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乘风,我们什么时候才回长安啊!”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三年来,每一日都至少问上司马乘风一遍。而问话的方式,也从最初始哀求的问,到现在——红色小马靴直接揣在他的屁股上。恶狠狠地。 司马乘风蹲在草地上绑一只风筝,被我袭击,扭转身看我,许是被我揣惯了,脸上没有丝毫我冷不防出现在他背后的讶异,只甚以为意地看着我,“宇文绾,你就不能改用你的手给我打招呼吗?” 真是不客气! 明明是父王的幕僚,奉命护卫我与千金,却只因姓氏的关系,不说低眉顺目,还处处教训于我! 不错,姓氏,‘司马’这个姓氏! 司马乘风自然不是别人,乃我大周上柱国大将军(1)司马消难的第二子。司马消难戎马一生,年至花甲而老当益壮,虎父无犬子,膝下四子司马长风、司马乘风、司马靳风、司马泯风出生将门,子承父志,个个都是骁勇武将,年纪轻轻便被我伯父——武帝委以重任,领少将军职务;除却赫赫战功,司马家更是国之外戚,司马消难唯一掌上明珠,明妃司马璎姬为伯父毕生爱宠,虽韶华早逝,却实实是伯父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伯父那种深沉爱意幼年我便常自看到,真正司马明妃一去,六宫粉黛无颜色,不仅违背祖制以皇后殁世的规格操办司马明妃丧事,更是从来对司马家族厚待礼遇,任谁搬出‘司马家重兵在握,恐对社稷不利’‘功高震主’‘外戚专权’之类的话,伯父一概不予理会。 我并不对司马家权贵有什么芥蒂,不过极其厌恶司马消难而已,这种厌恶也是没有缘故和理由的,倒有些太史令赵昭每每就星相阐论,什么‘阴阳不和’‘天生犯冲’之类说法。 司马消难的儿子……株连地瞪了司马乘风一眼,在他身边恨恨地坐下,司马乘风瞥一眼我,懒懒伸了个懒腰,埋头继续绑风筝的时候说了句,“脚力日益渐长啊,可见真是长大了……”他看着风筝道:“咱们待在豫州的时间,也确实长了些。” 何以会从长安避居豫州,何以到了豫州这么久还不能回家……乱世战伐背井离乡之苦,不止是平民百姓能切身体会,司马乘风身为将门英杰,皇亲国戚,我与千金贵为皇族,也是感受的到的。 拍了拍司马乘风的肩膀,“不记仇嘛……”我语气赞叹,颔首道:“龙生龙,凤生凤,然而老鼠生的可见不是老鼠。……真正比司马老儿肚量大许多!” 话毕已是跑开,司马乘风恨怒看我,我赶紧又笑道:“龙生九子,九子也有不同,你比司马老大、老三、老四也要好相处!” 相对看着,看着我看着我,司马乘风恨气笑了,只是叹道:“宇文绾啊宇文绾!”他看着我叹了一阵,道:“回长安后,将你素日德行禀告赵王爷,让他再收拾你!” 父王? “噗”地一口笑出来,谁不知道北周武帝有个宝贝弟弟宇文招,谁不知道赵王爷宇文招有个宝贝女儿宇文绾?指望父王惩戒我?下辈子吧! 司马乘风许也想到这事要实现恐怕比北齐立刻就亡了还荒谬……三年了,出兵伐齐,这场战争已经延续三年了!我大周军队虽连战告捷,齐军节节败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惶论一个王朝……大周还未取得决定性胜利,我们有家而不能归,司马乘风感伤之余,看着我的眼眸蓦然一紧,“……千金呢?” “诶!”又踢了他一脚,“没见你对我有那么亲昵!唤我就唤‘宇文绾’,没大没小的,唤千金,就‘千金’‘千金’的!” 弯身下来,手掌搭在他的耳朵两边,“千金叫宇文芳宇文芳宇文芳……” 司马乘风趔开一点点,又是那恶狠狠脸色,“宇文绾你能叫的再大声一点吗?”司马乘风骇笑,“没大没小?到底谁没大没小,我长你整整二十岁,做你父亲……”这话是对父王不敬的,司马家的人未必忌讳父王,父王对司马家也从来是一种近乎荒诞的礼遇,但司马乘风不同,他是父王的幕僚。清了清嗓子,司马乘风道:“我若有成家,也定有你这么大的女儿了,整天还司马乘风连名带姓的!” “至于千金……”司马乘风戏谑看我,“一胞同生,从第一眼看到你起,赵王爷可有再看千金一眼?连赵王妃之所以从一个侍女成为赵王妃,也只因为生下了宇文绾,可有千金一丝缘故?甚至于在赵王府,母亲的赵王妃还得对女儿的你谨小慎微,瞧你脸色?”司马乘风道:“连陛下也爱你纵你,你得到的宠溺还不够多吗……” “不准再提我母妃!”对司马乘风又踢又揣,好在他也知那是我的死穴,绝对碰不得,刚才已是错了游戏规则犯了规,闭了嘴。 而千金…… 我的,不知是姊姊还是妹妹,一胞同生,和我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千金,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哦。 不是嫉妒千金,司马乘风唤她唤的那样亲昵。不是吃千金的醋。只是吃司马乘风的醋。千金,只要我爱她,宠她,别人都不可以!跟我夺千金争千金的人,我要把他们都赶走,通通,都赶走! 宇文芳,千金,只是我宇文绾的! ~~~~~~~~~~~~ (1)上柱国大将军:官名。北周最高武官。——魏晋南北朝为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期,战争连绵不断。‘柱国大将军’在北周之前共设八位,称八柱国。其中六人分掌全国府兵。周武帝建德四年(575年),在其上置上柱国。在‘柱国大将军’之下,另设‘大将军’十二位。一位上柱国大将军,八位柱国大将军,十二位大将军构成了北周最高武官体系。 这本书呢,和萧萧前面古代文不同的是,架空的是真实历史,北周武帝宇文邕伐齐到杨坚建立隋朝的那一段。对历史感兴趣地,请往下看吧。额,别被‘历史’两个字吓到,开玩笑地,其实主要讲述地还是爱情。放心地,看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忆及千金,心到底软了许多,腿脚停了下来,而司马乘风已在那里哀号:“……宇文绾……我诅咒你……找不到丈夫……这么泼悍……的女人!” 才不把司马乘风的胡言乱语当回事呢!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虽不是皇帝的女儿,亦不远矣!何况伯父膝下尽是儿子,并无一女。父王又是他的宝贝弟弟,待我与千金,伯父从来是视作亲女的。例年我与千金享受的特权荣禄,也等同公主。何况如司马乘风所言,伯父亦那样爱我纵我,只我避居豫州,长安皇宫里的奇珍异宝便是流水样流进豫州行宫我与千金的琼花殿。与齐国征战间,每踏平一座北齐城池,那些好玩好看的物什当即便吩咐人搜罗了来,悉数送去的也只一个地方,我的琼花殿。连最是宠我爱我的父王,家书里也称伯父纵我太过,言辞之间不甚泰坦。 复又在司马乘风身边坐下,抱着双膝道:“千金在学突厥语呢,也不知怎地尽喜欢那些番邦异族的东西!”不掩话里浓浓的醋意,睇司马乘风道,“若不是千金那样专心致志,也轮不到来找你!” 也不恼我只将他当作乏闷解趣的工具,司马乘风顾自幽思道:“千金似从小就情衷突厥风土民情……” 说话时,他一手拿着风筝,另一手拿着一只红璎珞。那只璎珞并不是第一次在司马乘风那里见到,记得第一次见时,便觉其似曾相识,好似在那里见过。但一想那璎珞式样,分明是稚龄皇族女童才佩带的物什,皇族的稚龄女童,贵为皇族的我也是无缘得见——皇帝伯父膝下没有公主,其余伯父与叔父们早年就在各自封地成家立业,那些郡主姐姐郡主妹妹们,因父王乃众位亲王中,唯一一位得皇帝伯父违背祖制,特令在京城开府安居乐业的亲王,长于京城的我,自是不可能见到。想也不可能见过眼前璎珞,不过是与司马乘风熟稔,连带他的东西也觉得熟稔的很。 “是啊!”也不奇异司马乘风道说出这样的话来,司马乘风为父王幕僚,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赵王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鲜卑儿女并无那多顾忌,尤其这三年受命护全我与千金,司马乘风更是与我姊妹朝夕相处,我下颏磕在膝上道:“皇后是突厥可汗的妹妹,虽贤良淑惠,政治上也襄助伯父不少,可因为非我族内,总不免遭人排斥隔膜。皇族中,就千金最是和皇后亲近。”连带甚少去后宫的我,在昭阳宫也混了个脸熟。 司马乘风不免道:“皇后,政治和亲的牺牲品,也是可怜。” 这样一语便带过去了,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千金,便是下一个皇后——安定北周邦国,和亲突厥,后史传颂的‘千金公主’。而这一切,不过因为爱我纵我的北周皇族,欢喜我的父王一念之别的自私:舍弃一个宇文芳,护留住一个宇文绾。后世成名,谁成就了谁,谁又祸害了谁?芳魂断异乡,不得归故里,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千金。 ` 从林苑回去寝殿,蹑手蹑脚走进琼花殿,司马乘风看着我行猫步的动作叹气摇头,颇有朽木不可雕也的意味。瞪他一眼,再趴在殿柱上以掩护自己时,千金的贴身侍女苗圃已是看见我。待提醒千金,我以指作哨,示意其噤声。 千金还在瞧着满是突厥文字的书看,是斜倚在贵妃塌上的。手肘撑着上身,支着颐。端静美好的面庞雪净如玉。因为天气热的缘故,薄染了那么一层霞红,那脸庞立时就生动含情了,似喜似嗔,妩媚生情。 司马乘风有些看得痴了。倒也不起疑,千金是端静女子呢,一向只领略到她的淑惠之美,这样丁香凝露宝石流霞的娇美,我亦是第一次见。 许是感触到我们的目光,千金往我看来,齿间含笑道:“回来了?” 我嗯声,千金已是让苗圃拿面巾给我擦汗,“看你热的,我就说天气炎热跑出去做什么?——司马叔叔。”千金向我身后的司马乘风点头。 司马乘风一向并不大看千金眼睛的,今日甚至连千金面容都不看了,目光只停驻在千金裙摆两尾红鲤上。也不知司马乘风低着目看着千金裙摆做什么,只觉得此刻他脸上绯霞堪比那鲤之红。——原来是千金搁书起了身,随着动作,裙上红鲤摆动,仿佛活了,剪裁合体的薄纱宫装本就修饰得她修长身材绰约而多姿,裙尾两尾游弋的红鲤更添了千金从没有过的俏皮可爱,她整个人顿时阳光明媚起来! 千金这样的美是让我欢喜的,既为我们原是同胞姊妹,她便仿佛是一面镜子,看着她,便是看着自己。亦为这样美的人是千金。吝啬赞叹人,但千金是个例外,由衷喜欢道:“那两尾红鲤很好看!” 司马乘风也已经复原正常了,吟一句古诗出来:“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千金颊上霞红又增了一层,但仪态却是向来的端平大方,抿笑道:“奇服旷世罢了。”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在心里赞一句司马乘风形容的真好,面上却不服气,打量着千金服色道:“既然司马乘风你这样称赞,我哪能不去也做一件这样的衣服?” “噗——”却是司马乘风一口忍不住,待缓过气来,微睐目光看着我,目光是凉死人的寒碜,“宇文绾,见过‘猴子戴帽子’吗?”……看人干甚它干甚!想及此,司马乘风笑起来,恶毒地笑起来。笑了,心境倒是开阔了,难得好言好语起来,“流动活泛的衣服,千金穿着,会显得明媚可爱;而你……”笑了起来,他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是知道的,他在说我与千金的性子。一个沉静内敛,一个却是嚣张跋扈。本来也是无意做衣的,可他一说及,脑海中不由浮想出沐猴而冠的画面来。 “司马乘风!……” 拳脚不留情面地落到了他身上,教我大诧的,是他连逃跑躲避都没有,有贴身护卫的他在身边,没的指望出行宫,困在这么个地方,几年下来,身子骨都笨钝了,还指望着追打他舒展舒展筋骨的。却原来是千金见状与他解难,从苗圃手中拿过一封文书,与他道:“司马叔叔,你看看这个!”司马乘风微微一笑接过,端的是文人骚客寒碜人的风度,目光恋恋停留于千金面庞,哪还觉得身体发肤之痛? 没趣之下也停了拳脚,千金又说起话来,这回却是对我和司马乘风两人,“刚刚司马泯风和杨勇两位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齐帝高纬弃城逃亡的文书。” 齐帝高纬弃城逃亡…… 好久好久,我和司马乘风犹处于恍惚中。千金见之微微一笑,悠长道: “不错,我大周大获全胜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及至平阳,周军节节胜利。北齐皇帝高纬弃平阳城池退居晋阳……平阳一战,北齐主力已被打跨,余下残兵败将皇兄已亲点大将追击,吾与皇兄择日班师回朝,豫州塞远地凉,绾绾寄居三年,先回长安矣……吾家有女初长成,一别三年,已是环佩叮当否?……” 父王写予豫州的家书,照旧只有写予我的。千金这个人,他仿佛是忘了!甚至于家书里都不曾有提一句! 饶是书信里父爱绵绵,看罢也不禁将它丢在了枕边,趴在床上静夜思愁。 满心里都是忧忧惶惶,因为父王,因为千金。本以为今夜定是个难眠夜,到底……因为北周伐齐已已三年,终于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要启程回长安而雀跃欢喜,渐渐地,睡着了。 清早出寝殿大门,正遇上千金亦是出来自己寝殿。 一向是与千金同塌而眠的,昨夜因为要看父王书信的缘故,所以避回了自己寝殿。……想起父王照旧独独予我的家书,没有心理准备地撞上千金,难免心虚。千金倒是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一径恹恹的,与昨日明媚含情的她判若两人。只以为是因为父王家书缘故,与她走到一起后,讪讪道:“可是昨晚为两位将军接风洗尘累了?”因为父王家书,亦因为司马泯风是‘两位将军’之一,司马家的人,我懒得见,昨晚筵席,我是没有出席的。千金一时未答,我更见无所适从,盼顾左右道:“唔,司马泯风和杨勇呢?”说完又想咬自己舌头,大清早地,问及千金这个。 更懊悔的是,这话更触了千金霉头,只见她整个人恹得更厉害了,“只司马泯风吧?杨勇,杨勇……昨晚备下筵席为他们接风洗尘时,杨勇便没出席,只以为他是快马加鞭赶来送捷报累了,不意刚才服侍他的人才回禀我,说他昨天与司马泯风一道将文书交给我后,与服侍他的人说了一声,就离开了。说是他父亲杨坚急招他回去。” 什么杨坚,不就是那个被皇祖父赐‘普六茹’姓氏的普六茹坚嘛!以为承袭了他父亲杨忠的随国公爵位就了不起么?还不是我北周宇文氏的臣子!——自然是对杨坚没有成见的,无幸的是他惹了千金不愉!更可气的是那个叫杨勇的后生!……偏偏,千金还就他解释了这么多! “司马泯风和司马乘风叔叔昨夜宿在一起,”解释至此,千金的精气神总算好了些,“他们兄弟俩也有三年不见了,怕是秉烛夜聊这会还没起来呢。” “谁说我还没起来?” 中气十足的男音传来,我与千金都不自主往发声处看去。只见司马泯风穿一身甲胄军铠,龙行虎步而来。司马乘风衣袂飘飘紧随其后。这是三年后再看到司马泯风,他比记忆里更硬朗结实了一些。因为征战沙场之故,肤色也是一种亮光可鉴的黝黑,又有弯刀在手,像煞了年画里年轻些的黑面神。 看着司马泯风,千金是和对司马乘风一样的称呼,“司马叔叔。” “千金郡主。”与千金作过揖后,司马泯风转向了我,目光是战场上面对敌寇的冷漠无情,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冷冷的字:“宇文……郡主。” ‘千金’是千金的小字,亦是封号。我却是既没小字又没封号。倒不是地位卑下,实是自出生后,父王便为我命小字想封号,奈何左右没有一个中意的,时过经年,此事就耽搁了下来。好在赵王府一个千金郡主,一个宇文郡主,倒也还好区分。 “哼!”剜过司马泯风一眼,当即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宇文绾,我们放风筝去不去?”将转过回廊,司马乘风的声音遥遥传来。 余光瞥过司马乘风扬了扬手中做风筝的材料。不去不去不去!继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是出宫去外面放风筝。”司马乘风笑着补充道。 顿步。再回转身来,脸上已飞扬起春华笑意。晴空万里。 就要回长安了,总算司马乘风还晓得在离开豫州前放我出行宫痛痛快快玩一次。孺子可教也!抚摩司马乘风的脑袋时,司马乘风只是例行趔身皱眉,司马泯风却是杀气迸射。呔,又不是抚摩他。 可是鲜少出宫的,司马乘风这位贴身护卫对我看得紧。即便想透气跑马,也只能在行宫里的林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策马奔跑在豫州边塞的畅快可想而知。司马泯风与千金一长辈一晚辈并肩而行,各自牵着自己的马在光秃秃的塞地上行走叙话。司马乘风又在绑他的风筝,这次不是一只,是一大堆,蝴蝶图案的,蝙蝠图案的,雄鹰图案的,美人图案的,花儿图案的……绑着风筝的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抚摩马头的千金。终于绑好了手头上最后的一只,一只两尾红鲤的。之所以说终于,不是说他终于把一大堆风筝绑好了,只是针对他手头那只红鲤风筝而言。他绑了好久,真的绑了好久。许是光顾着往千金那里看,心不在焉吧。唔,也许是在看千金的马,或者是在看司马泯风的马,亦或者,是在看司马泯风?如千金所说,他们兄弟俩不见也有三年了,手足情深也说不定? “宇文绾,过来放风筝!”瞥着千金?/马?/司马泯风?嗯?~司马乘风站起身喊我道。 策马过来时,司马泯风和千金也循声过来了,司马乘风将一只雄鹰图案的风筝给了司马泯风,又拿起一只蝴蝶图案的风筝给我,接过,却没像以往接过风筝立刻就引线去放,而是继续看着他。——司马泯风的风筝,他给了;马的,显然是不用给地;那么,千金呢?他最后做的那只两尾红鲤的,他可是没有放在风筝堆里,更没有给出呢。唔?那只两尾红鲤风筝哪去了呢? 司马乘风怀抱里的昭君美人风筝不小心掉落在地上,沾了尘土,只见他拾拣起来拂着尘土,脸上是大盛的对美人的怜惜之情。 司马乘风这性子!明明出身将门,偏偏长得文秀俊逸,活脱脱荡妇幕纬里小白脸形象;明明是为悍勇武将,性子却多愁善感,整个一伤秋悲春。热血男儿和他待一起会泪流满面地去抹脖子自尽,展翅的雄鹰听他一哀叹会再也扬不起翅膀,饥饿待死。——谁也磨不过他,我常常激的他反唇相讥已是奇迹中的奇迹,父王怎么命了他护全我与千金?倒是,发癫抽筋的司马一家子里,他是最正常一个,恨恨看着他,侃道:“司马乘风,司马老儿视父王为毕生大敌,生恨不能剐父王皮肉,死恨不能拖父王入地狱,”回瞪一眼一听‘司马老儿’就眼神似刀瞪过来的司马泯风,怎么着,又不是第一次听我如此‘尊称’!瞪?还瞪?倒看谁瞪的厉害!甘拜下风了吧?复又望回司马乘风,难免恨恨咬字道:“司马老大和老三老四也脾气倔臭,怎么你向来殷勤与赵王府走动,还甘心做父王幕僚?司马老儿就没为此训你揍你,动刀子枪杆吗?这么多年来,父王中司马老儿的明枪暗箭可是不少!人至贱,则无敌,你不会送上门给赵王府奴役吧?……或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打入敌人内部,以此为司马老儿做摧垮赵王府的内应?” 司马泯风周身杀气流动,司马乘风亦是满脸通红,却只是道:“宇文绾,以己度人,可见平日你就是这么对别人的!” “那你说啊,说你做父王幕僚出于何故?说啊!”我不依不饶,“要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是你心里有鬼!” 司马乘风脸更红了,却不是先前那样的羞愤,而是可疑的晕红,他飞快瞄了眼他马鞍上的两尾红鲤风筝,瞪着我道:“宇文绾,欺人太甚,小心天理不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天理?”飞快抢了他马鞍上两尾红鲤的风筝,矫捷跨上自己的马背,居高临下看他,骄矜道:“伯父就是天理,父王就是天理,本郡主就是天理,这天下,我宇文姓氏就是天理!”可不是,北齐已经濒临国亡了,这浩瀚北国,是我北周宇文家的!掉转马头打马跑开,一路酣畅而笑,笑的是痛快淋漓! 司马乘风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个问题上了,他看着我手中风筝,喊叫着,“宇文绾,风筝,我的风筝!……宇文绾……”亦不顾得其他了,甚至于连骑马追我都不晓得了,他舞动着手臂,跑步追赶起我来。 ` 骄矜的笑,渐化作少女嬉笑。在司马乘风一路追赶我未果后。偏他还不气不馁。一径挥舞着手臂跟着我的马儿跑,口上叫道:“宇文绾,风筝,我的风筝!……” 豫州塞地,盛夏七月,回首,是司马乘风佚丽形貌,汗水涔涔却依旧俊逸的脸庞;远处,司马泯风在吹着马哨,示意司马乘风的马追赶司马乘风而去,好助司马乘风一臂之力,司马泯风分明是要给我点颜色看看,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之人,这一作威起来,更活脱脱像尊煞神;更远处,千金自行拿了昭君美人风筝,小跑引线放飞,然而即便是小跑,王府千金的她亦是莲步姗姗,风过,身上轻纱作舞,更显得她身资婀娜…… 我见犹怜呀! “宇文绾!”入神望着千金间,身后马蹄声已是渐近,回过神,才惊见驾马追赶我而来的司马乘风赫然已近在丈内,慌忙催马,却已不及,司马乘风弃马,一跃人已坐到我身后。怎么忘了,司马乘风看着俊秀斯文,实则是个武人的身子骨。两尾红鲤风筝想当然回到了他手中——虽然争夺间,风筝已经一分为二。司马乘风恨怒瞪着我,大发雷霆倒是没有。事实上也从不曾见他这斯文人大发雷霆过。但眼中伤痛血红却是真实清晰。他的性格其实是有些温吞的,平日里受我拳脚欺负,身体发肤之痛不计较也就罢了,语言上令他气愤时,他也顶多恶毒回击几句,逞逞嘴舌之利,是不会像司马泯风那般动不动便火冒三丈的。今番显然是他所显露最大限度,甚至是无可忍耐的愤恨……做错了事,我难得温默下来。虽然我并不觉得我有做什么天大的错事。 这边空气的冷却并没有引起司马泯风和千金的注意。司马乘风教训我一顿,原是司马泯风期望看到的;而在千金心中,我与司马乘风打闹惯了,向来只有我欺负司马乘风的,今日局势颠倒,她万也不会料到。 “司马叔叔,”千金扯着风筝长线,唤几丈之远的司马泯风道,“我的风筝被树枝挂住了……” 枯藤,老树,昏鸦原是豫州边塞一大景象。千金的风筝正是挂在一棵干枯的老树上。千金那声‘司马叔叔’,原是唤司马泯风的,乍然闻听,司马乘风往千金望去——是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亦姓司马,千金历来也是如此唤他,相比司马泯风,赵王府幕僚的他与千金更相知深一些——司马乘风施展轻功往老树飞身而去,将昭君美人风筝取下,交与千金手中——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奉命护全我与千金,这也是他分内之职。更主要的是,因为千金的求助,因为千金的风筝被树枝挂住了,他离开了我这里,先前对我的愤恨,对我的压迫,解除啦! 果然,时间流逝一时片刻之后,消迩了先前不愉,司马乘风又宇文绾宇文绾地叫我了。 于事与他斗嘴,他恶毒依旧。 刹时大地春华,晴空万里。 在宫外玩乐半日,腹中渐饿,司马乘风司马泯风架起了篝火烤起了野味,正食着香味扑鼻的鹿肉,有似有若无的律音绕空不绝,不知从何处传来: ……孤烟平野,云开宙宇,明灭吞吐无尽藏,鹊桥开天阕。铁马响冰,牙旗猎猎,箫鼓声歌沸。丰年欢笑,酿成千里和气。相欢游嬉… 侧耳倾听,明了道:“是《好时光》。”既博学能文,又善诗赋,兼长辩才与音律的宇文招的女儿,又怎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何况自幼读书习文,琴棋笙萧,乃由父王宇文招手把手教习。因为父王乃主上之故,司马乘风不讥讽什么;一介莽夫的司马泯风因为不通文墨不知音律,也无有可驳之处。 “可是望眼是与天相接的塞地,不见人烟,那音律是从哪里传过来的呢?”千金道。文采风流,满腹经纶,千金原是在我之上的。 “那是军旅中号角的声音。”司马乘风道。 “号角?”千金含笑,“号角声不是高亢凌厉的么?” “因为是用于军中筵席的一种号角,所以音调格外轻快优悦。”司马乘风自然是文武兼修的。 那种号角,我其实是见过,也特地请教过怎样吹奏的。当然是因为我行事出格。譬如千金,那样粗野之地的物什便不会知晓不会碰触,那才是象样的王府千金呢。千金含笑,“想是来自扎营在附近某处的军旅了。” 这里是豫州。豫州是我大周独孤家族的祖籍。豫州军理所当然是独孤家族控辖。 独孤家族在当今天下早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独孤家族的独孤信与司马老儿同为我大周八位柱国将军之一,独孤信的长女更是大伯父明帝宇文毓的皇后。甫时皇祖父宇文泰辞世,他的十三个儿子皆都年幼。嫡长子即是三伯父宇文觉虽顺理成章成为大周皇帝,但大周至上皇权却落入正当壮年的宇文护手中。宇文护乃皇祖父的侄子,早年为大周的创建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但随着威信越长,越发唯我独尊,专横跋扈。三伯父稍加以遏止,宇文护便怀恨在心,废黜毒死了三伯父,改立了皇祖父的长子,大伯父宇文毓为皇帝,是为明帝。是时,宇文护更加穷权极欲,不到一年,又毒死了大伯父明帝。现在的皇帝伯父,皇祖父的第四子宇文邕,原是我大周第三位皇帝了。知宇文护权倾朝野,皇帝伯父少年即位以后一直隐忍锋芒,直到时过十二年,韬光养晦羽翼已丰,方设计致死宇文护,收回了皇权。而大伯父宇文毓的岳父独孤信,正是因为不满宇文护专权,立意铲除,为宇文护事前察觉将其致死的。 孤独信除却是皇亲国戚外,他的七位儿子有六位在朝为官,俱是国之栋梁,他的另外六位女儿所嫁夫婿也是朝中权臣,为我大周江山效力不少,譬如第七女独孤伽罗的夫婿普六茹……额,杨坚。可以说,在我大周朝,独孤家族是唯一可与司马家族并驾齐驱的家族,看其子孙后代枝繁叶茂人才辈出,甚至还有逾越凌驾之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是独孤信的长子,仪同大将军独孤罗帐下的军队。”司马泯风烤着鹿肉,淡淡道:“这三年伐齐之战,独孤罗和他的独子独孤坼可出力不少。独孤罗是为仪同大将军,大周十二位大将军之一就不说了,那独孤坼……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说到最后,司马泯风的声音变得庄严肃穆。 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漫不经心瞧了眼司马泯风,他也不过三十,正当而立之年,春秋正盛,那话口气,倒跟七老八十了是的。 “军旅中那号角声……”司马乘风笑起来,“想也是见大周得胜,他们大将军和少将军立下大功所以如此轻快的。” “少将军?”司马泯风看司马乘风一眼,“独孤坼可不是少将军了。十二位大将军,这三年战死六位,独孤坼,已被皇帝陛下晋为大将军了。连他父亲仪同大将军,亦被皇帝陛下钦点为追击北齐残兵的主将,那可是最得皇帝陛下信任的啊。”司马泯风与司马乘风道:“二哥,咱们还在少将军之列,独孤坼可越过我们啦。” 自己笨钝无为,还不许别人越过自己么?才干又岂是因老少而定论的,正想讥讽几句,那曲《好时光》渐至处,越加快乐起来,司马乘风本是随遇而安之人,不嫉贤妒能,自不在意司马泯风的话,就着那《好时光》笑着道:“大周击溃北齐,举国欢庆,咱们是不也该庆祝一下?” “好啊好啊!”这个提议却是赞成的,正巧酒足肉饱,想活动筋骨。 便如骑马狩猎鲜卑儿女生来就会,载歌载舞亦是无师自通的事。扔了那酒囊起身,一手拉着司马乘风,一手拉着千金晃臂旋身就舞将起来。跳的是胡笳舞。不喜欢南朝温柔婉约的舞蹈,偏就爱我北国热烈欢腾的歌舞,朗朗爽爽豪豪迈迈,可比那柔柔款款曲曲绕绕直达人心的多。可不是,司马泯风秀逸有余英气不足的形貌因为舞蹈的豪爽显得硬朗起来,千金幽婉柔丽雪净如玉的脸庞也因为大幅度的舞蹈而红光焕放。连坐于原地烤着鹿肉的司马泯风,也像被热情灼烧了似的,那张没有温度感情的黝黑面庞烧红了起来,黑眸到处,热情即是一片…… 天上日头渐渐变得火红,烈焰仿佛汇作一束直照射到我身上,适才喝进腹中的烈酒因此变得格外辛辣,身体外里热的温度似要将我焚烧化尽,却仍要作那尽兴的舞中人。拍手,掌声符合着《好时光》欢快曲调;踢腿,马靴红得鲜亮,衣服也是血的红,夺目逼人的色彩,烈焰那艳光都被身上鲜红比了下去。与千金原是同胞姊妹,自然是一样地美丽漂亮,便如秋色平分,谁也不胜过谁一分。但今日自己却仿佛突然脱颖而出,纵摆放于玫瑰园中,也是最热烈娇艳的那一朵,还带着勾魂摄魄的刺,明知会被扎伤,人依旧执意去采摘。且甘之如饴,无怨无悔。一夕间,似将一生炫目尽燃,燃作那独天一色的火树银花。 拼将一生休,尽我一日欢。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出这几个字来。纵是不知,避居豫州的三年,将起程回长安的今昔,原是我人生中,最后平静的岁月…… ` 除却送来捷报,司马泯风亦受命护送我与千金回长安。杨勇虽因事故被杨坚招回,独留了司马泯风一人在此。但此事他也不能懈怠。不过在到来豫州的翌日与我们出行宫畅快玩乐了一天,第二日便整装阅军,预备当天便启程。本以为检阅过护送军队,再将我与千金随身物品简单装载在车上,这就出发了,然看到自琼花殿中搬出的一箱又一箱物品,走出的一个又一个如花宫女,司马泯风当即沉下脸子。千金才待表达歉意,司马乘风已与司马泯风道:“都是千金平常施用的脂粉和衣物,宫女也都是与千金情谊不浅的,一个也落不得。” 司马泯风纵然不悦也只能无声,谁叫护送的是皇族郡主呢。 待再看到我一个人从琼花殿中轻装简出,身后连半个宫女侍婢都没有,司马泯风虽未表现出来,但神色明显变得晴朗。倒不是简朴如斯,实是在我幼年时,身边的侍仆就被我捉弄怕了,赵王府我居住的镜花水月阁侍仆两天一小换,三天一大换,都恨不得离开我。后来终于有一个叫阿穗的和我投缘,横行长安恣意妄为时,阿穗更是与我道同相谋,两相呼应。这样合我心意的侍女上哪找去啊,简直就是天赐予我。可我的阿穗实在长的有几分姿色,三年前来豫州时,一直就对她颇为青睐的父王终于忍不住伸出魔爪——将阿穗留在身边,近身服侍了。这三年在豫州,虽然自阿穗以后,再不欺侮捉弄侍女,可早前那么多年下来天性养成,也与侍女交不了好。时常觉得与司马乘风一个大男人拳脚说话还要恣意尽兴些。如是琼花殿中,倒没哪一个宫人和我情谊特别深厚,如千金那般舍不得放下。左右都不过是侍女,去哪里少的了人服侍,何况是回长安我赵王府? 然而司马泯风终究是庆幸过早。 拍了拍翻箱倒柜鲜红骑马装上沾上的灰垢,声嗓淡定道:“通通搬出来!” 刹时,司马泯风惠风和济的脸上阴云密布。 只见一箱又一箱的物什自琼花殿我的寝殿被搬出来。俱是八人吃力合抬的箱子,显示着里面物什之重。百只大号箱柜被抬出来后,司马泯风在愣了一下后,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气打开十数只。只见开箱后,或金光刺眼,或钗钿珠翠,或奇珍古玩……金元宝,珠玉琳琅,甚至是连城价值的珍奇没有让司马泯风眼前一亮,他整个人反是劲风鼓作起来。司马乘风却是温静恬然,显然我将带走这些物什,他意料之中。 没有携带一样脂粉一件衣物,甚至是一个侍女,但只怕见到我所带之物和千金一般他还要泰然接受些。 “宇文绾,”昨日还唤我宇文……郡主呢,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呀。“带着这些起程,我绝对不同意!”司马泯风霍地合下箱盖,“在下也是提着脑袋办事,北齐残兵散步北国各地,此次护送你与千金郡主回长安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出茬子掉脑袋那是你的事,”望着司马泯风,我不容置疑道:“不带着这些起程,我也是绝对不同意!” “你可知这些沉重的东西带着有多耽搁脚程?”司马泯风不卑不亢,“轻装简便,尽快回到长安于我才是头等大事!” 向来是不放过讥诮司马一家子人的机会,“果然是司马家的人,世人都爱珠宝,偏你司马泯风不看在眼里!” 司马泯风冷笑,“宇文郡主乃我大周最尊贵的皇族,也该不把珠宝看在眼里才对!” 玩弄手掌,伸张十指,“我就是有这么点嗜好,怎么着?” 只见司马泯风目光从我面庞凉凉划过,与左右沉静道:“……全部毁了!” 我大惊,趋前一步,“这些大凡伯父赐下,即便不是伯父所赐,也是出自大周国库,为列位先帝所有,你起心毁损,该当死罪!” “你……”不意我如此说,司马泯风滞住。半响,复又启齿道:“你可知,光守护运送这些东西,也得一支军队?”司马泯风沉凝道:“弄丢了,个个都是要掉脑袋的!” 司马泯风倒也不笨,由我道出御赐之物,想到了这一层。 自然是要‘弄丢’的。 看司马泯风已在退步妥协,我已是心下大松,好说话道:“那便由我亲自护运,弄丢了,责任在我。” 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话都放出了,司马泯风自然再无话可说,冷冷走掉,冲左右吼叫道:“起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坐在马车里,才算真正身心安定。探出头从车窗外望一眼身后车如流水马如龙——运载的皆是我随带的箱柜。这三年来,伯父留心送来,流水样流进豫州行宫我的琼花殿的奇珍异宝确实多了些。加之父王三不五时谴人送来的“惊喜”,琼花殿真正整个被堆满了。司马泯风为此火冒三丈倒也在情理之中。 身边是四位侍女。