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平似水,婉如歌 作者:然亦非 文案: 公元700年,武周建国十年。女皇日渐衰老,各方势力再次蠢蠢欲动。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这对注定被命运捆绑的女人,将如何选择?她们能否掌控自己的命运? 一个,曾经失去很多…… 一个,现已无可失去…… 当岁月冲刷掉年少的青涩,剥离去风化与腐朽,便是“真心”显露的时刻!我一直相信女娲补天的故事,此世间唯有女人——天下最敏感最坚强的生物,能在天崩地裂之时扛下这份重任。 多女主,群女配,三十位大唐娘子邀您梦回红妆时代! 三年磨一剑,今朝露锋芒。 登封展鸿图,承天有诸凰!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武则天 ┃ 配角:贺娄水蓝贺娄水紫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部专为影视化而写的小说 立意:为女子立传 第1章 寿星赐福 水紫见她醒了,顷刻警觉。总共才睡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她先只是哭;后强拦薛崇胤;再硬要缝补破掉枕头。 新春钟声响起前,双眼似桃的人儿坐了起来。 侍女正紧盯上官受伤的手,忽听一个极沙哑的声音: “我要洗脸。” “好……”水紫应着,眼睛却瞄向门口。方才两姐妹与上官的夺枕头大战,落得三人均是力尽筋疲,此刻妹妹去休息了,她不免担心自己一人可能应付不来。 “时辰还早,您再躺会吧。”侍女给她递上茶水趁机劝道。 那人低着头,不答亦不接。无奈,水紫只得转身,再拿回两条冷热手巾时,才再次开口: “大郎回去的时候,我们也嘱托了,他绝不会同贵主圣人说的。若有人问起,只会说您身体不适。您还是休息吧。” 伊人还是不说话,只向脸上替换敷着手巾。 水紫盯着她,心下慨叹:大约优秀的人都是文武兼备。体型娇小却爆发力惊人,舍人若不写字当个内将军也未可知。正想着,那人忽然站了起来,走到了妆镜前。 好像又恢复到往日晨起,侍女却预感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梳完头发,水紫正欲上妆。对方扭头看来,“粉厚些,还有一会儿,随我去寝殿。” 贺娄水紫猜自己的不解应该写满了脸上,因为那边很快加了句“帮我给圣人梳妆” 。 忽要到御前伺候,侍女心中的忐忑升了级。正发憷,听闻: “你可以的。” 镜中是舍人镇定的脸。 水紫边施着胭脂,边用眼角余光看她手上的纱布,“舍人,您不要……” 话未完,门动了。 “您怎么起来了?”水蓝紧步过来,又大叫了一声:“阿姐!” “我和大娘去圣人寝宫。宫里的人要是都回来了,你带他们好好度新春。”镜前人说着站起了身。 “舍人,您真没事了吗?”水蓝拦着。 “一点小伤,休息下无碍了。”内舍人一扭头拉水紫,“我们走吧。” 水蓝赶紧去看姐姐,却见她低眉沉默,只能眼睁睁看她们出了门。 今夜无风,宫外的爆竹声声惊耳。两人默默走着,灯笼于地投下一个个圆满的光圈。 “您莫要勉强,苦着自己。”大侍女劝道。她手中的光圈左摇右摆一步步向前。 遥见了皇帝寝宫前的守卫,内舍人停住了。 “紫儿,我能信你吗?” 她望她的眼,重重颔首。 “记得发髻扎紧些。”内舍人便不多话,转身快步上了台阶。 皇帝一被叫醒,就盯她的手。 “回宫时跌了一跤。”她低头也看纱布。 “怎么那么不小心。”老人被扶起来,又睙站在她身旁的侍女。上官急道:“我跑急了,没看清路。” “我这把年纪眼花,你才几岁?书看多了,就歇歇,用眼的时候还多着呢!” “是。”她应道,马上递眼色一旁。 坐到镜子,头上梳子忙活开来,老人向她伸出了手,“伤得重不重?” “破点皮而已。”上官赶紧上前。 皇帝翻看着,感觉梳子停了,一推衣袖,“还不重,青这一片!” 上官也瞧见了淤青,向下拉着袖子,“几日就消了。” “总不知喊疼,叫人如何怜惜你!”皇帝一摇头,丢开了她的手。坐了一阵,又道:“女子太要强不是好事。” “是。” “你啊,就嘴上说是。若真听进去了,也不会白受这些苦了。” 对方听完垂下目来。 皇帝叹气,“受伤了就歇着吧。” “无碍,只是一时不能动笔……”她看着手小声解释。 皇帝却扭头看身后:“你看着眼熟。你,你叫什么来着?” “回主上,贺娄水紫。” 老人嘀咕重复了两遍, “绕口!水紫也难念……叫瑶池好了,我便喊你池儿。” 贺娄氏跪下谢恩,未抬头,又被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妹?” 她点点头。 上面一阵沉吟,却未再问话。侍女便起身继续妆发。 妆毕,皇帝端详镜中,点了点头,道:“做事还可以,那就留这儿一段时间,也算我帮你主□□你,将来侍奉也更稳妥些……自己要争气呢,做了尚宫也未可知。” 贺娄、上官两人拜谢。 “现在,你该放心回去了吧?”皇帝看上官。 她再次拜谢,瞧一眼水紫,慢慢退了身。 刚出大殿,四个宫女追了出来。“上官舍人,圣人要我们为您掌灯。” 回程之路光明一片,都城爆竹接连。上官婉儿捧着手肘走走,鼻子一酸,滚出泪来。 纱布揭去,掌心几块血痂。 “扎薄些,再养几天吧!” 上官试着微曲两下手掌,摇头道:“前晚写了篇字,今日又比昨天好许多。蓝儿,你放心吧。” “您就是心急,那么深的伤口,别看外面结痂了,里面……”水蓝说着见她面若敷霜,叹气看向一边。 盆中的火炭啪啪几声响后,上官道:“跟我一起看阿姐吧。”自从贺娄大娘到御前伺候,仅仅回来过一次。 “她东西该带着了,想她在圣人那儿也不缺什么。”二娘说着抱手。 “今日圣人寿辰,宾客众多,我找机会找她出来,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上官见她还不做声,边起身边又道:“你若不喜欢她在御前,我伤好了便叫她回来。” 侍女忙上前搀扶,“我们本就是您的侍女,怎么安排都该听您的。” 上官便看她的眼睛问:“那你想去吗?” “不想。”对方笑答。 侍女轻托上官臂走在宫道中,寒风吹来她不禁侧身以挡。 “按你的资历,也该有自己的侍女了。”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上官又紧道:“迟早都要的,毕竟我也要添人的。” “听您安排。” 远远瞧见通天宫顶群龙捧着的火珠,水蓝尝试道:“那个……薛大郎来过几次,您都……我见他……还有,您打算这样一直瞒着贵主吗?” 内舍人停下了脚步,闭目长吁,站了一阵才继续向前。 通天宫里儿孙们争相奉上祝寿的舞蹈,上官见皇帝眉开眼笑看得投入,走近水紫,故意擦了她一下。 对方会意,尾随而出,到了冷清处,迎面瞧见自己妹妹忙问:“你怎么也过来了?” “舍人带我来的。” “你们姐妹说话吧。” 两姐妹挽留的话没出口,见她回身利落,又向热闹的舞乐声而去。 “见你一面真难!” 肩头被拍,上官皱眉回头,缓缓笑了出来。 “阿娘说你病了,要静养些日子。可上元节你明明瞧见我,怎么不跟我说呢!” “我……” 太平公主撞她:“你不会故意躲着我吧!” 上官被磕手臂,又紧眉,还咳嗽出来,忙掏出手绢遮掩口鼻。 “呦呦,算了,算了。看来确实还未大愈,不怪你了。”说着帮着拍背,止了咳嗽,公主又摇头,“病这般重,还硬撑着,怪不得阿娘说你‘不知心疼自己’。要真累了,就好好歇歇吧,没人会怪你的。”说完,拿自己的手帕去拭上官额头细汗。 上官慢慢起身看向场内。毯中央,李奴奴正边歌边舞。她的父亲是李守礼,高宗李治之孙,李贤次子。公主见她不应话,便也看向场中舞蹈女童。那孩子跳下场时候,头顶小抓髻随之一颠一颤,看得公主直搓手,很快一声叹:“哎呀……我何时得见我的曾孙啊。” 上官一听,寻向席间。 至受伤,薛崇胤几乎隔一日便来探望一次,连着来了五次都被她拒绝了。此刻她见他专心观看三个弟弟舞蹈,内心很是过意不去。 “孩子们好吗?”上官开口问。 “好吧……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公主转头,“不是我说你,你真是但凡有点精力就想着别人,你能不能给自己费费心。” “难道关心孩子也是错吗?” “不是,我是……”对方语气语态都不好,太平也扭了头。 两人静观,场地中心三弟兄跳完,向大哥发出了邀舞。薛崇胤摇头笑,一指相王家孩子方向,薛崇简果跑去邀他最好的玩伴。 年纪小的都跳完了,薛崇胤才再起身,叫上全部同龄未婚的兄弟一起登了场。多名青年群舞,场面顿时热烈许多。大小郎君叫好,观众心也开始怦怦跳。 公主终于被气氛感染,开始击掌大笑,一阵摇摆身体后,忽问: “你们怎么了?” 上官不答,对方便一直扭头举手等着,她终于回答:“你我之言能不参他人吗?” 公主看回场上,又盯看一会儿,用力抿了两下嘴唇方道:“你好生休养,痊愈了我们再聊。”说完,抬步而去。 “好!好!诸位小娘子、小郎君的表演非常好!” 宴会主持张昌宗在醒目处高声喊, “孙儿们给老寿星的寿礼我们都看到了,现在让老寿星给他们一份回礼好不好?” 一众高声赞同。 “那请寿星现场一书。” “我的生日,自己写个什么劲儿?”女皇笑嗔。 “寿星赐福,寿星赐福。” 一边宠臣连连哈腰让笔,一边观者声高助威,老人终于一笑接了笔,略思,按纸,提笔写了下去。 “鹤寿延年!好!” 殿内满堂彩。 上官自认夸奖的人不差自己一个,离身去找两姐妹。 星夜,红光满面的老人被侍奉睡到榻上。上官见她嘴角仍含笑意,知她今日确实过得十分舒心,便躬身禀道: “圣人,我有一请。” “哦?”皇帝微抬眼皮。 “我想给自己添置宫人。” 老人眼皮落下,再抬起,道:“你是五品才人,宫里最大的女官,她们本就该随你安排处置。” 内舍人要谢恩,却见皇帝手一指,“她,瑶池你带回去吧。” “她做错了什么吗?”上官回头,见贺娄氏也颇为紧张。 “没有,做得很好,也正因这样,我不想夺人之美。你好不容易有个趁手的人使。” “您还是留着她吧。有她服侍您,我也会放心许多。”上官说着,又回头看水紫,对方垂目双手紧握。 老人在两人间看了几个来回,终于道:“好吧。你的手彻底好之前就留这儿吧。” 皇帝说完调整睡姿,贺娄忙上前展被褥。上官也过来帮忙,又禀告:“您生辰,我没有珍玩异宝,唯有一诗奉上。” “有心便好,说来听听。” “鹤腾随凤笙, 寿累越昆仑。 延升平清宇, 年年颂上恩。” 她念完,深施一礼。 皇帝躺在枕上不住点头,“很好,有心了。” “那我退下了。” “嗯。”武帝随即给侍女递个眼色。 上官走到寝宫门口便停住了,“瑶池,回吧。” “舍人……” “瑶池,池儿……听久了就会习惯了。”她好像说给自己听,看侍女一笑,“挺好,这样也好……也许没两天,我要叫你贺娄尚宫呢。” “舍人!您伤好了,就让我和您回吧。” 内舍人拍了拍她的手,转身走出了大殿。 没走多远,前方一烛火,像是等到自己,快速移近而来。 “你没先回去?” 二娘摇摇头,“您一人,我不放心。” 说着拿手中灯笼仔细照着内舍人脚下的路。 谎言重复久了,就会当真了。见别人如此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上官忽也觉得自己的伤就是除夕夜路上跌的。 “郡主、郡王们跳得真好啊!” 上官见她眼中闪光,“看得出你很喜舞蹈。” 对方点点头,“我真羡慕他们……生得金贵,还有良师传业。” 上官当然知道他们的好资源。 武帝好书法,向王方庆求他祖上王羲之的墨宝。王方庆已将十世从祖王羲之书四十余番悉数献予太宗,家中仅所剩最后一轴,但还是连同十一世祖王导、十世祖王洽、九世祖王珣、八世祖王昙首、七世祖王僧绰、六世祖王仲宝、五世祖王骞、高祖王规、曾祖王褒并九世从祖王献之等凡二十八人书共十卷,都给了皇帝。 还好皇帝不好夺人之美,在武成殿示群臣之后,令中书舍人崔融做《宝章集》,以叙其事,又都还给了王方庆。得见书圣真迹,掌王氏一门书翰,皇帝书法功力精进也就不奇怪了。 “其实相比彼‘舞’,我更钟爱此‘武’。”贺娄二娘说着右手翻一花握了拳。她体长肩阔,又一身男装,此刻长眉上挑,凤目瞵眈,谁人见了都会叹:“好一飒爽女子! 上官没想她精于针线,却也爱得武器。日前闲来总是擦拭架上宝剑,自己许会错了她的意。 “可找女将军教你,我来办。” 贺娄一脸惊喜,“真的吗……太好了!” 与要她做女官时的反应大相径庭,可见其真心,上官忙应道:“正月没什么事了,等增了人手,你得闲就练吧。”想了一下,又拍她臂膀,“习武不易啊,到时不许叫苦呦!” “定不负您厚望!” “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我又没帮上什么大忙。” “我只想更好地保护您。” 上官见脚下的青砖分明,徐徐道:“有心了……” 第2章 争香! 马上要进院内选人了,内舍人脚步横住,“一会儿莫惊。” 贺娄二娘不知她何意,心想挑个宫人有可怕的,紧随她进去,看见里面站了不少人,但远不及可怕的程度。 “想你们该知我是谁?” 行列肃整的宫人,立即齐声向内舍人问好。 她没有马上择选,只是站在前面看着。贺娄想舍人欲先观察一番,于是走下来作为前哨。 许久不问话,队伍内开始起毛躁,一些人虽不敢胡乱抹看,身形却失了规矩,精神松懈。水蓝看在眼中,心下以静制动倒省下不少功夫,走到最后一排,她回望上方。 “你们谁愿到我宫中?” 话音未落,几只手就举了起来。 “杖二十。” 内舍人点指那几人对主事。主事的反应没叫冤的快,听了好几嗓“舍人恕罪”,但见内舍人一脸怒色,忙挥手叫人把他们拖了下去。 队列顷刻如受惊的鱼群,松了一秒便绷紧了。贺娄没想到舍人会下令打人,急向前走了两步,又站定脚,再见身旁宫人,他们一个个眼睛炯亮,耳朵好像也打开了。 点点头,她又退了回去。 “有谁愿作我宫人?” 正万分紧张,那声音又出。 贺娄即刻去寻,扫了一个来回,见两三手举了起来。 “四十。” “四十?” 主事伸四根手指小心确认,见内舍人看也不看,向左右一挥手。 “冤枉!”“内舍人!”呼喊消了,棍棒响起。听见哭喊,所有仆役如憋内急一般将屁股逢儿夹个紧紧。 贺娄满心头疑云,主事更是百思不解。 她开始琢磨内舍人今儿是怎么了,那人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平日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呀,年前更是连同自己赏下宫人不少脂粉。正胡乱猜测,主事又闻“谁真心欲侍奉我?”,忙下望下去,看谁也吃错了药。 久久寂静,没人动静,她转向上官笑:“内舍人,您瞧……” “奴婢愿!”一人举着手。 主事先瞪眼后拍腿,“哎呦呦”一个劲儿地叫:“这,这,挺好一个孩子呦!这脑子……” “你叫什么?”内舍人问去。 见所有人都看自己,那小丫鬟明显紧张,哆嗦着回:“回、回舍人,小字莹儿,莹亮的莹……” 下面还在报姓名,主事一步抢前去拦那能打死人的六十杖,“舍人,柴萤往日挺规矩的,脑子也不傻……您、您高抬贵手……” 内舍人却只看向贺娄,一扬下巴。大侍女一直观察众人反应,此刻径直大步向另外一小宫人,“你叫什么?多大了?” “回女史,杜子规,十三。” “小字鹃儿?” 小宫女应问干脆点头。 “我姓贺娄,以后你就跟我了。”她大手一拍。那孩子肩头受力却仍保持站得笔直。 主事不知远处在干什么,忽听身边那人“多谢您,我们告辞了。”一躬身,就走了。 又看见内舍人熟悉的笑容,她赶忙追上相送。 等那几人走远了,白发妇人倚着院门,掰指头开始算数。“呦,上官氏……她出掖庭多少年来着……” 二娘见舍人杯空了,边倒酒边笑:“新来那俩小家伙,这几天表现不错……” 上官嗯一声,接了酒壶,给她姐姐添酒。淡红液体涓涓入杯,二娘问向姐姐:“你回来真的没关系吗?” “圣人让我回来带带她们,以便早供差使。” “也好,你便教她们几日。”上官说着端酒示意大家同饮。 杯酒放,烛火摇,屋外风打窗棂,掠过空枝几声嘶鸣。上官无意望掌心,见血痂都已掉了,只有几处微凸浅白痕迹。 姐妹一对视,道:“忙了一天,我们扶您休息吧?” 上官却摇摇头。 “我回来前看见吉顼了。圣人饶他了吗?”大娘提了个话头。 “没有。他因其弟吉琚冒充官员行骗坐罪被贬,已成事实。” 大娘不解,“那他今日面圣……” “告别。” “应该说是诀别……”妹妹接了上官的话。 姐姐立即瞪去:“晦气!”她不甘心,上身微探向上官,“狄公也几度外放,吉顼受圣人器重,况且是他弟弟犯的错……” “阿姐别天真了,那能一样吗?吉顼从宰相跌至琰川县尉,得罪是谁,你不知道吗?” 大娘登时不语。 “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良久,上官打破屋内沉默。“他今日问了圣人两个问题,一是把水和土和成一块泥,会有纷争否;二是把泥分为两半,一块塑成佛祖,一块塑成天尊,又将纷争否。” “什么、什么意思啊?”贺娄大娘问上官又看向妹妹。 “佛争一炷香。他就是神仙打架受伤的那个。”妹妹讲完,举杯一饮而尽。 上官也避开了目光——案头画作已成,纸上红梅到底是失了冰魄雪魂,枝头繁花点点却渺无生气。 女人忽心中一沉:李重润被将邵王,李重茂为北海王;武三思罢为特太子少保。 原来自己手中的笔便是皇帝的称杆,她总能很好地利用自己把朝中平衡到她想要的局面。 内舍人领过腊日的赏后没急着回去,她留在了帝王身边,看她与重臣一起叙家常。宰相们捧着赏赐再三千恩万谢后,才一一退出大殿。 老妇人饮着热热的酒,一侧头,指上官手中道:“今年澡豆不错……哦,对了,新进的人怎样?只择两个会不会太少了?” “她们很好,两个足矣。”说完,她垂了目,“圣人,我……我我私自责罚宫人……” “你的品级,怎么管人,不用跟我请示。”老人说着牵她的手,翻看起掌心,点了点头,“其实我还挺高兴的,这才是内舍人该有的样子。” 上官不胜感激,“谢您对我的信任。” “你到我身边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怎样的人,我能不知道么……”皇帝说着给她指了个座,“方才他们讲话你也听了。内史令的位置不用说了,狄国老来任。纳言的人选,你有什么意见?” 上官心中万分惊喜,这些多年了,这可是头一次。 女皇忽然让她一个五品才人提议正二品的纳言……为什么啊? 难道只是自己“变狠”了? 上官不信。 若“狠”就可以成功,以前那些酷吏可比自己狠多了…… 她小心说了表达了自己心里的人选。皇帝长“嗯”一声,点点头,“还是可以考虑的,明日与相国们再议,若他们也无异议,便就他了……我累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内舍人起身告退。 “好好爱惜你的手。能有什么比它更珍贵?” “臣谨记了。” 迈出殿门,上官抬头望,大约以前总是低头看路,今日才知神都的天如此的蓝…… 第3章 您可害苦我了! “我不行了,不行了!” 二娘说着将笔一丢,算盘一推。屋内三人不由惊望她。水蓝见引得舍人也看自己,干脆不掩饰:“您可害苦我了!” “哦?怎么说呢?”上官歪头望她。 “让我拿针、拿剑都好。现在做个掌设,出力气还好,竟时常拿笔,还得用算盘……”她一样样指着案上,表情痛苦不堪言。“阿姐在还能帮着我,现在她回圣人宫中了,活不了了,真是不能活喽!” 小鹃儿听见叫苦,忙探看案上,但是很快瘪嘴摇头。待她说完,出了主意,“二姐,您不是管着四名女史吗,让她们做啊!” “按你的歪理,我现在的活儿都是替上司典设做的了?哪儿是这样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她瞧旁人愈发开心,更加抓耳挠腮,“舍人,您还笑!我都要愁死啦!” “那怎么办?要不拿来给我做?”上官向她伸手。 水蓝知她玩笑,嘀咕:“您动笔够多的了,哪还能管这……”又捡起笔,埋头,不时长吁短叹。娟儿看看纸上,又看看阿姐,两次抬起手却不知道该干嘛,最后干脆也跟着挠头。 柴萤等舍人倚靠隐囊闭眼休息,挪了过来看看状况。 二娘将毛笔夹在唇鼻间,十指全张拨着算珠。这双手可针上飞花,可剑里挑霞,此刻却一顿一卡,宛如刨地鸡爪。 “阿姐,我帮你算吧。” 柴萤看了一会儿,开了口。水蓝立即抓下笔,睁大眼睛,“你会算术?” “掖庭里学过一点儿……” 对方眼睛马上暗淡了,摇头道:“这不是那种简单的加减……” “嗯,知道。”柴氏点点头。 “那我考考你。”姐姐坐直上身,问道:“四百六十六加五百三十八得多少?”说完将算盘一推。 柴萤黑瞳上望一下,回答:“千整有四。” “我又没催你……你想好再答!” 小娘子眼帘一垂,旋即又抬起,“没错,是一千整单余四。”见阿姐还怀疑,又加重语气:“二姐,我确定!是这个数。” “你确定哈……”水蓝说着拿过算盘,娟儿赶紧关注她脸上表情,以确定最后的结果。她皱眉连拨三次进位后,慢慢从算盘移看柴萤,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还不错……不过,我做的要比这个难。” 莹儿等她下文。 “这样,你再算个。圣人将幸嵩山,原则上每院需出三分之一人随行,若不足5人,则从他宫征调,但每处至少留5人。举例某处有10人,那咱们院最后留下几人?” 莹儿边说边算,回道:“咱们院里共有30人,10个要随行,他们则要3个随行,那……咱就要补他们2个……最后得留……18个!” 上官闻听猛睁开了眼睛,二姐忙迎去目光确认。她见舍人笑了,一巴掌拍在莹儿肩头。“可以啊!有两下子!” 小娘子揉着肩头,扯着嘴角回头看舍人,见那边冲自己点头,眼睛弯了起来。 “那,舍人,这丫头我借用了啊!”二姐说着一把搂过,抱着她脑袋,指向纸上巴不得一口气说完。 小娟儿给砚里加了水,又研了研,见二姐一直看拨珠人笑,落眼皮低了头,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舍人案前问她要不要喝水。 上官把她拉坐下,抚了一下孩子的头,问道:“舍人写你名字,好不好?”提笔写好,递了她。 小姑娘歪头瞧纸上“杜鹃儿”三字,心下又暗暗叹气。 “臣对陛下提议人选没意见,韦巨源确难得相才,只是韦安石比其年轻两旬,心气、精力都会盈足些。”陆元方向帘后女皇重申道。 珠帘后安静良久,一个慵懒的声音传出:“照你的意思,你至比韦巨源年少八岁,那你……岂不是也已精力不济,国老……更是早该退休喽?” 下方立即跪地,“臣惶恐,臣无他意,臣……” “行了。把你的想法都说了吧。” 陆元方整理衣襟,郑重道:“除了韦巨源,臣还推荐崔玄暐。” “他多大啊?” “与臣同龄。”那人回完,复而不安。 皇帝倒没和他计较,看向一旁内舍人。“崔玄暐,好像……还听谁推荐他来着?” 上官低声回禀:“狄公有提过他。” 老妇人想了下,点点头,向下面道:“嗯,陆卿所言,我记下了。” 见他仍紧紧趴地面,转头给上官指令:“给陆相国换碗新茶,人上了年岁最吃不得冷的。” 陆元方谢过内舍人,捧着茶碗慢慢吃起来。 “韦安石、韦巨源他们本就一家,用谁都是韦氏一门的荣耀。况且韦巨源,那二十岁该不是虚长的,上了年岁终总归能持重稳妥些。” 下座忙放下茶碗,口中连连称是。 “你儿子陆景初的监察御史做得不错,我有意提拔。” “承蒙主上错爱,犬子才疏学浅,恐难堪大任。” “休得过分谦虚,吉顼赞他‘才望高雅,非常流所及’。我看倒是中肯。” 那人低头看碗,开始皱眉。 “吃茶,吃茶。”皇帝见他一直不言语催促,又向上官道:“要不给陆相国倒些酒吧,天怪冷的。” 他忙跪,“谢陛下美意,还请不劳烦内舍人了,臣吃茶就好。”说完端起茶碗,饮下一大口。 “看来陆相国身体是好,我就不行了,怕冷。最近天不好,更是不吃几碗酒都不好睡。”她边说边瞧。轻轻斜壶,琥珀清酒从壶口细细流出,带着渺渺热气。 陆元方应和几声,端坐等着皇帝发话。上面不紧不慢喝了半碗,轻叹口气,说:“神都什么都好,就是气候有点不如人意。冬天冷就算了,夏天还热!冷倒是好办,多穿点,烤火吃酒,但燥热有什么办法,真是让人没着没落的。” “臣闻已扩大地窖藏冰数量……” “没用,我不才说了嘛,受不得寒,也食不得冷。人上了年岁就是无用。” 上官见他一下子弹了起来,叩头不止,口念“千死万死”。 “陆相国今儿是怎么了,席垫扎人吗?一会儿一跪。”武帝笑向上官扬手,“快去把相国扶起来,地上多凉啊!”上官忙下去,还没到切近,那人已自己起来。 “婉儿,陆相的茶凉了吧,再换碗。” 上官伸手取茶碗,被他手挡前面,“这碗就可。不劳舍人了。”她忙回望,上边发话:“相国别嫌我啊,年岁大了就喜欢闲谈,但说话嘛,难免有些啰啰唆唆……哼,没准还有点讨嫌……” 陆相国也不陪着笑,只将茶碗捧在两手间,默默看着。 “咳,说聊天,就我一人说话了。陆相国,您也说说啊,您常各处走动,宫外的事儿找件说来听听。” 茶碗被放一旁,陆元方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凑数充任的宰相,有大事不敢不以闻;但民间琐事,不足烦圣听。” 帘后本笑脸盈盈,忽将手中碗向桌案一拍,“备位宰相?什么时候国家俸禄都养你们这些闲人了!” 珠帘颤动,下跪之人似被狠狠拍在地上。 余波未消,珠仍荡,内舍人扶起皇帝向后殿而去。 马上要进院了,内舍人站停,细思起刚才被贬司礼卿的陆元方。听闻其为人一向谨慎,给皇帝的奏疏一向自己亲手密封,从不向外透露,包括家人。今日之后,虽官职还是正三品,但是再不能称他为“陆相国”了。 墙内,鹃儿正坐房廊下,小娘子随意拨弄着膝上的算盘。一抬头,四、五步外,一宫人正在生炉子,忙喊:“阿姐,阿姐。” 那人闻声回头,指了指自己。 “是叫您!”鹃儿连连点头,笑问:“阿姐姓元吧?” 那娘子嗯了一声,随即问:“何事?小鹃奴需要帮忙吗?” “元氏姐姐,你会算盘吗?”鹃儿说着扬了下手中物。 对方沮丧地摇了摇头,“不会……” “阿姐不是从掖庭来的?” 那人又摇了摇头。 鹃儿叹气,“那不打扰了,您忙吧。”继而窝肩膀,蔫头,望回膝上,用指一弹,算珠啪一声脆响。应声,院门开了,蹲着的宫女忙放下手中活,向舍人问礼。鹃儿一抬头,忙笑迎了去。 鹃儿盛起茶就一阵摇头,慢吞吞走到舍人身前,将茶奉了上去。上官接了茶,瞧她没一点笑模样,问道:“怎么了?受欺负了?” “没有,没有……” “那怎么了?”上官听她有哭腔追问。 小丫头抬起头,泪在眼圈里打转儿,声咽:“我煎的茶还是没……您看那点儿汤花……”跟着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 上官一笑,忙放下茶碗,找手帕给她擦泪。“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你这傻孩子。” “我煎不好茶,又不会算术……”小姑娘说着,眼泪越来越多。 “那就慢慢学呗。” “我怕,我怕……您赶我走。嫌我笨,嫌我没用……”鹃儿抽泣。 “没人会怪你,并且谁不是一点点学的。”上官边说边抚摸她枕后。鹃儿好容易吐出:“我最怕二姐姐失望,我怕……” “你只要努力,只要尽力了,即使做得不好,我相信她也不会后悔的。” 小女孩直直上望,“您说的是……真的吗?” 大人接连点头肯定,那孩子才放了心,又抽搭几下,混一揩眼泪鼻涕,笑了出来,“我给您温酒吧,您别喝这茶了。”说着要收茶碗。 内舍人定了一下,一把抓住她手腕,“就这个,就这碗……”随着手缓缓松开了,她想起了陆元方护住自己茶碗的样子。 “您、您不要勉强……” 一侧头,那孩子双眼又红了,她忙解释:“不是,茶挺好的。我,我……我是饿了。” 对方恍然大悟。“哎呀,我真是,我真笨!”小丫头原地转了一圈后,跑了出去,出了门又探回:“您等下,等下啊,马上好!” 上官看茶,那里水线清晰,费力营造的泡沫一个都没有了…… 第4章 你这又是何苦 “舍人,歇了吧。” 二娘铺着被褥,一转身,发现鹃儿还站在自己身后,疑问道:“你怎么不去休息?” 小娘子叫了声阿姐,就开始干张合嘴巴,好一会儿,回答:“您……早些休息,我退下了。” “嗯,去吧。”水蓝看她出去,那边莹儿正好泼了水进门,她便接了盆放好,又检查一番床铺,才走到案前再次提醒:“不早了,舍人您睡吧。” 那人应了,却抬手上了额头,不断按着太阳穴。见舍人只有倦意无困意,二娘不由蹙眉,“药加量了,也不见强吗?” “还是不见困,身上倒暖和了许多。” “那改喝热酒吧,是药三分毒,别老用药……”她说着扶起舍人。 “还是一样的麻烦你。”上官摇摇头,走了两步,发觉莹儿一直后面跟着,回头说:“你也去睡吧。” “温酒,温酒这事不难……”莹儿搓着手,慢吞吞看向二娘。不想,对方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直接推她向门,“哎呀,去睡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今天已经跟我忙了一天了……” 莹儿一路不舍回望,上官便笑:“你贺娄掌设就指着你呢!” 床上躺了片刻,床帘开了个缝儿,上官见水蓝正看来,便问:“咱随驾去温泉宫的人定了吗?” “嗯,小事儿。” “带鹃儿吗?” “您想让她去?” 见贺娄要起来,上官忙伸手阻,“躺着,躺着……我看你的意思。” “哦……您不点名要她,那就留家里吧。” “只留她,她心里……” 二娘长出一气,叹:“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呢,宫里一向如此。” “她还小呢。” “这里又何时看过年龄……” 上官趟了回去,望着帐顶缓缓语:“想着她们的年纪,我终有些不忍心。” “到底各人有各人的命,既然来了,就看天吧。臣子看皇帝吃饭,咱们院子也一样不养闲人。”停顿一下,大侍女接道: “若她不行,我只怪自己眼拙,还给您添了麻烦。” “哪里的话,不至于此。” “怜着她,碍于我,害了您……”二娘还是起来了,给榻上人掖被子,掖着掖着,对方忽然抽出收来。二人持手对望一阵,才各有趟了回去。 帐顶黑洞洞的,像雨前集结的云,上官努力想看清那尽头,却被像拉进漩涡的小舟。 “梅花开了吗?” 寂静的夜,她忽听见自己的声音,醒来,慌张四望,见榻下那人闭目睡着,伸手出了被子,将帘子拉得更紧了些。 “病好了,魂没了。” 车一摇一摆,上官也随着前后晃动。那话音没了好久,她方后知后觉公主在讲话。 “我说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太平一撇嘴,看向一边,很快又转回接着牢骚:“上次不知哪得的无明火,但好歹有点活气!现在可好,风景不看,诗不读了,彻底成了没嘴的葫芦。来来,说说!你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值得你这样冷着本大公主!” 上官被逼得向后挪了挪,避开对方眼睛才说:“没什么,就是出门时走急了……” “落东西了?” 她摇头,又慌得点头。 “到底什么?”公主满脸不解,随即往后一歪,“管他什么!阿娘不应,也有我给!” “不是……是有些话没和宫人交代。” “嗨!就瞎操心!”太平甩了甩臂上披帛,又伸手过来,翻看那新衣的翻领道:“宫城搬不走移不动,宫人不痴也不傻,还当孩童……天天千叮咛万嘱咐的!” “她确是个孩子。” 上官说着脑中映出小鹃儿失望的面容。 “哪那么些孩子,我看你拿谁都当总角小童!你要心疼,就先心疼心疼你眼前这个大宝宝!”公主说着向她张开双臂。上官忙推去,那人却不顾,努着嘴上前,将她箍得结结实实。 被抱的人好不容易得喘口气,“你还缺人心疼?争抢的排到长安了吧!” “抢着?我怎么没看你在队里啊!” “我打不过人家……” “谁?说!我替你打他!” 上官知她是玩笑,但见对方拧着眉瞪着眼,赶紧道:“看你的样子,别人吓都吓死了。”摸向公主的脸,“放松放松,皱纹,皱纹……” 太平忙散了眉头,用指尖点压眼角,又拿出镜子捣腾一阵,忽道:“说真的,是不是真有人欺负你?” “没有,没人欺负我……”她说着挑车帘,掀到一半手就松了,一扭头,公主正盯着自己。 “您要喝水吗?”车外问来。 上官忙支开帘子,“无事。我们不渴。”放了帘子,未坐稳,又撩起,“凤沼,你骑马累不累?要不要进来坐会?” 太平听闻,向外瞄了一眼,见那人回“不累,您和贵主只管吩咐。” 回身刚坐稳,上官听太平感叹:“不是吧,水蓝也改名字啦!” “嗯,圣人赐的名。” “瑶池、凤沼加上鸾台……宫里的仙境真是越来越多呦……”公主轻碰她手肘,“婉儿,你说我要不要也改个名儿?“ “不要!胡闹。” “你看人人都改,我也想凑个热闹。大才女,帮我琢磨琢磨呗!” 上官看她煞有介事,不禁也认真了。“你的名字是你生来的荣耀,是一生的符号,他人求之不得,你却要弃了它?” 公主立即松了手,一挺身,“什么荣耀啊!名字对女人来说就是件衣服。起得好听点,自己心里美美,别人呢许会多看两眼……但其实呀,没人在乎!” “怎么没人在乎?你的名字我就在乎!一辈子都不忘!” “你看你,又生什么气呀!你是不会忘……但唤不得,书不得,留不得。公主又如何,说到底也不过是某氏,更何况我是个连姓都可以改的人。不说了,无趣,无趣……”她扭身向旁边一靠,闭了眼。 宽大的车内忽然有点压抑,上官婉儿气喘连连。她一向不信千百年来没有真女杰,她们不可比作天上繁星,也该如冠上明珠,为世人铭刻。此刻,公主的话让她胸中激荡,她无法言明具体那是何种复杂的感觉,只是隐隐感到一丝不甘,一丝愤怒。 二人下车前就又好了。第二天吃过晚饭,两人都忘了为何争论。 吃过晚饭,又聊了会天,公主就有点坐不住了,来回走,时不时掀帐帘。纸页上忽明忽暗,上官抬了眼,随她地上走溜儿两个来回就实在受不了了,问道:“三急?屁股疼?你这干嘛呢!” 太平走来轻轻一捶,“坏蛋!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为了我,就老实坐会!”她说着递过一卷书,“来,咱一起看会书。” “看书,看书!在宫里天天捧着就算了,出来还不放!我,我……我都给你烧了。” 书被抽走,上官一下慌了,“太平!太平!” “叫我什么?” “公主,贵主,我的公主殿下!” “不好!叫那个!” “胖大鹅……”上官坏笑,对方立即举书向火焰,她顷刻溃军,“兰儿,兰儿!” “真没劲儿,以前你可不是轻易认输的人……” 太平见她一脸焦灼,便塞了过去。她接来,前后颠倒细细检查,确实没问题才道:“随你怎么说,这可是前朝的抄本……” “离火还三尺呢!”太平撇嘴,“什么时候成书虫了,跟书过一辈子算了。” 那捧书人忽地笑了,“那倒好,求之不得呢……” 公主晃晃脑袋,又向帐门外探望,很快口中念叨:“不对,不对啊……” 上官见她自今日安营扎寨就坐立不安,心生忧虑,起身近她身旁,关切问:“怎么了?” “我瞅着可不对哈,这都几天了?狐狸怎么还没冒头呢……” “狐狸?” 太平放了帘子,看她,“是啊!狡猾的很,一直惦记我家的珍禽。” “珍禽……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公主眼珠一转,“听不懂就对了!你不知道吧,我们将去的温泉为什么那么厉害?” “为什么啊?” “因为呀,因为那地底下冒出根本不是水汽……” “不是水汽,是什么?” “仙气啊!好些玩意都靠那气修炼呢!” 上官一摇头,转身不听了,“你就胡诌。” “哪里胡诌了,是真的!” “鬼才信,你就想吓我。” “你看你还不信,要知道那些狐妖啊、山怪啊……什么什么的最爱找你这种不信的了,没准今晚梦里就找上门!嘿嘿!没准一会儿就来……” 正说着,帐外有人轻咳两声。 “哈!来了!” 太平一拍巴掌。上官听见那两声清嗽也紧张,加之公主的大动作,不由屏息去望。 帐篷大开,一下射来众多目光,武攸暨不由吓了一跳,敢紧又咳一声,道:“哦,原来内舍人也在啊。贵主,麻烦请您出来一下。” 公主的两眼在上官脸上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只剩一人立在门口,她静静地站着,看着那帐帘来回摆动…… “嵩山什么时候能到啊?比想象得还远……”水蓝向帐篷里搬着东西。 “明儿该能瞧见山了。” 一个公主侍女回,另一铺地衣的侍女也答: “差不多要到了。贺娄掌设,你是第一次去嵩山吧?” “嗯,圣人之前封禅,我没有随驾。”说完,她转身请人入帐休息,一出来,见公主和舍人各自站着,公主看天,舍人眼望远处树林。 “贵主、舍人,里面好了。” 公主闻声径直迈步,舍人却还站着,于是她近前软语提醒:“您进去坐吧,外面冷。” “我想走走。” 二娘瞭望四下,不由皱眉,“人生地疏,离营地远了,恐有歹人。” “没人……就河边走走。” “那、那我给您加件衣,河风凉。” 进了帐篷,她拿了件厚衣,又找把短刀插在腰间。公主瞧见她一系列动作,等她出去,对左右道:“我想喝茶。” 一到河岸边舍人就不走了,二娘便警戒前后。 “花都谢了……”听见舍人叹,她仰面看,干枝上只有几片萎掉的褐色。 “咳、咳咳咳……” “哎呀,哎呀,这……”二娘惊慌,忙站向舍人前方给她挡风,又一阵拍背。 “回吧…”那人从咳中挤出两字。 “欸!”她揽紧了往回,迎面遇上公主的人。她们争相问:“怎么了?舍人受凉了?” “吹着了……你们怎么又打水?” 侍女应道:“贵主可能还要洗个澡。” “哦。风大,你们取了水也赶紧回。” 刀出了鞘,火焰便在刃上跳跃。寒与暖交融,一种另类的动人心魄之美。 二娘摆弄着短刀,一回头,舍人仍在床上眉头紧锁咬着牙关。她摇头暗叹,满身的力气竟然不得使,正踌躇,听帐篷外“阿妹,阿妹”。 “阿姐!” “哎呦,终于找见了。想看看你,到了贵主那儿,却说你们搬出来了。……” “嗯,舍人说她不舒服,怕染病给他人。贵主倒没说什么,是舍人执意要……” “唉……”大娘叹息,把拿的东西塞给妹妹,“这个给舍人。” “这是?” “药。贵主让我稍来的。” 妹妹捧着盒子,也开始叹气,姐姐向她身后看:“重吗?” “不重,不重,只是吹了风,只是……” 她先点头,又很快摇头改了口。 姐姐见她含糊,拉她向远处说话。 “婉儿。” 太平走到榻边,轻唤了一声,见她没反应挨着坐下了,摆弄一阵黄罗帔子,又问去:“睡了吗?” 对方久久不答。她转了身来,试了那额头,又摸了自己额头,半晌道:“你这又是何苦……” 第5章 逢妖(上) 辉煌灯火,殿外观者如堵,殿内瞠目如铃,大家只为看清堂中所立的活神仙。相比延载年间(694年)三个骗吃骗喝的,这位似乎有些真本事。高宗时,他曾奉诏抵京,除寿春宫狐妖,被李治赐号“洞真先生”。那回大显身手,在场许多人没瞧着,这回汝州温泉邂逅,他们可就不想再错过了。 水蓝对那道士不感兴趣,天快黑了,她从后门挤进了殿内,只为瞧一眼舍人。自舍人病,已随驾游览半月有余,她的身体越发吃不消,白日乏力头晕,黄昏兼有低烧。今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水蓝在外面等得越来越心焦,于是悄悄潜近来寻。 “洞真先生,当世美髯公啊!” 贺娄大娘刚瞧见妹妹,忽听见太子夸那道士,便随众人看去。道士 捋着自己长长须发,笑得一脸和善。趁一众注意都在他身上,大娘慢慢后退,嘱咐边上的人帮看着点,快步去找妹妹。 “每天煎的药都吃了吗?”她拉住妹妹就问。 “舍人不愿,但我强盯着都没落。” “那怎么不见强呢?”大娘边拉人僻处边回望,“你看,精神很不好。” 二娘扫视一眼便叹:“还不如在宫里,这天天从早面晚……”姐姐看不足内舍人一丈便是梁王的坐席,也嗓中梗塞。 “贫道特来奉上此丹。”道士声如洪钟,加之个头也高,很有气势。 张昌宗忙急步从小童子手中接过宝匣,又转呈于皇帝面前。皇帝掠目,点了下头,张昌宗便托着向皇亲重臣展示开来。 “三年,亿钱!这金莺桃够贵的呀!” 公主说着从来人手里拿了过来,从盒里捏出那粒丹药。 “为圣上所制长生药仍需三月。不过贵主亦不要小看此丹,服药虽不能两足生烟,立地成仙。但无病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有疾,不日可愈。” “哦,这么神奇。不过天师啊,不日是时候啊?这吃下去是自己养好的,还是医好的……得说个准儿啊!” “贵主是信不过贫道吗?”道人须眉一抖。公主不管他抖长毛吓人,见丹药塞回,悠悠道:“这个几百岁,那个近千岁;这个会炼丹,那个能制药……我就是假神仙见多了!” 苏味道见道人要吹胡子,忙站起,“公主的顾虑也是可以理解的。入圣人金口之物,自当慎重,谨慎为妙,小心才好……” 张易之见状立即禀道:“圣人,臣虽不才,但好歹也懂些黄老之道。天地万物皆腐,唯金性不败不朽,故为万宝物。口服金丹即可将金性转移体内,点化自身阴质,使之化为阳气,以达到肌体不损,安身延年之目的。这黄白术自秦汉即有之,也被历代药王、养生家所肯定!况我三年来多次拜访洞真先生,交流探讨炼丹之术。他的丹药我可是亲眼瞧着一步步炼制出来的,所以臣以性命担保,此丹绝无问题!” 苏味道见皇帝一直点头,那边刚说完,忙又站起,“五郎才学,彰明较著,对圣人之尽心更是无人可比……” “苏阁老,你还真是模棱惯了!按你的意思,这丹是吃还是不吃呀?” 皇太子这时笑,抬手劝道:“阿妹,不要为难苏相国嘛!” “五郎自是可信,谨慎亦是无错,这丹……”苏味道说着偷眼瞧狄仁杰。 狄公笑道:“洞真先生不愧为先帝赏识,他该早料众人会有今日之忧。因而在开炉前,特献一丹,以解大家疑虑。依老臣所见,不如就按先生的想法,找一人一试便可。” 堂上瞬息安静。众人看皇帝后,看道人,见他面沉似水,手抚长髯至尾,好半天才道:“圣人,请人试药吧!” 大家马上相互张望,有甚者用眼睛怂恿。 “我身体挺好,我可不要。”公主将手中盒子一扬,张昌宗见状忙跑了过去,接到手里才发觉“烫手”。眼珠溜溜在殿里转,忽一定,他大叫:“给内舍人吧!我看她合适!” 上官自打那道士拿出盒子就没正眼看过,更无心后面的争论。她站在殿中只有煎熬,只盼早点结束,正单手掩着发烫的额,闭目挨着,忽听叫自己,不由满目茫然。 “阿娘,婉儿打小身子弱,这些日更是虚弱。”公主忙拦。 帐幕后,贺娄两姐妹心提到嗓子眼去看向席首。皇帝未开口,道士先发话:“无病健身,益寿延年,有病治病,不日可愈。” “和尚,不日是哪天!” “不可无礼。” “小疾,翌日见效。” 道士接皇帝的话音干脆回,迎着公主圆瞪的双目毫无却意。 张昌宗送到上官手上,回首问:“先生,吃法有什么要求吗?” “温酒送服即可。” 上官开了盒子,一红丸泛着金属光泽。 “不行,她身子弱,换个男人!”太平迈步去拦,被张易之一拦,“贵主,这丹本就是为女体所配。内舍人身子再弱,也还年轻。再则,能替圣人试药,是人人求之不得之事,内舍人该不会推辞的。” “你怎么不吃!”她一把推开她,再迈脚,听身后“婉儿,服下吧。”那是皇帝的声音。 张易之一挥手,侍女端了一碗热酒上来。 “上官舍人放心,明天就不难受了。”张昌宗一塞金丹。 上官低头两下看看,抬眼望太平。 “不行!婉儿……”太平与之对视大喊,随即回身扑倒母亲脚下,“阿娘……” 女皇伸手按在她肩上。 二娘心一揪,不由向前一大步,被一手汗的姐姐拽了回来。 一人三步至上官切近,“才人,服了吧。”武三思说着拿起托盘上的酒碗,递她面前。 接过碗,她静静看过那人脸,就着他似有似无的笑意,将丹药吞了下去。 “那我们翘首明日了,想来必然是药到病除啊!”太子李显笑道,说着举起杯。 众人应和,一同提前饮下庆功酒。 殿内一散,二娘就冲过去,“舍人,舍人……”见小汗珠子滚成大汗珠子,以袖擦个不停。 “我有些热……” “走,我们回去,我们这就回去……”她扶人回望,身后公主和姐姐两双愁楚的眼慢慢消失随驾的队伍中,一咬牙膀上加力,将人半架半背起来,疯狂向回冲。 病人被放床上,不多时开始反复低语: “冷……好冷……” 加了被子,又换手巾时,翠羽花钿松脱,二娘看见下面的黑字。来四年了,第一次得瞧,但她马上移开了眼。舍人全年全天贴一钿花蔽之,可见她的苦衷。 止步“禁地”,贺娄没有半分犹豫,她的犹豫全在一点——该不该去找医师,只因医师在这种情况下不一定会来。 毛巾也跟着地间踱步,从门到床几个来回,“嘭”一声跌倒入盆。 “啊!”水花溅,一个宫人叫,被二娘瞪眼一横,顾不得发上滴水,一阵低头收拾。 “去!换凉的!”宫人听见,背一弓,抱盆逃了出去。 屋内余下的另一宫人越发紧张,她不敢想好不容进主人的寝,就可能要给她送终,不敢想也想了,眼瞅着床上的人要蒸熟了,开始觳觫。 “该喂酒还是喂茶啊?”正用力控制哆嗦被一把扯过,她瞧着二娘的一双冒火眼,一下腿软,“我……我不知道……” “没用!没用!都是废物!”贺娄发狠跺脚,地上趴着人哭。她给病人润着嘴唇,越听越心烦,回手要打,“哭!要你咒人哭丧……” “热……”被子掀翻在地。 “求您盖着,不能揭啊……” 一人掀,一个哭腔劝,床上忙开了花。 宫女打水回来,见同伴蜷在墙角咬着手堕泪,又见病人犯了癔症,放下盆,哇一声就哭起来了。 二娘一脸淋淋,回头痛骂:“丧门的!都给我滚!” 两个小耗子贴墙跑出去了,她扑倒床上落泪,“您该带莹儿的,最起码她能……唉!舍人我该怎么办啊……” 她哭了几嗓子,猛然起身,对守门侍女:“去,找我个宫中老人来!” 那人来了便跪,含泪道:“奴婢不会治病,老奴虽服侍多年,但只负责看灶烧水……” 贺娄失望垂头,须臾哽咽:“那你就烧些热水吧,若是、若是……最起码舍人……我们可以让舍人干干净净……” “阿娘,我冷……” 二娘闻听一下奔回床前。“舍人,舍人!您可别吓我,别吓我啊……” 老人左右看看,拿过碗试着喂水。勺子掫入口,水却顺着嘴角都流了出来,老人忙不迭地擦,再看病人咬得死死的牙关,一声叹息开始摇头。 贺娄暂抬头瞧见,切齿一合,嘴唇流出血来。 “贺娄掌设,找人吧!” 贺娄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揉着眼问:“找谁?公主被圣人带回去训话了,阿姐、阿姐也……” “不管找谁。别拖着了,这样不行啊!” “我也知道……可去求谁呢……药是陛下赐的,公主也没能拦下,其他人都只关心明天……” 第6章 逢妖(下) 贺娄说话将嘴唇咬破了,猛站起,“不管了!你去请医工!苦苦哀求也好,撒泼打滚也罢,生拉硬拽弄个过来。”又回手指全部跪着的宫人,“跟着去!带不回人,谁也别活!” 人都出去了,“阿姐,阿姐”她念了两声,拉紧衣襟,也奔出了门。 “我这裘皮,可是为这次出行特意置办的,但没想这天儿越走越暖,也就只能早晚披一下了。” 梁王瞧了瞧太子身上那件大衣,点头道:“嗯,不错……看着就暖和。” “这衣服穿在中原地区没感觉,要是能在雪山、戈壁……”李显边说边想,表情也愈加兴奋,“哎,哎,苍凉大漠!在那儿人烟罕至之地那么一走,肯定够意思!”他见武三思频频点头,可谓寻到知己,忙去端杯。 “阿弟,别光坐着,一起喝啊!”酒到嘴边,李显招呼李旦。 弟弟当然给面子,一伸手,“咣当”门开了。 “阿兄,见着婉儿没?”公主带好几人一起在门口喘气。 李显看了看左右两人,迟疑道:“没啊,没瞧她来啊……” “哦。”门应声合上了。 “什么意思,风女子……”李显呆望自语,看看左边,又看看右,“喝,喝一杯……” 是仙境,还是黄泉,没有去过是无法分清的。 如果是仙境,比幻想中要昏暗许多;如果是黄泉,却又温暖许多。 身下的大青石是天宫的入口吗?原来奈河水没有血红的颜色,被热流包裹,而我究竟是不是恶者…… 远处隐隐似有一盏烛灯,不可亲却状同人间家火。 不冷不渴,也不痛了,该不该就此沉沉睡去…… 谁在唤我?是不是我对人世残留的不舍?那声音悠远去不是阿娘,她在百里之外,不知儿惨遭大祸。 人生遗憾啊,没能再吃一次她做的馎饦。 无常啊,请不要给我带上枷锁,勾走我的魂魄,我母亲一生太苦,让我再抱她一回,告诉她忘了儿,忘了我儿时的承诺。 上官感觉自己的胳膊又被拉了两下,半身离了水却也坐了起来,趁有着力点赶紧推了白无常一把。 它却极为顽固,紧紧钳着女人双臂。 上官三两推搡,便没了力气,恍惚间窥得它的形状。 好一阵吃力喘息,她终于抬起一丝眼皮,见手指缝隙间支棱的是它的毛。 原来是狐妖! 真是多年好修行,昏暗的光、弥散的水气遮不住它发间的华彩。 “吃吧……”上官将脖子向后一抛,露出咽喉。 她要将人生抗争到最后一刻,即使是死,也该是自己发出的要求。 脖子吊到难受了,她却只等到精怪的笑,努力转回头,向它身上蹭了蹭,又攀了攀,一口猛咬过去。可以接受死亡,但不能接受嘲弄。 愤恨、纾缓、骇惧、温存、迷离到难舍……妖狐不断对上官的唇施魔法。 “贵主,没有!” 回报的人越多,公主的表情越难看。 “一个病人,她能跑哪儿去啊……”二娘说话望向远山,尽管她确信但凭舍人一人根本走不出温泉宫的大门。 老宫人低头看地砖,心下:按公主的找法,下一步就是掀开砖。又想那人刚才情形,即使找到了,可能也要再埋回去了。她一阵乱想,有无意间看见远处有水气,忙拍打贺娄氏:“掌设,那,那……” “她去汤池干嘛!” “那有水,水!” 随着第二声水,贺娄惊目,她当然知道宫人不是说上官去泡汤或者喝水,而是人在最难受的情况下会选的路。 “汤池,汤池!”她向几步外公主喊,自己先跑开了。公主身边的人马上上前禀报:“贵主,那边我们问过了,说没看见。” 这话太平一晚上不知听了多少回了。 可她就是不甘心,她自己推门,翻帐帷,一处处亲自去寻。 贺娄趴在池边,挥臂不断拨水雾,向池底探望。 “你干什么!” 太平进来见她如此找人,一把拽起那人,气愤道:“她怎么可能在下面!她不会在下面,她……” 贺娄见指尖渐颤,最后握成一个拳,随即看她失神走出屋门。 太平来到院中,一望上苍,两行泪就流了下来。无垠的夜空,不给她半点光亮的启示。 “上官婉儿!”她竭尽全身之力喊了出来。 这是对老天的不满痛诉。如果人还在,你就让她就应我一声;如果不在了,你把她还给我。 “把她还给我……”公主将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天之娇女低了头,“我求求你……”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夺走我的薛郎,还要夺走我的婉儿……我、我……” 泪珠打上地砖,一滴变成两滴,渐渐连成一汪。她忽一抹眼,从地上站了起来,连连狠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当她死了,她还活着……她一定活着,她必须活着……”公主说着向更远处狂奔。 “贵主,贵主!”几个侍女呼喊着追去。 太平进了院子,见只有一明稍暗两个屋亮着,便紧步向亮处,走两步,忽又退了回来,在打开的屋门前站了一下,掀了帘。 “婉儿!” 那人趴在池边,衣衫尽湿,小腿还没在水里。她见其还有呼吸,一把将人紧紧抱在怀中。 贺娄跟随而来,见舍人被找到了,也扑过去。“舍人,舍人!”她见舍人在公主怀中,努力撑眼皮,忙冲身后喊:“快,拆门、拆门……” 两个公公摘下门扇抬过来,几人一起一再向公主怀中请上官,“您……您放手吧……”公主却不肯撒手,贺娄又哭又点头,才慢慢扒开手指。 见人被放平在门板上,公主慌忙解下自己的大衣,盖好又叮嘱三声慢点,在原地如木人一般好久,才被侍女搀着抬动脚往外走。 刚出院门遇着一个抱蜡烛的小使女,公主回头看了一眼,又急急向前面一行追去…… 第7章 说好不哭的 “舍人,真的要回去了?” “怎么?你舍不得?” “别说还真有点……” “看上了广成苑的湖光山色还是钟意温塘神奇的疗效?” 二娘边走边想,脚步慢下来,语速也跟着慢下来。“还真有点说不清楚……刚来的时候吧,就想早点回宫,但后来吧,忽又觉得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慢悠悠的就好了……现今才解神泉之妙,不仅舒缓身体,更能缓心……连对时光流逝的忧心也消融掉了……” 上官笑:“好苗子!除了针、剑,你真的不考虑拿笔吗?试着写写文章什么的?我觉得你有几分悟性。” “您别笑话我了!我刚还在想,回宫了又得天天看东西写东西,正发愁呢……啊,对了,您昨天那首诗作的真好,尤其最后一句!我真太喜欢了!可惜,可惜……您是评判,不然您该拿第一的。” “曲水流觞,饮酒咏诗,优游雅事,尽兴即好。” “是。” 两人说着走进皇帝寝殿院内,见好些人已经在此等着了。一见上官,苏味道迎面走了过来。 上官忙见礼道:“苏相国。” “内舍人啊,气色不错啊。嗯,一天比一天好了!” “多谢您关心。” “哪里,哪里。应是老朽言谢,谢你昨日赋诗判某甲等第一。” “您客气。”略顿一下,上官便将那诗诵了出来:“温液吐涓涓,跳波急应弦。簪裾承睿赏,花柳发韶年。圣酒千钟洽,宸章七曜悬。微臣从此醉,还似梦钧天。” 苏味道听闻,喜不自禁。 “您瞧,听了一次便铭心上了,可见其好,实至名归。” 再闻夸奖,相国仰面三声长笑。约是此处说笑热闹,把太子引了来。 “一听婉儿又在谈诗,便知确是无碍了。” 上官忙问礼,被李显扶住,握她两手又端详一番,连连点头道:“嗯,好,好,好,有意思,够意思。胡天师妙药、汝州灵泉,滋润女儿好颜色啊!” 被他牵手仔细盯着,听他说着话,上官的双眼顺着他油光的白狐大衣一滑再滑,直到落在地上。 “以后注意啊,要保重身体啊。别让阿妹那么担心了。”李显说着拍了拍她肩,转身离开了。太子一走,好些人也跟着走了,眼前地面清净了一大块。 她透过几人肩头凝望过去,到侍女提醒才发觉皇帝被公主搀着走出殿来。 “众臣的诗,加之李峤的序、殷仲容的书法,合成一集定千古流芳。刻碑和建亭的事情,您放心,我定办好。”武三思说着去扶女皇下台阶。 一众忙聚上去向武帝问礼。 起身时,内舍人看过公主,又看了眼皇帝身后的水紫——前些时候因熬夜眼下留的乌青,到今天终于没了痕迹。 皇帝向辇,太子转头对一旁相王笑:“今晚继续啊!” 李旦听闻,马上拱手,“要败阿兄兴了。今晚我还是陪隆基他们吧,不然他们一直等我。” “都多大了……怎么睡觉还得人哄?” “我们、我们……我们习惯了睡前说会话,不互道晚安……睡不踏实。” 那样的日子并没过去多远,李显当然明白李旦略显苦涩表情的来由。说是互道晚安,不过变相清点人数,只因曾经有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他叹气点点头,问向梁王:“阿兄,你可得陪我啊!” 武三思立即求饶:“太子殿下,我可撑不住了。喝酒还好说,但熬夜,熬夜……我岁数在这儿了……” “欸……”太子摆头去拉他,“你不够意思了啊!才长那点儿年纪,阿兄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呢!” “不行,不行,真吃不消了……” “来嘛,来嘛,上次的鸣沙山还没讲完呢!那、那什么鱼草怎么吃来着?” “白天,白天!我到你马前讲好吧。晚上真就算了,醉酒夜难行啊……”梁王抚须,去掩嘴边的伤口。 “那行吧,因为我,害你跌跤……但我们可说好了,你一会儿来,一会儿就来!”李显不强人所难,撒开了手。 大人笑得开心,孩子们却是一脸深沉。 薛崇简一脸关切,看对李隆基道:“还好你这两天没事,半夜别出去乱跑了!吓得我以为你也大病了呢!” “没事,就是看阿耶怎么还没回来,谁知竟着了凉。” “你可千万别生病,你看我阿兄也是着凉……结果从正月躺到现在。也不知现在怎样了……” “他看着可不像弱不禁风的人,怎么病这么重?”李隆基从仆人那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 另一少年原地叹了口气,上了马才道:“其实也不是病,就说胸闷,看了不少医,也都说没事……阿娘也不管,只说让他睡,让他睡够就好了……” “你娘还真有趣……”李说着望向队伍最前方,忽一拍对方,“哎!不是有灵药吗!干嘛不求一粒?” “你可别提那丹药了!幸得才人无事,不然……唉,我可不敢碰我娘那颗钉,去寻那刺激……”少年边说边回忆,连连耸肩。 好一阵儿无话,李三郎也是看着前面发呆,再回神,迟疑问道:“薛二,你有没有想过女……就是娶亲……” 少年从未想过早婚,也不知李三怎地忽然提了这个话题,反复盯他看了两眼才回:“怎会忽然问这个?你看上谁啦?” “没有!我就是……唉,反正总要的嘛。” “哦。那倒也是,不过我们早吧,并且不都是耶娘张罗忙活么……” 对方点点头。 “这两月他们正忙着给阿妹物色人家。” “阿妹?你妹妹不是都嫁了吗?” “武姓……妹妹。” “哦。” 对方忽惊叫:“哎!不如……” “欸,别!别别别!你可别……” “怎么!你不愿我唤你内弟?”薛崇简对他一努嘴。 那少年噗嗤一笑,回:“你这个大舅哥,我可惹不起。” “怎么嘛?你要不要?你若觉得可行,我去跟阿娘提……” “别,别!我可不敢高攀。并且听你喊我兄长我还没听够呢!”李三说着打马向前。 一颠一颤,一路只闻车轮吱吱扭扭。 上官忽地笑了,推公主道:“先前嫌我不讲话,现下可好,倒是你不说了。” “哦。” “这算什么回答。” 公主复常,看她,“没什么。我在想诗。” “呦!奇了,奇了!真是天下奇闻嗨!你也有想诗的时候。” “我在想你写的诗。”太平说完又陷入了深思,“也许……也许以前我就该多看看你写的诗……” 车内恢复了安静,唯有车轮前进不绝。 “为我,你伤了人命……” “那是她擅离职守!说是取烛,骗谁呢,嘴边的哈喇子都没擦净!”公主越说越气,“那到处是水,若你……我不管!别说她一个,就是那道人,还他们……” “过去了,我没事的。” “还好你没事……”公主摸额头,看她的颊,像是检查,更像确认。鼻一酸,上官投向了那怀,嘴唇颤颤:“该、该高兴……许我、许我因祸得福长命百岁……” “那得多少诗啊,我会看不过来的……” 两人说不哭不哭,抱一起哭了好一阵。 第8章 你对我就是唯一的 一月未,宫里连翘花已开。 虽风景与往年无异,但上官瞧着满目金黄满心欣然,又瞧二娘手里,笑道:“圣人赏的还没吃呢,都拿一路了!” “想带给鹃儿,她该也没吃过……”贺娄瞧瞧那颗温泉鸡蛋,又捏紧一分。瞧见自家殿门,她与舍人相视一笑,不由脚下加快步伐。 “她呀,肯定也想你……”上官笑踏进院门门槛,却见宫人们都垂首站着。不及还没问话,莹儿扑通跪倒面前,含泪泣道: “舍人,鹃儿……鹃儿没了……” 水蓝一听奔向廊屋。 “怎么回事?你慢点说!” “回舍人,本来好好的……就昨、不知昨夜里怎么吐了血,今早,今早人就不行了……” 上官一抬头,见贺娄自那屋里落魄出,忙又问:“她、她人呢?” “刚被抬走了……”莹儿大哭。 二娘木木又向前了几步,忽然鸡蛋一滚,人翻了过去。 上官坐床边好一阵叹息,对面前跪地的侍女道:“你从头说,仔细说!我们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发生了什么……舍人!一切一如寻常啊……上月末到本月底,宫里所有人都如往常作息。”柴氏边回忆,边奋力避免流泪,“鹃儿她白日习字,练煎茶……还让我教她算术,熟练算盘……但她,但她睡得极少,每日常只休息不到两个时辰。” 