各种小姑娘会喜欢的玩意儿哄她欢喜。 “阿姣,要快快好起来,爹爹才能带你出去玩。” “爹爹要带我去玩什么?” “嗯……带你去看戏班表演,带你去吃点心铺,带你去买漂亮的首饰,好不好?” 她很想告诉父亲,如今她身子已经大好,好得不得了,甚至都可以徒手杀人了,恐怕父亲会震惊得瞪大眼睛罢!他向来安安静静的小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可世事无常,就是这样。 忽然有什么东西靠近了,戚卓容猛地睁眼,抬手一抓——抓住了履霜的手腕。 履霜愣住,手里的薄毯从指间滑了下去。她抿了抿唇,将手缩回来,低头去捡地上的薄毯:“督主房门未关,奴婢路过还以为督主是睡着了,因此便不敢惊扰,又怕督主着凉,所以才这么做的。” 戚卓容缓和了脸色,柔声道:“无妨,只是下次进门时说一声。” 履霜抱着毯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戚卓容以为她想问案子查得如何了,便道:“你放心,案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太大进展,但一切证据链都过于完整,所有可疑的地方又都恰好被时间掩盖,这是刻意人为的表现,再过些时日,本督定可以给你个答复。” 履霜低下头,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折下腰来,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伏在她的腿上,伸手去碰她的指尖。 戚卓容一僵:“你干什么?” 履霜道:“督主对奴婢有恩,奴婢身无长物,除了自己,无以为报。” 她握住她的指尖,戚卓容想抽出来,却忽地被她反扣住——她是娼妓,最懂得如何撩拨人。履霜呵气如兰,靠近了她道:“若奴婢没有误会,督主应当是喜欢奴婢的,是么?奴婢虽足不出户,却也知道这京中流言,都在传督主冲冠一怒为红颜,誓要向陈家讨个公道。” 戚卓容别开视线:“你不必为了报恩委屈自己——本督待你好,是因为本督愿意。但本督毕竟与你接触的那些男子不同——” 履霜几乎是要贴在她的身上:“奴婢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督主与那些男子有何不同。非要说不同,督主倒比他们有良心得多。督主,奴婢心甘情愿,您劳累了这些时日,就让奴婢来伺候您罢。” “督主,属下已将——”飞身而至的拾壹在门口紧急刹住,看清屋内局势后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捂住眼睛啪地关上了门,“属下什么也没看见,属下这就去接着办事!” 戚卓容:“……” 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履霜闷笑一声,道:“督主与下属说奴婢是您的女人时,不是很威风的么?怎么如今倒还害羞起来了。” 她说着就要去解戚卓容的扣子,戚卓容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了她,连人带椅挪出十寸远:“履霜,不要冲动。”顿了顿,又别过脸,难为情道,“本督……不是完整的男人,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履霜扶着桌沿,站稳了身子。她长发未挽,柔媚动人,任何人都相信,只要她愿意,没有男人可以逃出她的诱惑。 “督主。”她轻轻唤了一声。 戚卓容半转过眼来。 “你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奴婢罢。”履霜道。 第52章 万一堂堂督主——真的是…… “你在外人面前演戏,是想让所有人相信,你是为美色所惑,所以才从一桩十二年前的案子查起。而你在奴婢面前演戏,也是想让奴婢误会,满心想着别的事情,就会忘了追问,督主你给奴婢的那两封信,到底从何而来。”履霜道。 戚卓容默然片刻,而后颔首道:“我确实是利用了你。但并无他意,只因我要扳倒陈家,而你又恰好出现,望你谅解。” “奴婢没什么谅解不谅解,督主查案,无论如何都是在帮奴婢,奴婢不会不识恩情。”履霜道,“只是有一事奴婢一直未曾想明白,督主若只为扳倒陈家,究竟又为何要虐杀陈子固?” 戚卓容微微冷了脸色:“履霜,有的时候不需要太聪明。” “有一件事,奴婢一直没有告诉过督主。”履霜平静道,“奴婢虽从未对翻案抱有任何希望,但陈子固醉酒之时,奴婢曾听到过一个关于陈鸿畴的消息。” 戚卓容遽然抬眼:“什么?” “奴婢一直瞒着督主,就是想看看,督主对陈家,到底为何如此仇视。”履霜道,“直到今日,奴婢方有了个妄测。” 戚卓容盯着她。 “奴婢这辈子,见识过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哪怕是太监,也不例外。”履霜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道,“但是,督主与奴婢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人人都说督主风姿俊逸,貌若好女,怎么就没人敢大胆地猜一猜,万一堂堂督主——真的是女人呢?” 她话音刚落,喉咙就被人死死扼住。 她半仰着身子,腰部抵在书案之上,因戚卓容的用力,发声有些困难。 “十二年前,燕良平满门抄斩,可他的一子一女却……却离奇失踪,成了一桩悬案。若那一子一女能平安长大……想来……应当与督主差不多年纪罢?” 戚卓容阴沉着脸,贴在她脸侧,低声道:“你想如何!” 履霜望着她,笑了笑,眼中水光潋滟,滑下一滴泪来,落在她的手腕上。 “督主不必惊慌……奴婢只是觉得,这十二年来,督主一定……过得很辛苦罢。我们都……过得很辛苦罢。” 屋外夜风刮过,能听到树枝哗哗啦啦的声音,待到明日早上,或许就会有一地落英。在这冰冷阴沉的东厂,将是唯一的一抹亮色。 戚卓容缓缓松开了手。 履霜跪倒在地上,泪流不止:“那些朝官都十分精明,虽然偶尔会向我们这些女子抱怨朝政上的琐事,但真当涉及什么要案时,定然是缄口不言。这十二年来,奴婢无一日不在想,若父亲真的有通敌之罪,那奴婢该如何自处。幸好苍天有眼,让奴婢见到了督主,让奴婢知道,父亲他原来当真是无辜受累,也让奴婢知道,只要有心,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戚卓容不语,沉默地垂眼看着她。 履霜伏低身子,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婢深知,督主以女子之身行走御前,必然多有不便,履霜甘为督主马前卒,鞠躬尽瘁,九死不悔。” 她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就要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却没想到,原来还会有一个人,能劈开她头顶黑暗的苍穹,泄露出一丝天光来。而这一丝天光,又让她重新燃起了生的渴望,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戚卓容抓着椅背的手紧了紧,而后道:“起来罢。” 履霜站起来,胡乱抹了两把脸,赧然道:“方才试探督主时多有冒犯,还望督主大人大量,不要与奴婢计较。” 此时此刻,戚卓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方才说,陈子固醉酒时,曾说过一个关于陈鸿畴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有一回陈子固在赌坊里喝多了,点名要奴婢服侍,奴婢无可奈何,本想服侍他睡下,谁知他忽然开始跟奴婢说些醉话,说些什么他现在终于恢复了神智,要让以前那些落井下石嘲笑他的人尝尝苦头。还说,他的伯伯陈鸿畴如今官拜兵部左侍郎,他改日就要去伯伯那走动走动,让他也捞个实差当当。 “奴婢当时尚不知道陈家就是那件旧案的幕后主使,只是纯粹厌恶陈子固,因此便趁着他醉酒不清,嘲讽他不如去跟陈首辅要个官当当。结果陈子固说,自从前些年刘钧案后,陈首辅治下就甚严,不再轻易扶持亲戚。何况他只是个二房庶子家的,陈首辅说不定压根不记得他是谁,他还是去求亲伯伯稳妥些。他还说,他有陈鸿畴的把柄。” 戚卓容皱眉:“什么把柄?” “陈子固说,陈鸿畴家中女眷常常用的是时下最新最好的丝绸面料,有些款式甚至是尚未抵达大内,就已经入了陈府的库房。”履霜想了想,有些底气不足地道,“奴婢猜测,陈子固是觉得,若把这件事捅给陛下,陛下恐怕会恼火于陈鸿畴的僭越。但现下一想,陈鸿畴也算是位高权重,有些丝绸商的门路也不稀奇,也算不上什么罪……罢?” 戚卓容沉吟片刻,道:“我记下了,我会让人去查。” “好。” “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罢。”戚卓容说。 履霜大着胆子道:“奴婢能问个问题吗?” “你问。” “若此案查明,陈家倒台,督主大仇得报,接下去会做什么呢?”她怕戚卓容误解,又急忙补充道,“奴婢无处可去,是想着若有能用到奴婢的地方,奴婢就跟着一起……” “我不知道。”戚卓容语气平平,“我从未想过。” 她说的是实话。她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掌握权力,只有掌握了足够的权力,才能查清自己想查的案子。自始至终,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父洗冤,还全家一个安宁。之后的事情,全都无所谓了。她是男还是女,这权力是要还是不要,她都不想再去花费任何心思。 履霜敏感地察觉了她的情绪,当即就要告退。戚卓容让她去把拾肆喊来,履霜找了一圈,才在外面大院里看到了坐在假山上晒月亮的拾肆。 “拾肆大人,督主喊您去一趟。” 拾肆从假山上跳下来,匆匆应了一声就往里走,像是一眼也不敢多看她一样。履霜微感疑惑,却也没有多想,自己回了房。 拾肆敲开戚卓容的门,看到房里正襟危坐的戚卓容,揉了揉鼻子道:“督主,您找属下?” 戚卓容简要交代了一下丝绸的事,拾肆得了令要去查,却又被戚卓容叫住:“你有话要说?” 拾肆踌躇许久,才终于决心道:“督主,恕属下直言,您喜爱履霜姑娘,这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您是为了给履霜姑娘伸冤,才非要查陈家不可,这话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大约并不会高兴。” 他本质上是皇帝的人,知道皇帝一直视陈家为眼中钉,戚卓容从履霜父亲的案件入手去查,也算是顺水推舟。可君心难测,他秉持着这些日子对戚卓容的信赖,决定还是要提醒几句,这种事毕竟难登大雅之堂,若搞得人尽皆知,也是有拂陛下脸面。 戚卓容听罢,笑了笑道:“多谢你提醒,我自有数。” 拾肆见她听进去了,便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 戚卓容查案迟迟未有进展,不免引起了朝中不少官员的不满。 “依我看,他就是想踩着陈家上位,若是连陈首辅都败在了他手里,这阉人以后还不得手眼通天?” “哼,那陈府被围得跟个铁桶一般,如今人人自危,生怕被波及,谁还有心处理公务?这戚卓容一门心思扑在那十二年前的定案上,现下正在发生的百姓滋事他倒是不管了!” “案件若是一直这样停滞不前,他莫非也要对陈首辅等人严刑拷打?太过荒唐,陛下岂能容他至斯!” “他前几回尝到了甜头,但这回恐怕是真查错了路子。一个阉人,一个娼妓,联合起来唱出大戏,说起来竟也格外好笑。” “你们说,那阉人和娼妓在一块,是谁更主动?” “噫,光天化日,还是莫要谈论此等腌臜之事!不过依我看,他们倒是绝配,哈哈哈!” …… 小皇帝力排众议,坚持查案,终于在最后一个春月的尾日下令,重开早朝。 奉天殿中已经许久未有如此齐全的官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流了一下眼色,彼此对今天将要发生什么都心知肚明。 “今日早朝,不议其他,只议十二年前燕良平一案。”小皇帝正身坐于龙椅之上,皮弁缀玉,绛纱大绶,胸卧盘龙,肩绣日月,眉眼冷肃,令人望之生畏。 他缓缓扫了一眼,见前排缺了一人,道:“陈首辅何故缺席?” “启禀陛下,首辅年事已高,前些日子于府中将养,恢复有限,因此行动慢了些,望陛下恕罪。”陈鸿畴出列答道。 “还需多久?”小皇帝面无表情问道,“莫非这满朝文武,只等他一人?” 小皇帝鲜有刚上朝就如此戾气的时候,陈鸿畴料想今日必有一场硬仗要打,打着哈哈道:“快了,快了,臣入宫的时候,就已经见到首辅的轿辇了。” 陈敬便是在这个时候缓慢踏入奉天殿的。 他看上去气色确实不大好,微微偻着背,手下竟还拄了一根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殿前走去。只是他虽然看起来年老,却面色沉静,官府挺括,几十载官场浸淫,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臣陈敬参见陛下。”陈敬道,“臣抱病在身,以致耽误早朝,还请陛下恕罪。” 小皇帝:“前些日子见首辅,似乎还未有如此重的病情。” 陈敬叹了口气:“族中屡出不肖子弟,是臣治家不严之过。” 小皇帝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茬:“让首辅大人拄拐上朝,这实在太不像话。朕也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来人,给首辅大人赐座。” “谢陛下。” 陈敬撑着拐杖,刚在椅子上坐下,就听小皇帝道:“既已赐了座,那首辅大人便物尽其用,千万别累着自己。若有话想说时,朕也许你坐下说话,否则万一首辅大人一个激动没站稳,便又成了朕的罪过。” 他说完,并不理睬殿中官员的反应,转头对戚卓容道:“既然诸位爱卿已全部到场,那戚卓容,你来说说,这些日子你都查到了什么。” 戚卓容一身绯色飞鱼服,腰间乌镶玉带钩,眉清目朗,一派张扬。 她走到大殿中央,行了一礼,道:“臣惭愧,臣并没能查到太多,主要线索还全是由此案原告提供。”嘴上说着惭愧,脸上却带笑,看着便盛气跋扈,叫人直皱眉,“臣请求陛下,许此案原告上殿,将事情始末,一一阐明。” “准。” 第53章 各位大人可看清了? 随着层层宣音,一直在外候着的履霜快步穿过广场,踏上台阶,最后小心翼翼地步入了奉天殿。 她的脚刚刚跨过门槛,便觉两边的各色目光齐刷刷朝自己射来。她努力保持镇定,回想着戚卓容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提裙跪了下去:“民女关履霜,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小皇帝望着她,“你就是……关伯仁的女儿?” “正是民女。”履霜微微直起身子,垂眼看着地面道,“十二年前,民女父亲为兵部武库司员外郎,在郎中燕良平手下任职,孰料燕良平被指通敌贪墨,连同民女父亲也一同卷入案中,就此处斩。但是,民女的父亲是冤枉的!燕良平燕大人,也是冤枉的!” “哦?”小皇帝道,“你有何证据?” “先前民女已呈交了两封信……” “朕知道,朕也看过了,一封是罪宦刘钧所写,一封是陈首辅所写。”小皇帝瞟向陈敬,“陈首辅,那信也过你眼了,你可承认啊?” “臣不……” “哎,坐下,坐下。”小皇帝打断他,“首辅大人不必激动,有话坐着慢慢说。” 陈敬双手叠在拐杖顶上,冷哼一声道:“臣不认!这小女子一派胡言!十二年前,她才几岁,能懂什么?别人说是臣所写,那便真是臣所写?臣这一辈子,写过的字句不知几何,有人得了笔迹,模仿一二,也并非什么难事。何况这所谓书信,语焉不详,不知所谓,如何能证明是臣勾结刘钧,陷害他人?” “好,既然首辅大人如此说,那咱们就暂且不论这信真假。”履霜转过脸,盯着他们,“咱们来说一说,另一位陈大人的事。” 陈敬见她这么快放过了自己,不由眉头一拧。 “诸位大人想必早已听说,陈鸿畴大人有位不成器的侄子,名叫陈子固,前些日子因私设赌坊,接待官员嫖宿,现已行了刑。他生前曾有一回酒醉,无意中告诉民女,陈鸿畴大人与松江府一名富商私交甚笃,松江府内的织户一旦织出了什么新样式,便会被这富商收走,辗转送到陈鸿畴大人府上,最好的那批料子已被陈大人挑完,剩下的,才会轮到京城中其他地方。” 她没有点破,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这个“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大内。 陈鸿畴心里一虚,却面不改色驳斥道:“胡说八道!你是从哪来听来的消息,竟要如此害我?”他转而朝小皇帝高呼,“陛下,臣恳求禁军立刻搜查臣的府邸,看看全府上下,是否有这女子说的所谓布料在!” “陈大人既然敢如此说,那便是府中已提前做好了准备,又何必劳动禁军白跑一趟?” “你这女子好一番诡辩,陛下,正话反话都让她给说了,臣、臣一身清白,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陈鸿畴哭丧了脸,似乎在要小皇帝为他主持公道。 不知是谁插嘴道:“就算是真的,这与燕良平一案又有何关系呢?” “这位大人问得好!民女要检举的正是此松江府富商!”她面向小皇帝,语出惊人,“陛下,当年燕良平被指贪墨,是由他手下的工匠亲口指证,说他下令私改铸铁模具尺寸,从中牟利。而此富商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指证燕良平的工匠!” 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荒谬!”陈鸿畴道,“那工匠有从党之罪,当年分明一并处死了!” 履霜讽笑道:“陈大人,这么久的案子,一个小小工匠的下场,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啊。” “陛下,这妓子颠倒黑白,无中生有,臣恳请陛下,立刻将她打入大牢,免得在此混淆视听,玷污这奉天大殿!” “陈大人,说话积些口德。”戚卓容冷冷道,“陛下宣关履霜入殿陈言,正是陛下爱民如子、一视同仁的表现,岂容你在此口出恶言,平白污了陛下名声?真要论个净脏,谁又能比得上您那位好侄子?咱家看陈大人这身上也不大干净,不如也一并退出去,免得玷污这奉天大殿罢。” “行了。”小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全都安静下去,“你如何得知,那富商就是当年的工匠?” “也是陈子固酒后所言。”履霜眼睛也不眨地回答。 “不可能!”陈鸿畴立刻道,“陈子固根……”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紧急调转话头,“陈子固都已经死了,你这样信口雌黄,不就是仗着死无对证吗?” “陈子固确实是死无对证,不过陈大人,那富商,可还活得好好的呢。”戚卓容不紧不慢地开口,“陛下,臣恳请宣那富商入殿觐见,与陈大人当面对质。” “哦?”小皇帝笑道,“那富商不是在松江府?你已经如此迅速地将他带来了?” “说起这个,还得多亏了陈大人帮忙。”戚卓容道,“臣的人在松江府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位富商的踪影,最后还是顺着陈大人买通的杀手一路跟踪,才抢先救下了那富商。” 小皇帝吃惊:“什么?你是说陈鸿畴要杀他?” 戚卓容还未回答,陈鸿畴就直呼冤枉:“陛下,戚卓容分明是血口喷人!臣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富商,更不知道什么杀手啊!” 戚卓容:“陈大人不必着急,带人上来一见,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 “宣!” 小皇帝一声令下,那富商便颤巍巍地走入了大殿。 他这辈子从没进过这么恢弘的地方,顶着朝臣与皇帝的灼灼目光,连腿肚子都在打颤,还没走到位置,便噗通一声跌倒在了地上。富商也不敢再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戚卓容身边,朝皇帝重重磕了个头:“小人石昆,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石昆?这个名字确实有点耳熟。”小皇帝道。 戚卓容说:“石昆是他的本名,案发后本应被处死,却得人相助暗中脱逃,后来在松江府发迹,重新通了户籍,改做丝绸生意。” 她喝道:“石昆,抬起你的头,让各位大人好好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石昆不敢不从,抬起脸来,对上小皇帝的威严目光,浑身一颤,赶紧转了个方向,让朝中所有臣子都看清自己的脸。 “这殿中不乏有接触过当年案子的大人,石昆是此案重要证人,长什么样子,总该有些印象罢?若是各位大人忘了,那便去找出当年办案的各级小吏,总会有人记得!”戚卓容压低眉眼,口气冷沉。 自从履霜告诉她丝绸一事后,她便留了个心眼,让拾肆率人去好好查查这松江府富商的来历。因为不知人名,拾肆抵达松江府后费了好一番精力,才排查出几户嫌疑富商,其中有一户半月前率全家出游,至今未回。 消息送到她的手上,她几乎立刻断定这就是要找的人,而拾肆在得了继续追查的命令后,很快又查出那富商并不是本地人,十二年前才搬迁到松江府,自带一笔不菲本金,开始做丝绸生意。这个时间点太过敏感,她立即委托司徒马赶往松江府,同时打探江湖上可有杀手近期在松江府出没。 司徒马被追杀经验丰富,反侦察能力一流,很快就发现了也有人在打听那户富商的踪迹。然而这群杀手行踪紊乱,司徒马推断,他们也还没有找到人。于是他和拾肆一合计,便决定不再费周折,反正那群杀手从陈家那里得到的信息比他们更多,他们只要跟着杀手就行。果然,最后那群杀手在衢州府的一处深山里找到了富商一家,正准备动手时,被司徒马和拾肆等人黄雀在后,一举解决。 司徒马问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才躲在这深山老林里,那富商涕泗横流,直呼后悔,说是自己从前帮京城贵人做事,事成后逃到松江府,因为害怕暴露,所以只在江浙一带做生意,哪怕有京城的单子,也绝对不接,宁愿拱手让给其他同行。但是一旦得了最好的料子,他还会按照京城贵人的要求,偷偷运到其府上,此外再不做其他接触。 就这样过了十二年富贵日子,他都快忘了当年的事,直到前些天,听到一个从京城回来的同行在宴饮上闲聊,聊到京中那位炙手可热的权宦,正在重查一桩十二年前的旧案,直觉告诉他自己命不久矣,因此连夜带着家人跑路。 司徒马和拾肆听完大惊,没想到这富商竟然是个这么重要的人物,赶紧连夜押他们全家入京,带回了东厂。这富商发觉自己落到了传说中那位权宦的手里,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再有一丝隐瞒,竹筒倒豆似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恨不得挖出自己脑子再抖搂抖搂。 “如何,各位大人可看清了?他究竟是不是石昆?”戚卓容眼风扫过群臣,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应答,勾起半边唇角道,“既然无人有异议,那么,石昆,你来看看这位大人你可认得?” 石昆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望见陈鸿畴涨红的侧脸,立刻道:“小人认得!这位是陈鸿畴陈大人!每年春蚕结束,小人都会运送一批丝绸布料到陈大人府上,小人还记得以前陈大人住在京城的咸宜坊,三年前换了住处,搬到了大时雍坊!” “你……你……”陈鸿畴简直暴跳如雷,“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随便查查就能知道,定是戚卓容你这小人与他串通,对好口供,要来陷害我!” “咱家再想串通,也串通不到十二年前罢,陈大人?不如你来解释解释,这十二年前就该死了的工匠石昆,怎么如今还能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还摇身一变,成了松江府的丝绸商人?”戚卓容抬了抬眉毛,问道。 “这我如何知道?当年案子我根本未曾插手,一直都是刑部在办!要问,也应该问刑部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刑部尚书黄仲时,顿时像猫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出来:“陈大人!你此话何意!” 陈鸿畴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激动,口不择言,竟然不小心拉了黄尚书下水。但木已成舟,此时懊悔也无用。 戚卓容不由嗤笑一声。这黄尚书,一直与陈家狼狈为奸,庆功宴梁青露被栽赃,便是他在推波助澜。只是为人太过精明,又能屈能伸,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鲫鱼,始终抓不住大把柄,面上罚了点银子,抄了点律法就了事了。 从她查父亲的案子开始,这黄尚书就对她百依百顺,要调什么卷宗随便调,要找什么人随便找,仿佛笃定了她查不到东西一样。而今日他也一直作壁上观,直到此刻被陈鸿畴点名,才显得恼火万分。 第54章 承受这天子雷霆之怒。…… “石昆,那就你来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戚卓容道。 石昆又磕了个头,哆哆嗦嗦地说:“启禀陛下,当年武库司要铸造一批火炮,燕大人就找了一批工匠定做模具,小人也是其中之一。后来收尾之时,忽然有人找到小人,问小人想不想发财。说实话,谁不想发财呢,小人就问他要做什么,结果他说要小人趁夜里人都睡下时,偷偷往已经成型的模具里再增添涂料。小人吓坏了,说这怎么能行,这是要用来铸炮的模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出了差错是要掉脑袋的!可他说,现在模具已经验收过,不会再有人去量尺寸,小人这么做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可以栽赃成是燕大人指使。” 戚卓容:“找你的那人是谁?” “是陈大人府上的管家。”石昆道,“因小人一直犹犹豫豫,那人便威胁小人,说小人已经知道了事情,所以就算小人不答应,他也一定会杀了小人。他还说,陈家办事,是给小人这个机会,全看小人识不识相,能不能抓住飞黄腾达的机会。小人……小人当时鬼迷了心窍,见开价不菲,又许诺事成后会保住小人性命,便答应了。” 陈鸿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石昆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戚卓容,继续说道:“后来……后来东窗事发,因小人的指证,燕大人被满门抄斩,连带其他大人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小人心里悔恨不已,可是事已至此,小人若是反水,也肯定没有命在了,因此只好按照那人的吩咐,先在狱中假死,然后随其他尸体一起被运出城外。那人倒是信守承诺,给了小人一笔钱,让小人远走他乡。” 石昆不敢重操旧业,便去了松江府,开始试着做养蚕织丝的生意。他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还娶了妻生了子,本以为安生了,谁知就在这时,突然接到陈府的信件,说是对石昆这段时间的守口如瓶很是欣慰,但若是他以后敢说出去,全家都要没命。石昆这才知道,原来陈家还一直在监视着自己。 石昆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小人硬着头皮继续做生意,越做越大,松江府所有时兴料子都要从小人手底下过一遍。陈府又来了信,要小人每年都运一批新布料过去,小人……小人哪敢不从!直到前不久,听说朝廷在查燕大人的案子,小人心想完了,赶紧携妻儿逃跑,躲在深山避风头,结果还是遇到了杀手……” 小皇帝问:“杀手从何而来?” “小人不知啊!”石昆哽咽着说,“多亏戚公公的手下及时出现,否则小人全家都要被灭口!小人想来想去,这世上,连小人的妻子都不知道小人的过去,除了陈大人,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杀了小人呢?” 戚卓容道:“启禀陛下,臣已取得杀手的口供,对陈鸿畴大人□□一事供认不讳。”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露出一丝微妙的冷笑:“诸位可知,这世上最厉害的杀手都出于星海阁,而星海阁从不接刺杀朝官的单子。按理来说,要想杀这样一个商人,出价找星海阁最为稳妥,可只因是陈家下单,星海阁连个商人都不愿杀,竟然退单了。原因无他,只因陈家曾多次试图联系星海阁,要对咱家下手,甚至那已死的钱鹊也是勾结了陈家,试图买通星海阁行刺陛下,这才惹恼了对方。” 她踱到陈鸿畴身边,摇头笑道:“陈大人,你花费千金,却只能找些不入流的杀手,连咱家的手下都比不过,真是可悲可叹呐。” 陈鸿畴一咬牙,心一横道:“戚公公你也说了,那都是些不入流的杀手,这种人给钱就能卖命,嘴里怎能有真话?石昆当年能逃脱,分明就是钻了刑部大牢的空子,你怎知不是黄尚书害怕担责,因此嫁祸到我头上来呢!” 反正案子是刑部判的,黄仲时也难辞其咎!既然已经拉了他下水,那大家不如一起沉下塘去,岂能留他一人得了便宜还在外逍遥! 陈敬冷眼旁观完这半场戏,便知陈鸿畴已经阵脚大乱,全然忘了反击,尽想着如何拉人分摊罪责了。 戚卓容,戚卓容,当真是厉害。不过也怪自家,十二年前,做事还不够老练,结果留了个隐患下来。陈敬摩挲着拐杖上的木纹,神色晦暗。 而另一头,黄尚书已经忍无可忍:“陈大人,说话要讲证据!那石昆自己都说了,是当初假死才蒙混过关,刑部或许却有疏漏之处,但流程绝无问题!若不是你给他用了什么药造成短暂假死的假象,他又岂能逃得出去!”他也一撩袍子,跪了下去,“陛下明鉴!陈大人分明是狗急跳墙,逮谁都咬!刑部当初断案,也是因为各类证据都指向燕大人,若不是他们串通一气制造伪证,刑部又如何能下定论呢!臣、臣也是被蒙在鼓里啊!” 小皇帝满腔怒火,拍案而起:“陈鸿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可说!”他负手而立,冕旒因愤怒轻喘而震颤不休,“只为一己私利,不仅构陷忠良,还视边塞将士性命如无物!燕大人与其同僚何其无辜,要遭此飞来横祸!而将士在外九死一生,一门火炮意味着什么,你难道不懂吗!这朝臣与家眷几十口,连同塞外将士数万人,悉数折于你手!而你,竟就只为了一个区区郎中的官衔!朕竟不敢想象,你升至如今位置,还做过多少恶事!” 陈鸿畴匍匐在地,根本不敢出声。他自知必败无疑,唯一的一点希望,便寄托在了自己的亲伯父身上。他从衣袖缝中偷偷望了陈敬一眼,见他仍旧端坐在椅子之上,身形厚重,丝毫不显慌乱的样子,不由又稍微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本是同根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伯父断然不会放任自己不管的。 “陈敬!”小皇帝喝道,“你可知罪!”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直呼其大名。 陈敬叹息一声,拄着拐站起来,扶着膝盖缓缓跪下:“臣知罪。” “你有何罪!” “治家不严,竟放任此等狂逆之徒,犯下此等恶事。”陈敬道。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小皇帝厉声道:“这样大的冤案,到你口中,竟只有‘治家不严’四个字?这岂是你一家之事!从京城到漠北,这是全大绍百姓的事!还是说,在你看来,这全大绍的事,就是你的家事?!” 这话说得极重,简直就是把“谋反篡位”四个字写在了明面上。 一时之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气氛极其恐怖。殿外的阳光直直照入大殿,金碧辉煌的殿柱、流光溢彩的雕梁,像是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众臣喘不过气,不得不一齐跪下身去,承受这天子雷霆之怒。 “臣万万不敢!”陈敬弃了拐杖,俯首道。 “你有何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陛下息怒,臣当初听信鸿畴一人之言,误以为燕大人犯下大罪,没想到竟是他背着臣买通工匠,陷边塞将士于危难!若臣知道,臣早就将他家法处置了!”陈敬声音沉重,“臣任首辅,忙于政务,却失了对族人的管教,是臣之过!臣今日愿辞去这首辅之位,前往佛寺闭门思过,为族人忏悔,为英灵祝祷。” “伯父!”陈鸿畴难以置信道,“你怎能撇得如此干净?当初侄儿只是急于升官,并没有非要那武库司郎中之位!是您说那刘钧被燕大人弹劾了几回,怀恨在心,想要与您联手除掉他,您还说武库司郎中是个肥差,正好将侄儿安排进去!还让侄儿进去后与吴家多多来往,因咱们陈家只有文臣,想要再上一层,还得和军武世家的吴家打好关系才是!” 戚卓容在旁边都听笑了。Ding ding 陈敬痛心疾首道:“鸿畴!你以为你说这些,就可以减免你的罪责吗!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伯父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却将伯父欺骗至此,以致连累整个陈家,伯父对你,真是失望至极!” 戚卓容道:“首辅大人,咱家私以为,你这侄子说话虽然不好听,但至少现在说的是实话,你何必急着反驳呢?你这侄子说什么你信什么,身为首辅,当真如此好骗?” 陈敬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臣虽是信任族人,但也没有糊涂到随意相信,自然是鸿畴给臣看了燕大人通敌的信件,说怀疑燕大人与瓦剌私通,借机贪墨,臣才会让刑部去查的。” “好!”戚卓容嘴角噙一抹寒笑,“贪墨与否,现如今已经再明朗不过,那咱们再来说说这通敌之事!那封所谓的信件,是用瓦剌语写成,大意是已经收到了燕良平的信,等到胜仗之后,便与他按照计划,对半瓜分战利品。咱家就想问问,这是何等的大胆,才会在大绍境内用瓦剌语写信?就不怕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信件丢失被人捡到?” 陈敬皱了皱眉,道:“瓦剌人如何想,我等岂会知道?” “可是这信,当真是出自瓦剌人之手吗?”戚卓容轻嗤。 第55章 但倘若是双生子呢? 戚卓容注视着陈敬,微微昂起下巴:“兵部执掌军令,大绍正与瓦剌开战,兵部中人会一些瓦剌文字也不稀奇,何况就算自己不认识,鸿胪寺中也有的是译官认识。” 陈敬:“戚公公的意思是,这用瓦剌语写成的信,甚至不是瓦剌人写的?” 戚卓容:“是啊,所以是谁有如此闲情雅致,特意写了这么一封信,偷偷藏在了燕家的书房呢?”她没等别人说话,又自顾自道,“是谁写的,暂且不论。为证明臣并非信口开河,陛下,臣对照了卷宗,仔细誊抄了一份信件,寄去了甘州,请教了梁总兵。毕竟没有比成日跟瓦剌人面对面的漠北军更熟悉瓦剌文字的了。” “不错,此事你也同朕说过。”小皇帝适时点头,“如何,她说什么?” “梁总兵回信说,瓦剌文字笔划多圆弯,整体却纤细瘦长,与中原文字的横平竖直,讲求方正规整大有不同,在她看来,这封信更像是中原人的用笔习惯,只是刻意模仿了瓦剌人笔迹。” 陈敬顿时道:“陛下!此事绝不可能是陈鸿畴所为!他虽然胆大包天,却也知道通敌乃是死罪!何况他并不懂瓦剌文字,而鸿胪寺中的译官就那么几个,召来一问便知!” “陈大人别急啊,咱家还未说完呢。”戚卓容微笑道,“到底梁总兵也并非瓦剌人,她也只敢说句‘像’,并不敢笃定就是中原人所写。何况经由咱家手抄,说不定也有不准确之处。” 众臣不由窃窃私语起来,都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推翻自己先前所说。 “所以,臣特意向陛下请旨,从瓦剌召来了安乐王,拿着物证原信,当朝问个清楚明白!” 她这一言如惊雷炸响,除了小皇帝与履霜,其他人面色都不由一变。 小皇帝深吸一口气,坐回了龙椅:“宣。” “宣,安乐王觐见——”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自从瓦剌战败称臣后,朝廷就封了瓦剌新首领为安乐王,待遇位同异姓藩王。虽然瓦剌每年都要朝贡,但他本人却能享受藩王食禄,因此这位安乐王十分受用,对大绍俯首帖耳,表忠心表得那叫一个欢快,反正他和前面几任首领不一样,他没有那个野心,也没有那个头脑,宁愿当个大绍附庸,整天安稳度日。 这是安乐王第二次入京,上一次还是在受封之时。 他蓄着硬硬的大胡子,皮肤黑中透红,泛出一种健康的亮色。他先拜见了小皇帝,而后搓着手,嘿嘿一笑,操着并不标准的中原话,说:“陛下千里迢迢召臣过来,是有何要事?” 小皇帝道:“有一封十几年前的信,是用瓦剌文字写成,这里没人比你更熟悉瓦剌文字,因此叫你来看看,是否是瓦剌人所写。” 他抬了抬手,宫人便端着一个托盘款步走到安乐王面前,将信件呈上。 戚卓容出声提醒:“安乐王仔细着点,若是弄毁了……” 安乐王正要伸出去的手不由一颤,他看了戚卓容一眼,又搓了搓指尖,这才拈起信纸一角来。 他仔细看了一遍,道:“启禀陛下,这封信虽然是用瓦剌文字写成,但并不是由瓦剌人所写,至少不是土生土长的瓦剌人。小王十几年前便学习大绍文化,看握笔习惯,应当是大绍人所写。”说着他又迟疑了一下,“敢问陛下,这信上所言……” 小皇帝轻笑一声:“十二年前,我大绍曾与瓦剌有一战,可惜败北而归,这是从当年官员家中搜出来的一封信件,怀疑是他与瓦剌私通,故意操控了战局。” 安乐王唬了一跳:“陛下,这可不关瓦剌的事!近些年,瓦剌人学习大绍文字的多了些,但前些年,便只有小王与王师二人!而王师年岁已高,老眼昏花,因此有翻译之事,都是由小王执笔。小王可从未见过什么大绍密信啊!” 说着他又忍不住搓了搓那信纸,道:“若是真如陛下所说,这纸张已有十几年,怎么还保存得如此之好呢?方才这位大人让小王仔细点,可小王看来看去,这纸既未变薄,也未变脆,连墨字都几乎没有褪色,可见这是上等的好纸啊!咱们瓦剌又不产纸,从前还全靠去边境抢,那抢来的能是什么好纸!更不可能拿这么好的纸来给大绍官员写信呀!” 戚卓容抱着胳膊,勾起唇角:“哦?咱家倒是不懂纸,听安乐王的意思,这纸还不是寻常的纸,不如——” “且慢。”陈敬突然出声,朝皇帝拱手道,“陛下,这位安乐王,是假的!” 此言一出,满朝顿沸。 “你说什么?”小皇帝拧眉,“安乐王入京之时,所有人都见过,他如何就是假的?” 那安乐王也莫名其妙:“这位大人,小王就是小王,有什么真假之分?难道上次小王入京之时,大人没见过小王?” 陈敬站起身来,严肃道:“陛下请看,这位安乐王下颌处有一枚黑痣,只是因胡髯遮掩,所以不易发现,然而真正受封的安乐王,脸上却并无这样一枚黑痣!” 小皇帝沉默不语,转向戚卓容,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戚卓容惊讶道:“还有此事?陈大人观察得可真仔细,会不会是陈大人看错了?”她回身对满朝文武道,“各位大人可记得安乐王的模样,是否有这么一枚黑痣?” 众人面面相觑,只记得这安乐王和印象中长得大差不差,谁会管一个瓦剌的粗人下颌上长没长痣? 安乐王生气地看着陈敬:“本王就是本王,你这人怎么张口就来!你说本王是假的,你又有何证据?” 陈敬冷冷一笑,拐杖在地上用力地敲了一声,对上戚卓容的目光:“敢问戚公公,安乐王一路入京,是由谁护送?” “是臣向陛下请旨,请安乐王入京,那自然也是由臣的手下护送。”戚卓容失笑,“陈大人,你该不会是要说,咱家在中途偷偷换了人罢?这世上虽有易容之术,却也只是本身五官就肖似,加上障眼法,才能变成另一个人,哪有从体态到面貌,全都和另一个人一样的呢!何况换人对咱家有什么好处?” “戚公公说笑了,这世上当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与另一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倘若是双生子呢?”陈敬重重道,“据臣所知,安乐王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二人面容肖似,若是李代桃僵,加上有胡髯遮掩,寻常人也发现不了。”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直侧立在旁的履霜突然忍不住讥嘲地翘了翘唇角。 戚卓容拊掌:“陈大人知道得真多。” “敢问戚公公,从瓦剌到京城,用了多久时间?” 这不是什么能隐瞒的事情,戚卓容道:“半个月。” “这便奇了。”陈敬目光如炬,“漠北军携带辎重,从边境到京城,也只需大半个月的时间。而安乐王一行,不过十余人,轻车简行,日夜疾驰,怎会耗时如此之久?” 戚卓容:“那还不是怕安乐王水土不服,因此路上行得慢了些吗?” “非也!你口口声声奏请陛下,要让安乐王入京查此信件真伪,可这大殿之上,安乐王说的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就凭他是瓦剌人,因此就可全信吗!”陈敬拂袖道,“陛下,老臣怀疑,戚卓容根本无从证明此信真假,只是为了挟私报复,贪图翻案之功,因此与安乐王的弟弟串通,在路上耽搁了日子,又对好证词,才来蒙蔽圣听!” 他噗通一声跪下,双肩微微颤抖,几缕银白发丝从官帽中漏下,显得苍老又悲戚。 “陛下,陈鸿畴诬陷同僚贪墨,老臣自知罪无可赦,但这通敌之名,也并非是无稽之谈!虽不知到底是谁安排的这信,但绝无可能是臣等啊!只贪墨一项,便足够让武库司郎中一职空缺出来,臣等又何必再去劳心费力地伪造书信呢?反倒是戚公公,得寸进尺,咄咄逼人,只为试图给臣等叠加罪名,竟做出与安乐王弟弟串通之事来!” “行了!”安乐王摸着他厚厚的胡须,愤愤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说本王是个冒牌货吗?还说本王与这位大人串通,天神在上,本王连这位大人叫什么名字还没记清呢,怎么串通?你说本王是安乐王的弟弟,那真正的安乐王又去了哪里?” “这老臣就不知道了。”陈敬凛然道,“只有戚公公和阁下才能解答。或许是那信确实是瓦剌人所写,而真正的安乐王没能给出戚公公想要的答案……” 言下之意就是戚卓容派人暗中杀害了真安乐王,又安排了个假安乐王混进来,以期达到自己的目的。倘若这是真的,那戚卓容就是欺君罔上,勾结外族王室,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见戚卓容沉着脸不说话,陈敬袖下的手指不由松了松。 真安乐王已经死了,而戚卓容这案子又不能再拖,更不能节外生枝,为了急于求成,他一定会强行让安乐王的弟弟顶上。而自己于朝堂之上揭穿他这一行为,无论是否有苦衷,戚卓容都必遭重创。甚至因为他在这里偷天换日,连同前面查出来的东西都会一起变得可疑,那么一切就有了转圜之地。 那高座之上的小皇帝,方才还在因前一局的胜利而飘飘然,现在的面色却如此难看,是没有想到最后关头竟还会生变罢! 陈敬在心中冷笑。 第56章 朕不需要你来指教。 就在此时,安乐王忽然跪下高呼:“陛下,小王就是真正的安乐王,不远千里而来,结果差点死在半路,恳请陛下为小王作主啊!” 陈敬一顿。 小皇帝:“你又有何事?” “陛下请看。”众目睽睽之下,安乐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对着藏在胡髯中的那颗黑痣,就这么徒手用力一掐——竟然真的被他掐了下来! 众臣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陈敬抬起头来,震惊地望着他掌心的那枚黑色的肉点。 “这位大人说得不错,小王确实有个同胞弟弟,与小王长得极其相似,只是下巴上多了一颗黑痣而已。可是小王的弟弟,已经死在了来京的路上!”安乐王痛声道,“臣这枚黑痣,也不过是后来粘上去的罢了!” 陈敬死死地盯着他,满目惊愕,仿佛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 小皇帝立刻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朕让你来,可没让你弟弟也来!” “确实是小王自作主张了!只是……只是……唉!”安乐王面露痛色,“不瞒陛下,瓦剌投降后,小王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只盼着安安稳稳度日便好,可是小王那胞弟,从小征战,奋勇好斗,一直在怂恿小王重新开战。小王……小王心里怕啊!怕哪一天这弟弟背着小王,偷偷撕毁盟约,那小王岂不是冤枉吗!正好这时候陛下来了圣旨,宣小王入京,小王便哄骗他说,他从未进过京城,不如去京城看一看,就当是知己知彼了。于是小王便让他穿上了小王的衣服,而小王则扮成他的随从,反正帽子一戴,你们中原人也认不出瓦剌人的区别。” 小皇帝冷哼一声。 “小王本想着入京后将他献给陛下,任由陛下处置。结果刚出甘州地界,就遭遇了刺客,那刺客夜里行动,我们都睡熟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小王的弟弟竟死在了马车里!”安乐王掩面道,“唉……这或许就是天意!一位名叫拾壹的大人负责此次护送,小王见他不知所措,便主动与他坦白了身份,那位大人便放下心来,让小王继续坐回马车里,说他接下来会放慢行程,保证小王的安全。小王想来想去,觉得这车队继续前行,明显是小王还活着的样子,可为什么就再也没有刺客了呢?于是小王便悄悄贴上黑痣,不成想直到今日见了陛下,才知是如何一回事!” 戚卓容恍然道:“如此说来,那拨刺客本来就是刺杀的安乐王,刺杀成功后离去,目的就是为了让臣的人情急之下找人代替?好阴毒的计划!陈大人,你还有何话可说?这大殿中泱泱数十人,唯有你一人注意到了安乐王多出来的痣,还敢说不是由你主谋?” 陈敬本是直直地跪在地上,对上戚卓容身边安乐王流露出来的似笑非笑的目光,不由浑身一颤,一时竟失了力气,拐杖脱手而出,整个人往后倒去。 无人敢扶。 小皇帝也不说话,就这么冷冷看着,最后还是陈鸿畴膝行而前,默不作声地将陈敬拉了起来。 戚卓容上前一步,戾气四溢:“你特意找人追踪安乐王路线,分明就是心中有鬼,因为当年这信件,就是由你亲自书写!你宁愿认下陈鸿畴的罪行,也不能被人发现这信是出自你手!实话告诉你罢,这信纸是云母厚宣,你随手取来的看似最普通的纸,已经是寻常人家摸不到的上品!当年技术尚未成熟,一年只产五十刀,三十刀入皇宫,二十刀赏赐下发,你府上有更好的纸,自然不会把这云母厚宣放在眼里,甚至根本不记得是先帝所赏!而巧合的是,你与刘钧往来的信件也是用此纸书写!你还不知道罢,刘钧在城中曾偷偷购置了一处私宅,里头全是他攒来的各处贿赂。你随手转赠打发他的云母厚宣,他也照样收下了,甚至还特意作了标注,在外盒上写了个‘陈’字!” 陈敬仰头望着大殿金顶,自知大势已去,不由闭上了眼。 是他老了…… 在顶峰见惯了俯瞰的风景,从无人敢挑衅他的威严,时间久了,他竟忘了身后也会有人,甚至比他站得更高,就等着他落入圈套,给他致命一击。 “既无话可说,来人,将陈敬、陈鸿畴二人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小皇帝眉眼冷肃,“还有其他人……黄仲时!” 黄尚书立刻跪下疾呼:“陛下,臣知罪!” “知罪就好。”小皇帝点头,“一并带下去。有这样尸位素餐的尚书,难怪朕总觉得这刑部似乎并不太行。” “陛下,陛下,臣、臣当年也是被蒙蔽的啊!陛下!”黄尚书被人拖了下去,声音凄厉。 “陛下!”陈敬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禁卫,跪坐在地上。他的官帽掉落在侧,身上以银线绣成的仙鹤补子亮得惊人。 “臣还记得,陛下尚在襁褓之时,就不爱哭。直到两岁,还不会说话,可急坏了太后娘娘。” 他在那里娓娓道来,小皇帝却听得脸色黑了下去:“你要和朕叙旧?” 陈敬摇摇头,看着他,肩膀渐渐委顿下去,低声道:“臣只是觉得,陛下刚出生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而一转眼,陛下都已经这么大了。这十二载的光阴,果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他说着,自嘲一笑,眼角沟壑纵横:“陛下,老臣唯有一请求,此案与太后娘娘无关,请陛下看在娘娘辛劳十二载的份上,放娘娘一马!” “朕不需要你来指教。”小皇帝冷淡道,“拖下去!” 陈敬仍在挣扎着大喊,声音响彻整座奉天大殿:“老臣知道陛下心中对太后娘娘有恨,但陛下可知,太后娘娘从未对不起你的生母!杜嫔向来体弱多病,随便找个老太医一问便知!陛下不如想想,那人告诉你的事,就一定是真的吗?他就没有自己的私心吗!” 小皇帝猛地站起,几乎失态般道:“堵住他的嘴!拖出去!” 满朝死寂,听到这样的皇室密辛,所有人都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奉天殿中寂静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小皇帝才缓缓回过神来。 “此案后续,交由大理寺审办,戚卓容从旁协督。”他眼风凉凉扫过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头皮顿时一麻。 “乔爱卿,前些日子,休假休得可好啊?” 大理寺卿苦着脸跪下道:“陛下……” 此时此刻,他心里万分悔恨,怎么就觉得这小皇帝斗不过陈家呢?怎么就傻乎乎地跟着陈家走了呢?其实他也才上任一年有余,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事啊!事到如今,他也不指望小皇帝能饶过他,贬就贬罢,至少保住了乌纱帽,总比丢了性命好! “朕看乔爱卿脸色不好,想来是休得还不够,既然如此,朕就再批你几天假,好好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至于案件的审办,就交给少卿去办。” 大理寺卿愣了愣,随即激动叩首道:“臣遵旨!” 不就是问他要别人的把柄吗,他有的是,一定会整理成册好好写给陛下过目!他本来都做好了被贬到什么苦寒之地的准备了,连带什么衣服都想好了,不曾想陛下竟如此慧眼,一眼就看出他只是随波逐流,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给了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小皇帝又将目光转向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的文渊阁大学士宋长炎宋次辅,语速缓慢道:“宋爱卿也许久未上朝了,你先前观察戚府倒是观察得用心,那对今日之事,不知又有何高见啊?” 这宋长炎是陈敬的门生,是由他一手提拔上来,只因陈敬风头过盛,因此才显得宋长炎黯淡无光。 宋长炎轻叹一声,道:“陛下圣明。” “陈敬是你的恩师,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臣无话可说。”宋长炎道,“十二年前,臣还在为科举发奋苦读,又能说什么呢?” 小皇帝淡淡一笑。大难临头,连亲手提拔的学生都弃自己而去,陈敬这辈子,与人的联系莫不是只靠权势,而并非情分? “行了,朕也累了,今日早朝,就到此为止罢。” 大臣们陆续退朝,唯有安乐王叫住了小皇帝:“陛下。” 小皇帝停步回头:“何事?” 安乐王一揖:“小王的弟弟,确实是死了。” 小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朕知道了。安乐王舟车劳顿,不妨在京中歇两日再回去。” 安乐王:“多谢陛下,小王告退。” “陛下。”这次又是戚卓容叫住了他,“工匠石昆……如何处置?” 小皇帝望着戚卓容,忽而柔和了眉眼,像是悲悯般地道:“这等小事,就不必来烦朕了。这石昆如何处置,由戚卿自己决定。” 第57章 原来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 常泰四年春末,大理寺重审十二年前燕良平一案,经核实,确为人为冤案无误。当年所涉官员悉数下狱,其中首辅陈敬连同兵部左侍郎陈鸿畴,更是被皇帝亲自判斩,不日便将行刑。所有人都极力与之撇清关系,同时争相上书,互相揭发,一时之间朝中群魔乱舞,皇帝被迫宵衣旰食,处理政务。 而当年冤案中的朝官,则被全部追封,翻案的告示贴遍大绍州府,以正其清名。流放在外的各家族人也被尽数召回,发放恤银,分配田宅,恢复良籍。这些人视履霜为恩人,都想来戚府拜见一番,可都被履霜遣人一一谢绝了。 履霜站在东厂大狱门外,番役见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好心提醒道:“督主才刚进去,不会这么快就出来的,姑娘要不先回屋等等?” 履霜想了想,问:“厂中有酒吗?” 番役道:“这倒没有,督主规定不许随意喝酒。” “那你们找个人陪我上趟街罢。”履霜说,“我一个人也不大方便。” 番役连忙应好,像履霜美得如此招摇的女子,走在大街上确实太过惹眼,而她最近风头又盛,身边肯定得有人保护。 履霜站在原地等人来接,望了那黑漆漆的大门一眼,终是叹了口气。 戚卓容抵墙而立,望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石昆,一言不发。 火光映亮了她的半边脸庞,石昆看着她,越看越觉得她脱下了那一身御赐飞鱼服后,身形就显得单薄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戚公公自打进了牢门,就一句话也不说,他想开口都不知从何开起。 陛下说他不受大理寺审理,全权交由戚公公处置,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若是为了给那位告状的关履霜姑娘出气,那为什么现在却不见她的人影?莫非是戚公公有什么话要单独交代?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就听戚卓容哑着嗓子开口:“你与燕良平,有多少交情?” 石昆一愣,小声道:“小人不敢与燕大人攀交情,只是从前铸造模具时,燕大人监工,小人做工,一来二去,就这么认识了。但燕大人是官,小人是民,也就燕大人寒暄的时候小人应上两句,从不敢主动攀谈的。”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石昆垂头:“燕大人……很好。他虽然对工艺要求极严,但是从不打骂工匠,也很少发脾气。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自掏腰包,请我们这些做体力活的吃点好东西。偶尔闲暇的时候,他还会讲他家中的趣事,大家都知道他有个贤惠的夫人,也知道他家的公子三天两头就闯祸,还知道他有个生病的小女儿,寄养在城外庵堂。小人还记得,那批火炮封库的时候,燕大人还笑着说,今天终于可以早些下值回家,因为他的小女儿快要回来了,可他上次答应要买的新衣服还没买,得赶紧回去买好。” 他越说越羞愧,到最后都没了声音,只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他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却要这样待他。”上方传来戚卓容平静的声音,可听在石昆耳中,却仿佛刀割一般。 “小人也是没有办法啊!”石昆道,“那陈家以命要挟……”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处,你对抗不了陈家,可是我也不可能原谅你。你能过十二年的富贵日子,难道不是连本金都是从人血里捞起来的么?”戚卓容缓缓蹲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放在了他的面前,“你在东厂,应该也听说过陈子固是怎么死的了吧?我不会让你死得那样凄惨,留你个体面,不没收你的财产,也不动你的妻儿。只要你老老实实地把它喝了。” 石昆颤抖着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瓷瓶。 它那样小,只有一个指节的高度,又是那样白,像是上好的白玉瓷花瓶精缩而成,连瓶身都雕刻着细细的纹路,仿佛是什么精美的作品一般。可这样好的瓷瓶,却装着取人性命的东西。 意料之中的结局。 石昆心如死灰道:“小□□儿无辜,督主能容下他们,小人已是感激不尽。” 他伸出手,拔开瓷瓶的软塞,摩挲着那光滑的瓶口,踌躇了一会儿,恳切望向戚卓容:“督主,小人可否问一句,小人死后,尸体会如何处置?” “烧了。”戚卓容面无表情地说,“一丝一毫,都不会给你的妻儿留下。” 石昆双眼通红,喉头滚了几滚,终于眼睛一闭,仰头灌了下去。 那毒/药冰冷又粘稠,令人想起泥塘里的草蛇,就这么一路滑进了肚子里。 “石昆,你的妻儿,尚有遗物可以祭奠。”戚卓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无辜枉死的官员,全家不是抄斩就是抄家流放,没有一个物件能剩下来,就是想祭奠,也无从祭奠了。” 石昆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如果你到了下面,见到了燕良平,或者他的家人,就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来托梦。”戚卓容移开目光,仰头望着黑黢黢的监狱天顶,声音飘忽,“这么多年,我从来,从来没有一次梦见过他们。” 石昆身体痉挛了一阵,随即蓦地倒了下去。也不知道最后到底有没有听清。 戚卓容垂下眼,看着他双目圆睁,失去焦距,又看着他唇色乌紫,以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永远地僵在了那里。 又一个人在她眼前死了,可她的心情竟然没有半丝波动。 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释然,更没有痛快。 就好像,这个人死得,没有任何意义一样。 戚卓容按住自己的心脏,感受着它一次又一次微弱的跳动,这才能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温热的人。 她走出厂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履霜手里提着两小坛酒,站在门口等她。 戚卓容脚步一顿:“你来做什么?” 履霜瞥了一眼旁边的番役,道:“我心里难受,你能陪我喝点儿么?” 戚卓容:“好。” 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番役便进去收拾尸体了。戚卓容与履霜走进小院,在院中那棵移栽的大玉兰树下坐下。 石桌上有几片掉落的花瓣,履霜将它们拂开,把酒坛放在桌子上,道:“喝。” 戚卓容托腮瞧着她:“不是你要喝?” 履霜:“那我们一起喝。” 她努力了半天,也没把酒坛子撬开,戚卓容只好无奈起身,手下使了巧力,就轻轻松松把盖子拍开了。 “不会开就别买这种酒。”戚卓容推了一坛到她面前,“不适合你。” “但是我看你们习武之人,都是这么喝酒的。”履霜低头嗅了嗅,被辛辣的酒味呛得一皱眉。 “其实我并不太想喝酒。”戚卓容说,“但既然你有心相邀,那我就勉为其难喝一喝。” 那酒坛其实并不大,一只手便能托住。戚卓容抿了一口,眉头一跳,却还是咽了下去。她转过头,就看履霜双手捧着酒坛,像那些大侠一样仰头灌下,结果根本受不住,直接就喷了出来,酒渍洒了一身。 履霜:“……”她咳了几声,尴尬地抹了一下下巴,“我不知道这个……” “履霜,你只是拿我当个幌子罢?是你自己想喝罢?”戚卓容晃着酒坛道,“没关系,大方一点,我又不会笑话你。” 履霜恼道:“我是好意关心你!怕你心里闷着事,憋坏了!” “我能怎么闷着事。”戚卓容望着月亮,“石昆已经死了,我该做的都做完了。” “你就不想哭吗?”履霜瞪着她,“你为了查案,生生熬了那么多个日夜,几乎没睡过整觉,如今大仇得报,你就不觉得心里难受吗?” “既然大仇得报,为何会心里难受?” “因为目的已达成,心却没有归处。”履霜说,“我虽然不知道父亲在哪儿,但我知道我的母亲和姐姐在哪儿,我还带着她们的灵位,随时可以祭拜。可是督主,你呢?” 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兄长,又在哪里? 戚卓容不说话,自顾自地抿着酒。 履霜见她这副样子,心里虽急,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掸了掸淋湿的衣襟,重新拎起那坛酒,与她撞了撞坛壁。 戚卓容看了她一眼。 履霜:“你不懂酒。我陪客的时候,喝过各种各样的酒,大多滋味绵长,入口回醇,最适合要体面的达官贵人不过。但我今日特意买了路边最劣等的烧酒,这种酒又粗又辣,根本不是让你这样品茶似的品的,就应该一口气喝下,喝得胸腔里火烧一样,这才是它的妙处。” 戚卓容不由停住,看着她深吸一口气,再一次举起酒坛。 她这次适应了,咕咚咕咚,半坛酒就被她这么生生灌了下去。末了,她将酒坛一搁,朝戚卓容笑道:“你看,这样不就对了?” 月下美人,醉酒浮红,可她那一双盈盈的眼里却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一颗又一颗,短暂地在她下巴尖处凝住,又倏地滴落在了衣裙上。 履霜说:“你看,哭出来,是多么容易的事。等明天一醒,又什么都忘了。”说罢,她也不顾戚卓容的表情,径自拎起剩下的半坛酒,再一次灌进了喉咙。 戚卓容动了动嘴唇,想制止她的行为,最终还是沉默地垂下了眼。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履霜就喝完了整整一坛烈酒,整个人都不知今夕是何年,走路就像踩在云上,风一样地栽到了戚卓容面前。 她喝醉了,握住戚卓容的手,哀声道:“督主,我找不到我的父亲了,但我梦到过他,他说他不在地下,在天上,你带我去天上找他好不好?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做到的,是么?” 戚卓容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微微一叹:“好,我带你去找他。” 那一夜,所有东厂的人都看到,督主带着喝醉了的履霜姑娘,跃上了最高一层楼的屋顶。履霜姑娘抱着督主的胳膊,念着父亲的名字嚎啕大哭,闻者无不心碎动容。而督主一言未发,只是静静地,小口小口地喝着一坛酒,陪她看了半宿的月亮。 剩下的半宿,履霜姑娘睡着了,督主将她带回了房间安顿好,自己却没有停留,转头就去问厂狱的番役,石昆的尸体处理完了没有。 就好像没有任何情绪能在他身上停留一样。 可一个无情的人,又为什么能够陪一个姑娘在屋顶喝酒吹风看月亮呢? 第58章 裴祯元!你真可怜!你真…… 陈敬和陈鸿畴行刑那日,戚卓容带着履霜去看了。 原本的闹市街口,被清出一大片空地来,一排又一排陈家子弟,身着囚服,双手缚在背后,低着头被押到了刑场上。最前列的,自然就是陈敬和陈鸿畴二人。 周围百姓议论纷纷,其中不乏以前含冤官员的家人,如今回了京,又得知了真相,不由又哭又喊,恨不得亲自抢了刽子手的刀动手。 监斩的是大理寺少卿,他硬着头皮审了这桩陈年旧案,没想到最后连监斩都要自己上——陈家好歹在朝中盘踞了二十年,说心里不怵那是假的,更别提监斩这种晦气事了。因此当他目光扫过人群,发现隐藏在其中的戚卓容时,不由大喜过望,连忙下去要迎她上座。 百姓们光顾着看刑场上的热闹了,直到大理寺少卿下场,才发现原来身边竟站着这样一个大人物,不由纷纷屏息凝气,默默让出一个圈来。 虽说这案子是戚公公翻的不假,但他手腕之狠辣,总是令小老百姓望而生畏——十几年前的案子,与他们关系又不大,是真是假,都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罪魁祸首就要伏法了,而这尊神挡杀神的阎王还矗在这儿,两者相比,还是后者更令人害怕。 戚卓容看着大理寺少卿求救般的眼神,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 她没有这样的爱好,该谁监斩就是谁监斩。她若真在意是否是亲自动手,那还不如去当个刽子手。 少卿见她油盐不进,只好在心里暗叫倒霉,重新踏上了监斩台,开始念判书。不仅仅是燕良平的案子,后来还有不少官员私下检举,这一项项罪名加上去,陈家的人纵有十个脑袋都不太够砍。 戚卓容道:“你怕么。” 履霜答:“不怕。”声音却有些微的颤抖。 陈敬是陈家众人中脊背最直的一个,其他人都双眼空洞麻木地看着地上,只有他,缓缓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戚卓容。 他的口型说道。 你以为,他会容你到何时? 戚卓容只略略牵了牵唇角,并未作答。 她明白陈敬的意思,无非就是小皇帝现在夺权要靠她,因此才给了她极大的权力,等到他再大一些,一旦对戚卓容有所不满,便会立刻收回她手中的权力,如若她不从,她就会变成下一个刘钧,下一个陈敬。 不过那又如何呢,她对这权力本来也无甚欲望,反正此生心愿已经完成,小皇帝想要权,那她还回去就是了。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饮下浊酒,喷于光亮的刀面之上,风中顿时飘起一阵浓浓的酒气。而这酒气,很快就被飞溅的血气给盖了下去。 履霜面色惨白,瞳孔中倒映出人头落地的场景,她死死地抓住戚卓容的胳膊,眼睛却不肯眨动半分。鲜血淌了满街,百姓纷纷骇然躲避,唯恐沾染了鞋面。人群潮退的速度几乎比不上鲜血蔓延的速度。 陈家男丁被处死,女眷被流放,自此,光耀近二十年的陈家彻底倒台。 戚卓容抬起头,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今天是个阴天,乌云罩顶,山雨欲来。 “要下雨了。” “是,今日将落大雨。”小皇帝负手,立在三尺之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窗口边的女子。 她头顶双凤翊龙冠,珠滴连翠,隐约可见其下乌发如盖,真红大袖衣外披深青霞帔,织金坠玉,额上一朵金宝钿花,纵使无阳光,亦可熠熠生辉。 这是她祭祀时才着的妆扮,如今是最后一次。 “我父亲他们,怎么样了?” “看时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死了。” 太后低低地笑起来:“裴祯元,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罢?” “儿臣并未打算要母后的命。”小皇帝眉眼沉静,“母后对儿臣有抚育之恩,往后余生,吃穿用度依旧沿用太后份例,若母后寂寞,也依然可召命妇入宫说话。待百年之后,母后亦可葬入皇陵,与父皇同寝。” “与你父皇同寝……他倒未必愿意与我同寝。”太后半转过身,指甲扣住窗沿,“裴祯元,你有时候,比你的父皇还要无情。” “若不是母后你们非要将儿臣当成一个傀儡来养,儿臣也不至于行此下策。”小皇帝道,“何况陈家腐朽至此,所作所为甚至动摇了大绍根基,儿臣又岂能无动于衷?” 他走到太后身边,看着她:“母后,你到现在还只认为,儿臣做这些,仅仅是为了私怨吗?” 太后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逐渐渺茫起来:“裴祯元,你若不这么聪明,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快乐得多。” “可儿臣不愿。” “你太过聪明,甚至在我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你都学会藏拙了。”她嘲弄地笑起来,“是你父皇让你这么做的罢?也是他告诉你,你的生母杜嫔,是我害死的罢?” 小皇帝不语。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太后像是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一样,笑得愈发灿烂,“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有去太医院查过杜嫔的病史吗?你有像审讯那些犯人一样,审讯过太医院的院正吗!” 小皇帝抿紧了唇。 “你没有!因为你根本就不敢!”太后一把握住他的肩膀,凑近低语道,“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应该心里早就有数了罢?我将你收入名下,是因为我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孩子,宫中又正好有这么一个孩子,否则,你以为若是我真想抢个孩子,我会做得如此不干净吗?甚至还会让杜嫔多活了半年才死?我从一开始,就会让你直接在坤宁宫中降生!” 或许是今日没有阳光的缘故,小皇帝脸色一直有些苍白。 “你父皇是宠爱杜嫔不假,可嫔就是嫔,我是皇后,才不屑于用那种下作手段,将孩子据为己有。”说到这儿,她忽而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扬起一个古怪的弧度,“你父皇的宠爱,也不过如此。杜嫔一直体弱多病,你那可亲可敬的父皇,难道就不知道生孩子对于杜嫔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小皇帝终于开口:“够了。” “不够!不够!”太后步步紧逼,雍容华贵的面容上显出癫狂之色,“你以为你父皇是什么好人吗?他明明知道,我与杜嫔之死没有半分干系,他竟还偷偷对你说那样的话,让你我母子离心!为了你,他亲自登门,将本已致仕的秦太傅亲请出山,可笑我们当初竟只以为他是看重学问,又被秦太傅的所谓清名蒙蔽了眼,竟让这样一个臣首在你身边辅佐多年!” “说完了吗?” “裴祯元!你真可怜!你真可怜!”她看着他面上隐忍的愠色,终于痛快又放肆地大笑起来,“你的父皇是个懦夫!他自己不敢对世家下手,只敢把希望寄托于稚子!他亲手把自己爱过的女人送上绝路,又将她的孩子培养成一个工具!死得好!死得真好啊!” “来人!”小皇帝疾声高喝,“太后疯了!将她封了口,永不得踏出仁寿宫一步!” 守在门外的禁卫军顿时涌入,一左一右将太后钳制住,还有一人要用布条来勒她的口。太后拼命扭动着身躯,不顾丝毫仪态地咬上禁卫军的手指,那禁卫军终究还是顾忌着她的身份,不敢妄动,反倒被太后得逞,将他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反正陈家已经亡了,裴祯元,我告诉你罢,你以为你的父皇真的是死于庞王叛乱吗!”太后睁圆了一双眼睛,嘴角黏血,恶狠狠地狂笑道,“他是被我和父亲的人,一支毒箭送上了路!哈哈哈哈!枉你自诩少年英才,想法设法要置陈家于死地,竟连这都查不出来!你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尔尔!” 仁寿宫外,一道雪亮的闪光斩开暗沉沉的天幕,一阵又一阵呼啸狂乱的烈风从裂空中灌进,吹得小皇帝衣袍飞鼓。他面无表情,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偶人,被塞进了这巨大又滑稽的龙袍里来。 冰冷的雨屑被乱风吹进窗子,打在他的脸上,如宝石割面一般。天空忽明忽暗,连带着他的脸色也忽明忽暗起来。 趁着禁卫军还在愣神,太后一把推开左右,抬手就从头顶拔下一支金红凤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地插进了自己喉咙。 禁卫军大惊,她仰倒在铁甲之上,看着小皇帝晦暗的目光,愉悦地嗬嗬笑起来:“你有本事,就让我和你父皇合葬……看他……会不会……日夜受厉鬼困扰……” 小皇帝阖目。 过了几息,宫中终于安静下去,禁卫军们扶着太后的尸体,一丝大气也不敢喘。 “废太后陈氏,按庶人规制下葬。”小皇帝说完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门外,柏翠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陛下!”她自雨幕中抬起头,昔日仁寿宫的掌事姑姑,此刻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看着这个身量甚至不及她高的孩子,哀哀道,“您怨也好,恨也罢,但从最开始,娘娘是真心实意将您当亲生孩子看待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的性命更加重要,陈大人想要权,她便让出这个权来,只求孩子能安稳长大。您不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小皇帝脚步一顿:“既然如此忠心,便去给她守墓罢。” 柏翠的哭声远去了。 宫人请他上轿辇,被他拒绝,宫人来给他打伞,也被他拒绝,三番五次之后,那宫人终于弃了伞盖,磕头道:“陛下,如今万事都等陛下定夺,现在雨势浩大,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啊!” 小皇帝仰起头,那雨很公平,对谁都是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从那么高的地方落进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疼得像要炸开。 他默然片刻,垂头看着在瓢泼大雨中瑟瑟发抖的宫人,道:“传轿罢。” - 戚卓容回到宫里时,小皇帝已经穿着白色中衣,在床上兀自坐了许久了。听到响动,他微微转了眼珠,说:“你来了。” “是,臣来晚了。”戚卓容道,“这雨下得实在太大,堵了城中的下水口,那菜市口行刑的血又太多,怎么冲都冲不干净,反倒是被雨水带得往四面八方流去。臣唯恐沾染了脏东西,想等雨小一点再回宫,不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关履霜睡了吗?” 他问得莫名其妙,戚卓容蹙了蹙眉,道:“应当还未。” 小皇帝哦了一声,道:“朕还了她良籍,她有何打算?” “她……”戚卓容低下头,“她一个弱女子,无所依傍,手里纵有田宅,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可靠的人打理。请允臣容她在府中多住几日,待处理好后就搬走。” “无妨,她就是住那儿一辈子也不碍事。”小皇帝说,“那是朕给你的东厂,也是朕给你的府邸,你让她住多久都可以。” 戚卓容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情绪,试探着道:“陛下可是心情不佳?” 她当然知道太后已死的事情,但他不提,那她也不提。 “并无。”他口气松了松,“你呢,你心情如何?” “臣……”她斟酌道,“奸臣已除,臣为大绍、为陛下感到高兴。” “不为你自己感到高兴吗?”他轻声问。 戚卓容惊疑地望向他。 “大仇得报,佳人在怀。”小皇帝微微地笑起来,“这不值得高兴吗?燕公子。” 第59章 独活了这些年,也是会累…… 小皇帝的“燕”字刚出口时,戚卓容险些三魂出窍,等到“公子”二字落下,她的三魂又平安归位了。 戚卓容立刻跪下,道:“是臣欺君在前,请陛下治罪。”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但这事迟早要败露,如今倒也……挺好。反正心愿已了,什么下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了。 小皇帝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指轻轻点着膝盖,若有所思道:“让朕算算,你究竟欺了多少回君……你在行宫伪装太监,是一回;编造假身世骗朕,是一回;瞒着朕擅自追回赵朴,是一回;胡编天象星图哄骗朕,又是一回……一定还有别的,只不过朕一时没想起来罢了!戚卓容,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被他这么一数落,戚卓容也觉得自己果然是狗胆包天,值得一个死罪。 “事到如今,臣也不敢再瞒着陛下,臣从一开始入宫,就是为了报仇雪恨。臣想尽快博得陛下信任,因此才说了那些混账话。臣欺君不假,求权不假,但为的只是燕家满门清明!绝无二心!如今托陛下英明洪福,冤案得以昭雪,臣甘愿受罚,任凭陛下处置。” 小皇帝看着他,说:“抬起头来。” 戚卓容抬头。 “知道朕是怎么猜到的吗?” 戚卓容摇了摇头。 小皇帝叹了口气:“你说的那些身世,起初朕还真的信了,但刘钧死后,你仍有求权之意,朕便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你——你究竟是尝到了权力的好处,起了野心,还是你从一开始就另有图谋,刘钧只不过是其中一环?” 他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直望进了戚卓容心里:“你从漠北回来后,并未对朕起异心,朕很欣慰。你怂恿朕向世家开刀,这也没什么。直到你来找朕,告诉朕,你有一桩十二年前的案子,可以用来扳倒陈家——你太急了,戚卓容。你一向很镇定,可那日却行色匆匆,就好像陈家不是朕的仇家,而是你的仇家一样。” 戚卓容:“是臣失态了。” 她终究是血肉之躯,曙光近在眼前,她做不到深藏不露。更何况她以为……小皇帝看不出她的异常。 “而且你或许忘了一事,这桩案子,虽由关履霜告发,可关履霜从何而来?是从陈子固案而来。陈子固虽然胡作非为,但他并不是陈家唯一的纨绔,也并不是最过分的一个,你为何唯独查到他头上?查完后又偏偏将他虐杀——戚卓容,你不是喜欢多此一举的人,除非你心里,本就怨恨着他。” 戚卓容低眉不语。 “他强娶不成,逼死了你的未婚妻,这么多年,你一定怀恨在心罢。” 想起枉死的婉娘,想起痛苦的兄长,戚卓容不由心中一恨,绷紧了脊背。她的这点细微变化自然被小皇帝尽收眼底,他抿了抿唇,脸色微微暗了暗。 “臣确为燕家子,请陛下治罪。”她说。 小皇帝却道:“朕没有打算治你的罪。” 戚卓容愕然。 “只要你向朕发誓,你再也没有隐瞒,也再也没有目的,朕就可以原谅你。”他语气温和,可是神情却不怎么好,“你要向朕发誓吗?” 戚卓容犹豫了。 理智告诉她,现在是她坦白的最好时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女扮男装混入宫中,理应是死罪,但小皇帝这个人不可用常理揣度,说不定真的可以放她一马。 但是她不敢。她若坦白,那立刻就可以收拾包袱滚出东厂乃至皇宫了,毕竟再怎么说东厂也不可能由女子来管,知道真相后的小皇帝也不可能再让她一个女子待在身边。而她下台得太快,就算小皇帝不公开理由,那这风头正盛的戚督主突然消失,也势必会引起一番猜测,说不准还会被人跟踪寻仇,那她怎么有安生日子过? “臣向陛下发誓。”她看着小皇帝,眼神透亮,一字一顿道,“臣绝无隐瞒,也无其他目的。” “好。”小皇帝握紧了手,“你满口谎话,这是朕最后一次信你。你利用朕报了生死仇,朕也利用你除了心头患,你我扯平,往后若再被朕发现,朕不会再给你机会。” “陛下不必给臣机会。”她说,“如今陛下大权独揽,又对臣有再生之恩,臣不敢再独据东厂,愿将这督主实权交还陛下。” 反正也都是他的人马,她从未当成是自己的过。 小皇帝一怔,脸色迅速阴沉下去:“什么意思?” 戚卓容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不快,不由愣了愣。还权给他还不高兴了?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他不就是为了天子的权力,才累死累活拼到了今天吗? “臣德行有亏,不配再做东厂督主。陛下若是觉得一个人操持过于忙碌,也可另寻心腹接替。臣瞧着司徒马便很好,东厂一切事务他都熟悉,又是陛下亲信。现在时机不大好,等到过个一年半载,朝中对臣渐渐失去兴趣了,陛下再找个借口,将臣外派出去,将司徒马提为掌印。”她想得很好,“臣被外派,那就意味着臣已失宠,大臣们也不会再理会臣的去向。到时候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届时就当作臣已经死了,陛下继续执掌万民,草民,便做这万民之一,遥请陛下庙堂圣安。” 窗扉没有闩严,在夜风的反复撞击之下,终于彻底被撞开。哗的一声,大风吹乱了小皇帝的头发,也吹乱了她的衣摆,簌簌不绝的雨声清晰入耳,打湿了飞舞缠绵的鲛绡窗纱。 “臣去关窗。”她起身,把那窗户闩严实了,转身的刹那,听到他微不可察的声音。 “你也不愿意留下来,是吗。” 戚卓容顿住,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说什么?” 小皇帝别过头,道:“没什么。戚卓容,你许久没有陪朕玩耍过了。” 戚卓容迟疑道:“陛下长大了。” “朕没有长大!”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激动起来,“哪怕是史官,写到常泰三年时,也只会称呼朕为‘幼主’!朕凭什么要长大,朕凭什么就不能当个孩子?你出去看看那些平常百姓家的孩子,有哪个和朕一样!朕的生母,被迫生下了朕,最后郁郁而终;朕的母后,妄图把朕培养成一个傀儡,最后被朕逼死在了寝宫;朕的父皇,一生不得志,没死在叛军刀下,却死在了皇后与外戚手中!然后朕把他们全杀了!朕把自己名义上的外祖父家,主家上下几十口人,全杀了!旁支百余人,全流放了!你见过哪家的百姓孩子,过这样的日子!” 戚卓容惊愕地望着他。 “朕的兄弟,从小就被送去了藩地;朕的姐妹,年纪一到,就迁府嫁人;就连朕想要个伴读,也不能如愿!你可知这是为何?因为秦太傅年纪大了,教不了两个人!”他说来觉得好笑,眼角竟沁出了晶泪来,“父皇不想让世家壮大,母后也不想放寒门入宫,最后就以这种理由,驳回了朕讨个伴读的请求!有时候,朕真的会羡慕国子监的学生……”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戚卓容已经半跪在了床边,轻轻抚上了他的脑袋。小皇帝颤抖着抬起眼来,看着她将自己脸上的乱发一一拨开,捋顺,别到耳后。戚卓容的手指很纤长,比寻常男子的手都要细一些,但是却覆着薄薄的一层茧,触到他的皮肤时,有些粗糙的痒意,却又有种不经意的温柔。 他死死地咬住牙,衾被被他抠出了深深的指痕,可他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晕开在自己的手背上。 “反正你已经报了仇,也不图那点权势,朕对你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你还留在这里假惺惺的做什么?”他牙齿打颤,抖着肩膀道,“朕明天就会下道密旨,让司徒马接掌督主实权,自此以后,你大可以带着你的新妇,外出逍遥去!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太监!” 本来已经被他弄得有些伤情的戚卓容,听到最后两句话时,又不免变得哭笑不得。 她确实是用了履霜当挡箭牌,但怎么到他这里,这话就变得格外奇怪了呢? “臣没有那个意思……”她眉头紧了紧,“履霜父亲是受臣父亲牵连获罪,臣照顾她是分内之事。她身份特殊,除了东厂,住哪儿都不安全,但既然住在了东厂,就难免要承受一些流言蜚语,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现在人人都敬让她三分,也算是有失有得。臣心里有未婚妻,与履霜只是兄妹之义。” 小皇帝胡乱抹了把眼泪,或许是觉得方才太过丢人,眼下仍是板着一张脸:“这么说,你不是为了和她双宿双飞,才急着要摆脱这个皇宫?” “陛下说笑了。”戚卓容道,“哪怕没有履霜这个人,臣报完仇,也是打算退出的。” “为什么?”小皇帝扯住她的袖子,眼尾通红,“你若是介意太监身份,朕可以拟旨,将你身份昭告天下,然后安排你入朝为官,朕看谁敢议论你。” “臣无心仕途。”她说。 “真的吗?”小皇帝盯着她,“戚卓容,你应当知道,以你的才能,无论为文臣还是武将,都大有可为。” “谢陛下抬爱。”戚卓容说,“但臣背负血仇,独活了这些年,也是会累的。” 小皇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戚卓容,从今日开始,朕也没有亲人了。” 第60章 长成了一个理想的帝王模…… 小皇帝夜里发起了高热,太医来看过后,说是白日里淋了雨,没有及时擦干,晚上又穿得单薄,这才着了凉。 戚卓容看着面前一排宫人,低声呵斥道:“咱家不在,你们便是这么伺候陛下的么!” 一名小宫女怯怯地说:“是、是陛下把奴婢们都赶了出去,说要一个人待着清静清静,奴婢们劝陛下先把衣服换了,可陛下不听,奴婢们也没有办法……” 戚卓容按了按眉心,摆摆手:“出去罢。传令下去,明天停一日早朝。” 小皇帝已经服了药睡下,她走到床边,隔着一层床幔看他。 小皇帝翻了个身,把背对着她。 戚卓容叹了口气,将灯烛熄了,不再多留。 次日,戚卓容尚在用早膳,司徒马便十万火急地敲门进来。 “怎么回事?”他在她对面坐下,“一大早的,陛下怎么说要让我暂代东厂督主之职?你们吵架了?” “没有。”戚卓容说,“是我主动提出的。” “你疯了吧?”司徒马吃惊地望着她,“这么好的差事……” “既是这么好的差事,给你你为何不要?” “那对我来说又不好……”司徒马嘟囔道,“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有事的话,我就去办事,没事的话,我可以到处闲逛。这要是当了督主,岂不是还得没事找事?你爱干不干,反正我不干。” “这话你去跟陛下说。”她道,“陛下给了我三年时间,这三年里我先要巩固好东厂势力,而后让渡部分权力于你,同时将下面的人培养起来,最后再慢慢把权力彻底移交,那时候,我就可以离开了。” 三年的时间还是太久了,依她看最好一年就结束,但这已经是小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他的理由是:戚卓容,倘若你那么快就走,朝臣和世人定会以为是朕过河拆桥,那朕岂不是太冤枉了?何况你欺骗朕那么多次,从朕那里得了那么多好处,现在朕需要你来报答,你却撂挑子不干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都如此说了,戚卓容也无法再坚持。毕竟只要他再强硬一些,哪怕不放她走,她也不能抗旨。 “不是吧,你图什么啊?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司徒马挠了挠头,很是不解。 “连司徒马这样来去如风的神偷侠盗都能为陛下所用,那我不想继续做这个东厂督主,又有何奇怪呢?反正这世上的怪事总是很多。”她笑了笑。 “罢了,懒得管你。”司徒马起身,“我去找陛下,哪怕让拾壹干这个活儿,也别让我干。” 戚卓容看他出去了,继续低头用膳。用完后,便去了一趟东厂找履霜。 履霜听后亦是惊讶,但很快便道:“那你打算去哪里?也带我一起去罢。” “没有想好,大约是找个偏远些的小镇,没有人见过我的地方住下。种种菜,养养花,感觉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戚卓容说,“你何必跟着我?你有京畿的田宅,住进去不是很好?” 履霜皱了皱眉:“不好。虽然父亲已经平冤,但人人都知道我曾在教坊司待过,又有陈子固……现在也就是有你撑腰,才不敢对我如何,你若走了,我可怎么办呢?” 说得也有道理。戚卓容不禁有些愧疚:“连累你了。” “督主别说这样的话,若不是督主,只怕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履霜笑道,“这京城里也没什么好的,尽是一些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我都看厌了!等你定了地方,我就变卖了那些田宅,投奔你去。” “不着急,还早得很呢。” 戚卓容留在东厂里又处理了一会儿事务,快傍晚时才返回宫中。 小皇帝恹恹地坐在桌前,拿着折子看。 见是她进来,并没有个好脸色:“你来作甚。” “臣来探望陛下。”戚卓容说着,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陛下还在病重,既然劳累,就该歇着。” “朕不敢歇。”小皇帝道,“这朝野变动,少不得有人升降,朕都得一一过目。对了,你那块东缉事厂的牌匾,明日便挂上去罢。” “可以挂了?”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刚结束一番动荡,现在挂上去,无人再敢置喙。也是时候敲打一下寒门了,朕一向宽待他们,此刻却有少数一些人昏了头,真以为自己要飞黄腾达了。朕若再不约束一下他们,假以时日,他们又得变成新的世家。” “臣明白了,明日便安排下去。” 君臣对话结束,两厢沉默。 半晌,小皇帝道:“司徒马有没有来跟你说,他不愿当这个督主?” “说了。”戚卓容说,“确实是有些为难他的性子,但目前没有更好的人选。” “是了,你们都为难。”小皇帝颔首,“都不愿意接这个摊子,都要把事情丢给朕一个人来做。” “陛下……” 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小皇帝八岁认识她,中间分别三年有余,却依然能如此看重她,让她很是感念。但她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宫中,小皇帝也终究有一天不再会依赖她,既然她迟早要走,还不如走得早一些,免得拖拖延延,夜长梦多。 “出去罢。”小皇帝说,“朕累了。” 戚卓容弯了弯腰,躬身退了出去。 -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新的一年。过去的大半年中,戚卓容以雷霆手段,快速壮大并巩固了东厂势力,专门刺探察听京中各大部门、各级官员、各户侯爵不公不法及风闻之事。有几个寒门出身的官员半夜聚在私宅里嘀嘀咕咕,不曾想东厂的探子连这种地方都会偷听,当即吓得如鹌鹑一般,还没来得及密谋出什么,就已经全盘崩溃了。许多京中百姓都目睹过东厂当街抓人,被那凶恶的架势吓得两股战战,以致于民间吓唬小孩子都从“再不听话,妖怪就要来吃掉你了”变成了“东厂就要来抓你了”。 第二年,戚卓容和司徒马彼此拉扯,终于勉强达成了一个平衡,将东厂运转了下去。东厂内部嗅觉灵敏的人或许察觉出了点什么,但也不敢确定,而在外人看来,戚卓容依旧是那个风风光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东厂督主。 转眼又到了常泰七年春,南方发生洪涝,朝廷拨了一笔赈灾款下去,却被辛苦上京的老百姓告发,说层层盘剥下去,到他们手里不过几碗米粮。小皇帝——或许也不能叫小皇帝了,皇帝大怒,下旨彻查,这一查便又是花去了不少的时间。按原本的计划,皇帝是要外派戚卓容出去,给新建的行宫督工,让戚卓容趁机退隐,但被贪污赈灾款之事一耽搁,直到夏初了她还没能走成。 原因无他,赈灾款一案虽已结案,但东厂在查案的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又发现了另一桩可疑的案子。南方受灾最严重的包括曲靖府、顺宁府等地,其中有一小县名曰荷东县,县令竟然不知所踪,无人赈灾,全靠百姓互相帮扶。本以为是县令在洪涝中失踪,结果私下一查才知,这县令竟然已经失踪了整整一年,过去的一年里,荷东县根本就没有县令处理政事!全靠几个师爷合计撰写文书,糊弄上级。 此事没有声张,被东厂暗中呈交给了皇帝。皇帝拧眉思索片刻,召来了戚卓容。 “荷东县令的事,你怎么看?” “据臣所知,荷东隶属于顺宁府,顺宁物产丰饶,多矿山,尤其是荷东,地域虽小,却出彩矿,色泽殊丽,质地坚硬,既可做赏玩之物,又可有武器之效,因此很是贵重。”虽然她卸任在即,但该做的事还是一件不落地做了,“采矿业在顺宁早已有之,现在顺宁的矿使名叫孙堂,是多年前刘钧亲自指派,在顺宁已待了六七年。听说他从京城去到顺宁后,起初谨小慎微,后来发觉天高皇帝远,行事愈发大胆起来。不仅插手地方事务,还与本地官员发生激烈矛盾。臣以为,这荷东县令的失踪,或许就与他有关。” 她还有些细节没说,但相信皇帝心里有数。听说这孙堂在顺宁大规模强行开矿,随意抓取壮丁,导致死伤不计其数,而他则借开矿之名中饱私囊,放任手下为非作歹,令百姓苦不堪言。许多本地官员也对此极为不满,但上书揭发不成,反遭孙堂同党报复,停俸削官都是小事,这荷东县令,说不定就是栽在了这上面。 “天高皇帝远。”皇帝咀嚼着这个词,蓦地冷笑起来,“朕远居皇城,又没长千里眼顺风耳,自然不知道他们都干些什么勾当。是朕疏忽了,光顾着整顿京城,竟忘了刘钧京中的党羽虽早已被铲除,却还有外放的漏网之鱼。” “陛下的意思是?” “这几年,朕也算是任贤革新、锐意图治,总算令朝中风气一新,像模像样了起来。”皇帝指节轻轻敲着案上的镇纸,眼中寒意森森,“这京中的事好不容易才解决,也是时候,把眼光放远一些了。” 地方官员贪污赈灾钱银,已令他咬牙切齿,才砍了几个人的头以儆效尤,这会儿又多出来个刘钧残党地头蛇,怎能不让他怒火中烧!竟然连朝廷官员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这些年究竟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和清良官员,实在该死! “今日是五月廿五,再过几日,便该入伏,戚卓容,让你督工的避暑行宫建成了没有?” 戚卓容道:“约莫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 “不,已经完成了。”皇帝笃定道,“等到入伏,朕便轻车简从前往行宫避暑。只带英极宫少数宫人、侍卫与东厂人等跟随。” 戚卓容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的意图:“陛下是打算假借避暑之名,偷梁换柱,微服出巡,亲自前往顺宁一探?” “不错。”他幽幽地望着她,“朕看似坐拥天下,可十五载来,除了去行宫避暑,竟从未踏出过京畿一步,你说,这是不是十分可笑?朕的臣僚,朕的子民,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朕居然只能从文书上看到!文书是会骗人的,可眼睛不会,耳朵也不会。戚卓容,你不是正好要走吗?那便陪朕办完这最后一件案子,此事结束后,天高路远,随你去处,你也不必再回到这令你厌倦的皇城。” 戚卓容沉吟不语。 这三年来,皇帝的飞速成长她都看在眼里,他确实有意在与她拉开距离,不再像从前那般亲昵,只与她保持着最合适的君臣关系。而他,也的确长成了一个理想的帝王模样。秦太傅于半年前去世,皇帝亲自守在榻侧,已不再是那个会恸哭落泪的稚童。他只是紧紧握着秦太傅的手,沉默地垂着眉眼。 秦太傅欣慰地看着他,最后安然长辞。秦太傅高寿八十有四,这是喜丧,可戚卓容也看到,当夜皇帝在英极宫中悄悄点了一支白烛,然后枯坐到了天明。次日,如常整装上朝。 她其实并不太赞同他微服亲探的决定,在她的潜意识里,哪怕他个子已经长得比她还高,她却总觉得他还是需要保护的小少年。从京城到顺宁,一路五千里有余,让天子微服前往,想想便觉得心惊胆战。 但她清楚,他不是在和她商量,而是在告知。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那臣这便去着手安排。” 第61章 不要搞得好像我们生离死…… 京城的夏日总是闷热。 入伏第二日,皇帝便前往新建成的行宫避暑。朝中事务暂且交由内阁打理——如今的内阁,已无首辅次辅之论,三人出身世家,三人出身寒门,人人权力相等,遇事共议,只有多数同意才可执行,如遇大事,可急奏一封,快马加鞭送往行宫供皇帝裁决。 金碧马车辘辘驶离皇城,禁卫在前开路,宫人在后随行,三日之后,大绍的皇帝陛下便会住进行宫,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与此同时,另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悄从京城中一条巷道中拐出。 酷烈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昨日刚落过的大雨已然蒸发得一干二净,人人都闷着头走路,唯有街边凉棚下的小贩,还在卖力地吆喝着在深井里阴过的绿豆汤。墙角滋生的几株青藤上挂了不知名的果,引来避暑的鸟雀偷偷啄食。 很寻常的景色,可裴祯元却悄悄打起车帘,从缝里往外偷看。 他穿着一件雪色交领,外罩一层薄薄的绀色绣金纹大袖衫,梳着常见的少年发式,一半披散在背,一半梳成圆髻盘在头顶,以黑玉冠定之,加上他长眉薄唇、养尊处优的模样,分明就是哪家大户出身的小少爷。 最近几年已经很难见到皇帝对外界事物如此感兴趣的模样,戚卓容低下头,无声地笑了笑。 这车中只有她和裴祯元二人,按理来说至少还应该多个司徒马,但皇帝去行宫,身边竟然一个亲信也不带,实在可疑,因此司徒马须得先跟随帝驾前往行宫,和里头的“假皇帝”演上一段时间的戏码,才能偷溜出来追上他们。 毕竟还在京中,裴祯元生怕被人瞧见,没有多看,还是放下了帘子。头一回出这么远的远门,他靠在车壁上,显得心事重重。 戚卓容没有吱声。他已不再是小孩子,用不着她开导,他若是有话想说,有话想问,他自然会开口。 马车出城很顺利。因为是秘密出行,就算是在东厂,也只有司徒马、拾壹、拾肆三人知道。为了不让消息走漏,车夫是戚卓容让芥阳帮忙安排的,芥阳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她向来聪明,从不多问,很快就找了个可靠老实的车夫,虽是土生土长的京郊百姓,但从未见过天颜,只当他们是哪家贵人,要外出探亲。 他们宣称要去庆阳府,虽然路途遥远,但给的钱多,因此那车夫也就接了。裴祯元在马车里沉默不言,戚卓容见状,便主动与车夫攀谈起来,聊聊家里的田地,聊聊每年的税钱,聊聊父母妻儿,裴祯元便也挪动身位,往前靠了靠。先是静静地听,后来再忍不住开口问上几句,听着这些再平凡不过的百姓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若有所思。 几天后,他们抵达庆阳府,向车夫付了银子,住进客栈里暂时歇一歇脚。 戚卓容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嘱咐裴祯元:“此处简陋,少爷多担待些,若有什么事,及时喊我便是。” 裴祯元拧了眉头:“我瞧着这里挺好,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马车上不更简陋?” 这里是庆阳府最好的一家客栈,来往的多是赶路的富商与豪族士绅。但是再好也不可能好得过皇宫,何况还无人服侍,万事都得他亲力亲为。戚卓容起初还有些担心他不适应,但看他这副样子,便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到了夜里,裴祯元和衣而卧,辗转难眠。倒不是床不好,而是这客栈里住着许多人,其中不乏晚归的客人,饮了酒,呼朋引伴地聊天上楼,吵得他堵住耳朵了还能听见。这里不比京城,没有那么严格的宵禁制度,他就算出去理论,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何况他此刻还有些自矜身份,不想和他们说话。 第二天,戚卓容看到他眼下两片淡黑,不由莞尔一笑:“看来少爷昨晚睡得不好。” “太吵了。”裴祯元夹了一片开胃的甜酸乳瓜入碗,不快道,“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其他住客的感受吗?” “客栈就是这样的,大多数人也就住一两日,忍忍便过去了。”戚卓容道,“除非有人肯出头,不过,出门在外,以和为贵,谁又愿意轻易来当这个出头鸟呢?” 裴祯元不由揉了揉眉头。是他想得简单了,前几日歇在马车上,虽冷硬了些,但胜在安静,本以为到了客栈可以放松一下,谁知睡得还不如在马车上。 “待会吃完了朝食,我便去再买一辆马车来。”戚卓容说,“此地离京城甚远,应当不会有人认出我们,那么远的路,就别再雇车夫了。我戴好斗笠在外头驾车,少爷就在里面多休息一会儿。” “不必。”裴祯元看上去像是在对自己生闷气,“之前是为了防止被人认出,才租的马车。但马车行程太慢,你我还是亲自策马疾行,早日赶到顺宁府才是正理。” “我倒是无妨,少爷可以坚持?” 裴祯元抬头瞪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是琉璃雕的,碰一下就碎?我的骑术还是不错的,只是平时无处施展,只能在围场上动一动罢了。” “既然少爷这么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戚卓容笑笑。 裴祯元今日换了一身窄袖劲装,看上去倒不似昨日那般金贵了,颇有几分少年游侠的样子,看来是早有准备。 戚卓容很快就买来两匹马,一黑一棕,问裴祯元要哪个。 裴祯元挑了半晌,也没挑出什么区别来,便随手选了一匹黑马。城内不可纵马,两个人便一人牵一匹,在路上走着。 庆阳府虽不如京城那般繁华富庶,但也是颇为热闹的大城,人来人往,商货琳琅,若不是急着赶路,两个人定要闲逛一番。 “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非走不可了。”裴祯元忽然道。 自从三年前那一夜崩溃地哭了一场后,他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戚卓容本以为他已经接受释然,没想到他只是一直沉在了心里而已。 戚卓容斟酌道:“少爷觉得是什么?” “这外面,确实是比宫廷里有意思得多。”他眼风瞥过路边打架的两个闲汉,原本只是肉身相搏,结果突然开始抄起家伙,一棍子下去,那细长又脆弱的木棍便断成了两截,一截直直朝他飞了过来。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是当初被戚卓容偷偷带出宫看热闹,差点被油泼了一身,还得靠她往回捞的小孩子了。他牵着马,身形灵巧一避,那木棍便落在了马蹄边,又被马轻易踩断了。 “虽然无权无势,但是人际简单,再生气,也就是动手而已,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必机关算尽,不必步步为营。不想与人打交道了,也可直接隐居山林,超然世外,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他勾起唇角,“确是再好不过。” 戚卓容没有吭声。好在裴祯元也并不是需要她回答,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去。 出了城,便是平坦官道。他一攥缰绳,翻身上马,黑马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脖子,却被他几下安抚住。 确有几分真本事。 戚卓容便也上了马,马鞭一挥,与裴祯元同时奔驰出去。两个人都戴着斗笠,专心致志地赶路,为了避免风沙入口,一路上也鲜少说话。只有马匹劳累,放马去饮水食草之时,他们才会在路边停下,吃一些简单的干粮。 先前在马车里,还可以带一些精致糕点,如今换了马,一路颠来簸去,只能放容易保存的食物。戚卓容一手提着水袋,一手捏着油饼,坐在树枝上,既是为了乘凉吹风,也是方便观察四周,免得有什么危险出现。 她看着裴祯元坐在树荫下认真撕油饼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他明明没有抬头,却好像知道她的表情一样。 “我是觉得,少爷果然是纡尊降贵,体察民情来了。挺好的。”她仰头灌了一口水,微热的风吹过她高束的马尾,心境难得开阔起来。 她已经很少这样和他打趣,虽然话里有微妙的讽刺之意,但裴祯元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并没有生气,反而也生出几分松快之感来。 他捏着那块油饼,望着溪边饮水的马,道:“戚卓容,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戚卓容从树枝上跳了下来,笑道:“少爷,不要搞得好像我们生离死别了一样。” 裴祯元摇了摇头,低头吃饼去了。 他们为了缩短路程,没有选择附近的村镇停留,而是直接改走了山路。到了夜里,云层越来越厚,几乎就要伸手不见五指。戚卓容断定不能再冒险,便要寻一个落脚之地,最后被她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座破败的荒庙。 戚卓容一夹马腹,绕到庙后打量了一圈,随即翻身下马,将马拴在了一块塌了一半的草棚里面。裴祯元跟在她后面,也照样做了。 山中寂夜,唯有虫鸣唧啾。 灰尘与蛛丝扑面而来,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绕着屋子缓缓走了一圈,确定这里面除了年久失修以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庙宇正中的木佛残了半只肩膀,戚卓容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一回头,发现裴祯元已经捡了几根干枯的落木进来。 “少爷真是无师自通。”戚卓容从他怀里接过枯木,放在庙宇空荡的地上,伸出火折子点燃。 “我又不是废物。”裴祯元说。 因是夏夜,火光只为照明,所以他们倚墙并肩,席地而坐,离那团火光远远的。 “你信佛吗?”裴祯元望着那只残缺的木佛,忽然问道。 “不完全信罢。”戚卓容说。 “信就是信,不信就是不信,什么叫不完全信?” 戚卓容想了想,说:“我有个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在家里怎么养都没有用。有一天,一个行脚僧上家里化缘,说我那妹妹有佛缘,应当送到庵堂里去。后来送去了庵堂,果然身子就好起来了。不过,或许也只能说明佛祖有善心罢,真遇到了什么大事,再乞求佛祖,我想也没有用。” 戚卓容是信自己有佛缘的,要不然她这个最该短命的人怎么能活到现在,而以她手上沾染的人命数量,又怎么还没在佛堂前被雷劈死呢。 “少爷呢,少爷信吗?” “我这辈子,只信过一次。”裴祯元合上眼,“我八岁那年,误打误撞掉进了行宫密道,怎么都走不出去,除了向佛祖祷告,我没有任何办法。然后我终于走了出去,推开密道尽头的重物,我就看到了你。” 第62章 这是我家少爷,自京城而…… 子时过后,开始下雨。 夏夜的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凶,连佛堂里都生出了几分水汽。 这一场雨一直持续到早上,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戚卓容和裴祯元只能牵着马,一步一个脚印地下山。 好不容易下了山,路终于变得开阔坚实了起来,他们才得以继续上马,往目的地奔去。 就这样奔波了大半个月,二人终于抵达了顺宁府。只是到时已经深夜,城门关闭,他们只能折回到城外的一处小镇,在镇上黑灯瞎火地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一盏亮着的灯笼,原是此地唯一一间客栈。 戚卓容下马抬头,看见门匾上正挂着一卷红绸。 小二打着呵欠给他们开了门。 “还有空房吗?”她问。 “有,有。”小二说,“二位里面请。” 戚卓容问:“最贵的是哪间?” 小二扯了一下嘴角:“咱们这是小地方,都是一个价钱。” “哦,主要是要干净。”戚卓容说,“绝对不能闹老鼠。” 虽然经过一路风尘,裴祯元已经能接受简陋的住宿条件,但这并不包括他连老鼠都能忍。那次夜宿佛堂,她半夜被他吵醒,睁开眼,见他贴在墙角站得僵直,不由诧异问他怎么了。他憋了好半天,才终于憋出一句:“有老鼠。” 堂堂天子,竟被一只老鼠逼到墙角,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裴祯元显然也清楚这一点,脸色黑如锅底,用眼神警告她不许说出去。戚卓容也明白了,以后找客栈,最好还是有多好住多好。 “都是干净的,常打扫的,绝对不会有老鼠。”小二领着他们走,“您二位住一间还是两间?” “两间。”戚卓容一边走,一边看了看院子里夜色下的红绸彩结,问,“最近有喜事?” “我们掌柜的女儿快要成亲了。”小二说着,打开最西边的两间厢房门,给她点上蜡烛,“二位看看,这还成吗?” 戚卓容环视一周,房间虽不大,但床褥还算干净,可以了。裴祯元也看了,点点头,表示无异议。 她放了串铜钱到小二手里:“给两个房间各打一桶热水,然后端两碟小菜。之后没有吩咐就不要进来了。” “好嘞!谢谢客官!” 没过多久,小二就手脚麻利地给她送来了热水和饭菜。 戚卓容收下,锁上门,仔细把窗户和房门上的缝隙都用随身带的细布条堵好,这才用热水把身上仔细擦洗了一遍。 洗完身子,她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将小二叫进来,把水桶抬走,不忘问一句:“隔壁那位可有叫过你么?” 小二打了个呵欠,道:“叫了,叫了,他动作比您快些。等把您这桶水倒了,小的也要去睡了。客官您的碗碟我明早再来收拾。” 戚卓容没有与他计较,她探头望了望隔壁的窗户,见灯已经熄了,便放下心来,关上门自己吃完了那两碟冷菜,这才上床睡去。 凌晨时分,戚卓容被外面的动静吵醒。 她坐起来听了一会儿,打开门看了看,发现并不是自己这个院子里的事情,隔壁的房门也还关着。既然裴祯元没有发话,那她也就不去掺和是非了。这样想着,她便又回去继续歇着。 过了约半个时辰,外头越来越吵闹,连带着她的门也被拍响:“里面的人在不在!出来!” 戚卓容披衣起身,头发松松散散垂在脑后,一边开门一边打呵欠,看到门外乌泱泱一群人后,便把剩下半个呵欠吞了回去,思索了一下,道:“各位官爷,出什么事了?” 为首的衙役道:“这间客栈死了人,按照规矩,所有人不得离开。你现在出来作个登记。” “死人了?”戚卓容古怪道,“谁死了?谁干的?” “哪来这么多废话?”衙役粗暴地把她往外一拉,“去作登记!其他人,把他房间给我搜一遍!” 戚卓容一边被押着去登记,一边往庭院里张望。 其他房间门户大开,显然也刚被人搜查过。院子里站着一群官差衙役,还有几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看打扮像是住客,不过是赶路住一晚,没想到会这么倒霉遇上了死人。 昨晚给她开门的小二惊魂未定地站在一边,身边瘫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对着地上盖了白布的尸体嚎啕痛哭:“铃儿,我的铃儿啊,你怎么就想不开,抛下爹去了啊——” 戚卓容被带到师爷处问话,师爷提笔:“姓名,年龄,籍贯?” 