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帝色 作者:夏夜鬼话 那亡魂还在纠缠不休,那爱意如泥泞抓住你不肯放手。 爱,是一种狂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强取豪夺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百曦,司恪,叶百尘 ┃ 配角: ┃ 其它: ================== ☆、第 1 章 秦淮河间,江水凝月。秦淮河畔,笙歌唱晚。 慕月楼下几盏殷红宫灯点亮半片清幽夜色,章台路上人声嚷嚷,伴着些许乐声渺渺,秦淮歌女高唱坊间各种正当时兴的词曲,随街道深远渐渐拉出一道繁华夜景,诉说着这一年的盛世年光。 元正年间,乱世景象已经慢慢在这中原大地上褪去,万物开始复苏。流民们开始重新登记户籍,拿起锄头,走向因多年战火而荒芜的土地。先帝作为楚朝的开国帝王,身载着满身荣光,在新朝旧都的龙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向强权的摄政太后却在数年前识趣地主动放开了权柄,把新王朝交到了年轻的太子手中。 年轻的新帝登基不过年余,天下已经逐渐展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饱经战火蹂躏的民众们对新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坚信着很快就会忘掉以往十数年间的战乱带给这片土地的痛苦和悲鸣。 而秦淮间的笙歌阵阵,依旧不分年代地唱响着。 慕月楼最有名的歌妓叫眠月,有一副让人惊艳的好嗓子,和能让男人咽下一口唾沫的美好身段。她本来出生旧都,战乱中随家人逃亡至金陵,路上父母亲人皆亡,后便卖身在了慕月楼中。年纪渐长之后,便被老鸨培养成了当家花魁。 慕月楼中,诸多歌姬身世多数相似。而这秦淮河畔,多数女子身世也同是一样。这个时代,还能自卖自身地活下去,都已经算是大幸运。 这一夜,依旧是宝马香车,华灯照夜的景色。眠月堂上高歌一曲新词,堂下立刻便是一片捧场。丫鬟捧着一个圆盘场中转了一圈,没一会儿就有零零碎碎的银子掉落其中,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声。比起方才的古琴琵琶声,在老鸨耳中听来,无疑更加清脆明亮,衬得上大珠小珠落玉盘这句诗。 受了赏钱,随着客人们再来一曲的呼唤,眠月不免要再表示一下。于是乐声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柔美悦耳的女声再次响彻整个慕月楼。不过这次,乐声响到一半,琴声却渐渐慢开了琵琶数拍,渐渐越来越慢,后来干脆消失不见。 眠月的歌声无疑是美的,但是少了这琴声伴奏,怎么也让觉得少了些什么,变得有些单调起来,客人们之中渐渐响起了窃窃私语声。犹有九分风韵的妈妈眼角抽了抽,十二分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几位脾气比较大的客人,就匆匆走进了帘幕之后。 帘后俊逸非凡的青年琴师果然已经敛着眼睑睡着了去,身旁的侍童正可了劲地推他,却怎么也推不醒。 老鸨年方二十五,正是风华正茂气质成熟艳丽的年纪。见此场景非但不怒,反而唇角一勾,脸上荡开盈盈笑意,说不出地气韵动人。 她柔声道:“二少爷……二少爷……用膳了。今天是你最喜欢的芙蓉鸭片哦。” 叶百曦果不然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问道:“有秋露汁么?” 醒了就好办了。老鸨神色顿时变得狰狞:“叶百曦你以为你真的还是当初的叶家少爷啊!?你醒醒吧叶家都败了十几年了。老娘看在你是老娘初恋的份上才会收留你的!你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没老娘收留早饿死了,还敢不好好干活!?” 叶百曦揉了揉还有些视野模糊的双眼,揉出来两汪盈盈水光,正好拿来对付这个脸黑心软的女人。他用刚睡醒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秋娘别生气了。都看见皱纹了。” 秋娘的脸顿时就黑了。 眼看一向表现得温柔大方八面玲珑的妈妈就要挽起袖子化身暴龙上演全武行,几个小丫头赶紧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拉住她,红着脸道:“妈妈别生气了。叶公子你快道个歉吧。” 却见叶百曦毫不在意地重新把手放在了琴弦上,懒洋洋地拨了起来。虽然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但是那琴声却是清越婉转,直入心肺。 他抬起头来,对秋娘露出一个笑容,配着那仿佛上天精雕细琢出来的容颜,当下就让老鸨看得呆了,十二分的火气都熄了。 秋娘暗骂自己没出息。 十二年了,春去秋来,世事变迁。当年那个小丫头都变成了慕月楼之中长袖善舞的妈妈,但是这没出息的地方,竟然还丝毫没变。 十二年前,她才是懵懂无知情窦初开的十三岁。他站在那里,抱琴而立,跟着兄长的脚步渐行渐远,她的眼泪已经落了满满一个衣襟。 十二年前,身份的差别让她无法接近他。十二年后,这一切似乎也毫无改变。 他落魄归乡,一身粗布衣裳,已经失了当初的锦衣华贵,但是却仍旧能引得众人引颈而望。她徘徊百尺外,不敢接近,数日。 直到那么一日,他路上走来,她垂首作不识,却不料他在身旁停下,说道:“秋娘,你跟了我几日,我当你是想认我的。” 她猛然抬头,已是被泪水花了妆,却兀自嘴硬,道:“谁想认你啊?我不过是看你模样落魄,不知道你怎么落得这样地步,因此不想伤了你自尊而已。” 他笑道:“是,秋娘最最好心,不管变作什么样子——你长大了。” 他丝毫不提她浓妆艳抹,她却已然知道他明白,却并未曾看她不起。 她想:如果早知……如果早知他们还能再相见,她便是饿死在荒年里,也不会让父母卖了自己。 可是……若是饿死了,她又还怎么能见到他? 世事终是难两全。 她不知道叶百曦流浪在外的这十多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凭着他一身洋溢的才气和胸襟却这样白衣而归——当初叶百尘带着弟弟离开的时候,在那人们四散逃逸看不到明朝的日子里他仿佛就是一棵苍天大树,一驾金筋铜骨的马车,千万人中只有他一往无前,对前路毫无置疑。 可是叶百曦回来了,叶百尘却再也没有出现。 秋娘也问起过叶大少,叶百曦沉默了一下,才答道:“兄长已故去了。” 他表情淡然,但秋娘却突然不能言语。 何时故去?如何故去?你后来又遇见什么?她想问,最后却问不出,最后便随意扯了一个话题,问他与其每日无所事事,是否要来慕月楼弹个琴什么。 她问出已觉后悔,却不料他轻描淡写,回答了一句:“好啊。” 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琴声依旧叮铃,秋娘却想要微笑又眼角酸涩。她强提起精神,作出一个笑容,便撩了帘子去招呼客人。 月尽天明,乌鹊俱栖。 秋娘憋了又憋,最后还是忍不住冒出来一句:“每日都让你这样夜深回去,不如你干脆就住到楼里吧?我让人给你排个屋子。” 叶百曦笑了起来,说道:“不了。” 秋娘说道:“你就算住下来,我也会约束着大家不去说……” 叶百曦说道:“秋娘,我此次回来,除去你之外,几无故旧,也无亲眷。就算想做什么,又还需要顾忌着谁呢?就算有人议论,我又有何惧?只是不想大白天地被你逼着躺床上睡大觉罢了。” 秋娘一瞬间就松了一口气,不觉就红着双颊笑了。然后仿佛猛然觉得失态,强作凶悍道:“就算你在家也要好好休息吧!?否则哪有弹一夜琴的精神?不行不行,你快回去,最好明日一觉睡到中午,才不会晚上打瞌睡!” 叶百曦笑了起来,“一觉睡到中午啊……秋娘你这也太惫懒了吧。” 秋娘还带做出凶巴巴样子,却是一不注意就忍不住笑了。 叶百曦忍不住就发出一声叹息:“秋娘……你真好。” 他抱着琴,也不让小厮来抱,就那样转了身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背影倒映在秋娘的那双眸子里。 秋娘提着灯,怔怔地看着,仿佛就能看一辈子。 直到有姑娘来叫,她才侧过脸,抹去那孤零零只被放了一滴出来的眼泪,喃喃回忆那句话。 “能得你一句真好,我……” 后头却再无声音。 “秋娘,你真好。” 男声模仿着叶百曦的语调,如是说道。 青年猛然回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你啊。” “秋娘,你真好。那是谁不好呢?”黑衣青年倚靠在暗巷的墙上,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和一双反射着莹莹月光的双眸:“让我来猜猜吧?是那个和叶王倒戈相向夺了你王权之梦的人不好呢?还是那个剥夺了你的功劳权位想要直接圈禁你的人不好?” 叶百曦说道:“陛下没有要圈禁我,还有你总是这样误解我。” 青年冷笑道,“小先生,你若说你们兄弟俩没有问鼎之心呢,想来连京天府正街上的乞丐也是不相信的。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输了就该乖乖认输,接受最终的结果。” “莫非我这样孑然归乡,还不得皇帝陛下放心?” 青年说道:“你应该知道,他要的并不是你这样的退步!” 叶百曦倏然笑了:“不要紧,他要的是什么样的结局我不关心。我只知道,我能接受的就只有这种结局,就算挣个鱼死网破,我也不过是一柸黄土,一缕幽魂,归于故乡而已。” 青年伸出手,拈了叶百曦耳侧一缕长发,说道:“小先生从来最会戏弄人心。你都这样说了,却要我如何对他回话?” 叶百曦偏开头,避开了他的触碰,说道:“你却是越来越胆大放肆了。把你的手移开。” 他语气平淡,声音依旧是轻轻浅浅的,但是话中却自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与威严。青年本欲拒绝,但是稍微犹疑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手。 “小先生固然是不在乎自己的这条性命,可是那慕月楼之中那位千娇百媚的秋姐儿呢?不知道她的性命,小先生你是在乎不在乎?” 叶百曦笑了:“我说不在乎,你大约还是不太信的。如果你非要试一试,不妨去砍了她的头放于我的面前,看我是不是眨一下眼?” “小先生好生无情。”青年笑了起来。 叶百曦叹了一声气:“我也是乱世里趟了一脚鲜血走过来的人。若是太有情,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若是这样,小先生更应该明白性命宝贵。为什又偏偏开始不顾惜性命了呢?”青年如是柔声谆谆善诱,想要改变了对方的主意。 “人固然要惜命,却不可太惜命。若是太惜命......”叶百曦语声轻描淡写,却句句都极有力道,“纵然活了,怕也不能活得快活。” ...... 青年与叶百曦斗了半晌口舌,却谁也没办法说赢谁,最后瞪了眼看着对方,半日无言。 叶百曦却是仍旧含笑,望了望头上天光,说道:“看这天色,都快要天亮了。我精力不济,却是想睡了。三少还想与我站在这里纠缠么?” 三少说道:“若小先生不嫌弃,我来抱你回去可好?你便先靠着我睡了,也省得疲乏。” 叶百曦挑眉看了他一眼,说道:“免了。我怕一觉醒来,就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小先生也太信不过我。先生与我这样深厚的情谊,我怎么会出卖先生?”三少似乎颇有些不悦,“我若是用强,以先生你现今的力气,怕也做不了什么吧?” 这话倒也没太错,不过叶百曦倒是断定青年不敢于他还醒着的时候用强的。青年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且又是自小被他潜移默化驯服了的。但是若他睡着了,青年会怎么做还真是难以预料的事情。 叶百曦于是对青年微微一笑,便抱琴向着他处走去。青年沉吟了几息,也跟了上去。 一路走去,越是接近居所,周围的人群便越多越嘈杂。叶百曦的住所竟然是东市街区一处沿街的小楼。他住于二层,此时楼下正是早市的时候,车马人龙往来不断,极为嘈杂。青年早先虽然已经调查过,但是还是很是吃惊。 叶百曦素来喜静,数年前时连热血沸腾的战鼓声都只能让他皱眉,而今居于闹市,在妓坊奏乐,竟然都毫不在乎,似乎还乐于其中,实在让他不解。 带叶百曦进了屋,青年也很没有眼色地跟了进来。小厮墨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对这事儿竟然也不意外,只是去取了热水热茶,准备让叶百曦梳洗。 叶百曦也不去管他,伸手试了试热水,便解衣要进浴桶,却见青年一瞬间脸红过耳,立刻就如风一般卷出了房间。 叶百曦笑了笑:“这么多年竟丝毫都未变,只口头上说话厉害。也难怪兄弟之中,他谁也斗不过。” 小厮墨意这晚上第一次开了口,说道:“司三少来找少爷,对我们倒是只有好处未有坏处的。怕只怕,来的不止是司三少一个人。” 叶百曦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暂且得过且过吧。这悠闲日子,享用了一日我都是赚了一日。” 叶百曦刚穿好了衣服,就听见门被哐当一声推了开来,司三少又像是一袭龙卷风一样席卷了进来。 叶百曦笑道:“这时间寸得真准,麻烦你看门了。” 司三少顿时恨得牙痒痒,说道:“小先生还是这般牙尖嘴利。” “你也还是这般好欺负。” “你也就能逮着我欺负。” 这话倒是真真没有说错。叶百曦也就能逮着这只皮软好掐的司三少欺负一下了。成大事者多数心狠手辣,叶百曦遇上真正的枭雄豪杰,也就是个白面包子被生吞活剥的份。 叶百曦也不忌讳司三少还在屋子里,直接用被子把自己一卷,躺进了红木大床里就开始装尸体。 司三少趴在床沿就开始骚扰他:“小先生,这么吵你竟然也睡得着么?”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位小先生的。以往在京里,哪怕有一点的声音都能把叶百曦从睡梦中吵醒,浅眠得很。因为常年睡不安眠,所以从来也没什么精神,家中的侍从更加是养成了神偷飞贼一般的好身法,整得整个叶府长年如鬼影重重的鬼宅。 司三少怎么也不相信叶百曦能在这种嘈杂的闹市中心睡着。 然而他不信邪地推了推叶百曦,发现这一呼吸之间对方竟然已经陷入了梦乡,而且睡得很是沉。窗外那嘈杂的搬运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仿佛对他丝毫也没有影响。 “喂,小先生?” “你是在装睡吧?” “你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了?” 但是叶百曦确实睡得很逼真,连呼吸都是起伏而有规律。 司三少看着叶百曦那精致而安详的睡脸,一动不动的长长的睫毛,以及略微张开的嘴唇,突然微微地红了脸,说道:“我要试试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贴近叶百曦安详的睡脸...... 然后有一只手挡住了他的脸,直接把他的头往后推去。 “司三少你当我是死人吗!?” 司三少顿时愤怒了:“墨意你这个臭小子!” “不好意思职责所在,要让司三少你失望了。”墨意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司三少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司三少怒:“什么意思!?” 墨意:“不,没什么。”他把泡好的茶水放到桌上,问道,“这次除了你,还有谁会来抓捕少爷?” “没有谁。”司三少说道,“大哥已经把这件事全权交托给我了。你们就放心吧。” “那他也真放心得下。”墨意不以为然地说道,“不管如何,我很高兴你是站在少爷这边的。对吧,三少?” 司三少说道:“不用你说我也当然是站在先生这边的。”他语气坚定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总不会让人伤害先生的。” 墨意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一觉醒来已是日过中天。叶百曦试图爬起身来,却发现手臂似乎正被什么压着,那东西异常沉重几乎压得他手臂发麻,偏过脸去才发现是司三少的大头。 他用还算自由的左手推了推司三少的大头,说道:“醒醒,司小三。” 司小三含糊道:“唔。让我再睡会儿。” 墨意端着水走进来,说道:“少爷你醒了?” 他把水盆放在梳洗架上,然后两只手抓住司三少的胳膊把他拖到了一旁的竹椅上,才扶着叶百曦起来,说道:“我给您梳洗吧。” “嗯,辛苦你了。”叶百曦点点头,“墨意.....如果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墨意:“少爷你知道就好。” 真是毫不客气的态度。 叶百曦倒是笑了。 他怀念道:“若是我没有被废掉武功......” “......大概也没什么机会睡到日上三竿了。”墨意接下来说道,“练武辛苦,少爷这样也挺好。只是要注意饮食保养,免得英年早逝了。以后体力活还有我呢。” 叶百曦顿觉无奈:“为什么我觉得我失去武力之后,你的态度就变了?” 墨意无辜:“有吗?我一向都很尊重少爷,从来没变过啊。” “那就当是这样吧。” 他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完毕把湿巾递给墨意,正好看见司三少偏着头趴在椅背上,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说:“我出去逛逛,你要一起来么?” 司三少立刻从竹椅上蹦了起来。 金陵此时正值冬去春来之际,秦淮沿河冰冻已解,流水潺潺映花红柳绿,游女身姿妖娆。常有人踏青归来,和一曲瑶琴风笛,却唱不尽千年秦淮的风姿与柔情。 叶百曦在河畔走过,就引来少女遥遥围观。欢声笑语随微风传来,一时之间仿佛重回往昔。 “当年......”他感叹道,“兄长与我游河踏青,总有姐儿扔他一身的碎花,待到回家的时候,花瓣落进衣襟之中,捡都捡不出来,只能直接换一身。嫂嫂吃了醋,便嫌他招蜂惹蝶。” 司三少惊道:“嫂嫂!?” 叶百曦笑道,“嫂嫂待我如同亲姐,只是她过世得早,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那时嫂嫂和兄长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而今想起来,犹觉得那种日子是做梦才有的快活。他那时年少,便觉得两人是伉俪情深,后来发现人的感情原来是远胜他想象中的复杂,可是嫂嫂却已过世多年,无论他还有什么样的疑问,都已经无人可询。 司三少默默不语,半晌,才开头问道,“应该也有姐儿扔你一身的花朵儿吧?” 叶百曦笑:“我当时还年少啊。” 正这样说着,却见几支桃花已然直直地砸到了他的身上,回头只看见有几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推搡着跑开了去,一边跑还一边笑得嘻嘻哈哈。 叶百曦俯身捡起几支桃花,说道:“我这次回来,当初认识的哥儿姐儿里面就只剩下了秋姐儿,却也已经物是人非。” “前朝哀帝无能,贼匪凶残。你终归也是为这些故交报了仇。” “报仇?不......”叶百曦笑了,“我等......终究也不过是趁乱而起的贼匪啊。” “先生,你若要骂陛下,便该当面去骂。在这儿说些暧昧不明的话,要是触动金陵太守敏感的神经,不小心误会了您清廉洁白的性情,可是不妙。” 司三少不愧当了叶百曦十余年的弟子,很是明白他无事生非的性子和含沙射影的习惯,并不惯着他,直接一针见血地以毒舌回之。 叶百曦笑笑:“我说了,你总是在误解我。” 他捧着那两支桃花,缓缓沿河向着住家的方向走去。沿着河畔有几艘小小渔船,兼着渔船和渡船的差事。有渔民看见他,远远挥了挥手:“哥儿,坐船不?” 叶百曦便直直向着渡船走了过去,司三少怔怔地看着他真的走上了脏兮兮的小船,然后毫不在乎地在黑不隆冬的船栏上坐下,才猛然快速地跟上去跳上了船。 渔家也不在乎司三少的鲁莽,只高高地叫了一声:“哥儿坐好了——” 船只缓缓地离了岸。小小的船只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慢慢地荡开了去。水色山光映着晴空万里,司三少却觉得仿佛整个身子都失去了着落点。 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赶紧在之前还看不惯的黑乎乎的船栏上坐了下来。 船只摇晃,他时不时就会撞到叶百曦的身上。两人的脸离得极为近,几乎没有比昨晚上远多少。 叶百曦看着司三少惊慌失措的样子,突然就露出了一个异常令人惊艳的笑容。 司小三顿时就看直了眼,然后,不由自主地,就亲了上去。 “啪”地一声。 船家不知所以,在外面叫道:“客人,没事吧?” 叶百曦懒洋洋地回答道,“没事儿,就是他撞了一下头。” 可是等到两个哥儿下了船,船家怎么也想不懂,要怎么撞到头那哥儿才能在眼睛上留下偌大一个黑眼圈。 到了岸上,司三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已经没有武功了吗?” 叶百曦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这眼眶上才只留下了一个黑眼圈。若我是以前的功力,现在大约已经可以通知你兄长为你收尸了。” 然后就见司小三傻傻地笑了起来。 叶百曦仔细地回想了自己说过的每一个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让对方这样子傻笑的。不过,笑得像傻瓜一样的死小三,他却也并不讨厌。 上岸的地方是一片桃花林,四下都无人。山脚河岸,灼眼欲燃的桃花覆盖了视线能及的所有地方,厚厚的桃花飘落林间,把地面都铺上厚厚一层的艳粉色。 叶百曦一步一步地踩在桃花上,柔软的花毯掩去了他脚步落地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他移动的声响。他黑如墨色绸缎的长发随微风掀起一个尾巴,司三少几乎想跟上去捧住一缕黑发,虔诚地亲吻。 他的脚步缓慢而懒散,走着走着,突然就整个人往满地的桃花上一倒,摊在了地上。 司三少只觉得心头一抖,惊惶地跑了过去,叫了一声:“小先生!?” 却见他的小先生缓缓地移开遮住脸的袖子,闭着眼睛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叶百曦的脸上带着笑意,看着阳光灿烂的桃花林。那一束束金色的光线从一枝枝娉婷婀娜的桃花之间倾泻而下,就如同一场璀璨至极的金丝雨。 他侧过脸,望着半跪在了他身侧的司三少,说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兄长带我来的。那时也是这样春光明媚,他骑着马,母亲抱我在车里。我看见了漫山遍野的桃花,觉得哪怕是仙境大约也不过如此。” 司三少道:“你还叫他兄长吗?” 叶百曦仿佛受不了长久直视阳光一般,用袖子盖住了脸,答道:“不管发生了多少事情,他始终还是我最敬爱的兄长。” “父亡母逝,对那时的我来说,世事最悲惨亦不过如此。可是我还有兄长,所以这世界就还未曾到最绝望的时候。” “兄长曾经就是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依靠,努力的方向,未来的道路。” “我小时候喜静不喜动,不爱外出,兄长怕我关在家里闷出病来,就常常强迫着带我出门踏青。他带着嫂嫂庙里烧香求佛,我就独自一人从寺庙里逃出来,来桃花林里躺着睡觉。” 司三少问道:“就是这里吗?” 