床上忽然一声长嗟,那人缓缓睁开了眼道,“我害了她啊……” “你先出去吧。”上官挥手。二娘一把抓来,泪从眶出,“我害了她!那孩子心思太单纯……” “怪我……你先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我再向宫立查问查问。” “人没了,人都没了……”那人摔倒在床,仰面长嗟。上官见她眼神空空,不禁眉头又深刻一分。 “我是不是……识人真不行?”走在花园,可她没一点儿心思看花。 公主见她一脸愁容,也没了赏花心情,叹道:“不管是谁也不值当你怀疑自己。” “我宫内……唉,算了,不说也罢。” “我不知具体何事,但这皇城里你可是最大的女官,琐事碎务不该扰你的心。”太平说完摘了一茎连翘花插在她头上,把她两肩,左右各一眼,弯了眼角。 “作文容易,人事难啊。” “你这么说,得多少人不同意啊,还以为你炫耀呢!”公主笑道,见那人还是一脸苦闷,收了笑,“好好,难!那我给你出个主意,寻个能替你分理人事的不就好了。” 上官欲言,被其按住,听她接道:“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难找么’。不是我说你啊,这就是你们文人的臭做派!” “跟做派扯上什么关系?” “你们啊,一天遣词造句,时时精雕细琢,一定要挑个最好的才下笔。可是人啊,人哪有最好的……不要总想着唯一!用人就该大胆一些,先看量,再看质!阿娘不是就这么做的么。你呀,白在御前呆那么多年!”她说着戳点那人额头。 “我,我……”上官支吾了两声,显得有些委屈。 太平却觉得她像小猫又或小狗,煞是可爱。 上官想了想,总是不服气,回道:“你说的,我也不能完全赞同哈,有些人就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 那边正乐得开心,笑着笑着,渐渐没了笑容。 上官一思,忙道:“比如,你对我就是唯一的。” “知道,知道。我的大才女,有没想好你的战术呢?”太平眉头一挑。 “不知道……” 公主一挽她胳膊,“走吧。咱们边欣赏春色边琢磨这破事!” 看了会桥下游鱼,上官忧心消解不少,刚欲与身边再续前话,忽然瞧见薛崇胤立在远端桥头。 太平也瞧见了儿子,遥喊去:“怎么出来了?睡够啦?” 年轻郎君的神情颇窘,上官也不免跟着有些局促,稍稳心神,忽听身后有人唤。 一回头,桥另一头,太子正在挥手。 “你们也来啦?会享受、会享受,这天儿真好啊……”李显说着昂头眺望,眉目疏朗。 “论会享受,谁能比过哥哥呢!”太平见着礼道。 “哎呦,哎呦,来来来,让我瞧瞧我这伶牙俐齿的小妹。”哥哥说着拉起妹妹两手,“还是那么可爱,有意思……”随即在公主脸上猛掐一把。 “欸,疼!说多少次了……还想你已经改了呢!” “舅父。”薛崇胤走过来向李显揖礼,又向两位母亲问好。 “哎呀,谁让你带人亲呢!小时候那俩胖脸蛋子……”李显边说边比划,回忆着手感。 “还小时候……阿兄,我都有小孩了,你瞧瞧我孩子都比我高了!”公主说着一把拉过儿子。 李显笑看一眼,一扬眉头,“有孩子怎么了,你就是做了祖母,曾祖母……也是我妹妹。来!让阿兄再掐把,没回来的时候我老想来着……” 太平捂脸左躲右闪,向他身后看问:“嫂子,嫂子她来了吗?” “来了,来了……”李显也回头,“和裹儿在哪儿赏花吧,她们走得没我快……” 公主马上抄起哥哥胳膊,夹着就向前走,“走走走,我们去看嫂子去……” “找她干嘛,想告状?” “没,没,当然不是,是我想嫂子了……” “我可告诉你,裹儿那脸蛋儿你嫂子也可没少玩……” 上官目送兄妹俩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阿娘。” 女人凝一瞬,便回了身,端看他一会儿,抬起手, “我儿都瘦了……” 薛崇胤似被面上拂过的手指刺了一下,旋即握住那手道:“阿娘,我听你病重、还听说你试了药……你,你有没,或者你觉得……” 她忙接连摆手,“无事,无事,我一切平安无事……不信,你看!”说着站直摊手给他。 青年左看看,右看看,查了她温度,又摸摸自己额头。 “这下你该确信了吧?” 男子思索一瞬,终于点了头,可倏忽脸上又集阴云:“我该在您一回来就看您,不,我该一直陪着您的,我该陪您去的……” “过去了,都过去了,别纠结了。再说你前阵子不也是身体不好嘛,咱娘俩啊,都好好保重,谁也不许让对方担心了,知道吗?”她说着挽起孩子向桥下走。 对方连连相应,跟她走了几步,慢了脚步,低声问道:“阿娘,您真好了吗?” 上官颙望,看着远天,“真的好了……” “我才知薛大郎也是能吃的!好家伙,五大碗饭!” 二娘瞪自己五根手指。上官见她脸上有笑,心也跟着轻松。“他久病初愈,又正是能吃的时候。” “那倒是。我瞧他两颊都凹了,唉,真让人心疼……”她收拾餐盘。 上官撑着下巴看了她一会儿,问道:“蓝儿你那个,你绣得那个……” 门帘一动,莹儿掀了帘进来。侍女与舍人对视即刻低了头。 二娘等着舍人后话,站了一会儿见她还不说,又见柴萤办事回来,端碗盘出去了。 莹儿站在门侧一直不动,上官也因心情沉重难开口,坐了片晌才问道:“送走了吗?” “嗯。” “那、那算盘给她带着了?” “嗯,我亲手放她手里了。只是碑、墓志……我求了半天,他们不给写名字……”侍女声音的越来越小。 这就是绝大宫人的命运。 既没有灿烂的开始,也不会有体面的结束。他们像家具、牛马一样被使用着,只是坏掉的时候不当柴或被吃肉。赔上一块无名的石碑,是统治者给他们的恩惠。 “宫里的规矩……”她不想说这几字,却也不得开口。 “我看那儿堆满了那种碑……” 内舍人可以想象到她的触动。一模一样的墓碑早已准备好,层层叠叠码在一起,安静地等待着,等待被刻上日期分配出去的日子。上官当然记得第一次看到的心情,她相信贺娄二娘也记得,只因看一次便让人刻骨,思之却步。 “你也累了,去歇吧。” 安慰都是苍白的,它们是美化的谎言;残酷的现实本就避无可避,学习接受它,是成长必有的一部分。 上官望她离去的背影,耳畔响起五年前匠人在石碑上敲凿的声音…… 第9章 十步芳草(上) “感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你该得的,拿着吧。”上官语毕,贺娄二娘将托盘转给老宫人。 托盘一上手,虽盖着红布,老妪立即下跪,“这,这……太多了,太多了……” “你救了舍人,舍人的命何止这些。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老宫人将东西放在一旁,忙给舍人磕头,又连谢过贺娄掌设。 “其实,我还有事……求你。” “舍人何谈‘求’字,有事您尽管吩咐!” “你在我身边多年了,虽只做些杂事但一直很尽心,这……这我都是知道的。” “舍人谬夸,老奴不才,老奴不才……” “看炉烧水之事,很有些埋没人才。我欲提你做女史,你意下如何?” “老婢能力不济,又已年迈……但绝不辜负舍人!” “你先别忙着答应,听听要你做什么。”贺娄拦住那拜谢人。 “您请讲。” “我要你帮我找人。” 宫人抬头,颇为疑惑:“您……您要找谁……” “不是具体哪一个,而是一等人。不管她(他)是咱们殿内的,还是掖庭的;不管是之前已有名声的,还是像你一样只围灶台的,只要有一技之长!你自己也好,找人也罢,凭你的手段……协助贺娄掌簿帮我都摸个底。做得好,你便是本宫主事!” 二娘接过:“赵氏你这个年纪……也该清楚,这是你人生不多的机会了。不如竭力放手一搏,为自己挣一副好棺板。” “贺娄掌设说得是。”她又看向上官道:“老奴,明白了……老奴,应下此差。” 贺娄再提醒道:“记住!不容差池,若是出了差池……” “我甘愿承担一切罪责。” “那就辛苦你了。” 赵氏又向上一拜,退下了。 “您要通气的那几个女官,我已去说过了。想这样明找暗查,必有成效!” “虽放了消息,也不能光指望别人,还是得我们自己留心。” “明白。我会各处多跑,不能再犯错了……” 上官见她流露伤感,再次确认问:“蓝儿,你真的不要趁机一并查个明白?” 对方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上官不知她出何考虑,唯有尊重其决定,转身坐下另起思绪:对宫人,一盘钱财就可抵相助之恩;可公主呢,又以何报答多年的情义呢?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帮助,实在太多了…… “圣人,我在添置宫人。” “添呗,早提醒过了,只添一二不顶事儿的……以后你要加就加,不必再上告了。”老人一指桌案,“去,把梁王提的那个、那个……建三阳宫的事,给我写了。” 内舍人坐下马上草拟营造石淙避暑宫的诏书。 “你俩……” 忽闻皇帝口中二字,她不禁三指加力,捏紧了笔。 武帝见她不抬眼,笑了笑,低头揉自己小腿。一旁侍女忙过来服侍,被神色止住。老人又换另一边腿肚子,片晌后,问:“豆卢钦望这个人,你什么印象?” 那边停了笔,边思考边回说:“豆卢相国他……政绩在朝中不算突出,但为人恭谨谦和,颇有君子之风……” “哦?看来你对他待人接物有所了解?” 皇帝笑,上官却紧张,忙说:“我也只是根据他平日在朝印象评判,私下并无接触,若有对话,也只芙蓉园有过一次……” “芙蓉园?” “赏花偶遇太子殿下和两位亲王,豆卢相国当时陪同游玩……” 皇帝皱了下眉,笑:“升了文昌右相,不是太子宾客了,还难改老本行……他与太子不避嫌,对相王可是另一番待遇,我可没见他去相王那儿看他的亲侄女。” 豆卢相国为何不去李旦处,上官不知道也不敢评论,只低头书诏。 “那就成全他好了。一并拟了!” 内舍人应是,另取一纸,刚要落字,小心向上问道:“圣人,这样调整……会不会反而助了春宫太子那方……” “回都回来了,为娘的哪有不帮儿的。” 字一个个落上黄麻纸:同凤阁鸾台三品豆卢钦望被罢免为太子宾客成为事实。 内舍人检查后,将两诏呈皇帝审阅。老人接去,眯眼读一阵儿,又拿远了瞅瞅,从身边取过朱砂笔,写了“敕”字,递了过去说:“以后赦牒,你看好备注即可,剩下按流程让他们办。” 内舍人接了旨,却不动身,看皇帝犹豫,“那个,公主,我……” 老人抬眼盯着。 “我很感激她……我知道她一直在帮我,帮我说了不少好话……” “你俩啊……”女皇舒展眉头一笑。 紧闭的宫门内,消息传得飞快。 天天都有自荐信,案牍上很快码起厚厚一叠。信的来源其实很杂,有的是应上差所命;有的是二娘带回;也有单纯自荐的。此外,内舍人让自己宫人也交一封。她相信文字的力量,觉得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更有把握。 结合赵氏搜的名单,她先把那些略可靠的剔了出来,不急看;而是紧着陌生的一大摞认真读了开来。 不到一茶功夫,她对书法的认知得到了刷新。 二娘见她频频闭目捏鼻梁,端过茶来道:“您也知道,他们没读过书,那写的东西……”说着随便翻了几篇,侍女忽笑了,“娘欸,是人写的吗,烧火棍画的符!” 内舍人笑不出,她只想赶紧看完。 旁边见之,便陪着一起。看过五六篇,贺娄受不了,忿忿指道:“想您从来评的都是青钱学士大作,现在却被这些东西毒眼睛……还是、还是我替你看吧。” 她去拿上官面前那叠,却被舍人阻止:“要想选着千里马,自己也要做好行千里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咱们干嘛费这么大劲,为何不选些低级女官直接调来?” “一、不知其心是否已有所属;二、以我现在……恐难给人家想要的……” “您也别太悲观了。我相信只要他们来了,跟您一细接触,肯定会归心于您的。”对方听了,微微一笑,又关注纸上。 “舍人,还有……还有您……” 上官听她颇难以启齿,不禁侧头。 “您从来没问过我们来此之前之事……” “你们想说自会说的,再……我信太平,她不会害我。” “我真羡慕您……也羡慕她。”水蓝说着望向窗外,目光似跨过了洛河。 “我们也羡慕你们。” 天气变暖,床帐也变薄了。虽然榻下人没弄出任何响动,上官也感到了一股焦虑的气流,又躺了一阵,向那儿轻声问:“睡不着吗?” “没有,没有……”随即,那人腾地坐起来了,接着便跪地磕头,“扰舍人休息,我该死,该死……” “莹儿。”上官忙唤那只惊弓之鸟。 女孩昂脸,泪珠滚滚下,流成两行。床上伸下手来,她以膝为足,两下移了过去紧抓手里。 “你怎么了?第一次睡地上不习惯吗?”上官问。 那孩子只是摇头,哭得越发厉害。 “二娘也说你可能会不习惯,但我觉得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来了也有阵子了……如果你觉得不适应或者什么,我们再……” “没有,没有。你别换人!”莹儿忽然大喊。 “我没有想过换人……”她抚了她的头轻语。 “您真想……真没想过把我退回去?” 那双泪眼直直盯着自己,上官摇了摇头,试探问她:“你,你……是因为这个睡不着吗?” 对头俯首不言。 今夜无风,莲花灯内烛火直直而上,顶端灰黑的烟线搅扰着空气。 “我看您在物色新人……我、我又怕二姐会怪我怪我……鹃儿……”久隔,她含糊叫那名字,只两字,又大哭出来。 “二娘的为人,我了解的,她不会迁怒无辜之人。鹃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她年纪小、阅历少,又把自己逼得太急。我不希望她的悲剧同样发生在你身上。你若有难处,直接跟我说,知道吗?” 柴萤眼角通红,鼻子通红,咬得嘴唇也通红。 “那去睡吧。” 躺下一阵儿,上官凝望帐顶问道:“听见了外面鸟叫吗?” “嗯。” “那就是子规,也叫杜鹃。” 声声啼叫,声声凄切,似在黑夜中哀婉呼唤。 “那鸟自己不做窝,卵产于他鸟巢中。待孵化,会将其他雏鸟挤出,从而独享抚养。” “鸠占鹊巢……”上面的帐帘久久纹丝未动,莹儿便又躺下了。 帐里面的人空空上望,上望空空。 第10章 十步芳草(下) 内舍人向皇帝报完政事,出殿,于院内一隅仰头望。 樱桃花盛开的季节,冲天枝条上缀满了粉白的小花。蜂儿忙碌其间,递次停落,攀登着花的阶梯。 “舍人久候了。”约一炷香后,上官等到了要等的人,她四周看了看,回道:“还好。” 贺娄水紫也跟着望了望, “放心,他们在伺候圣人午膳。” 她点点头,方道:“方才殿中气氛不对,也不见二张,是不是圣人的病……” “病还是老样子。”大娘答,对方紧张解,“是张昌宗和杨奉御吵了一架。” “尚食奉御杨元禧?” “嗯!” “为何?” “两人因圣人午膳起了争执。” 上官略沉吟,又问:“圣人近来的药没变吧?” “看不到药渣,但瞧汤色、气味该是没换。” “丹药呢?” “之前的停了,说等胡天师的丹。” 那人垂目一阵,颔首道:“好,我知晓了,这样你先回去。”对面转身又被她拉住, “公主知道吗?” “贵主今日未进宫。”贺娄大娘等她思考,忽又想起一事,便补道:“对了。张杨之争,圣人要杨奉御听张的,说今后送来的饮食都要张易之过目。” “知道了,注意安全。” 侍女消失在墙角,上官独自在花阴处又定了一会儿。 在长街慢慢走着,上官还在想着方才之事,一抬头,见远处二娘和两人经过,忙高声唤她。二娘忙向这边奔来,那二人遥遥向内舍人一礼又继续前行。 “去哪了?教场?” “不是。局内布置圣人下月幸三阳宫的安排。” “哦……” 两人转身同向回宫方向,二娘跟在偏后,见她面有愁容,忙问:“您从哪儿回?圣人寝宫吗?” 那边点了下头,又是沉默。侍女便不再问,直到快进院才道:“天又不好了吗?最近天一直不好啊,是不是不该出门啊?” 上官当然没有看天,知她所言何意,便回:“还没到雨季,但也要时时注意,总记得备伞……” “要下雨了吗?” 院里莹儿听闻,拿着银盘走出檐下,被手里银芒一刺,慌忙闭眼;手搭“一棚”再望,只见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原地想了一会儿,摇着脑袋走了回来。 “舍人,我午后仍需议事,所以接新人之事只能拜托赵氏和莹儿代劳了。” “嗯,那快去吃饭争取休息会儿。” 二娘出,莹儿端了水过来,看阿姐背景问:“今天就把她们六个带过来吗?” “嗯,你这就和赵女史去吧。” 柴萤站着不动身。 “怎么?不想去吗?”上官困惑。 “我想伺候您用了膳再走,您还没吃午饭呢。”少女站在地上搓了搓手。 “呀,真是……傻了傻了,吃饭都得提醒了!” 舍人调侃自己,莹儿忙唤人备上来。 一碗粟米饭,几盘素菜,与往常无异。舍人就着最近的一个菜,夹了几筷子,就把饭吃完了。 “菜不合胃口吗?”小侍女看着没动的菜问。 “还好。“内舍人回,见她惆怅,忙道:“不太饿,再天气热了,胃口不太好……” “是啊……欸!到三阳宫就好了,听说那里很凉快。” “去吧,去接人吧。”她笑,又指食案,“哦,那几个菜。看宫里谁没吃,端给他们。” 三阳宫,一座修建在嵩山余脉石淙山里的避暑行宫。女皇给它起名“三阳”,源自周易卦象,意为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有吉亨之象。一提此宫,人人欢喜,它的建成像在大周的土地上立起一面大旗,昭告着:帝国后继有人;在位者将颐养天年——天下改回姓“李”,指日可待。 可一座宫殿,真能带来永久的春天吗?真的能让现在皇帝吉亨晚年吗? 上官婉儿想着踱步到檐下,举头望天。正午之阳,炽烈不可直视。她本能以手遮挡,却也能在指缝间看清它的模样,感叹:“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舍人,她们来了。” 望院门一行人,她放下手,点头道:“让她们进来吧。” 不大的正堂,一下跪了不少人,她大概扫一眼,几个眼熟几个眼生。 “虽读了你们的自荐,也听了不少故事,但还不能一一对上。这样,你们逐个报上姓名,简单介绍,也让大家相互有个了解。” 下跪遵命,逐个自报家门。 内舍人逐一听来,渐渐将一封封自荐与人脸对上了。 字迹娟秀的,果然说话也轻柔细语;而文风大气的,笑容也具爽朗和煦之感。她边听边瞧,那些娘子无惊人貌,但各个周正,正合自己的心意;正心内感激贺娄二娘多日忙碌,忽瞧见她打堂下过。 “等一下,蓝儿过来一下!” 贺娄边笑边走上来,“都老熟人了,还特意介绍我呢……” “你们要好好谢谢这位贺娄典设,要不是她,你们来不了我这儿。” 那些人立即对二娘拜谢起来。 “哎呀,哎呦,谢我做什么,是舍人选了你们,你们最该感激她!要忠心侍奉,知道吗?” 侍女们又对内舍人千恩万谢。 “那舍人,我先去忙了。” 上官一颔首,大侍女向后退去。“那我们继续,到谁了?” “舍人,到我了。”一人抬头应,“我叫杜鹃儿……” 那孩子皮肤甚是白皙,上官正要细看她的眉眼,猛听见这个名字,不由怔了一下。那边二娘也站了脚,两步返了回来,抓住那小孩大叫: “你叫什么?” “杜鹃,就是山踯躅、映山红……春天的山间野花!”女孩解释着自己的名字,见那人额头青筋暴起,一闭眼大喊:“您要改也行……” 上官这时才查,原来下面跪着七人。惊骇之际,柴萤扑跪在自己面前。 “舍人,是我,是我私自把她带来的。” “这、你这……” “我见您和二姐、二姐姐……我就,我也就……”她哽咽,让上官又开始一阵心揪。 “可她不是!杜子规她已经没啦……”赵氏喊出那个名字。 二姐缓缓举起手来,那孩子本发抖到无法自已,干脆脖子一横,紧闭双目等它落下挨那巴掌。心坚决,泪却娆娆。 莹儿飞扑过去拦腰抱住,“二姐,你要打打我……我没看好家,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鹃儿……” 贺娄紧盯着掌下那一张稚嫩的脸,它挂着两串珠泪,仿佛春野里承着露水迎风摆曳的杜鹃花。她缓缓抬起了另一手,忽然将那朵小花拥入怀中。 少女难以喘息,好久睁开眼睛,惊恐看望旁人。 屋内人都顾不得鹃儿求救的目光,眼中已满满是泪。 初夏的艳阳太亮了。 第11章 三阳 双陆棋算不得激烈的游戏,也谈不上耗费脑力。但女皇的对手是狄仁杰,简单的游戏一下变得又意思起来。一子定,内舍人忙向皇帝递上手巾。老媪擦着鬓角的汗,指着棋盘面上的月牙和花眼,一直叫:“不走运,今不走运啊,欸,你看看,就差这一步子儿……” 那面的老翁乐呵呵等她讲完,随意揩着两下手,点头笑:“胡天师不负先帝赏识啊,药到病除,真在世活神仙……” 皇帝抬了眼皮,见他正打量上官婉儿,也笑:“先帝慧眼识珠,寻得沧海遗宝;国老亦再世伯乐,识得宝马良驹。” 狄仁杰听她将自己与大帝并论,自然惶恐,忙向榻下跪去,满口愧不敢当自谦之语,不及地已被人托住,听皇帝笑:“我这话可是真心。近些年,因你提携而被朝廷重用之人……数不胜数啊……” “食朝廷俸禄,自然当为国为民。甄选人才,此臣子本分。说到人才,微臣恰有几人想要举荐给陛下。” “国老为国鞠躬尽力……不日启程石淙山,行宫内,你我细细详谈,如何?哦,对了,国老觉得‘三阳宫’一名,怎么样啊?” 那老头捋着胡须,想了一阵,回说:“三阳开泰,冬去春来,万象更新。好名字,好名字!”两位老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十分默契。 忽然,一个小太监跑了进来,还未站稳,身后爽朗笑声已紧随而至。“哈哈,哎呦呦,狄公也在啊!” 狄仁杰忙又下榻。那人急两步近前阻止了道:“使不得,使不得……阿娘说过见您跪拜,她的身子也跟着疼。我是她的女儿,怎么能违背她的心愿……还受您这么大礼呢!” 皇帝体恤狄仁杰年迈,身体多有不便,早有言免了他面圣的跪拜礼。见公主如此懂事,老人一脸欣然,拍着孩子也对那老翁道:“昨儿就说要给我送果子,说她家种的枇杷今年格外甜!” “圣人仁孝言传身教,公主自小耳读目染,好种子结出了甜果子啊……” 众人欢笑,熙熙融融。 上官也十分高兴,笑眼中见那对母女不仅眼角眉梢相似,连肌理的纹路也随着岁月变得如出一辙。 枇杷、樱桃等初夏果实被呈了上来,公主忙对相国道:“狄公请多用些,府上我已经派人送去了……” 女皇马上接话:“那个,老三老四,还有那谁……” “就知道您疼哥哥他们!早都送去啦!”公主边笑边剥枇杷,咬了极小一口,递给了母亲。 “甜吗?”她看母亲,又看狄公,见两人点头,又拿起一个枇杷剥皮, “其实我那桃子才叫好,等过阵子熟了,阿娘和狄公一定要来!对了,狄公,您还没到我府上坐过吧?您真该看看我的桃林。”她吃了果子一小口,又递向母亲。 皇帝见老臣一旁发笑,接了枇杷忙赶人:“去去,都不能吃一个完整的!” “儿怕不甜,替您尝尝嘛。再,再杨奉御他们也不在啊。” “远点,远点,碍着我和国老聊家常……” 太平一板嘴,转身向正煎茶的内舍人,轻轻一撞,道:“你的那份给你送宫里哈。” “我还有?怎么又送我东西,我不缺的……” “还怕不够分呢,听说你那儿添嘴了。” “你说我添了人口却要你养!唉,这可怎么好……” “就知玩笑!”公主说着又一拐,看见釜中源源上升的热气也发了感叹:“还有几日才出发,真想现在呀,就已经到了行宫。” “知道你怕热。来,我先给你扇扇,别把我家公主热坏了。”上官给她扇起了风,听见后面两位老人说话,“女儿比儿子贴心”、“最小的孩子难免会多宠些”之类的话…… 大约心情好,身体也就好了,女皇的出游按时进行。 广场那头,太平挥着手。上官一路奔跑过去,还没落稳脚跟,便气喘着笑:“我、我的公主啊,你可、你可真够积极的呀……” “‘出游不积极,脑袋是瓜皮!’这可是你说的。”对方嘴一撇。 “哎呦呦,大公主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记得呢!” “我可没觉得久……”公主说着拿眼打她身后,问道:“水蓝呢?” “刚才出门,她说不随我来了,要留下教导新来的宫人。”上官说着也回望了一眼。 “她呀,就是想让你放心,只是……只是你这样出门,她放心吗?”公主见对方惆怅,忙一揽,“有本大公主在,放一百个心!”那下巴一昂,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瞬间回来了。 “哈!跟你呀,才叫人不放心……”上官正看对方的脸出神,霍然听见水蓝的声音,一回头,果见她带着人急急而来。 “蓝,你改主意啦?” “不是,我想送送你们……娟儿,来。”贺娄揽过那个刚改了小字的女孩,那孩子手里拿着一枝柳条。 看的公主想发笑,但忆起她家主人上次的出行经历便笑不出了,扭开了头,心下想:送别与永别不过一字之差。 杨柳风中,吹不散的离丝愁絮。 公主调整了下表情,主动接了那枝柳,笑道:“放心吧,有我呢!保证把你家主人怎样带出怎样带回!”说完拉人上车。 牛车轮子吱扭一转,上官咬了嘴唇,她心里念叨着,反复提醒:不过一次寻常的伴驾随行……即使哭,也不能在当下,水蓝就在车外看着呢。若真掉下泪来,便都掉在她的心上;只一两滴,也足够她几个月的辗转反侧了…… 公主见那人一动不动,独自向车外挥了手,“回去吧,放心,放心有我呢!啊!” “舍人,珠帘穿好,您就回来!” 应天门鞭声连响,车后的呼喊声渐渐湮灭在滚滚车轮之中。 “前儿同送去那些珠子,我还想你会自己戴或者给……”公主递来帕子。 上官明白公主的心意。她希望那些水精玛瑙闪耀在女儿的颈间、手腕,这才是美丽事物的好归宿;但上官也知水蓝心意。那些珠子将被她一颗颗仔细穿起,如倒计时一般,余下越少,归期越近…… 临近晌午,队伍沿一条小河停了下来。 公主下了车,先原地伸了个懒腰,将柳条向软土里随意一插,便跑向水边,打了个水漂后又伸手扬水花,玩到袖子湿了才起了身。侍女递手帕,她边揩手边往回走,经过柳条处,又瞧了一眼。 “叶子枯了,但不妨生根发芽。以后再来,就是一株垂柳了。”想此,不由一抹浅笑,女子再放眼望去——沿水之滨,炊烟接连升起,真真一片人间烟火。 上官也在煮东西,蹲在炉前小心搅动。 “又是茶……”公主表现出失望。 那煮茶人抬头望,“不然唻!那你想吃什么?” “晨间吃的菓子还没消化呢,再说多热啊,谁还要吃煮的东西……”眉毛一撩,她指着身后,“欸,那边水可凉快了!我刚洗了手……” “你别可想诓我过去!我还不知道你,鹅见了水就疯了!” “鸭子就不爱水么,鸭子就不疯?岂有此理!” 上官见她佯装气呼呼,赶紧配合站起,一面拉她向屏风阴凉下坐,一面手扇风,“天热,小心肝火,肝火……哎,往常不都驿站休息吗,今怎么停这儿了?” “我倒觉得挺好,有草有水的。” “两句离开水,你干脆下去游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只是水才到我脚背!” “嗬!好长的腿!” 头顶骄阳撒金花,汩汩流水,粼粼波光。莹儿歪头抵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两雀儿斗嘴,她听得心情畅快,却又为听不明白而迷惘。 “阿妹、内舍人,好心情啊!”忽远处来人。 第12章 星河 听出是谁,女子猝地扭头,武三思站在那里。 公主也瞧见了,懒洋洋站起笑:“表兄,这热的天儿……也不知找地儿凉快凉快。来,这儿坐。” “谢阿妹美意,阿姑让我送点东西。” 他身后的小公公走上前,双手托举,呈了上来。 “呦,还有酥山吃呢!”太平立即笑,侍女忙接了过来。 “出发前命人去了趟上阳宫冰井院。” “阿兄就是心细,谋划得周全啊。” 那男人一指,道:“阿妹家的樱桃才是好呢,人人都赞人间美味。” 凉冰被淋上了奶油和樱桃汁,顶端的几颗红得娇艳欲滴。上官不知是被亮红吸引,还是看着寒气出神,自那盘冰被端过来,就一直跟看未移开眼睛。 “快用吧,等会儿化了。”武三思说完很快走了。 那盘凉冰被人置上了案,上官还空空地盯着它的原处。公主见了,用鼻子吭声,拿着勺子半天不下嘴,最后没好气地招呼:“过来吃啊!” “茶该好了。”那人扭头走了。 公主不关心滚沸的茶,径自拿起勺子,向口里一阵大填大塞。 茶舀了出来,上官还在看山景,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公主,却见她已经入帐了。 “我也安排您休息吧。”莹儿道。 舍人不置可否。 午间安静,衬得水流愈加欢快。山间清风,绵绵垂柳,簇簇紧依,轻柔抚荡。那个女人踱步来到了河边,不见漫天舞絮,亦不见水中倒影,伸手一触,不禁叫声:“好凉……” 樱桃开花,枝干上团团朵朵,结了果更是攀得紧紧麻麻。 她摘了一粒,刚及嘴唇 ,就感觉到它细细的小绒毛;隔着平滑饱满果皮,好像已经提前尝到了其里的甜美。 只是越是知道会甜,越舍不得咬,她将它含在齿间,用唇裹着,闭眼延缓甜蜜的体会。 正沉醉于那份娇柔,它来了! 只一闪,白色长尾一撩,狐狸眯着笑眼轻轻落在面前。 大小光圈开始蹈跃,仿佛无数萤火围绕自己跳舞,渐渐所有斑驳陆离的光线都汇集到它皮毛上。上官无法用语言形容是何种奇幻,有些紧张却不害怕,只是意外再次与它相遇。 她忽然害怕,那妖怪会夺了口中之物。 它才是天地之精,弹弹绵绵,小小盈盈,有让人舒适神通的变化。 不想,狐妖一笑,抬手向脸。狐狸脸竟然是它的面具!含笑的嘴角,迎面迫近——两张脸在面具下不停变换。 上官一惊,齿间发力。樱桃破,满口血腥。 一挣,那人猛睁开了眼。 猛被一杵,公主也醒了,见旁边一直狠擦嘴巴,自己也慌乱揩了几下。 “吓我一跳!”公主晃晃脖子,掀帘望向窗外,“走太慢了,跟摇篮似的……这哪儿啊,得猴年马月能到啊……” 上官还在寻思刚刚的梦,余光一扫,也看不出到哪了。 “照这样,五月五我们得在路上过了。”太平继续慨叹,瞄一眼身旁又看窗外,“不过……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节。” 此一句立刻勾起莹儿兴趣,她忙看舍人,可是那头却不接话茬,只向车前看。 “赤日炎炎,舟车劳顿,唉呀……”公主叹口气,开始忧虑。 “丹药快到了吧?” “嗨,那边比我们心急。”她嗤笑一声,满脸不屑,“不是说是神仙吗,该能飞啊!还他娘用马……” 舍人又没有接话,公主也不开口了。两人谈兴寡,侍女也跟着,莹儿垂眼收了收腿,内心也祈祷早点到吧。 中午下了雨,可地皮都没打湿,全蒸腾成车外山林的氤氲。 “下雨,下雨,下了还不如不下!”公主抱怨,手握扇子发力,却一点儿也赶不走汗水裹挟的烟煴。上官也觉得有点粘,摸着脖子无意瞧见那位坦领里雪肤表面一层细汗,立即笑:“好白的蒸饼呀!” “还笑!”公主白去一眼,见对方体肤要干爽许多,更添气恼,道:“你得好好谢谢那位胡姓和尚,是他帮了你大忙,帮你发去一辈子的汗……” 上官不笑了,使了个眼色给侍女,自己也拿起扇子摇,“蒸饼多好呀,又香又甜人人爱。我是夸你白……” “还说带热气的东西!大羿也真是,射日时,怎么不把现在这个也一遭带走……”她说着自己连连喷出热气。 “好好,那我说冷的,‘寒雨’、‘冷霜’,‘冰天雪地’……”上官正想词,车吱扭停了。 “哎,怎么不走了呀?” 公主侍女瞧见,忙下车一探究竟;莹儿见状看舍人,见对方点头,也跳下了车。 等了一会儿功夫,扇风越来越响,公主忽将它一拍,“干什么呢,还不回来!” “该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大事早该喊开了……”上官安慰才拦住了。恰公主第二次要下车,侍女于车前冒了头,她忙问:“怎么回事?” “前方有胡僧邀圣人观葬佛舍利。” “舍利?造塔……”公主嘀咕着神情严峻起来,忽然腾一下子站起。 莹儿后跑回来,扶住车门便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圣人欲……观舍利塔……狄公跪谏……阻止……” 上官见此,忙拉公主说:“狄公谏言,圣人多听从之。若他还不行……圣意已决。” 那人听着慢慢坐了下来 刚坐下,前方车队动了。 队伍默默移动,车内也默默无语。公主交臂胸口紧锁眉头,内舍人抵着下巴,凝视车外层峦氤氲。 “停车!备马!” 随着一声喊,一个身影跳下,她拽过马缰,飞跨上鞍,奔驰而去。公主一走,车里空了一大块。但小莹儿更加局促不安,片刻之内连连上望,一直犹豫要不要说“帮您备马?”。 良久,舍人看向她望,小姑娘一下得了特赦,大叫道:“快停车,快停车!”车未定,自己就先跳了下去,紧跑几步拉了马笼头来。 上官接了缰绳,按住鞍,踩实镫,跨坐上去。正低头调整衣裙,忽听一阵由远及近的惊呼,接着两匹马一前一后如雷电从身侧闪过。 倥偬间,宫人纷纷尖叫。上官来不得安抚,急急回头,两奔马早跑远了,只瞧见后一匹上坐了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好些个内侍汹涌追来。 原来,那人是太子…… 正当众人心揪,后马追上了前马,两马被勒,两声嘶鸣都停了下来。内舍人忙踢马肚,不想,那马却纹丝未动;再看,原来笼头早被侍女死死握住——她圆张着大口,还保持着奔马经过时的姿势。 欢呼一声比一声高,内舍人再回首时,内侍已簇拥着太子往回走。那群人走着走着变成了一支队伍,他们的脸上统一地呈现着胜利的荣光,步伐迈出了凯旋之势。 这一条窄窄的山路被点亮了。 皇太子经过之处,宫人们用仰望的目光为他汇聚起了一条灿烂的银河。年少被封英王,十四年的废弃岁月,如今那个男人重新拾回了那份英气,他昂首挺胸端坐马上,尽情沐浴在钦慕的眸波之中。 他经过她身旁,铺天盖地的声浪瞬间拍打了女人的耳朵,震荡在身体内一次次冲击着心脏,让人不禁接连颤抖。 不及多想,有人拉自己袖子,她低头一看,叫声“太平”忙跳下来。 “你没蹭到吧?没受伤吧?” “没有!”上官贴去大喊,旋即又向前逐望。 背影还是那个背影,二十多年了,好像一切都没变——驾驭纯熟,风姿潇洒。在那条星河里,上官看见了自己侍女的眼睛,那两只眼自己发出了光,方才的惊恐早已无处可寻。 她转头问向公主:“发生什么啦,马惊了?” “狄公的幞头吹掉了,惊了坐骑,还好人无事!”公主擦着一头的汗。 这时,上官方惊觉:原来她两脚直接跑来的,连帷帽都不及带……眼珠猛烈颤颤,继而一把抱住了她。 “啊!黏糊!热!”太平惊呼着推人,忽想到婉儿该是惊着了,抬手在她背上拍了又拍,任由对方粘着自己。 不知何时,山风吹散了绰绰雾气,红花绿柳都露了出来。—— 天地一片清新。 第13章 无敌(上) 夜深人静,呶呶虫鸣。 “你怎么让她改主意的?” 对面床榻一声吱悠,须臾,答道:“我跟她说了薛怀义。” 上官太久没听这个名字了,而今入耳只觉陌生。 “狄公谏言‘山路险狭,不容侍卫’,我也认为贸然前往未经勘查之地十分不妥。” “会有埋伏?” “不知道……难说会不会有时一个‘天津桥南’,但小心总是好的。”公主说完,又翻回去仰面躺平。 上官也仰面,良久道:“好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 对面哼笑:“最好没动静!不然我倒要起几分敬意了,七老八十还折腾得动,不枉我叫她一声阿姐!” 千金公主的模样,上官已经记不清了,可越是记不清,她越是想要想起来,仿佛跟谁较劲儿似的。 “倒是阿娘……老了。” “怎么这么说?”上官抛去支离模糊的面容碎片。 “提及薛僧,她眼中竟全无仇恨,只有感慨哀思。” “圣人是个念旧的人。”在上官婉儿心中,女皇并不狰狞。 “只是要看对谁,她不该对他们也心软。”对面的人支起胳膊半坐起来,顿了一下,又躺下,“老了,认老,才产生这种无用愚蠢的善良!” 上官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却又不能完全认同,但一时想不出反驳之词,只得道:“她身体欠安,心里跟着疲软,也不是不能理解……” “老虎病了还是老虎吗?只怕变成了猫。” “因此,她才更需要我们。” 她们的对话停在这里,虽然双方都想做个了结终语。但人生就是这样,除了“破坏”与“堕落”,没有事情能一蹴而就,既然不能马上有结果,又何必多言呢。 清晨,晨曦一露头,鸟儿便热闹开唱。宫人们有说有笑一起向水边洗漱。 “阿姐,午饭会在行宫吃吧?” 莹儿也不知今日能不能到,但听舍人与公主的意思,不出意外该是这样,便向那孩子点了点头。 “终于要到了,我昨日半宿未睡。”另一宫人捶打肩头叹。 小宫人不解,嘟哝:“昨儿舍人从圣人那回来挺早的啊,并且她夜里从来不吃喝东西,该不需要炉火吧?” 那宫人用水洗了好半天眼睛,答:“总怕突然被喊起来,所以一直睡不踏实。” 莹儿揩净了说,也笑:“我也以为要熬夜呢,不过看舍人回来了,便踏实了。” 临近一小公公突然插进来:“听说累死了三匹马,为了送那药!” “你就喜欢夸张!洪州到这儿是不近,可二千里路,也就最多换骑三四次,你还、你还都把马累死了……马累死了,那他怎么到的下一驿?”另一公公立即嘲讽。 “那你说死了几个?” “我说……一个,顶多一匹马!” “最少俩!” “一匹,就是一匹!” 两人说着脸红了,一个指着另一个鼻子责难:“你,你去洪州吗?” “说得好像你去过似的。”对方怼了回来。 众宫女对一二之争无兴趣,一个个该梳洗梳洗,打水的打水,理妆的理妆,很快都拿着东西离开了吵闹之地。 “圆儿姐,你看这车前草长得多壮!”小宫女指路边。 “水边,能不肥么。” 女童忙伸手折下一根长花轴。“我们斗下!来嘛,来嘛!” 元氏经不住她央求,瞧了瞧小孩手里的草,向车前草丛中几番扒拉,薅下一根,“来!” 两根草“十”字交叠在一起,众人见它们几乎一样粗细,一时难判谁是赢家。 元氏突然猛向怀中一扥,对方的草清响一声就断了。 “没准备好呢,哎呀,没喊开始呢!你猫赖,猫赖!”小宫女拿着两根断草上下挥舞。 “放在一起就是开始了啊,还用喊吗……”元氏笑。 “我们那儿不是这么玩的!不行,重来,重来一次。”她边喊边又要揪一根。 胜者却摇着手中的草,得意道:“愿赌服输,你这孩子怎么输不起啊。” 女童一下扑来:“那把你的送我,给我,给我……” 一个忽高忽低扬手,一个兔儿连弹去够。 “我们回去吧,舍人该起了。”莹儿对一众笑客说。 元氏将草塞给那孩子,“给你给你,这是‘无敌’知道吗?找不服的人斗去吧!” 小女孩眼里放亮,忽听身后“我不服!”,一跳回身。原来见是方才河边的小太监,双眼顿时灭了光。 “贱奴你给我等着!我,我我跟你没完……”他回头向远处啐,身上衣衫滚了半身脏。 众人本就没笑够,瞧她盼的“对手”刚冒头就熄火,不由又哄笑一团。那孩子捧着“无敌”草棍,连连撅嘴,撅得快能挂油瓶了,给了大家够用好久的快乐。 “什么好玩的?笑这么开心。”内舍人见侍女们嬉笑着回来。 “小豆奴斗草,他们都管她叫‘无敌’。” “呦,她什么草这么厉害?” 莹儿一下笑得厉害,“不是她的草厉害……哈哈,是他们都特意不跟她玩……没有敌手,无敌。” “这么个‘无敌’啊。”上官了悟道,她没觉得有什么可乐的,但是还是笑了笑。 “聊什么呢,笑这么开心。”公主掀帘子走了进来。 “哦,斗草。他们玩来着。” “嗨,斗草啊,想当年我可是有一根奇草,斗遍天下无敌手!” 莹儿一听,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小丫头,你不信啊?” 上官知侍女为何发笑,赶紧道:“她信,她怎么能不信。我们的贵主什么都厉害,她的草自然也都是花草中的精兵强将!” “此话不假,但……但总觉有那么点空。哎,这样,你给她讲讲你输我那一战!” 上官见周围都热切盼自己下文,但一想那“鸡舍岁月”实在说不出口,便催她们出去,“去,看看他们准备好没,马上要出发了。” 公主一见,忙道:“你是不想讲我的光辉事迹啊,还是怕你自己丢人?” “你就别提您那‘光辉事迹’了,两位阿兄斗鸡,咱们天天斗草。圣人怎么说的,说干脆把我们送乡下做‘田舍汉’‘田舍娘’。” “我当时也说了,反正大明宫有鸡、有草,现成的‘鸡窝’,还送乡下干什么呢!再说我若是田舍娘,那她就是田舍娘她娘。” “哎呀,你啊,讲起歪理,谁都说不赢!” “不是我厉害,是父母本来就骂不得儿孙。” “这又是什么邪说?” “你想啊,谁家孩子不是自己手把手教的,那她(他)不好该怪谁?并且说的不堪了,是像了谁,又随谁呢?” 上官端水递她嘴边,“哎呦呦,我的贵主呦,喝水,您喝水!” 太平自是坦然,接过杯连喝了几口。 上官一直瞧她得意的样子,可心下一想,却也有些道理。 莹儿很快进来报:“他们都收拾妥当了。” “那搬吧。” 公主放下杯子,顺眼一打,“我说,你从今年不怎么穿蓝绿色了?” 上官低头一阵,轻“嗯”一声。 “不穿蓝绿也好,现在呀,都是婢女才穿那些颜色。” 内舍人不关心别人穿什么,只是她自己不爱再着绿衣了。 “我知道你不热,可我瞧着你身上……这青莲色,总让我觉得发闷……”太平皱眉拉了拉她的裙角。 “长了年岁,不就该庄重些么。”这是上官给出的理由。 “你要穿紫也没什么问题,但换个藕荷或者丁香,让我松快松快。实在不成,你把这深色的帔子换了,也行啊……” 多年相处,上官知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便扭头向莹儿说:“找条浅色帔子来。” 那边忙开箱寻去了。 公主无事便坐下了,摇着小扇看人进出搬东西,不一会儿发现有个盯着自己胸口。 “你个色鬼!”太平忙一捂。 早些年襦衫都是圆领,领口相交的位置高,裙腰的位置也高,甚至很多人都将裙子扎至腋下。后来,越来越多人开始穿圆领,又渐变成对襟,裙腰也跟着移了下来。今日,公主穿的就是一件直领对襟的短袖衫,胸口大片肌肤裸露了出来。 “太平,这领口是不是……太低了点?” “凉快。” 上官点点头,不再多言。 “舍人,好像没带……”莹儿拿着几条帔子,但基本都是绀色这般的深紫深蓝。 “哎呀,算了,算了……”太平一起身将自己的帔子环过去,两下看看,笑道:“看嘛,是不是舒服许多?” 公主询问的眼神到莹儿那儿,她瞧紫裙配黄帔一下子多了一份奇妙的优雅,忙点点头。 “到了行宫,你再上我那儿挑挑。”公主说着牵人往帐外走。 二人携手揽腕而去,莹儿开始低声嘀咕:“谣传,谣传……近看都就近看一眼就瞎嚼舌根……” 侍女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 只因她还到内舍人处时,就听宫人们传公主的脾气大得很,所以此次出宫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可接触下来,公主时时带笑,对奴仆平易,对自家舍人更是亲同姐妹,便渐渐怀疑起那些传闻来。到了今天她是彻底确定了,于是痛骂哪些个见都没见过公主的人瞎说。 第14章 无敌(下) 张昌宗瞧了左手又看看右手,自语道:“寻了半个园子的呢……” 身后,他的五哥一声喊:“到我了!瞧我的‘无敌将军’!” 上官一听又来了个‘无敌’的,便定睛仔细观瞧,见他那根花轴确实粗壮,竟比皇帝的草还粗了一圈。 “您准备好了吗?”他笑问。 老人微微一笑,张易之便两手轻轻加力,向自己这边拉扯。霎时,太子、相王和武家的亲贵全变成孩童,大声呼叫,为比赛二人助威。 “啪!” 一草断掉,几声叹息。很快,一人叫:“您耍赖!” 皇帝忙问:“怎么说?” 众人也惊诧,看张五如何解释。 “您是神仙,对着花草吹口气就是仙草,我们这些人间凡品,怎么能赢呢!”他说着,使劲将两截断草摔向地上。 “来,来,我也给你吹口气儿……” 张易之刚要闭眼就压扁了,三五人喊着“我也要”都压了过去。上官没有凑过去,她就看着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老子》五十九章中一句:“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祗,长生久视之道。” 公主受了“仙气”,还有别的贪心,一下抢来母亲的“仙草”,招摇大笑:“赏我了!” 几人作势眼红,连连拜央。 那老者便笑呵呵地劝:“你们可别和她抢,小心归京府中都成了鸡窝……”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太子、相王笑而不语,武懿宗按不住性子,一定要搞个明白:“阿姑,这,何意啊……” “你们要不让她赢阿,那她可要将拉了几大车登门挑战呦。这孩子啊小时候,为了赢……” “阿娘……”公主忙撒娇摇她胳膊。 “不敢,不敢,表妹赢了,表妹已胜!”公主在一众求饶声中,摇晃仙草站起,迤迤然于席间。 待她下来,上官忙迎上笑道:“你还有怕旁人知晓你‘光荣历史’的时候啊?” “哪有?我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小秘密’!”说话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又有三分认真。 “呦,原来……为了我啊!” “那当然,咱们做什么可都一起的,丢人……丢人也有你的份儿!”公主说着把草塞给她。 “可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敢接。” “给你,你就拿着。” 上官接了草,忽瞧见其中有根金丝,可对方早转身回去了。 “胡天师自白鹤山来,估计明后就该到了。”哥哥说完,弟弟张昌宗接上:“制成长生药,胡天师为国可说大功一件啊!” “是啊,阿娘,您的身体能有好转可多亏了胡天师的药。您想好赏他什么没?”公主边走边说,紧挨母亲坐下了。 皇帝沉吟好一会儿,向下问:“你们倒替我想想,看该赏他什么好?” 一时间,七嘴八舌,说赏赐什么的都有。 稍落定,梁王道:“天师乃得道高人,金银之类人间俗物恐难入其眼。也许在天师心中,助圣人长生,大周长治久安,便是他心之所愿。” 张易之接说:“是啊,钱财对修炼之人不过粪土,奇珍异宝给他也是累赘。” “那总不能毫无表示吧?”张宗昌问向哥哥,又看向众人。 太平拽母亲袖子,“阿娘,天师到达还有些时候,等他到了,再问他想法尊重他的意见也不迟,倒是我们……从早起巴巴等到现在,都等着您赏呢!” “哦?”女皇不解。 公主一伸胳膊,露出手腕,娇责:“您瞧,我们的长命缕都等寿星给带呢!” 皇帝忙点头,连连道是。 相王一回首,几盘五色丝线编织成的彩带被端了上来,连同一起的还有许多被刻上花纹的鸡蛋。 皇太子李显带头跪在皇帝面前,挽起袖子,恭恭敬敬将手腕举过头顶。老人拿过彩带轻轻给他系上,又取了一个鸡蛋放在他手心。李显拜谢母亲,择了一个鸡蛋作回礼。相王、梁王领过之后,武李两家的亲族谦让了起来,再三推让,都想让对方先受。 老人见自己面前空出一大块,乐呵呵听他们互唤着亲戚。 “你们不来,那我先了啊!” 自然没人与公主争,她规规矩矩跪好,受了长命缕、鸡蛋,又端端正正给母亲磕了头,抬头见老人碟中已有三个鸡蛋,笑道:“阿娘,兄长对您的孝心都满了,我得拿点别的做回礼。”说着膝盖向前,抱住母亲亲了一口。 老人被她忽然一吻,唬得一怔,脸上腾起红晕,笑着厌弃道:“哎呀,这孩子……” 众人欢笑,公主拉过武攸暨跪下。他如前几人一样,受领长辈的重五日祝福,刚磕头,太平在边上道:“你要不要也亲阿娘一下?” 兄弟们纷纷叫好,武驸马刷地就脸红了,慌了手脚看向周遭,连求饶过。 “那你好好叫一声阿娘,再磕个头。”公主给他换了安排。 武攸暨两眼直愣愣看堂姑母,近四十的人憋紫了脸,挤出声音:“阿娘……” “哎!”老人高声应了,一伸手挽住自家又要磕头的羞涩孩子。 殿内外插悬着许多菖蒲、艾条,清凉的山风涌入,空气里满是浓烈香气。 宫外也飘漫着同样的香。今日同片蓝天下,不论是避暑行宫,还是东西两京,又或寻常人家,长辈都会给孩子们佩戴象征延年益寿的彩带,互道节日祝福。大家一起吃粽饮酒,团团圆圆说说笑笑。 艾香、粽香在神州大地一直流传,传得很远,很远…… 第15章 番外 “才人,准备好了!”竹青门口探头问。侍女觉得自家才人身子越来越弱了,冬天尤为畏寒,越发在日常起居上留心起来。看过《灵宝真一五称经》,她发现原来沐浴的时辰也有讲究,于是按照上面的时间早早提前准备开来。 一进浴室,香气迎面扑来,橙橘的光在缕缕的热气里好像一块块化了的糖,上官吃不到嘴里,却觉得心窝一阵阵发暖。 “您喜欢吗?” 青儿的笑,让这一切更暖了。 “我最爱兰草……辛苦,青儿。”上官点点头。 “您喜欢就好!”青儿帮宽着衣衫笑,“哦,对了,这汤不仅用兰草煎的,我还加了昨天给您看过的那个方子……这样呀,既可消毒祛疫,又可强身健体!” 浴室中,熏香、兰香与药香一同弥散开来。泡在热水里的人靠向盆壁上,不禁长舒一口气。 “你过来呀!傻站那儿干嘛?”公主站在汤池里对她喊。上官见水已及了太平的大腿,并且生平第一次见这么一大池子水,于是看看水又看看人,半张着嘴巴好一会儿讲不出话来。 太平再次向她招手,连叫:“泡汤就是得泡!你快下来呀!” 她不敢说害怕,又想维护自尊,于是犹豫地向前挪了挪,可挪了两小步就动不了了,故作淡定对那边说:“我不急,我……我喜欢慢慢来。” 池中少女不明所以,摊手摇摇头,转身继续向里面走,水很快接近了她的腰线。 “哎!你……” “怎么?”那边忙回头。 “你、你……”婉儿不知怎么说,只能敢指着,“干嘛去那么深的地方呀!” “这样才能游起来啊!来,我游给你看。”说着,公主向前一扑。另一颗心脏瞬时跑向了嗓子眼,少女没喊出来就见那人真的游了起来。公主游泳很好,自在娴熟,加之皮肤充盈白嫩,被温泉浸润后更犹如凝脂。 “天鹅!”看见什么,她便叫了什么。太平真的很像一只戏水的天鹅。 “你说什么呀……”太平边游边向上大喊。 “我、说你、像只……鹅!”她把“天”字去掉了,只因此刻自己只能站在岸边,真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你还像鸭子呢!”那游泳的少女赌气回,又问:“你到底下不下来?” 她只得摇摇头。 “你怎么回事?”公主停了下来,歪头一想,指了去,“你……你不是害怕吧?难道说……我终于赢了你啦!”随即,在池里扬了个水花。 “我是不会游泳!”上官倒是干脆,她不想说谎。 “那,那……那不算!是你没机会学。但你一直不下来是怎么回事?” “我不急。我、我……就想看你游,看大鹅游,好有意思!”她说着哈哈笑。 公主哼了一声,随即向岸上泼水,“鸭子,鸭子!”却被那人一一躲过了,不但躲过,还笑得越发大声。 那“天鹅”咬着唇,眼珠一转来了主意。“好,你不是喜欢看我游么,我就游给你看!”说着又向前一扑,没想,忽大叫一声,扑通两下就不动了。 “太平,太平!”婉儿立即喊去,见没回应,把向池沿儿又叫:“太平!你别吓我!” 公主仍然面部朝下趴在水里。 她一急,猛地跳入池里,连跑带扑通向那去。 “哈!上当了!”公主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随后猛向来人身上泼水。 泪花还在眼窝里打转,霎那就瞧不出了。身上都快湿透了,那人才惊觉,“好呀,你骗我!”于是大力还击。 “你个大胖鹅!坏死了!” “你个笨鸭子,不,丑鸭子!你最坏!” “你坏!” “你才坏!” …… 打累了,头发滴水的两个人站在氤氲里喘气。 “我哪里丑了?”婉儿掐了腰,极不服气。 对方也掐腰,回:“那我哪里胖了?” “还不胖!你看……”她说着,抬手以指尖在对方的胸脯上轻轻一戳,“欸?哈哈……”婉儿有点惊奇那儿的触感,看了看指头尖儿又看着太平咧开嘴。 那边慌抱紧了胸口,“色鬼!” “我、我……谁色鬼,是你胖好不好!” “丑鸭子!”对方再次发动攻击。 “大胖鹅!” “才人,要帮忙吗?”青儿见舍人一直闭着眼睛。 上官皱皱眉毛,又揉下眼睛,点了下头。 “您感觉怎么样?” “很舒服,哎呀,我都睡着了。”她笑着回。 “才人,畏寒的毛病不仅冬天得治,夏天更要注意的。这叫冬病夏治。”她边说边拿起澡豆,“这澡豆也是我自己研究的,问御医他们都不告诉我……还说得保密的。哼,小气!” “青儿,为我你费心了。看医书还做这做那的。”她感激地握住对方的手。 “应该的,再我也确实喜欢研究。我不像才人会写诗做文章,也帮你分担不了什么……只能帮你做这些小事了。”她替她清洗着身体。 上官低头看向水里,有些难过,“别这么说,跟我这么多年,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 “能跟着你,就是我的福分。” 她再次握了握那只手,“是我的福分!” “有的人值得性命相托,这不算什么的。” “值得性命相托……性命……相托……” 上官婉儿重复着。 第16章 天鹅与癞□□(上) “别让我睡太久,早点叫我……”那老人边躺,边嘱咐,眯着眼睛,举起一根手指,“半个时辰,就躺半个时辰……” “知道啦,您放心吧,就半个时辰。”公主笑应了,见老人合拢眼皮,转身拉上官往外走,向后扫了一眼才神秘道:“猜,我送你什么?” 清早,上官就派侍女将重五的节礼送了出去。她送了公主一把绢扇,但公主怎么个准备她不知,于是摇了摇头。 “凉友多为鸟羽,瞧着就不凉快……你送的绢面看着就轻快,而且扇面画画得太好了!我都舍不得扇了……”太平笑道。 “一把小扇而已,不用心点,怎么配合上我们的贵主。”上官笑答,脑中浮现出自己所画的的树下美人。 “下次,把你也画上,这样扇面上我们也做个伴儿。” “呀?被你看出来了!可是我……我可不想哪儿哪儿都瞧着你。” “不想吗,真的不想吗?”公主伸手搔来。 她大笑闪躲,对方不知怎么忽停了手,扶了额,喘了道:“唉,我也得休息会了……” 公主一脸倦色,她忙劝:“到偏殿躺会儿吧,我帮你看着。” “你也回去吧,我叫他们看着就好。”公主说着又神秘一笑,“正好试试我的礼物!” 上官不想走,可架不住对方一再催促。行宫自然比不得太初宫的规模,但一小段路也足够她思索很多了。 与不同往日,今日只有高兴。 皇帝定了新年号作“久视”。观看游戏时无意间的一想,意外让皇帝很满意。 女皇许了她的提议,太子与两位亲王也对“久视”一词赞不绝口,只是他们口里说着赞扬她的话却无一人看着她,一想到这儿,心头浮上一丝落寞。 停了一步,上官提起手腕,瞧见那根五彩带,笑意又上嘴角,快走几步进了院。 院里的宫人都在忙,有的洗菰叶、竹筒和糯米,有的洗炊具,还有的正在垒大灶。 几个大盆里,日头照着清凌凌的山泉水,碧色与米白洁净分明。哗哗的水声和着谈笑,煞是热闹。 见舍人回来,宫人齐声问好。 莹儿迎接过来,一指左右,“贵主送来不少东西,让我们自己做着吃,还有红枣和蜂蜜。” “她……那谢谢来使了吗?” “我谢过了,给他们抓钱……可是他们不要。说贵主叮嘱过了,不能收……”对方听着又去看满院子的节礼,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件,忙禀:“哦,对,还有一个盒子,瞧着就很贵重,我放屋里了。” “是什么?” “我没看,想是公主特意为您准备的。” 进了屋,案台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硬木盒子。“不知是什么,掂着有些重……”莹儿补说。 她坐了下来,套入金环,轻轻一提,盒盖开了。 “凉枕!” 侍女一下笑了。她也笑了,伸手把那巴掌大的小瓷枕取了出来。 莹儿瞧第一次看见有花纹的枕头,指了上面如流水的波纹道:“真好看!这个花纹好特呦……” “巩县窑的绞胎枕。” “绞胎?” “就是将两种不同颜色的瓷土揉和在一起,相绞,然后拉坯成形,最后再加上一层透明釉烧制而成。”两人说话摸了摸清凉的枕面。 窗外越来越热闹,说话声清晰飞入了屋内。 “都说那仙丹最难寻的一味是至阳药!” “至阳是什么?不会是……男人的那什么吧?” 众人哄笑。 “瞎说!我知道,是蟾皮!” “蟾蜍吗?不难找啊,前几日下雨,我在路上见了好多呢!”一女童抢答。 “什么蟾皮,你也瞎说!那叫蟾衣,也说蟾蜕!”随即,那人一脸高深问向众人,“这东西,你们谁见过吗?” 众人纷纷摇头,只一人回:“蟾蜕不知道,蛇蜕倒确实是一味中药。” 那人呵呵笑:“蟾蜕比蛇蜕可金贵多了,蛇蜕就现在上山走走,估计能捡好几条!蟾王衣可没地寻,因为呀,那东西它边脱边自己吃!” “啊?” 众人惊讶,一下安静了,都放下活,专心听他讲来。 他一见大家爱听,也卖力气,夸张了表情接说道:“这至阳药更是难得,必须是大蟾蜍在雨夜借助惊雷蜕的!” 屋里人字字听得清楚,抚凉枕的手停了。 几声咂舌后,起了赞扬。莹儿没工夫夸那人懂得多,只因她瞧舍人的脸忽然暗了,如窗外掷入一朵阴云。 “他们太吵了!我去说说。”她抬脚向外,却见那里摆手。 “粽子有熟的,我要不要给您……”话音由低到无。莹儿不解,明明舍人刚刚挺高兴的,怎忽地哀愁起来了,本想问她为何不喜欢五月五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人在榻上辗转反侧,莹儿的心也跟着翻来覆去,停了扇问去:“再给枕头垫些软布吧?” 不眠人自知难眠原因,根本与所枕软硬无关。又闭了一阵眼,她坐了起来,按揉额头两侧,说:“也罢,还是起来吧……帮我更衣。” 莹儿向架上另取了一条藕荷裙子拿到榻前。 “有绿裙吗?” “走前我还想呢,没想到你真用的上!”莹儿笑说着开了柜子,抖出一条淡绿印花裙子,一面展一面道:“我看您绿裙多,就知道您爱这个色,虽现在穿不多,没准哪天又想了呢!哈,果不其然!” 确实,虽然半年多没穿青碧了,再见到这个颜色,依旧熟悉得让人亲切。 那抹绿色被系在腰间,配一件浅缥色衫子,又加了公主所赠淡缃色帔子,一身妥当。莹儿围看一圈,拍了手,“真好看!”。 理罢妆发,内舍人再次出了门,刚望见帝王寝宫门,就见那里有一人张望。对方一见她,赶紧一路急奔而来。 “上官舍人。” 原来是太平贴身的侍女杏儿。她看清了来人忙问:“公主要你在此等我吗?干嘛不直接去……” “公主怕扰您休息。二张带胡天师过来了,圣人正与他们议事。公主说要见着您,请您前去太子殿下宫中,他们都在那儿。” 上官矖目殿门内,缓缓自语:“这么快……不知又所为何事啊……” “贵主说为了灵宝科仪。” “哦?”上官想了想,随即点头,“那我们走吧。” “公主……驸马……欸,他们……” 走了片刻,上官犹豫着放缓了脚,她不知怎么问,也不知该不该问。 还好,杏儿主动接了去:“驸马常年住在外府,虽公主明言许他任意纳妾,可他……唉,府上多年没添丁进口了……” 闭目间,身体难以控制地战栗,心底翻涌的酸楚让她难以自持。两只鸟儿被强绑在一起,无不丧失了飞行的本能,天空成了一种幻想,让它们仰看一眼都是残忍。 “舍人,是我多嘴了。您别难过,也别跟贵主说……” 那只战抖的手摆了摆。 举目苍茫,上官婉儿真想放声一哭,想起太平的日日欢笑,心如刀绞…… 第17章 天鹅与癞□□(下) “我就不进去了。” 杏儿扣着手指低声禀。内舍人握住那手指道声谢,一个人迈进了门槛。 “呦,来啦!”公主招手,拉人坐下便问:“怎么样?” “很好,睡得很好!” “那就好!” 殿内之人一手可以数清,所谈也与政事无关。上官听了两句,发现在讨论药方。 “治疮疖,我知道个偏方,□□墨!”武三思道。 李显听到新鲜东西,来了兴致。李旦也好奇便问:“这个还是头回听说,不知具体制法和用法如何啊?” “制法很简单,就是今日寻得蟾蜍,再取上好的墨锭塞进它的肚中,悬于檐下晾晒,等一干透便成了。用时取出墨锭以唾液润了抹于患处,奇效!” “真的吗?有意思,有点意思……”太子觉得神奇。 