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作者:未晏斋 文案: 她被锁禁在帝王的宫殿里。 她满目是鲜血,充耳是惨呼, 伸出手指,触到一个渴望温暖的冰凉灵魂。 刘英媚vs刘子业(历史向) 特此申明: 1.无cp,无感情线。 2.男主变态嗜杀、反社会人格,女主无能。 3.这篇文是爱研究历史,爱研究人心的作者搜罗扒剔,给历史人物做个侧写。 短篇,欢迎白嫖,欢迎考据党一起考据啊。 不欢迎随意就来教导我三观的人,因为“我要探究窥测事物的核心,我想得到关于整个存在的知识。”(浮士德) 内容标签: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英媚,刘子业 ┃ 配角:王宪嫄,刘彧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君不得好死 立意:一段历史的推演侧写 第1章 金根车的车轮隆隆地从建康城中的御道上驶过,刘英媚蹙着笼烟似的眉,透过车帘的缝隙,望着外头的繁华世界。 朱雀河的埠头上,布衣布裙的姑娘媳妇们“吭哧吭哧”浣洗着衣物,时不时发出“喈喈咯咯”的轻笑,流水绿得清澈,伴着那些轻笑声,潺潺的充满普通世间的温存感。刘英媚一时有些恍惚,蹙着的眉头微微松开,却又在旋即看见了朱雀航灯柱上悬挂着的一串串滴血的人头时,重新紧紧地锁住了。 金根车碾过御道上的青石,大约因为御道的人多,车速慢了下来。她的御夫趾高气扬惯了,在大声呵斥挡道的人:“眼睛瞎掉了?没看到这是皇家的车?喏,新蔡大长公主的仪仗,仪节视同大王——信不信我一顿鞭子抽死你?” 刘英媚只觉得御夫粗鲁聒噪,可是她自己也慵懒得很,连阻止的话都不想说,闭上眼睛,任凭金根车在御道慢慢地摇着。 外面被斥的人,只知道她的金尊玉贵,高不可攀,一肚子的不甘和委屈只能在御夫的鞭子下尽数咽下了。可是何人知道她也不过是表面上光鲜,实际上也跟浸在苦水里一样? 没有人知道!刘英媚愤懑地想。 御道上人稀少了,巍峨的台城城墙出现在杨柳的烟色缝隙里。“台城”是百姓口里的俗称,不过即便是大臣或后宫的人,也只是唤它“建康宫”罢了,建康宫从宋国开国以来短短四十年,已经第六次易主。继开国皇帝刘裕之后,刘义符、刘义隆两兄弟轮番登基,短暂盛世之后,一场南北大战毁掉了一切繁华,父子相残、兄弟屠戮,刘英媚的大兄刘劭杀掉了父亲登上皇位,紧接着三兄刘骏又杀掉了大兄刘劭。他入主建康宫后不久,为着那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堂姐爱妃(1)的离世,抑郁寡欢,一并离开人世,把皇位传给了他并不喜欢的嫡长子刘子业。 算来,刘子业是刘英媚的侄儿,十六岁的少年郎,登上皇位已经半年。大长公主和侄儿的会面,几近于零——新帝性格怪癖,朝臣和宗亲参加的宫廷大宴废止已久。 还记得多年以前的一场政变,刘英媚的长兄刘劭弑杀他们的父亲刘义隆。一刀下去,死者休矣,然而活着的人却面对四面楚歌:刘劭虽是太子,有一万禁军,然都城建康之外,环围着他的叔叔们、弟弟们,各个掌握兵权、如狼似虎,恰恰抓住弑父这罪恶已极的大把柄,纷纷起兵造反;而建康城内,纵使刘劭以高官厚爵拉拢亲信,到底大家对他失望已透。 刘劭在兵临城下之时,自己最气怒而无助的时候,将宫中嫔妃公主和叔叔弟弟们的家眷全数赶到门下省,亲自拔剑,一个个砍杀了出气。 先杀了叔叔家的十二个孩子,血流遍了屋子,及至杀到他弟弟刘骏家人时,当时才五岁的刘子业瞪着一双傻乎乎的眼睛,两只手在血泊里搓洗,突然露出缺了门牙的嘴坏坏地笑,把一双手上的鲜血涂了同样囚禁在门下省的姑姑刘英媚一裙子。 刘劭杀得累了,怔怔地看这个孩子傻乎乎的模样。 旁边的人劝他:刘骏掌控东边从浔阳到广陵一线的主力军队,留着他的孩子,将来兄弟间还有谈判的余地。 于是刘子业逃过一命。 女眷没有被杀,同样逃过一劫的刘英媚离开门下省后,干呕着把脏了的裙子丢得远远的。 哪晓得世事果然是翻覆难定的。刘劭无德,众叛亲离,被杀了十二个儿子的皇叔刘义恭出城迎接义军,平定建康、显戮刘劭之后,便奉刘子业的父亲刘骏为新君。 刘子业是嫡长子,自然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现在,是天下之主。 今日刘英媚回京,是因为明儿是太后王宪嫄的生辰,三十六岁,又不是整生日,却巴巴儿地吩咐她这位嫁在京城外的公主回来祝寿。刘英媚心里战战,却不能不允,只想着今日赶到后赶紧地磕了头,住一晚上,明儿寿宴结束再住一晚,便可早早地回去和夫君何迈团圆。 几年不回建康宫,只觉得宫中春意较外间更浓,各色花树烂漫,宫娥着浅色衣衫在花树间穿梭,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太后的永训宫中更是装饰昳丽,层层鹅黄色的幔帐间传出苍老的念佛声。 刘英媚记得她这位嫂嫂虽然是太后,但比自己大不多少,不知这老妇般的声音从何而来?她跟着宫娥的步伐到了太后燕居的侧殿,远远见上首一人正坐着念佛,料想便是太后了,赶忙下跪问安。 太后自然也并不显得老态龙钟,打扮得也算富丽堂皇,但是特有一种干枯憔损,任凭脸上擦了多少铅粉也掩盖不住。她仔细打量着跪地问安的刘英媚,这位是先帝刘骏的十妹,也该二十五六了,像朵绽放在春意盎然的建康宫的花儿,美得令人叹息。 王宪嫄赞道:“当年人就说十公主是天下绝色,确实当得起这个赞扬。” 刘英媚惭愧之余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女人家爱听夸奖,可是这会儿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刘英媚只能谦辞道:“太后过奖了,美不美的,女人家还是菜籽一样的命,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纵使是公主,也未能自主。” 王宪嫄干笑两声,突然对后面说:“咦,法师(刘子业小名)呢?” 怎么皇帝也在这儿? 刘英媚微微心惊,眼梢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闪进来,坐在太后身边,然后便觉两道尖锐的目光打量过来。她只能再次顿首,向皇帝刘子业问了安。 “抬头。” 刘英媚听到冷冷硬硬的命令,突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旋即又听见太后在轻声地劝:“欸,毕竟是你姑姑……” “抬头。” 还是这样一声。 刘英媚心道:罢了罢了,他是个少年天子,有少年人狂妄不知礼的缺点,又偏偏是一国之君,再无人管得了他,就失礼自己也只能忍了。于是抬头看了刘子业一眼。 这是个英俊冷漠的少年郎,一双清澈到颜色寡淡的眼睛,却配着深重的黑眼圈和苍白的皮肤,裹在一身似乎过于宽大的玄色皇帝常服中,领子高高遮着脖子,半边颌骨也隐在领子中,一双手只在袖口露出几根手指。 他眉毛总是皱着,仿佛总是不高兴,目光很硬,盯着刘英媚就像在盯着一个贼,看得刘英媚背上汗都要出来。 她只能自己说些家常话打圆场:“不觉陛下都这么大了!君临天下,太后真是洪福。” 王宪嫄“嗐”了一声,一脸苦涩的笑容:“洪福什么?如果可以选……”话就咽了下去。 话只半截,却惹人遐想。 王宪嫄称得上出身显赫:母亲是一位公主,父亲是王氏大族、朝中重臣,丈夫由亲王而帝王。但是不快乐,是出身难以改变的。那对紧锁的娥眉,画得弯弯淡淡——最时兴的模样,苦相却被放大了。 王宪嫄扭头对皇帝刘子业说:“今日的书读了不曾?” 刘子业那冷冰冰的目光终于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袍襟说:“读……了。” “真的读了?” 面对母亲不信任的逼问,少年那双阴鸷的眸子越发沉水一般,好半天说:“你爱信不信吧。” 倒噎了他母亲一口气。 王宪嫄那双眉梢颤了两下,随即睫毛也颤了两下,说话已经若有哭声,又压抑着:“好的,我自然要问你的帝师——中书舍人戴法兴。” 刘子业几乎无声地冷哼,半日又说:“阿母只拿他当好人罢!” 王宪嫄谆谆道:“他怎么不是好人?!他是先帝留给你的顾命大臣,是你的老师,虽然素来管着你,也是为你好。” 刘子业不耐烦地微微蹙眉,好容易听母亲说完了,他又一声冷哼,周围的人都能听到:“可不是管得太宽了!据说只要送他金珠,想升官掌权无所不允,戴法兴家门口和闹市似的,家里的黄金都堆不下了。” 王宪嫄无力地驳他:“什么浑话你也信……” 刘子业突然笑着抬起头:“我怎么不信呢?他时不时就说,要我当心着点,别当营阳王呢。我觉得,他这个卖葛布出身的‘大臣’,想着学谢晦废皇帝了吧?” 【营阳王:刘宋第二位皇帝刘义符,刘裕之子,登位后被谢晦、傅亮等权臣废黜,后又疑似被这几个权臣暗杀,全家灭门。】 王宪嫄愣了一愣,又是更加无力的一句:“更是浑话……他是为你好。” 刘子业起身道:“阿母忙做寿的事吧,我又不懂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我这会儿胸闷,要出去走走。” 径自就离开了。 王宪嫄颓然对刘英媚苦笑:“你侄子他也不容易,小小年纪管这么多朝廷大事。他平日还是挺孝顺我的,就是说话倔强些。” 刘英媚见皇帝这乖戾的样子,已经暗自咋舌,然而此刻也只能安慰太后:“谁说不是呢。陛下长大一些后,太后自然就享福了。” 又拣当娘的喜欢听的话问:“陛下后来可有皇后的人选了?” 王宪嫄摇摇头:“不曾有。可惜令婉去世得早,没有福气当上皇后,后来纳的两个妃子,我看不上,他也不喜欢。何况至今也没有生出一个子嗣来,晋封谁做皇后都没道理。” 于是,继续唉声叹气。 刘英媚也不敢说话了。 天家结亲,其实往往都是亲上加亲。太后所说的“令婉”,是刘英媚的大姑子何令婉。 何家与皇室结亲好几代,何令婉和刘英媚的丈夫何迈同出一个娘胎——都是刘宋高祖的小女儿豫章长公主;而后何令婉嫁入皇家为太子妃,刘英媚则以公主之身嫁到何家。姑嫂俩以前还享受过几年荣华富贵不知愁的日子…… 不过如今,太子妃早逝,何家出一个皇后之想也不必说了。 至于刚刚皇帝满眼厌恶的戴法兴,倒确实是个穷出身,因受世祖皇帝——刘英媚的哥哥刘骏的信任,曾在东宫做刘子业的老师,后来又受命辅佐这位少年登基的皇帝。 戴法兴有才干,敢在皇帝面前直言,但市井所传他也确实对贿赂来者不拒,在皇帝看来,未免有沽名钓誉、贪财好物、僭越权柄的嫌疑。 在永训宫窒息般的氛围里熬到吃了茶点,太后王宪嫄才慵慵道:“恕罪,我这些时光,身子骨总是懒散,下午时分要念一会儿《心经》安定神绪,不能多陪公主了。公主休息的宫院已经收拾好了,就在东宫里令婉曾居住的地方,现在空置着,已然打扫得干干净净,或还有令婉的几件遗念儿,想必你也不会忌讳的。” 刘英媚忙谢过太后,起身到了永训宫的外头,下午时分,天光尚早,永训宫层层的松柏间植着一些兰花、茉莉之类的香花,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臆中的浊气去掉了一些,于是欣欣然又吸了一口芬芳的空气,突然间胳膊被人一握,顿时感觉吸进去的空气是透凉透凉的。 吓了一跳,刘英媚觉得愤怒而疑惑:这堂堂的台城宫殿里,有谁那么大胆,敢随便握她长公主的胳膊? 扭头一看,顿时怔住了。 皇帝刘子业斜眸对她笑着,而后说:“姑姑,你这条石榴裙好漂亮。” 刘英媚寒从背脊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1)刘骏是否娶堂姐(叔父刘义宣之女)的事不见于当时记载,后来流言纷起,大致是刘义宣造反时放出的,真实性可疑。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辩驳过,认为刘骏在刘义宣造反初是很胆小谨慎的,甚至打算把帝位给刘义宣这位叔叔,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一般认为殷贵妃是殷琰家伎。不过这里暂时取传闻。 记叙刘骏和刘子业的各种阴私丑闻的事见于《魏书》和《宋史》,但《魏书》是敌手所写,而《宋史》作者沈约的父亲死于刘骏之手,且著述于刘骏弟弟刘彧篡位后,无论是出于私仇还是出于讨好新帝,都不免有不实之处。 —————————————————————— 这篇文吧,应该还算是小说,我在历史记载和我的推演之中摇摆,毕竟,全按照沈约的《宋史》去写,感觉很多地方是说不通的,《资治通鉴》里取舍又比较多了,不值得完全征用;有些地方,野史的隐秘诡异又会带来独特的文学感,让人舍不得放弃;再者,真正的历史进程会有它枯燥的一面,高光看起来很炫,但背后漫长的酝酿期是无趣的。 所以,这篇文,主线索按史册所载去写,我觉得沈约或《魏书》胡扯的地方我就舍弃掉,时间线是不准确的,因为酝酿期太长,写出来不好看;酝酿期的很多人物是舍弃掉的(太没有存在感,但实际很重要),不过估计去不掉的那些人物还是会有些困扰读文的小仙女们,也只好摊手了;有尝试精神分析式的侧写模式,亦即通过有限的史料,分析人物异化行为的原因,不过毕竟我不是专业搞精神分析或犯罪心理分析的,所以未免有不确的地方,恳请指教。 最后,按《宋书》中“新蔡公主逼离夫族,幽置深宫,诡云薨殒。”出语于太皇太后路氏在刘彧弑君之后下的诏书,这种诏书吧非常多见,一般是新政权建立之后为了表示合法性,由尊贵者公开指责被杀的君王,以使新政获得民意。路太后是刘骏的生母,而且一直对刘彧非常喜欢;路太后在刘彧已经弑君、兵临台城既成事实之后,发表这样的言论,是否有不确的言辞,还真是可商榷呢。所以,本文不打算拉cp,没有骨科,如有些让大家感觉暧昧的成分,也绝不表示作者打算去写两个人的情愫。事关本文的存亡(大家应该懂原因的)。 最后拜谢读此文的小仙女们。这篇文可能会偏向于《元嘉草草》的那种比较写实、比较文艺范的写法,阅读体验可能不如作者几篇轻松的长文。 第2章 石榴红裙,是当时最时兴的颜色。纯粹的大红色很难染,而且洗上一两水就会褪色,颜色顿时就不美了。所以,刘英媚所着的大红裙是全新的,最好的厚缯,三蒸三染,得了这么一条,价值万钱——也就只穿一两次新鲜就没用了。 刘英媚想给皇帝问安,但胳膊被他握着,无法敛衽下拜。 “陛下……”她带着些许抗议,“松松手行么?这样可……不大好。” 刘子业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大红裙,好半天才抬眸一笑:“怎么不好看?好看着呢。” 说话像个傻子。 刘英媚腹诽,不由就撇了撇嘴,而后继续陪笑:“陛下,妾可要蒙您叫一声‘阿姑’呢。” 端一端身份,看他可还有脸继续拉拉扯扯、动手动脚的。 刘子业大概看到她的笑容冷了,客套得近乎漠然,才悻悻松开手,说:“是的,阿姑一看就让我觉得亲近呢。” 他刚刚变声不久,嗓音带着些嘶哑和低沉,又刻意学着大人的样子瓮声瓮气地讲话,但说完倒又笑了,只要睫毛盖住眼眸,就叫人不觉得寒冷。 刘英媚整理了一下被他扯乱的披帛,这才盈盈给他拜了一拜:“宫中太后,还有陛下的叔伯兄弟,有无数亲近的人呢,妾不过一介女流而已。这会儿,妾得先告退了,今儿坐了大半天的车,晃得浑身酸痛。” 刘子业打量了她几眼,点点头说:“不错,金根车再装饰得华丽,坐久了也一样不舒服。阿姑今晚住哪一宫?” 刘英媚说:“太后吩咐妾住在原先的东宫,原太子妃的寝卧里。” 刘子业微微挑眉,欲言不言,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笑道:“那里啊……她当日极好装饰,屋子里收拾得挺漂亮的,也配得上阿姑。” 刘英媚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大姑子何令婉,不由多了句嘴:“可惜太子妃去得早了。听说省里议定追封皇后?” 刘子业说:“录尚书事刘义恭说过。”又紧跟着说:“他这么说,我就反而不愿意答应。” 刘义恭是皇帝的叔祖,建康城里辈分最老的亲王,功高亦不震主,给了“录尚书事”的至高职衔,但听皇帝这语气,仿佛有极大怨恨似的。 刘英媚不合又多了句嘴:“那,太子妃岂不是吃亏了?” 刘子业直视过来:“阿姑的意思是……追封何令婉为皇后?” 刘英媚忙道:“这该当陛下下旨,妾岂有置喙的地方?” 刘子业再次笑了:“阿姑这么说,朕自然要下旨。” 刘英媚心里嘀咕起来,按说何令婉皇后之名与她关联没多大,纵有,也是夫家的荣耀——何家世家大族,都与皇室联姻,多出一个追封的皇后,也未必就荣耀成哪样。现在,倒似她欠了刘子业一个人情似的。 欠其他人的人情也就罢了,但她总觉得还是不要欠刘子业这个皇帝的人情来得好。 她赶紧说:“不不,妾只是随口一提。国家荣典大事,陛下应该和大臣们商议才是,岂有听妾一介女流的意思?” 刘子业说:“朕才是这个台城里的皇帝。朕说追封,就当追封。”好像不高兴了,看了刘英媚一眼,拂袖转身。 刘英媚暗暗咋舌,心里也有点小小的慌乱,忙俯身下拜,一是请罪,二也是谢恩。 半晌不闻皇帝叫她起身的动静,悄然抬眸,只看见永训宫外绿树成荫,宫人侍宦木鸡般立在各处,而皇帝他不见踪影——显见得人已经离开了。 里头一个太后身边的侍女过来看看情况,见刘英媚还俯身跪着,急忙把她扶起来,殷勤说:“公主快起来,地上还有些寒凉,仔细膝盖疼。太后不放心,叫奴来看一看。还……还好吧?” 刘英媚摇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陛下。” 侍女笑道:“不打紧,陛下素来是这样的。今日已经算是笑得最多的一次了。” 又悄然说:“太后在里头有些担忧呢,公主最好到帘子边告知一声。” 惹得太后担忧,刘英媚确实应该打个招呼,只能再次折返,在帘子外笑声音道:“太后放心吧,一切都好。” 太后亦没有叫她再进来见一遍礼,只在飘逸出梵香的帘子缝隙里飘出她的声音:“吓到你了吧?这个魔王!” 这么称呼自己的儿子,倒让刘英媚失笑,赶紧又安慰了太后两句,这才跟着那侍女离开,往东宫而去。 帘子里头,太后王宪嫄扭头道:“这个如何呢?” 刘子业硬邦邦地回:“什么如何?” 王宪嫄盯了儿子一眼,抽出手绢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冷笑道:“装聋作哑什么?我只你这一个儿子出息些,你弟弟子尚也是个蠢的,朽木不可雕。余外那些庶出的,无不是虎视眈眈你这个位置!你大婚两年多了,和太子妃、和两个良娣都没生出一男半女来,外头已经在嗤笑你,你这个位置摇摇欲坠呢!” 她冷笑连连:“你仔细吧!你阿父给你安排的辅政大臣一个赛一个无能,他当年没有废了你而让他那两个宝贝儿子登基,只不过看你长两岁,不敢做废长立幼的事来。戴法兴的话已经放出在那里了——将来营阳王就是你的榜样,戴法兴他们自然要扶持刘子鸾这个孽障登基。你想想,自古被废黜的皇帝有几个能得善终的?只怕我也要给你牵累得不得全尸!” 皇帝刘子业面色阴沉沉的,不爱听,又不能不叉着手在那里听母亲的唠叨。 王宪嫄从未得到夫君宠爱,只不过因她是王氏大族和刘氏公主联姻生的女儿,丈夫刘骏只能把她摆在皇后的位置上放着,尸位素餐半辈子,特别是刘骏另有新欢之后再也没有碰过她,守活寡的日子简直比现在还要难熬,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所以,其他事暂且不论,你弟弟刘子鸾他们年齿尚幼,你只要让后宫把太子生出来,凭他们怎么不乐意,也不得不认——你强过你那些庶出的孽种弟弟们。若你不听我的,将来你不要后悔……” 王宪嫄把一腔子的愤恨尽数说出来,喋喋不休,边说边抹泪。终于使得刘子业无法忍受了,他说:“你说够了没?” 王宪嫄瞪圆了眼睛。 刘子业说:“不就是要生个孩子吗?” 王宪嫄冷笑:“你倒是找个女人生啊!” 刘子业说:“找就找!” 又丢下一句:“我这就回寝宫里找。” 草草一拜,算是告退了。 皇帝确确实实走了,太后王宪嫄才抹着眼泪哀叹了一声:“他不知道,我这都是为了他好!” 一旁的侍女忙递过干净的手绢,劝慰道:“陛下心里一定知道的。只是他毕竟还小,这种事情急也急不来。” 王宪嫄正色道:“怎么还小?法师都十六岁了,论理早就有了‘人事’的能力,他那个死鬼阿父,十六岁上时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了。我却听人说,是他并没有那个能耐?” 侍女脸色微微发红,默然了片刻,才说:“反正是一个月也去不了两个妃子宫中一次,只在自己宫室里追逐宫女。” “能追逐宫女也是好的。”太后道,“哪怕先能生个庶出的,好歹算是有后了。” 儿子的毛病,她自己心里其实都明白,不愿意承认罢了,愁得眼袋突地开始抽搐起来,难受得用手捂着眼睛休整,又好一会儿才说:“御医的药给他吃了么?也没有法子?” “好像是吃了并无作用,还得看他自己。陛下从小儿就说只喜欢新蔡公主那样的,现在……也就看是不是真如此了。” 王宪嫄依旧是闭着眼睛,牙齿漏风一样挤出声音:“作孽啊……不过他阿父就好这口,有其父必有其子,求菩萨垂怜:我做这样的孽事,一颗心也全是为了他。” 对儿子,她自感已经是做到了好母亲的极致。 却不知,她的好儿子只恨母亲过度的牵绊。 皇帝所居的玉烛殿,日日灯火通明直至早晨。皇帝自小害怕黑夜,害怕奇怪的声音,害怕不认识的人。但又特别喜欢浓重的红色:红烛、红帘、飘飞的红色幔帐,把黑漆的梁柱都映出滟滟的红。 宫人无不是轻纱薄罗的衣衫,胸口一抹雪白时隐时现,时新的飞霞妆,眼波流转,希望一朝选在君王侧,能飞黄腾达。 可惜,刘子业很少正眼看她们。 唯只今日,他一腔戾气回到宫中,修长的手指在袖口上捏得关节发白。 突然,扯过近前来给他宽衣的那个宫女,问:“你叫什么?” 宫女吓了一跳,然而看他斜挑着的眉,眸子里有异样的亮光,配着灯下的少年病弱瘦峻面色,别有一种散漫别致的俊。 她挤了一个笑容,小心地瞥了他一眼,低声说:“奴奴小名阿梁。” 随即,她感觉自己的罗衫被撕扯开,发出裂帛的脆响,不由浑身一战,然而心里又说:飞黄腾达大概要来了。于是满心期待着。 刘子业的手指在她的脖颈里、肩膀上缓缓拂过,凉得如同一条蛇,阿梁的皮肤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粟粒,声音也战栗起来:“陛……下,奴奴……有些冷了呢……” 刘子业低声说:“阿梁,你的衣衫颜色不好看。” 阿梁斗胆抬眸望了望他的眼睛,讨好地问:“那么,陛下觉得奴奴穿什么颜色好看?” 刘子业说:“红色,石榴红,像新鲜流出来的血那样的颜色。” 阿梁畏缩陪笑:“陛下,奴奴只是普通宫人,哪里配穿石榴红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若是皇帝亲赐石榴红罗,对她意味着什么? 然而,刘子业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你这样的贱奴是不配穿石榴红罗。” 他扭头说:“叫小黄门进来,抽她三十鞭。” 阿梁大惊,伏在地上叫了几声饶命。而后被几个小黄门摁住了双肩,鞭子毒蛇一样咬过她洁白肩头的时候,阿梁剧痛难熬,哭着抬脸问:“陛下,奴奴做错了什么?” 刘子业嘴角挂着一缕笑意,仔细地看着她坟起血痕的肩背,缓缓道:“衣衫颜色不好看。” 阿梁心底里愤恨:衣衫是宫中配发的,好看不好看岂是她的过错?然而嘴上一犟不敢犟,哀哀地求饶,痛得浑身抽搐。最后求饶也发不出声了,不需小黄门抓着手臂也无力逃躲,伏在地上熬那挞楚,脸上的汗与泪,身上的血,湿腻的感觉和疼痛一样明显。 刘子业的御案上常年放着一面铜镜,他拿起照了照自己的脸,摸了摸脸颊上潮红的地方。然后捧着镜子到御案之下,和声对挨完打、喘着气俯伏在地的阿梁说:“阿梁,你看你这身红衣美不美?” 阿梁勉强抬头,从那锃亮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遍身的血痕,里衣已被染作血红色,疼痛、哀伤、害怕……一时俱上心头,忍不住啼哭起来。 刘子业安慰她:“别哭别哭,朕厚赐你便是。”目光看着她的肌肤,呼吸声就粗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怀疑,刘子业即便没有《宋书》写的那样不堪,也绝非正常。 第3章 听闻皇帝昨晚临幸了宫女阿梁,太后王宪嫄的眉宇都舒展了很多。 皇帝上朝的时候,她特命宦官到玉烛殿唤了阿梁前来谢恩,并叫宫女备下了一些首饰衣料打算厚赐。 阿梁进门有些畏葸的模样,收缩着双肩,走路也不很利索。唯有一身大红罗的衫裙披在身上很是醒目。 王宪嫄打量着她,心里也未免失望——阿梁不仅只是中人之姿,而且小家子气十足。问了问出身,原来是籍没进宫的罪人之女。再看看身段,偏于纤瘦,不像会生养的模样。 然而毕竟是昨夜传出好消息的,王宪嫄仍是和颜悦色,赐下了东西之后方道:“陛下既然爱重你,也是后宫的异数,你好好服侍陛下,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阿梁吸溜了一下鼻子,欲言又止,勉强磕头谢恩。 有些话太后不便细问,使了个眼色给身边侍女,彼此会意。 于是阿梁谢恩出门之后,在永训宫门边的角落里,太后的侍女笑吟吟把她拉到一边问话:“昨儿个承恩了?” 阿梁脸色很难看,半晌才摇了摇头,说:“算不上承恩吧……” “这有什么算得上、算不上的?”另一厢带点亲昵而嗔怪的语气,“陛下那龙马精神……给了你没有?” 阿梁这次清楚地说:“没……有。” 那厢嘴角略微一搐,过了片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么明白了说吧,脱衣上床了没有?” 阿梁脸红了白、白了红,依然是摇摇头:“没有。” 这算哪门子“承恩”! 永训宫的侍女冷了脸,说:“你这算是欺瞒太后吧?” 阿梁带着哭腔:“奴奴也不想。陛下昨夜打了奴奴一顿,又叫奴奴在寝宫陪了一夜。” 他赏玩一样抚弄她的伤,呼吸浊重,阿梁心里忐忑,又害怕又期待,但直到皇帝睡去前,也只是狗一样嗅闻她身上的血腥味。她听宫里的老宫女说起过男人的反应,也偷眼觑过他的腰带以下——那里平平无奇。他倒似满意了似的,很快睡着了。 听服侍寝宫的宦官说,第二天早晨,皇帝是换了亵裤,所以大家也就都来恭喜她阿梁承恩了。 话已至此,算是很明白了。印证了以往宫人们偷传的:皇帝“那个不行”。永训宫侍女即便脸色很难看,也不好就这条迁怒阿梁,只能说:“算了,赏赐都赏了,这一条你就搁在肚子里,名分什么的,则看日后陛下高兴不高兴吧。” 阿梁像做了黄粱一梦似的,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咽不完的苦水,然而也只能怨恨自己命薄,挨了顿打,还落了个这样的名声。 王宪嫄在佛堂里,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该当念《金刚经》,但是怎么调息都静不下心来,终于睁开眼,问身边那位侍女:“阿罗,到皇帝下朝的时间了没?” 侍女阿罗小心翼翼说:“已经近午了,应当是到了。今日中午暖寿,已经叫人去候着陛下了,陛下会来的。” 王宪嫄冷笑了一声:“他会不会来,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一颗心为了这个孩子,可惜他却不知我的用心良苦,只管跟我别扭。” 冷笑完忍不住抹眼泪,抹完眼泪又为他说话:“也难怪他,他阿父那个脾气,从小就把他逼坏了,在东宫的时候,他动辄得咎,挨骂挨打无算;倒是那个孽种刘子鸾日日被先帝带在身边宠着,换谁谁不气?这种别扭脾气也只能怪是先帝偏心造就的。” 太后一辈子的委屈,只能尽数迁怒到已经驾崩了的先帝身上。她的一切不幸,皆是因先帝而起;她儿子的一切不幸,自然也是因先帝而起;曾经、而今、今后的一切不如意,亦都是因先帝而起。 这样想着,王宪嫄心里舒服了一些,终于可以调整呼吸,在单调的木鱼声里一遍又一遍念起《金刚经》来。 三遍之后,她睁开眼睛,恰见阿罗从外间掀帘子进门,不由嗔怪道:“我在这里虔诚许愿呢,你跑来跑去做什么?” 阿罗赔笑道:“太后,是奴刚刚听说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阿罗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陛下下朝后,是去东宫了。” 王宪嫄还没从佛经中醒过神来,喃喃问:“东宫怎么了?他现在不是太子了,不是住玉烛殿了么?” 阿罗说:“可这次新蔡长公主入台城,不是就住在她小姑子在东宫居住过的侧殿么?” 王宪嫄如梦初醒:“啊啊!我想起来了。” 说完就默然了,好一会儿面露厌恶:“果然和他阿父一德行!就好家里的女人!” 阿罗笑道:“人说陛下在玉烛殿常常揽镜自叹:‘这样的好头颅,谁人配得上?’” 王宪嫄自矜地一笑:“他呀,自小长得好,眼界高。确实只有新蔡公主这样的绝色才能入他的眼。只是可惜毕竟错了辈分。” 阿罗笑道:“只要陛下肯跟着生男育女,其他都可说。先帝当年喜欢堂姐堂妹,都是一宗同族的美人,也不就是改名换姓,把刘姓改做殷姓,纳入后宫这些年,谁又敢说个不字?生了好几个孽种,不也生得漂亮聪明?不碍的。” 听到先帝当年的丑事,王宪嫄的眉宇不觉皱着,然而也并不觉得不妥,点点头说:“顾不得那么多了。多打听着,还得准备着,要是新蔡公主承了恩,驸马何迈那里好歹有个交代。庐江何氏,可是名门大族,不好随意糊弄的。” 其实是刘子业在刘英媚梳妆时,悄悄地摸到了东宫。他熟门熟路,直接进到侧殿的寝宫门口。侧殿都是宫里的侍宦和宫女伺候,只有作为起居的地方才有刘英媚带来的侍女,所以皇帝一路畅通无阻。 而等他到寝宫门外时,刘英媚也来不及阻止了。 刘英媚只来得及披上外衫,一头长发还披散着。她很是恼怒,握着头发不及下拜就先责怪道:“陛下要来,怎么不早叫人通报?妾尚未准备好,这样子未免太失礼了。” 刘子业站在门边,他个头已经比刘英媚高了,但仍是痴痴仰视的模样,贪看了好一会儿才扭头吩咐:“把朕身边负责通报的小黄门拖出去打。” 刘英媚哭笑不得:“打他做什么?” 刘子业很认真地说:“既然他没有及时通报阿姑,自然该打。” 刘英媚知道他这是拿下头人作筏子,又好气又好笑,欲待不理他,只说:“陛下要打要杀只管自便。妾这里还要梳头,麻烦陛下到正殿喝一会儿茶,妾一会儿出来拜见。” 刘子业一犟都不犟,默默退了出门。 刘英媚这才气呼呼吩咐跟来的侍女:“春绮,锁上门,给我梳头。”也不怕外面听到。 门扇隔音的效果不好,刘英媚很快听到那个小黄门挨鞭子的哭喊声、求饶声。刘英媚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原以为刘子业不过是做张做智打给她看的,却没想到鞭子的破风声响了三四十下还没有停,人的呻唤却渐渐小了,连哭声都逐渐不闻。 她心里有点嘀咕起来,看看镜子里自己已经梳好了高高的凌云髻,尚未来得及戴金冠、插步摇,于是摆摆手,起身到窗边一张望,果然看见小黄门已经气息奄奄。 刘英媚说不上是惊还是怒,对着窗外沉声道:“什么意思?妾刚来,东宫就要杀人么?这样子杀鸡骇猴?” 然后听到刘子业喊:“停下吧。” 刘英媚其实先就看见他在院子门墙边盯着用刑了,不过此刻自然少不了一番做作,故意有些慌乱的神色:“哦哟,原来陛下还在这儿。妾还以为是管事的侍宦不懂事呢。梳妆未罢,妾失礼在屋中给陛下问安了。” 在窗边敛衽为礼。 这样的指桑骂槐刘子业当然应该明白,但是倒没生气,笑了笑说:“皮肉伤而已,打不死这个奴才。阿姑不要担心。” 刘英媚正色:“陛下,无论如何,今日是太后圣寿的正日子,还是不要闹出血光来。” 刘子业从谏如流似的,点点头说:“好的。” 看窗边刘英媚那凌云高髻又黑又亮,即便没有金珠装点也显得人高了一截,磅礴雍容,他不觉又有些痴色露在脸上,喃喃道:“阿姑的红罗衫真美。” 刘英媚嘴角一抽,勉强说了些“陛下谬赞”的套话,而后又自顾自说:“妾的头饰还没戴上呢,一会儿是太后的暖寿宴,妾可失礼不得,陛下见恕。” 刘子业乖顺地点头,一点都看不出原本的戾气,倒像个讨好人的孩子。 刘英媚盯了他一眼,转身把窗户也关上了。 侍女们给她插戴首饰,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串珍珠正从花冠上垂落到额角,已婚少妇的额头如同满月,光致饱满,可与珍珠争辉。 刘英媚记得自己从小就被夸赞美貌,只是母亲谢容华一直告诫她不要倚仗容色,她也谨慎地一直收敛。但这次,皇帝那谨慎讨好的神色,让她觉得她这个阿姑当得确实很有尊严。 所以,也有些自豪生了出来。 颊边不觉微有笑意。领头的侍女春绮看着镜中道:“公主真是太美了。” 第4章 太后的寿宴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 太后的脸都笑僵了,一眼一眼地看着刘英媚,叫她多喝酒。 刘英媚喝得有些恍惚,然而无论她怎么推却,太后总有话来应对,说得最多的莫过于:“长公主只管喝,即便是醉了,在我这里住一晚上也无妨,我这里的宫人虽蠢笨,伺候人倒还尽心。” 还叫她“别怕”。 刘英媚也确实想不到有什么事值得一怕,加之酒量不行,很快就昏昏沉沉伏倒在案上,隐隐记得有人把她扶起身,连拉带拽地安置到一张牙床上盖上锦被。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 呻.吟着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却猛地惊醒了。 陌生的被窝里还有一个人。 刘英媚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呼”地直起身子,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胳膊钻心的疼。 她大叫道:“来人!”然后用力踹了身边人一脚。 那个人惺忪地“哎哟”了一声,揉揉眼也竖起身子,叫了声“阿姑”。 刘英媚觉得被冰水兜头泼了一般,恶心到极点,眼泪顿时就下来了。此刻也顾不上他是皇帝,只咬牙道:“你这是做什么?!” 刘子业摸了摸被踹痛的腿,迷迷糊糊地说:“我做什么了?” 刘英媚见他手心里还攥着自己的红罗衫襟摆,恨恨道:“请陛下松松手!我是你姑母!” 而后倒冷静了一些,低头检视了自己的衣物:外袍当然脱掉了,但上衣整整齐齐穿着,裙子也整整齐齐系着,里头有裈衣,能感觉还在身上没有动过。 再看刘子业,也只是脱了外袍,但中衣是齐整的,连束腰的带子都没有解开。 当然,作为已经结婚生子好几年的少妇,她冷静下来之后也清楚自己并未遭到侵犯。 这是唱的哪一出? 外头人已经被她那声尖锐的“来人”给惊动了,但在门口没有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公主有什么吩咐?” 刘英媚浑身发抖,既是气的,又是怕的,这会子冷静了一些,放缓了声气说:“打热水放在门口,我要起身。” 门外侍女小心地问:“那么,要不要奴进来伺候公主梳洗?” “我带来的人呢?” “公主带的侍女还在休息。” 刘英媚气得咬牙,但再一想,未必是自己身边的人偷懒,只怕这一局早已做好,春绮她们几个侍女也是早被看管住了。 这么一想,她顿时心慌起来,偷眼瞥过刘子业正坐在床榻边独自穿袜子,觉得这个少年冷漠阴郁的样子宛若乳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起来咬住人的咽喉。 “陛下……”她试探着出声,“怎么会……在妾的榻上?” 刘子业撩起眼皮子,淡漠地答道:“昨晚上看到宫墙上的竹影,有些害怕,就到阿姑这里来了。” 这是什么鬼解释? 刘英媚蹙着眉头,笑容也有点冷:“陛下这话妾颇是不能解,您害怕,岂不是应该找宫里的内侍或羽林禁军的统领?东宫这里平素又无人居住,保卫只怕也不够严密,难道不是更叫人胆寒?” 刘子业蹬好鞋,自顾自到公主的镜奁前照了照自己的脸,又从镜中看了看在他身后肃容肃立的刘英媚,暗自比了比两张脸的模样,方道:“不知为什么,阿姑这里让我心安。” “呵呵,这是什么道理?” 刘子业逼近到刘英媚面前,垂下头正好对着她的额,边凝视她的眼眸边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大概是容貌相像,就有天然的亲近感吧。 刘英媚退了半步,绊在藤床子边上,气息凝滞,紧张得心跳宛若都漏了,低下头硬着头皮说:“既然没有道理。一之谓甚,不可再也!” 刘子业热乎乎的气息喷过来:“再说吧。” 从屏风上取下衣服随意披上,自己开了门问外头人道:“东宫正寝的热水备好了没有?朕要洗漱。” 刘英媚攥紧了衣领,见东宫陌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她送来银盆、热水、香胰、澡豆等物,她的声音细细低低地挤出来:“我不习惯你们,叫我的侍女过来服侍。” 春绮几个很快过来了,个个脸色发白,一眼一眼地觑着刘英媚,似乎有话不敢讲一般。 刘英媚努力地端着架势,俯身洗了脸,在梳头时才问:“你们怎么不在侧寝外伺候?” 春绮低声道:“奴们一入东宫就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奴也说公主自小儿是奴贴身伺候的,别的人只怕公主不习惯,但他们太严厉了,说是陛下的命令,还问奴是不是要抗旨?奴害怕了,毕竟……这是陛下的宫殿。” 刘英媚看着镜中的自己,脸板得像一块铁,牙关咬得颌角都在颤抖,好半日才说:“我就知道……” 春绮也是有些心胆俱裂的样子,小心帮刘英媚梳好头,假作打发其他侍女去寻早晨饮的花露,小心关上门才悄悄问:“公主……不会是已经?……” 刘英媚说:“没有。想必他还不至于那么下作。” 春绮微微放心,但还是有余悸,悄然又说:“但是,先帝……又不是没……没下作过。” “你不要命了?!”刘英媚低喝道。 春绮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刘英媚心思沉到阴冷的泥淖中一般,呼吸都不顺畅。 先帝是刘子业的父亲、刘英媚的兄长,藩王里是最英武而智慧的一个,当年北魏南下,攻打到哥哥所辖领的彭城,先帝刘骏笑容晏晏前往与北魏太武帝谈判,说得那豺狼一般的魏主竟生了把魏国公主嫁给刘骏的心思。后来“元凶”刘劭无道,刘骏扯旗造反,最后登上了帝位。 登基之后倒也推行了一些善政,但“好色”一条广为人诟病。一般帝王好色不过是广纳后宫、遴选美人,再然后不过是羊车巡幸、宠嬖忘朝,朝臣们、民众们偷偷议论议论也就罢了,一般也不管皇帝的私事。但刘骏的好色颇为惊世骇俗——他对后宫嫔妃兴趣一般,却偏偏爱上自己的几个堂妹。本来同姓不婚,但他把堂妹们改名更姓纳入宫中,不仅是宠爱有加,还在其中被称为“殷贵妃”的一个去世之后悲痛过度,最后不几个月就大病身亡,追随爱妃去了。 纳娶堂妹这一条,民间虽然道路以目不敢明说,只怕暗地里都笑掉了大牙。 有其父必有其子,刘子业虽然只是个未冠的少年,可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乃父之风?! 刘英媚想着就不寒而栗,低声对春绮说:“赶紧替我收拾行装,然后派一个嘴甜的到永训宫,替我向太后告罪,只说我昨日中酒,身体不适,只想早些回家休息。” 再也不能待在这里了! 派人和太后告罪,与她自己离开并行不悖,反正已经无礼了,也不怕多无礼一步。 但是东宫门口,刘英媚被拦住了。 宫门口的卫兵很客气,对着公主的金根车单膝跪地:“请大长公主见恕。陛下今日特别吩咐,所有人一律不得离开皇宫。” 刘英媚气得亲自揭开车帘,对那卫兵喝道:“什么意思?我还不能回家了?” 那卫兵赶紧低下头,说话却分毫不让:“今日陛下有大事,所以杜绝宫内宫外往来,公主请回吧。” 门口刀戟林立,人人均一副不讲情面的脸。春绮害怕,对刘英媚道:“公主,先回去吧,东宫内门可到永训宫,亲自和太后说一说,或许有用。” 刘英媚惨然而笑:她就是从永训宫被弄到这个地步的,找太后说理不啻于与虎谋皮。 