是少不了人服侍的,我一个侍女也没带着,也是晓得千金带的多的缘故。千金的善手佛心,我是晓得的。然而此刻却不愿身边有人服侍。想着法不为人疑心地谴退她们,竟至昏睡起来。正与周公会晤,似有熟悉的声音在唤我,“郡主,郡主……” 睁开眼,所见一片漆黑,马车在又摇晃了一下后停了,显然是因为已到傍晚,司马泯风停了行军,打算在附近歇息。 可哪有什么人?除却睡意正酣连点灯都不晓得的四位侍女。正以为是幻觉,从枕下的匣子里翻夜明珠,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郡主……” 听清了,发声处是微掀起一角的车窗。 一双星眼在车窗外眨呀眨。 那不是星星在眨眼睛。是阿穗! 原来是阿穗时过三年,黑得跟煤炭似的,脸庞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阿穗!”情不自禁地唤了出来。 “嘘——”阿穗示意我噤声。 哪里噤得了声?看一眼睡着的四位侍女,匆忙拖阿穗从车窗外进来,诧异道:“哎,你是去‘服侍’父王,又不是上战场,怎么晒成了这样?” 同时心下大喜,要做之事本就觉欠缺帮手,阿穗到了,天助佑我!问了出来,“你怎么到了?” “不是要回长安了么?”阿穗道:“王爷让我过来服侍郡主。”整理着左右发髻上垂下的两条小辫,刚才从车窗爬进来弄乱了。阿穗是很注重个人形象的。 看顾阿穗,装扮依旧一副少女模样,连形态也没有半分人妇的旖旎,我大是怜惜……时过三年,阿穗在父王身边,竟是连名分也没有! 在我赵王府,一家之主的父王是掌握绝对权威的。何况父王乃皇家甲胄,金尊玉贵。母妃因为乃侍女出身,身份卑微,对父王向来恭顺谦卑。甚至谦卑得有些……过于。连千金,亦不仅将父王当作父亲来敬爱,更将父王当作王爷来敬畏。我不过因着父王着意娇宠,才在父王面前娇纵无法了些。然而饶是如此,父王当初索要阿穗,我虽拒绝,在他一再坚持下,我还是将阿穗给予了他。早知道,就不该松口将阿穗给他!以他对我纵爱,只我强力坚持,再是青睐阿穗,多半还是肯放手的! 然而今昔阿穗已在父王身边三年,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除了义愤填膺努力弥补外,还能说什么呢!“阿穗,回长安后,我一定要父王允你一个名分!” “啊?”阿穗望着我,一双星子般的眼睛满是不知所以的忽闪忽闪。 当初虽是年少,也是晓得‘近身服侍’为何的,何况时过三年,与千金俱是长大成人。顾不得母妃作何感想了……反正,父王早不去她那里留宿,父王枕边爱妾不是阿穗,也会是别人。拍了拍阿穗肩膀,郑重其事道:“阿穗,相信我!” 阿穗还是一片茫然。不由扫了眼她鼓鼓的胸脯,敢情这三年没在我身边,她的脑子都长去胸脯了!可父王文才风流,她在父王身边该更受熏陶才对!望着阿穗不忍目睹的肤色,旋即想到这三年伐齐之战,爱妾都给晒得这么黑,父王怕是没时间舞文弄墨吧?遂只有哀叹。 “宇文郡主,”这时司马泯风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今晚下榻的地方到了。” 司马泯风冷冽的声音无可避免惊醒了四位酣睡的侍女,而阿穗也已避到马车角壁。望一眼阿穗,她那样黑,在这样的夜里,是不用担心她给人察觉的。只要她不眨眼睛。在四位侍女的随侍下,我坦坦荡荡下了马车。 直将我与千金送回各自卧房,司马泯风和司马乘风才折转回去,刚摈退侍女闩上门,阿穗又发扬她爬窗户的精神,从轩窗进来我房中。偷偷潜近我马车旁,在马车里又回避着侍女和司马泯风,想也是不想她的到来为我之外的第二人知道。不得不说,在这方面,虽时隔三年,我主仆还是有着异于寻常人的默契的。 “今晚要去做什么?”果然,不等我开口,阿穗已道:“我夜行衣都准备好了。” “你可看到我马车后面的车马,它们运载的,都是金银珠宝。” “郡主是要打那些金银珠宝的主意?可是那本来就是属于郡主的东西。” 望着阿穗,好大一阵,我才道:“鲁封,你知道的吧?” “王妃的弟弟?”阿穗幽幽道来,已是明白过来。 “对啊,我和千金的舅舅,”我落落道:“他在豫州军里做押运官。总管运送粮草等后勤事物。”押运官攸关军需,掌控军队养兵作战这一个重要的环节。官衔其实也是不低的。但赵王妃的弟弟,我与千金的舅舅做这等差事……不是觉得舅舅破落丢人,母妃本来就是侍女出身,外祖鲁家的寒微显而易见。只是父王……若有心提携舅舅的话,舅舅哪会十年过去还在那粮草官的位置?父王……便如对母妃对千金的漠不关心,根本就是不顾及与丈人家小舅子的情谊。母妃与千金虽一个贵为王妃,一个贵为郡主,却因为父王的冷落疏忽,做不得提携舅舅的事。那么,便由我代劳吧。因为伐齐好不容易来一趟豫州,哪能不为舅舅做点什么?过去三年与齐国战火连绵,成败未定就不说了,现在我大周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了。且我们就要回去长安了。 提携鲁封,荣光母妃鲁氏家族,母妃总该对我平常一点,将我与千金一般对待吧? 此次回京,期望因为三年未见,因为荣光鲁氏,母妃如平常唤千金那般,平常唤我一句绾绾。而不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如司马乘风所直言的那般,谨小慎微,瞧我脸色。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并没让阿穗随行,却让她假扮我,待在房中,直到我回来。这期间,一定要不为司马乘风,特别是司马泯风察觉。 一身夜行衣拉开门,却见一具高挺身影杵在门口。着实被惊得魂飞魄散。 “司马泯风,人吓人,吓死人知道吗!” “不做亏心事,又岂怕鬼敲门?” 接连问道:“你是要敲门吗,你是鬼吗?” 他分明是守在我卧房外面,一副守夜的样子。 “你安分地就寝睡觉,我又岂会守在这里?半夜里不睡觉,在这里守你,你以为我愿意吗?”分明是抬杠的话,可自他的口中吐出,味道全变了。果然是亲兄弟,一样具有语言恶毒的天分。司马泯风并未好生打量我,这样一身黑色夜行衣,也着实不用好生打量。他淡淡道:“……话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 正懈气地打算回屋里去,寻时间再伺机而动。回廊里有两位侍女匆匆忙忙跑来,一个是千金身边的苗圃,另一个面黑的,不是阿穗是谁。显然与司马泯风胡搅蛮缠的时间内,阿穗已去搬了救兵。只听苗圃万分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郡主吃坏了东西,正腹痛呢!” “啊?”司马泯风神色一紧,长腿已是往千金住处而去。 苗圃望我一眼,去追司马泯风;阿穗与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压低声音与我道:“千金郡主说,快去快回。” 千金虽是婉约柔顺的王府千金,但熟知我脾性,又是感情好的姊妹,从小便没少内里帮衬我,“没与千金说,我是去做什么吧?” 阿穗摇摇头,亦是去追司马泯风了。 当翌日日出,我人已在豫州军营城墙之外了。此时已换下夜行衣,着一身质地普通的男袍,清爽的少年打扮。报过找豫州军营的粮草官,正在外等着通传我进去,听得随我运送装满金银珠宝的箱柜到此的士兵慌忙跪地的声音,“将……将军!” 还未循声回头,手腕已被人捏住。骨头都快被捏碎了,不由狠狠瞪着司马泯风,“放开!” “你把那些箱柜运到此处做什么!” “要你管!” 司马泯风雷厉扫一眼俯跪在地的他的士兵,士兵们无不噤若寒蝉。司马泯风待发落,想是思及金银珠宝乃我亲自押送,士兵们也是无奈。转而又待与我发难。这时豫州军营的城门打开,先前前去通报的豫州军营士兵领了一位军士来。想是士兵已与军士说过我所带数只箱柜,那军士到此后,先扫了一眼箱柜,后才与我道:“进来吧。” 声音不冷也不热,淡淡的。倒与军士不惑之年儒雅之风相符。 狠狠从司马泯风掌中抽回手腕,瞪过司马泯风一眼,往城门进去。临跨进城门又顿步,扬声与豫州军营门口的士兵道:“那些箱柜,麻烦帮我看着!” “好说好说!”士兵们笑道。 余光见得司马泯风咬牙,然才也要往豫州军营里走,已被豫州军营门口的士兵拦着,“诶,不得通传,不得擅入!” 司马泯风虽军铠在身,看得出他是位将军,但明显军级并未越过豫州军营主帅仪同大将军独孤罗,各个军营各自为政,即便是豫州军营守营士兵,对他也是可以不买帐的。 司马老儿乃我大周上柱国大将军,为我大周最高武官,司马泯风出自将门,亦位列少将军,哪受过这等待遇。本就面黑性冷的他,又冷熠了几分。回头笑睨了他一眼,已是随着军士往军营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到了一处荒芜破败的偏营,军士停下步来,“到了。” 扫视一眼,不免有些狐疑,“这里便是粮草营?” “小公子莫非敌营派来的奸细?” 生生将我的狐疑堵住。 见军士抬步要往别处去,我叫道:“唉,你不带我进去?” “不是要找粮草官么,自己进去找吧!我别处还有事。” “哎!……” 那军士已走远,我失望之情顿现。 平生我只见过舅舅一次,那是他唯一到来赵王府的一次。甫时我年纪又小……说真的,舅舅鲁封长什么样子,还真想不起。算了,进去粮草营后,问问那里的士兵吧。 还真是不虚‘粮草营’这个名字! 随处可见的草垛,地面上四散零落的草穗,俨然圈养牲口的圈。连房屋都是用茅草盖成的。入眼一片的枯黄,仿佛秋天。却又没有秋天所有的“硕果累累”“金秋送爽”。烈日炎炎,毒日曝晒,我甚至担心一不小心失火,整个豫州军营都要给烧了。三三两两衣衫凌乱的士兵坐在地上掷骰子,旁边还放着酒坛。亦有士兵围圈斗鸡,赤膊露腿。也有士兵靠在草垛上,躺在草穗地上打呼睡觉……虽是没有恶臭难闻之味,相反酒香、稻草香混合汗味交织出纯男人气息,但给人感觉实在是杂、乱,懒散,拖拉,邋遢……一瞬间不埋怨父王,舅舅将粮草营搞成这样,也难怪他十年过去还在粮草官这个位置。说真的,没被革职已经让我惊诧了。 已经在粮草营里走了一圈,甚至每每就从玩乐闲逸的士兵身边走过,可就是没有半个人去注意我。别的就不说了,难道粮草营里闯入外人,也没个人在意么? “请问你们粮草官在哪里?” …… “请问你们粮草官在哪里?” …… ………… 若不是……若不是,我到来的,是舅舅的地方,若不是……若不是我在问的,我要找的人,是舅舅…… 忍耐又忍耐,正要再一次和声和气发问,一个懒洋洋的磁性嗓声幽叹响起,似是被扰清梦,“不是就在这里吗?” 转过身,又仰起头望着草屋屋顶。 只见屋顶上一男人以臂枕头横着睡在那里。他穿著一身军袍,袍上布满一层尘土,额前的头发乱乱地遮住半张脸,眼旁更有着一个伤疤,嘴唇上则有小胡子,加之亦如司马泯风和阿穗晒多了太阳的黝黑皮肤,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唯一让人看得清的眼眸,却懒散得跟个流浪汉似的! 这个看起来约莫……唉,实在说不清他的年龄,说他十八、九岁吧,上唇又长着那样一轮小胡子,少年唇上是会长……毛须的,可长出即刮掉,鲜少有见少年人留胡子的;说他一大把年纪吧,健颀硬朗的身形又实在不像个岁数长的人。 望着邋遢的小胡子男人,“你是这里的总管?” 小胡子打着呵欠道:“不像?” 豫州军营里,总管粮草的人一直是我舅舅,听他如此说,我难免置疑,“你有证明你身分的腰牌吗?” “腰牌?”听到我的话,小胡子眯起眼,突然懒洋洋地朝四周喊了一声,“喂!哥几个,我是不是这里的总管啊?” 就见四周的人听到这声问话后,纷纷笑了起来。 “你不是,谁是啊?” “你调来我们豫州军营继任粮草官虽然才三天,在豫州军营,认识你那撇小胡子的人,已经比认识独孤大将军的多得多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还跟我要腰牌吗?”在笑闹声中,小胡子凉凉地望了我一眼,一个呵欠打过,困顿地闭了眼,声音自然而然透着一股子慵懒,“你是找鲁封的吧?” 也已经从‘继任粮草官才三天’这话,明确了舅舅现已离职。这个小胡子倒也不笨,能想到此。有求于人,不免和声和气道:“你可知道鲁封现在在何处?” 小胡子却道:“你是他什么人?” 眼光将我从头到脚一扫,“儿子?侄子?兄弟?” 不由心中懊恼,“你是粮草官,还是调查户籍的片籍?” 小胡子惊讶地咝一口气,撑坐起身面对于我,没睡醒的脸上一派好笑的神情,“我听说,你带了不少箱柜过来。看车轮在地面留下的倾轧痕迹,里面装的该是金银珠宝。收受如此贵重的东西,我总得晓得你是鲁封的什么人吧?”他显然言之有理,诠释的话带着质问嘲笑的语气。可随即话锋一转,“……鲁封武大三粗,却有个这么俊的亲戚……小兄弟一个男人家,长得真是俊俏啊!”小胡子眯着睡眼望著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随着他的话,周围哄笑声传进我耳膜,我无可避免面红耳赤。小胡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懒散的眼眸一抹流光划过,喃喃自语道:“连害羞都这么风流明媚……” 他的话又引起一阵哄笑声。我更见血脉贲涨。周围人的笑声中,小胡子似明白过来这样形容一个男人是不好的,难得天地良心发现,有些歉意,又见我怒目瞪视,笑意慵散道:“独孤大将军受命追击北齐残兵,鲁封前去会合了。” 他口中独孤大将军指的显然是独孤信的长子,仪同大将军独孤罗了。舅舅去往了独孤罗那里……望着眼前小胡子,亦正亦邪,实在不愿将金银珠宝交于继任粮草官的他,让他百拣这个大便宜。于是淡淡问道:“独孤大将军既然不在,那现在豫州军营里谁主事?” 小胡子笑意未变道:“独孤大将军。” 独孤大将军明明受命追击北齐残兵没回豫州军营,他刚才也如此说了,现在又脱口就是独孤大将军,这不是耍我吗? 似是感觉出我愤意又起,小胡子唇边的笑纹高高向上扬起,带著莫测的深湛,“仪同大将军的独子,独孤坼大将军。” 这小胡子邋遢不修边幅,永远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皮肤因为晒多了太阳显得黝黑,眼旁有一道伤疤,嘴唇上还有小胡子,长的实在是让人嫌恶,偏偏笑起来挺好看的,微眯起的眼睛,仿佛天上月牙,懒散的眼眸亦不知何时亮若星辰,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构成一种惑人形态……刹时也不知是被他的笑容蛊惑得按捺下愤意,还是他的解释合情合理:是的,独孤大将军并不只指仪同大将军独孤罗,亦可指独孤罗刚晋升为大将军的儿子,独孤坼。 转身便走,“唉!唉!……”小胡子叫道,下一刻没睡醒的他已动若脱兔从屋顶跳下,捉住我的手腕,“你哪儿去?” 因为从屋顶跳下,小胡子下意识按了按他的胡子,仿佛那胡子不是他自己的,他怕胡子掉落似的。 望著他那轮胡子,没好气地道:“去求见独孤坼大将军!” 小胡子的手又伸往他胡子那里了,这一次,不是怕它掉落而去按,而是自以为帅气地以掌心撑颚,抚摩他那轮小胡子,看着我的神情,更仿佛是在无声地说着最初那句话——不是就在这里吗? 这时他忽地感触到什么,低头望著我的手腕,仔细把握捏摸了一番,惊叹连连道:“不止长的俊俏,连摸起来都这么柔腻,还白得跟雪似的……”这一惊叹,他的睡意彻底顿去了! 之前会因为形容一个男人好看很不好而有歉意,显然那番称赞出自内心……这刻又如此留恋不舍,莫非……此人有断袖之癖?惊厥地抽回手,更见嫌恶地从他的五官看到脚底……唔,除了五官,身材倒是一等一的好,不是司马乘风清好如女子般的文秀,也不是司马泯风武夫般地肌肉纠结,他浑身散发着血性男儿独有的热情,刚硬和不屈不挠,同时,又有着纵横恣意的懒散,就像初进这粮草营闻到的味道:酒香,稻草香,汗味…… 睨视着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更兼有断袖之癖可能地……男子,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在身高和在他的粮草营的份上不与他计较,转身出粮草营而去。 “唉,我说,你也别去找我们独孤大将军了,我是这里的粮草官,将东西交给我就是了……”小胡子跟了过来,边跟边道:“你放心,我保证不会私吞。一样一样地记录下来……” 任他怎样絮叨也不理会,却又听他道:“你是赵王府的人吧?” 我蓦地回过头来。 “鲁封一穷二白,哪有这么富贵的亲戚,除了赵王府。”小胡子笑意蓬勃,“我猜……”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实在不愿与他打交道,对话上他虽慵懒恣意,却处处占尽上风,显然不笨;虽为提携舅舅而来,但我也有我的顾及,并不愿意与太聪明的人有所交集。 “……唉……”话未说完,见我转身又走,小胡子又跟了过来,情急之下,再一次捉住了我手腕。 手上一阵抽痛传来,却原来这一次他捉住的是在军营外,司马泯风捏过的那只手腕。本来就被司马泯风的力道捏得一圈乌紫,小胡子没有轻重地捉上去,立时痛上加痛。饶是我自诩为铁打的般强悍,疼痛之下也不禁泪盈于睫,转过身怒瞪于他,“你有完没完?就凭你懒散懈怠,粮草营中一片混乱,等我秉明了独孤大将军,也可治你个玩忽职守之罪!” 小胡子石破天惊愣了一愣,因为我的话,亦因为我疼痛落泪。望著我乌青的手腕,他倏地放开。眼中揪痛一闪而过,旋即恢复正常,似为掩盖什么,冷冷打量我道:“那小兄弟呢?”小胡子哂道:“是赵王府的什么人,才将交接那些金银珠宝的任务交给你?”目光逡巡在我一身普通男袍上,并看不出在赵王府我有何身份地位,小胡子尖酸刻薄地道着怀疑,“等我秉明了我们将军,他日将军与赵王府登门道谢的时候,也好顺便‘谢谢’小兄弟!” 倒并非刻意怀疑。之前他并未流露显示分毫。显然也是我的话惹怒了他,他针锋相对的。如是也并不放在心上。“不必了!”我手臂一摆,望著他道:“今日带我去见见你们将军就是!” “我们将军今早被一个小子气到了,怕是没功夫见你!”小胡子不耐烦地道。 说话间,目光似不经意瞟向我乌青手腕。眼目与神情里不耐烦更甚。 疑惑望着小胡子,那语气和神情,莫非是他还在记仇?竟连与我说话都不耐的很。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有什么特点不好,偏偏爱记仇。不就是说要秉明他们大将军,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嘛!不进谗言就是了。虽是嫌恶他,但也没到记恨他,甚至要毁他前途的程度。小胡子望着我手腕的目光烦躁的要死,我浑身也跟着异常躁热。原来是太阳毒辣地直照下来,已是日中。——既然他们将军没功夫见我,今日又已耽搁半天,千金他们尽都等我一人,起程回长安在即,不便让他们再等我下去。当下卖小胡子便宜道:“听清楚了,军营门口的金银珠宝,是镐军用的!伐齐之战,两位独孤大将军忠勇有嘉;豫州军守护豫州,未使外敌入侵,千金郡主避居豫州三年,平安无虞。特承奉皇命,以此镐军,望豫州军上下再接再厉!” 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自己都差点被激励鼓舞。小胡子也不例外。何况将收受那样多金银珠宝。 嗯,先前他央求我,我都没同意直接将金银珠宝交接到粮草官的他手中。此际他没费丝毫口舌,即承我顺水人情。也该不再与我记仇了吧?果然,再说话,小胡子复又变回先前那个恣意懒散的少年了。——先前估摸不出他的年龄,经过一番对话和相处,现在心中倒是明了了几分。此人身上的阳光,朝气,以及惑人迷离的懒散,都不是个岁数长的人能拥有的。尤其爱记仇这一点。他绝对不会超过三十,或许二十几岁,也或许便如最先心中猜想,就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那么说,这次镐军的人,是千金郡主了?”有意无意又瞥过我乌青手腕,小胡子皱眉道。 “当然。”我昂首挺胸。 望著小胡子那张臭掉的脸,我诡谲潋滟一笑:“鲁封是千金郡主的亲舅舅,你是晓得的吧?” 刚才他已说了,鲁封一穷二白,哪有这么富贵的亲戚,除了赵王府。 经过此次镐军,鲁封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事已妥当,转身欲出豫州军营。却见转过身去的正前方,司马泯风和几位豫州军营的将领伫立一处,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显然,司马泯风通过自己‘我大周最高武官,上柱国大将军司马消难的第四子,将门少将军’的身份,亦是堂而皇之进来了豫州军营。且有豫州军营里几位将领陪同。本来对小胡子犹不放心,想着几位豫州军营将领中有独孤坼的话,便再亲自与独孤坼叙话一次。但想着司马泯风之前‘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的话……独孤坼该是位英武少年,这几位豫州军将领皆都有些年岁,当没有独孤坼在内。如是消迩了念头。反正看司马泯风的神态,该是与几位豫州高官到来已久,我与小胡子交代的话,他们都该听到了。那些金银珠宝,小胡子不可能私吞。何况运送那么多箱柜到此,消息怕早已传遍整个豫州军营,谁要私吞,几乎没有可能。 司马泯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而后又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身后的小胡子。甚至看着小胡子的眼神,比看我的眼神还要复杂几许。司马泯风看着小胡子,上前几步抓住我手腕,吼道:“跟我回去!” “嗷!”我忍不住一声惨叫。今年一定流年不利,在军营外时,司马泯风捏我手腕,就捏出了一圈乌紫。适才小胡子无意之下又捏了一次。这下司马泯风的大掌又捏在那上面,痛上加痛再加痛。不由怨屈叫道:“司马泯风,你放手!喂,很痛诶!……” 不知为何,司马泯风拉扯着我往豫州军营外走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看了眼小胡子。 却见小胡子望着司马泯风的眼神,也是复杂的很。 目光落到司马泯风捏住的,我乌青的手腕,目光又深沉了几分。 唔……小胡子是有可能有断袖之癖趋向的,看着我与司马泯风拉扯纠缠的画面,莫非是……联想到某些香艳画面,所以眼眸暗沉了颜色?是的,司马泯风拖着我,我赘着抗争着,怎么瞧怎么一副小媳妇情态。如若真有断袖之癖倾向的话,照小胡子之前拉着我的手不放……他是倾慕我的。莫非是在为我吃醋?或者,乍见肌肉纠结的司马泯风,他又移情别恋? 带着这样的绮思被司马泯风缚上马一路带至豫州城关。 司马泯风的部将和司马乘风护卫千金正在此处。 司马泯风皱眉道:“怎么还滞留在这里?” 司马乘风道:“城关驻守的豫州将领不予放行,说是要搜查。”司马乘风低了声去,“别的就不说了,千金随带物品都是女儿家的东西,怎好让人搜查?”亦是皱了眉。 一路被司马泯风挟持,火没处发,这时冲口就对那拦着我们车驾,为首的豫州将领厉声道:“不知是千金郡主回京吗,还不快放行!” 我虽着一身普通男袍,但能与司马泯风同坐一骑,想来身份也是不低,那豫州将领倒也不敢怠慢,拱手道:“在下也是奉命办事,北齐残兵散步北国各地,圣意早达,一路关口须严苛盘查。何况我们仪同大将军受命追击北齐残兵的主将,咱们做下属的,不能扯他后腿。不将整个护卫队搜查,不可出城,除非是大将军亲自来予你们放行。” “报!”这时只见豫州军一士兵策马而来,与那豫州将领道:“大将军到!” 豫州军营里当得起‘大将军’称谓的,也就仪同大将军独孤罗,和他刚晋升为大将军的独子独孤坼了。已知独孤罗被皇帝伯父钦点为追击北齐残兵的主将,豫州军营现由独孤坼主事。到来的大将军,显然是独孤坼无疑了。可惜,因为离得远,又被数位着军铠的部下簇拥,亦是一身军铠到来的独孤坼,并不能将他形貌看清。 见得独孤坼到来,那豫州将领策马迎上前,待近至独孤坼面前,下马侧跪在地,朗声道:“回大将军话:赵王府千金郡主回京,候大将军命,予以搜查……” 不等那将领说完,独孤坼已沉沉吐字道:“放行!” 许是距离的远,风传来声音有些误差,听在耳里,那独孤坼的声音,竟有几分类似小胡子。 整个北国关口盘查那样严苛,这样就放行?那将领大惊,却不敢再说,显然独孤坼在军中威仪早成。 手肘一用力,将司马泯风拐下马。我策马往人群稀少处去。终于见得那独孤坼身影。然而他刚好策转马要回营,见到的,也只他军铠闪亮的背影。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从豫州城关起程半个时辰后,队伍后方有马蹄声踏踏赶来,马上的司马乘风司马泯风,马车里的千金与我都往后看去,队伍也暂时停住脚步。只见一着甲胄的士兵近了,拱手道:“奉大将军命,恭送千金郡主回京,预祝千金郡主和两位司马将军一路顺风。” 在豫州城关时亲自与我们解难,此际又派兵表达祝福之意,司马乘风似是觉得独孤坼好人品,欣然道:“谢你们大将军了。” “大将军还说……”那豫州士兵犹豫一下,方才道说道:“杨勇将军确因事故方才被随国公大人招回,不能奉命护送千金郡主回京一行,还望司马将军在皇上面前替杨勇将军开言几句。”说着话,期许地望着司马泯风,补充道:“万勿因为个人恩怨……” 不等那士兵说完,司马泯风已冷哼出声。 望著司马泯风,他与独孤坼有何个人恩怨?前次不是还赞过独孤坼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吗?难道这才是独孤坼派兵来此的真正用意? 可是独孤坼为杨勇求情做什么?恍然大悟,杨坚的妻子是独孤伽罗,是独孤坼的姑姑。那杨勇,算来是独孤坼的表兄弟。 千金眼中明光一转,已是撩帘与那豫州士兵道:“让独孤大将军放心,我定在皇上面前为杨勇将军求情。” 闻此话,那豫州士兵绽颜释然,我与司马乘风司马泯风亦俱是望着千金——千金鲜少遇事这么主动的。 却见杨勇与司马泯风送捷报到豫州行宫那日,千金颊上的明媚含情又出现了。 司马乘风表情复杂。 那豫州士兵拱手与千金道:“独孤大将军说,千金郡主避居豫州三年,因为战乱征伐在外,东道主的他没尽到地主之谊,郡主此次回京又如此匆忙……他日回京之后,再亲自上赵王府拜访……” 先前直表有求于人,不避讳个人恩怨还见得出独孤坼胸怀坦荡。这话就怎么听,怎么是敷衍阿谀了,只道独孤坼何以独派这名不经传的士兵前来,却原来有舌灿莲花之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啊,如此知人善任。独孤坼的圆滑世故可见一斑。饶是前一刻才欲一睹独孤坼风采,那军铠闪亮的背影更让我心神荡漾,此际也不禁对他好感全消。放下帘子,我揉着手腕痛处,冷淡的声音传出,“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么,你们大将军上门拜访什么?别是顶着幌子,觊觎赵王府的郡主?”千金闻言轻斥一句,“绾绾!” 饶是那豫州士兵舌灿莲花,听得女子声音如此说,也被噎住。风吹动车帘,见得司马乘风笑意隐忍,显然心底对豫州士兵的敷衍阿谀也是不悦;司马泯风的脸则绿了一下,而后唇角轻抿,分明也若有笑意。 总算一句话将那豫州士兵打发走,端庄贤德地坐在马车上。——也不愿端庄贤德,可身上和头上的行头让我不得不端庄贤德。因为一样行李都没带,衣服是千金的。不是骑马装,是正儿八经地宫装。此次回京,需隆装盛服,虽不愿意,也只能勉强穿上。向来披散着的头发也被梳成衬得起这身行头的灵蛇髻。揉着乌青的手腕,想着一向淑惠贤良的千金得司马乘风体贴怜惜,今日我亦是衣饰款款,明艳妩媚,和千金一样地美丽漂亮,本以为会得他几句慰问的,却是没有。反是见他饶有兴致地与阿穗叙话,问阿穗道:“咦,你什么时候混在队伍里的?” “回二公子话……” 二公子?三十五六岁的男人了,还公子吗?有这么老的公子哥吗? 望一眼司马乘风,倒是,他二十岁就认识他,十五六年过去,我与千金都长这么大了,三十五六岁的他,还跟初见时他二十岁时候一模一样。时光硬是没在他身上烙下印记。简直就是个妖孽。 悻悻地撇了撇嘴。 因为手腕疼痛,也吃不下东西。靠在车窗上假寐,以此节省体力。马车行驰间的颠簸渐渐让我昏睡过去。睡梦中,似有号角声传进我耳中,用于军中筵席的那种号角。轻快优悦。依旧是那曲《好时光》。没有差错的曲调,并没走出豫州多远,想还是司马泯风送捷报来,我们一行人出行宫玩乐那日听到的那人吹奏的。听着那快活的曲子,腕上的疼痛倒像被抚触,不觉得那么疼了。一觉好梦。梦里,那号角声一直不曾停消: ……孤烟平野,云开宙宇,明灭吞吐无尽藏,鹊桥开天阕。铁马响冰,牙旗猎猎,箫鼓声歌沸。丰年欢笑,酿成千里和气。相欢游嬉… ` 傍晚时分照旧在预定下的客栈歇脚。晚饭后过去司马泯风卧房,想问他要点治淤伤的药,顺便声讨他将我手腕拽出一圈乌紫的罪行。正要推门入内,却听里面传出声音,“宇文绾和千金真是孪生姊妹吗?长的可是一点都不像。”是司马泯风的声音。今天一天见他都是沉着脸子的,可这时,他的声音却意外地很轻悦,心情挺好的样子。 “诶?”司马乘风道:“这话你可别让宇文绾听到,谁说她与千金长的不像,她跟谁急。” 司马泯风望著司马乘风,无声询问。看司马乘风的神态,分明是晓得缘故,却只是道:“她总是觉得同胞姊妹的千金是一面镜子,看着千金,便是看着自己,执意说自己与千金是一模一样的……” 司马泯风心思粗糙,也不细究,只是押酒道:“分明就是两个人嘛。”司马泯风若有笑音,“二哥,你倒说说,她们俩姊妹,谁更美丽些?” 惊讶望著司马泯风,万也没料到他说出这话来。看来,此人虽外表矜持庄重,却原来里子里道貌岸然。也是,男人在一起喝酒聊天,还能聊什么健康向上的话题? 只见司马乘风半天不作语,看他神态,分明心中已有答案,却故意撑颚做出冥思的样子,只听他道:“千金是清泉里那株水仙。露润珠养,叶姿秀美,花香浓郁,亭亭玉立,恰似凌波仙子;宇文绾……宇文绾……” “宇文绾是群芳园中那株牡丹。我虽不如二哥饱读诗书,也知这话:‘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司马泯风道。 “哪里是牡丹了?”司马乘风却不服了,“充其量也就热情带刺的一玫瑰。” 司马泯风道:“千金却也不似水仙,倒仿佛养在家中的茉莉。看着就是个邻家妹妹。” 司马乘风道:“千金巧笑倩兮。” 司马泯风道:“宇文绾明眸善睐。” “千金……” “宇文绾……” …… ………… 两人在房中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输分毫,渐渐地,两人已有要打起来的架势。醒悟到这一点,司马乘风和司马泯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坐回原位,大笑起来了。 司马乘风啼笑道:“你不是一向讨厌宇文绾吗?” 司马泯风看着粗鲁,实则粗中有细,眯眼看着司马乘风,别有意味道:“二哥待千金似乎也体贴过余。” 司马乘风不说话了。司马泯风也不是咄咄逼人之辈,道说道:“宇文绾……” 司马乘风会意笑道:“我早和你说了,宇文绾虽骄纵跋扈,其实也就是外强中干,心底并不坏。你偏要跟去豫州军营……” 司马泯风摇摇头,“你别想岔了,我对她,与你对千金并不相同。” 似乎觉得此话此地无银三百两,司马乘风暧昧笑道:“还有别的缘故不曾?” “难道二哥不觉得吗?”司马泯风道。 司马乘风看着司马泯风。 司马泯风道:“宇文绾无论是性情还是外貌,都像极了一个人,可是那个人是谁……”司马泯风似乎头疼起来,没端酒的那只手拄着额头,“我怎么也想不起,可是宇文绾一定是像她……” 司马乘风道:“我怎么不觉得?” 司马泯风道:“三年前,宇文绾过来豫州时,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吧?时过三年,出落成大姑娘了。而这三年,二哥与她朝夕相处,自不觉得。可是三年未见她,到来豫州的我,却是强烈地感觉到她像她……她身上,有我太熟悉的东西。可是像她……那个她是谁,我怎么也想不起。” ~~~~~~~~~~~~ PS:鉴于全文走向,弄了个读者调查投票。唔,貌似男主们还没出来完。没关系,先放那。还有,新文人气低迷,请多多支持。在看的,留个言打声招呼吧。谢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司马乘风嘲笑道:“这一向是我搭讪小姐的方式好不好?” 司马泯风望著司马乘风,脸色添堵地沉了下来。 司马乘风放下酒盅站起身来,一副要告辞的样子,我赶紧从开着条缝的房门口闪身到拐角处的墙壁,只听里面传出司马乘风的声音,不是先前的嘲笑,是严谨的,好言好语的告戒:“宇文绾本就美丽的明丽张扬,再加上她骄纵跋扈的性子,想不注意她都难。正如四弟所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们虽为将门之后,皇亲国戚,但倾城倾国的牡丹,还是摘不得的。她天生,就是长在皇族,属于当世的王者。奉劝四弟一句,别打宇文绾的主意,免得……” “二哥说笑了,”司马泯风淡淡打断,顿了顿,方才又道:“以己度人的奇怪。” “你……” ` 当晚自然没有再找司马泯风,所幸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手腕上的淤伤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再见司马泯风,因为昨晚无意间窃听到的话,相处起来感觉怪怪的。甚至觉得之前两人剑拔弩张的关系还要好一些。他说我与千金长的一点都不像的话,自然是惹我恼的,但因为我窃听在先,也不好发作,何况理智下来一想,他说的完全是事实,我与千金……确实……长的一点都不像…… 虽然发作不得,但可以狠狠瞪他,他不动声色看着我,倒仿佛我无理取闹似的。