叶百曦微微颔首:“就是这里。你看南边......” 司三少四下张望,好一会儿才分清东南西北,才看见一个残破屋檐隐没在远山中一处苍翠树木间。 “我小时候,那里曾是一处香火异常鼎盛的娘娘庙。战火初起那一年,一群盗匪放火烧了庙宇,住持和大部分和尚都死在了里面。直到前几年,天下初平,才有侥幸逃生的小和尚重新开始修缮寺庙,但至今还是人丁稀落,只有新住持和他收养的两个小和尚在照看。” “纵是当年风景在,物是人非空嗟叹。”叶百曦轻声感叹道,“大概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吧。貂裘锦衣不长久,富贵功名不长久,情深意重不长久,平安喜乐不长久。” 司三少想象着十二三岁上稚嫩秀美的叶百曦懒洋洋地躺在这艳红桃花床上,翻一个滚,睡得眉目舒展天真无邪,不由得痴了。 却听他说这般丧气伤心话,心里又酸了。 他一个冲动,开口道:“如今世事安平,我们就是在这桃花里过一辈子又有何难?” 叶百曦拿开袖子,看了司三少一眼,突然笑了:“你要怎么样和我在这桃花林里过一辈子?” 司三少顿时怔了。 他其实是背负着使命来的,要把叶百曦给抓捕归案。如今扔下了差事不做陪叶百曦闲逛,不过是抱着拖得了一时算是一时的想法。 可是就算拖得了一时,毕竟拖不了一世。 司三少犹豫了一下,突然问道:“如果你想逃,为什么不逃远一点?往岭南,往漠北,哪怕往海外......终有一些地方,是他也不能轻易够到的地方的。” “因为,不管我逃向什么地方,我想要见到,想要一起生死相守的人,也已经不在了啊。”叶百曦叹息道,“我一个人逃到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所以最后他才选择回到了这里——花仍香,树仍翠,故人仿佛就会归来。 这世间的一切风景,总要有一个人陪你看才会美;这世间的一切繁华,总要有一个人陪你赏才会满足;这世间的一切情意,总要有一个人陪你共有才叫做幸福。 对于叶百曦来说,花再美,月再明,酒再香,却已经无人共赏,无人共享。 如此,是在天涯亦或者海角,也没有大的区别。 日渐西归,叶百曦抱着百里香的上等醇酒,摇摇晃晃地往家中走去。司三少紧跟在他身后,看他喝得醉醺醺,露出如同偷腥猫儿一般的餍足表情,并不阻止,只是时时防着他摔倒。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暮色沉沉,墨意看着喝得醉醺醺的叶百曦,觉得很是无奈——秋娘想来又要骂街了。 他把叶百曦扶了进去,给他洗了一把脸,叫道:“少爷,醒醒!” 叶百曦神色迷惘,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书童。 “晚上慕月楼那里,要我去跟秋娘请个假吗?” 司三少不耐道:“这需要问么?他如今这醉醺醺的样子,像是能弹琴的么?再说了,怎么能让先生在那种地方继续混迹?我看你也真是糊涂了。” 墨意说道:“司三少,你这是想趁着少爷睡着了替他做主吗?” 司三少噎住。 却听叶百曦含糊着说道:“别听他的。给我打水沐浴吧。秋娘那里我不能再缺席了。再缺怕她要真恼了。” 司三少听了这话,着实恼怒,说道:“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你还怕她恼你!?我这便去割了她的头来——” 却不料叶百曦伸出手来突然摸了一下他的头:“莫闹。” 司三少愣了一下,却是如小猫小狗一般偏过头蹭了蹭小先生的手,眼中露出些许怀念,语气哽咽道,“你真是一点没变。” 就会用这种语气来安抚他,偏偏他就是吃这一套。 如此亲昵,却又感觉遥远。 叶百曦洗了个澡,果然又清醒了些许,显然醉得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厉害。然后他任由墨意给他收拾齐整,便抱着琴走向了门口。 正欲推门而出,却不料墨意突然叫道:“少爷!” 叶百曦转过头来,不解他的意思。 司三少也是这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外面有人。这里被包围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抢先叶百曦一步推门而出,然后果然看到了预料之中的人。司三少顿时很是愤慨,怒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黑衣,长斗篷盖住了半张脸,和身后的黑衣士兵打扮很是不同,此时抬头看着司三少,说道:“我这不是......也想念小先生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 章 司三看着来人,心中冒出一股复杂的怒意:“不是说一切都交给我处理吗!?” “如果某人能完成任务,自然不需要我来节外生枝。不过,怎么在我看来,这似乎不像是要完成任务的样子啊?”黑衣人揭开遮住半张脸的盖帽,露出了一张和司三长得一模一样,神情和气质却完全不同的脸。 叶百曦叹了一口气:“好久不见,四殿下。” 司四微微抬起下巴,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带着嘲讽的笑意:“先生你如此生疏,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呢。” 词句用得婉转,语气却是阴森胁迫。 叶百曦咬牙:“......阿无。” 司三和司四这对孪生兄弟,就仿佛是镜子的两面。天生的性格相异,天生的信念相悖,天生的无法相容。 叶百曦顿觉棘手。 司四走上来两步,说道:“先生不辞而别,皇兄和我都想念先生得很。所以先生还是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去吧。” 他的语气并不强硬,但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也并不容回绝。 叶百曦低头发出一声轻叹:“阿无,你不要逼我。” 司四伸出一指,抵住自己的嘴唇,“我怎么会逼先生呢?我可一点儿不想惹先生生气来着,更怕惹先生气急攻心,伤了身体。”他侧过头,月光下露出半张年轻秀美的脸庞,“只是我性子比较不好,所以一不耐烦就喜欢找些下贱的人泄气......比如.....” 他的眼神微微一动,给手下使了个眼神。 就见一个军士拖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女人走了过来,叶百曦甚至还不能看清那女人的样子,就叫道:“停手。” 他步履急促却踉跄地走了上去,只能看见秋娘紧闭的双眼,和浸染着斑驳血迹的长裙,在粗糙的石阶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半天也挤出来一句:“司小四......” 司小四笑得艳丽,语气平淡却轻快地说道:“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不在乎这女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她算什么东西呢?不过是个低贱,难看,粗鲁的老j□j而已。可是我还是好生气呢......你怎么能对她笑呢?你怎么能对她笑呢?” “......你说,我挖掉她的眼睛,免得她以后再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好不好?” 叶百曦说道:“你不如挖掉我的眼睛。” 司小四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痴迷,半晌,才说道:“先生不想我挖掉她的眼睛,就做点让我觉得高兴的事情如何?” 他伸出一只手。 叶百曦如石像一般僵硬在原地半晌,终于抱着琴一步一步地向着司四走去,然后跪坐在了司小四的面前,修长洁白的颈项如同天鹅一般昂起,等待司小四的羞辱。 司小四似笑非笑,伸出一只纤白手臂,就在那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划过叶百曦的脖颈,望着领中伸了进去。 司四伸进叶百曦前襟中不安分的手被另一只纤长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手的主人是司三少。 “你这是想做什么!?”司小三一字一句地问道。 司小四目光阴冷,不屑道:“放手!” “你不要太过分了!”司三少却不怕自己被人畏之如恶鬼的孪生兄弟,他恶狠狠地说,“你怎么敢......这样当众羞辱——” 司四挑了挑眉头:“不是当众......就可以了么?” 司小三脸瞬间红了,也不知道是被羞红的还是气红的:“你这个——” 两人正僵持之间,却见叶百曦在跪坐的姿态下慢慢地俯下身,把手中的古琴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小厮墨意走过来把它拿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司小四再也不理握住他手臂的司小三,对着手下命令道:“抓住他!” 于是墨意迅速被众人所包围。 他一脸无辜。 叶百曦拢了拢被司四拉得有点松开的衣襟,说道:“你要抓的是我,放墨意离开应该没有关系吧?” 司四说道:“他要走倒是可以——把琴留下!” 叶百曦:“......” 司三少顿时糊涂:“你要那琴干什么?” 司四鄙夷地看了自己的孪生哥哥一眼,说道:“我只知道有琴就有先生,没有琴就没有先生。” 司小三愣了一愣,才意识到兄弟这是打算劫持琴质。 叶百曦低头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到墨意面前重新抱回了心爱的“琴质”,无奈地表示:“你赢了。” 司三少目瞪口呆,没想到叶百曦真的会因为一把“琴质”还被劫持成功。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 却见司四一步一步地向着叶百曦走了过去,长长的黑色斗篷随着夜风舞出一种战旗的凛凛气势,“我知道先生你或许不会为了那女人而束手就擒,但是却绝不会和这尊琴分开两地。就算是死,你的骨头也是要和这截破木头埋在一起的。” 他凑近叶百曦的耳边,用一种与其说是安抚还不如说是威胁的戏谑语气说道:“你活着的时候,我保证让你和它两不相离。但是等你变成了一截枯骨,到时候要怎么处理,可就由不得你说的算了。” 叶百曦说道:“若我真死了,又何必再对这一截枯木念念不忘?” 他如此倔强,始终不肯在青年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反而让司四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 他低声说道:“你早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莫名的禅机带着属于两人的默契,司三少听着似是明白,却又不太明白,忍不住泄露出一种因为不满而引起的焦躁。 然而他却没有机会追根到底,因为司四已经把叶百曦拖进了马车。为了防止阴晴不定的孪生兄弟下黑手,他只能紧追不舍,也挤了上去。 这辆配置明显不合规制的马车在众多骑兵和车马的护卫下气势昂扬地取道陌东道,鄂水道,一路北上,直奔新都朝盛,引来路上官员围观无数。 这一路北上,淮河两岸的山水田园亦以复苏,初春之际绽放出弄弄绿意,仿佛从战火废墟之中长出的一簇簇新芽,带着仿佛能抹去一切悲伤苦痛残破的浓浓生气与欢喜。 司三靠在叶百曦的肩头已经睡去,一双手却还环着他的肩膀作出护卫的姿态。司四倒是精神抖擞——他看司三那架势就知晓自己干不了什么,一边诅咒皇兄心思险恶一边自己睡了个好觉。此时陪叶百曦看窗外风光,倒也安安静静,并不说话。 叶百曦说道:“今年会是丰收之年吧。” 司四说道:“若不是也无所谓吧……反正已经不打仗了。” “不一样的。”叶百曦摇摇头,“新朝伊始,这第一年的年景会影响很多人对于君主的信念。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乡亲们,他们需要上天的启示,告诉他们好日子即将到来。” “……先生,我还以为,你心里应该是怨恨皇兄的?” 叶百曦沉默了一下,才说道:“他和这千万数的父老乡亲相比,还真算不上一回事儿。” “原来如此。”司四点了点头。 “说起来,我倒是一直想问。”叶百曦说道,“你和小四都与我坐同一驾马车里,但是后面的马车里是什么东西?” 他们的行程很急,几乎是每到一处驿站就要换掉所有的倦马,换成另外一批精神抖擞的骏马。然而就是这样匆忙和耗费人力物力的行程,也没能让司四抛下剩下的马车。 看那车辙,车中装载的东西可比他们这辆八乘大马车还要沉重得多。 司四对于回答这个问题并不热情,只淡淡说道:“一些金陵特产而已。” 虽然离开仅仅不到一年时间,但是朝盛的景象和叶百曦离去时候却已经大不相同。 越靠近京城的乡村城镇就越是热闹繁华,人们的衣着神态也越是精神。 然而叶百曦迈入宫墙之后,却被眼前的所见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退出了皇宫侧门仔细端详了一番,却见司三司四两兄弟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他问两兄弟:“你皇兄把从我哥那抄走的钱花到哪儿去了?” “啊?”司三一脸无辜。 司四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呵,谁知道呢?” 叶百曦出生时,叶家就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后来叶家遭了大难,到叶百曦懂事的时候,叶家上一辈就只剩下一个卧病在床,常年病重的小叔,家产也缩水了一大半。 许是老天怜惜叶家虽为富,却未有大不仁,灾年也布粥,丰年也和善乡里,济贫扶困,也能救人一时之急,所以不曾赶尽杀绝。 叶百尘年幼丧父,年少丧母,竟也跌跌撞撞撑起了一个家。 那年岁,想起来就是苦的。上有贪官刁难苛刻,想分一口这残剩的骆驼肉;下有掌柜欺瞒嘲讽,试图控制这个年少懵懂的主子;慈爱的双亲已然死去,午夜梦回舌尖都会吃到一丝永别的刺痛和恨意;年幼的弟弟双眸清澈,却已经染上早熟的伤痛。 那日子,想起来又是甜的。 兄弟相依为命的日子,这世间一切痛苦,仿佛都可以相互依偎着j□j双脚走过。 后来叶百尘就长大了。 叶家兄长心里怀着另一片天地,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哪怕权倾天下,对他来说,都不够。 然而那一切都已经是往事。 叶百曦只是有些愤愤不平:皇上,你从我兄长口袋里掏走的钱,到底都花到哪里去了?这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的皇宫内城是怎么回事? 跟着司三司四一路前行,叶百曦全方位地观察了一下这新都皇城的总体建设进度。 事实上这皇城的样子并不能算简陋,只是里面的建筑群着实零零散散罢了。大片大片的空地占据了这皇城的大部分区域,只有孤苦伶仃的几座小宫殿时不时地冒个头,来证明一下这地方并不是漠北的大草原。偶尔有几处在建设的,也并不劳师动众,颇有一种只要能在皇帝有生之年建好就不算拖沓的悠闲感。 旧都被烧毁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罪魁祸首还是在他身边走得一脸漠然的漂亮青年。迁新都却是去年皇帝即位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后来只听说新都皇城的建设较为简朴,并不劳民伤财,很是得百姓的赞誉。如今看来,“简朴”这个说法实在是士大夫们过于婉转——这分明是“穷酸”。 然而看到这场景,叶百曦竟突然觉得坦然了好多。 那人虽然从来不是个好人,但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吧。 叶百曦越是前行,就越觉得步履沉重。有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然而他从来不知道,接近一个杀兄仇人,竟然也会“情怯”。 大约,是“畏惧”。 他觉得如他一样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连死都已经浑不畏惧,就应该什么也不怕了——事实上他已经发现自己错得厉害:他就算不怕死亡,也依旧多的是让他觉得畏惧的事情。 怕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怕往事残酷,物是人非;更怕谁用着深情厚谊,做了锯骨利刃。 司三司四似乎也各有心事,或者因着情境不方便说话,只是沉默着带他到了一座宫殿前面。 比起其它零零散散的小宫殿群,这是叶百曦见到第一座勉强可以称得上雄伟的宫殿。不过这也就是和新皇城的其它宫殿相比较。他还记得旧都的凌云门进去,那宏伟的琼楼玉宇——全被某糟心孩子一把火烧成了废墟。 有太监通报了三人的到来,但是里面只穿了话让他一人进去。他回望了司三司四一眼,却不料这两兄弟都当起了瞎子,一个仰头看着阴蒙蒙的天空,一个敛目垂首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 叶百曦没出息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司四的手臂。 司四抬头看他,叶百曦也静静地看着他。 司四说道:“如果皇兄做了什么决定,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他是不会伤害你的。” 叶百曦丝毫也没有被安慰到,他翻了个白眼。 司四说:“先生你还是放手吧。” 叶百曦柔声说道:“阿无,你晚上带我回家好吗?到时候我陪你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不能避过接下来的事情,叶百曦打起了晚上的主意。 司三掩面,觉得简直是惨不忍睹。就连司四都忍不住牙痛地问了一句:“虽然这提议挺诱人,但是先生,你的节操现今何在?” 叶百曦的节操早八百年就在他悲剧的人生中掉了满地,所以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节操能值几何?” 司四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想试试先生的‘任何事’,但现今的皇兄我确实也不敢招惹。先生你还是老实进去吧。” 叶百曦见他确实不为所动,叹息了一声,才颇有几分大义凛然地往殿内走了进去。 仿佛还是那一年秋天,他跟随在兄长的身后,然后听见兄长说道:“宁儿,这是司恪,字守格,哥哥的好友。守格,这是我弟弟,百曦,小名宁儿。” 皇帝的模样和十二年几乎没有不同,他依旧俊美如昔,只是年岁渐长而显得轮廓更加刚硬。但是他的身上却再也找不到那年属于司家长公子的克制沉默,孤高生僻。 克己复礼,恪守格制——这名字真是一点也不适合他。 叶百曦脚步缓慢地走了上去,几乎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辛。然后他跪了下来。 “草民拜见陛下。” 他紧咬下唇,修长洁白的头颈低垂,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承受着偌大的压力和痛苦一般,显出一种用尽全力的直挺和有力。 他的目光只落在身前不足一尺的地面上,所以哪怕皇帝肆无忌惮地用着一种尖锐而审视的眼神刺穿着他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叶百曦也看不到。 年轻的皇帝坐在底座上,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看着青年低垂的颈项,眼中竟然隐隐透出了一种晦暗不明的恶意。 半晌,他说道:“把衣服脱了。” 叶百曦猛然抬起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不愿意?”皇帝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他身旁,说道,“你对小四不是挺放得开的?” 很明显前去抓捕叶百曦的人之中还有那么一两个皇帝的暗探,他才会对这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如此清楚。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叶百曦的脸颊,然后捏住了他的下巴。 叶百曦咬紧了嘴唇,脸色发白。皇帝却并不动容,语气嘲讽地说道,“怎么抖成这个样子?你的胆子不是一向很大的吗?不如让朕也看看,你这半年多来在窑子里......都学了些什么” 叶百曦猛然反应剧烈地推开了皇帝,往后摔倒在地,厌恶地叫道:“滚开!” 皇帝却并不被他吓到,而是直接把他拖了起来,制住了他竭尽全力挣扎的双臂,然后把他直接抱到了龙椅上,开始剥他的衣服。 叶百曦挣扎得越发厉害了,但是却依旧无济于事。他简直不敢相信皇帝会在这种地方对他做这种事情——他一直知道司恪这个人很禽兽,但却也没料到能这么禽兽! 他越是挣扎,皇帝的动作越是强硬。他用叶百曦的腰带直接绑住了叶百曦的双手,动作冷静而简洁,紧接着解开了他的衣襟,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 是真的咬,叶百曦痛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就觉得有黏黏的液体从颈侧流了下来。他憋住了一声痛呼,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啃噬慢慢变成了舔舐,疼痛中夹杂着的麻痒简直让人全身发麻,后背流出一阵冷汗。他的双手还被捆绑着,想要挣扎却觉得压在身上的根本是千钟泰岳,难以撼动丝毫,发出的声音几乎分不出是因为疼痛还是绝望,几乎变成了呜咽。 叶百曦的思路几近混沌,却依旧强迫自己去思考。但是司恪根本不容他动什么歪脑筋,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开始用一种类似于谋杀的力道开始亲吻。 叶百曦觉得整个人都快窒息了。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近似于思考不能的状态只是因为呼吸不畅还是因为这半年的安逸已经抹去了他的急智,他努力冷静却一无所获。更糟糕的是,皇帝的一只手还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却已经钻进了他凌乱的下袍,开始爱抚他就不曾被碰触的私密器官。 皇帝扒开了他修长的双腿,把自己置于了其间。 这场景竟然恍惚似曾相识,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年长男性的气息,还有被强迫的不甘和仰慕崩塌时候的绝望。叶百曦内心的恐惧毫无逻辑地变成了一句深埋在心底的叫声:“大哥!” 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怔怔地张着嘴无法出声。皇帝也停下了动作,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起了什么?” 叶百曦眼神悲伤,侧头不语。 皇帝停顿了下来,半晌,叹了一口气,解开了他手上的束缚,还帮他理了理头发,说道:“宁儿,今儿朕先放过你。” 