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帝都风颜录》秋若耶 大明宫里,他是宫廷首席乐师,圣赐大司乐称号。 仙韶院里,他是把手授曲、为她深宵喂药的师父。 情愫暗生,相思入骨,她却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妃。 当她为他奉献一切之后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的阴谋! 在背叛与利用面前,她是否还能原谅他? 在大业与天下面前,在挚爱与人伦之间,他又该如何取舍? 一生孽缘,一世纠葛,禁断师徒,奏尽华章。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89081字 第1章 序章 墨云翻涌,汇聚长安的天空。密云下的帝都,狰狞而压抑。巍峨的皇宫城楼上,她精妆华服,俯瞰宫内数千臣属,最终将目光遥遥钉在那袭白袍的乐师身上。 她长声而笑,扬袖掷出了身边的琴,手腕翻转,一柄精雕镂花匕首在一道闪电照耀下映亮了楼下乐师的白衣。 倒转匕首,刺入胸膛的一刻,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城楼悬挂的一卷白缎上。霎时,白缎如被拂去尘埃的宝卷,丝丝毫毫勾勒出了一幅惊天动地的画卷。 宫廷震动。 她松了口气,终得解脱,摇身栽下城楼,一袭宫装在空中被狂风吹卷,凌乱不堪。宝卷亦随她坠天,在空中展开了令人头晕目眩的秘密。 白袍乐师指端弦断,蓦然起身,飞掠苍穹。狂风中,他接住了坠楼的她,却任由那副画卷从身侧飘下。他向来有力的臂膀,终于止不住地发抖。 她睁开了眼,见他就在面前,这谪仙般的容颜啊,竟也有变色的时候。心底无端地升起一丝快意,她忍着伤口撕裂的痛楚,在精致妆容下解颜而笑,“一切都按您的意愿进行,师父,您可满意?” 他眼里冰破淩动,紧紧凝视她,终于渐渐释放了禁锢的情愫。 她继续笑着,“弟子已继承了您才艺的八成,成为万人之上的乐师,也不枉了您的一番教导。师父,您可满意?” 他眼眸一颤,无法直视她眼里的清辉。疾风中,他发丝飞舞,衣袂如仙。她看在眼里,终是转过头,目光随飘飞的画卷而去,“所有成败都在那里,你还不去接么?” 坠天画卷落下,千人争先恐后抢夺。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入人群,低声吟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字字句句在她心里掀起巨浪,心口更加疼了。 众人见他抱着太子妃走来,均不由自主让开了道路。 城楼上的皇子冷冷瞧着这一切,沉声喝道:“宫廷乐师,杀无赦!” 御林军倾巢出动,从四面八方合围。 她在他怀里,看了看这宫里,竟笑道:“大司乐,浮生了了。” 他如雪的衣襟已被她胸前的血染成殷红,他却将她抱得更紧,无视三千甲士,只对她一人道:“浮生未了。” “未了又怎样?”她发起抖来,想要挣脱,想要永久的解脱,“我是太子妃,皇宫是我的归宿,我的生死由他定!你的天下,再与我无关!” 他停下脚步,深潭般的眸子起了一丝涟漪,低头看着她精致的容颜,刹那有些抱不住她的感觉,“天下……天下是什么?你即天下!” 她身体巨震,抬头瞧着他哀痛的眼眸,仙韶院里跟他学琴的日日夜夜,冲破她已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卷一 试乐夺魁入仙韶 拜师承学慕风华 第2章 御苑绝姿 大宸王朝,定曦二十一年,皇家学园仙韶院又到四年一度纳新的时候。 御苑曲江芙蓉园今日格外热闹,无论是簪缨家的子弟,还是平常人家的儿郎,凡是具有音律才学并有上进心的少年,均可入这皇家御苑,参加选拔考核。 仙韶院是大明宫内的学园,主要教授音律才艺,辅以经籍书墨,每四年招纳一批学子,每届六十人,官宦人家三十人,平民三十人,年龄在十四至二十之间。 一大早从家中赶来的上官那颜为避人耳目,遂着一身青衫男装,改头换面,并借了父亲属下官僚的关系,造了平常人家的户籍,前来应考。 衣饰不等的少年都涌往杏园。杏园本是新科取仕后举行探花宴的所在,不过仙韶院的掌院大司乐却向圣上进言,他录取弟子,必得在杏园试乐。入得仙韶院,他别的不看,只看乐律天赋如何,是否可教。 这个大司乐,上官那颜早有耳闻,据说是大宸宫廷首席乐师,帝国无人可与之媲美。自幼就好音律的上官那颜,很想亲眼一见,并看看自己的乐才算得上什么级别。 芙蓉园亭台楼阁都是皇家规格,富丽堂皇又典雅端庄,便是世家出身的上官那颜也是瞧得流连不已。杏园更是端丽考究,清畅娴雅。 因还未到考试的时辰,她便四处闲逛,御苑占地过于庞大,她走得累了,见前方有个凉亭,便进去歇歇。凑巧亭内小桌上有套茶杯,还置有温茶。她眼里一亮,坐到椅子上一面歇息一面饮茶,顺便瞧瞧四下的垂柳石桥。 “何人如此大胆?”亭外有人遥遥喝道。 上官那颜一口茶咽岔了,呛得不住咳嗽,回头看去,见一人对她怒容相见,另一人用折扇闲闲敲着鬓角,望着她欲笑不笑。她脑子转得飞快,看那持扇少年一袭湖蓝色的绸衣与白玉腰带,在这御苑尚能如此悠闲,怕不是寻常考生。她起身弹了弹衣襟上洒的茶水,对二人一抱拳,欠身道:“小弟冒昧,敢问……” “此处是你可闲逛的么?”那呵斥她的人一脸庄严,继续对她出言不逊。 她的一句话被噎了回去,心里颇不畅快,脸上颜色亦不大好看。 那衣锦着佩的持扇少年笑了笑,上前对上官那颜回了一礼,“贤弟可是考生?如何称呼?” “小弟夏颜,正是前来芙蓉园参加仙韶院考试的。”她脸色稍缓,却不太想再对这二人低声下气了,走下凉亭,就要别过。 锦衣少年见她从身边不悦地走过,一阵香风从鼻端掠过,那青衫衣领下露出的肌肤赛雪,他在扇面一端笑了笑,忽而转身对她喊道:“贤弟——” 上官那颜停了脚步,回身怒道:“一杯茶而已,要我赔的话,隔日十倍奉上!” “茶么,就算了。”少年不恼不气,笑着用扇骨指了指反方向,“这边去考场近些。” 上官那颜又被噎了一下,低咳一声,又淡然地走回来,再次从他身旁直直路过。他再一次瞧见她耳根粉中带红的颜色,并清晰地看到了细微的耳洞。 上官那颜头也不回地赶路, 半个时辰后,到了指定的考场。 城门般的楼阁伫立前方,雕梁画栋,恢弘绵绵。楼阁上,华盖高举,衣袂翩翩,似乎便是主考的位置。 楼前聚满了少年,离高楼六十丈远处,人潮被分成两个阵列,一为贵胄,一为贫户,各分三个纵队,每队一百来人。录取比例约为十人取一。 上官那颜看了看手里的牌号,几乎到了贫户的末尾,有得她等了。不过,排在后面,正好可以静观前人水平如何,她再适度发挥,如此可知己知彼。 她在心里估量琢磨的时候,前方已响起了琴声,她在后方听来很是微弱。抬头看那遥遥的楼阁,以及楼阁数十丈外的考场,六处香炉案桌一字排开,六队考生依次上前坐定,奏乐。她心里蓦地一惊。六人同时奏乐,且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楼阁上的主考能听得真切么?这需得怎样的耳力? 高楼华盖下,白袍翻飞,看不真切主考的面容,但那气势便镇住了整个杏园。 考试只考琴艺一项,盖因琴乃众乐之尊。考什么乐器,上官那颜并不在意,她只是拿不定弹什么曲子好。什么曲子可以让她平稳地被录取呢?她不想哗众取宠,也不想太平庸。考前她也曾辗转反侧,但始终没有好的想法,最后索性听凭临场发挥。 弹完曲子的少年,对着高楼鞠一躬后,便沿着规定的路线退到杏园的两侧。楼上的主考动了动袍袖,执笔在宫女擎着的白绢上写下序号。 上官那颜观察同场的考生,大多紧张兮兮,少有面容舒展的。她听到曲艺不凡的琴声,心里也会紧张一张,自惭一阵,听到平淡无奇的曲子,则会暂时宽下心来,抹一把虚汗。再瞧那神秘考官,她又敬又恨,害她从未有过的忐忑,真想飞过去看看他笔下都是哪些序号。 焦虑不安地等了一阵,快到自己了,她赶紧转动脑子,弹什么曲子,什么曲子呢? 高山流水?不行!前面已有好多人选的这个曲子,她不愿随众。 梅花三弄?不行!现在正值初夏,这曲子不合时。 广陵散?不行!少年家弹不出那个意境来。 胡笳十八拍?不行!忒悲催。 十面埋伏?不行!兵戈味太浓。 …… 十大名曲,一个个在她心里否决了个遍。 她已随着人众走到了前方,马上就该自己坐到案前了!上苍啊!她四岁就能隔墙辩琴,难道今日要命绝于此? 当香炉里的熏香袅袅绕绕到她鼻子里,她才一个激灵惊醒。自己——已经坐到一张古朴的七弦琴前了!耳边——已经响起了琴音! 她痴痴呆呆干坐在那里,别人都已经开始了,她还是想不起弹什么曲子。 人生最悲催的事,莫过于此吧。 日后跟她那些狐朋狗友一起,就是酒醉千场,也无法解此刻忧郁于万一了。 考场似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她了,包括——那个高高在上的主考。 六百人里,终于有了一个紧张地什么也不会的考生,可以圆满了。上官那颜心里悲凉地想。 所有悲愁都涌到了心口,就跟平日独自在偏僻的府院里无人陪伴一般的悲愁。 只有一张琴伴她年少春秋。 她鄙夷所有的儒家经典,将它们付之一炬。独自在夜里的中庭,一人,一琴,一月,奏自己的年华。 不知不觉,她双手按上了琴弦,目无所视,心无所想,只是任凭十指拨弄音弦,一丝一丝释放满腹的悲愁。 同轮的五名考生都奏完曲,退了场,上官那颜还沉浸在自己的愁绪中,琴曲如诉。她不退场,其他等待的考生也不好上前。于是杏园便出现了她一人独奏、数百人聆听的场面。 无数双目光聚到了这位青衣单薄的少年身上,看她沉醉曲中,纤指在弦上翻飞,或按或拂,或拨或挑,袖衣如舞。 终于,愁怀初展,琴曲尽。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人后的,也不记得有没有忘记礼仪,有没有对着高楼鞠躬。也顾不得那些对她诧异的目光。算了,欣儿还等着她回家吃饭的吧。 她怏怏地站在锦绣地毯上,等待最后的收尾。 所有考生试曲后,案椅香炉都撤去,那白袍的主考终于下了楼阁,他将手中的白绢交给侍从,那侍从便按着上面所记,一一念出录取的少年。 前十位,没有自己。上官那颜垂下了一颗泪。 前二十位、三十位,还是没有自己。上官那颜又垂下一颗泪。 前四十位、五十位,依然没有自己。上官那颜抹去了眼泪,罢了,该考虑要不要回家跳池塘了。 “第六十号学子,夏颜。”侍从高声喊出,“请六十名学子上前领取仙韶院入园凭证!” 上官那颜呆了。自己没有听错吧?真的有自己?她拉过身旁的一个少年,问道:“这位兄台,第六十号是谁来着?” 那位兄台因落选正满腹心伤,狠狠瞪了她一眼,“最后一名叫夏颜!” 上官那颜乐不可支地甩下他,往前方走去。最后一名就最后一名呗,反正终于是成功了! 她与另外被选中的五十余少年往高楼走去,见那高处的主考下得楼来,亦朝他们走来。远远看着,便觉其风姿高拔,步履如风。侍从随在他身侧,端着盛满紫金发簪的托盘。那主考从各少年面前走过,一一给他们簪上紫金簪。 上官那颜心情激动,当轮到她时,她上前一步,抬头看向主考,霎时,她心中某处一阵扑腾。这是——谪仙么? 他瞧着她,幽深的眼波在她心中掀起巨浪,入鬓轩眉挑得她魂魄不知所踪。玉带束发,白袍飘摇。整个人俊美无俦,光华不可逼视。 上官那颜在他面前止步,有溺死前的窒息感。他执着一根紫金发簪,簪入她男儿妆的发髻中。袖角拂到她脸上,一阵酥麻感传遍全身。满袖馨香从她鼻端蔓延,她如痴如醉。 “不必妄自菲薄,你是此场魁首。”他眼眸似悲悯,似无情,似洞悉,又似冷漠。 上官那颜身体僵硬了。她是魁首?那为何将她排在最后? 他似乎明白她的疑问,但他深海般的眸子不波不兴,没有为她解答的意思。 上官那颜在他面前只感晕眩,没有了深究的心思。继续在他目光笼罩下,她觉得自己一切的伪装都无所遁形。她的身份,她的妆容,能瞒得过他么? 所有的礼毕,他回身走向一旁。侍从跟上去,似乎有话说,“大司乐……” 这三个字传进上官那颜耳朵里,她心里又炸开了雷声。他、就是大司乐?! 帝国首席乐师?她此后的老师? 第3章 青丝妖娆 杏园试乐结束后,新当选的六十生徒随大司乐前往大明宫。众少年跟在大司乐的轿子后一步步离了芙蓉园,向那皇宫行去。 走在朱雀大街的时候,上官那颜心里万分激动,她在长安长了十六年,从未想过能进皇宫。对着前方煌煌宫门,正憧憬的时候,她脚下忽然一绊,身体往前栽倒。 惊呼声刚蹦出喉咙,一只有力的手便牵住了她胳膊。她一面道了声谢,一面看向这出手相助的兄台。 一双令人赞叹的湛目也正看着她,那眼里藏着的笑意漾了开去,正是御苑相遇的少年。近看,才发觉这少年生得朗目灼灼,鼻梁挺拔,已有脱离稚气的几分成熟气息。 见上官那颜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他咳嗽一声,侧头笑道:“以后与贤弟可就是同窗了!” 上官那颜看了看他,终是笑了问道:“兄台如何称呼?” “望陌。”他笑道。 “望兄?”上官那颜满嘴的酸涩,叫起来好生别扭。 “这个……不如贤弟直接叫愚兄望陌吧。” 上官那颜推辞一番,终是同意了。 望陌狡黠一笑,“我也直接叫贤弟阿颜吧?” 上官那颜赔笑一阵,“甚好甚好!”两人遂并行在大道上。 一面与他说笑,上官那颜一面腹诽此人心机深沉。朱雀大街上路面平坦,连块石头都不见,她怎会绊倒?十有八九是他趁人不备,伸足绊了她,再来充好人。若不是看他衣着华贵,非等闲人家,她必要当面揭穿他的诡计! “阿颜是哪里人氏?”望陌笑看着她问。 “小弟生长在京师,祖上也是长安人。”她无比坦诚道。 “哦?愚兄也是生长在长安!咱们原来是老乡!”望陌眸光熠熠。 上官那颜看了看前后众少年,只怕有一半都是他们的老乡了。 望陌看她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暗自笑了笑。这少年肤赛白雪,纤眉俏目,红唇娇艳,要是男儿生得这般模样,该是怎样的妖孽。 她衣着朴实,一袭青衫,连佩玉都不系,处处在告诉别人自己出生庶族,寒微已极。然而其年纪约十五六的样子,一般庶族家的女儿,这般年纪早就出阁了,怎会让她来参加仙韶院的考试?况且,一首曲子让大司乐都对她刮目相看,故意将她排在最后。望陌不信贫家女儿有此本事! 长安夏姓的大户人家并不多,能造得假户籍糊弄过芙蓉园门吏的人家,夏姓中绝无此可能之人。那么这夏颜之名必不是真的。 这少女大有背景,混进皇宫,究竟有何目的呢? 望陌暗自笑了笑,倒想陪她玩下去! 仙韶院新入选的六十弟子一起从皇城正门朱雀门进入,再过承天门,入宫城,最后东折,从丹凤门进入龙首塬上的大明宫。 上官那颜走得腿脚发软,一路目不暇接,皇宫内院当真庄严肃穆,气势恢宏。自入皇城后,望陌便不再同她说话。同行的少年也都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来,默默地行在这帝国权力的中枢地段。 有跋涉千里从地方州县赴京参考的少年,对着巍峨宫城,看傻了眼。也有长安贵胄的少年,对所处之地,满是好奇。上官那颜也不例外。初入皇宫,她心情激动且复杂。 在一干惶惶的少年中,有两人神态与众不同。一个是望陌,一个是通身绫罗的俊俏少女,年纪与上官那颜相仿。上官那颜早就注意到这二人周身气质不俗,必不是一般簪缨之家。那少女模样颇为盛气凌人,独自一人高昂着头,紧紧跟随在大司乐轿子旁。便是在众人都肃穆的时候,她也时不时对着轿子里的人说话。 轿内风姿无俦的大司乐竟也撩起垂帘,对那少女回复几句。上官那颜大感吃惊,顿时对那少女生出无限敬仰与好奇。 大明宫之大,也出乎上官那颜所料。宫殿连绵,碧瓦恢恢。她走得快要瘫痪时,终于大司乐落轿。上官那颜一看,面前是座屋宇绵延,宫门辉煌的庞大宫院,院门牌匾大书隶体的“仙韶院”三字。 阳光洒在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上,光芒璀璨,晃得上官那颜眼睛一阵刺疼,她忙低下头。 这是处耀目的所在,也是能刺疼人心的所在。 这将是她毕生的感悟。 仙韶院太大,要熟悉这里的屋宇殿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在众人被分配了各自独立的寝殿后,上官那颜便急着找自己排在最末的癸亥号房间。 六十处寝殿以天干地支编号,恰是六十甲子之数,所建之地并不相连,分别被假山、花木隔开,大概是为了给各人独立不受干扰的空间。寝殿内布置简单却齐备,床木桌椅、被褥衣物、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简单梳洗完后,上官那颜倒头便睡,直睡到翌日晨光初透。毕竟是在新鲜的环境中,又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便醒得早了些。梳妆时,本想恢复女儿妆,但见案头一叠白衣,知是统一的衣着,便依旧梳了个发髻,戴上紫金簪,穿上一袭白衣。面部再不作昨日的打扮,洗净铅华,素面罢了,恢复她本来面目。 清晨的仙韶院安静地不闻一丝人声。上官那颜信步闲逛,看看这里的楼阁,瞧瞧那里的殿堂。不知不觉穿过了一片竹林,瞧见一个素雅的月洞门,便提着衣摆走了进去。又转过几处藤萝,进了几处小门,都极为幽深寂静,真是个清雅的所在,她心想。 她再转过一处扶墙,往里走去,一步未迈出,人便整个僵住了。 院内石井旁侧身坐着一人,素袍披身,衣带未束,长发倾在肩头。因他本是俯身面对着井水,如墨的发丝便遮住了半个脸面。上官那颜的到来,惊动了他,他转头看过去,一双幽深的眸子散着几缕寒光,盯到了上官那颜身上。同时,有什么东西坠入了井中,响起扑通的沉闷声。 水面的波光投到他脸上,光线便都集中了过去,照得他容颜越发不真实。上官那颜使劲闭了闭眼,才从他眼瞳里挣脱出来。 “大司乐!”意识到误闯仙宅,她赶紧辩解,“我、我不是故意打扰您……呃……我、我迷路了……” 她站在晨光里,虽然身着男女皆宜的学子服,但女儿家的妆容毕竟遮掩不住。去掉了昨日的些微易容,更显本来的清澈模样。阳光洒在她脸上,连长长的睫毛都闪闪扑动。因无意中做了错事,脸颊正微微泛红。 他瞧着她,未置一辞。 上官那颜不知此情此景是该进还是该退。 “很抱歉!方才……有什么掉进井里了么?”她满脸歉意,不知该看他还是不该看。 有一瞬,他眼里似乎有某种凌厉的光一闪而过。上官那颜心中一惊,但下一个瞬间,他便又是阴晴不定的模样。她觉得那种感觉应该是错觉。 井旁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拢了拢衣襟,一手握住了散发。上官那颜又禁不住一阵脸红,忙低下了头,看着地上的落叶。 “稍等片刻。”他轻声道了一句,转身便回屋去了。 那长发披垂、衣袍未合的背影,令上官那颜晕头转向,她忙扶住了墙。 他再出来时,又是一派光风霁月,衣着发饰无不整洁清雅。一刻之前凌乱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上官那颜立即肃然起敬,毕恭毕敬地站着。 他一阵风般走过她面前,并径自往院外走去。上官那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这是紫竹居,我的居所,以后不得乱闯。”他嗓音低沉,极为好听,但言辞殊为冷酷不尽情面。 上官那颜在后面答声是,觉得很是委屈,她又不是故意闯他院子,故意看他未梳妆的样子。 她低着头一步紧随一步,待看到前方一袭洁白的袍衣下摆停在面前时,赶紧刹了步子,退开一步。 他不知何时转身看着她。上官那颜不敢抬头。 “你昨日弹的是自己作的曲子?”他竟突然问起这个。 她点头。 “考场之上,竟敢弹奏自己的曲子,是想博考官青睐,还是……” 竟被他如此误解!她猛然抬头,以异常闪亮的瞳仁回视他,以一种她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回道:“我只是不知道奏什么曲子好而已。” 两人对视片刻,竟是他率先撤开了目光,转身继续往前走。 上官那颜继续跟随,但已保持了一定距离。无论他步子快还是慢,这个距离都不再缩短。即便他故意放缓了脚步,她也不愿跟上。 “知道为何将你排在最末么?”他低声道,“小小年纪,却也这么傲气。”他最后的尾音里,似乎藏了一声轻叹。 第4章 孰为无邪 上官那颜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傲气么?她怎么不觉得?为了打压她的气势,便故意将她列在最末?害她以为自己是众人中最笨的,最蠢的!这是什么道理!她心里很是生气。 前面那人似乎根本不会考虑她会怎么想,既然是他选拔弟子,自然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上官那颜不自觉地又放慢了步子,与他之间的距离更加拉大了些。 她一路愤愤地想着,走到了哪里也没有注意。直到听见前方的吵闹声,才把自己从愤然的思绪里拔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显赫的家世么?哼!你爹不过是小小的鸿胪寺卿,你都敢这么猖狂!”少女的声音径直传来,她口齿伶俐,字字清晰。上官那颜听得眉头一动,鸿胪寺卿也是正四品的官员呀,怎会被人如此鄙夷? “呜呜呜,你还给我……”一个语声含糊的少年哀求道。 “好大的胆子!你不知罪么?竟敢这么跟本宫说话!”少女大声斥责。 转过了一处假山,上官那颜与大司乐同时出现在喧闹场中。上官那颜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已有十几人在围观,围观的中心便是那个一身绮罗的骄横少女与泫然单薄的少年,那少年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那少女自称“本宫”?上官那颜一时没反应过来。 众人见大司乐到来,纷纷退开了一些,但绝大多数都不愿离开,无不乐于观看后续发展。那少女看见了大司乐,立即收敛了一些气势,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但其目光并没有太多躲闪,即便在他面前。那个哭泣的少年伤心地跪在地上,未瞧见场中的微妙变化。 上官那颜认出那少女便是昨日众人随大司乐入宫时,伴在大司乐轿旁的神气少女,难怪此刻见了大司乐也并不如何畏惧。 白衣轻袍的大司乐眼波平淡,看了看那二人后,走到那少年跟前,扶他起了身。他微微转身朝少女看去,那少女遇到他的目光,这才有些退缩。他伸出手掌,淡淡道:“拿来。” 那少女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坚持着道:“他冲撞了我,须得给我道歉!” 少年泣道:“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你!” 少年的辩解激怒了少女,她脸上血色汇聚,娇斥道:“放肆!” “所为何事,待会再说。”大司乐依然朝少女伸着手,眼眸沉下一分,“紫金簪是仙韶院弟子的标识,非圣上与我,任何人不得随意折损、丢弃乃至收夺!” 他严厉的语气终于浇灭了少女的一半骄横,这才不清不愿将藏在身后的右手移了出来,将手里的发簪交到他手上。 大司乐拿过发簪,重新簪到少年头上。少年抬起袖子抹了眼泪,抽噎着,“大司乐……弟子……对不起……” “以后,谁若再用紫金簪胡闹,便不用再在仙韶院待下去了。”他目光扫过全场,众少年纷纷低头应声。上官那颜也被唬地不轻,原来这个发簪这么重要,看来要保管好。 只有那娇蛮少女还在犯倔劲,十分不服气的样子。上官那颜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她还在考虑是该露出一个微笑还是假装不经意地将目光挪开去,那少女却向她狠狠瞪了过来。 上官那颜的半个微笑还没生出就遭遇了冷眼,她百思不解,此时她与那少女应是第一次有了目光接触吧,怎就招来她的敌意? 这少女连正四品朝廷大员的儿子都敢欺负,料来也是权势熏天的世家子弟,还是少惹为妙。于是上官那颜以德报怨地将另外半个微笑也生了出来。 似乎是不曾想到青白眼竟能换来笑容,骄横少女愣了片刻,内心经过一番思虑后,兴许是觉得遭到了鄙夷与不屑,于是变本加厉地又瞪了上官那颜一眼。 上官那颜似有心似无意地挪开了二人胶着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曲廊。心道此人难伺候,她不伺候就是!难道还要她堂堂上官小姐屈服不成! 她目光正在曲廊上游移,忽然眼前一亮,一个身躯伟毅的青袍男子从廊上走了过来,其人面白无须,剑眉下却有双莹亮温润的眼睛。意识到有人注视他,他便含着笑回视过去。 被人瞪都能抱以笑容的上官那颜,此时更以万分的好感回以灿烂的笑容。 那人走下廊来,对大司乐道:“先生今日有何安排?” “有劳盛夫子带他们熟悉熟悉这里吧。”大司乐瞧着他道。 “好。”那人微微笑道。 上官那颜瞥了眼大司乐,不知道是否因自己误闯了他的别院,才使他有此考虑。 大司乐交代完后,转身一边往前走去,一边对方才喧闹的少年和少女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三人走后,青袍的夫子召集了五十八人,开始浩浩荡荡地观览仙韶院。因他面目和善,不似大司乐的漠然,众学子均跟他亲近起来,纷纷提出各种疑问,如仙韶院的伙食如何,一月可回几次家,平日能否不穿统一的着装等等。他也悉数耐心解答:仙韶院在皇宫内苑,有圣上调拨来的御厨,伙食与其他宫里没有差别;一月可回两次家,月初与月半各一次;夫子授业时,必须统一着装,平时则不作要求等等。 解答完各种问题后,他猛然想起来,笑着对众人道:“我叫盛熹,是大司乐的助手,也是你们的夫子,日后有什么困难和问题都可以来问我,任何时候都可以。” “盛夫子真像我们的父兄!”有人赞道。 “盛夫子比大司乐和蔼,以后我们有得依靠了!”有人发自肺腑的恭维。 盛熹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众人穿殿过院,“你们真正的依靠可是大司乐!以后不得说这些话!” 少年们应了一声,却均不以为然。 “盛夫子,大司乐到底叫什么呀?大司乐只是他的封号吧?”上官那颜在众人身后忍不住问。 盛熹竟停了下来,回头看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意,“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号?” 上官那颜心里嘀咕,她为什么要知道? 余众少年有的也在嘲笑她,有的则与她一样茫然。 “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可要记好了!不然,连你们的授曲恩师姓甚名谁都不知晓,可不是闹了大笑话。” 上官那颜感到脸颊发烫。哼,他还没授曲呢! 众人均诺诺,继续跟随盛熹的步伐,聆听他对仙韶院来历的讲解。 “阿颜。”一个少年绕过数人,来到她身边,笑着跟她打招呼。 上官那颜一看,遂也笑道:“望陌啊。” “阿颜今日比昨日好看了些。”望陌嘴角噙着笑,打量她半晌,又道:“咦,一夜的工夫,竟从男儿变为女儿了。” 上官那颜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不去接他的话。 望陌跟她并肩而行,二人均是一样的学子服饰,宽袖长衣,一身雪白,头上也都是紫金簪束发。走在前方的盛熹偶尔回头目视众弟子,不经意看到走在最后面的这一对少年弟子,目中流露出对二人风姿的赞赏之意。 见上官那颜似乎不大愿意搭理自己,望陌又挑起一个话头,“阿颜可知在这仙韶院,最需谨慎的是什么?” “谨言慎行,不犯条规。”上官那颜脱口道。 “这是自然。”望陌笑看着她轮廓俏丽的侧面,轻声道:“但最需小心的,是不要得罪了善舞。” “善舞是谁?”果然,她转过头,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瞳好奇地瞧着他。望陌愣了一愣,心道好美的眼睛,竟然此时才注意到。 “就是刚才瞪你的姑娘。”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真是个人精儿,方才她与那骄横少女目光交锋的一幕,竟被他看了去。上官那颜更是提高了警惕,眼前这人真不能小觑。 “阿颜可是在腹诽我?”望陌笑着凑上前去,离她面部只有一尺半的距离,鼻端袅绕着她的少女馨香。 上官那颜倏地让开一丈的距离,强笑道:“怎会怎会!” 望陌若无其事地又与她并肩而行,解释道:“善舞是这皇宫里最受宠的十三公主,你是得罪不起的。” 上官那颜“哦”了一声,面色虽不变,心里却砰然一阵响,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如此蛮横! 望陌暗瞟她神色,不由大感稀罕。从她方才的表现看,应该不知道善舞的身份,然而当得知这样一层身份后,她却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样的女子,该是怎样的来头? “不幸的是,阿颜呐,你已经得罪这位贵公主了。”望陌不动声色地继续出招。 “啊?什么时候?”上官那颜半真半假地讶异道。 “你今早去了哪里?”望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上官那颜面部又平静了下来,与望陌交锋,愈是难以招架,她面部愈是安宁,然而心底却禁不住跳了一个强音。不过,好在望陌并不知她心底的所想。 “今早迷了路。”她镇定道。 “迷路去了哪里呢?”望陌显然不会放弃。 她看了看前方熙熙攘攘的众人,不假思索道:“迷了路,不知道到了哪里,所幸遇到了大司乐,这才随他一起认了路。” “原来是这样啊。”望陌了然一笑,“因为见你与大司乐一同到来,想必善舞是误会了。” “那我去跟公主解释好了。”她眨了眨眼。 “笨丫头,你去解释可不是越描越黑么?”望陌审视她的目光,却找不出一丝作伪。他心里冷笑一声。 “望陌也是刚来仙韶院,为何对这里事事了然?”上官那颜侧头向他生出个清澈的笑容。 若不是心里早已认定此姑娘不是一般的无知少女,望陌真要在这无邪笑靥里全盘信任她。他将她种种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一时竟也真假莫辨了。 “我也不过是略知一二罢了,哪里谈得上了然。”望陌也天真烂漫地笑起来。上官那颜竟瞧得怔了一怔。 “你们二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一人从旁跳了出来,吓得上官那颜与望陌皆是一阵脸红。 第5章 暗狱妖颜 一个年纪相仿的翩翩少年从几株松树后转了过来,瞧着这二人,故意揶揄道:“咦,你们脸红什么?” “沈宜修,你才鬼鬼祟祟呢!”望陌轻哼了一声,“你怎么从这里钻出来了?” “这里凉快,我怎么不能待?”少年顽皮道,同时也冲上官那颜眨了眨眼,走到她跟前盯着她,托腮自语道:“似乎在哪里见过你呢。” “有么?”上官那颜冷瞥他一眼。望陌的眼瞳里瞬间闪过一丝光芒。 唤作沈宜修的少年想了想,未能抓住一闪而逝的记忆,遂作罢,对二人懒懒道:“盛夫子正给大家讲故事呢,你们可错过了好戏。” 望陌笑了笑,走到他跟前,从他肩头拈下一丝绿苔,晃到他眼前,了然道:“你方才是跟着夫子听故事呢,还是、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宜修慵懒的神态顿时被一扫而空,脸色微微变了,现出谨慎的模样,并左右看了看,确定周旁并无他人。 望陌与上官那颜被他这副样子感染,望陌好奇道:“你见鬼了?” 谁知沈宜修竟蓦地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上官那颜与望陌均感背上一阵寒意。 “快说,究竟怎么回事?”望陌拉着他衣袖急问。 “我、我发现了一个地方……”他望着二人,又害怕,又紧张,更有几分期待,“其他人绝对不知道的地方!你们,要不要去?” 上官那颜与望陌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均看到了少年人的一种强烈好奇心,半晌,望陌问沈宜修,“你确定我们去的话,不会被人发现?” 沈宜修环顾四周,肯定道:“其他人都随盛夫子参观别的地方去了,那个隐蔽的地方少有人去,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们快些回来,夫子也不会注意到我们离开过!” 于是,三人遂重重点头,达成了一致。 仙韶院西北处颇有些荒凉,几处脱漆的亭台突兀地立在一片荒草中,背阴的地段吹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上官那颜打了个冷战,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打退堂鼓的话语压在唇底,几次欲吐出来,均被另外二人肃然且谨慎的神情给逼退了回去。 三个少年在凄薄的阳光与嗖嗖的冷风中,一步步缓慢地走到了一座黝黑而颓然的假山前。沈宜修停住了步伐,目光壮烈,伸手将假山上一块菱形的石头掉转了个。“轰”的一声响,原本连在一起的假山石忽然在凹陷处裂开一个容一人侧身而入的门来。 上官那颜与望陌均是目瞪口呆,望着黑漆漆的入口,既兴奋又畏惧。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望陌侧头惊奇地问沈宜修。 “我看这里人少,本想来这里偷懒睡觉,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机关。”沈宜修定下眸子,眼里幽光闪动,不知他是过于害怕还是过于激动。 “你进去过没?”上官那颜问他道。 “进去走了一段路,听见有水滴声,好像……好像还有别的声音,我一时害怕,就跑出来了。”他捏紧了拳头。 上官那颜觉得蹊跷,还想再问什么,却猛然发觉望陌已经侧着身子没入了那个石门。沈宜修接着也探着身子,小心地走了进去。上官那颜觉得一阵口燥,独自在机关外听着呜呜的风声,不由心跳急速起来。于是,她也一咬牙,步了他们的后尘。这一线洞天,踏入后,所历之境,所历之情,均离奇如梦魅,在她百思不解时,将她带入帝都一个惊天秘密中,亦将她带入一生情孽的迷潭中。 进入石门后,内里竟是出奇的宽阔,三人都可并行。沿着向下延伸的路面走去,愈走前面愈黑,入口处的光亮再照不进来。三人都是紧张兮兮,入耳除了三人粗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然而,自进来后,谁也不再说话。 路面越下越深,不知走了多久,上官那颜忍不住想,这么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将走到地狱去了呢? “滴答”“滴答”声从地下传来,果然便似沈宜修说的水滴声。这一声声规则的响声,似在预示着什么,等待着他们的尽头,会有什么呢? 蓦地,上官那颜拉住了旁边一人的手,也不管拉着的是何人。那人被唬了一跳,捏紧了她的手,“发现什么了?” 是望陌的声音。 “有人……有人笑了一声,我听见……”上官那颜声音里已有了一丝颤音。 “你没听错?”望陌问道。 “我……不知道……” “宜修,你可曾听见?”望陌又拉了拉身边的人。 “没有。”沈宜修在黑暗里迟疑了一下,回道。 于是,三人继续前行。走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后,三人发现地势已不再向地下延伸,竟是踏上了平坦的地形。再摸索着走了一段,忽然暗地里亮起来一盏灯,霎时便驱散了无尽的幽暗。三人大惊,在灯火下,惊悚地瞧见前方一片水泽里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 那人慢慢抬起了头,漫不经心地看向突来的三人,眼里渐渐布满诡秘的笑。三个少年看着他,不约而同地后退连连,然而心底都深深震惊! 此人,面如白玉,眉如墨裁,黑缎般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边的水域里,他眼瞳流光百转,时而柔媚,时而蛊惑,容颜倾国。若不是见他衣襟敞开,不是女子身姿,三人几乎要以为这是位绝世美女! 男人生成这般模样,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三人神思各异,似有所想,那人抬起眼眸高声笑了起来。他眼里睥睨众生的情态,让人不禁又敬慕又忧惧。 待看清他只是被玄铁链缠住了手脚的落拓囚徒,不足为虑,三人这才稍稍安定了心神。然而,却都不敢与他对视,害怕沉入他妖媚的眸子里醒不过来。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里?”望陌看向他周身的锁链,出言问道。 那人带着笑谑瞧着他,姿容魅惑道:“你可是大宸的四皇子?” 他一言出,望陌与上官那颜皆惊。 “你见过我?”望陌试探道。 “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你不过才十九岁吧?”那人又生出倾国的笑颜。 二十年?望陌、沈宜修、上官那颜无不惊愕。 “你到底是谁?谁把你困在这里?”望陌眼神凌厉,若是涉及皇室,他不得不留意。 那人轻哼一声,将视线移到上官那颜身上,对着她生出一个世所罕见的笑靥。上官那颜顿时恍惚起来,眼前的一切光芒都以无序状态交织而来。那人忽地伸出一只带铁链的手,往虚空中一探,两阵飓风便交错生出,一阵吹向望陌与沈宜修,吹得他们东倒西歪,一阵吸向上官那颜。 她惊骇之极,在飓风缠绕中,被吸往那个怪人的方向。望陌拉她不及,沈宜修也在慌乱中胡乱抓去,一把扯到她衣襟,正要使力将她拉回,却无奈与那怪风相比,力量太过薄弱,最终只扯下上官那颜脖子上的一根丝线,那丝线上似乎还坠着一物。 上官那颜被风吹得睁不开眼,待飓风过境后,她奋力一睁,吓得几乎要晕厥。她竟已被吸到那人手臂里,与他面目只有咫尺之遥。她扭头寻找同伴,却发现望陌与沈宜修还在飓风的中心不辨东西。绝望的同时,她只得壮起胆子,转回头看向这咫尺的美人,“你、你要怎样?要我救你出去么?还是……” 一句话未说完,就有什么堵住了她的嘴,抵向她舌尖。她全身僵硬,瞪大了眼看着面前这人,他正闭着双眸恣意与她舌尖纠缠一处。她奋力后退,他一臂抱着她,将她更近地搂在怀间,愈发缠绵难解。 那人温柔地带着她与他起舞,逗弄她柔软的小舌,让她渐渐松弛下来,与他一起尝尽芳华。她气息渐乱,神志模糊。 他不动声喉,却将一句话传到她心底,“你此刻所想之人是谁?” 在他的魅惑之下,她的思维不由自主荡开,一个个人思虑开去,最后竟一个也不曾停留下来。 “还没有?”他唇角微笑,继续深吻。 “等等。”他露出玩味的笑意,“这不是有个模糊的身影么,他是谁?” 她心底一个个走过的人,他竟都能瞧见。 “傻姑娘,还看不清楚。”他极有耐心地慢慢引导,“再仔细看看,这人是谁?好,有了轮廓,有了神态,好的,呵,是他啊。好姑娘,我知道了。” 她在一片迷域中,逐渐看见了光。然而,下一个瞬间,有腥甜的味道从舌尖传来。她蓦然惊醒,双手奋力推向他胸膛。他笑着松开了她一些,她便见他唇角淌下来的殷红血滴。回手一摸,她唇边竟也血丝缕缕。 他再一挥手,飓风卷起对岸的望陌与沈宜修,将他们远远抛向漫长的甬道。二人被摔得气晕八素,爬起身已是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二人迅速做出决定,逃出去找救兵,再顾不得许多了。 上官那颜见如今只自己孤零零陪着这个妖孽,不由想哭。 “别怕,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他似乎洞悉她的心思,笑着道。 既然已落得如此田地,上官那颜索性豁出去,问他道:“你究竟是谁?” “塞北观音。”他笑。 “你为何会在这里?” “因为我知晓太多的事情。” “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的名字。”他幽幽一笑。 上官那颜明白在这人面前只能忍辱负重,遂接受了这个回答。 他望了望甬道,又一笑,“救你的人来了。记住我今天对你说的,我叫塞北观音,切记了,这很重要!” 上官那颜极度想挣脱他,已然不想再听他废话了。 他哈哈一笑,“好姑娘,想知道怎样在这风起云涌的帝都安身保命么?” 上官那颜停止了挣扎,看着他。 “你想远离这权谋的漩涡已不可能,自你踏入仙韶院的那一天起。如论在哪里,多听少说,记住我叫塞北观音,日后你自会明白一切。今日发生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说。”言罢,他一扬手,将她抛了出去。她摔在池水边,人事不省。 俞怀风赶到这地底暗狱时,那倾国美人正百无聊赖地卷着发丝。 上官那颜闭眸静静倒在水边,衣衫、发丝皆凌乱,唇边尚有未干的血迹。俞怀风疾步到池边,抱起地上的她,查看了一番后,这才瞧向被缚的男子,眼眸如利刃,“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把我的血注入了她体内。”他幽幽笑着,风华绝代。 俞怀风目视他,寒意渐起,“原来你的血还有用?” “有用没用,看她将来的表现不就知道了。”他笑得不可遏制,长发如舞。 “还有呢?对她说过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他边笑边道,“我早对你们失了兴趣,还不如让我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养颜,你看我四十年来,容貌可有变化?” 俞怀风不睬他,抱着上官那颜转身向出口走去。 待他身影彻底消失,倾国美人忽然又笑了起来,自语道:“不知道这小姑娘能否担起这幕好戏的主角儿呢。” 他一扬袖,这地心又归入永夜。 第6章 缠绵病榻 她眼前无尽的血光蔓延开去,晕染了苍茫的天空,她被包裹其间,几乎快要疯狂。绝望中,她伸手向虚空,欲要拉住什么。 虚空里,入手处传来一阵暖意,她紧紧握住,将自己脱离开了迷梦。她实在是害怕那种绝望的感觉,一旦触及非虚空的东西,便全身心跟随上去。 从昏迷辗转中,她直接拉着一物从床上坐起,直直撞到一人。大口呼吸后,她猛然睁眼,一片漆黑。恐惧再度袭来,她带着哭腔嘶喊,发泄心底所有的悲怆。 “忽”的一声,烛火燃起。于泪光朦胧中看到一个人影在身边,她眨了眨眼,流下两行泪水,这才看清在自己房中的是俞怀风。 烛火离得很远,他离得很近。上官那颜愣愣瞧着他,他也正注视着她。 兴许是夜里灯火的原因,俞怀风看起来竟不似白日里那般的俊冷,身上竟泛着柔和的光芒。 上官那颜脑子里忽然闪入暗狱里的情景,又兼刚从迷梦里醒来,二者交织到一处,绝望与窒息都堵到心间,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泪如雨下。 俞怀风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上官那颜拿起手里的帕子捂到眼睛上,痛哭起来。他只得走过去,细语道:“可是害怕?” 他声音似乎就响在耳边,低沉而柔和。她哭了一阵,释放了一些,这才渐渐缓和情绪,抽噎着将头从帕子里抬起。惊愕间,发现他离得自己实在太近了,不禁往后挪了一挪。他却也跟着她倾了倾身体。 俞怀风轻咳一声,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上官那颜跟着他目光看去,发现,她捂着眼睛哭了半天的帕子居然是他的袖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什么时候拉着他袖子的? 她万分尴尬地松开了那满袖泪水的袍袖,然后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终于脱离了她的一牵一引,也不甚在意自己的衣袍,似乎在思索某件事情。 “大司乐……”上官那颜慢慢抬起头,一双刚被泪水洗过的剪水秋瞳忐忐忑忑地看向他。 他转过头来,正撞上她含羞带怯的眼神,停顿了一瞬后,他问道:“假山地下被缚的那人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上官那颜想也不想,道:“没有。” 俞怀风不放开她的目光,直看得她脸颊发烫,也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神色。 “我是仙韶院的掌院,你的授业老师,你是相信那个怪人还是相信我?”俞怀风直接问道,眼风直逼得她退无可退。 “当然相信你!”上官那颜诚挚地看着他,双眼清澈如雪山泉水。 “那你告诉我,他跟你说过什么?”俞怀风沉下眼眸,紧紧盯着她。 “他说望陌是大宸的四皇子,还说他在地下已呆了二十年。”她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他。 “然后呢?”他继续问道。 “然后……”上官那颜脸上腾起一阵殷红,眼神羞怯,再说不下去。 俞怀风先是不解,继而想起他赶到时的情景,遂了然。于是他换了问话,“最后他说什么?” “他说救我的人来了,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上官那颜略显迷茫,问他道:“救我的人是大司乐么?” 他随意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思。上官那颜见他沉思时深眸低垂,风骨独属,越看越觉不够似的。 蓦地,他目中警醒,一扬袖,几丈远处的烛火“噗”地灭了,房内陷入黑暗之中。上官那颜心内猛地一跳,正要出言询问,他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不要开门。” 此情此景,容不得上官那颜心中不砰砰乱跳,不过好在她脸上红得发烫也不会被看见。 果然,不一会儿,就听闻有脚步声靠近,并有人轻轻叩响了寝殿的门。 “那颜?”是沈宜修的声音。 上官那颜心跳如擂鼓,他居然叫她那颜,难道他记起来了? “那颜,你睡了?”沈宜修在外小声问道。 “沈公子么?我已睡下,有事明日再说吧。”她竭力镇定回道。 “白天怕是不方便说话。” 上官那颜在心里叫苦,有什么不方便的,难道要让旁人误会他们二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么? “我睡了,你回去吧。”她决然道。 “那颜,你还记得么,你八岁那年去我家玩,我母亲喜欢你,当时给我们定下了亲事,以碧玉为证,刻着‘颜’字的玉戴在我脖子上,刻着‘修’字的玉戴在你脖子上。在地牢里,我不小心扯下了你脖间的挂玉,这才发现,你原来是……是那颜……”沈宜修一点点追叙,时而激动时而惆怅。 上官那颜心中咯噔一下,小时候的事她不大记得,只听家人提及过,似乎曾定过亲事。因脖子上的玉一直带着,也没在意上面写的“修”字是何意。此时她倒极想开门出去证实一下沈宜修的挂玉是否真刻着“颜”字。 心内追忆并翻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俞怀风就在旁边,这一番话全让他听了去,不由大感窘迫,只念着沈宜修赶紧闭嘴。 “沈公子,我困了,明天再说。” “那颜,你可是怪我不守信用?”外面的人有一丝惶恐。 “那时我们还小,我不记得了。大人们都是玩笑话,如何当得真?” 外间一阵沉默。 上官那颜心中此话说得重了,但为了不令俞怀风生疑,不令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她只得这么办了。 “你若是当玩笑话,也罢。你休息吧。”外间的少年一阵黯然后,悄然离开。 上官那颜暗自抹了把虚汗。 待外面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室内的烛火又忽地点燃。上官那颜正惊疑不定,烛火那么远,他是怎么做到燃灭随意的? 俞怀风见她额上生汗,只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若是能再想起什么,随时来找我。”说罢,他推门而出,也渐渐走远。 上官那颜独自怔怔然,这一个一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那最后一句话里,显然还是不信任她。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到底是俞怀风还是那暗牢里自称的塞北观音。 她只觉得,俞怀风不信任她的话,这以后在仙韶院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翌日,她便身体不适,病倒在床。来寝殿探望的人来了又走,她醒醒睡睡间,又疲劳又恍惚。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又逢病中,便格外思亲,昏睡后,枕畔都是一颗颗的泪。 仙韶院生病的学子,会有掌院拨过来的宫女照顾。上官那颜整天躺床上有气无力,由着那宫女给她喂饭喂药。宫女唤作绿萝,年纪与她相仿,做起事来很是勤快,言语也不多。 然而,虽在病中,上官那颜也尽量不依靠她。因为绿萝不多的言语中,藏巧于拙的心思,上官那颜能猜到一二。起初几日,喝了大夫开的药,她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倒日日思睡,一睡便是昏昏沉沉。 昏睡时,绿萝不离左右,照顾她无微不至。自小到大,能这么待她的,只有府里的保姆与欣儿。有时醒来,面前的人似乎便是年老的保姆,慈祥地摸着她的头,“颜儿哪里不舒服?”她将头搁在保姆怀里,撒娇般,“不知道,似乎哪里都不舒服。” 绿萝轻拍着她的背,放缓嗓音,“颜儿遇到什么事了呢?”她扯着绿萝衣襟,紧皱着眉头,似乎不愿回忆。 “他是谁?”绿萝将她抱紧了些,嗓音格外柔和,似乎能给她一个甜美的梦境。 “为什么不让我说呢?”上官那颜低喃,“他的名字很神奇么?” “什么名字?”绿萝目中一动。然而怀里只闻上官那颜入睡后均匀的呼吸声。 绿萝将她放回床上,盖上薄毯后,又在床边陪坐了半个时辰。 子夜时,上官那颜寝殿的大门被悄悄打开,一个身影轻步走了出去。 寝殿内,上官那颜睁开了眼,从床上坐起,漠然地看着外面一地的月光。 “好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姑娘,行此险招,胜算有多大呢?”有人在窗外轻笑。 上官那颜呼吸一窒,脸上现出病容,俯身咳嗽起来。 第7章 一笑风骨 那人从月下走来,推门而入,点燃了烛火。 室内亮起来,上官那颜一面咳嗽一面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半晌道:“四殿下,夜里不休息,有何贵干?” 望陌看她脸色潮红的样子,不在意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竹篮抬了抬,“给你送点宵夜,不行?” 他将竹篮放到案桌上,挽起袖子,从里端出一碗八宝粥。上官那颜将他打量数遍,面无表情道:“四殿下是可怜我还是也来试探我?” 望陌恍若不闻,将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端到床边,送到她手上。上官那颜手上无力,端着碗晃晃悠悠,望陌只得接过,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她虽张嘴吃了下去,但丝毫没有感激的意思,依然冷冷看着他。 望陌一边喂她一边道:“想杀我灭口么?” 上官那颜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大宸的四皇子会三更半夜来给我送粥?” 望陌看了她一眼,道:“本王三更半夜给你送的粥你都敢喝?” 她闭了闭眼,往后仰躺在靠枕上,幽幽叹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 望陌起身,将碗放下,回头看她,“你选择大司乐为对手,胆子真是不小。” 她不想接话,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自己会有胜算么?”望陌又折身过来,俯身盯着她看。 上官那颜猛地睁开眼,眼里光芒突然逼他而去,“你和沈宜修合伙骗我去地牢的吧?” 望陌不置可否地一摊手,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望着她嘿嘿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下去。” 她从他的笑中找不出一丝真相,只觉得疲惫。 “不过,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望陌又淡淡笑道:“我趁人不备又去过一次那里,机关再也找不到了。” 上官那颜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吃惊,这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她揪着被角,强撑着不倒下,有些幸灾乐祸地问:“私闯地牢,大司乐会怎么惩罚你们呢?” “难道私闯地牢的不是三人团伙?”望陌含笑瞟过来。 “我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我还有些价值呢。”上官那颜自嘲道,语气略显凄楚,迅即又恢复无所谓的状态,冷眼睥向他,“你们嘛,可就难说了。” “别忘了我是皇子!”望陌站起身,有些傲然地道。 上官那颜抬起目光看他眉目间的些微傲岸之色,心中一睹,又俯身掩袖咳嗽起来。望陌看过来,待目光触及她白袖上的点点殷红,脸色一时变了。他疾步走过去,拿起她的袖子,看清果然是她咳的血迹。 他半晌无语。上官那颜扯回袖子,无所谓道:“卷入你们皇宫的明争暗斗,早晚还不是一死。” “你这是什么病?”望陌愕然地看着她。他无法将这个神态恹恹的少女与当日芙蓉园一曲惊众的青衫少年联系起来。 “没病。” “没病?” “御医说没病。” 望陌陷入沉思,侧面背着烛火,他脸色似乎也阴晴不定起来。 “大司乐知道么?”他忽然问。 上官那颜一时黯然,“绿萝是他派来的。” “你怀疑大司乐?”望陌试探道。 “他要的消息要到后,我还有何价值。”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 “你若是当他只是个这么简单的人,只怕将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望陌嘲讽道。 “生死由命。”她有气无力道。 望陌离开她的床榻,开始收拾碗筷,心道此人才不是认命的人,然而至今还不知她究竟会站向哪一边,究竟是否是个坚强的姑娘呢?他又偷偷瞟她一眼,见她也在暗自打量他,两人目光撞到一起,又十分自然地分开。 “明天就正式开课了,你安心养病吧,以后我给你做夫子,帮你补上。”望陌提着竹篮,跟她道了别,离开了她的寝殿。 上官那颜重重倒在床上,呼吸困难,又渐渐陷入昏睡中。 她再度从昏沉中醒来,只能感到自己依靠在一人怀里,分外温暖。那人喂她喝药,她闻到药味,将头扭向一边。药碗又挪到她嘴边,她抬起软绵绵的手去推,略有怒意,“我没病!早晚一死,喝药何用!”本是满腔的怨愤,然而说出来却是掷地也不会回响一个音符。 “胡说什么!” 上官那颜听见这个声音,惊诧地转头去看,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眸子,她怔住。 “快些喝下去。”俞怀风低声道。 上官那颜竭力将自己从他怀里脱离,颤巍巍去接他手里的药碗。他怎能将一碗汤药交到她手中,只不放手,一点点喂给她喝。 谁知这是解药还是毒药?不放心绿萝那丫头,现在他亲自上阵了么? 一碗药喝尽后,俞怀风取出一方丝帕给她拭了嘴角,末了,要将她扶着睡下。上官那颜觉得自己大概再醒不过来了,坚决不睡,手指扣着床沿,怎么也不躺下。 俞怀风奇怪地看着她。她抬起冷然的眸子盯了他一眼,俞怀风心道她是记恨上次他逼问她的事,才这么不配合。 “你要把我们怎样?”她尖锐地问。 “什么怎样?” “被我们发现地牢秘密后,你要怎么解决我们?”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丝毫也不畏惧,也许是豁出去后的坦然。 看着她,渐渐,俞怀风竟然笑了。 上官那颜便傻了。他竟然会笑?他也会笑?他是第一次笑么? 他一笑,满屋子便都是溢彩流光,其风姿之盛,是地牢里的塞北观音远远不及的。那塞北观音是女子般的妖媚倾国,而他却是似仙似道的男儿风骨,二者截然两判。 上官那颜看得痴傻,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俞怀风回答她道:“私闯禁地,每人面壁两个时辰。” “啊?”上官那颜无比惊诧,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转念一想,他也许说一套做一套呢!望陌说过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上官那颜又抬起眼睛瞧他,然而此刻,谁要是能令她不信服面前这人,谁就是神仙! 于是,她不相信也相信了他的话。 “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么?”他问道。 “嗯。”她应了一声后才发觉自己这个回答无比地傻。 她脸红到耳根,于是迅速用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实。俞怀风见她前后判若两人,又觉诧异又觉有趣,最后只在唇边露了个隐隐的笑靥。 “病好后,来紫竹居,我给你补课。”他离开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这碗药看来不是毒药了。 此后,她竟渐渐好转,不再陷入昏迷,也不再咳血,五天后便可下榻外出行走。一众同窗纷纷赶来看望,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祝贺言语倒是收了一堆。望陌还是不时促狭捣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跳总是狠狠扑腾。沈宜修却渐渐疏远她,只当与她不识。 她向盛熹打听,俞怀风何时会有闲暇。盛熹道:“先生明日晨间无事。” 翌日,她便将自己打扮成个学童,掐指算了算时辰,挨过上次误闯过去见他未梳妆的时辰,这才出了自己寝殿,朝紫竹居走去。 还没进入那片紫竹林,就有人冒出来拦了她的路。 “哟,这么早!” 她抬头一看,竟是公主善舞。她心里咯噔一下,正头疼怎会遇见她。 “嗯,公主殿下早!” “你这是要去紫竹居?”善舞笑问道。 “嗯。”上官那颜硬着头皮应付。 “去吧。”善舞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 咦?放她过去了?上官那颜压着所有讶异,正要跟她道别,却听她补充道:“大司乐这会已起身,你过去吧。” 说完,她便从上官那颜身旁优哉游哉地走过去。留下上官那颜对这二人满腹的猜测。 她走一步顿两顿地终于到了紫竹居。茂林修竹的深处很是清静,童仆也不见几人。她不敢再随意乱闯,便在院子里晃悠了半晌,终寻到一个来院子晒书的小童,表明了来意后,那小童道:“先生在书房,你随我来吧!” 穿堂过院后,竹影疏斜中,一座简朴的小殿独自矗立。小童带她入内,北堂上,俞怀风正在案前看书。 “大司乐,我……弟子……病好了……”上官那颜站在殿内,吞吞吐吐道。 俞怀风放下书,看她一眼,指了指一旁的桌椅示意她坐。 他起身到书架旁逡巡,忽而转身问她道:“《乐记》读过没有?” 上官那颜点点头。 他又问:“《艺文志》看过么?” 上官那颜又点头。 他再问:“《琴斌》呢?” 上官那颜再点头。 “《诸琴杂事》呢?” 点头。 “《琴史》、《琴议》、《琴赋》、《清调论》、《乐议》、《琴历头簿》都看过么?” “都看过。”她心里开始没底,从前在家,她最恨的便是儒家经典,因此逮着艺文类的书便视如珍宝,几乎本本都韦编三绝。可是,既然她都看过,那么大司乐将教她什么呢?会不会因无书可教而为她这个学生头疼呢? 俞怀风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嵇康的《琴斌》背一篇来听听。” 居然不信任她! “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她不紧不慢,口齿清晰地开始背诵。 背完后,俞怀风点了点头,“一字不漏,很好。但是否真正理解呢?” “嵇舒夜越名教而任自然,其魏晋风骨,弟子十分仰慕,但恐怕难以企及他的境界。”上官那颜谦恭回答。 俞怀风望着她,不易察觉地牵了牵嘴角,“何时开始学习音律的?之前可有老师教导?” 上官那颜想了想,“正式学习是十二岁的时候,家中设帐延请过一个乐师。” “仅四年时间便到今日的地步,已经难得了。”他竟夸了一句。 上官那颜心中一喜,忍不住便道:“虽是十二岁开始正式学曲,但据说我小时候跟着娘亲受过熏陶。” 俞怀风微微一笑,“可是长安流传的那句,右相千金四岁半,隔墙琴弦宫商辨?上官小姐?” “噗通”一声,上官那颜从椅子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8章 把手授曲 她早就该料到,自己的雕虫小技怎能瞒过他!望陌怎么说来着,要是小瞧了这么个人,将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面不改色地从地上爬起来,想揉揉摔疼的屁股,但意识到此举不雅,遂忍着痛,站在一边,以万分愧疚的神色向着前面那人道:“弟子……不是有意欺瞒大司乐的!弟子……只是、只是喜欢音律,父亲又不允,说女儿家小时候学一学也就罢了,长大了就该老老实实待字闺中,等着挑一个好夫婿。”她也顾不得难为情了,只想在他面前赶紧解释清楚。 俞怀风思忖道:“中书令怕是不会同意自己的千金入仙韶院的吧。” 上官那颜垂头道:“所以弟子才造了假身份,悄悄参加芙蓉园的考试……” “若是被上官大人知晓,责怪于我,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他道。 上官那颜扑通跪到他脚下,目中哀伤而坚定地望着他,“大司乐,弟子早年丧母,也少爹爹关怀,只有曲子能排解心事,乐曲便是弟子的生命!府中先生教了弟子两年,再无新鲜东西可教,弟子又急切想攀越更高的乐律境界。听闻大明宫仙韶院的大司乐是我朝最出色的乐师,弟子仰慕已久,极想拜入大司乐门下!望大司乐察弟子一片苦心,成全弟子!” 她说得极为恳切,又兼泪水涟涟,跪地请求。俞怀风听她说完,沉吟道:“你已通过考试,凭自身才艺得入仙韶院,然而此事还需右相首肯,我并不能做主。” “爹爹他必然不会同意的!”上官那颜急得脸通红。 “成事在人。”俞怀风拉她起身。 “大司乐有什么办法?”她察言观色,觉得兴许有计。 “右相不会顾及你的想法,不过有一人是右相不会拒绝的。” 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珠,不敢置信地道:“圣上?大司乐能让圣上助我一臂之力?” 俞怀风不紧不慢道:“仙韶院若没有圣上支持,公主和皇子怎能入得来。” 上官那颜破涕为笑,一场心惊后这才定下神来,“要弟子做什么么?” “半月后听我安排。” “有劳大司乐了!”她实是感激不尽,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她就后顾无忧,不必担心会离开这里了。虽明知待着这个地方,风险重重,便是假山地牢下的那个人就不知暗示了多少凶险与秘密,然而为了学艺,她甘涉此险。 俞怀风似乎也想到了这些,看了她几眼,欲要说什么,却终是转了话题,指了指一旁的七弦琴,道:“去弹首曲子,尽你所能。” 芙蓉园考试的时候,她虽令他刮目相看,但那时终究有发挥不足的地方,是以他想瞧瞧,她的能力最高可达哪里。 上官那颜取了琴搁到案上,想了想道:“就弹《平沙落雁》吧?” 俞怀风点了点头。 她于是调了气息,左手于弦上一拂,清音迅即流散。确定了琴弦未有松动,五音皆正后,开始了全身心的投入演奏。只见她面色恬淡,指下轻抚,指法娴熟如行云流水。 全曲三起三落,意境恢弘。收曲后,她起身等待他的点评。 他不言语,反倒走上前,坐到了她方才的位子上,两手放到了琴上。上官那颜知他要演奏,又兴奋又紧张,忙打开了所有神识,聚精会神地观看聆听。 琴弦在他指间拨动,雅和古韵幽畅舒缓,复杂的指法在他的随意间轻巧转换,拂弦之姿甚美。他白衣恬澹,容色清奇,浑身透着醇雅之气,清韵渺渺,和静简宁。夏风里衣袂轻扬,素白指端如点清水幽潭,又如蛱蝶翩跹彩翼触风。起调转调步步到位,音色和润,意境悠远。 弦上手指仿若精灵跳跃,灵动逍遥,《平沙落雁》在他指下,是另外一番风姿。 这就是宫廷首席乐师的妙手佳境吧? 上官那颜听得如痴如醉,他的曲子尽了,她还沉醉其中。 他已起身,对她道:“你再试试。” 上官那颜赶紧过去坐下,凭着鲜活的记忆,模拟着他的手法。 前半部分她还学得像模像样,有几分他的神韵,但到了后半部分,她的底气便不足以支撑他的意境。她手法渐乱,曲子也有些偏离。正着急,他突然落下手指,按到了她手指上,带着她凌乱的手法渐渐往正轨上转,带着她按弦挑弦,拂弦勾弦。 曲境上了正轨后,她松了口气,这才蓦然注意到与他距离不过一尺,他身上檀香的气息一丝丝往她鼻子里钻。她心思不由开始游离。 “用心!”他提醒了一声,继续引着她往更悠远的意境行去。 她只得强自稳定心神,聚精会神领会他所授的要义。渐渐地,二人心中的意境有了重叠,他终引得她上了正轨。 “哟!本宫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二位了!”门外有人轻声笑道,听来似乎不是滋味。 俞怀风将琴音一收,松开她的手指。上官那颜连忙站起身,看向门口。 善舞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冷哼了一声。 上官那颜有些不知所措,但看俞怀风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她便觉得是自己心思不纯,玷污了这意境,只觉惭愧。不过,在善舞咄咄逼人的眼神面前,她意识到自己又没有做错事,何必要低头! “殿下!”她叫了一声,冲她笑着。 善舞不理睬她,只将复杂的眼神转向俞怀风,“大司乐,我的玉佩忘在这里了!” “让白夜来找。”俞怀风回身倒了杯茶水喝了。 “不用了,我自己找,肯定在你卧房里。”她丢下一句,便径自往里间去了。 上官那颜觉得气氛诡异莫名,只觉尴尬难言。 俞怀风自顾自地喝茶,她没机会搭话,也觉得此时不便搭话,于是便装模作样地在书架子前翻阅。 不一会儿,善舞走了回来,手指绕着佩玉的丝绦,对俞怀风道:“看吧,我就说!” “下次小心些。”他不冷不热道。 “还不是你昨夜害得,哼!我走了!”她瞟了一眼正一心将头埋在书里的上官那颜,便娉娉婷婷地去了。 上官那颜自幼便看才子佳人的传奇小说,又兼熟知市井风俗,此时便由不得自己不多想。人生多是离奇之境,较之传奇小说,未必便会输了几分。想得入神,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 她回过神来,弯腰捡书,神态遂恢复如常。 “大司乐,这书可否借给弟子几天,似乎以前没有见过呢。”她对他笑道。 俞怀风放了茶杯,点了点头,“回去多加练习,关键要用心领悟。” “弟子谨记!” 夜里,上官那颜点了蜡烛,在灯下读书。借来的是本叙述乐者奏曲应如何把握意境的民间传本《雅韵华章》。她一页页品读,似乎触及到了某些不曾考虑的领域,有种别有洞天的阅读感觉。 看过几页,蓦然发现有批注。 “境不常存,意由心生,心不念曲,曲不顾境。” 墨书批注行书写成,笔迹随意,飘韵无端,起笔顿笔处看似无意,细品却是自有章法,独成风格。 再翻几页,又有批注。 “浮生了了,境何存焉?” 看到此句,上官那颜心中一落,坠向不见底的深渊。 闭目凝想一阵,她研磨提笔,在他的批注旁加上:浮生未了,境自在心。 挑灯夜读至寅时,窗外天已熹微,这才细细读完全卷以及他的批语。她吹了蜡烛,合上书卷放于枕下,上床酣然大睡。 第9章 药浴风波 上官那颜自入仙韶院,遭遇种种,还未能与其他少年一起上课。这次来历莫名的怪病痊愈后,终于可踏上与众同窗相同的求学道途了。 仙韶院授业殿堂位于整个学园的正中央,整座木建筑恢弘而规整,阔大而简雅。有窗棂十来处,日间悉数洞开,晨光清风可入内。开课时间,白衣学子六十人端坐其间,煞为端妍。 上官那颜缺席多日,首度来课堂,少不得与众人寒暄为礼。她原想趁此机与沈宜修言归于好,毕竟是儿时伙伴,相较其他少年,总是可信赖一些,尤其是在这个汇聚了帝国贵族少年的学园。 沈宜修在窗边的席位上装作没有看见她,正拿了本书翻来翻去。上官那颜面上带着笑,走过去道:“沈公子!” “上官小姐!”沈宜修将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移了回去。 反正此时,仙韶院的少年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懒得隐瞒了。 “可否把东西还给我?”她面容淡淡道。 “什么?”沈宜修还在看书。 “护身符。”她耐心道。 “护身符?”沈宜修抬头看她,吃惊的眼眸格外清丽。 上官那颜转头看窗外的花草,手指轻扣着檀木案桌,小声道:“爹爹说那是去护国寺求的,是护身符。” 沈宜修似笑非笑,“刻着‘修’字的护身符……” “有何不可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行么?”上官那颜皱眉瞟他一眼。 “噗哧!”斜后方有人俯案而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上官那颜回头一看,见一少年白服清疏,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正是望陌。他笑得不可抑止,好半天才清咳一声,朝正皱着眉头的她看过来。 上官那颜瞪他一眼。望陌遂正色道:“不愧是右相的女公子!上官大人教女有方,实令人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夫子来了,大家坐好了!”前方一个少年提醒众人道。 上官那颜只得先不与他们计较,还是课业要紧。她正环顾四下,想寻个坐席,望陌用手里的书卷指了指右后方的一个角落,那里尚有个空座。上官那颜冷淡地道了声多谢,施施然走过去,正襟危坐。眼角余光里,望陌还在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又鼓起眼睛,狠狠扫过去。望陌连遭冷遇,只好目不斜视。 盛熹进了大堂,众少年纷纷起身行礼,盛熹还了礼,开始授课。仙韶院虽以传授艺乐为主,但也不偏废国学。大司乐不授的课业,全由盛熹及其他夫子负责。盛熹主要教习五经典籍,上官那颜本对他大有好感,便勉强听他讲了几卷尚书,最后竟越听头脑越迷糊,眼前的众人影纷纷淡化,如同隔了层轻纱。 恍惚间,指端有琴弦的触感,她大喜,不知不觉便弹起了俞怀风传授的那曲《平沙落雁》,按照他所授的独特指法追寻他的意境。 “上官那颜!”谁在叫她?懒得理睬,继续在曲境中畅游。 授业殿堂内清风徐徐,盛熹衣袂微展,他走下讲坛,朝最后方走过去。众少年的目光追随他而去,最后定格在角落的席位上——上官那颜以手支颐,闭目神游。 望陌取出袖里一柄折扇,朝角落甩了过去。折扇正中上官那颜的手腕,她手一歪,脑袋顿时失了支撑,啪地磕到案上。众人目睹之下,无不捧腹,笑声轰然。 上官那颜从梦里惊醒,抬头抚额,猛然发觉盛熹已站在她面前。盛熹看着她磕得一片嫣红的额头和涣散的眼神,笑着指了指窗外,“课上打瞌睡,去外面站一站,醒醒精神。” “哦。”上官那颜迷迷糊糊起身,打了个呵欠,听话地走出了课堂。身后传来一片哄笑声,盛熹咳嗽一声,“接着方才的讲……” 望陌同情地投了一瞥到窗外,见上官那颜笔直地站在阳光下。 又一会儿,他再看时,就见她找了块高大湖石背靠着站立。 “傻妞!”他低声自语,却又笑了笑。 再一会儿,他朝外面看去时,不见她的人影。咦?这回又找什么去了? 他目光满院子搜寻,最后看到湖石阴影下横着半截白衣。 这是睡着了还是晕倒了?不及多想,望陌站起身,指着窗外对讲坛上的盛熹道:“夫子,上官那颜好像倒地上了!” 盛熹停了讲课,往外看去,以他所站之处的视角,恰能看见她横躺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往外间。沈宜修霍地站起身,也跟着跑了出去。众少年都起身趴在窗户上围观。 盛熹赶到湖石下,把上官那颜扶起,见她面色不好,额间某处却红得分明,极艳极醒目。掐她人中穴,也不见醒转。 “夫子,她怎么样了?”沈宜修在一旁急问。 “大司乐!”望陌在旁凝思,突见不远处俞怀风似乎正路过,遂大声喊道:“大司乐!” 俞怀风转了目光,看到这里的一片混乱。他分枝拂柳地往众人处走来,见到盛熹怀里昏迷不醒的上官那颜,神色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盛熹如实道:“她课上打瞌睡,让她到外面站一站,不曾想竟会晕倒!” 俞怀风俯身察看她面色,被她眉心的一记红砂给定住了目光,他伸指点了上去,只觉指端格外地烫,再探她额头,却不是热烧的症状。他拿起上官那颜的手腕,开始把脉。众人安静下来,认真地看他神色。 不一会儿,众人便瞧见他脸上难得的凝重神色。俞怀风放下上官那颜手腕,从盛熹怀里把她接过,沉吟道:“不大好办!我带她去紫竹居试药,你们继续上课,不要耽了课业!” 众人应诺。 俞怀风抱走了上官那颜后,望陌看着他的背影,所有所思。 “四哥想什么呢?”善舞待众人走后,从湖石后方转了过来,笑看着望陌。 “小十三啊,还不赶紧上课去。”望陌遂笑了笑,提起步子要走。 “听说四哥去过禁苑?可看见什么怪物了没?”善舞满眼好奇看着他。 “别提了,还被大司乐罚面壁呢!” “四哥,快告诉人家嘛!”善舞缠着他不让走。 望陌做了个鬼脸,恐吓她道:“有个长成这样的怪物,可吓人了,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一袖子给卷了出来!” 善舞扑哧一笑,不相信道:“四哥净骗人!”她想了想,又问:“那个上官那颜是不是也去过?” “哎呀!夫子看着我们呢,快走,可别也被罚站!”望陌一脸惶恐,拉着她就往那恢弘的殿堂上跑。 善舞嘴角带了一丝冷笑,不再言语。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带到内室卧榻上,重新给她号脉。再次确定,她脉象毫无异常,但为何会晕倒?上次的病明明已医好,难道还有遗症? 他解开她衣领,试探她颈间脉搏,入手滚烫。再凝视她眉间,那一点红一突一突,似要破肤而出。她脸色白得异常,如白瓷玉雕一般,然而唇上却如樱桃一点,艳如桃李。 他沉思半晌,起身到案前提笔,想要写张药剂单子,写下几副药材,却终难以肯定,又都抹去。若在平昔,只怕他就按着这单子试她一试了。此时,却不敢冒这个险。 他搁笔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目光又落回塌上,他凝目思虑,少顷,又折身到案前提笔,写下一列药物。 “白夜!”他停笔唤道。 外间一个小童应声而入,垂手侍立,“先生有什么吩咐?” 俞怀风将药方递给他,“备齐这些,烧水,泡在浴桶里。” 小童领命而去。 一刻后,小童返回,“都准备好了,先生要沐浴么?” “把绿萝叫来。” “绿萝去了东宫。” 俞怀风眉头一挑,“她何时去的?为何不禀告我?” 白夜嗫嚅道:“一大早去的,先生还没起,她便没来禀告,只让我告诉先生一声。” “她若回来,让她立即来见我。”俞怀风皱了眉,摆手令他下去,又看向塌上,略感为难。 他素来不喜人扰,仙韶院侍从甚少,宫女也只绿萝一个。这回打算用药物泡水令上官那颜沐浴,才觉女侍少了点。 不可耽搁太久,他只好将她抱去浴房。 浴房屏风后水汽氤氲,浴桶里藿香、枸杞、白芷、龙胆、列当、姜黄、紫苏等药物都已洒了均匀。俞怀风探手试水温,正好。此温度既能使诸药药性发挥至最大,也可使人体不寒不热。 他把上官那颜抱了过来,若是将她直接放进水中,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恐怕会减损药性。他叹一声,遂闭目给她宽衣。 解了她衣带,将她衣物一件件剥下搭到屏风上。每去一件,俞怀风都在计算,如果就此将她放进浴桶里,药物会发挥几分。不过,计算归计算,最后还是一件件去掉,因为没有比这般更能利用药物的了。 解下最后的亵衣,她似乎动了一下,怕冷一般往他怀里缩去。俞怀风不动如山,依旧闭目,扯过屏风上另一处薄毯,将怀里之人裹了起来,抱到浴桶上方,再撤去薄毯,让她入水。 上官那颜在昏迷中尚存几分警觉,抓着薄毯不放。俞怀风掰开她的手,瞬间“扑通”一声,她坠入浴桶中,溅起一片水花,打湿了他一身。 俞怀风只得睁开眼,看她落得是否稳当,有无磕着之类。 他第一次发觉,这只浴桶竟有这么大!上官那颜沉了下去,不见浮上来。 俞怀风为难了。难道要把她捞上来不成? 第10章 心愿初表 一低头,瞧见手里的薄毯,俞怀风有了主意。他以薄毯为网,在浴桶底部打捞上官那颜。折腾一番后,终于把她裹进了毯子里。湿漉漉的上官那颜头发都散在水里,如一缕缕的水草,与诸多药物纠缠在一起。 俞怀风半抱起她,立即察看她面色,发现她两颊染上了红晕,不知是在水底窒息所至,还是热水的蒸汽使然。俞怀风隔着毛毯,伸指点在她腹上。上官那颜立即呛出几口水来,脸色缓和了一些。再将她平和放入水中,撤去薄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那颜自救能力卓越,潜意识中察觉到了危险,伸出手臂寻找救命稻草。 她左臂刚好勾到俞怀风脖子上,便使劲攀附,想要逃离水域。裹着她的薄毯已滑入水中大半截,她湿漉漉滑溜溜的手臂攀在俞怀风身上,死不松手。 此情此景诡异莫名。上官那颜眼眸紧闭,脸色红润,身无寸缕,长发披散,抱着俞怀风不撒手。二人呼吸可闻,几乎无距离可言。 但俞怀风是何人?处变不惊是他的本事。尽管少女在怀,他也还是面不改色地捞起入水的薄毯,将紧紧依附着他的人再度裹起来,放入水中。上官那颜危机意识太过强烈,知道怎样安全,搂着他脖子就是不松开。 俞怀风俯身放她入水,自己的衣襟都已透湿。 这么难伺候的小姐! 他腾出一只手,去掰她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入手滑嫩,他几乎无从下手,始终把握不好力度。 他盯着已半入水的上官那颜,弯下腰在她耳边以轻微而不容违抗的声音道:“松手!” 上官那颜低覆的睫毛一颤,似乎听到召唤一般,手臂便松松落了下来,滑入水中。 俞怀风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扯出了水里的毛毯甩到一边的椅靠上。他额头汗珠还没干,再一看浴桶,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水面上没有上官那颜,她又没入了水底! 这浴桶是谁买的?买这么大做什么?他平生第一次生了浴桶的气。 他回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喝,愈喝愈气,最后砰地甩了茶杯。他挽起袖子,也不顾自己整个袍子都在滴水,在房内找了只木桶与水瓢,回到淹没上官那颜的浴桶边,开始一瓢一瓢从浴桶里把水舀出来。 直到水面露出上官那颜的脑袋,他才掷了水瓢。再顾不得太多,他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手里一个翻折,让她俯趴在浴桶的边缘呕水。 这一回,她倒是喝了不少水,呕着呕着竟醒了过来。兴许是觉得姿势太过难受,她手撑在木桶的边缘,往后退了几分,而后扑通一声倒回水中。由于桶中水已减了不少,她便刚好仰坐于水底,抬起迷蒙的眼。 当俞怀风映入眼中时,她霎时清醒过来,猛然从水里站了起来,欲要行礼。俞怀风愕然,背过身去。 感觉到了一丝凉飕飕,上官那颜这才往自己身上看…… …… “啊——”她惊慌的呼声直冲房梁,久久盘旋。 “咚”的一声,她缩回水中,将整个头都缩进去。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噩梦?梦魇?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又大声呼疼,不是梦中!不是梦中? 俞怀风不知她在折腾什么,又不好询问,更不好转身。 “哗”的一声,她从水里冒出来,以一双惊恐的眼瞧着不远处一身湿漉的人,用颤抖的噪音道:“大司乐你、你怎么会在我的浴房里?” 俞怀风淡淡道:“这是我的浴房。” “啊?”上官那颜惊讶地合不拢嘴,赶紧四处打量,果然都是陌生的布置,“那、那我为什么会在你的浴房?” “你回到水里了么?”俞怀风不接她的话,陪她没完没了的一问一答,不知要到何时! “到、到水里了。”上官那颜脸颊羞得通红。 俞怀风转身,一双眸子依旧不波不兴,冲穆淡雅的神色丝毫不见慌乱,尽管一身湿漉,却仍不减渊岳风姿。上官那颜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紧张、慌乱、晕眩……无数种感觉汇聚袭来,她恨不能立即死去。 俞怀风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她已摇摇欲坠。俞怀风不看她,只伸手试了试水温,静静道:“水凉了。” 水凉就水凉吧!只要有遮羞之物,管它什么水呢!上官那颜心中默念,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 俞怀风放下袖子,走到大门处,拉开了门,对外面道:“白夜,加热水。” 上官那颜心中抽搐,这梦境没完没了了么? 白夜送来热水,俞怀风接过后又立即关了大门。 上官那颜在凉水中打了个喷嚏,目光投向屏风上可望而不可即的衣物。 俞怀风将热水一瓢一瓢加入浴桶中,既然她醒了,就不用担心她再溺水了。上官那颜在一旁脸红得如大虾,大气也不敢出,只缩在水里感受一点点变热的温度。他也不问她水温如何,只脸色平淡,似乎在调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他边加热水边试水温,最后终于到了满意的温度,遂罢手。 “你好生泡着,等水温快凉时再出来。”他扔下一句话,便自己出去了。 上官那颜趴在浴桶上,重重呼出一口气。看到一地的水迹和凌乱的浴具,十分不解。 上官那颜出浴后穿好衣服,走出了浴房。外间守着的小童告诉她,俞怀风在前厅喝茶。 她带着一肚子疑问往前厅去了。 她不是在上课么?怎么进了他的浴桶?谁把她放进去的? 尤其最后一个问题,她最为关心。是哪个给她脱的衣服?她面红耳赤地想,肯定不是大司乐吧?不是吧?应该不是吧?不可能是吧? 当到了前厅,站在已换了一身宽袍正闲闲品茶的俞怀风面前,她一个问题都问不出了。 他仙风道骨神仙人般,她只觉自己的疑问太过猥琐不堪,便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大司乐,学生觉得《平沙落雁》曲境高远,可以尝试不同的方法演奏,并不一定要因循一种。”她低垂着目光,将在盛熹课上的梦境里所得感悟道出。 俞怀风停了喝茶,愣了片刻,才回应道:“哦,如此也可。” “昨日从大司乐书房借的书也看完了,明日给还过来。”上官那颜继续垂着头,模样乖巧,十足一个听话的弟子。 俞怀风看她几眼,又淡淡应了一声。她为何不问沐浴之事呢? 似乎再无话可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上官那颜悄悄抬起几寸目光,瞟了过去,不想他竟一直看着她。脑子里立即呈现她从水里蓦然起身,撞到他目光的那一幕,上官那颜脸上飞起红云,无法与他对视,又深深垂下了头。 “你被盛夫子罚站,不想竟晕倒地上,我便将你带回紫竹居用药,药浴之法较为有效。”他言简意赅地给她解释了清楚。 “哦!弟子给大司乐带来麻烦了!”她垂头表达歉意。 “你这两番病得奇特,未必便根治了,以后如有不适,及时来找我。”俞怀风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叩桌缘,“你既不喜儒学,不学也罢,以你在府中数年的根基便已足够。以后专心习曲,不懂再来问我。” 上官那颜听得有些迷糊,抬起不解的眼,问道:“弟子以后只跟着大司乐学习么?” “你既有慧根,我便将毕生所学悉数传给你。我在仙韶院多年,始终未寻着可接我衣钵之人。今届既有你,便不必再等了。” 上官那颜惶恐道:“大司乐谬赞了!大宸少年才俊多的是,大司乐不必如此快做决定的!弟子、弟子怕才疏学浅,继承不了大司乐所学,辜负了大司乐!” “我的时间不多,也许这一届便是我所收的最后一届。我知你不能承我所学的全部,但若能继了六七分,我便知足了!”俞怀风看着她身后的天空,目光一时有些空明。 “时间不多?难道大司乐要辞去仙韶院掌院的职务?”上官那颜心中有些忐忑,害怕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虽因他挑中自己而喜悦,但更多的却是惊恐。她心中从未对仙韶院放松过警惕,亦不对这帝都世事抱有太多幻想。 “你不必管这些,也不要对别人提及。韶华总是易逝,年轻时所达到的高峰,随着岁月的侵蚀,将再也难以超越甚至企及。我的巅峰已到,再无法跨越。只能趁此时招一名有慧根的弟子,来继承我毕生的心得。”他收回目光,看着她,语气透着莫名的沧桑,“这是我生平第一愿!你能够帮我完成么?” 上官那颜扑通跪下,目光熠熠,“大司乐言语过于悲切,您正值韶华,何谈沧桑之语?不过,既然是大司乐毕生之愿,弟子愿承袭您的心血,不负重托!” “好!”俞怀风笑起来,满屋子便都是清风霁月,“设置仙韶院是圣上的意思,我不过是暂时执管,收纳帝国少年学子而教之,并不只是授业那么简单,今后你会明白。那颜,以你的聪慧,也该早已料到,仙韶院的存在以及我的存在都绝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不过,不管我为何存在,因何存在,将来如何,都只是宿命的因果,你千万不要探究。” 上官那颜心中一凛,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却终是道了声“是”。 俞怀风将她扶起,凝视她道:“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明白,仙韶院是一回事,我收你为徒是另一回事。不管将来你我如何,我授你曲艺都只是在纯粹的乐艺之境上的关系,在这一点上,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离了这一范围,我什么也不能保证。” 上官那颜听得懵懵懂懂,不知如何回答。 “太多的东西,你暂时无需了解。只需谨记一点,用心跟我学乐!” “学生记住了!” “明夜戌时来我院中。” 第11章 月下拜师 上官那颜回到寝殿后,兴奋了一整夜,拥着被子翻来覆去也难以入眠。考入仙韶院固然是她的理想,她以为这便是顶峰,然而能得俞怀风亲自悉心传教,并不是一般仙韶院学子所能享有。 大宸宫廷首席乐师选择了她来传承衣钵,她又兴奋又难以置信。 她心潮澎湃只是因为能够追随最优秀的乐师,能够攀登乐律国度的高峰。此时的她自然不会想到,二人师徒传承最终将带来的结果与宿命,亦不会想到将为帝都带来怎样的命运。 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直到清早才沉沉睡去。既然俞怀风已允许她不学五经儒学,她便放肆地在寝殿睡觉,不去课堂。 黄昏时分,她睡足起身,更衣梳妆。眼角瞟见从府里带来的衣裳,一时动了念头,想壮着胆子在仙韶院穿一回。湖蓝绸缎衣裙窄腰广袖,配以绿色丝绦腰带,是她平日最爱的一件。 发髻也重新梳成女儿模样,浓密的黑发盘成丛梳百叶髻,再加了几枝发簪。临镜一照,她被自己这副盛装模样吓了一跳,遂将发钗都拔了下来,最后只挑了一根碧玉簪斜斜插入发中。 不是盛大节日,她一般不喜面部着妆,今日也不例外。收拾妥当后已近戌时,便忐忑赶往紫竹居。 入夜的紫竹居格外清幽,明月当空,紫竹萧萧,悠悠琴音伴风而来。 上官那颜循着曲音穿过一重重院子,来到最深的庭院。 皓月悬空,月华如水,院中格外清明。俞怀风着一袭白袍,坐于树下的石凳上,膝上搁琴,正低眉弹拨。清风穿过他飘动的袖角,在反射着皎然月光的琴弦上舞动。 上官那颜走进庭院,看到这一幕,便几乎要停了心跳,呆立当场。 早已察觉有人到来,凭脚步声,俞怀风已判断了来人,因而并未格外注意,只将一首曲子弹尽。 拨到尾音时,他才抬头。 上官那颜一袭长裙垂地,束腰窈窕,身段婀娜,自月下行来,腰间丝绦漾动如水,衣袂上的月光跳动浮越,映在她脸上,如仙如画。 俞怀风指端一扫,曲音久久回响。上官那颜与他目光相撞,一怔的时光,心里还诧异了那尾音不该如此收尾。 “大司乐!”她上前行了一礼。 俞怀风一指身旁的石凳,道:“坐吧。” 上官那颜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后,不太敢抬头看他,虽然她极想多看几眼,最后只是迟疑着道:“大司乐,我父亲那里……” “这个无需担心。”俞怀风也不看她,只抬头看明月,“今夜叫你来,是让你行个正式的拜师礼。” 上官那颜喜出望外,终是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神色,等待一个怎样的仪式。俞怀风移过目光看她道:“最后问你一遍,是否有十分的诚心,是否不会后悔?” “弟子有一百分的诚心!自然不会后悔,为何要后悔呢?”上官那颜急切地回答,明眸在月下格外有光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俞怀风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神色有些不可捉摸。她眼中清澈,尽是柔和的月光,而他身处皇宫,何谈清澈可言?他又该如何对她说。 “倒是我要求过分了!”他抱琴起身,白袍胜雪,望月而笑, “人生何曾不悔!你此时有诚心便够了,至于今后悔不悔,都随你。” “大司乐!弟子不悔!”上官那颜忙起身表态,站定了望着他。 他一垂目,瞧见她端妍的打扮,轻轻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上官那颜不知道从他眼睛里瞧见了什么,一时间有了几分警觉。俞怀风同时看出她的疑虑,并不介意,想起她沐浴时昏迷中的状态,不禁笑道:“你天生感觉敏锐,自保能力强。无论对什么事都持有怀疑之心,所以你不喜正统的儒学。无论对什么人,你都没有亲近之心,所以你从相府搬出,独院别居。” 见他对自己分析如此透彻,连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这些根本问题,上官那颜愕然,不禁离他远了一步,有些怯意地看着他。如果有一人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那么此人不是知己就是敌人。她不想要知己,当然更不希望他是敌人。 “大司乐你自己何尝不是呢?你如果不是怀疑一切,为何紫竹居仆从只有两三人?”上官那颜不知为何,口不择言地顶撞过去。 俞怀风显然不曾料到她会反驳这些话,一时愣了愣。 上官那颜想到自己是来拜师的,遂赶紧闭嘴,在他阴晴不定的目光下,只得道歉:“对不起!弟子不是有意冲撞您!” “无意中都这么厉害,若是有意,那我岂不是没有容身之地了?”他一句玩笑话,轻松带过了这一节。 “是大司乐先咄咄逼人的。”她垂头嘀咕一句。 俞怀风重又坐回石凳,冷着目光看她,“小辈在长辈面前岂能如此无礼!一点重话便听不得么?” 她将头垂得更低,眼睛瞧着自己的裙角,双手将腰带扭成了绳子。 看出她的不安,他才将语气一缓,“你是打算继续揭我的短,还是打算入我门下?” 上官那颜赶紧抬头道:“弟子愿拜入大司乐门下!” 俞怀风正要指示一下,却瞧见她眼里点点的泪光,并盛着一片的月影,当时便忘了舌端的言语。 上官那颜悄悄抹了泪,立即破涕为笑。 俞怀风一指石桌上的杯盏,淡淡道:“奉我一杯茶,算是仪式吧!” 上官那颜立即倒了茶水,捧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又一转眼珠,跪了下去。她神色忽而一凝,望着头顶的皓月,一字字道:“上官那颜今夜拜大司乐为师,从此听从大司乐教导,今生不悔,弟子此心,天地可鉴,明月可察!” 她语声清脆,如月下弦泉之声,一句句荡在一院紫竹萧萧声中,浸在天地月华之中。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她扬起的面上,投在她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将她的郑重塑成永恒的瞬间。 半晌,俞怀风才从一地的月影中接过她奉上的茶水,一饮而尽。上官那颜跪望着他,喜上眉梢。俞怀风将她扶起,把手中的七弦琴递给她,“这是我收藏多年的九霄环佩琴,赠你为证。” 上官那颜一阵目眩,九霄环佩?这真是古书上记载的名琴——九霄环佩?琴乃伏羲式,松黄杉木所制,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琴身有暗补红色漆,间以历代修补所用墨黑与补漆,月光下可见琴背刻有篆书“九霄环佩”四字。 她接在怀里,乐者向来爱琴,她几乎喜极而泣,“大司乐,这琴太贵重了,我收藏它会不会折寿?” “反正我收藏了有些年头了,要折寿我也折了一半了。”他不在乎地道。 上官那颜把琴抱在怀里,打量他神色,目光忐忐忑忑。 俞怀风从袖中取出一支箫,头也不抬,便道:“有什么话直说。” “弟子……想问问……大司乐的年纪……嗯……大司乐贵庚?” 俞怀风将竹箫横在指间,幽深的目光看向她,沉声道:“不可问!” “为什么?”她不解,直言道:“弟子今岁十六,大司乐为何不能说?” “你还太小。”他沉吟良久,“我一说便觉老了。” 原来如此!上官那颜乖巧地连连安慰,“不老不老!大司乐不老!” “不老么?”俞怀风看她一眼,轻声一叹,“岁华终暮,年不复。” 上官那颜第一次见他话语中有萧索之气,不禁大为愕然,脱口道:“以大司乐这般的倾世风华,还会感叹岁月么?” 说完,她便发觉此言极为失礼失态,遂羞赧不已。 俞怀风笑着瞥她一眼,“你一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他实在小看了她。从前在家,她什么书没看过?男子的气度风华,她又不是没在传世美男子的画册中品评一二!不过,她的这些往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大司乐要吹箫么?”她岔开话题,指着他手中的紫竹箫问。 俞怀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的箫曲怎样?” “还……可以吧!” “试试。”他将竹箫递到她手中。 这是他用过的箫么?上官那颜把九霄环佩琴放到他膝上,战战兢兢将紫竹箫送到唇边,退回到石凳上坐着,静坐凝虑,吹响了一曲。 俞怀风闭目静静听着,待她吹完一首后,他拨响了膝上的琴弦,重新将她吹奏的曲子弹了一遍,中途略有改动,自然又是别样一番意境。 上官那颜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是她自己作的曲子,他听一遍就能修正她的不足,并完整地重奏一遍! 她还在目瞪口呆,俞怀风又推敲了一番,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还没有起名。” 他目光漫漫,掠过月下紫竹,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遂笑道:“既是你的曲子,就叫《紫颜录》吧?” 上官那颜不好意思道:“若不是有大司乐的改动,也不会这么好听。不如——不如就叫《风颜录》吧?” “哟,二位好兴致啊!不巧,又打扰了!”紫竹林后,一人笑着走出。 第12章 初露锋芒 上官那颜转眸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善舞。 善舞一身轻纱流仙裙,月下肌肤赛雪,正捧着只酒坛,笑着走来,“今夜月色这么好,特来找大司乐喝酒的。” 俞怀风也不起身,将膝上的九霄环佩交给上官那颜,对她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上官那颜接过琴,向他告辞。 善舞将怀里的酒坛搁到石桌上,拉住她笑道:“干嘛要走,三人对饮岂不热闹?” “人少清静。”俞怀风淡然道。 善舞笑靥顿生,松开了拉住上官那颜的手,将她往外轻轻一推,“既如此,那就本宫为大司乐作陪吧!” 上官那颜心里堵得慌,瞥了一眼俞怀风,见他犹自抚弄竹箫,面容清冷。既然嫌她多余,她走就是! “大司乐,殿下,那颜告退!”她抱琴转身,一步步离开庭院。身后传来善舞娇媚的声音:“怀风,我这身裙子好看么?” 上官那颜差点没抱住琴,赶紧加快脚步离开。四下的凉风吹得她有些头晕,在紫竹居左拐右拐,她竟找不到出路,莫非又迷路了? 身旁翠竹哗啦一声,一个人影闪出,她吓了一跳,那人迅速掠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搂着她的腰,蓦地腾跃而起,纵身竹梢,飞掠而走。九霄环佩砰地一声坠于地上。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身边呼呼风声。 一片黑暗中,忽觉风声小了下去,她定了定神,正清醒过来。身后抱着她的人忽然出指如风,点了她几处穴位,顿时她便不能动不能言。 而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了俞怀风与善舞的声音。上官那颜一惊,忙定睛去看,这才注意到周围尽是紫竹,仍是在紫竹居的庭院内,而她与身后的人竟是在几株粗壮的翠竹之上! 透过竹叶,月光下,可见庭院内二人正饮酒。上官那颜看清二人身影重叠在一起,善舞坐在俞怀风膝上,一边笑着一边仰着脖子喝酒,笑了一阵后,她回身搂着俞怀风脖子,将酒送到他嘴里。 上官那颜看得面红耳赤,遂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周的风声都搅成一团往她耳里钻,她不辨天地,不辨东西…… 仙韶院俞怀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尊他敬他,信誓旦旦入他门下,一心求学。他乐曲倾国,他风华绝世,他仙风道骨,他苦心教导……种种影像浮现一处,她却不认识了。每一面都是他,却又不是他。 “怀风,卓将军回朝了,他想让父皇将我指婚给他。”善舞搂着他脖子道。 “哦?那你的意思呢?”俞怀风笑问道。 “我的意思么……”善舞挑弄着他的头发,娇声道:“只要你愿意,这大宸的花朵都可以为你盛放!”