武三思衔酒点头,又云:“□□墨凉血解毒,不光治疗疮疖,对热毒之症也可一试!” 李显顿时摩拳擦掌,想了一下又询:“只能用今日蟾蜍吗,它日不可?” “还真的只能是今天。重五节此物体内毒性最强,以毒攻毒,加之墨的凉血消肿功效。这样方有效力,才可双管齐下!” 李显捋着胡须左顾右眄,明显想到了什么,继而翘出一根手指道:“哎,你们说……也奇怪了哈……前几日雷雨后,路上爬了好些,我当时还担忧马蹄践踏生灵,可不知怎地今儿一只都瞧不见了……就说我们此刻离流水也如此近,怎么连声蛙鸣也听不到呢?” “猜着你们要逮它都躲起来了呗!”太平抢了答,又笑嗔:“阿兄——说点别的呗!麻麻癞癞,黏黏糊糊,还到处爬,想起来就……”她皱眉抚了抚胳膊上的寒毛。 三位兄长都看向这边朝妹妹笑,上官乘机迎了上去。她不知自己目光是否有些犀利,只觉得一人好像被她一刺,立即掉头向上说话。 “归州秭归出了两位名人,一位是芈大夫屈原。传闻,他于五月五日抱石投汨罗江,百姓怕鱼虾食他皮肉,自发向江中投入米团,传说这便是楚地粽子的由来。”武三思说着话环视全场,到了上官,好似再次被刺,又回了头。“另一位便是明妃昭君,历史上出了名的大美人。太子殿下别居山南道多年,不知是否也有艳遇,觅得绝世佳人啊?” 那主座的人只捻须笑。 “想着什么了,表兄!捣腾些老掉牙的事!三闾大夫因国破家亡投了江。还有你问阿兄艳情,就不怕韦嫂子找来兴师问罪,要你好看?” “哎呦呦,大意了,还望阿妹某要告状呀……”梁王忙笑。 “我可没那么好糊弄,罚酒!” “好好,我的错,甘心领罚……”他说着提起酒壶,自斟了一盏,喝完又将酒盏一覆,要她满意。 “不行,一杯可不够!”公主摇头站了起来,边去边道:“我若不在,不知你们怎么大谈你们那些浓情艳史呢!阿兄,你也得喝!我还不知你们,臭男人……” “我对你嫂子可是一心一意!”李显脸上颇为无辜。 “我才不信,不要以你是我亲哥,我就偏袒你。”公主站定太子与梁王之间,给两个兄长施压。相王倒是自觉,自己给自己添了酒。李显见弟弟倒酒,也知争不过难缠的妹妹,摇摇头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武三思倒要爽快许多,喝完,又将空碗倒给她看。 “来来,我给你倒,你先前都没倒满……”她抢过空杯,洒出一些才住了手,见梁王低头去喝,抬脸向相王说话:“四哥,你家老二这热的天还留京都……该能瘦不少吧?” “呵!那小胖子,我喜欢!拔河一个顶俩!”李显对弟弟家的子女印象不多,但对一个胖子记忆犹新。 李旦无奈摆头,笑道:“瘦不了的……那孩子天热也不妨碍他吃,自己又总会找凉快的地方……” “欸,对!怎么没把他带来呢,憨头憨脑,我还怪喜欢的。”太平坐了回来,说话拉过邻座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 “行宫地方不大,官员都不够住。” “是啊,也就狄公独有一区宅第,毕竟有要事相商嘛……”此话一完,殿内忽然安静了。 几人均落了眼帘,各有所想 。 公主瞧见案头的小扇,向上官一笑,拿起摇了起来,“孩子们不来也好,聚在一起就闹腾。前儿,李三还和撺掇薛二给他二哥寻什么冷龙呢!” 李显听见冷龙,以为表兄定又将一番趣论,却见他只是饮酒,不免有些落望。蓦地瞧见妹妹手中的扇子,他马上指了笑:“妹,你的凉友,瞧着有点意思……” 公主看眼扇面,又向上官一笑,传了上去。李旦接来,大概一扫,举给了首座。 “嗯,不错……有意思,有意思,画得真不错!垂柳下的仕女极具雍容华贵之美……”李显反复看来,爱不释手,品了一阵儿才将纨扇传向梁王。 “娇而不作,媚而不妖。”武三思笑,“配合杨柳翠色,如沐春风啊!”说着轻轻扇了扇。 “那是,你们不看谁送的!”公主将下巴扬向身侧。 李显接回扇子,止不住大笑:“哈!难怪呢……是婉儿啊!我说画上女子怎颇有几分阿妹神韵呢,尤其这脸蛋子……”他盯着扇面一顿捻动右手三指。 “你又来了,阿兄!没嫂子看着,你无法无天了啊!” 李旦拿来小扇,刚端起想做个对比,就被妹妹一把夺了回去。 “婉儿,送我一把,我收着慢慢鉴赏。”太子对她笑说。她忙要答应,却被按住,只见身边那人将眼一横,“才不要!她是我的,画也只能画给我!别想打我婉儿主意!”说着手环过来,瞧她又扭头瞪那三人,像一只护雏儿的母鸡。 “好好好……本想替你嫂子求,看来,还是她自己出马吧……”李显向两边挤挤鼻子表示惹不起。 太平听闻,慢慢松开手,“哦,嫂子要啊……那我就管不着了……” 上官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未来后宫的女主人,启唇欲打圆场,却被相王抢先:“不知阿娘那边如何了,谈完了吗……” “没这么快的,二张兄弟健谈……”公主摇了摇扇,鼻一哼,“那胡道士看着也是话多的主儿……” 比上一回更长的沉默。 几个成年人像传了痒痒一样,开始东抠抠西摸摸。 正当无聊,忽然一声蝉鸣,上官忙侧耳,却没了,又等了一下,真没有了。女人一抬眼皮,不怎地,咕哝出:“癞□□……” “什么?” 他们都随公主投目来,她忙摆手,“没什么,有点闷。” 公主举胳膊伸懒腰叹:“唉呀,是无趣儿……来啊,来个乐工,唉,听会琴吧。” 乐工走上来摆好了琴。那男孩年纪、身形都与薛崇胤相近,让上官不由思念起自己远在都城的义子,临行未得见,也不知此刻他是否安好…… 琴音如绕殿而行的涧水缓缓流淌着,各人听得各人味。 第18章 下山 “今天的粽子真好啊!”漆黑的廊屋内一人赞叹,立即得到了别人回应:“红枣真甜!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那么大的枣子……” 通铺顶头顿时不服气:“那能有蜜甜?田舍奴……蜂蜜才是好东西,也就山里狗熊才能吃到!” “狗熊?嘿!还别说,你还真像!粽子一个个往喉咙里扔,都不带嚼的!”被说的人怼回去。 她的话颇有画面感,几个蒙蒙有睡意的人都笑醒了。 “你呢!你少吃啦?我看你就是撑的睡不着!” “粘食是不好消化呀。” 莹儿躺在一边,她不想听刀枪舌剑,也不在意别人是不是吃多了闲的——她是真的睡不着。睡炕比打地铺舒服多了,可是舍人不要她陪……无声地舒了口气,小侍女重新把午间的经过开始在脑中慢放。 “那么好的东西,你们也不瞅瞅谁送的!食封三千户,你当开玩笑的?” “是啊!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我们跟着沾光喽!前儿的果子,还有节赏、脂粉……各种零零碎碎,算下来,吃拿了不少呢。” 此人说完,屋内停了接话,暗中好些人在心底打起了无声的算盘。 “真难得公主总能想着我们……” “我们舍人也挺好啊,有什么也都记得大家啊。” “舍人是好。只是……将来这后宫是太子妃的,她拟诏……还拟给谁呢……”那人叹气。隔着她的人猛坐起,叫道:“大半夜不睡觉,又找骂!明儿还早起呢!” 莹儿一直闭着眼,只得脸上几道凉风扫过。 “睡觉,睡觉!” “就你话多。” “唉,明儿不吃粽子了。” 一阵扑腾,屋子静了。 窗外无月,莹儿面沉似水,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脸。她仍闭着眼,躺着一动不动,只是内心如大潮过后的海面,浪花逐浪花而去,一朵追着一朵。 重五节过去的好些日子了。女皇依旧上午只见国老,午后与二张、天师谈事,一时行宫从上到下前所未有的清闲。 太子的寝宫成了宴饮闲话之地,只是话越说越少,闲越来越多。琵琶、箜篌、芦笙忙坏了,轮番登场施展解数,也未见博个听者一笑。 公主又站了起来,也不知今日第多少次了,这会儿干脆登上门槛向外伫望。 上官知道她在等什么,左右看过,见大家心思都不在酒乐上,对乐工一举。那边人赶紧停了,收拾家伙。 公主听身后没了动静,“欸,怎么都走了?”向回走了两步,却也摆摆手。暂停的乐师无不擦汗继续急急下。 “说是避暑,没凉快几天呀,怎么感觉比在神都还热呢……”那柄小扇被摇得扭扭响。李显看了笑:“还不是你坐不住,你像大家一样坐着,自然就凉下来了。” 哥哥还不是不够了解妹妹。 那人坐下了却也难安分,看看左边膝下,又翻右侧席边,一面忙活一面说:“也就你坐得住。我自然比不过国老,也争不赢神仙,可是昨儿都召‘苏李’了……哥,你这什么破篾簟!” 李显听她抱怨,也低头自己竹席,检查一番并无不妥,道:“大家坐具可都一样的!你别自己坐不住,还怪席子咬人!” “你的席子是不好嘛!人家张五郎都想着给母亲用犀角作簟,你竟还用竹席……”她还未展开长篇大论,见对方直勾勾盯向门外,一回头,果然来人了。 “瑶池,阿娘要你何事?召人?叫谁!”公主不等那人站稳便接连投掷问题。贺娄氏向众人见过礼,禀:“回贵主,圣人要我过来传话。内舍人,圣人请您去一趟。” 上官自己也愣了,从投来的数道光里抽出眼,断续问:“圣人……她……需要……草拟诏令吗……” 那传话人回:“我也不知。您跟我去吧,到了就知了。” 要迈门槛了,上官扭回头——那四人依旧紧盯着。四张脸四种不同的模样,却都透出隐隐的紧张。 “召我拟旨吗?”出了门,她再次问。 “实不知。这一月非圣人召,不得切近。” 难怪公主着急…… 可为什么召见自己呢?难道真有圣旨要下…… “内舍人到。”侍女向殿内报。至此,上官婉儿也未确定皇帝第一个召见自己的理由。 皇帝在榻上招手,她赶紧走上前去,深深一礼,随即垂目侍立,等待示下。。 “住了有阵子了,你觉得,比都城如何?” 皇帝话里有笑,上官的心情便不坏,笑了答:“很好,比神都凉快许多。蒙圣人、太子殿下、贵主抬爱,多日下来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调养。” “喜欢就好。” 瞥见御榻上的竹席,上官想起了方才事,便问:“澧州贡的竹簟,您用着满意吗?要不要换苇簟或者龙须席?听说牙席很凉快。” “象牙,杀生害命的,也太靡费了……”女皇晃晃头否决了,摸了摸榻上竹席,抬眼问:“之前三阳宫宫名,未听过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要不要换个更合适的啊?” 提及行宫名,内舍人的第一反应是公主觉得不好。刚刚太平还抱怨避暑宫的名字太过热闹,一听就浑身燥热。 当然,她不会这样回答,回忆了狄公的回答,斟酌后道:“很合适!三阳开泰,吉祥亨通。太子殿下与两位大王,定不负您所望,保我朝恒久昌盛。” “你说的是实话吗?我看不像……”女皇笑吟吟。她急忙探前重申说:“我说的是实话,他们对您……” 那人一抬手,她忙刹住了嘴。 “老三已经回来了,天下要姓什么,你该很清楚。我辛苦创下的大周,一世而亡,注定要成天下人的笑话……” 瞬时心头骇浪惊涛,上官婉儿双膝一屈跪了地。 “你是个聪明人,又天天两眼瞧着,不该不知道啊。” “我……”她抬了眼,一滴泪滑至面颊,心中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 上面搭手来,又道:“我知你亦难过,也知你怕我难过……但该面对的事总得面对。我终有日暮西山之日……” “您不会的!天命之子,万灵庇护!胡天师,他有长生……” 那人再次抬手,打住了她的乱喊。 垂了头,女人的眼睛变成了滴漏,不时掉下一滴泪,只是每一颗如被施了法咒,让二人之间的时光变得漫长无比。 地板上开出了两朵亮晶晶的小花儿。老人轻拍拍那肩头,长叹:“与之好好相处,去吧……” 两门闭拢,这个女人走出几步刚拿起手绢,就伏去了墙上。她早已被从脚底不断攀升的沉痛坠软了身子。 她无法接受。那个靠自己顽强毅力走到巅峰的人,告诉自己“她要下山了”…… 她不是没想过,但真的听见那人自己讲出来——她依然无法接受。 她是她的见证人,也是她的战友,她目睹了她辉煌的每一步……她以为她们还有很多路要一起走。 曾经心田的起起伏伏、沟沟坎坎全化作了满腔的悲愤。 “哭了?” 肩头附来一只手,一扭头,她见公主皱着眉,忙擦泪摇头,“没什么……你快去吧。” “瑶池,帮我看着你家舍人。”公主递去手绢嘱咐,才出一步又回望,“婉儿,等我。在这等我……”随之急步而去。 “舍人……”贺娄给她拭着泪,自己也红了眼圈。 “我,我没事……天热,眼睛难受……”一开口,泪腺就开了闸。身边陪着一起抽泣。 没一会儿,里面跑出一个宫人来。“贺娄典籍,圣人提醒您,别忘去召太子殿下……” 贺娄氏慌忙应是,抹着眼睛就向外跑,才跑几步站了脚。上官知她放心不下,忙向她点点头。那脚步才噔噔噔地继续跑远了。 走廊里,又只剩上官一个。 收尽了泪,用一个深呼吸间清空了脑里纷杂的思绪,她开始思考皇帝的话。 “与之好好相处”,“之”是…… 公主吗?我们一直很好。 太子殿下?可能。母亲要旧部继续扶持她的儿子,合情合理。只是……真要旧人未去,就去结交新人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好好相处,好好……” 两面壁之间,她来回踱着步,忽闻几个男人话音由远及近,赶紧靠向一侧,微低了头。 两双黑靴映入又走出眼帘,她听见太子与相王交谈而过。 不多时,第三双黑靴现,它横在视野中间忽定住了。一抬眼,她正与那人四目相撞。 “被训了?”武三思微蹙眉间。 女子潜下头去,连连摇头,猛地抬起,却听太子在唤表兄。对方应声抬脚,她再看,那男人拐进了门去。 “好好相处,好好……”此刻再念这句,上官婉儿的语气里没了疑惑。 三阳宫,三阳开泰。 原来在女皇的心中,太子、相王和梁王便是要替她继续照亮世界的三个太阳。 第19章 上山 紧张的日子告一段落,人们终于走出自己褊狭的小房间,至此方一睹行宫真容。三阳御苑东西长二十里,池亭奇巧,削峦起观,璇宫瑶台,微缩天宫。 既是人间仙境,自当要有仙人。 张易之闭目持箫,头戴莲花宝冠,上着褐下着裙,外罩绣鹤氅衣,最外松散系着一件紫纱帔;又有几只硕大香炉同燃,源源箫声随潺潺流水一起沁漉人心。听众们皆与皇帝一起闭目倾听,尽情陶醉在奉宸令精心营造的美好之中。 坐了一会儿,内舍人睁开了眼。她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无聊。若真的可以选择,她更愿意走出去观飞鸟聆竹风。 才看过女皇,她就被一人引住了——实在难跳过此人。武懿宗拍着大腿,半张着口,摇晃着脑壳。她随那“梦中人”的手几下起落,忽然想到他年少读书怕也是这个样子,不由一抿嘴角。 一瞬的鼻音有多大? 笑过,她后怕了,赶快缩了脖子左右一扫:公主面无表情,不喜不悲;左边,太子似已入睡;相王似陶醉又像静思。正当她想长舒口气,看见梁王睁着眼睛……掠过又倒了回去,她确定他在看自己,目光再触,慌地避开。 垂目一思,女人咬了嘴唇,开始担心。她怕武三思认为自己在嘲笑他兄长。 “何时看来的?希望他没……”心下嘀咕着,上官缓缓抬起眼,谁知乐声忽地停了。 “好!” 瞬间,好些人脖子一梗被惊醒。亲弟弟武嗣宗赶紧偷拉,大哥武懿宗忙捂嘴,等大家交口称赞,二人才慢慢跟着笑了出来。 六郎的乐艺当然值得夸,并且要变着法夸。声声赞扬里,内舍人见公主还是方才那般,无喜无悲,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驸马瞧见有人一直看这边,轻咳示意了公主。 宫殿出檐深广,投下了巨大的阴凉。她站了一会儿等来了鞋履声。 “兴致不高啊。” “听个曲儿,又不能真成仙,有什么可高兴的。”太平摇扇而来,环视山光,瞥眼过来,“你兴致倒不错!” “这不托您的福,见识了‘神仙’模样。” “不带你这么调侃人的……” “心里头……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吧?”上官向她斜眼笑,以两指掐着一个极小的缝隙。 “嗤,才没有!有什么好后悔的。” “亲手奉上佳人,心里难受呗。” “瞎说。” 两人快言快语,山风徐徐,廊下铜铃叮叮清脆。 “你心情看来是不错……”太平望去青山,又抹了身侧一眼。 上官忽记起那日自己先走了,又连忙了几日政务,想她必因此有怨,忙要解释,却听那边嗔来:“还以为你会难过呢……” 闺中密友不平,上官便收了话,等她宣泄情绪。 “要别人也算了,二张才来几年?三年出头而已!你也能让他们走到你前头去?内宫曲宴都要他负责,控鹤监改奉宸府!‘宸’字何意,还用我跟你解释?并且光他们两个么,一大家子都带出来了!你瞅瞅,张昌期、张昌仪、张同休……你自己数数!” 跟自己预想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公主气呼呼气不停,她忙笑:“‘奉宸’二字以前又不是没用过,再说怎么能怨我呢,你举荐的人自然都是人中龙凤,要怪……还不是你眼光太好了!” “我还一直看好你呢!等那个,那个,书名什么来着?” “《三教珠英》。” “对,等那书修完,人家非封公不可。”扇子摇得吱吱响。瞥了一眼,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道:“笑!你还笑!早先干什么了?不知积极,多揽点事做!” “正做着呢!修书的学士我正帮筛着呢。” “那有什么用啊,选再多人也没你!成书了也不写你名!我看你是鸭子孵小鸡——白忙活!” “那我能怎么办呢,要不……我也学人造‘势’?只是我也孵不出他那宝贝呀……”上官说着低头望向自己胯间。 “真真要被你气死!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扯些……鸡同鸭讲!”公主又笑又气,一侧身不想理她。 “哪有,我是想告诉你,人家能做的事,我替代不了……我、我只能关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总要顾及根本不是!” “说不赢你!” 殿内又起凤箫,上官推着公主向回。“知道啦,我积极,我争取,我努力,行了吧?神仙又奏乐了,公主赶紧回,都等您捧场呢。” “你别答应的好,两天又骑青牛!” “公主之命,谁敢不遵?”两人迈开步,上官忽然又笑了,扭头问去:“你说我们总这样偷跑出来,他们会不会说我们戚戚然?” “管他们呢,我难养的名声也不是一两天了!” “啊,对了,那个侯长史,侯祥,你真不要见见?” “谁要!送你宫里作宦使还差不多!” “哈,那就‘身无长物’了……” “咦——好嘛,差点让你晃过去,你那天怎没等我?” “呀,你想起来了!我还以为混过去了呢……” 巍巍远山清幽,汤汤流水欢快,汝想象犹吾心也。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内舍人榻前念着梵文咒语,一面抬眼瞧皇帝,见她似已睡,便放了卷轻声问:“继续《大般若经吗?” 老人依旧平静呼吸。 “还是再诵遍《金刚经》?”她压低了声音再次问道。 依旧闭目,久久,那边吐出:“显庆五年(660年)……” 上官大脑飞速运作,只是碍于早于她出生的年份,也只能想到那年玄奘法师开始翻译《大般若经》;还有那时天帝该已病重,部分政事开始由皇后处理。 “《孝经》三才章继续吧。”榻上老人道。 内舍人立即背诵: “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 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于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第八部 分开了个头,忽听皇帝一声长吁,忙停了下来。 停顿片刻,对方换了要求:“《诗》中《风》随选一篇,念吧……” 一说《国风》,上官便有一百六十个选项,略作沉吟,她择出一篇诵出: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你也如隆道公看《郑风》吗?”皇帝听毕问来。 孔子责“郑声淫”,欲“放郑声”,上官婉儿没有这样的想法,便回:“没有。郑诗多为情诗,用词大胆直接。这样挺好,真诚坦率,直抒胸臆。” “好,《子衿》念来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老人听她背完这首古老的情诗,嘴角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上官也能从老人肌理微弱的变化中,感受到了她短暂的轻愉。 屋内静下一阵,上官起了身,禀道:“圣人,今日宴上珠英学士赋诗许多,其中不少佳作,我想……我想修书期间常有这样聚会,文士相互启发,作品该十分可观,不如干脆整理成集子……学士们感激圣意,也成就我大周文坛一段佳话。” “你想揽这个事儿?” “是。” 老人睁开了眼,看她笑道:“何必为这点小事儿费神……百官奏章、朝廷政务,又有禁庭的那些杂事……还不够你累的?” “您也知道,我爱诗……”那人说着低了头。 “嗯——”老人拖长尾音,几分责怪,又带着几分无奈,调整过睡姿道:“纂书、纂书……难就难在选出合适纂修人!你也知,我要的是什么,我要的可是一部千卷大作!但朝里总有人怕我又集一批‘北门学士’……唉,够头痛了,还有添乱的!竟有蠢货举荐自己体白的儿子,还有当众夸他自己那腿间二两肉的!哎呦!右补阙朱敬则报上来,让我能怎么着?我也只能说‘谢谢你啦,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赏他百段彩绸赶快把事了了。可是没那么容易啊,总还会有人再提,他们呀巴不得立即把奉宸府遣散了,好让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女皇苦笑,内舍人将头埋更低。 “唉,算了,算了,扯远了。你爱诗,就借此多交流交流,只是诗集还是找他人做吧。毕竟我还有要事要你忙呢……”上面牵过手来。 内舍人不多言,向皇帝谢恩,又为其仔细理了被枕…… 寝殿外,一圈橘橘的光晕罩着张望的持灯人。 “舍人您出来啊!今天比平时稍晚了点……”莹儿欢笑奔走来,上官见她笑,也笑;她见上官笑,自己不觉笑得更加开心。 “走,回去喝酒去。” 一句话,多日愁绪随风远走。 第20章 石淙诗会(上) 政事不是斗草,不是你一拉我一扯就决出了胜负。七十六岁的女皇没那么天真,她更不会也不可能只因别人说了几句狂言就砍人。一点闲言碎语就喊打喊杀,失心疯病人才会那般。 嗡嗡嗡,嗡嗡嗡…… 老人早就习惯了,她只当听不见,而她的近臣更是身体力行地无视着那些“叫嚣”,并为老人安排了她喜闻乐见的活动。 奉宸令亲自来邀,上官婉儿焉有不受之理。 “还请舍人一定赏光。”张易之临出门再作提醒。 “一定!张府令请慢走。”她恭谨相送,回了屋发觉不对劲,一扭头,柴萤还站在门口不动,便悄悄退了回来。 小侍女叹气回身,撞见来人,立即支吾:“我,我,我没瞧他,我只是奇怪……奇怪送帖这点儿小事,何须亲自上门,并且、并且这里、这里是内宫……” “哦……”内舍人一阵长笑,给她解释:“既是诗会,自当循文人之礼。他替圣人张罗,更要演得像喽!”努努嘴,上官觑着侍女发红的耳郭又笑。 “循文人礼,岂不是不讲君臣……”赧颜小娘子一抬眼,瞬间潜得更低,“那不乱了规矩……” “不按规矩,就是守了规矩!” 莹儿眨眨眼睛,很难理解,但想舍人肯定不会说错,对方伸手来,便牵了跟着进了里间。 刚刚身前身后转,有说有笑的,这一会儿竟没声了。把笔落了笔搁,上官寻了去——那孩子举着掸子望向门口,又一动不动了。 上官不禁一笑,放了诗集,等她来询美男子之事,却听见:“好想念二姐姐啊,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上官不笑了,自到行宫二姐成了她梦里的常客,忽想起一事便问:“莹儿,那个叫杜娟的小宫女……” 听到问话,柴萤疾走两步,说着下跪,“怪我自作主张,请您罚我!” “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好奇,你们怎么认识的?” “其实……我跟她没见过几面……就有一次与赵女史办事遇到的……”侍女抬眼见舍人诧异,忙道:“但我觉得您肯定会喜欢她的!” “何以见得?” “那孩子倔得狠。其实她进宫也才不到一两月……她进来……是她耶耶说她大了该养活自己了。” “看她年岁还要三五年才成年吧……” “是……但早没了娘,她阿耶又觉得她只是个女孩……”莹儿说着将自己代入到小娟儿的身世中,语气委屈起来,“大抵也知道未来难了,所以只能进宫谋个生路……” 一阵长吁,内舍人也深深同情起孩子。若非处境实在不好,谁又愿意离开亲人独自闯荡呢,何况她年纪那般小,来的又是龙潭虎穴……这样的“生路”…… “舍人,你千万别因怜悯就待她与别个不同。”对面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人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娟儿性子要强,也因我必须知晓底细才能带人来,强问几次,她才勉强说了些……我想,她是不愿别人知道的……” “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柴萤缓缓站起,垂首不动,好一会儿方道:“鹃儿没了,我始终过不去……” 此话不明说,上官也知道,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寻那孩子来了。还好,结果是好的。 “人活在世难免遗憾,尽力了,就放过自己吧。”上官向那红红的眼圈一笑,“不过,有件事我想猜你对了,我该会喜欢那孩子。” 一轮红日跃云开,万道霞光震海潮。 大家簇拥老人向辇毂走,一人放慢了脚步,甚至越走越缓。贺娄大娘余光瞧见,跟着也放缓。未几,两人与队伍空出一大段距离。 “您昨睡得……”“你睡得好……” 一开口,两人登时笑。 “诗集的事儿,您放心吧!按您提议,圣人已安排了崔舍人。”贺娄眼盯着前面道。 果不其然,才提议出集就兴办诗会,可见圣人有意支持。 对此,内舍人很满足。她向对方笑去,可大娘的情绪并不高,甚至转眼低头含颦。 “也很想幺妹吧?” 那边摇头又慌慌点头,解释道:“阿妹虽不在近前,但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并不担心……我担心,担心张府令与杨奉御……” “他们又起龃龉了?” “嗯。我引崔舍人出来,他们正在走廊上……”她说着努力回忆,“张五郎见来了人转身就走,剩下杨奉御对空气挥拳……我猜可能还是先前的矛盾没解决。” 上官一阵沉吟,回说:“密切观察着,觉有不妥,速来找我。”顿了一下,又补充:“若紧急,公主在,先报予她亦可。” “是!”对方答应,很快又面露难色,喃喃自语:“都说治病要对症下药,可对于衰老……该用什么药呢……” 贺娄氏一语道破了许多人不敢明说却久久心忧之事。——女皇得了病,并且是不治之症。尽管她有举国之财、满朝文武、民间异士,可依然还没能找到有效的方子…… 一行人终于到达今日的目的地。 内舍人下了车,观察过周遭环境,心下不由佩服起张易之的巧思。 诗会的举办地在石淙山里的一块水中浮石上。此石顶部平整如案,四周奇峰幽谷,又有黑绿潭水环绕,真是难得的诗意美境。 皇帝最先被安排妥当。 她坐舒服了,便向桥板的另一端看。狄国老来得最迟,却很快被排向了最前面,并且这边太子与相王双双迎候。老汉见二位贵者来接,受宠若惊,腿脚越发迈不开了。 “搀好了,国老挨我坐!”坐者笑。 圣上发话,石上、对面顿然速决。张易之火速置垫,老汉儿前有架后被提,脚跟没挨地就端去了皇帝身边。 屁股挨上软垫,瘦小的老头儿左瞧相王右看太子,满满皱褶的脸开出一朵小粉花。皇帝瞧见了,瞬时也乐开了花。 “五郎,此潭何名啊?”苏味道踏上平石问。 武三思见张易之正忙,替答道:“当地人说‘黑龙潭’,也有叫‘车厢潭’的。” 对方摸着胡子又俯瞰,点点头。 “守真,你过来扶我一把!”李峤喊。 “您坐,我过去。”武三思给苏味道指垫子,自己走去迎人。 “对,都要像李巨山那样!今日以诗会友,不称官职……”女皇笑呵呵,又向张易之喊:“席子拉近点,大家都挨紧了坐!” 已经坐好的人听闻,忙也向皇帝拉近几分,老人见了,表情甚为满意。 武三思接了人,又对那岸要“厚软垫”,高公公听了马上去办。 “元之兄,慢些。”武三思向姚元崇伸手。 姚道声谢,自己两大步就蹦上了石面。 “元之兄身体真好!”后面崔融笑,继而招手,“我不如他,来,武六,借把手!” 武三思忙将手转去,“来来!安成兄!”那人过来,两人抱住又玩笑了一番。 “您要的垫子。”高延福双手奉上。武三思接了回身向两老笑:“姑母、狄公坐高点,石上凉。” “你得罚,刚说过今日大家同为诗友……不准叫姑母!” “多大的诗人,也有亲戚不是……”武三思嘟囔,旋即笑:“那您说,我叫您什么合适?” “看来,我也得起个字……”她抿嘴细思起来。 “这位诗友,您慢慢想,让我这位诗友先把垫子加了……” 老妇人捶侄儿一把,却也配合让他放好,摸了摸身下,抬眼笑问:“都到齐吗?坐好了吗?” “公主还没来!”婉儿大喊。 第21章 石淙诗会(中) 上官一直没有过去,她已经站对岸等了良久。 “她怎么回事?” 张易之忙回皇帝的话:“公主说她也不会作诗,所以……‘届时不一定出席’……” “不会还不学着点!算了,算了,不等了。” 圣上下话,上官慌回头又张望了几眼,犹豫着转了身。 “婉儿。” 随声伸过一只手,那声音极轻,难免让人觉得是幻。她一抬头,武三思正看着她,对望之际,那人又开口:“抓稳。” 她不由递过手去,上石,另一边松开了。 怎样触感,何种温度,她努力回忆着那刹那,奈何却怎地也想不起来,心间浮上一丝懊悔,忽闻:“来,婉儿。这儿!” 寻声看去,皇帝在她的右边留了个座位。 “我……我怎么能坐那……”上官看着那个位子挪不动脚,崔融扭回头笑:“合适。婉儿是评判。” “对,就是这个意思。来,快来。”女皇再次招手。她提起了裙,小心经过众人走至了最前面。等她坐稳,皇帝看去另一边:“张五,你是举办人,你来说两句吧。” 张易之低头一笑,随即说道:“即是诗会,在座又都是文坛大家,我就不班门弄斧了。这样,我献曲一首,以助大家诗兴。”说完,扭身取过古琴拨弦来。 沧海桑田,白驹过隙,石有被水击穿之日,风有携沙飞远之时。 古往今来,这块天然灵石引来送往多少游客,但它应当从未如此荣耀,过,这份荣耀不因今日游客之身份,而是一群人如此虔诚地欣赏它,并将用毕生笔力记录下它最美的样子。 这是人类的神力,唯有人类可创造的奇迹——用文字化一瞬为永恒。 琴音与流水于奇峰中曲迂回折,声声叩击着上官婉儿的心扉…… “这样我起个头,作个样。” 众人捧场,专注女皇远眺双眼,听其吟道: 三山十洞光玄篆,玉峤金峦镇紫微。 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战。 万仞高崖藏日色,千寻幽润浴云衣。 且驻欢筵赏仁智,稠鞍薄晚杂尘飞。 尾音未尽,一阵急促马蹄。“等等我……” “来了”身边噗嗤一声,上官听皇太子笑,侧目向后微仰,果见公主加鞭而来。众人皆望她下马,皇帝不悦开腔: “你来晚了,没地儿了!” 公主站在对岸观望一圈,见石面确是不大,已围坐了近二十人,噘嘴还道:“您怀里不是空着呢嘛,我就坐那儿!” “胡闹……”皇帝笑,“不写诗,来干嘛?添乱哪!” “瞧您说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亏人家汗流浃背,紧赶慢赶了送来……”说着,去解鞍上几个酒壶,等上了石,坐好的人都挪动给她让路。 女皇瞧那些壶险些擦着臣子,又没好气道: “叮叮当当瓶瓶罐罐,你小心把人挤下去!我们居石属文办得是诗会,不是酒会!”。 “挤掉了我跳下救呗,反正我水性好。” 上官起身伸手,太平一面递,一面向皇帝介绍:“这可都是好酒,驸马特意回趟京呢!” “幽涧奇石,雅音佳酿,今天定有佳作啊……”狄公点头微笑。公主立即递去一壶,咧嘴笑:“那您多喝点!诗兴大发,力拔头筹!”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 “赶紧坐下,老在人家眼前晃……”母亲抱怨,女儿立即笑抱住她的胳膊坐下了。 内舍人分完了酒水,岸那边也递过杯、垫。兄妹又各向两边移了点,太平伸手揽她坐下了。 “刚才说哪儿来着?” 张易之回:“您刚诵了诗,该讲规则了。” “哦,对,嗐!这女娃搅和。”老妇人横过一眼,笑说:“说下今日的要求,每人均题四韵咸赋七言,韵部不限。” 定了体裁,下面纷纷动作起来:有人立即取出纸笔,有人抚须远眺,有人则先给身旁同僚斟酒。 “不急啊,今日不比速度,你们也不妨先品品酒。”皇帝见子侄三人端杯,忙对后面喊。随后,自己也端起面前酒杯,品鉴一小口,观杯中物不断颔首,问去:“攸暨带的?下次别劳烦他了,大夏天的……” “是很辛苦啊,但他也不放心家里孩子,说趁便能一起看看……”公主说着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又给母亲添酒。 三杯下肚,李显向兄弟摆手,“不行,不行,你们不够意思了,本来诗才就不如二位,还都来敬我……” “有婉儿啊,”公主将上官向那边一推,“近水楼台,不会用?” “不可啊,这是比赛。乱出主意!”女皇告诫。 等到眼角里:公主与女皇胡搅蛮缠、皇太子提笔,上官才抬手拢了拢鬓发,直了直上身,偷偷向左收了收膝。 坐了一会儿,又看了一会儿,太平很快厌烦了,加上母亲与国老说话又插不进去,终于道:“他们写几句啦?好了没啊?”说着起身,被她娘亲一把按住。 “真是片刻不得安静!你不能动,要看也是婉儿去看。你就在这闹我一个!” “我哪闹了,我坐这儿是喜欢您,想和您亲……其实我现在诗作得不好,都得怪您!本来小时候我挺爱写的,也写得还不错……但您就只表扬婉儿,从不夸奖我!好好的孩子被挫了心气,没了心气还写什么劲儿!现在吧,我好不容易提起兴趣,你又不让我和他们去学。感叹大周就生生少了个大文豪,一颗诗坛新星还未升起就此陨落……” 女儿絮絮叨叨,女皇瞧狄老纸笔在空中抖得越来越厉害,对面的最近的苏、李两位相公也佯作谈天,好似没听到皇家“家丑”。 “真聒噪!好好。你看你兄长写怎么样了,但只能坐着看哪!” 母亲头一大,向右边甩出袖子,孩子立即扑骨头一样扑向那边。造出空当,老妪遽侧头对老翁笑说:“国老啊,七言是不是比五言难些啊?” 对方呵呵笑,把左手里转给她看,“二者呀,现在对我一样……” 妇人瞧纸上只有“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几字,也跟着哈哈哈,随手打了孩子一下,又笑: “不急,不急,我们饮一杯再观观景色,首联就有啦……” 公主才不管自己害人写不出诗,她的眼里只有哥哥的手笺,一抢在手里,便摇头诵读:“三阳本是标灵纪,二室由来独擅名。霞衣霞锦千般状,云峰云岫百重生……阿兄,你这诗我愿给钱……” 李显听有人要买,好生兴奋。“多少?” “两文!” 太平大方支着两根手指,瞧哥哥眼中光瞬间熄灭,改口:“四文!” 李显自然不会因为又添了两根指就高兴,边抽回笺纸边摇头:“没意思,不懂欣赏……” 太平不在乎三哥失落,压上官垫子,伸直胳膊又拿走了四哥的便笺。“奇峰……”只念了两个字,她就吃了瘪,歪头问道:“四哥,这……这两字你自创的吗?我怎么不认识啊?” 李显听小妹受挫,立即点指大笑:“哈哈,我就说你不会欣赏吧,原来字都认不全!” “你也不认识!”公主将笺塞去。 上官探头去看,见纸上:奇峰嶾嶙箕山北,秀崿岹嶢嵩镇南。李显侧目来瞧,见她也摇头,无奈,只能将诗文右传递向表哥。 “你猜!你说对了我就告诉你!”李旦对妹妹笑道。 “猜中有奖吗?” 石台最远端,杨敬述、沈佺期本心焦,一个低头苦思颈联,一个疾书第三句,忽听前面说笑热闹,抬头又见皇帝正指着远山与狄公说话。霎时,一个喘了口气,一个回身对徐彦伯笑。于季子一拍杨敬述肩膀,四人干脆放纸笔,交杯换盏劝饮起来。 那两个自创字,读音并不算难,可兄妹为奖品展开了推拉。 相王的花草各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哪一个都难割舍,而公主偏要夺其所爱。上官猜一时很难有结果,便向后缓缓挪动,慢慢抽身。公主就势移前,凑得更近,继续向四哥施压。 “看着像个参禅的老头儿……”皇帝眼瞧一远峰道。 狄老后仰眯眼,又探脖颈瞅瞅,摇摇头,“更像一个小童儿……” “张五,你说像什么?”女皇问张易之。 张看了须臾,转头回:“我觉得也更像童子,您瞧他头上有个冲天鬏儿……” 顺他手指向,皇帝偏向左一望,“哦,可不是嘛……那倒像个牛背上打盹的小娃娃了……” 张昌宗恰好完成放笔,从腰间抽出短笛,送气音出。千岩竞秀,群山迤逦,翠盖葳蕤,牧笛乘风直上彩云间…… 第22章 石淙诗会(下) “慢些脚下。”公主侧头。未及答,那里已转向相王继续笑:“回京我就去搬花!”相王连连称好作结,提笔向他未完的诗文。 上官继续向皇帝身后,绕过琴,站了一下。 红帔掠眼,张易之停下笔,抬头对她笑说:“张六作完了,不若先看他的。”那人口抵竹笛微点头,他哥哥便将那诗文拿了过来。 字迹潇洒娟秀,一诗云: 云车遥裔三株树,帐殿交阴八桂丛。 涧碱泉声疑度雨,川平桥势若晴虹。 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 即此陪欢游阆苑,无劳辛苦向崆峒。 “张六郎文辞如字如人。”上官婉儿微笑将册还回,他哥哥微微颔首示谢,他本人则仍沉浸于荡涤之声。 “云车遥裔三株树……”昔日王勔、王勮、王勃弟兄不存,此刻“三株树”是李显、李旦和武三思。好听的赞美之词,抹不去读者心底的一丝闲愁。她抵触自己无端的忧郁,笑向姚元崇前去。 “您也作好了吗?” 对方双手递上,说道:“不善诗文,献丑献丑了。” 她一眼扫过: 二室三涂光地险,均霜揆日处天中。 石泉石镜恒留月,山鸟山花竞逐风。 周王久谢瑶池赏,汉主悬惭玉树宫。 别有祥烟伴佳气,能随轻辇共葱葱。 “您自谦。”内舍人双手奉还。 套用圣人诗句模式,姚元之是个聪明人。她心中暗想。 不及近,于季子主动站起递上自己的诗文,手一空,转身又抽走徐彦伯的手笺。徐彦伯叫一声“欸”,却也只能由他。他又想抢沈佺期的,被一笑躲开,对方拱手连道:“还差两字,还差两字……” 借这功夫,上官已将两诗看完。 于季子诗云: 九旗云布临嵩室,万骑星陈集颍川。 瑞液含滋登禹膳,飞流荐响人虞弦。 山扉野径朝花积,帐殿帷宫夏叶连。 微臣献寿迎千寿,愿奉尧年亿万年。 徐彦伯诗曰: 碧淀红涔峨嶂间,淙嵌浮蛆荐成湾。 琪树旋娟花未落,银芝窟咤露初还。 八风行殿开仙榜,七景飞舆下石关。 张荐席云平圃宴,炮煌金记蕴名山。 都谢还回去,她转至了石台的另一边。 这边薛曜正与梁王讨论着将诗文摩崖之事,见她切近,薛曜忙取杯倒酒。 “舍人,请饮一杯。” 婉儿就毯正坐,笑道:“异华兄书法,天下一绝,该我敬你才是。” “论书,我的确可胜一些人,但论文……在座又有几人比得过您呢。”他高举酒杯,满脸诚意。 “那我就不推却了,我们同饮。” 余光里梁王也递杯唇边,她仰首净下。 “婉儿别贪杯了,我还等你评第一呢!”太平在上大喊。皇帝听闻,也向下问:“都写好了吧?写好的,传上来,都传上来!” 上官递回杯子,急起身向回。公主让她挨着皇帝坐了,又递来李、苏两位丞相的作品。上官忙抓紧细看,皇帝那边也转来二张兄弟的手笺。 公主大概读了崔融、薛曜的诗,换下了她手里的。加上皇帝,三人一阵调换,最终上官补全了在场全部的诗。 “有结果了吗?”皇帝问来。 “嗯。” “那宣布吧。” “哎!我有主意!”公主高高举手。 知儿莫过母。女皇见她满脸跑眉毛就猜没好事,忙告诫:“别胡闹啊!” “还没说就扣帽子……按我说,先说乙等,再说丙,最后公布第一,这样多刺激!” “又添乱!”女皇说完,却见一众跃跃欲试,无奈挥手说:“算了,由你一次!” 公主马上催促:“婉儿,快说,谁第二?” “乙等有两位。张六与李巨山。”她将二人诗文递去太平,“你来念一下,大家一同赏鉴。” 太平有点不愿意,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轻咳一声,将李峤的诗文诵读出来: “羽盖龙旗下绝冥,兰除薛幄坐云扃。 鸟合百籁疑凋管,花发千岩似画屏。 金灶浮烟朝漠漠,石床寒水夜冷冷。 自然碧洞窥仙境,何必丹邱是福庭。”她抬头见大家都点头,继而将张昌宗的诗也正经读出。 “丙等三位。一位是沈云卿。” 太平很快将活干得熟络,将沈佺期的诗大声念道: “金舆旦下绿云衢,彩殿晴临碧涧隅。 溪水冷冷杂行漏,岩烟片片绕香炉。 仙人六膳调神鼎,玉女三浆捧帝壶。 自昔汾阳纡道驾,何如太室览真图。” “薛异华。” “玉洞幽寻更是天,朱霞绿影镇韶年。 飞花藉藉迷行路,啭鸟遥遥作管弦。 雾隐长林成翠幄,风吹细雨即虹泉。 此中碧酒恒参圣,浪道昆山别有仙。” 公主念完,回味评道:“韵律,嗯,节奏很好,朗朗上口……” 沈、薛虽无缘魁首,却也喜不自禁。 “还有一位是……”不知下面的人是喜好中庸还是怕名落孙山,一个个骤然盯紧裁判。“武,武三郎……” 拿来纸笺,公主自然诵读: “此地岩壑数千重,吾君驾鹤又乘龙。 掩映叶光含翡翠,参差石影带芙蓉。 白日将移冲叠巘,玄云欲度碍高峰。 对酒鸣琴追野趣,时闻清吹入长松。” 上官在念诵声中向他望了一眼,那里嘴角微弯自带笑意,与往日无异。 “有几分清雅。”太平点评了一句,旋即关心赢家,“谁是魁首?你可别说三哥,我第一个不服!” “欸!我怎么就不能……” “别闹!听婉儿说。”母亲一声,兄妹只好干用眼睛交火。 “石淙会饮得头筹者是……”眼见下面几人屏住了呼吸,她大声宣布:“张五郎,张易之!” 她将魁首作品递去,却听公主道:“这么好的诗文,还是你读吧,我别糟蹋了。” “六龙骧首晓骎骎,七圣陪轩集颍阴。 千丈松罗交翠幕,一山秀水当鸣琴。 青鸟白云王母使,垂断藤葛野人心。 山中日幕幽岩下,冷然香吹花落深。” 于是婉儿自己认真诵完。 “有意思,我服。”“甘拜下风。”李显、李旦先后表示认输。 “江山人才辈出啊,可喜可贺。”狄公不在意自己榜上无名,率先向二张表示祝贺。 “五郎啊,”皇帝扭头问,“你想要何赏啊?”。 张易之恭敬回道:“从游应制,只要圣人欢喜便好。” 老人点点头,稍作沉吟,笑道:“听说你想给母亲做犀角簟尽孝心,那便赏你些通天犀,也表我谢意。” 兄弟跪地谢恩. 众人举杯同庆祝,或酣饮,或高歌,无不尽欢。 结驷连骑,尘土飞扬。 捧着今日新得佳作,上官婉儿送别了车窗外那轮憧憧落日…… 第23章 士别三日(上) 张昌宗身着羽衣,乘坐木鹤,已经在庭院里转了一个上午,这会儿他的笙声弱了许多。 “怎么没声啦?”皇帝问。 银丝竹笙又高鸣起来。 上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是无趣;二是不忍心。“横陈玉体”者不能拒绝,她这个观者至少还能退一步。见奉宸府的人与皇帝正看得火热,她悄悄潜入人后,在看得投入的宫人中找到大娘,凑近道:“圣人若询,我说去公主那了。” “这可以吗……”贺娄望着前方犹豫,左右盼过又说:“一会儿学士们作好诗,要您评怎么办?”说完,她紧张地复看向皇帝。不想,那人笑:“这种诗啊,不必分出甲乙丙丁的……” 大娘还没反应过来,舍人已摇头走开了,也只得摇摇头。 榫卯机关运作,木鹤“嘎嘎”拍打着双翅,如回应下面翘首观众的拍掌,又如为笙声打着节拍,更像一种诡异的自擂叫好。 “岭外送过来一些东西,贵主正择选呢。”公主侍儿桃儿于前面引路,忽嫣然一笑,道:“里面有点乱,您别见笑……” 早上桃奴来御前说公主稍晚过来,上官脑补了一出“大懒虫赖床记”,没想到公主原来真的有事。不过,这个“有事”也实在算不上正经事。公主天天忙什么未让上官好奇,倒被桃儿身上的暗红花纹缯裙吸引住了眼球。 “很好看,花纹很别致。”见对方发觉自己看,上官干脆说了。桃儿低头一瞧,笑回:“贵主赏的。” 她点点头,再抬眼,赫然被眼前惊呆了。 “你来啦,来,来!”太平招手门口木住的稀客。 “这……” 桃儿忙弯腰替客人清出下脚的地方。 方才,上官并不将桃儿的话放在心上,只因她见过少年公主刚从道观回来时候的模样。但二十多年过去了,小娘子早长成大娘子,她竟然一点没变……她竟然还是对靓衣美服异乎寻常地执着! “你、你这是要开店吗?”上官跳了几次,终于蹦到公主面前。 “别闹,快,看看有没你喜欢的!”说着,对方推来一堆料子,“这月青你能喜欢!看,这草青颜色多正!哦,对了。你现在喜好深色了。那把这几匹绛紫……还有那边几匹深红都拿上……” 公主在布海中婉转腾挪,仿佛一只舞动翩跹的花蝴蝶。 “我哪儿穿得了那么些……”上官伸手向就近一块紫红料子,摸着意外的厚实,“这是秋冬的衣料吧……” “是啊。怎么,你觉得太早啦?不早了,夏天都过一大半儿了!而且,一入秋永泰郡主……哎,她的婚礼,你说,我该送点什么特别的?” 上官被这一问问住了。“哦?欸,你选,你送的都是好的……姑阿送侄女的,一定都是她的心头好……” 太平见她不以为意,径直拿起一条锦帔介绍起来:“之前也有双色的帔子,不过总那一两个样子。我跟下面人说要一条正橙反蓝的,他们还说会不好看的。没见识……瞧瞧,多新颖,多跳脱,看着就出挑!你瞧啊,婉儿,婉儿……” 上官被唤几声,忙抬头应是,见对方还等着评价,挤出笑脸变了腔调道:“好——很好——很适合你——” 公主终于被人关注,披上那条帔子,扭起了裙摆。观众正陶醉,她却停了舞步,看来问:“你能在这久坐吗?不怕……” “不怕!”上官抢了说,扬脸笑:“还有什么比欣赏公主的美更重要?” “少来!”公主丢来帔巾嗔她。 上官一阵笑,叠着帔巾问:“这两天,你怎么总不过去啊?” “过去干嘛,看那木头鸟?你还没看够啊!”她接了东西,接着摇头,“再说,我可不会写诗。不写诗,去凑什么热闹?我又不像别人,能上奏书,会相面,还会看谁什么前世转世的……” “你这话,倒像怪我了……” “我怪你做什么,人家是梁王,人家上奏疏,你拦得了么!”公主随手将布料一扒,一屁股坐下了。 内舍人的确挡不了亲王,滤得了别人的奏书,也管不得人家可以直达天听的嘴;再想那驾鹤羽衣的美人,她笑道:“他好像说得没错,彼美确不似人间所有,不然你也不会推荐不是?” “你、你你帮谁呢!” 适得其反,上官不再解释。 片刻沉默。那边叹:“写诗对你又不是什么难事。你不该来我这儿躲清净,反倒让别人出了风头……” 公主无意下了“逐客令”,屋内彻底冷了。还好,侍女杏儿凑近叫了声公主,又指向一个大箱子。 “欸,算了,说这个干嘛……”公主站起,再回身,举着一个螺钿盒子。“杏儿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来,快试试。” 上官不知是什么,只见宫人移了镜子来。 “让人去寻,打西边才送来……”公主说着将凉凉一物环上她的脖颈,上官一望镜子,便开始犹豫:“这项链……” 入眼就是一大颗红宝石,宝石吊坠两旁是成对垂下绿松石与黄玛瑙。加上一圈润亮的珍珠,一圈白皙的砗磲。这份礼,让受者觉得有些高调。 “这什么这,你看你周围,但凡差不多的,哪个没穿金带银……诶,不管!我已经克制了,按我的性子,七宝众华璎珞!反正不许摘!你们说好不好看……”太平的语气不是询问,殿内侍女均捣蒜点头。 没有不爱的女子,海马葡萄镜中美人笑了出来。 “他们最近都闲了,是修书的人都定了,是吧?” “嗯,快定完了……”上官回,摸着颈间依旧有些犹豫。“李峤与张昌宗两位修书使,此一举算是尽收天下文辞之士了。” 桃儿杏儿带人清理得极快,主客总算好好落座。 公主坐下却不讲话了,不知在想什么。上官跟着犯嘀咕,寻思:选出文人多将被安排进入奉宸府,从而为二张兄弟所领导。著书、用人之利被二人占尽,公主很难不介怀。至此,她问去对方:“你有属意之人吗?要不要我帮着举荐……” 那人听了仍继续埋头,半晌,叹出一口气来。这下,上官糊涂了,难道二张负责修书对公主打击如此之大?她忙欲上前安慰,却见一人快走进来。 “舍人,圣人找您。” 内舍人愣了一下,侧头看太平,见她摆手。 走出几步,上官婉儿再回头——那坐着的人依旧低个头鼓弄锦帔,远不见来时那般快乐。 “他们诗写完了?”出了公主寝宫,上官问。 “嗯。但圣人请您不为诗,是西京来人了,报诸地久未降雨。” 今早莹儿还提了句“雨水真少,好想再睹一次空山新雨。”,当时上官便想今夏雨水是不多,若临水的山地尚且如此,那平原、盆地的雨量岂不更为堪忧…… 林中蝉声焦躁,二人走得也快。 前面忽地刹住脚,想了想,鼓了勇气问:“大娘,你可知道公主有无亲近的文人……那个,我无意窥探她隐私,你若不便也可不说。” 舍人与公主之间的默契,贺娄氏可以感知到,也知一方绝不会加害另一方,便如实回:“不近公主身边多时,她的消息也少了……但有一点可知的,她虽与朝臣有所往来,但不似您最重文采,她更……唉,这怎么说呢,您可参考张家六郎……”谈及此话题,二人都些许尴尬。 上官忙点点头,以表了然。 第24章 番外 小娟儿站在院里望屋檐下好半天了。 贺娄二娘唤向那孩子:“都送走了一窝了,还当新鲜呢!”无奈笑笑,将银线穿入一颗碧色颇梨。 这样好的水玉,她实在不舍得做帘子,又选出些好看珠子准备专门做条手串。想象着它戴在自家舍人的手腕上的样子,女子笑了。 那边,少女依旧目不转睛看着燕巢。 家燕称不上珍禽,它比不过九州池里仙鹤的优雅,也比不上鸳鸯的艳丽,更比不得圣人寝宫内的鸲鹆稀有。 只是每当两羽黑影掠过,檐下便顿生吵闹。女孩被那声响引来,再瞧见一个挨着一个张开的嘴,她的眼睛就移不开了。 “好不好看?” 阿姐来问,她“嗯”了一声,满眼依旧是——一张张大开的鲜黄鸟嘴,它们像一支支紧挨着的唢呐。 贺娄没得到建议,又无奈摇摇头,自己将串好的珠子对向阳光照了照,思量一番,退下两颗,一面向盒里翻找,一面问:“不晒吗?进屋吧,屋里有桃子!” 那孩子又“嗯”了一声,心里却装着其他事:那正站在泥巢边上的,是雌燕子还是雄燕子呢? 姐姐找到了两颗相近颜色的琥珀,余光里那两只脚还是未动,正要再次讲话,听见: “阿姐,我好想有钱……” 没头没尾的,她被搞蒙了,见那孩子呆呆望来自己,不禁失笑道:“唉呀,憨奴奴,这是晒傻了呀……” 烈日娇阳还拦不住一人。 薛崇简因手腕受伤骑不得马,在家闲了几日。早起后,拿了卷书发呆,没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趁兄长一眼没盯住,他偷偷跑了出来。 “三郎呢?在忙啥?怎么不找我?” 带路的小太监不知何如细答,只得赔笑连连,恨无有三足。 “这两天他打球没啊?不会背了我组局吧?李二哥怕热,他又不愿进宫,不会……问你呢!他们最近打马球没啊!” 一声吼,小太监的脸霎时一白,汗衫湿透,只恨不能双手作桨立地划出此片沼泽。 薛崇简如撵兔子般追着,前面的人不得越走越快,二人于廊中飞快穿行。 “嘭”。 “薛二郎,恕罪……”侍女忙下跪。 薛二郎急着找人,不作理会,掸掸肩头,横眉而过。 那侍女捂着胸口一溜烟跑了。 少年迈了半步,又摸了下发潮的衣肩,站住了,探出廊檐看看天,嘀咕道:“大热天,干的什么活……”再瞥身后,那人早不见了,顿时将眼睛又瞪回宦使。 “到了,到了……”小公公几乎破音。 “李三,李三!”薛崇简门外便叫,进屋便找。 帐帘一晃。李隆基从帘后一边穿衣,一边走了出来。“你来啦。手好了吗?” “你……” “天热,冲个凉……”李笑答。 “哼。”来客哼气,一屁股坐下了。 几个侍者很快进门,有人大开门窗散去满屋潮热水气,有的端进凉饮和瓜果。李隆基穿戴好,慢慢喝水,见那人还盯着自己,忙招待:“喝水啊!哦,对了,你家蜜桃真不错,隔皮一吸……” “你怎不来找我呢!不跟我好了,还是怎么着……” “没有,没出府……和隆范鼓弄代面,研究研究《兰陵王入阵曲》。” “哧,假面具有什么可玩的……”薛崇简说着一摆手。 李三郎慢悠悠饮水,感觉对方粗气愈来愈粗,抬头笑:“你阿兄让你养着……” “我又没生病……再说又不是腿坏了不能走路!”他使劲抖抖手腕,“你瞅瞅,这有问题么这!” “你骑马过来的?” “啊,不然嘞!”少年立即转笑:“下午我们来一场,如何?” 一个眉飞色舞,一个却提不起劲。不久,后者劝道:“薛二,你真不怕你阿娘啊?你哥都说了,今后不让你打马球,还说不好向耶娘交代……” 薛崇简顿时把脸皱成一个桃核儿,坐了下来,抓起一个果子当球向空里抛。 “呲呲”声从客人的嘴里发个不停。主人缓缓说:“反正天热……咱们就坐着谈谈天挺好……你若实在发闷,我们院中蹴鞠……” “蹴鞠哪比得上击鞠!”少年嘟嘴,随后又“呲呲”震唇,像一头被拴在正午太阳下暴晒的驴子。 不知何时,院内又飞进一只蝉。二者齐鸣,李三皱了眉。又坐了一会儿,他终于问去:“手腕真好了吗?” 桃子跌入银盘,摔得汁水飙飞。 “好了,好了!” 李三压下嘴角,长嘘出一口气。 “叹什么气呀!走呀!”那边见他还不动身。 “出去可以,但你得先应我,今后球场上,不可跟我太紧了!” “那怎么行!我是你唯一得力的战友!大家都卯足劲去抢球,咱俩拼尽全力,尚不能定胜。你若孤军奋战,岂不必输!欸,上次又只差一球……难道差两岁真差那么多……”薛二说着握拳锤案。他的苦恼在自己的年纪却也在理。——孩子这种生物就是这样,差一岁真的差好多。年纪小便是劣势。 李三听了,也心生不甘,却仍道:“咱们本就不该找大孩子玩……你好胜心不要太强,游戏而已,输了便输了……”话音未落,那边按着案子窜了起来,瞪眼如铜铃。他自以“洪钟”压制: “我不能让你再摔一次了!” “我自己会小心!” “击鞠哪是自己能防的!多少人被打瞎了眼……断胳膊断腿的你不是没见过,难道你想摔断脖子……” “哎呀,哎呀呀!”薛二一阵怪叫,试图用自己的音量盖过对方的话。“我是三岁孩童吗?我第一天打马球?你要像吓唬小孩儿一样吓唬我?” 对方一顿嚷嚷,李隆基闭了嘴。 燥风搅动空气,树叶子都卷曲起来,如一支支小喇叭放大着枝间的躁鸣。 良久沉默,李□□思过了,明明自己玩马球更入迷,却跟兄弟大谈危险……于是轻咳一声,他软了语气说:“你别怪我啰嗦,我是真担心你,真的怕你……” “知道,知道你为我好……担心我。” “说实话,现在没人敢找你玩了。我若不是想亲眼看你状态,今日也不会见你……” 几只蝉一齐发作,少年的两耳忽然哗变,奇妙地失聪了。他缓缓缩回手,坐了下去,不再言语。 “听你大哥的吧,薛大平素温和竟为你发了那么大火……你听话,这样大家都好过……”他见他久久不答话,便又劝:“我答应你,等长辈们都从行宫回来,我去求!咱们定痛痛快快连玩几天!” 薛二睥睨来,无一丝喜色。 “这样,这样,你不是一直想借我那几个宝贝吗,随意挑!带回去养着,好好玩玩……” “我要骅骝!” “不行,不行,渠黄、逾轮都可,骅骝是击鞠马……” “我就要骅骝!”薛又弹了起来,“你不说随意吗!怎么现在就说话不算啊!” “我方才,我,我是说……唉,算了。那你答应我,不许用它玩球!对了,你今出来……向你哥报备了吧?” 少年眼珠一晃,马上连连点头,见对方仍旧迟疑赶紧催促:“都答应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可骑来散心,不可用以击鞠……” “哎呀,家里有个念叨的了,你又婆婆妈妈……”薛崇简说着强搀他出了门。 “真不能再来一回了,你哥已经让我长见识了,要是被姑母找上门……我还能活吗我?” “能活能活,有我呢!” “得了吧,你小命还不知道在谁手里呢……”弟兄嬉笑向马厩而去。 一只蝉扑腾惊起,几滴树汁洒落枝头…… 第25章 士别三日(中) 噩梦将结束了。 “营州之乱”一场因压迫导致的反抗,引发了太多的蝴蝶效应:武周朝廷累计动用了数十万兵力;无奈之下,求助突厥阿史那默啜,致使其趁机得利壮大国力,产生边疆遗患;还有女皇不得已接回了房陵废帝…… 这场风波刮了近四年,终于要尘埃落定了。不日,契丹降将李楷固将抵达三阳宫献俘。 “这个李楷固有些本事哈。” 公主笑道,一面举起酒杯。按说此等场合最当夫妻同心,可武驸马却走了神,抬手的动作明显慢了。虽无人计较,他仍默默连下两大口,自作惩罚。 公主不喜饮闷酒的人,便转而向上道:“阿娘,人家千山万水地过来,你可不能让他空手而归啊。 ” 至此,女皇方把目光从梁王身上抽回,注意席上说话的人。相王接着妹妹说:“娘,除了李将军,还有大功臣。” “上司受赏,部下同荣。这有什么可说的……” “欸,阿妹。”李显抬手提醒,“你竟忘记此二人何以得用了?” “嗯?”公主稍作沉吟,继而露笑:“噢,唉呀!我怎么把狄公这位大功臣给忘了!瞧我这记性!” “听说他要替李楷固求情,远近亲朋都拦着……狄公真是顶了很大的压力呀……” “四哥呀,要换我,我也拦着!黄獐谷一战,张玄遇、麻仁节不就是被李楷固套下马的么!生擒咱们两员大将,多少人恨得牙痒痒呢,都想扒了那人的皮!还替这样的劲敌求情……不想活了……” 眼见话题被妹妹带去一个奇怪的方向,李显忙笑:“欸!听说,这位李将军很善舞槊,这下可以亲眼见识见识啦!” “呦,除了玩绳套,还会舞槊呢?那会不会写诗呀?” 都知公主是讽刺,大家一笑不作深究。 今日内宴人不多,武家只有梁王与驸马出席,大约人少,气氛远不如往日活泛。 公主见母亲又发呆,放了杯子,问过去:“欸,怎不见他们兄弟?” “五郎六郎邀胡长仙论道去了。”内舍人替答。 “哦——”得了回答,公主眼皮不抬,显然觉得这个答案很无趣。 少坐片刻,歌舞愈加乏味,席间无话亦无饮。 公主见母亲亦怏怏,便主动语:“娘,累了吧?今就到这儿吧?” 皇帝点头,内舍人上前搀扶,公主也跟上来。 “你们也早点歇着吧。”女皇回头道,顺势又扫了一眼自己的侄儿。 这一晚母亲都心不在焉。这让公主十分在意,她顺势也看去梁王,见其无甚异样,想想不过今晚话少些;不过他能说什么,也不是他们露脸的时候,想躲还躲不及呢。她想着,又看去对面,见婉儿也似不明就里,只得暂且作罢。 老人的身子一挨着床就重了,如山倾倒,尽显疲态。 “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人过来看看?”太平蹲在床边握了母亲的手。 “没事,就是累了……”她长出着气,看向上官,“今晚不诵读了。为旱情你已操劳不少,回去歇了吧。” “是。” 身侧一动,公主也跟着站了起来,“那娘,您好好休息,我就……”老人却抓住女儿的手,拖着疲惫的嗓音挽留:“你再坐会……咱们娘俩说说话……” 屋内说话声极轻,上官眼瞧着女儿跪在榻前的背景消失在合拢的门后。 今日无月。 寥寥数星也显得孤单,它们一个个不停向上官眨眼,好像争先恐后地问着问题。想写诗却不知写什么,她便猜“那些眼睛”在问什么,谁知,还来了灵感。诗快写完了,也见公主出来了。 “睡了?” 公主点点头,脸色却不好。 “怎么了?唉,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病情有反复也是正常的。你别太担心。”上官劝了别人,却开始自责。