戚卓容:“张三郎,今年二十有三,京城人士。” “京城?”师爷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可有路引?” 戚卓容:“在房间里。” 师爷挥了挥手:“去拿。” 戚卓容转身回房,就见裴祯元一脸郁色地走过来,看样子,也是被衙役赶过来登记的。 搜房的衙役出来汇报:“除了一柄剑,并无其他可疑之物。” “剑也没什么,”师爷道,“人是上吊死的,没有剑伤。” 戚卓容从屋里取了路引出来,师爷验过确认无误,便让她退到了一边。 衙役们还在办案,所有住客都被赶到一处,戚卓容主动与另一个住客攀谈起来:“死者是谁?” 对方答:“听说是掌柜的女儿,平时住在院子后面,不跟我们这些客人住在一起,我之前也没见过。今晨出来的时候,我刚好看见官差往外拖尸体……可怜,可怜呐!” 戚卓容:“不是说这掌柜女儿快要出嫁了么?” 满院子的红绸还挂着没撤,看上去喜气洋洋的。 有一人插嘴:“我方才听到衙役问了,原来这家的女儿是个哑巴,要招个上门女婿,但女婿不合这姑娘的心意,所以和父亲生了罅隙。没想到今天早上一起来,被小二发现吊死在了厨房里。” 戚卓容诧异:“真的假的,就为这个也不至于要上吊吧?换个喜欢的不就行了?” “说不定有内情,可咱们哪里知道呢。” 裴祯元抿着唇站在旁边,皱着眉一言不发。 “肃静!肃静!”衙役用官杖敲着地,“无关人士,现在即刻回房,无令不得出!” 裴祯元道:“你随我来。” 戚卓容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却被衙役叫住:“你!刚才不是住另一间吗!” “我与他是一起来的,只是分两间房睡而已。不信官爷可以问小二。”戚卓容道,“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闷,和同伴待在一起应是可以的罢?反正我们也不出去。” 小二在旁点了点头:“他二人是昨夜一起来的。” 衙役这才放过了她。 裴祯元关上门,问她:“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尚不清楚。”戚卓容道,“一来就撞上命案,大抵这就是天意。依我看,这案子若是能正常审理,那我们也没必要插手地方办案,若是有何可疑之处,我们再出手也不迟。” “我也是此意。”裴祯元微微叹了口气,“这顺宁府,真是不安生。” 方才他路过那盖着白布的尸体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边上那对着女儿尸体哭得悲痛的老掌柜,模样凄惨,看得人心生悲意。 两人对坐了会儿,听到外面动静小了许多,只剩了那老掌柜的哭声。 戚卓容从门缝里瞧了瞧,见衙役都走得差不多了,便开了门,逮住小二问道:“官爷们都走了?” 小二伤心地说:“走了。铃儿姑娘是上吊自尽的,官爷们记了个档案就走了。”顿了顿又道,“客官对不住,今儿个没法伺候您了,小的还得赶去寿材店为铃儿姑娘添置寿具。” 戚卓容放了小二离开,一转头,看到裴祯元站在房门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走到老掌柜身边蹲下,道:“可否将布揭开,供在下查看令嫒伤势?” 老掌柜正在抚尸恸哭,闻言愣住,似乎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裴祯元道:“方才有风吹开白布,在下冒犯多看了几眼。”他语调平稳,直言不讳,“在下观令嫒脖子上的伤痕,似乎不像是布条勒致。” 老掌柜怔了片刻,才终于明白他的语意,连胡子都颤抖起来:“阁下是说,我女儿不是上吊自尽的?”他忍不住多打量了裴祯元几眼,见他虽然举止有度,但分明还只是个少年郎,不由露出几分怀疑。 “这是我家少爷,自京城而来,来顺宁府探望亲戚。”戚卓容在旁补充道,“掌柜别看我家少爷年纪不大,但走南闯北,颇有见识,偶然见到令嫒伤痕,觉得十分可疑,因此有心相助。但若是掌柜觉得冒犯,那便罢了。” 裴祯元道:“那些官差,说她是上吊自尽?” “是……” “那依您看来,令嫒上吊前可有情绪异常?平时可有厌世轻生之意?” “没有啊……”老掌柜细细回忆了一番,顾不上哀痛,越想越觉得不对,也不顾得那许多规矩了,一把揭开白布。年方二八的姑娘,惨淡苍白,姣好的面容微显扭曲。 “果然。”裴祯元低声道,“这个勒痕,绝对不可能是布条所致。” 虽然他从未见过上吊自尽是什么模样,但他幼年玩耍时曾在手腕上绑过布条,半个时辰就能勒出红痕,绝不是这个样子。 戚卓容也靠过来,一看之下便叹了口气。 老掌柜抬头,正对上戚卓容的视线。 戚卓容:“这是被人掐死的。” 老掌柜大惊:“你说什么?” 戚卓容熟练道:“若是用布条上吊,必然粗细大致相同,且只会在颈前半圈留下痕迹,而令嫒明显脖颈中间痕迹较重,且颈后亦有印记——”她将铃儿的尸体稍稍翻过来,指给老掌柜看,“颈前颈后的中央位置痕迹最深,说明发力点在这两处,上吊而亡,不该如此。如此说来,更像是被人用双手掐住了脖子,十指指尖发力,这才窒息而亡。” “这,这……”老掌柜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原来竟是这样……可方才,那些官差明明都检查过了呀!”他红着眼眶,猛地喊住将要出门的小二,“阿永!别去寿材店了!先去把那些官差追回来!” 小二呆了一下:“啊?” “跟他们说,我女儿是被人杀死的!要找仵作验尸!” 小二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戚卓容与裴祯元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他们本不愿干涉地方行事,但这小镇断案实在草率,既然看到了,又岂有坐视不管之理?更遑论……他是天子,本就为查案而来。 第63章 把这大胆狂徒给本官拿下…… 老掌柜抚摸着女儿的脸,老泪纵横道:“是谁害了你?铃儿,你告诉爹,到底是谁!” “近来可曾有人与你结仇?”裴祯元问。 老掌柜想了想,摇头哽咽:“不知道。我做的是往来生意,免不了与客人有矛盾,但也不至于此啊……我女儿生下来没了娘,又是个天生哑巴,我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到今天,眼看就要成亲了……她一向乖巧懂事,虽然起初不愿招女婿,但也没有同我发过脾气,而且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你的女婿呢?” 老掌柜呆了一下:“对啊,王盛呢?他是我招进来的厨子,也是我招赘的女婿,平时这个时间,该来上工了。”说着哆嗦起来,“你们说,该不会是他,是他……” 戚卓容打断:“未必是他。除非他跟你们家有什么深仇大恨,本就是冲着报仇来的,否则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当个入赘女婿?就算往坏了想,是要侵吞财产,那也没道理在婚前杀人。” 老掌柜喃喃:“对,不会是他。那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小二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惊慌失措道,“我刚刚听说、刚刚听说王盛失踪了!”进门一看老掌柜又瘫坐在地,连忙去扶,“现在一队官差去他家搜了,您可千万挺住啊!” 正说着,原先那些官差又返回来了,老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又哭又叫:“求求各位老爷做主!我家铃儿是被人害死的!”他膝行而前,指着铃儿脖子上那圈痕迹道,“这是手指印啊!铃儿不是自尽的!她是先被人杀害,然后栽赃成上吊的!” 为首的衙役脸色显然不大好看。 本以为就是一起普通的自杀案件,草草报告一声结了案就好,谁料却被指出是他杀,再加上死者未婚夫现在下落不明,分明就是在打他的脸。 仵作赶到,命人将铃儿的尸体抬到内室,而后屏退众人,自行检查了一番。未几,他关上门走出来,在衙役和老掌柜旁边耳语了几句。 衙役脸色登时黑了下去,而老掌柜直接眼一翻,晕了过去。 什么尸检结果如此骇人?戚卓容蹙眉。 小二搀着老掌柜在树荫下坐下,而这间客栈里的所有人又再一次被禁足。 县令姗姗来迟,问过事情经过后,捻着胡子道:“搜遍方圆十里,务必立刻把王盛抓回来!” 话音未落,一个衙役就匆匆跑进来,喘着粗气报告:“大人,王盛找到了!在他家的水井里!” 县令的尴尬只持续了一瞬,随即便被震惊取代:“你说哪里?” “水井里!已经死了!”衙役咽着干涩的喉咙,“是被抛尸的,胸口被锐器刺入过。” 刚刚苏醒过来的老掌柜听到这一番话,又险些晕过去。 小二傻在当场。 客栈里的住客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盛的尸体被抬了过来,由仵作验过后和铃儿的尸体摆在了一处。 “如何,有什么发现?”县令问道。 仵作答:“回大人,经查看,王盛死亡时间应和铃儿姑娘相近,不过谁前谁后不太清楚。王盛身上没有打斗痕迹,只有一条深一寸有余的伤口,小的猜测是睡梦中被人所杀,而后抛尸井中。王盛身形高大,想要抛尸,只能是男子所为。铃儿姑娘则是,”他顿了顿,“则是被人掐住喉咙,窒息而死,看指痕,应也是男子所为。” 县令沉吟:“师爷,你有何看法?” 师爷上前道:“依小人之见,行凶者应是同一人。同时杀害未婚夫妻二人,应是与二人有仇。但王盛乃是外地人士,近一年才在此地落脚,邻里之间关系和睦,与人结仇可能性不大。铃儿姑娘虽说有天疾,但相貌出众,加上性情温婉,说不定是有男子爱慕于她,眼见二人将要成亲,才做出了这等事来。” 老掌柜急道:“你什么意思?镇上就这么点大,乡里乡亲谁不认识谁?我可从未听说过有谁爱慕我女儿,况且我早就说过要招个女婿,若是真喜欢铃儿,那他过来与我说声不就行了,又怎么会轮到外地来的王盛?” 师爷道:“掌柜莫急,这也只是猜测罢了,并不能当真。” 横竖都被他说了,老掌柜郁结,只坐在椅子上抹着泪不说话。 “行了,此事还有待商议。”县令挥了挥手,“闲杂人等,一律回房,若无通知,不得出门!” 戚卓容和裴祯元作为“闲杂人等”,自然也被赶了回去。 裴祯元坐在桌前,思索道:“那仵作的反应好生奇怪。还有掌柜,他女儿身上莫非还有什么其他伤口?竟让他受了这样大的刺激。” 戚卓容心中隐约有个怀疑,却不便与裴祯元说。她走到窗户边,从缝里往外看了看,道:“我出去一趟。少爷你就留在此处,不要走动。” 裴祯元站了起来:“你去哪里?” “去验尸。”戚卓容扎紧了袖口,“若是待会有人来查房,还需少爷帮忙遮掩一番。” 裴祯元只想了一瞬,便点头道好。验尸这种事情,戚卓容有经验,他就不去添麻烦了。 戚卓容趁外面衙役不备,用轻功悄悄翻上了停尸间的屋顶,再从屋后滑下去,撬开了房间窗户,溜了进去。 她戴上一双羊肠手套——这本是用来对付孙堂的东西,现在却提前派上了用场。她揭开盖尸布,手指飞快地解开铃儿的衣服。 女人的身体出现在了她面前。 戚卓容检查一番,目光渐沉。大臂内侧、腰侧、腿根有淤青,说明行凶手力气较大,而且这位置也十分诡异,比起所谓的钳制来看,这更像是……对女方的身体有企图。但铃儿下/体并无痕迹,或许是凶手没能得逞。 没能得逞,一定是女方有所反抗,说不定正是因为反抗了,凶手才一怒之下杀了人。 戚卓容又转身去验她那未婚夫婿,王盛的尸体。 王盛身上并无其他伤口,只有胸口被人一击毙命,看伤势,凶器应该是一把小刀。他没有任何反抗,说不定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赴了黄泉。 铃儿的尸体是在厨房被发现的,而王盛又是客栈的厨子……思及此,戚卓容又翻出了窗口,直奔后厨而去。 …… “来人,把这大胆狂徒给本官拿下!” 客房门被强行冲开,裴祯元坐在桌边,手里端着一杯冷茶,看着包抄而来的一众衙役,不由冷了眉眼,道:“不知在下犯了何罪?” “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伴!昨夜住在隔壁,又佩剑之人,现在可是与你在一处?”县令皱着眉,目光扫过一览无余的房间,呵斥道,“人呢!你若再不供出,便视你为同党抓起来!” “看错了罢。”裴祯元嗤了一声,“他并不在我房间,你们倒是去隔壁搜一搜呢。” 有衙役来报:“隔壁无人!” 县令当即厉色道:“看来你也是共犯,有意包庇了?本官已知悉,昨晚整个客栈唯有你二人是半夜入住,入住后还曾问小二要过吃食,而那时厨房里还没有任何异常。你的同伴又带着剑,可见是习武之人,定是趁夜深人静,欲对掌柜女儿行不轨之事,但未能得手,怀恨在心,因而将其杀害!” “大人可是在找在下?”戚卓容背着手,众目睽睽之下,她优哉游哉地从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方才她想从停尸房转去厨房查线索,不料刚翻出窗就看见一群人杀向裴祯元的房间,还以为怎么了,原来就为这个。 县令一声大吼:“把他抓起来!” 戚卓容躲闪几下,如一尾游鱼般从衙役们的包抄中脱身,站到了裴祯元身边,慢悠悠地一掸袖子:“大人说凶手是我,但大人有何证据?我初次路过,又是半夜住宿,连掌柜女儿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如何会行不轨之事?退一万步讲,就算人是我杀的,我为何杀完人还不逃跑,却费尽心思作个上吊假象?何况今早还是我告诉的掌柜,他女儿是被人掐死,我若是凶手,怎么会这么做?” 县令一愣,转头问老掌柜:“有这事?” 老掌柜喏喏:“是……是这样。方才小人还未来得及说,大人就……” 戚卓容冷笑一声:“不是还死了一个上门女婿吗,大人怎么不查查他的死因?他是个厨子,掌柜女儿又偏偏死在厨房,这难道不奇怪吗?” “你难道是说王盛杀了铃儿,然后又自杀?这不可能!” 戚卓容尚未说话,就听“嗒”的一声轻响,是裴祯元将手里那杯冷茶搁在了桌边。他十指交叉,抵在颌下,仍是坐着未动,忍不住叹道:“蠢材,你究竟是怎么当上县令的?连你的师爷都猜到的事情,你就不会再去查探一番?” “你好大的胆——”县令没想到此人狂妄至斯,竟敢当着他的面嘲讽他,“区区贱民也敢以下犯上、妄议官员,就算你不是凶手,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悖之徒,来人!” “原来贵地父母官是如此判案的,不急着找寻真凶,倒是急着抓说真话的。”戚卓容嗤笑一声。 “你,你,”县令看她如此挑衅,气得脸红耳赤,“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裴祯元神色冷然,仅仅四个字,便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悍然。 县令蓦地一激。 看这架势……难道是哪位贵人?细细想来,这二人言谈举止,好像确实与普通百姓不同。 “你若不会断案,就交给我们来断。”戚卓容轻语,可眼神比裴祯元更可怕。 “你,你们究竟是何人?” “我们是何人并不重要,本来也不想插手这桩案子,可大人你三言两语就定了罪,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戚卓容道,“你不妨将我们当做师爷,若是断不出这案子,你再治我们的罪也无妨。” 县令从震惊中回神,咬着牙,强硬道:“就算是东厂,也没有一声不吭就插手的道理吧?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案。” 戚卓容蓦地笑了。 “确实不是什么大案,只是你查案太慢,耽误了我的行程。”裴祯元微微侧目,唇角露出一丝讥嘲。 第64章 说打就打,大人倒是颇有…… “大人,奉劝你一句,你与其在这儿审问我们,不如去问问死者的父亲。”戚卓容说道。 见县令还在犹疑不决,她实在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推开门口的衙役,对一旁颓然悲泣的老掌柜道:“掌柜,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可好?” 老掌柜抹了抹眼角,道:“好。” “你的女儿,在议亲之前,可有过心上人?或是与哪家男子往来频繁?” 老掌柜下意识想摆手,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犹犹豫豫地说:“很久以前……镇上有户人家,那家有个儿子,与铃儿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感情不错,但是后来他进京赶考,就再也没了他的音讯,直到他家里人意外去世,也没见他回来过。” “他何时进的京?” “大约有六七年了罢。” “他家里人又是何时去世?” “就是去年的事情。”老掌柜说,“我担心铃儿还惦记着他,就说他连亲人去世都没回来,想必不是凶多吉少,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铃儿也同意我的话,就答应了招赘——我这女儿是个哑巴,万万不能嫁出去让她受罪,好不容易有个王盛愿意入赘,怎么还……” 他心痛得直顿足。 裴祯元朝戚卓容微微招了招手。 戚卓容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 “你查到了什么?”他贴在她的耳畔,以微不可察的声音道。 “铃儿死时,疑似遭人侵犯未果。王盛则是在家中被一刀毙命。”她冷声回道。 裴祯元顿时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似窘似怒的表情来。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又在说什么!”县令喝问。 戚卓容直起身来,挑了挑眉:“大人,我们就在此处,也不出去,你不如就听我们一句劝,按我们说的去查,若是查不到,再捉拿我们也不迟啊。” “这……”县令迟疑着看向身边的师爷。 那师爷看着比县令机警些,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县令便重重咳了一声,道:“也罢!本官倒要听听,你们装模作样的,能有何高见!” “先去王盛家中角落搜一圈,看有无可疑凶器,同时在客栈厨房搜寻,可有东西丢失。”戚卓容道,“诸位,请吧。” 县令朝师爷使了个眼色,师爷便对衙役道:“愣着干什么,搜啊!” 不多时,衙役们便在王盛被抛尸的水井里捞出了一把小刀,同时客栈后厨也少了一把刀,经过掌柜和小二辨认,就是丢失的那把无疑。 “由此可见,凶手是先去了客栈,再去了王盛家。”戚卓容道,“他先是在厨房里杀了铃儿,然后怒而提刀,去杀了她的未婚夫——应是激情杀人,否则他不会直接拿厨房里的刀,而应该是自己备一把。” 县令摸了摸胡须,沉吟道:“如此说来,应当是情杀?”他嘶了一声,问老掌柜,“你确定你女儿没有与其他男人接触过?” “没有哇大人!”老掌柜红着眼睛道,“非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个一走六七年、杳无音信的书生了!” 县令:“莫非真是这个书生?一别经年,回乡看见青梅嫁人,一怒之下冲动杀了人?” “有猜测总比没有好。”戚卓容道,“大人何不下令让人出去搜查,若真是他,一介书生必然跑不了太远,可以捉到。若另有其人,那能捉到一个外逃的生人,自然是最好。若一个人也捉不到,那就说明凶手还在镇上,或是骑术了得,逃之夭夭。无论怎样,都是新的线索。” 县令犹豫半晌,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终究还是让人按戚卓容的话照做了。 下午,衙役来报,有从外砍柴回来的本地百姓说,曾在郊外的芦苇荡里看到过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还真的长得有点像那离乡多年的书生——本就是乡里乡亲,他又多年不回家,自然成了邻里的谈资,哪有那么容易忘记? 县令一听,当即下令:“集结人马,速速去追!”而后与师爷一起回了县衙,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客栈里很快又变得静悄悄。其他住客们还没有得到解禁令,此时都不能出门,就在各自屋子里关着。戚卓容和裴祯元的屋子被看管得尤为严格。 戚卓容也不在意,与裴祯元一人拿了只茶杯对饮。 “就算此案了结,或许因为出头,我们反而会被人盯上。”戚卓容道,“少爷,你打算怎么办?” “无妨,再如何,也不可能想到是我亲自来了。”裴祯元幽幽地说,“顺宁府的矿使孙堂,他做的事又不隐秘,并不难查。届时证据搜集得差不多了,总要摆明身份的。对了,司徒马到哪儿了?” “算算日子,他应该是五天前动的身,以他的速度,大约再过两三日也就到了。” 裴祯元点了点头。 县衙。 公堂之上,县令看着堂下披头散发的狼狈男人,不由瞠目。 这书生他也是记得的,名叫罗有旭,毕竟地方小,读书人本就不多,能出个进京赶考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想当年也是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怎的如今成了这瘦削枯槁的模样? 闻讯赶来的老掌柜一看到罗有旭,便身子一晃,失声道:“真的是你?” 罗有旭却并不看他,只死死盯着身前一方方砖。 “罗有旭!抬起头来!”县令喝道。 罗有旭没有动。 县令咬了咬牙,继续道:“罗有旭!许铃儿与王盛之死,可与你有关?” 罗有旭依然没有动。 “唉,人都被抓来了,不坦诚相告,这可不好。” 县令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外面款步而来的两个人,呆了半天,才猛地站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是如何出来的!” 他不是下令严加看管了么!那房间前后围得跟个铁桶似的,是怎么出来的,难不成挖的地道? 戚卓容笑笑。 屋外围着几圈人,她没法从门窗走,还没法从屋顶走吗?那房子有些年头了,瓦片一顶就开,她先上去,再把裴祯元也拉了上去,两个人堂而皇之地沿着屋脊走掉了,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不是看大人审案困难,来帮大人一把么?”戚卓容走到罗有旭身边,拔/出佩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冷光一闪,手起剑落,反绑着罗有旭双手的绳索便已被斩断。 罗有旭微微颤了一下。 戚卓容收剑回鞘,吐出一个字:“量。” 师爷推了一旁的仵作一把,那仵作赶紧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副卷尺,飞快地量了一下罗有旭的手。 “手长六寸六,与许铃儿脖上指痕一致。”简明扼要的答复。 县令又拍惊堂木:“还说人不是你杀的!”见罗有旭仍是无动于衷,他不由勃然大怒,“问而不答,藐视公堂!来人,给我打!” 戚卓容负手啧道:“说打就打,大人倒是颇有东厂之风。” 县令怒道:“本官还没有问你擅闯公堂之责,你竟还在此污蔑本官?” “污蔑?”戚卓容歪了歪头,“我说大人颇似东厂,却不得东厂真传。东厂上刑,那也不是随随便便上的,也是得有问话技巧的,实在问不出来,才会上刑。” 她这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县令又不禁怀疑起来——难道这两个,是东厂的人?他不禁额头冒汗,心想自己最近应该并没有犯什么错,也没说过东厂的坏话,不至于就这么倒霉招惹上罢! 戚卓容踱到罗有旭面前,问道:“听说你家人去年便已去世,你却未归,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要回来了?” 意料之中,罗有旭没有回答。 戚卓容便转向一旁的老掌柜:“掌柜,你可知他家人为何去世?” 老掌柜道:“我们顺宁府产矿,他父亲是个矿工,常年在外采矿,家里只有他母亲操持。去年他父亲死在矿难里了,他母亲一时悲愤,又长期得不到儿子的消息,便也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说到这里,他也不由替那对父母愤恨,“你既生为人子,尚在人世,为何连家书都不寄一封回来!” 矿难? 裴祯元神色一变,眯了眯眼:“掌柜,劳烦说仔细些。他父亲是如何死在矿难里的?” “这有何可仔细说的?矿难时有发生,谁能料得到?大家挣的也都是个卖命钱罢了!唉,听说挖出来的时候,都不成人样了,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最后一起葬了。”掌柜咬牙道,“罗有旭,你母亲为你父亲收敛尸骨,哭倒在坟前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这个不孝东西,死在外边就也罢了,为何还非要回来祸害我的女儿?她有何地方得罪了你?你说啊!你说啊!” “你闭嘴!”罗有旭突然开口,凶狠地看向老掌柜,露出完全不属于文弱书生的目光。 “提到你的父母,你为何如此激动?”戚卓容说,“你都不曾来送葬,我还以为你与他们并没有多少感情呢。” 罗有旭瞳孔微微紧缩,双手又被缚在身后,紧握成拳。 戚卓容:“我问你,今夜子时,你在哪里?” 罗有旭闭口不言。 “厨房已经经过清点,总共少了一卷面与四两猪肉。许铃儿指缝中有锅灰痕迹,但我听说,她从无起夜习惯,也并不爱吃面,又怎会在深夜下厨,还切了四两猪肉?除非是有客来访。”戚卓容的声音平稳无波,“或者,你也可以先解释一下,许铃儿鲜少出门,她闺房中又为何会出现沾染红泥的脚印——据我所知,这红泥,只有在镇外的山上才有。” 罗有旭被她死死地摁在地上,鞋底朝上,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了他鞋上的红泥。 第65章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怎敢…… “罗有旭,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县令高声呵斥道。他虽然对戚卓容知道那么多细节感到心惊,但眼下显然更要紧的是把这桩命案给断了。 罗有旭冷笑:“证据确凿?就凭我脚底有泥?这镇上人来人往,上山打猎砍柴的,脚底有泥的不计其数,难道个个都是凶手?” “劳烦大人遣人去关门。”戚卓容意思性地拱了拱手。 衙役将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百姓,只留下了老掌柜在堂内。 戚卓容一剑下去,剑气便割开了罗有旭的上衣,却未伤及他的皮肤分毫。 “解释一下吧。”她收起剑,淡淡道,“你后颈的抓痕怎么如此新鲜,甚至还没来得及结痂。而你明明穿着衣服,又为何还能蹭上锅灰。” 罗有旭还未开口,老掌柜便已激动地扑了过来。 “竟然是你!竟然真的是你!罗有旭,你无耻!铃儿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她——” 他背上的女子抓痕是如此显眼刺目,令老掌柜想起女儿身上的淤青痕迹,他再也遏制不住,伸手就去掐罗有旭的喉咙,悲愤喊道:“给我女儿偿命!偿命!” 戚卓容剑鞘一伸,挡开了老掌柜。 罗有旭抬起头,竟然露出了一个笑来,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为何要给她偿命,明明是她先背叛我的。” 老掌柜先是一愣,继而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气急道:“你胡说八道!铃儿又没有和你定亲,何来背叛之说!” “我们约好了的!我走的那天,铃儿跟我说她会等我,可是呢!”罗有旭面色狰狞,“我在京城苦读诗书,却怀才不遇、屡试不第!我想着没有功名加身,我无颜回乡,可我费尽心血,收到的却是我父母的讣书!等我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下葬了!我看到的只有一个坟头! 像是终于寻到了发泄的出口,他放肆大笑起来:“这一年来,我放弃了读书,辗转于顺宁府各处,只为替我父亲讨个公道!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当官的只顾着开矿、赚钱,地方百姓看似富庶,实则全进了当官的口袋!我奔波无果,只好回来,想见一见铃儿,求些宽慰。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是满院子的红绸!她要成亲了!可是新郎不是我!她连一封信都未寄给过我,竟就这样变心了!” 戚卓容冷眼听着。 罗有旭踉跄着站起来,走向老掌柜:“她给我煮面,我问她新郎住哪,真好笑,她都要嫁人了,还是这么傻,随随便便就把住处告诉了我。她问我怎么现在才回来,我把事情都同她说了,可她却劝我说什么民不与官斗,让我赶紧换个地方,好好读书,别再管那么多了。可是凭什么!矿上死了人,难道矿监、矿使不该负责吗!甚至连一点恤银都无!矿工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个工具罢了!根本没有当人看!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但她却亲手掐灭了!是啊,她要成亲了,怎么会愿意来淌我这趟浑水?” 老掌柜脸色惨白。 罗有旭指着他狂笑道:“我才明白!这世道就是这样!人性本恶,人心易变!官官相护,我上诉无门,既无门庭可依,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连一个哑女都可以背叛我!” “所以,你承认许铃儿和王盛是你杀的了?”戚卓容问。 “狗官!”罗有旭冲着戚卓容,怒目圆睁,“你怎么不问我,我父亲无辜惨死矿中,是谁的罪过?” “我又不是官,只是个路过的。”戚卓容耸肩,“你此前受冤与否,我无权过问,但你在我眼皮底下杀了人,却是事实。” 罗有旭又盯住县令。 县令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忍不住擦了擦额角,说:“你父亲去年的那场矿难,本官略有耳闻,只是你父亲是在荷东县做工,并不是在我们这里,本官就算是有心,也无力去管呀。” 罗有旭冷笑道:“看吧,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当官的,一个一个,都急着撇清自己!哪还有什么道义可言!” “王八蛋!”老掌柜被衙役拽住,老泪纵横,“你自己出事,为什么要拉铃儿下水!你还、你还那样对她,你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我把她当什么人?我把她当未来的妻子!我们是私定终身没有告诉你们,可是她是个哑巴啊,我难道不是她最好的选择吗?她一声不吭,竟然就变心了!”罗有旭双目泛红,“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她说清楚我身上的案子,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可我刚翻进客栈,就发现她要成亲了!她根本就是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六年,整整六年!你杳无音信,连你父母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难道还要她等你吗!”掌柜气得浑身发抖,“说什么一心考取功名,都是鬼话!你就是个懦夫!不问父母安康,企图逃避现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铃儿,那你给她寄过信,问过她一句好吗!” “不要跟我说这些!她活该!”罗有旭双拳紧握,手上青筋根根分明。 他还记得昨天一夜,烛光如豆,他静静地吃完了她给他煮的面,而后问她:“你丈夫长什么样?” 她比划着说,很普通,不美不丑。 “与我比呢?” 她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住哪?” 她比划着告诉了他地址,还补充说等正式成亲了,王盛就会搬进客栈,二人和父亲一起生活。 “他对你好吗?” 她咬了咬唇,点了点头。那一刻,她脸上升起几分红晕。 这疑似害羞的表情登时点燃了他的怒火。 一路千辛万苦,却要看她嫁作人妇。她还劝他要放下仇恨,远离官府小心生活,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对他竟然就这个态度!她根本就不懂他遭遇了什么! 这样一个没有见识、没有眼界、除了温柔与美色毫无可取之处的哑女,怎么敢这样对他! 于是他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压在了身下。 她害怕地推拒着,却又不敢用力,最后只能双手合十,恳求他不要继续。 他压低声音,死死地盯着她:“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虽然是个哑巴,但她手边有碗有盆有桌有椅,随便掀翻什么都有可能惊醒客栈里沉睡的人们。 她泪眼朦胧地比划:你走吧,不要被官府抓住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他按着女人纤细柔弱的脖颈,不禁想道,她当初答应她爹嫁给别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副软弱可欺的样子? 他最终还是脱下了衣裳,转移走了她身边所有能打翻的东西。 铃儿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剧烈地挣扎起来,对他又撕又打,不肯让他再靠近。她急促地呼吸着,他按住她的脖子,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水痕。 但他觉得此刻的她很漂亮。 他想要永远留住这份漂亮。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铃儿已经睁着眼,再也不会动了。 “好,你这是自己承认杀了许铃儿!”县令噌地站了起来,“你杀了许铃儿后,生怕事情败露,所以才伪造成她上吊自尽,是也不是?” 负责记录的书办在一旁奋笔疾书。 罗有旭这次回答得干脆:“是。” “处理完许铃儿后,你又潜入王盛家中,用客栈厨房的刀杀了他,是也不是?” “是!” 戚卓容:“你既然伪造许铃儿之死是想要脱罪,又为何不赶紧逃跑,反而多此一举去杀王盛?” “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罗有旭笑道,“反正无论有没有被抓住,都是我赚了!” 他还记得,那时他一边脱她的衣服,一边在耳边问她:“你说你这样了,王盛还会要你吗?” 铃儿泪滚得又凶又急,不停地给他打手势,求他不要去找王盛,王盛是无辜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她在他身下,却在替别的男人求情。 他勃然大怒,一抬眼,就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刀。 …… 那个男人死得很平静。 他于梦中被一刀毙命,甚至没有感受到痛苦,这让罗有旭现在回忆起来,感到由衷地后悔,若是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先叫醒对方,然后看着他在惊恐中死去。 县令面色涨红,拍桌道:“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真是枉读圣贤书!” 罗有旭轻蔑道:“书读得多有什么用?不还是你们这群人在当官吗?什么科举入仕,不过是那些贵族玩的把戏罢了!随便一个纨绔子弟,就能把寒门士子当垫脚石!” 他这话实在大逆不道,戚卓容看了裴祯元一眼,他站在旁边,喜怒难辨。 县令起身:“既然都已承认,那就速速画押,把此人带入大牢,听候发落!” 罗有旭被带了下去。一边走,还一边在笑,若不是有衙役拦着,老掌柜就要上去拼命了。 此案算是告一段落,戚卓容抱着剑,和裴祯元转身正要离开,却被县令喊住。 “你们到底是何人!”县令瞪着眼睛,胡须一颤一颤,“就算与此案无关,你们三番五次不听禁令,藐视公堂,本官也要治你们的罪!” 戚卓容似笑非笑道:“这个时候,大人倒是学会斤斤计较了。若是大人审案的时候也能如此注重细节,也不至于一开始就给判成了自尽。” 她用剑鞘拍了拍县令的肩,意味深长道:“大人,别问了,知道得太多,不是好事。” 说完,她就跟在裴祯元后面,扬长而去。 衙役们面面相觑,看县令也一副憋屈的样子,没人敢上去拦。 “师爷!你说,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怎敢如此嚣张!”县令对着他们的背影,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师爷摇了摇头,道:“大人,依小人之见,还是莫要追究那许多。他们一个武功高强,一个气度非凡,又拿的是京城路引,保不准就是什么达官贵人,还是别再节外生枝了。” 第66章 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罗有旭被押入了大牢,只等上级批复公文后,就可按期问斩。 客栈里的红绸被换成了白布,掌柜坐在棺椁边沉默着流泪,只有小二还在忙前忙后,打理后事。 禁令一除,客人们就忙不迭地提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戚卓容背着包袱,戴着斗笠,与裴祯元一起牵马往外走去。客栈已经停止营业,他们得在路边找个食肆吃点东西。 热腾腾的汤面被端上桌,上铺了一层咸菜毛豆。裴祯元矜持地举起筷子,观察了一下周围,学着当地食客的样子,用筷子搅了搅面,让咸菜的香味全部浸入汤汁中,方才送入口中。 食肆老板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和人聊天:“你们瞧瞧,这出的都是什么事。前几年,大家都羡慕老罗家出了个读书好苗子,谁知道读了书,就变坏了,连人都敢杀。” 一个食客剔着牙说:“这老罗夫妻也是倒霉,生了个儿子,本指望当个官老爷,谁知道一去就没音讯了。这老罗累死累活地做工,还不是把自己给赔进去了?那罗有旭还好意思说什么要为父亲报仇,他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砍别人,光砍个哑女呢?见人好欺负?” “唉,也不能这么说。那矿本就是黑矿,挣的就是玩命钱。罗有旭读书读傻了呀,想不开呀。” 热气氤氲中,戚卓容抬起头,揩了揩嘴:“吃完了么,少爷?” 裴祯元搁下筷子:“吃完了。” 他们便放下铜板,又牵着马离开了。 食客们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喏,这些外地人,听到有了命案,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 黑黢黢的监牢里,壁上一点灯火摇曳,似灭非灭。 罗有旭穿着囚衣,披头散发席地而坐。 事到如今,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能侥幸逃脱是最好,逃不掉,也是命该如此。他不后悔,亦不害怕。 唯一感到有些歉疚的,是对自己九泉之下的父母。他们辛苦供他读书,他不仅没有来得及反哺,甚至到他们下葬,都没来得及赶回。连他们死后,都还要因为他被戳脊梁骨。 但这一切——能怪罪他么? 罗有旭微微地冷笑起来。 “你就打算这么死了?”一个幽魅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脚底蓦地升起一股寒意,罗有旭回身望去,一个人正隔着牢门站在他面前,背后的灯火将他勾勒出一个暗沉的影子。 罗有旭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谁?” 能这样无声无息地潜入监牢,他不觉得自己曾结识过这种人。 “罗有旭,我知道你心中有恨。”对方轻声道。 罗有旭扑到牢门前,抓着两根栏杆,试图看清这个人的脸。这人却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 “你想做什么?”罗有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你能救我出去?” “不能。”面前的人说道,“你蓄意杀人,且杀的是无辜之人,你该死。” “那你在这里说些什么?”罗有旭嗤笑,“除了一条命,我没什么能同你交换的了。” 他不傻,知道这个陌生人必然是有所求而来。 “你的父母。”对方说道。 罗有旭登时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我的父母已经死了。” “你不是奔走呼号,一直想为他们讨一个公道么?”那人说,“可你失败了。这个公道,便让我来替你讨。” 罗有旭忽然想起来在哪听过这个声音,脸色大变:“是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明是这个人将自己送进的大牢,他怎么还没放过自己! “没什么目的,查案罢了。”轮到戚卓容嗤笑起来,“罗有旭,过去的一年中,你都知道了什么,不妨全都告诉我。毕竟那些事情,你带到地底下去也无用。” 罗有旭抓紧了手中的栏杆:“你是谁?我凭什么要答应你?” “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罗有旭。”戚卓容提醒他,“你应该也看得出来,连县令都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查案,并且我有的是手段——比如我轻轻松松就能出现在这里。你说是官官相护,四处开采黑矿,才致你父亲意外死亡,那你不妨说得再详细些,节省我的时间,而你的父母,也好早日得到安息——罗有旭,你已经没有别的价值了,只剩下这一点点的机会,你还要再辜负你的父母一次吗?” 罗有旭暗自咬牙。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没有你的消息,无非是要多做些事罢了,不过本来就急不得。”戚卓容耸耸肩,“但是你到了下面,该如何跟你父母交代呢?说你一事无成,还杀了人。而这一切,都是你为了给他们讨公道,结果还没讨成……” “别说了!”罗有旭喘着气道,“你真的会帮我?” 戚卓容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下来:“我不是在帮你,你不值得我帮。我只是,在为你的父母,为这些大绍无辜枉死的子民,做点事情而已。” 她瞥了一眼大牢走道的尽头,道:“快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罗有旭深吸一口气,天人交战一番,终于认命。反正他都要死了,讲出去也没有坏处。 他收到父亲的讣书时,会试即将开始,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失败了那么多次,那一刻,实在难以就此放弃。但或许是受了影响,他会考考得并不好。罗有旭心如死灰,准备立即动身回乡,结果临走时又接到一封信,说他的母亲也去世了。 “那时,我哀痛难抑,先赶到县旁的墓地里祭拜了一番,又因为壮志未酬,所以不敢在乡亲面前露脸,只敢趁着夜深回家。我在家里找到了父亲的卖身契,我想不通,父亲虽然一直是在矿上做工,却也不是卖给了矿监,他还有个家呢,怎么就签了卖身契?他们分明就是仗着我父亲不识字,哄骗他的!这样,他们便可以肆意打骂,日夜压榨,连死了,都不必出一枚铜钱!” 说到这儿,罗有旭面色扭曲:“我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但至少不能让我的父母连死都死得如此荒唐!” 他絮絮道来,讲他是如何打听矿监是谁,如何去找其他枉死的矿工家人,如何去府衙要求还他一个公道……最后他得知,矿监不过是个马前卒,这矿真正的主人,是矿使孙堂,这是他的私矿,没有上报朝廷,与当地知府沆瀣一气,二人利益对分。不仅如此,孙堂还经营着许多官矿,每年虽向国库上缴数百万两白银,但其实中饱私囊更有五六倍之多。他出行的排场比知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顺宁府周围,俨然就是个土皇帝。 就在前几天,相邻不远的荷东县发生了矿工暴动,为的就是反抗矿监矿使的欺压,罗有旭本来打算去收集一些证据,想着实在不行就写封信上京伸冤去,结果差一点就跟着那些矿工一起被抓进牢里,还是他不停疾呼自己只是个外乡路过的读书人,这才逃过一劫。 经此一役,罗有旭万念俱灰,这时他想起了青梅竹马的许铃儿,本想在她身上汲取个安慰,谁料再见已是他人妇。激愤失意之下,他便动手杀了人。 戚卓容颔首:“你说的,我都已记下了。”她半回过身,道,“少爷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罗有旭猛地抬眼,这才发现墙角的阴影中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只是黑衣黑发,差一点就隐没在了黑暗中。他缓缓走出,是个身量高挑的少年,也是审讯时站在戚卓容旁边,几乎没有开口的那位神秘少爷。 “你说科举入仕都是贵族玩的把戏,还说随便一个纨绔子弟就能把寒门士子当垫脚石……”裴祯元语气平缓,“你说的这些,可有佐证?你在京城读书时,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是见到了有人徇私舞弊,还是有人卖官鬻爵?你大胆说来。” 罗有旭一愣。 半晌,他低低道:“……都没有。只是放榜出来的名单上,显然是那些高门出身的士子成绩更好。我觉得这不公平。” “你对他们成绩有异议?” 罗有旭不语。有些榜上的名字,他听说过,也偶尔在书生传阅间读过那些人的文章,确实不错,他无话可说。 “那你觉得有何不公平?是考场的纪律与你不同,还是他们的卷子比你容易?” 见罗有旭答不上来,裴祯元心里便有了数。 “科举阅卷乃是糊名,且为了避免认出字迹,考生答卷统一由专人誊抄,批阅时不得中途离席,且有禁卫看管,要从成绩上动手,难于登天。”裴祯元淡淡道,“你若是说地方上乡试有些手脚,倒还有些道理,但在京城天子脚下,至少现在,却是万万不易。” 罗有旭听他出言不凡,嗫嚅着:“你们是……” “你说不公,确有不公。高门子弟生来不愁吃穿,在家有夫子相授,在外有高朋指点,读的书多,见识的多,确实比寒门子弟更容易取得高绩。”裴祯元说,“但这与你有何干系呢?京中赶考才子多如牛毛,连放牛户出身的赵朴都能摘得探花,如今高居左都御史之位,你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认清自己,不是什么怀才不遇,只是技不如人罢了。难道你的排名前面,就没有寒门士子了?” “不,不……”罗有旭摇着头,踉跄着倒退到了监牢的墙角。 裴祯元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我们走罢。” 戚卓容跟了过去。 罗有旭呆呆地看着这二人的身影如幽鬼般消失在走道尽头,忽而扑到牢门边大叫起来:“来人,来人!” 远处灯影一晃,狱卒的喝骂传来:“半夜三更不睡觉,嚷嚷什么?”他提着灯走到罗有旭面前,恶声恶气,“你有什么事?” “有人私闯监牢,我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了!他们还跟我说话了!就是那天审我的两个人!”罗有旭去抓狱卒的衣角,却被狱卒嫌弃避开。 “你疯了吧,是不是做梦了?哪来的人?”狱卒四周照了一圈,连个脚印都没看到,不由呸了一声晦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罗有旭抱着栏杆,直到声音嘶哑,都没有再把狱卒喊来。走道上的火把一晃,火油耗尽,终于熄灭。黑暗中,罗有旭脱力般滑倒在了地上。 第67章 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按照原本计划,裴祯元与戚卓容应先去顺宁府,但听说了荷东县的暴动后,二人当即改道。 夜色下,两人策马疾行。 今夜的月亮很好,一弯银泓,照亮了这一方水墨似的土地。两个人沉默不言,唯有马蹄声有力而规律地响着,踏碎了一路上花草酣梦。 待到天边月弧渐隐,日光渐亮之时,两个人才在路边停下。 “前面应当就是荷东县了,少爷。”戚卓容眺望着山下的民居说道。 裴祯元思虑片刻,牵转马头,往树林深处走去。 “少爷要做什么?” “弃马,换身衣裳。”裴祯元道。 戚卓容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为了便于行动,现下穿的都是短打骑装,在人潮涌动的大城池里还好,但一到人烟稀少的小县乡中,就会变得格格不入。 裴祯元将马拴在树上,很快就从包袱里翻出一套半路上买的常见布衫。他将扎袖的绳松开,解去黑色的外衣,换上长至脚踝的灰白色布袍,又将头发重新拢了拢,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年。 他转过头,就见戚卓容一边盘着发,一边咬着发带,施施然从大树后走了出来。同他一样,也是换了件外袍,只不过是件青衫,看上去像个儒生。 他和戚卓容徒步往山下走去,路边看到一个茶摊,只有一个老头坐在竹椅上,麻衣布鞋,肚子上盖着一柄破扇子,仰着头打盹。 戚卓容随手扫了扫灰尘,敲敲桌面道:“老板,来两碗茶。” “诶!”老头被惊醒,看到有客人来,连忙起身倒茶。 那茶并不是用茶叶泡出来的热茶,而是用当地特产的料包冲出来的凉茶汤,喝下去,口舌生津,满身暑热都消了不少。 老头许久没见着人了,看他们背着包袱,笑着搭话道:“二位是从外地过来?” “正是。”裴祯元点点头,指着戚卓容道,“这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弟二人是过来投奔亲戚的。” “哟,我们这巴掌大的小地方,有什么可投奔的。”老头道,“你家亲戚是谁?说不定我认识呢。” 裴祯元张口就来:“我伯伯叫张大福,您可认识么?” 戚卓容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孩子从小演技就好。 老头想了想,摇头说:“真不认识,他是荷东本地人?” “不是。是来这儿当矿工的,我父母前段时间去世了,这不只能来投奔伯伯了吗。”裴祯元道,“我依稀记得他是在……唉,哪座矿上来着,想不起来了!前些日子给他寄信,他也不回,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老头一唬:“没给你回信?说不定还真是出事了!” “怎么了?”裴祯元拧眉,“是这荷东县最近发生了什么吗?” 戚卓容也放下茶碗,忧心忡忡道:“我前些年也来过这儿一趟,感觉那时候人比现在多啊,怎么矿越产越多,人却越来越少呢?” 老头左右看看,小声问:“孙堂你们知道吗?” 裴祯元不屑道:“知道的,不就是那个……” “嘘!”老头连忙捂了一下他的嘴,“心里有数就好。这荷东县里有不少小矿都是他的私矿,前阵子矿工们集结到县衙闹事,因为没有县令,所以一时间竟然霸占了县衙,后来顺宁府来了人,将他们全部都抓进了大牢里。你们那个伯伯,不会就在里面罢?” 裴祯元一捶桌子,懊恼道:“糟了!伯伯确实脾气不好,这可怎么办?” “小兄弟,你也先别急,不如再去县里打听打听。对了,有几户本地矿工的家眷正在筹钱,想花钱把自己家人赎出来,你们也可以去问问,说不定就能知道被抓的人里有没有你们伯伯,若是有的话,也可以试着赎一下。” 戚卓容睁大眼睛:“可以赎人?” 老头挠了挠下巴:“以往犯点小事被抓的话,都是可以靠贿赂县里狱卒出来的。但这回是府衙亲自动手,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好,多谢老伯。”裴祯元仰头饮尽凉茶,在桌上放下两枚铜板。 他们按着老头给的指示,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布巾妇人,看到两个生人,显得有些胆怯:“请问你们找谁?” 裴祯元微微一笑,道:“我们想来打听些事。” 或许是他年纪偏小,一笑起来就显得纯良无害,那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看着脚尖听他说话。等他交代完来意,妇人叹了口气,说:“我不认识叫张大福的人。不过说起筹钱赎人,我也确实有此意,但是家中余钱并不多,要说出去借罢,乡里乡亲的,我也没那个脸皮……” “李娘子,李娘子!”一个中年妇人匆匆跑过来,看到门口两个陌生人,不由诧异了一下,但也来不及多管,抓住她的手就道,“你还没筹够钱罢?快别筹了,筹到了也赶紧还回去!” 李娘子惊讶道:“怎么了?” “胡家的老大不是被抓进去了吗,胡家左拼右凑终于筹够了钱,老二带着钱去赎老大,结果钱是收了,老二进了牢里领人,就再也没出来了!” “啊?”李娘子震惊道,“为什么?” “哎呀呀,这谁知道!说是老二辱骂府衙,被抓起来了,可咱们都知道,那老二胆子多小一个人,这怎么可能呢?”那中年妇人焦虑地说,“所以呀,我看你也别急着筹钱了,这说不准还要出什么事呢!” 李娘子不由急了:“那不让赎人,又还要抓人,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这,我们哪能知道!唉!”中年妇人跌足,望见一旁杵着的两个人,“他们是谁?” “来投奔亲戚,找不到人,也是来找我打听筹钱赎人的事情的。” “别了别了。”中年妇人劝道,“眼下不知道府衙要怎么处置,大家还是先自保罢!不过你们也别着急,那牢里关着那么多人呢,总得给个说法的。” “多谢提醒。”戚卓容拱了拱手,对裴祯元说,“弟弟,咱们走罢。” 裴祯元:“……” 他随口拟的兄弟身份,戚卓容还扮演得挺来劲。 走出去半里地,戚卓容问:“少爷,咱们现在做什么?” “去牢里。”裴祯元说,“按当地人的说法,这荷东县几乎成了孙堂的私库后院,没有人会比矿工们更了解孙堂的所作所为。” 戚卓容思忖道:“关押罗有旭的那个监牢,防卫并不严,狱锁也老旧,但荷东县这边既然由顺宁府接手,恐怕没那么容易偷潜进去。” “所以,就光明正大地进去。”裴祯元微微垂眼,看着已经比他矮了小半个头的“哥哥”,说,“至于怎么进去,方才那妇人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 戚卓容笑了:“好。” 他们按着妇人的办法,找到了县衙,偷偷摸摸地给衙役塞银子,让衙役带他们去牢门口。等到了牢门口,又给狱卒塞银子,让狱卒带他们见家人一面。 狱卒收了银子,很快就带他们走到了一间牢房外头,这牢房虽大,但因为塞了太多人,就显得格外拥挤。全是男人,又是夏天,气味可想而知。 裴祯元眉头一跳。 “哪个是你们的家人?”狱卒催促道,“快点找!” “这,这人也太多了。”戚卓容擦了擦汗,踮起脚高喊,“大伯,大伯,我是三郎,你在哪里?” 牢里的人看向他们,面色焦急,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碍于什么不敢说的样子。 “快点,找着没有!” 裴祯元:“这里面太暗了,我们看不清,而且我大伯耳朵不好,可能听不见。大哥,你行行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狱卒粗暴打断,推搡着他往外走:“找不到就出去!” “你怎么能这样?我花了钱的,至少要让我找到人啊!”裴祯元叫道,“你不让我找人,你当心我出去告发你!收受贿赂,玩忽职守!” 狱卒一把揪起他的领子,狞笑道:“小兔崽子,就凭你?” 戚卓容:“……” 她在心里为这名狱卒设计了一下坟头碑的样式,然后扑上去道:“大哥,大哥,有话好好说!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哎哟!” 她被推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狱卒把裴祯元拖进了牢门里,然后又来拽她。她挣扎无果,被扒下了随身的包袱,还没站稳脚跟,牢门就在她眼前哐的一声关上了。 狱卒抛着钥匙,恶劣一笑:“你们这些刁民,出言不逊,侮辱公门,实在可恶!全都给老子在里面待着反省罢!” 戚卓容抓着栏杆,伸长脖子叫道:“我的包袱!我的包袱!” “别喊了,没用的。”一个男人垂眉耷眼道,“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进来找亲人的,结果自己被关起来了,钱也被他们抢了。” 裴祯元从地上坐起来,揉了揉额角。 许是见他们二人年纪不大,又相貌不错,有人心生恻隐,问道:“看你们面生,是来找谁的?” “找我们伯伯。”裴祯元说,“他叫张大福,你们见过他吗?” 这一间牢房里几十号人挤作一团,俱都面面相觑,摇头说不认识。 “我们都是荷东县人,前几年朝廷开始在荷东县采矿,县里的男丁就基本都去做了矿工,似乎从未听说过有张大福此人啊?” 裴祯元失望地哦了一声:“我也并不确定他就在此处,毕竟寄给他的信,他也未回。” “看小兄弟你细皮嫩肉的,本也不该来趟这趟浑水。”有人冷笑一声,“如今怕是要跟咱们这些人一起死了。你们两个外地人,不过说了几句气话就入了狱,倒真是顶顶冤枉。” 戚卓容长吁一声,跌坐在地上:“此地究竟是出了何事?我只略知一二,既然各位大哥都是本地人,倒不如详细说与我们听听,让我们兄弟做个明白鬼。” 此话一出,众人便七嘴八舌地聚到她身边说开了,倒豆子似的把多年来积攒的怨气与怒火发泄出来,和她想的都差不多。 “咱们荷东还算是有大矿山的,有油水可捞,听说其他几个没什么矿的小县,油水不多,还有重税,那才真是让人一点儿都活不下去,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有人恨道。 “你们说朝廷到底知不知道?不是说有些老爷上了奏折,但却被拦下来了吗?” “朝廷怎么可能不知道?孙堂那厮不就是朝廷派来的?反正都要死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看整个朝廷现在都是阉党的天下了吧?咱们索性一起死了算了,也不受这人世间的鸟气。” “说到这个,现在阉党头子是谁?孙堂也不过阉党爪牙之一而已,就恶劣如斯,那阉党头子更不知是何嘴脸?” “这我知道,阉党们不是有个东厂吗?我听行脚商人说过,现在的东厂督公名叫戚卓容,京城没有人不怕他的。能养出孙堂这样的走狗,那戚卓容想必也是人人得而诛之之辈!” “皇帝呢?皇帝不管吗?” “那我哪知道啊,就现在那小皇帝,说不定是被阉狗给控制了,戏文里不都这么演?” “哎?这位小兄弟从哪里来?你知道什么不?” 戚卓容面色古怪道:“我只知道,孙堂是许多年前就被派到顺宁府来的,那时戚卓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而且……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帝是被阉狗给控制了’,这样的话也敢乱说?” 旁边有人发出极短促的一声笑。 戚卓容偏过头,看到裴祯元靠着墙角,一只拳头抵在唇边,极力绷着嘴角,好似正在严肃思考一般。 第68章 是要来索他的命了。…… 戚卓容无语地回正身子,说:“听说东厂最擅长监听消息,但凡官民暗中犯事或妄议朝政,就会被拖进东厂严刑拷打,无论是街边乞丐,还是王公大臣。能活着出东厂大狱的,都是贵人中的贵人,即便如此,也都是躺着出去的。各位应该庆幸方才的话不是在外头所说,否则怕是死得更快了。” 众人似乎是微微地被惊到,一时间都沉默了下去。 戚卓容瞟了一眼外面的狱卒,方才众人的议论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说到激昂处,总免不了有人失态,更何况还胆大包天提到了京中皇帝。若是狱卒们有心去听,必然得拉出几个狂徒杀鸡儆猴。如今这装聋作哑的模样,倒是令人稀奇。 到了夜里,狱卒来放饭,大多数人都很有骨气地不肯吃——何况那饭闻上去都馊了。 戚卓容挤到门口问:“官爷,官爷,我们要在这里关多久?总得给人个说法罢!” 狱卒朝她翻了个白眼,连话都懒得答。 一人道:“你别问了,问不出来的。若能问出来,大伙儿还至于如此丧气吗?” 戚卓容哀叹一声。 深夜,许多人都困顿难支,昏昏沉沉地睡去。 戚卓容低声道:“你若困了,就睡会儿,左右此刻也无事。” 裴祯元却摇了摇头。 戚卓容也不强求,从身下凌乱的稻草中抽了一根出来,借着长廊上一点幽微的火光,开始折小玩意儿。一根不够,便再抽一根继续往里加。 裴祯元稍稍靠过来,努力想要看清:“你在折什么?” “不知道。”戚卓容说,“随便折折,打发时间。” 她确实是随便折的,因为她并不会这些手艺活,捣鼓了半天,最后被她折了个没有任何意义的稻草团子出来。 裴祯元:“你这个……” 戚卓容也觉得这个东西十分上不了台面,沉思片刻,再次抽出一根稻草,掐成四段,戳进稻草团子里。 “你看,这是个人。这是它的头,这是胳膊,这是腿。”她煞有其事地介绍。 裴祯元:“……” 这是什么大头鬼。 戚卓容却把稻草人往他手心里一放:“送你了。” “太没有诚意了罢。”裴祯元轻声道。 “怎么会没有诚意?饥荒年代,这也是能吃的东西。我将此物赠你,就是要时刻提醒你……” 戚卓容还在胡说八道,就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嚣。伴随着一些东西落地的声音,狱卒们惊慌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就像是要验证他们说的话一样,一股带着微微焦味的烟气很快便飘了进来,冲进鼻腔,刺痒难耐。戚卓容下意识将裴祯元护在身后,结果他却反而一把扳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一些,自己往前两步,紧紧盯住走道尽头的光亮。 戚卓容默默地想,是的,他已经长大了。 但她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道:“捂住口鼻。” 刚才还在睡觉的矿工们纷纷惊醒,听说走水了,不由大惊失色,疯了一样地去撞牢门和栏杆,边撞边喊:“放我们出去!来人!放我们出去!” 可那些狱卒自己跑得飞快,哪有人会来理会他们。 烟气越来越重,已经能隐约看到火光朝这里蔓延,裴祯元回首望向戚卓容,目光沉沉。 戚卓容的心也不由一沉。 “都让开!”她厉声道。 但是生死关头,所有人都聚在门边,甚至有人还试图缩挤身躯,从栏杆缝隙中出去,哪里会有人肯听她的话。 戚卓容没有武器,不可能徒手挤开那些五大三粗的矿工壮汉,她只是沉稳喝道:“我能开锁,让我来。” 许是她太过笃定,又许是她的威压太过强大,周围人一下子安静下去,惊慌地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戚卓容疾步走到牢门边,将手伸到外面,反手摸了摸那把大锁。瞥见她只绑了发带,裴祯元便从头上拔下一根铁簪,递给了她。 戚卓容将铁簪捅进锁眼,皱着眉拨了几下。好在从司徒马那儿学来的本事不是白学的,她很快便撬开了那把大锁,推开牢门的一瞬间,她也立时被蜂拥的人群挤了出去。 裴祯元扶了她一把,两个人掩袖低头,往外奔去。 不知道是谁不怕死,在熏人的烟火中还不忘兴奋地喊上一句:“嘿,狱卒全跑了!那咱们正好也跑!回家了!” 走道尽头原本是有狱卒驻守,如今只剩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并且已经被火舌舔舐得焦黑。 众人躲着火焰溃逃,裴祯元紧紧抓住戚卓容的胳膊,防止她被人群冲散,而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浮起一丝疑惑来:平常衣服层层叠叠的倒也看不出来,如今夏衫宽松单薄,上手一握才发觉,他的手臂怎么如此劲瘦?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最先逃出大狱的矿工,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见自己逃出生天,不由伏地大哭起来。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逃了出来,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只见那牢狱已陷入火海,若是当时被困在了里面,只怕如今已成了焦棍。 思及此,一名矿工率先找到了戚卓容,跪下大声哭道:“恩公啊!” 他这么一来,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恩公之声此起彼伏。 戚卓容面对一群灰头土脸的矿工,只能安慰道:“无事,无事,举手之劳,各位快回家罢。” 矿工们逐一起身,有稍微聪明点的人忍不住开口问道:“恩公既然有此本事,怎么还会被困到现在?” 戚卓容尚未答话,就听一声冷笑从远处传来:“自然是别有用心!” 矿工们纷纷转头,就看到远处的大道上,乌压压来了一群官差,并且不是荷东县的官差,而是顺宁府的官差。 为首的那人大腹便便,着红袍,戴官帽,在众多官差的簇拥之下,显得倨傲又威武。 “知……知府大人!”有眼尖的矿工已经认了出来,不由失色道,“已经惊动了知府大人吗?” “来人,把这群私逃的矿工全都抓起来,罪加一等,收入府衙,听候发落!”顺宁知府眯了眯眼,背着火光,他看不大清中央那两人的模样,却也知道他们就是自己要找的可疑人物。 “还有他们两个,押到本官面前来!”顺宁知府抬手一指,便有官差冲上前去。 “哦?”戚卓容抱臂,脸庞被火光映照得半明半昧,玩味一笑,“我们并非此地矿工,却被强行抓入狱中,我们都还未说什么,怎么知府大人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还不拿下!”知府气势汹汹道,“你们二人,形迹可疑,混入县牢,放跑罪民,意欲何……” 他声音突然卡住,因为他眼睁睁看着戚卓容三两下便轻松制伏了来捉她的官差,不仅将官差们打得在地上起不来,甚至还从他们手里抢了一柄腰刀,在手里挽了个花。而另一个人,站在她身后,根本没有出手,仿佛不屑一战的样子,甚至还背对着他,开始用手里的簪子重新盘发髻。 “好哇,好哇。”知府大为光火,“果然是贼子!拿下——” 唰的一声,腰刀出鞘,雪亮刀光在知府眼前一闪,下一瞬,那锋利的刀尖便挑起了他的下巴。 戚卓容笑道:“知府大人,月黑风高,可看仔细些。” 刀面上映出她的五官,知府呆呆看了她片刻,忽而脑仁一炸,轰然认出了她是谁! 这阴柔昳丽的面容,正是他入京述职之时,曾远远见过几面的东厂督主,戚卓容!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怎么可能?他来做什么? 顺宁知府脑中嗡嗡然响成一片,惊骇恐惧之下,他竟然膝盖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见堂堂知府竟作此举动,官差与矿工无不愕然,一时间,都忍不住退了几步,用畏惧不解的目光看着戚卓容。 戚卓容用刀尖拍了拍他的脸:“半年不见,知府大人似乎又富态了些。” 知府浑身颤抖。他此前从没和戚卓容打过交道,只听说过她的名头,今日一听,只觉这人声音不啻地府魔音,是要来索他的命了。 “不过,知府大人也有聪明的地方。”戚卓容收了刀,刀尖扎入地面,她双手叠放在刀柄之上,垂眼俯视着他,“说说看,是怎么觉得我们可疑的?” 知府此刻哪还敢有别的心思,吓得连说话都变得颠三倒四:“今日早上,吉祥县县令来找下官,说昨日、昨日来了两个从京城过来的人,非要插手他办案,感觉不好得罪,但他又害怕有人来揭发他放纵外人扰乱公堂,所以特意来找下官禀报一声,免得来日影响考核。下官、下官就留了个心眼,结果下午听说荷东县狱中来了两个拿京城路引的人,下官……” 他艰难地咽了咽唾沫,说不下去了。 “哦。”戚卓容点头,似笑非笑,“所以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从京城来的人呢?你在害怕什么?” 知府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他磕磕巴巴道:“下官……” “火也是你放的?”戚卓容弯下腰,语气危险,“若我不出手,你就真要活活烧死这么多人?”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啊!”知府开始磕头,不住地求饶,“下官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么多人命……下官哪里敢啊!” 四周的官差和矿工们看着这一幕,已然惊呆了。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戚卓容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翻在地,“我且问你,荷东县令失踪一年有余,你身为上级知府,为何不报?!” 第69章 他是一只潜伏在夜里的兽…… 知府捂着胸口,痛难自抑。但他不敢叫出声,又听到戚卓容来质问他荷东县令一事,不由六神无主,连早就准备好的话术都忘得一干二净:“下官……下官也不知道!当时已经找过一圈了,却怎么都找不到,下官怕朝廷怪罪下来,就想着再找找……是下官失职!但,但他失踪,可与下官无关啊!” “可是我怎么听说,荷东县令曾去府衙找过你,结果没几天就失踪了?”戚卓容绕着他转了一圈,刀尖抵在他的后背,缓缓地摩擦着,“此外,我还听说,荷东县令曾上表奏明荷东县采矿诸事,不过,朝廷怎么压根没有收到过这份奏表呢?” “这这这……”知府冷汗涔涔,“戚大人,咱们有话回去好好说,如何?你这样,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真想不起来?” 她的刀尖挑破了他的官服,一点冰冷贴上皮肤,知府顿时像被火燎着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崩溃叫道:“我是顺宁知府,你你你不能——” “不能什么?” 明明是极平淡的一句话,知府却如遭雷劈,瞠目结舌地转过头去。 那个方才一直背对着他、看起来像是随戚卓容一起来的厂卫,如今已然面朝着他,一步步走来。少年身形颀长,眉毛微微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瞳中火光闪动。明明刚才还毫无存在感,此刻却根本让人挪不开眼睛,分明穿的只是普通布衣,却让人相信他生来就该是天潢贵胄。 知府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在他眼前就要崩塌。 若说本来还对戚卓容抱有一丝微茫的希望,猜她或许为了查案可以让他多拖些时日,但见到本该在御座上的天子竟然也降临在此,他便彻底醒悟过来——他完了,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被就地处斩。 难怪,难怪戚卓容敢如此嚣张,他还以为她有什么同伴埋伏在附近,原来只是因为仗着有陛下撑腰! 知府伏在地上,连一句问安的话都哆嗦着说不出来。 就在这四下俱寂的时刻,道路远处却忽然传来了辘辘的马车声。 戚卓容折身回望,果然有一辆精致马车急急行来,旁边还有一队人骑马相随。她皱着眉,看到从最前面的马上翻下来一个穿宦官袍服的瘦高个儿。 他左右扫了一眼,见周围人全都傻愣愣地站着,唯独知府瘫软在地,立刻了然。 “贵人!贵人到访,孙堂不知,接驾来迟!望贵人恕罪!”说着还要跪下磕头。 裴祯元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出声让他起来。 孙堂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跪在地上,一时不敢动作。 原来他就是孙堂,窄脸细眼,颧骨高耸,长得一副穷酸模样,实则不知道手里攥着几万万钱。 戚卓容望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监狱,轻飘飘地说:“郑知府带着一群人来,你也带着一群人来,闹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孙堂立刻回头指挥道:“都愣着干什么!救火啊!” 他这么一说,那些官差便纷纷动身前去救火,剩下的矿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自己现下该怎么办。 能让一向骄矜的顺宁知府吓成这样,又让不可一世的孙堂公公低声下气,这、这得是什么人呐? 要不……自己也跪下? 正在犹豫间,又听孙堂谄媚道:“贵人一路辛劳,此地烟熏火燎,恐伤了贵体,小人已备好车马,迎贵人入府休息。” 戚卓容:“孙公公准备得好生充分,莫不是早知道我们会来?” 孙堂笑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小人只是听说知府大人携官差深夜出门,觉得疑惑,便招来衙役一问,得知荷东县狱中有两位京城人士,说是形迹可疑,惹了知府大人怀疑。故小人不敢怠慢,特意赶来,生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戚卓容意有所指:“孙公公,你好像……自从当了这个矿使,就再未入过京。当初派你来的,还是刘钧公公。” 孙堂讪讪道:“大人提他做什么,多晦气。小人这几年勤勤恳恳,只想着为大绍做些事,多创些税收,也算不辜负朝廷的栽培了。” “他胡说!”终于有矿工忍不住站出来道,“孙堂!你这无耻阉狗,盘剥商户,欺压百姓,□□掳掠,无恶不作!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有人也跟着道:“二位贵人!千万别听他的狡辩!您二位在狱中已经听得很明白了,此贼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不杀实难平民愤!” 矿工们面色涨红,显然是已经反应过来这“兄弟”两个身份尊贵,这次不过是伪装入狱一探究竟罢了,这样一想,曙光仿佛就在眼前,他们似乎都能看到顺宁知府和孙堂的下场了,这谁能不激动? 戚卓容和裴祯元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们此次来荷东县,主要是为了看看荷东县的矿工暴动究竟怎么回事。他们的计划是临时决定,并非天/衣/无缝,虽然也做好了被察觉的准备,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直接放一把火,逼得他们主动现身。 看这知府的模样,应当是没这个胆子,那便是他们低估了孙堂。 也是,掌一府之矿脉,略抖一抖指缝便能淌出金子水来,他若不精明警觉,长袖善舞,也没法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 他们并不惧孙堂的手段,唯一麻烦的是,现在这群矿工的安危。 若是东厂的人在就好了,戚卓容暗想,现在光靠她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兼顾裴祯元与矿工。 而裴祯元抬眼望向还在救火的官差们,淡漠开口:“要这么多人救火做什么?一人用身体填一处,火都能被压灭了。撤下来一些人,护送这些百姓回家去。” “是是是。”孙堂忙不迭地答应,点了一批人下来。 可那些矿工并不买账,纷纷叫道:“贵人,我们信不过他们!万一路上把我们杀了怎么办!我们就待在贵人身边,哪也不去!” 孙堂:“是送你们回家,你们连家都不愿回吗?” “不愿!”他们齐齐道,“县里衙役冲进家里逮人的还少吗!” 裴祯元颔首:“既然不愿,那便罢了。此处说话,诸多不便,不如入府细谈。那些百姓,就让他们随行在侧,时刻在我视野之内。” 孙堂:“是!”他当即小跑到马车边,亲自掀了马车车帘,道,“请贵人入驾。” 裴祯元先上了马车,戚卓容随后。她站在帘前,回头朝孙堂极淡地笑了一下:“孙公公也一起进来罢,里头宽敞,贵人有不少话想问你呢。” 孙堂:“这……” “孙公公觉得一个人太寂寞?”戚卓容挑眉,“把知府大人一起叫上也行。” “这……恐怕不妥。”孙堂为难道,“小人不敢冲撞……” 戚卓容不由在心里冷笑。 自己和知府待在开阔的外面,却让她和裴祯元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岂不是把他们当作砧上鱼肉? “孙公公说得也是。贵人在内,还是不要冲撞的好。”说罢,她放下撩了一半的车帘,一个借力翻身跃上了车顶,一只腿屈起踩在厢顶,另一只腿则贴着车帘闲闲垂下,微微地摆荡着。 旁边的知府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这……这戚卓容竟如此大胆,竟敢堂而皇之坐在皇帝脑袋上! 而车厢里的皇帝却没有任何反应。 知府在心里咋舌,从前听说过,却并无实感,直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了皇帝对戚卓容究竟是何等放纵盛宠。 “无事的话,便启程罢。”戚卓容说。 “是,是!”孙堂立刻命人起驾,自己则和知府快步跟在马车旁边。而那些矿工在更外围一些的地方跟着,旁边是高度紧张的官差。 车厢侧面的小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起,月色下,裴祯元一双眼漆黑如潭。他看了外围的矿工片刻,又重新放下了帘子。 “孙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这路好像没见过啊。”戚卓容问。 孙堂赔笑道:“二位是从吉祥镇直接来的荷东县,但这条路是从荷东县往顺宁府去的路,二位没有走过,自然不认识。” 另一旁的知府只低着头不说话。 “这荷东县依山而建,二位来时想必也很辛苦罢?”孙堂说,“不过去顺宁府就容易得多,都是下坡路,大人可看到那条山溪了?那条溪从这座山上下去,途中与其他几道溪流交汇,聚成一道山瀑,若是白日去看,很是漂亮。” 戚卓容:“孙公公,看不出你是个如此聒噪的人。” 孙堂悻悻闭嘴。 马车又行出去几里地,戚卓容坐在车顶,明显感觉到这下坡路变得愈来愈陡。远处的溪水已与几条小流交汇,汇成了一条长河,穿过黑黢黢的树林,沿着山脉奔流而去。 她沉下眉眼,正在思忖间,忽而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尖叫,她扭头望去,便见矿工群中一人仆倒在地,而一名官差的刀,正直直插在他的后背。 矿工们顿时大乱,往四面八方逃散开去。而那些官差,也仿佛受了某种指令,分头追赶而去。 戚卓容瞳孔一缩。 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官差!从一开始,孙堂带来的就不是普通官差!那些人此刻全然放开身手,身轻如燕,一看就知是江湖出身! 戚卓容一跃而下,刀锋横在孙堂颈侧。 “放了他们!”她厉色道。 “久闻戚公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孙堂抬眼看向她,瘦窄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来,仿佛刚才卑躬屈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小人也不知这是什么情况,不如戚公公亲自前往一看。” 树丛里传来几声凄厉的叫喊,戚卓容握紧了手里的刀,转头看向马车。 “戚公公,再犹豫,那些百姓就不剩几个了。”孙堂依旧笑道。 戚卓容咬牙,手腕一转,那柄刀便直直刺穿车帘,扎进了车厢里。而后她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往树林深处冲去。 车厢里传来几声衣料窸窣的声音,裴祯元拔刀掀帘,站在了车板之上,垂首望着孙堂。 孙堂抄着袖子,闲散笑着:“看来小人还是话说早了,这戚公公与传闻的还是略有差距,倒并不是那等铁血无情之人呐。” 知府一边往旁边挪,一边战战兢兢道:“孙堂,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孙堂低语了一句,“郑大人,你就是因为胆子太小,所以至今还只是个知府,升不上去。” 此地除了他和知府,再无第三人知道裴祯元的真实身份。裴祯元是微服出巡,到现在身边除了戚卓容,根本没有别人,他就是死在了这里,又有谁能知道?! 裴祯元却显得十分平静:“孙堂,你好像一点都不怕朕。” “小人怕,小人怎么不怕,九五之尊,天下何人不怕?”孙堂面目陡然狰狞起来,“正是怕,所以才不能让陛下从这里走出去!陛下,你不是拿着刀吗?为什么不举起来?是举不动吗?” 裴祯元凝重道:“你在车厢里放了什么?迷香?” “这不重要,陛下。”孙堂咂了咂嘴,“只可惜,戚公公过于警惕了些。” 他上前几步,微笑着要从裴祯元手里夺下那柄长刀。 知府瘫软在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而就在此刻,裴祯元以电光之势,抬腕!下落!长刀狠狠砍进了孙堂肩头,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孙堂,朕看你是在顺宁府待久了,眼界也狭隘了。”他轻轻地说,语带嘲意,“东缉事厂中,岂会缺了各大毒物的解药?” 他仅仅是单臂稍微加力,那刀刃便肉眼可见地压得更深了一些,刀面与皮肉之间,隐约可见猩红泛白的骨头。月光照亮了他脸上星星点点的溅血,他微眯双眼,眉峰下压,露出了极少见的阴冷笑容。 他是一只潜伏在夜里的兽,平日里不动声色,任由他人在跟前小心保护,而当那些人都不在时,他便会睁开双眼,亮出属于自己的竖鳞利爪尖牙。 第70章 陛下不应为了督主而赌上…… 孙堂猝不及防被裴祯元临肩一砍,猛然跪倒在地。 裴祯元拔/出刀,鲜血沿着刀锋汇成一线,涓涓滴落。 “你……你……”孙堂扶着车辕,几乎直不起腰。他望着裴祯元,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他在顺宁府开矿,当然少不了与知府勾结交好。只是这知府胆子不大,又没有太高的抱负,一心只想偏安一隅,稍微刮点油水,等到了年纪就致仕,回家养老,乐享天伦。孙堂瞧不起他,总是想着,若自己不是个阉人,他一定比这个知府更有本事。 他当初是刘钧的手下,刘钧看他表现不错,给了他这个矿使的机会,谁承想他刚在顺宁府站稳脚跟,刚开始些动作,京中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刘钧被下了狱。他为了避免被波及,很是龟缩了一阵子,直到一年后,见无人来管他,才敢放心做自己的事。 他之所以敢如此大胆,便是因为每年上供了足够多的矿产与税钱,一条线上的官员都不亏待,自然也就没人会来找他麻烦。也不是没有清正廉洁的官员要告发他,但不是被他以各种手段威逼强压了下去,就是直接灭了口——荷东县县令便是一个。本来想的是在路上把他杀了,把罪名推到马贼身上,结果当时那荷东县县令骑的马是他心爱之马,已经养出了灵性,竟然带着主人直接从悬崖上冲了下去,孙堂和顺宁知府派人暗中到处搜寻,也没能搜到这县令的尸体。 县令虽是小官,但那也是经过朝廷亲批的官,无故失踪,是要上报朝廷的,但若是上报,朝廷必然会派人来查这县令生前有没有与人结怨,那岂不是自找麻烦?因此他便与顺宁知府串通,能瞒一时是一时,反正荷东县也不大,顺宁府顺手管一管,也不是不可以。 前段时间洪涝,朝廷派了钦差来赈灾,结果发现荷东县竟然没有县令,被顺宁知府以可能是洪水冲走了为由搪塞过去,当时救灾要紧,钦差便没有太管县令的下落。但这个谎言过于易破,顺宁知府一直惴惴不安,因此当得知有两个从京中来的可疑人士路过吉祥镇时,顺宁知府立即找上了孙堂,与他商议对策。孙堂让他不如先试探一下那两个人,如若不是普通平民,趁着他们还没有查到什么,赶紧就地解决。 后来顺宁知府先走一步,孙堂一个人琢磨半晌,还是放心不下——毕竟这厮胆子小,万一被那京中的探子镇住了怎么办?他便携了一队雇来的死士亲卫,亲自前往一看。为防万一,甚至还带了辆马车,以备不时之需。 结果就看见知府果然很没用地跪在了两个布衣打扮的人旁边。那两个人虽然身着布衣,但眉眼含戾,一看就是久居高位之人,而知府只是胆小,并不是废物,能让他这样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的人,恐怕…… 那个子略高一些的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少年,朝中除了皇帝,不会有这样年轻的高官侯爵。而如果他就是皇帝,那他旁边持刀的人,岂不就是…… 他当机立断,邀两位贵人“入府”细叙。 他打听过小皇帝,听说他刚登基时,是被外戚把持了朝政,后来在大太监戚卓容的帮助下才夺权成功,料想也不足为虑。只是这个戚卓容,他没见过,只知道刘钧下台与他脱不了干系,后来竟还能哄骗小皇帝给了他个东厂督主的位子,想必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一个皇帝,一个东厂督主,竟然夤夜孤身来此,真是好大的胆子。 看知府的样子是已经放弃了,但他孙堂绝不甘愿就此认命!若是他真的被皇帝盯上,派了一群人来查,那他无法抵抗,也就罢了,可如今明显只有他们两个人,这小皇帝对自己如此自信,微服私访前来,那他死在这里,只要自己不说,知府不说,那些矿工也无法再说,那又有谁会知道! 戚卓容不肯入车,毒香迷不倒,只有把人引开才好成事。等他一走,这小皇帝年轻,又中了毒,要他的命,想必易如反掌! 一想到这辈子竟然还有弑君的机会,孙堂便兴奋地难以自抑。戚卓容……是个权宦又如何?他敢弑君吗!古往今来,凡是成大事者,必得当机立断不可!岂有机会送到眼前还拒之门外的道理! 可他没有想到,这小皇帝竟然连解药都有。 这东厂……难道真的如传闻中一般,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吗!而这小皇帝,也分明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文质彬彬——他故意的,他故意的! 孙堂捂着肩头,倒在了地上,喘息不止。 裴祯元提着刀从马车上走下,毫不犹豫,又是一刀扎进了孙堂的小腿。长刀将他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裴祯元翻了翻腕袖,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脸色一变,转头望去,又倏地松了眉头。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司徒马与拾肆。算算时间,确实也该到了。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 “陛下!”两人翻身下马。 拾肆单膝跪下,抱拳认罪:“臣等来迟,请陛下恕罪!” 司徒马却睁大眼睛,打量了一番倒在地上的孙堂,又看了看跌坐在旁的知府,诧异道:“哎?好像事情都解决了?陛下实在英明神武,不过怎么不见督主的人影?如若不是他留下了印记,我们还找不到这里呢。” 裴祯元无心插科打诨,夺了拾肆的马,一跃而上道:“你在此地看着他们两个,别让人死了。司徒马,随朕去找戚卓容!” 司徒马看他如此严肃,不由一凛:“是!” 二人拍马往树林深处而去。 拾肆留在原地,皱眉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孙堂,又看了一眼抖如筛糠的知府,道:“你们做了什么?还有,来时明明看到路上有其他人的脚印,他们为何又不见了?” 知府哭道:“大人!与我无关啊!这都是孙堂一个人干的!那孙堂想要暗害陛下与戚大人,在车里放了迷香,然后又让假扮官差的死士去追杀那些矿工,免得他们泄露秘密!好在那厮未能得逞,陛下龙体安康!” “那督主呢?督主又去了哪里?”拾肆紧张道。 能让陛下都如此焦急,难道是督主遇到了危险? “戚大人,戚大人……”知府后知后觉道,“戚大人去追那些追杀矿工的死士了,但是他,他把刀留给了陛下啊!” 拾肆一震,不由握紧了手里的剑。他咬牙往树林望去,可看到的,只有簌簌而动的树影,连陛下和司徒马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戚卓容其实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她虽然赤手空拳,但是她偷袭了一个死士,从那死士手里又夺了一把刀。一路上看到几个倒在路上的矿工,也不知道是伤重还是死了,她也不敢停留,唯恐在这里停下,前面又会有新的矿工遇难。 她一路上杀了不少死士,救下了好些个矿工,但她甚至来不及安抚他们,便转头往其他方向赶去。 这孙堂,当真歹毒可恨!那些矿工往什么方向跑的都有,死士自然也什么方向都追,戚卓容只恨此刻手里没有箭,不然她远不至于如此费力。 远远地,她又瞧见有个死士在追一名矿工,眼看就要追上了,那名矿工慌不择路,脚一滑,竟然直接跌进了奔流的河里。此河由山溪汇聚而成,加上此处坡度陡峭,流速极快,那矿工一霎就被河水吞没,若不是他死死抱住了一块石头,只怕要被冲下去。 戚卓容凝神提气,如一只雀鸟从草叶上掠过,所过之处,刀锋一闪,那死士便被割了喉咙。她在岸边用力一踩,跃至那块石头上,弯下腰去拽矿工的手,想要把他拽上来。 电光石火间,那名矿工忽然反手抓住她,将她用力往下一拉! 戚卓容瞳孔骤缩,当即长刀一斩,鲜血喷涌而出,那只抓着她的断手落入河中,矿工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叫。可与此同时,那矿工攀着石块的另一只手已然抬起,从袖中射出一只细箭来,因为剧痛而偏离了方向,却因戚卓容正好起身,恰恰刺进了她的左肩。 裴祯元与司徒马循着声音赶到时,正好撞见戚卓容站在那石头上晃了晃,然后如一只被风吹落的纸叶,于黑夜坠入激流。 “戚卓容——”裴祯元目眦欲裂,手中马缰一松,径直跳进了那湍急的河流中。可他刚入水不过一息,便被眼疾手快的司徒马一把拽住。 “万万不可!陛下!”这种关头,司徒马格外冷静。 “你放开朕!”裴祯元使劲挣扎,怒不可遏,“司徒马!你要抗旨吗!” “陛下身为天子,当以自身安危为重,此河湍急,我等皆不熟悉,陛下不应为了督主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司徒马深吸一口气,“何况陛下就是去了,也追不上的!这种山间河流,暗流最多,陛下要往哪里寻人?只有陛下安分待着,我才能放心去替陛下寻人!” 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时间,戚卓容早就不知被冲去了哪里。 树影茫茫,黑夜沉沉,掩去了河流的尽头。 裴祯元不再挣扎,冷笑道:“司徒马,你若早点赶到,他何至于遭人暗算!” 司徒马默然不语,将裴祯元拉上了岸。 他重新扎了袖子,道:“陛下回去找拾肆罢,让拾肆先将你和那两人送去顺宁府,等你到了顺宁府,再派人过来一起寻人——当然,若是我能找到,那就再好不过。” 裴祯元盯着他:“朕不会去的,朕跟你一起去找人。” 司徒马:“陛下,我知道你是一时情急,但恕我直言,你于我而言,此时此刻,就是个累赘——这河流附近土地泥泞,不能骑马,而你的轻功不如我,我不可能为了迁就你的脚程,去浪费找人的时间,更不可能放任你一个人,在这陌生地方乱转。” 裴祯元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 “你是皇帝,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司徒马认真劝道,“找人救人这种事,本就不需要你亲自动手,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回到顺宁府,去审那两个人,还百姓一个公道——陛下,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也是督主遭到暗算的原因!” “好,好。”裴祯元冷冷笑起来,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子,“朕是皇帝,自然有皇帝该做的事。而你轻功好,当然应该由你去找。朕不该失了理智,昏了头,想要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司徒马见他重新上了马,掉头往拾肆处疾驰而去,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但表情又很快变得凝重。他纵身一跃,沿着河流一路追去。 拾肆远远看见裴祯元策马而来,激动道:“陛下!” 可当他看到裴祯元身后未跟一人,甚至连自己都是浑身湿透时,不由大惊失色。 “拾肆,你带着他们两个回顺宁府去。”裴祯元沉沉道,“东厂令牌可有带?” “回陛下,带了!”拾肆道,“卑职还带了督主的腰牌!” “好,你有它们,再加上郑知府……” 裴祯元阴冷地瞥了一眼顺宁知府,知府立刻磕头如捣蒜:“臣听凭陛下吩咐,绝不敢有一丝违逆!” 裴祯元勾起嘴角:“拾肆,听到了吗,他是知府,暂时还有用,但若是敢有什么不轨之心,朕允你就地将其斩杀。府上其余人等,若是不听你令,一并格杀勿论。还有这孙堂,直接下狱,像这样的人到了东厂,你们督主平时怎么处置,你便怎么处置。” 拾肆倒吸一口冷气:“卑职遵旨!” 眼看裴祯元又要离开,拾肆忍不住道:“陛下!敢问督主和小司马大人……” “无需担心。”裴祯元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不会有事。” 而后一甩马鞭,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71章 无论是谁都不适合在这个…… 裴祯元赶到河边,马蹄果然打滑,他只能下了马,徒步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 虽是夏日,但山间夜凉,他衣裳全都湿透,被风一吹,宛如被雪泼了一身一般。他只是微微地哆嗦了一下,依旧抿着唇往下走去。 他是个人,不是永不知疲倦的风车水轮,每当他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长进,想要稍微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现实就会给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不够,远远不够,你还不够强大,根本无法掌控自己在意的东西。 他渴望拥有的亲情,从来都没有真正拥有过;他想要守护的子民,因为山高水远,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苦受难;就连他珍惜看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依旧保不住。这一切因他而起,是他做的决定,要来微服查案,不肯轻易放那人走,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子民,那人以身犯险,结果落入了冰冷的长河。 裴祯元忽然顿住脚步。 怪不得这水声越来越大,原来……前方是一道悬瀑。 他站在岸边,心随着河水一起坠落下去,坠入深渊,四分五裂。 裴祯元举目四望,并没有看到司徒马的踪影,又借着月光仔细看了一下石上的青苔,也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他不知道司徒马是如何下去的,或许他们轻功练到了顶级的人自有一套功法,但他不会,他只能往旁边走了一些,扶着陡坡上的树干,一点一点地往下挪去。他其实有武艺在身,并且练得还不错,只是这深山野林的,又是陌生环境,因此才格外谨慎。 他很清楚,自己虽然急着找人,但司徒马说得对,他是皇帝,他首先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否则不仅给下属徒增麻烦,而且对寻人来说也根本没有好处。 悬瀑的水珠偶尔溅落在他身上,他恍惚想道,若是戚卓容真的从这里掉了下去,那……会死吗? 他用力摇了摇头,赶走这些杂念,小心地穿过陡坡上的乱树蓬草。衣服被野蛮生长的枝桠勾破了几道口子,但他也顾不上了,只尽力往下赶去。 这道悬瀑大约二三十丈高,裴祯元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堪堪抵达崖底。越接近底部,水汽越重,泥土越湿,裴祯元脚底一滑,径直从坡上滚了下去。他当即用双臂护在头前,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体撞断丛从矮木时的喀嚓声。 腰背上不知是被什么划破了,火辣辣的疼。但他来不及去管,一落至平地,便撑着站了起来。 只见瀑布终落成一片开阔水面,却又在远处变成了几条分流,各自往远方流去。 裴祯元愣了愣。 这附近没有人,他又沿路往前走了一段,在分岔口前停下。 这分岔口上终于有了人的脚印。裴祯元垂头看了一眼,应当是司徒马的——司徒马对鞋履要求很高,鞋底的花纹是特制的,据说对他轻功有帮助。 那脚印不浅,看来司徒马也在这儿驻足许久,为了选哪条河而纠结。最后他选了最宽阔的一条,沿岸追了出去。 裴祯元回头望去。 来时的水路他还记得,那路虽然陡峭,但也并非是平直而下,而是东高西低,若一个人不挣扎,任由水流冲走的话,想来是会更靠近西侧一些。西侧这道分流,看起来比司徒马走的那条狭窄一些,但是河道更深。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最终沿着西侧的水流往前走去。 他想,这样很好,他和司徒马兵分两路,各自搜寻戚卓容的下落。若是司徒马没有找到,他脚程快,还可以折返回来,再重新选一条。 其实除了这三条水道,还有一个可能,但是裴祯元故意不去想。 他故意不去细看悬瀑下那片宽阔的水面,不去想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会沉入水下多深,而水下,又会不会有缠绵的水草交绕。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裴祯元愈走愈远,目光不断在两岸逡巡,生怕错漏了什么东西。可戚卓容身上没有任何饰品,她穿的又是百姓常穿的结实耐用的粗布布料,他走了半天,一无所获。 两岸青草丰茂,裴祯元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疑心自己会不会找错了水道。 但……找错了,又能如何呢? 拾肆还在顺宁府里等他回去处理政务,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 “戚卓容——戚卓容——”他哑声喊着,声音在空谷里回荡。 裴祯元惶然往前走去,自从戚卓容提出要辞官归隐之后,他便无数次设想过与他分离的场景,但从来没有哪种,会是像现在这样。 他八岁认识戚卓容,如今已经有七年,他身边再没有哪个人,能像跟戚卓容一样长久又亲近。戚卓容于他,亦友亦兄,他这辈子已经失去了太多亲人,他不想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才极力让戚卓容留下。可若是早知道留下来会是这个结局,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他,早早地放他离开。 - 戚卓容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她半截身子在水里,半截身子在泥里,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她翻了个身,呕出两口水来。抚上自己的肩头,那里还扎着一支袖箭。 她重重地喘了口气。 她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所救的“百姓”所害。或许是那些死士趁着黑夜,偷偷换上了百姓的衣服,又或许是那群百姓里,原本就有他们的人。具体真相如何,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当务之急,是要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伤口。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思考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留下的痕迹清理了一下。她依稀记得,她在落水之前,似乎听到了裴祯元喊她的声音,那想必是没有危险。算算时间,司徒马就算再废物也应该赶到了,或许已经与裴祯元会和,如此一来,她也就放心多了。 清理完痕迹,她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然后一瘸一拐地往下山的路走去。不知道落水的时候是不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她脑子一直晕沉沉的,身上也跟散了架似的疼……当然,最疼的还是肩膀。 她抬手折断了箭尾,没有把它丢掉,而是抓在了手里——她不确定先找到她的会是裴祯元还是孙堂的余党,但无论是谁,都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找到她。 戚卓容特意选了条石头多的山路走,这样便不容易发现她的脚印。她强打精神一路下山,终于在天空泛起微光的时候,看到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极为偏僻,四周都是树林,只有一条小路通到门前。 “有人吗?”戚卓容走近,试探着问了一句。 屋里响起脚步声,木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矮小的老婆婆眯着眼,探出个头来:“谁呀?” 戚卓容抬手摘下发带,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她的眉眼。她刻意将声音放柔放细,让她听上去像个可怜的姑娘:“打扰了,我是个过路人,不慎掉入水中……” 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那老婆婆虽是在认真听她说话,但脸似乎一直朝着她的右后方,戚卓容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又抬起手晃了晃,那老婆婆也没有一丝反应。 “婆婆?” “哎,听着呢。”老婆婆说,“我眼睛不好,是个瞎子,看不太清姑娘你在哪。你方才说,你掉进了水里?” “是呀。”戚卓容忙上前两步,仔细端详老婆婆的眼睛,“我衣服都湿透了,包袱也不见了,冷得很,好不容易见到了婆婆,婆婆这儿可能容我稍憩?” “哎哟,真是造孽,快进来罢。”老婆婆给她开了门,热情道,“你自己找地方坐,我去给你生个火。” “多谢婆婆。”戚卓容在屋内竹凳上坐下,微微松了口气。那婆婆眼睛都不怎么眨,只有一丝眼白露出,的确是个瞎子不假。而看这屋中陈设,她的日子也是过得清贫简朴。 老婆婆摸索着从柜子里找出火石,正要蹲下去烧柴火,被戚卓容制止:“是我打扰了婆婆,还是我来罢。” 老婆婆也不逞能,站在灶膛旁笑道:“我这瞎子啊,点火确实不容易。冬天的时候,都不敢多放柴火,生怕老太婆我看不见,不慎点着了房子——呀,姑娘,你动作好快,我这都感觉到热气儿了。” 戚卓容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火,一边问:“婆婆一直一个人住吗?” “唉,老伴儿死了几十年了,儿子前些年去采矿,也死了,我的眼睛啊,就是在那个时候哭瞎的。”说着,老婆婆摇了摇头,“不过都过去了,我也是能活一日是一日罢。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上山?多危险啊。” 戚卓容笑笑:“跌进水里,和同伴走散了。不过我们约好在县里会和,婆婆就放心罢。” “哦……”婆婆点了点头,缓缓蹲下身,伸出手,颤巍巍地摸了摸她的脸,“好年轻的姑娘,怪不得掉进水里,还能自己爬上来。”她的手指又触到了戚卓容湿透的衣服,忽然想起什么,起身道,“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虽然是老太婆穿的,但总比你穿着湿衣服好!” 戚卓容忙道:“不必了,我烤烤火,很快就干了!” “那不行,你还年轻,不懂寒气入体,等像我一样年纪大了,阴雨天气有的苦头吃!”老婆婆许是许久没有跟人这样聊过,显得有些喜悦,很快便给她抱了一叠衣服过来,“姑娘,你瞅瞅,这些衣服你能穿不?” 戚卓容推辞无果,只得收下一套青灰色的衣裙。 老婆婆还在催促她:“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晾在灶膛边,干得更快!小姑娘也别害羞,我一个老太婆,又看不见!” 戚卓容哭笑不得,只好脱下外衣,换上老婆婆的干净衣服。而她那条裹胸带,也被她解下,悄悄一并放在了晾衣的架子上。 “婆婆,你这儿有伤药吗?”顿了顿,戚卓容不抱希望地补充,“我在路上被树划伤了。” 老婆婆刚给她下锅煮了姜汤,闻言不由茫然抬头:“伤药……?没有呢,姑娘,你伤得重吗?重的话我就下山,山脚有个赤脚大夫……” “不重,不重。”戚卓容勉强笑了笑,“我也就是一些皮外伤而已,等衣服干了,我就自己找大夫去。” “好,好,你没事就好。”老婆婆给她端了姜汤来,“趁热把这个喝了,驱寒。” “谢谢婆婆。”戚卓容端起碗,嘴唇碰了碰试温,刚喝下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请问,这里有人吗?” 戚卓容手一抖,姜汤泼了大半在干净的衣裙上。 是裴祯元的声音。 第72章 他怎么会看到,戚卓容竟…… 老婆婆是个瞎子,看不到戚卓容的表情,她根本来不及开口,老婆婆就已经接了话:“你找谁呀?” 好在老婆婆并没有开门。 “老人家好,我从此地经过,想问问您今日可有见过一个男子,很年轻,穿着白色的布衣,长相俊秀……” “男子?没有。”老婆婆道,“我今日都未出过门,从未遇到过男子。” “多谢老人家,打扰了。” 门外响起离开的脚步声,戚卓容低头才发现,方才太过紧张,脊背紧绷,肩膀处的伤口不知何时又开始渗血。 “今日怎么这样热闹。”老婆婆嘀咕了一句,忽然道,“他在找人,不会是你的同伴罢?” “不是,不是。”戚卓容连忙否认,“我不认识。多谢婆婆不曾开门。” “我怎么会开门呢。”老婆婆笑道,“屋里头还晾着你的衣裳呢。” 戚卓容饮尽了那碗姜汤,在凳上歇了片刻,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先前的疼痛仿佛也消解了不少,加上老婆婆还分了她半块烧饼,她又觉得有了力气。 夏天的太阳一出来,这山间夜晚的阴冷便一扫而空,加上屋子里还烧着火,那衣服没多久便烘干了。戚卓容重新缠好裹胸带,换上自己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道:“婆婆,方才我不小心洒了些姜汤在您的衣服上,我替您洗了罢。” “不用不用,姑娘你别看我是个瞎子,但洗衣服这种小事,我行得很呢!” 戚卓容看着手里那件衣服肩头上沾到的血迹,觉得十分愧疚,本想买下,但她现在身无分文,总不能欺负一个老人家,喝了她的姜汤,还要赊她的账罢。 戚卓容悄悄推开门,外面天光大盛,裴祯元已经离开了很久,应该不会回来了。她抱着衣服出了门,从门口的水缸里舀了水,加上一点皂角粉,飞快地搓洗起来。 “唉,姑娘你……”老婆婆无可奈何地站在门口。 戚卓容很快便洗完了上下两件衣服,重新晾到了架子上。 她还要处理伤口,不能久留,便对老婆婆道:“婆婆,我同伴应该还在等我,我就不多留了。” 老婆婆似乎还有些不舍:“这就走了?你的伤没事罢?” “没事没事,多谢婆婆照顾。”戚卓容道,“对了,还要拜托婆婆一件事,我怕女子走丢落水名声不好,因此希望婆婆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别对任何人说起我来过。” 老婆婆笑道:“姑娘家的清誉,当然是最重要的!你放心,我老太婆不是那种长舌妇!” “那便多谢婆婆了。”老婆婆看不见,戚卓容便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与她告别。 戚卓容判断了一下裴祯元应该会走的路,往另一条路走去。裴祯元正在找她,说不定还动用了顺宁府的兵马,她若是在这个时候被找到,裴祯元定要来过问她的箭伤,众目睽睽下,她躲都躲不掉。 她心情复杂地往山下走,这会儿肩膀仍是疼痛,动弹不得,但腿脚总算灵便了不少。半路上还捡到了一个被山民丢弃的破烂斗笠,她戴着斗笠,在路边遇到了一辆牛车,那牛车要往顺宁府去,戚卓容便说了几句好话,让牛车载了自己一程。 荷东县太小,而自己又被不少人见过,不宜露面,思来想去,还是顺宁府妥当些,能用的药物多,也没什么人见过她——除非裴祯元张贴告示悬赏她的下落,但她又不是逃犯,裴祯元肯定不会这么干。 那赶牛车的青年心情不错,还有闲心跟她聊天:“你听说了吗,这顺宁府啊,出大事了。” 戚卓容心不在焉:“什么大事?” “据说昨晚京中来了个大人物,一来就把孙堂下了狱,还有那郑知府,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大人物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简直笑掉大牙。”青年觑了她一眼,“你可别不信,是我一个早上刚从顺宁府回来的亲戚说的。这不,我去城中送菜,也打算去瞧一瞧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呢。” 戚卓容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你入城,可需要路引?” “我?我就是顺宁府的户籍,用什么路引?”青年哈哈笑道,“你别看我住在城外,那都是为了种菜方便!我看你什么包袱也没带,你是丢了路引?” 戚卓容点点头,斗笠下的半张脸显得有些沮丧:“在路上滑了一跤,包袱掉进水里了。” “没关系。”青年安慰她,“我听我亲戚说,现在进城只需登记一下身份,并不需要路引了。因为京中那位大人物发话,顺宁府周边各家各户,若有什么冤情,悉数上报。想必这几日有不少人都要往城里赶,所以为了方便百姓,就暂时免了路引罢!毕竟那东西手续繁琐得很,办下来,怕是这大人物也要离开了!” 行了小半日,二人抵达顺宁府。 戚卓容谢过了青年,与他分开,在城门口虚报了一个身份,便顺利入了城。 她扶了扶斗笠,立刻开始寻找医馆。 这顺宁府也算是个繁华大城,人来人往,普通医馆前往往都排着长队。戚卓容问到了此地最贵的医馆,快步赶去,发现果然门庭冷落。 但她只是轻轻瞥了一眼,便如寻常路过一般,并没有在大门前驻足分毫。随后她绕到了医馆后门,撬开了门锁,一个闪身藏了进去。 她走过狭窄的庭院,从窗户里可以窥见,大堂里冷冷清清,只有一个伙计在前台配药,里间倒是有一个老大夫,只是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在闭目养神。 