然而,并无路可走,她狠狠放下车帘,说:“走,找太后评评理去!” 太后在永训宫佛堂,好半天才出来,看着刘英媚就是笑容满面,亲昵地伸手拉她起身免礼,问道:“公主来问安么?刚刚你那里的侍女就来替公主辞行,我还说公主才住了两三天,我还舍不得公主走呢。” 那双看似老钝而实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刘英媚,好一会儿才似是“闲闲”地问道:“公主和驸马都尉何迈,生育了几个儿女了?” 刘英媚自知人为刀俎,不敢贸然翻脸,扶着王宪嫄往屋子里去,陪着笑脸说:“回禀太后,妾就一个儿子,驸马还有几个孩子都是妾室生的。妾今日有些中酒头疼,想起家里有妾日常吃了治头疼的丸药却没带来,想尽早赶回江乘县的家里。” 王宪嫄不以为意地说:“什么药方,你叫人抄给御医就是,重新给你配出来也不打紧。” 刘英媚说:“正是这方子难配,若是现做,九蒸九曝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用。求太后垂怜吧。” 王宪嫄似笑不笑说:“倒不是我不想帮公主这个忙,实在是皇帝今天下了严命,谁都不许出宫。我家里的兄嫂本来也想这几天来看望我,一样被拦着进不来。” 刘英媚实在忍不住了,发牢骚似的问道:“如今天下太平,倒有什么事情戒严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里出什么大事了。” 王宪嫄收了笑容:“法师他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从来不过问他朝政上的事。” 接着又开始了每日皆有的抱怨:“我每日操心他后宫的事就操心不完!看看他也是福薄,好容易娶了何家的女儿,还没封后人就没了。现在更是天天瞎闹,都不去两个妃子的宫里,也不想着再立一个皇后,国家无本,谁能不替他惶惶?我这个做母亲忧心忡忡啊!可惜他又不听我的话。先帝若还在世,任凭他打儿子一顿吧,好歹管几天用……” 刘英媚冷眼而观,心里明镜儿似的。求这位太后放自家出去大概是不可能的了。她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太后的牢骚,心一横,道:“妾实在是头痛得紧。可否去玉烛殿求陛下开恩?陛下的大事,妾绝不敢耽误分毫。” 王宪嫄愣了愣,而后说:“他要愿意,我有什么不答应的?” 大概自感失口,扯了一个笑容,岔开说:“若公主头疼得厉害,先请御医来诊诊脉吧?” 刘英媚赔笑婉拒了,跪安过后,退出永训宫。 思前想后,困在这里总不是个办法。到玉烛殿去,扯开嗓子求去,前头有朝里王公大臣的值庐,她的叔叔江夏王刘义恭是尚书令及中书监,无论国法家法都是最为盛贵的长辈了,还有她的几个兄长也都封王在朝,若是皇帝敢有不轨之举,她就大声喊出来,叫这些长辈们给评评理——任凭是皇帝,也越不过一个“理”字去。 她一口银牙锉了又锉,终于横下一口气,带着几个侍女:“走,去玉烛殿见见陛下。” 春绮她们几个吓坏了,喃喃地劝道:“公……公主,前头是陛下问政的地方,不……不合适吧?” 刘英媚睥睨地看着她们几个:“我是皇帝的阿姑,今儿就倚老卖老了。他若是实在要问罪,我咬咬牙受了就是——你们以为这副样子我就不受罪?” 心里的隐忧更甚于今日闯宫的罪过,她想着自己的身份,又想着刘子业这几日见她时那副隐自讨好的模样——女人的直觉,刘子业必然不会把她怎么样。而在众人面前,她立刻离开建康的诉求也才最有可能实现。 作者有话要说:王宪嫄在史书中其实是很没有存在感的一位,写成反派纯属行文需要。 罪过罪过。 第5章 玉烛殿外,新蔡公主刘英媚不出意料地被拦住了。 殿外卫士的表情有些张惶,对她好声好气:“陛下现在接见江夏王和帝师戴法兴呢,只怕一时半会儿见不得长公主,公主请回吧。臣等代为回奏陛下就是。” 刘英媚笑道:“我不忙,今日必见到陛下才行。再说,里面那位江夏王是我的亲叔父,我回建康也未及拜见叔父,这会子一起见过就是。” 目光一转,光华流丽:“戴舍人是帝师,也是我三兄曾经的谋士,我小时候也见过,算是熟人,想必也没什么需要避讳的。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真个就站立在玉烛殿的玉墀下等着。 卫士们嘬牙花子,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对公主怎么样,只能硬着头皮执戟守着,期待着这位蛮不讲理的公主能够早些识趣退回。 刘英媚有一股子拗劲,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改变。 但没过多久,她听见殿里乱纷纷的声音,心里有些讶异;而殿外卫士们也在骚动,交头接耳、神情紧张。 突然,里面一声惨叫,然后是好几个人在乱喊“陛下!陛下!不可!” 刘英媚顿时慌了,胸口起伏,提着裙子,思量着要不要继续守候下去,可身子突然被定住了似的,血液也凝固住了似的。 在她转身转身想走的时候,突地有一个人踉踉跄跄从殿门出来,在玉墀飞奔而下时还狠狠滑了一跤。刘英媚傻傻地看他捂着头,掌心里一串鲜血滴落下来。 “拦着!” 声音熟悉,少年变声期的嘶哑,用尖锐高亢的调子喊出来,特有一种悚然之感。 刘英媚惊诧回头观望的瞬间,已经被高高玉墀上的那个人看见了,他突露一笑,指着一身祝寿红衫裙的刘英媚道:“新蔡公主且也留下看一看吧。” 于是刘英媚也被一起拦住了,那漆金的长戟毫不犹豫地拦截在她身前,开刃的青锋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刘英媚背上滋出冷汗,春光顿时变作酷寒,让她贝齿打战,一声都发不出来。 另一个被拦在殿前的人返身跪下,额角的鲜血不断地滴落在雕花青砖的地面上,又随着他的碰头而在地面上磕出血花来。 “陛下!陛下!”他语无伦次地求饶,“臣绝无此意。先帝命臣辅佐陛下,臣一心一意,绝无二致!求陛下饶恕臣无心之言!……” 刘英媚见他脸熟,再连着身份想一想,便知那就是中书舍人戴法兴了。 刘子业穿着漆黑的衮服,宽袍博袖,有些可笑,但也有些威严。 他带着阴冷的哂笑,眉目舒展,一口雪亮的白牙,缓步从玉墀走下来,最后张袖道:“老师,您这不是无心之言,您想废黜我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对不对?你以为我是营阳王那种废物?任凭权臣结党,任凭朝中架空我,好让你们继续做‘寒族变门阀’的好梦?” 他蹲在戴法兴的鲜血中,笑吟吟问:“外头不是都说嘛:‘宫内有两天子,法兴为真天子,皇帝为赝天子’,今日朕请‘真天子’尝一尝新鲜,您说,这殿中‘金瓜’滋味可好?” 又问:“而且,也要这身绯红袍才配得上您帝师的身份嘛!” 满眼见到猎物和鲜血后的兴奋之色。 戴法兴失血不少,脸色煞白,浑身颤栗,嚅嗫半晌之后服软:“臣即刻向陛下请辞,请陛下赐臣回会稽老家,依旧卖葛为生。” 又几个人从玉墀上疾步而下,到刘子业身边。为首一个须发已白,是刘英媚的叔父、刘子业的叔祖刘义恭,陪着笑求情道:“陛下,戴舍人直言劝谏陛下,但绝无叛心,何况他是先帝遗旨任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宜小罪重罚。” 刘子业冷笑道:“江夏王,你不提老东西则已,你还提他,朕只嫌惩罚太轻了!” 刘义恭噎住,瞠目半晌:“陛下,先帝他……” 刘子业冷哼一声:“老东西哪方面足以做朕的垂范?” 冷冷斜瞥了刘义恭一眼,负气似的对殿外的武士一抬下巴:“好吧,江夏王为戴舍人求情,朕完全不听也不好。那就改乱棍打死为赐死吧。” 看了戴法兴一眼,说:“你就在这里自裁吧,省得朕还要找人看着你死。” 戴法兴正是权势、财富最鼎盛的时候,如何舍得就死?仓促之间见求情无用,又带着些威胁说话:“陛下,臣一死不足惜,先帝安排顾命大臣的苦心,只怕也自臣殒身而破局。先帝好容易平息下来的江山,只怕也要自臣殒身而再乱——臣虽寒族出身,抑制藩屛权势这些年,自问还有些心得……” 刘子业笑着看了看刘义恭:“叔祖父,你听听这老朽东西的话:他擅长抑制诸藩王,岂不是包括了你么?他哪里把你们这些亲藩放在眼睛里?寒族也想变天了么?” 刘义恭一时无言——他是个已经被先帝刘骏剥夺了实际权柄,留下一些大而空的虚衔虚名的宗室,但自己也知,朝廷内乱这些年,无非前几代皇帝欲用宗室克制士族门阀,是以宗室藩王权柄过大,对朝廷造成了威胁,如今寒族大臣在建康当权,若是其间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只怕又将陷入新的内乱之中。 所以,即使戴法兴的话很不好听,刘义恭还是硬硬头皮说:“陛下,戴舍人说得不错。陛下的亲叔父们、亲兄弟们,需靠顾命大臣们制约。” 刘子业冷冷瞥了刘义恭一眼,自负道:“不要紧,给太后拜寿,不少藩王都来京了,朕自然能控制局面。” 刘英媚有些明白过来,这次是借太后做寿,皇帝下了好大一盘棋,想着把亲藩和顾命大臣中与自己不睦的一网打尽。 可是,他不过区区登基半年的少年天子,真有那样高妙的手腕、霸气的魄力? 少年天子已经陷在自己的空想里,对下头挥了挥手:“给戴舍人一把匕首,让他快点自裁吧。” 一把匕首“当啷”落在戴法兴面前,两边是虎视眈眈的羽林侍卫,长剑和长戟指着戴法兴的脑袋和身体,不容他不遵圣旨。 戴法兴已经晓得大势已去,见皇帝毫不听劝谏,又想想是这样撕破脸皮的情势,自己断无生路。他涕泗交流,缓缓捡起匕首,最后哀求道:“臣自问对陛下尽心尽力,既然陛下要赐臣一死,臣也不敢不遵,只求陛下念在臣以往忠心的份儿上,全臣家人。” 皇帝一声冷哼,似乎是答应了。 戴法兴双手握着匕首的柄,颤抖了半天在脖子上划拉了一下,只划拉出一道白印。他咬了咬牙,加了三分力又划拉了一下,白印上出现淡淡的血痕。 刘子业骂道:“胆小如鼠!” 眼风一使,旁边自有卫士上前道:“戴舍人,卑职来帮您吧。”握着戴法兴颤颤的手腕,用力在脖子上一割,鲜血喷溅了一地,戴法兴的身子轰然倒地,双手双腿抽搐了几下。然后见无尽的鲜血从那扑倒的身体下涌出,在地面上蜿蜒流淌,形成偌大的一片朱红,被仲春的太阳光照耀着,鲜艳得刺目。 目睹一切的刘英媚心中大作呕,别过身子不敢看。眼角余光却见刘子业盯着那血瞧得津津有味,嘴角还含着一抹笑意。 俄而,她又听见刘子业说:“到戴法兴家里,抄没家产,杀掉他的妻子和儿子,其余男女发遣为奴。这老东西,活着的时候管东管西,可恶得紧,下葬时截掉他棺材的两头,让他在黄泉继续管东管西好了。” 刘义恭有气无力地回复了一声:“遵旨。” 小皇帝任性要使用自己的权力,他们除了遵旨也别无他法。 “皇叔祖。”刘子业叫了一声。 刘义恭长揖:“臣在。” 刘子业说:“让禁军锁紧建康城。进京拜寿的所有人,没有朕的亲命,一个都不许离开建康。” 刘义恭愣了一下,但也只犹豫了片刻,再次长揖:“臣遵旨。” 刘英媚回头叫道:“陛下……妾,想……”她咬了咬嘴唇,心里想哭得要命,但又着实畏惧现在这一幕,好半天才在刘子业征询的目光里努力一字一字说:“妾想回江乘的家里……妾身子骨不舒服……求陛下,开恩!” 刘子业盯着阳光下刘英媚雪白雪白一张脸,柳眉微蹙、羽睫带泪,仿佛带雨的梨花精致而柔弱。他露出牙齿粲然一笑:“阿姑啊。” 吐出三个字:“也不行。” 第6章 皇帝刘子业那“也不行”三个字,让刘英媚如陷深渊,一下子跌坐在尘埃地面,无声饮泣。 春风把泪痕吹干在脸颊上,绷得皮肤像心脏一样,紧得松不下来。她是先帝的幼妹,从来没有干预过政事,也懒得管朝堂,即便对丈夫何迈有时候的牢骚语,她也懒得去理会,却不知怎么就被缠到这样可怕的变局里来。 沾上朝堂的变局,能全身而退只怕很难。她的心脏被未知的恐惧攫紧了,呼吸一声紧过一声,仿佛都要窒息了。 “阿姑怎么了?” 刘英媚抖了一下,扭头果然看见那个阴鸷的少年抚着她的肩,浅淡色的眸子里似是关怀,但又似喋血的寒意,又似耍弄猎物的快意。 刘英媚忍着把他甩开的本能,小心地挪开肩,低弱地说:“陛下……恕妾失礼。” 少年皇帝很认真地把她扶起:“阿姑莫怕,非常之时,要请阿姑委屈几天。” 刘英媚飘飘摇摇,半晌道:“是……” 有什么办法呢?她无奈地想着,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样在无奈、恐惧、卑弱中飘摇的?即便是金枝玉叶也不免如此。 回到东宫,刘英媚扑在卧榻上狠狠哭了一场。侍女们知道始末,不仅不敢劝,甚至也有兔死狐悲的担忧畏惧,只能泛泛地开解几句。 刘英媚也无法对她们说自己的心事,也知道她们更加无力解决自己的惊惧。几回告诉自己“勇敢一点”,但脑海中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血红色,每次想到“勇敢”就必想到这气味和颜色,然后满心作呕的感觉,干呕半日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突然听见东宫的宫人进门道:“陛下要来了,请新蔡公主的侍女先退一退。” 刘英媚不由问道:“陛下又来做什么?” 东宫宫人陪着笑说:“奴也不知道,陛下如此吩咐,奴只有遵命。” 刘英媚心里那些骨气早被今日玉烛殿的鲜血打到泥淖里去了。虽然浑身又开始颤抖,却无一字反驳抗争,眼睁睁看着春绮几个担忧地退了出去。 外头已经有些昏暗了,屋子里亦没有点灯。 少顷,刘英媚瑟瑟地看着那个少年着宽衮服,张着双臂宛如巨大鹏鸟一样从外头进来。 他的身影黑幽幽的,皮底乌舄(鞋子的一种)落在地上如猫一样悄然无声。近前来时看见目光如沉潭一样,有一点未磨镜面的浊光。他异常的沉静,站在她的榻前方始袖手,很久都不说话。 刘英媚头发已经乱了,脸上尚挂着泪痕,在刘子业看来皮肤上一道道闪着光亮。 “阿姑怎么了?”他终于开口问。 刘英媚起身抹了抹泪痕,低声道:“没什么。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过来,一时恍惚,未曾给陛下行礼。” 想要起身,又觉得他逼得未免近了些,好像她站起来就会贴到他的胸口来,于是乎又踌躇了。 少年皇帝露齿粲然一笑,昏暗中只觉得一口牙白得瘆人。 “阿姑是害怕了?”他笑嘻嘻问,“今日见血,我原以为阿姑也是高祖皇帝的血胤,也是见过大场面的,应该不怕了呢。” 他自顾自坐在刘英媚身边:“阿姑记不记得门下省那回?我那年才五岁,‘元凶’(刘劭)杀得眼睛都红了,咱们家里人的血流得河似的,到处都是红艳艳的……阿姑那天——” 他转眸过来,笑意粲然,很是真挚,却风马牛不相及:“那天美得很呢!” 刘英媚寒毛直立,趁他坐下来,自己赶紧起身,给他敛衽一礼,陪笑道:“妾愚钝,当年的事已经记不得了。妾女流之辈,实在是想把这种事全数忘掉。” 可是怎么忘得掉! 那鲜血横流的一幕是她一辈子的阴影,她听见她的哥哥、弟弟、侄子们恐惧的嚎哭,被刀剑开膛破肚后的痛苦呻唤……她什么都不敢看,直到五岁的刘子业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伸到她石榴裙上来抚慰她:“阿姑,你别怕,你看,这红色是不是和你的石榴裙很像啊?……” “我不怕。”刘子业的话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伸手拉住了刘英媚的袖子,“生在帝王家,这就是咱们的宿命。” “戴法兴嘛,毕竟,”刘英媚说,“先帝用这个人有他的用意。”不动声色把袖子扯了回来。 刘子业笑道:“老东西无非就是瞧不起我。我从小他就瞧不起我,也瞧不起我阿母。他只喜欢殷贵妃,只喜欢殷贵妃生的刘子鸾、刘子羽和刘子师他们几个。他带着他们几个四处巡游,享受天伦之乐;却把我丢给戴法兴在东宫受罪,还赐戒尺给他,随戴法兴怎么打我。只是我命大,在他把我弄死之前就熬死了这个老东西。” 先帝刘骏驾崩的时候才三十六岁,绝算不上老。 但做儿子的一口一个“老东西”,显见的怨望已深,父子的矛盾几乎无法调和,现在他稍稍掌权,首先就把气撒在了帝师戴法兴身上。 刘子业显得兴高采烈,大概熬死了父亲还是天意,杀死戴法兴、对抗他所代表的父权才是他自己的成就。 他伸手解衣扣,喋喋地继续说话:“从小儿我就讨厌东宫这个地方,这里一点好事都没有发生过,让我恨自己为什么要投胎成老东西的儿子。可是今儿我特别喜欢这个地方,我要在这儿无忧无虑地睡上一大觉!哈哈,再也没有人敢拿着戒尺来逼凌我了!!” 刘英媚见了鬼似的站在榻前,见刘子业已经解脱了外头衮服,随意抛在一边的熏笼上,仿佛准备就睡在她的卧榻了。 她终于忍不住说:“陛下早些休息。妾今日到偏屋去。” 刘子业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似有些不快:“我没有赶你走。” 又自语般说:“以前何令婉也是睡这一间。但是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每次到她这里都是受罪。她呢,也从来没有给我好脸色过,嫌我。阿姑,只有你不嫌我。” 刘英媚寒毛又一次竖了起来。 她勉勉强强地扯起唇角装笑:“陛下,妾是您的姑母呀,您忘了?” 刘子业疑惑地挑眉:“怎么了?小时候,我阿母、我姨母,还有其他阿姑不是都和我一道睡过?” “那不一样。”刘英媚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对他譬解,“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陛下是大人了,陛下自己有嫔妃。” “可是我不喜欢她们呀!”刘子业执著地拉着刘英媚的袖子,浅淡的眸子竟然目光单纯,宛如一个孩子。 “陛下!”刘英媚使劲地想扯回自己的袖子,这才发现这个少年手指的力气居然极大。她哀求着,几乎要再次落泪:“妾已经嫁人了。” “驸马对你好不好?”刘子业好奇地问。 刘英媚愣怔了瞬间,立即回答:“他对我很好。我们夫妻举案齐眉,鹣鲽情深。” 刘子业露齿笑了:“阿姑,你骗人。” “没有!” 刘子业说:“你说话的时候情不自禁在摸手指,眼睛不敢看我。驸马一定对你不怎么样,对不对?” 拍拍榻边:“你放心,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那天我看镜子里,觉得我们很像,势必是彼此的知己。你试着和我聊聊嘛,说不定你也会发现我真的会很懂你。你看,你撒谎的样子都和我一模一样呢!” 刘英媚又怔住了。 她与何迈,像所有的皇室及世家的婚配一样,看着金尊玉贵,其实一团乱麻。她骄傲自矜,嫌世家规矩重;何迈任性自负,崇尚游侠儿一样的自在和四处留情的烂漫,嫌公主难伺候。夫妻俩貌合神离早非一日。 刘英媚鬼使神差一般,坐在了榻边,小心翼翼看了看刘子业。 春夜下起了雨,春风吹着东宫寝殿外的竹子。 “明日,那些血迹就会不见了。”刘子业安慰似的说,“春雨一场,什么都被洗干净了。” 又说:“其实你不用怕死人,死人又不会跳起来把你怎么样。可怕的都是活人,我也怕那些活人。” 刘英媚道:“人死了虽然不会跳起来,可是我阿母和奶娘都说的,地下还有一个世界,人百年以后会去,一切都要算总账呢。” 刘子业有一会儿没出声,然后说:“管他!” 他缩在被子里,不像个少年,倒像个小孩。 刘英媚刺激了他一句:“有些错不能犯的,上天在看着,会施罚呢。” “比如?”他皱着眉,斜眸不信任地问。 刘英媚垂眸道:“陛下杀戴法兴,想来是戴法兴罪有应得。不过妾毕竟是陛下的阿姑,陛下可不能欺负妾。” 刘子业很认真地说:“我难得有个能说说话的人,我为什么要欺负你?” 刘英媚想着夜来的寒意,又想想这根本无法逃避的局面,心一横,另拉开一条被子也躺了下来,约法三章似的继续说道:“妾今日头疼的紧,陛下可不要碰妾。还望陛下垂怜,早日放妾回家去。” 刘子业说:“等戴法兴的余党处置好了,建康城自然开禁。阿姑你想去哪儿都行的。” 刘英媚很警觉,前半夜悄悄把裙带和小衣都打了死结,紧紧地拽着被子,听着所有的动静。 刘子业先喋喋不休说了好多废话,然后就入睡了。 刘英媚熬了半夜,听更漏里的水声听得眼皮子发沉,终于打熬不住,也浅浅地睡去。 突然,她听见耳边传来幼兽呼噜般的动静,猛然惊醒了,在枕上转头一看,自己先吓了一跳: 刘子业圆圆瞪着一双眼躺着,手指虬结如鸡爪,额角、鼻尖细细密密的闪亮——都是冷汗。 他粗重呼吸了好一阵,颤抖的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见没有,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 刘英媚肝胆俱裂,一声安慰都说不出来,自顾自地逃出被窝,扯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自己的声音也尖锐起来:“陛下你在说什么?” 刘子业直挺挺坐起来,四下里张皇地顾看:“他们来索我的命!” 外头风声细细地吹过竹梢,“呜呜”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静寂里极其分明。 带雨潮湿的竹影摇曳在窗纸上,一杆杆如刀枪剑戟,又如无数张牙舞爪的鬼魅扑向内殿而来。 第7章 伺候的宫人与宦官忙到天光大亮,才安抚好皇帝刘子业,伺候着他上朝去了。 刘子业临走前回眸一瞥,刘英媚只注意到他眼睛发红而眼圈发青,藏在宽袖中的手指恍若在微微颤抖。 她自己也心力交瘁,昨天的一幕幕可怖到极处,然而竟然也承受下来了。 ——其实,就如刘子业说的,当年门下省的那一幕幕,她也承受下来了,人的余力就是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什么。 几个宫人前来送早膳,领头的一个宦官谄笑着说:“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刘英媚斜眸问道:“喜从何来?” 那宦官吃吃笑着,笑而不语,仿佛早可意会了。 刘英媚冷笑一声,突然伸手给了那宦官狠狠一巴掌,他的脸被她长长的指甲划破了,脸色顿时变了。 刘英媚恨恨道:“我再听到这样的一个字,我就叫陛下杀了你,把你的舌头挂在老鸹的巢边。” 宦官脸煞白,“是是是”连声不绝,赶紧退了出去。 看着案几上的豆粥和乳饼等精致的膳点,刘英媚一口都吃不下,胃里宛如有一块沉沉的巨石。 她被困在这里了,这种尴尬的局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她唯有对未知勇敢。 很快听说朝中并未对戴法兴之死有多大的动静。寒族出身的大臣根基到底不深,那些曾经对戴法兴溜须拍马的人们,很快见机地去寻找新的逢迎对象了。 太后王宪嫄又召见了刘英媚一次,像个长辈一样打探她的经期、生育等隐私的事,而每每在刘英媚请求要回去的时候她都说:“公主在宫中再玩几天吧,我舍不得公主离开呢。法师他若是欺负公主了,请公主告诉我,我来骂他。” 然而笑眯眯悄声问:“他有没有欺负公主呀?” 刘英媚看着她期待的神色,几乎是狠毒地娇笑道:“没有,陛下还是个孩子,怎么欺负妾啊?” “还是个孩子啊……”王宪嫄大失所望,勉强地笑。 “我在建康也好些日子了,早就超出预期回江乘县的时间了。”刘英媚又道,“我家那位,管我管得甚严呢,只怕心里要嘀咕了。” 太后不以为意:“驸马还管公主?” 刘英媚说:“他呀,也是个娇生惯养的郎君,打小儿被宠坏了的。本来庐江何家就是世家大族,又与好几个藩王有姻娅交好。这次朝廷大事出,外间想必都在议论,其他也无所谓,可是锁禁京都城门,消息不通,他不知我现在怎么样了,换谁又不犯嘀咕呢?他日常无事,操练他那些部曲也操练得颇有心得……” 太后不得不琢磨新蔡公主话里话外的意思。 “写一封信给驸马何迈说一说行不行呢?” 刘英媚故作为难:“他疑心病重,想必是要瞎想的。” 太后沉默了片刻,说:“那我问问皇帝该怎么办吧。” 皇帝刘子业晚上来到东宫,沉静而无丝毫笑意。 刘英媚心里有些惴惴,起身迎接,怕他迁怒,只能尽力说些让他不至于不快的话,嘘寒问暖了一会儿,才感觉少年寒冰般的神色融化了些,肯坐下叹口气说:“阿姑的排解,让我心里好受了些。” 刘英媚小心地问:“陛下成功地处置掉了权臣,怎么心里还不好受呢?” 刘子业仿佛把刘英媚引以为知己,拉她坐在身边,又叹了口气说:“我心里的恨没法说,春日风光好,听说很多朝臣都要宴饮、修禊事。” 刘英媚觑着他的神色,笑道:“陛下要是好奇流觞曲水、谈天修禊,叫羽林禁军护卫好了,在建康城里覆舟山、鸡鸣山都可以游乐。” 刘子业摇摇头:“我可不敢离开建康宫,外头太可怕了,台城里还安全些。不过想着江夏王、义阳王以及柳元景、颜师伯他们天天在外头游宴无度,我心里这个气啊!” 刘英媚悄悄撇嘴,他自己不敢出台城,却又妒忌别人出去游宴,这气生得实在没道理。 恰又听他说:“听说刘子鸾和刘子师也跟着江夏王一起去呢。” 这两个是刘骏宠妃殷贵妃的儿子,也深得刘骏宠爱,往往刘子业在东宫苦读时,刘子鸾和刘子师就跟着父母在外头巡游宴饮,刘子业嫉妒早非一日,越酿越毒。而刘义恭和刘昶叔侄俩再掺和进去,那就不仅仅是嫉妒,更添了担忧了。 “我总有一天要杀了那贱人生的几个小杂种!”他忿忿一捶床板,刘英媚都被震了震。 “不太好吧……”她忍不住要劝谏,“子鸾才十岁,还是个孩子。” 他浅色的眸子刹那转了过来,冷冷地说:“十岁怎么了?人都说刘子鸾像殷贵妃那样俊美,你是不是挺喜欢那个侄子?” 刘英媚噎住了,好一会儿才气呼呼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他直视过来的目光像寒天里冻过的钉子,又冷又硬,伸手摸了摸刘英媚的耳垂,“你耳朵都红了。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气的。”刘英媚飞快地回答。 而后感觉他冰凉的手指突地抚摸到她的脸颊上。她甩开头说:“陛下自重。” 刘子业脸上阴晴不定:“你看吧,我总有一天要杀了几个小杂种。” 刘英媚实在害怕和他对话,起身道:“陛下治国的方略,妾无从置喙。” “你去哪儿?”刘子业抬眼问,随后一句话很快扼止了她所有的借口,“今晚你陪我,不许说不,我若没有人聊聊,就要被他们逼疯了。” 东宫又是一夜共枕。 刘子业除了说话很多,其他举止都很规矩。刘英媚有些哭笑不得,太后那样可恶的心思,这个少年却又似个无知孩童,而她自己则觉得一切都仿佛闹剧,只想着怎么赶紧地离开建康宫,离开建康城,就当做了一场梦。 其实,不仅刘英媚离开不了,在建康城给太后拜寿的好几位叔辈的藩王也都离开不了了。刘子业的八叔刘祎、十一叔刘彧、十二叔休仁年纪较长,特为他所忌讳,跟新蔡公主一样,扣在宫城中不许出门;十八叔刘休范和十九叔刘休若年纪与他相仿,母族没有势力,也没有分藩开府,反倒还自由一点。 不过,初始,这些郡王公主、皇亲国戚的日子倒还不难过,打的是给太后过寿的旗号,料自己的身份又是皇帝的近支叔伯兄弟,各人都寻思着只要不逆龙鳞,皇帝好歹会给点面子。因此,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建康台城里,相携游玩一段日子也是忘忧的好法子。 春和景明,刘姓的诸王和新蔡公主在宫内花园曲水流觞,喝的是最好的绿酃酒,吃的是最时鲜的鱼脍和炙羊肉,一群人笑笑闹闹,也能暂时忘忧。 “戴法兴也算是死得其所,”东海王刘祎是一群人中最顽劣的一个,喝得半醺,笑嘻嘻摇着酒壶,“就他那张脸,在宫里对法师是板着的,三省里对着咱们那位皇叔江夏王,倒笑得谄媚。我也讨厌他,他早该死了。” 吃得最欢的是湘东王刘彧,他生一张笑面孔,脸和肚子都是圆滚滚的,此刻亦笑道:“你少来,我看你日常也对法师板一张脸,得了,别把自己当成是陛下的叔叔,你看看江夏王对法师都是毕恭毕敬的,人家可是叔祖了!” 刘祎一张长脸,挑着一边嘴角冷笑道:“毕恭毕敬个屁!咱们那位三兄当年最忌惮就是江夏王,看着给了尚书令的高位,其实三兄改革三省时,早把尚书令给改成闲职了!江夏王还觉得当年是他迎三兄进的建康城,有时候还摆功臣、长辈的谱儿,你们看吧,陛下年纪虽小,脑子不笨,早就看他也不顺眼了。” 刘英媚拂了拂石榴裙上掉落的杏花瓣儿,嗔怪道:“在这宫里喝杯酒,你们就喝吧,哪有这么多废话。”眼风一使,示意自己这些哥哥弟弟们还是要当心隔墙有耳——她见过刘子业那阴鸷的一面,总觉得这个年少的侄子并非善类。 这时,她的小侄子——刘骏宠妃殷贵妃所生的刘子鸾轻轻放下酒杯,微笑着把另一些杏花瓣儿从刘英媚裙子的后爿拂开,清脆的童音很是可爱:“阿姑,这里的花瓣你看不见呢……” “放开大长公主的裙子!” 大家吃了一惊,回头见曲径尽头,皇帝着玄色朝服,宛如漆黑的巨影立在那里。他目中喷火似的,大家寻思着刚刚的谈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冒犯到他的地方,只是见他生气了,少不得还是得执礼哄着些才是,于是纷纷站起身,给皇帝行礼。 刘英媚一站起来,红石榴裙散开裙摆,宛如一朵鲜艳的红石榴花,浅粉色的杏花瓣儿纷纷散落,在哥哥弟弟和小侄子们缥青、素白、赭石、鹅黄等时兴男装颜色的衬托下,她简直光华夺目。 而刘子鸾自父母双亡后,对长兄刘子业似乎害怕得很,本能地躲在刘英媚的身后。 皇帝疾步而来,到面前了,先“当当”两脚,踢翻了摆在地上的矮案,踢飞了坐席,那一壶绿酃酒倾倒到如茵的春草上,“咕嘟咕嘟”洒了一地,散发出异香。 刘子业接着一伸手就把刘子鸾拽了出来,劈面一个耳光下来,咬着牙骂道:“怎么,我喜欢的你都要抢是么?!” 刘子鸾被打得一泡泪含在眼眶里。十岁的少年也很见机了,低声说:“阿兄,臣没有……” 刘子业劈面又是一记:“老东西在的时候,你就天天跟我作对,现在明的不敢了,来暗的了是吗?!” 刘英媚看不下去,劝说道:“陛下,自家兄弟,何苦来哉?……” 刘子业斜眸狠狠地盯着她:“你也为他说话?!” 刘英媚瞠目:“什么叫……为他说话?” 刘子业胸膛起伏,好半天笑了起来,越笑越疯,声音尖锐得把树梢上的一窝喜鹊都惊飞了。他最后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指了指刘英媚说:“他多俊呢!他长得和他阿母一个样,谁都喜欢他们母子。” 咬牙切齿地又大笑了起来。 御花园里的气氛再无一丝春意,没有人敢说话,只听见刘子业躁狂的笑声。刘子鸾悄悄退了两步,畏惧地看着兄长,不觉伸手拉住了刘英媚的裙摆,刘英媚能感觉这个孩子的战栗,可她也一句话都不敢说,不知道哪句又会说错了。 刘子业笑累了,突然变了一张脸似的,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睛,不去直视刘子鸾,也不看刘英媚和他的其他叔伯们,有气无力地说:“赐死,始平王刘子鸾、齐敬王刘子羽、海南王刘子师、十二公主……殷贵妃的所有子女,全部赐死!把那个贱人的墓也给朕挖了!她想在地下和老东西继续恩恩爱爱——做梦!!”说到最后,他又躁狂起来,高亢变调了的声音带着变声期少年的嘶哑。 刘英媚感觉刘子鸾的手一紧,扭头看这孩子眼眶里一层泪,然而反而没有像刚才那样哀伤,甚至也没有求情,也没有再拼死和刘子业辩驳、怒骂一场,倒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似的。 刘子鸾一字一字带着哭腔慢慢说:“怪不得……阿父说你偏急暴戾,叫我不要学你。” 他虽然年纪小,尚带着皇族的尊贵和自矜,缓缓松开刘英媚的衣带,缓缓说:“愿身不复生王家。”(1) 刘英媚看着孩子缓缓地垂头往前走,走向他十岁生命的末路,心里突然刀绞一般,忍不住哀哀道:“陛下,手足之亲……” “闭嘴!”刘子业右手食指直指过来,眼眶子瞪得发红,里头仿佛也有一层薄泪。 刘英媚嘴张了张,再发不出一个字音来。 作者有话要说:(1)帝素疾子鸾有宠,既诛群公,乃遣使赐死,时年十岁。子鸾临死,谓左右曰:“愿身不复生王家。”同生弟妹并死,仍葬京口。——《宋书?始平孝敬王子鸾》 事件并不发生在建康宫中,另外时间线略有不合。 第8章 刘子业的身影又出现在东宫侧寝门口的时候,刘英媚毫无表情地枯坐在熏笼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就垂下头。 她怕他,更恨他。 她的未来就在他手心里攥着,一片黑暗,如同这夜。 刘子业坐在熏笼对面她的床榻上,两手抚膝,半晌不说话。 刘英媚虚弱地先开了口:“陛下,妾身心交瘁,实在难以侍奉了,求陛下放妾回江乘县家里吧。” “不行。”他果然这样回答。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何苦呢?我们这个样子,你不觉得奇怪?后世若记下来,不觉得奇怪得好笑?那种贻笑千古的好笑?!” 刘子业说:“我顾不得人家笑不笑,我怕。” 刘英媚已经觉得好笑起来。 他怕? 他杀人的时候根本不像一个少年,一个“杀”字出口,仿佛轻巧得就是拍死了一只蚊子,碾死了一只蚂蚁,根本不会顾及到那是一条,或者数条,或者数十数百条鲜活的人命,是有着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命! “呵呵,陛下怕什么?” 她好半天不闻他的回答,悄悄抬眼,看见这么大个少年了,在那里啃指甲,一脸幼稚的落寞。 “阿姑,睡吧。”又是好半天,他说。 “陛下若是害怕,应该找太后去。” 刘子业摇摇头:“我绝不会找她。” “陛下也有自己的妃嫔。” 刘子业突然狂躁起来,用力拍着她的床榻,声音歇斯底里:“她们一个个都要害我!我找她们做什么?!” “那你找我做什么?!”刘英媚也急了,声音顿时高了起来。 刘子业却萎靡了,像是要哭:“只有阿姑懂我。” 刘英媚心里想笑,可泪水不争气地一串串流了下来。 她顿时难以自制,涕泗交流,哭得狼狈,拿帕子掩着自己的脸,好半天才勉强能够说话:“妾不懂陛下的心思,妾是何迈的妻子,妾只想回家。陛下……我只想回家。” 家里夫妻同床异梦,可江乘县里,她好歹还是公主,还是尊贵、安全的、有人的尊严的。 刘子业过来抱住了她。 刘英媚的哭泣仿佛都一下子给他扼止了,她紧张得浑身打颤儿,却哭不出来了。 少年人的骨骼发育了,手指关节一节节都很分明,能够被感觉得到。他的肌肉也刚刚变得硬朗、有力,叫人心生畏惧。 可他又是暖的,是贴近的,是活生生的。 刘英媚的害怕、无助、绝望,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依靠——如梦泡影的依靠——可是一时间,她绝望地认为:只要有一个依靠,那也是好的。 她无力去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果会发生什么,她大概也无力反抗——他是皇帝,暴戾的皇帝,无礼无法的皇帝,不顾清议的皇帝,杀人如麻的皇帝——只要她还舍不得这条命,她就不敢怎么样,不敢反抗。 戴法兴的血,刘子鸾绝望的“愿身不复生王家”,把她的骄傲打入谷底,打入黑暗——一如这样一个晚上,东宫寝卧里,煌煌灯火下,刘英媚内心无尽的黑暗。 刘子业揽着她带上了卧榻,她无力反抗。 刘子业钻在她的胸怀里,她无力反抗。 她等待着自己可耻的命运。 ………… 但是,她感觉到了少年浊气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浅而有规律。 她低头一看,刘子业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额角洁白,蜷缩着,拇指含在口中,眼角还有泪花。 刘英媚自嘲地讥笑了自己,放胆闭上了眼睛…… 门下省里,人的哀嚎如野兽一样,一声高过一声,凄厉又沉郁。她的叔叔、兄弟、堂兄弟、侄子……在她长兄刘劭的剑下一个一个死去。 他们的血蜿蜒而来,浸渍了门下省的青砖地面,一点点渗过来,顽固得如一条条赤蛇。 赤蛇的信子冰凉的,窸窸窣窣地过来了,舔舐在她身上,猛然间又变得滚烫——那是她家人的鲜血。 她犹记得,母亲谢容华曾偷偷和她说过,她的祖父、高祖皇帝刘裕杀了司马氏的两位天子,终于篡夺了皇位,两位天子的鲜血是要他们刘家偿还的,一辈一辈用鲜血偿还的…… 渗过来的血无休无止,而长兄刘劭杀红了的眼睛也终于瞟了过来,他拎着滴血的剑向她走了过来…… 刘英媚一声惊叫,浑身冷汗,竖起身子。 她身旁那个人也一声惊叫,随着竖起身子。 “阿姑……我梦到了门下省。”刘子业喃喃如呓语,“大伯要杀我。拎着剑走向了我。” 刘英媚看鬼魅似的看着他,他的脸在月光下是煞白的,眼神茫然,浅淡的眼珠子仿佛不会转动。 “我们家的男人都是恶徒。”他一到晚上话就特别多,“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这是刘家受的诅咒,你看,我的祖父杀弟,又被儿子杀;我的大伯弑父,又被弟弟杀;我的阿父杀兄弟,他的儿子又被我杀……生生世世,破解不了。”他说得笑了起来。 刘英媚半夜思维迟滞,像个傻子,完全无法回应他的话,只是在想:他居然真的和她做了同一个梦。 她半天才说:“我也梦见门下省的鲜血淌过来,热辣辣的,瘆得慌。” 突然一激灵,身上湿漉漉,好像真被梦中的鲜血浸透了。先以为是冷汗,但哪有一腿的冷汗? 掀开被子,褥单颜色深一度。再摸一摸,果然是湿的。而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骚味。 刘英媚恶心连连,跳下床带着哭腔喊外头值夜的人:“快来人!” …… 她半夜三更洗澡更衣,搓了三遍澡豆,在蔷薇花水里泡了半个时辰,起身擦拭仿佛仍能闻到阵阵骚臭味。她哭了半天,最后好像哭不出眼泪了,被春绮她们扶着坐在矮榻上,抱着膝盖浑身打颤儿。 当天,东宫换了一批人,换得干干净净,如同寝卧里簇新的被褥幔帐。 刘英媚把书信的口封好,遣人问了问宫门的情形,自知无法轻易把信送出,她努力平息心情,坐在灯下等待夜晚刘子业的到来。 他来的时候很平静,昨晚丢人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进到屋里,他看了看刘英媚握在手中的信封,果然问:“这是什么?” 刘英媚说:“妾已经逾期不归了,家中夫君大概急了。现在建康城内外信息不通,陛下但想想家人的忧心,便知道妾这封写给夫君的信该有多重要。” 她不敢奢求现在就离开建康回家,但能送封信给丈夫也行。 刘子业果然伸手道:“我看看。” 刘英媚不敢逆他,一边把信递过去,一边解释道:“陛下放心,妾只说太后与妾姑嫂情厚,想一起多说两天闲话;又说隔几日是太子妃令婉的冥诞,想在宫中祭拜过再回去——何迈和他妹妹令婉感情很好,这样说他势必是答应的。” 刘子业把信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只看着封面。刘英媚已经把信封了口,期冀他懂得不侵人隐私的规矩,不当真挑开封口看。 没成想他并不看信,而是刷刷几下把信撕了。 刘英媚怒气冲头,不由瞪着他。 他倒笑起来:“写什么信呀!我叫人知会他一声不就结了?” 刘英媚说:“那不成,夫君不见我的亲笔,定会生疑呢。” “朕的旨意他也不信?” 刘英媚犹豫了片时没有即刻回答。 刘子业狐疑便犯了,坐下问:“是不是外藩及各地的世族都对朕的谕旨爱理不理的?” “没有!”刘英媚说,“但陛下也得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刘子业大概从来没有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过,所以他疑惑地皱着眉,好半天才说:“我是一国之君,为什么要我替别人想?不应该是别人替我想吗?” 刘英媚看他有时候杀伐果决,有时候心智又和小孩子似的,不能不和他譬解:“陛下想想,大家虽奉您为君,但各人自然有各人的想法,陛下的旨意到了,大家也要想想这道旨意是什么情况下发的,陛下有没有言外之意,三省里头其他辅政大臣是什么意思,太后有没有什么意见……想不清楚总归心里有个疙瘩,虽不敢不遵旨,但心里也难受啊。