“也怪我,伺候圣人早起时,瞧脸色就不好,张府令请过脉说无碍,后面看着也确实见强了些……唉,大意了,怪我,怪我……” “不怪你,不是病。不,是病……是心病……”那眉尖如两峰对峙,让听者心焦。见对方脸上愈来愈暗,上官不经意抬头,见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一朵密云,将几颗明星都赶回了家。 “婉儿,我问你。” “嗯?” “你不会也如寻常人那般吧?也认为因狄老一句‘子比侄亲’,阿娘就把江山让还李家了?” “当然不是!”上官本能脱口,可转瞬陷入迷惘。还未从逻辑的迷宫里挣扎出来,那人已独自向暗处走去。 思忖一刹,她赶紧追过去:“你为何突然说这个?天家之事,非民间礼俗可论。我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公主站住了。“你说的对。所以啊,在她心里,从未看重过某一个呀……” “太平!” 公主一摆手,继续说:“若非说看重,也是一群人……不,准确说是两个家族……” “两个家族……明堂立誓?” 对方的思维一再跳跃,让上官跟得吃力,但提到“两个家族”自然是武李两家。去年,因为身体原因,女皇开始担心自己的身后事。为了让两家长久和谐相处,她便让儿女、侄子等六人于明堂对天地盟誓。所发的誓词也特意被铭刻在铁契上,收藏于史馆中。 正想着,上官忽被抓了两肩,对方迫近而问:“你精通文史,你认为史上多少因失意郁郁而终为真?” “这……”她看不清她的脸,并被对面突来的气势压倒。 “你回答我,上官!” “我……你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她说着缓缓低了头,那双手随之也松了。 极长的一声叹息。 “婉儿啊,这就是天家啊……” 她再举头看去,那人正仰望苍茫,目光深邃而悠远;而她说话的神情语气也越来越像女皇了。 到了住所前,上官确定了今日梁王寡言的原因。——他堂兄武承嗣的忌日要到了。 “太好了,终于要下雨了!”望着天,莹儿欢喜搀了舍人进门,添了块香料去炉中,又笑盈盈说:“今儿回的早,正好早点休息。”倒了水,见舍人不说话,女孩拿起针线安静做活了。 山雨前夕,林风满楼。 摇摆的烛火,似乎一直在否定她好不容易想出的答案。上官实在读不进书,便向侍儿道:“明日帮我把这些清了吧。” 莹儿答应抬头,见对方指着一些画轴,确认道:“是收进箱子里吗?” “嗯,装箱吧,近来不会用了。” 莹儿知那里面有舍人珍视的祖父遗物,忙道:“您放心,我会小心收好的。” 帘上琅玕叮当作响,又不知何处吹来一曲洞箫。乐音飘渺,时有时无,柔懦凄婉,似一女子低低述着自己的心事。 “好听……” 莹儿觉得悦耳,便歪头托腮同舍人一起聆听起来。 一支曲调两份意。 这边少女听得含笑,那边却听着锁了眉。 呜呜咽咽,道不尽的余恨愁怨。上官婉儿想起一份旧日承诺,她曾经在一张病榻前答应过自己会“与他好好相处”。 如何变成今日局面了? 箫音继续哭着,在激荡的气流里渐渐走失了方向。 曾经,她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迷惘。有想法就做,有目标去争,所欲直求,有话直说,正所谓:“大道至简,心上无尘,人生无事。”不久,岁月教给她新的一课:人事不是背书,课本里的人与事有些真的只在课本里。 那时失去的勇气吗? 女人摸着额头自问。一滴雨水砸在干地里,激起一缕尘埃。耳畔渐渐淅淅沥沥,土气也吹进窗里来。 “笺!给我一张笺!” 侍女忙换了方向,奔向柜子,想舍人案头有许多素笺,便取了些绿头笺出来,却见那边摇头。“哦,对了,还有一些花笺……” “有红笺吗?“舍人问向她,眼底也有几分红。 “呃……您用得不多,我找找……” 莹儿边翻箱倒柜,边不时回望,她能感到舍人有些异常,只是舍人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自己又能如何呢…… 好容易翻出几张红笺,女孩儿恭敬递了上去,擦着鬓角的汗又道:“明日我就去多领些。” 想舍人要得如此急,一定急着写。可对方提着笔半天不动,久久凝思,她又站了会儿也不见下笔,挠挠头,转身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不想,才捡起几页纸,那边已折纸了。 “这么快?” 莹儿实在猜不出这么短能写什么,挠着耳朵,那边已将信封递来。 “送去梁王。” 第26章 士别三日(下) “啊?” 莹儿的第一反应是大王可能睡了,于是确认问:“现在吗?”对方不语,小侍女只得去接,刚要摸着,那人却向后缩了手。 “要不……” 舍人迟疑,她也不知是该拿还是不该拿。 两边就僵住了。 最终莹儿抓了信。“放我这,您说合适了,我就赶紧送去。” 对方垂了眼帘,没有语言,似乎是默许了。 下半夜,风就停了,没一会儿,雨也小了。上官听榻下一声叹气,问去:“有心事?” 柴萤惊坐起来。“吵醒您了?” “没有,躺着说话吧。” 侍女摸着胸口下躺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方才醒了,想起白日遇见萧娘。她,她对我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萧娘?” “哦,早先我们同在掖廷,说起来她算看着我长大的呢!” 听见“掖廷”上官翻了身,看着那孩子问:“怎么个不同呢?” “嘿,她不像我,她那人呀与人热络!以前,每次见着,总夸我脑子好能记东西,合适管库,还要我与那些人多走近些咧!我虽没兴趣,也谢她的好意。后来,后来我就来您这了……”女孩儿开心地笑了,笑着笑着却嘟了嘴,“今天我去内府局,恰好她也在那,我们好久没见了,我还挺激动的呢!谁知,她点个头就走了!唉,真奇怪……” “很失落吗?” “谈不上失落,就、就有些意外。”莹儿咬了咬手指,坐了起来,“我不明白。按说我现在比以前……那她不该更亲热么,至少说点场面话啊,甚至该夸自己有先见之明啊!为何掉头走掉呢?不懂,真是不懂!” “人是这世上最揣测的了,多思亦是枉费心血……”榻上的人说话缓缓将臂枕在头下。“很多人瞧着热络,其实对别人的事并不上心。尤其她那个年纪的人……” “哦,哦……”莹儿应着,其实心中一半明白一半糊涂。 “你也别苦恼了,下回再遇见就该同以前一样了。” “啊?再见,就热络啦?” “嗯。”那人点点头,“估计还要拉着你不放,讲上好半天呢。” “拉着不放?”小姑娘窘了起来,直摆头。“呃,呃,怪肉麻的……” 上面一声轻笑:“睡吧。” 女孩听者雨滴,拉着被子笑:“希望这场雨下久一点儿,要下几天才好呢!” 上官却听雨声比先前又小了许多,想来又是一场来得快去得快的过境雨。一翻身,仰面而躺,她闭目而问:“你想好将来去哪一局了吗?” 柴萤皱了会儿眉,回:“没……” “想想吧。迟早要的。” 榻下小侍女鼓腮帮思索了会儿,合了眼。 母亲举觞敬狄公,李显便跟着敬了一回,众人又陪了不少话。 再坐了一阵,皇太子按捺不住,终于对刚被赐姓“武”的李楷固道:“素闻武将军武艺超群,尤擅用索、舞槊。百闻不如一见,将军何不趁此良机一展绝技,让大家一同开开眼?” 武楷固加官进爵,正人生得意,此刻又获储君垂青,腾地站起来,红脸粗嗓一摊手:“好!拿我槊来!” 翻译官被他吓了一跳,马上站起,龇牙咧嘴用官话禀道:“将军谢太子殿下抬爱……赏识,将军直爽性格……话不多说,那就、那就献丑了。”那只大手不厌烦在他脸前伸了几伸,几次打断他的思路,小翻译想想自己的俸禄,一直保持了微笑。 马槊被请了上来。 负责请客的两个兵卒走得老打横,上官猜它“脾气”不小。 不过有脾气也看对谁。 一挨那大手,它顺时改了性情,变得听话乖巧。几下颠倒,一丈有余可破甲的家伙,竟在大汉手中开了花。 有人立即喊好。 内舍人不是行家,也不懂招式,她不知如何用它怎样沙场冲锋、如何马背横扫;只觉两耳呼呼灌满骇风,口鼻中隐隐一股血腥。 这个女人不看表演,看起了观众,眄睐去:太子得偿所愿,玩赏得十分投入,笑逐颜开;圣人、狄公无忧无喜,看似反应迟钝,实则见多识广、见怪不怪;武家的男人今天都来了,只是各个木木,连武懿宗也不笑。因有外臣,公主没有出席,驸马微蹙眉头坐着,一个人看起来有点形单影只…… 风声越烈,喊声愈壮,契丹语不绝于耳。 上官又看回“来客”,盯看一会儿,那飞转的中心竟然长出一个漩涡,强大的吸力不停将人向里面的异空间拉扯。仓惶移眼,她仿佛又经历了一回崖边,再瞥武家席位,不知梁王何时悄悄离了席。 将军走下场,他的兄弟纷纷站起,继续说着内舍人听不懂的语言。大滴大滴的美酒从他们胡子滚落,燃烧了火一样的男子壮志豪情。满堂热闹,朝里文臣开始嘀嘀咕咕,而武将则互换眼色摩拳擦掌。 正当所有人跃跃欲试,忽闻几声铃响。 脆铃由远而近,众人狐疑,渐渐不笑不闹了。那站着的将军一扭头,也定住了。 铃音来自一女子。 银铃布满了她的手腕、脚踝、腰间,头上也以银花作饰。 一时,满场窃窃,猜其来历。 “契丹人带来的胡姬?”张昌宗也好奇。张易之头移目不移,不知是不知道还是否定。 上官忽见梁王回来了。他经过河内王,顺手抚了哥哥的背。待他坐定,乐音也停了。不知哪里清嗽两声,含枢殿内彻底安静。 握槊的大汉慌了起来,紧张看过前后门,见台上盛装的异族女子示意“请坐”,怀抱着马槊犹犹豫豫坐下了。 手臂缓缓再起,娘子的歌声随之出。 “啊……” 只一声,静可闻针。 “啊……” 再一句,那喉音穿破了屋顶,跃房脊跳向山谷去,如放一只呦呦鸣鹿回入青野。 她亦唱着上官听不懂的语言,但音乐自带魔力,让她跨越过字词的障碍,她知道她在倾吐什么…… 她在谈情。 她在说思念。 她在说盼望。 她毫无保留地说着喜和忧。 空灵之音飞绕过梁,垂挂下来,连上了每个人的心弦。 上官觉得自己正被无限柔情缠绵,如浸入一条温暖流淌的小河,不想走了……吟唱击穿了听众的心底,他们惊觉歌者原来是故友。相逢的喜悦,泛起眼底的热泪。 清晨花叶的悬露,还是珠箔相叩……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环顾众人眼底的银光,才女明白了——极致的美,无法用语言形容。 “郎啊,郎啊,你像山下河水清悠悠……妹像天上月儿恋恋走……”歌姬用官话将词重唱。翻译忙贴向将军,却被一把推开。正翱翔云端,谁愿被打扰? 声声呼唤中,阿妹将‘思念’烙在每个人的心上。 铃声走远,人们还不愿醒。 又静了一会儿。 壮汉忽然站起,感情激动地讲了好一阵。 翻译转达了他的意思:将军说他家娘子也有一副好嗓子,当初年轻就是被她的美丽歌喉吸引了。除了会唱歌,她也是个极好的女人,很会喂马做饭,还给他生了六个孩子。翻译官说着说着,觉得好像跑偏了,忙加重语气道:“他说他要好好干,效忠大周!” “对,效忠大周!”一个大巴掌拍在翻译肩头。 翻译揉着肩与那人对笑起来,既而,满殿大笑。 笑声一直持续到宾客渐去。 “那女子为何人?”内舍人叫来司宾。 “呦,这我还真不太清楚…”司宾搓了搓手,递来曲单,“您也瞧见了歌舞单上没这节目,大王临时来加的……我嘛,也不好多问。不过,好像有人念岭南什么的。” “龙州?”上官脱口而出。 司宾尴尬笑笑:“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内舍人道谢,让其去忙了。 新月如钩,半隐云中。 远远行人三五勾肩搭背,口里仍哼着“阿兄阿妹”的歌。 “从未相知……何以相惜……” 远山浸水,霏雾沉沉。 女人站在高高的台上,凉风把酒醺和歌声吹得渐离渐远。卒然胸膛“轰隆”,陷了好大一个洞,风就呼啸灌入洞来。 她也不动,就那般站着……身后殿里的火树银花一朵朵谢了。 第27章 大日子(上) “莹儿,莹儿!” 上官睁眼便喊,见了人就抓了问:“信!信呢!” “送了,我前儿就送了!” “送去了……” “啊!”莹儿重重应。 信被送去了。 上官缓缓接受着这个事实。她无法责备侍女,虽没说“合适”,可几天了她也没说过“不合适”。对方担心自己忙忘了耽误事,事实是自己也确实给忙忘记了。 莹儿见舍人半晌不说话,眼红面热,忙向水盆取来手巾。那人接了,只将它左手换右手,又颠回,反复嘀咕:“送去了……” “大王没提吗?我这去问问,是不是他们没呈啊……”她急着转身,刚出一只脚就走不动了,回头见榻上拉着自己。“您怕大王没醒吗?没事!我去候着。他一回话,我马上来报您!” “别去了。” 那人说话用手巾盖了脸。 舍人说话简洁,做事却不爽利,莹儿心下暗怨,可转念一想,舍人自当有她的道理,便转头做事了。 小侍女进进出出几个来回,榻上人还是散发坐着,“残醉”不时攀上眼皮,好像一直没醒。 “梳妆吧。” 一声笑后,舍人终于下了床。那声笑听着有点怪,莹儿主动调节气氛道:“舍人你知道吗?今年闰七月诶,有两个七夕!那牛郎织女岂不要相会两次!”篦子轻柔在软发间走着,主人的头发不及常人粗韧,她的动作也加了份小心。 女孩笑了笑,换了另一边,又道:“您在想家里的藏书吧。您放心,二姐姐做事向来稳妥,保准会给您晒两次的。咱们这儿,有我看着,自然也一卷不会落……” “莹儿,我还想躺会……” “哦,哦……”手腕被拨开,她慌退后两步,又忙近前搀扶舍人。 她见她的样子,安慰:“有些乏累。” 柴萤看得出舍人越来越忙了。 因为旱情、北方来人、还有听说要筹备一个大仪式,宫里人人在忙。但她不关心那些,她只在意舍人的身体。 见舍人昨晚回来倒头就睡,她好生担心,还好,今早瞧着无事,若是病了……女孩忽然想起二姐的重托,一阵心乱,把早上听说昨夜歌仙下凡的事也忘了。 “呦,太阳晒屁股了,我瞧瞧,哪只大懒猫还赖床呢!” 能这样说话的,没有别人。莹儿不回头便笑,忙给公主和两位姐姐见礼。 “不好不好,每次都不请自来…”那人说着转了身,“我得重新走一回,至少等他们通传了,我再进来……” 上官不陪她胡闹,一把拉住,“行啦,又作妖!要不要学人下帖啊!” “当然要啊!我这么大的架子,三顾都嫌少!” 屋内有了笑,莹儿觉得一下子亮堂不少,端茶倒水,做起事情也有劲了。 对面一落座,就捧着茶碗眼发直。 公主知她又犯呆病,自找话茬,指了案上摆的点心道:“方才跟阿娘用了菓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你来……” 不见反应,公主自己招待起自己,一阵忙吃忙喝,正眉目“调戏”小侍女,咣当一声,茶汤溅来。 “什么?圣人等急了!” 对座弹了起来。 “哎呦!反应迟钝……”公主侧身捂嘴笑,手上使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拽回来。“逗你的,阿娘没找你……” 两边侍女又是收拾,又是检查。再静下来,太平怨道:“看着瘦,怎么那么有劲,拉都拉不住,真该套上犁耕个百步地……”她揉了揉左腕。 上官正按太阳穴,抬了眼,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说你们文人骚客,一天到晚愁啊,怨啊,其实都不会写。你看前面现成的景儿,多好。”公主说着,回睨。上官不知何意,公主身后桃儿却点头十分赞同。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莹儿才看过一些书,忍不住卖弄。 公主望桃儿笑:“离上澣是还有些日子,不到休沐的时候……” “不分君恩断,观妆视镜中。容华尚春日,娇爱已秋风。”杏儿语毕,一众皆侧目。上官也望之绊舌,讲不出话来。 “公主,圣人请您过去,说金简送来了。” “嗯,我马上去。”她应承着,等宦官不见了,握住上官的手,唏嘘道:“唉,还想多坐一会儿,说说话,帮你妆扮呢……” 公主抽手离去,舍人也被抽走活力,迅速萎靡开来。 莹儿见她又爬上榻,还拉上了帐帘。 世人抓不住时光。 人们只能从东升的红日,西沉的橘光,车马的忙碌,以及彩云变化的形状来感受光阴的流逝。 可是舍人总低着头。——看完一卷,还有十卷;看了一疏,还有百奏,她还怎么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呢? 莹儿想着,见胡麻粥已经没了热气。忽然,窗外几声女子嬉笑,让她不禁心焦,垫起脚尖。 “是找你吗?” “嗯……”女孩挠了挠头,“昨晚她们就要去寻来着,您也知道宫里的蜘蛛不好找……” 确实,若荒郊野外,别说蜘蛛,就是一只猪、狗熊老虎也是有的;不勤勉的人家,也会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小生物,但这里是皇宫。这里……最不缺少的就是干活的人,奴仆怎么可能让皇帝看见自己家里结网生尘呢。蜘蛛就这样意外成了抢手货。 “初七?初七,这么快就到了吗……” 女孩赶紧狠狠点头。 “莹儿。”窗外不知谁壮胆唤了一声。这一叫,让被唤的人越发心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咬唇抻了下脖子忙又缩了回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上官瞧见不由一笑。 七月初七,属于女孩子的一天。她也曾这样被人等过唤过,只是那人耐心极差,没一会儿就自己跑进来霸道地将人牵走了。 “去吧。” 女孩儿一听“赦令”,瞬间化身脱兔,三两步就跑了出去。上官刚拿起勺子,那人又闪电窜了回来,“我回来就晒衣服!”转眼又不见了。 香烟指向门口又飞旋回来,陪案边的人继续坐着…… 帝王的大日子也来了。 当然不是像宫女捕蛛卜巧,皇帝要投金龙玉简。投龙,此俗自古有之。干旱之年杭州民间多用此法祭祀祈雨,三国时龙井便是民间“投龙”祈雨之处。 唐李尊老子为其远祖,使得本土道教空前鼎盛。凡有国家庆典、祖先忌日超度、皇帝或后妃公主寿诞庆贺,以及天旱时请神降雨、洪涝时请神放晴等事,皆有道士出场行醮做法祈福禳灾。道教的斋醮仪式也便成为了官方祭祀岳渎的典礼。 投龙简,是道教斋醮仪式中的一个环节。帝王在举行黄箓大斋、金箓大斋之后,为酬谢天地水三官神灵,把写有消罪愿望的文简和玉璧、金龙、金钮用青丝捆扎起来,分作三简,名山简、土简、水简。山简封投于灵山之洞府绝崖以奏天官上元;土简埋于地以告地官中元;水简投于潭洞水府以告水官下元。 旭日未起,道场内已火光通天,烟雾缭绕。道士们身着彩绣道袍,手持各种法宝,口中念念有词。主祭坛上胡长仙尤为卖力,连唱带跳。 盛夏时节,台上台下皆厚重礼服。眼见皇帝喘气变重了,鬓角也湿了,上官连连看向张家兄弟,却见他二人只盯着法台,似乎那里才更关键。 他们紧张有他们的道理,只因皇帝受灵宝券盟,此场科仪尤为关键。一年中统共三天校订仙籍,错过今天就要等下一次。皇帝等不了,二张自然不敢耽搁,大家为了各自的“虔诚”,心念“忍忍吧”准备挨过去。 上官不住胡思乱想,眼睛却一直未离台上。 铙铃闹耳,烟火呛鼻;道士团团转,宽大衣袖呼呼喇喇,看得人头眩眼花。眼前一黑,她晃下脑袋收回神来,原来是公主走过。 “阿娘,先歇会子吧……”她給老人擦汗。 “马上日出了……”老妇人嘴上不退步,身体却跟不上,微微战抖着喘气。上官给皇帝身后眼色,拿过水壶来。 皇帝勉强咽下一口茶,那边胡长仙人就带徒弟端着东西下来了。 “请圣人再验金龙玉简。” 他一扬手,又捋胸前胡须。今日,连公主都对胡道士刮目相待。在场皆汗流浃背,就他一个清清爽爽,面色不改,须发飘逸如初。 托盘由监斋接过来,传给宫人,又到了张易之手中,才到了皇帝眼前。 金简上的告文,内舍人其实早也看过了。但皇帝的事怎能马虎,自然要一验再验,一审再审。 行进中,上官跟着又看了一遍铭文,金简上小楷秀遒劲健依然那三行字: “上言:大周圀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岁庚子七月庚子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 “阿娘,我替您去吧。”公主近前一步,一脸担忧。“投三简,便是要在整个嵩山折腾一圈。若是平日游玩也罢,现今要在限定的时间到达限定的地方。山顶峻极峰路远难行,如此赶路……您久疾小瘳,不宜劳顿啊……” 女儿心疼母亲,儿子当然不会落后,李显、李旦也纷纷上来劝说。 皇帝眼睛盯着三件将用的法器,一直扶额犹豫…… 第28章 大日子(下) “太平,你来代娘。” 良久,女皇下了决心。 诸武王一直没说话,这时武攸止迈出,“臣愿护送公主。” 太平想到武家会出来人,但没猜到出面的竟然是恒安郡王,但她没去拦着她那个体弱的夫兄,而是看向了丈夫。 这一眼的空当,皇帝准了武攸止的请求。 “小王这就去准备。” 他刚后退,上面又发话:“婉儿你随二张、公主同去。” 武攸止听闻添加成员便停住,以待皇帝示下其他,也盼自己亲弟驸马能主动请缨。他眼中的暗示几近快变成了明说,武攸暨也没动作。 驸马没说话,公主说话了:“天天看折子,贴龙鳞……你的眼睛都熬红了……”她说着拉内舍人看向女皇。 上官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出应天门,可突发大旱,她的夏天并不轻松。投龙,她没兴趣,有那个时间她不如办点正务。她的想法很简单:皇帝去,她就跟着;若皇帝不去,她想二张也会办得妥当。但现在领队变成了公主…… “去吧,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原来,女皇和她想的一样。皇令一下,定局已成,武攸止立即着手准备,二张与道士们也跟着下走。 “贵主,先把衣服换了吧。”桃儿摇着扇子,换回对方摇头。 见桃、杏惊望公主的手,上官忙抓来对着火光细看,见那尾指长指甲裂了。旁边递来银交股,她赶紧接了去铰。 一声脆响,红指甲应声落下。 “染得如此漂亮,可惜了……” 托在掌心,上官叹,顺势将之递给一旁同样惋惜的侍女。最后,杏儿接了,用手绢包了起来。 “还好没伤到肉……”上官想把那指甲修齐整,却被公主抽手。“再说吧。他们来了……” 遥遥火光移动。 侍女忙取帷帽,挽起裙纱,仔细着发髻,往公主头上戴。 “杏儿你留下。” “我……”公主的安排明显跳出了侍女的设想。 “专心料理宫事。”前面忽转身又命:“有事速来报我!” 望着公主背影,李杏儿低低回:“是……” “莹儿,你也留下吧。山上路不好走。”莹儿正接小奴递上的帷帽,忽听见舍人也不要陪着,脸色瞬息变难看了。见此,上官忙又说:“你在,我好放心。” 柴萤迟疑地点点头。 驴蹄清脆,郡王牵引两匹宝特近前。另一边,二张与人举着火把也到了。 拿眼打过胡道士手捧的盒子,公主一挥手,道别:“我们走了,你们回吧。”上官亦对众宫人颔首,紧随前者快步而去。 山神仍寐,百兽在潜。 火把入了深林,人声难闻,小豆子拉姐姐回去。莹儿缓缓动脚一抹头,见旁边竟还站着一人没走。那人双眼痴痴,明显比她更加不舍。 “杏儿阿姐回吧。” 同命人惜同命人,两人拉了手徐徐向回。 人们折腾了大半宿,终于看见太阳了,驻地却静了。 “莹儿姐你也小憩下吧,大家都补觉呢……”豆子和宫人打水回来,再收拾一下,他们也准备休息了。 “哦,好。”莹儿嘴上快,脚下踌躇。“是不是该到了山顶了,也许已经下山了?” 她的问题没人知道,众人皆撇嘴摇头。 忽想起仪式也要花时间,她便向老宫人问:“您知道将龙投下去要花多久吗?” “那,那还真不清楚,仙人做法,都不是他说的算……”老人笑,其他人跟着笑,各自钻入了被窝。 天光大亮,知了闹开了。一声声不知是叫热啊,还是喊渴。 莹儿折腾着几张鞋样子,本来还有点想法,现在只剩下心急了。四起鼾声,她在帐里越坐越闷,汗水哗哗地趟,身后动静,一回头——小豆子蹬开被子,大张着嘴流口水。 心想大白日里也不能出什么事儿,莹儿站起一挑帘,走出帐来。 她一路走,一路瞧。 营地里站着不少卫兵。莹儿想,和人家说话也是打扰军务,更何况她跟他们也没啥可说的。稍远,几个宦官在树下乘凉,不知从哪里搞个西瓜,一个个捧红瓤使劲啃。若是平常,莹儿说不准会走过讨一块,但今时之 “心焦”,岂是一块寒瓜能降下来的。 “真没劲……” 她踢了地上一块土坷垃,看见它向前滚,眼睛忽然亮了。哎,小娘子看见了熟人。 “杏……” 她喊出半字就收了,蹑足前行生怕搅了营地的宁静。许是她的脚步太轻了,人都到了跟前,对方也没反应。复叫了两声姐姐,李杏儿才看了过去。 “哦,你没休憩?” “睡不着……” “那、那进来坐吧。”杏儿回头支开了帐帘。莹儿刚要推辞,却见里面没人。 “她们在别处休息。”姐姐见她的表情解释道。 既然无人,正好说话。小丫头愉快地大步进去了,坐下后一阵东张西望。姐姐笑着推她一碗茶。 “真香!”女孩吸吸鼻子,“这是什么茶啊?” “加了香料还有兰花。” 莹儿仔细辨辨,隐约有些熟悉。想着回去就如法炮制,细一想公主的东西可都是了不得的东西,还是不学为妙。今日自己有幸能尝,已是极大的福气。 “谢谢阿姐。”莹儿甜甜谢道。 杏儿嘴唇微抿,浅浅一笑。 下了两口茶,她放了碗。“杏儿姐姐,你不像我,舍人不带我,是怕我去添乱。公主留你,才真为放心。” 小姑娘特来安慰自己,杏儿的笑意浓了些。 “阿姐,我是说真的。”莹儿怕她不信,又强调:“我家舍人堪比巾帼宰相。我,我却给她丢人了……那天引用的诗文一点也不恰当……” 一碗芳香徐徐弥散,小姑娘低头向它脸蛋泛红。 “姐姐,你真厉害!” 那孩子忽然抬头,炙热的崇拜目光随之扑面。杏儿慌道:“哪有,就会几句罢了……” “长得真美……”莹儿也不知怎地下意识说了出来,慌捂住嘴。皇宫里最多的就是女人,但李杏儿的样貌在这一众之中仍可让人惊艳。 “你这孩子……” 帐外旗梢随风摆,红蜻蜓点点落住杆端,两对翅膀折下,尾尖高高指天。 “真的,绝对没撒谎!你若到街头坊间,百姓怕以为你是王妃……”莹儿正沉醉薄雪娇粉,对方猝地翠眉倒竖一脸冰霜,不由嘴皮哆嗦,嗫嗫着:“阿姐,你、你怎么了?我、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杏儿不看她,站起背身。“内舍人要你看家,你出来也有阵子了,请回去吧。” “是……”莹儿缓缓站起,恭敬揖礼。 走出几步,她又向后看了一眼,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难道夸人漂亮得像王妃……也不行?”她一路念着,回到自己帐篷。 等到内舍人回来要回宫了,她的心情也未见好。上官以为她在闹脾气,只是自己山间奔波多时,身心俱乏,无暇顾及。 车中另一端,小娘子一直低头摆弄着小银剪。 莹儿浑身不自在,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哪句说错了,便将小嘴越撅越高,忽瞅见银刀刃间亮亮的,也不知沾上什么,扥了块布狠狠擦拭,借此妄图解消全部心恨。 内舍人回到住处刚擦净手,就听外面通传“公主驾到”。侍女脸上顿时一喜,放了手巾,绕过她先到了门前。 “贵主怎么没歇着,有何要事?”上官等她们进来了,揖礼问道。她身旁的侍女却面露失望,她期盼的杏儿阿姐没来。 “听闻你减免了一些灾县的赋税,阿娘想听听你对落下的亏空有什么想法,准备如何补救?” 莹儿一面给公主上茶,一面听她讲话。原来公主此来是替圣人问话的。又偷眼门口,猛瞧见桃儿姐姐探身向自己招手,再瞄一眼堂中,忙轻步走了出去。 “那,杏儿要我捎的。” “什么……”莹儿接来一个精巧的小盒子。 “茶。她说你喜欢。” 小娘子拿近鼻子一吸,果然熟悉的香气,立马高兴起来,问道:“杏儿阿姐,她没说其他的吗?” “她说了让你没事多过去坐。看来她很喜欢你啊。” “是吗……” “当然了!不然送你好东西。”桃儿抬手捏她脸蛋儿,觉得这小娘子呆头呆脑怪好玩的。 “对不起!啊,多谢了!”莹儿说着,好大个折腰。桃儿吓了一跳,很快哈哈哈笑个不停。 公主坐的时间不长,很快有人喊桃儿。莹儿摸摸自己脸,十分欢喜,高举小盒子回了房。收拾妥当,她想给舍人尝尝新茶,看看天色,心下想还是明日吧。 “给您再添盏灯。” 时辰尚早,外边仍亮。但她一直记着公主的话,心疼舍人的眼睛,放下灯,就势坐下瞧了一会儿,也觉得舍人眼圈发乌,眼球好些血丝,看着比公主显年纪了。 内舍人低着头,左手持续推展卷轴。 啪啪两响,烛花爆了两次。 “灯花爆,喜事到!连响两声,会不会双喜临门……”莹儿欢喜拍手, 对面的人没抬头。 又坐了一阵,她见第一盏灯,烛芯长了,便向腰间取剪子要修。 “蜘蛛。” 舍人这一声,让她“哎呀”猛拍脑袋,这乱哄哄的一天,早把完美的计划忘得干干净净。 “去玩吧。”对面抬了头,又扬下巴,“九孔針、五色線都有……” 女孩立即雀跃,拿了东西,又跑了回来,“您呢,一起去吧!” “不了,还没看完……” 莹儿见她又摊开一卷,一页挨着一页,密密麻麻地旋起龙鳞。想到公主才来问话,看来这个女儿节注定与自家舍人无关了。 “那您仔细眼睛,看一会儿记得休息……”女孩说着移动脚步,心中甚是不舍。 “嗯……”上官点点头,要看回文卷,忽然喊:“盒子!装蜘蛛的盒子!” “诶,真是!哎呦,您看我……” 莹儿拿了东西,转眼再看舍人,迈不动脚了。没来这里之前,她凭着宫人的传说臆想过内舍人的形象,可真亲眼见到了…… 此刻,她盯着案前人单薄的双肩。——烛光摇曳,那女子是那般地伶俜无依…… 第29章 梧桐雨 莹儿眯眼向那盒子瞅,只一眼,就泄了气:“噗……” 小蜘蛛气定神闲蹲在一角,泰然展示着自己一夜的辛苦劳作——几缕蛛丝。宫人都在查看昨夜占卜的结果,很快有人探头过来。 “网密者巧多,网稀巧少。莹儿姐姐,哈哈……”小豆奴第一个发现了宝。 莹儿赶紧合盖儿,防左防不了右,被人嗖地夺走了。 “快看啊!快看阿姐有多巧~”豆儿连喊带蹦,比先前还兴奋。 莹儿前面总有“人栅栏”,眼睁睁瞧着众人击鼓传花。 “不简单,不简单……” “怎么说?” “都说大智若愚,莹儿是大巧若无啊……” “无巧?啊不,大巧……” “什么!这叫天巧!” “对对对,天巧!天巧!” 堂内你拥我挤,一团笑声。莹儿点着脚尖,连抓几下,忽然一跺脚,“舍人,你看她们……” 上官摊摊手,看得正得趣儿呢。 “哎呀,蜘蛛呢?”不知谁叫了一声。几个脑袋马上聚去。 “不是……爬谁身上了吧!”莹儿不怀好意地笑,随即一指,“豆奴,你胳膊上!” “啊……” “往上,往上爬了。” “啊,娘啊……”小女孩不知是摘是拍,腿按了弹簧,在地上连蹿。 “飞了诶,飞了!刘大娘,你头上!”莹儿指挥着瞧不见的蜘蛛跃过两人,掉在一个胆小老妇身上。 “啊,啊!”来不及细想,那人一掌就将发髻打歪了。 “我猜……也许谁脖领子里呢!”上官幽幽道。 顿时,一众裙钗都觉后颈似有毛茸茸的八只脚。胆大的翻,胆小的跳,还有的杵在原地向天干嚎。 内舍人同自己一起捉弄人,莹儿乐得直拍手。正笑着脖子上忽然麻麻瘩瘩,“娘诶!”她窜起就绊在小豆子脚上,又后跳两跳,与进门人撞个正着。 进来人也喊“娘”,扶正小侍女的肩头。 “阿娘您这好热闹啊!”一口洁白的牙,一双弯弯的眼。莹儿见他一位青年郎君。 “崇胤你怎么来啦!”舍人几步迎去。 “啊,我来送东西,送些水果……你们离京两月了,我过来看看。”他说着被拉坐下。宫人们边整理仪容,边又贪看他几眼才往外走。莹儿也理了下衣衫钗环,准备奉茶。 “耶娘都不在,想他们了吧?” “还好……”崇胤答。面前放茶的手有点抖,他微微颔首向侍女表示谢意。 “弟弟们都来了吧?昨儿还说呢……行宫的长辈都怪想你们的,隔几天圣人就埋怨公主一次,怪她没带你们过来……”上官想到孩子们十分开心,语速也轻快。她见义子大口大口地喝茶,示意宫女添水,又道:“渴了吧?山路不好走啊,瞧把孩子热的……” 年轻人口中称是,心里却担心起桃子,越走越急也不知会不会都被颠簸烂了;又想到还有其他果子,眉宇一展继续喝茶。 “外祖母那,去了吗?” “还没,消消汗再去。” 上官点点头,这才细细观觑来人。“黑了……嗯,也壮了,结实不少……” 薛郎听闻,左右扭看,扬脸一笑,下巴上一条浅浅的美人沟。对方脱口:“你真像……” 小薛郎眨眨澄亮亮的眼睛,等下文。那人却哽了一下才说完:“你,你真像个大人了……” 青年立即挺起胸膛:“娘,您今后有我!” “好好……”妇人越发激动,百种情绪涌上心头,“娘,为娘我……” 薛崇胤忙起身安慰。柴萤见舍人泛泪,也近前来,正面迎上郡王的脸, “噔”心多跳了一拍。早听说士族薛氏多出美男,两代尚主,四世封侯。今见之,实也。 上官提出去访公主,二人便出门,不想,才门口就见公主领着一大帮人乌泱泱来了。 “你这孩子真会省事,放下东西就跑了,倒让我给你收拾尾巴!” 薛崇胤立即对母亲又是作揖,又是道歉。 “算了,算了。好在你还有心,知道孝敬长辈……”公主连摆手。上官便拉着她笑:“正要找你呢,你就来了!进去坐吧,一起说说话。” “不坐了。刚清点完,赶紧分发了了事。”公主说话转去了儿子,“我去你舅舅那,你去不去啊?” “一身尘土,我,我想洗了澡换件衣衫再拜见长辈……” 公主一挑眉,压下嘴角,看向上官道:“行吧……你也许久未见你义母了,你们好好说说话吧。” 莹儿终于瞧见杏儿姐,就盼他们进来坐,自己也好有机会跟姐姐好好道歉。谁知,公主不进门,希望落了空。跟着舍人又回来,几步路一直咂摸杏儿的表情,猜她是不是气消了。 此一番折腾,青年又出了不少汗,进门就解了衫上扣子,大翻着领口坐着。凉茶换上来,几口就下了一碗。 “热就脱了吧。”上官心疼孩子,见那领子一圈都湿透了。 薛崇胤腼腆,一直推辞。他身后的小豆子只能不断加大风力。 “像你母亲,她也怕热,爱出汗。” “是吗……” “是啊,这热天,能劳得动她,也就你了。”上官望向庭外,眼中满是笑意。“对了,薛二在家忙什么?耶娘好久不在家,他可得意喽!” “阿娘,还是热……”对方忽然站了起来,。 “哦,好好。正好让她们给你洗了……”上官说着瞧见他解蹀躞带,忙将视线落向案。 接了皮带,莹儿的手忽地僵了,不知道要不要帮他。还好小郡王动作快,自己托着衣衫放她手上。 “有劳阿姐了。” 薛郎觉得侍女该与他差不多大,但还是叫了姐姐。 女孩红着脸退下。 上官望那女孩飞出,长裙飘飘,罗纱曼曼,色彩绮迷。殿外的艳阳一瞬间,给上官打开了一道时空的门…… 年轻人越坐越不住,如坐针毡,终于喊道:“娘,其实……” “啊?”打了回忆,上官茫然望他。 “是薛二,他出事了……”一说弟弟,他瞬时满脸哀愁,“他摔伤了,我是来……我来禀告耶娘此事的……” “什么,怎么受伤的?又坠马啦!严重吗?摔哪了?” “都怪我,没看住,让他又逮到机会……”薛郎情绪激动,狠狠捶自己脑袋,万分懊恼。“无性命之忧,可是几个月……肋骨,左腿,唉……” “先别自责,告知你耶娘要紧。”她抓住他的手,心下一合计,又忙道:“你若不好说,我替你说。你坐着,我这就前去……” “阿娘,才来又要走……我……” “我知你的心意,为娘都知道……去吧,找你母亲吧……”是不是做了母亲,多重身份,人就变得矛盾了。她口里让人走,手却不撒开。 莹儿见小郡王忽然要走了,忙奔去熏笼给他取衣服,拿回来却没见人,忙追了出去,跑了有些远才追到了。 “薛大郎,大郎……”她刹住脚,低头将衣衫递过去。“您的衣服……” “谢阿姐。”薛大心急,拿了衣服,三两步就走远了。 “该比我小吧……”莹儿轻声叹,随即心又叹:都说皇家无亲情,尽是骨肉相残。可这位少年郎却看着重情重义,眉宇满是柔情……王孙公子人影消失,空留佳人感慨: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医师既说无碍了,也就不急这一天……” 驸马伸手拦着公主。“你贸然回去会惊了姑母……” “有医师就行了?府里百十多口不也没看住么!”公主厉声,薛崇胤顷刻咬破了嘴唇。 “之前坠马我就说了,别再击鞠,别再击鞠!少骑马!你却说……难得孩子喜欢,勿要磨灭天性,还说我因噎废食!”公主说着抓过侍女正折叠的衣服狠狠摔进箱内,“怎么样?怎么样!听你的,听你的又摔了!” 武攸暨无力垂头,毫无反抗,仍忽然被啐:“不是你的孩子呵?谁生的谁心疼!”男人登时扬脸,猛提一口气却咽下了。 “还收拾什么收拾,要这些干嘛!”桃儿被喝,杏儿也赶紧垂手立住。 一整屋人听公主榻上喘粗气。 “母亲……”薛崇胤贴公主小腿跪下了。“都怪我没当好哥哥,您要怪都怪我……我愧对耶娘,打罚我都心甘。阿弟若是落下残疾,我,我……”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泪脸上。 公主跌下一把抱住儿子,看着孩子颊上清晰的红印,一面拦着他继续打自己,一面放声哭了出来:“你们真不让我省心啊,让我怎么面对你阿耶啊,怎么和他交代啊……” 望着瘫倒痛哭的妇人,驸马有些陌生。那份悲切与他无关,却又相通,自己何尝不是“未亡人”,再低头,一行浊泪径直而下…… 第30章 劫 公主离开三日,三阳宫补办了七夕诗会。 只是,大约过了就是过了,即使再兴师动众,望着天上已经变了的月相,诗人也难自欺。 “明月青山夜,高天白露秋。花庭开粉席,云岫敞针楼。 石类支机影,池似泛槎流。暂惊河女鹊,终狎野人鸥。” 张昌宗捡了半晌挑出李峤的诗,有感情地朗读了全文,却见尊者仍木然坐着。落下凤目,这个诗会负责人不由一阵沉吟。 没有。 一滴也没有。 该死的雨不知都下到哪里去了!帮帝王所做的“罪己诏”竟然没有一点效果…… 天就是天。没有人能站胜它,没有……哪怕皇帝也一样。他想着,不害怕了,也不挣扎了,向女皇近身轻语道: “圣人,不早了,我送您回宫吧。” “呃……好,散了吧……”老妇人说着自己却起不动,待来人左右扶了,声音越发轻浮,仅余下气音,“唉,散吧散吧……” 内舍人本就不想参加,挨到此时连高兴的心气都没了,拖着疲惫的身躯随群臣慢慢向外走,越走越沉……过槛时脚软,险些绊倒,还好及时扶住;可经这遭,吸的凉气惊了大脑。 一个想法; 紧随一个预感。 预见了自己将会后悔,同时,她还知道如果能忍过这一次、或者说闯过这一关,她的人生便渡了这个劫,甚至登上彼岸。 可是。 她就是想做,明知不好还是想做:想跟他说句话,哪怕只一个字…… 她真的太累了…… “早休息。” “李相公,早休息。” 向李峤还礼后,她又立回门边,揣起手有些不安。 参加诗会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快走完了。一小会儿,女人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随它踏来,心跳也变了拍子,余光一扫,果然是那双乌皮靴。 梁王独行,她不禁抿了嘴角。 但转眼,那抹笑不见了,双目逐渐圆睁,她眼睁睁见:他经过自己,迈步也去了石阶。 女人一急,连出两大步,喉咙里也失控出了声。 那人顿时停了。 她忙装作咳嗽,掩了面,余光中却也见男人回了头。 天无纤凝,半面明月高悬,婵娟翕赩了他的紫红衫,猗靡了他的面容。一刹那,上官仿若听见月光在自己身上流淌的声音。 他笑了,揖礼,转身下了台阶。 莹儿等了好久,终于瞧见了人。 可舍人进门便垂着头,又一句话没有就向案前坐了,她只得收了笑默默陪着,坐了好久,终于上前道:“您不睡吗?贺娄大姐姐今儿回了,已在旁边廊房歇下了……圣人要她帮着处理贵主余下的物品。那么多东西,两位姐姐忙了一整天,真够辛苦的……也不知杏儿姐姐赶到驿站了没……”小娘子长吁向外望。 这边自说自话,那边突然抓起笔,随即纸上一阵笔走龙蛇。眼瞧舍人又要写东西,而蜡烛已见底,女孩儿忙去翻找新的。 “好诗啊!真好!写的是风吧?” 纸上字迹虽草,但语意极顺。打了一眼,莹儿便极为欣赏。对方不答,另取一纸写了两字,忽住手,瞪来:“不是我的!” 小姑娘眨眨眼睛,摸了摸手肘,退得很远,默默坐下了。 今夜诗会,除了主题《七夕》,张昌宗还特意安排先颂《风雨》。李峤的咏物诗一向比应制诗好,五绝一出技压群雄,获得满堂叹服。 可是上官不甘,那时不好争,此刻定决个高低,她坚信只要自己愿意,一定可以写出更好的。 夜很静。 侍女用细针刺破布料都很小心,提线的机会,偷偷瞄了瞄一地皱巴巴的纸球。 “怎么就惹舍人生气了呢?” 女孩儿一遍遍自问,委屈的泪水团团打转,一再强忍了下去。 难过是一种很消耗体力的情绪。 头上滴滴答答落汗,背后也粘了;胳膊酸了,指尖缰了;砚中没墨,上官便就着处理公文的朱砂继续。那埋头的人渐渐懂了,这不是一场比赛,这是……想写,只是想写出来…… 写出什么呢? 她无法回答自己。 于是笔尖叉了…… 两眼发胀…… 牙根痛…… 纸团一个接一个地被甩出来。 莹儿的眼睛一粘一开,每张画面都似静止,来不及挑出地上哪些个是新丢下的弃纸。 “写不出来……” “我写不出来!” “为什么?我做不到?” “为什么!我怎会做不到……我不能……” 灯下女人无声地呐喊着。 蜡油轰轰滚下,一触灯台就凝了;新的接续,又凝,越累越高,终于某刻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地崩腾。 为了写风,为了感受它,上官婉儿早已打开全身的毛孔。气流在她的身体里自由冲行,肆意碰撞,碰见那个勉强被掩起的心洞,也无情地闯突过去。 呼啦啦,胸膛再次破开,周身千疮百孔…… 风嚎叫着胜利的高歌,那纸上的红字也跟着反应,骤然变了色。女人狠狠搓揉眼睛,一扭头——一地废纸也散出绿芒。 猝然一闪,屋内骤暗,害怕的人儿望着将尽的烛芯呢喃:“光,啊光,我要光,我要光……” 那边侍女睡得正酣,她自己动了身。 “呼。” 火折子顶端一红。 一支烛燃烧起来,新生的幼小火苗给了她安慰,抹把汗,回望屋内,女人瞬间有了更大的决心。 “嗯……”莹儿抬手遮眼,“亮,亮,刺……”眼开了条缝,瞬间变作滚圆。 “着火了!”女孩又猛捂住嘴。不是失火,是舍人将世上所有的光源都引到这小屋来。柜门全开,舍人正抱着一捆蜡烛,要将她周围最后一点儿空地填满。 “舍人!帔子!” 纱巾一次次尝试去吻红焰。女孩似被扼了喉咙,叫了两声便叫不出了,远远撇开自己的帔巾,继而不要命地扑打那些蜡烛。 “不许灭!不许灭!” 抱烛的人不断跳叫,两侧帔巾继续于火尖上忘情地舞蹈。 “好,好!”莹儿僵止,向对方摊开双手,“我不动,我不动,求您也别动……” 舍人冷漠地瞧了她一眼,弯下腰,继续安然地筹备着自己的祭坛。女孩再也承受不住,终于哇地哭出来:“舍人,舍人!您怎么啦……” 一人急入。 “她,她……”莹儿一见来人,在地上胡乱指点。 贺娄水紫立地转身。 “哗”,莹儿眼前暗了一大片。她抹了把额上滚下的水珠,见大姐拎着一个大木盆喘粗气。里面的人却受了惊,匍向地面仓皇向怀中收揽她的“心血”。 除留一支烛,火源尽灭。 “没事了……” 贺娄去扯抱着上官嚎啕大哭的莹儿,忽然听窗外一阵急促叩门。 “嘘!”她向女孩竖指,随即奔出门。院里,一些仆人开门探头探脑,她立斥:“没看见,睡觉!” 站定喘口气,理了理衣发,她打开了门栓。 来人正是宫中巡卫。“岗楼报此处异亮,我们特来查看。”为首的将军睨诘。 “哦,这样啊,你们辛苦……”她缓缓一笑,却拦住将军抬脚,“辛苦您白跑了!圣人要内舍人连夜处理公事,多点了些烛火,现公务办完了,也就睡下了。” “烛火?” “嗯,熬夜办公,怕伤眼睛……”她说着往后望,见确无火光,接道:“您瞧,哪有什么异常……” 将军抬头四处看看,确实无甚异况,一端御刀道:“白跑事小,无事最好。三阳宫仅建成不足半年,各处小心为妙!明堂前鉴,真出了事……谁也保不了!” “是,我代内舍人谢您提醒。”贺娄一施礼,那统领转身走了。 满地狼藉。 莹儿紧紧抱着缩在墙角的人抽噎。她怀里的人哆哆嗦嗦,衣衫汪着水。贺娄自知没有流泪的时间,令道: “莹儿,眼泪擦了,拿件干衣!” 小侍女不舍地松开手,吸吸鼻子,让出空隙来。 水紫蹲下向那狼狈之人,捋着她滚着蜡油湿漉漉的发,低语:“舍人,是我……是我,紫儿……” “他们……禁军走了吗?”那人惶恐张望,抓住来人的手。 “走了,都走了,没人进来……没事的,没事的……”她轻拥她,不断点头,等颤动的眼球慢慢定下来,才问:“您是怎么了?” “我、我……写不出来,灯、灯没带……”上官说着看向案头,又流眼看窗口唏嘘:“他、他……” 莹儿拿了衣服,忽听大哭,立地跑来。 “您说不带,我也怕路上磕着才没带的!”她急切辩白。不想,大姐也不听,“去,去铺床!”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贺娄紧紧抱住舍人,任她涕泗浥了衣衫。 那边小侍女一面铺床一面抹泪,衣袖很快湿透,几乎差点背过气去。 “睡吧,睡吧,睡醒了……就都过去了……” 哭到力竭的人被扶去床,额上的花钿又被粘好,一声声安慰下逐渐驱开了紧皱的眉眼。 收了蜡烛,莹儿清理地上的积水。 可女孩如何用力,那水渍也擦不净:她的眼下生了根断了线的珠帘,珠子一颗颗地向下掉,于是便一遍遍擦拭着那些珠花摔破的地方。 贺娄仔细掩好帷幔,来到那干活的人身旁,轻拍拍,随即将她拉了起来。 月光如剑,及地为霜。 两人坐在通风口一阵,干燥的空气吹得小侍女的呼吸平缓了许多。 “我知道你委屈……” “没有!”女孩立即回口。 “真的好久没下雨了,永淳元年(682年),也曾这样……那年五月,一个新月才开始几天,不想,只那几天就把全年的雨都下完了……太阳再出来就把地晒裂了,蝗虫就缝儿里爬了出来,沙沙沙哗哗哗,遮天蔽日……网兜打不完,火也烧不尽,啃完庄稼又啃树皮……直到啃食路边的枯骨,啊,那声音听一次就忘不了……”莹儿见她抱头,自己的腮帮愈发紧。 “发了疫,家里转眼就剩我和阿妹了……而我,仅我一个……根本拦不住要冲进来的人!他们拉蓝儿支了一口大锅,要、要趁她有气,再、再吃……那些眼睛都是血红的……” 髀肉被揪起一块,牙齿也打在一起,女孩低了头。 “我错了,长姐……” “莹儿,你知道你心里苦,我们心里都苦,才人……她手里的笔远比我们想得更重,那支笔不仅有皇帝盯着,也系着很多人的命。这雨下不来,她的笔只会一天沉比一天……她没有退路,她必须看得更多看得更远,并将自己全部的身心系在那支笔上。她是很聪明,但她不会掩盖,不骗人也不会骗自己……咱们天天对着她,看她哭,看她笑,却看不到她心里……” “对不起长姐!我错了,真的错了……” “莹儿啊,”姐姐给她擦擦泪,“看见那些围墙了吗?” 小姑娘泪眼婆娑点点头。 “我们的舍人在这里面快三十七年了。” 柴萤扑去姐姐怀中一下哭了出来。 “莹儿,我的好妹妹,你好,什么都好了……再长大些,就更好了……” 第31章 味道(上) “阿姐。” 小豆奴暂放了蜡台,瞄了瞄姐姐高高肿起的眼睛,轻声问去:“你没事儿吧?昨晚好大动静,我听…有人哭了好久……” “没什么,我犯错了。”对方抠着蜡油答。 “你惹舍人生气了?那真是你的不好了……舍人七夕都不得闲,都说行宫天天宴饮游山玩水,但你瞧她!最爱的书,都没时间收拾……果然香味都淡了,唉……” 小小的人儿抬头吸了吸鼻子,不住摇头叹气;莹儿则望着桌案上一叠水利图发呆,经过昨夜她觉得自己身上重了却也轻了不少,那些丢掉的分量让她的话也少了。 个人的事就是这样,别人知晓,不一定能理解;理解,不一定愿援之以手;帮忙,不一定能解决。真正的痛苦,只能自己消化,问题还是自己的,要慢慢解决。 少女想着一声短吁,又抠下一片蜡油。 “哎呀!不说不开心的了。那衫子好闻吗?” “什么衫子?” 小孩儿笑嘻嘻凑了去:“别装糊涂啦,我都看见啦!小郡王的衫子,你不是闻了吗?” “瞎说什么……”莹儿指尖猛剋案边。女童追着她躲开的眼,继续笑:“休想抵赖!我确定我看见了!” 那日女童熏笼边也是这般表情,柴萤知恐难蒙混不过了。当日找由头逃开了,可今日还找什么借口呢。 小女孩笑着笑着,忽向后一坐,道:“闻了就闻了呗,我也觉得好闻。” “你也闻了?”莹儿转过涨红的脸,讶异瞪大双眼。 “是啊!”女孩很干脆。“我开始还以为你嫌薛大郎汗味重,可细瞧你的表情,哪有臭……还捧在怀里享受得不得了……”莹儿听此跺脚要走,被她拉住,“好,好,不说不说……我说我……” “那你说,你怎么……怎么知道的?” “不告诉我,还赶我走,那我就自己探究呗!于是再给他扇凉时,我就悄悄往前靠了靠……”豆儿呲出了两颗兔牙,伸指抵在嘴边回想了又说:“一开始……没什么特别的,不香也不臭……啊,也不能说没香味,就是公主身上一样的熏香。但后来、嘻嘻嘻……可能我凑得够近!我终于闻到了!不是熏香,不是汗臭,不知是什么味道,觉得有点香又好像不是香,反正有点特别……阿姐,那是什么啊?” “我,我也不知……” “是什么呢?那味儿说不上来……竟然公主、舍人身上都没有!宫里这些个人也见谁有……“女童搅动脑汁思索着,忽被一点额头。“你这孩子!不好好应差事,天天像个狗儿一样到处瞎闻!我看,别叫豆儿改叫狗儿好了。” “你才狗儿,阿姐真坏……”小孩儿撅起嘴小嘴儿,转瞬却又指着自己鼻子笑,“不过我能给舍人当差,还真靠了这鼻子!“ “嗯?” “舍人拿了几个瓶子,就我能辩得清,就调这儿啦!”女孩想起那段颇为得意,晃了晃脑袋,两个垂髻一摇一晃。 “瞧把你能的……”姐姐又点小丫头额头,她却瞬时环抱来。“当然比不了阿姐了,阿姐又会写字又会算术……” “好啦,又吹捧我,干活啦!”她推她向烛台。 女童勤快麻利,灯具杂尘渐去,银器逐个亮了起来。再一会儿,轻快的小曲儿随升起的太阳一起亮了起来。 莹儿做不到女孩那般心地,这么快忘了那丝余味,走至窗前,围墙清晰,似比昨夜还高。 曾经以为走出掖庭便是自由,如今才知晓自己多么幼稚。 有些人就像一种味道,说不清道不明。望天地,红肿的眼又发难,泪落到嘴里尝得个人滋味。 “紫儿,”帐帘内低唤,“几更了?” 榻下窸窣,确认后劝道:“您安心躺吧,天亮还早呢……” 上面翻了身,良久传出一响轻叹。莹儿还迷蒙,一尾叹惋入耳,瞬间再无睡意。身后阿姐已经掀被坐了起来。 “您睡醒了?” 又一声感喟。“我睡不着……” “现在的方子怕是不好,阿妹备药备少了……要不明儿就派莹儿回去取吧?” 帘开,帘的内人摇摇头,又一阵,才道:“不必费事了,不是药方,是我所枕……那个,我那个,那个枕头呢?” 换了人嗟叹:“这……阿妹说留着是病,该、该是……” “唉……” 贺娄嘭地跪坐榻前,声音颤抖:“克、真的克服不了吗?这新枕,它,它不能替代吗……” 屋内无声了。 “舍人,以前的多大的苦您都吃了……您不能这样,公主要伤心的……您有母亲,您还有我们……” “娘,阿娘……” “是啊,她还盼着您呢。” “水紫,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但您不能倒……贵主需要您,我们……天下人都需要您……” 那人喃喃“我不哭,我不哭”,中止了抽泣。“你要回去了吧……” 莹儿没听见大姐回答。 昏暗中一个姿势久了,骨头的关节酸麻起来。 “我也需要您!”,她方才多想说出来。 适合了新环境;工作上手也快;舍人带自己到行宫;甚至觉得过了长身体的年纪,自己长高了……这些过去几个月的得意,在长长的迟疑中变了味。 她不想动,不能动,也不敢动,害怕在此一动,什么就会轰然倒塌了。 园子变冷清了。 舍人来谈事,莹儿跟随逛过;也独个来讨过花;后与看园人熟了,呆的时间也长了。 现今,公主的花园仿佛成了她一个人的园子。 蝶蜂热闹,枝头娇俏,少女却只低头盯着脚边——一只蜗牛驮着壳慢慢地爬了半天,不知要去哪儿。 “给!”一朵小红花跳出来。 莹儿没接。 看园人不恼,下了一阶,挨她也坐了,再次递去:“送给你!监丞赏的,很好闻是不是?” 芳香飘来,在这个时候很难得,莹儿默然点点头。 那娘子便笑了,将花簪好当她领了情,也瞧见那只蜗牛,道:“大旱天,也就这儿了,还能有这个……不枉我们一桶桶往回拎水……”说着捏了起来,前走几步将它放入草丛,回来时带了几条兰花叶子。 “正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来红梅花儿开。 花开想起我的郎君呀, 家家团圆暖屠苏, 渔阳戍楼冰雪白皑皑。 三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三月里来桃杏花儿开。 花开想起我的郎君呀, 春风拂面笑颜开, 归雁带回良人乡书来。 孟夏里来什么花儿开? 孟夏里来杜丹花儿开。 花开想起我的郎君呀, 玉笑珠香惹人爱, 妾在镜前等君把花戴。 壮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壮月里来金桂花儿开。 花开想起我的郎君呀, 连夜捣衣怕迟怠, 征人身暖莫将奴挂怀……” 看园女口中欢快,手头麻利,时时笑对,一个物件成了。 一条手链。 大串俏皮的衬词衬腔唱词中,那条手链被系在莹儿腕上。草香沁出,被馈赠礼物的人内心松了一块。 “我们见了几次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莹儿转手腕闻着,扭了头问。 女孩搓搓手,红色晕出两颊的雀斑来。“田舍村妇哪有什么名……耶娘唤花儿,这里他们叫我花娘……” “花儿,”莹儿伸手过去,“我就按家里叫你好了!我叫莹儿。” 小丫鬟干脆应了,握紧来手,也唤了对方小字。 莹儿正笑着,忽摸着那掌里硬皮,忙来翻过看,见好几块凸起,抚着那些厚厚蜡黄道:“我有阵子也常常抬水,也长了不少胼胝……” “嗨,才一点手茧子。”花儿摆手笑笑,“在家务农,比这厉害多呢。” “你家种田的?” “原是猎户,不能打了就替人种田了。你瞧,这儿……” 莹儿顺手指,向她颈后一望,见好大一个包。宫里不少人也有这样的扁担疙瘩,只是……却不是她这个年纪。 柴萤想着,不觉相抚两手,竟发觉自己的茧不知何时消了。 “最近是有些辛苦……可,可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虽然天天给它们担水,其实……我不知道它们叫啥……”女孩憨笑,莹儿也放眼过去,绿得欲滴。微风拂来,那些花草点点头,向护花人表达了内心的感激。 “你来!” 花儿忽然站起来,跑出几步又回头招手,莹儿忙站起跟了去。 两人一路穿墙过院,好了半晌,直到了山下坡地。 “再远点,那儿,那儿就是每天打水的地方。” 随那手指,莹儿隐约闻见水声。 花儿一笑,拉她加速跑了起来。转过一处高大乱石,女孩撒了手,大开开双臂。 “欢迎来花儿的花园!” 第一眼,莹儿只见丛丛割人藤,再细看,才见石缝间开着几只野百合。 “它们不需要浇水,也开的很好,只可惜…不过今后又多了个人欣赏,这是我们两个的花园了……” “我们俩的?” “是啊!园中的花好,可总得小心翼翼。这不一样,这儿我们可以大口呼吸!我愿意分享给你!”西下的阳光照来,那张脸如百合花蕊般热烈。 “谢谢你……” “谢啥!”粗糙的手在肩头一拍。“这花也好闻,不比栀子花差。我阿娘就喜欢,说这花安神,多累的活闻了能睡好觉,原来在家我常采了送她……” 花儿话音未落,见莹儿已将帔子系好,提起裙子向高处攀去。 “莹儿,你,你要干嘛啊?” “能把它们送我吗?”对方扒着石缝回头喊。 “可、可以,行啊!”一瞬游移,花儿下了决心。“但你小心啊!上面潮湿,小心脚底滑……” 莹儿听着,又加小心,到了切近,更加欣喜。 此坡地砂土肥沃,百合长得极好。伞形花朵围着主干四向绽放,朵朵大过掌心,长长弯翘的花丝伸展出来,散发浓郁的香气。她采下三支便成了一大捧。 “小心,慢点,小心……”到了回程,花儿紧盯那脚下越发紧张,搀到了人,才深呼口气。 莹儿却只盯着怀里的花,笑得满足。 “都划破了……”花儿见几道红柳子,替她心疼。 “没事……”那人傻笑几声,忽然抱来,“花儿,谢谢你!” “呃,又谢,怪见外的……” “走!” 两个姑娘手牵手向回跑去,百合花上下舞动,橘红的光铺满了大地…… 第32章 味道(下) 宁看拉屎,不看打架。 上官婉儿两个都不想看。 “圣人的饮食复旧吧,她不能再继续吃素了……” “吃素是她自己的决定,是对神的诚意。你是要她背叛信仰,还是带头违背亲下的禁令?” “我说了很多次了,慢性病是一种持续的损耗,这样下去圣人会越来越虚弱!” “我也再告诉你一次,不行!”张易之迫近一步,“你不要陷圣人于不仁不义,妨碍她登仙大业!” 两人剑拔弩张,渐忘了旁人的存在。 “哼!什么仙?佛祖还是你信的天尊?” 杨元禧嗤笑,那对面的脸果然一阵颤动。“年号改了‘久视’,‘金轮’这个尊号也弃了,那既信了道,就该道家来,老子不吃肉,还是你不吃?” “一派胡言!”张易之摔了袖,顿一下,回脸道:“你别忘了禁屠令!此令大周上下已行八年!” 杨元禧又笑:“早就该解了!设立之初便逢江淮大旱,百姓见牛羊鱼虾不敢食而只能等死。如今又是大旱,饿殍遍野为你所期?” “你、你妄议朝政!” “我既在朝中,自然记着百姓疾苦。” “哼,搭梯摘月,猪鼻插葱!当自己是谁,不过一五品尚食奉御……” 杨元禧顿时红了脸,连连指点,“我、我我……好!你也知我是尚食奉御,那圣人的膳食就该听我的!” “做梦!圣人已下旨,膳食由我们兄弟负责!” 那人忽然笑了,背起手围着张易之踱起步来,一番上下打量后道:“哎呦,你们兄弟管太多也太忙了点。今朝设宴吹笙,明日作诗著书,后儿求仙问道,白天忙了晚上忙……不得了,不得了啊——” 一个笑如春风,一个冰霜覆面,两厢都暗暗肌肉发力。 “胃口再大,也得看自己吃不吃得下。求雨的事都敢接,可雨呢?”那人乘胜追击,挑眉相诘:“多少天了,在哪儿呢?我怎么一滴也没瞧见呢?” 玉色渐变酱紫,“吱吱”从张易之齿间发了出来。 “用禁令吓唬人,自己知不知欺君才是大罪!” 杨元禧踱步继续瞥着,“也不知真懂假懂……历代祭祀都用牺牲,此为常识!某些人为了讨好,偏给神仙也吃素,能求到雨才怪!” “你!” 殿内两声惊呼。 “我自幼饱览群书,医道二术扎实……”张易之挥拳。杨元禧还击还嘴:“我高门杨氏,家学深厚!” “五品裨官……” “你个田舍汉!” 他后悔了——为什么咬他! 他后悔也了——拳头不到就该抽刀,干嘛用脚。 领口散了,头巾歪掉……左右宫人如拔河般向两边分拽…… “不能再听了,已听了太多的废话。”内舍人转了身,又告诉自己已是晚膳的时间,她该回去吃饭了。 秋葵送了嘴边,齿门却迟迟不开。 与旁人对张杨二人失仪鄙薄不同,上官对那两只“斗鸡”生了些许羡慕。 世人皆道女相国陆海潘江,上官一门青出于蓝。她自己却揣着不安,并被深深困扰。别人看不见,自己清楚:自己的文辞存在限制,它们从来只有“手”这一个出口,真正的“口”反而成了关卡,尤其需要与人挑牙料唇之时。 为何用“嘴”就不行了呢? 今日,若自己是争论一方,当如何?面对别人诘问,自己该回答祖上荣耀还是全靠自己日旰忘食?设想来,那般紧急情形估计又是脑中一团浆糊,败得一塌糊涂…… 蒸秋葵的盐放多了,前一口遗下满口苦涩。 莹儿坐旁边,见舍人端着筷子多时不动,呫嚅说:“很难吃吗……” 上官回神过来,见乌黑的眼眶里满满的小心翼翼,慌忙摆头,吞了菜又扒两大口饭。经过那夜,她想了许多,但贺娄的话最为刻骨。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需要她,她必须坚强,要像当年给母亲希望一样,给他们以希望。 囫囵咽下饭,再抬手又在空中停了,她抽动两下鼻子,问:“什么味道啊……好像花香,你闻到了吗?” 小侍女不答还跑掉了。转眼,一团炫目的白跳耀眼前,后面闪着两排小白牙。 “送给您!就是…不知您喜欢不喜欢……” “哪来的?”