戚卓容率先翻进了里间,老大夫听到响动转头望来,结果被戚卓容一个手刀当场劈晕。随即她又用同样的方式劈晕了前台的伙计,贴着墙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上了医馆的正大门。 她在医馆里转了一圈,找全了自己要用的东西。 她左边肩膀使不上力,只能用右侧单臂将老大夫从房间里拖了出去,而后锁上里间的门,放下窗户的纱帘。 屋子里一下变得昏昧起来。 戚卓容点燃了蜡烛,往嘴里咬了块布,脱下外衣,露出瘦削的肩膀来。左锁骨上方,那枚箭头还依旧牢牢地钉在那,创口周围被水泡得发白。戚卓容用火烧了剪刀,先将一圈死皮烂肉剪掉,而后换了镊子,试图小心地把箭头拔出来。 这箭其实并不算深,但里头竟然有倒钩,每牵动一分,就痛得像是要了她的命。戚卓容满头冷汗,嘴里的布几乎都要被咬烂。她的手颤抖不休,每拔/出一丝,她都会痛得浑身战栗。最后实在无法继续,只能靠在墙壁上,获取短暂的喘/息与缓和。 而她由于精神太过集中,痛觉盖过了一切,甚至没有注意到,轻柔垂下的纱帘外,有一个人正僵硬地站在窗下。 裴祯元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夜没睡,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他怎么……他怎么会看到……戚卓容竟然是个女人! 哪怕是有纱帘遮掩,但那灯光,也清晰地倒映出了她的影子。他甚至……甚至还隐约看见了她上半身缠绕的一圈白色布带。 他从小熟读民间传奇,乱七八糟的故事看了不少,几乎是第一瞬间,那不可言说的三个字便跳了出来,化成一柄雷公之锤,朝他天灵盖重重一击,震得他脑袋嗡鸣不止,天塌地陷。 有哪个男人,会无缘无故往自己胸上缠东西!更何况,她褪去了上衣,他才通过那道剪影发觉,她根本不是所谓的瘦弱,而是……女子本身骨架就小! 裴祯元想,他一定是疯了,所以才会看到这种画面,他得回去睡一觉冷静。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往外走去。 司徒马正在后门处等着他,见他出来了,连忙问道:“怎么样?是戚卓容吗?” 裴祯元魂不守舍地绕过他,径直走开。 司徒马这才察觉有异,诧异道:“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发生什么事了?”说着他就要去开门自己看看。 裴祯元猛地回身,一把拽住他,急道:“不准去!” 司徒马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嘛!自从我在山上找到你,逼你回到顺宁府来,你就一直怪怪的。不过,你是怎么想到要派人守在医馆前的?你怎么知道戚卓容一定会来?” 裴祯元不知如何回答。 他沿着水路找了一个早晨,都没有任何收获。最后他不得不下山,想问问当地百姓,碰碰运气。他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一座木屋,应门的是个老婆婆,说没有见过他描述的人。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所以虽然失望,但他还是礼貌离开。可是走出去两里地后,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他站在那屋门口的时候,分明闻到了浓重的姜汤味。可现在是夏天,谁会一大早喝姜汤?而那老婆婆又说自己还没出过门,显然不可能是给自己喝的。这说明她屋子里应该至少还有一个人,着了凉,所以需要喝姜汤驱寒。 而落水的戚卓容,显然就是那个需要驱寒的人。 他几乎是立刻回程,却不料半途遇到了来抓他的司徒马。 司徒马气势汹汹:“好哇,你果然没有听我的劝,自己偷偷出来找人!要不是我折返时发现了你的脚印,我还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如此舍己为人!你别找了,现在立刻回顺宁府去!让拾肆点了人马把这座山围了才是正理,就不信找不到!” 裴祯元却一把拨开司徒马,坚持赶回了木屋。 老婆婆正坐在门前晒太阳,屋门大开,房子里有没有人,一览无余。 裴祯元在路口怔立许久,司徒马莫名其妙:“怎么,你有线索?” 裴祯元摇了摇头。这回他一言不发,很顺从地跟着司徒马离开了。他想不通,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戚卓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他?难不成是打算趁这个机会直接归隐? 不,戚卓容不是这样的人。他有始有终,不会不告而别。 裴祯元沉默了一路,在抵达顺宁府衙后,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安排人手,看住顺宁府中所有医馆,一旦有符合描述的人出现,立刻上报。 “说呀,你怎么知道戚卓容醒了,而且一定会来医馆?”司徒马还在喋喋不休地追问。 裴祯元从恍惚中被拉回现实,抿了抿唇,道:“她一定不会死。而水路边皆没有她的行踪,连你都找不到,说明是她刻意隐藏,或许是为了躲避孙堂的追兵……”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是她要躲避所有人。 “然后呢?” “她中了箭,山上没有金创药,荷东县的大夫也不会太好,所以,她要想疗伤,只能来顺宁府。” 司徒马恍然大悟:“说得对啊,怪不得你能当皇帝!” 裴祯元:“……” 他目光晦暗地望向那扇医馆的后门。 顺宁府的每个医馆门口都安排了人手,裴祯元几乎能画出戚卓容的路线图——先去看了几个离城门最近的医馆,发觉人太多后,便直奔最贵的医馆。而后,再也没有了她的踪迹。而据这家门口盯梢的人说,这家医馆,在戚卓容路过不久后,突然就毫无征兆地从里面落了锁。 裴祯元担心是戚卓容伤势过重,医馆无法再接待别人所以才落了锁,当即心急如焚地带了司徒马赶来。前门锁了,司徒马便去开后门,果然看到了撬动的痕迹,也立刻断定是戚卓容的手笔。 此时此刻,裴祯元只能庆幸,当时留了司徒马在外放风,没让他跟自己一起进去。 想到这里,他又不由心头一涩。 他看着她的影子,拿起剪刀,去对付肩膀上的伤口,甚至还企图……亲手去拔箭头。她嘴里咬了布,隔着一道窗户,一道纱帘,都能清晰地看见她的颤抖,可她却没有叫出一声。 这么多年……原来她一直是这么过的。 第73章 我从来没见过姑娘这么厉…… 戚卓容试了几次拔箭,均以失败告终。她以前常常给自己处理伤口,也拔过箭头,自以为驾轻就熟,谁知这次的箭头长了倒钩,她一个人,实在难以下手。 就在她忍着痛,想翻翻周围还有没有可以减轻痛感的药物时,医馆外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杜大夫,杜大夫在吗?我是丹心坊的纪娘,来还上次向您借的医书。”隔着两重门,敲门的女子声音显得有些飘忽。 戚卓容取下了嘴里的布巾,将外衣一披,打开里间的门,便看到正门外影影绰绰有个女子身影在等着。 她将门打开一条缝,压着嗓子问道:“你是……” “我是丹心坊的纪娘呀,你是谁?”女子抱着两本医书,疑惑道,“你是新来的伙计吗?杜大夫呢?” “在里面,你先进来罢。”戚卓容为她拉开了门。 纪娘不疑有他,迈步走进,刚走了没几步,却一眼看到了晕倒在柜台后的伙计和老大夫,不由大惊失色:“你……” 戚卓容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低声道:“不想死就乖乖听话。”她虽然受了伤,但吓唬一个弱女子还是绰绰有余。 手中医书啪地落地,纪娘惊恐万分,不住地点头。 “你是丹心坊的医女?” 纪娘:“是、是。” “平常看什么病?” “一些妇人私疾……或者一些跌打损伤……不便被男子看到的地方,就由我们诊治。”纪娘吓得语无伦次,“我、我什么也没有,没有钱、也没有色,你你……” 戚卓容带着她往里间走去,反手锁上门,这才松开了掐着她的手。 纪娘连连咳嗽,一抬头,看到案上一些沾血的布条和医具,不由愣了愣。 “这个,能拔/出来吗?” 纪娘回头,看到戚卓容唰地扯下了外衣,露出血迹斑斑的肩头,不由呆住了:“你、你是女的?” 戚卓容皱了皱眉:“我一个人拔不了,需要有个人帮忙,你可以吗?” 纪娘倒吸一口冷气。 她其实压根就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伤口,毕竟普通百姓最多就是割伤划破,谁会中箭?但看这女子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又哪敢拒绝,只能结结巴巴道:“我、我没弄过,但可以试试……” 她转身去找药柜:“你等等,我去给你冲包麻沸散……” “不必。”戚卓容说,“直接动手。” 纪娘惊呆了:“可是你这个……会很痛。” “没事,我可以忍。”戚卓容说,“你只需帮我处理好伤口就可以。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也不会亏待你。” 饮下麻沸散,她岂不是就任由人搓扁揉圆?就算这医女不会害她,她也不可能允许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纪娘递过来一片晒干的草叶,小心翼翼道:“那你含一片这个罢,它是镇痛的,就算作用有限,也比没有好。” 戚卓容是看着她从药柜里找出来的草叶,看了看,确实不大像毒草,便皱着眉头压在了舌底,而后重新咬了一块布巾。 纪娘咽了咽喉咙,谨慎地一手举镊,一手举剪,靠近了她的肩膀。方才远看还不觉得怎么,如今凑近一看,才发现这伤口里面竟然还有倒钩!她不由一身冷汗,也不知如何进行下去。 她已是这里医术最好的医女,她不会,这顺宁府中当然就更没有别的医女会。她只能硬着头皮上。 戚卓容含混不清地道:“不必顾忌我的感受。你可以先将箭头剪断,然后将倒钩慢慢剔出。” 纪娘不敢看她:“……好。” 身前的人开始隐忍地颤抖,却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纪娘盯着手下的血肉,一边如履薄冰地动作,一边心惊于这女子的忍耐力。 她在学医时,其实也曾看过几次老师傅为病人拔除箭头。顺宁府周围山多,时不时会有山匪马贼出没,有路人受了伤,就得到顺宁府上求医。但她也只是看看而已,毕竟她是医女,只需给女人看病,而普通女子是不会受这种伤的,自然也没有学的必要。至于江湖女子,她们倒是会受各种稀奇古怪的伤,但她们往往不介意男女之别,什么男的女的,哪有性命重要,而大夫收了钱,也不在乎男的女的,救治就是了。 纪娘努力回想着老师傅的动作与教导,慢慢操作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将所有碎铁清理干净,又给伤口上了药,最后用细针仔细缝合。 她放下针线时,才终于感觉到双臂的酸软无力。她擦了擦满头的汗,再抬头看戚卓容时,只见她面色惨白,双唇失色,靠在床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不由慌乱道:“姑娘,姑娘!” “……醒着。”戚卓容微不可查地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双目失焦片刻,才终于汇聚到纪娘脸上。 “好、好了。”纪娘战战兢兢地说。 “多谢。”戚卓容抬起另一侧的手,将布巾取了出来,而后躺在床上,望着屋顶发怔。 纪娘起身道:“我去给你煎药,免得天气热,又生了病。” 戚卓容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力气坐起来给自己穿上衣服。肩膀处被纪娘重新包扎了一番,每动一下,便是一阵尖锐细密的疼。 但总算是好了。 她下床推门,伙计和老大夫仍旧昏迷不醒,纪娘蹲在后院的药罐子前,正在扇着小扇煎药。见她竟然能下地行走,不由目瞪口呆:“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姑娘这么厉害的人。” 戚卓容倚在门边,淡淡地勾了勾唇。日头有些晒人,她偏了偏头,避开阳光道:“你是丹心坊的纪大夫,对罢?逼你相助,实在是迫不得已,望你谅解。两日后,自会有报酬送到你那儿。” 纪娘低头道:“医者救人,本就是分内之事……” “不必客气,报酬必须收下,因为还有别的事需要麻烦你。”戚卓容道,“待会儿,你就带着你的医书回去,就当今日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我,清楚了么?” 纪娘讷讷点头:“好。” 这女子以男装示人,又身负箭伤,想必有些来头,她不多嘴才是最聪明的。 趁着煎药的功夫,纪娘又把药方写给了她,哪些外敷,哪些内服,都写得清清楚楚。待药煎好后,她便抱着那两本医书,从后门赶紧跑了。 跑出去大半条街,她才终于在一个巷口停下,靠着墙根,呼哧呼哧地喘气。 “如何?”巷子屋檐下匆匆走来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虽然面上表情不显,但眼中却难掩焦色。 “都好了。”纪娘点点头,心有余悸道,“公子,那姑娘好生厉害,给她剔肉的时候,一声都不吭,刚缝完伤口,没多久就自个儿下地了。她怎么都不痛的呢?” 她是由衷的敬佩,但听在裴祯元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他神色黯了黯,道:“有劳了。” 纪娘咬了咬嘴唇,没忍住,又道:“公子,这顺宁府中没有会治刀枪箭伤的医女,我虽然有一些小小虚名,但于此道也没有经验,不敢对姑娘的伤势作任何担保。依我之见,公子还是快快带她去其他地方,找更有本事的医女瞧一瞧罢。” “我知道了。”裴祯元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银票,递给她,“让纪大夫受了惊吓,又耽误了许多功夫,这是给纪大夫的报酬,请收下。” “公子不必如此,那姑娘也说,要给我报酬呢。”纪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公子非要给钱的话,那不如捐了,就当是替我行善积德。” 她既然如此说,那裴祯元也不强求,只颔首道谢。 “另外,也请纪大夫莫将我找你这事说出去。” 纪娘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我自会守口如瓶,请公子放心。”顿了顿,又道,“那姑娘受了伤,近期饮食需清淡,也不可劳累,公子若是有心的话,也请记住这些。” 裴祯元微微一愣:“好。” 纪娘朝他福了福身,很快就离去了。 裴祯元在原地站了片刻,没有去医馆,而是慢慢往府衙走去。 ——戚卓容既已无碍,那他也该去做皇帝该做的事了。司徒马被他早早打发了回去,想必此刻心里一定在骂人。 而他,也不敢再留。 医馆里,戚卓容一边喝药,一边把疗伤用过的东西统统丢入灶膛火堆中,等到一副药喝完,那些东西也烧得基本看不出原本形状了。 她在心里告了声罪,默念两天后来给医馆送报酬,然后便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她现在身无分文,想找个地方歇脚都不行,思来想去,只有去府衙。裴祯元见到了她,一定会很高兴罢? 结果她沿街走去,越接近府衙,人就越多,她诧异驻足,问周围摊贩这是发生了何事。 摊主喜气洋洋地告诉她:“京中来了位大人物!要收集咱老百姓的状纸,查办孙阉狗和郑知府哩!” 和早上那赶牛车的青年说的差不多,戚卓容不由道:“有这么多?” “当然了!咱们早就积了一肚子气,这会儿终于有人管了,大伙儿都赶着去告状呢!”摊主羡慕道,“你是没看到,府衙附近摆摊代写状纸的那些书生,今天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了!” 戚卓容看前面实在拥挤,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不想受这个罪。 结果她刚折回去没走几步,就身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道:“大人!” 第74章 陛下,您怕是发热了。…… 戚卓容转过头,看见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拾肆。 “拾肆?”戚卓容忍不住笑了,“你也来了?” “是啊大人,属下跟着小司马大人一起来的。”拾肆左右看看,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大庭广众,不好喊您督主,见谅。” 戚卓容:“无妨。少爷人呢,可在府衙里?” “在呢,在呢,刚回来。”拾肆说,“这前门人多,属下带您从后门进。” 都是习武之人,他一眼便看出了戚卓容身上的僵硬之处,不由担忧道:“大人受伤了?属下就知道,一直不见您的人影,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偏偏少爷和小司马大人都不肯说。” “不是大事,已经包扎过了。”戚卓容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同我说一说。” 拾肆便把他如何押着郑知府与孙堂回来的过程说了一遍。郑知府一心想要戴罪立功,他说什么都照办,先是把孙堂下狱,然后全体府兵出动搜捕孙堂余党。而郑知府在拾肆的监视下,白纸黑字地回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因为脖子后面一直有利器抵着,郑知府半点不敢懈怠,绞尽脑汁地写,恨不得连底下办事的小喽啰叫什么名字也给写上。 拾肆是被戚卓容培养起来的,他很清楚上层想要的是什么,因此无需皇帝发话,他就已经妥帖地安排好了一切,下令放宽进城条件,并且允许百姓状告府官。 “孙堂现在如何?”戚卓容问。 “后半夜在狱中醒了过来,对着狱卒破口大骂。属下抽空去了一趟,用了点小刑,他没撑住,就又晕了过去。现在不知道醒了没。”说到这儿,拾肆不由咋舌,“这孙堂看着瘦骨嶙峋的,我还以为是个能吃苦头的,结果竟然一点儿痛都受不住,他是禁庭宦官出身,怎会如此不耐?” 戚卓容冷嗤一声:“可见顺宁府山清水秀,养人得很。” 拾肆道是,又说:“郑知府那边,现在应当是由少爷在亲自审问,具体审了些什么,属下也不得而知。” 戚卓容点点头:“带我过去罢。” 拾肆引着她从后门进去,绕到议事厅前。 他敲了敲门,恭敬道:“陛下,戚大人回来了,求见陛下。” 厅中静了两息,传出一声:“不见。” 拾肆不由愕然顿住,尴尬地看了看自己已经搭在门框上的手。 “陛下。”戚卓容沉声道,“臣深知陛下为了找臣,费尽心思,臣却未能承恩,是臣之过。但政事要紧,还请陛下允臣入内一叙。” 仍是冷酷的一声:“不见,你先下去歇着罢。” 戚卓容终于拧起眉头,后退几步,扭头问拾肆:“陛下在生气?” 拾肆也有些纳闷:“没有呀。就算生气,也应该是生郑知府的气,关您什么事?” 戚卓容不得要领,只得满腹疑惑地先跟着拾肆到侧屋暂歇。 拾肆打圆场道:“昨夜陛下与小司马大人应是找了您一夜,如今您却自己回来了,陛下可能一时心里不痛快,督主莫要往心里去。” “我有什么可往心里去的。”戚卓容道,“我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她了解裴祯元这个人,他找了自己一夜无果,如今自己终于回来,他应该是欣喜万分。就算生气,也应该是佯怒,把她叫进去,装模作样地训斥两句,警告她下次不许再如此犯险,而不是直接将她拒之门外。更何况,案子是他和她一起查的,哪有不让她进去审的道理? 总不能就这几个时辰的光景,他突然要和自己断交罢? 戚卓容百思不得其解。 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人是司徒马。 他站在裴祯元身边,狐疑地看着裴祯元的耳根。 自打从医馆回来后,他耳根的红就没下去过,惹得司徒马好几次抬头确认,现在是夏天,不是冬天,绝对不是被风给吹红的。 好不容易开始审郑知府了,裴祯元逐渐正色起来,司徒马自己也专心旁听,忘了这回事。谁知道拾肆突然来敲门,说戚卓容回来了。 司徒马心说这可太好了,陛下快把他叫进来看看伤势如何,结果他嘴角的笑意还没提起,就听裴祯元果断一声:“不见!” 司徒马大惑不解,尤其是发现裴祯元的耳朵红得要滴血之后。 门外的人离开了,裴祯元还低着头,盯着案上的卷宗发呆。 议事厅内好半天没有声音,郑知府颤颤巍巍地抬头:“臣……” “谁让你抬的头?!”裴祯元怒掷一支朱笔,落在郑知府的头上,划拉下一道长长的朱墨。 郑知府立刻老老实实地趴了下去。 裴祯元一转头,和司徒马四目相对,恼怒之情显然更上一层楼:“你又在看什么?!” 司徒马简直莫名其妙。 他不由想起民间那些百姓常说的,男孩一到了年纪,有了些自己的主见,就会突然开始不服管教,易怒易躁,会没头没尾地开始发脾气。他自己没有亲人,能接触到的适龄少年只有裴祯元,当时还觉得那或许只是民间说法,到了皇家,礼仪最重,就比如这小皇帝年纪虽小,但通常都温和待人,十分好说话。 但眼下,裴祯元显然不大正常。 难道是他到了民间,也一起得了这种怪病?还是说这种症状其实人人都有,只是在他身上推迟了,今天突然觉醒?要不然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无差别攻击,乱发无名之火呢? 但司徒马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孩子计较。 “陛下,案子还接着审吗?” “审,当然审!”裴祯元咬牙。 他刚重新取了一只笔,蘸了朱墨,要在那卷宗上亲自作注,就听身旁传来一声清晰且悠扬的腹中饥叫。 裴祯元再次转过头,脸色很不好。 司徒马讪讪道:“陛下,我赶了一夜的路,到现在都还粒米未进,只喝了几口水呢。” 裴祯元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朗声道:“来人。” 门口值守的衙役立即两股战战地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他们都是这府衙里的老人,昨日已经被拾肆的东厂令牌给惊吓了一次,今日又被知府口中的“罪臣参见陛下”给惊吓了一次,到现在,只求能活着,不做他想了。 “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刚过午时。” 司徒马立即嬉皮笑脸道:“陛下,确实是该吃饭了。这审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审出来的,您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接着审呐。” 裴祯元默然片刻,道:“传膳罢。” 衙役立刻刚要去传,又被裴祯元叫了回来:“中午有什么菜色?” 衙役小心翼翼道:“启禀陛下,府衙中没有厨房,是拾肆大人亲自去隔壁富阳楼订的菜。只等陛下吩咐,就立刻呈上来。”说完,还报了几道菜名。 裴祯元沉吟半晌,道:“有些荤重了。你让拾肆再单独去一趟,另外订一份罐煨鸡丝燕窝,一份党参红枣粥,一份奶汁鱼片,并一份清炒素蔬,送到戚大人屋中。” “是!” 一旁的司徒马:? 接到命令的拾肆:? “陛下还有此心?”他大惑不解地挠了挠头,看向戚卓容,“不过……能特意为督主点这些菜,可见陛下并没有生督主的气。” 只是这些菜……倒不是不好,只是为何如此素淡啊!督主刚受了伤,难道不应该吃点儿大荤补一补吗! 戚卓容叹了口气:“你且去忙罢。” 拾肆走后,她便一个人出了屋,想到议事厅去看看审得如何了,结果正巧看见司徒马押着郑知府从厅中出来,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戚卓容又往前走了几步,恰恰与出门的裴祯元迎面撞上。 裴祯元呆了呆,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往后踉跄着弹了两步,啪地关上了议事厅的门。 戚卓容这下是真正地迷惑了。 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哪里不对啊,怎么陛下见了她,就如同见了鬼一样? 厅内,裴祯元靠在门板上,努力平复着呼吸。 他知道自己这样很荒谬,但他实在是控制不住。一听到戚卓容的名字,他的脑海中便不可遏制地浮现出那道窗上的影子,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颠覆了他整整七年来的认知。他视为兄长、视为战友的属下,竟然是个女子!甚至还在他寝宫里伺候了他这么多年! 一想到戚卓容竟然还给他盖过被子,穿过衣裳,裴祯元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府衙中。 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戚卓容到底为什么非走不可,她一个女子,为了报仇,忍辱负重地侍奉君主,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当然要急流勇退,不然成何体统?而在他身边,她危机环伺,受了伤竟然连大夫都不敢看,这过的是人的日子吗? 方才乍然撞见,千情万绪涌上心头。她脸色仍旧苍白,微散的发丝在风中轻摇,眉眼却因为失血而更显浓重,看向他时,似乎还含着一丝责怪。他有种被窥破了心事的荒唐感,顿时又羞又急又愧,哪里还敢直视?是以他连天子仪态都不要了,直接落荒而逃。 “陛下?”戚卓容在外面试探道,“陛下身体不舒服吗?” 裴祯元心想,你离我远点,自然就好了。 见他不回应,戚卓容张狂惯了,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裴祯元压根就没来得及上锁,猝不及防被戚卓容逮个正着。 他眼睁睁看着戚卓容把手伸了过来,覆上他的额头。 他浑身一颤。 额头上的手撤了下去。 戚卓容神色严肃,对候立在外的衙役道:“叫个大夫过来。” 衙役一直低着头,没看到戚卓容的大不敬动作,还沉浸在“天啊传闻竟然是真的,东厂督主竟如此嚣张,连陛下的门都敢踹”的震惊中,闻言如梦初醒,慌忙道:“是,小的这就去!” 说罢转身就跑。 “陛下,您怕是发热了。”戚卓容看着面色泛红的裴祯元,轻声道。 裴祯元咬牙不语。 第75章 这话说得十分僭越。…… 大夫被衙役领进府衙时,正好遇到司徒马。 司徒马刚刚把郑知府带下去关押,留后再审,正满心欢喜地等着开饭,半路见到拎着个药箱的大夫,不由好奇道:“有人生病?” 衙役回答:“是戚大人吩咐要的。小的本想去请城里最有资历的杜大夫,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医馆闭门,小的只好找了另一位大夫,但大人放心,这位也数一数二的圣手。” 司徒马心想正好,不如去慰问慰问戚卓容,结果没想到一路回到了议事厅,戚卓容和裴祯元各坐一侧,两个人面色皆不愉。 “你们这是……”迟钝如司徒马,也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对。 他默默把门闩上了。 大夫哪见过这架势,诚惶诚恐地站在门边。他当然知道顺宁府中来了大人物,看这架势,这上面两位恐怕就是了。只是怎么都这样年轻,京中的权贵,如今都这么年少有为吗? 戚卓容道:“有劳大夫,替我家少爷看看。” 大夫立刻应是,走到裴祯元身前。他经验丰富,只稍一切脉,再一观外表,便笃定道:“这位少爷体质上佳,只是外受风寒,引发低热,只需服几帖常用的退热汤药,稍作休息,便可大好,无需担心。” 司徒马诧异道:“你病了?” 裴祯元不想说话。 戚卓容道:“有劳大夫开药,开好药后自去领赏罢。” 大夫赶紧退了出去,半天也没想明白,火急火燎把他叫过来,他还以为是何等的疑难杂症,结果不过是个风寒发热,晚一日看,说不定都自个儿痊愈了。 屋内,司徒马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你穿着湿衣服在外面游荡一夜,不风寒侵体才怪呢!我早就说了,让你和拾肆先回来,你非不听……” “什么湿衣服?”戚卓容蹙眉,她见到裴祯元的时候,他就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了。 “啊!你还不知道吧——” “司徒马!”裴祯元低声呵斥。 司徒马才不搭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和拾肆一路顺着你留下的记号,昨天夜里终于在山中追到了陛下。陛下让拾肆看好孙堂和郑知府,然后带着我去找你,结果找到河岸边,正好看到你中箭掉进河里。你是没看到啊,陛下当时就急疯了,直接跟着跳了进去,想把你救回来!” 裴祯元背过身去,已经不想再听。 戚卓容吃惊地睁大眼睛。 “当然,我及时制止了他。”司徒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都说好了,他回来,我找人。结果他骗我,把拾肆支走了,然后自己开始找你!我直到早上才把他抓住!不过,话说回来,陛下确实是个好人,跟着他做事,是划算的。” 裴祯元忍无可忍:“你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闭嘴!” 司徒马:“我在夸你哎,陛下!” 戚卓容却是十分在意,望着裴祯元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当然知道裴祯元对自己十分倚重,也知道自己在他心里与司徒马等人并不太一样,但她没有想到,裴祯元竟然肯为她做到这一步。 他当时在想什么?那样湍急的河流,连多深都不清楚,怎么就敢跟着她跳下去?他可是皇帝,不要命了? 裴祯元仍旧背对着她,却能感受到后背两股灼热视线。 他如坐针毡,起身催促道:“午膳呢?怎么还不呈上来?” 司徒马朝戚卓容身边凑了凑,小声道:“年纪小,脸皮薄,做好事还不好意思被人知道。哪有这样当皇帝的,这不是笼络人心的大好机会吗?” 戚卓容:“……” 她忍不住轻踹了他一脚:“所以人家是皇帝,而你不是!” 他们的打闹动静引得裴祯元回过头来,看到司徒马为了讲小话几乎挨到了戚卓容身上,他眉头一跳,欲言又止,最后斟酌了一下,还是道:“司徒马,出去看看,怎么这么久还没上菜!” 司徒马:“……是。” 他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然后又贴心地关上了门。 “陛下对臣爱重,是臣之幸。”戚卓容道,“只是万事陛下当以自己为先,臣不希望陛下为了臣,遭受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裴祯元不禁苦笑,“是你为了朕,遭受无妄之灾罢?若不是朕非要你作陪,你此刻恐怕早就退隐山林,自在逍遥了罢?” 戚卓容想了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 “疼吗?”裴祯元忽然直勾勾地望着她,哪怕耳根发红,也坚持问道。 戚卓容愣了一愣,随即莞尔:“自然是疼的,不过好在遇到了医术不错的大夫,已经替臣处理好了,日后只需简单换药即可。” 裴祯元长叹一声。 “陛下为何叹气?” “戚卓容……”他有些艰难地说道,“养好伤后,你便直接走罢。拖了你这么久,是朕太自私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譬如“你还要回京城吗?虽然你大概并不是个爱财之人,但是那么多的赏赐,当真不要了吗”“你要是定了住处,可否告知一声,来日得空,朕也好去见你”“以平民身份在民间行走,也不知你能不能习惯,若哪日后悔了,随时来找朕,朝堂之上,随时有你的位置”…… 但他觉得这些都是废话,矫情得令人牙酸,说多错多,还是不说为妙。何况真实身份摆在那儿,她去意坚决,他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戚卓容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直接走……是何意?” “你身上有伤,不宜操劳,何况你不是早就想远离庙堂,朕也……”他抿了抿唇,脸上有些薄红,“不好再接着麻烦你。” “案子都查完了,只需收尾,何来麻烦一说?”戚卓容越看他越觉得奇怪,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一凛,“可是出了什么岔子?陛下今日将臣拒之门外,可是有什么事不方便让臣知道?” 这话说得十分僭越,但她没有意识到,裴祯元当然也没有。 ——他们在风风雨雨中互相扶持了七年,有些东西已经成了习惯,所谓君臣,不过是个面子而已,他们相伴相行,早就不存在什么规矩了。 “没有,你勿多想。”裴祯元道,“朕只是不想你累着,耽误了养伤。” 戚卓容自然看出了他的搪塞,但他不说,她也不能强逼,只能压下心头疑虑,不再多提。 不一会儿,司徒马便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他提着热腾腾的食盒,兴冲冲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吗?因为外头排队等着告状的百姓太多,都排到富阳楼那儿了,提菜提得好生艰难!若不是我会点轻功,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怕是都堵在门口出不来了!” 他替裴祯元揭了盖子,不忘对戚卓容道:“你别急,因着你的菜是陛下临时点的,富阳楼的厨子还在做,拾肆在那儿等着呢。” 戚卓容:“无妨。” 司徒马试完毒,便拿走了自己那份开始大快朵颐。裴祯元举箸,迟疑望向戚卓容。 他现在,好像心情平复了许多,看着戚卓容的时候,也不会再似之前一样心跳剧烈、双颊发热。 “陛下有事?”戚卓容问。 裴祯元回神:“无事。你若饿了……朕这里还有一份清炖鸽汤,你可以先喝了。” 戚卓容失笑:“臣还不至于饿到要和陛下抢饭吃。”她怕自己干坐着影响他们吃饭的心情,便起身道,“臣去看看给陛下煎的退热汤药如何了。” 司徒马嚼着火鹅肉,斜着眼啧了一声。 裴祯元:“司徒马,你阴阳怪气了一早上,对朕有什么意见?” “我可不敢对陛下有意见。”司徒马低头扒拉菜碟,“我就是不明白陛下干嘛不跟戚大人说你跳河之事,也不跟他说你去医馆寻人之事,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他忽然灵光一闪,停下了夹菜的动作:“陛下是不是在医馆里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后来非要把我赶走,自己去办事?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陛下一开始才不肯见戚大人?” 裴祯元额角青筋猛跳。 他忍住了用筷子贯穿司徒马脑袋的冲动——该有眼色的时候没眼色,不该有眼色的时候倒是格外有眼色! “吃你的饭!” 司徒马撇了撇嘴,终于知趣地不再多言。 二人食毕,拾肆才提着给戚卓容的食盒找到了这里来:“督主人呢?” 司徒马毫无形象地剔着牙:“去后院了,估计在那儿看药呢。” “怪不得不在屋里。”拾肆对司徒马的不拘小节已经习以为常,转头便往后院走去。 戚卓容正坐在炉边对着药罐子出神。 “督主,您的午膳,属下看着出锅的,快吃罢!”拾肆将食盒往她面前的石桌上一摆,又见那药罐子咕嘟咕嘟,连忙道,“这是您要喝的药吗?何必督主自己动手,属下来就是了。” 戚卓容并不想让裴祯元在发低热这事传扬出去,索性认了下来:“嗯,那就有劳你了。” 她打开食盒,确实都是一些鲜美清淡的饮食,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经一餐了,此刻还真有些食指大动。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会儿,就见面前的桌上多了一道阴影。 抬头,是裴祯元。 戚卓容笑了笑:“陛下怎么来了?”说着往旁边瞥了一眼,拾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退下了。 “朕怕你不好好吃饭。”他有些别扭地说道,“就算好好吃完了,也怕你立刻要去忙什么公务——你放心,郑知府的案子有朕在审,孙堂那边朕也已经打发司徒马去盯着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要休息。” “好啊。”戚卓容说。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反倒叫裴祯元不信了起来。 戚卓容饮完最后一勺鸡丝燕窝,道:“陛下把退热药喝了,臣便去休息。” 裴祯元:“……” 他无法,只得起身去亲自倒药——总不能让戚卓容一个伤患动手。待吹得凉了些,他便表情凝重地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戚卓容见他眉头紧锁,有趣得紧,不由生了几分促狭心思,道:“陛下这般不爱惜龙体,又怎么让臣走得安心呢?” 第76章 他对她的情谊从来没有变…… 裴祯元一口汤药呛在喉咙里,直接掩袖猛咳起来。戚卓容觉得好笑,起身去给他拍背。结果她刚拍了一下,他就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跳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手上有钉子呢。 戚卓容一只手悬在半空,神色微妙地看着裴祯元。 “抱歉,是朕失态了。”本以为不会再乱跳的心又开始乱跳,耳根也熟悉地开始生热,裴祯元尴尬道,“只是你何必故意说成那样……” 说得好像生离死别了一样,怪吓人的。 “而且……”他又往后避了避,“以后……莫要再对朕动手动脚,这不成规矩。” 戚卓容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目光,怔了片刻,顿悟了。 “倒是臣疏忽了,还把陛下当小孩子看。”戚卓容笑道,“陛下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应当以稳重示人,而臣举止轻浮,让陛下失了皇家威严,确实不妥。” 裴祯元:“……” 你说是就是罢。 “朕已经把药喝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去歇着了?”裴祯元转移话题,“郑知府的府邸中有许多间闲置空房,朕已经命人将它们打扫了出来,让拾肆带你过去即可。至于他的家眷,已经被禁足在了各自屋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陛下想得周全,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祯元看着她的背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谁知戚卓容刚离开两步,复又折返:“臣方才想了想,这几日来,臣习惯了与陛下微服相处,因此才一时逾矩,忘了这里是顺宁府衙。”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臣与陛下相在一起的日子也不剩几天了,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裴祯元愣在了原地。 戚卓容行了一礼:“臣告退。”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拾肆带着她去了郑府,外头看着富贵不显,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不得不说,这姓郑的还挺会享受生活。 高槐深竹,水木明瑟,中庭挖一荷塘,正值盛夏,微风拂过,满塘圆碧,催红菡萏。戚卓容就住在这荷塘后面,推窗便能闻见一池荷香。 拾肆喊来两个小厮,两个婢女,对戚卓容道:“大人,这些都是郑府家生的下人,都已经查过了,底细清白,手脚干净,为人老实,您若用着不合心意,就再换一批。” 戚卓容点头:“辛苦你了,你先去忙罢。” 拾肆退下后,她坐在檀木圆椅中,将这四人一一看了一番,看得他们都忐忑地低下头去,她才道:“去备热汤,我要沐浴。” 干净的浴桶很快端了进来,小厮们替她放好了热水,婢女们还颇有心地给她撒了一圈花瓣,看得戚卓容青筋一跳:“谁让你们撒的?” 那两个婢女吓坏了:“奴婢们伺候夫人的时候,就是这么伺候的……那,那奴婢们重新给大人换水。” “罢了。”戚卓容说,“你们全都下去罢,无我吩咐,不得进来。” “是。” 下人们慌慌张张地走了,戚卓容看着满桶的花瓣,叹了口气,把它们全都捞到了一边。 她沐浴是因为昨日掉进了河里,需要清洗身子,还要仔细检查一下身上其他地方的伤口,这堆花瓣放在水上不是挡她的视线吗! 戚卓容把所有门窗全都锁上,所有帘子全部拉起,又开了一扇屏风挡在浴桶前,这才脱了外衣,迈进桶内。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肩头的伤口,不去沾水,而其他地方,一泡进热水里,便本能地舒展起来。她靠在桶壁上,盛烈的阳光穿过层层窗纱,便只剩下了一层昏暗的光,照得她犯困。 她合眼小憩了一会儿,泡舒服后,便开始清洗身子。 身上许多地方都青一块紫一块,但好在没什么其他伤口,也算是她福大命大。 清洗完了其他地方,她又用湿布轻轻按拭了肩伤周围的皮肤,而后单手捞起头发,认真抓洗了两遍。 屏风上放着一件柔软的浴袍,戚卓容披上后,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开衣柜,里面是早就备好的与她身量相符的各式男装。她挑了一套出来,又在衣柜下层发现了一叠厚厚的白布绷带,旁边还备着镊子、针线、剪刀等物,一看就知是供她拆线换药的。戚卓容把那叠白布取出来,在身上比划了一下,欣喜地发现果然可以用来裹胸。 她稍稍撩开一点窗帘,外头一个人都看不见——那是自然,现在她是这郑府里最大的主子,没她的命令,谁敢在府里乱走? 更何况,这窗口外直接就是荷塘,塘上连座桥都没有,哪来的人? 她便把帘子稍微拉开了一些,坐在窗口剪缝白布。 这是一项再简单不过的工作,她早已熟能生巧,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她就已经做出了一件新的裹胸。 戚卓容拉上窗帘,在屏风后换好所有衣服,将长发擦干束好,这才将原本脏了的旧裹胸拿出来,剪成一条一条扔进竹篓里,又将那件白色布袍也如法炮制丢了进去,这下,玉皇大帝来了也认不出这里面原本是些什么东西。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便倚在榻上,也不睡下,只是拥着被子望着床帏上的绣花出神。 她终于有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 她一直以来,都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应当及时隐退,免得日后再因身份酿出大祸。但她自河滩上醒来的那一刻,想的竟然是,失踪的那个荷东县令,会不会也是像她一样,遭到了孙堂的暗算?却没有她这般幸运,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或者,他也曾有过短暂的清醒,但是他是个文官,只能被困在山野之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却又无能为力。 她是东厂督主,武功上乘,权势滔天,尚有人敢铤而走险刺杀她,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小吏,乃至市井小民,遇到了事情,又该如何自保呢? 她隐姓埋名时,见到了县衙不作为,乱判女子自尽,尚且无法忍受,非得挺身而出不可,若等她真的归隐田园,见到了这种事,难道就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可那时她不过一介平民,又如何与官府相抗?总不能真的靠武力解决罢! 她在宫廷里待了那么多年,习惯了宫廷的作风,竟已经快要淡忘了,真正的百姓应该如何生活。不是她想的那样,只需为柴米油盐烦恼,或是为邻里纠纷动手,那都不算什么,直到真正的大山倾覆而来,才会压得人直不起腰,走不动路,活不下去。 朝廷的一个疏漏,落到百姓的头上,便成了开闸的天河,是要把人吞得骨头都不剩的。 人非圣贤,世上亦不可能有完美的朝廷,但眼见这个朝廷明明还有许多可完善之处,她也要……毅然离开吗? 裴祯元曾说过,以她的才能,无论为文臣还是武将,都大有可为。 这世上有许多人怀才不遇,穷其一生都想出人头地;也有许多大才大家看透世事,一蓑烟雨寄情余生。她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也没觉得自己已经超然物外,她原先只是累了,不想再卷入无谓纠纷。但现在,她看到了枉死的许铃儿,看到了枉死的矿工们,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就不是能安分的性子。 诚然,以她的本事,当然也可以回去当个女侠快意江湖,但杀一人容易,杀一制却难于上青天。她……当真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那可是东厂督主。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朝廷规矩挟制,自成一派体系的东厂督主。 戚卓容不禁又想起今日裴祯元的奇怪行为来。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想要疏远自己,又让他终于自愿放她离开,但无论是为什么,她都能肯定,他对她的情谊从来没有变过。 帝王情谊,说出来是何等可笑,但它竟又是如此可贵。 她从来不会怀疑裴祯元对她的信任,就像裴祯元也从来不会怀疑她的忠诚——哪怕她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还是会把后背交给她。 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如今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 …… 黄昏时分,戚卓容来到了关押孙堂的大牢。 孙堂被吊在架子上,满身都是血迹。看到她来了,也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无声地冷笑一声。 戚卓容淡淡扫了他一眼,对拾肆道:“他这伤,还不如我肩头一箭来得深。” 拾肆一惊,立刻道:“督主明鉴,人是属下审的,一开始只用了小刑,但他晕过去了,属下想再用大刑的时候,陛下却来了,属下便去忙其他事务……中午小司马大人来了一趟,但督主也知道,小司马大人心肠软,看不得这些刑具,说是等督主来了再处置。” “我知道了。”戚卓容道,“他认不认,也没那么重要了,反正总是要死的。他究竟做过什么事,自有百姓来评说。” 拾肆:“那督主的意思是?” 戚卓容:“现在府衙门口还有人在排队吗?” “有啊有啊,怎么没有。”拾肆说,“虽然早就说要截止了,奈何人太多,赶都赶不走。今天都换了三个书办了,实在没人写得动文书了,连旁边摆摊的秀才都抓过来临时充数了。” “你出去说一声,半个时辰后,府衙门口,孙堂当众行刑。”戚卓容纤长五指抚摸过案上闪着寒光的刑具,“现场让衙役围出空地,所有百姓挡在一丈之外,除了小儿,想看的尽可来看。” “行刑?”拾肆愣了愣,小心道,“这,这就行刑了吗?陛下已经定罪了?” “是啊,还没有定罪,所以还不能死。”戚卓容微笑起来,“但是,让人死不了的方法,东厂里不是很多吗。” 第77章 还是陛下懂臣。 顺宁府衙门口的百姓已经围了一天了。 申冤告状的、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闹闹哄哄,怎么说都不肯离开。哪怕是已经告完状的,也想留下来看看别人告些什么。毕竟民告官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地、有京中权贵亲自主持的民告官,还是难得一见。 夕阳西下,一名身着深青色飞鱼服的男子率领一群衙役走出大门。 “各位乡亲,今日府衙状纸就先接收到这里,没排上队的,请明日再来。”拾肆和煦道,“劳烦各位乡亲让让,将大门口空出来,稍后有其他事要办。” 百姓们意思着退了两步,但还是不愿离去。反正之前也不是没人来劝,但大家就是不走,府衙不还是得硬着头皮干到现在么? 拾肆见状,只能掏出腰牌,沉下脸来大吼一声:“东厂办事,速速让开!”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百姓们对视一眼,立刻作鸟兽散。就连告状告到一半的,也不敢再留,拿着状纸就要匆匆离开。 拾肆:“……”Ding ding 也不至于跑这么快罢!京城里的百姓三天两头看他们抓人,也没跑这么快啊!东厂在外地到底被传成了什么妖魔鬼怪啊? 他一扬手,衙役们便抬了一块厚厚的台子放到了府衙门口的空地上,又抬了一副等人高的木架,三两下钉在了底台上。 “半个时辰后,孙堂在此行刑。除了小儿,百姓皆可来观。”他丢下一句,便转身回了府内。 街上的百姓还没散尽,拾肆这声音又是含了内力的,很轻易地便传入他们耳中。 谁?孙堂?孙堂要行刑了? 这消息霎时如水入油锅,在街头巷尾溅得噼里啪啦。 “听说你下令要当众对孙堂行刑?”裴祯元已经结束了今日对郑知府的审问,刚得到这个消息,看上去有些不快。 “陛下不同意?”戚卓容问。 “朕只是觉得,你其实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罢!”裴祯元轻哼一声。 戚卓容道:“臣白日里要休息那么久做什么?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陛下此次微服出巡,抓了孙堂和郑知府,想必消息很快就会抵达京城。其他地方也多少有与顺宁府相似的问题,陛下却不可能个个都亲自走一遍,何不趁此机会,以儆效尤?” “朕已经传了密令回京,调军前来,另命一名巡抚,待朕离开后,便由其暂代顺宁府诸事。待朕回京后,其他地方,也自会安排可靠官员赴任巡抚。”裴祯元道,“不过,既然孙堂不肯认罪,还企图谋杀朝官与天子,那当众行刑,自然也是他该受的。” “这东厂的名头,倒是很好使。”戚卓容说,“由东厂中人来行刑,也正好借机澄清东厂与孙堂无关。哪能是个太监就归入东厂,还连累臣的名声——虽然本就没什么名声。” 裴祯元微微倾了身子,问:“你要亲自动手么?” “不,让拾肆去就可以。”戚卓容道,“臣受了伤,刀工有些不准。” 裴祯元:“……” 他咳了一声,道:“朕也觉得你不必亲自动手。围观百姓甚众,你归隐在即,不宜太过抛头露面。” 戚卓容道:“臣也这么想。” 她明明是附和裴祯元,可他脸上却有失落之色。戚卓容看在眼里,却一声不吭。 半个时辰后,府衙外已经聚满了人,甚至比之前排队告状的还多——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状要告,但人人都知道孙堂,听说东厂要对他行刑,谁能不好奇?甚至还有百姓饭还没吃完,就赶紧带着一个碗出来占位置了。 好在东厂威名甚重,衙役们围出一个圈来,百姓们也不敢推搡,就站在原地,一边伸长了脖子,一边和周围人探讨东厂到底要怎么行刑。 府衙大门打开,两名强壮狱卒按着孙堂走了出来。 百姓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从前见到的孙公公,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样子,何曾如此不堪?穿着破破烂烂的囚衣,从破洞处还能看到皮肤上一道又一道血痂。风一吹,更显得他骨瘦如柴,面如骷髅。 孙堂嘴里被塞了布团,发不出声,只能眼神怨毒地看向百姓。他在民间本就有积威,眼神这么一扫,许多百姓都被他看得慌乱起来。 “孙公公好大的怨气。”拾肆背着手,悠悠踱到他面前,看着他的四肢被牢牢绑缚在木架上,动弹不得,不由由衷笑道,“你如今落得这个下场,难道还能怨别人不成?你下欺百姓,上犯天怒,这都是你应得的。” 衙役们又呈上一张小案,出乎百姓们的意料,那案上没有什么传说中花里胡哨的刑具,只有一把刷子,一个敞口瓶,与一把巴掌大小的尖刀罢了。 两个衙役走到孙堂面前,抓住他的衣摆,用力一扯——那本来就如同风中飘絮的囚衣顿时就被撕了下来,露出孙堂精瘦嶙峋的上身。 “唔——”孙堂暴怒,盯着拾肆,整个人都因为羞恼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色。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了一声,继而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真丑啊!都说人靠衣装,衣服一脱,这孙堂果然就跟个骨架子一样,一看就是孤煞之人!” “他吃得那么好,竟还能瘦成这样,可见是坏事做多了,就是个无福之人!埋到地下了,土地爷都要嫌他硌得慌!”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笑话着,听在孙堂耳朵里,和受刑无异。他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从一个人人可以践踏的太监,变成人人要敬上三分的矿使,成王败寇,杀便杀了,如今竟还要这样羞辱他! 拾肆也不动手,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身上铁链厚重,他挣扎了一段时间,渐渐地便没有了力气。那些百姓笑得愈发放肆,对着他指指点点,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拾肆这才慢条斯理地用刷子在那敞口瓶里蘸了蘸,然后将一层透明的、色泽如猪油般的液体涂抹在孙堂身上。孙堂颤了一下,咬牙闭目不语。 涂完他的身体,拾肆又拿起尖刀,在那刀面上也涂了一层,在风中晾干。趁这个空当,拾肆道:“诸位,今日行刑,并非是孙堂罪名已定,相反,正是因为他欺压百姓在前,谋害贵人在后,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却抵死不认。我东厂承陛下亲命,力求肃清朝纲,今日做这些,也是替天行道。” 说罢,他便拎起那柄尖刀,轻轻划开了孙堂大臂的皮肤。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轻柔优美,仿佛不是在划人的血肉,而是在那上面作画一样。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见那刀分明已经刺入了孙堂肉中,激得孙堂浑身痉挛,却不知是不是先前涂了东西的原因,竟连一滴血都未流下。 先前抱着饭碗打算边吃边看的人,已经再也吃不下去,把碗往旁边人手里一搁,自己蹲下身去干呕起来。 拾肆面色不改,一边持刀沿着孙堂的经络游走,一边语气平稳道:“今日所见,诸位尽可以说出去,传得越远越好。也好让藏在大绍江山里的蠹虫们、躲在暗处里的小人们看看,若是趁早坦白,或许还可给个痛快,或从轻判处,若是冥顽不灵……”他轻笑一声,“那孙堂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东厂里还有许多其他宝贝,正缺人光临品鉴呢。” 孙堂浑身抽搐,面色狰狞,又一次被活活痛晕了过去。拾肆一抬下巴,立刻便有人上前朝孙堂脸上泼了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孙堂就宛如一块肋排,正在被拾肆逐一分解,却又不分解完全,连筋带肉,还是个完整形状。 行云流水做完一套,孙堂彻底昏厥过去,拾肆将尖刀轻放下,取了湿巾来,一边拭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道:“诸位不必害怕,不见血,也是为了各位好。我知道东厂在民间一向有各种传闻,但东厂的刑罚,向来只加于大奸大恶之徒,从不对无辜百姓下手。孙堂等人以为远在顺宁府,便可以为所欲为?大错特错!东厂乃是天子亲属,此次有贵人携东厂而来,便是天子已知诸位苦处,要还诸位一个公道。” 下面的百姓全都绷紧了身子,屏气凝神。一是被这东厂的手法所震慑,心惊胆战;二是那贵人与东厂如此雷厉风行,一来就将孙堂下狱,郑知府收押,竟然是受的陛下诏令?陛下……陛下竟然真的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而再看向台上不省人事的孙堂,在最初的害怕过后,百姓们心里都升起一种久违的痛快来,积攒了数年的郁气,仿佛就在这一刻悉数释放了。 “好哇,好哇!早该这么干!” “呸!依我看来,应该再多上几种!” “他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不能让他那么轻易地死了!” “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不如就五马分尸罢!” 百姓们纷纷嚷道。 还有人忍不住骂道“孙贼阉狗”,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人一把捂住了嘴,大惊失色道:“你疯啦!看看上面是哪的人!”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连忙自赏几巴掌,自啐道:“我气糊涂了,我只骂孙堂一人,无关别人,无关别人。” 戚卓容与裴祯元坐在府衙内的屋顶上,遥遥看着这一幕。 “陛下为何不公开身份呢。”戚卓容微微挑眉,“陛下亲临,更能笼络人心。” “朕又不是为了笼络人心而来。”裴祯元仰起头,望着天边半轮金红色的太阳,它正渐渐没入山后,“倒是你,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何不趁此机会,让拾肆替‘戚卓容’这个名字洗一洗冤屈呢?你不是对孙堂连累了你的名声耿耿于怀吗?” “那日好些矿工都逃了出来,若是知道‘戚卓容’就在这里,稍一回忆,便可猜到他们在狱中骂我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呢。何必给他们添堵,还是让他们过个安心日子罢。” “那朕不也是吗。”裴祯元说,“他们骂你的时候,也是连着朕一起骂的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俱都弯了唇角。 “走罢。”裴祯元单手一撑屋檐,轻盈地跃下落地,“孙堂让拾肆带下去处理,既然你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朕就来带你看看今日审完的郑知府的卷宗。” 戚卓容立即跟上,笑道:“还是陛下懂臣。” 第78章 都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 郑知府和孙堂不同,他没有什么野心,唯一的爱好就是敛财回家享福。据他交待,在孙堂之前,他只是小范围地收受一下贿赂,孙堂来后,开凿矿山,与他串通牟利,他心动了,便在各类审批文书上放宽了限制,与孙堂瓜分好处。孙堂的种种行为,他都知晓,但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他若此时解绳,那就是自找麻烦。因此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孙堂的事,还负责帮他遮掩善后——荷东县令便是这么没的。 郑知府认罪十分迅速,还没给他上刑,他倒已经连扇自己十几个巴掌,骂自己利欲熏心,猪狗不如,顺便还不忘澄清刺杀皇帝绝不是他的意思,这件事孙堂压根就没和他讲过。最后还说他那些贪掉的钱财大多没有花出去,还留在家库中,愿意主动上缴国库。还有孙堂藏私的一些地方,他把自己知道的,也全都说了个干净。 戚卓容合上卷宗,不由一哂:“不过是想尽办法把自己从一个主犯变为从犯罢了。” 裴祯元点头:“唯一可圈可点的是识相。不过任他说得再多,也还是要押入京中,留待三司审判。” 在顺宁府审,哪怕是砍了头,也只能说明皇帝震怒,一刻也留不得他;但若转到京审,那便是要做给朝廷、做给全天下人看,有专门的书办处理卷宗,一条一条罪名悉数列出,传阅天下,起到立威作用。 二人看完卷宗出来,正好瞧见衙役抬着昏死过去的孙堂回来。 衙役们走得很慢,仿佛生怕走快了,孙堂身上被片开的肉就会掉下来一样。 看到裴祯元和戚卓容站在路边,拾肆连忙走过来道:“陛下,督主,人还没死,是接着抬回大牢吗?” 裴祯元问戚卓容:“你觉得呢?” “这话不是应该臣问陛下?”戚卓容反问道,“是在这里就处置掉,还是与郑府尹一样,带回京中审判?” 裴祯元冷冷一笑:“杀鸡儆猴,只需一个就够了。何况看他这样子,能坚持到京城?” 戚卓容道:“臣明白了。” 她走上前,取了先前被拾肆用过的那把尖刀,用刀背对准孙堂被片开的纹理,然后从垂直方向轻轻划了过去。 皮脂被翻卷开来,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与白色的筋络。随着刀背的逆向滑动,像是波浪一样,层层叠叠地翻起,又层层叠叠地回落。 衙役们瑟瑟发抖地别开视线,仿佛那刀是落在他们身上一样。 孙堂竟被生生痛醒,双目通红,喉中的吼叫撕心裂肺。生理性的泪水不可遏制地从眼角滑落,他望着持刀的戚卓容,面色惨白。 “特意喊醒你,是为了告诉你两个消息。好消息是,你还可以苟活几天。”戚卓容笑盈盈道,“坏消息是,你罪名定下那日,行刑者,是顺宁府的百姓。” 孙堂双目圆凸,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瞪出来。 “你以为你杀我,杀陛下,就会让我们愤怒,让我们给你一个了断?不会的。”戚卓容放下尖刀,拾肆立刻递上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她擦了擦,才接着道,“只有这里的百姓,才最知道对你该如何行刑。这一点上,东厂自愧弗如。” - 夜里,裴祯元等人都住在郑府。 司徒马将府邸绕了一圈,指挥侍卫按令守好,不漏空门后,这才跳下了屋顶,给裴祯元指了一间最安全的屋子——一面是墙,隔墙就有一排精锐守卫,另三面分别是戚卓容的屋子、司徒马的屋子以及拾肆的屋子。 用司徒马的话说:“陛下,这众星拱月之势,与您的身份十分相符啊!” 裴祯元忙了两天两夜,此刻很是疲惫,也懒得理他,径直入了屋中。 屋内已经有一排下人跪在地上,或端着水盆,或捧着巾帕,等待伺候他净面更衣,每个人都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裴祯元扫了一眼,不欲为难这些他们,道:“出去罢,这里不需留人。” 也许是之前他特意下过令,让伺候戚卓容的时候点两个小厮,两个婢女,让戚卓容自己挑,于是现在到了他屋里,就成了三个小厮,三个婢女。 下人们如蒙大赦,一个个谢了恩,赶紧离开了这贵人的住所——那可是连郑大人都得磕头的贵人,要是伺候不好,岂不是掉脑袋? 唯有走在最后的一名婢女,原本是端着水盆的,或许是太过紧张,放下水盆的时候溅了一点出来,起身时又踩着了裙角,整个人便一滑,往裴祯元面前跌去。 裴祯元往后退了一步。 婢女摔在了地上。 夏日炎热,大家衣衫都单薄,她这么一摔,立刻蹭落了半幅肩纱,露出光洁圆润的肩膀来。 裴祯元:“……” 那婢女惊慌失措地拉起肩纱,抬起头来,一双杏眼含泪,楚楚可怜,倒确实是个不错的美人。 裴祯元垂眸看着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婢女呆了呆,反应过来后连忙磕了个头,带着哭腔说了句“贵人饶命”,随后便慌不择路地跑了。 裴祯元重重叹了口气,自己洗漱完毕,便上了榻去。 许是近期诸事纷扰,连他在梦里都不得安生。他先是梦见已逝的秦太傅举着戒尺,敲着桌子,痛心疾首道:“陛下怎可轻易涉险!瞒着朝廷做事,固然有陛下的考量,但陛下身边的那些人倘若真是为了陛下好,又岂会放任陛下深入险境!” 秦太傅教训完,又轮到他那早死的父皇,背着手问他:“你能做到朕做不到的事情,如今是何感受?” “是何感受?”他父皇背后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是自己名义上的那个母亲。陈后脖子上还插着一根簪子,吃吃笑道:“自然是痛快得很,他夺了权,号称要当个明君,也不知这担子落在身上,能扛多久?” 一转眼,大殿里又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名美貌宫女上前来,柔声道:“奴婢伺候陛下宽衣。”说着便拨开自己的肩纱。 可那雪白的肩纱之下,却是一片鲜血淋漓的肩头。 他骇然后退两步,定睛一看,那宫女竟然变了副模样,顶着一张戚卓容的脸,对他嫣然一笑,嗓音甜腻道:“陛下为何要逃?” 裴祯元连连后退,她却步步紧逼,将他困在了角落。 她倾身而来,低笑一声,又恢复了先前那低脆的嗓音,挑起他的下巴,道:“陛下为何不敢看臣?” 裴祯元被活活吓醒过来。 他坐在床上,对着黑夜呆了好一会儿,心脏狂跳不止,半天才缓过神来。 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额头,全是汗。 窗户是关着的,屋内闷热异常,他掀了薄被下床,开窗站了一会儿。桌上还有壶冷茶,他连灌几杯,这才渐渐冷静下去。 苍天作证,他直到今日早晨才发现戚卓容是女子,怎么可能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这一定是晚上那个婢女的问题,是的,一定。 他宫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宫女,多亏是戚卓容管得好—— 裴祯元又不由焦虑起来。 东厂没了戚卓容也就罢了,规章制度齐全,就算她不在,也能运转有度。但他的英极宫一直是戚卓容在管,尽管她也有意识地在培养新人,但那些新人……在日常起居上,当真能有如戚卓容一样的玲珑心窍吗?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唉,唉! 裴祯元倚窗而立,正对着月亮出神,冷不丁从屋顶上倒吊下一个脑袋:“半夜三更,陛下为何叹气?” 裴祯元险些把手里的茶杯砸过去。 “司徒马!”他的脸迅速阴沉下去,怒斥道,“半夜三更,你又在朕的房顶上干什么!” 司徒马从屋檐上翻下来,双肘搁在窗沿,托腮看着他:“这里的守卫毕竟不是陛下的亲卫,我想来想去不放心,还是觉得睡在陛下屋顶最安全——陛下方才推窗,把我给吵醒了。” 裴祯元怒道:“给朕滚出去!” 司徒马悻悻:“……真是伴君如伴虎,好心没好报。” 裴祯元砰地关上了窗。 - 第二天,趁着裴祯元看卷宗去了,司徒马偷偷摸摸地找到戚卓容,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戚卓容晚上睡得很好,今天看上去神采奕奕:“你说。” “昨夜郑府管家不是遣了几个下人去服侍陛下嘛,然后都被陛下赶出来了。我远远瞧见有个婢女最晚出来,还是哭着出去的,衣衫不整的。”司徒马贴在她的耳旁嘀嘀咕咕。 戚卓容:“……啊?” “不过应该不是陛下的问题,我瞧着像是自荐枕席失败。”司徒马啧了一声,“这郑府是如何管教的下人,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毕竟不是谁的床都能爬的。” “或许是主人家落难,当婢女的也想有个出路罢,只不过是赌错了人。”戚卓容淡淡道。 司徒马却诡秘一笑:“陛下虽然当时是赶了人出去,可你知道吗,他半夜三更睡不着,还开了窗在那喝茶,你说他为什么睡不着?” 戚卓容:“你怎知他半夜睡不着?” “哦,那还不是因为我不放心这儿的守卫,最后决定在陛下屋顶上睡一夜,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动手嘛——结果给我来了这一出,早知道就不去了。”司徒马摸了摸鼻子,“唉,年轻人,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戚卓容沉下脸:“司徒马,陛下才十五岁,你在胡说什么!” 司徒马咦了一声:“你怎么如此大惊小怪?陛下都十五岁了,这要是放在乡下,都是可以成亲的年纪了!陛下不过是因为宫中规矩严,还没到娶后纳妃的年纪罢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一顿,望向戚卓容的目光顿时古怪起来:“宫中的皇子,就算尚未及冠,不是也应该早早开蒙了吗?虽然陛下即位得早,但是……戚卓容,英极宫是你管的,你不会……到现在都没给陛下指派过教导宫女罢?” 戚卓容顿时呆住了。 在司徒马问她之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英极宫里有宫女,但大家都安分守己,从没有人干过荒唐事,她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想起来。 戚卓容自认为多年摸爬滚打已经锻造出了一张厚颜,但此刻,她竟然也罕见地面热起来。 她用怒气掩饰自己的尴尬:“司徒马,少在背后嚼陛下的舌根子!” 司徒马后知后觉地挠了挠头:“哦……抱歉,我忘了,你可能也不太会注意这个。” 毕竟戚卓容是个太监嘛,哪会想起来这些!司徒马有些愧疚地想道,完了,大概是戳中太监的痛处了,罪过罪过。 “那你先忙,我去看看陛下那边需不需要帮手。”说罢,司徒马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戚卓容一个人站在树荫下发愣。 良久,她才头痛地敲了敲额角。 啊……果然是长大了吗。 戚卓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麻烦的事情,既然陛下不说,那她也当作不知道好了。毕竟人长大了,都是要有秘密的。 第79章 戚卓容将来也是要嫁人的…… 几日后,日夜兼程的禁卫军终于抵达了顺宁府,而新上任的巡抚也快马加鞭一起赶了过来。 顺宁府的消息一出,京中震动。对外虽是声称此乃东厂奉命所为,但那个传说中的“贵人”不是天子,又能是谁? 竟然为了查案,特意将满朝文武都骗了过去! 新巡抚原是户部一名郎中,是由赵朴举荐提拔上来的,为人正直可靠,很得裴祯元青眼。抵达顺宁府后,立刻便来拜见裴祯元。 裴祯元与他闭门交谈的时候,戚卓容则在大牢内点了油灯端详孙堂的身体。先前涂的油已经失去了效力,他浑身是血地躺在案板上,伤口因为没有处理,又是夏天,已经开始溃烂腐臭。 周围有细小的蚊虫飞舞,孙堂双眼浑浊,目光已经失去了一切波动,他不再愤怒,不再怨恨,不再萎顿,只是奄奄一息地开口:“杀了我……” 他只要视线稍一下移,就能看到自己翻卷的皮肉,每天睁眼闭眼,鼻尖全是萦绕不去的臭味与腥气。他恶心这样的自己,恶心活下来的每一天,他现在终于知道,东厂最酷烈的刑罚,不是受刑的当下,而是受完刑后的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戚卓容笑道:“快了,别急。” 她搁下油灯,坐在旁边干净的椅子上,看着孙堂面目全非的身体,就像在看砧板上片好的鱼。 牢房里只剩下孙堂粗浊缓慢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远处的大狱门响起铁锁打开的声音,长长的过道那头,有人提着灯缓缓走来。 新上任的巡抚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最深处的牢门前,朝里面坐着的人拱了拱手:“戚大人。” 戚卓容起身,回礼道:“岑大人。” 两人在京中时就见过,虽谈不上熟络,至少也算是客气。 “陛下说,你们明日便将启程回京,孙堂的事就交由我处理。”岑巡抚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顿时一惊,连带手里提灯的烛火都晃了一下。 “让岑大人受惊了。”戚卓容微笑道,“只是这孙堂实在罪大恶极,甚至还意图刺杀陛下,却拒不认罪,只能出此下策。” 岑巡抚忙道:“我都已知晓,只是确实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因此才一时失态,望戚大人莫要见怪。”他早知东厂酷悍之名,只是从未亲眼见过如何上刑,这次一见,顿感开眼。 “岑大人是文官,这样的情景自然见得少,也没有必要常见。”戚卓容说,“这孙堂杀不杀,何时杀,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却把他留到现在,岑大人可知是为何?” 岑巡抚很是谦卑:“愿听戚大人指教。” “郑知府和孙堂皆已倒台,这顺宁府亟需一个能管事的官员。但顺宁府中积弊甚多,想改并不是一蹴而就、立竿见影的事,而你这个新上任的巡抚,若是不能以最快的效率获得民心,你想要改变恐怕并不容易。” 岑巡抚是个聪明人,戚卓容稍一点拨,他便立刻明悟:“多谢戚大人提点!” “不必谢我,是陛下给了你这个机会。”戚卓容道,“岑大人,这外派的官员,比起京中忙于党派倾轧来,有时候还更能有一番作为。” 岑巡抚不由肃然。 他拱手目送戚卓容离去,对着案上不成人样的血人看了半晌,直到看得心中不再发憷,这才招了人,命令道:“传令下去,孙堂刺杀朝廷命官,滥杀百姓,贪污受贿,于明日未时在菜市口开铡处斩。各坊百姓需在今日酉时前各推举出一名成年男子,届时不设铡刀手,而是由这些百姓推举出的男子来共同开铡。” 衙役得了令下去,岑巡抚负手缓缓踱到孙堂旁边,孙堂看着他,奄奄一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公公。”岑巡抚若有所思道,“你若有戚大人一半的脑子,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 - 次日一早,岑巡抚于府衙门口恭送裴祯元回宫。 他来时一身布衣,一匹马,一双脚,回去时倒是身着薄锦轻纱,马车四围镶金嵌宝,车前有一队禁卫开道,车后又有一队禁卫负责护送,还有司徒马和拾肆,各占马车一边,随时听候吩咐。 百姓们被提前告知了不得出门,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有离得近的,便开了窗子偷偷去看,咋舌道:“好大的阵仗,不知是哪位皇亲国戚?” “管他呢,总之是替皇帝查案来了。”另一人道,“哎,你看那队伍后头,还有一辆囚车呢!” “让我看看!天哪,那里面的人,是郑知府吧?啧啧啧,真是拔毛凤凰不如鸡啊!” “什么知府,早不是知府了!”另一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看来是要被贵人亲自押送回京了,活该!” 岑巡抚立在马车旁,朝马车恭敬一揖,轻声道:“臣恭送陛下。” 马车内传来裴祯元的声音:“一个月后,朕要看到顺宁府的变化。” “是!臣幸承皇恩,断不敢让陛下失望。” 裴祯元道:“走罢。” 司徒马轻踢马腹,喝道:“起驾!” 岑巡抚站在原地躬身送了许久,直到帝王的御驾消失在街道尽头,他才有些疑惑地发现,怎么今日没见到戚卓容戚大人? 同样的问题,也在拾肆心头徘徊。马车行至中午,车队停下暂歇时,拾肆一边啃干粮,一边按捺不住地靠到司徒马身边问:“大人,你知道督主去哪儿了吗?” 司徒马心道,这问题恐怕只有陛下才能回答你了。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但他不愿意相信。 “可能陛下另有要事交代罢。” 他敷衍完了拾肆,一个人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在马车外道:“臣求见陛下。” “进。” 司徒马掀了车帘走进车厢,顿感一阵清凉。他往冰鉴旁蹭了蹭,瞧见裴祯元正在饮一碗清粥,面前案上放着一碟凉糕还没人吃,便很不客气地伸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裴祯元眼神一滞。 司徒马嚼了一半的腮帮子也不由停下,迟疑心虚道:“……不能吃吗?陛下?” 在人前,他们是君臣,但是人后,司徒马一向没规矩。 “无事,你吃罢。”裴祯元闷声道。 他只是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戚卓容还只是个救驾有功的小太监。从行宫扶灵回京的路上,他喊戚卓容上车,戚卓容是那样的小心谨慎,没有他的允许,绝不敢坐下,也绝不敢动桌上的食物。 时光一晃,他身边的人倒是越来越放肆了。 “戚大人去哪儿了,陛下?”司徒马咽下糕点,小声问道。 裴祯元眼神一暗:“不知道。” “不知道?”司徒马面色古怪,“你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那世上还有谁知道?” “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从此以后,朕都管不着。”裴祯元喝完最后一口清粥,搁下碗。 天气热,没有胃口,吃不下别的东西。 司徒马闻言眼前一黑,双手合十,祈求道:“求求你,陛下,告诉我,是你们吵架了,而不是他辞官了,真把东厂撂给我了。” “很遗憾,我们没有吵架。”裴祯元以手支颊,沉沉地望着他,“她就是走了——这是朕早就答应她的。” 司徒马捂住耳朵,像个怨妇一样低声哀嚎:“不——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骗我——” 可恶啊,戚卓容这个人,好歹同僚几载,也算是生死相交过,怎么临走都不来跟他告别一下!不告别也就算了,还真的把这个摊子甩给他!把他当什么,工具人吗! 裴祯元不理会痛苦消沉的司徒马,撩起帘子,望着车窗外的湖光山色。 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呢? 昨夜,戚卓容敲响了他的房门,告诉他,她身上有伤,不宜赶路奔波,而车队却得尽快回京,两相矛盾,她打算先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就不随车队回京了。 他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她不过是怕他难过,所以用了委婉一些的说法罢了。 其实他和她都知道,她这一养伤,说不定就是“养”一辈子,不随车队回京,大约就是再也不回京。 裴祯元沉默半晌,才说出一句:“朕知道了。” 他其实还想再说点儿什么,比如问问她的伤势如何了,但是看到她站在面前,和昨夜那个离谱的梦重叠起来,顿时觉得什么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 戚卓容走后,裴祯元一夜翻来覆去,没能睡着。 他想,若她不是女子,就好了。那她肯定愿意留下来,在朝堂上一展宏图,也可以留在他身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陪他看完这大绍河山。 可她不愿,更是不便,那他只能放手。 早晨动身的时候,戚卓容的屋子已经空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裴祯元无声苦笑。他在这里想这些有什么用?以戚卓容的本事,还怕不能自保吗?他除了官位,什么都给不了她,从小到大,都是她在保护自己、迁就自己罢了,如今终于有了自由,他何必要做那个恶人,再去插手别人的人生呢? 旁边的司徒马忽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凛,抓住裴祯元的肩膀,道:“不对啊,戚卓容不是还有个相好在京城吗?他不回去找关履霜吗?” 裴祯元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裴祯元郁郁道:“你管那么多。” 现在一回忆,他才意识到,恐怕关履霜就是最早发现戚卓容真身的人。她们身世相似,戚卓容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借关履霜打幌子,也是无可厚非。 “我当然要管啊!”司徒马理直气壮道,“离京前我还见他去了一趟关履霜的宅子呢,没道理这么快就不要人家了啊!更何况……” 他嘟囔了一句,裴祯元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司徒马扭过头。 更何况他怀疑除了关履霜也没人要裴戚卓容——虽然他长得不错,但是,但是他是个太监啊!他不在宫里待着,难道是要在外面孤独终老吗! 裴祯元狐疑道:“朕好像听到你在骂她。” “没有。”司徒马轻咳一声,“我只是在想哈,那个,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替戚卓容的将来考虑一下哈,毕竟他是个太监来着,无妻无子,住在宫外面,将来靠谁养老呢?” 就好像被人当头浇了一盆雪水,裴祯元面色顿僵。 这个问题,他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戚卓容这样的人,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吗?! 第80章 看来陛下爱好野趣。…… 裴祯元的童年经历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从来没有想过所谓的“家庭”与“男女之情”究竟是什么东西。本来视若亲人兄长的人突然变成了女子,已经很难接受,现在竟然还有人告诉他,这个“兄长”将来是要嫁人的,这对裴祯元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裴祯元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想象戚卓容嫁人的画面。 她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以她的性格,肯定不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那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温润儒雅的?英武豪迈的?风流倜傥的?裴祯元脑中飞快闪过各个年轻朝臣的模样,回忆了一下戚卓容的人情往来,似乎并没有哪个与她特别交好。 难道是都不喜欢?还是说身在朝中,她不敢与那些臣子逾越雷池? 可民间的那些男人,难道就能入她的眼么? 她可是曾站在帝侧、震慑过满朝文武的女子,哪个贩夫走卒能配得上她?能陪她吟风弄月的,无法领悟到她剑招的复杂凌厉,能陪她互拆剑招的,八成也看不懂她写的骈文卷书。就算真有能文能武的男子,要是知道她还亲手试验过几十种酷刑方法,还敢做她枕边人吗? 裴祯元不禁磨了磨牙。 戚卓容倒并不是一个看重门第出身的人,可是凭她的本事,将来肯定能过得很好,会不会就是有胆大包天的男人贪图她的美色和财产,花言巧语蒙骗于她呢?虽然东厂督主上当受骗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但戚卓容此前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啊!万一她就是第一次栽进去了呢? 不知不觉,裴祯元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弟弟”的位置上,听说“姐姐”要嫁人,便对“未来姐夫”横竖看不上眼——哪怕还根本没有所谓的候选者。 司徒马看裴祯元脸上五彩纷呈,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陛下,你怎么了?” 裴祯元回过神来,忍不住耳根微红,将司徒马赶下了车。 司徒马还依依不舍地扒着车门:“陛下,再考虑一下罢,要不你去跟关履霜说说,让她用美人计再把戚卓容请回来,实在不行的话,让拾肆接班也行,总之不要给我……” 裴祯元怒道:“你若有这个本事,你就自己去!” 司徒马悻悻地走了。 戚卓容才不会听他的话呢。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旁人怎么说都没用,除非是她自己想开了,或者从一开始意志就不是那么坚定。 回京的路上,裴祯元一直郁郁寡欢。旁人都以为是队伍末尾还挂着一个待审的郑知府,影响了陛下心情,只有司徒马知道,他是因为戚卓容走了,所以才不高兴。 唉,十分理解,十分同情,毕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左膀右臂,就这样隐退了,确实很可惜。 - 回到京城后,裴祯元将郑知府的事丢给三司处理,又另召了一群大臣入御书房议事。 司徒马在旁听了几耳朵,无非是他微服私访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百姓疾苦等等,质问各部官员,为何法令颁布下去时言之凿凿,到地方落实时却又变了个意思。不管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必须尽快找出整改。 司徒马本来听得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裴祯元一句:“传令地方官员,往后东厂活动范围将不限于京城,若是被朕知道,有些人阳奉阴违,在地方各行其道,阻挠百姓入京上告,就只能请他们去东厂走一趟了。倘若罪证确凿,上级却未曾察觉,上级也有连带之责。” 东厂可不比三司,进三司会审,那还是依程序办事,可进了东厂,就算没了命,那也只能自吞其果。 下面大臣皆擦擦额汗,躬身领命,只有司徒马一个激灵,顿时精神了起来。 不限于京城?意思就是他又可以全国乱跑了? 本来这一次陛下只带了戚卓容出去,他还颇有点不服,如果将来还有巡视地方这样的好事,他一定当仁不让!反正东厂都要是他的了,那他自己指派自己出去,岂不是正好?这样一想,好像接手东厂也不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啊! 裴祯元余光瞥见司徒马突然振奋起来,便知他一定又按捺不住性子了。 他结束议事,遣散大臣,对司徒马道:“朕不在的时候,都积了多少折子没批?” 司徒马拍了拍旁边的箱笼:“都在这儿呢,陛下。简单的都由已由内阁代批,陛下若要看,都有存本。其他复杂些的,需要陛下亲自批阅的,大约有近百本,不过都不是很要紧的事,陛下分几天批完就行。” 裴祯元示意他搬上来,道:“朕会尽快批完。另外,避暑行宫那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起来,朕不日便会过去。” 司徒马愣了一下:“真要避暑啊?” “当然。”裴祯元皱了皱眉,“不然建了放那儿浪费吗?” 这京城比顺宁府闷热太多,人在皇宫中,更像是身在一座巨大的金蒸笼里。他在这皇宫里,看着那些雕梁画栋,便会想起自己在路上粗茶淡饭、风餐露宿的日子。虽然有些艰苦,但也算精彩。他现在待在这儿,反而有种本能的禁锢感,他需要换个环境,给自己一点独处的空间,才能让自己静下心来,去回顾、去整理自己一路上的所思所得。 他虽然给大臣们下了诏令,要求严加整顿地方稽查,但他知道,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做。 “好。”司徒马应下,“我这就去办。”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道,有什么可准备的,那地方他又不是没去过,虽然号称避暑行宫,但其实就是外面宫墙建得像模像样点罢了,里头的建筑还不如郑知府家来得精致。 其实按照裴祯元的性格,他本来并没打算建这个避暑行宫,毕竟先帝死于行宫,后来那么多年的夏日他都是在皇宫中度过,也都习惯了。 但是他执政后察觉,每到夏天,就有臣子上书劝他另建行宫,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臣子为自己着想,后来发现,纯粹是因为京城夏季太热,而皇宫高墙红瓦,更是热上加热,这帮大臣不愿入宫,便盼着皇帝搬出去住,也省得大家一起上朝受罪。 裴祯元想想也行,便派了戚卓容去勘察京城附近地势,寻了处山涧湖地,圈地建起新行宫。新行宫主要建材都是自原本行宫拆解而来,除了运输和搭建人力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成本支出。 就在裴祯元和戚卓容微服离京的时候,司徒马和拾肆跟着所谓的帝王车驾来到新避暑行宫,结果一进去就呆了片刻——怪不得建得这么快,原来根本没花什么心思。 “这里是避暑行宫,不是冷宫罢?”司徒马望着朴素的、甚至还有点掉了漆的主殿感慨道。 拾肆则望着花园里摇曳的狗尾巴草,委婉地说:“看来陛下爱好野趣。” 不过,至少确实是避暑了。这山林石地,又临湖而建,确实比高墙深宫凉快了不止一点半点。而且这里人少,比皇宫里清闲自在得多。 司徒马一边回忆着行宫里的景象,一边腹诽着陛下去了可千万别失望。 - 一日后,裴祯元熬夜处理完了所有的奏折,又花了一日的时间安排了近期京中要事,第三日,三司来禀,称郑知府的案子已全部审妥,拟了最终罪名呈陛下过目。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贪污受贿等等,俱是常见罪名,只是此次尤其严重,再加上涉及人命,数罪并罚,判郑知府秋后处斩,家眷一干人等悉数流放边疆。 裴祯元看罢,批复允了。 三司走后,他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司徒马走过来,问了一句:“陛下困了?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裴祯元直起身来,长叹一口气,“明日便动身去行宫罢。” 司徒马道:“今天东厂的兄弟们又来问我督主哪儿去了,我总不能一直说他在外面替你办事罢!” 裴祯元看了他一眼:“现在你才是督主,这都要来问朕?” “但我总觉得说实话怪怪的,真的会有人相信是他自己要辞官的吗?”司徒马狐疑道,“正常人肯定都觉得,一定是他哪里惹怒你了,然后被你偷偷咔嚓了罢?” 裴祯元拂袖起身:“你若想不出该怎么说,朕便给你放个假。最近几日无事,你不必跟着朕去行宫,也不必日日去东厂,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顺便好好想想说辞。” 还有这种好事?司徒马心里狂喜,面上却道:“陛下不会是在坑我罢?” “不要就算了。”裴祯元皱眉,“朕是看你在顺宁府那几日辛劳,才给你放假的。” “要要要!”司徒马忙道,“陛下一言九鼎,可不能反悔啊!”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那明日陛下启程,我就不送陛下了。反正路上都安排好了,行宫里也有宫人及守卫,都是严格筛过了的,陛下就放心地去罢!” 裴祯元嗯了一声,又对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走出了御书房。 司徒马莫名其妙地抓了抓脑袋。 什么意思,他哪里做得不对吗?算了,不想了,他又不是戚卓容,没那个玲珑心思会哄皇帝。他把案上的笔墨文书收拾好,便优哉游哉地踱了出去。 第81章 小时候的事情,都不作数…… 次日,裴祯元起驾出宫。 因大多宫人都已随上回的假皇帝车驾一起去了行宫,所以此次裴祯元身边只带了两个随队的小太监,其余皆是护送的精锐亲卫。 裴祯元坐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马车外响起小太监试探的声音:“陛下,可要更换冰鉴?” 裴祯元睁开眼往身边瞥了一眼,那冰鉴中的冰块已化了大半,只余了一小块漂在水面上。但他依旧懒懒道:“不必。” “是。” 马车外复又安静下去,只余蝉鸣声声,车轮辘辘。 裴祯元倚着软枕,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不知是哪个糊涂宫人,竟然在夏日给他穿了件貂裘,他还怎么都脱不掉,正急得满头大汗时,门帘忽然撩开,戚卓容弯着身子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忍俊不禁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她伸出手来替他解开那貂裘的死结,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她眼睛上的睫毛。 他怎么就会没有发现呢,她明明从未刻意改变过容貌,可他与她朝夕相处,竟然真的从未怀疑过她的真身。他甚至还曾同她感叹过:“若你妹妹还在,想必也是个美人。” 她当时听了一定在心里笑坏了罢! 她解下了他的貂裘,放在一边,见他脸色通红,不由诧异道:“陛下怎么还这么热?” 裴祯元手足无措,竟然一头撞在了车壁上。 这一撞,把他给撞醒了。 什么貂裘,什么戚卓容,通通消失,他面前只有空荡荡的车厢,与一只融化干净的冰鉴。 “陛下恕罪。”他还没开口,外头的小太监便急急道,“是有人拦路!这才急刹!” 裴祯元眉头一皱。 什么人,连皇帝车驾都敢拦? 他没有动作,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亲卫会替他解决。可甚至尚未过一息,他就听见了亲卫们齐刷刷收刀的声音。 他正在讶异间,便见车厢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甚至没有人来通禀一声。 “陛下。”来人挑了挑眉,“你这车厢里头,也太闷热了罢。” 裴祯元愣愣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她弯腰走进,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一边喝茶,一边多看了他两眼,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一切就好像梦境重演,裴祯元怀疑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 她伸出手来,和从前几百个日日夜夜一样,熟稔地捏住他的衣领,然后伸指抹平,笑话他:“陛下一定又打瞌睡了。” 裴祯元手忙脚乱地拨开她的手,捂着衣领坐直身子。 “戚、戚卓容?”他震惊不已,“真的是你?” “陛下好像不欢迎我来?” “不……不是。”裴祯元语无伦次,耳根通红,“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戚卓容放下茶杯,笑道:“我何时说要走?当日我说要养伤,没法赶路,陛下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现在我伤养好了,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谁知到了京城才知道陛下去行宫了,还白白多走了一段冤枉路。” 裴祯元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可你、可你那个意思,不就是在暗示朕,你不会回来了吗?三年之期已到,你不是就应该……” “唔。”戚卓容沉吟片刻,望着裴祯元,认真道,“陛下,若我说,我改主意了呢?” 裴祯元怔住。 外面忽而开始起风,吹开了遮光的窗帷,这车厢中的闷热顿时一扫而空。裴祯元甚至能感受到风从身上滑过时,带来的那一丝微微凉意。一颗心扑通乱跳,他现在急需什么东西压住自己燥热的情绪,于是他拿起了手边的茶碗,将那冷茶一饮而尽。 戚卓容欲言又止:“陛……” 那冷茶果然够冷,一口下去,裴祯元灵台顿明,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何谓改主意?”他盯着她道。 戚卓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十分厚颜,但还是开口道:“就是……我还能回到东厂吗?” 自从那日在郑府思考过后,她借着静养的机会,又一个人复盘了许久,终于觉得,或许退隐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静养的那些日子,她每日都坐在客栈里,观察窗口下的往来行人,发觉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她却不知道。到了该拆线换药的日子,其实她一个人也可以做,但她实在无聊,便去了丹心坊,让纪娘帮她完成。换完药,她也不走,就搬了张凳子,坐在丹心坊廊下拨弄院子里的花草。 如此几日,她每日都来,连纪娘都无奈道:“你就没什么别的事要干吗?” 戚卓容认真想了想:“我应该干点什么呢?” 纪娘说:“你不出去赚钱吗?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侠女,我听说不都是会去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又或者当什么赏金猎人吗?” 戚卓容:“……没意思。” 纪娘:“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戚卓容不说话了。 她觉得查案挺有意思的。 纪娘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说:“你要是实在不知道干点什么,干脆嫁人算了。等你掌了家,就知道一个家里鸡飞狗跳是多么耗神耗力了,那时候你只会嫌一天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忙完。” 戚卓容深深地拧起眉头。 纪娘摊手:“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那你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是说受了伤,就没法重操旧业了?” 戚卓容想,她要是重操旧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的身份。可这么多年都蒙混过来了,再蒙混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倘若真有朝一日被发现身份,她倒并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唯一担忧的是,世人会知道她其实是燕良平之女,然后将诸多恶意加到逝者身上。 但,只要裴祯元不说,别人就无从知道她打哪儿来。 这一点点小小的恩情,他应该愿意给她罢? 见裴祯元迟迟不说话,戚卓容又轻声道,“倘若东厂那边已经换过了人,那便罢了。陛下威信不可因我而废。” “不,还没有。”裴祯元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袖子里握紧成拳,“司徒马迟迟不愿接手,他若是知道你又回来了,想必会很高兴。” 戚卓容像是这才放下心来,有些愧疚道:“是我出尔反尔,倒叫陛下不快了整整三年。”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裴祯元觉得自己又开始喉咙发紧,他又想去拿那只茶碗,这一回,戚卓容终于没忍住提醒道:“陛下,你拿错了。” 裴祯元一愣,低头一看,这才惊觉自己拿的哪里是什么茶碗,根本、根本就是空了的冰鉴!怪不得这么重……怪不得那口冷茶是那样冷…… 一想到自己竟然在戚卓容面前举着一只冰鉴,将融化的冰水喝了个精光,一种微妙的恼羞成怒便涌上了心头。 “你也知道是自己出尔反尔!戚卓容,你当朕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戚卓容叹了口气,一撩袍子刚准备认错,就又听裴祯元低斥道:“跪什么跪?你倒是给朕说说,当初是你非走不可,怎么才过了这点日子,就打消念头了?” “臣在养伤的时候,仔细想了一下将来要做什么,可臣想来想去,都觉得无事可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臣在民间可能也不会过得快活,还是东厂更适合臣。” 裴祯元矜持地冷笑一声:“那是自然!只有在朕这里,你才能实现自己的能力和抱负!你又不是看破了红尘,学什么高人退隐山林!” “陛下说的是。” 戚卓容一边顺着他的毛,一边心道,若不是纪娘提醒,她还想不起来民间女子要嫁人这件事情呢。她可不想嫁人,但年纪毕竟摆在这儿,她又不是梁青露,还能拿军功挡一挡,她都住在民间了,要是不嫁人,势必会成为邻里谈资,她又不可能一辈子不跟人打交道,也不可能扮一辈子男装,这些流言蜚语没法无视。 两相权衡,还是回到东厂比较好,既能有事可做,又不必担心成家问题——至于真实身份,谨慎谨慎再谨慎便是了。 “你当初说你无心仕途,说你累了,那你将来就不累了?”裴祯元斜睨着她,“万一再过几年,出了什么大案子,你又累了,又来跟朕辞官,你说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还是像对司徒马那样,干脆给你放个假得了?” 戚卓容:“臣……臣当时是大仇得报,心中空虚,不知未来该往何处,是以心累。但这次顺宁府之行,臣对大绍有了新的认识,臣不再甘心躬耕田庐。臣觉得,既然上天让臣习了一身本事,若是就此浪费,实在可惜。” 裴祯元哼了一声:“你还挺大言不惭!” 戚卓容笑笑:“臣实话实说,不敢欺君。” 裴祯元见她脸皮堪比城墙,仿佛把他拿捏住了的样子,就不由感到一阵气恼,道:“臣什么臣?朕还没答应你呢,你给朕下去!” 戚卓容见他好像真的动了怒,立刻顺从地告退下车。 窗帷仍被风吹得翻卷不休,裴祯元见了心烦,一把按住那不乖的窗帷,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不敢欺君?她还真好意思说!难不成当男人当上头了,竟然一点男女意识都没有,还敢来给他拉领子! 一想到自己从前歪七扭八打完瞌睡后,都是戚卓容看不下去替他抚平的领子,裴祯元脸上又是一阵火烧火燎——小时候的事情,都不作数! 他坐在马车里,心里头就像炸了的厨房,酸甜苦辣,乌七八糟,百味杂陈。 他又是欣喜于她竟然回来了,没有抛下他一个人;又是疑惑于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特殊事情,因此才改变了念头;又是气恼于这个人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个,欺君在她这里就是家常便饭;更是焦虑于他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女子,往后相处,如何才能保持恰当的分寸? 正在天人交战间,车壁被人叩响。 “陛下。”是戚卓容的声音。 裴祯元没好气道:“什么事?” 戚卓容撩开窗帷——没有撩动,又用力拉了一下,才从他掌下把窗帷拉了起来。她冲他一笑,举起手里的冰鉴:“车厢里密闭,陛下又不肯通风,那臣只能再送一份冰来了。毕竟陛下从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中暑了可怎么办?” 第82章 进来睡。 裴祯元看戚卓容笑得人畜无害,便知道,自己从来都拿她没有办法。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面上却依旧冷着脸色,把冰鉴接过来放在一旁。 “你不热吗?”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还好。”戚卓容实话实说,“这里靠近山涧,又有流风,并不算很热。” 裴祯元哗地拉下窗帷:“那你就在外面待着罢。” 戚卓容:“……” 唉,她就知道,她食言而肥,想要重回东厂,他虽然不会拒绝,但也会生好几天闷气,闹一点小脾气。 可毕竟是她有错在先,白白玩弄了别人的感情。既然她理亏,那无论遇到什么事,她先低头就对了。 到了夜里,车驾暂歇。 裴祯元一个人卧在宽敞的车厢里,翻来覆去好几遍都觉得姿势不对,最后只能平躺朝上,忧愁地望着车顶。 车里放了冰鉴、凉茶、点心,厢角挂了驱虫的香囊,身上的蚕丝薄被又轻又软,一切都很妥当,可他就是没法入睡。 他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坐了起来,掀开窗帷一角,朝外望去。 一半的亲卫已经席地而歇,另一半的亲卫则警惕地值着夜,每过半夜,他们就会轮班。 裴祯元张望了一会儿,没见到原先带在身边的那两个小太监,只看到了靠着车头半寐的戚卓容。 在值夜亲卫手持的火把照射下,能看见她一身黑衣,双臂环在身前,怀里抱着一柄剑。她呼吸平稳,没有风的时候,甚至能看清她垂下的发丝在鼻尖前有规律地拂动。 他已经半天没有和她讲过一句话了。 “戚卓容。”他轻声喊道。 戚卓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陛下?” “上来。”裴祯元说完这一句,便合上了窗帷。 戚卓容很快便走进车厢。 “朕带来的那两个小太监呢?” “臣看他们在车辕边睡得不安稳,打发他们去后面装货物的马车上睡了。” “哦。”裴祯元盯着桌面说,“你伤口也还没有完全好罢,进来睡。” 天知道他为了说出这一句,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他对天发誓,他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身上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不适合待在外面。更何况她还是个女子,若真放任她在外面露天睡觉,他良心不安。 ……虽然现在,他良心好像更不安了。 裴祯元咬着嘴唇,隐隐有些后悔。 戚卓容却认真想了想,觉得恭敬不如从命。反正她从前替裴祯元守夜守习惯了,去顺宁府的路上又和他肩抵肩靠墙在破庙凑合过一夜,对她而言,只要不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睡哪儿都一样。 “那臣便多谢陛下恩典了。”戚卓容借着外面隐约的火把光,打量了一眼车厢内的装潢,然后驾轻就熟地从案下取出一只箱笼来,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褥,一张轻被。 她在地上铺好,又抬头望了望裴祯元。 裴祯元:“……你盯着朕作甚?” 戚卓容尴尬一笑:“陛下旁边那只靠枕如果不用的话,可否借给臣枕一枕?” 幸而车厢里未点灯,否则戚卓容就会发现他此时脸色黑如锅底。 “得寸进尺。”裴祯元把靠枕丢了过来。 戚卓容接过,谢了恩,然后便放心地躺了上去。 裴祯元看她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仿佛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不由喉头又是一哽。 算了,算了,裴祯元深吸一口气,又躺了回去。是他自己把人喊上来的,这会儿又跟她置什么气?她连他的龙榻都坐过,还怕在他边上打地铺? 裴祯元用被子把头蒙了起来,面朝墙壁闭上眼睛。 凌晨时分,他被外面禁卫换班的声音吵醒,模模糊糊地睁开眼,隔着一重窗帷,瞧见了天边隐约的鱼肚白。 车厢里的冰鉴早已化了,他觉得有些热,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穿了两层衣服,刚想脱掉一层,忽然惊忆起这车厢里还不止他一个人。 怪不得这么热!原来是多了一个人! 裴祯元顿时清醒过来,又立刻把衣服穿了回去。 他在原处缓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拿起桌上的茶杯,这回确认过了,是真的茶杯,没有拿错。他仰头喝尽了杯中凉茶,这才觉得凉快了些。 谁知就这点动静也能唤醒戚卓容。她打了个呵欠,掩唇坐了起来:“陛下醒了?有什么要臣做的?” 裴祯元捏着杯子,惊讶道:“你没睡着?” “睡着了。”戚卓容又打了个呵欠,“就是睡得比较浅。毕竟这儿是野外,还没到行宫,不敢睡太死。否则陛下要是出了事,臣——” “你在咒朕?” “臣不敢。” 裴祯元放下茶杯,哼了一声:“那就继续睡!”说完自己先躺下了。 戚卓容左右看看,见一切无虞,便也重新睡下了。 这么多年的奔波生涯,她已经养成了倒头就睡的本事,并且能够完美掌控浅眠与深眠的度。 裴祯元听着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半晌无语。 他可没有戚卓容这样的本事,既然天都快亮了,他也很难再睡着。但他不想再惊扰别人,便静静地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 闭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睁开了眼,缓缓坐了起来,看向地上的戚卓容。 她闭着眼睛,睡颜平静,乌黑浓亮的长发一半压在身下,一半散落在他的枕上。她并未脱去外衣,薄被搭了一半在腰间及以下,手腕上还系着她的那条发带。 他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睡觉时的戚卓容。今天一看才发觉,这个时候的她,好像显得格外纯粹,没有了一贯的凌厉和嚣张,有的只是一个不带任何面具的自己。 裴祯元盯着她,逐渐产生了幻视。仿佛此刻不是凌晨,也不是在车厢,而是在盛夏的午后,浓密的树荫之下,她困卧在水榭竹榻之上,水色的裙面逶迤落地,而她半只胳膊伸到了竹榻之外,一只长柄宫扇从她指间滑落,恰恰垂到了地面。 外面不知何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下子将裴祯元惊醒。什么树荫,什么裙面,什么宫扇,悉数褪去,裴祯元一身冷汗,重新倒回了榻上。 卯时末,天光大亮,车队准备启程。 戚卓容坐在裴祯元身边,瓜分他的早膳——本来只供给陛下一人享用的翠玉奶糕、雪冻豆腐、五寸碟酥火烧、什锦攒丝,至少有一大半进了戚卓容的肚子。 裴祯元举箸,思忖良久才道:“戚卓容,你这几天,都没吃饭吗?” 戚卓容道:“臣养伤多日,为了追上陛下,路上自然只能啃干粮。昨日陛下生臣的气,臣为了自罚检讨,便没吃晚饭。” 裴祯元:“……” 鬼才信她的话! 现在戚卓容不仅在大事上欺骗他,连这种小事也要来糊弄他,他一定……一定要找个机会治她的欺君大罪! 裴祯元恶狠狠地扎穿了一块奶糕。 等裴祯元都气饱了,戚卓容竟然还没吃完。裴祯元不由迟疑起来:难道她昨晚真的没吃饭? 他默不作声地看她咽下最后一勺豆腐,然后非常知趣地收拾碗碟,放入食盒中,对他道:“陛下,臣先告退了。” 裴祯元点了点头。 戚卓容便提着食盒跳下了车。 裴祯元撩开窗帷,看着戚卓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车队后方,这才收回目光,问随驾的小太监:“昨晚戚卓容吃饭了么?” 小太监想了想,摇摇头:“回陛下的话,昨天傍晚车队停下歇整的时候,戚公公并不同奴婢们在一处,奴婢也不知道他吃没吃。” “她去哪儿了?” “说是前方都是山路,前些天又下雨,他去探探路,免得有什么隐患。” 裴祯元抿了抿唇。 真不愧是东厂督主戚卓容,最擅长操纵人心,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偏偏他还最吃这一套。 