对不对呢?” 刘子业弛然笑道:“我知道了,大概这些年,辅政大臣干涉朕的决策太多,朝中但知道几个辅政,却把我当小孩,不把我的话当话。” “也不是……” 刘子业摆摆手:“你不用说了,他们把我当小孩,我就要给他们看看我的能耐。” 刘英媚缄默。 刘子业算不上愚笨,小时候就被人夸英明天纵,学富五车;继位这大半年来,一步步分解五位辅政大臣的关系,建立了自己的亲信网,架空刘义恭,处死戴法兴,把臣权一步步收归到皇权这里——这是他父亲刘骏不动声色一直在做的事,而他用自己杀伐果决的手段很快就做成了。 但是,即便是不喜欢想这些朝堂之事的刘英媚也已经觉得他的动作未免太急太快,杀戴法兴已嫌过分,杀刘子鸾几个弟妹则纯属是发泄立威,不仅全无必要,而且给他贴上一个“暴戾”的称号,实在犯不着。 但她还是缄默,毕竟,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只想回江乘县,做个荣华富贵的公主,她的车驾依然可以在偌大的封地横行无忌,她依然可以享受汤沐邑的丰厚财富和驸马家的供养。她除了不开心,可以很自在。 “阿姑,你怎么想?” 刘英媚“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说:“陛下英明。” 刘子业笑了:“真的英明?” 刘英媚想,拍拍马屁也无伤大雅,哄得他高兴了,说不定早点放自己走,于是笑道:“自然是真的,妾以前就听说太子聪慧,现在太子登上皇位,自然更是杀伐果决。” 刘子业露出笑道:“阿姑笑起来真美!” 刘英媚顿时笑不出来了,“呵呵”假笑一声才说:“但是,妾还是想给驸马写一封亲笔信。陛下若是不信,妾当您面写好不好?” 刘子业歪着头问:“驸马管你管得很严?” 这话太后也问过。 刘英媚不敢对不上话,于是点点头:“我以前出去游玩,当日下钥前必然得赶回府,不然他就急得要死。我怕他生气,往往也不敢肆意妄为,这次到建康来拜寿,委实是待得太久了,只怕他已经担忧死了。” 刘子业若有所思点点头:“如此,倒是要认真搪塞他一下。” 刘英媚陪笑道:“不是搪塞……” 刘子业直视过来:“还得搪塞得逼真。” “妾只要写一封信……” 刘子业摇摇头打断她的话头:“拖了一时,拖不了一世。” 刘英媚瞪圆了眼睛:他要拖什么拖“一世”? “我要册立阿姑为皇后。” 刘英媚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眨巴着眼睛半晌才说:“陛下说什么?” “我要册立阿姑为皇后。”刘子业一字一字很认真地说。 刘英媚简直气笑了:“陛下开什么玩笑?妾姓刘,是您的长辈!是您父皇的亲妹妹!” “那又如何?”刘子业执拗地说,“老东西不是也娶了姓刘的堂房妹妹,不是还宠得要命?还生了一大堆杂种。” 刘英媚怒极反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是了,我要是做您的皇后呵,后世一定也笑我是个恬不知耻的老货,给自己的侄子生杂种。” 刘子业颜色大变。 刘英媚自知一时失口,看着少年阴鸷的目光,她顿时毫无张狂之气,在他面前道歉:“妾……口不择言,求陛下恕罪。” 第9章 刘子业只向门边而去,又没有离开,对着门口喊道:“传阿梁过来。” 刘英媚心头忐忑,一直没敢起身,跪得膝头疼痛,又疼又怕,不觉就啜泣了起来。 阿梁还是穿着宫女的服色,小碎步过来,神色亦是忐忑,匆匆给刘子业行了礼,又偷眼看了看刘英媚。 刘子业恍若忘记了刘英媚刚刚的顶撞之语,他兴致勃勃地说:“阿姑,你看看这个宫女。” 刘英媚看了阿梁一眼:这个宫人不算很美,不过尚有几分清秀,纤秾合度的身姿也颇有些动人之处。听说太后圣寿前皇帝临幸了宫人,想必就是她了。只是刘子业薄情寡义,这临幸过了,好歹要给个名分,哪怕就是个“美人”,也算是对侍寝宫人的认可。但看阿梁的打扮,仍是宫女。 此刻,她说:“很清丽呢,陛下好眼光。” 刘子业说:“阿姑,拿一条你的石榴红裙给她穿。” 石榴裙虽价昂,但皇帝开了口,她也不至于舍不得一条裙子,于是趁机起身,亲自开箱子取了一条簇新的石榴红裙给阿梁。 “试试。”刘子业吩咐。 阿梁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还怀揣着一些迷梦,于是带着羞臊解开身上那条宫人穿的间色裙,起身换上了新蔡公主的石榴裙。人靠衣装,顿时就美了好多。 刘子业欣赏地拊掌:“不错,不错。阿姑,你看她这身段穿上你的裙子,是不是还挺合身的。” 别说,阿梁的腰肢纤娜不逊于刘英媚,而个子也差不多,皮肤也是一致的白皙。五官虽然差距有些大,身段真是很类似了。 刘英媚应和着:“阿梁女郎真是美丽动人。” 刘子业左右看看两位女子,说:“论美丽,还是阿姑更胜一筹,不过阿梁穿这身裙子站在这里,跟阿姑有几分像。” 刘英媚不喜欢拿她和一个宫女比,何况这话她也没法应答,只笑了笑。 刘子业又一次打量了阿梁和刘英媚:“脸不是很像,不过也有办法。” 刘英媚突然心里一“咯噔”。 办法? 他要干什么? 偷梁换柱? 果然,刘子业笑道:“若论偷梁换柱,阿梁还是最合适的。” 刘英媚心想:我丈夫何迈又不是傻子,你把阿梁送给他冒充公主,他会看不出来? 因不作答,撇了撇头。 刘子业兴致勃勃一个人在那儿自语:“新蔡公主在覆舟山乘马郊游时,不慎坠地,马惊起,公主被曳地拖行十数丈,面目全非,不治而亡。很好很好!” 刘英媚倒吸一口凉气:这混账小子是在给她设计死法?背上瞬间都是冷汗,膝盖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刘子业自己高兴地拍手道:“甚好,甚好,天衣无缝。” 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刘英媚,笑道:“阿姑放心,这自然不是说你。”指了指阿梁:“李代桃僵。” 阿梁浑身一软,跪倒在地向他求饶:“陛下!陛下饶奴奴一命吧!奴奴做错了什么,奴奴都改了……” “你改什么?”刘子业有点不高兴,挥挥手说,“什么都不用改。晚上赐你酒食,明日派人送你去覆舟山骑马。” 他兴奋得异样闪亮的眸子转过来,看着瞠目结舌的刘英媚,笑道:“阿姑什么都不用说了,就这么定了。省得你费尽心思写信给驸马,还只能暂时拖上几天,不是长久之策。” 刘英媚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 皇帝一意孤行,根本就没打算给她说话。 宫女阿梁再也没有回来。刘子业向刘英媚要了一套公主的裙衫首饰,兴致勃勃告诉她:“阿姑,你别舍不得这些东西,赶明儿我给你寻些更好的。” 刘英媚问:“阿梁怎么样了?” 刘子业笑着说:“脸被砂石磨烂看不清了,还真难辨别出来。” 刘英媚喉咙干燥,但本能地吞咽着唾沫,她不需要问话,也能想象昨天刘子业描绘的场景,已经欲呕,何敢再追问。 她颓然坐在榻边,口中轻声道:“冤孽……冤孽……” “这有什么冤孽的?”刘子业笑着说,“一个小小宫女而已,又是罪孥,死便死了。再说,我下令杀的,又不关你的事。” 刘英媚好半天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迂腐。”刘子业送了她两个字的评价。 宫里转天就为“新蔡大长公主”举行了丧仪。那位面目模糊的“公主”被梳妆打扮,放进了梓木棺椁,特为没有钉实,好让驸马一家“瞻仰遗容”。 刘英媚在布置得一片雪白的东宫里,听着哀哀的哭声和超度的梵音,觉得荒谬得好笑,但是一点都笑不出来。她在后面的寝宫里独坐,问春绮:“那么,‘我’的棺木什么时候回江乘县?” 春绮眼圈倒是红的,不知为这位永远回不去的主子,还是为她自己未知的命运,隔了一会儿才说:“陛下嫌不吉利,叫棺椁今晚就送走。明日东宫布置一切照旧。” 吸溜两下鼻子又说:“建康宫里准我一个人留下,其他全部换用宫里的人。而公主原来带来的人一律扶棺椁回江乘。昨儿卫兵们已经一个个问过了,先问有没有识字的,后问要不要命。” 刘英媚心里已经大约有数了,那种惊惧和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的。她告诉自己,只怕以后她的生活里全都是这样的惊惧和恶心了,慢慢适应吧。 于是看了春绮一眼:“要命就得守口如瓶?” 春绮说:“不止呢,要命的,就要留下舌头;至于会写字的只一个,舌头之外又要了手指。”吸溜着鼻子不觉就哭了,是后怕和狐悲之伤。 都是跟着自己伺候了许久的人,刘英媚眼眶也发酸,哆嗦着嘴唇点点头:“这样的不幸……我却也无能为力了。这里的谎,他编得再像模像样,只怕也瞒不过驸马。但驸马要是足够聪明,看穿了,也得装不知道。可他那性子……我怕他一个怒发冲冠,就要害了全家、全族啊!” 春绮也抹了抹眼泪,接着又说:“对了,陛下还给内侍下了旨,说东宫是太子妃身亡之地,如今又办了‘新蔡公主’的丧事,实在不吉利。要公主您搬到玉烛殿后寝宫去居住。” 刘英媚怔怔地听着,最后忍不住一声嚎啕:“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千秋万代之后,这是什么样的名声啊!” 春绮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哀哀劝道:“公主,忍吧。即便在建康之外,他的谕旨也还是管用的,何况公主您还在建康城里。只盼着将来能有个什么机会。” 棺椁连夜运送出建康,东宫折腾了一夜,要把一应摆设恢复原状——皇帝刘子业特别忌讳这样的丧仪场面,按他的话来说:“有鬼。” 刘英媚冷笑连连:“有鬼?他少杀几个人,世间就少了几个冤鬼了。” 又被春绮捂住了嘴。 刘英媚也只敢在无人的时候稍逞口舌之快,事实上,一到天亮,永训宫来人,她一肚子的牢骚顿时压抑下去了。 刘子业母子俩大概是一心的,她不能指望求这位嫂嫂会有什么好结果。 太后王宪嫄念完一卷经,睁开眼笑吟吟对刘英媚说:“昨日辛苦了——” “妾……” 话没说完,王宪嫄的目光盯过来,打断了刘英媚的话头,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地说:“谢贵嫔!” 刘英媚下意识地左右望了望,周围并无其他宫妃。 王宪嫄前仰后合笑起来:“你就是谢贵嫔呀!” 而后又压低声音:“陛下说你不愿做皇后,我就知道你是个清醒的孩子,当了皇后,难免接触到皇族的女眷或大臣家的命妇,但做贵嫔呢,妾室称不便不见人正常得很。名分上是委屈了些,但法师他一心一意眷恋你,后宫仍以你为最尊,皇不皇后又何妨?” 她自顾自笑了一阵,又突然不知触动了那根心弦,又掏出手绢开始抹眼泪:“你看看我当了半辈子皇后,又有什么好处?都抵不上殷贵妃一根小指头……还好有法师这个孩子,他脾气不好,心里是孝顺的,他知道我在他阿父那里受了一辈子委屈,所以跟他阿父从来不亲,更恨那个乱了家风的表子。他已经下令把殷贵妃的尸骨从先帝的墓里掘起来,骨殖和她那几个杂种的尸首一起扔到乱葬岗上喂狗!” 刘英媚看她得意的笑容,想求个情还是忍住闭了嘴,殷贵妃是他们母子同仇敌忾的人,又关她什么事? 太后见刘英媚乖顺,又笑容可掬说:“法师他其实一直挂念着你。自从令婉在东宫去世,他便连后宫都不肯入了,对所有的女人都是薄情无义。我那时候担心他这个样子会生不出太子,他那群虎视眈眈的叔伯和兄弟,只怕迟早要为这条发难。” “幸好他后来说,心里总想着当年你身着石榴红裙的模样。我心里也道:他是好眼光,谁不知道你是现今皇族第一美人。那个坎儿,说不是事儿,就不是事儿,他阿父不就是喜欢自家同姓的人?爱得如痴如狂的,真是情种呢。法师大约也是如此。他念了你这么多年,如今得到了你,定然是如珍似宝,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说实话,我若不是肚皮还算争气,和先帝刚成婚就生了儿子,只怕后来殷贵妃会把我啃得骨头都不剩。所以,你也听我一句劝,别为那些规矩、道理束缚住了,早些生男育女才是真的。” ………… 刘英媚耐着性子听着,心里却道:刘子业还是像您更多些,一样的满腹牢骚,一样的喋喋不休,一样的神经兮兮毫无人伦底线…… 第10章 刘义恭是孝武帝刘骏留下的五位顾命大臣之首,地位尊崇,即便是在朝中虚衔大于实职,他也总以三朝元老、宗室长辈自居,青年时期的谨小慎微渐渐不再。 皇帝当着众顾命的面杀了戴法兴,刘义恭本人对戴法兴并无多大好感,只是兔死狐悲,忍不住也有些牢骚。天气渐暖,宜于宴饮,他常常和另外两位要好的辅臣柳元景、颜师伯一起喝酒,有时还叫上同样潇洒不羁的义阳王刘昶。 刘昶闷闷不乐,一口一口只管喝酒。 刘义恭道:“咦,怎么异于往常?” 刘昶苦笑一声:“为我那妹妹,阿母在义阳郡发了好大的火,叫我无论如何把妹妹从宫里弄出来——也是,算是怎么回事么!” 刘昶和刘英媚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刘英媚留在宫里,宫女李代桃僵毁容送回何迈家里的事,几个近支皇室自然是清楚得很。 其他人隐忍不说,刘昶到底是手足,实在看不下去。又因刘英媚改称“谢贵嫔”之后就在后宫不再见客,做阿兄的也十分担心。 刘义恭深深叹口气说:“家门不幸!可惜他又是嫡长,先帝那时候是动过废立的念头,对他也严苛,但是国家那么久都不安泰,废长立幼怕闹出乱子,还是忍了——于是今儿这副样子!唉!” 刘昶捏着酒杯:“想想戴法兴以前说的:前朝废刘义符为营阳王,徐羡之、谢晦、傅亮他们几个辅政也是有胆魄的。我阿父虽说北伐不成,但元嘉之治还是可圈可点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几个人。 刘义恭说:“不急,不急,朝中我们几个得先把羽林禁军抓在手上,小皇帝最得用的薛安都已经排挤出去了,沈庆之那个莽夫与我们不是一心,也得想办法弄出建康。先帝的一些政策,于我们大大不利的,得一项一项废除掉——这得找个名目,最好是利用小皇帝和先帝关系不好,骗得他自己愿意。权力到手了,其他才可说。” “那么英媚她……”刘昶又问。 刘义恭仍是说:“不急不急,若说已经犯了错了,急也于事无补;而且我听宫里人说小皇帝根本没有能事。” 刘子业是刚刚发育的少年人,有的人在这个年龄孩子都能生了,也有的在这方面也还是“孩子”,所以他有没有“能事”尚在两可之间,大家沉默不言。 最后倒又说回到沈庆之身上:“沈庆之虽然与我们关系一般,但毕竟都是先帝定下的辅臣,且又掌管建康城和台城的禁军,还是要拉拢一拉拢。” 隔几日上朝时大家只觑皇帝刘子业的脸色。 刘子业清瘦而苍白,顶着一对好大的黑眼圈,手指总是微微地颤,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显阳殿中的每一个人,在别人不看他的时候,是死死地盯着;但一旦臣子的目光瞥上来,他的眼神又游移了。 皇帝这副样子,让人有点担心他是不是纵.欲过度了。 不过倒也算勤政,三省奏报过去的大事小事,只要臣子问他的意见,小皇帝都能说出二三,有些处置是中肯的,有些则有些偏激。 比如大臣有提到殷贵妃毕竟是先帝的妃子,还是要给点身后的尊重,就听到刘子业一声冷哼:“她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地方?” “先帝当年,是正经下了册立淑仪的典礼的,后来也追封了贵妃,还是不要逆了先帝的意思比较好吧。” “先帝么,”刘子业冷笑道,“贪色好.淫,宠嬖后宫,以至于死在想念亡妾、情深不寿上,算是该朕好好学着的么?” 虽然是事实,但是儿子这么评价父亲,令人齿冷。 朝堂上沉默了一阵,颜师伯说:“极是,宠嬖后宫,总不应该过当,现在外头也有传言——” “传言什么?”皇帝问。 颜师伯犹豫了片刻说:“说陛下新纳的谢贵嫔,是有夫家的人,还是放还的好。” 刘子业立马流露出刹那的躁怒:“怎么,朕的后宫,轮到辅政插手了?!” 颜师伯和戴法兴一样,寒族出身,现在虽然高官厚禄,和刘义恭混着,但前车之鉴犹在,他可不想被赐死全家之后连个替他发声喊冤的人都没有。 所以他畏缩地看了一眼前列端坐的刘义恭。 刘义恭缓慢道:“后宫的事再说吧。臣前几日上了一道奏折,道是先帝善政极多,但是北边魏国日渐强大,朝中各藩镇在当年南郡王(刘义宣)叛乱后均削藩让兵,改由诸将领兵,可是关键的时候,只怕还得靠自家人,如文帝当年便是分封诸子抗击魏寇,所以臣之见,不妨稍开管束,给刘姓宗室一些兵权,互相牵制,岂不是利多弊少?” 刘子业昂着头听,似乎在认真地思考,而后也认真地点点头:“江夏王说得不错,不过具体怎么改弦更张,还得拿出具体的条陈来研究。朕有那么多弟弟,也到了该分封出去的时候了。” 刘义恭大喜,捧笏一躬:“是,臣到尚书省后便与臣下讨论条陈。” 刘子业回到玉烛殿,走路时襟摆甩得高高,门口的宫人打门帘略慢了一些,就被他暴怒地一脚踢得老远,犹自不满意,大吼道:“拖出去打!” 这是他近来的常态,玉烛殿静得跟没人似的,两个宦官悄无声息地把宫人往门外拖,宫人无声啜泣,怕求饶声也会惹得皇帝愈发愤怒。 刘子业喜欢看着宫中人挨打,喜欢听人的惨叫声,更喜欢鲜血。 刘英媚没这个爱好,但她在玉烛殿后殿,仍然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宫人的惨呼。她听得很难受,但又不愿意管宫里任何闲事,烦躁不安,只能堵起耳朵,可是堵起耳朵也依然能听见尖利如裂帛般的声音,因而也自然地脑中产生了一幅恐怖的画景。 “唉……”她哀伤地叹息,烦躁地把手边一卷佛经卷来卷去,“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春绮小心地说:“要不,去劝劝吧。” “他自家的宫人,我劝什么?”刘英媚一口拒绝,“自身难保,管不了人家的闲事。” “大概是陛下在前朝遇到了不满意的事,便在后宫里泄一泄怒火?” 刘英媚默然了一会儿:“那我就更无能为力了。” 拿起一卷经,努力平下心境,开始用泥金抄经。手指在颤抖,所以字迹也一个个是抖的,原应该是簪花小楷,但写出来毫无清丽之美。她一把把纸蜷成一团,扔在纸篓里,只是叹息不止。 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弱,一个玉烛殿宫女膝行过来,在门边低泣了一会儿,鼓足勇气磕头求道:“求贵嫔救一救阿施,她今日不过小过,可眼见就要被陛下打死了!” “我能怎么救?”刘英媚漠然,重新抽出了一张纸,“你们以为我是贵嫔,我实际也就是个掖庭的囚徒罢了。” “贵嫔,陛下也就听一听您的,您开一开尊口,指不定就是阿施一条命。”那宫女捣头如捣蒜,“阿施是奴的姊妹,奴一家子在前朝离散,就剩……这一个姊妹了!贵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您了!” 刘英媚心里纠结难安,最后道:“我试一试吧,没用,你也别怨我。” “绝不敢!绝不敢!”那宫人连连磕头,见刘英媚起身走来,忙把她的凤履摆好,又为她掀起门帘。 刘英媚瞥见她一脸的泪痕,胸臆里又是深深的叹息。 刘子业跷足坐在一张胡床子上,看着宫女阿施在皮鞭下滚了两下,抽搐得几乎动弹不了,嘴角方挑起一抹笑意,伸手到一旁的案桌上寻茶杯,眼角余光看见了刘英媚。 “你在外面做什么?”他问,“是不是她太吵了?” 刘英媚说:“是太吵了,停一停罢。” 刘子业惋惜地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宫女,犹豫着没有马上答应。 见刘英媚转身要走,他跟上去问:“怎么了?你在生气?”眸子一闪,好像任性的孩子被违逆了,很不高兴。 刘英媚怕他更甚于恨他,说:“妾没有生气。但是血淋淋的,实在不忍心看。” 刘子业兴致勃勃道:“你胆子太小了。”终于扭头对动刑的宦官说:“好吧,贵嫔留你一条命。” 鞭声终于停了下来,只剩下那宫人时断时续的喘息声。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刘英媚想着这句话只觉得好笑。她和刘子业一样,也不是好东西。唯只是她不嗜杀而已。 不过,到后寝一路的宫人们看她的面色都不同,敬重、巴结、讨好……这个世界,权势为上。 她停下步子,稍一回头眼角余光就看见了紧跟在她身后的刘子业。少年意满踌躇,跟着她恍若有笑意。 屋子里黯淡无光。刘子业不喜欢这样昏暗暧昧的环境,但晓得刘英媚不喜欢睡觉时到处亮堂堂的,所以嘀咕了一下,也没有要求把灯烛全部点上。 刘英媚坐下来,无话找话:“陛下没有奏折要处理么?” “没有。” “那么,三省里大事小事都办完了?” “倒也没有。” “陛下怎么不去忙?” “你希望我很勤政?”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只能答道:“勤政总是好的。陛下还是要当一个明君,天下大乱这么多年了,渴望着有一个明君。” 他露出牙齿一笑:“人都说我祖父是明君,可惜死在自己儿子手里;又说我阿父是明君,可惜为一个女人伤心而亡了。你说,我要当一个什么样的明君才能好好地活着?” 刘英媚懒得和他聊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话题,冠冕堂皇地说过了,就算打破尴尬了。 她涩涩一笑说:“我懒得管这些。陛下若有政事,该当要请教——” 请教谁呢?他谁都不信。她最后只能说:“不妨去永训宫听听太后的训导。” 刘子业冷笑道:“她当了一辈子怨妇,有什么好训导我的?无非就是盼着我赶快生个孩子出来。她熬死了殷贵妃,还以为是因为生了个我?呵呵……” 他大肆笑着自己母亲的愚蠢。 最后又说:“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江夏王毕竟是长辈。” “阿姑,”他又是冷笑,“江夏王他们,已经想对我动手了。” “怎么至于?”刘英媚惊诧。 刘子业笑道:“我阿父临终前布的局,我还是看得懂的。几个顾命大臣中,有地位的没实权,有实权的没地位;看似彼此交好,其实彼此看不起,彼此牵制。戴法兴弄权太狠,但我仍然可以一句话就杀了他——你看,天下并无几个为他惋惜的。” 他谈到杀人,目中就有异样明亮的光,踌躇满志地继续说:“他们以为设了个圈套就可以让我往里面跳,让我乖乖听他们的,把兵权重新给藩王们,把三省的管辖权重新给辅政们。可是,朕的刀剑开始想尝尝鲜血的滋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些历史分析,政治向,且涉及剧透,不喜欢的可以跳过: . 刘子业通常被人记住的都是他那些残暴嗜血的奇葩事件,但分析一下他继位以来面对的朝局,会发现他的残暴嗜血都是指向政治目标的。 他父亲刘骏去世前安排了五位顾命大臣,主体是皇族和寒族,皇族无权但有号召力,寒族有权但是无号召力,其实为儿子和江山是考虑了一个可以随时回收权力的方案。 刘子业继位后第一个开刀的是帝师戴法兴,戴法兴是寒族,卖葛出身,始终没有融入贵族和世家的圈子,加之本人贪财好权,被干掉后朝中几乎没有波动。 接着干掉的是刘义恭和柳元景、颜师伯,因为这三个打算重新改变朝廷格局,自己掌控权力。刘义恭权力早就被架空,又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把掌控兵权的薛安都和沈庆之排挤出去,即便薛安都和沈庆之不闹腾,皇帝也是不能容的。所以他死的不算冤枉,不过死得这么惨,估计还是有特别叫刘子业不能忍受的地方。 再接着才对刘昶等人开刀,这里不剧透了。等朝廷里能够说得上话的一帮子人被处理得差不多了,刘子业的屠刀伸向了刘子鸾兄弟,感觉是纯泄愤,但是并没有虐杀。再接着是有威胁的一帮皇叔们,其中有处理得温和的,也有很奇葩的,我总觉得其中未必不有隐情,只是没有被记载下来。 在这篇文里,时间线变动比较大的是把刘子鸾被害放在前面。原因嘛……咳咳,主要是先写错了后来懒得改。所以这里说明一下。 . 刘子业最不明智的地方并不是杀人——自古君王,有几个手上不沾血的?只在史家笔下的解释方式不一样而已——他最不明智的地方是没有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班底。 其实他开始杀大臣和宗室的时候,舆论并没有偏倒,大家仍然认定他是嫡长,是最有资格的皇帝。后来雪崩一样的发展态势是源自沈庆之之死,史书说是刘子业发疯把沈庆之弄死了,但很多史学家趋向于认为沈庆之是被刘彧弄死的,刘子业背了黑锅。沈庆之一死,刘彧绝地反击,弑君自立。 接着,一切舆论开始翻转,先是责备刘子业的不是,过了几年,刘骏的奇葩事也被曝光了,写手是沈约,emmm…… 第11章 刘英媚寒毛直立,只想往后退。 刘子业一抬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权力带来的满足感,让他的双眸被窗外的明光照得一闪一闪的。 “阿姑……” 刘英媚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不错,我应该有个太子。”他笑着,“这样,我这个位置就坐得更稳了。” 刘英媚退了两步。 刘子业却突然收了笑,看着刘英媚,竟然显得有些羞涩:“阿姑,你教教我。” 刘英媚只能眨巴眼睛。 教教他?他不是还在当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娶了太子妃何令婉了? “我……我不会教。”她磕磕巴巴说。 “可阿母说,阿姑已经生了孩子,比何令婉懂。” 刘英媚心里对那位永训宫的嫂嫂咬牙切齿。欲要把这小混蛋赶走,可脑海里俱是刚刚宫女阿施遍身鲜血、奄奄一息的可怖样子,她究竟是没有那个胆子。 可也没那个脸皮“教”他…… 她嚅嗫了半天,直到刘子业一步步近前,突然就觉得绝望了,心里对自己说:刘英媚,你还不知道他没安好心吗?你不敢死,就得受这样的耻辱。 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半晌没动静。 悄悄睁眼一看,那少年骑跨在熏笼上,搓着自己的那个地方——搓得满脸通红,但没有任何反应。 刘英媚僵硬的双腿仿佛能动了,被堵住般的喉头也可以发出声音了:“陛下……”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亲切柔和:“不能急,你还小,别伤了身子。” 少年此刻鼻子里出着粗气,大概有点生气,有点疑惑,也有点气馁。最后用鼻音说:“我不小!” 刘英媚坐在熏笼前的胡床上,小声问:“陛下大婚前,宫里应该有老妪教过吧?” 刘子业闷闷地点点头。 她鼓足勇气,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柔:“那么……和太子妃、和两位良娣,有没有……成事过?” 仿佛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他极轻微地摇一摇头。 刘英媚感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似的——她隐隐听到过一些传言,看来竟是真的? 刘子业像斗败了的公鸡,深深地把头几乎垂到胸脯上,好半天不甘心似的说:“我控制得了天下!” 他控制不了身体,控制不了人心,控制不了自己出身在一个骨肉相残的家族,控制不了他的父亲不爱他,母亲又只顾着抱怨和期冀……他的暴躁和愤怒来源于因无能而产生的无助,那种失控感使得他必须用掌控一切的心态来补偿自己。 若他是寻常人,不过成为大家讥笑中的那种“痴人说梦”的傻子;可偏生他是一国之君,偏生他也并不傻。强大的自卑和强大的破坏一切的能力共同铸就了他。 刘英媚倒是此刻的掌局之人,她深知此刻她一言极其重要——自己的命在他手中,她要的绝不是激怒他,而是控制他。 她和声道:“谁说不是呢!陛下是天底下最有力量的人,妾仰仗陛下而生。” 她笑得温和,百媚顿生,又有一种母性,叫人心里松弛:“陛下只是年纪轻。小郎君发身子,有的早些,有的晚些,晚些的反而将来长得更高、更壮实呢!只不能急,得等着慢慢长,更不能过早地破了童身,那才真是对身子骨不好。” 刘子业果然给她劝得平静了很多,不觉啃了一口指甲,赧然笑道:“我才不急呢,主要是阿母急。” 刘英媚把他的手从口中拉出来,嗔怪道:“那陛下别让太后急啊。”看看他的手,才发现这平素藏在袖子里的一双手,十个指甲都被啃得残缺不全。见过不少孩子,三岁之后还啃手少之又少,十六七岁还啃手的一个未见。 他一时老成,一时又比孩童还孩童。刘英媚拉着他的手,一时怔怔然,一眼一眼地看着他。 刘子业留意着她的神情,突然问:“阿姑,你喜欢我吗?” 刘英媚又是一愣,心里怨恨自己的愚蠢,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最后心一横笑答:“喜欢呀。陛下小的时候,我在三兄的王府见到过你,那时候你白白净净的,让人一看就欢喜;后来在门下省,也算同过患难了,有您这样英明聪慧的侄子,妾自然是欢喜的。” 她有在语言中偷梁换柱,很怕他追问一声“那么,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有没有呢?” 还好,刘子业没有追问,而是露出白白的牙齿愉快地笑了:“阿姑对我好,我感觉得出,和其他人假惺惺的好不一样。” 刘英媚心道:惭愧惭愧,我也假惺惺得很呢! 刘子业舒展了一下:“总算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我可以笃信。我这段日子常常做噩梦,梦醒过来时我就想啊,还好还好,那些鬼并不是真存在,还是活人可怕,鬼最多也就是来梦境里吓唬吓唬我罢了。” 他解衣就寝,拉着刘英媚陪伴。 刘英媚和他同寝,几乎没有一夜能睡得好。紧张和害怕贯穿于整个晚上,明知道他没有侵犯自己的能力,却也必须把裙带系上死结才能够放心。刘子业睡眠很差,常常梦魇,有时候磨着牙、呓语一两个时辰,有时候惊叫着醒过来,呼哧呼哧直喘气。刘英媚也被吓得动不动就惊醒,醒过来常常睁着眼到天亮,陪他聊天开解噩梦带来的糟糕情绪,她简直是苦不堪言。 春去秋来,皇帝终于准备好了向几位辅政大臣下手了。 他在政事上并不避讳刘英媚,甚至大概因为在后宫太孤寂了,恨不得和刘英媚聊聊这些事。 他是笑着,眸子发亮,告诉刘英媚:“颜师伯、柳元景要造反。” 刘英媚倒抽一口凉气。 然而这口气抽得早了,接下来一句她更觉得恐怖:“还有刘义恭那个老竖子。” 她平时懒得过问刘子业的政事,即便听他说起也只是随口应和应和,从没像今天这样把一句话在心里过了两遍,越想越恐惧。 “不会吧……”她磕磕巴巴地,“江夏王不是一直忠心耿耿的?他总和颜师伯、柳元景不一样的。” 刘子业笑道:“怎么不一样啊。他一直就是个翻覆的小人,先在文皇帝和庶人刘义康之间翻覆,后来又在元凶刘劭和我阿父之间翻覆,现在倚老卖老尚不过瘾,又想造我的反了。” 见刘英媚瞪大了一双眼睛仍是不信,他又笑道:“你还不信?这一步步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就是想看看他什么时候忍不住造反呢。” 原来是他步步紧逼上去的。刘英媚不由说:“陛下何苦?” 刘子业挑眉说:“他若是大大的忠臣,随朕怎么逼他,他都该忠心耿耿。可他呢,想借朕之手重新放权给宗室,打压世家和寒族的大臣,顺便管住我,他这点心思真以为瞒得过我?我年纪虽然轻,从小就是看着这帮子人玩心眼、使阴谋长大的!” 他背着手,昂着头,冷笑盈唇。 他皮肤干燥苍白,年纪还这么轻,眉间已经是两路深深的折痕——长年累月眉间不展、深思忧虑,即便在笑,也皱着眉。 刘英媚问:“那你会怎么处置江夏王?” 刘子业想了想说:“他这样的恶人,我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刘英媚问:“贬为庶人?禁于宗庙?至重至重,赐死?”私心里想:也不能再重了,毕竟是同宗的长辈。 而刘子业一直在笑,笑得人背脊发凉。 皇帝一直在布局,把自大的三位辅臣诱到他布下的圈套里。等三个人发觉四面楚歌时已经晚了。 表面被他们拉拢了的沈庆之,如今出首告发刘、颜、柳三人“图谋不轨”,并亲自将三人捉拿。 颜师伯、柳元景都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老泪纵横;唯有刘义恭吹着胡子大骂沈庆之:“我是哪里对不起你?你背叛我?!” 沈庆之跟着文帝、孝武帝两位皇帝打了一辈子仗,此刻虽然须发皆白,仍是脊背挺直、睥睨一切的模样,冷笑着对尊贵的江夏王道:“大王,卑职一直是陛下的臣子,对您,顶了天不过是职分不同,都是臣子罢了,谈何背叛您?倒是你意欲背叛陛下在先,又有何脸面指责卑职背叛?” 刘义恭流着泪,戟指着沈庆之说:“老贼,当今这位陛下倒行逆施,毫无廉耻,毫无孝道,杀人如麻,你看不出来?你以为他杀了戴法兴,再杀我们仨,下一个杀的又会是谁?!” 沈庆之长长、白白的寿眉微微一挑动,然而还是说:“卑职受先帝和文帝深恩,愿以一身相报!” 三位辅臣被执,罪名堂皇——家中部曲披坚执锐,来往书信皆谈连横用兵,还把皇帝的宫闱秘事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起。罪名洗都没得洗。 来往书信中有好些不宜为天下观,一股脑送到了刘子业的御案上,刘子业看得浑身哆嗦,把那些纸上抓得都是破破烂烂的指甲痕。 沈庆之垂头许久,在刘子业再一次拍案怒骂时突然说:“陛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若按江夏王书信中所说,天下离心已久,毕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为人君,亦当为仁君。” 刘子业斜睨着沈庆之,冷笑道:“他要怎么诬陷朕都行,朕何必听他的?他竟然敢这样诋毁我,我杀他一万次都不能平愤!” 沈庆之良久方道:“陛下,只怕也不全是诬陷诋毁吧?新蔡公主那件事,知晓的人就不少了……她是皇族的公主,有兄弟,有丈夫,有儿子,哪一面都应该是陛下尊重的人,陛下还是要虑及天下人的想法才是。” “这件更可恶!”刘子业下颌骨绷得紧紧的,想着刘义恭和刘昶说“竖子并无人道之能,日后子嗣废弃,国运不济直在面前。子弟中岂缺此一废人耶?必当早做打算。”一颗自卑心简直被要摁到泥地里去,恨刘义恭远胜于当年叫嚣“陛下可知营阳王旧事?”的戴法兴。 但看沈庆之沉痛的目光,思虑现在自己在朝中没有接手兵权的自己人,处置刘义恭等人还需要大名鼎鼎且忠心耿耿的沈庆之的襄助。 所以,他终于弛然一笑:“新蔡公主已经‘死’了,尸首发还了夫家,不知道那些谣言是哪里来的。怎么,新蔡公主的兄弟和丈夫有什么动静?” 第12章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高能预警 外头动静即便是翻了天,禁宫幽深,也照样一无所闻。 直到刘子业兴高采烈地把一个瓷坛子带到了玉烛殿,刘英媚才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好吃的。”刘子业笑嘻嘻说。 刘英媚平素觉得这个少年郎冷漠幽暗,好像对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似的,书法绘画、穿衣打扮、宫殿装饰、饮馔酒食……,乃至歌娃舞女、丝竹声乐之类美好的东西,他都没有兴趣。今日独独捧着一个看似普通的瓷坛子这么高兴。 她也强笑着套套近乎:“哟,能让陛下这么高兴,是什么好吃的?妾也好奇了呢。” 刘子业神秘兮兮的:“先不告诉你,怕吓到你。” 刘英媚嗔笑道:“吃的还能吓人啊?莫不是……?” “不错,人肉,你真聪明。”他回答得毫无波澜,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得意的微笑。 刘英媚迷怔着听他笑晏晏的话,终于醒过来般又惊又恼了:“请陛下把它拿开!”转身到里间的坐榻上,想到心里就堵得慌,仿佛气都喘不过来。 他却亦步亦趋过来,捧着那只瓷坛子——带着些青黄色的白瓷,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刻着茜草纹。“好东西,我就想着和你一道享用嘛。”他微微地噘着嘴,好像还有些委屈了。 刘英媚觉得这坛子恶心东西捧至她起卧的地方,实在是难以接受,但看刘子业那种异样闪亮的眸光,想呵斥他的胆量又没了。他这样毫无底线的人,她不能不害怕他。 刘英媚起身说:“妾先谢恩。但这阵子胃不舒服,不爱吃肉,不能陪陛下分享这样的东西,而且闻不得肉味,求陛下体谅,把这瓷坛子拿出去吧。” 刘子业只乖乖听了半句——把瓷坛子拿了出去,但接着就站在寝卧门外,不肯让刘英媚离开了:“阿姑,你离得远些,就闻不到肉味了。其实用盐腌过、蜜渍过,并没有什么怪味。蜜渍逐夷(鱼肠)可是鲜香无比呢,前几日看阿姑的食单上都有,想必是阿姑喜欢吃的。” 他兴致勃勃打开坛子口的塞子,里面喷薄出的果然是一股甜香,带着熟肉的油脂香气。他深吸一口气:“真是!这些用肥甘美味养出来的肉,也带着独特的芳冽呢!” 肉香本来并不可恶,但是想到他说这里面是人肉,无论是他故意恶作剧开玩笑,还是真的,刘英媚都已经感觉到了胃里的翻腾——愈是香气四溢,愈是恶心难言。她用手帕掩着鼻子,离得远远的:“陛下,妾不喜欢这味儿,您可以离开了吗?” 刘子业用银匙在坛子中搅动着,很专心,仿佛没听见刘英媚的请求。 突然,他高兴地用银匙挖出一个东西,展示给倚在角落里的刘英媚看:“看,沈庆之诚不我欺,猜猜这是什么?” 刘英媚瞥了一眼,远远望见银匙上裹着酱的一团东西,糊糊涂涂看不清楚,本能地眯着眼又盯了一下。 刘子业殷勤地举着银匙重新进门,向她走来,嘴里道:“近些看得清楚。” 银匙里是汤圆般的一团,白白的,裹满了蜜渍酱料,离近了一时也看不太清楚。 刘英媚不敢问,但还是懵懵然想了想:这是什么? 其实也就极短的一会儿时间,刘子业已经忍不住要告诉她答案了:“哈哈,阿姑想不出来吧?这是鬼目粽——就是刘义恭的眼睛。” 银匙一转,那汤圆般的一团也转动了过来,沾着酱料的黑白分明的乌珠转过来,死鱼一样盯着刘英媚。 刘英媚一声尖叫,本能地手一挥,把凑在她面前的“鬼目粽”连着银匙一起打飞了出去,然后捂住了双眼。 刘子业不高兴地说:“干嘛呀,死人的眼睛又有什么可怕的?他还会再瞧不起我是怎么的?” 又对周围的宫人吩咐道:“滚到哪里去了?快给朕找出来!一共就两只鬼目粽,丢了太可惜了。若是找不到,你们的眼睛都挖出来都不够抵偿朕的鬼目粽呢!” 宫人谁不怕他!乱纷纷找寻了起来,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案几底下看着,把地上的毯子揭开来瞧,甚至有一个到刘英媚的软榻上四处寻一通,嘴里还说:“会不会飞到榻上了?” 刘英媚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敢直视床榻,不敢直视案桌,不敢直视揭开的毯子各处,生怕突然有人喊一句“就在公主榻上呢!”或者“就在公主吃饭的案几下呢!”…… 她以后还怎么面对这张床榻、这些地毯和案几?! 果然有人说:“谢贵嫔这帐角边圆溜溜的东西是什么?” “谢贵嫔”是刘英媚现在在宫里的称号。刘英媚喉头突然逆呕起来——控制不住的恶心到翻江倒海,不知是为宫人的发现,还是“谢贵嫔”这个她无法接受的称呼,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她连一句“陛下恕罪”都来不及说,捂着嘴,提着裙子向门外飞奔。 刘子业被她撞了一下,一个趔趄,而后看见她翻飞的茜红裙,柳黄色的垂髾一根根从裙子的褶皱处飞起来,披帛先是腾起,接着掉落在地上,轻软的一团,宛然柔和的一团桃花落英。 刘子业弯腰捡起她的披帛,紧跟着向外。 刘英媚在玉烛殿后.庭的杏花树下没命地呕吐。吐到最后,吐出了酸水和黄胆汁,那气味熏得她自己都直流眼泪,越发吐得不能自已。 刘子业用她的披帛捂住鼻子。 