上官向她笑,抬手点触白色卷曲的花瓣和碧青的花苞。 “采的,朋友帮的忙,说安神。” “宫里好像没这花……”上官疑问着接来,忽见那手臂一道红痕,忙将花放一旁,“怎么弄的?采花弄的?” 莹儿忙拉袖子,又笑:“不是采花弄的……没事,明天就消了!” 上官忽然后怕那日的癫狂,幸而没有伤人,沉默良久,方说:“莹儿,我不该让你担心。我不会了……” “不是,能跟着您是我的福气……”百合花接连吐纳,紫红花药微微战抖,极短的沉默后女孩忽然抓去:“舍人,我想守护您!就像她守护它们一样!今夏人人辛苦,我那个朋友尤是……花园的百花盛开皆因她以汗水浇灌,我、我也想……我要以我全部的力量让您更加璀璨!” 少女的告白借由掌心的热量传了过来。 “定好了不哭,怎又流泪了呢……”当泪滑到脸上,上官笑嘲自己。 “不是哭,您不是难过……是菜,是菜太难吃了!” 少女笑着说着无伤大雅的谎。 “正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来红梅花儿开……” 花儿一朵朵从少女嘴里开出来,暖暖甜甜的调子也吹开了听者的心花。上官间或抬头,总逢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那不是一双惊艳的眼睛,她回忆起初见的情形,很快开始自惭,若不是它的拥有者够勇敢,也许就错过了。 “好听!也是那个朋友教的吗?” “嗯!”那孩子极大地点下头,笑容里闪着光。 不,那是一双好眼睛。还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它的美,望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上官想。 “有些菓子,带给那位朋友。代我谢谢她的花。” 莹儿又一点头,更加卖力地擦着地板。远望,好像一只蒸汽的香炉。 “让他们做吧,歇会吧。” “不累!”女孩抹把汗,细扣板缝中残留的蜡油。“夏天要过完了,得仔细点,明年才回来呢!” “哦,是啊……” 时光怎么也不提醒一声,蝉鸣何时就少了呢? 上官缓缓站起,看去窗外。柴萤随之看去,猛然想起多日心头疑惑,忙问:“那个,舍人……我看广场上堆了好些柴火,今天还堆着呢,干嘛的呀?他们说是胡长仙弄的……” “是他堆的,他跟圣人保证‘若近三日还是无雨,便以自己为祭’。” “祭?祭!”那黑瞳瞬间大张。“他、他要烧了自己?”久久安静中,女孩的汗慢慢滑了下来,等舍人转过身来,却因脑中空白而没再问出话来。 上官见她那样子,转移话题问:“我看你最近一直写写画画,好像在设计什么式样。能给我看看好吗?” “哦……好!”莹儿起身去净手,不多时,捧着厚厚一打纸来,抿了唇道:“我还没想好……这些式样,感觉都不太好……” 上官翻看几页,见每一张背面都写了东西,便定了手。身边见之,忙解释:“用的识字的纸……” “纸材珍贵,这样很好。”内舍人点点头,再看几页抬了头笑:“没想你懂画画,嗯,一些设计很有新意!” “没有没有,不够好,还差得远……”侍女微微扭动着身体,“跟二姐姐带回的桧儿阿姐没法比……” “真的很好!”上官再次肯定。 见舍人一张张仔细地看过,小侍女才渐渐放开两只紧扣的手。 “很好!”上官放下了最后一页纸。”那我等你把它们变在布上喽!” 莹儿脸红了,忸怩一阵,终于喊道:“您放心,我一定把您的鞋做好!” “我的鞋?” “是啊!啊,也不一定,也可能是靴子,我还在想……” 上官握住那无处安放的手。“不急,我等你。你做好,我一定好好穿。” “嗯!” “只是……有个地方我很奇怪……” “怎么?”舍人复低头看去画稿,莹儿顿时紧张起来。那边不解望来:“为何枝上多是花苞,开放的却少啊?” “人人都爱鼎盛,对于花也只爱繁花齐放,花团锦簇。可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灿烂之后便是落寞,想来总是唏嘘伤感。”柴莹儿说着看去案头花朵,眼中无限期盼。“还是蓄势待发的好,点滴积累都是喜悦,日后回忆也尽是甜蜜满足……” 第33章 祭 “莹儿姐。” 联珠团窠正在旋转,中心的凤凰马上就要从指尖飞出来了,莹儿被人叫了一声,拿下抵在柱上的手指,不情愿地回了头。 一个方脸小宦官乐呵呵看着自己,随即躬身道:“阿姐,又等内舍人啊。” “啊……”莹儿应着,仰头定了一阵却认不出谁。 那人也不见外,眉眼弯弯又道:“阿姐真尽责啊,我常看你在这儿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啊,上官舍人忙时是要久些……”莹儿皱眉回答,慢慢转过身。“看你面善,你是……” 少年大笑出来:“力士!高内侍的义子啊!” “噢——”莹儿恍然大悟,一下想起他曾来传过几次旨,忙重施一礼,“柴氏见过高宦使……” “咱别见外,阿姐叫我力士就好!”那边赶紧扶住。 莹儿又被喊姐姐,虽见他也是比自己高了一头,还是想问清楚,便打量着问:“长得好魁梧,真好……力士你哪年生人啊?” “光宅元年。”少年痛快答。 “光宅元年(684年)……” “对的阿姐。” 柴氏若有所思,扭头向了西叹:“那年……天将星孛啊……” 少年少女齐齐望天,尚食局的人从后经过,为首的杨元禧今日喜气洋洋。 踏进大殿,他差点没控制住笑出声来,连替皇帝试着素菜也有开荤的感觉。——那个碍眼的火烧眉毛了,甚至可能永远消失。可不是人生大喜么! 张易之确实顾不得了。已是胡仙人立誓的最后一天。道士真要“登仙”了,自己自然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见女皇将就晚膳,内舍人收拾起一桌案的折子。那些折子多而杂:有需审核的大赦囚犯名单;有工部上呈的将建的水利工程;还有几地降水,南方旱情稍解的消息。但这些上官都不准备上报,尤其是最后一条。 彩色的晚霞大拉拉地照进殿来。显然,所有的话都是废话。 殿内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老人盯着殿外暖色的天空发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会近前去问。 出了大殿,上官婉儿就站住了。 晚霞真美,美到任何人见了,都该为它驻足,金黄慢慢转红,进而火红,红得热烈红到残忍。 女人静静望着,体会着那份美丽中的残忍。 “内舍人还未回呢。” 杨元禧向她招呼。 “这就回……”上官答,见尚食局的人这么快便出来了,问:“圣人她……进的不多?” 对方长吁。 “这个时候……唉,你也尽力了……”内舍人相劝。 咚咚咚,阶下跑上一人。 “姓杨的,不要因你族出过皇帝就嚣张!”来人丢下一句就跑了。 二人盯着那,站了一会儿, 见他跑进殿,上官才回味那人是张易之,看去杨奉御,见他还愣着。那边见她望来,摊了双手:“什么、都什么啊,这人气傻了吧……” 杨氏名门望族,也确实出过皇帝,前隋皇帝就姓杨。可是这跟杨元禧没关系,他这一支细究起来是杨素的族人,而杨素父子是隋朝的逆臣。 二人都又看回殿门,有些摸着不头脑。 “疯子!” 杨元禧终于想起定论,狠啐一口那早不见的人影,带人大步离去。 霞光因这二人的搅扰而阑珊了,一声叹息,唯一的赏者也缓缓向下走。 今日的秋葵是汆熟的,旁边佐了一小碟盐水。 上官夹了一根,点一点佐料,入口——清香甘甜,软滑中还留着该有的脆,火候和味道都刚刚好。 不像一般人,莹儿对吃食不上心。宫中摆放的瓜果,常需上官提醒才会替换,若以前,这些从不要她开口的。 “青儿……” “您要什么?” “青,青菜很好……” “您喜欢就好。”莹儿笑。 她长得一点不像那孩子,尤其在这个年纪。上官回忆并比较着。 竹青要高壮些,也漂亮许多,特别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映水分翠,她曾评价那眉眼。 只是…… 昔日巧笑已被轻云带走,而那双传情目也不知变成了天上哪两颗星。 两人虽长得不像,上官亦不敢直视。 两双眼里装着一样的勤勉,一样的无懈。 这份高度的相同,让上官很害怕,以致于后来人越想上前,越逼着她后退,甚至不得不固壁清野。 “莹儿,你也来吃一些吧。”她向那双盯看的眼道。 “不饿,吃过了。” “还是要多吃点儿,多吃长壮实……才能有力气,你太瘦……”看过女孩头顶小小的交心髻,上官低头拨起了碗中的米粒,没想到,对方忽然挪近。“我是不是有点显老?” “啊?” “他们,呃,就是有人啊,刚认识的人!都叫我阿姐,可他们……就,就那些人明明比我啊!”莹儿急着解释,卡了几下,脸红了。听话的人倒是一点点笑了出来。 “您也这么想吗……”女孩见对方笑,更加怀疑了,低头抿紧了唇。上官忙摇摇头,又解释:“没有没有。我觉得他们也该没那么想,人家许只因尊重你才称的。总不能一见面就叫你阿妹吧?” 那孩子抬了眼,紧绷的嘴角渐松了:“呀,是哦……那,那我好像我错怪他了啊……” “那个,你的笄礼行了吗?” “办了。”侍女想了想,重新答:“呃,虽然有点简单,应该算的……哦,对了,我跟您提过的萧娘,她是观宾。” “哦,好……” 见舍人仍盯着自己,侍女猜大约自己从不插簪,忙想说明,却听对方问:“莹儿,你信阴司报应吗?” “阴司报应?”小侍女一下扭不过来。“您、您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信吗?” “我不信。”莹儿说得很确定,见对面正觑来,她也坐挺了些。“主要是不相信阴曹地府有阎罗判官!” “没见过所以不信。是吗?” “倒不能这么说……主要主要我见您垒牍如山,用尽十分精力尚且不能尽善尽美……那地下的曹官岂不更甚!每日不知下去多少人呢,像今年他们不得累坏?那这般神祇也太惨了,我不信会有这样的神仙!” 上官被小丫头朴实的逻辑逗乐了,却又因其提到实事,刹了笑。 正想促舍人进餐,忽听外面起鼓,莹儿忙跑出去探看。上官也站了起来,从窗户看不见,侧耳一辨,是道乐。 “广、广场……天师作法……”侍女气喘吁吁回来报。 “最后的挣扎吗……” “您、您不去吗?”对方咽了口唾沫,指着外面又道:“我看张氏兄弟急得团团转!” “他们是该着急……” “天师说要点火了!” “什么?现在就点火?”内舍人赶紧向外走,褰了帘子,却站住了。莹儿忙扶了帘,“怎么?” “那边……除了他们弟兄没其他人吗?” “呃……没看真切,只瞧见他俩在祭台下喊,小道童哭成一片……” 舍人没听完,转身回了。 “您不去啦?不救人啦?” “不用我救,圣人的寝宫也能听见鼓声。” “那、那您……不去求情吗?柴上撒了桐油,一碰了火星可就完啦!想救都救不出来!” “你放心,不会点的。” 小丫鬟回头望了望,又扭回来干干地张合了几下嘴巴。上官婉儿亦没再说什么,只是端饭碗的手有点发抖。 一炷香时间,侍女没定过。 她一会儿站起探望,一会儿走去门口,一会儿捶足叹息;终于在声声如雷的钹音中忽然跪地,额头贴地,双掌向天,口里经文越说越快。上官食欲早消,此刻,握箸的指愈发无法施力。 “他是道人,你诵的是佛经。”她向她提醒。 “不管谁,我都不希望他(她)受苦。”那人坐了起来,旋即十指合十,向上祈求:“求求您,求您普降甘霖吧,救救黎民,救救天下苍生!” 咚咚咚,咚咚咚…… 地板响一声,便猛砸心脏一下,接连几声,如楔子般榫入上官婉儿的心缝中。 “别求了!”终于难忍,她丢了碗筷。 莹儿缓缓抬起头,怔怔望来。 “别求了。没用的……做自己的事吧。” 那双眼睛闪闪,随即一滴破堤而出,侍女起身收拾餐案。 夜如墨,乐不歇。 莹儿端起托盘走去门口,站定门前回头又看了一眼主人,迈步踏了出去。 上官一直埋着头。 对自己的侍女,她既怜又怨。 求神有用吗?何必做那种蠢事! 皇帝的投龙金简无效,如果真的有神,那便是神都不愿饶恕她。 一国之主尚且如何,小小奴婢几斤几两? 这样不好吗? 天连天之子的要求都不满足,这不是很好吗? 上官觉得这样好极了!这样,才证明这个世界原来有公平可言。她甚至希望更多人体会到那种绝望,苦苦祈求永不得应的绝望。 世人早该清醒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 上官婉儿强行咧开嘴笑,却险些哭出声,她到底还是会难过。 上天要惩罚皇帝,不想除去皇帝的罪,可为何要报在百姓身上呢? 帝王无德,他们又是得罪了哪个? “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这个最最折磨人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上官婉儿抱住脑袋,无比痛苦。 啪!哗啦啦…… 院内一阵碎响。 “莹儿,莹儿……”她慌奔出。 女孩愣愣站在一地碎盘碗中,高举着双手,“舍人……下、下雨了……” 上官扬起脸—— 不是泪,是密密绵绵的雨。 第34章 雨淋铃(上) 张家兄弟分站在大殿中央,所有的人都在恭贺他们。 远远暗影里杨元禧目光如炬。 看着那“两团火”,上官猜想他遗恨没用它们点在那堆柴上。可现今“火”再盛也没用了,张易之不会有一点难受,他只会更加舒服。 门口来了重量人物,众人立即默契两股合成一股恭迎上去。 争相问候里,来人独向两兄弟笑:“普降甘霖,两位张卿功德无量,我代天下苍生谢……”说着,他上身用力下去。 二张怎能真受狄公一拜,忙把老人托住了。 “国老快来坐。” 最上面发了话,狄仁杰仍不忘与张易之一番推让。此举动,终于让那睥睨了半晌的人用眼过度,一跺脚,冲向了大门。 有人看见一个七窍生烟的人冲进雨帘吗? 上官想,除了自己,该是有的。 有人在意吗? 没有。 即使有,那份在意对自己有甚好处? 于是,果然没人提及,好像没一人瞧见一样。 今日紧挨皇帝坐的是胡天师,最初人们也是先围得他。 只是仙人仅会俯瞰捋须,至多点头微笑,大家觉得少了点互动性,才渐渐都移去了张氏兄弟那儿。 落了座,赞颂依旧不绝,一些人说着说着词穷了。上官不禁同情那帮人何必如此翻肠倒肚地折腾自己,但同时也开始犹豫要不要也说几句;转瞬,却被外面越来越稠密的雨水声吸引去,胡思乱想中,瞥见侧门人堆里漏出莹儿的小笑脸。 她请她来的。 两京报来喜讯时,上官婉儿便决定了,她以内舍人的身份向自己的侍女发出了庆宴邀请。 相比道士与二张,她更愿相信是柴莹儿的诚心感动了天地,虽然一个小奴婢的“悲天悯人”说出来没人信…… 想着,她微微扭头,身后贴耳上来。 “给莹儿找个位置。” “是……”贺娄大娘愣了一下才回,显然她有点意外。 排箫一响,室内终于渐静了。 没有金鼓之声,明显是有人提前交代过。上官也曾做过司赞此类职事,知道那活儿不好干,习惯性地去查验效果:天师双目深闭,捋须的尾指翘得堪堪见高,即使梁王同他说话也仅微微颔首。——正对贵宾的口味,张五郎的活儿干得不错。 一小会儿,贺娄回来了,点过头又原位站好。 说是找位置,并不是真的让莹儿入席,不过找个不碍人又能看到歌舞的角落。 大雨压过丝竹,潮气也让人发闷。 奉宸府学士们认为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纷纷踊跃进诗。听着“感天动地”的歌颂,皇帝下了两杯水酒。挨她坐的木头人,这时活了,主动举杯,个别几首还少有的发了点评。 见此,梁王来了趣味。 他落目一瞬,随即嘴角生笑,抬手对那人道:“早闻长仙能役鬼神,此一回见识了真切,佩服佩服!如今看来,呼风唤雨亦不过天师小术,如天师这般旷世奇才定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律,无所不通,那……仙人可否赋诗一首,助圣人酒兴?亦为我等凡夫俗子三生之幸!请仙人定不要推脱,不要推脱……” 胡道士开始不以为意,可当对方站了起来,顿时瞪大了眼。武三思见他终于正眼来瞧自己,顿时笑得更加灿烂,扬扬右手向前,一副“快请”的样子。 内舍人正看热闹,忽听一旁发笑。 “差点意思,都差点意思啊……要说写诗谁能比了婉儿!婉儿,你来一首!” 太子忽然将球打来自己这里,真是不讲套路。作诗不难,但除了僧面还要看佛面。于是她缓缓转头看向皇帝:“这……” “婉儿劳苦多日,你还繁她?今天未给她置座,就是不想她跟你们应酬。” “是是是,儿不好,儿赔罪!”李显说着端起杯,向母亲,又向上官,再放杯,颇为委屈:“其实我只想锦上添花来着……” “臣巨山愿献诗一首。” “哦?”女皇看站起之人是李峤。 “李相公,请,快请!唉,给我解围了……”李显一阵笑。 “太子殿下客气。” 李峤向各方拱手,随即走向场中。 “积阳躔首夏,隆旱届徂秋。炎威振皇服,歊景暴神州。气涤朝川朗,光澄夕照浮。草木委林甸,禾黍悴原畴。国惧流金眚,人深悬磬忧。” 没想是一首长律,只听了五句,上官便感叹李巨山文才深不可测。场中人不停歇,连贯继续: “紫宸兢履薄,丹扆念推沟。望肃坛场祀,冤申囹圄囚。御车迁玉殿,荐菲撤琼羞。济窘邦储发,蠲穷井赋优。服闲云骥屏,冗术土龙修。睿感通三极,天诚贯六幽。夏祈良未拟,商祷讵为俦。穴蚁祯符应,山蛇毒影收。腾云八际满,飞雨四溟周。” 对得工整,辞采华美,虽写实事,尽用大手笔,好一篇跌宕风流。面对场下崇拜目光,李峤本人泰然自若,移步座边,端起杯望向雨帘道: “聚霭笼仙阙,连霏绕画楼。旱陂仍积水,涸沼更通流。晚穗萎还结,寒苗瘁复抽。九农欢岁阜,万宇庆时休。野洽如坻咏,途喧击壤讴。幸闻东李道,欣奉北场游。” 话音落,“万岁”四起! 内舍人早将酒壶放在一边;太子更是将巴掌拍得叭叭响声。 “一代文雄啊,一代文雄……”道士不住向皇帝笑,说得妇人也端起两手也鼓了鼓掌。 正当大家热烈,殿外冲进来两人,随之卷进来好大的水汽。 皇帝见来者下问:“杨卿,何事?你也要献诗吗?” “我就不贻笑大方了,”杨元禧笑,“我是来献食的。” “献食?什么吃的?” “您爱的菜……”他一拍手,后面的小宦官托盘跑了上去。 “杨、杨奉御,这是羊肉!”张易之切齿。 “对啊,冷修羊,圣人旧日的最爱。” “是啊,珍郎……好久没吃了。”老妪看那盘肉笑,她曾十分喜欢吃这道菜品,还特意赐名珍郎。 “拿下去,拿下去,没人要你这个……” “此菜又不是送你的……”杨元禧看向皇帝,恭敬禀道:“圣人,上天已普降甘霖,您的诚意已达。此羊为山民在林中捡到,被野兽所杀。我又注意了做法,是九净肉……” “圣人已食素,莫再啰嗦!”张易之极不耐烦,看向皇帝,谁知那边招手。“呈上来吧。” 一阵目瞪口呆中,托盘几经传手往上走,内舍人端下银盘,将那盘羊肉端端正正摆在案上。女皇轻嗅一下,嘴角浮出笑,身侧马上动筷布菜,肉送入口中,笑容彻底绽放开来。 梁王忽站起:“来,来,给杨奉御设个座儿。换大杯,都把酒杯端起来!换个曲儿,大家今夜不醉不归!” 鼓手歇了半日了,忽听该自己了,终于不用憋了,举起鼓槌,将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鼓手卖力,大锣来劲儿,丝竹管弦齐忙活,人们说话也开了大嗓,一时笑声盖过了大雨。 内舍人边夹菜边想:莫不是杨元禧得了娄师德的真传? 不管何处得的启发,也不管有无这般巧合,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皇帝吃肉吃得很开心。 “胡天师,您尝尝?” 简单的六字,道士被皇帝问住了。他忙扭头去看张易之,却见那里自顾自地铁着脸,瞬时窝了前胸,无助得像个孩子。 大约受了气氛感染,上官婉儿忽地开心起来,望殿内一片欢腾,心下由衷感叹:此方人间欢庆!——酒就该大口饮,笑也当大声放肆;欢便尽欢,方不辜负人生得意! 第35章 雨淋铃(中) “快下去休息吧!” 老妇躺稳了,又对扶自己上榻的人道:“想让你休息也没还是休息到,忙了一天……” “不累……” “铁打的呀,还不累。去吧,歇了吧,这有昌宗呢!” 上官点头,余光中见张昌宗已等在一旁了,便对其抱手:“那我退下了,六郎辛苦。” “内舍人慢走。”那人还笑,随即就坐榻上拉过老妇的腿轻捶起来。 “我送您……”水紫身后来拉。走出几步,上官很快注意到屋里没有张易之。明明刚刚皇帝起驾,他还跟着呢,怎么才一小会儿人不见了…… “你瞧见张府令哪去了吗?” 贺娄边走边想,细细回忆一番,仍有些拿不准:“咝……方才我隐约听有人出去了,可能是他了……” “这个时候出去……”上官也不知他要干嘛。 找天师求道论药? 还是找杨元禧打架? 到底都是他的事。皇帝的内帷之人,不是她能管的,便也不猜了。 “公主府有消息吗?”她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事。 “还没……不过前儿不是来信说二郎腿好多了么,您就别担心了。并且我们也要马上回去了,不是?” 她点点头,心稍安。 “舍、舍人……” 上官听对方叫得犹豫,立马重视起来。“怎么?” “不是什么大事……说出来,您可能瞧不起我……但我还是想问。您、您是不是……是不是不准备调我回去了?” “怎么这么问?谁说什么了吗?” “没有,没人说,是我……是我自己瞎琢磨的,您要骂便骂吧……”贺娄说着闭上眼,仰面立在当地颇有几分悲壮。 上官也站住了,低头一阵,伸去手道:“你在御前做事不开心吗?若是辛苦,便回来吧。” “没有……只要对您有益,我便不觉得辛苦!只是……今、今日您让莹儿来……我,我……”她吞吞吐吐,甚久没有如此紧张,不知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想法讲清楚。 “你和蓝儿在我心中是不可替代的。”另一个她用一句话表现她明白。 人的双眼能传达几分内心呢? 贺娄水紫自知没有女皇那样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望片刻,尴尬笑了出来:“唉,我,我小气了……” 上官握紧了手,两人继续前行。 长长的走廊里寂静无声。 雨线密织。 小娘子望过身后,又看回殿内,正了正发间的红花,欢喜抱紧了怀里的伞。 沛雨漫,愁云散,槿艳颜鲜,芳菲人间。 忽然间,少女跳了起来。 上官也举手遥遥相应,另一手却未撒开,再行几步,渐缓了脚。 “紫儿,你是真正的大人。”舍人突然一语把她说愣了,贺娄不知何意,待其下文。那人转来,握了她另一只手道: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不及你坦诚,少你那份勇气……” “我…您言过了,我哪有那么好……” “真的!” “舍人,大姐……”殿外唤来。贺娄望去,见外面天地糊合,山无陵谷,不再反驳,仅相扶道:“走吧……” 两人脚刚迈过门槛,莹儿便跳了去。“舍人!阿姐!” “莹儿啊,“贺娄抬手摸那孩子的头,”你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姑娘捋了捋鬓边碎发,含羞笑道:“别笑我,今天特殊……才特意打扮的,怕给舍人丢人……” “很好,我看就挺好,以后都这般用心吧,舍人瞧着也欢喜。”大娘说着看向身旁。 上官微笑点点头。 分别了长姐,莹儿仍旧兴奋。 “今儿的歌舞真真太好啦!好多曲儿听都没听过,真好听,真真太好听了!我算知道神仙是什么生活了。长见识,真长见识!哦,对啦,总算见到王公大臣长什么样儿了。以前见是见了,可都不敢仔细瞧……宫人常说二张兄弟凤态鸾姿,今日亲眼瞧了,好像是那么个意思……但,但比天师……嗯,人和人就是不能比!放一块,就看出差距了。”小嘴叭叭说不停,比雨点打伞面稠,“以前觉得驸马相貌出众,现今又瞧见了相王殿下,嗯……温文尔雅,哦,还有梁王、恒安王……” “你不会瞧上谁了吧?”上官终于忍不住逗她。 “您,您就瞎说……但、但我有个大发现!” “什么发现?决定爱哪个啦?” “咦……不跟您说了。”小娘子拧过头去。 “好好,说说……” “看他们兄弟您没发现吗……” “什么?” “若出一辙啊!他们的气质、脸盘……”莹儿说着,遮了自己的鼻,“尤其下半张脸……有几人简直用的同一个模子啊……” 上官全神贯注看去女孩。呼呼风声迎面而来,侍女略抬了伞沿,不由捂了嘴。 张府令拉梁王匆匆过。 一行顶雨而行,张府令尤为着急,半个肩头晾在伞外已经湿透。 等他们不见了,宫女才慢慢放下心来,忽又怕主人责备,便偷眼瞧旁边。那边却没动静,仍望向身后,看了好久才继续前行。 走出好久,眼见快要回宫了,莹儿拾起刚才话茬:“还是一家人啊,怎么能不像呢……贵主十足像圣人;二张同胞骨血;他们堂兄表弟有几分相像也就不奇怪了……血缘啊,这个东西真是奇妙,我真羡慕那些有兄弟姐妹的人。”女孩说完将伞多移了些向舍人那边。 水滴敲打愈重,一时只闻雨声…… 晚上睡下了,上官脑里仍回荡着莹儿的话。 年纪小,不等于无知。她的某些话,让上官心中卷起比室外更大的风雨。 “睡了吗?” 掀开帐子,上官见一双亮亮的眼问道。 榻下人立即回笑:“没呢!” 榻上微微攒眉,很快轻笑出声。 莹儿知舍人为何发笑,搔头道:“实在是,实在是太高兴了……我想一辈子记着今晚……” “那多累,你这么年轻,以后多得是好日子。” “不会。好日子对我来说,只有一天,就是您救我出来那天!” 眼波颤颤如同心跳,上官听着膛内一阵咚咚,久久,启口:“你能走出来,是靠你自己……莹儿,其实我……” “您说!” “前,前段时间……“她有些难启齿,吸口气继续:”前段时间,我有些消沉,让你受了委屈,我……“ “千万别这么说!”榻下抢白,“您要说过意不去,就让我就越发无地自容了!宫外的人如在水火,而我吃得饱饱的……我是替他们心急,可有什么用?我不懂田制的优劣,不懂引哪条河开哪道沟,更不知明年该如何运筹……” “你有你的好,你有一颗强大的心!“ “我……我清楚我自己的……“女孩一转,靠榻而坐,头轻轻靠向舍人腿上,望向灯火道:”舍人,其实这句话你该对自己说,因为你才是真正做到了的人。你心里再难受,文案也咬牙一页页啃下来了,该做的事也都尽力了。要知道,像普通人,比如我……不过心绪稍有低落,就常常什么也不想做了、做不了……“ 山风抖动木门,各处帐幔如长叹般一开一合。 “记得我提过的萧娘吧……”她回望一眼,接道:“以前夜里,我们常聚在一起听她讲故事。其中一个,我到现在记忆犹新。她说有一年闹饥荒,一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没嚼头了,眼瞧所有人都得饿死。里正就带头到山上挖洞,将自家老人背了去,给留了一天的水米。第二天再放一餐在洞门,但随之会加块砖……“ “这……村里人都照做了?” 腿边点点头:“不照做……每家的家门就成了洞门了……还是都会死。” 上官瞬间闭目。 “其实送不了几天的,哪里要等填满呢!三两日,不过三两日洞口就剩下了前一日的水米…… “女孩说着握了拳,”萧娘讲完那个故事,老少都哭了,小孩子更是哭得不睡觉,有人便说故事是编的,都是骗人的。但我知道……故事是真的,因为大人们比我们哭得更伤心……掖廷里从不冷清,里面住着近万的人,可是那里太暗了,夜太长了,一抬头只有一天比一天小的洞口……“ 榻上人仰头望,旋即闭上了眼睛。 “舍人!您靠自己走出那儿的!您是我们的信仰啊!” 上官的手被捏得有些痛,低头看着膝边如炬的双目,她笑了出来…… 第36章 雨淋铃(下) “要不苦求不应,要不绵绵不绝,现下没完没了呢!”少女望门口笑,转而托着书袋,小心将它码放入大箱内。 听雨的人也笑。 连天下来,天似被捅露了,所触所感都湿湿潮潮的。这点难受没人抱怨,但所有人都预知了一件事:那就是回京的路肯定比来时更难走。 “夏天过得真快啊,永泰郡主的婚期,这么快就到了……我没参加过婚礼,但听一个阿姐说,迎亲那天男方会在女方家门前一同高声念诗,催促新妇快些出门登喜车……哦,对了,她教过我一首,‘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娴;自有夭桃花菡萏,不须脂粉污容颜’。”一边拢牙牌,莹儿一边念诵记忆深处中的催妆诗,目光流转间,似有花烛镜光。 屋脊滴答,声声叩在深宫女子心扉。望窗外霖霖烟雨,上官好像看见了门外浩荡的迎亲队伍…… “婚礼那天……”莹儿问地小心。“我可以跟您去吗?” 上官迟疑一下,问了其他事:“你要不要带你那个朋友过来?明天得空,领过来我看看吧。” “我,唉,不久前才知道她是本地人……其实我该想到的……” “是吗……看来她要留在三阳宫了。”内舍人明晰了情况,就近征用当然就是为了这座行宫。略顿她复问去:“那你想不想她跟我一起回去?” “提了两回,可她,唉……她说她与那些花草相互都离不开……还有这里离家近,好好干等能请假了就回去看看……” 也许花奴自己猜的,又或自己侍女曲解……上官选择了沉默,不忍打破她们美好的憧憬。 舍人不说话让侍女犯了嘀咕,等了一会儿,小声问道:“您说可以吧……” 舍人微微点了头。 少女满足地笑了。 哼着歌,干活也顺手许多,箱子眼见要被装满了,眼前不知怎么晃过张府令,继而他那晚怒气冲冲的样子就挥之不去了,纠结一阵,莹儿终于招架不住,迂回了问:“舍人,后天大家都走吧?” “嗯。” “那张府令他们也回去吗?他不用……再和天师上山什么的吗?我看那晚他和梁王很急啊……” 提问一多,尤其说到了梁王,上官被迫从记忆里折了出来。 莹儿见舍人看来,顿时结舌:“就是……那个,我的意思,就是……感觉他们那天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啊……” 其实那天,上官也好奇他们冒雨面圣的目的,还思量着第二天要不要找当值的起居郎私下套套话。可临睡时,她就将前面的想法都打消了。既然那般急迫,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说明二人求的就是圣人立即决断;而不管何事一旦被通了天,那它就没了争议。对于成了定局的事,她很少好奇,尤其现今多日过去,更没了一点探求的欲望。 侍女一直盯着她看,盼她下文。她便照实道:”不管何事,想必都结束了。” 听见“结束”两字,莹儿也没了好奇。 雨有点大,吵得人心乱,那看书人将同一行字看了五六遍进行不下去了。“那个,你送了吗?” “啊?” “我是说快回去了,可以赠朋友些西做念想,毕竟再过来要一年后了……”上官解释着,不自觉皱了眉。那少女却笑了出来:“我早想好了!不过还得您同意……” “哦?要什么?你说!” 主人不绕弯子,她也不绕弯子:“我想送卷书!” “可以!只……”上官爽快答应,转念担心花儿不认字,又一想这是莹儿的心愿,便道:“只管她喜欢,她喜欢就好。” “都是睁眼瞎子,那些大书给我们了也是暴殄天物……我想送她一卷故事书!晚上睡前或者平日里得闲了,不管谁给她念念,听着故事也就记着我了,她还有我这么个朋友……” 少女的心思总让人动容,她们总是将自身“退一步”。看着好像莹儿希望别人记得自己,实则自己难放下别人。受了朋友的好,便小心揣着那份好,等到回馈时也带了一份敏感。 那份敏感,便是温柔。 人与人当如是。 上官想着,望着女孩的脸。 “我给她讲过一个捉鬼的故事,她很喜欢!就那个、那个……第十六卷 !” “《宋定伯捉鬼》,《搜神记》卷16。”上官答。 “对对,她可喜欢那个了!说能把鬼当羊卖了,那个小郎君可真厉害了呀” 上官摆头笑笑,低头看去箱里,翻了翻。“咦?你知道放哪儿了吗……” “我呀,”莹儿一扭身,扬扬手,“早把它单拿出来啦!” “你呀,”她点她脑门,“那快去吧!” “得令!”小丫头欢喜往外。 “下雨,慢些走!” “知道啦!” 上官忽想起一事,忙俯身开柜子。“哎!回来!回来!” 小丫头又跑出来:“怎么?您还有吩咐?” “这,让她买些自己喜欢的。今年忙了些,明年带她来宫里坐坐,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接了那袋钱,侍女膝盖软了,上官忙拉下坠的她。“怎么了,这是……” “我,我们谢您……” “诶,去吧……多坐会儿……” 待侍女出了门,她才发了一声叹息。上官不喜别离,因为再多的语言都显得累赘,而她害怕语言变得苍白,变得无力。 林风飒飒,雨线婉曼,若情郎扶着佳人腰。 檐下飘坠晶珠滴答,在青石阶上接连滑跳。 闺中人起身书架前。 今年她还未亲自整理这些书籍,只因:一卷读完,意犹未尽;三五下来,大半日时光便完了。说好要整理,却总是只开个头儿,不免大笑自己一场。 将书仔细码入箱中,待放好,她才敢看一眼书牌。 另一卷《搜神记》。此书共二十卷,仅携带了两卷。原计划用于打发时光,没想到…… 她将木牌塞回布袋子里。帙囊里还有其他几卷书轴,不用看书牌,上官也可知其书名——《研神记》。 它的牙牌,依如十多年前初见时那般光洁。宫人做事,她一直是放心的,细想来,擦拭牙牌的人也换了几批了…… 故事还是那么有趣。上官读了两个,移去案边,缓缓坐下了来。 左手不断向后展,推着推着,一片纸弹了出来。 大眼一看,好些她的名字。 捡起那张小纸片,她细瞧,见那小楷——一笔一划书写地十足认真,如孩童刚识字一般。 “莹儿这孩子……” 不对……该不是她……纸上是自己的全名,侍女该不会犯这个忌讳。 前后调转,她竟觉得那字体与自己的有些相似。 “我写的?” 上官搜索过记忆,毫无印象,摇头一阵儿,忽瞥见书上也有个名字。那个是她写的,她记得,就是第一次阅此卷时在书上题的。 确定过笔迹,她更加确定。 “这……”上官婉儿被一张小纸片难到了。她再拿那片纸与书卷上一比,刹那恍然大悟。 原来是,别人照她笔法,仿写她的名字! 寒毛立起,心脏怦怦地响。 有人仿写她的签名,意欲何为?此事说大可大!脑中飞转,一张脸立即成了她怀疑的对象。还未确定,她倒先感慨那贼人总是太不小心了,哪有将犯罪的证物留人眼前的。 上官再次捏起纸片对光端详,忽见背面有阴上的墨迹,辨识半刻,得出二字。 “营州……” 时间一下回到四年前,那时她近前空缺,贺娄姐妹招来不久……但她从未落寞,因为总有一个人陪她…… 那人送她此书,伴她夜读…… 小纸片湿了,名字一下渲染开来。上官立即用袖口去擦,却擦越花,越擦越乱。 风起萧萧,吹得竹帘互擦,吹得屋内人脊背生凉。人生便是如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不见它,也以为你全然放下了,它却从躲着的某处突然窜出来,给了你一闷棍。 她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受过这苦,也不知武三思是不是正受煎熬,她只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了……手中没有一根稻草的她,逐渐下沉,没过胸口,眼看推不动胸腔,眼看着要溺毙在苦海中了。 抚着胸口,女人竭力大口向内吸气,四处帘子随之一开一合。 竹帘猛地一开…… 见此架势,没人敢拦着,内舍人冒雨疾奔,定是天大急事。奴仆也不及她脚快,通报未出口,见她已先到了梁王房前。 砰地一响,武三思吓了一跳,端稳手中书,见来人浑身湿漉漉,胸口上下起伏。 仆人急要解释,被他眼色退下。 门被带上多时,他见她也不说话,只听喘息不止,只觉她故技重施,便转过身继续收拾架上的书,背被盯了良久,听一个声音:“我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男人停下手中动作,微侧了脸问。 “我后悔……我们好时,没多亲吻你!” 武三思两肩一僵,久时,闭嘴将那口暂停的气狠吸进来,两眉徐徐舒开,转了身笑:“我当什么大事……想亲我算何难事,舍人想做的事,几人又拦得住呢?” 她匆促上前,却被他按住两腕。 “舍人只是想与我亲吻吗?难道不想……有更多……”伴随话语,笑容愈展,胡尖颤颤。 上官识得那份狠意,心中惊骇,慌忙挣手。 “怎么,你不想了?”他继续看她笑,“这世上仙丹、长生药都是有的,也好找……可就是没有后悔药。” 上官怔怔望他的双眸,说不出话来。 “我替舍人想个法子吧。想与某亲近很容易,我也随时恭候。不过不是在这儿,也不是在皇宫,来梁王府!到我家里!我去找你那么多回,你上门一次也不为过,对吧?” 她忽觉得他此刻的欢笑是真心的,只是她无法与他一同快乐。她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只是听见自己的心声,何时出入应天门变得如他所言那么容易了?对于出生不久就被关押宫门之内的人,她比谁都知道,那是一道比鬼门关更难走出的门。 女人慢慢回身,一滴泪随势而下。 再多言语都是苍白的,武三思在用一件不可能的事击退自己。那人已经不在意自己了,也便不愿听、也听不懂自己的话了。她想着,一步步木木向外。 莹儿回宫听舍人向此处了,追了过来,刚在院门探望,见人低垂着头走了出来,忙撑伞迎了过去…… 第37章 猜不透 柴萤想不明白。 她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她离开的那短短一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梁王听见了我们的戏言,继而怪罪舍人吗……”带着这样的疑问,少女见行宫殿脊模糊在崇山峻岭间。 牛车从白日颠到黑夜,又转了白,骨架都散了,女孩的自责也散了些。 周围洗漱的宫人都在嬉闹,她却听不到,俯下身,掬起一捧澄湛湛的溪水,水面一静,映出了一张人脸……滴滴答答,溪水不商量就从指缝里溜走,眼见花儿流泪的脸要消失了,她将那湾残水扑向脸上。 远处,笑得正欢的小豆子瞧见了独处的阿姐,跑了过来。 “阿姐,来一起玩啊!” 莹儿没答,用手巾捂了捂脸,随即起身就向回走。豆子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脸,追了上去。 “给!” 莹儿一低头,见她递来一颗漂亮的小石子。 “刚刚捡的!他们要,我都没给呢!”小孩扬脸笑,晃了晃手里的“宝”。 那颗鹅卵石确实难得,浑个儿白净,趁着水汽,像块透亮的凝乳。豆儿按捺雀跃等着反馈,却见对方——扯嘴角,眼一闭,脑袋一矬,完了。 潦草的谢不算什么,可个正眼都没有,女童感到心冷,见阿姐继续半死不活的样子,想了想,又说:“阿姐没休息好吧?一会儿再……”小孩儿话还没完,那人转身走了。 “什么人啊……”豆儿委屈,瞪那人背景嘀咕:“年纪一大就会这样吗?真奇怪……” “嘟囔什么呢?”一个宫人经过。 “元大娘,我不想长大!”豆儿皱眉向停脚的人喊。那人伸了手来,摸着额头,笑:“没发烧啊,大早上说胡话……” 小孩立即劈手一拔。“我是正经的,没开玩笑!” “呦呦,乳臭未干,还学人一本正经呢!”元氏见那小儿叉腰而立一脸严肃,觉得比东西两市卖的小玩意儿还好玩。 “你们大人真讨厌!” “说话就说话,不许骂人。”说话人脸上笑,心里也不生气,她巴不得那小怒童的腮帮再鼓些,好能吸引来更多看客。 “本来就是!你们喜怒无常!”孩子丢下话就跑了。 “哪儿跟哪儿啊?”元氏向左右耸肩,来往经过都笑。忽然一嗓子“出发啦”,大家都动了起来,她也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叹:“小儿难养,这孩子八成养废喽……” 莹儿不知车外之事。 她上了车,见舍人还闭着眼,便缩在一角坐了。 大约手里有东西可抓着,心渐渐也有了可托的地儿。可那石子儿被攥了一会儿,便开始潮了,又一会儿,变得黏黏糊糊。 摊开又握紧,莹儿就那么看着掌心的白石发愣,忽然埋怨自己:“你呀,你呀……”声音出了口,女孩也没反应过来。 “饿了吗?” 侍女抬头,见舍人睁开了眼,忙摆手:“没有,没有。” “早上吃太少了,顶不到中午的。” “我真不饿……”她答着,眼珠滑向按着腹部的手,“那个,那个我看您比我吃的还少……” “身体重要,饿了就吃。可别学她们要‘楚腰’,天天喊减肥……“上官说着笑了。这一笑,莹儿的心头顿时亮了。 “这个,您看……”摊手过去,又慌收回,她用裙子猛搓了几下石头,方再递了过去。 “呦,璟瑜莹润,可称得上玉了。”上官赞那是块好石头。对面马上咧嘴笑:“豆奴才溪里捡的,给了我……” “她好爱你这个姐姐啊,有好东西总想着你。” “嗯……”莹儿深深点头,同时想起了早上对小豆子的冷淡,一时萌生出愧疚。上官不知女孩在想什么,但见她一直抱着一个包袱,便问道: “什么啊?一路抱着。” “给二姐还有娟儿的。” 上官点点头。天下女儿多纯良,水蓝舍不得吃的温泉鸡蛋,等到了百里外的惦念。 见舍人情形,莹儿觉得没事了,趁对方谈性浓,忙道:“舍人,我想向您请教个历史问题。” “哦?那看来史书没白看,都有思考了。” “没那么深,就是有一点疑惑……就,就我刚才玩石头想到。”她说着举起石头,“您看,这石头才放掌里一会儿,就汗渍津津了。那位汉武帝的宠妃钩弋夫人可是说从出生就握着玉钩,那、那可十多年啊!不都臭了……这绝对不可能啊!那我都看出有诈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怎么没看出蹊跷?他怎么还把她带回宫啊?还敢封她作拳夫人!” 上官见小娘子直拨棱脑袋,忍俊不禁。 “别光笑啊,您倒是讲讲,我真的不明白,汉武帝为何放心身边有这样一个欺君之人!” “那我先问问你哈,你觉得玉钩好得吗?” “玉钩……”莹儿瞅瞅手中物,这般石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更别说汉时寻玉,再雕刻成钩了。她顿时确定了:“不好得!所以我就说假嘛……” “绝世美人呢?好不好得?” “您都说绝世了,那肯定更难了。” “好,那现在有人替你都集到了,并恭敬双手奉上,你会怎样?” 少女一下腼腆笑了。“玉钩我倒可以留着……美人、美人就算了……我谢谢他好意……” “注意哦,你说的是‘好意’。” “好意……”莹儿也不知自己为什么用了这个词,细想又无不妥,皱眉一阵,将怀里包袱一移叫:“可还是骗人啊,那是欺君!” 上官不说话,只笑眼看着。 “那……那您的意思……汉武帝知她欺君……别人也知……却不挑明,上下都心知肚明!”那表情,昭然观念受到了冲击。随后小娘子不断连叫:“天啊,天啊,天啊……”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怎么?”莹儿刚靠着车板猛弹回来。 “欺君是帝王判了才叫欺君,可汉武帝都没说,你怎能就替他定了钩弋夫人的罪呢?” 莹儿瞪大眼睛,彻底镇住了。 她低头,又抬头,又低头,半晌咂咂嘴:“呃,我好像品出点味了……可是这样‘玩’真的没危险吗?” “危不危险就得本人观察了,你不也赞汉武帝雄才么,那他的头脑你该放心啊。” “也是,御座岂是一般人能坐的……”莹儿叹气,摩搓着石头,“看来我是大惊小怪,瞎操心了……” “脑子嘛都是越用越灵,多思考是没错的……”上官抬手,抚那孩子的头。“诶,饿不?我有点饿了,吃菓子?” “好呀,好呀!” 安静吃了两块点心,莹儿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瞄去车帘缝儿。 “还下呢吧?凉了,得加衣了。”上官替她掀开帘子,见外面飘着蒙蒙细雨。莹儿也跟着瞧车外,好像想起什么,又不好开口,只抿了抿嘴唇。 “你说。” “舍人,我想要些衣料……” 这一提,让上官觉得自己的确疏忽了。莹儿年后才来的,冬衣大都还是旧的。她忙道:“怪我,怪我,回去让二娘领你去衣局……” “可以我自己做吗?”宫女抢道,随即低下了头。“可以做厚些,多夹些绵……” 上官颇为奇怪,那孩子是看着是有些弱,但还不至已经醪糟了,猜她担心大家嫌弃,甚至将她赶走,便道:“身子不舒服别忍着,我们不会说什么的……” “没有,没有,我挺好……”女孩直摆手,很快又粘了嘴,一阵吞吐:“那个是别人……是阿姐……是我替阿姐……” 上官听得糊涂,她不知莹儿说的是谁,水紫水蓝的身份在那,根本不用她一个小侍女劳心。可不管是谁,上官都不愿看人为难的样子,于是立即点头:“好!” 莹儿很意外,舍人没听自己说完就答应了。“真的吗……您真好!”若不是车内受限,她能转上几圈。 “瞧你高兴的,才几件衣料。” 侍女顷刻垂眉,又摇头又叹息:“不好得的……真不容易的……她一个守夜奴婢……” 大概是替旧识相索,这时内舍人方明白过来,想说 “把她带过来”,可转瞬打消念头,自己小小一院装得下多少苦难人,而偌大后宫又谁人不苦…… “真太好了,这下我放心了,多雪也没关系了……”那女孩自语。对方语气越轻松,上官心头越重,很快把脖子也压弯了。 “舍人,那个,我能下车走走吗?小豆子……晨间我没给她好脸儿,我瞧她刚还生气呢……“ “哦……去吧!” 喊停车,那女孩站起挑起帘子,忽然回头一笑,抓了个菓子,蹦下了车。见她如雀儿一般飞远了,内舍人心下感慨到底还是个孩子。 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她又想了一些事,不经意四下看看,觉得竟比公主的大车还空…… “整二十三天了。” 今日是公主归京第二十三日,此期间二人从未托人往来半点消息。一些人不理解,甚至有人猜想,她们之间不过一些场面上的亲近。只她俩明白——平安即无事,无事既是平安。 微风鼓动窗口,帘子兜兜开开。 回程少个人,山风凉爽也无趣了;帘外的风景,过来时也都已见过,她便闭上眼睛,将自己与小小的车厢也隔绝了…… 第38章 同道中人 和风催结子,澹烟笼古木。 皇帝瞧雨景来了情致,召人同赏,想来内舍人也闷着无事,便也叫了她。 通传一走,上官舍人的人立即忙开。 有人牵马,有人放鞍;小豆子也没闲着,努力把伞举得高高的。 “以前觉得这帽子净碍事,没想到还有点用,只这皂纱……”莹儿整理帷帽道,话未完,黑纱从指尖滑走,再定眼,见舍人箭步去拦一驼腰老奴。他负责给舍人 “上马”,正向地上趴去。 “以后你别做这个了。” 那老奴听闻愣住了,张口看了来人好一阵,忽然大呼:“内舍人饶命!” 他这把年纪,在宫里能做的活计不多了,内舍人要停他这份差,无疑要断他的生路。 上官忙又拉人:“以后用杌凳,你给我搬就好。” 他听了,好半天不动,好似没明白,还是莹儿拿了杌子塞去,才懵懵懂懂地拿了,落地上,扶着。 内舍人踏凳跨上马,坐稳后点点头,回头看一眼众侍女,道:“雨天泥泞,你们也别跟着了。” “舍人,御驾还远呢,我给你牵马吧。” “不了,别让圣人等急了。”她说着调笼头。 “伞!伞……”莹儿忙抓豆儿手中的伞,可马已跑出去了,免不得叹息。老者也看着那背影,颤颤巍巍地压着膝盖起了身,一边直腰一边晃脑嘀咕:“造孽啊造孽……女人当道,惟以妇言是用……偭规错矩,不成方圆……逾规越矩,阴阳颠倒……” 马儿跑不见了,也减侍女心头的难过。记得初来时,莹儿就觉得总与舍人隔着一层,适才一幕,让她重拾旧忆。难道这就是豆儿抱怨的“成人的莫名其妙,捉摸不定”…… “愧对祖先啊!” 遽然一嗓,吓了女孩一跳,忙看那声源,见那老者撑腰蹒跚走着,一路仰天呼嚎而去。 “呸,疯老儿,”豆儿啐去,伸手拉了还愣着的姐姐。“不识好歹,就该让他污泥汤儿里跪着去……” 腿脚跟着走,脑袋却转不过来,莹儿一直目送那疯颠颠的老人也消失了。 细雨如丝,无声落下,大红的高凳无人收起,孤零零的被留原地里。不一会儿,凳面凝结一层薄薄的白雾。 马蹄在队伍外侧连响。 须臾,闻见了皇帝特用的香,再望孔雀翎障扇就在正前,女子一声催鞭,黑纱愈发飞扬。 “圣人。” 上官跳下马。那边随意一挥手,转头继续话题:“走时,他们兄弟特要我再到南壁瞧瞧……薛爱卿,你的字,识货的人越来越多啦!” 皇帝表扬,臣子自然开心,薛曜说了些场面上的客套话,自谦大家错爱,学艺不精。 “诶——这么多双眼怎会都看错?人言薛稷直追褚、虞,你兄却道你胜他一筹。我觉得嘛,你们都挺好,相差无几……”女皇说着,瞧牵马的张昌宗笑。 薛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他出身河东薛氏西祖第三房,是高宗朝薛元超之子。——官宦世家,宰相长子,自小被夸到大。但今日,皇帝抬举他堂亲薛稷,又说他可与褚遂良此等宗师同列。再矜持的人,也有些受不住了,嘴皮开始发抖:“这、我……我……“ 他腹稿未好,皇帝接言道:“易之啊,那天潭边赏字,你怎么说来着?夸人要当面,你让异华也听听。” 张易之忙望去薛曜,笑道:“刚挺瘦劲,骨力峻峭,有褚体骨。近观有竹气,远看见嵩岳。” 内舍人无心奉宸令口才,滑扫一周,见净是擅书大臣学士,看来今天是“书坛盛会”了。 “赞得好啊!”周围点头,皇帝也点头。“有今日之成就,年少时肯定没少下功……我听说,你们自小摹习虞褚二人墨宝?” “家兄外祖也爱笔墨,有些收藏……” “魏郑公?” 提及他堂兄外祖父,众人皆心生仰慕,那人便是一代名相魏徵。上官亦心底叹服,敬服其为人。 啧啧声中,薛曜笑道:“堂弟比我刻苦,日夜观摩,穷年忘倦,也更得精髓……”兄弟相互抬轿,皇帝不住颔首。 “那个,您若喜欢,我们愿献家藏!” “不夺人之美,不夺人之美……好好留着,子孙福气……”女皇失声大笑,连连摆手。臣子陪笑一阵,她又道:“你们师其法,为何不留其圆曲啊?世人爱其书,奇的便是他运笔起伏多姿,跌宕有致。我看你们起转直硬,尤其竖画,重顿甚有过之,像骨节肿了,这可是犯了书学法度呀!你们怎么看这些‘病笔’呢……婉儿,你来说说……” 帝王心,海底针。 夸着夸着,忽然变了批评,还点名要自己说。眼皮落下,再抬,上官道:“我倒是觉得,正是特色,为其妙法。” “哦……详来听听。” “薛卿之书,转折之处运笔重,撇捺出锋也尖细,同时结体明显倾侧;这些笔法使它一眼有别他书,辨识度奇高,可谓自成一派。‘竹节’、‘坠尾’看似有‘病笔’之嫌,却是其腕力的表现点,彰显风骨。人常言师法自然,书画同源。我未与他二位交流过,但我猜想转折直硬是特意为之,那些如‘鹤膝’一般的笔画,该是他们引画入书,是师习自然的结果。鹤为灵物,自有仙品。他们的书法自然有了舞动之感,极致的仙家风流。” 上官说完,众臣都不说话,薛曜也等那尊者表态。皇帝却不着急,观细风斜雨,马上自得悠然。 “哦,你是这样想的……”过了一会儿,她看她过去。 上官点头。“微臣一点拙见。” “嗯……”皇帝长长一声,随即咂下嘴。“欸?你这个说法,我觉得听着耳熟,好像……好像谁也提过来着?那个谁……易之啊……” 张易之犯难,支吾两声,转向身侧:“没请大王吗?不是让你都挨个请到吗?“ “请了……”小宦官一缩。忽闻马蹄及近,他忙欢喜高喊:“来了,来了!” “回头再收拾你!”张易之瞪了高力士一眼,旋即向来人迎去,高声抱怨:“三思,你怎才来呀!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来人一愣,见来者满脸堆笑去牵马缰,忙下跳。“哎呀,五郎,使不得,使不得,可不敢,可不敢……” 二人揽腕而行,亲昵如兄弟一般。真兄弟张昌宗,倒也不在意,也跑去主动与之勾肩搭背。看亲热劲儿,若不知,会以为他们十年未见。 “内舍人才说了她的见解,圣人正想听你高见呢,你就来了!你怎么看薛异华笔法啊?” 张昌宗边走边说,忽一跺脚,向皇帝高喊:“啊!是大王!我想起来了!石淙诗会,大王云薛氏妙笔仙品,如鹤舞!” 两边一顿兴奋戳点,武三思终于向里大喘气,大笑说:“啊,异华的书法呀!那笔法鹤感神变,弄影化形啊!” 三人一路打闹到了御马前。 “玩玩闹闹,没点正形……”皇帝说她的侄儿,又向薛曜道:“他们这一提,我也想起来了!对,是三思,他是这样夸过你。” 薛曜忙向梁王拱手,被一把挽住了。武三思笑道:“学浅才疏,不足道君书之妙。” “道得尽的,上官舍人帮你了啊!”张昌宗说。 被提的那两人不自觉互望,四目一触,瞬间各相扭头。 张易之从宫人手中接回马缰绳,向上禀:“我认为内舍人的一席话,算道尽了薛氏书法之精妙了。我想作一秋日序,再请异华书,刻于夏日序旁。” 皇帝没答他的话,仍看薛曜,询问如何看方才上官婉儿的见解。“不知薛卿认同内舍人否?” “内舍人说的不错。堂弟爱鹤,善画鹤,观察久矣,书画均受影响。” 皇帝长长沉吟,环顾了左右,撇嘴一笑:“意气相合即可同道……薛卿,汝书现今尚非主流,爱卿当加倍努力啊,我期待你自成一派。” “是……”那人激动颤抖道。 事情结果与上官的设想八九不离十。 很简单,若皇帝真的不喜欢薛曜的书法,又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他的字刻碑呢。 自己做了一份满分答卷,心里却无半点畅快,反而如同胸口磊块。 梁王与她想法相类!这让她很难受。 不能光明割席!这让她十分难受。 而皇帝又言“意气”, 将她与薛氏说为同道,欣然受之;但将她与…… 此刻,彼人正立于丈外,不视之,亦足不由己想要愤走;与他气味相投…… 骤地脑中冒出‘此口吸入或他刚刚吐出!’,心神俱受激荡,女人险些晕厥…… 第39章 怯 舍人走后,百无聊赖。 莹儿咬着下唇,时不时叹气,一手时不时弹着阿妹又粗又黑的辫子。 车厢一摇一摆,吱吱呀呀地唱着调子。瞌睡的孩童靠在阿姐肩头,小脑袋随着车身晃动间或一歪。 “回来啦!” 惊闻蹄声,莹儿大叫一推,随即跳下未停稳的牛车。被丢开的小孩儿脑袋重重一磕,一下醒了,“哎呦哎呦”地也跳下来,揉着脑门上前牵主人的马。 “冷不冷,渴不渴,饿吗?” 一回来,就被大侍女三个问题问候,上官笑着摇了摇头;等落下地,忽想起走前的那个公公,左右看看却没看见人。 “上马石都做不了,真是没用了!”小豆儿见她找,忿忿道。 内舍人不计较,径自前走。 莹儿瞅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老公公,见人走远了忙追着道:“衣衫潮了,换件吧……都溅上泥点儿了……” 上官刚回身去瞧,远方一阵声呼,想是前面队伍已及驿站,便一脸焦灼的侍女道:“住下再收拾吧。” 一落了干爽地儿,所有人都忙活开来。 热敷了脸,换了身干爽衣服,踩着宽松的便鞋,上官的内心终于轻快了。小豆子不用姐姐说,端盆递巾做得麻溜,最后还记得将脏衣靴帽拿给各负责人。莹儿当然也不得闲,满地打转。 见舍人坐在一炉暖香旁,搭靠凭几捧着热腾腾的酒,大侍女总算站定了,停了脚跟,眼睛却仍未歇着。 “还是得二姐,我们这些个手脚都难比上她一个……”莹儿说着四下查看,担心还有不妥。打一眼,上官觉得没太多区别,于是劝道:“做得很好啊,别忙了,坐下来吧。” 那孩子终于缓缓屈了膝,屁股挨了垫子,又猛吸了吸鼻子,虽然点了常用的香,但她怎么都觉得还是有点儿不对。 “回去就好了,在外面怎么都不方便。”莹儿自我安慰,又问: “走快点,明天就能到了吧?我记得出来不久就住的这个驿……” 那边端碗的人也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侍女这一提,心情骤然变得不同起来。 为何心头突地发紧? 明明前几日巴不得队伍再走快些,巴不得能立即见到二娘她们…… “也不知道二姐她们这会儿在忙什么,估计也在准备晚饭吧……像这样的形况,阿姐肯定会给您加姜汤,她煮的姜汤一点也不辣,还有些甜,不知放了什么……回去我就向她请教。”柴萤已经在设想回宫后的生活。 上官听着,低了头。那碗姜汤刚刚捧着还很舒服,可才一会儿它就不烫了。她低头盯着看着,渐渐攒起了眉头。 “娟儿该新学了不少东西吧?出来前她拍胸脯说要学完《千字文》,不仅读还会写!那时我说她夸海口,但现在一想,若二姐督促……许真成了,已经开始背诗了也未可知……” 上官静静听她说着,见女孩眉头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萧落。 “我、我的《千字文》才学了一半儿,唉,和娟儿是无法比了……都怪我还是太贪玩了,功课总不抓紧……虽然我有最好的老师……”莹儿抚弄裙子的褶皱继续着自己心事,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年岁大了,记东西也不灵光了,小豆儿才随意看两眼就……” 豆儿刚要迈入,忽听见自己名字,忙端稳托盘竖耳静听。 “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内舍人说着放下碗,此八个字是昨夜她教她的新课。那边听了神情陡变痛苦,回:“是啊,才八个字,怎么那么难呢!太难了,真太难了!教小孩子启蒙的东西,我成年了才开始学,等我学会,公孙树都该能结果子了……学会了,学会了想来也不中用!桧儿姐的丹青牡丹能以假乱真,柏儿姐的书道更是人人称奇!她写的千字文,我是见过的,虽不知与永禅师相比如何,但您夸了,想来该极好了……”少女如打开了麻袋,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净,可说完了人也瘪了,将头埋在胸口再难起来。 但上官觉得还不够,鼓励道:“把话说完。” “那年上夜缺人,上面就临时抽调,大家都洗洗涮涮一整天了,谁愿去呢。老公公便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守夜,守的可是天后院门,表现好没准会见到她本人呢!’大家都笑他骗人,其实我也不信,但、但我还是举了手……”那膝上的两手渐渐捏得发白。“公公走后,我也准备出门,旁边的阿婆忽然开了口‘守夜这种苦差事,躲都躲不及,你还主动上?啧啧啧,真不怕夜里冻死呦!’……” 声音戛然而止,莹儿咬住了嘴唇,门外的豆儿也两颊一紧。 “莹儿,别逃避,说下去……” “我前面是有点犹豫,但快出门时心里就平静了,可听到她在笑…… 我们沾点亲戚,公公说话时,她就挨着我站……我当然知道上夜不是好差!外面冷,又熬一宿,可是我真的很想去!那是我第一次出掖廷当差……”眼泪夺眶而出,那人没了气力。 屋内,只听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内舍人开始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也变硬了,仍道:“把心里想的,都说完吧……” “我很想念阿姐们,可,可,可我真希望夏天再久一点……” 内舍人不再看她,任对座肆意哭泣,一低头,把已凉的姜汤饮了。门外,小童蠕蠕嘴皮:“我也不想回去……” 天街路旁,走的时候还是鲜红花朵,如今枝头挂满累累石榴果实。高处向阳的果子已经裂开,鲜红的果粒露了出来。鸟儿也不怕人,呼朋唤友,大排筵席。 豆儿边走边笑,时不时抬头看姐姐,两颗大板牙比艳阳耀眼。莹儿也看她笑,两姐妹走在放晴的天空下,格外放松。 “舍人你看,天枢!”车外女童喊。 两指轻拨,金光晃入,上官再开眼,见那根“大周万国颂德”八面棱柱竟焕然一新,下面叠叠层层的假山更是炫目得不可直视。 “鎏金了?” 听见阿姐的猜测,小豆子忙伸长脖子,可碍于队伍行进,眯眼瞪眼前前后后也没瞧清楚,最后只得仰脸无奈地摇摇头。 莹儿也向她努努嘴,可转瞬就笑了出来。端门就在眼前,再过应天门,她们将见到久违了的笑容。姐姐一搂妹妹,步伐瞬时随快进的仪仗变得更加有力。 柱子消失在窗框边,上官才放下了帘子,她知道它没鎏金,这就是它最初的模样。