叶百曦的眼神一开始还茫然,似乎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然后当他理解到这句话代表的含义时,几乎是猛然如同绝境逢生般,拉起了散开的长袍掩住了j□j的身体,异常利落地谢恩道:“谢陛下鸿恩!”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鸿恩?你出逃半年脑子进水了?”他皱了皱眉头,但是看到叶百曦犹在颤抖的双手,最后还是没有放什么狠话,只是叮咛道,“朕不管你这半年在外面学了什么,不过要是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不成体统,不爱惜自己的作为,到时候朕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轻放过。” 这语气亲昵,就好像当初司家和叶家,司恪和叶白尘最亲密的时候他对叶百曦的态度一样。但事实上,司恪和叶家的关系远在他登位前就已经势不两立了。 叶百曦总算知道了皇帝......司二哥从叶家兵败时就出现的古怪态度的来源。 原来,他对自己......竟然也抱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在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 叶百曦整理好衣服,跟随着太监去到偏殿的时候,至少表面上看上去还是完整无缺的。司三为人率直,露出了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司四却是马上缠了上来,说道:“先生,要跟我回去了?” 叶百曦此时心里还是一片杂乱,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司四已经被小太监叫唤,召见去大殿:“两位王爷,陛下宣见。” 司四放开了手,司三看了叶百曦一眼,说道:“先生,我一会儿就回来。” 而叶百曦并没有机会等这一会儿。司恪的亲卫很快出现,说道:“叶公子虽然久久未归,但是叶府陛下一直有吩咐人看管,前几日更是好好休整了一番。公子旅途疲惫,我先送公子回家休息吧。” 司恪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有什么长远打算,如此周到密切,叶百曦是真有点吃不消。不过他心里多少也有点作呕......司恪和他也曾是如兄如长,但最后却还终是反目成仇。若是从此就是海角天涯,念着往日情谊相忘于江湖,他倒不是做不到。可是如今司恪对他却竟然有了那样的心思...... 这还真是叶百曦能想到,最令他五脏纠结,觉得厌恶和难以忍受的结果了。 他干呕了两下,几乎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哪里不对?为什么总是陷入这种悖伦的境地?是我自己身上带了搅乱伦常的淫性,所以才让曾经敬重的兄长露出丑陋扭曲的一面,还是命运下了什么诅咒? 皇帝亲卫以一种类似于押送的严谨和郑重把叶百曦送回了叶家。 叶家依旧如往日,在一年前才由苏阳改名为朝盛的旧城老街上静静伫立。正确来说这里并不是叶家的老家,叶家的老家在叶百曦数日之前刚刚离开的地方,只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家——叶家的大宅历经十余年战火,已经荒废,转手和变更数次,现在已然变成了他人的新居。而新都里面的叶宅,此时却还完好如初。 与叶家数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 叶百曦任由陌生的仆役为他打开了门——然而世事变迁终归是在的,叶宅里的人,已经不是他当初日日相见的人了。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人。 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但是脸色冰冷,两鬓已经出现了白发。 叶白尘和叶百曦兄弟俩,势力最是庞大的时候,身边是有一对小厮一对侍女一共四人的,都是叶白尘精心培养的心腹,暗中兼着侍卫的活计。 后来,战火中陨落的,刺杀中以死相殉的,以及最后的那场反目之中拼杀而死的......叶百曦身边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墨意,而叶白尘的随侍,叶百曦本来以为已经全部跟着他去了的。 叶百曦说道:“你......还活着?” 青年的神色冷冷,说道:“主子让我来找二少,从此以后跟在你身边。” 这恐怕是叶白尘最后的遗言。 叶百曦转过了头,就快步留下了众人走进了屋子,甚至连押送他过来的皇帝亲卫都没再理睬。 叶百曦在自己的旧屋之中把自己关了一整日。仆役们受到白发青年的叮嘱,并不去打扰他,直到天色渐渐黑了,才有人送了饭菜过来,叫他用餐。 两层的食盒之中菜式并不多,但是样样精致,都是叶百曦以往最爱吃的。他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王师傅也还在吗?” 却听屋外的青年说道:“王师傅已在去年的兵乱中过世,这是厨娘照着旧菜谱做出来的。” “原来......如此。”叶百曦用着自己以往最偏爱的菜式,却竟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第二日皇帝让人送来了一封谕旨,一身官袍。 开国侯的爵位,二品官袍,礼部右侍郎的官职,简直是难以述说的清贵和隆宠。叶白尘在世时,若是没有试图自立,大概还能更上一层,直接封个异姓王。可是如今叶家都已经成了乱臣贼子,皇帝还毫不忌讳地封赏叶二,多少让文武百官有些惊疑不定。 其实昨夜白发青年已经给叶百曦看了叶家剩下的财产——金银珠宝之类已经被抄没了,不过古董书画之类的却还都在,新都迁移之后就被朝廷全部送返了回来,大意是说叶白尘虽未乱臣贼子,叶百曦却是忠心爱国,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因此不应同罪—— 汗马功劳......汗马功劳......叶百曦咀嚼着这四个字,一时之间心如刀割——他可不是为司恪的新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除此之外,青年还给了叶百曦一份名单,和一份清单。叶百曦看了一下,与叶家鼎盛时期自然不能相比,却也足够他重新把叶家重新整顿起来。 时隔半年余,叶百曦终于看到了兄长的遗言。 他的留信很短,可以看出仓促写成,却字字力透纸背,显出当时的心境: “宁儿,哥哥这一去,再无人为你操持,也无人逼你。从此以后,你要结婚生子,振兴叶家,都由得你。只是有一点,你要答应哥哥——你要爱惜自己,过得快活。若是不然,哥纵是化成厉鬼,也是不能安心,定要回来带你一同走!” 叶百曦看着那短短的几行,只觉得视线里的一切都仿佛浸在了鲜血之中,连眼睛都开始刺痛起来。 如今皇帝送来的赏赐,也是金银,想是知晓他身上的资财并不足以重新支撑起叶家在新都的声名与地位。 结婚生子......年少慕少艾的年纪似乎已经是上辈子,而他能想起的只有一片撕破的裙角,连那孩子的面目都全无印象。 “你把我拖入深渊,却要我独自去寻找出口。大哥,你竟然能这样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叶百曦单手掩面,却无泪可流。 然而而今看来,叶白尘却是错得离谱。他的死去,却并不代表叶百曦的解脱。 前来宣旨的太监最后让人送上了一个精细的红木盒,说道:“另外,陛下为全与叶大人的多年情谊,另有赏赐,就在此盒之中。也望大人以后忠心爱国,效忠陛下,莫要负了陛下对大人的厚望。” 叶百曦藏在袖中的拳头猛然紧了一下,觉得这话中带着的是满满的威胁。 宫人离去后,他遣退了仆役,抓住木盒,便独自进了屋子。进屋的时候他也猜测着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只是本能地觉得它应该是见不得人的——他果然没猜错。 盒子并不轻,但是那是檀木本身的重量。他只掂一掂,便知道里面并无重物,应该是某些轻巧的东西。 但打开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 盒子里只有一簇黑丝,上面绑了黄色丝缎,挽成了一个简单的双环同心结。 那黑丝,是头发。 谁的头发?只要稍微猜想一下,叶百曦就觉得有些惊骇。 这当然只可能是一个人的头发,明黄色的丝缎在这个世上有权使用的人并不多,何况这木盒的来源清清楚楚。 这头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司恪在这簇头发里包含的意义,以及这簇头发代表的决心。 叶百曦的手指几乎掐进了自己的血肉之中。多年的噩梦以另一种形式成真,而且比以往的任何预想都要可怕。如果他成了皇帝的禁脔,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世人会怎么看待他?他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是死也不愿意陷入那样的境地的。 叶百曦望向了窗外—— 叶宅中行走的仆役是不是皇帝的人,他颇为怀疑。但是叶家周围埋伏着皇帝的眼线,却是毫无疑问的。自昨晚他回到叶家之后,朝廷的明卫暗卫就理所当然地驻扎了下来,几乎让路人以为皇帝要围剿叶家余孽了。 若真是围剿,那就好了。 叶百曦有种陷入泥泞的绝望。明明想奋力挣扎,四肢却没有着落,只能无助地下沉,他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 半晌,他对自己说:“冷静。就算是九五之尊,也要顺应世间诸法。他如今也还是试探,我还不到无路可走,要脱出这泥潭,我应当善用天时地利,徐徐图之。” 皇帝......司恪是如何起的这个念头,他到底想做什么?新皇登基,他对这新朝的控制力有多少?君上要悖伦,他能拉到多少的助力,来牵绊皇帝的脚步,使他不能达成私念? “鬼谋”叶百曦,他都几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名号。司叶最后一战时,作为阶下之囚的他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只成为了司家兄弟为叶百尘送丧的最后一声丧钟声,从此思想仿佛陷入永久的黑潭,再没有当初的灵敏和奇诡,仿佛就要永远沉睡。 “鬼......谋......”叶百曦十指交错遮住了双眼,“我还以为再也不需要思考这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 章 次日礼部就有官员送来了侍郎的官印,任命状等物品。负责前来送东西的官员显然是个谨慎行事的,并不多言多语,从一开始就和叶百曦保持了恭敬而疏远的态度。 除了礼部送来的任职物品,司四也上了门来拜访,同时还拖着几辆大马车。叶百曦看着极为熟悉,一问果然是从金陵拉回来的那些“特产”。 当那些东西被搬出来的时候,连运送着这些东西的侍卫都感到惶惑不解,但叶百曦却怔立在了原地,全然说不出话来。 陈旧的家具,颇有些年岁的瓷瓶,贵重却已经因为老旧而泛黄的屏风...... 司四说道:“皇兄让我弄回来的东西。大概不是很全......但已经是我能够找到的全部了。” 这些都是叶家败落的时候和后来叶百尘带着弟弟上京之前变卖掉的叶家旧物。叶家旧时富贵,有些家什就十分贵重,但也有些并不值钱。 但是叶百曦从来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它们。 司四附在叶百曦耳边,说道:“皇兄说你若思乡,就把它们按着以往的样子在府中摆设了,总也聊胜于无。” 叶百曦点了点头:“多谢。” 新朝方建,礼制多数还是遵从前朝,但是皇帝却也间连不断地发布新法令,以建立一派新朝气象。 也因是新朝,三省六部的官员多有空缺,比起武官职位上每一个大人物的赫赫威名,新任的文官多数并无建树功绩,许多只是因为素有名声而被召入仕。一些昔日军中的同僚此时均已位高权重,掌握实权,反而是叶百曦此时要对其执下官礼。皇帝能如此容易地叶百曦插入礼部,安上如此理想,有实权,却又并不影响局势的官职,也有三省六部空虚得厉害的原因。 礼部即将迎来的是新朝年间第一次科举,也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科考,礼部诸部门此时已经是捉襟见肘,人手奇缺,哪怕是多一个人手也是好的。叶百曦虽然身份尴尬,背景危险,才能却是毫无疑问的。皇帝既然敢安置到实职,礼部的主官便就敢用。 伴随着送来的官印,传话的官员还带来了礼部尚书的传话,要求叶百曦受到印信之后,便尽早到官衙报道。 叶百曦自然是没有异议。 六部中礼部掌管礼制祭祀,科考外交,及民风教化,本身既不涉及兵权,吏治,刑法等等的关键位置,是极为清贵,却又不无实权的文官位。对于本身的背景都带着“谋逆”“反贼”等黑历史迹象的叶百曦,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然而对于叶百曦来说,更好的却不在这里。 礼部掌管的民风教化,同时也担负矫正风尚的职责。但凡皇帝要表彰个烈女孝子,建个孔庙岳碑什么的,多数也是礼部的活计。刑部管的刑法,叶百曦是插不上手的;礼部管的礼法,却是大有文章可做。 前朝初期官员是禁入酒肆,教坊的,所以青楼女子地位极为低下。而新朝伊始,皇帝在这方面全无任何关注,所以这些大体上还是照着旧例。同时,前朝高祖极为厌恶男风,在律令中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可同性相淫,否则应卸去官职,杖刑三十,终生不再录用。此规定在哀帝时候其实已名存实亡,但叶百曦还是希望能在新律中找到这一条,加以利用。 他接了印信,下午就去了礼部衙门报道。 礼部尚书也是司家旧人,但是与叶百曦并不属实,以往仅仅是点头之交。对方显然也还没摸透皇帝对于叶家余孽的态度与用心,所以态度颇为冷硬平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既不亲近,也不为难。 叶百曦也不计较他的态度,简单地交接了一下,就拿了上峰交与的文书事务自己学习熟悉。待到没人时候,他就走到书架前,开始查看每个衙门必备的本朝新律。 他要查询的内容应当是在《吏律》或《礼律》章节。 新朝的律法并不齐全,甚至是不是夹杂着大量刑律照搬前朝旧例。尚书来时,就看见他在皱眉苦读新律,说道:“新律多数出自旧律,而且其中有部分陛下认为不合天道伦常,人情世故的残酷刑罚,陛下让人整篇删去,目前还未重新编制完毕。另外也有一些需要补充校正,校正民行的法令,也需额外添入法典。你现在看的不过是半月前修订完成的进度。如果想要看目前新律校订得如何,怕是还要往刑部去——丞相与刑部尚书杨大人目前正在修订新律,完成恐怕还需要还些时日。” 叶百曦说道:“见过大人。” 礼部尚书点了点头:“你方来衙门,就急于查阅律法,是担心行错差池?” 叶百曦回答:“是有些许担忧。” 他的真实目的不能与人说,对方既然有这样的误解,叶百曦便也顺手推舟,让对方认为自己是因待罪之身战战兢兢好了。 “你谨言慎行是不错。”礼部尚书竟然点了点头,“不过也不必太过畏手畏脚。举凡吏律礼律,上书的都不过是些伤及私德浮名的末节。其它.....总是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这恐是对方最大的好意了。叶百曦很是心领,点头说是。 想了一想,他又问道:“对了,大人。说到私德,我方才翻过礼律,为何似乎比旧律少了许多东西?陛下是准备把旧律对于官员的私德限令大肆开放吗?” 叶百曦方才翻法令,发现男风的禁令暂且不说,发现另外还有不少律令或被抹去或被删改。比如关于年三十以上,官任三品以上官员,应当有身世清白之女子为正妻,就被抹去了。而取代的则是为官者不得着官服公然出入酒肆,妓院,不得与乐户,娼妓厮混......等等。 这两条看上去并无不同,但事实上区别却相当之大。 这问题并不触动尚书大人的敏感神经,所以他点了点头:“陛下之前有旨,新律修订要以大德为主旨,而无需在私行上过于苛刻。因此在许多方面都有所放松。新律中有许多方面都将不以旧律为准则,比如对于私通,忤逆,不孝等大罪,都需要举官而不可动以私刑,避免有些大户之家因隐私之事而草菅人命。另外还有同父姐妹不可嫁姐夫,兄弟不可娶嫂;原配子女对继室持旁系晚辈礼,不受‘不孝’等罪。” 叶百曦一字一句听了,才发现这些律令竟然让他有一种惊人的熟悉感。 如果有人知道先皇帝的出身,就会发现,这些法令简直就是现在坐在至尊之位上的那一位心中最血腥的黑色历史。 司恪的生母为先帝原配,是被人诬陷通奸而推入池中溺死的。司恪年轻貌美的小姨正是嫁了她大英雄的姐夫当了继室,未到八月就生下了他那“英年早逝”的五弟;而先帝的这第二位正室夫人,差点以不孝的名义怂恿先帝废除了司恪的嫡子名分。 而这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汇聚在了这目前还残缺不全,只是草草修改过的法令之中,展现出了这位年方而立的帝王那暧昧而隐晦的内心。 一朝翻身,他要让整个天下都随着他的意愿而动。要让以往所有的不甘,痛苦和恨意都得到回报——先二夫人的死亡甚至都不是他复仇的重点,他要让所有抱有同样无耻的女人都直接断念在一开始。 叶百曦尽可能声音平稳地问道:“大人可知,史官是否已经修了太祖本纪?” “半年前就已修好。先帝在位不多时,生平事迹陛下也不好多说,所以修得较为简略。” “那......”叶百曦停顿了一下,说道,“关于几位先夫人,和故去的公子......” “叶侍郎。”尚书大人突然轻咳了一声,“先太后是陛下亲母,当今太后照顾先帝,养育陛下与两位殿下,对本朝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自然应当册封。其他几位......便说是夫人,但毕竟与其它妾侍并无不同,既未留下子嗣,也未有功于社稷,若是册封,多少有一点名不正言不顺。” 叶百曦已经明白了,那两人的名字或许都已经被从司家......现在是皇家的族谱之中划去了。司恪要她们从这世上消失,如同不曾出现过,那么,她们就自然从这世上消失了。 她们的名字都不曾出现在太祖本纪,就更不用说那在争权过程之中陨落的司恪的兄弟们了。 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当日夜里回家之后,叶百曦就做了一个梦。 梦的背景仿佛是旧都的司家又仿佛是叶家,或者更确切来说,是两家的结合。 他又看到了妆容精致如同带了一个鬼面具的二夫人——或许当初她并没有化那样的妆,只是记忆在不断地给她添妆,最后成了一副恶鬼模样。 他梦见自己抱着小小的司小小在狭隘交错的走道上狂奔,司小小柔嫩的手掌干枯变形,极为可怕,鸡爪子似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指尖戳进他的血肉之中,叫着:“叶二哥,小小怕......小小好怕......” 尖锐的疼痛无法让他停下脚步,那焦慌如此真实,几乎能够渗入灵魂。 然后他的前方和四周就出现了与二夫人一样画着浓烈诡异妆容的侍女,她们用扭曲如同恶鬼一般的动作扑了上来,抓住了他和小小。那些人的指尖在他身上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无论他怎么护住小小,小小还是发出了惨叫。 惊奇的是,除了小小的惨叫,整个世界仿佛都是寂静无声的,所以他远远地可以听到对话声,仿佛就在隔壁。他本能地觉得那是先帝的声音。 他想大声叫唤,想要向先帝求救,让他救救小小。她还这样小,这样可爱,她承受了这么多不应该属于她的苦难,她应该是新朝的长公主,她应该受到宠爱。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喉咙仿佛被堵塞,被那毫无声息的恶鬼与诡异的环境所控制。年少的叶百曦无论多少遍在心中祈求:“陛下,我们在这里!救救小小,救救她!”还是“小小,叫父皇!快叫父皇!”都无济于事。 终于,小小的尖叫戛然而止,她的全身都干枯下去,变成了叶百曦后来看见的样子。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然后叶百曦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梦见司小小了。 这个可爱的,永远年幼却已经被这个世界伤害的小女孩。 他们埋葬她的时候,她就像叶百曦梦中见到的一样,只剩下扭曲的骨架和一张枯槁的皮。就算最后她的兄长成为了新朝的帝王,但是她却依旧留在了那个黑暗的,只有几个少年为其哀伤的黄昏。 不被承认的出生,饱受艰难的幼年,以及早早死去的,没有葬礼的结束。那就是司小小的一生。 他依稀仿佛还记得那个傍晚,未及弱冠的司恪抱着那幼儿形状的粗布包裹处现实的茫然与空无:他向来忍辱负重,心思深沉,可那一个夕阳灼人的黄昏,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地上,司三司四紧跟其后。司三的神情悲怆而绝望,司四的脸庞扭曲,全然分不清是哭是笑,三人的表现都让人觉得害怕,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噩耗。 “这里面......是什么?” “小小。他们不肯葬她,说她不是司家的女儿,说她的葬礼会让父亲乃至整个司家受到羞辱。” 他的语气平稳,却仿佛失了灵魂。 然后叶百曦看见了那里面干枯得有如扭曲树皮的女孩尸体。 那景象成了他许多年时断时续的噩梦。 他最后都没有去问小小是如何死去的——因为那景象太过残忍。午夜梦回,他的脑中曾衍生出无数小小惨死时的景象,但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试图去了解那真实的过程。 叶百曦知道自己无法承受那真相。 他也梦见过二夫人的惨死。 叶百曦这一生也杀过很多人,战场上铺天盖地的猩红从来不会让他恐惧,反而能使他更加冷静,热血沸腾,激起一种类似于快感的东西。 就像每个梦见二夫人死去的梦。 她提前衰老的枯槁的脸像极了司小小弯曲的,无法伸直的小手臂。她极为爱惜但却荡然无存的美貌都让叶百曦觉得那种丑陋是一种甜美。他简直爱死了那女人扭曲的脸和尖锐难听的哀嚎——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心跳加快,热血沸腾,想要抱住双臂慢慢体会那让人颤抖的快感。 也许皇帝陛下,也会偶尔体会到同样的快感吧。 把仇恨写进骨里,写进血里,写进历史的夹缝里,写进律法和道德的关节里。就算没有人能看懂,但是这种甜美却无法被掩藏。 真是让人心情大快的新律。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过往,这一晚之后叶百曦对于皇帝的排斥和厌恶倒是减轻了很多。第二天首次上朝的时候,竟也没有难以忍受的感觉。 叶百尘以前曾经笑着说,他的宁儿是做大事的人。叶百曦不管遭遇了什么事,骨子里始终有一种坦荡与大气。他很少气馁,更难得偏执。他天生会去关注世间诸般不平,那股侠气浸透在他的骨子里,就像是一种本能,所以他若闯荡江湖则能成豪侠,专心学问则必为大儒,行军打仗能当良将,出仕则能成贤相。 兄长那溺爱入骨的吹捧暂且不提,叶百曦也确实必须承认,自己已经被修定的新律勾引去了心神,对着皇帝抵死不从辞官归隐逃离京都的心思就不是那么坚定了。 或者,他本身也就有着那样的野心——少年时的叶百曦见过人事艰难,也看尽了战乱如此如割骨利刃,把勤劳朴实的百姓如此从精神上开始磋磨,慢慢铸成一副人间惨剧。他是那样地盼望在他的手中可以诞生一个盛世,这愿望至今也没有改变。 