披帛上有她熏的香,他仔细嗅了嗅,似是麝香,又似是蔷薇花,还有淡淡的说不出、但又很好闻的气息。他深深地在她的披帛里呼吸着,每一次汲取到芬芳的气味,他大脑中就开始空白,而浑身开始发热。 他好像是朝前走了两步,而后被刘英媚尖锐的一声“陛下别过来”给止住了。 “阿姑,”他有些委屈,“你要不要喝点热茶?” 刘英媚道:“妾想去永训宫喝太后那里的煎茶。” 刘子业说:“你是喜欢她宫里的哪种茶?我都有,我叫人给你取。” 刘英媚听得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她强自从唇舌的缝隙里挤出声音:“谢……谢陛下,妾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妾这就问问太后去……” 管他同意不同意,她从身边小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胡乱擦了两下唇颊,嘴里依然有恶浊的气味,但也顾不得了,逃命似的离开了玉烛殿。 她其实无处可去。 建康宫台城自从出了几件弑君的事之后,防范特别严密,即便是刘英媚可以乘坐与皇帝一样尊贵的龙旂鸾辂,但依然得不到出入宫门的虎符,无法离开刘子业半步。 她歪在那象征着极度尊贵的鸾辂上,只叫“快走”,御夫无奈,在宫中的长甬道转了两圈,才终于听到鸾辂上那位尊贵的人儿有气无力说:“去永训宫。” 御夫自然听命。在一旁伺候的宫女又听她说:“我要漱漱口,面见太后,口气不能太难闻。” 这是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她只能想:王宪嫄虽然溺爱这个嫡长子刘子业,爱到已经顾不得天理人伦,但既然爱之便有弱点,刘子业杀了五位辅政中的四位,是自毁长城的举动,她总能和太后讲利害。已经死了的人没办法复活,但活着的人双目还在观望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自失臂膀的皇帝若再继续失掉人心,只怕地位也会岌岌可危了。 她在永训宫门口下了鸾辂,肃容让门上的黄门通报,且在那黄门推辞“太后正在礼佛”时,她冷笑道:“‘虎狼屯于阶陛,太后是不是还先礼佛?’中使就请这么回话吧。” 这话进去,太后王宪嫄果然肯召见了。 但是刘英媚进门口,她仍坐在蒲团上没有动弹,俟刘英媚问安后,王宪嫄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甚至眼睛都懒得睁开:“怎么,还有虎狼屯于阶陛啊?” 刘英媚点点头:“是。太后知不知道皇叔江夏王的事?” 王宪嫄睁开眼睛又闭上:“被法师杀了?” 刘英媚不意她如此平静,好像被杀的只是厨下某只鸡鸭。 “江夏王,论辈分是陛下的叔祖。也是太后与妾的叔父。” 王宪嫄说:“可法师说,他要造反,有实据。” 刘英媚一时说不出话。不错,就算是皇叔、皇叔祖,要造反,皇帝自然容不下。 她期期艾艾道:“可是……妾觉得江夏王怎么会造反?” 王宪嫄睁开眼慈祥地问:“可你又是如何知道他不会造反呢?” 刘英媚舔舔嘴唇:“江夏王在朝廷中身份地位最高,但也是谁都知道,他脾气好得很,伺候了几代君王,都没有一点觊觎心的。怎么会一把年纪了突然要造反?除非……” 王宪嫄道:“不是我说,你还是年轻,不懂!刘义恭以前不造反,因为那时候他没实力,胆子小;现在呀,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乃至我的长辈了,处处倚老卖老的,我都觉得他可恶!他欺负皇帝也不是一回两回。法师自己已经亲政了,我都不管他的政务,刘义恭以为自己是顾命大臣和长辈,非要跟皇帝对着干,这不是找不痛快么!” 她嘴角一扯,像是在笑,斜乜刘英媚:“谢贵嫔这可明白了?” 刘英媚原来已经有些打退堂鼓了,“谢贵嫔”三个字还是刺激了她,她不由说:“但挖人家五脏六腑,把人家的肉做成肉酱,眼睛挖出来蜜渍——这难道不过分?大家想着:亲贵尚且如此,普通官员又何等如履薄冰?难道不心寒么?” 王宪嫄笑道:“原来你是怕这?大概你还没听说过‘杀鸡骇猴’吧?法师说,近来朝中安顿了许多,谁说不是刘义恭的这副肚肠、这双眼睛和他四个儿子的命震慑了大家伙儿呢?” 连刘义恭四个儿子都杀光了! 刘义恭也是叫倒霉,他本是个风流王爷,在兄长刘义隆当皇帝的时候天天只想着醇酒妇人,连生了十二个儿子;他兄长怜惜他胸无大志,对他很好,他那个倒霉侄子刘劭却怕叔叔的风头,在刘义恭出逃建康城时把他十二个儿子全杀光了,刘义恭当时就差点厥过去;好容易刘劭被除,刘义恭在侄子刘骏手下依然胸无大志,愉快地又续了弦,宝刀不老,继续生了四个儿子;可这硕果仅存的四个,又给侄孙刘子业给杀光了…… 刘英媚脊背里发凉,简直怀疑刘子业说得不错:刘宋的得位不正,上天谴责,注定子子孙孙自相残杀、血腥无穷,生在皇族就是诅咒。 王宪嫄闭上眼睛继续念她的《心经》,念了三遍睁开眼拨了一颗念珠,方始发现刘英媚还没有离开,站在露地里发呆。 她说:“谢贵嫔何苦多想?泼天的富贵,皇帝的爱宠,阖宫的尊重,还不够么?女人家至此已经到了绝顶,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你命好,不似我,苦啊……” “难道太后就不怕……”刘英媚终于咬咬牙说出了可能要犯忌讳的话,“法师暴虐太过,众叛亲离?” 王宪嫄冷冷地蔑笑:“先帝的榜样不够他学么?我可懒得管他。” 罢了……罢了……刘英媚心想,自己虽然读书算不上多,家族里的父辈、兄辈杀起兄弟子侄时都是毫不手软的。刘骏杀弟的榜样,刘子业学得妥妥的,从叔祖、兄弟起,只怕后面还有沾血的日子。 她看看王宪嫄——倒又一派笃定地开始拨动念珠念《心经》了,在那长长久久恍若未曾变幻过的檀香气味和梵音低吟中,她仿佛真的与世无争,一心在佛法中寻求着慈悲纯净的至境。 真讽刺! 刘英媚踉跄转过步子。 不过,倒也心生羡慕。 第13章 刘英媚在永训宫沉郁的檀香味中缓步离开,心里一时劝自己接受一切,便自然无烦恼了;一时又觉得这一切是绝无法接受的,还是要用其他法子试一试逃离出去。 想得脚下如拌蒜一般,突然就被青砖石上的雕花给崴到了脚,踝骨一阵剧痛,人顿时蹲下了,身边的人赶紧来扶,她却站不起身,身边的侍女也只好蹲着陪她,给她揉脚踝。 而蹲低的两个人并未被一个黄门宦官一眼瞧见,只听谁从门口疾步而来,到得永训宫陛阶下怕被拦着,抢先喊:“急事!必须立刻回报太后,事关江那边的何——” 他突然顿住了,因为这才看见蹲在一边的刘英媚。 刘英媚疑惑的目光瞥来,那宦官陪了一个极难看的笑,然后才拗转调子说:“事关江那边……何等重要的事。”本来应该是感叹的语气,偏生被他说得撒了力气一般,越来越低,几乎听不清了,然后被宫殿里出来的人匆匆迎了进去。 刘英媚脸色发白,对侍女说:“春绮,他说的,会不会是……驸马?” 春绮脸色煞白更如鬼魅,却含混地说:“不会的,他说的是‘何等重要的事’。” “春绮!”刘英媚厉声说,“如今你也哄我!” 春绮瞪圆了眼睛,泪珠直打转儿:“公主,阿梁在公主棺椁里送至江乘时,您就说:‘但愿驸马聪明,当个愚人,作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要请您也当这个‘愚人’!” 何迈和刘英媚的感情很淡薄,但再淡薄也是结发合卺、同床共枕过的夫妻。 刘英媚的泪珠直往下滚,受伤的脚越发无法站立起来,她垂着头,低声对春绮说:“悄悄把我的泪擦掉,不能让他们看出端倪。” 可擦掉一些,泪水又拼命地滚落,仿佛夏天雷后的急雨,停也停不住。 “春绮,”她抓着春绮的衣袖,声音哽塞,“你说,驸马是不是也落了他的眼?!” “怎么会呢?不会的。”春绮小声安慰了两句,突然声音高了起来:“公主,脚还很疼么?要不,叫个小黄门背您上鸾辂?” 刘英媚知道太后宫的人在探头探脑着,她忍住悲意,娇声说:“疼得站不起来了。” 果然有人疾步下了阶陛,殷勤地说:“谢贵嫔受伤了么?奴来背您吧。” 刘英媚回到了玉烛殿,那里已经收拾好了。 她的呕吐物、不知道飞在哪里的鬼目粽和人肉酱、狼藉的气息和氛围,似乎突然之间全数不见。只余下那个到处挂着红艳艳幔帐的宫殿,高广空阔,散布着皇帝御用的龙涎香的甜腥味道。 她虚弱地问:“掉出去的鬼目粽,后来找到了吗?” 宫人小心地回答:“找到了。” “在哪里找到的?” 宫人说:“在靠窗边的胡床下面。”知道刘英媚恶心这个,要紧又说:“所以把胡床子收到库房区里,胡床边的氍毹毯换掉了,地也擦过了两遍,外加熏香。公主只管放心。” “我不喜欢龙涎的味道。”刘英媚走路一瘸一拐的,没有回应宫人的话,自顾自说,“换成沉檀吧,木香让人心里宁静些。” 这样的要求,宫人无有不应的,立刻把鎏金铜香炉里的龙涎香取了出来,在细白的香灰上加了垫片,使炉下炭火只慢熏那几丸炼蜜檀香。 龙涎气味浓烈馥郁,而模样甚是丑陋——黑黢黢的一团;而精制过的檀香团子则在开初散发出蜜的甜味,其后才是稳重的木香,幽幽袅袅,连绵不绝。 刘英媚说:“玉烛殿里可有《心经》?我也想念一念。” “有,有。”宫人也很快为她找来了一本。 《心经》抄写在黄檗染过的丝绢上,四周用泥金画着花纹,富贵到令人难以静心。 刘英媚努力拉长气息,把一口口空气往丹田底部吸,清凉的空气让她焦灼的身体慢慢冷静了一些。她念着《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她恍惚地停了下来。 不知道做到“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有多难,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丈夫何迈,想到儿子何曼倩。 丈夫是个倜傥英俊的男儿,新婚的时候她还很喜欢他的。他有些纨绔习性,有时候也恣肆妄为,可是他骑马出猎的飒飒背影,她也是挺爱瞧的。 儿子更是心头宝,小小的一个人儿,雪白.粉嫩的脸蛋儿,叫她“阿母”的时候奶声奶气,亲亲她脸颊的时候更是满满的孺慕之思。 每天厮守在一起时,未免也觉得平淡厌倦,如今只能梦里相见,只觉得他们的好了。 刘英媚不觉泪流满面——这样悲切的伤心,心脏紧缩而绞痛,她却能够习惯了。 春绮只能在一旁无声地叹息。 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晚上,刘子业习以为常地过来与刘英媚同寝。 他洗过脚,揽过镜子看自己的脸,照了一阵,又悄悄别转了镜子的角度,照坐在他身后远远处刘英媚的模样。 她的模样总让他安心。 “是哪种茶?”他问。 “啊?”刘英媚猝不及防,“什么茶?” 刘子业从镜子里窥视她吃惊的模样,少年郎粗黑的眉蹙了起来,然后微微挑唇笑道,“你下午想要喝永训宫的茶,我叫你打听清楚是哪一种,回头我叫内库找几个上好的茶饼子给你,你日常闲暇就可以自己煎茶了。” 停了停又问:“那么,你问到了是哪种茶?” 刘英媚一时语塞,只好说:“忘记了问了。” 刘子业讨厌她眉宇间的慌乱,扭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那你在太后宫里逗留了这么久,聊了些什么?” 刘英媚说:“不过……不过是家常的话。妾……担心陛下,让太后劝劝陛下。” 刘子业从坐席上起身,几步就到了刘英媚身边,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冷笑着问:“你让她劝我?你不提她倒好,若是指望着她来劝——” 他满眼是对母亲的厌恶,连“阿母”或“太后”都懒得说。 那顿住的半句话顿了很久,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英媚,手指的力气竟出乎意料的大。 刘英媚下巴被他掐得很疼,而他那眸子里的光亦够瘆人,总让刘英媚想起了被蜜渍的她的叔叔刘义恭的眼睛。她想哭,又不敢哭,想让他松开,却一点声音都没办法发出来。 然而那蒙蒙的泪光终于打动了刘子业,他松开手,眸光亦柔和多了:“阿姑,我懂你现在很害怕。而我,就是一直这样怕,可惜没有人懂。” “睡吧。”他把寝衣外披的袍子抛开,一骨碌钻进丝绵的被窝里,背过身睡觉。 刘英媚战战兢兢,好一会儿拉开另一条被子,战战兢兢地钻了进去,背对着刘子业,自己劝自己:睡罢,天大的事,也得在合适的时候说。他这个脾气,吃软不吃硬,自己务必找个适合的气氛,套一套他的话,若是江乘县的何迈真的出事了,还得早早想好劝解这位皇帝的话语。 朝堂和宫廷的鲜血,她看得够够的了! 床上两个人都辗转反侧,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怕被另一人发现。 星斗移过,半夜愈来愈冷。 刘英媚再一次轻轻地翻过半边脸,免得脸颊浸在被泪痕沾湿的枕巾上;又缓缓翻过压麻了的半边身子,呆望着床顶的承尘。周围的幔帐在深夜里暗沉如浸渍许久的旧血痕,她呼吸凝滞,胸口发闷,浑身冰冷,被这暗夜折磨着。 突然,感觉到身边那个人也缓缓地翻身,面朝着她的侧耳,说话带着暖气,恍惚间似乎小小的何曼倩在她耳边柔弱地呼唤着:“我睡不着。” 她本能地回应:“怎么睡不着呢?” “我怕,”他低声地、柔软地说,“闭上眼睛,就看到刘义恭的一双眼睛在瞪着我。” 刘英媚打了个寒战,才从那样的迷蒙惺忪中醒过来,心里骂了一句“活该”,嘴上只沉默着。 沉默到刘子业软软地又说:“阿姑,你怎么不说话呢?” 刘英媚说:“妾不知说什么好。” 刘子业叹了一口气,揭开他的被子,像只小猫似的钻进了刘英媚的被窝。 刘英媚僵硬得不能动弹,好半天呵斥道:“这是干嘛?!” 第14章 刘子业的手搁在刘英媚的肚子上,头钻在她怀里,声音因而瓮瓮的:“我害怕。” “你这个样子,就能够不怕了?”她呵斥他,但也只敢嘴上略微凶一点,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在脑子里紧张地想:今天裤带打了几个结? 他突然开始吸吮她——像个婴儿。 那突如其来的潮湿和压迫感,刘英媚大脑完全空白,指爪绷紧又蜷曲,忍了又忍还是抓住了褥单,狠狠地抓着,克制着自己不一巴掌拍过去。 他又开始嘤嘤地哭,哭声也是潮湿的:“阿姑……我睡不着……我其实很久很久都睡不着。我不敢睡,以前你在我身边我还好些,现在你也不喜欢我了,我一点都不敢睡。” 他颠三倒四像个疯子。 刘英媚又觉可怖又觉可笑,仔细忖度他的话,更是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个正常的少年,这样撒个娇犹觉可爱,可这是他——年轻的皇帝,精神紧张、狐疑雄猜、杀人如麻,有时敏感得过当,宛然一只善于磨牙吮血的小兽,现在是把毛茸茸的脑袋钻过来蹭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露出锋利如刀的犬齿,一下撕开你的脖子。 刘英媚在浑身的鸡皮疙瘩里尽量地躲开了一些,而他又执拗地钻过来一些。她只好说:“陛下别怕,您是天子,有众神相护。” “可永训宫有鬼。”他说。 刘英媚,愣了愣:“为什么这么说?” 他神秘兮兮埋头在她怀里,说得煞有介事:“那个女人并非我的母亲,她本是鬼母,将我养大后助她猎血而食。其实不仅她,我周围那些跟我称兄道弟的,号称是我的叔叔伯伯的,其实都是鬼,我看得见他们的獠牙,他们静等着我的帝王气变得虚弱,就要来吃掉我。” 他毛茸茸的脑袋更钻深在她丰盈的胸脯里,那样沉甸甸的肉.感让他终于安心;呼吸有些不畅,但心里觉得有着落了。 刘英媚已经无语至极,他并未觉察,倒打开话匣子似的说:“帝王之气啊,就像是一把最名贵的宝剑,要靠鲜血来养。他们对不起我,我何必假惺惺装什么仁君?其实啊,三坟五典里写的仁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看五帝的子孙,什么‘穷奇’‘梼杌’‘魍魉’……都是妖子妖孙呀。我大不幸,竟生于这样家族中,没有办法,也得用他们的血来滋养着,他们这些妖人,只有死光了,我才能太平。将来太平了,我会做一个爱护百姓的仁君。阿姑,你要信我。” “我信你,永训宫有鬼,我先也觉得。”刘英媚实在给他说得烦,哄着道。 刘子业点头,又往她怀里钻了钻。 刘英媚突然有一个主意上心头,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说:“台城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只怕不仅永训宫有鬼,其他地方也有,我总是觉得走到哪里都是阴森森的。陛下一直觉得宫里安全,其实也未必。” 刘子业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刘英媚摸摸他的头发,又笑道:“我也是乱想的。只不过我在台城外的时候,没有这样阴森森的感觉。陛下不信,可以出台城看看。” 刘子业说:“不错,我这辈子还没出过建康城,没离开过太后的身边,她总是告诉我外头危险,也说不定她都是哄我的。” 刘英媚笑道:“太后是爱惜您。” “哪有这样的爱惜?!” 刘英媚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进谗:“也是。我也觉得太后管得太多了,正常的母亲哪有这个样子的?我当曼倩的阿母就不会这样。” “曼倩是阿姑的儿子?”刘子业问,得到答复后点点头,“他真幸福,阿姑是个好母亲。” 刘子业被她轻抚着头发,含吮着她,慢慢趋于平静,又过了一会儿,呼吸匀净,终于睡着了。 刘英媚慢慢挪开身子,抱腹已经被他的口水濡湿了,她必须去换上一件才行。 但还没起身,他像惊觉的孩子一样突然坐了起来:“刘义恭要造反!他要杀我!” 刘英媚给他吓了一跳,赶紧抚慰:“不会的,刘义恭已经殁了。” 刘子业在黑暗里眨了几下眼睛,又圆圆地瞪了一会儿眼,大概在回忆,而后才终于放下心来:“是哦,我原来做个一个噩梦。刘义恭死了,死得透透的,开膛破肚,斩为肉糜,煮熟酱腌,挖眼蜜渍……” 他笑起来:“别说变作鬼来吃我,就是六道轮回也没戏了,他的三魂七魄只能飘散掉了,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 突然又变了脸,带着哭腔喊:“点灯!点灯!窗外的鬼气袭过来了!” 刘子业几乎发了半夜的疯。他后来有没有睡着刘英媚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这一夜简直够受!身体累极了,心却一直拎着,生怕他又那样哭哭笑笑地就侵犯过来,所以她只把全部的清醒用在保护着自己的腰带上,绝望地瞪着床顶承尘,听着他的哭哭笑笑或倦极时呼噜声,感觉自己也像疯了似的,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大早鸡鸣不久,皇帝起身上朝。 刘子业不是一个嬉游无度的皇帝,甚至他算是挺勤政的——因为除了处置天下的事务,他已经别无任何爱好,若不掌控朝政全局,不掌控着朝中每一个人的动态,他就惶惑得要死,觉得自己就快被别人干掉了。 早晨时,刘英媚勉强睁了睁眼,也懒得和他说什么。 刘子业却像和昨晚那个人换了灵魂似的,冷静而理智,微微笑笑说:“阿姑再睡一会儿吧,昨晚也失眠了么?眼圈有些青黑了。” 他拿铜镜照了照自己,笑道:“我眼圈也是青黑的,到底是一家子。” 刘英媚不耐烦地别过头——没有睡好,这起床气自己都控制不住了。 皇帝离开后,她也无法再睡回笼觉。起身慵慵地梳洗,看着妆奁铜镜中的自己,惊觉果然是好大两团黑眼圈。 她却不喜欢自己像刘子业那样——好好的少年人,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却长时间锁着眉,硬生生拗出了印堂上暗沉的皱纹。她现在也开始变得这副样子了! 刘英媚赶紧用手抹了抹眉间,又对春绮道:“我从江乘县带来的珍珠面脂呢?” 她整个白天都是无趣的。懒得出门走走,懒得裁衣刺绣,懒得鼓瑟弹琴……和刘子业一样,什么爱好都没有了,活得行尸走肉一样。即便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还是懒得作任何改变。她目下连自己都不爱了,一日一日不过是苟活着,苟活的人还要什么爱好呢?何苦还想着怎么活出意思、活出趣味来呢? “半年了,”她对春绮比划着,“你说曼倩该有这么高了吧?” 春绮日日也过得胆战心惊的,倒是想想江乘县里的日子,还有些甜滋滋的感觉,于是答:“可不是,小郎君实在太可爱了。上次跟着先生背《诗》,背到‘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总是记不住,总会背成‘呦呦鹿鸣,吃点浮萍’。” 说得刘英媚笑了起来。 “唉!”春绮最后叹了一声,“小郎君想阿母,想得要哭了吧?” 小郎君有没有哭不知道,刘英媚倒是被惹哭了。 她用手帕拭着泪,低声道:“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嘘!嘘!”春绮心慌了,赶紧来掩她的嘴,陪着也落了两滴泪,才说,“宫里在传,陛下想要出巡。” 两个人都默然了一会儿,刘英媚说:“他要出巡,说不定会带上我。打算不能不做。我现在这一口气,无非是为家人活着。” “陛下……”春绮小心说,“感觉……特别依恋您呢!” 刘英媚半日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像个疯子,我又没有疯过,怎么知道疯子是怎么想的?” 春绮又来掩她的嘴,埋怨道:“您知道要为家人保重着,还说这样的话?!” 刘英媚自失地一笑:“也就对你说说。我是觉得,我大概也离疯子不远了。” 日日恐惧,好像慢慢也会习惯恐惧。 刘英媚排解的法子就像永训宫那位麻木不仁的中年太后王宪嫄,日头太长,只能念《心经》来打发光阴。念一遍,把念珠拨过去一颗;念十八遍,手串就摸过了一圈儿,回到初始的那颗沉香木珠上,木珠已经被她的手捻得光滑,她的手也沾染了沉香木的气味。 刘子业下朝回来显得挺高兴的。 他对刘英媚说:“我新纳了一个妃子。”仔细打量着刘英媚的表情。 刘英媚皱皱眉,看着他直剌剌盯过来的目光,不知道自己该装个“吃醋”,还是该装个“贤惠”,最后也懒得装,说了声“哦”。 刘子业笑道:“你别生气嘛。” 刘英媚嗤笑一声:“陛下说笑了,您的喜事,妾有什么生气的?” 又说:“陛下今日不去陪陪新人?” 心里盼着,今日若能独自睡觉,大约能弥补这好一阵睡不好觉带来的痛苦和抑郁了。 刘子业笑道:“她都快生了,我陪她干什么?万一孕妇身边有待投胎的阴魂围绕着呢?” 他的奇谈怪论已不值一哂。 刘英媚只是有一点不太明白:“陛下的新妃子……快生了?” 刘子业说:“是啊,是廷尉刘矇的小妾,怀孕快九个月了,肚子挺在前面老大,后腰倒一点看不出,脸上又长了许多斑,宫里有收生经验的老妪说,八成是个男孩。” 刘英媚诧异得只能眨巴眼睛了。他虚龄才十七岁,未来的日子还长,即便有“不振不.举”的毛病,也不代表发育完好后不会好,更不代表以后也永远有这个毛病——他倒好,不叫御医诊脉煎药,倒弄了人家怀孕的小妾进宫,打算偷梁换柱呢! “你不明白,是不是?”他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郎,笑嘻嘻说,“我就知道你不明白——其他人一定也不明白,我就是要他们不明白。” “哦。”刘英媚不明白也懒得问,淡淡一个字打发了他。 但有秘密想要分享的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冷淡,自然是抓心挠肺的想说出来。 到了晚上,刘子业终于又说:“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把刘矇的小妾纳入宫中封了美人?”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刘英媚说。 刘子业说:“不错,还是阿姑懂我,阿姑一点不吃飞醋,真是贤惠!” 刘英媚暗道“惭愧、惭愧。” 刘子业说:“我总想着该出去看看,但是,台城里实在放不下心,所以设想了两种情形,万一有了什么危急,可以作为后路。” 刘英媚想起永训宫那宦官说了半句的“何”字,大起注意,决定要认真听一听。她转过明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刘子业。她那眼睛太美,稍一凝注就带着些脉脉的神情,又似笑,又似有情,又似温柔——不经意间的妩媚态度,她自己都不知道。 刘子业神色有些痴痴,一会儿才说:“我怕的,莫过于那些虎视眈眈的叔叔们,他们年纪大,阅历足,在朝中结识了不少大臣、将领;先帝配给他们封地,只怕他们也暗暗掌控了一帮子部曲了,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不能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出入建康城各处,否则难以控制,我把他们都拘押进宫里。” “其次,刘矇的小妾快要生了,生男便封太子。朝中还是有不少奉我为正统的,我有了太子,即便在外遇到他们欲行不轨,宫里也多了一重保障,将来说不定能够里外呼应。所以,这也势在必行。” 刘英媚承认他谋算得也对,但又异于常人。她想想这也不关自己的事,于是违心地夸了两句:“陛下英明,这主意好。” 刘子业赧然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个‘太子’是假的。将来我和阿姑有了孩子,还是要废了这个另立的,阿姑放心就是。” 刘英媚峻拒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是陛下的长辈,不能和陛下生子。这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我不操心。” 而后觑了他一眼,摆着笑容说:“倒是有一请,不知陛下能不能答应?” 第15章 “妾在建康宫也关了半年多了。”刘英媚说,“天天太无聊了。陛下若是出巡,可否带妾一起?” 她仔细观察着刘子业的神色。这也是她势在必得的。和他一起出巡,万一他有对何迈不利的地方,她要努力谏止——甚至,她乐观地期冀着——到了外面,环境不那么压抑了,说不定有的话就能说得通;如果能说得动他,让他放她一马,回家团聚。他和她并无丝毫逾矩的地方,将来和丈夫也交代得过去。 “怎么叫‘关’呢?”刘子业对这个字眼有些不满意,蹙着眉说。 刘英媚冷哼一声,带着些娇俏柔媚的神色剜了他一眼:“日日不是玉烛殿,就是永训宫,再多再多也就后花园了吧?从没有迈出过建康宫台城半步,这还不叫‘关’?这里头孤苦寂寞,陛下怎么晓得?!” 刘子业抬眼仔细想了想,认真地说:“你这么一譬喻,我就懂得了。这种‘关’,确实和我小时候在东宫的时光很像了,看着地方不小,可走几遍就走遍了,每日再无一丝新意,憋都要憋出病来。” 他憨憨一笑:“不过阿姑毕竟还是比我好多了。我那时候天天还被老家伙和戴法兴查功课,动辄一顿臭骂,甚至要挨打,老家伙即便是带着殷贵妃出巡,也不忘了写信来骂我、威胁我。我那时候的孤苦寂寞才是无人能言,阿姑现在说话的人还是有的。” 刘英媚眼看就要失望,犹自不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更加娇柔地扭了扭腰:“哼哼,所以咯,陛下所谓对妾的爱敬都是假的。看看,您都知道这里头的孤苦寂寞,却因为我身边还有个把侍女陪说话,所以就宁愿我天天这样受着,不肯带我出去走走。” 她的娇嗔极美,刘子业神色里不免是痴痴的。 他凝注着她的脸想了半天,才说:“也好。我也该像先辈那样,出去走走,看看我的河山,看看我的兵将,看看我的百姓。总是闷在宫苑里,涨不了本事。” “那我呢?”刘英媚小心地希冀着。 刘子业笑道:“自然要和阿姑一起出巡。” 刘英媚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妩媚的微笑。 皇帝要出巡,这是大事。 刘英媚能看到的是朝野里开始了各种准备,后宫仅仅置办皇帝的行装、銮舆、日用物品就忙得人仰马翻。想必前朝更是要筹备羽林禁军,安排军饷和道路清跸。 刘英媚宛然一位皇后,在后宫协调打理,忙起来心情还好些,有时候借机向管理内帑的官员打听外头的情形,知道皇帝除了严格看管着几位叔叔,其他倒无异样,心里也略略放下了。 阻挡来自永训宫。 太后王宪嫄日常只顾礼佛,从来不问外头的事,但不知怎么知道了皇帝要出巡的消息,突然间就勃然大怒,又闻“谢贵嫔”还主动帮着皇帝打理行装,顿时拍着案桌叫宫中的宦官“立刻去把谢贵嫔叫到我这里来!” 刘英媚本来不耐烦敷衍嫂嫂王宪嫄,讨厌她那里死气沉沉的感觉,因而冷冷淡淡对那宦官说:“中使还请转达太后,陛下出行在即,宫里宫外都忙成一片,妾今日要点清陛下的衣衫,这初春的天气说变就变,厚的薄的,绵絮的、厚缯的,还有骑马的、坐车坐轿的……无一不得备齐了,容妾明日再去给太后问安。” 王宪嫄以前都还是挺客气的,把她当自家小姑子,大概将她骗到宫里关着也有些愧疚,从不做过多的要求——比如问安、定省。 但没想到这回,刘英媚是批了龙鳞了。 那宦官离开玉烛殿还没多会儿,外头就又一声连一声地传报:“太后驾到——” 刘英媚不由眉梢一挑,没奈何准备到门口迎接,恰见王宪嫄横眉怒目,步子急得裙摆都翻飞起来。 她赶紧敛衽问安:“太后有什么吩咐,叫人来说一声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 王宪嫄一声冷笑:“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仗着法师宠爱你,已经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刘英媚急忙陪着笑解释:“妾不敢,实在是陛下出行的事情多。您看——”努努嘴示意:周围都是摆着箱笼,里面都是拾掇的刘子业的东西。 王宪嫄不看犹罢,四下一顾,愈发怒目圆睁,突然抬手就在刘英媚脸上响亮地扇了一记: “你胆敢在我面前拿着鸡毛当令箭!谢贵嫔,请你记住!我才是皇帝的亲母!你如今就是个贱妾而已!” 刘英媚耳朵“嗡嗡”地响着,脸上麻得感觉不到疼痛。 但王宪嫄的恶毒言辞她一句不落听见了,而且一句句都在她“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反复地回荡,“谢贵嫔”“贱妾”这几个词,格外冲撞着她的耳膜,冲撞着她的颅骨,冲撞着她的胸腔。 刘英媚浑身冰冷,唯有脸是血红的,一阵阵发烫,脖子耳朵都烫。 是羞耻,更是恼羞之后的愤怒! 这个女人把她骗进了建康宫,把她强锁在侄子的身边,逼着她如此羞耻,如今却怎么又有脸辱骂她?! 她是被谁害成了这个样子?! 刘英媚双手遏不住地颤抖,想扑过去掐住这个面目可憎的中年女人的脖子。 好在残存着一些理智,她颤抖的双手抠进殿前的砖缝里,埋头挡住即将勃发的怒色,在雕花青砖上碰了碰头,咬着牙憋着不说话。 在王宪嫄看来,这是刘英媚俯首帖耳、五体投地的卑微模样。 王宪嫄心里终于好过了一些,对着下方那个颤动的肩膀睥睨着,好半天才说:“谢贵嫔,我也是怕你犯了过错,日后被史官们诟骂,千年万载之后都成了祸国的妖妃。教训你一下,你不要生气。” 然后就突然换了一副面孔似的,亲自蹲身要拉刘英媚起身:“谢贵嫔起来吧。让我看看有没有弄伤你。” 刘英媚使劲地埋着头,带着哭腔说:“太后,妾不敢起身。” 怕她看见自己也会咬牙切齿,愤怒得如此狰狞。 王宪嫄自然也喜欢她这样卑微的模样,所以没有强她起身,而是自己居高临下说:“法师是个乖孩子,自小儿都养在我身边,那年元凶差点要杀了他,我内疚了很久,只怪自己没有好好护住他……” 她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对刘英媚说:“你也是当阿母的人,应该懂我的心情。若是没有当年,法师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竹筒倒豆子一样倾诉开去。 “所以,想必你能理解,法师要出建康宫,到外面去,我是打死也不会答应的!外面那么多想害死他的人,做阿母的怎么能够放得下心!” 最后说,“你替我劝劝他,别在为他收拾行李了。” 刘英媚双手抠着砖缝,而额头抵在手背上,瓮瓮地、不清晰地应了声“是”。 心里的恶毒却一层一层地酝酿得越来越多。 王宪嫄看了看天色,自语般问道,:“法师也该下朝了吧?我不能让人觉得想要干涉他的政务,就先走了罢。” 再次笑眯眯吩咐刘英媚:“谢贵嫔你好好劝劝陛下吧,拜托你了。” 然后就匆匆走了。 春绮赶紧把俯伏在地的刘英媚扶起来。 她看见刘英媚脸颊上浮起了一片红肿,又气愤又心疼,先问:“要不要传御医?” 见刘英媚缓缓摇头,她四下里小心看了看才又愤愤说:“这是公主的错么?她下那么狠的手!” 刘英媚觉得疼痛还好,但羞辱感太重了,即便是待在门口也觉得没脸,她低声说:“嚷嚷什么?进来!”转身进了屋子。 揭开镜袱,磨得光亮的铜镜清楚地照见她的脸颊,手指印还清晰可见,而她眉目森然,伸手把铜镜按倒,不愿看自己的脸。 春绮说:“要不……取点冰块来敷一敷吧,去红肿。” “就要这样肿着。”刘英媚森然说。 春绮有些闹不明白刘英媚使这气性做什么,不过这主子今日特有不怒自威的感觉,使得她这小小使女不敢不遵她的意思。 “那么,外面收拾了一半的东西怎么办?……”春绮又小心问。 收起来吧,估计皇帝要生气;不收吧,太后要生气。左右为难,她可不敢做主了。 刘英媚起身,到那一堆箱笼间,负气地提起裙子,抬脚用力踹翻了一个箱子,里头是皇帝的胡服骑装,散落了一地。她觉得爽利极了,愈发把裙子提得高高,发泄似的又踹另一个箱子,还在掉出来的皮裘上狠狠踏了几脚。 “春绮,”刘英媚的声音里带着恶意的愉悦和激动,“可好玩呢!你一起来!” 春绮嘴角抽动了两下:看着确实挺爽的。但是,这位是公主,也是皇帝所爱重的,她任性一点也就算了;自己一介卑微的侍女,也敢?不怕秋后算账被活活打死?! 刘英媚看春绮苦着脸,羡慕而不敢的模样,不由“咯咯”笑道:“好的,你怕他,我不怕。”狠狠在皇帝的衣冠上又踢又踩,最后把一顶金丝胎的通天冠蹴鞠似的踢到远处。 她撒了一口气,脸热得通红,顺手把厚缯的披帛扯了,扔在一边,还吩咐着:“都别管它,就这么乱着。”带着散乱的灵蛇髻和横斜的月明钗躺到了榻上。 刘子业下朝后首先是来玉烛殿后殿里,自然是被满目的狼藉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四顾怒喝,“谁那么大胆子?” 当然没有人敢答话,一个个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帝问了两遍,终于性子发了,几步上前一脚踹翻了一个宫人:“是你弄的?” 宫人疼得脸都白了,但是太害怕的缘故,还是一骨碌就起身重新跪伏在地:“陛下,陛下,再借奴十个胆子也不敢!只是……只是……”她也不敢说,只能一眼一眼往刘英媚所居的寝宫方向瞟。 第16章 刘子业的怒气就淡了下来,皱眉问:“阿姑知道?” 宫人心道:你的宝贝阿姑干的事,她自然知道,我也自然不敢说,还是陛下你亲自问她比较好。 于是捣头如捣蒜,抽抽噎噎似乎在说“是”。 刘子业抬脚进了寝宫,恰见春绮也战战兢兢跪在门边,而刘英媚背对着他躺在美人榻上,好像在哭,但居然都没来迎候他。 刘子业放慢步子,先问:“怎么了?收拾得好好的,突然闹了什么幺蛾子?” 春绮哆哆嗦嗦的:“请陛下恕罪,今日太后她……太后她……” 听见“太后”二字,刘子业的眉就虬结成一团。 “阿姑,太后来了?” 榻上那人头都没回,鼻子里轻轻一哼,好像是哭得透不过气的鼻音,又好像是鄙夷轻蔑。 刘子业手捏着衣袖,顿了顿才又上前,扳过刘英媚的肩膀,正好看见她左颊的红肿手印,以及,愤怒委屈而红肿的双眼。 他顿时怒发冲冠,颤抖的手指去抚了抚刘英媚的脸颊,感觉火烫的、起起伏伏不再光滑,顿时就一跺脚骂道:“那个老毒妇!” 刘英媚冷哼道:“谁叫你就是怕她!” “我不怕她!”他炸开似的爆了一句,随后就没声儿了。 刘英媚“咯咯”嘲笑着:“是是是,陛下不怕,是妾怕太后。太后说不许陛下出巡,妾哪里有胆子再为您收拾行装?老大的耳刮子挨得不够么?!” “她怎么能打人!”又是爆炸似的一声,随后气得胸膛起伏,就是不说话。 刘英媚哼了一声,刻意翻转过去不看他。 但是好半天没听见新动静,她又好奇了,悄悄回首一看,挺大的小郎君了,蹲在一边垂头丧气地啃指甲。 她一下子跳下美人榻,一双洁白的罗袜直接踏在地上,几步过去把他的手拉开,还恨恨地说:“多大的人了,还啃指甲!你看看你的手,看看你的指甲!” 他的指甲被啃得光秃秃的,残缺不全,又被口水泡得泛白。 见阿姑来关心他,刘子业重新笑了起来,把两只手缩进袖子里:“没事,人家又看不到。” 刘英媚突发奇想,故意拿出阿姊般既关心,又亲热,且不乏威严感的模样对他:“怎么,我的话你反正也不愿意听?” “我愿意听!”刘子业急忙向她保证。 “我才不信。”刘英媚道,“就不啃指甲这一条,我看你就做不到。” “我做得到!”刘子业很认真地对她说。 刘英媚把那一些嗔色换做了欣慰的微笑:“好吧,我且信你。” 想想今日一记耳光的耻辱,又说:“今日太后打我,我虽然委屈得很,但也不许你去和太后瞎闹,到头来倒霉的总还是我。出巡的事,我也不去管你,但是你也不要栽害到我头上。陛下可以不怕太后,我可不能不怕,毕竟她可是你的亲阿母!” 刘子业叹口气说:“你都这样委屈了,还这样替她讲话!她半辈子都是这样的讨厌,看起来是为我好,其实就是想牢牢地把我抓在她手心里而已。当然,比老家伙要好一些。等将来我掌控了台城和天下所有的权力了,我迟早要挖了老东西的坟——至于太后她,勉强还可以给她一个埋骨的地方。” “嘘嘘!”刘英媚说,“这话说得多伤阴骘!惹了鬼神之怒可就糟了!” “鬼神何由知道这些!”刘子业笑着说,“鬼神天天都闲着么,到处听人间的是非?要是人间连句真心话都不能说了,鬼神就满意了?” 刘英媚道:“一般的话想必鬼神听不到,但太后是笃信佛法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近一半的时间在诵经祷祝,只怕比普通人通神要快。” 她说得煞有介事的:“所以妾怕她呀!不信陛下瞧瞧,今晚做不做噩梦?背后说人,拔舌之刑呢!” 刘子业呆住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我可不信。” 嘴上说着不信,他那拇指几次又想往嘴里放,被刘英媚不错眼儿地盯着,才记起自己之前有答应她不啃指甲,讪讪把手指又放下了。但心里这痞块连一般使用的发散的方式都没有了,他一直是浑身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晚上,刘英媚沐完发,擦得半干的长发斜披在肩头,她裹着素净的寝衣,拿了一本书上榻自顾自翻看。刘子业伸头过去看书函的封面,原来是一本《搜神后记》,便问道:“这是写的什么?” 刘英媚一直听闻人说刘子业从小读书不少,也有些文才,但想来在他阿父刘骏和严师戴法兴的教导下,是不敢看那些乱力怪神的书的,于是大大方方说:“随便翻翻,写一些鬼神因果的。” “你怎么喜欢看这些?” 刘英媚道:“虽说叫‘搜神’,但写得有鼻子有眼的,只怕也不全然是瞎编出来的,总是无风不起浪。” 她正翻在一篇上,就念了起来: “桓哲字明期,居豫章时,梅元龙为太守,先已病矣,哲往省之。语梅云:‘吾昨夜忽梦见作卒,迎卿来作泰山府君。’梅闻之愕然,曰:‘吾亦梦见卿为卒,著丧衣,来迎我。’经数日。复同梦如前,云‘二十八日当拜’。至二十七日晡时,桓忽中恶腹满,就梅索麝香丸。梅闻,便令作凶具。二十七日,桓便亡;二十八日而梅卒。” “啧啧……”她叹了几声,“梦里都是因果不爽呢。” “别读了。”刘子业脸色难看,用被子盖住了头。 