但是谁如此在意它的外观呢?在女皇回来前,费心翻新了它…… 进了城,队伍开始还齐齐整整,渐渐两边伸出翅膀。皇帝也未设更多流程,放各宫人回去休整。 脚一落地,内舍人立即左右被拥,两脚很快赶不上那些小丫头,对她们一笑,瞬息放飞群雁,长帔彩裙齐奔向同一方向。 “二姐,二姐!”“娟儿!我回来啦!” 庄重的宫宇,因一声声热切呼唤,放低了身段。回声在红墙绿瓦间波荡,不过寻常人家。 “莹儿姐,莹儿姐姐!” 一个少女从院门冒出来,随即扭头大喊:“二姐,二姐!她们回来了!舍人回来啦!” 两边脚步“咚咚”撞在一处,一下融成一团。 “怎么才回来,昨白盼了一天!” “圣人歇了半天。” “舍人!”贺娄放开妹妹,向来人问礼。上官忙拉住,牵她两手边转边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那人却等不及了,一把拉她入怀。 被紧紧按在胸口,上官当下一窘,旋即想要挣出来,可又抵不过对方的气力;渐闻耳畔呜呜,瞬时身心俱软了。 “走!屋里坐!”二姐抹把泪花,向大家扬手。 踏入久别的小院,姐妹竞相争口:“这地好干净呀……” “趁下雨二姐带我们刚刷的!”娟儿笑。贺娄也笑,拍拍她的肩膀。 豆儿未进门就感到了不同,马上道:“我闻见油漆味!” 经她提醒,大家果见房柱与飞檐红色艳新。二姐刮着小童鼻子笑:“狗儿鼻,上月重油过,好看吧?”。 上官一猜便知都是二娘自己揽的活儿,刚欲开口,被莹儿打断。 “二姐不是将园艺都包了吧?我瞅着玉簪花比走前多了好些……” “树理过,竹条顺多了!”女童指着跳。 “想大家住着更舒服些……” 望那张笑脸,上官想劝的话说不出口了。 “哦,对!您跟我来,来!” 门帘一开,不几步,内舍人凝了鼻息。 那珠帘真的成了!不仅成了,一株惟妙惟肖的兰花赫然其上! “天啊,二姐你怎么做到的?”莹儿惊叹,外归的宫人都伸手抚摸那用珠子编制的画。 “就和娟儿穿了拆,拆了又穿……当然,还少不得桧儿想的花样!”她说着拉过一人。那女子很不好意思,摆手道:“没什么,还是姐姐手艺好,肯费功夫……” “哪有什么手艺,若是有,绝对将柏儿的好字也编上!”随二姐手指,一纤瘦女子重新向上官一礼。 上官点点头,这时方将屋内人一一看过。 她们每个人都在。——走时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一个也没少。 自己站在她们中心,随意看去,每个人脸上都有微笑。夜夜的梦成了真,想念的人儿伸手可及,她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好些汗,仿佛生怕把人弄丢一般。 上官又望去摆动的珠帘,紫色水晶搭配皎白琳琅如此的和谐,它们一颗颗精妙地串连着…… ‘珠帘穿好,您就回来!’这是一个单方的约定。怕只怕那追车的女子帘子穿完,人还未归,于是只能消磨时光地尽善尽美,不断给自己找事做:打扫、油漆、园艺,不停地劳作…… 她渐渐看清了,那串起珠子的不是细线,它们是对离人不眠不休的挂牵。 “蓝儿……”她见那笑眼边还挂着泪,失声抱去。二姐跟别人闲话,笑哪个胖了谁瘦了,忽被一抱不禁一怔,紧随听到:“回来了,我回家了……” 第40章 盛宴(上) 睡得很晚,莹儿也不觉得困。 感觉一旁娟儿好像也没睡着,她小声确认:“娟儿?” “嗯?” “喜欢我送你那些山果子吗?” “嗯。” “那核桃,你别牙磕哈,要吃我给你敲。” “嗯……” 旁边声音越来越含糊,莹儿却谈兴不减,往前又凑了凑。“诶,诶!那些香料二姐姐怎么说,她喜欢吗?” 娟儿揉了揉眼,想了想,回:“很喜欢,阿姐说收集这么多不容易……” “可惜都不名贵……” “呃,‘都用得上’。”娟儿不太懂香料,只好按姐姐的原话说。 莹儿其实不知道具体怎么用,但花儿和她一起收集的时候交代‘哪怕放着闻香也是好的’,她便做得仔细。此刻收的人说都会用,她便觉得那些时间没白费。 “莹儿姐姐。”娟儿过了困劲儿了,声音清晰了些。 “什么?”她看她。 娟儿将胸口的被子压了压,在黑夜中努力睁大眼睛。“你们的眉毛怎么跟宫里的不一样啊?” 莹儿扑哧一笑,其实她刚回来就注意到了。现在内廷里,只要看眉毛就能区分谁去了行宫谁没去,因为去过的人都画着一种新眉型。 “现在流行这种分梢画法,好像……受北方影响,好看吗?” “好看。” “明儿给你画?” “好!” 两被窝一阵窸窸窣窣,俩人抱手预定。 “嗯——”另一边豆儿皱眉发出了牛声,手在脸前划拉一下,也不知在梦里打什么。 莹儿又一笑,指尖在唇前一嘘,帮娟儿拉了被子,又将双手叠压颊下,美美地闭上眼睛。 “娟儿你长高了!” 这话从昨儿回来,莹儿就说了好几遍,但见那小娘子洗净了脸婷婷地立在面前,还是忍不住感叹。 豆儿听见,斜眼瞅了瞅,飞远的竹蜻蜓也不捡了,小跑过来问:“怎么弄的,你吃什么了?” “黄米饭,菜,就平时那些呗……” “不信,骗人!我也吃了,怎不见长!定是二姐姐给你开小灶了!” 娟儿正要挥手否认,恰二姐端盆从正寝出来。 “说我什么呢,大清早就被你们这群小家伙嚼……” 豆儿立即扑去抱住,仰面满脸委屈道:“二姐姐,你不疼我,只给娟儿姐做好的。” 水蓝夹稳盆俯下瞅瞅,又向乐嘻嘻的莹儿和怒冲冲的娟儿挤挤眼,复而低头笑:“梦见什么,小馋虫?一早说梦话!你倒说说我给她做什么好吃的了?” “嗯……不知是什么,但肯定有!不然她……好家伙,能有半头!”豆子说着回头,看见那双高高在上的嗔目更加憋屈了。“我、我怎么不见长呢……” “豆奴奴,你知道你为什么不长高吗?可不是因为吃的呀。” “那为什么!” 答案不及出口,二姐就笑个不行,晃了好半天才道:“因为……因为啊……矮子矮,一肚子窄。” 豆儿扭头看姐姐和宫人们都捂嘴笑,自己却不明白什么意思,挤着一会儿鼻子,抬了头:“什么意思啊?” “说你光长心眼不长个儿,还爱斤斤计较!”廊下元大娘用力掸着衣裙回。 “我……我哪有!”女童立地挺腰。 “哎呦,我的小豆子,真越来越可爱了!瞧这胖乎乎的小黑脸儿!”二姐就势扭了一把,“以后别叫姜菽了,叫姜黑豆吧,不,叫姜铁豆儿……” 晨起的宫人听见热闹,早一个个探头探脑,这时俯仰而出,顾不得挽头发、穿衣裙,甚至有的只画了一半儿的眉毛。 “阿姐坏,坏阿姐!臭阿姐!等你们老了,等你们……比我还矮!”小孩子囔囔众人,架起膀子气呼呼地指,却又被好些人抹了一把脸蛋。 娟儿去拉弯腰的莹儿。“阿姐,别笑了,帮我画眉吧。” “呃,好好……”莹儿揉肚子。 小院欢闹,整个皇城更是欢腾。 不算朝廷喜获天师这般高人;亦不加契丹顽固分子均被李楷固剪除;就是皇帝顺利归返京这件事,也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皇帝心气也高,不仅宴请朝中大小官员,并且放言凡当日无差宫人皆可前往一观。 是日,通天宫内人声鼎沸火树灼灼。 热流滚滚而上,殿顶彩画壮丽炫目,内舍人多看了一会儿,忽觉藻井所绘盛放花卉开始转动起来,忙顺了十围巨柱下;入了座,侍女帮她整理裙尾,正要端杯,案边忽跪下一人。 “二姐。”莹儿叫着站了起来。 对方不应,只向后一个眼色。她一扭头,见几名自家宫人,踌躇一会儿,不舍地离开了席座。 “胡天师要走,说回山修炼。”二娘斟着酒道。内舍人眼角窥去,见她嘴皮几乎不动,又听闻:“刚他拉张易之去后面被阿姐听见了,让我立即来禀。” 环视周遭,内舍人端杯贴近了嘴唇。“又一个‘神仙’想走……张易之怎么说?” “遮挽,不果。”那边头微低,声音传来。 “好个一样坚决……”内舍人鼻中一哼,抬手饮尽,杯子磕案,扭头去:“禀之公主。” “喏。”一礼,那人疾走而去。 不一会儿,莹儿转了回来。 “出事了吗?” 上官伸掌遮住侍女斟酒的杯子。高处公主现身,搀扶皇帝从帘后出,殿内哗声顿消,远近齐声向上问礼。 “坐坐,莫要拘束!”女皇压手,又大笑道:“今日同乐,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皇帝给宫宴定了基调,满堂轻松,欢笑谢恩。 歌舞一起,无人劝酒,自下三杯。 对于张氏兄弟,上官有一点是服气的。 他们年龄与太子相近,精力却要好太多。归来不过三日,除了女皇喜色盖过倦色,随驾之人多少都有些乏累,如太子一般多笑寡言;而二张日日在圣人身边,俗话伴君如伴虎,自然要打十二分精神,却依然做到如胡道人般驻颜有术,不改颜色。 由此看,一天不停功、刀枪不离手的叫练家子;靠颜上位的,护理好吃饭家伙才叫尽职敬业。 内舍人想着,暗暗投去敬佩目光。莹儿有事萦怀,又不得问,见舍人一直盯看两位“卫玠”,自己也跟着瞧去。 殿内像她俩的并不少,好些蛾眉都假意歌舞,伺机瞧绝世美男。不过,好在那兄弟也愿意被人看,一时各得所需。 皇帝下顾一周,向胡道士笑:“天师,今日之宴比三阳宫如何?” 道士正沉思,忽被叫,一时恍惚,干瞪着眼睛。 “今日席会有一多半是为天师而办呢!目睹天师真容,好些人都说见了真神呢!”张昌宗主动接了话。 道士少不得起身谢恩,又说了些谦辞。虽然暂时遮了过去,胡天师心不在焉,却在人心里。 “胡道……师,”公主囫囵给他起了个新称呼,“我听说许逊飞升的游帷观被您重修了!星夜兴工,至晓则止,人皆叹宝殿雄严,非人力能为。此为流言尔?” “皆据实。” “哦?”公主做了一个夸张的吃惊,继而睁大眼问:“那您真是一夜重立一观,能驱使鬼神的得道天师喽?” 胡道士捋须,望他处,不与她纠缠。 “贵主就爱玩笑,天师之名为圣人亲赐,在座皆明鉴。”张易之笑。 “那是,那是,这么多双眼睛,怎会走眼……”太平笑得开心,又向胡道士点头道:“哎呀,厉害呀,真是厉害呀!又会炼丹,又能祈雨,还会盖房,真有本事!” 公主夸奖自己,胡道士却难受用。加之对方,左一眼右一眼捋自己,搞得他浑身不舒服,想了想,干脆闭上眼。 “要是天师早来,哪还用什么薛师呢,还要费时费力……用一年才重修这通天宫……” 不安骤增,道士忙睁眼去看二张。 可公主想说话,哪是他们能停下的。 “阿娘!” 这一唤,叫得道士心咯噔一响。 “宫中有天堂与明堂相对,魏王府的高楼也得有个伴儿,不是?好事要成双嘛,我和攸暨商量过了,不耗国库半文,建材我自掏荷包。但我得借一人……胡天师,您也不愿看百姓辛苦是不是?”公主嘟嘴,俏皮地举起一指。“只耗您一晚,只一晚!” 汗水顺着鬓角哗哗趟,转眼,道士的脖子上流出几天小河。 “想一出是一出!你府中哪里还有地方……”皇帝拉那根指头。 “有,怎么没有!就是把正寝拆了,我也得给天师腾出地方!” “不睡觉啦,还把正寝拆了。”老人白眼过去,那边撅嘴。“你若真想建,把桃林伐了,伐了桃林就有地方了。” 皇帝还帮公主出主意? 天师暗叫我命休矣!早知归京路上就该辞别,哪怕不辞而别…… 他低头擦汗,心在嗓子里跳,可等了半天,没听见动静;再抬头,却见公主目光下垂,脸色青红相加。于是,道官来了精神,好奇看向二张。 张易之看来笑:“都说了公主爱玩笑,天师不食人间烟火,不识俗世趣味。不过您现在懂了吧?”说完,一阵长笑。 道士只得点头,陪笑几声。 驸马与诸武王坐得远,虽听见了,却只能看着。倒是相王开了口:“虽是笑话,但我觉得阿妹说得很中听。来,阿兄,给你斟杯酒!为你对阿娘的孝心!” 公主抬眼,等他把酒杯斟满,举杯饮了。 “圣人,我有艺要献。” 这个空当,梁王站了起来。 第41章 盛宴(中) “三思,叫阿姑。” “是,阿姑。”武三思重新躬身,复道:“民间百姓闻天师为圣上制成长生药,无不欢欣鼓舞。为庆改元,一些妓人特自发编排了一支舞,今日盛会特来献上。” “哦,那不是练了……有几月了。”女皇笑,旋而向道士发邀:“来,天师,我们一同观赏。” 胡僧已然回魂,也擦净了汗,被圣上搭话忙点点头。 这个舞蹈看架势,就不可小觑。 轰隆隆冲上一大群身材魁梧的鼓手,各个袍子领口大开至腋下,露出里面亮红的锦半臂。他们迅速于殿中各方立起许多面鼓,台中央又单设两排。当大家盯看那些八面花鼓好奇时,四名壮汉铿锵入场,所抬的巨鼓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大鼓轰隆落地,舞者也登场了。 瞧不清多少人,只见白花花一片如浪花般涌了上来,她们一上台,便各自找准位置站了,统一头戴红冠,身着白裙白衫。上官细看,发现那白浪里好似有个小绿点,可还没等确定,那些女孩就用白色鹤羽大扇如合拢花瓣一般将花芯裹了起来。 “三思,此舞何名啊?”女皇在序幕未开前问。 “鹤山仙人。” 老人点点头,会心一笑。 各处静下,武三思放眼各方就绪,随之举臂一击。 “啪!” 莹儿已提了气,含住了,等着震天鼓响,谁知竟只有编磬中一磬轻敲。每击一下,花瓣颤颤,绽开几羽。 此一番,殿内无不专注看去。 忽然大鼓作,四人连捶,节节加速促发,观众顿时屏息。 众器齐作,花蕊乍开。 “嫦娥!” 莹儿失口大叫。上官亦瞧见那领舞真容,那女子头上飞仙髻高耸,彩宝臂钏紧箍丰满白皙的上臂,步摇、钗镊、璎珞等均同飞天仙女。人人瞪大了双眼,莹儿更生怕错过任何细节,伸着脖子大张嘴巴。 周围鼓动羽扇,双色窄带随之飞扬而起,仙女生出欲飞之态。她缓缓而舞,动作并不复杂,多是按鼓点摆出释迦五印,但那十指太美,每一次滑过似水含情目,都惊众人一次心魄。 正当上官想“不过观美人”时,场上集体转动,伴舞忽以阴阳双鱼态势从旋转主舞者的两侧涡旋出去铺向全场。 白云顷刻铺满全场。 “她们好像仙鹤啊!”少女指着那些挥动双臂向自己“飞”来的舞者笑。 上官上望去,见女皇不断颔首,似乎很满意此舞步设计;左右哗然,忙又看回——原来伶人亮出了全身。 “孔雀,孔雀!”莹儿兴奋点指仙女的绿裙。 上官觑了一眼,皱了眉,也觉得那裙子少不得孔雀羽,许参杂了其他珍禽的羽毛捻线……见它如伞撑开,金光粼粼,又猜里面少不了金线。 “真舍得……”她嘟囔着,瞥去武三思。 那边武懿宗正得意他这位小老弟,从后座伸过手来。一阵嘻笑,武三思方再看回场上,仅两眼角尾纹微微上扬。 “舍人,快看,快看!”身侧来拉。 场边的八名鼓手,不知何时放下鼓槌集去场中,或跪或蹲两两掌腕相接,形成四朵“口”字小花,南北方向渐高而排,终端是已被人抬起的巨鼓。 “人梯……”上官嘀咕。 骤间乐器全灭,那仙女忽然开了口。 没有歌词,只是吟唱。 清脆嗓音如玉珠弹出,打去墙壁,妙人儿便踩着每个乐声节点,越上一级台阶。 足下大汉如山任她舞动,或摇曳,或展望,或顾盼,如水化力于柔。美人步于水波之上,弯翘纤足如刚剥皮的菱角,借力底座“之”字越上越高,真像那神仙凌水踏云登去天宫一般。 至极处,其终以天女之姿下望,随即跳去四人高举大鼓之上。金石大作,鼓上人赤足踏鼓而舞,一改柔美节奏锵锵。伴舞随之集旋回来,与鼓下四名大汉同频疾走不停。 须臾,内舍人心下诚服了。 一丈多高自转不停的鼓面上,女子时而凌空而起,时而踢腿过顶,又或旋动不止,更有一空翻让人提心到喉。动作无不干净利落,收放自如,行云而成。 金翠错杂使人目眩,轻盈灵动不下掌中飞燕。 连影之手定。 鲜红鼓槌已停空中,可胸膛内的“鼓”还在敲。观众与舞者一起胸膛激烈起伏,好些人按去心口才让自己喘了口气。 忽然迸发海啸。 “万岁”声欲掀翻屋顶。热烈掌声中,上官也喊了两嗓子,同站起向表演者致敬。大家欢笑四顾,她竟不经意与他对了一眼。武家兄弟最为激动,从座跃起都向了梁王去,一顺盖没了那双眸子。 “舍人,舍人!”侍女兴奋拉着她袖子。“值,我值了……” 小娘子高兴到不知如何言语,上官却懂她的意思,只怕此刻告诉她今日便是亡期,那孩子也心甘了。 人群中开始有人喊那舞娘的名字, “素娥、素娥”渐渐连成一片。鼓上人甩动长长帔巾,转动方向,飘飘向四下观众揖礼。 “原来真是……月宫仙子……”莹儿听那名字叹。 哪怕座中有人喊出 “天下至艺”,素娥笑容依旧浅浅,从鼓面又以前方式亭亭落了地面。 “姑母,如何?” 武懿宗搂族弟拥到御座前,“啪啪”拍打那肩头。“咱家武三有两下子吧?” 老人轻轻一笑,看向左右。 胡天师觉得舞蹈不错,但皇帝云淡风轻,好似见惯不怪,而自己活神仙身份,更该吃过见过的……加之关乎女色……于是眼皮下撩,手攀上须,蜻蜓点水似的一点头,算给了肯定。 “够意思!够意思!我早认定表兄见多识广,没想舞乐也着实厉害!大开眼界,大开眼界!”母亲目光未到,皇太子已开口盛赞,又看相王,接道:“老四,我们真有福了哈!” 李旦遂还微笑:“托大王的福……” “巨山、守真!”太子喜不自禁,喊向李峤、苏味道两位,“此舞不歌何为歌耶?你们何不锦上添花,诵上诗来!” 李峤躬身笑:“今夜盛景,瑶池嫦娥献寿应如是。恐,恐鄙之笔力难及一二啊!” “李相公太过谦虚,只管写来!”李显大笑。 苏味道后起了身,等他们话完,开口说:“诗赋如佳酿总不可少,韶华亦不负!仙女已候,不若先赏佳人,再举觞吟月岂不销魂哉!” “是啊!我还有艺呢!”武懿宗突然来了一句。他说完,皇帝第一个挑了眉,打量道:“呦,你何时也潜心音律了?” 武懿宗看向堂弟:“我、我可没那两下子,哪能像三思一样……教得了这般人间殊色呢……” 狄仁杰听闻,向梁王拱拱手:“大王拿出家中至宝啊!” “不过…我,我自己上!” “你上?你也上鼓?”女皇逗他。 河内王回头一眼,憋了嘴:“不行、不行,那个来不了!”说完,脑袋摇成波浪鼓。 “那你要表演什么?” “您先赏了!后面看我大施拳脚!” 皇帝不与他细究,望去一众优伶,见素娥已领他们肃立站好。 “素娥啊,歌舞越发精进了啊!” “谢陛下夸赞。” 女子说话声音亦抑扬婉转。上官早先得被女皇安排作睡前侍读,也是说她声音悦耳,但闻此,自知远不可比也。 “不是第一次演……”莹儿歪头看着。内舍人这时才仔细观察歌姬神情,也确定了她绝对不是第一次御前献艺,看意思,她甚至见过女皇多次了。 什么时候见得呢?上官自问。 想来,当是圣人幸梁王府时见的。 自己也曾经去过一次,只、只可惜……只略坐了坐…… “谢你们多月辛苦,赏!” 女皇大手一挥,场中齐齐大声谢恩,礼后又如潮水般极快退去了。不少人目送他们出了殿门,或遥望佳人倩影,或许好奇赏赐几金,但不管是关心何事,都不若上官一般似有所失。 “好啦,你可以开始了!” 皇帝一开口,诸王都向边上靠。武三思对武懿宗挤挤眼,也从他臂下跑掉了。 须臾,宫人们忍不住掩嘴,莹儿扑哧笑出了声。 女孩们对他还是有期待的,以他类素娥,肯定要求过分了;但如鼓手几个筋斗入场,该是可有的,不然他凭甚请缨? 武懿宗不管他人怎么想,继续他自创的舞蹈,远望像一只扭捏的猴子。他来个撩发手,继而笑声愈多,他倒好似受了鼓励,竟以极大半径小跑开来。 更近距离的展示,极大满足了观众,不少人兴奋拍起巴掌,击节喝彩。 “懿宗,你这舞少锣点啊!”女皇向他笑。 “我不要锣,我要伴舞!我也要鹤立鸡群!”那人迷之自信,待转回,直奔兄弟们去:“来!来!一起来!给阿兄伴舞!”他贴近梁王扭动几下,武三思还真不犹豫,立刻与他一起扬臂扭了起来。 左转招手,右踏挑眉,渐渐连成一串,很快武姓大王们围成一圈将河内王捧在其中。 舞队还有扩大之势,梁王近去太子席,稍有以舞相属态,李显便高兴弹起。 武懿宗扭得越加欢实,向圈外大叫:“儿侄们,扭起来!”性格活泼的孩子们早已雀跃,一听喊,顿时加入进来。 “崇敏、崇行,跟大郎上!”中心人又唤驸马的孩子,见旁边还有人,又叫:“李二胖,别吃啦!” 李成义正一手羊腿,一手酒碗,乐呵呵满嘴油大嚼,惊抬头,见场上父亲李旦也看他,只得不舍地放下好不容易见的肉,擦了擦嘴,揽着肚子慢腾腾起身。 “还有小五,拉、拉上你哥!”武懿宗让李旦最小的孩子叫上李隆基。李隆基对此宴兴致不高,入席时故意挑了远座。 五弟李隆业见他在优伶表演结束后,又开始一碗接一碗地灌酒,本想伺机近前劝劝,此时武懿宗一哄,倒也正和他意。 “走啊三哥!别喝闷酒了,下去玩玩!” 弟弟来拉自己,李隆基方抬了眼,看见父亲和大哥正在场上跳得带劲儿,又执壶倒了碗酒,全部饮光,晃了两晃,终于站了起来。 前面李成义才离开座位一步,见三弟还吃一碗还走,忙小碎步踱了回来,偷瞄过见没人看着,赶紧操起壶向口中猛倒,到两个弟弟擦身经过才赶紧放下,又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八字脚向外小心地挪。 “打令”邀舞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 御座前大圈套小圈,远处也你一环我一圆。大家整齐迈开步,转一圈,拍肩膀,转回来,拍大腿;反向走,拍胸口,来它三声,嘿嘿嘿;出右腿,甩袍袖,连迈步,好似雄鹰苍莽飞;新一圈,拍腰背,拍完腰背,拍大腿! 中间别忘记“嘿嘿嘿”! 第42章 盛宴(下) 坐席几乎空了,只余了个别女官。 见前面有人回头,她们立即点头回笑,上官亦颔首作应;遥遥几名内侍也不得入场,却也以足打拍,变相踏歌。 武懿宗嗓子哑了,破锣嗓子继续喊。 找不见太子人影儿,只瞧见他的袍子从最内层飞甩出来。 李旦不知从哪儿弄了条红绸子,额上一扎,吸汗兼固定幞巾,放了心跟梁王斗舞;武三思亦没在怕的,开领口,抽出一臂,同时增加散热与灵活两个buff。 那腰半臂崭新,绿中闪蓝,伴随男子舞动仿佛长了翅膀,即使女人闭上眼,还是飞撞入她的瞳孔,拖着长长的凤尾上下左右不断翻转翩翩。 酒杯被两指相抵推向莹儿,小娘子的眼睛哪还够用,忙抓了酒壶添完,生怕漏掉了场上的精彩。 饮罢一杯,上官自己拿过壶,接二连三自酌。 莹儿看得乐合不拢嘴,再回眼主人颊上飞霞,乐呵呵望回场上继续摇晃;须臾,拍起了巴掌,一来鼓励舞人,二为饮者助兴。 酒下得快,一会儿酒壶空了。 案头另一只壶没想自己会从替补成了主力,立即“咕嘟咕嘟”笑不停。饮酒的人也被它逗乐了,扑哧一声,忽然一把揽过侍女来,强她一大盏。莹儿没喝这么快过,晃晃脑袋刚要娇嗔,右手就被拉了过去。 女孩很快跟着傻笑,二人一起高举双手,左摇右摆,如杨柳醉春风,相依相偎。 内舍人兴致高,同仁来劝酒的也多,自己宫人更不在话下,二娘带人过来敬了好几回,皆来者不拒。再坐下,手里酒壶再次轻若无物,舍人有点不接受这个事实,瞪大眼睛将那壶放在耳边来回晃。见此,莹儿忙起了身。 咣了半天,听了半天,也没听那壶讲出个所以然,女人干脆给它来个乾坤大颠倒。——也没“招”出一滴。 “扫兴!” 咣当,银壶自由了。 女人摆摆脑袋,再抬眼,翻出个大双眼皮儿。 奇怪…… 薛大郎,明明刚才还在……几步外,边舞边笑…… 这会儿哪儿去了…… 上官扫了几圈,终于在高处找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蹲着问……太平,太平! 她怎么了?扶着额头,好像不太舒服…… 崇敏、崇行……两孩子也看着有点紧张…… 武驸马在圣人那,他贴耳嘀咕什么呢…… 他回来了…… 欸!他……他怎么带她走了? 薛大郎临近殿门那一礼是向我告别吧…… 不行了,眼好花,头晕…… 莹儿转头回来,见舍人趴在案上,忙问:“您没事吧?是不是醉了?” “没事,歇……” 莹儿想该也是喝太急了,忙又去找茶,端回热热的茶水,服侍舍人喝下。 又有同僚来邀,要一起给皇帝敬酒,莹儿忙扶舍人起来,让她试着走了几步,却见她晃得厉害,忙抓稳了。 “没事,没事……”舍人口里说着,推了推。“我能行,自己能行……” “没事儿,她,她没醉……”一个不知什么官拍来莹儿肩头。她见他脸红到脖子,腿也打不直了,却也只得施礼:“是,是……”然后,又紧张看去自家舍人。 那群人晃晃悠悠向御座去,侍女犹豫再三也不好拦着。 不知醉人话多,还是皇帝爱跟人聊天,莹儿等得好无聊,环扫一周:场中不少人都举着壶边饮边跳;远处,二姐也正与同局的人共饮。 瞥四下无人,快手取过杯子,小丫鬟自己偷饮了一杯。 内舍人回来时,女孩的眼睛早发粘了。 若平时,她早睡了。但今天舍人兴致好,于是两人说说这个,指指那个,东张张西望望,一根柱子也聊得生趣…… 上官睁开眼,渐渐看清了桌案下的裙褶,叫声“哎呦”,好容易抬起头,一摸,前额竟睡塌下一块。 “唉……”女人边遮挡边揉按,心想着那里定然不好看。 场上除了宫妓已经没多少人跳舞了。 太子、相王一蹲一坐,各高举一壶要给梁王倒酒,而中间靠案而坐的男人,便拿着杯子左躲右闪,逃避左右两人的夹击。他的大腿上枕着武懿宗,那人吧吧嘴,手一松,壶一滚,琥珀美酒源源淌出。 四人身后,诸王也东倒西歪。 看不清是哪个正抱着武攸宁哭,武攸宁边劝边拍背哄着,另一手捡起案上筷子递给一人。 接的人是武攸止。他接完这两支,又哆哆嗦嗦向别人要去了,每次别人给了,还不忘给别人鞠几个躬,然后又哆哆嗦嗦向下一个。 他们的孩子另一番表现。 女孩子矜持,虽然脸已比胭脂红,却三三两两挽着手,悄悄地说私房话。 男孩子就吵人了! 乌泱一大团,连喊带嚎。上官见最外圈的小郎君个头不够,把着两个阿兄的肩头向里面窜,不知看那里面什么宝。 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当是什么!原来他们酒菜不吃,倒出来,碗一扣,赌豆子玩。见他们纷纷解腰里钱袋子,上官也没了看下去的欲望。 一扭头,莹儿不在…… 上望,张家兄弟和天师也不在,可能手拉着手一起上厕所了…… 不过圣人身边还真不空,很有些人陪着。一水的老丈,还牙齿一个比一个少,都兜着瘪嘴跟女皇聊天。酒宴对他们就是如此,饮酒永远是最其次的。 狄仁杰、苏味道不消说,笑眯眯离皇帝最近。更近的是水碧,她正给帝王扇扇。 还有…… 魏元忠…… 李怀远、韦巨源…… 内舍人眯着眼一个个细认。 “哎!韦相国旁边那个是谁啊……”上官看那老丈嘀咕。那人背坐,只露出个黑头巾和白后脑。 头发都白了,年纪该小不了。 绝对认识。 嗯!越看越眼熟,名字就在嘴边…… 她心里嘀咕不断,忽见那人伸手向股下,很快,扭侧脸来。 “张锡,张奉孝!李相公的舅舅啊,我说谁呢……”上官自嘲。那人太远听不见,仍继续自己的小动作。内舍人见他连着捞几下,最终得着了。 一个小珠子。 上官猜伶人或者谁掉的。 老丈左右瞧瞧,悄悄揣荷包里了。 “噗!”内舍人一下乐出了声,笑眼那白白脑勺儿,不知怎么说好。 “内舍人一起来呀!” 上官一扭头,正是人家外甥叫,慌张收了笑。 李峤倒不改色,大笑扬扬手中的一打纸。“来呀!我们正比赛呢!一起评判!” 她忙摆手带摇头,又扶额又拍心口,再拱拱手,一套下来,婉拒了别人的美意。 “好!你再缓缓!”李峤也不是为难人的人,立即专心大赛,转头大喊:“快点!快点!时间不早了!我倒数二十下,交不上的就算输。二十、十九、十八……” 这时,内舍人才发现李相公附近的桌案都被七扭八歪地推开了,空出挺大一块地方,好些人或坐或趴。 相国嗓喉铮铮,每声都震得那些人一抖。紧张倒数之下,有人一顿凤舞龙飞;有的狠嗑笔杆,变身啮齿动物:还有的腿抖手也抖,歪头咬牙使出吃奶力!好几个一听入“十”,幞头抓挠歪了,干脆一拔往地上一摔。 她不跟他们废那个劲儿,摇摇头望别处。 “哎呀,还是不能背后笑人……”上官说此话,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目光左飘,右飘,倏忽间落在了二姐身上。 她已入女将军席中。身后几位将军在行酒令,喊声不小,行武之人,娱乐都带着雷力气。不知为何她却没参与其中,叼着酒杯,望着场中舞姬若有所思。 上官看不出她是喜是忧,只觉得那神情遗世得落寞。 早就没人看舞姬了,仅几个醉鬼围着人家转圈圈。飞帔旋裙晃晃入眼,又一阵天旋地转,趴了一会儿,再起,她总算找到了柴莹儿。 那孩子在极远的殿角正分酒呢。 “好家伙!”内舍人不是责备侍女,是说她跟前那个大酒瓮。个儿真够大! 上面酒酣尽情狂饮,下面也捡了便宜。 趁主人正醺,侍从们操什么都有,去挤去了大酒瓮边。而莹儿就是愿助人为乐的那个,小丫头弯下腰执勺,一个个向他们杯盏甚至手心里舀。 看着乱,倒也客气,没人挤,不少人走了还把碗留给了后来人。 上官又上望,皇帝还在同白首老人聊着。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与热闹的众生相比,他们自成一个世界。 第43章 关心 莹儿困意过了,精神,再次哈欠,强打精神,到底支撑到女皇发话了。 说可以走了,人却走不出去。 尽情狂欢后,还指望几个能“特立独行”呢? 宫人还好说,哪怕像拖死狗一样,只要弄回去扔床上就完了。但宫外那些达官显贵……总不能像米袋子一样丢马背上吧?如此操作,只怕很快半夜来报谁谁谁掉河里了,现在还没找着…… 皇帝这般年纪,要她满洛河捞儿孙不亚于要她的命。所以,当武懿宗带头说他能行的时候,老人坚决反对。 “就几步,呃……闭眼能到!”李隆基喊完又晃了晃,酒气上返。 “不行!还闭眼,瞪大眼睛都不行!”皇帝语气异常坚决,手指那孩子。“尤其是你,不许骑马!” 老人的谨小慎微,可让尚舆局忙坏了。 管车乘的官员喝的二斤黄汤都变成汗急了出来。众人同发,他上哪儿一下变出那么多车? “圣人,请让一部分人宫中留宿吧。” 女皇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看着满头大汗的小官,慢条斯理地摇摇头。 司舆就笑着出来了,比宴会上笑得还开心。 下属问他为何发笑。 他道:“明年的今日就是我的周年。” “别呀!” “那还不赶紧动起来!” 一群人登时行动,求爷爷告奶奶挨个央祈,看谁愿意晚点走或者让府里来接。 尚舆局有苦难言,莹儿也有麻烦,二姐姐刚出殿就吐了,现在舍人回宫的事只能靠她自己想办法了。 小娘子跟在一个掌舆的屁股后面走了几个来回,对方也只会重复“马上好,马上!”。 有人欲哭无泪,有人乐不可言。 李成义抱着他那大肚皮,瞧着那些热锅的蚂蚁直哼哼,笑够了给人家支招:“没车就用彩锦嘛,结个兜子,一兜就好啦!” 左右点头陪笑。 莹儿瞥眼去,心里气够呛:就你那身板,呵呵! 眼瞧着诸王走的差不多了,李峤捧着赏赐也上了车,柴莹儿终于按纳不住,鼓起勇气走向司舆。 “您能不能先安排内舍人啊,咱就宫里,给个肩舆就行啊!” “哎呦,小娘子!咱不是没人手!咱……哎!小心,慢点!”那人说话还指挥着车辆,左右胡乱抹着鼻汗道:“肩舆什么的,陛下特意吩咐了要安排给老臣,说比车好不颠簸……你也瞧见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司舆正眼瞧来,女孩却低了头:“哦——” “要不…您考虑考虑衡阳郡王的招儿……” 女孩一听顿时火气,怪他拣软柿子捏,方才李成义戏言,那人还撇嘴,现在却让自己用这昏招。 “那不麻烦了,我自己想办法。” 礼别,莹儿干脆转了身。 那边求之不得呢,巴不得都能像东宫一样。——完全不要自己管。见又来人了,小官赶忙动脚去接被人架来的恒安王。 “大王还拿呢,赏我吧……” 武攸止猛劲儿一甩,手抓得更紧了。“不给!我,我……” “唉,算了,算了。”“拿着就拿着吧。”跟着的两个儿子分外无奈。 外人还能说什么,本家说了算。 “那您拿稳,别伤了自己啊。唉,慢点,慢点……”司舆加倍小心,送“筷筷大王”上了车。 闻着背后的声音,莹儿倍感失落,走出极远入了影儿才回头一眼,想到舍人,又加急奔向大殿。 台阶上,二姐还歪着的,桧儿正一勺一勺给她喂汤。 “好些了吗?” 拍背的娟儿摇摇头。 复一眼,莹儿才见二娘胸口污秽一片,心疼与难过渐渐全成不解:她那个爽利的人,灌醉自己又为那般呢? “舍人呢,其他人呢?” “还在殿里,豆儿陪着……”娟儿回首身后,又看北。“醉的回宫了,其他唤人来抬人。” 莹儿想问用何物抬,细一想还是没出口,提裙上了台阶。 上官舍人果然没动地方,还在原座位趴着,殿中已经大空了,进门不远就瞧见了。 莹儿临近桌案下了决心。“豆子,找个宦官来,对了,要个壮实可靠的!” “宦官?”女童没动地方。 “背人。快点,别废话!”见豆儿站了起来,她给出理由:“不早了,回去要紧。” 孩子点头,麻溜跑开了。 “舍人,舍人,醒醒,我们回去了……”莹儿蹲下身,唤那睡梦人。 嘴巴一合上,便觉喉烧,上官挣扎从腕上抬起头。 “水,渴……” 睁开眼,床顶帷幔,一片光亮,竟天亮了……内舍人坐了起来,直了下腰,转向床沿。 “天都亮了……”她笑。 莹儿递水来:“喝完,再躺会吧。圣上下令了,今日阖宫可晚半个时辰的。” “哦。”她不困,本以为会头疼难受个一日半日,但没想休息得不错,一边饮水一边回忆昨天的事,可献舞之后的事,渐变得模糊而断续。碗内水位一再降低,也未增加一丝回忆。“哦,对了,昨我们什么时候回的?我……我一点印象没有……” “背、我背的。” 扫一眼侍女身量,她立即皱了眉,忙道谢:“辛苦你了,背这么远,醉人都不轻,可不好对付……” 她笑,侍女也跟着笑。 “自己能背,还要我找人,害我跑半天……”豆儿气呼呼提着热水进来。 “啊,你辛苦!我、我奖你个大蜘蛛!”莹儿马上接手,旋即扭脸笑:“对了舍人!圣人还有道旨,今年过两个七夕!” “好不好找啊……”女童已经开始惦记她的奖品。 上官莞尔,又低头饮水。 洗漱完,刚披上袍子,一抬眼——贺娄二娘立在门口,脸色灰暗,一双眼又肿又疲惫,她忙穿入袖管道:“我这儿没事,回去躺吧,听说你醉得不轻……” 扑通。 再抬眼,那人已双膝在地,“二娘,这,怎么这是……”她着急拉她起来。 “舍人,您罚我吧!” “你、你何罪过之有啊?” “醉酒,渎职……” 上官立即笑了:“昨日谁少饮了呢,我还不是喝多了……”又去拽人,可那边坚决不起来。 “渎职,渎职!我竟要莹儿背您回来……” “嗨,回来就完了,都过去了……” “不行!”那人嘶声大吼,拉她的人都被镇住了。“醉到不省人事,顾不得自家姐妹,有违舍人的重托,此其一!而我、我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辅助您保护您……绝不容半点差池!公主、老夫人…阿姐……” 二姐泣不成声,莹儿瞬间泪流满面。而上官,贺娄眼圈红时,她就心疼了,一听对方唤的那几人,渐渐失力也跪坐下来。小豆这时乐呵呵端茶进来,透过珠帘猛然见到此番情景,一下傻了。 一片枯竹叶从枝头坠落,在风里打着旋儿唱着哀婉的歌,经过了一条留不住的凄美弧线……落了地,无声了。 “豆儿,煮点菠菜汤。”良久,上官对门口呆站的人道。小童还发愣,又听:“再煮点粥,记得多胡麻。” “是!”这次豆儿没犹豫。 上官再去扶,对方再没有抗拒。莹儿也赶紧伸手,让阿姐一旁正经坐了。 醒酒汤进来了。 “不说别的,先喝了吧。” 二娘亦依了,接过来,连吃带饮认真吃着。上官也给自己盛了碗茶,陪着吃着。 “舍人,昨日之事您必要罚我,我不想给自己开这个头儿。”两个碗都空了,二娘续前话。 她话说完很久,却只见内舍人低视不语。 “您不要心软!我觉得您有一点不好……太心慈了。” 此话一出,莹儿一抖,慌地拉身旁人的胳膊。还好,舍人未受鼓动,只伸手向空碗添茶。 “这样是不行的,您是要走向更高处的人,对别人手软就是对自己心狠,您会害了自己的!我…我愿做您开刀第一人!” 拉袖子的人战栗开来,嘴皮子跟着手一起哆嗦,在阿姐舍人之间快速摆着脑袋。 柴莹儿是有话讲不出,那喝茶人却也不言语,放了茶碗,又伸手去盛。 “别饮了!该吃不下饭了……”贺娄按住那只盛茶的手,那人终于缓缓看来:“许将来我会因此害了自己,许我会后悔……但你究竟不是别人,拿你开刀与伤自己何异……” 骤然秋风扬,枯叶簌簌飞,漫天齐鸣。 “蓝儿,我、我……”上官反握了那手,对那抬了泪眼的人道:“我对你关心的太少了…… 第44章 送神 本以为一日无事,没想午睡后事就来了。 胡天师要走,并且是来真的——立刻、马上。消息传来,上官与贺娄都很吃惊,总以为张易之嘴皮子了得,没想胡天师口才更胜一筹,真说服了皇帝放他回山。 “竟说动了!” “那老道……去向阿姐问个清楚!”迈出半脚,二姐改了注意。“算了,弄清了也没用,圣人已同意了。等搞清原委,人早出定鼎门了。” 行事风格与自己不谋而合,上官心下生慰。 二娘到底是二娘,婪酣对于她,到底不过极短的骄纵,一旦醒了,那个人又变回了精密执行每一步的机器。接下来,内舍人只需保持放松,不用言语,甚至可封闭感观养神,只需闻“好了”,便可出门了。宫中每个人做事都很尽心,但是不得不承认,年龄是一条沟,更是一道岭。 目前,宫内无人可比贺娄氏。 “好了。” 上官睁开眼,衣服和妆容都已妥当。两人急急出了小院。 送行之处设在皇城外。 “到底给人吃了什么药?”一出端门大门,二娘就忍不住来了句。 之所以如此,实因眼前蔚为壮观。 帐幔锦帷层层叠叠,珍馐美味样样不少,好似将昨日夜宴尽数搬至了室外。大费周章自然所费不赀,虽没花她一文。但为了一个道士,贺娄心底连叫不值! 内舍人猜到必然有宴,但依旧如此高规格……边走边瞧那些精致的酒菜,再看席间那些闭目或者只顾按太阳穴的人,她微微摇了摇头。 洛水南岸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不过打过招呼就迅速萎靡了,各自就坐台后发呆。 素来喜避嚣习静,可她居此安静局中却难自得,左右顾盼,豁然想起来了——原来身边少一个人!怎么少得了那张犀利的嘴呢! “公主该和圣人一起过来吧……”二娘见舍人频频南顾提醒说。她点点头,又掠了眼河对岸。 皇帝姗姗来迟,无人敢怪,皆笑脸迎之。一同现身的胡天师更是喜气洋洋,身形步法轻盈,指如掐兰,抚髯飘然。 众人近前问好,那兰指愈翘。不过眼见帝王要入座,那道士睁了眼睛,拱手道:“圣人,贫道就不多坐了。时辰不早,路途遥远,不如就此别过。大家莫送,不送,依旧如故,徐徐饮来……” “天师怎么急着走啊?” 天师退着退着,一扭头,霎时胡子扯掉几根。 “你怎么能走呢,朝廷正需要你呢!圣上还要您分忧呢……”“花蝴蝶”穿过人群,香风随之扑来。“哎呀,我来迟了,来迟了……这样我自罚三杯!” 公主这边往席位走,皇帝那边就坐下了,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入座,地中央只剩胡天师挺得直直的。张昌宗看见了,忙从皇帝身边跑过去拉那“大竹竿”:“坐会儿,只一小会儿……” 张易之也遥遥咳嗽,吹胡子的道士总算依了。 “天师看好了啊,这是第一杯。”公主笑眯眯盯着那人的脸,呲溜一声,饮得有滋味。 “来,第二杯……”葡萄美酒潺潺,公主笑颜如花。天师不想看,又不得不看,眉目发僵,两个鼻孔微微发颤。 “好了,还有……” “不是喝酒头痛嘛,差不多了。”皇帝忽然开口。 “不行~跟旁人就算了,跟天师怎么能说话不算!”公主说完,对那人一撩下巴, “是不是哈,天师?” 大庭广众的,公主刚刚……是抛媚眼吗?女皇不管管…… 天师胡乱想着,强按自己点了头。不等水晶杯落,他抢先站起来:“圣人,众人盛情贫道心领,昨日明堂赐宴感激不尽,所受款待更是足矣。黄昏前仍要赶到驿站,小臣这就不留了……” “别啊!别走啊,天师。这大太阳的,日落还早呢!”公主说着又手向金壶,“我昨日早退,一杯未来及敬您呢!来,敬您一杯,感谢您制成长生不老药!” 道士想阻止,那边酒水已经下去了,连喘两下,才把话说出来:“三杯足矣,敬意足矣,何必再敬……” “一码归一码。三杯是罚酒,刚才是敬酒。” 可我敬你,你就得敬我啊。道士不想动,但迅速就瞥见皇帝盯看自己,端起杯喝了。 公主又去拿壶,一旁驸马抢了下来,随即拱手道:“天师劳苦功高,为大周普降甘霖。昨日不及敬您,今日补上!” 驸马“呲溜”完,天师真的慌了,瞪大眼珠子给二张发明码:早退的要和我喝,那昨儿没来的要不要喝?把我放皇城门口,等会儿洛阳全城传开了,那我不得一个个喝去!我还回山?回个屁! 张昌宗却没看到他眼里的火,反而扭身来斟酒,还帮着劝:“驸马素来少饮,他敬您,您可得饮下了这杯呀!” 天师不放弃,抻了脖子瞪张易之。张府令为表示自己受到求救信号,点了点头。 没见过走马灯长在人脸上的,但内舍人算知道士原来也是表情丰富的人了。 酒杯碰了唇,那人笑了。 如果今人能尝到那杯酒,定能品出其中苦涩。 好热闹的李显见妹妹妹夫都敬了,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能少,宿醉得头晕还是举了杯,将昨日敬酒的词亦大概照本宣科一遍。 皇太子一开头,坐在天师旁边的张昌宗,听见了什么东西轰塌的声音。 众人昨喝多的说老词,清醒点的编新词,但都无用了,听话的人已经听不见了。他失魂一般,机械地抬手,递嘴,放杯。 悔啊,他今生从未如此后悔过:方才为何要坐下?为何给公主机会敬酒?如果出宫早一会儿,只要那么一小会会儿…… 长须无法飘逸了,像洗了澡,又像是落了汤。 “圣人,圣人!”张易之口喊皇帝,手按的却是道士。“我们送行,酒少不了,但诗文更少不可少啊,今后也给天师有个念想,是不是!” 他管不得话说的好不好听了,只想保下道士的小命。刚刚狄仁杰这般年岁的,已经开始以茶代酒了,道士就是再有量,也不可能饮尽洛水。 还好,他如愿了,皇帝点头。 谁先来? 这种事情应该谁提议、谁开始。但现在张五郎的脑子一团浆糊,哪里还能吟诗,急急扫了圈,看见李峤像看见亲人一样:“李相公,李相公,请您先歌一首。” 李峤昨儿没少喝,但人家自有“双笔”,醉了一支还有一支。 “好,我来!” 张昌宗忙跑过去,“您慢点说,我替您写。”他的想法很简单,能托一会儿是一会儿。其兄那边马上眼色左右,先架胡天师下,醒酒汤、擦脸净须、换衣服是另话。 “洛阳陌上多离别, 蓬莱山下足波潮。 碧海桑田何处在, 笙歌一听一遥遥。” 一句连一句,李峤说完了,顺得让人怀疑要不没醉,要不就早有准备。 抄写的张昌宗知道这就是李峤的本事,满心佩服。一是佩服李的才情,再是佩服哥哥的英明抉择。他慢慢写着,间或偷眼上边,磨蹭了半天,还是不见出人,灵机一动,忽大叫:“李相国,昨日一赛,佳作甚多,但细细看来,还是您独占鳌头!” “我是评委,不算的,不算的……”李峤笑。 “人可不算,但文章技高一筹是事实。想来在座……许多还未听过,这样,您给我们吟诵吟诵,如何?我们一饱耳音。” 李相国想来就来呗,反正现成的。 “四海帝王家,两都周汉室。观风昔来幸,御气今旋跸。雷奋六合开,天行万乘出。玄冥奉时驾,白拒参戎律。后队咽笳箫,前驱严罕毕。辉光射东井,禁令横西秩。帐殿别阳秋,旌门临甲乙。将交洛城雨,稍远长安日。邙巩云外来,咸秦雾中失。孟冬霜霰下,是月农功毕。天道向归馀,皇情美阴骘。行存名岳礼,递问高年疾。祝鸟既开罗,调人更张瑟。登原采讴诵,俯谷求才术。邑罕悬磬贫,山无挂瓢逸。施恩浃寰宇,展义该文质。德泽盛轩游,哀矜深禹恤。申歌地庐骇,献寿衢尊溢。瑞色抱氤氲,寒光变萧飋。宗枝旦奭辅,侍从王刘匹。并辑蛟龙书,同簪凤凰笔。陶甄荷吹万,颂汉归明一。欢与道路长,顾随谈笑密。叨承廊庙选,谬齿夔龙弼。喜构大厦成,惭非栋隆吉。” 公主谢过驸马的茶,又听了两句皱起眉头,囔囔:“怎么这么长……” 临近最后两句,终于瞧见人回来了,并且是自己走回来的,张家六郎终于长松一口气,脸上露出喜笑。 他哪里知道那道士遭了多大罪呦,他哥的手指又在那人喉咙进出几回…… “圣人,您送人,当然最重要的您的墨宝啊!您准备好了吗?”张六欢喜奔回。 皇帝见天师回来也挺高兴,两边一上笔墨,立即挥毫: 高人叶高志,山服往山家。 迢迢间风月,去去隔烟霞。 碧岫窥玄洞,玉灶炼丹砂。 今日星津上,延首望灵槎。 那幅字被传了好几圈,被送去那真正主人时,众人见他哭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有他自己心下激动感慨:算了,算了,没白受罪。有这个,观里老的小的也就有嚼头了!回去挂哪儿好,大堂?不行,外人看不到。山门?不行!被雨淋了…… 他怎么担心皇帝不知道。 但女皇见那感激涕零之貌,忽地舍不得了,抬手欲劝留,被张易之先言:“天下无有不散之筵席。圣人,真不早了,让天师启程吧。天黑了,路上诸多不便……” 一个抱手躬身,另一个也狠劲儿点头。 “好吧。” 听见这两字,天师真想给皇帝行个大礼,若非神仙身份所妨碍。 洛水三桥早无平民同行,天师的车马已在天津桥南等候多时。一行人跟着圣驾过了一座桥,又过一桥座。上了第三座桥,天师回身再劝:“圣人止步吧,请回吧,请回吧……” “天师立归洪崖先生古坛处吗?”后面传过柳枝,女皇接来递去问。 “无意外,然也。” 老人又递去一杨树短枝。“那何日归还呢?” “臣醉心山野,但您需,必急归!” “天师,”公主跨出来,“您可说到做到啊。” 道士被她一唤,不由一抖,佯装抖散胸前的胡须,不敢正视。 “我们这一大些人还都指着您呢,您真不能留下吗?洛阳这儿什么都有啊,您缺什么尽管说……”道士连摆双手,欲将向圣人阐述的理由再向公主说一遍,可一抬眼,却见对方翠眉低垂两眼红红。“您真走了,怪、怪有点舍不得……我,我们都会想念您的。”那女人说着用帕子掩了面。 道士本就心肠软,又最见不得女人眼泪,挠头抓腮“哎呀”半天,吐出:“要不……” “天师,太阳要下山了!”张易之大喊。 公主横斜一眼,又持泪眼下巴颤颤望回天师。 “贵主……后会有期!圣人,保重!留步!”道士干脆转身。 “天师!天师!” 香气追来,愈发浓烈。 “既然您执意要走,有一言……我、我一定要对你讲明!” 道士顿时心怦怦地跳,盯着那笑靥,僵直攥紧了手中两根小树杈。 “下次回来,您可要准备好呦!我可备了份大礼等着您呢!三阳宫的雨也许真是您作法求下的,但洛阳的雨嘛……”那女人媚眼弯弯,开始摇头。“我也找了奇人异士的呀,到底是她求的,还是您法力更强呢?这就不好说了……” 他见刚刚还楚楚可怜的人又笑里藏奸,心中直呼“险些上当”! “这次来不及了。下次,下次,我们找个时间好好比一比!既是比赛,就有输赢,但输了的人可不仅仅输了比赛呦,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眼前胡子战战,女人笑得张狂。 清脆一响,两树枝尽断。 “贵主,我许比不了您那位高人!但我们净明道,以忠孝为准式,正心诚意,敬天崇道,济生度死。修得是一身正气!” 太平不和他论道不道的,见他拂袖向车马,继续笑:“蒲轮来往,胡天师大周第一人啊!但蒲草再多,也难敌满载金银啊!天师小心啊,长路难行,后路不安啊!” 上官婉儿本望着洛水出神,忽听蒲草,也望去,见那车轮上裹满的蒲草也不知怎么了,心里疙疙瘩瘩起来。不过,她未过多纠结此事,而是去拉桥头那只“斗鸡”。——皇帝带人都向回了,公主还在那儿跳呢。 “回吧,回吧,人都走了……” “那些个钱,还、还清心寡欲?超凡脱俗?还跟我大道理,还孝悌!他哪儿花去!荒山老林,你有地儿花吗你……” 道士扬鞭,头也不回。 第45章 乐 皇宫的大事是欢乐,如果有比欢乐重要,那便是长乐。 只可惜,皇帝的身体不随她的心。送走了胡天师,老人家不知是受了累,引旧疾;还是恶别离,伤了情;又或只是败了兴,风趣索。总之罕有的闰七夕没开始便结束了。 一变天儿,挂鼻涕的宫人越来越多,宫城内飘浮的黄麻汤味儿一度盖过了桂花香。 “头昏脑胀!啊!我明眸善睐的眼睛~~~有没有人管啊!” 豆儿在炉子边蹲了一刻钟,也怪叫了一刻钟。她没病,就是不想天天对着药锅子。经过的人都觉得小家伙想偷懒,根本没人理。 “啊,眼珠子要爆出来啦!” 娟儿听她将新学成语用完了,好心走了去:“我来吧。” “谢谢阿娟啦!” 小孩子得救蹦起来,扫见紧闭的大门闩,又蔫了,打了个哈欠,找了个杌子塞娟儿屁股下,转身跑进正殿。 里面,莹儿正折腾瓶瓶罐罐,好些是皇帝赐下的新药。她一看豆儿进来,开心地招了手,“来,来来!”。 豆儿却不情愿,捂了鼻道:“可别再让我闻药了,我现在……哕……” 莹儿撇撇嘴,继续扯瓶塞,倒出里面的丸药,摊在掌心里一个个地瞧,忽然闻见一个特别香,伸出舌,想起豆儿在,一扭头,见那家伙伏在地上一拱拱成了豆虫。 “豆子,豆子!” 那边支起脑袋,声音懒懒:“啊……” “你说,把这些都吃了……会怎么样?”阿姐眼睛放光。 “会死……” “去!”莹儿一甩手,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 女童撑地起,解释道:“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会不会药死,但撑死是肯定的!多少药啊,还、还都吃了!” 莹儿这时才查了案上药瓶的数量,旋即抬脸呲牙一笑。 “阿姐,仙丹不是你那么做的,以为混一起就完了。”豆子走来挨着坐了,也摆弄起药瓶。“这是圣人记挂咱舍人,对她好,生怕她病了。” 嗅着嗅着,忽停了,莹儿歪头看她,斜眼一会儿,哧一声:“小屁孩儿!” “怎么小屁孩儿了,我说的不对吗?” “说你幼稚,还不是小屁孩儿!髫年幼儿,你好好想想,到底是怕哪个病了!” “那,那……”豆儿一听姐姐的话就心虚了,但少不得嘴硬。“你又不是圣人,你怎么知道她没这个好心!” “我……反正大人才不会如汝般小儿天真!” 两边都拿不出实证,又都不认输,“哼”气都给对方吃后脑勺,各自手忙乱地玩了会儿药瓶。 “哎,豆子!”莹儿眼睛又一亮。 姜豆儿懒洋洋拉起眼皮:“干嘛……” “我考考你呀!” 小孩闷气,不想跟她玩,晃了晃脑袋。 “来嘛!”姐姐搂去。 “你不会还想争高低吧?” “不是,不是,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狗鼻子……” “不是狗,你才狗!” “不是狗,不是狗!我是说……看你鼻子究竟灵不灵!” “灵啊!舍人都知道!” “不信!”莹儿瘪嘴摇头。“没见过,一面之词,说什么都行……” 一招激将,那孩子果然上当了。“你考你考,随便考!” 这边嘿嘿笑挑选药瓶,小童却犹豫开了,很快大叫不行。 “哎,刚说好,你怎么变卦了!” “我怕你耍赖!” “我?”莹儿手指鼻子,“我什么时候耍过赖!” 女童心下合计“是哈,阿姐什么时候抵过赖”,但嘴上仍道:“找个证人!” “找就找!”姐姐扭头向外喊:“娟儿,娟儿你过来一下!” 杜娟儿那边药刚煎好,端下来正望着发白的炭火发呆,听见喊自己,拍拍裙子,起了身。 “来来来,你给我和姜豆儿当个见证。” “你们又赌什么?我还要把药端给杨柳两位姐姐呢……” 小豆子跑过去强拉了人道:“放那儿凉着,不碍事,就一会儿!” 娟儿叹一口气,不情愿地坐了。“那你们快一点啊!” “好!来,来,先借你帔子一用。看看我们豆奴奴的鼻子,是不是真如她所言……”莹儿要遮豆儿眼睛,那孩子忙挡着:“先说好赌什么!” “随你!” “嗯……煎药!”黑豆儿终于放光了。“你输了,我煎药的活儿就给你!” “好!” 豆子又挡:“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赖皮是小狗!”莹儿好算把帔子系上了,伸手晃了晃,支出两个指头,问:“这个是几?” “五?三……我哪儿知道是几,我又看不见!” 娟儿无奈摇摇头,扭头看去外边,也不知要跟这俩幼稚鬼耗多久。莹儿还不放心,偷笑着将所有药瓶的标签都朝向自己,才清清喉咙挑了一个开了塞。 “先猜这个!” “鸡舌香!二张的最爱,宋之问最需要!”小黑孩笑。 前半句明白,宫人皆知张氏呵气如兰只因他们常含鸡舌香,但后边一句娟儿就不懂了,纳闷看向阿姐。对方立即附耳:“他口臭!”她笑了两声,想问她们怎么知道的,转瞬打消念头,又不用挨着宋之问,他嘴里什么味道与自己何干。 “能不能问些难的啊!这也太简单了,一点挑战都没有!” “呦呵!”莹儿登时应敌,连拿了三五样过去。 谁知竟都难不住,小家伙一边摇头一边报:“白术!石南!泥附子……”娟儿见阿姐手忙脚乱地翻取,也知单味的药已难不住了,于是干脆随便抓起个瓶子放那人鼻下。 “哼,这个还有点意思……”那粉帔下嘴角一勾,莹儿也停下手静观。“有人参,白茯苓,白术,木香,丁香……还有山芋!” 小孩子说完停了轻轻在瓶口煽动的手,开始咯咯儿地笑。娟儿忙要看瓶子,却见阿姐摇头:“不用看啦……舍人常用的人身丸,她说得对!唉……”随之,那边瘫倒。 豆子猛扯了帔巾,擂动桌案,瞬间弹了起来,围着两个姐姐开始转圈圈:“你输啦,你输啦……” “我,我……” 莹儿跟看她半圈怪舞,无力地垂下脑袋。娟儿见输家已认,拍拍姐姐的肩膀,拾起帔巾站了起来,不再与两个活宝儿浪费时间。 “好,好!我输了,以后你煎药的活都给我!” 莹儿说得豪情,但胜家仰天大笑,还是难忍心疼,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天凉了,守着火炉暖和。叹气一阵,忽猛地想起自己该输个明白,一把抓住豆子:“别跳了,别跳了!我问问你,谁教的你?” “什么谁教的?”黑孩儿又扭胳膊甩腿儿,“自己,自己就……” “没问那‘猴舞’……我说药名儿!你鼻子灵也许我该信……” “什么也许,就是!” “好好,就是!但名儿,你怎么知道的?” 小儿头一昂:“不告诉你!” “别啊,别啊,阿姐真心请教你!”莹儿说着作了两个揖。 “那,那……那好吧。”小孩儿坐下了,慢慢收了笑,继而坐得端正,“舍人教的。” “舍人……咱们舍人?”她有些不信,见豆儿重重点头,盘算着嘀咕:“没教我……也没看教别人……光教了你?” “不教你就对了!” “怎么?” “因为教不会,你是个大傻瓜!哈哈,你输了我了!”豆子又窜起连蹦带跳。 “诶!你这乳臭小儿!”姐姐伸手要打,那孩子却喊:“你是不是想耍赖,耍赖你就是小狗儿!” “没,没有!谁要耍赖!但豆子,咱能不能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能不能少点?这样,帮你煎一半儿,其他的……”不等她说完,那边头摇得如拨浪鼓。她一看不行,忙抓起一个药瓶,“这可是人参丸,人参你知道的哈,大补!来来来,给你吃一个!” 那孩子扭到脸变形。“我不要,不要……” “不要拉倒!”姐姐一张嘴,将药丸儿轻抛入口。小孩子伸手拦,却见她水都不喝,嚼了两下咽了。 “也不怕肚子疼……” “怎么可能,这可是好东西。”莹儿瞪眼,来回摆头气她:“好东西,白错过,吃不着,干眼馋!” 小孩儿一撇嘴:“哼!反正你输了!”转身走了。 次日清晓,豆儿学会了个新词儿,又可以开心跳她的怪舞了。莹儿就没那么幸运了,才听过二姐的训,一边用软布塞鼻子堵住“洪流”,一边听豆子在自己前前后后“虚不受补、虚不受补”地笑。 煎药人坐在火炉前,药味儿是闻不见了,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第46章 喜事 “动作快点,案几都对齐了!”花园里卢尚宫带人忙活着。“哦,对,弄些石榴摆来!要又大又红的……最好熟透咧开能看见子的那种!” “是。” 放了晴,女皇的心情也转好,命人摆宴花园。 天高气爽,木芙蓉开得正盛,粉嫩的花朵被和煦的阳光一照,赏者心头也温柔了。草地上早投了食,嘴红毛绿的鹦鹉成群飞了来;又有三五喜鹊高枝上喳喳叫着。 武家众女眷陪皇帝走着,聊着,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内舍人心情也不错,与众人入了席同等东宫来人。 将来的不是皇太子。 女人们等的是太子妃与二位新娘,更准确点说是一位新嫁娘与一位准新娘。 “来啦,来啦!” 还未见人露头,遥遥一阵骚动,武家的几位王妃忙站了起来。 “哎呀,我们来迟了,想着都是贵客,仪容上可不能马虎……”太子妃韦氏带着三位年轻娘子进了场。后宫最多的就是女人,而美人更是如过江之鲫,但这四人一现身,群花顿失了颜色。 向上见过礼,又一阵寒暄,韦氏入了座,她的女儿李裹儿则很自然走上来抱着女皇坐了。 剩下二人立着。 幸而见过李仙蕙,不然内舍人大概率会猜错下立二人的身份:与仙蕙相比,新郡王妃更近太子妃模样,生得身姿丰满,面容艳丽。 “重福好福气啊!” 宫娥交口称赞。皇帝也点点头,很满意当日决定,听了张易之的话,给孙儿李重福牵系了这段好姻缘。 太子妃也得意她这个儿媳,笑道:“模样好,修养好,四德俱佳,上哪儿找啊?还要多谢张府令这位大媒人咧!” 妇人们顺杆爬蔓,很快把夸奖从新妇转移到她的舅父张易之身上。这么多人夸,上官不知那不便出席之人会不会喷嚏连连,但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席上这些话总会有人帮忙带到的。 “郡王妃,若要作比,我认为当比红牡丹;弟媳嘛……哈哈,我是不是叫早了?”一妇人拥着魏王妃望来众人,“嗨,不差那几天了,我就先叫了!弟媳之美就像……就像这枝头的白木莲!二者浓淡相宜,相映成辉!”顺那手指头顶花枝,大家皆仰脸去瞧,再看那两位娘子,相顾频频点头。 这个比喻很好,淡妆纤细的李仙蕙确如一朵素净的白芙蓉。 “阿姐,你花比对了,但颜色说错啦!”一个小娘子打趣。 “怎么?” “也是红花,该说红木莲!不信你瞧……” 众人再瞧那“白木莲”确实变了颜色。李仙蕙听见“弟媳”就一羞,现今大家又齐刷刷看来,愈加难为情,摸着脸侧身欲躲,谁知,正撞身侧探查的眼。 新嫂子一捂嘴,小娘子干脆捂了脸。 一下子,所有人都笑了。 “都别站啦,快挨了自己姑姑坐!” 皇帝说完,郡王妃便向韦氏行了。仙蕙虽有忸怩,也徐徐向着自己未来婆婆魏王妃移。几个小女孩儿却等不及了,从座上跳起来“嫂子,嫂子”叫着,一下将人拉了过去。 新妇的娇羞固然好看,但上官的眼睛却一直盯在那个喊李仙蕙“弟媳”的妇人身上。她很奇怪:按说,自己应该可以辨出她是武承嗣的哪个女儿,或者叫出她的丈夫的,可……忽闻那女子说:“婚期要到了,紧张吧?这样吧,明儿嫂子带去公主府偷会闲,让我阿娘好好招待招待你!” 公主? 大周何时有了除太平以外的公主? 莫非! 她是…… “上官舍人,”内舍人刚猛瞪大眼睛,就听皇帝唤自己。“把我送新娘子的礼物提前预告来吧。” “是…” 皇帝的礼物不是珠宝玉器,是一纸诏书:封其为永泰郡主,食邑一千户。按例公主食封为三百户,李仙蕙仅为郡主,却得三倍有余。在场女眷无不欢腾,她的两位母亲尤为激动,只是瞬息面色各有复杂。 “阿妹这可嫁人了啊,再以后就没人陪你玩啊!”皇帝又逗李裹儿。“这样,你还不想嫁人吗?” “嗯——”少女别开了头,瞬间又笑:“我不嫁人,我要吃斋念佛为您祈福,还要赖着耶娘到老呢!” 太子妃听闻立即转头看来,可笑了之后到底难掩眼底落寞…… “舍人!” 散了,皇帝留永泰郡主训话,贺娄大娘抽空追了出来。 二人走了一段,见四下无人,她才小声道:“见您脸色……我知道你有些担心……但那人已经岁高,并且贵主一直盯着,想来不会再生事的。” “我并不是不放心她,只是……”上官叹了口气,道:“那娘子竟变化如此大,我竟没认出来……” “是啊,瘦了好多……” “行,你回去吧,别担心我,没事的。” 大娘点点头,低头转身,又扭了回来。 “有事?” 那边摇了摇头,却不动脚。 上官知其有难言之语,便直言:“咱们还没什么不能说的,不管何事尽可直讲。” “圣人最近很少召您夜读……我旁敲侧击了几次,可惜都未见效……” 贺娄说完了,久久不听动静,一抬头,见那方举头怅惘。 “舍人……” 一声短吁,随之那人看来一笑:“也许圣人也发现了吧,我的声音必不算悦耳……” 声音不好听,说话能好听吗? 回去的路上,上官婉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谁的声音好听呢? 张易之算一个吧。 “杨元禧是杨素的族人,而杨素父子是隋朝的逆臣,他们的子孙不应该在皇帝身边供职。”张府令用他那磁性嗓音说完,女皇便依了。 