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的呢。”他轻笑道。 “是么?”善舞深情款款地看着他,腻声问道:“怀风,观音在哪?” 俞怀风淡淡笑了笑,“我又不信佛,殿下跟我打什么禅语。” 善舞继续妩媚地笑着,手指抚在他脸颊,“我问的可不是南海观音。” “殿下要参禅么?” “我不参禅,只喂你喝酒。”善舞眼里的笑意渐渐透着一丝狠厉,又凑到他唇边,冷笑道:“你喝的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呐!” 俞怀风依旧一派闲适,低眸看她,“怎么个不一般呢?” “你试试就知道。”善舞咬牙道了一声,蓦地从他膝上跃到一旁。霎时,层层叠叠的修竹后射来连环暗器,尽往他所在之地发去。 紫竹之上的上官那颜尚因那二人的对话而愕然,就见那成串的暗器从自己身后发出。她惊慌失措,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月下暗器寒光闪闪,直奔俞怀风而去。 却见俞怀风不闪不避,只一抬手,几下清脆的响声后,四枚暗器均被他接在指间。他眉头都未牵动一下,手指微动,将四枚暗器反击回去。 见点点寒光飞射而来,上官那颜身后那人略有惊讶,将上官那颜往身前一挡,正得意时,却蓦觉胸腹疼痛。原来四枚暗器均绕过了上官那颜,两枚打在他身上,两枚打在紫竹上。他吃痛不已,身体一歪,栽下断折的竹梢。 上官那颜也随之坠落。她将眼一闭,只道命休矣! 急速坠在半空,忽觉脖子一紧,那人落地后居然还拉上了她,一把捏在她咽喉上。 善舞含笑站在一边,目光停留在俞怀风脸上,柔声道:“你这新收的小弟子看起来不妙啊!” 俞怀风淡淡看向她,“殿下打算怎样?” 善舞眨了眨眼,“告诉本宫观音在哪儿,就留她小命。”说罢,她又冲上官那颜俏皮一笑。 俞怀风面容清冷,语声淡漠,“我不过是想找个传人,既然殿下不允,那便随意!她是右相千金,如何处置都随殿下。” 善舞眼波一沉,轻轻冷笑,“区区一个右相,大司乐以为本宫会顾忌么?找个传人?大司乐真会说笑!若她不是观音血的继承者,你会在意她么?” 上官那颜被人扼住咽喉,只觉天旋地转,对他们的对话并不理解,什么观音血?继承者? 俞怀风看了一眼上官那颜,又对善舞露出漠然的神态,“殿下说话越来越让人听不懂了。” “你少装糊涂!”善舞一步步向上官那颜走去,“上次她无故晕倒时,眉心的红色印痕瞒得了旁人,可瞒不过本宫!”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绫,展开在上官那颜面前,对劫持上官那颜的黑衣人使了个颜色。黑衣人忍着身上的痛楚,一掌拍在上官那颜背心。 本因窒息而头脑昏沉的上官那颜只觉背上一阵剧痛,一股强力透体而入,催动肺腑,她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水喷出,溅到白绫上。 善舞神色紧张地盯着白绫,目光一瞬不瞬。殷红的血水被白绫吸取后,白绫化为红绫。凝视了一会儿,见再无其他变化,她脸上笼上一层失望的神色。很快又转头,盯向冷眼旁观的俞怀风,一句话也说不出。 俞怀风持箫的左手负于身后,只闲闲看着院中的月光,神色平淡。 “她、她难道不是观音血的继承者?”善舞终于忍不住向他狠狠问道。 俞怀风不予理睬。 少顷,善舞渐渐平息了愤怒,又对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黑衣人得令后,将颓然不堪的上官那颜朝俞怀风推去。上官那颜身不由己,脚下踉跄地奔了过去。俞怀风右手一伸,将她一带,卸去了几分袭来的力道,最终将她扶定。 “大司乐……”她叫出三个字后便无力地倒在他怀里。 同一时间,那黑衣人突然一剑袭来,直刺向俞怀风与上官那颜。 俞怀风转眼间将上官那颜从右手交到左手,空出的右手接向那一剑,电光火石间不仅钳住了剑身,更是喀嚓一声折断了长剑。黑衣人力道无法继续使出,遂立即全身而退。 善舞在一旁诧异道:“莫非你没有中毒?” “殿下的那点把戏,还是收起来的好。”俞怀风将手里的半截断剑掷到地上,缓缓道。 善舞一咬牙,跺脚道:“走着瞧!我们走!” “慢着!”俞怀风对转身就要离开的两人淡淡道,“紫竹居是可以随便闯随便闹的么?” 善舞慢慢回身,反笑道:“大司乐打算把本宫怎样?” “殿下学业不上心,自有陛下管教。但旁人扰我清静,却不能不罚。”俞怀风眼里微寒,目光扫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打了个寒颤,在他的注视下,冷汗涔涔。忽地,他拔腿便欲纵身飞檐。俞怀风衣袖一挥,数根弦丝倏地从他袖中飞出,射向黑衣人的手脚经脉。 一声惨呼后,黑衣人经脉被挑,瘫倒地上。 “你……”善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3章 深宵犯忌 身上火辣辣地疼,她半睡半醒间,难受至极,连呼吸都牵得肺腑阵阵痛楚。想彻底清醒,却醒不过来;想沉沉睡去,却又难以深眠。极度的煎熬中,时远时近的缕缕檀香钻入她呼吸中,不知为何,寻到那熟悉的馨香,才得少许的安宁。 夜半时分,血脉畅通了几分,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趴着的睡姿不太舒坦,想翻个身。翻到一半时,头一偏,看到烛火下的人影。 见她有了动静,桌旁看书的某人起身走了过来。上官那颜转过脖子一看,那袭白色的衣袍让她想起来吐血的一刻,遂扭过头,又重新趴在床上。 “要喝水么?”那人来到床边问。 上官那颜闭着眼睛,不答。 “睡着了?”他低声问。 她不动,亦不答。 他一揽衣袍,坐到了床沿。 “我要回家!”许久,上官那颜闷声闷气突兀道。 “又没人不许你回家。”他的声音就在不远处。 “……”她语塞,又许久,她再度从塌上半撑起身,想要翻身,然而又只翻到一半就再翻不过去。不过,此时她不屈服的目光却正好落到他身上。俞怀风坦然与之对视。 她半撑着身,坚定的目光望着他永不见波澜的眼睛,闷声问道:“观音血是什么?” “与你无关。”他静静道。 她眼里骤然聚起愤怒,“与我无关,我会成这副样子么?” 俞怀风清淩淩地看着她,“好像不是我害的。” 不是他害的,却是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打得重伤!想起那时他的冷漠与淡然,她似乎明白了几分,心中沉入谷底。 胳膊一软,她翻的半个身也快维持不住了,即将再度倒回塌上时,他忽然伸手扶住了她,将她翻个身,让她坐了起来。终于得以换个姿势,她长吁了口气。 俞怀风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水,又回到床边,将水送到她嘴边。她这才发觉自己早已口渴,便捧着茶杯喝了起来,喝得茶水都撒到了衣襟上。俞怀风目光落在她眉心处,若有所思。 “善舞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喝完茶,盯着他问。 “没意思。”他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回到桌上。 上官那颜暗自顺了顺气,目光聚到他身上,一腔话正要吐出。俞怀风转身看她,眉头一轩,“怎么?想叛出师门了?” 霎时,她喉头一动,话语都咽了下去。俞怀风正襟危坐到桌边,淡淡看着她。那目光下,她想叛也叛不出了。 垂头看见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她又抬头,朝他看过去,“你收我为徒,是因为我是观音血的继承者么?” “别人说的话你都记得牢牢,我说过的话你便记不住一句。”他继续在灯下看书。 上官那颜不言语,慢腾腾地爬下床,打开了房门。 “去哪?”俞怀风放下书,看她一眼。 “我的琴,落在院子外。” “在屋里。”他一指房中的檀木琴架,又低头看书。 上官那颜急忙过去,抱起架子上的九霄环佩四下察看,见一处琴弦有新修的痕迹,她心中一紧,难道还是受损了? 把琴抱到桌上,她急不可耐地试音,试完音后,不由自主弹起了曲子。沉浸到乐曲中,她便忘了身上的伤和痛。琴音淙淙,江流婉转,房内尽是雅和古调。 “宫商变调错了。”俞怀风一面看着书一面随口道。 琴音戛然而止,上官那颜稍作回忆,重返方才变调的地方,再弹一遍。 “还是错了。”俞怀风翻过一页书,又道。 她再试。 “错。”他再道。 上官那颜索性不弹了,脸颊通红,气息不畅,眉心又现嫣红的痕迹。俞怀风放下书,将她面前的琴转了过来,弹了一遍方才变调的部分。上官那颜盯着他修长灵动的手指,眼睛便转不过来了。琴师的一双手当真是绝妙无双!她心内感慨着。 俞怀风抬了抬眼,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语声便沉了几分,“心思又去了哪里?” “啊?”上官那颜回神,“我在想曲子呢!” “是么?”他瞧着她。 上官那颜目光一垂,据实道:“大司乐你、你的手指很好看……” 房内静了片刻,上官那颜慢慢瞟了过去,就见俞怀风沉着目光瞧着她。她心里暗道糟糕,只怕这话说不得。正想要道歉,他却缓缓吐出一句:“多谢夸奖!” 上官那颜暗自松了口气,他却继续道:“既然心不静,那就背背书吧!”说罢,他将方才看的一本书扔到了她面前。 背书?这有何难!上官那颜淡定地拿起了书。 封面上赫然的“中庸”二字映入眼中,她眼前一花,心内一紧。让她背儒家经典之一的《中庸》?忽然间,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了。没记错的话,她是十岁就把府里的四书五经尽数烧了个痛快。 “大司乐!”她赶紧拉住了起身要走的俞怀风,“弟子、弟子伤未痊愈,似乎又有吐血的迹象……”说着,她面上现出痛苦状。 俞怀风低头看她一眼,毅然将袖角扯回,“放心,你暂时不会有那么多血吐。细品儒学,便于养身,明早背给我听。” 上官那颜痛苦万状地看他开门走了出去。此时,似乎是夜里丑时,离天明不远。 她难道不是身负重伤么?她难道不是无辜陷入他与公主的某种纷争而险些丧命么?怎会落得在深宵背酸儒经学的地步? 艰涩地拿起书,在即将开始的精神折磨前,她忽然有了疑惑。俞怀风之前在桌旁看书,看的就是这本《中庸》,他竟会看《中庸》?以她暂时对他的了解,她初步判断他是和她一样厌烦儒经的人,他书房里几乎没有一本儒家经典。 细品儒学,便于养身。他说。 上官那颜伏倒在桌上,万分苦痛。 辰时一刻,东方既白。上官那颜将书卷的最后一页合上,眼皮沉重地抬都抬不起。勉强将一本书背完,她才顿悟受罚的缘由。竟是不该犯了尊上。 吹灭蜡烛,她揉了揉眼睛,走出了这所为她在紫竹居设的房间,向俞怀风的别院慢腾腾走去,边走边默记。 空落修严的庭院沉浸在清早的寂静中,上官那颜走到院中,停在了正屋门前,脚步犹豫。不知道他起了没,会不会又撞到什么她不该撞见的。第一次在这院中撞到他未梳妆的样子时,他那寒可浸骨的目光,至今还让她畏惧不已。 “进来。”屋内稍显萧散的声音传来。 她提着的心落回原处,抬手推开了门,一脚跨进去。 “大司乐,我背完了……”她目光在屋里寻找,直直撞到一人,竟是望陌!他站在屋子中央,不深不浅地看着她笑。上官那颜愣了一瞬,目光又继续寻找,这才看到屏风后坐着的俞怀风,另有个女子的身影在旁,正给他束发。 “背来听听。”他在屏风后道。 上官那颜瞟了一眼望陌,便打算无视他的存在,背起了书,“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望陌瞧她一副正经的模样,不由失笑。 上官那颜扭头横了他一眼,又继续背书,“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现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望陌从袖中取出折扇打开,将自己半个脸掩去,显然是在暗中嘲笑她。上官那颜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眼里全是肆无忌惮的欢愉。 她一咬牙,不睬他,接着背书,“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她语声有度,抑扬顿挫,缓缓背来,大有酸儒夫子之相。望陌险些笑出声来,遂赶紧一手捂住了嘴。 上官那颜忍无可忍,低声骂了句:“无耻!” 屏风后,为俞怀风梳发的女子突然扑哧笑了一声。上官那颜脸一红,赶紧压下了怒气,继续背书。然而,愤怒之下却忘了下文,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她急得脸更红,明明背过四五遍了,怎会忘记呢! 望陌收了笑,一手指着自己,唇语“君子”,再将扇子指向她,唇语“小人”。上官那颜正要发火,突然醒悟,忙接着背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接下来,她顺畅地将一卷书悉数背完,望陌再未打岔。 俞怀风从屏风后走出,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走了出来。上官那颜一看,竟是绿萝,那个趁她病中,来套她话的人。绿萝垂着目光,依然如当初照顾她一般的娴静寡言。上官那颜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殊无好感地转过了头。然而念及那时缠绵病榻,只有她在身边悉心照顾,她也的确依赖了她一段时间,便又将心里的怨意打散了几分。 她正种种心思混杂,俞怀风这时道:“这次勉强过关,下次背书不可心猿意马。” “是!”她低头时,一道犀利的目光向望陌扫去。望陌只作不见。 “下去吧。”俞怀风淡淡瞧着她,“以后再不用心,可不止背一本《中庸》这么简单。” “弟子记住了!”她垂着脑袋,心里暗想,这话分明是恐吓她不可轻易得罪他。一时失言就换得一夜不眠地背书,若以后不小心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他,她该会落得怎样田地呢?“大司乐,弟子可否告假回一趟家?” 俞怀风一沉思,“务必在明日巳时初刻赶回!” 上官那颜答应了一声,急匆匆转身去了。 俞怀风目送她走后,望陌上前道:“大司乐,皇兄命弟子邀请大司乐,十日后出席皇兄生辰宴会!” “既是太子殿下相邀,敢不从命!”他客气地应了下来。 望陌道了谢,又吞吞吐吐道:“大司乐,弟子……可否告假一天?” 俞怀风看他一眼,“你向盛夫子告假便可。” 上官那颜稍作收拾,取了出宫令牌,便心急火燎地出了仙韶院。离家这么久,不知欣儿怎样了,应付爹爹那边是否顺利。 大明宫里,忽然起了一声马的嘶鸣,一阵踢踏声从身后赶来。一匹大宛马旋风般到了她跟前,马上那人笑了一声,向她伸出手来,“等你走回家,天都黑了,恁般好去处都来不及玩了!” 她闻声抬头。 第14章 袖断章台 大明宫里居然可以任由他纵马!上官那颜惊愕不已。 望陌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道:“本王要出宫一趟,可以顺便捎上你。上不上马?” 上官那颜略一思索,拉住了他伸来的手,踩上了马镫,越身而上,侧坐到了望陌身前。望陌牵紧了马缰,一扬鞭,大宛马扬蹄飞奔。一骑便向宫外驶去。 宫城守卫见皇宫之内有人纵马,欲要拦阻。望陌轩眉一扬,喝道:“谁敢拦本王的驾!” 守卫一见是四皇子,错愕之际,大宛马已奔出了宫门。 朱雀大街之宽广,可由骏马肆意奔驰。上官那颜在马上兴奋了一阵,对望陌的嫌隙被呼啸的疾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时辰尚早,要不要先游逛长安?”望陌在她耳边笑问。 上官那颜瞳孔一亮,“殿下不是出宫有事么?” “逛长安难道不是要事么?”他吐出的气息吹到她耳根,痒痒的。 “长安我都逛了无数遍了,不知你要走什么路线?”上官那颜心内跃跃欲试,却还是先稳了心神试他一试。 “东西市?”他提议。 “没甚新意!” “平康坊?”望陌故意调笑道。平康坊是长安风流之所。 “无甚稀奇!” “口气倒不小,你都去过?”望陌奇道。 “四殿下,我在长安长大,什么地方没去过!”她颇为得意。 “上官大人的千金如此不同凡响啊!”望陌一面虚赞,一面起了促狭的心思,“我就不信好玩的地方你都知道!” “我对长安比对上官府还要熟悉,四殿下。”她语气颇有不屑。 “哦,是么?”望陌一转马头,大笑道:“本王让你见识见识真正好玩的地方!保证你从不知晓!” 长安城东鳞次栉比的勾栏瓦舍深处,道路曲折,迂回婉转,人迹渐稀。被望陌强迫化了男妆的上官那颜在马上不时打盹,不信望陌能挖掘个新鲜的去处。不知在这深巷中行了多久,她一觉醒来,依稀听见几声丝竹,侧耳细听,竟有几分雅致。 望陌在一处烟柳环绕的硕大楼阁前停了马,大宛马鼻息喷在柳枝下,立即有一少年从楼阁底层的偏房里迎了出来,帮着牵马。望陌翻身下马后,上官那颜也跳了下来,抬头看了眼高悬的牌额——醉仙楼。她心内诧异,不知是何地,跟着望陌穿花拂柳,登上楼阁。 木楼咯吱作响,楼内的丝竹之音灌入耳中,上官那颜满心好奇。望陌推开了大门,清郁酒香扑面而来,上官那颜蓦地睁开了惺忪的眼,楼内三三两两少年相聚对饮,神态或狎昵或清冷,或娇憨或沉敛,精致镂刻的楼阁内,一幅春意盎然的曼妙画卷铺展在眼前。 上官那颜呆立在朱门绣帘外,望陌得意笑道:“如何?京城绝域地,烟柳章台楼。可曾听闻?” 她认输,摇了摇头。 当下,望陌便迈步入内,看她还在犹豫,便激道:“不敢玩了?” 她眸子一亮,瞥他一眼,大无畏地走进了楼阁。 “哟,四公子来了,这么久了也不想人家么?”一个涂脂抹粉的男人通身绫罗,白面无须,妖娆地迎来。 “正是思念蓉姐姐才亟不可待赶来嘛!”望陌将那男人的纤腰一搂,一指点他额头,便打情骂俏开来。 上官那颜瞧得目瞪口呆,心里响了一个炸雷,望陌是这里的常客,望陌原来是断袖! “咦,这个俊俏的弟弟是谁?四公子又有新欢了?”那男人从望陌的肩头看到了男装的上官那颜,半含酸地问。 “这是颜小哥,初次来醉仙楼,蓉姐姐招呼几个小兄弟过来,颜小哥可不会亏待了他们!”望陌看了眼上官那颜,满眼笑意。 上官那颜扛着压力,淡定地站在一边。 “四公子带来的朋友必是簪缨之家了,奴家哪里敢怠慢!”那蓉姐姐一扭腰,手帕一摇,尖着嗓子冲四下喊:“小春、小紫、小苏、小越快来给颜公子敬酒!” 正散落几处嬉闹行酒令的少年们听见喊声,纷纷起身聚了过来。四个少年均是十四五的年纪,五官灵秀异常,衣着素雅,行如风柳。围到上官那颜身边后,四个少年笑着便将她拉到一处雅座上,一个给她擦汗,一个给她倒酒,一个给她打扇,一个给她说笑话。 上官那颜躲闪不及,手忙脚乱,目光在熙攘的大厅里搜寻望陌的身影。厅里的客人大多衣着华贵,举止清雅,作陪的少年则无一不俊美。那个蓉姐姐年纪最大,想必便是这里的老鸨了。 她目光掠过无数的亲昵场面,终于寻到了望陌的影子。望陌一面跟那个蓉姐姐逗笑,一面扫了一眼她这里,似是试探,似是嘲弄。她心里升起一股劲,青楼而已,她又不是没有逛过。她要是局促了,反落得他取笑。 “颜公子看什么呢?”小紫挨着她坐下,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一手便要搂着她腰。 上官那颜还是禁不住脸红了,一手推开他的手,一手挡开酒杯,蹙了下眉头,“我不喝酒!” 四个少年都掩嘴低低笑了起来。 小苏隔着桌子探着身,打了下小紫的手,嗔道:“瞧你,吓着颜公子了!” “颜公子是第一次来醉仙楼吧?”小春倒了杯茶送到上官那颜手边,笑眯眯问道。 她微微点头。 小越看她眉眼含羞似怯,觉得好玩,捧着头盯着她看,最后忍不住捏了一把她脸颊,“呀,好嫩!” 众少年又是一阵哄笑。 上官那颜脸红到脖子,终于怒了,她好歹也是宰相的千金,好歹也在长安混了这么些年,今日竟被这几个比她小的毛头给调戏了!简直岂有此理! “很好笑么?”她冷冷道:“会行酒令么?会喝酒么?” 少年们一看,见她终有了嫖客们惯常的路子,便都跃跃欲试,“行酒令都会!酒么也还能喝四五杯!” “行怎样的酒令?”她眼睛扫向他们。 “掷骰、猜拳、猜数……”小紫兴奋道。 她眼睛微闭,缓缓道:“太粗俗的就算了,本公子既是客人,便得依我。” “好好,依你!”小越又凑过身来,随时打算再捏她一捏。 “那就行浪淘沙手打令!我为主人,从我开始!”上官那颜眸子含笑,“你们会这个么?” 小春挠了挠头,“似乎玩过,不太记得了。我们平时都行花枝令的。” “没多大区别,现在我说一遍令辞和手势,你们记好了。”上官那颜遂一句句道来,四个少年均暗自聆记。 重复了三遍后,上官那颜将酒杯放到桌子中央,笑道:“现在从我开始,谁输了就自罚一杯。” 众少年点头,满是期待地望着她。 上官那颜便开始了行主令,“今日一玳筵中。”说着指了指席上。 接下来是小紫,赶紧续道:“酒侣相逢。”说着指了指同饮众人。 之后是小春接道:“大家满满泛金钟。”说着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酒杯。 小苏起身笑道:“自起自酌还自饮。”他一面念着一面自酌一杯。 小越接道:“一笑春风。”念完便是一笑。 回到了上官那颜,她念道:“传语主人翁。”因她自己便是主人,所以无甚动作。 小紫接道:“两目口侬。”念罢指了指上官那颜,却忘了指自己。 上官那颜一声得意的笑,倒了杯酒,灌到了小紫嘴里。众人笑弯了腰。 如此,又接着下去,一轮又一轮。四个少年都不甚熟练,或多或少都被罚了酒。唯独主人上官那颜头脑清醒,口齿清晰,一次也未出错。半个时辰下来,众少年被灌下不少酒,最后都伏倒桌上,醉如烂泥。 上官那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着倒下的四人,自语道:“看收拾不了你们!” 望陌隔着老远,瞧见了这一幕,顿时被蓉姐姐灌来的酒呛了一下。 “四公子这是怎么了?酒辣了么?”蓉姐姐心疼地给他捶背。 这时,大厅前方垂帘内传来“铮”的一声,琴弦鸣动,琴音如春水破冰,缓缓响在嬉闹的厅堂里。 上官那颜抬眼看去,垂帘朦胧,瞧不真切内里。这琴音格致高拔,与她在巷子里听见的调子一致。她原想不到奏出这曲音韵的人,会在这烟花深处。 听了一曲后,上官那颜鬼使神差起了身,朝垂帘走去。 蓉姐姐脸色微变,立即起身,想过去阻拦。望陌一把拉住他,笑道:“蓉姐姐恁般小气么?” “子夜可不是其他人,任由客人挑选。”蓉姐姐犯难了,“子夜可是有主的人!那主子可得罪不起!” 望陌在他腰上一捏,捏得他浑身没劲,“难道本公子就是得罪得起的?”他转过目光,注视了一眼已揭开垂帘的上官那颜,唇边隐隐泛起笑靥。 上官那颜拨起帘子后,长发及地的抚琴人缓缓抬起目光,慢悠悠回视过去,手下的琴弦却未停止。 上官那颜的心跳却停了一瞬。在看到他的容颜时,任何的形容辞藻都从她心里退去,只有一个词语从她脑海蹦了出来——琉璃。 她道不明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帘子上反射的浮光映在了他脸上,也许是他纯澈的眼眸倒映了她的华裳。 第15章 情醉子夜 “你是谁?”她问道。 “子夜。”他指端不停,拨响一弦古调。 上官那颜将他从头看到脚,他黑发披垂,散而不乱,衣着面料上乘,却裁剪简单,手指白皙,瘦而不弱,在弦上灵动如风。他缓缓释放一个笑容,对她的打量毫不介意,“公子怎么称呼?” 她想直视他,却还是有一些躲闪,“叫我阿颜吧。” “阿颜会弹琴么?”他眼里含笑,注视着她。 “略会一些。”她渐渐被他的笑意吸引,不再避开他的目光。 子夜在席上稍稍挪了个位子,对她笑道:“试试吧!” 她看了眼那架琴,漆黑的色泽,如同他散落的长发。她走过去,跪坐席上,拨起了琴弦。 清音袅袅,如泣如诉,正是他方才弹奏的曲子。 子夜侧身坐着,支着头听曲,眼眸里的光芒似月华流泻。 转音的地方,她拨错了几拍。子夜眼里起了笑。 她想将他的曲子再现,弹得煞是认真。忽然眼前垂下了几缕发丝,陌生的气息缓缓吐在她脖颈,她正觉不适,子夜已到了身旁,抓起她的手,引着她弹奏。 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使她沉溺又惶恐。子夜在她身后坐着,她后背几乎贴着他胸膛,他与她手把手,共奏一曲。 子夜手心温和,不凉不热,双手也是保养得极好。上官那颜看得有些入神。 他将最后一个高音一挑,缓缓松了手心里纤纤一握的玉手。 上官那颜见他并未挪开身体,不由有些别扭,想起身离席。 子夜将她袖子一扯,把她拉得几乎倒到他身上。上官那颜正羞红了脸,他却笑得十分清朗,向她道:“以前听过这首曲子么?” 上官那颜忙稳住了身形,斜坐在席上,摇了摇头,又想起身。 子夜没有再拉她,只浅浅笑着,“用的是古曲,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还没完全起身,就与他目光相遇。那浅笑中的眸光,总有好几层似的,她只能看到那层温和的笑意。她起了探究的心,凝视了他一下,却被他又一个笑容阻了视线,看他看得久了,自己目光彷佛无法聚焦似的。 她才回过神,听见他的话,心里忽然强跳了一下。 子夜又笑道:“只听一遍,便可以再现,看来不是初学,也不是略会。” 上官那颜脸上发烫,小声道:“没有能够……再现,出错了不是……” 她微微垂头,肤如桃花,颊上更似胭脂初染。子夜拂开胸前垂下的发丝,斜斜坐在琴前,对她微微笑道:“这点错误无伤大雅。” 上官那颜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笑意吟吟地望着她,她转念想了想,问他道:“转调时,该怎样避免出错呢?” 子夜斜倚在琴案前,随意拨了几根琴弦,笑道:“多练习,另外,要有个高明的老师指点。” 上官那颜点了点头,在想那夜俞怀风给她示范的时候。 子夜看着她,又轻笑道:“阿颜觉得我高明么?我给你指点可好?” 上官那颜不知他是戏谑还是认真,只老实回道:“子夜自是高明的。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 “你身在章台……”她语声低下去。 子夜眼眸里的笑意更浓,他身处风尘之地,眼瞳里却殊无一点红尘痕迹。上官那颜看着他,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的话是否伤到他。 他从旁边找了只酒杯,懒懒斟满,自饮了一杯,这才瞧着她笑了笑。上官那颜见他酒润唇喉,竟有娇艳欲滴的感觉,她目光被他的唇吸引,一时迷了眼。 子夜见她痴看,不由笑了一声,眸光折射着七彩的光芒,“阿颜是嫌我低贱?” 她眼睛一跳,不自然道:“我只是觉得子夜在这里太可惜了……” “哪里可惜了?”他在席上自饮几杯,笑盈盈地看着她。 上官那颜闭了闭眼,再睁开眼,走到他身前,从他手里取下了酒杯,看着七弦琴道:“乐师不该饮太多的酒,何况子夜这样的……”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便停顿在了那里。 “我又不是乐师。”他依旧笑着,近距离地凝视她的眼睛。 他身上的酒气绕在鼻端,上官那颜第一次不那么讨厌酒的气味了。这清清淡淡,甜甜酸酸的味道,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别有一种风流。在这飘飘荡荡的酒香中,她似乎有些沉醉。 子夜揽过她的腰,让她躺倒在自己的臂弯,低头笑着道:“是不是醉了?阿颜?” 上官那颜在他眼眸注视下头昏目眩,盯着他的唇,有些发愣。 子夜另一只手也抱住她,将她完全揽入怀中,带着笑,俯身吻向她粉嫩的唇。 他即将落下的一吻,被上官那颜用一只手拦了下来。她伸出右手,挡在他与她之间,只微微红了脸,偏过头去。 子夜随即绽放一个笑意,将她扶了起来。上官那颜趁机脱离了他的怀抱,虽然那怀抱温暖而清香,但那一瞬,有双清冷的眸子从她心底掠过,她便不能再继续沉醉下去。 “子夜!”门口垂帘被掀起,蓉姐姐身姿妖娆地出现在垂帘后,轻声笑道:“七官人的轿子到了,赶紧准备一下!” 上官那颜心内一跳,终是明白了风尘的意味,心中竟有些泛酸,抬眼看了看正慵懒起身的子夜。子夜抚了抚散发,理了理衣襟,对她笑了笑,便从她面前走过,袖风携着一阵酒香,从她鼻端拂过。 她看着他揭开帘子,回头看了她一眼后,放下帘子走了出去。 那一眼,在她心中琉璃易碎般的感觉。 离了醉仙楼,上官那颜坐在马上一直默然不语,望陌手持缰绳,半环着她的腰,脸上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驱马出了幽深的巷子,奔在朱雀大街上,上官那颜打破了沉默,开口道:“子夜究竟是什么人?” 望陌看着前方道路,缓缓道:“醉仙楼一等神仙,长安好男风之人争相追慕的人物。” 上官那颜只觉心口压抑,拧紧了眉头瞧着路上的飞尘,继而问道:“七官人又是什么人?” 望陌笑着低头看了眼她,迟疑道:“七官人是长安的权势人物,也是子夜的一等恩客。” “多大的权势?”她深感好奇。 “比令尊权势要大。”望陌笑道。 上官那颜在心里惊了一下,脱口问道:“外戚?” 望陌长笑一声,“阿颜呐阿颜,你管这么些做什么?七官人是你招惹不起的,也是醉仙楼招惹不起的!啊,对了,你回家是回哪里?上官府还是你的别院?” 上官那颜扫兴道:“自然是回我府上,往西去……” 她指路,望陌驱马,很快便到了一处偏僻的府邸。 大门处荒草没膝,望陌下马愕然半晌后,向她道:“你记错路了吧?” 她不答,径自穿过半人高的杂草,叩响了脱漆木门上的铜环。好一阵,才听闻里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闩从里卸下后,大门才霍然开启,一个小姑娘身影单薄,出现在门内。见到来人,愣了片刻,突然大呼一声,上前抱住上官那颜,“小姐!真的是小姐?” 上官那颜眉眼含笑,反抱了她一下,“是我呀,欣儿怎么瘦了?” 欣儿笑出了泪花,“欣儿以为小姐一年半载回不来了呢!” “我说,你们能不能进府去叙旧,在这荒凉的门口站着,怪瘆人的。”望陌牵着马,看了看暮色四合的环境。 欣儿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脸惊讶,“小姐,这是……这是你从哪里拐来的?” “小姐我逛青楼时顺便拐来的。”上官那颜走进府门,四处看了看。 欣儿“哦”了一声,将门开得大了些,方便望陌牵马进来。望陌略感受辱,脸色不善地哼了一声。 望陌四下打量了个遍,发现这处宅第虽然外间荒草疯长,内里却安静舒适,只不过并无多余的仆人,似乎除了欣儿这小姑娘,再无家丁。他一面惊诧一面忍住了疑惑。 倒是上官那颜首先惊呼了出来,“欣儿,其他人呢?” 欣儿掰着指头一个个数来,“解雇了厨房的方大哥,每月省下十两银子;解雇了扫院子的张大嫂,每月省下五两银子;解雇了小姐的琴童,每月省下二十两银子……” 她煞是认真,一一算来。 望陌正在一旁洗手,也忍不住扭头看着她。 上官那颜也顾不得在外人面前丢脸了,静静听她的小算盘汇报,听得最后每月可省下五十两银子,不由小小吃惊了一下。这些银子对于富贵之家自然算不得多,但对于她这独门别院来说,却的的确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欣儿,那你都是自己做饭洗衣扫院子?”她看着贴身丫头单薄的身形,不由有些心疼。 “是啊!”欣儿开怀道:“小姐你不知道我厨艺有多大长进!辞退方大哥之前,我向他学了不少时间呢!” “那就做点饭菜来尝尝。”望陌甩了甩手上的水,走过来,用手指了指肚子,“该到晚饭时间了!” 欣儿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上官那颜,似乎在等待她的决断。 “好啊,那就尝尝欣儿的手艺,要是人手不够,这里有个可以烧火的。”上官那颜淡淡道了句,转身回屋去了。 欣儿看了看望陌,望陌负手仰天道:“你要是不怕你们这宅院着火,大可唤我去!” 第16章 兰陵共饮 弦月初升的时候,欣儿在院子里摆好了丰盛的晚餐。望陌迫不及待围上前来,就要动筷,欣儿赶紧阻止,郑重道:“小姐来了才能用餐!你去把小姐叫来!” 望陌几乎忍不住要翻白眼了,这小丫头很是防范他,怕他偷吃?不过也不好跟个小丫头较劲,只好忍着饥肠,哼了一声,往屋里去唤上官那颜。 “上官小姐,饿坏了本王,你怎么担当?”他一手推开房门,冲里面的人嚷嚷。 素雅的内室里布置简单,女儿幽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望陌浑身一酥,软绵绵地往里迈了一步,见里间牡丹刺绣的七扇屏风后人影绰绰,似是正更换衣物。 时已向晚,室内昏暗,便燃了一盏红纱灯。灯火下,屏风后的身姿如工笔勾勒一般,袅然如仙。望陌头脑一热,窒息一般,想转过头透气,却又不舍放弃那副曼妙之画。 察觉到他陡然的安静,上官那颜在屏风后又羞又气,“没人教过四殿下进屋需敲门么?” “啊,抱歉抱歉!”望陌一面表达歉意,一面还在盯着屏风。 “四殿下!”上官那颜对其无奈。 “哦!你赶紧换衣服出来吃饭……”望陌赶紧退了出来,合上了门。他跑到大厅倒了杯茶水润喉,打开扇子摇了摇,才平息下脸上的热度。 上官那颜换好衣服,走出房间,见到厅上的望陌,狠狠挖了他一眼。望陌瞧她一身浅绿衣裙,头梳矮髻,余发垂至腰下,竟是他所未见的小家碧玉妆容,一时便忽略了她凌厉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登徒子!”她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出门。 望陌赶紧放下茶杯,跟上去,急忙辩解,“那个、那个……小姐你不能这么诬陷本王吧?” 欣儿见她出来,兴奋道:“小姐,快来尝尝欣儿的手艺!” 上官那颜坐到饭桌前的凳子上,扫了眼满桌的菜肴,笑道:“欣儿当真了不起,这么些菜都会做了!” 望陌坐到对面,拿起筷子,不客气地开吃起来。 欣儿给上官那颜夹了满碗的菜,上官那颜蓦然发觉这个小丫头真的长大了,竟已能独当一面,守护着她的小院。 望陌吃到一半,突然抬头道:“菜是不错,但没有美酒,终是缺了点风味!” “小姐不喝酒!”欣儿看也不看他。 上官那颜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了声:“尝尝也好。” 欣儿诧异地看着她,半晌才听话地去厨房搜罗美酒了。 欣儿抱了坛未开封的兰陵酒出来,眼里也有了一试的意味,“那欣儿今日就陪小姐来尝尝美酒喽!” 望陌拍开封口,一股浓香扑鼻,他赞了一声,便直接将酒倒进三只白瓷碗里,“来来,咱们就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吧!” 三人举起酒碗,在弦月下碰了碰,望陌咕隆咽了一大口,上官那颜试探地抿了一小口,欣儿用舌头舔了舔酒面。 “好酒!”望陌情不自禁地赞道。 “好辣!”上官那颜与欣儿异口同声。 望陌瞧了瞧她们,指点道:“辣得话,吃点菜,再喝一口,先咽下去,再回味。” 二人在他指导下,又试了几番,最后终于品出了点味道。 望陌一面喝着碗里的酒,一面从碗口上方瞟向对面脸颊染上红晕的上官那颜。她依旧一小口一小口地品酒,神情有些低沉,似乎有心事,并未察觉望陌在偷偷打量她。 她喝下一碗,又抱起酒坛,给自己满上。 碗里的美酒倒映着天边的弯月,她盯着瞧了一会儿,碗里水魄之光晃到她脸上,映亮了她两颊的红霞。 望陌不小心将碗里的酒洒下了一些。 上官那颜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似是在用茶水解渴。 欣儿已一碗酒下肚,趴倒在桌边。 “我说,上官小姐,你好歹也是中书令的独生女儿,怎么过得这么落拓?”望陌端着碗,靠在桌缘倾身望着她。 “落拓?……哪里落拓了?”上官那颜口齿已有些不清,一手撑着头,一手抱向酒坛。 “门口的杂草都要把人给淹没了,仆人都请不起,还不落拓?”望陌把酒坛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你莫非是庶出?” 上官那颜白他一眼,“你才庶出!” 望陌笑了笑,给自己碗里满上了酒,“我要不是庶出,岂不成太子了!” 上官那颜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托腮笑道:“谁说庶出做不得太子?正宫娘娘生的就必定是太子么?” “阿颜醉了吧?”望陌仰头喝下碗里的酒。 “前朝废长立幼还少么?”她呵呵笑道,言辞颇为凌厉。 望陌手一抖,半碗酒倾下,扭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无尽的寒气自他眼中释放。上官那颜醉眼迷离,毫不畏惧他的寒光,她托着腮的手已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似的。 望陌却在她言语下陡然清明,不敢再醉一分。 终于,上官那颜扑通趴到了桌上。望陌推了推她,不见丝毫动静,果然醉得不行了。 “你是酒后胡言呢还是酒后试探?”望陌瞧着她,沉眸。 ※ ※ ※ ※ ※ ※ ※ ※ ※ 翌日,日升月落,阳光铺洒而下。上官那颜头脑晕胀地醒过来,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一张毛毯顺着她的动作哗地滑到地上。睁眼一看,原来自己在院子里睡了一夜。残席上还趴着欣儿和望陌。 她和欣儿身上都搭着毛毯,倒是望陌直接伏案睡了一夜。 看了看院子里的日晷,本来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记起一事。 “不好了!”她大呼,摇摇晃晃站起身。 另两人被惊醒。 “小姐,怎么了?吃饱了么?”欣儿揉着脑袋,尚不分日夜。 “大清早的吵人美梦。”望陌不满地嘀咕。 “巳时……快到了!”上官那颜慌慌张张跑进内室,拎了个包袱出来,便与欣儿道别。 欣儿这才明白过来,抹了抹泪,“小姐去吧!老爷还没有派人过来,想必还不知情呢!” 上官那颜忍住了心酸,扭头往院外就走。望陌只得去牵马。 ※ ※ ※ ※ ※ ※ ※ ※ ※ 望陌与上官那颜骑上大宛马,旋风般奔往皇宫。宫门处,望陌又是一点下马的意思都没有,直接闯了进去,守门宫人不敢阻拦。 回到大明宫,望陌在仙韶院下马,上官那颜看了看日影,知道不早了,遂赶紧奔向紫竹居。 “务必在明日巳时初刻赶回!”这是她临去时俞怀风叮嘱的。 她瞧了瞧日影,巳时都快过了,即将午时。 虽然不知道巳时初刻有什么重要事情,但俞怀风定的时间,延误了怕是不大好交差。 紫竹上吹来阵阵凉风,她宿醉并未完全清醒,这一路赶回也都头晕脑胀,再经这凉风一吹,她隐隐感到头疼了。 急忙进了院子,她心里忐忐忑忑,正要去主屋敲门。大门这时从里面打开,俞怀风出现在门口,面容更加清冷。 她缩回了手,目光从他脸上落了下来, “大、大司乐,弟子误了时辰……” 又一阵风吹来,俞怀风清晰地闻到了一股酒味,看她脸色酡红,似是醉酒的症状,他立即便皱了皱眉。 上官那颜在风里抖了一下,两颊更加红了。 俞怀风把她拉进了屋,关上门,回身给她倒了杯热水。上官那颜捧着茶杯一个劲地喝水。 “去里间换身衣服,随后跟我去兴庆宫。”他命令道。 她放下杯子哦了一声,往内室去了,走到房门口,才突然醒悟,“兴庆宫?” 皇宫三内之一的南内?皇帝所在的禁宫? “已经误了时辰,你还要耽搁多久?”他冷眼看着还在发愣的她。 上官那颜一个激灵,迅速消失在房门口。 他房间的塌上搁着一叠衣物,上官那颜顾不得太多,抱起那堆衣服闪到屏风后。待全部换上后,从桌上的一面铜镜中看到这身绿色长裙,竟分外合身。束腰,开领,广袖。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了又瞧,实在太喜欢这身衣服了。 再瞧了瞧发饰,太过简单。她冲着外面喊道:“大司乐,我要重新梳头么?” “来不及了。”他声音很是冰冷。 她便立即出了房间,再不敢让他多等。 她出来后,俞怀风看了一眼,拿起个碗口般大小的镂空铜香囊在她头顶绕了数圈,又在她肩上绕了数圈。 “好香!”她鼻子一阵发痒,险些打喷嚏。 “不如此,怎么驱散你身上的酒气。”他殊无好气。 上官那颜一阵发窘,她身上的酒味被闻到了? 给她熏香完毕后,俞怀风一指琴架上光可鉴人的七弦琴,“拿上!” 上官那颜立即跑上前,把琴抱了下来,入手沉甸甸,想必是他专用的琴了。 俞怀风径自转身走人,上官那颜又立即抱着琴跟上,心里琢磨,这是给他做持琴童子呢? 他一袭白袍,快步行路时当真如流风回雪,俊雅异常。上官那颜抬头看到他的背影,头脑昏沉之下似乎要坠入幻境中。 冷不防他蓦然停步转身,上官那颜一直贪看他的背影,木偶人般跟着他赶路,要收步已然来不及,啪地一声撞到他身上。 卷二 一诺凌波太液池 兵戈寻迹大明宫 第17章 献曲至尊 上官那颜整个脑袋都撞到他胸口,一阵清郁的檀香毫无距离地传来,十分好闻。好在她还有几分清明,立即跳了开去,耳根发红,“大、大司乐,对不起!” 俞怀风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抵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上官那颜头脑霎时一清,头晕减了不少。 她在他摆弄下只得抬头看着他,见他眉眼疏冷,忽然从他眼中瞧出了某种不妙的端倪。果然,他开口道:“我是不是还没有给你讲解饮酒之忌?” 她点了点头,看见他的眼神又赶紧摇头,“虽、虽然大司乐还未讲解,但、但是书上写过。” 俞怀风垂下手,瞧着她问:“既然知道,为何还犯?” 她在他目光下,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她虽不愿承认,但的确是因为子夜,她才生平第一次饮了酒。子夜,子夜此时在做什么呢?弹琴?饮酒?还是……陪着那个什么七官人? 见她眼神迷离,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他扬手在她抱着的琴弦上一拂,清音一串响在耳畔,她蓦然回神,“弟子错了,以后再不醉饮!” “以后若再随意饮酒,绝不轻饶!”他收袖,转身继续赶路,“准备一首曲子,到了陛下面前不用想太多,尽自己所能便可。” “是!弟子不敢了!”她应了一声,立即又要跳起来,张口结舌,“什么?在陛下面前弹琴?我?”难道不是他去奏曲? 她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这样的决定也不跟她商量商量,也不让她准备准备!万一出错,可怎么是好? “有我在,你怕什么?”他轻松道。 ※ ※ ※ ※ ※ ※ 出了大明宫,一路往南,随俞怀风入了兴庆宫。 兴庆宫是大宸皇帝所在,守卫森严。 此宫本是皇家园林,内里兴庆湖占地颇广,湖水碧波荡漾,岸旁香草花树,亭台楼阁,景色怡人,气魄瑰丽。是以,皇帝寒筠才从太极宫搬到兴庆宫,大宸的朝政中心便随之转移至南内。 此间的端严与瑰丽皆震慑人心,处处显以帝王的尊崇。 湖畔沉香亭上香风鬓影,宫女十几人侍立,环绕着两人。上官那颜跟在俞怀风身后,瞧见那里的热闹,一眼望去,只见当中一人黄袍玉带,气宇棱棱,貌可三十许的模样,正将一枚葡萄送外紧挨着的女子嘴中。那女子五官俊秀,浑身华贵之气,眉眼却隐隐袅绕着忧愁。 俞怀风停步在沉香亭外,“臣参见陛下和贵妃娘娘!”他口道参见,却并不行跪礼,因他有皇帝特赦,入宫可免去跪拜礼仪,以示尊宠。 上官那颜则抱着琴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亭内的皇帝早已瞧见,笑道:“大司乐不必多礼,朕和爱妃候你多时,爱卿姗姗来迟,惹得贵妃不高兴,可该受罚?” 上官那颜起身后,听到这话,心便提了起来。 俞怀风领着她入了沉香亭,立即有宫女为俞怀风搬来凳子,送上茶水。他也对皇帝笑道:“臣来迟,甘愿受罚。”上官那颜抱琴站在他身后,始终低垂着头。 亭内众人视线都在俞怀风身上,连众宫女都不时拿眼光瞟过来,无人注意他身后的持琴少女。 俞怀风气定神闲地饮茶,举手投足都是风雅。南贵妃看了他一会儿,回头对寒筠笑道:“陛下你瞧,大司乐根本不担心咱们会罚他!” 寒筠拍着她的手,笑道:“爱妃有何计谋,可使大司乐忧虑一回呢?” 众宫女神色顿解,听闻寒筠的话,又是期待,又是担忧。一个俞怀风,便足以令这寂寞宫廷捎上几分慰色。 他放下茶杯,笑对众人,准备随时领罚。 上官那颜垂头立在他身后,稍稍抬起几寸目光,可从侧后方瞧见他浓密如修的鬓角,一时凝了目光。 南贵妃四下看了看,笑着指向一壶酒,“据说大司乐不善饮酒。” 寒筠会意,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开怀笑道:“你个鬼灵精,是想灌醉大司乐?” 南贵妃以团扇掩着嘴,“臣妾还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么,只怕陛下也是这么想的呢!” 众人将视线投向俞怀风,看他如何应对。上官那颜一面替他担心,一面竟也有几分好奇,他如果醉酒,会怎样呢? “爱卿可否满足一下贵妃的心愿,饮下这壶酒?”寒筠坐于亭北,笑着抬手令宫女奉上美酒。 俞怀风依旧坐得端正,面色不改,待那宫女奉酒上前,他浅浅笑道:“陛下,臣可否赎罪?” 寒筠转头对南贵妃道:“爱妃,你说呢?” 南贵妃想了想,摇着团扇道:“那得看大司乐如何赎罪了!” “这样吧,爱卿若有办法令贵妃暂忘忧愁,朕便恕你来迟之罪,如何?” 南贵妃吃着葡萄,只淡淡一笑。一直强作的笑容更明显几分。 俞怀风笑着应了,令宫女在对面搬来桌椅后,他起身对寒筠道:“陛下,臣新收有一徒,今日便由她替臣奏曲,若能令陛下和娘娘赏心一回,也算是替臣赎罪了。” 寒筠与南贵妃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少女,都将目光聚了过来,不知大司乐的徒弟是怎样人物。 上官那颜惊得言语不能,俞怀风竟在此时将她推上风头浪尖! 她在对面坐定后,人还有些发愣。俞怀风淡然地坐在对面,对她笑了笑,“为师性命可就交到你手上了!” 亭内众人均将视线汇到绿衣少女身上。上官那颜捏了一手心的汗,心里怨念之极,将满眼的惶恐与怨意都示与他。 俞怀风深眸浅笑,微微动了动嘴唇,只说与她听见,“别怕!” 他就坐在那里,稳如山峦。在他目光里,纵然沧海横流,也没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她突然就悟了。 帝王与后妃均不在她眼中,在那白袍首席乐师的注视下,她突然就脱离了万丈红尘,迅速沉入乐律之中。 清商音响起,传世名琴与她指间缠绵,绿衣袖扬在夏风中,如一叶荷般翩跹。琴曲悠长而多情,她神态端凝而入迷。衣如翡翠,人如白玉。 听曲的帝王与贵妃均被这一朵奇葩所吸引。 俞怀风只静静品茶。 南贵妃听着听着竟湿了眼角,看着那弹琴少女,神思却飞远。 十指拂在弦上,弹的竟是醉仙楼里子夜教她的《心悦君兮君不知》,转调时,竟未出错,一曲顺畅如行云流水,她自己都有些惊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眉头微微一动。 收曲时,南贵妃喃喃:“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好曲子,你怎会吴越古曲?” 上官那颜起身,跪下禀道:“回娘娘,这是臣女新学的曲子。” “大司乐竟也弹这类曲子么?”南贵妃稍稍诧异了一下。 俞怀风只淡淡一笑。 寒筠凝目望着上官那颜,“你方才自称什么?臣女?” 上官那颜跪在地上,心中如擂鼓,不知如何解释。 “陛下!”俞怀风起身道:“臣新收的弟子正是中书令的千金。” “哦?”寒筠眉头一轩,重又打量上官那颜,“是上官爱卿的女儿?” “右相的小姐?”南贵妃愁绪散了些,笑道:“快起身,过来让本宫好好瞧瞧!” 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看向俞怀风。俞怀风点了点头,她这才压下狂跳的心,朝皇帝与贵妃走去。 她一步步走近,南贵妃眼眸一分分亮起来,不住赞道:“好俊的姑娘!陛下,你瞧,可不比你那宝贝善舞可人么?” 寒筠大笑一声,“这话要让善舞听见,还不得把朕的沉香亭给拆了!” 南贵妃拉住上官那颜的手,问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上官那颜,今年十六。”她大着胆子清脆地答了一声。 南贵妃又嘘寒问暖了一番,上官那颜被她热乎乎的手心牵着,一时稳下了心,在她温婉的问话中,竟似寻到了某种类似母爱的情愫。 南贵妃摸了摸她的头,眼眶一下子湿润了,竟泣道:“越儿若是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寒筠脸色忽然阴郁下来,眉头掠上几分痛苦之色。 上官那颜不知这是什么状况,心里又惶恐起来。 “陛下!”南贵妃侧身向寒筠道:“臣妾想收颜儿为干女儿,以慰臣妾思儿之心,可好?” 寒筠低眉沉思了一会儿,“不知上官爱卿会是什么想法。” “多一个人疼他女儿,他有什么不肯的!”南贵妃拭了拭眼角,“颜儿方才的曲子正是臣妾家乡的古调,臣妾一听便觉亲切,大司乐费心了!” “大司乐这酒是不用罚了!你这小徒弟厉害,只怕将来不在你之下了!”为缓和气氛,寒筠笑着对俞怀风道。 “多谢陛下和娘娘!”俞怀风谢恩道。 “颜儿记住了,一定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大宸最高乐师!”南贵妃拉着上官那颜的手,开怀地笑着。 上官那颜不知怎生回答好,小脸涨得通红,悄悄看了眼俞怀风,见他目光深深浅浅,瞧不透。 ※ ※ ※ 离了兴庆宫,上官那颜还晕乎乎不知所以,她认了后妃做干娘? 在俞怀风冬晨湖面般的目光注视下,她才蓦然清醒过来,不禁抱着琴离他远了一步,心道不好! 他上前一步,盯着她,一字字问—— “谁教你的曲子?” “……”死也不能说。 他眼眸深邃,瞧着她,再问—— “你喜欢上什么人了?” 她手一抖,传世名琴呼地坠下—— 第18章 青梅之劫(伪H) 俞怀风展袖一拂,袍袖将琴从坠落中卷了起来,抱于手中,另一手从琴首抚至琴尾,扫了眼脸色略微发白的上官那颜,“什么琴你都敢摔。” 上官那颜低头看着脚尖,心道若不是他语出惊人,她怎会失手。 俞怀风抱着琴继续往回走,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入了大明宫后,她才觉有些过意不去,这琴挺沉的,怎么好让他拿这一路,她则空着手呢? “大司乐,还是让弟子持琴吧?”她在他身后,试探道。 “不用。” “我会小心的!”她郑重道。 他又停了步子。上官那颜赶紧刹住,险些又撞到他。他转身,衣角堪堪从她鼻端拂过,弄得她鼻子痒了一阵。 “你知这是什么琴?”他也半是郑重半是微笑。 她又细细打量了琴身,“弦音纯穆,必是古琴!跟我的九霄环佩不相上下!” 他笑了一下,“你还不算太迟钝。” 她皱了皱鼻子,又一阵痒痒,“那、到底是什么琴?” “大圣遗音。”他一手抱琴,一手后负,缓缓道。 “阿嚏!”上官那颜终于一个喷嚏打出来,吸了吸鼻子后,仰头惊道:“大圣遗音?传说中具备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绝美音色的传世名琴?” “你还知道这些?”俞怀风略显惊讶。 “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她一面吟着,一面上前趴到他手中的名琴上,四下打量,果然在龙池上找到“大圣遗音”四个行草字,她眼睛一亮,双颊嫣红,继而又寻到她所吟的十六字金漆隶书铭文。 俞怀风见她一脸喜悦,满目贪婪,不由抱着琴侧身一步,脱离她的合围。上官那颜跟着移动,两手不放。 他一皱眉,“你有九霄环佩还不够么?” 终于得见书中记载的名琴,上官那颜岂肯罢休,不把琴摸个遍绝不甘心。方才在至尊面前弹奏,未曾分出心思来端详此琴,便要在此时欣赏个够。 “松手!”俞怀风转身要走。 “大司乐,弟子只是欣赏而已!”她一手拽着琴,一手拽着他袖子。 “这半天,也该欣赏够了。”他极力摆脱。 上官那颜越看越喜欢,口水几乎要流到琴面上,一时鬼迷心窍,竟大着胆子问道:“大司乐百年后,是不是该把这琴传给我?” “百年后?”他眉头一动,神色古怪,不知是要笑还是要怒,“这就盼着我归西呢?” “这是天道人伦,人总有一死的嘛!”她继续琴迷心窍,抬起单纯贪婪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是不是会传给我?” 俞怀风哼了一声,扯回自己的袖子,甩下一句:“我百年后么,这琴自然是得陪葬的!你么,就休想!”说完转身便走。 上官那颜几乎流泪,连着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 ※ ※ 回到仙韶院,假山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那身形似是沈宜修。上官那颜想起自己的佩玉还在他手中,便向俞怀风告了半天的假。 见她暂时不打他琴的主意,俞怀风便应了一声,瞧着她奔向假山后。方才的人影,他瞧得清楚,沈宜修眼里闪动的光芒在他面前反复出现,总觉某种不妥。 上官那颜一路追去,直到仙韶院僻静的侧院,重重楼宇尽是藏书之地。此时正是众学子学乐的时辰,便不见有其他人影。上官那颜心中奇怪,沈宜修为何没去上课。 前方楼阁下的回廊上一角白衣掠过,她赶紧跟过去,“沈公子——” 廊上风铃响动,她刚转过拐角,便被人一把搂住,惊得她大叫了一声。她腰上更紧,被人半抱半拖着,闯开了旁边的红门。她下意识地胡乱扭动,手挥脚踢。 那人将她推进红门里,又反手关了大门。逆着木门上方小窗透过来的光线,上官那颜蓦然看清正是沈宜修,她顿时便愤怒了,“你干什么?” 沈宜修呼吸沉重,看着她不说话。 上官那颜惊魂甫定,拍了拍衣上的灰尘,见这里是藏书楼旁的休息室,大声道:“你发什么疯!快把玉佩还我!” “你忘了我们小时候那么要好么?”沈宜修红着眼睛,死死盯着她。 “那你还抢我玉佩?”上官那颜气道。 “你为什么要否认呢?”沈宜修切齿不已。 “否认什么?”她略有心虚。 沈宜修靠近一步,盯着她的眼睛,直瞧得她目光闪躲,他一把抓住她肩膀,“我们的婚约,你为什么要否认?” “我早说了,那是大人们的玩笑话罢了!”上官那颜甩开他的钳梏,气恼不已。 “玩笑话?那颜,我从小就记在心里,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他眼里光芒突然狠厉,手上力道加大,将她拦腰搂起,拖到梨木塌上。 上官那颜心里发慌,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竟这么张狂么?敢在这里对她无礼?她拼命躲开他的力道,不让自己倒下,一次又一次往外面冲,均被沈宜修拉了回来。 拉扯中,她的裙子被撕开,露出里面的粉色亵衣。沈宜修顺着那处撕裂的地方,发疯一般用力一扯,她一身喜爱的裙子成了褴褛,顿时便气血冲顶,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沈宜修,你好大的胆子!”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脖子上,她只有无尽的慌乱。急切中,他咬住她的嘴唇,拼命攫取。她无处着力,终于被他压倒塌上。一顿深吻后,她呼吸急促,头脑晕乱,极力要从塌上爬起来。 沈宜修少年心中第一次有了情/欲的冲动,咬着她耳垂,双手探入她亵衣中。上官那颜如雷电过身,浑身酥麻,羞辱交加,双足乱蹬,踢翻了宽塌上的一方茶几,茶具哗啦碎了一地。 她使尽力气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却发觉两臂颤抖不止,根本推他不动。 他沿着她锁骨一路吻下,她便阵阵颤栗,蜷起身体,喉咙里逸出破碎的低吟,“不能这样!我、我会恨你的……” “刺啦”一声,她身上的褴褛也被尽数扯下,扔到地上。她头上汗水淋淋,挣扎中发钗从塌上坠下,青丝散落。她肌肤如雪,青丝如墨,这般映衬,更令沈宜修情迷意乱。他颤抖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上官那颜趁机要逃,被他从身后紧紧抱住,又拖回塌上,“那颜,我喜欢你……” 他滚烫的吻落在她后颈上,一手解她亵衣衣带,一手探入其中挑弄。上官那颜心中如死,却止不住发出一声声歌咏般的轻吟,此时的自己令她羞愧令她厌恶,“沈宜修……你……你住手……” 他将她转过来,翻身压上,将所有的欲望寻幽而入。上官那颜如坠冰窟,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想要逃离,破碎的哭喊,“你不能这样!” “砰”的一声巨响,红门破开,光线蓦然闯入。泪眼迷离中的上官那颜睁开星眸,逆着光看见一袭白袍震荡在那唯一的光明之处。 沈宜修浑身一震,扭头看去,对上那双幽如寒冰的眸子,情/欲顿如退潮。他从上官那颜身上滚下,急忙合上自己凌乱的衣襟。 上官那颜脸红如要滴血,哆哆嗦嗦够向地上已是布条的褴褛衣裙。此刻,她只想立即死去,奇耻大辱如何才能洗净? 忽然,一袭白衣抛到了她身上,她如抓住救命稻草,连忙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沈宜修从塌上滚下,跪到地上,颤声道:“大司乐、弟子知错!” 上官那颜裹上宽大的白袍,从塌上爬下,一步步离开这个耻辱之地。她脚步发软,连走路都发抖,摇摇晃晃地跌下。 俞怀风将她抱了起来,转身便走。 “大司乐!弟子再也不敢了!”沈宜修跪在地上,悲痛求饶。 俞怀风顿了脚步,微微回眸,不带任何温度地瞥了他一眼,“你不用再待在仙韶院了。” 他抱着上官那颜走出了这片暗地,袖中流风徐徐,所经之处,朱红大门轰然炸裂。 ※ ※ ※ 房中浴桶里被绿萝放了一些药材,上官那颜泡在水中,昏昏欲睡,头太重,总觉抬不起来似的。 绿萝被俞怀风吩咐来伺候她沐浴,一直守在房内,给她换水。知道她受惊了,便由她小睡一会儿。 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她在一片桃花林里捡地上落的桃花瓣,收集到一个小囊里。八岁的她,神态酣然,模样可爱。桃花树后跳出一个清秀的男孩儿,在她脸上“波”地亲了一下。她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又继续收集桃花瓣。 “沈伯母,这是颜儿的香囊!”她举着手里的小袋,奔到一个妇人身边。 妇人拿出针线,给她缝上袋口,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颜儿将来嫁到我们家来吧,给修儿作伴可好?” 她看了看跟她并肩站着的男孩儿,皱眉委屈道:“他把口水蹭到了我脸上!” 桃花林后走出两个男子,一个是她父亲,大宸右相,一个是妇人的相公,大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品级虽不高,却同为宰相。二人闻言,均大笑不已。 妇人也举袖掩嘴笑着,故意斥责二人,“看我们颜儿被欺负,你们却只知道笑!” 男孩儿牵着她的手,哄道:“那颜妹妹,我给你一块玉好不好?” 她本想甩开他的手,一听此话,便犹豫了一下,“我看看!” 男孩儿从脖子上取下刻有“修”字的挂玉,递到她手上。 桃林下的青衣男子执着大宸右相的手,认真道:“上官大人,这门亲事可就定下了啊!” 上官廑看了看女儿持玉呆看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 妇人等来了他的应诺,便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绣囊,拿出里面的一枚佩玉,送到上官廑手上,“这是前几日从护国寺求的蓝田玉,和宜修那枚是一对儿。” 上官廑端详这枚毫无瑕疵的美玉,见刻有“颜”字,便笑了,“原来你们早就筹谋好了,等着我上套呢!” 他将这枚“颜”字佩玉挂上了男孩儿的脖子,拍了拍男孩儿肩膀,“以后可不许再欺负我家颜儿,否则叔父我可就不客气了!” 众人都在笑,只有她拿着那枚玉一会儿对着太阳看一会儿捂在手心瞧。从此,那“修”字玉便成她的了。 从八岁戴到了十六岁。 “上官小姐!”绿萝拍着她的脸,把她叫醒,“泡了这么久,也够了。该起身了,先生等着你一起吃晚饭呢!” 她从梦里醒来,犹在恍惚,半晌才抓住她话里的含义。 “我还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吧。”她垂头,实在羞于见人。 绿萝看了看她,嘴角浅笑,“先生从来都是一个人用饭的,这次叫上你,你还不给面子?” “啊?”她从水里蓦然抬头。 第19章 师威如天 上官那颜沐浴完毕,从水里起身,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墨绿衣裙,简便地挽了个低髻后,将余发尽数散下,这才随绿萝一起去往俞怀风的住处。 紫竹居的夏夜格外清幽,竹叶在轻微的夜风里打着旋儿,落到地上,踩上去都是软绵绵的。 绿萝在院子里停了脚步,对上官那颜道:“先生只叫了上官小姐一起用饭,绿萝将小姐送到,这便告退!” “你不也没吃晚饭么?”上官那颜感念她对自己照顾有加,心中早有几分感激,不忍冷落了她。 绿萝笑了笑,“绿萝没这等福气。”说着便退出了院子,直到夜幕将她身影吞没。 上官那颜目送她走后,便在院子里辨别灯火,书房尚有灯光,往那里去该不会错了。 她站在书房门口,轻轻敲了几下,“大司乐。” “进来。” 推门而入,室内煌煌。俞怀风在书案前看书,抬头见她来了,便放下书卷,起身引她去厅堂用饭。 上官那颜不言不语,只跟着他去。 侧厅饭香扑鼻,满桌的菜肴。她等着俞怀风就座后,才在对面坐下。 “不知有没有你喜欢的。”他提起筷子,夹了块鱼到上官那颜碗里,浅笑道:“我们师徒还没一起用过饭呢,今晚第一回,就不必拘礼了。” 上官那颜捧着碗,本想起身相谢,见他这么说,也就作罢。她抬眼瞧他,此时他换上了一身青袍,看起来较为恬淡闲适,不过,无论他穿什么做什么,其风姿总是令人倾倒的。 这饭前的几句话,上官那颜听来十分受用,不再觉得他如何高高在上,让她既敬且畏了。 俞怀风接住她投来的目光,微微笑道:“再不吃,可就凉了,看我做什么呢。” 他笑得无比温和,上官那颜低头拨弄了一下鱼刺,犹豫了一下,又抬头瞧着他。 “想说什么?”他一边夹菜一边问道。 上官那颜放下筷子,认真看着他道:“大司乐,我觉得叫您大司乐的时候,我就很畏惧您!” “哦?”他瞥了她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 “何以见得?”她睁大了眼睛。 “乔装入芙蓉园,自造身份参加仙韶院的考试,私闯暗室,与四殿下在大明宫纵马,随意闯宫门,枉顾我定下的时约……”他一一数来,不假思索。 上官那颜送到嘴边的鱼肉“啪嗒”一声掉回碗里,低着眼睛,咕哝:“原来是鸿门宴!” 俞怀风抬起眼睫瞧了瞧她,“你的种种行径,我还说不得?” “说得说得!”她连忙回应,忽然又疑惑地盯着他,“在大明宫纵马、闯宫门什么的,您怎么知道?” 俞怀风吃着饭菜,随意应道:“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其实连圣上都知道。” “啊?”上官那颜又一次将嘴边的鱼肉弄丢,心里开始怦怦地跳,惴惴不安地瞟他一眼,又瞟一眼,“您是不是还知道……”她逛青楼的事。 “什么?”他抬头看着她。 上官那颜尝试在他眼里寻找讯息,那幽深的瞳仁里是否藏有威胁她的暗号?俞怀风见她盯着自己眼睛半晌不说话,不由起疑。这分疑惑看在上官那颜眼里,便格外可疑,她立即心虚惶恐。迅速把筷子伸到盘子里,挑了一大块鱼肉送到他碗里,“这鱼不错,您尝尝!”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埋头吃饭。 她不停地扒拉着米饭,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头顶徘徊不散的目光,她只得更加卖力地吃饭,只作不知。 终于,她把自己噎得不行,不得不放下碗筷,使劲捶着胸口。俞怀风将一碗汤递到她跟前,她急急接过来,忙不迭地灌下。 许久,她才把自己调理过来,气息顺畅后,不经意看到他凝视她的目光,顿时又慌了,急忙找筷子。 刚摸到筷子,正要再接再厉地扒饭,就听头顶有人幽幽道:“你好歹吃点菜再吃饭。” 她这才发觉扒拉了半天全是白米饭,一大碗的米饭已被她吃下一大半。一滴汗从她后脑勺悄悄挂下。 于是,她将自己视线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夹菜。 俞怀风在对面不紧不慢地喝汤,将她的举动尽数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只怕问得紧了,她又要噎着呛着。 上官那颜终于将肚子填饱,见饭桌上的气氛很自然,便从容了一些,兴许是自己多心了。抬头看了眼对面,见俞怀风正注视厅外的修竹,眉目间有些惆怅似的。 “大司乐为何有感伤之意?”她关切道。 “有人做了不光彩的事,不待人问便自己先乱了阵脚,收了这样的徒弟,怎能不感伤。”他继续看着厅外,慢慢道。 上官那颜的一腔关怀顿化作滔滔流水入了东海,再找不回来。她在心中默默流泪,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他。 她起身,走到他跟前,垂着头,准备随时跪下,“大司乐,弟子其实……其实逛过……青……楼……” “青楼”两字在她的尾音里极为细微。说完这一句,她沉了心,等着面壁等着不睡觉背儒家经典…… 俞怀风眼皮跳了几跳,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简直放肆!” “扑通”一声,她第一时间跪了下来,“弟子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俞怀风倏地起身,走到窗前,砰地推开窗户。夜风习习,吹不散他的怒火。 上官那颜明白事态严重,虽然她还不是十分清楚为何会这么严重,早知这么严重,她就不说出来了! 她在地上挪动膝盖,膝行到他跟前,再度认错,“弟子知错!大司乐您不要动怒,怎么罚弟子都行!” 俞怀风不理她,目中幽深,看向窗外朦胧的月色。 她开始有些怕了。他若是骂她罚她,她顶多难受一段,而此时他不理她,对她冷淡置之,她心底的恐慌逐渐抬头。她自懂事起,便很少倚靠什么人,因为什么人也靠不住。但自入了仙韶院,拜入他门下,不知不觉中,早已视他为明灯。他的灯亮在哪里,她便往哪里去。漫漫长夜中,若是他的灯灭了,她便只能坠入黑暗。 他是厌恶有她这样一个行为不检点的弟子么?他是后悔收她入门墙么?他是再不愿教她学琴了么? 眼泪滴到衣襟上,落到地上,她伤心至极,虽愧疚,却受不过他这般的冷漠,不禁伸出手,轻轻拉着他青色袍袖,哽咽道:“师父……” 俞怀风目中微微一颤。她这一声“师父”叫在他耳里,不知不觉中竟消融了层层隔阂,将他一腔怒意都打压了下去。 仙韶院里他教过无数弟子,却从未遇着有资格令他刮目相看的少年,也就从未对哪个弟子有倾心传授的心思。但这一届例外! 大宸定曦二十一年孟夏,他于熙攘的考生中,将目光定格在那个青衫落拓的少年身上,看她指端弦丝飞舞,漫奏华章,当下便定她为魁首! 半生浮零,身陷帝都,他一身盖世琴艺终有了传人。虽因她身世特殊,遭遇不巧,他有着另外的打算,但亲收她为继承人,他便希望这师徒传承独属于尘世纷扰之外,不受任何的玷污。 故而,她的这一任性妄为,他不得不怒。 然而,她的这一低泣轻唤,他不得不怜。 低头见她泪盈于睫,双颊剔透,伤心难过地拉扯他衣袖。他依然面容清冷,“可是望陌带你去的?” “是,但也不能全怪他。”上官那颜继续垂泪。 “望陌心思深重,不是你能看透的,以后不要与他走得太近!”他语气依旧冷淡。 上官那颜含泪点头。 这时白夜敲响了厅堂大门,“先生,公主殿下来了!” 俞怀风沉着目光,头也不回,“说我没空,明日再来。” “是!”白夜犹豫了一番,终是走了。 上官那颜一边垂泪一边思量,善舞岂是那么好应付的人,这么一句便能打发了她么?不过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俞怀风能否原谅她还不知道,一想到此,心中又是一痛,泪珠成串滚落。 “你去青楼……还做什么了?”他冷声问道。 她垂着头,不知怎么回答。 俞怀风眉头一蹙,训道:“好好的女儿家,竟逛什么青楼!这是宰相女儿做出来的事么?这是我俞怀风弟子做出来的事么?” 上官那颜又泪眼滂沱,抬起满眼的泪水,殷殷乞怜,“弟子错了!师父会嫌弃我么?” 俞怀风低眸看着她,有一刻竟想抬手给她拭泪,动了动袖子,却终是作罢,只冷冷道:“我只原谅你一回!” 上官那颜眼泪都来不及抹,立时露出笑容,拉着他的手,“弟子不会再犯了!”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逛青楼的含义。他谅她也不敢欺瞒尊上。顺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只觉她手心出奇地冷。 他递上一块手帕,上官那颜接过来把鼻涕眼泪都抹了,不好意思再还给他。她冰冷的手从他手心里抽走,他只觉蓦然一空。 第20章 太液未央 “今夜月色正好。”俞怀风望月道。 上官那颜应和地点了点头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做什么?”她终于收拾完脸上的泪痕,问他道。 “悟道。”他轻瞥她一眼。 ※ ※ ※ 上官那颜一路好奇地跟着他走出紫竹居,出了仙韶院,在宁静肃穆的大明宫里夜行。宫中禁卫军巡视,见深夜尚有人随意走动,欲要喝问,待看清对面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仙韶院掌院,便自动避于一旁,让二人先行路过。 上官那颜只知夜里不能出仙韶院,更不可在大明宫里随意穿行,却未料也有人可例外。望陌敢在大明宫日间纵马,俞怀风可在大明宫夜中漫步,有封号、有地位果然不一样。唯独她,在这宫里不得自由。 念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她忽觉落寞。 俞怀风领着她穿过一座座宫殿,四下唯闻夜风,安静地令人心中愈发荒凉。 “大司乐!”她打破令人郁卒的沉寂,又觉与他地位悬殊,“您在这宫里待了多久?” “二十年。”他语声清幽。 上官那颜仰望着身旁的他,惊讶之极,“您被封大司乐称号是什么时候?” “定曦六年。” “那是十五年前呐!”上官那颜钦佩不已,脱口道:“这么说,我才刚满周岁的时候,您就已经是大司乐了,好厉害!” 他眼里却是岁月呼啸,二十年也不过一弹指,在这深宫,竟已有二十个年头了么? 上官那颜见他不语,自己转了转眸,又道:“圣上封您为大司乐的时候,想必那时您还年幼吧!” 俞怀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又想打探我年纪?” 被一眼看破,上官那颜十分自然地摆了摆手,望月叹道:“我只是感慨,大司乐您年少有为,才华绝世,多令人羡慕!” “羡慕?”他眼眸一冷。 上官那颜有些不明所以,掰着手指掐算,“您目前大概也就三十来岁吧,绝不超过三十五,二十年前您刚入宫时也许还没有我大,五年后您被封大司乐时大概二十岁,弱冠之年便执掌仙韶院,当真是……天纵奇才!” 俞怀风似笑非笑,看她自顾自地掐算,也不打断,只在她“天纵奇才”四个字说出,他才笑得淑清骨寒,“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上官那颜蓦然打了个寒噤,呆住了,望着他难以转眸,心中不知为何突然刹那如死灰,脸色也忽然变了。 觉察了她的异样,俞怀风笑道:“太液池就在前方,快些走吧!” 上官那颜下意识扯住他袖子,定定看着他道:“天不予寿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一说罢了!” 他不是会随意瞎说的人,上官那颜知他在回避,愈发觉得心寒,紧紧捏着他袖角,有冰凉的液体漫过了眼角,“大司乐我不要你的大圣遗音了,我该死,不该诅咒你百年后,我、我错了!天增岁月人增寿,你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大司乐……师父……你不会没寿的……” 她最后已言语混乱,不知所措地表达。俞怀风按着她肩膀,笑着替她拭去眼角滚落的泪水,“有相士说我福深,可活过七八十,不必担心。” “真的?”她含泪,怀疑地瞧他。 “真的。”他点头。 她见他眉骨绵长,天庭饱满,面相书上一般说这类人是有福之相。她吸了吸鼻子,抬袖一抹眼泪,放心地笑了。 俞怀风转过目光,眼里笑意散在月华下,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七八十打个对折,福浅缘薄,不过如此罢了。 上官那颜兀自高兴,指着前方氤氲雾气,“那就是太液池吧?” 月下大明宫,太液发清辉。 太液池位于大明宫内廷的中心地带,占地庞大,水域开阔,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岛散落其间,以数百桥廊亭榭连缀通围,气势如虹,磅礴瑰伟。夏时,有无尽荷花开满水上,清香缥缈,如梦似画。此间月下,水汽蒸腾,薄雾朦胧,便似一幅仙洲图画搬到了人间。 上官那颜痴醉当前。如此人间仙境,该不是在做梦吧? 俞怀风与她二人行在画廊上,夏夜荷风吹来,真让人如饮仙酿,不思人间。 她手扶着刻有莲花纹的廊柱,眺望月华中轻纱笼下的岛屿,不由喜笑颜开,回头瞧向俞怀风。 只是一眼,她便又转不开眼睛。八角重檐楼阁下,雕梁画栋,月下水波澹荡,一切的光辉皆成了他的背景。他青衫落落,立于荷旁,月光洒下,衬得他如这仙境主人,展眸间,便花开刹那,合眸时,遂浮梦寂灭。 上官那颜出神地瞧着他,心里起起落落,鬼使神差地走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傻笑道:“这是何方仙人?为何遗落人间?” 她清光湛然的眸子含笑凝睇于他,虽言语有些不敬,俞怀风此时也生不起气来,只是打落了她的手,继续缓缓行在荷间。 她跑到他前面去,几乎要载歌载舞在这画中,见廊外有支荷花开得甚好,便够着手去采摘,半个身子都倾在水面上。够来够去,始终只是碰着一片花瓣,不由着急。 俞怀风伸手将她拉了回来,“这处算不得好,采荷当采水中央。” 语声弗落,他便带着上官那颜纵身而起,凌波而行,遥遥向太液池的最中央行去。 上官那颜首次御风踏波,起初有些惊慌,总担心落水,而后发觉颇为有趣,便不再害怕,心情雀跃地极目四顾,看尽月色。荷丛自她脚下掠过,在这朦胧月色中,当真有羽化之感,飘飘欲仙。 二人相携凌波的身影映在水中,她偶尔瞥见,心中便是一跳。有些许不知名的慌乱,不欲去探寻,便转头开怀地赏荷。 上官那颜不安分地四下扭动满足各种好奇,俞怀风也能保她不沾一滴水。待到水中央,他一展袍袖,探手一摘,一朵硕大的红莲便怒放在他指间。他凌空折身,再踏波向另一方向,不多久便带着上官那颜落到中央的水榭间。 刚落地,上官那颜便凑到他摘的红莲前,极力称赞,“好大的水莲!好美的花!” 她将那朵红莲抱到怀中,低头不住地赞叹。 红莲盛放,开尽一世! 俞怀风目光笼罩着少女与红莲,唇角泛笑,“那颜,你可愿如这红莲一般,怒放在这大明宫最高处?” “嗯?”她不解地抬头,眼眸里还有无尽的喜悦未曾褪去。 她黑瞳深处的光亮顿时压下了一池的月色,俞怀风瞬了瞬眼眸,才终于看花是花,看水是水。 “大司乐,你说什么?”她抱着红莲,上前一步走到他跟前,不解地仰看着他。 “人间仙景,寂寞荷塘,你可愿做这里的主人?”他静静瞧着她道。 “这里的主人……”她凝眸疑惑道:“不是圣上么?” 俞怀风漫漫目光掠过满池月色,最后停栖于她头顶,一笑化之,“江山风月本无主,有闲便是主人。” “哦。”她点头应了应,又继续赏荷,不一会儿,又抬眸,疑惑地瞧着他,“大司乐,你、你要把我放到大明宫最高处?” 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上官那颜仰着脖子寻找最高处,太液池内有巍峨的殿堂,池外有高耸的宫殿,哪里才是最高处? “高处不好!”她低下仰酸的脖颈,抗议道。 “为何不好?”他无喜无怒。 她再抬眸时,脸上少女憨厚的笑容已退去,“我爹爹是中书令,大宸的宰相,位极人臣,他却少有开心的时候,也少有对人言的时候,即便是对他唯一的女儿,他也不愿坦露衷肠。——大司乐,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最后一句,已然不是一个少女的语调。 俞怀风沉眸看着她,“那颜果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其实你心中已有计较的吧?” 她又上前一步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脸上泛着沉毅的光辉,“大司乐……不……师父!那颜以后不叫你大司乐了好么?你是那颜的授曲恩师,是那颜最敬慕的人。虽然,师父你的一些举止,让人难以理解,但是那颜一直都信任你!” 俞怀风抬眉笑了笑,“你是要劝我?” “我只是不懂。”她慢慢垂下头,语声低沉。 “将来你会懂。”他忽然止了笑,沉声道:“你既然认我是师父,我且问你,你在我面前是否坦诚?” 上官那颜眉头纠结了一阵,“曾经有些不坦诚……” “以前的,我不计较。”他肃然,“今日我问你话,你老实回答。” 上官那颜心中蓦地一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俞怀风默然等她回复,她只好忐忑地点了点头。 “你心中可有喜欢的人?”他直截了当地问。 上官那颜脸色刷地红了,与她怀里的红莲交相辉映。 如此反应,结果不言而喻。俞怀风不再等她答复,扬手拍在了身旁一根廊柱上。上官那颜只听“喀”的一声,脚下蓦地一空,人便往不知什么地方坠了下去。 她心中一慌,紧紧拉着他的手,刚要惊呼,俞怀风一把捂住她的嘴,“别怕!” 她睁开眼,见他发丝飞舞,原来二人一起往地下不断坠落,她则紧紧躲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俞怀风一手搂着她,面容平静。 上官那颜挨着他身体,这才稍稍定下心,然而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这是要坠入地狱么?” “是密道。” 坠了许久都不见底,无尽的黑暗包拢,她手心沁出汗来。俞怀风将她抱紧了些,一直不再言语。 凭着地底风向,俞怀风把握好了时辰,一扬袖,呼啦一声,十数盏明灯齐齐燃起。 上官那颜从他怀里抬起头,一时间睁不开眼,直到被他化去冲力,轻轻落到地上,才勉强睁开眼打量四周。 幽长的密道延伸在前方,不知通向哪里。 第21章 心念谁人 俞怀风从壁上取下一支火把,拉着上官那颜一步步往密道深处走去。上官那颜的视野只在火把照亮的范围内,前方是黑暗,走过的地方再度陷入黑暗。安静的密道里只闻火把嗞嗞燃烧的声响。 愈往前,寒意愈浓。连绵不尽的黑暗如一张吞噬人心的妖兽之口,她心里的恐惧一层层蔓延。 俞怀风不顾她的退却,一步步行得极为坚定。 “要去哪里?”她声音细小,如同担心会惊动什么似的。 俞怀风却不回答她,只看向前方。 上官那颜见他一脸冰霜不近人情,不禁有些怕了,颤声道:“师父……” 他低头看了看她,“你得悟道才能攀上大明宫的最高处。” “悟什么……道?”她牙齿都有些发抖。 “有我在,你不用害怕。”他收回视线,不再言语。 上官那颜觉得越来越冷,手心冰凉,试探地碰了碰他的手,有些暖意,便一寸寸握过去。他手心的温暖瞬间消解了她的寒冷。 俞怀风也由得她去,并未将她甩开。 静至极处,唯闻幽深的密道内滴答的水声。 火把照亮的前方,一方石墙壁立。上官那颜尚在疑惑,难道走到了尽头?却见俞怀风扳动了侧壁上的机括,石墙轰隆隆升起,洞开了大门。 他们从门下走过,俞怀风再按下了内里的机关,石门又轰隆隆降下。又行得一段,愈发寒冷,上官那颜紧挨着俞怀风取暖。 他瞧了瞧她单薄的衣衫,终于伸手扣住了她手腕,渡她真气,助她御寒。 又不知走了多久,滴答的水声愈加清晰,前方黑暗里有处荧荧发亮的地方吸引了上官那颜的目光。俞怀风停了脚步,将手里的火把抛向了斜前方,“忽”的一声,石壁上嵌着的火盆被点燃,顿时照亮了整个密室。 上官那颜这才惊讶地发现,这处密室开阔无比,正中央一座亮荧荧的寒玉石床上斜躺着一个长发散至地上的男子,他衣衫不整,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侧身面向她和俞怀风。 石床上的寒光映得他肌肤剔透,五官绝美。上官那颜心中砰地一阵乱跳,那、那不是当初她误闯地牢遇见的妖媚男子——塞北观音么? 他身上的衣衫似是随意一裹,露出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几乎令女子都自叹不如。他半撑着头,侧卧石床,星眸半开,魅惑一笑。 整个密室的火光都似乎在那一刻一阵摇曳。上官那颜险些坠入那魅至人心的笑靥中,若不是想起当日与他独处的恐惧。 她一阵哆嗦,立马跳到俞怀风身后。 那绝世男子唇角微微上扬,一手捞起枕上的青丝,将身体更侧倾了几分,惑声道:“又来做什么?我正养颜睡觉呢!” 俞怀风将身后的上官那颜拉到了前面,对着那柔媚入骨的男子道:“需借你一臂之力。” 塞北观音眼里流光万转,秋水波动,凝视上官那颜,笑道:“小丫头可是想我了?” 上官那颜一阵寒颤,又要躲到俞怀风身后,无奈又被他提溜出来。 “你可有办法封住她部分记忆?”俞怀风领着上官那颜朝他走去,语声无任何起伏。 上官那颜听他竟说出这话,不禁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浑身一颤,抬头望向他,“师父你……” 塞北观音依旧躺在寒玉石床上,眸中酿满笑意,“小丫头可愿意?” “不——”上官那颜一步跳开,转身要逃。 俞怀风身形一掠,挡住了她去路,扣住她肩膀,低声道:“那颜,我是为你好!” “你要让我忘记什么?”她颤声,眼里起了薄雾,依然想逃。 “我要你心无所念,澄澈如水。”他眸子沉静,如万年不动寒潭,“空,故能纳万物!” 上官那颜看着他无波澜的面容,如佛陀悲悯却不动的神态,她知他不会害她,却不知怎样分辨对错。 他手上轻轻一推,她便不由自主地奔向了寒玉石床。 待她蓦然抬头,见面前一张倾城玉容,不由还是为他的美呆住了。塞北观音低笑一声,揽发半起身,将她抱上石床。 上官那颜呆呆与他对视,从他眼眸里突然看到了青衣落落的俞怀风,顿时醒了过来,转头去寻。 塞北观音扳过她的头,魅笑不绝,却对俞怀风道:“你真是花费心思了,她是你成败的关键?” “她身负双重使命,我自然是要慎重的。”俞怀风清容淡淡。 “双重?”塞北观音低头一瞥,捧着上官那颜的脸,悲悯道:“可怜的孩子,被他挑上,你这劫数是逃不过的了。” 上官那颜心里在挣扎,然在他双臂间却动不得分毫。他悲悯的眸,比俞怀风更似佛陀,他似能望穿她的所有前世所有过往所有来世所有未来,故他更为悲怀。 他眼里悲怜眼外肆笑,低头落吻于她唇上。她再退不得分毫。 “可怜的孩子,你是爱上了什么人呢?”他明知故问,在她记忆里搜寻。 两张完全不同的脸自虚空中闪现,交错而过,又隐隐重叠。 “这是,要忘记哪一个好呢?”他笑如戏外的看客,又如天外的神佛,俯瞰人间百戏。 上官那颜跪在玉床上,眠于他怀中,灵识离开了肉体,进入一种虚空状态中,同他一起见到了那两张面孔。 “人生而有情,生而有爱。你是懂爱的,却不懂自己的爱。”他怜惜一叹,“忘记这个吧?” 他在虚空里一指,上官那颜全身一颤。 “那好吧,他既让你心无所念,就抹去你的念想吧。”他咬破舌尖,滴血于她血脉。 上官那颜蓦然开眼,对上他咫尺间的眸子,却从他绝美的眸中望见身后的人影。她下意识地回头,却被塞北观音故意阻止。 悲悯的神佛此时却有了戏谑之心,他加深一吻,极尽缠绵。上官那颜骨头酥软,动弹不得,躺在他怀里似漂浮于云端。 塞北观音一手抚着她腰身,一手托着她无力的头颈,缓缓将她放倒塌上,俯身亲吻。 “砰”的一声巨响,寒玉石床嗡嗡震动,俞怀风冷眸扬袖,“够了!” 塞北观音呵呵一笑,侧头看向他,“你就从不讲回报。” 俞怀风伸手要将上官那颜抱回,塞北观音却不放手,拍了拍昏迷少女的脸颊,笑道:“她既身负使命,不如,不如让我教她更多岂不好?” “让你失望了,我所说的使命可不是那个意思。”俞怀风冷言。 “哦?”他笑看着他。 “我收她为徒,你以为呢?” “彦章。”他忽然握住俞怀风手腕,静下了眸里无尽的笑意,以一种格外悠悠的嗓音对他道:“你还有多少寿数?她能继承你么?” “最多三年。”俞怀风抬眼看他,不带丝毫感情,亦无自怜自悲,“也许一年。她有慧根,我自信能传她七成。” “三年……一年……”塞北观音忽然松开了手,眸中一颤,一汪秋水碎开,“近来身体怎样?”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从寒玉石床上抱起,点了她昏睡穴,漫漫道:“倾力弹一首曲子便得休养数日,愈发不如从前了。” 塞北观音抬头看向密室顶端,长发垂盘于石床,绝世风姿如凝固的石雕,语声幽幽,“我却不知要活多少年,将来这世间没有了你,不知还有没有乐趣来伴我无尽的岁月……”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转身走向洞门,“你若想见圣上……” “彦章!”他忽然叫住他。 俞怀风停步。 “那小丫头继承了我的血,便身系倾国之秘,将来自是祸水。你与她过于亲近,只怕也会殃及于你。” 俞怀风看了看怀里合眼酣睡的少女,淡淡道:“你过虑了。” 观音一笑,“我选定了她,岂能让她白担了主角儿。彦章,你余生之劫,当应在她身上。” 俞怀风身形一定,许久才道:“我不信天命!” 他抱着上官那颜离了密道,满室的光芒遂骤然一灭。 “帝都风颜,华章为祭,繁华落尽,苍生何辜!”观音语落,不再展眸。 ※ ※ ※ 上官那颜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看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一面懊恼自己过于贪睡,一面赶紧梳洗打扮。 梳洗完毕后,她抱了琴就要赶往俞怀风书房,拉开门,却啪地撞到一人,抬头见正是俞怀风。 他一拍她肩膀,稳了稳她身形,“不用急,准备一下,去兴庆宫。” “什么?”她愕然,“又要去献曲?” 俞怀风摇头,“你不是成了南贵妃的干女儿么,贵妃娘娘传你过去,不用献曲。” 上官那颜顿时紧张,“那我过去干什么?” 俞怀风将她拉进门内,关上了房门,打量她一番,遂道:“重新换身衣服,不必过于打扮,但也不可过于随意。去与贵妃说说话而已,不过——这次你独自过去,当注意一些人。” 见他陡然郑重,上官那颜又紧张起来,抬手抓住他袖口,“好师父,你陪我一起去吧!” “以后你独自来往宫廷的次数会越加频繁,难道都得我跟着?”他语气一肃。 “为什么要我独自去?”她还是哀求。 俞怀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喝了起来,“因为你是宫廷首席乐师的弟子,须得独当一面。” 上官那颜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吁短叹了一阵,忽又跑到他跟前,蓦然冒出一句:“师父,我将来会成为新一代的宫廷首席乐师么?” 俞怀风咽下一口茶,嘴边泛笑,“这是你的愿望?” 上官那颜将他从头看到脚,重重点头,“我想成为师父一样的人,风姿盖世,乐曲倾国!” 他嘴边的笑意泛开,不禁扯了扯她睡皱的衣襟,“那得从一点一滴开始积累,一点一滴开始尝试!” “好!”她满口答应。 “那就准备去往兴庆宫,瞧一瞧权势之地。” 她万丈豪情又开始退潮,手心泛汗,“我、我真的得去?” 俞怀风沉下眼眸,“还要讨价还价?” “好吧!”她耷拉下脑袋。 他忽然低声,“那颜,留心所有人的举动,尤其——绿萝。” “绿萝?” “嗯。”俞怀风又看着她道:“今日你还能见着一人。” “谁?” “东宫——太子殿下。” 第22章 落水龙池 二度入兴庆宫,只有绿萝陪上官那颜同往。俞怀风只将她送出仙韶院,以目光嘱她小心。上官那颜屡屡回头看他,心中七上八下,最后连她自己都觉得太没出息,当初只身一人混入芙蓉园的勇气哪里去了? 她狠狠捏了捏手心,自己如今不仅是仙韶院学子,更是宫廷首席乐师亲传弟子,有什么值得畏惧?除了大明宫,兴庆宫与太极宫都还有大批宫廷乐师,今后都将是她的对手,若不能克服眼下的胆怯,将来还怎么出人头地? 况且这次入兴庆宫,只是去见南贵妃而已。 想起南贵妃,她心中便有丝丝温暖。 从前在府中,爹爹甚少关心她,她私自猜测多半是因娘亲生她时殒命,爹爹便迁怨于她,不愿见她。自小便不知何为母爱,她总想在哪里寻得。那日献曲至尊,虽不知南贵妃是否真心与她嘘寒问暖,但毕竟暖了她的心。 一路上,绿萝并没有过多言语,她似是极为熟悉宫中路径,只尽心尽责带路。上官那颜暗暗观察她神色,未见有何异常,不知俞怀风交代她留意绿萝是何意。 经过重重验身,二人才得入兴庆正宫。宫门处一个缁衣太监领着二人往园林深处去。民间都道皇帝爱好林园文艺,喜好雅士才俊,来到这兴庆宫才切身体会到。 楼阁耸峙间,碧草如茵,树木葱郁,牡丹似锦。 “贵妃娘娘在沉香亭候着上官小姐。”缁衣太监一边带路一边冲上官那颜笑了笑。 “陛下也在么?”上官那颜紧了紧眉头,问道。 “陛下此时正在勤政楼批阅奏章呢,得不了闲暇,娘娘才让上官小姐过来一叙。” “哦!”上官那颜微微放下心来,“请问公公,娘娘平日喜好什么?那颜需要注意些什么?” 那太监瞧着她眯了眯眼,“上官小姐倒是个伶俐人儿,不过,娘娘喜好什么,时间久了你自然知道。你若是早早备了讨娘娘欢心的玩意儿,只怕让娘娘误会你心思缜密,不好疼爱了。” 一番话说得上官那颜微微脸红,只觉在这宫里好难逢源。多心不是,不多心也不是。 绿萝扯了扯她袖子,她才立即会意,忙对缁衣太监称谢。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多得是,咱家姓孟,是专门服侍南贵妃的,日后你有不懂的可以问娘娘,也可以问咱家。” “多谢孟公公了!”上官那颜忙道。 三人到了龙池附近,孟公公让二人先候着,自己往沉香亭禀报南贵妃去了。 上官那颜松了口气,正要与绿萝闲话几句,就听见远处一阵喧哗声。她心内正诧异兴庆宫怎会这么热闹,便见对岸花树后转出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劲装,一个玄衣宽袍。 二人疾步绕开花树,一只金丝雀从花树上扑棱棱飞下,似是受惊,展翅飞向龙池。 玄衣宽袍的男子夺过劲装男子手中的弓箭,张弓扣弦,满射而发。 上官那颜见那只金丝鸟往自己这边飞来,不由怜悯起来。眼光洒在它扑腾的翅膀上,耀出一片金光,十分晃眼。上官那颜低了低头,眼角余光里就见离弦之箭朝自己射来。 她屏住呼吸,忘了躲闪。羽箭正中空中飞翔的金丝鸟,那可怜的鸟儿一声凄厉长鸣,往上官那颜头顶坠下,并洒落了一串血迹到她脸上。 她这才想起要躲,仓促间不知如何躲避,突然只觉脚下一空,人便扑进了龙池之中。 绿萝拉她没拉住,急得连喊救人。 沉香亭里的南贵妃被惊动,张弓射箭的人也看到了对岸的惊变,宫里一时哗然。 那玄衣男子抛了弓箭,疾步到上官那颜落入之地,不待解衣,便迅速跳入水中。宫女太监连忙围上前来,已有几名太监也跟着跳了下去,急喊:“殿下当心!” 上官那颜入水后只觉耳边的喧闹隔了一个世界似的,她下意识地挣扎,不见底的龙池水中,她浮浮沉沉,意识逐渐涣散,不仅嘴里呛水,鼻子里也进了水。 原来宫廷乐师不好做,出师未捷,身先死,师父,对不住了…… 她最后一个念头闪过,原来自己就要这么死了。 喝饱了水的身体逐渐往池底沉去,一个黑影忽然降到了她面前,她睁不开眼,意识也薄弱起来,只感觉有人搂住了她的腰。也许是水草吧,整个世界都是虚幻。她开始沉沉睡去…… 岸边众人等得心焦,众人身后的南贵妃却出奇的冷静,孟公公低声问:“娘娘,殿下会水吧?” “殿下礼乐射御无不精通,你担心什么!”她话音刚落,便听水面“哗”的一声巨响,二人终于露出了头。 岸上众宫人纷纷欢呼,急忙搭救。水中一干太监帮着玄衣男子将昏迷的少女托到岸边。玄衣男子一出水,岸上哗啦啦跪下一片宫女,“太子殿下!”并有宫人当即脱下他湿透的外袍,换上干净的衣物。 南贵妃见他处变不惊,眉眼沉毅,丝毫不以为意,不由在心中冷笑。察觉到众人身后凝视他的目光,众星捧月般的太子微微侧头,朝南贵妃看过去。 南贵妃立即露出笑意,招呼孟公公送上热茶,“殿下受惊了!” 他摆了摆手,便去瞧昏迷的少女。经过一番急救,上官那颜脸色缓和一些,然而依旧处于昏睡中。 南贵妃命人速请太医,“大司乐的弟子,万不可在兴庆宫出事!” 绿萝赶紧上前照看,经过太子身边时绊了一下。太子将她一扶,沉声道:“原来是大司乐的弟子,还不好生照顾!” 绿萝连连道是。 上官那颜被几个宫人抱去了内殿,南贵妃正要跟去,身后的太子幽幽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司乐不会怪罪本王吧?” 南贵妃回眸一笑,“大司乐要怪也是怪本宫照顾不周。” ※ ※ ※ 南熏殿里四五个太医一番忙碌后,上官那颜才悠悠醒转。舒适的卧榻,舒适的玉枕,却独独少了某种抚慰人心的气息,缺了那份味道,她便知这里不是仙韶院。 睁开眼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南贵妃爱怜的眼神。 “颜儿总算是醒了!”南贵妃长吁口气,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上官那颜坐起来后,才看清寝殿内或站或坐满是人,她诧异了一瞬,才想起自己落水的事。 满殿除了太监宫女太医等人,还有她在龙池边见到的劲装男子与玄衣男子。那玄衣男子此时换上了湖蓝锦袍,虽换了衣着,但那神色她不会认错。那与望陌极似的眼眉,以及可在宫内张弓的举止,使她当下便猜测了他的身份。 见她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东宫太子站起身上前,如墨剑眉下的瞳仁里露出几分笑意,“害姑娘落水,实是望舒罪过!” 上官那颜下不得床,只能在塌上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那颜鲁莽,落水之事怪不得殿下!” 南贵妃瞧她神色谦恭,无半分埋怨之意,心道果然有堪为大事的潜质,不由笑着道:“颜儿落水,可是太子殿下舍身相救,还不谢谢殿下!” 上官那颜便在塌上叩头,“那颜惶恐,唯有拜谢殿下!” 望舒抬手止了她的重礼,淡笑道:“客气客气,原是我的不对!”将她拉了起来,见这少女秋水为眸烟霞染颊,不由多看了几眼。 南贵妃在旁将二人神色纳入眼中,但笑而已。 “圣上驾到!”殿外有太监扬声高喊。 殿内众人闻言,纷纷敛容,南贵妃与望舒也起身,同众人一道,跪于地上。上官那颜只得在塌上继续跪着。 寒筠一身黄袍迈入殿内,众人俯身拜见。 “都免礼!朕听说上官小姐落水,现在可无碍?”他径自走过众人,来到上官那颜跟前。 “已无大碍,陛下放心!”南贵妃起身到他身旁。 上官那颜心中惶恐,忙道:“不敢劳陛下挂心!” 寒筠俯身看了看她面色,松了口气,“无碍就好,朕也好向上官爱卿交代了!方才上官爱卿还向朕要女儿呢,这个上官廑,知道在大司乐那里要不到人,就向朕下手,呵!” 上官那颜心中一跳,紧张问道:“我爹爹知晓了?” 毕竟是少年人,逢事易乱,一心急便忘了礼数。南贵妃暗自皱了眉,虽知寒筠不会怪罪,但为了长远之计,将来还是得多多告诫才是。 果然寒筠只是哈哈笑了笑,“怎么,怕了?” 上官那颜心中百般纠结,垂头蹙眉。 “小那颜啊,你的事迹朕都知道。你也太小看你父亲了,你在宫中这么久,他怎会不知晓?因有大司乐替你挡着,他才故作不知。不过,今日他亲自向朕上奏折,拐弯抹角状告仙韶院舞弊,可不就是在埋怨大司乐么,哈哈!” “陛下!”上官那颜求助地望着他,“臣女该怎么办?” 南贵妃扑哧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傻丫头,看不出来陛下是向着大司乐的么?既然大司乐有心收你为徒,陛下怎会不成全!你爹爹那里,陛下还不好应付么?” “放心!”寒筠拍了拍她的头,“朕允诺会还给上官爱卿一个饱学的小那颜,你爹爹还会说什么!” “多谢陛下!”上官那颜顿时喜上眉头,笑得格外灿烂。 “不过,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落入龙池,多危险!”寒筠话锋一转。 望舒随即撩起下摆,跪下道:“父皇,是儿臣的错!” 寒筠转身看他,斥道:“你怎还在兴庆宫?东宫风景不如这里是么?”他语调虽不大,但最后一句的寒意却令所有人都是一颤。 望舒心中更是一凛,正要说话,他身后一人随即跪下,“陛下!微臣有罪,因方才与殿下向陛下奏事后,在龙池附近见到一对金丝雀,殿下知陛下素来喜好小动物,便用了微臣的弓箭,想抓了金丝雀献给陛下,因而耽了些时日,还险些伤到上官小姐!” 寒筠脸色缓和一些,“卓将军快平身,舒儿箭法不精,以后不可纵容了他,尤其在宫里,伤到人便是罪过。” “微臣遵命!微臣自今日起,入宫自禁兵刃!”靖北大将军卓然叩地允诺。 “禁宫终是禁宫,卓爱卿若是想打猎,猎苑大可纵马一展身手。”寒筠训诫一阵后,又转眸一笑,“卓爱卿与善舞的婚事,只怕还要等些时日,近来事情多,三日后便是舒儿的生辰,朕还真有些焦头烂额。” “一切但凭陛下安排!”卓然垂首,眉峰凝定。 南贵妃这时打破僵硬的气氛,盈盈笑道:“陛下忙着嫁女儿,可别忘了太子殿下还未大婚呢!” 论起男婚女嫁,殿内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上官那颜在帝王后妃皇子跟前,旁观了一场交锋,才知兴庆宫这权势之地风起云涌之冰山一角,在这宫中立身安命之艰难。寒筠不动声色间,告诫了太子与受宠的将军,扬眉间撤了靖北大将军曾有的特权。 她置身风云之外,却也感寒风冻骨。然而,宫廷乐师置身宫廷,当真可脱离权势之外? 她强自支撑不适的身体,与南贵妃闲话了一阵才告退。 回到仙韶院已是向晚,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紫竹居,看到院子里徘徊的俞怀风,顿时一口劲松下,“师父……” 喊了他一声,她便扶着墙缓缓倒下。 第23章 为君展眉 上官那颜躺在床榻上,眼眸紧闭,脸上血色失常。塌侧坐着俞怀风,正给她把脉。绿萝垂手立在一旁。室内寂静,只有上官那颜不畅的呼吸声萦绕耳侧。 俞怀风把完脉,将她手臂放回被子里,转过目光看向绿萝。 绿萝敛眉汇报兴庆宫发生的落水事件,一五一十均说与他听。 “她落水时,你在做什么?”俞怀风声音不大。 “绿萝疏忽,没拉住那颜小姐,绿萝知罪,请先生责罚!”绿萝眼睫微微抖动,垂头不敢看他。 “是太子殿下救的那颜?”俞怀风问。 “是。” “当时贵妃娘娘在哪里?” “就在岸边。” “太医是谁传唤的,何时到的?” “太子殿下救出那颜小姐后,贵妃娘娘传唤的太医。” 俞怀风看了看昏睡的上官那颜,微声似是自语:“这宫里,人命果然如草芥。” 绿萝脸色微变,当即跪下,凛声道:“大司乐……” “你下去吧,叫白夜过来。” 绿萝颤巍巍起身,道了声“是”,便静静出了房门。 房中一灯荧然,上官那颜嫣红的脸颊上血色不退,嘴唇也是异常的红润。俞怀风看她良久,手背搭上她额头,滚烫的体温自手下传来。 身体还是这么差。他在心里微叹。 上官那颜在被子里动了动,两手捏着被角,眉头蹙到一起,长而微卷的睫毛颤了两颤,莹白的额头泛了细细的汗。 