又思及他说我“明眸善睐”的话,只怕在他看来,我狠狠瞪他的眼神,也自成一种妩媚,惊吓之下,赶紧收回了眼神。 跨上马背,打马趋前,待甩脱队伍后,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在想什么,我都在想什么? 除了与司马泯风相处起来奇怪,回长安的一路倒是顺遂平安,如了独孤坼的祝愿。除了遇上了几支北齐逃兵,几伙盗贼流寇,但都给司马泯风人心收服了。还撞上了深山隐蔽的一所寺院想要起义造反(1)。但给我摆平了。顺带救下了一位带发修行叫作阿碧的小尼姑。 此刻,我们已将到长安。小尼姑就坐在我身边。唔,小尼姑穿上了阿穗的衣服,又由阿穗梳理了头发,已与原先判若两人。恰如一颗鲜嫩的水蜜桃。本来,就是与我们一般,十五六岁年华正好的姑娘。 因为生生将阿穗的姿色比了下去,一路上阿穗都不怎么与小尼姑阿碧说话。倒是阿碧活泼跳达,一路上对寺院之外全新世界里的事物,以及我们金尊玉贵的身份问个不停。这将到长安城了,将随我回赵王府了,又因赵王府的主人,我的父王而紧张个不停。 “千金郡主说,王爷舞文善墨,习好风雅,又礼贤下士……该是和二公子一样文秀俊逸的人物了?”阿碧问道。 我们就都笑了。 只除了司马乘风。因为听到阿碧赞扬自己,投给了阿碧一个赞赏的眼神。 我父王自然是形貌出众的,但与司马乘风那样的‘文’、‘秀’、‘俊’、‘逸’绝对沾不上边际。 自古‘文’便比‘武’绮艳悱恻,人们在父王文采面前,因为那‘文治’,轻易便忽略了‘武功’。父王的文采辞藻流传当世,世人便传父王人如其文,和他的墨宝一样的清雅风流。固然,如传言那般,父王喜好舞文弄墨,附会风雅,脾性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文人。但是他的形貌,却随同了他的‘武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武人。 霸王举鼎故事中的主人翁换作父王,也不会损减故事颜色分毫。 已到长安城城墙之外。本是随意观光撩帘,惊喜望见长安城城墙门口,众位部属众星拱月簇拥之下,那个身高八尺,身体魁伟,比俊伟男子都要体格健壮的盛年男子。 他正是我的父王,皇帝伯父的宝贝弟弟,我大周最受宠信,位高权重的赵王爷,宇文招。 今日父王着一身墨绿底妆花大袖四爪蟒袍,头戴硬翅展脚幞头,脚踏皂底靴,极正规的亲王朝服装束。 因着武人体格里那文人闲逸的习性,父王终年素袍着身,连进宫都只穿稍正式些的公服,今日如此隆装盛服,显然是为迎接我的归来。 何时在他心中,我的‘地位’竟‘重’于皇帝伯父了? 马车在长安城城墙门口停下。 下了马车,一时也不过去父王那里,只是望著父王。 父王亦是望著我。 乍见我,父王神色有一些怔惘,但更多的是父女一别三年再见的欢喜。 父女两相对看,竟不知时间流走声潺潺。 正要往父王那里去,伯父着一身金灿明耀的家常袍服从城墙后方走出。 目光胶灼望著我。一步步,往我走来。 灵魂仿佛超脱,但行动与神情却是出自本能。 伯父是皇帝,纵然父王是我的父亲,亦是要先与伯父行君臣之礼。 何况自幼伯父对我纵爱,欢喜之情,并不少于是为父亲的父王。 一别三年,俯跪在地,行着大礼: “绾绾拜见伯父!” “千金见过伯父!” 与千金一同行了礼,但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向来不要我们参拜的伯父,即便正式场合需得参拜,也会虚扶我们的伯父,却一直没有让我们起身。 腿脚有些发麻,跪的也不是很端正了。正满腹迷惑,终听得伯父微颤的声音: “抬起头来!” 愣住。 那话语,怎么听都该是说与后妃的。 而今日显然没有后妃随行,伯父的腿脚更是停在我面前。 抬起头,迷惑望著伯父。 虽是家常袍服,那三色金绣的五爪团龙鳞爪如钩也是威风赫赫,何况那大国帝王身份。向来英明神武的伯父本该更英武过人的。但许是三年亲征,终于战胜,骤然松懈下来有些疲惫,在回来长安的路上,更听司马泯风说,最后一次战役被北齐将领偷袭,伯父遇刺,有伤在身,脸色又因此有些苍白。正当盛年的伯父,整个人透出一种不该有的衰颓憔悴。这刻这么近地,清楚地望著我,他身躯更是猛烈一震,瞠开的瞳孔频频紧缩。 ~~~~~~~~~~~~ (1):北周武帝宇文邕一生做了三件大事,一是铲杀宇文护;二是灭佛;三是伐齐。 今天编辑强力推荐啦。哈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迷惑望向父王,父王望著我,神色也有类似伯父的怔惘,但仅仅一瞬,父王即淡定如常。 走了过来,挽了我的手臂起来,含笑与伯父道:“这是绾绾,皇兄不认得了?” 许是我的错觉,‘绾绾’二字,父王咬的格外重。 闻言,伯父身躯又是猛烈一震,瞠目,先前往我走来的伯父,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若说先前的走来源自不由自主的激动,这刻的退步,则是从身体到灵魂的衰颓。 表情也是一种强烈的错综复杂。 慢慢地,终转为最先的怔惘。 伯父望著我。 是望著我,却又不是望著我,仿佛透过我,在看附身在我身上的另一个人似的。 “是啊,一别三年,绾绾已成绝代佳人,”父王粗茧遍布握刀持剑,却也能奋笔疾书的手掌从我紫红宫装衣袖上移到我脸颊,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抚摩在我颊上肌肤上,潭水般深不见底的黑眸溢彩流光,“艳光四射,连父王都快不认得了呢。” 父王指腹在我颊上的抚摩实在有些痒,咯咯笑过,娇嗔一句,“父王……”而后又迷惑望著还那样望著我的伯父,轻轻唤一句,“伯父!” 伯父的意识总算完全回归现实,那怔惘也渐转作哀伤揪伧,走了过去,挽住伯父手腕,又叫了一句,“伯父!” 伯父这刻望著我的目光,较于先前的失态,是崭新的。亦算无声应了我。 此时司马乘风司马泯风一应人,方才行参拜礼。 只在阿碧随同众人一道再与父王见礼时,父王目光在阿碧脸上停住,因为狐疑深埋眼底,目光变得利箭般冶冷,“她是谁?” “是阿碧啊!”望著看向我的伯父,和父王眼底的阴霾,我心虚却又理直气壮道:“回长安的路上救下的。” 没有说在哪里救下的阿碧,救阿碧的时候更发生了什么事。虽说伯父灭佛是为发展我大周经济,可我们是知道的,伯父对僧尼深恶痛绝。若知大周境内还有那处隐蔽寺院,若知阿碧本是小尼姑……嗯,护全僧尼事小,惹怒伯父事大。本来,伯父今日就身体与情绪都不好。 “奴婢阿碧,见过王爷!”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阿碧,赶紧再请安道。 在我理直气壮的注视下,父王吁一口气,回避我目光道:“安置她去处就是,何必要带在身边?” 下意识看一眼阿穗,这回来长安了,阿穗又继续做你的内妾了,我身边不是又没个体己的人了吗?阿碧活泼跳脱的性子很对我胃口的,再说,予她,我有救命之恩,不善培养主仆情谊的我,大大省事了。 但听父王已软下语气,便只道:“赵王府又不是养不起。”说着话,依旧挽着伯父手臂,望著伯父。 父王不应我,自有伯父答应。父王终不再说什么,只是又神色复杂望了阿碧一眼。 “皇兄,”这时父王与伯父微躬身道:“可要一道去王府?” “不必了,”伯父望著我,黯然神伤道:“司马大将军,侯莫陈琼,杨坚他们也是今日回朝,朕要去迎接司马大将军。” 闻此话,父王露出了然神色,与我们一道恭送伯父离开。 ` 三年伐齐之战,伯父命九皇叔宇文纯、上柱国大将军司马消难,大将军达奚震为前三军总管,十皇叔宇文盛、右臣相侯莫陈琼、父王宇文招为后三军总管。随国公杨坚、薛迥、李穆等率军分道并进。伯父率大军六万,御驾亲征。终致齐国山河破碎。今日回来长安,看到伯父与父王已先于我凯旋归来,以为除却受命追击北齐残兵的主将独孤罗,将帅们全都班师回朝了,这厢才知道,除却同样贵为亲王的九皇叔宇文纯和十皇叔宇文盛与父王先随伯父回来长安,余下将领还因善后军务滞留在后面。 父王望著伯父离开的萧索背影,与我道:“你先回王府,我去去就回。” 亦是望一眼伯父,我嗯声点头。 说离开,父王却又一时不离开,手臂重又抬起,指腹流连在我面颊上,忽然低首,唇从我面颊擦过,粗重的呼吸掠起我的发丝,目的地是我的耳垂,一句粗重沙哑的话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飘忽进我的耳朵:“晚上等我。” 愣愣望著父王,直觉这话很不对劲,可又觉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太过熟悉。从小,这句话就萦绕在我耳边。父王从不会出远门,是而从不会夜不着家。但凡要出王府不能早些归来,临行前都是那句话——晚上等我。他固执地要看过我,才会去就寝。而他也固执地要我看过他。这三年因为伐齐,父女两地分隔,已是例外。 有三年没有听到这话了,难怪一时怔忡。 敲打自己的头回过神,父王已走远。 那雄伟的身躯…… 父王比三年前更健壮了。 ` 因为司马老儿今日回京,司马乘风和司马泯风跟着伯父去迎接了,回赵王府,便只我与千金。 没有因为父王的忽略一边而感伤,千金心情并不坏地摆弄着昭君美人风筝——临离开豫州前我们出行宫玩乐,司马乘风绑的那只。显然已对父王的冷待习以为常;倒是我,马车离得赵王府越近,心中越不安紧张。 心跳声中,只听踏踏马蹄声赶来,更激起了我按捺不住的紧张。千金拿着风筝撩帘往外看,欢喜道:“司马叔叔!” 见得自己绑的昭君美人风筝这刻竟被千金摆弄手中,司马乘风明显眼前一亮。 千金道:“司马大将军今日回朝,司马叔叔不去迎接父亲么?” 司马乘风望著千金,策马伴着我们马车慢行,愉悦与千金道:“先将你们送回去。” 什么把我们送回去?明明就是把千金送回去嘛。 好像每一次,父王冷待千金后,司马乘风总会伴在千金身旁。 望著司马乘风,千金过分欢喜的表情下,那丝被父王遗忘的落寞悲伤总算弥漫了出来。 司马乘风着急了,“千金……” 笨蛋司马乘风,不知道人在掩饰悲伤的时候,最经不起承受温暖么? 而随着距离赵王府越来越近,我的落寞悲伤也弥漫了出来。 一个因为父王。 一个因为母妃。 我与千金,一马车的落寞悲伤。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母妃并没有因为伐齐战乱随我们避居豫州。当初是与父王大闹过的,可父王一句话便将我的焰火扑熄了下去。——论身份,一国之母的皇后没有离京避居;论圣宠,这些年最受伯父宠爱的谢妃娘娘亦没有被伯父带离长安。他如何将母妃送到最安全的地方?虽然他并没有这份心。倒是一向遗忘千金的他,我还未开口前,他已想及,于是有了我与千金三年前被送往豫州的事。只是可笑的是,他当初的原话是:让千金陪你。 这刻站在母妃面前,望着跪在地上的千金,我想,这或许是报应吧。 我与千金一道与母妃下跪请安,可我还未跪下,已被母妃诚惶诚恐地扶住。接着便是瞧我脸色,嘘寒问暖,殷勤至极。我亦是小心翼翼,将在这三年分居两地,她的体态安康加以过问。她闻之越发惶恐不安起来。手足都不知往哪里摆放。——即便侍女出身,做了十五六年赵王妃,赵王府内务,父王也交由她实权由她管辖,王妃派头没出来,自身的矜持尊贵也淬练出些许,在父王面前谦卑恭顺就不说了,在我面前亦如是。道说为我接风洗尘的宴席几月前已思量好,让我稍等片刻,她这就去催宴,藉着这借口要离开我一时片刻,好喘喘气。然母女俩因为彼此过分谦和,反是生疏,哪有心意相通的默契?即便知道她说去催宴是想要暂时离开我片刻,我亦本能地道说要与她一同前去。闻之,她越发局促不自在,连连地推拒。我只得缄口。她临行前,还不忘望著我时过三年的相貌,笑着称赞一句,“绾绾国色天香,千金便显得小家子气。”涩滞地笑,那话多么像是称赞旁人子女,而不是自己亲生骨肉。 在母妃面前,千金是如鱼得水的。即便是母妃一直不顾得理会她,她跪在地上也是自得其适。这刻母妃离开,终于叫一声“起来吧”,千金已是笑嘻嘻站起,和我道说一声,跟着母妃一起去催菜了。 等着开宴有些无聊,不让侍女跟随,一个人四下走走,母妃与千金在那厢说话,却不料隔墙有耳。想离开,却又不舍得离开。千金仿佛说及是司马泯风杨勇过去豫州送捷报,回来一路,是与司马乘风司马泯风同行的,母妃听着,细细将杨勇的相貌人品追问一番。司马乘风和司马泯风,母妃是见过的。千金一一回报过后,母妃又疾言厉色,不允千金与男子来往,耳提面命将千金训斥了一顿。 母妃常常如此训斥千金,却每日小心翼翼照顾我起居饮食,惟恐事有不周。便是三岁孩童,母妃对我姊妹谁亲谁疏也是明晓。哪个母亲,会连对女儿说一句重话也不敢,还时时忐忑恭维?放谁家里,母妃与千金,都才是一对正常母女。 想来,并没因三年未见我,并未因荣光母妃鲁氏家族,母妃对我态度有丝毫改变。甚至,对我更加小心翼翼了。 “郡主……”阿穗阿碧不知何时寻来了这里。 望过她俩一眼,我懒懒道:“和王妃说,我一会儿要出门,不在家用膳了!” 阿碧道着“是”,阿穗却是赶上我,望一眼已是黄昏的天色,“这么晚了,要哪去啊?”说着不放心的话,眼眸却是亮晶晶的。 没理会她们,自己一人走了。 自然没有出门,倒是回了镜花水月阁自己的卧房。 每每千金处在我这种时刻,有司马乘风相陪。 我呢,趴在床上望著窗外华灯初上,我又是谁的掌上明珠呢? 一,二,三…… 卧房被轻轻推开。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我慢慢笑了。 没有点灯,却径自走向我,倒仿佛知道我所在似的。 “怎么不好好睡?”粗实的手掌拍打在我臀部上。 下一刻,我人已起来,双臂搂住父王脖子,脸贴在他的心口。 无论是那贲夯的肌肉,还是透过肥厚肌肉传进我耳中沉重有力的心跳声,都让我觉得安心。仿佛一贴良药,治的好我心底隐伤。却忘了,药也是易让人上瘾的。在母妃那里得五分创伤,便要在父王这里讨十分抚慰。这么多年来,从来如此。 而在我扑进父王怀里那刻的同时,父王停留在我臀部的手掌,已顺势将我托住。 投怀送抱,偷香窃玉,是从小我们就熟稔的事。 粗重热烈的呼吸在我耳后,“阿穗说你出门去了?” 浓浓的探问味道。 我开不开心,是不是真的开心,父王从来都晓得。 小时侯少不更事,觉出母妃待我与千金的不同,便与父王抱怨母妃不喜欢我。然后,很久不踏进母妃居处的父王闯入,蒲扇般的巴掌落到了母妃苍白的脸颊上。那一次吓坏了。从此,再不敢说母妃半分不是。而母妃待我,也越发诚惶诚恐起来。 嘟哝一句,岔开话题,“就惦记着阿穗!” 言及此,蓦然想到一事,手扯起父王耳朵,“你倒是要负责啊,毁了人家姑娘清白,名分也得给一个啊!” 黑夜中,只看得到父王瞳仁上那点亮光,闻听我的话,那亮光微一恍惚,接着听到父王言辞不清道:“什么?” 他跟没听清似的。手扯着他耳朵依旧不放:“这三年,她不是一直在‘近身服侍’你吗?” 父王望著我,却是不说话。 “别装蒜!”我手下又用起力来:“别以为……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到此,口拙了,又见得黑暗中那点亮光的笑谑,“以前你看中我身边侍女,要去‘近身服侍’,你们……你们……我看到过!” “哈哈!”父王笑起来,笑毕,手掌握住我后脑,将我的脑袋凑近他,“你这个小脑袋瓜子里想的什么?”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父王啼笑:“阿穗这三年,就是单纯地服侍我。我敢跟你保证,她还是个黄花闺女。”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见我犹是不信,一动也不动地看著他,父王低叹道:“知道阿穗是你好不容易才喜欢上的一个侍女,我还跟你抢她,占她清白?” “那你……那你……” 与我鼻翼相抵,“三年都看不到你,我总要留点念想在身边吧?”黑暗中,父王瞳仁上两点亮光就对着我眼瞳中的光亮,“看到阿穗,就仿佛看到你。” 言到此,卧房中父女俩之间的气氛仿佛变了,又仿佛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愣神间,我脸颊被含住。没有三年前那样婴儿肥的肉,父王含的并不顺利,那样的含,变作了寸寸肌肤的噬咬。只除了嘴唇,整张面庞被他咬尽。满屋子都是他不规律的粗喘,那只托着我臀部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将我摁往他身体。本就挂在他身上,如此与他贴合的更密不可分。喘不过气来,抓着他耳朵的双手不觉更加用力。父王吃痛,粗喘下,将我压在床塌,一口咬在了我脖子上。 本来父王就体格异常健壮,身体覆压在我身上,我更觉沉重,喘着气推着他的身体,无奈那比我身体庞大一倍不止的男人体魄,怎么也推不动。便又扯起他耳朵来。 他倒是翻过了身去,躺在了我的床上。却粗喘不止。 望著我,那瞳仁上的那点亮光,变作了红的星火。仿佛经微微撩拨,便会燎原。 我坐起了身来,手支着颐,开始认真考问:“你和伯父倒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之前也不让我知道一点风声,在长安城门口看到你们,当真吓了一大跳,又是惊又是喜……” 听着我的话,父王却是偏转了头不看我。黑暗中没有那两点亮光,显然是他闭了眼。听得他粗声悠长的呼吸,似是叹息。 不知他为何突然不愿理会我了,也以为他今晚不会再理会我了,却又听他道:“如此不解风情……” 捶打了他胸膛一下,“知道‘不解风情’什么意思么?” 父王偏转过头,望著我。 我严师训教道:“以后可不能乱用!” 父王终于笑了。然而黑暗中,总觉得他眼中亮光颇是古怪。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接下来几日都沉浸在因为母妃的落寞悲伤中,只要不是与父王在一起,便没精打采。好在还有贴心的好姊妹千金,常从她的芳华苑过来我的镜花水月阁相陪。——在豫州行宫,我们同住琼花殿,盖着一张被子说悄悄话;在赵王府,却是有各自住处,而且离得极远,姊妹俩这么多年连同床共枕都没有过。父王每夜是要过来我卧房的。仿佛不愿我与第二人亲近似的,哪怕那个人是千金,镜花水月阁虽仿佛人间仙境,却偏安一隅。连千金也只白日逗留在我处,天将黑,便早早回去芳华苑了。路途远,免得摸黑。 千金陪伴我时虽不提有关母妃的只言片语,但她的心意,我是知道的。父王欢喜我,而母妃与千金才似一对母女,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我与千金,姊妹之情外,更多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十多年来,我抚慰她,她抚慰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这日清早接到皇后召我与千金进宫的懿旨。皇后与千金一向交好,三年不见千金,自是想的紧。知道皇后召我进宫是客套,召千金才是紧。于是去昭阳宫叩拜过皇后,虚应了下故事就离开了,剩下皇后和千金说她们永远说不完的话。 回来长安后,因为母妃的关系,一直待在赵王府哪里也没去,既出来了,便索性宫中四下走走,在阿穗的叽叽喳喳和阿碧村姑游宫的惊叹下,我沉寂了几日的心情渐好。 不知不觉转到了金銮殿这边,既到了这里,便索性等父王下朝——倒把父王这几日都没上朝的事给忘记了。回来赵王府的这几日,夜晚我卧房中,父女俩你一个笑话,我一个笑话,喝着酒,碰着杯,通宵达旦,每每天将明,父王才回去他的住处。昨晚父王虽然早早就从我那里回去了,但仿佛是有事,是他的心腹家臣宇文峋和素有神机妙算之能的无机子一同来请走他的。今日出赵王府时,更遇上了他身边四大护卫之一的赵钧偷酒喝,显然,父王今日是没打算出王府的。 因为没想起父王今日未上朝,便一直在金銮殿外候着。过了这几日,除了独孤罗是为追击北齐残兵的主将,和独孤坼还在豫州,这三年征战在外的将帅们皆数回来了,伯父对朝臣论功封爵,赏金赐宅也已经完事了,早朝商议什么竟会这么久?侧耳静听,隔着金銮殿厚重大门,也只断续听到这些字眼:“……求亲……突厥……他钵可汗……” 突厥可汗要向我大周求亲吗? 也没多想,这霉运怎么也不会降临到我与千金身上,伯父随便钦定位美貌女子,封其为公主,打发那突厥可汗就是。 倒是经过这里的几位宫女低声嬉笑的声音激起了我的兴致。 “司马大将军真是双喜临门啊!” “是啊,才被陛下又加官进爵,府中又出了那样大的喜事!” “司马大将军今年刚好六十吧?” “是啊!是啊!” “听说是位千金呢!” “司马家的大小姐做了陛下的明妃,却不知这小千金……” “尽胡说,昨夜才出生呢!” …… ………… 听明白过来了,算是听明白过来了! 司马老儿哪位妾夫人昨晚给他生了个女儿!——正妻,好多年前就去世了。 “哈哈哈……”实在忍不住,大笑了出来,要知道,司马老儿不是十六,今年六十了啊! “宇文郡主……”宫中严令嚼舌根的,这被我撞到,几位宫女俯跪在地,吓的花容失色。 摆摆手,几位宫女忙不迭地逃开。 “哈哈哈……” 这时金銮殿内传出伯父威严的声音,“何人在外喧哗!” 我笑得着实夸张奇怪,竟连伯父也没听出我的声音! 紧接着,有太监尖声尖气的声音越来越近,“何人在外喧哗!” 金銮殿门开,待看到我,先前还趾高气扬的太监立马俯躬起身子,堆起满脸笑容,“……宇文郡主……”接着,那太监回转身与金銮殿里道:“回陛下,是宇文郡主……” 自开始笑,我的大笑就没停止过,此刻依旧哈哈大笑着。 金銮殿里传出伯父无奈又有些隐伤的声音,“绾绾进来。”仔细听,更听得见伯父语音中的想念。可惜,我实在止不住的大笑将它掩埋。 哈哈笑着进去了金銮殿,也不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径走去最前方,下拜道:“……拜……见……伯父!”还是笑着的,哈哈哈。 抬起头再笑,惊见几日不见,伯父原本衰颓憔悴的面庞竟又多了几分风霜,两鬓都有几根白发了。伯父今年才满三十五,只比父王年长三岁,此刻乍看,竟似比父王年长十岁不止。望著伯父,一时倒忘了大笑。伯父面庞上似有什么流过,失不再得,从此便刻骨铭心,记忆里,也只每年司马明妃阴诞,伯父显露如此神色。伯父本是失神瞩目于我的容颜,见我止不住的大笑骤然止住,回过了神来,温慈循问道:“何事如此欢喜?” 从小伯父就喜欢我,我乖张跋扈的性子与其说是父王宠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伯父给惯的。每每我闯出祸乱,父王无奈抚额,却又拉拢怀中着意娇宠;而伯父,不是哈哈大笑,就是怔惘失神,仿佛极爱我这脾性,仿佛曾经的谁,也是如此如此…… 此刻,不知是否我错觉,因为我是他侄女,因为我的脾性,他为此温慈之外,又多了另一层缘故。 问过话,伯父望著我容貌的目光,又逐渐怔惘失神起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也不答,却与金銮殿最前方,此刻离得我最近的花甲老朽一揖,“恭喜司马大将军,得一千金!”道着话,我才暂停的大笑,又在金銮殿上回荡了起来。 此事想必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压于司马老儿身份不好露笑而已,此刻经我提及,在我的大笑下,再忍不住。 金銮殿上,是哄堂大笑声。只除了依旧失神望著我的伯父,司马老儿同殿为官的四个儿子,和司马老儿本人。 四兄弟中,那个不掩愤怒,却又庄重冷肃,羞恼之下,犹能自恃身份的,是司马老儿的长子,司马长风。今年已经四十,是四兄弟中唯一成过亲的人。可惜天生克妻,不出三年,妻子就撒手人寰,留下了个嗷嗷待哺的儿子。今年那孩子已经十六,比我还大几个月。相貌嘛,自然不如我,看他父亲其貌不扬,又长的矮就知道。 不过司马老儿的四个儿子,也就司马老大形貌差点,没继承到司马老儿的一表人才,司马乘风文秀俊逸,招蜂引蝶就不说了,司马泯风虽不如司马乘风长的好看,但也是相貌堂堂的七尺男儿,不善言辞和交际,更被不知情者以为成时下风靡盛行的‘冷酷’,这些年,上门为他提亲的媒婆并不比司马乘风少。 算起来,司马乘风和司马泯风姿……色已算上乘了,然而四兄弟中,长的最漂……亮的,还属司马家老三,司马靳风。 司马靳风与司马明妃原是龙凤胎兄妹,这兄妹俩,听说长的是一模一样。然而,那样相貌,长在女子身上,是倾城倾国,长在男子身上,却难免阴柔妖媚了。从小,司马靳风便没少被人指着鼻子骂妖孽。为此,司马靳风常年混在司马老儿的军营里,以期历练出男儿的威武剽悍来。怎奈何,风吹日晒几十年,还是一副女子相貌。也因此,司马靳风养成了孤僻乖戾的脾性,捣起乱来更是惟恐天下不乱。合他心意的人,他可以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不合他心意的人,少不了动刀子枪杆。因为容貌形同女子,司马靳风少年起便效同北齐那位兰陵王,带着面具示人。不过是人皮的。四兄弟中,那位因为披着人皮,所以面无表情的,就是司马靳风了。 然而虽然人皮遮掩住表情,司马靳风望著我那寒刀般的眼神却是摄魄逼人。 司马府对赵王府,十数年敌对仇视,却偏偏交集挺多的。与司马靳风自然也是熟识。司马靳风虽喜怒无常,发怒的时候更要多一些,但当他欢喜的时候,他也常常在我与司马乘风、千金狩猎的时候,神出鬼没出现在我们面前,然后将我苦捉不到的麋鹿丢到我面前。只可惜,我要捉的是活的,他丢给我的,通常都是弄死了的。望著他,我还记得小时侯的事呢,他怎么一点都不念旧情了呢? 司马乘风的眼神也好不了许多,一派的不赞许。倒是微皱眉头的司马泯风……不仅没有往日的杀气迸射,在他眼神里,我还看到了那么一丝宠腻…… “宇文绾!”司马老儿却是气得怒发冲冠,苍劲的手指指着我,然而盛怒之下,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司马老儿气呐山河出声后,满殿此起彼伏的笑声倒是一瞬间消寂。鸦雀无声。不愿伯父处在我与司马老儿之间为难,与伯父盈盈一拜,我退了下去。 往出宫的方向走,欲回赵王府。 也没乘肩舆,自己慢慢走着。摸了把脸颊上的泪水,到底是在取笑司马老儿,还是取笑自己?是的,便是司马老儿老来得女,便是司马老儿是我宿敌,也不该笑得如此激烈的。倒好,笑过一番后,因为母妃的落寞悲伤总算彻底地灰飞烟灭了。 将走到宫门口,一身朝服的司马乘风已是赶上我,后面是三三两两陆续行来的朝臣,显然早朝已毕。不禁欢喜道:“终于下朝了啊!”拉着司马乘风的手臂,跳脱一如往日。 司马乘风却没空管我终于好了的心情,看着我,肃穆道:“宇文绾,你何苦如此羞恼父亲?” “哼!”望著司马乘风,严肃时候的他,真是不可爱! “宇文绾!”却是司马泯风在后面唤我。 见他往我赶来,我放开司马乘风手臂,赶紧往宫门外走。 犹记得回来长安的第二日,还沉浸在因为母妃的落寞悲伤中,司马泯风上赵王府求见我,本来心情不好不欲见人的,但想着回来长安的一路,与司马泯风关系有些改变,便去见了他。却不料他辟头就与我道:“听说赵王妃不是很喜欢你?” 这不是正戳到我痛处吗? 谁不知道母妃不喜欢我,这司马泯风还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司马泯风往年从未有过来赵王府求见我过,难怪今日特地过来,原来是为戏弄我,给我难堪!狠狠骂了他一顿。骂的他狗血淋头。显然从没被人如此骂过,更何况骂他的人,是他极为讨厌的我。可奇怪的是,他硬是连一句怒斥甚至是反驳的话都没有。也不见他不悦,只是看着我,又跟我回来长安的路上瞪他,他觉得我无理取闹似的。 一整天都气呼呼的,当晚司马乘风找到我,说道:“老四今天找你了?” 也待骂司马乘风,司马乘风已道:“老四昨晚特意跟我问及你,我告诉了他你的很多事,包括赵王妃不喜欢你的这件。”司马乘风道:“你别怪老四。老四之前真不知道赵王妃不喜欢你。诶,说实在话,又有几人知道呢?人都道赵王妃疼宠你。可不是,谁做母亲做到她那份上?” 不愿听这个,我恼火道:“你不要为司马泯风辩解!” 司马乘风笑着道:“你仔细想想,老四真是来揭你伤疤的,还是因为那是你的痛处,你太过敏感?” “你……”我说不出话来。 司马乘风轻轻道:“老四其实挺关心你的,只不过……你也知道他那人,不善关心人,终于要关心人,却又不懂得表达的方式……” 看来,司马泯风真是要关心我,只可惜,表达错了方式?可他为什么要关心我呢?几月前,乃至过去的年月里,他不是一直讨厌我吗?就连回来长安的路上,他也只是没恨怒我而已,并没怎么与我说话,甚至在豫州军营,还两次捏伤了我的手腕,而且,也没见他为此与我赔一句礼道一声歉…… 司马泯风真的关心我吗? 虽是怀疑,却又不由有几分相信。 算起来,对我态度开始改变,源自那晚我窃听到的,他与司马乘风喝酒聊话,拿我与千金做话题助兴?再思及他们兄弟俩聊的内容,莫非…… 自然要跟避瘟神似地远离他。 “这丫头,真是……”司马泯风望著我的背影,摇头,脚下却是不停,也不见他怎么挪动的,转眼就到了我眼前,我才待逃,他已抓住我的臂膀,将他黑枣马的缰绳交给我,语气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我是说,骑上马,快些回赵王府,父亲……过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还是迟了! 才欲跨上马背,已又听到司马老儿那气冲云霄的声音: “宇文绾!” 回头看,十丈远处,司马老儿大步而来,跟在他身后的,是司马长风和司马靳风。那两兄弟的表情还是金銮殿上见到的那样,一个自恃身份的庄重冷肃,另一个披着人皮的狼,眼中闪烁着寒星般的光芒! 而没在金銮殿,没有皇帝伯父在面前,司马老儿知我此刻没有靠山,雷霆气势更可想而知,皂皮靴踏的沉重有力,声音笃笃,一张老脸更是脉络根根崩凸,血脉贲涨,在外征战三年,他也没受伤,真是皮糙肉厚啊,一甲子年纪了,还跟壮年时候一般勇猛。 也不知道跨上马背赶紧逃跑了,第一反应就是叫起父王来。叫出口,才意识到,父王今日没有上朝。——先前从金銮殿退下,倒不是因为记起父王不在,甚至当时没有想到那样多。可笑,这刻才将这么重要的事情记起! 自然被司马老儿揪住。 阿碧“唉唉”地恼着司马老儿,阿穗虽也在‘帮衬’我,看似站在我这边,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却将她出卖的赤倮裸——只为看好戏。 另外一个看好戏的,则是抱拳在胸的司马靳风了。 司马长风的庄重表情还是没有变。 倒是先前责怪我的司马乘风够义气,叫着,“父亲!” 另一个有情有义的,则是先前借我黑枣马警示我快回赵王府的司马泯风。只可惜,迟了些时候。 “父亲!”司马泯风皱眉道。 在司马老儿手下挣扎着,恨恨地瞪着他那张老脸,不过是取笑他花甲之年,昨夜竟得一女,他羞恼成怒之下,竟生生将我从宫门口拖往赵王府,扬言父王若不严加惩殆,他势不罢休!论起气量,司马老儿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小,看他与个小姑娘一般见识,就可见一斑。瞧我笑得又不是他的什么衰败的事,垂暮之年犹能‘阳刚阴和,生龙活虎’,老来得女,这是欢快的事啊! “宇文招,宇文招,你给我出来!……宇文招,你给我出来……宇文招……”才到赵王府门口,司马老儿已吼叫道。 与司马老儿这样的冲突,早不是第一次见了,赵王府门口,父王下阶后,也不先过问事端,而是习惯性地与司马老儿拱手道:“司马大将军,宇文在此代绾绾赔礼道歉了。” 显然就我,与司马老儿这番应酬,父王已做得极为熟稔了。 望一眼我,父王宽广的额头上大大地写着“无奈”俩字。 不先过问何事,反是先赔礼道歉,这是父王对我的纵容,更是对我惹怒他的事的风轻云淡,又见父王望我那无奈眼神,司马老儿更气了。而见得父王纵容我的态度已知父王一如既往会护着我,司马老儿愤怒的表情更是取悦了我,也不顾后颈衣服还被他拎着,哈哈笑着,挥臂将事情与父王从头到尾地描述,也不顾父王连连给我使眼色。 “宇文绾!”突然呼吸窒住,原来是司马老儿盛怒之下拎起我后颈的衣服。 整个人脚不沾地,喉咙上吊一样地卡痛,泪花闪烁着,不自觉浮现出幼时每每被司马老儿欺辱的画面。 ……司马府的后花园,设下埋伏捉弄了会路经此处的司马老儿,司马老儿吹胡子瞪眼地来捉我要教训我,小小的身子却往蔷薇园里钻着,他笨重的身子进不来,进来也会被蔷薇刺刺着,却不意他大刀阔斧地将蔷薇一顿乱砍,硬是将我捉住,厚重的大掌不仅要落到我屁股上,末了,还要将我拎到赵王府,要父王将我好生管教,父王才和言道歉,他又斥起父王教女无方云云,除此之外,他回府后一定要命下人将司马府大门看紧,言不欢迎我进他家门。哪里稀罕去他家,只不过他越是严加防范,越是挑起了我的兴致,三天两头往司马府跑。每每进不了门,总是集结同龄的孩子在他家门口喊那样的话语:司马老儿不要脸,老欺小,变龟蛋……司马老儿不要脸,老欺小,变龟蛋……那样的喊叫声是伤他颜面的,每每这样喊不到半柱香功夫,总会见到他气呼呼地开门出来要捉我,而常常在他捉我的工夫中,我已进去了司马府,洒下一路的欢声笑语…… 从小,就喜欢与司马老儿作对,与他天生犯冲,阴阳不和,许是宿敌就是这样的吧。 明明才过去三年,杳年往事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这三年避居豫州自然没有再如此笑骂过他,而时过三年再站在他面前的已是窈窕淑女,非当日那个张扬小孩,可是泪光迷蒙中,不知不觉,三年前的浑骂便脱口而出:“司马老儿不要脸,老欺小,变龟蛋!”哭了,也不顾忌形象了,在他掌下胡搅蛮缠着,就是要脱离他的桎梏,咬他,踢他,揣他…… 闻听三年不闻的骂声,司马家四兄弟皆都怔住,个个表情都绿了。司马老儿一怔之下,更气的不轻。 手脚摆脱他,泪光迷蒙中,远处一道明黄身影蓦然僵住,几乎在我那句骂声脱口的同时,就僵如石化。 而见我被司马老儿拎起缓不过气,本忧心要解救我的父王,在我骂声脱口后,也理亏地无法伸出援手。见父王强作镇定以免失笑的神情亦知道,在司马老儿掌下如此泼悍挣扎,他知道我并吃不了亏。