裴祯元心情复杂地放下了窗帷。 下午酉时左右,车队抵达了避暑行宫。 行宫外站满了恭迎御驾的宫人,见到英极宫里熟悉的面孔,戚卓容还颇觉亲切,忍不住微微笑起来,可等到进了行宫,她那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裴祯元倒是脸色不改,径直入了主殿。 宫人们知晓裴祯元喜静,不爱被人打扰,都乖乖地候在殿外,只有戚卓容一人跟着他进了主殿,左顾右盼,道:“陛下,你这行宫……” 她是看过建造图纸的,也是知道建材都是直接从先帝行宫搬过来的,但她没有想到,这里的风景竟如此富有山林野趣,不带一点人工雕琢——和行宫外面完全没差别嘛!只是多了几座房子、少了几棵树而已! 裴祯元淡然自若地斟了一杯茶:“怎么,是朕定的,你不满意?” 戚卓容:“陛下喜欢就好。” 她心想,皇帝殿外竟然还长狗尾巴草,真是不得了。还有这殿,拿着旧建材修修补补造起来的,看起来就像是荒宅重复利用,要不是打扫得干净,又添置了家具,不然真是个绝佳的埋伏地点。 “你不觉得,在这里待久了,人就会有心境开阔之感吗?”裴祯元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道,“你看,推窗便可见湖,鸟雀虫鸣,比皇城里都自在得多。” 戚卓容道:“那倒确实。” 她看着英极宫的那些宫人,不知怎么地,在这地方竟然还能变圆润了些,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心宽体胖? “臣去看看自己的屋子。” 得了裴祯元的应允之后,她便往殿外走去。 与皇宫中布局相似,她的屋子就在正殿的旁边,只不过比皇宫中那间更大一些。她检查了一遍屋子的结构与门窗锁栓,确认都完好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把屋子按自己喜好重新布置了一遍,又将自己的贴身衣物藏好,等回到主殿中,天色已经暗了。 裴祯元坐在桌前,手里执一卷书,见她来了,合上书淡淡道:“既然来了,那就传膳罢。” 戚卓容一愣:“陛下在等臣?” “不然呢。”裴祯元扯了扯嘴角,“怕你忘记吃饭,明天早上被人发现堂堂督主竟然饿晕在了房间里。” 第83章 你们在干什么! 京城。 近来司徒马得了假,东厂也无事发生,他每日走街串巷,游手好闲,过得好不快活。但随着假期一日日减少,司徒马终于产生了危机感。他终于意识到,逃避可耻且无用,当下唯一能把戚卓容请回来的办法,就只有履霜了。 履霜已经在京城里置了间独立的小宅,司徒马上门拜访,不料人不在家。邻居告诉他,履霜和一名姑娘出去了。司徒马略一想便知肯定是去茶楼听说书了——履霜平日里不爱抛头露面,也不爱逛脂粉点心铺子,她平素除了闷在房间里看书,就只剩下去听人说书了,极偶尔的时候,才会去给自己添置点家用之物。 以前还有戚卓容陪一陪,后来履霜发现戚卓容一进茶楼,茶楼立刻人去楼空,几乎成了她的包场,她便不爱叫人陪了。 那么这次,她是从哪认识的姑娘?还感情好到能一起去听说书? 司徒马心里纳闷,找到履霜常去的那家茶楼,上了楼,果然在珠帘后的雅间里看到了履霜的身影。他站在门口,礼节性地敲了敲门框。 履霜有些惊讶:“小司马大人?你来做什么?” 司徒马掀了帘子进来,就看到履霜坐在圆桌边,正在剥一只柑橘。而她对面,正坐着一名端庄女子,只是脸上戴了一幅面纱,看不清模样。 “自然是有事想找姑娘。”司徒马看了那面纱女子一眼,道,“这位是……” “这位是广丰书局的芥阳老板。”履霜说。 那女子起身,朝司徒马福了福身:“民女芥阳,见过小司马大人。” 司徒马将她打量一番,终于想起来这女子他曾见过的,也是戚卓容的人脉:“是你啊!戚卓容介绍你俩认识的?” 京城中书铺众多,但这广丰书局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便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铺,发展成了在偌大京城开了三家分局的大书局,据说这书局老板是个女子,颇有点经商头脑,有富商想求娶,却都被她婉拒,理由是自认貌丑,不宜家室。不过在司徒马看来,芥阳上半张脸明明还算清秀,下半张脸再丑又能丑成什么样? 履霜剥完了那只柑橘,分了一半递给芥阳,懒洋洋道:“自然。她怕自个儿离京后,我没个说话的人,便把芥阳老板介绍给了我。” “芥阳老板也帮着东厂做了不少事,如此想来,我倒也要谢谢芥阳老板了。”司徒马笑道。 芥阳在面纱之下默不作声地咬着那一半柑橘,默默地想,倒也不必谢我,我只为督主一人做事,又不为东厂做事。 不过那都是许久前的事情了,如今东厂的情报网十分完善,已经不需要她再探听消息,她就是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不过前段时间,戚卓容主动找到她,拜托她帮忙照看履霜一段日子,她自然是满心欢喜地应下。这关履霜的大名她早有耳闻,一直十分好奇能拿下督主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女子。现在见了,只觉不笑时清冷如天上仙,笑起来时,便是天仙下凡恩泽世人,连她都喜欢,也难怪督主英雄难过美人关。 履霜问司徒马:“你到底找我干什么来了?” 司徒马摸不准戚卓容有没有把辞官的消息告诉芥阳,便换了个问法试探履霜:“督主可有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履霜正想说你都不知道,我哪儿知道,却忽然想起戚卓容走前曾跟她说过:“这次恐怕是我最后一次为陛下办事了。陛下已经答应我,这次结束后,便放我辞官归隐。” 听司徒马的意思,是督主压根就没打算回京? 履霜脸色一变。说好的一起带她走呢?怎么能一个人消失? “她没跟你们一起走?”履霜抓住他的衣袖,“那她可有什么话要转告给我?” 司徒马心道,得,原来督主还不是跟人和平分手的,是把人给始乱终弃了。 他长叹一声:“算了,看来你也不知道。” 芥阳在旁听得一脸茫然。履霜攥着桌角,不知如何是好。 雅间里一时静默无声,唯有外面说书人慷慨激昂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梁青露一个枪挑,那叫嚣的男子便摔下马去,梁青露转身对受了惊吓的小女子道……” 司徒马额头青筋一跳:“你们怎么在听这个!大绍与瓦剌早就签订了和平条约,这茶楼是在干什么?” “这可不是在讲瓦剌的事。”芥阳柔柔开口,“只不过是在讲梁青露将军自己的事迹而已。现下虽然不打仗了,但梁将军威名不减,大家都爱听。小司马大人不信便瞧瞧,这茶楼里坐的大多都是女子,这梁将军的话本,讲起来最是叫座。” 司徒马又听了一会儿,那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一看就是经过了极大的创作加工。 “这讲得也不过如此,有什么可听的。”司徒马没能从履霜这儿得到戚卓容的下落,心烦意乱,随手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嗑道,“这个写本子的一看就没去过真正的漠北,那儿动不动吹得漫天黄沙,百姓都得包头巾,哪来肤如凝脂的美人给恶霸调戏。还梁青露英雄救美呢,这个时节,梁青露应该在外面忙着勘察边境线,怎么可能在城里。” 他嫌弃得紧,却并不妨碍下面的听众们鼓掌叫好。 “也就给你们这群没去过漠北的人听听了,真去过的,哪听得下去。让梁青露自己来听,她都得听笑了。”司徒马点评道。 履霜看了一眼芥阳,又看了一眼司徒马,含蓄道:“大人,大家当然都知道故事是编的,不过就是听个热闹罢了,何必在意那么多。” 司徒马:“但是这不符合常理啊。” “故事就是故事,本来就没有必要非得符合常理不可……” “行了,履霜。”芥阳朝她摇了摇头,对司徒马道,“实不相瞒,大人,这本子是民女所写。” 司徒马:“……” 他上下门牙咬着一粒瓜子,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嗑下去。 半晌,他才尴尬地把瓜子取出来,道:“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我自己不懂文墨,芥阳老板不必太在意。” “无妨,大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像我这样的小女子,只在这一方天地打转,对外面的事情只能从书上想象。”芥阳微微一叹,“我一直以来对梁将军那样的女子心向往之,是以才会忍不住以她为主角,写点话本子供京中女子相传。倒是因为见识浅薄,让大人看笑话了。” 芥阳曾当过崔太妃的婢女,崔太妃的舅舅是赫赫有名的赵朴,她自己也颇有几分才名,身为她的婢女,芥阳当然也比普通的女子擅文。但她连京城都没有出过,又怎会知道漠北的景象呢,当然只能闭门造车了。 芥阳越是坦然认错,司徒马就越觉得脚趾抓地。他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待下去,放下瓜子,寻了个借口匆匆告辞了。 履霜还惦记着戚卓容的事,跟芥阳说了一句“我有事同小司马大人说,你在这儿先等等我”,便追了出去。 司徒马心情沉重地走在街上,觉得自己怎么能这么倒霉,找戚卓容找不到,连说人坏话,都能被正主抓个正着。 “大人,大人!”履霜提着裙子追了过来,她出来得急,没有戴帷帽,惊人的美貌轻而易举便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有那刚进京的公子哥儿来了兴致,刚想上前调笑几句,就被京城本地的同伴一把拉了过去:“不要命了?你知道那是谁?” “那是谁?难不成还是皇后娘娘?我又没做什么,说几句话都不行?” “呸,那可是东厂戚督主的相好,你没看到现在跟她说话的那个也是东厂的人?” “什么?东厂督主还能有相好?” “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他们的关系,京中谁人不知?戚督主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直接将世家大族陈家连根拔起,那陈家还是当今陛下的母族呢,还不是斗不过他!” “嘶,这事我知道,原来就是为了个美人?好可怕,惹不起惹不起,走走走。” 不顾他人议论,履霜与司徒马来到一处偏僻小巷,急切问道:“戚卓容一个人走了?她真不干了?” “是啊,陛下也留不住。”司徒马循循善诱,“你能把他找回来吗?他不回来,这东厂督主就变成我了!你想想,这人人都知道你是戚卓容的人,戚卓容不见了,你还在,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我又如何自处?” 履霜咬牙:“不应该啊,她就算要走,也得回来收拾东西啊!你们在顺宁府的时候,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司徒马咳了一声:“确实是出了点事。那孙堂胆大包天,竟敢设计暗杀督主,还好督主动作快,没伤及要害,只是肩头中了一箭,落了水。” 履霜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呢?” “那水下就是瀑布,又是夜里,我和陛下找不到人被冲去了哪儿。好在第二天她自己找回来了。” “那伤口呢?” “伤口?伤口都处理好了啊。”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我没看见,但是她说处理好了,那不就是处理好了吗?我看她一切如常啊。” 履霜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戚卓容肩头中箭,暴露女儿身了呢。但她还是担忧戚卓容是不是生了什么不好言说的病,便道:“你们东厂情报那么厉害,能不能去找一下她?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不觉得,要是去查戚卓容的下落,会引起整个东厂动荡吗?我可不敢私自这么干。” 履霜沉默良久,才嗫嚅道:“要不然,你去通融通融,让我见一次陛下?”在她印象里,陛下也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想必会看她可怜,再告诉她一些戚卓容的线索罢?有些话戚卓容可能不会对司徒马说,但说不定会对陛下说呢? 司徒马眼前一亮:“你要是能说动陛下,当然是再好不过了!走,咱们这就去东厂!” 每隔三日,拾肆就会将大臣们的奏折汇总到箱笼里,然后带着箱笼奔赴避暑行宫,等皇帝批阅完后,再带回皇城。算算日子,拾肆也该回来了,正好问问他陛下近来心情如何,适不适合带履霜过去。 到了东厂,拾肆果然已经回来了,正在一个人吃晚饭,看到履霜,还有些惊讶:“履霜姑娘?您怎么来了?” “没什么,不用管她。”司徒马说,“你刚从行宫回来?陛下最近心情怎么样?” 拾肆回想了一下:“批奏折的时候不大高兴,但批完了就还好。依我看,陛下才是真正懂享福的人,那行宫看着简陋,实则是有大智慧,饱含自然意趣。午后窗下,泡一壶清茶,与督主手谈一局玲珑棋局,那可真是……” “什么!”司徒马以为自己听错了,“和督主手谈?” “是啊。”拾肆茫然地望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督主不是走了吗?”司徒马大惊,“陛下如何会在行宫与他下棋?” “啊?可是,督主现在确实就在行宫,和陛下在一起啊。”拾肆一头雾水道,“我听行宫的人说,督主是半路上就和陛下会合的,大人你也不知道吗?” 司徒马气得脸色青白:“我怎么会知道?” “大人之前不是说,督主去替陛下办事了嘛,现在办完事回来,不是很正常吗?大人为何如此生气?” 司徒马叉着腰,只觉得头上噌噌冒火,不知道往何处发泄。 倒是履霜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督主现在在行宫?那督主一切都好吗?” “都好。履霜姑娘要是有话要卑职带的话,卑职下次可以带过去。” 履霜莞尔,摆了摆手:“多谢大人,我知道她好就行了。不必带话。” 一颗心落了地,履霜雀跃地离开东厂,打算继续回去听说书了。唯有司徒马一个人站在原地,感觉自己被人耍了一通。 拾肆犹豫道:“大人……要一起来吃饭吗?” “吃什么吃,不吃!”司徒马气哼哼地转身,“我还在假中,东厂有什么事,就去找戚卓容,别来找我!” 司徒马一口气咽不下去,决定亲自去一趟行宫,瞧瞧戚卓容这个人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他独自策马,速度比皇帝车驾快得多,只花了一天一夜,便赶到了避暑行宫。 行宫守卫认得他,自然不会拦他。 司徒马进去后,没有直接往主殿走,而是另外绕了条路,趁无人发觉,偷偷用轻功翻到了主殿的屋檐下。 哼,他倒要看看,戚卓容和裴祯元能在这行宫里干什么! 他轻手轻脚地撬开窗户,打开一条缝,正准备偷窥一下,就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幽幽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司徒马遽然回头,就见戚卓容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上身微微前倾,用一种探究又好笑的目光盯着他。 “你你你还好意思问我!”司徒马不知怎么地有点气短,往后靠了靠,“听说你回来了,我来看看你不成吗!” “成啊。”戚卓容点点头,似笑非笑,“可是我又不住这儿,你偷窥陛下寝殿,意欲何为啊?” 司徒马觉得这样不对。明明自己比他还高出半个头,不应该被他的气场所震慑。于是司徒马用力地咳了一声,一把按住戚卓容的肩膀,一扯一转,自己便跟她掉了个位置。 他一只胳膊撑在墙壁上,将她堵在墙角,揪住她的领子,恶声恶气地质问:“你三年前就说要走,我劝你那么多回你都不听,现在你终于走了,结果又突然回来,你以为东厂是你家,进出自由?你不就是仗着陛下宠信你吗?你走了以后,陛下一直都不开心,你问过他的感受吗?你要是真走个十年八年的再回来,我还算你念旧情,你这才走了几天啊,一个月都没有,说回来就回来,简直就是儿戏!我一直以为我是最不守规矩的那个,原来你才是!” 戚卓容垂着眼,轻声道:“确实是我的错。给你,给陛下,给别人,都带来了很多麻烦。” “哼,知道就好!”司徒马用力地捶了一下她的肩膀。 戚卓容顿时面色扭曲。 司徒马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她受伤的那个肩膀,立刻又心虚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给忘了!你没事吧?伤口养好了没?” 戚卓容捂着肩膀:“没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你刚才那一下实在太重……” 司徒马拦住她不让她走:“你让我看看,万一真是被我捶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陛下骂的又是我……” 他伸出手扳住戚卓容的肩膀,想要把她衣领拉下来看个究竟,戚卓容正要挥开他,就听不远处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动作都是一顿。 只见裴祯元一身青衫白纱,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采来的野花,正开得热闹灿烂。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他那阴沉得能滴水的脸。 “司徒马,你给朕滚过来!” 第84章 臣哪敢占陛下的便宜。…… 司徒马在心里哀嚎,为什么裴祯元早不出现,晚不出现,非得在这个时候出现!搞得他好像在欺负戚卓容似的! 真可笑,他哪有那个本事欺负戚卓容!从来都是戚卓容压榨他好嘛! 他含恨来到了裴祯元面前:“陛下。” 裴祯元瞥了一眼屋檐下的戚卓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理了一下衣服,然后站在原地望着他们。 裴祯元把视线收回,看着司徒马,咬牙道:“你刚才在干什么?” 司徒马很委屈:“陛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听说戚大人回来了,特意来探望他的。一时高兴,就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咱们男人,一激动不都这样么?结果忘了他那儿有伤,把他弄疼了。我就想看看有没有再次受伤,但他不肯给我看,就,就这样了呗……” 裴祯元:“……”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用词!应该让他去多读点书的!幸亏戚卓容回来了,要真让司徒马当上东厂督主,岂不是写的文书都没法入眼? “探望完了就给朕回去!”裴祯元没好气道,“还是你想留下来销假?” “不不不,绝无此意,这就走,这就走。”司徒马连连摇头,大喊一声“臣告退”,眨眼就没了踪影。 裴祯元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长茎野花。 好心情全都被破坏,手里的这些玩意儿仿佛也成了累赘。 他望向戚卓容,黄昏晚照,山野间浮动着一种草木特有的清香,连风都像是被染上了一曾温煦的霞光,落在她的身上,折射出一种极淡的暖辉来。 芳草萋萋,暮鸦声声。她走过来,道:“陛下。” 裴祯元看向她的肩头,那里的衣料上还有着抹不平的褶皱。他目光一暗,将野花往她手里一塞:“自己的东西自己拿着。” 本来就是她说房间里没有插花不好看,他才跟着她一起出去采花的。结果采了一半,她又说感觉有人潜进了宫中,把花往他怀里一推就赶回去了。 谁知道会出这档子离谱事来。 戚卓容追上去:“陛下,都不留他吃个饭吗?” 看司徒马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为了找她兴师问罪,想必根本没来得及吃饭罢? “成天关心别人,他又不是你,饿不死的!”裴祯元头也不回地说。 戚卓容看着手里的花枝,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了,陛下怎么还是对她吃饭那事耿耿于怀?不就是吃得多了点吗?至于这么小气吗?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将那束花枝插进长颈瓶中,修剪一番,满意地摆在了窗台上。而后探头探脑地走到殿前,问裴祯元:“陛下,要传膳吗?” 裴祯元斜睨她一眼:“你饿了?” 戚卓容:“……是是是,臣饿了。” 裴祯元挥了挥手,示意她去传。 二人饭罢,宫人们入了殿,给殿中各处点上油灯,又悄然退下。裴祯元坐在案前,伏案提笔,戚卓容则在一旁挽袖研墨。 行宫里的日子很悠闲,不用上早朝。但是裴祯元每天会花很长时间处理政务,将那些积攒的奏折批一批,没奏折的时候,就会将自己在微服私访路上的所见所感悉数记下。他写得很多,已经写了一小摞纸,这些都是以后大有用处的东西。 殿内烛影摇曳,两个人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事。 又写完了一张纸,裴祯元搁笔吹了吹,将它晾在一旁。他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就看见戚卓容一边磨墨,一边望着外头发呆。浅黄色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投下一片细密的睫影。 她今日穿的是件绯红色的飞鱼服,更衬得她肤色莹透。不知怎的,看着她匀速磨墨的样子,裴祯元脑海中诡异地浮现出四个大字。 红袖添香。 ……救命!他在想什么? 袖虽然是红的,可人也不是添香的啊!倒是东厂里有一种酷刑叫做添香,听说是将人/皮生生割开,往里头倒满香料,可保尸身不腐,血水不臭——目前还只是写在卷宗上,用来恐吓犯人,还没有真的实施过。 裴祯元顿时觉得红袖添香这个词失去了所有的旖旎色彩。 他望向戚卓容磨墨的手,想象了一下她握刀割皮的样子,立刻冷静了下去。 戚卓容感觉到他的视线,偏过头来:“陛下有何吩咐?” “……没有,你继续。”裴祯元提笔,蘸了蘸墨,却忘了应该往纸上写什么。 - 戚卓容几乎变成了这行宫里最游手好闲的人。 洒扫之类的杂活轮不到她,国家大事又有裴祯元批阅,就连东厂也一片太平,戚卓容怀疑自己这一趟到底是干什么来了,日子过得比养伤的时候还要无聊。 裴祯元看她闲不住,成天在廊下转悠,就差去拔狗尾巴草玩了,不由扶额:“你是劳碌命?” “是啊,不然臣回来干什么?”戚卓容说。 裴祯元:“你伤彻底痊愈了?” 戚卓容:“大概、也许、可能、差不多了罢……” 裴祯元皱眉:“太医院送来的药膏,你涂了没有?听说那个不会留疤,到底有没有用?” “可能有用罢。”戚卓容说,“才用了几天,也看不出效果。不过就算没用也没关系,不就是一道疤嘛,男儿立世,有道疤怎么了!反正不在脸上!” 裴祯元:“……” 他忍了忍,把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你既然回来了,就只是想接着当东厂督主吗?” “陛下此话何意?” “朕的意思是,你若想入朝堂,朕可以让你入。”他看着她,十分认真地说,“那时候,你想闲也闲不下来。” 戚卓容也不由严肃起来。 她想了许久,才道:“既然陛下是认真地问,那臣也认真地答。术业有专攻,朝堂里那些大人,都是有过人的本事,才能站到那个位置上去。臣说到底只是会些刑狱之法,并不能担大任。若是出了什么事,当然是要先由各部大人处理,有需要东厂的,臣再帮忙。毕竟,臣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裴祯元颔首:“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心里已经有数,那便好。” “陛下问臣这个问题,莫非是已经打算好了如何为臣铺路?”她觉得有些好笑,“在旁人眼里,臣可是个太监,哪有太监真能入朝为官的?” “你是燕良平之子,只要你愿意公开身份,又有朕力保,谁敢说你不是?” 戚卓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臣有段时间,曾经很害怕世人会非议臣的父亲。说他教养出了一个不肖子,竟然连男人的尊严都不要,假扮太监,有辱门楣。” “你自己也觉得丢人?” “臣不觉得丢人,也不觉得有错!”戚卓容想起哥哥,喉头微动,“臣只是觉得,怎么说臣都无所谓,可臣不想让逝者也遭人非议。” “那现在呢?” “臣不这么想了。既然臣已经决定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臣便会接受所有的结果。”她定定地看着裴祯元,双手交握,骨节青筋泛起,眼中是升腾的野望,“只要臣足够耀眼,还怕那些东西干什么呢?只要站得足够高,别人就只有仰望你的份,羡慕别人家生了个好……儿子,哪还会想得起要嚼那些无聊的舌根?都是在无能嫉妒罢了!” 裴祯元回望着她,半晌,温声道:“也就是说,除了东厂督主,你其实心里还有别的想法。” 戚卓容坦然道:“是。” “好!”裴祯元以拳抵唇,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兀自笑了一会儿,才慢慢停下,说:“你可是戚卓容啊,当然不该甘心于此。你袒露身份与否,是你的自由,朕不会干涉。但无论如何,朕都会给你想要的机会。只要你觉得时机已到。” “臣……”她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裴祯元摆了摆手,道:“戚卓容,七年情分,朕视你如兄长,你只需记住,朕会一直在你身后,其余的,你放心去做便是。” 戚卓容想,她是何等的运气,才会遇到这样的君主。但她不知如何表达,索性故意转了话头,打破这煽情的氛围:“当陛下的兄长,给臣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胆大的事情多了,不差这一件。”裴祯元说。 “那不一样。”戚卓容道,“高祖开国之初,南征北战,需要兄弟结义,维持稳定,可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有血亲在世,臣哪敢占陛下的便宜。” 裴祯元不以为然。 所谓的血亲,也就是他一些早早分府出去的异母姐妹,以及两个在外地封王的异母哥哥罢了。甚至连感情淡薄都算不上,就靠个姓氏联结。 在他心里,他早就没有亲人了。 戚卓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满打满算下来,她才是那个陪他最久的人。 他想要给她更多的东西,让她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让她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像梁青露那样,以女子之身,拥有一个正式官衔。 这是他的兄长,他的姐姐,应得的东西。 第85章 今日竟然是七夕? 八月中,过了末伏,裴祯元与戚卓容回到皇宫。 早朝恢复,裴祯元每日如常上朝,只是下朝之后,会于御书房中召见几名近臣议事。裴祯元在行宫写的那些纸,此刻都派上了用场。他一一列出自己在民间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认为改革吏治刻不容缓。御书房中的大臣都是他的心腹,自然也深谙其意。吏治一旦改革,势必要引发一场波动,但倘若不改,那地方权力便无法集中于朝廷,各府各州自成一体,欺上瞒下,长此以往,不必外敌作乱,大绍内部就要先行崩溃。 裴祯元也知道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只是先慢慢相商,将自己的想法表明,再听大臣们的意见。 戚卓容在旁默默候立,一言不发。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裴祯元指出的那些问题,她也看得清楚,但她只知有错,却不知如何去改。如今听他们在御书房中你来我往,议论得热火朝天,她就觉得自己像一团棉花,被丢进了汪洋大海之中,她飞快地吞食着海水,却发现海水源源不尽,绝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吸收。 偶有政见不合时,那些大臣还会互相吹胡子瞪眼,明明是在严肃地讨论国事,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要裴祯元主持公道。 “陛下,臣以为刘大人此言不可取,要是真按他说的去做,短时间看似乎卓有成效,但时间一久,必然会限制地方发展!陛下三思啊!” “庞大人说我的提议不行,可我见庞大人提的也不怎么样,庞大人都未曾去出京看过一眼,又怎知那些州府向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提三分,它只会完成一分,你只有提五分,它才肯完成三分!” 裴祯元温声道:“二位爱卿不必着急,本就是未定之事,大家共同商议,才能想得更周全。依朕看……” 他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着话,面上含笑,温文尔雅,给足了两位大臣面子,极大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戚卓容细细听着,了悟何谓帝王驭下之术。 这种本事她是学不会了,为臣和为君,本就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她只需锋芒毕露,披荆向前,时刻展现出自己惊人的光辉即可,而裴祯元,他是守成之君,讲究平衡之道,平素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只有当危急时刻,才会竖起满身的利刺。 “戚卓容。”裴祯元忽然喊了一声。 戚卓容连忙道:“臣在。” “从下月起,各地原有的由宦官出任的税使悉数召回京城,夺去所有官权,由你安排。” “是。” “另从户部点一批专人,外派各地,代行税使之职。每月向京中呈交一份审察文书,由户部郎中过目,再转呈尚书。” 户部尚书刘大人忙道:“是!” 裴祯元接着道:“至于庞爱卿说的,朕觉得也不无道理。不如庞爱卿先回去整理一番思路,写篇文章叙明所想,如果大家觉得确实有可取之处,届时便选个合适的州县,先行试点,爱卿以为如何呢?” 庞大人喜道:“臣谨听圣谕!” 诸臣离开后,裴祯元便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双目渐渐失去神采。 戚卓容笑道:“陛下饿了罢,臣已备好了小食,这便让他们传上来。” 她拍了拍手,宫人们便端着食盏呈上案来,裴祯元扫了一眼,是他近来爱吃的菊花蜜冻,双目又立刻恢复了光亮。 “不愧是戚卿。”他夸奖道,“真了解朕。” 戚卓容道:“陛下近来为政务消耗颇多,容易饿是正常的,更何况,陛下这不是还在长身体嘛。” 裴祯元握着调羹的手缓缓僵住了。 从他八岁起,他就被戚卓容哄着说,没事,陛下多吃点,还在长身体,如今他都快十六岁了,戚卓容怎么还在这么哄他! 裴祯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地想,他应该没有变胖罢? 他端着碗,陷入在椅子里,坐没坐相,目露茫然。 戚卓容看着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笑了。 谦谦君子,以及满身利刺,那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在她这里,这只会伪装会扎人的刺猬,才会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腹部。 噢,好想挠一挠。 她这样想着,也鬼使神差地这样做了,只不过挠的不是刺猬的腹部,而是刺猬的下巴。 裴祯元顿时愣住:“……你干嘛?” “不干嘛。”戚卓容在心里震惊于自己不过脑子的举动,脸上却云淡风轻,“那儿沾了根头发。” “哦。”裴祯元低下头,猛地舀了一勺蜜冻含在嘴里,企图压下耳根腾起的燥热。 戚卓容道:“对了,尚衣监昨日新进了一批料子,臣这就去看看质地如何,陛下有事的话,可唤外面的宫人。” 裴祯元巴不得她赶紧走,连连点头:“去罢,去罢。” 戚卓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门外,裴祯元这才放下碗,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抬手擦了擦下巴,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今日明明束发戴冠,怎么会有散发? - 又过了几日,戚卓容来跟他告假:“陛下,臣晚间有些私事,需出宫一趟。臣已安排了宫人值守,陛下若有事,直接召他们即可。” 裴祯元疑惑道:“你有什么事?” “今日是七夕,臣得去见一趟履霜姑娘。”戚卓容说,“臣先前跟她说要辞官,如今回来了,却一直忙于宫中琐事,还未来得及去跟她说明情况。今日难得无事,还是得去跟她说个明白,否则她要生气了。” 裴祯元声调都变了:“你不是说跟她只是兄妹之情?你却要在七夕跟她私会?” 戚卓容:“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臣只有今日得空。她视臣如兄长,今日也算是女儿家的节日,总得哄她开心开心。” 裴祯元酸溜溜道:“你还当挺多人的兄长啊。” 戚卓容:“……” “去罢去罢。”裴祯元不耐地挥了挥手,“不拦着你。” “多谢陛下!” 裴祯元托腮看着她走出大殿,眉毛深深纠在了一起。 今日竟然是七夕?她竟然跑出去跟别的女子过七夕? ……罢了,她跟谁过七夕,关他什么事。反正是两个女子,民间那些女子,不也是招朋引伴地玩乐么,他就不去掺这个热闹了。 可待到月上中天,裴祯元心浮气躁,一本经史看了半天也没翻页。他推门而出,候立门外的宫人立刻便要跟上,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一个人走走。 他从英极宫一路逛到了御花园,这后宫人烟稀少,一路上只见着几个禁卫,旁的什么都没有。戚卓容管理向来严格,他本来还以为能抓着几个偷摸出来兰夜斗桥的小宫女,结果连只猫都没看到,甚是无趣。 一点都没有过七夕的氛围。 此时此刻,他竟然有点想知道民间百姓在干什么。他回到英极宫,召了宫人来问:“小司马人呢?” “回陛下的话,小司马大人今日不当值。或许……是在东厂?” 裴祯元:“……知道了,你下去罢。”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在?难不成司徒马也要过七夕? 司徒马确实是在过七夕。 他平生最爱热闹,哪怕没有人陪,一个人在街上瞎溜达也是十分快活。 他买了一份炉果,边走边吃,结果一转眼,就在街上看见几个熟悉的人影,哪怕是戴了半截面具,他也一眼认了出来。 “哈!戚大人!你今日不当值吗!”司徒马蹦了过去,看了看她脸上的半只狐狸面具,又看了看旁边女子脸上的半只狸奴面具,笑道,“原来是来陪履霜姑娘来了。” 履霜朝他盈盈行了一礼:“小司马大人。” “吃炉果吗,刚出锅的,很好吃!”司徒马兴高采烈地把油纸包递上去,忽然发现还有第三个人,“芥阳老板,你也在?” 芥阳:“小司马大人喊我芥阳即可。” “你们三个人怎么会在一起?约好出来的?” 履霜道:“本是我约了芥阳出来走走,谁知道督主今日告了假,出来陪我了。” 司徒马啧了一声:“芥阳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两个人都凑一起了,你还在这儿干嘛?” 芥阳仍是戴着面纱,也看不出喜怒:“我哪里是不想走,是这街上人太多了,我要是折回去,走得路还更久。” “也是。”司徒马点点头,这才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就已经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了不少步了。 戚卓容和履霜并肩行走在前,司徒马和芥阳行走在后,街上灯火辉煌,他看着戚卓容微微低头听履霜说话,还伸手帮她捋一捋发鬓,不由感慨道:“除了英极宫那位,我还从没见过督主对谁这么温柔过,履霜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督主不能人道,这可真是遗憾。 芥阳淡笑一声:“谁说不是呢。” 戚卓容耳朵尖,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不由无语。履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攀住她的肩膀,小声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戚卓容叹息:“在说我俩郎情妾意,神仙眷侣。” 履霜靠在她的胳膊上,笑得直不起腰。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她说,“戚卓容,我真是舍不得你。毕竟你实在太好用了,打着你的名号,都没人敢招惹我。” 正说着,履霜看到前面路边有个小摊,摊主支了个竹棚,棚下摆着几对桌椅,桌上放着一排颜色鲜艳的瓶瓶罐罐。她拉着戚卓容好奇地走过去,摊主热情道:“姑娘!这是今日早朝带露采下的鲜花碾成的汁液,用来染指甲蔻丹再漂亮不过了,这儿有各种颜色,姑娘看看喜欢哪个?” 戚卓容瞧了一眼,只觉得一片红色,看不出太大区别。反倒是履霜认真看了一遍,挑了两只出来,问她:“哪个好看?” 戚卓容又努力看了看,只觉得一个颜色略深些,一个略浅些,涂到指甲上,应该都差不多。 “都行。”她说。 摊主在旁边道:“哎呀,姑娘,你问郎君是没有用的,我见的多了,他们男人啊,根本分不清这些颜色的区别!你还是自己挑个喜欢的罢!” 履霜笑得不行,自己挑了个,对戚卓容道:“坐下,伸手。” 戚卓容诧异:“你要给我染?” 履霜:“你从前染过吗?” 戚卓容摇了摇头。她从小在庵中休养,不会有染指甲的心思,长大后又忙着逃命和练武,自然对这种小女儿的东西更加没有兴趣。 “试试。”履霜在她身边坐下,“反正这个很容易洗掉的。” 跟过来的司徒马目瞪口呆,对芥阳道:“履霜姑娘真乃神人也,竟然敢给督主染指甲!” 芥阳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少管人家的情/趣。 履霜在灯下用细毛笔蘸了花汁,开始细致地给戚卓容描指甲。 人来人往,喧嚣鼎沸。戚卓容微微皱眉,感受着甲面上传来的凉意。 “戚卓容。”履霜低着头,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很多女孩儿,第一次染指甲,都是由母亲或姐姐帮着染的,我就是。” 戚卓容道:“我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履霜描完一只,轻轻吹了吹。她抬起头来,指尖温热,眼中倒映着璀璨灯火:“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又要留下,但我支持你的决定。只是,你放弃的那些东西,我也想带你去看一看——如果我们都可以正常长大,那现在的我们,应该过着和其他寻常女子相似的生活罢。” 戚卓容沉默。 履霜笑笑,继续低头给她描画。 一盏茶的时间,履霜便将她十个指头都涂得鲜红。戚卓容伸出手指仔细端详,司徒马在旁边看得龇牙咧嘴。 他瞥了一眼正在和摊主结账的履霜,对戚卓容悄声道:“督主,有什么感觉?” 戚卓容若有所思地说:“司徒马,有没有考虑过,让东厂加一项药溶指甲的刑罚呢?” 第86章 陛下,也为臣等赐点喜气…… 司徒马顿时用异常惊恐的目光看向戚卓容。 这得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风月情浓之时,满脑子想着开发新酷刑啊?!难道这就是成为督主的必要素质吗?履霜姑娘知道你在想这些吗? 履霜当然不知道。 摊主正在跟履霜说笑:“我这儿啊,来的一般都是未婚女子,姑娘你还是头一个给郎君染指甲的呢!这郎君脾气可真好,那么宠你,我看你们似乎还没有成亲,要不你就早早嫁了罢!” 履霜将几枚钱币放在桌上,笑道:“我才不嫁人呢,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哟,这是怎么了,郎君,你惹姑娘生气了?”摊主望向戚卓容,抬了抬下巴,“还不快哄哄人家。” 戚卓容负手而立,面具下的脸微微笑了笑。 “那边才有一个要找如意郎君的呢。”履霜招手道,“芥阳,来坐。” 芥阳连连后退,摇头说我也不要嫁人。 摊主不由诧异:“这世道变了?怎么姑娘家一个两个都不嫁人的?今儿可是七夕,姑娘们还是许点对自己好点的愿罢!” 戚卓容无奈轻叹,将履霜拉走:“走罢,别打扰人家做生意了。” 履霜低头看了一眼她指甲上的红色,闷声笑了笑,亲昵地挽过她的胳膊。 司徒马被酸倒了牙。 这要是放在平常白天,一男一女在大街上公然搂搂抱抱,必然要遭人非议。也就是在七夕,路人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他们两个戴着面具,才能安安心心地逛街——否则人都被他俩吓空了,还有什么街可逛? “你们慢慢玩。”芥阳说,“前面正好有条岔路,我去别处转转。” 走了几步,看司徒马还在那里充当闪亮的多余人物,便强行把他拽走。 司徒马还有点不情愿:“干嘛,你也要拉我逛街?” “我近来又重新为梁将军写了一折戏,小司马大人可有兴趣到我屋中一阅?”芥阳道,“这次我重新撰了个故事,不知写得合不合常理,望小司马大人赐教。” 司徒马啧了一声:“你还真是梁青露的忠实拥趸!既然你如此诚恳,那我便随你去一趟罢!” 芥阳笑笑:“多谢大人。” - 戚卓容回到宫中,已至夤夜。 她本打算直接回屋,孰料望见裴祯元宫中竟然还亮着灯光,不由疑惑问门口值夜的宫人:“宫中可是有事?陛下为何还不睡?” 宫人答道:“回公公,宫中无事,奴婢问过几回,陛下只说要看书,一看便看到了这个时辰。” 戚卓容便叩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书案后撑着下巴打瞌睡的裴祯元。 戚卓容:“……” 怪不得刚才她敲门没人应。 她缓步上前,一把抽走裴祯元胳膊底下的书。 裴祯元被惊醒,看着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戚卓容,咳了一声,夺回自己的书,傲然道:“还记得回来啊?” 戚卓容:“陛下难道在等臣?” 裴祯元呵了一声:“谁要等你,朕只不过是好奇,你到底能玩到什么时候。戚卓容,你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陪妹妹,还真是陪得很上心呢!”说完,他眼尖看到了戚卓容袖下的几点红色,吃惊道,“你手上那是什么?” “哦,这个……”戚卓容有些局促地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履霜说要惩罚臣不守信用,所以给臣涂了指甲。不过陛下放心,这就是普通的花汁,臣待会儿便洗掉了。” 裴祯元目露怪异:“惩罚?戚卓容,你和你这妹妹,七夕的花样还挺多。” 戚卓容在心里扶额——完了,裴祯元可再也不会信她了。毕竟“我和履霜真的没有男女之情”,再看看她的十指,这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虚。 戚卓容转移话题:“陛下,夜已深,明日还要上朝,陛下快快歇息罢。” “哼。”裴祯元合上书,起身,“朕也确实困了。” 他背着手走到内殿,刚撩开床帐,却听到戚卓容脚步声折回来,随即是她困惑的声音:“陛下如此关心臣和履霜,是不是觉得臣光顾着私事,而耽误了正事?” 虽然她自己不这么认为,毕竟也才一个晚上而已,但是谁知道裴祯元是怎么想的? “怎么可能,朕是那样小气的人吗?”裴祯元不屑道。 “那为什么一牵扯到履霜,陛下就看臣如此不顺眼?”戚卓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陛下是……” 是在嫉妒她?! 嫉妒她有“情人”?! 裴祯元一看她表情不对,就知道她肯定又想歪了。“不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都给朕停下!都不是你想的那样!”裴祯元黑着脸道。 戚卓容温柔地笑了笑,十足和蔼地说:“陛下这个年纪,尚未和女孩子走近过,对男女之事感兴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可惜这后宫里头没个能掌事的太妃,否则还可以常召女眷进宫走动走动,陛下也有机会多见一些世家女。” 裴祯元呆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后,险些要被她气死。 “你在胡说什么?朕哪有那个意思?”他指着门口,“朕看你是没睡觉脑子浑了!赶紧给朕出去!” 戚卓容:“臣……” “够了!你再说一个字,朕明天就下旨把关履霜接进宫里来,让你们日日相见!” 戚卓容见他面色飞红,宛如一个熟透的石榴,连忙闭嘴退出了英极宫。 她一边关上殿门,一边心道,哼,快十六的少年郎,她走江湖的时候见的多了,明明好奇得不得了,还要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调侃几句就会面红耳赤,但用不了几年,就会脸皮变厚,习以为常,岿然不动。 想到这儿,她不由望着头顶的月亮,生出一丝怅然。 她从八岁看着长大的小男孩儿,如今竟然都到了会心思萌动的年纪了啊。 - 时间眨眼到了新年。 宫里忙忙碌碌,一派喜气洋洋。 裴祯元裹着狐裘,站在庭院里,看宫人们上上下下地挂天灯,呼出一口白气:“又到除夕了。” “是呢。”戚卓容抱着一叠红纸走到他身边,“陛下,也为臣等赐点喜气罢。” 她将红纸铺在院里的石桌上,又端了笔墨过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裴祯元不由翘了唇角:“好。” 他伸出双手,提笔悬腕,一个圆浑有力的“福”字便落在了红纸上。 ——这是英极宫的惯例。每年除夕,裴祯元都会亲自写一叠“福”字,赐给朝臣与宫人们。 他陆续写完了百来张,搁下笔,转了转有些酸软的手腕,说:“这些够了罢?” 戚卓容笑着点头:“够了够了。” 她召来两个小太监,一个去大臣家里送福,一个去给宫人们送福。而后道:“外面天冷,陛下回屋烤烤火罢。” 裴祯元说好。 两个人回到内殿,窗台上摆着戚卓容新插的腊梅,满室生香。戚卓容坐在炭盆边,望着窗外道:“司徒马今日大概又不回来了。” 裴祯元倒了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随他去。” 除夕夜,宫中设家宴,奈何裴祯元如今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家宴好设。因此每年都只是他、戚卓容与司徒马三个人小聚一番,但是今年司徒马终于找到了热闹的去处——芥阳的书局。书局里有不少孤身在京的伙计,每年过年都是芥阳在书局里请他们吃一顿年夜饭,这事儿被司徒马知道了,当即兴致勃勃地要来凑热闹——那么多男人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岂不乐哉!这比在宫里头爽快多了,毕竟裴祯元又不会陪他划拳! 戚卓容道:“臣只是觉得,今年连司徒马都不在了,就臣和陛下两个人,岂不是……” 堂堂天子,过个年孤寂成这样,也是世所罕见。 “人数在精不在多,朕要是图人多热闹,干嘛不把远在封地的两个兄长喊回来。”裴祯元抿了一口茶,身心都变得熨帖。 “那这年过得也太没意思了些。”戚卓容说,“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吃顿饭,和平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裴祯元挑眉,“今年吃点不一样的。” “哦?”戚卓容来了兴致,“陛下跟御膳房吩咐了什么?” 裴祯元一笑:“你晚上就知道了。” 到了晚上,戚卓容看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汤锅。 她哑然失笑。 这是民间百姓爱吃的东西,但皇家讲究精致,怎么能将所有东西都倒进一个锅里串味儿,因此也从来不备汤锅。 裴祯元想得不错,大过年的,两个人吃一堆硬菜确实无甚意思,还不如共涮一只汤锅来得实在和痛快。 裴祯元打趣道:“今日可没有大菜,戚督主不会嫌弃罢?” “臣若嫌弃,陛下会换一桌菜吗?” “当然不会。”裴祯元慢悠悠地举起筷子,在滚沸的汤锅中下了一片羊肉,“你就是一口不吃,也得坐这儿陪朕。” 戚卓容长叹一口气,也举起筷子:“那臣还是吃点罢。” 然后从裴祯元筷子底下将那片刚烫熟的羊肉夹走了。 第87章 怦怦。 戚卓容如此挑衅,裴祯元当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两个人你争我抢,吃饭吃得像打仗。最后由于吃得太快,两个人双双瘫倒在了椅子上,决定先消一会儿食再战。 汤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戚卓容朝窗外望去,外面灯火通明,彩绣辉煌,过了子时,宫中还将放起焰火,届时会更漂亮。 “朕小时候,每年除夕家宴,父皇与陈氏坐在上首,再是各宫嫔妃,再是朕与其他兄弟姊妹。”裴祯元饮下一口椒梧酒,嗓子里热辣辣的,“因为父皇最讨厌在节庆之时有人扫兴,所以每个人都不争不抢,是宫中难得的祥和之夜。父皇会给每位皇子皇女发压岁钱,后妃们也会备上一些小礼,分发给宫人们。宴席途中,会有人奏乐,有人献舞,真的很热闹。” 戚卓容偏过头,眼底有微微的光:“陛下想召乐坊司来吗?” 裴祯元摇了摇头:“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可看的。” “陛下并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不喜欢虚有其表的热闹罢。”戚卓容笑了笑,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有陛下想要的热闹的。” 裴祯元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液,水面上倒映出他晃动的眼瞳:“戚卓容,朕其实想过,倘若你真的走了,那过年的时候,岂不是只剩了朕和司徒马大眼瞪小眼。” “现在不也是我和陛下大眼瞪小眼。” “你比司徒马……还是好一点。”裴祯元勾了勾唇角,“司徒马那个人,忒不会看眼色。” “会看眼色的话,就不是司徒马了。但他有赤子之心,已经足够。”戚卓容笑道,“要是他在这儿,喝多了酒,想必又要开始追忆自己的光辉往事,咱们也不必开口,听他一个人说话就够吵的了。” 裴祯元饮尽杯中酒,又提壶斟满。 子时的钟磬敲响,千万烟火在京城的天空盛放,绚烂如昼。 戚卓容推窗,北风灌进温暖如春的内殿,她惊喜地叫道:“陛下,下雪了。” 两个人披上大氅,走到殿外,在门口驻足。 见他们二人走出来,在廊下避风的值夜宫人匆匆前来,却被戚卓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必跟随。 爆竹声中一岁除,星河不夜,十里阶红。 “等元月过去,就要推行新吏治了,届时也许会很难,但是朕非做不可。”裴祯元仰头看着满天焰火,轻轻说道。 “臣知道。”戚卓容拢了拢大氅,“万事开头难,但等过了最难的时候,前面就会是康庄大道。” 裴祯元转头看向她。 灯火通明中,连落下的雪花瓣角都看得一清二楚。风卷雪飘,沾在她的长睫之上,很快就融化成了细细的露滴。 “戚卓容。”他忽然唤了一声。 戚卓容回头看来。Ding ding 他蓦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问:“你妹妹和你,长得像吗?” 戚卓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头没尾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陛下何以问此?” “好奇罢了。”裴祯元仍是笑着,“朕的兄弟姊妹们都不太像,所以朕有些想知道,如果是同一个母亲生的,会不会像。” “臣和臣妹是一胞双生的兄妹,自然是长得像的。”戚卓容道,“但倘若不是一胞所生,即使是同出一母,大约也没那么相像。” 裴祯元点了点头:“那岂不是,假如你穿上女装,就可以伪装成你妹妹了?” 戚卓容险些一头栽进雪地里。 她本来还有些微醺,此刻震惊得酒都醒了。她瞪大了眼睛盯着裴祯元,可裴祯元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唯有双颊泛红,眼神微散,应该是有些醉了。 见她迟迟不语,裴祯元才长长地唔了一声,说:“抱歉,提及了你的伤心事。” “无妨。臣妹……已去世多年,要说伤心,其实已经远没有当年那般伤心。”戚卓容垂眼,“如今与其说是伤心或难过,倒不如说是思念。和陛下一样,臣也是没有亲人的人。午夜醒来,也会怨怼为什么他们从不入梦,让臣见上一面。” 裴祯元轻轻嗯了一声。 戚卓容想,他大约并不是发现了什么,而只是酒意上头的无心之言。 “一般入梦的,肯定都是心有牵挂,想要嘱咐什么、告诫什么。而你的亲人若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生活,心中应当是很欣慰的。他们已对你放心,所以才不会来入梦。” 戚卓容不由笑了:“多谢陛下开解。” 两个人并肩看了一会儿烟火,戚卓容才道:“臣戚卓容,恭祝陛下生辰喜乐。” 很少有人知道,裴祯元是元月初一的生辰。或者也不能说很少人知道,只是因为他是元月初一的生辰,而每年的元月初一宫中都有太多太多繁冗仪式要做,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再专门为他开一次生辰宴,所以久而久之,裴祯元也就养成了不过生辰的习惯,至多收点亲近之人的贺礼。 他身为皇帝,什么都不缺,所以戚卓容也从来不会挖空心思地给他准备什么好东西。她也知道裴祯元并不会以贺礼轻重看人,因此每年都只是去民间稍微淘一些宫里没见过的小玩意儿,权当给裴祯元解闷。 “那朕今年的生辰礼呢?”裴祯元伸出手来,跟她讨要。 “陛下稍等。”戚卓容转身回了殿中,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双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她笑了笑,说:“请陛下闭眼。” 以往戚卓容可不会搞这些神秘的噱头,倒是真让裴祯元提起了好奇。他闭着眼,催促道:“到底是什么?” 他掌心张开,雪花落进他的掌中,随即,有什么冰凉光滑的东西从他掌心划过,又很快消失。 “好了。”戚卓容说。 裴祯元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睁眼前,他脑中预设了许多东西,睁眼后,他对着掌心那个用朱砂笔写成的“福”字,愣了很久。 半晌,他举起手掌,伸到戚卓容面前晃了晃,又好气又好笑:“你就送朕这个?是不是太敷衍了一点?” 戚卓容诚恳道:“这是臣对陛下的衷心祝愿。年年都是陛下赐福,今年,就让臣来为陛下祈个福罢。” “你祈福不去庙里祈,就在朕手上写个字?”裴祯元不满,“你是什么书法大家吗,写个字如此值钱?朕洗个手就没了,这福气消失得未免太快!” 戚卓容一本正经:“寺庙里祈福,那是跟佛祖讨要,是要求人的。而臣为陛下祈福,不求天不求人,只求自己。只要有臣在,陛下必将日日盈福,这是臣对陛下做出的允诺。陛下洗手,洗走的都是表面功夫,但臣的允诺,却是一直生效的。” 裴祯元怔了一下,随即将手收回了大氅中,嘀咕一句:“外面真冷。” 手却悄悄攥紧了。 戚卓容:“那我们回去。” 裴祯元说:“不,朕要再站一会儿。” 喧闹的焰火渐渐停息了,琼花下得越发磅礴厚重。 在这十六岁的第一个雪夜,裴祯元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 怦怦,怦怦,怦怦。 - 元月过后,户部刘尚书率先上书,奏请改革吏治。他的奏折直接越过了内阁,直达皇帝案头。因此当裴祯元轻描淡写地在早朝上宣知此事,并且决定推行之时,不仅是其他大臣,连内阁众臣都为之震动。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哪是什么刘尚书奏请,分明就是裴祯元自己想改,借刘尚书之口说出来罢了。刘尚书在奏折里哭穷,说户部没钱,都是因为地方官员管理疏漏太多,这才导致国库空虚。他例举了种种吏治改革举措,大刀阔斧得令人震惊,都不仅仅是严苛二字可以概括,甚至都像是连他自己本人都要逼死的程度。 而裴祯元竟然还要推行,这分明就是不给人活路啊! 一时间朝野沸腾,纷纷劝陛下谨慎考虑。 但显然陛下心意已决,是非做不可的了,竟然出动了东厂,抓了几个反对得最厉害的大臣关进了诏狱,虽然只关了一夜,什么都没干,第二天就放人回了家,但任谁对着那些奇怪刑具都会心惊胆寒,再也不敢上谏。 自从十二岁那年裴祯元亲手除掉了陈家开始,朝中便再也没人敢小觑这位年轻的陛下。但这么多年来,东厂虽然有酷悍之名,但其实只抓作奸犯科与确凿有作奸犯科之意的人,意在敲山震虎。对于对新令有异议的大臣,裴祯元向来以理服人,从来没有直接用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显然,去年微服私访顺宁府的经历严重触怒了他,以至于这么多个月来,全在计划改吏治之事。 与众臣僵持了半个月,吏部庞侍郎又上奏一封,委婉地提了些改制看法,并对裴祯元提议,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是京中之事,更对地方吏治有着深远的影响。而各地情况不一,不如先在某地试点,总结经验,再在全国推行。 裴祯元考虑了一下,同意了。 众臣纷纷松了一口气,毕竟庞侍郎提的改制之举,比刘尚书的要温和不少,虽然对于现在的制度来说仍是有些严格了,但是好歹能让大家有个喘息的机会。 此次改制,先从京中开始调整,随即从东、南、西北三地各选一州府,实行新的地方吏治制度。 半年下来,由户部及吏部分析现状,弥补尚存纰漏,精简已有流程,最后在年底重新定了一份改制方案,交呈裴祯元过目。 裴祯元细细看完,点了头。 常泰九年,朝廷力推新吏治,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从州县,到六部,再到内阁,最后到皇帝,逐级督查,互相监督,定期审核。另有跳出朝廷体制之外的东厂,时不时会派人暗中抽查探访,若有发现与上报不符之事,一整条线上的官员都要担责。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强硬反对,连当庭撞柱这种事都做出来了,结果裴祯元只是冷冷地看着,嘱咐戚卓容记得给人收尸,完了又开始询问礼部科举一事推进得如何。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反正现在的朝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清算世家后人才短缺的朝廷了,爱干干不干滚,总有更年轻有为还更听话的人顶上。 最后当庭撞柱的那名官员也没死成,但被戚卓容查出了一桩旧错,直接被裴祯元罢了官。 许多人都以为,得偿所愿,陛下总该歇一口气了,但他们没有想到,改吏治,只是裴祯元改革的第一步而已。 第88章 陛下及冠了,也就该婚娶…… 改吏治后,朝廷陆续裁减了一大批冗员,以及考核连续两年不合格之官员。 而时光弹指一挥,新一届科举结束,许多新官上任,正是豪情万丈、想施展抱负的时候,裴祯元除了选了一部分官员填补空缺外,更外派了一批新官出去清丈土地。 清丈土地,这是自大绍建朝以来,前所未有之事。 土地就是金钱,对于勋贵豪族来说,除了暗中经商外,家族的大部分收入来源都是佃租。每年朝廷都要收缴地税,而这些土地如何藏起,如何兼并,如何不被朝廷发现,也就成了人人秘而不宣的事情。 本来裴祯元改吏治,只针对中央及地方官员,虽然改革途中历经波折,但办事效率大大提高,最后也算是一桩好事。可这回清丈令一下来,倒叫那些隔岸观火、高高挂起的勋贵豪族傻眼了。这些人自己并非朝官,也不从政,只是祖上有封荫,一代代传下来罢了。怎么,现在陛下不仅要对朝官下手,连他们这些压根不插手政事的富贵闲人也要管了吗?硬要说起来,陛下和他们还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呢,论辈分还得喊声远房叔伯,不给他们好处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还要对自己人开刀?疯了不成? 他们想不通,也不情愿,于是敷衍塞责,对于前来清丈的官员不是闭门谢客,就是一个劲地打太极,让清丈官员左右为难——毕竟是地头蛇,胳膊举起来比他们文官的大腿还粗,这些人死活不愿和盘托出,又能怎么办呢?甚至有官员三番五次上门,想要动之以理,却反而被豪强家的恶仆痛打了一顿。 结果东厂知晓此事后,星夜遣人赶来,将豪强一家全部围堵,与他们好好“清算”了一番。 东厂的清算,那可不是“伤筋动骨”就能形容的了。到最后,这豪强家的土地,不仅被彻底清查了一遍,甚至还被悉数充了公。 至于家里的人?哪还有什么人。 这一下动了真格,杀鸡儆猴,既是对这一家的严惩,也是对其他人的警告。 清丈令在各地推行得轰轰烈烈,在京中,虽然有皇帝高坐明堂,但众臣私底下,也是非议颇多。毕竟这朝中永远不可能没有世家,而经过多年韬光养晦,寒门也终有会变成新贵的一天。而人在高处待久了,往往也会忘记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位置,而走上来的初心又是什么。 但他们也只是敢非议几句,将苦果囫囵吞了。毕竟陛下正年轻,精力旺盛,野心昭昭,身边又不乏甘愿为他鞠躬尽瘁的忠臣,再加上有东厂助力,他们要是胆敢相抗,那就是自取灭亡。 “到底是谁给陛下出的主意?这么缺德。”一处酒楼厢房之中,有人喝着闷酒叹道。 “清丈土地,亏他想得出来!”另一人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了,此人家族中难道就没有一分账簿外的田地?如此大义凛然,倒还真是大绍的良臣呢!” “诸位快别说了罢,当心隔墙有耳。”有警惕的人推窗推门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东厂的暗探。 而这场小聚的座首,正坐着文渊阁大学士,宋长炎。 他曾是陈敬的得意门生,陈敬大势已去后,他及时弃暗投明,这才让裴祯元放了他一条生路。他昔年在陈敬之下曾担了个“宋次辅”之名,但裴祯元掌权后,内阁众人平起平坐,共同议事,再无什么首辅次辅之分。他虽然仍有文渊阁大学士之位,但他也知道,自己终非裴祯元亲随,他留在内阁,也不过是裴祯元用来平衡寒门的一个棋子,他这一生做到这里,已经到头了。 “宋大人来了这许久,为何一句话都不说,只一个劲地饮酒?”有人笑道,“莫非也是觉得无话可说?” 宋长炎不是他们,不会堂而皇之地发泄心中不满,只是放下酒盏,轻轻一叹。 有人接了话头:“我听说啊,那东厂的人,督起工来又快又狠,比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官儿们训练有素多了!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东厂专门提前训练过。” “哼,从前的东厂,也就是管一些刑狱之事,如今连推行政令都要靠东厂,我看哪,这东厂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一点?” “再这样下去,东厂插手政事,也就是转眼的事了!从计划到执行到验收,它一个地儿把事全都包圆,那还要六部干什么?这不是乱了吗?” 宋长炎转着手里的酒盏,看着杯沿上一点酒渍在烛火下泛出亮光,摇摇头,低声道:“你又怎知,东厂不是已经插手政事了呢?” 席间顿寂。 几人面面相觑,道:“宋大人此言何意?难道这清丈令……” “陛下不会无缘无故推行新令,定然还是之前顺宁府的积案让他耿耿于怀,筹谋许久,这才筹谋出了一个清丈令来。仅凭陛下一人之力,不可能想得如此周全。而清丈令的推行,多多少少都会对各位大人有所影响,那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不站在各位大人的立场上做打算呢?此次清丈令,获益最大的,又会是谁呢?” 他言尽于此,置杯起身,推门而出。 夏夜风轻,吹在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燥意。 宋长炎回到府中,管家迎上来道:“老爷,黎州那边来人了,在书房等您。” 宋长炎点点头,径直入了书房。 - “各地清丈阻力都颇多,但也不是不能解决。”戚卓容道,“加上事关各地府尹年末考绩,各地官府就算再不情愿,也会出力,否则一旦东厂介入,到陛下这儿告上一状,他们的前途就完了。” 裴祯元道:“你辛苦了。” “臣有何辛苦,真正辛苦的是在下面奔走的小官。”戚卓容站在烛台前,用铁簪拨了拨灯芯,灯花爆开,室内又亮了一些。 “是,你最辛苦的那段时候已经过去了。”裴祯元笑道。 清丈令是戚卓容提出来的。她日日随裴祯元上朝,又日日听裴祯元与他的近臣们议事,早已有了一番自己的心思。那段时间,边境有几个小国作乱,虽然很快被镇压,但也是一笔不菲的军费开支。公室日贫,私家却日富,裴祯元每日琢磨着如何解决财政问题,戚卓容的这个提案倒是正中他下怀。 东厂只是皇帝的执行机构,没有议政的权力,因此裴祯元不能让戚卓容落人口舌,至少不是现在。近臣们只当这个新令是裴祯元自己所想,再与他们商榷推行的细节。只有裴祯元知道,在他们商榷的时候,戚卓容会在一旁静静地听,待白日议完后,她又会与裴祯元在夜里再议一番。戚卓容并不介意这个政令在外人看来究竟是出自谁手,她只在意到底有没有用。若是有用,自是最好,若是无用,甚至弊大于利,那就说明她工夫尚不到位。 “司徒马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黎州的推行进程有些耽搁了。” “那沧州呢?” “沧州尚可。”戚卓容道,“缙王很识时务,都无需东厂出动,官员一到,便主动禀明了真实田亩数量,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只等户部的人抵达沧州,最后核验确认即可。” 裴祯元淡淡一笑:“朕这个长兄,母妃出身低微,自己也身无长处,只能靠封王混日子。算他识相,知道斗不过朕,所以老老实实听话,至少还能当个逍遥王爷。” 戚卓容道:“看来陛下对另一位王爷颇有意见。” 她说的另一位王爷,自然就是封地在黎州的肃王。肃王与裴祯元年纪相仿,只比他大几个月,生母是贵妃,自然也是心高气傲。裴祯元很不喜欢他。这次清丈土地,司徒马来信说,肃王好酒好菜款待清丈官员,但就是给不出一个具体的范围,而黎州地大,官员若是一一排查过去,怕是半年都过完了。肃王毕竟是王爷,与其他的世家豪强不同,东厂不能轻举妄动,因此才来问裴祯元的意思。 裴祯元冷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他既然不给朕这个面子,那朕也不必顾忌他的身份。若是只因他是王爷就轻轻放下,那对缙王岂不是太不公平?朕所说的一视同仁不就成了笑话?” 戚卓容颔首:“那臣这便回信。” 裴祯元看着她悬腕写下密信,塞进东厂特训的信鸽之中,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光是这样看着她,他冷淡的脸色就已经渐渐变得温和。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们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哪怕前路艰难险阻,也因为有人并肩同行,所以也不觉得寂寞无援。 信鸽飞出英极宫,裴祯元开口:“戚卓容。” “嗯?” “过来。” 他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重新拢到她耳后。她是沐完浴过来的,梳起的发丝还有些湿润,裴祯元举止亲密,让她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但又觉得会不会是自己过于敏感,毕竟司徒马到现在也会时不时搂一下她的肩膀,屡教不改。 但司徒马缺心眼儿是她早就知道的,她每次都直接打掉他的手,心里也不会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只有裴祯元,可能是性格原因,他比司徒马内敛得多,所以举止也轻缓得多,这让他做什么都有一种蓄谋已久的感觉。 这种感觉,随着他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明显。 戚卓容不知道这是她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也可能是她年纪大了,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习惯——从前她还是这朝廷上最年轻的面孔,现在早已不是了。新秀迭出,就连裴祯元的亲信,都有比她年纪小的了。她时常搞不懂那些青春旺盛的生命,上一刻还在手执棋局一本正经地谈着正事,下一刻就能因为吃掉了裴祯元一颗棋子而欢呼雀跃。 “再过几个月,又要过年了。”裴祯元直起身子,端坐起来。 戚卓容点头:“是。” “过完年,朕可就弱冠了。” 他意有所指,戚卓容立刻明白:“臣明日便开始与礼部商议陛下冠礼之事。” 这与每年都过的生辰不一样,陛下及冠可是大事,马虎不得。 裴祯元:“……” 他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戚卓容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笔账,如何办得宏大却又不铺张,是个难题。 “说到及冠,臣想起来了,前几日履霜还与臣笑言,她上街采买之时,有些世家妇竟然主动来与她攀谈,结交之意十分明显。”戚卓容说来觉得好笑,把这事当一个乐子讲,“履霜不明所以,就听她们讲,听了半天,终于听出来了,原来是想将自家的小姐引荐给履霜,让履霜吹吹臣的枕边风,臣再给陛下提上一提——陛下及冠了,也就该婚娶了,世家妇们都想早早占个位置呢。” 裴祯元起身:“朕困了,你走罢。” “就知道陛下不爱听。”戚卓容笑道,“可是这才哪到哪呢,真等陛下及冠了,朝臣们可比世家妇们催得猛多了。” 如今的陛下,再也不是当初尚显青涩的少年郎,他正值一生中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最好时候,秋猎之时,一双劲臂拉满弓弦,剑眉星目,惊才风逸,不知能看红多少世家小姐的脸。 第89章 他看着戚卓容出落得愈发…… 戚卓容终究是被裴祯元赶了出去。 她不是第一个跟他提起那种事的人,早在一年前,就有近臣暗示过他,可以多多打听一下大臣们家中情况,看看有无合眼缘的适龄女子,等到弱冠后,也好直接把喜欢的姑娘抬进宫中,那可比选秀省时省力多了。 他们并无恶意,但裴祯元听了心里不舒服。 戚卓容看着他长大,他又何尝不是看着戚卓容长大? ——或许不能叫长大,叫成熟更为妥当一些。 十几岁的时候,雌雄莫辨,看不分明,可等到年龄一点一点加上去,她和那些臭男人的区别也愈发明显起来。 司徒马曾经悄悄跟他嚼过舌根:“我听说太监没了下面那玩意儿,身体不好,就会有一股腥躁味儿。可我看戚卓容年纪也不小了,不仅身体邦邦好,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奇怪的味道。有时候别的太监从我身边走过,我还能闻到他们身上遮掩的香粉味儿,但戚卓容就从来不涂这些,他当真是太监吗?” 那时裴祯元冷冷扫他一眼:“怎么,你想验一验吗?” “那倒没有。”司徒马摸了摸下巴,“真可惜啊,督主。这么好的身体条件,怎么就想不开当太监了呢?” 裴祯元想,多亏她来当了这个太监。 这些年他看着戚卓容出落得愈发明艳锋利,宫里的小宫女看见了她,都会害羞地低下头。他试探着问司徒马:“你觉不觉得戚卓容有点男生女相?” 司徒马果然缺心眼地回答:“这还用觉得,大家不都是这么认为吗?唉,现在想想,他选择当太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在男人堆里多半没有好下场,只有当太监这条出路了。” 裴祯元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戚卓容真是个女的?” 司徒马四下看看,确认戚卓容不在,这才嘿嘿一笑:“陛下,原来你也会背后说人坏话,当心被他听见,记恨上你。男人么,就算没了那个东西,也不喜欢被人叫女人。再说了,世上真有这样的女人吗,杀气忒重,梁青露见了都要甘拜下风。” 裴祯元嗤笑一声。心想,难怪戚卓容懒得搭理司徒马,就这脑子。 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和十六岁的戚卓容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十六岁的戚卓容还会主动牵起他小而柔软的手到处闲逛,而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已经懒得动了,回回都要他三催四请,才肯从美人榻上下来,跟在他后头去御花园溜达一圈;十六岁的戚卓容受了委屈还会一个人憋着,满腹心事尽数化作无言泪眼,而二十八岁的戚卓容受了委屈……哪个敢给她委屈?让她受委屈的不是进了厂狱,就是下了黄泉。 他悄悄比对过她和他的身高,昔年他要努力仰起头,才能看清她的发髻,可现在他只要稍稍低头,就可以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了——虽然他没敢这么干过。 他觉得一直这样也挺好,他不吭声,她就这么一直陪他走下去,虽然有点遗憾,但也已经习惯,可是直到今天她大剌剌地说出婚娶选秀一事,他才开始觉得不痛快。 他心里一直清楚戚卓容从来没把他当正常男人看过,毕竟谁会对一个从八岁看大的男孩有非分之想呢?但这种事他以前不去想,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可现在戚卓容自己把这层纸撕开了,他再想自欺欺人已经不可能。 裴祯元躺在床上,越想越恼火。偏偏又无计可施,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 几日后,黎州。 一辆小车悄悄在客栈门口停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车上走下,明明是夏日,却非要戴个兜帽。随从在柜台前付账,男子进了客栈,径直上了楼。 二楼深处的房门轻轻打开,一只手一把将男子拉了进去。 “宋长炎。”一声女子的哭腔低低响起在屋内。 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解开兜帽,放在一旁,轻轻拍了拍女子的肩:“你急匆匆让人进京找我,所谓何事?我只告了五日病假,去除路上时间,并不能在黎州待太久。” 若此时有肃王府的人在此,定会震惊认出,这名与内阁大学士夜间幽会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先帝的贵妃,肃王府如今的王太妃。 “东厂简直是欺人太甚!”王太妃咬牙道,“我寄信给你之时,他们尚只是在王府周围徘徊不去,但就在前日,也不知是不是收到了京城的消息,突然态度大变,直接将整个王府围了起来,绑了王府的管家等人,要强逼他们去清点田地!我们的府兵也不是吃素的,直接与东厂的人打了起来,结果,结果那东厂的人出阴招!竟敢、竟敢偷偷潜入暄儿的书房,偷了他的书,还扬言若是暄儿不让府兵退下,他就将书页上的文字公之于众!” 宋长炎道:“什么书页,如此重要?” 王太妃抿了抿唇,不说话了。她保养得很好,已近四十的妇人,仍有万种风情,一双美目中泪光闪动。 宋长炎看她这幅样子,便知那书页上多半写了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以致于都无法去追究东厂中人的偷窃行为。 “暄儿现在怎样?” 王太妃擦了擦眼泪,忙道:“他让府兵退下了,由着东厂率人去清丈,现在在府里安好,只是出不去。还多亏了暄儿聪明,提前将我送出了府,叫我的婢女假扮作我待在府中,反正东厂的人与那些清丈的小吏也不知道我到底长什么模样。” 宋长炎拧眉不语。他在屋中来回踱了几圈,才道:“所以你找我来,是想让我做什么呢?” 王太妃愕然地看着他:“你这是问的什么话?东厂仗势欺人,且不说这清丈令颁下来,王府要受多大的损失,光是暄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你都不愿替他出口气吗?你不出,还能有谁出?” “东厂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我如何能插手!”宋长炎重重拂袖,在桌边坐下,“我早同你说过,是当初我们都错估了他的本事,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我们能撼动的了!都是你将暄儿宠得太过,让他失了分寸,否则你看看缙王,陛下说什么就照做什么,当个逍遥王,虽无实权,但吃喝玩乐也没耽误,不是很好吗!” 王太妃震惊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宋长炎,你真的是宋长炎吗?你说的是人话吗?”她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暄儿是你的孩子,你当年同我说得多么好听,说等先帝和太子一起死了,就是轮到暄儿继位,结果呢?好,先帝死了,太子倒是活下来了,还有你撺掇了那么久的庞王,造反不成,死得比先帝还快!然后你跟我说,这庞王谋逆,本就难以掌控,且让我等一等。你说太子有慧根,而陈氏为了揽权,必然会与太子起冲突,到时候就是暄儿坐收渔翁之利!好,我再等,结果却等到陈氏的死讯,皇帝亲政,哪里还有暄儿出头的机会!” 她泪如泉涌,几乎要说不下去:“宋长炎,你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我这样的希望!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我也不敢再有那样的奢望了。可现在,暄儿身为亲王,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东厂的贱人这样羞辱,你怎么能忍得下去!你还好意思拿缙王比,缙王蠢钝如猪,可暄儿却聪明伶俐,他难道就比裴祯元差吗!真正论起出身,他的生母不过是个小小的嫔!我可是贵妃!” 宋长炎看着她,冷笑了一声:“真正论起出身,他还当不上这个王爷呢。” 王太妃的脸霎时雪白如纸。 宋长炎也知道是自己一时口不择言,缓了口气,说:“慧仪,你且不必如此着急。你不在京中,不知道京中是什么情势,你也不在朝堂,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他的那些亲信们又是什么性子。我只能跟你说,这清丈令是非推行不可的,陛下先前已经收拾了个抗旨的豪族,肃王府若是此时再不识好歹,那就危矣。” 他和闺中妇人不同,她想的是如何才能让自己儿子争气,如何才能让自己儿子立威,但他想的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裴祯元注意到肃王,以这位陛下现在的手腕,收拾一个肃王并不是什么难事。钱没了可以再赚,权没了可以再疏通,但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当我还会上你的当?”王太妃啐了一声,“宋长炎,我看你是在京城待久了,早没了当初的心气儿了罢!曾经你是多么有野心一个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算在内阁,又有什么用?你给暄儿带来过一丝半点的好处吗!宋长炎,你就是个废物!” “休要胡闹。”宋长炎赶了两天的路,心力交瘁,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你觉得我在胡闹?”王太妃望着他,唇角挑起一抹凉薄微笑,“我告诉你,我也不指望你——”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 王太妃猛地噤声。 “娘娘,是老奴。”一名仆妇在门外小声开口。 王太妃去开了门,连忙将仆妇迎了进来:“你怎么来了?可是暄儿出了什么事?” “王爷他想要趁着夜深强行闯出,却被东厂的人以暗器警告,王爷……王爷脸上擦了道口子,不得已又退了回去。”仆妇惶恐道,“老奴也是没有回王府,一直在附近观察,才见着这一幕的。” 王太妃愣了片刻,而后看向宋长炎,忽而低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她便捂住脸,悲泣道:“我的暄儿,今日脸上破了道口子,明日便可以是身上破道口子,后日呢?宋长炎,你当真就如此狠心,能眼睁睁看着暄儿这样受人欺负?他才二十岁,又没有阻拦清丈,难道连自己的府邸都不能随意进出?这分明就是东厂狗仗人势,连堂堂亲王都敢踩在脚下,我且问问你,你到底要忍到何时!你不敢对那位动手,你还不敢对这几个小人动手吗!” 宋长炎手掌紧紧握于桌角,青筋绷起。良久,他才铁青着脸站起身,拿起兜帽,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看着那扇空荡荡的房门,王太妃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娘娘。”仆妇连忙去扶,“这样有用吗?” 王太妃靠在她身上,喘了口气,眼底水光闪动,嘴角却幽幽勾起,道:“他与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他清楚得很,若暄儿当真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死,也要拉着他一起死。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们母子!” 第90章 这会儿背着陛下,倒敢自…… 宋长炎站在巷口,遥遥望着肃王府的大门。 那王府没有了往日的灯火通明,只有寥寥几盏灯笼在檐角摇晃。他不敢久留,生怕被东厂的人察觉踪迹,又匆匆折了回去。 客栈门口停着他的马车,随从正靠在车厢外休息,看见他过来,不由惊了一下:“老爷,这么快?” “走罢。”宋长炎低声道。 随从愕然:“不、不住下吗?” “不住了。”宋长炎钻进车厢,放下车帘,“夜长梦多,不宜久留,还是回京城罢。” “是!”既然老爷这么决定,那随从也不再多言。 宋长炎靠在车壁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王太妃的怨怼犹在耳畔,她说得不错,他就是一个废物。想当年,他也是高中榜眼,打马游街,自以为风光满身,来日定能成就一番伟业。可岁月磨人,他的野心在一次次失败中被磨平,竟也过上了从前自己最瞧不起的得过且过的日子,她对他失望,是理所应当。 他这辈子干过的最大胆的两件事,一件是在秋猎之时,对先帝的贵妃一见钟情,趁着贵妃失宠冷落,花言巧语,珠胎暗结。另一件,就是在贵妃生下儿子后,他心一横,勾结庞王,怂恿其造反,想让先帝与太子一起死于行宫,也好让贵妃之子上位,只可惜高估了庞王的兵力,也低估了陈家的野心。 人到中年,被现实打磨得多了,就不会再想着去干年轻时候会干的事。他如今想想,让暄儿当一个富贵闲人也挺好,本来就不是龙子,能瞒天过海已是幸运至极,何必非要去争那个位置?但王太妃不会这样想。他一直都知道,她比他胆子更大,否则怎么敢在失宠却怀孕的情况下,不仅不告知他,甚至还能用尽手段,生下儿子却不惹先帝怀疑? 这个女人为了儿子,什么都能干出来。 更何况……暄儿如今还受了伤。 宋长炎心中也有怒气涌上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东厂那些说到底不过是群下人,作威作福,竟敢连亲王都不放在眼里?而有他们在,他甚至不敢靠近王府,去看暄儿一眼。 他都许多年没有见过暄儿了。每次只能从王太妃的书信中得到暄儿的消息,可信纸如何能比得上真人?他的宋府清清冷冷,同僚们还一直以为他是有个什么早死的妻子难以忘却,因此才迟迟不娶,谁又知道他的儿子就是陛下的“兄长”呢!如果可以,他也想像其他同僚一样,回家后有红袖添香,儿女绕膝,可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当年自己的选择,又能怪得了谁? ——我且问问你,你到底要忍到何时!你不敢对那位动手,你还不敢对这几个小人动手吗! 王太妃的质问,是一个母亲的质问,而他身为父亲,又岂能真的忍心不理!而被王太妃养大的孩子,哪里懂什么韬光养晦、扮猪吃虎。往常是裴祯元懒得理他,暄儿没有理由主动发难,而这次被裴祯元的人所伤,只怕他咽不下这口气,一时气急做出什么傻事来,到时候,只怕麻烦更多。 宋长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与其被动地等着给暄儿收拾烂摊子,以及不知道王太妃会做出什么疯事来,还是把事态掌控在自己手里比较妥当。 “停车。”他忽然说道。 随从:“老爷,怎么了?” “你现在赶回客栈,去给王太妃传句话,就说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我心中自有计较。” “是!” 杀东厂人出气,是最愚蠢的办法,摆明了就是在挑衅戚卓容和裴祯元,宋长炎才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险境。他当惯了幕后之人,却一次都未被捉住,这一次,他相信也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办法。 - 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戚卓容坐在履霜屋中,低头看着她认真给自己的手指上涂上乳膏,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履霜头也不抬,又蘸了一点乳膏,抓过她的另一只手,细细地沿着纹路抹了过去,“我跟你说,你不要仗着自己有幅好皮囊,就不把保养当回事。你成天打打杀杀的,这手上全是老茧,都秋天了,对自己好点儿行吗?” 戚卓容道:“你真像个老妈子。” “老妈子我也要说。” “而且我早就不打打杀杀了,那些小事,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戚卓容挑了挑眉。 “行了,说不过你。”履霜给她全部抹完,把她的手放在太阳底下晾了晾,“天气越发干燥了,你要记得多涂些乳膏。你想想,要是保养得精致细腻,那拿起刑具,犯人一看,对比之下不由更加生气,那才痛快呢!” 戚卓容翘着手指点头:“这个思路倒是不错。” 履霜一边盖上盒子,一边道:“最近很少看到你,都忙什么去了?清丈应该也轮不到你亲自出马罢。” “过完年,便要举行陛下的及冠礼,礼部那边为了这事忙得脚不沾地,我自然也不能旁观。” 履霜睨了她一眼:“这还有几个月呢,有这么夸张?” “什么东西不得提前几个月备起来?而且万一当天有什么意外情况,还得有备选,这里头事情多得很。”戚卓容哼了一声,“真想把陛下自己揪过来看看,他行个冠礼,多少人跟着他忙前忙后!” 履霜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目无天威,实在猖狂。” “习惯了,反正陛下也不介意。”戚卓容吹了吹自己的手指,“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和我亲弟弟差不多,我身为姐姐,抱怨几句怎么了?” “这会儿背着陛下,倒敢自称姐姐了,你以前不是还同我说,陛下说他视你如兄长,结果你直呼不敢不敢吗?” “对着你,和对着他,那怎么能一样?”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就坐在窗台下静静地晒着秋日的太阳。 “戚卓容,我觉得……我最近似乎被人跟踪了。” 履霜忽而极轻地说了这么一句,戚卓容立刻便坐直了身子,惊疑不定地望向她。 她微微蹙眉,道:“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得和你说一声。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知究竟是何时开始,每旬上街,就总觉得有人在看我,浑身不自在——但你也知道,这京中认识我的人有很多,所以我一开始也并没有多想,直到前日,我约了芥阳去喝茶,芥阳却忽然跟我说,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以前都没有,只这一次和我同行,才有这种感觉。” 履霜看向戚卓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试着观察过,但没能发现什么线索来。这难道是……我和芥阳同时出现了幻觉吗?” 戚卓容沉吟不语。 半晌,她道:“我从东厂拨两个人给你当暗卫,你就当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这段日子,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有任何变化。若是真有什么事,暗卫一定会护着你的。” 履霜忧愁道:“我倒并不是很在意我自己,说实话,要是真的有人在跟踪我,那最终目标一定是你,你最近当真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吗?” “我无事。”戚卓容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放心,“但是你若是要问我有没有仇家,那可多了去了,各地清丈,少不了东厂支援,最后还不是都算在我头上。说不定就是有不长眼的东西,想通过你来找我的错漏。” 履霜叹息一声。 “行了,别多想。我可是东厂督主,我能有什么事儿。”戚卓容笑道。 手上的乳膏已经晾干吸收,她双手交叠,潜意识觉得好像确实是光滑了一些。她又逗了履霜几句,逗得她转忧为嗔,作势要来打她。 “待会外面人可都要看见了,你竟然敢把堂堂戚督主扫地出门,往后可就没人再来盯着你了!”戚卓容站在门口,眉眼弯弯。 履霜哼了一声,道:“知道你要去忙,用不着找这么蹩脚的借口,快走罢!” 戚卓容冲她一笑,打开宅门,自有一辆马车停在门外等候。 等到上车,她脸上的笑倏地消失,冷然道:“去东厂。” 她从东厂点了两个人去给履霜当暗卫,想了想,不放心,又点了两个人去芥阳宅子。而后换来拾壹:“司马那儿可有来信?” ——司徒马已年近四十,对于自己被按头的这个“小司马”之名早有不满,去裴祯元面前告了一状后,下面人得了指示,就全都改口叫司马大人了。 虽然在戚卓容眼里,他除了眼角多了几根纹,和以前也没什么变化,仍旧那幅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样子。现在想想,这样的人不会因时间而改变,应该过得也挺快乐。 拾壹现在主管东厂文职之事,很快就道:“司马大人前几天来了信,说肃王名下的田地马上就要查清,等户部核查过后,就可以回京了。” 戚卓容又问:“最初冲突之后,肃王那可还有动静?” 拾壹摇了摇头:“司马大人未提,大约是一切正常罢?” 戚卓容点了点头,双唇紧抿,面色沉沉。 她在东厂耽误了些时间,回到宫中已过戌时。 裴祯元正坐在案前,见她进来了,微微一笑,而后便继续批他的奏折。 戚卓容从软榻上捞起被他搁置的外袍,顺手替他披上,道:“已是仲秋,夜里不比白天,冷得极快,陛下只穿着单衣,恐怕会着凉。” 她伸手抚平裴祯元衣肩上的褶皱,却见他忽然扭过头,鼻尖动了动:“你手上涂了什么?好香。” 戚卓容一怔:“履霜嫌臣手上粗糙,就给臣……涂了些乳膏。”她说着还忍不住抬手嗅了嗅,“都这么久了,还有味道?” 裴祯元放下朱笔,道:“让朕看看,什么铺子的乳膏这么厉害?” 戚卓容就眼睁睁看着他拉过自己的手,仔细钻研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品评道:“这么一看,戚卿的手好像确实比从前细腻了一些,那关履霜倒是懂行。” 他的指腹在她皮肤上擦过,再靠近一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鼻息,戚卓容觉得有种奇怪的痒意,一把抽回手,在背后蹭了蹭,微恼道:“陛下说得头头是道,好像知道臣的手长什么样似的!” 就算她不在意自己的皮相,也不能忍受他空口胡说! 裴祯元回正身子,以手支颊,笑道:“朕怎么不知道?朕八岁的时候,还拉过戚卿的手呢。” 戚卓容愣了一下,看清裴祯元眼里的揶揄之色,顿时就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 “那时候朕就在想,在朕身边伺候的,从没有手脚粗糙的人,可这个人的手上全都是老茧,想必一定过得很辛苦罢?”他依旧笑着,语气却轻缓起来,“戚卿,有时候朕还挺嫉妒关履霜的,明明朕才是天子,可她能给你的,却比朕能给你的更多。” 戚卓容看着他,多年来的相处与本能的直觉告诉她,裴祯元说出这样奇怪的话,多半是有什么心事。 可裴祯元却没有等她问出口,就已经恢复了一脸正色,道:“你自进门便脸色不好,怎么,今日遇到了何事?” 第91章 总觉得陛下最近怪怪的。…… “没什么。”戚卓容不想把那种捕风捉影的事跟他说,免得他操闲心,便胡诌道,“履霜前些日子上街被醉汉调戏了两句,跟臣告状,臣就给她派了两个暗卫过去。” “确实应该。”裴祯元点了点头,“她一个人住,平常没人敢惹,但也架不住遇到昏了头的人。” 戚卓容转移话题:“礼部送来了拟好的冠礼流程,陛下要看看吗?” 裴祯元:“你作主就行,不要拿这种小事烦朕。朕的折子还没批完。” “这怎么会是小事?”戚卓容睁大眼睛,“陛下的成人礼,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当然要慎重对待。” “一辈子一次的事多了,难道个个都要慎重。你行过笄……”裴祯元险些咬着舌头,“及冠礼吗?” “当然没有。”戚卓容说,“臣那时候还在江湖上混着,哪有闲情逸致弄这些东西?” “那不就成了。”裴祯元飞快地批着折子,三心二意道,“你都没行过冠礼,不照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见这冠礼办不办,都不影响什么。” 戚卓容瞪他:“陛下这是在狡辩!礼部做都做了,就不要白费人家一番心血。” “既然你盛情难却,那朕便勉为其难看一看罢。”裴祯元合上折子,接过礼部的文书扫过去,忍不住长嗟,“真麻烦,怎么比过年大祭还繁琐?是打算让朕累死在正月吗?” “钦天监算过日子了,正月二十三,大吉,那时候都已过完元宵,想必陛下也不会太累。” “行罢。”裴祯元叹了口气,把文书还给她,“朕还是那句话,能精简的地方就精简,朕不是那么爱排场的人。” “臣明白。”戚卓容道,“还有一事,冠礼如今缺位大宾主持。” 裴祯元瞧着她。 戚卓容继续道:“大绍从前只有过皇太子加冠,尚未有在位帝者行过此礼,但按照惯常礼数,应选一位德高望重者为陛下加冠,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这朝廷被裴祯元清洗了一遍又一遍,如今大多人都正处在年富力强的盛年,论官位,或许高,但论资辈,就轻了些。可若真是德高望重、资历深厚之人,又基本已经致仕,总不好再把人叫回来折腾。 “听你的意思,你像是有人选?”裴祯元挑眉。 “臣觉得,相比之下,赵朴可担大宾之任。”戚卓容道,“他年纪较长,又素有威望,与陛下也算亲厚,唯一欠妥的就是他人缘不佳,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既然你这么说,朕这儿倒是有个更合适的人选。” 戚卓容好奇:“是谁?” 裴祯元伸出手指,在她面前虚虚一点:“你。” “陛下莫要说笑,到底是谁?” “你啊。”裴祯元一摊手,“要朕说几遍?” 戚卓容不由拧起眉头——他好像是来真的。 “陛下,不可任性。”她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且不说别的,单单说外人眼里臣是个太监,这便足以抹杀一切了。” 哪有太监给皇帝加冠的道理?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裴祯元也不强求,“就依你说的,让赵朴来罢。” 戚卓容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他这样轻易就放弃了。 裴祯元起身,袖风拂过烛台,烛影摇曳一瞬便灭了下去。远处内殿的灯火遥遥照来,在他身后的墙壁上落下一个昏暗模糊的影子。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朕?”他似笑非笑道,“反正朕坚持也没有用,首先你肯定不会同意,其次就算你性情大变同意了,那还有那么多大臣也不会同意,朕何苦去浪费这个口舌?” 戚卓容嘀咕道:“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来。” “朕说出来,只是想让你知道朕的本心罢了。”裴祯元挥了挥手,“好了,天色不早,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罢。” 他坐在床沿,放下帷帐,见戚卓容仍站在那儿不动,不禁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陛下。”戚卓容若有所思地望过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臣?” 裴祯元咳了一声:“朕能有什么事瞒着你?怎么会这么说?” “总觉得陛下最近怪怪的。”她走过来,微微弯下腰,隔着一重纱帘认真地端详了一番他的脸色,强调道,“真没有事?臣说的不是政事。” “没有事!”被她这样看着,裴祯元反倒有些心虚起来,“赶紧走,朕要睡了!” 好罢。既然被下了逐客令,那她也只能听从。 她替他熄了灯烛,关上殿门,在门口对着夜空驻足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当值的小太监:“咱家不在的时候,陛下都和什么人接触过?” 小太监答:“回戚公公的话,大多时候陛下都一个人在殿中待着,有时候也会去御书房见大臣。除此之外,就没……哦,不对!” 戚卓容扬眉:“嗯?” “今儿下午,陛下嫌殿里闷,就去御花园走了走,说要亲自折些花枝回来插瓶。因为陛下散心时向来不喜有人跟着,因此奴婢几个就只守在御花园外,结果没过多久陛下就出来了,两手空空,脸色也不太好。” “怎么回事?” 小太监靠近了她,小声道:“当时奴婢没敢多问,后来听说陛下出来不久后,就有个修剪花枝的宫女被罚去了浣衣局,想来是……冒犯了陛下。”他神色暧昧,其中意思不言自明。 戚卓容顿时了然。 裴祯元很少管教宫人,只要不犯大错,哪怕是做事懈怠了一些,他也不会计较,逢年过节的打赏从没苛待过,所以这英极宫中人人都对他死心塌地。要说这样一个人,会去专门惩罚一个剪枝宫女,想必是那宫女做了什么惹怒他的事情。 一个小小宫女,能怎么惹怒天子?不难猜到,裴祯元风华正茂的年纪,后宫中又无一人,但凡是稍微有点野心的,谁会不想着打他的主意呢?只需一点雨露恩泽,便可飞上枝头做主子,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哪怕是飞蛾扑火,也想要试一试。 也是这宫女倒霉,她光想着要趁皇帝选妃之前,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却不知道他早已被选妃之事困扰多时,放在平时或许还懒得搭理,但这时候出头,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戚卓容双手拢在袖中,叹了口气,道:“吩咐下去,年关将至,又逢陛下及冠,各司各局,近来都注意着些。” “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寝殿黑沉沉的窗户。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裴祯元如此奇怪,应该并不全是那宫女的原因。 可是,若真有事,他又为何不肯跟自己说呢? - 月末,京中悄悄传起了一桩流言,那便是皇帝力推的清丈令,实则是由东厂督主戚卓容提出并主导。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大了说,那就是宦官干政,祸乱江山,往小了说,只不过是陛下采取了个下臣的建议,再寻常不过。 但是这桩流言,听在朝臣们的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想法。 戚卓容对陛下有两次救命之恩,又是陪着他长大,君臣情谊深厚,地位无可撼动。陛下宠信戚卓容,大家早已习惯,要说这么多年下来,戚卓容明里暗里干的政还少吗?大家不过是见反抗无用,最后只能听之任之罢了。 但这回不一样,与从前的任何事都不一样。 清丈令于大绍而言是一项全新的政令,从来没有人经历过。前朝虽有相似举措,但时移世易,早已不能生搬硬套。陛下这个举动,无疑是在对几乎所有的官员、勋贵及豪族下手,无论品级大小,无论在京在外,都得剥一层皮,区别只在于皮薄皮厚罢了。 从前都是有的放矢,只有出了大案,才会推出新政解决,可这回没有任何人上告,没有任何人伸冤,陛下竟然就主动要从他们手里抠钱了! 大家一直以为是近年财政吃紧,朝廷才出了这个法子,可如今却听说是戚卓容所提,哼,那便怪不得了!他的东西全是陛下所赏,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看着,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瞒田逃税之行为,所以下起手来自然无所顾忌,反正又与他无干!拿着他们的钱,去讨陛下的欢心,这买卖可太划算了! 如此一想,便更是可恨!自己捞不着好处,便要来侵犯他们的利益么!这么多年下来,谁看见他不是忍让三分,一退再退,可这戚卓容也太不知好歹,太监出身,一朝得势,就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清丈令推行期间,各地都频有豪强作乱,全被东厂镇压,想必从中他也得了不少好处罢!实在是真是阴险狡诈,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回督主的话,卑职无能,尚未查出。”拾壹羞愧道。 戚卓容负手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与裴祯元的谈话,不可能有第三人听到。现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很快又会传到外地去。幕后之人猜出这清丈令是她所谏,已是有点本事,如今推波助澜,难道是想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可她早就是众矢之的了。 “履霜那里,近来可有异常?” “并无异常。芥阳姑娘那里也一样。”拾壹道,“兄弟们都仔细搜寻过了,没查到什么可疑之人。若是履霜姑娘感觉正确,那便有可能是督主去过她那里一趟后,跟踪她的人便不敢再暴露了。” “知道了。”戚卓容眸色深深,“我没让他们回来,就接着盯。” 她倒想知道,这人又是散播流言,又是跟踪履霜,究竟想干什么? 第92章 告诉你一个秘密。 流言传得很快,戚卓容发现近来上朝的时候,那些朝臣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偶尔行走在外,与其他公卿的马车狭路相逢,那些公卿在看清是东厂的车驾后,虽选择主动退避,但也不忘阴阳怪气地丢下一句:“既然是戚大人出行,那我们又怎么敢挡路?挡了戚大人路的,可没有什么好下场,这点觉悟,我们还是有的。戚大人请。” 这些口头纠缠也就罢了,最令人头疼的是流言传进了地方,地方没有皇帝和她本人坐镇,那些人当然看到东厂就没有了好脸色,也敢与之呛上两句。更有甚者,听说已经有马贼打着东厂清丈的旗号,去骚扰普通百姓家的田地了。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是真的东厂行事,不由敢怒不敢言,等到下次真的东厂再来时,便忍不住在背后偷偷唾骂。 拾肆等人经历了几回这事,觉得纳闷,一查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冒充东厂,当即一封急信送往京城,向戚卓容寻求解决之法。只是戚卓容这里还没来得及商讨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便已经有耳聪目明的朝臣收到了消息,上奏弹劾戚卓容御下无方,令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戚卓容匆匆从东厂赶往皇宫,半路遇到了赵朴。 赵朴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戚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回宫见陛下。”戚卓容说,“赵大人呢?” “只是出门采买些食材罢了。” 哪怕已官居正二品右都御史,赵朴还是住在当年那间小院子里,身边只有一个老仆,和一个书童,连食材都要亲自采买,过得十分简朴。 “那便不耽搁赵大人了。”戚卓容冲他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被赵朴叫住。 “戚大人。”赵朴看着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复又摇头叹息道,“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如今只是想问你一句,清丈令,可确实是出自你手?” “不瞒赵大人,确实如此。但这话究竟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还有待追查。” “既然是真的,追查源头,还重要吗?” 戚卓容蹙眉:“赵大人此话何意?我知清丈令非议颇多,但赵大人素来清廉,应该并不牵扯其中罢?” “我不是为自己。戚大人,你我相识多年,虽未深交,但我知道你绝非所谓的‘权宦’,我也愿意相信陛下的决定。只是我这样觉得,没有用,而我身为院首,更不能拦着人不让他们说话。” 戚卓容明白了:“都察院也有许多人弹劾我?” 赵朴点了点头。都察院的人,哪个没有几分傲气?如果不是他与戚卓容昔年曾有过一些短暂的交情,恐怕也要与他们一样,觉得是阉宦当道,左右朝政,蒙蔽圣听。 “戚大人,我言尽于此,往后如何,还望你仔细斟酌。”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戚卓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心情沉沉地往皇宫而去。 英极宫里,裴祯元面前摊了一桌奏折,正在等着她。 戚卓容扫了一眼:“都是骂臣的?” “不错。”裴祯元点了点折子,“说你借清丈向世家豪族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稍有不合心意,便令属下以武力镇压。此外,还劫掠搜刮百姓,践踏良田取乐,百姓申诉无门,只能自吞苦果。” “有证据吗?” “有些话虽然说得夸张,但也不是全无凭据。”裴祯元静静地望着她。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拾肆传信与我说,有贼子冒充东厂行事。”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 “尚未想好。”戚卓容望向窗外,那里一株腊梅悄然开放,嫩黄的花瓣,在深秋初冬的风里,瑟瑟地轻颤着。 铲除一批马贼容易,铲除天下马贼很难。尤其是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就会冒出一批人来招摇撞骗。东厂人手有限,没有那么多的工夫在每个地方驻守。 “有人在针对臣。”她皱眉,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裴祯元脸色冷了下来:“是谁?” “不知。”她说,“手段老辣,不是等闲之辈。但陛下也知道,这么多年来,臣结下的仇家数不胜数,也不可能个个铲除干净。究竟是因清丈令而结下的新仇,还是借清丈令发难的旧怨,不得而知。” 裴祯元看了她半晌,忽而招了招手:“过来。” 戚卓容靠近案前,微微俯身,看向坐在清红漆金椅中的裴祯元。 他伸出手,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而后在她额头正中一按,双指分开,推平她眉间的褶皱。 裴祯元还没开口,戚卓容却先忍不住笑了一声。 裴祯元挑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说,“陛下放心,臣不会为这些事烦忧。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臣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会怕这些不成?” 裴祯元叹了口气:“朕……罢了,朕就是这个意思。” “臣会抓紧时间,先查清是哪些人在冒充,而后再澄清谣言。陛下也不必担心清丈一事的推进,那些地方毕竟只是少数,还是有许多百姓支持陛下的政令的。” 裴祯元微微笑道:“朕知道,你从来不会让朕失望。” -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新年。 大年初一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及邻国来使,皇宫上下一直忙到深夜才结束。 裴祯元不□□会,但宫宴却必不可少。尤其是今年邻国来使增多,为表大国气度,免不了推杯换盏,以酬豪情。 他由司徒马陪着回来,虽然脚步稳健,表情沉着,但仔细看,眼神却已经有些飘忽,脸色在暖光的映照下,更泛起微醺的绯红。 戚卓容早早就从宴会上退下,回宫备好了解酒汤,此时端到他面前,裴祯元却摆了摆手,直说不要。 司徒马说:“这可是戚大人给陛下你煮了好久的,因为御膳房煮出来的味道你不喜欢,他就专门给你撒了干桂花增添香气,搞这么细致,你不喝岂不是浪费戚大人的心意?” 