听着荒诞,思之糟糕,好像谁在家里找出一个一百年前的坏饼。 但女皇给了朝臣明确的理由:杨素禀凶邪之德,有谄佞之才,惑乱君上,离间骨肉,且杨家“险薄之行”已成“门风”。 此言一出,立断上官婉儿多言之心。 杨元禧已离开了神都,贝州在等着他。皇帝虽没让他死,但“子孙皆不得任京官”的圣令不亚于夷了整个家族。 天未大黑,都城内外一片捣衣声。 临字静心,上官选了老法,只是她早不再习祖父的字,而是像刚开蒙一般要人从头教起。 “背打直,肩腕放松,”李柏儿教习道,“想象掌心如有一卵……” 这些,上官早就烂熟于心,依然认真做了。 “笔杆垂直,下压,行中锋。”侍女扶了一下她的手,微调了下笔尖与纸面的角度,“好!开始写……” 内舍人今日要临摹的,便是身旁这位新老师最擅长的《智永真草千字文》。可只临写到“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老师就见她鬓角的汗滚到下巴,赶紧喊了停。 “休息一下。” 忙用手绢向颊边按压,上官也搞不清哪儿来的汗。秋风凉爽,自己又不像贺娄她们正忙捣衣,写几个字算哪门子的体力活,可汗就是止不住地趟。 “喝点水把。”身边递水来,她忙摇摇头,又握起笔,从头写过。 这次还不如上次,仅至“秋收冬藏”,汗就下来了,并且指尖也痛。门帘一动,莹儿跑进来,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水,又噔噔跑了出去。 “要不,再休息下?”老师再次提醒。 上官终于端了茶,碗到嘴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见一旁柏儿仍端瞧着智永真迹,笑问过去:“我是不是有点……没天赋……” “当然不是。”对方立即看来,“只是有点僵……不过也正常,两种字体风格不一样,您原来的字比较柔,转化过来还需要时间。” “请您示范至第三十六句吧。” 不愧被两位内教博士均认可,笔转到了那人手中,一下子轻松灵动起来。上官一面看她运腕,一面想她的话,不排除她在客套,但也切中了要害,自己的字确实很绵,近来更是看着像抓不住纸一样,却又不仅是用力就能解决的…… 桌案收拾完,侍女也撸起袖子出去了。 上官望那人背景出神。 相比莹儿,李柏儿寡言,人也肃谨。宫人都说她与舍人最像,今后最该气味相投,可上官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与她坐一起,总觉得有点不轻松。 一想到“轻松”,内舍人忽然明了汗的源来。 院中木杵捶石槽内上浆成衣愈振,笑语夹着歌声跃入窗来: “壮月里来什么花儿开? 壮月里来金桂花儿开。 花开想起我的郎君呀, 连夜捣衣怕迟怠, 征人身暖莫将奴挂怀……” 捧着碗,案前人就着歌声又发了一阵呆,直到一群人呼隆隆进来。 “不行了,不行了!” 二娘一手撑着腰,一手撑杵,一进来,就来了个“五体投地”。娟儿先倒了水,又捡了捣杵出去。那趴着的人也不坐了,稍昂了点脖儿就喝了。 上官瞧见,不禁一笑。 二姐也不在乎,扭头喊:“黑豆儿,快过来,过来给阿姐捶捶腰!” “不去,”小孩放下碗,“我也腰疼!” “屁!小破孩儿,哪来的腰!”水蓝瞪去又叫:“再不过来,我起来啊!” 小女孩麻索扑来,按照长者指的地方,一下下认真捶打下去。上官看着笑个不停,身上又微微冒汗。 娟儿回来就帮着揉肩,按了两下道:“阿姐,荀子曰:‘成彼日积劳,我日积佚’,你这样不好。” “什么,什么熏子?”豆子以为是吃的。 竟然如此称古圣先贤,莹儿一脸鄙视,纠正:“是荀子,大儒!”。 上官却笑不出来了。二娘见那眉锁,立即甩开两个孩子爬起了起来。“舍人,没她说得那么严重,就是……有点腰疼,歇息两天,歇两天就好了!” 上官知娟儿该比自己更了解情况,只看那孩子,却见她只垂目远远地坐着。——看来实际可能更加严重。 “你得听娟儿的。” “舍人,我真,我真没……” “蓝儿你听我说,我转告圣人对你的赞扬,不是为了鼓励你更加卖力舍命,而是为肯定你已做的付出。我真的希望你别累了自己,甚至毁了自己,没什么比你好好的更重要。” 内舍人一再强调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她又怎么能辜负,向着那双关切的眼狠狠地点了点头。 二姐再趴回去,孩子们自觉都围了过去,按头的按头,按脚的按脚,胳膊腿儿找不出个空当儿。 于是,上官又笑了。 第47章 归 “本想就城就直接让你回家的,但总有些事还需要你处理……耽搁了些时日。” 上官立即对上摇头笑:“没关系的,这样挺好。我……我还挺想念她们。” “宫人嘛,总是常见,倒是你母亲该想你想出病了。”女皇拉了她手,“现在好了,夏天挨过了,天师按时回了,延基和辉儿的婚事也成了……唉,就是那个‘皇太孙’……这孩子想起来就让人头疼,少不得让我上火啊!”老人说着长长的一声叹息,参加孙辈婚礼带来的喜悦烟消云散。 女皇所担心的人叫李重润,李显的嫡长子。 “皇太孙”这个封号是他的祖父高宗李治给的,意味着李显挂了就是他来;只可惜,后面换了天地……现在,虽然他父亲又成了皇太子,但他的封号并没有复旧。 “邵王年轻气盛,难免叛逆,相信再过些时日,他会明白您的苦心的。”上官劝。 上面却不断摇头,并未因此宽慰。车外,水声渐离渐远,想来马上要进宫门了,内舍人不由也跟着一起叹息。 “那孩子也不知随了谁!你也看见啦,我撮合了这么多对,其实最想拉上他呀!这永泰结婚,我还特意把老三叫来,让他再劝劝他那倔驴崽子,结果呢?武家所有适婚的小娘子都给调动了,他、他竟说没一个瞧得上的!他、他他……”上官忙给顺气,老人咳嗽几声,好算平静了。“不孝子孙啊,就是不想我省心啊,三番四次地折腾我这条老命!唉,什么时候这两家真成了一家了,我才可以闭眼啊……”老人扶着额,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狠狠抿紧的嘴角感受那份苦涩。 “圣人……” 邵王是天真不明白祖母的用意,还是奉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上官婉儿无所查知。但不管因何,他确实没有太平听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老人的好意,必然将寒了长辈们的心。 “军务让魏元忠盯着吧,还有……大赦名单……再……”女皇说着马上要内舍人处理的政事。“唉,改回去吧,周历不用了,还是复一月为正月……昨天,你该也瞧见了,复旧吧,迟早要的……”老人越说越没气力,垂了头,不知是思考还是休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接道:“都弄好了就回吧!回去看看你母亲,好好陪陪她,苦了她了,年年守岁一个人……多呆几天,算我对你的谢意,还有歉意。” 婉儿定定上望,继而二人久久对望。 皇帝不知为何自己移不开眼睛。上官也不知道,眼前这个人:醒着,在面前;睡了,在梦中;不刻意,脑中也可清晰浮现。 那是一张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脸,她可以背出每一条皱纹的位置,今日却奇怪,上官仔细盯看那些纹路形成的图案,说不出个所以然。 回了宫,内舍人立即公布了自己将休假的好消息。 “真的假的?舍人……你不会骗人吧?”豆儿瞪大了她的两颗“黑豆”。上官捏去那胖脸蛋子,笑:“当然没骗你啦!” “嗷呜——”那孩儿嚎着,扭身扑向莹儿。姐妹俩“万岁、万岁”欢叫,手拉手一起跳起了舞。 “先别着急庆祝,还有件好事呢?” “还有好事?”莹儿忙松手跑了回来。 “这个好事啊,是你们贺娄姐姐的,让她请客也不为过哦!” 姜豆儿一听“请客”,忙去拽住二姐手:“我要吃大馓子、大枣子,啊对,还有胡麻大饼子!” “哎呀,你就知道吃……”莹儿拉住那孩子,抬头问去:“二姐,啥喜事呀?” “是啊,怎都不见您提呢?” 见姐妹都来,贺娄有点懵,摸摸脖子摊了手,最后望向了舍人。上官一阵笑,实在憋不住了:“二姐她……升官啦!” “真哒?” “真的吗,二姐?” 贺娄又摸摸脖子,自己也很意外。 “因留守期间的表现,圣人决定擢其半级……”见那些孩子又要跳,上官忙抢:“别急别急,还有呢!圣人还隐晦地……表达了……不久将……调她去更重要的部门!”大小女儿渐渐张大了嘴,一等那边说完,立即欢呼抱成一团。 “二姐!恭喜你啊!” “恭喜啊,二姐!” 那被祝贺的人倒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应了几声才缓缓笑了出来。 “升官加薪自然好事,但也意味着她将更忙了,你们要多辅助,知道么!” “知道啦!”众人回答。 内舍人微笑点点头,而那重任在肩的人则沉了口气,拉了拉胸前衣襟。 “舍人,这次出宫,您准备带哪些人啊?”柴莹儿乐了一阵,想到了关键问题。 “我!我!”黑豆儿第一个举手,“我要跟您去!” “舍人带她回去吧。”小娟儿被推了来,上官见二娘不提自己,皱了眉:“你不跟我一起吗?” “唉,还是让给孩子吧,她们更需要……这孩子虽小点儿,但自打来都很省心,很懂事。”那边回着,一遍一遍抚着娟儿的发,那孩子很快噙泪低了头。 “我娘的汤饼人人夸的,我早想让你尝尝的……”上官说着自己的委屈。 大人在为现实伤感,小豆儿却瞧着娟儿笑,莹儿也看着,内心里只有羡慕。 “我不想去。”忽地一嗓子,让所有人都很吃惊,贺娄立即扭了娟儿肩头。“你这孩子,抽什么疯!” “我不要出宫!”女孩再次大喊。 “疯了!疯了!”二姐生气至极失望至极,一把撒开。那孩子却追着:“我不走,我哪儿不去……你在哪里,我在哪儿!” 贺娄被拦腰抱住,再动弹不得一步,低头看那发红的小手。 良久的静默,还是上官说了话:“我尊重娟儿的想法。”见舍人准了,那孩子终于敢仰头去看,看见了一张似哭似笑的脸。 车子出了宫门,经过天枢,上了桥,又下了桥,奔向坊市。 车内一直无语。 莹儿不解,为自己心中涌现的巨大波动而疑惑:它毫无缘故,平静里忽然来得排山倒海,强烈得让她无法言说。 迷惘的少女,只有一次次地回忆,一次次置身情境,一次次揣摩,希冀能从万股迸流中找出源头。 郑氏夫人迎出来那刻,女孩一下子顿悟了。 她见舍人变了个模样,伏在娘亲的怀中哭个不停,好像一个在外受了欺负的孩子。 有娘的孩子真幸福。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会如此触动,如此羡慕娟儿。别人家母女二人哭得厉害,她也哭得厉害。——母亲的模样渐渐模糊在记忆的尽头,那些深藏不知的情绪,却在这一刻爆发。 老夫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从见到女儿就说个不听,见饭菜摆了上来,更是怕舍人不识一般,一样样地介绍;而舍人的话也比往日多了许多,一改“食不语”,一边配合点评色香味,一边大口塞入。 “这笋子就是咱自己院里。” “嗯。” “烹葵好吃吗?好吃,明日再做些。” “嗯嗯。那个马齿菜也不错,很爽口。” “好!那让他们再采些。来,喝点藕汤,这藕很粉的。” “嗯嗯嗯……好喝,火候刚好!娘,您也吃!” 原来,舍人是爱吃饭的。 莹儿开了眼界。 “这位女史……” 郑夫人注意到女儿身后立着的侍女,客气邀请她入席:“一起坐下来吧。” 莹儿慌慌摆手,连退了两步,“那个,不必,不必了!谢谢老夫人,我站着就好了……”,见家奴移了案来,身体更僵了。 “来嘛!”主人对她招手,女孩终于挪了碎步。看莹儿坐下了,夫人点点头,望向门外,又回想过女儿的随行,问向:“青儿没跟来吗?” 那抱着碗喝汤的人,不动了,半晌,恢复咀嚼摇了摇头。 “也是,马上年下了,宫中事多,留她你也放心……”老人给了自己一个解释。 莹儿也吃得很慢,相比食物的味道,她更在意刚刚听见的那个名字。 青儿是谁? 宫里有这么个人吗? 长姐、二姐?是不是叫错了…… 莹儿胡乱猜想着,蹙眉咽下了口里的黄豆苗。 “粗茶淡饭,比不得宫中珍馐,让女史见笑了。”郑氏客气地笑。莹儿忙丢了筷子,摇头摆手,连道:“没有,没有!好吃!很好吃!” 又抓起筷子,连夹几筷,将自己嘴巴塞个满满当当。 “喜欢就好,女史多吃点。” 好容易将口里倒腾出个空儿,女孩笑:“叫、您叫我莹儿就好……我,我还没有品级……” “瞧着就是个聪明孩子,只要细心服侍,尽忠竭力,位及尚宫也是计日而待。”老夫人说着呵呵笑。 莹儿从未敢奢望与舍人同为五品,但夫人所言努力做事与自己不谋而合,忙道:“老夫人金玉良言,莹儿谨记了,定尽忠竭力!” “呵呵,好孩子,快吃快吃!” 迎着那热切目光,莹儿食欲大开。那边鼓励,这边就咽,小娘子吃了人生中最饱的一顿餐。 第48章 访(上) “不行了,不行了……” 莹儿托着肚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不您还是和夫人睡吧,我感觉……不行了……” 上官坐在自家床上,托着下巴见那孩子团团乱转,笑:“喝点水,顺顺?” “不行,不行!再喝水非炸了不可!”她无意拍了下腹部,瞬间绷紧了眉,喉头用力一咽:“肚皮炸了不要紧,到时候,这屋可难收拾……” “我倒是想瞧瞧‘莹儿爆竹’。” “改明儿……今……哎呦,不行了……” “如厕吧!去蹲会儿,也许就好了。” “哪儿下那么快。不行,不行,我还是躺会吧。”莹儿说着向舍人身边躺。 当当当。 几声轻叩后,门外:“婉儿,睡了吗?” “没呢,阿娘。” 舍人应着下床。才坐下一半儿,莹儿无奈又站了起来。 “您还没歇呢。”上官开了门道。 “想让你跟我同床,你说你怕影响我休息。唉,择床这毛病这多年还没见好吗?”郑氏心疼地抚摸女儿的面发。 “真的是,唉,又害您多想了……”她拉了母亲的手,看向一旁,“我们只是想多聊会天,对吧,莹儿?” 侍女忙点点头。 郑氏并不放心,深深地叹口气,道:“你这孩子打小就心思重,当娘的,怎么能不知道呢!记事起便要读书干活,又没个好吃没好穿的,甚至连几个囫囵觉也……唉,身体底子,我儿也不会底子……” 母亲连连拭泪,上官顿时红了眼圈。 “没,哪有那么严重,我现在挺好的……”她调成笑脸,随即掩面,大做一个哈欠,“啊——您瞧我都困了。” 一旁的莹儿看得无比难过,比撑破肚皮还难过。舍人用哈欠强扭了语音里的哭腔,掩饰了眼边的泪花。 “老夫人,舍人她在宫里睡得很好的。”女孩不忍,帮着圆谎。舍人立即指来:“莹儿总不会骗您吧?她第一次见您,您不也刚夸了么!” 夫人抬头看来,似在审视。 莹儿强压着紧张,连连点头说:“真的真的,真的!舍人不累的,有好些姐姐帮她了……对了,我们宫里新添了六位姐姐呢!” 不知诚恳的态度还是她添加的细节,老夫人的目光缓和下来,逐渐露出笑容:“那就好,早些休息吧,我让人给你们再加两床被子。” 应声,门外进来抱着被子的两个小丫鬟,分向床上床下收拾。 “够厚的,已经很暖和了……” 郑氏不接女儿话,却拉住莹儿的手:“地凉啊,孩子……” 小娘子觉得那手无比温暖,脑中忽然浮现一张模糊的面容,呆望眼前的脸再难回出话来,只呆呆地站着。 郑氏走后,屋内静可闻针。 床上床下均未立入梦乡。 上官婉儿忆起了她与母亲分睡的第一晚,那是悲喜交加的一晚。 莹儿的肠胃不再闹别扭了,脑中却闲不下,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榻上人与她近在咫尺。复杂的情绪再一次将她包裹,莫名地觉得原来痛也是一种幸福。 第二日,上官起得依旧很早。 郑夫人起得更早,她要去庙里上香。“跟我一起去吧,烧个头炷香,求个平安符!再让她们顺便好好给算算……” “娘,您什么时候也信这个了!昨儿我看您带着念珠还以为带着玩,没想到您还作真……嘿!”女儿这跺脚,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母亲也不急着辩,低头反思一阵,缓缓道:“总说‘心诚则灵,’我想着虔心诚意总该不会错的。” 这样的解释并不能让上官认同,她不想摆事实忤逆母亲,但又实在迈不开步真随她去进香。 良久,还是母亲找了台阶:“算了,你禁庭中人,去那热闹地方也不合适。不若在家中多睡些!” “那您……您早点回来。”上官还是不太情愿。 “好。”郑氏起身,走出没几步忙交代:“哦!饿了就让人弄吃的!” “这不才吃么,又说吃,您养猪呐。” 女儿笑了,母亲心头顿时轻松,母女二人相扶向外走。 “对了,按旧历,今儿是大日子,人可能不少!唉呀,会不会耽搁些呀……”郑氏看见家仆提着的供品想了起来。 上官一听母亲可能晚回来,撅起了嘴:“哦……” 母亲忙握紧了手。“所以饿了就吃,不用等我,听见没?” “知、道、啦——”那孩子拖长声调回答。 “呦,差点忘了!那间坊里有家‘神都第一饼’,特别有名的店!说是胡麻饼做得特别好!每次经过见那排队的人都乌泱乌泱的,我嫌人多就没凑那个热闹,今儿得过去瞧瞧……”郑氏说话仰头盘算,思索路线上可能经过的小吃店。“咝,那面还有什么来着……” “别买了,您早点回家,家里净是吃的呢!” “诶,你别管!困了就睡,饿了就吃,乏了后面花园转转,反正不许看书,我看你那眼睛……”母亲刚要上手,被女儿催促:“头炷香,头炷香要被人烧啦!” “哎呦!”老夫人一拍腿,慌忙迈出门。上官笑了几声,猛然想起自己也有交代,忙追了出去。 “娘,您坐我的车去。” “这……不好吧,不合规矩吧……” “嗐,有什么不合适的,谁还能跑宫里告状怎么着!那个车大,您坐着舒服些。” 郑氏又迟疑一阵儿,忽地一笑道:“那我叫上你姨母!前儿她还说要替昱儿卜一卦呢……啊呀,真不能耽误了!我走了啊!” 见母亲欢喜而去,上官有些恍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站了一下,摇头道:“阿娘也老喽……” 屋内坐了会,又看了会书,她转到了自家后院。 坐在亭中空望着窗外,她开始止不住地想起太平——没有见面的打算。这次出宫,她只想按皇帝的意思,在家好好陪陪母亲。 可是彻底一静,思绪就乱窜,让人坐立难安。 “我们去趟公主府……你觉得如何?” “好啊!我还没去过呢!”莹儿兴奋应道,想着能见到杏儿姐姐越发高兴。 “那,出发!” 侍女笑着扶人起来,忽迎面撞上一个问题,“那个,车……” “哦,对哈!”上官笑着一拍脑门,“马车已经借给母亲了……那,那就坐家里的车吧。你跟我挤挤!” 计划没泡汤,二人相视嘻笑。 府里的车真有点些小,莹儿只能蜷缩在舍人脚边蹲坐了。上官自己也不是很舒服,低头看看一下笑了,伸手摸去道:“哎呀,也不知何时买了猴儿!” “猴儿就猴儿,我是抱定您这棵树了!”说着,莹儿揽紧了主人的小腿。 上官倒觉得挺好,挺暖和的。“那你别松哈,抱紧喽!” “好唻!出发!” 一声鞭响,老牛车吱吱扭扭踏上征程。 “要不要买些东西啊,空手不太好吧……” “不用,我和她还讲这个……” 莹儿想了一下,赞同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禁不住外面熙攘,松开一只手,勾起车门帘子一道缝儿;慢慢,探出半个身子去;一想,这样让主人吹了过堂风,她干脆掀了帘子到了外面。 上官一直看着,也由她了。 自己过了好奇的年纪,却不想干涉年轻人的向往。她犹记自己第一次出宫,那真是:尘土觉得香,吆喝像听歌,眼睛不知眨,小心要抽筋…… 是啊,那段话不正是太平说的么。公主说这话的样子,她记得清清楚楚。 “最近怎么了,总忆起些……”听见动静,莹儿探脑进来:“啊,您要什么?” “没事儿。”车内人摇头,忽一笑:“对了,记得眨眼!” “知道啦!” 随着欢笑,那帘栊荡了荡。 街上人极多,行进得很慢,又朝皇宫方向,但少女的心情好极了,荡起双只脚,一会儿看看牲口,一会儿看看人脸;一会儿拍手笑“那驴儿叫得真响!”,一会儿盯到迎面的娘子腼腆低头,又或让隔壁的马上郎君招手一笑。渐渐,她注意到了人们手中的物件,好些人提着礼品,更多的拎了香烛。 “都去上香啊……” “这个坊有寺庙,隔壁坊里更多,里面还有胡人信的神呢!”车夫主动搭话。 莹儿伸长脖子,什么也没看到,只闻到很大的香火味儿,一晃眼,忽瞥见一座高楼,细一看,竟比通天宫还高。 “那个,那个,阿兄,那是什么啊?”女孩一顿点指。 “哦,那是魏王府的楼。” “太高了吧!”莹儿眼直,摸摸头糊涂了,“什么时候盖了比天堂还高的楼,我怎不知道……” 马夫呵呵笑:“没天堂高,不过是很高。不怪你不知,才盖不久的,因魏王府喜事刚起的!” “对呴……继魏王大婚了!”她大悟,不过很快遗憾舍人没带自己参加那场婚礼,现在只能望望那座新楼沾沾喜气。 “阿兄,你知道这楼的名字不?” “大名,咱还真不知,不过好些人称它‘威武楼’。” “威武楼……”莹儿望楼重复,随即点点头。民间的智慧质朴,但总也恰当。这么个高耸的大家伙,唤之“威武”,不委屈它。“这名儿好,比什么文邹邹强多了!”女孩笑。 马夫听了,如肯定自己一般,一扬鞭,一声脆响。 少女继续东瞅瞅,西望望。 她想看时下民间流行什么妆容,可惜女孩们都带着帷帽,看不真着,只隐约瞧见那些眉尾似乎也散画开来,透出些许英武之气。莹儿回忆了下,自己小时候还都是细眉呢,不知何时忽地就粗犷飞扬起来了。对眉型,她研究不多,很快失了劲头儿,专心看起了行人的鞋子。 柴萤一直想给舍人做鞋子,可是折腾了好久,也只做了两双便鞋。 内心无比焦急,可式样、材料、手工……每一项都化身泥潭,不断拖延着进度,但她又追求尽善尽美,正如看着街上行人们的鞋子,女孩总是能挑出不如意的地方。 “这个不好看……那双,欸,有点笨……” 忽然,一双尖头靴入了眼。 “进尚善坊了,”马夫提醒一直扭脖的侍女,“要到喽!” 莹儿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珠子,垂在车沿外的小腿也荡得不欢了。 “这个坊里可都是达官显贵啊……”车夫感叹,还想和侍女续聊,不想那边扭身钻回车内了。 “过节走亲戚一样,好多人……”挨舍人坐了,女孩呵了呵手,猛然想起出宫前听的别人闲聊,忙道:“您知道吗?女巫和赵氏是亲戚!” “嗯?”跳得太快,上面的人没反应过来。 “就、就咱们回来,不是说都城也安排人求雨了么,对,就那个女巫!她和咱们宫中的赵氏,是本家,远房的亲戚。” “哦。” 见舍人点头,莹儿松口气,可马上有点后悔了,自己好像有点多嘴多舌。 上官思量一番,确定道:“好,我知道了。” 莹儿刚想再说点什么,突然耳朵轰鸣,两声炸响。 “谁啊,谁啊?谁这么缺德!”莹儿甩开帘子向外骂去,寻那丢爆竹的人。马夫却拦了上来:“阿妹,阿妹……小儿、无知小儿,别一般见识……” “谁家的,好没家教!”她十分愤怒,向几位嬉笑逃去的孩童继续骂。 马夫旁边一直嘘声,连道:“不可,不可啊……说不齐是哪家高官王孙……” “往人家车上丢,吓到人了?牲口要惊怎么办?谁,谁也不能这样啊,让孩子当街放炮,吓唬人玩……”莹儿讲着道理,声音却越来越小。 “莹儿,找个地儿停一下。” 侍女忙回车内,见主人捧着胸口。 “您怎么样啊?要不看医工?皇宫近,要不回宫?” “无事,就是这会儿心跳得厉害……” “当街丢爆竹,没、没修养,家里人也不管管,无法无天,他们、他们真是太不像话了……”莹儿责备着别人,自己却声哽了。 “唉,没事,没事……”上官忙拍那侍女的背,“坐一会儿就好了。” 莹儿被顺了气,心中还是气不过,一会儿怨孩子不懂事;一会儿气大人目无王法;最后干脆恨起了发明爆竹的人。 上官看她随时要炸,要她拿些钱买些茶水菓子。 车内安静了,上官“怦怦怦”地节奏好算缓下来。 喝口热茶,上官的脸上又见了血色,可小侍女就灵了,两眼空空嚼着菓子,瘫靠在一边,像一只斗败的鸡。 第49章 访(中) “我说了不买不买,你偏买!” 忽然车外一个女声,“哎呀,我的胳膊腿儿,太累,太累了,歇会……”接着,好像就在车尾停了。 “哎呦,我的夫人呐!”一个男人叫。“您都心疼一头午了……咱能不能像平时一样,大大方方的,啊?再怎么说是上门走亲戚呀!” “怕就怕呀,忙活半天,咱俩吃个闭门羹!”女的鼻哼,语气依旧不好,“不年不节的,这个折腾!一大清早的,就被你拽起来,又捯饬又跑市场……咱好不容易碰巧都休息,干嘛花钱受罪,在家躺着不好么!” “唉呀——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嘛!你真大年里去了,那家里都是人,不就、不就显不着咱们了么!别人记不住,那钱,钱不白花啦?所以呀,碰上这半年节儿的多不容易!这样也不会尴尬,是不?” 什么情况? 谁家啊?自家亲戚都记不住,听着好像还可能被拒之门外。 莹儿的好奇心渐渐被那对夫妻勾了起来,悄悄支起一只腿,向车后瞄,不看不要紧,一瞧竟是一张熟脸儿。 “起居郎……”丫鬟瞪大眼睛,极小声向舍人戳点。上官极快地回头一眼,见车外的王右史一身男装,除开脸上红妆,其余与身旁男子无异。 莹儿以为舍人会下车寒暄,却没想那边再回身坐好就不动了。 没认出来? 不可能啊!自己御前稍走过几回都能认出。日日跟着圣人的内舍人,怎么可能认不出那是掌管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起居郎呢? 车内静谧,外面两人还在掰扯。 “说得好像这样,人家就会高看你一眼似的!”妻子一句就让对面低了头。那男人吧嗒一会儿嘴,叹:“唉,谁让我寒族出身,配不上你们这样‘王谢’高门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提这个!还高门?反正我不是……咱家小门小户!” “诶,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娘子好歹官居六品,也是光耀门楣不是!” 女的立即哼气:“从六品的小官,长什么脸!” “六品怎么了?女子为官!与郎君我同级!”男人拍打胸脯,声也壮了,“还、还前程似锦!啊,没准明儿就得升,是不是啊……”他说着凑上一张笑脸。丈夫一再说好听的哄着,妻子终于乐了,斜一眼撇了嘴。“得!说不过你……你看看呀,手都勒红了,大老远的拎这些个东西……” “还不是你舍不得雇车……”丈夫忙去接着,见她抬手抹汗忙道:“诶,慢点慢点!我好容易画好的眉……” 女的立即给去一拳,“疯啦!大庭广众的……”说着左右看看。莹儿忙猫腰。 “张敞画眉,夫妻之道嘛……”男人嬉笑。 “又给自己脸上贴金!走啦走啦!” “娘子,给我给我,都给我拿!” 妻子松了手,眼睛却一直追着那礼盒。“董家的菓子多贵啊,我都舍不得吃……” “回家我就帮人撰文!” “唉呀,我希望……最好说都没在……”从丈夫腋下抽出匹料子,妻子抱紧了怀中。“这样留下了,正好新年给你做一身儿……” 那摇头的男人经过车身,望欢笑妻子的眼神,既无奈又心疼。 莹儿见那二人走远了,缓缓坐下,不可置信道:“竟如此烟火气,原来和咱们一样的……之前几回碰见,她都目无表情地站着,若不是笔动,我还以为是木头呢……” 这想法上官也曾有过,但她有过一回教训,便不会再这样想了。她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身旁女孩:“是人就有喜怒哀乐,你我一样,王右史也一样。” 莹儿重重点了几下头,表示很赞同,想起那夫妻对话,忙抬头问:“王右史家,原来很厉害吗?” 这个问题好像难住了舍人,上面攒起眉,思索了很有一会儿,倒让女孩自己想起来了。 “是了,我忆起来啦,她家是‘五姓七望’!听说放以前那叫一个了不得,王氏更是高门中的高门,大帝的原配不就……”莹儿猛咬了嘴唇。 过了甚久,车子再次出发了,“咕噜咕噜”地碾压着神都的土地。 王皇后。 要不莹儿提,上官也快忘了大唐的历史里还曾有这么个人。她没见过她,那位皇后在她出生前就离世了。 世人也该都忘了吧? 上官想着。 不过真细论起来,她哪里算皇后呢? 庶人、罪人,才是她的名头。 这个国家已经十七年没有皇后了,现今的皇宫里只有皇帝。 下一位何时现世、是谁?是不是一样动魄曲折? 谁又敢想的呢…… 王右史本人也值得玩味,对她而言,现在算不算好时候呢? 若是旧日,她该比现今高贵,一位养闲深闺的妇人;但今却掌了笔,与丈夫同朝做官,甚至近在帝王侧…… 目光落到脚边,那里蜷缩成团瑟瑟发抖,上官伸手过去:“冷吗?是不是吹了风了?” “舍人,我有点……” “怕”字让女孩儿吞掉了,她惶恐极了,生怕那个可以“通玄”的铜箱子送她与族人团聚,更怕它再送自己回那个地方。 终于到了目的地,达到的人却不欢喜。 内舍人踏实了地,四顾着,对比着脑中上次见到的记忆。 好像没变,又好像哪里变了,一时,她也讲不出那其中微小的差异。 “贵主刚还说您怎不来看她呢,您就来了!”桃儿笑迎上来。 “明儿让她带你们摆个卦摊吧,我看她比外面的灵儿!” 桃儿笑得热情,上官也回得热络,手自然地挽在一起。 “哎呦,小莹奴怎么啦?小脸儿都青了。想宫中姐妹啦?没事儿,一会儿叫你杏儿姐姐带你玩!”桃儿拉了把走得慢的人,小侍女忙把脸收拾了收拾。 走出几步,上官站住了,回头道:“铜铁都熔了铸天枢了。”她想到了那孩子的担心,她想告诉她,这世上铜匦消失很久了。 桃儿不知主仆在纠结什么,只见她们脸色不好,于是打哈哈:“是啊,都没啦,铜箸都少见!不过那玩意也不好用,烫嘴!欸!番邦刚给公主献了几双不知什么雕的,您要不要帮着看看?” “是吗?”上官随意搭了一句。 “是呀,筷尾都是镂空的,可精致了呢!公主看了都想用来簪呢!”桃儿说着向头上一比。 “是她的个性……”上官笑,“什么颜色的,不是玳瑁吧?” “不是,那个我们认识的……” 前面一言接一语,小丫鬟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想着自己现在有舍人了,心也越发踏实了,便跟着也猜起了动物。 上官主动提出不去正厅,桃儿当然顺了客人的意思,将主仆二人安排在后花园亭中。 “您吃茶!稍微坐下啊,公主马上就到。”桃儿一面向她客气,又回头吩咐:“去,再添些炭火。” 上官点点头,慢慢饮茶,是自己的口味,便又点了点头。 “阿妹,吃个菓子!”桃儿端起金盘招呼,又笑:“不及老夫人的手艺哈,前儿老夫人来看二郎,我还说要跟她请教呢!” 莹儿无心比较两家手艺,更深知她因谁客气,摆手道:“谢阿姐,我才吃过了……”确也是实话。 李桃儿也不强求,正襟陪着内舍人闲聊,介绍园子添了什么果树,哪儿送了几只好猎犬,又笑公主该急不可耐邀请舍人冬猎了。第二次回头,她见路上还没来人,便道:“您也知道贵主最爱打扮,估计还描眉呢,看您来了,更得废功夫了!我去看一下。哦,对了,池里刚投了好些红鲤鱼,会跟着人走呢!” 上官称好,对方施礼出了亭。 “真厉害!”莹儿眼睛跟出好远,心口皆服。想了想,她走去自家主人:“舍人,您放心,我会和阿姐一样的……不,我要胜她!” 内舍人一笑,点了点头。 静候一阵,仍不见人,莹儿瞅瞅了周围的侍女,贴耳嘀咕:“要不要……我去催催?” 那边却摆了手,添着茶道:“正门的车马你该也看到了,这里香客不比庙里少。” 侍女忽明了舍人为何不去正厅,先前更是从偏僻侧门入的府。刚刚,她还有些替主人抱不平,现在想起来…… 见身侧不断膝上搓揉两手,上官笑去:“不是说有鱼么,走,你招手我看它们来不来?” “它们该不认……我头次来……”女孩为难回,“并且我长得也不像好吃的……” “好吃呀,我也舍不得喂。”说笑着,人站了起来,婢女忙扶着。 公主的鱼跟府内的人一样灵,她们刚近水边,一团艳红就聚了过来。 “舍人,舍人,是真的!” 女孩指了笑,随即向前快走,查验它们跟不跟着。 后面,上官婉儿慢慢挪着步,她眼中没有那团求食的红鱼,倒是盯着两尾青鲤,心头浮起一件旧事。 第50章 访(下) “你别想了!” 猛然一呵,回忆被断,上官脸上的笑也僵了,紧听着:“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人家是郡王!” 一个白眼,太平扭头正对上官的眼,一时也定住。婢女垂首默默跟着,忽前面不走了,一抬头,也对上了内舍人惊诧的眼。 还是公主反应快些,霎那笑迎过去:“怎么跑这儿,不等亭里吗?外面多冷呀!”说着,伸手拉人向和暖处。 对方嗯了两声顺从跟了。 快要进亭,公主又瞥杏儿,那边依旧深深低着头。上官也看见了,却当没看见,并且方才那席话,亦非初闻,早在少室峰顶投龙就已有听过。——那时听来含糊,今日信息却十分明了。可不管哪次,心情却是一样的,一样的沉重。 主客落座,各自捧茶缄默。 “呦,那丫头在那儿呢!我说我怎么没注意到……”公主越窗看见小侍女在一热气腾涌处。那孩子顾着玩,走出了好远。“戏鱼呢吧?杏儿,送些鱼食。” “是。”杏儿应,向主客躬身,出了门缓缓向远处木桥。 “替内舍人换碗热的。”公主又吩咐,旋即向上官笑:“今儿也怪,像商量好的一样,攸暨族兄弟都过来了!你真不过去见见……” 对座轻轻摇头,却也紧了眉。 “也行吧,不见也罢呀……”公主说着放下茶,“没什么可聊的,就是闲来坐坐。” “二郎怎么样了,能下床了吗?”上官抬眼问。 “哦,好多了!早能活动了,是我不让,让他老实躺着去!我就不信板不过来……” “该动还是得动,腿脚别不灵活了……” “知道,攸暨有盯在呢!”太平说着给上官添茶,对面挡了手,她便接道:“唉,现在那孩子也就愿听他的,也是,就他有耐心!回京衣不解连守了几晚,便溺也都他伺候的……唉,说起来,孩子伤了竟是他最遭罪……” 孩子的母亲接连叹息望外,说得客人又皱了眉头。 “哦,崇胤,崇胤他出去了!带两个弟弟去看妹妹了。” “这样啊,怪不得……”上官也在纳闷为何自己坐了这么久,薛大郎没过来问候。她点点头表示理解,想问去看哪个妹妹,却不知为何犯了懒。 窗外,少女正跟阿姐正向水中投食,不经意瞧见亭中有人望来,忙奋力挥挥手。李杏儿也抬起头,旋即又落了下去。 “哦,对了,那个谁来了……”公主扭头回来,“送药,还特意带了儿媳妇……” 上官知道她说的谁,但为了确认还问了:“她……和和武承嗣的女儿?” 太平努起了嘴:“哼,想想就气!还特意拉我到无人处……要我转告你,对不起你,希望你原谅她,别再怨她这个行将就木之人!” 平素想不起这号人物,但听那人如此讲,受了伤害的人顿时难过。 “还要你原谅她?自己造的孽,一句话就完了!我一点也不想把这些转告你,又怕她亲自登你门恶心人……” “她,不会真的快……不中用了吧?” “谁知道呢,我看没什么毛病,腿脚比八十的利落!”公主越说越气,怒目来,“你不知道吗?祸害都特长命!蹦蹦跶跶,许比我们能抻悠!动不动天下大赦……搞得那些害人精都起歪心思了!想着把自己的罪也一笔勾了?做梦!越老越荒唐,真让人看不入眼!”她口里喷气,领口的帔子也被扯了开。 上官少不得劝几句,犯不上为一些无足轻重的人,气坏了自己身子,说了半天好算把对座的气说匀了。 安静时,莹儿贴墙低头潜了进来。 将茶饮完了,上官起身道:“你前面还有客人,我就不多坐了……” “别啊,马上饭点了。你坐你的,那边有人招呼……” “阿娘不知道我出来了,回到家该找不着人了。” “那,那好吧……也是,老夫人肯定不见你不动筷子……那你抽空再来啊!崇胤你都没见着呢,唉,肯定被他妹妹留住了……要不让人喊回来吧?” “别,别折腾孩子了!年根儿了,多得是功夫见。”上官没走几步,又劝:“你也别送了,跟我还客气。呆这么久,那边该问了。” 公主回望一眼,摇头叹:“怪匆忙的,饭没吃,俩人话也没说几句……” “有机会,有机会……”说着,上官紧了紧她的手,转了身,缓缓抽走了。 杏儿一直把她们送到车旁。 上官没有立即登车,站了一会儿,掀起了面纱,想安慰那女子几句,却生生把想好的话咽下了。自己现处的状况,更像个笑话,又说什么轻巧呢。 她上前拥了拥李杏儿,果决登上了回程的车。 母亲果然先回,不过饭还没摆上。 她正摆弄着她的战利品,一张张地检查符文,一听人进门,忙欢喜捧过去。 “这,这这都什么啊?”母亲向荷包里塞,女儿就掏。 一拍那孩子的手,郑氏夺了回来,“呀,呀,弄坏了!这位大师灵着呢……”随即把符纸捋了又捋,顺了又顺。 “几笔朱砂就卖钱啦?钱真好赚!”上官斜眼黄纸上的乱线条。 当娘的又拍一下。 “瞎说!不许说卖,得用‘请’!大家都请呢,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因为这呀,饼店也只能明天再去了……” “好,请的,请的!”女儿无奈点点头。 “你都没瞧见呀!今天那架势,我严重怀疑全神都的人都去啦!” 母亲说话越来越夸张了,女儿连连摇摇头,瞄见几张梵文符咒后,忽然瞥见几张更怪的,叫道:“汉文,梵文?这,这又是什么鬼画……” 见阿娘又抬手,她忙捂嘴。 “跟活佛请的!人家什么、什么高地下来的,说是徒步翻越世上最高的雪峰呢!”郑夫人自述洋洋,仿佛壮举是她所为,又或她亲眼见证。 “活佛还用走路?”上官撇撇嘴,随即扭身劝:“不是,娘,这太乱了吧!又是道士,又是菩萨,还、还活佛……您信得也太杂了吧?” 母亲不说话了,落了眼帘默默收拾符纸,半晌才语:“哪怕一位,哪只有一位能保佑我儿……我愿给他日日捧足叩首……” 上官不说话了,也不再乱翻那些零碎了,安静看了一阵,继而帮着一起装入自己的荷包。“娘,我好好带着。我们吃饭吧。” “哦,可不是!吃饭,吃饭!孩子都饿了……”母亲欢喜奔向厨房监工催促。 莹儿见舍人一直望夫人离开的方向发呆,自己也思量着老夫人的话。 她的结论是一样的。 若求神管用,为舍人,她愿意进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 饭菜摆下,合家入坐,齐端起碗筷食人间烟火。 “你姨母刚才想过来,又怕空手不好看……”郑氏说着,脸上也跟着发窘。 上官将口中饭菜咽下。“来就来呗,自家人,还买什么东西。” “莹儿多吃啊!”郑氏侧目劝,又向女儿接道:“你们好久没见了,她觉得怎么地得郑重些。唉,说不买东西,还是拦不住买了盒菓子!她呢,也怪不容易的,一个人拉扯孩子……婉儿,你能不能……替你表弟王昱……” 母亲说得很慢,女儿回应更迟,半日拨着碗里的菰米,好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我替我妹妹谢谢你了!她今天还把你好个儿夸呢,说当年听胎梦就笃论这孩子将来了不得!今儿呀,也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坐那么大的马车!” 老母如释重负,语速语气都变了,一直转述完马车怎么好怎么宽敞,又向小侍女讲起了那个熟的不能再熟的胎梦。 欢笑声环绕,上官婉儿的心却无法再轻松。 正大家各有心事,家仆疾步进来:“才人、夫人,公主府来人了。” “唉,还是去麻烦薛郎了……”上官叹着起身。 来人不是薛崇胤,但不管是谁,内舍人同样笑脸相迎。 “桃儿,你家主人真是!这样以后我可不上门了……”上官一见侍女身后的人在卸车,就知公主又送东西了。 李桃儿只是笑,看见老夫人,忙近前揖礼,又拉了老人家的手道:“贵主早想亲自过来谢您的,但又得盯着二郎……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一点炭。内舍人回府一趟难得,一家人围炉而坐,好好话话家常。” 见母亲不绝点头,上官也便不再推辞;但又见那些壮硕妇人担了酒、米等物进来,还是微摇了摇头。 公主府的人有母亲相送,只剩她对着一地东西,内心复杂。 她有点怨母亲,怪她不该拎着一盒菓子上门。 地上的东西都被清空了,小侍女见主人还在怔愣,近前道:“公主对您真好,您在宫里怕您冷了,出来了也担心您会冻着……” 内舍人没说话,沉默进了屋。 未呆满三晚,第三天一起她便收拾回宫了。 第51章 暖 新婚燕尔传来好消息,女皇心情大好。 趁着心气高,她去了一趟新安县,可把烂柯山所有的洞窟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两个传说中下凡来下棋的仙童子。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百年”无处验证,不过,眼下倒真要新的一年了。 虽然知道地方不大,但内舍人还是开放了暖阁,尽量让姐妹们都来自己房间坐着,瞧着一屋的人有点伸不开胳膊腿儿,这次她是真的承认这间房小了点儿,但也是能唯一能用的办法了。——冬天不好过,宫人病倒的人数仍在增多。 见姐妹安然做着自己的事,她的心踏实了一些。 蓝儿在研究脂粉。 她总觉得铅华不好,于是先买了玉石,又向大姐要了两颗海珍珠,再拆了条项链,准备研究新的配方。 “二姐,您看可以吗?”松儿拿了个圆钵进来。 贺娄暂停了磨粉,“干透了吗?” “嗯,我检查过了。” 贺娄用手摸摸,米汁淘洗得很干净,沉淀质地很细腻。“好!慢慢研磨成粉,磨细点儿啊。” “是。”随即,松儿坐去了旁边,那里还有一堆药材白术、白芷、白敛、白檀以及各种香料。 屋里暖暖香香,女童的两眼早打起了架,歪了身子刚要躺向做针线的桧儿姐姐腿上,对上了揉脖子人的眼。她赶紧将眼一闭,装没看见,却听:“豆子,豆子!” 喊了两声,那边没了动静。 小孩儿以为躲过一劫,却听上方阿姐笑“二姐站起来了,过来哈!” “啊!”迅速挣了起来,却见那边没起来,可举着拳头,小孩儿还是麻溜滚了过去。被像小猫狗似的一拎,豆儿忙笑:“二姐,哪里酸?脖子是吧?我给你揉揉……” “不用,你帮我试试粉。” 不用动体力,那孩子反而难过,眼巴巴望向了舍人发出求救,谁知那边扑哧一笑,就不抬头了;再看近处的莹儿姐,那家伙好似书圣附了体,竟然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二姐姐,你能不能换个人啊?这屋子里这么人呢……”姜豆儿环望着做着游说,忽摊手笑:“我是小孩儿,不用理妆!” “哎呀,什么不用,没几年就长大了!”阿姐将她胳膊搬服帖,捏起下巴又道:“再说给你弄漂亮点,还不好?” 那孩子却不领情,嘴里露风还嘟囔:“还不是拿我替人试验……” “你说什么?”二姐一举拳头,鹌鹑缩了脖。小家伙熨帖了,屋内就静了,而娟儿难得得空看人写字,专注看阿姐运笔,全然一点儿没听见。 各种粉末一混,加了香露,又几滴杏油,一会儿豆儿脸上各种白道。 改了几次比例,贺娄还是不怎么满意,蹙眉端看着小胖脸儿,气愤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黑呀!你看看一冬快过去了,大家肤色都白回来了呀!” “东西做不好,怪我脸黑……”小豆子不服气。 “哎,不是,你让大家看看!”她扭过小孩儿的脸,给旁个指,“这一爻一爻的,不知道的,以为我演卦呢!” 上官禁不住抬了眼,嘴皮子包得不够快,又挤出气来。 左右更是笑出了声。 “要不,我给你涂满一半儿,你自己看看像不像太极图……” 孩子见大家笑得愈欢,猛将脸上的手甩下来,鼓了鼓两腮。 “好啦,好啦,阿姐不逗你啦……”二姐说着两手来回抹她腮帮子,将粉涂匀实了。“以后夏天不许乱跑了!再黑了,小心把你和小狗熊关一块……” 豆子知道那是唬小孩儿的,连哼两声,见阿姐低头向腰间,登时不笑了,泥鳅一般从人膝上逃走了。贺娄也不跟她纠结,回头唤去娟儿。 娟儿正看那笔下入迷,应了声,眼却不离纸。 “娟儿,”二姐就又叫了她一次,上半身也转了去,“快,把眉修了,好赶紧去习艺馆练功!” 几月前,杜娟儿被送了内教坊习艺,因为年纪稍大骨筋硬,被二姐盯得特别紧。 但她本人一点也不想习舞,她最想同二姐一起去校场;或者与其他姐妹一样跟舍人认字习文;再不济在宫中精熟厨艺、烹茶,做做女红。 二姐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丝毫商量,并且一条条地反驳回去:常走沙场,新伤旧伤、脸糙几许、受多少累,她自己心里最清楚;小娘子将笄之年才开蒙,即使头悬梁锥刺股,学到死也达不了‘棚顶’;厨子、绣娘什么的,宫中何时缺过。 上官听见两人吵架,本想帮孩子说几句,但细一思,还是同意了二娘的处理。她就是“棚顶”,岂不知这一路所受的千锤百炼,自己也不想娟儿遭自己受过的罪。 娟儿不甘,又无力抵抗,只能携了困惑被推着走,这会儿见二姐鹰视自己,无奈地移了过去。 “基本功得夯实了,知道吗?别人压三刻钟,你就半个时辰;她们回去练几遍,你都得加倍,知道吗?下腰,尤其下腰,一定得练!知道吗?刚能弯下去,不练几天就回去了……”阿姐边去眉间的杂毛边道。 娟儿不觉痛,可被一个个‘知道’搞得好烦,又怕二姐亲自要送,就胡乱应承说该出门了。 “慢走,小心点!别……”贺娄话未完,人就没影儿了。“受伤”二字,也只能留给自己。 内舍人瞥见那人举着镊子,定定望着门口,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咳”柏儿在旁轻嗽,她忙提笔向纸面接上文。 将镊尖的毛发清干净,二姐来回盘看了几转,嫣然向孩子一笑:“豆子,你来!” “啊?又来……” “给你画个时兴的眉!” “不要,”豆儿帮蘋儿姐姐理线正安,“我这样挺好!” “好什么好,一点也不好看!”瞧那小嘴撅起来,她稍微妥协,“好好,不画,就把通眉的几根连毛拔了……” “不拔不行吗?也许哪天流行我这种呢!”小孩指着自己眉心笑。 “你做梦吧你!听过远山、却月、三峰……”那边掰数着,“还有分梢、最新的拂云,就没听过连心的!” 上官想说曹阿瞒有此好,还美名曰“仙娥妆”,但见宫人多欢笑,跟着笑笑摇头作罢。 “去吧。” 小豆儿被身旁催促,只好叹气向二姐那挪,但嘴里还是不服:“没准呢,没哪天呢……流行还不都是人弄的……我长大了就推广这个!” “等你长大再说吧!”二姐一拉,那孩子一滑直接入了怀。 弄完眉心,贺娄还觉得不过瘾,拨弄那大团垂下的黑发,逗道:“再换个发型怎么样?” “你不疼我……”小孩哭丧了脸。 “怎么不疼?” “你,你蹂|躏我!”新学的一个词儿,被她赶紧用上了。阿姐立地揉捏胖脸蛋儿,“瞎说,还蹂|躏……好吃的不都给你了!” “才不是!你是怕娟儿长胖!” 小孩儿一激动,口水没门牙挡着飞了出来。二姐嫌弃擦着:“那下次我都给旁个……” “别呀,别呀!我就这么点福利……” “那就听话!乖乖坐着啊,我去拿长钗。” 豆子抹抹口鼻,老实坐着等着。 总拿她练手是有原因的,别看她年纪小,却发量惊人,发丝又粗又黑。二姐给娟儿吃了不少黑豆、枸杞、红枣,也没赶上这孩子的辫子。所以到今天,小豆儿虽不用像成年女子一样高绾发髻,但大人的发式已尝试了不少,尤其是双环、飞仙这类复杂的发式。 再回来,二姐不仅拿了簪钗,还捧了一些砸开的核桃。 “吃吧,长长脑,省得瞎用词儿!” 小孩眼里都是吃食,忙向蘋儿姐要了针,低头仔细挑着吃着。 一会儿,女童头顶支起巨大的望仙髻。前后瞧过,二姐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笑:“真好呀!真像个仙女!” 听见夸,那孩子仰脸咧了嘴。 “你说你这头发怎么长的?娟儿吃多少核桃坚果,怎么就生不出来呢……” “天生的,天生的!”豆儿一边向缝隙中扎,一边点头。 二姐嗯了声,像是肯定,又像是泄了气。 “来,把眉画了吧。” 小孩儿吃得开心,任她摆弄。 画了两下,二姐就停了,“你这眉头真捣蛋,乍那么开干嘛!”重拿出镊子整理,揪掉三五根又不动了。女童在跟小核桃肉较劲,忽眼前寒光一闪,再定眼,见阿姐将刀举在脸前。“不修了,剃掉,重长新的……”刀随之落下了。 豆儿一下不干了,撒开核桃就逃。不想,被手快的二姐一把擒住,迎面拘在怀里。 小孩儿怎么比大人力气呢? 挣扎两下,小童不动了。 二姐以为她老实了,就松开手,谁知她仍不动,忽然心下怪怪的,一低头,那家伙正埋在那儿痴痴地笑。 “你你…你个小浪子!”她一把推开。 一分,那孩子抹嘴大笑不停。 “呀!”二姐连拍胸口,一气狠擦。 “没有口水。” 她哪管她说什么,“浪子、登徒子”断不了口。 “我是女的!要叫也是 ‘浪|女’‘登徒女’!”小女孩反驳,还得意地向周围笑客扭脖子,撑地起来一半儿,不知想到什么又开始痴笑。 “又傻笑什么?” “嘿嘿!好软!” 二姐扑去,连捞几下没捞到,见那巨大的环髻蹬起来逃出了门,气得狠狠捶打着地板。 笔尖早已发抖,那声“嘿嘿”,上官干脆掉了笔,抬眼见几个女孩憋着笑想扶又不敢近,叹:“家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都成猴山了,您还笑!” 那人爬了起来,一拢衣襟,接着骂咧。 上官可不敢跟她强,向看客一吐舌,那几人也回鬼脸表示同仁。 见那衣衫带子被重新扎紧,帔子也遮得严严实实,内舍人移开了眼睛,一转头,莹儿胸前一沓纸快写完,又低头看看自己,叹道:“唉,还不如莹儿啊……” 第52章 倒春寒 飞雪扬扬,密密稠稠,触物化水,淋漓不尽。 苏大丞相家中闷坐,哆哆嗦嗦烤着火抱怨着外面的鬼天气。“搞什么?真是不打算让人活了,开春时节竟还下雪……”家奴们听见,赶紧将屏风围得更拢些。不想,那人扭头便骂:“憋死人啦!喘不上气、喘不上气!你也不想让我活了,是不是!” 老家仆不敢说什么,忙使眼命他们赶紧分开。 拿火钳猛捅了几下,盆内一阵轰隆隆,看着鲜亮上窜的火苗,那人又发怨气:“你晓得不晓得那牢里的冷地板啊……我差点就没回来……” 听着哭腔,老管家也十分不好受,他知道他家郎君遭了多大罪,但想着好歹保下命,也算值了。 “相公……”管家终走上前。 从前,家里人是不称苏味道官职的,但是近日不同,他命所有仆人都改了称呼。 那边受用,抬了眼,算作答应。 “您不能老在家里坐着啊。” “去哪儿?难道这天儿,我、我出去还趟风冒雪去,啊?出去……还不够丢人的!前些日我还没丢够吗我?” “唉,您别这么说啊!陛下都已经将您官复原职了。您是当朝宰相、大周重臣,谁还敢小瞧您不成?” 那边不说话了。虽然官职什么的一切复旧了,可这位周朝宰相的内心并没有平复,总还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相信您也看出来了,陛下还是信任您、心疼您的……不然,你看张锡……” “不许提他!”一提张锡,他就来气,一摔火钳叫:“我不认识他!不许那个名字出现、出现这家里……”因为烟尘加上情绪激动,老宰相咳嗽了起来。老仆忙帮着顺气:“您消消气,消消气,都过去了……” “我苏某年过半百,为官三十余载,就没见过那种人!年纪比我还大……他嘴、他那嘴竟没个把门儿的!竟然什么都往外说……那能说吗?那是圣人内宴上一时的玩笑话呀!” “哎呦,我觉得他呀,他就是太兴奋了,又不像您高居宰相之位多年……” “受贿,他还受贿!据他交代,有好几万!”手指头颤颤,说话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顶下了李峤,但他做人做事赶得上他外甥么!巨山兄也够倒霉的……洁身自好一辈子,怎么摊上这么‘嗜臭’的舅舅……” 见自家郎君如此激动,老仆也不知如何相劝,唯叹气连连。 “不对!最他娘倒霉的是我!圣人竟然还怪我,怪我没在一众待选官员前拦住他……我、我我拦得住么,他嘴皮子那么快!再说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呀……”相国说得自己委屈不已,眼里噙了泪。 老管家从司刑寺把人接回来,就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却也只能像头回听见一样,不断点头。 “我是受贿啦?还大嘴巴啦?”管家忙改成摇头,连说没有。那坐着的人嘴巴越发颤抖:“对,对啊……差点,差点因为这种人丢了官,还、还险些外放!”苏相国拿起钳子一阵乱捅,顿时火星子四溅。老仆心疼不已,忙递茶过去:“您别生气了,气大伤身呀,您都多少天没吃好睡好了……” “我吃得下么!能像他一样?我都怀疑他脑袋里是不是装了狗屎!都被羁押了,还鲜衣良马,还、还搞平日排场?罪犯,罪犯,他是罪犯!他、他他知道吗……”自己气得连连咳嗽,手里的茶也不小心泼撒出去,盆中灰烟飞腾,又是一阵嗽声。 “开门,打开门!” 老仆给披了衣服,左右扶他起来,去门口换换气。 苍空叆叇,雪花如鹤羽,大朵大朵地被从暗云里抖落。 那些精灵自由曼舞,飞旋越过沟渠,从容飘向房脊,它们聚集越积越厚,忽轰响,白色塌了一个洞。一大片融雪从观雪人眼前坠落,拍在黑砖上。一瞬间,皎白晶花棱角消失,继而踪迹全无。 渠内流水越来越湍,携卷污秽奔向洛水。 “好雪,好雪啊……” 老仆人观漫天霏霏叹,被寒光打来也难止笑容。那眼寒心寒之人哪有心情赏雪,一提衣服领子,哼声转身。管家忙赶着道:“相公,我这么说,可是有理有据啊。” 前面停了脚,候其下文。 “民间不是说嘛,‘冬日地盖三层被,来年枕着蒸饼睡。’” “痴汉!你脑里也装狗屎了吗?现在什么季节了!不影响春耕就不错了,还睡、睡什么睡!”苏味道吹着胡子。仆人不怒亦不恼,继续笑:“您想啊,去夏大旱……最起码,最起码今春的水量有了保证不是?” “歪理,歪理!”家主不跟他胡搅,再扭身却又被拉住。“您不能光想您自己啊,您得想想……啊,啊?”仆人不明说是谁,却一个劲儿地拨浪脑袋。 苏味道知道他的意思,摸着胡须略作沉吟:“那……然后呢?” “嘿,您那么剔透个人儿,还要我说啊。”管家笑,旋即给解释:“是,大雪对百姓来说……是那个了点儿,有点影响生活,可、可对陛下而言,这是什么啊?是异象啊,是上天给的异象啊!既然老天都疼呵您了,眼前现成的‘大瑞’,您何不作这‘献石人’呢?” 老奴仆继续笑着,苏相公则抚须望去门外,两眼渐渐微眯。 “‘雾开中道日,雪敛属车尘。预奉咸英奏,长歌亿万春。’”老管家说着,顺着主人目光一齐远望出去。 二人目光愈远愈深邃,不久齐笑:“瑞雪啊,瑞雪啊……” 苏味道冒雪出门,一路行进,甚是泥泞。 不过到了宣政殿外,他的心情就大好了。百官按其指令早已到齐,等候多时,一见人来,纷纷向前恭贺。 “苏相公,恭喜啊!瑞雪霏霏,国之大幸啊!” “同喜,同喜!天降祥瑞,皆陛下文治武功之果啊,真可谓:瑞雪纷扬,治国有方,功德无量,万寿无疆。”苏相国抱拳大笑,大小官员当下复述不歇。 也非特意,随口一说,他就将大家面圣的口径先统一了,点点头自我肯定一番,抬脚迈门,谁知,忽然窜出一条“坏狗”。 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挡路,“苏相公,请您慎重啊!这可不是什么祥瑞啊!”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已经箭在弦上,苏味道哪有没时间跟他罗里吧嗦,现在自己身后好几十号人呢,并且皇帝马上该来了。 那人却不知好歹,只不停重复方才那句。 一推那个七品下,苏味道让他旁边先凉快去。前面开了路,后面鱼贯而行,经过那个“呆瓜”,几人俛眄,几人忍笑,更多的视若无睹。 王求礼站了一会儿,走向大殿侧门。眼前门槛抬脚即过,但他没有资格,这个官阶只能走侧门。 女皇帝被搀了出来,面色和悦,她知道这帮人要干嘛。 “瑞雪纷扬,治国有方,功德无量,万寿无疆。”整齐的口号果然让人受用。一片祥和中,官员先后献诗。李峤诗云: 瑞雪惊千里,同云暗九霄。 地疑明月夜,山似白云朝。 逐舞花光动,临歌扇影飘。 大周天阙路,今日海神朝。 苏味道自然少不得捧场,心下却也想着得来个更厉害的,正想着,听闻身后:“宰相调燮阴阳,而致雪降暮春,这是灾祸啊!怎么称作祥瑞呢?” 好耳熟的声音,一回头,苏相国见那“狗”又窜出来了。 “你,你……” 那人不看,仍向上道:“正万物荣发之际,突降大雪必酿冻害,民间百姓之大苦啊。一场灾祸,竟被歪曲,强说是吉!圣人,何其荒谬啊!” 瞬间激发众怒,许多人瞪眼,呼吸也重了。 “以凶为瑞,贺者皆谄谀之士也。”王求礼也不客气,一字字打在那些人脸上。 被打的人,顿时一脸铁青。 空气凝结,让人窒息。 苏味道大口喘气,哆嗦不止,扭头去看女皇,却见那边站了起,一言不发,随即消失在珠帘之后。 眼不见为净。 这是皇帝唯一可做的了。几天了,大臣一波波仍想用热脸来贴,都被她无情地扇了回去。内舍人不好说什么,只是猜想着:那天若狄公没有因病缺席,当是如何光景…… 内侍请了几次,终于把自罚闭门思过的国老带来了。 “圣人多有体恤,免了臣夜间宫中轮值之差,更告诫同僚非大事勿扰,可、可我这不重用的老骨头……名为百官之首,实则尸位素餐……老臣该死啊!愧对陛下,无颜陛下,亦无颜面去见先帝……” 浊泪越过一道道坎,滚淌向纵横沟壑。 “国老何出此言,都是他们胡闹,朕无意怪你啊……”下面哭,上面也哭。 过了好久,内舍人总算把狄公扶了起来。 “想当年朝中人才济济,现今却一个个都先去了……近些月多有帮人撰写墓志,去年十月底袁公瑜夫妇合葬,也是我帮写的。他们夫妻二人,几十年后总算又在一处了……”狄仁杰叹。 举朝,狄仁杰是唯一一个可以与皇帝谈论相关“死亡”这个话题的人。 女皇一听,又流出泪来。 虽说袁公瑜原是高宗时武后的心腹,但他在垂拱元年(685年)七月就离世了,此刻女皇的悲伤明显超出了对旧臣的怀念。 上官舍人忙又相劝,贺娄典记亦递热酒向国老。 老妇止住泪,却没了精神,呆坐着一言不发。狄公也不言语,捧碗暖酒,另一边静静坐着。二人好像变成了冬眠未醒的动物,内舍人见他们眨眼的动作也迟缓许多。 半晌,女皇抬了头,“我欲求一佳士,您看谁合适呢?” “不知道陛下想让他作什么呢?” “欲为将相。” “如果您所要的是文采风流之人,那么苏味道、李峤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如果您一定要找出类拔萃的奇才,那就只有荆州长史张柬之了……其人虽老,但却实实在在是一位宰相之才。”那边说着,放了碗。 与内舍人想的有一点不一样:女皇没有回答,如走神了一般,望向某处不知想什么。 老叟也不问,加了酒,就又将碗捧在胸前。 他们很快再次变成两只冬眠未醒的动物。 第53章 煞 怕进那道院门,可最近柴萤又不得不去。 伴她第一次上夜的阿姐走了。 知晓的时候,已经过去两天了,掖廷的铺位早空了,她没见到她最后一眼。 赵主事也走了。 正月初三走的,恰举国欢庆之际,那日成州来报发现了神迹。——一个巨大的脚印。皇帝大喜,特改年号“大足”。 老人求仁得仁,得到了想要自己的。几件随葬陶器,为自己的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内舍人没动用那份“棺材本”,她包办了葬礼,并要人把那钱带给赵氏的家人。因为在她看来,年年有人祭扫许才是亡者最大的遗愿,只是面对再清楚不过的无望,谁会开这个口呢…… 两番周折,柴莹儿找到了赵氏的一位远亲。 那妇人也上了年纪,捧着遗物,挺脖子嚎了几嗓“我苦命的阿姐”,就直不起身来。莹儿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泪腺浅的人,谁哭都会跟着鼻酸,可今日竟反了常。她不知何解,只觉得,那道门走多了,心也就变了。 悲凉的哀音远了,她转身向回,甬路上陆续有人问好。 “柴女史。” “柴主事。” 