刘英媚听见他在被窝里咬着指甲的声音,便把被子揭开,把他的手拉开,而后嗔道:“陛下上次做噩梦,梦到了什么呀?说出来,许就不怕了。” 刘子业看着她柔媚的双眼,不由自主就说:“上次梦见了刘义恭,两个眼眶里都没有眼珠子,却有本事追着我,一直对我说:‘把臣的眼睛还过来’,最后来抠我的眼,我醒了。” 是挺瘆人的,刘英媚自己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强忍着不适说:“他都成肉酱了,陛下别怕。再上次呢?” 刘子业说:“好像还梦到过戴法兴,梦到过刘子鸾……”他笑了笑:“他们做人的时候斗不过我,想着做鬼托梦吓我。其实我也不怕——最多做梦的当时怕一怕吧,过后就不怕。留着他们活着,可比托梦吓我可怕多了。” 刘英媚好一会儿说:“我以后不在玉烛殿念《心经》了。” “为什么?” 刘英媚踌躇了一会儿方道:“据说,《心经》念上十八遍,就有超度亡灵的作用,可是亡灵不散、不灭、不去地府投胎,只怕就要来骚扰陛下了。所以,随他们怎么在地狱里受苦了,总不能让我的陛下受苦。” 刘子业说:“多谢阿姑。” 刘英媚又道:“我今日虽然受委屈,陛下还是要孝顺太后,毕竟太后一颗心都是为了陛下,妾也是做阿母的人,能够理解。听说您定省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去了,不大忙的时候,还是去一下吧。” 刘子业这天晚上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地摇了摇身边的刘英媚。 刘英媚已经见怪不怪,闭着眼睛说:“睡罢。” 刘子业惊恐地问:“阿姑,你帮我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怎么,梦到拔舌之刑了?”刘英媚仍然不肯理会他,在枕上背对着他说,“你的舌头若不在,请问是怎么说话的?” 刘子业这才恢复了神志,伸出舌头自己摸了摸,说:“对哦,只是一个噩梦。” 打扰了刘英媚的睡眠,他第二天补偿一般说:“今日下了朝,我打算去永训宫一趟。一方面给阿母请个安,一方面也得告诉她,阿姑昨日是受了大委屈了,你原不该为我受过。” 他看着刘英媚脸颊上淡淡的红痕,伸手轻触了一下,见刘英媚没有什么拒绝的反应,于是又触了一下,而后笑道:“叫她道歉只怕是不可能的了,不过我总该为阿姑出这个头。” 刘英媚不置可否地对他笑笑,最后说了句“谢谢陛下”。 并不出她所料,母子俩剑拔弩张的关系根本无法调和。而且,刘子业越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挑,王宪嫄就越崩溃,越歇斯底里。 刘子业的安只请了个半吊子,就怒冲冲回到玉烛殿。进殿就打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宦官,又砸了七八个青瓷白瓷和琉璃器皿,最后抽出一把剑狂喊着:“谁都不把我当回事!我要杀了你们!”瞪住了一个宫女好像就要杀过去。 刘英媚忙带着哭腔喊着:“冤有头债有主,平白在这里见血,陛下你今天不打算让我好好睡了?!” 刘子业知道她有些洁癖,于是拎着剑冲了出去。 她算是救了那个倒霉宫女一条命。 捡回一条命的宫女哭泣了半天,浑身发抖。 刘英媚抚了抚她的头发,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说:“奴的小名叫阿枝。” 刘英媚说:“别怕,他那一口恶气撒掉就好了。” 宫女阿枝无声的暗啜,半天后突兀来了一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刘英媚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也只能陪着叹气。 一个时辰后,外头传话说“陛下回来了”,少顷又来了一拨传话,说“陛下要沐浴更衣”。 刘英媚在门口张了张,看见他缥青色的常服衫上溅了满满的鲜血,不敢再看,急忙躲到里间关闭门窗。 刘子业洗澡洗了又大半个时辰,当他再进来的时候,白皙的脸颊上一个血点子都没有,衣服也换了,浓郁的紫色,衬着他长年累月紧锁的眉和青黑的眼圈,以及郁郁的笑。 刘英媚总觉得他身上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但看他颓然地就往她睡觉的榻上躺下了,十分想赶他走,又不知找什么借口才合适。 “你不想问我杀了几个?”他缓缓开了口。 刘英媚说:“不想。妾不爱听打打杀杀的事。” “还是习惯才好。”他说得老气横秋,“宫里的时光就是这个样子的,你不杀他,他要来杀你。” 刘英媚赶紧打岔,引着他想别的事:“陛下今日怎么这么不高兴啊?太后又训您了?” 刘子业苦笑一声:“永训宫,永训宫,训话永远训不完。” 又像个叛逆的孩子似的鼻子里出气:“不过我才不理她!她说不许出巡我就不出巡了呀!” 刘英媚笑道:“太后总有她的道理吧。” 刘子业说:“一是说我无子,二是说我的几个叔叔们虎视眈眈,我要一出台城,他们就会找机会把我干掉。” 他若有所思:“她这也是多虑。办法总是有的。” 刘英媚探他的话风:“啊?还真有皇叔们想对陛下不利啊?他们对您不利了,可自己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毕竟您是中宫嫡子顺继大统,之前江夏王被杀,听说还有不少朝臣是为您说话的呢。” 刘子业说:“那是自然,刘义恭要造反,证据确凿。那几个叔叔嘛……证据倒还没有,可又不能不防患于未然。”他终于说:“找个由头,让他们都进宫来,我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伺候好他们,叫羽林军看好了他们,看谁还能翻出花样!” 说完,嘿然而笑。点数着:“我那八叔、九叔、十一叔、十二叔……” 刘英媚面无表情,然而双手在袖中死死地掐着掌心: 刘子业的叔叔,就是她的兄长和弟弟。八哥刘祎、十一哥刘彧、十二弟休仁犹自罢了,他所说的那个“九叔”名叫刘昶,是刘英媚一母同胞的兄长,从小儿一起在母亲谢容华身边长大,兄妹感情甚笃。 刘子业要做什么她无力过问,但她的同胞兄长,她绝不能害他有半丝半毫的风险! 作者有话要说:题目【谋欲谮人】出自《诗经·巷伯》,就是说人坏话、坑人的意思。 刘英媚不是好女主,胆小怕事,平时没什么主张,但在对付太后时,背后下刀子还是有的。 这篇文当历史故事看,万万不要当爽文! 第17章 刘子业大闹了一场永训宫,接着提剑出去,杀了平常和太后王宪嫄讲佛法的两个比丘尼——住在宫中专门为她们建的佛堂里,平日待客似的款待着,大约也不料是这么个结局。 用刘子业的话来说,这些秃驴念经超度亡魂,使得宫里到处是鬼,简直是与那些逆贼一气儿的,打着太后的旗号,只怕连太后都未必出自好意。 王宪嫄溺爱儿子一场,至此气得只差背过去。 刘子业叛逆似的,王宪嫄越不愿让他出巡,他就越要搞得大张旗鼓的,向满世界宣示,他作为一国之君要出巡了。 朝中那些暗流涌动,一如王宪嫄所担心的。 但皇帝态度之坚决,手段之强硬,也远超他的年龄。 春季的冰尚未开化,皇帝就命在京城建康的几位宗室“进宫过青龙节”,即便是称病也不行,几个皇叔只能带着“二月二”习用的汤饼、龙耳、油糕、炒豆等过节吃食,来宫里与皇帝、太后同过青龙节。 大家在永训宫行礼,上座的母子俩一点笑意也没有。王宪嫄脸色灰败,倒又似老了十岁,在坐席上都稳不住身子,倩两名宫女扶掖着,一会儿就咳得接不上气。 刘子业厌恶之色溢于言表,数次挪得离母亲更远些,好像唯恐被她的病气过了似的。 几位叔辈向他跪叩春安,献上了汤饼等物,太后犹自强颜欢笑表了谢意,刘子业只硬邦邦一副冷笑模样,直到宫监来问“午膳什么时候开”的时候才说:“午膳还是开在玉烛殿吧。地方大一些,皇叔们也好坐下来喝些酒,尽尽兴。” 太后有些讪讪的,小声说:“法师,天儿有些乍暖还寒的,我挪来挪去,只怕不便,万一再着了风,咳得就更厉害了。” 刘子业微微偏过头:“阿母,就是怕您劳累,所以挪挪地方不吵着您。你就别去玉烛殿了,那里阔大而寒冷。” 几个皇叔觉得气氛不大对,虽然上首母子俩说的话也只是隐隐约约飘过来零星的词句,但笑着的两人一个尴尬,一个漠然却是显而易见的。 他们纷纷起身道:“今日佳节,原该太后和陛下家人团聚。臣等就告退了。” “慢着!”刘子业大声喝道,而后唇角挑起冷笑,“朕与叔叔们过节。” 转脸吩咐道:“带各位皇叔去玉烛殿吧,位置早就留好了。” 几名宦官拉开永训宫的主殿大门,门外明晃晃的,居然都是佩刀的武士——穿着羽林军的服饰,锁子甲都披挂整齐,像是要打仗。 那几个皇叔都只带着汤饼、油糕进宫,穿的也是圆领的朝袍,此刻觑觑外头的阵仗,无不是额角出汗,感觉来赴的是个鸿门宴。 “请吧!”刘子业大声说。 外头武士把手中长戟、金瓜一齐墩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而人声齐整嘹亮:“大王请!” 刘宋亲王郡王都称“大王”,皇叔们再是什么“大王”,此刻也毫无王者风范,一个个腿肚子转筋,那额角的汗几乎淌到了脖子里。 刘子业高高地看着他们出永训宫门,他的八叔刘祎形容猥琐,此刻贼眉鼠眼、探头探脑;而十一叔刘彧是个腰腹三围的大胖子,平日笑团团一张脸,今天却是步伐蹒跚,格外狼狈的模样。刘子业不由笑了起来。 那些个出了门,王宪嫄还是忍不住要责怪儿子:“你是存了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刘子业一下子收了笑,转脸看着母亲:“阿母你可别死。” 王宪嫄略感宽慰,道:“我当然也惜命,可你看看,你杀我请来的比丘尼;又派人看管永训宫,我要点香火、佛像一概不给;现在我说什么,你就对着干什么,你不是想气死我,又是想干吗?!” 刘子业挑眉睥睨道:“阿母,你笃信佛法,无非就是为了多活几天,以为着超度亡灵可以保佑着你多活几天。其实呢,这些亡灵都给你招来了!”他抬头,不胜其惧似的四下看看,仿佛真的看见了枉死在这建康台城中的一个个亡灵,不由打了个寒战:“你这破地方,只怕到处是鬼,我到这里待了这么一会儿就背上发凉了!” 说完这句,拔脚就要走。 王宪嫄使劲提着气怒喝道:“你当我不晓得,你不过宠着那个狐狸精,只听她的话!” 刘子业回头说:“让她进宫,可是你安排的。” “儿啊!”做母亲的软了下来,捶胸顿足,“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说后宫女子个个形貌可恶,只记得新蔡公主穿石榴裙好看,我寻思只要你乐意,怎么都行。冒天下之大不韪,用我的阴骘换你一个欢喜呀!” 刘子业“咯咯”笑起来:“不错,我挺欢喜的。你在地方都是鬼,她倒还有点暖气,有点人味儿。” 王宪嫄道:“当年你阿父抛下了我,如今你也忍心抛下我?!” 刘子业冷笑一声:“老东西贪.淫.好.色所以不要你,我不一样,我只是讨厌你罢了。” “你不许出巡!”王宪嫄声音都快嘶哑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觊觎着你的位置?!” 刘子业说:“放心吧,这些觊觎我位置的,一个都活不了。等他们都成了死人,就变作鬼来觊觎我的位置吧。” “儿啊!”王宪嫄潸然泪下,“你不能这么杀人,会有因果报应的!你将来到了地下,他们会化作厉鬼找你寻仇的,你又将如何进入六道轮回,如何投胎做人啊?!” 刘子业似是在愣怔,眉头锁着,笑得宛如抽搐:“我管不着,我现在就身在无间地狱,我只能……亲自做阎王,见鬼杀鬼。呵呵……呵呵呵……” 说罢,拂袖而去,留下他的母亲在殿堂之上歇斯底里地嚎啕。 却说刘英媚这日自称身体不适,不肯到永训宫去——她自打挨了那一耳光,就再也没有去过永训宫,见她那位嫂嫂——又或者说,现在算是她的婆婆? 几位叔王是先到玉烛殿的。 前殿一阵响动,她听见了,差人去看,也瞧得明白。 “陛下没跟着?” 玉烛殿的主衣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名叫寿寂之(1)的,说:“陛下和太后还有几句话说,一会儿就到。” 刘英媚微微一笑:“陛下说,他特怕永训宫的鬼,怎么敢待那么久?” 寿寂之笑道:“可不是怕永训宫的鬼,太后留陛下那么久,陛下估计该急死了。” 永训宫的“鬼”,是刘英媚种在刘子业心田里的,这样敏感多疑的少年郎,这一招果然管用! 刘英媚又是微微一笑,见寿寂之那谄容,对他颔首,等他近前,她才从袖中撸下一个金嵌宝的跳脱(镯子)塞过去:“一直让中使辛苦。” 寿寂之假意推了两下:“怎么敢受公主的赏!” 刘英媚道:“别谈什么公主,现在除了自己人,谁还叫我‘公主’?咱们其实都是玉烛殿的苦命人儿,天天同样过胆战心惊的日子,只有彼此帮衬着,互相通通风、报报信,陛下发怒了,互相劝解些,也是彼此自保的法子罢了。” 她真切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刘子业“宠爱”她,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她自己晓得,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现在更似有了疯疾的皇帝,所有他身边的人都是朝不保夕,她也一样。 寿寂之也确实被她这一句实话说得动容,于是也一声叹息,垂眉道:“奴们也知道公主是个善心人,平日里公主一句话救下多少人,奴心里可不明镜似的!” 皇帝身边你的人,既得信任,也少不了被朝打暮骂,不知道什么时候惹翻了刘子业就会没命,大概也是战战兢兢过日子的。 刘英媚认真看了寿寂之一眼,突然说:“如此,我有一事求你!” “不敢当,不敢当!”寿寂之连忙说。 与母亲又大吵了一场的刘子业疲惫不堪地回到了玉烛殿,心里一股一股往外蹿的火气,仿佛得要什么地方给他点燃了才算舒服。 他的御驾到了玉烛殿前,听见他的叔叔们还在殿中朗声谈笑,他无声地冷笑着,衮袍的宽袖遮着他一双手,他像一只硕大的蝙蝠,缓缓站在日影之中,挡住了大门。 光线陡然黯淡,几位皇叔转过头来,见小小的皇帝努力地挺着腰板、昂着头,目光冷硬地扫视着大伙儿。他们急忙陪着笑给皇帝问安:“陛下来了?春日还有些清寒,臣等正在说等着陛下赐下热汤饼,热馎饦,好暖暖身子呢。” 刘子业缓步进到殿内,他带来的那支羽林军雁翅一样排布在大殿四周和门外。 “点烛。”皇帝吩咐。 宫人们小碎步过来,将灯烛一一点燃,而殿中武士的刀光剑影就被照出了明晃晃的金色光芒。 几个皇叔不由都是咽了口唾沫,面面相觑。 刘子业终于笑了:“皇叔们怎么一脸不自在?要吃点热乎的,得在亮敞的地方吃才更有滋味。今日朕备下的可是大宴呢。” 他斜着脖子看人,目光总是睥睨一般,在上首的坐席上扫视了叔叔们一番,突然收了笑容问:“九叔义阳王呢?” “义阳王……刚刚说家里母妃得了急病,回彭城去探视了。”(2) 刘子业那张白而干燥的脸一丝笑意都没有,嘴角下撇,目光寒森森的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看得他的叔叔们都咽着唾沫紧张地想:这小竖子还真有些恶形,盯人一眼叫人浑身发麻…… 只见皇帝黑色泥金的衮服宽袖用力一甩,连着他的怒声都和带风似的:“朕这里大宴尚未开始,岂有他独自先走的道理?!立刻追回来!” 后殿突然一声锐响,像瓷器摔破了,接着又是女子的尖叫,亦如裂帛。 正在龙颜震怒的时候被这样打断,皇帝特失脸面,不由用力一拍身边那张矮案:“放肆!” 又叫:“寿寂之!” 他贴身的宦官寿寂之急忙过来,低声道:“陛下,好像是……是寝宫那里的侍女春绮的声音。” 春绮是刘英媚的侍女,刘子业当然晓得。他心里纠结,牙齿在口腔里锉来锉去,好半日才说:“去看看怎么了。” 寿寂之不敢多语,悄无声息地去了;片刻,又悄无声息地回来,脸色发白,在刘子业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刘子业本来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沉了,勉强对诸位叔王说:“大家先安坐片刻,热汤饼御厨已经在做了。”然后起身到后寝去。 刘英媚穿着喜庆的石榴红长裾,那鲜艳到热烈的颜色完美地映着她乌黑的发、乌黑的眉,雪白的脖颈和雪白的双手。 她盘坐在地上,地面上是摔碎了的白水晶果盘,尖锐的晶体散落在地上,宛然是漫天的星辰,被烛光照出五彩的炫色。她黑漆漆的瞳仁望过来,瞳仁正中仿佛也有这样晶莹的炫色。 她沉声说:“对不住,陛下,妾刚刚打碎了您最喜欢的那个白水晶盘子。” 刘子业呼吸了几下,方道:“没关系,不过是一个盘子而已。” 又问:“阿姑是叫我过来?” 刘英媚微微一笑,手指小心地拿过一块碎晶,晶体过于尖锐,她的手指稍不注意就被划破了,闪亮的尖端顿时凝了一颗小小的血珠子,与她身上的石榴红裙一样鲜艳夺目,而且闪着星光一般。 刘子业喉头“啯”的一声响,竟被这异样美的一幕诱惑了。 作者有话要说:(1)寿寂之按记载是刘子业身边的“主衣”,也称尚衣,负责皇帝服饰器玩等,任这个职位的貌似有普通大臣,也有女官,也有宦官。资料查得不够,还没搞清楚。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算他是宦官吧。 (2)义阳王刘昶曾任过中军将军,刘子业继位初被放为徐州刺史,和刘子业闹翻是后来的事,缘由细节不知,史书上能看到的是因为有造反的谣言,刘子业怀疑他,刘昶遣人入京,却愈发遭到怀疑。此处的故事则是演绎为主。 第18章 刘英媚道:“是啊,妾叫陛下过来。” 她仰起洁白的脖子,璎珞上的红宝石一颗颗闪烁在颈脖里,宛然无数血珠。她说:“听说家母病了?” “谁说的?”刘子业皱眉,眼睛盯着她的脸,她的手指,她的脖颈,仿佛看不够。 刘英媚说:“陛下忘了?义阳王是妾一母同胞的兄长。” 刘子业“啊”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眉一挑:“怪不得刘昶先走了。” 刘英媚肃然道:“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也只有义阳王一个儿子。我想去看望她。” “不行。”刘子业飞快地接过话,“你明白的,新蔡公主已经‘死’了,尸首已经发还了何家安葬,你是谢贵嫔,你和谢容华已经了无关系,与义阳王也了无关系了。” 刘英媚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下脸颊。 但她也并无丝毫悲色,任凭泪水落在她的红宝石璎珞上,仿佛那不过是无根之水。 而后说:“我的血脉,你就这么割断了?!” 刘子业上前了半步:“阿姑,你应当懂我的意思,所谓的血脉么……” “别过来!”刘英媚一声厉喝,手中那水晶碎片突然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刘子业停了步子,眼睛仿佛一潭极深的夜水,一点光芒都照不见——甚至那跳跃在眸心里的两点烛火影子,也是浮起在他灵魂之外的东西,完全无法洞悉他的内心。 他幽幽道:“你想威胁我?” 刘英媚直视着他,凝视他毫无人情味的眸子,手指微微地颤抖,心里强迫自己要挺住,不能被他幽幽的目光打败。 她惨然一笑,没有躲开目光:“妾如何敢?……” 他在直视中被打败了,那双眼垂下来,被遮掩在他长长的睫毛下,就像他被啃得残缺不全的指甲被遮掩在帝王的衮袍宽袖下一样。 刘英媚并无把握他会因爱而担忧、而为她退上半步;甚至,她感觉到他内心某处的激动——他一直为鲜血而激动,此刻他的胸腔里说不定正跃然而满足,期待她鲜血四溅的模样。 刘子业终究又朝前进了一步,伸出手:“给我。” 刘英媚松开那块碎水晶,手掌撑地,哀哀哭道:“我知道我出不去这台城,我是陛下的禁脔。可那边是我生身的母亲,把我当珍宝一样捧着长大,在我嫁人的那天真切地为我哭泣……我见不到母亲了,难道让我的阿兄为她尽孝也不可以吗?!” 刘子业停住步子,看着那些星星般散落在地的碎晶被她柔嫩的手掌压住,而她的鲜血慢慢从掌下渗出来,一地的星折射出鲜红的光,在他茫然的目光里熠熠。 他缓声问:“做阿母的……真的会这么爱自己的儿女?” 刘英媚怔怔地重新抬头看他,他无法置信似的。 王宪嫄对他的溺爱全爱到狗肚子里了。刘英媚心里说。 她终于道:“并不是谁……都像永训宫的太后。” 刘子业嘴一扁,喃喃说:“阿姑,我真羡慕你!” 刘英媚看他似乎有泫然之色,乘机再一次恳求他:“陛下,让我阿兄替我尽一尽孝道吧!” 刘子业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可是,你不该这么瞒着我。阿姑,我是那么的信你……” 他的手指伸过来,游走在她的咽喉上,似乎是轻柔的抚摸,但又似乎马上就要掐上去,扼断她的喉咙。他的手指甲被啃得残缺不全,但边缘又润得光滑柔软。刘英媚脖子上的皮肤一层一层起着粟粒,源自恐惧,也源自柔抚带来的异样感觉——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他的手略用了些力气向上一提,刘英媚身不由己跟着他立起来。 刘子业死死盯着她说:“你今日大过,我必要罚你。” 她挓挲着双手,掌心的血珠子颤巍巍地凝结着,也不觉得疼。 刘子业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玉烛殿的大殿后方,御座后是一排雕漆屏风,他低声说:“在这里看戏吧。你偷偷离开,或者发出声音,我就下诏向天下问刘昶欺君的罪。” 他带着恶作剧的、得意的笑容,松开刘英媚的手,自己袖笼着双手,翩翩绕到了殿前。 “诸位皇叔,”刘英媚听见他朗朗的声音,“青龙佳节,请诸位皇叔吃热汤饼,与朕一道庆春。” 似乎有侍宦“哼哧哼哧”端来了食案,大匙搅动着:“请诸大王用膳!” 窃窃私语,仿佛带着不安与愤怒。 刘英媚透过雕漆的镂花缝隙,看见宫监端上大殿的,不是食案,而是一个巨大的马槽,四边犹带着脏兮兮的土块与碎草,中间热气腾腾,大匙一捞,居然是“柔若春绵”的汤饼(类似于今天的面条)。 “皇叔们,吃吧。”刘子业双手张大坐在御座,得意忘形地微笑着,“朕有赐,不可违旨!” 这些皇叔们平日过得何等尊贵!今日盛在马槽里的汤饼,肉眼可见汤中屑屑的脏东西,跟泔水似的,谁能下得了嘴!都是面面相觑,愤怒隐在对视的目光里,但也没人敢在一群荷戟的武士前公然和皇帝唱反调。 “怎么不吃啊?”刘子业高坐问道,“是嫌朕的恩赏不够好?” 他努努嘴指了指东海王刘祎:“八叔,你在众皇叔里居长,你先尝尝嘛,给大家伙儿做个榜样。” 刘祎咬着牙根跟他赔笑脸:“陛下,臣今日闹肚子,吃不下呢。” “哦哦。”刘子业嬉笑着,“其他各位呢?”目光看着刘彧。 刘彧也陪着笑:“巧了呢,臣也闹肚子。” “都闹肚子啊?”刘子业说,“还有几位叔叔也闹肚子?” 还有几位觉得不对劲,只好赔笑不说话。 刘子业闲闲道:“闹肚子了是不能吃,用御医的话说,清清静静饿几顿就好了。” 几位皇叔宁可饿几顿,于是都笑道:“多谢陛下指点,臣等回府之后就禁食两餐,养养脾胃。” “不不不,”刘子业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何必回府禁食,应该在我这里禁食。殿宇虽不华丽,想必胜过诸位的王府。” 大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转眼见刘子业孩子似的大喊着:“把朕给各位皇叔准备的铺盖卷儿拿出来呀!” 几名宫监“吭哧吭哧”又扛上来四个竹笼,里面垫着稻草,还有一块砖头,大概是用作枕头的。 皇叔们脸色都变了,居长的刘祎终于忍不住勃然作色:“陛下,大过节的,不好这么儿戏吧?” 刘子业脸色一变,袖子一挥,喝一声:“放肆!你这是在和朕说话?!谁和你儿戏?来人——” 殿旁一个武士大概早得了命令的,顿时冲过来,榉木的长戟杆子,用力击在刘祎的肚子上。瘦得跟猴儿似的刘祎顿时就被打趴下了,半天呼号着起不了身。皇叔们脸上的怒色变作惊诧,又变作恐惧,这次的面面相觑仿佛都在问:“怎么办?怎么办?” 刘子业高坐着分毫不动,看着刘祎惨叫的样子乐不可支,笑道:“东海王,这一招治闹肚子也很管用,不信你试试,明儿胃口一定大开。” 又说:“东海王这嗓子实在是好,叫唤起来跟驴叫似的。朕寻思,‘东海王’这封号太过小气了,只享东海一郡的供养太过不足了,不如改叫‘驴王’,日后天下之驴都归给八叔供养,岂不强过东海一郡?哈哈哈哈……” 他看着他的叔叔们脸色灰败、兔死狐悲的样子,吩咐说:“你们不觉得好笑嘛?好笑就笑啊!一起笑啊!” 下面,“呵呵呵”“嚯嚯嚯”……虚伪的笑声此起彼伏。 刘英媚看得清楚,笑容之下,是格外的惨淡戚容,几位皇叔大概已经觉察,这位皇帝和他的伯伯刘劭、和他的父亲刘骏一样,对叔伯兄弟也起了杀心了;而且,这半大的儿郎更加狂悖,更加不讲道理。 装了一阵笑,刘子业觉得没意思了,收了笑容说:“既然过节不想吃汤饼,大家就早些休息吧。”指了指几个竹笼子。 竹笼子像是养鸡用的,一人长,两尺高。刚刚刘祎挨了打,其他人已经屈服于皇帝的淫威之下,不敢顶撞。脾气最好的刘彧依然是面团团的模样,说:“陛下赐居,臣遵旨就是了,谢陛下。”然后带头把袍子一拎,跪伏在笼子狭窄的开口处,努力把他那个肥硕的身子往笼子里挤。 刘子业看着刘彧巨大如磨盘般的屁股卡住在笼子口,左扭右扭半天都没挤进去,前头脸上因为淌汗,沾了一头一脸的稻草,他顿时又大笑起来:“十一叔太肥了,这哪里是人!简直是一头猪!十一叔也不要做这个湘东王了,和八叔一样,领天下肥猪,便叫做……猪王,如何?” 刘彧的手指抓紧了面前的一把稻草,但脸上并无异色,反而笑道:“如此,臣谢陛下的新封赏!” 刘子业又道:“十一叔入睡困难,朕来助你一臂之力。” 他亲自从坐席上下来,挽了挽袖子到刘彧背后,对着他硕大的屁股狠狠几脚踹了过去。刘彧被他踹得先是闷哼,后来吃痛不住大叫起来,浑身一缩,倒真钻进了狭窄的竹笼中。 刘子业笑道:“如何,要不要谢朕?” 刘彧肥胖,在竹笼中连转身都难,胳膊好不容易才挤过去揉了揉臀部,仍是强笑着说:“臣谢陛下隆恩!” 另外两位皇叔刘休仁和刘休佑也是胖子,看着哥哥被这么侮辱,却又不得不屈服,只能在被皇帝踹屁股之前,使劲钻进了竹笼。 而挨了一棍子的刘祎,也只能自认晦气,捂着肚子钻进了另一个竹笼。 “竹笼锁上,抬到耳房。”刘子业道,“让皇叔们好好休息。” 他转回大殿后面,看见瘫坐在地的刘英媚,笑道:“阿姑,好玩不好玩?” 刘英媚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无力地摇摇头。那些是她的哥哥与弟弟,被小皇帝恣意侮辱,她此刻才觉得自己是侥幸,也更觉得今日冒险放走刘昶是明智的。 刘子业不高兴地说:“怎么会不好玩?你没看见猪王那个大屁股!”他想想就要笑,自顾自笑了两声,又玩味地看着刘英媚:“你觉得不太雅致?大概杀猪才好玩?” “不……”刘英媚急忙道,“何必……” 刘子业撇撇嘴:“不是何必,是必须!这几个都是军权在手的藩王,一旦出了我这台城,在外头就能狗急跳墙,只有死人才安全。” 想了想又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脾性么?不,我清楚得很,这里头驴王最阴沉,但不得人心;猪王一张笑脸,最是笑面虎——他那时候讨好老东西,讨好路太后,又一副和善好脾气的胖子模样,讨好得人人都觉得他是好人。他才不是好人呢,你看刚刚他那忍辱负重的样儿,这种人什么都能忍,才是最可怕的!我首先就要杀了他!” 【按,路太后是刘骏之母,刘子业的祖母。】 作者有话要说:琐兮尾兮:卑微又渺小。 可怜的皇叔们。。。。 第19章 刘英媚咽了口唾沫,无力说话。刘子业看起来像个顽劣的孩童,但实际他精准地把控着他治下有异心的每一个人。只是杀戮真的能帮他掌控人心?还是恰恰相反? 可她并不愿意去劝谏他,感觉劝谏也不会有用。她只想找个地方避开一切,这叫人可怖的一切。 但事实是无法避开的。 因为刘英媚很快听刘子业对身边的人说:“差点忘了,着人去追义阳王刘昶!他可是诸王中出了名的才貌双全,深得民心的呢!纵虎归山,我岂不是太蠢了?” “你!”刘英媚伸手抓住了刘子业的衣襟,满眼都是愤怒,即便不说话,也让人晓得,她是责怪刘子业的不讲信用。 但刘子业耸耸肩膀说:“咦,我一直就没有答应你啊。” 刘英媚回顾了一遍他们俩的对话,顿时馁然,也泪如雨下:“陛下……求求你!我求求你……”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然而说得哽咽不成声。 刘子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泥金衮服里是缥青色的深衣,她掌中的鲜血涂抹在他的深衣上,宛如浅绿的春柳畔,又开放了鲜艳的碧桃花。 他爱极了这样娇艳的红色! 胸臆里如同沉醉的叹息,双手悸动地握住了刘英媚的手指,抹下了一点她的血。 “阿姑……” “陛下,求求你……” 他居高临下地看,看她梨花带雨,风吹桃花,晶莹的泪痕和鲜艳的血痕交相辉映,实在不忍心违拗她。 “好吧。”刘子业终于说,“今儿也晚了,明日再说吧。” “阿姑,我们早点休息吧。” 伸手拉起了她,小心得如同呵护一块宝玉。 刘英媚是“过来人”,男人那种昭然若揭的意思,她岂有看不出来的? 即便是浑身冷得要“打摆子”,她也不能不强颜欢笑——她的兄长的命攥在他手心里,她明白如果他需要,自己必须曲意逢迎。 “就当为了几条人命罢。”她给自己鼓劲,“何况早就知道自己被骗至台城,必不能幸免。” 玉烛殿的寝宫,早已燃起了蜡烛,幽暗的殿宇里星星点点俱是光晕。 刘英媚知道这是泪眼之下所见,也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止住这泪水了。好在悄然用眼角余光看刘子业时,他并无厌恶。拉着她的手,小心呵护着伤处,不错眼地盯着掌心割碎的血肉,胸臆里那种声音,又似叹息,又似满意,甚至像男人在快活之极的时候会发出的啸鸣。 寝宫四处的石榴红幔帐,随着春风轻轻摇摆,传来外头辛夷花的清芬。刘英媚惨白的脸在鲜红的衣衫与幔帐中,格外白皙得若姑射仙子,只是嘴唇亦有些苍白。 刘子业打开刘英媚的妆奁,取出她的胭脂盒,对比了几盒的颜色,才挑出其中最浓郁的一色,用小绵纸卷了蘸蘸,然后虔诚地蹲在刘英媚面前,说:“阿姑,还是要化妆好看。这红色,太衬你了。” 他抬着头,认真地给刘英媚画唇妆。他并不娴熟,但胜在细心,颜色先在自己手上抹匀,再在刘英媚唇上轻点。 一点,下唇的艳红绽放,再两点,上唇亦如花瓣,娇艳欲滴。他呼吸深长,满眼醉色,浅褐色的眸子里俱是对她的礼赞。 “阿姑……”他喃喃地说,“你……” 刘英媚闭着眼,忍着心里的不耐烦,说:“陛下,妾蒲柳之姿,不值得陛下再三谬赞。” 你实在要有不轨,我也只有承受;即便求你放过我的兄长也是渺茫,能拖延过一天半天也是好的。 刘子业突然说:“阿姑,你有没有听见外面的鬼哭?” 刘英媚睁开眼:“什么?” 刘子业靠近了她,脸埋在她石榴红的襟摆中,声音有些颤抖:“你没有听见吗?那声音瘆得慌。” “什么声音?” “叫我还他的命。”他呼吸变得清浅,“他……不,他们,环绕在玉烛殿的四周,叫我还他们的命。”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刘子业的声音里充斥着恐惧,但又不急躁,“阿姑,你护着我吧。” 他翻身上榻,把自己裹在层层丝绵被里,裹得紧紧的,隔着被子都能看到他的颤抖。 他一时说:“朕是皇帝,妖魔鬼怪莫能近我!” 一时又说:“阿姑,你要护着我,他们越靠越近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别怕,别怕。有鬼,让他们先冲着我来。”刘英媚舒了一口气。 他的疯疾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以往他只在梦里见到那些“鬼”,大约来自于他白天的杀戮。后来,但凡暗夜,他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的黑暗里到处有目光在凝注着他。现在,连白天他都会恐惧——怕的是他杀的人,但他仍会用杀更多人来纾解恐惧,于是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里。 刘英媚揽着他瑟瑟发抖的脑袋,声音幽微而战栗:“陛下是不是听到鬼哭声已经到了窗外?别怕,别怕,我替陛下挡着它们。您别乱动,缓缓呼吸,入眠就好了。” 刘子业紧紧揪着她胸前的抱腹,埋头哪里都不敢看,呜呜咽咽恍若在哭,肩膀颤抖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知道这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至少意味着她又能掌控着他的恐惧,安然一夜。 晨起,皇帝顶着青黑色的眼睑,一件一件换穿了朝服。一夜没睡,容色憔悴的刘英媚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身说:“台城只怕不能呆人了,你今日去给新美人送一碗药——御医有开了方,是催生的药,她也快足月了,早点生出来为好,我也能安心地出巡。” 刘英媚负责宫中事务,皇帝的吩咐,她责无旁贷,也不想劝谏——皇帝对这个便宜儿子当然没有感情,所以只要生下来是个活的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他都不在乎。 她依言给新美人赐了药,这位挺着孕肚进宫的廷尉小妾大概一直处在惊惧之中,喝药前泪水涟涟,最后眼一闭把药汤喝了下去,再次泪水涟涟地求刘英媚:“谢贵嫔,我别无所求,如果将来我有事,求您保住我这个孩子……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刘英媚看着她,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她,最后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的话,我一定都答应你。” 药效来得很快。 新美人一个时辰后肚子就开始作痛,而且很快就痛得剧烈。 刘英媚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开解她:“我生过孩子,生的当时得熬阵子,熬五六个时辰,痛不欲生。但是想着孩子马上要出来与你见面了,再多的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你……放心吧。” 稳婆陪着笑来劝:“贵嫔,美人已经见红了,血房不吉,您先避避。生好之后,奴立刻来向您汇报。” 刘英媚不愿意回玉烛殿,离了新美人的宫苑大门,漫无目的在四周转了两圈。 又是一年春,春花灿烂,春柳如烟,台城的风光美不胜收。 但在她眼中,一概是惨绿愁红,只觉生厌。 隐隐能听见新美人熬阵痛发出了惨叫,刘英媚想告诉她这样的叫嚷只会徒费力气,该生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但她又懒得去提醒一声,只是想:有的是稳婆和宫女伺候,她生孩子,关自己什么事呢? 她坐在春花树下,在新美人隐隐的痛呼声中,居然慢慢觉得平静:这世上受苦的人多了,也不差她刘英媚一个。这么一想,心态倒又不同了。 然而,寿寂之气喘吁吁出现在她面前,脚步还没站定,先压低声音禀报:“不好了,陛下要杀人了。” “杀谁?”她语气平静,见怪不怪。 寿寂之说:“陛下说,要杀猪——就是猪王,就是原来那位湘东王。” “猪王”是刘彧的新封。 刘彧表面上逆来顺受,其实更遭刘子业的忌惮。 寿寂之说:“不知怎么,几个藩王,陛下偏就跟湘东王对上了。脸上是笑嘻嘻的,开玩笑似的说:‘今日后宫生子,要杀猪庆贺呢!’真的叫一帮子殿前武士拿条索把湘东王捆上了,衣裳剥得干净,杀年猪似的倒吊在木棍上。这会儿又像模像样地磨刀霍霍——说杀猪不能用武士的剑戟,要用杀猪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好玩。” 刘英媚跺脚说:“真是作孽。” 寿寂之一脸不忍心,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湘东王是个好人!怎么就他这么倒霉?!” 又说:“公主,大概您去劝解一句还会有用。” 刘英媚斜瞥了寿寂之一眼。 她讨厌兜搭这些事,向刘子业求情,她自己事后都会惶惶很久,生怕他给了她一点恩典,接着就要要更多“好处”。 但是寿寂之一再说:“湘东王是好人,对兄弟子侄都好。这样的人被陛下杀了,多叫人寒心呐!再说,今日陛下还问了义阳王的去向呢。大概对叔父们开了一个杀戒,就不怕开另一个了。”瞥了刘英媚一眼又一眼,仿佛在暗示刘昶也会被小皇帝忌惮,也逃不过生天。 虽说兄弟里有亲疏,但刘英媚也确实不愿意看着兄弟丧命。她咬咬牙说:“我只能去试试,陛下那脾气,谁也没有把握劝得动他。” 寿寂之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公主只要愿意去试试,也是大家伙儿勉尽人力了。若是仍救不回湘东王,那真是他命运不济了。” 他嘬嘬牙花子,好像欲言又止,但终于说:“逃过这一劫,总归好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这种幻觉、幻听、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但尚未完全丧失理智与真实感,是典型的早期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刘子业有没有精分,其实史书上记载不明确,但从他总是觉得宫中有鬼来看,若非过于迷信(比如小时候被吓唬大的——出自控制欲强而能力不强的家人),那就是有可能得了精分了。 陛下张嘴吃药。 第20章 路过新美人的宫殿时,恰见一个稳婆挓挲着带血的双手兴奋地冲出来:“贵嫔,刚刚听见了您的声音,想着赶紧来报个喜!新美人她生了!一个胖小子。” “这么快就生了?”刘英媚问。 稳婆道:“确实是急产,做阿母的吃了挺大的苦,撕裂得厉害。不过孩子平安,母亲也平安,吃苦也值了。毕竟是一个小皇子呢!” 刘英媚站在宫苑的门口,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嘹亮的孩啼,看来,真是个健壮的孩子呢。 稳婆表功似的:“奴抱孩子出来给贵嫔看一看吧?” 刘英媚毫无兴趣,摇摇头说:“孩子出生,还要清洗,还要照顾他阿母,一会儿乳母亦需到位,这么多事情,我就不裹乱了。” 稳婆说:“好的,那么奴现在去玉烛殿给陛下报喜去?” 刘英媚想了想,又说:“我去就是了。” 稳婆虽想着玉烛殿定有赏赐的,但是贵嫔不同意也枉然,只能讪讪地点点头。 刘英媚到了玉烛殿。 里面的一幕果然荒唐至极。 她一进门就看见白花花、赤.条条的一团肉,四肢捆在一起,穿在一根木棍上,赶紧撇开脸,心里念叨“非礼勿视”。 刘子业笑得兴奋:“洗得够干净了。杀猪从哪里下刀比较好?” 几个皇叔也是囚笼里钻出来的一样狼狈。刘休仁笑得极其难看,但还是极力奉承,夹杂着劝解:“陛下,今日猪王吊了半晌了,够好玩了,杀猪这种,不急,不急哈。” 刘子业摇摇头:“怎么不急?后宫今日有喜,正该杀猪庆贺。” 刘英媚踏进门槛,朗声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刘子业看见她,眼睛一亮:“生了?” 刘英媚点点头,微微地笑道:“是的,生了一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刘子业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得子”的喜悦来得不多,装出笑脸说:“好!