裴祯元坐在桌边,单手托腮道:“不喝,不喝。不要解酒。” “陛下明日仍要早起,还有许多事要做,若是不喝,明日头疼,一天下来只会更累。”戚卓容劝道。 “所以朕才不喜欢过年。”裴祯元长叹一声,“那么多繁文缛节,朕每回都要脱一层皮。”说着,他又瞅了瞅一旁的戚卓容,笑道,“不过也有喜欢的,至少朕身边的人都还顺眼。” 戚卓容:“陛下如果觉得臣顺眼,那就先把解酒汤喝了。” “不喝不喝,再顺眼也不喝。” 司徒马看这两个人啰啰嗦嗦,对话跟鬼打墙了一样,忍不住道:“算了,他不想喝就别喝了。倒是我刚才在宴上看气氛好,没忍住也偷喝了几口酒,要不这汤给我得了!” 他伸出手刚要去拿那盅汤,却被裴祯元一把拍掉了手:“谁让你喝了!这是戚卿给朕煮的!” 说完还把汤盅往自己面前搂了搂。 “你自己不喝,也不给别人喝,那放着不是浪费吗?”司徒马不满道。 “那也不给你喝!这是解酒汤,你又没醉,解什么酒?朕醉了,朕才是需要解酒的人!”裴祯元瞪着他。 司徒马大为稀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动承认自己喝醉了的——但宫宴上摆的又不是什么烈酒,真能醉成这样?” “滚滚滚。”裴祯元不耐烦地赶走他,“你现在变得不顺眼了。” 司徒马第一次看见这个状态下的裴祯元,十分新奇,问戚卓容:“他以前这样过吗?” 戚卓容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司徒马哈哈大笑:“真应该派个史官在这儿坐着,等他明儿清醒了,看看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话!” 戚卓容无奈道:“你要么就帮忙哄他喝了,要么就回去睡觉,少在这儿煽风点火看热闹。” “我没那个本事,陛下一直都是你照顾,现在也还是你上罢。”司徒马啧啧,就算是选择离开,也不忘频频回头欣赏裴祯元的酒后风姿,“明儿我一定要问问他还记不记得!” 司徒马走了,这殿中又顿时冷清了下来。 戚卓容坐在裴祯元对面,望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像哄小孩子一样道:“陛下,把这解酒汤喝了,好不好呢?” “戚卓容。”他又变成了双手托腮,胳膊肘低低地撑在桌面上,歪头看着她,“朕今年二十岁了。” “是,等过了冠礼,陛下就算彻底成人了。” 他蓦地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陛下又在笑什么?” “没什么。”他说,“戚卓容,朕记得你房间窗台上有一瓶腊梅花,送给朕好不好?” “当然好。”戚卓容说道。腊梅花而已,随手就可以在御花园里再采一瓶。 “现在就要。”他央求道,眼里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撒娇意味,甚至还捏了捏她的手。 戚卓容愣了一下。他这般举动,就好像还是多年以前的那个稚童一样。原来男人喝醉了还会还童的吗? 她被他磨得没脾气了,只能起身道:“臣现在去拿,但是陛下答应臣,不要偷偷把解酒汤倒掉好吗?” 裴祯元点头如捣蒜:“嗯嗯嗯,绝不倒掉。” 戚卓容一步三回头,喝醉了的裴祯元则对她报以热情的微笑。 取腊梅并不需要多久,她担心她不在的时候,裴祯元会偷偷做什么坏事,因此还走得格外急,但即便如此,等她回到内殿的时候,也还是吃了一惊。 解酒汤还好端端地放着,但裴祯元却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是吧,今晚宫宴上的酒有这么厉害吗?还是说在她离席后,裴祯元又喝得格外多? 她把腊梅花放在一边,推了推裴祯元的肩膀。 当然完全没有用。 她又试了试别的,最后没有办法,只能将他双肩往外一掰,把他扶直了身子。这回他倒是醒了一醒,看清是她后,又困倦地一头栽在了她怀里。 戚卓容:“……” 裴祯元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年轻人带着酒气的呼吸滚烫,就落在她的脖子上。而他的两只胳膊像抱枕头那样抱着自己,戚卓容双臂举着,此刻也不知道该放去哪里。 她像一只木雕一样僵硬地由他抱着,良久,她才拍了拍他的后颈:“陛下,醒醒。实在要睡,就去床上睡。” 裴祯元听到动静,蹭了蹭她的肩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戚卓容没听清,不由偏头附耳过去道:“什么?” “等冠礼结束……朕……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喃喃道。 第93章 把平时没胆子干的事情,…… 戚卓容忍不住勾了唇角,道:“什么秘密?要不然,陛下现在就告诉臣?” “不,不行。”他说,“不喝……解酒汤。” 戚卓容哭笑不得。她从来不知道裴祯元酒品是这样的,前言不搭后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陛下当真是糊涂了,不喝就不喝,臣扶你回去睡觉。” 可很快戚卓容就发现,她扶不动裴祯元。 比她还高一个头的青年,她想徒手把他扶回去,谈何容易?拖行倒是可以,但万一明天裴祯元醒过来,想起自己被她拖了一路的事,那还了得。 她努力无果,看看时辰已经很晚,又浪费了不少她睡觉时间,不由心里也有一股微微的火气冒出来,咬牙低声道:“裴祯元!你给我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直呼他大名。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喊他,裴祯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醉眼迷离地看着她:“你……你叫朕?” “不然呢?”戚卓容没好气道,“上床!睡觉去!” “哦……”裴祯元僵硬地点了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内殿走去。 戚卓容在旁边搀住他的胳膊,生怕他摔了,一步一步挪到床边,终于大松一口气,手一放,看着裴祯元倒在床上。 不料想裴祯元这个人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扯住了自己的袖子,他倒下的瞬间,也把她拽了个踉跄,她跌在床边,臂肘撑在他的肩侧,与他的脸只有一掌之遥。 她愣住。 自他长大后,她从来没有与他这么近距离地对视过,淡淡的酒气拂在她鼻尖,有一点痒。裴祯元睁着眼睛望着她,眼角微红,不知是被酒熏的,还是困的。 她早就知道,他从小就是个漂亮讨喜的孩子。但她直到今日才恍觉,原来他像这样懵懂醺然看人的时候,会比平时更让人挪不开眼。 她撑着床面想要起身,却见他猛地伸出手来,在她背后用力一箍。她撞在他的胸口,鼻腔一痛,忍不住啊了一声,眼底冒出生理性的热泪。 他疯了? 戚卓容捂着自己的鼻子,诧异地挣扎抬头,却又被裴祯元一把按了回去。 “不要看我。”他低低地说。 戚卓容揉了揉鼻子,目及之处唯有他胸口的一片衣料,她觉得她半伏在他怀里这个姿势很不舒服,闷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臣走后,宫宴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今晚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也不敢乱动,生怕触发什么隐藏的机关,激起他什么奇怪的行为。 “什么事也没有。”他说,“我今晚……喝多了。” “那……” 她想说能不能先放开我,谁知裴祯元却道:“我平时不喝酒……但就这一个晚上,我不想清醒。” 戚卓容蹙眉。 “戚卿。”他的手指伸在她的发间,轻喟一声。 戚卓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下文,她拨开他的手,抬起头,才发现他似乎又已经睡着了。 戚卓容:“……” 一颗心蹦得飞快,她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努力压下心头的古怪之感,也不给他脱衣脱靴了——这都是干的什么,让他明天自己起来反省罢!她把被子往他身上一丢,就径直出了英极宫。 然后踹开了司徒马的房门。 司徒马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道:“你干嘛?”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抱臂道:“我问你,我从宫宴上走后,陛下都干了什么?以致于喝成这样?你给我把每个细节都想起来,如有隐瞒,我砍了你!” 司徒马嗬了一声:“不就是喝多了点嘛,瞧你紧张的,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娘——不是,呸,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抓了抓头,为难道:“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呀,你走的时候,宫宴也接近尾声了,无非就是几个大臣敬了他几杯,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哦,还有个外国使臣问他,可有婚配,他们国王有意和大绍联姻,想把公主嫁到大绍来。不过被陛下婉拒了,对方也没有再说什么。除此之外,就没有了啊。” 戚卓容心道,好嘛,原来搞了半天,又是谈婚论嫁的事情惹他不快。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以为是他遭受了什么委屈,内心痛苦,所以才在她这儿寻求一时半刻的安慰来了。 司徒马点了灯,去照她的脸,纳闷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戚卓容转身:“没什么。明天还有很多事,你替我陪陛下去罢,反正那些流程你也都清楚。” “怎么了?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戚卓容道,“只是东厂那边还堆积了很多事情,我要赶在冠礼之前做完。” 司徒马了然地点头:“那倒确实。那你就去忙罢,你再不把事情处理干净,我看陛下的桌上就要被弹劾你的奏折堆满了——你派人杀了那些狐假虎威的马贼,吊尸示众,好像作用也不大,虽然现在没人再敢冒充东厂,但是你心狠手辣的名头好像又上一层楼了。” 戚卓容按了按眉心:“骂我无所谓,只是因政令是我提出,如今牵扯到陛下声名,我不高兴。” 尤其是把她没干过的事情栽赃到她头上!然后再借此污蔑皇帝,动摇民心! “你觉得是谁干的?”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司徒马慢吞吞地说,“按理来说,为了仕途或私怨,想要报复你很正常,但如今已有陛下昏庸,放任权宦干政的流言出现,对陛下很不利。我实话实说,你作风如此尖锐,很容易就被当成别人刺向陛下的刀子。” “一般官员不会想着要这样对陛下,除非对皇权有野心。”戚卓容深深看着他,“司徒马,你在黎州的时候,可有感觉到肃王有哪里不对?” 司徒马哼道:“他不对的时候多了去了,但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蛮横跋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把柄。要是那么容易抓到他的把柄,我会这么轻易回来?”顿了顿,“你怀疑是肃王所为?” “没错。但如你所说,没有证据。” “那怎么办?” 戚卓容说:“等。” “等?” “等。”她说,“等到幕后之人觉得时机成熟,有机可乘之时,自然不会再甘于只做口舌之功。等到那时,一旦动了真格,势必会露出马脚。” - 次日清晨,裴祯元被渴醒,迷迷糊糊往床头摸去,摸了个空,他睁眼一看,床头什么都没有——这不是戚卓容的做派,他喝了酒,她不可能不备好水。想起戚卓容,他顿时清醒过来,昨夜所为作为涌入大脑,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又倒回了被子里。 裴祯元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昨夜有使臣来问他婚配之事,他心里不高兴,搪塞了过去,一边喝酒,一边想起冠礼之后一定又会被那群大臣催着选妃,不由悲从中来。 而她只知道他不喜欢听这些,却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不喜欢。 他越想越气,就放任自己多喝了几杯。回到寝宫后,其实也没有醉得那么夸张,对自己在干什么一清二楚,只是酒意上了头,他就故意放纵自己,随心所欲,把平时没胆子干的事情,全干了一遍。 他依稀记得昨天戚卓容走的时候好像有点愤怒,这……这也不能怪她,他现在也觉得自己小人行径,令人发指。 他现在只是担心……戚卓容会不会看出了什么来。 要不就此看出来最好,也省得他犹犹豫豫,不知从何开口。但是他又害怕,万一真看出来了,她又没有那个意思,就此和他一刀两断可怎么办! 裴祯元脑子一片混乱,长叹一声,拥被坐了起来。 外面天色渐白渐亮,他下了床,见外殿的桌上还放着早已冷掉的解酒汤,他走过去仰头饮尽,被冻了个透心凉。 活该! 裴祯元在心里暗骂自己。 门外传来司徒马的声音:“陛下起身了?我能进来吗?” 裴祯元:“进。” 司徒马开门进来,看了他一眼,说:“陛下还没换衣服?快点换罢,马车都在外面等着了。” 裴祯元:“戚卓容呢?” “他说东厂有事要处理,今天让我跟着你。”司徒马打了个呵欠,在桌边坐下。 裴祯元心想,完了,这是真的生气了。他心情沉重地去取今日要穿的冕服,都完全忘了,穿冕服这种事,本该是另有宫人来伺候的。 而另一边,戚卓容没有去东厂,只是在自己屋子里独坐。 她一夜都没能睡着,不是为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政事,而是她一躺下,就会想起被裴祯元勒进怀里的感觉,除了鼻子很痛以外……心也跳得很快。 能不快吗?她活了二十八年,除了家人,还没被男人这么抱过! 要不是在裴祯元眼里她就是个男人,她肯定要去找裴祯元理论一番,问问他怎么敢这么对自己,做出这样荒唐亲密的举止来。 但她又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太对……裴祯元被婚娶所扰,为什么要抱她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以她对裴祯元的了解,他应该没有断袖之癖罢?她又想起他曾经说过视她如兄长,可她只见过因为情场失意抱着兄弟痛哭流涕的男人,从来没见过因为被催婚而把兄弟按在自己胸口的男人。 这、这怎么想都很不对劲啊? 还说什么等冠礼结束就告诉她一个秘密这种话……裴祯元不像是会酒后胡说的人,倒更像是酒后吐真言。 他能有什么秘密?戚卓容打了个哆嗦。 她决定不去细想这件事,只要裴祯元不再提,那她就假装不知道,免得彼此尴尬。 第94章 十二旒五彩玉珠,在她手…… 自那日之后,戚卓容发现,裴祯元明显是在躲着她,一和她对上,就会心虚地挪开目光。 见他这般,戚卓容反而没了包袱,反而觉得十分好笑。 看来他自己也知道喝多了酒,干了些丢人的事,罢了,知错就改,她大人大量,就不与小辈计较了。 年后琐事繁多,戚卓容明知朝官对她意见颇大,竟然还愈发高调,连出门都要摆谱,一驾鎏金披红的豪华马车,前呼后拥,专人开道,只比皇家阵仗低了那么一点点而已。而裴祯元一边忙着和下面的言官打嘴仗,坚决无视对戚卓容的弹劾,一边又要听礼部啰嗦,冠礼是如何流程,陛下要注意哪些事情云云。 有一天他终于禁不住喊住戚卓容,问她:“你为何要弄出如此大的动静?连朕也不得安生。” “等人上钩。”戚卓容道,“臣如今声名狼藉,无数人都想看臣的笑话。那臣索性加快这个速度,臣越是嚣张,就越能引发不满,等到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一定有人按捺不住出手。” 裴祯元皱皱眉:“这不是在拿你自己作饵吗?” “不然呢?”戚卓容说,“拖拖拉拉,要等到什么时候?臣最讨厌有人不怀好意,背地里打臣的主意,干脆引蛇出洞,省得夜长梦多。” 听到“不怀好意,背地里打主意”,裴祯元顿时呼吸一窒,想起那夜的事,心虚地垂下了眼:“嗯……朕知道了,那你去忙罢。” 戚卓容瞥了一眼他正在逐渐泛红的耳根,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东西,一时无语,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 就这样,弹指一挥,便到了正月二十三。 这一日,文武百官一早穿好朝服,候在午门之外。奉天殿内陈设御座香案、御冠冕服,阳光透过窗棂,金玉静置,流光溢彩。蓦然间,恢弘钟鼓声响起,穿过重重红墙碧瓦,震响皇城内外。内监奏请,裴祯元巾帻便服,缓缓而出。 戚卓容安静地遥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他踏上长阶,身姿挺拔,萧寒的北风吹起他薄薄的衣角,却未能撼动他分毫。他眉目沉静,穿过执事官的五拜三叩,穿过钟鼓奏乐的磅礴大音,最后抵达奉天殿前。 鸿胪寺卿跪奏,请加元服。戚卓容随即上前跪下,手捧巾帻,置于栉箱。 赵朴身为大宾,神情严肃地念着祝词,戚卓容在一旁悄悄抬眼,却发现裴祯元也正看着她,她一愣,就见裴祯元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戚卓容:“……” 她又迅速低下头,心道这种场合陛下竟然还心不在焉,要是被赵朴知道了,恐怕又得受顿数落。 赵朴祝词念完,她奉上冠冕,十二旒五彩玉珠,在她手心沉甸甸。 裴祯元低下头,神情恢复肃穆,加冠,加簪缨,一切水到渠成。 戚卓容又于此时上前,奏请陛下着衮服。那衮服厚重至极,玄衣黄裳,十二章纹,衣上六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裳上六章,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波澜壮阔,至善至美。她将衮服呈上,退至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穿上那帝王之衣。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裴祯元穿衣服,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穿衮服,只是今日的他,好像与从前的他都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他的肩膀已足够宽厚,胸膛已足够有力,能撑得起这大绍河山,揽得下这九州风光。而在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中,她似乎看到了千万星光辉映,是他昭昭的野心,也是他蓬勃的热血。 ——然后还有她的倒影。 她尚在怔忡,就见他瞳孔骤缩,甚至连一句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已经惊惶地扑了过来,将她猛地往身后一扯。 下一瞬,一支匕首便直直地没入了他的左胸。 极轻微的噗呲一声,落在戚卓容耳中,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匕尖插在龙图之上,血色染透他的白罗大带,他却未晃一分,面色凶狠地扼住了那名行刺太监的喉咙。 “竖子敢尔——” 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形趔趄了一下,被大惊失色的赵朴一把扶住。 而戚卓容,已在他松手的第一时间,死死地掐住那太监的双颊,手下之悍力,几乎要捏碎对方的皮骨。 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闻声而动的禁卫军已经赶至,将此地重重包围。 “看住他!不许让他咬毒自尽!”她几乎是凄声道,“太医!传太医!” 奉天殿中一片哗然。 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比司徒马动作更快,戚卓容抬头时,只能看见一个渺小如点的背影,往太医院疾飞而去。 刺客被禁卫军接手,手脚被缚,就连口中都塞了东西,不许他动半分唇舌。 而戚卓容,再也站不稳,手脚并用地爬到裴祯元身边,面色惨白道:“陛下,陛下!” 裴祯元躺在赵朴怀里,半蜷在地上,看着她,微弱地笑了一下:“朕……还没死呢。” 戚卓容不知道原来她也会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她以为如今的自己,见惯了大风大浪,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可直到看到匕首没入裴祯元心口的瞬间,她才知道,她竟然会怕这个。 她看着他胸口的匕首,想要去止血,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四望,可看到的,却只有同样惊骇、想要上前询问伤势,却又被禁卫军铁甲圈禁在外的大臣们。 六神无主,她竟然也会六神无主。 她蠕动着唇,可裴祯元却抢先一步道:“他想杀你……” “别说了!”她猛地打断他,而后死死地咬住嘴唇,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 正是因为刺客想杀的是她,所以她才格外无法接受。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幕后之人会选在这一天动手。早知如此,早知会牵扯到裴祯元,她前段时日根本不会那么做! 她心如刀绞,双眼通红,可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陛下,陛下……”赵朴颤巍巍地开口,“撑住啊陛下!太医马上就到了!” 裴祯元闭上眼,张了张口,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却连淡淡的白雾都没有。 “你冷吗?”戚卓容握着他冰凉的手,慌忙问道。 裴祯元不回答她。 她更加害怕,也顾不下那许多,当庭解了腰上的玉带,脱下身上的厚蓝缎平金绣蟒袍,一半垫在他身下,隔开了殿砖的寒气,一半盖在他身上,挡住殿外吹来的冬风。 裴祯元似有所感,睁开眼睛,又险些一口气厥过去。 “你给朕……穿回去!”他奄奄一息地道,瞪着她身上的白色襕衣。 他以为是瞪,在戚卓容眼里却和回光返照差不多。她咬牙道:“这是陛下亲赐给臣的蟒袍,如今还给陛下,也是正好!” 裴祯元又不说话了。 她跪坐在他身侧,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你这个混账……”她恨声道,不顾赵朴投来的惊诧目光,“杀的是我,你挡什么!你武功难道比我好吗!我难不成还会站那儿由着他杀吗……” 裴祯元吵不动了,他心口疼得要死,他怀疑自己再说一句话,那匕首就能再深一分,要了他的命。 而戚卓容也说不下去了。 她一贯敏锐,可当时光顾着看裴祯元加衣,竟然真的没有察觉危险的逼近。 是她失职,她罪无可恕。冠礼何等重要之事,宫中所有人都经过了反复排查,刺客是如何能身藏凶器混入其中! 她现在已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她唯一希望的,是司徒马快点把太医带回来。 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久得她都要快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了,司徒马才拎着院使的后领飞身回到了奉天殿。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跌坐在地,只觉得两手都要废了。 他这辈子都没有徒手拎起过一个成年男人,何况还是要用轻功飞这么远,可今天,他竟然恐怖地做到了。 戚卓容连忙撤开,混乱不堪地道:“快点,快点救他!” 司徒马在旁边呼哧呼哧地说:“还有几个太医,借了隔壁官署的马正在赶过来,我实在是……没法一下子带这么多人。” 戚卓容充耳不闻,只死死地盯着院使的手。 老院使经不起折腾,见皇帝胸口中匕,都要被吓呆了。但他努力稳住心神,告诉自己,此时此刻,最须镇定的人就是他,他绝对不能出错。 他一边急急打开药箱,一边道:“无关人等即刻回避!” 戚卓容当即站起,一声厉喝:“魏统领!将刺客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择期再审!还有今日在此殿中的所有人,全部带下去,不许踏出宫门一步!” 魏统领凛然道:“是!禁卫军听令!” 乱成一团的大臣们和宫人们被禁卫军押走,戚卓容看着太医剪破裴祯元身上的衮服,忽然就失了力气,再也不敢去看。 她找了个台阶坐下,望着空旷的奉天殿,浑身发冷。 其他太医陆续赶至,围在裴祯元身边,低声商讨着什么。很快又有一些医士赶来,带着各种器具,迅速在奉天殿中隔开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有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她以为是司徒马,可抬起头,才发现是赵朴。 赵朴递上那件厚蓝缎平金绣蟒袍,有些艰难地开口:“陛下已经被太医接管,如今挪到了铺厚褥的矮榻之上。这衣服……还给你。” 她接过蟒袍,深红色的血滴在云纹上漫开,落在她的手心,比火更烫。 赵朴有心想说点儿什么,比如安慰她陛下吉人天相,年轻力壮,定不会有事,但想起陛下替她挡刀,她又敢怒骂陛下,两人关系明显非比寻常,便又觉得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第95章 她……也有不敢面对的东…… 裴祯元陷入了昏迷。 在这期间,戚卓容去看过他一眼,撩开帘子,就见那道深深的刀伤嵌在他的左胸,翻出狰狞的伤口。匕首已经取出,可那血仍是止不住,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雪,甚至嘴唇还比脸色白上三分。 “戚大人,陛下现在不能见风。”有太医忙中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戚卓容慌忙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司徒马心情也很沉重,但他知道,现在戚卓容比他更加煎熬——因为陛下是替她挡的刀。 “你出去罢,在这儿待着也没有用。”司徒马低声劝道,“外面乱成一团,光靠魏统领,根本无法服众。只有你出去,才能稳住局势。有我在这里,你也不用担心。” 戚卓容抓住他的胳膊,司徒马垂眼,看见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那双纤长的手,曾经斩过恶徒的首级,曾经剖开过犯人的膛肚,也曾研制出过许多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刑,做那些事的时候,也没见过她的手抖上半分。 他安抚地拍了拍,长叹道:“你要相信,陛下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拿命去搏的。只是当时情势危急,一时间没有更好的办法。” 戚卓容想,他怎么会不是傻子,他就是个傻子。从小到大,只有在玩弄权术的时候脑子才会清醒一点,其他时候,他根本就拎不清轻重缓急。就像几年前顺宁府之行,她中箭坠崖,他竟然在没有任何护卫的情况下,徒步在山涧里寻她,到头来还发了热,说他他也不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从小缺少亲情,所以把身边的人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这些话她没法对司徒马说。她松开手,最后看了眼被帐帘隔开的那小一块地方,然后走出了奉天殿的大门。 殿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今日的阳光很好。司天监早就看过了,今天是冬月里难得的明媚日子,如果没有变故发生,那今日就该是常泰纪年里浓墨重彩的一日。 魏统领匆匆赶来:“戚大人,陛下情况如何?”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风沁入脾肺,她整个人像是被雪水淋了一场,再开口时,已经冷淡得看不出情绪。 “匕首已取出,尚在救治中。” “那就好,那就好。”魏统领抹了把额头的汗,“所有参与冠礼的宫人们都被关起来了,他们倒是好管。但是那些大臣们可不怕我们,被关在偏殿里,还群情激奋,禁卫军又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戚大人,您快去看看罢,眼下恐怕只有您能镇得住他们了。” 戚卓容颔首。 魏统领带着她往旁边走,来到离奉天殿不远的偏殿外。偏殿外重兵严守,见到魏统领带着戚卓容过来,俱都让出一条路,甲胄摩擦之声,森冷异常。 戚卓容走到门边,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人的高喝:“陛下遇刺,将我们关在这里有何用?难不成是与我们有关?” “已经几个时辰了,为何什么消息都没有?让魏统领出来说句话!” “不管怎么样,先将陛下的情况告知一下我们,也好让大家安心啊!” 魏统领推开了门。 戚卓容披着她那件沾了血的厚蓝缎平金绣蟒袍,逆光而立,阳光勾勒出她微散的发丝与挺直的身脊,竟令人生出一种望而生畏之感。 殿中霎时安静下去。 “陛下尚在救治,但无性命之虞,各位大人不必惊慌。”她冷静开口,“幕后主使尚未查清,还得委屈各位在此多待一段时间,以□□言惑众。查清后,自会放各位大人回家。” 有人冷笑一声:“查清?谁来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各位大人都在这里关着呢,难不成是你东厂来查?” 戚卓容扫过去,目光如冰:“有何不可?” “戚卓容,你有什么资格将我们扣在这里?若说我们都有参与刺杀的嫌疑,那也就罢了,可是你才是离陛下最近的那个人,你难道没有嫌疑?你不把自己关起来,反倒还来管我们,你凭什么?” “是啊,我们还都看见了,那行刺的是个太监,戚大人,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本督没什么可解释的!”她咬牙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放刺客入殿,确为本督失职,但刺客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本督而来,绝非是本督安排行刺陛下!” “哈,原来督主也知道,那刺客本是冲你而来。” 人群之后,本一直坐在地上保存体力的宋长炎笑了一声,慢慢站起了身,语带嘲意:“陛下重情重义,仁善待人,可焉知就是身边的人,才给他带来了这样大的灾祸呢?陛下遇刺,危及国祚,戚大人不仅不反省己身,如今竟还要趁机做主宫廷,难不成,是打算替陛下分忧吗?” 他这话说得极为刻薄犀利,与他平日里的作风大不相同,但听在众臣耳中,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是啊!要不是戚卓容肆意妄为,惹出来这一堆祸事,也不至于有今天的事情!倘若陛下真因为他挡刀而崩殂,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宋大人好一招春秋笔法,竟将所有罪责推到本督头上。宋大人如此为陛下着想,为何不说说看你认为谁才是幕后主使?”戚卓容丝毫不惧,眼神如刀,“按宋大人的意思,刺客是由本督而起,可宋大人为何偏偏不提刺客如何就选在了今日?昨日,明日,要想刺杀本督,哪个不比今日更容易下手?这刺客是否对陛下本就有所不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狗急跳墙至此,竟然于陛下冠礼当日动手,胆敢如此藐视天威?” 她字字如钟,落地铿锵,一时把众臣都问愣住了。 “陛下待本督恩重如山,本督自然要为陛下惩奸除恶!诸位大人若有线索,也可告知魏统领,陛下何时醒来,诸位何时才能回去,望各位大人好自为之!剩下的,本督恕不奉陪!再有谁敢扰乱人心,那就请东厂做客罢!” 说罢,她拂袖而去,留给众臣的,只有一个清癯凌厉的背影。 偏殿大门再次关上,里面的人会如何议论她,她已不想多管,等力气耗尽了,自然也就闭嘴了。 “那刺客呢?”良久,戚卓容问道。 “被单独关押着。”魏统领道,“先前司马大人已派人将东厂一应刑具搬了过来,只等督主命令。” 戚卓容随他来到一处耳房前,魏统领打开门锁,本就不大的耳房里,除了绑了个刺客,以及一应刑具以外,还前后左右守了四个禁卫,唯恐那刺客寻机自尽。 戚卓容走到他面前。 她认得他,是尚衣监的掌印太监,此次御用的冠冕袍服,都需经过他手。平日里话不多,身家也清白,从未与她有过恩怨,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她盯着他,“是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他嘴里塞了布团,不能回答她。 “督主,他牙齿里藏了毒药,已经被我们剔除清理了,只是生怕再出什么问题,所以不敢让他开口。”魏统领说。 戚卓容点点头,从架子上挑了一只铜制的牙箍下来,一只手拔出尚衣监掌印嘴里的布团,另一只手则用长镊夹住牙箍,以闪电之速捅入他的口中。 对方闷哼一声。 他的上下颚被牙箍顶开,两排牙齿之间,因为有铜线抵着,无法合拢,因此整个人的嘴都被迫张开,无法去咬任何东西。 “说啊。”她用长镊敲了敲牙箍,引得他牙床一阵震颤。黄铜的气味充斥了整个口腔,令人十分不适。 “没什么可说的……”尚衣监掌印受牙箍限制,口齿不清,“我本来只想杀你,可谁知……” 谁知陛下会挡这一刀。 “是谁指使你?给了你多少好处?”戚卓容道,“你应该明白,你如今犯下了弑君大罪,如若你不供出幕后之人,必死无疑。但倘若你识时务,就应该知道,现在只有听我的,才能保你一条命。” “以为我会信?”对方冷笑道,“我在这宫中待了将近十年,我会不知道你戚卓容是什么人?就算我说了,你也根本不会留下我,更遑论现在陛下生死不明,你更加不会放过我。” 戚卓容眼中暗光一闪。 他说得不错,她确实只是审讯惯例随口一说,根本没打算放过他。 “你当真不说?”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伶仃一人自在逍遥?”他含混不清,眼中带怨,“我的父母、兄弟姊妹的性命全都攥在别人手上,我要是说了,他们怎么办?别说什么你会保护我的家人这种笑话,如若不是你,我又怎会被逼至此?我在宫中勤勤恳恳十年,老老实实做事,到头来却因你被卷入政斗,身不由己,我又何其无辜!” “所以是有人以你的家人为要挟,逼你做这件事的,是吗?”戚卓容问。 “是!但你要再想问别的,我也无可奉告!你想找我的家人,不可能找得到!连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悲愤道,“我一条贱命,早晚是要死的,你就算对我用刑,我也不可能说出来!我不管你和别人最后谁赢谁输,我只想要我的家人好好活着!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才不会报复我的家人!” “蠢货!”戚卓容骂道,“你自诩宫中十年,对我了解非常,可冠礼准备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同我说出实情,你开过一次口吗?我难道还会放任你不管不成?!难道你觉得以东厂之本事,还对付不了那个人吗!” 她心中大恨,长镊一探,勾住铜制牙箍上的一枚小巧机关,往下一扯,便有十数根尖锐铜针从铜线中冒出,刺进了他龈间红肉之中。 他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痛叫,血色慢慢从牙间渗出,顺着铜线蔓延,滴滴答答,洒落一地斑驳。 “既然不想说话,那就永远别说了!”她将长镊抬手一掷,那长镊便深深扎进了墙壁之中,看得禁卫军浑身一凛。 “此人我稍后会安排东厂专人来办,劳烦魏统领再多看管一段时间。”她跨出门槛,冷声道。 魏统领自然悉数答应。 戚卓容:“什么时辰了?” 魏统领:“刚过申时。” 戚卓容闭了闭眼,她明明觉得这一天分外煎熬,可这一天的时间,又竟然过得如此之快。 “奉天殿那里,还没有人过来传话吗?” “没有。”魏统领斟酌了一下,“督主现在是回奉天殿,还是回东厂?若回奉天殿的话,东厂那里就由禁卫军去通知一声,喊人过来。” 戚卓容不知道。 她现在不敢踏出皇宫一步,但更不敢回到奉天殿。她……也有不敢面对的东西。 第96章 好疼啊,这辈子都没有这…… 裴祯元醒来的时候,大脑有过短暂的空白,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想不起来自己在哪儿,想坐起来,却感觉左胸一阵锐痛,不由痛嘶一声。 老院使几乎是从榻边跳了起来:“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裴祯元望着头顶的金銮殿顶,终于回过神来。 哦,他是裴祯元,之前在举行冠礼,然后就被刺客捅了一刀…… 老院使老泪纵横:“陛下,您昏迷了一天一夜,可算是醒了!” 其他太医纷纷跪倒在榻边,喜极而泣:“陛下龙气保佑,自然是吉人天相!” 裴祯元有气无力道:“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朕驾崩了。” 榻边的帘子被人一把掀开,司徒马惊喜道:“陛下,你醒了!” 裴祯元看他眼下青黑,周围胡茬长了一圈,便知这一天一夜他一定也耗费了许多心神。 于是他放柔了语气,虚弱道:“可以把帘子拉上吗……外面好冷。” 司徒马:“……” 为了清创缝合,裴祯元上半身的衣服全被剪掉,现在只有几圈纱布将伤口包扎起,而他现在还不能妄动,不好穿衣,就只能盖一床衾被御寒——还不能太厚,免得压着伤口。 矮榻旁边摆满了取暖的炭盆,火星明灭,乍一看,还以为是在做法。 司徒马反手把帘子拉上了,扯了扯嘴角:“看起来,陛下精神还不错啊。我的担心好像都是多余的。” 老院使抹了抹眼睛,道:“臣去熬药,劳烦司马大人在此看一会儿。” 司徒马点点头,看着老院使领着几个太医出去备药了,只留下一个太医在此,以防不时之需。 “戚卓容呢?”裴祯元问。 司徒马从太医手里接了一碗温水,用勺子舀了送到他嘴边:“少说点话,先喝水。” 裴祯元勉强喝了一口,坚持问道:“戚卓容呢?” “在外面处理刺客一事呢。”司徒马道,“哦,还有安抚那些大臣,陛下你生死未卜,那些大臣都急坏了。” 裴祯元轻笑一声,这一笑胸口又是一痛,痛得他忍不住龇牙。 司徒马:“……陛下,你虽然醒了,但伤势仍然很重,就不要有这么多情绪了好吗?万一伤口崩了,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 “朕是笑你……什么用词,还安抚……”裴祯元尽量平心静气了一下。 戚卓容能好言安抚那些大臣就有鬼了,她不快刀斩乱麻暴力镇压就不错了。 司徒马本来还对他抱有深切的担忧和同情,但此刻看裴祯元除了重伤卧床,以及气色不好以外,完全没有一点病人该有的自觉,不由没好气道:“陛下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他也不想伺候他了,把温水往太医手里一塞,道:“我是个粗人,没有轻重,还是请太医照顾一下罢!” 太医劝道:“陛下,司马大人说得对,您当前不宜有过多情绪波动,于养伤无益啊。您也尽量少说话,免得运气牵动伤口。” 裴祯元只得安静下去,慢慢喝完了水,还在直勾勾地看着司徒马。 司徒马抱臂道:“陛下想问什么?那刺客是谁派来的?尚不知晓。我一直没出过奉天殿,不知道戚大人那里是什么情况。” 裴祯元垂下眼。 司徒马:“不过赵朴赵大人就候在殿外,陛下可要一见?” 裴祯元想了想,点点头。 太医不赞成:“将赵大人喊过来,是谈政事吗?可依臣之见,陛下如今最好还是不要操心太多。” 司徒马双手叉腰,耸了耸肩:“可是我看陛下这样,若是没人跟他说话,他就要憋死了。没事,赵大人本来也不是多爱说话的人,相信他有分寸。” 赵朴很快被喊了进来。 他一掀开帘子,看到脸色苍白的裴祯元,便跪倒在了床前,刚硬如他,也不禁眼眶一红:“陛下!” 这么多年,他是看着裴祯元一路长大的,从一个懵懂幼童长到雷霆帝王,他对他寄予深切的厚望,也相信他一定能给大绍带来更加辉煌的明天,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裴祯元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裴祯元轻声道:“起来罢。” 司徒马在一旁说:“赵大人,陛下如今要养伤,不宜讲太多话,但又想知道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能劳您同陛下讲来。” 赵朴见裴祯元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好,一双眼乌黑莹亮,心下便安定了许多,说话也有力起来:“启禀陛下,您遇刺后,是司马大人及时喊来了太医,殿中所有宫人及大臣都全部被禁卫军看管起来,刺客也已被收押,听说戚大人已去审讯过,但情况并不是太好。如今传了东厂的人亲自看押,不知还能不能审出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陛下既已醒来,那就该速速告诉戚大人,那些大臣也不能一直关着,是时候放他们回去了!” 司徒马插嘴道:“刺客被东厂接管了?那戚大人人呢?” 赵朴:“我也不知,这得问魏统领。” 魏统领被喊了进来,看到陛下无虞后,不由也十分高兴,但被问到戚卓容去哪了的时候,他显得有些茫然:“戚大人说……他办事去了。具体是什么事,卑职也没有多问。” 裴祯元皱起眉来。 司徒马:“赵大人,劳烦你与魏统领去告知那些大臣一声,陛下已经平安,并放他们回家。此处先由太医照看,我去寻寻戚大人。”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裴祯元才看着留下来的太医,缓缓开口:“朕问你,朕伤势如何?” “回陛下,刺客的凶器离陛下心脉只差了一寸,若是再偏一些……”回想起来,太医又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臣本不该多嘴,但听说陛下是为人挡刀所致,臣窃以为,万事当以龙体为重,如此凶险之事,实在不能冒险!” 裴祯元望着殿顶,久久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若是自己真出了事,那该引起多大的祸乱。可当时,他眼睁睁看着原本安分站在戚卓容身后的太监忽然举起手来,朝她狠狠地刺了下去,那一刻,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就已经看着那支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腔。 好疼啊,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疼过。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朝自己靠近,说实话,他都没见过戚卓容如此失态的模样,也算是开了眼了。 她如此焦急,倒叫他心生一些安慰。 他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他若真的死了,大绍可怎么办?清丈令可怎么办?戚卓容可怎么办?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他不甘心啊! 可当时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么样呢? 好在他的太医院不养闲人,总算是把他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执念太深,而变成飘荡的孤魂野鬼。 “朕这个伤,要养多久?”裴祯元问。 太医道:“为确保万无一失,陛下至少得卧床两个月。” “两个月?!”裴祯元大惊,胸口又是一痛。 太医连忙安抚他:“陛下别急,等陛下伤情稳定后,是可以与人说说话,看看书,做些简单的事务的。只是最好不要随意乱动,还是待在床上稳妥一些。” 看裴祯元一脸不快的样子,太医也不由有点脾气上来了——最讨厌不听医嘱的病人。 “陛下还年轻,若是不趁着年轻的时候好好养伤,以后可怎么办呢?陛下难道想现在落下病根,往后刮风下雨,心口就会疼,一旦大喜或大悲,甚至还会直接震损心脉,陛下难道想过这样的日子吗!” 裴祯元想象了一下,万一哪天戚卓容金瓒玉珥、长裙广袖地站在他面前,他一个激动,当场呕出一口血来,一命呜呼,那也太可悲了罢! “好,都听你的。”裴祯元温声道。 太医这才满意点头。 而另一头,司徒马找遍了皇宫,也没找到戚卓容的人影。 最后是他问了一路,才问到有人看见戚卓容去了佛堂。 大绍的开国皇帝晚年推崇佛法,宫中自然也设有小型佛堂。但裴祯元不爱去,司徒马更是没见戚卓容去过。 怎么会去那儿? 佛堂一直有人打扫,推开门,也不见灰尘,只有淡淡的香火气息迎面而来。 佛龛里的佛像神色悲悯,正静静地看着蒲团上跪坐的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司徒马皱眉,“难道你在祈祷?” 堂堂东厂督主竟然会求佛祈祷?这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待他走近,他才发现戚卓容也并没有在祷告,她只是单纯地跪坐在那里,既未念佛号,双手也未合十,只是交叠在膝盖上,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后来遇到了一个行脚僧,他说我有佛缘,让我父母将我送进寺庙,后来我身体真的好起来了,还遇到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信那个行脚僧说的,我有佛缘。” 司徒马在她身边坐下,望着那悲悯的佛像道:“头一次听你说起过去,这么多年,我还当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戚卓容道:“我若没有佛缘,以我手上沾染的人命数量,怎么我进佛堂,还没一道天雷将我劈死呢。” 司徒马哼了一声:“这宫里的人命债海了去了,也没见哪个皇帝被劈死。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干什么,所以觉得只有在这里,才能寻个清净。”戚卓容道,“此事因我而起,倘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万死难谢,可倘若陛下醒来,我又不知该以何面目对他。” “这有什么关系?你对陛下不是也有一次救命之恩,这不是抵消了嘛。” 戚卓容不由看了他一眼:“你想得……真开。” 她当年于暗道之中设计救下八岁的小太子,和昨日裴祯元于冠礼之上当场救下她,那能是一回事吗? “平时看你挺利落挺凶狠的,怎么这会儿,倒纠结成这样?陛下视你我为兄弟,为兄弟两肋插刀,说明陛下是个大好人啊!”司徒马叹道,“要不是他如此赤诚相待,我也不至于在这无聊的宫里头待这么久!” 戚卓容:“……” “行了,我实话告诉你罢,陛下已经醒了!就想见你的人呢!”司徒马笑道。 戚卓容猛地抬起头来,有什么东西从手心里滚落。 司徒马这才发现,原来她手里,竟一直握着一串小小的佛珠。 第97章 若朕真的死了呢? 戚卓容来到奉天殿前,尚在犹豫之间,司徒马就已经推开了殿门,大声道:“陛下,戚大人回来了!” 戚卓容站在帘外,看着帘后躺着的那一道朦胧人影,道:“陛下。” 裴祯元:“怎么不进来?” 听到他开口,她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的样子,说:“臣一身寒气,不敢进去。” “里面都有炭盆,你怕什么?”司徒马一把将她扯了进去。 裴祯元看着戚卓容,明明好像只是睡了一觉,可好像又已经有很久不曾见过她。几缕青丝从她的发髻间漏下,垂在耳畔,她明显也没有梳洗过,眉梢眼底都略显憔悴。他目光下移,看到她衣襟上的干涸血迹,顿时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你受伤了?” 然后又痛得倒了回去。 太医吓得赶紧摁住他:“陛下!都说了不要乱动!”他掀开衾被,看见纱布上浸出的血痕,不由气道,“陛下你自己看看,三番五次激动,这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又开裂了!” 他啰啰嗦嗦地剪开包扎的纱布,取来器械,重新为他止血。 “臣没有受伤。”戚卓容抿了抿唇,“那血,是陛下的。” 裴祯元哦了一声,脸上竟有了几分血色。他此时上半身未着寸缕,连同那道伤口,就这样展现在戚卓容眼前。偏偏他又什么都做不得,只能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好在他现在长发散乱,也没人注意得到被掩藏在头发下的耳根滚烫。 裴祯元很想让戚卓容不要再看着他了,他实在有点受不了。可他也知道再开口就会被太医骂,只能忍住了不说,脑子里翻来覆去全都是“最近太冷了,朕好像没怎么锻炼”“两天没洗澡了,身上会不会有味道”“这个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平时到底是看了多少男人的身体”诸如此类的混乱想法。 太医为他仔细止了血,重新包扎好,这才注意到他整个人都有点不正常地泛红,脸上表情也因为隐忍而显得有些狰狞。 他吓了一跳:“陛下是太疼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裴祯元闭上眼,轻轻呼了口气,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太医轻轻给他盖好被子,问:“陛下饿吗?” 裴祯元点点头。 太医便转向戚卓容和司徒马:“不知御膳房那里可有备着清粥之类的流食?稍微给陛下垫一垫,过会儿喝药的时候,也不至于太难受。” 司徒马道:“应该是有,我去拿罢。” 走出两步又折回来道:“不过御膳房那里的清粥也不是纯粹的米和水,说是清汤,实则都是高汤吊的,大人要不还是跟我去一趟罢?我不懂医术,也不知道现在陛下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太医想了想,道:“也好,那此处便劳烦戚大人稍事照看,我与司马大人去去就回。” 戚卓容:“好。” 两个人走出了奉天殿,殿中又恢复了安静。 裴祯元看着她,她也看着裴祯元。 良久,她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太医又没说他发热。但此时此刻,她好像除了这个动作,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来表示对他身体的关心。 “你不必自责。”裴祯元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哑声道。 戚卓容缓缓在榻边坐下,想了许久,才说:“这一天一夜来,臣想过很多次,等到陛下醒了,臣要跟陛下说点什么。首先,一定是要谢过陛下救命之恩,其次,就该将陛下痛骂一顿——冒失、糊涂!岂是天子所为!要知道,陛下的命不止是陛下独有,更是牵动整个大绍的命脉。陛下怎么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这样手无寸铁地冲上去?陛下以为这样做,臣就会感激你吗?” 裴祯元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肯定不仅不领情,还会反过来教训他一顿。 “朕没打算让你感激。朕只是……头脑一热。” 戚卓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陛下头脑一热,就给大绍带来了多少麻烦。还不如让臣受这一刀呢!” “那可不行,万一你死了呢?” “臣死了,总比陛下死了好。”戚卓容冷笑一声,“臣死了,臣知道陛下定会为臣报仇;可陛下死了,臣恐怕还没来得及替陛下报仇,这大绍江山就要完蛋了。” “若朕真的死了呢?” 戚卓容不说话了。 她此刻背对着他,他不知道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很久之后,他才听到她说:“裴祯元,你给我听好,你这条命,也算是我给的。不管怎么说,要是没有我,你八岁的时候就应该死在庞王叛军刀下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以身犯险。再敢这样,我不如下次直接掐死你,另外找个听话的傀儡皇帝上位。” 裴祯元蓦地笑起来,却不敢笑得太用力。 戚卓容回过头来,见他竟然还在笑,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不由大怒,虚虚抓住了他的脖子,道:“当初话说得好听,什么视我如兄长,你就是这样兄友弟恭的?自己逞英雄是痛快了,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还是想让我下半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 裴祯元咳起嗽来,吓得戚卓容立刻缩手。 他努力抬起右手,顺了顺自己的心口,轻声道:“好,好,皇弟再也不敢了,以后都听兄长的。” “混账东西,以为我真会信你?嘴上一套,实际一套。”戚卓容骂道。 裴祯元问:“皇弟命悬一线的时候,兄长可有为皇弟掉过一滴眼泪?” “陛下怎么不问司徒马有没有为你掉眼泪?”戚卓容讽道,“等陛下真死了,我们再替你掉眼泪也不迟。陛下殡天,别说是我们了,全天下百姓都得哭着送一送。” 裴祯元:“……”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微微皱眉,仿佛是被她给气到了。 戚卓容明知他是在故意装可怜卖惨,可看他确实虚弱,就也难再说他什么。她坐回榻边,兀自生了会儿闷气,才道:“刺客是尚衣监的掌印,受人威胁,因此才要杀臣。但他家人掌握在对方手上,所以死活不愿说出主使是谁。但他不说,臣心里也有几个猜测。陛下昨日遇刺后,众人对臣颇有意见,这无可厚非,但其中有些人似是完全不在意刺客本身,只顾着攻讦臣,让臣觉得可疑。” 裴祯元拧眉:“是谁?” “还需排查,也可能只是单纯看臣不顺眼而已。但此事最大疑点就在于,无论是要刺杀臣,还是刺杀陛下,选择冠礼这个时间都不是明智之举。难道是冠礼上有什么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戚卓容道,“总之,陛下还是好好养伤,这件事臣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裴祯元:“好。你自己去拟道旨意,大印你也知道放在何处。带着朕的旨意,查案总归有理有据。” 戚卓容点头:“等有进展了,臣会再来告诉陛下。在此期间,陛下就不要劳心费神了,免得落下病根。” 裴祯元应了。 正说着,司徒马已经与太医拎着食盒回来了。 “御膳房早就备好的清粥,他们倒是聪明,没放任何佐料,就适合陛下这种伤重未愈、腹中空空之人。”司徒马麻利地打开食盒,问太医,“是让陛下躺着吃?还是坐起来吃?” 太医慎重问道:“陛下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裴祯元微微举起右手,示意他能动。 太医道:“那就麻烦司马大人与我一起,将这矮榻稍微调一调。” 司徒马这才发现,这是太医院特制的矮榻,里头竟然还有机关,可以手动调节半截榻面的倾斜程度,就免得折腾病人亲自起身躺下。 “不错啊。”司徒马夸道,“太医院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太医道:“咱们做大夫的,也不能只会开药看病,养病期间的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周到。” 司徒马一边与他合力将榻面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一边道:“陛下,回头记得赏几位大人啊。他们为了你,也是一天一夜没敢合眼。” 裴祯元嗯了一声:“赏,都赏。” “行了,陛下也别说话了,来喝点粥,暖暖胃。”太医说。 裴祯元重伤在身,当然不可能要他亲自端碗。他正眼含期待地望向戚卓容,就听司徒马道:“做太医的手稳,还是继续劳烦大人来喂罢。” 裴祯元对司徒马怒目而视。 司徒马压根没注意到裴祯元的目光,因为戚卓容正将他拉到一边,吩咐事情:“我这里有几个人的名单,可能与此次刺杀有些关系,你过会儿派人去盯一下,有什么可疑的尽数上报。” 司徒马:“没问题!不管是刺杀陛下还是刺杀你,都干他丫的!” 裴祯元一边看着他们两个在角落嘀嘀咕咕商讨如何查案,一边含恨喝粥。 - 裴祯元既然已经醒了,那就不适合再接着待在奉天殿。他被宫人抬上了马车,往英极宫驶去。这期间他一直假装服了药在昏睡,原因无他,就是觉得有点丢人,尤其是在戚卓容的注视下,更不愿面对自己宛若废人的事实。 等他回到英极宫,重新躺回那张熟悉的龙榻,他心里才稍微好受一些。 他竖起耳朵,听到戚卓容和司徒马商量,往后几天,两个人轮值在英极宫守夜,今天先由戚卓容守,明天再换成司徒马。 裴祯元顿时心情舒畅了许多。 司徒马离开后,他开口:“戚卿?” “臣在。”戚卓容从外殿走进来,“陛下醒了?今夜臣就宿在外殿,有什么事,陛下大可吩咐。” 裴祯元看着她,她因为冠礼繁琐,本就睡得不多,又加上两天劳累,一夜未眠,此时眼中都是淡淡的红血丝,看上去疲惫不堪。 他本来还有心装虚弱,逗逗她,此时一看,顿时歇了心思,道:“没什么,替朕把床帷放一下罢,你也早点休息。” “好。”戚卓容替他放下床帏,淡金色的纱帘隔开了她的身影,他看着她吹熄了灯火,去了外殿。 外面传来她搬小榻、放枕被的声音,又传来她脱下外衣、盖上被子的声音,然后外殿的灯火也熄了,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裴祯元合上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到了深夜,外殿忽然传来了极轻的窸窣声。裴祯元身上有伤,本就浅眠,这会儿被吵醒,一开始还以为是戚卓容夜里起身,后来那动静一直不消,他才疑惑地睁开眼,喊了一声:“戚卿?你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但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急促的呼吸声。 “戚卓容?”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不敢随意叫人,只能用右手撑着床,一点一点,忍痛坐了起来。 第98章 陛下年轻,不知分寸。…… 起身牵动了裴祯元左胸的经络,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袭来,他额头不禁冒出冷汗。但痛归痛,因着他小心,伤口并没有崩裂。他在床上稍微坐了一会儿,等痛感稍微退了些,这才扶着雕花床梁下了床,站了起来。 他只是胸口中了一刀,腿脚如常,他尽量保持着上身的平稳,扶着墙缓步走出内殿,就看见外殿那方小榻之上,一个人影蜷缩在被子里,呼吸又快又重。 等他走近了,他才发现她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借着从窗格落下的月光,他看见她双眉紧蹙,神情痛苦,抓着被子的手不断地颤抖着。 “戚卓容?”他轻声唤道,因为不便弯腰,所以他直接席地而坐,握住了她的手。 她像是触了火一般,猛地惊醒,睁开双眼,与他愣愣对望。 “你……没事罢?”裴祯元试探着问。 戚卓容犹在惊喘,她紧紧地盯着他,而后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抚上了他的脸。 他的下颌,他的颧骨,他的眼睫,他的眉毛,最后是他的额头。她摸到他额头那层薄薄的汗意,终于如梦初醒一般,把手缩了回来,惊骇坐起身:“你怎么下床了!” 裴祯元皱眉:“你把朕给吵醒了,喊你你又不应,朕只能亲自下床来看。” 戚卓容单手捂了一下脸,叹息一声,道:“……臣平时,不这样。”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戚卓容不回答他,匆匆下了榻,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陛下快回去歇着罢,别着凉了。” 她随手将她的外袍披在他肩上,裴祯元看见这件干净的外袍,便想起那件沾了血的蟒袍:“朕先前送你的那件蟒袍呢?拿去洗了吗?” “烧了。”戚卓容语气平平,“看了晦气。” “烧了?”裴祯元声音都变了,“那是朕找针工局专门缝制的花纹!全天下独此一份!你……” 他胸口大痛,一时之间竟然无法再出声。 戚卓容忙道:“不是,是因为看到它就会想起不好的事,又不可能再穿,索性烧了。” 裴祯元很不高兴,但是既然都已经是她的东西,她想怎么处理,当然就怎么处理。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床上,用右手摘下肩头的外袍,甩给她:“还你。” 戚卓容也不多话,接过外袍披上,转身去点灯。裴祯元被乍然亮起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诧异道:“你点灯做什么?” “太医说陛下现在还不能乱动,可今夜陛下擅自下床,谁知道都干了些什么?”她冷着一张脸,伸手就要掀开他的被子。 裴祯元大惊:“你干什么?” “检查一下陛下的伤口,万一又崩裂了,还得传太医。”她没什么感情地说道。 他身上是一件中衣,是下午几个太医联合起来,小心翼翼替他穿上的。他慌忙挡住自己衣服的系带,道:“不至于罢?伤口崩没崩裂,朕自己感觉得出来,不用你操心。” 戚卓容冷酷无情地掀开了他的被子,将他的手掰开,手指一抽,便抽开了他的衣带:“十二年了,陛下就别在臣面前装了。要是陛下真在臣面前面露痛苦,说伤口裂了,那定是陛下故意,想要骗臣心软;若是陛下云淡风轻,不置一词,那才是真出了问题,不敢被臣知道。” 裴祯元讪讪道:“也没有这么绝对罢……” 虽然她说的也确实差不多。 她拉开裴祯元的衣襟,在烛光下仔细观察。可她皱着眉头看来看去,那纱布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你再看也一样。”裴祯元盯着床帐顶,努力控制自己声音的平稳,“都说了,朕好着呢,你少在那里用过往经验判断。” “是臣关心则乱,冒犯陛下了。”她替他重新系好衣带,掖好被角。 她终于远离了他的身体,裴祯元这才敢回过眼来看她。可这一看,便被他发现了先前在黑暗中没有发现的东西。 她双眼通红,不是因为休息不够而导致的血丝,而是整个眼眶周围有些泛红泛肿。在烛光的照耀下,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她纤长的睫毛纠在了一起,像是被水沾湿过一样,有隐隐的反光。 裴祯元呆呆地道:“你……哭过?” 戚卓容吹熄了灯,嗓音冷淡如常:“没有。” “你有!”裴祯元想起她方才惊醒时还在摸自己的脸,不由腰部一个发力,垂死病中惊坐起,激动道,“你不会是梦见朕驾崩了罢!” 他一颗心砰砰乱跳,越跳越痛,越痛越喜,越喜越跳。 戚卓容一回头见他竟然又直挺挺坐了起来,气急败坏道:“裴祯元!你给我躺回去!” “朕不躺!你告诉朕,你梦到了什么?是不是梦到朕驾崩了,所以才伤心地哭了?” “你有病罢!”戚卓容很想把他一巴掌摁回床上,又不敢真的这么干,只能站在原地骂道,“我就不能梦见我的家人吗!” “你梦见家人,那你醒过来摸朕做什么?”裴祯元得意道,“哦,皇弟也算是你的家人嘛,是吧,兄长?” 戚卓容转身往外走:“看来还是应该喊太医。” “嘶——”裴祯元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又缓缓倒回了床上。 戚卓容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是……装的。”他艰难道,“刚才……确实有点用力过猛……” 戚卓容没了脾气:“我上辈子是欠你的吗?啊?” 她最终还是喊来了太医。 裴祯元的伤口果然又崩开了,要不是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太医真想把他骂个狗血淋头。裴祯元自知理亏,只能努力作出一副虚弱可怜的模样,以求对方的恻隐之心。 太医不能直着骂裴祯元,只能拐着弯骂戚卓容:“戚大人,陛下年轻,不知分寸,你难道也不知吗?大半夜的,和一个病人折腾什么?少说点话,少动点气,否则像陛下这样,一天崩个两三回,我看半年也养不好!” 戚卓容恭敬无比:“是是是,您说得对。” 等太医一拎药箱走了,她便对裴祯元横眉怒目。 裴祯元缩在被子里,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兄长,皇弟知错了。往后定会好好养伤,绝不耽误兄长休息。兄长要不就原谅皇弟这一回罢?” 戚卓容面上阴冷,实则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裴祯元一直都是个狡猾的人,他知道一旦踩线,该用什么方法挽回。哪怕她对着这张脸看了这么久,她也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的脸,尤其是长得好看还懂得如何最大化发挥优势的脸,确实更容易得到旁人的谅解。如果今天是司徒马这么干的话,她早就一巴掌上去了。 她没有回答他,离开内殿,重新躺回了榻上。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没想明白他怎么能为这事高兴成这样。不就是梦见他伤重驾崩了吗,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他在她心里很重要,他难道会不知道?要是司徒马死了,她也会很伤心的。 她后半夜没怎么能睡着,早早起身,等司徒马来换班后,交代了几句便回到了东厂。 行刺的太监已经被转移进了东厂大狱,拾壹拾肆等人轮番上阵,也没能从他嘴里撬出半点线索来。 她扫了他一眼,浑身惨不忍睹,是少有的能扛住东厂酷刑的人。 “你的主使,倒是挺会选人的。”她开口,“只可惜,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是谁了。他装得不如你好,在禁卫军管制之时,露了马脚。” 太监满嘴血污,闻言喘了口气,勉强咧了咧嘴:“接下来,戚大人就该把每个可疑的人名字报一遍,然后来观察我的反应了罢?” 戚卓容一顿。 她确实是想这么干来着。 “太可惜了。”她不禁感慨道,“你其实并不蠢,为何不早投我麾下?也免得生出这么多祸端。” “不是谁都有和你一样的……野心。”太监奄奄一息地说,“我从不与人作对,本本分分走到今天,从不指望大富大贵,权柄在握,只是天不遂人愿……神仙打架,倒霉的是凡人。” 戚卓容看着他。 “陛下……醒了吗?” “托你的福,陛下龙体安康。” “那就好……怪不得戚大人今日……神采飞扬。”太监说,“真怕……我成了大绍的罪人。” 戚卓容一哂,离开了牢房。 拾肆跟在她身后,诧异道:“这么快?不问了?督主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戚卓容步履匆匆,“既然这么久都没问出来,再拖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他一心求死,就让他了断罢。” “是。”拾肆问,“那督主接下来做什么?” “我让人盯着的那几个大臣,可有异动?” “并无。”拾肆道,“那日从宫中离开后,所有人都老实在家待着。只是他们不出门,却挡不住京中流言,百姓们听说陛下遇刺,说什么的都有。加上陛下没有子嗣,说是醒了,却还不能见人,搞得如今人心惶惶。督主,您看……” “这种流言蜚语,你还不知道怎么处理?” 拾肆一凛:“属下明白了。” 两人刚从大狱里出来,便看见了在门口一脸为难的拾壹。 “怎么了?”戚卓容问。 “督主,有几位大人听说您从宫中出来了,都来到东厂门口,说要跟您见一面。” “见我做什么?来跟我兴师问罪?” “他们说……宫中现在不让进人,但是他们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老人,势必要亲眼见到陛下才安心。”拾壹压低声音道,“就是秦太傅那一系的,如今个个身居高位,对陛下情谊非同小可,推行清丈令也少不了有他们出力,因此,属下也不好太怠慢。” 第99章 用最下作的方式,撕开她…… 戚卓容来到东厂门口,果然看见了那几位面熟的大人。 尚值严冬,几位大人眉毛上都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也不知是在门外等了多久。见她出来,也不跟她寒暄客套,开门见山:“听说戚大人今日出宫,想必是陛下已经无事?” 戚卓容点头笑道:“自然是无事,若有事,又岂会放各位大人回家呢?” 为首的户部刘尚书哼了一声:“我等有心求见陛下,不为别的,只为亲眼见到陛下,才算安心。可如今宫里管制甚严,禁止我等出入,不知戚大人这里可否通融通融?” 戚卓容道:“各位大人都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想见陛下,咱家自然没什么可拦的。拾壹,备马车,送几位大人入宫。” 她这么好说话,倒是叫刘尚书等人愣了一愣。来之前想了千百种戚卓容的借口,又想了千百种反驳的话术,眼下竟然一点儿也使不出,倒叫人心中憋闷。 “不劳戚大人,我等来东厂是骑马结伴而来,眼下也骑马过去便可。” 刘尚书指了指拴在东厂门外的几匹骏马。 “那各位大人请便。” 拾壹给戚卓容拉来了她的马,她翻身而上,双腿一夹,那马便慢悠悠地走了起来。 非十万火急不得在京中纵马,因此几人只是骑着马,缓缓行在官路上。 戚卓容昂首看着前方,身脊挺直,眼神明亮,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其他人暗中打量她的目光。 终于,刘尚书在众人的眼神暗示下,咳了一声,道:“戚大人,陛下现在具体情况如何,可便一讲?也好为我等心里存个底,以免过会儿冲撞。” 戚卓容道:“不瞒各位大人,陛下伤势较重,须得在床上静养多时。但好在并无性命之虞,精神也尚可,只需少说话,少动气即可。” 这听起来还行,大家纷纷放下心来。 又沉默了一会儿,眼看就快要到皇城门口,戚卓容道:“各位大人有话要说?等进了宫,再想跟咱家说话,可不是那么方便的了。” 刘尚书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僚们,一咬牙,攥着马缰道:“戚大人,敢问这几日来,可查出刺客是如何混入冠礼?” 戚卓容自知避不过这一问,淡淡道:“行刺的是尚衣监掌印,用的是可拆分的软匕。他先是提前把匕柄藏在了放冠冕的托盘之内,冠冕上珠玉颇多,又无人敢近,他藏得隐秘些,便难以发觉。后将软刀绑于发髻之中,因此骗过了搜身。冠礼之时,他先趁着取冠冕窃出匕柄,后从发髻中抽出软刀,插入匕柄之中,如此一来,匕首便成型。” 刘尚书追问道:“他哪来的匕首?” “匕首已经检查过,是私铸的,查不到来源。”戚卓容回答。 刘尚书冷嗤一声。 戚卓容知道他在骂自己,本就是她的错,这也无可辩驳。 “待陛下伤好后,咱家自会去领罚。” “领罚?”一直不说话的庞侍郎忍不住开口道,“戚大人说得好生轻松,陛下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到了戚大人这里,单单‘领罚’二字就可结束?” “若各位大人有何不满,尽可向陛下提出。” “哈,我等不满又有何用?大家都看得出来,陛下乃至仁至善之人,戚大人幼时的那点恩情,陛下记到如今。若非戚大人行事张扬,树敌过多,又岂会牵连陛下?若是陛下真的有心要罚,戚大人现在还能这般自由?”显然,众人平素都对裴祯元这个皇帝十分满意,唯独对他宠信近宦一事颇有微词。 戚卓容心道,当日宋长炎的那番离心之语,到底是起了作用。他们平日看在裴祯元的面子上,对她客客气气,可毕竟在他们心里,效忠的只有裴祯元一人。一旦任何人的存在威胁到了裴祯元的地位乃至性命,都会引起他们的敌意。 戚卓容知道她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为今之计,只有让裴祯元去对付他们了。 皇城内不得骑马,几人到了宫门口便下了马,徒步向英极宫而去。 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直到戚卓容带他们进了英极宫,才听到有人在身后若有若无地长叹一声。 戚卓容问门口的小太监:“陛下可醒着?” “回戚公公的话,陛下醒着呢。”小太监道,“司马大人正在里头陪陛下说话呢。” 戚卓容还没搭话,就听刘尚书皱了眉:“不是说陛下要少说话吗?” “哎哟,瞧奴婢这嘴巴!”小太监虚虚扇了自己一巴掌,“奴婢的意思是,只有司马大人在那儿说话,让屋里有点生气儿,陛下只是听个开心罢了。” 刘尚书这才缓和了脸色。 戚卓容站在门口道:“启禀陛下,户部刘尚书、工部吕尚书、吏部庞侍郎、太常寺潘少卿、国子监徐祭酒求见。” 过了一会儿,司徒马开了门:“陛下请各位大人入内。” 待到几人都进去后,司徒马关上门,拉着戚卓容走到廊下道:“他们怎么来了?” 戚卓容摇了摇头:“说是不放心,非要来看看陛下。” “哦。”司徒马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便不再去想,转而与戚卓容说另外的事,“那个要刺杀你的太监,我昨晚想了一夜,觉得哪里都有问题。” 戚卓容:“怎么说?” “其一,你也说了,正常人想要刺杀你,应该选在更好下手的日子,而不是冠礼;其二,既然是刺杀,那目标当然是为了成功,可那个太监连只鸡都没杀过,怎么就敢让他来杀武功高强的你?就因为他离你近?那还不如找个禁卫军,成功性可能还大一些。”顿了顿,司徒马又道,“还有一点,你当时背对着他,或许没有意识到——我也是后来回忆的时候,才感觉不对的。” 戚卓容蹙眉:“什么?” “你想,那太监不会武功,收不住势,所以明明已经看到陛下挡了过来,也没法改变手里的匕首行径……” 戚卓容顿时一凛。 她明白司徒马的意思了。当时,裴祯元冲上去拉开她,而刺客根本来不及收势,匕首便刺进了裴祯元的左胸,这就意味着,落在裴祯元左胸的刀口位置,本该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当时分明是背对着刺客,也就是说,那道刀口,本应出现在她的右背。 ——但是这怎么可能?哪怕是不会武功的人,也不可能搞错心脏的位置。 除非……除非刺是真,杀是假,背后那人,从来都没有想过真正要她的命。 那这般机关算尽,大动干戈,在皇帝的冠礼之上,专门来刺她一刀,又不致命,究竟为的是什么? 以她和刺客的距离,只要她稍一走神,他便可以抓住机会,刺出那一刀。而就算她及时反应过来,在那样不到一臂的距离,她身上也一定会留下刀锋的划伤。 倘若她受伤……倘若她在裴祯元的冠礼上受伤,众目睽睽之下…… 戚卓容呼吸一停,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那匕首她看过,吹毛断发,极其锋利,若是从她背后划过去—— 第一层御赐的蟒袍,第二层内衬的襕衣,第三层保暖的夹衣,第四层贴身的中衣……都会被悉数割破。 最后露出那层不可示于人前的白布,以及她瘦削纤细的后背。 戚卓容猛地撑住身边的廊柱,分明还是寒冷的正月,她额上却瞬间多了一层密密的汗。这些年来,她自诩强大,可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却让她意识到她根本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厉害,就如前日裴祯元遇刺昏迷,就如今日她被人揭穿身份。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十二年来,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是现在发现的?还是早就发现的?为什么一直秘而不宣?是故意要打她个措手不及?还是只是单纯的威胁和警告? 她坐到如今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裴祯元既然敢舍命相救,她便敢笃定,哪怕她是个女子,裴祯元也不会怪罪半分。反而以他的脾性,说不定惊讶之后,还会干脆破例封她个女官当当。 因此,她并不是害怕暴露真身,也不是害怕一旦消息泄露,她就会遭受比如今更盛百倍千倍的骂名——骂名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嘴皮子工夫,又撼动不了她半分。 她只是震惊于自己竟然从头到尾,毫无所觉。 这让她感到不敢置信,感到愤怒异常,感到神智几近失控。 何其狠毒!何其恶毒!幕后那人有千百种方法揭穿她,却偏偏要选择这一种!在这场举国热议的及冠礼上,在裴祯元一生只有一次的及冠礼上,用最下作的方式,撕开她的真面目,狠狠打了裴祯元一记耳光。 “你……想起什么了吗?”司徒马看她表情怪异,迟疑着问道。 戚卓容一把握住了司徒马的胳膊,一字一句,咬牙道:“增加人手,务必看住履霜的院子,一只鸟都不能飞进去。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东厂的人提头来见!” 戚卓容终于想起来,前段时间,为什么会有人跟踪履霜。履霜上街,只会与芥阳采买些女儿家的用品,而她住的地方,除了几件戚卓容的常服外,竟连一星半点男人会用的东西都没有。 第100章 讨戚氏檄。 寝殿内,隔着一重床帏,刘尚书等人看到半靠在床头的裴祯元,激动万分,噗通几声跪下,叩拜道:“臣,恭请陛下圣安!” 几人声线颤抖,带着一股哭腔,裴祯元头又疼起来:“干什么干什么?朕这不是好着呢吗?” 刘尚书猛地吸了吸鼻子,道:“陛下龙体为重,还是少说点话罢!只要听臣等说就可以了!” 裴祯元点点头,示意他们有话快说。 “陛下……”真要开口的时候,刘尚书反而迟疑了。他扭头看了看身边几人,一个劲地使眼色,大意就是:刚才就是我一直在说话,怎么现在还是我在说话?你们几个干什么来的? 庞侍郎回瞪了他一眼:方才是你一直在和戚卓容说话,你的感受最深,当然是要你来说啊! 潘少卿和徐祭酒在旁边连连附和点头。 裴祯元:“……到底说不说?” “臣说,臣说。”刘尚书赶紧道,“臣听闻,陛下已下令让戚大人彻查刺客一案?” 裴祯元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臣以为不可。”刘尚书道,“刺客能行刺成功,本就是戚大人失职,如今陛下还对他委以重任,这于情于理,都不甚妥当。” 裴祯元又嗯了一声。 刘尚书一听就知道,裴祯元的意思是“朕听到了”,而不是“你说得对”。 于是他又苦口婆心道:“陛下,或许臣的话不好听,但忠言逆耳,也请陛下从天下万民的角度考虑。戚大人说到底,也只是个陛下的属臣,不管他为陛下做过什么事,不管陛下心中是如何看待他,都不应该赌上自己的性命。个中原因,想必臣不必言明,陛下也能想到。” 这次裴祯元不嗯了,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墙壁。 庞侍郎也终于在此时道:“陛下卧病在床,或许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形,想来戚大人、司马大人等人也不敢告诉陛下。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连同陛下是为了戚大人挡刀一事,也传得头头是道。流言从何而起,臣不得而知,臣只知道,陛下多年来在民间积攒的声誉,恐怕都将因为此事,毁于一旦。” 倘若裴祯元是在战场上,为一个无名小卒挡了敌军一刀,百姓或许还会盛赞一句陛下大义凛然、英勇无畏。可这里不是战场,也没有非要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必要。 这么多年来,戚卓容连同东厂的名声都并不好听,围绕在她身上的,无非都是“凶狠”“猖狂”“阴毒”“刻薄”“卑鄙”之类的词汇,甚至还有个“好色”。她之所以还没被骂得太惨,都只是因为对裴祯元有救命之恩,有裴祯元时不时推行一些养民利民的政举,她才能沾光挽回一些形象。 可如今,百姓们开始对裴祯元产生了怀疑。 ——他们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会为了亲近太监挡刀的皇帝吗?他置皇权于何地、置子民于何地、置江山于何地?万一都来不及交代后事,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百姓怎么有安生日子过? “臣等知道,戚大人从小便陪在陛下身边,在陛下心中占了极重的位置,是以这么多年来,臣等从未说过戚大人一句不是,因为臣等知道,戚大人在外再如何跋扈,也终归有个陛下默许的度。”国子监徐祭酒也终于加入了战局,双手叠于额前,向裴祯元行了大礼,“可事到如今,臣恳请陛下,收回戚大人查案之权,令其暂时禁足,以省己身。至于刺客一案,陛下可交由刑部、大理寺或是都察院来查,无论如何,在明面之上,都不该再让戚大人和东厂出现在人前。” 裴祯元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 良久,他才开口道:“吕爱卿和潘爱卿,也是这么想的吗?” 工部吕尚书道:“臣如何想,并不重要。甚至这与臣对戚大人的喜恶完全无关,这是陛下如今应该做出的最恰当选择。” 太常寺潘少卿则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待戚大人情深义重,可戚大人不可能不明白现下的局势,他若是真为陛下着想,就应该立刻对外谢罪,引咎辞官。可他不仅没有这么做,甚至还大权独揽,连能不能进宫见到陛下,都是他说了算,陛下难道不觉得可怕吗?倘若他欺上瞒下,谁又能发现得了?” 他们几个早就怀疑裴祯元根本没有苏醒,全是戚卓容为了稳定人心而胡说八道,连同她带的那份查案圣旨,都怀疑是她的矫诏。但有赵朴在旁反复保证,他们才没有宣之于口,而是半信半疑地前往东厂,试探于她。 若不是他们现在亲眼所见裴祯元神志清醒,他们都不敢相信这么糊涂的圣旨竟然真的是他亲自下的。 若不是还顾忌裴祯元身为皇帝最后的脸面,他们简直都要跳起来捶胸顿足,哭嚎一声“宦官乱政,大绍危矣”! 更难听的话他们还没好意思说,那就是民间都开始偷偷传裴祯元和戚卓容的风流韵事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简直就像是一对苦命鸳鸯,只是错生了性别,才导致一辈子上不得台面——毕竟上一个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皇帝,还是前朝的哀帝,若不是被大臣及时救下,就要为他早亡的美人殉情成功了。 裴祯元没有说话。 那些投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令他疲惫至极。 他当然知道他们都是为了他好,甚至顾及他的心情,没有将戚卓容说得太难听,但他也很难跟他们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戚卓容呢?”他轻声问道。 没想到他听了这么多,开口第一句还是在问戚卓容的去向。 刘尚书脸色不佳地回答:“与司马大人在外面。” “诸位爱卿的话,朕都已经听进去了。”裴祯元合上眼睛,“只是今日朕有些乏了,还需要静养,请诸位先回家罢,日后再等朕的旨意。” 他搬出了养伤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几人不走也得走了。 刘尚书走在最末,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浅金色的纱帐之中,一个人影正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几天不见,他就从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变得单薄如纸片,风一吹,就能贴到墙上变成挂画似的。 “陛下。”他站在门口,于心不忍道,“秦太傅是臣的恩师,恩师临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臣等务必用心辅佐陛下,以创大绍盛世。臣等……实在不愿见到,陛下为了一己私情,而放弃这大好的将来。” 裴祯元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几个人走出大殿,没见着戚卓容的影子,只看到了一个司徒马。 司徒马上前道:“几位大人聊完了?那我送送各位?” 为首的潘少卿看他一眼,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其余几人虽未出声,但看神色,也显然不大待见他。 司徒马莫名其妙。 “算了……”他想了一会儿,悻悻道,“反正这帮秦太傅的门生一直看不上东厂。” 殿内传来敲击床板的声音。这是裴祯元用来代替喊话的讯号。 司徒马连忙走了进去:“陛下,有事?” “戚卓容呢?” “哦,在自个儿房间里呢。一脸苦大仇深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司徒马问,“那几位大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祯元望着被面上绣的吉祥龙纹,淡淡道,“刺客案查得如何了?” “未有进展。着重盯着的那几个大臣,还没有什么异动。另外陛下遇刺的消息瞒不住,现在应该已经传到了沧州和黎州,东厂已经紧急派人过去盯着两位王爷了。” “要更快。”裴祯元说。 司徒马一愣。 裴祯元很少有这么严厉催促的时候,因为他知道在戚卓容和司徒马的看管下,东厂不可能懈怠。但他今日竟然这么说了,那便说明,事情真的很严重。 司徒马也顿时严肃起来,道:“陛下放心,我一定不会放过那幕后小人!” “嗯,去罢。”裴祯元脸色有些苍白,今日费了太多心神,他确实有些累了。 司徒马从他背后抽掉软枕,扶着他慢慢平躺下去,又拉上了殿内的窗纱,遮住了外头的阳光,让裴祯元得以安心地睡下。 然后他走出寝殿,匆匆敲响戚卓容的屋门。 - 戚卓容给了自己一夜的时间。 白日里司徒马告诉她,那几位大臣见了裴祯元一面后,裴祯元就开始催促他快点办案,仿佛再拖延一点,就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一样。 说到这里,他不免愤愤:“戚卓容,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去堵了那些乌合之众的嘴!” “不可。”她说,“此事影响太大,与以往任何事都不一样,若再用老办法压制言论,只会适得其反。” “那怎么办?” “如今我在明,敌在暗,不能轻举妄动。” “还要等?!”司徒马心急如焚,“戚卓容,你从前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 戚卓容无法言说,那是因为对方有致命的后招在等着他们。 “该查的查,该盯的盯,至于那些流言,只是一时,只要官府还在运转,便不敢有人造次。”她说,“剩下的,留待我明日与你再说。” 她一个人想了一夜,终于,等到星夜渐淡、旭日将升之时,她推开了屋门。 昨夜是司徒马在寝宫守夜,那么今日早晨,便该轮到她前往太医院,亲自煎药。 老院使在门口迎她:“戚大人。” 戚卓容点了点头。 药方她早已烂熟于心,她亲手将那些药材过了秤,验了水源,验了药罐,最后坐在那一炉火苗前,望着乌黑的药罐,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和裴祯元说的话。 一罐药要煎上大半个时辰,满满一罐水下去,最后煎出来也不过只有两汤碗的量。她将药汤倒进了御碗之中,放入食盒封好,却还留了个汤底,倒给了老院使。 她煎药的时候,他也一直在旁边看着,为的就是防止出错。老院使饮下那一口药汤,在原地站了片刻,才颔首道:“戚大人,可。” 戚卓容看他并无异状,便提了食盒回到英极宫。 一碗药要经过三重验毒,第一重是每日煎药的太医,第二重是专门试药的太监,第三重则是她或司徒马。 梅花盛放的宫院内,早有试药太监在石桌旁等着她。 她打开食盒,取出一碗,分了一半给他。试药太监饮下后,等了一刻钟,仍旧面色如常,朝她一福道:“戚公公,这药与昨日一样,并无不妥。” 戚卓容将剩下半碗自己喝了,又等了片刻,并无不适,这才提着另一碗完整的、尚是温热的药汤,推开了寝殿的门。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远处一路狂奔而来,丝毫不顾仪态,硬生生闯进了英极宫中,大喊一声:“督主!” 戚卓容回过头去。 来人也不知道是在这偌大的皇城中徒步奔跑了多久,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通红,甚至完全刹不住脚,一个趔趄,被台阶绊倒在她跟前。 “拾肆?”戚卓容皱眉,“发生了何事?” “督、督、督……”拾肆趴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戚卓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司徒马闻声从殿中走了出来,诧异道:“怎么回事?” 戚卓容将食盒往他手里一塞,道:“你先回去,看好陛下。” 司徒马也顿时反应过来,当即将他们二人关在了门外,提着食盒往内殿走去。 裴祯元尚有些困倦,微微睁开眼道:“是拾肆吗?外面出了何事?” “只是查到了一点案子的线索,所以有点激动,赶着来跟戚卓容汇报了。”司徒马道,“陛下不必着急,戚卓容去去就回。来,先把药喝了。” 而门外,拾肆一边努力顺着气,一边朝戚卓容猛使眼色。 戚卓容:“所有人都退下。” 两旁宫人立刻退了个干净。 戚卓容蹲在拾肆面前,面色沉沉:“怎么了?” 拾肆这才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喘着粗气道:“督主,今日一早,芥阳姑娘赶来东厂,说是发现自家书铺的许多书中,不知何时被偷偷塞了这种纸……” 戚卓容正在端详这纸的质地,见他忽然止住了话头,不由眼神一利:“然后呢?” “督主……要不您还是先打开看看罢。”拾肆咽了口唾沫,目光躲闪。 正月的尾巴,仍旧风寒料峭,就连阳光也像是被冻住了一般,落在那打开的纸上,将那纸上的墨迹照得又冷又亮。 四个大字,映在了戚卓容的眼底。 ——讨戚氏檄。 第101章 事到如今,臣的身份再…… “夫屯亨有数,否泰相沿,妖孽横生,古今难免。自尧舜来,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然今有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戚卓容,以女子之身,假充男儿,入宫为宦,蒙蔽圣听。掩袖工谗,虺蜴为心,倒行逆施,枉滥刑狱,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檄文洋洋洒洒近千字,列数戚卓容种种恶行,声势浩大,尖利逼人,其中尤以“以女子之身入宫为宦”一事最为骇人听闻。一番声讨之后,又笔锋一转,哀婉恳切,声泪俱下,以表忧国忧民,拳拳之心。最后不忘再煽动一下气氛,要求朝廷立斩戚卓容,以还天下清明。 戚卓容合上了纸页。她的指尖微微发白,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像这样的纸,有多少?”她问。 拾肆小声道:“尚未来得及统计。据芥阳姑娘说,从经史子集到志怪奇谈,她的书铺里十之二三都被夹了这张纸。因每日书铺往来人众多,查不到是谁何时所为,更不知道都有哪些人看过翻过,或许还有一些书已经被人买走也未可知。至于其他书铺,属下已经派人去查探可有类似情况。” 戚卓容不语。 拾肆望着她,一颗心如同被吊到了半空:“督主……此人恶意造谣生事,抹黑陛下与督主,待属下抓到后,必将其挫骨扬灰!” “来不及了。” 拾肆一愣:“为何会来不及?难道此人已死?” 戚卓容忽地一笑:“他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纸页在京中不知还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已经看过。他做得如此隐秘,连你们都没有发觉,想必这纸上的东西,很快就要传遍大江南北了罢。” 拾肆被吊起来的那颗心,忽然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他听出了戚卓容的弦外之音。 那些本来盘桓在腹中的激愤之言,此刻突然悉数消散了。他看着她,难以置信。 “履霜和芥阳何在?” “履霜姑娘一直在府中不曾出门,芥阳姑娘还在东厂没走。” “全部接进宫来,交给禁卫军保护,若有任何人阻拦,就地斩杀!”那张纸在她手心里一点点皱起,墨字仿佛都化作了毒蚁,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攀爬,要把她吞噬殆尽。 拾肆得了令刚要走,忽而又顿住脚步,踟蹰道:“那……督主呢?” 戚卓容站在宫殿门口,她的蟒袍不在,今日穿的是一件旧时御赐的飞鱼服,恍惚之间,拾肆好像回到了刚和她认识的那几年。 他们这群人,都是裴祯元的死士,对于裴祯元将他们安排到戚卓容手下,说心里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但君令如山,他们尽心尽责为戚卓容办事,没出几个月,便明白了裴祯元到底为何对她青眼相加,也对她由衷地心服口服起来。 “督主。”他眼眶一热,“无论督主要做何事,属下都万死不辞!” 戚卓容微笑起来:“怎么这么激动,我还没死呢,你死什么?”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好像是裴祯元近来爱用的口头禅。 “督主说的是,是属下昏头了。”拾肆连忙道,“属下这就去办事,不耽误督主!” 戚卓容看着他匆匆飞奔离去,转身推开了寝宫的门。 裴祯元刚喝完药汤,看到戚卓容大步走了进来,扬眉道:“听说拾肆来了?他查到了什么线索?” 戚卓容却没有理他,只是对司徒马道:“东厂可能生变,劳烦你去坐镇。” 司徒马:“啊?” 戚卓容:“快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司徒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寝宫的大门合上,裴祯元坐在床上看着她,眉尖微蹙。 戚卓容一撩衣袍,直直地跪了下去:“臣戚卓容,特来向陛下请罪。” 窗外是盛放的梅花,孤高清绝,却又为这素白的冬日,增添了一抹浅淡的亮色。她背对着窗扉,自然也看不到她一身绯色飞鱼服后,生长出的蓬勃花树。就好像是从她肩上的团纹中扎根而起,沿着后颈骨骼一路向上,然后笔直地怒放开来。 裴祯元双肩微微一绷。 “你有何罪?”他缓缓问道。 却见戚卓容抬起手,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轻轻放在了一边。而后伏低身子,双手交叠于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她已经有多年不曾行过这样的大礼。 “臣犯有欺君大罪。”她的声音如霜如雪,贴着地面传来,“臣假冒他人身份入宫,诓骗陛下十又二年,罪该万死。” 裴祯元目光一滞,许久,他才道:“你冒用身份入宫,朕不是早已知道?如今忽然来说这个,又是怎么了呢……燕鸣翰,燕大人。” “臣……也不是燕鸣翰。”她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颤抖,“臣乃燕良平之女,燕明翰的胞妹——燕鸣姣。” 寝宫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裴祯元垂眼看着她。 她乌发如缎,以男子玉冠束起,宽大的飞鱼服之下,是一具瘦削的女子身躯。因为用力,她的十指指甲呈现出半红半白的颜色,连同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也隐有青筋泛起。 “也就是说,你是女子。”裴祯元轻轻道。 “……是。” “你以女子之身,以司礼监掌印之名,在御前行走十二年。” “……是。” 裴祯元靠在软枕之上,望向头顶浅金色的帐顶,道:“很多年前,你告诉朕,你是燕家子,让朕治你的罪。你还记得朕是怎么说的吗?” 戚卓容沉默片刻,回答:“陛下说,只要臣发誓再无隐瞒,也再无其他目的,陛下就会原谅臣。” “那么,你发誓了吗?” “发了。” “那你应当也该记得,朕还说过,往后若再被朕发现,朕不会再给你机会。” 戚卓容抬起头来,与裴祯元对视。 她的心猛地一颤。 他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他既无被欺骗后的愤怒,也无得知真相的震惊,更没有对她的女子之身表露出任何的好奇,仿佛她只是叙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陛下……”她嗓子一涩。 “是什么让你十二年来都不肯告诉朕一句真话,又是什么让你在今天突然愿意和盘托出?”他注视着她,眸色深邃。 这种冷淡的、探究的、威严的目光,她只在他审问罪臣的时候见过。她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被他用这种目光看着。 她说不出话来。 “拾肆来说了什么?”他问道,“莫非是外面有了风声,让你觉得再也瞒不下去,所以才急着找朕坦白?” 戚卓容低着头,默认了。 “你装得这样好,那么多人和你朝夕相对都没有发现,风声又是如何知道的?”他的声音听上去终于有了些愠意。 “臣……不知。”这一回,她是真的不知。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受了什么伤,被人察觉了身份?还是说你和关履霜等人在外闲逛时说漏了嘴,被有心人听了去?”裴祯元追问道。 戚卓容拧起眉头:“陛下是如何知道,履霜知道我的身份的?” 裴祯元一顿,嗤道:“这不是一猜便知?朕还奇怪你怎么会突然对个女人如此亲近,今日才明白,你和她本就有家世渊源,又同为女子,被她看破也无甚奇怪。” “臣已知错。” 她听到裴祯元短促地笑了一声:“不是方才还说自己罪该万死?” 戚卓容抿了抿唇:“陛下当真不愿给臣最后一次机会吗?” “你前科累累,叫朕如何信你?”裴祯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能让你这般如临大敌,想必事态已经十分严重。不如说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卓容从怀里取出那张纸,呈给了他。 裴祯元打开,只第一眼,脸色便阴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他冷笑一声,嚓嚓几下,将那纸撕成了碎片,抬手一丢,那碎屑便如雪片般纷扬而下。 “朕还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有人敢在朕的冠礼上行刺你,原来是打着这个算盘。这是算计不成,只能强逼了!” 戚卓容道:“他们既然敢大肆宣扬,那便是做足了准备。可臣毫无准备,恐怕不是对手。臣并不是怕死,臣只是认为,他们除臣是假,威胁陛下才是真。” “不必找这么多理由。说罢,你想要什么?”裴祯元眯了眯眼。 戚卓容道:“陛下卧病在床,不宜走动。臣想要禁卫军的调令,以备不时之需。” “你好大的胆子。”裴祯元轻声道,“明明有罪的是你,还敢跟朕提这么放肆的要求。这檄文上骂得其实也不无道理。” 戚卓容:“臣是为陛下考虑。事到如今,臣的身份再也瞒不住,还要连累陛下背负骂名。肃王虎视眈眈,多年来就等着找陛下的错漏,为今之计,只有依靠兵力,强行镇压乱党,才能让江山免于动荡。” “谁是乱党?” “臣不知。”她望着裴祯元,语气坚硬,“因此臣只有……请君入瓮。” 裴祯元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道:“你过来。” 戚卓容不明所以,但还是向前几步,跪在了他的身前。他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拥住她的肩膀。 “朕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除非有求于朕,否则什么都不肯说。”他抬起手来,却只是捻下了她发顶沾着的一片碎纸,“戚卓容,朕有时候会很恨你,你仿佛就是笃定了朕会心软,才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头顶传来长长一声叹息。 “可是,朕除了再给你一次机会,朕还能怎么办呢?” 第102章 这种事,除了验身,还…… 戚卓容带着皇帝手谕走出英极宫的时候,仍旧有些没回过神。 她不敢相信,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 她预想中的情景,应是她坦白后,裴祯元震惊不已,先是怀疑自己这十二年来的眼睛,再是怒她为何不早点相告,非要欺骗,然后再拿乔一番,挽回自己的颜面,最后等她低声下气给足了台阶后,他才会顺理成章地原谅她,给她想要的手谕。 结果这些非但没有上演,反而被他问了些别的东西。还有他最后说的恨她,又是怎么回事? 她想不通,却也隐隐有种感觉,自己最好别去想通。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她重新整理了衣冠,带着皇帝手谕去找了一趟魏统领。等她与魏统领商议完,已经将近巳时。 拾肆匆匆来报:“督主,履霜姑娘和芥阳姑娘都已经带入宫城,现在将她们安置在何处?” “带去我房间。” “是!” 履霜和芥阳没有功夫在身上,自然走得慢。等她们抵达戚卓容的房间时,戚卓容已经烧开了一壶茶。 履霜都要急疯了,啪地关上了门:“你怎么还有心思喝茶!” 她今早莫名其妙被拾肆喊了出去,等上了马车才发现车厢里还有个芥阳,而周围全是东厂精锐,将这辆马车护了个结结实实。 她一头雾水,等听完芥阳解释,她才恍然惊怕起来。而芥阳却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反问:“那檄文上写的,可是真的?督主当真是女子吗?” 履霜气闷不已,甩开她的手道:“这种事,你想让我怎么回答!” 芥阳呆住了:“真、真的是?那、那你和督主……” “自然是假的!”履霜看着手里的纸,只觉气血冲天灵,“到底是哪来的小人,竟然用如此阴毒的计策?” 她还想再详细问问,可芥阳却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路上都十分恍惚,对她的提问充耳不闻。就连此刻来到了戚卓容房里,也是直勾勾地盯着戚卓容看,一言不发。 “你们来的时候,可有遇到阻挠?”戚卓容示意二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给她们。 “并无。”履霜急切道,“我知道你是怕我们被抓去当人质,成为你的软肋,但是动用东厂如此多的人力,一路招摇过市,普通百姓虽然都躲得远远的,但也知道出了大事。这样大的阵仗,不反而说明你心虚吗?岂不是正中对方下怀?” “我当然心虚。”戚卓容看了她一眼,“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心虚不对吗?想来过不了太久,就会有人前来当面质疑,届时我该如何自处?凭我一张嘴,可信吗?我能堵一个人的嘴,我还能堵天下人的嘴不成?” “可是……可是……” 一旁的芥阳像是终于回了魂,她没有履霜那么激动,却也脸色苍白:“督主现在这样镇定,是想到办法了吗?” “若你说的是证明‘我不是女子’的办法,那并没有。”她自嘲地一勾唇,“这种事,除了验身,还能怎么证明?若是单独让宫人来验,必不能服众。” 履霜气愤道:“这群男人实在腌臜下作,不就是想看你出丑吗!哪怕你真是个太监,让你当众脱衣验明正身,也是够侮辱的!” “所以我除了承认,还能怎么办呢?”戚卓容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茶叶尚未泡开,入口还有些苦涩,却让她一颗心渐渐沉静了下去。 “现在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督主你的真身?”芥阳问。 “对对对,还有谁知道?” 戚卓容垂眼看着杯中茶叶,道:“方才我已向陛下请罪,如今,陛下也知道了。” 履霜一愣:“那、那陛下怎么说?” 芥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她不要急躁,转而对戚卓容道:“既然督主现在还好端端地在这儿,想来陛下并没有责罚督主?” “那是自然。”听到她这样问,不知为何,戚卓容忽然感觉松快了不少。她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一天,不早就想过会来吗?现如今人是站在她这边的,权力也是握在她手里的,那她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呢? 哪怕是风刀霜剑,冲上去便是了。 芥阳轻轻吁了一口气:“那就好。毕竟是十二年的情分,陛下不可能不管督主的。” “哼,算他还有点良心,没辜负督主为他披肝沥胆。”履霜小声道。 芥阳吓坏了:“这里可是皇宫!你在说什么呢!” 履霜更小声地道:“那这里还是督主的房间呢!” 戚卓容:“……” 履霜和她相处得更久些,或许是平时和她在一起时太口无遮拦,这才让履霜也对裴祯元失了敬畏之心。看来以后得注意点了。 “你们且听着,这里是英极宫,走几步就是陛下的寝殿,因此你们只有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戚卓容道,“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去管,好吗?” 履霜一呆:“你要干什么?” “别急,还没到时辰。”戚卓容敛眉,抬手续茶,“我既然已经将你们接进了宫,就说明我已经知道了外面的传言。我越是龟缩宫中不肯出,他们就越是按捺不住。等着便是。” - 司徒马已经一个人在东厂的大树上枯坐了半个时辰。 拾壹在树下仰着头往上看:“咱们这的树也才栽了几年而已,树杈还细着呢,司马大人这个坐法……不硌吗?” 拾肆叹息一声:“可能只有坐在树上,才能让他冷静下来罢。” 拾壹也叹了一口气。 有外出的兄弟匆匆赶来汇报:“京中各大书铺已经全部搜查了一遍,确实许多书中都夹有那一页纸,初步估算得有不下千张,这还只是留在书铺里的,不知还有多少已经被人拿走。现在各大书铺都已经被暂封,就等……司马大人下一步的指令了。” 拾肆道:“京中现在可有传言?” “属下觉得……可能是早晨送芥阳和履霜姑娘进宫时动静太大,引起了大家的警觉,所以现在议论的人极少,但是……也不代表没有。毕竟没有人会那么傻,敢公然议论这种事。但若是真要去人家私宅里偷听,咱们也没有那么多人手。” “一直盯着的那几位大人府上,可有异动?” “暂无。” 拾壹若有所思:“这么安静……不太正常。” 他们只是暂封了书铺,街上行人往来如旧,以京城的人口数量及繁华程度,这么轰动的消息,应该早就发酵了才是。尤其是那些早就看戚卓容不顺眼的大臣,更应该立刻一跃而起。 “有什么不正常的。”树枝上的司徒马忽而冷冷一笑,“这不是来了人吗。”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轻盈无声,可每走一步,拾壹拾肆都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震颤。 “谁来了?”二人连忙追上司徒马的脚步。 司徒马刚走出院子,就看见番役急急忙忙奔来,道:“司马大人,门外,门外来了好几位大人,都说要见……” 司徒马一挥手,让他下去了。 东厂大门外,几位熟人站在石阶之上,官服官帽,一丝不苟,严肃以待。他们不在戚卓容交代的重点监视名单之上,自然也不会有人特意去管他们在做什么。 “刘大人、吕大人、庞大人、潘大人、徐大人,怎么又是几位?”司徒马双手抄在袖子里,站没站相地笑道,“昨日不是才在宫中见过?怎么今日又来了?莫非是思念我吗?哎呀,何必如此客气,几位大人派人来说一声,我自然就主动送上门了嘛!” “哼!”刘尚书道,“司马大人莫要装傻,我等为何而来,想必你清楚得很!” 司徒马:“我还真不清楚,愿闻其详。” “我们来找戚卓容,她在哪里?” “督主在宫里,不在此处。” “那我们要进宫见她!” “各位大人想进宫,须得经过督主同意。”司徒马道,“但是这一来一回地传话请示,得耽搁不少时间。几位大人找督主是要做什么,不如说给我听听?” 庞侍郎道:“听说你们东厂一大早匆匆护送那所谓的督主夫人入宫,怎么,连一个民女都能这样随意进宫,我们这些在朝为官的,反倒进不了宫?她不就是欺陛下尚在病中,无力管事,竟敢如此藐视规矩!” “大人息怒,大人怎知不是陛下想见那位关姑娘呢?” “庞兄,休要与他讲这些有的没的。”徐祭酒皱眉,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司马大人,今日一早,便有学生来府上找我,说是发现买回来的书里夹了这么一张纸,一问其他人,才知他们近日逛书铺之时,也曾见到过此纸。只是当时大家见了,不曾当真也不敢当真,只以为是有人恶作剧。可随即便听说,东厂兴师动众地封了许多书铺,敢问这是为何?” 司徒马悠悠道:“大人这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既是不能当真之物,又岂能容它继续流传呢?这不仅是污蔑咱们的督主,也是让咱们陛下难堪啊。不赶紧清理干净,难道还任由其发展吗?” 徐祭酒呵了一声:“可如今已有不少人都见过这檄文,街头巷尾或许无人敢说,但在国子监里的学生,早已私下议论纷纷。我等前来,就是想向戚大人求证一下,这檄文若是真的无中生有,那便速速澄清,免得拖累陛下!” 司徒马纳闷:“这若是要澄清,岂不是将事态扩大了吗?” “扩大又如何,既是假的,又有何惧!”徐祭酒厉声道,“司马大人,这国子监的学生可不比那些平头百姓好糊弄,若不能除去他们心中的疑窦,他们闹起事来,可不是我能管得住的了!还是趁现在时候早,赶紧让戚大人出面澄清罢!