俞怀风将她紧捏的拳头轻轻掰开,放到被子下面,给她掖了被角,又拿帕子染了她额头的汗。 她又蹙眉,神态说不出的郁结。 俞怀风修长白皙的手指展了展她蹙起的眉头,低声:“梦里何须烦忧。” 她神色渐渐缓和,眉头松开,恢复了酣睡的模样。 俞怀风手指从她眉间抬起,本要收回,却不知为何又落到她脸颊上,少女细腻的肌肤如凝脂从他手背滑过。 他收了目光,从塌侧起身。 手上却一紧。他低头看,竟被她蓦然拉住了。她手心里都是汗水,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喃:“师父……” 这一声如梦中呢喃,传入他耳中,心头竟不由一跳。 被她拉住,走不开,他只得又坐回。一面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一面再将她裹了严实,他这才抽身离了床榻。 坐到案前,挑亮了烛芯,他牵衣磨墨,提笔写下药方。 落笔时,白夜正赶到。 “立即配药,煎好了送来。”俞怀风将药方递到他手里。 白夜扫了眼纸上的药材,疑道:“上官小姐不是落水了么,怎么用这些药材?” “落水事小,宫中庸医胡乱下药却事大。”俞怀风略微有些生气。宫中太医为了在皇子贵妃面前讨赏,不惜下大剂量激醒上官那颜,如此做法,自是当时见效甚快,然而事后却易落下病根。 白夜煎药去后,俞怀风又用帕子蘸了热水给上官那颜拭汗,深宵不停。汤药送来后,他将昏睡的少女半抱起喂药,好在她还知道配合喝药,没用多久便喝下了大半碗。 俞怀风手指擦去她嘴边不多的药渍,又继续喂她最后的小半碗药汤。上官那颜却不再配合,别过头远离药碗。俞怀风汤勺送到哪里,她便避开哪里。 抱着她的手臂都已酸了,一碗药还没喝尽。上官那颜躲来躲去,最后一头扎进他怀里藏起来,撞得俞怀风险些将手里的药汤泼洒。 他叹一声,不得不哄着,“那颜,来,把最后的喝了!” 上官那颜把头抵在他胸口,继续酣睡。 俞怀风一手将她拉了出来,继续喂药。 上官那颜哼了一声,紧闭着眼,晃动着身体,呢喃:“不要,苦……”晃着晃着又一头栽进他怀里。 都快喝完了才知道苦。俞怀风忍不住一笑,见碗里的汤药也快凉了,估计也难以再喂下,遂作罢。 “大司乐!”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人呼啦闯了进来,“不好……”他急急忙忙,却在见到房内二人紧抱在一起的场面后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俞怀风淡淡看着来人,“四殿下,何事?” 望陌愣了一阵,又迅即恢复如常,不幸的是一时忘了要说什么,不由又愣了片刻,待想起夜闯紫竹居的原因后,不禁要跳起来,“大司乐,不好了!” 俞怀风一面抱着上官那颜一面端着药碗,静静看着他,“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哦。”望陌一挠头,羞赧了一会儿。俞怀风在等着他的下文。 望陌真的跳了起来,“皇兄带着东宫禁卫十率府入了大明宫,正朝仙韶院而来!” 俞怀风眸中一凝,幽光陡生。他怀里的一颗脑袋动了动,在望陌的大嗓门下,上官那颜从昏睡中醒了过来,无力地倚靠着俞怀风,慢慢抬头看向前方,散漫的视线正对上望陌又惊又急的目光。 她打了个呵欠,闻到一阵药味,随即又闻见一阵熟悉的檀香,无意识地慢慢扭头,茫茫然地看向身边的人。俞怀风低头与她迷雾般的眼眸对视了一眼,将她扶靠在枕头上,他起身将药碗搁到桌上,走向房门,经过望陌身边时低声道:“你在这里照看她。” “大司乐,你去哪里?”望陌气息还未平。 “恭候东宫十率府。”他淡然一语,推开了房门。 “师父!”上官那颜从枕头上爬起,发丝散在肩头,遥遥望着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俞怀风一步跨入夜色里,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掩上了房门。 上官那颜定了定眸,这才注意到另一人的存在,“望陌?” 望陌走到床边坐下,瞧了瞧她,忽然抵近,肃然道:“你才看到我?” 上官那颜蓦地仰头,眼前一眩,身体随着歪倒。望陌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她,“难怪大司乐要不停地抱着你,可要本王也来抱着?落个水怎么就这么娇气?” 她脸颊发烫,瞪了望陌一眼,“你来做什么?” “你真没听见我刚才说的?”望陌一扬手,捞起她胸前垂落的头发把玩,渐笑道:“东宫太子率禁卫队夜入大明宫。” 上官那颜打落他的手,收回头发,盯着他问:“什么意思?” “围攻仙韶院吧大概。”他懒懒道。 上官那颜听得一愣,不由上前扣住他手臂,郑重道:“为什么?严不严重?” “东宫十率府出动,你说严不严重?”望陌趁机挽住她的手,“皇兄说要来抓一只金丝雀。” 上官那颜在思索他的话,不曾注意自己的手此刻正在他手心揉捏,忽然她脑子一清,拉住望陌问:“为什么要围攻仙韶院?仙韶院和东宫有什么关系?仙韶院不是圣上敕封的么?” “仙韶院在大明宫,据说金丝雀飞入了大明宫,统统围起来有什么稀奇。皇兄抓金丝雀要献给父皇,仙韶院是不是敕封,有什么关系。”望陌耐心解释道。 上官那颜只觉得荒谬,仔细观察了望陌神色,忽然一甩手心,就要起身下床,“你休想糊弄我!师父在外面,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望陌坐在床上,按住她的手,眉目淡定,“我可不是糊弄你,东宫出动禁卫队,名头可就是金丝雀!” “我知道你们皇族行事鬼鬼祟祟,做坏事都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我觉得抓金丝雀这个理由一点也不堂皇,何止不堂皇,简直是可笑!”上官那颜穿好鞋,再披了件外衣,回头给了望陌鄙夷的一视,“白日在兴庆宫他射落金丝雀,害我落水还不够,夜里还来仙韶院捣乱!你们这些皇子个个目无王法,在宫里都敢胡作非为!早晚一天,圣上要你们……” 望陌一把将她拉过,捂住她的嘴,“上官小姐,这里虽是仙韶院,但也是宫里,请注意言辞!你的一言一行,不仅牵涉仙韶院,更牵涉令尊中书令大人!” 他语气微肃,上官那颜终于压下了些火气,知道自己言语有些过火,遂不再多言。她一把推开望陌,理了理衣襟,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去干什么?”望陌闪身挡在房门处,眼里难得没有了玩笑意味,“现在大明宫处处都是东宫卫队,你能去做什么?” “师父在外面!”上官那颜几乎怒吼。 望陌眼里低压的嫉恨一闪而过,只平静了面对她,“目前能应对东宫、挽救仙韶院的,只有大司乐!你我皆无足轻重!” 上官那颜漆黑的瞳仁里有火苗在跳跃,额头的汗滴淌到了睫毛上,她用手一抹,冷眸问道:“太子是要搜查大明宫?” 望陌脸色沉毅,静静道:“望舒、善舞都在找一个人。上回善舞用你作质要挟大司乐,为的就是那个人;如今望舒以金丝雀为借口,不惜动用禁军,同样也是为的那个人!” 上官那颜心中一震,“为什么?” 望陌向她走近,一步又一步,他灼灼的眸子盯着她,“阿颜,你可知那人在什么地方?” 上官那颜退到了桌旁,毅然摇头。 “如果告诉了我,可以救大司乐救仙韶院呢,你还是不知道么?”望陌步步紧逼。 上官那颜腿一软,坐到了桌旁的凳子上。 ※ 注:本文虽架空,但方方面面都是借鉴的唐朝,文官、武官系统都是如此。需要解释一下的是东宫禁卫的问题。唐代武官系统分南衙诸卫、府兵和北衙禁军,南衙诸卫也就是朝廷十六卫,统属于皇帝,而东宫仿照十六卫设有十率府,是太子的禁卫部队。后面会提到的御林军则属于北衙禁军。 简单地说就是如此,深入的话,会涉及更多,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禁军也在不断地演变,后来北衙取代南衙等一系列问题更加复杂。 小说终是小说,撷取历史一二作为架空设定,不必深入探究。若有某些地方不对,还请方家见谅! 第24章 仙韶之危 素来清幽的紫竹居,竟也挡不住外面的喧声,想必仙韶院已人心惶惶了。 “阿颜,告诉我,塞北观音在哪里?”望陌逼近,眼光将她锁住。 “不知道。”上官那颜咬唇道。 望陌拉住她的手,将她抵得不得不靠向桌缘,“大司乐的安危你也不顾?” 上官那颜呼吸沉重,眼里波涛汹涌,忽然用力推开望陌,站了起来,“师父自有办法!”说着,她再不顾其他,冲出了房间。 望陌看着她跑出去,退了几步,眉眼失色,这回轮到他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 ※ ※ 夜里的仙韶院,人影幢幢,有提着灯笼四处询问的,有半合衣襟刚从梦里惊醒的,有匆忙行走奔来跑去的,有神色惴惴极度不安的。盛熹等夫子忙着安慰众学子,各自心头也都笼着不安的阴云。 上官那颜披着一件白色长衣从人群中走过,不禁感染了他们紧张的情绪。仙韶院内尚且如此,大明宫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绕过人群,找到盛熹,当下便问:“盛夫子,大司乐去哪里了?” 盛熹见她夜里尚穿着单薄,把她拉到一旁,“你先回去吧,大司乐在院外应对,你照顾好自己,不必慌乱!” 上官那颜道了声谢,便匆忙往外面赶去。 盛熹见她走的方向不对,追上前拉住她,苦口婆心道:“现在这么乱,你还要添乱么?” 上官那颜得知了俞怀风所在,便镇定了下来,瞧着盛熹道:“夫子您放心,我不添乱。” “不添乱就回去睡觉!”盛熹加重了语气,向来温和的脸色也郑重了几分。 上官那颜一指盛熹身后,大声道:“他们在打架!” 盛熹回头去看,果然见几个少年拉扯在一起,不由喝道:“还嫌不够乱?” 几个少年原是在争论这场骚乱,最后竟动起手来。盛熹平息了这里,回头却不见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早已溜开,直奔院外而去。 迎头碰上结队的十几少年,似是刚才仙韶院大门处赶过来,一边谈着局势危矣一边商量着如何逃离。 “东宫发兵了,仙韶院要完了!” “大司乐自身难保,我们还是速速撤离这处危险之地的好!” “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从后门出去!” “后门听说被大司乐下令封住,为了对抗东宫卫队。” “咱们立即聚些人,冲出后门,管它什么仙韶院,什么东宫,逃回家要紧!” 上官那颜定住了脚步,转身,冲着擦身而过的这帮人喊道:“你们给我站住!” 十几少年一起回头。一个瘦个子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上官那颜,“你是谁?还不赶紧逃命,乱喊什么!” 他身边的一个矮个子认出上官那颜,“那是中书令的闺女,如今是大司乐亲点的直属弟子,不跟咱们一起上课的。” 另一个脱下白衣的少年不耐烦道:“要逃命的赶紧走!” 众人应声,又都加快了步子往深院赶去。 上官那颜跑到前方,挡住了他们去路,沉声道:“你们作为仙韶院弟子,危难关头不齐心协力对敌,却在这里祸乱人心!” 少年们愣了一下,均觉好笑,不欲理睬她,从她身旁绕了过去。 上官那颜被众人冲撞地东倒西歪,如水面上的一叶浮萍,外衣也被撞掉。 她捏紧了拳头,愤怒道:“你们是要与东宫接应,从内部破仙韶院么?东宫算得什么!仙韶院乃圣上敕封,谁敢动这里!大司乐乃仙韶院掌院,谁敢对他无礼!东宫太子若敢在大明宫胡来,我父亲大宸宰相必会与圣上商议,废黜太子!” 她声嘶力竭的怒喝声回荡在夜空,一时间竟震住了周围的人。她句句在理,众人不由得纷纷对视,犹豫要不要逃离。 上官那颜扫视众人,继续凝声道:“仙韶院未破,你们却先乱,今夜危机若得解,你们当如何?各位公子都是帝都贵胄,你们的所作所为,将使你们父亲颜面何存?” 众人冷汗涔涔,均噤若寒蝉。在东宫重重合围之下,能否逃回家尚不说。若今夜之事在长安散开,他们当真无立足之地了。 见众人被震慑,上官那颜再辅以安慰,“各位父亲都是大宸重臣,即便仙韶院被破,东宫太子亦不会拿你们怎样,你们何须慌乱!” “上官小姐所言甚是!”夜里依稀灯火下走来盛熹,他一出现,众少年均低下了头,再不敢乱来。盛熹亦沉声:“谁若违禁,扰乱仙韶院秩序,逐无赦!” 一场内乱终得平息,众少年在盛熹威严的目光下,只得乖乖回到各自寝殿,再不敢闹事。 盛熹松下一口气,命人加紧严守各处大门。再瞧上官那颜,身影似更为单薄。她在夜风里俯身咳嗽了几声,向盛熹行了一礼,便跑向了仙韶院正门。盛熹欲阻止,见她去得远了,知也阻她不住,叹息一声,只得作罢。大司乐要责他失职,他也无话可说。 ※ ※ ※ 无数的火把燃烧在夜里的大明宫,照亮了所有殿堂,也照亮了天幕。密集的脚步声响在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东宫卫队将大明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东宫太子望舒率领部分禁卫军将仙韶院合围,同时命其余卫队搜寻太液池。 仙韶院两扇大门訇然开启,白袍如雪的掌院缓缓行出。合围的卫队手执火把,照得他身上耀目的一片白色。 望舒一身锦袍玉带,负手凝望着走出的俞怀风。 “见过太子殿下。”俞怀风站在院门外,发丝与衣袂轻轻扬在夜风里,风华无匹,向望舒遥道。 望舒眸里迸出一丝无甚温度的笑意,嗓音低沉,“本朝自开国以来,不跪太子的臣僚,似乎只有大司乐一人!” 俞怀风卷了卷袍袖,亦负手而笑,“怀风何止不跪殿下,连圣上面前,怀风也未曾跪过。” 望舒与他对视良久,嘴角弯了个并无笑意的弧度,“大司乐得宠之甚,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俞怀风凝眸浅笑,“当谢圣上之赐。” “父皇如此宠幸乐人,颠倒贵贱,难怪长安风气不正,争相追慕男风。”望舒目光灼灼,略有鄙夷之意,盯向风姿无俦的宫廷首席乐师。 俞怀风眼里幽冷,唇边却带笑,并不与望舒逞口舌之利,争一时长短。 “太子殿下无礼之甚!”一个俏嫩的声音自黑暗中怒斥。 望舒抬眼看向俞怀风身后,一个容貌熟悉的少女眼里含怒,三步并作两步跨出了仙韶院大门,怒气冲冲瞪着自己。 “上官小姐?”望舒淡淡招呼。 俞怀风不想她竟跑了出来,当下便伸出手臂拦住了她继续前行。见她衣着单薄,不由薄训:“刚喝完药,出来胡闹,回去!” 上官那颜不依,一边抓着他手臂,一边对着前面的望舒横眉冷对,“乐人怎样?何为贵贱?太子殿下言语好生轻薄!殿下太傅没有教过殿下孟子语,民贵君轻么?” “那颜,不得无礼!”俞怀风低斥,“快回去!” 上官那颜怒火难平,她在门后偷听,望舒居然暗讽俞怀风的品行,她便无论如何也待不住了。 “何时轮到上官小姐来教训本王了?”望舒冷眼瞧她,“大司乐又是怎样教导上官小姐的?便是无视尊卑,任性妄为,在本王面前出言不逊么?” “我师父品行不容你诬蔑!”上官那颜针锋相对,毫不退缩,“圣上所封大司乐,若无绝世才学、君子品行,殿下以为人人堪任么?才德无双,却在殿下口中概以卑贱,不知殿下素养何存!” 她怒不可遏,绝不容人诋毁俞怀风,怒火冲天,再容不得半分顾忌。众人听得心惊,望舒变了脸色。俞怀风也不禁忧虑,忙拉着她,“那颜,住口!” “好个君子品行、才德无双!”望舒寒眸一沉,喝令手下:“给我搜!哪怕把大明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那妖人搜出来!本王倒要看看,世人眼中清高卓绝的大司乐怎样私藏妖孽,一手遮天!” 禁卫军如潮响应,纷纷往各处搜寻,火光如蛇,逶迤展开。 上官那颜被震慑住,纵是再怒发冲冠也无法阻止数千禁卫。她紧拽着俞怀风胳膊,不知如何是好。 俞怀风拍了拍她的手,扬声道:“有我俞某在,任何人不得擅入仙韶院半步!”他一挥袖,妄图绕过他身侧闯入仙韶院的众卫队纷纷被飓风拦退,踉跄倒向望舒一边。 “大司乐,本王的禁卫军你也敢拦?”望舒怒极反笑。 “此处乃圣上敕建!殿下可有圣旨?”俞怀风静静看着他。 “本王为父皇办事,需要什么圣旨!”望舒剑眉微扬,指挥卫士,“听本王令!搜仙韶院!” “是!”众军士高举火把,山呼散开。 上官那颜身体不由颤抖,心胆俱寒,俞怀风一人如何应对这数千军士,护住仙韶院?她望向他,颤声:“师父……” 不知何时,俞怀风已松开了她的手,展袖,指间摸向袖里深藏的长剑。 第25章 野史探秘 “圣旨到!”纷乱的大明宫里突然起了一声高喝,“太子接旨!” 冲锋的禁卫军停在了仙韶院大门处,望舒眉头皱到了一起,不得不回身,撩起衣袍下摆,跪到地上。 俞怀风指端停在了袖中的剑柄上。 上官那颜心如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险些倒地。俞怀风将手从袖里撤出,扶稳了她。 高喊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公主善舞。她手持黄色卷轴,疾奔而来,在众人面前哗地展开圣旨,念道:“朕闻太子夜围大明宫,惊扰敕建仙韶院,即刻着太子入勤政楼!钦赐!” 善舞念完圣旨,合上卷轴,瞧着望舒淡淡道:“太子哥哥,还不接旨?” 望舒从地上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圣旨,寒目扫过她的脸,“小舞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哪里有黄雀嘛!”善舞天真地眨着眼,看了看夜空,“只不知有没有金丝雀。” 望舒哼了一声,甩袖便走。众甲士亦消散了士气,偃旗息鼓跟随太子撤离。 善舞转向俞怀风,俏笑道:“大司乐,本宫替你解围,你还不感谢本宫?” “多谢公主殿下。”俞怀风不冷不热道。 善舞瞟了瞟他,又瞟了瞟他身边的上官那颜,轻笑道:“俞怀风接旨。” 俞怀风眉头一动,“臣接旨!” “仙韶院俞怀风即刻同太子齐来见朕,道明今夜之事!特令善舞传朕旨意。钦赐!”善舞缓缓背来,看他反应。 “臣领旨!”俞怀风毫无反应。 上官那颜却一把拉住他,不安道:“师父,会不会有事?” 他回视她一眼,安慰道:“不用担心,你先回去歇着。” “大司乐好自信!”善舞眉眼含笑。 俞怀风道:“我又未犯王法!” 一句话,说与二人听。 他刚迈动步子,上官那颜便跟了上去,“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善舞笑着上前,拉起上官那颜的手,“上官小姐,勤政楼可不是谁都可以去的,圣旨可不是儿戏。” “等我回来!”俞怀风浅浅看她一眼,淡淡道这一句,终收袖离去。 这一眼,这一句,善舞在心里嫉恨地咬牙。她看他背影越走越远,心里的恨意逐层蔓延。上官那颜也在目送师父远去,依依不舍。良久,感觉有些不对劲,一收眼,对上善舞恨意绵绵的眼眸,不由一惊。 善舞呵呵笑了一声,“那颜,大司乐对你可真好啊!” 上官那颜如今一见她便警觉,下意识走开,方才被她握住手当真如被蝎子叮咬的感觉。“我要回去睡觉了,殿下也请回宫吧!” 善舞拦住她,笑嘻嘻道:“那颜是在生我的气,还在埋怨上次打你吐血?” “岂敢!”上官那颜幽幽道。 “上次是我不对,我现在向你道歉,你原谅我不?”善舞跑到她面前,语气似乎有些诚恳。 上官那颜对刁蛮公主突然改变态度感到极为不适,全身毛孔都抖了抖,“您是公主,何谈道歉与原谅。殿下失陪了,我要睡觉去了!”说完转身开溜。 “大司乐不是让你等他么,你睡觉去了,大司乐回来的话你也不知道不是?”善舞脸皮极厚,挽着她胳膊,神秘兮兮道:“我刚才见太液池一片狼藉,中央的亭子里被人打开了一个洞,你要不要去看看?” 上官那颜心头震动,莫非塞北观音被发现了?那师父罪名岂不洗不掉了? ※ ※ ※ 兴庆宫勤政楼内,寒筠坐于灯下,手持茶杯,面无表情盯着面前二人。 望舒跪在地上,深深敛眸,“父皇,容儿臣详奏!” 寒筠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俞怀风,又将目光投到望舒身上,“你半夜三更带兵私闯大明宫,合围仙韶院,朕倒要听听!” “儿臣欲献一对金丝雀给父皇,故而夜入大明宫,这是儿臣对十率府将士的命令。”望舒抬头看向红木椅上身披黄袍的寒筠,眼神忽然含有深意,“然而儿臣夜围大明宫实则因为其他!” “在父皇面前还要卖关子?”寒筠眉头一拧。 望舒并不畏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父皇可还记得前朝遗下来的妖孽?” 他一语出,寒筠手里的茶杯“砰”地摔到地上。俞怀风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是云淡风轻地立于一旁,茶水几乎溅到他衣袍下摆,他也未动一步。 殿堂内,无其他闲杂人等,寒筠对自己的失态并不加以掩饰,他搭在扶椅上的手爆出青筋,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尚沾着茶盅水渍的手指向下跪的太子,微微颤动,“你说什么?” 望舒直起身体,一字字道:“儿臣问父皇可还记得祸害数代的妖人塞北观音?” 寒筠身体一阵晃动,死死盯着望舒,“他还活着?在何处?” “塞北观音仍在宫内,这才是儿臣动用十率府的真实原因!”望舒一字字掷地有声。 寒筠揉了揉额头,重重坐回椅中,缓缓看向旁边的人,“怀风,你有何话说?” “臣无话可说。”他犹如局外人,面容不见波动。 “大司乐!”望舒一道电目向他射来,“你包藏妖人瞒天过海,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俞怀风眉眼疏淡,灯下有如一幅静默山水,“臣并未欺君。” 寒筠摆了摆手,极度疲倦的面容上又隐隐跳跃着几分激动,“怀风,观音他……真的活着?你为何不告诉朕?” “陛下。”俞怀风躬身一退,“观音在世的消息若传出去,宫廷、长安乃至整个大宸将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中的记载难道还不够么?” 寒筠眼里光华浮动,完全不去考虑所谓的腥风血雨,他兴奋难抑,又从椅中站起,“观音在哪里?在哪里?” “就在大明宫!”望舒应道。 俞怀风默然,不再语。 “可曾找到?”寒筠脸颊都泛着红光。 “儿臣亲卫在太液池中央的亭子里发现了一处机关……”望舒看了眼俞怀风,见他终于动了动眉头。 ※ ※ ※ 上官那颜被善舞拉着,夜里摸到了太液池旁。 借着月光,这里满渠盛开的芙蓉都被噩梦碾碎,花叶破败,凌乱不堪,池水中飘着碎片,芳香依然满鼻。上官那颜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悲凉,不为其他,只为这里曾是俞怀风带她来赏的人间仙境。 那样一个氤氲的梦幻之境里,他如遗失人间的仙人一般的风姿,她默默记在心中。可是如今这个幻境被人为毁掉,她心中那股仙风便要逃逸出去似的,难过异常。 她被善舞拉着一条廊庑一条廊庑地走过,曲曲折折的路径,她走得熟悉又陌生。池塘里只有飘零的花叶,不再有仙踪。 二人在一座破损的亭子前止步,亭内洞开一处。 “看!这里!”善舞指着洞口,瞧着上官那颜。 上官那颜脸色大变,咬紧嘴唇不言语。 善舞蹲在洞口,扯了扯里面的一根云梯,当下便迈脚下了进去。上官那颜吹了一阵夜风,脑子一个激灵。虽然她不知道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但既然师父将他藏起来,必定是有原因的。想必师父不欲别人知晓塞北观音的存在,才引来这么多人的探寻。 不再多思索,她也顺着云梯爬了下去,看看善舞到底是何目的。 幽深的地底,已不知有多少人下来过,既然有一架云梯摆在这里的话。 许久才下到底部,二人都有些手脚发软。地下火把点了一路,早已是一派通明。长长的甬道里,两壁被照得雪白,不时有水滴滴答落下。 地道前方的石门也被高高架起,再落不下来。二人穿过石门,继续往里深入。最里面的密室也是灯火明亮,四壁被四团烈火炙烤,密室正中央的寒玉石床幽光闪闪。 善舞四处走动,到处摸摸,不由嘀咕:“太子哥哥并未带走什么奇怪的人,那人呢?那颜……”她转头问上官那颜,却见她一手搭在寒玉石床上,凝思着什么。 上官那颜记得那日俞怀风带她下来,要她忘记什么,将她推向了这玉床上的男子。然后发生了什么,她完全不记得。本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境,但重又见到这张石床,她的记忆蓦地被点燃,但却燃不尽所有,总有一扇门堵在前方,她打不开。 “人呢,上官小姐?”善舞一手搭在她肩上,幽幽问道。 “公主说什么?”上官那颜身体有些僵硬。 “那夜,大司乐带你来这里见的人呢?”善舞转过她的身,盯着她问。 上官那颜眼皮一跳,“你听谁说的?” “你们在这宫里的一举一动,不仅望舒望陌知道,本宫也知道!”善舞忽然冷下脸,“望舒必定会告诉父皇塞北观音的事,父皇必定会责问大司乐,到时必定人人都知道你与你师父包藏妖人惑乱宫廷!” 上官那颜倚靠着石床,心旌不稳,“塞北观音到底是什么人?” “可怜你还被蒙在鼓里!”善舞笑了一笑,神秘中带着嘲讽,“那我就告诉你吧!前朝大飏帝国三百年而亡,本朝所作《飏史》中载:大飏末朝妖人出世,年十六,美姿容,帝召之,不再朝。” 上官那颜瞠目结舌,前朝史书她不是没看过,“难道此少年便是塞北观音?” 善舞笑而不语。 上官那颜使劲摇头,“不可能!如今距大飏亡国已有八十载,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觉得他还很年轻?依旧风姿倾国?”善舞笑道:“所以连太史令都说此乃妖人!若不是妖人降世,大飏怎会这么快亡国。末帝昏庸,宠幸妖人,不理朝政。我大宸太祖才起兵救世,入主长安,所向披靡!” 上官那颜瘫坐在地上,脑子里连遭雷击,手心放在寒玉石床上,凉意一丝丝沁入骨髓,渐渐平复了心里的波涛,理了理思绪,对善舞道:“殿下,那颜幼读野史,听说本朝开国皇帝于后宫中藏禁脔,也曾数月不理朝。” 善舞却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我高祖父本不好男色的,奈何妖人不死。” “那颜还听说,本朝太宗、高宗皆有禁脔。” 善舞抬起上官那颜的下巴,嘻嘻笑道:“上官小姐啊,本宫以为你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没想到却熟记了这么多不堪的野史!这要是让大司乐知道了……” 上官那颜扭过了头,眼里闪过一丝畏色,随即掩饰,故作不惊,避开她的话头,“难道前朝与本朝数位帝王的禁脔都是那塞北观音?” “正是!”善舞也不避讳,似乎谈笑的不是自己祖先,“因那塞北观音,宫中私下起过多少争夺。那妖人年已近百,姿容却无丝毫减损,已逝的太皇太后曾命人烧死这妖孽,宫中人皆以为从此绝了这前朝祸害。” “为何没死?” “本宫也不知道。不过可以猜测,必是有人做了手脚,李代桃僵救了他一命。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以为这世间再无观音。” “那最近这波涛又是为何而起?” 善舞望着她意味深长地笑,“因为你啊,上官小姐!” 第26章 观音留语 “你弗一入宫,便闯了大司乐的暗狱,掀起风波。宫中稍有风吹草动,便有人闻风而动,更何况是一身离奇的大司乐呢!”善舞侃侃道。 上官那颜又如遭雷击,是她牵连了师父?她脸色灰白,想了想不禁道:“既然都过去了这么久,何必又非要再找出观音,置他于死地?” “上官小姐怎又突然单纯起来?”善舞笑眼弯弯,不由打趣,“这么些人恨不能把宫廷翻个底朝天也要搜出他来,岂会只因他迷惑过数代皇帝这么简单!” “那是因为什么?”上官那颜试探问道,心中早已有了些猜测。 “因为他的血!”善舞盯着她。 果然如此! “他的血到底有什么秘密?” “据说,数百年前,皇宫内镇有一幅详尽的长安堪舆图,此图关系王朝兴衰,因而数百年前便被人用离奇之法隐去了图上笔墨,只有特定族人的血脉才可开启那幅画卷。” “便是那塞北观音一族?”上官那颜眼皮跳动。 “没错!这才是人们寻找观音的真实目的!” “那颜不懂了,既然关系王朝兴衰,太子与公主为何非要得到观音血,难道你们要那密卷昭然天下,让风云再起?” “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善舞收了笑,“观音究竟在何处?” “不知道!” 善舞抬起手,繁饰的袖口滑到手腕以下,一截匕首便在她手中露了出来,寒光可鉴的刀锋对准了上官那颜。善舞眸子里的阴冷笑容反射在匕首上,“那颜,你还不知道么?” 她一步步逼近,上官那颜瞧着她手中的匕首,只得步步后退。 “殿下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大司乐行事诡秘,本宫耳目再多,也总能被他糊弄了去。倒是你,那颜,你日日在他身边,怎会不知他的行径?”善舞一步跨到她面前,上官那颜被逼到角落里,再无退路。 寒意侵骨的刀锋对着她的脸,上官那颜只觉汗毛都竖了起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善舞笑嘻嘻地将匕首在她面前晃着,“上官小姐这般的花容月貌,要是破相了可就不好了。” 上官那颜索性将眼一闭,眼不见,心不惊,“殿下若敢胡来,我爹爹也好,大司乐也好,定会为我讨回公道的!” “讨回公道?上官小姐果真这么天真?”善舞笑得不可遏制,“后宫最得宠的南贵妃生的女儿,本宫都给弄没了,也没人说什么讨回公道,你区区宰相的女儿、乐师的徒弟,有何公道可言?” 上官那颜听得心里一惊,这个善舞果然不是善类,当真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眼睫一抖,还是睁开了眼,“那你就杀了我吧,反正我不知道塞北观音藏身之地!” 善舞低眸想了想,忽然又冷冷盯着她,“那颜你的血也可以吧?” “什么?”她一惊。 “你继承了观音血是不是?”善舞眼眸冰冷,却跳跃着疯狂的火焰。 “你不是试过么?”上官那颜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拜师的那一夜,善舞将她打得吐血,血溅白绢,却并未出现任何异兆。 “兴许是上次试的白绢有问题。本宫只是找了传说中的秘方,命人重新作了一幅画卷,隐去笔墨后,再用你的血相试。我不信大司乐爱护你至斯,只是因为你有乐律天赋。那夜失败后,我想了很久,应该是白绢的问题。” “你……究竟想怎样?”上官那颜额头冒出虚汗。 “还有个办法可以一试。”善舞手中的匕首缓缓下移,刀尖顺着上官那颜的衣襟滑到她心口,“据说观音血的传人都有一颗九窍玲珑心。” 上官那颜汗透衣背,匕首所指之处,似乎有无尽的寒意生出,她已隐隐感觉心口疼痛,“即便我有九窍玲珑心,我若死了,血便无用了。” “这里寒气重,可以暂时封存你的尸体,若你真是观音血的继承者,我便即刻禀报父皇,让父皇取出秘卷。”善舞脸上跳动着兴奋的光芒,“那时,宝卷开启,帝都隐藏的另一个世界便可重见天日!本宫便可——” 她手里的匕首对着上官那颜心口刺下,细语:“得到天下!” 上官那颜猝然闭目,就要命绝此地了么,不禁流泪喊道:“师父——” 一阵怒风卷来,“砰”地掷飞了善舞,匕首也“铿”地飞刺入寒玉石床,入石三分! 上官那颜突然睁眼,见俞怀风一袭白袍灌满清风,当真就在眼前,不由惊喜交加,一步三跌,奔入他怀里,眼泪决堤,“师父师父!” 俞怀风将她抱入怀里,拍了拍她后背。 被摔到远处的善舞从地上爬起,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狠狠盯着搂抱着上官那颜的俞怀风,“好大的胆子,本宫你也敢打!” 俞怀风脸色极为阴沉,“我若来迟一步,你便要杀人不成?” “本宫杀了她,你待怎样?”善舞仰头与他对视。 俞怀风素来淑清的眼此时突化为寒冰利刃,凝眸而立,他不再是风轻云淡的乐师,而是万不可侵犯的天神!善舞不禁心中一寒,再不敢多言。 甬道外走来一人,“善舞不得无礼!”正是寒筠。 善舞顿时撇嘴,痛哭失声,“父皇,有人欺负儿臣!” “好了,别闹了,这里寒气侵人,快上去!”寒筠走过来拍了拍她身上的灰尘。 “父皇,俞怀风他打了儿臣!”善舞不依不饶,扯着寒筠胳膊。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拿着匕首对着上官小姐又是做什么?”寒筠脸色一沉,训道。 善舞一咬牙,顿足,“就算是儿臣错了,他一介卑贱乐师,便能打大宸公主了么?” “啪”的一声,寒筠一掌扇到她脸上,斥道:“放肆!” 善舞几乎将牙咬碎,眼泪无声流淌到脸上,却是火辣辣地疼。她用袖子抹了抹眼泪,还是止不住泪流。 寒筠又心软下来,牵起她的手,却被善舞狠狠甩开。 “母妃死得早,善舞便无人疼无人爱!”她一面大哭,一面跑了出去。 寒筠重重叹气。 上官那颜在俞怀风怀里终于稳定了受惊的情绪,不由抚了抚被她眼泪弄湿的衣襟,“师父,你怎么来了?” 俞怀风看着她没有说话。他若当真来迟一步,一切又将怎样?从来无所畏惧的心,此时竟被什么提了起来,落不到实处。 “怀风,观音在哪里?”寒筠的问话,将俞怀风从一种近似恍惚的情绪中拉离。 上官那颜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廷里的事还是不知道为妙,便道:“师父,我先回去了。” 俞怀风一把拉住她,不解释,只回答寒筠:“陛下这边来。” 上官那颜便极不情愿地被师父拉着,又将去了解一件宫廷秘闻。 一处机关被扳动,密室中央的寒玉石床轰隆隆转开,露出地上一处开阔的洞穴。东宫卫士只寻到第一层密室,却未曾找到这第二层密室所在。 俞怀风带着惊讶之极的上官那颜一起率先进入这洞穴,寒筠随后。没多久,又一条甬道延伸在眼前,甬道尽头又是一方密室。 寒筠走在前方,眼神熠熠,几乎箭步如飞。他在密室门前忽然顿住,手抚洞门,心中起伏难定,“他、就在里面么?” 俞怀风点头。 上官那颜第一次见到寒筠举止如此不似一个帝王,不由纳罕。寒筠急切想见到塞北观音?莫非寒筠也…… 上官那颜吃惊不小,重新审视面前的一国之君,妄图从他一举一动看出些端倪。然而,端倪还未瞧出,就发现俞怀风转头看着她,似乎对她的心思有所察觉。上官那颜忙收起自己探寻正史野史之外秘闻的奇特趣味,露出一个天真无害的笑容,以示自己的清白。 俞怀风抬手一指石门旁的角落,淡淡吩咐:“去那里站着,不要走太远,有事叫我。” 上官那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步步挪到角落里,贴着墙站得直直的。 俞怀风看了看,似乎满意了,这才按下石门机关,与寒筠二人走了进去。许久,石门并未合上,贴着墙的上官那颜双眸忽然闪亮,便顺着背靠的墙壁一寸寸挪动,终于蹭到了门口。 她停了一会儿,聆听里面的动静,终于忍不住探出脑袋偷窥。 这一层密室不算大,长明灯只亮起了三盏,内里简陋,最突出的便是一张同样简陋的石床,然而,石床上没有人。寒筠呆立在床前,望着墙壁上蘸血写就的“一念空时万境空”的句子,险些站立不稳。 “阿音!你真不愿见我了?”他扶着石床缓缓跪下,语声悲戚,眸中带泪,“一念三千!此身诚然是一微尘,可不见了阿音,我连微尘都不是……十年心事十年灯,阿音,你又怎知我是如何过得这十年……” 一滴泪砸入尘埃中,寒筠跪在冰冷的地上,容颜哀戚。一别十年,他何曾忘怀!当年还是储君的他,于大明宫太液池畔初见倾城一笑,便沉沦了此生。 先帝驾崩,他君临天下,终于等来那池畔的容颜。多少个日夜的缱绻,他愿倾尽一生,看这一世的妖娆。 相伴总是短暂,天下不允如此迷乱宫廷的男子存在,皇祖母生生将二人分离,用所谓的九霄天火烧死他倾心一世的人。 妖娆尽,他也曾寻死觅活,终被皇祖母龙仗打醒:你是一国之君! 他是国君,于是他做着国君该做的一切,怀天下,宠后妃,独独不再提观音。 但倾他一世情的观音就在这皇宫里,十年,不见他! 蓦地,寒筠一口血喷出,溅上石床,赫然如一朵妖艳的祭花。 “陛下!”俞怀风随即上前,将他扶住,把住他脉门,为他度真气,“陛下看开些,相见与否有何重要。他留下此话,就是想陛下能够放下!” 寒筠衣襟血泪混杂,身体虚弱不堪,三十来岁的面容此时顿显老态,眼角细纹密密延开。龙体倾倒,他已陷入昏迷,却一手紧紧扣在俞怀风肩上,含混喊着“阿音”。 上官那颜在门后见到这一幕,早吓傻了,待俞怀风叫她,她才猛地醒过来,疾步冲了过去。见到寒筠身上一堆血迹,她惊得差点大叫,“圣上驾崩了!” “闭嘴!”俞怀风甩了她一眼。 “师、师父……怎么办?我们犯了弑君死罪了!” “没你什么事,顶多为师去陪葬!”俞怀风不想她再一惊一乍,打算用这一句稍作安抚。 谁知,上官那颜却扑通跪到脚边,一瞬间便泪如雨下,哽咽不已,“师……师父,要死……一起……死!” 见她要嚎啕大哭,俞怀风简直哭笑不得,正要解释,她已扑过来抱着他的腰。俞怀风本扶着寒筠,此时被上官那颜一冲撞,顿时失衡,眼瞧着寒筠从他手里脱离,而他受惊吓的徒弟则扑到他身上,将他撞倒到石床上…… 第27章 相依相偎 俞怀风身不由己倒向一边,上官那颜更是控制不住力道,扑向他身上后,随他一起歪向石床。由于担心她磕到,俞怀风在她腰上一拍,使她避开了冰冷的石头,然而却不偏不倚向他扑来。 上官那颜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自己朝师父身上压去,不由瞪大了眼睛,惊呼都咽进了肚子里。离俞怀风越来越近,她脑子里竟不由自主闪过种种令人脸红耳赤的画面。 情况甚是不妙!俞怀风瞬间抬手,想将她一掌打出去。可若贸然如此,不知是否会伤到她。正犹豫之间,上官那颜已重重砸到他身上,少女气息扑面而来。 上官那颜在最后的关头意识到了不妙!若是今日冒犯了师父,他会不会厌弃她,甚至杀了她? 她最后的目光落到俞怀风的薄唇上,心想坏了坏了,不由在心底呐喊:师父!我不是有意要亲你的! 当下便紧紧闭着嘴,抿着唇。一阵檀香将她萦绕,她趴到俞怀风身上,脑袋重重冲下,她极力偏过头,最后,终于还是没有避开…… 她紧抿的唇擦着俞怀风唇线而过。俞怀风也不再顾她是否会磕着,抬袖将她一拂。上官那颜从他身上滚落,砸向石床,她一时惊惧,胡乱挣扎,扬手不知碰到了什么,只听轰的一声响,石床蓦地翻转,她只觉后背一空,人便往虚空中落去。 她惊呼一声,探手一把扯住了俞怀风腰带。变故陡生,俞怀风正要跃身而起带上官那颜离开,却觉腰上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将他拉得下沉。 最后,师徒二人一起坠向了虚洞。 上官那颜惊得面容失色,手上发软,渐渐拉不住他。俞怀风一手拉向她手腕,将她扯到身边后,另一手托起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内。上官那颜这才稍稍安定,虽然有俞怀风陪着她坠落,她还是反抓着他的手不放。 二人衣袂在下坠过程中被掀得猎猎作响,上官那颜见俞怀风就在侧上方,看他衣袂如飞,她眼神突然就直了,再挪不开分毫。 下坠的过程不再可怕,甚至还有几分奇特的感受,撩得她心中一痒。 桃花纷飞的美梦很快破灭。即将到底,俞怀风将她往上一拉,与她稍稍调换了个位置,由他率先坠于地上,再拂去上官那颜身上的力道,稍作缓冲后落到他身边。 然而下一刻,气氛又凝固了。二人竟落到了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四面都是坚固的石墙,不见出路。上官那颜躺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的檀香气,突然就不由自主回味了方才与他嘴唇相碰的一瞬,如蜻蜓点水,却在她心底拨响了一个柔软的音符。 她不知这是何种感觉,想要探寻,却又不敢。微光中,俞怀风见她脸颊红润,低眸不知在想什么,当下便觉应将她导入正途,遂语声一清:“那颜,静心凝虑,不得胡思乱想!” 上官那颜神情一震,遂赶紧收心,再不敢走神想入非非。莫非自己的想法被他得知了?她羞愧不迭,“是,师父!” 意识到躺在他身边不妥,上官那颜攀着石墙爬起,还未站稳,就觉脚下所立之地一斜,她身体晃动,不知要倒向哪里。俞怀风将她接住,二人再度倒在地上,此时却不再是平地。底端忽然开启了一方狭长的豁口,倾斜的角度将二人抛了出去。 上官那颜惊魂甫定,紧紧依在俞怀风身侧,只觉天旋地转,一阵翻滚,她抱着俞怀风从那逼仄之地沿着狭长的豁口滚到了一间开阔的密室。 外力难阻,俞怀风亦无法抑制,与上官那颜一起滚到了密室中央才停住,二人衣袂都卷到了一处。上官那颜头晕眼花,躺在他身下不知天地。 俞怀风一手撑在地上,才避免压到她。上官那颜被折腾得够呛,发髻凌乱,眼眸不展。俞怀风一手将她抱起,抬袖擦去她脸上的尘土,唤道:“那颜!” 她缓缓睁开眼眸,眼神许久才聚到一处,抬手抚额,蹙眉道:“师父,我好晕!” 俞怀风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歇息,他则打量这间构造奇特只亮起一盏长明灯的密室。 太液池下地道连绵,结构庞杂,若没有地图,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握。 他闭目凝神,思索这里可能的构造。 上官那颜头晕了一阵,渐渐恢复过来,只觉骨头要散架了,只能虚弱地扭过头,见俞怀风闭目不言,便有气无力道:“师父,你受伤了么?” 俞怀风睁开眼,“我没事,你怎样?” “我也没事。”上官那颜虚弱不堪道。 俞怀风看她许久,叹道:“害你受累了。” “是我连累了师父。”她轻声道,缓缓靠向他胸前,沉沉睡去。 俞怀风还想在室内四处走走,但见她依偎着他,便暂时放弃了寻找出口的打算。她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边,衬得室内宁静之极,这世界便似乎都远离了,外间的帝王与宫廷都那么遥远。 她如此安心地入睡,他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睡颜上。 皇宫之内有谁敢如此安心么?是她对他的信任,还是她心中城府不够? 这个少女自入仙韶院起,他便尝试看透她,然而,时而觉得她一派天真,时而觉得她暗藏城府。将她收至身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似乎有些看透。她自知在宫廷内不可无城府,但更多时候却掩不住自身流露出的纯真。 起初他只是旁观她的种种,看她如何应对宫廷人与事。以她十六岁的年纪,故作成熟中还是透着稚气,他便想教她更多。然而,时而他也会矛盾。到底该如何去教她?让她心无旁骛学音律,还是让她熟谙宫廷人事? 他尚未找到答案。 从何时起,他似乎不再是纯粹旁观,竟真拿她当弟子看了! “师父。”上官那颜在梦里喃喃:“师父是不是要我的血?” 俞怀风眼波忽然震动,目光又聚到她脸上。少女如雪的面容,天真中带着隐忍,樱唇微启:“师父是因为观音血,才收我为徒的吧? “是。”他索性承认了,凝眸于她,“你可后悔卷入这场劫难?” 上官那颜紧闭着眼眸,于梦里自顾自地言语:“师父,我要成为冠绝天下的乐师……” 俞怀风目光凝在虚空中,许久才应道:“我答应你,让你登上宫廷最高处,你会取代为师。后世不会为我留名,却会为你铭刻。” 他目中仿佛穿透沧海,望尽桑田。 浮生一场,再多的溢美于他也不过是一场背负。 ※ ※ ※ 一觉醒来,上官那颜精神恢复了些,但在师父温暖的怀里不想动,只微微侧头,看向他。俞怀风似乎也在小憩,闭目宁静,有如磐石,有如松木。上官那颜悄悄打量他,看他如墨的鬓发,轩长的眉,挺毅的鼻梁,淡红的唇,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如一幅百看不厌的山水图,韵味缥缈。只需那明眸半开,便是神来之韵,说不尽的生动,道不完的风华。 师父生得真是好看啊!上官那颜悄悄擦了擦口水,继续仰望品味。俞怀风皮肤也是很好的,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容颜透着成熟,却不见沧桑。 上官那颜屏住呼吸,暗自凑上前去。 在离他面部一寸的距离时,他蓦地睁开眼看着她。 四目相对,无比沉寂。 “师父脸上有灰尘。”上官那颜强压着砰砰的心跳,拿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而后低头不敢看他。 “你休息好了?” “好了。” 俞怀风离她起身,开始在石壁上寻找机关。由于他们坠落的虚洞难再上去,俞怀风认为必定还有出口。上官那颜也过去帮忙,这里敲敲那里叩叩。半柱香时间过去,每一寸墙壁几乎都被探试过,还是不见有动静。 “师父,我们出不去了!”上官那颜靠在墙壁上,十分沮丧。 俞怀风在室内踱步,思索外间几层密室的结构与机关布置。 上官那颜眼睛随他转来转去,“陛下还在上面,要是被太子发现,会不会认为我们畏罪潜逃了?” 俞怀风在心内打腹稿,暗记堪舆术数。 上官那颜思来想去,“陛下已驾崩,我们是应该伏法还是潜逃?” 俞怀风心中忽然一动,停下了脚步。 上官那颜耷拉下脑袋,悲伤感怀:“我还没当上宫廷首席乐师,还没嫁人,就要命赴黄泉了!” 俞怀风负手看她,“方才你不是言语无畏,说要死一起死么?” “此一时彼一时!”她拖长语调深深叹息,叹了许久,忽然抬头,望着他喜道:“师父言语轻松,莫不是想出办法了?” 俞怀风走到西面墙壁上,抬手取下这室内唯一的一盏长明灯。霎时,对面墙壁上便凹陷出一方窄门。上官那颜惊喜地蹦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仰慕地望着他:“哇!师父好厉害!” 俞怀风一手提灯,一手敲到她头上,“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徒儿受到惊吓,唯一的倚靠便是师父,师父若死,徒儿必追随!”上官那颜的伶牙俐齿又开始发挥,“此时见师父风华无双,被徒儿连累到如此地步,徒儿实不忍心师父命绝于此!” 他终忍不住莞尔,迈步走向洞开的一面墙壁。 上官那颜实是不想自己年纪轻轻就殒命于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一时感怀,道出了自己的小算盘。不过,好在她一番话哄得他开心,不去计较,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她拉着他手臂一起走向出口,忍不住问:“师父怎么知道机关在灯上?” “若有一盏明灯为你燃起,便是为你留了生路。”他缓缓道:“那颜,这便是指路明灯的作用。” 上官那颜“哦”了一声,当时并未深想。 俞怀风的这番话,直到日后,她才回味过来。 第28章 诗道寂寥 潮湿的地道内,灯影投下,照得俞怀风衣摆一片雪白,他步履坚定从容,向着从未走过的暗道前行。上官那颜慢他半步,有些胆怯,前方无尽的黑暗,若不是有师父在旁,她兴许会压抑得崩溃至死。 地道也有尽头,当无路可循时,上官那颜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他,“完了,没路了!” 俞怀风举起手里的灯,照着头顶的方向。上官那颜见上面四四方方的轮廓痕迹,不由喜道:“出口在上面!” 然而,突然一个嘤嘤的声音传来,吓了她一跳。再一听,似乎有人在哭泣。“父皇不疼我!他打我了!” 上官那颜脸色一变,“是善舞!”俞怀风没有说话。 声音从上方继续传来。“殿下,父女闹别扭在平常人家也是常有的!”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上官那颜一时想不起来,但肯定在什么地方听过。 “父皇帮着外人,也不帮我!”善舞哽咽着。 “大司乐又不是寻常人,陛下难道会在你面前责他的不是么?”醇厚的男声在一旁抚慰。 “他再如何了不得,也是我大宸的臣子,凭什么这么嚣张!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 “臣素闻大司乐自视清高,不与官宦往来,皇子公主在他眼里也无甚特别。臣只奇怪,他眼里究竟有什么!” “谁知道他在宫里,所求究竟是什么!”善舞说着说着又委屈起来,“从前他在本宫面前还敬本宫一二,可、可自从本宫打伤上官那颜后,他便不假辞色,对本宫总是冷冰冰的。” “上官那颜?” “就是他的宝贝徒弟!” 听到这里,上官那颜心里腾起一阵暖意,果然如此么?不过,她还不敢将这句话当真。俞怀风对善舞冷淡,只怕是善舞行为过于放肆所致。 她伸长了耳朵,继续偷听。然而,一阵窸窣的响声后,就听见善舞似叹似吟的声音,“将军,……你会疼本宫么?” “臣愿赴汤蹈火,为殿下!”那男人的声音愈发低沉,伴以重重的喘息。 又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什么的撞击声。奇妙的少女低吟断断续续,似乎是善舞压抑不住喉咙里的音符,细腻绵长,起起伏伏。 上官那颜瞪大了眼,莫非、难道…… 上面男女的情话陆续传下,上官那颜耳根渐热,这是到了善舞的寝宫么?还怎么出去?她抬眼去看旁边的师父。 俞怀风面容清冷,淡淡看她一眼,低声:“捂上耳朵!” 她立即抬手堵住了两只耳朵,再听不见那些不堪的言语与声音。如今只有两只眼睛可用,她也只有拿眼睛去看俞怀风。但见他眉毛都不动一根,也不见他捂耳朵。 上官那颜捂得手都发酸,不自觉松了松,更奇怪的声音便传入耳中。这是善舞的声音么?似哭似笑,似吟似唱。 她心里一惊,脱口道:“师父,善舞怎么了?是不是将军在欺负她?我们要不要去救她?” 俞怀风也不答话,抬指在她耳下的某个穴位一按,突然间,她便什么也听不见,四周只剩死一般的寂静。上官那颜惊恐了一下,立即就明白了,这是师父关了她的听觉。 俞怀风拉着她往回走了一段,找到一块突出的石头,他把手中的灯搁到石上,再从袖中取出了一卷书,摊开在这简陋的勉强可称作石桌的地方。上官那颜瞄了一眼,是卷《乐议》,顿时来了精神,与他一同看起来。 她胳膊肘支在石桌上,两手托着脑袋,在灯下细细品读。俞怀风背手站在她身边,他看书极快,随意扫一眼便得等她看良久才能翻页。上官那颜看得细致,不明白的地方会反复多看几次。俞怀风根据她的速度,便知哪些地方于她而言简单,哪些地方复杂。 不甚明了的地方,她并没有当下便向他询问,而是坚持着看完。掩卷时,初时不懂的地方,有些会突然明白,但有些还是不太清楚。她转看向他。 俞怀风在她耳后重又揉了揉,这个世界的声音便重新回到她耳中。她适应了一下,拿起书哗啦啦翻到不懂的部分,向他请教。 俞怀风一一给她解答。若是三言两语仍不能解她困惑,便旁征博引,发散式地启导。 待困惑一一解除后,上官那颜嘴角露出笑靥,满足地点了点头。 俞怀风展袖收起书卷和灯。 上官那颜看着他,突然笑道:“一卷乐议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他动作忽地一滞,转眸看她,“不得胡乱吟诗!” “师父接几句呗!”上官那颜扯着他袖子,近似撒娇。 他提灯,目光扫过墙上的暗影,深厚而有磁性的嗓音穿入她耳中,“百年孤影百年魂,芭蕉叶上听秋声。” 上官那颜忽然就怔住,牵着他衣袖的手顿在了空中。 她分明瞧见他眼里一掠而过的低沉灰影,心里突然就难过起来。 “走吧。”他转身。 长明灯将他身影拉得很长,却忽然单薄起来,看起来是那么寂寥。 他是因什么而寂寞呢?曲高和寡?知音难觅?还是看透了生涯? 上官那颜看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失神了一阵,随即回神,跟了过去。 走在他身边,她总是不由自主伸出手,默默牵着他衣角。初入仙韶院,对他尚存芥蒂,但在他身边呆得久了,渐渐她便总想依靠着他,他走向任何方向,她都想跟上去。 他的仙风道骨,他的风轻云淡,都是她所企慕的。跟在他身边,就能沾染一些超凡之气。但她从未发觉,他眼里掩盖的寂寥之意。 “芭蕉叶上听秋声。”她在心里回味了一下,眼角便有些酸涩。如此空寂无慰的句子,竟是这帝国首席乐师的心绪写照? 作为他的弟子,她绝不会让这旷世奇才在寂寥中沦陷! 师父,我一定不让你寂寞! 她默然不语地在后面,静静看着他。 ※ ※ ※ 卓然走后,寝殿里只剩善舞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头顶发呆。忽然一声轰响,床侧屏风歪向一边。地底钻出两个人来。 善舞瞠目结舌地看着忽然出现的俞怀风师徒。 俞怀风掸了掸衣上的灰尘,上官那颜理了理裙摆。 “你们——”善舞还在讶异中。 “殿下小心着凉!”上官那颜看到她半裸在外的肌肤,好心提醒。 “打扰了。”俞怀风淡然一语,领着徒弟转身便走,“告辞。” 两人施施然走出寝殿。 许久,殿内传出善舞声嘶力竭的咆哮:“来人——” ※ ※ ※ 重新寻到寒筠时,俞怀风与上官那颜都愕然。 皇帝身上的血渍竟已被清除,面色也红润了些,脉象也正常了。虽然依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有人来过。”上官那颜下结论。 俞怀风松开把脉的手,一番探试后,觉察寒筠体内新渡的真气极为熟悉。他垂眸,“观音来过。” 上官那颜惊悚地四下看了看,往他身边挪了挪,“他、他可以自由来去?师父,你与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关着他?” “无人能限制他,我不过是为他提供栖身之所。”俞怀风扶起寒筠,“他与我恩怨,一言难尽。” “师父也有恩怨?”上官那颜诧异地瞧着他。 “为何不能有?”他反问。 上官那颜把脸都凑到他跟前了,重新将他打量一番,咽了咽口水,“我以为,师父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今晚回去背《礼记》。” “啊?为什么?”上官那颜将脑袋从他面前退开,满眼哀伤。 “你近来愈发放肆了。”他冷冷瞥她一眼,“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该你是师父了?” “不敢不敢!”上官那颜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俞怀风思虑着怎么把寒筠移走。他那闲不住的徒弟忽然又凑过来,满眼滴溜溜地转,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那个,徒儿想问……”上官那颜盯住他的脸,极是好奇,“师父和善舞公主是不是……那个……” “回去再背一卷《尚书》。”他面孔一寒。 “啊——”上官那颜彻底瘫倒地上。 第29章 海棠解语 紫竹居后院的一棵西府海棠下铺着柔软的丝毯,上官那颜盘腿坐在上面,膝上搁着九霄环佩,弹了半首曲子就困得睁不开眼。一宿都在背书,背完礼记背尚书,困顿不堪之际,总要在心里埋怨:师父你好狠心!师父果然不能冒犯! 眼皮渐渐沉重下来,人也懒懒靠着海棠树,沉沉睡去。 向来在暮春时节开花的这株西府海棠,今年竟延迟到夏时才悠悠绽放。海棠有四品,独西府海棠为上品,既香且艳。此树正是俞怀风入主仙韶院后亲手植下。 此时已是暮夏时节,海棠却盛放妖灼,花姿明媚,云霞似锦,香满庭院。 一段白衣出现在门下,俞怀风缓缓步入庭内,目光徘徊在海棠花叶之间,竟然在此时盛放。微风吹过,云霞一样的花瓣纷纷扬落,但依然不减满庭花期的壮观之势。 树下的丝毯上坠满花瓣,丝毯上的少女也被洒了一头一身。 他走过去,俯身将手中的衣袍盖到她身上,随手拂了拂她头上的花瓣。清香弥散在鼻端,馥郁沁脾。此时又一阵花瓣雨落下,将二人笼罩。 一片半如胭脂半如红霞的花瓣正落到上官那颜紧闭的眼睫上,云霞锦绣的花姿也掩不过少女的娇俏明媚,却是更衬其雪肤。 他目光停留了一阵,抬手拈起她眼睫上的花瓣,握于掌心。给她身上外衣掖严实了一些,不至于被风吹走后,他将一卷白绢与一支洞箫放到了丝毯上,这才起身拂落自己身上的海棠花瓣。 “先生,陛下召您过去!”白夜在身后静静道。 “知道了。”他转身往外走。 “院里的落花要扫么?”白夜请示。 “……不用。”他回头看了一眼树下。 ※ ※ ※ 勤政楼里,寒筠正在案前批阅奏章,四下并无宫女陪侍。 “陛下。”俞怀风进到楼内,看了看他略失血色的面孔,“陛下应该多歇息!” 寒筠停笔,揉着太阳穴,将头撑在案上,看向来人,淡声道:“怀风。” “臣在。” “太子生辰将至,他母后打算隆重庆贺,你怎么看?” 俞怀风垂眸,“太子殿下二十一了吧,隆重一些并无不可。” 寒筠目光散漫,想起些往事,“朕年号都是因他而改,二十一年前,边疆平定,舒儿诞生,朕改元定曦,大赦天下……” “望舒御月,陛下为太子如此取名,可见是寄予期盼与厚望的。” 寒筠低低一叹,“朕的长子,自是寄予重托!然而,舒儿性子不够沉稳,做事莽撞,时而还显阴柔之气!唉,当真望舒之名取得过于阴柔!” “陛下不可过急,太子也才过弱冠而已。” 寒筠看着他,表情难测,“怀风,舒儿私闯大明宫,为难仙韶院,你就没有想法?” 俞怀风面容沉静,更无丝毫表情,“太子为陛下着想,搜拿观音,偶尔做事出格,也尚可体谅。” 寒筠却皱了皱眉,“宫内用兵乃大忌,不知是舒儿莽撞,还是其他。” “陛下多心了。” “唉,陌儿性子沉稳,较为隐忍内敛,本堪重任,只是可惜他母妃出身寒微。”寒筠话头竟一转。 俞怀风眉头微动,“四殿下确然沉稳,不过,终究非长子,亦非嫡出。” “朕总觉委屈了陌儿!”寒筠合上奏章,低眸。 “陛下心思不可动摇,否则于社稷不利!”俞怀风适时道。 “既然大司乐也如此说,那朕就不提了!”寒筠从案前起身,坐于龙塌上,“朕欲将善舞许配卓将军,怀风怎样看?” “十三殿下金枝玉叶,配靖北大将军,可显陛下隆恩,甚好。”俞怀风淡然道。 寒筠微微一笑,看着他,“可是十三不大乐意。” “哦?”他抬眉。 “怀风啊,朕好奇你为何不婚娶?”寒筠含笑看他。 “臣习惯了。”他从容应对。 “什么习惯不可改呢?人伦天常,你不娶妻可不对!” 俞怀风沉默一阵,方道:“若不清心寡欲,难抵乐律至境。” 寒筠瞧他良久,目光似羡慕似不解,“人真能做到清心寡欲?” “静心无旁思即可。”他不假思索,却蓦地发觉手心的花瓣竟还在。 “既然你已抵达乐律至境,何苦还要束缚自己?”寒筠关切道。 “抵达至境,谈何容易!臣究其一生,恐怕也难达想要的高度。”他喟叹。 “是怀风对自己要求太高!”寒筠竟似要开解他,殷殷道:“这天下的乐师,还有谁可与你媲美么?你已然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还要一生惟曲,琴伴终老,何苦?” “这是臣选择的道路。”他还是不为所动。 “你不觉得寂寞么?”寒筠不气馁。 “人生本就寂寞。”俞怀风抬眼看他,淡淡一笑,“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寒筠眼角带笑,喝了口茶,缓缓开口:“怀风,善舞对你如何,是你不察,还是故意不视?” “臣……身微!” 寒筠不理他的辩词,自顾自道:“十三总与你闹别扭,倒不是真要与你过不去,小女儿家闹脾气,那是心里在乎。太子围攻仙韶院,她急急来向我求圣旨,为你开脱。怀风……” “陛下!”他打断,“不必试图劝说微臣,臣无意婚娶,陛下不必费心!” 寒筠看他许久,面容困惑,“你真是固执!可怜了我那舞儿!怀风啊,这世间当真无人可配得上你?” 俞怀风默然不答。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寒筠邀他喝茶,再将话题引向别处,“听说,你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人的公子给遣出了仙韶院?” “沈公子不遵仙韶院法纪,乱学园风气,臣依律办事。”他说来毫不留情。 寒筠无奈摇头,苦笑,“怀风啊,你私收中书令的千金为徒,不还人家女儿,得罪我大宸宰相!不仅如此,还驱逐平章事的公子,又得罪同中书门下宰相!你——是打算把一众宰相都得罪才罢休?” “陛下若要如此说,臣也无话。”他毫不在意。 “可不是朕这么说。”寒筠一手指他,颇感无可奈何,“满朝都道仙韶院大司乐霸道蛮横,目无庙堂,藐视宦海!” 俞怀风一面听,一面品茶,眉目清朗,容颜不惊。寒筠对之无奈,遂甩甩袖子,“罢了罢了!你若有空,可来翻翻朕的奏折,看每日有多少对你不满的折子呈上来!” “若陛下觉臣不足以胜任仙韶院掌院一职,臣愿随陛下发落。” 寒筠走到他面前,凝视于他,“怀风,你有些太过恃才傲物了!” 他浅浅抬眸,眼波却一望不见底。 寒筠有时真不愿与他对视,他眼里深海处,是恐怕任何人都目测不到的地方。作为帝王,他对这样的臣子有欣赏,也有排斥。 寒筠离开数步,俯身掩袖咳嗽。 “陛下身体如何?” “观音他……还在大明宫么?”寒筠垂下袖口,金丝龙须锦绣延伸的袖口上赫然一块红迹。 俞怀风瞧见那里,目光忽地一动,“陛下你——” “朕问你话!”他一道电目投来,龙颜甚威。 “他来去自由,臣并不知晓。”道的是实话。 ※ ※ ※ 上官那颜在漫天的花香中醒来,背靠着海棠花树伸了个懒腰,身上的袍衣滑了下去。 “咦?”她低头拿起衣服一看,“师父的衣服?” 眼睛一转,又看见丝毯上多出的物件。一支崭新的紫竹箫压在一张白绢上。她拿起竹箫,又将白绢拿到跟前细看。 ——《风颜谱》。 立即来了兴致,忙拿眼睛扫过。 原是将以前的旧谱又作了些修补,将从前的两章延至三章,这第三章完全是俞怀风根据她的风格拓展而来。 上官那颜迫不及待拿起竹箫对照曲谱吹奏。漫天的花瓣都随着绵长悠远的曲调飘舞跌宕。 她自创的曲子意象只囿于自己的情绪,而经过俞怀风妙笔修改后,意蕴深邃,曲境高远,曲调婉转,复沓曼妙,三章三换,一叠三叹。 吹奏完后,她拿起绢谱,双目湛然。 师父之才,那颜何时可学得三成呢? ※ ※ ※ “那颜小姐,四殿下看你来了。”白夜在院门口禀报。 “让他进来吧。”上官那颜将白绢纳入怀里,手里把玩着竹箫。 望陌一脚跨入庭院,入目是花枝繁茂的海棠,少女与落花,瞬间恍如入了梦境,呆立在当地。 上官那颜将竹箫敲在手心,淡淡抬眸,“四殿下何事?” 望陌眨了眨眼,走到落花中,撩衣坐到丝毯上,笑看着她,“阿颜真会享受,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享受?”她皱皱鼻子,昨晚还背了一宿的书呢。眼光一转,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便拿起紫竹箫戳了戳他胳膊,不满道:“四殿下应该也背背礼记。” “阿颜!”望陌却挪身到她跟前,与她膝盖碰着膝盖,一手撑在丝毯上,一手抬起接住飘飘扬扬的落花,目光从花瓣中落回她脸上,“海棠虽艳,也不及你一分!” 上官那颜望着他的眸子,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别过头,“四殿下真不会说话,我年纪还小,谈什么艳不艳的!” 望陌瞧着她脸上的一抹胭脂色,情不自禁又凑近了些,“我发现你近来真是愈发艳丽了,十六已经不小了,你要还是把自己当孩子,可就辜负了这样的韶华!” 这样的话语,她听来有些惶恐也有些萌动,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烫。忽然腰上一紧,竟是望陌将她搂住,两人之间已没有了距离。上官那颜连忙躲开,望陌的臂力却不容小觑。 “别动,让本王抱一抱嘛!”他垂着头在她耳边低声。 上官那颜不敢再动,害怕他有更加出格的举动。望陌抱着她久久不动,她心中甚觉奇怪,这样安静的四皇子似乎从未见过。望陌身上的气息比较陌生,但她竟然并不排斥,只觉得很是清新。 许久,院里缓步走来一人,一袭雪白的衣袍在风里飘动。树下二人静静相拥,并未觉察院里多出一人。 又良久,他开口,嗓音低沉,“四殿下。” 这声音传进上官那颜耳朵里,心便无限坠落,惊惶交加,连忙要推开望陌。望陌却并未立即松手,反在她耳边细语:“今夜亥时,绫绮殿。”说完才放开她,从容起身,笑对来人,“大司乐!” 第30章 空庭弦音 望陌走后,落花满地的庭院里只有夏风吹卷海棠的声响。上官那颜脸上的热度还未消退,目光急急望向前方,“师父——” 花瓣吹落在他袖间,如宣纸上蘸染的胭脂,他目光不知是否在看她。上官那颜蓦地心中一紧,难受异常。 不待她再开口,他已转身走向游廊。她只能瞧着他渊岳般的背影,愈来愈远。 她垂下头,无力地靠在树上,手持竹箫,心绪低落。 她在树下吹了一天的曲子,吹得嘴都酸麻。晚间胡乱吃了晚饭后,蹭到了书房。 “师父。”她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 推门而入,见俞怀风正伏案书写。一盏纱灯置于一旁,照得他手中毫笔光洁莹润,想必已使用多年,磨损至斯。他心思似乎全在书写上,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上官那颜手握紫竹箫上前,“师父,您新改的曲子我已练熟了。” “嗯。”他淡淡应一声,继续书写。 上官那颜站在案前,看他良久,又看他写字。师父的蝇头小楷极是漂亮,整齐中不乏自己的飘逸风格。欣赏了一阵,她想打破沉寂的气氛,便挽起袖子,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腕,主动磨墨。“师父在写什么?” 他低眸书写,几乎不作停顿,“毕生音律感悟。” “师父在著书立说?”上官那颜崇敬不已,“师父的书叫什么?” “《古今乐律通鉴》。” 上官那颜趴在案上,咽了咽口水,这名字就怪吓人的,遂无比仰慕地看着他,“师父要流芳百世了!此书一出,恐怕百年内都不会有人再著音律书了!” 俞怀风写满一页,搁笔稍作休息。上官那颜小心翼翼把那页满是小楷的纸拿起来,晾了晾上面的墨迹,从头看到尾,但觉满纸言论看不甚懂,不由蹙眉,“这么深奥!” 俞怀风一面提笔蘸墨,一面瞥她一眼,“你不用功读书,怎么继承为师?” “我还不用功么?”上官那颜有些沮丧,给他铺好一张新纸,“徒儿不睡觉都在看书!” “若不逼迫你,你会通宵达旦看书么?”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继续磨墨。心里思来想去,似乎自己真不够刻苦。又将迷茫而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忍不住问:“师父是怎么达到如今的成就的呢?” 灯光照得他容颜少有的清俊,“我四岁读书学琴,至今不歇,深宵苦悟,亦觉人生苦短,难抵至境。生有涯,学无涯……”他声调延至一叹,眉目间甚有忧色。 上官那颜心头很受震动,学海无涯,她却在得过且过,不由正色,“那颜定要向师父学习!呕心沥血探究乐律之道!” 他抬头看她,慢慢竟生了笑意,“不必你呕心沥血,你只需将为师毕生呕心沥血所得领悟了,自然能够超出一般乐师境界,彼时再探究终极之道,亦不似现在这般不得其门而入了!” 她连连点头,“等师父书写成,我一定好好研读!” 俞怀风点了头,继续撰写,不再与她多话。上官那颜也不再打扰他,只在一旁奉茶磨墨,看他写字。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无比满足,能够入宫,能够陪伴他身边,聆听他的教诲,还有什么奢求呢? 一灯投照,他正襟书写,沉眉凝眸,姿势端雅,笔迹隽逸。上官那颜看得渐入痴境,似乎此生,只为看这一幕而投生长安,与他相识。 不知不觉,二更天到。更鼓响起时,上官那颜突然回神,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平静道:“师父,天不早了,您早些休息,我先回屋了!” “嗯,去吧。” 她将书案稍作整理了一下,急而不乱地退出了书房。俞怀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眸微微低垂。 上官那颜疾风一般跑出了仙韶院,奔往大明宫南面的绫绮殿。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定要赴约,只觉望陌此举必有缘由。 待她气喘吁吁赶到空寂的绫绮殿时,望陌已站在殿门前,惫懒道:“哟,还以为宰相千金不来了呢!” 上官那颜估摸了时间,喘着粗气道:“现在依然是亥时,我又没失约。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进来说话!”望陌退身到殿内。 上官那颜四下看了看,犹豫着跟了过去。 殿内灯火恢恢,她一步跨入,便瞧见了一个长发垂腰的青年男子含笑斜倚桌旁,一手持杯时,袖口滑至腕下,正深眸浅笑凝望于她。 上官那颜心头猛地一跳,这人的一双眸子好叫人心动,她退出与他纠缠的视线,看向另一旁的望陌,“到底有什么事?” 望陌看了看那男子,又看了看上官那颜,什么话也没有说。那男子却一直凝视她,与茶杯相碰的嘴唇浮起笑意,“阿颜,近来可好?” 她心里又跳了一下,他居然叫她阿颜?不由蹙眉,“阁下是谁?” 望陌脸色在灯火光影下有些模糊,看不大真切。那男子唇边的笑意只滞了一下,放下了茶杯,“阿颜倒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 上官那颜深觉蹊跷,“我、跟你认识?” 她一脸迷惑,望陌看出并非作伪,这才动容。那长发男子起身,一步步到她面前,眸里镜像万千,“好个上官小姐,原是终嫌我卑贱!” 他眼里瞳仁装着她的倒影,似陌生又似熟悉,她张口结舌:“你、你是……” 他霍然转身,取了琴,跪于榻上,扬袖弹拨,一曲吴越古调如泣如诉。 上官那颜见他弹琴的模样无比熟悉,但脑子就是搜寻不到根源。乐曲一丝丝传入她心底,撩拨心弦。 ——《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听得些微恍惚,“这曲子我也会。” 他蓦地回眸,“你从哪里学得?” 哪里学得?想不起来,居然想不起来!她捶了捶脑袋,沮丧道:“不记得了。” 望陌陷入沉思。那男子却忽地笑了,“可怜!” 什么可怜?上官那颜有些不悦,将头转向望陌,“四殿下今晚究竟有何事?” 望陌苦恼地一手撑头,“还是大司乐厉害!好了,你回去吧!” 上官那颜狠狠地瞪他,居然被戏弄!临出殿时,她能感到那双眼睛一直未离开她身上,遂回眸,再度打量那人,“你叫什么?” 他拂开发丝,“子夜。” 她身影消失在殿外后,望陌不解地瞧向长发男子,“究竟怎么回事?” “有人封了她的记忆。” “大司乐?” “是另一人。” “难道是……他?他真有如此本事?” “不然那俞怀风为何会容他数十年?” “子夜,大司乐收容他,难道、大司乐也对宝卷……” “还能为何?” “为什么?” “殿下,俞怀风不可小觑,最好,寻到他的根源,了解他的来历!” “阿颜将你忘了怎么办?” 他凝涕而笑,“来日方长。” 上官那颜回到紫竹居,颇感困顿,正要回房睡觉,忽闻一阵清音,夜里听来,更显清冷。曲不成调,只是随意弹拨,一声将落时,又一声继起。 她转了方向,穿过月洞门,来到俞怀风院中。 树上一盏风灯,轻轻摇摆,将朦胧光影洒在他身上。大圣遗音搁在石桌上,他左手按弦,右手缓缓拨弦,袍袖随之摇摆。曲子清寂,似乎弹拨之人并无多少心情。 上官那颜静观了一阵,慢慢走过去,“师父,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 他不答,依旧断断续续地弄弦。 “师父?”她站到他身边,小声唤道。 “你去睡吧。”清冷一句后,继续弹琴。 上官那颜又站了一会儿,看他弹拨。实在看不下,她抬手在他右手旁一阵抚弦,将琴音撩起了一些。还要再挑起几分,手上却一紧,被他握住。 冰冷一片。她正诧异师父的手好冷,俞怀风已将她的手甩离琴弦,冷声:“回去睡觉!” 被甩到一边后,上官那颜不死心,又凑过来,“师父,夜里更深露重,明天再弹吧?” 他目光尽在弦上,修长的手指滑过数弦,蓦地松开,琴弦一阵颤动。上官那颜忽然心里也一颤,伸手拉住他袖子,哀求:“师父,夜里冷,别弹了吧?” 更鼓又起,已然三更,正是子夜时分。 上官那颜却了无睡意,见他不理她,只得跑回屋里取了外衣,再到他身边,把衣服披到他身上。 弦声忽断。 上官那颜握住衣角的手放在他肩上,忽然迷了心窍似的,竟将他垂下的几缕发丝拂开了他面庞。他蓦地抬眉,转眸与她视线相撞。 她身不由已沉入他眼眸里,一时转不开视线。待回过神来时,已被他推开。进不了他身,又是一步之遥。 很快收拾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她小声问:“谁惹师父不高兴了?” “我弹琴而已。”他又拂上琴弦。 明明就是不高兴,师父似乎很少有情绪不好的时候,上官那颜也费解了,只好也坐到石桌旁的凳子上,陪他弹琴。 然而,这样沉闷的曲子让她也有些抑郁,不过,她最抑郁的是他不搭理她。曲声如此寂寥,她心中一酸,眼角便发烫,从凳子上站起,扑通跪到他脚边,“师父,是不是徒儿惹您生气?徒儿错了,您责罚吧!” 半晌,他终是停了拨弦,将她扶起。上官那颜已是满面泪痕,低头垂泪。他将她拉到身边,手指抹去了她滴答的泪水。 “师父。”她抽噎着,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俞怀风已起身,转身往屋里去,“不早了,休息吧。” 她心中空荡荡,用袖子抹了泪,一步步挪进了自己院中。 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梦境纷乱错杂。梦里的俞怀风总在她无法靠近的地方。师父厌恶她了? 枕畔滚落了不少的泪,恍惚中似有冰冷的手指拂过她眼角。 天际一颗流星划落,耀亮半边夜空。北辰紫微垣附近,数月都黯淡的一颗小星却渐渐明亮起来,离紫宸愈发近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帝都又将迎来新的篇章。 卷三 麟德殿前琴箫宴 朱雀楼头胜负决 第31章 情法两难 长安天气渐凉,已有少许秋意。 仙韶院里少年们整日念书学曲,一如往常。而紫竹居里,上官那颜却少见到师父身影,师徒俩一起用饭的次数也少得曲指可数。每过几日,白夜会送书到她房中。她练习曲子累了就看师父吩咐下的书,常至深宵,盼着某日师父会来检查,她必不负他的苦心。 然而俞怀风出现她面前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在院中散步,似乎瞥见他身影,待定睛细看,却已人去无踪。她一次次失落,站在即将凋谢的海棠花前,仰头数花瓣,一次次数得眼睛发酸。 白夜说俞怀风在潜心著书,无暇过问她的学业。如今他不管她,她却比以往更加用功。因为,师父虽不现身,却不会对她不闻不问,她心中无比肯定。 她闭目坐在海棠树下,持箫吹奏已然烂熟于心的曲子,起承转合都游刃有余。游廊某段有人伫立,她凭曲子的神识感知。 曲子也终有尽头,当她睁眼时,游廊空空荡荡。 她一天天的吹曲,一夜夜的看书,终于等来了白夜的传唤。 “那颜小姐,先生让你带箫去院中。” 她手里的书啪地落到桌上,险些将灯打翻。 忽然一阵紧张,许久没见他,想见又有些怕。 秋夜,满月。 院子里一地的月光,石桌上的大圣遗音幽幽散着光辉,俞怀风坐于一旁,形容风华不减。 “师父!”上官那颜持箫上前行了一礼。 “坐吧。”他淡淡看她一眼,“太子生辰将至,彼时你我得备一首曲子。” 原来是这个缘故,才召她一见。上官那颜默不作声。 他抬手调弦,拨出一串清音,“今夜试奏一回。” “师父要与我合奏?”她抬头问。 他点头。 “师父是大司乐,宫廷首席乐师独奏才不会减了气度,师父与我合奏,若是我出点差错,岂不辱没了师父?”她眼波清澈,望着他,娓娓道。 许久,他缓缓抬眼,看她,“虽说是合奏,其实却是你的独奏。” 上官那颜一惊,眼里不解。 他手指拂过琴弦,唇边微笑,“该是你独自面对的时候了,为师不过是将你送到天下面前。” 上官那颜手指捏紧了竹箫,眼前他的笑容渐感模糊,也渐感陌生,她喉头一紧,“我不要面对天下!” 他不理她的反抗,率先拨起了序章,琴音清雅,舒缓而起。上官那颜只觉心中烦躁,许久也不接曲。 他一直弹奏,一章接一章,袍袖光华跳跃。 上官那颜拿起竹箫,吹还是不吹?她知他在等她。 竹箫将到嘴边,忽然转了方向,狠狠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到草丛中。她不知是哪里借来的胆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倔劲,一瞬间什么也不顾了。 “叮”的一声,弦上只剩余音。他面无表情盯着她。 她拧着一股劲,转头看向别处。 “好大的脾气!”他甩袖起身,去草丛中找回了竹箫,放到石桌上。 上官那颜一把从桌上抓起竹箫,又要扔出去。俞怀风本要制止她,却忽觉无力,退了几步坐回石凳,面色不甚好。 上官那颜暗暗瞟了一眼,手里的竹箫却再扔不出去。见他脸上血色甚少,闭目似乎在调息。她心中一慌,脑中想起那夜一句不详的戏语——你可知天纵奇才一般是天不予寿? 她身上渐渐发冷,那句话无数次在夜里成为纠缠她的梦魇。她敛声屏气,观察他脸色。他却一直闭目,不知怎样了。 上官那颜一颗心沉入谷底,放下竹箫,走到他面前,摸向他的手,果然还是一片冰凉。她一手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一手抚向他心口,难过道:“师父,我错了!你怎么样了?” 他未动。 上官那颜望着他如玉的面容,险些哭出声来,师父怎么了? “师父,你千万别离我而去!千万不要死!”她扑进他怀里,痛哭失声。一面哭,一面听见他心跳,却是比较微弱。她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听不见那里的跳动。 她把手放在他心口,一刻不停地感受那里的动静,唯有如此,才能解她恐慌。若真有一天,他离她而去,这世间再无他这般绝世的乐师,再无他这般爱护教导她的师父,她该怎么办? 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滴到他衣襟上手背上。她这才发觉,原来他在心中这么重要,竟比爹爹重要! 爹爹于她只是概念伦理上的父亲,俞怀风于她却是真真切切关怀她的师父。她离了爹爹尚可生存,但若离了师父…… 她无法想象。心里的这抹温暖若离去,她还有什么? 想至此,她心里荒凉无际。 俞怀风缓缓睁眼,调理内息后,长吁口气,垂眸见她倚在他身上,满脸泪痕,目光飘忽。他心中一跳,蓦地有种不好的预感,抬手将她推了出去。 上官那颜见他有了动静,泪眼里顿时起了一层层的惊喜与笑意,反握住他的手,又靠近,“师父,你没事了?” 少女独有的关切与温柔看在眼里,欲拒却不忍心。上官那颜自个儿用袖子一抹脸上的泪,又要凑到他怀里。俞怀风抽回手,淡淡道:“我没事。”同时阻了她的亲近。 见他无事,她便满心的开怀,毫未注意他的冷淡。她不放心,手掌捂上他心口。俞怀风将她手拿开,“我没事了,不必担心。今晚就不合奏了,你回房睡觉去。” 上官那颜见他面容清冷,便眼睛一垂,满脸歉意:“方才是我错了,不该闹脾气,师父不要生气!” “以后听话,师父就不生气。”他淡然应道。 她重重点头,又忧上眉头,“师父方才是怎么了?吓死徒儿了!” “一时气息不畅,无大碍。” “是被我气得么?”她拉着他衣角,又泫然。 他不置可否,容色淡淡。 “我再也不气师父了!”她抬头,目光盈盈,视线灼人,“可是师父为什么一直不愿见我?也不愿跟我一起吃饭了!” 他打落她的手,容色一肃,“那颜,你长大了,不要太依赖师父。” “你们都说我长大了,可是我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能依赖师父?”她仰头看他,目中已有点点泪痕,“是师父讨厌我了?” 他不知如何解释,沉吟半晌,“我只是担心……担心你……” “担心我太依赖师父,自己就不长进?” 最后,俞怀风只是一笑,“去仙韶院之外看看吧,你也不小了。” 上官那颜蓦然醒悟,“师父是要我嫁人?” “你也快十七了吧?”他微笑。 “还有两个月。”她心中颇有不快,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酸涩。 “韶华不为少年留。”他突发感慨。 上官那颜垂头,“徒儿还小,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师父身边。” 俞怀风顿觉夜风袭人,心底有些冰凉,却也夹杂了一丝暖意,但更多的是灌顶的警觉,“那颜,……师父终是师父,只能伴你一小段路!” “师父不陪我,我又不辨路!”她极是委屈。 “你难道要一辈子靠师父?”他深眸看她,语重心长。 上官那颜委屈地拽住他衣袖不放,仰面看他,“为什么不可以呢?师父难道讨厌我?” “你、你怎如此不懂事?”他颇为无可奈何。 “师父。”她伸手,又想抱着他撒娇。 俞怀风狠狠甩手,不让她近身。 原来真是不喜欢她。上官那颜心中一酸,“师父讨厌我,早说就是!我也不赖着师父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拿起竹箫转身走,“爹爹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在哪里我都多余。” 未走出几步,就被俞怀风拉了回来。力道过大,她直接撞到他怀里,他也不再将她推开了。她俯在他怀里难过伤心,他也没来由得心情沉重。 “师父讨厌我就不要勉强,我不会怪师父。”她抽噎道。 俞怀风伸手揽住她的腰,“谁说讨厌你?” “那、师父不讨厌我?”她突然收泪。 “你觉得师父讨厌你么?” “我不知道。师父要是不讨厌我,为什么不见我,远离我?” 他沉声,“师父是男,你是女,太过亲近不合法度。” 上官那颜沉默了,慢腾腾从他怀里爬起来,脸上微红,“那、那师父为什么又抱我?” “……”他忽然无话可说。 上官那颜扭捏了一会儿,忽然又豁然了,一手拍在他肩上,似乎是在安慰:“管它什么法度呢!”随后又窝进他怀里。 俞怀风哑然一笑,“你的想法倒是简单。” 此时虽言笑晏晏,但上官那颜心中却隐隐惧怕,总有种要失去他的感觉。既然他不讨厌她,便索性耍赖到底,缠在他怀里就是不起身。 徒弟不晓世故,且容她放纵一回。但他呢,为何一面自责教导无方,一面却与她过分亲近? 有些事,他也不懂了。 二人月下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月影偏移,上官那颜在他怀里酣然入睡。 抱她回房。她不重,他心里却重。她睡容恬淡,安然沉眠。 如斯年华,岂可耗费在他身畔? 他时日无多,连与她事先合奏都心力不支,为修书已耗了不少心血,接下来只能养精蓄锐等待盛宴上奏出惊世华章,将她送至天下人的面前。 步入院中,终盼来这一日,却无丝毫喜悦。 第32章 师徒无双 定曦二十一年新秋,七月初三,皇宫钟鼎齐鸣,连绵数声响彻长安。 皇帝设宴于大明宫西侧高地上的麟德殿,钟鼓鸣响,百官入列。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臣子伏地齐拜。 寒筠一身龙袍立于殿前石级最上,张袖扬手,“众卿平身!” 三座殿堂前后相连的麟德殿富丽堂皇,楼阁高低错落有致,旁侧殿宇以弧形飞桥缀连,直通大殿最上层。殿堂之外,廊庑围成硕大庭院。整个麟德殿庞大壮观,规整而灵动。 寒筠携皇后率先步上台阶,皇子皇女诸妃随后,径往最后的三层高殿最高处。接着是三公九卿,再之后是百官,最后是番邦臣子。三千臣属依级别分入三层大殿,再度叩拜皇帝、皇后与太子。 寒筠于第三层高殿上的龙椅坐定后,下令赐座,众卿才分别落座。 衣袂翩飞的数千宫女手托佳酿依次入殿,为每座筵席斟满壶殇。宫廷菜肴、四季瓜果、精美点心亦纷纷呈上。 礼乐之司太常寺备了燕乐十部,麟德殿一派歌舞升平。 望舒金冠束发,面容俊朗,起身到寒筠与皇后身边跪拜行礼,“儿臣生辰,不忘父皇母后养育之恩!” 皇后面容端庄,含笑将他扶起,“舒儿又大一岁,可要更加勤于学业,早日学会如何处理政务。” “儿臣铭记!” “好了,舒儿今日生日,就不说这些了。”寒筠拍了拍他的肩,笑望着他,“真是一晃眼啊,舒儿就这么大了!” “十三妹给皇兄贺寿了!”善舞婷婷行来,笑着一礼。 “四弟也给皇兄贺寿了!”望陌乐呵呵跑来。 余众皇子皇女亦纷纷来道贺,望舒一一应了。寒筠见儿女和睦,难得开怀。 殿侧一处番邦打扮的数人低声谈笑。 “慕砂,你看那皇太子如何?让父汗将你嫁与他怎样?”一个头戴回鹘贵族帽饰的年轻男子打趣身边的少女。 “哥哥想娶那十三公主,何必拿我做幌子。”唤作慕砂的少女一身回鹘王女衣装,长相极是娇媚,被打趣也不害羞,眉目间淡定从容,五官精美却无小女儿之态。 回鹘男子哈哈笑道:“那善舞公主长得美,与咱们回鹘姑娘不同,为兄喜欢她不假。若真能两国联姻,日后敌国来犯,大宸必会不吝兵力来助我们!” 少女慕砂剥着葡萄,笑道:“这次父汗遣哥哥出使大宸,便是有联姻的打算,让你来看看哪个公主合适,你尽管挑就是。” “妹妹,你今年都十八了,也不小了,要不,随哥哥一道在他们皇宫挑个皇子?” 慕砂扫了眼殿堂之上诸皇子,淡淡一笑,“大宸天朝,皇子养尊处优,金贵无比,未必有大才。” 男子又是大笑,“那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能让慕砂妹妹动一动芳心呢?” 龙堂上,寒筠一手将望舒拉到身边,对他一指堂下,“舒儿,那两位是回鹘王子与公主,你看那公主怎样?” 望舒凝目看了看,回头道:“极是美貌,且气度不凡。” 寒筠与皇后对视一眼,笑道:“舒儿还未纳妃,父皇将那回鹘公主许与你做太子妃如何?” “父皇难道意与高昌回鹘联姻?”望舒抬眉。 “回鹘与我大宸毗邻,屡受外族侵扰,前年我朝出兵助回鹘平叛,使回鹘得以西迁,定国高昌。他们对我大宸感恩不尽,一直想加深关联,受庇于我大宸。父皇考虑,联姻最妙。如此,邻国安定,边疆无扰,少动兵戈,百姓也可安宁。” “但凭父皇定夺。”望舒垂目。 一旁的望陌喝着酒,看了看堂下的回鹘族人,又将目光收到酒壶上。 这时,皇后却有些犹豫,“陛下,若是回鹘公主做了太子妃,那以后我大宸皇室岂不染了外族血脉?” 寒筠摆摆手,“那也只是一半的外族血脉,无妨!再说,外族血脉又如何?我们中原多少公主曾和亲番邦,人家可没嫌弃我们的血脉!” “联姻的话,公主和亲也未尝不可!”皇后脑子一动。 一侧的善舞正在吃果子,听见这话,又见皇后眼光不时瞟过来,立时将剥了皮的果子送到寒筠嘴边,撒娇道:“父皇,儿臣要永远陪着父皇身边!” 寒筠吃掉嘴边送来的果子,敲了敲善舞的脑袋,笑道:“父皇哪里舍得送你去和亲,放一百个心好了!再说,父皇不是已经将你许配了靖北将军么?” 善舞一面笑着,一面将目光送到皇后跟前,一阵不见硝烟的交锋。 寒筠将她拉到一旁,理了理衣襟,转头对堂下朗声道:“毗伽王子,慕砂公主,二位看我大宸十部乐如何?千里传来的高昌乐纳入十部乐中,是否有原乐味道?” 回鹘王子起身行礼后,回道:“回大宸陛下!十部乐涵盖广阔,种类丰富,着实令人仰慕!基本保留了高昌乐味道!” 寒筠满意而笑,“燕乐、清商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高昌乐,经我朝乐师整理,综为十部乐,较之回鹘高昌乐,应更为庞杂更为精致吧?” “庞杂不假,精致却未见得!”慕砂起身一礼,不卑不亢道。 寒筠眉头一动,却不见恼。 “妹妹不得无礼!”毗伽在一旁斥道。 “讨论乐律,无妨!”寒筠摆手,望着慕砂道:“精致未见得,怎么说?” “慕砂见贵国太常寺乐人奏乐,规整中难免呆板,并不得高昌乐精髓。”慕砂悉心解释,言辞虽有些不近情,却不失礼仪,“想必大宸国域辽阔,重气势而轻神韵罢!” “慕砂公主是嫌我大宸无懂神韵的乐师?”寒筠笑道。 “不敢。”慕砂嘴上谦卑,神色却表示,正是此意。 寒筠面色却无比和缓,“稍等片刻,慕砂公主再定论我大宸乐师。” “为何?”慕砂不解。 寒筠笑而不语。 这时,麟德殿外宫人高声道:“仙韶院大司乐到——” 麟德三殿顿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无数人引颈观望。 绵长而宽阔的殿前石阶上,行在前方的是白袍乐师俞怀风与盛装的上官那颜,行在后方的是抱琴的白夜与持箫的绿萝。四人不疾不徐行来,霎时聚集了数千人的视线。 白袍乐师广袖飘摇,袖口金丝刺绣晃起一片日光,腰间玉带如雪,面容清淩,风姿无俦。盛装少女发髻微挽,头饰玉簪,腰束锦带,广袖垂至腰际,身姿婀娜,容颜清雅。 二人同步拾级而上,节奏一致,步伐一致,举止无不端妍,容颜无不如仙,堪称无双! 无论是石级上侍立的宫人,还是三殿上与宴的官宦,均不由自主随二人移动目光,尽情观赏这风华绝代的一幕。 “师父……”上官那颜毕竟未经过大场面,也从未被这么多人围观过,难免紧张起来,额头沁出汗珠,暗暗看向旁边的俞怀风。 “别怕!不必畏惧他们!”俞怀风依旧淡然,一面安慰她,一面从容迈步。 “他们是在看师父么?”上官那颜忐忑难安,希望不要有太多的人关注她。 俞怀风浅笑,“不要管他们,就当他们是芦苇好了。” 二人所过之处,有宫女瞧见白袍乐师的笑容,当即气血冲顶,晕倒于地。 上官那颜听了他的话,觉得好笑,人怎么是芦苇呢? 又有几个宫人倒下。 终于走完长长的石阶,上官那颜累得腿都酸了。 二人迈步上殿,依旧引来一片惊慕的目光。 “臣俞怀风携弟子上官那颜觐见陛下、皇后娘娘!参加诸位殿下,并贺太子殿下春秋永年!”俞怀风只躬身行礼。上官那颜则跪拜于地,缓缓叩首。 “爱卿免礼!给大司乐和上官小姐赐座!”寒筠扬手。 宫女将二人引入席中,正对着另一侧的回鹘王室。 “哥哥,你这样看着人家,岂不要让人笑话了!”慕砂推了一把身旁的兄长。 毗伽猛地醒过来,将目光从对面盛装少女身上收回,不由喃喃:“大宸处处皆国色!” “是哥哥你好色!”慕砂不留情面道。 毗伽咳嗽一声,反击道:“妹妹方才看那白袍男子目不转睛,哥哥可没有说你什么。” “有么?”慕砂哼了一声,继续喝酒,不再跟兄长斗嘴。 上官那颜席位就在俞怀风身侧,殿内虽四处都是陌生面孔,也不再如何惊慌了,虽然依旧有不少灼灼的目光飘过来。众多目光中,有一道无比熟悉的感觉。她循着那感觉望过去,大殿西北角上,那目光的主人一身紫袍,正二品的朝廷大员。 “砰”的一声,她手里的琉璃杯坠落于地。俞怀风转头看她,见她神色紧张,望着西北角上。俞怀风随她目光看过去,便了解了缘由。 “宴会后再去向你爹爹认错吧。”俞怀风一旁道。 上官那颜已经在目光中向西北角认错了,奈何上官廑不再看她,独自饮酒,形容不悦。爹爹的脾气,哪里是认错就能原谅她的!的确是她过分了,一语未留,就抛下了爹爹。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爹爹忙于公务少有闲暇顾及她,她也不会赌气搬出上官府,更不会假造身份参加仙韶院的考试。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府中太过冷清,她才要跑出去。 想着想着,又满腹愁绪。宫女不断送上西域美酒,她一杯又一杯地尝过去,的确是好酒,又香又甜。 俞怀风忽地按住了她的手。 “师父,这酒是甜的!”她还要继续倒酒,脸上却已有几分酒晕。 “甜的也不可多饮!今日万不可醉酒!”俞怀风夺走她手里的酒壶,递到宫女手中托盘上,对宫女道:“全部拿走,不必再送酒过来。” “是!”宫女悉数清理了上官那颜案席上的酒酿,要转身走时,俞怀风又将她叫住。 “送一杯清茶过来,加些解酒丸。” 上官那颜闷闷不乐,“我又没醉!” 宫女们在满殿筵席中穿梭忙碌,慕砂拉住其中一个女官,低声笑问:“对面那白袍男子是朝廷官员么?为何不着官袍?” 女官应道:“殿下,那是仙韶院大司乐,圣赐一品宫廷乐师,但不属满朝文武编制。” “一品宫廷乐师?”慕砂眼中一亮,看向对面,那样的清颜淑骨,不似尘世中人,若入官宦,怕是会玷污了那一抹风华。“他身边的美貌姑娘又是谁?为何二人如此亲昵?” “回殿下,她是大司乐的弟子,也是中书令上官大人的千金。” “哦!”慕砂撑着下巴,凝望着对面二人。 回鹘王室一位近侍拉着毗伽,目光暗示慕砂的位置,“毗伽殿下,您瞧公主,似乎对那个什么大司乐很感兴趣呢!” 毗伽笑着摇头,“不可胡说!慕砂还是在大宸皇室中挑选皇子比较符合父汗的意思。” 十部乐歌舞喧嚣,麟德殿国宴融融。满堂官员却知,十部乐不过是序曲,真正的盛宴还未开始。 第33章 琴箫合奏 麟德殿内鼓乐喧闹,太常寺众乐伎或站或坐,分掌玉磬、大方响、卧箜篌、琵琶、笙、筚篥、箫、铜钹、长短笛、楷鼓、桴等,在协律郎的指挥下,从《燕乐》的“景云乐”、“庆善乐”、“破阵乐”和“承天乐”四部起,伴奏伴歌伴舞,一一演开。 为太子祝寿的正式宫宴规模宏大,排场讲究,尽显王朝恢弘气势。十部乐演尽后,众臣子再为望舒拜寿,寒筠也与众臣陪饮。欢饮一场后,寒筠将目光投向俞怀风,在众所期待中开口笑道:“大司乐,作为朕御前首席乐师,可曾准备为今日筵席锦上添花?” 俞怀风起身遥道:“臣师徒二人今日愿为太子殿下寿诞奉曲!” “好!”寒筠笑看向望舒,“那今日我们就托舒儿的福了!” 望舒笑容淡淡,起身对俞怀风执礼,“多谢大司乐!” 寒筠命人撤去殿中央的一众乐器,太常寺乐伎遂退至外殿。一张红木琴案与红木椅被搬到了正中央,白夜将大圣遗音小心而恭敬地搁了上去。 上官那颜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心口扑通跳个不停,接过绿萝送上的紫竹箫后,随俞怀风一起迈步到了殿中央。无数双目光聚到了二人身上,她觉得自己即将被众人目光烤熟。 她侍立琴案,俞怀风揽衣就座,蓦地扬袖拂过琴弦,霎时一阵檀香扑向上官那颜鼻端,她深深吸气,那股檀香神奇般地压抑了她心中的恐慌,渐渐抚平了略显焦躁的心绪。 俞怀风目视她一眼,她会意,将紫竹箫放到了嘴边,点头表示可以开始了。 他首先拨起一个清音,使之在殿内徘徊萦绕了一周后,五指分拂琴弦,一个快音跳起,稳稳入了初章音序。箫声顿起,同步入了音序,与他和鸣。 他端坐低眸,舞袖弄弦,欣指灵动无端,指间与琴弦相触之际,似有浮光跃于其上。弦音声声纯澈清淩,有如春水破冰,碎玉一般,却又能辨根根琴弦,每柱细弦的清音汇到一起,聚成宫商角徵羽的不同变幻模式。 她持箫吹奏,初时舒缓悠扬,渐渐入了化境,婉转百折,随他移宫换羽,变幻无常。忽如大雁于空中纵横排列、自由翱翔、展翅起落,又如鱼儿水中甩尾、吐泡弄纹、追逐嬉戏,再如幽昙乍放、迸射光华、倏忽凋逝,更如云破月来、望朔无端、逡梭穿行。 琴箫合奏,三章悠悠,情境融融。他控制节奏,勾弦变调从容不迫,她紧随节拍,送气换气章法有序,宫羽变调过渡自然。有他琴声相引,她的箫音便在他奏出的天地间自由翱翔,得心应手出乎她自己的预料。 满殿君臣忘了饮酒交谈,一心被乐曲所引,不自觉坠入了那个由乐者编织的幻境。 琴箫合奏竟可达到这般协调圆融的境地! 回鹘公主慕砂沉醉其中,身心皆受震撼。这才是大宸的神韵么? 满殿寂静,时空彷佛都静止,唯有一琴一箫奏响在天地间,演绎一篇篇华章,展示极致的璀璨于天下。乐至极处,人心亦至极处。灵动鲜明的曲子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将演奏者的灵魂纳入其间,使之长存不朽。 华章落幕,二人停奏,只待余音。 殿内依然安静。上官那颜满头大汗,一首曲子竟累成这样。看俞怀风,却见他气息平稳。果然还是自己修为不够,她心内惭愧。 许久后,寒筠率先鼓掌,从龙椅上蓦然起身,“不愧是我大宸最高乐师!” 随后,殿内掌声雷动。上自帝后,下自各邦臣僚,无不心悦诚服。 上官那颜脸上渐渐盛放了笑靥,再无丝毫畏惧。俞怀风离案,谦让了几句。 “方才的是什么曲子,朕竟从未听过!”寒筠仍有些回味。 “回陛下,是臣师徒二人合创的清商三叠风颜曲。”俞怀风抬头禀道。 寒筠不禁叩案击节,赞道:“妙哉此曲!翰林院誊录曲谱,后世留存!”他忽面向品茶的中书令,笑问道:“上官爱卿,上官小姐乐艺精进,你可还有不满?” 上官廑躬身执礼,淡语道:“不敢!” 寒筠哈哈一笑,凝视坍下,笑语:“果然名师出高徒!师父是大司乐,弟子怎能无品佚?朕便赐上官小姐乐正封号,乐师里的正五品如何?” 上官那颜笑靥无边,立即下拜,发髻中一串玉珠垂至额头发际:“臣女谢陛下隆恩!” 殿堂上的望陌瞧见她开心的模样,目光停留在她额间五瓣芙蓉贴饰凝成的粉靥上,有些闷闷不乐。 善舞看他一眼后,转向望舒笑道:“太子哥哥,你宫中不是正缺乐师么?那上官乐正恰好可以去补个缺!” 望舒抬起眼皮瞥她,“岂敢劳驾大司乐的人!” 听见二人的对话,皇后沉吟,不知在思索什么。一旁的南贵妃面上笑着,眸子里却光影沉浮。 寒筠又看向慕砂,不待他问话,慕砂便站了起来,鞠了一躬,“大宸陛下!方才慕砂出言不逊,还请陛下原谅!” “慕砂公主以为朕的乐师如何啊?”寒筠笑道。 慕砂深瞳美眸看向殿中央风骨凌人风姿拔擢的男子,倾然一笑,目光毫无避讳毫不掩饰,“大司乐阁下之曲,人间初闻,绝世难寻,乃大宸瑰宝!” 俞怀风淡然回视,“殿下过奖!” 寒筠又忍不住一阵笑,唤群臣再饮。 善舞不禁一声冷哼,在席上怎么坐着都不舒服,换了半天姿势。 望陌笑而不言。望舒面向她,故作思忖道:“十三妹的婚期是什么时候?看为兄这记性!” 善舞将杯盏都拂落到了案下波斯毯上,哼道:“太子哥哥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听父皇的,娶一位外族太子妃,生个只有一半皇室血统的皇长孙好了!” 望舒冷笑一声,不再跟她斗嘴。望陌捂着肚子极力忍住笑。善舞又瞥他一眼,尖酸道:“哟,四哥该封王了吧,就快搬出宫住了,到时候可别忘了十三妹啊!” 望陌挠挠头,“父皇还没给我选好府邸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建好。” 善舞唇边一勾,笑道:“该不是父皇不打算在长安给四哥选府邸吧?难道是要封四哥为外驻藩王?” “四哥在仙韶院的学业还没完成呢。”望陌一双纯澈的眼眨了眨。 南贵妃命人将席上一些珍果分送到三个皇子皇女席上,为三人稍作和解。 乐师师徒重入席中。上官那颜喝了好几杯茶水后才解渴,吹箫太过累人,口干舌燥。入席重看歌舞,目光穿过舞姬,瞧见对面回鹘公主灼灼的目光,竟是凝在了师父身上。她心中陡生不快,转头看俞怀风,见他气色似不大好,不知是否注意到了对面女子的目光。 “师父,尝尝这个。”她将一盘西域供果挪到他案前,悄声道:“师父,那个慕砂公主一直在看你呢!” 俞怀风拿起果子只咬了一口,似无精神,“你还能管住别人的眼睛么?” 上官那颜闷闷地扭头又看了眼对面后,又将头转回来,低声道:“师父,那个慕砂公主旁边的男子也在看你呢!” 俞怀风喝了口茶,“那是回鹘王子,看的倒不是我。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注意你,你没发觉么?” “啊?是么?”上官那颜又偷偷看过去,果然见那目光正是奔她而来,两颊顿时飞起一抹云霞,立即垂头。 俞怀风见她模样,唇角淡淡一笑,继续喝茶。 上官那颜害羞了一阵,想起那慕砂公主的目光,心中又不快了。再抬头时,忽然发现身边席位上空空,师父不在了。 她扭头四处看,殿内人影众多,但搜寻不到俞怀风。拉住旁边侍立的宫女问道:“大司乐去哪里了?” “往后殿去了。” “后殿是什么地方?”她奇道。 “后殿外是小花园,大司乐兴许是往那里去了。” 此时殿内歌舞正盛,上官那颜瞟了瞟四周,见众人视线都在西域舞姬身上,便也悄悄离席,溜向了侧门。 穿过后殿,一路寻去了小花园。 花园不大,流水石桥,花木廊阁却齐全。她走过假山石,穿过石桥,在几株花树后见到了俞怀风。他正闭目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搁在另一手的脉搏上。 上官那颜远远看着,不敢走近,想起那夜他闭目调息的一幕。方才殿内受封的欢喜顿时化作天边的微云,她神色黯淡下来,转身走回了殿内,向宫人讨了一杯牡丹热茶后再度折返。 她捂着水杯慢慢走近,不待近前,他便睁开了眼,转身看过来。 “师父,你又不舒服了?”她面色低郁,将牡丹茶送上。 他接过茶杯的瞬间,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冰冷。 “没事。”