我有后了。”目光又瞟向刘彧,又准备下令“杀猪”。 刘英媚及时道:“陛下放猪王下来吧。” “为何?”刘子业不快,“正要杀猪庆贺太子出生呢。” 刘英媚飞快地瞟了她赤.身.裸.体的哥哥一眼,不好意思再看,嗔怪道:“陛下,妾是女子,实在不便于在这样的场合里待着,陛下可肯跟着妾到后殿里,妾把不能杀猪的原委告诉您?” 刘子业看她穿着一身自己的最喜欢的红衣,心不由就软下来,终于点点头:“有道理朕才听。” “自然有道理。”刘英媚说。 后殿门窗锁闭,一片黢黑,刘子业皱眉问:“怎么不点灯烛?” 刘英媚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四下里看看,然后说:“点了灯烛,不行。” 刘子业虽然不高兴,但紧接着刘英媚柔软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向里走,他也就乖乖地跟着了。 寝卧里熏了龙涎香,香气凛冽,腥膻的前味,接着就是悠长的复杂浓香,又似花,又似粉,又似麝,又似沉檀,又似泥土。 刘英媚的手拂过鲜红色的幔帐,暗沉的房间,她的手白如柔荑,而幔帐像鲜血一样滑过。她瞥了一眼刘子业,幽幽然道:“陛下,你有没有听到周围的鬼哭?” 刘子业瞪圆了眼:“阿姑,你也听到了?” 刘英媚冷冷说:“我怎么没有听到啊?生门一开,血池亦即大开,小皇子出生是喜事,但血房之外,缭绕着多少等待投胎的鬼,陛下可知道?” 她故意四下里看看,不胜惶惶一般:“他们说,生门大开,伽蓝武士护卫小太子到人间,众鬼不敢造次;但宫中再有一处血光,再死一人,众鬼循着血腥味前来,就等于找到了鬼门,自然要在玉烛殿狂欢。陛下当然是天子,至阳之性,有金刚护体,也不用怕,只是这玉烛殿如果都是鬼魂萦绕……” 她抬头望了四周和天花藻井,不胜其寒地说:“妾想着就已经浑身冷汗了。” 刘子业额角鼻尖也开始冒汗,慎重地点点头说:“阿姑说得不错。朕虽然是天子,但是身子孱弱,又一直被人害着,只怕鬼也未必都怕我。你听——”他倒抽一口凉气:“好像是……好像是刘义恭在说话?” 刘英媚什么都没听见,但故意缩了肩膀道:“啊!是不是在说‘还臣的眼睛’?了不得,要是他们叔侄在鬼界勾结,只怕玉烛殿也挡不住他们。” 刘子业呼吸都紧了,振臂大声喊道:“是!是的!快!关闭殿门!焚香!做法事!” 又喊:“把刘彧放下来,今日不宜杀猪!” “陛下,”刘英媚殷勤地服侍着他,把他鞋子脱掉,裹在被窝里,轻抚着他皱起的眉头,擦拭他额角的冷汗,低声说,“别怕,别怕,我陪着你呢。你听,外面在驱鬼,你跟着这楞严梵音慢慢地呼吸,深长地呼吸,心里念着《楞严经》,鬼怪不能近你的身。” 她穿着他最喜欢的红色,声音温柔,双手温柔,刘子业眼睫毛湿湿的,阖着的眼皮轻颤着,咬着拇指,喃喃地说:“阿姑,你陪着我,这座台城,冤魂太多了,我不能呆在这儿了。你听,四面的鬼正在和护驾的金刚法王战斗……他们不能近我的身了……” 刘英媚不答他的话,柔柔地抚弄他的额角,随着外头的诵经声一起念: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得失从缘,心无增减。 心中有尘,处处有尘。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 声音渐渐低迷,她看着刘子业渐渐不再战栗,呼吸缓长,好像睡着了。 刘英媚又等了一小会儿,悄悄起身,打算到前殿去。 但突然耳边清楚地听他跟着外头的梵音吟唱: “汝负我命,我还债汝,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她愣了愣,才轻声问:“陛下?” 他好像还睡着,皱紧着眉,啃得残缺不全的手指甲摆在枕上,苍白的一根根,嘴里还在跟着念: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刘英媚眼轮一紧,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幼鬼般的脸庞,看了好一会儿,她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悄悄地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滑了过去。 他哼哼了两声:“……阿姑……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刘英媚提着鞋,赤足退了几步,然后悄悄离开了寝宫,轻轻关上门后,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呸!” 前殿已经传了旨意,所以刘彧已经从棍子上放下来了。 他狼狈地披着衣服,发髻斜倒在头顶,一头的汗沾着鬓边碎发,面色晦暗极了。 看见刘英媚过来,他兜头一揖:“妹妹……”声音哽咽着:“多谢了!” 刘英媚瞧着他狼狈的模样,也自心酸,敛衽回礼:“阿兄……受苦了!” 旁边几个宦官打了水,让浑身脏兮兮的刘彧清理了双手和脸。寿寂之是皇帝身边的内宦,他面无表情,硬邦邦对殿内的侍宦们吩咐着:“好了,几位大王不得离开玉烛殿,外头的羽林军仍分三班值守。不过今日是陛下新得皇子的大喜,奴等也随着陛下同喜,这会儿去领赏去罢。” 皇帝整叔王们如同儿戏,谁也弄不清这些大王们是会命丧建康宫,还是仍金尊玉贵,所以既不敢得罪,又不敢放松。既然寿寂之有话,又想着羽林军还在殿外守着,想必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儿来,于是放心地一个个离开了。 寿寂之见几个叔王疲乏不堪地蹲坐在地上,自己也长叹一声:“各位大王也只能放宽心,虽然受罪,好歹还留着一条命。” 刘祎首先发牢骚:“我看他不打算给我们留命了!但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这么戏弄折磨我们?” 他对着刘英媚格外牢骚多:“睡的是竹笼,吃的是泔水,挨打挨骂尊严扫地、不如奴婢,根本不是人过的日子!今日说后宫要生子了,大家同乐,他娘的是他乐吧?!让大家脱光了衣服滚泥潭子,滚完了拿竹笼子盛着称我们的重量。十一弟最倒霉,说他分量最重,可以当猪杀。先以为说着玩的,哪晓得真的拿了刀过来磨得霍霍的响,这是真打算杀啊!” 倒霉的主角刘彧反倒镇定些,他抠了抠耳畔的一坨淤泥——大概是先滚泥潭的时候留下的——居然笑了:“小孩子脾性,小孩子脾性。” 刘祎道:“小孩子脾性是不错。但他同时还是皇帝,一国之君,说一不二——他这样的人当皇帝,真是——” 刘休仁一把捂住他的嘴,责怪道:“八兄,您这是嫌命长呢?” 刘祎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但悻悻地闭了嘴。 人心隔肚皮,虽然看似是同仇敌忾的,但刘祎的意思却没有人敢应承——应承了,刘义恭就是前车之鉴。他们都下意识地搓着自己的胳膊,揉着自己的眼睛,大概都在想着刘义恭被开膛分尸、挖眼蜜渍的惨状。 刘彧摸了摸胖胖的肚皮,憨憨笑道:“不说了不说了,今日大难不死,该来点酒。” 刘休仁问:“哪里有酒呢?” 刘祎冷笑:“是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十一弟你该有福了。” 刘英媚说:“我叫人拿些酒来,大家压压惊吧。” 衣衫不整的诸位叔王,枯坐在殿中饮酒。 外头影影幢幢都是武士,出是出不去了。未来也不可期,只怕被杀是迟早的事。 喝酒喝成了闷酒。年纪最小的山阳王刘休祐吸溜着鼻子掉了不少眼泪。 刘彧环顾四面,终于说:“陛下要出巡,担心我们几个也是自然的。现在没有其他法子,只有忍耐一条。陛下知道我们绝不敢违拗皇命,或许还留我们一条性命。我打算先交出封邑的兵权来,叫陛下放心。” 刘英媚不由看了他一眼。 刘彧亦正好回看过来,此刻居然仍然一笑,对刘英媚遥遥举杯:“今日在十妹面前出丑了,希望十妹海涵。” “没有。”刘英媚忙也举杯,“我的丑……也叫大家见笑了。”目中已然盈盈的。 刘彧凝注了她一眼,她一身红衫,衬着洁白的肌肤,两滴泪倏忽从颊上滑过,幻化作一团晶莹,落在脖颈里被划破的几点痕迹上。 “十妹也受伤了?”刘彧关心地问,“是陛下伤了你?” 大家的目光都凝注到刘英媚的脖子上——那里几痕血丝,是她用水晶碎片威胁刘子业时划破的。 刘英媚有些赧然,捂着脖子说:“不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说完,觉得这话实在容易引发别人的浮想联翩,于是又加了蛇足的一句:“没有旁人,就是自己弄的。” 刘彧笑得宽容,点点头说:“不管怎么弄的了,妹妹再喝一杯,算是阿兄谢谢你今天的相救。” “自家兄妹,谈不上谢。”刘英媚不觉就又喝了一杯,“何况,自家兄妹,总是该众志成城的。” 她不胜酒力,很快觉得头晕目眩,起身向众人告退。 捂着昏沉沉的头的时候,她看见刘彧从容而敏捷地,向寿寂之手里塞了件金闪闪的东西。 刘英媚朦朦胧胧间想:不错呢,刘彧是个会做人的,他能和寿寂之打好关系,说不定在刘子业跟前活命的机会会更大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史载刘休仁求情,分点功劳给刘英媚 (#^.^#) 第21章 建康宫里热热闹闹庆祝了皇子的出生。皇帝刘子业摆了一次大宴,又在洗三那天露了个面,笑得很不耐烦。甚至在乳母喜滋滋抱着小皇子问:“陛下可要抱一抱小皇子?”时,他别过半边身子,嫌脏似的说:“怎么一股子尿味?”碰都没肯碰皇子一下。 王宪嫄冷笑着:“小孩子不就是这样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提携大,能容易么?” 她倒是抱过了孩子,看了看孩子的脸,孩子大概不舒服,突然尖锐地哭叫起来。王宪嫄不易觉察地皱皱眉,赶紧又还给了乳母,然后才露着慈祥的笑:“天庭饱满,是个健壮孩子。不过聪慧不聪慧,有福没福,还得再看。” 她庄严地对儿子说:“陛下,我有话要私下里对你说。” 洗三的仪式上,来了不少皇亲国戚、世家大族、官员命妇,刘子业即便任性惯了,也不宜在众人面前不孝母亲,没奈何跟着王宪嫄到了后头一间清净的小阁里。 王宪嫄厉声训他:“你什么意思?那妃子入宫才一个月就诞了皇子,孩子长得那么粗黑丑陋,一点都不像你!也好拿别人的孩子来混淆皇室血脉么?” 刘子业辩解道:“刘矇也是远支宗室,也不算混淆血脉。再说,将来我能有自己的孩子,再把这个换掉就是了。” “换掉?怎么换?” 刘子业不耐烦:“换不掉就杀掉,多大个事!” 王宪嫄被他气得抚着胸,半日才说:“你才十七岁,一时没有孩子,就努力多幸后宫,总有会生的。你想要个女人,都是极简单的事,你看,新蔡公主都归了你了,其他人更不在话下,何必要抱一个别人家的孩子?” 突然又直视着刘子业问:“你是不是……真的像人家说的那样……” 这话有些难以出口,但做母亲的终于狠狠心,压低声音问:“不能人道?” 刘子业勃然大怒,暴跳起来:“哪个跟你嚼的舌根?!” 王宪嫄吓了一跳,反过来抚慰儿子:“也不是嚼舌根,有不少人这么传。如果他们传得不对,我倒放心了。” 刘子业眼睛里喷着杀气,牙齿锉得“吱咯吱咯”响。 王宪嫄心疼地抚了抚他的鬓角:“法师,这个气倒也不用生。有了皇长子,自然打了那些传话的人的脸。不过,亲生的到底不一样的。”她噙着笑看着儿子,跟他表功:“你看,你是我的亲儿子,咱们母子才是一条心。” 刘子业毫不客气:“哪个和你一条心!” 王宪嫄为他生气已经气习惯了,自己把胸口的气顺了顺,说:“随你吧。我等着你继续生儿育女,不要被别人笑话!另外,听说你要出宫巡查?” 刘子业一肚子气,没好气地说:“对,建康台城里都是鬼魂,我要出去透透气。” 王宪嫄又是疾言厉色:“胡说八道!出台城,才是不安全!你想想你那些虎视眈眈的叔王们!” 刘子业笑道:“不怕,一个个我都锁禁在台城里,出宫前,不放心就都杀了就是了。” 王宪嫄冷笑一声反问道:“几个皇叔你杀掉容易,他们的家人呢?在封邑的部曲呢?你也都杀掉?你想得那么容易!别闹得大家都要为他们报仇,搞到天下大乱!你想想你阿父做事,可是这样冒进不谨慎的?!” 刘子业先还听进去了几句,及至说到他父亲刘骏,心里的火顿时又腾腾地燃了起来,他露出一口白牙对母亲笑道:“怎么,阿母宫中寂寞,想我那死鬼阿父了?你不用想他,你要想男人了,我找些年轻英俊的来给阿母做面首好不好?” 王宪嫄伸出手想要打他,巴掌举起来,就是落不下去,最后扇在自己脸上,嚎啕道:“你怎么就不懂我的一片苦心哪!” 刘子业心里极为舒爽,笑道:“你有什么苦心?你无非想关我在台城,让我被这里的众鬼慢慢吸干精气。所以你看,今日我尚不敢在永训宫般办洗三,就是怕永训宫森森的鬼气。” 他想着小皇子一到王宪嫄怀里就大哭,越发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于是觉得待在母亲身边都是可怖的,急急道:“我忙着呢,先走了。” “你不许去出巡!” 刘子业根本不理会她的话,径自朝外而去。 门帘子放下,王宪嫄开始哀哀地哭。 突然,门帘子又打开,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惊异地对着屋子的四角打量。 刘子业最后盯住她问:“你在和谁说话?” 王宪嫄泪水都停在脸上似的:“我没有和谁说话。” “你有!”刘子业打量着屋角,又把目光收回到王宪嫄身上,一脸警觉。 好半日他说:“你在和老东西告我的状?” 王宪嫄丢了一个青瓷瓶子过去:“我要是见到了你先帝,要叫他狠狠地教训你!” 刘子业不住地看着绘制在天花上的纹样,最后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他回玉烛殿后气哼哼对刘英媚说:“她果然是个鬼母,她在和老东西告我的状,要老东西早日收了我的命去。” 刘英媚亦瞠目:“陛下看见了?” 刘子业很认真地说:“我听见了。她所在屋子,到处都是鬼哭,其中有老东西,带着殷贵妃和刘子鸾、刘子师他们。老东西在勃然大怒,殷贵妃在说我坏话,刘子鸾在哭。可我才不怕他们呢!” 一边说,一边打摆子似的筛。 “真的……听见了?” 刘子业垂眉耷眼:“听见了。宫里到处是鬼,都在商议着等我阳气微弱的时候就来杀我,吸我的精气神,把我变作一具干尸。” 刘英媚四下里望望:“那么,玉烛殿……” “这里还好,鬼没能进来。”刘子业说,“可窸窸窣窣的鬼声就在大殿之外,环绕着这里,聚集到一块儿。这里的血光之灾太多了,一直在死人,阴气太重了。我听得见,每一个鬼的声音我都能听见,他们都在商议着怎么害我。毕竟我的天下至尊,他们害了我能得到最多的阳气……” 刘英媚看他说得牙齿在格击,冷汗凝结在额角和鼻尖。 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柔柔笑道:“陛下不怕。” “阿姑,”他终于潸然泪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懂我。” 刘英媚说:“我能帮陛下也有限,而且,怕陛下不听我的。” “我听!” 刘英媚微微一笑,亲昵地揉了揉他的掌心:“真的听啊?” 刘子业无限依恋——愈到晚上他的心志愈脆弱:“真的听!” 刘英媚说:“台城呢,是不能久留了。好好请僧人做一场大法事,把这台城里的阴魂哪,都清理出去,该入轮回的入轮回,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对!”刘子业点点头,“好多人该下地狱!” “既然好多人,也不能再增加了。”刘英媚警告他,“纵使是高僧的法力,也是有限的,你要再在台城里杀人,来不及入轮回,地狱里装不下,就要来追着你了。” 刘子业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但也不是句句言听计从,他说:“这得再看的,有的人,无论如何都得下地狱!你懂的,我那些叔叔们,没一个是好东西!” 刘英媚见他开始固执,想也不能苛求于他,万一被发现欺君的端倪,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她于是哄骗道:“也对,到时候再择选一下好了。今日先睡吧。” 半夜,刘子业又尿了一床,醒过来却笑着说:“刚刚有鬼想在玉烛殿放火烧死我,被我浇灭了它的三昧火,阿姑,你放心。” 刘英媚已经见怪不怪了,起身唤宦官进来给他洗换,自己到偏室里沐浴更衣。 被浸湿的簇簇新的石榴红寝衣,她对春绮说:“丢掉!丢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见!” 换洗干净的刘子业,大半夜在喊:“阿姑。我的阿姑呢?” 刘英媚咬着她一口贝齿,凝然地盯着一团跳跃的烛火,最后对春绮说:“等我陪着他出巡出了台城,想办法给驸马递一封信:我要回家!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再待下去,我会变成和他一样的疯子!” 她闭着眼,挤掉眶子里两滴眼泪。春绮急忙拧了面巾帮她把泪痕擦净,然后低声道:“先出台城,再想办法!这会子,务必得忍!” “我知道。”刘英媚用热手巾焐了焐自己的眼睛,深吸一口气说,“今日一切,譬如在为日后渡劫。” 扬声说着:“来了,我在这儿呢。”毅然地走回了寝宫。 “阿姑,你把这些鬼赶走吧。”刘子业抱着她的腰,“我闭上眼睛,他们就开始诅咒我;我睁开眼睛,他们就缭绕着我。他们在暗夜里,就能闯进玉烛殿……来人!点灯!点灯!” 刘英媚在灯火通明中根本无法入睡,她沉着脸看刘子业终于睡去,时不时一个颤抖,像婴童一样睁开眼搜寻她的身影。她说:“陛下,我在。”刘子业吁了一口气,继续闭上眼睛,可以进入他片刻的睡眠,然后再是下一轮的惊醒。 第22章 皇帝果然轰轰烈烈开始准备出巡了,禁军要演练,台.军(京城军队)要宿卫,各地驻兵要报备,负责皇帝出行驻跸的门下省更是忙得人仰马翻。 太后自然不同意,可是她在皇帝面前说话毫无权威可言,在朝中也无丝毫影响力,除了急得跳脚,别无一分用处。 最后,只能又去找刘英媚。 刘英媚躲在玉烛殿,起先连见都不肯见太后,宫女传她的话给王宪嫄:“贵嫔说,怕见太后,老大的耳刮子还没挨够是怎么的?” 王宪嫄哭笑不得,叫人说:“我是有正经的事情,要找谢贵嫔商量,请贵嫔不要再推三阻四了,若是误了事,谁脸上都不好看。”强摆些太后的尊严。 刘英媚猜都能猜到她的来意,此刻,想着王宪嫄欺骗她进宫的仇,对她打骂的辱,心道跟着刘子业出行后她就要想办法回家了,跟王宪嫄的这口气还得趁此机会出一下。 于是慵妆打扮,披件披帛就外出迎接太后,嘴上客客气气:“太后来了?妾身子骨不适,没有能及时迎候,望您恕罪呀。”浮皮潦草行了个礼。 王宪嫄忍气吞声,说:“听说法师还是打算出巡?” 刘英媚道:“陛下自有他的主张。” “你怎么没有劝劝他?!” 刘英媚娇笑了一声:“妾怎么敢干政?” “这不是干政。”王宪嫄苦口婆心的,“你也晓得,外头太不安全,我做阿母的怎么能放心呢?他在宫里自然能护你安全,但到了外面,一路上你和他都吃苦不说,要有个万一,大家都后悔莫及。” 最后,她近乎纡尊降贵地求她:“我那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不肯听我的话,却只肯听你的话,我也叫没有办法。此刻只能来请你劝劝他。劝成了,我这里由衷地谢谢你。” 刘英媚摇摇头道:“妾何德何能?!太后太看得起妾了,您当阿母的都劝不动,妾就更劝不动了。” 王宪嫄急了,尤其是明明看出刘英媚那态度就是摆明了使绊子,她真是七窍生烟。 太后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儿,刘英媚也不耐烦了,敷衍都敷衍得有一句没一句的。 突然,听见刘子业在墙外头问:“阿姑把我的行装收拾好没有?”接着是寿寂之的声音:“奴猜,大概是收好了吧?不过主上,太后在后头找谢贵嫔说话呢。” 刘子业急切的步子顿时就停住了,而后不耐烦地说:“她过来干什么?昨日才焚了香,玉烛殿的鬼哭声少了一些。她今日一来,只怕鬼又跟着她来了。今天殿后竹林里,赶紧叫宫女焚香唱经,叫武士挽弓空放,把新来的鬼吓出去!” 王宪嫄气得几乎要厥过去,顾不得自己一直端方慈祥的模样,跳脚对墙外的儿子大喊:“法师!你个小竖子立刻给我滚进来!我带什么鬼来了?你给我说清楚!” 刘子业步子急急,是飞一般地逃掉了,还留下一句话:“快,把阿姑叫出来,别在后头沾了她的鬼气!” 于是,刘英媚施施然遵旨出去了,留下气怒攻心的王宪嫄跌坐在地上,捂着心口半日都爬不起来。 刘子业把刘英媚叫在前殿,说:“等我们出巡,宫里要好好做一场大法事,但内外进出的人色太多,我又不能亲自核查,对台城而言,是挺危险的事。” 刘英媚认真地听着,然后说:“陛下在朝,总有信任的人罢?” 刘子业苦涩地摇摇头:“那些只知道佞幸我的,其实一个都不可信。我能信得过的,只有一个沈庆之了。但他有才,我又想带着他路上护我。” 刘英媚心道:你当皇帝都一年多了,在朝中可信的人仅只一个?你这皇帝未免当得太失败了吧? 她说:“那么,是台城里重要,还是外头重要?” 刘子业仔细望着天空想了想,说:“还是台城里重要。我这次出巡不远,往东走一圈,绕到广陵去看看,再……”他偏着头,笑融融地看着刘英媚:“再去先帝当年镇守的彭城瞧瞧。”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这笑容来得奇怪,审视的目光也钉子似的叫人不舒服。 她泛泛应道:“哦,这些地方都是好地方。妾以前也一直想去广陵看看,据说春潮来会有江鲥鱼,又有四鳃鲈,都是美味极品。” 刘子业笑得更为欢畅:“不错,不错,是要去尝尝,这些好东西,如果从广陵运过来已经臭了,只有在当地才能吃到新鲜的。” 刘英媚很少见他有这样开朗的模样,虽则那眉头长年累月地蹙着,纵使这会儿舒展开,眉心仍虬起一团,并生着少年人不应该有的深深皱纹。 不过,他的笑容仍然感染了她,刘英媚默默地想:是呢,天天闷在这见鬼的台城里,好人都要闷出病来了。刘子业这十七年的人生就没有离开过建康,这遭出巡,散散心,他的这些病症说不定会减轻,自己说不定不需要用什么心思和手腕,就能离开他。 于是,她也笑起来。皇族的第一美人,笑起来真是海棠绽破,春水潋滟,刘子业凝望着她,浅色的一对眼珠一错不错。 刘子业终于说:“阿姑想去的地方,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就不带沈庆之了吧,他年纪大嘴碎,虽说比戴法兴、刘义恭他们好些,但有时候也自命为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喜欢管着我。还是让他老老实实为我管着台城罢。在外头,一路都有禁军护着,四海也认我是嫡长继位,真命天子,没那么好担心的。” 聊完这些,听闻王宪嫄已经哭天抹泪地回永训宫了,刘子业舒了一口气,说:“我这几日忙,宫里要带出去的东西,就辛苦阿姑整理了。” 刘英媚当然应承,伺候东西远比伺候他容易。 刘子业看她转身而去,衣襟飘飘,腰肢婀娜,披帛用了红色,衬她一身清浅的豆绿长裾,飘飞在风中宛若锦霞。他思忖着:她到底还是个不问政事的少妇,有些地方比自己的阿母还要蠢笨无知。不过,倒也放心。 刘英媚今日觉得刘子业格外正常,心胸里不觉放松了许多,往常那些窒息感顿然一空,呼吸着台城里带着花香的春风,抬眼可见碧蓝的天,烟绿的柳,竟生了些喜悦。 后苑里,王宪嫄已经不在了,让她也顿有报复成功的快意。 只是,隐隐还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似是他轻松的笑容不太对劲,又似是他谈到江鲜时的起劲儿不太对劲。 最后刘英媚想起来,他居然没有用“老东西”来称呼他父亲刘骏,而是恭恭敬敬称着“先帝”——比之于“阿父”的亲昵,“先帝”有些距离感,不过总算比“老东西”“老色.鬼”这种进了一大步了。 刘英媚不曾多想,更体味不出里头对她的试探,继续高高兴兴指挥宫人整理皇帝的行装了。 第二天,就听说王宪嫄病倒了。 她那个病歪歪的身子,其实老早就能感觉到端倪。四十不到的年纪,一张脸蜡黄,一双眼睛毫无光泽,平素憋闷在宫里,除了念经和“关心”儿子外别无是处,干瘦得如同一个老妪。 据太医说是“气怒攻心”“忧郁郁结”,肝气犯了的同时罹患心悸。 太后肝痛了两日,接着气塞难眠,睡觉都不能躺下,躺下就喘不过气来,大半夜还在那儿哼哼。太医的药汤宛如水泼在石头上,对她一点效果都没有。 刘英媚虽然恨王宪嫄,但是听闻已经病到这个程度了,还是劝刘子业去看望一下。 刘子业正忙着在玉烛殿的后苑练习射鹄,“飕飕”放了几箭,居然射得相当不错。他乐呵呵道:“装的。” “啊?” 刘子业新抽了一支箭,平静地说:“装的。她早不是装病一回两回了。以往想老东西去永训宫看看她,就用的这一招;骗了几回老东西不信她了,她也死了心了,后来就这么着来骗我,骗我去永训宫听她唠叨。有时候唠叨上瘾了,还用装病来逼着我听她的话。我早腻歪她这一招了,懒得理。” 但王宪嫄这次大约是病势严重,再两天就已经斜卧在榻上没法起身了。 永训宫的宫女阿罗飞跑到玉烛殿,流着眼泪找刘英媚关说:“贵嫔,太后是真的弥留了——御医都不忌讳,奴也不怕说这恶词。太后一辈子就指着陛下,好容易陛下成了器,她也放了心。只是死生大事,没有做阿母的不想再见儿子一面的。” “这……”刘英媚有些为难,“我倒也劝过陛下,只是……陛下好像不相信。” 阿罗抹了抹眼泪:“陛下不信,可以问一问给太后诊脉的太医啊!总不能大事出,却连这一面都没见到。” 即便是再欺骗,也不过诓着儿子去见一面,从孝道上来说,真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了。 刘英媚还是心软了一下,思忖着自己也是做母亲的人,王宪嫄虽然可恶,拳拳爱子之心她能够理解,她的仇恨也没到必切断他们母子的血缘不可的地步。 于是,她抽空还是劝了一下刘子业:“陛下,去永训宫看一面吧,即便是假的,再走也不迟。或者,叫御医来问一问,御医总不敢欺君的。” 刘子业却不屑一顾。 他这段时间沉迷于武事,不是自己舞刀弄剑,就是读兵书,一本《六韬》已经满满当当全是朱笔批注。 他捧着书卷笑道:“她那张老脸,有什么好看的?” “这不是你亲阿母么,要好看做什么?” 刘子业说:“早就看够了,不想看;她也不差看我那几眼——她看我,从来没有高兴过的,不是嫌我这里不好,就是嫌我那里不听她的话,我才懒得去找不痛快。再说,她若是该死了,我看了也没有用,我又不是太医。” 刘英媚眨巴眨巴眼睛,竟无语凝噎。 刘子业丢下书伸了个懒腰,兴高采烈地说:“看书看烦了,我们去练箭吧!今日射杨柳,看看我的本事。” 伸手一拉刘英媚的袖子,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拽了出去。 宫中和风徐徐,杨柳依依。 曾经,养由基去柳叶百步而射,因为其难度而为人称道。 刘子业练箭练得不错,但要达到养由基的能耐,差得还远。射了几箭,当然没有本事射断柳枝,箭镞不是落到地上,就是插到柳树干上。 他的脸色就败坏起来,挽起袖子,一言不发射了一支箭又一支箭。 刘英媚只觉得春寒料峭,把披帛紧了又紧也不行,无奈吩咐宫女去取她的斗篷。 到天色黯淡时,刘子业发狠射了一箭,更不知偏斜到哪里去了,只见一只老鸦被他惊起,“呱呱”叫着飞到高空,引得群鸦都飞了起来,顿时叫声一片。 刘子业突然有些惊惶的模样,四下里看看,放下弓箭。 那些乌鸦也没有飞多远,一只只停在宫殿的飞檐上,黑漆漆地排列着,被夕阳的血色凝成一个个鸱吻,粗粝的叫声仍然传得很远。 “她可能不行了。” 刘子业望着永训宫的方向,自语道。 刘英媚意识到他说的是王宪嫄,愣了愣还是劝道:“那就去看看吧,最后一面了。” 刘子业横了她一眼:“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你道我怎么知道她不行了?是因为乌鸦乃冥府之鸟,这么多乌鸦飞起来,意味着冥府的门大开,鬼差要来领人下地狱了。她那里现在一定是群鬼环绕,阴气极重。我这会儿过去,不是等着鬼来拿我魂么?!” 他不胜恐惧地摇摇头,见斗篷送来,先取了给自己裹上了:“这会子果然阴气已经袭过来了,背脊上一阵阵恶寒。阿姑果然懂我,也有先见之明。我们快回玉烛殿,那里描着金龙,驱邪气。” 第23章 隔日,王宪嫄薨。 据说,她当晚听说了儿子“怕鬼”的话,气得回光返照,拍着床榻大喊:“拿刀把我的肚子剖开!我要看看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能生出这样的不孝子!” 旁边人急忙劝解。王宪嫄哀哀地哭了半夜,先哭先帝去的早,又哭自己命苦,最后哭刘子业被“狐狸精”吸走了魂魄,自己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哭到早晨,泪水干了,她也如灯枯油尽一样,瞪着眼儿喊了一声“法师!”就咽了气。 宫里奏响云板,哀哭阵阵。 刘子业道:“晦气,这鬼蜮的地方真是不能呆了!”匆匆安排了门下省处置丧仪,自己却愈发检点车驾,准备赶紧离开建康城,免得沾上母亲尸身带来的鬼气。 他在玉烛殿都很是不安。背着手四下里转悠:“这里……这里……这里……都有鬼气。” 他疑惑地斜眸四望,又侧耳倾听:“阿姑,你听见没,阿母在和牛头马面告我的状?” 俄而跺脚道:“她凭什么告我的状?她一辈子都想控制我,我不想被她控制怎么了?!她凭什么告我的状?就因为我是她生的,我就必须一辈子做她的傀儡、她的附庸?” 他自己恼上来,突然指着博山炉里的烟气:“呵呵,你从这里钻出来,想害我的命么?江夏王,你没有一双眼,你怎么抓得着我?戴法兴,你拿着先帝的戒尺也打不着我!刘子鸾,你不是不要生在帝王家吗,你还来我家做什么?!” 拎着剑对着烟气一阵乱砍。 刘英媚躲得远远的,绝不沾染半分,更不自不量力去劝解。 果然,不得不去劝解的寿寂之被皇帝打了个鼻青脸肿,差点砍了一条胳膊,狼狈不堪地躲了出来。 砍累了的刘子业喝了一碗姜汤,泡了个澡,到后殿歇了一会儿神志又恢复了正常。 他一脸疲劳地到寝宫里,瘫坐在刘英媚的榻上说:“越早离开这里越好!” 刘英媚仔细看了他一遍,又怕他半夜疯疾发作把她掐死了,又忍不住用鬼神之说撩乱他的心智:“离开这儿就没有鬼么?” 刘子业说:“好歹没有这里的鬼多。这些鬼正在商议如何突破玉烛殿的金龙护卫,就要来谋害于我。我日日听见他们的商议,知道决不能久留了。” 他听见的东西,刘英媚听不见,她翻身拉开被子:“行吧,那早点睡,早点出发。” 刘子业往她怀里钻。 刘英媚也没奈何,忍着他浊重的呼吸,他喷出的热气熏在她的胸口上,然后他的声音瓮瓮地也从她胸腔里共鸣似的传出来:“阿姑,临走时,我先杀猪王好不好?” 刘英媚一惊,问:“为何?” 刘子业回答得很认真:“驴王刘祎卑劣,没有人喜欢他,我不担心他。猪王和杀王(刘休仁)一个鼻孔出气,再坏不过,只怕我一走,他们就要搞小动作,这两个得杀掉。” 刘英媚假作想了想,然后推推他的脑袋说:“你傻啊,再杀人,玉烛殿的鬼就更多了。” “反正我要出去了,多就多吧。我走后这里好好做一场法事,把这些脏东西都赶跑不就行了。” 刘英媚说:“你看猪王那没用的样子,你还怕他?倒是你阿母生前还挺喜欢他的,别在地下两个人一气儿要和你作对——你再驱鬼,这里也是大行太后的故居,她的魂魄得宗庙祭祀,也是回故地享用汤饭香烛,这你可是赶不走的。我看,猪王和杀王的性命,你还是留着吧。” 刘子业想了想说:“你说的不错。但驴王和猪王母氏早死了,唯有杀王刘休仁,万一和他阿母杨太妃在后宫里搞事情,也是讨厌极了的。” 刘英媚刚想劝点什么,鬼话还没编好,突然听见刘子业在胸怀里“嘿嘿”几声笑,然后说:“我有主意了。” 他的主意简直令人发指! 刘英媚后来才听说,他把杨太妃召到玉烛殿,命值殿的羽林军将官当着刘休仁的面奸.污,说能以污秽来破鬼神。 杨太妃是他的祖母辈,虽然四十多岁也不算很老,但身份在那儿,羽林军的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实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脸面。刘子业兴致大发,把一大块金子扔在地上作为悬赏,终于有一个叫刘道隆的右卫将军为了讨好皇帝,兴高采烈地上前,大庭广众下剥笋似的剥净了杨太妃的衣衫,又解自己的裈裤。 刘休仁泪流满面,很没出息地哭着,更没出息的是,当脖子上架了武士的钢刀,他就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杨太妃看着儿子的怂样,却也明白这是他生死攸关的一刻,做母亲亦是流泪满面,却也没有反抗刘道隆的凌.辱。 刘子业看刘休仁是个无用的脓包,才终于大发慈悲,没有杀人。 刘子业终于放心地离开了建康宫台城。 临走前,他把台.军交给沈庆之和他的远房侄子沈悠之管理,锁禁了各位皇叔,命羽林军在京都监视他的弟弟和堂兄弟们。朝中有些实权的早被他借剿灭刘义恭、柳元景时清扫干净。 在宫里奸.污杨太妃等举动又类似于起到了指鹿为马的效果,刘道隆被重用,与沈庆之互相牵制兵权。 刘子业清醒的时候,甚觉自己的布局完美,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迤逦了几里的长路,踏上了皇帝北巡的路程。 从建康城往北,首先就是到环围建康的几座县城。 江乘县是刘英媚公主府所在,她悄悄问了负责路线的羽林军的骠骑将军,说是路线便是从江乘县往东,一路去广陵郡。 刘英媚心里暗喜,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邀刘子业去她的府上,到时候软磨硬泡,求他一个恩典。 刘子业在一路上显得很正常,说话行事都有条有理,每天闲暇时会在羽林军的保卫下在附近游猎,情绪一好,晚上睡眠都安生了很多。 刘英媚借机说:“陛下,过了石头城的行宫,就该到江乘县了,那里并没有设行宫,以前几位陛下出行时,便是住在藩王或公主的府邸。” 他一皱眉,撇着嘴不说话。 刘英媚略有忐忑,还是装出烂漫的笑容:“江乘县的公主府虽然简陋,不过设施倒全。陛下想不想去妾的闺房看一看?” 刘子业似笑不笑地凝眸看她:“阿姑,在江乘县的公主府,你可是已经‘下葬’了的。” 刘英媚嘴角一抽,想起了钉在棺椁里的宫女阿梁。 “那么……”她咬咬嘴唇。“我不露面就是了。陛下带着女眷驻跸公主府里,难不成何家还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审查过去?” 刘子业歪着头想了想:“倒也是。不过,何迈他愿意?” “他是陛下的臣子,他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刘子业呵呵笑道:“好啊,那就住到公主府去,也让你回家看看。” 刘英媚不意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高兴地连说了几声“多谢陛下!” 虽则看到他那玩味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趁刘子业不在的时候,刘英媚悄悄在贴身的鸾带上写了一封信给丈夫何迈。 鸾带不宽,无法尽述过程,只能把最重要的意思告诉何迈:她还活着,找一个机会救她出来。皇帝身在建康城外,又需考量天下舆情,只要何迈处置方法得当,刘子业就不能不忍痛割爱,她就能回家了。 当然,肯定是得罪刘子业了,但是,刘英媚乐观地想:她进宫是哑巴吃黄连的事,若逼得刘子业不得不放她回公主府,也会是他哑巴吃黄连的事。以后供奉周到,奉承甜蜜,总能让他忘记芥蒂——毕竟,他和她之间不像夫妻,倒像母子,也不至于有情伤的事。 就等到了江乘县,找机会把鸾带送给何迈——公主府她熟,总有这个机会。 到了江乘县,里头大小官员出城迎接皇帝法驾。 何迈是皇亲国戚,娶了公主之后加了不少职位,现在身上有宁朔将军、南济阴太守的职位——只不过大都是名分上的位置,没有实职和实权。 皇帝在辂车里朝外张了张,然后对同坐在车中的刘英媚笑道:“何迈没有来。” 刘英媚有些失望:“哦……陛下出巡的大事,他又在忙什么呀?” 担心是刘子业故意的。 刘子业笑道:“因为他忙着在城外召集部曲,联合义阳王刘昶,想图谋不轨呀!” 刘英媚像被冰水兜头一浇,瞠目结舌好半日才磕磕巴巴说:“陛下……陛下误会了吧?!” 刘子业似笑不笑地瞥过来,浅色的眸子却如沉潭,深不见底。 刘英媚就这样溺在沉潭里,浑身冰冷,胸口窒息,手指不觉捏住了贴身系着的鸾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在刺着她的指尖。 第24章 “何迈潜图异志,我已经晓得了。”刘子业终于说,伸手一把攥住了刘英媚的手腕,说话愈发温柔,“我知道这完全不关阿姑的事,阿姑一直和我在一起,还没有与他见面的机会。” 刘英媚眼睛干涩,哭都哭不出来,摇着头说:“陛下一定误会了什么,何迈是陛下的臣子,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刘子业笑道:“做不做得出,我叫他亲自告诉你。” “亲……亲自?” 刘子业笑道:“你以为我天天只是在游猎?我读兵书,就是为此一击制胜。何迈召集了三万部曲,在江乘县外埋伏,义阳王在彭城遥相呼应,打算随时支援。对了,刘昶他准备自己登基呢,据说檄文和登位的诏书都写好了。(1)我呢,欲擒故纵,假装没发现他的异图,其实早就派沈庆之带领丹徒军从后头包抄了他。何家部曲三万人啊!甲胄都穿齐整了,剑戟都带全乎了——用剑戟,总不是打猎来的吧?可惜你这个夫君真是个草包,以为自己任侠尚武,就能造反了。” 刘子业远比刘英媚想象的要聪明,他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得意洋洋,仿佛还在等候阿姑的表扬。 刘英媚已然泪流满面,哀求道:“陛下,您听一听何迈怎么说。他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身上有将军的职位,万一只是视察军伍呢?” 刘子业摇摇头:“阿姑,朝中的事你不懂,也别多问了。朝廷所用的外军是外军,台.军是台.军;官员私蓄的部曲是另一回事,我若连这个也搞不清,也不用做这个皇帝了。” 何迈有“异图”,刘昶有“异图”,其实并不在刘英媚的意料之外。 何迈是家中的宠儿,从来就很任性,世家出身却不喜欢清谈,养了一帮子死士,个个游侠儿一样在外头惹是生非。夺妻之恨对男人是何等的奇耻大辱,想要兵谏政变,是何迈做得出来的事。 刘昶是文皇帝的爱子,也是兄弟里数得上的聪明能干,个性十足。他从建康城中死里逃生,看多了刘子业的残暴不仁,当然是恨死了这个皇帝。而他又是皇帝的叔叔,若是打着“杀昏君”的旗号自己上位,未必不得天下呼应。 但是,成王败寇,两个人没能先发制人,就必然是后发制于人。 刘子业望了望绡纱的车帘外,轻声道:“来了。” 刘英媚忙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一群士兵押解着一群踉踉跄跄的人。绳捆索绑,均为阶下之囚。为首的那个还穿着襜褕——原本是衬在披甲里面的。那高健的身姿,刘英媚隔了一年仍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的丈夫何迈。 “陛下!”她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刘子业的双腕,泣不成声还努力地说,“求陛下看在妾的份上发一发慈悲吧!” 刘子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又抬头看了看刘英媚,嘴角似乎微微带着笑。 