他也自觉到有些不切实际地想,或许先在盛世的建立和完善上插上一脚,再对皇帝那荒唐的行为徐徐图之。 这个主意是否实际暂且不说,但却很是合乎叶百曦的心意。 待到早朝之后,皇帝果然留下了叶百曦。叶百曦虽然还有些担心他的荒淫心思,但是考虑到新律的制定少不了皇帝的参与,也就无心去害怕了。 到了御书房,遣退太监,皇帝问道:“宁儿第一日上朝,感觉如何?” 这宁儿未免太过亲密,已经不合当下的时宜,但是叶百曦此时却没有想要纠正的心思,只是爽快说道:“臣觉得.......新律极好!” 皇帝愣住。 “自先贤以来,礼教每经一朝,就越发严苛。尤其又以前朝为最,各种严酷礼法几近泯灭人性,更加以家法为国法,草菅人命而不问是非。族长家长可随意处置家中后辈,一方面令长者不慈,幼者不爱,另一方面又以家族为小国,令世人多重家族而轻律法。”叶百曦全然不在意皇帝的惊愕,开口就说道,“臣以为家法绝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另父母‘不慈’应当与儿女‘不孝’同罪!为人儿女者虽然肉身受之于父母,其诞生却是由上天所定,父慈方得子孝。若父母不慈,杀亲灭子,则也应受到重罚。” 皇帝听完了他的话,半晌,说道:“你真是......” 他看着叶百曦视线灼人的双眼,觉得满满的喜悦都从胸口满溢出来。虽然叶百曦的想法和他未必有关系,这义愤填膺与他八成也没什么影响,但皇帝却偏偏觉得喜悦得紧。 他说:“光是这些,可说服不了朝堂上下。” 叶百曦笑了笑,却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如此这般说了。 皇帝听了,思忖半晌,突然似笑非笑道:“你想参与制定律令?” 叶百曦答道:“臣可以敲个边鼓。” “朕想你接下来,怕还是有很多次边鼓想要敲一敲吧?” 叶百曦索性破罐子破摔,对着皇帝笑了笑,道:“陛下英明。” “行啊。你主动过来亲朕一下,朕便让你去敲边鼓,几次都可以。” 叶百曦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皇帝就静静地盯着他。 半晌,他矮了矮身:“陛下若不允,臣便不做。” 皇帝猛然伸手把他拉倒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管他的挣扎,说道:“叶宁,你是不是恨朕?” 叶百曦咬牙道:“陛下......” “是不是?” 叶百曦立刻回答道:“臣惶恐!” 皇帝笑道:“你不用惶恐。你若是恨朕也是难免,朕并不会因此惩罚或者降罪于你。朕知道,朕的宁儿便算是恨着朕,心里却也还是有朕的。” 叶百曦顿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皇帝陛下,原来我这么多年都看错你了——原来你不是忍辱负重所以心思深沉,你就是脑子有病。 叶百曦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把这句话说出。 因着无言以对,他只有以万能回复答之:“臣惶恐。” 叶百曦过了这一日就开始忙碌起来。 他先使人雇了一群书生,三两个说书先生,然后扔给他们几张故事纲要。替他打下手的皇帝派来的一个女官,样貌只是中等,难得在博览群书,阅尽才子佳人的话本。后宫皇帝的小书房,被她看管时藏了一个抽屉的话本,结果让不幸中招的只爱看龙阳的陛下怒而发作,正好被求才若渴的叶百曦随手要了出来。 叶百曦给这些书生的故事梗子比较简略,讲的是一大户嫡子,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其姨母做继室,结果继室因为嫉恨死去的姐姐对其大加迫害.....前半段,除了必要的修饰,简直是皇帝的亲身经历。 不过,重点在后半段。继室害得男主双脚残疾,受众人鄙夷。早早定下的未婚妻子也因此毁了婚。他天生聪慧,四书五经读尽,却失了科举的资格,后又被赶尽杀绝...... 故事的前半段主角受尽人世凄凉,后半段却是承难而起。 负责撰写的书生感到非常不忿:“为什么要这样写!?继母陷害嫡子,父亲不闻不问,这本就是不慈!就算是孝道,不才也不理解其为何依旧要对父亲满怀孺慕!?” 叶百曦在这点上很是赞同——常人就算做不出皇帝陛下杀母弑父的行为,也必定会有所反抗。天朝自古以来推行的就是以直报怨,以牙还牙。 不过孝道大如天,就算多数人如是想,敢把这私下的共识掀出来的人却是极少。 所以传话的女官转告了雇佣的书生:“孝道应是大如天。你身为读书人,连这点都不知道么?” 书生怒而投笔,愤然站起。 女官又说道:“你是个书生,怎么还不如我知道‘欲扬先抑’的道理。” 书中的主角和皇帝陛下自然是大不同的性格。他年少而好学,性情温良恭俭,可以说是无所不好。但是这样的人在话本里却还差了些许——女官说道:“这里不好。他应当是真性情。这里加上一段:他知晓那女人是他继母,亦是亲姨母,所以他便很是亲近那继母,凡事都听从继母,也真心对她,只是每每亲慕她,就被她利用其年少纯真,令其招惹其父的不满,背地里挑拨离间,当面却要做个好人。因年少早慧,慢慢就琢磨到什么,沉默了下去。” 女官读尽话本,自然知道怎样的故事让人看着最爽快。前半段主角越是受尽折磨,被那恶人折磨得越狠,后半段他扬眉吐气,恶人遭受报应的时候,读话本的人就越会觉得痛快。 她这样一一说来,又与说书先生细细讨论了,便一一推敲出了个究竟。 暂且不论女官如何凭自己的喜好与说书先生编写话本,叶百曦做了基本的准备之后就开始跟随宰相大人修订律令。 当今的宰相也是旧年司府的故旧,见到叶百曦的时候还略微吃了一惊。不过皇帝既然让他协助制定新律,宰相便也没有多说。 新律在陛下的监督下缓慢地成型,书生们撰写的话本在众人齐心合力下也进入了尾声。新律的条例在朝堂自然免不了引起争议,不过也没有话本开始流行之后引得众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蹦跶。 这部名为《夜鸣歌》的话本,一改往常话本才子佳人的风格题材,讲的是一位少年的成长史。少年受尽迫害,垂死之际得遇高人,于是一夜之间时来运转,一飞冲天。 正是众人最为喜闻乐见的故事。 叶百曦查验时并没有关注里面的每个细节,只是在某些部分务求真实地提供了一些大家都常有的阴私做法,又扯了几件前朝到今朝大世家里见不得人的大案来改名换姓地编进去,把主角的家族整个弄成了见不得人的阴暗大宅。 其中又多有草菅人命,触犯忌讳之处。 不但是主角,连主角后来患难而交的小姑娘家中都插了好些有明目可查的隐私事进去,不明了的人看个热闹,明白的人看个心跳。 这样流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律令也修了个十之j□j。宰相大人每每看到皇帝和叶百曦商量出来的修正条例,都有一种自个儿正在积极作死的感觉。就这样到了九月秋凉时候,刑部发了最终本的大律书,朝堂内外顿时一片沸腾。 参政知事摩拳擦掌,正打算与皇帝据理力争,来个忠言直谏,结果却是被自家儿子带回来的话本惊了个半死。他才发现短短数月间,坊间已经开始流行各种不成体统的话本小说,其中多数以受继母迫害的继子继女,家道沦落被宗族迫害的旁支有志少年,或者被亲族或者家族侵占财产的孤儿寡母......等等为主角,讲的是落魄少年如何立志向学,遭人陷害却矢志不渝,最后出人头地——之类的故事。 其中又以一本叫做《夜鸣歌》的话本最为出名。这故事主角至情至性,至善至勇,又有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子,又有复仇雪恨,善恶有报的梗,可以说是管他书生走卒,都爱看上两眼,听上两句。 这也就罢了。 但这故事明着是在揭世家大族的底,时不时来上两段依稀仿佛眼熟能详的阴私段子,却不是普通三流书生能写出来的故事。参知政事顿时大恨——这里面竟然好似还有他本家的事。 他怒而前往礼部,要求尚书下令封去这些胡言乱语,有辱斯文的话本,却不料礼部尚书说道:“这话本坊间正热,陛下也瞄过两眼,说甚是有趣呢......” 知事大人放下屠刀,立刻端正了态度。次日上场,坚定地决定支持新法变革。 这边朝堂上的事情暂且不说,那一头民间也很是热闹。 新律出后必然会上印邸报,由各地官府衙役宣读给百姓听;同时也会印成书籍,于各地书铺售卖。新朝律令与前朝大有不同,在法令上对许多制度礼仪都要放宽得多,顿时引起争议。 礼部右侍郎叶百曦叶大人笑说一句:“既然书生们关心国事,我们便容他们辩个清楚明白。” 如是在京城东市设一大擂台,每日让来往的书生上去辩论,又让雇佣来的书生整理言论,挑一些精彩犀利的,印成了类似于邸报的小报,供整个京城传阅,甚至还沿着四周府城传出了京城。 这话题开始于新律,但是渐渐就由新律引出了官德民生,慢慢地越来越松散,叶百曦索性每日在小报与擂台上定上次日的题目,如科举一般让士子们写了文章来投,又从中选出思路明晰的上台去辩,惹得京城越发热闹起来,正好给紧接下来的秋闱预热。 临近秋闱的时候,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算是新帝登基首年的恩惠——因怜惜过往十年间破家丧亲者众多,也为鼓励少年青壮勤于向学劳作,凡是年不满二十五而为户主,独立支撑门户者,皆免去三年劳役,此间开荒获得土地皆为开荒者所有,同时各州府将召集儒士工匠,设立书院和匠艺所,免费供符合条件者学习,以加强民工,普及民智,同时本届秋闱中若有年不满二十五而独立支撑门户者,朝廷将为其发放薪俸,以作补助。 这条旨意发在律令发布之后,秋闱开始之前。因为主要还是新帝施恩为主的旨意,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对此发表意见,倒是和和气气地到了礼部,然后顺利地传达给了地方。 书院和匠艺所的建立并没有多少人发表意思,毕竟这是有益于民生的事情。花费上也并不是大金额,地方官府就完全可以支撑得起来。 新朝这影响久远的法令,发布半年之后才有人多少了解到其中的深意,几十年后才有人惊觉其影响,而此时,却不过是皇帝漫不经心的一次小恩小惠。 此时谁也不知道,它除了扶持了孤儿寡母之家,还直接促使了关系繁杂的大家族转变成了各自为政的小家。几十年间,无数人为了那律令上的好处早早地分出家族,自立门户,而年轻子弟们从政府能够获得的教习机会又直接导致了其对于家族依赖性的减小,成为了当朝影响最为深远的国策之一。 这旨意下达的时候,叶百曦才只能说是刚刚在礼部站稳了脚跟。叶府的事物他倒是都已经理清,也没有撤换掉兄长留下来的唯一旧人,只是重新梳理了一下叶府的人事。 嫂嫂过世后,他也曾照看过一段时间的中馈,对此倒并不陌生。但是人情往来等等毕竟过于繁琐,所以多少也有点厌烦。 他也已经不年少了,倒是有心找个人与他主持中馈,但是这话实在说不出来。 他上任不足两个月,尚书大人已经鼓动他联名同一个奏折三次——催促皇帝广招后宫,立后生子。 司恪身为司家长子时候的妻子死了已经有一年多了,虽然死因不明,但是叶百曦知道其中的过程绝不可能光明到哪里去。大少夫人的下场和第二任先夫人一样不需要怀疑。 叶百曦以前和其他人一样好奇,皇帝在掌握主动之后依旧留着大少夫人与自个儿相爱相杀的原因,如今想起来,他应该是为了某种原因,需要一个随时可以退位的人占着妻子这个位置。 叶百曦想到这里,很难安慰到自己这念头是因为自己太过自恋。 他靠着曲廊上那点红纱之后透出来的光影,走到了暗影蒙蒙,暗香浮动的小花园。他想起一身红衣,嫁入叶家的嫂嫂。 ——宁儿对不对?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了。 ——啊,宁儿粘着我,你哥哥要吃醋了。 ——乖宁儿,你哥哥不是不想对你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只我要对宁儿好一点,你哥哥怕把你宠坏,只好装得凶一点。 嫂嫂死在那一年的深秋,是比这个时候还要更寒冷,更萧瑟一些的秋天。现在想起来,嫂嫂对他真的有如亲生母亲一样一点不差。有人说是嫂嫂生不出孩子,所以才把他当孩子养......但那时他却觉得,嫂嫂是真的对他好,这一点他总是能知道的。 嫂嫂死了之后,兄长就再没有娶亲。 那时他总觉得很难过。或许是因为自己伤心吧,所以总觉得兄长也该是伤心的。于是他笨拙地陪着兄长发呆,陪着他喝酒......明明杯里只被允许装果儿露。 第二年的秋天,那是大嫂的忌日。他也陪着兄长喝酒,只是那一日他喝了两口清酒,犯了混,就红着脸长着眼傻愣愣地去看兄长,还抱着他哭。 哭着哭着,兄长就拆了他的腰带,拉开了他的衣襟。等他发现,拼命挣扎声嘶力竭的时候,那一夜终究还是成了一场噩梦。 他现在想起来,也觉得是一场噩梦。那时真是一点旖旎和舒服都没有,只觉得难受,绝望,还有脏——那真是一件脏极了的事情,无论从身体上还是情感上。他出生之后第一次觉得从小敬仰的兄长是这样的脏。 第二天起床,不知道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恶心,他吐了一地。吐完之后还不停地干呕,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叶百曦抱住了自己的肩。 如今想起来,只觉得身体无依无靠,冷得让心从胸口最深处开始变得荒芜。 其实他后来一直翻来覆去的想着的,是当初嫂嫂知不知道兄长的这点念头,或者知道多少。她当时是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心情。 她有没有,厌恶过自己。 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几乎无法入眠。 叶百曦知道,那时他真的很多次都走在把兄长弄死的边缘。 他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到把彼此都折磨得不成样子,兄长终于认输了。他开了大门,亲手给他穿好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然后让他去大将军那里告自己“逼j□j弟,颠倒人伦”。 当时司氏和叶氏还是共同进退,依附的正是东北大军阀中的杨大将军。 他甚至还谆谆叮嘱,让叶百曦说清他自己是不得已,免得受了牵连。 其实他可以把叶百曦关起来,关到他老实,关到他放弃,关到他失去原则。 但是他只对叶百曦说:“宁儿,你若真的这样恨大哥,便去大将军那里告我吧。我做的是逆人伦的事,将军自会处置了我。只你千万要告知将军是我逼迫你,免得害了你的名声。” 现在想起来他何其狡猾。叶白尘大概也是认定了,他最后是无法做到那一步的。 兄长活着的那十年中,他没有一刻不对其有着一种厌恶。虽然兄长对他已是极致的好,但他却一直觉得自己是忍耐着他的亲吻,他的拥抱,以及他的求欢。只是因为是最敬慕的兄长,所以哪怕如此厌恶,也愿意暂且忍耐。因为知道兄长无法承受他的拒绝。 可是他也恐惧对方的感情。这种感情违背伦常,被世人所鄙视憎恶,最终是无法立于人前的。兄长觊觎着至尊之位,但是他却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厌憎诅咒着他不能如愿,因为恐惧被那双无法拒绝的手挟持着拖到人前泄露出彼此之间无法告人的秘密。 如今想来,这是何等的傲慢。 他的愿望成真了。他被挟持新都,叶白尘距离王位仅仅一步之遥,却拿着自己一生的渴求换了自己的性命。直到叶白尘死时,他才发现,原来什么悖德,什么逆伦,如果能再一次被那双手拥抱,他不在乎沉沦在烂泥之中。 这是他为他的傲慢,最终付出的代价。 当今陛下年岁也已不清,但是别说子嗣,除了登基之前便已经过世的少年妻子连个妾室都没有。原本还有一些服侍的丫头,但是自从新朝建立之后,连这些丫头到底还在不在都没有人能弄清,更不用说加封了。 如今朝廷上的大人们是三天一上谏五天一催促,叶百曦只闭嘴不语。他知道这种事情任是谁都能说,他却绝对不能开口的。 一开口就会倒霉。 比起皇帝是否大婚这件事,他要更关注于另外的事情。 淮东道传来了有流寇作祟的消息,当地官府怀疑是叶氏伪帝余孽——这件事被上报的时候,朝堂上下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默然不语。 话说叶氏余孽也就剩下他一个人而已,叶百曦当时就觉得很尴尬。然而无论如何,他总归也想弄清楚,对方只是普通的流寇还是真的兄长旧部。 他只能就上书主动要求前去剿匪,虽然冀东一役之中被废了功夫,但是他本来就有智将之名,皇帝也不阻拦,立刻下了旨意,让他迅速前往淮东首府清剿匪徒,洗清污名。 因为剿匪乃急事,他当夜就出发,带着皇帝赐下来的两个御前侍卫,一路急行军前往淮东道。 结果到达当地之后,前来迎接的官员却开口说道:“麻烦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在我等的协力下。匪徒已经被收缴。” 叶百曦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迅速有效的剿匪行为,于是他去地牢探视了一下被收缴的匪徒——确实是一般身强力壮,凶神恶煞的匪徒,但是只要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和叶氏绝对没有任何关系。 叶百曦问负责的官员:“不是说叶氏余孽么?” 这官员当时听下派钦差的名字就已经犯过嘀咕,此时打了个哈哈,说道:“大人这话说的。不过是有所怀疑而已。” 因为一路急行军,所以叶百曦颇为疲倦。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他就现在府衙歇息了一个晚上。 他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却突然被惊醒。窗外月色如剑光,直直一路刺落床前的地面上。他恍惚间好像看见床前有人影出现,厉声喝道:“什么人!?” 房中却没有任何动静,人影似乎只是幻觉。反而是窗外嘈杂声越来越响,隐隐能看见浓浓火光,还带着些许焦糊的味道。 他披上一件外袍,走出门口找了个仆役询问,才知道是前衙着了火,火势竟然仿佛是从地牢开始烧起来的。因为火势正猛,很难了解到里面的囚犯是否还活着,或者有没有逃逸。 不过府衙的地牢都是由土石堆砌而成,空气并不流通,烧到上层的时候火势已经被大致控制住了,但是下面的囚犯却已经被尽数烧成了焦尸。光从尸体的数目上来看,似乎的确与实际人数不符。 木质的栅栏和牢门已经被大火毁得难以知晓本来面目,捕快与仵作一同调查着蛛丝马迹,但是效果不彰。只知道匪徒里面逃了一小半,其中包括两位匪首。但是光从焦尸和废墟来看,很难分清他们是从内部突破逃逸,还是有人入侵了府衙把人给救走了。 然而真正惹人烦躁的事情还不在于这一点。 第二天早上,官府的门口聚集了许多的百姓。其中有关押在府衙地牢之中犯人的家属,昨天死去的衙役的家人,和一些之前因为匪徒作乱而遭到牵连的老百姓。 叶百曦刚刚出到府衙门口,就被臭鸡蛋扔了一身。 有起哄者叫道:“叶氏余孽去死!” 衙役赶紧上来阻挡,近身的侍卫也赶紧用自身挡在了叶百曦的面前,才阻止了失控的民众直接冲上来把叶百曦大卸八块。 叶百曦抖了抖衣服,任那腥臭的蛋黄掉到地面上,一转身走进了大堂。 知府一脸关切,说道:“叶大人受累了。” 叶百曦神色诡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今年回金陵住了大半年,也没有多少人发现我是‘叶氏余孽’,大人这里的百姓倒是耳目通明的很,想来一定每个人都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吧?” 这话说得知府心头一颤,说道:“看来这盗匪中必然有人别有用心,故意煽动百姓挑起事端。本官必定严查,给叶大人一个交代。” 叶百曦说:“你把这些来闹事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一个查清楚身份,问清居所,让他们的亲眷朋友来领,看看是不是有身份不明的浑水摸鱼之徒混在其中。另外这谣言的源头也要询问清楚,我对这所谓的‘叶氏余孽’可感兴趣得很。” 知府刚在他手上落了把柄,这个时候哪有不从的,赶紧按他所说的去做了。 如此这般,果然揪出了几个可疑的人物。 知府的地牢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要修整好还需要一段时间,这个时候根本关不了人。被抓到的疑犯最后是被绑缚起来,关在了县衙后院的柴房里,等待一一提审。 叶百曦从刑审全不擅长,不过府衙中自有专门的刑审行家在,没多久就审出了这谣言的出处,是府城往北三百里外一处叫红巾寨的匪寨。 “......裴红巾!?” 叶百曦沉吟了一下,心中略微一动。 当初叶氏确实是有一支极为出名的娘子军,就叫做红巾军,首领是一位巾帼英雄女将军,名字就叫做裴红巾。红巾军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叶氏落败之后,手下的兵力多数被朝廷俘虏收编,只余下一小部分化整为零,归入山原不知所踪。红巾军正是其中的那一小部分,自从叶氏兵败之后就不知所踪。 叶百曦心觉这红巾寨不可能是当年的红巾军——裴红巾乃巾帼英雄,行事果断爱恨分明,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叶氏已经兵败,她就会带着部下归于山林,绝不可能再出来于盛世之中作乱。 结果方才抓到一点点的线索,这一夜的晚上叶百曦睡着以后,府衙又出了事。叶百曦出了房门,急急忙忙往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去,才打听到白日抓到的疑犯逃了一个,死了两个,线索就此断了。 他听得疑惑,但是对知府本人的不满却毫无疑问,正打算走上前去,却不料耳侧突然飘下来一抹鲜红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那一抹红色在灯火下显得有些艳丽,他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伸手接住了,才发现那是一片特别漂亮的完整的枫叶。 叶百曦猛然抬起头,却发现头顶并没有枫树。衙门这种地方,种的多数是松槐这种树木,高耸入天,年岁都不轻。 此时院中灯火通明,更加衬托得院外黝黑一片,完全无法分辨这片枫叶是不是从外面某个街道上飘进来。 叶百曦的手指慢慢摸过枫叶的表面,隐隐约约仿佛看到枫叶上有着极为秀丽的楷书。 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灯火更为明亮的地方,才看清上面的字。 “正清元年十月,闻帝兵败于冀北一役,呕血七尺,恨苍天之无眼,司贼之无耻。愿以骨血化丹青,书我酆都第一笔!” 叶百曦的手微微一抖,差一点就捏碎了这脆弱的叶书。 他动作轻微而自然地把叶书往袖子里一收,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样,走上前去开始责问守夜人的失职。 正清元年九月,叶白尘于曦城自立为帝,定国号为燕。元年九月末,帝君与伪帝司恪决战于冀北关,帝君三战两胜,气势如龙,威震天下。 正清元年十月,瑛王叶百曦被伪帝设计擒于东蒙。伪帝遣使者送断肢于帝君相胁。先予断肢,后予独耳,继以断肢......帝与瑛王手足情深,终心神大乱,于终役中受叶贼暗算,授首于叶贼。 哀哉乎天地不予我明君!哀哉乎上帝不予我英主! 从此天不与同悲,地不与同乐。风雪雨露,不与我同志,山川河流,不与我同道。 皆我君已死。 从此天崩地裂我将不会悲哀,清风丽日我也不会喜悦。不管风霜雨露,昂岳丽水,都不会让我有丝毫动容。 因为我王已死。 因为我王已死。 ......我王已死。