他喝下热茶,问她:“你怎么也离席了?” “席上太闷了。”她顺手扯下一边的草叶,眼睛满是担忧地看着他。 “你我都离席说不过去,我在这里再休息下,你快回去。”他将还剩半杯的牡丹茶搁到了白石上,对她道。 “嗯。”上官那颜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他,才转身离去。 穿过石桥,前方有人静立。 上官那颜一看,面上神色便为难起来。 “上官小姐,别来无恙?”沈宜修一身世家公子打扮,模样温文尔雅。 “多谢关心。”她过了石桥,继续往前走。 “上官小姐稍等。”沈宜修走到她跟前,凝视她,忽然笑了,“你与大司乐有多少话在麟德殿不方便说么,要特意来这密园?” 上官那颜脑子里忽然气血上涌,这话听来怎么都不是味,抬头冷视他:“沈公子!你是何意?” “没别的意思,二位师徒情深,好叫人羡慕!”沈宜修淡然一笑,“实在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呐!” 上官那颜脑子一炸,眼前晕了一瞬,忙立定身形,怒道:“你休得胡说!你、你太过分了!”她气息难平,快步要走,不想再理睬他。 “是被我说中,惹得你恼羞成怒么?”沈宜修依旧一派淡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抛到她跟前,“这玉佩还给你!二位鸾凤和鸣,当真连神仙都要羡慕了,只不知枉顾人伦,能好得几时?” 上官那颜身体晃了晃,扶住了树干,心头震动,再思考不过来。 第34章 情动于心 回到筵席上,上官那颜让宫女送上果子酒,酒酿醇美,却愈喝愈烦躁。什么鸳鸯什么鸾凤,简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殿前美人歌舞,婀娜娇娆,她看了半天,完全看不下去。目光一斜,望见父亲身边正是沈家伯父,沈宜修就侍坐旁边。她之前居然没有瞧见他。沈宜修似乎注意到了她在看他,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她扭过头,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不过是因被遣出仙韶院而记恨在心,不择言语污蔑她!不必与他计较这些。 又喝了几杯酒,眼光落到旁边的空座上,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她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终于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眼皮一跳,刚转头,视线中映入一片白色衣摆。一颗乱跳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俞怀风牵衣入席,面上似有了些血色。 “师父!”她把刚挑出那几颗舍不得吃的又大又鲜的果子放到他面前,喜笑颜开,“师父饿了没有?” 俞怀风拿起一个尝了,觉得味道不错,便送了个到她手上。上官那颜握着果子犹豫了一会儿,终馋不过,吃了下去。一个竟不解馋,她努力控制眼睛不往他案前去。 “我尝一尝就够了。”俞怀风将余下的果子放到她桌上,忍住没笑。 “我刚才吃了好多。”上官那颜不动声色推了回去,暗中咽了咽口水,这时肚子竟咕咕叫了一声,惹得她脸红。 “好了,不要再推了。”他将果子尽数放到她面前,顺手拿走了西域酒。 上官那颜红着脸瞪了半晌这些果子,最后分成两份,“师父一半我一半。”她执意不肯吃掉全部,俞怀风没办法,只好听她的。 吃完果子还不解饿,又把桌上的其他糕点都吃掉了,最后无奈,挪到了俞怀风席边,可怜兮兮道:“师父,我还是饿,宫宴不上菜么?” 他将盘子里的糕果都拿给她,“晚些时候才会上菜,你再忍忍。” 她饿得实在难受,不再推辞,就着他席位一个个吃掉面前的食物,觉得渴了,又去摸酒壶。俞怀风将酒壶移开,换做清茶。上官那颜咕隆几口下肚,这才有稍饱的感觉,顿觉满足。 俞怀风拿起桌上白巾擦去她脸上的果汁与果屑,她抬头配合,视线与他忽地连成一线。 一深邃一无邪。 她略含歉意地笑着道:“师父,我把你的东西都吃了,你饿不饿?” “我马上就回去,不要紧。你嘛,还要在这继续挨饿。”他笑道。 “啊?”她抓住他,惊道:“师父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 “那颜,师父有些不舒服,要早些回去。”他按住她,低声,“你得替我在这里直到筵席散去,不用害怕,你爹爹不就在这里么,散席后去跟你爹爹道个歉。” 她拉着他一时不松手,他离开的话,她还是会有不安。 他笑劝道:“那颜,你已经是五品乐正了,可不能总这么孩子气。” “五品乐正就必须得离开一品大司乐么?”她有些委屈,“那我不做五品乐正了!” “不得胡言!”他脸上又褪去血色,缓了一会儿,才深看她一眼,“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你必须得独当一面!……那颜,以后若有难办的事,可找你父亲商议,他毕竟是中书宰相。” 他言语总是这样叫她坠入无边的忧虑中,为什么像是在交代后事?她还在怔忡,俞怀风已起身离席,向殿堂上的寒筠禀道:“陛下!仙韶院尚有事务要处理,臣先告退,余宴由弟子相替。” 寒筠犹豫了一番,终点头。 俞怀风行礼退至殿门,最后瞥了一眼上官那颜后,转身出殿。 上官那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目光却难舍。 唯一的璀璨离去后,回鹘公主顿觉筵席无味。 接下来的宫宴只剩冗长,宴乐直到二更天才结束。终于可以离席,走出麟德殿。上官那颜在殿门外站了一会儿,等上官廑出殿,才在旁叫了一声:“爹爹!” 上官廑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迈步下台阶。 “爹爹!”她跑上前,拉着他紫袍,满脸歉意,“女儿错了,爹爹还不原谅女儿么?”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爹?”上官廑甩开她,面容冷淡。 上官那颜泫然泣道:“女儿是怕爹爹不答应,才私自入考的。” 上官廑把她拉到跟前,冷面打量她,“我上官廑的女儿如此不依礼法,叫老父颜面往哪里搁?” “爹爹就知道礼法,从不关心女儿所想。”两行泪流下,她也顾不得擦,只觉心中委屈,“爹爹心里根本就没有女儿。” 上官廑呼吸一滞,甩袖气道:“既如此,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上官那颜还没哭出声,就见他愤然走远。她用袖口捂着嘴,眼泪如注。 “阿颜。”望陌从殿内走出,眉头微蹙,将她拉到一旁,欲给她擦泪。 她挡开他的手,出声狠狠哽咽了几下,满襟泪水也不顾,转身跑下了殿前台阶。 望陌站在高高的麟德殿前,看她身影渐渐没入宫灯照不见的黑夜。 上官那颜一路跑回了仙韶院,一踏进紫竹居,就将伤她心的爹爹暂置脑后。父亲目前还不肯原谅她,她再如何哀求也无用。若她是个男儿,爹爹也不会如此不冷不热待她了吧? 夜里的紫竹居煞是清幽,书房无灯,只在院子里挂了盏风灯,似是为她而留。绿萝在麟德殿不知去向,未曾跟她一起回来。白夜虽随俞怀风早早便回了,但似乎喝了不少果子酒,此时房内无灯,兴许已醉眠。 不知师父好些了没有。她取下风灯往他院子里去了。 房内只有纱布罩下油灯透出的微亮,她怕扰了师父,只把风灯挂到门外,轻轻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声。 “师父。”她又小声喊道。 等了一会儿,仍无应声。 难道师父不在?她推开了房门,室内有檀香轻燃。“师父?”她轻手轻脚往屏风后的床榻寻去。 屏风下,有一盏宫灯燃着,她赫然瞧见床榻上青丝垂落的俞怀风。 原来师父已入睡。她赶紧闭上眼睛,转身退到屏风外。正要转身走,忽觉不对,以师父超出常人的灵识,不会在她敲门后无反应,更不会在有人近身时仍无反应。 她心里一慌,忙跑到榻前。他一头青丝散了一半在枕上,垂落一半到床榻之下,双眸紧闭,似乎睡得很深。他面上有光影跳跃,更显轮廓分明。上官那颜俯在床头看他,小声喊道:“师父?” 他仍不应她。上官那颜拿起他的手,竟又是冰凉。她忙拿自己手心去捂热他的手。心里不禁难过,他是怎么了?近来如此体寒。 拉过一床被子盖到他身上,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她忙来忙去,半跪在床沿的膝盖忽地一滑,她身体往前一扑,立即将两手撑在他肩膀两侧,险些压到他。 香气散在鼻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离得多近,只是奇怪师父为什么总是这么香。她大睁着眼,俯身在离他仅一寸的地方,凝视他面容,一边忧虑地想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一边目不转睛地贪看。 视线从他眉头落到唇上,无一不好看。她心里忽然溢满秋水,情不自禁继续缩短与他的距离,直到呼吸可闻。他气息也是阵阵清香,引得她不断俯身。 上官那颜娇嫩的唇即将触到他嘴唇时—— “那颜。”他低唤了一声。 她心中一声惊雷,顿时从陡来的痴迷中清醒,将头抬高数寸,“师父?” 他未再应声,难道是说梦话?上官那颜却涨红了脸,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她、她方才难道是——是想亲吻他? 又一阵闷雷从心头滚过。她是疯了?怎么能有这种念头? 她赶紧离开床榻,拿手扇风,脸上还是滚烫,莫不是喝酒喝多了,生了豹子胆? 不过,这一惊吓,她再不敢有半分酒意。若是冒犯了师父,岂不要遭雷劈! 冷静了一会儿,确定方才只是酒意冲顶,鬼迷心窍,她、她只是有点渴,嗯,有点渴。于是跑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咕咚一口喝尽,抬手一抹嘴巴。 可是,师父究竟怎样了?她不得不又回到屏风后,远远站着,试探地喊:“师父?师父?” 仔细再看,不去注意色相的话,其实可以看出他神情惫倦,面无神彩。上官那颜这才看出来,真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脚下不停,冲到他身边,下意识把住他腕脉,把了一阵,不禁沮丧垂头,她又不是师父,哪里会把脉! 摇着他肩膀,她心头着慌,“师父师父,你是不是昏迷了?”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掐他人中穴,不见醒。她医学常识少得可怜,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救急。 找白夜去! 她检查了遍被子,见盖得还算严实,便急匆匆离开。却走不动,什么时候,竟被师父拉住了手。 “那颜。”他又唤她。 “师父?你醒了?”她惊喜上前,见他还是双眸紧闭,不是醒来的迹象。 低头看自己的手,被他牢牢牵住。师父不让她走? 她心中着急,“师父,那颜要去找人救你,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那颜。”昏迷中,他仍是声声唤她。 “师父,我在!”她握着他冰冷的手,忽然眼里溢满泪水,滴到他手上,她忙擦去,“师父别担心,那颜在这里,一定要救你!” 第35章 师父入浴 上官那颜闯进白夜房间,见他果然烂醉在床上,如何也推不醒。她急得满脸通红,转身跑进书房,搭着凳子翻找医书,完全不通医理的她临时抱佛脚丝毫不凑效。 她心里憋得恨不能痛哭出声,顿时将医书砸到地上。 还有谁可以帮她? 突然想到仙韶院里,除了师父,唯一可助她的只有一人了! 跳下凳子,险些被裙角绊倒,头上的发钗也歪歪斜斜,她抬手拔下玉钗抛到地上,一半的发髻都散了下来。披头散发也不顾了,跑出书房,直奔仙韶院夫子居所。 廊庑寂院,一片黑灯瞎火。上官那颜于黑暗里摸索了一处房间,抬手使劲叩门,“盛夫子!盛夫子!” 房内一阵窸窣声后,灯火燃起。盛熹披着外衣,拉开了房门,诧异地瞧着外面急切惊慌的少女,“上官小姐,何事?” 上官那颜一把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出房间,“师父昏迷了,夫子快救他!” 盛熹被她勉强拖出几步后,闻听此话,一面拉着外衣不被夜风吹走,一面主动迈出了步子,不再被她拖着走。 “大司乐昏迷了?”他大步赶去,上官那颜反倒跟不上了。 “师父昏迷了,夫子你要救他!……要救他!”她只得不停歇地边跑边追。盛熹不等她,先行赶去了紫竹居。 房内床榻上,俞怀风面色苍白,已然唤不醒。盛熹用了几手急救措施,仍不见他醒转。上官那颜气喘吁吁赶回,见盛夫子也蹙眉不展,顿时心沉入谷底。 “没办法了么?”她抹去眼里泪水,望着盛熹。 盛熹紧锁眉头,揭去了俞怀风身上覆盖的被子,探他体温,入手却是冰凉。上官那颜也凑过去,碰到师父的手,竟比先前还要冷。 她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趴在床沿,“师父……醒不来了么?” “上官小姐!”盛熹忽然命她道:“你速去烧水!” “做什么?”上官那颜抬起泪水涟涟的脸。 “给大司乐沐浴。” 上官那颜放声痛哭,“师父还没死,……就要净身入殓么?” 盛熹脸孔一沉,“休得胡说!大司乐全身冰冷,昏迷不醒,此时唤太医只恐不及,只得用热汤蒸熏药浴之法一试了!” 上官那颜想起上回师父用药浴之法救她的情景,也许这回依法可救师父!她收了泪,重重点头,“我这就去烧水,夫子你把师父抱去浴房!” 生平头一遭,上官那颜在厨房里呆得满脸烟灰,烧了几大桶热水。随后将数桶热水一步步挪去了浴房,直累得骨头要散架。 热水送到后,盛熹将她赶出了浴房。她极不情愿,屡次回头,“师父怎样了?为什么要赶我?” “男女有别。”盛熹咣的一声合上了大门。 上官那颜哪里肯走远,在门外急得走来走去直挠耳朵。最后灵光一闪,趴到了门窗上,用一根指头沾着口水点破了窗纸,一只眼睛凑了上去,急切往里看—— 她看到了一片蓝色,除了蓝色还是蓝色。 再一研究,顿时黑了脸。 窗纸之内,还有一层蓝布覆盖。 她跳了起来,又走来走去,急得抓耳挠腮。 蓦地,又一阵灵光闪过。她取下发髻中仅剩的一根发钗,刺破了蓝布,将窟窿撕大了些,撤下发钗胡乱挽了头发便凑上眼睛偷看。 盛夫子正在助师父沐浴,背影挡住了上官那颜的视线。她忍不住又去将窟窿拨大些,再趴上去,这一回却不走运,身上的力量竟直直撞开了门板。 “砰”的一声巨响,她叫都没叫出声,人就扑进了浴房地板上。 盛熹正在加水,闻声转头,愕然地瞧着趴在地上的少女。 上官那颜稍稍抬头,瞥见了讶异的盛夫子和……裸/露着锁骨的师父…… 裸/露?锁骨? 她喉咙里一干,脸上红霞乱飞,赶紧用两手捂住眼睛,摇头如拨浪鼓,“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一颗心已然砰砰乱跳,几乎要跳出身体。 盛熹咳嗽一声,“还不赶紧出去?” 上官那颜惊魂稍定,脑中灵光交汇,一手扯下裙带缚住眼睛,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夫子是否要我帮忙,我保证看不见!” 盛熹正要下逐客令,却想到自己确然需要帮手,便转了主意,“我须去挑拣些药物,这里不可没人,你过来。” 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摸索着上前。 盛熹将她引到热水桶边,教她如何加水到浴桶内。 “我知道了,保证不会让师父受冻,夫子放心!”被缚住眼睛的上官那颜一脸庄严,持瓢蹲在浴桶边。 “嗯。”盛熹又交代了几句后,就要出浴房,犹豫着又回头,“上官小姐……” 上官那颜一脸肃穆,立掌起誓,“弟子若是偷看师父一眼,便是禽兽不如!出门就叫雷公劈死!” 盛熹这才放心走了。 上官那颜拿着瓢趴在浴桶边缘,隔着眼睛上的带子“凝望”沐浴的人,“师父放心,那颜会让你醒过来的!师父也放心,那颜不会偷看你的!”说完,她便专心致志地舀水。袖子被打湿就高高挽起,头发垂下就胡乱甩到耳后。 热水用尽,就又去厨房烧水,提着水桶回来时再将带子缚上眼睛。浴桶里的水稍有不热,便将水舀出,另注热水。 盛熹取了药材回来,将诸般药物洒进浴桶内,见水温适宜,不禁对这少女略觉欣慰,但见她满头大汗,发髻凌乱,有些于心不忍,“上官小姐,你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 “师父不醒,我不走。”她极力摇头,一手拧干袖口水渍,“就快天明了,夫子还要授课,不能耽搁了,这里交给学生好了!” “上官小姐受累了,当真辛苦你了!”盛熹感慨。 寅时三刻,天际已露出微白。 上官那颜却一刻也不敢懈怠,丝毫不敢让师父受凉。注水时不小心碰到师父裸/露在水外的肩膀,她一面脸红一面将热水从他肩上缓缓泼下。 他的头发垂在浴桶之外,却有几丝夹杂入水。上官那颜从他肩上拂开发丝,将他所有头发挽在手中理顺,入手光滑,师父如此佳姿,定是不含一根白发的吧。平素就见他发黑如墨,不想入手竟是这般顺滑。 可是为何还不见他醒来呢?药浴之法当真有效么? 好几次她都将手摸上了缚住眼睛的带子,若能扯掉,就能看看师父气色如何了。几次都生生忍住。 不过既然看不见,便可以摸得着。 她跪在浴桶边,趴在桶缘,再忍不住探手到他眉头,摸上他紧闭的眼睛,一面自语,“师父快醒来!” 能够碰触到师父眉宇,她已然心满意足了,趴在桶边不知不觉睡去。 卯时初刻,水温渐凉。他眉头微动,渐渐醒转。 晨光透窗而入,洒在一地水迹中。 他垂下目光,瞧见自己入浴,身边还趴着他徒弟,顿时便惊愕得无以复加。许久,才恢复思考,想来定是自己昏迷所致。 但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尚自惊疑不定,瞧见她眼睛上缚着的布带,心才稍安。 能想到药浴之法的,仙韶院里怕只有盛熹了。 他昏迷了一宿不打紧,却累得她这般憔悴。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水渍和头发,她忽地动了一下,眉头皱了皱,抬起了头,终是不敢睡得踏实。 上官那颜醒过来,感觉到替她拂开头发的手指,不由大喜,“师父醒了?”高兴之下,一手就要去扯眼睛上的带子。 俞怀风按住了她的手,“那颜。” 她立即会意,不好意思地撤下手,嘴边笑靥隐隐,“师父醒了就好了,可吓死徒儿了!” “害你担惊受怕了!”他给她擦去颊边的一些火灰,心里隐隐有些难受。 “师父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上回师父用药浴法救醒了我,这回我和盛夫子用药浴法救醒了师父,呵呵!” 俞怀风想起上回的风波,再见此时眼前灵秀的少女,一时不言,略有恍惚。 “师父?”上官那颜担心他再有事。 “嗯,你先出去吧。” “师父要不要我再去烧些热水?”既然药浴有效,是否应该让师父多泡一泡热水呢。 “不用了,你先出去。” “为什么要我出去?”她诧异道。 “……水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明白过来,耳根一热,“哦!师父你穿衣服吧!”说完起身往外跑。 “小心!”他刚喊出口,便听扑通一声,她被地上的一只水桶绊倒,哼哼唧唧又爬起来。 “我没事!”她忍住痛,爬起身后,继续往外跑。 前路又有水桶。俞怀风急道:“慢些!” 又一声扑通,她再次被绊倒。 他简直都不忍看了,“那颜,摘了眼睛上的布,小心看路!” 她摔得眼泪花都出来了,哽咽着应了一声,一把扯下布带,揉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出了浴房。 上官那颜坐在门外揉膝盖,门开了,俞怀风一身素袍缓带出现在她面前。她仰头看去,一道晨光正笼罩着他,晃得她一阵目眩。 俞怀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裙,“摔疼了没有?” “师父你以后还会这样么?还会昏迷不醒么?”她抱住他胳膊,忽然哽咽,“你要是不醒来,谁教我曲子,谁罚我背书。” 他无法回答这个难以避开的问题。早年领悟乐律过于劳神,将生命与灵魂注入了乐曲,过于耗尽,难道如今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第36章 中宫邀曲 担惊受怕了一夜后,上官那颜拥着被子足足睡了六个时辰,直到傍晚酉时才打着哈欠出了房。快速吃了晚饭,便去俞怀风房中探望。 他正半躺在床榻上养神,隔着一架屏风,上官那颜关切询问,“师父吃饭了没有?好些了没有?” “吃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你不用担心。”他声音轻微,身影在灯下的屏风上被勾勒地影影绰绰,看得上官那颜神思一阵飘忽。“那颜?”他唤道。 “啊?师父。”她立即回神。 “白日里中宫有人来传你过去,我见你睡得沉,便让他们回话中宫,待戌时你再过去。” “皇后?……皇后传我做什么?”她一阵紧张。 “你不是已经是乐正了么。”他微笑。 “难道……要去给皇后奏曲?”上官那颜按捺着砰砰的心跳,凝望屏风之上。 “这是乐师的本分。” “……”她在心内纠结了一阵,虽然畏惧去中宫奏曲,但也明白总有这一天。她既然想成为出色的乐师,便得多加历练。道理虽知晓,却终有丝怯意。 屏风后一阵窸窣声响起,俞怀风从榻上起身,走出了屏风,到一只高木柜前打开了抽屉,从内取出一个木盒。上官那颜不知他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 他从木盒里拿出一枚滚圆的檀木珠,拿针钻了孔,用一根红线穿了过去。上官那颜正要询问,便见他拿着那枚穿着红线的檀木珠向她走来。 “师父,这是?” 俞怀风俯身将红线绕过她颈子,在后面打了个结,竟是给她戴上了这枚檀木珠。她拈起垂挂胸前的珠子闻了闻,不由道:“好香!和师父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笑道:“檀香宁神,今后无论是奏曲还是其他,遇见从未经过的事情时,不必害怕,只要用心,一切困难都可迎刃而解。我的弟子,应当遇事从容不迫才行!” 上官那颜羞愧地聆听教诲,垂头盯着那枚深色的珠子,这是他的期望,她一定不能辜负。“弟子谨记了!”她摸着珠子,由那丝丝檀香袅绕全身,顿觉神清气爽,“我一定要成为出色的乐师!”她扬眸一笑。 俞怀风含笑看她扬眉的刹那,灯火忽闪,荧荧其辉。她十六岁上的这一扬眸一笑语,竟从此记在了他心上,印在了他记忆中,多少年都挥之不去。 “师父,我去了!”她欢喜地松开颈上的珠子,转身出房,檀木珠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落回她身前。“师父早些休息吧!记得喝药!”打开房门时,又回头一看,殷殷叮嘱。 他应了一声,看她灵巧的身形跃了出去。一颗檀香珠就这么开心么?他眼里弥漫起一缕笑意。 到皇后宫中后,上官那颜便被宫人引到了皇后寝殿。殿内廊柱垂幔,装饰堂皇,一路铜炉燃香,所用奢靡,果是中宫气派。皇后端坐凤榻之上,众宫女侍立左右。 “臣女拜见皇后娘娘!”上官那颜伏地叩拜,丝毫不敢怠慢。 皇后柔声道:“免礼!给上官小姐赐座!” 上官那颜敛衣坐了椅中三分,抬头瞧向皇后,见她高髻上金钗玉翠在宫灯下五彩流光,深红衣袍上祥云锦绣牡丹盛放,不由屏息。那气势压得人不得轻松。 “上官小姐不必紧张!”皇后轻语,命宫人送上茶水。 宫内所用都是金杯玉盏,天泉贡茶,甚为奢靡。上官那颜小心翼翼品着茶,不敢再多看皇后一眼。 “听说南贵妃认了上官小姐做干女儿?”皇后笑问道。 “是!臣女惶恐!”上官那颜忙放下茶杯回话,眼睛仍是看着地面,心中却七上八下。她在宫中对皇后与南贵妃争宠之事略有听闻,不知皇后此时提及她与南贵妃的关系有什么用意。 “倒是南贵妃眼力过人,早瞧见了上官小姐这匹千里马。”皇后凝目看向上官那颜,见她面容灵秀,一副纯真模样,笑道:“倒是哀家闭目塞听,后知后觉,太子生辰宫宴上才与上官小姐有缘一见!” “未曾早日拜见皇后娘娘,是臣女的罪过!”上官那颜欠身施礼,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上官小姐不必客气!哀家平日得闲,也好听些曲子,不过宫里那些乐师从来奏曲无甚新意,听久了也觉无趣。大司乐掌管仙韶院,平日里事务缠身,便是陛下也甚少传他献曲,哀家就更不敢叨扰了。”皇后语调徐缓,竟似在与她拉家常,又和蔼又体贴似的,“好在如今有上官小姐做乐正,应该能与哀家解闷吧?” “臣女愿听娘娘吩咐!”她不知是喜是忧。 “上官小姐,你起身,来哀家身边!” 上官那颜只得听令,一步步走过去,额头都渐渐生了汗。皇后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宰相大人的闺女果然气质不凡,可曾许配人家?” 上官那颜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曾。”反正沈家结亲之事都是小时候的戏言,爹爹也没怎么提及,便不算吧。 她犹犹豫豫地想,忽有一根手指将她下巴抬起,她便不由自主抬起了目光,正与皇后对视。皇后生得五官端妍,妆容华贵,很是炫目,她心中一慌,不敢多看,却无法低头。 皇后见这贵家少女额头光洁,眉目如画,两颊粉如桃李,美貌之中带神韵,有一股子灵气,不由唇边微勾,浅浅一笑,一指在她脸上轻轻拂过,其肤滑如春水,细如凝脂。 上官那颜羞涩难当,脸颊顿成嫣红。皇后看得出神,愈觉其惊艳,不由叹道:“上官小姐容颜明艳,哀家看了一辈子美人,也未见过有你这般灵韵逼人的姑娘!上官大人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美貌的女儿!真是羡煞人也!” “娘娘过奖!那颜驽质,不敢得娘娘这般夸奖!”她惶恐得无以复加,一颗心扑通乱跳,从未有人这么夸过她,一时间受不起这样的言辞。 “上官小姐年庚几何?”皇后拍着她手背,温和相询。 “今岁十六。” 皇后又是一叹,“正是碧玉年华啊!令人羡慕!” “娘娘春秋鼎盛,仪态万千,才、才令人羡慕。”上官那颜眼睛垂下,低声道。 皇后掩嘴淡笑,“哀家看上官小姐本本分分一个人,竟也会说些哄人的话!” 上官那颜慌道:“那颜不敢欺瞒娘娘,那颜真心敬慕娘娘的威仪!” 皇后起身,将她也拉了起来,抚着她肩膀,笑问道:“上官小姐是否愿意将来同哀家一样有此威仪?” 上官那颜不知此话何意,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殿下到——” 皇后遂转了目光。 “儿臣叩见母后!”匆忙行来的望舒一扬锦袍前摆,跪拜于地。 “舒儿起来。”皇后目光慈爱。 起身后的望舒一眼瞧见皇后身边的上官那颜,有些错愕。 “见过太子殿下!”上官那颜忙行礼。 “上官小姐也在呀!”望舒看向皇后,“母后唤儿臣来……” “来听曲子。”皇后展袖又坐于凤榻上,吩咐二人都就座,轻笑道:“来听上官乐正的曲子。” “哦。”望舒面容冷淡。 “娘娘想听什么?”上官那颜从身后宫女手中抱过九霄环佩琴。 “舒儿想听什么?”皇后笑问。 望舒低头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儿臣想听琵琶。” 上官那颜手中一滞,皇后见状,便道:“听什么琵琶,都是西域的玩意儿!曲中以琴为尊,当听琴曲为雅!” “琴曲听多了也觉腻耳呢。”望舒淡语。 皇后不解地瞧着他,仙韶院可有授曲琵琶?宫中宴乐时,都从未见大司乐奏过七弦琴之外的乐器。他的弟子是否会琵琶呢? “娘娘宫中可有琵琶?”上官那颜只得放下手中琴。 “上官乐正会琵琶曲?”皇后问她。若是不会,她也不会勉强,就是不知舒儿今日为何这般反常。 “略会一些。” 宫女送来曲项琵琶,上官那颜抱入怀中,调音试弦。“殿下想听什么曲子?”她问对面的望舒。 望舒停了喝茶,瞧着她道:“上官小姐会什么便弹什么吧。” 上官那颜接住他冷淡的目光,亦淡淡回道:“还是殿下随便点一曲吧,不然不知会奏到什么时候。” 望舒嘴角一勾,“孤近日听东宫新蓄的西域乐伎弹奏凉州曲,说是新曲,上官小姐若是不会,便算了……” 琵琶弦声顿起,打断了他的声音。但见上官那颜左手手指端击捺弦身,微声初起,右手按音一出后,左手随之带音,手指向外一拨,空弦散音响起,右手或弹或挑,或滚或剔,或抚或飞,错错落落,弦弦切切,闻之清淩澄澈,空寂荒凉。 正是新翻琵琶调,凉州曲! 望舒嘲弄的笑意都来不及散去,僵在了唇边。皇后掩袖低笑,对这少女愈发赏识了。 凉州曲曲意荒凉,并不适合宫中演奏。望舒不过是挑了新曲想为难她一番,不想竟是自己失策,便也只得硬着头皮听完这首边域寂曲。 曲终时,上官那颜极为利落地一拂收弦,余音久久不散。 皇后抚掌而笑,“好个乐正,连最新的西域曲子都会,了不起!” 上官那颜怀抱琵琶欠身道:“娘娘谬赞!这曲子其实是师父汇总在曲簿上的,那颜只是听师父吩咐,时常以新曲试手而已。” “大司乐汇总?”皇后奇道:“大司乐对琴曲之外的琵琶曲也感兴趣?” “师父并不囿于琴曲,但凡佳律,师父都会录入仙韶院曲簿,供弟子们学习。师父什么乐器都知晓其根源,谓之精通也不为过。若是师父来奏凉州曲,必会使听者肝肠寸断泪湿衣襟,绝不是方才那颜所奏的情状!”她抱着琵琶郑重道。 皇后看她模样,不由笑道:“哀家不过是问了一句,上官小姐便夸师十句。” 上官那颜脸上一红,言语顿塞。 皇后又起话头,闲话一阵后,见天色不早,便令望舒送上官那颜出宫。 一队宫人提着宫灯为二人照明,走出中宫后,望舒便停了步子,笑道:“上官小姐慢走。” 上官那颜看着前方夜色,低声道:“上回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原谅!” “你是在跟孤道歉么?”他背着手,冷冷瞥她。 上官那颜迎着他冷然的目光,缓缓道:“上上回,太子殿下故意将我射落水中……” “怎么,要孤跟你道歉?”他继续瞥她。 “岂敢!”她移开目光,“只是希望殿下不要再与仙韶院为难。” “只要大司乐交出那人。”说完这句,他便甩下上官那颜,独自领着众宫人折回东宫,一盏宫灯也没给她留。 上官那颜抱着九霄环佩,捏了捏拳头,转身没入宫里夜色中。 借着天上稀疏的几点星光,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明宫挨去。浓浓的夜色将她包围,空寂的宫中,檐角有呜咽的风声。她心跳加快,脚上却无法加速。千万不要在宫里迷路的好,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忽然一个黑影从宫墙上翻下,落到她面前,吓得她屏息,几乎要停了心跳。黑影笑了一笑,走进,一把搂住她腰,捂住她的嘴,飞身跃向屋檐。 第37章 天葵不至 他坐在宫殿檐角之上,将怀里吓晕过去的少女唤醒。少女迷蒙中睁开眼,在星光下,见到一张淡眉俊逸的脸,眼里有琉璃般的光芒,一时间不知梦里梦外。 “阿颜可还记得我?”他长发吹拂过面庞,轻笑淡语。 “你……子夜?”上官那颜脑中闪过那夜绫绮殿的一幕,呆呆看着面前这人,不知眼下是何状况。 “我以为你又要忘了呢。”他一笑。 “这、这是什么地方?”发现自己似乎悬空了,上官那颜吓得大气不敢出。 “宫殿屋檐上,来看看宫里的夜色怎样?”子夜笑搂着她。 难怪夜风这么凉,原来是在高处。她朝下看了眼,朱墙碧瓦、飞檐兽吻都在脚底,不由一阵头晕,下意识抓紧了他。 “莫怕莫怕。”子夜一阵低笑,星斗光芒下,瞧见了她脖子上垂挂的檀香珠,一手拿捏了起来端详。 上官那颜从他手中抢了过来,“我要下去!” “我又没拦着你,你看,倒是你紧抓着我不放呢。”他笑得轻快。 上官那颜脸上发烫,就是不敢松手,恼怒地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宫里?被禁卫军发现你夜闯皇宫的话,可是死罪!” “我难道不是乐师?”他身体向后微微仰过去,轻言笑语,似乎是要松开上官那颜,吓得她赶紧往他身边挪去。 子夜顺势拉住她手腕,将她提到一边,放倒在倾斜的屋顶。上官那颜感觉自己要滑了下去,啊的叫了一声,急忙一个翻身向他扑去。子夜不避不闪,任她扑进怀里来,抱着受到惊吓的少女笑吟吟地安抚。 “求你,放我下去!”她身体微微颤抖。 “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抱着他手臂不敢动,连点头都小心翼翼,生怕掉下屋檐。惊惧之间,嗅觉却灵敏异常,这子夜身上竟也有檀香袅袅入鼻。 “麟德殿宫宴时,大司乐为何早早离席?” 她脖子上檀香珠的气息与他身上的檀香混作一处,霎时便让她宁神,惧怕也减了不少。“师父身体不舒服。” 子夜笑了笑,又问:“你师父近来是抚琴的时候多还是著书的时候多?” “著书。”她把头抬起,看向他,只觉他的问题都很奇怪。 子夜眼眸却在夜空里,风将他的长发吹得在碧瓦上飘动,面容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果然如此。”似乎含了几分喜悦之情,然而很快就略感遗憾。 “什么果然如此?”上官那颜抓着他手臂,死死盯着他,“你打听我师父做什么?” “我可以不回答你吧。”他微笑回视她。 “放我下去!” “别急,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呢。” “到底要问多少?”上官那颜不耐烦了。 “就剩一个了。” “什么?” 子夜忽然凑近她,面上不动,眼里却早泛起一丝笑,“你喜不喜欢我?” “……”上官那颜板着脸,却渐渐憋得脸色通红,最后扭转头,恨不能纵身从屋顶跃下。 “你要是不喜欢我,又怎么会忘记我。”子夜抱过她的腰,又将她放倒在屋顶,俯身再将她抱住。 “你、你……”上官那颜急得更加面红耳赤,急忙推开他。子夜俯身下来,幽幽檀香扑面,她心中恍恍惚惚,抵抗也慢了几分。 “不要这么看着我。”子夜润白的手指覆到了她眼睛上,落吻于她唇间,舌尖在她粉嫩的唇瓣间游移了一番才滑入,与她逗弄一阵。 上官那颜忽觉身如飘絮,无法思考,仿佛置身一个梦幻般的世界,有无数的桃花瓣飘落,檀香的气息让她沉迷又恐慌。 许久,子夜撤开了她眼睛上的手指,俯身笑看软绵绵的少女。她睁眸的瞬间,眼神是那么的迷离。子夜的发丝垂到她脸上,他唇角一勾,笑道:“好个丫头,小小年纪却会欲拒还迎。” 上官那颜满脸通红,又羞又恼,不顾身处屋顶险境,便要挣扎起身。 “阿颜,你把我当成谁了?”子夜将她按住,俯在她耳边,“你眼睛里看的是什么人?” 她心中忽然难过,气恼万分,猛地推开子夜,一股反噬的力道也将她推离。屋顶倾斜的角度将她抛了下去,她一声惊呼,坠了下去。子夜一手拍向碧瓦,一手捞过搁在旁边的九霄环佩琴,腾身而起,急速坠落,抱住了她。 “我道歉还不成?”他将她稳稳放到地上。 上官那颜不理他,抢过琴,扭头就走。子夜跟着她身后,一路都在笑着道歉,毫无诚意。二人一前一后,一个气呼呼一个乐悠悠,直到仙韶院大门口。 她一脚迈过门槛,半转身睥睨向他。 子夜看了眼仙韶院的金字匾额,眉眼间的笑意冷了几分,“你回去吧,照顾好你师父。”说完,他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真是个怪人!可是他为什么要打听师父的近况呢?上官那颜独自站在夜风里,忽然一敲脑门,她为什么要老老实实告诉他!万一子夜与师父有仇,她却将师父身体不适的消息透露给了子夜,会不会…… 她关好大门,疾奔回紫竹居。 师父卧室无灯,是睡了?一转头,瞧见书房还灯火通明,她心中忽然被刺痛。这么晚了,他不是身体不适么? “那颜小姐回来了。”白夜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是什么,要送去书房?”上官那颜指着他手中。 “给先生的药。” “给我吧。”她从他手里接过托盘,对他挥挥手,“你去睡吧。” 白夜稚气的脸上露出个笑容,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去睡觉了。 上官那颜站在书房外,叩门,“师父。” “进来。” 端着药进去,果然见俞怀风又伏案疾书,深宵不睡,气色明显不好。他手头一堆书稿,想是已写了很久。 “师父喝药。” 他头也不抬,忙着书写,“先放下。” 将药碗放到案前,上官那颜磨了一会儿墨递过去,又看他写了一会儿字。 “师父,皇后夸我了。”她趴在桌上,轻轻道。 “哦,没有害怕吧?”俞怀风看她一眼,继续提笔蘸了墨汁。 “有些怕,……也不是太怕。”她将灯烛挑亮了些,往他跟前挪了挪。 “慢慢就不会害怕的。” “嗯。”她趴在案上,又看了他一阵,怕打扰了他,便自己一个人去书架子上寻书看。 她搭着凳子,寻到了数本医书,都搬到地上,盘腿研习起来。近来发觉自己医学常识太少,书到用时方恨少是万万不行的,于是打算钻研一下医道。 看到《素问》第一章“上古天真论”里写道: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她眼前一亮,原来如此可以长命百岁!前几点,师父都具备,但是“不妄作劳”…… 她抬头见他过于劳形地著书,不由心里一黯,朝他道:“师父,你要养好身体,不要太过劳累!” 俞怀风持笔顿了顿,看向她,见她坐在地上看书,微蹙眉,“近来天凉,不要直接坐地上。” 上官那颜应了一声,找了块毛毯铺到地上,将医书摊开在毛毯上,又盘腿开始研习。 看到后面一句话时,略有不解,两手撑在毛毯上,一字字念道:“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不可纵欲,需心态平和。” “哦。”又继续看。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 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这些都好懂,无非说的女子月事。正要跳过去,上官那颜手上忽地一滞,忙掐算时日。 不对啊,时日早就过了,平素不会晚这么久。 又翻另外一本医书,“女子孕时,葵水止。”她惊呆了。 心中砰砰乱跳,连忙继续查阅,到底怎样才会怀孕?她看过不少传奇话本,知道男女亲昵会怀孕,但究竟是怎样的亲昵呢? 翻了好几本书,书上都没写。 想起上回沈宜修非礼于她,以及今晚子夜之事,不知究竟有没有影响。好几个炸雷响在心底。 眼泪流了下来,她捧着医书,泣道:“师父,我、我可能怀孕了……” 正在案前书写的俞怀风闻听此言,眼皮狠狠一跳,手腕忽地一抖,一笔蜿蜒到了另一列,“你、你说什么?” 上官那颜抽噎着,“我、我有孕了。”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笔直直坠到纸卷上,墨迹染了工整的数排小楷。从椅中起身,眼前忽地花了一下,他走到地上正哭得稀里哗啦的上官那颜跟前,脸色忽然极为难看,低喝道:“上官那颜!” 她哭泣声忽然止住,抬头泪眼汪汪看向他,又羞愧又难过,“师父,你、你杀了我吧……呜……” 他一手抚着书架,面色低沉,眼里怒意翻卷,“你——” 上官那颜从未见过师父动怒,一时被吓住了,泪水都凝在了眼眶里。仙韶院出了她这样的弟子,大司乐竟教出她这样的徒弟,世人会怎么看?她满心伤恸,未婚先孕,世人岂不要唾弃死她!连、连师父都会厌弃她!他、他眼里的光芒好可怕…… “是谁?”他怒喝。 上官那颜吓得一哆嗦,“不、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是想包庇?俞怀风心中如被针扎,忽觉气息不畅。 “师父!”她从地上爬起来,见他身体晃了一下,急忙想扶住,但上前几步又停住,不敢再上前,她羞愧于心,有什么面目见他? 他微一闭目,调了调气息,许久方道:“你说明缘由,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教导无方。” 上官那颜心中难受之极,怎能怪他!“师父,都是我的错!” 他睁眼,忽然不想看她,只将目光投向别处。 上官那颜心如刀绞,他已经厌恶她了?看都不想看她…… “我、我不该让他亲我……”她捏着衣角,垂头,眼泪一滴一滴都落到地上,摔成无数瓣。 俞怀风手指微抖,心头有如利锥划过,“说下去!” “说、说完了……” 空气都凝固了。上官那颜敛声屏气。 “说完了?”俞怀风转头看她一眼,知道把她给吓到了,便忍着怒气,将语气放缓了一些,“之后他便强迫的你?你道明原委,师父不怪你。” 之后?她想了想,算时间真拿不准究竟是哪一次,但有个问题她实在想弄明白,便嗫嗫嚅嚅问他:“师父,怎、怎样才会怀孕?亲、亲嘴会、会怀孕么?” 俞怀风愣了片刻,想起她方才的话,便也试探地问她,“他只是、只是亲过你?再无其他?” “其他是什么?”她又害怕又好奇,噙着一眼眶的泪,迷蒙看他。 气氛有一丝尴尬。俞怀风移开目光,望着窗外的夜色,久久吐了口气,身体一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额头不知何时冒了一层冷汗。 “你怎知有孕了?”他语气已和缓了不少。 “医书上说,有孕时,不来葵水。”她红着脸把书递过去。 俞怀风拿过书,未看一眼就合上了几乎要被她泪水浸透的医书,放回了书架。“把手伸过来。” 上官那颜走过去,伸出手。他把住她手腕,听脉。 果然不是孕症,他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不过是虚脉,气血不足而已。 观察他形容,并无愠色。上官那颜心中无限期冀,不停向老天祷告。 “近来过于劳累焦虑,致使月信不准。”他抬袖子擦去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心生恻隐,“好生休息,宫里的演奏都不用去了。我再给你一剂方子调理。” 愁云散尽,原来虚惊一场。上官那颜雀跃万分,“不是有孕?” “以后不得胡说八道!”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他经不起这个折腾。 “我、我不知道嘛!”她见他不生气了,无比开心,言语又有些撒娇的意味,瞧着他,忽然道:“师父,你笑什么?” 他看她一眼,隐去了嘴角笑意,训道:“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么?” “以后、以后我多看些医书……”她十分羞愧,可是话本传奇也没有说明白怎样才会怀孕的呀,她从何得知呢?垂头搅着衣角,低垂的睫毛上还挂着未擦去的泪滴,倒映了一室的灯火。 “那人是谁?” “嗯?”她不解。 “你方才说的那人。”他面色又沉下来。 亲她的人么?“他、他叫子夜。”她心中又开始难过,屋檐上的一幕叫她又悔恨又羞愧。 “子夜?”他并不认识叫子夜的人。 “师父不认识么?可他认识师父,还问到师父呢。”她眼神急切,提醒他,应当注意子夜这个人。 子夜。他记下了。提到这人,她便神色慌张。他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人! 气息忽然又有些不畅了。 第38章 窥破情劫 近日上官那颜过得甚是逍遥,睡到日上三竿不练琴,睡醒后躺床上看话本小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故事里的人物感怀,不必担心师父会来检查功课。听白夜说,皇后与南贵妃都命人传唤过她,均被师父挡了回去。 那夜在书房闹了大笑话后,她很是羞赧了一阵,便想着要补一补医学常识。然而,师父一面责她无知,一面又将一些书籍束之高阁,令她如何也够不着。她揣测那些书里兴许有天地阴阳之道,师父居然又不让她去探寻。 向来求知心强烈的她很是郁结,从来都是她有问必答的师父这次竟敷衍了她,说该知道时自会知道,如今不懂也罢。 她便愈发觉得男女之事甚是神秘,于是每日琢磨传奇话本,想从中窥得一二。 然而,这一天,她喝完药,散完步回房,去枕头下摸一本尚未看完的话本,怎么也摸不着。奇了怪了,她一掀枕头,诧异地发现她闲时解闷的小册子一本都没有了。遍寻床榻与房间,还是一页纸也没找到。 她累得坐到床边,愤怒地想,谁偷走了她的书! 空落清幽的紫竹居只有三个人,师父、白夜和她,即便有人来紫竹居,也不会有人进到她房间来,那么就只能是紫竹居里的人!白夜有时来她房间传唤,也只是在门口站一站,绝不会来她床榻偷书。难道—— 她心里一激灵,难道是师父?是他把书都收走了? 想到此,不由垂头叹息。 没有传奇本子解闷,这日子怎么过呢?不行,她得去劝说师父,把书还给她! 书房没人,寻到游廊上,听到了几声弦音。她心内诧异,这个时辰,师父应是在书房看书才是,怎会弹琴呢? 随着弦声寻到后院,蓦地看见好几个异域身影。定睛看去,竟都是回鹘衣装,几个回鹘男子侍立一旁,回鹘公主慕砂一身华美精装,正在树下弹琴,时不时转头询问身边青衫落落的俞怀风。 上官那颜停步在墙角,以白墙掩了半个身子,只拿眼睛盯着院子里的人。 日光下才发觉,那回鹘公主五官轮廓很深,与中原女子不同,浑身透着异域风情,美得炫目。尤其一双凤目,看人时秋波流转,摄人心魄,低头拨弦时,长而卷曲的睫毛覆盖下来,格外诱人。回鹘宫装又恰到好处勾勒得她身姿有致,令人惊羡。 上官那颜看得目不转睛,心中一边赞叹一边隐隐泛着酸。低头看自己无法与她相比的身形,顿感黯然。 不过,那公主琴艺青涩,对七弦琴并不熟悉,时时弹得串弦。她知自己弹得低劣,便向俞怀风请教,神态并不羞赧,而是笑意盈盈极为亲切。俞怀风坐下拨弦,一指一弦,缓慢给她示范。慕砂俯身细看,凑在他跟前,毫不避讳男女之防。 “嘶”的一声,上官那颜拽掉了腰带上的几处流苏,待发觉时,吓了一跳。她低头看着手上扭曲而凌厉的流苏,一时有些难过悲伤。突来的伤怀,不知因何而起。将手里流苏扔到地上,眼睛又转向了院子里。 师父在拨弦,慕砂在他身旁,给他拈去鬓发上飘落的海棠花瓣,又语笑嫣然地与他说话。 “那颜小姐?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白夜不知从哪里出现。 “啊!”上官那颜被吓了一跳,回头见白夜端着托盘,“这是给客人的茶?” “是啊。那颜小姐不舒服么?”白夜见她面色不甚好。 她立即振了振神色,笑了笑,“我去送茶吧。” 接过托盘,她理了理裙裾,顺了顺头发,把嘴角往两边一扯,摆出个笑容,便往院中去了。 白夜挠了挠头,虽觉奇怪,还是转身甩手走了。 “大司乐,这个地方有点快了,没看清楚。”慕砂俯在俞怀风身侧,发辫都垂到他衣襟上,说着,她伸手到琴弦上,试着学他的手法。 “殿下可以多试几次。”俞怀风欲起身,让座于她。 慕砂按着他手臂,弯眸笑道:“慕砂还是喜欢看大司乐弹奏。” “师父,公主殿下,请用茶!”上官那颜端着托盘送到二人跟前。 “一会儿吧。”慕砂随意摆摆手,又继续凑在俞怀风身侧研究指法。 上官那颜被晾在一旁,扯出来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了,就站在那里看二人一教一学。 慕砂手指搭在弦上,随俞怀风抚琴,节奏过快时,二人时时撞到一处。 上官那颜委屈地看着。 “殿下还是自己多加尝试吧!”俞怀风抬手离弦,又要起身。 “若无大司乐指点,慕砂尝试再多也学不会。”回鹘公主笑靥如花,抓住他的手,一起落到弦上,“可是这样?” 上官那颜眼睛都红了,走上前,递过茶杯,“殿下请用茶!” 慕砂正抬手拨弦,不妨竟有茶杯突然出现,“哗”地抬手打翻了茶水。顿时茶水泼洒到她与俞怀风手上与衣上。 上官那颜愣在当地。慕砂倒也淡定,取出手帕,不顾自己衣裙上的茶水,率先给俞怀风擦手。 “殿下恕罪,我自己来。”他掸了掸衣上的水珠,趁机离座,抬眸瞥了眼自己徒弟。 慕砂擦去衣上茶水,又关切询问俞怀风,“大司乐可有烫着?” “殿下如何?”他侧过一步,以君臣礼待之。 “这茶水还真烫。”慕砂望着他笑了笑,顿了顿又道:“大司乐,你琴艺超凡,但是我回鹘有乐师不服,想与你比一比。大司乐不必推辞,圣上已经允下慕砂的请求,就当是回鹘与大宸的一次乐律交流吧!” 一番话竟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俞怀风沉吟了良久,“大宸与回鹘乐曲各有千秋,何必定要有个胜负!” 慕砂笑了一阵道:“乐曲无高下,但是乐师有高下!慕砂随侍的回鹘宫廷乐师正是要与大宸帝国首席乐师大司乐一较高下,才不远千里来到长安,还望大司乐体谅他一片苦心!” “可定下时日?” “十日后,长安朱雀大街,圣上要举行隆重的典礼,为大宸与回鹘两位卓绝的乐师赛曲搭建两座高台。”慕砂望着他,嫣然一笑,“慕砂想看大司乐的极致风姿。” “殿下今日莅临,便是为的此事?”俞怀风神色不动。 “当然不止!”慕砂眼眸波光流转,笑得十分妩媚,“十日后再见,慕砂告辞!” 她领着众侍从正要出院,上官那颜忽然挡到她跟前,躬了躬身后道:“慕砂殿下,小女可否替师应赛?” 慕砂本来一直未曾太过留意这少女,此时有些意外,打量了她,笑道:“是大司乐的弟子?可慕砂想听的是大司乐的神曲,回鹘宫廷乐师想交手的也是大司乐。” “那就先打败小女,再与家师交手如何?”上官那颜不放弃。 慕砂回头看了看不语的俞怀风,又笑着看向面前挡驾的少女,走过她身边,“看圣上如何定规则吧。” 回鹘众人离院,俞怀风命盛熹相送。 “烫着了没有?”俞怀风走过来,拿起她的手看。 上官那颜收回手,不给他看,委屈地一撇嘴,“师父我是给你解围,那异族公主太不知礼了。” “你也太莽撞了,幸得她不降罪。”拉过她的手,一看,竟起了几个小泡。 “师父,那公主是不是喜欢你啊?”上官那颜抬起眼睛瞅他。 俞怀风移眸看她,淡淡的眸光将她整个笼罩,“没大没小,又想背书了么?” “那公主很美,为人也不坏,师父喜欢她么?”上官那颜继续凝眸望他,竟将他的威吓置之度外。 俞怀风松开她的手,甩袖走开。 “师父喜欢慕砂,自己不承认!”上官那颜在后面补了一句。 他走过去的身形顿了一顿,而后继续迈步,青衫在风里扬起。 此后两天,两人没再说话。 她不知为了哪般,就是赌气了。虽然第二天醒来看到手指被上了清凉药粉,还被包扎了起来,但就是昧着良心无视轻纱绕过的手指,继续赌气。 第三天,俞怀风换了轻便衣袍,似乎要出门。上官那颜在窗内瞥见了,立即跑出来,身后房门被摔得砰砰响。 他停步回头。上官那颜扭转头看向别处。 “可要买些什么?”终究是他先开了口。 上官那颜没有回应,继续看着它处。 他便转身继续往外走。 “师父!”本想一直赌气的,谁知却撑不住,这几日已是极限了。她跑下台阶,追上来,拉住他衣袖,“师父去哪里?” “西市。” “我也去!” 俞怀风便由她跟着。 二人一同出了宫,走上了朱雀大街。 “师父去西市做什么?” “仙韶院需换一批新琴,为师去琴市挑选。” “师父,……我的传奇话本是不是被你拿走了?” “以后不许再看。” “为什么?那可是我解闷的东西!” 他驻足,看向旁边的少女,“在紫竹居,你很闷?” “每天学曲也、也会闷的嘛,看看话本调节一下嘛!”她心虚道。 “那些市井传奇,很好看?”他盯着她。 她眼神躲闪,“有些故事,挺、挺有趣的。”话本上的男女爱情故事,多数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哪里有趣了?” 她如实道:“男子饱学入仕,女子美貌多情,郎才女貌,终成佳缘。” “不过是些套路故事。”他冷淡道。 “师父不喜欢看,我喜欢看嘛!” “不要被这些故事迷了心思,用心学曲。”他语重心长。 上官那颜不言语了,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前路迎面走来一个寒酸相士,手持卦幡,吸了口冷气,望着二人,惊道:“二位面相不凡,可要卜一卦?” “不用。”俞怀风带着上官那颜从他身边走过,面色冷淡。上官那颜却深感好奇,屡屡回头,她倒想算一卦玩玩,兴许能预知未来呢。 那相士不死心,又追上来,目光在二人脸上游移来去,“在下看相不凭金银,只凭面缘。二位面相透着奇诡,在下实在忍不住想卜一卦!二位、二位……请留步!” 上官那颜几乎是被俞怀风拖着走,她也好奇,“师父,让他算一卦吧?” “人各有命,算不算有何意义。”他冷道。 “阁下此言虽有理,但世人都想知晓来日之运,也好应对一二,此乃常情!”相士跟着二人一步不落。 “先生看我面相如何?”上官那颜神采奕奕瞧向相士。 “这位小姐嘛……”相士在她脸上仔仔细细看了,“有大富大贵之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她急问。 “只不过此生将陷入一场孽缘……” “住口!”俞怀风冷喝,盯向相士,“若再胡言……” 相士在他目光下,一时竟畏惧了,遂退开几步。 俞怀风带着上官那颜抛下他,走远。相士摇了摇头,“都已注定,你也逃不开,原来是不敢面对。” 第39章 一掷千金 长安西市甚为熙攘,高丽、百济、新罗、扶桑乃至波斯、大食,各国商人来往不绝。不同肤色不同样貌的异族人出售商品,购进货物,煞是繁华。 热闹的市集,很快冲淡了上官那颜心中因听相士一言后莫名滋生的似有若无的伤情。流连在店铺之间,她目不暇接,许久不曾来西市了,一切依旧那么新鲜。 西市的玫瑰糕、烤鱼串味道竟愈发美了,想是睽违太久了吧。上官那颜两手抓满小吃,嘴里根本得不了空,见到草把子上扎满颜色/诱人的糖葫芦,神色便是一振,同时将手中肉串热切地指过去,嘴里含糊地吐出几个音符。 俞怀风向小贩付了钱,摘下了两串糖葫芦,犹豫地看着她满手的油腻。上官那颜狠狠咽下嘴里的烤肉,喘了口气,对他道:“师父先帮我拿着。”说完又立即咬了一口烤鱼,蹭了一脸的油污。 “这样吃东西,成个什么样子?”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替她擦了脸。她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吃得欢,抬着头让他擦了脸后,又低头狠咬一口,又蹭上了烤鱼屑。 连着给她擦了几次后,俞怀风便放弃了。 车水马龙的西市上,他一手举了糖葫芦,一手拉了上官那颜避开行人商贩赶路,引来无数道或惊艳或叹息的目光。上官那颜一面啃着烤鱼,一面望一眼师父,忽然被噎了一下,忙着咳嗽。 以为她是因走路太急噎着了,俞怀风放缓了脚步,把她拉到一边,“慢着吃!” 上官那颜咳嗽了一阵后,便想捧腹大笑了,又不太敢,憋得很是难受。 “可是吃撑着了?”他俯身看她,神色关切。 上官那颜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了情绪,使劲摇头。 见她无事,俞怀风便拉着她继续赶路。 “师父,糖葫芦给我吃!”她快速吃完烤鱼,不想集市上再有投向他的好奇目光。师父即便着了浅色旧衣,骨子里不与世俗相融的气息还是十分明显,大街上,这样相貌清冷的风华之人手持糖葫芦实在容易引来旁人怪异的眼神。 他将两串冰糖欲滴的糖葫芦交到她手中,颇为忧虑地看着她,“你吃得也太多了。” 她便是撑死,也不能害他引人笑话。“多乎哉?不多也!”她拍了拍自己肚子,表示还能吃。 他看了眼她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不觉一笑,“吃完这个就不要再吃了。” 上官那颜一面打了个饱嗝,一面目光又被不远处的喷香栗子吸引了。 不待她说话,俞怀风便解下了她腰间的小荷包,收走。 “啊,师父,这是我的零花钱!”她护之不及,急着要抢夺。 俞怀风不理会,径直往前走。上官那颜跟在他后面,忽左忽右,不知从哪里下手夺回较好,急得不知所以。 一直跟到琴铺,她也没寻到机会下手。 一间门面颇为阔大讲究的店铺出现在眼前,俞怀风迈步入店,上官那颜紧随其后,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的手。 店铺老板迎出来,一见来人,立即殷勤起来,“俞先生来了!” “贺老板可有新琴购入?”俞怀风一眼扫过铺子里四壁悬挂的诸琴。 “有!有!在里间!”琴铺老板将他请入,邀座奉茶。 屋子里墙壁上、地上、架子上均是七弦之琴,各种材质,各种工艺,各种漆色,令人眼花缭乱。 俞怀风驻足其间,目光一一看过。上官那颜还在琢磨他手里的荷包,见他定了身形,正是大好时机,一手便探了过去。手指刚捏上荷包带子,就被他反扣了手腕,拉到跟前。 “你来挑挑,若能挑到佳品,就还你荷包。”他将她拖到众琴之中。 “啊!”上官那颜颇感为难,“我、我怎么挑?” “琴师怎可不辨琴之优劣?”俞怀风退开一步,悠然坐回椅中,品茶。 琴铺老板正要出言提示一二,被俞怀风抬手制止。 “俞先生教弟子真是有心!”老板亦陪坐一旁。 上官那颜委屈道:“平日师父又没教怎么识琴!” “我让你看的那些书,莫非都白看了?”他喝下一口茶,看着她,“还是你把时间都用在看话本上了?” 又拿话本来责她!上官那颜扭头不看他,一堆的琴摆在面前,让人头晕眼花,每柄琴看上去其实都大同小异,如何挑选呢? 这活从没尝试过,也从没想过需要乐师自己去挑选。她苦恼地皱眉,竟突然甩给她这么个难题。转头偷看他一眼,见他神色,便知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在心里叹一声,开始思索所阅的琴艺书论。 她一面思索一面在附近几处琴弦上拨弄,辨别音色。随后又穿梭在众琴之间,试了一阵,觉得都还不错,这里摆放的七弦琴绝对都是上品! 抬眼朝俞怀风望去,他正对她似视似不视。 那琴铺老板笑眯眯瞧着她,“小姑娘,从这些上好的琴里面挑佳品,可不容易呐!你年纪尚小,眼力不够,也情有可原!”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俞怀风听的,既表明了自家铺子都是精品,又给了上官那颜台阶下。 “有志不在年高。”俞怀风淡然品茶,截下了他送去的台阶。 上官那颜没有了退路,不再指望蒙混过关。师父的狠心,她又不是没有领教过。深宵背书,不休不眠,都毫无退步的余地,今日挑琴,既然他说到了,那她就只能挑出让他满意的琴了,依旧没有退步的余地。 收回目光,不再斜视。她调动记忆,思索书中的记载。琴的优劣之分取决于琴的音色,琴的音色取决于琴的材质,琴身阳面起传音与振音作用,质轻的桐木一般为上选,琴身阴面起托音作用,质坚的梓木一般为上选。为保音纯,无论何种材质,都以年久为佳。除了材质、音质,上漆方式也至关重要。色漆上得厚薄均匀适中,可延长琴的使用寿命,反之,则难以流传。 记起散落书中各处的要点,她目光在一排排琴面上逡巡,一指抵着腮,细细观察。每当陷入深度思索,她便不自觉摆出这个姿势,而每当这时,外界一切都干扰不到她。 当人一旦全神贯注于一个问题,则无论此问题有多棘手,人的智慧总是能够将其攻破! 意识牵着她徘徊于众琴面前,打量每一架琴,尝试看透它们的前世与今生。琴是有生命的,当琴师能够看透它的灵魂,便能与之共鸣。 上官那颜脚步停在一个地方,眸子一下子被点亮,身前的两柄琴在她目光注视下。 琴铺老板不由得一惊,手抚在椅背上,诧异地瞧向一旁的俞怀风,正要出言,又被他一笑制止。 这少女当真能选出这百十柄琴中的王者么? 只见她抬袖伸出手指,分别在两琴上抚过,琴音依次响起。待余音散过,她欣喜地抱起其中之一,对座上的两人道:“就是它了!” 她丝毫不怀疑,目光盯向俞怀风,果见他眼中缓缓聚起光芒,欣然而笑。 “当真海水不可斗量,有志不在年高啊!”琴铺老板击掌,赞叹道:“小小少年,竟可于百琴中指点佳品!后生可畏啊!” 俞怀风放下茶杯,对他笑道:“贺老板过奖,再夸,她就得飞上天了。” 上官那颜的确要飞上天了,抱着琴美滋滋地听着对她的赞扬。 “俞先生收得如此弟子,真是福气啊!”贺老板又仔细打量上官那颜,觉她容貌可人,灵气过人,不由心生喜爱,“这孩子可曾许配人家?老朽家中有一幼子……” “贺老板,这琴定价几何?”俞怀风起身,走到众琴之中,接过上官那颜怀抱中色泽光漆入手厚重的七弦琴,开始买卖交涉,对他后面的言语只作不闻。 “此琴凝重浑厚,材质音色俱佳,斫工也是上品,非千金不换。”谈起生意来,琴铺老板是精明不让。 上官那颜听得咋舌,原来一柄上好的琴,是这么贵的,她如何也买不起的。 “就依贺老板的定价,俞某定购此琴六十架,明日便送八成定金,三月后命人来取。”他轻抚琴弦,对那老板笑道。 琴铺老板顿时笑得灿烂如花,忙点头应诺,便要令人送上厚礼酬谢贵客惠顾。俞怀风推辞不受。 上官那颜惊得呆在原地,原来师父大人这般有钱! 这么有钱,还克扣她的零花钱! 出了琴铺,她在他身边支支吾吾,“师父,那个,你说的……” 俞怀风不应她,直到出了西市,才将手里的荷包递到她面前。 上官那颜一脸悲愤,满含热泪地夺了过来,“都出了西市了,还要钱做什么!”哼,师父太阴险了! 他浅笑看她,“留着日后再用,勤俭些总是好的。” 她实在忍不住了,愤然看他,“你一掷千金,却要我勤俭,哼!” 俞怀风不理睬,转身走路。 “哪有你这样买东西的,竟然跟人一口价!要是讨价还价,不知道可以省下多少!真是,真是……”上官那颜在后面不停念叨,“太奢侈,太无度,太……” 俞怀风一面看着长安天空的晚霞,一面缓缓迈步,对她的谴责完全无动于衷。上官那颜念叨得口干舌燥,这才消解了怨气。走了一段,看着自己小小的荷包,便动了某种心思,“师父,那个,您老人家难道不该赏罚分明?我、我都从那么多琴里面挑出佳品……” 他缓缓转身,侧容映着漫天的晚霞,衣袂都在晚风里飞扬,“为师用一眼可挑选佳品,你却用了一盏茶的时间。” 再无过多的话,却给了她一个不小的警钟。将还沉浸在琴铺老板夸奖中,一直飘飘然的上官那颜从空中给打了下来,再飞不到天上去了。 是啊,还有他在她的面前不曾超越,她离他还有那么遥远的距离! 唉,很是伤自尊呢。 第40章 相思如隔 暮色降下,长安即将宵禁,城门上金吾卫正在交接,以待闭城。 “师父。”上官那颜上前拉上俞怀风衣袖,“我、我想……” “再不走就回不了宫了。”他低头看她。 上官那颜却不挪步,眼里闪着光芒,面上是乞求的神态,“我想回家看看。” “回家?” “不是爹爹府上,是我在长安的偏院。”她望着他,忽而笑道:“我住师父的紫竹居那么久,师父也去我府上看看呗!” 俞怀风思量一番,仙韶院明日有盛熹当值,也并无他要授的课。长安暮鼓响起,前方朱雀城门已缓缓合上。 他点了点头。上官那颜喜笑颜开,牵住他的手转身就走。 黄昏的朱雀大街上,晚风席卷,扬起初秋的沙尘,尽往为数不多的行人身上扫去。 俞怀风将上官那颜拉在身边,举袖挡去吹袭的风沙,给她遮下一方清明。凄清的街路上,行人渐少,愈显长安的空旷。上官那颜眯着眼睛打量视线所及的帝都,愈觉自己的渺小,但有师父在身畔,这初秋的夜幕也不像往常那般寒冷。 只愿,永远能呆在他护翼之下。哪怕成不了著名的乐师,她也不在乎了。不知为何,此刻竟毫无志气地这么想了。 她依偎在身侧,无比依赖的神态让俞怀风渐生警觉。他为人师如此失败么,想要培育的雄鹰竟成了绵羊…… 兴许是自己教导方式不当,平日不够严厉吧。不可再让她如此沉溺下去了。 到了上官那颜的别墅门前,俞怀风愕然半晌,不过终究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人,当下并未多问,便随她推门而入。 “欣儿,我回来了!”上官那颜疾步奔入,见院中无人,便寻去内室,“欣儿?” 俞怀风独自在这所算不得宽敞的别院里四下打量,院墙上蓬草滋生,院墙下荒草丛生,没膝的野草遮掩了小径,几间房前门漆剥落,尘灰堆积,屋角尚有蛛网悬挂。 上官那颜垂头丧气从内室走出,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灰尘,“欣儿不在,大概被爹爹带走了。”这里没有了人替她看护,竟成了这么破落的模样。 把师父带到这么寒碜的地方,她不由发窘,“师父您光临寒舍,徒儿没什么好款待的,您先坐,我去沏茶,……啊,先别坐,等我清理一下……师父别碰这里,这里灰多……小心衣服……” 最后,俞怀风被她赶到了一处草根较少的难得地段,她纵观全院,只有这么一处还算干净。 “师父您先看看风景,我去去就来!”说着,她便跑入了屋子里。 这里的风景,不看也罢。俞怀风走出她划定给他的立足之地,在荒草中寻径。一地的蒿草环绕着一口深井,井架上轱辘与绳索尚未荒废。他挽起袖口,踏上井石,将一只坠了绳索的木桶抛入井中,摇转轱辘,打起了一桶清水。就着清水,清洗了水桶与井沿,又寻了一块干净的布,蘸了水,擦拭院中的石制桌椅。 当上官那颜顶着一头一身的蛛网跑到院中透气时,俞怀风已在荒草中干净的石凳上坐定了休息。 二人对望一眼,夜风徐徐。 瞧见井旁打好的干净井水,上官那颜羞愧道:“师父稍等,我这就去烧水做饭……” 俞怀风不言语,只看向树梢头的一勾新月,心中对她烧水做饭一事存保留态度。 一个时辰后,夜色已完全降下,幸得明月光辉,院中才不需灯火照明。不过,如此荒庭,月下更显凄清瘆人。他在石桌前支着头,看满庭荒寂的月色。 上官那颜满脸烟灰跑出来,衣裙已被打湿了一半,神色委屈而愧然,“师父……我们还是去客栈吧……” 俞怀风转眸看她狼狈的样子,只得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这时候客栈也都打烊了。去换衣服,收拾屋子,今晚只能暂栖贵府了。”说着,他便进了厨房。 上官那颜抹了羞愧的泪水,应了一声,便忙着去收拾房间了。 收拾了两处房间后,她换了干净衣裙,重新梳了头,出到院中,顿时瞪大了眼。石桌上摆好了饭菜与茶水,虽不丰盛(没有丰富的食材),却色香味俱全,几道小菜颇为精致。 俞怀风从厨房刚洗了碗筷出来,对呆站在一旁垂涎的上官那颜道:“还不快洗手吃饭,不饿么?” 上官那颜遂热泪盈眶地去洗手,回来坐到他对面,接过筷子,尝了面前的炒菜,竟不输于宫中御厨。她哽咽了一下,“师父做的饭菜真好吃……” “……上官小姐,不会做饭也罢了,烧水也很难么?”刚踏进厨房时,一地的水迹,满灶台的烟灰,让他久久怔忡。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该同情中书令上官廑。 上官那颜又哽咽了,“我、我……” “算了,吃饭吧!”俞怀风提起筷子,给她夹了菜。此时她情绪脆弱,不是训诫的时机。 深觉自己无能的上官那颜忍了泪,呼啦啦吃起饭来。师父的手艺真不错!一番折腾后,她得出的结论就是,跟着师父有饭吃! 风卷残云地吃了一阵后,她发觉自己吃相着实不雅,偷偷瞄对面一眼,见他吃饭也是优雅有致,赏心悦目。 “看我能饱肚子么?”他不抬目光,就知她咬着筷子看他,定在思量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书上不是说……秀色可餐么……”她凝视他,随口接道。 他将她冷冷一瞥,上官那颜立即醒悟,真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又出言冒犯了,遂赶紧端坐正色,也学他的样,斯文地用餐。 二人对坐吃饭,两相优雅,不再言语。 饭毕,上官那颜去厨房洗碗。俞怀风在中庭抚琴。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他拨弦的手顿了一顿,继续弹琴。 又听“啪”的一声,他手指又在弦上顿了一下,继续拨弦。 再听“啪”的一声,他停下抚弦,举头望明月。 此时正忙于处理政务的宰相上官廑不会想到,远处明月下,有人正深深同情他…… 月影下,厨房门口悄悄溜出一个人影,贴着墙壁蹭到了自己房中,去悄悄换掉浑身湿透的衣服。俞怀风假作不见,低头弹琴。 上官那颜穿上今天的第三套衣裙,捧着一杯茶,走到中庭,“师父,喝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见他久久不喝,上官那颜了然地伤心了,“……这茶、可以喝的……” “是用我烧的茶水么?” “是。” 这才放心喝下。 上官那颜满腹惆怅,在对面坐下,托腮抑郁。 似乎又伤了她自尊。俞怀风看她一眼,漫不经心道:“为什么要住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垂着睫毛,神情落寞,“爹爹总忙于公务,无暇理睬我,我总觉得自己多余,就搬出来住了。” “上官大人不曾召你回去?” “他让人叫过几次,我不听,他便每月拨些银子过来。”她哀伤地蹙着眉,眼中盈盈,与月光融成一片,“对于爹爹来说,我是可有可无的。” “天伦之情,哪有人厌弃的?只怕你与你爹爹之间有误会,却谁都不愿澄清。”他手指抚过七弦,“想听什么曲子,为师给你弹一曲。” “随便。”她依旧怏怏然。 俞怀风左手按弦,右手一个起落,一串清商奏响。七弦振动,纷纷扬扬,曲调高亢,劈波斩戟。忽如万马奔腾,忽如大漠扬雪,忽如激流奔洄,忽如九天飞霜。 商羽之声敲击心弦,骤然牵动人心。上官那颜神色渐换,于他曲中心血激昂。她坐直了身子,看他眉目不动,却于月下奏起如此激荡的曲子,不禁心中砰然。 “这是什么曲子?”待他奏完,她忍不住问。 “《郁轮袍》。” “真动听!”她回味良久,想学此曲,但恐怕自己奏不出这气势。 “若是琵琶弹奏,则更佳。” “回仙韶院,师父教我这首琵琶曲吧!”上官那颜一手搁在琴上,望着他笑道:“我也给师父弹一曲吧。” “嗯。”他把琴转到她面前。 上官那颜摆好了姿势,纤指在弦上一勾,带了个起音,垂眸开始投入弹奏。弹的正是最近宫中流行的曲子——《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曲调哀婉,情丝切切,琴师神态注入其间,随音调起而又落,愁思百结。月华流泻,倾洒她一身。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为何有曲子如此哀切,牵人魂魄?是琴动人心,还是心挑琴弦?爱恋终成相思,无法可解,无人可传,唯有刻骨铭心,独自低徊。 弹尽一曲,她竟滑下一颗泪,尚不自知。 她倾心弹奏,当局者迷,不知自己是怎样的投入,何时的动情。但曲中情意,听者可察。 俞怀风愈听愈觉不对劲,“不要再弹这个曲子了。” “不好听么?”她诧异。 “曲调悲切,不奏为妙。” 上官那颜不应声,勉强点头。 “不早了,休息吧。”他起身。 “师父今晚就睡我从前的房间吧,我都收拾好了。我去欣儿房间。”上官那颜抱了琴,领着他去。 将他送到后,上官那颜忽然记起一事,从怀里取出一个秀囊,递到他跟前,略有羞赧,“这是几日前我秀的,送给师父!”正是几日前二人不说话的时候,她为调解局面连夜秀的。 淡淡香气袅绕着秀囊,正是海棠花香。这个制作拙劣的香囊,针脚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初学女红。“你留着吧,我不用香囊。”他淡然拒收,转身入房。 关上房门,似乎还能感受到门外少女的伤心低落。他眸中凝重,步入房中,竟处处是她的气息。梳妆台,书案,床榻,虽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但带有她气息的物品,环绕身侧,丝丝缕缕渗透过来。 他推开窗,让夜风吹入,月光也随之倾泻进来。散了许久,也不曾将她的气息散尽。他猛然省起,当真是房中散不尽她的气息么? 还是,他对这气息太过熟悉,记忆中、心头间,如何也驱散不尽?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夜里,似乎有了一声轻微的声响,他并未入睡。 “师父……” 他猛然睁眼,她慌乱中的一声哭喊绝不是幻觉。喊声未落多久,他已如风般的速度到达她的房间,“那颜!” 房中不见人影,只剩凌乱的痕迹,以及墙壁上扎入的匕首与留帛。他一把扯下,展开速览。 “西北郊,离思亭。”只有六字。 他将帛书捏于掌心,视线落到地上的香囊,他俯身拾起。西府海棠的香气。 他竟让她在眼皮底下被人掳走!眸中波涛已起,飞身而出,直赴西北郊。 第41章 荒郊惊魂 郊外的夜风吹在衣衫单薄的上官那颜身上,犹如被人泼了冷水一般,冻得她发颤。被人扔到一处荒亭里,蹭得她膝盖生疼。 劫她的人抛开她后,走出了斑驳的亭子。上官那颜从地上爬起,赶紧打量附近。天上乌云遮月,四下晦暗,走出荒亭的人背对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你是什么人?”上官那颜冷得发抖,却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回答她,依旧看着远处。 黝黑的四野忽然一处处亮起了灯火,渐渐飘近,聚拢而来,在夜里看来格外诡异。 鬼火?上官那颜抱臂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哆嗦了一阵后,她在胳膊上狠狠一掐,疼得险些叫出来。居然不是做梦! 师父快来救我!想大声呼喊,却怎么也不敢喊出嗓子。 灯火聚在四野,照亮了月影下的荒原。上官那颜这才看清,原来不是鬼火,每盏灯后都有持灯人,但他们打扮奇特,均着红色长袍,烈焰一般排列在东西南北四方。 妖灯燃起,一人从灯后走出,向上官那颜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瘦小,步伐蹒跚,待走近了,上官那颜险些发出尖叫。那人面目可怖,不辨五官,几乎不似人面。上官那颜躲到亭子里的柱子后,瑟瑟发抖。 那鬼面人走到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面前,佝偻着身子行了一礼。那男人身躯高大,转身向亭子指了一下,鬼面人的目光便随着他所指望了过来,直直盯到上官那颜身上。 她顿时毛骨悚然,心跳如狂。 鬼面人模糊的面容上露出诡异一笑,又蹒跚着脚步向亭子走来。她咽了口唾沫,挪动发颤的双腿,转身便跑。 刚跑出亭子没几步,裙角似乎被什么挂住了,她急着去拽衣裙,弗一回头,竟见鬼面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正一脚踩住她裙裾。再也忍不住,她惊怖地大叫一声后,瘫倒在地,两腿再无一丝挪动的力气。 鬼面人俯身到她面前,带来一阵难闻的气息。上官那颜猝然闭目,不妨就此晕死过去吧!她在心内乞求,快些晕过去吧! 但清晰的感知告诉她,鬼面人此刻离她不足一尺,于是她紧闭眼睛,再不敢睁开。 鬼面人把她提起来,拿到自己跟前打量,一只鼻子在她身上到处嗅。她魂魄已被吓去一半,师父再不来,她要被鬼吃掉了! “鲜美!”鬼面人嗓子里发出嘶哑的音符,夜枭一般呵呵笑起来。 果然是要吃她!上官那颜流下两行热泪,紧闭着眼睛,颤抖着反驳:“我……没洗澡,不……不好吃……” 鬼面人转头对绑架上官那颜的男人道:“正是观音血的香味!” 魁梧的黑衣男人点点头,“果然!” 鬼面人一松手,上官那颜摔到地上,耳边听得乒乒乓乓的一阵声响,她忍不住眸开一线,顿时又吓得脸色惨白。鬼面人竟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一个奇怪的罐子,朝她凑近。 “我还小……不要、不要吃我……”她泪如雨下,在泥土上一步步往后蹭。 鬼面人哪里理睬她的哭喊,举着匕首对准了她心口。寒光映到上官那颜脸上,她花容失色。 黑衣男人目光忽然落到上官那颜颈上的檀香珠,他眉头一皱,拉住了鬼面人的手腕。匕首顿在了上官那颜被划开的衣襟上。 “上使?”鬼面人不解。 黑衣男人扬袖打掉匕首,身材魁梧却长相阴柔的他缓缓一笑,抬手招来两个红衣人,指了一下附近的一棵古木,“先绑起来。” 两个红衣人立即行动,一人拉起上官那颜一只胳膊,飞身而起,越到古木上,将她捆在了高高的树干上。 上官那颜刚离了鬼门,又被悬空绑到树上,脚踏不到实地,手够不着枝叶,浑身骨头似要散架,却只能任夜风怒啸,拍打在脸上,将泪水都风干。 “师父……呜……师父……” 黑衣男人与鬼面人都已不再关注她,而是转身凝望远处。 被捆在树干上的上官那颜于泪眼朦胧中恍惚看到一人从远处夜色里走来,一袭青衫在风里猎猎而起,步伐先时迅速,如飞踏云端,待走进灯火圈中,才稳步前行。 “恭迎圣公!”荒野所有持灯人皆跪了下去,黑衣人与鬼面人也不例外。 上官那颜摇头甩掉眼睛里的泪珠,聚起视线看向前方,来人正是俞怀风!她大喜,师父终于来了!她得救了! 但为什么,那些人都向他跪拜? 俞怀风稳步走过众人让出的道路,他面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未得恩准,众人谁也不敢抬头,谁也不敢起身。 走过遥远的距离,他抬眸,看向古木。 “师父,救我!”上官那颜在树上哭喊。 黑衣人跪在他面前,“圣公终于来了!” “谁准你如此行事?”俞怀风视线未离参天古木,语调苍冷。 “为见圣公,卑下不得已为之。”黑衣男人垂头回禀,言辞恭敬,神态却并不谦卑。 “要事我自会传信于你们,何须如此见面!” “圣公放走塞北观音,灵尊并未干涉,只令卑下传信圣公,应早做其他打算!” “宝卷不曾到手,做何打算?”他面容微冷。 鬼面人将手中形状奇特的冰沙罐举到他面前,畏声道:“这是属下研制的可保血肉不腐的容器,不妨先将观音血保存,再谋宝卷!” “观音行迹无踪,莫非你不知道?”俞怀风冷眼看他。 鬼面人嘿嘿一笑,一手指向树干,“属下识出,那丫头正是继续了观音血的新宿主!” 俞怀风眸子一冷,“为何不动手?” “卑下不敢!”黑衣人恭声,“方才见她戴有圣公的檀香珠,便知圣公有暂保她性命之意。”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嫌活的时日太长了。”俞怀风接过鬼面人手中的冰沙罐,不一会儿,冰沙罐便成了碎片自他指间散落。 鬼面人看着自己的心血毁于一旦,张口结舌,无法言语。 黑衣人并未太过吃惊,咳嗽一声后道:“还望圣公早日寻到宝卷!不要、不要耽溺于一时情长!” 俞怀风静静瞧着他,缓缓吐出两个字:“放肆!” 他从鬼面人手中夺过匕首,见上面残留有一丝血迹。 二人让出道来,俞怀风往古木走去,左袖甩到身后。鬼面人忽然被一阵飓风掀翻在地,摔得他手骨断折,却不敢呻吟出声。黑衣人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俞怀风站在古树前,掷出手中匕首,匕首飞往树干,划断了捆绑的绳索。被释放的上官那颜啊地叫了一声,坠向树下,单薄的身形犹如折断翅膀的蝴蝶。 坠下的一刻,他扬袖拂去她坠落的冲击力,张开手臂接住了她。 上官那颜稳稳当当掉落进他温暖的怀里,一时惊喜交加,泪水纵横,反手搂住他,哽咽:“师父!师父!” 她身体冰冷,微微颤抖。他将她抱紧,拍着她的背安慰:“没事了!” 黑衣人将一匹马牵到二人跟前,“有她的血在,只待宝卷到手!还请圣公早日谋断!”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飞身上马,对黑衣人冷冷一瞥,“我自有权衡,告之灵尊,不必忧心!你等,更不必费心!日后若再鲁莽行事,定不轻饶!” “谨遵圣公谕令!”黑衣人跪地。 俞怀风握住马缰,掉转马头。四野灯火开路,退避一旁。 上官那颜靠在他怀里,身体终于暖和起来,在他两臂间,瞥见今夜惊魂的荒亭上刻的字迹——离思。 骏马疾奔,夜风呼啸。 黑衣人的话语在她心头徘徊不散,原来,这一切温暖,不是因为其他,而只是因她的血脉。 离思亭外,黑衣人给鬼面人接上了手骨。 “上使,圣公为何如此?” “圣公行事,便是灵尊也难以干涉,你我又能怎样?”黑衣人冷笑。 “宝卷当真难寻么?” “难与不难,只在圣公之心。” “那丫头是障碍么?” “障碍依然是人心。”黑衣人远眺夜空,嘴角浮起笑意,“不过,今夜之事,想必能扫除一些障碍了。” “此话怎讲?” “离恨之思,人心动摇。” 第42章 紫玉赌约 近日皇城外张贴了皇榜,告知天下,大宸将与回鹘举行乐师大会,共赛三日。第一日由双方民间乐师角逐,定出第一局的胜负;第二日由双方宫廷乐师角逐,定出第二局的胜负;第三日则由双方最优秀的乐师较量,定出第三局的胜负。最后将根据这三局的成绩定两国于乐律上孰为王者! 双方民间乐师的角逐各有十个名额,因此长安近日来已有官家设了会台,聚集民间乐者进行选拔,由太常寺官员做裁判,定下参与第一轮比赛的大宸民间乐师十人,允诺打败一名回鹘乐师则赏黄金千两,一时间应者如云。 回鹘一方则单独设了驿所,由回鹘王室乐师亲自选拔,所需费用均由大宸提供。由于长安番邦人士云集,西域多为尚乐之国,应选者也并非都是回鹘人,有不少化作回鹘装扮的龟兹、疏勒、康国、西凉等国的乐师前来参选。对此,大宸一方仗着有数千年的中原积淀,并不以为意,私下便也应允了此种行为。 宫廷乐师的角逐虽也只有十个名额,定夺下来却容易得多。高昌回鹘素来以尚乐著称,此番王室公主与王子出使大宸,便带了不少乐师前来,择出优秀的十人无论如何也比民间海选要快捷得多。大宸方面,参赛的宫廷乐师则由仙韶院定夺。 而所谓的最优秀的乐师较量,毫无疑问是两国的巅峰对决,但名额与人员并无明确规定,一切视前两局结果再行决定。 此次比赛考较的是乐师的综合素养,乐曲、乐器以及应变记忆等多方面。 上官那颜拿到寒筠定下的规则细读了好几遍,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又热血沸腾。长安早已是乐声满城,士气冲天,皇宫也是无人不谈大赛。倒是仙韶院始终宁静平和,众学子的功课无人敢落下,俞怀风授课也都一如往常,不过他却是不再抚琴,只与众学子论道解惑而已。 时日一天天的过,上官那颜一直不愿再想起那夜离思亭外的风波,若是去细想,只会让她对周围一切都持怀疑态度,包括她敬慕的师父。每当此时,她便宁愿那只是一场噩梦。但当真夜夜噩梦时,她深宵醒来,又是一身的冷汗。 比赛在即,她希望自己能够作为大宸宫廷乐师与回鹘乐师对决,以认清自己所学究竟到了怎样的地步。便整日在紫竹居练习各种乐器,终于能压住屡遭噩梦缠绕的心绪。 一日,她推开俞怀风的房门,向他询问了书上的几处疑问后,又向他打听乐师名额一事。 “名单尚未列全。”他坐在桌旁看书,淡淡的眸子瞧向她,一眼便看出她近日心事重重,面容有些憔悴。 “我可以参赛么?”她将一卷书捏在手中,目光并不与他相接。 “你若想参加,便去吧。” “多谢师父。”她恭恭敬敬地谢了他后,便要退出房间。 “那颜。”他忽然叫住她。 她停在门口,淡淡看他。 “你若有问题,就问吧。” “都问完了。”她抬起手里的书卷道。 那夜的事,她居然一直都沉默以待,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该对她道明多少隐瞒多少,所以他只有等她来询问,但实在料不到那夜回城后,她却是一言不发。回到紫竹居后,多数时间她只在自己房间看书弹琴,最多与白夜说说话,竟是与他会面的少了。 “一会儿吃晚饭吧。”他只有换了话题。 “师父先吃吧,我回房练琴去了。”她垂下眼睫,开门走了出去,又将房门带好。 一瞬间,他似乎从她低垂的眼里看见零星的光芒,他如何不知她是难过了,不想再与他亲近了。 他在房中喝了杯凉茶,便去了书房。 当天的晚饭,白夜苦恼地发现没有一个人来吃,叫谁都不搭理他。是嫌他的手艺不好,还是谁也不饿?他挠头不解。 乐师大赛定在八月十三、十四、十五三天,于皇城外举行,长安百姓都可现场观赏。此次大赛,裁判为大宸君主与回鹘公主。 朱雀门外已搭建好了赛台,东西各一座,由坚固圆木建成,与城门同高。每座赛台顶部都为平台,有半腰高的护栏圈围,中央置有一桌一椅,可容四五人站立。 赛台如百尺危楼,巍峨耸立,气势慑人。上垂黄绫,角挑红灯,布置简洁而庄严。 八月十三那一日,自卯时起,朱雀大街便已人山人海,若不是皇帝下令设下禁区,赛台只怕也要被挤塌了。 大宸与回鹘王室坐席均设在城楼之上,公卿百官伴驾。 长安百姓见到城楼上冠盖下的帝后,无不伏地跪拜,山呼万岁。十二珠玉冕旒下的寒筠,高高站立在城楼之上,俯瞰长安,万千子民的拥戴并不能带给他多少荣耀感。一旁的皇后看到他眸子里一片空茫,便知他定是又想起了那个人。 身为国母,她是荣耀的,却也有常人不知的羞愤。她的夫君,神思从不为她停留片刻。哪怕在得不到那个人的爱时,他也宁愿将自己所剩不多的温情给予另一个女人——仅在后位之下却敢与她分庭抗礼的那个女人! 她稳居中宫,忍辱负重,只为着上天赐予她的唯一希望——望舒。总有一天,望舒会君临天下,他将带给她更多的荣耀。 城楼上的帝后各怀心思,但长安的子民不知。 号角已吹响,王室、裁判、乐师均已就位,熙攘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 “陛下,可以开始了吧?”坐在裁判席的回鹘公主慕砂微笑着请示。 “开始吧!”寒筠挥手。 城上鼓点敲响,震慑全城,惊起满城的鸟雀。朝阳在此时升起,天际光芒突破云层与雾霭,投照向整个长安大地。 站在俞怀风身旁的上官那颜,抬头看向这一刻的天地,感觉到血液都在慢慢沸腾。她所在的位置离裁判席不远,因俞怀风身份特殊,作为仙韶院大司乐,位列城楼中央的位子,非他莫属。上官那颜便也跟着沾光,将朱雀门前矗立的赛台尽收眼底。 每一轮参赛选手比试的乐器都由大宸皇帝抽签决定,规则则是一方选手以抽签决定的乐器奏曲,而后另一方选手同样以此乐器奏同样的曲子,定下优劣。如此比试,考的是博识与识记,虽然主动出题的一方占有优势,但由于顺序会调换,也就尽显公平了。 第一日的民间乐师比试,因双方都是精选出来的十人,水平也都不低。羯鼓、琵琶、笙箫、琴筝、铜钹、方响等等,都被抽中,一一较量。 赛台乐师各显神通,曲子一个比一个刁钻难奏,饶是如此,也是一方奏罢,一方即接。 器乐竞烈,长安百姓也都助阵呐喊,甚至还有赌局设起,煞是热闹。 回鹘王室首次见到长安豪迈的风气,都是大开眼界。回鹘王子对音律不感兴趣,却被朱雀大街上沸腾的民心撩起了兴致,与慕砂一一指点。 观看了几场比试后,上官那颜已完全摸清了规则与策略。 俞怀风一袭如雪白袍坐定在城楼之上,看向前方的赛台,极为沉静。满城的人无不情绪激昂,包括公卿百官,也包括王室诸人,就连开场时无甚表情的寒筠,此时也因沉于赛事而随乐者胜败之分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唯独他,帝都的最高乐师,始终唇抿一线,眸光不动。 上官那颜渐渐沸腾的血液,也因在他身旁而缓缓平复下来。天风吹来,偶尔拂起他衣角,除此之外,他周身的气流几乎不动。似乎无论怎样的红尘喧嚣,都干扰不到他的宁静。 她悄悄观察他许久,终于打算退到一边,去与望陌等人设的皇家赌局玩个热闹。 她刚挪开一步,就听他唤她,“那颜。”她立即止步,眼睛向他投过去,却见他神色依旧凝定,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瞟了眼侧后方望陌、望舒、善舞与南贵妃等人的小赌场,有笑有闹,矛盾重重的几人居然也能玩得那么开心,可见这赌局实在有趣。她看得心里痒痒,几次都想偷偷溜过去,但脚下却动不了。 不确定他方才是否真的叫过她,也不知道自己躲他几天,到底是在刻意拉开距离还是故意气他。 感受到一道毫无掩饰的炽热目光投过来,她一偏头,就将回鹘公主慕砂的神情尽收眼底。她如视珍宝奇葩的眼神凝向白袍乐师,上官那颜便顿时忘了什么赌局,笔直地站在他身边,将自己纯湛的目光望向慕砂,不是交锋,只是对峙。 即便是自己与他有隔阂,她也不愿有人贸然走近他。 慕砂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美目一转,与她眼神相接。许久,慕砂心头一跳,好一双纯澈的眸子,无辜无邪,无欲无求,却又天然一副排斥的漠然。排斥与接纳只在一线之间。看似冷漠,却透着坚定的执念。慕砂若有所思,却见那少女低眸的瞬间,那一线顿如云烟,变幻之间不着痕迹。 俞怀风静默了数个时辰,终于问她:“听出什么来了没有?” 上官那颜低头回答:“乐师不分宫廷与民间,四海皆有高手,不同的生命对乐曲有不同的领悟,乐律的领悟只有深浅,不分优劣。” 不言不语地站在他身边听了数个时辰,这是她听出的感悟,好半天都沉在心底,没想到他会问。 见他几乎凝固的眸子起了微澜,天际的霞光入了他深瞳,凝定的他终于在此刻动了。他遥远的视线也收了回来,看着她。 上官那颜一脸的漠然顿时灰飞烟灭,只剩忐忑,视线在他脸上寻找答案,“我、我说错了么?” 他不答,眸光渐深。 上官那颜愈发慌神,垂下目光,早知如此,就不要说出来了。天风吹动她鬓间垂下的发丝,浓密的睫毛颤了几颤,满眼委屈。 他缓缓笑了,动了动袖口,抬手,拈去她发丝上的枯叶。上官那颜倏地抬起眼皮,望向他,一眼望进他深眸里,似有一根摆不脱命运的绳索捆住了她,将她往那深渊里扯去。沉沦此生,亦在所不惜。深渊里有另一个她在诉说。 不知何时,他止了笑,转头看向赛台,“既然领悟无优劣,只有深浅,那你所悟便也无对错。” 上官那颜没听清他说什么,只觉忽然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因他合眸的一瞬,便已将她抛了出来,并不接纳她。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不知自己在听什么,只剩心头的痴惘。本来那一眼,她已不知不觉间,想要将她与他的隔阂消弭,但是他却忽然将她抛出来,在隔阂之外又加了一层隔阂。 “阿颜,听说明日你要参赛?本王赌你不会输给回鹘宫廷乐师,可是把父皇赐的滇国紫玉压上去了,你要输了,本王可不饶你!”望陌不知何时摇着扇子踱步过来,浅浅笑意,望着她。 上官那颜看了眼他扇子底端的紫玉坠子,闷闷道:“关我什么事!” “要是输了,你得赔我一块玉,要是赢了,我这块玉就归你,怎么样,敢不敢赌?”望陌剑眉下的深瞳盛着笑意,半是认真半是戏谑。 上官那颜低下目光,瞧见俞怀风眉头动了动。 “一言为定!”她又回头看向望陌的扇坠,紫色光芒如一片紫雾,流晕散下,笼住他白皙的手指。 戒急戒躁,戒贪戒赌,是身为乐师的基本准则。第一堂课,他便教过她。 那又怎么样呢? 第43章 力挽狂澜 第一日民间乐师大赛十场,大宸胜了四场败了六场,第一局回鹘胜。大宸子民众多,却败给国民只有自身一成不到的回鹘。寒筠自觉有些丢了面子,慕砂笑着安慰,回鹘全民尚乐,自幼便在乐曲中耳濡目染,不似大宸娱乐众多,乐曲毕竟只是小众。 虽在第一日输了气势,但大宸气魄却是昂扬向上,第二日宫廷乐师的比试依旧一派火热。 回鹘民间乐师尚且不输大宸,宫廷乐师自然也是堪与大宸比肩。自辰时至申时,自朝阳至晚霞,起先互不相让,平手四场,却在接下来的一场中,大宸又不敌回鹘。回鹘胜五负四,竟又领先。 朱雀大街上,回鹘子民振臂欢呼。长安子民亦不甘心,高呼大宸必胜。 寒筠手握茶杯,眉头不展。 “父皇,还有一场呢,不必忧心!”望陌摇着扇子在他身边,瞧向俞怀风身侧的少女。 上官那颜看了眼俞怀风,淡淡道:“师父,该我上场了。” “对手是回鹘王室随侍乐师巴术尔,不可小觑。”俞怀风看向赛台的目光收了回来,在她身上轻轻扫过,“亦不必紧张,尽力即可。” “知道了。”她不紧张,只是兴奋而已。 来到寒筠面前,上官那颜行了礼,从铜壶中抽出一签——箜篌、长笛。 “胜负可都系于你身了,上官乐正!”寒筠沉目看她。 前一日第一局便是大宸落败,今日这第二局也已让回鹘领先了,若不能扳回局势,明日的第三局则根本不用举行。然而,让泱泱大宸输给边陲小国,实在是情何以堪呐! 上官那颜笑着点头,“陛下放心!” 她领签下城楼时,望陌晃了晃手中折扇的坠子,凝眸含笑。上官那颜势在必得地瞟了他一眼,翩然而去。 她一步步走上百尺赛台,淡绿衣衫如一抹微云,升起在长安的天空。万千目光霎时聚到了这个少女身上。 她攀登到了最高处,眺望了一下长安,正要感慨一番,却觉头晕目眩,遂赶紧坐到了赛台中央的箜篌前,尽量不看台下。这赛台修得颇考验人的胆量,百尺危楼,她独自在赛台上,还真有些害怕。 对面赛台上的回鹘乐师已然端坐,看上去三十来岁,气势颇盛,有些不以为然地睥向上官那颜。 摆在她面前的是凤首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果然典雅别致,炫目得很。箜篌虽是由西域传来的乐器,但仙韶院也有典藏,她多多少少学过一些。因她天分好悟性高,无论何种乐器,只需略通一二,很快便可达到精通的程度。 依照礼节,应由对方先奏曲,她再接。一通鼓点后,回鹘乐师巴术尔奏起了一首繁复的曲子,曲调非中原所有,亦不似一般的回鹘乐。上官那颜侧耳聆听,曲子绵密悠长,极为复杂。给人的感觉是,初听是一,再听是二,又听是无穷。 果然刁钻,看台上的众人也都捏了把汗。望陌扇骨轻打节拍,一面感慨若不是比赛只怕绝听不到这样的曲韵,一面又替那丫头担忧。他目光渐渐移转,投向凝视赛台的俞怀风。可若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二,只怕也是不大可能。 此时,宫女给各处席位换送茶水后,俞怀风执杯垂眸饮茶。望陌眼中露出笑意,又继续听曲。 巴术尔终于在令长安都陶醉在他的曲中后,罢手,略显傲然地望向对面。 上官那颜目光落在凤首箜篌上,方才的曲子还在脑中徘徊,虽是初听,但她强记的能力已在被师父罚背书的过程中锻炼了出来。无数的音符在她脑中游荡,并以有序的方式固定在一处。 纤手拨过十四弦,凤首箜篌小舟般的弧度上,只见她衣袖翩飞,指法娴熟,曲调模仿得如出一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绿衫少女跪坐箜篌前,凝神弄曲,繁复的曲子一声声飘荡开来,借着清风,送到赛台之外,笼罩了长安。 回鹘乐师巴术尔傲然的眼神一点点散去光辉,神色一丝丝刻上讶然,不可置信地凝望那据说只会在中原的古乐府中衍生的少女。 待她丝毫不差地模拟完一曲,裁判席上的慕砂也禁不住起身凝望。寒筠唇角释出笑意,“接下来该上官小姐出曲了。” 望陌与望舒也都起身观望。“皇兄,咱们的赌约,你可得输了。”望陌摇扇笑着。 “还有半场,那回鹘乐师可也不简单。”望舒凝眉,看那少女跪坐高台,神色无畏,一时间竟也有些对她刮目相看了。 “果然知徒莫若师。”望陌偏过目光看向那众人中坐得最稳的白袍乐师,合扇低语。 赛台上的两位宫廷乐师都歇了片刻,又一阵鼓声起。上官那颜取了事先搁在架子上的长笛,起身站到了中央的绣丝地毯上。她望向长安的天尽头,缓缓吹起一曲,一咏三叹韵,一章三换调。笛声高昂,冲破晚霞,缠绵清风。 她纤细的身影侧映着漫天红霞,风中衣袂如飞,持笛献曲长安。便是这份情韵便高雅不尽,惹来无数视线停留。她目光从天尽头缓缓移动,扫过长安的里坊与宫廷,飞鸟与暮霭,子民与君臣。 众多或惊慕或讶异的视线中,只有一处是不波不兴,稳如泰山。但是,她知道那处目光也与众人一般,此刻凝聚在她身上,看她的风采。 霎时间,便觉胜负都无关紧要,赌约也无关紧要。只要让他看见她的光芒,一切也都足够。原来这场比试,心底所求也无过于这些。 如此想来,乐曲便愈发清绝无双。此曲,本来就该淡泊中奏来才可显高绝。 吹完三章,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都是掌声雷动。就连对面赛台上的乐师也对她深深一礼。 “姑娘的曲子,在下吹不来。倒不是在下记不了曲谱,而是奏不来神韵。”回鹘乐师巴术尔对她行了回鹘礼仪,折服地望向她,“请问这是何人作曲,曲名为何?” 上官那颜收了长笛,倚在赛台栏杆上,一手拂过吹面的发丝,答道:“此曲名清商风颜调,乃小女与师尊合谱。” 对面的人神情略有震惊,不由脱口:“如此合情合性的曲子,在下还以为是灵犀之伴所作呢。”他一面诧异,一面自语。 从乐曲中脱离后的上官那颜手上一抖,眼前一花,身体往赛台外晃了晃。 城楼上看得清楚的俞怀风手上一紧,淡定的神色霎时无踪。好在上官那颜立即又抓紧了扶手,退后几步,又坐到中央再不敢动,忽然间有些恐高。 回鹘乐师认输后,长安民心沸腾。回鹘领先的第二局被扳成了平局。 俞怀风回头,与望陌对视了一眼。望陌神色也有些紧,明白他的意思,当即招来几名内侍,“去赛台扶上官小姐下来,当心些!” 天空炸响了烟火,五彩缤纷,璀璨绚烂。为这场精彩的比试庆贺,也是为大宸优秀的乐师庆祝。望陌趁人不备,摘下扇坠,放到了上官那颜手心。“本王输了,你赚大了!”说完,又摇着扇子走了。 上官那颜应付完众人的恭贺,又推辞了寒筠的赏赐。夜色渐深,唯有天空盛放的焰火,照亮了长安。烟花下,她回头,看见了俞怀风身影。他容色清浅,并没有要给她祝贺的意思。她忽然有些无法看他的眸子,巴术尔无心的一句话害她险些掉下赛台,也在她心中设下了一道难以越过的坎。似是而非,不辨对错,不辨真伪,她一叶小舟于暗夜里徘徊,寻不到岸。 又一道焰火冲上头顶,乍然开放,似片片海棠,纷纷盛开,印在了夜空,璀璨之极。俞怀风不由抬头望向那片烟花,视线停顿了片刻。 上官那颜隔着人群,看坠天的烟火下,他的容颜。烟花盛放在他深眸中,闪着异常耀眼的光芒。她刹那间目眩神迷,再无法自拔。 被众人送行,回到大明宫后,又只剩她与他。她忽然想到,自己争强好胜的结果便是使大宸还有一局的希望,这最后一局的重任自然非他莫属。她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代价却是他去偿还。 如果她输掉这一场,使大宸输掉第二局,那么第三局也就无需比试了,那么他就无需登场…… “师父,你明日当真要亲自参赛么?”二人走到太液池畔,她终于忍不住问。 “还能如何。”他看了看满池的枯荷,面无表情。 “师父已经不能倾注心血奏曲了吧?”她快步奔到他面前,忧虑地瞧着他,“会、会伤神的吧?” “还有其他选择么?”他看着她,淡淡一笑。 “就说师父身体不适,不能参赛。我替师父吧?”她郑重道。 他摇头,“你以为这只是三天简单的比试么?有人要试探我还有几天可活,我岂能让他如愿。” 上官那颜怔在原地,脑子转不过来,半晌才道:“师父是说,比赛只是个幌子,目的其实是冲着师父来的?是谁?陛下?慕砂?” 他扫了眼四下,压低声音,“不要瞎猜,也许明日就可揭晓。” “既然知道是阴谋,师父何必要应赛?师父应赛,伤了身体,不正是让那人如愿么?”上官那颜扯住他袖子,恳求道:“师父!让我替你吧!” “你今日取胜,少不了几分幸运,明日你绝不会有此好运。”太液池清辉晃在他白衣上,愈发有胜雪之感。他低眸继续道:“陛下岂会容忍大宸落败,无论如何我都得应赛。” “上次麟德殿奏曲,你都昏迷了一夜,何况今次比赛!”她眼里泪光点点,望着他,“胜败都是王朝荣誉,与我们何干?” “我们是王朝子民。”他浅笑。 上官那颜才不信他此话出自真心。她想了想,道:“与其为了毫无意义的虚名折寿,不如……” “不如怎样?”他继续笑。 她咬唇,最后坚定道:“不如离开仙韶院,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城!” 多么美好的设想,他面上笑着,眼里却毫无笑意,“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啊!以师父的本事,若不想让人找到,谁能找到你呢?”她无限假想,顿觉希望就在眼前。 “我有我的使命。”他转身,“一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人生都有许多的不得已。” 她看着他的背影,眼里又漫起水雾,“师父何须再瞒我呢!师父要的是我的血,你拿去就是。你根本无需在这里与人周旋,什么宝卷,你若是想要,哪里取不到呢?既然一切都有了,何必在宫里耗费心血,白白折寿!” 他身形定住,二人久久不再言。 太液池的枯荷在夜风里呜咽,三座仙岛被乌云笼盖,再寻不到一丝仙气。 “师父不忍心下手的话,我自己动手。”她手腕一翻,握着匕首朝自己刺下。 他蓦然回身,挥袖打掉匕首。“扑通”一声,利刃坠入池中。 上官那颜手心颤抖,握紧了自己袖子。 他眼神低沉,向她走近,“取尽心头血,你知道是何意么?” “生杀予夺都随师父!”她不假思索。 他看她许久,眸中深沉,又许久,不由怒道:“谁准你如此!” “我不过是长安小小的子民,不过是宰相府不被看重的女儿,不过是仙韶院轻微的学子,生死诚微不足道。”她抬头,眼里的泪滴始终不落,“以一介低微的生命换得你的自由,多么划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住口!”他眼里有动容,有看不明的情愫,“我知我为何收你为徒么?” 