刘英媚从来看不懂他笑容的含义,有时候他笑是心情愉悦,有时候他笑又是打算着杀人——杀人也往往让他心情愉悦。 刘英媚哽咽着说:“您贬他为平民,让他自生自灭吧。他没了高官厚禄,没了跟从他的狐朋狗友,自然没有能耐再做错事了。求求陛下,看在妾的面子上……不要让我伤心难过,好吗?” 刘子业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吗?” 刘英媚不敢即刻作答,悄然看了他面孔一眼,但看不出丝毫端倪。 她只能承诺:“谈不上恩情,但毕竟那么熟识,心理上实在承受不了。陛下放心,妾日后安安生生在台城里伺候陛下,与往事一刀两断,一辈子安安生生做‘谢贵嫔’。求求你,不要让我伤心难过,好不好?” 她的话总归对刘子业还有些用处,他歪着头想了想,看着刘英媚少有的痛哭流涕的狼狈模样,终于说:“那我先问问他肯不肯认错。” “一定肯的!”刘英媚替何迈保证。 保证完,她心如死灰。答应要一辈子在建康宫了,她大概是再也出不去了。未来的日子是怎样的苦痛煎熬,简直不敢去想——但又不能不顾眼前。 何迈已经被押解到了皇帝辂车前。 刘子业手一挥,两名宦官拉开了辂车的前帘,华盖上垂下的金丝流苏被微风吹荡,少年的通天冠亦极显威严。 何迈被用力摁在了刘子业的辂车前。他双臂被绑缚着,两踝间系着铁镣,蜀锦的正紫色襜褕,被绳索镣铐磨得破破烂烂。刘英媚抬起泪眼看向他的脸——一年没见了,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粗浓的一双眉横生着戾气,嘴角撇出来鄙夷,眸子里的光还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小郎君的模样。 刘英媚心底里酸痛和愧疚一阵阵往外涌。 她不得已背叛了他,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此时越危急,她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那么地爱他,爱他们那个家。 所有的事物,都是得失去了才能够珍惜! 刘子业问:“何迈,朝廷有什么对不起你,你要谋逆造反?” 何迈抬起一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最后弛然笑道:“你还好意思问你有何对不起我?!你是对得起我的妹妹何令婉,还是对得起你的姑父我?!” 一听这话锋,刘英媚觉察不对——何迈负气甚重,只怕要当场和刘子业对呛。 但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迈凭什么和刘子业这位皇帝呛?他以为这个“姑父”是能吓到刘子业么? 她不由要探出发声:“何郎,你不要胡说了!” 何迈满眼都是怒火,冷冷一笑,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偏说!你这个昏暴的独夫!” 刘英媚脸煞白,而此刻她看见刘子业的笑容,笑得极其欢畅,露出一口白牙。他袖着双手,前仰后合,最后说:“不错呢,姑父,新蔡公主死了,你怪罪朕呢?心里怪罪也就算了,你起兵造反,朕怎么饶你?你还是快些和新蔡公主团聚去吧。” “不!不!”刘英媚从辂车后厢连滚带爬匍匐到车辕前,抓住了刘子业的衮服下摆,磕着头求他,“他口不择言,您是国君,是天子,是最宽宏大量的,不好这么与人计较的!” 刘子业斜瞥了跪在他脚下的刘英媚一眼,说:“这可不是瞎话?当天子的任由臣下造反?到哪里也没这个说法!对不对呀谢贵嫔?” 何迈剑眉上指,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使劲挣扎起来:“荡.妇!你不配为我说话!因你求饶而苟活,我也活不下去!” 刘子业脸色一变,一声令下:“杀!” 何迈是阶下之囚,还没动弹得了,就被两旁的武士摁住了肩膀。他力气再大也经不起十几个人全力的按压,很快被揿到泥地上跪着,朝着刘子业匍匐着。 刘子业大剌剌坐了下来,辂车之尾的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赤红色的纱帘柔软地拂动。他微微地笑着,凝视着匍匐在地的何迈,对身旁撕扯着他衣襟不停地哭着向他求饶的刘英媚置若罔闻。 大刀的青锋高高举起。刘子业回头和声说:“闭上眼吧,如果你怕的话。” 刘英媚自然不敢看,也知道无望。 她一声长嚎,捂住了双眼。听见风吹过那锋刃发出宛如柳叶哨的铮鸣,听见刀切进肌肉、骨骼时发出“咔咔”的声音,听见丈夫的头颅沉沉坠地。 她想要嘶嚎也嘶嚎不出了,胸口里憋闷极了,呼吸透不过来,她张大嘴发不出声音,脸上被喷到了丈夫温热的血。 她这辈子都没这么伤心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脸上的血渐渐干涸了,绷在她的脸颊上。 何迈该带着多大的愤怒和恨意呵!颈血贲张,喷溅得这么远!她浑身都是他温热的血腥气,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新婚燕尔时,他硬而暖的身体裹住了她的…… 如今他在她的记忆里只剩下这温热的血腥气了。 刘子业轻轻抹拭刘英媚脸上的鲜血,鲜血在她脸上抹成一团时,宛如飞霞之妆,丰润的红脸颊,颤抖的红眼睑,哆嗦的红嘴唇……皇帝的胸臆里发出最满足的叹息,柔和得仿佛是最多情会疼人的儿郎:“别怕……别怕,我这就叫把尸身收拾掉。” 刘英媚睁开眼的时候,地上凝着的血迹已经变作褐色,纠结在草秆上,有好大的一滩。 她浑身打着寒颤,害怕至极,却挪不开眼。 耳边听见刘子业说:“刘昶没有逃远,未到郡望,还在徐州郡,我已经调布三郡人马环围,等我大军压境,就能把刘昶瓮中捉鳖了。”饶有兴致还问:“这样好玩不好玩?” 刘英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像病了一般一直在颤抖。 刘子业很是心疼,说:“阿姑不舒服么?去县城里的公主府休息吧,你熟悉的地方,想必会让你好受点。” 辂车辚辚,开进城内,两旁兵甲罗列森严。 公主府早已被同样森严环围。刘子业说:“阿姑别担心,何家已经清理过了,也叫傩师看过了,说并没有鬼。” 刘英媚森森地回眸看他:“之前当然没鬼,只怕今日要有了。” 刘子业嘴角抽搐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问:“这‘鬼’,是何迈?” 刘英媚不说话,下了辂车后不肯上软轿,她踏足在公主府的地上,泪水亦洒在地上,抬头四望,无一处不熟悉,也无一处不陌生。 “阿姑是在找这里的鬼么?”刘子业不肯下车,只把车帘打开一角,问。 刘英媚说:“鬼在陛下的心里。” “什么意思?” 刘英媚转而问:“何家其他人呢?” 刘子业说:“自然抓起来了,叛乱还不处族诛么?” 刘英媚“咯咯”笑着说:“好得很,马上这里就全是鬼了,全是我熟识的鬼,我不怕,叫他们一道带我走了倒好!”她的泪水簌簌而下,在满脸的血渍上冲刷出一条条可怖的净白沟壑。 刘子业好半晌说:“可以先不杀。等我走后再说。” 刘英媚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提着裙子向自己的正卧而去。 进门,打开妆奁,对着菱花镜打量自己一脸的血,顿时哭得歇斯底里。她颤抖的手从小抽斗里抽出一支长钗,钗尾锋利,她咬着牙在手掌心里划着,划出两道血痕。 她咬着牙、低声问追过来的春绮:“这东西若是直接插在他的心脏里,能不能杀了他?!” 春绮肝胆俱裂:“公主,你想干什么?!”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刘英媚的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喑哑得几乎听不见,但一个字一个字都震在春绮的胸腔里,让她有即将雷轰而死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1)按记载,何迈当时奉立刘子业的弟弟刘子勋。刘子勋也是个倒霉蛋,大家总要奉他当皇帝然后自己就有理由造反。于是刘子勋前期被刘子业忌惮,几次差点被杀,后期又被刘彧忌惮,而且真的没好结果。果然是怀璧其罪。这里为了减少出现的角色,也为了行文顺畅,就改成了何迈奉刘昶。 第25章 春绮流着泪劝她:“公主!公主!您不能犯傻!他是天子,也是个男人,您蒲柳弱质怎么抗得过他?家里的老小都在县衙狱中,都是羽林禁军看守,您若一个不慎,自己填进去不说,何家几代的家业、数百人口、一线血脉就完了呀!!” 刘英媚手中那支钗不觉掉在了案桌上,但她旋即又把它捡起,牙齿咬得直响,钗再次掉下来,她对着钗上铸出的一对温顺交颈的鸾鸟掉下泪来,无声饮泣了一会儿,她把鸾鸟嘴里叼着的一串珍珠流苏扯了下来,洁白的珠子掉落了一地,而尖锐的钗仍然进了她的衣袖。 她努力地喘着气息,唤人打了热水擦洗了脸上的何迈的血,换掉了溅满鲜血的衣服,挑了一件他最喜欢的红罗衫。 丈夫刚死就穿红,实在是叫人不解。但春绮看着刘英媚的神色,只能泛泛地、啰嗦地劝:“公主,您别冲动……” 刘英媚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煞白的脸,取胭脂给唇上点上鲜血一样的红,抚了抚自己肃穆的双眉。 刘子业拿何家公主府的正堂做他处置政事的地方。这会儿刚刚挥退了随行的几位大臣,正一个人看着堪舆图。 刘英媚直接闯进去,凉凉地对他笑了笑。 刘子业的手不觉压在“徐州郡”的字样上,冷眼片刻后,也笑了笑。 刘英媚款款近前,抚了抚他胸口被鲜血浸渍的皇帝行袍,说:“陛下别看这袍子颜色深不显色,稍过一会儿血迹干透了就会硬得像铁一样,气味也难闻呢。脱了换一件吧。” 刘子业不出声,刘英媚就亲自解他的玉带,然后凝神解行袍的衣带。 她的呼吸急促,喷在他的胸口,刘子业低头望着她颤动潮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说:“阿姑,你不开心啊?” 刘英媚心里恨恨想:你是装傻还是真傻?你杀我夫君,我还能开心?! 不动声色摆脱他的掌握,手上解他衣带的速度不由加快了。他的行袍宽大,很快抖落到地上。鹅黄的深衣上也渗进了血液,是浅淡的黄红色,一圈一圈宛如黄檗染绢上未曾画完的寒梅。刘英媚手轻轻拂过他的胸膛。 他偏瘦,但胸口有少年人刚刚生出的一层肌肉。他的肋骨一根一根的,用力揿能感觉到。刘英媚不知道心脏是在哪两根肋骨之间,犹豫了片刻就听见他梦幻一般的声音:“阿姑,你在干什么?” 刘英媚咬了咬牙,侧耳靠到他胸口,温柔地说:“我有些怕,靠着陛下,心里纾解了一些。” 听着他心脏的位置。 手小心地在袖子中趸摸那支尾端锋利的钗。 “阿姑,”刘子业抱住了她,箍住了她的手臂,“我也怕……” 刘英媚的手顿了顿,问:“陛下怕什么?” 刘子业说:“怕你想离开我。毕竟,这地方你熟悉,大概想回来陪陪家人了。” 刘英媚还不及说什么,就听见他又说:“你儿子——是叫何曼倩吧——我看他还小,没有送到县狱中,怕他受不过那里的苦楚。想来你也想他了吧,我叫他进来。” 他手一拍,“啪”的一声脆响。 刘英媚手一颤,赶紧握住了钗,没让它掉出袖子。 而转脸就看见她五岁的小儿子揉着眼睛被人抱了进来。 刘英媚用力一挣,挣脱了他的怀抱,心里只觉得在儿子面前这副鬼样子实在是羞辱。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儿子已经笑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阿母!我是在做梦嘛?家里的叔叔伯伯都不在了,你是来接我去他们那里的嘛?” 刘英媚实在没忍住眼泪。 何曼倩懂事地说:“阿母,你别哭,我很乖。” 刘子业笑道:“确实很乖呢。” 刘英媚的指尖不由收缩着,握紧了刘子业的手,颤着音哀告:“陛下,他才五岁,什么都不知道!” 刘子业被她握着手,一脸欢畅:“是么?” 刘英媚扑通跪倒在他膝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像抓着救命的稻草:“陛下,他很乖……很乖……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陛下,求求你……” 她溺水一般,说话带着粗重的喘气,一句话无法一口气说完整。 她觉得肺里被恐惧浸满了,疼痛、紧收,满是血腥味往咽喉处涌。 在刘子业看来,她的脸白得吓人,眼睛却红起来,哆嗦得宛如落叶。她不停地说“没有他我活不下去的,求求你!”让他有控制她的满足感。 他的手背上被她的指爪抓得剧烈的痛,可他的心里极其欢畅,小腹下一阵阵热浪暗涌,手背到手腕,手腕到手肘,手肘到肩膀,肩膀到大脑,宛若上元节放的烟花,一阵一阵冲天的明亮,一阵一阵五彩的闪烁,在大脑里绽开一朵又一朵绚烂至极的火光。 “阿姑啊……阿姑啊……”他喃喃的,那暖流带着他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急迫地说:“把孩子……带出去吧,给狮仙糖吃,别吓到他。” 大家都能觑见他满面潮.红的怪异模样,没人敢说话,赶紧带着何曼倩一道退出去了。 “阿姑……”他喃喃地叫着,“我要……你。” 刘英媚浑身依然是溺水般的冷。 他这模样,经过“人事”的人都懂。但孩子是她不能失去的,她很冷静,决定遵从他的命令,为他做一切事——再无耻、再侮辱都做! 刘子业说:“我要你亲我。” 刘英媚想了想,忍着恶心,起身先亲了亲他的脸颊。 他的脸颊也是冰冷的,耳朵蹭到时倒是感觉滚热的。他的脸上有清爽的香气,也有血腥的味道。 他挪开了些,想必不满足于此,刘英媚稍稍分开些,接着深吸一口气,打算去吻他的唇。 但他一撇脸躲开了,说:“不是这儿。” “那是……哪儿?” 刘子业伸出手,手背上被她指爪抓出了好几条鲜明的血痕。 刘英媚心一跳,怕他报复。 但他凝望着血痕,陶醉至极地说:“亲它们——它们太美了!” 刘英媚咽了一口唾沫,捧着他血腥味的手,嘴唇碰了碰他的伤痕。 他发出了呼啸般的声音,望着天花板,喘息着。 刘英媚的手又扣住了袖中的钗。 刘子业却跪倒在她面前,抽泣般说:“阿姑,你救我,我要死了。” 刘英媚的手又顿住了,不知他是什么幺蛾子。 他颤巍巍伸出自己的手,举在刘英媚面前。 刘英媚舌尖在伤痕上一舐,他又是战栗不能自已,埋头在她的石榴红裙里,喃喃说:“阿姑,只有你能救我。你把袖中的钗放下来,我不杀何曼倩,但你要继续这样吻我。” 他爱自己的血更甚于别人的。 伤痕的疼痛和战栗让他激荡之后安然入睡。 刘英媚在榻边一夜没睡,她也许杀得了他,但因着孩子,终究没敢。 她看了他一夜,想象着他死亡的样子,想得诡异地笑。她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嗜杀,他的血腥味引发了她内心的狂兽,她想看他怎样死得更惨。 那支双鸾的钗,他不配。 皇帝的辂车继续往北行进。 徐州郡,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山河险峻,坚壁高墙,物产丰富,易守难攻。 但皇帝的命令依然天下应和,讨伐刘昶的谕旨诏发,调动四路人马或包抄城下,或截断道路,或把持粮道——刘昶据城坚守,但是攻破城池只是迟早的事。 刘英媚住在简陋的行营里,看着刘子业飞身上马,打着唿哨在昭阳湖四周的群山驿道间驰骋,俄而又打马回来。 他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一直缺乏血色的脸庞突然带了点红润,露齿笑的时候就没那么叫人胆寒了。 他下马到刘英媚身边说:“这气候比建康好,没有湿哒哒的黄梅天,浑身都觉得爽快了许多。”又说:“阿姑,这群山青翠,你适合穿红色的裙子。” 刘英媚懒得和他说话,又不得不敷衍着:“嗯,我的石榴裙洗了,出巡没有带很多条红裙出来,这素裙我觉得穿着舒服。” 自然是不敢为何迈服素的,只能尽量穿清素的颜色暗表哀悼之意。竹月色外袍,里衣和长裙都是荼白,一片青山绿湖中,素净得宛如遗世独立的白鹭。 刘子业笑道:“好吧好吧,你穿什么都美。我呢?” 他挺了挺胸,仿佛要展示身上簇新的明光铠和里面朱色的襜褕。 刘英媚敷衍他:“好看的。” 他觍着脸又问:“我这件襜褕比何迈的如何?” 刘英媚脸色大变,转身就走。 刘子业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喋喋道:“你生气了?我以为你喜欢像何迈那样的英俊男儿,孔武有力的,英姿飒爽的。” 刘英媚心里不忿,很想顶撞一句:“你再打扮,再骑马,也比不上他一脚趾头!”而实际只是笑笑:“他已经变成鬼了,怎么和你比?” 刘子业的笑容瑟缩了一下,但仍然紧跟在刘英媚后面不放。 “彭城指日可破,”他说,“义阳郡也在我掌握之中。刘昶已经是一条丧家之犬,无路可去。他本人我是不能饶的,不过为了你,我可以放过他的母亲和妻子。” 刘英媚猛然回头,狠狠地笑道:“那谢谢陛下啊!” 刘子业追着问:“你打算怎么谢我?” 刘英媚回身贴近了他,轻轻抚弄他的脸颊和颈脖,突然手指发力,尖锐的长指甲在他脖子上狠狠地抠过,拉出五道三四寸长的血印子。 刘子业冷不防吃痛,龇牙咧嘴的,伸手揉了揉脖子,又看了看手指上的血迹,笑道:“阿姑好狠的手!” 刘英媚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耳后,哄道:“很疼啊?晚上我给你好好揉揉。” 刘子业顿时笑了:“一言为定。” 晚上,刘子业激越到极点,倦极睡熟了。 刘英媚漱了口,嘴里的血腥味淡了。她冷笑着在心里骂他“废物”,她对镜拔下发钗,握在手中盘弄尖锐的钗尾,终究还是把发钗放下了。 她没有杀过人,不知道怎么杀,也无法承担杀死他或杀不死他的一切后果——何家老小没有被族诛,连同她最爱的儿子一起,被皇帝送到心腹将军刘道隆处。 刘子业被她杀死,她全家死;刘子业没被杀死,她全家也死。 “阿姑,我舍不得你伤心。何家虽说是族诛之罪,但我不杀了,送到建康颐养吧。刘道隆是个忠心臣子,必然懂我的意思。等何曼倩长大了,就承袭他阿父的爵位。你说好不好?” 刘子业毫不避讳谈论他的处置,仿佛就是说出来威胁她的;但脸上还又带着讨好她的笑容,期待她说一句“谢陛下隆恩”。 刘英媚当时是应和着说:“谢陛下隆恩。” 此刻,她凝视着他睡熟的脸,烛光从下方照在她的脸庞上,眼眸里跳动着火焰。 第26章 轻轻悄悄地,刘英媚来到行营外,手里是饬令刘昶投降的谕旨,刘子业已经盖上了玉玺,等着明日遣使送进彭城。 刘英媚的指血在谕旨不起眼的角落画了一只振翅北飞的孤鸾。 她卷着上谕,对羽林左卫将军说:“陛下的谕旨,今日送进彭城。” 左卫将军吃了一惊:“陛下不是说……明日遣使么?” 刘英媚冷笑一声:“兵贵神速,再让刘昶多准备一日?陛下得到的消息,决意假作纳降,拖延刘昶一日。” 她努努嘴对着皇帝御幄:“将军如果不信,亲自去问问陛下吧。” 刘子业这阵子被刘英媚迷住了,天不黑就入帐休息,将士们心知肚明。这会儿大概正是舒坦熟睡的时候,谁敢打扰! 左卫将军不由犹豫:这要奉旨,万一是假的;要是不奉旨,万一是真的……皇帝脾气极坏,大家都晓得,真正是进亦忧退亦忧。 他瞟了瞟刘英媚从容而不耐烦的神色,只能躬身道:“那么请问谢贵嫔,可否让臣看一眼谕旨?” 刘英媚把谕旨“咚”一声丢进他怀里。 皇帝的这份劝降谕旨是给随驾的三省大臣和他这位左卫将军过目过的。 左卫将军看了又看,除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血点一外,跟他们白天看到的谕旨别无二致。他嘬牙花子想了又想:这是一份劝降书,不存在误传行军布阵的可能;兵贵神速,若是误了皇帝其他事,倒是他吃不了兜着走;何况天塌下来长人顶,即便是被“谢贵嫔”骗了,她也是第一重罪过,自己跟着吃挂落罢了。 于是他把谕旨卷好,点点头说:“是,下臣即刻让人送谕旨到彭城里。” 刘英媚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而后是被刘子业踹翻案几的动静闹醒的。 她惺忪地揉揉眼,看着他阴鸷的目光,故意一脸无辜问:“陛下,怎么了?” 刘子业扯起唇角毫无温度地一笑:“昨儿那道谕旨是你让左卫将军送到彭城去劝降的?” 刘英媚翻身坐起,把一头披散的长发撸到胸前,慵慵道:“是啊,陛下的谕旨不都是当晚发的?我怕陛下昨日高兴得忘记了,所以自作主张叫左卫将军送去了。怎么了?送得不该?” 刘子业盯着她,最后笑道:“对你,自然是太应该了。” 他靠过来,伸手撩起刘英媚一缕秀发,又慢慢让它们从自己的指尖滑下去,然后说:“刘昶昨晚上看到劝降的谕旨,大概知道与朕相抗衡是无望的,所以半夜三更的从彭城的高墙上缒绳而出,抛下了母亲、妻子、孩子,只带了一个女扮男装的爱妾,和几十个贴身的侍卫,一路骑马狂奔。” “啊……”刘英媚心里一松,但不敢就完全放心,所有又打量了一下刘子业的神情,“那么,抓住了么?不是说义阳郡已经在陛下的掌握了?” 刘子业笑道:“只怕抓不到了。义阳郡是在我的掌握里,他于是一路直接往北魏而去——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投奔那一群腥膻之辈去了。哈哈哈,人还说义阳王刘昶是太.祖皇帝儿子中聪慧讲节气的一位,原来也是个叛国贼!” 刘英媚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但不动声色,一撩眼皮子,斜眸看向刘子业,等着他发话来惩罚她。 刘子业也这么看着她,最后说:“算了,他到北魏,叛国罪坐实,这辈子都别想回来了,也算为我除去了心头大患。” 想了想又说:“不过黄河四镇要加大军力了,以防着他过于无耻,带着北魏的人来打自己的国。”他啧啧几声,玩味地看着刘英媚:“那时候,始作俑者就是国家的罪人了。” 刘英媚心不觉一跳,垂下眼睑,先输了阵势。 心里劝自己:这是被这位暴君逼的! 可是又忍不住害怕——当年元嘉年间,她父亲在位,拓跋焘胡马窥江,把一片大好河山打得千疮百孔,元嘉盛世不再,百姓流离失所,遍地饿殍,皇族内部也彻底离心,子杀父、弟杀兄,成了今日这般局面。 她心慌慌的,攥着自己的一把秀发,盯着地面上刘子业的乌舄。 乌舄好久后挪动了,声音从刘英媚头顶上传来:“我巡视完了,准备回台城吧。你的母亲、嫂嫂,也一起回去,建康城里大着呢,够所有的叛贼家属居住,呵呵!” 回程,刘英媚一直忐忑不安,但见刘子业眉目沉沉,也不敢问他。 想着被他囚禁到建康的母亲、儿子、嫂子和夫家诸人,她愁得无法入睡,不知道自己唐突的举动是不是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她甚至希望刘子业不要那么冷漠的一言不发,哪怕是发一顿火,她也就知道了他的想法。 到了建康城外,一个细雨的夜里,刘子业钻在刘英媚的被窝里听着外头“沙沙”的风雨飘零、树木摇曳的声音时,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阿姑,我对你的好,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了。” 刘英媚小心问:“陛下对妾不错,妾也明白。不过这个绝无仅有……又是什么意思呢?” 刘子业笑着说:“换其他人这么在我背后弄鬼,早就死了。” 刘英媚浑身冰冷,冷汗瞬间在背脊上渗出,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求饶、撒娇,还是干脆和他撕破脸。 刘子业却是长叹一声:“阿姑以后别再这样了。我一路上都很难过,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我可以信赖、可以喜欢、可以亲密的人就是阿姑。” 刘英媚背上的冷汗一直没停。 但她不知怎么突然问道:“这么说,你还信我?” 刘子业孺慕地凝望着她,目光很复杂,但是他说:“我信阿姑。” 刘英媚微微地、媚媚然地一笑:“你自己都说了自己是满心的猜忌,你何必又说信我?陛下,这样哄我有意思么?” 刘子业顿时像个惶恐的孩子,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最后赌气道:“我没有哄你!我就是信你!”一把握住了刘英媚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撒开。 刘英媚想甩开他的手,但他执拗地握得很牢,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还执拗地跟她讲威胁的话:“阿姑,你看,我如果不信任你,我就不会留着何曼倩不杀。”刘英媚没有再甩手,沉沉地看着他。 帐外梅雨,理应没有声音,但她耳边却仿佛有鬼哭。 阖上眼,她的丈夫何迈穿着新婚时的衣冠,颤巍巍抚着她的脸,吻着她的唇,然后红着眼骂她“荡.妇”。她在梦中哭喊,醒过来时枕头已经湿漉漉了。 刘子业双手枕头,瞪圆双眼望着帐顶,头也不回地问:“鬼也来找你了?” 刘英媚哽咽着,最后说:“我好冷。” 他的手摸索过来,触了触她冰凉的手指尖,而后自嘲道:“我的手也常年是冷的。” 那一触,却不知怎么,有点微微的温热,像是在濒死的人的怀里探到的最后一丝温热。 回到台城里,即便有人声,也感觉死气沉沉的。 宫里大大地做了一场法事,烟气袅袅仿佛仍然未曾散掉,香烛的气味缭绕在梁柱之间。 刘英媚又无法自主地被困在宫中,她只能尽力地贿赂宫中侍宦,希图他们给她一点消息。她流着泪把自己最喜欢的一只玉跳脱给了主衣寿寂之,悄悄说:“中使好歹有机会知道外头的风声,求帮我多关注外头家人的情况,特别是我阿母和我那五岁的儿子……这是支撑我活下去最后的希望了。” 寿寂之看了看手中的玉跳脱,说:“公主只管吩咐就是,奴还有不听的?您岂可这样?!” 刘英媚摇摇头:“你收下,我心里还安定些。” 寿寂之无声地叹了口气,收下了跳脱,说:“公主千万保重身子。奴虽低微,还是要僭越说一句,奴与公主是一心的。一切,总有办法!” 刘英媚哭得梨花带雨,深深一拜:“拜托了!” 寿寂之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还不大敢说,亦是回礼一拜就离开了。 刘子业下朝回来,一个人关在处置政务的宫室里半日,才疲惫万分地到寝宫。 刘英媚担心儿子,所以对他一举一动非常关心而小心。即便心里恨他入骨,脸上依旧是陪着笑,只是不愿意看他,敷衍地问一句:“陛下忙完了?”,就低头做自己的绣活儿——她往常在女红上很是惰怠,但现在却觉得这是她避开与他交谈的一件法宝。 刘子业在一旁看她刺绣,看了一会儿说:“不要绣鸾鸟,我不喜欢。” 刘英媚拈针的手顿了顿,心里狠狠道:“哪个给你做!” 但不愿意生事,放下绣绷,拿起另一件半成品,重新配颜色,打算绣一丛荷花。 刘子业望了望绣图,又说:“莲花就能保平安么?呵呵……” 刘英媚只能放下绣绷,垂头望着地,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地上的炉里腾起的袅袅烟。 刘子业随着她看那烟雾,突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湘中出帝王,你信不信?” 他又在疑神疑鬼什么? 刘英媚简直一肚皮的气,很希望他这个帝王快点当不下去才好,冷笑道:“妾可不信这些瞎话。” 刘子业摇摇头:“我信的。帝王之气确有其事,汉高斩白蛇,薄夫人梦龙踞胸而生文帝,我曾祖父出生时神光照室尽明……我阿母说我出生时屋宇上都是红光,小时候不怕灯烛,甚至于把手放在火烛上烧起了泡,犹自在笑。” 他讲了一段玄虚,接着很正经八百地说:“可是如今我越来越孱弱,紫微星的光越来越黯淡,湘中的春潮却格外大,人人都说那里要出新帝王了。” 刘英媚说:“无稽之谈不用信他,再说,又有什么法子呢?” 刘子业板着脸:“我想用兵血祭,破湘中的帝王气。” “血……血祭?” 刘子业给她解释:“就是带兵巡幸荆州,一直往荆州去——荆州本来就要紧,兵家要塞,去巡视一番也好的。” “然后呢?” 刘子业看看她不说话,眸子里理所当然的杀气。 刘英媚追问:“遇到不对劲的就杀?” 刘子业笑道:“当然!不对劲的还不杀?阿姑也太宅心仁厚了?” 刘英媚想:我也算不得宅心仁厚,但为这样一句传谣就大开杀戒,也是够匪夷所思的。 她垂下头继续看那炉烟,自己劝自己:这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关我什么事? 然而她抬起头,看见刘子业也盯着炉烟,眯着眼睛,大拇指被叼在他的牙齿间,那一脸即将见血的欢乐神色简直要遮掩不住。 刘英媚还是一个不忍,献策道:“也不一定要血祭的,杀戮太重,到处都是亡魂。要不,用喜事冲一冲吧?” 刘子业问:“有什么喜事可办?” 刘英媚想了想,说:“陛下还没有一位皇后,不妨借良辰吉日迎立一位皇后,大赦天下,天下感激皇恩,那些谣言自然就消散了。” 刘子业嘬牙花子想了想,最后说:“可是,那不是对不起你了么?” 刘英媚猝不及防,最后只好虚伪地笑笑:“妾还盼着独宠么?妾只望着陛下开枝散叶,江山永固。” 心里说:只望着有人来替我倒这个霉!若是能借大赦天下的机会救一救何家的人则更是意外之喜了。 刘子业倒是从善如流。 六七天后就兴冲冲来告诉刘英媚:“你的主意三省也赞同呢!参选的淑女里,位置最尊崇的是太皇太后的侄女,辈分上也是表姑。” 歪着头笑道:“不知比阿姑如何?” 一脸好奇。 刘英媚无法回答,面色尴尬。 刘子业笑道:“阿姑放心,没有人比得过你!” 刘英媚当着他只能笑笑,在无人处,她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把泥地里那团唾沫踩作一个小坑。 他有心成事,迎立皇后的事就办得很快。六礼既成,皇后路氏入主显阳殿。 天下大赦。且办六礼那几个月,皇帝为了喜庆的气氛,一个人都没有杀。 太皇太后一族更添高爵;皇帝有心栽培的人亦水涨船高,借此机会升官进爵。 何家众人从廷尉释放,在京赁了宅子软禁着。 刘英媚唯一感到欣慰也就是这一条了。 而刘子业也难能可贵地邀得了“孝顺太皇太后”的名声,安抚了不少心怀疑虑的臣子。沈庆之、薛安都、王玄谟、刘道隆等掌握兵权的将军也减缓了对皇帝无道的担忧。据说,曾有人游说沈庆之和王玄谟造反诛独夫,沈庆之和王玄谟都没有肯答应,不过也都没有敢再检举揭发,生恐又像刘义恭时那样闹出血流成河的事来。 合卺那天,宫中彻夜灯火辉煌。到处悬挂着皇帝最喜欢的大红色丝绢花球,焰火亦放了半夜,热闹非凡。 刘英媚在这样的吵闹声中,安然地在玉烛殿独自睡了一个好觉。 早晨春绮来叫她起床请安时,她惺忪地揉了揉眼,笑道:“我梦见郎君了。” 春绮不敢笑,帮她套好袜子,才说:“郎主……托梦啊?” 刘英媚摇摇头,梳洗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清晨时那个绮梦。只有梦中,她还有正常人的生活。她含着笑抹去了颊边的泪痕,对春绮说:“他呀,只在梦里对我说‘下臣好想公主’……我说啊:‘怎么还称呼得这么生分?’” 梦中的何迈笑得清朗如明月,在她耳边喷出热乎乎的气息,唇吻如春风:“是,迈思念英媚,思之如狂。” 刘英媚对着雪亮的铜镜,伸手抹泪,却好像永远抹都抹不完。 第27章 春绮不得不提醒刘英媚:“公主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要肿了!” 赶紧拧了热手巾给她焐眼睛。 又说:“今日早起,要到显阳殿拜见新皇后。公主又要委屈了。” 刘英媚用手巾捂着眼睛,说:“不委屈。即便是大长公主见皇后,也应该参拜。何况她是分担我的苦难来的。” 梳妆完,她再照了照镜子,镜中人表情木然,已经无喜无悲,即便是做出笑容,也客套得虚伪。刘英媚也懒得装,披了老绿色的披帛衬她淡青色的长裾,绝不抢新婚皇后路氏的风头。 到了门口,寿寂之朝她长揖:“同乐同乐!” 刘英媚回礼说:“同乐!” 寿寂之使了个眼色,刘英媚左右瞥瞥,今日皇帝大婚,人在显阳殿,大部分内侍和护卫也在显阳殿,玉烛殿只寥寥几个人。 寿寂之说:“湘东王和建安王知道陛下大婚,思来想去,天家富贵,也不缺其他东西。倒是有一件东西可以助‘兴’。” 他鬼头鬼脑左右瞥瞥,见刘英媚眉目生警惕,不由笑道:“公主放心,绝不让您做有风险的事。二位大王送的是五石散,不单贵重,而且常服能够轻身强体力,还能……嘿嘿,您懂了吧?这东西,何晏、嵇康、阮籍,王导、谢安……都服用它,若是不好,这些人岂是愚笨易受骗的?只不过以前陛下年纪还小,现在到底是大人了。” 五石散大名,刘英媚当然晓得,确实是一个时代的流行。她夫君何迈也偶尔会服用,然后浑身燥热汗出,要不断“行散”,当然那个晚上必然是兴致勃发。 她拈起一些粉末仔细看了看,性状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劲,又叫来一个护卫服用了一些试试,也没有什么异样。 “那行,放下吧。”刘英媚说,“湘东王和建安王的心意总是好的,我得空就奉给陛下,也劝他了然两王的苦心。” 【服用五石散后要不停地散步,这是魏晋南北朝的特色了】 寿寂之又喊了一声“公主”,俟刘英媚诧异回头,才低声说:“陛下新纳皇后,大邀人心。” “怎么?”刘英媚斜眸看他。 寿寂之笑得隐晦:“公主愿见陛下帝祚长远,而后能长相厮守么?” 刘英媚色变,但并未怫然,她仔细打量着寿寂之的神色,他那双狭长的眼坦然地斜挑着看过来,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又好像这千言万语刘英媚理应知晓。 刘英媚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她接着施施然乘小轿到显阳殿拜见新皇后。 路皇后年轻清丽,浑身穿得红艳艳的,衬得一张脸小巧精致。新妇还有些羞涩,对刘英媚这位“贵嫔”也很客气,声音轻轻细细地叫了“免礼”,又颁下赏赐。 刘英媚入座后悄然打量,路皇后笑意和她一样客套,眉宇里略有些愁色,但不仔细看一点都看不出来。 建康路家并不是大族,太皇太后原也不过文皇帝刘义隆征选的普通嫔妃,还不受宠,愣是因为生了刘骏这样的儿子才一路发达。而这位路皇后,家风不厚,也是小家子气十足。刘英媚倒有些怜她。 晚上,刘子业回到了玉烛殿,很不高兴。 “这位表姑,太不如阿姑了。”他踢掉鞋,往榻上一躺,忿忿地说。 “皇后年轻。”刘英媚说,然后问,“怎么新婚第二晚就不陪新妇了?” 刘子业噘着嘴,啃着指甲:“我不喜欢她。看着就一点没有亲近感。我不去她那儿了。” 刘英媚一挑眉:“新妇……没伺候得成陛下?” 刘子业脸微微泛红,表现得很是气怒,愤然把榻前的一张案桌踢得远远的:“你明知故问!” 看来,他还是无“能事”。 刘英媚说:“五石散据说有用。我这里有。” 大名鼎鼎,刘子业当然也知道,立刻问:“那快拿来试一试。” 刘英媚推推他说:“陛下在哪儿试啊?万一在妾这儿成事了,让后世说我打劫新皇后啊?妾名声已经够差了,不差这一条是吧?!” 刘子业笑笑:“阿姑想得多了。”又想了想,路皇后背后是他要讨好的太皇太后——路家是建康人,在刘骏手上得了不少掌控三省的实权,新婚第二夜撇着新娘子确实不合适。 于是问刘英媚要了五石散,兴冲冲前去显阳殿。 当然,刘英媚不知道的是,显阳殿的宦官和宫女,各有两人尝试了这包五石散。刘子业确定四个人并无中毒迹象,而且都是浑身燥热,不由自由地脱了外头大衣裳在显阳殿后的竹林里奔跑起来。 他笑道:“若是这么热,脱光了也行。可惜是阉人,不然倒有趣得紧了!” 自己也就酒吃了一大匙五石散,然后坐在皇后路氏身边等待奇迹的发生。 皇后早已捂着眼睛,羞得满面赤红了。 她被皇帝摁倒在榻间。昨日没有成事,新婚的女郎总是觉得遗憾而惊惶的,即便有些害怕,她更多的还是期待。 “你热不热?”刘子业在上问。 路皇后声音像蚊子叫:“妾不热。” “我为什么这么热?” 路皇后闭着眼心道:想不到做皇帝的也会说这些荤话! 微微露了一笑,闭着眼睛等待家中老妪教她的那些“伺候”君王的法门。 她听见皇帝撕扯衣带的声音,他烦躁不安,衣带不是解的,是用撕的,而且撕不开还非常恼怒,发出浓浊呼吸的声音。 路皇后忍不住睁眼,娇嗔道:“陛下不用糟蹋东西呀,妾来就是。” 而后自己愣住了。 刘子业袒露着半边胸脯,脸到胸膛都是赤红,那双眼睛尤其赤红,一双眉死死地虬结着,牙关紧咬,下颌绷得石头似的。 “陛……陛下……”她慌乱地喃喃。伸手要帮他,又不敢。 而后,她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抬起,再狠狠地抛下。 他的指甲狠狠地扎进她胳膊上柔嫩的肌肤里,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被摇撼着,狠狠地撞在枕上,像个破碎的人偶,很快撞在床栏上,他的指爪在她周身划过,表情愈发狰狞。 ………… 路皇后第二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用铅粉遮住了哭红哭肿的眼睑。她浑身疼痛,以至于跪坐都成了极大的苦事。 这样的苦事又无人可以诉说,她隐忍了很久,才悄悄向刘英媚请教:“谢贵嫔,陛下他……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刘英媚仔细端详过路皇后。娇嫩的小姑娘,眼眶是红的,发髻梳得奇怪,好像是被扯掉了一绺头发而用髢(假发)遮掩着。再瞧脖领里还有青紫和细血痕。 路皇后顺着她的眼神,不由就拉了拉衣领,说话时又泫然欲泣:“我原是想好好伺候陛下的……” 刘英媚心里怜她,悄悄问:“那么,成事了没?” 路皇后艰难地摇摇头:“反正……按家中人教的来比,是没有……” “陛下……”刘英媚忍不住说,“确实还小。” 路皇后也不至于盼着他能怎么样成事儿,吃苦的更非这件事。可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拿手绢沾了沾眼睛,顿时铅粉褪掉,露出哭得肿了的眼皮。 刘子业吃了五石散的苦头,却因为药性带来的兴奋感,他并没有收敛。 五石散的燥热,令他性情更为狂躁,但加两盏酒下去,顿时就到了天堂。 他在宫里竹林里挽弓射箭,又舞刀弄剑热得一身汗,兴奋不已但仍不觉得舒畅,他吩咐宫女解裙解衫,在竹林里追逐,看得哈哈大笑。回到玉烛殿,他兴奋地说:“阿姑,我好像有些‘感觉’了!” 刘英媚顿时毛骨悚然,悄悄瞟了瞟他的腰下,好在并无异样。 她顾不得路皇后的可怜状,急忙道:“那可太好了,皇后正盼着陛下呢。陛下有一个嫡子,将来少多少纷扰。” 刘子业歪着头想了想,确实,皇后若生嫡子,可封太子,确实会少掉很多麻烦。于是,还是打算去显阳殿了。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懵懂未知,无论是爱意还是情.欲,对他而言都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这是他需要的,应该也是后宫女子需要的,是帝王之恩。 于是他点点头:“好吧,我和路皇后做好生了太子的事后再来找阿姑。” 刘英媚送走了一尊大神,关上寝殿的门,捂着胸口——心脏“怦怦”地乱跳不停。 突然,他敲着门说:“阿姑关门做什么?” 刘英媚心霎时拎得老高,门都没敢开,隔着门扇说:“妾换衣裳呢!陛下什么事?” 刘子业说:“只是想告诉阿姑,这五石散是个好东西。服用这几天,好像宫中鬼都不敢近我身了。” “哦……” 他又说:“阿姑也可以试试。我是来谢阿姑的。” 刘英媚明明听见他的脚步声已经离去了,但没多久又听见敲门的声音,她刚刚松弛的神经又一次绷紧了,惊惶得几乎要哭了:“又怎么了?!” 好在传来的是个女子的声音:“公主,陛下去显阳殿了。