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深沉而喧闹的夜晚,他的神智迷惘,司恪走了过来,抱住他因为药物或者其他什么而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然后摊开了一张鲜血写成的悼书。 他把血书上的字一个一个读给了叶百曦听。叶百曦能听清楚每一个字,却难以理解那句子里包含的内容。 只记得那一个一个鲜红写就的字迹,都如同那秀丽的楷书一样,带着一种即将凋尽的决绝与艳丽。 那一夜,司恪接收了伪都曦城的那一夜,走进那伫立在城中的,不甚宏伟的临时宫殿时,看到的是三百九十五名面对着中殿,流出的鲜血都已经干涸,却仍旧坚持着跪姿迎接黎明的士兵。 叶氏的大半力量被胜者接收,小半逃亡离散,不欲听命于新朝。还有剩下的那么一些人,都在那一夜里,殉了君王。 司恪走上那宫殿台阶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还似叶白尘居于中军,号令着万千军士时一样。 文臣武将,端坐两列。婢女随侍,跪伏而死。 “愿以骨血化丹青,书我酆都第一笔......” 叶百曦默默念着这因为力透纸背而略显凌乱的词句,猛然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 “最应该跟着前往酆都,做这先锋第一人的,是我......是这个意思吗?” 匆匆的脚步已经在门外响起,而且越来越近。叶百曦把那一片枫叶小心地往袖子里一收,就端坐着望向门口。 “叶大人,知府大人来了。” 叶百曦点点头,示意放人进来。 知府这一次来,却是真的神色惊惶,没了之前的莫测高深,开门见山地说道:“叶大人,此事关系重大,事关你我清白,请大人千万助下官一臂之力。” 叶百曦问道:“哦,与我有什么关系?” 知府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紧盯着他说道:“不管这事与大人有没有关系,既然这些人顶着红巾的名义,跟大人自然也有关系了。” 叶百曦说道:“这天下和叶氏沾边的人何其之多,难道都和我有关系了?就算它说有关系,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金陵叶氏如今的直系血脉只剩下了叶百曦一人,他倒是确实有资格说这话的。 知府没想到叶百曦这样铁齿,一时怔在原地。 却听叶百曦接着说道:“不过我对于敢于自称为红巾军的匪徒还是多少有点兴趣的。大人想怎么做?说来听听。” 知府憋着一口气,却也实在不敢过于得罪这位目前身份暧昧的“大人”,说道:“下官想从金甲营借兵去征讨红巾匪,希望大人带令符往金甲营跑上一趟。” 叶百曦点点头:“倒是没什么不可以,只是......” “只是......?” “大人不是说匪徒已经被全部收缴,我倒是略有不解,大人之前捕获的那些到底是否红巾军,还是另一伙别的什么盗匪.......如果是另一伙什么盗匪,那么我们放下作乱的贼匪不管,去抓捕还未露出行迹的贼匪,可是有些本末不分啊......” 知府道:“红巾军可是叛党——” “金甲营中还有一多半的叶氏军呢......大人慎言。” 知府噎住。 当初司家军和叶氏军也是亲如一家的,叶氏败落之后,叶氏军甚至保持了大部分的完整,除了一小部分遁入山野的,大部分的军队都被打散编入了司家的军队,其中又以淮东道金甲营和冀东道卫东营两处的叶氏军数目最多,几乎占了两处卫所三分之二的兵力。 如若当初,叶百尘败亡的时候,叶百曦不是被困于司恪手中,他甚至能带着这些兵力突破重围,与司恪再战数年。 如今却是不能够了。 叶百曦想了想,却是改了口,说道:“也好。我就往金甲营跑一趟吧,也免得大人总是怀疑那盗匪与我有什么苟且。” 他的嘴角还含笑,知府却是不敢多说了。 既然答应了知府,叶百曦也不矫情,当日就拿着令牌骑上马去了金甲营借兵,次日就带着一位金甲营将士,带了三百甲兵赶了回来。 知府和一位土民已经在府衙等候了许久,连带着知府聚集数位红巾寨附近村落居住的百姓所一同描述绘制出来的地图,成了这次剿匪行动的向导。 青年将士对于知府如此效率有效的行动显然颇为满意,临要出发,叶百曦突然开口道:“我与你同去。” 青年将士顿时惊讶:“叶大人也要一起去?” 叶百曦抿嘴一笑,别有深意地说道:“怕是有人正等着我一起去。” 结果等队伍一出了城,他就对青年将领说道:“如果我被那些匪徒抓了,你就回来把知府和那群土民全抓了。” 青年不解。 叶百曦笑道:“真当人是傻子呢?三百里外的红巾寨一日一夜就找到了能指路的乡民,还能描下地图。” 带路的乡民顿时脸色一变,却听叶百曦叫道:“抓住他!” 士兵们的反应远比他的命令都要快,等他开口时就已经抓住了那乡民。 “没有武功,看来确实是乡民......可是如果要设计我,光凭着这点机关,未免也太过简陋了吧。”叶百曦语带笑意,眼中却藏着凛然冷意,说道。 却见还没逼问呢,乡民已经跪了下来,忙不迭地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出来:“饶命啊大人!小人只是受人指使要把大人带到红巾寨,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这交代得过于利落,让叶百曦都不禁有些惊异。 他问道:“要让你把我带到红巾寨的,是什么人?” “是红巾寨的女将军!小人只听人叫她裴将军!” 真是裴红巾?叶百曦对这个消息大为意外,于是继续问道:“她长什么样子?大概几岁?可有什么特征!?” 乡民结结巴巴道:“什么样子......女将军长得很是好看......年龄......大约二十来岁......” “二十来岁?你确定是二十来岁?” “女将军年轻得很......小人觉得应该只有二十来岁吧......” 如果是二十来岁那就不可能是裴红巾,那就应该是有人冒充裴红巾想要引他上钩了。至于这个人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叶百曦觉得他很快就会知道了,倒并不急躁。 他又问道,“她让你来带我前往红巾寨,中间应该有什么安排才对。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只是让......让小人给将军们带路。那个,走春阳坡的那一条.......” “哦。”叶百曦点了点头,“到红巾寨有几条路?” “......三......三条。” “看来,这条路上应该有埋伏。” 青年将军突然开口道:“大人!此人说话恐怕有诈。” 叶百曦说道:“别紧张。有时候我们不宜低估对手的智慧,但却也怕太高估了对方的计谋。我问你,前往红巾寨的三条路上,那一条路最凶险最容易设伏?” “最难走的是春阳坡,那路上有一段靠着峭壁,另一边就是很深的山谷,道路狭窄,最艰险。” “那哪一条最好走?” “......这个,靠芦苇滩的经常要越过泥潭,走野山坡要攀几个山头,小人也说不出哪里难走一些。” 叶百曦又问道:“如果要在春阳坡这条路上经过的狭道上设置埋伏,从哪里可以登上峭壁顶上?” “从......从过了山道之后的一个岔道可以转到山路上,绕到山顶。” 叶百曦点了点头。 他又取出了知府给的那幅地图,询问乡民。上面果然有几处谬误,转道上山的路线也没有画出来。叶百曦让他大致补充了另外两条路线的位置,便决定从河滩走。 青年将军还待再劝,却被叶百曦压了下去。 不过他当然也不会尽信乡民的话,顺着乡民指出的路线到了第一处有山民居住的地方,他就找了几个乡民小孩来看地图。虽然小孩子的叙述有些混乱,但是也大概证明了乡民的地图是正确的,更帮助叶百曦补充了好几处乡民说得并不详细的细节。 这样一路过了河滩,果然平安无事。这之后叶百曦指挥着青年将士带队从一处岔路转回到春阳坡这段路线,然后寻到了乡民指出的岔路上山。路途上遇见了好几个穿着红衣,头系红发带的男女,都被士兵们互相合作干净利落地放倒。等上得山来,果然就看见了聚集在山顶,等得精神不济的红巾匪。 这些身穿红衣,头系红巾的男男女女们几乎没能做出多少反抗就被全部抓获。少数几个身手比较惊艳的就只有领头的年轻女子和护在她身边的少女。 叶百曦听到少女们叫了那年轻女子一声:“裴将军!” 叶百曦问道:“冒充裴红巾的就是你!?” 那年轻女子叫道:“我没有冒充裴将军!我是裴樱桃!” 叶百曦突然一愣。 “你是......裴将军身边的那几个小丫头中的一个?” 裴红巾身边以前收养了几个小女孩,都按照她的喜好起的名字,有裴苹果,裴杨梅,裴荔枝......裴樱桃这个小女孩,似乎也确实存在。 裴樱桃叫道:“叶百曦——陛下对你何等恩宠!你如何能背叛陛下投效伪帝!?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就杀了这些伪帝走狗,与我举旗起义!” 叶百曦叹息道:“真是愚不可及。” 他转头对那青年将士说道,“看来那乡民没什么阴谋,确实只是这匪首略为儿戏了一些。先收押这些匪众,我们再去清缴了红巾寨,就回去府衙吧。” 青年将士也不多言,便依着叶百曦的话做了。 红巾寨的剩余守寨者都是裴樱桃从各处鼓动来的毛头小子或收养来的孤女,虽然练了一些拳脚功夫,但既没有见过血也没有打过仗,金甲军抓起来简直是毫不费力。 回程路上,他们在野外扎营,就让金甲军士轮流看管犯人。裴樱桃从头到尾就盯准了叶百曦骂骂咧咧,叶百曦也全当没听见。 待到夜深无人之时,叶百曦问了青年将士:“在金甲军中这年余,你过得如何?” 青年回答道:“多数是昔年故旧,倒是没有什么不习惯的。” “司氏治下,你觉得如何?” 青年猛然跪下,说道:“若殿下还有心,属下愿随殿下,终生戎马,夺回我叶氏江山!” 叶百曦摇了摇头,说道:“我无心再起战乱。你只需告诉我,你觉得现今司氏治下,社稷如何?” 青年沉吟半晌,才不甚甘愿地说道:“虽说是司氏治下,也觉得现世安好,百废欲兴。” 叶百曦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此时再不用谈什么逐鹿天下。乱世可以由我叶氏终,却绝不能由我叶氏起。” “殿下......” “这称呼已不适合我。你还是改了吧。” 青年将士眼神复杂,叫了一声:“叶大人。” 此时营外骂骂咧咧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也许是裴樱桃终于骂得喉咙嘶哑,也有可能是她骂得太累所以忍不住睡了。 “我倒是奇怪,裴红巾哪里去了,怎么留下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小姑娘,竟然还想要举旗起义?” 青年将士道:“当年陛下身亡,举城同悲。车大人奉了陛下的遗命要向司恪投降,并保证全部将士的性命,当时便与沈大人起了争执。后来沈大人断发明志,自刎于金殿下。车大人则出城去投了司恪。剩下的大人之中,裴将军与苏夫人知晓大势已去,带了一批军将连夜出走了,说是除非日月换新天,否则世世代代将不踏足司氏江山。司马大人当场自伤,用自己的血写了悼文,与四百禁卫军和十余位大人自刎于陛下棺前,说是天不容我主人世间称王,便欲下到鬼城为陛下做一个马前卒!” 叶百曦静静听了,叹息一声,只觉得心头疼痛莫名。 他说道:“你觉得,是不是我才是最应该去为兄长做这一个马前卒?” 青年大惊:“殿......大人!您不可!” “无需担心。我只是这么一说。”叶百曦摇摇头,说道:“我若要死,至少要留下我叶氏一丝血脉,再看这江山鼎盛,父母无需再易子而食,孤女不用卖身求活,人人都能食饱穿暖,劳作便能衣食无忧......我才能安心地去死啊。” 他回过头,说道:“叶氏兵败时我既然没有死,那现在我也不会轻易就死。” 青年似乎仍有疑虑,说道:“大人理应要留下血脉才是。陛下已无血脉,要是大人也不留下子嗣,堂堂叶氏,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叶百曦说道:“不过,恐怕我要留子嗣,却也并不容易。” “可是皇帝......要赶尽杀绝!?” 叶百曦摇了摇头。 皇帝只是和兄长一样......发了疯病。 他有时真恨这疯病——若兄长不发这疯病,冀北一役之中他或许已经连战连捷,败司氏于冀北。便算他真的被司恪砍了头颅,鲜血染了新朝的马蹄,他此时必然也是欣慰的吧? 取我胸间三尺骨,铺就盛世崎岖道。 他觉得自己一世能求得的最重死法,也不过如此。而现实是,他却成了叶氏大业的那处蚁穴。千里城墙,终究溃于一旦。 其实他有一个疑问——兄长是否真的已经归了黄泉? 冀北兵败,半城相殉,照理说,这本来是无需有任何疑问的。 但是叶百曦还有多处不解之处——传说皇帝取了他的断手去送于叶百尘,但是兄长与他是如此亲密,怎么能认不出他的手?皇帝取走了叶百尘的首级,所以叶百曦最后也没有分辨出来,躺在那玉棺之中的无头之人到底是不是叶百尘——即使有心想要抱住那尸体亲手一辨究竟,却最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件事就这样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 眼看接近府城的门口,青年将士问道:“回去之后,知府的事情我要怎么做?” “暂且不用。既然红巾匪已经抓住了,就暂时不需要动他。” 停顿了一下,叶百曦又开口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跟个木偶似的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现在的世道同以前不同,你也要自己多长点心啊。” 青年将士毫不在意,直爽说道:“我又不是那些心眼多得像筛子一样的文臣,知道那么多做什么。我是兵士,兵士只要清楚自己效忠的是谁就可以了。” 叶百曦张了张口,最后却只说出一句:“总归你也要看好自己的性命,再谈效忠。” 青年将士笑了。 这次剿匪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裴樱桃到了城里也不骂骂咧咧,倒是仰起头做忠臣烈士装。因为是一群小姑娘小伙子,倒是引来围观百姓的不少同情,都觉得红巾匪应该也不坏。 其实他们也确实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除了之前鼓动民众来府衙闹腾叶百曦这个叶氏余孽之外,红巾寨在这之前几乎毫无存在感,也不打劫也不扰民,估计着裴樱桃要么就是手头有钱要么就是另有生计。甚至连之前鼓动百姓来府衙闹腾的事情,是不是裴樱桃这个没学到裴红巾一点精明的高龄女娃做的都不一定。 审讯裴樱桃的时候她果然对府衙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甚至连叶百曦到来的消息也是“听传闻”来的。但是具体问她是谁在哪里说出来的传闻,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 不过她看上去和知府倒是却是不像有勾结——她被推上公堂的时候,嘴里基本上只出现过三个名词:“狗皇帝”“狗官”“走狗”。 这骂句一出,公堂内外都是寂静无声。 知府不敢当众审问下去,怕她再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所以只好把她暂且关押。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派了人去叫了叶百曦,然后准备继续提审裴樱桃。 金甲卫被临时借调,代替三番五次出纰漏的知府衙役。结果去提人的时候,叶百曦发现了意外的一幕。 裴樱桃被独自一人关在了一间杂物屋之中,打开门的时候,月光下她的脸竟然泛着晶莹的光芒。 叶百曦觉得自己并没有看错——那是泪光。 他想着:毕竟只是女孩,到了这种地步也会害怕吧。 然而裴樱桃看见他的出现,却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甩去了残余在眼睫之间的水光,问道:“怎么?那狗官要秘密处决我了!?” 叶百曦低声说道:“你安分一点!裴将军把你养大,悉心教导你,不是为了最后让你这么毫无意义地去死的。” 裴樱桃眼睛一酸,差一点就又流下泪来。 但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夜间的审讯自然不能在公堂。由于各种顺理成章的原因,府衙的大堂永远都是面对着府城里数一数二热闹的大街,这时候若是大张旗鼓开堂,很容易惊动附近的百姓。 审讯是在后堂进行的。 知府拍动惊堂木,叫道:“裴樱桃!你鼓动百姓扰乱府衙,到底有何目的!?你身边还有那些同伙,犯下过什么罪行,还不从实招来!?” 裴樱桃眼眶还微红,神态却比白天镇定了许多,说道:“什么扰乱公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裴樱桃乃是叶家军之人,我叶氏门人遍布天下,狗官你是抓也抓不尽,灭也灭不完的哈哈哈哈哈!” 说完,她还挑衅地看了叶百曦一眼。 “执迷不悟!”知府再次敲响了惊堂木,欲要挫掉裴樱桃的锐气,说道,“叶家军早已兵败冀北,分崩离析。车臣领叶家军残部归顺陛下,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你暗中聚集乱兵,是自己有私心吧?” 裴樱桃说道:“我生是叶家军的人,死是叶家军的鬼。狗官,任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大胆!”知府喝道。 “你叫这么大声,声音大了不起吗?”裴樱桃却根本不听教,转过头来猛然望向了叶百曦,“叶大人——哈,叶大人!叶百曦,这话我只跟你说:裴将军对我恩重如山,我败得如此窝囊,确实是丢了她的人,我自会向她请罪!可是陛下——你呢!?你对得起陛下吗!?陛下本应是千古英主——可是他的头......他的头都被那伪帝取走了!!??你对得起他吗——” 她的神色狰狞,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扭曲。 叶百曦只觉得耳朵都被那尖叫震得有些刺痛,朗声说道:“裴樱桃,这天下不是一家之天下!更不是一人之天下!” 裴樱桃说道:“可对我来说,陛下即是这天下。” 然后她吐出了一口鲜血,人就那么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金甲卫赶紧去检查,却发现裴樱桃已经服毒而亡,死得不能再死了。 “怎么可能?”他低声呢喃道。 然后他告诉了知府和叶百曦:“她已经死了。毒药藏在牙缝中。” 裴樱桃自杀身亡,整个事件似乎又陷入了死胡同。 青年将领最后来告诉了叶百曦他的调查结果:“捕获的时候就例行检查过,裴樱桃身上绝对没有毒药。卫兵一直在守着杂物房,但是不能排除中间有人通过别的途径跟她有过交流。毕竟,这里的地形我们都不熟悉。” 叶百曦点了点头,又带着青年一起去关押裴樱桃的地方巡视检查了一番,果然发现了有可能和被关押者对话和传递物品的空隙。 “当时金甲卫始终守在一旁,作案者绝不可能像我们一般地转悠寻找,否则一定会被守卫的兵士发现。所以这个人必定对府衙的地形非常了解,从一开始就知道此处的情形,才能从容作案。” 青年点点头,对叶百曦的判断表示赞同。 “这人应当是府衙中人。我们开始搜查吧。” 金甲卫此时已经从衙役手中接管了府衙,知府虽然有一定不满,但最后也没有多说。此时叶百曦要搜查府衙,自然简单许多。 如此把府衙的人手都梳理了一遍,青年将士越发疑惑起来。 “府衙的守卫很严密,看情况确实没有人能在那时候接近牢房。但是这就很奇怪了......” 叶百曦摇了摇头,说道:“并不奇怪。考虑到府衙里有内奸这种可能,我们尽可以假设,这内奸不止一个。何况,这其中还有一个人,是可以掌控全局的。”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叶百曦笑了起来,“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的。不过,府衙之中确实有些问题,这一点却是不需要怀疑的。” 调查了几日之后还没有查出内奸,金甲卫却是已经需要归营了。 青年将士心中虽然还有些疑虑和担忧,但是叶百曦神态坦然,他便也信任对方的判断。这日士兵全部集合之后,他就到了叶百曦门外意欲告别。 叶百曦正在看信,听见敲门声就把信件收了起来,说道:“进来。” 青年将士说道:“我要归营了。” 叶百曦点点头:“保重。” 青年将士盯了他半晌,才说道:“大人......您也保重。” 然后便行了个礼,退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百曦望着门外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到门口关上了门,重新把手中的信件拿了出来。 只要稍微扫一眼信件,大部分人都能发现这信件的不同寻常。 这信件是用鲜红的朱砂写成的,恍如血书。整封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是却每一个字眼都鲜红狰狞。 这是一封悼亡书,或者是一封宣誓书。 这封宣誓书和之前的枫叶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上面的内容也是极为相似的,只是不同于之前的枫叶,这封宣誓书上面已经填上了数列鲜红的名字。 最新的一个名字,是“裴樱桃”。 叶百曦笑了。 有人如此留恋叶氏旧梦,他本来应当觉得感动的。但是如此想来,他却只是空虚与痛苦——他很多次午夜梦回,都恨不得自己直接在被司恪擒获之前自我了结了。当时他苟且求生,想着若不到生死关头,自己总还能做点什么,甚至找机会逃脱敌手。 他忍不住轻轻地不知道问什么人:“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这么恨你呢?这应该是我的错还是你的错呢?”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去死!?” 金甲军归营的这一页,叶百曦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听到了一曲一场熟悉的箫声,如此熟悉,他的手指仿佛要自己勾动起来。视线模糊,看不清周围,他就闭上眼去摸索,想要摸索到什么东西。 他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直没有摸索到预想中的东西,叶百曦的胸中越发焦躁起来,终于瞬间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他发出轻微的喘息,然后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索枕边的古琴。 熟悉的触感立刻出现在的他的指尖,连那木纹都丝毫不差,叶百曦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一场梦。 然后他听到了箫声。 那箫声缠缠绵绵,如此熟悉又如此悲伤,让他的心弦慢慢地鼓动了起来。 砰!砰!砰!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抱起古琴,就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口,推了门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箫声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叶百曦倾听了半晌,才勉强分辨出那箫声传来的方向。他赤着脚,也不管沙石磕脚,就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寻了过去。 走着走着,箫声却就这样突然断了。 叶百曦四下环顾,总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处有灯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小花园的石桌旁,此时正坐着一个人。