她摇头,“师父不必说,你不说,我就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俞怀风仰头看向大明宫黯淡的月色,“我不说,你也能够猜到。所以,你不必如此待我。” “我只是、只是不想师父死,我只是、只是想师父能够快乐能够自由,其他的,我都不想知道。”她忍泪,颤声道。 他仰天合眸,无法再应她,却觉手臂一紧,被她死死拽住了衣袖。 “心头血算什么,那颜一命与师父相比,何足道哉!” “你知师父在大明宫为的什么?你知师父与你师徒一场又是为的什么?” “师父为江山社稷,我只为师父!”她双手从他衣袖滑下,缓缓跪到他脚边,泪如雨下,“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怪你,但是其实我心中并不怪你,……吹奏风颜曲的时候,我才知晓……” “够了!”他甩开长袖,退到一边。 “师父为我谱下此曲,我甘愿以性命偿还!”她跪在地上,哭泣着,自顾自地诉说着,“我命实微,若能为师父增几年寿数,便也不枉此生了……”话未说完,忽然被拉了起来。她踉跄着倒入他怀中,泪满衣襟。 他抬手给她拭泪,却发现她脸庞已是冰冷一片。“谁说你微不足道,谁说你无足轻重,谁要你以命偿还,谁要你为我增寿!”他怒意不减,却又无法过多斥责。对错又在何方呢?他所做的难道就是对的? 上官那颜伏在他胸口,得不到答复,她不罢休,“师父明日非要以自己性命相搏么?非要与那些人斗到底么?非要无视那颜的恳求么?” 给她擦干了泪,又检查了她袖中再无匕首利刃之类,才将她拉出怀抱。“我自有打算,你不用管。” 她又红了眼圈,“师父要怎么样才肯听我劝呢!”她扭头奔向太液池,欲纵身投水。 俞怀风伸手便将她拦下,实在气得不行,抬手在她颈边一拂,点了她昏睡穴。她这才安静下来,倒在他臂弯,睡去了。 翌日,上官那颜醒来时,大赛已经开始…… 第44章 巅峰对决 比赛的第三日,仙韶院几乎空无一人,三大宫里也只剩一些年老宫人留守,而整个长安也几乎倾巢出动了,十几万人潮水般聚到了朱雀大街,人山人海直到长安城的最南面。 所有人都只为了目睹帝国宫廷首席乐师巅峰对决的风采与气魄。 上官那颜醒来后气愤交加,居然让她昏睡了这么久!出门看日晷,已是巳时三刻,比赛早已开始! 她一路狂奔,心里无数个念头闪过。此时,师父怎样了?是否能够从容应对?是否已经气血不济? 待她跑上城楼台阶尾端,扶着青砖大口喘气时,望陌向她投来奇怪一瞥。 “大司乐与毕勒的比试,你都能睡过时辰。” 弦弦切切的琵琶声响在空中。上官那颜来不及多想,又一阵冲刺奔到城头。望陌手里的折扇差点掉到地上,急冲过去拉住她,“别、别想不开啊……睡懒觉也没什么啦……” 她懒得理他,忙举目观察赛台。此时,无论城楼上还是城下,人们的目光都聚到了大宸赛台上,没有人注意上官那颜与望陌的拉拉扯扯。 俞怀风坐于高台之上,已经怀抱琵琶,弹拨起了一曲《破阵乐》。 上官那颜咬牙切齿,将目光狠狠瞪向回鹘赛台,那个形容猥琐的家伙就是什么毕勒?竟然出的是《破阵乐》!这样激烈高亢的曲子,师父一曲奏下,还能平安无事么? “咦,你不看大司乐,看那个毕勒做什么?毕勒虽号称回鹘国宝,但咱们大司乐哪里就差了?”望陌拍拍她肩头,安慰道。 她忙聚精会神看向俞怀风,初时还替他担心,但看着看着,听着听着,便再不想眨眼睛了,再不想其他了。他胜雪衣袍犹如降落长安的一片云,从仙界而来,意外中滞留红尘,不然如何能将一首征伐之曲奏得如同神乐? 五弦琵琶泛着日光,晃得他手指如昆仑山上万年白玉雕成,若不是洗过圣泉水,便是掬过天山雪。不然为何能锻造出这样灵动的指法? 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慢而不断,快而不乱。低时如拂落雪,高时如挥旌旗,引万马奔腾! 观者的心便随着那一声声琵琶曲起起落落,紧紧密密。 又一个急促音域拨起,长安的天空,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神鸦,争先恐后撞向城墙,又迫不及待坠落城下。眨眼睛,城脚下便堆满了黑压压一片的鸟尸。 上官那颜的目光未有一丝偏移,隔着飞舞的鸟羽,她恨不能将一世的目光都凝注在他身上。以目光记忆下他每一次挥弦每一次挑弦,每一次抹弦每一次飞弦。 在他袍袖舞动下,每一个动作都堪称完美,堪称极致。让人看上一眼,便从此观于海者难为水。 他目光一直看向前方,不是对手的赛台,而是赛台之外的天涯。此时,他的目光应是不为世间万物留,无红尘,也无他。如此,才能奏出无我之境的巅峰妙曲! 上官那颜缓缓跪倒,此刻她有了朝圣的心态,再不敢对他有一丝的杂念。他神圣不可侵犯,他已经是她心中的神! 此时,她不相信什么天纵奇才,她只相信他非人间所有,他一定是滞留人间的神! 朱雀城楼外,有不少百姓竟也都拜倒在他乐曲之下。有人涕泪纵横,有人热血沸腾,有人呆若木鸡,有人疯癫狂舞。有民间乐者对着高台三跪九叩,有宫廷史官操持笔墨激动书写。 他的目光依然不在人间。将生命付诸乐曲,以生命奏出华章,这是他血液中的坚持。 曲终之时,他收弦罢手。一声凌厉的划拨,似要刺破苍穹! 无尽光芒下,那具五弦琵琶在他怀抱中坍塌灰灭,如同风化千年万年一般不能碰触,经风一吹,都散作天空里的尘埃。 观者无不屏息。 莫非那架琵琶也不堪他生命的华彩托付?非殒身不足以报知遇之恩? 还是,没有什么能在他的璀璨光芒下,独善其身? 上官那颜怔在当地,仿佛那琵琶的结局就是她的谶言。 “不枉此行,不枉此生!”回鹘乐师毕勒朝着对方行了大礼,又朝着城楼上的慕砂行了大礼,“殿下,请恕毕勒无能,无法超越面前的乐圣。世间既有此人,我等乐师还有什么存在价值?” 语罢,毕勒纵身跃下赛台,竟自寻了死路。 台下人头攒动,有为他惋惜的,有为他哀悼的。但随即,人群便爆发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大司乐胜!大宸胜!大司乐胜!大宸胜!” 城楼上的回鹘王子怒拍案。慕砂见回鹘国宝坠台,也是心痛不已,但一看到另一位端坐的乐师,眼神便极为复杂。倾她一生,也只能看到这唯一的传奇!她的心魂早已飘到了他身边。 寒筠端严道:“厚葬回鹘乐师毕勒,赏大司乐黄金万两!” 上官那颜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恸。他以性命付曲,换得的便是这黄金万两?钱财越多,于他而言,便越是玷污。他岂是需要人来赏赐的?他弹奏一曲,便是对苍生对万民的恩赐! 她站不起来,跪在地上呆呆看他。 回鹘乐师坠台,他依旧坐在位子上,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既然尚未分出胜负,那在下便来与大司乐继续切磋!”一个洪钟般的男声响起。随即便见一个人影从台下飞走阶梯,闪电般掠至回鹘赛台,稳稳落于中央。 人群里喧嚣顿起。 大宸皇室与回鹘王室都愣了一愣。 这场比赛,第一日回鹘胜,第二日双方平局,第三日大宸胜,三日大赛竟是未分胜负。按理说,加赛一场也并无不可。因为两国要的毕竟是胜负分明。如此暧昧不分的比赛,于大宸而言兴许是耻辱,于回鹘而言兴许是不甘。 “来者何人?”寒筠侧头问慕砂。 “不认识。”慕砂满眼疑惑。 但飞至高台的那人,一身回鹘打扮,汉话却说得极为顺溜。虽然身份不明,但回鹘一方已出不了可与俞怀风匹敌的选手,既然如此,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回鹘一方也就默认了。 寒筠有俞怀风应战,无论来者是谁,他都无半分担忧。他要的只是胜负,再赛一场,也是他心中所愿。 长安百姓也热切希望再看一局的精彩比试,纷纷高喝大宸必胜。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认同了再赛一场的决定。 “不行!”上官那颜大喊一声,眼泪都快飞了出来。 然而百姓们的喝声将她的声音掩盖得寻不到一丝尾音。 “阿颜你在说什么?”望陌牵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回鹘赛台上新的选手已经用琴弹起了古怪的曲子,曲调紧凑,几乎不见停顿,很快便俘虏了听者的心,让人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上官那颜抄起桌上的茶壶,“我去给师父送水!”说着便从望陌身边溜走,一溜烟儿跑下了城楼。 望陌看着她跑走,不语。 上官那颜不敢停歇片刻,抱着茶壶,一路奔上了大宸赛台。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恐高,一口气爬上最后一个台阶。 她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俞怀风面色有些发白,看着她,暗暗蹙眉。 “师父、不要、理会他们……”她一面喘着,一面从地上爬起,“这比赛,咱们不奉陪了!” “你赶紧下去。”他端坐在一柄琴前,不看她。 上官那颜抱着温热的茶壶,挪到他身边,观察他面色。发现他脸色果然比平常要白,虽然愈显清绝之姿,但容不得她细细观赏,就见他鬓发湿透,有汗水滴下。 她抬手放到他鬓边,给他拭汗,久久挪不开手去,愈看竟愈发心疼起来。 他转了目光看她,“还不下去?” “我不走!”她赶紧收了面上神态,恳求道:“师父别比了,那人绝不是好人,他定是故意的!”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奉陪下去。”他将她的小手拿开,眉头忽地一蹙,对她道:“给我倒杯水。” 上官那颜立即起身,去寻杯子。 俞怀风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放到了嘴边。上官那颜倒好茶水,转身时,他已将白帕收回袖中。 茶水,他只喝了半杯。 上官那颜忽然跑了几步,冲着对面就要喊不比了。俞怀风手里的茶杯蓦地飞了出去,正打中她膝弯。上官那颜扑通就跪到了地上,一嗓子也没能喊出来,一颗檀香珠恰好点在她哑穴上。 对方已经收曲。俞怀风接着弹奏。 上官那颜泪眼朦胧跪在地上,委屈难言。跟他闲话半天,居然一点也没能扰他视听。他接的曲子,分毫不差。 她看他指端跳脱如梦似幻,听他曲声铮铮铁马冰河。他明明已神态倦怠,却也能应付得光风霁月。 她仰慕到极致已成魔,疼惜到极处已成痴。 师父,你知还是不知啊! 曲子将终时,对面爆出一阵清朗笑声,低语以内力传送过来。 “师兄风采不减当年,一如既往地无人可敌呀!我以为你时日不多了,原来却还是这么受天眷,不老不死啊,哈哈!” 对面又起了阵强烈的琴音,刺人耳膜,携裹磅礴的内力排山倒海而来! 上官那颜只觉赛台摇晃,又听“喀喇”一声,不知哪里的支柱断裂了。赛台倾斜,她顺着倾斜的角度身不由己往外滑去,就要掉了下去。 俞怀风一挥琴弦,亦以磅礴内力拂出,毁了对面的赛台。 “果然是你!”他眉目一凝,“你究竟想怎样?” “我来看师兄能骄傲到什么时候,顺便跟师兄较量一下,看能否打败你,哈哈,还是不行,我还是赢不了你!”对面那人语气略显萧索,然而也是一闪即逝,立即又笑道:“不过,你会有不敌我的时候的!后会有期!” 他飞下高台,也不忘再补上一层内力,将大宸赛台打得彻底倾斜。 上官那颜一路滑到了最边缘,瞥见了外面,顿时恐高起来,眼前发晕。人已到了即将掉落的边际…… 俞怀风疾掠过来,一把将她抱起,足点赛台,飞身而至城楼之上。 满城一片慌乱。 “捉拿刺客!”寒筠一声令下,金吾卫迅速出动,搜查长安。 然而此时,人山人海,便是金吾卫也举步维艰。那刺客也迅即没入人潮中,不见了踪影。 当日本是八月十五,满城放灯,却人心惶惶。 事变后,善舞快速离开了城楼观台。望陌站在一旁,摇着扇子,看众人忙碌一片,每人表情各不相同。他只是笑着旁观。 长安满城戒严,不过宫内依旧是融融一片。 上官那颜被南贵妃叫去了宫中,不多时又被皇后叫了去,在皇后那里不期然又遇到了太子望舒。望舒没有再刁难她,竟出乎意料地与她喝了会儿闲茶,末了还着人送她回仙韶院。 一路应付完众人,她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去。 俞怀风当时飞身离了赛台后,与众人客气了一番,便率先回了仙韶院。上官那颜知道他是身体不适,只想陪他照看,但身处宫中,诸多不得已,纵是再急切,也无法抹贵妃与皇后的面子。 回到紫竹居,她心如火焚,顾不上敲门,直接推开俞怀风房门。 “师父,你怎么样了?” 再也顾不上冒犯不冒犯,她直奔寝殿,绕过屏风,见他盘坐于榻上,似在调息。 她立即放轻了脚步,不敢出声,只在一旁候着。等了半柱香时间,她见他面色白得异常,容颜毫无生气。她心中猛地一沉,连奔过去,试他体温。 冰凉!无一丝热度! 她颤抖着摸他脉搏,摸了半晌,也感觉不到哪怕微弱的跳动。 她再颤抖着探他呼吸…… 师父,死了…… 她泪如雨下,扑上去抱住他,放声痛哭。哭了许久,他也不曾再活过来。她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几度醒来。 “师父,你睁开眼啊,看一看那颜啊……” 她摇着他肩头,哽咽得数次喘不过气来,“师父、怎么能死!怎么能死!你死了,……那颜怎么办?” 一物从他袖中掉落。上官那颜捡起来一看,是块白帕,拿在手中却觉异样,展开看时,白帕上猩红的血迹染了折叠的数层。她心头颤动,眼中又有无数泪水涌来。比赛时,她转身的一瞥,就见他收起了白帕。原来那时的琵琶曲,他已然元气大伤。他身体不适,不欲她看见,便将她支开倒茶。 那时就伤了自己,却还坚持了一场居心叵测的加赛。上官那颜想来便觉心中刺痛,为何要以性命相搏?为何偏要行此险招也不示弱给对手看? “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她哭得肝肠寸断嗓音嘶哑,手指抚向他眉头,抚过他容颜。她身体开始颤抖,从所未有的打击,竟这么袭来! 看他倾世的姿容就此凋谢,她心痛得不愿呼吸,无法呼吸。抵近他,她无法思考,径自亲到他唇上。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疯了一般,抱紧他,亲吻他。 原来师父的味道是这样的,好香好甜…… “师父没死!师父没死!” 她脑中受到强烈刺激,痴魔了,抱着他不撒手,亲吻一遍又一遍…… 如果就此沉沦,就此万劫不复,她宁愿沉沦下去,万劫不复! 她心中所爱,只有一人。 师父,弟子爱上你,该是怎样的劫难? 一个身影悄然停在她身后。 第45章 禁忌之吻 上官那颜忽然止了泪,面上泛着酡红的色泽,眼里布了一层痴痴的笑意,小舌头流连在他双唇间,如同在游戏,却又极为慎重。似乎抱着稀世珍宝,不忍撤手,不忍让他受凉。潜意识里应该是知道犯了怎样的禁忌吧?因此不疯魔不敢如此。以灵识混沌为代价,换得片刻的罪恶。 身后那人,走过来,扬起一片袖角,拂过她后背。接着,上官那颜便“扑通”倒向地上,一动不动。 来人扶着床榻上的俞怀风,一掌抵在他后心,渡内力于他四肢百骸,以数股强势却不失温和的内力冲向任督二脉,贯通周身穴位,续了心脉。 又不知过了多久,光华重降,他缓缓启开双眸,一眼瞧见地上侧躺着的上官那颜。 旋即起身下榻,将她半抱起,“那颜!”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看她是否受伤,缘何晕倒。从她额头探到手腕,体温稍热。她细嫩的脸蛋如同染了胭脂,两颊异常红润。他初时以为是感了风寒,后又发现脉象正常。 “那颜!”轻轻拍了拍她脸颊,他眉头笼着忧色,不知如何对症。 将她抱到榻上,不经意间瞧见榻上一根长发。他拈在指间,眼中一动,似乎明白了,原来他来过。他得以醒来,竟是赖着他的一臂之力。 他沉吟了一会儿,眼皮一抬,对上一双璞玉般的明眸。上官那颜不知何时醒来,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直愣愣地瞧着。 “醒了。”他笑着去扶她。 上官那颜一碰到他手臂,便如藤蔓般攀附上去,直直迎向他,下意识去继续亲吻他。 俞怀风脸色一变,笑容顿逝,将她按住。 上官那颜轻轻一笑,不折不饶抵抗着他的阻力,一心要亲近他。挣扎许久,也无法脱开他的控制。上官那颜开始难过,眉头蹙起,眼里雾气氤氲。 她如此反常,俞怀风也不禁提起了一颗心。看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手上不由自主松开了一些。上官那颜乘势反攻,猛地扑向他,抱着他脖子,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低喃:“师父没死,那颜也没死。师父死了,那颜也死了。” 这不明所以的话语倾在耳畔,容不得他思虑。上官那颜手臂紧紧搂着他,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体柔软得如同刚出生的婴儿,并散着不成熟的少女气息。他花了半天工夫才将她手臂掰开,再度将她按坐在对面。 “那颜,这是哪里?”他沉沉看着她。 “师父。”上官那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无旁骛,无杂念,一心一意看着他。 “师父住在哪里?”他继续看着她问。 “师父。”她眼波清澈,认真看着他,似乎只能看见他。 俞怀风按着她的手缓缓松弛下来,无力地落到榻上。 上官那颜没有再扑上来,只是蹭了蹭,挪近凝望他。他低垂的目光,随她而起。亦凝视她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眸,那眸子深处全是他,凝视久了,却寻不到底。 他抬手掠起她鬓边垂下的发丝,眸光不忍离她,“是师父害得你这样么?” 她摇头,似乎听懂了,不过也可能是依然没明白他的话。 他伤了元气,一时续不了气息,在她看来肯定是突然死去的模样。他的死,竟让她成了这个样子。她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承受了多大的打击? 他仰头一叹,将她揽进怀里。她亦反手将他抱住,静静依偎着。 浴房内准备了充足的热水,药材,银针。 上官那颜站在房内,牵着他,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去水里泡着,那里暖和。”俞怀风举起被她牵着的手,指了指房中央特为她准备的大小合适的浴桶。 上官那颜看了看那只浴桶,又看了看他,站着不动。 “去洗个澡。”他对她温和低语。 她似乎明白了,嘴边笑了个小梨涡,张开手臂,挺了挺肚子,“师父给脱衣服。” “那颜乖,自己脱衣服,快去。”他将她转过去。 她不高兴的表情写在脸上,可爱的小梨涡半分踪影都不见,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动不动。 俞怀风看了看她,俯身给她解开外衣腰带,将她外衣脱下拿在手里,“现在那颜自己动手,不然师父要生气了。” 这话竟凑效了。她低头开始自己解中衣腰带,将衣服脱下来放到他手上,乖巧地继续一件件地脱。 “好了,去那边,脱完了赶紧泡到水里,小心着凉。”俞怀风拿着她正解最后一件肚兜的手,将她转了个身,推她到浴桶边。 上官那颜将自己悠悠泡在浴桶热水里,不时弄起几多水花观看。俞怀风端来药材,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扬手将诸多药物洒进浴桶内。视线透过兜头散来的不明物品,上官那颜清澈的目光凝望过去,已被过激的情绪蒙蔽了灵识的她,此刻一派天真的眸光也不禁荡了荡。 纵是痴顽,纵是赤子,也难禁他展袖扬手的风姿。 洒完药材,他去寻来银针,布囊上嵌了数排银光闪闪的药针。上官那颜低着头在水里捉寻浸泡的枯叶枯枝等不明药物,捏了满手很是兴奋,举起来给他看。随即她又好奇地将手里的不明物品送到嘴边,尝了尝,满嘴苦涩,面上顿显厌恶与委屈之色,忙不迭将水面漂浮的诸多药物捞起,挥着胳膊扔出去。 俞怀风只得上前制止,将她手里紧捏的药材掰出来,抖落到水里,又抹去她嘴角、脸上沾的草叶枯花,叹息:“谁让你吃的。” 猝不及防,上官那颜竟忽地咬了下他手指。俞怀风神色一振,却没有立即将手抽回,只是略带训诫地沉着目光瞧她,“怎么能咬师父呢?” 她忽闪了几下眼睫,不知听懂了没有,不带任何回应的表情,没再将牙齿咬下,却将舌头伸了伸,在他手指上扫过。 又软又湿、又酸又麻的触感传来,俞怀风蓦地收手,那触感却似乎还停留在指间,他一时间不知怎么办好。 最后,他将银针布囊摊开摆到浴桶边缘,沉着脸色,取了一枚银针拈在指间。浴桶里的少女畏惧地缩了缩,往水后退去,惊恐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俞怀风眼皮一掀,沉声道:“过来!” 她摇摇头,一点点往水里躲去。俞怀风并不阻挠,拈针等待。 果然,没多久,将自己藏到水下的上官那颜就憋不住气,冲出水面大口呼吸。气息平定,一眼瞧见银针就在跟前,她吓得花容失色,又扎进浴桶里去了。水花溅了桶外的人一身。 他依然不着急。上官那颜在水下水外反复了五回后,见躲不过去,便缩到离他远些的地方,以小动物般的眼神乞求于他。不多时,她明亮的眼睛里便滚出了几颗泪珠,“那颜错了,……师父你咬回去吧!”说着她伸出一截雪藕般的手臂,怯怯送到他面前。 俞怀风瞧着她,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暂将银针收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那颜见危险暂除,在水里一个箭步便冲了过来,双臂将俞怀风紧紧搂住。 水滴将他前襟全部染湿,这些都不重要,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个浑身湿漉漉光溜溜的少女毫无禁忌抱着他脖子,将头埋在他颈窝,蹭着他耳下肌肤。 俞怀风手一抖,银针袋囊掉到了地上。 她在他耳边带着哭腔:“师父不要用针扎我,我再也不咬师父了……” “好,快松手。” 她却搂得更紧,似乎极是喜欢这样与他亲近,又在他耳边怯生生道:“师父不喜欢那颜么,要用针扎我?” “师父是要给你治病。”他被勒得呼吸都困难。 她将头抬了起来,离了他侧颈,正面与他相对,两臂并没有撤开。两人四目相对,凝视许久。她长长的睫毛被水打湿了,其间散落着细碎的小水珠,映衬着她本就水润剔透的眼眸,如一枚初经夏雨冲刷的碧桃,莹润可爱,芳香扑鼻。 “师父。”她张开粉嫩的唇,唤了他一声。 俞怀风将目光别开,抬手去解她的桎梏。 “师父喜不喜欢那颜?”她撅起嘴,认为他的动作是对她的厌弃。 他已将她害得这般田地,却还不能给她片刻的开心? “喜欢。”他停下动作,看着她。他想给她一些弥补,只在此刻,面对此刻的她。 她唇边乍现笑靥,欢乐来得如此简单如此迅速,只需他的只言片语。 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她将脸蛋挨上他,缓缓贴近他的容颜。肌肤之亲近如斯,她久久不愿分离。 纵是痴傻,她也知一切都不真实。她要更加直接的证明。 “我亲过师父呢,师父也亲我一下,好不好?”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一把将她扯开,推回水里。 “胡闹!”他有些气急,脸色阴沉。 在水里重重砸起的水花,隔在二人之间。上官那颜抬起湿漉漉的眼,深深浅浅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眼睫垂下。 “你骗我,师父骗我。”说这话时,小小年纪的她竟面无悲喜,只在眼睛里不断滚落泪水,滴答落在水面。 “我为什么不可以骗你?”他不带丝毫感情,冷漠如从未相识。 她蓦地抬眸,湛然的眸子里弥漫了失落与惘然,绝望与哀恸。就这样凝望着他,凝望这方才咫尺此际天涯,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将头埋进水里,去寻找水里的温暖…… 俞怀风捡起地上的银针袋囊。 半盏茶时间过去,水面的气泡渐渐小了下去…… 他抛了袋囊,疾步上前,探手入水,摸索到了柔软却渐凉的身体。 “那颜!”他冰冷的神色霎时消解,急忙将她抱到浴桶边缘。她脸色发白,神情憔悴,长发贴在脸颊上,睫毛低低垂下。他心中抱愧,是他害她一步步深陷宫廷,一步步堕向深渊,他却只能看着她独自沉沦,他无法解救她,却在无形中将她推得更深。 他将她的热情与生命付诸黑暗,用她的热血来换取自由与使命。他越来越舍不得,却依旧无能为力。他的无动于衷,是决断她后路的最后一击。他对不起她,但上天更对不起他!为什么要降他于世,为什么要交付他那样沉重的使命,为什么要让他无爱无恨,为什么要让他爱恨不能? 她不愿醒来,不愿再面对他。无论他使出多少力道点在她穴位上,她都不反应。 他目中伤恸,不再迟疑,俯身吻住她。 启开她唇齿,渡她呼吸,将维持生命的气息缓缓注入给她。 并非越伦,他只是在挽救她的生命! 许久后,她才有了些反应,眉头动了动,脉搏渐次启动。他要离开时,她下意识挽留,轻轻咬着他嘴唇,仿佛等待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君临。 俞怀风并不回应她,不进不退。 他不动,她便主动。柔软的舌头在寻找他,如同漫漫的征程。有过彷徨,有过失落,有过绝望,但一旦有他的气息,她便永远怀抱一丝希望。他给她一分,对她来说那就是全部。 越陌度阡,终于寻到了甘泽,她品尝不尽。沉溺其间,如同获得了整个世界。触到了他舌尖,她愈加开心,四处游走,与他纠缠沉沦。 她闭着眼,脸上现出红晕。俞怀风与她呼吸相通,咫尺之间,他始终睁着眼,因他无法如她那般不管不顾,闭上眼便忘却整个世界。 他纵容着她,因他心中愧疚。但这样的纵容,却是天理不容! 这是人伦禁忌! 他怎能不难堪! 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怀疑过自己。 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抱紧她,闭上眼,深吻过去。她换不过气来,寸寸逃离。他却不让她逃,唇舌辗转,尝尽甘泽,攫取不止,热致而缠绵,恣意而温柔,绵延深厚,销魂蚀骨。她沉醉不知归路,宁愿就此窒息。 兴许是太过甜蜜,恍如梦境,她眼睫颤动,渐渐抬起了手臂抱住他。在她将要睁眼时,一只手掌覆在了她眼睛上。他不要她看见,不要她看见此时他的难堪。 他睁开眼,离开了她柔嫩温润的唇。 “师父?”她试探地叫了一声。 俞怀风眼里巨浪滔天,痛苦不堪,抬手点了她昏睡穴,将她抱离水面,用衣袍将她裹住。 抱她回卧室,给她头顶施针。有那么一瞬,他产生了让她忘掉一切的想法,只要一枚银针刺入脑后,封住她的记忆,从此无爱无恨,重回赤子,再无痛苦。 银针从他手里掉落,不愿意的,还是他,不舍的,还是他。 他在她床边守了一夜,她的梦境温柔而宁和。 翌日,她眼眸睁得极为明亮,看见他就在旁边,她惊喜之极,“师父你没事了?” “没事。”他起身离了床榻。 她的痴症终于治好,又恢复了乖巧弟子的模样。 但是有一幕在她脑中挥散不去,她知道是梦境,那样甜美的梦境无比真实。但是那只能是梦里她的幻想,她知道。 “师父,我做了个梦。”她看着他背影,却不能告诉他。 俞怀风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噙着笑,又有些害羞,似乎不敢看他。 “一个梦而已。”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宫廷里商议着太子娶亲的事,大臣们闻风而动,明着暗着推荐自家女儿。皇后心中早有人选,与寒筠商议后,基本上便定了下来。 宫里又开始了一段忙碌。 卷四 情错章台任流年 凤仪东宫尽韶华 第46章 君心陌路 “大司乐到!”兴庆宫勤政楼内,内监在门外高声禀道。 案前踱步的寒筠身形一顿,手里的折子合了起来。 “陛下!”俞怀风入殿,对着龙坍上站立的人微微行了个礼,“召臣何事?” 寒筠瞧了瞧他,微笑道:“这次我大宸与回鹘赛曲,大司乐中流砥柱力挽狂澜,大败高昌回鹘,为朕挣足了面子。朕想重赏大司乐!金银之物,只怕也入不得你眼。你想要什么?朕尽量满足你所求!” 俞怀风微微抬眼,与寒筠对视后,径道:“此臣之本分,陛下无需嘉赏!” “怀风。”寒筠立于丹樨上凝望他,又下了一级,观察了他半晌,“朕见你面有惫态,神情稍显萧然,可是大赛累着了?” “略微有些,不过不要紧,有劳陛下相询。”他语声淡淡,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夹杂有几分萧索。 “朕要赏你,都不知道从何赏起。”寒筠笑了笑,满是笑意的眸子毫无预兆忽地一寒,冷光迸现,“你入这深宫十几年,不求仕途不求锱铢,是在等待什么?” 俞怀风眼里一簇火焰跳起即灭,转眸之间,云淡风轻地犹如新雨后的天空,“陛下认为臣等待的是什么?” 寒筠负手含笑,“莫非与朕的儿女们一样,等待一幅宝卷的面世?” 俞怀风面容一震,目光与他相接,“陛下何出此言?” 寒筠不答他,走下坍樨,抬头看向前方一扇镂金雕牖,“朕的儿女们想要的是朕的天下,大司乐要的是什么呢?你不是愿意争这些的人,如果你所求与他们一样的话,那么朕只有一个猜测。” “是什么?”俞怀风淡然看他。 “你的真实身份。”寒筠转头看他,“怀风并非出身寻常人家吧?能文能武,无所不能,岂是一般的乐师?岂是一般的能臣?” “这十几年里,难道陛下尚未查清臣的身世?”他无任何惊慌之态。 “终南山下,还真大师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承还真大师衣钵,纵曲长安无人能敌,声名享誉四海。”寒筠默默道来,末了,眼皮一抬,“这些不过是世人所知的一重身份。” 俞怀风站在殿内金丝地毯上,眼睛盯着前方一只圆形雕镂香炉上袅袅而起的云烟,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寒筠续道:“你的另一重身份,朕虽早有猜测,不过证据不足,暗下寻访的密线尚在搜集蛛丝马迹,要不了多久,朕就会知道你究竟是谁了。” 俞怀风依旧无任何表态,似乎在听与己无关的外人之事。 “算了,今日召你来,并不是为了说这个。”寒筠打开手里的折子,“太子纳妃一事,朝中议论颇多,太子妃人选拟满了一个折子,朕看得眼睛都花了。” “此事自是陛下与皇后娘娘拿主意。” “朕与皇后挑来选去,考虑良多。东宫女主,早晚一天要母仪天下,草率不得。”寒筠眼里光芒又凝重起来,“舒儿将来若登基,还需重臣辅弼,右相中书令是朕的股肱之臣,可堪托付。中书令的女儿,也就是大司乐的高徒上官那颜,是朕与皇后都认可的人选。尤其是此次大赛,上官小姐气度不凡,让长安子民都见识了一番。不过,高昌回鹘素有与我大宸联姻的想法,回鹘公主慕砂颇有胆识,巾帼不让须眉。若是由回鹘公主做了太子妃,大宸与回鹘两国成为亲家,不可不说是万民之福。所以,朕与皇后还是颇有踌躇。” 俞怀风认真听完,分析道:“大宸与回鹘早就结为兄弟之国,边疆和宁,并不需太多忧虑,何况以回鹘国力,根本无法与大宸抗衡。陛下与其考虑回鹘,不如更多思虑太子将来的辅弼大事。若定要与回鹘联姻,遣一位公主和亲便可,那时回鹘与大宸是甥舅之国,回鹘有了大宸血脉,于大宸更加有利才是。” “大司乐言之有理。”寒筠点头,笑望他,“这么说,大司乐也认为中书令的千金更符合太子妃人选?” “舍她其谁?”俞怀风依然望着前方铜炉香烟,那一次她醉酒回仙韶院,用香炉给她驱酒气时,用的便是那样的香炉吧。香炉在她头顶绕了一圈,她一双迷离的眼无意识跟随铜炉烟雾飘来飘去,比云烟更加缥缈。 “怀风?”寒筠随着他目光回头看了眼案上铜炉,笑道:“你喜欢朕的香炉?” 他猝然回眸,眼中深潭一般,却不纳万物。“可定下了时日?” “九月初八。” 他心中一算,还有十天不到。“为何如此仓促?”他蓦然抬头。 “太史令推算来推算去,说是这一天再合适不过。尚有九日,倒也算不得仓促,礼仪要事两个月前都已开始筹备了。”寒筠一面说一面蹙眉咳嗽了一下,再开口便说不出话来,咳嗽愈发厉害。 良久,俞怀风才回神,将他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寒筠以袖掩口,重重咳了一下,袖角便被濡红了。他将袖口捏到手里,面色平静,接过俞怀风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朕休息一会儿,大司乐去吧。” 俞怀风无心多问,行礼后告退。 紫竹居幽篁如林,笔直修长,犹如根根琴弦连纵天与地。上官那颜两手托腮蹲在紫竹下,忽而见到月洞门下进来一人,白袍如雪,不是俞怀风是谁。 “师父。”她跳出来,快速跑到他面前。 俞怀风停步,抬手摘下她额发上的竹叶,“怎么跑到竹林去了?” 上官那颜一把握住他的手,面色不太好,眼里有委屈的神色,“慕砂在厅里等你。” “她来做什么?” 上官那颜鼻子里哼哼,“来看美人呗!” 俞怀风盯了她一眼,她立即甩开他的手,正色道:“慕砂公主来看望大司乐,要么是来拜师的,要么是来让大司乐娶她的!” 不等他动手敲她一记栗子,她就远远跳了开去。 慕砂此次造访紫竹居,自然不是上官那颜胡扯的那些缘由,却是为兄长提亲而来。 “前不久太子生辰宴会上,王兄毗伽见到令徒,不由自主生了爱慕之心。两国乐师大赛上,上官小姐曲艺过人,风姿罕有,王兄愈发相思成疾。慕砂不忍看王兄整日茶饭不思,便来替哥哥说媒。”慕砂情深意切娓娓道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喝茶的俞怀风。 他喝完一杯茶,才不紧不慢道:“公主来晚了。” “来晚?” “劣徒已许给了大宸太子,不久便要举行大礼。” “咣当”一声,大厅门外似乎有人被花盆绊倒。 俞怀风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厅外,继续道:“她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妃。” 慕砂带着无尽遗憾离去。 俞怀风送走回鹘公主,回到里院。 上官那颜“扑通”跪倒,抱着他的腿,哭道:“师父,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太子妃,你是骗慕砂的吧?” “还记得师父曾经跟你说过,要你如红莲一样盛放在大明宫最高处么?”他俯身牵她起来,眼眸深潭动澹。 上官那颜如何也拉不起来,伏在他腿边,哭得绝望,“我不要在最高处!不要!我不要做太子妃!不要!我不要嫁人!不要!” 泪水染湿了她面颊,染湿了他衣摆。她跪在他脚边,顿觉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连他也要抛弃她。 他不再拉她,走不动,他便立在原地,等她哭够。 他不劝她,亦不安慰她。 上官那颜抬起红肿的泪眼向上看去,他面容冷峻,根本就没有打算对她施舍一丝怜悯,甚至看都不看她! “我不明白,师父,这是为什么?”她嘶哑着嗓音质问。 “是圣上与皇后的意思,你父亲也同意。”他语声冷漠,犹如从天边飘来。 “那师父呢?”她仰头看他,泪水都灌进脖子里去了。如果他不愿意,她不管这是谁的决定,她定要回绝,不惜一切代价!她竖起耳朵,听他的答复。 俞怀风凝望萧萧竹梢,嗓音沉定,无比的动听,却也无比的寒冷,“我为何不同意?你成为太子妃,本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 抓着他衣摆的手渐渐松开,那唯一的一丝温暖就此离他远去。 上官那颜踉跄爬起,不再看他一眼。这咫尺的陌生,凉到骨子里去。她边哭边笑,看着他哭,看着他笑。她一生的悲喜,都已耗在他身边。但是,无人垂怜。 他龙章凤姿,玉山般静立在她面前,眸光不为她照,情意不为她留。为何一早不警惕呢?这样一个在紫陌红尘中漠然行走的人,怎会因她的情意而牵动一分?芙蓉园初见时,她将灵魂无意间遗落,愈行愈寻不见。为何不早些警醒呢? 她不懂何为情,何为爱。是点点滴滴的相伴,是日日夜夜的教导,使爱慕如春草般疯长。她看他的眼神早已悄然暗换。这是她的劫,她的难! 眼泪流到嘴里,混进咽喉里。这无尽的酸楚心意,只有她品尝滋味。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独角戏…… 深秋的风吹过,牵起他如雪的衣袂,眉如墨裁,鬓似点漆,玉质天姿,仙风道骨。他生性冷漠,淡眼看世态。温柔只是一时,骨子里的淡漠,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她是他弟子又如何? 她在风里哭,在风里笑,泪水决堤弥漫,再看不清他的身影。 为什么要看清?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转身跑去,脚下绊了一下混不在意,片刻不停地跑出紫竹居,跑出仙韶院,跑出大明宫…… 他始终不看她一眼,任她带着温暖一步步离开,一段段走远。他听力过人,能听见风过竹梢的轻微声响,能听见她跑出紫竹居后跌了两跤,跑出仙韶院后绊了三下。 只是,他不能看,无法看! 早晚会走到这一步,一切都料到,唯独没有料到自己心中会有厉刺贯穿。 上官那颜失踪了,整个皇宫都找不到人影。他才知道,这一步,走得是多么的凌厉! 第47章 秋雨夜寻 深秋中夜,寒意渐起。 灯火幽明的书房内,俞怀风立在案前磨墨,墨石在他莹白的手指间规律地转动。不知研了多久的墨,直到房外秋雨敲打竹叶的声响淹没他一片思绪,才将他的意识激醒过来。 停了研墨,他离开案台,推窗看雨。 长安许久不曾下雨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呢? 蓦然记起,上回下雨时,他在书房练字,上官那颜在一旁研墨。没多久,她看得眼馋,也要练字。他将笔让给她,换成他给她磨墨,看她摆姿势掳袖子,面容庄严,临摹他的字迹。 初时还像那么回事,她模仿的本事素来不弱。白皙的手紧握着笔管,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学他运笔的习惯。提笔上扬的角度,顿笔收势的力度,学得像模像样。本想赞赏几句,却见她运笔后劲不足,越写越没章法。 “动笔前心内要有腹稿,想好字的结构如何摆放,动笔时凝神沉腕,将先前的想法临摹下来即可。”他在一旁言传。 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按照他说的方法,试写了一个字,竟更加歪歪扭扭,结构奇怪。 他又悉心讲解运笔要略,一句句解释给她听。看她越听越迷茫,他走到她身后,拿过她手中的笔,边讲边示范。末了,让她重复自己讲述的方法,再试写。这一回,有了些进步。夸了几句,她便眉飞色舞,手腕松懈了下来。 他叹气,拿住她握笔的手,教她沉腕到几分,以及落笔的力度。带着她写了十来个字,既言传又身教。 那时,也是夜雨潇潇。室内,一灯,两人,一笔,双腕。手握手写出同样的字体同样的字迹,白纸上的墨汁在二人手下蜿蜒。他带着她起笔落笔,提笔顿笔…… 当时的画面再度浮现,站在窗前看雨的他蓦地回头看向案台——空无一人。磨好了墨,却没有练字的心情,雪白的纸张安静地躺在镇纸下等待书写。 荧荧灯火下,在他久久的凝视中,似乎有个少女正专心习字,写完后抬头冲他一笑,灯光在她眼里汇聚成两湾璀璨的渔火。 他一眨眼,眼前又只剩空空的案台。 秋雨被风吹进窗台,细细密密倾洒在他肩头,他懒得挪动半步。 世间最能啃噬人心的,是四个字。 时过境迁。 楼下的喧嚣被琴声隔绝,楼外的秋雨被屏风遮挡,深秋的寒意被怀抱消融。她半躺半靠着他,断断续续拨弄几下琴弦。 “阿颜,不想弹了?”他一手揽着她腰,一手顺着她鬓边的发丝,“外面下雨了,可要在我这里留宿?” “你弹琴我听,我就不走。”她转过身面向他,眼里空落落。 缠绕着她发丝的一只手伸向了琴弦,潇洒地抚弄了几下,一串相思曲便流泻而出。“只要阿颜想听,弹多少都可以。” 她躺到他膝盖上,闭着眼听曲。 他弹完一曲,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收琴。 “子夜会弹郁轮袍么?”膝盖上的人闭着眼睛轻声问。 “没有子夜不会的曲子。”他继续拨弦,一曲郁轮袍铮铮出鸣。 她睁开眼睛,从他膝头爬起来,绕到他身后,忽然伏在他背上,两臂张开,双手拢起他垂散的长发,梳理到后面。随后,她解开自己的腰带,给他束发。 子夜嘴角微微上扬,指端弦音铿铿如剑出鞘。上官那颜趴在他肩头,看他急速拂弦,目光一丝丝漾开。 不待他收尽尾音,她从他肩头滑下。 子夜快速侧身一把将她抱住,指尖划过琴弦,带出悠悠颤颤的一串尾音。她拿起他的手指仔细端详,反复摩挲。 他不由低笑,“阿颜,你的手指其实更好看,你不知道么?” 她将眼珠一转,看着他,有些不信。 子夜翻转手腕,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掌中,指给她看,“玉葱一般的手指,巾帼乐师,非阿颜莫属!” 她不看自己的手,却凝视向对方,“子夜,你也是很厉害的乐师。” “我厉害么?”他凑近,含笑看她。 她毫不退缩,直直瞧着他,“很厉害,跟某人堪称伯仲。” 子夜嘴角笑意渐收,将她放到床榻上,欺身靠近,“阿颜你不怕我?” “我什么也不怕。” “留宿醉仙楼,你不怕?”他意味深长,眼里另生了笑意。 她放松地枕着他的枕头,神情松懈,眼里无惧无畏,湛亮的眸子又温柔又疲惫。天然的璞玉,最是无邪中透着无尽的诱惑。 子夜手指一勾,给她宽衣解带。 她在他绵密的吻中天旋地转,不知今夕何夕。 秋雨淅沥,夜愈深。 他从书房走出,撑伞走过黑暗中的廊子,到后院看看,那一树海棠。 雨打风吹,海棠零落,胭脂满地,一树支离。 这晚来的花期,终止于此夜。 他心里忽然落不到实处,海棠花雨纷纷,如漫天的泪滴。 遽然迈步,他撑伞走入雨中,穿过海棠泪雨,往仙韶院学子居处走去。 望陌深宵被叫起,一脸迷茫地看着面前的人,“大司乐?” “四殿下可知那颜去了哪里?”他开门见山,客套话都省了。 “她没跟大司乐在一起?”望陌圆睁着眼。 他心中早一一计算了所有的可能性,又一一验证,目前只剩一处,“她从前去过的青楼是哪里?” 望陌与他对视良久,不由心生佩服,“大司乐怎么确定是那里?” “感觉。”他眸光低沉,“四殿下可否告知?” “醉仙楼。” “多谢。”他撑伞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望陌倚在门前,看他身影消失在黑夜里。他了无睡意,事实上,他一夜都没睡着过。 深夜,皇宫城门紧闭,守夜的禁卫军来往逡巡。 他若是想要人不知鬼不觉,便绝对能够做到。不多久,他便出了宫城,未惊动任何禁卫军。 袖中取出长安地图,快速确认了醉仙楼的位置,之后,他几乎足不沾尘,赶往这隐蔽的章台。 醉仙楼夜里也是笙歌酒筵,宾主尽欢。美少年们殷勤劝酒,恩客们肆无忌惮调笑。 大门轰的一声被推开,两扇门几乎要飞了起来。 厅内所有人都止了喧嚣,扭头看向门口。 夜里的不速之客抛了手中雨伞,迈步入内。 无论是美少年还是恩客们,无不惊诧地看向他。煌煌灯火下,此人一身冷意,却风姿卓然。醉仙楼竟也能招来这样的人物?人们不由议论开来,更有人起身来调笑。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一个大腹便便的暴发户摇摇晃晃举着酒杯来搭讪,一脸嬉笑,伸手便要摸上来人面庞。 厅内众人有看热闹的有惋惜的,更有埋怨自己未能占先机的,皆目不转睛观望。 “砰”的一声巨响,大腹便便的暴发户不知怎么就飞了起来,远远砸向楼梯。再听“喀喇”一声,楼梯断折。 “蓉姐姐,有人来砸场子!”一个少年嘶声大喊。 一个形容举止十分女性化的男人娉娉婷婷自人群中走来,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来客,冷道:“阁下是来吃酒的还是听曲的?” “这里可有叫子夜的?”他不多费口舌。 醉仙楼的老鸨蓉姐姐眉头一挑,了然笑道:“原来是冲子夜来的,不过不巧了,今夜怕是不方便。我们这里的美少年多得数不过来,阁下可随便看看……” “子夜在哪里?”他面容一寒,截口道。 “我们醉仙楼可不止一个子夜。”蓉姐姐面赛桃花,随手拉了个少年过来,介绍道:“这是小紫……” “子夜在哪里?”他目中一沉,冷冷盯着那蓉姐姐,一眼也不瞧那叫小紫的少年。 “子夜有客人,你来晚了!”蓉姐姐面上也冷下来,扭到一边,故意不再搭理他。 小紫在一旁观察这不速之客,神思全为他吸引,他在醉仙楼多年也不曾见着这样气度高华的人。一眼又一眼皆为他沉迷。忽然,见他听完蓉姐姐的话后,面容大变。小紫心生不忍,同情地看着他。正胡思乱想他与子夜的关系时,他却朝自己投来一瞥。 “子夜在哪里?”他第三次问,语调极为压抑,不知有多少隐忍。 小紫愈加不忍,脱口道:“最顶层,楼梯右边第三个房间。” 众人眼前一花,他已上楼而去。 大厅内议论声纷纷。 “这人好生眼熟。” “话说,你们看他像不像仙韶院的大司乐?” “前次乐师大赛,远远见过高台上的大司乐,还真有几分像!” “该不会,就是吧?” “大司乐夜访醉仙楼?哈哈!” “你们别胡说!”小紫听不过去,怒目对众人。 楼下大厅的戏谑,他全不放在心上。这一层层的楼梯,他上得又急迫又惶惑。多么希望他的直觉他的判断都做不得准,失算这一回,一切都是错误的假设。他心跳渐乱,这数层的阶梯,漫长得无边无际,似乎到不了尽头。 可当踏上最后一级时,他心头一片杂乱。不知道想要的是怎样的结果。是寻到她还是寻不到?这蓦然的尽头,令他措手不及。 第三间房门推不动,他只得使上内力,将房门震飞。 第48章 情孽杀伐 任由他手指滑过她滚烫的肌肤,吻过她脸颊与肩头。一阵阵的战栗布满全身,她满头汗水,一手抵着他坚实的胸膛,一手扯着帏帐一角,呼吸不稳。 子夜俯在她身上,在她颈间轻嗅芬芳,给她一路不尽的亲吻。少女的惊慌与不安从指端传来,他用灵巧的手指一面挑逗一面平复她的不适。 “子夜……”喊出两个音节,她便气息不接,不知所措地拿手去抵挡。 “阿颜放松,不要怕!”他吻在她手臂上,温柔地抚着她头发。 她无措地伸出手,他将她接住。把她搂在怀里,缠绵的舌尖舔吮着她柔嫩的耳垂,辗转不尽。她手心渐渐失去力量,握不住他的手,彻底软下了身体。他的吻却不停歇,落在锁骨上,落在胸前…… 绵绵密密,柔柔切切,深深浅浅,沉沉浮浮…… 她喘息不止,喉咙里发出颤抖的声音。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遂拿手掌捂住嘴巴。指缝里透出掩不住的低吟,高高低低。随着他的吻一路深下,她再也挡不住喉间逸出断断续续的音符,回荡在秋雨之夜,一室的淫靡奢情。 忽然,轰鸣之声响在耳畔,但对昏昏沉沉的她来说,却犹如遥远的天边传来。 房门洞开,一个身影蓦然出现。 她迷蒙的眼眸开启了一线,透过飘荡的帏帐,蓦地看清那不远处的眼眸,她神思巨震,倏地醒来。 俞怀风震开房门后,终是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一幕—— 床榻上颠鸾倒凤,一派淫靡。 他险要站立不稳,心口如被一只巨手抓住,再狠狠捏紧,让他呼吸都牵扯起阵阵刺痛。他闭上眼,只愿这是一场支离破碎的噩梦! 上官那颜全身僵硬,推开子夜,将自己裹进一件并不能蔽体的衣衫内。子夜将帏帐扯下,扔到她身上。他扬手披上一件宽袍,快而不乱,优雅之极。 “夜闯人家房间,不敲门,很是失礼呀!”子夜在榻上气定神闲,整理衣襟。 俞怀风再睁眼时,眼里寒芒闪耀,挥袖震碎榻前鸳鸯戏水屏风。屏风碎片充斥着房间,红纱灯几乎被吹灭。不待碎片落地,一柄长剑便隔空刺来。 “混账!”他眼眸阴沉地可怕,如暴风雨前的海面。寒剑怒然出鞘,直刺榻前的子夜。狂剑携裹厉风与杀意,搅碎一切遮挡! “喀喇”声起,宽榻被斩成两截。子夜抱着上官那颜堪堪避开剑锋,不待落稳,又一剑追来! 剑影追袭,猛然截斩!子夜猝然撤手,不得不松开怀抱中人。上官那颜从他怀中跌落地上,滚到毁掉的床榻旁,衣衫半开,肌肤裸/露在外。 俞怀风不看她,沉眸挥剑,直取子夜要害。 子夜踏步旋身,绕开剑刃。 斗室之间,闪转腾挪并不得力。一切家具都被剑芒斩毁,碎屑满地,一片狼藉。子夜赤手难敌俞怀风怒剑追袭,没避开几回,便被刺中腿部。 他奋力绕开又一轮剑攻,跌倒在琴架旁。 利剑寒意凛凛,当胸向他刺来! “师父!”上官那颜飞身扑到子夜身前,衣袍破碎,发髻凌乱,泪眼迷离,乞求于他,“不要杀他!” 剑尖颤动,停在她身前。 “不要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俞怀风目如寒星,盯在她脸上。 他冷然的话语打在她心间,那一剑便犹如刺穿她心脏。她抬头看向面前对她持剑而立的人,那样如寒冰浸过的眸子是她从未见过的,那样不带一丝热度的容颜是她从未熟识的。 “师父!”她尽力拢合衣袍,朝他跪下,脸上滑下两行泪,伸手扯向他衣摆,“你当真不要那颜了么?” 他退开一步,不让她碰着他衣角,冷眼向她,“让开!”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是对她的一次凌迟。她坚定地跪着,也坚定地不挪动,“求师父不要杀他,要杀就杀我吧!” 子夜伏倒在琴边,一面微笑一面凝视替自己挡着的少女,好整以暇地等待。 她眼神执着,泪光潋滟中恳求。 俞怀风在她目光里愈发怒意难遏,“我教你习书教你音律,教你琴艺教你诗书,却没有教你礼义廉耻,是么?” 上官那颜眼波震荡,心头利刃贯穿般痛楚,“那颜有负师父的教导,师父……师父……就杀了我解气吧!” “大婚在即,你竟与章台男子厮混!”他长吁口气,稍作平复,素来不波不兴的面容也被怒火浸染,“上官那颜啊,我俞怀风真愿从未收过你为徒!” 她身体摇晃,被子夜扶住才未倒下。她从他眼里再看不见一丝情意,他是一片冰原,她再也无法穿越。 “章台男子?”子夜靠在琴案旁,望着俞怀风轻笑,眼眸明亮,“师兄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还是,你气晕了头,连你师弟也认不出了?” 俞怀风蓦然抬眼,凝视他,透过他简单的易容,这才认出果然是他!“夜阑!”他神色从愕然转为恍然,再转为怒不可遏,“是你逼我杀你的!”说着,他一手将上官那颜提起抛到一边,出剑便刺了过去。 子夜一拍琴台,自琴身下抽出一柄寒剑,迎击而上! 铿然数声,两剑相斩,迸出一串火花,耀亮了秋夜。 “师兄,你忘了师父的遗嘱了?”子夜挡了他一击,笑道:“你在师父面前答应过容忍我一切做法,不与我为难。这么快,你就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 俞怀风愈怒,“你若还知我是你师兄,就不会对她做出禽兽之事!你、你可知自己是她师叔?” 上官那颜呆愣在一边,无法思考。 “师叔师侄又怎样?”子夜唇边笑意隐隐,“两情相悦,何须管这些俗套!” 他再被激怒,剑端内力灌注,霍然挥斩! 子夜抬剑格挡,又一串火星激射而出。俞怀风内力一发,一股力道将子夜震开数尺。子夜手中长剑险些脱离,嘴里喷出一口血水。 眼看生死之间,剑锋又至!上官那颜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抱住子夜,挡在他前面。 俞怀风收剑不及,不顾反噬之力,强行偏移剑锋。长剑贴着她面颊而过,剑风斩断她鬓边发丝。俞怀风惊错止步,又痛又惜。她右颊被剑风划开一道口子,顿现血痕。 子夜趁他错愕失神之机,反手抱住上官那颜,提剑跃向窗台,飞身没入夜色中。 不待再追,俞怀风扶着心口,吐出一口鲜血。反噬之力过大,竟自伤了经脉。他扶着墙壁小歇片刻,眼中沉痛,不久亦飞身跃向楼外,追二人而去。 子夜抱着上官那颜逃至郊外树林中。快速行了这一路,他腿上伤口撕裂,血流如注。上官那颜从他怀中落下,扶着他,瞥见地上雨水与血水交融,她眼中大骇,惊慌中撕下衣摆,蹲下身给他简单包扎。 子夜拉着她臂膀,继续往树林深处艰难而行,嘴上言语却还是戏谑,“你师父真的要杀我,恐怕逃不了的!” 上官那颜抹去眼睛上的雨水,紧拉着他的手,身体有些发抖,“是我害了你!” 在枯藤老树中跌跌撞撞寻路,又兼夜雨不止,二人渐行渐无力。上官那颜只着了子夜单薄的衣袍,刀光剑影中早已破了数个窟窿,撕裂了不知多少个口子,此时在寒夜冷雨中奔波,风雨灌进衣内,冻得她牙齿数次咬到嘴唇。子夜负伤,也好不到哪去。二人相扶而行,速度便大大缓下来。 他脚下不停,勉力抱起上官那颜,打算再施展轻功,远走一程是一程。 “你受伤了,不要再带着我走了!”上官那颜见他吃力,急道:“留下我,你快走吧,不然师父就追上来了!” “我当然要带你走。”子夜笑了笑,一手将她护在怀里,一手持剑劈斩枯藤,脚下轻功如踏云梯,飞奔而走。 后方突起破空之声,一道剑光纵横劈来,子夜闪身躲避。又一剑划向他脚下,他轻功被阻,踉跄跌下。上官那颜从他怀中飞了出去,撞到树干后跌倒落叶雨水中。她浑身骨头犹如散架,手扯着老藤爬了起来,就见不远处两道剑光交战于一处。俞怀风终是追了上来! 他招招狠厉,均是杀戮之意。子夜招架得极为吃力,动作也慢了下来,一个不慎,就又是一道血光飞入雨中。 上官那颜哭着跑入战圈中,深一脚浅一脚跌倒数次,她却不能犹豫,这一场恶战皆因她起,她不能害死子夜! 战圈内因她的介入,二人剑势均不由得收了几分,速度也慢下不少,但杀伐依然不减。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跪在泥水中,大声痛哭,“师父你饶了子夜吧!” 雨幕被剑锋割开,俞怀风长剑一抖,乾坤斩击!一道劲霸锋芒闪电般跃入前方,空中雨水都不由凝滞,此击快如雷霆,子夜根本来不及抬剑抵挡,方要飞身避开,便觉浑身剧痛,锋芒将他当胸划过! 血如瀑,洒入空中。子夜仰倒于地,溅起成片的雨水与血水。 “子夜!”上官那颜嘶声痛喊,飞奔而去。 她两手颤抖,不知如何将他扶起,亦不敢扶他不敢碰他。一道赤红的伤口几乎将他横贯而过,不断有血水流下,将他衣袍全部染红。她只有将他头部从泥水中抱起,给他挡去淅沥的雨滴。她哭得嗓音嘶哑,“子夜!” 俞怀风手持沥血长剑,站在雨中,看那二人情意深长。他压下眼中波涛,一步步踏前,如雪的衣摆早为泥水所污,又不断有雨水冲刷而下,衣上沟壑纵横,亦有血迹裹染其上,早失了清雅之姿。 第49章 意冷肌骨 子夜在上官那颜的泪水滴答下,睁开双目。入目是她伤心的面容,他扯起嘴角豁达笑了笑,“我还没死呢。” 见他尚能说笑,上官那颜的伤心收起了几分,知此时不是她伤心的时候。俞怀风提着剑已到了近前,杀意在他身上未有丝毫减损,反倒更增了数倍。 上官那颜转过身,伸开手臂护住子夜,眼里痛惜而薄怒,“师父非要赶尽杀绝么?今夜之事并不怪他,是我愿意的!我爱子夜,我爱他!” 她决绝的目光与他对视,这样怨怼的目光,这样怒责的言辞!俞怀风握剑的手在雨中轻颤,筋脉气血逆冲,内伤后的血腥冲上喉头,他生生咽下。 手中寒剑一寸寸抬起,指向她眉心。他深眸痛意在夜色掩映下,无人可见。何曾会想,他手中长剑,竟会朝她而指。相伴朝夕,倾心传授,原来终究抵不过旁人。他沉声:“你再说一遍!” “我爱他!”上官那颜湛亮的眸子看着他,一字字道。 俞怀风怒挥袍袖,一掌打到她脸上。清脆的一声厉响,上官那颜被打得飞了出去,俯在地上,她止不住咳嗽轻呕,血迹沿着嘴角蜿蜒。她呕了几口血水,面朝地上的枯藤与点点血滴,嘴角微微上扬。原来,他真的会打她!脸颊微微肿起,隐隐的痛楚从脸部蔓延至心头。 他竟打了她?俞怀风又咽下一口血水,看着她趴在地上呕血,他痛至心扉。她身上痛一分,他心间便痛十分。痛过后,是无尽的苦涩。这一掌之后,还有多少情意可留? 躺在泥水中的子夜将目光注向前方,清楚地看见俞怀风面上失望与悲痛的神色,他勉强扯动嘴角,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笑,“师兄,你终是输了一回!” 长剑再度抬起,指向子夜咽喉。俞怀风面如寒冰,“非要逼我杀你么?” “我只是想赢你一回!师父叫我不要和你争,说我争不过你,但我不服气,不信处处输给你!”子夜抬眉,释放了个轻松得意的笑,“如何?琴艺我不如你,好歹情路上我比你走得远吧?” 剑锋向咽喉处再逼近一分,俞怀风眸中凝成玄冰,“我答应过师父不与你为难,所以两国乐师赛台上,你故意诱我元气大损,我也不曾追究。但是今晚,你一再为自己掘墓,我只有成全你!” “你不过是想杀我解恨!”子夜收了笑,冷哼一声,“师兄从来风光无限,未尝过失败滋味。今夜你输得一塌糊涂,便忍不了了,你我师门情意也不过薄如斯!” “师门情意?你尚知道师门情意?”俞怀风冷笑,“你情诱自己师侄时,可有想过师门情意?” “想过呀!”子夜眼里又狡黠一笑,“她要不是你的爱徒,我也不会有心思跟你抢。” “师弟,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杀你,但是我寻了无数回,都寻不到不杀你的理由!”俞怀风手腕一转,长剑上雨滴横飞,剑身凛然刺出,直奔子夜咽喉! 生死之际,上官那颜飞身扑来,抱住俞怀风手臂,牢牢抓住他握剑的手,缚住他出剑之势。她眼眸与他相对,重重哀求。她不计较他打她一掌,不计较他一而再的冷酷,为了情郎,她可以低入尘埃里哀求他! “师父放过他,那颜任你处置,嫁给太子或是嫁给乞丐,都凭师父一句话!”她定定看着他,眼眶里漫出泪水,纵横在脸上,与雨水汇作一处,从下颌流淌而下。 俞怀风握剑的手臂几乎凝固,目光笼罩向咫尺的她,见她一边脸颊红肿,一边脸颊犹带剑风划过的血痕,仿佛遭受过风雨的海棠,不见了明媚,惟剩零落。他几乎要下意识抬手抚上她受伤的脸庞,问一声疼不疼。但她眸子里闪着畏惧与隐隐恨意的微光,他终于连指尖都没有抬起一分。 见他眼里杀戮的气息渐渐瓦解,面上神思似有动摇。上官那颜将他持剑的手又拉低一寸,恳求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我从没见过师父杀人,也希望在我成婚前,师父不要开杀戒,看在师徒一场的份上,今日不杀他,算是为我祈福,可好?” 他手腕松开,长剑噗地入了泥地,剑身颤个不停。杀戮有一千个理由,放手只需一个承诺。 他果然是输得一败涂地。 他甩开她的牵扯,回身迎着寒雨,缓缓穿过枯黄古藤,趟过腐叶积水,踏过林中泥污。他只能这样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独自步过雨林,去往另一个空旷之所。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身上布满凉意,血液在体内无规律地冲突,他扶着一处树干,垂头将体内不安分的血液都吐了出来。随后,继续在雨中前行,脚步越来越轻,犹如腾云驾雾。似乎是失血过多,眼前的雨幕都模糊不清。 寒雨透凉,他平生第一次无法御寒,冷得鬓发结了霜花,呼吸都几乎要被冻住。冷得他又想呕吐,脚下却再站不稳,靠在同样冰凉的树干上,血水随着呼吸一次次上涌。他不得不俯身,将不断涌来的脏腑之血呕出体外。 赛曲时就已元气大伤,今夜又牵肝动脾,过量消耗内力,剑法失于凌厉,反噬之力便愈加难以承受,五脏破损,淤血逆冲。 天地都旋转起来,他扶着树干一分分滑落,无力地倒下。 以为就要倒入血泊中,落魄如斯,也是无能为力的事情了。 蓦地,不知从哪里伸来一只手,将他腰身一拦,阻了他倒下之势。他身体的重量便倒向了那只手臂…… 他略略抬眸,映入眼帘的,是犹带血痕的一张俏脸,满脸的泪水,唇瓣上印着咬痕,尚清新未消,微肿的半边脸颊还隐隐透着指印。 他倒向她,她支撑不住,极力抱着他,背靠向古木树干。后背蹭着树干一点点滑下,他在她怀里与她一起缓缓坐倒在枯树旁。 她抬手擦去他额上的汗水与雨水,他微微合眸,以为自己身处幻境。他向来活得实在,有便有,无便无,并不需要幻境慰平生。他安静地靠在她肩头,并不理会这一幻像。 她伸出袖子接着雨水,反复清洗了袖口,再用干净的袖角轻轻给他拭去唇角的血渍,小心而谨慎。这样真实的触感,让他存了一丝怀疑。他勉力抬手去抓住嘴边的那只手,她手心入手的那一刻,他霍然睁眼。 极少这样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上官那颜心中怦怦。他虚弱憔悴,眸子却依然如一处深潭,让人一入即沉没,一看即沉沦。他似乎清减了些,细看才发觉。但其面容之清逸,却丝毫无减,怎样都是一份冲穆淡雅、风骨超拔。 “你怎么在这里?”他缓缓开口,嗓音沉沉,却能让她灵魂都飘起来。 她拾起他丢弃的剑,来还给他。跟了他一路,好几次他停下来休息,她也在远处停下,这时才知还剑不过是给自己的借口。以他的修为,居然没有发现她的跟随。远远看他不停吐血,她咬着嘴唇不出声地哭。见他要倒下,她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倒在血污中,这才跑上前将他扶住。 “我来还师父的剑。”她开口回答。 他移过目光看了眼静静躺在地上的长剑,剑身已被洗过,不沾血迹不沾泥渍,可是上面曾有的东西洗得掉么?他将头从她肩头抬起,艰难离开她的怀抱,想要扶着树干起身。 上官那颜看他蹙着眉头进行这一系列并不轻松的动作,知道很多事已难以挽回。 刚动了下身体,体内逆冲的血脉又开始了。他只得俯身再将血水呕出,脚下虚浮无力,连呕血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上官那颜拿手背抹过红肿的眼睛,甩掉手背的泪水,起身再将他抱住,一面让他背靠树干坐下,一面再给他擦去嘴边血滴。他想抬手挡开她的手,却被她反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比她还凉,她知道他冷,遂跪下合身抱住他,他根本无力推开她。 “师父,我知道你厌恶我嫌弃我,以后我也不会有机会在跟前惹你厌了,……但现在你受了伤,就让我回报师父一点点恩情吧!”她哭着,不放手,尽最大的力气将他抱紧,给他所有她的温暖。这一个拥抱,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的怀抱并不能遮风挡雨,却生出无尽的暖意,让他身体解冻,意识渐渐清醒。他竟要她的施舍来御寒,心中不由自嘲。然而被她的气息包围,他的意识却难以突围出来。 她从没有这么近这么紧地贴近过他,虽然是师尊,却也是男子身体。虽然从前许多次靠近过他,也环抱过他,但并无多少越过禁忌的想法,一直都是依赖的心思,懵懂的意识。但经子夜一事后,她才开始考虑到男女有别,似乎了解到了一点点男女之事。与子夜共榻,才让她知道何谓肌肤之亲,那样的亲密与碰触,才是真正开始成为一个女子吧。 此时抱着他想到这些,心内生出不绝的愧疚。他重伤至此,全是她的任性换来的。离他很近很近,她逐渐萌芽开悟的少女心事,忽然觉得无比难堪。 与子夜如何鬼混都可以,心中不在乎,什么都可以抛出去。但与俞怀风一起,她又开始谨小慎微,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放不开,但又管不住自己思绪,偏有些胡思乱想。 师父身上的男性气息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惑力,让她越来越走不出那一方迷阵。她甚至都不敢再看他一眼,不敢面对他。 惧爱,怜慕,尊亲,情法,种种矛盾的情愫聚于心头,她自处甚难。心中如有一只狮子在咆哮在撕裂,她难过伤心,觉醒的爱恋却又使人如尝甘露,情溢心田,空虚的灵魂似乎这才充实了起来。又是甘甜又是苦涩,她不知怎样品味怎样梳理,只觉自己心思从未这么复杂过。她束手无措,矛盾的情绪堵上心口,不由更添几分哭意,无意识地发泄,眼泪一波一波涌来。 她如同以往一般,受了委屈或是受了惊吓,会扑进他怀里痛哭,求安慰怜悯。他也恍惚如从前那般,抬手抚上她后心。但很快明白过来,一切又都时过境迁,今非昔比。 “你不想嫁与东宫,也可。”他落下手心,低声道:“你同他离开长安,不要再受我的束缚。” 她身体忽然僵硬,哭泣声也停了。他是让她与子夜私奔? 她离开他的身体,与他面对面,带着一脸的泪痕凝视他,“师父说什么?” “不要成为帝都争斗的灰烬。既然、你喜欢他,就让他带你走。”他抬头凝看雨幕,眼里无悲无喜,“我并不想葬送你的一生。” 她眼里无声无息滚下泪水,定定看他,“那你呢?” “我还是我,在宫里继续我的使命。”他语声低了低,看雨的眸子倏忽不明,“……就当你从未来过就是。” “如果……”她伸出手,缓缓握住他的手心,直视他,“师父带我离开长安呢?不理会什么使命什么重任,从此我都听师父的话,只要、只要师父和我一起走……” “没有这个可能。”他收回手,闭着眸子,“你可以走,我不能走。如果你要幸福,就让他带你走。” 她眼泪流下来,“师父还是不原谅我?” “不怪你。”他缓缓开启眼眸,淡淡看她,“事已至此,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为今夜一事,他宁愿放弃既定打算,重新谋划。他究竟是在维护她,还是在嫌弃她? “难得师兄忽然豁达起来。”雨幕里走来一人,手持寒剑,衣衫浴血,面容却在雨里冲洗得清隽无边。 第50章 誓同生死 “子夜?”上官那颜忽然转头,抹了眼泪,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步履稳健,谈吐从容。 子夜停在五丈开外,笑着朝她伸出手,“阿颜过来,我带你走。” “你的伤……”她疑惑地望着他。 “师兄现在有什么想说的,趁着还有一口气?”子夜不答上官那颜,转眸笑看坐在树下气息不济的俞怀风。 俞怀风长长叹了口气,“师父留了你金丝护心宝甲,我一时竟忘了。” “你一心只想着杀我,为我玷污了你徒儿,你竟不惜使出斩乾坤的剑法,杀敌一千却自损八百。师父明明告诫过你,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出这一招式。”子夜眼眸转冷,抬起了手中的剑,指向俞怀风,“想不到,你竟真的对我起了杀心!若不是我穿了护心甲,早就做了你剑下鬼!” “你不仁不义在先,我杀你何须犹豫。”俞怀风坐靠着古树,淡淡道。 “师兄也太小看我了!”子夜袖角鼓荡起来,剑上似有寒风缠绕,“我就是要诱你使出斩乾坤,不想竟成功了。现在你可还能这么威风与我对敌?” 俞怀风摇头,“不能。既然我漏算一招,便是败了。” “子夜!你要做什么?”上官那颜起身,惊惧地瞧着他。 “阿颜不要担心,等送我师兄去见我师父,我就同你远走天涯,从此琴瑟和谐,逍遥江湖,如何?”子夜眼眸含笑,向她伸出手,“到我身边来!” 上官那颜惊恐地摇头,“既然你们出自一个师门,为何要同门相残?师、师祖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的!” “他要杀我的时候,可没想过你师祖会不安息。”子夜唇边泛起冷笑。 上官那颜看了看疲惫的俞怀风,知道他此时是无丝毫还手之力了,再看子夜,剑风鼓荡,杀意凛凛。这二人拼杀时是全不顾师门情意的!她心中发寒,“子夜……师……师叔,你不要杀我师父!求你了!”说着,她朝他跪了下来。 “师叔?”子夜笑得诡异,“不要叫我师叔!” “那颜不敢再直呼师叔名讳。”她跪地恳求,“师父既已对你手下留情,你便不能也慈悲一回?” “阿颜呐,你是不了解你师父,他从不曾对人慈悲过,对我也不例外。之所以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对他构不成威胁。而一旦激怒他,他便恨不能将我碎尸万段。他要杀我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他哪里有一丝慈悲?”子夜一步步走了过来,对她伸出的手仍未收回,“不要对他抱有幻想,离开他,到我身边来!你不是说过爱我的么?来,我来爱你,我来疼你!” 俞怀风眼里凝起一丝苦楚一丝凄然,面容却是平淡。 子夜走到了跟前,拉起上官那颜的手。 她忽然将他甩开,跪着退后几步,一柄匕首蓦然出现在她掌中,她用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师叔要杀师父的话,我就为师父陪葬!” 子夜伸出的手凝固了。俞怀风猛然看她,想起身却动不了,急道:“那颜不要胡来!” “你不是说爱我的么?你不是要与我做夫妻的么?”子夜冷着眸子。 “你不能杀师父!”上官那颜摇着头,泪水不断滚落,眼神却坚定如初,“我虽然喜欢你,但、但决不允许你伤害他!否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子夜不退。她手里的匕首已在咽喉上划下一道血痕,匕首刃口更在她坚定的掌力中一分分刺下! “那颜住手!”俞怀风从旁瞧见,强撑着起身,手上发抖,想要过来夺走她手里短刃。 子夜长剑一挥,剑端贴到了俞怀风心口。他眼里毫无惧色,根本无视心口的利刃,深深浅浅迈步过来,剑刃划破衣衫划破肌肤,他毫不在意。 鲜血自两人身上滴下…… 两个不惧生死的人。 子夜仰天长笑,“你们是想生不同寝死同穴么?那我成全你们!” 他扬剑骤然刺向俞怀风,一剑将他刺穿!长剑贯体而过,夜风呼啸。 “师父!”上官那颜手里的匕首掉落,撕心裂肺地大喊,手足并用踉跄爬起,用力抱住正倒下的俞怀风。他身上贯穿的长剑并未被拔出,子夜袖手在一旁,冷眼观看。 “师父!”上官那颜大声哭喊,将意识涣散的俞怀风唤回。她抱着他,两手剧烈颤抖,不敢相信他的生命正在流失。“师父不要死不要死!”她泪雨滂沱,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抬手,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到了她脸上,抚摸她微肿的脸颊,反复来回数次,给她擦泪。但她的泪水如何擦得尽? “生死不足惧,别哭。”他轻声道,吐字艰难。 她握住他因无力而要落下的手,放到嘴边亲吻,泪水比雨水更加猛烈,“生何欢,死何悲,但师父舍得丢下那颜么?” “不舍……如何……”他咳出一口血水,倦意无边无际袭来,眼皮沉沉落下,但终是不愿闭上,眸光始终照在她脸上。 “师父别怕,那颜来陪你!”她牵着嘴边笑,泪水都灌进嘴里,将他抱到身前,手握他身上的剑柄,迎身贴上贯穿他身体的长剑尾端…… 子夜猛然将她打了出去,分开了二人。 “你真要寻死?”他厉声问。 她从地上爬起,又爬回俞怀风身边,“自始至终,我都只爱过一人,不能爱,却爱了。”她仰头又哭又笑地看了眼子夜,“你现在明白了么?” 她又要去寻剑端。 子夜眼里震动,眉间颤抖,“原来,还是我输了!” 他再度阻了上官那颜寻死。俯身对俞怀风一笑,“师兄,你又赢了!”他扬手拔剑,同时快速出指点了伤口周围的穴位,止了流血。 浑身犹如在火上煎烤般难受,骨髓之间似有烈火在游走,又似有无数只小虫在啃噬,这便是死的滋味么?虽然万般煎熬,但皮囊之苦终是可以咬牙忍受的。无尽的痛楚之下,灵魂却是飘荡无依,空落孤寂,牵绊如丝,这里的苦楚却是如何也忍受不下! 尘世太多的牵挂难舍,他辗转反侧,不能撒手。 绵延的煎熬下,有只柔软的手抚过他额头,不断替换敷在上面的水袋,给他降温,拭汗,无微不至。火焰在一分分被压下,煎烤也不似先前那般难受了。他越来越依恋那只带来清凉与抚慰的手,下意识将其抓牢,让那只手将自己带离烈焰中心…… 清凉愈多,昏沉的头脑渐渐寻得几分清明,眼皮缓缓抬起,迷离的世界忽地扑面而来。 阳光经过窗棂过虑后,柔柔洒下。简陋的茅屋,关切的少女…… 他闭合了几下眼眸,让视线更加清晰。 “师父,你醒了?”熟悉的声音透着掩不住的惊喜,越来越近,几乎近到了耳畔。 他睁眼,看清咫尺之间的秀美脸庞,容貌如初,完好无损,白皙的两颊因为突来的激动而泛着红润的色泽,清澈的眼眸几经泪水洗涤,愈发透亮,如蓝天下的清溪,连鱼儿游经都看得见,浓密的睫毛颤颤扇动,却还是遮不住清溪里的波澜,泪水沿着长长的睫毛滚落,滴落到他脸上。 她慌忙用袖子擦去不小心滴落到他面上的泪滴,喜极,嘴角的梨涡幽幽绽放,“师父,还疼不疼?……饿不饿?” 他许久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身体的感知逐渐恢复,手里似乎抓着什么?再一感知,便知是紧握着她的手。他将目光落向一旁,松开了手,“这是什么地方?”视线所及都是陌生的布置,一眼打量过去,知是一处茅屋。 “一个大夫的药庐。” 他微微侧身,想要坐起。上官那颜立即两手将他半扶半抱,看他眉头紧锁,额上又有汗水沁出。“师父伤还没好,还不能随意行动。”她看得心疼,眼睛里又湿润了。 他继续起身便十分吃力,再躺下却多少有些不甘,而此时处境却颇为难,全仗着她的扶持维持目前的半个姿势。上官那颜更加为难,半抱着他,却也有些气力不支,手臂发酸,自己正随着他身体重量的下落而倾倒。 终于,他缓缓落下,再度躺倒。而她不敢贸然松手,怕加重他的伤势,也只得随他缓缓俯身,将他完全放倒在床上。 她眼睛睁得明亮,观察他是否有痛楚的神色,却忘了自己此时诡异的姿势——几乎是全身俯向了他,由于是抱着他的,她俯身后的两只手臂便撑在他肩头两侧。 咫尺之间,呼吸可闻。 他转过眸子,只能与她对视。她也认真看着他,越看越觉气氛有异,哪里不对呢? “我说,你们真的是师徒?”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随后,一个年轻的女子倚在茅屋房门口,手里提溜着一只背篓,玩味地看着床上的二人。 蓦然出现的声音终止了诡异的气氛。上官那颜啊的一声,马上转头看过去,一时没明白过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打扰了你们。”那女子继续道。 上官那颜这才回味过来,脸蛋刷地红了。俞怀风将她的手臂送了回去,低咳起来。上官那颜顺势跳到一边,继续脸红去了。 倚着门的素衣乌髻女子眼里笑意一闪而过,目光将重伤之人仔细打量了个遍,闲闲道:“作为大夫,不得不提醒阁下,五脏俱损后需安心调养,不可牵动情欲。” 一句话让室内另外二人都深深噎了下。上官那颜好不容易让脸上血色褪去,这下又脸红到了耳根。耳闻俞怀风咳嗽更甚,她恨不能将那女子的嘴都堵上,“姐姐,你还不赶紧救我师父!” 素衣却毫不掩丽色的女子将手里背篓放到壁下,掸了掸衣袖之间的尘灰,几个简单的动作,闲适又优雅。她面容不施粉黛,却眉目分明,乌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衣衫素洁,剪裁合身,举手投足,自然从容。乌瞳宛转时,竟十分的意态风流,流韵悠悠。 她将上官那颜缓缓一看,后者便蓦然不知言语。 “我的药丸都很贵。”她再自然不过地吐出这句话。 “多少钱我们都付得起!”上官那颜诚恳地看着她。 她又看上官那颜一眼,唇角勾了勾,“我玄狐子的诊资,从来都不是金银。” 俞怀风蓦然抬眸,“玄狐子?姑娘便是逍遥神医玄狐子?” 那女子转过乌瞳,回看过去,“阁下居然知道我的名号?难怪还真大师的高徒将我找来,给你医病。” 她所说的还真大师高徒必是指子夜了,上官那颜这才恍然,为何会在这里遇上大夫,原来是子夜请来的。 “找姐姐来给我师父治病的是我师叔。”她解释道。 玄狐子诧异了一下,又多看了眼重症之人,“这么说,阁下就是深得还真大师真传的大弟子孤竹君?” 上官那颜小小迷惑了下,很快回想起当初初入仙韶院,盛熹给众学子简单介绍过俞怀风——仙韶院掌院、宫廷首席乐师俞怀风,号孤竹,圣赐大司乐称号。 她反应过来,立即应和道:“正是正是!” “姑娘与恩师是旧识?”俞怀风问道。 “曾经给还真大师治过顽疾。” 俞怀风立时忆起,“莫非就是给恩师开颅治头疼的那位大夫?”他自跟随还真大师后,便常见他因头疼而叫苦不迭,后来一次因缘际会,说是请到了一位神医。当时他正外出,便与这位神医缘悭一面。待回来后,还真大师的头疼病便再未犯过。 “正是在下。”玄狐子对他笑了笑。 “既然都是自己人,那姐姐赶紧给我师父看病吧?”上官那颜眨巴眨巴眼睛,天真无害地瞅着她。 玄狐子幽幽看她,“当年还真大师付给我的诊资是一柄数代乐师留传下来的焦尾琴。” 原来是个不讲人情的医生!上官那颜了悟过来,垂头思量一番,跑到俞怀风跟前同他小声商量,“师父,咱们用什么交换,你的大圣遗音还是我的九霄环佩?” “都不换。”俞怀风干脆道。要他用这两柄琴来作诊资,他宁愿不看诊。 “我要那么些琴做什么?”神医玄狐子悠然一笑,缓缓抬起一只手,指过去,“孤竹君看病的诊资,可以用她作抵!” 所指正是上官那颜! 第51章 神医之约 上官那颜下意识往俞怀风身边缩了缩,一只手攥住他袖子,怯怯看向那言语奇怪的女神医。 俞怀风强撑着坐起,眼神沉沉看过去,“我不需要大夫看诊。”他从床上起身,艰难地站立。上官那颜一刻不离地扶着他,心中着急,看看他,又看看持观望态度的神医。 “用我作抵就用我作抵呗!”她定下决心,冲玄狐子狠狠道。 俞怀风低头扫了眼她,虚弱道:“不要多话!我自己难道不懂岐黄么?” 上官那颜用力扶着他,眼里满是担忧,看着他的模样,她真愿不惜一切让他好起来。“师父,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玄狐子从袖子里拿出几个野果慢慢吃起来,任由那二人商量来去,看他们相持不下,她吃完一个果子,指点道:“孤竹先生脏腑俱损,体内淤血不散,经脉也只是勉强维系,体质好的话,尚有三日可活,若是情绪不稳,心事繁重,大概这一两日便是大限之期了。先生虽懂岐黄,只怕也难以替自己医治。你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人,除了我,无人可医。”说完,又一边吃果子一边看着二人。 上官那颜听得哽咽,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抬头望向俞怀风。他正垂眸,知道神医之言非虚,再触到上官那颜投来的泪眼,不禁道:“生死由命。” “师父命不当绝!”上官那颜斩钉截铁道。 玄狐子啃完一个果子,又指点道:“孤竹先生面非长寿之相,必是早年过于损耗气血,未注意养神贮气,如今便容易气血不济,稍有不慎便徘徊在生死之际。” 上官那颜咬着自己袖子一角,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抱着俞怀风痛哭。 喉间又有一股血腥气上涌,他暗自吐纳,平缓气息,“神医所言甚是,但岂有师父治病,用徒弟作抵的道理?你若想打她的主意,别说我还活着,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如意!” 上官那颜哭得越发厉害了,不知是愈发担忧他的身体还是愈发欣喜能听见他这一番话。 玄狐子咔嚓咬下一口果肉,静静看着二人,慢慢咀嚼,眼眸黑白分明,却让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良久,她眼珠滚了几下,缓缓开口,“夜阑君让我来此,说此行必不虚。看到这小姑娘后,我才确信了夜阑君的话。” 俞怀风神色沉下来,又是他那师弟在作祟!“你想怎样?” “我要收她为徒。”女神医言简意赅。 对面两人都愣住。上官那颜抹了泪后,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收我为徒?让我跟着姐姐你学医?”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自己哪里暗示了有成为神医的潜质,“虽、虽然我师父深谙岐黄之术,但是我完全不懂!我连把脉都不会,甚至、甚至连一颗草药都不认识……” “只要你跟着我,三年内我可以把这些都教给你,五年内可以让你成为新的神医。”女神医面容平淡,自信又自负地截断上官那颜的推脱之辞,可又让人看不出一丝自信与自负的神色。 “既然神医姐姐这么厉害,何必非要我不可呢?”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珠,“我家里有个妹妹……”她想到了自己的小丫鬟。 “我要的就是你。”女神医又将她打断。 “为什么?”上官那颜惊恐地退了一步。 “一是眼缘,二是你有灵气。”女神医如此解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后,各自神色复杂。 “我马上就要成婚了,不能跟着姐姐你跑江湖。”上官那颜忽然眼神黯淡。 “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拜我为师,我可以等你成婚,等你生下娃娃。”什么都难不倒女神医。 上官那颜红着脸,费力想托辞。 女神医补充道:“你拜我为师,是挽救孤竹先生的唯一办法。你不停推脱,是不想救他的意思么?” 上官那颜猛然醒悟,是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虽然她心中师父只有一人,但为了救他,有什么是自己不能去做的呢? “扑通”一声,她朝玄狐子跪了下来,“姐姐,我拜你为师,只要你救我师父!” 俞怀风拉她不及。他心中并不同意这个交换,面前的女神医不知深浅,他怎放心将上官那颜交给她? 玄狐子这才又笑了笑,当下应了少女的请求,“只需一日,我便能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孤竹君!” 这一日漫长又煎熬,上官那颜被关在药庐外,围着这个不大的草庐转了无数圈也找不到可以偷窥的缝隙。先前她见玄狐子取了一箱的医用工具,看去很是怵目惊心,心道师父这下不知要忍受多大的苦楚了。然而她在屋外胆战心惊了一整天,也没有听见师父的任何声音。 她不放心地趴在并不如何坚固的木门上,寻找哪怕一丝的缝隙,往里察视,师父该不是晕过去了吧?这处高山下的药庐,虽然简陋,却密不透风,她费尽心思偷看,最后只得失望罢手。 那晚俞怀风与子夜的一场杀伐后,她以为俞怀风命葬子夜之手,誓要殉死,被子夜阻止,还被他带到这处几乎荒废的草庐。当后来神医玄狐子出现,治好了她脸上的伤,还给俞怀风清理了伤口。她不知是该感谢子夜,还是该怨恨子夜。 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对子夜究竟是何种情绪。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玄狐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顷刻间便真如一只狐狸,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我师父怎么样?”上官那颜紧张地望住她。 “没事。”玄狐子看她一眼,神态略显疲惫,从她身边走过去,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声,“果然这样的人是不必浪费麻沸散的。” 上官那颜急着进屋,也没理她的嘀咕。她快步到床前,就见俞怀风躺在简陋的床上,双目看着屋顶,鬓间汗水淋漓,衣衫也几乎被汗水湿透。 “师父!”上官那颜喉中干涩,低低喊了一声,拿手绢给他拭汗,心中一千个不忍,一万个心疼。这才醒悟,玄狐子原来是吝啬麻药,未给他施用。也不知那诡异的神医是怎么给他疗伤的,让他受了多大的苦楚。 他看了她一眼,便缓缓睡了过去。 上官那颜看他良久,眼眶数度湿润。 这一日一夜,都守在他身边,给他拭汗,更衣,煎药,喂药。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她极少有机会照顾他。夜里,将他轻轻扶起,一勺勺给他喂药时,她忽然觉得自己成长了,有了种莫名的满足,如果能在他身边,不管做什么,都是种满足。 他喝药喝得极为勉强,她知道是药太苦。 “师父再喝一口吧!”在她不停的劝慰中,他才将一碗药喝下。 原来哄师父喝药,是这样的啊。 他意识尚处于迷离状态,任由她喂药,任由她好言相哄,任由她安置他睡下…… 一切都忙完后,上官那颜累得要趴下。但她坐在床边的小草凳上,坚持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不让他受一丝的凉一丝的热,片刻后就要试他额头温度,给他增减被褥。 坚持了上半夜,坚持了下半夜,最后终于在黎明时分一头栽倒,趴在他手臂边坠入睡眠。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似乎只是闭眼后的一瞬,窸窣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猛地抬头,睡眼迷蒙中,见俞怀风正试图自己起身。她当即惊醒,将他制止,“师父不要动!” 他手扶着床沿,坐下后,颇感吃力,轻声道:“有茶么?” “有!师父稍等!”上官那颜迅速起身去桌边倒了茶水,端到他跟前。 他接过后,注意到她睡眼惺忪,不及询问,又见自己换了衣衫,当下便忘了喝茶。上官那颜察言观色,立即解释道:“师父的衣物是我给换的。”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 上官那颜赶紧澄清:“师父放心,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一眼……一眼都没看的……” 良久后,他才慢慢喝茶,面上再看不出神色。 上官那颜却偷偷脸红了,其实、其实她还是偷看了半眼的,有那么一瞬间,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一只眼睛,飞快掠过了一眼…… 她思绪乱飞,不经意抬了抬眼,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她心中咯噔一下,莫非、莫非被识破了? 她后退一步,不巧正被小草凳给绊倒,“扑通”一声,彻底趴到了地上。她大窘,红着脸从地上爬起,如果他再怀疑地看她一眼的话,她决定坦白从宽。 不过,在她思绪斗争的时候,他却只低声道:“你一夜没睡么?”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忙道:“我睡好了,睡得可沉了!” 他视线从她尚未彻底清醒的眼眸扫过,又收回,“你师叔呢?” “……走了。” “还在长安么?” “不知道。” 他目光落到乌陶茶杯上,嗓音低沉道:“你怎么不走?” “师父重伤,我怎么能走。”上官那颜想也没想,没有立即意识到他话中之意。 他目光望向她,静静道:“为什么不跟他走?离开长安不好么?” 她愣住,脑中嗡嗡响,他是赶她走么? 见她不答,他又道:“今日可是初六?” “……是。” “你与太子的婚期是初八。” 她压下鼻子里的酸意,尽量让自己语声听上去很稳,“知道了。” 他欲言又止。 上官那颜笑了笑,忽然明白了他的顾忌,她继续让自己声音平稳无波,“我与子夜……并没有……并没有……”她不知如何措辞,沉吟良久,咬牙续道:“子夜说他并没有对我怎样,我依然是完璧之身……” “够了!”他将手中茶杯紧紧一握。 “所以我可以嫁给太子!”上官那颜不闭嘴,继续道:“师父不必担心未来太子妃会遭冷落!” “你出去。”他缓缓闭目,冷道。 她转身,走出内室,到了药庐外面,阳光刺目照下,她眼眶里滚动的一滴泪终于落下。 “这里可是玄狐子神医的药庐?” “正是。”玄狐子晒着太阳,撩起眼皮看向对方,“阁下是来看病的?” “我是来找人的。” “找什么人?” “太子妃。” 女神医淡定如初,未现一丝惊诧,“你是何人?” “当朝四皇子,望陌。”来人如是道。 第52章 当时惘然 望陌带来了一小队侍卫,迎接未来太子妃回城。上官那颜与玄狐子道别,并允诺答应过拜师的话不会食言。玄狐子豁达地表示她不担心履约之事,与她缔约的人没有谁能够毁约的。 “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来找你。”女神医背上药篓,自行去了。 见望陌一队人中有顶软轿,上官那颜从侍卫手中牵了马缰,“劳烦四殿下去扶我师父出来,轿子给他乘,我骑马。” 望陌没有多问,去药庐见俞怀风去了。少顷,二人出了草庐。在轿子前,俞怀风略作停顿。上官那颜牵着马缰在前面先行走了,也不回头。 “她不会骑马。”俞怀风躬身入轿,甩下一句话。 “大司乐不用担心!”望陌抬手示意轿夫起轿,侍卫随行,他则快步追上官那颜去了。 “你打算走回城去么?”追上她后,望陌取过她手中缰绳,自己翻身上马后,对她伸出手来。 她抬头看向马背上的皇子,此情此景如此熟悉,当初大明宫里,二人告假出宫游逛长安…… 她将手递上。 望陌保养得极好的手将她握住,助她踩蹬上马,她照旧坐在他身前。望陌双手环过她腰身拉住缰绳,低目看着她侧颈,想起芙蓉园初见的时候。那时候扮作男妆的少女,此时就要成为太子妃了。 考入仙韶院后,她历经一事事,一步步走到如今。他更多的时候是在旁观,旁观整个长安,旁观整个宫廷,也包括旁观她的所作所为。初时对她的疑虑对她的堤防,渐渐在宫中各人之间,他已不甚在意了。即便她干系重大,其实也只是在他人鼓掌之中。 她并不在意自己所处的身份,也不在意这个皇宫。他想看她能走多远,忽然之间,却发现,她可能要脱离自己的视线,脱离她此时的身份,进行一次蜕变。他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除了在身后看着她,并没有其他选择。 “殿下不打算回城了么?”久不见他的动静,上官那颜不禁提醒。 “你很着急?”他低声反问。 他又沉又稳的嗓音居然就在耳畔,具有穿透力一般,让她浑身一个激灵。她挪了挪身体,“早晚是要回去的。” “让轿子先行。”望陌将她扶了扶正,勒缰等待。 二人停马一旁,软轿渐渐行近。 上官那颜身体有些僵硬,在马上坐得笔直,尽量与望陌隔开一段距离。轿子近了的时候,望陌不知不觉间已将这个距离抹去,看上去上官那颜几乎是贴在他胸前。 轿夫已被嘱咐了缓行,少颠簸,但也免不了深深浅浅的一些颠动,轿帘便时而荡开。扶着轿沿的俞怀风收回了目光,移开手指,窗口的帘子便自己落了下来。 轿子从马旁经过,行了老远,望陌还是没有打马赶路。上官那颜眼神不自觉随着轿子飘了去。 “子夜居然能活下来,真不容易。”身后传来望陌似笑非笑的声音。 上官那颜身体一颤,“……是你告密的?” 望陌半晌没答她,将投向前方轿子的目光收到她身上,“怎么,怨我扰了鸳梦?” 上官那颜脸红到耳根,牙齿咬到一处,拳头都捏了起来,“你险些害了子夜和……我师父……” “冤有头债有主,究竟是我害得还是你害得,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紧捏的拳头渐渐松开,垂着目光,如果望陌不出卖子夜的话,任由事态发展,她是否会后悔呢?如果那时她失身于子夜,俞怀风还会让她嫁给太子么?可如果不嫁到东宫的话,她就会被抛给子夜,从此离开长安,再见不到他…… 见她又走神,望陌手臂将她一搂,扳过她身子,让她看着自己。上官那颜不觉对上他眼眸,忽然清醒过来,急着从他眼里逃开。 “你愿意嫁给我皇兄么?”他凝视她问。 她别过眼睛,“我愿不愿意重要么?圣上指婚,我爹爹未反对,师父、也赞同……把我嫁去东宫,可以遂了他们的意,那我就做个孝顺的孩子吧!”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勒得她快喘不过气了,“殿下你、你松开一些!” 望陌俯身向她看来,吓得她蓦然闭嘴。“真是个可怜的姑娘。”他深深看她,眼里星星点点漾开讽刺的笑意。 “不需要你可怜!”她扭过头,气道。 “给你的紫玉还留着么?” 她低头在袖子里翻找,愤愤道:“才不稀罕!还给你就是!” 他紧紧按住了她的手,十分有力,她无法动弹。“输掉的东西,我从不收回!留着它,无论你是太子妃还是谁,都没关系,……只要紫玉还在,我会给你另一份天空!” 她呆呆品味他的话,一时却难以弄懂。 身下骏马忽地扬蹄,望陌已然催马。疾冲之下,她身不由己倒向他胸膛。 山野之外,扬鞭跃马,风声呼啸,诺言深深镌刻。 很快,二人的骏马便超过了八人抬的轿子。一阵风般掠过,只留下飞踏过的痕迹。 回到长安城,勒马于城门外,望陌捧起上官那颜的脸,在她额头吻了一下,“阿颜记住,做了太子妃以后,在我皇兄面前切勿谈论皇宫中事,同时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上官那颜在他的亲吻后一阵不适,听得恍恍惚惚,随口问道:“什么?” “少与大司乐来往。” 她猛地一怔,不知该说什么。 望陌缓缓一笑,“继续为他飞蛾扑火的话,阿颜,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城门外等待俞怀风的轿子到达后,望陌让道,请他先行回宫,自己则护送上官那颜回上官府,因亲迎之礼在即,容不得过多耽误,也不方便再回宫中。 这段时间,太子大婚的典礼已在皇帝旨意下快速筹备开来,至于寒筠为何要如此仓促,宫中无人知晓,人们只知宫里传出天象时历与占卜显示的最佳日期是九月初八。 长安处处透着喜气,大赦天下并减免赋税的圣旨都将在大婚之日颁布。天朝太子成婚,举国期待。 重回皇城,处处张灯结彩,连朱雀大街都已拉开百子帐,铺上了波斯地毯。 望陌掉转马头,上官那颜在马上稍稍侧头,碰上已下轿的俞怀风送过来的最后一眼。 是道别吧? 是师徒一场的最后祭奠吧? 她眼里沉溺了千言万语,斩不断的目光昭示了一切,那些个日日夜夜,那些个朝朝暮暮,就此作别! 泪水翻涌,都在转过身的一刻悄然滑落。 一骑已绝尘。 他遣散了侍卫,独自回到紫竹居。 “先生回来了,那颜小姐呢?”白夜迎出来,面带喜色,言语犯忌不自知。 俞怀风一言不发,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磨墨续书稿,提笔下不去一字。墨汁沿着笔毫滴到白纸上,纸张被墨水淹没,他思绪还收不回来。低头发现一纸的墨汁,指间也染了几滴,他将笔甩了出去,名贵的毫笔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离开书案,他到书架前,伸手触到几卷传奇话本。他眉头不由一颤,将话本翻开,在灯下浏览。 都是些才子佳人花好月圆,她爱看的都是这类故事。他嘴边刚起了隐隐的笑,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话本再等不来阅读之人…… 五本故事都翻完,追随了一遍她的阅读口味与阅读痕迹,了解了她曾有过的欢笑与悲伤。当时只道是等闲,此时惟剩空追忆。 书卷握在手中,他舍不得放下。 又在成排的书堆中寻找她曾读过的书籍。早时,她曾向他借过一本乐律情境的书《雅韵华章》。他取来这本书,倚着书墙重看一遍。此书讨论的问题较为艰涩深奥,她看得懂么? 书中他的批注颇多,都是当时看书时随心境而发的感慨。当翻过一大半,蓦然在众多自己的笔迹中发现不一样的字迹时,他心头重重跳了一下。待细看,竟是她在他的批注旁加的额外批注。 他写“浮生了了,境何存焉?” 她写“浮生未了,境自在心。” 原来,她是看得懂的,不仅懂此书,还懂他心中的空寂以及对生涯的发问。她以自己少年的心,对他这颗感悟尘世渐感无奈苍凉的心进行规劝。 他头晕目眩,对着她书写的一行字凝视了小半个时辰。他的笔迹凌然潇洒,她不敢玷污,便也一笔一划极认真地书写上自己最小心的书法。短短八个字,她写得一丝不苟,秀丽端妍。 她处处用心,从不敢亵渎他给予的点点滴滴。教她弹琴,虽然当时她魂不守舍,但过后她却是极刻苦地揣摩他教授的内容,也总是很快就领悟。罚她背书,虽然她怨言无止尽,但总是按时完成,即便不休不眠,也没有想过逃脱。 其实,每次罚她,都不是真的要罚她。若是她耍赖不认罚,他又哪里会真的让她不睡觉不吃饭?每次她彻夜背书,他便在自己书房喝茶看书,陪她熬过通宵,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心中悲喜如冰火交织,他身形不稳,手抚书架,却扫落一堆的书籍。众书砸下,一地狼藉。 心头亦是狼藉一片…… 第53章 遥夜别情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上官那颜被父亲上官廑叫去长谈了半宿,历数她任性的种种作为,骂了她不孝的种种举措,让她对着母亲灵位反省,最后又问了她宫中诸事,分析了现今局势以及上官家与各方的利害关系,再之后告诫她应小心翼翼入东宫,不要掺和宫里的明争暗斗,不求她光耀门楣,只愿她安安稳稳做个普普通通的太子妃。 上官那颜一直认真聆听,最后见父亲已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上官廑在早逝夫人的灵位前上香,不无感慨,“夫人,颜儿长大了,就要为人妇了,你高兴不高兴呢?女大不中留,我也知道,但将她送入宫中并非我本意!将颜儿藏拙多年,就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不想她竟私自拜了宫廷乐师为师,一日比一日张扬,直到圣上将聘书下到我家,唉!事已至此,我上官廑也只能成为太子党了!” 上官那颜跪在母亲灵前,想到自己真的要嫁人了,她掐了自己好几次,以确信是否是一场噩梦。 “爹,我小时候是不是与沈伯父家的公子有过婚约?” 上官廑愣了片刻,“……曾经有过口头之约。” “那我们现在是悔了婚约么?” “……天子下聘礼,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爹,我非嫁不可么?” 上官廑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神情肃然,“孩子,你又想怎样?私自入仙韶院,我也就认了,要是这次大婚你还出意外的话,老父就只能死在你面前了!” 上官那颜一阵哆嗦,垂头道:“女儿不敢!” 夜里,她辗转难眠,披衣到窗前,深秋的夜幕挂着一弯上弦月,冷冷清辉。她倚着窗,遥想此时的大明宫,他是否入眠了呢?这个时辰,应该还在书房吧? 他很少早睡,尤其是近来,总是忙着写书稿。他著书时,她或是在旁研磨或是自行找书看,心中总有种恐慌,他给她一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仿佛什么时候他就要消失似的。研磨的时候,她会一直盯着他看,盯到眼睛发酸为止。看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抬头去看他一会儿,确定他就在不远处,并未离她而去。 在紫竹居,她最喜欢的不是弹琴的时候,也不是躺在被子里看话本的时候,而是就站在他身边,看他弹琴或写字。她喜欢看他专注于某事的神态,不管当时是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景,只要有他在,就能构成一幅最美的风景。 观于海者难为水,他已是百看不厌,那么此后的人生,还有谁能在她心中占据那一方位子呢? 她呆呆望着天幕的弦月,月影之下,忽然出现了几个暗影,由远及近,自月夜飘来。她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这一看她便瞪大了眼,完全看呆了。 一顶华彩小轿由四个红衣人分抬,自空中缓缓飞来,映着月华,如天外飞仙。府中檐角都在他们脚下,没有任何障碍物,他们就这样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 那顶精致的轿子上,垂帘被轻轻撩起,尚未看见里面的人,便听见一个女子声音传来。 “可是上官小姐?” “啊……你……你是谁?”上官那颜目瞪口呆,下意识应答。 轿帘再被掀起一些,露出里面一角红衣。 “这是你师父给你的信函。”一封信笺从轿子里飞了出来,直直向她飘来,到了她面前便减了速度。 上官那颜痴愣了一下,随即双手接住。轿子停在了对面的屋檐上,轿中人走了出来,一袭红裙,身姿飒然,立在檐角上,静静看着对面的上官那颜。 她又愣了愣,这才就着月光,迫不及待将手中书信拿到眼前。信封上“那颜”二字笔劲沉稳,正是俞怀风笔迹。