拖晚了,那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司徒马终于收了笑意,一张脸倏地阴了下去:“徐大人口口声声以国子监作托,强逼戚大人出面,可既是国子监一群学生的事情,你这样召来一群朋党做什么?给你撑场子?还是说几位大人昨日还在各部,今日就齐齐调任到国子监了?” “司马大人与其在此诘问我等,不如就让我们去见戚大人一面。若是我等误解了戚大人,那自然会向她赔礼道歉。”刘尚书道。 司徒马冷笑一声:“你是不是还有下半句,若是你们没有误解,那就是戚大人咎由自取?怎么,现在流行先定罪再核实了?” 吕尚书也插了话:“司马大人,我们想见的是戚大人,你只需派人去传句话,她见与不见,那是她的事情,可你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根本不想让我们见到戚大人,敢问这又是为何?你在害怕什么?” 拾壹拾肆在旁边听得脸都黑了,但碍于身份,又不能开口,只能看着司徒马一个人舌战群儒。但他是个粗人,真讲起道理来,哪里说得过这群文臣,是以越说越气,越说越恼,最后眼看吵不过他们五个人,直接拂袖喝道:“将几位大人请出去!东厂今日闭门谢客!” 得了他的令,拾壹拾肆连同其他几个番役当即上前,将五个文臣赶到了外面的大街上,然后轰地关上了东厂的铁门,留下五人面色惊愕地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敢这么粗暴。 而拾壹拾肆也有些忐忑,毕竟这群都是二品三品四品的大员,就这样把他们扫地出门,实在是……太过狂妄。 “司马大人,这样……真的好吗?”拾壹迟疑着问,“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拾肆也显得忧心忡忡:“这不是显得我们很心虚吗?为何不让属下进宫通传一声呢?督主完全可以以照顾陛下为由再谢绝的。” 司徒马却道:“你以为我在那树上坐着光吹风不动脑子吗?我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东厂要生变,让我坐镇,都是戚卓容的托词!她就是让我到这儿火上浇油来了!” 第103章 倘若……他早知她是女…… 说到这里,司徒马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结果赶到这儿才发现就是一张纸。他又不傻,把檄文和戚卓容的表现一结合,顿时反应过来,这檄文上说的都是真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巨大的愤怒涌上心头。 岂有此理!他竟然……他竟然……竟然被戚卓容骗了这么多年! 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江湖上奇奇怪怪的女人多了去了,他从来不会觉得非得具备某种特质才能算作女人。真正令他出离愤怒的是,戚卓容明明就长了一张不像男人的脸,可以他堂堂神盗的眼力,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性别!这么离谱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同行八载,不知督主是女郎! 他愤怒之余,又不免在心里把戚卓容骂了个狗血淋头:早知现在这样,早干嘛去了!难不成就因为你女扮男装,陛下就会砍了你的头不成?你要是早点坦诚,也不至于现在搞得大家措手不及! 他跳到树上吹风,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一招果然很有用,他眺望着远处从路口遥遥行来的五人,顿悟了戚卓容是让他来干嘛的—— 她不可能束手就擒,和裴祯元私谈,一定是为了找到反击的办法。既然迟早会有人出来质疑,那她的战场便不可能是在宫外——只有在宫里,她才能保证所有的禁军势力都为她所用。 对其他人来说,想要见到戚卓容,只能进宫,进不了宫,便只能先来东厂。若是东厂也不肯传话,那便说明,戚卓容的态度就是绝不见人。 她凭什么不见人?在陛下病重的关头,她封锁皇宫,就不怕被指狼子野心吗?若是连这都不怕,那就说明,有比“狼子野心”更严重的事情,让她心虚忌惮。毕竟“狼子野心”,说到底,也只是外人的揣测,只要她对皇帝好,那皇帝便不会对她生疑,可若是有别的消息从宫外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让他对她起了猜忌…… 这才是戚卓容真正会害怕的事情。 所以,为了戳穿她的伪装,为了让皇帝认清她的真面目,有些人非得进宫不可,且一定要闹得声势浩大,才能惊动卧床养病的皇帝。 而司徒马,就是这推波助澜的重要一环。 东厂越显得气急败坏,就越要虚张声势,越是虚张声势,就越说明手足无措,到了那时,便是打击戚卓容的绝佳机会。而想必此时此刻,戚卓容已经在宫中布好了局,只等君入瓮。 “你们两个,随我来。”司徒马朝拾壹拾肆点点头,负手走进了原属于戚卓容的院子。 四下无人,司徒马看着略显不安的他们,深吸一口气,问:“那檄文你们都看到了,你们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实话实说即可。” 拾肆早在戚卓容那里表过了态,因此现在也十分迅速地道:“不管真相如何,属下都愿追随督主,绝不背弃!” 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语气坚定。 拾壹惊讶地看着他。他不是惊讶于拾肆的忠心,而是惊讶于他的那句“不管真相如何”。 这不该是他们说出来的话。可拾肆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已经见过戚卓容一面,那便说明……拾壹目露愕然。 他直到上一刻,还坚信那檄文是在胡说八道,可现在,司徒马诡异的问话,拾肆越矩的回答,都昭示着……檄文上说的是真的。 督主……竟然是女子。 他心头大震。这冲击实在来得太强烈,以至于他都忘了回答司徒马的话,直到司徒马阴恻恻地看向他:“拾壹,你怎么不说话?” 拾壹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下道:“属下只是太过震惊,这才失了态!但属下对督主绝无二心,属下追随的是人,而不是什么对外的身份,督主是什么样的人,没有比我们更清楚的了!” “那就好。”司徒马这才缓和了脸色,“去,看看那几位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是!”拾壹和拾肆迅速离开,各自点了人出去办事。 司徒马站在原地,扶着石桌坐下,头痛地揉了揉脸。 拾壹与拾肆将任务分派下去,看着厂役们陆续离开,对视一眼,双双叹了一口气。 东厂外门可罗雀,拾壹与拾肆并肩而行,缓缓道:“督主,真的是……” 拾肆笑了一声:“刚开始,我和你一样,可后来想想,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虽然不合常理,但是若能合常理的话,这个东厂,还能建得起来吗?” 拾壹却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想的这些。我是在想,督主得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天这般模样。哪怕是你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杀人的,对么?她一介女子……” 拾肆拍了拍他的肩:“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督主的事。你我只需操心分内之事便好。毕竟有陛下和司马大人支持,督主一定不会有事的。” “陛下支持?陛下也已经知道了吗?” 拾肆冲他使了个眼色:“陛下是什么人,他难道会不知道?” “可是,连司马大人之前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那也不会怎么样。”拾肆说,“陛下都能为督主挡刀了,这能是一般的交情吗?何况你现在回想一下,若那一刀真的捅在督主身上,会是什么情形?” 拾壹略一思索,便顿时回过味来。他面色渐红,怒道:“卑鄙无耻!”怒完又想起了什么,一脸古怪,欲言又止。 拾肆:“哈哈,还是那句话,你我只需操心分内之事便好啊!” 拾壹:“……罢了,还是干活去!” - 东厂只是封了书铺,并没有刻意压制言论,于是百姓们那点隐秘的好奇心全被激发了出来,一边偷偷摸摸地打听东厂为什么要封书铺,一边又偷偷摸摸地把听来的消息主动分享给别人,这京城里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早就沸腾汹涌。 刘尚书一行人在东厂吃了个闭门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蹊跷,便来到午门外长站,无论守卫如何劝说,都不肯离去,非要与戚卓容见一面才肯罢休。守卫无法,只得去通传,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戚大人不见。 “那老夫要见陛下!” “陛下……陛下也不便见各位大人。”守卫为难道,“陛下正在歇息,不便打扰。” 刘尚书哼了一声:“你亲眼看到陛下歇息了?还是戚卓容跟你说的?” 守卫哪敢说他连戚卓容的面都没见到,还是个英极宫的太监二次转达的,只能讷讷不语。 “刘大人,回去罢。”吕尚书负着手,长吁一声,“空耗在这儿,也没什么用。” 他说得是对的,可刘尚书依旧咽不下这口气:“这戚卓容,真是疯了不成!她凭什么不敢见老夫?不敢让老夫见陛下?” 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午门外骂了半天,才终于被同伴们拖走。 此时已近黄昏,吕尚书家离得最近,他便提议去他家吃顿便饭。结果刚进府门,管家便来报:“老爷,宋长炎宋大人已在门厅等候大人多时了。” 吕尚书一愣:“宋长炎?他来做什么?” 他和宋长炎没有什么私交,两家虽然住得不远,但是出身及政见都大不相同,因此他们平时也并不会走动。 倒是刘尚书不屑道:“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做什么?想必也是听说了戚卓容的风声,又听说我们被东厂赶了出来,特意看笑话来了。” “我能看什么笑话,刘大人把我想得太下作了些。”宋长炎不知何时从门厅里走了出来,微微一笑。 刘尚书是个耿直人,他向来看不惯宋长炎这一幅长袖善舞的虚伪模样,若不是这人尚有几分真才实学,又未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情,他一定会把他从内阁里喷出去。 人都听到了,又是在自己府上,吕尚书便再也不能不管,只能略一揖道:“宋大人是稀客,多有怠慢,实在抱歉。不知宋大人来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此处不方便讲,可否与吕大人入厅一叙?”宋长炎道,“几位大人也不如一起。” 刘尚书很不情愿,但是这里毕竟是吕尚书的府邸,主人不能驳客人的面子,那他也不好再多说。 一群人进了前厅,厅门一合,吕尚书便道:“宋大人,此处无人,有话但讲无妨。” “各位都是聪明人,那我也不兜圈子。”宋长炎看门见山道,“从昨日开始,京中便有一篇檄文流传,各位应该都已看过了罢?听说今日各位还去了一趟东厂,不知结果如何?” 刘尚书嗤道:“宋大人方才都已听到了,又何必故作不知?我等被东厂赶了出来,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么?” 宋长炎却仿佛并不把他的嘲讽放在心上:“几位是想见戚卓容?还是想做别的?” “当然是要见戚卓容。”吕尚书在一旁道,“这檄文上说的是真是假,总得她给个准话,光让东厂封几个书铺,算什么意思?” “几位没有见到戚卓容,然后呢?” “然后便去往午门,求见陛下。只可惜,现在宫禁由戚卓容一手把控,我等进不去啊。” 宋长炎:“几位这是已经认定了戚卓容隐瞒身份,越俎代庖了?” 徐祭酒忍不住道:“不然呢?否则这么容易证明的事情,她为何不出来说句话?明明昨日还很痛快地带我们入宫,怎么今天就要推三阻四?这不是心虚是什么?不就是怕被陛下知道吗?” 宋长炎听罢,忽地一笑。他摩挲着手里的茶杯,道:“那几位大人为何不认为,陛下也不想听你们说这些呢?” 徐祭酒一顿:“宋大人此话何意?” “陛下为戚卓容挡刀,诸位同僚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也能用一句‘重情重义’搪塞过去。如今檄文一出,戚卓容又不肯回应,便显得疑点重重。诸位何不想想,陛下与戚卓容朝夕相对,倘若……他早知她是女子呢?那么,这一切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厅中一时寂静。 片刻,只听刘尚书一声冷笑:“我道今日宋大人怎么来此,原来是挑拨离间来了!宋长炎,你是什么人,老夫清楚得很,别以为老夫看不上戚卓容,就会与你同流合污!你若是真有心肃清朝纲,就该如我们一般亲自去见陛下,而不是在这里游说同僚,妄图拉拢势力,败坏陛下声名!” 饶是对外脾气好如宋长炎,听到刘尚书这般不客气的话,脸色也是顿时一沉。 他好歹也是个内阁大学士,刘尚书怎么敢这样跟他说话?就凭他是裴祯元的心腹,替裴祯元出谋划策推行了几桩政令?那又如何,裴祯元只会听他想听的,再忠实的狗,若是冲撞了主人,主人也是会生气的。 气氛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吕尚书连忙打了个圆场:“刘大人也是今日受了气,这才口不择言,说话难听了些。宋大人大人有大量,便不要与他计较了。你我同朝为官数载,还能不知道刘大人是个什么性子吗?” 宋长炎冷道:“我拉拢势力,败坏陛下声名?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刘大人怎么就敢给我扣这么大顶帽子?陛下最厌恶结党营私,我身在内阁,若有拉拢势力之心,难道东厂会放过我?至于败坏声名,我从未说过陛下一句不是,倒是刘大人反应甚是奇怪。戚卓容是女子,若是她中了那一刀,势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身份,陛下为她着想,挡了那一刀,不比虚无缥缈的一句‘重情重义’来得有理得多?还是说,刘大人自己想岔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地方,竟都与陛下声名有关了?” “你——” 刘尚书刚要起身与他对骂,吕尚书就一把把他摁了回去,道:“好了,好了,吵这个也无甚意义,宋大人的意思,老夫也听明白了,但眼下过去如何都已不重要,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戚卓容究竟是男是女,宋大人可有计策?” 宋长炎脸色这才稍霁:“寻常的求见,各位大人皆已试过,都收效甚微。各位何不想想,当年赵朴辞官后,声称遭刘钧刺杀,不就是在正阳门外长跪不起,引起百姓围观,这才能以白身面见陛下吗?而要求彻查赵朴,不也是各部官员一起写了封请愿书,聚集在午门之外,这才迫使陛下与废太后于休沐日出来相见吗?” “宋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大家一起去……” 吕尚书稍显为难,话未说完便被庞侍郎打断:“不可!且不说这檄文无凭无据,连个作者都没有,为个捕风捉影之事,就要闹出如此大的阵仗,岂不是太过荒谬!更何况她戚卓容说到底也就是个司礼监掌印,哪怕是东厂之主,又怎么值得如此兴师动众?显得朝中官员何等庸碌无能,竟要这么多人来对付她一人!” 宋长炎一哂:“庞大人觉得,你们几个又是去东厂,又是去皇宫,难道就不兴师动众吗?都是些二三四品的大员了,比五十个八品小吏加起来都有用得多。民间如今把东厂的嚣张之举传成什么样,各位难道不知道?戚卓容如今一手遮天是事实,各位何必在这里找些没用的面子?若是朝中官员不团结起来,难道还要等流言平息、陛下痊愈之后,再继续看着戚卓容在头上撒野吗?” 众人沉默。 “我也只是提议罢了,并没有逼迫各位大人的意思。”宋长炎道,“天色不早,那我便不打扰各位大人用饭了。” 他正要起身,就听刘尚书又不阴不阳地道:“宋大人真是好口才,不知明日,又该去拜访哪几位大人府上啊?可别怪老夫没提醒,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这样走街串巷的,当心被东厂盯上。” 宋长炎扯了扯嘴角:“多谢刘大人提醒。” 吕尚书道:“宋大人这就要走了?不如一起留下来吃顿便饭罢?” “吕大人客气了,家中还有事,我还是先走一步。”说罢,宋长炎就对他略一点头,拂袖出了大门。 他走后,刘尚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家里连个妾侍都没有,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说不动我们,这才打道回府了!” 一旁的潘少卿道:“说来也奇怪,平时也不见宋长炎与戚卓容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戚卓容一出事,他竟然反应这么大?” “他与戚卓容没有深仇大恨?”庞侍郎哼道,“你怕是忘了,宋长炎当年可是陈敬的得意门生,不知从陈敬那儿得了多少好处,若是陈家没倒,接任首辅的必是宋长炎无疑。若不是戚卓容,他哪会是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名义上是内阁大学士,实则不得陛下恩宠,话语权甚至不如你我大!” “庞兄说得对啊,我都险些忘了这一桩旧事。”潘少卿啧了一声,“如此说来,这宋长炎也真是能忍。” 刘尚书:“再能忍,看到戚卓容终于露了破绽,不还是急不可待地冲上去了?他不过就是为了一己私心,装什么为了家国大义呢?” 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徐祭酒说话了:“其实说实话,戚卓容做什么,与我并无太大关系。我不过是个国子监祭酒,又不掌政事,与戚卓容井水不犯河水,本不必自找麻烦。可国子监里尽是些年轻气盛的学子,这檄文在私下早已传疯,非议颇多。若是戚卓容犯下如此大罪,还能继续站在朝堂之上,让这些学子作何感想?让他们对大绍律法、大绍朝政又作何感想?” 话题又重新回到了戚卓容身上,厅内又一时沉寂下去。 “好了,好了,你我再讨论,也暂时讨论不出什么结果来。”吕尚书道,“酉时已过,府上已备好了热菜,诸位不如随我移步,先填饱肚子,才是要紧事哪!” - 今夜本该由戚卓容守夜,可因着女子身份的揭露,一切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司徒马疲倦不堪地从东厂回来,推门进了英极宫,只怠惰地朝裴祯元打了声招呼,便要往外面的小榻上倒去。 “等等。”裴祯元喊住他,“戚卓容呢?” 司徒马半个呵欠本来都打出来了,闻言生生憋了回去,瞪大了眼睛道:“陛下,你是要她来守夜吗?可是她不是……” “朕不是那个意思。”裴祯元微窘,皱了皱眉道,“你走后,她与我坦白了身份,我并未怪罪她,甚至为了让她有能力自保,还写了一份手谕,允她临时调动禁军。可自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进过朕的寝宫,全是找的宫人服侍。” 司徒马抓了抓头:“大约……是在避嫌罢。”说完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都十几年了,该摸的都摸了,该看的都看了,再避嫌不是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也可能……是觉得尴尬,所以避而不见。”他挽回了一句,“要不,臣现在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裴祯元:“好,那你去罢。” 司徒马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认真研究了一番他的表情,问道:“陛下,我能知道你当时的心情吗?就是知道戚卓容是女人之后,你是不是很震惊?” 裴祯元:“……那是自然,难道你不震惊?” “当然震惊,我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我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女的呢!”司徒马唏嘘道,“仔细想想,她长得明明就很女人,我怎么竟然先入为主,被所谓的‘太监都是小白脸’思想禁锢住了呢!” 说到这儿,他不由愤愤:“她若是扮作个真男人,我一定能察觉不对!可她偏偏扮太监!这是人能想出来的招术吗!哪怕她翘个兰花指,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诶,她还就不翘,不仅不翘,动起手来比男人还凶,研究起刑罚来那叫一个眼睛不眨,这谁能发现她是个女的!” 裴祯元一声不吭地听他啰嗦了半天,终于寻得了一个空隙,问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这就是。”司徒马撇了撇嘴,“我可真是个劳碌命。” 他来到戚卓容的房门外,站在门口,便听到喁喁之声。他敲了敲门,没好气道:“是我,戚卓容,你在不在?” 门开了,开门的是芥阳。 “见过司马大人。”她唤了一声。 司徒马走进去,看清她们桌上放的什么,不由目瞪口呆:“你们……” 竟然在打牌九?! 还有没有天理了,他在外面奔波劳累,戚卓容竟然在房间里左拥右抱,和美人打牌九! 戚卓容道:“你来做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对啊,出大事。”司徒马阴阳怪气道,“你一天都没去找陛下,陛下很是担心你,特意让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这下可好,我非得如实禀报不可!” “正是因着有司马大人在外操持,督主才能放心地把后背交予呀!”履霜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偷偷把牌九收了起来。 “你少来!”司徒马看见她也生气,“你其实早就知道了罢!和她装假夫妻装得还挺起劲啊!” “那也没有办法。”履霜无辜道,“督主若是没有个弱点,那岂不是太不正常了?反倒惹人怀疑。这也是为了督主和东厂着想嘛。” 戚卓容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道:“陛下要见我吗?” 司徒马:“你最好还是去一下,否则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在他面前怎么骂你。” 戚卓容叹了一声,对履霜和芥阳道:“我去去就回。” 待屋门关上,两人并肩往寝殿走去,戚卓容才道:“我只是不想让她们太担心而已。只有我装得漫不经心,她们才会相信,我其实胸有成竹。” 司徒马脚步一顿:“你没有把握?” “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敢说有十足的把握?”戚卓容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或许也可以猜到几分。只是我想不通,宋长炎……究竟为何要如此做。难不成,真是为了陈敬和自己的仕途?可就算我下台了,那也轮不着他啊……” 第104章 你该不会……是在调戏…… 司徒马与戚卓容走进寝殿,裴祯元半靠在床上,看到戚卓容来了,微微一笑,却也不问别的,只问正事:“今日外面,可有起什么风波?” 司徒马便把刘尚书几人的事说了,末了还不忘添一句:“昨日进宫,今日又要进宫,他们也不嫌麻烦。” 戚卓容道:“他们受秦太傅熏陶颇深,本就不待见我,如今听说我是女子,当然更加愤怒,毕竟在他们眼里,我有欺君之罪。” “算起来陛下不也是秦太傅的门生?陛下怎么就不这样?”司徒马气哼哼道,“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倒真是忠心耿耿,东厂的人趴在姓吕的屋顶听了半天,宋长炎在那儿怂恿他们,还没怂恿成功,反倒被他们呛了出去,还算有点脑子。” 裴祯元无奈一笑:“他们几个……就是这样。” “挺好。”戚卓容倒是想得很开,“这朝堂上本就应该是什么人都有,他们确实为国出力,又确实对陛下忠心,那便没什么可指摘的。都混了这么久了,也不会轻易被当别人的枪使,只是无论如何,今日宋长炎这一番话,肯定多多少少会在他们心中留下芥蒂。” 他们对裴祯元忠心,一是身为臣子,本就应该对君王忠心,二是裴祯元是个明君,确实值得他们的忠心。可若是有一天裴祯元变了,变得不再能听得进谏言了,变得纵容宦官把持朝政了,他们还会有那般坚定的忠心吗? “宋长炎到底图什么?”司徒马不解,看向裴祯元。 裴祯元若有所思。 宋长炎一直是个谨慎的人,就算是陈敬的得意门生,那些年来,陈家做的不光彩的事,也没有沾染到他身上半分,或者说,他用了些手段,保证了自己面子上的清白。是以,当年裴祯元没有贬谪他,而是继续让他留在内阁,当他的大学士。世家需要削弱,但不可能铲除,他留在内阁,也算是对世家的一种稳定,维持朝堂的平衡。 今天他亲自登门,游说平日并不熟悉的同僚,不太像他的作风。 不过,也不是全无道理。与刘尚书几人往来频繁的,都是裴祯元这边的亲信,亲信自然不可能干出什么逼宫请求彻查的事来,而其他人官位不够高,哪怕有心劝谏,最多也只会上奏陈明。只有内阁亲自出面,才有说动人心的可能,而看在他的官位份上,其他人肯定至少会听完他讲话,至于能听进去几分,那就看天意了。 “内阁其他人呢?可有动作?”裴祯元问。 司徒马道:“没有,一切如常。宋长炎与那几个人,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私交。” 他是陈敬的门生,旁人避陈敬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与他深交呢。因此,庞侍郎说得对,若不是戚卓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样子。 “宋长炎当年的同窗好友,都卷入了陈敬案中,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如今只剩他一人在朝中,身居内阁,权力却甚至不如六部大,怨恨我也是情理之中。”戚卓容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发现我的身份的?” “是啊!”司徒马也大惑不解,“我成天和戚卓容勾肩搭背的,我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发现的,光靠眼睛看出来的?” 戚卓容冷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司徒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怪不得我和别人勾肩搭背都没关系,只有你总是把我甩开……” 裴祯元在床上凉飕飕道:“戚大人这时候倒是知道男女大防了,前几日非要解朕衣裳看朕的伤势,怎么不见戚大人顾忌呢?” 司徒马大惊:“你还干过这事?你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戚卓容:“……那能一样吗?那是陛下的生死大事!” 司徒马刚想反驳回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言难尽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你还确实……很关心陛下啊。陛下遇刺的时候,你还当庭解了蟒袍给陛下盖上……” 在普通人的认知里,一个男人,情急之下这么干一点问题都没有,但一个女人,哪怕是再紧急,当庭解腰带脱外裳,就算里头穿得严严实实,那也是有够旖旎的。 只有戚卓容这个女人,连脱个衣服都脱得杀气腾腾,仿佛下一瞬就要提剑去砍了刺客,这谁能看出来她是个女的啊! “司徒马。”裴祯元黑了脸,“不会说话就闭嘴!” 司徒马悻悻地闭嘴了。 戚卓容难得地目露尬色,生硬地转移话题:“前段时间,有人跟踪履霜,因为履霜知道臣是女子,所以她从来不会采买和准备男子之物,臣猜测,或许是宋长炎从这里看出了端倪,但又不敢断定,因此才策划了冠礼行刺一事。” “这不太可能罢?”司徒马说,“就算履霜从不采买男子之物,也可能是东厂会派人送去,或者是你就不爱用宫外之物呢?怎么就敢据此推测,你是女子?”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没有发现。”戚卓容道,“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现在才开始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才让他改变了作风?” 裴祯元忽地眼神一暗:“司徒马,你先退下,朕有事与戚卓容商议。” 司徒马看了看他们两个,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他一走,裴祯元便急促地将她叫到跟前,问道:“朕还从来没有问过你,‘戚卓容’的这个身份,你是如何拿到的?” 他一问,戚卓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皱起眉头,道:“这个身份,是当年臣的兄长冒名顶替的,他以‘戚卓容’之名混入行宫,想寻机找刘钧报仇,结果后来死在了庞王叛乱中,那夜,臣就在行宫之外,后来撞见了从密道里出来的陛下,便决定继承兄长遗志……” “那真正的‘戚卓容’,又在哪里?” “一定是死了。”戚卓容说,“以臣兄长的习惯,要冒名顶替,肯定不能被人指认出来,为了永绝后患,‘戚卓容’此人,一定是已死无疑。每年上京求着进宫当太监的穷苦人不计其数,死了一个两个在路上,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一开始,臣并没打算在宫里待太久,想着报完仇就离开,所以也并未去追查‘戚卓容’的下落。后来臣决心留下,便决意要彻查干净‘戚卓容’的底细。但这件事,又不能被旁人知晓,哪怕是东厂也不行,因此臣左思右想,便让芥阳帮忙。她开门做生意的,认识的各路人多,臣假称想知道老家亲戚有没有假借臣的名头为非作歹,请她帮忙打听‘戚卓容’籍贯地上姓戚的人家。” “然后呢?” “过了几个月,芥阳说,她托了一个那地方出身的商人,让他回家的时候留心一下有没有姓戚的人家。但是那商人打听了一圈,都没有这样的人家。”戚卓容道,“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若是真有‘戚卓容’的亲戚,又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东厂的名头。至今都没有人来找臣,那应当就是连亲戚都没有……臣,当时是这么想的。” 裴祯元:“也就是说,你没有去查当地的户籍。” “查户籍需要经过当地县衙同意,可是,臣怎么可能惊动县衙?哪有人会去县衙查自己的家人是谁?”她低笑一声,“一开始就注定会有漏洞的事情……再想弥补,也没法弥补。” 裴祯元闭上了眼。 “若是陛下觉得为难……”她抿了抿唇,“此事,本就不关陛下的事。陛下肯保臣,臣已经感激不尽。臣本来觉得,他们想要借臣的身份威胁陛下,陛下不应妥协,可今日得知宋长炎所为,臣忽然又觉得,陛下苦心孤诣多年,才能有今日像模像样的大绍,为了臣这样总是欺君的人,与众臣离心,着实不大合算。” “所以呢?你打算认输了?”裴祯元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睛很漂亮,从小就漂亮。像利剑斩开的桃花花瓣,暗香氤氲间,包藏锋芒。 “臣没有……” “没有那你在这里说什么废话!”裴祯元生气道,“你给朕记住,不管你是戚卓容还是燕鸣姣,你都是朕最得力的臣子,你若是敢输,看朕怎么惩罚你!还是说,你又想逃跑,不打算当朕的臣子了?好哇,不当臣子也可以,那你打算当什么?” 戚卓容:“……罢了,陛下就当臣什么都没说。” “这还差不多。虽然夜深了,人容易想东想西,但那些东西,想想就算了,你要是敢付诸实践,朕第一个饶不了你!”他恶狠狠地说。 戚卓容瞅着他因为激动而生出几分血色的脸颊,忍不住笑了:“陛下精神看来好了不少。” “天天躺床上,除了睡觉就是进补,连个折子都不给朕批,精神不好才怪!”裴祯元嘁道。 两人互相望着,一时安静下去,裴祯元看了她半晌,蓦地耳根一红,道:“戚卓容。” “嗯?” “你这么光看着朕做什么?” “臣只是觉得,陛下长得还挺好看的。从前听人说,有宠妃生了病,不愿见皇帝,说是想让皇帝心中的自己停留在最美的时候,臣就想着,生病又不是毁容,虽然憔悴了些,何至于此呢?”戚卓容随口道,“现在见了陛下,果然传说不可尽信。怪不得芥阳的书局里,那些讲病弱贵公子与江湖女杀手的闲书卖得很是火爆,原来是有理有据。” 裴祯元:“……” 他额头青筋隐动:“戚卓容,你该不会……是在调戏朕罢?” “当然不是。”戚卓容正色道,“臣只是想起来,陛下替臣挡了一刀,京中本就有无聊人士在传你我的断袖故事,如今臣变成了女子,这故事恐怕还要更上一层楼。只怕陛下伤一好,那些贵女的画像就要□□心的大臣们填满陛下的书房了。” 裴祯元:“……” 在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戚卓容又一次被裴祯元赶出了大门。 第105章 陛下不照顾督主,还能…… 次日一早,戚卓容依旧去太医院煎了药,试药后端来给裴祯元。 裴祯元现在已经能够自己喝药,不需要人喂,戚卓容和司徒马便站在一边闲聊。 司徒马:“昨天忘了问,你女扮男装入宫,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报仇。”戚卓容道,“不过已经报完了。” “怎么就想到当太监?你干嘛不当个宫女?还省得装来装去。” “你看陛下身边像是有贴身宫女的样子吗?” “也是哦……当宫女没有前途。”司徒马啧啧,“你脑子可真好啊。” 窗外旭日初升,暖洋洋的淡金色阳光从窗格间漏下,落在倚窗而立的戚卓容脸上,能清楚地照见她脸上一层细细的、淡淡的绒毛,连带着整个人,都透出一种莹润饱满的感觉来。 司徒马忍不住凑近了些,惊叹道:“平时不注意,这么一看,你皮肤还真挺好,是你们女人皮肤都这么好吗,还是说你特别注意保养?” 戚卓容往旁边避了避:“能不能别问这么没有营养的问题。” “好奇嘛,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女扮男装如此成功的女人。”司徒马压根没有注意到床上裴祯元射来的目光,还在无知无觉地说着,“那等事情结束后,你会换成女装吗?听说履霜会给你擦护手香膏,那她会不会给你上妆?哎呀,实在想不出来,你作女子打扮应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习惯了你的男装,再看你的女装,反而有种有男扮女装的感觉?” 戚卓容:“……” 她忍住了往司徒马头上暴捶一拳的冲动,转身不想再理他,却无意中看见床上的裴祯元,正一边喝药,一边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盯着司徒马。 她一愣。 裴祯元察觉她的视线,对视的一刹那,他一个激灵,一口药呛在喉咙里,猛地咳了起来,半碗汤药都洒在了被面上。 司徒马顿时忘了戚卓容,走过去接过药碗,给他拍背顺气:“哎呀,我就说嘛,陛下不要逞能,喝个药还能呛着,以后还是找人喂罢,别又把伤口咳崩了。” 裴祯元一边攥着床角咳得死去活来,一边在心里暗骂,要不是你,朕至于受这种罪吗! 他努力抬起头,看向戚卓容,可戚卓容却仍旧只是站在那儿,定定地看着他,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等他咳完了,她才道:“我去让人换床被子来,药没喝完,我再去煎一副。” 手脚麻利的宫人进来换上了被子,因为要重新煎药,戚卓容又过了近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这一回,裴祯元倒是安安稳稳地喝完了药。 老院使按往常一样来为他号脉,号完脉又观察了一番他的气色,道:“陛下胜在年轻,身子骨好,养伤养得也快,只要再歇上一个月,便可以如常下地、处理公务了。” 戚卓容又问了几句病情,老院使也都一一答了。他瞧见她与司徒马二人眼下都有淡淡的青黑,不由笑道:“两位这几日伺候陛下也辛苦罢?再坚持坚持,等过了这段时间,就都好了。” 司徒马不抱希望地敷衍:“最好能别再出什么事。” 午后戚卓容回房与芥阳履霜一起用膳,芥阳目光落在窗台上的梅枝上,赞叹道:“这瓶梅花着实好看,枝条细而遒劲,花朵满而不溢,只是应该折回来许久了罢?花朵都有些枯了,下次有空可以换瓶新的。” 戚卓容笑了笑:“那梅花可是陛下亲自折的,可不敢乱换。” 芥阳吃惊道:“每一枝吗?” “嗯,每一枝。”戚卓容道,“他知道我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往窗台上摆弄简单的花草,看见宫里哪里开了什么好看的花花草草,便顺手折回来给我——当然,他自己寝宫里也留了。” 芥阳道:“看不出来,陛下竟是如此风雅之人。” “老梅比新梅更有一番韵味,我瞧着挺好。”履霜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陛下可真照顾你啊,我那满院子里也是花花草草,我都想不起来给你折一束。” “陛下不照顾督主,还能照顾谁?”芥阳打趣道,“十二年了,也算是督主从小带大的呢,这份亲厚,谁比得上?” 戚卓容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们笑语,目光落在那瓶淡红色的梅花上,良久才收了回去。 就这样过了几日,戚卓容听着下面人禀报刘尚书等人又来求见,又悻悻离去,再来求见,再悻悻离去……如此这般几次后,刘尚书最后站在午门外不打腹稿出口成章,用骈文痛骂了戚卓容整整一刻钟,大抵是骂她胆小心虚、欺君罔上、把持宫廷,最后愤然离去,再也没有来过。而与此同时,因为东厂不管,民间的流言渐渐公然冒头,大街小巷,都能听到人们在讨论戚卓容到底是不是女子,甚至还编排得眉飞色舞,有模有样。 她还听说了,这几日宋长炎也没闲着,确实去拜访了许多其他官员府上,因着连日来传闻越来越离谱,所以以前不少怀抱观望态度的官员现在都隐约有了动摇之意。 戚卓容不动声色。 - 今天的天一直阴沉沉,履霜站在窗口往外看,抱怨道:“好像又要下雨了。” 戚卓容坐在躺椅里看书,闻言抬头:“冷吗?要加炭吗?” “哪是炭的事。”履霜走到她面前坐下,“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你一开始说得怪吓人的,还说什么别让我们出去,可是这几天宫里一直无事发生,你不是瞒着我们什么?” “有什么能瞒得过你们?”戚卓容笑了一声,“想太多。真出事了,我还能在这儿坐着?这宫里还能这么安静?” “也是。”履霜纳闷道,“可是你是女子这样的大事,他们难道不在意吗?” 芥阳正在一旁摆弄屋子里的小物件,不由道:“小司马大人不是常往宫外跑吗,许是他都解决了罢。更何况,陛下态度摆在这里,谁还能越得过陛下去?” “也是。” 外面的沸沸扬扬,在宫里的她们一无所知,只是看无人来讨要说法,因此觉得诧异。 “可是,我们还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呢?”履霜叹了一口气,“总听说深宫寂寞无聊,看来都是前人的经验之谈啊。” 到了夜里,果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戚卓容的屋子不大,睡不下三个人,因此履霜和芥阳一直是睡在她隔壁空余的耳房,只有白天才会来她这里坐坐。 最近她的睡眠都很浅,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在敲她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很是急促。 她遽然睁眼,披衣下床。 打开门,拾肆戴着斗笠,细密雨珠顺着笠沿汇成一线淌下,溅落在他的脚边。 他抹了一把脸,神色焦急,却又不敢大声说话:“督主,出事了!” “怎么了?”戚卓容一皱眉。 “户部尚书刘大人死了!” “你说什么?”饶是冷静如戚卓容,也依旧猛地睁大了双眼。 “户部刘尚书,今夜死在了他的书房!刑部已派人去查了,据仵作所说是死于子时前后,伤口还很新鲜,凶器是常见的短刀,干净利落,一刀毙命。据他夫人所说,刘大人近期正在拟一封长奏折,是以每夜宿在书房,今日下雨,她怕刘大人着凉,特意去探望,谁知……哎!刑部问刘夫人他近来可有与人结仇,刘夫人想来想去,只说是督主您,因此刑部才来传唤东厂,可您不在,属下只能深夜前来……” 戚卓容:“可有禀报陛下?” “尚未。”拾肆问,“要禀么?” 戚卓容沉吟片刻:“不了。” 今夜下雨,想必他的伤口不会太好受。若是再在夜里将他惊动,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眼下这个情形,他也做不了什么。 “那小司马大人呢?”拾肆问,“他今夜应是在陛下寝殿罢?” “暂时也不必喊了。”她说。 雨夜总是多事,裴祯元身边总要留一个能办事的人。 “你稍等我片刻。” 她关上门,随手从衣柜里抓了件衣服,等穿上才发现,是先前那件沾过裴祯元血的厚蓝缎平金绣蟒袍。她骗他说烧了,实则早已被她洗干净,妥帖放在了衣柜里。 眼下再换一件也来不及,她匆匆盘好发髻,戴好官帽,推门而出。 “督主,带把伞罢!” “不必!”她急急而行,“直接驾马!” 宫中不能纵马,但眼下整个皇宫,谁敢不听戚卓容的话?哪怕她直接从御马监拉了两匹马出来,也无人敢置喙半分。远远地,皇城守卫看到两个人竟然策马疾行而来,刚想上去拦住,却见打头的那人一身蟒袍,腰牌在雨夜中都是金光闪闪,不是戚卓容又能是谁? 他们连忙躲避,口中招呼还未来得及打出,便见两道黑影从面前倏然而过,留下的只有马蹄飞扬溅起的颗颗雨珠。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石砖里的小水洼还在震颤不休。 第106章 你如今所得,皆是矫窃…… 戚卓容一路狂奔出东安门,在东厂门前勒马。她并未下马,只是在马上喊了一声:“开门。” 东厂的乌漆大门缓缓打开,拾壹看到她,眼眶一热:“督主!” “没事罢?”她问。 拾壹摇了摇头:“兄弟们当然没事,只是刑部那边的人急着要见大人……” “无妨。”戚卓容道,“你们无事先不必出去了,免得麻烦。刑部的人现在在哪里?” “在刘府。”拾壹回答。刑部来通传的也只是名小吏,因为只是要问问情况,并不打算做其他,所以态度良好,让东厂速速转告戚卓容后,便自行回去了。 “好。”戚卓容心里有了数,正要离开,看见拾壹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事?” “督主……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暂时不必。”身下骏马在不安地抬着蹄子,她扯住马缰,笑了笑,“你放心,一切我自有安排。” 拾壹得了她这句话,心里顿时大定。 这么多年来,督主什么时候骗过他们?他就说嘛,督主就是督主,武功高强,神机妙算,哪里有事难得倒她! “那属下呢?”拾肆连忙问道。 “你也留下,不必跟我走。”她说。 “属下恭送督主!”拾壹单膝跪下,朝她用力一抱拳。 雨渐渐下大,他的膝盖没在了浅浅的积水中,却恍若未觉。门口照明的火把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他身后的人们。 不知何时,拾肆身后已聚起了许多人,有暗卫,有番役,此时望着她的目光,都坚定而清晰:“属下恭送督主!” 这是他们给她的承诺——无论督主是谁,只要是她这个人,那他们便心甘情愿地追随。 “好!”长久以来的积郁忽然在此刻一扫而空,她的君王,她的属僚,她的同伴全都没有辜负于她,她已经是如此幸运,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呢! 她展眉莞尔,手中马鞭一挥,马儿已再次窜了出去。 刘府离得并不远,加上宵禁,这一路上空旷无人,她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刘府前早已被刑部拉起一道禁线,一圈官兵守在线外,严防无关人士出入。 戚卓容翻身下马,官兵正要上前拦截,可等她一走近,昳丽容貌清晰现于眼前,他们便又退了回去:“戚大人。” 官兵们给她让出了一道口子,戚卓容走进去的同时,一朱袍官员也自里而出。 “文大人。”戚卓容冲他颔首。 遥想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那年大绍打败瓦剌,甘州军进京领赏。那时他还只是个刑部的小吏,在当时的刑部尚书黄仲时手下做事,穿着缝缝补补的旧官袍,坚定地说庆功宴上下了毒的酒杯一直在由他好好保管。如今黄仲时早已化作黄土白骨,而他却已经一步一步,做到了尚书之位。 “戚大人。”他也客气地点了一下头,“你来了。” “听说刘尚书惨遭杀害,刑部怀疑是本督所为?” “案件正在办理,刑部只是例行询问,别无他意。”文尚书道。 “不是本督。”戚卓容说。她站在门廊下,脸上还残留着薄薄的水痕,雨水沿着帽檐滚落,打湿了她的鬓发,然后滴在她的衣袍上。有小吏递上干布巾,戚卓容接过,道了声谢,随手擦了擦,道:“文大人应当清楚,若是要本督亲自动手,不会留下那样明显的痕迹。” 文尚书并不怀疑她的话。据说戚卓容曾处理过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因为罪孽过于深重,被判处了极刑,刑部的人没那么高的手法,最后转交到了东厂,又转交到了她手上。行刑并非公开,但后来不知从哪传出小道消息,说在她手下,那罪犯血都流干了,可偏偏皮肤表面竟无一丝明显伤痕,直到几日后尸体脱水,才能通过收缩的皮肉看出刀口的痕迹来。 她对于力度的把控,精准地令人害怕;而她落刀落剑的手法,更是出神入化,否则这么多年来,如何会无一人刺杀她成功。更何况,戚卓容想要动手,确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下毒或是伪造成意外,哪个不比直接暗杀要高明。 “刘尚书究竟是为何人所害,尚无定论,戚大人无需介怀。”文尚书说,“本官只是想问问,刘夫人说戚大人是近来唯一与刘大人有矛盾的人,不知戚大人有何说法?” “确有矛盾不假。那封檄文,想必文大人也有所耳闻,刘大人为此找了本督多回,却一直被本督拒之门外,心里怨愤,也在所难免。若是说因为他骂了几句,本督便挟私报复,实在不是本督的风格——这么多年来,比他骂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也从未见死于非命过。”戚卓容道,“但若是发生口角便可称之为有矛盾,那刘大人近日有矛盾的,可不止本督一人。” “哦?此话怎讲?” “宋长炎宋大人便是。”戚卓容淡淡一笑,“前些日子,刘大人与其他几位大人前往东厂与皇宫找本督不得后,便一起去了吕大人府上用晚膳。期间宋大人曾登门拜访,被刘大人呛了几句,文大人若是想知道详情,把那几位大人喊过来便是。” “既是发生在吕大人府上,你又是如何知道?”问完,文尚书就意识到他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看戚卓容隐而不答的样子,他心中有了数。罢了,偷听只是东厂的家常便饭……眼下也不是重点,不必多做纠结。 文尚书喊来几名小吏,交代他们速速将几位大人请来刘府。 等待期间,戚卓容问道:“不知刘大人的家眷,现下如何?” 文尚书轻轻一叹:“不太好。” “本督可否进去看看?” “外人擅入,恐怕不妥。” 他既如此说,戚卓容也不勉强,只道:“劳烦转告一声,人不是本督杀的,行凶者另有其人,为的就是栽赃陷害。” 文尚书:“本官自会尽力安抚家眷,然结果究竟如何,还需要等刑部查清。” 他肯这么说,已经很给她面子。 没过多久,便有人赶来。庞侍郎显然是刚刚才被人从床上喊起来,连头发都来不及梳,顶着一蓬乱发冲了进来:“子晖人呢?子晖怎么了?” 子晖是刘尚书的字,他口中这么喊着,人却已经跌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文尚书为了避免矛盾,已经提前让戚卓容换了地方,免得双方撞上又生冲突。 戚卓容站在长廊深处,透过镂空的雕窗,看着愈发瓢泼的雨势,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刘尚书生前的好友们都陆续赶至,有人痛哭,有人沉默,有人在同文尚书说着什么。戚卓容遥遥看着他们,夜风吹过,忽然觉得有些冷了起来。 衣服被雨打湿,就算擦干了面上的水,也依旧阴阴的。她开始有些想念夏天,就算夜里下雨,也不至于太冷,第二天阳光还依旧很好,照得人心头滚烫。 正在神思漫荡间,她看到有个人进了门,那人穿了件白金圆领长袍,远远望去,身形高大挺拔,哪怕人到中年,也依然像个风度翩翩的儒生。 宋长炎。 她看见他与文尚书交谈,慢慢走了过去。 犹在流泪的庞侍郎余光瞥见一人从雨夜深处而来,不由面色一变,连哭都停住了。 “戚卓容?”他脱口而出,“你竟然还敢来?” “本督为何不敢来?”戚卓容负手走近,“人不是本督杀的,行得正坐得直,又有何不敢来?” “不是你,还能有谁!”庞侍郎被一旁的吕尚书拉着,目眦欲裂,“京城里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找东厂无果,要进宫也无果,子晖将你大骂一顿,因此你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庞大人,本督理解你的伤心与愤怒,但凡事讲证据,刑部都尚未查出结果,你怎么能胡乱给本督定罪?”戚卓容走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本督从不滥杀,更遑论是朝廷命官。杀了他,有何好处?是能抵得住这悠悠众口,还是能吓得住见多识广的各位大人?本督执掌东厂近十载,各位大人时不时就要参上本督一本,这么多年,本督可有公报私仇,动过哪位大人一根汗毛?” “那不一样!”庞侍郎被吕尚书死死地拖着,不停挣扎,好友的惨死让他激愤不已,根本无法冷静,“你根本就是怕檄文传入宫中,被陛下看见!你如今所得,皆是矫窃而来,你犯下欺君大罪,陛下纵使再纵容你,也不可能原谅此事!你就是狗急跳墙,企图杀一儆百,让你的名字成为京中禁忌,再无人敢提!” “庞大人,请冷静。”文尚书制止道,“戚大人是本官喊来问明情况的。尚无证据之事,还是不要擅下定论为好。” “原来是戚大人在此。”宋长炎收了伞,搁在墙边,“刘尚书之死,固然令人扼腕痛惜,但这与本官又有何干系,刑部深夜传唤,想必还是戚大人的功劳。” “宋大人好冷酷的心,就算不与刘大人交好,死者为大,宋大人竟还在此抱怨,实在令人齿寒。”戚卓容看了他一眼,转而对文尚书道,“文大人方才也问过了罢?那日刘大人与宋大人也确实有过不愉快,若论动机,宋大人也有不小的嫌疑。既然眼下尚无证据,那本督便先回去了。” 戚卓容下了台阶,攀住马鬃刚要翻身上马,就听宋长炎在身后道:“刘大人是与本官有过不快,但皆因戚大人所起,如今刘大人落得如此下场,戚大人如何敢就此离开?心里难道不会有半分愧疚吗?” “宋大人都不愧疚,本督的愧疚又从何而来?”戚卓容回过头,直视着他。 “你们两个能不能滚?”庞侍郎红着眼骂道,“这种时候,还想着勾心斗角,逞口舌之快,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宋长炎看了庞侍郎一眼:“庞大人,刘大人已逝,还请节哀。只是事已至此,哭吊无用,还不如将事情仔细掰扯干净。戚大人,你口口声声与此案无关,眼下固然尚无证据证明你是杀害刘大人的直接凶手,可若非那封檄文,刘大人又怎会贸然找你讨要真相?他从你那儿无法得到想要的结果,本官才会上门劝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此案的导火索啊。” 戚卓容冷道:“哦?宋大人不追究檄文作者的责任,反倒来追究本督的责任?本督被那檄文无故骂了这么多天,都还未追查是谁的手笔呢。” 宋长炎微微一笑:“无故?戚大人,你满口谎言,何来无故?从始至终,受害的,只有被你蒙在鼓里、受你欺骗的天子、朝臣,与天下万民罢了!” 他上前一步,一双眼锐利如隼,紧紧地盯着她:“戚卓容!你窃夺他人身份,女扮男装,在朝堂搅弄风云一十二余年,可有过半分悔意!” 就连文尚书,听到这话也不由顿住。 戚卓容勾了勾嘴角:“宋大人看来对本督怀恨已久,这么费尽心思地要扳倒本督,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是本官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为了陛下,为了同僚,为了百姓,本官今日就要揭穿你的真面目!”宋长炎道,“戚卓容——别人的名字,你偷得倒很顺手啊,也不知你出身何处,闺名又如何写?” 他这话说得过于轻薄,文尚书不禁皱紧眉头,出声道:“诸位,关于此事要辩黑白论是非,请去别处。此处乃刘府,是案发重地,请不要在此喧哗打扰,干扰刑部办案,也打扰亡人安宁。” 宋长炎转过身,对文尚书略一拱手:“文大人说的是,是本官一时心急,失态了。”他又回身望向戚卓容,“戚大人,敢不敢与我对簿公堂?” “有何不敢?”戚卓容凛然与他对视,“但不知哪家公堂,连本督的案子也敢接?” “戚大人这是在威胁?”宋长炎一笑,“本官要去的,正是陛下的奉天殿!” 第107章 陛下!冷静啊! 戚卓容等了那么久,就怕人不入宫。 “好!”戚卓容道,“宋大人有种,现在便与本督一起入宫面圣!” “有何不可!”宋长炎一拂袖,转身提起雨伞,哗地一下撑开,“戚大人,请!” 戚卓容翻身上马,手持马缰道:“宋大人看起来也并不着急,是打算这样慢慢走过去?” 文尚书看不下去,让人牵了匹马给宋长炎,让他们赶紧走,顺便给了戚卓容一顶斗笠,外面的雨比她来时大多了,别到时候淋出了病,又是一堆麻烦事。 望着两人拍马远去的背影,庞侍郎忽然道:“我也要去。” 吕尚书急道:“你去什么?这种时候,你还要去凑热闹?” “什么叫热闹?”庞侍郎怒道,“就算人不是戚卓容杀的,那她也脱不开干系!宋长炎能这么言之凿凿地与她当庭对峙,手里肯定有她的把柄!我们最开始所求的,不就是她的真实身份吗?” “要知道什么时候不能知道?他们若真能吵出个结果,最后难道还能瞒着你?”吕尚书劝道,“你想想看,这宋长炎分明就是另有图谋,你掺和进去,就和他成了一伙的了!” 潘少卿道:“庞兄若实在心急,可以稍后再去宫门口打听打听。戚卓容当初拖了那么久,不肯让我们见陛下,怎么今天突然就肯让宋长炎进去了?她必然是有所准备,依我所见,现在外面雨大,又是深夜,她恐怕会以此借口拖延时间,趁陛下尚在睡梦之中,对宋长炎先下手为强。毕竟在外面做事,那么多眼睛看着,还有些束手束脚,可到了宫里,不全是她说了算?” 徐祭酒也道:“潘兄说的有理,庞兄,切莫操之过急。我们不如先在此处稍待,看看刑部能查出什么来。” 潘少卿确实猜的不错。 入宫门后,不得骑马,两个人一个撑伞,一个戴斗笠,默默不言地往前走去。 “戚大人这是要去做什么?”宋长炎忽然停住脚步。 戚卓容抬起头,雨水天降,从她的笠檐上倾泻而下,而宋长炎撑着的那把伞,在风雨中摇来晃去,一只手几乎要握不住。她看着他同样被打湿了的身子,勾唇一笑:“自然是去奉天殿,这不是宋大人要求的吗?” “为何无人通传陛下?” “自然是因为陛下还在歇息。”戚卓容吃惊地说,“宋大人,你不会想在这个时候把陛下喊起来罢?陛下还在养伤,这又是夜里,又是下雨,万一陛下出事,你负得了责?你要与我对簿公堂,当然可以,可这事也没有急到非得现在进行罢?少一刻你就会掉块肉还是怎么的?” “你这是强词夺理!”宋长炎面露怒色,当即调转方向,拔足往英极宫而去。 “宋长炎,你站住!” 哗哗雨声中,不知道他是没有听见,还是装作没有听见,步速丝毫不减,依旧铆足了劲往英极宫赶去。 “禁卫军!”戚卓容一声厉喝,如一柄利剑刺破这漆黑雨夜,原本空寂无人的长街中,许多黑影平地而起,甲胄铿锵,将他们团团包围。 “此人图谋不轨,给本督拿下!” 宋长炎震道:“戚卓容,你果然——” 他的雨伞跌入雨中,十二伞骨摧折断裂,他双臂都被禁卫军牢牢锁住,扼住他的肩膀,将他强行带至戚卓容面前。 魏统领道:“戚大人,此人如何处置?” “押下去,由本督来审!”她冷然道。 大雨瓢泼而下,宋长炎浑身湿透,嘴唇冷得发抖,雨点打在他的眼皮上,叫他几乎睁不开眼。纵然如此,他还是恶声喊道:“戚卓容,你好大的胆!竟敢串通禁卫军,只为排除异己——” 他话没能说完,就被禁卫军捂住了口,拖行离去。 魏统领望着宋长炎踉跄的背影,皱眉道:“戚大人,这样……真的合适吗?” 戚卓容:“不管合不合适,难不成,你现在真要让他去把陛下喊起来?” “也是。”魏统领点了点头,“再怎么说,也得等到天亮——而且以陛下现在的情况,还不便出门罢?” “是啊。”戚卓容微微一叹气,“若非是他咄咄逼人,我又何必出此下策呢?不过,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去开开眼界,也不错罢?” 魏统领想起那间囚禁过尚衣监掌印兼刺客的耳室,里面还摆着没有撤下的各类刑具,不由一默。 - 裴祯元夜里睡得不安稳。今夜大雨,哪怕室内烧了炭盆,也依旧湿气萦绕。他混混沌沌、断断续续地做了不少梦,醒来后却渐渐忘了个干净,只是觉得十分疲倦,心口伤痕隐疼。 他又躺了一会儿,可窗外雨声哗哗,吵得他难以入眠。 而且,不知是不是做太多梦的后遗症,他总觉得心里不安稳。就这样在床上干躺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终于又起了困意,却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 睡在外间的司徒马被吵醒,打着呵欠起身:“怎么了?” 敲门的是个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说:“回司马大人的话,出、出事了,宫门外,现在来了一群朝臣,齐声高喊要戚大人放了宋大人。” “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司徒马一头雾水,“你等我穿件衣服,出去仔细跟我说说。” “进来说。”裴祯元开口道。 司徒马一惊:“陛下你醒了?” 那小太监急忙走进来,咚的一声跪在裴祯元面前,道:“启禀陛下,就在方才,魏统领打发人来传话,说是宫门口来了一群大人,约莫有三四十人,说戚大人不仅涉嫌杀害户部刘尚书,还擅自囚禁了内阁宋大学士。他们说,两个时辰前……” “慢着。”裴祯元盯着他,“你说户部刘尚书怎么了?” “被、被杀了。”小太监嗫嚅道,“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是今夜刘夫人报的官,刘尚书在书房里被人暗杀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裴祯元难以置信,只是直直地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司徒马赶紧扶住他的肩,道:“陛下!冷静啊!” 裴祯元直接掀被下了床,不顾胸口隐痛,怒不可遏道:“谁干的?!谁?!” “刑部……还在查……”小太监瑟瑟发抖,“更多的,奴婢也不知道,陛下可要传召魏统领?” 裴祯元身形一晃,被拾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轻喘一口气,闭了闭眼,才道:“戚卓容呢?你方才说,那些人说她不仅杀害刘尚书,还囚禁宋大学士,是什么意思?” “启禀陛下,禁卫军的人说,因为刘尚书生前与戚大人交恶,所以刑部传了她去问话。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和宋大人吵起来了,宋大人声称要与她当着陛下的面对簿公堂,戚大人就带着宋大人入了宫,但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宫外的朝臣们听说后,纷纷赶到宫门口,怀疑是戚大人软禁了宋大人,要求给个说法。” 小太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裴祯元的脸色,简直可怕到了极点,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裴祯元问,“她确实软禁了么?” 小太监小声道:“听说是宋大人一进宫,就要来英极宫找陛下,戚大人不许他前来打搅,就让禁卫军把他带走了。” 裴祯元道:“让戚卓容立刻来见朕。” “这个……陛下,恐怕不行……”小太监硬着头皮说,“因为宫外有大臣扬言,若是陛下不允他们入宫旁听审案,他便要撞死在宫门前,以警陛下,因此为了防止出事,戚大人只得亲自前去,孰料那人群中藏了个刺客,雨下得太大,戚大人没有看清,被刺客击中,就……” “就什么?”裴祯元攥紧了身旁的床帷。 “就晕过去了……”小太监以额贴地,惶恐道,“若不是魏统领及时将她拉开,只怕要更糟。” 嚓的一声,长长的床帷被撕裂,轻柔委地,落在湿着衣裳的小太监身边,洇开一片深金的水色。 “不可能!”司徒马断然道,“戚大人的功夫我再熟悉不过,哪怕是星海阁的杀手来偷袭,也不一定能在她身上讨到好处。在这种雨夜,你说她受伤,倒还有几分可信度,可说她直接晕倒,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纸做的,碰一下就倒了?” 小太监为难道:“回司马大人的话,这些都是禁卫军告诉奴婢的,奴婢也没有亲自见到。那个刺客被抓住之后,当场咬毒自尽,而周围朝臣也全都受了惊吓,纷纷表示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人,没注意什么时候混进来的。现在没了主事之人,魏统领才急忙遣人来英极宫,否则谁有这个胆子,在这个时候惊扰陛下呢。” “让魏统领来见朕。”顿了顿,裴祯元脸色阴沉道,“还有,让那些大臣进宫,在奉天殿等朕。” “是!”小太监得了令,急匆匆地退下了。 司徒马也转身就往外走。 裴祯元厉喝道:“你干什么去?” “老子去杀了宋长炎那个小人!”司徒马咬牙切齿,“我可算是听懂了,从头到尾,都是他的诡计!人人都知道刘尚书厌恶戚卓容,他自己游说结盟不成,就直接把人家给杀了,还顺便泼脏水给东厂,逼戚卓容现身!如此一来,他便好强逼戚卓容带他入宫对峙!还真是一以贯之的阴毒!” “你回来!”裴祯元沉声,“你还想今夜死几个人?你有证据证明是宋长炎干的?既然没有,你杀宋长炎,在外人看来,不也是气急败坏,只能杀人灭口吗!” “那怎么办?就由着他们泼脏水?”司徒马愤怒地问道。 戚卓容盯宋长炎已经盯了许久,因为他时常出门,近来又多有交游,在外不好动手,所以今夜他说要入宫,正中戚卓容下怀,她顺水推舟,带他入宫,便可以趁机将他关起来,仔细逼问。 宋长炎是个文臣,也不是什么刚直不屈之人,那些刑罚估计受不住,若是给戚卓容足够的时间,想必一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司徒马本来也觉得这样没问题,但是没想到,宋长炎这个小人竟然…… 司徒马猜测,他一定是已经说动了其他人结盟,并且在进宫之前,暗中遣人将他入宫的事通风报信出去,只要过了一定时间,宫中还没有消息传出来,那其他人便默认他在宫中遭遇了不测,应当为他讨个公道——否则半夜三更,刑部又不可能为了一个刘尚书把所有人都喊醒,那这么多人,难不成都一起不睡觉吗? 司徒马看着裴祯元。事发仓促,内殿只来得及点亮三支蜡烛,裴祯元就在这摇曳的烛光中站着,扶着床梁,身影单薄,白色的中衣套在他身上,风一吹就能飘走一般。他一只手微微摁在胸口,脸色惨白,眉尖紧蹙,久久地、久久地沉默着。 第108章 朕意已决。 魏统领很快便赶来。他盔甲上满是雨水,也来不及擦,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卑职参见陛下!”魏统领单膝而跪,“所有人已带至奉天殿,经清点共有三十二人,其中有一人并非朝官,而是平民,据都察院谭御史说,此人是宋大人托付于他,若是宋大人在宫中失了消息,谭御史便要带着这人来求见陛下。” 司徒马嗤了一声。在他看来,都察院那帮人都是一群死脑筋,除了一个赵朴,都没什么可说的。他们平时就热衷于弹劾戚卓容,这回被宋长炎一游说,更是陷入了家国大义的慷慨壮烈,上赶着跳进陷阱里。 “这都察院还真是钓一个上一个。你说的那个平民,是什么人?”他问。 魏统领迟疑道:“谭御史不肯说。卑职已搜过他的身,没有凶器,看样子也不会武功,确实只是个普通人。” 司徒马:“……哈?这是什么情况?” 裴祯元却并不在意这些,只是坐在床边道:“方才传话太监说,戚卓容晕过去了,是怎么回事?” 魏统领连忙回答:“当时戚大人正在审问宋大人——不过还没有上刑,只是单纯一问,可惜宋大人一直不肯回答。这时候,听说有不少位大人都在宫门口聚集,还以性命相胁,戚大人无法,只得亲自前往安抚。不料人群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手持长剑,直取戚大人命门。戚大人手里没有兵器,临时与他过了两招,这时候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晕倒在地,所幸刺客被禁卫军及时逮住,才没有伤到戚大人。” “没有伤到?”裴祯元重复了一遍,“没有伤到,人为何会无缘无故晕倒?” “这……卑职也不知。卑职当时看得清楚,戚大人出手迅速,那刺客连她的衣角都未能划破。”魏统领显出纠结神色来,“按理来说,戚大人身体一直康健,今夜出宫时还策马疾驰,完全没有什么异常,不知为何,就……” “可让太医瞧过?” “已将戚大人转移到了最近的偏殿中歇息,太医已经把过了脉,说是内息紊乱,这才一时晕倒。” “太扯了罢?”司徒马忍不住说,“习武之人确实要运行内息,但内息紊乱,乃是初学者才会遇到的问题,像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突然内息紊乱?” 裴祯元皱眉:“可是中了毒?身上当真没有别的伤口?” 魏统领看了看裴祯元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这个……卑职和太医都不敢擅自查看……” 裴祯元懂了。他垂眼片刻,道:“去女医署,传最好的女医过去。” 宫中设有女医署,通常是给各司女官及宫女看病,如若后妃生了一些普通太医不便查看的病症时,也会召女医前去。 魏统领暗暗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这是……亲口承认了戚卓容的身份?甚至在还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摆出来时,就已经承认了? 他收起思绪,不敢耽搁,当即接了令,赶往女医署。 人走了,留下一地水渍。 殿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本来暖融的屋内,也逐渐生出了凉意。 裴祯元深吸一口气,道:“司徒马,扶朕更衣。” 司徒马瞪大了眼睛:“真要去?”他想起那一殿的大臣,为难道,“要不……至少等天亮了,或是等雨停了罢?陛下你本就还没到能出门的时候,现在戚卓容昏着,要是你也出了什么事,那这个宫里今天还不得完蛋?” 裴祯元:“朕意已决,更衣。” 司徒马拗不过他,只得取了衣服,把他一层又一层地裹起来,生怕他冻着磕着。 裴祯元:“……穿太多了罢。” 司徒马瞪了他一眼:“那是因为英极宫里有炭盆!奉天殿里可没有!你不多穿点,万一中途冻死了怎么办?” 最后不放心,还给他加了件狐皮大氅,这才满意地把他送上了轿辇。 轿外暴雨如注,裴祯元捧着一只暖手炉,微微阖目。 从英极宫到奉天殿,平时并不觉得如何遥远,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好像过了一整夜那么漫长。这雨下得实在太大,就像是天上的神仙一盆水浇下来,将这人间草木淹了个遍,也淹没了他的心。 手心被暖手炉捂得热烫,他将手心轻轻覆盖在胸口,却因为衣服太厚,已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这一路上,除了雨声,别无他音。 终于到了奉天殿,轿辇轻轻一晃,稳稳落地。司徒马撑着伞,掀开厚重的车帘:“陛下。” 裴祯元伸手扶着他的胳膊,慢慢站了起来。 “陛下驾到——” 本来还嘈嘈切切的大殿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在众臣的一片山呼声中,裴祯元缓缓走进奉天殿。他头顶金丝翼善冠,腰束玉带,足踏皮靴,墨狐大氅之下,是一身明黄盘领窄袖袍。这一身庄严厚重,却愈发衬托出他脸色的苍白,连同一双唇都血色浅淡,看着便叫人心生不忍。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到遇刺后的裴祯元,不少老臣见状,都不由眼眶一热,低头悄悄揩了揩眼睛。 裴祯元在龙椅上坐下,道:“平身。” 他的声音比从前要轻些,却依旧未失帝王风仪。 司徒马道:“陛下尚在病中,诸位大人冒雨深夜而来,是有何求?还请各位大人速速禀明,免得耽误陛下静养。” 都察院谭御史出列道:“启禀陛下,戚大人……” “戚大人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司徒马抢话道,“谭大人开门见山即可。” 谭御史噎了一噎,而后道:“陛下,听闻戚大人带了宋大人入宫,可至今未见宋大人人影,臣恳请陛下,让宋大人回到奉天殿,免得诸位同僚担心。” 裴祯元:“准。” 门口的禁卫军闻言,立刻下去传令带宋长炎。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宋长炎很快便到了奉天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别说是伤口了,就是连一道灰都没有。 “臣宋长炎,参见陛下。” 裴祯元看着他,并未叫起身。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敲在暖手炉上,缓声道:“宋爱卿,朕听闻,你是被戚卓容带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她将你带去了哪里?” “带去了奉天殿附近的一处耳室。” “做了什么?” “说了会儿话。” “只有说话?”裴祯元问道,“没有别的?” “……没有。” 裴祯元淡淡地笑起来:“你可知,在场各位大人们都十分关心你,见你迟迟不归,便声称你遭到了戚卓容的囚禁,纷纷要来为你讨个公道。这样大的雨,朕还得起来找你问个明白。” “惊动陛下,是臣之过。”宋长炎深深一揖,“然事急从权,臣不得不深夜求见……” 裴祯元忽然捂着胸口开始咳起嗽来。 他双眉紧锁,咳得又急又凶,肩膀一颤一颤,仿佛下一瞬就要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架势顿时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镇住了,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司徒马连忙给他顺气,还贴心地送上了一盏温水。 裴祯元终于停止了咳嗽,他扶着龙椅缓了一会儿,才接过温水,慢慢地抿着。 看着他愈发苍白病弱的脸色,满殿鸦雀无声。 “罢了,既然宋爱卿眼下也无事,此事就略过,还是先说正事罢。”裴祯元喝完水,轻飘飘开口,“谭爱卿,朕听说你带了一人进宫,要让朕见见他,不知是什么人哪?” “启禀陛下,此事还得从之前一封关于戚卓容戚大人的檄……” “既然是在说本督,何不等本督到了,再说个清楚?”殿门忽然被推开,冷风卷着雨滴扑面而来,戚卓容一身厚蓝缎平金绣蟒袍踏进大殿,似一颗深海明珠,映亮了外面漆黑的夜幕。 裴祯元喉头忽然一紧。 这件衣服,她不是说烧了么?她又骗他! 可他眼底却逐渐升起掩饰不住的喜意,一张恹然无神的面孔仿佛忽然变得生动了起来,他仍旧端坐于龙椅高台之上,俯视着她,看着她款款走来,朝他行了一礼:“臣戚卓容,参见陛下。” 裴祯元唇角含笑:“戚卿平身。朕听说你身体抱恙,怎么现在又好了?” 戚卓容:“谢陛下关心,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臣无碍。臣赶着过来,应该没有错过什么罢?”她转向谭御史,“不知谭大人刚才在说什么?可否从头再说一遍?” 她目若寒星,饶是御史,也不免被她这眼神震了一下。 谭御史定了定神,朝裴祯元一揖:“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多日前一篇檄文说起。” 说罢,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双手呈上。 司徒马接过,送到裴祯元手中。 裴祯元打开,《讨戚氏檄》,正是他之前已读过的那一篇,连字迹都分毫不差。 但是再读一遍,或者说无论读多少遍,他都难以做到冷静相待。 于是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帝座之上的青年,原本还微翘的唇角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眼中乌黑流转的光华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攥着那张纸,手背青筋微凸,骨节捏到发白。 他慢慢地看完了,却又从头再看了一遍。 无人不提心吊胆,时刻观察着裴祯元的细微变化,就连戚卓容,见他这般模样,都忍不住双手握拳,掌心渗出薄汗来。 ——“凡有志者,又岂可袖手安坐,任由牝鸡司晨、窃国乱朝耶?” 终于又看罢了最后一句,裴祯元扣上檄文,紧紧抿唇,闭目不语。 “好哇,写得真好。”他重新睁开眼,嗓音又冷又涩,“写得是声光奕奕,山岳震动。谭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果然不知道! 众臣心中大定,望向戚卓容的目光又不免带上了愤恨。 谭御史开始侃侃而谈,从这檄文是如何开始在京中流传,是如何搅得京城沸沸扬扬,朝臣间又是如何因这一篇文章而吵得不可开交等等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道:“陛下可知,连日来,面对诸多质疑,戚大人始终闭门不出,着实惹人浮想联翩。臣也满腹狐疑,若是谣言,戚大人为何不敢澄清?若是真的,戚大人又为何不敢承认?” 他转向戚卓容:“戚大人,如今陛下就在上方,你敢说个明白吗?” 戚卓容冷笑道:“不过是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谁不会写?通篇只见情绪,不见证据,又让我从何反驳起?” “戚大人想要证据?”宋长炎忽而笑了笑,朝裴祯元拱手道,“陛下,先前臣拜托谭大人带一人入殿,为的便是此事。” “哦?”裴祯元表情冷厉,“此人是谁?” 宋长炎抬手一指,所有人的目光便一起汇聚到了大殿最后,那儿正站着一名褐衣男子。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脸上蓄着短短的胡茬,肤色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黄中透黑。他穿着干净但陈旧的布衣,脚上的鞋也裂了个口,浑身充满着与这儿格格不入的气息,因此只能瑟缩着身子,低头不敢吭声。 “启禀陛下,此人名叫齐岩志,太平府人,本姓戚,原名戚岩志,乃是戚卓容戚大人的……远房堂兄。” 第109章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 戚卓容不由一顿。 就连殿中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露出讶色,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戚卓容有堂兄?” “从未听说过。” “也从未听说过他有家人。” “远房堂兄,是有多远房?” 裴祯元的声音打断了场中的窃窃私语:“宋爱卿,你说此人是戚卓容的远房堂兄,可有证据?” “启禀陛下,臣说了,恐怕也难以取信众人,不如便让这齐岩志亲自来说一说首尾,陛下意下如何?”宋长炎一双眼淡然无波,直直地望着裴祯元。 “戚卿,你可认识此人?”裴祯元看向戚卓容。 戚卓容袖下手指不由用力。那种微微的眩晕感又生了出来,她必须得努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才能让自己保持住身体的稳定。 她看着垂头不语的齐岩志道:“臣……不认识此人。” 宋长炎一笑。 裴祯元:“你叫齐岩志,是吗?” 齐岩志闻言,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道:“草民齐岩志,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裴祯元道,“你可认识戚卓容?” 齐岩志咽了咽口水,答道:“启禀陛下,戚、戚卓容乃是草民的远房堂弟,可是这位……”他抬起头,紧张地看了一眼戚卓容,嗫嚅道,“不是草民的堂弟。” “真有意思。”裴祯元摸着暖手炉道,“宋爱卿,你说他是戚卓容的堂兄,可这两个人互相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不妨细听。”宋长炎转身对齐岩志道,“齐岩志,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说来,不得隐瞒!否则将以欺君之罪论处!” 那齐岩志被他一吓,立刻绷直了背,抖着嗓子大声道:“草、草民齐岩志,太平府人,本姓戚,原名戚岩志!草民的父亲乃是戚卓容父亲的兄长,戚卓容便是草民的堂弟。堂弟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便来投奔草民一家。但是草民家穷,后来便与堂弟一起上京,想找机会在京城谋个差事。可是堂弟吃不得苦,做了没多久就撑不住了,那时大太监刘钧还在,堂弟听说了刘钧的威风,很是羡慕,恰逢皇宫招新,他不顾草民劝阻……就自宫了。草民无法,总不能放他不管,只好陪他去报了名。” “然后呢?”宋长炎问。 “然后……草民收到家书,家中母亲病重,思念草民,草民急着回乡,堂弟便将草民送到城外,孰知半路遇到了劫匪,草民没被砍到要害,侥幸捡回一条命。”齐岩志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里果然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而草民那倒霉的堂弟……却被一刀砍死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戚卓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了冷寂。 宋长炎:“他死了?” “是的,死了,半个脖子都断了……”齐岩志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情不自禁地一抖,“那些劫匪翻了我们的包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草民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回了草民和堂弟的各种路引文书。堂弟惨死,草民不敢将这个消息带回去,便将堂弟在路边埋了,准备回去告诉爹娘,他在京中已经找到了落脚地,免得他们操心。” 宋长炎:“你的堂弟已死,那这里站着的戚卓容,又是谁?” 齐岩志小心翼翼道:“这位……草民曾见过一面的。” 龙椅之上的裴祯元不由皱起眉头:“你不是说不认识她?” “草民可没有这么说过啊,陛下!”齐岩志慌忙道,“草民只说她不是草民的堂弟,并未说过草民不认识她!事实上,草民一直记得她!因为堂弟死得太惨,草民一闭眼就想起他,因此又折回了京城,打算不管怎样都得先报官,不能让劫匪这么逍遥!报完官后,草民在路边一家酒肆借酒浇愁,对面正好坐了一个拼桌的年轻人,草民酒意上头,就忍不住跟他说了这些事。” 齐岩志顿了顿,小声地说:“那个人……就是这位戚大人。十几年过去了,戚大人容颜几乎未改,因此草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戚卓容冷道:“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和人拼桌喝过什么酒。宋长炎,你从哪里找来的人,说谎都说得如此拙劣?” 宋长炎却一勾唇角,摇头道:“戚大人,此人虽叫齐岩志,但却中途换了姓,戚大人自己没能找出这个后患,却说是我污蔑,实在是糊涂啊。若是要查他的身份,在太平府的人口登记册上,也是能查到的。戚大人不信的话,就去当地问问,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齐岩志也急了:“戚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草民喝多了酒,跟您说堂弟死得冤枉,这京城实在可怕,再也不要入京了。结果您却是怎么做的?您安慰了草民几句,等草民醉昏过去后,就趁机翻了草民的包袱,偷了草民堂弟报名入宫的执凭!” 戚卓容一怔。 “草民一觉睡醒,走到城门口才发现堂弟的那些文书竟然不见了!草民一开始并未作他想,毕竟这东西又不值钱,还以为是自己喝醉的时候弄丢的。可是、可是……”他咽了咽唾沫,有些艰难道,“可是直到几年之后,草民在太平府听说京城中有位东厂督主,姓戚名卓容,草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那些执凭文书,并不是草民自己弄丢的,而是……” 一时间,殿中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甚至还有……些许的鄙夷。 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她自从与刺客交手乍然晕倒后,醒来后便时不时感到不适。女医劝她先休息,好好观察一番,可眼下事态紧急,她怎么能等? 戚卓容抬起手,用力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道了,哥哥当初是如何混进宫里的。 她看着局促不安的齐岩志,千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却只能归于肺腑,化作一声无言长叹。 她输了。从宋长炎找到齐岩志的那一刻,她就输了。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怪不得他急功冒进。 “草民听说,这位戚大人十分厉害,草民害怕终有一日戚大人会找到草民,斩草除根,所以草民连忙带着家人搬去了山里,还更换了姓氏。”齐岩志低头道,“这便是……草民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沉默许久,才终于听到上方裴祯元开口:“你说的,当真?” “当真!千真万确的真!”齐岩志噗通一声跪下道,“草民万万不敢撒谎!” “陛下。”宋长炎拱手道,“自从那篇檄文流传开来,臣便对戚大人心生怀疑,冒昧派人前往太平府查探,终于被臣查了出来改了姓的戚家人——其实说难也并不是很难,以东厂的手段,真想查的话,不可能查不到,可戚大人至今都不知此人存在,不知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根本不敢让东厂去查——因为她知道,她的户籍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所有身份都是假的!一旦被人察觉,她就将失去一切,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裴祯元手拥暖炉,一言不发。 谭御史只知齐岩志是戚卓容的堂兄,万万想不到还有这一层故事,愕然之后,也不由大怒:“陛下!这戚卓容窃取他人文书,冒领身份入宫,不知是何居心!竟然有脸占据高位,胡作非为!还请陛下立刻将她捉拿归案,以告天下!” “可是,朕还有一问。”裴祯元唤道,“齐岩志。” “草、草民在。” “你十余年前,初次见到这位戚大人时,她是何打扮?” 齐岩志拧眉思索了一番,惶然道:“启禀陛下,是何打扮……草民当真不记得了,应该就是普通的少年打扮罢?草民之所以会记得戚大人这么久,是因为草民当时从未见过那般亮眼的少年郎,至于穿的什么,真不记得了。” “哦?也就是说,你其实一直认为他是男子?” “……是。” 裴祯元从案上重新拿起那张檄文,念道:“‘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戚卓容,以女子之身,假充男儿,入宫为宦,蒙蔽圣听’,那么,朕倒是很想知道,这篇文章,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连宋大人密查太平府搜人,都只能找到一个不辨男女的齐岩志,你们又怎么敢肯定,戚卓容是男是女?” 谭御史道:“陛下,臣等当然不敢肯定,是以才一直想让戚大人给个解释啊!可是她闭门不出,除了查封书铺,连一个字都不敢澄清,这难道不就相当于默认了吗!” 宋长炎:“臣等口说无凭,陛下传太医来验便是了。” “戚卿,你觉得呢?”裴祯元望向戚卓容,从前如桃花一般的眼睛里,此刻却没有半分温度。 戚卓容没有说话。 就像是与刺客打斗时的一切重演,她都还未来得及做什么,便气血上涌,经脉紊乱,耳中除了一片嗡鸣,再也听不见其他。 “戚卿,为何不回答朕?”明明是亲近的称呼,此刻却像是嘲讽一般。墨狐大氅在身,衬得他愈发像一个冰雕雪塑的人。 戚卓容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裴祯元嚯然站起。 他站得太快,牵动了伤口,引得他呼吸一紧,脸色越发难看。 戚卓容跪在地上,好半天,那种眩晕感终于渐渐散去,耳畔恢复清净,气血归于平静,经脉重新运转。 宋长炎冷笑一声:“戚大人这是不敢请太医来看?那要不要给戚大人请个女医瞧瞧,毕竟戚大人看上去,精神实在不好。” 戚卓容道:“不必了。” 她抬起头,望向裴祯元,他站在御阶之上,与她相隔甚远。她看见他苍白的指尖,看见他拥着的暖炉,看见他单薄肩头厚重的大氅,心头就像是被刀背刮过,来来回回,周而复始,并不尖锐,却始终有着隐约的钝痛。 “臣……确为女子,窃取他人执凭入宫。”她一字一句道,“臣认罪。” 她的嗓音清润疏淡,却又不失力量,像一簇阳光下的冰凌,看着琉璃易碎,实则坚硬如铁。 大殿里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片哗然。 她承认了!戚卓容竟然承认了! 这样一个阴狠悍戾、猖狂无度的权宦,这样一个刑狱手段骇人听闻,所过之处闻风丧胆的佞臣,竟然真的是个女子! 她就这样,女扮男装,在这大绍的朝堂之上,以天子近臣的身份,站了整整十二年! 整整十二年! 一片混乱中,戚卓容抬起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官帽。 殿中的声音渐渐消退下去。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再然后,她卸了自己的御赐金玉带,解了自己的御赐蟒袍。 最后,她看着裴祯元,慢慢抽下了自己头顶的发簪。 失了固定之物,发冠顺着她的后颈滚落,落在地上,锵金鸣玉。她一头长发如黑瀑一般倾斜而下,铺满了她的脊背。 她挂冠除服,自行请罪,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陛下!”宋长炎于率先出声,偌大金殿,他字字如刃,“此女伪造身份,女扮男装,祸乱朝纲一十二年,臣宋长炎恳请陛下,以欺君之名,治此女死罪!” 他一开口,众人纷纷回神,登时义愤填膺道:“陛下!此女身份不明,却蛊惑圣听,搅弄风云,实在是罪该万死!望陛下明察!” “陛下,事情已然十分明了,此女窃取执凭,混入宫中,故意接近陛下,心机之深沉,令人骇然!陛下想想,这么多年,此女步步为营,凭着陛下恩宠,摇身一变成了东厂督主,岂不可笑吗!” “京畿重地,岂会有流寇作乱!说不定那杀人越货的劫匪,也是有此女授意!为的就是那一张验身执凭!还请陛下速速查清,此女多年筹谋,究竟所为何事!” “女扮男装,入宫为宦,此等异事,古今未闻!朝纲不可废,礼制不可违,若是不杀此女,大绍律令岂非如同儿戏!” “陛下若是再心慈手软,难不成,是想重蹈废太后陈氏的覆辙吗!” 此言一出,裴祯元的脸色果然迅速阴沉下去。 谁都知道,帝王权力,对于裴祯元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曾饱受傀儡之苦,因此在夺权时,才会处心积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权力牢牢攥在自己一人手中。 可是现在,他最宠爱的近臣却欺瞒他,背叛他,玩弄他,将他当做揽权的跳板,他差点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卧床不起,可她却能把持宫廷,令朝中众臣敢怒不敢言,就算有敢言者,竟也死于非命。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殿中寂静,愈发显得殿外雨声如雷。 大雨滂沱,昔日只手遮天的东厂督主一身白衣跪于大殿中央,鬓发散乱。可就是这样非黑即白、素淡至极的模样,反倒衬得她容颜浓烈,艳色惊人。从前官服压身,让人只记得她的威压,却难辨她的五官细节。如今浮华褪去,气势敛尽,她最本真的面目展露开来,就好像一副水墨画的中央,晕开的一滴赤烈朱砂。 裴祯元立于御阶,身后帝座流光跃金。 他眉眼冷肃,杀意凛冽。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女,治其死罪!” 空气中仿佛凝聚着无形的默契,所有大臣悉数下跪,高声奏请。 裴祯元动了。 他将手中暖炉递给一旁的司徒马,然后从御阶之上,一步步走下。 司徒马要来搀扶,却被他拒绝。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引得众人心惊肉跳。 他终于走到了戚卓容面前。 戚卓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没了御寒的外袍,膝盖下的金殿砖石太冷,她正在微微地颤抖着。 裴祯元解开了随身的大氅,俯身为这脊骨笔直的女子系上。 胸口因为压迫而产生了些许的痛感,可他却恍若未觉。他手指修长,连同打出的缎带结都规规整整,赏心悦目。 年轻的天子直起身来,眼风冷冷扫过群臣,开口: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后?” 第110章 黑夜无边,暴雨狂风。…… 此言一出,奉天大殿中陷入死寂。 几乎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裴祯元刚才说了什么,就连戚卓容,也是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怎么,以前不是一个个要朕尽快把选妃之事提上议程吗?现在直接立后,不是更好?”他轻轻笑了一声。 众人这才惊觉他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东西,不由大惊失色。 “陛下!”谭御史震惊出声,可除了这一句,他竟然不知道还能再说点什么。 裴祯元的话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以致于让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从哪个角度谈起。 “你们都说她犯有欺君之罪,应当处死,可若是她从未欺君,并且朕早就知道她是女子呢?”裴祯元负手转身,又一步一步踏上了御阶。 这一回,司徒马没有来扶他。 他正捧着那个暖手炉,傻傻地看着裴祯元。 裴祯元坐回了龙椅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众人。 终于,宋长炎反应了过来,急急道:“陛下!此女来历不明……” “并无不明。”裴祯元道,“早在多年前,朕就已知其身份。来,戚卿,跟各位大人说说看,你到底是谁?” 戚卓容脸上仍带有些许的震惊与迷茫,闻言一下子被人拽回现实,安静了许久,才缓缓伏下身子,叩首道:“臣女燕鸣姣,参见陛下。臣女的父亲……名叫燕良平,二十年前,在兵部任武库司郎中一职。” 一些资历浅的官员不由面露疑惑之色,而宋长炎等在官场沉浮十余年的老狐狸们,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谁能忘记当年不可一世的陈家是怎么倒台的?不就是因着这桩轰动一时的燕良平案吗! 而当年查办陈家,就是经的戚卓容之手! 怪不得,怪不得,她当年对陈家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还以为是有皇帝的授意,原来……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复仇! 一介孤女,竟能隐忍至斯!其意志之坚韧,心性之可怖,无怪乎能做到如今东厂督主之位! “平身。”裴祯元扫视了一圈脸色精彩纷呈的各路臣僚,淡淡道,“如何,各位现在可满意了?兵部武库司郎中之女,这个出身,够清白罢?” “陛下慎重!”有人慌忙出列道,“封后乃是国之大事,岂能如此草率!此女诡计多端,生性暴虐,怎堪为国母啊!” “说的是啊,陛下!古往今来,能母仪天下之人,无不是端庄贤淑、蕙质兰心、德才兼备,可,可……” 可这个不管是叫戚卓容还是叫燕鸣姣的女子,显然就跟这几个词八竿子打不着边!岂止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简直就是集它们的反面于一身!这和一个恶霸要当百姓父母官有什么区别! 裴祯元托腮听着他们在下面群情激昂,吵成一片,个个面红耳赤,想要让他收回成命。 大家已经全然忘记了最开始是要治戚卓容的死罪,眼下光忙着声讨她配不配为一国之母了。 只有宋长炎不忘初心:“陛下!且不论哪有女子为宦的道理,更不论哪有宦臣为后的道理,光论燕氏此人,就狼子野心,意同谋反,比当年废太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谋反?”裴祯元不由坐直了身子,“宋爱卿何出此言?” “今夜刘府门前,她当着文尚书、庞侍郎等人的面,答应臣要带臣来见陛下,辩个黑白分明。可臣一入宫,她便以陛下尚在歇息为由,让禁卫军强行将臣带离。”宋长炎横眉怒目,“敢问陛下,燕氏当时不过是个司礼监掌印,如何有权命令禁卫军?又或者是不知何时,禁卫军已经划入东厂管辖范围?” “怪不得宋大人入宫许久,宫中都没有人来传召齐岩志,原来是宋大人根本就没有见到陛下。”谭御史看向裴祯元,“陛下,燕氏暗中勾结禁卫军,私自扣押朝廷重臣,这与谋反又有何异?” “勾结?”裴祯元叹了口气,“禁卫军的调令是朕亲自下的,因为朕不便操劳,宫中事务总需要有人打理,把禁卫军交给她,有何问题?” “陛下!”谭御史愕然,他万万没有想到,裴祯元竟然会这么说。 连其他大臣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禁卫军的调令可不比其他,若是戚卓容反水,下令让禁卫军包抄英极宫,那皇帝岂不是自身难保! 陛下他、他…… 他竟然是来真的!一想到先前他还替戚卓容挡了一刀,如今想来,什么狗屁君臣情义,恐怕是早就色令智昏了罢! 谁能想到,他们看着长大的陛下,励精图治的外表之下,竟然还是一个荒唐的情种! “好了,既然只是个误会,她将你带离后也只是与你说说话,并未对你做什么,那此事就此作罢。”裴祯元挥了挥手。 言官向来是胆子最大的,谭御史不能接受今夜变成一场闹剧,他一副要悲痛死谏的样子,大喊道:“陛下!切莫被燕氏迷了心智啊!她——” 裴祯元忽然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戚卓容本在地上跪着,见状踉跄起身,狂奔而去,抓住他的手焦急道:“陛下!” 裴祯元的手很冷,戚卓容一时都分不清究竟是他的手冷,还是这金殿的砖石更冷。司徒马连忙把暖手炉塞回他手里,道:“陛下,没事罢?可是伤口又疼了?” 裴祯元睁开眼睛,虚弱地道:“扶朕回去……” 司徒马立刻道:“陛下操累过度,身体不适,即刻回宫!” “还有……”裴祯元颤巍巍地举起手指,“来人,把宋长炎,给朕打入天牢!” 宋长炎一顿。 其他大臣纷纷愣住。谭御史呆了好一会儿,仍没明白怎么明明刚才是他在说话,惹了陛下动怒发病,最后却成了宋长炎被打入天牢。 两个禁卫军迅速进殿,一左一右架住宋长炎的胳膊,正准备把他带走,宋长炎便愤怒开口:“陛下,敢问臣犯了哪条律法,以致于要将臣打入天牢!” 裴祯元捂着胸口,额头上满是冷汗。即便如此,他还是重重喘了一口气,冷笑着说:“宋长炎,别以为朕不知道,谋杀同僚,冠礼行刺,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若论罪当诛,你当是第一人!” 说完这句,他就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昏厥在了司徒马的臂膊里。 裴祯元声音并没有很大,却足够所有人听清。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人纷纷难以置信地看向宋长炎,而宋长炎却像是也被惊呆了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僵硬地被禁卫军拖走了。 戚卓容飞快解下墨狐大氅,重新披回到裴祯元身上,她打完最后一个结,抬头的一刹那,恰与被拖至门口的宋长炎对上目光。 黑夜无边,暴雨狂风。 她似乎看见了他,微微翘起的唇角。 第111章 姐姐,求你,别走。…… 皇帝昏迷,今夜之事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推进下去,众臣就算有再多愤怒与不甘,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禁卫军“请”出了皇宫。 而裴祯元甫一上轿,便睁开了眼,撩起帘子,对戚卓容道:“把衣服穿上。” 戚卓容还穿着那身内衬的白色襕衣,此刻立在廊下,风卷着雨落到她身上,她微微打了个寒噤,说:“陛下。” 她的眼中倒映出照明的火光,也倒映出他的影子。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他转头对司徒马道,“还有,把女医一起叫上。” 轿帘落下,起轿回宫。 司徒马叹了口气,又看了戚卓容一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去找女医去了。 戚卓容退回奉天殿,殿中已空无一人。大臣们业已离开,齐岩志被带走,空旷的地面上,只有她卸下的官帽蟒袍与玉带。 她将那堆东西抱在怀里,却依旧没有穿上,走到殿外,魏统领正举着一把伞,默默递给她。 “多谢。”她接过。 魏统领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只能含糊道:“天冷,快回去罢。” 按她原本的身份,原本也该有一顶小轿将她送回英极宫,可眼下她挂冠除服,就是个白身,陛下虽说要封她为后,但谁也不敢现在就当真。 戚卓容撑着伞,无声走入了瓢泼大雨之中。 积水浸湿了她的靴袜,从奉天殿到英极宫的路,她闭着眼都能走到,可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如今却显得格外漫长。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事。 等走到英极宫,宫门口的小太监慌忙迎了上来,看到她的打扮,不由一愣,但还是道:“戚公公,怎么淋成这样!快进去罢,陛下在里头等您呢。” 戚卓容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们还根本不清楚前朝的事。 有人从她手里接过满是雨水的伞,还有人拿着干爽的长巾来替她拭尽衣上的水渍。她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看到了心急如焚的履霜和芥阳。 今夜动静闹得这样大,她们不可能不醒。 “怎么回事?”履霜看到她怀里的东西,不由一愣。 戚卓容淡淡道:“宋长炎被我扣在了宫里,一群大臣入宫为他讨说法,趁机给陛下看了那篇檄文。” 履霜不解:“可是陛下不早知道了吗?” “陛下知道,与掌握确凿证据是两回事。尤其是这个证据掌握在别人手上。”戚卓容从抽屉里取了根木簪,重新盘起头发,“宋长炎用了点手段,找到了真正的‘戚卓容’的亲属,出来指认我是冒充的。” 履霜一惊。 芥阳也不由瞪大了眼睛。她已经从履霜那里知道了戚卓容的身世,不由焦急道:“那怎么办呢?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当然是承认了。”戚卓容自嘲地笑道,“如你们所见,我已自请挂冠,卸任东厂督主与司礼监掌印之职,不过他们当然不会满意,他们要治我的死罪。” “想得美!”履霜气愤地说,“女扮男装而已,都辞官了还想怎么样,陛下都不介意,他们这么起劲干嘛!又没抢谁的位子!” “那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事情都解决了?”芥阳问。 戚卓容迟疑了一下:“陛下把宋长炎抓起来了。” “啊?” “他是这件案子的主谋,但是眼下解释起来太复杂,先抓了再说。”戚卓容换了双鞋袜,又披了件青袍,说,“先不跟你们说了,陛下方才动了气,我得去看看他。” “好好,你快去罢。” 戚卓容从屋子里出来,在檐下深吸一口气,直到肺里全被冰冷的水汽浸透,这才叩响了寝殿的大门。 司徒马一把把她拉了进来,没好气道:“还以为你淹死在路上了!” 戚卓容走进内殿,一眼就看见太医刚查看完裴祯元的伤势,还在叮嘱他一些老生常谈的事。见戚卓容进来了,很有眼色地结束了话头,告退离去。 裴祯元半倚在榻上,看着戚卓容,指了指旁边候立的女医道:“朕方才听她说,你根本就没让她检查?” 戚卓容:“她来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听说陛下已抵达奉天殿,我想,这种时候总不能——” 裴祯元冷笑一声。 戚卓容不说了。 女医上前道:“戚……燕姑娘,且容在下先把个脉罢。” 戚卓容只能坐下,撩开袖子,伸出一节手腕。女医把了片刻,收回手,又问她:“今夜之前,燕姑娘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戚卓容:“并无。” “那今夜突然晕倒前,燕姑娘有何感觉?” 戚卓容回忆了一下,说:“当时我感觉到有人偷袭,便下意识地运气格挡,正准备夺剑之时,忽然气息全乱,然后我就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醒来后有何感觉?” “刚醒来的时候,除了体内有些滞涩外,也没有其他异常。但是在奉天殿的时候,有几次都很难受,有些晕眩,还会出现短暂性的耳鸣,但很快又好了。”戚卓容皱眉,“不知这是为何?” 女医说:“你现在脉象很乱,具体原因还需细查。除了今夜,最近可有与人动过手?” “并未。” “也就是说,你近日来第一次动手,就气息突乱,继而晕了过去。”医女思忖片刻,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不由一顿,“燕姑娘,近来身上可有觉得干燥或容易发痒?” 戚卓容一愣:“怎么了?” 女医起身,步到她后方,仔细看了看她露出的后颈:“你这里一片,有一些红色的小点,乍一看很像是红疹,有多久了?” 戚卓容诧异地摸了摸:“是吗?最近几日……好像确实有些干燥易痒,具体多久,记不清了,我还以为是冬日天干……” 看着外面浩浩的大雨,她下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裴祯元听得不由脸色一沉:“怎么回事?她中毒了?” 女医忙道:“臣尚不敢断定。不知燕姑娘近来有没有吃过什么特别的食物,或是接触过什么特别的物品?” 戚卓容想了想,纳闷道:“我这几日一直在宫里,并未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连三餐也都是验过毒的,与我同食的其他人,也无异状。” 就在这时,司徒马忽然道:“不对。” 戚卓容:“什么不对?” 司徒马:“有一个东西,你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陛下的汤药。” 戚卓容一怔。 裴祯元惊道:“什么意思?朕喝的汤药,不也全都是验过毒的吗?若是有问题,为何你我无事?” 司徒马匆匆翻开抽屉,取出裴祯元每天都要用的那副药方,递给女医看:“这是太医院拟好的给陛下疗伤的药方,每天煎好药,我和戚……总之我们都会亲自尝一口,以防有人投毒。你看看,这上面有没有什么问题?” 女医接过看了两遍,皱眉道:“这方子确实是疗伤佳方……啊!” 戚卓容一下子站了起来,没稳住又是一晃。她扶住桌子,问:“看出什么了?” 女医指着药方上那味“通银草三钱”,道:“这种通银草,祛风益气,温通经脉,但是药性极强,女子大多体质虚寒,偶尔服用调理尚可,但若是一下子服用太多,反倒容易补过了头,引发不适。燕姑娘身上的红疹,大约就是由此而来。” 裴祯元急道:“可会有什么问题?” 女医摇头:“问题倒不大,停用便是了,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 “那她为何会晕倒?” 女医也显得有些疑惑:“按理来说,不应该会有这种情况。燕姑娘,你以前是不是生过什么病,或是吃过什么别的药,因此才会与此药相冲?” 戚卓容道:“我幼年身体不好,经常吃药,但那都是八岁之前的事了,应该关系不大罢?之后……” 她迟疑地看向裴祯元。 裴祯元眯了眯眼,表情有些危险。 她长长叹了口气:“之后我入宫,为了防止意外出现,用了点药,略微改了经脉,就算是太医来把脉,也不容易发现我的女子之身。” 女医怔了怔:“你……用了什么药?” “以前一些江湖上的偏方,道听途说来的,原料并不难找,我存了许多,制成药丸。”戚卓容硬着头皮把药名报了一遍,“我不懂药理,但知道这个有用,所以就用了。” 女医听得目瞪口呆:“你这药……过于性寒,太伤身了罢!你……你吃这药多久了?” 戚卓容:“每月一颗,吃了……很多年。” 女医忍不住看了裴祯元一眼,只见他面色阴沉如水,乌云罩顶,顿时不敢细问到底是多少年,只能嗔道:“那……难怪你会突然晕倒。你擅改经脉,体质又过于阴寒,像通银草这样的大热之药,更不能轻易服用,应当循序渐进,逐渐调理才是。你天天试药,不试出问题来才怪呢!平时不动武,还不一定能看得出来,一动武,那身子可不就跟不上了!” 裴祯元:“可有解决办法?” “这个不难。”医女道,“只要燕姑娘近日不要动武,臣回去另拟一个方子,照着慢慢温养便是了。” 一直沉默的司徒马却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陛下用的那副药,因为里面含有通银草,所以不宜给女子服用?所以只有她身上起了红疹,而我和陛下甚至于另一个试药的太监都没事?” 女医点头:“正是。” “那这通银草,是必须的药吗?”司徒马问,“没了它,这药效就会大打折扣?或者是无可替代?” “并不是,通银草很常见,与它药性相似的药也有许多,只是没它这般性热,若是要达到和它一样的效果,加大剂量便是了。” 裴祯元坐直了身子。 戚卓容眼神一暗:“有人……设计的?” 女医看了看他们几个,顿时反应过来接下来不是自己该听的内容,连忙告退,称去整理药方。 “去送送她。”裴祯元吩咐司徒马,“天黑雨大,别出了事。” 司徒马便懂了,从今以后,不止是这个女医,连同女医署里的所有女医,都要严格保护起来。 殿中便只剩下了戚卓容和裴祯元。 裴祯元道:“过来。” 戚卓容犹豫半晌,才走到他面前:“陛下,太医院里有宋长炎的人。”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宋长炎究竟是凭什么断定她是女子,现在才略微有了头绪。或许首先是查到了齐岩志,让他确认了她是假冒身份,而后跟踪履霜,则让他怀疑起了她的性别。冠礼上,若是能刺杀成功,那她是男是女一看便知。后来她毫发无损,却搭进去一个裴祯元,她是裴祯元的近臣,不可能不给他试药。这药方虽能给裴祯元疗伤,但实际上,却是针对她而写。 至于都已经在太医院里有人,为何不趁机对裴祯元下手,那自然是难度太高,而且没有必要——裴祯元死了,又轮不到宋长炎当皇帝,他有什么好处? 戚卓容想起他被拖出大殿时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不禁又蹙起了眉头——他今夜如此莽撞,甘愿束手就擒,究竟是为的什么? 她正要开口,却见裴祯元盯着她,一双眼睛黑如深潭:“朕不想听你说这些。” 她一顿:“那陛下想听什么?” 他坐在床上,蓦地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包在了掌心。 “以后不要吃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了。”裴祯元语气不善,“若不是此次试药,朕还要被你蒙在鼓里。” 戚卓容唰的一下抽回手,背在身后:“檄文出现之后,本来就已经停药了。” 裴祯元讥诮一笑:“哦,那就是说,如果没人揭穿你,你还打算接着瞒下去?打算把自己吃出毛病来才罢休?” “陛下有话直说。” “若不是那篇檄文,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跟朕交代你是女子这件事?你是觉得朕不足为信,还是觉得朕解决不了?” 他眼神中压不住的怨气也一下子点燃了戚卓容的怒火:“臣已挂冠,陛下只需免臣死罪即可,这并不难,为何又要横生枝节,说什么封后之类的玩笑?这便是陛下的解决之法吗!” 裴祯元定定地看着她。 殿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他脸色不再苍白,而是泛起一层薄薄的淡红。 “这不是解决之法。”他轻轻地说,“这是朕早已有之的妄念。” 戚卓容倒退一步,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他喉头微动,注视着她,一字一顿道:“戚卓容,朕早知你是女子。” 她呼吸一停,惊愕、不解、茫然、恼怒在她脸上交替出现。 “朕没有在玩笑,你也应当看得出,朕说的时候,很认真。”裴祯元慢慢道,“否则,早在刚回宫的时候,你就应该教训朕口不择言了,不是吗?” 