听到了身后的响动,那人回过头来,惊异道,“叶大人......您这是在梦游吗?” 叶百曦问道:“大人有听到箫声吗?” 知府道:“箫声......本官没听到什么箫声。叶大人是不是做梦了?此时夜深人静,如果有人吹箫肯定会听得有清楚,大人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叶百曦问道:“也是。不过夜深人静,大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知府笑答:“我与师爷方才还在商讨贼匪之事,顺便小饮了两口。” “这般啊。” 叶百曦似乎是刚刚于睡梦中醒来的关系,声音有些飘忽,语调也缓而轻柔。他伸手拿起了石桌上那不属于知府的那只酒杯,用一种异常专心认真的眼神看了半晌,然后伸出艳红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他一身睡时的白衣,隐约露出半截锁骨。因没有腰带束身,衣服本显得宽大,但也因为只有一层薄绢遮体,腰身显得极为秀美,衬着那张有别于女子的俊逸邪气脸庞,竟能让人口干舌燥。 知府觉得心差一点就从胸口跳了出来,忍不住心骂了一句:妖孽。 叶百曦说道:“这饮酒的师爷,我可认识吗?” “府中的师爷,叶大人肯定是见过的。只是或许没什么印象罢了。”知府几近咬牙切齿地说道。 叶百曦点点头,也不多问,拿起那酒杯,竟然就那样转身走了。 金甲卫离开后,府衙又进入调查乱匪和红巾匪的无用搜查之中。知府爆出来的结果多数没什么进展,叶百曦也不催促,也不过多提出自己的意见。 第二夜他再次听到了那曲箫声。他出了自己的房门,果然也没有看见任何人——府衙之中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这箫声真的只有他一人可以听见似的。 他听了半晌,突然在院中的地面上坐了下来,把长琴放置于膝上,就开始和那箫声遥相呼应。 仿佛有如这样相和了许多年一样,琴箫之间没有丝毫的滞怠与生疏,默契得让人觉得迷茫与害怕。 “我果然是还在梦中,未曾醒过来吗?” 叶百曦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白。他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卧室的床上,仿佛昨天晚上的琴箫相和,真的只是梦境一场。 知府问道:“叶大人睡眠不足吗?” 叶百曦说道:“做了......一个梦。” 却见对方笑着问道:“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叶百曦也笑了:“谁知道呢?” 案件进展不显,叶百曦也无心多问。他这几夜夜夜以琴相和箫声,几乎都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但是无论怎么期望那个吹箫者出面一见,对方却连身影也不露一个。 如此下来,白日就有些精神不济。 他难得像这样对于自己功力被废的事情耿耿于怀。 然后这样过了几日,案件突然有了进展。 那群乱匪的悬赏挂出去半月,都没有什么反应,倒是一名省亲归来的捕快,看到一张悬赏的时候想起了在路上遇见过相貌类似的人。 这次知府没有再去金甲卫借兵,而是召集了府衙本身能调动的守兵和捕快衙役,直接出了城。 叶百曦也跟了队,但是他一直魂不守舍的,对此反应也并不积极。 离了府城日余的路程,队伍果然和不知来历的劫匪进行了遭遇战。叶百曦刚刚拉开马车的布帘,身后就突然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捂住了他的脸。 他听到一声叹息,拼命地想要仰起头想要看清对方的样子,却只是把雪白的颈弯曲成了一个令人感到疼痛的弧度,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似乎在某处的卧室。 他张开眼睛,就看见铁制栅栏后方那精细的摆设。 他的手上被锁了非常精密的铁索,看质地竟然仿佛是百炼的精钢。脚上也有铁索,被缎子外套的丝绵小心包裹,然后紧锁住脚腕。 他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张由铁栅栏围成的拔步床之中,不同的是因为金属的隔断,这张拔步床没有雕刻也没有纹饰,只有双重床帐掩饰着那冰冷的颜色。此时床帐掀开了一半,所以可以看见原本是出口的地方正横杠着一扇铁制的牢门。 牢门外一个少年正坐在拔步床外间的榻上不知道读什么书,听见声响,回过头,说道:“殿下醒了?” “殿下?” 少年道:“瑛王殿下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哪里都不舒服,关在这里尤其不舒服。”叶百曦说道,“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酆都啊。”少年如是说道。 叶百曦抱胸望着他。 “说笑的。这里是我们的分坛。” “你们是?” 少年回答道:“我们是......菩提会。” “?”叶百曦皱了皱眉。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菩提会。”少年解释了一遍,“我只是小卒,我去找能解答殿下疑问的人来吧。” 然后他就出去了。 少年应该是对于这精铁拔步床很有信心,但是叶百曦还是不死心地拖着腕上的铁索,伸手去摸了一遍整扇门和门上的锁,然后失望的发现,功力完全的他能不能打开这扇门先不说,现今的他对这门这锁确实是无能为力。 没一会儿门就再次被打开了。 这会走进来的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男人身形修长,叶百曦跪坐在拔步床上,还要微微抬起头才能正对着他的脸。他带着一个恶鬼的面具,所以叶百曦很难猜出对方的身份。 他说:“你醒了?” 叶百曦说道:“摘下你的面具,让我看你的脸。” 男人摘下面具——清俊但平凡的一张脸,叶百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男人很温和很好说话:“让殿下失望了。” 叶百曦哼道:“故弄玄虚。” 男人并不生气,说道:“殿下包涵。” “你们......不是叶家残部。” 男人说:“我们为叶家效忠。虽然殿下您未必记得住每个为叶家效忠的人,但是您只要记住——我们的最重目的,只是为了让叶氏的血脉站在这天下的最高处——就可以了。” “叶氏的血脉......”叶百曦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你们想要做什么?” 男人重新戴上了面具,转过身来,从栅格的缝隙中伸进来一只手钳制住了叶百曦的下颚,说道:“殿下,你知道天下人都是怎么说叶氏的吗?” 叶百曦冷笑:“天下人真的在乎叶氏不叶氏吗?” “他们说,只有叶氏才应该是真龙天子。陛下的治下才是众望所归。司家小儿用卑鄙手段夺去的江山,只有殿下你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它夺回来。” “你想当皇帝?” 男人的手指划过叶百曦的脸颊,说道:“殿下您怎么不明白?要坐上皇位的应该是你,和你以后的子嗣。其他任何人,都只能成为您踏上那至尊之位而踏于脚下的尸骨。” 叶百曦双手抓住对方握住自己下巴的双手,问道:“在这牢笼之中?” 男人说道:“怎么会?您总不能被一直关在牢笼之中上朝吧。这个......只是防止您不配合所布置的万一......” 他笑了笑:“我们总是希望,您能够君临天下的。” 叶百曦说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说道:“那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如果您真的不愿意,我们又怎么忍心逼您呢?” “到时候,只能让您的子嗣去做这一切了。我们会尽量找一些美人来生下您的子嗣的,这样才不辜负了您这番人才风流。不过有时候子未必肖父,所以还要多挑选一番。孙辈就不用了,参杂了两个女人的血统,恐怕就更不肖您了......到时候,只好求您多临幸几个美人了!” 这是要把他当种猪啊,叶百曦毛骨悚然。 “最后一个问题:之前上了马车劫持我的人是谁?”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再次开了口。 男人沉默了一下:“殿下你真敏锐。”然后他说道,“只是有时候,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叶百曦的下颚,隐隐约约似乎还带着一股暗香。叶百曦只觉得一阵困意突然袭来,然后就往后倒在了柔软的床铺之中。 然后男人身后的门被再次推开,另一个带着一模一样面具,连身高也依稀仿佛的男人走了进来,说道:“他还是......不松口?” “心如铁石。” 等叶百曦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怎么样?可想清楚了?”站在栅栏外的面具男如是问道。 叶百曦从床上爬起身,说道:“我饿了。” 面具男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对着身边的少年点了点头。 没一会儿果然有戴着面具的侍女过来,把菜一样一样放在了外面榻上。少年走进来,关上了外榻的门,然后打开了里榻的锁。 菜式精美,并不苛刻叶百曦的口舌。看这架势,是已经做好了让他一辈子都在这张床上度过的准备。 叶百曦叹了一口气。 面具男问道:“菜式不合瑛王殿下的意?” 叶百曦回答道:“怎么会?每一样都是我喜爱的菜色,还要多谢你们费心了。” “主上的口味,我等自然要摸透了。” 叶百曦拖着手腕上的锁链,拂开了盖住了廉价的侧发,问道:“关在笼子里的主上?” “我已经说过,我们也不希望把殿下关在笼子里,只是殿下竟然会去为伪帝效忠,实在让属下无法理解。殿下你还记得,陛下的夙愿是什么吗?” 叶百曦说道:“我当然记得——兄长要一统天下,我要世间太平。可是他已经死了......不管为什么原因,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一切——我不会替他去实现他的愿望,也不可能做到!” “世人已经不需要什么英主了,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休养生息。为什么你们不明白呢?” 面具男静静地站在那里,半晌,问道:“对殿下来说,谁做皇帝,都没有区别吗?” “司恪会是明主。” 面具男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可怕,叶百曦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抿住了双唇——他意识到,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激怒对方才对。 午餐吃过之后,叶百曦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才发现自己开始浑身燥热。 等他抬起头,发现面具男正站在牢笼外,悄无声息地看着他。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没有戴面具的娇俏少女,此时正用畏惧又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面具男把两个少女都关进了拔步床。 叶百曦想起来对方昨日的威胁,没想到这威胁实现得如此迅速。少女进了拔步床就开自褪罗裳,最后可能是因为害羞,并没有褪下最后那层肚兜,就动作轻柔地缠上了叶百曦。 面具男体贴地放下了拔步床外层的罗帐,只留下一个高挑魁梧的身影,被外面的日光映照在了床帐上。 叶百曦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这样直接地接触女子的身躯。以往哪怕在楼子里,也没有人敢于这样毫无忌讳地引诱他。 他的气息更加加重了一些,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些沙哑了起来,让少女们都心头一颤:“像这样被人盯着看,你们也做得下去?” 其中一个女子胆子似乎稍微大一些,柔声说道:“大人是不会偷看的。” 从这句话里,叶百曦分辨了出来,这两个少女应当还是有些地位的,并不是用过就丢的角色。 她们的行为间还有羞涩,并没有楼子之中女子的大胆和洒脱,应该还是良家女子。敢于直接臆测面具男的想法和回答他的问话,可能身份也并不简单。 这两人应当是知道他的身份的。 面具男既然想要弄到一个完美无缺的叶氏子嗣,对于母亲的人选应该也是精挑细选过了的。这两个少女的身份恐怕也不凡,对方一定是经过了某种的利益交换,才能说服少女和少女背后的势力来做出这种不名誉的事情。 是恐吓,是诈骗还是引诱?叶百曦一瞬之间就做了决定。 托这一付难得的好相貌所赐,他这一辈子虽是男人,却吃尽了红颜祸水的苦头,已经生出了作为祸水的本能,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对自己来说最有效,最快速。 他把脸贴近一个少女,尽量让对方能看见自己最细微的神情——他的肤色本来就皎洁如玉,此时中了药,些微汗水就随着脸颊淌下,愣是把青春少女也衬得稍逊三分。叶百曦刻意压低了声音,趁着少女愣神的时候,嘴角勾起,柔声说道: “我知道你们都是身世清白的好女孩儿。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矜持清白的女孩子,才是最高贵最美丽的。做了这种事情,就像沾了污泥的珍珠,即使再怎么洗尽,却也觉得不干净了。” 他的语气真挚,神情伤感,仿佛真心地为了两个少女而哀伤和叹息。 另外一个少女说道:“我们是真心仰慕殿下,才想要为殿下献出自己的。如此,即便以后遭到殿下厌弃,也百死不悔。”说着眼角还隐隐闪现了泪光。 叶百曦顿时感到了这两个少女的难对付。啧,他对付女人实在没什么天赋,果断朗声对着外面的面具男说道:“你这种作为,兄长恐怕在地下也不会放过你的,因为他.....” 面具男脸色顿时一变,说道:“殿下慎言!” 叶百曦说道:“把这两位小姐带走!” 面具男挥了挥手,就有人从帐后走出,把两个少女带了出去。 少女还不甘不愿地叫了一声:“殿下!” 叶百曦对她们笑了笑:“好姑娘,莫要做这种事情了。” 面具男说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叶百曦摇摇头,“不是怜香惜玉。只是经书严苛,这世道自古对女子就多有残酷不公,所以我不免想要多看顾一些罢了。” “殿下真是悲天悯人。”面具男冷笑道,“若是陌生人都如此不忍,殿下何苦在陛下死后都要毁他名声?” “你果然知道啊。”叶百曦感叹道。 “我知道......陛下心悦与你。” “既然如此,知府大人您又何苦还有带这些女子来羞辱兄长?” 面具男停顿了一下,才惊愕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贵府厨娘的手艺我吃得很是中意。大人戴了面具,是为了隐藏面具底下那人皮面具表情僵硬的问题吧。但是连侍女仆役都戴面具,应该就是因为怕我见过了人之后,认出对方是府衙的仆役吧?” “殿下心思细腻,观察入微,不愧是军中第一谋士。” “裴樱桃真的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为了......试探我的态度?” “她是求仁得仁。” “我想不明白的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兄长和我的关系,又为什么要用出这样的手段?你想必是应该知道的——我根本没有可能再次领军入京。” “为什么不可能?陛下已经过世了,殿下您完全没有为陛下的殉葬的想法吧。但是殿下您这样冷酷无情也好......毕竟您的性命本身就是陛下用自身换来的,如此珍贵,臣怎么忍心让它轻易地消失?如果您不想去酆都与陛下再次相会,就请乖乖地生下子嗣吧!” “然后,你就可以将他傀儡一般养大,借叶氏的名义召集兵众谋逆?” “若殿下非要这样说,臣也不想自辩。”男人语气平淡无波地回答道。 叶百曦点了点头,说道:“明白了。” 然后他高声叫道:“动手!” 面具男吃了一惊,然后就被突然出现的金甲卫给包围了。 “你——” 之前已经离开的青年将士缓缓走进来,说道:“大人判断果然不错,府衙的人员在新旧官员交接的时候就已经被匪徒全数替换。”然后对手下命令道:“包围府衙,一个人都不能放走!” “在那之前,”叶百曦无奈道,“先把门打开,再给我件衣服。” 青年将士这才发觉到他的情况不妙,找人寻了钥匙开了门,又送他回了原来居住的房间。 走到房前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说道:“大人,那位来了。” 叶百曦迅速意会到了那位的身份,说道:“怎么可能——他怎么能过来的?” “这我不太清楚。”青年将士坦然道,“你们这些当主子心眼总归是特别多。只是他他让我带他一起来,我也不可能拒绝就是了。” 青年把人安排妥当之后,就去回了“那人”。于是没有多久之后,对方就出现在了叶百曦的面前。 男人把叶百曦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说道:“听说你被匪徒劫持,我还担心会吃到什么苦头。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还不错?” “劳陛下担心。”叶百曦很是光棍,“这些贼人拿我有用,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呢。” 司恪说道:“我是私下过来的,陛下什么的,就先不要喊了。喊二哥吧。” 司恪当初和叶百尘也是有义兄弟的情分的,所以叶百曦确实喊过他几年二哥。叶百曦想与他拉开距离,本来还想着矫情一下,推掉这过于亲昵的称呼,但是念头一转,还是叫了一声:“二哥。” 他有不少问题要问司恪,又有事情需要司恪松口,此时亲昵一些,反而合他的目的。 这声“二哥”出口,司恪的神态就整个变了。 他站在原地,那张面瘫脸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是就是让人感觉他的整张脸上的光照都明媚起来。他的嘴角微微抽动,半晌才叫了一声:“宁儿。” 叶百曦扶额:“二哥,我年纪也大了。这‘宁儿’两个字,还是请您别再叫了吧。” 他从以前就觉得自己的小名异常地伤害自身的男子气概——虽然叶百曦对于自己有没有男子气概这种东西也很是怀疑,男人怀里躺久了他常常会有一种自己其实已经不男不女的疑虑和厌憎,然而能够不被提醒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希望不要被提醒的好。 司恪说道:“这跟年岁没什么关系......二哥应该还有资格叫一下你的小名吧?” 叶百曦犹疑了一下,决定不再在这件事上和司恪僵持。 府衙的搜索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让司恪都觉得震惊和愤怒。本州的州府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掉了包,府衙中所有的仆役几乎都是菩提会中人,或者菩提会的外层人员。 原知府不知所踪,出现在州府的所谓知府,根本就是拿着朝廷印信冒充官员的身份不明人士。而且金甲卫抓捕的时候还费了大力气,死伤了好些人。 这个“知府大人”,竟然是个一流高手。 等到所有人都遭到抓捕之后,叶百曦突然要求检查了被捕的人员名单,然后眉头越皱越紧。 “知府”之外的另一个面具人,和那两个被带来试图j□j他的两个少女,都不在名单上。 也不知道他们是在那之前就离开了府衙,还是见势不妙匆忙逃离了。 因为需要善后的内容很多,而当地已经没有可以主事的人,所以金甲卫拿了司恪临时赶出来的旨意,就借着叶百曦的名义去了临近的州府借调官员,来处理相关的事物。 司恪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河清道到淮东道的靖江流域,这段时间一直大雨连绵不断,已经下了快要有一个月了。靖江两岸本来是整个东北地区土地最肥沃的部分,却因为这连绵的雨灾而损失了很大一部分的收成。 刚成立的朝廷虽然拮据,却也已经拨款开始冒雨修筑堤坝,加固防灾设施。但是奔腾的河水本来非常危险,雨中筑坝更是有各种不利因素。 司恪想着亲眼来看看灾情和建设进度,结果看过了就直接转到了淮东道来——他也担忧叶百曦回京的途中会遭遇水灾或者意外。 叶百曦问道:“已经爆发水灾了吗?” “如果暴雨持续下去,大概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事实上从叶百曦到了淮东道以来,这边就有一半时间都在下雨,只是没有皇帝收到的信报之中那么严重。 这也不奇怪,州府本身在内陆,离靖江也不近了,就算暴雨连绵,也影响不太到这边。 叶百曦思虑道:“河清道还在靖江上游,淮东道主要是中游到下游——朝廷的指令,最后传到的是哪里!?” 司恪知道他有些焦慌,安抚道:“不用担心。朝廷的防灾旨意虽然首先传达的对象是州府,但是之后也会一路直接传达到县衙,所以哪怕知州知府都不作为,下面的防灾措施还是会进行下去的。” 叶百曦点了点头,“虽然这样说,但是必要的亡羊补牢还是要做。陛下,我暂摄本府知府的职权,可否?” 他一时心急,态度就认真起来,一句“陛下”还是脱口而出。 司恪知道他此时的态度由来,倒是并没有挑出这点问题,说道:“那你便暂摄知府吧。本府的事务就暂且交给你了。时限......就到水患平息为止吧。” 叶百曦应了,当日便把府衙的各种文书全翻出来扫了一遍。他也不多在小事上琢磨,只是先照着记忆画了一幅靖江流域河清道,淮东道,冀北道的简略地形图,然后又照着府衙收藏的本地地理志,整理出了一个州内大致地形全图。然后就配着今年的收成状况开始预估可能的主要受灾地区和受灾程度。 同时以叶百曦所在的州府为中心,他开始有秩序地调动人员去清点各府的粮仓,收购各类灾后可能需要的急救物资,威胁利诱本地的富商大族捐钱捐物支持救灾,并发布平仓令和平价令,务必保证在灾前就预防到所有不安因素。 虽然各府都都忙于筑堤,但是该来的毕竟还是会来。 暴雨连日后,泛滥的洪水终于出现了。洪流从河清道的靖江上游一路倾泻而下,中途不知道冲毁了多少农田和房屋。幸好因为朝廷方面早有准备,两岸的百姓都已经被强制迁移,死亡的人数并不多。 新朝的第一年就遭遇了这样的灾害,对于司恪明显是不太美好的开始。 皇帝这时也开始忙于和叶百曦一同解决灾后事务了——这肆虐而震撼人心的洪水还不是最让人头疼的,因为洪水之后往往就是流民,疾病和灾荒。司恪的运气还不算太差——阴雨绵绵的时候收获期已经过了大半,因为已经是秋凉时节,进入冬天之后虽然流民的住所很值得忧虑,但是至少疟疾肆虐的可能性降低了很多。 随着洪水暴发,距离靖江较远的州府也开始收留灾民了。叶百曦的调度成果很不错,由于前期快速而环环相扣的紧张准备,几个州府都有了充足的余裕来调动物资,接受流民。 因为灾情紧张,叶百曦索性也不讲究了,干脆地宿在了书房之中。他白日里协调各处的物资,调整救灾的侧重,夜里也房门常开,避免有灾情传达不到。没有公文的间歇就开始计算受灾的程度,以方便之后做出统计总结,以作善后。 因为极为忙碌,他往往只有实在困了才在旁边的软榻上休息个把时辰。 三餐他倒没有耽误。因为他筋脉损伤,如今已经无法修炼内家功夫,饮食上不免就要多注重一些,避免身体虚弱而无法办公。 这期间司恪也是日夜蹲守府衙书房。