她心头怦怦跳,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取出信函。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禁宫几重,何如江湖高远。 落款是“怀风”二字。 她脑子一下懵了,执信笺的手从轻颤到剧烈抖动,这纵列的一排字她反反复复地看,心里不受控制一遍又一遍地默念。 这是他不想让她嫁入深宫的意思么? “圣公命我等护送上官小姐离开此地。”那红衣女子道。 上官那颜抬头望过去,目中痴痴呆呆,“师父……让我离开这里?” “上官小姐请上轿!”红衣女子从屋檐飞身而下,一步步来接她。 “去哪里?师父呢?”她茫然。 “去到谁也找不到你的地方,圣公有他的事情,你无须多问。” 上官那颜在屋内不自觉退了一步,那红衣女子缓缓走来,忽地一条红绫自她手中飞出,如一条火舌窜来,卷到上官那颜腰间,女子手中一收,上官那颜便随着那红绫飞了出去。 尚未飞到那红衣女子身边,不知从哪里急速旋转着飞来一物,斩断了二人之间的红绫。上官那颜扑通坠地,跌了一跤。 红衣女子转头看向月夜下的某处。 夜里的上官府满庭静寂,然而四庭暗影里走出四队侍卫,刀剑随身,当先一人悠悠走来,玄袍莽纹,金丝腰带,佩玉坠挂。 “四殿下?”上官那颜诧异不已,这些人怎么会在她家庭院潜伏? 望陌每上前一步,身边侍卫便加了一分的小心。“你们这些乱党意图劫持未来太子妃么?”他轻睥众红衣人。 红衣女子盯他一眼,冷笑道:“乱党?劫持?” “莫非不是?”望陌一步步靠近上官那颜,“贸然现身,不怕本王将你们一网打尽么?”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红衣女子手里蓦然闪现一柄寸于长的弯刀,在月下旋奔向望陌,飞速旋转起来,如同一轮满月。 众侍卫迅速将望陌护在身后,刀剑出鞘,抵挡弯刀的来袭。那柄弯刀击飞了几名侍卫的佩剑后,又自行飞回红衣女子手中。 弯刀在她手掌间旋动,她低目看向上官那颜,“上官小姐,你走是不走?” 上官那颜看双方都剑拔弩张,不知如何是好,“你们不要打架,我、不能走!” 望陌笑对红衣女子道:“她不愿意走,你们却要强迫她走,可不是劫持是什么?念及时机未到,京都尚需稳定,本王对你们暂不予追究。不想落入法网的话,劝姑娘还是速速离去!” 红衣女子面无表情,动了动手腕,寒光在她掌中弯刀上闪耀,“不想鱼死网破的话,奉劝四皇子还是顾虑下自身安危。” 众侍卫均谨慎对峙,时时提防。红衣女子一方只她一人与众人周旋,屋檐上抬轿子的数名红衣人则安静地等待。 上官那颜见形势不妙,不知究竟谁强谁弱,只想息事宁人,“走与不走,嫁与不嫁,都是我的自由,这位姐姐,你们还是走吧!” 红衣女子看她一眼,“你师父的意思,你不懂么?” “如果是他亲自来接我走的话,也许我会动摇。”上官那颜勉强笑了笑,压下鼻子里的酸楚,“如今还能改变什么呢?上官府上百的人,我能不顾他们独自逍遥么?你们走吧,师父不会怪你们的。” “圣公一片心意,你却不懂。”红衣女子眼波一凛,掌中弯刀霍地掷出,“我们冒死来接你,你以为是儿戏么?” 寒刀在月下凌厉纵横,所过之处,成片侍卫倒在血泊中。鲜血飞溅,上官那颜吓懵了。望陌拉着她退到侍卫们身后,展开衣袍宽袖挡在她面前,“闭上眼睛,别看!” 侍卫组成的人墙挡不住寒意的深入,上官那颜能清晰感觉到那柄弯刀的迫近。望陌握着她的手,只有掌心是温暖的,她身体发抖,闭上了眼睛,任由望陌带着步步后退。 忽然,一阵肌肤被割裂的声音近距离响起,挡在她面前的袍袖落了下去,寒意逼近,她猛然睁眼。不知何时,前方的侍卫人墙已被斩开,红衣女子的视线不受阻隔地凝视过来。 她立即转头看向望陌,他手臂已有殷红的血流出,袖子被割开了一道血口。血腥扑鼻,她脑子晕了一下,“望……望陌……” 又有护卫涌来,对红衣女子大喝:“大胆妖女!敢伤皇子!” 那红衣女子却面容淡定,看向上官那颜,“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上官那颜扶着望陌,见他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她咬牙看了下他手臂上寸于长的血口,眼泪顿时被吓出来了,就着他的袖子撕了一片,再手忙脚乱地绑到他伤口上止血。 望陌痛呼一声,嘴角抽搐,一只手臂攀在她肩头,“……疼、疼、疼……轻点……小姐你当真临危不乱啊,衣服都不撕自己的……啊……疼……” 上官那颜眼泪吧嗒,无心跟他斗嘴,打好最后一个结后,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她则排众上前,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湿润的眼睛盯着红衣女子,“你住手!师父难道是让你来大开杀戒的么?我嫁不嫁深宫,跟他有什么关系!” 红衣女子不理她,正要再出手,忽然眼神一凛,垂袖抬头,望向月影。上官那颜随她目光看过去,身体不禁抖了一下。 月影下,屋檐上,俞怀风一袭白袍在风里飘动,他寂然立于寒夜中,垂眸看向满庭的杀戮,亦看向她。 上官那颜望着他的身影,觉得那么近,又那么远,那么绝尘,又那么清冷。她后悔自己愤然出口的一句话,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此话并没有错,她嫁去哪里,的确与他不相干! “圣公!”红衣女子扬手便控制住了上官那颜,仰头问道:“现在带她走么?” 众侍卫意欲阻拦,望陌摆手,俞怀风到来的话,他不会有胜算。 那月影下的人停眸许久,低声道:“不得对太子妃无礼。” “是!”红衣女子松开了上官那颜。 她却几乎站立不稳,泪眼朦胧,失神之间,屋檐上已空空荡荡,没有了任何人的影子。 侍卫头领悄声对望陌道:“殿下,放纵他们肆意妄为么?” “时机不成熟,我还没有把握对付他。”望陌望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眼色凝了下来。 上官那颜低下头,坐到地上,目中空茫一片,心如死灰。他都已经称她为太子妃了,他亲自前来,就送了她这句话。 “师父……”她再喊不住他。 既然如此,她就堂堂正正地做个太子妃吧! 第54章 婚仪责难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长安满城庆贺当朝太子迎娶宰相千金,据说中书令的女儿年轻貌美,天赋过人,是仙韶院大司乐的首席弟子,更是当今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她头戴凤冠,一身喜服,被侍女扶着从上官府走出,登上了七香驷马车。宫中来的迎亲仪仗队已在府外排了半里开外,上官廑一袭紫袍官服,领着侍从上马随后护送。鞭炮齐鸣,响彻府院。 马车驶出里坊,行上朱雀大街,香车宝马相接,遮天冠盖云集,数百宫人或持如意或捧玉璧,百名乐工随行鸣曲,皇室仪仗,队伍浩大,排场繁盛。大街两旁皆有金吾卫把守,数千禁卫,护持皇家婚仪。长安百姓只能在十数丈外的朱雀街边遥观,一步不得越过界线。 上官那颜坐在奢华的马车内,眼望前方一步步接近的宫门,面无悲喜。 “小姐,我们这就要进宫了么?”侍女欣儿坐在旁边,激动不已。 “欣儿,你这就要陪我关入深宫了。”她淡淡应着。 马车行到朱雀门前,庞大的迎亲队伍停下,城楼上站着太子望舒,另有最高太监在城上宣旨—— 大宸定曦二十一年秋,太子迎娶正妃上官氏,大赦天下,免赋税三年,举国欢庆,长安放灯三月,宵禁延至子时,钦赐! 朱雀大街上潮水般的百姓顿时欢腾,高呼万岁。 城门大开,望舒发束金冠,身着喜袍,下楼迎亲。送亲众人下马,望舒扶马车内的新娘下车,接过宫人送来的结亲红缎,递过一端与上官那颜。二人共牵喜绫,步上随后的承天门大街,进入皇城,向宫城行去。随行乐师重奏雅乐,宫人皆随后。 到了承天门,又有太监宣旨,上官那颜听得心不在焉,对于与自己同行的太子也无多少感觉,想着他将成为她的夫君就觉得无比虚幻,她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进入承天门后,便有百官在旁恭迎,无数双目光聚到大红喜服的二人身上,望舒配合着上官那颜的步伐,并未走得太快。他坦然地接受百官的目光,步伐稳健。上官那颜头上的凤冠有垂下的珠玉遮颜,众目睽睽之下不免脸红,但好在并不容易被人看见自己的窘态。面部虽有遮颜之物,但视线并不受阻,眼看就要过太极门,心跳不由加快。 太极门訇然大开,两人继续前行,百官跟随在后。不远处便是太极殿,婚仪便是在太极殿前举行。此时,殿前的高台上,帝后已端坐,三公九卿也都侍立在旁,还有外国使节。 大红地毯平铺,祈天香案摆放,赫然一处露天喜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缓缓走来的太子与太子妃。 二人手牵喜绫,并肩而行,望舒能感觉到这位新娘的紧张情绪。 事实上,上官那颜心跳快得超乎自己想象,身上裹着的喜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面前垂下的珠玉也让她呼吸不畅。她手心沁出汗来,无数道的目光,她一眼就寻到了那双她害怕看见的目光。那目光所蕴含的深度犹如大海,无法度量,在沧海面前,她只能无措。 俞怀风身处公卿之列,与所有人一样,将视线放了出去,迎接那一对新人的到来。所不同的是,他目力过人,再多的遮挡在他眼中都是形同虚设。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精致的妆容,腮边隐隐的红晕,眼里潋滟的波光。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到来,终于看到他教导出来的弟子身着嫁衣走向更高的地方。让她如太液池的红莲一般盛放,盛开在最高处。 或许没有预料到的是,红莲盛放后,夺目的光芒连他都无法直视。 上官那颜不敢对视他的目光,越走近,她越害怕。如今的场面,让她有种曾经一切都是游戏都是欺骗的错觉。曾经那么亲密的师徒,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君臣?不久前还拉着他的手,不久后却连他衣角都碰不到。数日前还在他怀里撒娇,数日后却各自一端,两两相望。 为什么会这样?是怎样一步步错到了今天?为什么她要在他面前嫁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说过她不想嫁人的,只想陪在他身边,她说过不让他寂寞的…… “一拜天地与苍生——”婚仪令高声唱诵。 她抬起眼,朝他看去,瞬间便视线相连。他眼里仿佛有隐忍的光芒,透过遮颜的珠玉,灼灼印入她眼中。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 望舒扯了扯手里的喜绫,上官那颜眼睫垂下,眼泪随着她跪下的动作一起垂落。二人跪向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与君王——” 她眼眸未霁,随望舒一起再跪向殿前的皇帝与皇后。起身后,她无法再去看他,视线一转,却对上望陌沉潜的目光,也许是珠玉遮挡的缘故,不然他眼色看起来怎会这般深湛低沉。 “夫妻对拜——” 喜堂上,望舒与上官那颜就要对拜。 “慢着!”善舞高声截断。 众人都愕然,婚仪被打断,向来不是件吉利的事。台上寒筠与皇后面上也都有愠色。即将对拜的新人被喝止,都不由一愣。 善舞同样身着盛装,乌髻玉饰,曳地红裙,颇有公主架势,甫一出列,王公大臣自觉让到一边。这位公主近来出落得愈发婀娜婷婷,五官经过精心修饰后更是散着妖艳魅惑的气息。 “父皇,母后,皇兄,各位大人!”她一一向众人见礼,而后目光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面色一肃,“善舞以为,上官小姐并不是太子妃的合适人选!” 她一语落,太极殿前一片诡异的沉寂。台前高坐的帝后自是率先变色,众臣子也都面上愕然,弄不清状况。台上的新人也怔了怔。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到了善舞身上。 “皇妹有何高见?”喜台上望舒眼里有明显的不悦,与上官家联姻是父皇出于稳固他太子地位的考虑,如此一来自是给予了其他皇子甚至皇女重重一击。 善舞眼里隐有一丝光芒,又冷又厉,“小舞听闻上官小姐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大人家的公子幼有婚约,民间从来看重婚约,我大宸向来重国本尊民意,岂可以皇子之尊夺臣子之妻?” 朝臣宾客中顿起喧哗。喜台上的人脸色愈加难看,善舞气势愈盛。 上官廑从贵宾中出列,跪向高台,额上汗滴未干,“启禀陛下、娘娘、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臣与沈大人早年口头上确提过两家结亲之事,然而一直未有过正式约定,也未曾定亲!” “有没有正式约定只有你们知道,然而本宫所知的是,上官小姐与沈公子早有定情之物!”善舞不理众人的喧哗,将手中一物伸到上官廑跟前,“上官大人,这可是上官小姐自幼便带着的玉佩?” 上官廑猛地一震,额头冷汗涔涔,“……是。” 台上的上官那颜见到善舞手中的玉佩后,大为讶异,她的玉佩何时竟到了善舞手中? 善舞再将手中玉佩举起示众,“经过上官大人确认,此枚刻有‘修’字的玉佩正是上官小姐之物。本宫与沈公子在仙韶院有同窗之谊,因此知晓沈公子同样有一枚刻有‘颜’字的玉佩,不错的话,请沈公子出示!” 她看向贵宾中的几位宰相身后,沈宜修犹豫着出列,看了看父亲,知道父亲不欲得罪中书令与太子一党,但眼下为善舞所逼,似乎并无两全之策。 他又犹豫着从脖子上取出玉佩,立即有宫女接过,呈于善舞。 帝后面色阴沉,朝官喧哗。此情此景,唯有澄清事由方可继续婚仪。 “互相镌刻对方的名字,果然是碧玉一对,难为沈公子还随身戴着。”善舞将两块玉佩合在一处,神态嘲讽。 沈宜修清朗的面容顿显窘态,目光不自觉仍朝上官那颜望去,眼里各种情状交织,神采复杂。 “不过是孩子们幼时玩乐之物,殿下未免小题大做了。”上官廑压下重重难堪,不会轻易束手待毙地望向善舞。 “幼时玩乐之物?”善舞冷笑几声,举着手中“罪证”,“将定情之物说是玩乐之物,我大宸右相当真会指鹿为马……” 忽地,一道银丝光芒划破长空,贯过善舞手指间,一声断金碎玉的清脆声响起。两块绝好的佩玉蓦地破裂开来,碎片从善舞凝滞的手中坠落…… 众人目光本都聚在她指间的佩玉上,变故陡生,所有目光都错愕。 善舞沿着方才银丝光芒的方向,抬头看去—— 修仪清容的上宾——大司乐俞怀风云淡风轻地收了收袍袖,踏步出列,看都未看善舞一眼,径自朝寒筠一礼后,凛然道:“既然上官大人与沈大人两家并无婚约,就请陛下下令继续婚仪,以免错过吉时!”只字不提什么佩玉。 寒筠点头,命司仪继续仪式。 众宾见这场婚礼虽有疑点,但前有中书令辩解,后有大司乐维护,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慢!”善舞虽脸色泛青,但绝不这么妥协。 寒筠就要动怒,皇后顾忌天威,劝他忍一时。 “皇妹还没闹够?”望舒亦冷下了脸色,语声极为冰冷。 上官那颜见那玉都碎成了无数片,因是自幼便带着的,不是不心痛,但念及此玉的意义,也就只能作罢。眼神又不自觉飘向了俞怀风,黄昏的天际浮光跃动,笼在他身上,她看一眼,便觉刺得眼睛痛,眼里水光又生。 “皇兄怎么不问上官小姐的玉佩为何会在我这里?”善舞眼里闪过一丝冷笑与幸灾乐祸,“当日在仙韶院时,小舞便知道沈公子与上官小姐各有一枚相应的玉佩,所以当我在宫外偶得此玉时十分震惊,辗转查访,才知此玉是从京都著名的章台醉仙楼流出。” 说完,她满意地瞧着朝臣宾客们脸上各异的神色。 虽知这场婚礼是朝政联姻,望舒还是忍不住神色阴沉地凝视向咫尺的新娘。上官那颜脸色更是不好看,在望舒的注视下,她感觉到一种莫大的羞辱。无论台上还是台下,审视与某些不屑的目光汇成一片汪洋将她淹没。 第55章 千觞一醉 提到“醉仙楼”,当场诸人不知晓的没有几个。帝都奢靡之地,男风不可谓不盛行。醉仙楼一直是藏于深巷的极乐所,来往多是有身份的客人,而嫖客却是不分男女,不少贵族女子扮成男子混入其间,可谓约定俗成心照不宣。 可若是当朝右相的女儿——未来的太子妃也曾涉足醉仙楼,却是完完全全的丑闻,抹不去的污点。 寒筠面色早已大变,呼吸急促,拿了丝绢捂到嘴边咳嗽。跪在地上的上官廑则是如遭雷劈,心沉到了谷底,为官几十载从未经受过这样的丑闻,一时间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望陌在人群后,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凤冠霞帔的太子妃身上。且看她如何度过这场危机吧! 上官那颜在望舒的注视下渐生寒意,二人咫尺相对,心灵却根本无法交流,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只有无尽的猜疑。 这满场的人,有谁能够真正原谅她包容她,为她遮风挡雨? 这些投过来的眼神无不如钢刀利刃,虎视眈眈想要将她剖得体无完肤,看看这貌似乖巧的少女究竟是如何的行为不检! 她绝望又无助地急切寻找他,而他也正给她一道抚慰的目光。无论他与她之间有多少阻隔与不可挽回,一旦她陷入泥沼,越众而来挽救她的,总是他! “殿下一面之词难辨真伪。出入醉仙楼之人不知凡几,殿下却一口咬定玉佩出自醉仙楼,却不知殿下是如何查访的?”俞怀风缓缓迈步,白缎衣袍上浅浅的纹路如流水泛着波光,他从人群中走出,瞬间便聚拢了众多的视线。 他面色从容,目光沉潜,言辞不疾不徐,却掷地有声分外有力,一步步将矛头引向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提到醉仙楼,臣不禁想起一个传闻,据说这醉仙楼有一名极为神秘的客人,号称七官人,时常邀请楼中头牌到自己府邸留宿,无人敢与之竞价。臣又无意中得知,这位七官人的府邸建在西北坊号称簪缨巷的地段,这簪缨巷地价居长安之首,京都一般显贵人家根本无力购买此处府院。” 善舞脸色一分分变幻,嘴上却讽道:“不曾想,大司乐竟对这醉仙楼如此熟悉,难怪近来听闻,有酷似仙韶院大司乐的男子——夜入醉仙楼,强寻章台柳。” 众官员一时又将满含深意的目光转向俞怀风,不禁想,原来仙风道骨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上官那颜在台上又悔又气,悔的是自己害得师父落得这样的流言蜚语,气的是善舞居然趁机诋毁他! 俞怀风却是镇定如常,面容不改,对场中的窃窃私语恍如不闻,不对善舞的嘲讽进行辩解,也不为她的言语动摇,却在方才的铺垫上更进一步,“殿下何故避而不谈这位七官人?据说,这位七官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十三公主——善舞殿下!可是如此?” 善舞脸色剧变,怒容勃发,正欲矢口否认。俞怀风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半口气都不换,又续道:“是真是假,只需房产地契与簿籍文书核对查实,并不难办。” 脸色同样难看的还有寒筠,他气得发抖,咳嗽愈发剧烈。而公主未来的驸马靖北大将军则将阴霾的目光送向了从容不迫的俞怀风,并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大胆俞怀风,敢对本宫如此不敬!”善舞恼羞成怒,扬手指向让她无比难堪的人,口不择言,“你为维护上官小姐,不惜诋毁本宫,是何心思?莫非宫里的传言都是真的,大司乐与上官小姐师徒二人朝夕相处,情感早已逾越人伦礼教!” 一道雷电击到心口,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传入耳中,上官那颜脑中嗡嗡作响,身形站立不稳。望舒继续沉着脸色,扶了她一把。 俞怀风面容骤变,身形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如有无形之物哽住,难发一言。 善舞恼怒之极反咬一口的几句话,让满场陷入一片静寂之中。天空似有雷殛降入朝官宾客之中,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放肆!”寒筠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善舞哈哈大笑,知道今日不会好过,索性鱼死网破,言辞恶毒笑道:“你们师徒若无私情,怎会有如此反应?大司乐又为何不顾自身名誉,也要维护于她?” 场中愈发安静。上官那颜眼前模糊一片,心如锥刺,这样恶毒的言语完全超乎她的忍耐。若不是有望舒扶着,她早已晕倒。 台下,俞怀风一撩衣袍,转身跪地,面向高台,立掌起誓,“陛下,臣俞怀风素来行端言谨,无愧天地!与上官小姐在师徒名分上若有半点逾矩、半分不伦之心,就让臣受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尸骨无存之天谴罪罚!” 一句句如有千斤重,掷于场中,无人不为之动容。 一字字却有雷霆之势,彷如天际传来,贯入上官那颜心中,她心跳都仿佛被一寸寸冰封。听到这样一清二白的话语,她不知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滋味,只有无边的苦涩蔓延到嘴里。 形势所迫,此时此刻唯有这样一番辩语与誓言能镇压这场波涛翻涌的责难,唯有这样信誓旦旦的一番话能护住她的名声。 善舞气焰消得无影无踪,不复方才的神采。这场风波算是过去了,但上官那颜心中的波涛却层层叠叠汹涌而来,陷入彻底的深渊,再无人可救。 这场婚礼给她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皇后威严地走向面容惶惑的善舞公主,重重给了她一个耳光。 数千的面孔都从她眼中退去,她合上眼,不想再看任何人。 “太子妃晕过去了……” “不得惊慌,扶着太子妃,将婚仪继续下去……” 太子大婚,喜宴盛大,歌舞不绝。太子身着红袍,与来贺宾客谢礼敬酒。宫灯下,霓裳乐舞,觥筹交错,官员们尽情地享受宫廷盛宴,交情好的互相劝酒对饮,政见相左的也趁机改善气氛,借酒言欢。喜宴上其乐融融,宾主尽欢。 不大引人注意的沈宜修却将目光投向贵宾席位一处气氛不与场中相融的地方,太子妃的授业恩师神情清冷,滴酒未饮。众宾以为太子大婚,大司乐必当献曲,然而不料左等右等,也不见仙韶院有何表示。不少人期待婚宴上再享受一回大司乐的神曲,看样子却要落空了。 沈宜修手执酒杯走了过去,在俞怀风面前行了一礼。他毫无反应,不知是没注意到,还是视而不见。 “学生见过大司乐!”沈宜修眼中沉了几分,面上却挂着笑,“大司乐今日也不饮酒么?” 枯坐许久,推辞了不少人敬酒的俞怀风抬头看了看,无甚心情,却还是勉强回了一句,“乐师不饮酒。” 沈宜修淡淡一笑,俯身跪坐席前,提壶往案上的一只空酒杯里注满了酒,“今日大司乐不是乐师,是太子妃的恩师。太子妃大婚,大司乐怎可不饮酒?” 俞怀风此时面容甚是冷峻,看他自作主张斟满了酒,不欲理睬。 “难道上官小姐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大司乐不高兴?不愿意为她祝福?”沈宜修低着眉,一面给自己酒杯添上酒,一面缓缓说着。似乎未曾注意对方面容在一瞬间的变化。 “沈公子说得是,为她献上祝福之酒,今日破例,原是应当的。”俞怀风端起了案上的玛瑙酒杯,垂眸片刻,将酒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沈宜修笑了笑,陪他喝下,又分别给二人斟满,“上官小姐这样的才貌无双,凤仪东宫才是最好的归宿吧,再为她饮一杯吧!”说完,他先行饮尽。 一丝凉凉的笑意浮在俞怀风眸中,他白皙颀长的手指握在玛瑙杯间,又将酒杯送到了唇边,清凉的液体灌入喉中,却在胃里燃烧,正是冰与火的交融,他此时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沈宜修功成身退,行礼后走开。 众宾客见大司乐不再拒酒,纷纷前来道些恭贺的话,敬些贺喜的酒。出乎众人意料,这平日看似很难接近的首席乐师此时却无比好说话,敬酒者来者不拒。甚至有趁机来谄媚的官员在送上一迭诸如徒荣师贵的祝贺话语后,他都笑着应了,与人杯酒言欢。 酒过数巡,一些巴结的官员几乎都过来敬了个遍。最后太子领着诸人,亲自到俞怀风案前执礼敬酒。俞怀风还礼后,与太子连饮三杯。众人都道大司乐好酒量。 望舒与众大臣喝了不少酒,这时也有些醺然。帝后见时辰不早,命人送太子回东宫,太极殿前的酒宴则继续。 敬酒没完没了,呆在角落里的白夜看不过去,上前阻止俞怀风再喝下去,小脸严肃而担忧,“先生,不能再喝了,当心身体!”他恍如不闻,依旧笑着,无人敬酒便自斟自饮。 望陌远远瞧见,低声对寒筠耳语了几句,寒筠命人传语俞怀风应适当饮酒。夜已深,众宾都醉意不浅,见实在无人对饮,俞怀风抛了酒杯,向帝后告退。 他退席离去时,步伐依旧稳当,不露一丝醉意,自然也无半分失态。望陌坐在席上,托腮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了虚空,凝望东宫的方向…… 回到紫竹居,在白夜的扶持下,俞怀风才得以回到自己房中。清雅的居所第一次染上了浓浓的酒气,他合衣躺倒榻上,白夜费尽力气也无法给他脱下衣衫,只得一边擦汗一边给他盖上被子。烛火不敢灭,白夜退了出去,到隔壁房中收拾了床榻,决定不能睡得太沉。 半个时辰后,一缕青烟散入白夜房间,容不得他选择,只得沉沉睡去。 俞怀风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子身影往他床榻而去。 “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你心里不好受吧?”她将他身上的被子揭去,俯身凝视他。烛火下,他醉眠的面容上光影交织,清隽的容颜此时带上几分柔和而凄怆的色泽。 “醉酒的男人格外容易令人疼惜。”她低笑一声,伸手抚上他的脸,随后解了他衣袍。她手上有些颤抖,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对他吧? 她微微发颤的手将他中衣前襟扯开了些,露出锁骨与肌肤,手掌覆在他胸前,她俯身一分分靠近…… ……她的唇碰上了他的,酒气合着他的气息在鼻端弥散,她几乎要醉过去。吻渐渐加深,她又是索取又是沉湎,无法自拔。 她醉得太深,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惊,唇舌退开。 “那颜。”他低喃。 她手上一紧,他是不放她离去么? “若我是那颜,你岂不是在乱伦?”她嘲讽,低身继续吻下去,引着他的手去解她的腰带…… 衣衫一件件褪去,她赤裸着双臂,将他抱住。他虽醉,意识却在不停抵抗。她只得采取主动,柔情蜜意,极尽缠绵。俯在他身上,某种渴望将她淹没,心头跳跃的火苗要将她整个燃烧。 深渊愈沉,她愈不得解脱,只能对他攻城略地。忽然,她腰上一紧,接下来整个人都被推了下去,倒到床榻另一侧。 俞怀风醉眸半开,一手撑在榻上,微微侧身,深湛的眸子瞧向躺在一边的女子。片刻后,他一转身,另一只手撑到女子另一侧,俯身看她。 她呼吸几乎停止。 他一寸寸低下身,眼眸一闭,吻在她唇瓣上。她心跳戛然而止…… 一手抱在他腰间,一手拂过他垂下的发丝,她缓缓闭上眼睛,渴望他给予更多。他却霍然睁眼,离了与她的纠缠。 察觉到一丝异样,她睁了眼,与他对视。不知他现在是几分清明几分迷惘,她试探地一笑,手指搭上他眉间,缓缓划动。 他眼前如有迷雾遮挡,看不清面前人,但心内几分警觉促使他辗转在沉沦与清醒之间。见他眼里闪过挣扎之色,她主动贴近,“何必如此痛苦,就当我是那颜吧!” 他蓦地将她推开,只觉头疼欲裂,眼前幻影明灭,半晌才看清,不由一惊,“绿萝?” “是我,这样你不会有罪恶感了吧?”她压下心头的惊慌,他这个样子根本不必畏惧,胆子蓦然大起来,“先生可以当我是绿萝,也可以当我是那颜。奴婢陪君一宵如何?”她扯去身上最后的亵衣,坦呈于他面前。 他收回撑在她身侧的手臂,转身离开床榻。绿萝从后面抱住他,“你不敢么?” 持续的头疼与过量的饮酒令他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最后连起身都难以为继。绿萝手上微一使力,便让他重回榻上,她俯身上前,毅然给他解衣。 他眼眸冰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扬手将她打落于地。 “先生这时却无情了,方才还那般缱绻。”绿萝从地上爬起,将他的衣袍裹在自己身上,挨回他身边,俯视于他。 “滚出去!” “你冷酷起来还真是无情之极,可是啊,你拒人千里的冷漠又是令人沉迷的毒药……”她低声叹息,“难怪,连自己徒弟都无法抗拒你的噬骨之毒,她对你的迷恋让我这旁观者都不禁动容……” “闭嘴!何时轮到你多嘴了!”他寒冰般的眸子里,怒意与醉意交织。 “醉酒后不是愈发寂寞么?你甘受寂寞,也罢!”绿萝从他衣袍里翻出一枚赤玉令,“前朝九皇子殿下,彦章殿下,今夜太子妃洞房之夕,为她的成人式,殿下难道不应当送上贺礼么?” 俞怀风面容一恸,抬手去夺她手中的赤玉。绿萝闪身躲开,退开数步,眼里升起复杂的笑意,“为她醉酒,是你自己选择的!将你部下一网打尽,不在今夕更待何时?太子殿下今夜拥美人得江山,哪似你落魄如斯!大司乐安寝吧,绿萝告退!” 她最后又怜惜又怨恨地看他一眼,毅然去了。 他挣扎起身,摇摇晃晃数步后,扶着桌椅,踉跄到门边,只能无力扶着门框,抬头见上弦月幽冷。他衣衫单薄,发丝凌乱,刺骨夜风袭来,头疼更甚。 怆然凝视夜色,连弦月也要嘲笑他的落魄吧? 第56章 洞房花烛 东宫寝殿内,几名宫女侍立在侧,替望舒宽下大红喜袍后,又重新束了松散的发式。望舒一身轻松地坐在桌旁,喝着侍女送上的解酒汤,闭目养神的工夫,又有一名宫女上前给他按摩着头上穴位,一名宫女给他轻轻捶打着肩背。 应付了一天婚仪后的疲惫在此时得到些疏解,望舒睁开眼,目光投向垂帘雕门后那红得鲜艳欲滴的宽大喜床。 “太子殿下,是否该将太子妃唤醒?”身旁宫女问询。 “你说呢?”望舒目光未动。 那宫女面上掠过惶恐之色,忙躬身垂头,“奴婢这就去叫醒太子妃!” 阔大的喜床上铺着喜庆的红色缎被,绣着祥云牡丹,自床顶垂下的锦纱帷幔上则绣了送子鹤与麒麟,图纹细腻而华美,在室内宫灯下,无不散发着华熠光彩,富丽堂皇,贵气满溢。 这张华丽的大床上、精致的被子下躺着的少女,正是宫女口中的太子妃。因身体不适而缺席婚宴,只陷入昏睡。 梦境斑斓而迷离,被从梦里唤醒后,上官那颜眼眸如被罩上一层水雾,懵懵然地瞧着面前衣着鲜艳却神情卑微的女子们。 “太子妃醒了!” 望舒从桌旁起身,缓缓走到寝殿内室,宫女们纷纷从床边退开。这个似曾相识又似乎不是很熟的男子面容在上官那颜视野里渐近,她略显迷惑地爬起,坐在被子里瞧着他。 “爱妃醒了?”望舒坐到床上,转眸也瞧着她。 上官那颜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什么艾菲?我是那颜。” 望舒目光停在她因久睡而酡红的脸容上,她盛妆尚未褪尽,在宫灯下容色不甚清明,“给太子妃卸妆净面。” 侍女们忙端水持巾,轮番上前伺候。上官那颜尚不明所以,脸上就被人七手八脚折腾了一番。洗净残妆,清爽了不少,上官那颜被人折腾得清醒了一些。 望舒再打量她,莹润的面容摈弃了外物的篡改,重现本真,蛾眉弯弯,明眸百转,鼻梁秀挺,唇线柔美。因刚洁面,脸上尚有水泽痕迹,透着清新的气息。“拿合卺酒来。” 闻讯,一名侍女端来托盘跪到地上,将托盘里的酒杯举过头顶。 望舒取过一杯酒,递到上官那颜面前。上官那颜下意识接过,随后才打量周围陌生的环境。望舒自取了酒杯,仰头饮尽,再将空酒杯放回托盘。上官那颜瞳孔蓦然张大,这才了悟过来——合卺酒? 婚仪上晕倒前的一幕幕走马灯一般从脑海掠过,再环视身处之地,原来,这里是……洞房? 默然半晌,她低着头,将眼里刹那变幻的神情朝向无人可见的方向。既然都已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怎样? 她慢慢喝下杯中酒,冰凌刺骨,落尽胃里,却燃起一团烈火。 望舒接过她手里的空杯,放回托盘后,甩手命宫女们都退下。 上官那颜再回神时,瞧见望舒咫尺间探寻的眼神,没有温度。他坐在床边,一手放在被面上,微微侧身凝视她,没有几分热度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栖良久。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本来觉得无所谓的,但被看得久了,脸上的热度却不听使唤地渐渐升了起来。 宫女都退出了寝殿,偌大的殿内安静之极,数盏宫灯在紫纱罩子的遮挡下散着柔和迷离的光芒。这样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但此刻上官那颜放在被子下的手心却攥出了汗水。 她是太子妃,该怎么办? “你很害怕?”望舒嗓音沉沉响起,似是瞧出了她的局促。 “……不怕。”她依旧低着头,尽量将仓惶的神色压住。 “出入过醉仙楼的太子妃,在太子面前,居然说不怕。”声音没有多少起伏,望舒依旧没有多少热度的目光落在她头顶。 上官那颜突然抬起头,瞪视他,两颊微红,“我为什么要怕?” 望舒盯着她,许久,忽然在嘴边勾起一抹笑意,这一笑之下,遣散了方才的冷意,却招来了不以为然的轻视与一丝丝鄙夷。他眼角微微挑起,神色霎时松了下来。虽然他与望陌是亲兄弟,面容神情都有几分相似,帝王家的朗目清颜也都继承了下来,但此刻他神采落在上官那颜眼中,却透着陌生的气息,传递着危险的信号。 尚未等她应变,望舒一把掀了猩红的被子,攥住她一只手腕,朝她低笑一声,“爱妃,给孤宽衣!” 在他逼视下,上官那颜神情不由得瑟缩起来,带着她体温的被褥被揭开后,一股寒意忽地窜上身来。仿佛被定住了身形,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被他拽着手腕,她不想屈服,却又有些不敢忤逆。 僵持了片刻,见她神情犹豫,神色挣扎,望舒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腰间。被拉着近前,上官那颜身体在外力作用下靠近他,为了不歪倒,她另一只手迅速撑在旁边。 光滑而冰凉的玉带质感从手心传来,她却像烫着手一般,急切想缩回来。望舒不待她退缩,直接牵着她的手解开了腰带。 “上官小姐不懂得如何侍候夫君么?”他在她头顶嘲讽,“还是上官小姐只喜欢伺候章台男子?” 上官那颜纵然再笨再不解情事,也不会听不懂这句话的昭然恶意,她羞愤交加,扯着他的玉质腰带摔了出去,眼里喷火地瞪着他,“不要以为你是太子就可以血口喷人!我凭什么要给你宽衣,凭什么要伺候你?你是太子就了不起了?” 她气得脸绯红,迅速离开他周身,下床,穿鞋。 刚扯下裤腿穿鞋,就一阵失重,天旋地转间,她被抛回了喜床,摔得头晕目眩。望舒站在床边,冷眼看着她,“你是宰相的女儿又如何?以为孤不能对你生杀予夺么?既然你不懂为妇之道,那孤就好好教教你!” 他流畅地脱下衣袍掷到床边的横木上,片刻工夫,身上便只剩雪白的内服。上官那颜缓过劲来,瞧见望舒如此衣衫不整的模样向她走来,当下便一个骨碌爬起来,惊恐至极。她想跳下床逃命,但前路就是望舒,她没把握能冲破这道防线,更不敢冒险迎向这个敌人正面作战。 看见她惊慌失措畏惧不已的样子,望舒面上又挂起了嘲弄戏谑的笑容,如同一只狡猾的猫玩弄一只垂死老鼠的神情。 他步步靠近,上官那颜全身紧绷,处于随时备战的状态。 望舒膝盖刚碰到床沿,上官那颜的生命之弦便从拉满的弓上启动,胳膊用力抱起被褥砸到望舒头上,机不可失,她迅速冲刺跳向床外。大理石的地砖即将触到她脚心,她将不计较一切得失地踏上那冰凉的地面,狂奔向门外。美好的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形,她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然而,她的算计却漏了一环。宽大厚重的被褥没有被完全砸出去,望舒也没有被砸中,他胳膊一挡便推开了砸来的物体,顺手将被子一角自旁侧一扫,便带住了上官那颜两腿,再将被子一裹,上官那颜便扑向了被面,又摔回床上。 “洞房花烛,你要往哪里逃?”望舒俯身将被子一抖,令上官那颜翻滚到喜床里侧,再无路可逃。 上官那颜头发衣衫都滚得乱七八糟,眼泪滴落了几颗到被褥上,她蹲在内侧,怨愤地瞪着已上到床中心的望舒,“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赶尽杀绝?” “洞房不是杀人。”望舒伸手解着最后的衣带,似乎很感兴趣地瞧着她。 “你若再靠近再继续脱衣服,我就咬舌自尽,你这太子也别想当了!”她恐吓威胁犹嫌不够,兀自伸出半截舌头咬在牙齿下。 望舒停手看着她,眼里光芒聚集,“没了你,我就当不了太子?”他一声笑,扬手将她扯到跟前,低头咬住她伸在外面的舌头。上官那颜魂飞魄散,忙不迭收回晾得没有温度的舌头,两手使劲推他。望舒一手扯开她衣衫,一手搂着她,顺势将她压倒。 一旦倒下,她的气力就再难以聚拢,无法将他踢开,就只能护住自己。他解开她一层衣裳,她就赶紧反方向合拢衣裳。望舒眉头一蹙,俯身看着她忙碌,终忍无可忍,将她两手抓住,举过头顶,一手扣住她双腕,一手剥她衣服。 上官那颜张口大哭,叫骂不绝,“望舒你这样对我,不得好死!我一定会报仇的!” “我等着!”望舒气息不均,手指自她凝脂般的肌肤上辗转而过。 一瞬间,上官那颜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凉感,她泪眼朦胧望向寝殿内如雾似烟的灯火,以及地上散落的她的衣衫,再望向身体上方折辱她的太子。眼泪自眼角滚落,染湿鬓发。 万念俱灰,闭上眼,脑际浮现了一个身影,无论白衣如冰雪,还是青衫落落,都自翩然,静默而凝深,眸光散向她。 她唇形微动,噏合无声,泪珠一串接一串。婚仪上,他言辞决绝,撇清与她的不清不楚,她独自迷失在冰原,那时心如死灰不复温。为何此刻,又如此想念?想念他的声音、他的容颜、他的怀抱、他的气息,思念他的一切。 但是,她脚下的路又都是他铺就的,他将她引向了东宫,他将她推入了太子的洞房。她却无法咬牙切齿,她只是无比想念。 望舒瞧着她散着玉般光泽的肌肤,指下触感细腻而有弹性。韶华正少年,无一不是诱惑。手指移到她脖子上,在她颈边流连,随后他低头以嘴唇去感受她细腻的肌肤,发烫的呼吸喷洒在她颈边,唤回了她游离的神思。 这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俯在她身上,与她肌肤相亲。她不是十分害怕,而是十分难过。她伸出手捂着脖子上缠绕的丝线与檀珠,不让望舒碰触。 檀香袅袅,那是师父的气息。师父书房的气息,师父卧房的气息,师父衣衫的气息,师父怀抱的气息…… 肩头传来一阵痛楚,她转了转眼眸,泪光潋滟,对上望舒冰火纠缠的眸子。“洞房的时候,不要走神。”他咬了下她肩膀,让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见她护着脖子上的挂饰,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扰了他兴致!他果断甩开她的手,转手去扯那颗珠子。上官那颜瞳孔一紧,失去的神采顿时重回,一个翻身,从望舒身下退开,不再让他碰着自己。 望舒不曾料到她竟会如此矫捷,一愣神的工夫,上官那颜踹了他一脚后翻身落地,迅速捡起一件衣衫边穿边往外跑去。 第57章 背弃伊始 上官那颜赤着脚散着发一路飞奔,拉开寝殿大门就冲了出去。殿外守着的宫女们见状,愣了片刻后,纷纷跪地,“太子妃!”上官那颜吓了一跳,眼光扫了众人一眼,又连忙继续逃离,害怕望舒追上来。 跑出了寝宫,深秋夜里的寒气瞬间将她包裹,她冻得一阵发抖,身上单薄的衣衫等同于无。但是,回去找衣服穿是不可能的,回去与望舒继续洞房更是不可能。当下,她不作犹豫,只想逃得一时是一时。 光着脚在东宫奔跑,所过之处,宫女太监无不叩地跪拜。她不停地跑,连跟宫女要件衣裳都不敢耽搁。 跑过几座宫殿后,她躲进一处宫灯照不到的暗影里,趴在墙上喘气。肺里的空气几乎快没了,喘得她上气不接下气。这一路狂奔下来,衣裳也被汗水湿透,夜里的寒风吹到身上,初时尚有几分凉快,不多久便感到凉意浸骨。 她咬着牙思索自己这是要往哪里跑。刚逃出寝殿时,她承认自己有一刹那想回仙韶院,想扑进师父怀里痛陈望舒的禽兽行径,但很快她想起来她是太子妃,想起来婚仪上俞怀风的决绝,她再也不能随便回到他身边,再也不能随便扑进他怀里。于是,她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的步伐应该朝向哪里。 她蹲下身子将自己抱成一团抵挡寒风,眼泪不争气又滴嗒了下来。是死是活她都只能呆在东宫了吧?是死是活师父都不会再理会她了吧? 鼻子里的酸意阵阵上涌,她终于被彻底抛弃了。 正感伤着,肩头忽地被人拍了一下。被惊吓的同时,她彻底溃败,望舒追上来了?抬头看向身边,悄然出现的这个人一身红衫,身姿熟悉。上官那颜慌忙抹了眼泪,站起来,大感意外也大感惊喜,如同见到亲人一般,一把拽住她,“姐姐,是你?师父让你来救我的?” 红衣女子神色急切又警惕,撸下上官那颜缠上来的手臂,“不是,上官小姐误会了。” 上官那颜心中一凉,念头微转,企图寻到哪怕一丝的光明,“那是……师父让你来保护我的?” “不是!”红衣女子有些不耐烦,一边左右四顾一边压低声音,“与你无关!” 上官那颜后退了一步,眼眸里微微跳动的光芒被寒风熄灭,她冷冰冰地望着红衣女子,“是师父让你来的么?你来东宫做什么?” “圣公命我来追回一件重要的东西,万不能让此物落入太子手中!上官小姐,太子的寝殿在哪里?”红衣女子掌中的弯刀露出了寒芒,她没有注意到上官那颜的神情变化,只低声急切向她询问。 “师父没有交代任何关于我的事么?”她最后一问。 “上官小姐,眼下情势紧急……” “我带你去!”上官那颜截断她的话,面无表情地转身带路。夜色中,她眼瞳深处旋起了永远沉沦不得救赎的幽狱之光。他不会不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不会不知道她将遭受怎样的折磨。然而,他今夜关心的,却是它物。 她的内心在嘲笑自己,洞房时想他,寒风里想他,无依无靠时第一时间想到他,在她最思念他时,他的使者从天而降,在她惊喜交加满怀期冀时,使者却说不是为她而来。上官那颜啊上官那颜,为何痴心妄想执迷不悟痴傻愚钝一厢情愿到此刻还不醒悟?! 沿着并不如何引人注意的侧殿墙角来到寝殿可见的范围,上官那颜将手往前一指,“那就是。” 红衣女子谢过后,急速掠步过去,刀芒隐约可见。 上官那颜瞧着她的背影,伸足将地上的一盏宫灯踢到台阶下,宫灯碎裂之声引来巡夜的太监。太监慌忙下跪,“太子妃,您让老奴好找!” 上官那颜看向迅速赶来的东宫禁卫军,沉声道:“有刺客。”说着,她手指向红衣女子前往的方向。 禁卫军头领神情一凛,快速留下一队人巡护上官那颜,调拨其余守卫围向寝殿。一时间,东宫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兵甲铮铮,“捉拿刺客”之声起伏不绝。 上官那颜远远看着寝殿周边耸动的甲士与灯火,满宫的喧嚣化作一方合围的战场。有宫女赶来为她披上棉衣,她身体在寒风里冻得已无多少知觉。她凝视骚乱的东宫,心中彻底凉了下来后,一个大胆的想法冲入脑中。既然已陷入了无人救赎的境地,她便是怎么做也无所谓了。 人生苦闷,那就赌一局吧! 一无所有的人,是不介意来场豪赌的! 她要对局的不是别人,正是将她送来东宫的师尊——俞怀风! 寝殿前,禁卫军将红衣女子围困在了中央。行踪败露,红衣女子并未表现得太过惊慌,瞬间的讶异后,她很快恢复冷静,沉着应对面前的形势。禁军头领命她缴械伏法,她冷笑一声后掷出了掌中弯刀,寒光直奔头领面门。头领拔刀抵挡,弯刀飞碰开后,旋飞向周围其他禁卫军,众人抵挡躲闪不及,血光闪耀间,倒下不少人。 禁军头领调动属下,趁红衣女子甩出飞刀的瞬间对她进行合围攻击,然而红衣女子身手了得,赤手空拳也能保得周身三尺的安全范围,反倒又有数拨禁卫在她拳脚下挂彩。 此时,望舒也从侧殿中出来,已是穿戴工整,朗目修眉,负手观看战况。一名太监上前对他低语了几句,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正是上官那颜立身之地。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逃避了。上官那颜在几名宫女内监及侍卫的护持下,向望舒走去。 望舒看着这位逃出洞房的太子妃,长发凌散,此时只随意绾了个髻,形容有些微狼狈,眼神却透着坚毅。 “听说是爱妃先发现这刺客的?”望舒不动声色地问。 “似乎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上官那颜看着他道。 “哦?是来刺杀孤的?”望舒眼里笑了笑,转看向禁卫军围拢的那一袭飞舞红衣,“爱妃知道那女刺客的由来么?” “捉住她一问不就知道了。”上官那颜也随他看过去,“殿下有把握拿下她么?” “入了我东宫,便是蛟龙也飞不上天去!”望舒目中浅笑。 未过多久,一张特殊材质编织的大网从天降下,将红衣女子堪堪罩住。禁卫军中的那团火焰才熄了下去。 军士活捉了红衣女子,将她捆绑起来后,来请望舒。 望舒一声长笑,牵着上官那颜的手,往寝殿前走去。上官那颜忍住甩开他手的冲动,乖乖由他牵着,随他一同来到被缚的红衣女子跟前。 红衣女子被反绑了双手并被强行按跪在地上,她从垂下的发丝中抬起目光,寒意森然地瞧向牵着手的二人。 上官那颜坦然与她对视,“姐姐,我师父派你来追回什么东西来着?” 望舒偏了偏头,目光柔和地凝视上官那颜,“哦?是大司乐的人?早说就是,何必动此干戈!” “不动干戈,殿下可对付不了我师父。”上官那颜含情脉脉地看向望舒。 二人深情对视,周遭的宫女太监都下意识别过目光,唯一不避的是那红衣女子,似是怎么也想不到本是同一个阵营的上官那颜居然会坏她与俞怀风的大事,不过,再一想,似乎又明白了。同是女人,她怎会不明白? 当望舒下令将她关押起来时,她冲上官那颜幽冷的笑,“上官小姐,你师父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上官那颜不在意地笑笑。 卫士将她拖下去时,她狠毒的言语还在东宫夜空飘荡,“圣公此番落败,全是因你这个贱人!他若毁在你手里,你这个贱人一辈子也无法赎罪!” 望舒松开上官那颜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笑道:“你踹我一脚,原本打算跟你好好算账,不过看在你立下大功的份上,我可以不计前嫌。” “只是不计前嫌么?不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上官那颜将他的手从自己脑袋边拿下,当着宫中侍从的面,她依旧满面含笑,将望舒的手转扔为握,向望舒索要条件也只是像在撒娇。 “爱妃想要什么?”望舒目光如水。 “井水不犯河水!”上官那颜目光如炬,坚定地看着他。 望舒嘴边挂笑,似在考虑。上官那颜招手让他俯身,她附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这情形似是新婚男女如胶似漆正情语,一旁的宫女大多面露羞涩不敢多瞧,对于洞房花烛时太子妃落荒而逃的情形,宫女们则猜测大概是出于这对小夫妻的某种趣味吧。 最终,望舒点头同意了上官那颜的要求。宫女们心想,太子原来很是宠爱太子妃啊。 安身保命的协议达成,二人各取所需。上官那颜便要与望舒双双步入寝殿,忽地,望舒似乎想起一事,对身旁太监道:“将侧殿的绿萝姑娘叫来。” 耳闻绿萝二字,上官那颜还是不由得全身僵硬了一瞬间。望舒似是感觉到了某些异样,笑着解释道:“方才你跑出洞房后,绿萝姑娘正有事要见我,才说了几句,便是那女刺客夜闯东宫,扰了要事。” 绿萝与红衣女子同时出现在东宫,上官那颜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了。绿萝被人带到寝殿,向上官那颜与望舒行了礼后,见上官那颜在侧,言语便有些顾忌。 “太子妃不是外人,绿萝有话直说。”望舒拍了拍上官那颜的手背,以示二人的亲密,笑着对几步外的绿萝道。 绿萝仔细分辨上官那颜的神色,对她还是有几分忌惮。上官那颜与望舒配合得恩爱有加,但对绿萝的厌恶却挥减不去。潜意识里,即便她背叛了俞怀风,也不允许别的人背叛他!当下虽也对绿萝笑着,心里却在现学现用红衣女子的话,“绿萝你这个小贱人!以后我定不饶你!” 上官那颜面上神情古怪,绿萝来不及深究,将怀中包裹的一物递到望舒面前。望舒接过后,一层层打开。上官那颜紧张地瞅着,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令俞怀风如此看重。 最终,一枚色泽红润造型奇特的赤玉躺在了望舒手心里。 “赤玉令,前朝九皇子的信物,也是印章。”绿萝低声道。 上官那颜心中蓦地一跳,捕捉到某些讯息,不由脱口,“前朝九皇子?” “据说,就是爱妃你师父。”望舒亲昵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和蔼问她,“你不知道么?” 居然是这样! 上官那颜脑子嗡嗡作响,心中百味杂陈。 “拿到他的信物,爱妃可知意味着什么?”望舒继续和蔼问她。 她一颗心被提了起来,悠悠晃晃,一时间,震惊、担忧、难过、犹豫种种情绪交织而过。瞬间的失神后,她强自定下心神,“殿下……要告发他?让圣上治他的罪?” “爱妃可是担心了?”望舒眼角掠过一抹笑意。绿萝奇怪地看着二人。 “当然不是!”上官那颜面上忽然灿烂一笑,“我只是惊讶而已,惊讶而已!” 望舒将目光从上官那颜脸上移向掌中,把玩着这枚赤玉。此玉造型上圆下方,方形底座下刻着一个隶体的“彦”字,由下而上九条蟠龙以精湛细腻的手法就着玉身雕刻而出,精美绝伦,光彩耀目。 上官那颜看得目瞪口呆,望舒将手掌一收,握紧赤玉,起身往外走。上官那颜疾步跟上,一把拽住他衣摆,“你要去干什么?” “很快你就会知道。”望舒甩下她,带着绿萝走出寝殿。停步在门外,他对一旁的内监命令道:“太子妃身体不适,只能呆在寝殿,听明白了么?” “老奴明白! 第58章 爱似流砂 望舒并不因上官那颜出卖俞怀风一回而对她产生信任感,在得到赤玉令后,他有个完美的计划,为了防范一切可能存在的阻力,他决定将上官那颜软禁起来再说。 上官那颜的活动范围只在寝宫内,其实无需过多的人力物力来限制她,她也不会去破坏望舒的完美计划,因为一夜受冻受惊后,她病倒了。寝殿内那张阔大的喜床如今为她所独有,望舒没有再来骚扰,信守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诺。 她满面病容,浑身酸软无力地蜷在锦被中,眼睛无神地凝在虚空。这几日噩梦缠身,大概是因为做了坏事吧?梦境里俞怀风身份败露,寒筠一怒之下将他下狱。天牢里散着腐败的气息,俞怀风独自站在牢狱内,忽然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她吓得一步后退,脚后却无路,她身体失重,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洞。 牵挂在心,如何都睡不安稳,但这一步也是她间接造成的,她能去求得他的原谅么? 不能! 甩甩头,将罪恶感压下,她等的不就是这一步么?这是赌局的一环!不管她这一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她都要坚持将这一局进行下去! 五日后,望舒带着欣慰与关怀的神情来看望她。 “爱妃感觉如何了?”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嘘寒问暖。 “并无大碍,只是十分想念殿下。”她缩在被子里,强打起精神,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望舒。 “爱妃病后愈发楚楚可人了,难怪人说病中美人别有一番风韵。”望舒忽然靠近,眼里噙着薄薄的笑意。 “我都成了太子党了,你还不相信我。除了我这病体吝啬给人外,我可以为殿下奉献一切的!”上官那颜并不退缩,将眼睛尽量睁大,眼神无辜而坦诚,“太子殿下不觉得我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么?” “我不是已经将你笑纳了么?”望舒直起腰,俯视她,神色颇为轻松,“等你病好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再限制你了。” 这样的恩赐,上官那颜并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样子,相反,她心中却不由一紧,不过面上却还是淡淡的,似是不经意地问道:“这几日不见殿下身影,难道是父皇身体不好,要帮父皇处理政事么?” 近来听宫人们说,御医出入寒筠寝宫格外频繁,上官那颜才借此询问。 望舒看了她一会儿,自然知道她是别有用意,“父皇近来退入寝宫,不再上朝,有让我监国的意思,大臣们的奏折也转送到东宫来……爱妃不是要听这个吧?” 上官那颜将脸转到被子里咳嗽了一声。 望舒笑了笑,不再瞒她,“我这几日的确很忙,却不光是处理奏折。前朝乱党一事,很是费了我一番心思呐!不过,终于尘埃落定了,将他们一网打尽后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爱妃哪里不舒服么?” 上官那颜脸色忽然煞白,咳嗽着从被子里挣扎坐起,摇摇晃晃拉着望舒的手,急切地看着他,“乱党?一网打尽?什么意思?” “有前朝皇子的皇令在手,假传里应外合的命令,彼时设伏城下,轻而易举便一网打尽,血流成河。就这么个意思。”望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上官那颜听得心惊,神思恍惚,懒得继续与他打哑谜,索性问道:“那前朝皇子呢?” “已被软禁。”望舒答得也干脆。 “那么容易?”上官那颜手指有些发抖。 “父皇已知晓他的身份,不过父皇慈悲为怀,并未将他赐死。如今大明宫也好,仙韶院也好,父皇都交给我处理了。我东宫十率府已驻守仙韶院,前日我命人送去一杯卸功散给他喝了,软禁起来并不难。” 这简单的几句话,传入耳里,却句句有如千斤重,砸在她心口。手指颤抖,她将手掌握起来,指甲深深嵌入肉里,这样的痛楚才使她镇定心神。许久,还是忍不住流下两行泪,她不掩饰不避讳,拉着望舒袖口,泣道:“他功夫被废了么?……不要再与他为难了,好不好?我与他好歹师徒一场,殿下,那颜求你!” “我自然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收场。”望舒颇有趣味地瞧着她,“你病好了,就去探望探望他也行。” 出了寝殿后,望舒唤来一人,“那红衣女子可曾招供?” “各种刑具都上过了,还是死不开口!” “你估计,他们还有多少同党?” “属下不知,但肯定还有不少,绝不止长安城内伏法的这些!” 望舒点了点头,略显疲惫道:“不必再留她了,杀了。” “杀了?留着她也许……” “此时杀了,还能有几分作用。”望舒回头看了眼寝殿的方向,眼梢露出看好戏的期待。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俞怀风?何不将他处决后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留着鱼饵,才有可能钓上鱼来。” 望舒果然将寝殿内外的侍从撤走了不少,上官那颜休养了几日,听东宫管事太监详细讲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她在心里消化了一阵后,便再也等不及了。 摆驾仙韶院! 她不知自己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入的大明宫,当从鸾驾中走下,站在仙韶院大门前时,她抬头看向那镶金嵌玉的三个字,当初考入这里来时,也曾在这里驻足凝视,那时的阳光刺眼,此时却秋风刺骨。 彼时学子,此时太子妃。 十率府卫士已进驻仙韶院,但并未影响贵族子弟学习的别院,只是将紫竹居纳入重点监视范围,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出入。上官那颜出示了太子手谕,才被允许进入。 紫竹并未因秋冬之际而凋零,岁寒才愈显铮然傲骨。 这里的竹林、屋舍、院落,无一处不是熟悉得如自家一般。此番重回这里,倒是形似归宁,只是心境却无从找回。 愈近,情愈怯。 一步步靠近,最终在后院的海棠树下见到了俞怀风。 她向望舒请求再三,才使得禁军只在紫竹居外监守,留给内里一个静穆清幽的环境。 曾经的一树海棠繁花,如今业已悉数凋零,几经风雨后,入了泥土。西府海棠的香气都已飘逝,只剩清凌凌的枝桠蔓延在这空落的庭院。俞怀风就坐在树根上,着一袭青衫,握一卷诗书,与满庭冲穆融为一体。 上官那颜停步在十几丈的距离上,看到他的一瞬,她狂乱的心跳倏忽落了下来,奔腾的血液也静了下来。他坐的位置,是从前她经常停栖的地方,在树下铺上薄毯,她或跪坐或盘坐或伸直了腿随便坐,而后或看书或奏曲或打瞌睡。 早已觉察她的到来,俞怀风目光却未离开书卷,一页接一页地看下去,一页接一页地翻过去。 还是那么风姿独属,还是那么雅致翩然。衣角偶尔被风扬起,发丝偶尔飘过几缕,却始终不乱,一尘不染,冰雪之姿。 上官那颜默默看了许久,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立即便看出他今日格外隽逸,是因为面容清减了不少。 多想扑过去跪到他脚边,诉说离愁别绪,万千思念。但她已不是当初他身边心思简单的徒儿了,凤仪东宫后,她也有了自己的计较。 嘴型换了又换,言语在舌尖旋绕,她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沉稳安宁,向着他,缓缓张口:“师父。” 不变的嗓音,不变的称呼,改变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愿意移开目光,浅浅向她望了过来。那一瞬间,她几乎忘了怎么呼吸,更忘了事先演习面对他的表情。只能听从一种本能,与他对视。 她宫装华服,锦带美玉,就站在十几丈外,不近,也不远。 不论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某些东西在改变,是挽不回的事实。她眉目神情,都已悄然暗换。 “有失远迎,太子妃恕罪!”他嗓音低沉,醇厚余韵一如往昔。眸光清浅地注视她,分明看到她眼中刹那流过的震慑之色,难道是尚未习惯他如此称呼她?他唇畔附以亲厚的微笑,继续看着她。 这样的当口,她还是不禁失神怔忡,脑中忽然被抽空。又不知过了几时,她最大限度地压下眼里的落寞,嗓音却不受控制地有几丝颤抖,“你还好么?” 俞怀风面色浅淡,语气随意,“你看着怎样便是怎样。” 而后不知该说什么,上官那颜低着头瞧着脚下的泥土,眉头微微颤了颤,眼睫快速合了几下。若不是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装束,此情此境像极了平素她犯下错事后的情状。俞怀风无声无息别过视线,不辨心头滋味。 “红衣姐姐在东宫被俘,是我导致的。”她低着头细语。 “我知道。”俞怀风身体微微后仰,靠向树干。 “你的部下都死了,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颜睫毛颤动得愈发厉害。 俞怀风不作声,目光投向前方屋檐外灰白的天际。 沉默使人压抑,上官那颜压下眼里的热意,抬头看他,咬唇道:“为什么不骂我呢?” “你爱怎样便怎样,与我无关。”他静静道。 “你被软禁,也是我害的!”上官那颜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迫不及待承认罪恶的感觉。 俞怀风转头瞧向她,却道:“红绡在狱中,你若是能……” “她死了。”红绡定然就是那红衣姐姐,上官那颜咬牙截断他的话,晚说不如早说。说完后,她定定瞧着他,捕捉到他眼里渐次逝去的温度,以及他周身凉下来的氛围,她将心头一闪而过的愧疚难过犹豫失落都封存起来,面容镇定地迎视他冰冷的眸子。 俞怀风从树下站起,天青色的袖摆飒然拂动,注目着上官那颜,竟轻声笑了,“我用了十年心血栽培的左右手,竟被你们折断,好!太子妃,接下来你要如何?” 他的笑容如同隔了千山万水,模糊在她眼前。一声声的“太子妃”划过心口,每一下都那么疼。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眸,依旧凝望他渊岳般的身影,一颗心却飞向了空际,想要寻找称量的天枰,究竟是那十年心血凝注的助手沉重,还是她这一载相伴的岁月凝重? 她眼睫辗转,碾干了蒸腾的水汽,与他目光错开,缓缓一笑,“接下来如何,要看太子殿下的心情了。听说,你饮下了卸功散?” 他眼瞳幽深,喜怒俱不可见,目光灼灼不放她的身影,“卸功散化去修为,禁锢气脉,兴许仙韶院就是我终老之所,还请太子妃赐在下一方清静,不要再踏进这里一寸土地,可好?” 上官那颜心神俱碎,侧身微仰起面孔,眼眸看天外,让即将泛滥的泪水倒灌回去,几次欲张口,都不敢轻易出声,她怕控制不了带哭腔的嗓音。 院门处有侍从跪禀,“太子殿下担忧外间天寒,请太子妃回东宫!” “知道了,准备回宫。”她勉强压下了情绪,忽然看见灰白的天际昏然低沉,灰蒙蒙的云层带来阵阵寒气。 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身再看他,“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不过要还你一样东西。”从颈边层层衣衫中拽出一根丝线,断开的绳索与檀珠落进她掌心。 俞怀风静静瞧着,眼底淡淡的怅然无人可见,他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将那枚檀珠捏在指间,慢慢捏碎…… 佛骨檀香,碎开,散开…… 从她指间滑落…… 她嘴边含笑,低头瞧着自己生疼的指腹,忍不住笑道:“我听人说,爱如指间砂,原来是这样的情状。” 细碎的砂珠颗颗粒粒从她合上的掌心丝丝泄露,掌心越紧,越是留不住。细砂滚落,飞雪正起。暮云低沉,飘雪如絮,一瓣又一瓣飞过她的肩头,又被风雪吹落,与指间流泻的飞砂旋舞一处。 俞怀风手中的诗卷哗啦一声被风翻过大片,若是再起一阵低风,便能将他虚握的书页吹走。暮雪卷流砂,不遗丝缕…… 他目光不离她指间滑落无遗的珠砂,眼中镜像一般碎裂开来,支离破碎,不可收拾。 爱如指间砂。 流逝无踪。 松开手中丝线,上官那颜在阵阵飞雪中转身离去,眼眸最后穿过雪雾,从他飞雪染白的鬓边掠过。快步走出仙韶院,坐进车鸾中,任何侍从的问候都不理,她将窗帘都放下,把自己封闭在漆黑的空间,俯身将头埋在膝盖上,不再强撑,尽数释放,衣衫尽湿。 寂寞寒庭,海棠空枝。他手间再也无力,任由书卷坠落。雪花飘入眼中,冰凉刺骨。视线久久凝在她方才立足的地方,落砂的地方,隔着积雪,再寻不着一抹痕迹。 他不知是如何走向她离开的地方,如何捡起被她遗弃的丝线。拂开雪屑,将已染湿的红线握入掌心…… 走到井畔,取出一面镜子,对着冰雪缓缓转动,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第59章 有无私情 回到东宫下车銮时,上官那颜已收拾了妆容,除了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外,面上再瞧不出异样。数日不见的欣儿欢快地跑来她身边,圆圆的眼睛溢满热情,“小姐……呃……太子妃,你回来了!” 这算是望舒放松了对她的警惕么?终于肯将她最贴心的侍女送回来。虽是开心的事,但此际心情怎样都明朗不起来。她点了点头,牵着欣儿走上汉白玉砌成的石阶,顿足在石级末端,半转身回望,东宫殿堂都罩上了白茫茫的一片,雪花还在肆意地飘。 面前仿佛又浮现离开时的那一瞥,不知是否因雪花迷了眼,恍惚看见他眼底深处的哀伤,那样低沉,不显山不露水。那一眼却牵得她心头阵阵紧缩,仿佛要窒息一般。 他真的会因她的举动而伤痛么?她不确信。总觉得兴许是一种错觉,乃至幻觉。不让她再踏进仙韶院一寸土地,不让她再去打扰他的宁静,这样绝情的话说出来,难道不知道她会有多难过? 也行她与太子感情和睦恩爱有加的传言传进了他耳朵里,也许他认为从此她将心系太子,夫唱妇随,再也不是他的什么那颜。也或许,他的身份败露促使了各种关系的疏离,原本亲近的弟子却背叛得彻头彻尾,不恨她恨谁呢? “爱妃回来了,可有冻着?”身后传来温和的问候,接着便将一件棉衣大氅披在了她肩头。 “没想到会下雪。”她淡淡应了一声,转身低头慢慢朝寝殿走。望舒眉目间如同晕染了春日的阳光,看着人的时候格外和煦。他陪她一起走,欣儿则自动退到后面。 寝殿前厅,二人在桌边坐定,各自喝着宫女送上的热茶。望舒将目光从杯中升腾的雾气里穿过,直视低头在雾气里的上官那颜,不由嘴边一笑,“难道师徒抱头痛哭了,弄成这副样子?” 她两手捧着茶杯,伤感地叹了口气,“他不准我再去看他了。” “这样岂不好,免得伤心坏了身体。爱妃好好休养,还要替大辰生养继承人呢!”望舒热忱地看着她。 喝下的一口茶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上官那颜呛着了,怒视望舒,“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谁替你生继承人!” 望舒眼里旋起笑意,“你答应帮我对付俞怀风,我答应不跟你洞房。但是,父皇已经在关心你何时生子嗣的问题了。” “我、我不会……”上官那颜紧张地捏紧茶杯,又甚感愤怒,“既然有了约定,你就不能毁约!子嗣什么的,你找别人去!” 望舒抬起手,拍在她手背上,安慰道:“不会不要紧,慢慢学嘛!子嗣什么的,别人不能代劳。” 终于察觉到他是在故意取笑她,上官那颜愤然甩开他的手,霍地从凳子上起身,一步接一步地后退,如同回避洪水猛兽,眼神羞愤难当,扫在他身上,极力表达自己的不屑与鄙夷,“我从前在话本上见到过你这种类型的,衣冠禽兽也不能诠释你于万一……” “噗”的一声,望舒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许久才顺了一口气,又许久才慢慢将自己的视线投到她身上,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了好几遍,“难道话本上没写夫妻行周公之礼乃是天经地义?” 上官那颜思索了一下,并不能苟同,似乎就没见话本上这么写过,不过再一思索,兴许那样写的话本当初被师父给收走了,她看的都是清水的。 见她神色变来变去,似乎不能确定,望舒好笑地瞧着她道:“不讨论话本了,也不谈什么约定了,明日父皇在兴庆宫召见我们,你准备一下。” 晚间,望舒离了寝殿,上官那颜抱着被子苦苦思索子嗣的问题。 翌日初雪止,兴庆宫一片冰莹澄澈,玉树琼花。 见到寒筠时,上官那颜不由吸了口冷气,只听说宫中药材用得极快,却不知他是患了什么病,竟然瘦削得如此迅速。额头不再光洁饱满,浅浅地散布着皱纹,衣袍裹在身上只显空空荡荡。他半倚在龙榻上,面上少了生气,只余双眼中不灭的精光时时跳跃。 在上官那颜与望舒到来之前,望陌与善舞已在殿内坐了些时候。她着一身淡紫色的缎衣,与望舒月白锦袍相映相合,二人双双入殿后,众人目光都聚到他们身上。 向寒筠跪拜后,她起身第一眼就对上了望陌的目光,二人对望一眼后立即又转开。入冬后,居然人人都瘦了。她忍不住想。这段时间,她变了,望陌也变了。曾经他眼里经常有不羁跳脱的光芒,时而有狡黠流转,如今却敛去了不少那种洒脱,更多了几分沉稳。但是,她却看得出来,他身上始终伴随的一种张力并没有随之消失,而是很隐晦地敛在身后。她总觉得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蒸腾的气息似的。 望陌与她对望的一眼里包含了许多无言的东西,她懒得一一分辨,只快速捕捉到了关心的意思,便也以蕴含深意的眼神告知他自己还好。不可避免要与善舞目光交流,二人几乎便要针尖对麦芒了。善舞居然也瘦了一圈,浑身的娇蛮之气隐去了大半,兴许是婚仪上受了重挫,尚未复原吧。不过,她眉目间流露出的对上官那颜的怨怼与厌恶却丝毫未曾减损。 一想到婚仪时她对自己的羞辱,上官那颜对她也是反感到极点,快速别过目光,不再与她有一丝一毫的接触。 皇子皇女们嘘寒问暖后,寒筠不出意料地提出让望舒监国,朝政转向东宫,寒筠自己则退入兴庆宫颐养天年。上官那颜暗自观察望陌与善舞的神色,发现居然什么也看不出来。 “父皇保重身体要紧,国事方面,儿臣替父皇分忧!”望舒面色郑重,端茶奉水在一侧。 寒筠点了点头,缓缓道:“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多向大臣们听取意见,尤其要仰仗上官大人。” “儿臣记住了!” 叮嘱了望舒如何批阅奏折后,寒筠话头一转,转向了望陌的终身大事。“朕有意与回鹘交好,稳定边疆,那回鹘公主品貌俱佳,配陌儿正好,舒儿以为如何?” 望舒低头道:“四弟的意思呢?” “他还有什么挑的。”寒筠瞧了眼望陌,“陌儿也大了,该纳妃了。”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上官那颜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抬起低着的目光朝望陌看了一眼,发现他貌似漫不经心地也瞟了她一眼。以前,他们是同窗,是朋友,互相猜忌过试探过,至今也依然没有坦诚面对过,但他曾真诚关心过她。在俞怀风那里精神憔悴身心俱疲后,在望陌跟前却意外的轻松。而在与望舒恩爱夫妻的表象下,两人却从未放松彼此的猜疑。如说这宫里只能相信一人,她会毫不犹豫选择望陌。 然而望陌一旦婚娶,则会搬离宫中,于宫外另设王府。上官那颜感觉自己连最后的信任都难以交托了。 望陌凝定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目光又懒懒散散地化开,“儿臣的婚事自然由父皇做主了。” 寒筠满意地点了头,解决了望陌的婚事后,心思又转到善舞身上。“舞儿也大了……” 善舞脸色一变,很快又镇定下来,“待父皇身体好些了,儿臣就下嫁靖北将军。” 殿内气氛凝重,皇帝如同在交待儿女后事,上官那颜将众人一一看过去,似乎人人都满腹心事,这表面的慈孝掩盖下,各人又是什么样的心思呢? 诸事都吩咐妥当后,众人退出大殿,唯独上官那颜被留了下来。望舒满含深意地扫她一眼,“我在外面等你。”那不怀好意的一眼,让上官那颜分外忐忑。 她坐立不安地等待某个话题的到来,不出所料,寒筠倚靠在软榻上,慈祥的目光笼罩着她,缓缓开口:“那颜啊,女子容色难长久,色衰爱弛的道理,你应该明白吧?宫里向来是母凭子贵,趁着年轻,赶紧生下朕的皇长孙,将来你的中宫地位就稳如磐石了……” 絮絮叨叨了一盏茶工夫,上官那颜渐渐走神,从最初的紧张局促到赧面羞涩,再到迷茫惘然…… “那颜,在听么?” “啊?哦!”她呆滞的眼神立即一清,“父皇,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色衰爱弛,母凭子贵,稳如磐石……”她努力回忆。 看着她依旧一副不晓世事的模样,寒筠目光渐渐深了下去,她是真的不谙世事不通世故么?十七岁的年纪就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师尊,恐怕那遭背弃的师尊也是始料不及的吧? “大司乐还好么?”寒筠不经意一问。 可能是没料到话题转得这么快,上官那颜愣了一下,神情顿时黯了一瞬,“还……好。” “朕早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本也不打算深究,但舒儿监国伊始,不得不查办此事。假如他真是心怀不轨潜在宫中多年,朕也不会手软。”寒筠目中迸出一抹寒光,病容也不减损他的威仪。 “父皇打算怎么处置他?”上官那颜镇定如常地问,手指却暗中捏紧了衣角。 “谋反当诛,凌迟处死!” “哧”的一声低响,衣角被无意间的动作给撕下了一片。上官那颜身体摇晃,额头沁出了冷汗,她扑通跪地,颤声道:“父皇!他若有心谋反,岂会等到现在?父皇还记得当初在太液池地下暗道晕过去时么,他有那样的机会也未曾下手!” “那是他时机未到,他入宫十几年,不为名不为利,你以为是为什么呢?”寒筠冷道。 上官那颜答不出来,汗水却滴了下来,她将俞怀风陷入困境不过是心中的不甘作祟,不过是要他意识到抛弃她的后果,却从未想过要将他逼上绝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小手段并不能动摇他的生命,因为她对他有种超越一切的信任,因为她相信俞怀风不可能就此束手待毙。 但是,她还是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还是不敢冒这万分之一的险。跪着爬到寒筠脚边,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言语都有些不利索,“即便他曾有过谋反计划,但并没动手不是么?而且……而且他还救过父皇……” “这些能作为不杀他的借口么?”寒筠摇头,不解地看着她,“你不是背叛他了么?为何还要替他求情?” 背叛——即便行为上有过背叛——她的心却从未背叛! “他是我师父!”她仰头望着寒筠,流下泪水。 “他收你为徒是别有用心,将你举荐为太子妃人选,是意图指使你监视太子,为他所用。你明白么?”寒筠点醒她。 “我知道。但他是我师父,父皇你不能杀他!”上官那颜愈加泪水连连。 “你们师徒一场,连一年时光都没有吧?他究竟有什么手段,让你如此护他?”寒筠凝视她,慢慢脸上现出疑色,宫里的一些传闻他也听过,“那颜,他若是真有一些为人所不齿的行径……” “没有!”她猛地摇头,心中悚然惊醒,她如此为他求情,岂不是愈加陷他于险境?“儿臣与俞怀风绝对只有师徒之情,无一丝僭越!他教我音律,为我解惑,严格教导于我,稍有不慎便罚我背书,一丝情面也不讲!父皇,他授业如此,您怎可信流言听蜚语,怀疑儿臣?” 一句句含泪辩护,却是一幕幕从脑海掠过,哭到最后已不止是求情维护,而是悼念曾经陪伴的时光。如果可以重来,她会怀着拳挚之心彻夜背书,会抓住一切让他顾曲的机会再来把手授曲,一定不走神,不对,重来也许还是会走神…… 寒筠细思一二,犹半信半疑,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动声色道:“不杀他,除非……” “除非什么?”上官那颜不自觉拉住他衣衫。 “告诉朕,塞北观音何在!” 第60章 唯别而已 善舞徘徊在守卫森严的仙韶院入口,不多时,一名戎装大将从门内走出,见到善舞后俯身行礼,“末将参见十三殿下!” “卓将军不必多礼。”善舞微眯着眼,面容难测地盯着靖北将军卓然,“太子哥哥这么谨慎做什么,居然还要将军屈尊来守这里。” “仙韶院关系重大,末将轮值,职责所在。”卓然谦卑道。 “将军对太子哥哥忠心如斯,令人羡慕。”善舞上前一步,贴近他止步,脸上幽幽笑着,几近耳语道:“这才几日,将军便将善舞甩到脑后了,忘了在本宫寝殿里说的话了?” 卓然耳根微红,鼻端散着她身上的幽香,脸上更热了,“末将怎敢忘怀,殿下有何事?” “本宫想进仙韶院逛逛。”善舞抬眼情意热切地从卓然面上扫过。 卓然为难道:“此处关系甚大,不可随意出入。” “本宫也不可以么?” “太子殿下吩咐……” “卓然!”善舞脸上的热意一扫而空,“本宫有父皇口谕,也不可以么?” 卓然默然不语,她若是有口谕,之前何需跟他好言好语。善舞见他不说话,扭头从他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就要硬闯。大门处守卫拒不放行,善舞冷喝:“放肆!谁敢挡本宫的驾!便是你们将军也曾在本宫寝殿……” “公主殿下!”卓然惊出一身冷汗,掠到她身边,挥手令守卫放行,“既然殿下有圣上口谕,便由末将带殿下前往。” 善舞眸底划过一抹狡黠的微光。 入得仙韶院,善舞径自往紫竹居的方向而去。卓然跟在身后,一直默不作声。明知她逛仙韶院是幌子,探访紫竹居才是真,但也无可奈何。不管是否有皇帝口谕,只要善舞在他视线范围内,便不是太担心。 紫竹居外守卫更是森严,好在有卓然相伴,善舞才得以顺利进入。 初雪过后,天未霁,依旧是低沉而泛着青霭的天空悬在头顶。数进院落,雪未消,径未扫,竹叶上零零落落洒着宿雪,屋檐下的走廊间,一人青衫闲散,发丝低束,跪坐一方白席上,手拿小扇,看护炭火,红泥小火炉,煮茶正当时。 善舞从院中白雪上走来,停在雪里,看到这一幕,愣了片刻后,忽然抬袖掩口笑起来,“大司乐好兴致啊!” 煮茶之人闻声微微抬眸,淡看一眼,蒲扇在手里未停,一下一下悠悠在火炉上扇过,“殿下莅临,有失远迎。” “岂敢劳驾大司乐!”善舞从雪地里跋涉到走廊上,跺了跺脚,抖落软靴上的雪泥。卓然不近不远站在雪地里不曾上前,一面赏雪,一面注视二人的一举一动。这两人前不久还在太子的大婚典礼上水火不容,此刻却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俞怀风唤白夜取来毯毡铺到地上,供善舞落座。善舞见俞怀风着袜不着靴,便也脱下了软靴,拉着毯毡到他身边,跪坐其上,看他煮茶。 “大司乐也懂茶道?”她看他取沸水洗碗碟,倾炉上沸水缓注杯中,一朵朵沸腾的水花挟着茶叶在碗中打旋,清香四溢。 “闲来无事罢了。”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优雅,他将一只盛了半碗清茶的青白瓷碗缓缓推到善舞座前,“殿下请用!” 善舞从他一系列动作开始便看呆了,到他请她用茶便忽然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又愣了愣,才端起瓷碗嗅了嗅香气,慢慢尝了一小口后,不由赞道:“新茶初沸,清香绕齿,好茶,好手艺!” 卓然站在离二人几丈远处,略略扫了眼凝视俞怀风的善舞,眉头微微动了动,脸上有不虞的神色。 俞怀风端起自己面前的小碗茶慢慢饮了一口,声线无波道:“可惜余茶却是不多了。” “我宫中有!”善舞身体前倾了一些,目视他,眼里别有深意,接应他道:“父皇给过我不少江南进贡的新茶,改日我让人给你送些!” 俞怀风放下茶碗,迎向她的目光,“罪臣怕是无福消受。” 善舞毫不躲闪,湛然一笑,“那得看是谁施予,是何茶!新茶可是别有风味的哦!” 二人目光交锋,电光火石间,深意暗传,旁人难测。 “回鹘公主探望大司乐!”院门外有守卫禀道。 话声未落,只见慕砂一身回鹘宫廷穿戴,满身异域风情地款款而来,环佩叮咚。 “慕砂公主来往这守卫森严的禁区竟是比本宫要自由啊!”善舞笑意盈盈看向卓然。 卓然尚未作答,慕砂毫不在意道:“善舞殿下说哪里话!慕砂即将回高昌,临行前向圣上求了手谕,最后来看望大司乐罢了。” 善舞宛转的笑意中带着隐含的排斥,低头喝茶不再言语。 俞怀风身边又增了一方坐毡,慕砂依样跪坐下来,与善舞相对。 “这就是中原的茶道?”慕砂指着炉火茶具,颇感兴趣地问。 “器具不足,简而为之,让殿下见笑了!”俞怀风继续倒茶待客。 慕砂捧着他递过来的茶碗,道了声谢,极慎重地细品。细细饮完一碗,慕砂言语里溢满对中原茶道与俞怀风手艺的赞赏,对面的善舞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慕砂完全忽视对面的不善,目光尽在俞怀风身上,惋惜而哀伤,“你为何要身困此处呢?如果可以,慕砂真想带你回高昌!” 俞怀风不由一笑,手中蒲扇还在摇动,炉上火苗跳跃。 善舞忍着冷笑,脱口道:“本宫记得父皇已钦点了慕砂公主为四哥的王妃,不知慕砂公主还要旁生什么枝节?竟想携我朝罪臣私奔么?” “公主好歹是皇家的金枝玉叶,言语何为如此不堪?”慕砂瞥对面一眼。 善舞不甘示弱,反击道:“方才谁说想带人回高昌来着?自己不害臊,还说别人不堪!” 二人正你来我往地交锋,俞怀风放下手中蒲扇,从坐毡上起身,悠然转身,走向回廊另一端,广袖摇动,香风飘入雪中。 他一走,交锋的二人顿时戛然而止,互相瞪视一眼后,各自陷入沉默。 看守在一旁的卓然望着天空,面上神色松懈了下来,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在后院廊柱下负手站立,目光萦着庭院的一棵业已凋谢花叶的海棠树,雪中缕缕寒风送来。 慕砂在这里找到他,悄然走上前,只在离他三尺的距离站定,也将视线投向海棠花树,慢慢开口。 “数月前,我答应父汗同哥哥一道出使大宸,原以为长安一行会枯燥无聊,却不想,竟在皇宫大殿上遇见了你。不管你曾经是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身份,将来是什么身份,在慕砂心里,永远都是——人间天上,唯你无双。” 她声音不大,却真诚如满庭的白雪。俞怀风眸光不禁动了动,回看她,“公主无需如此,怀风并非什么高尚之人。” 慕砂看着他笑了笑,“高尚不高尚有什么要紧,见到你,慕砂才相信这世间真有传奇!” “传奇?被困的传奇?”他笑问。 “我不相信这里困得住你。”慕砂冲他淡淡一笑,额上珠玉的光芒与她眼瞳笑意汇成一片,“你相信我是另一个传奇么?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这里可都是太子的耳目。”他笑道。 “难道我回鹘就是边陲小国,不足挂齿么?”慕砂微扬起头。 “多谢公主好意。”俞怀风收回目光,眼底无丝毫波澜。 离去时,慕砂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酸涩,对着他的侧影道:“长安有你,不虚此行。来年,慕砂若真嫁作大宸王妃,不知是否还有机会见你一面;慕砂若从此不再踏上大宸土地,也不知能否再与你相见。” “将来的事,谁会知晓。”他眼眸一低,瞳孔幽深,不知在感怀什么。 大宸遣使护送回鹘王子与公主返回高昌,同时送去国书与皇族聘礼。不久后,长安下起第二场雪,寒筠设宴兴庆宫沉香亭,所邀多是皇室成员。 太子驾銮停在了宫门外,望舒下了马车,牵了牵衣角,略作整理。 “太子妃,该下车了!”欣儿在车外雪地里跺脚,一团团白气从嘴边呼出。 “这么冷,设什么宴!”车内传出不满的嘀咕,磨磨蹭蹭后,上官那颜才肯探出头,怀抱着手炉,被欣儿扶着下车。 望舒瞄了她一眼,闲闲道:“东宫一天无子嗣,父皇一天不得释怀!” 上官那颜散漫的神色顿时一紧,慵懒的眼神霎时无踪,心里擂起十二个小鼓。但凡跟望舒在一起,她绝不敢真正松懈下来,这个太子妃当得毫不轻松,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听说太子可以纳几个侧妃……”她提议道。 望舒一人当先,迈步宫门内,回身眯着眼望着雪中的上官那颜,说了句很是突兀的话,“今日父皇设宴,据说还请了你的恩师。” 上官那颜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呆立在雪地。 >卷五 浮生一梦长安远 羽檄烽火帝都殇 第61章 王妃有孕 南贵妃一人在沉香亭里招呼众皇子皇女,近来皇帝身体不适,南贵妃奉药左右,不离半步,容色间已见操劳。刚指点宫人摆放了桌椅茶点,转头瞧见太子一行人,当即又打起精神,迎在亭前。 “颜儿快过来,让干娘瞧瞧,怎么又瘦了?”南贵妃牵起上官那颜的手,暖在自己手心,亲切地嘘寒问暖。 还未入亭时,上官那颜就环视了周围数圈,未见寒筠,也未见俞怀风身影。不由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却有丝丝缕缕的落寞沿着四肢百骸散了去,忽然就觉得沉香亭雪景也寡然无味了,应对南贵妃也多了几分敷衍,“近来睡眠不好。” “睡眠不好?”南贵妃深意地瞥了眼一旁的望舒。 望舒欣然受之。 亭内的善舞吃着点心喝着热茶,以看热闹的心态瞅着似乎在看雪景的望陌。着深袍的望陌斜倚在椅子里的身体站了起来,收了看景的心思,唇角扬起,眉眼含笑,向望舒与上官那颜问好,“皇兄,皇嫂,路上雪多,从东宫过来不大好走吧?” “回去时,让人铲了雪再走马车。”望舒淡淡应了一句,回头将太子妃笼在袖中的手牵了出来,一起迈步入亭。 上官那颜不情愿地皱了下眉,不由自主跟着望舒亦步亦趋,经过望陌身边时,模模糊糊觉得一种异样,抬头看时,望陌脸含微笑,一分异样都看不出来。 望舒与上官那颜挨着入座后,望陌也回到自己座中。南贵妃吩咐宫人上汤茶为众人驱寒,上官那颜不着痕迹问道:“怎么不见父皇?” “你父皇有些事耽搁了,一会儿就到。”南贵妃回道。 上官那颜低头捧着热茶,默然不语。寒筠身体有恙,已经不怎么过问国事了,能有什么事耽搁?近来他看似在安神养病,她却知道他始终放不下一件事,舍不下一个人。当初寒筠于太液池地下暗道内晕倒,为的便是那人,也正因此落下隐疾,病弱体虚。 上回,他便向她询问那人的去向,她老实回答自己并不知晓,而唯一可能知晓那人行踪的或许只有俞怀风了。所以,除非寻到那人,否则他不会轻易让某人获凌迟之刑的。 望舒说今日家宴请了俞怀风,如此,上官那颜也就猜得到那二人为何还不出现了。 她也大概可以猜到二人谈话的结果,当瞧见寒筠坐在人抬软銮里缓缓而来时,他的表情更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俞怀风并未告知寒筠他想要的。 或许他不打算出卖那人,也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那颜不知道是哪种,也不关心究竟是怎样的真相,她只是失落,失落他没有同寒筠一起前来。 “刚才还关心父皇为何不在,此时父皇御驾降临,颜儿怎么有些闷闷不乐呢?”众人站在沉香亭外候驾时,望舒似笑非笑问向一旁的上官那颜。 她忙凝神,不敢更多泄露自己的心事。 几步外的望陌却将一双眸子投入了冰天雪地里,那声称呼在他眼里溅起的波澜很快就湮没在四下的幽寒之中。 寒筠下了御銮,南贵妃及时给他披上棉衣外袍,众人跪地恭迎。 “都起来吧。”他脸上全无神光,怏怏坐入椅内。 素来得皇帝宠爱的善舞公主此时也不太敢出言相询,众人起身后,各自入座,也都默默不言。 少时,望舒打破了沉默,问了句令上官那颜血液奔涌突然加快的话。 “听说父皇邀请了俞怀风?” 众人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望舒,一会儿转向寒筠。望陌与望舒一样不动声色,善舞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上官那颜不知如何掩饰自己,只得将脸埋在热茶氤氲的雾气里。 寒筠微微看了眼自己的长子,“罪臣谈何邀请?” 他刚刚无惧无畏地应付了那帝王,便朝遮雪廊子原道返回。廊外尽头是看押他的禁卫军,廊侧百步外是沉香亭畔。不知为何,向前的步伐还是慢了下来,深眸还是为百步开外停留了一眼。 片刻后,他稍稍转身,继续前行。忽然,衣袖沉重起来,似乎被什么扯住了。他回头收起袖子,却在腿边发现了个女娃,被厚厚的棉衣裹起来的身子如同一个小包裹,露在外面的小脸白嫩中透着粉红,一双眼睛晶莹泛光,欢喜地瞧着他,小嘴张着,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由于仰着头久久望着,嘴角处流下一道透明的液体。 他愣了下,这才低身将她紧捏着自己袖角的手指轻轻掰开,再次前行。 身后又重了起来,女娃又扯住了他衣袂,还是一副很欢喜的样子望着他,嘴里还发出了一个欢快的音符,双足在地上跳了跳,身上的玉饰也跟着碰撞在一起,她嘴里含着口水含混不清问道:“你是大司乐?”说完,又一道透明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 他居高临下看了几眼,向她再度俯身,“你是谁?” “砚儿!”她笑起来,嘴角又有新的液体涌来,明亮的眼眸忽闪了一下。 他生生愣住了一刹那,这女娃的眸光清澈,与某人竟在瞬间神似。他转开眼睛,适应了一下旁侧的雪影,怀疑是自己一时眼花了。 “大司乐?”女娃自己移到他眼皮底下,探着身偏着头好奇地瞅着他,见他又看向自己,便又欢快地咯咯一笑。 他不再怀疑自己眼花,这世间就是有人相貌在某一点上极度相似。解开了她的牵扯,他还是不由得俯身用自己袖口替女娃擦去嘴边流淌的水泽。手指碰在她细嫩的脸上,如同触到一朵极度娇嫩的花蕊,半分力度都不敢发出。 凝视了女娃一会儿,他迅速退开,快步走向廊外。 女娃腿短,穿着也笨重,但却以惊人的速度奔跑过来,合身扑到他腿上,抱着不放手,嘴里呜呜叫着,“不许走!” 这时,外面跑来一个妇人,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化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十七殿下,快松手,陛下在等着呢!” 由那妇人将女娃抱开,他忽觉一身轻。居然是个公主,难怪会出现在这里! 女娃在妇人怀里挣扎地满头细汗,眼睛不离他左右,口中叫嚷:“大司乐跟我一起!大司乐也去!” 他本想就此脱身,但那小公主不依不饶,在妇人怀里还拼命往他身边挣来,妇人抵不过,他也因此四度被那女娃抓住了衣角。 上官那颜满腹心事地听着寒筠与望舒谈着什么罪臣什么邀请,面上掩饰不住落落寡欢之意。也没注意亭内进来一个妇人向寒筠跪禀了几句,直到那几句话绕梁一圈后落尽耳朵里,她才手上一抖。 “十七殿下缠住大司乐不放手,非要两人一起来赴宴才肯听话,陛下,您看?” 她没再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因为她已看见那个身影朝这边走过来,附带着一个包裹似的小身影。她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慌忙收回视线,口干舌燥地寻找茶水。 “小心烫着!”望舒及时倒了热茶,喂到她嘴边,情意融融地凝看她微红的脸颊。 上官那颜身体僵硬,反手要推,却被他另一只手一把握住,拉到宽袖底下,他附在她耳边低语:“难道要让外人看我们夫妻的笑话?配合一下,落实太子与太子妃如胶似漆的传言,天下太平,你也就不白嫁了!” 小公主拉着俞怀风的手上了沉香亭,欢欣雀跃不已,这才松开他的手,直奔寒筠怀抱,撞得皇帝一阵咳嗽,南贵妃忙将这折腾不休的皇女哄到一边。 “赐座!”寒筠一面咳嗽一面道。 俞怀风道了谢,揽衣就座。如胶似漆的太子与太子妃就在对面,耳鬓厮磨,执手喂茶。 他后悔依了那小公主,此时只能低头看着地面石砖的花纹。奈何亭子不够宽敞,眼眸余光之下,望舒与上官那颜座椅相挨,促膝相就,望舒时不时拿膝盖轻撞上官那颜,她裙上缨络摆动,如雪舞飞花。 心头烦闷异常,正想起身告辞,回仙韶院让人继续看押。十七公主灵巧地奔来,趴在他膝头,笑嘻嘻地盯着他,忽然大声道:“我要大司乐做我的太傅!” 亭子里静了下来,无人作声。 只有不晓世事的女童咯咯的笑声回荡。 “砚儿,不得胡闹!”许久,寒筠沉下脸斥道。 “小砚儿,来姐姐这里!”善舞取了糖果,诱道。 小公主止了笑声,扭头看了眼寒筠,又看了眼善舞,不高兴地撅起了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再扭头不理睬二人,只赖在俞怀风身边,无视低沉的氛围与众人的反对,自顾自地跟他说话:“大司乐太傅,你教砚儿弹琴呗?就是那个、一根弦上忽地一声,就很好听,那样的!” 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着自己的心愿,越说越高兴,完全忘了有人在反对。描述到兴奋之处,咧嘴一笑,口里的水滴便又流淌了下来。 俞怀风给她擦去嘴边不时流下的液体,看她描述七弦琴眉飞色舞的样子,竟无比的轻松,不再有方才的烦闷。整个亭子里,只闻幼童稚嫩的声音,这个世界的规则丝毫约束不到那颗飞扬的童心。 上官那颜抬起目光看向对面,那曾经以无比柔和的目光对她谆谆教导的人,此时根本不愿看她,却耐心听着一个孩童的语言。 小公主说得口渴,捧起茶杯咕咚咕咚吞咽,漏下的茶水毫无悬念地滴洒在俞怀风衣衫上,他却毫不介意,而且此时还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眼神温和至极。 上官那颜顿时就难过了,转开眼睛时,意外地与他的目光撞了一下,她心跳蓦地漏了一拍。那目光尚带着余温,明知是因那小公主而意外地遗漏了一分给她,却抑制不住地回想曾经的一段时光。越是回想,心头便越是酸楚。 只是一眼,却一切都收入眼底。意外的一个对视,却不是真的无心使然。他又看着面前的小公主,方才一眼又将心里的那分轻松涤荡地干干净净,片羽不剩。 “手怎么这么凉?”望舒将她的手移到自己手心,紧紧握着,又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她嘴边。 她顺从地靠在望舒身上,低头一点点配合着喝茶,睫毛上悄然无声地滑落泪滴,滴进热茶里,瞬间被消融。 南贵妃试图转移话题,暂时不理会小公主的要求,小孩子家兴许一会儿就不记得了。看到望舒与上官那颜难分难解的模样,不由打趣道:“舒儿和颜儿什么时候让你们父皇抱上皇长孙呢?” 望舒捏了捏手心里的那只手,笑道:“既然父皇着急,那我们回宫就让太医给颜儿把把脉,看是否有消息。” 上官那颜再度僵硬,望舒这是什么话? 此话一出,气氛便有些奇异。寒筠与南贵妃颇感惊喜。善舞皱眉。望陌送到嘴边的茶果顿了顿,迟疑了一下才将果子送入嘴里。 小公主自是毫不受影响地继续用自己的语言诉说心愿,然而她的听者俞怀风却再也没听进她的只言片语。 有炸雷在耳边回荡,湮没了一切声响。 原来,还是他错了…… 原来,有种痛可以让人麻木到无知觉…… 原来,他还是无法默认这一切…… 原来,他还是后悔了…… 他自欺欺人,以为一切都还是当初的模样,尽管事实已摆在眼前!他以为看不见,便可以当作不曾发生!当更加凌厉的事实出现时,终于迫使他不得不面对,不得不面对他最不愿面对的一幕! “大司乐?”终于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小公主不敢再自顾自地说下去了,忐忑地凝视他。 他却根本听不到有人在唤他。 第62章 雪夜私会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竹叶上不时因雪落而发出簌簌的声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入夜的寒意仿佛也都随着雪花的飘动而肆意扩散。 在桌边枯坐了许久,直到杯里的热茶彻底凉了下来,凉意透过杯身传到指间,他才将凝望外间雪花的目光收回来,落到杯水里。 手腕一抬,将凉茶饮尽,体内凉飕飕的液体开始蔓延,他皱了下眉头。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矮小的身影笨拙地抬腿跨过门槛,手里还提着一盏油灯。 “师父!”小身影脆叫了一声。 他手指间颤了一下,茶杯“砰”地坠地。 “呀!”小身影惊了一下,手里提的油灯险些也随之坠地。 他面色微沉,瞧着走近的小人儿。 “师父?”小人儿走到跟前,费力举起手臂,也难以将手里的油灯搁到桌上。 他接过油灯放下,面容在灯下有些模糊。 小人儿个头尚不及桌面高,两只手扒着桌缘,踮着脚尽力将半个脑袋蹭到桌面以上,一番折腾又不知将多少口水蹭到了桌上。 “师父……” “闭嘴。”他轻斥,嗓音却是柔和的,俯身将地上茶盏的碎片拾捡。 在桌边翻腾的小人儿丝毫没有受挫的情绪,跟着也蹲到地上,将白嫩的小手伸出来,去捡地上的碎片,却立即被制止了。 他将碎片都收到桌心,复回椅中坐下,深沉的目光看着面前亦步亦趋的小身影,低声道:“不在宫里做你的公主,跟我一起被软禁,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小人儿打了个哈欠,蹭到他腿边,明澈的眼神看了看他,渐渐弥漫了困意,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质问,“师父,砚儿要睡觉……” 看着她慢慢倒在他腿上,他目光微低,循循善诱道:“谁带你去的兴庆宫?” “乳娘。”小人儿嗓音软软,迷糊应道。 “为什么要我做太傅?” 没有回应,小公主身体完全倒在了他身上。一只手臂将她抱起来,起身送她回隔壁的房间。 兴庆宫沉香亭宴会时,十七公主非赖上了他,任众人如何反对,她也不理会,最后被逼急了,她大哭不止。皇帝无奈,终是默许了。他无心于那场宴会,早早便回了仙韶院,十七公主当时便跟了来。 回到被禁卫军看守的居所,心情却是从所未有的低沉,景无色,茶无味。 妥善处理了公主睡觉事宜,夜已渐深,解衣卧于榻上,醒无趣,眠无寐。 心情抑郁竟超乎自己的想象,为何如此?为何会如此呢?他并不愿深想,但闭上眼,纷乱的画面一一现于脑海,抹不去,擦不掉。 在清醒与梦寐中辗转不尽,昏昏沉沉中,她身形单薄跪在床榻上哭泣的一个幻影从纷纭破碎的梦境中被影影绰绰勾勒了出来,他忽然就惊醒了。 是没有习惯她不在身边,还是不能容忍此刻她在东宫榻上? 他蓦地掀被坐起,幽夜中,眼里有尖锐的刺痛感。他披衣起身,轻步来到一张琴架旁,抬手扣在琴身十三徽正中的七徽上,琴身后的墙壁顿时起了一阵沉闷的声响,声响不大,墙壁却缓缓向两侧张开了一个六尺来宽的豁口。 他停顿了片刻,确定未惊动任何人后,迈步走进了豁口,随后墙壁又缓缓合上。 遥夜漫漫清寂孤寒,夹壁暗道幽黑且长。 东宫寝殿,上官那颜被噩梦惊醒,拥着被子蜷缩着坐起来。她梦见皇帝寻不到塞北观音,一怒之下,对俞怀风下了凌迟之刑。她对着他的尸骨,惊惧而绝望。梦境真切,以至于她醒来后都还有巨大的悲恸盘绕心头,刻骨入心的绝望。 她用被子堵着嘴,失声痛哭,将自成婚以来的所有情绪释放。空旷的寝殿里没有一个侍女,只有她一人拥着被子尽情地哭。 从来都只是她一人,宫内宫外,梦里梦外。她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等的是什么,如今一切都是不可触及。不知不觉丢了一颗真心,没有办法找回来,更没有勇气去印证。违心地配合望舒,因为她已然不敢承认自己曾付出的真心。在东宫陷得越久,就越无法脱身,越不敢面对自己那样大逆不道的爱恋。 心中愁肠百结,面目憔悴支离。 寂静的夜里,寝殿的大门被风吹动,雪夜清辉幽幽,将一个身影投照。 无人察觉他的降临,东宫侍卫被移形换影迷了警觉,殿外侍女被迷香迷了梦境。他衣袂轻扬,走入寝殿,带来一室的清风幽香。 上官那颜哭得累了倦了,闻见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清香里又挟裹了雪夜的寒霜,她颤抖了一下肩膀,转头后,双眸蓦地睁大…… 她完全呆滞,脑中想的是,原来此时身处幻境,从第一重梦里醒来,却还没有从第二重梦里走出。 俞怀风不疾不徐一步步走来,殿内的大理石台柱从他身侧一个个退去,扬起的白色袍袖在身后展开了雪夜里才能看得见的繁复刺绣,束起的青丝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夜风里飞扬。 