如果真是玩笑,譬如这句话是司徒马说出来,那戚卓容一定会在事后捶他一拳,骂他脑子有病,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可这句话是裴祯元说的。是他在奉天大殿上,当着所有臣僚的面说的,就连站在殿外的禁卫军,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给她系上大氅时是那样的温柔细致,说出来的话却那样不容置喙。 戚卓容忍不住逃避了。 她不明白,裴祯元为什么会对她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这不应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有什么不应该?你我又无血缘关系,又无国仇家恨,有什么不应该?”裴祯元抓紧了膝上衾被。 她垂眼:“陛下说自己视我如友如兄,没道理我成了女子后,这友情甚至是亲情,就忽然变了男女之情罢?陛下,你接触的女子还是太少了。” 裴祯元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朕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你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吗?朕最恨你满面笑容地来告诉朕,有人催朕选妃。”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昔年在顺宁府,陛下微服出巡,曾唤我一声‘兄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视陛下如亲弟,从未想过其他。陛下,兄长就是兄长,不会变成别的。” 她匆匆行了一礼,却不是从前的臣子之礼,而是平民之礼。 “陛下,我先走了。” 她正欲退出,却见裴祯元忽地长臂一伸,攥住她的手腕往里一拉,她便身不由己地扑进他怀中。 两个人跌落在御榻之上,她的额头恰恰撞上他的胸口。 裴祯元和戚卓容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戚卓容慌忙坐起来:“撞破了?流血——” “没有。”裴祯元双臂一拥,将她牢牢抱在了身前。 她身上还带有清冽的雨水气味,他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在她耳边呢喃道:“姐姐,求你,别走。” 第112章 你这个……登徒子!…… 裴祯元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戚卓容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反绞住他的胳膊,急道:“你干什么!” “嘶——”裴祯元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灵活,一下就压制了他这个伤患,忍不住拧了眉,“疼、疼……” “少来!”戚卓容怒道,“裴祯元,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裴祯元耷拉下眉毛:“好罢,姐姐。” 戚卓容慌乱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斥道:“你乱喊什么!” 裴祯元被她扣住双手动弹不得,躺在床上仰望着她道:“唤你兄长你能接受,怎么,唤你一声姐姐,你就急了?” “你……”戚卓容恼羞成怒,“你少跟我装傻!你脑子里什么龌龊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 裴祯元笑起来:“哦,什么龌龊东西?” 他这一笑,便如春水化冻,看得戚卓容一个激灵。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咬牙问。 裴祯元:“不知道。” 戚卓容:“……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顺宁府的时候。” 戚卓容微一回想,顿时气急败坏:“你怎么发现的?你看到了什么?” 她思来想去,自己一路上应该没有破绽,唯一出差错的就是中箭坠河那次。而现在回想起来,从她处理完伤口回来后,那段时间裴祯元对她的态度确实十分古怪。 一点点红意漫上他的耳根:“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 裴祯元心虚地别开头。 “你这个……登徒子!不要脸!”等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脸红什么,一股热血直冲天灵,戚卓容猛地推开他,恼羞成怒地往外走去。 “等等!”他勉强翻下了床,踉跄着想追上她,奈何方才被她一撞,心口实在痛得厉害,他扶着墙,冷汗涔涔而下,再也迈不出去半步。 戚卓容听到身后没了脚步声,步履微一停滞,最后还是恨恨地转过身,看着扶墙而立的裴祯元道:“活该!” 裴祯元勉力笑了笑:“我就知道,姐姐舍不得丢下皇弟。” 戚卓容冷着脸,拽住他右边胳膊的袖子,一把将他拉了回去。 她伸指一点,裴祯元便跌坐在了床上。 “裴祯元,这不是儿戏,你不要乱来。”戚卓容整理了一下心情,试图和他讲道理,“你对我的心意,我十分感动,但我想,你大约还是模糊了感情的界限。你和我,说到底也就是相伴多年的亲情,你都二十岁了,除了我,你还和哪个女人有过太多交流吗?你不要觉得与我感情深厚,那就是对我有男女之情。就像司徒马,我相信他一定也与我感情深厚,但他和我之间难道有男女之情吗?你根本都不知道外面的女人是什么样,不要把自己框死了。” “是吗?” “是呀。” 裴祯元看着她:“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倒是你,这么多年来,究竟把我当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当你是弟弟。” “当我是弟弟,所以就喜欢操长姐的心,给我安排婚事吗?”裴祯元慢吞吞地说,“戚卓容,若不是有檄文揭发,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以男子身份待在我身边,看着我娶妃立后?” 戚卓容一怔。 “你怎么不替我考虑一下,若等我妃也娶了,后也立了,你却突然被揭出是女儿身,你又让我以何面目面对众人?” 戚卓容一噎:“……这根本就没有发生!” 裴祯元却不听她,固执道:“你是真心想让我选妃吗?” “当然是真心!” “那你便说说看,你觉得哪家姑娘适合入宫,又适合哪个位份?” 戚卓容:“……我不了解她们。” “你不了解她们,就急着让我选妃?”裴祯元冷笑一声,“那些上奏的大臣,尚知道在奏折里提几句哪家姑娘貌美,哪家姑娘贤淑,哪家姑娘有才学呢。” 戚卓容道:“所以让你去选她们啊!” “可我只喜欢你。”他定定地说,“戚卓容,燕鸣姣,随便叫什么名字都好,我只喜欢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只装了你一个人,你怎么能让我再去接受别人?何况你怎么知道别人就一定愿意嫁给我?” 戚卓容被他直白的措辞弄得一愣,他的语气,搞得好像她是什么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一样。她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烧起来,却不得不恼怒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不愿意?去年秋猎,大臣们都可带了家眷,我看着那些什么王御史的妹妹,乔寺卿的外甥女,常安侯的嫡女,还有那个什么郡主,对你都很是感兴趣呢!” 裴祯元怔了怔,忽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把脸埋在了她的腹部,闷头笑了起来。 戚卓容大惊,正欲推开,又想起他胸口的伤,不由进退不得,咬牙切齿道:“裴祯元,你别以为你是个病人,我就不敢动你!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便是这么动手动脚吗!” 裴祯元仰起脸来,乌黑的发,乌黑的眼,像一只刚从茫茫雪原里滚到她面前的幼狼。 戚卓容喉头微动。 他抓过她的手,将它覆盖在他的胸口,道:“感觉得到吗?我的心跳。” “感觉不到。”她恢复冷漠,“要么你放手,要么我动手。裴祯元,收起你那套从民间话本里学来的把戏,以为我没看过?” 裴祯元却说:“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都是去年的秋猎了,却还记得谁对我感兴趣,是该说一句姐姐你实在关心皇弟的婚事呢,还是该说一句督主大人记性真好呢?” “我不是督主了。” “所以你想怎么样?”裴祯元趁她不备,悄悄扣住她的手,将五指从她指缝里挤了进去。 戚卓容刚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对他怒目而视:“裴祯元,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又怎样?”裴祯元厚着脸皮问,偏偏他现在一副病弱贵公子的模样,让人真的很难把他怎么办。 戚卓容不想理他了。 她发现他软硬不吃。 “我这样抱着姐姐,姐姐会讨厌我吗?”他摸索着她的指尖,触碰到她手上的老茧,缓缓问道。 几声“姐姐”又喊得戚卓容头皮发酥,她忍不住道:“裴祯元,你要分清楚,我不会讨厌你,和我不愿意当你的皇后之间,并无关系。” 结果裴祯元听话只听前半句,原本还有些阴郁的眉眼缓缓舒展开来,道:“不讨厌的话,一切都好说。” 戚卓容人都麻了,心想随便来个谁,救救我。 裴祯元终于松开了她,戚卓容立刻连退十步远,与他拉开距离。 她头疼地想,这男孩儿大了怎么会变成这样,管都不知道怎么管。早知道他会长歪成这样,就应该多给他安排点和贵女们相处的机会的。 “陛下。”她朝他端正行了一礼,“我对陛下,只有姐弟之情,绝无男女之情。我已非督主,亦非掌印,现下只是白身,总要离陛下而去。” 裴祯元也终于略微正色起来。他掩了掩衣襟,道:“戚卓容,说出这话,你自己不觉得羞愧吗?” 戚卓容顿时哑然。 她知道他在指责她屡屡出尔反尔。当年陈敬案后,她跟他说她要辞官,他答应了,结果后来去了一趟顺宁府,她又改了主意,回来了,还振振有词说自己一定会留下。 “你不是说,你不甘心躬耕田庐吗?你不是说,浪费一身本事,若无用武之地,实在可惜吗?”他瞧着她,“眼下你又在说什么呢?” “身份已被揭穿,等到案子一结,我总不能再继续待下去!”戚卓容道。 “很久以前,朕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要让你堂堂正正以女官的身份立在朝堂之上。”他眼睫微颤,“但现在,朕不这么想了。朕要让你立在御阶之上,与朕平起平坐——戚卓容,你该不会以为,朕让你当皇后,就是让你执掌个无人的后宫罢?” 哪怕已经料到,但听他亲口郑重说出,戚卓容还是不由绷紧了身体。 他的情义,让她感到沉重。 见她迟迟不说话,也并不显愉快的样子,裴祯元放软了语气,问道:“你究竟为什么一直要拒绝?你明明不讨厌朕,甚至很喜欢朕,为什么不能试一试?你既然说同朕有亲情,别人家的夫妻日久相处,最后也都成了亲情,我们这难道不是已经提前到位了吗?” 戚卓容无奈道:“陛下,话不能这么说……” “你若是对朕没有半分男女之意,那为何朕轻浮待你时,你却并没有真的动怒?你之所以推拒,只不过是因为所谓的‘规矩’罢了!倘若是随便哪个男子这样待你,你难道也是一样的态度吗?” 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哪怕说得再难听,他都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真的动怒,她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那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陛下!”戚卓容疾言,“陛下八岁便在我身边,陛下的衣服是我伺候穿的,陛下的被子是我伺候盖的,陛下小时候就喜欢抱着我不放,是以哪怕陛下都已弱冠,再这样待我,我也很难觉得陛下是真的轻浮!陛下只不过……”她声音低下去,“是在撒娇罢了。” 听到“撒娇”二字,裴祯元有一瞬的尴尬,但他很快掩饰了过去,道:“既然已经习惯,为何不留在朕身边?你难道还觉得,今夜过后,你能隐居田园?本来朕并不打算夺你的官位,朕是天子,他们再反对也是朕说了算,可你偏偏还自己挂了冠,你让朕还能如何挽回?” 戚卓容闭了闭眼。 他所说不错,她眼下,确实是进退两难。留在他身边,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裴祯元不会让她以皇后之外的身份留下的。 就像他是那样地了解她,她也是如此地了解他。他金口玉言,既然说了,便一定要做到,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年轻人的爱意是这样炽热、纯净而磅礴,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眼里只有她,可是这让她感到害怕。 她对他没有那样热烈的爱意,他所渴望的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她早已过了最激情澎湃的年纪。只有那些世家小姐,才会对他报以最热切最憧憬的目光,期待着帝王之爱的降落。 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父母的相处,在她看来更像是举案齐眉的亲情,而她走得近的人,梁青露、司徒马、履霜、芥阳,乃至东厂的那些下属……统统没有过爱人的经历。 两厢沉默许久后,裴祯元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重新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戚卓容警觉:“你干什么?躺回去!” “戚卓容,你知不知道,你一边关心,一边拒绝,真的让人很难受。”裴祯元一步步走来。 戚卓容实在受不了这个古怪的气氛了,她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殿外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 门口的小太监迟疑道:“戚公公?” 戚卓容指挥他:“进去,把陛下伺候歇下。” “是。”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愁眉苦脸地出来,说:“戚公公,陛下说,您要是不回去见他,他就不睡。” 戚卓容:“他有本事就一直别睡!” 说完就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屋。 一推开门,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她震惊地望着不知何时回来的司徒马,只见他抓着芥阳的袖子,一边饮酒一边悲泣道:“我掏心掏肺地对他们,结果他们把我当什么!一个是女扮男装,不告诉我,另一个早发现了她女扮男装,也不告诉我!尤其是陛下!装得可真好啊!要不是他今日要立后,我都还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这么久!我算什么啊——” 第113章 已经被他衔进了唇间。…… 芥阳试图把袖子从司徒马手里抽出来,失败了,只能尴尬地看着门口的戚卓容。 而履霜则神神秘秘地关上门,把她拉过来坐下,问:“听说陛下要立你为后?” 戚卓容:“……” 履霜一看她这反应,双眼噌地亮了:“天啊,真的吗!真想不到陛下原来是这种人……” 戚卓容扯了扯嘴角:“你怎么这么兴奋?你不是跟我说,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么?” “这能一样吗?”履霜说,“他是你一手带大的,他要是有问题,你不得早就废了他?况且他都能为你挡刀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戚卓容扶额,叹息一声。 她怎么都忘了,还欠了他一条命债的事。 完了,这下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喝大了的司徒马一转头看到戚卓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戚卓容!你还好意思回来!耍我很好玩是吗!我把你当兄弟看,你就这么对我!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我难道像是会泄密的人吗!”他松开了芥阳的袖子,转攻戚卓容的袖子,扯着她的袖口擦眼泪,“我若早知你和陛下是一对,我哪会没事往你们跟前凑!我就想不通了,到底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司徒马吱哩哇啦地哭着,戚卓容用尽全力才把自己的袖子拯救出来:“不要造谣!我和陛下什么关系也没有!” 芥阳头疼道:“他住哪儿,我扶他回去罢。” 戚卓容指了个路。 司徒马还扒着门不肯走,哼哼唧唧地说:“戚卓容,不过话说回来,你是这个。” 他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戚卓容啪地踹上了门。 门外还能听见司徒马心有余悸地抱怨:“你看到没有,这种女人,除了陛下,谁吃得消。” 芥阳:“行啦,司马大人,少说几句,我送您回去。” 二人的声音逐渐消失在了雨声中。 戚卓容伏在案上,看着酒壶里还剩的一点酒,摸了个干净的杯子出来,给自己斟了一杯。 履霜坐到她对面:“怎么啦,不高兴?” “谁能高兴得起来?”戚卓容疲惫地撑住额头,“刘尚书今夜死于非命,我又当众被人揭穿身份,陛下还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我还能怎么办?” “我听司马大人说,你如今算是白身,是吗?” 戚卓容饮了一口酒,点头。 不知道这酒是司徒马从哪收藏的,很像他们男人爱喝的口味,一口下去,烧辣辣的,却又浑身裹满暖意。 “既是白身,刘尚书之死与你又有何干系呢?”履霜说,“反正你也查不了。” 戚卓容脸上浮出郁色:“我本就查不了——这是刑部的案子。但我今日本来是打算审一审宋长炎的……”她将对宋长炎的怀疑说了,说到最后不免恨恨,如今自己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审他,不知道裴祯元和东厂其他人能不能审出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接受陛下呢?”履霜托腮,“我不是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你和陛下多年情分,他又许了你皇后之位,你应该也不讨厌他罢?当了皇后,岂不是比东厂督主权力更大?”顿了顿,她道,“陛下的这个皇后,应该能干政罢?” 戚卓容头又开始痛:“能。” “那不就行了。”履霜轻松起来,“要是不能干政,那他可就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堂堂督主,岂能做那笼中之物?” “这不是干不干政的事……”戚卓容试图和她解释,“我对他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夫妻,夫妻!你懂吗!” “我是不懂。”履霜说,“我早就对这世上的男人不抱希望啦,但是今日听说陛下当众说要立你为后,又早知你是女子,还肯为你挡刀,我觉得也不是不能试一试。你们俩这么多年相处,除了没有夫妻生活,我瞧着和夫妻差别也不大。” 戚卓容青筋一凸:“关履霜!” “好啦,不和你开玩笑。”履霜压住她的手,“我只是觉得,皇后这个位子,不要白不要,你这么多年要权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完成你的追求吗?眼下有比东厂督主更好的选择,有何不可呢?何况那个人,你也并不讨厌。退一万步讲,你若是真以白身出宫,小命都难保。” 履霜起身,披上外衣:“不过我也就这么随口一说,你的事,还是得你自己作主。我就不多留了,你慢慢想一想。” 门开了,门又关了。 戚卓容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等喝完这壶,睡一觉起来,她便成了无处可去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壶酒终于见了底,而此时,房门也被人敲响。 小太监在外面颤颤地喊:“戚公公,陛下还不肯歇下。” 戚卓容:“……” 冤家,一定是上辈子的冤家,这辈子找她讨债来了。 她满腔邪火,开了门,连小太监伸过来的伞都不接,径直踏入了雨中,而后推开寝宫的大门,又反手重重摔上。 案上的烛火被气流震得晃了两晃。 裴祯元坐在案前,正提笔写着什么,见她闯入,不由顿住了动作。 戚卓容三两步上前,从他手中夺下那张纸,看了两眼,冷笑一声:“在寻思明日如何审宋长炎?” 裴祯元:“还给朕。” “去睡觉。”戚卓容把手背在身后,“你不好好歇着,怎么会有力气审案?别宋长炎还没倒下,你先倒下了!” “你喝酒了?”他皱眉。 “不错。”她说,“司徒马偷偷窝在我房间里跟人喝酒,骂我们两个不把他当真朋友——裴祯元,瞧瞧你干的好事。” 裴祯元加重语气:“把纸还给朕。司徒马的事,朕会亲自去跟他解释。” 戚卓容分毫不退:“你需要休息。我不希望这大绍朝堂之上坐的是一个病恹恹的帝王!” “你有什么资格管朕?”裴祯元脱口而出。 他不是会一味委曲求全的人,他也有自己的脾气。 戚卓容愣了愣。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管他?她不再是他的得力下属,也不再是他的贴身太监,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吆三喝四,甚至还抢他的东西? 那张纸从她手里落到了地上。 裴祯元慌乱起来,撑着桌子起身:“我不是那个意思……” 戚卓容蹲下身,把纸捡起来,放回到他的案上,轻声道:“传言宋长炎有个亡妻,他对她情深义重,至今未娶,你审问的时候,记得从这个方面旁敲侧击,看看能不能打动他。” 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裴祯元从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将将抵在她的头顶,手臂勒在她的腰上,近乎恳求道:“我错了,姐姐……别生气。” 长久的寂静之后,一滴温热的液体忽然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愕然转过她的脸,却发现她双颊犹带着酒后的晕红,黑白分明的眼中却滴下泪来。 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开关,她的情绪蓦地失控。 “为什么非要这么拼命?人都在牢里了,晚一点儿审,又不会消失!”她哽咽着,捂住自己的脸,几乎喘不过气来,“你是不是就是想趁着伤势未好,非要把自己折腾得落下病根,好让我一辈子愧疚?” 裴祯元惊愕:“我没有!” “说轻了你不听,说重了你又要生气,我辛辛苦苦把你照顾到这么大,又不是让你去送死的!”她甩开他的手臂,蹲下身,崩溃地哭出了声,“你逞什么强?冠礼上刺客那把刀,又不是对着我的命门,你自己冲上去,差点被捅死,你让大绍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现在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又总是不肯养伤,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到时候成了短命皇帝,又是谁的错?当然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应该进这个宫!反正没有我,你也有那个本事夺权,还不必担心什么刺客,也不必为了我的事劳心费神!” 裴祯元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她的眼泪,但是他蹲下后倾身过去,又会牵动伤口,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有想过,戚卓容这个连在梦里偷偷哭了都板着脸不肯承认的人,竟然喝了个酒就会在他面前哭得如此狼狈——明明她上一瞬还冷淡无比。 “你别哭了,我从来都不觉得是你的错……” “你给我起来!”戚卓容一抬头看见他正捂着胸口想要靠近,再一次崩溃,“我哭我的,你管什么?你要是真这么为我着想,就应该听听我的话,好好躺回床上去!” 裴祯元只得重新站了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说:“那我……躺回去了。” 戚卓容瞪着他,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 裴祯元无可奈何地进了内殿,躺回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戚卓容低着头走了进来。她检查了一圈屋里的炭盆和窗栓,一回头发现裴祯元躺是躺在床上了,却没有盖被子,不由气道:“你是不是故意!” 她走过来,刚拎起被子一角,手腕便被他攥住。 “姐姐。”他声音低哑,掌心温热滚烫,“我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人,是不是?” “是。”她双眼通红地说,“但是你不要做梦了,我对你根本就没有那……”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裴祯元抬起了她的手,轻轻贴在了自己的唇边。 “如果我这样的话,你会觉得生气吗?”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她手指上来回摩擦,温热的吐息从指尖到虎口,将她浸没在了潮湿的雨季中。 她茫然而慌乱的眼神,让裴祯元读懂了她的心思。 “你不生气。”他说。 于是他支起身子,摁住她的后颈,逼迫她凝视着自己,无所遁形。 他们的鼻尖几乎就要贴在一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眼睛眨动时睫毛带起的微流。 他说:“那要是我这样的话呢,你也不会生气吗?” “我会……” 可戚卓容没能说完。 她齿间逸出的酒香,已经被他衔进了唇间。 第114章 承认罢,姐姐。 窗外滂沱雨声不休,狂风吹得窗棂喀喀作响,而屋内烛光摇曳,暖意氤氲。 衾被一角被戚卓容攥在手心,上面繁复的金丝绣线如今皱成了一团乱麻。裴祯元右臂一紧,她便如一株飘摇无依的蓬草,跌坐在了他面前。 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 他看清她骤然圆睁的双眼,感受到她剧烈挣扎的呼吸,他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庞。 那原本就微微泛红的脸上升腾起无边的绯色,如同烈火燎原,晚霞沸天。那湿漉漉的睫毛纠在一起,还缀着零碎的露滴,火光映红了她的眼眶,也映红了她睫上的水色。 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微微含着她的唇,轻轻抿住,又轻轻松开,如此这般,反复来回,仿佛试探,又仿佛珍惜。 明明她才是饮了酒的人,他却成了醺然欲醉的那个。她那双薄唇里,惯常吐出一些犀利恶毒的词句,此刻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呈上御案的胭脂花冻,只能任人品撷。 是轻柔的浅尝辄止,更是他朝不敢思暮更不敢想的逾矩之行。 她没有暴怒,没有推开他,她仅仅只是呆呆地坐在他面前,如若不是他指腹下的温度愈来愈烫,他都要以为她成了一个木头人。 从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现在的无声无息。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可能是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是他一时冲动,但他并不后悔。他已经堂而皇之地宣告了对她的心意,如若她不能接受,他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不会留着她那些只给“弟弟”的亲密举止来折磨自己。 他描摹过她的唇纹,舌尖卷过她唇面上未尽的一丝酒痕,入口微辣,却又似乎有无尽的甘美馥郁。 然后,他松开了她。 他轻轻喘着气,心脏跳得又急又快,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钝痛。他紧紧地盯着她,不敢错过她的半分变化。 他像是被押送刑场的案犯,等待她对他最后的宣判。 终于,她的双眼逐渐恢复了焦距,落在他血色饱满的唇上,垂下了眼。 她以为自己应该惊恐,应该震怒,应该感到被侮辱,应该站起来,狠狠往他脸上甩几个巴掌,骂他不知廉耻,骂他罔顾人伦。 可他有什么不知廉耻,有什么罔顾人伦? 要论廉耻,那还不是女扮男装的自己更加不知廉耻,要论人伦,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半分干系,何来的人伦? 她一直沉默,沉默久到裴祯元都慌乱起来,想要靠近她,却又不敢,只能嗫嚅着说:“你……生气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手里的那团被角,缓缓站了起来。 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门合上,是她对他最后的宣判。 她还是仁慈的她,顾念彼此最后一丝情面,留了他一具全尸。 裴祯元倒回床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烛花爆开,这清冷的宫殿内,只有他一人。 她从前,绝不会忘记睡前为他吹灭灯烛的。 他坠入冰窟,那些他自以为是的心思全都化作了泡沫,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与痴心妄想。 他把自己深埋在被子里,任凭姿势挤压心口,让他疼得浑身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又被人打开。 来人步履轻缓,像是守门的小太监,来瞧他的情况了。 他假寐不语,在心里打定主意,若是小太监有眼色,就该为他熄灭灯烛,若是不懂事喊了他,明天就把人赶出英极宫。 不懂事的小太监说:“起来。” 裴祯元猛地掀开被子,转头望去。 垂落的床帷之外,戚卓容正端着一只碗,静静立在榻前。 狂喜如同灭顶潮水要将他淹没,他一把拽开碍事的帷帐,怔怔地望着她。 她将碗放在他手心,然后从床下拿出一个红瓷盂盆,双手捧着,跽坐在床边,淡淡道:“太医说你不能沾酒,用清口水漱一漱,然后吐出来。” 裴祯元垂眼看向手里的碗,那是一碗温热的清水,碗底压着两片碧绿的剪开的药草叶。 他颤抖着举起碗,仰头一饮而尽。 戚卓容眉头一跳:“让你吐出来!” 裴祯元将空碗摔在一边,抬指擦了一下唇边的水渍,道:“就这点酒,算得了什么!” 他急切地捧住她的脸,倾身就要吻过来。 红瓷盂盆当啷一声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戚卓容转过头,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畔。 有片刻的沉寂。 他狂热的心渐渐冷静下去。 守门的小太监听到了屋里的动静,敲了敲门,问道:“陛下,戚公公,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奴婢来帮忙?” 戚卓容扬声道:“不必,无事。” 她说话的时候,他的唇就贴在她的耳根,能清晰地感到她嘴唇开合时牵动的下颌。他扣住她的后颈,压抑着说:“燕鸣姣,你若坚持对朕没有男女之意,朕不会强迫你。但朕也绝不会留你在京城——朕没工夫陪你玩姐弟情深的戏码。” 戚卓容没有出声。 他喊她燕鸣姣。 “不要去而复返,不要优柔寡断,这不是你的作风。”他说,“等宋长炎案子审完,朕会安排人送你离京,朕会竭尽所能,给你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份,保你安全无虞。” 他扣着她的手掌缓缓卸下,她抬起头,看见他额头隐忍的薄汗。 她很想问问他的伤势,却最终还是缄口不言。她去将那个红瓷盂盆捡了回来,重新塞回床下。 然后她一一吹熄了灯烛。 殿内归于黑暗,他看着那个影绰的黑影迟迟不走,道:“你若是一腔温情无处释放,可以去开济孤院,那么多没爹没娘的孤儿,想必很需要你的关心和庇佑。” 那个黑影沉默许久,终于动了。 她像一只蝴蝶,飞过漫漫长夜,却被大雨淋湿了双翅,重重摔落在他怀中。 她纤细而有力的双臂卡住他,声音沙哑而充满恨意:“裴祯元,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小孩。” 胆子太大,想法太狂,他敢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便是笃定了她总是会对他心软,总是会纵容他的无限越矩,总是会拿他没有办法。 她讨厌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 裴祯元愣住。 她揪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这个人,又麻烦,又矫情,伺候你比跟那些老古板斗法还难,投胎好就是好啊,不像我,生来就是劳碌命。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小孩,结果还把自己倒赔进去,我怎么这么倒霉,拒绝他,还来了脾气,要跟我恩断义绝——” 他捏住她的下巴,吞没了她的所有余音。 戚卓容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能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今夜已经丢过一次人,再不能丢第二次。 等到裴祯元终于满足地停下,眷恋地按住她水光潋滟的唇角,她才道:“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祯元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戚卓容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警告他认真一点。 裴祯元痛得缩回手,眼底却有无穷笑意绽放,乖顺道:“你说。” “我后悔卸职了。”她说,“我就不该着了那帮人的道!不该示弱!但这都是为了你,要不是考虑你的名声与威望,我决不会这样轻易放弃!” “我知道。” “我不会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民妇的。”她重声,“我这辈子花费这么多精力,就是为了执掌大权。” “我知道。” “但眼下局势已定,我没办法随便插手案件,不管是刘尚书的案子还是宋长炎的谋划,你都得好好地去审,知道吗!” “我知道。” “还有……”她放缓了语气,“为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向我道歉。” 裴祯元从善如流:“对不起。” “我不打你,是因为我不欺负病人。”她瞪了他一眼,“等你伤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裴祯元哦了一声:“所以,你生气了吗?” “……没有。”她深吸一口气,“但是这不代表什么。裴祯元,我对你,可能永远都不能像你对我一样。” “没关系。”他满不在乎地说,“慢慢培养就行了。” 眼看他又要凑过来,戚卓容一把掐住他的双颊:“不是刚刚才跟我道过歉?又想故技重施?你不要仗着现在没点灯,就以为我看不清你在干什么!” 他拉下她的手臂,道:“反正我还在病中,你打不得我。” 他搂住她的后背,蜻蜓点水般啄吻着她的唇瓣。戚卓容气得后仰,却发现他好像眼神也格外好,总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的方位。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怒气,他忙中抽空道:“等会儿再道歉。” 戚卓容:“……” 他再一次心满意足地停下,不用她开口,他就已经主动低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数数,最后又补足了次数,“对不起,对不起。” 戚卓容被他抱在怀里,恼羞成怒地咬他完好的右肩。 “承认罢,姐姐。”裴祯元抚摸着她的发丝,说,“你对我,也并不是一丝男女情意都无。” “没有的事。”戚卓容说,“我只是……看你可怜。” “好,你说没有就没有。”裴祯元不和她犟,“你且等我一等,等案子结束,等伤养好,我就迎你为后。” 戚卓容:“怎么又扯到立后的事了?我没有答应过!” “那你想怎么样?”裴祯元贴着她的耳根,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鬓发,“你又不愿意离开宫禁,又不能接着当太监,难道你还真的想当女官?白日与朕御书房议事,夜里与朕秉烛夜谈?你让人怎么想你?” 戚卓容恨不得挠他一脸:“裴祯元!你不要得寸进尺!我就知道你满脑子龌龊思想!对得起我吗!” “既然姐姐想要权力,没有比皇后更好的位置了。”他蛊惑她,“姐姐可千万得想好,待我伤好,选妃之事提上议程,姐姐再想反悔就晚了。” 戚卓容将他推倒在床上,把被子用力往他脸上一蒙,然后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这一次殿门是真的关上了,今夜不会再打开。 裴祯元仰倒在床上,心口仍是残留着微疼,但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却又兀自笑出了声。 啊……他的姐姐,原来害羞起来,会这么有趣。 第115章 就凭我是大绍未来的皇…… 戚卓容回到自己房间,落锁,上床,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一颗慌乱的心才终于慢慢恢复了正常。 裴祯元、裴祯元……这个小兔崽子!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拳捶在床上,一手却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脸。 简直荒唐! 她竟然就容许他这样胡来! 难道就因为他是裴祯元吗? 她心乱如麻。 手指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嘴唇,她想起残余的酒液被他卷入舌尖,想起他温热而带着些许苦药味的气息,脸上顿时一烧。 被他那样亲吻着,她竟然真的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感觉,就好像很多年以前,他也会抱着她的腰,会抱着她的胳膊,从她那里寻求一些安慰与温情。而她,也总是任他予取予求,温声软语,抚摸拥抱,用他喜欢的方式去安抚他。 她不是失了理智,而恰恰是保留着理智,所以才能让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肢体上的回应。否则,按照她一贯的习惯,她就会因为怜惜他心底燃烧的渴望,而去填满他的空虚与寂寞。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在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所谓的“亲如姐弟”“相濡以沫”。 世上不可能有容忍弟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姐姐。除非她本就不介意。 但要说她对他有多么一往情深、缱绻缠绵,又绝不至于。 她习惯了照顾他,习惯了宠着他,习惯了和他的亲密举止,她没有说谎,他在她眼中和家人无异。 他吻过来的时候,她心里除了惊讶于他的大胆,便只剩下了深深的无奈。 她不可能把他怎么办,所以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最坏也就是离他而去,可眼下她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不会离开他。 所以他才会得寸进尺,便是笃定了她只能步步退让,无条件包容他的猖狂。 戚卓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裴祯元还算有一点点良心,知道用后位来换。 是的,她很诚实,她确实因为后位的无上权力动摇了一下,而不是因为和裴祯元的那些情情爱爱。 哼,没错,绝对不是。 但是他的良心也就只有这么一点点了,竟然还好意思用选妃来威胁她,她要是能被这个威胁,当初还会拿这个和他开玩笑? 戚卓容摇了摇头,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折腾了一夜,又喝了点小酒,不知不觉间,她便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醒来时只觉天光大亮,外面的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阳光灿烂,若不是有一层窗纱隔着,只怕能照得她眼晕。 腹中空空,她从床上爬起来,在屋里搜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只能打开门道:“什么时辰了?” 如她所料,外面的阳光确实耀眼得让人险些睁不开眼,昨夜满地的积水已经消退了大半,满庭落叶落花被雨打风吹去,显得分外惨淡。 廊下宫人们正忙着收拾残局,见她突然开门,都不由愣住了。 良久,才有一个小宫女提着扫帚,怯生生地道:“回……燕姑娘,刚过未时。” 戚卓容砰地关上门。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道是自己一觉睡到未时更可怕,还是一夜之间自己的身份已经天下皆知更可怕。 她头痛地回到床上,觉得要不然还是自己再睡一会儿罢。 过了片刻,有人来敲门:“是我,履霜。” 戚卓容不得不给她开了门。 履霜拎了个食盒进来,道:“你终于睡醒了,是不是饿了?多亏我给你留了点心。” 戚卓容一边捻起一块软糕咬了一口,一边道:“芥阳呢?” “走了。”履霜说,“得了陛下的准许后,出宫了。” 戚卓容一惊:“干什么去了?” “当然是为你冲锋陷阵去了。”履霜说,“宫里宫外,都因为昨夜的事乱成一片,芥阳人脉那么多,自然有她的用处。你放心,司马大人说了,会安排东厂的人护着她的。” 说到司徒马,戚卓容又是眉峰一拧。 履霜说:“你也别把司马大人昨夜的酒话放在心上,他就是发个牢骚而已,今日还不是得乖乖跟着陛下去收拾烂摊子。” “陛下何时起的?” 履霜摇了摇头:“不知,我辰时中起身,那时听说陛下已经去了御书房。若不是芥阳起得比我还早,恐怕还来不及见陛下一面呢。” 戚卓容咀嚼的动作一顿:“他去了御书房?他怎么能去御书房?” “御书房……怎么了吗?接见大臣,不去御书房还能去哪?”履霜茫然。 “他昨夜去奉天殿已是不妥,怎能今日再去御书房?”戚卓容微怒,“他心口中刀,又起得这么早,这身子怎能被他这样折腾!” 履霜瞅着她的表情,迟疑道:“你……还这么关心他?”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戚卓容叹了口气,把那口糕咽了下去。 她刚想和履霜再说几句,外面又有人敲门:“燕姑娘,是我。” 是昨日给她看诊的女医。 女医端了一盅汤药进来,道:“陛下有吩咐,待姑娘醒后,便要我看着姑娘把药服下。” “药?什么药?”履霜诧异。 戚卓容皱了皱眉,端过药碗,仰头喝了,把碗底亮给女医看。 女医又给她把了脉,嘱咐了一些事项。 履霜在旁听了几句,大概明白了缘由,等女医走后,不由顿足道:“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不爱惜身子呢,你又何曾爱惜过自己的身子,我看你们两个可真是绝配!” 戚卓容继续沉默地吃她的点心。 履霜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味来:“他还记得给你送药,你们两个……和好了?” “本就不曾决裂,何来和好之说?” “那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履霜小声地问,“你……想开了?” “别问了。”戚卓容烦躁地说,“你再问,我也没有答案。” “好,好,那我不问了。”履霜说,“那么,你近期打算做什么?就天天闷在屋里,足不出户?” 戚卓容:“我倒是想出去,可我有何理由出去?身上没个一官半职,说话都没有底气。” “那又怎么了,未来的皇后娘娘,还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履霜揶揄。 戚卓容瞪了她一眼。 履霜连忙求饶:“我错了,姐姐饶命。” 她这一声“姐姐”,倒叫戚卓容想起裴祯元迭声的“姐姐”来,不由面上一热,生怕被她看出端倪来,连忙把人赶了出去。 ——食盒留下了。 她慢慢用完了点心,从架子上抽下一卷书,坐在窗台前翻阅。 好像有很久没有过如此清闲的时候,她也有很久不曾静下心来认真看过一本与公务无关的闲书。 书是一本游记,作者写的风光很漂亮,戚卓容渐渐沉下了心,看了进去,这一看,就看到了傍晚。直到金乌西坠,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一抬头,发现一顶小轿进了英极宫。 她连忙站起,就看见那顶小轿落了地,司徒马从轿后出现,撩起帘子,扶着里面人的手,将他搀了出来。 裴祯元裹着厚厚的大氅,一只手里还抱了只暖手炉,慢慢地下了轿,往殿里走去。 戚卓容推开门,可她还没来得及跨出门槛,就见裴祯元腿下一软,跪倒在地上,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陛下!” 她几乎是飞身而至,扑到了他身边。 司徒马皱着眉,说:“快,帮我把他抬回去。” 裴祯元却想推开她,喘着气道:“没事,真的没事。” 他唇边还有黏连的鲜血,她怎么敢信他没事? 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不是他在装模作样,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 戚卓容问司徒马:“怎么回事?” 司徒马飞快道:“刑部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刘尚书死于匕伤,创面干净利落,但尾端带弧勾,这样的手法习惯很少见,通常……是拾肆的习惯。刑部已经掘了一些从前犯人的坟墓比对过了,经过拾肆手的,与刘尚书身上的伤口极为相似。而昨夜刘尚书之所以深夜还在书房,是正在拟一道弹劾你的奏章。现在,拾肆已经被刑部逮捕。” 戚卓容僵住。 司徒马:“这必然不是拾肆所为,昨夜拾肆与东厂众人都在一起,但是现在整个东厂都有嫌疑,证词不作数,你明白吗?” 裴祯元抓住了她的手臂,犹自道:“你放心……” 戚卓容盯着司徒马:“太医院排查完了没有?” “排查完了。老院使是宋长炎的人,他年纪大了,经不住审讯,招了。”一想到看似和蔼可亲的老院使竟然被宋长炎买通,司徒马就难掩愤恨。 “宋长炎也审过了?” “审过了。他起初并不松口,但经过严刑拷打,他只肯承认是他怀疑你的身份,所以才会……”司徒马忍不住骂道,“这人嘴里真真假假难辨,我们手里又没有物证,万一把他真弄出个好歹来,还会被人扣上屈打成招的帽子!不然你以为陛下为何今日会急火攻心,还不是外面一群进不了宫的大臣嚷嚷着要公审宋长炎,所有人均可旁听!” 经过一夜发酵,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还有谁能不知道东厂督主女扮男装十二年的奇事?还有谁能不知道陛下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下令将带头质疑的内阁大学士关进了天牢? 裴祯元一生清名,如今终于栽在了她的身上。 “不必自责……”他说,说罢又是一口鲜血。 戚卓容对司徒马道:“叫个可靠的太医。” 旋即她拔出了司徒马腰间的长剑。 众目睽睽之下,裴祯元拽住了她的衣角,道:“不要冲动!” 戚卓容一身白衣,长剑在北风中泛着冷光,双眼通红:“我自有分寸。” 她用力撇开他的手,然后提着剑往外走去。 裴祯元艰难道:“把她……”话没说完,过度透支的身体已经无法负荷,昏厥了过去。 司徒马冲着愣在一旁的宫人们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来扶?” 而另一厢,戚卓容从御马监直接拉了匹马出来,一路策马,顷刻间便奔至午门之外。 午门外众臣云集,好不喧嚣。 都是要来求见陛下的。 她白衣猎猎,长发高束,座下黑马四蹄踏雪,乍然闯入众人眼帘,竟让众人有了短暂的迟疑。 ——是戚卓容?她怎么敢来?不,不对,不是戚卓容,她是燕鸣姣。 不知是谁率先出声:“妖女,你提剑来此,是何居心!” 戚卓容眉目森寒,声音如清玉击钟,响彻宫门:“都给我听着!陛下病情危重,不宜操劳,除非是各部尚书及内阁亲自递帖,其余人等,未得召见禁止聚集!再有犯者,以逼宫罪论处!” “笑话!荒谬!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命令我等?” “凭什么?”戚卓容冷冷地笑起来,剑锋一扬,割裂了黄昏晚照,“就凭我是大绍未来的皇后!” 第116章 适可而止,下不为例。…… 英极宫内,太医们手忙脚乱地为裴祯元诊治。 今日一早司徒马便率人围封了太医院,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老院使被人押了出去——理由是涉嫌谋害陛下。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老院使在太医院兢兢业业几十年,怎么可能谋害陛下?更何况,太医院所有药方都需经过多层审核,也不是老院使一人说了算,何来谋害之举? 老院使受不住拷问,很快便交代了底细。原来,他家中独孙沾上了赌博,把家底赔了个底朝天,眼看讨债的都要讨上门来了,实在丢人,正愁不知如何解决时,宋长炎主动找到了他。那时是在冠礼之前,宋长炎托了关系给他传话,说自己手上有证据证明戚卓容是假身份,便向他来讨教,有何办法可以在不动声色的情况下辨别男女。 他的开价实在太高,可解自家的燃眉之急,老院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说只需寻个机会,让她服一些药,便可通过服药反应来辨别男女。只是后来尚未来得及实验,陛下就遇刺了。老院使已经上了贼船,退无可退,只能在戚卓容亲尝的汤药里换了药草,自我安慰对皇帝没有任何伤害,自己算不上弑君。 果然,戚卓容身上很快便起了细小的红疹。她自己没有察觉,但老院使常与她见面,能清楚地看到她露出的后颈上的痕迹。 再后来,便是檄文的出现。 老院使痛哭流涕:“老臣绝无谋害陛下之心!这一切都是宋长炎所为!老臣起初只是建议找机会让戚大人生病服药,是他胆大包天,竟敢于冠礼上行刺,若是一击即成,便是天下皆知,若是一击不成,还有后招,老臣自甘认罪,只是绝无弑君之意啊!” 其他太医们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老院使被拖走,瑟瑟发抖。 如今一天过去,又得知陛下劳累过度吐了血,更是如履薄冰,生怕哪里出了错漏,自己也倒霉。 就在他们诊治收尾之时,戚卓容提着剑进了殿内。明明一身白衣干干净净,但那架势却如同地狱修罗一般,太医们惶然四散,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司徒马从她手里把剑夺回来,看了两圈,见上面没有半分血迹,这才松了口气:“干什么去了?” 戚卓容面无表情地回答:“解决了一些小麻烦。” “没动手就行。”司徒马收剑回鞘,对太医们道,“你们下去罢。” 太医们如蒙大赦,连忙告退了。 裴祯元仍在昏睡中,双眉微蹙,唇色苍白。戚卓容搬了张凳子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拨了拨额上的乱发。 “今日,陛下同我道歉了。”司徒马有些难以启齿道,“我昨晚酒喝多了,你不要介意。” “无妨。”戚卓容垂眼,“对你来说,确实不太公平。我并不是刻意针对你,除了履霜,我瞒了所有人,我不知道陛下他已经发现,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 “好了,好了,后面的就不用跟我分享了,这是你们两个的事。”司徒马唉了一声,“太医说了,陛下并无大碍,多休息就好了。你既然来了,那就多陪陪他,我先去忙了。” 戚卓容看向他:“对不住,让你受累了。” 司徒马摆摆手,出门了。 殿内只剩下她和裴祯元两个人。天色已经很暗,她起身点了灯,又重新坐回他旁边。 她的呼吸还有些凌乱,身上力气有些发虚,都是方才拔剑带来的后遗症——她的身子还不宜动武,但她为了震慑群臣,动了一点内力,运出了那浩然一剑。也就只有那一剑罢了,若再多来几招,她恐怕又要内息紊乱了。好在那些大多是文臣,不敢把她怎么办,双方僵持片刻后,只能离去。 床上裴祯元的呼吸很浅很淡,戚卓容凝视着他,心中如一片春水,泛起涟漪。 她不能没有他。 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因为精神崩溃,而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许是她凝望得太过专注,裴祯元睫毛一颤,朦胧转醒,睁眼的一瞬间,看到戚卓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由一惊:“怎么了?” “无事。”戚卓容垂眸,替他掖了掖被角,“太医说,你只要好好休息,就不会有事。” 裴祯元心虚道:“哦……” 戚卓容的声音仍旧轻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压:“往后几日,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踏出这英极宫一步。要召见大臣,也只能在榻前召见,不要来回折腾。” 裴祯元费力地笑笑:“榻前召见……很像交代后事啊。” 戚卓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裴祯元往被子里缩了缩:“朕还不是担心你,你也住在英极宫,万一和人撞上,朕怕出什么事来……” “不会出事。”戚卓容道,“除了骂我几句,他们还能做什么?总不敢来杀我。” “你也太霸道了罢……”裴祯元嘟囔着,“连门都不让出,搞得好像朕是你的禁/脔……” 戚卓容:“……” 戚卓容:“你是不是还挺期待?” 裴祯元正色道:“绝对没有。”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些午门外的大臣们走了没有?” “走了。”戚卓容说,“陛下饿了吗,也该用晚膳了。” 裴祯元想了想,点头。 戚卓容传了膳,宫人们很快便端着早已备好的菜鱼贯而入。 都是些清淡滋补的药膳,裴祯元看了一眼便郁郁道:“好想吃炙肉。” 戚卓容一边把他扶起来,一边道:“若是陛下今日不曾吐血,炙肉倒还可以考虑一下。可惜现在没机会了。” 裴祯元瞅着她:“朕还没问你呢,你提着剑,干嘛去了?” “不重要。”戚卓容盛了一碗粥,端到他面前,“先吃饭。” 裴祯元脑袋一歪,哼哼唧唧:“好疼,端不动。” 戚卓容无语。 “裴祯元,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是再不好好养病,日后要是再出现伤口崩裂、吐血、发热等等症状,我不会怪你。”她淡淡地说,“我会直接往自己身上划一刀,一天没好,就再划一刀。你知道我干得出来。” 裴祯元倒吸一口冷气。 她果然知道怎么才能拿捏他。只有用她自己威胁他,他才能听得进去。 裴祯元立刻伸出手接过碗:“别这么严肃嘛,和你开玩笑呢。” 戚卓容盯着他喝完了两碗药膳,又喝完了一碗刚熬好的药,这才放过了他。砂锅里还剩一些底,戚卓容舀出来自己喝干净了,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就见裴祯元睁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她。 戚卓容:“……怎么了?” 他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眼睛弄得这么水汪汪的?该不会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的伤口罢?戚卓容狐疑地想。 裴祯元说:“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凶巴巴的,就不能哄哄我吗?” 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戚卓容说:“你已经弱冠了,陛下,怎么还在撒娇?能不能要点脸?” 很明显,裴祯元并不想要这个脸。 他伸出手拽住了她的袖子,像小时候那样,求她留下来陪陪他。 但戚卓容当然不可能留下来。英极宫这么多人看着,她要是在这儿留一夜,成何体统? 她叹了一口气,说:“适可而止,下不为例。” 然后她弯下腰,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 裴祯元呆住了。 他以为她最多就是过来揉揉他的头,说点软话,万万没想到她竟然直接—— 他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蹿红,整个人像一只刚蒸熟的出锅螃蟹。 戚卓容在心里嗤笑一声。 就这点出息。昨天行事那么大胆,她还以为他多有本事,原来也只是虚张声势。 或许是她脸上流露的轻蔑之色太过明显,裴祯元顿时恼羞成怒,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把她从床边拽到了床上,左手搭在她的背后,右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哑声道:“你什么意思,嗯?姐姐?” 戚卓容说:“看你可怜,哄哄你罢了。” 可以啊,适应得够快,她都学会反客为主了。 他眼底暗潮涌动:“那……姐姐打算这样哄我多久?” 戚卓容说:“那得看你的表现,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裴祯元低低地笑起来。 他扣住她的后脑,五指伸入她厚重的乌发中,长指一勾,那被她用来束发的木簪便掉落在了床上,长发倾泻而下,微微遮住了灯影,他如坠云雾,不知身在何处。 她仍是没有太多的反应,却任他来去自由,她的默许无疑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他比昨日更加放肆,不甘于在表面流连,而要往更深处探寻。他叩开她的齿关,听见她从鼻腔里发出短促的浊音,一把火烧得更加旺盛。 ——但他没能高兴得太久。 因为他心口又开始痛了。 他动作迟缓下去,戚卓容原本微阖的眼蓦然睁开,一眼就瞧出了他的症状。 她把他推倒回床板上,说:“看到了吗?年轻人,这就是纵/欲的下场。” 裴祯元:“……” 他含恨望着她,原来这一切都是她故意!万一他真一个激动吐出一口血来,她是不是就要往自己身上划一刀,然后吓得他再也不敢接近她? 钓鱼执法,绝对是钓鱼执法! 骗子,女骗子!骗财骗色骗权骗身骗心的女骗子! 裴祯元奄奄一息道:“姐姐,你好狠的心。” 戚卓容捡起掉落的那根木簪,重新盘好发髻,弯下腰,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小兔崽子,以后乖一点。” 第117章 燕鸣姣,你果然没有让…… 戚卓容夜里睡了一个满觉,次日早早起来,便要提审宋长炎。 理论上她如今并无这个权限,但眼下她以未来皇后自居,手里还有裴祯元的帝玺,除非是那些顽固大臣,谁敢不听她的话? 宋长炎被带上来时,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他看到戚卓容,也只是淡淡笑了笑。 戚卓容一身黑衣,负手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宋大人,我是真的很好奇,我与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以致于你要如此对我?” “深仇大恨谈不上。”宋长炎因为身上伤口,微微喘着,“只是为人臣子,只要手里有这样的证据,便不能不站出来揭发。” “宋大人真是忠肝义胆。”戚卓容鼓掌,“我还有一个问题想确认,你究竟是如何猜到我是女子?毕竟若只是找到齐岩志,只能知道我假冒他人身份,也没法联想到我女扮男装罢?” 见宋长炎不回答,戚卓容叹道:“现在就你我二人,你看,这里既没有纸笔,也没有印泥,并不是来记你的口供的。何况,宋大人心里也清楚,你被严刑拷打成这样,口供的可信度不高,即使公布出去,不相信的人,还是会不相信。” 宋长炎:“是吗?我可不敢相信昔日东厂督主的话。燕姑娘现在这样哄骗我,其实背地里早已经找到被我藏起来的那刺客太监的家人了罢?有了老院使的口供,还有了这家人的口供,我说了什么,还有那么重要吗?” “不愧是宋大人。”戚卓容说,“你既然知道东厂总有一天能找到人,何不直接将那家人灭口呢?老院使难杀,这家人总不难杀罢?” 当初要不是被宋长炎以家人作威胁,那尚衣监的掌印太监也不会冒着必死的风险在冠礼上刺杀她。 宋长炎微微笑起来。 他嘴唇因为长久未沾水而变得干裂,一笑起来便有血丝渗出,看起来格外凄凉——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沦落至此。 “戚卓容!”司徒马猛地推开门,寒声道,“出事了。” 戚卓容抬起头。 “那家人死了。全死了。”司徒马盯着宋长炎,眼中怒火磅礴。 宋长炎终于笑出了声。 不消戚卓容发声,司徒马已经暴怒地掐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头狠狠掼在墙壁上:“宋长炎!你早就给他们下了慢性毒药,是也不是!” 作证的证人已经成了死尸,证词的真伪,又从何对起?! 若只是白忙活一场,倒也罢了,可昨夜那家人的证词已经抄送了刑部备案,目的是为了让刑部明白,冠礼刺客一案,宋长炎就是主谋,而刘尚书死前也曾与他有冲突,要论杀害刘尚书的凶手,宋长炎也逃不开嫌疑。 可如今证人已死,东厂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那么这份证词在刑部眼中,真实性便大打折扣,甚至会连带刑部官员也对东厂乃至戚卓容更为鄙夷,认为他们为了洗清自己,不择手段。 戚卓容闭上眼,深深吸气,又深深呼出,如此几般,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为什么?”她掰开司徒马的手,问道,“你若是恨我,为什么不直接要了我的命?你若是恨陛下,为什么不趁机杀了他?如今他一日日好起来,我也终会登上后位,你费尽周章,到底得到了什么?” 宋长炎却道:“你当真觉得,陛下能一日日好起来吗?你当真有机会登上后位吗?哪怕我被关在这里,我也能猜到,外面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戚卓容盯着他:“原来你是这样的打算。” 用舆论杀人,比用刀杀人,更加可怕。死亡不过是一瞬间,若是她死于非命,裴祯元定会大开杀戒,血洗宋家,将宋家永远钉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若是裴祯元死于非命,那天下万民都会缅怀他,纪念他,他的生命将永远定格在最鼎盛的二十岁,史书记载他,也会以“英年早逝,可惜可叹”作结。 但是,如今她成了那个蛊惑圣心的乱臣贼子,裴祯元则成了那个沉湎美色的昏庸君王。 他们将永远在史书上以面目可憎的形象出现。 “回到最初的问题。”戚卓容说,“你究竟是如何怀疑到我是女子?若只是知道我冒充他人身份,不可能安排人来试探我是男是女,还特意写那一封檄文。” “这重要吗?” “重要。”戚卓容看着他,“我想知道我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现在你虽身在囚牢,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成功了,不是吗?就不能让你的手下败将知晓明白?” 宋长炎瞧着她,依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淡淡笑容:“其实一点都不难。” “哦?比如跟踪关履霜,猜到我和她可能并不是传闻中的情人关系?” “不,这只是判断你是否是女子的途径之一罢了,在此之前,当然是有别的蛛丝马迹。” “是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宋长炎轻嗤一声,“燕鸣姣,你千算万算,只顾着遮掩自己身份,其实完全忘了也要让别人遮掩一下罢?” 戚卓容皱眉。 他诡秘地笑起来:“你可知……因陛下对你依赖颇深,朝中早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风言风语……但那些之所以是风言风语,也就只是因为没有证据罢了。直到我得知你是冒充的‘戚卓容’身份后,才开始刻意对你加以关注。结果我看见了什么呢?每日下朝,众臣低头恭送陛下之时,他从龙椅上下来,看的从来不是下面的我们——而是你。” 戚卓容怔住。 “他喜欢你,喜欢得太明显了。但凡是有过真情之人,都可以看得出那种眼神——只有年轻人,才会按捺不住那样的情绪。”宋长炎哈哈大笑,牵动了伤口,又忍不住嘶了一声,“你当局者迷,可我旁观者清!他上朝时从来不敢多看你一眼,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只有在下朝的时候,才会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多看你两眼,他以为没人发现,可是他还是太年轻了!” 戚卓容难以置信:“就凭这个?” “你以为这是断案吗,非要讲究实据物证?这本就是猜测,一切细节,都可以用来佐证。”宋长炎摇头,“他那样的眼神,我怎么可能不对你怀疑?要么,他有断袖之癖,要么,你根本就不是男人。我无从核实他是否有断袖之癖,便只能先核实你是否是男人——关履霜那里,你明明偶尔会去她那里小坐,她却从不采买男子用品,这说明你和她必无男女之情。可你若不喜欢她,又为何要让他人误会你们的关系?除非……她本就是你的幌子。” 戚卓容:“然后呢?” “然后,我设计了冠礼上的刺杀。”宋长炎笑道,“若是成功,你受了伤,是男是女,一看便知。若是失败,我也没什么损失。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陛下挡了这一刀。啊,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他对你的喜爱,倒是比我想象得更深呢。” “接着你就安排老院使对我用药,确定我是否是女子?得到肯定答案后,你就写了那篇檄文?既能让我一败涂地,又能利用陛下对我的维护,让陛下名声受损?” “不错。”宋长炎点头,“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些话,你昨日怎么不承认?” “因为昨日来审的是陛下。”他笃定道,“可我等的人是你。燕鸣姣,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大权独揽,你做到了。那我也就……彻底放心了。” 戚卓容猛地一震,厉声道:“将他看住!别让他死了!” 狱卒们从外面一拥而上,而戚卓容夺门而出,神色急切。 司徒马追了出来:“怎么回事?他什么意思?” “他故意要激怒我,故意要寻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已揽权,陛下对我听之任之,而他说了那么多,连口供都算不上,他死了,就是想让我们承担虐杀忠良的罪名!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死无对证!”戚卓容疾声道,“他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是要师出有名,颠覆这江山!” 司徒马登时反应过来,失声道:“他勾结了肃王要造反?” “东厂那里可有黎州的消息传来?肃王还在王府吗?” “没有消息!”司徒马一顿,“已有两日不曾收到黎州的消息了。” “再去查!” 司徒马刚要走,又被戚卓容叫住:“还有,宋长炎至今未娶,传说他有个早死的妻子,去查那妻子是否和肃王府有关!” “好!” 戚卓容赶回英极宫,就听门口的小太监来禀,刑部文尚书一早来申请入宫,陛下已经应允,如今正在寝殿内召见。 是她同意的,各部尚书可以入宫觐见。 她推门而入,就见文尚书正跪在地上,和裴祯元禀报着什么。 “文大人。”她顾忌着身上凛冽寒气,没有靠近内殿,只在外说道,“今日又查到了什么?” 看见她进来,文尚书微不可察地一皱眉。但对于他来说,查案才是顶要紧的事情,只要裴祯元不在刑部的案子上犯浑,他娶谁立谁,对文尚书来说都没有差别。 “刘大人身上的伤口手法与东厂拾肆大人的手法极为相似,燕姑娘可知晓?” “已知晓。” “昨夜经过审讯,刑部得知,这手法并非拾肆独创。”文尚书对裴祯元道,“臣始知,原来东厂最初一批人员,从前都是陛下安排在民间的死士,后来归入东厂。” 裴祯元颔首:“不错。” “而入东厂后,燕姑娘要求所有人摒弃从前习惯,改掉尾刀带弧的手法,免得日后行动被人认出。” 戚卓容:“确实,是以昨日听说刘尚书身上刀口与拾肆手法相似,我才觉得不可思议。拾肆出去做事,并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你们翻出的那些犯人尸体,是因为要过他手受刑,此手法可令创面更为疼痛,起到刑罚作用,根本不可能在刑狱之外的地方出现。” 文尚书严肃道:“燕姑娘敢保证,东厂之中,无人会用此法去杀害刘尚书吗?” 戚卓容有过短暂的迟疑,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好,那么唯一的问题就是——”文尚书一字一顿道,“据拾肆所说,在入东厂之前,陛下在民间的死士共有五十人,中间几年死了几人,最后有四十三人入东厂。” 戚卓容脸色变了。 “燕姑娘敢保证,这死去的七人,当真是全死了吗?” 第118章 对她来说,太不公平。…… 禁卫军镇守宫禁,除了匆匆来去的办案人员,红墙绿瓦之内,安静至极。 而与此相对的,便是宫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喧嚣鼎沸。 没有人会不对戚卓容的案子感兴趣。 “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东厂督主,竟然是个女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女人!” “像她这样杀人如麻的凶悍女人,谁敢娶?怪不得走投无路,进去当公公了!” “天哪,你还不知道罢,这女人可有的是本事呢!听说陛下已经放话,要让她当皇后!” “什么?戚卓容要当皇后?!”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吗?几天没出门了这是?” “这么恐怖的女人,她凭什么当皇后?她难不成长得跟天仙似的,将陛下迷成这样?” “嗐,你说别的倒也罢了,这容貌上,还真挑剔她不得。我曾在街上远远见过她一回,那时她还是督主打扮,啧,那气度,那容貌,确实没什么可说,想来若是做女子打扮,定是另有一番风味啊。” “我听说陛下八岁起身边就有戚卓容了,想不到啊……陛下竟然是喜欢这样的。但是这戚卓容年纪也毕竟大了,长得再好又如何?怎么能比得过那些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妙龄少女懂什么,姜是老的辣,像戚卓容这样习武的女子,说不定是有点巧劲儿在身上的……你懂的,嘿嘿。” “你们怎么还有心情讲这些?戚卓容执掌东厂时就已经嚣张成那样,她要是成了皇后,我们焉有好日子过?” 酒楼里一片嘈杂,人人高谈阔论,时而眉飞色舞,时而小声窃语。除了把这些事当桩奇谈来讲的普通百姓,还有不少白衣书生神色愤愤,围聚在一起,大肆抨击。 “这女子窃国乱政,其罪当诛,岂能容她登上后位,真是痴心妄想!” “唉,主要是说了又有何用?没看到弹劾她的刘尚书都死了吗?内阁的宋大学士揭发她,也被陛下打入了天牢!现在生死不明,又无确凿证据,真是岂有此理!” “如此说来,此女更不能留!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怎堪为一国之母?” “是啊,此女明明以酷悍闻名,可陛下还对其言听计从,大绍危矣!” “陛下就是从小受了她的蒙骗,所以才会沦落至此!要是谁能点醒陛下,或干脆杀了此女,那就好了!” “杀了她?谁敢杀她,谁能杀她?” “难不成,就要我们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作恶多端的女子大权在握,狐媚惑主吗!” 只听中气十足的一声厉喝:“都住口!” 原本嘈杂的酒楼霎时安静了下去,所有人不由都停住了动作,诧异地望向角落里独坐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素色布袍,制式虽考究,但布料绝非上等,他蓄着短短的胡髯,脸上几道皱纹,动气时横眉怒目,瞧起来十分不好惹。 酒客们正在面面相觑之间,那些围聚的白衣书生已经认出了他,震惊地“啊”了一声:“是都察院的赵朴赵大人!” 赵朴在民间素有威望,尤其是在读书人里,更是才华横溢与不惧天威的代表,是以那些书生纷纷激动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身旁行礼:“学生见过赵大人!” 赵朴放下手中淡酒,站起身来,重重拂袖道:“既是自称学生,便该知道,这世上要学习的道理还有许多,岂可道听途说,肆意表论?” 书生们茫然片刻,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赵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愕然道,“我们方才说戚卓容,说得不对吗?” 赵朴冷笑一声:“岂止是不对,简直是大错特错!” 酒楼里的人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一向以刚正不阿为人称道的右都御史赵朴,竟然会替大逆不道的戚卓容说话。 书生们年轻气盛,闻言顿时不服:“不知学生们方才所言,有何处大错?那戚卓容女扮男装,欺上瞒下,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难道不该杀?” 更有甚者,目露怀疑,顶撞赵朴:“赵大人何以替那窃国乱政之女说话?难不成,赵大人也早知她是女子?” “我并不知!”赵朴昂然道,却丝毫不减底气,“她女扮男装,固然有错在先,欺上瞒下,也自该受惩。但是功过相抵,岂可由尔等乱判死罪!” “功过相抵?”有人高叫起来,“她一个东厂督主,何功之有?” “何功之有?最大的功,便是提出了清丈令!”赵朴道,“不错,这清丈令乃是由戚卓容提出,陛下采纳,诸位扪心自问,这清丈令,难道推行得不好吗!” 这座酒楼并不是什么上等酒楼,往来的多是平民百姓,清丈令清查的大多是勋贵私占的土地,百姓们拍手叫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说它不好? 只是……这清丈令,竟然是戚卓容提出的?怎么可能? “休要诓我们!”不少人狐疑地说,“赵大人,我们敬您,乃是因为您这么多年,都一直辛勤为民、仗义执言,可您若是……”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赵朴冷笑道,“朝中为官者,都知道这件事。戚卓容因此受到了多少人的冷嘲热讽与暗中刺杀,你们当然无从得知。之所以秘而不宣,自然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桩事只能在朝中流传,一旦被民间所知,民间对东厂的风评必然有所转变。清丈令期间,各地多有山匪流寇冒充东厂作案,东厂为此痛下杀手,震慑全国,诚然,我并不赞同这种方式,但这无疑确实是最有用最快速的解决办法。” “平日不见赵大人给戚卓容说话,怎么如今突然开口?” “自然是因为污言秽语,听不下去!”赵朴怒道,“我并非是要干涉尔等议政,实在是尔等之嘴脸令人作呕!” 他指着先前那几个开下流玩笑的平民男子说:“瞧瞧尔等几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男子汉最基本的气概都无,哪来的脸面嘲笑习武的女子?尔等粗言鄙语,大放厥词,可见并未受过诗礼熏陶,又何来的勇气讽刺武库司郎中之女?尔等既然知晓陛下意欲娶其为后,便也该知道此女实则出身清白,其父一生清廉,到头来却含冤而亡,当年大案牵连数百人众,悉由此女一人担起,沉冤昭雪,挽救无数人命运!你扪心自问,若是你,你有这样的胆识吗!燕氏其情可悯,其罪可恕!更何况——” 他话风一转,看向那几个书生:“你们说她作恶多端,那且说来听听,她到底做过哪些恶!” “这还用问?当然是……”本来气势汹汹想要辩论的书生忽然卡了一下,“她、她残害忠良!” “残害了谁?” “刘尚书!” “刑部都尚未出结论,你是比刑部更了解此案?”赵朴拧眉,“还残害了谁?” 又有人迟疑道:“内阁宋大人?” 赵朴哼了一声,言下之意十分明显,这个人都还不一定死了呢,如何就成了被残害的忠良? 还有人梗着脖子道:“就算以上那些尚无定论,她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是事实罢!” “确实是事实。”赵朴点头,“来,说说看,她杀的是什么人?” “……”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举不出例子来。 他们这才发现……好像自己,也并不清楚戚卓容都杀过谁,略有耳闻的几个,还都是板上钉钉的罪大恶极之徒。至于心狠手辣,好像……也并无确凿证据说她滥杀无辜,她至多就是作风过于阴毒罢了,但她的阴毒,似乎也没有用在普通百姓身上。 “看不惯戚卓容的大有人在,若是不喜她的作风,大可就事论事,何必扣上多余的帽子!”赵朴斥道,“若你们是在朝为官,我还可与你们仔细论道一番,看看是否是我忽略了什么。可你们尚是白身,根本没有与她接触过,从头到尾,都只是道听途说,妄加揣测。难道你们做学问也是如此随意吗!往后得了功名,也要如此听从流言断案吗!” 被他这样一骂,许多书生都不由羞愧地低下了头。 还有不怕赵朴的百姓在喊着:“赵大人,我就想问问,既然你也认为此女行事凌厉,那你莫非也觉得她可堪为国母吗?陛下喜欢她与否,我们可不在意,她要是当个女官,或许也有可取之处,但眼下竟然要选她当皇后,我们心里慌乱,不是很正常吗!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女子当皇后的!” 或许是近来东厂沉寂,朝廷更无人管束言论,现在的人们,竟然都敢对着皇帝的家事指手画脚了。 赵朴则道:“立后与否,牵涉甚广,我不予置评。她成也好,败也好,都非我所能干涉。你们觉得她不堪为后,当然有你们的道理,我不会横加指责。但你们在此恶语相加,散布谣言,我既然听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理!” 说罢,他便往桌上放了一串铜钱,负手而去。 有人还不甘心,高声叫道:“赵大人,你今日公然为戚卓容出头,你就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吗?” 赵朴脚步一顿。 酒楼门口,他一半站在檐下阴影中,一半站在淡薄阳光下。酒楼内落针可闻,半晌,才听他道:“我赵朴这前半生,名声确实是由我一人挣来,但这后半生的名声,却非我一人所得。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要这虚名有何用?” “赵大人……此言何意?” “多年前我遭奸人构陷,险些死于狱中,若非戚卓容主动相助,不会有我平反之日。而我辞官离京,若非是戚卓容迢迢相追,苦口相劝,也不会有我归朝之日。你们加给我的这些好名声,如果不是戚卓容,根本就不会存在。”他淡淡道,“我替她说话,并非是出于报恩——我赵朴从不因公徇私,都察院中那么多御史,照样弹劾她不误。我今日说这些,只是觉得,如果有些东西不让你们知道,对她来说,太不公平罢了。” 第119章 清君侧。 “什么?赵朴替戚卓容说话?” 火光明灭中,裴祯暄微微瞪大了眼睛。他是先帝的二子,是当今陛下的兄长,是封地在黎州的肃王。此时此刻,他本该在王府中端坐,可现在却一身黑衣,盘腿坐下一棵老树之下。 在他面前说话的是一名暗卫:“不错,自那日赵朴替戚卓容说了几句话之后,她的风评略有回转,但大抵还是以厌憎居多。” “还有别的吗?”裴祯暄皱了皱眉,“除了赵朴,可还有别人出来为她说话?” 暗卫摇了摇头:“朝官之中,只有赵朴替她说话。其他人,要么是反对,要么是中立。王爷特意交代要观察的吕尚书、徐祭酒等人,虽因刘尚书的死亡而悲痛不已,但是一直在等刑部的结果,并未插手戚卓容之事。那天夜里群臣觐见,庞侍郎本来也要去的,但是被另外几人劝住了,后来几天,他们都没有动作。” 裴祯暄重重哼了一声:“一帮老狐狸!真不愧是秦太傅一手带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愿为难裴祯元!不过,虽然他们不能为本王添把柴火,但不出来捣乱,也总算是不错了。对了,刑部抓了那个东厂的人之后,可有其他动作?” “刑部管得极严,属下打听不到。”暗卫说,“但据外面情况来看,应当不太乐观。” “此事还多亏了有你啊。”裴祯暄眯着眼,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刘尚书又岂能死得如此之快呢?” 暗卫并不接话。夜色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朦胧暗影,若是此刻有东厂其他人在此,定然会惊愕发现,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几年前,五十名民间死士中陆陆续续死去的七人之一。 “裴祯元啊裴祯元,你怎么能想得到,就算是你的人,也会有为本王所用的一天呢?”裴祯暄哈哈大笑,说到这里,忍不住畅饮了一口美酒,“还得当年是宋大人手段高明啊,费尽心思,终于找出了一个可为我所用的你!昔年本王年幼,你由母妃管辖,多有拘束,但往后不会了,有你在,本王可真是如虎添翼!你放心,待本王荣登大宝之时,必有你高官厚禄的份!” 裴祯暄拍着暗卫的肩,激赏道:“你离开京城多年,依然功力不减,那些东厂的后辈怎会是你的对手?前些日子装孙子,委屈你了!现在监视的人都被杀了,裴祯元不知道黎州的情况,我们可得速速把握机会才是!” 暗卫面上却不见喜色:“王爷,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说。” “属下注意到,戚卓容手下有一名女子,名叫芥阳,是京城一家大书局的老板,下至说书先生,上至高门贵女,都与她有交游。群臣逼宫后,芥阳便安排了许多说书先生在京城茶楼大肆宣讲各类女扮男装的历史传奇,弱化戚卓容的罪行,试图将其转化成孤女报仇的故事。并且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许多女子对戚卓容之举颇为向往,虽然有许多世家小姐碍于身份并未表态,但有不少行事大胆的小户之女都敢与男人们为了戚卓容之事当街吵架,此情此景,与当年梁青露入京时极为相似。虽然目前效果不明显,但长此以往,恐怕对王爷不利。” 裴祯暄沉吟片刻,点头道:“你说的,本王也确实考虑过。本还想着,宋大人近来生死不明,弄得母妃也茶饭不思,本王还得多陪陪她,可是眼下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即刻动身为好。” 从黎州到京城,相距三州五百里,其间多为平原,重商贸轻军武,眼下裴祯元伤重在床,京城虽有驻军,但并无拿得出手的将才,他直捣黄龙,虽非易事,但也绝不是痴人说梦。 思及此,他眼神一暗,起身:“走!” - 常泰十二年冬末,东厂督主戚卓容女扮男装之事败露,群臣夤夜逼宫,要治其死罪,然帝有心维护,甚至扬言要立其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消息传遍各大州府,然自逼宫之日后,帝闭门休养,不再见客。帝心不改,戚卓容大权独揽,引得民怨沸腾。 就在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的肃王,自黎州起兵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兵马,又是如何掌控的黎州司政,唯见他以“清君侧”为名,一路北上,直攻京城,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却不取百姓分毫,不坏器物半分,行军之迅捷有素,令人胆寒。 他仅仅只是攻打城门,不杀俘,不劫掠,那百姓自然也无话可说。 一切如裴祯暄所料,从黎州到京城,路过的地带皆是军防薄弱之所,极容易攻下,再加上他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不乏有对朝廷心怀怨气的人加入军队,竟让他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兵临京城之下。 入京前最后一夜,肃王军做最后休整。 身着黑羽铁甲的肃王负手而立,声如洪钟:“诸位,我等绝非叛军!实在是陛下如今伤重难愈,朝政内外全由燕氏妖女一人把持!身为大绍臣民,岂能容忍至斯!明日抵达京城,恐怕会有一场硬仗!大绍之未来,皆系于诸君!” “愿追随王爷,肃清朝纲!”数万人马,齐齐应声。 他们中,有明面上的王府府兵,也有多年来被暗中豢养的暗军,更有不少,是半路招募来的流民。 但此刻,他们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的狂热。 铁甲踏过山河,烽烟刺破京畿,京城城墙之上,万箭蓄势待发,炮口森然陈列。 乌压压的肃王军兵临城下。 望见城墙上严阵以待的京军,肃王哈哈大笑:“尔等勾结燕氏,囚禁陛下,意同谋反,如今竟还敢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尔等堂堂七尺男儿,竟听命于一小妇人之言,岂不羞惭!” 京军一言不发,似是并未被他的言语刺激。 肃王沉下脸,抬起手,刚欲下令强攻,便见京城城门缓缓打开。 他唇角一勾:“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此……” 他的话戛然而止。 那城门打开,迎接他的并非是繁华京都,而是同样规整严明的军队,甚至比他的肃王军,更加肃杀凛冽。 所有人手持尖枪,连举枪的角度都分毫不差。而站在他们最前列的,则是一名银盔黑衣的将领。 将领手持一杆梨花炮枪,头上翎冠在风中飒沓微曳,如一尾火红的浮云。 “听命于小妇人?”那将领缓缓一笑,眼角深纹绽开,岁月痕迹之下,却藏着灼灼的血色杀意。 非亲历沙场,不可有。 肃王一震,竟下意识夹紧了马腹,道:“你是何人?” 对方笑而不语。 就在这两军僵持之间,旷野外忽地又传来轰然马蹄之声,自三方包抄而来,引得大地震颤不休。 肃王瞳孔骤缩。 在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那将领终于悠悠从身后取出一卷明黄圣旨,道:“甘州,梁青露,特奉陛下之命,在此恭候肃王大驾多时。” 第120章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 梁青露已经在这儿等了肃王好几天了。 早在檄文出现的当天,宫中便发出一封急诏,紧急传她率一队精锐入京,同时要掩藏行迹,避人耳目。 抵达京城的当夜,她便秘密入宫,见了一面裴祯元。 她多年驻守边关,容颜衰老得有些厉害,但却别有一番耀目风华,令身旁的禁卫军都有些黯然失色。 当年的小皇帝,已经长得如此风华俊茂。 她原本还格外忧虑于戚卓容的处境,半路听说了裴祯元要娶她为后的消息,还险些一头栽下马去。她本来万分不信,只觉得这权宜之计也太过离谱,但当日看到了裴祯元望着戚卓容的眼神,她便顿时放下了心——那样明显的爱意,可不是能随便伪装出来的。更何况看戚卓容的表现,她也没有推拒之意。 从英极宫出去后,梁青露还有心调侃了戚卓容几句:“阿姣,这么多年不见,你比师父想象得倒更有出息啊。那么早就给自己养了个夫婿,还是你老谋深算!我要有你这般聪明,早就有衣钵传人了,也不至于还要在我的下属里挑拣半天,盘算将来让谁接任总兵!” 她是长辈,戚卓容被她调侃,脸上难免有些窘迫:“师父,别笑话我了。我根本是无心……” 梁青露眼中笑意更深,压低了声音道:“那岂不是证明,你比师父说的还更有本事?世上有几个女人能像你这般,令天子求着奉上后位?” “……说正事罢,师父!”戚卓容强行转了话题,“东厂派往黎州的人音讯全无,恐怕遭遇不测。想来是此前肃王府有意藏拙,才叫我们大意了去。宋长炎费尽心机,恐怕就是为其铺路,若是肃王当真举兵……” “当真举兵,又能如何?”梁青露哼了一声,“真以为私底下养了些兵马,便可以篡权夺位了?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踏出黎州半步!今夜我便点兵,夜奔黎州!” “不必。”戚卓容道,“方才你也听陛下说了,若宋长炎做这些当真是为肃王铺路,那么他们所求的就绝不是普通的造反,或者说,他们并不希望自己是以造反之名被记录在史册,因此才会多方筹谋,抹黑我与陛下的名声,达到合理出兵的目的——若真是如此,他们便不敢在行军途中烧杀掳掠,这会有悖于他们正义之师的名头。” 梁青露:“……所以?” “所以师父不必着急。”戚卓容说,“他从黎州北上,攻下的城池必然得留有自己人驻守,如此一来,抵达京城时,人数必然有限,届时瓮中捉鳖,岂不更好,也省得从黎州押送入京,中途生变。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师父可以派遣得力属下率军先行埋伏在黎州附近,想办法攻破王府。” 梁青露望着她,蓦地笑了:“阿姣啊。”她忍不住摸了摸戚卓容的头,“让你这样厉害的人当上皇后,陛下也真是心大。” 戚卓容一噎:“……怎么又讲回去了!” 梁青露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此时此刻,梁青露站在肃王军面前,唇角噙笑,显然未把这初出茅庐的小子放在眼里。 “上!” 她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甘州军精锐便冲了出去。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肃王军起初还能招架几分,仗着人数多,与京城守军打个平手,但当梁青露埋伏在四周的其他精锐出现后,顿时落入溃败局势。 肃王的身法都是一板一眼在校场上练成的,做个表演用的花拳绣腿倒还合眼,真刀真枪和沙场之军对起来,便全然不够看。甚至不用梁青露亲自动手,他就已经败在了梁青露下属的枪下。 枪杆挥过他的脑袋,那沉重的头盔当啷落地,枪尖刺在他的咽喉,让他颤颤不敢动。 “肃王已被俘!其余人等,投降不杀!” 梁青露看着混乱一片的两军,冷笑一声,调转马头回城。 当天下午,梁青露便率人在前开路,大摇大摆走过京城长街,身后一辆囚车,关的不是别人,正是灰头土脸的肃王。他发丝散乱,低着头,似是觉得屈辱,根本不敢往周围看一眼。 街道两边聚满了围观百姓,对着囚车上的人指指点点,万分惊讶。 “这个就是那个造反的肃王?” “什么造反,那叫‘清君侧’!” “有什么区别?” “呃……说得好听些罢。” “虽然我也觉得陛下要娶戚卓容十分荒唐,但他起兵算怎么回事儿啊?听说今日都要攻到京城脚下了,要不是梁将军及时出现,恐怕你我就危矣!” “可是我听说,肃王军纪律严明,所过之处,完好无损啊!只要你我不挑衅,那应当也无事罢?” “你懂个屁!” “那你又懂什么了?若肃王真是那等谋逆之徒,朝中的大人们不早就吵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吵?” “你知道了?看不出来,你还能上朝呢?” “你是不是肃王安插的探子啊,怎么老替他说话?如今这位陛下好歹做出了不少政绩,咱们也确实爱戴过他,可现在这位肃王,我们小老百姓压根不了解,谁会跟你一样拥护?” 周围嘈杂不绝于耳,梁青露带着肃王游街示众一圈,然后入了宫城。 此时此刻,已至傍晚,裴祯元尚在养病,不宜见人,肃王便被押至戚卓容面前。 戚卓容正在饮茶,见他被禁卫军按着跪在了地上,淡淡掀了眼皮,哼了一声:“抬起头来。” 肃王咬牙不肯抬,禁卫军便强迫他抬头。 戚卓容扫了一眼,不屑道:“不过如此。我原本以为,身为陛下的兄长,怎么也得有几分气概,如今看来,尚不如山野村夫。” “燕氏,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肃王大怒,“但我毕竟是陛下的亲兄长,一心为大绍,你牝鸡司晨,不思反省,反倒大放厥词,也不怕折了陛下的寿!” 这肃王果然有点东西,知道骂她没有用,唯有涉及到裴祯元的伤情,才能踩中她的痛点。 “放肆!”戚卓容拍案而起,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来人,将他押入东厂,待我细审!” 肃王被带了下去,戚卓容怒气冲冲地回了英极宫,一见到卧床的裴祯元,神色顿时柔和了下来。 裴祯元刚喝完药,躺在床上轻声道:“如何?” “已被押下去了,我看完你就去审他。”戚卓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陛下真是料事如神,他那点兵马,也就只够闯一闯军备不足的城池,遇到梁总兵,岂不是像鸡见了凤凰一样可笑。” 裴祯元微微一笑,却又忍不住咳起嗽来。 戚卓容给他拍背顺气:“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祯元缓了气,道:“还不是怕因为操心太多,被你责骂。” 戚卓容哼了一声:“那你就操心到这罢!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裴祯元点头。 她服侍着他重新躺好,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轻轻退了出去。 殿内只点着一盏灯烛,天光昏昧,夜色将至,养病的汤药药效发作,裴祯元渐渐睡了过去。 酉时末,夜色如浓墨铺开,英极宫中开始换班。 戚卓容仍未归,换班守门的太监在门口站了片刻,忽然道:“陛下是不是在喊人?” 对面的同伴愣了一下,倾耳听了片刻,迷茫道:“没有啊。” “可是我好像听见了。”太监皱眉,“难道是我听错了?” 同伴不敢怠慢,道:“要不……还是问问罢?” 陛下素来好脾气,就算是无意惊扰了睡眠,应当也不会发火。 于是最初发声的太监便轻轻叩了叩门,道:“陛下,可是唤奴婢?” 他静了静,对同伴道:“果然有声音。” 同伴说:“那你进去问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那青衣的太监便推门而入。 殿内昏暗,一只蜡烛即将燃尽,烛光摇曳不定。太监靠近了那垂着窗帷的御榻,御榻之上,正静静躺着一个人,睡得安然。 太监站在御榻之侧,幽夜暗烛之中,只见他唇角忽地扬起,袖中什么光亮一闪而过,那冷锋便刺破床帷,直直扎入榻上之人的心口! 噗呲一声,鲜血四溅。 床上人闷哼一声。 太监面上一喜,正欲撤离之时,便见身后一道光亮骤然亮起,映出他飘忽的影子。 他转过身,便看见那本该在东厂之中的女子,正斜倚在墙上,指间夹着一枚火折子,好整以暇地挑眉道:“肃王殿下,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 第121章 这帝王家可真乱啊!…… 戚卓容手持那枚火折子,施施然朝那太监走去。 太监手中的匕首还在滴血,他愕然望着戚卓容,短暂停顿之后,咬牙问道:“你们故意引我?” “怎么能是故意,不过是将计就计。”戚卓容微笑着说,“就是有点浪费了梁总兵,特意把她从甘州调回,守了半天,结果是个假货。” 裴祯暄仍旧难以置信:“你们怎么可能发现?东厂埋伏在黎州的探子,已经悉数被杀了!” 他想得很好,领军作战计划是他早就拟定的,只要派替身假扮作他前去,率领肃王军一路北上即可。而他带着暗卫,早在正式举兵之前就已赶往了京城,趁着京城尚未封城,趁机混了进去。他敢保证此次计划没有被泄露过,那替身是他母妃特意挑选的,本就与他长得有三分骨相相似,经由易容,更是与他长得有九分相似,多年来一直被暗中豢养,模仿他的声音习惯,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代替他派上用场。除非是一直跟在裴祯暄周围的亲近之人,否则绝无可能发现。 “是啊,被杀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死在自己昔日兄弟的手下。”戚卓容眉眼冷了下去,“不得不说,王爷身边人的易容之术真不错,不仅能易容出一个攻城略地的‘肃王’,就连英极宫中的宫人,都能易容个七八分像,要不然,王爷怎能这样轻易混进来?当年先帝为陛下在民间留了五十名死士,经年之后折损七名,其中一名擅易容,死于瘟疫,可笑当年拾壹拾肆他们还为死者办了葬礼,没想到,却是被人背叛了去——你当年也不过才是个奶娃娃,这些事,是谁所为?” 裴祯暄冷笑一声,避而不答道:“我听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动不了武,你不如猜猜看,假如我现在动手,你有几分活着的胜算?你死了,裴祯元应当也会悲痛欲绝罢?” 戚卓容尚未回答,就听寝殿窗扉吱呀晃了两下,一个人从屋檐上倒翻进来,嚷嚷道:“王爷,不要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比起那个假货替身,裴祯暄本人确实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眼见殿内又闯入一个高手,他登时脚底一转,霎时移到了戚卓容身侧,匕首斜在她颈侧,如临大敌:“你再近一步,我就杀了她!她现在不能动武,不是我的对手!” 司徒马苦恼道:“王爷,你与戚卓容本是同道中人,相煎何太急啊!” 裴祯暄怒道:“谁与她是同道中人?” 司徒马讶然:“王爷与她不是同道中人,那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爱扮太监?平常人哪里有这个爱好?” 戚卓容提醒他:“喂,说这话之前,先回忆一下你自己有没有扮过,好吗?” 眼看他们两个已经聊上了天,仿佛全然没有在意自己,裴祯暄勃然大怒,匕首压得更紧:“燕氏,我算不过你们,现今必然在外布下了天罗地网,要捉拿我归案。但你别得意,我死了,拉你一起陪葬,这可不亏!” “是吗。”戚卓容淡淡道,“那王爷为何不动手?是在忌惮什么呢?” 暗夜中,裴祯暄凶狠地盯着她。 戚卓容轻轻笑了起来:“啊,王爷是不是在等她呢?” 她轻轻吹了声口哨,殿外,禁卫军押着一人进来,那人身形娇小,虽然挣扎,却被轻松按跪在了地上。 有宫人奉命战战兢兢地进来,点亮了屋内所有灯烛。 满殿光亮。 那被按着跪在了地上的人,一身黑色衣裙委顿在地,发间二三金钗,此刻都凌乱横斜。 裴祯暄登时瞪大了眼,失声道:“母妃!” 趁此机会,司徒马指间铜丸疾射,撞在裴祯暄手腕之上,他吃痛一歪,戚卓容便脚底一旋,如风般飘到了司徒马身边。 裴祯暄此刻也顾不上戚卓容了,噗通一声跪在王太妃身边,急急道:“母妃,你有没有受伤!” 王太妃抬起头来,一张保养精致的脸,此时粉黛未施,透出些许憔悴来。 “暄儿,是母妃无能……”她悲泣道,“早在几日前,他们便潜入黎州,杀了王府守卫,将我劫了出去……母妃没有办法给你传信……” 裴祯暄连忙捂住她的嘴,抬首盯着戚卓容,恶狠狠道:“我母妃不过是个闺中妇人,什么都不懂,她身子不好,留在府上养病,根本不知我起兵之事!你们少用这些下作手段恐吓于她!” “真是母子情深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漠的称赞。 裴祯暄猝然回头,便看见丝绣屏风之后,正坐着一人。那人周身裹着厚厚的绒毯,长发披散,面容若隐若现,一身非凡气度。他身边立着一名高大统领,持刀而护,半个脑袋露出在屏风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锐利如隼的眼神。 他们二人一站一坐,在那角落里,在原本的黑暗里,不知静静地看了多久。 “裴祯元——”裴祯暄暴起,手持匕首,向他攻去。 哗啦一声,长刀劈裂屏风,魏统领人身已至,匕首落地,刀锋横在了裴祯暄颈侧。 裴祯元连坐姿都未变,白色的绒毛围在他脸侧,将他衬得更是如冰雕雪塑。他拥着一个暖手炉,扯了扯嘴角。 戚卓容双手环胸,轻嗤一声:“王爷,你费尽心机,让替身起兵引开朝廷注意,若是能成,便是自己挣的功绩,若是不成,你便偷偷潜入宫中,趁着我们放松警惕之时,刺杀陛下。可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到现在都不关心一下,床上被你刺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裴祯暄被魏统领挟制,恼怒道:“无非就是你们安排的替死鬼罢了!休要诓我!我母妃已在你们手上,现如今,已没人可以威胁我!” 他话音刚落,王太妃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大变,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双手一挣,推开两边的禁卫军,往御榻前踉跄奔去。 禁卫军未动,只定定地站在原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的逃脱。 御榻前,床帏被撕裂了一个巨口,残破潦倒委顿在边,而榻上的人,盖着锦被,左胸一道深痕,新鲜的血液气息迎面扑来。 王太妃晃了晃,跌坐在地。 “母妃!” 王太妃这般反应,让裴祯暄脑子里顿时涌出一个不妙的猜测。 魏统领几乎是将他扯到了内殿床边,押着他,逼着他去看清床上的人究竟是谁。 裴祯暄脸色惨白,喃喃道:“宋、宋大人……” 戚卓容走过去,伸手测了测,啧了一声:“王爷,是不是太黑了您看不清,下手也不下准点,这人还没死呢。” “还没死……还没死?”王太妃忽地一振,全然不顾他人目光,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捧住榻上人的脸,哀声唤道,“宋长炎……宋长炎……” 他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全都是东厂严刑拷打后的痕迹,半干的血渍印在他的囚衣之上,而如今,他奄奄一息,生死不过旦夕,而他左胸那道致命伤口,乃是拜裴祯暄所赐。 王太妃眼泪簌簌而下:“长炎,你醒一醒,我不逼你了,你醒一醒啊,长炎……” 裴祯暄不忍再看,转头怒吼道:“你们早知道!却要这般玩弄于我的母妃!” 戚卓容摊手:“我们不知道啊。原先只是怀疑宋大人与肃王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正好你也说了,得有个替死鬼,眼下大牢里也没有合适的人,不如便让宋大人来试一试,反正他早就与你们勾结在一起……啧,只是眼下,王太妃与宋大人的关系,好似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复杂一些呢。” 说罢,她看向裴祯暄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裴祯暄一凛:“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司徒马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了王太妃的凄声呼唤,宋长炎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睛,呼吸微茫如缕。 王太妃顿时惊喜道:“长炎!” 宋长炎看着她,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目光触及后面的裴祯暄,眼神顿时变得柔软了许多。 他动了动唇,微不可闻道:“暄……暄……” 裴祯暄哽咽道:“宋大人,我、我不知道床上的人是你,我以为是裴祯元……他们算计我!” 宋长炎道:“无、无妨。” 他被下了药,被抬到这龙榻之上的时候,便已知输局。他心下悲怆,却无能为力。他把能做的都做了,可裴祯元与戚卓容,他们哪怕屡次跳进他的陷阱,却又总是有办法从陷阱里爬出来。难道真的是他老了?或许是罢。 他这一生过得曲折,到头来无权无势,连个身边解语的人都没有。 但……至少他也曾有过微渺的希望,哪怕现在他的儿子易容作太监打扮,也依稀可见他的影子。 “我早走一步……在……下面等你们……”许是回光返照,宋长炎眼中竟迸发出了些许色彩,说话也清晰了许多,“来世……我们再做一家人……做个……普通人……” 王太妃顿时一僵,她下意识扭头看向裴祯暄,就见裴祯暄睁圆了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宋长炎。 宋长炎还在道:“暄……暄儿,我们……总是躲躲藏藏……临死前……能不能听你……喊我一声爹。” 裴祯暄猛地倒退了一步。 宋长炎见他这幅模样,也不由一顿。 裴祯暄不敢相信地看向王太妃:“母妃?!” 王太妃垂着头,不敢看他,嗫嚅道:“暄儿,你我必死无疑,不如……” “什么叫让我喊他爹?!”裴祯暄徒手格开魏统领的刀锋,不顾手掌鲜血淋漓,摁住王太妃的双肩吼道,“我不是先帝的儿子吗?为什么要喊你的情夫做爹?” 宋长炎倒吸一口冷气,用力地盯住了王太妃,声音沙哑破碎:“慧仪……你、你没有告诉他!” 濒死之人,竟然有着惊人的力气,他攥着她的手,几乎要将她捏碎:“你让他喊我宋大人,说是怕隔墙有耳,说是怕将来说漏嘴……我信了,我都信了……” 王太妃慌乱道:“我……暄儿是个自负的孩子,他若是知道自己的出身……” 裴祯暄登时崩溃了:“我的出身?什么叫我的出身?!” 宋长炎浑身颤抖,呼吸粗重,瞪着裴祯暄,说不出半个字来。 一旁的司徒马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戚卓容的肩:“我的天,怪不得查了半天都查不出宋长炎那个亡妻是谁,敢情根本就没有亡妻啊!东厂的人腿都要跑断了,也只查出来宋长炎和肃王府唯一明面上的交集就是二十年前的一次秋猎,你跟我说往那猜的时候,我还不信……这帝王家可真乱啊!” 戚卓容猛地捂住他的嘴,回头望去,裴祯元正静静地坐着,脸上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而裴祯暄则一把掐住了王太妃的脖子,双眼通红,连声音都像要滴出血来,“我原来是你们生下的孽种是吗!啊?你告诉我,你是贵妃,而他裴祯元的生母不过是个卑贱的嫔,却运气好,被皇后抚养,才能成为太子!你一直跟我说,我裴祯暄才值得最好的!你说让我韬光养晦,将来终有登上大宝的一日!你说内阁的宋大学士与你有旧情,定会帮衬我,你让我尊敬他,我尊敬了!我还暗地里笑话他,为了皇帝的女人,竟然家中连个妾侍都没有,如何留后,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我根本不是什么王爷!我就是个私通的孽种!为什么,为什么!” “孽种……孽种……”宋长炎重复着,胸口大起大伏。 王太妃见状,登时泪如雨下,道:“长炎——” “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不可能是宋长炎的儿子!”裴祯暄狂笑道,“我是先帝的儿子!我是二皇子!连裴祯元见了我,都得喊我一声皇兄!父皇说我聪慧,说我像他小时候,父皇怎么可能说错?母妃,为了满足你情夫的遗愿,就要把我也搭进去吗!他宋家无后,那是他咎由自取!我是大绍的二皇子!我血脉纯正,我师出有名,我就是真龙天子!” 宋长炎死死地盯着裴祯暄,胸口鲜血汩汩而出,连同王太妃的手,都浸透了血色。 他张着口,双眼凸出,极力起身,想说出什么,却最终只是猛地“嗬”了一声,重重倒在了榻上。 那只攥得她骨骼生疼的男人的手终于彻底松了下去,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合上,还直直望着裴祯暄的方向。 王太妃失声恸哭。 裴祯暄还在发狂:“我是裴祯元的皇兄!我没有比他差!裴祯元连亲手把他养大的太后都敢杀,他这样的人,怎么配为一国之君!我才是!我才是!我的军队清君侧,不害百姓一分,我才是他们要的仁厚明君!我绝不会干出弑父弑母的事情来!绝不会!” 第122章 长眉扫黛,薄唇点红,…… 王太妃爬到裴祯暄脚边,抱住他的双腿,哭道:“暄儿,暄儿……母妃错了,母妃错了……你爹说过想让你当个富贵闲王,都是我逼他的,我逼他的,暄儿,你冷静些……” 戚卓容和司徒马对视一眼,俱从对方脸上看出了疲惫与无言。 哪怕是先前早有猜测,但也没想到……比他们想象得还夸张些。王太妃为了保持肃王的自尊心,为了坚定他的上位心,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外殿倾倒的屏风之后,裴祯元仍旧神色未动。他看不见内殿的情形,但听得清,闻声只是道:“带下去罢。” 禁卫军涌入内殿,将王太妃和裴祯暄分开带走,王太妃仍旧哀鸣不止,而裴祯暄状若疯癫,脸上易容的痕迹被他自己抹开,斑驳灰红,看上去甚是可怖。 