可不是,司马老儿工整的朝服已然褶皱狼藉,手背更出现几道红印,连胡子都被扯下了几根。 这时,惟恐天下不乱的司马靳风在怔愣过后,恍然想到什么,蓦然惊叫道:“父亲,你看!……你看,宇文绾那相貌,那性子,像不像,像不像……” 拎着我的司马老儿看着我,看着我,蓦地如遭雷击。 而我也趁这工夫摆脱他的桎梏,扑去了父王怀中。 可现场气氛,再加上司马老儿的震动,显然司马靳风惊叫的内容并非风轻云淡。 环顾望著我的其他人…… 司马长风表情惊愕。 司马乘风除了惊愕之外,容色更多了几分古怪。 最复杂的还属司马泯风。望著我,深眸中惊愕,措手不及,惶骇,怔惘的光芒一一流过。最后连瞳眸中两点亮光都变得黯淡。而他的阳刚脸庞也又变回了以前那副铁板烧的样子,即便内里再烫手,外表看起来也是硬邦邦,甚至外冷内热的他,这刻连内里的热都消退了,整个人变得有些冷沭,冻僵了般,一动也不动。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抬眼望著父王,父王望著我的目光这一瞬间分明也有一刻怔惘,但接着他就一笑作揖了,“司马大将军……” 不等父王将话说完,司马老儿已震颤道:“宇文招,你说,宇文绾是不是……是不是……” 过于激动的后果是,司马老儿昏厥过去了。 掐人中的掐人中,招大夫的招大夫,混乱中,我分明看到伯父那道明黄身影惆怅站立远方,可见方才泪光迷蒙中那道僵如石化的明黄身影不是错觉。但我揉一揉眼,伯父并没在那里,我就又疑心我看错了。 望著渐渐醒转的司马老儿,父王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仿佛有什么秘密,知道再瞒不过,索性作请司马老儿入赵王府,一路径去往书房了。 父王和司马老儿进书房已经三个时辰了,我实在不觉得司马老儿和父王有什么共同语言。不是我贬轻父王,实是司马老儿性情乖张,又欺人太甚。唉,也是父王太让着他,每每自个儿讨些苦吃。打从省事起,司马老儿每每与父王碰面,无不是掉头就走。父王还撇开亲王之尊,默立恭送;实在迫不得已与父王说话,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其实是司马老儿自己找茬。谁不知道我大周朝赵王宇文招满腹经纶,舌灿莲花,尚且代表大周皇室代表伯父笼络的了敌国战伐谈判的成和平,何况他一心向善,百计交好的司马老儿?——仅只找茬还好,司马老儿还动辄拔剑相向。别以为是做做样子,司马老儿是动真格的。每每若非伯父从中调和,父王不是早丧身司马老儿的明枪就是暗箭。基于此,父王仍旧十数年如一日将司马老儿奉为上宾,扫阶笑脸相待,我都不知该说父王大度,还是怎么了。 是的,父王是十数年将司马老儿逢迎着的,之所以是说十数年,而不是数十年,也实在我只有这岁数。似打省事起,父王待司马老儿,与司马老儿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荒诞不稽了。 显然也是等的无聊,向来注重身份的司马长风亦歪坐在书房外庭院正中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是我先前无聊之下推前退后放那里的,椅子摆在庭院正中本不适宜,司马长风却连再挪动它都懒得。 司马靳风更是向来懂得爱惜自己,以一种极舒服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在海棠树粗壮的枝桠上,虽觊觎了那位置很久,但我爬不上去,这刻要司马靳风拉我一把,他却不愿意,倒是一双眼睛一刻也没从我身上离开。他的目光自然再没有金銮殿上那样的寒冰,但是……俨如我就是杂技台上那只猴子,他钻研,思索地将我打量,那似要将我整个人解剖的目光着实令我不舒服。还有,其实他的形态才真正像一只猴子。 倒是司马乘风,接受现实,哀叹地看了会我,又哀叹地拍了拍司马泯风的肩膀,瞅着位美婢,便一旁唠嗑子去了。我认得,那美婢是千金房里的。 如此,和我一样沉痛的,也就只司马泯风了。 浑然没有意识到,何以就认定司马泯风心里沉痛了。 司马泯风靠着海棠树干,坐在海棠树根上,和赵钧隔着丈远距离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赵钧正要将私藏的一囊酒扔给司马泯风,走近的我,已咳嗽几声。不得已,赵钧只得将酒囊扔给我,同时感叹时运不济。父王身边的四大护卫,另三个冰冷如攻不破的城墙,便是我,也与他们说不了两句话,只除了嗜酒如命的赵钧。将酒孝敬给我后,赵钧就颓败地走了,想来又去别处淘酒喝了。 在司马泯风身边坐下,享受地灌了口酒喝,才舒服地呼气,酒囊已被人拿走。司马泯风接着灌了一大口。也没气恨他,只象征性地捶打了他几下。——之前虽因母妃之事生他的气,但他今日借我马,又在司马老儿面前为我说话,也算原谅他了。 司马泯风望著捶打他的我,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目光竟有几分关乎情爱的猩红。我才待凑近细看,他已闭了眼。再睁眼时已是望著书房,“难怪赵王妃不喜欢你。” 只道他是指我捶打他,在说我粗鲁,又捶打他起来,他却握住了我捶打他的那只手。大掌将我的手包裹住。他的手掌带着常年从戎的粗茧,但意外地很温暖,“宇文绾……”有些怔怔,他从未如此唤过我,声音低沉,温柔,又有几分悲伤的情深……也才意识到,他刚说难怪母妃不喜欢我,也是这样的语调。迷惑地望著司马泯风,他亦是望著我,欲说什么,却欲语还休,这时父王书房的门终于打开,任是几多深情,话语从此无法说出。 欢喜望著拉开的书房大门,我霍地站起,几乎同一时刻,司马长风从椅子上起身,司马乘风从美婢身边回来,司马靳风从海棠树上跃下。 终于,坐在海棠树根上的司马泯风,望著联袂出来书房的司马老儿和父王,也慢慢站起。 惊讶望著相处仿佛很融洽的司马老儿和父王,我的下巴都差点要掉下来。 先前还吵吵闹闹,不,不,是十数年来吵吵闹闹的两人,这样就把手言欢了? 然而奇异的是,惊讶的人只有我,司马家四兄弟,个个表情都是波澜不惊。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三日后便是突厥可汗前来求亲的日子……”父王道。 原来书房里父王与司马老儿会谈那么久,是为突厥可汗求亲的事啊! 在金銮殿外,我已侧耳贴门听到只言片语,此刻自不惊异。只是父王……这几日明明没有上朝,他知道的,倒还比朝堂上众人知道的具体清楚。思及昨夜宇文峋和无机子联袂来叫走他,为的就是这事也说不定。 只是……父王与司马老儿说这话,是为了庇佑我与千金,所以有求司马老儿么?唉,父王怎生糊涂至此,求谁也比求司马老儿好,这不是给司马老儿践踏的机会吗?他巴不得我嫁到蛮夷之地,无亲无故,被人欺辱,客死他乡…… “哼!” 果然,司马老儿极大的哼了一声。 虽然较之先前联袂的融洽,司马老儿和父王如此相处方式才正常。但我却已不顾得欢喜了,因为父王和司马老儿谈论的内容,因为司马老儿那声大哼,亦是冲他哼了声。比他哼的那声还要声音大些。 父王却依旧是极好的风度,本就气度绝佳的他,在司马老儿那里,更是发挥的炉火纯青,“绾绾从小娇生惯养,可吃不得边塞之苦。” 司马老儿依旧一副牛鼻子老道的表情,然而父王却是拿定了他似的,澹澹笑道:“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王,安慰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以女子终身安社稷,本王不以为妥。司马大将军老当益壮,几位少将军更是龙虎生威,岂不是要突厥蛮夷笑话我周朝朝中无将,将军颜面何存?” “赵王言之有理。”司马泯风与父王一揖,道:“我大周兵强马壮,此番击溃北齐,将齐国纳入大周版图,已然龙主整个北国,雄霸半壁江山;而当今天下,南朝陈国疲弱衰颓,只待他日挥师南下,将陈国吞并,便可九州合一!自古和亲是弱国所为,哪有我大周依靠和亲才能维持国运的道理?” 父王的话明显是在激将。惊讶望著司马泯风,他虽脾气暴烈,行事却沉稳有度,不是没有脑子的人,怎么轻易就入了父王圈套?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服,他却是看也不看我,仿佛甘愿,一心求死地往父王圈子里钻似的。 父王望了眼我拉著司马泯风衣服的手,轮廓粗矿的脸上是阳光笑意,并看不出有挟带任何危险,我却缩回了手。分不清是心沭还是心虚。也浑然没有意识到,为何要心沭或者心虚。 “少将军忠勇有嘉,”父王望著司马泯风,赞道。“只是……”话锋一转,父王道:“大周刚刚伐齐结束,这场战争致使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百废待兴。而与突厥和亲确实能为大周带来好处不说,能以女子婚姻定乾坤安社稷,文武百官想必都是乐见其成的。之所以与司马大将军商量,宇文也是怕自己人微言轻。” “赵王此话见外了!”见外?什么时候,司马府和赵王府合同为一家了?司马长风接着道:“王爷放心,司马府绝对不会送出绾绾和亲。至于王爷所忧,咱们不如效仿汉时,从宫女中选取才貌双全者封为公主嫁与他钵可汗。貌美如花的女子,宫女中还不多!”绾绾?望著司马长风,我鸡皮疙瘩更起了一身。但听他话语中听,也就不发作了。 “就怕突厥可汗就看中宇文绾了啊!”司马靳风哈哈调笑着。 司马老儿瞪了自作主张的司马长风,和惟恐天下不乱的司马靳风一眼,微睐了老目看我,目光集聚在我挽起的衣袖上,陡然暴戾一喝:“你给我过来!” 待我,司马老儿从来不少暴戾的,但更多是乖张的暴戾,而不是这样威严地,严肃地,以一个老者,长辈的身份挟带的严厉,饶是我性子野,也不禁被唬住了。第一意识是去看最爱惜我的父王,可是父王非但没有为我撑腰的架势,还看了看我,一脸的爱莫能助。这时司马老儿又暴喝了一声,在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下,我终于慢慢磨蹭了过去。 “把袖子给我放下!”司马老儿训教道:“这么大的女孩子了,也不嫌丢人!” 好生委屈,我即便丢人,也是丢的我宇文家的人,又没丢你司马家的脸,你着急个什么。但此情此景,也只敢腹诽几句,低着头,顺从地将衣袖放下了。 司马老儿却还瞪着我,目光甭提多挑三拣四,开口的声调也是不容置疑,内容更根本就是决定:“明儿起,搬回司马府住,我多请几个命妇教教你形容举止,”说着话,看着父王,“别让宇文招真带坏了!” 回?瞧司马老儿用词多混帐,跟我是他家的人似的! “绾绾回司马府住,绝对不可以!”父王没有商量余地地拒绝。 还是父王好,过去双手握住父王手臂。欢喜之下,浑然没有意识到,父王说的,亦是那个回字。 面对司马老儿,父王十多年来,第一次态度如此坚决,司马老儿显然也意识到了,于是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智取起来,“别忘了,和亲……” 岂料聪明反被聪明误。 “哦?”不等司马老儿说完,父王已澹澹笑道:“大将军会吗?” 父王的话我并听不太明白,可司马老儿显然给父王惹怒了,身体里的暴烈焰火又上蹿了,“宇文招……”司马老儿霍地拔出腰间佩刀,又要对父王动刀剑的架势,司马长风和司马乘风赶紧一左一右将司马老儿架住,宇文绾/绾绾在赵王府住了十多年,马上过去司马府居住也不会习惯不会适应,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说云云,三兄弟俩劝着司马老儿,只除了司马泯风站立一旁,没动作也没开口,跟置身事外似的。然而目光却默默看著我。 先前听司马老儿那个‘回’字,只顾着生气,并没意识到其他,这刻却有几分猜疑了,他为何要让我上他家住?难道是因为此次突厥可汗求亲,打算将我藏去他家?可这不是变相地应允了父王,会护留下我,不让我嫁到蛮夷之地吗?司马老儿没有这么好心的。心里又是气,又是恨,又是乱,而被劝和住的司马老儿,冷静下来,已打算就我与父王讨价还价了。 父王与司马老儿一旁‘谈生意’去了,司马长风司马乘风司马靳风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道在低声唧咕什么,而见我过去,更是默契地都噤了声,不客气地剜眼瞧他们,可奇怪的是,往常与司马老儿同一阵营的他们,这会待我都是客客气气的,司马乘风与我交集多就不说了,向来自恃身份的司马长风石破天惊地对我显露了慈祥的一面,然而他才待说话,司马靳风已拉过我,双臂搭在我肩膀上,以为他会怎样捉弄我,却不料,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让我再好好看看……” 声音居然很是温柔。 不对劲,司马老儿和这三兄弟全不对劲。司马泯风站立一旁不言不语的,虽然也不对劲,但总比他们父子四人好多了,靴子踩的重重地踱往司马泯风身边,那司马靳风还脖子伸得长长地往我的方向。司马泯风看着司马靳风,“看什么?” “啊哈,”司马靳风打一个哈哈,一向憎恶有人说他长的像女人的司马靳风竟是道:“和我长得真像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狗嘴吐不出象牙! 等等,司马靳风说我和他长的像……回来长安,听到司马泯风司马乘风喝酒讨论我与千金的那晚,我亦窃听到司马泯风说我的相貌性情像谁,只是那个谁,他怎么也想不起,甚至一想及此,就头痛的拄额,这会司马泯风不头痛了,不拄额了,整个人都是一种答案解开的松懈,疲惫似的松懈,甚至有点司马乘风那般接受现实的味道,可是在他身上,并看不出,此事之于他,有一丁点快乐……而不管怎么说,这是正确答案了,我长的像司马靳风? 像谁不好,偏偏像个男人,真是…… 不过,据说司马靳风相貌女子般地倾城倾国…… 我也只幼年看到过司马靳风相貌,自他少年起戴上人皮面具,好多年都不曾再见他的真面目了。 重又踱回司马靳风身边,甚至双手背负背后,显示我没有要起心揭他面具的意思,不料却是此地无银,司马靳风对这个向来防备的又紧,不等我走近,他人已跃上先前歇栖的那海棠树桠了。泄气…… 这番闹着时,父王和司马老儿也已经商讨妥当,回来我们这里了。 商定的结果是,以后的每个白日,但凡无事,我要过去司马府洗耳恭听司马老儿的教诲,要服从他为我安排的,诸如行为举止仪表谈吐烹饪女红等等要多无聊有多无聊的课程,根本就是为了好嫁人嘛;但是住,我还是住在赵王府。每天日落之前从司马府回来。当然,司马府也会为我安排居处,随时等我入住。 期间父王与司马老儿就具体事宜,又讨价还价了几次,这一商讨,天色也就暗了下来,商讨到膳厅去了。膳桌上,父王与司马老儿继续四两拔千金地交锋着。司马老儿唾沫横飞,一顿饭啊吃的我要多憋屈有多憋屈,这时司马老儿看著我道:“要说避免和亲最便利,最直接的方法,还是赶紧给她定门亲事!” “噗!”母妃给我舀的参汤,才喝进口,便水箭般地喷了出去。 这下好了,这顿饭彻底没法吃了。 母妃一边给我递手绢,一边觑父王沉下来的脸色,低声下气地问我,“怎么了……” 哪个为人女儿的,承受的住自己母亲这样的伺候,父王在这里,又不便显露不自在,以免父王会对母妃为难,何况父王不知怎地,这刻脸色有些不好,也不知是不是见母妃没服侍好我的缘故?遂低声问道:“千金呢?千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来,母妃帮我看看千金回来没有?” “好,好。”母妃忙不迭地应下,出去了膳厅。 望著母妃离去的背影,大松了口气,这才狠狠瞪着司马老儿! 司马老儿也不会察言观色,自个儿兴致昂扬地说着话,记忆里,就没见司马老儿如此好兴致过,许是喝了几口酒的缘故吧。“我的结义兄弟,你知道的吧?”司马老儿看着父王,“独孤信,独孤信,他的孙子,独孤家的宗孙!叫,叫独孤坼!”司马老儿看向司马泯风,“泯风,你也见过的吧,战场上,你还和他交过手,事后说,识英雄,惜英雄……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目光跟着司马老儿望向司马泯风,司马泯风的脸色也跟父王那般地沉。只以为是司马老儿不知道的,司马泯风后来又与独孤坼有了嫌隙,也没想别的。不是么,离开豫州,独孤坼为杨勇谴人与司马泯风说情,还说勿要因为个人恩怨云云。司马老儿又看向父王,“你不知道,我喜欢那个孩子,一直就想着,我若有个孙女……好家伙!” 司马老儿显然已有几分醉意,“独孤信若还在世,这上柱国大将军的位置,也当是他的了……” 独孤信独孤信,自然是早闻大名的。而和独孤家族,和他的名望一样被人传诵的,则是他的俊美非凡,他出身于鲜卑贵族之家,更擅于修饰,因此自少年时便被称为“独孤郎”,后来做官更被上下级同僚公认为“璧”人。传闻他做秦州刺史时一次外出打猎,兴致一高就忘了时间,结果等到回城已是日落时分,就要关城门了,独孤信放马快驰之下,头上的帽子被震斜了也不知道。谁知晚霞映照着这样的骏马少年,却将引得路人都目眩神驰,鲜衣怒马,翩翩少年,夕阳晚照,冠帽微斜——天,这还是人吗?根本就是神仙降世啊!众人一时心向往之,都想要学学。买马习射是来不及了,于是——第二天一早开始,秦州城里有了新潮流:官吏士民都把帽子歪着戴,只盼能跟上独孤信的一厘半分。 许是因为司马老儿以做媒的方式提及独孤信的,率先便想到了他的俊美。独孤信如此,他的孙儿独孤坼显然差不到哪去。更何况……豫州城门口,是见到过独孤坼背影的。 “独孤坼?”司马泯风笑了,今日在赵王府,这是他首次显露的笑容,看那笑意,并不是因为与独孤坼有个人恩怨的冷笑,而是源自自身的失落,“是个会让女人喜欢的好男儿!”司马泯风喝酒道:“而他也会喜欢上宇文绾,只是……”司马泯风笑着看我,“那样的男儿,女人不一定治得住他。” 丢开酒盏起身,司马泯风显然也有几分醉意了,竟是与司马老儿道:“父亲,我打算回去军营,明儿就动身。” 司马老儿拍桌起身,“混帐!”指着司马泯风道:“我原以为你是四子中最让我省心的,你,你……” 我与司马乘风,一左一右拉住司马泯风的手臂,司马老儿那厢,司马长风也在劝合着,司马老儿道:“仗也打胜了,又才回来长安,你又要去军营做什么,司马家的军队远在河内,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司马老儿的话里,已听出对幼子的爱护,不说旁人,就连司马泯风本人也一时静默下来,气氛便显得有些死寂。 “独孤坼虽然比绾绾大不了几岁,但听说他一直被独孤罗养在身边,沙场上出生,沙场上长大,如此近二十年,”这时就做媒之事一直没发声的父王沉吟的声音突破了膳厅的静寂,“比老江湖还要老江湖。泯风说的对,绾绾不一定治得住他。” 父王起身道:“与独孤坼结亲的事,我不会同意!” 父王挥袖道:“绾绾还小,暂时不需要给她做媒!” 哪个父亲舍得女儿出阁?父王是真不愿意我与独孤坼结亲,甚至不愿意人为我做媒的,然而同时,他亦状似无意看一眼冷静下来的司马泯风,仿佛察觉什么似的,先是瞳孔里寒光闪过,再是冷冷眯眼,最后那眼神竟哀伤起来,跟同病相怜似的。 司马老儿并没因父王不客气的回绝而罢休,蛮横道:“下个月,坼儿也就回来长安了。让坼儿和宇文绾见过面再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好不容易送走司马一家子人,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身了,从来都没这么累过。可见司马一家子有多折腾人!而他们一走,宇文峋和无机子已出现在父王身边。宇文峋忠厚老实地赞道:“王爷这招真高!”无机子望过我的容貌,深沉道:“再隐瞒不下去了。而现在与司马消难道明真相,确是最好时机,烦难的和亲一事,这样轻易就解决了。” “只是司马消难如此摆架子……”宇文峋道:“他也不看看王爷什么身份!王爷其实不需与他结盟,我们王爷与陛下手足情深,绾郡主又得陛下宠爱……”察言观色,见父王不出声,宇文峋颇委屈地噤了口。 “王爷……”这时无机子欲说什么,父王不着痕迹看一眼我,无机子会意,噤了声。 ` 今儿实在太累,和衣躺在床上就要睡着般。父王的大掌又落到我臀部上,可我趴在床上还是动也懒得动,哼哼两声了事。将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道:“司马家的人有病啊!”然后又是长串的诉苦,“我不想去司马府,更不想去受司马老儿的气……” 本来是阴晴不定的,听出我话语里的懊恼不愿意,父王心情莫名好了,反过来安慰我道:“就白天过去一趟,就当是往常上他家玩,还和以前一样。” 爬起来,搂抱住父王脖子,将脸放在父王肩膀上,说道:“我不要去突厥和亲,千金也不要去。我不能去,千金也不能去。父王不仅要护留住我,还要护留住千金。” 父王粗砺的下巴摩挲着我的脸颊,连笑声也是粗砺的,“就在刚刚,司马乘风已经请求过我了。” 司马乘风?心里讶异了一瞬,也就淡定平常了,脸颊在父王肩膀上亲昵地厮磨着。父王觑我道:“你就司马消难抱怨了许多,惟独没有抱怨他给你做媒一事……” 是吗? 父王道:“与独孤家的亲事,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直言不讳,“我讨厌独孤坼!”还记得离开豫州时,奉命与我们‘送行’的他的士兵留给我的印象。 “你见过他?” “没有,”我摇头,说道:“反正就是不喜欢他这人。” 望著父王,笑嘻嘻道:“以后我找夫婿,就找一个像父王这样的!” 父王欢笑起来,“是吗?” 本来还有要问的,得到这句话,什么都不问了。 我挤眉弄眼道:“莫非父王刚才是在吃醋?” “是呵。”父王半真半假道。 漫漫长夜,就在这样开玩笑的笑闹中点点流逝,夜明珠温和的光芒映照着父王保养得年轻的脸庞,和海水般深杳的瞳光,突然,一声惊叫划破夜半的夜空,惊碎了夜阑人静。 “宇文郡主……”是伯父身边,总管太监杨萧的声音。杨萧这么晚来找我,还是闯进镜花水月阁找我做什么。 “杨公公……”侍卫们拦阻着,可杨萧还是靠着一股子蛮劲闯进我的卧房,哭天抢地道:“宇文郡主,呜呼……王爷?”显然不料父王也在此,与我请过安后,又惶急与父王躬身。 父王早已起身离开我床塌,趋前一步道:“何事如此惶急,可是皇兄……” 杨萧汗水涔涔,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呜呼,陛下剑伤感染,又牵动了陈年旧伤,人事不醒着!” 父王亦是脸色大变,厉声道:“皇兄的伤势,回来长安的路上不是就稳定了么!” 杨萧茫然道:“不知道啊,今儿上午,陛下从宫外回来就,就……” 从宫外回去?难道赵王府外,我恍惚看到的那道明黄身影真是伯父?伯父真出现过? “皇兄今日上午出过宫?”父王亦是喃喃道。 “是啊,”杨萧哭泣道:“王爷一连几日都没上朝,陛下本来说上赵王府与王爷对弈的,可将到赵王府,远远看了会司马大将军就宇文郡主上赵王府闹事,不知怎地,就让奴才陪着回去了。” 父王眯了眼。半响眼芒如针,盯着杨萧道:“上午皇兄就不舒服,你到现在才来回禀本王?” “奴才失职!奴才失职!”杨萧扑通跪地,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道:“陛下回宫后,就捂着胸口去了司马明妃旧日居住的璎霞宫,吩咐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直到傍晚……傍晚,奴才忍不住进去瞧,陛下已经因失血过多倒在璎霞宫寝殿上了……” 司马明妃,又是司马明妃!杨萧呜咽道:“陛下失去意识前,吩咐了,请宇文郡主进宫侍疾!” 父王听罢,拉过我的手臂,就往卧房出去。 “哎,王爷,王爷!”杨萧急道:“陛下只召了宇文郡主一人呀!” 父王惊愕顿步,回头看杨萧道:“只召了绾绾一人?” 也难怪父王惊讶,伯父卧病,不召皇后,不召近年来最宠爱的谢妃娘娘,不召皇子们,也不召父王,独独召了我……杨萧确证道:“陛下只召了宇文郡主一人!” 父王愕然过后,望著杨萧,气得牙痒痒,“皇兄只召了绾绾侍疾,难道本王进宫不可以吗?” “啊?”杨萧连忙叩头,“瞧奴才都急糊涂了!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离开豫州时虽然还是七月盛夏,但回长安一路历时四五月,时节已经进入初冬了。慌忙中,却连衣服也没加,与父王从仆侍手中接过各自大氅,就坐上了进宫的肩舆。匆匆赶到伯父的上阳宫,落后我们一段路程的杨萧追上来,说伯父在司马明妃的璎霞宫里。这事又不早说,父王又狠狠瞪了一眼杨萧。 将入璎霞殿,杨萧又卑躬屈膝地拦着父王,哭丧着脸道:“王爷,王爷,陛下……” “本王知道了。”也不再理会杨萧,父王拉我过去一旁,捋了捋我大氅的领子,与我嘱咐道:“皇兄他伤病在身,肯定意识不清,又是在司马明妃的璎霞宫里,”父王看著我,“把身边侍侯的你当作司马明妃也不一定,”父王道:“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因司马明妃而病倒,又是在司马明妃旧日的寝宫,别人就不说了,伯父对司马明妃的感情,我是晓得的。意识不清中,确实有可能将身边服侍的人当作司马明妃,还是父王想的周到。而把侄女看作妃子也确实尴尬。我点头,“伯父昏沉中的言语,我不会当真的。包准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 父王笑了,单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好好照护皇兄。” 父王送我进去璎霞殿,“我就在殿外,有事唤我!” ` 经过璎霞殿外殿,常年与医药打交道的药味和人多窒息的空气便令我不舒服,黑压压的一大片,想来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在此了。“宇文郡主……”太医们齐齐与我屈身请安也没理会,径进去了内殿。 伯父正是躺在璎霞宫内殿的床上的,那张床是昔日司马明妃睡的吧?连养病都要在司马明妃的宫里,睡在司马明妃的床上,哪怕伊人已去,饶是一直就知道伯父对司马明妃的情意,也不禁心生喟叹。十年生死两茫茫,而司马明妃死了已经有十六年了吧?差不多我出生的那会她就已经香消玉殒了。根本没见过的人,也实在无法对她置评。只是看伯父对她矢志不虞,想来司马明妃在世的时候,帝妃的感情是很深的。 站立床塌旁望著伯父,今日早上在金銮殿见他,虽然就见他衰颓憔悴似饱经风霜,但至少还唤我绾绾,温慈与我说话,这刻躺在床上,却是一点意识都没有。看一眼外殿,声音低而严厉地斥道:“还让他们愣在外面做什么,传进来给我诊治!” 杨萧道:“太医们都看过了,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陛下新伤未愈,又牵动了陈年旧伤,暂时虽然昏迷不醒,但调养个三五日,便无大碍了。” “果然么?”我置疑道:“可别是一群庸医!” 杨萧陪着好道:“孔一凡的医术,郡主该相信吧。” “嗯,”小时候我得过肠疾,就是刚被谢妃娘娘荐进宫的孔一凡治好的,说起来,还欠谢妃娘娘一个人情呢。望一眼殿外,“既然已经诊断过了,留他一人在此就是,其他的太医全给我谴回太医院去!” “是!” 待杨萧摈退外殿太医,许是心理作用,空气流通了,将温水喂进伯父干涸的唇中,伯父苍白的脸色明显有了一丝冶红。但进来内殿的孔一凡一见之下却是脸色焦惶,说已经替伯父医治过了,醒来之前,切忌进水,甚至连汤药都进不得。我这喂了水,伯父只怕得发高烧了。 我也是惶惶,自然后半夜里再没有入睡,亲自给伯父擦洗脸庞,无微不至。如此忙到早晨,幸好,伯父没有高烧。但我却眼皮打架了。出去璎霞宫透气,一眼便望见父王身形庞伟,站立璎霞宫外的樱花树下。父王负手背后,也没望树上樱花,只是低眼瞧着树根。许是太入神,连我走近都没觉察。走近了,也才见到父王神色很是哀伤,仿佛对这樱花树有无限的怜悯和伤逝之情。 “父王!”我大声唤了声,父王转身看我,脸色的怜悯伤逝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喜愉悦,拢我到了身侧,“饿了吧?一起去用膳。” 膳桌上,父王将伯父病情一番过问,知伯父一夜只是昏睡,一副松心的样子。 想着父王说过的,伯父意识不清,会把我当作司马明妃也不一定的话,望著父王乌青的眼圈,泛着血丝的眼白,我笑着道:“父王一夜没睡吧?” 父王望著我,不予置否。我低头搅着冰糖燕窝,意懒道:“父王遇事也太过紧张了,不管怎么说,那个意识不清卧病的人,总是我伯父。”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至第二日晚,伯父果然有了些许意识。却是意识不清之下的胡言乱语。如孔一凡所料,伯父发高烧了。伯父滚烫的手胡乱伸着,似凭空要抓住点什么,口中唤着,“璎姬……璎姬……” 璎姬,司马璎姬,那是司马明妃的名讳。 握住伯父的手,抚慰道:“伯父,伯父,您振作点……” 哪知被我握住手后,伯父反过来将我的手抓住,干涸的唇瓣唤道:“璎姬……璎姬……” 我下意识地挣脱着,伯父昏沉之下力道却大的惊人,许是因为思念司马明妃的缘故吧,唉。只得任他抓住我的手,璎姬璎姬地唤着。 昨夜没有睡好,今晚忍不住趴在床边就睡了,昏昏沉沉中,感觉脸颊上痒痒的,从梦中惊醒过来,就见伯父半偎在枕上,双眸如蒙了一层雾纱,恋恋望著我,手掌轻轻抚摩我的脸颊。 “伯……伯父……”我惊得弹跳起来,然而另只一直被伯父抓住的手,却迫得我重又坐了回来,伯父只管迷蒙望著我,只管迷蒙唤道:“璎姬……” 此刻伯父不是昏沉地睡在床上,不是在睡梦里,而是望著我,望著我唤着司马明妃的名字! 伯父的手又伸往我的脸颊,柔声唤道:“璎姬……璎姬……” 我赶紧将伯父伸过来的手架住,企图用话语唤回他的神志,“伯父,伯父,我是绾绾,是绾绾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伯父还是唤道:“璎姬……” “我是绾绾,不是司马明妃!”说著话,便要趔开,离得伯父远一些,伯父却惶急了,“璎姬,你不要离开……璎姬……” 伯父紧紧将我的手抓住,实在无法挣脱,情急之下,我只得道:“司马明妃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我不是司马明妃,我是宇文绾,是您的侄女,是侄女啊!” 在我的叫声下,歇在外殿的孔一凡闻声进来与伯父扎针后,伯父总算睡了过去。 拍了拍惊魂未定的胸脯,还以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还以为父王多心,为此从心里谴怪父王呢。原来父王果然有先见之明! 折腾了一番,累死了。重又趴在伯父床边睡着了。 他总是我的伯父,更犯不着与一个意识不清的病人过不去。 次日早上,我悠悠醒来时,见伯父已自行披了衣,靠在床头望著我。 见我醒来,伯父唤道:“绾绾……” 伯父的眼眸不是昨晚那样的混沌,黑是黑,白是白,一派清明,显然身体已好,欢喜站起身便道:“伯父身体好了吗?累不累,想不想喝水吃东西,背后要不要再垫些靠的东西?” 昨晚的事情显然早已抛去九霄云外,伯父却没忘记,与我道:“昨晚我仿佛把你当作璎姬了。” 我嘿笑道:“伯父意识不清嘛,我不会放在心上。”接着便道:“父王很担心伯父身体,这两日一直候在外殿,我去请他进来。” 却不料,听我提及父王,“宇文招……”伯父喃喃念着,眸中一抹狠色掠过。 骇然望著伯父,我提到的那个人,可是他的宝贝弟弟! 平生我从未见过伯父提及父王时流露那样的狠色,从未听闻伯父直呼父王的名字,伯父总是七弟七弟地唤着,便是庄重场合,也称一声赵王。 宇文招,此刻伯父确确切切地是阴狠地唤着宇文招…… “皇兄。”这时父王欢喜而急切的声音传进内殿,才待过去阻止父王进殿,父王的皂皮靴子已经踏进殿来,“听孔太医说您醒了……” 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与父王挤眉弄眼,期待父女俩间的默契能让他察言观色,或许与伯父从来手足情深,父王竟是不能领悟我显露给他的信息,站立伯父床塌丈远距离,微躬身望著伯父的脸庞上,因为欢喜而微笑的表情依旧。 伯父阴沉的目光掠过我,直直地射到父王脸上,“你干的好事!” 父王微滞目光,随即淡笑如常,“臣弟不知皇兄所指。” “还装蒜!”伯父盛怒之下,抓起几案上的杯盏就往父王身上掷了过去。 杯盏里滚烫的白水尽数倾在了父王身上,杯盏从父王衣袍上滚下地,碎片一地。 体虚之下一番用力动气,伯父气喘吁吁地靠在床头上,胸膛起伏不定,憔悴瘦削的脸庞泛着妖异的潮红,咳嗽不止。 顾不得去看顾父王的狼狈,我过去伯父身边轻拍他的胸膛,“伯父!” 父王亦是抢步过来,焦灼唤道:“皇兄!” 伯父却带着恨怒,一把挥开过来照应的父王,粗野喝道:“滚!” 父王望著伯父,一步步退回丈远距离。俯跪在地。 伯父气怒犹不歇止,颤抖着手臂,指着父王,“回府给我反省去!”又抓起宫女手中茶盏便要往父王身上掷去,我赶紧双手握住伯父手中杯盏,也不顾滚水溅溢出来烫得我手背一片通红,伯父望过我手背,终是不忍,松掉了手中杯盏。指着父王的那只手却没有放下,喝退道:“滚!朕不想看到你!” 父王回去了赵王府,我却被留下继续侍奉伯父,因为伯父已经醒转,可以进汤药,才出去寝殿亲自看顾宫女煎药,已被赵钧跟随。赵钧看顾一眼左右,拱手与我道:“王爷说,无论陛下说什么,郡主都不要相信。” 看似无厘头的一句话,我却明白其中意思。之前为此在心里与父王不愉,然而亲自历经伯父将我当作司马明妃一事,自然再不疑惑父王的话。尽信之中,也没有想到,伯父已经醒转,意识不清之下说那等胡话的事再不会发生了。与赵钧点头,安父王心道:“我知道。” ` 午后阳光正好,伯父便让我扶他下床四处走走,说他病了两日,后天就是突厥可汗前来朝圣的日子,他必须得养好体力。