他一步步上前,一步步走上石级,一步步靠近她所在的床榻…… 最后,在离床榻一步的距离上,他停了下来,站定不动,看着脸上犹有泪痕的她。 她瘦削的脸庞上,眼睛愈显透亮,双眸被泪水浸得泛红,嘴唇也十分苍白。她长发披散,凌乱地和着泪水贴在脸颊上,一双眼在见到他时,由震惊转为惊惧。 他刚踏前一步,她便双肩一抖,不自觉地后退。 她的这一反应让他平静的眼眸起了波澜,为何会是这样的表情?她害怕?害怕他? “那颜。”他嗓音竟有些低哑,看着面前的她,竟有隔世之感。向她伸出手臂,指端离她未近一寸,她又颤抖了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目中一恸,握住她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他终于肯来了! 为什么现在才来! 上官那颜跌入他怀里,眼泪蓦然决堤。她身体早已凉飕飕,却不畏他身上从雪夜携带而来的幽寒。 这怀抱阔别多久了? “师父……”她哽咽。 俞怀风右手轻抬,不动声色从她手臂滑到手腕上,三指定脉。 将头靠在他怀里的上官那颜忽地睁开眼瞳,猛然收回自己手腕。俞怀风应变自如,扣住她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畏惧他了,原来潜意识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她拼命挣脱他的控制,不惜使尽力道突围,扰乱他把脉的章法。 什么方式都没用!他不受影响地搭指切脉。 上官那颜停下了自己的徒劳,眼神一定,扬手扯开了俞怀风腰带。瞬间,感觉到手上力道松懈,她蓦地抽回手腕,闪避到床榻里侧。 她的这一举动,让他愕然。竟已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未现滑脉!”他盯着她沉声道。 缩在内侧的上官那颜心头一颤,拜他所赐,她看过一些医书,滑脉乃是孕后脉象。正感绝望,忽然一段记忆闪过,她转过头与他对视,亦沉声道:“滑脉须得四个月后才能号出,师父你精通岐黄,怎会忽略这点?”看他神色微变,她继续道:“师父当我无知,故意虚晃此话的吧?” 俞怀风眉头微蹙,半晌后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慌张躲闪,不敢让我把脉?” 上官那颜脸色变了变,暗中咬牙,应变道:“师父深夜来此,不会只为替徒儿把脉吧?我如何能不顾及自身安危,将脉门放于你手?” 闻听此言,俞怀风脑中如有飓风卷过,万般不是滋味。瞧她许久,才再度张口:“你如此提防我,为何独自在寝殿?太子为何不与你一起?” “闺房之事,也要向师父汇报么?”上官那颜目光如炬地迎向他。 他终于再接不下去,目光低沉,眼神阴郁,许久后道:“望舒心机深沉,他在利用你,你不知道么?” 上官那颜低声笑了笑,眼内掩着悲戚,“原来师父早就知道了啊?力荐我为太子妃的不是师父么?” “我让你离开皇宫,你坚持不走。”他低声。 上官那颜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望着他笑道:“带我入宫的不就是师父么?让我盛放在最高处,不是您老人家的心愿么?” “你、你明明……”明明知道他身不由己,明明知道他改了主意。他却不想再说下去。 她顺着他最不希望的路走下去,就是要他知悔! 可是—— “我成为太子妃那天,师父你在太极宫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什么?” 她在质问,他在眼里泛起哀凉。 那一幕在二人脑中再现。 他撩衣跪地,对上起誓——臣俞怀风素来行端言谨,无愧天地!与上官小姐在师徒名分上若有半点逾矩、半分不伦之心,就让臣受五雷轰顶、万箭穿心、尸骨无存之天谴罪罚! 这样决绝,这样两清!完全不给她半点容身之地! “师父,你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么?”她情真意切地凝望他,看他神色一分分动摇,她无知无觉地爬到他身前,攀着他手臂,仰看着他。张开手臂环抱着他,靠在他胸前听他心脏传来的搏动。 他久久不语,她将头抬起来,踩着床榻站起身,与他面对面。两人目光都锁住对方。她一点点贴近,近到就在他鼻端,缓缓低语:“师父你真不知道那颜的心思么?你不愿意接受我是不是?” 他依旧不说话,谪仙貌却冰雪心。 “师父当真如誓言所说无半分逾矩之心,一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么?”她再近一毫。 他还是不答。 “哪怕一点点呢,都没有么?”她嗓音带了哭腔,原来是这样卑微地恳求他施舍一点点的爱恋。 这样的问答,他无法开口。 “那为什么今夜要来看我?”她声音嘶哑,眼眸氤氲,与他之间的距离早已背离了纲常伦理。她无视禁忌,手指摸索到了他外袍内的衣带,想要在指间发力,彻底背伦一回。 可是,为何手心生汗,指端发颤,不敢动作。 “那颜,若是有些事情错了,便不能再错下去。”他叹道。 将她的手拿开,他就要转身。 “不要!不要走!”她哭着拉住他手臂,却依然是场徒劳。 第63章 情牵两端 夹壁暗道再被打开,俞怀风走了出来,踏进房中,抬眼却发现一人正瞪着他看,不由愣住。 砚儿衣着单薄地站在夹壁几步前,发辫松散,面容困倦,却在强撑,似乎是从被子里爬起来的,看到他从墙壁里走出来,顿时惊愕住了,困顿的哈欠也只打了半个。 俞怀风揿下机括,夹壁缓缓合上,他走到砚儿跟前,俯身看她。砚儿惊奇不已,圆溜溜的眼睛越过他,望向他身后合上的墙壁,一手撑在俞怀风肩膀上,一手遥指那奇怪的地方。 将她指向后墙的手指合成拳头,俞怀风定定看着她,低声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方才。”她喃喃应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拿拳头揉了揉眼睛。 俞怀风手掌抚在她腰间,有些凉意,想必来了有一会儿了。他起身找了件袍子,裹在她身上,“为什么不睡觉?” 不待砚儿回答,他指间蓦地拈出一根银针,指向了她脑后。砚儿不察,上前一步,扑进他怀里,似乎困得厉害,道了句:“和师父一起睡。” 一手搂着她,一手拈针,在她后脑寻找穴位。既然被她撞见,便只能封住她穴位,忘掉今晚之事。扑进他怀里后,这小公主便软绵绵的,完全依赖着他,慢慢沉入睡眠。 手指按上了某个穴位,银针蓄势待发。她轻微的呼吸声响在他胸前,低头看了一眼,女童绵密的睫毛抖了抖,脸蛋红扑扑,粉嫩的颜色。手中银针固定在离她半寸的距离上,迟迟未下。 小孩子的穴位是不是可以这样刺下呢?会不会造成她的不适呢? 眨眼间,指端发着光魄的银针便消失在他袖中。把她连着袍衣抱了起来,送回隔壁的房间。返身回来后,他不着痕迹地移动了暗道的机关位置。这才解衣卧倒榻上,心中浪涛却一层层袭来。夜访东宫,在内心深处不可碰触的地方又添了一道新痕。 见到她时,虽一眼看出瘦削了不少,但本质的东西依然未曾改变。把脉不过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借口,她看他的目光,虽然哀伤,却依然清澈,虽然提防,却没有躲闪。他也一眼就能确定,其实什么都不曾改变。 躺在枕上,他不由一叹,心中有三分安宁便有七分忐忑。他知她承受太多,他能怎样,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漠视。当初她还在身边时,他便是以漠视的态度对待。她可孺慕,他却不能垂怜。 为什么是这样呢? 为什么上苍要开这样的玩笑? 月光从窗棂穿过,他乌发垂榻,月华却在闭合的眼角跳跃起一点晶莹…… 残宵未尽,梦境纷乱,他蹙眉侧身,忽感哪里不对劲。身边有什么柔软的东西…… 蓦地睁眼,紧挨着自己身边,同他共枕的柔软物事竟是两度去而复返的砚儿。 她睡得酣然,也一个翻身,小腿搭到了他身上,同时塞了一根手指到嘴里。俞怀风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想到上官那颜,她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模样呢? 这样一想,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更是忍不住拿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将她嘴里含着的手指拿出来,搭在他身上的腿给放下来。他侧卧在一边,渐渐入睡。 清早时,他还在闭目休憩,砚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在被子里扭动了几下,轻手轻脚钻到他身边,将脑袋拱进他怀里。自然知道是什么物事在动,他懒得睁眼,从侧卧改为平躺,接着睡眠。 砚儿一见温暖的怀抱没了,又不折不挠地继续爬,爬到他身上,以八爪鱼的姿势趴在他胸腹上,侧着脸一起睡。 虽然这个重量算不上重,但俞怀风还是醒了。从身上将她拖下来,却扯不动,八爪鱼贴得很紧。 “砚儿,下来!” 似乎是被发现了,砚儿不情愿地再度爬动,却不是爬下,而是朝上爬,直到小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以俯视的姿态抬起在俞怀风面部三寸之上。 他露出严厉的目光,“还不下去!” 砚儿皱了皱鼻子,一骨碌滚了下去,再从侧面靠近他。她趴在旁边,翘起头,依然俯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他眼角,关切问道:“师父为什么哭?” 俞怀风看着她神似某人的目光,低哑道:“胡说什么。” “昨晚师父睡着时,砚儿瞧见了。” 不再理她,他翻个身继续睡。 砚儿睡不着,也不敢再打扰他,一个人睁着眼看着头顶。 日上三竿,两人才起床。俞怀风从隔壁房间取来砚儿的衣物,在见她胡穿一气也穿不上衣服时,他叹口气,将她身上缠在一起的带子给解开,再重新一一给她穿上。最后,他还要充当爹妈乳娘,给她梳头洗脸。 砚儿神清气爽地在屋内活蹦乱跳,俞怀风累得坐在椅子上思考以后还会遇到什么难题,他撑着头,靠在桌上。昨夜东宫一行,又耗去不少气力,再加上曾喝下望舒送来的不仅抑制修为而且极度伤身的卸功散,他身体已极度虚弱。 房内静了半晌,本来求之不得,却有些不同寻常。他转头寻那小公主,见她紧贴在一面墙壁上,试图寻找什么。俞怀风眉头蹙起,她年纪虽小,好奇心却重。 “砚儿,过来。” 闻言,她暂时离开了墙壁,跳到他身边,冲他眨眨眼,“师父?” 清澈得如要滴出水来的眼眸,灵动无比地看着他。俞怀风放在她脑后的手又迟疑了。砚儿顺势往他手臂内一靠,嗅了嗅道:“师父好香!”两只手在他袖间翻弄。 “砚儿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能。”一口应下。 “墙壁上的秘密不要对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不教你学琴。” “……好。”她想了想道。 “也不要再去墙上寻找,以后我会告诉你怎么进去。” “好!”答应地十分爽快。 俞怀风不想竟会这么顺利,还在犹豫一个孩子的承诺究竟有几分保证。 “师父,我要这个!”砚儿早转移了注意力,手里捏着一个香囊举到他面前。 俞怀风一看,目光便一沉,从她手中拿了回来。 砚儿见他神色,心中已有预感,怕是讨不来了,顿时就嘟起了嘴。 飘荡着海棠花香的空气散在四周,香气的来源——荷包被俞怀风握在手中,手指摩挲着荷包边缘歪歪斜斜的针脚,低头不再说话。砚儿见自己被完全无视了,心中有些伤感,撅着嘴离开他身边,走出了房间。 清清泠泠的弦声打破了午后的沉寂,对着香囊看了许久的俞怀风猛然一震,琴声传来的方向…… 开门,过长廊,踏雪径,上石级…… 暗中看守的几名禁卫顿时聚起精神,目不转睛地注视此间主人的一举一动,却见他砰地推开了一扇门。 巨大的响声,让琴声戛然而止。 门内的小公主被吓到似的,瞪大了眼睛,看着门口。 一股巨大的失落将他席卷,如同跌落万丈悬崖,“谁让你来这里的?”他语气不善,极度冰冷。 砚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泪珠子啪啪滴落在九霄环佩的琴弦上。 这蓦然的嘈杂让暗处的守卫摸不着头脑,好一会儿才明白,皇帝极为宠爱的小公主竟被人训哭了,不由都大感愕然。 砚儿在万般伤心之下,回了寒筠宫中,好几天都没有再回仙韶院。 “圣上龙体有恙,几位殿下都守在龙榻边寸步不离,小公主也一直在兴庆宫陪伴。”卓然尽职地传达。 俞怀风静静听着,眼眸瞧向了南边的天空,风云席卷,不知风雪几时来。 寒筠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夜夜咯血,太医束手无策。皇后夜夜守在榻边,也日渐憔悴。太子望舒为表孝心,留在兴庆宫侍奉汤药。然而如今寒筠目不能视,案牍之类全不能审阅,望舒监国任务繁重,皇后劝了多次才将他劝回东宫。替望舒尽孝心的任务便交给了太子妃。 不久,皇后也病倒,宫中一时愁云笼罩。为避闲言,望陌主动请愿照料皇后,寒筠那边则交给上官那颜。初时几日,善舞与上官那颜一起陪在寒筠左右,后来二人愈发不合,善舞一怒之下出了皇帝寝殿,只每日来请安一回,不再多加逗留。 寒筠病体需静养,便只留下了上官那颜与十七公主。一个内敛稳重,一个娇憨天真,寒筠这才满意多了。 然而这十七公主来了兴致便会格外多话,一日在寒筠午睡后还喋喋不休,上官那颜只得哄她去前殿拿点心吃。 砚儿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含糊着自言自语:“好吃,给师父留几个……” 上官那颜正在给她倒茶水,手上不稳,洒了一些到杯子外。“师父……教你学琴了?”她声音不大,不知是在跟小公主说话,还是在自语。 话痨砚儿自然会接她的话头,张嘴正想说,忽然记起自己被训的一幕,顿时嘴巴又翘了起来,“师父凶巴巴的!不给他带点心!” “师父什么时候凶巴巴的了?”上官那颜不高兴砚儿的这一评语,当下反驳:“师父教琴的时候最温柔了!” “太子妃嫂嫂怎么知道?”砚儿瞪着她,气鼓鼓地说:“可是师父把砚儿吓哭了……”说着,嘴一扁,眼里的泪珠儿打了几个转。 “肯定是砚儿做了错事!”上官那颜有些不忍心,摸了摸她的头。 “哪里是砚儿的错呢!师父又没说那个房间不能进去,又没说那张琴不能弹……”砚儿继续委屈。 上官那颜愣住了,木然地问:“哪个房间?哪张琴?” “西院没人住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好干净好舒适,砚儿想在那里睡觉,师父都不准,差点又把砚儿吓哭……对了,那张琴真漂亮,上面写着九什么,砚儿好喜欢。呜……师父不准砚儿碰……好凶……” 上官那颜悄悄侧身,飞快用袖子擦过眼睛。常说人去楼空,她人已离开了这么久,那里还没有染上尘埃么? “砚儿没问那个房间留着做什么么?”私心里,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问了,师父半天不回答。”自个儿抹了把泪的砚儿又塞了一个点心到嘴里,“后来说……” 上官那颜红着眼睛,等待她的下文。 “说这里锁起来,什么百年世事也不过须臾之间,什么浮生过尽一切都是虚幻……”砚儿费力地回忆。 上官那颜无力地跌坐凳子上,趴在桌上,将头埋在臂间。 砚儿将盘中点心吃了大半,盯着剩下的小半,犹在犹豫,到底给不给师父留呢?咬着嘴唇苦苦思索后,终于下定决心:“不留了!谁让师父小气,连个香囊都不给我呢!” 她一面说服自己一面愧疚地吃东西,忽然胳膊被人抓住了,她看过去,“太子妃嫂嫂?” “砚儿,帮嫂嫂做件事好不好?” “好!”咽下嘴里的糕点,一口答应,她答应人总是很痛快。 “把师父的香囊偷来,嫂嫂给你一个礼物。”上官那颜笑着道。 “啊?”砚儿脸上色变,不敢想象师父会怎么骂她。 “嫂嫂教你一个办法……” 第64章 何以见君 几日来宫里因皇帝陷入昏迷而失了主心骨,人人惶惶不安。尚有些懵懂的砚儿被太子妃送回了仙韶院,皇帝身边太医日夜环绕,留个小孩子多少不方便。不过,上官那颜却是有另外的打算。 飞奔入紫竹居后,砚儿心中颇为急切,也夹杂几分忐忑。自从那日被俞怀风训斥后,她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闹了小别扭,私自跑掉,今日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惹师父生气呢。 揣着扑通跳的小心肝,砚儿寻了几个地方都没寻到人。这时忽听一声空灵的琴音,她心中猛然被涤荡了一下,十分畅快,一路小跑,循着乐声的方向奔了去。 积雪未消的庭院,几枝寒梅幽幽绽放,嫣红的梅花映着白雪,别致而清幽。梅花下,俞怀风随意地挑动琴弦,琴曲舒缓,犹如春水流淌,漫过浮冰。 红梅白雪,这时却都成了他的陪衬和点缀,在他周身布置了一处清雅的背景。见到他,砚儿心情顿时雀跃,两条短腿奔跑起来煞是灵动,嘴里呼哧呼哧地奔到梅花下。 俞怀风抬头瞧着她,不咸不淡道了句:“公主殿下又来罪臣身边做什么?” 砚儿听不出话里的微妙含义,蹲到琴边,小心翼翼伸出手,又缩了回来,眼睛水汪汪地瞧向俞怀风,怯怯道:“砚儿想学琴。” “我不收娇气的弟子。”俞怀风无视她可怜巴巴的模样。 “砚儿不娇气!”她蹲在地上,望着他,脆声道。 “打不得又骂不得的公主殿下,罪臣委实不敢教导。”他不近人情道。 砚儿满脸委屈,似乎听明白了这层话的意思,眼睛低垂,手指在地上捏雪泥,“从来没有人骂过砚儿呢,父皇都没有……大家都可疼砚儿了,就师父凶我……” 俞怀风瞥了一眼过去,这团小身影蹲在琴下,委屈地在雪里抠了一个又一个洞,头上的小辫子擦着细嫩的脸颊晃来晃去,低垂的眼睫毛如振动的蝶翼。 这样玉雪可爱的娃娃,果然没有人能狠下心来训斥。然而,既然收了这么个小弟子,就不能太过纵容。 “拜师学艺没有不苦不委屈的,若是受不得委屈,大可不必拜师。”虽然这样说,但他语气却是缓下来不少。 “砚儿错了,师父!”她丢掉手里的雪团,抬起头道:“以后砚儿可以受委屈,真的!” 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让俞怀风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 拿手帕给她净手后,他开始教她初级的琴艺。砚儿兴奋异常,胖乎乎的手指在七弦上挥舞。 俞怀风引着她的手拨弦,她小小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暖如温玉,不禁念起另一个人,当时也曾引导那不够灵巧的手指。手心里的那抹温暖,他记忆犹新,靠近后,发上的清香也从不曾忘怀,此刻想来都如在跟前。 “师父?”砚儿偏过头,“怎么不弹了?”见一旁的俞怀风眼眸悠远,心思似乎不在这里,握着她的手停在了琴弦上。 “砚儿……” 砚儿眨了眨眼,想了想后纠正道:“师父,是砚儿,不是颜儿。” 俞怀风收回目光,转头与砚儿正好对视。砚儿嘟起嘴,“师父都叫错好几回了!”虽然区别不是太大,一次被叫错也罢了,可自从来了紫竹居,时不时的会被唤错,砚儿还是忍不住想纠正一回。 结果,当天的学艺半途而废,砚儿后悔不迭,原来这时而温柔时而冷冰冰凶巴巴的师父也很娇气,不能被纠正错误的发音。他甩袖子走了,留下砚儿一个人蹲在地上忧伤郁闷地捏雪泥。 又过了几日,砚儿一个人玩得实在憋闷,见俞怀风去了书房,她眼睛一亮,悄悄跟了过去。 静静地推开书房门,她尽量轻手轻脚,蹭到了书案前。俞怀风正在案前著述,没有搭理她。 砚儿贼兮兮的目光观望了一会儿,伸出两只手悄悄去研磨,研着研着,墨汁就倾了出来,正好泼了一些到俞怀风袖角。 “啊!”砚儿惊呼,心脏扑通扑通跳。 俞怀风眼角扫过去,盯着自己被墨汁染黑的白色衣袖,一时默然。 砚儿暗自瞧了瞧他脸色,看不出有没有生气,便试探道:“我、我把这件衣服拿去给白夜哥哥洗吧?” 俞怀风看了眼书稿,心念全在乐律论中,不作多想便脱下了外衣交到砚儿手中,而后又执笔写起来。 砚儿抱着衣服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个多时辰后,俞怀风搁笔,揉了揉眉心,忽然想到什么,眸子忽然一沉,当即便起身出了书房。 寻到白夜时,他已然洗好了衣服,并晾晒了起来。俞怀风走到晾晒的外衣前,抬手在衣物上摸索了一番。 “先生找什么?”白夜奇道。 “有没有看到我袖里有东西?”俞怀风转身,神色有些凝重,“你清洗时,没有发现么?” “没有什么东西啊。”白夜更觉奇怪。 “砚儿呢?”俞怀风神色明显轻松了一些。没有被水洗坏,他心中才安定了。 “似乎去前院了。” 俞怀风转身便走,眉目微沉,这丫头胆子不小,不教训不行! 仙韶院亭台雪松外,砚儿急匆匆跑来,脸蛋通红,冲着雪枝下一身浅紫貂裘的丽人紧张兮兮喊道:“太子妃嫂嫂,砚儿拿来了!” 她从冰花凝雾中回头,眸底没有喜色,却印下了冰霜的色泽与寒光,澈亮的双眸中,划过一抹灰色。一袭贵族装束,华丽高雅,稀世美玉作步摇,簪入墨染般的宫髻中,胜至极处的妖娆,却独独缺失与之相匹配的生命热情。 “太子妃嫂嫂……”砚儿仰头看着,却感到一种陌生与惧意,仿佛一靠近就会感染了寒意。 上官那颜唇角弯了弯,弧度极小,勉强算得上一抹微笑,向砚儿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给嫂嫂看看。” 砚儿一手攥着偷来的香囊,极力将手缩进袖子里,整个人也往后躲了躲,脸色犹豫,稚嫩的语调道:“师父会生气的……” 上官那颜从腰间抽出一只翡翠雕琢的短笛,一眼看去青翠欲滴,通透的笛身似乎能倒映出整个天地,转动之间,不同的影像便交叠而过,清清浅浅,变幻无端。见小公主看得入迷,上官那颜温柔一笑,诱道:“嫂嫂跟你交换,如何?” 砚儿不知不觉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翡翠短笛,爱不释手地凑到眼前细看,胖乎乎的小手摩挲个不停,眼睛里蹦出一簇簇小火花。 上官那颜顺势从她手里扯出香囊,放佛抽回自己寄存的一颗心,滚烫又幽寒。她低眉瞧着手心里被保存得崭新的香囊,海棠花香之间放佛混有缕缕檀香,这香气直击心口,让人窒息,到了心口却不罢休,偏能沁入骨髓心脉,剥离魂魄,让她魂不守舍。 有脚步声靠近,上官那颜与砚儿同时感到一阵熟悉的压迫感。砚儿急忙转身,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小脸霎时发白,被发现了么?上官那颜抬头看去,心口便是一紧,心跳不由加快。她尽量让自己冷静面对,淡然处之。 驻足松柏之间的俞怀风敛着眸光,扫视对面二人一眼后,目光落到了上官那颜手中的香囊上,他眉头一动,长睫下的眼波也跟着动了一动。 上官那颜紧盯着他的面容,在他将目光凝在她手间时,仿佛看见一抹伤感在他眼波间流转,她心间一阵收紧,然而不待心底的痛楚扩散,便再无法看见他眼里刹那流露的情感。 她将香囊往袖中一收,装作无事人般,淡然安宁。砚儿却做不到淡定如常,想瞧瞧师父有没有生气,却又不敢与之对视,万般纠结。 “太子妃似乎答应过不再踏入仙韶院半步。”不远处的俞怀风淡淡道。 上官那颜耳根微红,低低咳嗽了一下,将自己往貂裘里缩了缩,“我似乎忘了,不过,这就走。” 她绕过雪松走了几步,松枝上的冰花洒了一些落到跟前,冰冷的气息窜入鼻端,呛得她咳嗽,脸色更红了,眉间似有胭脂点过。 俞怀风看她一眼,道:“慢着。” 上官那颜的软靴踩在雪上,顿住了脚步,一面低咳一面望他,“大司乐还有何事?” 俞怀风凝起的眸子盯着她,微冷道:“为何带走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上官那颜瞪了瞪眼睛,亦冷冷回道:“如果你是指香囊的话,我记得这是我一针一线缝成的。” “赠人之物,还会再属于原主么?”他步步紧逼。 “……”上官那颜低目思索一番,再抬头,远山黛眉一舒,淡然道:“是我的就是我的,赠出去后,我再收回,不可以么?” “……”俞怀风默然了。 “太子妃嫂嫂……”砚儿怯怯地扯了扯上官那颜衣角,小声道:“送出去的东西,是不能收回的……” 上官那颜当做没听见,打掉她的小手,往仙韶院外走去。 “太子妃嫂嫂!”砚儿跟上去,再将她扯住,“你走了,师父要骂砚儿了!” 上官那颜觉得头有些晕,挣脱砚儿后,血液似乎都聚到了眉心,顿感天旋地转,人便跌入雪中。 砚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去阻止,却连她衣角都扯不住。俞怀风快步过来,忙将上官那颜从雪里捞起来。把她抱起来的一刻,他心跳不知道漏到哪里去了。早见她脸色不好,他拖延时间,知她走不出仙韶院。 上官那颜只是有些头晕,并没有完全晕过去,见自己竟落入他怀抱,不禁有些窘迫,调匀了呼吸后,尝试离开这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俞怀风看着她眉心的一点朱砂嫣红醒目,心内一空,一种不妙的预感聚到心间,更深的惧意瞬间爬过四肢百骸,他手心冰冷,未将她放开。 “太子哥哥!”身边的砚儿突然脆声叫道。 上官那颜从俞怀风怀抱里转过头,就见望舒带着几个侍从入了仙韶院,停步在几丈远处,冷眼瞧着相拥的二人。她脸上忽红忽白,推开俞怀风,自己站起来。又是一阵头晕,脚步不由发软。俞怀风不动声色,伸手一带,将她带得顺势再倒入他怀中,一臂将她抱住。 众侍从均垂着头,不敢看望舒的脸色。 第65章 不离不弃 几名侍从分持利刃匕首与寒冰容器,等待着望舒的吩咐。俞怀风幽冷的目光锁住众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上官那颜以手撑额,痛苦异常,极力想挣脱俞怀风的控制。 “殿下!”她头痛欲裂,向望舒喊道:“殿下救我!” 望舒脸色不虞,却还是向她伸出手来,冷道:“过来,孤就救你。” 上官那颜深吸一口气,奋力摆脱俞怀风的手臂,飞蛾扑火一样奔向望舒。俞怀风眼眸冷到极点,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身边,重声道:“不要过去!”拉她到自己跟前,盯着她泪光潋滟的眼眸,心痛难当,“那颜,我救不了你么?” 眼泪从她眼眶里漫出来,再也不接受他的施舍,“你救过我么?你要过我么?” 她疯狂甩开他的手,脚步踉跄地奔向了望舒。望舒一手将她扶住,阴戾的表情无半分怜悯。上官那颜拉住他袖子,浑身发抖,“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我再也不要忍受这种痛苦!” 被她质问后的俞怀风尚在不可自拔的情绪中沉沦,满心的悲痛莫名,又见她在望舒手中求生求死的模样,心间更是如受针刺。一旁的砚儿早吓傻了眼,见俞怀风难过的样子,不禁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却又不敢挪动步子。 “今日时辰刚好,你还到处跑,不过,爱妃不必求死,为夫匆匆赶来,自会解除你的痛苦。”望舒面无表情看着怀里的人,一手从侍从手里夺过匕首,一手拉过上官那颜的手腕。立即有侍从捧着寒冰容器承接在上官那颜手腕下。 俞怀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头不由巨浪卷过,脸色极为不好,上官那颜手腕上的伤痕伴着匕首的寒光,在他眼底清晰可见。那一道道匕首的割伤刺得他眼眸发疼,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他凤眼霎时间凝成冰魄玉眸,视线全部聚到那只伤痕累累的皓腕上。风声飒飒,他以极快的速度上前阻止望舒的匕首。 众侍从阻挡不及,纷纷被他摔了个跟头,却多多少少拖延了一点时间。血珠已从上官那颜手腕间淌下,汩汩汇入寒冰容器中,血色之艳,令人目眩神迷,心魂俱夺。 望舒眯着眼,手中匕首再刺入一分,忽觉冷风刮过,虎口被震得酸麻,定睛一看,手里匕首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下意识去抓怀里的人,却抓了个空。一道身影瞬间移过,上官那颜已离他三丈之远。他额上青筋暴现,怒喝道:“大胆俞怀风!寻死么?” 俞怀风却根本不理睬他的恐吓,忙用手绢摁在上官那颜出血的手腕上,他手指冰冷而发颤,沾染上她的血液后,愈发冰冷。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语调亦发抖,抱着半昏沉的上官那颜,一丝一毫也不想松开。他面色沉痛,嗓音不稳,“为什么不爱惜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拖延时日,就是不想伤到你?你的命不是随便谁就可以夺走的!” 上官那颜浑浑噩噩间听见这样的话语,眼泪漫过了视线,模糊不可见。俞怀风把她再抱紧,抬眸看向满场,森寒道:“谁敢再取她一滴血,我让他百倍偿还!”无尽的杀意自他身上蔓延而来,瞬间冻结了空气。 众侍从无不胆寒,捧着寒冰容器的小侍从更是腿脚哆嗦,不敢与他目光相接。望舒脸色难看之极,许久,咬牙切齿道:“孤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活着出仙韶院一步!” 俞怀风冷笑:“竖子无谋,太子之位岂能长久,你又能风光几日?” 仿佛被戳到禁忌之处,望舒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面容阴森道:“那就看看谁先奔赴黄泉!”他霍然转身,对仙韶院喝道:“来人!赐前朝乱臣鸩酒一杯!” 一名年老太监慌张而入,噗通跪下,颤声禀道:“太子殿下不好了!圣上、圣上快不行了,皇后娘娘急召殿下回兴庆宫,接圣上遗诏……” 望舒眼皮一跳,瞳孔收缩,脱口道:“起驾!” 众侍从忙收拾了匕首和寒冰容器,恨不得立即离开这里。望舒临去时,狠狠剜了一眼他嘴里的前朝乱臣,“且留你几日的性命,待孤登基之日,便是你魂归离恨天之时!”说罢,大步离开了仙韶院。 报信的年老太监一眼瞧见吓呆了的小公主,便顺手抱了起来,叹道:“小殿下呀,快去见你父皇最后一面吧!” 众人离开后,仙韶院如潮水退尽的海滩,安宁一片。 上官那颜缓缓睁开眼眸,见手腕间被遏止的伤口,眼里的疯狂之意顿起,另一只手就要去扯掉那里的障碍,她急切渴望体内奔腾的血液释放出来,不要再逆冲她的经脉,让她头痛欲死! 俞怀风紧紧扣住她的手,命令道:“不得胡来!” “难受!难受!让我死了吧!”她口里不停念叨,拼命从他束缚中挣扎。 俞怀风抬手封了她穴道,在她颈边一捏,让她昏睡过去。终于安静下来,他鬓边汗水滴下,看着她憔悴的容颜,眼里的疼惜一层盖过一层。 血液中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要冲出她的头颅,她用拳头狠狠砸向脑穴,难受地不停叫嚷:“殿下!为什么还不救我?让我死吧!求你了求你了!” 有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按着某些穴位为她缓解痛苦。不够!不够!她心底烦躁,不耐烦地摇头,嘴里难受地哀鸣,“我不要了不要了!我的血都拿去吧!拿去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有人在耳边怜惜地唤她,“那颜,忍一忍!” 语调里都是担忧,都是关怀。她在黑暗中静了一瞬间,是谁在身边?额头上那只手掌的温度绝不是望舒所有,望舒在哪?为什么还没给她放血?难道忘了跟她的约定?还是想作弄她,让她哀求他? 管不了那么多,脑中思维混沌一片,她汗水湿透的手心猛然抓住一只手,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蓦地睁开,气息急促,凌乱魇语道:“夫君,好夫君!为什么这么狠心?” 被她抓住的俞怀风浑身一颤,愕然与她相对。她死死抓住他不放,眼里看着他,却并不是真的在看他。他眼瞳里是她的倒影,深深烙刻的身影,他声音低哑道:“你看清楚,我是谁……” 或许是他语音中的伤痛触到了她心窝,或许是他眼眸里的难舍点醒了她沉睡的意识,上官那颜忍着脑中剧痛,奋力看清眼前,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那想起来就使灵魂沉沦的容颜竟在跟前! “师父!”她下意识这么唤他,忘了日间曾怎样漠然地称呼他大司乐。 “看清楚了,我不是望舒。”他面对着她,一字字提醒,眼里神色令人难解。他无法继续容忍,她一遍遍喊着太子之名,求那人施舍与恩赐。 仿佛被烫着一样,她迅速收回抓住他的手,双手抱着头,重重磕到床沿上,凄声嚷道:“你们要我的血,我都给你们!快拿匕首来,要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重重的撞击声让俞怀风情绪几近失控,他一把抱起她,制止她疯狂的举动,手指发颤,摸着她撞了一片红痕的额角,“那颜!我留你,不是要你的血!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到你,绝不会!之前……是我错了,不该扔下你不管……” 整个人靠着他坚实又温暖的胸膛,听着他的道歉,上官那颜泪流满面,强抑着头颅里的痛楚,用片刻的宁静倾听他的诉说。 她哽咽,抓着他衣襟,“师父,不要再抛下我好不好?” 他收紧手臂,理着她凌乱的青丝,应道:“安心在这里,不用害怕!” 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你答应不再丢下我!” 俞怀风看着她坚定的眸子,迟疑了一下,他与她的路程终究不会永远并联,各自的命途轨迹谁也把握不住,然而此刻,他能说什么呢? “好,我答应你!” 得到了承诺,她犹不相信,“真的么?” “真的!” 她脸上绽放了笑意,眼角犹带着泪光,喉中哽咽了一声,埋首他胸前,咬唇大哭,究竟是不是梦境,是梦境的话几时醒,不是梦境的话难道说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不敢相信,一切来得这样快,虽说这之间她已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对于她一直不敢作太多奢求的师尊来说,再漫长的时间也算不得漫长,因为其难度实在太大! 幸福满足感尚未持续多久,头颅里的血液又开始奔突,她闷哼一声,抱着头又想撞击床沿。俞怀风手指间拈出了银针,扎入她脑后玉枕穴、角孙穴以及颅熄穴,指腹轻轻转动。 再看她,脸色红润,星眸半睁,眉心一点嫣红依旧妖艳,朱砂一抹,虽风情犹添,却不是善兆。 “望舒是不是给你服过药?”他问道。曾经她虽在仙韶院晕倒过,当时也是眉心嫣红,但他用药浴为她镇下了异象,如今变本加厉,必是又有烈性药物作引。 上官那颜难得的暂时舒畅,含糊道:“每五日他给我服一粒药丸,每月引血脉从手腕上放出,不然会头疼欲死。” 俞怀风脸色奇差,沉声再问:“你手腕上深浅不一有四道伤口,便是四次割破血脉,引血的缘故?” “嗯。”上官那颜模模糊糊应道,昏昏沉沉似要睡去。 “望舒在用你的血作实验?”他猜问。 “嗯。” “可有进展?” “……没有。” “没有进展,就一直这样每月引血一次?” “……嗯。” 俞怀风眼里厉芒闪过,压抑着语调责问道:“为什么答应这种要求,纵容他为所欲为?” 上官那颜半睡半醒,和盘托出,“因为……我和他有君子协议,不同他洞房,我可以配合他三件事……” 俞怀风心头如遭电殛,怔然失语。 第66章 共衾寒宵 寂静的夜里,青纱灯影幢幢,人语隐匿。暂得安宁的上官那颜眠于俞怀风两臂间,因她脑后有银针封镇,所以他只得小心抱着她。她发丝倾了他一身,枕着他手臂安然入睡,眼角留有泪迹,唇畔却微微含笑。 俞怀风静静搂着她,目光流连她一颦一笑,早已顾不得自己是什么身份,只有她在身边,他才可以展眉。她垂泄的头发乌黑顺滑,缠绕他手骨间,他顺手把玩,这青丝长了不少,青丝的主人也成长了一些,眉目间的意态不再是小女儿的模样,而是蕴含了几分成熟,几分动人。 她入东宫,终是改变了不少,这样的成长,于她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他低眉陷入思绪中,手臂上忽地一紧,被她紧紧抓着。 方才还恬静的上官那颜,此刻身体突然处于紧张状态,微微颤抖。俞怀风立即腾出一只手来,从她脑后取出数枚银针。再看她眉间,朱砂刚淡去又现出数倍于方才的鲜红,他心道不妙,施针竟只能压制一时。 短暂的安宁之后,上官那颜又坠入无尽的噩梦中,浑身如有无数只小虫在噬咬,撕裂血肉一样。她哀嚎一声,从俞怀风双臂中滚落床上,头上冷汗涔涔,不住滚动,哭道:“难受啊,师父……” 见她这样痛苦,俞怀风只得将她扶起来坐着,左掌稳住她身形,右手按于她头顶百会穴,将真气渡入。她不知吃了什么药丸,血液似乎要沸腾开来,他只得将真气灌入她体内,引导奔突的血脉,彻底将其压制住。 半个时辰过去,俞怀风额头也现出汗珠,自身真气的过度消耗令他站着也觉头晕。若不是为权宜之计,饮下望舒送来的卸功散,何至这种地步! “那颜,现在感觉如何?”他俯下身来,再看她面色。 在他竭力渡真气后,她终于再度安静下来。然而,俞怀风再一细看,心中大惊。这种平静依然只是表面,她体内承受的冲突无法想象。烈性药丸激起血液的奔腾,再加源源送来的淳厚真气,二者互不相让,鏖战不止。上官那颜身体仍在不时发颤,嘴角沁出血迹。 俞怀风心神大乱,掰开她的嘴,见她贝齿死死咬住,血迹似乎是因咬破舌头而流出来。 “那颜,再忍一忍,不要咬自己!”他捏着她下颌,急道。 她什么也听不到,浑身如同在油锅内受极刑,每寸肌肤都似要爆裂开来,牙齿咬破嘴唇咬破舌尖也浑然不觉,血丝一点点溢了出来。她身体内本就已血液奔腾,一旦有了溃散之所,百川奔涌,将一发不可收拾。 俞怀风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有时间来劝说她,低头直接吻下,起初她还死死咬着嘴唇,他急而不乱,一寸寸瓦解,最后终于让她松开了牙齿。她柔软的舌尖胆怯地退缩,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俞怀风一手抵在她后心,将她往身前揽来,阻了她退路。唇舌间,尝到了缕缕腥甜。他的到来,让她乱了分寸,也忘了咬自己。然而咬过的伤口还在沁出血丝,他辗转良久,尝过了腥甜,徘徊于伤口附近,阻止血丝沁出。 她唇腔内细小伤口众多,牙齿似乎颇为锋利。他为她疗伤的同时,亦难以避免被她咬到。体内鏖战时断时续,她的痛楚也是时来时退,为了不让她再咬伤自己,俞怀风只好献身于她利齿下。他闭着眼眸,眉头微微跳动,如果能分担一些她的痛楚,也是好的。 渐渐,她习惯了他的存在,由最初的不适到慢慢的流连,不放他离开。那种熟悉的味道,唤醒她的记忆,也唤醒了她的意识。无知无觉间,她抬起手臂搭在他颈间,愈发缠绵难解。 血的腥甜逐渐退去,只剩各自独有的气息与芬芳。她还在痴缠,俞怀风率先退了出来。熟料,她这时完全清醒,霍然睁眼看着他,他却尚未完全退出她唇瓣间。 二人对视,时间都仿佛静止,二人脸上都有某种异样的热度在蔓延…… 他偏过头,撤开手臂。 “啊——”失了倚靠,上官那颜不受控制地倒下。 俞怀风不假思索伸手去拦,动作过急,加之方才真气耗损,又感头晕,一手抱住她的腰后,整个人也随她倒到枕上。 天旋地转后,上官那颜躺倒在了他身下,却因有他手臂的保护而没有被撞疼。俞怀风尚未看清局势,便感左手下一片柔软的肌肤,他目光一扫,见自己不小心碰到她心口,忙将手拿开。再定睛一瞧,上官那颜仰卧在玉枕之上,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视线完全不知往哪里落。 他头晕目眩,单臂快要支撑不住。看出他的不得已,上官那颜深吸一口气,抱住他的腰,关切问道:“师父怎么了?” 他手臂一酸,忙侧身落榻,上官那颜两手还抱着他,一时也跟着翻了个身,扑到了他身上,与方才相比,两人不过是调换了个位置。见他额角冷汗点点,上官那颜抽出抱在他腰间的一只手,给他拭去汗滴。目光往下移过,忽见他唇角渗出血丝,她大惊失色,惊惶失措道:“师父,你受伤了!”温热的手指便抚上了他唇边,刚一碰上,手指便一阵酸麻,似有电流蹿过。 俞怀风侧过头,避开了她。上官那颜担心他又瞒下伤势,执拗地将头凑到他面前,郑重道:“师父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不严重。”他闷声道,想要推开她,又怕碰着她。 上官那颜不信,忧虑地凝视他一会儿,心中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一咬牙,两手扳过他肩头,让他告诉自己究竟伤得如何了。俞怀风没奈何,索性要起身,摆脱她不依不饶的询问,却不妨,上官那颜正情急他伤势,俯身要查看,一起一落,两人正撞到一处。 上官那颜捂着鼻子,疼得眼泪花都出来了,退坐到床榻一边自个儿承受。俞怀风忙近身,拿开她的手,不忍道:“撞疼了么?”她小巧的鼻子红彤彤,再配上含泪清眸,端的是楚楚可怜。俞怀风愈发不忍,给她轻轻揉了揉。上官那颜扭过头不看他,自己抹了眼泪。 “我又不是故意的。”俞怀风坐在床榻另一边,为自己辩解。 上官那颜抽噎道:“你告诉我伤在哪里,我也不会这么急着撞到你!” 俞怀风隐忍道:“伤到舌头。” 什么?上官那颜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便问:“怎么会伤到舌头?”同时转头疑惑地瞧着他。 俞怀风瞥她一眼,转头不语。散落的发丝垂在脸颊边,衣衫也稍显凌乱,领口衣襟更是松得隐约可见白润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 上官那颜看得喉头一紧,脑中热血上涌,鼻血险些滴出来,心口更是怦怦乱跳,心律失调。忽然想到什么,她脸上烧得发烫,小声试探道:“是、是我不小心咬、咬到师父了么?”声如蚊纳。 一切都不言而喻。俞怀风懒得回答,将垂落的发丝收拾了,再整理衣襟…… “扑通”一声,上官那颜倒了下来,脑袋砸到了床沿。 俞怀风心跳都几乎停下,迅速到她身边,颤声喊道:“那颜!”将她抱回床榻中央,摩挲着她头顶,忧心如焚,“还没压下去么?还难受么?” 她闷哼一声,嚷道:“疼……”说着,牙齿再度咬下。 “别咬!”俞怀风急道,却只能空着急,应急的办法,可一不可再。关心则乱,心急却无法可施。血丝已从她唇角流出,他万般无奈,赴雷池,历劫波,不作它想。 俯身抱她,深吻而入。她微微一颤,与他共尝甘泽,如水的温柔,不尽的温情,绵密不绝的牵绊,唇舌的缠绵抵过一切的言辞。她睁开眼,看他近在咫尺低垂的长睫,这究竟是不是一个梦,她已不在乎,悄悄闭上眼睛,伸出手臂攀附他肩头,只想多一分深切,多一分刻骨。 这一刻,他摒弃一切,她忘怀所有。但是,各自心中却是清醒的,如果不要这么清醒,也许就不会等待这么久,就不会有种沉沦地狱的罪恶感。 此刻寒宵,罔顾一切的纲常伦理,辗转依恋唇舌之间。血的腥甜早已过去,初时的爱护,早已化为身不由己的沉醉。天地神佛,皆不求,爱恨离愁,绕指柔,同堕地狱,俱不惜。 他是师,她是徒,一个谪仙,一个无邪,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眼角流下泪来,她终于知道未问出口的答案,从来都不敢问,不敢奢求,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悠长的深吻,他紧紧搂着她,闭上眼,万丈红尘都在身外,唯有此刻耳鬓厮磨,唇齿流连,才是唯一的证明。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轻咬重噬,紧攫慢取,如此一路,走到地狱的尽头。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倾尽一生的爱恋,都在这里…… 青纱灯灭,万籁俱寂,长宵里,有冬雪簌簌。寒衾共卧,不知辰巳。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第67章 生死抉择 朝雪落定,枕外幽寒衾内暖。细细端详枕畔人,不知是梦是醒。俞怀风将手臂从上官那颜脑袋下挪开,她睡得正酣畅,翻个身,紧挨在他怀中,吐息温暖。他将被子拉严实了,垂目看她的睡颜,手指轻轻揉在她只剩红痕的眉间,再描过她眉眼、鼻梁、唇畔,指下肌肤细嫩光滑,让人流连难舍。 他目光忽然一动,倾听到百步开外的声响,描画少女眉目的手指一顿,转向枕下摸出一颗檀珠,屈指一弹,朝三尺外案桌上的铜镜打去。镜面角度在檀珠击打下被调动,霎时便反照出了房间外相应角度上置放隐蔽的另一枚铜镜,彼处镜面正反照出另一枚相应位置的铜镜镜像,如此这般对应十数处铜镜,房间内的铜镜便可照见紫竹居内外各个角落各个场所的情形。 铜镜中,卓然带领上百甲士一落长驱直入,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冲锋陷阵的十数人不作停留,直奔卧房而来! 俞怀风低头看了眼睡得香甜的上官那颜,本想让她多睡会儿,此时却别无他法了。从枕下再取出十来枚檀珠,搁于手指间。房门轰的一声被撞开,阵前甲士洪水般闯入,同一时间,只见十几道暗影飞过,只闻十几处冷冽的破空之声响起,尽数击向破门而入的甲士,众甲士只觉或额头或胸口或腿部被一股极大的力道袭击,纷纷哀嚎一声,被击飞了出去,东倒西歪于院中。而房门此时则嘭的一声被关上! 清早的喧闹如煮沸的汤水,上官那颜在被子里动了动,伸着懒腰睁开了眼,一眼便见侧身而起的俞怀风。她愣了一愣,看清处境后,脸上忽地一红,一只手扯着被子,一只手忙从他腰间收回。 俞怀风深眸瞧着她,瞧得她垂下眼睫,将头蒙进被子里,闷声道:“对不起,师父!我、我该死!……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俞怀风转头看着铜镜,冲锋甲士士气被摧毁后,众人未敢轻举妄动,只严阵以待在房门外。他敛目,动手将上官那颜从被子里拖出来,轻轻拍了拍她额头,问道:“不要往心里去,是什么意思?” 上官那颜目光左右躲闪,偷眼看他衣衫凌乱发丝垂散的样子,目光碰到他清绝的面容,又立即避开,心跳如擂鼓,憋得实在难受,快要哭出来,“师父的清白之身,都被毁了,我罪该万死!师父的仙风道骨,都葬送在我手里了,我、我昨晚是故意的,我、我故意咬自己的,师父是无辜的,你就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不会说出去……” 一边哭诉,她一边往床下爬,无比凄切。 俞怀风抬手揉了揉眉心,而后按住她的手。上官那颜魂飞魄散,往外爬不动了,只得硬着头皮将目光望过去。她昨晚的确胆大包天,做了极为混乱的一件事,现在心情则极度煎熬。望一眼他的清隽,便后悔不迭,再望一眼他的姿容,又觉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一点悔意也没有。心思如此反复,备受煎熬。 “不是你的错!”他将她拉了回来,抱入怀中,眉宇略显萧索,“我明知道错,却还是错得彻头彻尾。那颜,没有人是无辜的,我才是罪不可恕的!” 上官那颜怔怔看着他,看着他的愧悔,他的自责。许久,她伸出只裹了薄薄衣衫的手臂,跪着抱住俞怀风,哽咽道:“不要自责,下地狱的话由我去!” 这时,门外等得多有不耐的宦官高声道:“俞怀风接旨!圣上病危,召俞怀风龙榻前觐见!” 上官那颜更紧地抱住他,连连摇头,“师父不能去!圣上病危如何还能拟旨,必是望舒的主意!” “不可不去,你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俞怀风放下她的手臂,起身穿衣。 “我不留下!我跟你一起!”上官那颜连忙道。她不敢再跟他分开,哪怕半刻! 少时,二人一同走出房间,满庭甲士更是严阵以待,不过在看到这师徒二人手牵手清晨同出卧房,便不由生出各种暧昧猜测,原来宫中传闻不假,这太子妃当真与其师尊不守纲常,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真难相信仙韶院的大司乐竟会做下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来! 卓然毕竟是大将,目光在二人紧握的两手间扫过后,便公事公办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子殿下也令末将来请太子妃。” 俞怀风依旧一袭白衣,目光不看任何人,牵着上官那颜从众人面前走过。宣旨宦官看着二人的无俦风姿,不由摇头,暗自叹息。 百名甲士紧紧随后,众人皆知俞怀风不好对付,竟能在饮过卸功散后维持不容人小觑的功力,果真不能以常情度之。 宫殿间白雪覆盖,琼楼玉宇一般,更显端严肃穆。百人的队列,一片肃静。俞怀风与上官那颜自始至终都无视跟随的众人,时不时停下,互问冷暖,取帕拭汗。而后面紧盯着二人的一片片目光,则有艳羡,有鄙夷。 入得兴庆宫,只见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皇子皇女皆跪于勤政楼外,抽泣声不绝于耳。 两人被带到三公九卿之前,等待宣旨。即便此刻,两人也没有松开对方的手。二人的身份是本朝太子妃与前朝皇族,更是乐师师徒,如此在大众面前表示亲近,毫无悬念地引得一片哗然。 上官那颜脸颊发烫,有意要缩回手,当众让人议论,即便她能够勉强承受,也不愿意让俞怀风遭受别人不齿的目光。她有动摇的心思,他却紧攥不放。 一些大臣气得险些晕过去,后宫嫔妃却多有艳羡。在众皇子前列跪着的是望舒与善舞,也都齐刷刷望了过去,讶异、愤怒、嫉妒也都或多或少流于眼中。 寒筠病危,众人都跪等在勤政楼外,竟然不分外朝内廷、大臣宫眷,就连最受宠爱的善舞也未被召入龙榻前。圣旨宣俞怀风前来,然而宫里的大太监却没有领着他入殿,只让他等着。 这一等,没有等来其它,却等来了皇帝驾崩的宫唁。宦官一个个高声传讯,满宫之人痛哭流涕。 不多时,望陌脸色忧伤地从勤政楼内走出,身后跟着手持黄帛圣旨的中书令上官廑。二人一出来,便看到了极为醒目的俞怀风与上官那颜。望陌脸上的忧伤之色顿时化为幽寒,上官廑则气得眼睛发红,怒视二人。 接触到父亲愤怒的目光,上官那颜心中一颤,低下了头。俞怀风捏了捏牵着她的手心,安慰道:“不用怕!” 这时,最前方的善舞站了起来,泪雨滂沱,厉声道:“未见父皇最后一面,太子哥哥莫非还不许我们见父皇的遗容么?” 望陌走下玉阶,深锁眉头,“先接父皇遗诏!” “遗诏?哼!”善舞抹去眼泪,冷笑道:“父皇病榻前只有你们母子和你的岳父大人,这遗诏谁知是真是假?” 她一语出,满场的哭泣声顿时转微,存有疑惑的人不在少数。这时,皇后从殿内走出,威严地扫过众人,沉声道:“圣上刚薨,本宫尚在,有人要造反不成?上官大人,宣圣上遗诏!” “是!”上官廑立于玉阶之上,收回瞪视女儿的目光,展开手中黄帛,念道:“先帝遗诏,众卿接旨!” 不服气的善舞也只得跪下。 冗长的遗诏直到末尾才道出了最核心的几句话—— 太子望舒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四皇子望陌,封燕王,往就燕地,守国边域。公主善舞,朕最疼惜,着令陪朕陵三年。大司乐俞怀风,朕之乐师,着即日随朕殉。 遗诏念罢,上官那颜耳旁如有炸雷降下,惶恐地握住俞怀风的手,手心里满是汗水。俞怀风依旧捏着她手心,安慰道:“不用怕!” 望陌静静地瞧着宣旨的上官廑,嘴角翘起。 善舞嚎啕大哭,尖声道:“假的假的!” 一道遗诏,安排了各人归宿,唯一志得意满的是望舒。他令人将善舞强行带入偏殿更衣,目光与望陌相接,见他只在静静地笑,虽然这个笑容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但总算等到了摆脱的一日了。 最后,他将视线落到俞怀风身上,一挥手,立即有宫女端起梨木托盘上前,托盘上放有一个精致的玛瑙樽,樽内盛有玉液美酒,酒内则混有鸩羽毒汁。 望舒对上官那颜招手,笑道:“这杯酒是先帝赐的,爱妃还不过来,将这杯酒敬给大司乐!” 上官那颜摇头不绝,含泪看着俞怀风。俞怀风冷眼瞧向望舒,缓道:“我俞某是前朝遗室,为你大宸作殉岂不可笑?” “你终究做过我大宸的宫廷乐师,也便是我大宸子民,先帝赐你作殉,是你的荣幸,一般人哪里有这样的资格!”望舒说着,看向身边的上官廑,笑道:“上官大人,大司乐要抗旨,难道太子妃也要抗旨不遵么?” 上官廑立即跪下,以头磕地,沉声道:“老臣一家忠心耿耿,得蒙先帝隆恩,与皇族结亲,将犬女嫁与东宫。老臣父女绝无二心,殿下不要听信谣言,犬女年幼无知,妄信乱党,请殿下宽恕!” “你们父女的忠心,如何证明?”望舒问道。 上官廑望向俞怀风与上官那颜,郑重道:“今日,我与那乱党只能活一人,就由我女儿来抉择!” 满朝文武、后宫妃嫔无不胆战心惊,这场父女、师徒的博弈惊心动魄,天枰如何倾斜,没有人知晓。 上官那颜脸色猛然苍白,身体止不住的发抖,颤声道:“爹……你、你怎能……” “颜儿!”上官廑手指玉阶上的石柱,脸色肃穆,“你若不将这杯酒给他,老父便只能撞死在这里,也好向先帝请罪!” “爹……”上官那颜身心俱震,泪雨滂沱,跪倒地上,“女儿不能……” “你要保他的性命,好,老父这就追随先帝而去!”说着,上官廑便从地上起身,发足奔向石柱。 “爹!”上官那颜吓得魂飞天外,猛然奔过去跪倒他脚下,抱住父亲的腿,嘴唇哆嗦,“女儿听话,爹爹不要!” 宫人将鸩酒托盘递到她面前,上官那颜手脚发软,勉强端住。 “送过去,给你师父喝下,你父亲的性命在你手里!”望舒温和地笑着,鼓励地将上官那颜推了出去。 手里的托盘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磕碰声,她双手发抖,眼泪模糊了视线,一步步朝俞怀风站立的地方走去。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来,看着她将鸩酒送到了跟前。 一个是师,一个是父,如何选择,还有疑问么? 她哭得心智模糊,脑中几乎不能思考,在旁人的引导下,将鸩酒端到俞怀风面前,托盘里却已盛满了她的泪水。 “傻丫头,不要哭了。”他替她拭去眼旁的泪,一手端起了盘中玛瑙樽。 他如雪的衣袂在风中拂过,如最翩然的一抔飞雪,眸底的凝视散在面前人的头顶,怜惜与慈悲只在挚爱之人的心间绽放。 “不要难过,一杯酒而已。”他语调如常,安慰着她,笑着将玛瑙樽举到了唇畔。白皙的手指,淡红的唇,玛瑙的色泽贯穿其间,织就一幅炫丽的画卷…… “师父……”上官那颜声嘶力竭,嗓音嘶哑,脑中的冲击快要将她吞噬。 第68章 夺宫之变 不知何时,兴庆宫里弥漫了肃杀之气,宫门处、殿檐下、龙池畔已布下了东宫十率府将士,搭箭张弓,刀剑出鞘,均指向了满场中那纯白的身影。朝臣、妃嫔、皇子、宫人们的心神也都为那声凄厉的哭喊所牵引,却也都在惋惜中等待着前朝遗族殒命的一刻。 东宫太子妃——即将随着望舒登基而荣登皇后之位的少女——上官那颜已在心口的巨大哀痛中陷入崩溃的边缘,情绪完全失控,在亲眼看着至尊至爱之人为了不陷她于绝境而端饮鸩酒,她彻底疯狂了。 “师父——”飞身扑上前,扬手猛然打翻了他唇边正饮的断肠之酒,琥珀色的酒液倾在空中,勾出一记飞虹,从他如雪的衣袂外划过。上官那颜惊恐万状,踉跄上前紧紧抱着俞怀风,发抖的手摸过他唇畔,生怕他沾染一点的鸩酒。 她眼里的惊恐未退,深深看进他眼眸里,死死摇头,语声走调:“不能、不能!师父不能喝!绝对不能!” 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俞怀风张开手臂抱着上官那颜,低眸将她看进眼底最深处,抬手抚摸着她满脸的水迹,眉宇间写满疼惜,“那颜,人生总要有所割舍,你事事不放手,怎么能过得开心!” “师父若不在了,那颜又怎么可能过得开心?”她仰头用最炽烈的目光凝视他,流不尽的泪水一路蜿蜒入他的手掌。 满宫沉寂,只闻这对师徒旁若无人的倾说,千人都成背景,苍穹下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相偎相依。 上官廑闭目仰天叹息,作为父亲,他如何不了解女儿的性情,心扉不开则罢,一旦有人走入,便是生死相依,这至情至性的胚子与她母亲何其相似!却想不到,他上官家数代的荣耀走到了尽头,葬送在他唯一的女儿手中! 不去看望舒的脸色,也能猜到此刻他冷眼旁观中有几分怒意几分期许。勤政楼亲拟遗诏的一刻,他就想到过有这一天,只是想不到来得这样快。望舒不会容忍他的指手划脚,更不会容忍旁人窥得他的用心。借太子妃与乱党同流一事,在所有人面前出下难题,不过是一石三鸟的阴谋。 上官廑心中寒至极处,耻辱与不甘反复啃食着他的内心。这时,却听望舒冷静沉稳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道:“爱妃选择了保全大司乐,是这样么?孤听说太子妃昨夜留宿仙韶院紫竹居,与令师大司乐共处一室,有这事么?” 一语传入众人耳中,无不震撼。上官那颜眼睛看着俞怀风,他则替她擦泪。 “是。”她清晰应道,却不理会这一声应答后众人的唏嘘与窃语。 上官廑身上所有的血液冷却下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宿命。太子望舒勾起唇角,目光阴戾地盯着前方。尚跪在地上的望陌转头看着正眼望其师尊的上官那颜,眼里有不知名的光影在流动。 “孤男寡女夜处一室,太子妃有何解释么?”望舒眼瞧二人,嘴边的一抹笑愈显残忍狠戾。 上官那颜眼里灿然一笑,犹带泪光,转身望着众人,目光无丝毫退避丝毫躲闪,一字字道:“殿下不过是想将我们逼入绝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你们不过是想亲耳听听背伦的丑闻,那我就告诉你们所有人——我上官那颜不守妇道不遵人伦,与师尊同榻共枕,度尽一宵,罪当凌迟!那又如何?” 俞怀风眼底一阵酸痛,慢慢握住上官那颜微微颤抖的手心,用袖子给她擦去颌下滴落不绝的清泪。她身体整个都在发抖,背靠着他,面对所有不齿的目光。她愿意独自承受所有唾弃鄙夷的眼神,但不能让他受到一点的尘世污秽! “好个师徒乱伦的旷世奇闻!”望舒冷眼击掌,“让天下人都看看,我大宸太子妃逆德背伦的最后下场!” 兴庆宫数千将士踏步而来,兵刃寒光映雪,弓箭待发。文武百官惊骇莫名,后宫妃嫔惶然惊呼,众人奔突,一片混乱。 “都不许动,否则乱箭射死!”望舒大喝。 千百人衣冠不整,被十率府将士强行困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望陌缓缓起身,在人群中遥看一处。上官廑睁开眼,清亮的目光与望陌交汇,望陌点了点头,上官廑凄然而欣慰地一笑,决绝地撞向了殿前玉柱。 “嘭”的一声巨响,玉柱晃动,鲜血奔涌而出,淹没了玉阶。 “上官大人!”所有人都惊呆了,一瞬间,文武众臣如潮汹涌,奔向玉阶。 上官那颜脑中如遭雷击,直直倒了下去。俞怀风接住她,抱入怀里,抬眸看着一片混乱的兴庆宫,眸底冰凉。 弓羽齐发,乱箭如蝗。奔向玉阶血泊的众臣不少身中流羽,倒于地上。凄厉的喊声震天,弓弦之声屡屡破空,天地都陷入嘈杂中。 俞怀风手臂间的少女从昏厥中醒来,奋身冲进人潮中,奔向玉阶血泊。 “那颜!”俞怀风失色,疾步追她,却只碰到她的衣角。人潮汹涌,脚步无法施展。上官那颜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见父亲碰柱,便失去了所有的心智,只管冲过去,冲到唯一的亲人身边。 身中流矢,她毫无知觉,冲上了玉阶,跪倒血泊中抱起上官廑的尸身。忘记了哭,她身染鲜血,拿袖子给父亲擦去头颅上不断涌出的血水,却怎么也擦不尽。唯一的亲人紧闭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看不到她…… “爹——”她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地喊,五脏六腑尽皆震动,却再也唤不醒最亲的人。 羽箭射到她肩头,乱剑同时刺到—— “铿”的一声响,落向头顶的利剑被震飞。俞怀风一袭白衣飞踏玉阶,百步飞剑解了上官那颜身边的危难,飞步赶到她身边,见她一身血污,满肩箭羽,顿时心头怒意如拔,袍袖一振,袖风卷来一柄寒剑,剑身在他掌腕间飞速旋转,剑影如织,挡去了上官那颜头顶全部的流矢。 将士身后的望舒冷眼看着一切,猛地一挥手,重甲兵士全部涌向了那流风回雪的一袭白衣。 纵是绝顶高手,亦难以一敌万! 挡飞矢,阻刀剑,斩围兵,护三尺天地,俞怀风手中长剑无一刻停歇。上官那颜哀痛过后,木然地抬头,看到他白袖中有血滴下。 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害死了爹爹,还要害死师父么? 将上官廑的尸身放到地上,她起身跑向三尺安全地带之外,迎着刀剑飞羽,闭目闻听身体被割裂的声响。 “那颜!”俞怀风心神俱震,飞步追上,长剑为她抵挡。 十数柄刀剑被震飞,后一轮乱棍几乎不分间隙地补上。一道剑光划过他手臂,血光飞溅,白衣终污,手腕速度稍减,为她挡去乱棍的力道差了一分。一片棍影从间隙中落下,击中上官那颜的膝盖,数声脆响后,她闷声跪倒,再也站不起来。 俞怀风盛怒之下,急速挥动长剑,合身斩过一片,再不留情!甲士一圈又一圈地倒入血泊中,俞怀风手臂鲜血滴过的地方,便是一片祭杀!手中寒剑卷动,疾风旋转,血珠点点滴洒。 众军不由退步连连,不敢近前。 左手袍袖展动,俯身抱起上官那颜,右手厉剑击斩所有胆敢近前一步的兵士! 此时,兴庆宫的杀伐之声忽地被宫外另一种声响湮没。 望舒疑道:“什么声音?” 甲士飞报:“殿下!御林军不知被何人调动,正围住了整个皇宫!” “什么?”望舒脸色大变,急速转身,向望陌的方向看去。 被围困在众朝官之间的望陌回视过去,缓步踏出,脸色阴晴不定,“皇兄,平日里只顾着动用十率府,没机会号令御林军吧?” “御林军?你——”望舒额上青筋暴起,“你居然牵动御林军!你为何能号令御林军?” 御林军,只有皇帝才可调动! 片刻工夫,兴庆宫内的十率府军士已被赶来的数万御林军团团围住。 “大胆!”望舒怒喝,挥指满宫,“父皇尸骨未寒,孤尚未继位,你们未得号令竟擅入兴庆宫,都给孤跪下!” 御林军不为所动,竟未将他当皇位继承人看待。 “众军听令!”望陌沉眉,高喝道:“擒获十率府叛乱兵士,抗者杀无赦!” “是!”御林军齐声呼应,喊声震天。 望舒眼看着东宫禁卫被寸寸瓦解,十率府竟如此不堪一击,储宫禁卫终究无法与天子之军相抗衡! 十率府军士被俘后,望陌令御林军分守皇宫各处。卓然一身盔甲,从众人中走出,抱拳跪向了望陌,禀道:“殿下,各处宫门已安守妥当!” 望舒瞧着昔日忠心部下,竟对自己不理不睬,暴怒之后终于冷静下来,“卓将军,孤待你不薄吧?” “末将在效忠望舒殿下之前,便已是四殿下的部将,望舒殿下不知晓罢了。”卓然静静道。 居然都已不称呼他为太子了。望舒冷笑连连,“原来如此!原来四弟下手比孤快!”他面容一寒,对着满宫将士与百官道:“先帝命孤继承大统,你们都要谋逆不成?” 望陌走到勤政楼高台前,沉着的目光看过众人,“前道遗诏为假,先帝亲述遗诏在此!”他从袖中取出一道黄帛,当众展开,念道:“太子不肖,私断朕意,不惜骨肉相煎,软禁朕躬,谋逆不道,废之。着四子望陌即皇帝位,中书令上官廑辅政,特命持诏。” 诏书念罢,百官惊诧。 望舒冷笑道:“四弟的诏书如何证明不是假的?” 望陌收起诏书,抬手指向御林军,掌中一枚猛虎令符赫然,“父皇将御林军交到我手中,就是防备你动用十率府谋逆,这证明,够了么?” 望舒面上写满不可思议,连连摇头,“怎么会、怎么会!你怎么可能与父皇见面?我明明……”蓦地,他想起什么,幽寒的目光投向妃嫔中一身缟素的南贵妃,“原来是你!你也……背叛了孤……” 南贵妃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望陌继续道:“还有你的岳丈,这遗诏也是你岳丈上官大人拟就,私下交到我手中。上官大人一生忠介,却唯有以死来拯救我大宸!” 千算万算,人心难算。望舒颓然地望向天空,灰蒙蒙的天,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皇后与望舒假造遗诏,以叛逆罪下狱。上官廑被封定国公,厚葬帝陵旁。 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翻天覆地的政变末尾,俞怀风独自抱着上官那颜,被御林军关押进了天牢。 上官那颜膑骨折断,昏迷不醒。 第69章 忘川两岸 一日之间,宫廷翻覆,兴庆宫暂成一片狼藉。皇帝入葬,国丧期间,望陌以太子身份守孝,入住东宫。 无论外面是怎样的天翻地覆,天牢内都是夜以继日的孤寒、幽寂…… 俞怀风与上官那颜被关押的地方与其他死囚相隔绝,似乎是有少许的优待,然而在两日的等待后,上官那颜始终陷入昏迷之中,俞怀风通过狱卒向望陌索求接筋续骨散却迟迟不见回复。 幽冷的天牢内,两日两夜,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一刻也未放手,她的脸色却是一点点苍白下去,体温一点点冰凉下去。 他不停为她输送内力,却始终不见她睁开眼眸。他两日两夜不曾合眼,等待着她的醒转,等待着她缓缓开启眼睫,再看他一眼。她却一直在安静地沉睡,安静地可怕。 她肩头的箭伤,他已做了简单的处理,然而没有药物,没法让伤口愈合,她髌骨折断,无续骨散,无法接骨。时间流逝的越多,她愈合的希望就越少。 他空负一身才学,却在她生命垂危之时,无计可施! 他冷眼世态万千,孤身逆旅,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此刻,他却定不下自己的心,抵制不了某种惧怕,抓不住他唯一想要挽留的! 他的心已是处处漏洞,不再无懈可击,不再刀枪不入。彷徨惧意从那一丝丝缝隙向他渗透,逼得他从天端坠落到地狱。 他怕,怕命运弄人,怕真的抓不住她! 漫漫长夜,她是唯一的光华,燃在他灵魂的最底层。这唯一亲授的弟子,却触及他心涧最深处。是命运的嘲弄也好,是宿命的安排也罢,情动之时,神佛也莫能制。 情自何处起?哪里说得清楚。 情深深几许?更是道不明白。 不能爱也爱了,不能说也说了,不能为也为了,一切都已混乱不堪。他并非不能承担,事已至此,已没有什么是他顾忌的了。然而,心中却不知不觉生出最大的不安。 预感,命运不会这么眷顾他,不会遂他所愿。 垂眸看她了无生气的容颜,他手指发抖,紧紧抱她在心口,多么希望,她能醒来,醒来,无论她要什么,他都给她!无论她划定怎样的身份,他都不介意!哪怕,她再叫他一声“师父”,他也要感谢上苍! 永远是师徒,也可以,只要,她不要再离开他! 一辈子里,有些东西丢得起,有些东西丢不起,有些事情放得下,有些事情放不开。上官那颜,他亲自挑选的弟子,他朝夕相处的徒儿,却是这场生涯里,唯一舍不下、丢不掉、放不开的命定之人! 一场孽缘,一段情劫,锁住的是两个人,沉沦煎熬的是他徘徊在刀锋的心。 俞怀风探手入袖,取出一段穿有檀珠的红线,给她系于颈上。红线曾被她弃于雪中,檀珠也被她捏碎。那一日,珠砂流过手掌,她是那般的决绝,冷如冰雪。她不知,那一握的流砂,是怎样从他心头划过。 本已走远的少女,再度回归他身边。那一夜,她又是怎样的温柔,和煦温暖,如三春的旭日,化解他坚守的禁锢。一夕之后,他所守的信念悄然暗换。 他要挽留心底最后的一抹暖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给她系好项中檀珠后,放她睡在简陋木床上,他俯身凝视许久,才起身走向牢门。天牢大锁在他手指间发出一阵金属撞击的声响后,应声落地。走出牢门,回头再看一眼,脚步有些凝滞,总有离别之感。目光久久萦绕那冰冷木床上躺卧的少女,直到传来闻声赶来的狱卒脚步声,他才收起目光,转身迎向天牢守卫。 数十名佩刀狱卒严阵以待,俞怀风从容步向前方。狱卒们抽刀对敌,同时砍向视他们为无物的来人…… 他脚步依然从容,自刀风间走过,只见他衣袂扬起,不见他出手。狱卒们各自出刀,十几、数十招后,他们惊愕地发觉,囚犯已平步踏过了包围圈,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他一步步拾级而上天牢台阶,外面的夜风迎面吹来,湿寒交加。 身后,数十名狱卒手中的刀锋断裂,残刃落了满地。声声惨呼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向了包围圈的中心,发觉膝盖骨阵阵剧痛,再也站不起来。 天牢外,一拨又一拨的侍卫涌来,他依然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该走的方向。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他所经之处,成百上千的侍卫髌骨折断,跪地不起,或翻滚地上,哀声遍宫。 成片的护卫如遭东风吹过的百草,披靡萎顿,无人能阻挡他所去的方向。 他要去的宫殿,不是别处,正是太医署。 太医署夜中执勤的官员,似乎未料到深夜竟有宫人之外的人士前来,惊诧之余,不免上前询问。 “药堂在何处?”俞怀风神态漠然地问。 “殿后就是。”执勤官员不由多看他几眼,试探问道:“阁下是……大司乐?” 俞怀风径直走上通往殿后的汉白玉地面,除了他要的答复外,其余一切都置若罔闻。 帝国宫廷药库所在,本应是守备森严之地,却不见多余的人影。他无暇多想,进入药堂后,立足片刻,宫廷药库庞杂却有序,不多时,他便分辨出不同类型药材的归置格局。片刻不耽搁,他自袖中取出一方宽巾,将所需续骨散等药物包入巾内。 出太医署,未见人阻拦。回天牢,也未有更多的守卫。 心中的不安此刻愈加强烈,他飞速赶回监牢,关押他们师徒二人两日两夜的牢房内,只有空荡荡一张木床。他木然走过去,以手试探木床上的温度,却是寒夜监牢内原本的凉意,似乎上面从未沾过任何人的体温。 墙角一阵窸窣声,他猛然扬手,那探头的狱卒便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人呢?”他问,语调无比幽寒。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命人带走了……”狱卒胆战心惊。 天际欲晓,正是日与夜交替时分,天空分外阴沉。东宫殿影重重,见不着一个侍卫,殿前平地开阔,俞怀风走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 四角宫墙上站着四个人影,均身着红袍,神情睥睨整个储宫,直到第五个暗影从夜色里现身,截住了俞怀风去路。 他抬起双眼望过去,眉梢锁了寒光。去路上的人影转过脸来,五官清隽,在天边跃起的一缕曙光中笑颜微展,“师兄,好久不见。” 俞怀风停了步子。离了十丈之遥,二人互视许久。 “好久不见。”他薄唇微吐,宽袖下的手指间寒意袅绕,天端微光侧映下,殊为孤寒。 子夜微抬下颌,笑看对面,“师兄似乎很不乐意见到我?” “你是来阻我去路?”俞怀风语声轻微,余音上扬的语调却多少含了不容违逆的意味。 “我哪里阻得了师兄!”子夜侧头瞧了瞧宫墙一角上的人影,低束的发丝旖旎在身后,夜风里微扬,“太子殿下等你许久,似乎有话对你说。不过,不包括师兄的那些属下。” 俞怀风转开视线,投到子夜身后的东宫正殿,殿前汉白玉高台上,一人背身而立。他迈步,从子夜身边走过。 二人的发丝在交错的瞬间飘动,均是漆黑如墨,身姿拔尘,风华伯仲之间。 俞怀风在迈上汉白玉台阶之前,右手抬起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宫城四角正欲移动的人影顷刻间停顿。 子夜悠悠望着天边光阴的流动,周身却透出无形的压迫力,笼罩了整个殿前平地。 当俞怀风迈过殿前高台最后一级台阶时,望陌转过了身,头顶束发金冠耀过一片光芒,顿时盖过了四周守夜照明的宫灯。他面容沉敛,恭敬地道了声:“先生,还请恕学生怠慢之罪!” 在仙韶院时,虽是皇子,但在老师面前,他总是恭敬有加,纵是轻浮一时,也未曾在夫子跟前轻慢过。 那时的少年,此时宫变后的胜者,翻覆虽只一瞬间,却不知沉潜了多少载的计算心肠。 俞怀风目光从他面上拂过,冷淡道:“从来君臣,不论门生。” 望陌扯动嘴角笑了笑,“也罢。” “那颜的伤势严重,需尽快医治。”不再拐弯抹角,俞怀风径直道。 “治得好治不好,全在先生一念之间。”望陌目光投过去。 溯向他的目光,俞怀风眉头微拧,“你要用她来跟我谈条件?” “自然。”望陌应得干脆。 “从前种种,你待她全是假意么?”俞怀风看着他,眼神凌厉。 “此一时彼一时。”望陌再牵动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江山美人,江山总在前的。若是先生呢,会如何选择?” “你我不同。” 望陌又一笑,一手指向二人之间的书案上,一碗汤,一纸,一笔墨。 “神医玄狐子在我宫中,只需我令下,她便可去为阿颜看诊续骨。不过,已耽误了两日,怕是再误不起了。”说着,他侧头瞥了俞怀风一眼,续道:“阿颜康复后,却不能太过牵动情肠。先生放心,我定会照顾好她。” 俞怀风蓦地抬眉,容色一震。 望陌再道:“你面前那碗汤,为玄狐子神医一门独传药方煎成,名忘川。” 俞怀风眼波翻涌,眉间跳动,抬头怔怔然,“忘川?” “忘却三生情怨,了却三世痴惘,饮尽一川,情销梦忘,是为忘川。” 下意识地,他退了一步,似乎远离那书案上的汤药一步,便能远离那可怕的传说。 传说,绝世神医能酿出忘川,饮一口,梦一回,便能销淡梦里情念最深之人,待梦过数回后,便能逐渐将梦里那人抹去。此药太过逆天,有违人道,故只在传说中听闻。但他却听师尊提起过,此药并非全然是传说。 他将手指捏成拳,颤动的眼波极为隐忍,“这就是你的条件?” “只在先生一念之间。”望陌神色如常,叹道:“你不必介怀。阿颜……已经喝下去了……这是为你们准备的。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非要遭天下人唾弃,让她抬不起头做人,活在你给予的暗影中么?” 俞怀风面容顿变,袍袖灌满夜风,一袖挥出,宫灯崩裂。 望陌不为所动,毅然立在风暴中央,衣发皆动,“即便你杀进内宫,也未必找得到她。你所知晓的地下堪舆只是冰山一角,图卷在我手中。大宸帝王才可保管的传世宝卷,你入宫二十载,也不可能得到。” 俞怀风勉力收回心神,此际不得不追问,“宝卷与人都在你手中,你要如何?” “只要江山和美人都在掌中,我能如何,自然是守江山伴美人。只要她心中不再有旁人,我为帝,她为后,相携一世。” 俞怀风悲怆一笑,“我不同意呢?” “你会同意的。”望陌从袖中扯出一半的临摹图纸,抖开,“先生的属下也会同意的。忘了她,这一半归你们,另一半三年后再做决定。” 在见到这苦候二十载的宝卷图纸,俞怀风忽然觉得好笑,为何,此刻竟不能为之动心。“三年后?” “我与你一赌!”望陌神色凝起,“我给阿颜三年的时间,让她心中只有我一人,彼时她彻底属于我,我再登基,娶她为后,彼时你也不会再记得她,宝卷的另一半给你们。” 俞怀风轻咬牙关,唇内腥甜,唇畔蓄笑,“宝卷到我手,你不怕帝位难保?” “稳坐帝位,靠的是什么,我会用三年时间来思考。”望陌抬头看向天际开启的光明一线。 “若是你输了呢?”心中一百个不愿以她为赌,他还是问出来。 “若是我输了,三年后阿颜依然不忘你,你也依然不忘她……”望陌笑了笑,虽然觉得这个假设不太可能成立,还是要明确输赢条件,“那我自然不会染指一个不爱我的女人。为了邀你们一赌,我可以退步,彼时宝卷的另一半也给你们。无论输赢,你们都可得到宝卷,这赌注如何?” 俞怀风锁眸不答。 望陌道:“先生以为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么?你的那些下属,会一味纵容你不谋正业么?除了接受我的赌局外,你别无它法得到宝卷,也别无它法得到阿颜!” 俞怀风抬手擦去唇角沁出的血珠,展眸的瞬间,眼底的颓然与凄怆流泻无遗,这双动人心魄的眼凝看望陌,第一次看清这个少年的手腕与无情。 “不必这么看着我,你又不能杀了我。阿颜的性命在这赌局上,天下安危也都在这里。”望陌踏步上书案前,俯身研磨,“先生再给阿颜写一封书信。” 俞怀风立定原地久久不动,眼眸落在众多宫殿间,却寻不到一丝一缕的芳踪。天牢内那一眼,真的要成为永别么? 长夜消尽,曙光照耀进他凄惶的眼眸,一点莹光聚起漫天的光芒。 忘掉他,对她而言,也许真是一件好事。 爱而不能爱的生涯,怎么不是漫长。 “先生饮下忘川,我送你去一个好去处。” 云颠朝霞之下,子夜回头,殿前高台上,有人饮尽忘川,瓷碗应声坠地碎裂。 三载后,相逢陌路却不见。 第70章 无思无忧 东宫易主,帝位虚悬,望陌以太子身份主国事,布昭为先帝守孝三年再登帝位,万民称赞,史官更是浓墨褒书,称亘古未有之举。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望陌身份实际已是一国之主,在离权力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忽然止步。许多人不解,许多大臣进谏,也都无济于事,人们不知他在等什么。 他在等,不仅是等一个赌约。是想给自己一个够不着的距离,时刻提醒,还未到最后的一刻,不可松懈。 如今的东宫,从宫殿布置到侍从宫婢,都已做了彻底的调整,再也寻不到一丝前废太子的痕迹,不过,除了一件—— 前太子妃。 东宫主殿旁,新辟有一殿,粉饰一新,极尽奢华,望陌赐名流华殿,供上官那颜入住,并拨三千宫女环侍,命宫人依旧称她太子妃。此事虽然于情于理皆不合,宫里之人却没有敢多置一词。宫内噤若寒蝉,宫外却不然。这皇族的叔嫂名义之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足以成为长安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际,距兴庆宫冬日那场夺宫之变已过去半载,冬去春来,夏又至。 流华殿廊柱旁,有人信步而来,华衣缓缓,摇曳间拂过光洁无尘的地面。 “大司乐!”一众宫女谦身而退,口中称礼。 华袍男子清浅一笑,在宫女们的惊慕中已走远。 流华殿内,一帘之隔,他闲闲奏曲,琴弦悠悠颤动。夏日浮光跳跃在帘子上,侧映着风华男子的身影,长发低束,宽袍微敞。 她刚午睡起来,披了锦衣,随意绾了头发,一根发簪别入。步步上前,站在隔帘的一侧,端详了上面的身影,忽然伸出手腕,握住了粉帘边缘。 “太子妃!”殿内宫女惊慌不已。 这一帘之隔,是望陌设下,不得取开。 “哗”的一声,她将帘子掀到了一边,一双眼睛灼灼看了过去。 琴师侧抬眼眸,隔着被香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望了一眼,眼底缓缓释放了笑意,那眼波在夏日浮光的跃影下,呈现一股琉璃色。 “你是谁?”她手里还握着帘子一角,疑惑而费解地问。 琴师半垂下含笑的眼眸,这个问句,似乎是第三次了。 最亲近的侍女欣儿跑上前,替她将外衣穿好,“太子妃,这是宫里的大司乐,近日一直来这里为太子妃弹琴,怎么倒忘了?” “我知道是大司乐。”她又将眼睛看向他,“我问的是,你叫什么?弹的曲子真动听。” 琴师再抬眸,笑看她,“子夜。” “子夜。”她随着念了一遍,“我记下了。” “真的记下了么。”琴师眼里的笑容薄薄的,仿佛一转眼就会不见。 “嗯?”她没有听清,“大司乐说什么?” “女子最是无情。”琴师低声一笑,拨弦,将话语掩在琴声中。 她又没有听清,不由凑近了些。 “太子殿下!”殿内外,宫女纷纷跪下,如一片的云海。 望陌负手踱步而来,目光凝在了掀开的帘子上。 “殿下!”少女松开了手心,脚步欢快地奔来,在他身前停住,拉起他的手,欢愉地瞧着他,“殿下得空了?” “阿颜今日可曾午睡?”望陌一手牵着她,走进了内殿。 “嗯,方起床呢。殿下一起来听听子夜弹琴吧,很好听。”她说着,还回头看了看帘子后面。 “好啊!”望陌在软榻上坐下,少女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将头歪着,搁在他膝盖上。 帘子外,琴师于是调弦,再弹了一首清曲。弹完后,便告退离了殿。一众宫女也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少女伏在望陌膝头,感觉他在抚弄她的头发,她几乎舒服得又要睡着。他手指从她发丝间滑到耳后,再到脸颊,轻轻地一划一划。 二人就这样待了许久。 “殿下。” “嗯?” “夏日很是闷呢!” “那我让她们把窗户都打开,再放些冰块到外面。” “还是闷呢!” “放些盆栽进来?” 她将脸抬起,仰头看着他,目光带有请示的意味,“阿颜想到处走走。” 他看着她眨动的眼睛,轻声道:“好。” “真的么?你准我出东宫了?”她眼里华彩顿放,身子从矮凳上挪到软榻上,高兴地抱了抱他。 “你的腿伤好了,自然就可以到处走走了。”他一把将她搂住,让她坐在他腿上,顺道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本来早就好了嘛!”她羞涩地将头埋下,被他亲过的地方似乎在升温发烫。 望陌瞧见她如此神色,心跳竟忽然加快。 他半天不语,她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见他眼神与平日不同,望在她脸上,如火一般灼烧。她心跳如擂鼓,鬼使神差靠近,吧唧一口亲在他嘴上。 望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也颤了颤,蓦地将她打横放到软榻上,俯身轻笑,一手扯去她腰带,“阿颜,你这是在勾引我!” “我没有!”她羞红了脸,捂着腰带窜逃到一旁。 “还敢说没有!”他起身将她捉住。 “是礼尚往来!”她被挠到了痒痒,笑个不停,在榻上滚来滚去。 “那我们继续礼尚往来。”望陌按住她,她还是忍不住笑,笑得他都不知道怎么下手,“阿颜十八岁了吧。” “是么,我不记得了。”霎时,她止了笑。 望陌也静了下来。 她明明喝下了他喂的忘川,明明从最初大吵大闹要寻师父,到渐渐不太记得曾有个师父,再到忘记了一切,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忘川明明只是让人忘记情念最深之人,为什么她会忘记所有? 玄狐子给出的解释是,她体质奇特,忘川在她身上造就了另一种奇效,连同情念最深之人一起,所有相关的痛苦回忆都一概抹去。 饮下忘川的三个月后,她没有了过去。又三个月后,他给予了她很多的快乐。 从前那人留给她的种种痛苦都已烟消云散,从此后,她只是他一人的,她的人生命轨将与他相系,享用他可以给她的所有快乐。 “明日我带你去太液池看荷花。”他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望陌走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淡。坐在铜镜前整理头发,颈间的一枚檀珠又夺走了她的视线,手上一松,青丝如瀑泄满肩头。两指捏着滚圆的珠子,胸腔内一股窒闷,心肺一阵疼痛,又是这样的难受。每每思虑的时候,心头就似有一柄钝刀在刮割。这珠子有什么魔力,让她总有种在地狱辗转的感觉。 抓住颈上的丝线想扯开,然而一动这个念头,心底就有股感伤涌起,仿佛这东西抛不得。 望着镜子里似熟悉似陌生的容颜,她痴痴然,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处,遗失了何物? 望陌什么也不告诉她,只说她是他的太子妃。 她看书却知道,夫妻是要同榻共枕的,所以她和望陌不是夫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乐,望陌来看她,她会很开心,若是一两天不见他的身影,她会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望陌在的时候,她的确是快乐的,但同时更加的空虚,这快乐的背后总有个巨大的漩涡,时时将她吸入。那漩涡里有刻骨的哀伤似的,她极不愿意去触及,但那短暂的快乐之后,漩涡前的屏障就被撤离,她不由自主地坠入漩涡中央。 为了逃离那莫名的哀伤,她得空就寻些事情做。琴棋书画都尝遍,最后发觉自己更喜爱琴韵。子夜来弹琴,她似乎能够听懂。一首曲子他弹完后,她仿佛能在心底摹写曲谱,好像那些东西本来就在那里,她只是突然看见了。 入夜时心中烦闷,宫女挑亮了宫灯,她在灯下研读一册书,是她托人向子夜询问看什么书籍可助她入音律一途时,子夜送来的一册书。 此书论道颇为高深,她看得似懂非懂。入睡时,将这薄薄的一册放在枕头旁。心想,这只是其中一册,看不懂,应该找全本来看,兴许就好懂些。 宫灯熄灭,最后一闪的亮光照过书页,几个工整的字迹亮了一亮,便没入暗夜中,随她一起沉睡。 ——《古今乐律通鉴》。 第71章 尘锁旧痕 半年来,大明宫少有王室踏足,几乎空置,太液池的荷花如姽,廖静地盛开,朝朝暮暮,三岛上的亭台迎朝辉送晚霞,流光过彼岸,一切都是悄然。 这日,望陌与上官那颜一同入了大明宫,满池的荷花在夏风中摇曳。半年来首度迈出东宫,对上官那颜来说,这太液池犹为新鲜,脚步轻快的她当先跑上了水上亭廊,满脸惊艳地打量四周。 望陌命百名侍从原地止步,随后他也踏上了亭廊,追随上官那颜的步伐。二人一前一后,围着池上三岛转了个遍。在弥漫着荷香的水域,二人言笑晏晏,或携手而行,或前后相随。 走累了后,上官那颜手扶廊柱,低眉欣赏廊外池水中的一株荷花。望陌走过来,探身去采。上官那颜扯住了他,笑道:“采荷当采水中央。” 望陌收回手,疑惑道:“为何?” 上官那颜抬手指向前方最中央的地方,一脸憧憬,“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望陌命人送来小舟,和上官那颜一同登船,他则首度尝试划桨,小心翼翼划动舟楫,一点点前行。穿行在荷花丛中,衣袖都沾染了水滴,也惹来一身的荷香。 上官那颜兴奋异常,趴在舟沿,拨动池水,摩挲荷的花叶。望陌挥动长桨,忙道:“阿颜坐到中间去,小心翻到水里!” 见舟身微微倾斜,上官那颜遗憾地挪到中央,捧着脑袋凝望前方。许久,小舟才划到太液池的中央,顿时便被荷花丛阻了去路。 这处的荷花盛放得最为壮观,上官那颜目不暇接,恨不能踏波采荷。 “果然水中央的最美!”望陌立在舟头,举目四顾,由衷赞道。 “我说的没错吧?”上官那颜笑得眼如弯月。 望陌看了阵荷花,忽然将视线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阿颜是从何处得知的这种说法?我竟是头回听说。” 上官那颜侧着脑袋想了想,茫然摇头。 “兴许是无意中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吧。”望陌为她作了解释,挽起袖子,就近摘了朵硕大的荷花,从舟头走向上官那颜,准备将荷花送到她手中。 却见她眺望着前方的荷花丛,目光痴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 “阿颜?”望陌将荷花递到她面前,目光锁住她双眸。 上官那颜目光落到望陌手中娇艳的荷花上,接了过来,嗅了嗅。忽然,眼泪吧嗒了几滴到荷花瓣上,又迅速拿袖子抹了眼泪,这才冲望陌笑了笑,“多谢!” 望陌未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抬手擦去她眼角未抹去的水渍,凝声问:“怎么了?” “没事。”上官那颜偏过目光。 “为什么哭呢?”望陌追问。 上官那颜沉默了片刻,视线凝在手里的荷蕊上,“就是忽然觉得难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罢,她忙抬头看望陌,“殿下不高兴么?” “没有。”望陌笑了笑,手指从她脸上划过,“难过的时候都可以跟我说。” 上官那颜点点头。 二人乘舟沿原路返回,侍从们护送太子和太子妃离开,临去时,上官那颜忽然转身,回望太液池。 池上只有夏荷,清风,白云的投影。 这满满的夏景,却望得她心底空荡荡的。 自赏荷归来后,上官那颜心绪一直不佳,望陌只得将子夜请来。 依旧是隔着帘子,子夜弹曲为太子妃解闷。 上官那颜侧卧贵妃榻上,单手撑着头,怏怏听曲,待一曲尽后,她道:“大司乐,上回你给我的《古今乐律通鉴》只有一卷,较为深涩,大司乐可以给我讲讲么?” 子夜收了琴音,唇角含笑,“太子妃哪里不懂?” “古时乐师讲的是师法自然,为何通鉴中却说要师法人心?” “这里么……”子夜哈哈一笑,“自然即是人心,人心即是顺从自然,这是一解。师法自然是根本,师法人心却是目的,这是二解。” 上官那颜从榻上起身,疑惑道:“竟有两种说法么?” “此两种说法是子夜的解读,未必便是著作者的本意,太子妃也可自己辨析。” 上官那颜站到了地上,“著作者……不是子夜大司乐么?” 帘子后再传来子夜不羁的笑声,“不是我。” 上官那颜还要再问,子夜已收琴起身。 “子夜……”她追出几步。 子夜袍袖抱琴,侧身对追来的上官那颜浅浅一笑,“太子妃若要钻习乐律,通读《古今乐律通鉴》是最好的方法。” 走出几步后,子夜再一笑,语声妖娆,“六卷本藏于仙韶院,一般人难以借阅。” 宫女们纷纷在这乐师的笑声中红了脸颊,唯有上官那颜痴痴立在原地。 混进大明宫,上官那颜用的是从望陌身上偷来的玉牌。大明宫并无多少宫人,大门处却戒备较严,不许闲人出入。她曾暗示过望陌,自己想再去大明宫逛逛,望陌却是不许了。为了省事,她索性某次与望陌胡闹时,偷来玉牌。 宫人引路,她才到了仙韶院。这一路,她奇怪的是自己并无多少陌生。 仙韶院如今由盛熹负责,见到上官那颜时,他较为震惊,也较为难,“太子妃,这里怕是不适合您涉足。” 上官那颜看了眼他,便径自逛了开来,从前门到后院,最后在一排排的紫竹外止步。 盛熹跟在她身后,忙道:“这里已荒废多时,太子妃还是往前殿用茶吧?” 上官那颜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紫竹掩映,荒草没膝,青苔爬过石阶。 “太子妃!”盛熹极力劝阻,“进去不得!” “这是什么地方?”上官那颜环视四周的荒草,心里莫名地哀戚。 “……”盛熹不语。 上官那颜转身看他,“为何进去不得?” “蛛尘太多,难以涉足。”盛熹艰涩道。 上官那颜踩过荒草,穿过月洞门、院落,推开了廊庑下最大的一间卧房。飞尘铺面,她拿袖子遮挡。待飞灰落定,定睛一看,内里桌椅床榻摆设简单,除了铺满的灰尘,一切都极为整饬。 跨过门槛,提着裙摆迈步入内,上官那颜在屋内缓缓转了个身,视线扫视了一圈。 “太子妃……”盛熹在门口踌躇。 “你先出去,我一会叫你。”上官那颜继续往卧室里间走去,一眼瞧见六扇青石竹枝屏风,绕过屏风是床榻。 她伸手拂过屏风,手心全是灰尘,目光一转,瞧见地上散落着几颗珠子,蹲身捡起来一看,她容色一震。忙寻到桌上的铜镜,擦去灰尘,对着铜镜看自己项间的檀珠与捡来的珠子。 一模一样。 她愕然地瞧着手心的珠子,再摸着颈上的珠子,莫非她与这间屋子有什么关联? 走到榻边,不顾上面的灰尘,她坐了上去,将捡起的珠子都收入袖囊中,手指摸过床榻、玉枕,心中莫名哀痛。两手撑在榻上,眼泪竟垂落下来。 不知不觉,她就着玉枕,睡着了。 光线模糊中,有人从逆光中走来,来到榻边,俯身抬手,拭过她流到耳边的泪水。她连忙握住那只手,“不要走!” 一惊醒来,原是一枕黄粱。 手心空空,眼睛却是潮湿的,枕上新泪点点。 记忆深处有最深切的伤痛丝丝泄露,一阵阵悲戚袭上心头,如同压抑了几个轮回。由抽噎到低泣再到大哭,她从床榻哭得跪倒地上。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梦里给她拭泪的究竟是谁?她遗忘的到底是什么? 从布满灰尘的卧房中走出后,上官那颜低着头对外面候着的盛熹道:“仙韶院典藏的全套《古今乐律通鉴》可否借我一阅?” 听着她忽然沙哑的声音,盛熹心中奇怪,却不便多问,只回答道:“太子妃要借阅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不过什么?”上官那颜急切中抬头。 盛熹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微怔,“不过,此书并无全套。” “为何?”上官那颜一惊。 “只有六卷,编者并未修完。” “……未修完?”上官那颜不免觉得遗憾,“怎会未修完……” 盛熹看了她一眼,“世事无常。” “可惜了!”上官那颜感叹一声,“编者必是位精通乐律的前辈了,此书见解独到,不能得阅全本,真是可惜了!……哦对了,编者姓甚名谁?哪朝人士?” 盛熹抬目看着她,缓缓道:“本朝人士,姓俞名怀风号孤竹,曾为宫廷首席乐师,圣赐大司乐称号。” 盛熹留意着上官那颜神色,却见她眼里小小惊讶了一下,随后道:“原来也是大司乐啊,跟子夜一样。” “子夜?”盛熹哼了一声,“怀风先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人物,休得将卑劣之人与他相提并论。” 上官那颜心中惊诧,岔开话题道:“麻烦夫子给我取来六卷本吧?” 盛熹将珍藏的六卷本拿出来,交到上官那颜手中,语重心长道:“外面流传的都是摹本,给太子妃的是原本,望太子妃好生保管!” “原本?”上官那颜抱着沉甸甸的几十册书,郑重道:“就是真迹的意思?” “是。”盛熹亦郑重道。 上官那颜脚步都不禁小心翼翼起来,慢慢往仙韶院外走。 盛熹在她身后道了一句:“按说,也该由你保管。” 上官那颜艰难地回头,“为何?” 盛熹躬身行礼道:“恭送太子妃!” 目送走上官那颜后,盛熹转身正欲迈步,一人却从屋檐下转过面孔来。盛熹脑中顿时一阵雷鸣,当即跪地,“殿下!” 第72章 君是谁人 近日,望陌将百官奏折和全国谍报都搬到流华殿处理,上官那颜学音律的时间便不得不缩短,每日伴在望陌的案前,随他一同看奏折。 望陌时不时闭目养神,让上官那颜这唯一的近侍给他念奏折。上官那颜对政事一窍不通,也从未感兴趣过,但既然是望陌要求,她便不会拒绝,一折折念过去。望陌仰靠在舒适的胡椅上,听少女清脆宛转的嗓音念出朝中老臣们措辞严肃的奏折,时时听得他唇畔含笑,听完后却忘了奏折的内容。 “阿颜,再念一遍好么?”于是,他只得和蔼地请求。 “好。”上官那颜抹了把汗,将佶屈聱牙的奏折再来读一遍。 望陌听她断句颇觉有趣,从头到尾也不纠正,听完后,他一脸诚挚,对她道:“阿颜,再念一遍好么?” “好。”上官那颜掀起眼皮瞧他一眼,喝了口茶,再从头念。 念完第三遍,望陌刚要张口,上官那颜“啪”地合上奏折,飞快拿起一块点心趴到胡椅上,明澈的眼眸一眨一眨,“殿下,这个很好吃呢!” 望陌“哦”了一声后张开了嘴,上官那颜将点心塞到他嘴里。吃完后,望陌一脸享受,“果然好吃,再来一块。” 上官那颜乖乖地再送一块,点心到望陌嘴边时,望陌闭着眼睛一口咬在她手指上。 “啊,咬错了!”上官那颜连忙提醒。 望陌睁眼一看,又“哦”了一声。嘴唇从上官那颜手指移开时,舌头轻轻滑过,上官那颜浑身一颤,被火烫一般倏地缩回手。 望陌倚在胡椅上,垂着眼睑看地毯上跪坐着的少女,眼角跳开一抹笑,看够了她的羞赧窘态后,懒懒开口:“阿颜,念……” 上官那颜顾不上手指酸酸麻麻的感觉,忙从奏折堆里取出一本,开念。念着念着,声音渐渐变了。 “先皇许下回鹘公主与殿下的婚约……” 望陌脸色也一变,一把夺过奏折,自己低头看起来。上官那颜低垂着头,忽然提不起精神。一些谜团似乎也解开了,原来真正的太子妃不是她,是那个什么回鹘公主。 夜里,上官那颜郁郁寡欢地在灯下翻看《古今乐律通鉴》,虽然不是看得太懂,但越看心绪就越平静。 此后几日,望陌未来流华殿,上官那颜都在研读乐律论,时时与子夜探讨一二,没多久,她便也学着子夜在琴上按弦。 尽管望陌曾在殿内设置垂帘,子夜却是罔顾这些障碍,上官那颜更是不在意,屡屡越过隔帘,向子夜请教琴技。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她初碰琴弦,随手一拂,竟是指法严谨,毫不凌乱。她起初并未发觉,子夜却是愕然一阵后轻轻笑了起来,让她随便拨弦,熟悉宫商。 琴弦在指下颤动,传递一种极端熟悉的触感,上官那颜心底似有什么在破土而出,左手按弦,右手弹挑,行云流水一般。 当一首曲子从她指端流泻而出时,子夜含笑凝视她,“太子妃原来是极有天赋之人呢!” 上官那颜锁眸,收曲后望着虚空突然开口道:“巨壑迎秋,寒江印月。万籁悠悠,孤桐飒裂。” 子夜笑容一滞,“什么?” “大圣遗音。”上官那颜手下一颤。 “原来太子妃知道子夜的这张琴。”子夜望着她的眼睛,仿佛是要尝试看透。 “你的琴?”上官那颜回看他,近距离的视线,如同逼视。 子夜气息一窒,“你……” 上官那颜收回视线,紧盯着面前造型古雅的七弦琴,双手轻轻摩挲过琴身,忽然抬头看向子夜,“我要这琴!” “可是……” “无论用什么交换,我只要这琴!” 两手空空离开流华殿后,子夜望天苦笑,她真的饮下了忘川么? 师兄啊,你徒弟跟你一样说一不二呀! 得到大圣遗音后,上官那颜手不离琴,日夜练习。 宫女们窃窃私语,子夜大司乐真可怜,这么名贵的传世古琴就这么被太子妃空手夺了去。 望陌再到流华殿时,一眼瞥见上官那颜膝盖上的琴,眸子一缩,甩袖便走。 宫女们再窃窃私语,太子妃沉迷乐曲冷落了太子,二人闹别扭了。 流华殿里,不分日夜,琴曲永不绝,从起初的些微生涩到后来的臻于流畅,丝毫不输于宫廷乐师。 三个月,望陌未再踏足流华殿。 第四个月里某一日,上官那颜放下了百日不曾离手的大圣遗音,独自去了东宫正殿。 不等传唤,她直接闯入了主殿。殿内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 望陌和回鹘公主。 上官那颜站在大殿门口,对望陌道:“流华殿让给太子妃住,我搬去大明宫。”说罢转身便走。 望陌追出来,疾步到她前面,阻了去路,语声微寒:“不许去大明宫!” “为什么?”上官那颜仰头问。 “那里寒气深戾气重。”望陌沉下脸。 “我觉得挺好。”上官那颜绕过他继续走路。 望陌扯住她一只手臂,忽地拉入怀中,几近恳求,“不要去那里!” “我不住流华殿。”上官那颜挣脱他的怀抱。 “你想住哪里都可以,除了大明宫!”望陌紧紧望着她。 “除了大明宫,我哪里都不住。”上官那颜转身,走上东宫画廊,再不回头。 回到流华殿后,上官那颜收拾了琴和书,再带几身衣物,连夜就要搬家。宫女们吓得连连哀求,一殿混乱。 极端的混乱在回鹘公主的拜访通报声中暂时中止。 “上官小姐。”异族公主慕砂汉话说得极流畅,看着上官那颜的目光,如同重逢故人,“慕砂有话对你一个人说。” 上官那颜愣了一下,挥手命侍女们都退下。 当只剩两人时,慕砂一步踏前,拉住上官那颜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上官小姐,你还记得我么?” 上官那颜甩开她的手,目光从她深邃的眼眸里一掠而过,“我不认识你。” “你能够想起来的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慕砂心内半凉,看来传言不假,太子妃在宫廷政变中受到刺激,失忆了。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极不愿意触及这个禁忌的话题,上官那颜蹙起眉头,不愿再回答。 “怎么会这样……”慕砂不敢置信地瞧着她。 “我忙着搬家,时辰不早了。”上官那颜毫不客气地下达逐客令。 慕砂将她一把拽住,辩白道:“上官小姐,如今你仍是太子妃,将来也是。我不是来嫁给望陌的,是来受封的!” 上官那颜有些不自在,难道她是因为这事闹脾气的么?