可惜因为灾情紧急,他倒是完全没有什么机会去骚扰他的“叶宁儿”。他的事情比叶百曦还要多一些,河清道的灾情虽然比淮东道要轻上一些,但流民的安置却比淮东道还不如。司恪身为皇帝,这时候也要负责派人往各处去为两道调度物资。 书房中此时临时安置了两张榻,司恪往往只能在睡前抽空看一眼叶百曦。两人的作息时间也有不同,因为各处信报来的时间,频率都有不同,叶百曦很少关心司恪的公务,司恪也并不干涉他的。 只有要睡下的时候,司恪才会去多描上他两眼。有时候叶百曦已经睡得沉了,有时候他却也许还在案前踟蹰用笔。 这时候司恪往往也困得极了,说是两眼,他能够撑着眼皮多看的也就真只有那么两眼。 却比在宫中万人拥戴的时候还觉得满足。 司恪甚至觉得他逐鹿称帝的最终目的也许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微妙的满足感。三宫六院......先不说他现在后宫里还是光棍得让丞相想要下罪己诏,他打从心底里怀疑自己看见自己的龙床上躺着一个j□j女人的时候能忍住不拔剑。 万众膜拜固然高高在上,却也未必能带来什么满足感。他还是多少斟酌着想做个明君的,结果这中间的门道就和他作那个战战兢兢的司家长公子一般累人。 只有像这样躺在软榻上,看见叶宁儿被长发盖住了一大半的苍白脸颊时,司恪才会觉得....... 不枉此生。 “你醒了?” 叶百曦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晓光下司恪的半张脸。 “不多睡一会儿吗?” 杀父弑弟的皇帝此时看上去竟然也有几分温柔。叶百曦摇了摇,说道:“不必了。” 书房的软榻毕竟不是床,睡起来终究不舒服。何况外面洪水滔天,实在不是能够安心睡下去的时机。 “这么严重的水灾,回京的时候朕又要下罪己诏了吧?”用膳的时候,司恪难得地抱怨了一句。 叶百曦难得地安慰了他一句:“陛下已经尽力了。” 司恪想了想,突然笑说道:“要不就让丞相引咎辞职?” 叶百曦无语:“又不是日食,丞相大人怎么着您了?” 司恪突然抬起头来,把脸贴近了叶百曦,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叶百曦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问道:“你看什么?” 司恪说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看见战事和流民就要哭的,那时候,小小的眼珠子好像连着泉眼,里面有流不尽的水,看到受伤饥饿的流民甚至都走不动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哭了呢?” 叶百曦说道:“我也还记得陛下小时候的事情。您长年阴着一张脸,分明心头郁郁却一定要装出一副温文尔雅,喜好诗书的样子。其他也就算了,诗经的手抄本里面十二乐府竟然缺了三首......我那时就知道陛下的诗词大约是读到马厩的缰绳上去了。” “马厩的缰绳?” “马上平天下吧。”叶百曦解释道,“您现在还是多读点书吧。见过马上打天下的还没见过马上治天下的。都说文治武功,您现在武功倒是有了,文治却怕是还有点悬吧?” 司恪捏了一下他的脸,说道:“不许转移话题。你告诉朕,为什么现在不哭了呢?” 叶百曦沉默了一下:“我能做的,也无非是小时候那样抹干了眼泪省下自己的口粮去送给快饿死的人,或者打起精神靠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我毕竟也这个年岁了,还能做痴儿到知天命不成?” 他确实已经能做许多事情了——因着叶百曦的调度,这次的靖江水患河淮两道不知道少死了多少人。 司恪说道:“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恐怕整个朝廷都没有几个人能在这事上做得比你更好。你已经救了很多人的命。” “呵。”叶百曦轻轻笑了一声,重新转过头去含了一口粥。 直到放下碗筷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陛下,你真的看见兄长的头颅了吗?” 司恪愣住。 叶百曦继续说道:“我很奇怪,您当初为什么不真的砍下我的手臂送过去呢?别人的手臂再怎么相似,兄长和我朝夕相处,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司恪说道:“你觉得我会真的砍下你的手臂?” 叶百曦坦然答道:“成大事者必然要心狠手辣,不拘小节。我并没有责怪陛下的意思。叶家已然兵败,蒙陛下放一条生路,臣还是识得好歹的。” 司恪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看了他的侧影半晌,才说道:“宁儿你年少遇事太多,所以没有机会爱慕什么人,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关心则乱’。” “.......”叶百曦回过头,以不以为然的眼神望着他。 “朕只是推己及人,知道叶王必然自乱阵脚。虽然最后的结果于预想中有所不同,但是朕确实知道,叶王最后会做出的选择。” “为什么?”叶百曦问道,“难道儿女私情,还能重过这天下?三军六部多少人指望着在他身后建功立业,竟然还抵不过几场燕好?” 听叶百曦口口声声的愤恨责问,司恪一时间竟然有一种身份错乱感。 他说道:“我知道宁儿你自小怜贫惜弱,对于你来说,天下太平比什么都重要。叶氏的巨富你可以捐出去,封王的尊贵你可以让出去,甚至于他最后的选择,对于你来说也没能让你觉得感动——你那时候哭了,大约是因为绝望吧,对于叶氏的江山将会因为你而毁于一旦这件事。” 叶百曦僵硬在了原地。 司恪伸出了手,碰触了一下他的头发:“没关系。太平盛世我也能创建......到时候我让你来看看。你活下来,并没有给最后的江山造成任何损伤——朕也会是一个好皇帝。” 叶百曦沉默了半晌,说道: “陛下您要信守承诺。” 过了好一会儿,司恪才说道:“叶王的头颅确实是本人的,最后和身躯一起放进了棺木。你没看见只是我不希望你看到而已。” 叶百曦确认了自己想知道的内容,点了点头,看不出是喜是悲。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洪水在四五日后退去,留下两岸一片荒芜的土地。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也许是这一场滔天洪水带走了大部分的云雨之气,紧接着各地都陆续出了明媚阳光。 灾民的安顿以及乡土的重建还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幸运的是灾情缓和下来之后左近的州府就派来了一些老练的能吏来帮忙人手奇缺的州府处理事务。 金甲营的军士在洪灾期间也出了大力,为此司恪还专门给驻地的将士留下了调令,保证金甲营的援助能够持续到事务基本安顿下来以后。 后续的事情就不需要司恪和叶百曦亲自坐镇了。菩提会的叛逆被金甲卫提前一步押送京城,而司恪和叶百曦也紧随其后上了路。 这一路走得并不平坦。连日暴雨加上大洪水之后,就连官道也变得泥泞异常。众人走走停停,一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 途中路经一处靠近矿山的城镇,城镇中正因为暴雨导致矿洞塌陷而陷入一片悲惨凄迷的气氛。 因为连日的暴雨,在水患之前矿山就已经处于暂停开采的状态。矿洞的探索也是在第三个晴天才开始进行,但是难防的是里面还是蓄了大量积水。才挖渠的过程中,矿洞因为多种原因而产生了塌陷,困住了十几个人。此时这些人都处于生死不明之中,而此时哭哭啼啼的,多数是遇难者的家属。 叶百曦抱了一个哭泣的孩子问清楚了他家的大概情况,就开始找人询问当地县令。最后得到的讯息却让人很不满意——因为几日前的暴雨和洪灾,镇上许多人都染上了风寒,而县令正是其中之一。现今他已经数日不能办公,县衙也是大门紧闭。 矿洞的负责人如今正被困塌方处,自然也做不出什么有效救助。司恪看叶百曦问完了问题,就知道他大概又要管上闲事了。 他招了侍卫过来,自己也下去协助叶百曦做一些他目前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这场意外不算很严重,被挖出来的十三个人里面只有两人死亡,另外有三人可能因为重伤导致残疾,其他人都安全获救。 或者撕心裂肺或者喜极而泣的获救者家属暂且不提,因为中间的抢救行为,叶百曦一行人都沾了满身的泥水。镇上的客栈老板也不管他们身上的官气浓重,便拉着他们去了自家的客栈。 这镇子并不大,但处于官道上,镇上的客栈却又好几家,规模也大小不一。 获救的矿山主事正好是客栈老板的兄弟,因此对方可以说是极为热情。叶百曦嫌身上泥水拖沓,也不推辞,就进了屋子去洗了个澡。 刚脱去上衫,就见司恪毫不忌讳地走了进来。 叶百曦愣在原地,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司恪凑近他,说道:“我今天也费了大力气了,不给点甜头么?” 叶百曦欲笑不笑,“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为了陛下的子民,我还想向陛下您讨个赏呢。” 司恪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说得也是。” 然后就猛然伸出两只手抱住了叶百曦的头,压住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个悠长缠绵的深吻。 叶百曦被压得呼吸不畅,四肢发软,等好不容易挣脱了出来,眼角青筋抽搐,就把整个浴桶都给推翻到了司恪身上,溅了他一身。 他还不解气,冲上来就是一套小擒拿手。他功力已失,其实没有什么力气,司恪既然占到了便宜,也就象征性地抵抗一下,任由他撒野。 等到晚间的风一吹,两人双双打了个喷嚏,第二天就躺在了相邻的两张床铺上。 司恪的体质好一些,风寒好得也不慢。但是叶百曦却似乎是因为之前耗得狠了,这一场病病着病着就开始缠绵床榻,顿时让司恪后悔莫及起来。 司恪不比叶百曦,如果不是关乎政事就极为娇气。他忧心叶百曦的病,索性病好了也守在旁边,这样过了几日,熬不住的时候救灾旁边的床榻上睡一会儿。 这日他出去取了一下杂物,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叶百曦被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顿时觉得有些不对,便问守在外间的护卫:“你们进来过?” 护卫立刻否认。 却见叶百曦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说道:“兄长方才来过了吗?” 他睡得迷糊了,倒是忘了叶百尘已死。 司恪问他:“要喝水吗?” 叶百曦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司恪走到窗前,沿着窗沿摸索了一遍,果然发现上面的灰尘出现了不规则的痕迹,仿佛有什么人出现过。 之后的日子,司恪更加加紧了对于叶百曦的看守,几乎做到了水泼不进的地步。 即使这种情况,叶百曦的高烧还是久久不退,烧得司恪几乎心惊胆战起来。睡梦中他最多梦见的无疑是叶百尘,多到司恪几乎开始疑神疑鬼地认为是叶百尘想要把他挚爱的幼弟从自己的手中带走。 偶尔他也会喊“娘”,只是喊的次数远远少于叶百尘。 有天晚上他的神智清醒一些,精神也不错,看见了守在旁边的司恪,突然对他伸出了手。司恪觉得他或许是认错了人,但仍旧有些受宠若惊。 叶百曦声音沙哑,开口问道:“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他生病时的脸颊红润,因为高烧而略微变调的声音显得额外诱人。听到他如此丧气的问话,司恪立刻安慰道,“放心,你很快就会好的。”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脆弱,司恪难得地看到了成年后就渐渐脱离“爱哭鬼”行列的叶百曦时隔多年的眼泪。 他的声音颤抖,说道:“二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不敢去见爹,娘还有小叔。我现在不能死。” 他的神情绝望,比起对死亡本身更加恐惧自己死亡可能造成的后果。 他紧紧拉住了司恪的衣袖,仿佛司恪是他现在的所有依靠,让司恪心头顿时就变得柔软起来。 他轻轻抱住叶百曦的头,信誓旦旦地对他保证道:“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放心,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叶百曦这才安静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颤抖着声音,开口说道:“二......二哥,如果我死了。你帮我收养一个孩子,然后保他平安长大。叶家......叶家不能在我身上断根。” 他这个执念存在心底已经很久,在这样重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如果死了,叶家这传承八百年的大家族就会直接在他身上断了传承。着许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兄长的畸恋,对于家族的依恋和骄傲,在叶百曦的胸中纠缠扭曲成一根畸形的藤蔓,将他紧紧束缚,让他窒息。 司恪说道:“你胡说什么!?你不会死的!” 叶百曦却只是紧紧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你答应我!二哥,你答应我!” 司恪一个不忍,差一点就应下了。但是他猛然一个激灵,就把话咽了回去,在叶百曦耳边冷冷说道:“叶宁儿你听着,我司恪心悦你叶宁儿,心悦了许多年。所以只要你活着,我可以给你很多东西。你想要的只要我拿得出来,我都可以给你,你的愿望,我也会尽一切努力去实现。只是,那也要你活着。如果你死了,叶家不过是残兵败将,我管它会不会断子绝孙!” 司恪这话说得实在是狠。 也许是因为他的话说得太狠了,叶百曦当晚高烧到烫手,被抓来看病的大夫都胆战心惊地准备写遗书然后给他陪葬了,结果叶百曦愣生生就撑着一口气。 他熬了过来。 烧退的时候,司恪整个人都像是刚浸进了水里,一身都是汗。如果不知道情况,他反而更像那个高烧数日不退的人。 但是他觉得一点也不困,甚至也不饿。虽然他分明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没有进食,但是精神好得就像吃了仙丹一样,几乎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他亲手给叶百曦换过了全身的衣服和被褥,因为怕让他二度着凉倒是没敢抓住机会占多少便宜,然后自己去洗了个澡,才端了一碗粥来亲手喂给叶百曦吃。 叶百曦其实已经被他喂食了好几天,只是高烧时神志迷糊,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不妥。 如今意识清醒了七八分,对着这九五至尊喂过来的白粥,真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吃得极为艰难。 皇帝陛下的心情却非常愉悦。他低声对着叶百曦说道:“不必如此拘谨。宁儿以后总是要习惯这种事的。” 叶百曦顿觉自己受到了非常让人恐惧的恐吓。 叶百曦病中康复后,就不复躺在床上时候的可怜兮兮。 然而在他病愈之后,司恪对他的态度就越发地亲密起来,亲密到了令叶百曦觉得不安的地步。每当这个时候叶百曦就会去看最近的侍卫,但是这些侍卫实在是太识相了,一个一个全部装作“大人对不起属下已经失明许多年”的样子。 叶百曦叹了口,最后在房中只有司恪和他想对的时候,对对方开了口:“回去之后,二哥打算怎么处理我?” 司恪说道:“我立你为后怎么样?” 叶百曦的反应也很直接——他把护身的匕首扔到了司恪的面前,说道:“陛下不如在这里直接杀了我。” 司恪没想到他反应如此激烈,说道:“我说笑的。” 叶百曦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解释,然后评价道:“不太好笑。”他沉默了一下子,突然抱臂贴近了司恪,在他耳边说道:“我也不是不能和二哥好......” 司恪眨了眨眼睛,很是吃惊他的突然行为。 “如果二哥答应我几件事情,我今天晚上就是二哥的。” 叶百曦的做派简直让司恪觉得目瞪口呆。他犹豫了一下,本能地觉得接下来的对话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但却仍问了一句,“什么条件?” “一、我虽然可以与二哥好,但却着实承受不起佞幸的罪名。我们的关系,不能公开,二哥不能在有人的时候与我太过亲密,无论朝廷还是内宫,也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二哥可以做到吗?” 司恪脸色略微一变。 叶百曦的这个要求,和他的预期完全不同。他心里从最初就没想到要对人隐瞒这样的心思。但是叶百曦的脸色苍白,几乎称得上是决绝,司恪咽喉动了动,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答应。” “二、二哥回去之后,就要选秀立妃。我知道二哥讨厌那些女人,但是若二哥不留下子嗣,这大好江山亦无以为继。二哥迟早还是要成婚生子的,不如过些日子就做了吧。” 司恪面有愠意,然而不到片刻就消失了,略带惨淡地说道:“若是非要我封妃你才能安心,那我也应允你。” “三......叶家只剩下我一支独苗。我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二哥你要允诺我,让我可顺利娶妻生子,留下血脉。” 司恪站起身来,一个拳头重重地敲在了敲在了桌面上,说道:“我不允许!” 叶百曦敛眉垂首,再次说道:“求二哥允许。” 司恪怒不可遏,提高了声音叫道:“我不允许!” 叶百曦连话也不肯说了,只抿着双唇,以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展示了其坚定的决心。 司恪伸出手直接把他抱在了怀里,说道:“叶百曦!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会同意的。就算你订了亲,朕也能让那女人走不进叶家的门!” 叶百曦难得的并不抵抗司恪的怀抱,还是柔声说道:“二哥......陛下......叶家除了臣再没有一个人了。” 司恪心头微颤。 叶百曦已然痊愈,病弱时的脆弱也随着恢复的体温和体力而消失不见,再次变得坚愈钢铁,柔若棉絮,几无着力之处。 但是当他这样全无反抗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司恪用自己的手掌亲手感受到怀里这具纤瘦却有如千年老树一样食古不化,难以啃动的身躯时,不知为什么却想起了他病重的那一夜,难以忘记的啜泣。 叶百曦少年早慧,明明长了一张极为清俊秀美的脸,但是骨子里却是仿佛有如看尽了人世险恶却不肯认输的儒士。他也会示人以柔,但是总是有那么一截铮铮铁骨,始终坚持着一些正统读书人所坚持的原则。 对于他来说,传宗接代,承前启后,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叶家的根如果断在他的身上,比让他去死都还难过。 司恪想起那天晚上他重病时那揪心的绝望,觉得自己又怎么狠得下心让他这样痛苦。 他不知道有多么艰难,才说出了一句:“......我......朕答应你。” 这一句话说出口,就仿佛心里都空缺了一块。 司恪觉得他丢失了极为重要的东西。 得到司恪的应允,叶百曦长久以来的忧虑乍然消失,身体顿觉无力。他索性也不强撑着,就那样依靠到了皇帝的怀里,柔声道:“多谢陛下隆恩。” 这语调又软又媚。司恪简直恨透了他的能屈能伸,心中的焦躁感最后全部化作了欲望,开始啃食叶百曦的嘴唇。 叶百曦也不是稚子,对司恪的这种反应自然很是熟悉,并不反抗,反而偶尔会不甚热情地回应两下。 啃完了嘴唇,司恪又低下头去开始啃叶百曦的脖子,啃着啃着衣襟就散开了去。司恪便把叶百曦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低头去轻轻舔舐着他轻薄柔软的耳垂,一边解开了自己身上的腰带。 司恪装了多年的书生,骨子里却还是武人的性子。当年二夫人如果见过他衣袍下这副筋骨皮坚韧的身子骨,肯定就不会相信他那懦弱呆书生的假象。 叶百曦伸手摸了摸那一身的强韧肌肉,手指拂过胸口的甚至还稍微戳了戳,被司恪一把抓住。 他含住那修长手指,只觉得整颗心都痒痒的。 叶百曦却轻轻一笑,把另一只手伸进了司恪的上衣之中,顺着腰身一路游移到了背上,然后慢慢的抚摩着。 手指碰触到的地方,仿佛都点起了一簇簇的火苗,最后变成了倾天的火灾。 司恪的动作突然急促了起来。 他的吻一个个印上叶百曦的胸口,手指也在敏感部位上移动,一点一点移到了叶百曦身后双丘之间的紧致洞穴中。 叶百曦这一生灭情绝欲,虽然爱慕美貌淑女却从来没有和谁亲密过哪怕一夕一刻。反而是像这样逆反伦理的禁忌j□j,让他年少时候就用身体比思想更早地学会和习惯了。 所以哪怕已经很久不曾放纵欲望,但是当司恪修长而有力的手指进入他的体内时,哪怕心中并无期待,但是身体还是提前一步从内部火热起来。 第三根手指探入体内的时候,他轻轻地抱怨了一句:“疼......二哥你会不会啊?” 然而那语调柔软,带着笑意,却仿佛是一种邀请。 司恪被他这种识尽风尘的态度引得心头火起,又因始终缠绕在心头的那股烦躁,动作猛然变得粗暴起来。 “正想在宁儿身上好好学一学呢......” 他如是说道,抬起正一付烟视媚行模样躺在宽大红木椅上的青年的一条腿,猛然对准了那紧致处插了进去。 叶百曦毕竟已经是许久不经j□j,就算已经做了前戏,这一次依旧疼得他脸色发白。司恪却是多年夙愿得偿,这一下就仿佛一头撞上了天堂,竟然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不管不顾地冲撞了起来。 叶百曦求饶道:“二哥,慢点.......” 他躺在椅子上,白玉一般柔润的脸颊上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殷红,乌黑的长发早已经散落了下来,覆盖在只铺了两层绢衣的椅子上,只有一小半还垂落在肩头胸口。贴身的白衣此时已经被褪去了大半,露出整个胸口和圆润瘦削的肩膀,和漂亮的锁骨。司恪的双臂抵住两侧的扶手,那偌大的j□j正好能以最方便最有力的角度侵犯他。 两人的连接处如此清楚,以叶百曦的角度正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却被司恪一把拉开,然后就是让人窒息的热吻。 “啊,二哥.......”叶百曦发出低低的j□j,紧接着就差一点咬住了舌头。 司恪开始了狂风暴雨一般的冲刺,那撞击让叶百曦差一点就发出一声惊呼。 随着那不断转移角度的撞击猛然触到体内的某一点,叶百曦原来只是半挺的j□j突然就抖动一下,直直挺立了起来,本人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 “原来......是这里......”司恪的声音因为欲望而变得沙哑,听起来颇有几分魅惑。他猛然冲着那处开始撞了起来。 叶百曦的j□j顿时就响了许多,到最后几乎开始接近于啜泣。他射出来的一瞬间,体内也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司恪的j□j,逼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也射在了叶百曦的体内。 