伯父体质是偏弱的,但即位以来,大风小浪经历不少,又多年御驾亲征,这样的伤病却是能忍耐抵抗。不过让我扶着走了一刻钟,他的精神已大好,与我一前一后地走着,不需要我扶了。 摈退从人,只与我在璎霞宫的樱花树林里漫步,伯父望著樱花,与我道:“绾绾,可要做个公主?” 只以为伯父封我做公主,即日就会将我送去与突厥和亲,我吓的面如土色,扑通跪在地上,摇头如捣蒜,“我不要去突厥和亲,我不要做公主,我不要……” 伯父啼笑皆非,“谁说要你去突厥和亲了?” 难道封我做公主真是伯父纯粹的意思吗?可我是亲王的女儿啊。不解望著伯父,正迎上伯父看我的目光,又是金銮殿上那样的温慈,只不过少了哀伤,父亲找到了女儿般的慰藉喜欢。不过安全起见,我还是摇摇头,“我不做公主。” 伸过手来,伯父拉我起身,携手与我走着,拍拍我的手背,温言安慰道:“我不急于一时。”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伯父身体已然恢复大半,因为顾念父王,翌日便与伯父请辞,伯父挽留一番后,倒也恩准。只又是那句话,他不急于一时。 心中念着父王,却又不想回赵王府,昨日见到父王的狼狈,怕父王见到我会不好意思。 拖宕着往出宫的方向走,碰巧见到了一身便衣在捣药的孔一凡。望一眼四周殿舍,才知走到了太医下榻的地方。而这里正巧是孔一凡在宫中的居所。 往孔一凡走去,孔一凡望一眼我,捣药依旧,说话也是寻常,“陛下的伤病是心中隐伤引起,‘药引’找到了,这病也就好了七八成了。” “嗯,”就喜欢孔一凡这点,不阿谀奉承,不趋炎附势,过去往他的药罐里加药,说道:“我刚向伯父请辞,这就出宫呢。” “哦?怎么转到老朽这来了?”孔一凡望著我笑着,我不答,他捣药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赵王这么狼狈呢。” 小心父王杀你灭口!我又抓了把草药喂进药罐,问道:“这是什么药?” “窨寻草。” “治什么的?” “咽喉发炎,感染。” “哦。”这病倒是听说过,北齐武成帝高湛的小儿子琅琊王,就患有这病。 要说琅琊王高俨,却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据传他的喉咙经常患病,为了根治,他要太医用钢针直刺入喉,整个治疗过程中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联想到关公刮骨疗毒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但是高俨在此时顶多十岁出头。其毅力,说他非比凡人想来也没什么不可。更可贵的是,伤病在身的他,还有着卓绝的政治才干。小小年纪便成为北齐的权臣,代父行政。处理政务时的老成决断让一干王公大臣莫不畏惧,而此时的他,才不过十一二岁而已。可惜,皇位最终落于他哥哥高纬之手,高纬嫉贤妒能,即位不久,便秘密地将他杀害了。时年高俨才十四岁。算起来,这也才是五六年前的事吧? “孔师傅进宫多久了?” “唔……总有五六年了吧?” …… ………… 与孔一凡寻常叙着话,将到中午,终于耽搁不下去了,出了宫,硬着头皮往赵王府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司马泯风。司马泯风今天一身劲装,黝黑皮肤上是晶亮的汗水,看起来真精神啊。他背着弓箭,马屁股上驮着只死鹿,想是打猎回来。 “司马泯风,鹿肉吃了‘上火’,你找什么泄火去?还是赶紧娶个媳妇吧!”今天在宫中,又偷听到宫妃有意自己家的女眷匹配司马泯风。 司马泯风看到我,本来身体就有些僵硬,听我这话,好气又好笑的同时,身上又燃了股无名怒火。想来他今天心情不好,也不惹他,拍拍马背,说道:“驮我去司马府吧,我去找司马乘风。”去司马府混些日子,待父王淡忘了昨日的狼狈了,再回赵王府吧。 司马泯风却有些抗拒,说道:“二哥在赵王府。” “那我去司马府等他。”察觉出司马泯风的冷淡,望著他道:“司马老儿那天不还盼着我上他家住吗?怎么,这事你有意见?” 司马泯风面无表情道:“上来吧!” 上了马,坐在了司马泯风身后,却忍不住用手捏住鼻子,蹙眉道:“一身汗味!” 司马泯风的衣服都湿了,真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驾!”听到我这话,无名怒火想是又起了,司马泯风一扬马鞭。 “哎!哎!我还没坐稳呢!”仓促之中,抱住了司马泯风的身体。 司马泯风身躯一震。然而过后,打马却是更急了。 一路上都再没有对话。终于到了司马府,仆从过来牵马,司马泯风下了马,将死鹿丢给仆从,径自入了府。 我跟上了他,问道:“你哪儿去?”司马乘风还没回来,司马靳风难缠的很,司马长风又爱摆架子,司马老儿更让人郁闷,相比之下,司马泯风待见多了。 “不是臭吗?”回头望过我一眼,司马泯风边往前走边解衣衫,我只得止了步。 饶是我粗枝大叶,也感觉的到司马泯风对我的排斥,但是……他驾马飞快,抱住他穿过大街小巷时他仿佛又很震动受用,刚才甚至不避讳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又想起回长安的路上听到他与司马乘风谈论我与千金,难道真的……可是为什么又那么排斥我呢?回来长安的路上几个月的相处,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进一步了,至少是朋友了……算了算了,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矛盾,剖析他的心理,简直就是伤脑筋。 过去司马乘风住的地方等司马乘风,所幸一顿丰盛的午膳刚摆上桌,司马乘风就回来了。司马乘风望一眼桌上膳食,笑道:“是自家人了,招待起来的规格都不同以往啊!” 好像是比以前在司马府用的饭菜精致些。司马乘风将大氅交给侍女,坐下拾筷吃起来,“算是沾你的光了。唔……今天就老四在家。若是父亲和大哥三弟在,准给你摆酒设筵。” 鄙夷地看着司马乘风狼吞虎咽的样子,“在赵王府,你没吃饱啊?” “中午和赵王妃千金一起用的膳,是没吃饱。”司马乘风直言不讳。 又不是女婿见丈母娘,犯得着吗? “也是为了和亲的事,”司马乘风道:“赵王妃的意思,反正我与千金相熟,若是突厥那边相中了千金,便拿我当幌子。说千金与我有了婚约。”司马乘风将我的惊讶堵在口中,说道:“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真的。毕竟,明天就是突厥可汗朝圣的日子,现在要为千金好好定一门亲事,已经来不及了。” 司马乘风今天心情不错,难不成就是为了这事?可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又不是真的,真是!我低眉道:“母妃可有也为我预定一门‘权宜之计’的亲事?” “没有。”司马乘风脱口道。半响,觉察出我的情绪,反应过来我与母妃的关系,劝慰道:“你不是已经有了人家,独孤信的孙子独孤坼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这能一样吗?埋头吃起米饭来。司马乘风讪讪岔开话题道:“对了,老四过来赵王府找我,说你在家里等我,有事吗?” 过来?司马乘风用的是过来,他倒是把赵王府当自个家了。望著司马乘风,“原来等了你没多久,是司马泯风过去唤你的?” “是啊,”司马乘风又吃起饭来,“他来了,什么话也不说,就一句,你在家里等我,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司马泯风…… 我的怔惘,许是被司马乘风以为了我还为母妃没为我权宜定亲的事失落,放下筷子,拉起我道:“走吧,我带你到司马府逛逛!” 又不是第一次来,我还没怎么吃饭呢!但被司马乘风拉出去转了一圈,已然心旷神怡了。这是避居豫州三年回来长安后第一次过来司马府,与记忆里判若两处,不被司马乘风引带,还真得迷路。司马乘风道:“扩建后的司马府,怎么样?” 与司马乘风一前一后走在校场上,说道:“比以前壮观多了,尤其这个校场!”说着话,已是拿了侍卫手中的弓箭,射起靶子。 “啪!” 沮丧地扔掉弓,丧气道:“射偏了!” “不是射偏了。”司马乘风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把箭射到人家后花园去了。” “啊?”我惊讶道:“校场后面的那个后花园,不是你们司马家的啊?” 司马乘风道:“那是右丞相侯莫陈琼的府邸!那里住的是,侯莫陈琼的公子。” 说着话,已是听到怒斥声从侯莫公子的后花园传出,“谁在那里射箭啊!把我们公子的衣袖射穿了!” 本来校场的院墙高高,侯莫公子后花园的人并看不到我们,我和司马乘风做贼心虚,还是躬着身子轻轻悄悄往校场外挪移。 忍不住斥责司马乘风,“这个校场,是在你的住处范围内吧?把校场正对人家的后花园,你真缺德!”说着司马乘风缺德的话,自己却先缺德地大笑了起来。 司马乘风道:“你也知道,这个校场本来没这般大,不会镶接侯莫公子的后花园,之所以扩建连接侯莫府,是老四为了方便跑马射箭,出的主意!” “司马泯风……哈哈……”再压抑不住笑声。 这时先前怒斥我们,确切地说,怒斥我的人的声音又从侯莫公子的后花园传来,“啊……公子……” 这声音怎么听怎么…… 我屏息凝听,看身旁的司马乘风,竟也是一脸的兴奋激动。 “……啊……射穿了也就罢了,还将公子的衣袖钉在了门框上,公子好不容易出来晒晒太阳……” 原来是在拔箭啊! 先前是那个小胡子,现在侯莫公子的住处又传出如此……的声音,还以为最近盛行断袖之癖了呢。 都怪那声音那般令人遐想菲菲。 看顾身旁的司马乘风,他亦有些失望。 唉,司马乘风的思想多不纯洁! 正意兴阑珊,一句声音传了过来,“阿哲,算了。我把袍子脱了就是。” ………… …………………… 我从不知世间有如此好听的声音,若溪流涓涓,若流风回雪,仅仅是听着那声音,也能带给我如此美好美妙的感觉。芳心脱窍,魂灵仿若于山间白云上飘舞轻漾,衣袂飘拂处是青山绿水,看尽人间芳菲,无边春色,从此再不知红尘欲念,只愿追随那声音主人,与他双宿双飞…… ………… …………………… “公子……” 司马乘风拉了拉我,我却整个人仿佛变作了雕像,只知望著阻隔着侯莫公子后花园的校场院墙。 “什么嘛,校场正对人家的后花园,我们公子以后哪有心情吟诗作赋啊!司马大将军行事也太粗率了,扩建校场之前,司马大将军怎么也该来拜会拜会我们公子啊,事情要商量商量啊……” 又是那好听的声音,“阿哲休要胡言乱语!司马大将军什么身份,我卧病不能去拜会他已是失礼,哪有他与我一晚辈拜会的道理?”好听的声音顿了顿,低叹道:“司马大将军今年已是六十甲子,哪有体力跑马射箭,想来扩建这校场,是他几位公子所为吧。” “哼!卤莽,粗率,蛮横的武夫!”雄赳赳气昂昂的声音道。 终是回过了神,却转头就问司马乘风道:“那人,是侯莫陈琼的公子?” “他叫侯莫豢楚,今年才十九岁。八岁的时候,得了不治之症,被他父亲侯莫陈琼送到老家休养。直到去年,方才回到长安。”司马乘风判研地看着我,“你这表情是还在记仇,还是……” 一颗心是有些动荡,可是记仇?望著司马乘风,“什么?” “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 “小时侯你和千金来我家,和一帮男孩子玩过家家,以璎珞做信物。结果拿到你的璎珞的,就是侯莫豢楚。你不依,还坐到他身上,将他打得抱头痛哭!” 那个,肥头大耳,还爱哭鼻子的男孩子啊! 他就是校场那边,一墙之隔,那个声音好听的少年吗? 怎么也不愿相信。 一时也不知是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还是怎么的。 神伤之时又想到一事,那次玩过家家,我的璎珞被侯莫豢楚拾到,千金的璎珞,却飞到了并没参与游戏,站立一旁的司马乘风身上。 司马乘风这些年贴身揣着的那璎珞…… 是千金的! 震颤地望著司马乘风。 司马乘风却没注意到我的神色,他眼眸一亮,似也由‘璎珞’想到了什么,而他果然想到的是千金——去了屋里取东西,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只风筝,“这个,是给千金的。昭君美人风筝……昭君出塞实在不是什么吉兆,这个‘花团锦簇’就要吉利的多。绑的也比昭君那个好。让千金把昭君那个丢掉……” “拿开拿开拿开!”我愤怒地推开司马乘风,“要给你自己给!不要假手于我!” 好愤怒好愤怒,胸腔里像是燃了一把火! 千金还不满十六,司马乘风今年都三十六了! 二十岁,整整长了千金二十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跑走了。 一路心里都气愤着。 为千金不值,为千金心痛,司马乘风真对千金有情的话,简直就是侮辱她亵渎她! 也不看路,只是跑着,出司马府的时候与一身清爽的司马泯风撞了个满怀。一把推开他就又往前跑着,司马泯风趔趄皱眉,“这丫头,真是……” 心里那样的痛。甚至痛的有点过余。 我仿佛是在吃醋。吃千金的醋,因为司马乘风喜欢的人是她而吃醋。 可是,我清楚地是,我绝对,绝对不爱司马乘风,对司马乘风绝对没有男女之情。 蓦然停住脚步。 仰头望天,我这是怎么了? ` 后来还是回到了司马府。是被正巧回来司马府的司马老儿喝令,被司马长风司马靳风押运回来的。反正,也还没做好见父王的心理准备,现在,又多了个千金。 翌日是突厥可汗朝圣求亲的日子。求亲只是形式,哪怕将宫女封作公主,伯父总是要应允的。本来,伯父与皇后的婚事也是这样的政治联姻,皇后还是突厥可汗的妹妹。自突厥可汗有意求亲,伯父就下诏宣在封地的宗室女赶往京城。看那架势,自己膝下若有公主的话,直接就做主许配与突厥可汗了。 其余伯父叔父们的郡主姐姐郡主妹妹们虽然还在封地赶往京城的路上,但本来就在京城的我与千金,今日进宫却势在必行。打探打探情势也好。 是司马老儿和司马家四兄弟陪着我进宫的,然而与其说是在‘陪’,不是说是在保‘镖’,俨如出身镖局的架势。虽然就和亲之事,父王早与司马老儿有过商量,也达成了一致意见。但也不用这样吧?比自己家的事还要上心。 几日前,司马府赵王府还是敌对关系呢,可现在看去,哪再找得到半点迹象? 在宫中碰上了千金,虽然好几日没有聚头,但因为司马乘风对她情意,也只微笑点头。好在今日气氛不同以往,千金并不疑惑,亦是与我点头示意。 注意到千金望过我后,又望向我身后的司马乘风。司马乘风的眼里自然一向只有千金。两人会心一笑。 恨的牙痒痒,狼狈为奸的一对狗男女! 哦,不,只是那只雄的是狗! 然后看到了父王。父王倒是因祸得福,因为攸关两个女儿可能和亲,得以自由,伯父令他在家中反省思过,不过思了一日,禁足令自动就解除了。 许是与伯父关系莫名僵化的缘故,一向服饰随意的父王今日着了正规的亲王朝服,跟这次回长安迎接我时的一样。可此刻看来,莫名有些心酸。觉得父王受了委屈似的。父王才伸手招我过去,我已经扑在了他的怀里。父王却是把如何扬短避长,不为突厥可汗看中的要领不厌其烦地说与我听,最后连司马老儿听得都不耐了,唉声道:“不是还有我们吗?” 司马靳风的口气有些讳莫如深,“陛下向来宠爱绾绾,想必亦会全力护住。” “皇兄……”父王沉吟。观父王神色,是赞同司马靳风的言论的,伯父会护留住我。可是,父王却又隐忧着。我知是因为他与伯父之间突起的隔阂,宽慰道:“伯父并没因记恨父王而冷落我,前日还提到要封我作公主。”是有点伯父有意让我和亲的意思,可这样一来,父王伯父,与我谁更亲的意思就明显了。果然,父王闻之展颜,却又簇拢住我,说我莫要调皮过了。 如此在宣政殿外等候半个时辰,内监才姗姗来迟来传话,说伯父与突厥可汗在御林苑煮酒论剑,让我们往御林苑而去。在场之人,司马老儿,父王,哪个不是多年的权臣红人,还是第一次受这番冷遇,父王刚被伯父冷落就不说了,可司马老儿家的人竟也不发作,反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却教我大大惊讶了。司马老儿望一眼父王,无奈地叹一口气。 那太监瞧一眼司马老儿,陪着小心道:“司马大将军莫要误会,陛下摆驾御林苑是突厥可汗的意思。突厥可汗说大殿里坐着闷的慌,还不如到御林苑,那里场地广阔,摔跤斗鸡还是观看歌舞都可以,坐累了,还可以直接入御林苑深处狩猎……” 我闷声道:“摔跤斗鸡,什么怪风俗!” 千金奇异看我,“你不是很喜欢吗?” 因为千金与司马乘风的‘狼狈为奸’,难免疑神疑鬼,千金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变相地说我适合后半辈子生活在突厥吗?望著千金,你还一口琅琅上口的突厥话呢! 胸口闷闷的,先是被司马乘风和千金‘遗弃’,现在又被千金‘出卖’。 千金却微低头,吐吐舌头,一脸无辜的样子。 “哪里都行,陛下随意就好。”向来眼高于顶的司马老儿这时竟与那太监和气说话,近乎有些讨好的意思,又教我惊讶了一回。见司马老儿如此放低姿态,那太监诚惶诚恐起来,汗颜道:“大将军误会了……” 司马老儿果然是误会什么了,才到御林苑,远远坐于那厢上首的伯父见之,已起身做出相迎的姿态。自然不是在迎接父王,看也没看父王一眼,只望著司马老儿,跟平民百姓家的女婿见岳父似的。先片刻到来御林苑落座的众位王公大臣也跟着站起身来。司马老儿松心之时,又秉持着不恃宠而骄的作风,形态谨慎,从后侧看他,许是我的错觉,那张老脸上,竟还带些老羞惭愧。 父王也不因伯父的冷落而郁怀,虽然形貌是恭谨的,但了解他如我,却是晓得一进御林苑,他便分神在听琴音。哪怕这刻见驾。是春秋时期晋国的乐师师旷和齐国的刘涓子共作的《阳春白雪》。抚琴之人真正抚出了《阳春》的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和《白雪》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饶是擅长礼乐的父王,也达不到这般境界。却不知那抚琴的人年方几何。 父王在时,司马乘风是唯父王是瞻的,观父王神色,这刻自然也在侧耳聆听琴声,何况司马乘风本身也是风雅之人。在司马乘风身畔的千金亦是屏息聆听,便连对此道一窍不通的司马泯风都畅快脱口道:“好琴!” 闻听清新流畅的琴音,司马泯风一直沉着的面色舒展开来,却接到司马老儿的低声厉斥,“见驾之时,分心说别的做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我瞅着司马泯风变得郁郁的神色,噗嗤一口笑出来。 我的失矩,司马老儿却没有见怪,父王望我的宠腻眼神自然更是依旧。 一众人小心见驾的同时,又分神留意御林苑局势,我周朝文武重臣皆都列席自不必说,因为突厥可汗求亲,除却已经驾崩的大伯父明帝宇文毓,三伯父孝闵帝宇文觉,包括皇帝伯父和父王,在世的十一位兄弟都到齐了。皇帝伯父龙袍威武,众位伯父叔父们亲王蟒袍着身,阵势好不壮阔。 见驾过后,被赐座的时候,又不动声色将在场的突厥服饰的人逡巡一番,一众人方谨慎落座。 司马家四兄弟坐于司马老儿下座;我与千金自然乖觉地,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于父王左右侧。然而再是低调不想引人注意,那些突厥人的目光还是跟苍蝇似地盯着我与千金。谁叫突厥可汗为求亲而来,今日在场的皇族郡主,又只我与千金呢? 众目睽睽下,在我与千金落座父王身侧的时候,父王紧紧握住了千金的手,将落座的千金拉得离他近一点。没有丝毫地迟疑。 对千金这样的亲昵……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仅仅一晃神,我心下已明白过来,父王这是在与突厥人昭示,千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试问,哪一个求亲的人,不愿求人家最珍惜的人物,而挑选我这个‘备受冷落的女儿’呢? 这一刻,没有对父王的感激,只有胆寒。 司马老儿和司马老大老三老四虽然也见到这一幕,因为无关痛痒,神色倒是平常。见到这一幕的司马乘风却是变了脸色。 我与司马乘风几乎要同时做些什么,只见被父王紧紧握住手的千金,愣愣地望著她与父王的手,神色震颤,明明知道父王这是什么用意……还屈了五指,也将父王的手掌握住。 那是一个女儿对自己父亲的爱。 哪怕自己被利用,被推上死路,也不怨怪的爱。 父女亲情,父王的疼惜,那是千金一直渴求的东西。哪怕连这一刻的亲情也是假象,也甘之如饴。 我与司马乘风,突然什么都做不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父王与千金交握住的两只手上。 突厥人们在审视判估,我周朝这边明白父王对我偏爱的人们,却同司马老儿和司马老大老三老四一般,因为千金事不关己,等着看好戏般地看着;那些事情关己的,譬如另外九位伯父叔父,重重放下酒盏,朝着父王哼声的,就占三位。都是家里亦有郡主初长成的父亲。 想来虽然父王推上死路的不是他们的女儿,如此庇佑我的方式态度,也令他们齿寒。 而御林苑,已经能听到突厥人对着千金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位是?” “千金郡主还是宇文郡主?” “宇文郡主吧?打探到的消息,宇文郡主要得宠些。” “是吗?” …… ………… 阳春白雪的琴声依旧,筵席杯盏觥筹交错依旧,满腹心事地坐着,抬眼正看到伯父坐于首座,歪倾着身子,持着酒樽,目光带着点微熏冷冷盯视着父王。倒不是为着千金,只为父王待两个女儿态度如此天差地别,在恼恨父王的这个时刻,哪怕父王一点瑕疵,也会被伯父主观无限放大。 父王也并非未见到伯父神色,却只是微低头,一经抿着酒。 怕伯父再注目父王难耐恨意,我环顾筵席一眼,声线越过筵席上交头接耳的低语,既替父王解围,又不致突厥人都注目着千金。“伯父,怎么不见突厥他钵可汗?”看服饰与座次,在场的突厥人都是臣下。 伯父闻言掉转目光看我,目光已是慈父般的温旭,杨萧替伯父回我道:“刚刚昭阳宫那边来报,皇后身体微恙,可汗急着瞧妹妹去了。” 伯父望著我,眼目中尽是抚慰让我安心的光芒。 他意欲封我做公主,我以为他有意使我和亲突厥跪求于他,他啼笑皆非。 一如司马靳风所言,他会全力将我护住,我是懂得的。 “呵呵!”这时一声粗哑暧昧的笑声在突厥宾客座次中不合时宜地响起,“千金郡主对我汗颇有思慕之意,甚好!甚好!” 循声看去,说话的突厥男子而立之年,长得也算是周正,此刻正笑声未歇地瞧着我。 听他话语,显然是将我当作千金。 几乎是同时,听得九皇叔宇文纯道:“绾绾眼里除了皇兄,再没我们这些叔伯了。”绾绾?与这位九皇叔并不亲厚,往次相处,他的张狂又为我所恶,他也是不喜我,每每当着父王的面,瞧父王一眼,还不忘对我重重哼一声,仿佛他不姓宇文似的,每每阴阳怪气地对我‘宇文郡主’地呼来喝去,何时转了性子疼宠地唤我绾绾了?狐疑看他,果见他下一刻已哈哈而笑,与先前说话的突厥男子拱手道:“林木图,这位才是宇文郡主!” 刹时,父王,司马家父子五道目光冷冷射向宇文纯,便连司马乘风,投向宇文纯的目光都毫无善意。 伯父望宇文纯一眼,望向那位叫林木图的突厥男子。 “抱歉,抱歉。”林木图起身,对着我,对着父王和伯父道歉。然而虽然如此,突厥人的目光却从千金转向了我。 不等父王放手,千金已慢慢将父王的手放开。虽是如此,目光却留恋不舍地望著父王的手。然后千金侧头望我,目光已全是对我处境的担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筵席窃窃私语声高涨,司马老儿对着宇文纯重重哼声自不必提,不动声色地坐着,已听到那厢唉叹声,是二伯父宇文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伯父看着宇文纯,恨恨道。 “哼!”宇文纯气道:“你无儿无女,断子绝孙,当然如此说!” “你……”二伯父膝下没有一儿半女,连他那脉的后嗣,也是过继的已驾崩的大伯父宇文毓的第三子宇文实。此刻宇文纯的话语正戳到二伯父痛处,二伯父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 “九皇弟,”八皇叔宇文俭向来谨小慎微,此时亦是出了声,八皇叔默默看著酒席上瓜果珍肴,抬头望著宇文纯道:“七哥和绾绾可曾得罪于你?” “连你也打抱不平?”宇文纯指着八皇叔悻悻而笑,“亲疏分得真明细,叫我就是九皇弟,唤宇文招就唤七哥?” 八皇叔愕然片刻,声轻道:“你要这样曲解……我也莫可奈何。” “你……”这回气结的,换作了拂袖的宇文纯。半响,只听他冷笑道:“以为还是宇文招一枝独秀的时代?”看他话语,竟似知道伯父与父王兄弟失和,宇文纯盯着八皇叔道:“别贴冷屁股都贴错了人!” 再是修养好,也不禁波动情绪,八皇叔满脸通红,也不例外。 “吵个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的五伯父宇文宪蓦然将酒樽重重磕在酒席上,五伯父宇文宪三年来随伯父出征,战功显著,为人又不骄不躁,度量有衡,在众位叔伯中很具威信,此时一发怒,连宇文纯一时也住了口。 众位叔伯缄口,乃至整个筵席鸦雀无声。 显然,贵为亲王的叔伯们这厢的口角,早为筵席上众人瞩目。 五伯父脸色冷沉道:“也不看看自己身份,这样场合互相攻击,成什么样子!” “哈哈!”宇文纯噤声之后突然笑了起来,“忘了啊,五皇兄的果郡主兰郡主,半年前刚好都嫁人了啊!” “宇文纯……”本是要调和矛盾的五伯父受如此诋毁指责,不可避免地加入到是非口角中来。 这时,一直沉郁不语的十一皇叔宇文达,似经过良久地思想挣扎,妥协现实地出列跪了下来,“皇兄,”十一皇叔与皇帝伯父道:“欹柔自小身体娇弱,十六年来,汤药就没离过。皇兄也是知道的。还请皇兄开恩,免去欹柔为突厥可汗求亲来往京城一行。路远人乏,欹柔受不了啊。何况……何况是远嫁突厥……”十一皇叔不堪道:“还请皇兄明鉴!” 几乎是同时,八皇叔,十皇叔,十二皇叔跪了下来。 本来在打瞌睡的十三皇叔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几位叔父连连下跪,下意识也要起身离座一同跟着跪下,还是身边的侍卫骇然将睡眼惺忪的他拉住。 不觉望一眼尚未成家的十三皇叔宇文逌。 果然是事不关己一身轻啊,这里这么吵闹都能睡着。 “馥雅带发修行……” “雪姝已有婚配……” “竟姚、戊敏年纪尚小……” 八皇叔,十皇叔,十二皇叔异口同声道。 十一皇叔进言言辞倒是恳切,欹柔姐姐也确实体弱多病,然而这三位皇叔陈述的理由就要多牵强有多牵强了。 宇文纯对着他们冷笑一声,慢慢起身离座,望着二伯父道:“同根相煎?可见护起犊来人人一样!”宇文纯与皇帝伯父跪下,“赛月没有带发修行,也没有婚配,年纪也不小,不过身体不强健也是真的!”不强健,但也不娇弱,宇文纯有意无意觑突厥宾客的座次一眼,“再强健,折腾到突厥那蛮荒之地去,怕不过半年也跟根豆芽菜似的!” 突厥人们闻之勃然变色,全仗林木图一力抚慰。宇文纯也不顾皇帝伯父闻听‘赛月’二字眉宇间便凝了抹烦恶之色,继续道:“臣弟还有一事禀奏皇兄,”宇文纯有意无意望一眼右臣相侯莫陈琼,“赛月年前进宫,闻听侯莫公子的琴音,心中一直神往,且因此对侯莫公子一往情深,非君不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她自作主张,侯莫公子一无功名,二无建树,”不顾侯莫陈琼的脸色从尴尬转为恼怒,宇文纯继续道:“但既然突厥可汗来求亲,未免赛月和亲的可能,臣弟也只能依从小女赛月。” 宇文纯叩首,“臣请皇兄为小女赛月与侯莫公子赐婚!” 不知是否我错觉,和风淡涤的琴音突然振荡了一下,接着琴音凛冷飘忽,似抚琴人陡生无限烦乱情绪。 又联想宇文纯话中赛月年前进宫,闻听侯莫公子的琴音,心中一直神往,且因此对侯莫公子一往情深,非君不嫁的话……莫非抚琴之人就是那侯莫陈琼的公子,侯莫豢楚? 连自己也不明白,便是小时侯与侯莫豢楚有过交集,但毕竟事隔那么多年,昨日司马乘风与我提过一次的名字,何以就能记上心头? —— 编辑说最好换个书名,大家能不能想到既与文相符,又卖座的书名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再一回想昨日隔着校场院墙听到的侯莫豢楚轻柔空灵的声音…… 心跳突然加速,脸上跟着滚烫起来,意志仿佛不受控制,身体从座位上站起,不由自主地左右盼顾,判断琴音的来源,寻找抚琴之人身在何处。 父王与司马乘风都是擅长音律之人,自然也听出琴音不同先前,抚琴人的情绪,又见我突然失态,俱都判研地瞧着我。 父王眉宇沉着紧锁。 而司马乘风似想到什么,神情一派怔惘,无意识地脱口,“侯莫豢楚?” 当伯父疑虑地唤“绾绾”时,我已经从座位离开,从司马乘风身边擦肩而过。 离开了筵席场地,在御林苑到处走着。仿佛在找着什么,然而自己清楚地知道,其实什么也没找。什么人也没找。或许只是出来冷静一下? 听着琴,抱膝坐在地上,“绾绾。”身后传来低唤,是父王。 却不回头,也不想搭理,父王叹口气,蹲在我面前,将我拢于怀中,温柔道:“还在生气?” 推出千金,将千金推上死路来庇佑我的方式,确实让我无尽胆寒,父王道:“我是为保护你。” 望著父王,“保护我,所以牺牲千金?” 父王道:“千金牺牲了吗?突厥的人可是决定了要千金和亲?” 我说不出话来。 “什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父王道:“我只不过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一定要在你与千金中选一个人和亲的话,那个人一定是千金!” 这样笃笃的话,这样对千金的态度,是恼恨父王的,然而又有另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心中一片暖化,不自禁唤一声“父王”,终于投进父王怀抱。 “啪!啪!啪!”这时只听三声拍掌声,与父王分开,俱是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量魁梧的男子从七八步开外的榆树下昂首迈进。他着一身藏青色金线密丝突厥王服,虬髯掩映下的面庞极富棱角,剑眉横张飞逸,折射出苍茫霸气与锋芒,黑沉沉眸子深沉如鹰啄在父王与我的身上。 “好一个父女情深!”他抚过掌,右手随意按于自己金丝纹海藏青腰带上一把七宝匕首上。 “他钵可汗?”父王冷沉沉道出,手已拉着我站起身来。 他钵可汗?望一眼父王,又望著眼前魁伟男子,他就是当朝皇后的哥哥,突厥的他钵可汗? 早闻突厥男子粗犷伟岸,这些年也有偶尔得见,今日御林苑筵席列席的更是突厥一族高官史吏,人上之人,然而与眼前男子相较,无异云泥之别,男子王者霸气,譬如锋芒犀利的一把利剑,随时等着脱鞘而出,直指日月。他钵可汗?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若不是他的年岁与父王相差无几,够做我的父亲的话,这样男子,确也不失为能匹配我的夫婿。然而究竟年岁相差悬殊,想及他为和亲而来,此刻看他,我眼中不觉蓄了生分恼意。 “赵王爷。”他钵可汗亦无误道出父王身份,嘴角牵引算是笑了一笑,然而眼眸中殊无笑意,转眸注目于我,触及我眼中恼意,一抹谑笑倒是从他嘴角溢开。 我心中更见生恼,唤道:“父王!”,拉住父王便想要走。 “赵王爷大名如雷贯耳,便是在大周众位亲王中享的也是独一份的尊贵,今日一见,原来是与女子俯首贴耳之辈,”讥诮的话语从他钵可汗口中传来,侧首看,他钵可汗嘴角微翘,流露轻蔑之色。便是没有要随我立刻一走了之的父王视听之下也不觉动怒,将我拉在手肘上的手慢慢抚下。他钵可汗眼神瞥过,注目于我,别有深意笑道:“踏足金銮殿亦如入无人之地,无论是大周赵王还是大周皇帝,予宇文郡主宠眷果然无可比拟。” 想及前次于金銮殿外喧哗大笑,奉召入内,一路也是笑声淋漓,之前金銮殿门外窃听到的正是他钵可汗求亲之事,想必那事早已传入他钵可汗耳中。心中不由又恼起司马老儿来,若不是无意闻得他老来得子的事,我又何以行为如此失矩,这样形骸放浪之事为他钵可汗耳听,无端激起他的亢奋?心中忧虑参半,虽则伯父召各位叔伯膝下所有能够婚配的郡主进京,只怕他钵可汗早已对我有了兴致。 ……先前突厥宾客面前,父王格外宠眷千金,倒是多此一举了。 “可汗会意错了,”父王握一握我指尖,略示抚慰,“爱护子女的父母不足为天下笑也,笑邪?为社稷安康舍弃姊妹之兄也。”父王澹澹谈吐,无顾他钵可汗脸色倏变,抬手与他钵可汗指教道:“伦常亲情乃我大周国之基本,他钵可汗虽与我族习性同化,尚我族品德,可见还是门外之人,知之不深。” 他钵可汗神色阴沉莫名,也难怪,父王话中‘为社稷安康舍弃姊妹之兄’指的正是他,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五十步笑一百步罢?大周皇室应同本汗求亲,又与本汗何异?”全然不忌讳求亲的人原是他,他盯视著父王,嘴角缓缓牵起一个轻蔑弧度,“个人私欲牵绊引导情感,顾小家而罔顾大国,岂能是王者风范?这便是大周国之基本?赵王爷未免小家子气!” “原来可汗婚姻大事竟是小家小事,”父王垂眸低笑,注目抚摩他掌中我的五指,“可汗好生自践自轻,”父王双眸微抬,笑对他钵可汗,“于顾小家的本王而言,绾绾人生大事便是本王头等大事。与可汗思想如此不对等,想来再说下去言语也没有共同,可汗请便。” 面对这个为求亲而来的人,自然没有好感,这厢与父王说话,我因不敢显露锋芒,一直沉默不语,心下早已不耐烦,父王自是察觉,低眸望我一眼,已意欲带我离开。将我多暴露在这个求亲的人面前一刻,便是多一分危险。已无意再与我回去筵席,父王看向他钵可汗道:“皇兄已等待许久,可汗请回席,届时小家大国之事可汗一并与皇兄请教吧。” 