脸红了一阵后,忽然问道:“受封?” “嗯!”慕砂点头,神色较为凝重,“父王过世,哥哥病倒,慕砂继位,特来大宸受望陌殿下封赐。” 上官那颜惊诧地打量她,不由肃然起敬,“以后你就是回鹘的王?” “是的!” “可是,先皇钦点你为太子妃……” 慕砂淡淡笑了笑,“大宸政变后,什么事不是望陌一人说了算呢?如今,四海之内,他是无冕之王,加冕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上官那颜看了看夜色,“时辰真的不早了。” “你还要搬?”慕砂看了看她收拾的包袱。 “嗯。” “上官小姐!”慕砂凝视她的眼睛,想起之前种种,不由感慨,再念及宫廷种种禁忌,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你也不记得大司乐了么?” “大司乐?子夜?”上官那颜疑道。 慕砂摇头,叹气,“大司乐,俞怀风!” 上官那颜茫然摇头,“我不认识,听说是《古今乐律通鉴》的著述者。” 慕砂眼里弥漫起一层层的失落与失望,此次大宸一行,一方面是受封,另一方面,却是为俞怀风而来。听闻去年异变后,此人便失去了踪迹,她不是不担心。 “那颜。”慕砂朝她一笑,心中微酸,“他总是叫你那颜,你也不记得了?” “他?”上官那颜心底一沉,愈加疑惑,他是谁? 慕砂转过头,眼里波光在透窗而来的月光里闪耀,低声自语:“他为你落得身败名裂,前途尽毁,你却问他是谁。” 一字字敲在上官那颜心间,充斥着迷雾的命途中,有过怎样的禁忌,又有过怎样冲破禁忌的努力?是谁,曾在她身边走近又远离?是谁,引她走出迷途又泠然不可亲近?是谁,被遮挡在迷雾之后,不可辨识,却是她永生不愿放手之人? 空茫的眼里落下泪来,她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又该去向哪里,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慕砂回头见她潸然泪下,心中百般滋味交织,便低声密语道:“记住,他叫俞怀风,你不该忘!一定要找到他!不要让望陌知道……” 第73章 流年暗换 上官那颜终究是搬去了大明宫。 望陌让步,替她选了修葺一新的绫绮殿,但上官那颜一眼看中含凉殿。当时望陌眸底一点点生出小火苗,险些燎原。上官那颜却中邪一般,对含凉殿格外青睐,死活要住下。 众人不明白望陌为何会愤怒地摔碎宫灯,即便太子妃叛逆,又不是这一回,怎会惹得太子如此动肝火? 在一地宫灯碎片旁,上官那颜静静瞧着望陌,脸上竟然是一副不波不兴的神情。望陌踏过碎片,一双烧红的眼盯着她,向她走近,忽然一把将她横抱起。她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望陌已抱着她大步入了含凉殿内室。 宫女们识趣地退下。 上官那颜被摔到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天旋地转。望陌疾步到窗前,推开窗,夜风闯了进来。含凉殿靠近太液池,暮秋时节,一池残荷,窗内隐隐可见。望陌转身,解了衣袍,来到床边。 夜风在殿内穿梭,上官那颜觉到寒意,脖子缩了缩。望陌一把将她拉起,怒容未消,凝视她咫尺的脸,“你喜欢这里是吧?那我们就在这里洞房,落实夫妻的名分可好?” 上官那颜瞳孔一阵收缩,睫毛颤抖,面容僵硬,“殿下你……” 望陌吞咽下了她的余音,拿嘴堵住了她的唇,狠狠吻下,肆意掠夺。她一口气喘不过来,直觉自己要窒息而死。当她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耗尽时,望陌才离了她的唇。 她浑身无力地由望陌搂着,喘息地厉害。望陌抬起她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她眸光含波,烟雾迷离,仍是从前那般,未曾改变。他却是从少年到储君,蜕变破茧后,独自临天下,才觉高处的孤单。留她在身边,是他最后的退路和慰藉。她已没有了过往,有的只能是同他的未来。 虽是赌局,他却也输不起。 “你愿意么?”他幽深而俊美的眼瞳凝视她。 上官那颜脸颊通红,恢复了力气后,从他手底挣扎出来,“不、不行!” “什么时候行?”望陌将她禁锢住,发烫的气息吐在她脖颈。 上官那颜膝盖发软,跪到了床上,躲着他的气息,“我们、我们还没成亲。” 望陌的气息贴近她耳垂,嗓音略微沙哑,是恳求,又是太久的期待,“你愿意做我的妻子么?” 上官那颜身体一点点发烫,喉咙里似乎有火在焚烧,语调颤抖,“我、我不知道……” “阿颜喜欢我么?”望陌进一步贴近,嘴唇在她脖颈间引燃一簇簇火焰。 她一只手揪紧他衣襟,强抑制身体的颤抖,半睁着眼眸看咫尺的容颜,怎么会不喜欢呢?她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脑中一片晕眩,“……喜欢。” “那做我的妻子可好?”一件件褪去她的衣衫。 “……好。”她一寸寸沦陷。 芙蓉帐暖,只度半宵。 最亲近时,上官那颜将望陌狠狠咬了一口后,滚落到地上,捧着头一下下往床柱撞去。变故陡生,望陌瞬间愕然,忙翻身下床将她抱住,急唤:“阿颜!阿颜!” 她额头撞得青紫,眉心的一记嫣红分外夺目,入手滚烫。望陌心中惶然,一面制止她发疯般的举动一面唤神医。 神医玄狐子前来问诊,点了上官那颜昏睡穴后才赚来片刻的宁静。 “究竟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清除了催发观音血的药物么?”望陌坐在床沿,握住上官那颜的手未松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神医的脸。 玄狐子素袍木簪,一脸高深,娓娓道:“殿下有所不知,此番并非因药物遗存,而是,她体内有一脉真气随她情绪而动,难以控制。” “哪里来的真气?”望陌追问。 玄狐子早摸清了那真气的路数,便回道:“有高人曾为她渡真气,兴许是为镇住体内药物作祟,如今药物尽数清除,便只剩这脉真气。太子妃不懂控制之法,情绪波动之下,引动真气游走,使观音血得以突围。” 望陌低头瞧着蹙眉昏迷的上官那颜,手指虚划她眉心,忽然被一股力道弹开,指端酸麻。他眉头紧锁,唰地起身走了几步,蓦地回头对神医道:“可否导出那真气?” 玄狐子摇头,“若导出那真气,她体内妖血得不到抑制,以她的体质,除了释尽血液便只能由妖血爆出四肢百骸,无论哪种,都是死路一条。” 望陌听得全身一寒,“那如何是好?” 玄狐子指间拈了几枚银针,走到床头,“我来引导那真气试试。” 折腾了半宿后,玄狐子邀望陌出寝殿。 “让她休养几日,体内妖血暂时不会再作祟。不过——”神医将视线移转,幽幽注视望陌。 “不过什么?”望陌心中咯噔一下,大有不好的预感。 “不过,却不能承欢。”神医徐徐道。 望陌脸色转红又转白,重重哼了一声,“为何?” “恐真气紊乱,妖血逆冲。” 望陌脸色沉下来,“神医也束手无策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玄狐子轻轻一笑。 望陌盯着玄狐子的眼睛,不悦道:“我请神医在宫,难道是让你袖手说风凉话的?” 玄狐子瞥他一眼,闲道:“我答应留在宫里,可不是因为你。上官那颜是我认定的徒儿,我不过是在等她结束这一切。其他人的事情,与我无关。” “好个与你无关!”望陌冷语道,“忘川难道不是出自你手?” 玄狐子风轻云淡的笑,迈步下了台阶,衣袂随步伐而动,素袍不染尘埃。 “忘川算什么?人心才是比忘川更加可怕的东西。” 含凉殿的琴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子夜率一千宫廷乐师向太子妃讨教琴曲,竟无一人是她敌手。殿廊下,上官那颜与一千宫廷乐师论曲,旁征博引,侃侃而谈,一一解答众乐师的疑惑。 这是每半年一次的宫廷辩乐,以切磋为主,辩论为辅。曲艺上,太子妃技法日臻成熟,除却子夜大司乐,无人可与之匹敌。乐论上,太子妃可博引古今千载,见解独到,纵是子夜大司乐,也难以将其驳倒。 上官那颜,名义上的太子妃,却成为宫廷乐律界的奇葩。双十年华的清媚女子,竟得千名乐师折服,无人不仰慕其才学。 “太子妃学识过人,子夜甘拜下风!”大司乐越众上前,向上官那颜长揖一礼,抬头时,明亮狡黠的目光灿若星辰。 “本宫只是援引前人之说而已,子夜大司乐不必过谦。”上官那颜笑道,“宫里宫外的乐师如今无人不读《古今乐律通鉴》,本宫也不过是沿用此书观点。” “所研习的书卷是一样的,所领悟的心得却未必一样。”子夜双眸湛湛,望着上官那颜,神色欣悦中带着感怀。 两年来,她坐卧不离大圣遗音,琴法日渐精进,手不释卷研读《古今乐律通鉴》,乐理上心得颇多。这一琴一书,引领她在乐律之途上渐渐走远,时常冥冥中感觉前方有一人在点起琉璃火,停步等她。她只想离得近些,再近些。愈到难以逾越的时候愈是刻苦。 望陌见她如此痴迷,为不使她伤神,常带她出宫狩猎。每狩猎一回,她便即兴作一曲。望陌盘算着时日,更是与她形影不离,二人感情如胶似漆。 这日,太子狩猎后回城,在兴庆宫歇息时,突然传来清越的曲声。旁人尚不觉,上官那颜却是神思一震,抱着琴便松开了望陌的手,循音而去。 沉香亭畔,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端坐在石椅上,一下下拨弦,曲声虽不连贯,琴音却悦耳之极。 上官那颜刚靠近,亭外的侍女便跪了下来,“太子妃!” 弹琴的女童停下双手,回头一看,呆了片刻后从石椅上跳了下来,一路飞奔,扑到上官那颜身上,欢喜不已,“太子妃嫂嫂!太子妃嫂嫂!” 上官那颜躲避不开,瞧这女童似曾相识,“你是?” “我是砚儿呀!嫂嫂不记得了么?”女童胖嘟嘟的脸抬了起来,仰起头,明眸盛着光芒。 “砚儿?”上官那颜将目光投向了沉香亭内,石桌上的七弦琴引得她转不开眼睛。 砚儿牵着她的手,跳到亭内,雀跃道:“听说嫂嫂琴法了得,听砚儿弹弹琴可好?” 她一双肉呼呼的小手抚上九霄环佩,刻工精美的琴身上弦丝颤动,琴音泠泠。上官那颜心跳加速,这琴……这琴好亲切。她将怀里的大圣遗音放到石桌上,揭去包裹的锦缎,两张琴并列眼前,一古雅一幽华,如同遥夜里最璀璨的两枚珠玉,相隔河汉,终于相逢一处。 琴音停滞,砚儿眼前一亮,几乎跳起来,指着大圣遗音道:“师父的琴!” 某个字眼重重撞击到上官那颜心口,“什、什么?” 砚儿双手摩挲着大圣遗音,刚兴奋不已,又似乎要哭泣,“是师父的琴呢!师父、师父哪里去了?”她伸手抹了眼泪,满是期冀地望着怔忡的上官那颜,“嫂嫂,师父呢?” “师父?”上官那颜眉睫颤动,眼眸闪烁,心头剧烈跳动,整个人仿佛要沉入一个深渊,她退到了万丈渊崖的边缘,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师父……师父……”她身临绝域,妄图追寻,却发现身处无尽的黑暗中。心底压抑多年的哀伤喷薄而出,锥心蚀骨!她抱着头,大声哭喊,一步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渊域…… 第74章 重逢如斯 上官那颜大病了一场,咳血三夜,玄狐子施针开药,调理了数月。望陌衣不解带地伴在病榻旁,送水喂药,人也跟着消瘦了一圈。 含凉殿与外界几乎隔绝,除大夫与侍女外,望陌不许任何人接近。便是子夜与宫廷乐师,也不得入殿。 这场突来的病,养了一个春天。 在太液池的荷花初开时,上官那颜才从病榻上起身。 光阴逝水,年岁已足二十的她,在旁人看来是桃李之年,风华正足。无论衣锦还是着素,都自有一股情韵,然而,自病愈后,她眉间隐隐藏有愁云,任谁也消不去似的。 琴曲书籍也提不起兴致,最多只是闲散地挑挑弦,随手一拂,听听弦声罢了。宫女们见太子妃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发呆。就是太子来与她说话,也会一不留神就发起呆来。宫女们又发现,太子妃发呆时,太子也会望着她发呆。 近些年来,大宸边境安定,邻国和睦,帝国治下也是繁荣安康的景象。百官上书太子,帝位不可虚待过久,值此治世,盛典登基才是当务之急。 望陌坐于御案前,手抚玉玺,莫测高深地说一句“快了”。 帝国文治鼎盛,武功也未废置。尤其是近一年来,望陌犹加重视帝国防卫。长安城内外、地方州郡、边疆卫所的兵力一丝也不懈怠。 便是宫廷中,御林军、禁卫军的轮值调度也更加严谨。 入夜时,望陌探望了上官那颜后离去,宫女们伺候太子妃就寝,随后离开了寝殿内室。 上官那颜躺在帷帐内,三更时分尚未入睡,叹息一声后,拥着被子翻了个身,面朝外侧。忽然间,她睁开眼,瞧见帐外一个身影立在床头,顿时呼吸一窒,险些吓晕过去。 那个身影晃动,一手将帷帐揭开,低笑一声,俯身靠近,“阿颜,是我。” 上官那颜借着殿内昏暗的灯火,看清来人后,大惊,“子夜?”她犹如身在梦中,子夜素来唤她太子妃,怎会唤她阿颜? 子夜大大方方地坐到床边,毫不避讳地注视她,微笑道:“你我从前种种,你都不记得了?” 上官那颜躺在被子里十分不自在,“有话明日再说,你入我寝殿,胆子也太大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只要我想来,自然就有办法进来。”子夜倾身俯近,一手撑在她枕边,笑看着她,“有些话,只能夜半来说。” 他气息之近,令她红了脸,不自在地转开眼睛,微怒道:“你可知在犯上?” 子夜不受恐吓,愈加俯近,离她鼻端只有半寸的距离不到。上官那颜更怒,转开头就要唤人。子夜出手点了她哑穴,笑吟吟贴近她耳边低语:“你要不听话,我就真的要犯上了。” 她耳根泛红,眼睛也急得通红,无法说话无法呼救,不知道这诡异莫名的乐师要干什么。子夜近得几乎要贴近她脸颊,一时半刻竟没有离开的打算。她心跳一拍快过一拍,只有等待。 子夜长长舒了口气,俯身隔着被子抱着她,半是叹息,“不到三年的时光,你竟连我也不记得,真叫人难过呢。” 许久,他才将头抬起,停在她面前,含笑看她清澈的眼睛,“曾经让你跟我走,你不同意。把自己赔进去,傻乎乎地就忘记了前尘往事,又不自知地陷入别人的赌局中。眼看着时日将到,这宫里风雨欲来,再待在风暴的中心,于你绝没有好处。今夜,我再说一次,你愿意跟我走么?你若同意,我可以保证你一生无忧!” 说着,他解了她哑穴。 上官那颜见他神色不似作伪,言辞恳切绝非虚情假意,不禁迷惑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子夜眨了眨眼睛,解释道:“望陌让你喝下了忘川,于是你忘记了很多很多事,包括你最爱的人。” 上官那颜震惊不已,瞪大了眼睛,“忘川?我最爱的人?是谁?” “是我。”子夜一手指着自己。 上官那颜不知他话里的虚实,仔细看了看他,不太确定,“真、真的么?” “那还有假!”子夜继续凝视她,帮她回忆,“你我曾一起把酒奏曲,还差点一起亡命天涯,当然也差点成为夫妇……” “这么、这么复杂!”上官那颜愈加疑惑,“那为什么我是太子妃,你是大司乐?” 子夜忧伤抬眸,追忆往昔,“我师从名门,自幼学曲,受着师尊的宠爱,受尽师兄的欺压。后来我来到长安,与你相识,相爱相知,本欲共结连理,谁知我师兄横生枝节,生生将你我拆散,再后来,你被举荐为太子妃,我为了接近你,入宫成了乐师,自此,你我两两相望,却是有情人难成眷属……” 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子夜讲得唏嘘不已,上官那颜听得也颇感动,想了想,又道:“可是、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说了嘛,望陌让你喝下了忘川,所以你不记得我了。” “可是、可是我怎么相信你呢?” 子夜再度忧伤,“你居然不相信我。” “因为我喜欢的是望陌,我怎么能相信你呢!”上官那颜变脸甚快。 子夜叹息,“女子果然最是无情!” “你再半夜三更来胡说八道,我可要告诉殿下了!”上官那颜俏脸一板,语气顿时冷下来,毫不留情。 子夜无奈,直起腰,坐在床侧再看了她几眼,起身放下帷帐后,漫步走向殿外。风暴将起,不知谁能幸免。 静静垂下的帷帐后,上官那颜再无丝毫睡意,子夜的一番话不尽不实,却又似乎能寻觅一二。他为什么要来说这一番奇怪的话呢? 那一夜之后,子夜并无多少反常之处,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大司乐。上官那颜也未向望陌提什么忘川,只是在二人亲昵之时,不免会心生疑窦,对望陌的这份爱,究竟几分真伪? 她不记得太多事,寻找丢失的记忆是她两年多来一直未放弃的事,然而望陌总在明里暗里阻止似的。她想不通如此亲近的望陌为何要瞒她许多事,莫非真是他让她饮下了忘川? 私下里,她向神医玄狐子试探性地提及忘川,同样得不到答案。 六月未央,帝都大明宫,空气里流动着不可言说的气息。 盛夏的荷花尽数开放之时,望陌终于撤除了含凉殿的藩篱,邀太子妃一同赏荷。上官那颜在宫女的精心打扮下,顾盼流连都是情致,淡紫的宫装,精绾的发髻,高贵如后宫第一人。 太液池三岛幽寂,曲廊横空,芙蓉争妍。 画舫上,望陌品茶,上官那颜架琴拨弦,大圣遗音的古曲声声散入水波中。 望陌搁下茶杯,牵袖折了支荷花,把玩指间,半晌道:“有首曲子不知阿颜听说过没有。” “什么曲子?”上官那颜偏过目光,好奇问道。 “清商三叠风颜调。”望陌摘下一瓣荷花抛入水中,垂目看粉色的花瓣在潋滟波光里浮沉,低沉的嗓音道。 沉吟了片刻,上官那颜一手支头,“没听过。” 望陌将目光抬起,朗然一笑,从画舫另一端走来,“半年后我便登基,彼时,你愿做我的皇后么?” 沉醉在他清朗的笑容中,上官那颜心头怦怦跳,手指捏着一根琴弦,无法言语。一阵荷风吹过,望陌已来到她身边,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你不喜欢我么?” “喜欢!”她忙抬头道。 “愿意做我的皇后么?”望陌目光灼灼。 “我……”不知为何,她总说不出那两个字来,视线只能垂到水中。 望陌咬下一瓣荷花,俯身揽住她的腰,将衔着的花瓣送到她嘴里。二人共衔一瓣,荷香散在两处…… 花瓣终于不见了踪影,不知化在了谁的唇舌下。 抱着她一个旋身,大圣遗音被推到了木桌边缘,她仰倒于桌面,承接他的亲吻。茶水悉数被掀翻,扑通坠入水中。他手指绕过她发丝,一路探寻到她宽大的袖口,溯回而上,在她手臂肌骨间轻抚,再上,流连于她不能承受的碰触。红晕染上脸颊,不敢展眸,她轻轻躲避。 他却自内扯开了她衣襟,雪白的肌肤暴露于空气中。流年暗换间,妖娆身姿谁可见。她羞极,纤纤手指扯住衣袍。他深深一吻,令她无暇兼顾,一手托在她头下,一手解开她腰带。她承受不住,却似乎只能由他解救,拒也不是,迎也不是。 情醉沉沦,她几欲哭泣,“望陌,望陌……” 要沉入深渊中去,她扬手紧紧抱着面前的人,抬手之间,木桌边缘的大圣遗音发出一声幽鸣,坠地…… “嘭”的一声巨响,振聋发聩,天崩地裂! 迷醉的二人睁开眼眸,就见天雨纷纷,坠落画舫!太液池中央訇然升起一股水柱,如天龙盘旋,一池荷花摧折! 只见,水柱顶端一人踏波,白袍如雪,黑发如墨,袍袖一招,画舫上坠落的大圣遗音仿佛牵丝一般,隔空向他飞去,飒飒凌空,清风满逸。 上官那颜心头巨震,一腔情欲化作乌有,踉跄从桌上跌下。 “铮”的一声弦动,蟠龙水柱顶端之人抱琴飞身而下,落于蓬莱岛八角重檐亭一角,盘膝而坐,搁琴膝头,拂袖拨弦。 袍袖翻飞,弦动铮铮,复沓曼妙,三章三换,一叠三叹。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一曲尽,太液池水犹未平息,凌空水柱一分分倒回,再度溯波逆回,震荡了一池的荷花。 水波间震动的画舫内,上官那颜膝盖点地,手抚船舷,顿时痴惘。 重檐之上,大圣遗音停在他膝头,许久,他转眸,朝她看来…… 跨越了千山万水。 一眼万年。 第75章 关山难越 仿佛天端一道雷殛降到上官那颜心头,令她魂飞魄散,神识不守。膝盖发软,再站不起来。眼前如有万千迷雾,阻断了宿命的红线,她疯狂挣脱也抓不住一丝的线索。夙夜之中,似有三千世界的魑魅魍魉隔在她与记忆之间,她茫然,惶然。 那人,是谁?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 那目光,走遍了千山万水,八千修罗,十方世界,来到她面前。风霜雨雪,光阴荏苒,似都只为这一眼,这一会。 她神魂迷失在他目光中,不知所措。 俞怀风自水底而出,震碎了一池三岛的所有风光,也惊动了大明宫的数千禁卫。太液池是禁中之禁,这在内苑守卫中是心照不宣的事。 ——便是因为太液池底囚禁有一人。 ——曾经的宫廷首席乐师。 ——前朝九皇子。 任何人不得靠近太液池! 然而,望陌能禁天下人,却禁不了上官那颜冥冥中想要靠近的心思。既然禁不了,他便以退为进,来池上,演一段如胶似漆的戏码。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俞怀风自毁诺言,提早出禁池。 虽然,早已算计在心,望陌却并未有多开心。他们的赌约,他们的筹码,究竟在那人心底占几分重量。 他不过是要争取所爱,那人却如此阻止,不惜以天下赌约为殉。阻止了别人,他便能得到不成?望陌嘴边冷笑,扶起上官那颜,替她整理衣衫,神态亲昵。 数千禁卫将太液池包围,只等望陌令下。 望陌拥上官那颜到画舫翠栏处,仰头看向十几丈外重檐之上,眼梢带着笑意,“先生别来无恙?” 八角重檐上,俞怀风身姿端坐不动,墨发拂在面庞,白袖掩弦,大圣遗音漆黑琴身与之相应,素笔丹青,水墨一般。容颜清逸如初,唯鬓角略显霜华。深眸幽远,投向画舫间。 许久,道:“承蒙挂牵。” 望陌旋即一笑,凝看对面,“此局,你已败,有何感想?” 清风悠悠,荷香袅袅。 “我——何时败了?”俞怀风将落于袖间的残荷拂落水中,眸子沉湛,垂看水面的残景,“输的是你。” 望陌目光一定,牵上官那颜的手一紧,唇边幽冷,“不守约期,早出禁池,便是认输,莫非你饮下忘川,连赌约都不记得?” 听闻“忘川”二字,上官那颜不易觉察地指尖一颤。 “不满三载,不出太液。”俞怀风抬起眸子,目光从画舫上二人紧握的手心间越过,“此际,我可有半步踏出太液?” 望陌呼吸一顿,眉间森寒,左手攥成了拳,心口一阵憋闷,不出太液是那个意思么?“你——分明是——”望陌咬牙,却也不能说什么。他偏头瞧着身侧的上官那颜,又转头向俞怀风道:“即便你未出太液,她却是答应做我的皇后的!” 亭檐之上,俞怀风云淡风轻一抬眉:“是么?”沉沉的嗓音极具穿透力,直贯入上官那颜心底。 她目光一乱,即刻便要否认,望陌却将她盯住。 “阿颜,你认识他么?”望陌抬手一指,眼神郁结。 不晓得为什么,上官那颜心头一片混乱,遥望那白衣胜雪一袭风华,记忆里追寻不到半星碎片,但“不认识”三个字不愿说出来。 悲戚莫过于言语,她不愿说。 许久许久,她轻轻摇头。 望陌眼底一喜,得胜般地瞧向俞怀风,“你是谁,她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谁输了?” 琴音忽起,却只一声。大圣遗音静静横在他膝头,修长的手指自弦上一一拨过,极缓极慢,不成曲声,只有琴音。他低垂眼睫,看着弦上,谁也瞧不见他眼底的神情。 散落的发丝自他面颊拂过,舞在琴弦间。阳光自云层穿透,薄薄的光华罩在他周身,却照不进他眼眸。那一刻的风华,神佛一般,却是无边的孤寂。仿佛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神祇,喁喁独行世间。 上官那颜顿感忧伤,张口却不知该发出什么音节。指甲嵌进掌心,眼睛刺痛,视线却不离那孤寂之人。那一刻,她希望云层外的阳光再多些,再多些照到他身上,驱散那浓浓的冷寂。 在上官那颜片刻不移的视线中,他抬眸,远远望过来,沉潜的寂寥目光压过了万道阳光,太液池上风物随之黯然,清风乍冷。他将袍袖从琴弦上抬起,倏忽振袖,一道弦丝飞出,眨眼间没入画舫。袖底一卷,十几丈外,画舫猛然晃动,片刻便如疾风中的一叶,往他端坐的亭榭驶去。 顿时,画舫上两人脚下不稳,晃动间,望陌牵着上官那颜忙抓住翠栏。 “殿下!”众禁卫匆忙靠近,护驾却无处落脚。 眼瞧着画舫与亭榭间距离在缩短,上官那颜在摇晃中目光依然不离那袭白衣,摔在望陌怀里,也未移开视线。 檐顶,俞怀风收袖,弦丝飞回,画舫在池中央剧烈晃动,望陌手心全是汗水,再抓不住护栏,拥着上官那颜疾步后退,眼瞧着便要跌下后方护栏,落入池水。 一道白绫自万道光芒中飞出,瞬间缠到上官那颜腰间。她只觉腰上一紧,人便脱离了望陌怀抱,腾空飞了出去。 天际金光闪耀,白绫横空,一端在他手,一端在她身。 疾飞中,上官那颜发髻散落,明眸大睁,他在她眸子里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他鬓边霜华,悉数倒映入她眼底。心间似有什么在碎裂,一声声…… 向他飞去,上官那颜心头狂跳,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展开袍袖,一臂将她承接! 香风扑面,上官那颜脑子里混乱一团,伏在他怀里,目光与他汇于一处。眉飞入鬓,眸深如潭,渊渟岳峙,风姿无俦。她生生愣住。 他依旧端坐重檐上,一手持琴,一手护她,目光落进她眼里,只能看见他的倒影。他看着她不语,她也瞧着他发愣,维持着撞入他怀里后的半跪姿势。 画舫上,若不是大将军卓然飞身来救,望陌恐怕会翻身落水,此刻望陌已弃舟登上画廊,冷着眼瞧向太液池中央的亭榭顶端。 卓然指挥禁卫军弓箭手各个角度防守,只待命令。 近三载的别离,如今都在眼前。 离别后,岁月都在各自身上刻下痕迹。她眉目间的稚气消逝,换作妩媚的情致,眼眸清澈如初,倒映世间的一切灵秀。 她跪在他面前,总觉这一画面曾经上演过,但遥远地如同前世的记忆。四目相视,心间的波澜一层又一层地撞击。 忽地,耳边有破空之声,一支羽箭急速射来! 她余光瞥见,腿部使力,腰间一旋,想也未想便挡到他身前,只身迎向飞矢! 箭羽瞬间飞至面前,她脑中空白一片,却觉一只手掌将她拦腰一抱,移开两寸,袍袖翩若飞雪,从她眼前划过,并指接住箭羽。 她背心靠在他胸前,似乎能感受后方缓缓的呼吸,在她耳畔。心涧仿佛有清泉流淌,灵魂仿佛终于落定。他却将抱她的手松开,送她三尺外,低眸看向指间的箭羽,一道淡紫流光倏地蹿到他指腹,没入肌肤下。 箭羽有毒! 上官那颜离开他后刹那的失落被巨大的惊惧替代,低身一把捉住他手腕,惶恐道:“有毒,怎么办?”抬眸看他,惊慌的目光撞进他沉湛的眼里。 吸毒!她脑子飞转,低头就要咬破他手指。 俞怀风一让,收回手来,淡语道:“还是这么莽撞。” “你会中毒!”上官那颜来不及细品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神色焦急,“毒血要吸出来,不快点,怕来不及了!” “不要紧。”他平静的目光示意。 上官那颜心急如焚,扯住他袖子,“怎会不要紧?这种颜色的毒,最是厉害了!”掀起他袖角,果然见毒液蔓延到五指,极度俊美的手指泛着青紫色,她心中一颤。 俞怀风扯回袖角,看她一眼,“知道厉害,就不怕吸毒也会中毒?” 上官那颜抽噎了一下,语不成声,“你还……这么耽……误时……间……”说着,抬袖子从脸上抹过,眼睛里立即又有成串的泪珠滚下。 俞怀风心口一紧,沉声道:“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这么大了还哭,收泪!” 哽咽了几下后,上官那颜忙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然而瞥见他藏于袖中的手指,又一声长长的抽噎,险些缓不过气来。“我……我……不怕……中毒……”如此剧毒,肯定瞬间蔓延,想到此,她眼眶里泪水泛滥。但他不许她哭,便忙拿袖子去擦泪,“我……我没哭!” 俞怀风见她如此,心中当真五味杂陈,一手出指封点另一手的穴位,自语低声:“天不予寿,多这点毒不多,少它也不少。” 上官那颜未听见,但见他终于采取了补救措施,眼泪这才一点点倒回肚子里,只余低低的抽泣声。 随便封了几个穴道,俞怀风扫视太液池内外的数重禁卫,无数的箭矢已对准了他。他眼梢一笑,转头对上官那颜道:“你又不认识我,为何替我挡箭?” 上官那颜被问住了,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呢?她凝眸沉思,不得其解。俞怀风眼底的浅笑一分分淡去,心肺如被碾过一般痛楚,她果然都不记得。 ——果然他只是陌生人! 如果她抬头,便能瞧见此刻他长睫下的眼波从未有过的动澹。 “一卷乐议一卷经……”他手抱大圣遗音,从碧檐上站起,笑看她最后一眼,退到角檐边,忽地飞离亭榭,余声不散,“十年心事十年灯……” “你忘了也好……” 上官那颜猛然抬头,追抓他衣角,“告诉我,我忘了什么?” 衣袂,难近。 既然忘了,何必再去想起。 万千流矢,铺天盖地向他飞去—— 第76章 对峙太液 上官那颜见那袭白衣翩若飞羽,落到池中荷花上,四面八方的利箭飞蝗一般向他聚拢。那一刻,上官那颜心跳倏忽静止。 同一瞬间,俞怀风足踏莲花,手挥大圣遗音,一张琴化作千万张,疾风飒飒,风穴为之转移,池上水珠串串飞溅,汇成一张薄薄的结界层,利箭流矢触之即落,箭雨纷纷坠入池水。 天端,光线破开云层,光芒落照池水,万千彩虹流光环绕水幕结界,异彩纷呈,斑斓莫可名状。 众人动容。 须臾,千虹碎裂,流矢骤消的瞬间,俞怀风自水幕中破出,飞步踏过残荷,疾走水上,一袭白衣如飞雪。 数千禁卫再度扣弦,将望陌护在中央。望陌惊愕之中,便见俞怀风奔他而来,身畔千名护卫形同虚设。凌厉的风声响在耳畔,彻骨幽寒,他意识到要避开时已然来不及。 一股寒意落到他颈边,俞怀风似乎瞬间越过了数层禁卫,在他们尚未拉弦时已移步到望陌跟前!张弓引弦的千名禁卫身后,俞怀风与望陌面对面,宝琴大圣遗音化作利刃贴在了望陌颈边动脉处! 无尽的寒意没入骨髓,望陌忽觉无边的孤寂和怆然,面对这个人——他昔日的恩师,竟是没有胜算,心底虚无如同旷野一般。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没有还手之力。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数千禁卫不得不步步退开。 “殿下!”池水中央,亭榭顶端,上官那颜惊呼出声,“不要伤了殿下!” 望陌转过目光,朝她望了一眼。 俞怀风亦同时移过目光,视线里,她满面忧容,惶然无措,颈间系着的檀珠反射着日光,刺入他眼中。他闭眸,长睫一颤。 “快住手!不要伤了殿下,求你了!”上官那颜无法知晓那二人此刻的心思,满心的担忧,大声喊着。 俞怀风再睁眼,遥遥望着她,十几岁时她所有的模样都从眼底闪过。此刻,她不认识他,她满心只有陷入危险的望陌,她求他住手,只是为了解厄于心上人,自然不会去想,他若住手,接下来陷入险境的将会是谁。 横持大圣遗音的手很稳,心却一下下刺疼,飘摇如风萍。心痛,为这数年的禁锢等待,她却不知晓,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太液池底,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日月流逝,他仰看水面波光,春冰秋池,浮生沉寂。因为约定,因为太多的不得已,更因为,他不愿将她再嫁他人。等了一年又一载,时常,他不敢想,不敢想三载后,她还认不认得他。若不认得,他又将如何面对,如何追忆曾经的岁月。 “先生心中有嫉妒么?”望陌淡看面前人,生死只在旁人一念间,他却仍是忍不住想问,“曾经有没有嫉妒过望舒?此时有没有嫉妒我?” 俞怀风将目光寸寸抬起,心中的波澜现于眼中,紧握大圣遗音的手指忍不住微微发颤。 “先生乃天之骄子,从不承认自己的弱点吧?”望陌瞧着他,继续道,“先生行端言谨,自认品行无愧天地,却惟独一事,视为毕生污点吧?” 大圣遗音弦声微响,似乎通晓主人心绪的波动。 “对她的感情,你敢面对么?你敢承认么?”望陌嘴边泛起冷笑,“你敢承认对自己徒弟的不伦之情么?” “住口!”一声怒喝。 俞怀风鬓边垂落的发丝微霜,因怒语而凌乱飞扬,手指嵌入弦丝中,一滴血珠落到他如雪的衣角上。 大圣遗音呜呜作响,如有九天之风回旋。 “想爱却不敢爱,更不敢承认,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争?”望陌额上青筋骤现,眸底恨意昭昭,“从前你不敢要她,她将你忘了,爱上了我,你又出现她面前,究竟要怎样?让她再爱上你么?你敢接受么?!” 俞怀风凤眸震动,轩眉轻颤,心头如有顽石叠压,呼吸艰难。一直都是他错了么?他错了么?爱而不能爱,何时放开过?既不能爱,何苦还念念然?不惜自毁诺言出水底,阻止她与旁人亲热,又是什么心思?他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却处处不放手,又是怎样可笑的情状! “其实你不敢与我赌的吧,怕输了她,输了天下?”望陌见他此刻情绪的沦落,恨意之中也不失几分同情。 “不敢赌的,是你!”俞怀风波涛涌动的眼眸将望陌盯住,缭乱的发丝在他面庞飞舞,容颜不改,只眼底多了几分沧桑,鬓边生染了几处白发,“忘川只对没有内力的她有效,却对付不了我!我用内力化去忘川,为保万全,最初三月,我夜夜不寐,如此便可无梦,不会将梦里情形忘掉。” 望陌悚然动容。 沿着琴弦滴落一串的血珠,染红了俞怀风衣角,他沉目续道:“既然她已了无记忆,你为何还如此担忧?来太液池故意逼我出来,逼我毁约,难道不是你不敢赌?” 望陌咬牙,恨意再度袭上面庞,“因为我珍视她,不敢用她作赌!” “只怕你是没有把握让她选择你吧?”俞怀风冷然道。 “先生又有几分把握?”望陌紧握拳心,幽幽讽道:“方才池上,她与我肌肤相亲,恩爱承欢,心里可有半点你的影子?” 仿佛被触到了最大的痛处,俞怀风手上剧烈一抖,眸中杀意顿现。 “师兄,别来无恙否?” 熟悉的声音自太液池中央传来。 俞怀风杀意一顿,转头看去,亭榭之上,不知何时,子夜坐于飞檐一角,手扣上官那颜咽喉,眸子里笑意融融。 大圣遗音从望陌颈边松开,禁卫军骤然引弦,将俞怀风围困。望陌趁机脱身。 飞檐上,上官那颜见那白衣人陷入合围中,脑中嗡嗡作响。听闻子夜唤他师兄,想起那晚子夜的一番胡话,此时想起不知几分真假。更不明白的是,子夜为什么要扣住她咽喉?为什么那白衣人会放弃伤害望陌,甘愿被困?再念及方才望陌提到忘川,那晚子夜也提起过,究竟是谁饮了忘川? 她脑中一团糟,线索纷纭难以理清。 子夜将她拦腰一抱,飞身下檐角,落入池中画舫上。落到实处后,上官那颜奋然挣脱他的怀抱,冷冷盯他一眼后,赶紧走到护栏边看禁卫中的情势。 隔着层层兵甲,俞怀风手抱大圣遗音,遥遥望了画舫一眼。 众军士只觉眼前一花,场中央围困的人已不在了原地,再转头看时,只见俞怀风越过池水,飞身向画舫! 禁卫军拉弓待射,望陌寒着脸色喊停。此时若放箭,只怕会伤及画舫上的人。 子夜见来者不善,忙抱了上官那颜准备弃船而走。一阵风过,俞怀风方踏上船舷,一掌将子夜打飞,袍袖一挥,上官那颜随之跌入他怀中。 “师兄还真是不客气。”子夜抚着心口咳嗽,笑容未减,倒在翠栏边无力站起,“你功力又涨了!” 俞怀风瞥他一眼,不予理睬。 上官那颜从他怀里站起,警惕地退后数步,因他方才对望陌不善,她心里产生了畏惧之意。 见她不敢靠近,而子夜正伺机出手,俞怀风先发制人,踏前一步,将大圣遗音塞到上官那颜怀里,一手抱住她腰,快步越过船舷,飞过水面。 “你、你放手!”上官那颜在他怀里挣扎。 俞怀风一言不发,瞧她一眼,继续带她飞离残荷。 眼瞧着即将踏上一段曲廊,后方忽有破空之声,三箭连发!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空中急转,折身绕过曲廊前段,方落下。上官那颜落地后,抱着大圣遗音忙从他身边逃开,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俞怀风静立原地,看她逃离,忽然心口闷得紧,一池风物看在眼里也都是厌烦。 侧后方又有凌厉的破空声,五箭连发,三箭向他,两箭向上官那颜背心射去!飞箭来势迅捷,瞬间袭来! 疾风动,他身形一晃,已到奔出十几丈外的上官那颜身后。 利箭来势不减,只比他慢半拍! 上官那颜察觉到后方有人时,已被他一臂揽到旁边,而后一股力道将他们掀翻在地。她没有摔疼,似乎是跌在了他身体上。正茫然间,忽然瞧见他手臂上两支直立的箭羽,肩头亦有一支。落箭处,一片片的殷红洇透了衣料。 他半跪在曲廊地面上,一手扶着护栏,面色微变。上官那颜瞧见他扶着护栏的手背倏忽间变了颜色,由白皙转为深紫。 她听见自己心头砰地一声,腿脚发软,跌坐下来。 俞怀风卷起袖子,一手拔出手臂上两支箭抛入池中,泛黑的血液随之汩汩流出,他飞速点了臂上穴道,流淌的血液才缓了一缓。 他只觉刹那间头晕,眼前忽然发黑,跌倒在廊柱旁。 百丈外,见事已成,大将军卓然收了弓弦。望陌紧握的手心松开,额上已是冷汗淋淋。 卓然请罪道:“殿下,方才若不冒犯太子妃,只怕难以命中他!” 望陌抬袖擦去额头汗水,“你也应告知孤一声。” “请殿下责罚!”卓然跪地。 “罢了。”望陌挥手。 “殿下,是否立即捉拿俞怀风?”禁卫军头领问道。 望陌犹豫着,“再等等。” 对那个人,他不敢再掉以轻心,哪怕此时他已身中剧毒。 第77章 泣血之问 片刻后,俞怀风醒转,感觉一个柔软的身体伏在他身旁,他眼眸一睁,见上官那颜正将他手臂箭伤处的毒血一口口吸出。 他顿时动容,“那颜!”抬手奋力推她,却手臂无力,只将她轻轻推出去一点,并不影响她替他吸毒的姿势。 毒血从上官那颜嘴里渡出,已渐感头晕,迷迷糊糊中听得他唤她名字,一股莫名的情愫自心底涌出,竟使她眼眶发热,什么人会这样唤她呢? 俞怀风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握住上官那颜手臂,眼底悲恸一分分流露,将她推也推不走,只能眼睁睁看她跟自己一同中毒。只要他出现在她身边,她便难以幸免自己带来的厄运。他总也给不了她什么好,却一次又一次让她身陷龙潭虎穴。 “那颜……”没有哪一种心痛能抵过无力护自己徒弟周全却只能听之任之,不想伤她分毫,却一次次伤得她遍体鳞伤。 终于,毒血再也吸不出,上官那颜抬起头重重喘气,嘴角污血凌乱,头晕眼花地看着咫尺的人。为什么要犯险替他吸血,她也不知道。他在面前倒下,她四肢百骸便似有千万枚针刺入,想也不想,飞蛾扑火,是没有理由的。 俞怀风缓缓离开栏杆的倚靠,艰难抬袖,擦去她嘴角和脸上的血污,这个动作做完便浑身乏力,染血的袖角从她身侧落下,整个人再度重重撞上栏杆。上官那颜伸手去扶他,不想头中竟如裂开一般疼痛,一头栽到他身上。晕过去时,想到的却是这毒好生厉害,她不过吸毒便如此,而他身中此毒又该如何难受? 禁卫军渐渐围拢,望陌同子夜从人群中走出,见到曲廊中的一幕,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挫败感。 望陌低头瞧着手中一个精致的瓷瓶,面容有些疲倦,最后他将手送了出去,子夜接过他手中瓷瓶后,独自一人走上曲廊。 昔日风雅无双的师徒,竟也会落到如今狼狈不堪的地步,子夜沉吟不语,走上前,将瓷瓶放到他们身边,“师兄,这是解药。” 俞怀风虚抱着上官那颜靠在栏杆上,直视子夜,“不必再叫我师兄。” 子夜避开他的目光,视线从上官那颜苍白的脸上划过,面上浮起些些无奈的笑意,“解药是望陌备的,但只有一份,也就是,你们只有一人能服下。师兄,不要怪我。”说罢,转身离开了曲廊。 拿起地上的瓷瓶,俞怀风启了盖封,送到上官那颜嘴边。望陌既送来一份解药,便不必怀疑有假。 冰冷的瓶口压到了她下唇,却启不开她唇齿。俞怀风手心生了一层汗水,手腕处也渐渐颤抖起来,内力似乎在一点点流逝,几乎要拿不住药瓶。 “那颜,快喝药!”说话也觉气力不支,他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上官那颜将头挪动了一寸,避开瓶口,一缕散发垂到脸上,十分憔悴。隐约听见解药只有一份,她不想喝。 僵持了片刻,俞怀风怕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会支撑不住,只得寻另外的办法。手指也颤抖起来,他收回药瓶送到自己嘴边,仰头将药液灌入口中,抛了空空的瓷瓶后,一手将上官那颜侧偏的脸蛋转过来。无法再犹豫,拉她到近前,口渡药液。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上官那颜本能地抗拒了一阵,不知不觉便沦陷。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液体注入到嘴里,如逢甘露,如尝甘泽。 闯入的气息陌生中带着熟悉,味道的记忆最持久,她抗拒不了,顺着相接的地方继续搜寻清凉液体的甘泽,小舌尖一点点探寻…… 俞怀风眉峰一颤,眼眸睁开半分,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悠远的回忆……依然不知是对是错。 自然是错,一错再错!错得彻头彻尾! 既然是错,为什么不拒绝她? 为什么不拒绝?! 檀口甜泽,他中毒太深,不仅不拒绝,甚至主动与她纠缠一处,向来温存,不问过往。爱恨两难,凡尘缱绻,不修仙佛,只证情缘。 唇舌激烈的刺激之下,上官那颜睁开了眼,初时还恍恍惚惚地欲拒还迎,待看清情势时,惊骇之极。觉察到对方的异样,俞怀风心内交织着叹息与愧悔,将她下唇一咬,离了她芳泽。 上官那颜一面气息不平,一面拿手摸了摸自己嘴唇被咬疼的地方,脸红如飞霞。再看对面的人,似乎不愿看她,无力地靠在栏杆上。 唇内还留有他的气息,她脸色愈加红了,心如鹿撞。 “俞怀风,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曲廊外,望陌恨恨扬声。 兵甲重重,杀意恣肆。 上官那颜脑中嗡的一声,什么?俞怀风?面前这人就是她曾听闻的宫廷首席乐师?乐律通鉴的作者? 她唰地一声站了起来,退后几步远,不可置信地瞧着颓唐的乐师。 俞怀风抬头看她一眼,怆然一笑。微风掀起他满是血污的衣角,怵目惊心,但其容颜却清绝冲穆,凄然笑意如同从遥远的记忆中归来,瞬间抵至上官那颜心口,她心中如同撕裂一般。 “阿颜,知道他是谁么?”望陌踏上曲廊,一步步靠近。 上官那颜神识一清,转头疑惑道:“你不是说他是俞怀风么?” “俞怀风……”望陌站在曲廊的一端,鄙夷地笑道:“是啊,俞怀风,正是阿颜失忆前的授曲恩师,你忘了自己从前的样子,也忘了他的样子,孤便告诉你,他不是旁人,正是你——师父!” 一道九天玄雷击到上官那颜头顶,她茫然站立在曲廊间,仿佛大地都在晃动,所有的人都那么遥远。他是她师父?授曲恩师?她以为自己无师自通的琴曲,其实是他所传授? “阿颜,你师父方才对你做了什么?”望陌残忍地逼问,“那是师徒之间应该有的样子么?” 又一道雷殛劈到上官那颜头顶,天也翻覆,地也旋转,她脑中再无法思索。 “你觉得耻辱么?”望陌冷笑,“阿颜,问问你师父,他是不是爱你?” “别说了!”上官那颜抱头蹲到地上,哭喊出声,摇头不止,“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知道你为什么会饮下忘川么?因为你无法面对这禁断之情,接受他的爱!”望陌将一卷纸书扔到她脚下,“你自己看吧,这是两年前他亲笔写下,你们各饮忘川的因由!” 一直不发一言的俞怀风见到那卷墨迹,眸中闪过悲恸,扶着栏杆却无法站起。上官那颜捡起了那张字卷,脸色苍白,抖抖索索展开,一行行看过。 “那颜,不要看!”俞怀风喉中涌出腥甜液体,近乎恳求。 白纸黑字——为除情孽,各饮忘川,前尘尽忘,三载为期。 她泪如雨下,将纸撕毁,抛了满天,笑看众人,“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颜!”望陌悲伤地唤她。 “那颜!”俞怀风心如刀割。 “住口!”上官那颜一声怒喝,俯身咳出数口血水。望陌欲上前,她一声断喝:“站住!”无人敢上前,她膝盖一软,半跪于地,手撑地面,止不住呕血。颈中冰冷的佩物撞击下颌,她低低一笑,一把扯下,红绳在脖间勒出一圈血痕。 她扬手将掌中檀珠狠狠砸到地上,“原来你们都是可以随便夺取别人记忆的!玩弄我的人生,作为你们的游戏,你们让我喝什么我就得喝什么,你们让我记住什么我就得记住什么,你们让我忘记什么我就得忘记什么,是么,殿下?是么,师父?” 望陌只觉揪心的疼痛,什么时候,这场赌局把自己给彻底赌进去了,赔了他赔不起的东西。 俞怀风瞧着地上碎裂的檀珠混着她呕出的血迹,抬袖捂到自己嘴边,瞬间便有红色的物事染透了衣袖,直滴衣襟。 “那颜!”他撑着栏杆勉强站起,走了几步,只得一手扶住红漆廊柱,气息初定便道,“当初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上官那颜转头看他,嘴角露出冰冷的笑,“数千弓箭手方才都奈何你不得,你是怎样迫不得已啊?” 她的一言一语如玄冰利刺扎入心中,俞怀风浑身无力,身体全部重量倚向红柱,他无法不解释,“当时你若在我身边,我绝不会……” “我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上官那颜唇边的冷意在蔓延,心里从未有过的怨愤在破茧而出,都是这些人在操纵她的人生,她只是一具傀儡一具木偶,记忆失去,无人告知她真相,惶然在宫中度过两载,不知从何而来。没有记忆没有过往的人多么可怕,仿佛一个刹那就可以消失,即便消失,也是无牵无挂如一粒微尘。“你是真的顾忌我,还是顾忌其它?” 终究,她是要追问的,无论是否持有记忆,这个问题总是躲不过去的。“顾忌你,也顾忌其它!”他回答。 幸好,她没有高估自己的价值,听到这样的回答,也没有太过失望。谁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有一定的厚重,在旁人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在宫中待得久了,明白了很多残酷的现实。望陌为了江山,娶回鹘女王也不是不可能;子夜为了地位,诓骗她也是毫不犹豫;这个是她师父的人,也是为了什么,不惜放弃她的记忆。能与望陌抗衡的,必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之类的吧?这些自然是比她来得重要。 “原来也是有其它顾虑的啊,难怪师父您会迫不得已呢!”上官那颜笑了许久,清凉的液体自胃里涌出,带着嘴里的血丝,吐了出来。 俞怀风眼眸一黯,神色凄楚,离了廊柱的支撑,强自迈动步伐,到她身边,见她将解药吐了出来,心中难受异常,已不想再辩驳什么,“你怎么说都行,是我害你这般,你怨也好恨也罢,都是我罪有应得。” “什么罪?”上官那颜低笑一声,“逆伦之罪么?” 俞怀风身体一颤,眸光从她面上落下,缓缓闭目。 第78章 百念成灰 见他面色发白,容貌愀然,指尖发颤,上官那颜在获得报复的快感后意外察觉自己心弦竟也跟着颤抖起来,竟会随着他表情的波动而起伏。出太液池水时,那一身如羽白衣似乎从千层雪浪上踏入世间,而此时,白衣沐血,污了清华,早已不再圣洁。 心中为什么会一下下刺痛呢?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冤有头债有主找到了报复的人了,自然不吝以恶毒的语言相激! 逆伦之罪,他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沉默?难道真如望陌所说,真如纸上所写?因为背负了这样的罪孽,她才被迫失忆? 心火焦灼,毒血冲破体内稀薄的药液,从她喉中涌出。纠缠于他身上的视线被迫收回,俯身呕出数口血水,头中极晕,地面都仿佛旋转起来。 一双冰冷的手将她扶住。 她睁眼,落入眼底的还是他。 “放开我!”她厉声,甩开他的束缚,“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是谁?你是谁?”她血泪交织,抬袖子擦去嘴里不断涌出的液体。 他身形不稳,却还是蹲下身来,眸里的痛楚落入什么人眼里浑不在意,强握住她手腕脉门,渡入所剩不多的真气。 他都这样了,还给她渡真气么?上官那颜猛地甩手,袖内振动,一串檀珠从里跌出,散作一颗颗蹦落地面。他怔了一下,很快被她挣脱。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檀珠划过的弧线上跌宕,上官那颜脸颊发烫,看着那些珠子滚落远处,几颗跌入池水,不由心痛,但她也只是在地上看着,绝不去拾起一颗。 “这些东西不要也罢。”她嘴角微笑,带着凉意,说给旁人听。 俞怀风掩袖低咳数声,袖角殷红如牡丹繁期。上官那颜瞥见那斑驳的色彩,心头如被荒草缠绕,张口却以嘲讽的语调道:“你真是我师父么?” 俞怀风无力地垂下袖子,嗓音轻颤,愈加低沉,“你不记得就算了,当我是不相干的人就是了。” “不相干的人?”上官那颜心火再被点燃,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既然不相干,那就不要让我见到你!”她从地上爬起,转身便走。 “那颜……”俞怀风牢牢抓住她的手,他已不知说什么好。 上官那颜的手落入他手中,那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蹿过记忆。 这场戏,望陌看得足够烦躁,最后终于耐不下性子冷眼旁观这对别离数载的师徒情深缘浅。眼瞧上官那颜脸色愈发苍白,膝盖发软,望陌当先跨出几步,以最快的速度将她揽入怀中。 扑进望陌怀抱的同时,上官那颜手指尖从俞怀风掌中划落。 果真已无法挽回了?俞怀风连抓住她的指尖都无能为力,眼看着她落入别人怀抱,对他不再有丁点的眷恋,忽然觉得这场生涯无聊也无趣,何需这么漫长? 一道寒光闪过,长剑一端握在俞怀风手中,一端指向了望陌眉间。 “放手!”他握剑的手沉而稳,垂下的袍袖在风里轻荡,中毒如斯,却气势不减,简短的两字,不容违抗。 望陌身形不由一滞,面色讶异中带有愤怒,“你在对谁说话?”身后的禁卫军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拉动弓弦,对准了俞怀风。 “剑指何人便是对何人说话。”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望陌不由冷笑,“你若有把握在身中剧毒的情况下,杀了我,突围而出,那就不妨一试。” 上官那颜埋在他怀里的头动了动。 “我倒有兴趣一试!”俞怀风手腕一转,剑挽寒光。 长剑送出去三寸,再进不了一分,剑端抵在了上官那颜额头。 ——她将自己挡在了望陌身前,强撑着一分清醒,与对面的人静静对视,对峙。 他停剑不动,她却往前迈了一步。 他倏地撤离一寸,深眸望着她,“你要怎样?” “我能要怎样?”上官那颜虚弱地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动。 她走一步,他便退一步。 终于,俞怀风退到了栏杆边,再无退路。上官那颜却没有止步的意思,依然前行…… “铿”的一声,长剑从俞怀风掌中掷出,坠落于地。 “我以为师父会杀了我呢。”上官那颜牵动嘴角,淡淡一笑,“我这么逼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寒剑离手,颓然的气息再度将俞怀风席卷,片刻前的气势荡然无存,“你要我怎么做?” “杀了我,消除你不愿面对的罪孽,或者,你从我眼前永远消失,不要让我看见你。”她不带丝毫感情地陈述。 俞怀风看着她冰冷的眼,心沉入谷底,身体晃了晃,终于倾倒…… 一直神色漠然的上官那颜忽然心脏被剧烈撕裂了一下,素手扶住了他,他垂落的半缕白发从她面颊扫过。 他缓缓醒来,她立即撤手。 俞怀风瞳孔里刚映入她的身影,她已冷然转身。 “不要走!”他眼前又是一阵黑,拽住了她的手,气息急促,“快三年,你过得无依无凭,莫非我就过得痛快?一事事,你忘了倒好,可知忘不掉的苦?” 上官那颜身体僵了一下,要挣脱他的手却挣不掉,他脉搏的跳动通过手心一下下传到她掌中。冰冷的手,紊乱的脉搏…… 没来由的心痛,但既然从前有无法面对的孽缘,如今尽数忘掉后,何苦再去记忆?虽然她一直在找寻记忆,但得知一些事情后,她却步了。她逼他如斯,他也不曾承认过什么。若真是逆伦,何必还去承继那段孽缘? “如果你真是我师父,是我的授曲恩师,那就各自谨守伦常,不越雷池,岂不好?”上官那颜眼神飘忽,凉凉道。 俞怀风将她指尖紧紧握了握,终于松开,连着退后数步,俯身拾剑,却难以站起,他以剑拄地,支撑身体的全部重量,剑身一寸寸没入地板之下。呼吸难以为继,数口血水沿着剑身缓缓流下。 上官那颜视线震颤,脚步越发虚浮。这时,从曲廊一端跑来一个女童,一边哭着一边奔到了俞怀风身侧,见他情状,忍不住嚎啕大哭,“师父!师父你怎么了?砚儿终于找到你了……血,好多血,师父你不要死,呜……” 女童抱住俞怀风手臂,一个劲地哭,毫不犹豫地拿自己华美的袖子擦去他嘴边的血滴。泪眼迷离的小公主见所有禁卫军都将兵刃指向了自己寻了多年的师父,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谁都不许伤了师父!谁敢动师父一下,我就杀了谁!” 稚嫩的嗓音毫无杀气,却满是怨气。禁卫军头领看了眼望陌,望陌脸色不虞,“砚儿,到皇兄这里来。” “皇兄是个大坏蛋!”砚儿呜呜哭着,看一眼俞怀风便心疼难过之极,看一眼望陌便憎恨之极,“你们把师父伤成这样,砚儿不原谅你们!” 上官那颜看到那小女孩,不由牵起自己心中一阵伤痛,闭上眼,身体歪倒。望陌一直在她身后三步外,见状立即将她再度揽入怀中,同时对随从大喝:“传玄狐子!” 俞怀风强撑清醒,看到上官那颜憔悴苍白的面容,心口气血凝滞,再也撑不过去,长剑倒地,他身体重量再无所倚,也向一边倒去。砚儿惊恐万分,连忙拉扯,却挽不回他倾倒之势。 几道飓风卷来,两个人影瞬间掠到曲廊内,同时半跪于地,稳住俞怀风身形,一人一掌抵在他后背输渡真气。 望陌冷眼瞧着,“宫廷内苑,也是你们随便闯的么?” 二人真气渡得快,迅速收手后,较年长的一人道:“两年前,圣公与你有约,我等才避于宫外,不予干涉,如今你若是毁约,我等则不必一再退让。” “不必一再退让?”望陌冷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定赌约时,你曾将一半绘有堪舆的宝卷赌给圣公,以圣公之才,一半宝卷已够成事八分,如今,长安的另一个世界业已苏醒。” 望陌眸中一震,虽不知此言虚实,却还是起了忧惧之心,“我与俞怀风的赌局尚未最终结束,你们若任意行事,我定不惜一切代价葬送前朝遗孤!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在你们之前毁掉长安地下堪舆!到时,只怕你们前功尽弃,一丝希望也生不出了!” 俞怀风身后二人对视一眼,亦不知望陌言语几分虚实,都深感踌躇。 这时,有个声音道:“那我们就继续赌下去。” 望陌看着已清醒过来的俞怀风,应道:“此时胜负未分,必须赌下去!”说罢扬手,数千兵刃箭羽收起。“半年后,我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众禁军护着太子与太子妃离开了太液池,俞怀风在旁人的扶持下,目光远远送了一段才收回。 “师父……”小公主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坚决不跟望陌走的砚儿,选择了留下。 俞怀风见当初圆滚滚的一个女娃如今也长大了几分,不由发觉,时间之斧能琢开璞玉,亦能消磨一切。 他重回太液池底,不带任何人。 如今的太液池上,四处暗伏着前朝能人异士,太液池外,也暗伏着大宸的精兵骁将。都在等待一个约定的时间。 砚儿时时来太液池,等着某天师父会出来。 夏去秋来,秋转冬回,半载也不过一弹指的时光。 太液池面冰封,砚儿焦急万状,担心重重寒冰之下,会阻了师父的步伐。她拿着冰铲蹲在冰面上锲而不舍地凿洞,毫不惧寒。 “这是在做什么?”身后有人靠近。 “凿洞,让师父出来……”小公主闷头应了一声,突然停了手中的活儿,转头看来人,顿时警惕的神色爬上眉梢,“太子妃嫂嫂,你来做什么?” “我也来看师父。” 砚儿将身体护在挖了一个浅坑的冰面上,戒备道:“你跟皇兄是一伙的,都是来欺负师父的,不准你看!” 上官那颜拢着袖子里的暖炉,眼神飘向冰面之下,“我有礼物要送给师父。” 第79章 合欢禁咒 大明宫冰雪茫茫,太液池玲珑凄清,冰池上,岛屿廻环,风亭水榭。 上官那颜抱琴坐于水榭间,指端一点点弹拨,一曲清商调绕梁不绝,回响在冰天雪地。 砚儿手握着冰铲,眼睛盯着冰封的脚下,忽然,喀喇一声,冰面裂开细纹,她惊喜不已,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冰下。 凝固的时空被打破,冰面下有什么在翻涌,砚儿视线逐渐模糊,令人耳鸣的碎裂声乍响,她被掀翻到十几丈外的长廊上。 太液芙蓉冰封被解,天端雪雾蔓延,冰雪碎屑飞了砚儿一头一脸,她忙拿小手抹开眼睛上的冰屑,顿时瞧见浮冰上一袭白衣的师父。惊喜交集,砚儿蹦了起来,然而却发现无法越过破裂的冰面。 上官那颜抬头看着来人,指下的琴弦不停,曲声不断,直到奏完。 “师父觉得我弹得如何?”她收了琴,明眸含笑,目光在来人眉眼间逡巡。 白衣如雪,幽寂凄清,容颜愈发清癯的俞怀风神情落落,“你竟会这首曲子。” “无论什么曲子,只要听过一遍,我就会。”上官那颜从容地笑着,“师父可否给点评一二?” 默然许久,俞怀风视线从她抱着的九霄环佩移到她面容,“有神无韵,有情无心。” 上官那颜笑容停了片刻,“徒儿自然是及不上师父的,想必师父奏出来的风颜调有神有韵,有情有心吧?” 俞怀风又陷入沉默。 “三年之期也就这几日了,师父您即将自由,徒儿特为您备了薄酒。”上官那颜将九霄环佩搁到一旁,率先入席水榭中央简置的酒宴,“不知师父伤好了没有?” “自由……”俞怀风目光空落,忽然瞧见一瓣飞雪飘入水榭间,又是飞雪时节,一年又一年。 “天欲雪,曲已终,师父何不入席?” 他终于步入亭内,在她对面坐定。 圆桌上,几碟小菜,几壶清酒。上官那颜为二人都斟满了酒,也不敬酒也不劝酒,斟完酒后她便自饮起来。 清酒连饮几杯,脸色便微微泛红,她喝得初醺,他还一动未动。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她笑嘻嘻地望着他,“还是,师父不敢喝这酒?” 俞怀风目光在水榭外,看雪花飞舞,眼眸深如渊,神色寂如雪。 “难道飞雪比徒儿我好看?”上官那颜托腮看着他侧容,笑道。 他恍如不闻。 “宁愿看冰冷的雪花,也不愿看活生生的我,我果然是让你讨厌了……”她语调忽然间落寞,一手撑着头,一手拿了酒壶往嘴里倒,酒液顺着下颌灌进脖子里,刺骨的凉。 忽然,酒壶被夺去。俞怀风就着她喝剩下的半壶酒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扔了空酒壶到浮着薄冰的太液池水里。他目光深湛,锁住她视线,“你要怎样,都随你。” 上官那颜嘴角泛笑,起身摇摇晃晃到他跟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如果,这酒有毒,你会喝么?” 俞怀风看也未看那杯琥珀色的酒,伸手接了过来。在他即将饮下时,上官那颜一只手掌盖在酒杯上,凑近笑道:“就这么喝,多没意思!” 俞怀风看着她醺然的醉眼,略有恍惚,“那颜……” “我也学师父。”说着,她将他手里的酒夺过,仰头灌下,脸色红润地倒入他怀里,一手勾住他脖子,将嘴堵上他温润的唇,启开一线,渡他毒酒。 熟悉的气息再度将她包裹,她一路寻觅,再寻觅,唇舌交缠难解难分。 许久,她气喘吁吁地停止,他神色凄然地转眸。 又许久,他忽觉身体发烫,口干舌燥,脑中嗡嗡作响,瞧着她,“你、你……” 上官那颜幽幽看着他,“师父不舒服么?” 俞怀风将桌上的酒杯拂落地上,愤然起身,“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合欢散。”上官那颜幽幽道。 “那颜!”他万难置信。 “我要怎样,都随我,不是师父说的么?”上官那颜抓住他发抖的手臂,纤纤玉手抚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你体内余毒未消,合欢散可替你驱除,只不过、只不过须得顺着合欢散的药性……” 俞怀风一把将她推开,无力地跌倒座上,强行定神,运走真气,却数度溃散,凝神不得。 “运真气,解不了合欢散的药力。”上官那颜看他如此徒劳,忍不住提醒。 俞怀风已汗透衣背,体内有什么在复苏,在药力的牵引下,一层层突破他的防线,神识一点点模糊起来。上官那颜在一步步靠近,他怒喝:站住! 扶着桌缘起身,他必须离开,身体如在油锅中煎熬,温度一层层上升,意识一点点被消融。每迈一步,都如有万蚁噬骨。这样的折磨,好似经过了一世,实际上,他只迈了三步。 “师父!”上官那颜忍不住流泪,跑上前将他抱住,“强行抑制合欢散的话,余毒会更加厉害!” 仅存的一点清醒,促使他将她狠狠推开,“我的死活,你不用管!” 她心中被重重扎了一下,却仍抱着他不松手,他已推不开她。迄今为止,这是他对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话了吧!她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不曾想,还是会有锥心的刺痛。 他无力迈步,被她轻而易举放倒在桌面上。他身体触手滚烫,她伏在他身上,心脏扑通跳。在这之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潜力。 低头,深深吻他,想要缓解他的痛苦。他从未被如此炙烤过,如此渴望过,如此离不开她的体温…… 冬雪簌簌,有飞雪扑面,水榭内,衣衫已乱,终罔顾一切。 “师父……”上官那颜眼泪流进他嘴里,用力扯开他衣襟,埋首吻着他胸膛。 体内的火焰在高涨,他翻身将她压到桌面,倾尽一生之情,噬咬一般的亲吻。她娇嫩的红唇几欲见血,窒息之下,神识凌乱。滚烫的吻,落在她锁骨,她蓦然睁大了眼,盯着亭榭顶梁的彩绘,这就是所谓的乱伦么?有飞雪落到她发烫的脸蛋上,瞬间融化。抚着他火热的肩头,在愈来愈情切的绵密之吻中丧失魂魄,喉里逸出醉梦中的吟唱。 “那颜……那颜……”俞怀风眼眸里痛意翻涌,触手的软玉肌肤,是要不得的!他停止了疯狂的行径,不敢置信地看着身下她凌乱的衣衫,他在做什么? 龌龊!无耻!卑劣! 他狠狠咬唇,无法原谅自己。然而体内的火焰一旦升起,无法半途而止,更无法浇灭。他不敢再想,踉跄而退,欲要逃离。 如同被下了诅咒,乱伦的诅咒! 他逃不开,永远都逃不开! 怒喝一声,他一掌拍到桌面上,桌毁人倒。他抱着她转身跌落地上,狼狈不堪。衣衫乱,发髻散,这是怎样一种情状! 他抽身而退,没走几步,汗如雨下,四肢百骸都如在火上炙烤。他痛苦地跪伏在矮栏上,颀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抓住栏杆,惨白的骨节隐隐可见。火焰在心口砰地一声炸开,散向五脏六腑,他痛苦不堪,一头撞向柱子。 “俞怀风——”上官那颜踉跄过来,控住他身体,眼里的恨意在蔓延,“为什么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是不接受我?自始至终,你都是以什么身份来爱的我?” “走开!”他涣散的灵识所剩不多,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从前不能,现在不能,将来,也不能!” 上官那颜指甲都嵌进他手臂肌肤里,牙关被咬破,血丝从嘴里逸出,“你所谓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既然给不起,又为什么要我回忆?我若回忆起来,你又能给我什么?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心绝望么?我就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真的那么厌恶我!” 言罢,扬手扯去自己腰带,外袍滑过肩胛,如雪的肌肤迎向他面前。紧紧将他抱住,对他的恨昭然于眼眸,对他的爱却铭刻于记忆。明明是追寻不到的记忆,却还是镂刻在了心底,不必去寻,它就在那里! 爱与恨的天平,不知道衡量的方法,亦无所知其倾斜的方向。 交缠的身体滚落地上,华服美裳褪过肩头,合欢散的药力一发不可收。俞怀风潜意识的抵抗也到了强弩之末,合欢合欢,明知是深渊,也还是一步踏入。 太液池某处,几个暗中守护的人影瞠目结舌。 “圣公他他他……” “居然……” “竟然……” “都闭上眼睛不准偷看!” 太液池另一处,几个暗中潜伏的侍卫目瞪口呆。 “太子妃她她她……” “这这这……” “殿殿下知道这事么……” “你说这事是殿下授意的么……” “混蛋!快去禀告殿下!” 长廊里,不知发生什么事的砚儿,莫名觉得一种不祥。惧意袭来,她尖叫一声,“师父……” 俞怀风蓦然一惊,被蒙蔽的双眼倏然睁开,见到了令他最为愧悔的一幕。上官那颜在他面前衣不蔽体,身体酥软,一手拽住他,喘息连连:“俞怀风,……你还要坚持?” 他身体摇晃,俯身一口血水呕出。 “你是宁可死,也要拒绝我?”上官那颜茫然的眼里不断滚落泪水,忆不起往昔的她,依然不可救药地迷恋他,她不明白缘由,不明白因果,她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爱他,在他心中,自己究竟有多重要。 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他让她如坠缥缈梦境,看得到爱,却抓不住。她到底还要不要去记起?还要不要去爱他? 他的意志力,竟能在合欢散下,抵抗到现在。他的坚持,原来比她要厉害得多。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天堑不可逾越,还是宿命注定的因果? 他半跪于地,衣发皆散,仰天而笑,眸子里空寂到了极处。上官那颜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天荒地老,却处处是罗网,活着,饱尝轮回中人道之苦,倒不如朝生夕死的蜉蝣,短暂,原来才是最最幸福的。 “看我难堪的样子,能让你解恨的话,现在是不是够了?”他空落的目光凝到她脸上,说不清是爱是恨,是怨是偿。 她蜷缩着身体,眼泪一滴滴砸到地面。 “情与爱,是需要这种手段来证明的么?”他将手捂在嘴上,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 她心如刀绞,却再也不能靠近他。 “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也不必想起,这场赌局,我输了。”他摇摇晃晃起身,迎着冰雪走去。 “师父……”她泪雨滂沱,撕心裂肺,发自灵魂的呼喊。 第80章 乐圣归来 太液池浮冰清水数层之下,浮光交叠,水下地宫波光晃动,廊柱巍峨,若不是视线被水波折射干扰,这座地下宫殿绝不会只有冰山一角呈现给世人。子夜沿着浮光跳跃的廊子前行,十几道廊柱后,一座殿宇在水光下恍如梦境,殿前倚扶朱门勉强站立的正是俞怀风,青丝垂落,凌乱在肩头,无力低垂的袖角上血迹赫赫,如氲散的胭脂。 子夜停了脚步,隔着一片浮光,望着对面,如梦似幻,他一生的对手,唯一的亲人,居然也有这么落魄的时刻。同门师兄弟,自幼便斗气,师父引以为豪的师兄是他毕生的目标,也是毕生的梦魇。从来,师兄都是光华笼罩,得天独厚,是他企慕的彼岸,也是乐律一途的丰碑,这是作为乐师的骄傲。然而此时,这座丰碑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刻,摇摇欲坠,粉碎在这世间。他毕生追逐的至境,是那人用自己的生命走出来的疆域,如果溃散,他不敢想象。 践踏理想,践踏乐圣,是莫大的罪孽莫大的悲哀。他从未想要看那人落魄的模样,从未。 俞怀风抬起青丝凌乱的脸颊,唇边殷红的血迹尚未干涸,一片冰水浮光映到他侧容上,圣洁不可侵。 “玄狐子配制的合欢散解药。”子夜扬手,一个简陋药瓶飞了过去。 俞怀风并未去接,药瓶从他衣角滚落地上,他甚至都未去看药瓶一眼。子夜隔着一段距离,看他眼眸里死一般的寂然,半点当初的风采都寻不着。 “你是要寻死?”子夜面容也冷寂下来。 俞怀风视线渺不可寻,眼里并无这世间的焦点,面容凝寂如没有灵魂的雕塑,完美,无瑕,独缺魂魄。 “也好。”子夜冷着脸继续道,“这世间没有了俞怀风,阿颜才可得解脱,再给她一杯忘川水,彻彻底底忘掉你,师兄这毕生的足迹,也可以从她生命中彻底抹去。从此阿颜做她的皇后,母仪天下,与望陌执手到老,生儿育女,守护大宸。” 俞怀风缥缈的目光终于起了微澜,伴着浮光,破碎一般,震动开来。子夜叹了口气,“当初我要把她抢走,你恨不得杀了我,如今望陌要夺走她,你却拱手相让。师兄,你皇族的尊严哪里去了?你乐圣的境界哪里去了?” “我命数已尽,何必连累她。”俞怀风缓缓开口,无尽的血从他唇齿间淌出,直坠大理石地面。 “什么意思?”子夜猛地盯住他。 一张口,体内的真气便泄了大半,俞怀风身体一歪,往前栽倒。子夜几步跨前,扶住他。拿住他脉门的手指猛地一颤,惊觉他脉搏弱得几无可寻。 “师兄你——”子夜脸色惊得发白,“怎么会这样?” 俞怀风虚弱至极,语声低微,“师父没告诉你,我本就活不了几年么?” 子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句活不了几年如同惊雷,把他炸懵了。天纵奇才,却天不予寿。难怪他年纪轻轻便能继承还真大师,原来是用自己的生命作抵押。得常人所未得,偿常人所未偿。这就是天道。 “明知活不了几年,还在这宫里为他人作嫁,不得自由,你兄长如此待你,你又何必为他们如此!” 俞怀风摊开自己手掌,掌纹处处被截断,命途如此,何处由人。 前朝大飏三皇子——如今的灵尊——他的兄长,率族众数万人栖居海岛,无时无刻不在谋划重入帝都,夺回皇权。作为大飏九皇子的俞怀风,一人的牺牲,又算得什么? “他如何待我,有什么要紧。万人的性命在我手里,谁可罔顾?” 子夜无法置评,望着虚空凝视一阵,低头捡起地上的药瓶,“凭着你毕生的修为,强行压制合欢散,可知是自寻死路?即便活不了几年,也还有三日后与望陌约定的赌期。蛰伏了这么多年,你的复国大业要如何收尾?” “都逃不过一死,早几日晚几日又有何分别。”俞怀风擦去嘴角的血迹,自袖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坐在殿外门槛上,无力地靠在门框上,青丝委地,袍袖沾血,白皙瘦劲的手指通透可见经脉,掌心铜镜缓缓转动,冰水浮光投映,一道光柱便直直射向水面。不久,从外而入另一道接应的光柱,晃在殿前。俞怀风收镜,手指却无力,铜镜砸落地面,碎裂成无数片。“三日后的赌约,是我输了。我的复国大业……也将在那一日终结……。” “你输了?意思是望陌登基,阿颜为后?”子夜目光深湛地瞧着他,“那么你得到什么?” 俞怀风闭目靠着朱漆殿门,嗓音低哑,“我得到传国宝卷的另一半,接引三皇兄。” “听说宝卷堪舆图是隐没的。” “我要另半幅宝卷,不是为了堪舆图。” “那你如何接引你皇兄?” 俞怀风缓缓睁眼,“我在这水底三年,只是为了等待么?” 子夜看着他的目光生了敬畏,一些不敢想象的事情也许反倒是事情的真相。忽然,他璇玑穴一阵发麻,接下来,神阙、步廊、灵虚、云门数穴被封,整个人便瘫坐于地,不能动弹。 子夜惊惧的目光与俞怀风淡定无波的目光相接,瞬间便明白了。俞怀风袍袖下五指隔空点穴后,又抓起袖角捂到唇边,咳嗽数声,血流不止。 “师兄便在这般情况下,也不容小觑!”子夜酸涩发笑,“你当真不相信我?” 良久,俞怀风才止住咳嗽,“在我死前,一切须得安顿好,任何纰缪也不能出。” 子夜还待再说什么,却见俞怀风靠着朱门,缓缓闭目,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心内不由一跳,唤道:“师兄?” 一连喊了七八声,都不见有任何反应。 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阵清风袭来,一个风姿绰约的人影蓦然出现。子夜眼神凝固,怔在当地。来人白衣如羽,纤尘不染,一步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步履生风。他走到俞怀风身侧,缓缓举起手指,衣袂如水流动,两根白如玉雕的手指点在俞怀风头顶百会穴上,虚无之光泛在他指端,无尽的内力在传递。最后他收手时,俞怀风面色才有了些生气。 “你是塞北观音?”子夜总算找回自己神识。 白衣人妖娆微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寒筠思念你一辈子,原来你是大飏一党。”子夜道。 白衣人朗声而笑,“大飏算什么,大宸又算什么!” 太极宫内,望陌手持谍报,看着跪于殿下的回鹘使者。 “启禀大宸陛下,回鹘慕砂女王领兵三万驻扎长安西郊,听凭陛下指挥!” “很好。”望陌笑道:“不过,三日后,孤才是大宸皇帝。” 大明宫内,上官那颜宫装高髻,缓步走过一地宫女捧持的加冕礼服。 走一步道:“这身颜色不够亮。”宫女撤下。 再走一步道:“这身不够华丽。”宫女再撤下。 一连挑了三十件,上官那颜才脸露笑容,“就这件了,三日后我要穿上它!” 兴庆宫内,善舞牵着砚儿在龙池边散步。 “师父不知道怎么样了。”砚儿满面愁容,“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嫂嫂都不是好人!” “不到最后,你师父怎么死得了,哈哈哈!”善舞突然大笑。 砚儿不满地瞥她一眼,甩开她的手,“我要见师父!” “三日后,你就能见着了。”善舞眼里的笑愈发疯狂,“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哈哈哈……” 大宸定曦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望陌祭天后,宣布登基,改年号承嘉。 鼓声自皇宫传开,重重宫门次第打开,长安万千门户随之开启。望陌携上官那颜登上宫阙城楼,百官于城楼下行跪拜大礼。 钦天监问奏:“殿下,是时候登基了。” 望陌俯瞰城楼下百官,不多时,御道旁百名宫廷乐师鱼贯而出,依队列跪坐于百官之外,各抱乐器,等待奏乐。 “再等半个时辰。”望陌扬手,令协律郎指挥宫廷雅乐。 一时间,百种乐器争鸣,雅乐庄严。城楼前方另一重城楼下,有人一袭白袍自洞开的城门下走来。 “大司乐到——” 奏乐的百名乐师停止了手中乐器,齐刷刷看向城门。 “不是子夜大司乐!” “那不是……仙韶院大司乐么?” 乐师们纷纷起身,“大司乐回来了!” 城楼上,身着盛装礼服的上官那颜默然凝望俞怀风一步步走近。长安的天空霎时汇聚了密集的云层,遮蔽了日光。 还是那个旷古风华的身影,还是那个容颜淑清的大司乐,在这宫里,无人不识。关于他的传说,也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他是一品大司乐时,无人能出其右;在他不是首席乐师时,依旧无人能遮过他的光芒。 即便此刻他容色憔悴,身形略显寂寥,也依然仿佛有无尽的荣光在他周身。天际现出阴霾,大地黯淡下来,御道萧肃,他一身白衣如同极夜中唯一的光亮,直刺城楼高处上官那颜的眸子深处。 俞怀风停步在城下中央,微微抬首,目光并没有凝聚的焦点,“臣俞怀风恭祝太子殿下登基。” “俞先生暌违宫廷三载,如今归来,可与子夜一同为一品大司乐。”城楼上,望陌笑意浅浅,凝视城下,“赐座!” 数千乐师纷纷向俞怀风行礼,俞怀风面容寡淡,走到乐师队伍的最前方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另一面的文武官员附耳交谈,议论纷纷。 “殿下,吉时已到!”钦天监官员再次催促。 望陌抬手制止,微笑俯瞰宫中百官,朗声道:“诸位可知我望陌为何选在三载后的今日登基?” 百官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因为三年前,我与大司乐俞怀风打了个赌,赌的是江山和美人。”望陌继续笑着。旁侧的上官那颜神色动了动,抬头却看向了天边的阴霾,似有暴雪将袭。 城楼下,坐在位子上的俞怀风水波不兴,静静听着这一切。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天下人,一直以来都有个传说,帝都长安除了有座地上宫以外,还有个地下世界。地下这个隐秘的世界不为人所知,因为指引这个隐秘世界的堪舆图同样是个隐秘。谁能得到整幅堪舆图,谁就能控制地下的另一个世界,谁就能颠覆长安,得到天下!” 百官震动,自震惊转为惊惧,群情沸腾,就连侍卫宫人都无不惊愕交加,原来一直以为荒诞的传说,居然真实存在。 “三年前,我赠与了大司乐半幅堪舆图,赌注之一便是堪舆图的另一半。我用我的太子妃为赌,赌她饮下忘川后三年,是否愿意做我的皇后。若她愿意,我便将半幅堪舆图赠送与俞怀风,若她不愿意,我便将半幅堪舆图输给俞怀风。”望陌不顾群臣诧异的目光,取过托盘里的玉玺,拦腰拆开,再在所有人惊错的眼神中,从玉玺内部取出折叠的细小卷轴,屈身太久的卷轴一离玉玺,迎风膨胀,转瞬便在望陌手中幻成丈余宽。 望陌手持卷轴,对所有人道:“无论输赢,这半幅堪舆图都将是大司乐的。众卿以为我疯了么?也许天下人不知道,我们的宫廷首席乐师大司乐不仅是个乐师,更是前朝九皇子,入宫数十载,便是为的这幅堪舆图!” 一语出,全宫震慑,皇宫侍卫迅速将俞怀风围困于中央。俞怀风却恍如不闻恍如不见,仿佛与任何人都不相干,静静坐在案前。 望陌朗声笑了一阵,“我之所以将如此贵重的礼物送与这位九皇子,是因为我的皇后。”他将上官那颜的手牵了起来。 “为什么因为我?”上官那颜望着城楼下,轻声问。 “因为这是我们的赌约。”望陌温柔地看着她。 “什么赌约?”上官那颜神色宁静。 “赌你的记忆里,有谁。”望陌目光一定。 “我的记忆里——”上官那颜转过视线,落到被层层包围的俞怀风身上,抬起大红的袖子,出指指了过去,“明明都是他啊。” 望陌脸色顿时变了。 闻听此言的俞怀风,眼波震开一层涟漪,隔着万千人,朝她看了过来。 第81章 来与君绝 上官那颜云淡风轻地接住俞怀风的目光,嘴角绽放两朵笑靥,“我当然记得,他是谁!” 阴霾布满了整个天空,此刻,一声冬雷蓦然乍响在宫廷上方,众人惊恐地抬头瞧着密集的云层,这异象不知是吉是凶。 “啪”的一声,望陌甩了她一个耳光。上官那颜头上的玉钗掉了一支,坠到城楼下。“这时候,你记起来了?”望陌眼眸含着怒意,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字字切齿,句句入骨,“那么,告诉我,今生今世,此时此刻,你爱的,是谁?” 上官那颜又生出一声笑,目光落到望陌身上,“让我跟他合奏最后一曲,我就告诉你答案。” 大圣遗音被送到俞怀风跟前,九霄环佩被送到上官那颜手中。 隔着遥望的距离,也只能是遥望。俞怀风闭上眼眸,率先拨了一个弦,很快,城楼上的琴音也响了起来。他的手顿住,指尖发颤,难以拨出下一个音符。楼头的弦音声声灌入耳中,她的技法,她的习惯,他无一不熟悉。手把手地教过,怎会不了解?怎会不熟悉? 当年把手授曲的场景,原来已经隔得这么遥远,遥远得似乎从不曾发生过。他忘了眼下的处境,也忘了时空之隔,一时间忽然抑不住地回想起最初,那个忐忑又悲伤的落拓少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哀伤曲子里,他提朱笔在楼头,于她的名字上勾下第一。 当初的少年,如今终于成人,这些年,无论是在她身边,还是不在她身边,都能感觉到她的变化。她一分分长大,也就一分分远离,直到远得遥不可及,到了他只能遥望的距离上。 “铮”的一声响,九霄环佩的弦音清泉一般倾注过来。她已等了多时。 他扣弦,与她合奏。 一师,一徒,事隔数年,再度合奏,技法虽精妙,却不复当初的情韵。 虽然,依然是那曲——《风颜调》。 合奏到曲终,两处绝世名琴的余音还在久久袅绕,这首曲子也将成为这个时代的绝响,自这两位绝世乐师以后,不会再有人能奏出这种强音。 上官那颜气息不稳,额上生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遥遥望着他,眼里忽笑忽止,一串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她其实根本就不记得他,什么也不曾记起,但忘川水也忘不掉的情与念都在心头纷纷芸芸。 望陌垂下的衣袖里,一拳紧紧握着,却知什么也握不住。他悲怆一笑,问她:“自始至终,你都不曾爱过我吧?” “人要是同草木一样,无情无义,该多么好……”上官那颜抬起头,望向墨云翻涌的长安天空,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当子夜私下告知,她的血是开启长安地下城的钥匙时,她便生出了疯狂的念头。 让眼泪落尽后,她眼中再无一物,九霄环佩砰的一声坠地,一道闪电从密集的云层中劈落皇城,照亮了她手里蓦然多出的匕首,也照亮了城楼下乐师的白衣。 倒转匕首,刺入胸膛的一刻,鲜血喷涌而出,洒在城楼悬挂的一卷白缎上。霎时,白缎如被拂去尘埃的宝卷,丝丝毫毫勾勒出了一幅惊天动地的画卷。原来,传说是真。她只觉天旋地转,空中的云层似乎要压了下来,匕首刺入的地方,真疼! 望陌冲上前,怒风卷来,将她抱住,恨声:“你!你——” 变故陡生,宫廷震动,城下一片慌乱。俞怀风眼前一黑,气脉紊乱,胸肺涌起浓烈的腥甜,一口血水被他生生咽下。 上官那颜松了口气,终得解脱,陡来的力量促使她推开望陌,摇身栽下城楼,一袭宫装在空中被狂风吹卷,凌乱不堪。宝卷亦随她坠天,在空中展开了令人头晕目眩的秘密。 望陌探手到城楼外,却抓不住她一片衣袂,惶恐、后悔都从他痛楚的眸子里流露。 白袍乐师指端弦断,俞怀风掀翻大圣遗音,蓦然起身,飞掠苍穹。狂风中,接住了坠楼的她,却任由那副画卷从身侧飘下。他向来有力的臂膀,终于止不住地发抖。 她睁开了眼,见他就在面前,这谪仙般的容颜啊,竟也有变色的时候。心底无端地升起一丝快意,她忍着伤口撕裂的痛楚,在精致妆容下解颜而笑,“一切都按您的意愿进行,师父,您可满意?” 他眼里冰破淩动,紧紧凝视她,终于渐渐释放了禁锢的情愫。 她继续笑着,“弟子已继承了您才艺的八成,成为万人之上的乐师,也不枉了您的一番教导。师父,您可满意?” 他眼眸一颤,无法直视她眼里的清辉。疾风中,他发丝飞舞,衣袂如仙。她看在眼里,终是转过头,目光随飘飞的画卷而去,“所有成败都在那里,你还不去接么?” 坠天画卷落下,千人争先恐后抢夺。 “你若记起,为何要如此,若不曾想起,又为何要如此?”俞怀风紧抱着她,语音发颤,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眼里深藏的泪光。 “我骗了你们。”上官那颜眼里起了嘲讽的笑意,层层泪光中的嘲讽,“我根本不曾记起过!骗过望陌,就是为了让师父您获胜啊!如今,那幅宝卷是师父的,我也是师父的!你赢了,你什么都可以得到。师父您是这样想的么?” 俞怀风出指封了她心口的要穴,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心中滋味难以品尝,“那颜,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官那颜眼里的嘲讽更甚,泪光也更重,瞧着咫尺他的面容,忽然一阵恍惚,一个模糊的景象掠过脑海,却瞬间即没,“我要让你知道,你能够赢过望陌,却赢不过我!你以为可以将我收回身边么?哈哈……你以为可以么?” 在她的笑声中,又一声冬雷响彻天际。她稍一转眸,泪珠便落到脸上,看着天边。俞怀风心中不祥的预感扩散开来,“你要我后悔,要我惨败,要我生不如死,可以有一千一万个方式,但是,不要用你自己来惩罚我,好不好?”他哀求如斯。 上官那颜泪眼迷蒙,望着天边阴霾,语带颤音,“古乐府里不是说,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这样么?”她凝视于他,情深意重。 俞怀风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目光却沉沦于她泪眼,“是。” “那师父对我,是这样么?”她继续逼问,再次恍惚,模糊的景象愈发深了一重。 他没有迟疑,以从未有过的语调回答她:“是。” 上官那颜在泪眼迷离中笑了,笑得心口刺痛,“那今日就是与君绝的时候了,你听,冬雷震震……” “那颜……”俞怀风眼眸震动,抬手抚上她泪水涟涟的面颊,这才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是那么遥远,却不知如何挽回,他断然道:“天地未合,江水未竭,何谈绝!”他如此郑重的神色,她从未见过,不禁怔了一怔。 城下,已是一片混乱。 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一步步走入人群,低声吟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字字句句在她心里掀起巨浪,心口更加疼了。 众人见他抱着太子妃走来,均不由自主让开了道路。 城楼上的望陌冷冷瞧着这一切,不由迁怒于所有乐师,沉声喝道:“宫廷乐师,杀无赦!” 御林军倾巢出动,从四面八方合围。 上官那颜在他怀里,看了看这宫里,记忆里仿佛有座皇城与此时重叠,她揉了揉额角,蹙眉,脱口道:“大司乐,浮生了了。” 俞怀风忽地顿住步伐,手上发紧,接道:“浮生未了!” 上官那颜头中一阵痛过一阵,书院,卧房,油灯,书卷,批语……一一掠过脑际,她两手捧着头,喊道:“未了又怎样?我是太子妃,我是太子妃!望陌呢?望舒呢?我是太子妃,我的生死由太子定,你要的是天下,你的天下,与我无关!” “想起来了么?”俞怀风停下脚步,深潭般的眸子起了一重又一重涟漪,直泛到心底,低头看着她精致的容颜,刹那有些抱不住她的感觉,“天下……天下是什么?你即天下!” 他如雪的衣襟已被她胸前的血染成殷红,他的指法封不住她流血的伤口,惊觉这一事实,他面容震慑,害怕起来。无视三千甲士的包围,只注视着她,不知不觉将她抱得更紧。 上官那颜身体颤抖,抬头瞧着他哀痛的眼眸,仙韶院里跟他学琴的日日夜夜,冲破她已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杏园入考,月下拜师,太液赏荷,暗道相依,彻夜背书,琴箫合奏,嫁入东宫,师徒反目…… 第82章 倾尽天下 御林军数千人在望陌一声令下后,开始了对宫廷乐师的屠杀,尸横遍地,血溅宫阙,风云呼号,雷震帝都。 背后是混乱的厮杀声,俞怀风抱着上官那颜亦被追来的御林军重重包围。 “交还太子妃,饶你不死!”御林军统领披甲上阵,一支长矛指向垓心的俞怀风。其余军士纷纷挥出长矛,指向中央。 上官那颜记忆的阀门被打开,无数的影像走马灯一般从脑海掠过,沉浸其间,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无法为她止血的俞怀风此时几乎陷入癫狂中,周遭的哭喊与厮杀,他如若不闻。 “交还太子妃……”御林军统领再度喊开,却在俞怀风抬头向他森寒一望的目光中顿了一顿,才接着道,“饶你……”一句话未出口,俞怀风鬼魅一般瞬间到达他面前,折断了长矛抛于一边,一手扣到他咽喉。 “玄狐子在哪里?”他语声如同来自地狱,双眼泛红。 御林军统领浑身颤抖,嗓音断断续续,“不、不知道……”未能再发出更多的音节,鲜血从他嘴里涌出,转眼间,他浑身一阵抽搐,脑袋歪向一边。 忘记控制力道的俞怀风愣了一下,情绪失控的同时,内力也跟着失控,在他手中的御林军统领被一股强劲的力道弹了出去,尸体飞向了城楼,重重砸到城墙上,鲜血四溅。 城楼上望陌阴沉的眼望了过来,与同时望向他的俞怀风视线撞到一起。御林军副统领一声喝令,众军士再度将俞怀风与上官那颜围困中心。 “传玄狐子!”望陌转身对宫人大喝,宫人惊骇之极,跌跌撞撞滚下了城楼。望陌眸子一缩,一手遥指俞怀风,沉声道:“抓住他!” “是!”一旁的卓然应声。 “夺回太子妃!抓住俞怀风!” 命令已下,御林军将士奋不顾身冲向中央,刀剑长矛寒气森森,滚滚浓云下,霜花暗结。 杀气袭来,俞怀风低头看了眼尚在痴惘中的上官那颜,展开袍袖,一柄长剑飞旋中落入掌中,剑身倒映了一宫的血光。剑花如舞,荡入天地,无尽的杀气,压倒了所有的煞气,犯入者,杀! 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只见尸体累叠,不见有人近他身三尺。一滴血溅到上官那颜愈见苍白的脸颊,他挥剑的手暂止,倒转剑身,拿手指抹去她脸上的血滴。上官那颜似有所动,转了转眸子,看向他,眼里的清澈一如最初。她身上的血还在流着,染红了他大片的衣襟。 俞怀风眉头震颤,眸光一聚,蓦然挥剑,一道强光闪过,如最劲的海波,震杀范围远达十几丈外!身体破碎之声布满四下,数层御林军体内血破,骨骼碎裂,尸骨交叠,先后成批倒下。 眼前终于清明,没有遮挡之物。俞怀风却步伐一错,身体前倾,剑身倒转,及时刺入大理石地下。他一膝跪地,手拄寒剑,嘴里一口腥甜喷出,正洒入上官那颜衣襟。 “师父。”她抬起手,纤白的手指替他擦去唇边的血迹,“他们要捉你,还不放我走么?”从他怀里轻易地挣脱,对着他,后退。 “那颜!”他一把将她拉住,曾经光风霁月的容颜,如今都憔悴苍然。拉着她的手,不松开。 望陌自城头走下,在众将军的簇拥下,踏过遍地纵横交错的血流与层层叠叠的尸体,靴子被染成红色也毫不介意。 风云汇聚,帝都阴沉。 将士列阵,兵甲撞击声如一阵闷雷滚过广场,俞怀风与上官那颜再度被包围。望陌站在彼端,等待。 上官那颜被俞怀风握着手心,并没有去挣脱这最后的牵扯。二人视线交织,中间仍有数尺的距离。 “那里不属于你,阿颜!”彼端,望陌道。 离愁别恨,这一生也都经历了个遍,所有的回忆将她席卷,阅尽此世,唯有绝望与无望。放手,放手,终是要放手…… 抽离他手心的一瞬,仿佛有一个轮回那么久。看不透的红尘,连记忆腐朽都不知不觉,等候与别离,追逐与逃避,怎样画上终点,都只不过是一个选择。 手心空落,俞怀风眼眸瞬间苍老,鬓边白发延伸至地面,青丝落了大片霜华,舞乱在狂风中,如白羽,昭示着飞逝而过的年华。宿命为囚笼,葬尽了一生,命运原来都已写定,苍天却不借给谁改写的笔。 蓦然回头,上官那颜心中悲怆,朝他走了几步,却被望陌阻拦。 “阿颜,回来了,就不要再管从前了,好不好?”望陌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肩头,忽然手上湿热,抬起一看,上官那颜胸前衣襟已是血水一片。“玄狐子!” 素衣翩然的神医赶来,以独家手法为上官那颜止血封穴。上官那颜任由人摆布,目光只不离前方一袭白羽。那丝丝白发映入眼中,刺痛更甚心口之伤,眼泪滑入嘴里,一口口咽下。 后继而来的御林军围向俞怀风,“不论死活,捉人!” 上官那颜一把扣住望陌肩头,怒斥:“我已经过来了,放过他!” 望陌冷眼看她,反握住她手腕,“我给的活路,他不选,这条死路,是他自己选的!” 疾风中,俞怀风白发飞舞,抬起手腕割向剑刃,如注的血流顺着剑身流淌,殷红耀目。上官那颜顿时红了眼眸,挣脱望陌,就要冲过去,却被玄狐子一指点中穴道,膝盖一软便跪倒地上,“师父……” 俞怀风手腕更增一分力道,血流更多,洗红了剑身,长剑浴血,在雾霾中一点点跳跃着妖异的红光……终于,一柄浑身赤红的妖剑生成。隔着半空降下的雾霾,上官那颜仍然清晰看到他面色的苍白,白发苍颜,令她泪如雨下。 却见俞怀风缓缓划动了刺入大理石地面的赤红妖剑,一幅诡异图案的裂痕顿现,他将剑再刺入几分,手腕上更多的血沿着妖剑注入地面裂痕中,只见裂痕沿着他划出的图案逐渐扩大…… 地裂! 一声巨雷从地下滚出! 四个着红衣的人影忽然出现在皇宫四方,更多的红衣人鬼魅般出现在各个角落。望陌惊觉,命令道:“御林军,拦截前朝叛党!卓将军,引回鹘军进城!” 新一轮的厮杀于斯开始。 俞怀风站立在血泊图案中央,青丝已尽数化为白发,披垂而下,随白袍一起飘荡在狂风中。展袖,宝卷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入他掌中。再挥袖,宝卷疾飞,直飞入半空,落进一个黑衣人怀里。 “兄长,宝卷归还,天下之争,再没有我任何事。”他抛开妖剑,一步步走出血泊图案,走向上官那颜…… 空中落下的黑衣人展开宝卷,迅速阅览,霎时便有随从领命而去,消失之快,令人瞠目。 望陌俯身抱起上官那颜,上百名护卫拦在二人前方,阻挡俞怀风靠近。 见识过他诡异力量的护卫们不敢贸然行动,腰刀纷纷指向他。他手无寸铁,也再无过多的力气,支撑他一步步前行的,不知是什么。走一步,手腕上的血便洒落成一处积血潭,如他人生的轨迹,秾丽,瑰魄,凄怆,苍凉…… 所有的希望无存,所有的爱恋无着。 玄狐子宽袖下,屈指一弹,一股劲气没入望陌怀中的上官那颜穴位上。上官那颜经脉通畅,蓦地推开望陌,踉跄着一路跑向前方,闯入护卫中,推开所有阻拦之人。 扑通跪到俞怀风面前,泣不成声,“师父,我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俞怀风形容枯寂,嗓音低沉又无力,“我不是神不是圣,不念天下不念苍生,欠他们的,我已还清,欠你的,我永世难偿还。如今才明白这世间的对错无常,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度量,得失难预,悲喜无凭,所求也不过是安静的岁月间有你的气息,原来这也是奢求。不求你能原谅什么,只愿你能知道我从未言过的心意。” 上官那颜抬头望着他,眼泪决堤,痛至心扉,早已爱恨不辨,“原来你终是要还清他们的才肯来还我的,你从不接纳我,从不面对我给你的爱,你口口声声不念天下,却哪一事不是为的前朝天下?我命如蝼蚁,你既不念苍生,自然不会念及我一介卑微生灵。你从没说过的心意,我从何处得知?你将我一拒再拒,一弃再弃,不知我也是有血有泪的么?爱着你,却靠不近你,爱着你,却得不到你,原来最痛苦的不是生死,而是不自知地爱你,不自量力地爱你!” 俞怀风死寂的眼眸颤动,沧海千渊都不如她话语在心间镂刻的痕迹深,如果可以回到最初,他还会走上这条斑驳的绝路么?苍天若解情之一字,能否告诉他答案? 破空之声响在耳际,一支羽箭当胸朝他射来! 上官那颜猛然站起,转身挡在他身前。羽箭深深没入她心口,力道冲得她撞击到他胸前,他力量所剩无几,无法推开她舍身一挡,也无法截下空中的羽箭。 此刻,唯有抱着她。 抱着她渐冷的身体…… “阿颜!”望陌惊骇,脱口喊道。 “哈哈哈……卓将军,射得好!射得好!再射呀!”厮杀的人群中,善舞牵着砚儿走来。卓然便在身边,拉弓引弦。 望陌猛然回头,怒喝:“卓然,住手!” 又一箭射出! “住手!”飞奔而来的子夜,纵身而起,往空中拦截。 终是,没有拦住。 俞怀风从后面抱着上官那颜,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那支羽箭飞来。呼啸而来的命运之箭,写下了他们的结局。上官那颜背心靠在他胸前,这个姿势,无比温暖,她嘴角露出笑靥。 羽箭透体而过,刺穿了她的身体,也没入了他的身体。一支羽箭,替他们完成血脉相融的传说。 “师父,来世……你可以找到我么?”她气若游丝。 “如果有来世……”最后的话语,他在她耳边低语,散入风中。 “不!不!”厮杀入城的回鹘女王自马背上跌落。 “阿颜!”望陌疯狂冲入人群,头冠滑落,手臂被刺伤。 子夜颓然于厮杀的人群中,目中凝滞。 “师父!师父!……”砚儿挣脱善舞的手,惊叫着奔入人群,冲向俞怀风身边。 人声鼎沸,铁马金戈,帝都殇乱,血舞苍穹。 羽箭漫天,刀剑无情。在所有人到达那二人身边之前,一道白光耀过天际,一个洁白天华的身姿现于世人面前,又一阵风般消失不见。待众人眼前的白光消失,那二人也已不在了原地。 一场雪,落入殇城。昭示一切的痕迹都被遮过。 这一年,大宸国破,新的政权建立,国号曜,年号怀章。回鹘与曜国决裂,自此兵戈不息。 据说,大曜开国皇帝屡次派遣密使访九州,密使所过之地,都是传说有两名绝世乐师出现的地方,而传说不尽相同,有说一男一女的,有说两男的,有说白发乐师的,有说红颜乐师的…… 曜武帝终其一生,也未寻着其胞弟,九州所留下的乐师传说于是不知真假。太史令修前朝史,留下的《宸书•艺文志》中记载了大宸音律的盛况,其时代,乐律水平之高,乐师之多,且大师辈出,亘古未有。尤其是留下《清商三叠风颜调》的乐师师徒,代表了大宸音律的最高水平,为后世所尊崇。 同时,《宸书》中也记载了一段宫廷秘闻,传说中的那段禁忌之恋导致的兵临城下,帝都烽火,朝代更迭。 民间亦有说书人津津乐道:话说,大明宫有座仙韶院,仙韶院有个大司乐,这一年,杏园考场上,大司乐初见上官那颜…… (全文完) 附上为男女主写的两首诗: 上官那颜 熙熙杏园少年衣,楼头朱笔传第一。 误落冥狱承碧血,并肩太液望荷淇。 紫台问吉一夕定,储宫凤仪半生罹。 等闲忘川倾不尽,弹指风华彼岸期。 俞怀风 龙塬遗音过仙韶,紫竹幽独一圣遥。 从来宫商浮生藐,何如青石月影娆。 海棠犹解连心锁,芭蕉岂知鸾凤箫。 殇城戮血天可葬,三千劫灰几世谣。 第83章 后记 没有把这个文坑掉,我觉得我圆满了,所以要来写个后记。 又不知道要写啥,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我都已经云淡风轻了。萌生写此文的念头很早,然后写了一稿5万字,弃之,再写了一稿10万字,亦弃之。所以,各位大人看到的是第三稿。每一稿的设定都不同,所以其实相当于三个故事。 顺利写出来的,是缘分,没有写出来的,是缘分不到。这个文,跋涉了很久,跨越的时间真是够长,也就经历了很多的波折。略去不说。 虽然文文完结了,但在我心中,打上完结标签都只是一个形式。小说有型,故事无型,人物就更是无型了,作者可以撇开小说文本的形式,继续编织故事,读者也可以脱离文本的框架,让人物和故事活在自己心中。 怀风和那颜,在我心中存活了那么久,所以尽管故事文本以完结的形式画上句号,他们在我心中也还是不会谢幕的。 此文尝试的是禁断之爱,在束缚与牢笼内的冲突,我喜欢这种凄怆美。萌师徒文,萌的是禁忌和无私的爱。禁忌向来都有神秘感,无私的爱是一种至高至美的想象。只有如师如父的人,才会有这种无私吧。这种爱情,很美好,值得每个女生想象。 是尝试之作,也就留下了诸多遗憾和不足,是经历,也是学习。话说,这是我首次写这么长的文,各位读者大人宽恕一二吧。 呼吁番外的大人们,我表示,也许会有,也许不会有,就不承诺了。如果啥时候忽然心血来潮,弄了个番外,如果不巧,被哪位大人看到了,那就是缘分吧= =。 最后要感谢陪伴我的大家,感谢你们的留言和打分,也感谢你们的长评,感谢好友塞北观音和玄狐子的友情客串^_^。有爱的西门吹蘑菇,为帝都写了歌词,幽幽翻唱,大感谢。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重心,要放在我的新坑上,咳,现在是广告时间: 经历了帝都文虐心之后,您是否该寻求治愈了呢?那么,本秋为您打造一个轻松治愈的文文,请看——《三千男宠三千乱》! 文案: 每逢月圆之夜,皇帝的圣旨就会准时到我府上,赐我男宠60人。 五年积累下来,也就造成了如今坐拥三千男宠的局面。 难怪长安人士都说满朝文武,唯我圣眷最隆。 听说平康坊的断袖之辈以我为祖师爷,家家供奉。 我常对月感怀,荒淫无度的骂名贴在脑门,又有谁知道这些都是皇帝这个老狐狸的阴谋? 我——顾浅墨,官居三品,在家斗男宠,在朝斗政敌,上得朝堂,下得青楼,眼看着即将成为一代旷世宰辅,然而,我的红鸾星却迟迟不动,连我师父这样的世外高人都忧心忡忡,最后大笔一挥,传书:速寻徒婿来见! 我无语凝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