宋长炎的尸体被人拉了出去,血腥气从裴祯元鼻尖飘过,他微微皱了皱眉。 宫人们鱼贯而入处理这里的一片混乱,魏统领则率人加强宫中巡查,严防其他可疑人员混入。 司徒马道:“我去东厂看看,拾壹他们或许已经捉到了那叛变的暗卫。”说罢,便提着剑走了出去。 这英极宫已不能再待,许多物件都得换新,裴祯元在戚卓容的搀扶下起身,步入一顶小轿。 轿子通往的是御书房。其实英极宫附近也有其他宫殿,但裴祯元不愿外歇,便只让人将御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自己临时住了进去。 夜里闹了这一出,裴祯元虽是未出什么体力,但耗损了不少心力,此刻脸上有些苍白,抿了口热羹,这才微微红润了几分。 御书房的内室已经摆好了一张软榻,裴祯元坐在上面,瞧着站在一旁的戚卓容,哼了一声。 戚卓容知道他在哼什么。 他在恼她被裴祯暄持匕威胁,此事先前未同他沟通过。当时他险些捏碎了木椅扶手,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为她出头的冲动,选择相信司徒马。 戚卓容道:“好了,眼下主犯已被捉拿,陛下终于可以放心歇下了。” 裴祯元冷面道:“事情未结束,怎能放心?明日起来,还有一堆事要处理,若是那群大臣有何异议,还要朕去管。” 戚卓容眼一横:“嗯?” 裴祯元:“……” 他悻悻放下羹碗:“不管了。” 戚卓容摸摸他的头,满意道:“这才对嘛,今夜是迫不得已,要你操心一番,明日开始都是些收尾的事情,你只需听人禀报就行,何须亲自上阵。” 裴祯元古怪地看着她,道:“总觉得……你好像要谋朝篡位了。”他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朕该不会是引狼入室了罢?” 戚卓容愣了一下,旋即弯下腰来,冲他笑道:“若我说是呢?” 裴祯元苦恼道:“那朕只能紧急下令,收回成命了。反正先前反对声颇多,也正好遂了他们的愿。” “晚了。”戚卓容幽幽道,“他们已经认命了。” “嗯?”这个裴祯元倒是从未听闻,不由来了兴致,“他们认命了?怎么会认命的?” 戚卓容道:“那日他们来找你逼宫,我提着剑把他们骂回去了。谁再敢上前一步,我就砍下去,反正罪名也不差这一桩了,他们知道我干的出来。” 裴祯元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笑又牵动了伤口,他捂着胸口,又蹙眉倒在了床上。 戚卓容低头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看你还是好好睡觉罢。” 裴祯元很委屈。 他现在也不敢随便和她亲近,生怕自己过于激动,加重伤势,但又不甘心看得见吃不着,只能拉住她的手,不要脸面地道:“你留下来,陪朕说会儿话罢。等朕睡着了,你再走,好么?” “这不是陛下八岁时候的伎俩么?” 裴祯元:“……” 他把被子一裹,背对着她生闷气去了。 轮到戚卓容闷笑了半天,抬手灭了灯烛,才就着夜色,扳过他的肩膀,让他平躺在床上。 “好啦,我就陪陛下说会儿话。”她坐在他身旁,柔声道。 她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裴祯元明知她是在故意哄着他,但还是身心一松。 月夜寂静,他望着她的轮廓,把玩着她的手指,轻声道:“戚卓容,今夜的事,你也觉得很荒唐罢?” 戚卓容道:“这与陛下无关。” “你会不会……”他顿了顿,“觉得有些恶心?” “我说了,这与陛下无关。” 裴祯元忽地苦笑一声:“怎么可能与我无关……裴祯暄毕竟也当了我名义上这么多年的兄长,幼年也受过我父皇不少嘉奖……我说这些,不是别的,我是害怕你……会对我们裴家失望。” 他的父皇、他的母后、父皇的后妃、他的皇兄……全都乱透了。他们一家就没几个正常人,喧嚣褪去,他直至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在何种环境之中。 戚卓容俯下身子,轻轻贴住他的额头:“陛下,我不会。” 裴祯元抓紧了被子。 “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戚卓容道,“明日我会与文尚书见一面,与刑部共同审理刘尚书遇刺案及肃王谋反案。宋长炎至死都不肯承认,那么突破口只能在王太妃和那个暗卫身上。等到这些案子过去,那些蒙在鼓里、被宋长炎煽动的大臣便会反应过来,陛下名誉回转,便再无后顾之忧。” “那你呢?”裴祯元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啊……”戚卓容抿唇一笑,“我恐怕会成为陛下唯一的污点。” “胡说八道。”裴祯元沉下脸,“你怎么会是朕的污点。你没做过的事情,朕会安排人去澄清,绝不会让你平白遭受污蔑。” “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单凭比陛下大了八岁这一点,就已足够引人非议。更何况我心狠手辣是真,女扮男装也是真。”戚卓容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既然陛下给了这个机会,那我便要斗胆,也在这史书上添笔墨迹。” 裴祯元皱眉,正要与她再说道说道清名的事情,刚说了两个音节,忽地反应过来她方才是什么意思,不由愕然顿住。 黑夜中,他一双眼瞪得溜圆,映出隐隐的光泽来。戚卓容低笑了一声,伸手盖住他的眼睛,道:“好了,话说得差不多了,我走了。” 直到那一道人影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飘然而去,裴祯元才终于回过神,激动地咳起嗽来。 门外传来值守太监的声音:“陛下?” 裴祯元:“无事。” 他按着榻沿,气喘不休,唇角却难以遏制地拼命上扬。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她终于答应……要做这大绍的皇后了! 如若不是现在身子不好,裴祯元现在一定立刻赤足下床,在这宫里狂奔十里地,扬首长嗥,才能宣泄此刻的心情。 他用被子蒙住脸,狠狠咬住自己的一排手指,才能让自己不狂喜出声。 这女人……真是狡诈多端!一边说着要他好好养伤,一边又来说这种话撩拨于他,她难道心里不清楚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影响吗?哼!一定就是为了明天找机会再来骂他几句,她才这么干的! 他都能想象到明天的场景了,他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她面前,被她训斥:“陛下晚上又干了什么?是又想着案子了?能不能听听我的话,对自己的身子上点心!” 哼!还没嫁给他,就想着要给他立妻威了!真是岂有此理,芥阳是不是偷偷卖了些驭夫之术的闲书给她? 裴祯元喜滋滋地想道,罢了!他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她近来公务繁忙,让她骂几句发泄发泄,也是应该的!她习惯了在他面前端架子,那他就纵着她罢,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 戚卓容哪里知道裴祯元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次日一早,她便收拾一番,马车一驾,便前往了刑部。 这是这么多日来,她头一次出皇宫。 刑部里的官员们这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接到她要来的消息,瞥见一个女子忽然出现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谁家的家眷来找人,等到抬眼仔细一瞧,俱是齐齐愣住。 是的,一个女子。 一个长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偏偏此刻又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女子。 不知是谁震撼脱口:“戚、戚大人?” 说完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去。 初春的风犹有些料峭,吹动了戚卓容鬓边一缕碎发,却吹不动她乌髻中斜插的一支爵兽金丝步摇。她身着一件刺绣孔雀蓝长袄,两襟及袖口是雪白织锦,下着一墨色洒金百迭裙,长眉扫黛,薄唇点红,殊艳绝伦,偏偏又冷厉迫人。 刑部的官员做梦都没想到戚卓容会一身女装出现在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东厂督主戚卓容,天生一副雌雄莫辨的好相貌,从前素面朝天时,便能引得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红了脸庞,可他们却不知道,原来戚卓容上了妆后,原本八分颜色,竟能到达瞬间十二分的惊人艳丽,像是她生来就该睥睨天下,生来就该坐在那个位置。 戚卓容道:“文尚书何在?” 有人立刻答道:“在里间。” 戚卓容:“带路。” 她虽着女装,却没有一丝女儿家的自觉,裙摆如波鳞般流光翻动,她却连提都不提,负手大步往前走去,却没人敢对她的仪态置喙半分——大家丝毫不怀疑她可能在这一身繁复裙装中藏了什么暗器,要是待会提审的犯人不让她满意,她当场就可以拔刀相向。 戚卓容在刑部大驾光临的时候,裴祯元刚刚在御书房转醒。 宫人们伺候他梳洗完,用完膳,他便问道:“戚卓容人呢?” 众人前些日子还在喊戚卓容为“燕姑娘”,最近发现陛下都没有改口,他们立刻也从善如流地改了回去:“戚大人一早便去刑部了。” 意料之中。 “司马人呢?” “司马大人昨夜在东厂,一夜未归。” “不是说好要来跟朕汇报进展的么?”裴祯元皱眉,“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来?” “这个……”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司马大人临时遣了人来传话,说本来正要往宫里走的,半路听说了个新鲜事情,便改道了,让奴婢们转禀陛下一声,说晚点再来。” 裴祯元:“新鲜事情?干什么去了?” “据说是……去刑部看戚大人了。” “去刑部看戚卓容?”裴祯元疑惑,“戚卓容有什么好看的?” 宫人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裴祯元手里的茶水,低下头道:“戚大人今日……是以女子妆扮,前去的刑部。” 裴祯元手一抖,茶盏掉在了地上。 第123章 陛下,你要熟透了。…… 裴祯暄眼下已成了个疯子,审来审去都是在重复一些“我就是真龙血脉”“父皇一直夸我承他之风”之类的语句,根本审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倒是王太妃,已经彻底绝望,认罪认得十分彻底,唯一的希望就是给他们个痛快,不要施以酷刑。 戚卓容这厢刚和文尚书处理完王太妃之事,便听人禀报说司徒马来了。司徒马走进来,瞥了一眼失魂落魄被人带走的王太妃,问:“审完了?” “审完了。”戚卓容道,“她什么都知道,肃王做事从没瞒着她过。” “审完了就好。”司徒马眼睛在戚卓容身上打了个转。 文尚书皱了皱眉:“司马大人来刑部,所为何事?” “哦,听说戚卓容也在这儿,就顺道与她一起回宫。”司徒马说,“刚巧东厂那边也将肃王身边那名暗卫审完了,待会儿应有一份文书抄本送到大人案前,不过现在我先与大人通个气也无妨。” 之前一直跟在肃王身边的那名暗卫本在宫外等着接应肃王,却被东厂众人追踪而至,他武功再高强,也抵不过这么多个与他水平相近的昔日同僚围堵,很快便被捉住捆绑。他口中被迫塞入了特制的防自尽器具,而在洗去易容之后,拾壹等人面上皆是又惊又痛又怒。 原本戚大人与司马大人只是告诉他们,多年前死去的人当中,可能有人并未死,不仅未死,很可能还转投了肃王麾下。他们起初半信半疑,可直到此刻看清他的面容,才终于彻底相信。 司徒马道:“那暗卫与拾肆相同出身,所用刀剑招式同出一门,如此一来,可否洗清拾肆刺杀刘尚书的嫌疑?” 文尚书道:“方才王太妃也已招认,这名暗卫乃是当年宋长炎探查辨出,用了些手段让其假死脱身,投奔肃王。而刘尚书遇刺前后的那几日,这名暗卫确实不在府中,探查完京城动向后,才回到肃王身边。司马大人且放心,待东厂的审讯文书一到,刑部便会按规矩放人。” 司徒马满意点头,目光又不由转向戚卓容:“你还有事吗?” 戚卓容便朝文尚书行了一礼:“文大人,既然这里暂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燕姑娘请便。”文尚书颔首。 戚卓容与司徒马并肩走出,才道:“你有事找我?” “没事啊。”司徒马的眼神又在她身上新奇地转了一圈,“就是听说你今日竟然穿的是女装,特意来看看。” 戚卓容:“……” 她翻了个白眼:“无聊。” 马车就停在刑部门外,她提裙上了马车,司徒马也趁机跟了上去,说:“你这马车挺大,多我一个不多罢?” 戚卓容:“……随你便。” 马车一走,刑部内顿时炸开了锅。 “怪不得陛下对戚卓容情根深种,这样的颜色,陛下日日看着,不动心才怪呢!” “慎言慎言,她不是戚卓容,她是燕氏女。” “你懂我意思不就行了!早就喊习惯了,谁改得过来,你看司马大人不也照喊不误么?” “唉,真是红颜祸水啊……” “可既然刘尚书之死并非是她安排,那也谈不上祸水罢?虽然名声确实差了点儿,但那日赵朴大人说得也有道理,她不过是执行公务时用了点非常手段,若论坏事,倒还真没做什么。” “女子有这般心性与本事,确实不易,可是,我还是觉得,宁愿她当个女官,也不想让她当这个皇后啊!” “啧,我倒是觉得,当皇后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她忙着打理后宫,岂会再有工夫管前朝?” “哼,你这就是根本不了解陛下,也根本不了解戚卓容了!陛下既然敢立她当皇后,那定是要给她分权的!而戚卓容,也根本不可能是那等甘心局限在后宫中的妇人!” 纷杂议论声中,文尚书面沉如水,站在厅堂门口厉喝道:“都在这儿干什么?公务都完成了?” 被他一训斥,所有人立刻低下头,各忙各的去了,再不敢发表半点看法。 而马车中,戚卓容倚在软枕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司徒马托腮看着她,又想凑近,又不敢凑近,憋了半天,只能道:“你这身挺好看的,实话。” 戚卓容下意识扶了扶鬓边的步摇,道:“是么。第一次穿,还挺不习惯的。” 她上一回穿女装,还得追溯到八岁之前,但小女孩儿的衣裳首饰,哪能和成年女子的衣裳首饰相比。她刚走出殿门的时候还觉得也许应该稍稍收敛一点步伐,作出端庄内秀姿态来,后来觉得实在太过怪异,索性放弃了。 司徒马挑了挑眉:“今儿怎么有兴致穿成这样?” “今日本就要出门,想着既是要审讯要犯和处理公务,那便该穿得正式些。”戚卓容道,“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子,我若再做男装打扮,也无甚意义,倒显得我自己心虚,仿佛看不上自己的女子身份似的。因此我便问履霜借了一身衣服,临时穿了过来。我本就是女子,哪怕身着女装,我还是我,他们不照样慎重相待。” 司徒马朝她竖起一个大拇指:“想得开,不错。” 又道:“那你这脸上的妆……” “也是履霜化的。”戚卓容抿唇,“她擅长这个,我觉得还不错,你呢?” “我也觉得不错。”司徒马嘿嘿一笑,“戚卓容,不是我胡吹,你本来就长得不错,被履霜姑娘巧手这么一妆扮,就更有祸国殃民那味儿了,你不当皇后谁当?” 戚卓容:“……你会不会说话?” 两个人吵闹了一路,车驾在宫门口停下,戚卓容与司徒马并肩往御书房走去,门口值守的小太监早就等着了,远远看见两个人影,赶紧迎了上来:“戚大人,司马大人,陛下正等着你们了,快进来罢。” 司徒马满面春风地迈进门槛,朗声道:“陛下,好消息啊!昨夜东厂已经抓住了那个叛徒暗卫,他才是杀害刘尚书的真正凶手,刑部文大人已经答应,等办完手续,就释放拾肆!” 裴祯元坐在御案后,冷哼一声:“知道了。” 戚卓容比他走得慢一些,她刚跨进门槛,裴祯元的眼神便黏了上去。司徒马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连忙笑道:“正好我一夜未歇,先回去睡会儿,其他的事,由戚卓容汇报罢。” 说完他赶紧溜了,离开的时候,还贴心地顺上了门。 裴祯元定定地看着戚卓容。 她大概是在跟他讲今早审讯的事情,但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听了个囫囵,惟有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从她的发鬓,到她的眉眼,到她的衣襟,再到她的裙摆。 戚卓容察觉不对,不由止住话头,迟疑道:“陛下何故这样看着我,是……这一身不妥吗?我是想着,反正现在都知道我是女子,再做男子打扮未免多此一举,正好履霜闲来无事,就借了我这一身……” 裴祯元耳根滚烫,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那道伤疤里蹦出来。 他忍得艰辛,只是哑声道:“要换回女子打扮,为何不向宫中要?” 戚卓容:“宫中都是些宫女的衣裳,哪有现成的衣服给我穿?况且我也只是临行前才想起,问履霜借一身,不是省时省力得多?这衣服是她年前新做的,还没穿过呢,她其实是送给我的,但我想着我没事占她一件衣服便宜做什么……” 她想了想,又道:“我多年以男子习惯行事,什么女子规矩悉数想不起来,陛下若是觉得与这一身打扮不符……” “不用想起来。”裴祯元道,“你做自己即可。” 戚卓容笑起来。 不必他开口,她就已经绕过御案,走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他通红的耳朵:“陛下,你要熟透了。” 裴祯元:“……” 他嘴硬道:“朕这是气的!” “气什么?” “气你今日打扮成这样,第一眼竟然不是给朕看的……”他立刻委屈起来,“你白白便宜刑部那群粗人!连司徒马都……可想而知外面那些人看你看得眼睛都直了罢!你竟然还来问朕妥不妥当,妥不妥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戚卓容笑得花枝乱颤,连同头上那只步摇都在窸窣乱晃。 “你就笑罢,朕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他扭过头,“过会儿又要用什么怕朕受刺激吐血之类的歪理来教训朕,朕心里清楚得很!” “看来陛下也觉得,我今日打扮得还可以。”戚卓容点头,“这也有履霜的功劳,等会儿回去讲给她听,想必她会很开心。” 裴祯元又迅速瞥了她一眼,哼道:“也不过如此!这衣服朕跟她买下了,你自己留着穿罢!不然你穿过了再给她穿,怎么,还想让外面的人传一传督主夫妇感情好到同袍了?” 戚卓容乐不可支地撑着御案,歪着脑袋道:“陛下,你怎么什么飞醋都吃?” 裴祯元记仇道:“因为朕矫情,朕麻烦,朕还小心眼儿,朕是你见过最讨厌的小孩。” 戚卓容只顾闷笑。 “以后……”他忽地小声起来,眼睫低垂,“也替朕考虑一下罢……朕知道你素来不拘小节,对朕……也并没有那么浓的心思,你不过就是惯着朕罢了……但是,能不能,稍微……从男人的角度……想到一点朕呢?” 戚卓容渐渐敛了笑容。 见她不做声了,裴祯元抬起头,慌忙补充道:“朕绝对没有要限制你的意思,你想怎么打扮便怎么打扮,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朕不是那种把女人当成私有物的男人!只是……只是……一想到那么多人都比朕先看到这样的你,朕也会……有点嫉妒……就,就一点点……” 戚卓容默然良久,才道:“陛下能这样坦诚告知于我,我很高兴。确实……我有些思虑不周了。我没有经验,我也没有想到,陛下可能对这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她弯下腰,看着被薄绒轻裘裹住的裴祯元,轻声道:“我对女子妆扮无甚研究,也不能总麻烦履霜。陛下自小在宫中长大,了解得总比我多些,那能不能劳烦陛下……替我备一些合适的衣裳呢?” 她距离他极近,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眼尾被淡淡勾出的一笔薄黛,还有她的双唇,染着最浓郁艳烈的颜色,像一朵刚刚盛开的幽都花,引诱他采摘。 他再也忍不住,伸手一勾,咬住了她的唇。 她跌坐在他的腿上,陷入柔软松绒的薄裘之中,鬓边的步摇颤抖不休,冷碎的金光刮过他的眉骨,他抬手将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拆下,随手丢在了御案上。 她很小心地扶住椅子两边,不去压到他的伤口,鼻腔中发出轻而碎的呼吸,与他交换着温热的触感。 他的动作有意克制过,仿佛就是生怕刺激了自己,明明在品尝他最想要的物事,却眉尖微皱,显然是不曾尽兴。 他的手指掐在她的腰上,下意识地想要上游去抚摸她的脸,却在途径某处时,蓦然一僵。 他和戚卓容双双停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空气中是黏腻的尴尬。 初春穿得尚有些厚,方才用眼睛看时还没看出来,眼下手指顺着腰线上移,才能察觉到腰线之上、锁骨之下的弧度来。 裴祯元猛地回神,吓得手一缩,脸色爆红。 戚卓容:“……” 她一言难尽地看了一下他的左胸,道:“你的伤……没事罢?” “没、没事。”裴祯元磕磕巴巴道,“它、它还好,朕情绪稳稳稳定,没没没怎么痛。” 戚卓容起身,背对着他顺了会儿气,将那步摇重新戴回头上,又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来仔细擦了擦自己的口脂,才道:“那我……先走了。” “好,好。” 等她正要推开大门时,裴祯元却忽然想起来:“慢着!” 戚卓容回头。 “把……尚衣监和织染局的人喊过来。”裴祯元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让她们……来给你量一量尺寸,选一选布料。” 第124章 这种时刻,竟也被她用…… 常泰十二年初春,肃王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却在即将攻入京城之时,被奉命入京的甘州总兵梁青露打了个落花流水。可谁曾想到,当夜,英极宫遭遇刺客,却被料事如神的昔日东厂督主戚卓容,也是未来的大绍皇后燕鸣姣当场擒住。 这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易容改装的真正肃王裴祯暄,而那自黎州起兵的肃王,却不过是他的一个替身而已。 此案一出,朝野民间,无不震动。尤其是王太妃被捉拿后,供认不讳的一系列罪名,从檄文揭发到冠礼行刺,从谋害刘尚书到逼宫奉天殿,都是王府与宋长炎勾结的产物。 至于为什么是王太妃供认,而不是肃王与宋长炎,乃是因为肃王与宋长炎被审问之时,肃王怀疑是宋长炎走漏了消息,一怒之下将其杀死,而后看自己大势已去,陷入疯癫。 ——当然,这都是对外的说辞。 先帝贵妃与朝臣私通,甚至诞下血脉封为亲王这种皇室丑闻,还是不宜宣扬。但朝中也不乏一些经手案件的官员了解其内幕,一来二去,便成了众臣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想到自己曾上过宋长炎的贼船,不少大臣都冷汗涔涔而下,差一点,差一点自己也成了乱臣贼子了!要知道他们只是不满戚卓容,可绝对没有要把陛下赶下皇位的意思啊! 于是这群人这段时间打定主意闭门不出,日日祷告许愿,希望陛下不要秋后算账,那便万事大吉。 东风第一枝桃花盛开时,肃王府上下被押送刑场。 昔日光鲜亮丽的王太妃一身灰白囚衣,长发披散,根本不敢抬头,而裴祯暄嘴里被人塞了布团,哪怕有锁链束缚,壮汉强押,也依旧不断反抗。他被人强迫跪下之时,神情暴怒,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怒吼。 刑场边的官兵们围出一个圈来,将围观的百姓拦在圈外。 “嚯,原来前几天被梁总兵带着游街的那个,不是真的肃王啊?那我白看了呗?” “也不算白看罢,看看梁总兵也挺好的,毕竟乱军是她平定的。” “真是想不到,那世上竟有人会黑心至此,竟然会故意杀害同僚,嫁祸给他人!” “唉,可惜刘尚书了……” “嘘,小声些,看到那边穿官服的那几位大人了吗,听说就是刘尚书生前的好友,今日特意来旁观行刑了。” “今日监斩官是谁?怎么还没人来?” “哎?来了来了——” 百姓们纷纷伸长脖子踮起脚尖去看,就见一个人影走上监斩位,环视一圈,朗声道:“肃王乱党,勾结内阁宋长炎,刺杀陛下,意欲谋反,为祸江山!现宋长炎已伏诛,王府上下对罪行供认不讳,今本将奉陛下之命,任监斩官之职,将肃王一党,就地斩杀!” 梁青露今日未着甲胄,一身武将官服,将她身姿勾勒得愈发挺拔清逸。她念完行刑文书,一掸衣袖,坐在了监斩座上。 芥阳和履霜混在人群中,芥阳拉着履霜的手,小声道:“梁总兵风采真是不减当年,好羡慕。” 履霜笑道:“回去就帮你引见一下可好?” 芥阳红着脸,小小打了她一下:“我就算见到了梁总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别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履霜揶揄道,“梁总兵常年在边关,肯定没什么乐子,正好趁着来京城的空当,让她看看你写的那些以她为原型的话本子,不是很好?” 芥阳:“……太丢人了!你快闭嘴罢!” 正说着,人群却又开始骚动起来。 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去,一辆马车正穿过人潮,缓缓驶来,周围的百姓看驾车的车夫着装不凡,便识趣地让开了一条路。 旁人或许不认得那辆车,但芥阳和履霜不会不认得。 芥阳压低声音问:“督主怎么来了?” 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改口,喊大名太不尊重,喊小名又过于亲密,索性就不改了,反正大家都听得懂。 履霜摇了摇头:“我哪知道。自从那天借了督主一身衣服,我就被陛下从宫里赶出来了……咳,小气鬼。” 芥阳目瞪口呆:“你借督主衣服?什么衣服?” 戚卓容以女子打扮去过一趟刑部的事,只有在刑部内传开,尚未被广而告之,履霜跟芥阳咬了一会儿耳朵,芥阳才十分无语地看着她:“督主不明白那些风月之事情有可原,但你见过的多了,你会不知道男人的醋劲?督主换回女子打扮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他最后一个知道,你故意的罢?” 履霜抿着嘴笑而不语。 马车在刑场前停下,梁青露按着桌子,站了起来。 车夫跳下马车,搬了张脚踏出来,随后上前打起帘子,恭敬道:“请姑娘下车。” 一只纤长而肌理分明的手搭在厢门之上,随后是一片浅金色的裙摆,一个女子从车厢中弯腰而出,踩在脚踏上,继而直直往刑场上走去。 她脊背挺直,上着牡丹祥云双面刺绣的暗红竖领对襟长袄,彩锦云肩镶缀贝珠,下着一袭白金混织马面裙,在阳光下,随着步伐摆动,折射出或明或暗的金色光泽。乌发半绾,一副金玉发冠嵌于盘髻中间,两鬓自耳后各斜垂一支红珠发钗,光彩熠熠,贵气逼人。 眼尾勾红,朱唇艳烈,明明是长眉凤目的好样貌,这女子却偏偏冷着一张脸,步速极快地上了台阶。 梁青露笑着相迎:“阿姣。” 原本被这女子冷艳美貌所震慑住的众人纷纷开始打听:“阿姣是谁?” “看马车标志,应是宫廷所用,这是哪位公主吗?” “不是罢,陛下的那几位姐妹,不是都嫁出去了吗?” “天呀,你们是不是瞎!这是戚督主啊!” “什么?!” “你说这是戚卓容?那梁总兵怎么喊她阿姣?” “这我知道,她是燕良平之女,本名就叫燕鸣姣!不过梁总兵和她关系这么好,都能直接喊阿姣了?” “我的天,还真的是她!怎么换了一身打扮,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平素见着督主,都吓得不敢多看,如今仔细一瞧,也不是不能理解陛下了……” “话说回来,听说这次捉拿肃王,乃是陛下授权她把持,这下子,恐怕是真的要成为皇后了!” “罢了,那些事情本就与咱们小老百姓无关,看个热闹就行了。真要论个好歹,我还谢谢她呢!反正我不想换皇帝,能安安生生过日子,才是好事呢!” 芥阳则小声问履霜:“这衣服也是你的?” “怎么可能。”履霜也小声道,“我哪会买这么鲜艳的颜色,一看就是宫里做的。” 说着她忍不住掩唇笑起来:“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有点意思。” 芥阳:“嗯?” “观个刑而已,穿这么隆重,除了想彰显陛下的重视以外,也是对民间风向的一种引导。”履霜道,“毕竟这可是督主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以女子身份正式出现在大家面前,怎么能不打扮得漂亮一点?” 芥阳若有所思:“那我回去……就交代下面那些人换个说法。虽说讨论女子样貌可能轻浮了些,但总比那些污蔑人的骂名好罢!” 台上的戚卓容并听不到下面人在说什么,她对梁青露行了一礼后,道:“陛下让我来观刑,另外……” “我知道,按你的流程来便是。”梁青露命人搬了张椅子上来给戚卓容坐着,道,“还得再过一会儿才到时间,你先坐着。” “不急。”戚卓容说。 不多时,又有一人抱着一只长匣来到戚卓容面前。长匣打开,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弓。 台下顿时哗然。 履霜啧了一声,对芥阳笑道:“看到没,用不着你担心光有美色之名怎么办的问题了。前些日子被打压了太久,这是回来找场子了。这种时刻,竟也被她用来立威。” 王太妃有些迟疑地抬起头,似乎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只能微微偏过头,唤道:“暄儿。” 裴祯暄挣扎累了,正跪在地上慢慢地喘息着。闻声扭过头,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王太妃。 王太妃心里一紧,哽咽道:“对不住,都是母妃的错……” 裴祯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变得暴躁起来。 梁青露察觉了那边的动静,当即一拍案,怒斥道:“肃静!” 但裴祯暄如今受不得刺激,听到声音后立刻低嘶着回过身,试图摆脱身上的锁链,想要站起来与她一决高下。 但他还没能冲过来,就见戚卓容已经握着弓站了起来。 “裴祯暄!”她厉声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裴祯暄痴痴地望着那柄长弓。 “这是天照年间,你搬往黎州开府之时,先帝亲赐的御弓!其上刻有小篆,‘恭俭良德,慎学嘉明’,可这八个字,你哪个字有做到!你谋反作乱,刺杀圣上,妄图颠覆这大绍江山,又岂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她衣摆在东风中轻扬,音如寒凇,“陛下有令,裴氏祯暄,结党乱政,私养兵马,谋朝篡权,其罪昭著!即日起,褫其封号,贬为庶人,满府乱臣,枭首示众!” 梁青露看了看日头,趁机道:“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们扛着刀走上刑场,刀面折过阳光,在地上落下斑驳的彩影。 王太妃闭上眼睛,一滴泪滑过面庞。 裴祯暄还站在那儿,却没有一名刽子手走到他身边。但他被铁链所固,难以迈步,眼睁睁看着刽子手们手起刀落,数十道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他的双眼。 “母妃——” 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可口中被堵塞,能发出的只有模糊的嘶吼。 曾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也曾是金尊玉贵的王太妃,如今却委顿尘泥,人人避之不及,连一具全尸都留不得。 满地人头乱尸,他像一头疯了的野狼,锁链哐哐作响,仿佛他下一瞬就会挣脱,朝戚卓容撕咬而来。 “陛下有言,先帝寥寥数语,才叫你生了不该有的念想,如今以这把先帝御赐长弓了结你的性命,才是有始有终。”戚卓容凛然而立,明明是一身贵女打扮,持弓却格外稳健,长箭自她手中飞冲而出,钉在裴祯暄膝骨之上。 裴祯暄摔倒在地。 “这第一箭,乃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她冷淡开口,在众人屏息之中,裴祯暄对她怒目而视,竟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充满恨意地昂起头。 戚卓容并不在意,转眼又是一箭。这一箭,直中裴祯元肩头,他闷哼一声,却强撑住身子,没有倒下。 “这第二箭,乃是告慰无辜亡魂。宋长炎为你所犯下的罪孽,他没来得及承担,便由你代替。” 不远处,庞侍郎跌坐在地,痛哭失声:“子晖啊——”吕尚书等人扶着他,长叹一口气。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尚书之死,竟然真的是宋长炎所为。所幸当时他们还保持了些许理智,没有擅自因此攻讦戚卓容。 “至于这第三箭……”戚卓容勾起唇角,冷冷一笑,“陛下所受的伤,你也该仔细尝一尝。” 长箭疾射而出,穿透裴祯暄心口,自他后背延伸出一段尖锐箭头。 他身子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了地上。 戚卓容将长弓交给旁边的人,有刽子手跑上去探了探,道:“禀梁总兵,人还没死。” “自然是还没死。”梁青露严肃道,“陛下命王府上下枭首示众,岂有未枭首就先死的道理呢?” 那箭故意射偏了几寸,裴祯暄瞳孔涣散,手脚渐渐发冷,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胸口……好疼……他的身体每抽搐一下,那箭柄便在他心脏里磨擦一下,疼得想让人昏厥,却又因为太疼反而神智清醒。 裴祯元……当时也是这样吗? 他倒在地上,仰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一轮金光照进他的眼睛,让他眯了眯眼。 但很快,那轮金光就消失了。 他看到一道黑影遮蔽了半边天空,朝着自己落下。新鲜的、刚磨利的铁器味道拂过他的鼻尖,视野被血红铺满,沉闷的一声响,他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与死寂。 所有人看着场上零落的尸体,大气不敢出。 “行刑已毕,无事者,自行离开!”梁青露高声道。 百姓们你推我搡,嘀嘀咕咕地作势离开,却又想再看点儿什么,迟迟不肯远去。 戚卓容擦了擦手,对梁青露轻声道:“我要回宫,师父一起吗?” 梁青露点了点头:“正好,坐你的马车,也让我沾沾光。” 戚卓容轻轻笑了一声。 梁青露吩咐完了清场事宜,便立即跟着戚卓容上了车。 看着那辆印着皇家标记的马车远去,不少人都疑惑道:“她们二人……何时这么熟了?” 有年长些的人说道:“你年轻,不知道当年大绍和瓦剌开战时,还是如今这位梁总兵的父亲带领甘州军作战。那时朝廷派了戚卓容前去监军,许是那时便和梁总兵相熟了罢。” “她们二人都是女子,那岂不是在那时……梁总兵这个兵权……” “啊呀呀,别说了!有些事情,千万别深想!” 履霜与芥阳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道:“你待会儿去做什么?” 芥阳:“本想找机会看能不能求见赵朴赵大人一面,麻烦他为督主写篇文章供人传阅——宋长炎能干的事,咱们也能干。不过眼下看看,既然梁总兵归朝,恐怕也不用我操心了。你呢,你又去做什么?” 履霜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满是血腥,让她有些不适。 “我么……”她吐出浊气,微微一笑,“当年燕大人案子平反,不少官员家眷都归京安家,也是时候,上门拜访一番了。” 第125章 数十万甘州军,便是你…… 戚卓容与梁青露共乘一辆马车,车帘一合,阻隔了外界所有好奇的目光。 梁青露的目光在她身上转来转去,饶有兴致地捏起她的衣料看了半天:“这身好看啊,是谁给你选的?” 戚卓容眼神微闪:“是……陛下。” 梁青露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自己挑不出这一身来!” “师父是不是瞧不起我?”被她这么一逗,戚卓容很是不服,“我自小也是受过礼仪熏陶的,服饰的好坏还是分得清的!不至于对女装一窍不通!” “不是,不是。”梁青露笑着摆手,“我是说,这一身很衬你,只有足够了解你的人,才知道这些琐碎的东西怎么配你才好看。” 她指了指戚卓容身上的那些珠花首饰,戚卓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抚了抚鬓角。 这从头到尾一身,都是尚衣监按着她的尺寸量身剪裁的,上面绣的东西也全是由裴祯元钦定,今早出门前,梳头宫女还在她身边站了好久,就因为裴祯元坐在旁边沉吟纠结了半天,到底该梳个什么发式才好,好不容易梳完了头,他又在那挑挑拣拣了许久,才最终挑了几样首饰出来。左右他现在养伤无所事事,最大的事就是以打扮戚卓容为乐——反正她自己对这些都无所谓,那他正好挑起这个重任。 是的,他已经这么干了好几天了。一开始戚卓容还有兴趣试一试自己的新衣裳新首饰,后来她都累了,裴祯元还乐此不疲,每当他兴致勃勃地指挥人把新衣呈上来,她都能听到胆大的宫女闷声偷笑的声音。 戚卓容当然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总之每天早上穿着新衣裳新首饰去与裴祯元一起用早膳时,总是能花去很长的时间,是个人都会想入非非。 “陛下真是年轻体健啊!还在病中,都能如此勇猛!” “唉,戚大人那般颜色,把持不住,人之常情。” “实不相瞒,从前我还曾肖想过,是否有机会做戚大人的对食,谁想得到……我胆子竟如此大,连皇后娘娘都敢觊觎。” 戚卓容偶尔一次在墙角偷听到英极宫洒扫宫女们的聊天,表情十分麻木。 什么勇猛,什么把持不住,不过是每次裴祯元想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都强行被她催着灌药。裴祯元跟她讨价还价,两个人拉锯半天,最后多半是以他被药苦得趴在桌上伸舌头,而她则也而被裴祯元监视着喝完了女医熬好的汤药告终。 两个人喝药喝得面如菜色,完全不想和对方交换彼此的苦味。也许是每次宫人们进来收拾膳桌的时候,他们两个都一副仿佛刚经历完一场鏖战的样子,所以才会有这样天大的误会。 但戚卓容也懒得澄清了。 反正她早年在裴祯元寝殿里歇过那么多次,裴祯元又亲口承认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她和裴祯元的清誉,早就半点不剩了。 梁青露一个人在车厢里取笑了戚卓容半天,才终于笑够,努力恢复正色:“肃王已经处斩,接下来,你总算可以歇一歇了罢?” 戚卓容应了一声:“嗯,剩下的就是些琐事,无非是再去细查一番当初肃王的兵马是从何渠道得到,一路上是否与其他官员有所勾结,哪些官员与宋长炎走得近等等,不过这些都用不着我亲自操心,交给下面人去办就好。” “陛下的伤什么时候才好?” “现在正常下地倒是无碍,只是仍需多休息。我想着,再怎么说,也得等到下个月再重开早朝。” “那他之前说的要立你为后,终究只是口头一提,没有明文下旨,这到底——” 马车忽然刹住,戚卓容诧异转头,就听外面车夫撩起帘子一角,道:“姑娘,有人拦车,自称是从顺宁府荷东县千里迢迢而来,想见姑娘一面。” “荷东县?”戚卓容一愣,随即点头,“让我瞧瞧。” 车夫将车帘挂起,戚卓容自车厢中探身而出,立在厢前,望向车前站着的一行人。 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是风尘仆仆的普通百姓打扮,看清她的模样,不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草民见过恩公!” 戚卓容吓了一跳。 梁青露好奇地伸出一个脑袋:“这是怎么回事?” 戚卓容的马车本就引人注目,这会儿又发生了人拦路下跪的事情,很快周围便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那群人哐哐磕了两个头,才有一个为首的粗髯男子直起身来,热泪盈眶道:“恩公,五年前,草民被关在荷东县的大狱里,若非您与陛下微服私访,出手相救,草民恐怕活不到现在!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后来听说了那日的恩公乃是您与陛下,草民万分悔恨!只是恩公乃天上云,草民乃地里泥,又岂敢擅自打扰恩公?直到前些日子,听说了恩公的事情,草民夜不能寐,觉得人不能昧着良心,因此才携了些乡亲,一路赶来京城,就想当面给恩公磕个头!” 戚卓容怔了片刻,才依稀认出来,这名男子似乎就是当年被关在顺宁府荷东县大狱里的矿工之一,似乎还在激愤之下,说过什么“小皇帝定是被阉狗控制了”之类的话来。 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当年和裴祯元来去皆是瞒着身份,就是不想给百姓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但后来裴祯元一直对顺宁府颇多关注,从京城这儿又总有消息传去,百姓们最后会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她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千里迢迢,过来见她一面。 “草民也是当年被恩公所救的矿工!草民还记得那天夜里,草民遭到孙堂那贼子手下的追杀,草民哪里跑得过那些人,眼看就要被灭口,恩公真乃神兵天降,救草民于水火……”另一个矮壮些的男人忙道。 又有一名妙龄少女开口:“民女虽非矿工,也未曾亲眼见过恩公,但民女的父亲曾是被恩公所救的矿工,民女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年去世,临走前还跟民女说,若以后有机会,要尽力去一趟京城,哪怕说不上话,也要远远见一眼恩公。父亲一直告诉民女,世人传闻多有谬误,只有亲眼所见,才知真伪。他被传闻蒙蔽多年,直到亲身经历,才知其中大错特错。因此这一趟,民女也特意跟来了,没想到竟能与恩公说上话,民女,民女……” 她看上去激动得双颊通红,梁青露在车厢内笑道:“慢慢说,别急,别怕。” 谁知少女更加语无伦次:“您、您是梁总兵是吗……民女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何德何能,能同时与您二位说上话……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巾帕……” “是巾帼!”与她年纪相仿的一个青年忍无可忍打断她,“恩公,草民这次来京城,也是草民父亲的意思,他说,他这一辈子没走出过顺宁府,让草民替他出来看一看。尤其是听说恩公遭难,我等受恩公恩惠,更不可于此时龟缩不出。来京城前,草民还想着,京城人见多识广,草民哪说得上话,可到了这里,才知道何为‘灯下黑’!明明他们才是离恩公最近的人,可连我们这些粗人都不如!昨日草民还与人争论,恩公明明就是有情有义的好人,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鱼肉百姓的坏人!只可气草民嘴笨,没吵过人家!” 一名看上去文雅些的女子道:“民女乃顺宁府丹心坊医女,正巧听说了荷东县有人要去往京城,为大人伸冤,民女便也来了。” 戚卓容道:“丹心坊?我记得,你认识纪大夫么?” “纪大夫乃是民女的师父。”女子笑道,“师父忙于坊中事务,脱不开身,也是托民女来带句话。” “什么话?” “师父说,当时不知大人身份,瞎劝了几句,后来知道了大人身份,十分后怕,若是没那几句劝,恐怕大绍就要损失一位能臣。” 那女子站起身来,略略一掸膝盖,转身朝围观的京城百姓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当年戚大人与陛下孤身入顺宁,杀孙堂,审知府,乃是大功德一件,诸位常居京城,或许对其中内情并不了解,但在顺宁府,这些事情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甚至连每个孩童都耳熟能详,若非戚大人孤勇相救,顺宁府还不知要苦矿役多久。可当年她以一人之力,救下数十位矿工性命,自己却遭贼子暗算,身受重伤。是我的师父当年为她医治,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坚强的女子,她不图分毫回报,连受了伤都不敢被外人所知,她为了顺宁府的百姓,咽下了多少苦果,若非有我师父在,还有谁能知道?!” 戚卓容默默地钻回了车厢。 梁青露看了一眼外面还在侃侃而谈的女子,道:“你回来干什么?” 戚卓容抠着膝盖:“太尴尬了……” 他们能这么为她说话,她真的很感动,但是……能不能别当着她的面这样夸她…… “你总是这样,习惯了默默做事,好的坏的都不肯拿出来说,非得要别人帮你说才行。”梁青露斜睨着她,“罢了,你这个不中用的,我脸皮厚,我出去替你说。” 戚卓容伸手,却连梁青露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等那医女终于说完,一回头发现戚卓容的位置变成了梁青露,不由微愕。梁青露鼓掌道:“说得好!” 初春的风吹过她的身畔,那见惯了杀伐的双眼中,竟也流淌出了几分温柔来。 “我听说前些日子,都察院赵朴赵大人主动站出身来,替阿姣说话,只可惜应和者寥寥。如今这几位的话,是否也可作为赵大人所言的佐证?有心人将诸多恶名加于其身,可事实如何,我想诸位心里应当有个计较。” 她环视一圈,见满街沉默,扬眉道:“让赵大人一人孤身作战,实在不妥。那我梁青露今日便也发话,阿姣乃我亲传弟子,若是与她过不去,便是与我梁青露过不去!陛下都无一言,个别跳梁小丑,又在妄言什么?若再有人因女子之身对阿姣指指点点,便先问过我梁青露手里的枪再说!若非我率军驻守甘州,又岂能让尔等在这京城醉生梦死!若非有她率东厂查奸惩恶、推行清丈,又岂来平民百姓的平安喜乐!” 车厢里,戚卓容双手捂住了脸,恨不得遁地而去。 有些话,她自己说出来那叫痛快酣畅,但别人替她说出来,她那仅存的羞耻心就开始发作。 梁青露沙场浴血而出,身上气势自非常人可比,她豪言一出,再无人敢吭半声,连转个眼珠都不敢,生怕被她那双锐目逮住。 梁青露满意地扫视一圈,目光又落到那名愣神的医女身上,和蔼笑道:“今日多谢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医女回神,忙从身后包袱里翻出一包东西,小跑到马车前,高高举起:“梁总兵,这是……我师父的一点心意。虽然肯定比不上宫里御医,但我师父毕竟诊治过戚大人,或许准备的一些药方,还能有点用处……” 戚卓容终于克服了羞耻心,一脸淡然地走了出来,接过那包东西,莞尔道:“替我带话,多谢你师父。” 其他人顿时激动起来,纷纷从包袱里掏出东西:“大人,大人!我也有!这是我们家自己晾的腊肉!绝对好吃!绝对干净!若是怕有问题,完全可以找人验毒的!” “大人!这是没能来的乡亲们的信,想给大人看一看!大人别看字迹都一样,那是因为都是找的同一个秀才代写的,其实都是不同的乡亲所言!大人请收下罢!” “大人,这是我找家里婆娘编的平安袋,这里面装着打磨好的紫矿,京城肯定没有!” “大人,大人……” 马车顿时被围堵起来,还有方才没能开口的一些人,也都急忙凑了过来,想要递上自己的东西,虽然质朴,但是情真。 戚卓容:“……” 她头一回遭遇如此阵仗,一时有些无措,倒是梁青露,已经受惯了甘州百姓爱戴,接受这些好意,也是手到擒来。 她代戚卓容一一笑着收下,让车夫都妥善放好,又说了一些好话,才终于让这些从顺宁府而来的百姓满意退开。 “且慢。”戚卓容道,“你们远道而来,一路上想必也花费不少心力。你们在京城住哪?” 他们七嘴八舌地报出了一家客栈的名字,京城的客栈可不便宜,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凑钱,好几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 戚卓容吩咐车夫:“记下来,回头送些东西过去。” 百姓们本想推辞,后来想想这可是将来皇后娘娘的赏赐,凭什么不要!不仅要,还得好好带回家,挂墙上!裱起来!逢人作客必得炫耀一番!于是他们便嘿嘿一笑,应下了。 等到人群被疏散,戚卓容的马车远远离去,那名激动的少女才拉着医女的袖子道:“姐姐,你先前怎么不告诉我们,大人还受过伤呀!那她受伤的时候,陛下也在吗?” 医女心道,这等秘密,怎么好告诉你们。若非她是纪大夫的徒弟,纪大夫喝多了不小心说漏嘴,她也想不到,陛下还会有那样一颗玲珑心窍。 而在马车中,戚卓容则道:“师父,你帮我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连我是你弟子这种话都说……” 梁青露挑眉:“怎么,说不得?这不是事实吗?”顿了顿,又哼了一声,“我告诉你,你落到那种地步,不过是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罢了,若你是个高门贵女,虽也会受些非议,但远不至于如此。我这一趟也不是白来的,我非得告诉他们不可,我梁青露麾下数十万甘州军,便是你燕鸣姣的娘家!” 第126章 姐姐,要不要求朕?…… 肃王谋反案尘埃落定后,梁青露并未急着离开京城,而是住了下来。皇帝又不上朝,她没有别的事干,就以参加宴饮为乐。 宴饮多是世家小姐举办的小型宴会,只限女子参加,梁青露听说哪家要办宴会,便故意往人家府门口晃两圈,她是炙手可热的功臣,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请。她大马金刀往席上一坐,高谈阔论,讲的都是京城女儿们没听过的东西,很快便吸引了大家的注意。等到家主听说她也来参加了宴会,她身边已经围满了好奇的小姐们,连自家女儿,都一脸兴奋地听着。 家主:“……” 还能怎么办,哪怕知道她是有意而来,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半个月下来,是个人都知道了梁青露是戚卓容的忠实拥趸。他们总算知道戚卓容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儿是从何而来,原来就是师徒一脉相承!仗着手里有兵,没人敢动她半分! 她往几个中立的世家里头走了一遭,把人家小姐哄得心花怒放,让那些世家被迫站了队——算了,陛下爱立谁为后就立谁为后,反正自家女儿也不可能进宫,否则那不是自己找死吗? 至于其他依然颇有微词的朝臣,也不敢再说什么——事情已经很明显,戚卓容背后有甘州数十万兵马,她要是不当这个皇后,那梁青露和甘州军,岂不是要造反?他们只能自我安慰,罢了,罢了,就当是联姻,古往今来,将门之女入宫为后,是常事,是常事。 朝廷里风平浪静,民间里倒是热闹非凡。 茶楼说书的,勾栏唱曲的,都爱添油加醋地编排故事,虽然改名换姓,安了个不知名的朝代,但大家都听得出来脱胎自戚卓容之事。自古以来,复仇和爱情都是亘古不变的热门主题,戚卓容还两个全占,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再有人出来破坏气氛,骂戚卓容如何如何,便有不少人站出来回击。 “关你屁事,不爱听就出去!” “赵大人和梁将军都出来力保,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说得那么难听,倒是拿出证据来呢!” “不是都澄清了吗,戚大人根本就不是那种奸佞!真是奸佞,还救人干什么?” “我还要多谢戚大人推行的清丈令嘞!我老家被豪强侵占了不少田地,总算出了口恶气!” “之前风头一边倒时我不敢说,现在我倒是敢说了,有一回戚大人的车驾路过我的摊位,旁边的随从不小心撞坏了我的货品,她立刻就命人赔了钱给我,我当时就觉得她温文尔雅,根本不如传说中的可怕嘛!” “又不是你娶,是陛下娶,真是好笑,你急什么?他们十几年的感情,说来倒也情真意切,我们外人,能插什么嘴?” 三月中,昔日兵部武库司员外郎之女关履霜,连同数十名牵涉燕良平冤案后被平反的官员家眷,联名上书,细数历年来戚卓容功绩,恳求朝廷,将功折罪,赦免其女扮男装之罪。字字情真,字字动人,抄本流入民间,一时争相传诵。 联名书经由都察院转手,递入内阁,再转呈至御案之上。 裴祯元大笔一挥,准了。 自此,再无人敢在此事上置喙半分。 “这是什么?”英极宫中,戚卓容疑惑地翻看着手里的纸封。封口处浇了火漆,看上去十分神秘。 裴祯元坐在桌边,笑道:“拆开瞧瞧。” 戚卓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揭开火漆,从纸封中取出一张地契来。等看清地段名字后,她猛地睁大了眼。 那是她自幼生活的地方,燕府。 “你……你哪来的?”她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微颤。 “当然是从正当途径买回来的,按着市价买的!”裴祯元说,“燕府被抄后,燕府那块地皮先是充了公,后来又转卖出去,十几年下来,早就换了几茬主人。朕知道案子平反后你也有打听过,但那时府里正住着人,你便没有再过问。如今那户人家正好要搬走,这个便宜,朕不捡谁捡?” 戚卓容不信:“真是自己要搬的?不是迫于你的淫威?” “当然与朕无关。”裴祯元往椅子里一倒,“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搬走,是不是听说了这地方原来的主人是谁,那朕可就不知道了。” 他私下关注那块地皮已经有好几年,直到最近才传出要转卖的消息。这京城里人多嘴杂,总有人记得那地皮上原来是谁的府邸,主人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最近才决定搬家转卖,裴祯元也懒得去管,总之地契捏在手里,才总算是放了心。 戚卓容叹气:“你真是……” “地契已经给你,那府邸如何修葺,你自己决定便可。”裴祯元说,“等府邸修好,你便搬出宫罢。” 戚卓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哦,原来是陛下厌倦了我,要赶我走了。” 裴祯元:“……你知道朕什么意思!” 戚卓容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自然知道。他现在将这块地皮还给她,便是给了她一个京城里的落脚之地。她现在没名没分的,再无理由可以住在宫里,平白招人闲话。 她退后几步,朝裴祯元行了一礼:“那便多谢陛下美意了。” 裴祯元朝她伸出手。 她不明所以地握上去,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 他望着她的眼睛:“燕府离皇宫距离有些远,你若每日进宫,那也太不像话。朕不在的日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记得念着朕。” 戚卓容道:“怎敢不念着陛下,相信就算距离再远,女医安排的汤药还是会风雨无阻按时按点送到。” 一室温情全被她破坏,裴祯元恼怒道:“别跟朕打岔!” “好,好,都依着陛下。” 看出她在敷衍地哄人,裴祯元一把搂住她的腰肢,站了起来。 戚卓容一惊:“你……” 桌上尚有未收拾整理的奏折与笔墨,他单手一扫,统统扫开,将她徒手抱起放在桌面上,双臂撑在她腿侧,逼视着她:“朕什么?” 戚卓容一点也没被他所慑,只是忧心忡忡地望向他的左胸。 “别看了!早就好了!”裴祯元伸手抬正她的下巴,咬牙切齿,“朕又不是瓷做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朕!” 戚卓容:“可是陛下你先前种种表现,都很难不让人怀疑——唔——” 裴祯元偏头咬住她的嘴唇,让她别再说出那些败人兴致的话来。 他只是受了一次伤而已!怎么在她眼里,好像就变得终生不行了一样! 戚卓容不躲不避,就睁着眼睛瞧他,瞧得裴祯元渐渐心生凉意:难道是他前些日子潜心养伤,不曾与她亲近,所以技术下降了? 他动作慢了下来,正在迟疑间,就听见戚卓容扭头扑哧笑出了声。 裴祯元:“……” 裴祯元当即大怒,伸出手去挠她的痒痒:“你又作弄朕!” 戚卓容一边后退一边躲避他的攻击,奈何这桌面空间实在有限,左右都是碰不得的重要物件,她不得不转过身子,将柔软的腹部保护起来,用忍受度高些的后背对着他。 裴祯元被挑起了胜负欲:“朕之前被你欺负了太久,今天非得灭灭你的威风不可!” 很难想象,一个武功高强的昔日督主,一个大病初愈的年轻帝王,竟然会围着一张桌子,玩着挠痒痒的低龄游戏。 “裴祯元,你少在那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她伏在桌上,退无可退,终究是被裴祯元制住,她被反剪住双手,仍旧顾忌着他的旧伤,不敢大动,只能逞一逞口舌之快。 裴祯元得意洋洋:“朕就是以下犯上,朕就是目无尊长,你能把朕怎么办?”他靠近,上身贴着她的后背,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姐姐,要不要求朕?” “你想得美!”戚卓容心道这真是胆子肥了,他真以为自己现在动不了武,就打不过他? 她一下子转过身子,没想到膝盖一下子擦过了什么东西,她顿时僵在了那里,裴祯元也僵在了那里。 从裴祯元的角度望过去,此时此刻,她满头青丝散乱,几缕乱发粘在眼睫唇畔,而她今日穿的是一身轻薄交领衫裙,在方才打闹间,那交领的带子已然半散不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纯白的中衣。虽然半分没露,但也已足够令人遐想。 感觉到膝盖贴着的那个轮廓又有了新的趋势,戚卓容当机立断,一脚踹在他的大腿上。 裴祯元吃痛倒退几步,戚卓容火速从桌上滑了下来,背对着他,重新理起了衣襟和头发。 裴祯元很是难堪,想解释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戚卓容整理完了仪容,含糊道:“我、我先走了。” 裴祯元讷讷:“啊……好。” 直到大门关上,裴祯元才懊恼地转过身,用额头磕了磕墙壁。 怎么搞成这样……早知道,早知道…… 大门突然又打开,戚卓容愕然望着正在撞墙的裴祯元:“你在干吗?” 裴祯元也吓了一跳:“你又回来干吗?” 戚卓容小心拿起桌上的地契:“我忘了拿这个……” 裴祯元:“……” 大门再次关上,裴祯元重重呜咽一声,倒回了自己的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卷成卷,不愿面对这个世界。 第127章 你嫁给我,就治好了!…… 裴祯元逼着司天监算了许久的日子,又得了太医院点头,才终于拟定了几个黄道吉日——再不成婚,先疯的一定是他。 他思虑半天,最后不动声色地出了宫。 低调的马车在燕府门前停下,门口无人值守,他一身月白锦衣,轻轻叩响了门上的铜环。 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并不认得裴祯元。自从府邸修葺一新,戚卓容搬了进来后,那登门拜访的人就没停过。对此,戚卓容吩咐他,除非是履霜、芥阳以及东厂的人可以直接放进来,其余人等,全都拦在外面,等拿了拜帖过目,再决定要不要放进来。不过根据连日来的经验,这个决定,必然都是否定的。 因此小厮将裴祯元上下扫了一眼,见他虽然长得不错,气质不凡,但依旧公示公办地问道:“您哪位?可有拜帖?” 裴祯元:“……没有。” “那您是谁家府上?所为何事?” 裴祯元轻咳一声:“你跟你家姑娘说一声,说我来了,她自然明白。” 小厮莫名其妙:“燕府不待无名之客,您请回罢。”说完就关上了门。 裴祯元:“……” 他站在燕府门前,正在兀自生闷气,余光便瞟见一个人影走来,他抬起头,发现是履霜。 履霜也吃了一惊,将裴祯元上下打量一番,正欲行礼,裴祯元回头看了看身后街上走动的人群,朝她摇了摇头。 履霜便收了话头,只朝他点了点头,随即便敲响了大门。 开门的小厮一见到她,当即扬起笑脸:“关姑娘,您来了,里面请。” 裴祯元:“……” 嚯,那关履霜一句话不说,就能直接进门,待遇可真好哇! 他正要跟着关履霜进去,却被小厮一把拦住:“哎哎哎,你干什么?”小厮扭头问履霜,“关姑娘,您可认得他么?” 履霜道:“不认得。” 然后扬长而去。 裴祯元:? 他眼睁睁看着那门在自己鼻子尖前关上,不由大为光火。他回过头,就见那驾车的太监正仰头望天,满脸都是“这天真好看,我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 裴祯元又抬头看了看燕府的墙。 那墙头上扎满了荆棘,防的就是有人翻墙。 裴祯元走到马车边上,没好气道:“去开门!” 那太监连忙应是,又去敲了燕府的大门。开门的小厮已经变得不耐烦,等太监低声说了几句后,脸色顿时大变,若非被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住,差一点就要跪下。他哆哆嗦嗦地开了门,半天组不成一个句子,裴祯元跨进门里,扫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他这一皱眉,小厮都快哭出来了。 裴祯元问:“她人在哪里?” 小厮指了个方向,语带哭腔:“在……在后院里呢。” 燕府里人不多,偶尔遇到的几个侍女,都是从宫里跟着戚卓容出来的,见到裴祯元,虽有讶异,但还是规矩行了礼。 待到后院门口,却有一人款款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陛下。”履霜笑盈盈地道,“阿姣正在午歇,恐怕不宜面见陛下呢。” 裴祯元:“那你来做什么?” 履霜掩唇:“我是阿姣的姊妹,她虽然歇着,但我在旁边做些事情陪着,这又无妨。可陛下是男子,既然阿姣已经出了宫,眼下还不是陛下的妻呢,该避的嫌,还是得避啊。” 裴祯元疑惑道:“她最近跟你说了什么?” 履霜是个聪明人,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来挑衅他。 履霜摇着手里的团扇,轻轻一笑:“她可什么也没跟我说。” 只是前些日子她来找戚卓容玩耍解闷,随手翻了翻府里的书架,结果被她翻出几本春/宫册来。当时她目瞪口呆,正好戚卓容进来,两个人面面相觑间,戚卓容一把夺走她手里的册子,敷衍道:“哈哈,院子里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 履霜却不依,拉住她不肯让她走,在她的逼问之下,戚卓容才含含糊糊地说,以防万一,先得多看看。 履霜:“……怎么,你们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戚卓容恼羞成怒:“没有!都说了,以防万一!” 履霜哼了一声:“要是什么都没发生,我才不觉得你会想得起来看这种东西。怎么样,好看么?” 戚卓容:“……不怎么样。” 履霜又看了那封皮两眼,唔了一声:“我翻过芥阳的书局账簿,这几本书,私下里应当卖得很红火,质量应该相当不错啊,你真的有看吗?” 戚卓容瞪着她,没好气道:“只翻了两三页,就没看了!你满意了罢!” 履霜好笑:“为什么不看?你难道害羞?” “不是!”戚卓容悻悻道,“说实话,画工挺好,但是一想到那个人是……” 一想到画里的男主角可能是裴祯元,她就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太可怕了,她根本没法想象那种场景,她虽然并不排斥和他的亲密相处,但亲密到这种程度,还是突破了她的底线。 她感觉……她感觉她在犯罪! 履霜见她整个人都陷入纠结羞耻的状态,便歇了取笑她的心思,努力开导了她几句,戚卓容才缓和下去。 眼下见了裴祯元,履霜不由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就算是阿姣一手带大的陛下,也不能免俗! 一定是他偷偷摸摸对阿姣做了什么,否则阿姣才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 履霜与裴祯元正在僵持间,后院里传来一个略带困意的声音:“履霜,是你吗?” 履霜眼睁睁看着裴祯元身后仿佛突然出现了一条透明的空气尾巴,开始欢快地一阵乱甩:“是朕呀!” 履霜:“……” 她长叹一口气,让出了路。 裴祯元兴高采烈地步入后院,就看到院中一棵老树下,戚卓容正躺在一张竹榻上,云鬓松散,裙摆委地,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片流淌的湖光。 戚卓容吃惊起身:“陛下,你怎么来了?”说着迅速拢了拢衣襟。 裴祯元被这美人春醒的画卷晃得神志不清,走路都像飘在云上。他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了她身边。 戚卓容把裙摆从他身下抽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旁边挪了挪,笑道:“谢陛下关心,这府里一切都好。” 裴祯元故作深沉地点头:“那就好。”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裴祯元决定委婉开口:“那个……你也知道,最近朕身体大好,已经上了好久的早朝,便有时常有大臣上书,说朕后宫空虚无人,不太妥当。正好今日休沐,朕便来问问你的意见。” 他在胡说八道,根本没有大臣这样上书。 戚卓容垂头,不自觉地揪紧了裙面:“他们是不是太闲了,近来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 裴祯元心里顿时一凉。 她言下之意,就是并不急着嫁给他? 那写着黄道吉日的字条还收在袖子里,现在贴着他的手腕,也不知该不该拿出来。可原封不动地放着,又像是有火在燎他。 “是罢……朕也觉得太快了。”裴祯元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他说完便盯紧了戚卓容,就见她绷紧的肩膀倏地一轻,松了口气道:“确实,太快了。陛下又不是短命皇帝,这么着急做什么?” 裴祯元本就发凉的一颗心顿时落入了冰窟里。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诉自己,距他在奉天大殿表白,也不过才过了小几十日,他这么急于求成,她毕竟是女子,定然也会不好意思。 但是,但是…… 他正低落间,就听戚卓容试探道:“既然今日休沐,陛下待会还要回宫吗?” 裴祯元一愣:“怎么了?” “我是想,若是陛下不急着回宫的话……”她抿唇一笑,“倒可以陪陛下上街走走。在宫里闷了那么多天,这应该是陛下头一回出来罢?” 裴祯元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上涌的喜悦立刻冲淡了方才的失落,他连连点头:“好啊!” 顿了顿又道:“但是你……” 你这张脸,京中大半百姓都认识罢! 戚卓容却道:“无妨,这个容易。”她从宫里出来后,也不是日日待在这府里,也会与履霜上街逛逛。 两个人从后院里出来,裴祯元被带去换身更便宜些的常服,路过履霜的时候,还朝她挑了挑眉。 履霜:“……” 白衣的美人蹙了眉头,看向戚卓容:“你又哄了他什么?” 戚卓容小声道:“他想向我求娶,被我敷衍过去了,若再不哄哄他,恐怕这祖宗今夜就睡不着了。” 履霜:“你这能拖多久啊?” “能拖一日是一日,明日的事明日再想。”一向雷厉风行的东厂督主竟也有拖延逃避的时候。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戚卓容问。 履霜摇着头,长叹一声:“今日天气好,适合郊外曲水踏青,不过看来我来得不巧,还是不掺和你们了。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玩罢。” 看着履霜离去的背影,戚卓容揉了揉额角,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裴祯元早就换了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等在门外,闲着无聊,就问旁边的侍女:“门口的那个小厮,看上去年纪不大,是谁买进来的?” 侍女斟酌道:“启禀陛下,是姑娘自己买的。听说是卖身葬父,姑娘路过,看他可怜,便把他买了下来,留着应门。” 裴祯元哼了一声:“你们姑娘倒是善心大发。” 侍女忙道:“陛下,那小厮只守在外门,从不曾踏入内院一步的,人很规矩,身家也清白,他的底细东厂都查过的,没有问题。” 裴祯元:“朕又没说什么,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 侍女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陛下,不由脸上一苦,不敢再吭声了。 戚卓容换了身寻常女子打扮出来,眉毛略略描粗,眼型也稍作了改动,下半张脸用面纱遮住,乍一看,确实认不出这就是戚卓容。 “走罢,陛下。”她笑道,“现在这时节正适合郊外踏青,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裴祯元:“嗯。” 戚卓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低垂脑袋的侍女,不由心生疑惑,她才消失了这么一会儿而已,又出什么事情惹得这祖宗不快了? 但裴祯元已经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戚卓容也只能压下疑问,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辘辘起行,裴祯元撩起帘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沿途街市风光,直到驶至郊野,也没和戚卓容讲半个字。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盈盈碧草间,四处可见郊游的男男女女。 戚卓容与裴祯元并肩慢慢走着,欣赏这春日好景,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 曲水边有几个书生席地而坐,把酒言欢,正在论诗,戚卓容放慢脚步听了几句,不由笑了一声,说:“看来下次春闱,倒可能有几个亮眼之才。” 裴祯元瞥了一眼,道:“太年轻。” “年轻怎么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文采,不是好事吗?”戚卓容还在看,“看打扮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寻常人家也能出俊才,不是正说明陛下治国有方?” 裴祯元:“少拍我的马屁。” 戚卓容拉住他:“你怎么了?” 裴祯元扭过头:“看出来了,你就喜欢到处捡年纪小的。你家门口那个小厮,也就十五六岁罢,长得挺周正,还卖身葬父,真是有孝心!这里几个,大概还未弱冠——” “差不多得了!”戚卓容一巴掌拍在他后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她这一巴掌清脆响亮,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没见过这么泼辣的女子。 裴祯元也被她拍懵了一会儿,委屈道:“怎么了?我就爱吃乱七八糟的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他自我认知如此清晰,承认错误如此坦诚,戚卓容都被他气笑了。 “怎么样才能治治你这毛病,嗯?” 裴祯元眼一闭,心一横,索性道:“你嫁给我,就治好了!” 戚卓容一噎,众目睽睽下觉得十分丢人,赶紧把他拉到一处人少的树林里,说:“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你又在那儿说什么胡话呢?” “我刚刚发现那个没有时限。”裴祯元看着她,抿了抿唇,“就不能给我个确定的时间吗?我每日盼着你能主动入宫来,可又不敢让你入得太频繁。我每日都想出宫去见见你,可又怕次数多了引人注意。虽然知道你并不会做什么,但是……我会害怕。” 因为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将这段关系引向不归路,是他的渴望,是他的追求,她不过只是顺势答应了他而已,她若是要放弃,他没有任何办法。哪怕知道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有时候也会痛恨这样的自己。 戚卓容不说话。 这一天的心已经忽上忽下了许多回,裴祯元实在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他只能卑鄙无耻地握住她的手,在唇边轻轻点吻,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姐姐,你就大发一回慈悲,救救我罢。” 他知道她不会拒绝这样的自己。 果然,戚卓容踉跄倒退了两步,把手缩了回去:“你又来这招!”但她还是认命地中招,小声道,“这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总得挑个黄道吉日……” 裴祯元立刻从袖子里抽出字条:“我已经让钦天监看过,六月初六,七月初一,八月廿二,这都是大吉之日,宜嫁娶。而且那个时候你我身体都已恢复正常,太医院说绝对没有问题。” 戚卓容震惊:“你、你今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裴祯元:“……咳。” “不行,不行。”戚卓容连连摆手,“太快了,太快了,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裴祯元认真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准备?” 戚卓容想了想,犹豫道:“明、明年?” 裴祯元无言半晌,说:“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要娶你,还拖到明年,那这段时间怎么办?是不是打算让天下人都揣测我可能变心了?是不是打算让那些世家小姐重新燃起不该有的希望?” 戚卓容刚想说话,又被他打断:“你近来是不是也很无趣?你不想上朝吗?不想理政吗?你难道想在燕府一直歇到明年?” 戚卓容:“……” 可恶!怎么又被他说中了心事!她最近确实有点闲得发慌,十分想念御书房的那块帝玺! 看她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借着树丛的遮掩,裴祯元将她抱在怀里,低下头道:“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拖着呢?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至少说出来,给我个改正的机会罢?” 戚卓容有苦难言。 她总不能说,“我暂时没法克服心理障碍,你也别对我有什么那种冲动”罢?她也不能说,“嫁给你可以,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商量一下,先别急着行房事”罢? 她自己也觉得很离谱,明明能接受唇舌相亲,可更深入的事,她却还没法面对。 裴祯元狐疑地看着她耳根越来越红,不明白她是想到了什么。 戚卓容勉强道:“非得从这几个日子中选一个吗?” 裴祯元:“你若有别的想法,也可以说,只是务必得事先确定好,你我大婚,怎么也得留出至少三个月来准备。” 戚卓容正在头疼间,忽然听到远处几人行酒令的声音,还夹杂着几声豪爽的笑声:“贤弟,你都输了好几把了,这杯再喝下肚,可别连回家的门都摸不着!” 戚卓容灵光一闪,立刻捧住裴祯元的脸,凑上去安抚地亲了一下,道:“你容我想想,这个月一定给你答复,好么?” 明明隔着一层面纱,却仿佛比从前任何一个吻都让他心动。 裴祯元被这一个短暂的吻弄得七荤八素,顿时将所有不快抛之脑后,不住地笑着点头:“好好好,好好好。” “那我们先接着踏青,好么?” “好好好,好好好。” 第128章 你干的不合礼数的事情…… 当天夜里,戚卓容留了裴祯元在府里用晚膳。 裴祯元当然同意。 倒酒的时候,戚卓容跟裴祯元说,这是顺宁府的乡亲们送给她的自酿米酒,裴祯元忙着想心事,也顾不上思考,从顺宁府到京城,那么远的路,怎么可能扛着酒坛子来。 他抿了一口,夸道:“味道清甜,是好酒。” 戚卓容心道,当然是好酒,一坛要百两银子,入口轻柔,很像米酒,实则后劲十足,她有回和司徒马在东厂尝了一回, 第二天听人说他们两个醉鬼半夜在院里打了一个时辰的架,还是徒手肉搏的那种,拉都拉不开。 今夜她算准了量,打算把自己喝到半醉半醒的状态,然后借着酒劲,克服一下自己的心里障碍。 她长到二十八岁,还没有什么困难是跨不过的! 偶尔捉拿要犯捉到青楼,她也可以面不改色,没有道理对象换成了裴祯元,这个槛就迈不过去! 裴祯元都弱冠了,是个大人了!他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轻薄她,她凭什么不能轻薄回去!拿出你东厂督主的气势来!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戚卓容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暗暗打气,一边给裴祯元搛菜。裴祯元并不爱喝酒,所以她今夜让厨房多放了点盐,果然每吃几口,裴祯元便忍不住轻抿一口那“乡亲送来的自酿米酒”。菜肴都没吃过半,他脸上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戚卓容知道这样就够了,趁着他反应有些慢,悄悄给他换了白水,反正他舌头味道正浓,尝不出来。而她自己,仍旧一杯接一杯地饮着。 她提前吩咐好了,并没有人来打扰他们,因此直到他们用完膳,也无一人来敲门收拾桌子。 戚卓容今夜已经喝足了量,现在脑袋有点晕,但她仍残存着几分理智,还记得要把裴祯元拉到窗户边,对他说:“你看,今夜月亮漂亮吗?” 裴祯元仰头看了半天,说:“今夜没月亮啊。” 戚卓容:“……” 天公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配合一下自己。 她只能说:“你再看看,可能正好云挡住了。” 裴祯元又仰头看了半天,仍是没有看到,他低下头正想说清楚,就见戚卓容已经伏在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裴祯元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上有些红,连鼻尖都沁出一丝红润来,瞧着十分可爱。 嗯,可爱。裴祯元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个词,不由地笑了起来。 他俯下身,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鼻尖。若放到平时,他绝不敢趁人之危,但今夜可能酒喝得有些多了,他便有些情不自禁。 这还不够,他还觊觎更多。 他吻过她的眉眼与鬓发,又辗转到她的唇间,放肆地趁人之危。 戚卓容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低吟,将裴祯元神游的魂魄又拽了回来,他慌忙撤开,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他白日里虽也会对戚卓容动手动脚,但那是在她默许的情况下,哪能和现在一样,她完全反抗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二人用膳是在戚卓容的房里用的,裴祯元扇了扇面上的酒意,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回过身,一把将戚卓容打横抱起,脚步不稳地朝内室走去。 他走得东倒西歪,戚卓容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和地面的距离,生怕他把自己失手砸了下去。 好在最后还是平安抵达,裴祯元将她放到了床上,替她脱了鞋履,又替她盖好了被子,这才万分不舍地弯下腰,碰了碰她的额头。 “朕……走了,你好好睡。” 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戚卓容真是无语凝噎。 她好不容易做足了心理建设,谁知道这祖宗平时荒唐,喝多了倒又假正经起来! 戚卓容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今日要是不先适应,难道等着大婚的时候,再跟裴祯元同床异梦吗?她心里清楚,她要是露出半点不情愿之意,裴祯元一定不会接着做下去。 这不是他的问题,是她的问题,所以她今日非得解决了不可。 她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将身上被子掀了开去。裴祯元听到动静果然折了回来,只一眼,脑中便轰然一声。 先前绾发的木簪已经不知掉在了哪里,她乌发披满肩头,有几缕不听话地乱翘着,却生出别样的慵懒。她面上干干净净,无一丝脂粉,可此刻醉眼朦胧,双唇水润,斜倚在床头,却比什么红粉胭脂都管用。那原本穿在外面的浅绿色大袖衫已经凌乱地掉到了她的臂间,她上半身只有一件轻透的窄袖纱衣,而内里的一件齐胸襦裙,在拉扯间,高度也不知下去了多少。 裴祯元背过身,不敢再看,晕晕乎乎道:“你要做什么?” 戚卓容抬手挡了挡眼睛:“太亮了……” “我帮你熄了。”裴祯元忙把四周的灯吹了,结果戚卓容还嫌亮,他只得再去外间,把外间的灯也熄了。 院落之外,原本规规矩矩守着的侍女们忽见院里正屋的光灭了,顿时惊诧地面面相觑——这、这才刚到膳点啊!怎么、怎么就熄灯了!那、那、那明天陛下还上朝吗! 屋里两个人哪顾得上外面人怎么想,裴祯元眼前本来就有些发花,现在灯全灭了,他只能站在原地道:“如何?现在可以了吗?” 戚卓容嘟囔:“东西找不见了,你来帮我找找。” 裴祯元:“明日再找成不成?你今日喝多了,要不先歇下罢!” 戚卓容撒起酒泼来:“不行!不行!”她跳下了床,结果咕咚一声撞在了雕花床框上,不由叫了一声。 裴祯元也急了,赶紧扶着墙,摸索着回到内室,去寻找戚卓容:“撞哪儿了?撞痛了吗?” 两个人像瞎子一样在黑暗里伸着手臂,好不容易摸到彼此,戚卓容坐在地上,委屈道:“撞到额头了,要破相了怎么办?” 裴祯元摸着她的额头,慌张道:“流血了?我去点灯。” “别,晃我眼睛。”酒壮人胆,戚卓容鼓足勇气抱住他的腰,不要脸道,“你帮我揉揉,就不疼了。” 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青楼里的女子也是这么撒娇的,应该对所有男人都有用罢? 裴祯元头昏脑胀,只觉得身子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他竟然真的没有去点灯,而是替她揉起了额头——虽然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哪里肿了。 戚卓容又道:“地上好冷……” 裴祯元觉得喝醉了的戚卓容简直温柔得像水一样,是他这辈子都不敢想的,除了言听计从,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抱着她,将她放到了床沿。 她却勾住他的脖子,与他一起滚进了床榻深处。 她就在他身下,微微屈起膝盖蹭着他,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裴祯元也终于崩溃,于黑暗之中,死死地压住她,像一只野兽,毫无章法地撕咬起她。 不得不说,黑暗给了戚卓容极大的安全感。她决定再也不要动脑子了,放任酒意继续侵蚀自己的大脑,最好是让自己直接变成一个顺从本能的动物。 但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太久,戚卓容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裴祯元确实像只野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正常人应该做什么! 他把上半身能糟蹋的地方都糟蹋了一遍,但最该做的事情,却一点也没做! 戚卓容气急败坏,她不得不重新动起脑子,回忆是不是不小心给他灌酒灌过头了。 她说:“裴祯元,你想不想和我成婚?” 裴祯元半晌才反应过来,埋在她颈间,哑声道:“想。” “你成婚之前,不做什么准备吗!”她恼怒不已,“你,你,你不看点该看的书吗!” 这话太含蓄了,裴祯元迟迟没有想明白。 戚卓容实在没法把话挑明,心中大恨,一脚将他踹下了床。她再不要脸,也不可能直接教他! 裴祯元闷哼一声,又从地上爬了回来,贴着她的耳朵道:“姐姐说的是什么书?经史子集,我都会背,姐姐想听哪本?” 戚卓容再想踢他,却被他一把握住脚踝。她再踢,另一只也被握住。 戚卓容愣了一下,顿觉不妙。 裴祯元欺身而上,竟然真的开始给她背书,一边背,还一边不忘亲她。 那些庄严威明的圣贤字句在这种环境下讲出来,戚卓容觉得她一定要遭天打雷劈。 她被他亲得浑身战栗,见他越亲越下,她终于后悔道:“停下,停下,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许是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裴祯元顿时止住了动作。 半晌,他才缓缓松开她,声音沙哑,却有了一丝清明:“对、对不住……” 方才狂乱的情绪渐渐歇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慌忙退开,她落回床褥的一瞬间,她便用被子卷起了自己。 裴祯元心里悔恨得几乎要滴血,他跪坐在那团被子边,想触碰她,却又不敢,只能讷讷道:“我、我今夜喝多了,我平日不这样,姐姐,你原谅我好不好,就原谅我这一回……” 戚卓容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挑起的是她,结束的也是她,她知道道歉的不该是他,可她却难以启齿。 良久,她才道:“你回去罢。” 这一句给他定了死罪,裴祯元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失魂落魄地下了床,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打开了门。 院外的侍女们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个目光。 这、这么快就出来了? “陛下有何吩咐?”她们低着头问。 那个踉跄的身影却从她们跟前飘过,留下一句:“不必进去伺候,让她好好歇着。” 这话太让人想入非非,侍女们再抬起头时,那个人已经登上了府外的马车。 裴祯元回去后便洗了个冷水澡,洗完后枯坐到天明,上朝时精神萎靡,大臣们看他这副样子,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好在本也没什么要紧事,裴祯元下朝后便又回到英极宫中,勉强用了些早膳,便重新倒回了榻上。 这一回,实在是困乏得狠了,他不自觉地睡了过去,连午膳都省了,直到下午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那点残存的酒意也散了个干净,昨日混乱中没能想起来的细节,也顿时想了起来。 裴祯元闭目,深呼吸。 而另一头,戚卓容在酒意的催眠下,倒是睡得十分踏实。只是醒来后,想起昨夜种种,也感到万分头痛。尤其是看到侍女们微妙的目光,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郁闷。 她食不知味地用完了午膳,左思右想,终于下了决心,顶着侍女们“哇,这么着急吗”的目光,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她畅通无阻地进了宫,到英极宫门口,太监正要禀报,被戚卓容拦下:“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太监摇头:“似乎不好。陛下上午睡了一觉,直到一个时辰前才醒。现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戚卓容叹了口气:“你别禀了,我自己进去。” 她推开门,明明外面阳光极好,英极宫里却所有帘子都拉着。一个人影坐在床帏后,一动不动。 戚卓容小心翼翼道:“陛下。” 帘后的人哼了一声:“姐姐还知道来看朕?昨夜作弄朕,作弄得可真好哇!听朕道歉,听得挺开心罢?” 戚卓容顿时尴尬起来。 完了呀,现在的裴祯元可不是喝了酒的裴祯元,他那么聪明,一定发现了端倪。 “那个,我也喝多了,不是有意……”她试图解释。 “那姐姐是喜欢酒后乱性,还是喜欢酒后吐真言呢?” “……”戚卓容放下手里的篮子,“我在外面买了些油酥糕,是宫里没有的味道,你有空尝尝,我先走了。” 那床帏被一把掀起,戚卓容的去路被人堵了个干净。 “别急啊。”裴祯元只着中衣,故意弯下腰来,盯着她低垂的脑袋看,“朕还没问完呢,什么叫‘成婚前不做准备’,什么又叫‘该看的书’?” 这兴师问罪的架势,戚卓容悲哀地捂住了脸。 “我还以为姐姐不想和我成婚。”他凑近她的脸,“可姐姐昨夜那般勾我,却又是为何呢?昨夜喝多了,行事莽撞,我没能让姐姐满意,姐姐好像很失望?” 戚卓容羞耻地想一头撞墙:“你闭嘴罢!” 他掰开她捂脸的手,强硬地逼她看着自己:“朕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想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若是……你若是对朕有那方面的需求,那我们早些成婚,不好吗!” 戚卓容不知如何解释,脸都快要烧起来。 “还是说……”他的眼神幽暗下去,“你后悔了?你不想嫁给朕,却又觉得愧对朕,所以想以身作偿,偿完就跑?” “没有的事!”戚卓容咬牙,“少看点不入流的话本子!” 裴祯元盯了她半晌,终于道:“不想说就算了。” 戚卓容大松一口气,正想蒙混过关,却被他一把抱起,往床上一丢,一口冷气咽在喉咙口,她眼睁睁看着他逼近,见他的手指抚摸过她的额角,听见他道:“在昨夜之前,朕确实没有看过该看的书。有些事情,只有文字记叙,却没有图像展示,实在有些令人费解。但朕房间里,却并不是没有那些书,只是怕一翻开,所见都成了姐姐的模样,觉得太过亵渎,因此从不敢翻开罢了。” 戚卓容想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这种话了,可她双腕的穴道却被他按住,让她使不上力。 裴祯元继续幽幽道:“但昨夜听姐姐一番话,才知姐姐应当并不介意,而且……”他贴在她的耳根处,吐息温热,“姐姐应当已经看了不少罢?” “胡说!我也就看了三页而已!”戚卓容脑子一热,口不择言。 裴祯元笑起来:“哦……” 戚卓容绝望地闭眼。 “姐姐没来的时候,朕就想,这时间不能白白浪费,因此朕也就看了一会儿,不多,比姐姐强些,只有半本,但应当也暂时够用了。”他轻轻吻了吻她的眼睛,“既然姐姐想要,那朕便给。” 虽然帘子全都严严实实地拉着,但到底是白天,戚卓容哆嗦得愈发厉害,裴祯元终于停下了动作,皱眉:“怎么?” 戚卓容:“能不能……改成晚上?” “不能。”裴祯元淡淡道,“你狡猾得很,谁知道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戚卓容:“你、你是明君,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当个昏君也不错。”裴祯元无情回答。 戚卓容只能抓起被子,往自己脸上一盖。裴祯元看着她,思忖片刻,怕她闷死了,终于起身。 身上一空,戚卓容欣喜地掀开被子,却见裴祯元取了条黑色发带来,直接往她眼睛上一蒙。 戚卓容:“……” 裴祯元慢条斯理地绕了两圈,在她脑后打了个结,道:“姐姐莫怪,这也是书上说的。” 像是故意要惩罚她,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力度很重,重得有些让她难以忍受。 戚卓容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你……你就不能轻点儿……我会害怕……你明明可以轻点儿的,你要是一直这样,我就真的没法过那一关了……” 裴祯元一怔:“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没事勾你干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想和我成婚,我并非不愿,只是一直没法想象……你我洞房那晚……该是什么样……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她重新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但你都那样求我了,我想着,拖着总不是办法,要不然就狠狠心,提前适应算了。生米煮成熟饭,再怎么样,真成婚的时候,也有了准备。” 裴祯元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荒唐的理由。 她又是因为他苦苦相逼,一退再退,竟连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 他满心苦涩,所有欲念登时消退了个干干净净。 他重新替她穿好所有的衣裳,解下她眼睛上的发带,一眼也不敢再看她,低声道:“婚期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黄道吉日多的是,是朕……太心急了。朕真的没想到你会想这么多,但……你既然没法接受那样的场景,就说明……你其实……根本就没把朕当你喜欢的男人来看……” “不是!”戚卓容急忙打断,“裴祯元,我没有不喜欢你,只是我潜意识里总觉得你年纪尚小,所以才……” “所以你就是没把朕当男人啊!”裴祯元懊恼道,“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能这样觉得呢?朕不是没有政绩,也不是没有学识,更不是没有担当,怎么,非得让朕武功练得比你还好,你才能把朕当真正的男人看吗!” 戚卓容静默半晌,才道:“所以……最直接的办法,不就是……那个吗。” 裴祯元:“……” 她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衣角,说着一些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说第二遍的句子:“裴祯元,我若对你没有半分欲/望,那想起洞房之夜时,只会觉得恶心与荒谬,而不是觉得心虚与逃避。我只是,需要一个契机,男人之于女人的吸引力,无非就是那么回事。” 裴祯元喉结滚动:“这不合礼数。” 戚卓容:“你干的不合礼数的事情还少吗?你方才将我压着的时候,怎么不想礼数!” 裴祯元垂下眼:“你昨夜……说你不要。” “……谁让你在做那种事的时候,背圣贤书了!” “是、是这个不要?” “不然呢!” 见他还在犹犹豫豫,戚卓容道:“不过你要是现在觉得不妥,那正好算了,毕竟大白天的……” 她没说完,就被他摁回了床榻。 为了自欺欺人,戚卓容重新绑上了发带,但双眼失去了视觉,其他感官就变得更加清晰。 他比昨夜温柔多了,也不知道那半本到底是什么书,比起昨夜的毫无章法,今天的他明显有条理得多,虽有些青涩生疏,但还算到位。 戚卓容额上沁出薄汗,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裴祯元停下,不确定道:“这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戚卓容简直想掐死他:“别问那么多!” “你、你不要顾忌我,凡事当以你自己为先,要是我做得不对……” 戚卓容没见过这时候还能这么多话的男人,她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强行把他拉了上来,摸索着他脸上的轮廓,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殿内仿佛又飘起酒香,熏得人昏然欲醉。 …… 两个人厮混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倒在一块,仰面朝天缓神。 他伸手揭下她眼上的发带,戚卓容睁眼看了他一眼,又立刻闭上装死。 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头轻吻着她的发顶:“今日,姐姐还满意么?” 戚卓容哪敢不满意,她要是不满意,裴祯元本着求知上进的观念,一定会拉着她再试一次。 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有病才会主动送上门来,哈哈,她真傻,真的,对男人心软,一定会遭报应。亏她从前还觉得他年纪小,不禁逗,这才看了点什么呀,就发展成这样了,要是再多看点,岂不是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她再也不敢小觑他,再也不敢不把他当男人看。 本来还觉得,面对未知有诸多忐忑,她要与他成婚,不能心里没有底,今日看来,未知也挺好的,哈,哈哈,该什么时候做的事,还是得什么时候做,提前做会出大问题。她简直不敢想,离成婚还有那么久,这中间他真能忍住? 她小声道:“好热……” 耳鬓的头发都已汗湿,哪能不热? 裴祯元说:“我让你住在燕府,就是为了防止有今日之事发生,但这是你自己要的……”他有些得逞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姐姐,你自己坐实的妖女之名,可不能怪我。” 但毕竟还未成婚,他终究没有触碰到最后一条线。 戚卓容没力气和他打嘴仗,现在她已经懒得管别人怎么想了,一心只想恢复清净。 当屋外值守的太监听到要传沐浴的时候,差一点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吩咐一层层传下去,每个经手的宫人脸上都努力保持着肃穆之色,仿佛准备的不是沐浴物事,而是什么典礼用品。 戚卓容在耳室里沐浴,裴祯元心不在焉地对着一桌奏折发呆。 等到裴祯元去沐浴,戚卓容换了身衣服擦干头发,瞟见桌上的奏折,倒是忍不住驻足看了起来。 裴祯元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戚卓容乌发未干,正襟危坐在案前看奏折的样子。 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双臂撑在她两侧,故作姿态道:“想看的话,以后可以常看。” 戚卓容冷哼一声:“我把最近三日的奏折全翻了一遍,没有一本和你的后宫有关的!” 裴祯元:“……” 糟了,怎么忘了这茬。 他心虚地后退:“你继续看,朕去擦擦头发。” 戚卓容瞥他逃离的背影一眼,终于扳回一城,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傍晚,戚卓容回到燕府。 侍女们:“……” 看着她进了一趟宫就换了一身的衣服,没人敢吭声。 七日后,宫中传来圣旨,立故兵部武库司郎中之女燕氏鸣姣为后,婚期就定在七月初一。 第129章 她是要翱翔四海的凤凰…… 戚卓容早就知道帝王家国婚流程繁琐、声势浩大,但她没想到,能繁琐到这个程度。从纳彩开始,她家门前就没消停过。 芥阳和履霜这几日都住在燕府,因为陛下发话,怕戚卓容紧张,所以让她们多陪陪她。对此,芥阳和履霜只想说,戚卓容一点也不紧张,她快要被烦死了。每天早上醒来就是女官的问候,睡前又是女官的叮嘱,最后是戚卓容盯着她放出了周身的杀气,那女官才终于不敢再说话。 身为旁观者,履霜哪怕是每日看着府里人进进出出,也倍感头大。她和芥阳悄悄咬耳朵:“要不是对象是陛下,阿姣八成就要提刀杀过去了。” 芥阳深以为然地点头,点了两下,又道:“不过若不是陛下,她压根就不会成婚罢?” 履霜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芥阳:“你笑什么?” “没什么。”履霜摇头,“女官给的册子,你看过没有?” 按理来说,宫中送来的所有东西,都得经戚卓容过目,但她连礼单都懒得看,打发下面人去收拾,女官也不敢再烦她,把东西送进屋就赶紧走了,一句话也不多说。女官送来的无非就是些贴身头面之物,这些本来就丢给了履霜和芥阳管,结果有一日她们在绸缎底下还抽出了一本书,活色生香的那种。 “看了。”芥阳面不改色,“不如我手下那些书铺私下偷卖的那些书生动。” “那当然啊。”履霜笑道,“帝王之家,便是夫妻敦伦之道,也得讲究,哪能和市井俗民一般。” 芥阳哼了一声,不屑道:“越是有钱有权的人家,花样才越多呢。” 履霜险些被她笑死。 戚卓容推门进来,看见她们气氛古怪,疑惑道:“你们在干什么?” 履霜立刻坐直身子:“就等你呢,宫里方才送来了几套首饰图样,你挑个喜欢的,让他们打了罢。” 戚卓容:“无所谓,你看着办。”在她眼里,那些东西都长得差不多,都一样的复杂,都一样的漂亮。 “这又不是我成婚,哪能我定?”履霜说,“你要是说无所谓,你家那位陛下,肯定得让人每套打一遍,再送实物到你面前过目。你就体谅体谅下面人,现在就定一套罢。” 戚卓容叹了口气,对着花样选了半天,才终于选了一套:“就这个。” “这还差不多。”履霜说,“我可听说,陛下对这场大典很是重视,连喜服上绣的金线是哪种金,都要过问呢。” 说起这个戚卓容又开始脑袋疼。 婚期愈近,两个人愈发没空见面,但他会时不时让人送封信进府,除了一些日常问候外,便是事无巨细地问她对婚礼各处的意见。她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法,但她也知道,她若是敷衍过去,他定会觉得她对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上心,就是不重视他。 戚卓容喃喃:“要是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答应他。” 成个婚,比让她杀一百个人还累,若不是外力阻挠,裴祯元恨不得天天黏她身上,她怎么吃得消? 履霜已经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瞥了一眼戚卓容露出的肩头,那里还有一小块红痕没有消退,看得她简直想翻白眼。 就以她这纵容的架势,嘴上骂得再凶又有什么用?以男人的劣根性,不得寸进尺才怪。 …… 时间弹指一挥,兵荒马乱间,就已经到了迎亲之日。 “燕氏鸣姣,风骨高洁,厚德深义,称母仪之选,宜共承天地宗庙。兹仰承天命,命以册宝,立为皇后……” 后面的话,戚卓容其实没太听清。 她几乎一夜没睡,身上喜服重,头顶凤冠更重,她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裴祯元为了彰显排场故意给她搞成这样,幸亏她还有武功底子撑着,要是换个弱柳扶风的世家女来,岂不是脖子都要断了? 天气炎热,额前金丝珠帘垂下,映着阳光在她眼前轻晃,晃得她快要睡着。 好不容易等到冗长的礼词念完,她终于得以坐上车舆,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大乐在前,她坐在高高的舆驾之上,四周彩绦联垂,衬得她在其中若隐若现。偶尔风大了些,吹得彩绦卷拂而起,露出她的身影,夹道围观的百姓便会一阵鼓掌欢呼。 借着凤冠珠帘的遮掩,戚卓容抓紧时间闭目养神,心中对这个设计感到十分无语——从燕府到皇宫,慢慢行进怎么也得花上半个时辰以上,裴祯元这个小兔崽子,一边恨不得将她这个皇后之位宣扬得前无古人,炫耀给所有人看看她的美丽与锋芒,一边又微妙地占有欲发作,把这舆驾布置得若隐若现,旁人想看清她今天的妆扮,还得凭运气。 戚卓容勉强睡了一路,舆驾路过承天门,她睁开眼,看见百官朝拜。 那些支持她的、反对她的、或是对她无可无不可的,如今皆悉数跪于她的座下。 在心口沉眠的那点激荡之意,终于在此刻有了复苏之感。 抵达午门,鸣钟鼓,停卤薄。再进奉天门,她提起厚重的衣摆,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下舆驾,抬起头,看见了金灿灿的阳光,和长阶尽头等着她的人。 一直困倦的神思仿佛在这一瞬突然醒来,哪怕是隔着一重珠帘,哪怕其实还相距那么远,她似乎也能看到那个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于是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她正要往上迈出第一步,就见尽头顶端的那个人忽然动了。 ——他快步跑下了白玉长阶。 戚卓容惊愕地看着他,连同她身边的侍女,也是大吃一惊——流程里,完全不是这样的! 这大喜之日,那件帝王常穿的金色龙袍早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与她身上所着相似的红锦金绣喜服。她早知他生得好看,穿什么都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俊才模样,可直至今日亲眼见了他身着喜服的样子,她才恍觉,原来他也可以有这般稳重成熟的一面。明明人都是一个人,明明他脸上的笑意与从前并无二致,但重色重彩压着,他通身便显出一种“男人”特有的气韵来。 那种气韵与他行及冠礼时不一样,那时的他是天下人的帝王,是可以肩挑山河的炽热与蓬勃,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 戚卓容看着他的同时,裴祯元也在看着她。 这套喜服纹样乃是他亲手所绘,百名织工缝了两月有余才缝制而成,祥云牡丹,龙凤衔珠,除此之外,自霞帔上垂下的两条大带,末端坠金玉,缎面上除并蒂缠枝吉祥如意纹外,还额外多绘了几处剑纹。 凤冠旁坠数条珠串,按从前制式,珠串尾当以暗红大珠或赤金细铃作结,可在她鬓边,摇曳的却是一柄柄细长镂空的金色短剑。 最初这个图样给到工造局的时候,工造局还大呼不可不可,古往今来,成婚讲究的都是吉祥美满之寓意,哪有人会用这种图案和式样?更何况还是一国帝后的大婚,未免也太不吉利。但裴祯元十分固执,他不想要用滥了的合乎礼制的纹样,那些普通女子所在意的柔润、雍容,相信戚卓容也无甚兴趣。 果然,最后戚卓容还是选了他亲绘的一版。 什么吉不吉利,有他和她在,哪会有什么不吉之事。他就是要让她做这大绍独一无二的皇后,享独一无二的待遇,她的喜服、她的凤冠,便是她与她们最大的不同。她是要翱翔四海的凤凰,剑气扫六合,清啸动九霄,她生来就不该是那笼中娇养的雀。 珠帘半遮,却难掩她惊世风华。 戚卓容怔怔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按理来说,应该是她独自一人走上长阶,而他在尽头等着她的到来。 裴祯元笑道:“来迎你啊。” 那么长、那么长的台阶,他才舍不得她一个人走。这桩婚事本就是由他强求得来,要不是礼部那帮官员死活不答应,他甚至都打算亲自去燕府登门迎亲,最后还是礼部以出动太多禁卫军会影响百姓生活为由,才终于把他劝住。 无视周围官员的一切目光,他执起她的手,往长阶上走去。 空旷的长阶,除了风和阳光,就只有他们。 他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满腔喜悦与酸涩无处释放。喜的是他终于得偿所愿,迎她为后,酸的是她这一路走来太过辛苦,她生命最该美好的前十几年,他从未参与过。 不过还好,还有机会。 他紧扣住她的五指,正在神思震荡间,就听到她说:“你累吗?” 裴祯元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然不啊!” 哪怕昨夜激动得一晚上没睡,他也一点不累!不仅不累,还感觉体内充满了力量! 戚卓容:“……年轻真好。” 初初惊艳过后,摆在她面前的就是残酷的现实。虽然她身体底子好,顶着至少十斤重的凤冠也能爬完台阶,但一想到后面还有更礼服、谒庙礼等事务在等着她,她就想掐一把自己的人中。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焦躁,裴祯元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再坚持一下,成么?” 戚卓容:“……嗯。” 裴祯元:“等晚上,朕就把帝玺和凤印一起给你。” 戚卓容顿时精神一振:“好!” 裴祯元只能笑笑。 他们登上最高处的台阶,站定,回首望去。 京城繁华,尽收眼底。百官如棋,山呼万岁。 戚卓容深深呼吸,这高处的风,都比下面的清甜些。 裴祯元紧紧攥住她的手,就仿佛怕她被风吹去了一般。他偏过头,看见细碎珠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化作一片盈盈的水光,最后滴落在她艳丽如火的绣凤喜服上。 他喉头动了动,想伸指替她揩去,却又害怕打破这一刻的永恒。 “裴祯元。”她唇角翘起。 “嗯?” “我八岁以前,最怕的就是活不到及笄。”睫上还沾着露珠,可她却莞尔,“直到今年之前,我都从来没有想过,我还会有这么一天。” 此刻应该有很多动人的话可以作为回答,但是偏偏裴祯元大脑一片空白,憋了半天,竟然憋出一句:“那你八岁以后怕什么?” 戚卓容一怔,随即看向他:“八岁以后,怕意外,怕壮志难酬,怕这世上人心诡谲——但现在最怕的,是没有你。” 裴祯元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从戚卓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毕竟她从不肯主动对他说一句好听的情话,每回都是他威逼利诱,她才勉强复述一遍他提供的样板话。 长风吹得她额前珠帘叮铃作响,他忽然就什么也不想了,不去想接下来还会有的繁冗仪式,不去想今夜喝完合卺酒后该说的第一句话,不去想几日后与她一同临朝时,下面人会是何种目光。 此时此刻,仲夏热烈。 礼制是什么,全都不重要,他只想亲吻她,只想站在这里,昭告全天下他对她的无双情意。 这是他的妻,这是大绍的皇后。 十二年前的夏夜,他的叔父血洗行宫,是十六岁的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抱在了怀里。哪怕知道她别有所图,哪怕知道她来历不明,他也会贪恋那半刻的温暖,贪恋那一双温柔的眼睛。 流过泪,见过血,含过杀气,藏过心机的一双眼睛,从此在他身上停驻。 “阿姣。”他撩起她额前的珠帘,吻在那双眼睛上,唤出那个只有至亲之人才敢喊、而他却从不敢轻易出口的称呼。 “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