他钵可汗闻听最后几字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跳,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刚硬的线条,他望一眼筵席方向,目光转向我,再回到父王身上时已带了玩忽笑意,“一个赵王,已让本汗难以招架,再加上大周皇帝……”他钵可汗浓眉一轩,“倒不如就在此地席地而坐,叙话听琴。” 听得他钵可汗此话,我方觉察此地较于之前筵席,听得琴音清晰许多,想来抚琴人距离此地并不远,心神悠然之际,耳畔父王话语落在我的心头,更如铁锤重重敲下,“可汗意思,已然相中绾绾?”父王话语,不知何时凝了冰雪般的寒意。 那寒意令得他钵可汗愣了一愣,随即注视父王的目光亦渗了极地冰雪,但他声调与话语都是那样捉弄似的漫不经心,“本汗素喜爱人之所爱,珍人之所珍,”他钵可汗的右手又有意无意抚摩在腰间七宝匕首上,脸上那一瞬间划过的晴朗,倒酷似司马泯风偶尔开怀之时的神色,“本来未拿定主意,但赵王爷紧张和绾郡主恼怒之色……” 他钵可汗眸中仿佛一点谑亮星光波转,划过父王,划过瞪住他的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一直保持沉默的我再按捺不住,踏前一步,瞪住他道:“叫我宇文郡主!” 宇文郡主称呼起来未免生分,自家人向来唤我绾郡主,此际他钵可汗如此称呼,倒仿佛我已是他囊中之物,如何叫人不气? 他钵可汗双眼微眯,注目于我的那冷冷目光似要噬人一般,“三十年来,还没有女人敢与本汗如此说话!” 以他一国之王的身份,此言怕是不虚。我只轻轻一笑,“我有何不敢?旁的女人惧你,不外乎惧怕你的身份,对你有所求,有所欲。我对你一没求,二没欲,甚至盼望你快快打道回去,不要再踏足我周国土地。至于你的身份?”我重重踏地一脚,往他的方向,“这里是我大周宇文氏的土地,姓宇文的我反倒怕你这位客人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我端正神色,眉心已含了厌弃和他一而再付之我父女的轻蔑,骄矜冷肃道:“少拿可汗身份跟我说事,本郡主不吃你这一套!” 父王眸光注目于我,蕴笑说着抱歉的话,“绾绾少不更事,不会说话,可汗勿要见怪。”父王意味深长朝他钵可汗一笑,别有意味道:“绾绾生在皇家,长在皇家,别的见的不多,就是皇族贵胄见得多,向来不以为然,尤其在皇兄面前。可汗何必自找麻烦?” 他钵可汗的目光依旧似钢刀般扎往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盯着我,唇角缓缓牵起一个弧度,“不错,你无需惧我。当今天下,这是身为宇文氏才有的气度,”终于抬眸望著父王,“这也是本汗来大周求娶皇族女子做我王后的缘故。” 父王沉著道:“大周的皇族女子并不只是绾绾一个。” 他钵可汗鹰弋猎食般的目光啄向我,咧笑展颜道:“可诚如赵王爷猜测,本汗已然相中眼前这一个!” 父王并没有说话,只是他盯著他钵可汗,目光那样冷远,那样空茫,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眼看将起暴风雨,有少女嬉笑声似晴日阳光,漫人心上,湍急飞瀑似也要化作涓涓溪流流去,“飞这儿了,啊,飞去那儿了……”声音自前方斜坡下面传来,而一面手绢正飞扬在那上空。原来是起了微风。手绢时而打卷,倏忽又铺展开来。那一瞬间,已是瞧见手绢上那个‘谢’字。 是谢妃娘娘的手绢。 历年来与后妃不甚亲近,而相较而言,交往多些的,谢妃娘娘算是一个。姑且不论曾引见孔一凡在小时治愈我的肠疾,好相处的谢妃娘娘本身也不让我讨厌。不觉往前面斜坡踏了三两步,斜坡下面的好风光已是映进眼帘。 姹紫嫣红,一片绛紫花海。便是御花园冬日这样的景致也难能得见,何况这里是御林苑。三四个小宫女往斜坡我这里跑着,因为跑得疲累,仰起头望著飞扬在空中的手绢的年轻脸庞上汗水珍珠似地剔亮,加之今日本来阳光明媚,那汗珠在阳光透射下更是折射出五彩光芒。 而那三四个小宫女后方,绛紫花海的深处,谢妃娘娘和一个小后生亦是望著空中飞舞打旋的手绢满脸含笑。 谢妃娘娘和那个小后生的后方…… 一个少年,坐于琴案前,手臂伸长,十指搭在琴弦上。 显然亦是听到笑语欢声,背对斜坡的少年转过头来。 满脑轰鸣,头晕额涨,身体站立支撑不住,四肢早已沭木化尘。前面走过的路,近十六年的幸福安乐都像是地狱般无边黑暗,仿佛只为衬托这一刻一束光芒透下,灵犀一照。 暖阳冬日,纱绢飞舞,宫女欢笑,妃子展颜,绛紫花海……一切都成了少年陪衬,万物粗俗的不可名状,只有那少年,似聚集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仙气空灵不可名状。 竟不似凡尘中人。 少年侧转着站起身来。 白衣飘飘,神姿若仙。 如同少女豆蔻,正是十岁仙逸少年。 少年微仰头望著空中纱绢。 花无其魂,玉无其魅,微笑令天地失色。 少年踏前三两步。 行走伴儒风,容色生春意。姿颜神何以仿,只应世人消魂。 谁言世间无完君? 难怪,难怪赛月心中一直神往,一往情深。 阳春白雪?侯莫豢楚,人何似琴声! 身后是挪动至此的脚步声,接着是吸气声。 立于父王身畔,转头再望他钵可汗时,我已是笑靥如花,“承蒙可汗意中,”我转头望著花海中的那个少年。 陌上人如玉,少年世无双。 我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我宇文绾,已有心上人。”无需指天立誓,无需佛前起愿,那种急涌如漩涡的水流,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已然涤荡心中,“今生今世,我非他莫属!” 早已因为我的话,他钵可汗和父王从少年身上收回目光,直愣愣地看著我。 他钵可汗一时神情莫辨。 父王一时僵如顽石。 一会儿过去,他钵可汗已经从最初的怔愣中回过了神,他微翘的嘴角嗪一缕笑,看穿什么似地谑笑道,“绾郡主似乎亦是初见到那位公子吧?想来那位公子,更甚至还从没见过绾郡主吧?” 斜坡前下方,少年一众人确实还没注意到我们三人。 不知似乎我错觉,父王也欲说什么,立场瞬间仿佛站到了他钵可汗一边,不觉察地,站到了他钵可汗一边,同视少年为敌人似的。 望著他钵可汗,与他钵可汗谑笑的目光交织。 蓦然,我露出了一抹笑容。 少女有了情郎方有的娇羞笑容。 “不意可汗竟喜欢随己所愿,想当然臆猜,”我望住他钵可汗,“实不相瞒,我属意那位公子很久,并且与他两情相悦,早已约定终生。” “片面之辞,实不足为信。绾郡主意图消洱本汗与你求亲念头,也总得令本汗彻底信服吧?”他钵可汗不以为然一笑,“绾郡主怕是连那位初见面的公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本来心中生难,闻得他钵可汗此话豁然开朗。 名字? 我心中微微一笑,眼中暗凝了一抹毅然之色,已是提裙展臂,抬腿往斜坡前下方跑去。 而我知道,飞奔往少年这样的举动做出,未来与少年也再不可能没有交集。一如泼出去的水,再不可能收回来。 然而,我亦并不后悔。 —— 高俨终于出场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豢楚……” 随着我的这一声名绮顽缠绵唤出,牵引过斜坡前下方所有人的视线,包括在我一道出心系少年,目光就一直在我身上的他钵可汗和……父王。而这刻,我视线里满满当当是那个少年;而我唤的名是他,飞奔向的人也是他,那个少年定然如我一样,视线里满满当当也是我。 跑近了,就怕刹不住脚,站在他的面前两三步已停下,仰脸望著他,脸庞不知是因为跑这一糟而发热,还是与他墨玉般的目光交织而潮红,我露出一个欢愉笑容,气喘吁吁唤他,“豢楚。” 不复初唤他名的毅然决然,这一声名从齿间发出,声音竟是忐忑轻颤。 往这里跑的一路都望著他,这刻反倒不敢去判研琢磨他望著我的目光中的意味。 索性整个人扑上前,抱住了他的身体,埋首在他胸前。 感觉他整个人一僵,我更见不敢抬头看他凝视我的目光,头埋得更低。怕他霍然将我推开,怕做不下这场戏去,更怕…… 仿佛感觉到我内心莫名的惧怕,已经做出动作要将我拉离的他,慢慢放下了手臂。 是对我的投怀送抱没有过多意外的,想来仙人之姿的他,被诸如赛月之类无数女子青睐,此情此景已然习以为常。只高洁冷然相待而已。此际却因感受到的我的惧怕未将我推开…… 心里突然乐开了花,是因为我,所以如此么?在他胸前微微摇摆头脑,都在想什么,这个时候了我还在想什么,他钵可汗与父王已经往这里大步走来……是要定神的,在这个少年面前,他化身狐魅甩尾在我脑海,仪态比狐魅还要百媚千娇,我哪里抵抗得住?在他的胸怀中,铺天盖地是他的气息,甘草特殊的气息,不知是受他蛊惑,还是继续做那戏,双臂抱得他更紧。 还不够,隐约知道还不够,感觉他钵可汗与父王已经站在我身后,我眼一闭,暗自沉心定气,双臂已是伸向少年脖颈,垫起脚尖,凑上唇,亲了上去。 少年的唇比棉花糖还要绵软,四唇相触的那一刻,一股电流倏蹿过我全身经络,身体变得酥软,壮烈成仁的心志里溢满了万般柔情,吻,轻柔了起来。 周遭的温度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攀升,吻着面前这个少年,那个吻的初衷早已被我整个忘却,尽管因为意识到什么,少年没有推开我,却也没有回应。但强制将少年拉入其中,却依旧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里,我却浑然忘情,深陷其中。感觉这样唇唇相对的亲吻笨拙不得章法,迷惑之下甚至咬了一下少年的唇。许是没的轻重,咬的重了,少年吃痛,但闭合的唇却因此而张开。一道灵犀光芒蓦然照透到心底,是了,原来是这样的。在脑海中努力回想侍女‘近身服侍’父王,亲吻父王的画面……舌伸了进去,依样画葫芦学着…… 这样亲吻下,慢慢地,少年似乎也有了一些异样。本是此情此景措手不及的紊乱心跳微微变质。少年仿佛也意识到这一点,下意识开始躲闪。他越躲闪,我越是进攻,终于在他又一次躲闪下,“铮——”地一声划破俱寂万籁,却是琴弦猝然断裂。 原来是一直有意退避的少年,在我的攻势下,身子倾倒向后方,脊背正压在琴弦上。 衣衫凌乱,胸口起伏,脸色潮红,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无端便沾染了几丝红尘气息,甚至斜倒在琴案上的姿势颇有几分狼狈。然而看著我的一双眼眸,依旧墨黑如玉。 此情此景,换作旁人,都会被嗤笑的,然而面对这个仙姿少年,却无人笑得出来。 自我奔向少年,自我投怀送抱甚至是凑唇亲吻,在场所有人就瞠目结舌,万般惊愕,一言不发,包括少年。此刻在少年跌倒在琴案上后,谢妃娘娘身旁的小后生首先回过神来,“公子!” 之前并未见过那小后生,但我还记得司马府校场我一箭射到少年后花园后,小后生斥责我的声音。 少年,侯莫豢楚,唤他阿哲。 阿哲扶起侯莫豢楚,千般万般照看侯莫豢楚没被伤到,才怒目瞪视着我,显然不是因为侯莫豢楚因我跌倒而恼怒,是因为我的‘轻薄’,“你……”正因为此,因为我是个女的,阿哲又骂不出话来,然而心中对我这一女的恼怒更甚。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事已至此,只得将戏做到底了,也不看身后他钵可汗和父王,望住侯莫豢楚,与他对视后,便转向了一旁谢妃娘娘,一副才意识到谢妃娘娘也在此的样子,欠身道:“绾……”万一侯莫豢楚并不能听出我是谁怎么办?届时即便他肯襄助,一个连我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他钵可汗又怎相信他与我早是情人?当下改口道:“宇文绾见过谢妃娘娘!” 这样在谢妃娘娘面前自称是无礼的,然而也是与侯莫豢楚提点的,仿佛正因为我的无礼,谢妃娘娘略含笑意扫我一眼,便不再理会,仿佛是有意冷落我,刻意望著他钵可汗道:“今生竟能见到突厥可汗,本宫好生有幸。听说可汗此次为求亲而来,不知意中了我周朝哪位郡主?”说完,与父王点头,“赵王。” 如此一番话,再是愚钝的人,也明确了我与他钵可汗父王三人身份,知我们相互间利益关系,何况那人是侯莫豢楚? 侯莫豢楚望一眼他钵可汗,显然已然明晰我贸然与他交情之故。 转目望向我,我亦正赤诚望著他。 我并不担心他不配合,先前因为有所意识,我的拥抱亲吻他虽没有迎合却也没有推拒不提,谢妃娘娘已然会意帮我。虽然还不知道他与谢妃娘娘关系,但他们会同处御林苑,想来私交不差。 仿佛正为应证我的猜想,再望谢妃娘娘时,谢妃娘娘投给我一个抚慰的眼神。 我心中既安定,行为愈加肆意放纵,大胆上前将侯莫豢楚的手亲昵拉住,走到谢妃娘娘和父王中间,与侯莫豢楚道:“豢楚,他钵可汗说我们是初次见面,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低下头,一派小儿女的扭捏,“你我早已私订终生,今日我父王既然在场见证,不如就请我父王做主,免得他钵可汗以为我名花无主,惦念着将我们拆开,让我跟他回突厥去。”也不看侯莫豢楚,不等他的反应,倒是余光瞅着父王,显然有意将父王也拉到戏局里来。 这也才看到父王目光沉如铁水,盯着我与侯莫豢楚拉住的手,父王面色也是那样地沉,仿佛已经经过了长久地暗沉,更甚至在我拉住侯莫豢楚的手之前就已经心绪生变。我心中陡生疑惑,父王这是怎么啦?又仿佛过了良久,父王依旧一动不动着,整个人俨如风干的雕塑般。不明白父王怎么回事,这刻也顾不得去在意他怎么回事,只冀望父王先就我的事发出个一字片语。时间滴水般过去,我正忐忑难安,终于闻得父王的声音。 “可汗明鉴,女儿长大了,自作主张了,本王也是无可奈何。”父王没直接叫过我女儿的,父王这是在生气,抬头注目父王,父王果然紧盯着我,眸色晦暗难辨。而妥协的话语,倒仿佛只为推拒他钵可汗的权宜之计。 他是权益之计,我又何尝不是?我这步自救的棋走错了么?赌气之下懒得理会父王何来的暗气,甚至摇侯莫豢楚手臂道:“豢楚,父王这是同意我们的事了呢,还不快谢过父王。” “见过赵王。”侯莫豢楚虽是没有称谢,只与父王见礼,但听着他流风回雪般的声音,我已是心中激荡,郁结之气早消迩无踪,望著谢妃娘娘时又已是笑嘻嘻,“娘娘刚才问,可汗意中了我周朝哪位郡主,不才正是我,只可惜我已倾心豢楚。”觑他钵可汗道:“娘娘妇德堪为六宫之首,素为叔伯的女儿们倾慕,对列为郡主们了解也是最多,可汗若不知何从选择的话,娘娘倒是可以为可汗指点一二。” “正是呢……”不等谢妃娘娘笑允完,中气十足的嗓音已经快意而来: “好一个随机应变的宇文绾!”他钵可汗盯住我,称赞道。 不意他钵可汗不出声便不出声,一出声就是一语道破的话,虽知这些伎俩未必能令他钵可汗深信,但总能迷惑于他,却不意自始至终他便没有信过。见此,不止我,不止身在戏中更多是在观戏的谢妃娘娘和侯莫豢楚,便是先前还较着暗气的父王都心下一凛。 知道不是惊骇的时候,我强自缓过心神来,望住他钵可汗道:“与可汗说明,可汗不信;与可汗见证,可汗也不信。可汗刚愎自用,我亦无话可说!” 是要心平气和的,到底年轻不经事,怎么也沉不住气,愤怒与慌乱不自觉流露出来,他钵可汗瞧在眼里,施施然道:“演戏吗,谁不会?但要牺牲自己名节的,本汗倒还是头一回见。不过……”他看着侯莫豢楚啧啧有声,与我道:“你也不吃亏。”显然是认同侯莫豢楚仙人之姿了。 他钵可汗行至我身边,觑着我道:“这场戏虽作的破绽百出,但能有此心计,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 虽然一早就知道未必能取信于他,但他说我这戏做的破绽百出未免令人不服,我扬一扬下颌,“不知可汗从何处看出破绽,还望可汗释疑。” 他钵可汗瞥着侯莫豢楚,不无得意道:“这位公子一直未有多加言语,以及面对绾郡主的热情百般避让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也是我心中黯然的。如是更见针锋相对,挑衅道:“豢楚不苟言笑,生性腼腆不行么!” 他钵可汗轻轻一哂,目光掠过我,觑着侯莫豢楚,“真是如此么?我要他亲口说出来。” 众束目光聚集到侯莫豢楚身上,侯莫豢楚却是不做声,便是他的手被我拉住,看着也是遗世而独立。 他钵可汗负手而立,“死心了吧?”捕捉到我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他钵可汗“嘿嘿”一笑,不屑道:“不苟言笑的腼腆家伙有什么趣味,不如随我去往突厥……” “你做梦!”不等他钵可汗说完我已是怒然打断,盯住他钵可汗,我就着最后一线生机破釜沉舟道:“便是豢楚薄情,我既已许他终生,便是做侯莫家的鬼,我也不会嫁给你!”我明媚而笑,带着与侯莫豢楚赌气的味道,虽然明知与这个‘初见面的情郎’赌气毫无道理。在侯莫豢楚因我决绝的话凝视我时,我方抬目与侯莫豢楚对视,目光卑微道:“豢楚,我们的定情信物,我六岁时送给你的璎珞,这十年来,你不是一直都贴身揣在怀里的吗?可汗仍是不信我们的感情,你便拿出来让他看看。” 闻言,众束目光再一次聚集到侯莫豢楚身上。 显然,相比作戏,定情信物,十年来怀揣在怀里的东西,要有说服力的多。 侯莫豢楚望著我,我亦望著侯莫豢楚。 我并不担心小时侯玩过家家时,拿到我的璎珞的侯莫豢楚在十年后拿不出这样东西。 因为当我刚才离开筵席,从司马乘风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已然将司马乘风贴身揣着的,属于千金的那只璎珞顺手牵羊了过来。 当时只是就昨日知道的,司马乘风对千金有意的事,小惩司马乘风一下而已。 不意他钵可汗意中我,我又看到侯莫豢楚因此作戏,而在我作戏,在我跑到侯莫豢楚面前,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时,为防万一,我已经将千金的璎珞塞进了侯莫豢楚的怀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侯莫豢楚望著我,左手微抬,右手从左手衣袖里取出一样物什,正是一只红璎珞。 刚才我明明是塞往他怀里的,怎么他从左手衣袖里取了出来?有些迷惑,然而也没有多想,更紧地抱住侯莫豢楚的手臂,转向他钵可汗时已是掩不住的自得,“可汗还不相信么?” 此变故他钵可汗显然没有意料到,一时愣住;甚至父王眸中都逼出了阴沉,方才一切还可认作是我不得已作戏,眼前物证却仿佛铁证如山真正早存私情;便连谢妃娘娘蕴笑看我与侯莫豢楚的眼神,都掺杂了暧昧。只有阿哲,看看我,又看看侯莫豢楚,觉得荒唐道:“公子,你都不认识……” “阿哲!”阿哲将要穿帮的话被侯莫豢楚及时截断,侯莫豢楚望著他钵可汗,含笑道:“不苟言笑,可汗不是要我亲口说出来么?而什么能比一直不做声更能证明自己‘不苟言笑’呢?” 这场戏从最开始到这之前,豢楚虽未置之不理却也没有配合,而现在,豢楚是真正在帮我!欢喜不足以表达此刻心境,只知道笑着傻傻地望著他,豢楚低下头看著我,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抚慰笑容,豢楚他在对我笑呢,那样春风般恬然的笑容只是属于我的。 豢楚不开言便不开言,一旦肯出言助我护我,仿佛接下来便势如破竹,我仿佛看到了沙场上我方将士所向披靡,旌旗一路摇晃到敌国领土。明明只是个不显山露水的相府公子,面对一国之王,却无一分卑懦怯弱,仿佛自己亦是当世王者,与生俱携雄风壮志,便连他钵可汗,一时也被豢楚气度所慑,他钵可汗盯着豢楚,沉默片刻,唇角微微一扬,“侯莫公子飘逸若仙,却又风雅华贵,一点也不似默默无闻的相门公子。” 豢楚微微欠身,容色平静无波,“可汗过奖。在下素来体弱,常卧家中,能不辱家门也是家父和周朝礼仪教化。”豢楚望着他钵可汗,“若今日可汗到来,能使突厥与大周彼此和睦相处,两邦情厚,不分彼此,沐浴周朝风化,不日可汗定也能出尘脱俗。” 我接下话头,望着他钵可汗道:“胸怀宽广,定然不会再胡乱生疑,凡事臆断揣测了。” 话毕,默契地与豢楚十指交握。 两情相悦一显露,再置疑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他钵可汗意味深长望过豢楚,向我抚髯道:“此事虽勉强落幕,但要本汗深信却依旧未能,但事已至此,本汗暂时也无话可说。不过别得意太早,”他钵可汗下颌微仰,昂然道:“本汗既然心意已决,他日回去突厥之日,必能带得如意娇娘!” 我怒火再起,愤愤然道,“你就不怕我嫁到突厥,存心报复,你头上的绿帽子会数不清么!” 突厥民风虽然开化,弟承兄嫂,子继父妻,但禁止私情,只为男子颜面,何况他是一国可汗。 他钵可汗踏笑而去,“你要自寻死路的话。” 气愤之下抢过一旁宫女手中的果盘就要掷过去,行动却有些受制,原来另只手还与豢楚十指交握。愣了愣,一时不敢去望豢楚,我刚才都说了什么伤风败德的话,做了什么蛮横的举动,在豢楚的面前。低着头,好半天才敢去望豢楚,想解释什么,却结巴起来,“我……我……” 仿佛有破胸而出的闷轱声,却是父王望过我与豢楚一眼,拂袖离开此地。 豢楚将我的窘迫瞧在眼里,含笑道:“赵王似乎不太欢愉。” 豢楚浅笑看我,眸光坦如碧水无波,并不见别的情绪, 我释然回道,“他钵可汗与我求亲,哪个做父亲的欢愉的起来。” 豢楚微微一笑,也不就此事多说。 望著豢楚,他是因为我的窘迫有意扯开话题的,他是为我思虑。显然,他没有因为我伤风败德的话和动作而惊骇或者于我鄙弃。豢楚又怎会这样就意外呢,先前与他拥抱亲吻,与他做对假情人的事都做过了。想起此事,心中余热,望著他的目光都仿佛滚烫炙热。 目光只在他的面庞,早已忘了周遭万物,置身进只有我与他的那个世界,直到一声轻咳将良辰美景打断,回过神来,循声看去,正对上谢妃娘娘笑吟吟瞧着我的一双美目。 才意识到我与豢楚这样近的距离,意识到我将豢楚的手握的那样紧,豢楚欲抽回手的有心无力,在我灼热目光下的窘迫…… 我慌地放开豢楚的手,后退一步。 局促地站立着,心中千万种思绪绞乱成一团,我是怎么啦?怎么一面对豢楚,就跟豺狼虎豹似的。 小心抬眼去瞧豢楚,即使我已与他分开,豢楚亦有几分不自然。 “绾绾可是鲜少与嫔妃行礼呢,”谢妃娘娘打破缄默,妙语笑道,“本宫今日可是沾了豢楚的光。” 情急地看着谢妃娘娘,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变相与豢楚说我骄纵吗,豢楚面前,我只觉又羞又窘,赶紧认错道:“绾绾过去疏忽,还请娘娘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唯今之计,也只有改过自新装乖巧了,只盼能消减一点留给豢楚的不好印象。 谢妃娘娘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上前握住我的手道,“这不是要陛下苛责我吗?这孩子,我随意一说,你也当真。” 这刻既以‘我’自称,我自然也不见外,然而先前于豢楚面前不留我情面我心中还有懊恼,如是存着最后一分试探,觑着豢楚,与谢妃娘娘低声道:“不知娘娘与侯莫公子是何关系?” 谢妃娘娘久经深宫之争是何等心思之人,岂不明白我心中芥蒂,释我心怀道:“侯莫臣相是我义兄,豢楚算起来,是我半个义子。” 向来做不来虚假的那一套,我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谢妃娘娘盯着我,几分惊异,几分提防,几分寒畏,最后都转作了钦羡。我们是一类人。然我是宇文氏皇族,便连感情也可以恣意妄为;她身份不济,即便贵为帝妃,也有许多不能,如何不羡?“陛下不来念伊宫许久,宫门冷清,还望绾绾常来走动。”谢妃娘娘与我耳语过后,已是笑语欢歇,言称乏了,带着宫人离开,将地方留给了我与豢楚。 望著谢妃娘娘离去的身影,回想她最后与我说的话,原来是要借我承宠,然而虽然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亦是不惯虚假的一套,有话直说,便是我素来因为妇纬勾心斗角烦恶后妃,此刻也生不了厌恶。何况,以后常于谢妃娘娘宫中走动,常能见到豢楚,我何乐而不为? 谢妃娘娘一走,辽阔的绛紫花海与豢楚相对,也觉得逼仄得叫人喘不过气来,豢楚本已神色从容,在我的局促下,渐渐也有几分不安,但看我连头都不敢抬,已是寻思着话,与我安祥微笑,“方才,你们背着我说着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这样跳脱的话,果然让我身上紧绷的弦松弛了下来,我看一眼豢楚,说道:“倒是从不知道侯莫臣相与谢妃娘娘是义兄妹。” 豢楚微笑,这一笑更令天地为之展颜,见者心胸开阔。望著豢楚,我亦笑了起来。 这时豢楚将手中璎珞递向我,望著我道:“原来这是你的。” “也不是我的,”我道:“那是千金的。不,是司马乘风拿走千金的,我又从司马乘风那里拿了过来。” “是这个吗?”豢楚从怀中取出另一只璎珞,举给我看。 我看着他右手里那只从左手衣袖里取出的璎珞,又看着他此刻左手从怀中取出的璎珞……我就说,方才我是将千金的璎珞塞进他怀里的,他却当着众人的面从左手衣袖里取了出来,原来,原来…… 他取出的,显然真是幼时过家家时他拿到的我的璎珞,而十年过去,今日临场能取出,显然十年来随身携带。为什么,为什么,难道,难道……豢楚喜欢我? “过去的事我不记得了,”豢楚轻柔的话如一瓢冷水将我的窃喜浇灭,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然而他望著我的目光一派真诚,怎么也不像说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记得了,他怎么可能不记得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啊,我记得如司马乘风所说,那次过家家,他拿到我的璎珞后,我将他打得抱头痛哭……不记得也好……虽是如此,望著豢楚,心中还是溢满了失落。 将我的失落瞧在眼里,豢楚以事实安慰我:“八岁那年我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了,以前认识的人和经历过的事……都不记得了。” 昨日司马乘风提到过的,豢楚当时就被侯莫陈琼送回老家调养,直到去年,方才回来长安。 “不过几年前,无意在旧衣物里看到它,因为诧异那是女儿家才玩弄的东西,编制装饰的又极为精致,恐那是别人心爱之物,未免遗失,所以一直带在身边,”豢楚望著我,“今日既然找到了主人,理应物归原主。” 豢楚将我的璎珞,连同千金那只一并递于我,我却只接了他左手那只属于千金的。 废话,我的璎珞十年前便被他拿到,没缘此刻我也会认定有缘,笨蛋才会收回来。 我看著他,蓄意问道:“过去的事……你真的不记得了?” 豢楚看著我,似不明我何以如此问,手上我的璎珞继续递于我。 我退后两步,“现在说一句不记得就了事了吗?那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我开始胡诌,反正他不是不记得了吗,现在还不把自己硬赖到他身上还等何时?怨屈看著他道:“你说过你要娶我的,现在却要反悔了,绝情地将定情信物也还给我……”思及此,明知不是这么回事,心中也好纠结痛苦,泪水轻易就夺眶而出,话也带了哭腔,假戏真作,“不管你是不是背信弃约,反正我当信守盟誓,非你不嫁。若你实在不愿意娶我,我也不会强行逼迫,总归……总归这一辈子不思嫁娶,明天我就削发剃度当尼姑去,一辈子敲木鱼诵经书……” 豢楚一直没动静,也不知道他是信还是不信,倒是阿哲忍不住了,之前我对他家公子的轻薄本就令他义愤填膺,当下上前指着我道:“哪有你这样硬要人家娶你的呀!”我啜泣更甚,不全是作戏,实在是哭势止不住,阿哲懊恼道:“说不逼迫,放出这样的话,又这样子……这不是变相地逼迫嘛!你……公子是绝对不会娶你的……强扭的瓜不甜……” 也不理阿哲,继续啜泣不止,趁着伸手抹泪的工夫从指缝间偷眼瞧豢楚,仿佛正与他瞧我的目光对上了,我心中一惊,情知戏码被他看穿,然而又无法下台,只得破罐子破摔继续哭诉,“伯父下旨对僧尼赶尽杀绝,便是将做了尼姑的我也杀了我也认了,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宇文绾!”这时司马乘风的声音传来,下一刻我遮在眼前的手已被司马乘风拉下,手腕被他捏在掌中,司马乘风瞪着我叱责道:“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司马乘风与豢楚点头,“宇文绾纯属胡闹,那些事都是莫虚有的,豢楚不要放在心上。”昨天还为司马家的校场正对豢楚的后花园与我一同窃笑,今日已是对豢楚如此客气,显然是因为豢楚的琴音了。 豢楚莞尔一笑,与司马乘风一揖,“宇文郡主率真坦直,豢楚何来介怀。” 司马乘风回以一笑,我还来不及与豢楚告别,已被司马乘风强行拉走。直到距离豢楚七八丈远才停下脚步。也不看司马乘风气恨看我的眼神,我只顾回头去看豢楚。他侧身向我,与阿哲在整理琴案,不知是否我错觉,隐见他侧脸唇角勾起,分明若有笑意。倒是阿哲,看一眼侯莫豢楚,又转头看我,不期撞见我看侯莫豢楚的目光,刹时狠狠瞪起我来。 我心情大好,也不见怪司马乘风,何况他出现的时候正是我戏作不下去下不了台的时候,可谓及时。如是看司马乘风的时候,我保持着好心情,然而嘴上却是不饶人,数落他道:“谁要你过来将我拉开!” 司马乘风冷笑,“我再不出现,就是某人要打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了。” 司马乘风道:“人家豢楚压根一早就将你的把戏看穿,修养好不点破你而已!” 我恨恨看著司马乘风,然而他说的事实,我又说不出话来。我这样吃鳖的时候可是很少见的,司马乘风嘲讽过后似乎觉得无趣,见我模样又觉得不忍,变着法戏谑我道:“宇文绾,你如狼似虎啊!”本来出于调剂我心情的目的逗引我的,然而这样戏谑的话出口,尤其联想到什么,他的心态真的变作了戏谑,他看一眼豢楚,又转头看我,欢畅大笑。 我瞠目看着司马乘风,司马乘风犹不知危险来临,笑个不停,好久勉强打住笑,又才道:“在远处见到侯莫豢楚,你看着他那眼神,已恨不得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哪知跑近了,更教我意外,投怀送抱不说,还步步进逼强吻人家,直到他跌倒琴案上才了事!哈哈哈!” “司马乘风!”怒呵一声,拳脚跟着落到他身上,我的武力,司马乘风向来是不会还手的,旨在躲避而已,此刻却连躲避也没有,由着我施展拳脚,只目光望著某处哈哈大笑。意识到什么,我蓦然停下拳脚,回头往司马乘风望去的方向望去,司马乘风望着的果然是豢楚。而因着我的拳脚,豢楚和阿哲也毫不意外地望著这里。 豢楚望了一眼我倒是不再看,尤其是碰触到我悔不当初的目光;阿哲却是惊怔地瞪大了眼。 “司马乘风!”咬牙切齿念着司马乘风的名字,望著豢楚,我笑得却是温静淑良。 一时豢楚收好了琴,往这里一点头算是告辞,我赶紧回以微笑。直到豢楚和阿哲走远了,我才回头狠狠瞪着司马乘风。 品味着他笑谑我说的话语,“司马乘风,你是跟踪我?”瞪着司马乘风,若不是这样的话,怎么连一开始我见到豢楚的目光……都看得清清楚楚。 司马乘风犹然的哈哈大笑止了,连凝固在脸上的笑纹也渐次淡了下去,他恶毒地盯着我,带着快意冷笑道,“怎么,后悔了?这就叫恶人有恶报!” 他盯住我:“若不是你偷走我的璎珞,我又怎会跟踪你,甚至坏你的事?拿来!”他伸手向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我怒目瞪视着他,将手中千金的璎珞攥得紧紧的,先不说捉弄我,就对千金有意的事,还没给他算帐呢!“给你才是怪事!”我头也不回地走掉。 “宇文绾!”是知道我的脾性的,不给就是不给,硬要抢夺也只会鱼死网破,我手中璎珞于他是那样重要的东西。司马乘风的恨毒早散去了,追赶我,跟在我身边,索要璎珞的神情又是恨怒又是懊恼,然而纵是万般焦惶,也再不敢真激怒我了。 而我只是对他不理,任他怎样费尽口舌。这样纠缠间,很快便走出了御林苑,看到阿穗阿碧和苗圃在御林苑外的树荫下跳格子,便走了过去。 阿碧首先看到我,惊喜道:“郡主回来啦?” 跳格子的游戏结束,阿穗恨铁不成钢看我一眼,“去哪了,可让我们好等!” 阿穗上前道:“筵席上王爷随郡主而去,回来的时候却只一个人,还怒气冲冲直接出了宫,发生什么事了?” 自然不会将与豢楚之事坦白,不然以阿穗八婆心理还了得?看一眼一旁与苗圃接话的司马乘风,问阿穗道:“千金呢?” 阿穗朝御林苑外的壁角努了努嘴。 千金似乎在和谁说话,甚至相谈正欢,那种欢喜流露在脸上,更发自于心底。我不觉往前走了两三步,好将与她说话的人看见。终于见到了,原来是一个着甲胄的男子。这扮相无疑是位武将了。因为那武将背对于我,我便是再往跟前去,也看不到他脸容,也便作罢,只凭藉他背影判断起他人来。 他的后背刚朗硬实,定然很是年轻,顶多二十出头;他的体魄悍梧,相貌定然也差不到哪去;又瞥一眼他甲胄上的标记,唷,官衔也是不低。 尽管只是寻常打量人,但他与千金站在一起,我看起他来,也不觉带了丈母娘挑女婿的眼神。 恰千金与他露出一个娇羞笑容,随即两颊生粉,低下头去,我更是瞪大双眼。武将的他背对于我,我瞧不见正面,可是千金是面向于我的,我可是瞧得真切。 又瞧见那武将在千金低头后抬起手来,拈起飘落到千金发上的落叶…… 看来不止是千金对他有意,他对千金也是动心。 他钵可汗求亲的这关头,母妃不是搓掇了个司马乘风,以防万一么?怎么千金又自己亲自勾搭了一个? 望著那武将,与阿穗道:“他是谁?”连背影都是陌生,想来即便见到他正面,也不可能认得他。 阿穗道:“听苗圃说,是随国公杨坚的大公子,杨勇杨将军。” 我沉吟道:“杨勇?” 虽是没见过他,但他的名字也是熟悉的。尤其他与司马泯风来豫州行宫接我与千金回长安那次。记得他那时因被杨坚急招,连道别都没有,与服侍他的人说了一声就离开了豫州。