j□j过后免不了有些许的疲惫。叶百曦闭上了眼睛,把脸庞贴近了司恪的手,正打算歇息一下,却不料司恪却就着j□j还埋在他体内的姿势,就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叶百曦惊呼道:“......二哥!” 然后就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床榻上,而司恪已经整个人压了下来。 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叶百曦觉得自己已经快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了。 喉咙因为长久的叫唤而嘶哑,每一次呼吸都酸涩而疼痛。司恪只要想到自己答应了叶百曦什么,心头上就会有一股躁意生气,火气和欲念已经很难分辨清楚,到最后他只想把叶百曦弄哭,看他求饶。 新朝的首次恩科在叶百曦回京时候已经圆满结束,放榜的那一天,礼部的门口时几家欢乐几家愁,显尽人世百态。 恩科之后,首先让丞相与众朝臣松了一口气和喜出望外的是,年近而立的皇帝终于松了口,在发妻死后的第三年欲选秀入宫,册封妃嫔。 司恪年岁正好,登记以后就不曾封妃选嫔。不晓得皇帝“寡人有疾”的,还会以为皇帝是对发妻一往情深,所以守身数年,哪里晓得那人根本是被他亲手逼得疯了,最后一刀切断咽喉。 这旨意传出之后,京中想入非非的适龄少女着实不少。许多人即使口上不说,心里难免冀梦着能进宫伴驾,然后蒙皇帝对自己一见钟情,从此封妃封后,荣耀无限。 又哪里知道,此时皇帝正拿着她们的画像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恨不得这画册上索性都是些带把的。 丞相大人能坐到这位子,自然是眼清目明,十二分清楚皇帝陛下家中的那些龌龊,知道他对美貌女子都抱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偏见与厌恶,所以哪怕自家适龄的孙女有十个八个,也绝不提要送其入宫。 最后除了宫女,皇帝草草挑了三个官家女儿。丞相大人相看了半晌,只觉得这三位姑娘真是气质亲和,面相憨厚。 用白话文来说,就是面目平凡,略有些傻气。 礼部右侍郎叶大人看了,却点了点头,点评道,“是福相。” 虽然不是美貌的姑娘,但是这是从画上来看,憨傻的妹子都有三分相似,这三个妹子在气质上竟然都有几分像司恪幼年就早逝的小妹司小小。 大概在司恪心中,只有司小小那样的姑娘才是干净,纯真,无害的吧。 这阵子叶大人也在想法子给自己张罗亲事。他身边既无父母,也无亲故,所以这种事情就必须他自己费心思折腾。好在他本人是礼部官员,上交给皇帝的相亲名单和画像都要经过他的手,正好方便他假公济私把京中的淑女都好好了解一遍。 他倒不似皇帝一样全然不挑相貌。事实上,叶大人看个名册几乎能看上好半天。他不很挑家世,只选那些相貌清秀气质温和的另出来,然后派人细细打听为人作风,可见还是极为在意形容的。 白发青年此时已是叶宅的管家,晚间端了茶水来,看他挑得入神,突然说道:“这些小姐,气质上倒有几分像大夫人。” 叶百曦愣了一愣,然后猛然回头去翻那画像,发现当真有些嫂子的影子。 他顿时僵住。 他刚刚还取笑过皇帝挑了像司家小妹的女人,却不料回头就发现自己竟然也是一样的动作。 他辩解道:“我想我就是心悦温婉的女子多一些。” 白发青年接受了他这样的解释,说道:“说来大夫人确实是极为柔善的女子。虽说当初主子让她把您当作亲子来对待,但大夫人却是真心疼爱您的。” 叶百曦听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本来就是长嫂如母......哥哥为什么特意交代嫂嫂把我当做亲儿?” 白发青年说道:“您不知道?” 叶百曦眼神深沉地看着他,说道:“你给我详细说来。” “那大概是主上的生意刚刚开始重振的时候吧,主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来往的商家有好几户都想把女儿嫁给他。但是当时的情势复杂,家中又只有主上和您两个主子,主上十分担忧娶进来的女子品性不端,干涉叶家的产业,甚至对您怀有恶意。那时候大夫人家中遭了祸事,母亲横死,大夫人身体又受了损伤,她父亲便想把她随意嫁了人做妾来和她外祖家撇清关系。” 叶百曦那时年幼,竟然真的完全没有听过这段过往。 当时叶百尘路经当地,听到了关于叶百曦嫂子的传闻,又知道了这少女名声很好,据说素来品格清白,性格温婉柔善,此时落难,他便有心搭救一把,正好也了了自己的心事。 叶百曦的嫂子生来就有心疾,那时又伤了身体,大夫就已经告知其一生都不能生育。所以她父亲才能颇为理直气壮地欲要将她嫁人为妾。因为已经将要被当做弃子,对她的看顾就很是疏漏,竟然被叶百尘找到空子见了一面。 叶百尘当时对她说道:“我可以娶你为妻,并保你活着的时候平安富贵。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你可愿意。” 她回答道:“公子如此好心,只是我怕自己付不起这代价。” 叶百尘说道:“不难。我有一幼弟,从小与我相依为命。在我心中他远胜任何子嗣,只是我在这年岁上不成亲终究说不过去。你既然不能生育,索性嫁给我,便可以把我兄弟当做亲子来对待。我家有万贯家财,不会缺了你的吃穿,只望你带他全心全意,全了他失去母亲的伤痛。” 少女惊愕于其对于兄弟的疼爱,半晌才应了。 后来在她的要求下,叶百曦见了自己未来的嫂子一面。在那之后,叶百尘便去向她父亲提了亲,她便嫁给了叶百尘。 叶百曦听完这一段,很是惊诧。 他说:“我只记得我少年时候,兄长和嫂嫂的关系是极好的,几乎从来就没有红过脸。我还以为,他们至少也是亲近的。” 白发青年说道:“主上和大夫人,关系向来融洽。” 然而这真相终究有些伤到了叶百曦的心,他摇了摇头。 白发青年注视了他半晌,退了下去,不久之后就从内室抱了叶百曦的琴出来,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百曦怔愣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调整了长琴的摆位,手指轻轻地在上面波动了两下。 随着几个音符的跳动,这琴声很快就从潺潺溪水变成了狂风暴雨。叶百曦的手指迅疾地在琴弦上跳动,那迷茫的心情就顺着那琴声晦涩地传达了出来。 白发青年默默地在旁边也这么站了半宿,神色温和。 次日早上,叶百曦晨起之后,看了一眼白发青年腰上的玉箫,突然说道:“我倒是几乎都没有听你吹过箫。这一管,是兄长的......?” 白发青年温声答道:“是主上留下的箫。如果您想要的话,这玉箫还是交给您保管。我现在已经基本上吹不出调子了。”他自嘲道,“本来就学得不好。” 叶百曦确实记得在所有的少年侍从之中,对方的音乐天赋是最为糟糕的。同样学吹箫,他吹出来的调子就格外破落生硬。 他犹疑了一下,说道:“我有琴就可以了。” 他怀里的这具琴,是初学琴的时候叶百尘送他的。这具琴的每一个部件,都是叶百尘花费了大工夫寻来,亲手制作而成。 自从叶百尘死后,叶百曦就比从前更不肯让它离身。 他在这尘世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已然是无法和兄长生死相随,索性待到死时,就同这具长琴埋在一起算了。 ☆、第 7 章 秋尽入冬的时候,皇帝选中的三家小姐终于入了宫。 新宫殿因为皇帝的懈怠,此时还是一副七零八落的样子,所以三家的小姐也只能暂时住在一座离皇帝极为遥远的宫殿之中。 唯一让人惊喜的,大概就是在这三家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憨厚”小姐之中,竟然有一位还能称得上美貌,也不知道是画师水准不行还是其家人别有用心。 太监总管当下就点了最美貌的这一位去为皇帝开荤。 当晚司恪被随侍的太监催了数次,才慢吞吞地回到了寝宫。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他的心思却是千变万化,闪过了许多画面。 最后他放下了随身的佩剑和沉重的头冠,换了龙袍,咬牙掀起了布帘。 惊慌抬起头来的女人,有几分像是司小小暂且不说,但是那张脸却非常美貌。 薄被盖住了大半个身体,只露出洁白的肩膀,那影像在司恪的眼中不停晃动,最后幻化成了两张不同的脸。 ——美人如玉的继母,他的亲生姨妈。 ——对他嫌恶至极,愚蠢而放荡的那个女人。 仿佛就是那个从司二公子的床上爬起来,恬不知耻地辱骂和糟践自己的丈夫,浑然不知死期将近,她的丈夫已经为她准备了一百种死法的可悲女人。 要和这女人燕好的想法深深地恶心到了他,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司恪突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当美人瑟瑟发抖地看着他的时候,皇帝陛下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快步出了内室,走到案前,拿起了刚刚解下的佩剑,然后冲进了内室。随侍的大太监意识到了他想要做什么,一瞬间就惊慌失措了起来,爆发性地冲上来道:“陛下,饶命!” 床上的美人本来就一副神色惨淡的样子,此时发现皇帝出现之后竟然不是想睡她而是想杀她,顿时花容失色,敏捷无比地包着薄被就从床上滚了下来。 然后......她抱着遮体的那一层被子就逃了。 司恪把太监踢出去之后,一转头就只看见了她风流潇洒的一个背影。 他用犀利的眼神看了左右的随侍各一眼,显然随侍太监也没有想到这位美人的反应如此敏捷,行为如此独特,反应过来之后,赶紧双双跪了下来向皇帝请罪。 等到好不容易出动侍从们把这位美人找到了,她竟然已经在空旷的内宫中跑过了大半个皇宫,哭得妆容模糊,倒是有了傻丫头司小小的几分神韵,顿时让皇帝冷静了下来,没有那么想动手了。 虽然觉得不那么讨厌了,但是皇帝还是完全无法想象和这样的女人燕好。 他让人把美人送回到了原来的宫殿,却也不愿意在女人躺过的床上睡觉,就在外室的榻上休息了一晚上。 指尖上似乎还有今日御书房偷偷拉过叶百曦的手所留下的余温,然而转眼他却要和一群心思不纯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还要忍受叶百曦即将要成亲生子的现实。 即使坐拥天下,这种寂寞却无可排遣。 司恪觉得胸口处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郁,让他异常地痛苦。 他想过直接对叶百曦用强,就那样把他关起来,尽情和他欢好,每日把他压在床上,做得他神色朦胧声音破碎。 每每这样想着,他就觉得浑身燥热,又心满意足。 然而他却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出那样的事情。 他记得埋葬小小的时候,叶百曦抱住他时身上温暖的体温和灼人的泪水。那余温拥抱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冬天。年少的他坐在街头,和流民啃一样的粗粮馒头,忍受根本就不属于他的贫苦和饥荒,笑得像个永生无法触及的美梦。 他立志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让天下太平重现盛世荣华。他带着天真的理想,并且对其执着不渝。 司恪知道叶百曦是认真的。 他如果强求,只会彻底地毁了他的叶宁儿。 这世界上,可就只有一个叶宁儿。 天色渐渐明亮的时候,司恪红着眼从软榻上爬了起来。初冬的天气寒凉,天光迷离而阴冷,让他觉得心情抑郁,视线里一片灰暗。 他望着天空,想:如此,难道他只能这样看着叶百曦成亲,然后两个人各自去追求那叶百曦心中的太平盛世,直到死时他们葬于两块不同的墓地,他才能用一样谁也不知道典故的什么馈赠,来证明这一段不能为任何人知道的情意? 何其残忍的结局。 何其残忍的叶宁儿。 叶百曦最后还是选好了想要提亲的小姐。他一眼就中意了那个小姑娘,拿出当初战乱时刺探情报的手段,连对方私下的性情喜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筹备了一番,准备拜托顶头上司给他说项。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噩耗。 司恪把前几日收进宫的官家小姐给退了出来,一位赐婚给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另外两个赐给了司三司四作侧妃,正好一人一个。 叶百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两位王爷正在宫里和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司三表示绝对不能接受像这样的赐婚,司四则更加毒辣: “皇兄这是要把你用过的破鞋扔给我收拾善后吗?” 司恪直接把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给赶了出来。 司三司四的反应激烈,司恪稍微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那两人另外赐婚了——司三司四不说,也不是每个被赐婚的对象都像他两个亲弟弟一样敢和皇帝叫板的。 但是紧接着,他就给司三司四两人都指了好几个漂亮小姐。 这也是破天荒第一遭,司恪自己不立妃,所以对司三司四也是放任的,才让两个弟弟过了及冠之年都未曾娶妻。不料这一次,就指了数人,任凭两位王爷如何反抗都不肯松口。 叶百曦进宫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几乎尘埃落定了。 他见了司恪,半晌都没能构思出言语。 司恪说道:“朕想过了。朕根本无法忍受和宁儿之外的人做出那亲密之举。反正我还有小三小四,索性让他们早日成亲,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候朕抱来养就是了。” 叶百曦思考了一下:“陛下金口玉言......” “朕反悔了!” 叶百曦急道:“陛下,君无戏言。您答应了臣,允许臣娶妻——” “既然朕不娶了,又怎么会容得宁儿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司恪冷冷说道,“朕已经注定在这宫中孤苦终老,自然也容不得你在外面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叶百曦顿时脸色惨白,心中浮起一阵冷意。 他本来想着,等皇帝立后封妃,而他也娶妻生子之后,他便暗中陪司恪几年,等年纪大了,再慢慢转移司恪的注意力,到时他颜色不好了,皇帝又有了新人,就可以做个彻彻底底的纯臣了。 却不想司恪连这种机会都不肯给他。 半晌,司恪开口说道:“我骗你的。” 叶百曦愣住。 司恪柔声道:“我便做不了金口玉言,但至少也会对你言出必行。我知道你定要为叶家留下血脉,并重振家族。你承受不了留下佞幸之名的下场。我便是为难自己,也不会为难你。” 司恪用承诺的语气郑重说道:“我不立妃嫔,不要子嗣,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我允许你娶妻生子,这一切我都会忍。我便是在宫中孤苦终老,看你娶妻生子,子孙满堂,那也是我自己乐意的。” 叶百曦仿佛承受不住司恪话语的重量一般,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动容了一下。 他避过了司恪柔情得仿佛能溢出水一样的目光,说道:“臣......承受不起。” 而后叶百曦出了宫,就直奔了礼部尚书的宅邸,求他为自己去为看中的小姐提亲。 皇帝不放心,派了人跟着他,知道他去了礼部尚书那里,神色莫名。 叶百曦得到了尚书大人的应允,这才安下心来,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交代了管家,让他帮忙准备聘礼所需要的物件,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皇帝阴晴不定的态度让他忧心,最后那异常温情,甚至有些自虐的保证,非但没让他受宠若惊,反而如同悬于头顶的刀剑,让他惊惧不安。 如果真如同皇帝所说的,他已经无法忍受和任何女子同床共枕,叶百曦也绝对不希望自己成为对方最后的寄托。 这一夜他睡得非常不安,半夜又再次惊醒了过来。 他又一次听到了箫声,这一次是在他自己的宅邸。 叶百曦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空无一人的庭院,而是白发青年沉郁的背影。 对方缓缓地转过了身。 叶百曦说道:“是你。” 白衣青年笑道:“二公子很意外吧?” “我以为你不擅长吹箫。” 白衣青年说道:“是啊。但是这首曲子我练了很多遍,多多少少也有几百遍吧。哪怕只是模仿主上的气息和指法,我也有把握能吹得有八分像。” 叶百曦问道:“上次也是你?” “是。”白衣青年点了点头,“是我想试探二公子的态度,只是后来某些人未免有些自作主张,痴心妄想,所以我索性让他们为自己对公子的冒犯付出代价。” 叶百曦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约是因为,公子您对主上的遗忘,让我觉得无法忍受吧?”青年发生一声叹息,“所以总要有人提醒您一下,主上一直在看着您。从很多年以前,一直到现在......哪怕到您垂垂老矣。”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兄长的音容笑貌。” “但是您要成亲了。” “我不能成亲吗!?”叶百曦的语气稍微抬高了些许,愠怒道,“他是我的兄长,不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弟弟,不是他的男宠!” 白发青年的声音之中也带了一丝不忿,说道:“但是二公子,不论是什么样的关系,主上为你做的一切你应该都看见了。兄弟也好,恋慕也好,他对您的用心,就算您是铁石心肠,也应该动一动容了!” 叶百曦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动容?” 白发青年苦笑道:“我没看出来您有一点动摇。” “你错了。我早就动摇了。如果他还活着,我愿意为他受尽天下人的鄙夷,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也绝不后悔。”叶百曦神色悲伤,终于是露出了几分脆弱。 他没有说上刀山下火海,因为白发青年和叶百曦都知道,他怕的从来都不是这种事情。他最怕的是青史留下骂名,行事违了良心。 白发青年说道:“可是您还是要成亲了,不是吗?” 叶百曦露出了带着苦涩却又坦然的笑容:“因为兄长已经去了。他最后还是退了这一步。即便他退的这一步是为了我,但是既然我活了下来,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振兴叶家,为盛世添一份力。” 白发青年看着他的神情,听到他依旧心硬如铁,死不悔改的言语,半晌,积郁许久的心结竟然就那样解开了:“您果然......是铁石心肠。” 叶百曦惊讶地望着他,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我一直都有一件事想问你,但是,总是难以问出口。” 白衣青年说道:“您问吧。” “兄长过世的时候,你应该也是最后见到他的人吧?” “是。” “那么,他真的死了吗?他怎么可能这样的轻易地死去!?” 白衣青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期待的是什么样的回答。” “但是,陛下真的已经去了。” “我亲眼所见。” “我总想,他怎么会认不出我的手。” “二公子,这世上有一个词。” “叫做情难自禁。” 白发青年如是说。 第二日早上,礼部尚书本来意欲去为叶百曦提亲,结果刚到小姐家的门口,就发现那家的门口非常热闹。 等门房把人领了进去,他才知道,今天一大早天色还半昏着,皇帝派来的传令太监就已经到了人家的门前,同时带到的还有皇帝的赐婚旨意,直接把小姐和另一家的适婚少年郎配成了对。当家做主的官员正异常迷茫,不知道要是喜还是惧,正很是疑惑皇帝突然而来的恩宠。 尚书大人向来识轻重。自然这家的小姐已经被赐婚,肯定就不能再去向她提亲了,所以他便告辞离开了。 等他把话传到了叶百曦的耳中,叶百曦静静地听了,就回了家。 刚回到家中,就正好迎上皇帝大驾光临。 叶百曦咬牙切齿,对于这个满嘴甜言蜜语却一句话都不做算的皇帝简直恨得想要咬上一口。 等到侍从都退下,他立刻就恨恨说道:“陛下真是一句话都信不得。” 司恪笑了起来:“因为朕根本不想你成亲。本以为昨晚上这样说过,宁儿你会至少犹豫一下,却不料你心肠这么冷这么硬,马上就去了尚书大人那边准备提亲的事情。” 叶百曦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之中挤出来一样,问道:“你说的话,全是哄我的。” 司恪摇了摇头,说道:“不,其实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只是到最后我还是发现做不到而已。” 叶百曦说道:“陛下,您可是九五至尊......” “我不能忍受。”司恪说道,“真正只有话说的好听的是你叶宁儿。我想了又想,叶宁儿,你就没有想过要和我白首到老。如果你娶了妻子,那么我就更没有机会了。你会一心一意地把她放在心上,然后默默隐忍着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把那当做你忍辱负重,必须承受的苦难,然后指望有一天我会厌弃你,或者通过某种方式从这样的关系里面逃脱。” “我想过就那样顺着你的意思,忍耐这一切直到我一个人死在空旷的宫殿里,然后希冀着有那么些许的可能性,你最后会和我埋在同一副棺椁之中。这几乎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按着你的期望走下去的唯一能让我觉得值得期待的结局。” “但是我想了很久。如果选择这样的路,你最后就一定不会和我埋在同一副棺椁之中。若我比你先死去,那自然不用多说。如果你先一步离开我,大概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无法和你同穴而眠,就为了保持你死后的清名。” “无论如何,我终究不能让你心甘情愿。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让你成亲,只有这样,我才还会有一线机会。” 叶百曦甩开了他抓住自己的手,说道:“没有机会!我是不可能心悦你的。” 司恪笑了:“为什么我觉得有呢?”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叶宁儿你一直是心如铁石,但是却也偏偏是最为心软的那一个。任何人和你相处得久了,你都会慢慢地对他深情起来。就算不是男女之情,但对你来说却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道:“叶宁儿,我不以权势逼你,也不求你与我倾心相付。我只有这一颗真心,不管你愿意给我什么我都欣然接受。你敢不敢......与我一试?”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