奴给您送点热汤饼,您已经半日没有吃东西了。” 刘英媚这才松了一口气,返身开门,埋怨道:“阿施,你可吓死我了!” 这时才觉得肚子里饿得咕咕叫。 然而,当她定睛一看,才看见宫女阿施背后,还悄无声息站着另一个人,影如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30章结束,快啦 第28章 湘东王刘彧站在宫女阿施背后,满脸胡茬,形容憔悴,连往日那硕大的肚皮仿佛都在这段日子的折磨下小了一圈。 “妹妹,”他沉声说,“我想了好多办法,只求见妹妹这一面。” 刘英媚嘴唇颤了颤,不知刘彧的来意,说:“阿兄有事请吩咐。” 刘彧闪身进门,刘英媚欲要阻拦,也没阻拦得住,也只好让他进来,努力摆着公事公办的面孔说:“阿兄但说就是了。这是什么意思?” 刘彧在屋内“扑通”一声就给刘英媚跪下来,压着哭腔说:“求妹妹救我!救我们这些被暴君威胁着的兄弟们!” 刘英媚想扶他,又不知怎么有些害怕他,退了一步才说:“阿兄这样太折煞我了!您先请起,有话好好说。何况,我现在被陛下禁在玉烛殿里,他也并不信赖我,你们以为他会听我的,其实根本就不可能!” 刘彧说:“我知道,我知道,暴君无道,雄猜狐疑,谁都不会笃信。他连自己的亲母都不信,凌逼至死,也毫无悲怆之意,我自然知道,也并不是想托妹妹求情来的。但是谁都不应该坐以待毙——妹妹,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在这里做他的禁脔?” 他的目光灼灼,一句话就刺心。 刘英媚顿时心酸了,两行泪下,伸手去扶刘彧:“阿兄,你说得我无地自容。我何尝愿意做他的禁脔——别说我是他的姑姑,即便我与他并无丝毫血脉上的联系,他杀我夫君,逼逃我的胞兄,囚禁我的阿母和儿子、夫家众人——我也没有办法对他有一丝情感!” 她顿时情难自已,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说:“只是我觉得自己对他毫无办法——劝谏也劝谏过,他少有听从的;死去活来的闹腾也闹腾过,他其实也并不在乎我。我一介女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彧长长地叹息了一口,自然而然地伸手拂拭掉刘英媚脸上的泪水。 他的手指和刘子业不一样,温暖而柔软,一如他胖乎乎的笑面孔,自然带给人一种亲近和安慰的感觉。 “妹妹受苦了,阿兄知道。”他说,“只恨我之前无能,帮不了妹妹。” 顿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不过,现在总算有机会扭转局面了,只是需要妹妹帮忙。” 刘英媚瞠目问道:“我?我又能帮什么忙?” 刘彧说:“妹妹不必妄自菲薄。实话和妹妹说,暴君荒唐滥杀,朝臣不能忍受的也很多了,宫中不能忍受他的也很多,大家只是缺一个联合起来的机会。” 刘英媚看着刘彧,惊诧地问:“阿兄已经联系了很多人了?” 刘彧笑道:“是。多亏妹妹之前掇着陛下出巡,又在他的屠刀下救了我和其他兄弟。这段日子我们虽然在宫中被囚禁,但他的无道早已使他众叛亲离。实不相瞒,寿寂之是我们的人,且不止于寿寂之;宫外,我亦有两名能人,可以协同诸君。” 刘英媚跟着刘子业这么久,已然明白刘彧已经做好了逼宫造反的准备了,而且也深为诧异:刘彧被囚宫中,居然如此长袖善舞,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宦官侍卫不说,还在外纠集了反抗的力量——这样的事情,只要有一个人不慎泄露,或者临阵怯场,被皇帝探知,那从上到下都是个死。 刘义恭前车之鉴犹在。 刘子业是先帝的嫡长,虽然对叔伯、兄弟、权臣苛酷,对百姓倒还谈不上残暴,此举又会不会造成天下的动乱? “我……”她犹豫不决,袖子被自己拧得宛如麻花儿,最后终于抬头问,“这样的大事,不惟是阿兄,我也是提着脑袋的。我总得知道,宫外阿兄如何保证呼应?其他不论,顾命大臣中硕果仅存的沈庆之就是忠心耿耿的,而且,他控制着禁军兵权,一个不慎,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想着刘义恭,她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她还有母亲,还有儿子,都在他的控制中。 刘彧仿佛看出了她的害怕,冷冷一笑道:“妹妹,首先容阿兄说你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战战兢兢地伺候他,顺着他的意,安知你能一辈子顺他的意?如今妹妹貌美如花,可我说句该打脸的,美人也有迟暮的一天,你怎么办?” 刘英媚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话,刘子业似乎并不是好.色之徒,但她嘴张了张,还是没说话,而且有些馁然: 不错,她已经够战战兢兢了,这样的日子太难熬,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甚至不知道有没有个头。刘子业自从开始用五石散,天天虽然很高兴,但是这种高兴是虚幻的,说不定会反噬得更厉害,她不能不早做准备,不能等他疯到六亲不认了才失悔。 刘彧笑着,自然地摸摸她的鬓角:“好吧,我让妹妹放个心,免得你担忧阿兄骗你。” 然后笃然地说:“我有两员良‘将’。一个名叫蔡兴宗,他之前未曾打我的旗号,已经去试探过了薛安都、王玄谟和沈庆之这三名老将的意思。薛安都没有造反的胆气,但一肚子怨由,估计不会作挡;王玄谟不愿加入,但七老八十,也懒得管这些事,只求无过,装聋作哑;唯有沈庆之严词拒绝,说陛下还小,总有懂事理的一天,但即便这样,怕像当时江夏王事件那样兴起大狱,也始终没有告发蔡兴宗。” 他顿了顿,让刘英媚思考了一下才又说:“小皇帝杀江夏王,绝对是一招臭棋。你大概猜不到,另一个我的良将是谁!” 他自问自答:“就是沈庆之的从侄沈攸之。他一起劝说过他的叔叔,可惜沈庆之仍不肯听,沈攸之现在是我的人了。而且,很值得信赖。”他机心极深的双眸再一次盯了过来,所有的话语尽在不言中。 刘英媚隐隐约约已经明白了:逼宫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掌管禁军的沈庆之,只要除掉他,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但她心里尚在犹豫,沈庆之是从文皇帝起就跟着刘家南征北战的老臣,忠心耿耿,又不迂腐。虽然年纪大了,但名字拿出去仍然是响当当的,叫人心生敬畏。若是自己进谗干掉了沈庆之,自己岂不是成了谗杀忠臣的恶人?! 她期期艾艾道:“我……我实在不敢……” 刘彧一脸失望,但还是点点头,很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没关系。阿兄再另外想办法就是。妹妹如果要拿阿兄我的脑袋立个功,也是可以的,能救出义阳王太妃,或是公主家的小郎君,我的脑袋也算是得其所用。” 刘英媚急忙辩白:“阿兄放心!我只是……犹豫,并不是回绝。何况,阿兄是个好人,我绝不会做过河拆桥的人!” 何况,刘彧或许是她逃离刘子业宫禁的最后一条路! 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实在太难下了! 刘英媚一夜都睡不着觉。 她恨刘子业,但又太怕他了。他早已用血淋淋的一幕幕控制了她的心。 她想逃离,但又担心自己,更担心儿子、母亲的性命。 自古造反就不是容易的事!何况造反的代价是多少无辜的好人丢掉性命! 天蒙蒙亮的时候,刘英媚就起床了,点亮烛火,她对着妆镜看自己的脸。 她美则美矣,镜中人却多了无神和颓废。她真的和刘子业越来越有相似之处:一样蹙着的双眉,一样沉郁的眸子,一样浓郁的青黑色眼圈,一样苍白的皮肤。她染着红蔻丹的手指颤抖着、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脸,镜中人一脸诧异,仿佛摸着的是个毫无喜怒的死人。 突然,她听见踹门的声音,不由周身一哆嗦。 果然是刘子业怒冲冲回来了。 他直奔进来,残缺的指甲掐在刘英媚脸颊上十分尖锐。他在笑,笑得宛如抽搐:“阿姑……我突然好不开心。” “陛……陛下是怎么了?”刘英媚强撑着问他,脸都不敢闪躲。 刘子业说:“路氏可恶!” 刘英媚勉强笑笑:“新妇害羞,陛下多多担待她。” 刘子业说:“她骂我是禽兽。我总有一天要杀了她!等路惠男(太皇太后)那个老东西一死,我就杀了她!叫她敢瞧不起我!” 刘英媚颤巍巍伸手轻柔地抚着他的手背,努力地挤出笑容:“好了好了,法师,不必耿耿于怀了。前几天,你不是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五石散用完了。”他松开手指,坐在刘英媚梳妆的坐席上,箕踞着双腿,一脸任性,“我浑身发寒,而且心里不舒坦。” 五石散价格昂贵,每两的价钱够十户平民过上一年。不过皇家并不缺这点钱,刘英媚因道:“妾知道了,再叫人想办法给陛下弄些来。若是它能让陛下高兴,钱都是小事。” 刘子业终于露出一个略显真挚的笑容:“我又要去巡幸了,叫人多备着些五石散,要够我巡荆州一圈用的量。” 刘英媚想:他愿意出去走走也好,不过这次自己要想个法子,千万不能和他同行。他开始服用五石散,很有可能被撩拨起“性子”;而且他脾气暴虐更胜曾经,床帏的不顺遂,使得他对皇后路氏如此仇恨——她可不想面对这一切,不想天天在恐惧里活着。 但不等她想出巧妙的推辞的话,刘子业说:“毕竟嘛,人都说是‘湘中出天子’,我得亲自带人到湘中找一找,做些法事厌湘中鬼神。冲喜的路皇后没让我能‘喜’,看来还是少不了血祭湘中。” 刘英媚毛骨悚然,说不出话来。 他又喋喋说:“还有,你有没有想过,‘湘中出天子’,也可能是湘东王刘彧呢?我不能留他这个隐患啊!” 喃喃自语:“这次,真该下决心杀‘猪’了!” 第29章 玉烛殿中灯火通明。 刘子业把脑袋埋在刘英媚的怀里,含着拇指睡着了。 那样的光亮,那样的恐惧,刘英媚如何睡得着!她已经是多少个不眠之夜了,累到极处,神思昏沉,但就是睡不着。 刘子业发出哼哼声,脑袋又往她颈窝处钻了钻。刘英媚本能地抚了抚他的头发,轻声说:“曼倩别闹。” 说完,自己怔住了。 沈庆之是国之重臣,但年岁已高,事实上已经无法带兵打仗,只是个“名器”而已。若是他的牺牲有价值,能除掉一个暴君,也算是他死得其所。 刘英媚自我譬解着,看着天光大亮,便摇了摇刘子业:“陛下,该上朝了。” 刘子业惺惺松松地揉揉眼,抬头看着刘英媚时满眼孺慕之思,酣甜笑道:“今日睡得真好!” 刘英媚又是怔怔望着他,看着他起身穿衣、梳头、披上缁绫泥金的朝服,最后带上通天冠,回头看过来时亦算俊朗。 “阿姑,你好好休息,看你近来好像特别疲乏。”他很真诚地说,细致地打量着她的眉眼:“眼儿有点肿,眼圈也重了。这样不好看。”他调皮地指了指自己的眼圈。 刘英媚俟他上朝去了,才悄悄叫来主衣寿寂之,悄然说:“我能见得到湘东王么?” 寿寂之很机警,笑笑说:“公主,白天耳目甚多,有话跟奴说吧,和对湘东王说是一样的,您放心就是。” 刘英媚犹疑不决。 寿寂之左右瞥瞥:“公主是不是在想大王昨日的话?奴知晓前因后果。沈将军其他都好,就是喜欢管着陛下,陛下也不喜欢他这一点。沈将军啊,还最厌恶五石散,总说这是魏晋以降那些无行文人搞出来的花头精。”他又笑了笑,笑容和眼神里若有深意。 见刘英媚迟迟不说话,他又加了要紧的一句:“等湘东王被侄子做成肉酱,只怕天下就没有再能对付陛下的人了!” 刘英媚咬咬嘴唇说:“好,我懂了。” 又说:“若是……请帮我遥祭沈将军。” 寿寂之躬身道:“是……奴也悲怆,可是自古以来,这样的牺牲都是难免的,要能成事,决不能有半点疏忽!公主,您想想这可是多少条性命啊!” 当然包括她的母亲、儿子、夫家还活着的人…… 刘英媚顾不得抹一抹泪痕,摇摇头说:“我已经明白了,你不要再来戳我的心了!” 台城的秋意仿佛来得格外的早,她披上斗篷,抵御自内而外的彻骨的寒意。天空飞过一只孤雁,刘英媚凝视良久,突然就下定了决心。 她叫来宫女阿施:“你和你阿姊,愿不愿意冒一个险?” 阿施只顿了片刻,就毅然决然地点点头:“奴愿意!公主救命之恩,奴和阿姊一直记着,便是以命报答公主也愿意。” 见刘英媚还有些许犹豫,阿施笑了笑:“公主放心,仅就这玉烛殿,大家都明白,与其不知何由地死在他的手上,不如搏一搏,也许还有活路。湘东王是好人。” 原来,这位阿兄的触手真是无所不至。 刘英媚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那只孤雁已经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它的哀哀鸣叫却似乎还缭绕在耳边。 刘英媚深吸了一口气,决意像阿施说的那样“搏一搏”。 晚上,刘子业到玉烛殿时,没有看见刘英媚的身影,他大起疑心,皱着眉四处问:“阿姑呢?” 宫女急忙答道:“谢贵嫔在后殿呢,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在哭。”宫女小心地看了皇帝一眼。 刘子业袖着手,皱着眉,一脸老气横秋,然后迈开大步向后殿而去。 刘英媚果然在哭,带雨梨花一样,见到刘子业之后愈发一脸畏惧,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声,抹着脸上的泪痕说:“陛下来了?” 刘子业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刘英媚摇摇头:“没什么。” 当然不会是没什么,刘子业追问了两声,但也问不出什么来。 他心里极其不舒服,用膳时捏着筷子,始终不肯下箸。 他在饮食上非常小心,有专门尝膳的宦官两遍尝过,外加银匙验毒,他翻拣着菜肴,最后盛了一碗他平日爱吃的莼菜鱼羹,笑吟吟送到刘英媚面前:“阿姑尝尝,这鱼羹味道如何?” 刘英媚看他的笑容和眼神,知道他在生疑,亦觉得好笑,于是坦然地接过碗,尝了一口说:“好得很,一点没有土腥味,鲜美甘甜。” 刘子业放下心来,另盛了一碗自己吃了。又用了几口饭,他就没了胃口,推开碗盏道:“这一阵子肠胃不和,不太想吃东西。” 刘英媚假作殷殷地劝道:“陛下还是要努力加餐饭,您这个年龄,还在长身体呢。” 刘子业终于笑了笑:“多谢阿姑关心。”于是乖乖又添了半碗饭,就着另一道炙肉吃了,吃完还孩子气地展示了一下他的空碗,似乎在问“我吃得如何?”求她的赞扬。 刘英媚觉得他有时候是个孩子,行事稚拙又天真,赞了一句“陛下真是从谏如流。”但见他笑着玩弄着切炙肉的刀子,在吃剩的炙肉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口子,玩得眼里放光,乐此不疲,她就觉得自己刚刚那句夸赞简直是夸到狗身上了。 刘子业说:“这炙肉老了一点,要表皮焦脆,而内里还是粉红色的,带着淡淡的血丝,才最鲜甜。”拉过身边宫女阿枝的手,毫无怜惜地在她掌心割了一道,顿时鲜血直流。 他说:“没有血丝,是不够鲜甜的。” 阿枝疼得眼睛里含着泪,不敢哭,吓比疼更甚,脸色煞白,瑟瑟发抖。 刘英媚头皮发麻,急急喝道:“太可怕了!妾不爱见血,快叫阿枝下去包扎!” 刘子业松开阿枝的手腕,阿枝匆匆一蹲身,赶紧逃离了开。 刘英媚见刘子业也叫拿斗篷,咬了咬牙,故意笑着说:“咦,陛下之前不是不怕冷?今日要行散么?” 刘子业裹着斗篷,笑道:“阿姑忘了?前几日我才说五石散用完了,等着阿姑再弄些进宫了。阿姑倒是弄到五石散了么?这几天我浑身不舒坦,大概是没有用药的缘故。” 刘英媚哭丧着脸:“妾正为这件事犯愁……陛下既然问了,妾少不得斗胆回禀。只是……只是……” 她故作委屈地斜瞟着刘子业的表情,等他狐疑发问:“怎么?” 她才说:“只是有人阻挡,妾,弄不着五石散了。” 刘子业果然勃然:“哪个人那么大胆子?!” 刘英媚急忙拉着他的袖子:“大晚上的,陛下不要生气。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妾再从其他途径想法子就是了。犯不着斤斤计较,倒叫人说陛下气量不宽宏,尽……尽对付先帝留下的老臣。” 她有些心虚,偷偷瞥了刘子业一眼。 刘子业忖度了片刻就“懂了”,怒冲冲道:“沈庆之也未免太过倚老卖老了!我一直念着他忠心是忠心的,只不过管得宽些,有时候就忍了他。没想到还到我头上玩弄权术来了!” 沈庆之大概是现在建康城里唯一敢于犯颜直谏的老臣了。五位辅臣,他是硕果仅存的一位,平常刘子业举动过分了,他都会板下脸说几句,刘子业想着他是功臣,也只好捏着鼻子受他的。 之前他叫刘子业把刘英媚放回何家的那一次,真正触及了刘子业的逆鳞,但因为台城军权没有合适的人选,刘子业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但现在,他那“指鹿为马”的手段,筛选出了刘道隆等听话的人,他也在一步步栽培这些人,自觉亦不用听沈庆之这个老东西的话了。 刘英媚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突然就后悔了,她急忙抚了抚刘子业的手,柔声道:“可能沈庆之是寒门出身,不大懂这些世家贵族的消遣,有时候说话行事不注意,未必是要抗旨不遵。我叫内侍再和他说道说道,陛下莫急,五石散虽贵重,并不是买不到,妾总归想办法就是了。” 刘子业这才平静了下来。 刘英媚也才微微地放下心来。 两难选择,总要选一个。 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但是都触到了她做人的底线。愁煞人哉! 但是第二天,她就听说皇帝派人召见沈庆之,沈庆之并不心虚,慨然奉诏,却又在青溪桥畔被他的从侄沈攸之拦了下来。沈攸之说:“叔父,陛下龙颜震怒,您还去干什么?!” 沈庆之问:“陛下怎么又龙颜震怒了?这次又是想杀谁?” 沈攸之说:“陛下好像是对叔父龙颜震怒了。” 沈庆之自然再想不到自己成了刘彧离间计的靶子,而自己的侄子则成了刘彧的爪牙,他自感这一阵并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疑惑地说:“我安分守己为陛下守台城,犯了什么过错?” 沈攸之跌足道:“陛下这性子……叔父是不知道么?入觐必无活路!” 但沈庆之是个牛性子,吹胡子瞪眼道:“那我也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我见陛下当面说清楚。” 沈攸之道:“蔡某找叔父的事,说得清么?” 沈庆之愣了愣,仍然说:“我不欲害兴宗,但我也问心无愧,不怕陛下质问。” 沈攸之见劝不退叔父,无法逼得他回家起反或逃亡,又心生一计。他安抚了沈庆之几句,说要再次回禀皇帝,但到刘子业面前,却装了一脸惶惑,最后涕泗横流地扑跪在地,说:“臣的叔父……预谋不轨,已经带着禁军封住了两处宫门。臣实在不敢追随他。但知道这是夷九族的大罪,自知活不下去了,想求陛下一个恩典,饶我老母亲一命!” 刘子业早已被谗言紊乱了心智,加之习惯于服用五石散而连着三四天没有服用,满心的作寒与躁狂,顿时拍着桌子怒吼道:“老贼!枉费朕这么信任他!” 又温语劝沈攸之:“卿是忠心的人,朕已经知道了。沈庆之有罪,不及你身。” 问清了沈庆之在哪里,昏昏然中听说沈庆之还纠集了禁军停驻在青溪的桥边,刘子业冷笑两声:“他以为拿捏住了青溪桥和两座门,朕就只有听他摆布了?” 命人率另一支禁军两边包抄,又叫沈攸之给沈庆之赐了一杯毒酒。 据说,沈庆之死活不肯喝那盏毒酒,口口声声要见陛下。 沈攸之非但是骑虎难下,而且也铁了心必杀族叔不可了。见沈庆之摇摆着头颅不肯喝那盏毒酒,绿莹莹的酒液打湿了他的胡须,却不能撬开他的牙关。沈攸之一咬牙,对叔父做了个大揖:“叔父,侄儿我只能无理了!您到阴间会明白的!”眼色一使,两个禁军扑倒沈攸之,掩着他的口鼻,硬生生把一位八十岁的、伺候过三朝君王的老将给活生生掩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为沈庆之一恸。 第30章 沈庆之之死,掀起了轩然大波,皇帝刘子业后来也有些后悔起来,对外不肯承认自己下旨赐死,只说沈庆之年岁已高,是病死的,假惺惺还赐下了丰厚的赙仪,又叫人拟旨,追赠沈庆之为侍中、太尉,谥号忠武公。 然而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沈庆之死的冤枉,又无人敢于指责皇帝,只能是心中愤慨,而道路以目。 刘子业回到玉烛殿时一脸呆呆怔怔,枯坐在坐席上看炉中香烟,自己一个人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而后看着那烟气散布在大殿各处,他惊惶地抬头望着藻井,伸手去挥那烟气,嘴里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刘英媚在后殿刺绣,不一会儿就听说宫女阿施前去送茶,不知哪里不称意,被刘子业喝叫“扠出去打”。本来挨一顿杖子也就完事了,但那日阿施不知怎么了,居然顶撞起来:“陛下在怕这里的鬼么?沈将军的魂魄大概从青溪一路飘过来了吧?您瞧见没?”而后被双目赤红的刘子业亲自拔剑杀了。 刘英媚听说是阿施被杀,顿时站起身来,叫了声“了不得”,心脏怦怦地乱跳,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了。她绕室彷徨,听见外头老鸹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随风飘来血腥味,殿前刘子业的狂呼亦随风而来,只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刘英媚突然来了勇气,叫春绮拿了披帛,打算去前殿看一看。 刘子业拿着剑对着烟气乱砍,满头大汗而脸色惨白。 他扭头看见刘英媚,顿时嘴角哆嗦着,好半天委屈地喊了一声“阿姑”。 “当啷”,把那滴着血的长剑扔在地上,几步过来抱住了刘英媚。 刘英媚手足无措地被他抱着,极力平静地说:“怎么了?” 刘子业颤声说:“他来了。” “谁来了?” 刘子业不答,好半天放开了刘英媚,呼吸平缓了许多,但说话还是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没关系,沈攸之已经执掌了后苑禁军,他的忠诚不逊于沈庆之,他会拦着诸恶鬼,不叫近朕的身。朕已经厚赐了沈攸之,他会帮我拦着恶鬼的。”说得自己笑了起来,还对刘英媚说:“阿姑,你别怕,我护着你,叫这玉烛殿始终平安,绝无鬼魅进来。” 刘英媚不动声色,好半晌突然说:“阿施不在这里,怎么我耳边听见她在和我说话?” 刘子业又色变:“是刚才那个悖逆的宫女么?她说什么?” 刘英媚侧耳朝四周听了听,面色有些惶惑:“她说……她已经上天告知上帝,神兵鬼将即刻降临。她怎么了?” “我杀了她。”刘子业低声说,看着四处的烟气,“把这里的香炉都灭掉!” “陛下,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刘英媚劝道。 刘子业双手像鸡爪一样虬结着,结结巴巴说:“阿姑,她不能在天帝面前这么构陷我!……是她犯错在先,我不能不杀她。”他仿佛寒冷得不行,缩着脖子,裹紧了衮服。 刘英媚平静地说:“是,咱们不怕。” 又说:“五石散到了,就酒来一些,陛下就不冷了。” 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盛在玉碗之中,被烛光照耀出丰富的颜色——灰、白、紫、黄、赤,石英的光芒莹洁而又尖锐。刘子业和酒吃了一匙,瘫倒在坐榻上,深深地喘着粗气。 他很快燥热起来,伸手扯开领口,残破而尖锐的指甲刮破了他自己的脖子他也丝毫不知,只是看到指尖的血,才惊恐地自问:“怎么有血?是不是天帝施罚来了?” 刘英媚拿手绢擦他的脖颈,柔柔说:“陛下轻一点,你把自己的皮肤挠破了。” 而后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在他血痕上轻柔一吻。 刘子业浑身颤栗起来,哭哭笑笑完全不能自主,却异常依恋地对刘英媚说:“阿姑,我真的好怕。这个世界太可怕了!我周围除了阿姑,没有几个人值得信任的,我知道他们都要杀我,即便是现在看着我的权势,或希图我的赏赐,暂时没有杀我,他们将来也必然是要杀我的……” “我不想当这个皇帝,我不想生活在台城里。”他涕泗横流,像个孩子似的握着刘英媚的手,凝视着她平静的双眸,对她抽噎着说,“我和刘子鸾一样,并不愿意生在帝王家,可是我从来没有退路!我的大伯杀了我的祖父,他还要杀我,门下省的血,流了一地啊……” 刘英媚也一颤,刘劭弑君的恐惧的一幕恍若又在眼前——她永远的噩梦。 他惶惑地拂过刘英媚此刻的牙色绣裙,指甲里的一点残血在她裙子上留下几痕稀疏的红印,他又笑了:“阿姑那时候,好美呢。血色染就的石榴裙……好美呢!我们这个家族呵,就是习于自相残杀,这是我们的宿命呢……” 他抓挠自己的脖颈和脸,以期有更多的血可以涂抹到刘英媚的牙色长裙上,染作他最喜欢的石榴红色。 刘英媚抓住了他的手:“陛下,热不热?你一头的汗了。去后苑竹堂行散吧。” 宫女阿枝尖锐的喊叫声从后殿传来,声可穿云,隐隐有好多人在喊着:“有鬼,玉烛殿有鬼!”…… 刘子业冷汗热汗交汇在一起,汗水蜇在他挠破的皮肤上,带来刺痛。他牢牢抓着刘英媚的手,说:“好,我听阿姑的。” 宫人以性命造势,恐吓得刘子业疯症大作,惧怕神鬼;掌控后苑禁军的沈攸之已经伪造了皇帝的谕旨,不许禁军进竹堂护驾;寿寂之已经安排了亲近的宦官备好了刀剑;刘彧叉手在禁中做好了刘子业一死他就登基称帝、平抚天下的准备。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子业只要离开守卫森严的玉烛殿,就等于把自己置于毫无保护的境地。 刘英媚拉着刘子业的手,一步一步往后苑的竹堂而去。 她面带微笑,渐次想起她的丈夫、她的叔祖、她认识的而被刘子业残害的一个个人。 她要亲手携着他踏入鬼门关,为自己的耻辱报仇! 竹堂是建康宫后苑的一座宫室,四面皆是竹林,秋风吹过,竹声萧萧,而竹影被昏昏一轮日照着,摇动之间真个若群鬼舞蹈。 刘子业拉着刘英媚的手,缩在她背后,嘴里却在硬撑:“阿姑莫怕,我带了巫女,带了先祖留下的宝弓,她们能驱鬼,我的宝弓亦能驱鬼。鬼近不了阿姑的身,也近不了我的身。” 刘英媚说:“陛下的弓让妾瞧一瞧。” 刘子业把弓拿过来,那弓已经被摩挲过千百回了,竹胎雕花都磨得模糊,变成紫红色光润的一把。 巫女们在竹林见唱唱跳跳,夕阳西下,红霞万丈,把竹堂屋檐的乌油瓦映成血凝般的暗紫色,金色的光晕洒在幢幢的竹影间,檐角铁马沉郁的碰击声与巫女们吟唱的傩歌声此起彼伏。 刘英媚虔心地双手合十,向上天祷祝。 刘子业狐疑地四下观望,但见幢幢的竹影间有什么异样,便是抽一根箭射过去。而佞幸的巫女们就欢呼起来,点着黄檗符纸,欢庆又一只“鬼”被陛下射死了。 刘子业服用的酒和五石散渐渐起效,他燥热而亢奋,一支支箭带着他的亢奋呼啸而出,深深地扎进竹林的泥土地里,而黄昏已至,竹林潮湿的雾气渐渐上腾,把最后一丝日光割裂成一丝一丝的血色。 突然,一支箭惊起群鸦。 竹林上空,乃至乌油瓦的竹堂建筑上,盘旋起老鸦组成的黑色云翳。粗哑的“呱呱”声不绝于耳。 刘子业终于失态,怔怔瞧着天空,咽着口水,最后说:“群鸦升空,鬼门大开,群鬼将至,血染台城不久矣……阿姑!这里不祥!咱们快走!”他面带惊惧之色,看着刘英媚的方向,好像要哭了。 刘英媚没有理他,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她静静地双手合十,似在祷祝。 竹堂的门“嚯啦”一声被人踹开。 为首的寿寂之拿着大刀,喊了一声:“暴君!” 刘子业嘴角抽搐着,骂道:“寿寂之,你想造反?!朕要诛你九族!要把你剖心挖肝,做成肉酱!” 寿寂之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里的大刀:“那陛下请吧。”然后一步步稳笃地逼了过来。 刘子业抽了一支箭,瞄准寿寂之和他带的那十来个宦官射了过去,他的手颤抖而虚浮,第一箭就偏离了好远。 寿寂之笑起来,步伐也加快了,跟着他的那些人一来已经破釜沉舟,二来见皇帝也不过肉身凡胎、能耐有限,原本的畏怖全部没有了,也都笑着跟了过来。 刘子业抽第二支箭,没有射中;第三支箭,没有射中…… 他摸了摸箭囊,里头已经空了,再一瞥眼,刚刚乱射的那些箭还横七竖八插在竹林各处的地上。 他大喊着:“快,把朕的箭捡过来给朕!” 他的话音宛如大石头入水,响了一声,然后就沉入了茫茫的水底,再没有丝毫的动静。 他望向周围的那些宫女和巫女,所有人木木地看着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笑,却无一人动弹。 他望向刘英媚,刘英媚闭着眼,虔诚地合十祷祝,仿佛他的声音落在虚空里,她根本没有听见。 “阿姑……”他惶惶地哭了两声,然后一咬牙,亲自发足到竹林里捡箭。 从泥地里拔.出了一支,他迅速地回身朝寿寂之射去。 寿寂之一偏头,那支箭带着风的呼啸声刮过寿寂之的脸颊,划出了好大一条血口子。寿寂之的嘴唇笑开——和那道弯曲的血口子仿佛在一起笑——他说:“暴君,你的气数到了,你看,你已经射不到奴了,对不对?” 他举起刀,开始朝着刘子业的方向奔跑。后面的人也跟着奔跑起来,刀锋闪闪的光,映着落日的最后一道红霞,似乎已经沾上了鲜血。 刘子业跌跌撞撞去捡竹林地上的另一支箭。 俄而,他听见背后一声响。 “噗嗤”。 他觉得背上湿漉漉的,五石散带来的燥热感突然随着这湿漉漉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他的燥热、狂悖、恐惧、凄惶……神奇地流淌了出去,昏黄的天空开始明亮,竹林的萧萧声开始悦耳。 他望向前方,他的阿姑穿着他最悦目的石榴红长裾,眉目慈和而平静,是引渡的菩萨神女,趺坐地上,双手合十在为他歌吟。 “阿姑,阿姑……”他向刘英媚走过去,双腿拌蒜一样,越来越没有力气,最后整个人跪倒在地,又用双手着地,向她的方向爬去。 寿寂之见他可怜得跟狗一样,不由嘻嘻地笑着,拎着刀慢慢跟在刘子业身后,等看他如何作态后再给他来致命的一刀。 刘子业终于爬行到刘英媚身边,他的嘴角已经渗出血丝,脸色失血,眼睛浅淡,眼白带着明丽的浅蓝色。他沾满鲜血的双手攀上刘英媚的长裾,她的里衣是月白色,被他的鲜血染成一朵朵绽开的红芍药。 刘英媚睁开眼,凝望着刘子业。 他的背上被大刀划开了好大、好深的一条口子。皮肉同衣服一起绽开,缁绫的朝服盛开了血肉之花,可以看见里面森森的白骨。 “法师,疼不疼?”刘英媚自己倒抽了一口气,问他,自然地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边。 刘子业笑了:“不疼欸,居然并不疼欸。” 他的呼吸从深重变得清浅,脸色白得惊人,倒没有了往日的戾气。 他的嘴角喷着血沫,指甲残缺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刘英媚的长裙,嘴里喃喃地说:“阿姑好美……石榴裙好美……” 他仰起头:“阿姑,我好像不害怕了。鬼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不怕了。” 刘英媚看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滴落两滴泪在他脸颊上,抚着他的鬓角说:“是的,陛下再不用怕了,法师再不用怕了。” “阿姑,天好蓝!” 黄昏沉沉,天空宛如巨大的黑幕压了下来。 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乱飞的群鸦,绕着竹林呱呱地乱叫。 刘子业翻过身,躺在刘英媚的怀里,躺在她被血染红的裙裾里,粲然地笑,像个懵懂的孩子:“阿姑,天好蓝啊!我们去覆舟山、鸡笼山游玩吧,那么好的秋色……” “好……”刘英媚垂着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伤心——应该不是为这个残暴多疑的小皇帝——只知道自己这泪止不住。 寿寂之过来了,看了看刘英媚:“公主,可否让一让,别让他的脏血溅到您身上。” 刘英媚抬头看了看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寿寂之无法,看了看刘子业傻乎乎的笑容,自己不由皱眉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地割开了他的咽喉。 刘英媚闭上了眼睛。 他的颈血喷溅,她再一次感觉到这种温热。心里茫茫的,仿佛真的看见了他所说的那片蓝天,铺陈在她的心田里。 大仇已报,应该高兴吧? 但寿寂之看到她嘴角上扬,却泪雨如倾。 —————————————— 皇帝的尸首被弃置在竹堂门口。 他至死圆睁着双眼,笑容粲然,眼白是浅蓝的,眸子是浅褐的,毫无光泽。摊开双手,露出参差的指甲,鲜血在他身下淌了好大的一滩,渐渐凝固后变成暗紫色。 刘彧到竹堂时,匆忙得只穿着袜子,头上还带着乌帽。他仔细检查了刘子业的尸首,方始落了两滴泪,口里说:“陛下啊,你何必崇信小人的话而杀沈庆之呢?” 刘休仁笑着纳头下拜,又叫寿寂之:“还是给十一兄拿一顶白帽吧,虽然小昏君死得其所,不过咱们明面上还得像个样子。” 刘彧带着泪痕的脸上露出难以觉察的微笑,此刻推恩至重,他召集了几位亲信重臣,商议了控制朝局和登基大典的一些重要事宜,然后说:“昏君无道,但我出面批评他也不大合适,太皇太后曾抚养我长大,这份废帝诏书还是由她出面来写比较好。这几天,所有政令不能称谕旨,还是称令书比较好。” 他亲自去叩见太皇太后,自然少不得得到了一份诏书,足以宣示天下刘子业的狂悖昏暴: “子业虽曰嫡长,少禀凶毒,不仁不孝,著自髫龀。孝武弃世,属当辰历。自梓宫在殡,喜容靦然,天罚重离,欢恣滋甚。逼以内外维持,忍虐未露,而凶惨难抑,一旦肆祸,遂纵戮上宰,殄害辅臣。子鸾兄弟,先帝钟爱,含怨既往,枉加屠酷。昶茂亲作捍,横相征讨。新蔡公主逼离夫族,幽置深宫,诡云薨殒。襄事甫尔,丧礼顿释,昏酣长夜,庶事倾遗。朝贤旧勋,弃若遗土。管弦不辍,珍羞备膳。詈辱祖考,以为戏谑。行游莫止,淫纵无度。肆宴园陵,规图发掘。诛剪无辜,籍略妇女。建树伪竖,莫知谁息。拜嫔立后,庆过恒典。宗室密戚,遇若婢仆,鞭捶陵曳,无复尊卑。南平一门,特钟其酷。反天灭理,显暴万端。苛罚酷令,终无纪极,夏桀、殷辛,未足以譬。阖朝业业,人不自保。百姓遑遑,手足靡厝。行秽禽兽,罪盈三千。” 又以太后的名义,诏令湘东王继承大统。 这样一份诏书自然不会出自于建康小户出身的太皇太后路惠男之手笔。路惠男只需盖印认可即可——这样的局面下,谁又敢说不认可呢? 至于其中是非曲直,也概莫能辨,毕竟自古被废、被弑、被讨伐的君王们,又有几个能得到后世的好名声呢? 刘子业曝尸三日后,才得以草草入殓。 而这次逼宫弑君的大事中,新帝刘彧也进行了人心的甄别,该杀的杀,该赏的赏,该拉拢的拉拢。 宫中天翻地覆一番,将各处宫殿简单清洗修缮,继续以玉烛殿正殿为问政的地方。 刘英媚已经收拾好了行装。 她素服披发,目光茫然,她告诉自己终于自由了,然而想着离群的孤雁,竟又不知这自由意味着什么。 烛光中,她听见外头步伐橐橐,寿寂之小步趋来,含着笑说:“公主,陛下来了。” 刘英媚本能地一惊。 寿寂之笑道:“公主别怕,不是那荒唐无礼的废帝,是新陛下,您的亲兄长。” 刘英媚不由失笑,抱愧自己的失仪。 片刻,一道琉璃灯迤逦而来,群宦打开殿门。刘彧穿着皇帝的泥金朝服,负手进来,一张圆圆胖胖的脸上天然挂着和气的微笑,见刘英媚还要敛衽下拜,他急上几步扶住她:“妹妹不用多礼!妹妹受苦了!” 刘英媚涩涩一笑,说:“陛下,这几日妾的心绪已经平复了。东西收拾好了,明日大早便可以出宫。妾想,先接母亲,再接儿子,一同回江乘县的公主府去。” 她嚅嗫了一下:天下皆知新蔡公主“已经死了”,她日后回江乘县,该是什么身份呢?若还是公主身份,该如何面对这场侄子纳姑的天大的丑闻呢? 果然,刘彧说:“妹妹回江乘县,身份有些尴尬啊。” 刘英媚想了想说:“妾确实没脸面对封邑,不过何家资产雄厚,便当是孙子的母亲——而不是公主——养着我,也是养得起的。能寂寂无名地回家,就是好的。” 刘彧没有接她这个话茬儿,而是说:“朝中如今动荡啊!” 刘英媚抬眼问:“怎么的?” 刘彧先左右看了看,挥挥手让所有人退出,才笑了笑:“这些烦心事,本来不该让妹妹操心,不过妹妹既然问起来,我也总得回答才是。路太后把这个烫手的位置给了我,同时呢,她说刘子业一母同胞的姊弟两个——山阴公主和豫章王——和废帝一样,是狂悖无德的人,坏事也做了不少,也一并赐死了。自家的侄子和侄女,我心里也有些不忍,想找个人说一说。” 刘英媚不由直直地看着他。 他笑晏晏的表情下,双目灼灼,和刘子业一样有着深不见底的眼神。 而在刘彧看来,抬眼凝望的刘英媚真是人间绝色! 他声音低下来,渐渐靠近了刘英媚的耳边:“天下不安啊……人说我是弑君的反贼,又是庶子,应该让位给三兄的儿子刘子勋。哎,我这辈儿的,都被废帝留在建康,他的兄弟们都分封四处,都愿意奉那十一岁的黄口小儿刘子勋为皇帝,年号都定了,叫‘义嘉’,好笑不好笑?毕竟,抢一个现成的果子,多容易呐!” 他嘴上喊着“难办”,却一脸笑,渐渐把热气吹在刘英媚的颈窝里,音色低得迷蒙:“现在政令不出建康百里。我该怎么办呢?” 刘英媚的胳膊已经触到了他肥硕的双臂,这种被裹着的感觉让她感到危险,危险到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而呼吸已经凝滞。 “阿兄……”她流下眼泪,算是哀求。 刘彧惊呼一声:“妹妹别哭!哭起来我的心都颤了!”一手顺势揽住了她的背,一手温柔地抹她的眼泪。 他轻轻地说:“妹妹,现在天下动乱,你出不了建康了。何曼倩在京很好,他父亲的爵位就让他继承好不好?刘昶是回不来了,但义阳王太妃可以在建康颐养。”他不胜陶醉地吸了一口气,是刘英媚身上的隐香。 最后他说:“新立的皇后王氏,只是顾及她的家世罢了,我并不喜欢她。妹妹别怕……” 玉烛殿,烛光跳动,却无光亮。 永恒的黑暗中,群鬼聚集,呼啸而至。刘英媚心如槁木,一年前进入建康城时的那个美丽的春天,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了。 刘彧登基后一个月,义嘉之难兴,天下大乱起。 刘宋皇朝的诸位皇帝,弑君、弑父、屠兄、屠弟,如车轮一般滚滚循环,杀戮不断,台城总是浸渍在鲜血之中。 而新蔡公主刘英媚消失了一般,从此再无史册记载。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撒花。????ヽ(°▽°)ノ?? . 啰嗦两句: 本来呢,野心勃勃想以史笔来写此文,但逐渐发现很难,毕竟是小说。很多细节不能完全按现存资料来写,必须加以自己的想象。 不过我依然对这部作品还算满意。 历史故事,应该的大事不虚,小事不拘,历史背景下最应该被重视的是制度和人性。简单粗暴的二分法人物和脱离制度的虚化矫情背景板都不可取。 刘子业当然是个疑似有精神病的暴君,但我仍愿意表达他冰冷而可悲的灵魂;刘英媚是一个可怜人,人性的自私和懦弱她身上都有,但她仍然是一个有感情的人,懦弱往往和同理心有一定关联,而我始终欣赏善意。被历史长河吞没或扭曲的这些人,当他们不是一个个枯燥的二分化形象的时候,我想尝试着赋予他们灵魂,至于那些复杂的人性该怎么评价,则留给读者们去思考。 . 这个开放式结尾纯属私货,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