当时千金好生失落呢;我们车马离开豫州后独孤坼特谴人送行,冀望就此事,司马泯风在伯父面前为他表兄弟杨勇求情,向来遇事淡泊的千金,第一个出面应承呢。 由此可见,千金与杨勇是早已结识。 而与千金这么亲密的我,竟是一直都不知晓。 “苗圃说,这段日子,千金郡主每晚都出去与杨勇私会呢……”这时阿穗又补充道。 望一眼阿穗,又望著前方千金与杨勇。想起司马府与赵王府连接一气前夕,千金就常常晚归,那时也没引以为意,加之去宫中为伯父侍疾,以及他钵可汗来朝求亲一应的事,好几日都没回过赵王府,与千金往来稀疏。不意就在这期间,千金与杨勇已经孕育出一段感情了。 阿穗亦是望著千金与杨勇,然而言语间却有不解,“不是天天晚上都见面吗,怎么白天见了面,还有这么多话要说?” 换作往昔,我定也有与阿穗一样的疑惑,然而就在这片刻间,我认识了豢楚。敲一下阿穗的头,“此事如此深奥,岂是你这凡夫俗子能够理解的!” 阿穗揉着被我敲痛的头,望著我惊异道:“杨勇拐骗千金郡主,郡主都不生气?”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千金娇俏可人,男子见之爱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对那杨勇,我何气之有?”我笑起来,“不说一个杨勇,再有十个八个郡马,千金左拥右抱我也欢喜!” 欢喜了,心情好了,先前对司马乘风的恼怒也就散去了,我喜笑颜开往司马乘风走去。 不知是否我错觉,依旧与苗圃说着话的司马乘风,眉眼间隐有几分疲惫,尤其在刚见到杨勇少年的血气方刚,再看司马乘风,更觉得他疲惫的厉害。虽然俊雅无匹的形貌依旧显露不出他的岁数,甚至更久的人生阅历使他看上去比任何一个少年都要令人着迷,但那分疲惫,还是外泄了他的年龄。 他今年已经快三十六岁了! 突然有些不忍,走到他面前时,我脸上笑容已完全淡漠了下去,执起他的手,将千金的璎珞恨气地,重重地还到了他的掌心。 我的这举动,他见之微微诧异,他仿佛往御林苑外的壁角望了一眼,随即连那一分诧异也没有了。 我下意识往那处看去,这才惊见司马乘风站着的这方位,将壁角里那对少年男女看得尤为清晰。 瞬时明了司马乘风的疲惫何来。 心中悲悯,望著司马乘风的目光难免恨铁不成钢,只盼他悬崖勒马,我唇角浮起刻薄嘲笑,不惜恶毒中伤道:“还想老牛吃嫩草呢!也不看看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羞也不羞?” 司马乘风的目光雷电般射到我脸上,火光流烁也一如雷电,他那张‘小白脸’,也一副传说中雷公煞神的样子,充血爆裂又像是七月流火,仅仅一瞬间,已有百十种情绪在他脸庞上交替变幻,他是真正恼羞成怒了,哪怕撕了他的风筝抢了他的璎珞也没有这样过,他落魄般扑过来,双手揪住我的衣领,冲我吼道:“这句话,你敢不敢在宇文招面前说,啊?啊?啊?” 他对父王,从来都是恭谨的,从来尊他为‘赵王’,‘王爷’,从来不会直称宇文招的,哪怕是在背后。 仿佛如他对千金那般,父王对我,也扮演的是他一样的角色,他双目如要噬人一般,火星喷到我脸上,被他的样子吓住了,我整个人动也无法动。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壁角那端的千金和杨勇,千金不知与杨勇说了什么,杨勇径自离开,千金望一眼这里,迟疑一下,往这里走来。 千金将要到来之时,司马乘风放开我,蓦然转过身,绝然离去。他大步离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还到他掌心的璎珞,从他掌中掉落,“嘣啐”一声落到地上,声音尖锐而清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千金望著司马乘风离去的背影,直至再看不见。千金走过去将璎珞从地上捡起,然后望著璎珞。一望便是良久。 “郡主……”苗圃小心翼翼唤千金,明明如豢楚所说,物归原主了,明明这是喜事一桩,可在场目睹这幕的每个人都不见喜色。 看千金神态,司马乘风对她心意,她未必不知,甚至未必不知到连身边的侍女都知道的程度。 在赵王府,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不想去理清这些事的头绪,甚至不想去多想,我走到千金身旁,只就着司马乘风动气一事道:“我好像,把事情都搞砸了。” “不关你事,”千金抬头看我,慢慢笑道:“我改天再劝劝他。” 再…… 我心里吃了一惊,好半天才能做到神色不动,拉住千金道:“我好几日没有回赵王府了,今天和你一起回去吧。” 一起往出宫的路上走,两姐妹却是一直无言,经过玄武门时我无意瞥向一旁甬道,惊见他钵可汗和林木图往甬道深处走的背影,正要将他们指与千金看,林木图说话的声音已传进我们耳中,“可汗,公主说,周朝郡主适合做我突厥王后的,只有千金郡主。” 林木图口中的公主,显然指的是我周朝皇后了,因为提到自己,便是千金,也往他钵可汗和林木图看去,这时林木图又道:“还请可汗三思。” 原来在皇后的斟酌下,林木图早已属意千金,难怪筵席上以为我是千金,闻听我问及他钵可汗,他笑的那样暧昧。 我望著千金时,他钵可汗的哼声正好响起,“本汗连千金郡主见也还未见过,何来适合?”他钵可汗沉声道:“如此便被牵定姻缘,与那周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异?” 林木图端色回道:“千金郡主仪态万方,举止从容,反观那宇文绾……”林木图觑一眼他钵可汗,并不自己说下去,与他钵可汗低首道:“宇文郡主,可汗今日自己遇到,想必已有体会。” “哈哈哈!”他钵可汗大笑一阵,方才朗快道:“刁蛮,任性,乖张,跋扈,林木图可是作如此说?然而本汗却甚是合意。” 林木图蓦然抬头看他钵可汗,正欲说什么,他钵可汗已又道:“因为本汗还看到了她的聪慧,机智,大胆,甚至在那侯莫陈琼儿子面前的乖觉小心思……她的玲珑多变,让本汗激赏喝彩,那点轻易不予人的乖觉又让我打心底里怜惜,如此率性可爱的女子,我如何能不为之难寐乞盼?” 他钵可汗拍拍林木图的肩膀,“本汗心意已决,谁再劝都没有用……” 随着他钵可汗和林木图远去,他们的说话声再听不见了,望著他钵可汗越来越远小的背影,我气恨难歇,千金拉住我,柔婉和声道:“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绾绾稍安勿躁。” 事情确实没有落幕,千金为皇后林木图等一众人意中的对象,更是可能走上和亲远嫁之路,这刻千金柔声劝慰,我自然温顺地平复了胸中躁乱,千金也不顾虑自己安危,望著我笑道:“原来绾绾已经见过突厥可汗……” 千金眸中隐有几抹暧昧的光泽调皮闪亮,我正生气恼,已听阿穗叹息道:“难怪王爷怒气冲冲出宫了。” 父王的怒气并不全是因为他钵可汗,亦因为我与豢楚,对上千金笑吟吟望我的目光,先前一直不提见过他钵可汗的事,此时心虚之下再不敢对她隐瞒其他,何况因为豢楚的情动,滋生出无尽的喜悦和激动在胸中小鹿般乱撞,迫切地想述诸与人分享。待回到千金的芳花苑,已是将今日与豢楚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将一路惊呼咋呼的阿穗阿碧和苗圃赶了出去,只与千金待在千金的卧房中。仰躺在千金的床上,我脸上还是春光奕奕的亮泽。千金趴在我身边研究般地望著我,忽而笑道:“那侯莫公子真像你说的那样好?” 我脸上奕奕的神色不变,甚至目光也一直望著屋顶,贪恋地望著豢楚浮动在屋顶的音容笑貌不愿移开……口上痴痴地回道:“不像我说的那样好,比我说的更好,我所能描述的,远不及他十分之一的好……” “那我真想要见识见识!”千金笑道。 ……我是立刻就想再见他!我腾地从床上坐起,与千金道:“外面都掌灯了,我要回去了。” 千金也不点破,只笑吟吟道:“这次我就躲懒不送了。” 我临出卧房时,背后又传来千金的问话声: “绾绾,你可是喜欢他?” 认真仔细地想,我也不知道。一切来得太快,我还来不及清理思绪。但我此刻清楚的是:我想再见他,马上!立刻! ----- 生平第一次,在赵王府,夜晚我没与父王秉烛夜话在我卧房中度过,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出赵王府时,赵钧拦住我,我看他一眼,依是义无返顾踏出了家门。 司马府离得校场最近,正对豢楚居住的小楼的正是司马乘风的卧房,无奈,我只得躺在司马乘风卧房上的房瓦上。下面司马乘风的卧房里,司马家四兄弟在玩骰子,此道只有司马家老三司马靳风精通,司马老大过于愚钝,玩不来这样投机取巧的事;司马乘风喜好风雅,赌博之术自然不屑一顾;司马泯风就更不用说了,掷了三个一点,押大的自己还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收起了银子。也不知道他们仨跟着司马靳风凑合什么。尤其是司马泯风。懒得看他做起赌来依旧一副凝而重之的表情,我将揭开的一片屋瓦盖上,继续两手枕在脑后,望著对面豢楚的小楼。 豢楚的小楼整栋都是灯火通明,伫立在别处灯火互有明灭的侯莫府中,更昼亮如玲珑宝塔,仿佛压着小楼主人无法剥茧的隐秘心事,似烦似愁,却又似嗔似喜,那心思到底是要排退还是要品味连主人自己也无法得解,我的心情也跟着小楼主人一起载浮载沉了,临出千金卧房时,千金问我,我可是喜欢他?这刻清楚知道,是喜欢他的,然而喜欢他,这之后呢,我该怎么做呢? 映进眼帘的小楼灯火明媚,那片明媚中,更有他的侧影恍惚投影到窗纸上,春光般将我眸光连带心湖照亮,我倏地坐起身来紧盯着窗纸那处。 豢楚的侧影在窗纸上来回不断地晃动,虽是不知道豢楚何以烦乱地在屋中来回走动,我的心只跟着那旋律摆动摇晃,因为他的喜而喜,因为他的忧而忧,我不是自己的了,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自己的了,连心都在他那了……有一种意识蓦然在心中升腾,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不会有宇文绾了,宇文绾和侯莫豢楚是一体的了…… 豢楚想是离开了窗前,窗纸上再没有他的投影,望著空白的那处,我握紧膝盖,正自患得患失,身边瓦片“吱呀”“吱呀”地响,接着便听到司马乘风温和中含着歉疚的声音,“今天我冲你发火,不是有心的。” 以为我这刻出现在他屋顶,是来与他示好的?我是来瞧豢楚的好不好?回头睨他一眼,惊讶见到上来屋顶的不只司马乘风,其他三兄弟赫然也在。想来是只司马靳风一人精通的赌博之术玩不下去了。 也不理他们,继续望著对面小楼灯火通明。 司马家四兄弟走近我身旁,显然已通过司马乘风知道今日御林苑我与豢楚发生的事,亦是望著对面小楼。 “躲在这里偷偷注目人家,可一点都不像宇文绾!”司马靳风坐下来奚落道。 瞪一眼司马靳风,才欲回驳过去,司马长风又已道:“看上了人家就去追求呀!” 我羞恼道:“我有说我要追求他吗!” “是!是!”司马靳风道:“要追求也是他来追求你!” 司马长风道:“那也要看看我们绾绾愿不愿意他追求。” 我这才无声地沉静下来。 这时却闻听司马乘风一声谑笑,只听他道:“要豢楚反过来追求她?那只怕比登天还难,哈哈哈!” 明白司马乘风说的是事实,我还是恼怒地瞪着他,司马乘风摇首褒贬道:“一个是天上的少年仙,一个是地上的母夜叉,她差了人家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我闻之咬牙切齿,司马长风见了皱眉道,“二弟,你何以如此说我们绾绾?” 司马乘风觑着我,“不信你问她试试?”司马乘风看着司马长风司马靳风,“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若不是觉得自己真配不上人家,还不一早就放马过去了,哪还会深更半夜地坐在这里啊?” 显然觉得司马乘风说的有理,司马长风司马靳风看着我。 司马靳风道:“那个病秧子真如此出众?我倒要过去看看。”话毕,只见空中一道黑影燕子般轻巧地往豢楚的小楼掠去。 我惊地看身边,哪还有司马靳风。 片刻司马靳风回来。只见他严肃地觑着我,“说真的,我们绾绾还真配不上人家。” “你们……”气愤地看着司马长风司马乘风和司马靳风,我坐到一直没说话的司马泯风身边,恨恨地瞪视着他们。 偏那司马长风还叹道:“唉,我们绾绾真是可怜!”,更教人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欲哭无泪。 一直没出声的司马泯风转头看著我,良久,他与我开口道:“便是侯莫豢楚对你有意,我观他性格,也绝对不是会主动追求女子的人。” “所以,”司马泯风握住我的一只手,有些语重心长道:“你要真喜欢他,就再勇敢一点。” 望住司马泯风,与司马泯风目光对视,终于在他的眸中看到了真挚。随着司马泯风首先端正表态,另三位兄长也收敛了儿戏的神情。便连司马乘风也不再戏谑于我,颇是建议地道:“不愿你和亲,父亲为你谋定的与独孤家的亲事,那独孤坼也为我与四弟不喜,眼前的侯莫豢楚,倒不失为你夫婿人选。勇敢的那个人是男是女又何妨,只要问清楚自己的心,只要喜欢他,便紧紧地抓住他。” 如此一番中肯的话,自然不再介怀司马乘风了,望著司马乘风,我问道:“倘若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呢?” 司马乘风偏转过头,依稀望著赵王府方向,仿佛是在说于我,又仿佛是在说于自己,“……不要放弃,永远也不要放弃。”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一夜迷惘无解,至此刻终于醍醐灌顶,对面小楼那仿佛纠缠了无数心事的灯火,也像是豁然开朗般熄灭,我望著对面一片漆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莫虚有的尘土,轻快道:“我回去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夜半回去赵王府,因为我身心都是轻快,并没留意到我刚踏进赵王府大门,父王便从大门外转出,目光深沉如夜盯住我的背影。 好梦酣然地睡了一觉,翌日晨起身心也是昨夜那样的轻快,平生第一次仔细打扮了,方才用了些早点哼着小曲儿出去赵王府。在王府门口遇上也要出门的千金,千金看过我,笑着夸赞道:“绾绾,你今天真是漂亮。” 我笑了笑,只是道:“你是去哪儿?” 千金道:“和皇后约好了,今日进宫。” 我撅嘴道:“皇后与突厥人提议你和亲,你还去见她?” 千金公正道:“皇后娘娘也只是实话实说啊!” 千金笑着跑出王府,将我撂后头使我追不上方才笑语连珠,“与突厥人没有语言障碍,本来我就比你们更适合和亲嘛!” 我气歇,追赶起千金,不意只顾带着侍女奔跑的千金与父王下朝的轿子撞上,千金跪地请安,随即吐了吐舌头进去了候在一旁的辇轿,带着苗圃往皇宫而去了。 父王出来轿子后,径自望著站在那里的我,也不说话什么的,甚至脸上连表情都没有。我看他一眼,径自上了辇轿,起轿后才恨恨地道:“今儿起我住司马府,不回来王府了!” 有些赌气,亦有入住司马府,可距离豢楚更近的想法。 辇轿行到司马府门口,闻听后方侍卫“让开”“让开”一路嚣张声,我掀开轿帘,朝后方望一眼,原来是九皇叔宇文纯的车驾。想来亦是下朝归来。 我望一眼就在前方的侯莫府府邸,与伴着辇轿行走的阿穗阿碧道:“停轿。” 阿穗阿碧亦是望一眼后方,会意停下轿来。 我闲适坐于轿内,待得宇文纯的车驾已然行到我旁边我才掀帘唤一声,“九皇叔。” 闻声宇文纯的车驾也停了,宇文纯往我望过来,目光向来对我的不悦外,又突添了一股格外的恨怒,“有何贵干!” 我知昨日御林苑与豢楚发生的事他已有所耳闻,心下更是畅快,当下哈哈笑道:“九皇叔不是说我的眼里除了伯父,再没有别的叔伯了么?侄女这是特地与九皇叔请安。” “哼!”宇文纯重重放下帘子,欲起驾时我这边已当先一步,我的辇轿行在他的车驾前头,我愉悦的声音传去后方他的耳朵,“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赛月姐姐何时方能抵达京中,到时让我领先一步,我这个做妹妹的可是不好意思了。” 话毕,辇轿已是行到侯莫府门口,落轿,我当着宇文纯的面钻出轿子,款步走向侯莫府大门,头上金步摇随着走动左右摆动,发出悦耳相击之声。 身后是宇文纯气极之声,然而那火气盘旋上空却无法散释,车驾只得风雷般快速离开。 我回眸一笑,再转过身来,已是望著头上‘侯莫府’那三个毓金大字。 “我要找豢楚。”我笑了开来。 侯莫府与司马府比邻,我素常前往司马府,官宦家门口驻守的侍卫耳目何等灵敏,岂不知我为谁,自然不敢得罪。然而与我作揖的侍卫虽是恭敬,仍是道:“待小的先回禀阿哲小官。”觑一眼我,似怕我怪罪,解释道:“公子身体不好,向来不见客的。” 一句公子身体不好已是让我从心底里体恤,何况他是豢楚,和气点头道:“快去回禀。” 然而那侍卫这一回禀便是有去无返,我在大门口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再是因为见豢楚心中畜满的好脾性此刻也快要枯竭了,在侯莫府门口来回不安地走动,还是侯莫府门口一侍卫心眼好,去府里给我搬了把椅子。然而豢楚家门口,我又不好意思就那样坐。等待的躁动中,无意瞥见了门口侍卫们的欲笑又止,观那神情,倒仿佛不仅早闻我大名,更是因昨日轻薄他们家公子,而名声大躁的…… 蓦然回味过来,他们是早知道我与豢楚之事……又正巧瞥见先前去与阿哲禀报的那位侍卫将大门微微启开一条缝看我可还在,撞见我瞧见他的目光,又闪躲了进去,同时将大门紧紧合上。 还没有遭受过如此羞辱,没有人敢如此羞辱我,便是那个人是豢楚也不可以!我倒要去问个明白,不愿见我就直接回绝吧,这样让我在外面干等,这样看我笑话有意思么? 当下转道往司马府而去,直接怒气冲冲去了司马府校场,在司马乘风的追问阻挠下,自己搬了把梯子搭在分割司马府校场和侯莫豢楚后花园的院墙上。爬上梯子,直到手已搭在院墙边沿,头也露在院墙上方,将侯莫豢楚后花园景致尽收眼底才稍作停顿。 了望后花园的那刻,已是瞧见阿哲顾忌地看一眼小楼,拉住先前与他回禀的那侍卫,“那个女人还在外面?” “在啊!”那侍卫道:“这都大半个时辰了,宇文郡主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明明年纪大过阿哲一轮,却叫着哲哥,“这可怎么办,得罪她也不好吧?” “反正是不能让她见公子!”阿哲横了心道:“这事不要让公子知道。至于那个女人……她爱等,就让她在外面等吧!” “让谁在外面等?”这时豢楚出来小楼,望著阿哲和那侍卫问道。 “公子!”两人齐齐参拜后,阿哲没事般笑道:“一个不相干的,要见老爷的人。” 阿哲上前扶住豢楚,“公子身体不好,过问这些做什么,快去屋里歇着吧。” “当我耳背吗?”豢楚拂去阿哲的手,正色斥责道:“不欲相见,便回绝人家,哪有让人家在外面一直等着的道理?还不快去请宇文郡主!” “豢楚……”不是豢楚不愿见我,不是豢楚羞辱我,不是豢楚的意思,心中喜不自胜,先前对他的怨怒早散去了,这下闻听他要见我,我更是呼应他名,也忘了自己置身何处,爬上了梯子最高处,翻过了院墙,如履平地般踏了下去。 眼帘中映着阿哲,那侍卫,甚至是豢楚瞪大的眼,心中还觉得不解,下一刻,只闻“扑通”一声,屁股上钻心的疼痛已经扩散到全身。 这下,不止那侍卫,便连恼恨我的阿哲,也一副极致隐忍什么的神情。豢楚目光古怪地望了我片刻,走了过来。 这时院墙那边的司马乘风想是听到“扑通”之声,不确定地唤我,“宇文绾,宇文绾,宇文绾……你还好吗?宇文绾?” 一直望著豢楚,司马乘风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望著站在我面前的豢楚,一时连屁股上的疼痛也忘了,呆痴地应着司马乘风,“啊,还好……” 院墙那边的司马乘风便没声了,显然见我过去了侯莫府,识趣的他不搅扰我了。 —— 独孤坼不是突厥王啊,汗死。看来得归咎这文存在问题。 嗯,这文确实慢热了些,不过看下去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文大概不会VIP,我坚持更新,大家就当娱乐消遣地看着玩吧。收藏着,偶然投个票留个言就行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豢楚屈身伸臂将我扶起,这期间,甚至是起身后良久,我的目光依旧望在他身上,阿哲见此哼一声,过来气恼道:“别以为进了公子家门就……” “阿哲!”豢楚微侧头斥责,目光却停驻在我脸上,和声问道:“宇文郡主……没事吧?” 阿哲的恨怒没有让我以为耻,豢楚的问话却让我羞惭起来,忙低头道:“没事……”话未说完,醒神后屁股上的疼痛已噬心般传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自己不从牙缝里咝出气息来,怕豢楚发觉我的窘迫,忍不住抬头望他。 豢楚却并未看我,只侧转头唤过侍女,“我屋里还有几瓶专治跌打摔伤的膏药,扶宇文郡主进去。” 豢楚既开了口,我亦不好拒绝,何况屁股着实疼得厉害,由侍女扶着一撅一拐地进去小楼,特别是感受着身后豢楚望我的目光,我更是万般悔恨,由院墙翻过来……我不是打算如此出场的,本想纠正昨日留给豢楚的野蛮骄横印象,这下只怕是适得其反了。 趴在豢楚的床上,由着侍女撩开裙子褪下裤子上药贴膏药,我只不断侧头看顾豢楚卧房,一看便是出自名家的字画,依次悬挂的管弦琴瑟,这些在见惯父王的风雅后不足为奇,叹为观止的是,卧房由里至外,一应事物皆是丝竹编成,一如其间主人,高华清远不可意喻,有淡淡的甘草味道随风飘来,这时侍女也给我上好药了,虽暂时不能活蹦乱跳,但随意走动是没问题,记下了豢楚卧房在这小楼的所在,循着飘来的甘草味道而去,便见到了坐于小楼外长条木椅上的豢楚。 豢楚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根草药,弓俯着身子,低头望著手中草药。一瞬间,初见他,那个仙气凌云的少年远去了;结识他,应对他钵可汗那个机智老陈王者之气的少年也不见了;近一步认识他,与他单独相处,面对我的窘迫甚至是无理取闹,大哥哥般安详解意的他也不在了……这一刻,我面前那个弓俯着身玩弄草药的豢楚,和任何一个少年没有差别。 如司马乘风所说,我差他不是一点点,本以为他高不可攀,见到他这一面,我倒是心中安定下来。 见我过来,一旁煽火煎着药的阿哲,又恨怒地瞪视起我来;豢楚抬头,坐直身来,望著我和气道:“可好些了?” 这一刻,我面前的他,又是那个大哥哥的样子。 “嗯。”我点头,也在长椅上坐下来。同坐一条椅子,与他距离近了,我不免忐忑不安起来,一时连目光也不敢观望别处,手绞着裙子,目光也盯在那里,支吾着道:“……其实平日我很温柔的……”瞧见豢楚嘴角漾起的微笑,我再说不下去,昨日之事历历在目,今日翻过院墙又添上一笔,还胡说自己温柔谁会相信,阿哲立即就哼了一声,心中悔恨不已,不愿寻个地洞钻下去,我厚脸撂开此事,自主扯着别的话题,“这煎的什么药啊?”又瞅着豢楚手中那根草药,坐过去看真切道:“咦,这是窨寻草!” 阿哲摇扇子的手停了,豢楚也是蓦然看向我,微有迟疑道:“你认得?” 我从豢楚手中将窨寻草拿过来,“孔一凡说,这是治咽喉发炎感染的。北齐武成帝高湛的小儿子琅琊王高俨,就患有这病。”我望著豢楚,“高俨你知道么?” 豢楚垂睑,喉咙痒痛般咳了一声。 我也是低下目光,望著手中窨寻草道:“他最后死了。” “王爷不是病死的,是被狗皇帝高纬杀害的!”阿哲蓦然掷了扇子,怒目铮铮瞪着我。 一时也未留心我周朝相府公子的小侍直呼北齐王爷为王爷,我悻悻辩言道:“总归是死了!可见那怪病不是什么好病!”话毕才蓦然意识到什么,望著手中窨寻草,再望著豢楚我心下已是惊慌,“豢楚,你拿着这窨寻草,不会那药罐里煎的正是……” “不是!”豢楚几乎是立即否认,他往旁侧偏头,“只当它是甘草采来,若不是宇文郡主正巧识得,我会一直误以为下去。” 窨寻草确实长得像甘草,不识得的人还真会认错,舒张呼吸,周遭飘散的可不就是甘草味道,源源不断由药罐里散出,瞧我在想什么,岂能将豢楚与那怪病联系上?我心下微笑,直言道:“便是你得了那病,我也会医好你!”拉住豢楚,祈望他转过脸来,我温情道:“一直吃药也不是办法,可要我传御医?”话毕又是懊恼,我都在说什么,侯莫臣相府何等地位,岂会呼唤不来御医,要我在这里显摆! 讪讪地松开豢楚手臂,也才惊觉我与豢楚挨得如此之近,不是豢楚挨近我,是我挨着他。豢楚转过头来时也发觉了,脸上同样浮现出尴尬,望我一眼,站起身连着退后两步,垂睫不再看我。 虽是气氛僵窘,但豢楚不再因窨寻草之事偏头不待见我,我已是心下大喜,欢颜之下哪还记得前一刻的讪讪,恰阿哲看我与豢楚一眼,闷声道:“公子该喝药了!” “我来我来!”我抢过去,又抢过阿哲手中的活,在阿哲冷眼旁观下徒手去揭药罐的盖子,“小心!”听得豢楚惊呼一声,我手指已是吃痛。 因为闪手快,手指并没被烫伤,疼痛很快就过去了,豢楚情急之下拿过我的手细看,确证无碍松心后才意识到什么,陡然将我的手放下。我却怅然若失,贪恋手上他留下的余温。 阿哲默不作声地拿了湿布拧起药罐盖子,又掂着湿布将药罐偏倾,往药碗里倒了大半碗,我亦默不作声看著,至此刻方抢过药碗,对着阿哲重重一哼。 然而见药碗到了我手中,本已与我保持适当距离的豢楚又退后两步,“宇文郡主,交给阿哲就可以。” 听他称呼我还那么见外我心里来气,然而口上只是道:“我是交给你,难不成喝药也要阿哲服侍你?” “公子怕苦!”阿哲抢白道。 然而听我话语,豢楚却是无声,也不再退避。 话虽如此说,待我上前,已是舀起一汤匙药,垫起脚,贴切喂往他唇中。他的背后就是一棵海棠树,他欲退时已是退无可退,而我早看清了这点。一汤匙药,豢楚被动喝进了唇中。入喉,却似苦痛难当,又怕喷出来溅到我身上,只得勉强咽下去,却咳嗽不止。 见着这一幕的阿哲已是冲我怒道:“你想烫死我家公子啊!” 倒是忘记这药是刚从药罐里倒出来的。我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情急地想去拍豢楚后背,这下豢楚却是咳嗽着连连退开,良久,直到不咳了,豢楚望著我,才道:“宇文郡主……” 气恼这称呼,然而见他似有话欲说,我又按捺下性子,豢楚望著我道:“昨日突厥可汗面前与宇文郡主作戏,能帮得郡主一丝一毫,是豢楚荣幸;今日屈尊降贵驾临鄙府,鄙府篷毕生辉,只不知宇文郡主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惊讶于豢楚如此用词,我气恼地掷了药碗,坦诚望他道:“我喜欢你,想和你好,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心思!” 豢楚低转头不看我,不知是听闻我如此直白的表白觉得我不堪,还是别的缘故,他气息不平,甚至道:“豢楚不敢作此想。只当昨日郡主未曾尽兴,又暂排和亲之忧,今日兴起过侯莫府来继续戏耍于我。” 我很是委屈,一心爱慕于他,他却作此想。几步上前,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垫起脚尖便要亲他,他偏过头去,唤道:“阿哲!” 阿哲呼应,“公子!”大有豢楚一声令下,便要将我轰出府去的架势。 豢楚却是道:“今日将宇文郡主冷落在府门外,早该令你与宇文郡主赔礼道歉。” 阿哲瞪着我,极是不愿。豢楚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快道歉后,送宇文郡主出府!” 阿哲欢喜过来,与我作一大揖道:“宇文郡主,阿哲给你陪不是了!”话毕,与我一扬手道:“宇文郡主,请!” 瞪过阿哲,回头看豢楚,豢楚不动于衷,甚至偏头不看我,知再逼迫下去也是无趣,我放开他,后退两步,冲着阿哲大声道:“我自己会走!” 软鞋也踩得重重的,也不怕脚疼,一直到临踏出豢楚这后花园将再看不到他的时候,才回过头去,对着豢楚的背影道:“我不会罢休的!” 一忽儿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一忽儿像是少年老陈堪当大事的王子,一忽儿又是个逆风如解意的大哥哥……早猜到豢楚脾气不会很好,不意这么不好,竟然将我赶出府去?这是司马老儿之后,第二个如此对待我的人!哼,善罢甘休才怪,回头望一眼侯莫府门口等着取笑我的一应侍卫,迟早有一天,我会堂而皇之地进出这侯莫府!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仿佛看穿了我心思,阿哲站立侯莫府门口冷冷看著我,没的置疑道:“哼,趁早消了念头吧,公子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 这厮与我的梁子是早结下了,在豢楚面前,都处处针对我,何况此刻豢楚不在。正因为豢楚不在,我也乐得好好回敬,被豢楚赶出府本就余怒未消,这刻他说豢楚绝对不会喜欢我的话,更犹如火上浇油,瞪视于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喜欢我?你又不是他!”盯住阿哲,我话锋犀利道:“他今天不喜欢我,明天我也一定要让他喜欢!” 阿哲又哼一声,哼的骄矜,叉腰站立侯莫府门口,施施然道:“只要你是周朝皇家贵胄一天,公子就一天不会喜欢!不仅不喜欢,还……”阿哲说到此,蓦然住了嘴,他盯著我片刻,放话道:“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吧!” 话毕,进去了侯莫府,顺带关上了大门。 “走着瞧就走着瞧!”恨恨瞪一眼侯莫府大门,我亦转身跺步离开。 虽是气恼阿哲的话,但他是豢楚贴身的人,说的话未必尽是虚言,只要我是周朝皇家贵胄一天,豢楚就一天不会喜欢吗?什么跟什么!豢楚亦是相府公子,是周朝名门之后,不侍权贵,一生也会富贵安乐;入世为官,前途更是不可限量,虽说未必欢喜我周朝皇家贵胄,但本身也是贵人的他,也断然没有厌憎的道理。 因为被豢楚赶出府气恼,又因为阿哲的话烦怒,苦苦思索,不期与一人撞个满怀,魁梧的身量,正是那他钵可汗。也不看他钵可汗,只因为进这侯莫府一遭,看著他钵可汗身边的侯莫陈琼,豢楚的父亲。 意外的,侯莫陈琼亦是看著我,目光异于平常。几许判研,几许猜忌,再剩下的,便都是隔阂。 若今日没进侯莫府一遭,昨日见过豢楚,此刻定因为豢楚的缘故,交好侯莫陈琼,可现下心中只剩下烦闷,加之撞见侯莫陈琼望著我的深沉目光。甚至懒得去判研侯莫陈琼目光何许意味,我从他钵可汗身边擦身而过,继续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闷然离开。 “宇文绾!”依旧满腹心事,身后洪钟般的声音吓我大跳。 转身瞪住他钵可汗,我犹自气喘吁吁,“你做什么!” 他“嘿嘿”一笑,玩笑道:“你平日亏心事肯定做的多!” 听闻他的话,想及昨日与豢楚在他面前作戏,难免有些心虚,但望著他那张脸,气便不打一处来,强横道:“我何曾做过亏心事!” 他钵可汗挑起眉毛打量我两眼,“亏心事没做,糊弄别人的事倒做的不少!”他回头望一眼侯莫府,扬一扬唇角算是笑,“与侯莫公子浓情蜜意,会黯然神伤从侯莫府出来?” 我心下警觉,情知不该在他面前显露悲苦,然已然如此,只得勉强道:“小两口闹闹别扭不成么?”盯住他钵可汗,数点道:“倒是可汗,明明是要与侯莫臣相去侯莫府谈事情,却因为撞见我而跟随,就不怕顾小家而罔顾大国么!” 我拿他曾经的话噎他,他不怒反笑,“你是承认了与我将是一家人?” 和这人简直说不清,我掉头就走,本来是往赵王府方向,思及出门时赌气与父王撂下的不回去赵王府的话,又抹不开脸,转往司马府大门而行。他钵可汗紧随身边,我不说话,他却是兴致极高,他笑起来,笑得玩味,“你说那侯莫豢楚,是不是侯莫陈琼的亲生儿子?” 我停下步,盯住他钵可汗,替豢楚怒道:“你什么意思!” 他钵可汗微微抿嘴,觑着我道:“你倒是爱护他。” 我哼一声,他钵可汗摸一摸下颌,慢条斯理道:“侯莫陈琼相貌平庸,脸圆头方,身材也是虚胖,毫不出挑;然而他的儿子,那位侯莫公子却是翩翩少年,形貌甚至说得上是完美无暇。”他钵可汗拿目光瞥我一眼,似乎是在说我便毫无疑问是被那外貌迷惑。 我恨他钵可汗一眼,心里却免不了因为他的话起了比较,那侯莫陈琼,不知道他是豢楚父亲的人,还真看不出他与豢楚是父子。而豢楚……思及十年前的他,亦是肥头大耳,如那侯莫陈琼一般。记得前日在司马府校场初听到豢楚声音时,我怎么也不能把当年那个肥头大耳的男孩子与声音的主人联系一体。心中微起澜涟,但被我很快端平,豢楚与那侯莫陈琼就是父子,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看著他钵可汗,我心平气和道:“豢楚定是随他母亲。” 豢楚的母亲虽是十几年前就去世,我未曾见过,但以侯莫陈琼身份地位,娶的妻房定然温良漂亮,豢楚承袭他母亲美貌也合乎情理。 他钵可汗似笑非笑,“既然如此,作为父亲,有此麟儿该是引以为豪,可为什么,那位侯莫公子却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他钵可汗双目微睐,“回来长安的一年来,偶有进宫,也是来去匆匆;过去十年居于祖籍的时日,更是深居简出。更怪异的是,坊间有传,那位侯莫公子八岁前长在长安的岁月甚是喜好玩闹,无日不出家门。”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怡然往前漫步:“豢楚八岁那年生了大病,为了养病,回去祖籍的那些岁月自然颐养家中,而今虽是回来长安,但身体仍未复原,每日汤药不断,偶有出行,也是不宜逗留过久。” 我转过身来,别有意味觑着他钵可汗,“倒是可汗,此番调查豢楚,究竟有何居心?” 他钵可汗大是不屑,“若非他横在我们中间阻我姻缘,我又何屑大费周章调查一个未出茅庐的小儿?” 将他话语回味,又联想起昨日无意间听到的他与林木图的谈话,莫非……我的目光判研地盯著他钵可汗,不确定地道:“你不会是真心想娶我做你的王妃吧?” 他钵可汗缓步行至我身前,含笑凝睇于我,“你说呢。” 他的身量高大不压于父王,连我投影在地上的影子也被他荫罩住,便是低头瞧我,我也要仰望于他,又被他和煦暖融的目光包容……我蓦地退后两步,撇开头去。他也不似昨日那般凌气逼人,仿佛换了另一种循序渐进的方式点点接近我,“我仍有许多不明,此事我还将继续暗查,直到完全释疑为止。”他钵可汗遥望侯莫府方向,意味深长道:“但愿那位侯莫公子真金不怕火炼……” 进去司马府,到了自己客居的厢房便关起门来谁也不想见,趴在桌子上一直到夜幕降临,正用火折子点上蜡烛,趴桌子上挑拨灯心,门外响起敲门声,我捂住耳朵叫嚣道:“滚开,我谁也不想见!” 司马乘风在门外道:“宇文绾,是我!” 我并不搭理,司马乘风继续敲门,“宇文绾,我有事和你说。” 又等了片刻,依旧没等到我置喙,司马乘风用力将房门推开,我随手抓起桌子上火折子掷了过去,“我说了,我谁也不见!” 司马乘风也不怒,捡起火折子随手将门带上,过来坐下,觑着我道:“你晚上真不回赵王府?” “你是赶我走?”我恨恨笑起来,“之前还争着抢着让我过来住,这才在你们府上住第一晚,你们就巴不得我回去?” “是啊,我们家小气到这份上了。”司马乘风笑起来,将火折子放下道:“回不回去决定权在你,但有些事我必须要让你知道。” 我手臂在桌子上一挥,“我没有兴趣听!” “有关于侯莫豢楚。”司马乘风笑吟吟道。 我的心‘扑通’跳了一下,口上仍是道:“我不想听。” 司马乘风道:“这样吧,我先把话说完了,你再决定你今晚的去留。” 我神色依旧沉寂,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司马乘风看了看我,带着一种偷觑的眼神看了看我,“你可知道,你惹恼了赵王?” 我哼一声,“我何曾惹他了,他自己喜怒无常!” 司马乘风低睫,“嗯,你没有惹他,是侯莫豢楚惹他。” “又关豢楚什么事?”我望著司马乘风,哂道:“你真是很奇怪耶!”尤其那天那句‘这句话,你敢不敢在宇文招面前说’,不免又剜了司马乘风一眼。 司马乘风亦是哂道:“是啊,相比你们,我们是奇怪;而我们的奇怪,却也是因为你们。”司马乘风依旧低着睫,“侯莫豢楚惹恼了他,他便把一切追咎到侯莫陈琼头上。” 司马乘风的话,越来越不知所谓了,我只盯著司马乘风,做着再听到什么奇怪的话都不会惊异的心理准备,却未料司马乘风道:“今日早朝,青州总管尉迟勤就户税之事与侯莫陈琼发生争执,顺藤摸瓜揪出谢妃娘娘与侯莫陈琼义兄妹关系。”司马乘风喃喃道:“尉迟勤是赵王幕僚,我怀疑……赵王已经在与侯莫陈琼发难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此话换作旁的任何人说,我都只会当说的人疑神疑鬼,但司马乘风乃父王幕僚……难怪侯莫府门口,侯莫陈琼看我目光那样深沉,我看著司马乘风,呐呐道:“谢妃娘娘与侯莫陈琼是义兄妹,我是知道的。何况此乃私事,未必对侯莫陈琼造成影响。” “义兄妹关系有何不便坦诚,何苦着意隐瞒?你若是陛下,对此会作何想?”司马乘风沉吟道:“赵王与侯莫陈琼政见不同,早有嫌隙,幕僚们平日就费心留意侯莫陈琼的把柄,此番怕是要藉着此事一并与侯莫陈琼发难。”司马乘风道:“侯莫陈琼是当朝右相,若此事后还能东山再起,势必会对赵王构成威胁。赵王一旦起心陷落,便不会再让他有昂头之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时既解决了侯莫陈琼,又拔除了侯莫豢楚这颗眼中钉,可谓是一箭双雕。” “不会的,不会的……”我木然地站起身来,往窗前走去,品味过来什么,转头盯住司马乘风道:“眼中钉?豢楚惹怒了他,他便把一切追咎到侯莫陈琼头上?你的意思是,父王针对侯莫陈琼,只因为豢楚?” 司马乘风亦是起身,“赵王并不喜好咄咄逼人,与侯莫陈琼政见不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欲发难,早已经这样做了,何以还要等到今日?” 我还是不尽信,置疑道:“惹怒了他?豢楚做过什么,我又做过什么?昨日御林苑发生的事么?我迟早要嫁人,日后不是豢楚,也会是别人,到时候他还能将我跟别人杀了不成?他只是我的父亲,他凭什么?!”不是诜怒父王,只是司马乘风所说着实没有根据。 果然司马乘风声音消低了下去,“他动怒也不是没有道理,你毕竟还没有婚嫁,便是嫁了,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纠缠不清,他作为父亲,也是会迁怒于那男子的。” 虽是有些回避,但这阐释勉强还说得过去,我消了些气,便忧心起侯莫家处境,确证道:“因为这个动气的话,想必气性不大,何况是我去纠缠豢楚的,父王想必不会怎么迁怒侯莫陈琼,是不是事态便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了?” “嗯,你跟以前一样乖乖回家的话,”司马乘风似有别的话说,见我希冀目光,终是不忍,宽慰道:“一切也只是我主观臆断,朝堂上的事谁说的清。我把事态想得太恶劣了也说不定。何况真的到了那地步,我们也可以逆转,竭尽全力,未必没有希望。” 我欢释起来,过来拉住司马乘风手臂,“那我回去了啊。” 司马乘风笑着点头。我往卧房外面走,临踏出房门又转过身来,“哎,你怎么不问我今天翻院墙过去豢楚家之后的事啊?” 司马乘风笑起来,“你回来司马府的时候,把一切都写在脸上了。” 是哦,我也笑了。 虽是回了赵王府,但并没把司马乘风的臆断放在心上。他把事态想得太严重了不是吗,何况我也已经回家了。不过大庭广众与男子纠缠不清而已,父王还能再做什么?如是与往常在家一般。甚至连被豢楚赶出府的气恼,都因与司马乘风谈了一番话而淡忘了。今日把自己关在客房一日也没吃什么东西,又是饭点,回家后径自去了饭厅。 母妃向来是在自己的小厨房做饭的;千金有时候过去母妃那里,有时候过来这里吃东西,今晚没见到,怕是照常出门与杨勇幽会了;每顿饭与我一起的父王这会也不在,一个人吃起饭来很是无趣,明明饿着,却有些食不知味了,正用筷子在菜盘子里掇着,父王过来饭厅。 与我的目光对上,见我在家里,父王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就换上了这两日待我的冷脸,目光冰冷看著我。我哼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拿筷子在菜盘子里掇着,我回家已是屈服,他还想怎样?到底他也不是不识时务,晓得修补关系,过来,手臂伸出来,将我的头拢往他的怀中。本来还有气,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忆及父女俩近十六年的深厚感情,到底软下心肠来。 抱住他,将在豢楚那里受到的委屈一并发泄到他身上来,哭着数落他的不是时,他已是圈臂将我紧紧抱住,父女俩两日的冷对隔阂轻描淡写便被化去。甚至一起用过膳,尉迟勤等幕僚求见于他,我也只当平日里赵王府幕僚有事求见,丝毫未想及其他,还不放心地与他说道,伯父还在记恨他,近日里还政于朝最好不过了。 他去见尉迟勤等幕僚后,我还忍住瞌睡不睡地等他。心中不知因何起了念头,觉得大晚上的,父女俩在我闺房中亲密夜话似是不好,他虽是我父亲,但我这么大了,毕竟男女有别。如是候坐于我镜花水月阁的门口。 岂料一等便是一夜。伸着懒腰睡眼惺忪地起身,回去卧房洗漱。新妆初成,天也大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本欲昂然斗志再去侯莫府的,但思及昨日被豢楚赶出家门,心里有气,便决定撂他几日。正在院中荡着秋千,决定今天就在我这镜花水月阁度过,不巧司马老儿找上门来。 “宇文绾!”司马老儿是精神振奋的,司马老儿这样的精气神,我记得只在他与赵王府同气连枝,为我做媒,提及那个独孤坼时才有的。 心中正升起不好的预感,司马老儿已一语成谶,“宇文绾,坼儿回京了!” 不止我,连我身后推着秋千的阿穗阿碧一时也怔住。秋千停了下来,阿穗在我身后小声地道:“郡主,现在怎么办?” 自然没忽略阿穗语中的兴奋,我压下对她的气怒,望著司马老儿,咬牙切齿低声道:“怎么办?还不快去知会父王!” 记得父王也是不喜独孤坼的。甚至本身对司马老儿与我做媒之事就恨怒难当! 司马老儿已走到秋千前了,司马老儿望住我,仔细端详于我,不掩那无厘头的,近日突起的喜爱,“果然是天作之和!”司马老儿中气十足蓦然道过,总算压下了昂扬狂喜,与我阐述道:“坼儿昨天夜里回京,今早就过来司马府拜见我了。那孩子!”司马老儿陡然又激动起来了,“上次见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几年未见,已经长成为潇洒男儿……和独孤信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那独孤坼……沙场上出生,沙场上长大,如此近二十年,比老江湖还要老江湖,如司马泯风所说,我不一定治得住他。长得又跟那独孤信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想及那些关于独孤信的传闻……独孤坼这样的人生在世上,可不就是世间的妖孽,专门为祸人间的么! 幸好我已有豢楚。 想及豢楚,便连对独孤坼形貌臆测后的震慑也淡了几分,世间再哪有男儿,及得上豢楚?看著司马老儿,不觉敌意更甚。 “当下我便提及已在赵王府,为你们做媒之事,”司马老儿又将狂喜压下,他皱眉道:“坼儿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看著放荡不羁,其实是非常孤僻倔傲的,涉及婚姻大事,便是做媒的人是我,他要是不愿,也是不会奉承领受的,虽在军中,但逢暇独孤罗给他张罗过的媳妇,少说也有十个二十个了!”司马老儿看著我,蓦然又露出激悦,“我并没把握他会应允,哪晓得,坼儿品味‘赵王府’几个字,竟然没说什么就应下了。” 司马老儿大是庆幸的样子,他展眉道:“本想那宇文招人人得而诛之,没想到坼儿竟然卖他面子。” 闻言,手握缠绕着鲜花的秋绳的我,更见眯眼望著司马老儿。 本以为他与父王已经摈弃前嫌,没想他每每修饰父王,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宇文招’。可见他并未对父王真正释怀。然而又肯与赵王府同气连枝,当真琢磨不透他与父王之间关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似乎此时才意识到我一直眯眼看著他,一直未就他做媒之事开口有任何表示,司马老儿索性侧转过身去,不给我开口时机,教我无从回拒,不愿意也得愿意,他沉下脸子,粗声道:“我已经替你们约好了时间,明天上午巳时,坼儿来往赵王府见你!”侧面只见司马老儿笑意扬扬的胡子,“依坼儿性子,他肯上门见你,这门亲事就成了!” 他成,我成不成还是问题呢!司马老儿将当事人之一的我完全忽略,又激动起来的他跺步往院外走去,“独孤一家的眷亲常年住在祖籍豫州,在京城的府邸一直空置,肯定诸多不周,我得赶紧回府收拾宅邸,让我孙女婿直接住过来!” 当初与我就独孤坼做媒之时,司马老儿就说过,他一直看好独孤坼,他若是有孙女的话……敢情为了那独孤坼,甚至将我当作孙女了? 司马老儿刚走,父王就过来了,未料父王走过来后开口便道:“突厥可汗属意你当前,司马消难的做媒名正言顺,确是回绝突厥可汗的最好方法!” 没有独孤坼,我也有豢楚,听得父王这话心中自然不服,更讶异于父王这样态度,记得御林苑中,也是在他钵可汗面前作戏,与豢楚亲近,他那样态度,又记起司马乘风所臆测的,他欲与侯莫陈琼发难,当下别有恶意道:“你就不怕我假戏真作吗!” 便是与独孤坼真正情投意合,在一个父亲的眼里,这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将这视为恶意刺激,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父王却宽和笑了笑,甚至突然好了心情,“你对独孤坼无意,我会看不出吗?” 原来是因为此,父王才允此下策的。自然消了对父王恼意。而相较侯莫陈琼与父王关系,确实司马消难的做媒更加名正言顺。“可司马老儿好生难缠!”我憋屈道:“刚才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就怕会和他争执不休。再说以他的性子,他决定的事,又更改不了。”我忧虑道:“就怕请神容易送神来,届时摆的脱突厥可汗,摆不脱司马消难!” “司马消难确实难缠,”父王笑言道:“可他再难缠,也难缠不过你。” 听出父王话中的笑谑,我一阵气恼,不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回他都对我不依不饶,他如此看重那独孤坼,到时我不允诺,他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相信我,”父王在我面前蹲下,“那次以后,他对你都将束手无策!” 那次,我明白的,司马府与赵王府结为盟好的那次,父王望住我道:“只你不允,司马消难心再热,也只是一场白忙活。” 望住父王熠亮眸光,不知不觉有些信他的话,但信任之后,想及豢楚,不免又道:“可我并不想见那独孤坼,”望著父王,我深思道:“与他谈婚论嫁,到时避过和亲的锋芒,再转过头来说我只是利用他?”不是每个人都是豢楚,愿意陪我演一场戏,“到时候那独孤坼羞恼成怒,把我一剑杀了也说不定!” 闻言父王冷肃下来,显然也在思量这事的可行性,“我去见他吧!”这时一声笑语传来,却是千金。千金与父王福身,“父王。”又转眼看我,眨了眨眼。 父王看著千金,不掩眼中熠熠光芒。我情急地扑过去,握住千金的手阻止道:“千金!” 虎毒不食子,父王却是因为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 千金并不看我,只与父王道:“到时候他便是知道我不是绾绾,也不会杀了不是当事人的我。”千金含笑看我,“与他相处,我自会想方法交好于他,使他到时候即便知道真相,也动不起怒。”千金回握住我的手,“我会有分寸的。” 父王不假思索,“这事就这么办。” 千金替我去见独孤坼确实可行,又想过万种可能,千金并不会受到危害后,方才松动,“如此有伤名节,究竟不太好……”我还是有些犹豫。 千金宽慰我道:“司马叔叔只是临时应急的。现在知道突厥可汗对我无意,母妃稍安心思,又恐生变,与我选定了十数未婚男子。明日起,母妃会让我慢慢选定。反正也是相亲,多一个独孤大将军又有何妨?” 似怕父王为我介怀,千金与父王一福道:“母妃说,绾绾终生大事自有父王张罗,所以不敢为绾绾做主张。” 父王满意地看过千金,“你母妃做的好。”好心情地看过我与千金,“你们聊,我先去料理别的事。” 父王走后,我犹是望著他离开的方向脸色阴沉,“‘你母妃’?每次都与你这样说,好像那不是我母妃似的。” 以往这样抱怨时,千金只会付之一笑,此时却看著我,然后道:“当然也是……你的母妃。” 千金笑得好勉强,看著千金,我当然道:“我知道啊。” 千金不笑了,只目光看著我,“绾绾……我们长的不像。” 我的心沉了沉,有些烦躁道:“不像就不像吧,谁说姐妹一定要长的像!”姐妹是不一定要长的像,可千金长的至少还像母妃,我却连母妃也不像…… ……我长得像司马靳风…… “嗯,虽然长得不像,但我们始终是姐妹,”千金拉住我的手,“永远是姐妹。” 千金今天说的话怪怪的,嗔她道:“诶,你不是每晚和杨勇幽会吗?怎么还要和别的男人相亲啊?” “母妃怕我认识的男子少,识人不淑,所以让我多见几个男子啊。”千金笑道:“我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就答应啦。” 千金眉梢眼角的幸福让我嫉妒,不免冷冷道:“母妃倒是紧张你。” 意识到我还在郁闷,千金握住我的手,“绾绾!”见我索性不理,千金和声道:“还记得三岁那年我说过的话吗?” 母妃一直对我宽纵谦和,然而对待千金却极为苛刻严厉,三岁时千金出口了一句脏话,大雪天便被母妃罚跪在院中雪地上。侍女们怎么求情,母妃也不肯让她起来。甚至不让人接近她。看千金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雪地上,我过去她身边陪着她,然而再怎么与她说话玩乐她都不理,最后她还哭了出来,看著她流出的泪水下一刻就被冻结在脸上,不知道怎么做的我拉住她的手挨着她一起跪下,直到两个人的身体上都覆盖了厚厚冰雪,直到两个人都身体不支昏倒过去,直到父王抱起我我的手还拉著千金怎么分也分不开,后来只得将都感染了风寒的我们安置在一张床上…… 那件事后,母妃显然也吓坏了,从此对千金虽然仍是严厉,却再也没有体罚过她。而千金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以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 望著千金,我并未回应,怎么可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父王就经常抱我在膝,说我是他的宝贝,谁也夺不去;我与皇帝伯父要什么他都肯,唯一御案上的玉玺,他也与我说,江山是他的,宇文护那狼心贼子,迟早有一日他会要他不得好死! 在母妃的严厉管教下,千金很是乖觉;没人约束,又受尽宠爱的我却是越大越无法无天。而每次犯了事,千金总是及时出现替我顶罪。好在父王们都知道犯事的人是我,不致冤枉千金,母妃也只是面子上数落她几句。临去豫州避难前,一次我犯的事实在太严重了,知道必须要有个人承担的父王不忍我受罪,明知不是千金所为,亦是将顶罪的千金关进暴室。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望著走出暴室奄奄一息的千金,我终是相信,这世上有着那么一种爱到可以什么都让给你的感情。 “你要什么,我也都可以让给你,”那一刻,我终于回应,望著千金,为了增加可信度,甚至道:“……男人也可以。” ……女人如衣服,男人也一样嘛! 记得当时,千金也是没有回应的。大约是看出我的心虚,心里也并不相信吧。 而时过三年,与千金姐妹情谊更深,当初我心虚的话,现在说起来,一点也不会心虚了,这刻望著千金,我平和道:“包括男人,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我补充道:“只除了豢楚。” 仿佛亦因为终于相信,千金终于回应了,她看著我笑道:“我连男人都可以让给你。” 这话里的男人,显然连心上人都包括了。 正因为相信,才嗔怪道:“怎么连‘男人’都可以让出去?”看著千金,“要对他忠贞专一知道么。” “忠贞专一?”似乎觉得这几个字从我口中说出来简直不敢置信,千金骇然笑了出来。我也不觉得难为情,一副认真的表情,千金好久才止了笑,她看著我道:“绾绾,我一直以为你是没有贞洁观念的。” “现在我依是没有什么贞洁观念,”我莞尔笑道:“但我愿意为得到我真心的那个人,做到忠贞专一。” 除非他亲自宣判,将我打进十八层地狱。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翌日因着千金代我见那独孤坼,一早我就离开赵王府回避了。还是不愿见豢楚,又不想去司马府,听得今日宫中有宴会,便进了宫。到了宫中才知道,宴会是为他钵可汗举办的。不愿在宫宴中暴露身份,以免被他钵可汗瞧见,便借了套太监的衣服换上。却未料冤家路窄,撞上宇文纯,被从不会息事宁人,只会将事情闹大的宇文纯一番讥笑,筵席上的每个人都注目到我了,看他钵可汗往这里走来,宇文纯瞅着我,笑得更加猖狂,“绾侄女何时嫁往突厥啊?” 显然他钵可汗属意我之事已然人尽皆知了。 “好说,好说。”他钵可汗已经近至我身旁,与宇文纯笑着寒暄。 未料他钵可汗会帮衬我,知再挖苦下去也是无趣,宇文纯哼了一声,骄矜离去。 是时他钵可汗看著我,大是诧异,“今日在宴会上看到你,真是没有想到。是见你们皇帝陛下的话,便去南书房。” 有什么想不到?瞥着他钵可汗,“我为什么是要去见伯父?” 他钵可汗浓眉一轩,“你不知道?” 我一头雾水,“我知道什么?” 他钵可汗觑着我身上太监服色,“昨晚侯莫府,连同臣相府官邸都被查封了,你真的不知道?” 我心里咚地一沉,却全然不信,“侯莫陈琼何等身份,他的家怎会说封就封了?……” 看出我确实全不知情,他钵可汗脸色古怪,思及司马乘风的臆测,他钵可汗又没有必要编故事骗我,我心里沉得更加厉害,声音抖颤道:“……谁……谁做的?” 这个问题被我问出,简直就比什么都奇怪,他钵可汗一哂,“除了大周赵王,谁有那么大权势?” “不……不可能……”说着不可能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父王可能性最大,这两日他频频招见幕僚,司马乘风口中的最先与侯莫陈琼挑刺的尉迟勤赫然是其中之一……却因为父女深厚感情,未曾疑心于他,不料…… 他钵可汗侃侃而谈,“北齐死士几次三番夜闯侯莫府,都被侯莫陈琼放走;过去三年与北齐作战,侯莫陈琼军营里的粮草多次被齐军盗走;骁勇善战的仪同大将军独孤罗,与齐军精锐作战犹能百战百胜,此番受命追击齐军残兵败将,两个月了,还没有成绩,传来京城的战报,竟然多番失利,齐帝高纬,也给从晋阳逃到了邺城。而赵王幕僚与你们陛下提点,奉命追击北齐残兵,辅助独孤罗的参将,正是侯莫陈琼的亲信郭衍……所有事情单一看来,侯莫陈琼只是儒荏怠职,可联系起来,难以让人不怀疑侯莫陈琼与齐国勾结,里通外国。” 一旦事情与与他国勾结相涉……他钵可汗定论道:“赵王握牢了这些话柄,侯莫陈琼此次必死无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不论豢楚只是与世无争的弱质少年,便是有朝一日取得功名建树,又岂斗的过皇家贵胄的父王?我又如何能忍受我与豢楚之间隔着血债家仇的鸿沟?不,不会有什么未了血仇的,只怕侯莫陈琼成为阴府亡魂时,父王便不会给豢楚留生路…… “谁要你们去陷落侯莫家的?”悲从心来,我冲着面前这个暗查豢楚,也是对侯莫家不怀好意的他钵可汗叫嚣道:“你们个个都不安好心!全都见不得我要和豢楚好!……” 他钵可汗却是无辜,“赵王幕僚多年来查探到的这些事迹,确系事实,我疑心那侯莫公子,也是有迹可寻。”他钵可汗负手背后:“看来那侯莫府,还真是大有文章,往后那侯莫公子,我得更悉心查下去才是。” 悲恸转为了极怒,我咆哮道:“会有什么文章?侯莫陈琼身居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有问题的话,早就败露了,还等得到你们这会才一个揭发,一个暗访?分明就是逮着他父子不放!”我恨怒道:“有什么不满的,你们冲着我来啊!” 他钵可汗志得意满道:“就是因为他身居高位,以前没有人敢惊动他。没有早早败露,是因为现在才出现我和赵王,敢于去挑衅他。” 终于意识到我几近歇斯底里了,他钵可汗望住我,似乎是我错觉,他的神色里竟隐含了一丝悲悯,“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说的对,若不是因为你,我和赵王,一个求亲的男人,一个父亲,又怎么会不约而同盯住了那两父子呢?只怕侯莫陈琼再有什么事迹,也永远不会败露。” 果然是因为我了?一时也气不起他钵可汗的事不关己,只判研地看著他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明知道我不会致侯莫家于不顾,甚至还提点我去南书房求见伯父?” 他钵可汗撇嘴道:“我也不过是针对本人,调查那侯莫公子,赵王却是防患未然,欲将侯莫家连根拔除……” 他钵可汗别有意味道:“并不是我喜爱你少,而是作为一个父亲,赵王反应太激烈了。”他钵可汗往一旁花荫漫步,“我突厥人行事光明磊落,不欲玩阴的,但本汗也不欲赵王阴谋得逞!” 终是冷静下来,然而侯莫府,连同臣相府官邸都被查封,侯莫陈琼又有里通外国的嫌疑,我不能不担心豢楚处境,迫不及待问他钵可汗道,“现在侯莫陈琼怎样了?豢楚怎样了?” 他钵可汗转头看我,“侯莫陈琼是当朝右相,事关重大,自然已被押入大理寺,由大理寺查处;至于那侯莫公子……”他钵可汗道:“侯莫陈琼没被定案前,侯莫公子身家性命自然还在,不过侯莫府和臣相府都被查封了,又是罪臣唯一儿子,现已被送往大理寺附属庭狱囚禁起来……” 不等他钵可汗说完,我转身就跑,手腕却被他钵可汗抓住,转头看他,正对上他一张毛茸茸大脸,“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他看着我道。 我望过他一眼,已是往离这里最近的马厩跑去。 一声马哨,招过来一匹青枣马就往神武门策去。 “驾!”一路马鞭就没停过,心中千百种思绪碾转而过,说不清是焦惶还是恨怒,一直到神武门门口,与赵王进宫的车驾对上才勒住马。望著肩舆上的父王,那些情绪都转作了零度冻结,任着刚修好的父女关系垮拉崩裂。昨日温情不复。本来还皱眉我身上太监服色,却被我眼神冻住,看我神色,亦知我晓得了所有,父王欲说什么,入眼我这样神情实在是恼着了他,便亦是没有表情地看着我。“驾!”漫长地瞥过他一眼,已是狠狠打马前行,飞扬的马蹄从他一侍卫胸膛踢过。 在侯莫府门前勒马,大门上果然贴上了交叉的两道白条,侯莫府被封,侯莫府的大门口再没有笑话我的那些侍卫,因为豢楚,从此我真可以如我所立誓的那般,堂而皇之地踏进侯莫府,甚至立刻就可以,却也因为豢楚,反倒高兴不起来。那样仙姿的少年,再不知此刻处身庭狱,会被怎样对待,他本该比任何一个幸福少年都有资格活得幸福。 “少爷,这去相亲呢,也不高兴?”……如是,这刻听到别的男子生在福中还不知福,更见心生仇恨,目光恨怒地盯向从侯莫府和司马府相接的甬道里转出的两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仆侍,十五六岁的年纪,骨骼清奇,然而五官远不如也是仆侍的阿哲,他身边的那位男子,他口中的少爷,自然也无法与豢楚相……提并论,心里这样想,又生生将这想法吞回。 那位少爷,棱角轮廓分明,尤其刀片般薄削紧抿的唇,更使他的五官看著似巧夺天工。并非正统美男子般‘面若冠玉,唇若涂朱’,他的肤色是一种健康的麦色,阳光嶙嶙照射下,仿佛散发着自然清醇的味道,有蜜糖般地香甜漫溢出来,教人忍不住对着他流哈嗒子。他其实长得并不似潘安雪晏,气质更是背道而驰不可归为一类,甚至五官,身体,举手,抬足……逐一单看,都并不是很出挑,然而这些局部凑在一起,一起组合成他,就孕生了世间最美男子。乍看就让人觉得惊艳。我大周第一美男子,那独孤信,想来也不过如此罢? 然而此刻他看来却郁郁寡欢,脸上流露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病态,类似豢楚脸上的苍白。在他健康肤色的反衬下,他看著更加地懊丧。整个人便显露出另一种摄人心魄的哀美。 “少爷,”那侍从见了,不免道:“不如就不去相亲吧?” 也不答侍从的话,他从侍从手中牵过马,甚至低眼的神态都不变换一下,懊丧着,继续往前走着,显然并没有打算不去相亲的意思。 这绝对不是个能被别人勉强的男子。不高兴着,却仍旧打算相亲去,真正费人猜疑。 —— 好吧,独孤坼终于出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 “少爷不会还想着那位‘小兄弟’吧?”见男子一直没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位仆从戏谑道。 闻言男子果然有了反应,转头看著身后的仆从。 本来对那男子美色只当寻常欣赏驻足留连,这就要去大理寺庭狱看望豢楚,无意见得一直低眼的他看向仆从的眼神……就是那眼神,我勒住了马,再度看顾起男子来。 “谁说少爷我还想着他?”男子凉凉地望过仆从,懒怠蓄意地反驳,跟着眸色也懒洋洋起来,没睡醒般的困顿。 怔愣地望著男子,那懒散的磁性嗓音,乏困的眼神…… 如此地熟悉,就仿佛昨日他与我碰面过。 是在哪里见过他么? 不,不可能,这般教人惊艳的男子,若是见过,定难以忘怀。 也不理仆从一直陪着好道着是,本来就走得慢的男子更见慢下步来,与牵着的骏马前蹄齐行,他一只手臂抱着马头,衣袖摩挲着马颈上鬃毛。他穿的是一身绛色紫绉袍衫,明眼人一看便知其质地很是考究,长身玉立,与高头大马相偎相依。鲜衣怒马,马俊人更俊,再不知这世上哪再找得出这样引得路人目眩神驰,俊美非凡的男儿。 可不是,侯莫府虽被查封,但这条甬道上,出入司马府兜卖油米的杂贩却依旧络绎不绝。来者忘其来,去者忘其归,这刻皆都停下脚步傻傻望著那男子。 平心而论,豢楚比他还要美好的多,一个是天上的仙,一个是地上的人,人哪里比得过仙。但豢楚实在只应存在于九天之上,而眼前男子,才是人世间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对于豢楚,人更多的是念想,少有我这般立誓得到;而眼前男子,却轻易就能引得天下女子趋之若骛。 若非早一步认识豢楚,我实在保证不了,我也会是那骛中之一。 甚至尽管心中已经装满豢楚,看著那男子时,心神也起震动;目光再移到男子身畔的马身上,心中更是一凛。 竟是汗血宝马! 西域上贡的汗血宝马,我周朝不过三匹,一匹自然伯父所有;一匹在司马府的马厩里,司马老儿上了年纪很少策马,司马家四兄弟时不时骑着跑马射猎;一匹听说流落到独孤家族。 这男子能牵着汗血宝马,定是独孤家的人无疑。 又望一眼他身后司马府,思及司马老儿对独孤坼的爱重,以及吻合的年纪,莫非正是此人? 惊怔地望著他,嗓子都似给堵住了一般。 男子望一眼路旁驻足傻傻观望他的行人,显然这样场面已是常见,连凉凉的目光都不起起伏。 他收回目光,又抚起马头来,自言自语,自己说服自己一般地说着话,“与赵王府联姻好的很,千金郡主那样身份才配做我夫人……” 便如六月吃冰镇,冰火两重天,我精神恍惚飞升到万丈悬崖的高空,又安然翩翩落下…… 原来是千金的主。 母妃为千金张罗了十数候选夫婿,他正是其中之一。 看一眼那汗血宝马,本来还有所持疑,但我很快便打消了疑虑。虽然是千金代我与独孤坼相亲,但独孤坼本人并不知道呵。那汗血宝马他偷来的也说不定。看一眼我座下青枣马,我不就经常做这种事么? 如是再看那男子,我目光不觉带上了几分挑剔,加之因为他是千金相亲对象之一。 “更要紧的是,千金郡主怎么说也是一女的吧?”闻听男子言语,那仆从却再次戏谑起来。 男子闻言看顾仆从,我亦一起看过去。 那仆从的话什么意思,莫非男子有什么问题? 啊,记起了,最先那仆从就笑谑男子还想着什么小兄弟! 莫非,莫非…… 触及男子目光,那仆从却干咳几声,校正道:“……千金郡主美丽动人,名声也极好,嫁给少爷,正是美人配英雄!” 男子又看了仆从一眼,收回去目光,然而却连自言自语的兴致都没有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地懒怠和懊丧。 然后他停了步,木然问道:“麂子你说,我若再见到那小兄弟,然后将他娶回去,父亲会不会同意?” “还娶回去呢!”叫麂子的仆从却急了,“莫说同意,老爷但要知道的话,都会给你气死过去,太老爷泉下有知的话,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哼!爷爷才不会。”说这话时,男子眉眼带笑,唇角微扬,傲娇一如孩子。之前的郁郁寡欢,浮云般去了。 望著这一主一仆,我硬给愣了愣,特殊喜好的人并不少见,举国各地特别是京城不乏青楼楚馆,几乎越尊贵的地方就越风靡,伯父的二儿子,当今二皇子宇文赞的寝宫里就养着好几个漂亮男宠,只因他不是太子,不关国运,伯父也只睁只眼闭只眼。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讲自己打算娶个男人的,我着实还是第一次惊闻。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有着这个怪癖的人,千金是绝对不能嫁与! 不止我心生排阻的念头,麂子见男子转作悦然的神态,亦真急了,“这种事想想而已,哪能当真呢!少爷要是喜欢男孩子,麂子今晚就找几个来侍侯,保准比你说的那小兄弟要漂亮!……老爷就你一个儿子,少爷你可别想不开做傻事啊!……” 男子怔怔听完麂子的话语,好气道:“谁说我喜欢男孩子?” “哎哟!”麂子急的快哭了,“少爷喜欢那小兄弟,还不是喜欢男孩子啊!” 男子也不再气,反而好整以暇地瞧着麂子。 麂子见了,仓皇后退,口上叫道:“少爷,少爷,我不好那一口啊!您别找我啊!……” 男子轻轻一哼,不再理麂子,抚摩起马头,因为感伤,言语格外温润,“我要打起精神了,不然赵王府的人见了,还要以为我这不是相亲,是去奔丧呢。”他拿过缰绳,拍拍马脸,“雷雨,我们去了。” 奔丧?什么意思?诅咒我赵王府的人死吗?本来就对他偏见有气的我再忍不住,“驾!”驱马跨前,拉近与他距离,直到在他面前丈远勒住,而手上马鞭已恨气地甩过去往司马府的一个杂工肩上担着的一担白灰,刹时粉刷墙壁的白灰大片溅往男子身上,簇新的绛紫色袍衫一片花白。 面对这突来的事故,男子再是文治武功也只有狼狈的份,低眼看顾白星点点的袍衫,破口大骂,“你不长眼睛啊!”本身就非善于的主,这时候哪能不骂冽出口,他抬头瞪向肇事者的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