终于成了这个王朝最小的官儿,若从前该多高兴啊,但今日竟笑不出来,女孩将这一切归于 觊幸的结果。 “都吃过,给你留了羊羹!” 走出了几步,二姐没听见答,倒退回来。“你……” 她以为那孩子吃素吃惯了,好算等到屠禁令废除,居然也不会高兴了;不想,却见莹儿一脸,精神甚是憔悴萎靡,想训诫几句,可到底说了软话:“回完话就休息吧,我让她们给你温着,饿了再吃。” 对面依旧垂头,好像听见了又似没听见。她怕水凉了,提桶先进了屋。 上官准备今晚早点安歇。放空了脑子,她努力吸着面巾里不断折腾出的热气,身后则有娟儿用梳一寸寸地按摩着头皮。 二姐进来,向两盆里分别加过热水又出去了。 感觉面前好像站着人,上官揭下了脸上的手巾,见莹儿站在对面呆呆盯着脚盆。 “回来了,吃了吗?” 听见舍人问,那人涩滞地点下头。 “那就早下去歇了吧,我也乏得很……今夜里有她们,你就好好休息吧。”上官说着将毛巾递去。对面僵硬抬了臂,指头却不跟力。 湿手巾径直落下,砸在脚盆力,打了个大水花。 “阿姐!” 听见喊声,小豆子赶紧从帐里探出脑袋,见娟儿慌手慌脚收拾,忙跑下床帮忙。 两人收拾干净了,舍人也换了睡衣。 “阿姐?阿姐……”娟儿见姐姐还杵着,疑惑地喊了两声。豆子见那人还不动,顿时急了,立即大喊:“柴莹儿!” 二姐听见动静,赶紧进来,见大家一脸惊慌,忙两步过去,用手在那人眼前晃晃,却见莹儿仍直勾勾盯着一处;再探额头,不热,忙向架上抽取一条红绡道:“不是病,估计被煞气打到了……” 豆儿不懂什么意思,但见二姐将那红绸紧紧系在姐姐头上,心下生了惧,匆忙下顾,看见自己下身的红裙,忙背手捏起一角儿。 “扶回屋里,煮碗姜糖水。”二姐嘱咐娟儿。 女孩听了立即接了手。娟儿已比姐姐高出一拳有余,生得长手长脚,一揽一扛,毫无费力之色。 豆儿想跟着去看的,可又担心也被打了怎么办,毕竟自己连“煞”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支着两耳认真听着,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两个大人再说什么。 “以后那种事情呀,还是得我去。唉,还是年纪小啊……”二姐边收拾着边说,又马上摇头,“可说根儿上又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呢……唉,年景不好啊,年景不好啊!”她说着直了直腰,捶打着,再三嗟叹。 姜豆儿忙抢着干活,替姐姐把水都倒了。 “近来卜卦,居然连着几卦‘乾卦上九爻’……不好,不好啊!” 阿姐说着听不懂的东西,并摇头越发厉害,让豆儿更害怕了,她慌放回盆,两手都抓紧了裙子。上官瞧见了,忙向贺娄抬手。 “唉,不说了,早晚会过去的。”贺娄走去摸了摸那惊悸孩子的头,又扭头道:“您睡吧,天上不会塌的,就是下刀子,也有我拿盾替您挡着!” 床上的语塞,倒是孩子抢道:“阿姐,我相信你!” “好!”贺娄拉起那孩子的手,“那你要多吃多睡,长高高啊!那样,咱娘俩才好一起保护大家!” “是!”小孩猛窜一下,好似瞬间达到了阿姐的要求。 “那快走吧,赶紧睡觉,不然不长个儿喽……”姐姐再笑完,那孩子不知怎么哼唧了起来,一直拉着人不放手,不知想干嘛。贺娄少不得连劝带哄,催促不停。这个功夫,内舍人说话了:“蓝儿,你也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行!”头不回,贺娄就否决了。“我不能让您一个人。” “从前都是这样的,现在偶尔一回,有什么关系呢……” “现今是现今,不是以前了!过去的日子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您有我们,我们也不会再让您再回去。” 大人说话总要弄得如此高深莫测吗?小女孩儿想。 现在当然不是从前啊,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们为什么要一再强调呢?况且,一个值夜而已…… “我,我!我可以!” 豆儿觉得自己就可以解决这件事。那两个成人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着自己的主张。 “蓝儿,我没想的那般脆弱……” “我知道,我也从未怀疑过半分……我,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 “我何尝不是!我担心你,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小孩儿在两人间来回跑,最后扑去内舍人身上,“舍人,我真的可以的!您不要轻视我!” 上官不说话了,好半天看去孩子,缓缓抬起手,“柳儿病了,杨儿照顾,结果把自己也弄倒了。赵主事说她该负责,明明自己照料病人最有经验……她那把年纪不该操那个心的……这院里接连走三四个了,我真的有点怕……” 豆儿被舍人看着,摸着头,却知这些话不是对自己说,忽然,被紧紧一拥,看不见了说话人的脸。 那边打地铺的人撒了手。 铺褥落了地上,自己散了一地。 “这个院里的人都是死过的……能聚在这里,被人在乎过,与姐妹们痛快笑过,已是命中最大的造。上天已经宽待我们了……” 豆儿听见二姐这么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意,从那怀里抬了头。 “舍人,你信我一次好不好?我可以做到的,我真的能行的!你信我一次,就信我一次……”那孩子哀求着。 “我信豆儿。”身后回应了她。 “真的?阿姐信我?”姜豆儿惊讶扭头,随即欢叫:“舍人,看呀,您看呀!二姐姐她都相信我啊!” 眼前人抿了嘴,终于点下头来。 “万岁,万岁!”小孩子跳出来,自己转头在毯子上忙开了,又是抖被子又是拍枕头,“太好啦,我终于作一回尉迟敬德啦!” 阿姐笑笑,向那孩童头上一阵搓揉,又告诫道:“那你可不准打呼噜呦!” “不会!我是尽职尽责的姜豆儿,不是贪吃贪睡的小胖猪!” 大家一阵笑,水蓝起了身,“我去看看莹儿,你们就睡吧。” “蓝儿!你也早点休息……” “嗯!”她点点头,扭身际,忽想起大事,忙说:“舍人,可以触到名簿、档案了。唉,好算等到这天,没想,还没查……” “算了……若旁人有心,做戏也会做全套的。” 小女孩再次没听懂,但这次她选择搞清楚,便从被里坐起问:“舍人,什么叫……‘做戏做全套啊’?” “大人的一种游戏,但是要好好玩,认真玩,这样才算尽职敬业。” “哦……”孩子不知这是种什么游戏,但自己不论玩什么都尽全力的,于是笑:“舍人,您放心,我会做戏!不,我会比他们更全套!” 舍人登时一愣,缓缓扯了嘴角回:“睡吧……” “好!” 孩子刺溜钻入被中,听阿姐出了门;再瞧见舍人终于睡在了自己捂热的被窝里,微笑眯上了眼睛。 第54章 天赋 一声幽叹,榻上人离了梦境。 迷蒙蒙渐沉,忽然又一嗟呀入耳,上官睁了眼,只见帐帘极轻地呼扇着,盯看一会儿,听见房外枝条沙沙作响。 “风声鹤唳,岂非自扰乎……”她情不自禁语,旋即担心吵醒下面小童,侧耳去,还好悄无声息。 长长的烛火透过绛帐,照得满床暗花儿一片。 闭上眼,点点光点纷纷在黑黝黝中飞了起来,好像夏夜荒野里游荡的无序萤火;又听窗外,竹枝仍沙沙响着,只觉万物尽在风波之中;一声轻唏,女子拨开帘子,坐了起来。 那孩子不受大通铺所限,彻底施展开拳脚。 上官披了袄子,蹲下瞅了瞅,没猜出那是什么功法。 “马上封侯?” 她给那招式起了名儿,掰开分跨被子的两腿,又收回一臂,总算给女童大致还原到初始的状态,刚要站起来,一歪头,还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好家伙!还真是块学武的料子!” 原来,那小小娘子在地铺上不仅打把势,还翻了筋斗。 从另一边掏出枕头,顺便摸了被窝里的温度,塞枕掖被,她终于满意站起身。 案头灯下放了一把小剪子。 内舍人拿起,见刃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蜡油,想该是莹儿半夜起来修烛花用的。这个活,她已经做到让人毫无察觉了。 剪子走了一圈,屋中的烛光变得柔和许多。 除了莹儿的小剪,案上还有她誊录了近半年的文集。之所以花了那么长时间,是因她每下一字,都极为慎重。 看见纸面的一笔一划,上官彷佛又看见了书写之人认真的模样。 那孩子已经吃通了《乐毅论》的清劲古朴,并融合了自己的心性形成了独特笔意;而自己与她几乎同时研习王右军书,才半年,却已落了下风…… 她是佩服她的。 “样貌平平,性格从众随分。”很多人评价柴莹儿,甚至有人直言“资质平庸,瞧不出什么优点。”,甚至她自己也说自己“上天可能不太喜欢我吧,没有赋予半点不同寻常的才华。” 上官都不认同,她认为莹儿有着这世上最可贵的天赋。 ——能为常人所难为。 别人欢闹时,她不闻不见,继续全神贯注地做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常人所难为。 这就是“不同寻常”。 这就是天赋。 翻着那一页页的文字,上官再次由衷地敬佩。她坚信,终有一天,莹儿会摸到自己的棚顶。 “舍人……” “嗯。”上官抬起头。小女童醒了,望来:“您还写东西呀?” “没有。这些都是你莹儿阿姐写好的。” 那边迷糊地应声,躺下了,忽又抬了头,“是那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对吧?” “嗯?你这么知道?” “我看阿姐一直写来着,就让她教了几句。那个,我还会……‘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还有,还有‘芙蓉生夏浦,杨柳送春风。明日相思处,应对菊花丛。’” 内舍人微笑肯定,那孩子却不笑,一脸严肃地说:“舍人,我不太明白……” “你说!” “这般才华,怎么不见他升官呢?” “他……”内舍人想转达圣人的评价给她,但那些不该讲给孩子听,于是道:“关于他,有一事流传很广,你知道吗?伯玉毁琴?” “知道!”小孩子来了精神,大笑:“他可真敢啊!我可想不出他那个出名的法子!主要,主要我舍不得,那可是把价值千缗的好琴啊!就那么摔了……哎呦,有点糟蹋东西了……” 上官点点头,她爱听实话。 “他现在……怎么了……死了吗……我看您还让阿姐抄了他的奏文……”女童小心地探问。 “这,你…”上官欲反问,却明白孩子本就是天生最机敏的,无奈地点点头。 “哦……” 没有追问,可这反而让上官愈加难过。孩子总是这样,一旦感受到了大人的压力,就会变得懂事。 “他为他的父亲解官归乡,后来……” “那,他阿耶呢?” 上官有点后悔解释,良久,回:“也没了……” 远处安静了。 上官不敢去看,直到听那孩子走了过来:“舍人您也别难过了。这样,他跟他阿耶就一处了,是不是啊?那,文稿,您打算怎么处理呢?” “教给他的好友,整理成集。” “您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上官摇了摇头。 “那…他是没机会和您做朋友吧?如果他有机会和您一起品茶谈谈文章……要是,要是能来咱这儿坐坐!我相信他一定很荣幸跟您做朋友的!” “也许吧……” “您想好交给谁了吗?都抄好也整理好了,可以送去了啊。” 舍人点头又摇头。 “怎么?” “要等到夏天才行,那人在嵩山。” “嵩山?住山上?他、他是个山人?哦,隐士?” “嗯,确实有人称他‘随驾隐士’。” “随驾?那怎么不跟来皇宫啊?”黑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上官望之笑: “快了,也许不久就来了……” 豆儿也笑了起来:“那太好啦,不然您要一直拿着等三五个月呢!” 上官牵起小手,又把她送回被子里。 “舍人,我觉得您算他的朋友的,很特殊的朋友,‘文友诗敌’。” 小孩子又创词儿,上官一笑,俯身摸摸那小脑袋,“好孩子,睡吧……”小女孩笑眯眯合上眼睛。 一声高呼,内舍人惊起。 见天光将亮,再听,却再没了动静,她忙掀被走下床,却见莹儿正好推门进来。 “刚才谁?怎么了?” “没事,没事……”对方一个劲儿地笑,随即走去榻边唤梦中小儿:“小猪,小猪,快起来啦!雄鸡已唱五回啦!” 上官去那窗边向外探,见外面已起的宫人与往日无异,便没有再问。 梳妆时,贺娄二娘才进来。 “方才惊着您了吧,娟儿那孩子,她……”她说着忽抿嘴笑了,然后又摇头又点头。见这光景,又想起刚刚莹儿的表情,上官从匣上拿起一盒胭脂,递了过去: “替我道声恭喜她了。” 以前,豆子就觉得“长大”好无趣,今天,更是又惧又恨起来。 帮二姐做了一些事,小孩的胳膊腿儿都重了起来,走到院中脑瓜一坠,蹲下就不起了。 这个院里数自己最小,有着两手都数不过来的姐姐,可现在竟找不到一个陪自己玩的。看着不远处被雨水摧落的碎花,豆儿也学会了叹气。 “日子越来越难过啦,还要不要人活啦!唉呀,都什么人啊……” 刚刚不过抱怨两句,二姐竟说要把她也送去内教坊,吓得她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听见了长吁短叹,莹儿过来安慰:“二姐也是为你好啊!人总要长大的呀,那长大了还能像小孩子一样天天只顾着玩么……” “可我这绊绊倒儿,真要学人家也学跳舞吗?你也说我像猴了……并且并且,我最怕疼了……” “那这样,你和我一样,学学书艺。楷、纂、飞白,你喜欢哪个?” “我,我……”豆子啃起了手指,忽放下大声问:“阿姐,你真觉得我有那个天赋吗?” “呃……”莹儿犹豫了,不过很快笑:“试过才知道。肯下点功,我相信你能看到进步的。”她讲着自己的经验,但看对方表情,好像没听进去。片刻沉思,她再次提议:“要不,你去学律令或者棋艺吧?我觉得你脑瓜不错,该能有所成。对了,你喜欢吟咏吗?我看你最近经常背诗的呀!” 说到‘诗’,那孩子的眼睛亮了,须臾又暗了。“不行。我听说宋之问会去呢,我鼻子受不了。” “欸,咱舍人比他去的多呢,再说他早不是内教官了,他要侍奉圣人的……”可不管莹儿怎么说,那孩子只会摇头。因为还有事要忙,她只能给最后一个建议了:“那学医吧!对你来说,也最容易……” “舍人不许的。她早对我说过的。” “是吗……”莹儿有点懵,舍人可是一直鼓励宫人学习的。女童抓她胳膊摇晃来,“莹儿姐姐,你再想想,帮我仔细想想嘛……” “那……那我可真不知道了……” “莹儿。” 二姐唤来,应声的忙站了起来。 身边一空,小豆子更加失落了,再瞅见那碎的一地的粉红,叹得更大声起来。 第55章 最亲的人 东宫来人传话。 对莹儿来说还是头回见,待那来人讲完,她当即上前问:“只薛大郎来吗?贵主不同来呀?” 小公公面露窘促,皱眉回:“女史,这,小奴就不知了……郎君正跟贵主说话,多坐一时三刻也未可知……当然也说不好,也许一会儿一起来?” “有劳了。莹儿给宦使拿些酒钱。”贺娄推去,又望向内舍人。那边正有所思,见有人来望,摇了摇头,道:“准备待客吧。” 传话的愉快拿着钱出了门,大侍女却蹲在炉边阴了脸。 “二姐,我来吧……”见阿姐她状态不好,娟儿想要帮忙。不想被反手一拨,紧接,那人竖眉问来:“今日功课做了嘛?” 女孩立即做小伏低,“还没……” “没有,那还不赶紧去!” 女孩耷了眼,臊了眉,一转身却被掐住了手腕,惊慌回望,却见那人换了个面孔。 “那个,功课稍晚点练也行。”不仅换了笑脸,阿姐还改了口风,“呃,你去把那套新茶盏洗来,就、就那个青釉莲瓣纹的。一会儿小郡王来了,你给他献茶,知道吗?” 杜娟儿点点头,对方好像还不放心,边给她拢鬓发边道:“要柔,要缓,就像我们之前练习过的,知道……” “阿姐,我能做好。”女孩不想再听赘言。姐姐拍来不断笑:“那就好,那就好……” 娟儿转身去拿东西,一出步,瞬间耸了眉。 小豆子没事可做。在二姐站了会儿,觉得有点闷;放眼去,见大家都进进出出地转;自己搓了搓手,贴着边又回到舍人身后,挨着屏风站了。 莹儿放下点心,刚试试酒壶温度,听院里进来人了。 “内舍人……” 来人一见礼,上官忙站了起来,还礼同时向她身后望了望。这一望让杏儿很不好意思,施礼致歉道:“让您久等了,不过……公主那边还有事情,一时走不开……” “哦,她也好些日子未进宫了,可以理解,可以解释……” “那个腰舆在门外了,我们大郎在九洲池等着您。” 身后茶盏一响,上官也不及回头,忙问:“薛大也不来坐坐吗?” “他,他…那个……他……” 公主的侍女开始支支吾吾。 “舍人您去吧。水边冷,别让大郎等久了。”贺娄说着拿来外衣。 上官觉得有道理,还是见了面再说吧,于是再次准备。二姐要莹儿带伞,又提醒蘋儿、桧儿道:“一会儿要下雨了,要抬舆的人看着点脚下,嘱咐他们小心点,啊!” “你不去吗?” 那边摇摇头。上官看见大食案上花朵一样的点心簇拥着热气腾腾的茶,也再说什么,一抬手,示意侍女们出门。 见内舍人走出房来,杏儿两个肩膀好算松了些,忙扶人上舆。那腰舆抬了起来,上面的人问道:“公主一会儿哪里用膳呢?春宫吗?” “应该会和圣人一起用膳吧。方才,贵主与大王们一起去集仙殿了。” “大王?” “驸马和他的兄长,还有建昌郡王、恒安郡王……” 那名单似乎还有人,可内舍人没有追根问底。 桃红柳绿,燕语莺啼,这是一年里皇宫最温柔的时光。 可惜无人有心观景,一行人一路无话直向了池边。 遥遥,莹儿已望见亭中人,若不是早知那是寿阳郡王,或以为误入瑶池偶遇仙人。正当她猜想小郡王今日为何如此打扮时,有人拉她帔肩。 “你怎么来了?” “二姐,让我送伞。”豆儿笑。 看看怀里已有的伞,她还是接了来,瞄一眼天,确实云又厚了几重,再低头,却见那孩子对自己挤眉弄眼。 “干嘛呢?”她皱了眉。小豆子不答,只抬手拽衣服领子,又朝远处挤眉弄眼。 一瞥嘴,莹儿扭头不理那垂髫小童了。 豆儿摇头晃脑继续得意,很快瞅见左右都是公主的府的人,忙收住了。 小女孩以为阿姐怕叫本主知道,可惜没猜对。莹儿这会儿确实不关心什么香,可她在意的并不是薛大郎,而是李桃儿。她正纠结这位漂亮阿姐为何总是闷闷不乐的,明明数她笑起来最好看。 舆停稳了。 “你们都在这儿候着吧。” 众人应是,目送内舍人独自登高。再仰观那亭中青年,山下人无不叹:莲冠轩昂,法帔猎猎,好个绝世公子,气度雄远独立。上官比旁人靠更近,看到的也更多些:那孩子既继承了父亲的温柔敦厚,又有母亲的敏锐果敢,两种气于其体内碰撞融合形成了他自己的炁。可那团介质是那么的特殊,凡人很难走近,只因近一步,伤便多一分。 此刻,他不知想什么,有人靠近,竟也未察觉。 “崇胤。”一声轻唤。 那孩子回了头,“阿娘。” 上官点点头,接受了这份天下分量最重的称呼。 不知为何,那青年又转回身去,望着亭外波谲云诡的光景,道:“娘,您该听从母亲的建议的。这里很美,许,也许公主府是比不过……但这儿……并不适合您。” 只觉得宽大的鹤氅显得他越发消瘦了,上官只顾着端详孩子,忽闻惊语,顿时一怔,半晌,方小心问:“你、你母亲告诉你了?” 薛崇胤颔首。 “她……” 上官未料公主会将她们年少的梯己话告诉孩子,可转念想,薛郎都已到了成家的年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只是,此时旧事重提却已毫无意义。 ——她已选择了这里,选择了这种孤守的日子。 又片刻,她再次做了选择,微笑岔开话题:“天起还凉,你该多穿些的,吹病了,耶娘该怪了……” “娘,我是来跟您辞别的。” 那拉拢青褐罩衣的手定了,好一阵,才接续动作。又细细整理一番,上官抬了眼,“去哪?” “我想要山林隐居,好继续修道。” 妇人再次垂眉,好一阵儿,缓缓点了头,“也好,难得大郎有这份心……” “阿娘,您同意了是吗?” 她又点点头。 “那我明儿就出发了,一会儿顺便与阿婆别过。” “这么急?”她猛抬起脸来,“等几天吧,马上入夏了,随驾一起过去,也好有个照应……”却换来对方低了头。 “我……我不去嵩山。” “那你去哪儿?” “南山。” “南山?南山…你要回长安?” 世上有太多的明知故问。不是听者没听懂,她只是想借由再次询问,让对方改了答案。可是,若愿改口,那答者又何必会有先前那般说。 薛大郎是个软心肠的人,他选择缄默不答。 “真的不可改选嵩山吗?”一方仍在执着,另一方却也坚守。“我是真心向道,不是那些‘随驾隐士’。” 孩子笑了,母亲却难敌悲凉,唤着“儿啊”,手颤颤攀上那冰冷的莲花冠,一下哭出声来。 小郡王离开后,内舍人请公主的人先行复命,随即让自己的人也先回去。 她一个人在亭内坐了好久,莹儿也在亭子站了好久。 主仆向回,一路无话。 殿阙间穿行良久,莹儿老远瞧见了娟儿。——阿妹缩着肩,正在抽抽嗒嗒。正奇怪,她见二姐从西南方疾步过来。 “猪狗一样的东西!把人逼没活路了,现在稍微好点……竟,竟算计着让人养他了!不如猪狗,呸!”二姐回头猛啐一口。走在前面的女孩登时像被人打了肚子,弯下腰,紧紧捂住整张脸。莹儿忙跑过去,“娟儿,娟儿,怎么了?” “不许哭!为那种人掉什么泪!”后面痛斥。 女孩哽了一下,哭声当即消止,可泪眼却如涌泉般不停向外淌。莹儿一再拍抚,都压不住那纤细的身体不断抽搦;转头欲向二姐问个明白,却见那里怒火正盛,背向二人大骂不歇。 总算等到舍人过来,她没说话,只给了个眼色。 “走,我们先回去。”莹儿说着,抱紧妹妹,“没事的,没事的,不管多大的事情,咱有舍人在呢……” 两人慢慢走开了,听见身后骂声越来越小,临近甬道的尽头,娟儿停下了。垂落的额发遮住了那雾气的双目,让人看不清她的视焦;莹儿也后望去,见身后长长的夹道上空无一人,高楼群宇栽倒在天地昏暗之中。 “不好弄啊,想想就头疼……” 莹儿睡不着,她知道帐内人也没睡着,叹口气接道:“要不……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没花钱的地方……”说完有一会儿了,帐内依然没有回音,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将双臂缓缓垫在枕后,她又道:“刚才,私下里……我跟二姐提了一嘴,可被她拒绝了。唉,我不想她都自己扛啊……” “不是钱的事。” 莹儿吃惊上看,“那是什么?他不是来要钱的么!” 帐帘紧闭,平静如镜。 床下人见没有回应,忍不住嗟叹:“唉,其实我不关心他们所求……也不想多说他们多无耻、多龌龊……我只为娟儿心酸,今天我才认定赤口白牙的厉害了。二姐姐干生气、您也一筹莫展……这世上竟有比山更重的东西,把人定死到这般,哪怕藏到这雀儿都飞不进拉来的地方也不行……” “最后一句说得很好。” “但舍人,我不明白。最亲的人,不是最该帮自己人么!为何……像陛下那几位族侄宁愿归隐,山中务农,也不愿为她分担些……不久前那个献瑞‘三腿牛’,宰相们又跟着胡闹!听长姐说,圣人近日来常常愁容满面,吃睡都很是不好……朝廷那么需要人才,他们何必让老人那般神伤呢……”侍女回忆着又受触动。 “不要爱心泛滥。” 莹儿圆瞪双眼,盯看帘子许久。那里面却再也没丢出一句话来。 第56章 期待 仅去过一回,上官婉儿就对三阳宫没了期待。 可季节变化摆脱不了客观规律,天将会比一天热注定是不可抗力,不管你情不情愿,春天过完就是夏天。 莹儿知道舍人为何对行宫没了期待,并且很理解她的想法:公主因家有顽童,自言要晚去一个月;又有二姐被皇帝点名留守,她们的缺席势必让主人心里空了一块。而那空出来的地方,无论无何是一座行宫补不上的。 莹儿自己的心里也发空,但与舍人不同,她知晓她所缺的那块就在三阳宫。 一个索然、一个期盼,出发的日子还是到了。 “高兴点,这是去避暑,是去享福,又不是千难万险求取真经。”公主笑得畅快。她不同行,却也赶来送行。 “我宁愿是取经……”上官小声嘀咕,随即抬起头,“我看起来很不开心吗?我心里挺高兴的啊。” “你那也叫高兴?”公主向她身边一指,“你看看!这才叫开心!” 上官一扭头,身后的侍女正垫脚,一对了眼儿,马上低下头。她不在意这芝麻事儿,径直抓来公主手,“你真的不去吗?” 对方未语先叹气,接连不住摇头,“我也想走啊,可家里,家里有前世的讨债鬼呦!唉,我仔细想过了,上辈子我肯定是害他们了……”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好好的孩子说成魔王了!” “你没…”公主又拍来,“你没瞧见啊,那驴起来呀真让人没招没招儿的!薛二要他自己一个其实也还好,就怕谁来勾搭,一勾就能给拐跑了,浑起来别说娘了,姓什么都给你忘了!唉,少看一眼都不行……熬着吧,熬着吧,啥时候把这条命还了,啥时候就消停了……” 上官大笑不止,没想公主也有失策的时候。 “笑什么,可不随我哈,我,我可是有名的斯文恬静!” “好吧,请文静的公主赶紧移驾吧,圣人该等着急了!”上官说话推她动身,那人立即大叫:“唉,唉,别赶人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一方松手,另一方立即附耳过去。 莹儿不知公主说的什么,只见她眼珠一阵滴溜溜转。 “哎呀”,舍人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啦?她们,我知道好些人蓄养呢……” “快走,快走!”脸红的人也不听,一路将人推出好远。“有薛郎的消息告我一声!” 公主高应了声,带着人离开了。 莹儿羡慕她们二人相处时的感觉,那这一种灵魂上切合的默契。 它是那么可遇而不可求。 不知何时起,少女的内心底常常会萌生出一丝不满足,即使她是那么地满足现今的生活状态……那份不满足常常折磨着自己,可也正是这份需要被不断满足的渴望,让她活得越来越有劲头。前所未有的矛盾,却前所未有的幸福,女孩被这样奇幻的感觉包围着。 她清楚的明白,自己需要的就在三阳宫,只要自己到了,就可以补足那份不满足了。 女孩拍拍随身的包袱,心稍安。 行宫的第一天。 娇阳升,启绣户,开绮窗,云母烁烁,兰木生香,透碧纱山树油油,听溪涧清脆叮当,闺中人取出纸笔来,手书一封欲寄远方。暂停,通读一遍,抬手给揉了,换张笺纸,才书三五行,她一摇头又给揉了,复取了第三张笺纸来。 身后忽然大笑,那写信人扭头看去,一脸不解。 “您、您……您当他孩子啊……啊、不是,您这像叮嘱无知小童似的……” 上官拿起信来,懵懵懂懂。“啊?是吗…” “您看啊,‘夏季毒物横行,尤需当心蛇虫蚊蚁,硫磺、艾蒿万不可缺’……”莹儿指着,吧唧了下嘴,“这句还将就吧,但您看下面,‘煮羹烹茶定要待水全沸了。’这事儿有奴仆吧,该……不用大郎操心吧?还,还有后面呢!‘睡前莫食浓茶。三餐按时,早晚添衣……送去衣物莫舍不得,阿娘闲下便与儿书……’” 莹儿读着读着,声越来越小了,嘴角也随着低了下来。 “唉,我也觉得不好,重新来过,重新……”上官来夺,女孩却不放手,见那孩子盯着信渐渐点起头来。“挺好的,写得真的挺好的……” “真的吗?” 这次,那信的人深深地点头,终于让写信的人放了心。 豆儿一直在舍人身边摇扇,小女孩还认不全纸上的字,只听着那些“废话”,忽然想起二姐来,在京城时常嫌她絮絮叨叨,这会儿,不知怎么了,特别地想她…… 即使再想念姐姐,小豆儿也只能想想了。二张兄弟就不一样了,他们说走就走,才到三阳宫又脚不沾地立即往回赶。 外甥女生了,作为亲舅舅,二人坚决要参加“洗儿”。 女皇也高兴,不停感叹“年近耄耋,四世同堂,这辈子知足了。”同时又叹:“什么时候,李重润能像他哥哥这样省心就好了。” 人啊,总是这么贪心。 上官见老人变得如此之快,心下感慨。行宫里一片喜气,她却高兴不起来。公主没来,二张又走,就剩下这几个岂不是很容易冤家聚头? 真巧,上午她才犯嘀咕,下午有旨召见太子、相王、梁王。 上面,上官婉儿站立御座旁直视前方;下面,显、旦、思低头各自静静饮茶,他们都等皇帝午睡醒来。 李旦放下茶碗,左右看看,忽然站了起来。 “去哪儿?”李显抬头问。 “净手。” “我也去。” 李显还未完全起来,见表哥也站了起来,瞬间暗笑:怎么大家屎尿屁都赶一块儿了。“阿兄也要去?” 武三思憨笑不答。 “不行吧……阿娘马上出来,一个人没有……”李显说着,回头向帘里望。 “你们不去,那我去了啊。”站起来的不等了。“哎!”李显喊了一声,没叫住,立即去盯表哥:“您不许去啊!等他回来,我先……哎呦,早知我先去了!”膀胱报警,让他顿时后悔了。 见太子再看茶水那叫一个嫌弃,武三思乐了。 憋尿的人心里没着没落的,连连摇头晃脑,瞧见内舍人忙问:“婉儿,娘叫我们什么事啊?” “回太子殿下,我也不知。” “你也不知道,那估计……没啥事。”感到踏实点,膀胱瞬间好像也扩容了,他笑了:“哎,你前几天那诗不错哎!就是那首《风》!怎么说来着……‘唯怨扉异动,相扰欲何如?’” “谢郎君夸奖。” “不光我夸,李巨山也说好欸!哎,婉儿,我倒有个疑惑……你那诗里一直瞧着门看……是在等人吗?等谁呢?” “我没等谁。” “没等人吗?啊?难不成我猜错了……”李显扯了扯胡子,吃惊竟然判断失误了。“还以为你想阿妹呢……” 当即想回“我是很想念公主”,可嘴唇分开,上官又把话咽了下去 。 “你别站着了,下来一起坐,还得会儿呢!”李显站了起来,盯着门口直揉肚子,“哎呦,还不回来,早知我先去了!”再回过头,见那上面的人并未动,他只得弯着腰继续跟梁王搭话。 “阿兄觉得呢?” “什么?” “婉儿的诗呀!你没读吗?” 武三思摇摇头。 太子很高兴,当即一本正经吟咏:“密叶驱凝淤,精帘理近疏。唯怨扉异动,相扰欲何如?”他特意给梁王留了些品味的时间,等了一会儿才笑问去:“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味道?” 那边片刻思索,点了点头。 “我觉得啊,此诗妙就妙在情感真实。这天下女儿啊,心思比我们男郎单纯也细腻。你看啊,这首诗里有敏感,夹着理性,说坚决却又难舍、嗔念、缱绻、期盼……哎,怎么越说越觉得我像个女子呢!嗨,没准我上一世就是个女儿郎吧。”他摇摇头笑笑,给自己解嘲。 上官婉儿听着,不知怎地,痴望着走了下来。 李显最后还不忘谦虚一句:“阿兄是个过来人,应该比我懂。” “我不懂!女子也不能一概而论,其中不乏演戏高手,弄人如反掌,何况游戏文字……”他极快地旁瞟一眼,“尤其是聪明的女人,殿下还是小心莫被骗了为妙!”殿内人太少,显得梁王的语气很突兀。 “欸,婉儿不是嗐……”李显还没说完,被上官抢白:“我的文字从不骗人!” “哼!” 表哥忽然无名火,李显也不知他是冲自己还是哼婉儿。 “鄙人不知。寡学,做不得内舍人知音!” “你!你……” 这下,皇太子知道梁王跟谁置气了。可是他俩怎么吵起来了……见婉儿眼圈红了,李显后悔起来,闲着没事挑什么话头儿;随即怨起表哥来,无缘故的跟妹妹争什么口舌之快。 “哎,我说!呦,肚子……” 太子站起还没想好怎么说,听见“现在说寡学,早干什么了!”。侍儿挑起帘栊,女皇被搀了出来。 殿内人立即恭敬立好。 李旦从外面匆忙进来,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忙也垂手颔首,挨了三哥站好。 今儿天气凉爽,女皇也睡饱了,闲着无事,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把陈芝麻烂谷子都倒了出来。 从太子起头,骂他年少就知道花冠、芥粉、鸡爪子,还扯出了王勃。要不是见他抖如筛糠,估计他媳妇还丈人都少不了篇幅。 李显完了,李旦也没挨上好,被形容“长了个大象屁股”。李三整日疯跑斗鸡走狗,老四就窝屋里不出门,又不是个花匠,竟把些草儿花呀当耶娘! 武三最大,自然要多骂。估计才参加了继魏王的婚礼,老姑母从家族亲戚那得了不少新料。——将他和堂哥武承嗣怎么贪玩逃学、一肚坏水气夫子,还有没少吃他娘做的皮鞭子炖肉等等,来龙去脉细细讲了遍。 三个中年男人站一排,开始耷拉脑袋,渐渐抓耳挠腮,继而瞧旁个偷笑起来。 太子憋不住了扑哧出声,老人就把自己也说乐了,最后连上官婉儿难藏掖了…… 第57章 验 寄出了信,上官陡然忙碌开来。 裁了单衣又制冬衣,桧儿帮着缝,莹儿带着烫,小院内一时狭小不堪。身侧越来越烤,蘋儿被呛得受不了,咳了两声,道:“圆圆,换个地儿扇吧!我都快熟啦!” 那边抬脸笑:“欸,我说,你看这炭火点都点了……” “你想干嘛?” “烤点什么吃,怎么样?我看那边好像有几棵板栗树。”蘋儿将那指尖一拨,“熟了么,大馋猫!现在就给惦记上了……” 她俩笑不停。中间拿熨斗的人不乐意了,“嘿,嘿,嘿,拉平了嗨!”,刚要下手被撞了胳膊肘。 “哎呦我天!姜豆儿!你看着点,炭没洒出来……” 身后大叫着去细查料子,女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现在呀,只关心烤什么。“阿姐,阿姐!没栗子,弄点芋头也行啊!” “哈哈,大馋虫勾来了小馋虫!你们俩呀,一个豆儿、一个圆儿,依我看……都变成球不可!”蘋儿哈哈大笑。 “哎!我生气了啊!干活呐!”拿熨斗的人扭了鼻子。 “阿姐,我的好姐姐……”豆儿嗲嗲移着小碎步,莹儿只得将熨斗避开。“又干嘛?不干活还捣乱!” 那孩子一下子扎去,紧紧抱住了,“豆奴奴,想吃芋芋……” “嘿,嘿,好好说话!”阿姐不得又将熨斗举高一分。 “我想吃烤芋头。” “哦,想吃烤芋头啊……那想吧!” “坏姐姐,坏姐姐!”女童开始拱人,惊得姐姐忙喊:“好好好,吃吃吃!” “真哒?” “可以,不过……先答一道题,怎么样?”莹儿哈下腰来挤眼。一旁有人接走了熨斗,她便重申说:“很划算的啊!只要答对了,马上就有好吃的呦!” “啊——吃个东西还费脑子!算了,算了!” “你看你,题面都没听就放弃啦,万一很简单呢!” “那简单吗?” “老难了,想破头那种……” “啊不吃了,不吃了。”小孩甩手就走,阿姐拉住。“逗你的,很简单的!那听题了,你说你想吃芋芋,可是它为什么叫‘芋’呢?” “以前的人瞎起的呗。” 莹儿挨近那小脸,笑:“这是你的答案吗?你确定——” “不是不是,让我想想,想想……”小童摆手,慌向左右求助,可等到柏儿姐最后一个放了熨斗也还是个摇头。 “倒计时喽!”那人挺起腰就开始倒数。“十、九、八……” “啊!等下,等下!”小儿钻过绢布,急急奔去大床,“舍人,舍人,考验你智慧的时刻到了!” “啊,不是考你么,怎么,怎么还成考我了啦?”上官放下针线,瞅向两边笑。 “五……五个半!”远处抻脖望来。小童忙央求:“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今儿这条小馋虫就靠您啦!” “哦……那好吧。” “您快告诉我芋艿名称的由来吧!” “你怎么答的呢?” “我,我……我说别人瞎起的。”那孩子挠挠头,自己知道不好意思。内舍人没笑,渐渐开始点头,“你这么说……也不能算错……” “啊?真哒!”豆儿窜起来就要往回跑。 “哎,哎,可是得用典啊!”内舍人叫住了那孩子,“《说文解字》言: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 “嗨——原来竟然是吓的!那,那还真是瞎起呀!”对面再次点头,姜豆儿不由长吁一口气。 “最后三个数,三……” 小孩儿踩了点窜回,高高一蹦,叫:“我已经知道正确答案啦!” “是吗?说来听听!” 豆子回首一眼,随即背手挺胸复述道:“《说文解字》这本书上说:‘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就是说,有个人第一次见到这种大叶大根的植物,被吓得一声惊呼‘吁——’。芋的名字就这样诞生啦!”那孩子扬手,自己给自己撒了花。 “好好好,你答对啦!” “那是当然,我可不像那家伙。”莹儿不解,忙问:“哪个家伙?” “就受惊的那个呗,芋头都没见过!田舍汉!” 柴莹儿想告诉她,其实乡下人才见得多,他们年岁耗在地里、从土里刨吃穿,视芋菽之物如生命;可见人人欢笑,转念作了罢。 芋香在小院里弥散开来,伴随流水叮咚,别有一番清新味道。 拨下硬皮,小童看准了就是一大口,顿时变成哈气的狗儿。 “烫!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蘋儿拍拍那小家伙的脑袋瓜,转身又给莹儿递去一个,“阿姐,小心烫。” 莹儿道了声谢,看着掌心大叶上的三颗芋头却迟迟不动。 内舍人边走边点头,问去:“好吃吗?” “好吃!”满院笑脸齐扬。 果然,世上最甜不是蜜。一想到蜜,上官忙唤:“莹儿,不是才送了罐椴花蜜来么,拿出来给大家蘸着食。” 闻听还有蜂蜜,众女子又一阵欢呼。 忙完了,莹儿坐回石台,芋头再上手次瞬间故态复萌。豆儿瞧见了,替她心疼起来:“阿姐,再不吃就冷了……” 那边眼皮不抬,囫囵个儿塞来。 “不是,阿姐。我意思是,凉了就不好吃……” “莹儿,你来!” 被舍人唤,莹儿匆忙起身。豆儿则端了端肩膀,见人跑远了,只得小心将东西捧好了。 “舍人,您何事?” “阳光真不错!你看,一场雨水后,天空是不是像被洗过一样?”舍人举头看着头笑。莹儿也抬头望去,见几只白鸟拍翅滑过蔚蓝的海,送它们到了天际,才缓缓回:“是啊,很好……” “不喜欢芋头吗?” “没有。” “有心事?” 少女又摇摇头。 “去吧!” “是。”刚回身,莹儿听身后:“我是说,去找花儿吧。” 她慌地调转,“这,您…” 见对方惊中有喜,上官笑:“这一月啊,白里忙完晚里忙。今日得空又是个大晴天,你去把花儿叫来,咱们一起吃芋头,还有试试你给她做的鞋。” “您,您……” “我怎能不知道?”上官摇头,“这一路啊,你最宝贝就是它了。” 女孩低头咧嘴,没想舍人都看在眼里了;再抬头,见舍人向她身后招手。豆儿忙跑来,一停脚将芋头还给阿姐。 “你吃,你吃。” 上官知莹儿这会儿更没心思吃东西了,便向豆儿说:“你替你阿姐跑一趟,找个人,就是公主花园里的花娘……” “洪花儿。”莹儿忙补充。 “对,洪花儿,你跟她说内舍人有请。” 豆儿听明白了,立即“好嘞”,撒开脚丫就往外跑。 “慢点,慢点……”迟来的叮嘱哪能追得上呢,那孩子早一溜烟没了。向舍人一躬身,莹儿也赶紧跑去取鞋。 见那孩子欢喜欲腾,上官婉儿向着灿烂的阳光,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鞋料不贵重亦无绣。 但几层粗麻上针脚细细密密,一双鞋底更是厚而结实,摸在手里,让上官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自己做的鞋。那时她总是不舍得穿,雨天更是要脱下来抱在怀里,光脚走路。 姐妹们纷纷凑来瞧,内舍人便将那鞋子传了出去。 源源不断的夸奖,让制鞋的人有点不意思,但顾不上谦虚,她更在意院门的动静,直到听见了人语。 “我能不去吗?” “别呀,都到门口了!再说,是我们舍人请你。” 洪花儿低了头,不停地揉搓黄褐的裙子。小孩儿等不及了,立即推来:“走呀,怎么又不动啦,就两步了咧……” “花儿。” 被唤的人一抬眼,见门里站着莹儿,这一错神的功夫,被后面推进了门。进了院,她顷刻傻了。——一院子的眼睛。不等看清一双双眼睛,就被人推着向那众人簇拥处。 女孩一怕,腿就软了。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内舍人从床榻弯腰喊,左右忙把人拉了起来。 “哎,长得怪俊的。” “阿姐,她眼睛真好看。” 几语瞬间聚睛,上年岁的婆娘更要挨近瞧个仔细。 “黑了点…” “嗯,细瞧……不行,好些斑。” “太瘦太瘦,没福相啊!” 豆儿左推右挤,强从几个摇头的婆妇间穿过去,拐了下傻愣着的人,“哎,你怎么干杵着不说话呀?叫人啊!” 莹儿一直一旁看着,她在意的不是美丑,而是再见时的差距:记忆里爱笑爱说、心灵手巧的花儿,怎么变成了…… 巨大的落差,让她眼睁睁盯着那截枯树桩说不出话来。 “阿姐,她这会儿哑了嘛,怎么一直不讲话!”豆儿着急了。 “不可无礼!”桧儿说着去搭洪氏的肩,不想,指尖未到,那里瞬时塌了一块。“你这位阿姐看咱人太多了,可能有点紧张……”虚虚搂着,干笑两声,只好放了手,瞄莹儿姐紧咬着嘴唇,她只好再看向舍人。 “大家忙了一上午了,都下去休息吧。”上官发了令。 众人应是,纷纷退下。豆儿不想走,被桧儿抵着后脑不许回脸,强行带走了。院子空了,内舍人也站了起来,走近莹儿道:“下午没什么事,你可自行安排。” 心怀感激目送舍人进了屋,莹儿再次看去那双眼,可对方已经将眼埋得看不见了。 “花儿,我来了。” 好半天,面前依旧埋头。 “你吃芋头吗?很香的!哦,对了,还有蜂蜜呢……”她说着去拿,终见那人动作了。——她摇了摇头。虽是拒绝,但好算有了反应。莹儿赶紧欣喜捧起鞋子跑过去,“瞧,我给你做的鞋!” 东西还未触人,人却如触电一般弹开了。 “女史,奴婢不敢……” “你说什么?”柴莹儿不信,“你叫我……什么?” “洪氏见过柴女史。” “不是花儿,我们是朋友啊!”莹儿向前迈步,却逼得那行礼人连连后退。她一急,喊道:“你抬头看我!我是莹儿啊!” 蘋儿慌忙从房里出来,“阿妹,莫喊,舍人刚睡下。” “她,她不认我了……”那人指尖颤颤,很快泪也潺潺。姐妹看见忙劝:“哎呀,别哭呀!好好的,这是怎么着……” 劈开拭泪的手帕,泪人直向花儿的两膀,“你是怎么啦?花儿,你是生病啦,还是生我气了嘛……” 一个激动,一个被摇得“恕罪”不绝。 蘋儿分不开,还好柏儿支援:“花儿,你先走。”众人合力,总算扒开那紧扣的手指。 “把人扶回房。” 让大家送走情绪崩溃之人,柏儿再回头,身后竟没人了,忙追出院门,却见花儿如老鼠般贴着墙根不回头向远处仓皇逃走。 院内,散落的鞋子被踩脏了,并两只离得好远…… 第58章 惩戒 莹儿连着几天吃不下饭。 姐妹们急得团团转,争相要当家人拿个主意,可那边的反应却异乎寻常的沉默。她们不明白舍人为何忽然变得冷漠,可其实,那人自己也无法明说。 上官有一种迷糊的感觉,一种新的认识。但它还很稚嫩,却远不到领悟的程度。她只是觉得原来情感,尤其是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外人其实很难无法插手的。——莹儿与花儿的友谊,因自己的干预反而变糟了。 虽然没人给自己贴上“多事”这个标签,但做了的人多少难免懊悔。 西边杳无音信。新衣也寄出许多日了,依旧如此。 不知是什么情况。 没收到?太忙了?又或崇胤这孩子对自己,还是心有所怨……凡此种种轮番占据心头。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敢追问,怕自己真的搅扰了他,让他真的恼了自己。 怀疑无法凭空消失,它持续地发酵着,一会儿让大脑笃信不移,一会儿它羞愧难当;反复的拉锯中,从心到脑,再脑到心,直到拖累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疲惫不堪也不会终止。 张氏兄弟一去一返,堪称神速。 女皇最为心疼,不住大呼辛苦。张易之却不在意,只顾着夸他的重外甥,只会吃睡的孩子被他说出了五百样好;说完孩子,又夸起了孩子的爹,好似生孩子只需的是男人。 不管别人怎么想,皇帝买账了。 “重福这孩子呀,还是不错的,长兄的姿态做得还是很足的。唉,老三年近知命见着自己第一个孙儿……不过,要指着那倔驴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嗯……”见皇帝又点头,张易之忙道:“三月后,永泰郡主也将瓜熟蒂落了。这,要照顾两个孕产妇,太子妃着实不容易啊……” “那是她福气!她添孙儿,她不出力?” 张易之应是。 “辉儿你瞧见啦?怎么样啊?” “继魏王与郡主她一同出席了,只是我心急赶回来,没有上前搭话。不过,瞧他们的气色,应该都很不错。” 想着秋收时便可以收获那颗两家融合的完美结晶,女皇再次喜笑颜开。 “圣人,”男人借机凑近,摸着自己面颊道:“我也早过了不惑之年,并且天天剃须实在有点麻烦……您觉得……我蓄须如何?”那边抬手,他忙蹲了过去。皇帝微笑着来回抚摸那光滑的下巴,忽然一侧头,“婉儿。” “在。” “晚膳传太子过来。” “是。” “让他……让他把韦氏也带来吧。” “遵命。” 男人极快回头一下,看不见他回视其弟那眼的表情,但可确定女皇看回时,他仍是一张笑脸。 “你们母亲呢,看了吗?好些日子没见,想吧?” 张昌宗立即接话过去:“谢陛下关心,我抽空回了一趟。母亲一切安好,尚宫按您吩咐定时登门问候起居。”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人说着轻拍大腿,向旁一惬。侍女近来调整隐囊,张昌宗则赶紧屈身,跪去榻前开始按腿;他的哥哥便顺势站起,另立一旁。 殿内静下一阵,张易之见女皇仍闭着眼睛,默默躬了身向后退。 “易之啊,李茂之呢……” 忽听见皇帝提及自己母亲的私夫,张五郎脸上有点挂不住,清嗽了一声,答:“仍有登门。” 老人一下睁开了眼睛,笑:“哦?那为何他……他不是休妻好些年了吗?” 对面垂目,站了一阵方回:“我,我认为他不会愿意的。” “怎么说?他明说不娶了吗?” “没,只、只母亲……钟情于他。” “不是他先主动找上门的吗?” 这个问题让五郎更难答了,他又不是当事人却硬要回答这等奸情之事,那白玉般的面容变了颜色,终于失去风度,没好气说:“色衰,爱弛……” 那每个字说得都很用力,男人的额头腾起水汽。上官看到这里,只有吃惊,一是她第一次见那人流汗;而是二是李迥秀同其母韦氏之事与原来的设想有点不一样。 皇帝冷笑,坐了起来,“美事不能都归他了,去,叫李尚书来!” 小内侍忙小跑了出去。 事情发展至此,两兄弟也有点傻眼,相顾踌躇。 “帘后静观。”女皇给他们指了方向。张易之不想,被兄弟一拉,勉强跟随了。 不多时,李迥秀进了殿。 女皇没有立即发难,先了解现今陇右的军马状况,又问魏元忠处军粮,最后令其时刻注意突厥动态,绝不可再发生被掠走战马之事。 上方耳提面命,李尚书自是惶恐,频频立下保证。 “坐吧。”皇帝也怕他嘴干。 凉饮端来,那人也不犹豫,捧起咕嘟咕嘟见了底。 甘露从玉壶口汩汩而下,女皇端详起那个男人来,听细流近了碗口才问:“这辈子就打算这么着了?你前妻可一直没找人家啊。” “那,那弃妇!”男人瞬间激动,“又怂恿她兄弟告状?” “哎,我随口一说。崔氏没请说客……” 李迥秀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收回离地的膝盖,整理长衫正坐好。 “崔氏的性子是急躁了些,但咎所犯到底称不上大错,这些年罚也罚过了……再说你家中老的小的,总需有人操持!堂堂大周夏官尚书,总孤身一人,没个妇人在侧,说不过啊……” 那男人直直坐着,良久,向上一叩首。 “我为庶子,又自幼丧父,全仗母亲辛劳,抚养成人。今日能有所成,皆母亲一人之功。崔氏自始入门,常于母亲前叱责陪嫁使女,屡劝不改、违忤颜色。齐大非偶,我何不送她早回其高门?省她虚与委蛇、皮里春秋!”铿锵嗓音从厚实胸膛发出,加之内着半臂挺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魁梧挺拔。 老人听着,长吁不止,道:“早闻你母亲色养过人,果然言传身教。福气,好福气!婉儿,婉儿……” 内舍人被唤两声。 “是…” “选几个做事细心、聪明懂事的,送去李府好生侍奉。” “是。” “还有,回京记得接老夫人进宫住些日子。” “是!” 都安排完,女皇摸着下巴又端量起下面来;而那男人连连谢恩,无限感激。 盯着空了的坐席,张昌宗面露不悦。 本想皇帝会让姓李的长长记性小惩大诫,谁知,先关心过前妻,后还送了侍女。别人的母亲得了实惠,而自己的母亲只配“常去看看”,六郎越想越不平。 哥哥站他身后都看在眼里,一拍那肩。 “五哥…” “难道你想真闹到添个爹?”哥哥摇头向外走,“算了算了……” 六郎发一会儿呆,也摇摇头,深呼吸换了个表情,抬手掀帘。 忙完再回,内舍人见殿内仅剩张易之一人了。榻上老媪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说着话。 “犀角簟……” “很有用。据婢女观察,母亲再未夜半醒过。”男人答着,按下金交股,小心接好,继而将那一小块指甲装入专门的锦盒里。老人翘起一新指,看了眼回来的人,叹道:“你既回京,怎不把太夫人接过来呢?害她受暑气,遭罪啊……” “母亲与您年纪相近,身体却远不及您,此一路她怕吃不消的。况行宫里官员尚不够住……她来,又是一场非议。” “非议?我看哪个敢说!” 皇帝一瞪眼,张郎忙劝:“没人,没人敢说!我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啊,就是性子太软了。做事像那婉儿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听闻皇帝如此评价自己行事风格,内舍人垂了眉。 “如您所说,小臣确不及李尚书。他性格坚毅,行事果决,是堪当重任的人才。人常道‘艰苦的环境能锻炼人的意志。’,却不知它更能摧残人的意志。以他拥有能到今天地位,李母自然功不可没,但他本人曾受几何、付出几何,其实我们都清楚……” 那语气娓娓动情,上官渐离了案头文字,寻音望去。 目光相触,对方轻笑,道:“一块铁经过千锤百炼,铸成利剑,灼灼光华!同为男郎,向若而叹,亦难不被吸引啊!”她正看得专注,忽觉犀利之光投来,刚要低头,听皇帝唤:“上官舍人……” 见内舍人缓缓站起来,贺娄水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她当下最担心的不是上官舍人,而是远处殿角的两个小侍女。天气越来越热,她便让莹儿、柏儿进殿里候着。两人头回遇到这场面,真怕她们闹出什么事儿来。 “我看你瞧得仔细,说说,你怎么看李尚书。” “如张府令所言,我也认同李尚书可堪大任。但相比处事能力,我更钦佩其孝行,为其孝母之心动容。至孝之人,必至忠。我相信李尚书必不负圣人重托。” 皇帝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阵,徐徐道:“坐吧……” 见人坐下了,贺娄氏的心也落实了,余光殿角,见那两孩子全程毫无反应——李柏儿眨过一次眼睛,而柴莹儿连眼皮动也未动。忽然瞥见殿门外来人,她忙报:“圣人,该用午膳了。” “嗯。” 几人去扶,内舍人也向前去搀。皇帝扫了左右两眼,笑:“易之,午膳别伺候了,下去歇歇吧。” “臣不累。” “去吧。”女皇又转头另一边,“婉儿也去吧,好好睡一个觉儿,集中集中精神。” 二人应是,前后出了殿,各向一方。 第59章 自重 殿里出来,舍人不说话,跟随二人也不发一语。 莹儿仍在想着今早出门情形。——花儿畏怯地抱着鲜花进门,看见自己立即东西一放就跑了。全然枉费了舍人点名要她送花的心思。 蝉音嚣哄,迸流击潭,望去旷野,女孩不禁想:是不是去年太贪心了?将最大最美的百合都采了,以致今夏谷中再无鲜花可摘…… 一进门,气氛就有点不对。 侍女皆笑嘻嘻来看自己,上官刚要问,忽嗅一股熟悉香气,再看众人,果然她们笑得更欢了。 “兰……”,没喊出来,眼前就一黑,内舍人不由笑嗔:“桃儿,你又戏我!” 满屋大笑。 她忙抬手去摸,一摸到,瞬间敛了笑容,颤声问:“蓝…水蓝……是你吗?”那双手抖得越发厉害,被她一拉。 “是我!舍人,我来了!” 上官立扑去,继而二人紧紧相拥。 “呀!有那个‘蓝’,就不要我了吗!”公主见她们地上转了几转,忍不住叫。那人立即拥来,她却嫌弃了,不住戳点来人,“人家亲娘都不及去看,还带了她想要的人!亏我那么想她!她倒好,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不管公主怎么说,上官可不敢再撒手了。 中午不得睡,公主却有补偿的法子,掏出一封信来,原来她来嵩山前,先去了趟南山。 再三读过远方安好的文字,上官终于一夜好眠。 天亮了,纱帐外也空了,被褥已被收起。 揉揉睡眼,她坐起,果然听见窗外有声——白日长了,二娘练得也更勤了;走下床,再把那文窗推大,打眼一瞧,竟发现自己猜错了人。 娟儿正将手中长棍舞得呼呼生风。 “嗯?”内舍人犯了疑:二娘一向甚为珍贵娟儿的手,除开针线,其他的一概不许她碰,现今为何舍得让她也操起器械了……正纳闷,珠帘动,见正是她本人进来,忙以眼指道:“娟儿,这……” “哦,练练上肢协调。” 这个答案并不能解决上官心头疑惑,再移目细瞧,那粗棍的中端绑着软布。那厢放了东西,也来站来,审察片时对外喊:“洗净手,把馎饦煮了来!” 旧疑未消,新惑又生。 但想来,不管二娘做什么该都有她的道理,内舍人便没有盘查。 用过早饭,又看了一阵书,她离案站起再次向外观瞧。窗外不远,莹儿正在墙阴下倒腾花草,一盆盆建兰叶茂花繁,凉风送爽,如沐香瀑。轻叩了下窗,见那边扭头来,屋内人问去:“今早,花儿来过了吗?” “还没……哦,对了,水快烧好了。” “嗯,好。” 院前屋后转了两圈,莹儿暂进房来歇歇脚,喝了几口凉茶,见舍人仍举着书,便近来想提醒她也该歇一歇,略扫一眼书上的文字,不想,被牢牢吸引了。那阅书人读完本章最后一字,端书斟酌少顷,一偏头,见大侍女紧盯在自己手上。 “你…你也爱《老子》吗?” 点点头,却马上又摇摇头,莹儿抿了下嘴,答:“其实……没太读懂……”女孩以为舍人会像往常一样立即给她一番讲解,可对方扶案站起仅道:“打水吧。” “是……”侍女应着,迈步前再次瞄了那篇之题。 门帘两个起落,姐妹们备好了沐发之物。 散开舍人螺髻,她将长发持于一手,以篦一顺再顺。珠帘不撞了,外面却开始哜嘈起来,听着来来往往好像也在搬着什么,桧儿被蘋儿带得连连外顾。见她们去看,莹儿也向窗口扫,只一眼,好一阵儿忘了动篦子。 “何事?” “二姐……她搭了台子。”见舍人亦面露讶异,她忙问:“不是您的吩咐吗?”对方摇摇头,显然舍人也不知情。 那台子不矮,许多张高案如“山”垒成。 女孩们颠倒几次,好容易将它们叠成二姐要的样子。擦着汗,柏儿再请指示:“您看可以吗?还需要再高点儿吗?” “你们站远点!”贺娄说完,就扯了娟儿近前,“上去!” “二娘,我、我怕高……” “知道。上去!” 莹儿急急跑出来,“二姐,发生何事啊?有事我们好商量。” 那边一愣,继而笑:“没事,不是罚她。” “那,那是……” “练胆儿。” “练胆量咱可以想想其他办法,这……这真有些……”莹儿仰面瞧,“太高,太高了!娟儿恐高,硬要她攀,小心把人摔了……”她横在两人中间,连连摆头,忽然瞥见院门有人捧花进来。 “练胆子就要克服恐惧。”二姐隔空一提,娟儿被拽了过去。“怕什么?这些人护着!怕摔?来,垫子!” 二娘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大家不敢不动,只是放慢动作以待舍人出来。见救星来了,大家忙用目光求救,却见舍人居然点头,莹儿虽然不解却也只得后退两步,让出位置来。 垫子才好,二姐又撇头,“上!” 见此,娟儿只得听命,紧了蹀躞,拉起两袖,咬牙向上爬,可还不到一半儿,那细腿儿比案腿儿摇得厉害。 上摇带着下晃,一呼引发众惊。 “啊!” 听见尖叫,花儿首个冲了去,莹儿马上帮忙。两人用膝压,手去稳;先后几人加入,那“山”不动了。 “不许停!继续!” 远处贺娄背手催促。 “别怕,阿姐们都在!”山下向上面点头。 莹儿提心捏汗,甚久没有如此紧张,不住替娟儿默默鼓劲,见那两脚终于站上了最高的台案,不由长舒一气,落目间,与对面眼光交错。 原来,她还是她。 林荫下,阳光被剪成无数黄亮花朵。 一会儿,小黄花便从石板跳上鞋面,衔住石榴裙裾,攀着飘扬的薄纱跃上女孩的肩头;一路行过,渐渐给并肩的人儿周身印满了璀璨。 “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没有。”那边摇摇头,很快加言:“永远不会的。” 脚未踏实,滞了半拍,莹儿瞬息赶上,“那,那为何总躲着我?” “你我……”女孩垂了目,“我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换了姓,还是改了名?难道、难道每月多了一贯钱,几石粮食,我就不是我啦?”她不想大声说话,可说着说着就忘了。出乎意料,花儿没有被吓到,静静听着,继续走着,出绿阴时抬头望天:“一石的米够一大家子活了。” 那一声自语,让柴莹儿哑言。 她检讨着自己的轻率,扫见花儿露洞的衣鞋,愈发脚步沉重,渐渐落在洪氏身后。花儿觉察她走得很慢,调整步伐也随之慢了下来,等再次并行,道:“你该自重自己的身份,你是内舍人的贴身女官。” 听见‘内舍人’这三字被刻意加重,莹儿抬眼望去,见花儿微笑点头。 二人回到园工住所,一进了屋,便是十几人的通铺。 这样的大通铺,莹儿也曾睡过。磨牙、呓语、鼾声与弥漫的脚臭、屁臭一齐围绕她的铺位,成了每夜睡眠的一部分。 盯着熟悉的黑褐枕褥,她发了怔愣。 “阿姐。” 一个小女孩怯弱弱挪来喊人,随即好奇望向她。花儿下蹲抱了去,边整理小儿的头发边笑:“豆儿今日乖吗?” “乖!”小孩子高声回,扭了扭裙摆,又笑:“如厕我都喊了邓婆婆,没把裙弄脏。” “你,你亲妹妹?”已从那温情中感受到了,可她仍不敢笃定,不等花儿回答又急问:“也、也进宫了?她……这么小!” 洪氏不说话。 女童眨了眨眼,瞧瞧阿姐,又瞧瞧阿姐身后,于两个人间来来回回。 好一阵儿,花儿站了起来,“耶娘阿弟都没了。”看不见她的表情,莹儿只能从眼前下沉的双肩感受那分量。那双肩膀能担起比少女体重更重的东西,而今还是被压垮了。 小孩儿去牵姐姐的手。花儿吸了下鼻子,摸了摸她的脸蛋。 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无地自容。 见过舍人案头堆着各地旱情的奏文,也曾为不下雨而万分焦急;但她从来没有将那纸上的数字与活生生的人联系过…… 她不知道真的……会死人…… 走出很远了,莹儿也不敢回头,她不敢看小女孩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太清澈了,一眼可以望穿人心。 而她自认经不起那样的拷问。 第60章 交锋 熟悉的鼻息游走在颊…… 须发转辗,时即时离,不经意把痒扭成渴…… 喘息回应喘息,它们互传着信号,似渐近的雷……如熨的唇接连落下,热力逐一开启毛孔;气息喷发而来,热化了体肤,润溽了一切所触……湿黏的青丝齐力裹住了颈,束得人无法动弹,勉强抬下巴,迎合去…… 一片水红入目。 纱帘的颜色,看清了,榻上的女人叹口气。 “不好。”她评价刚刚发生过的一切,拂落粘在脸边颈窝的发,开始了新的一天。 “李相公,恭喜啊!” 李迥秀喜获“同平章事”,李尚书成了李相公。作为第一个知道他升迁的人,上官替他欢喜。 可惜,知的早,不如报的好。张易之快她一步,一下朝,就直奔主角,又有弟弟紧随其后乘胜追击。——那人脸上瞬息三变,惊到喜再到谢。 张氏的目的达到了。 道贺的同时,朝臣还要新相国莫忘了大恩人。 见祝贺的人越来越多,围了圈又一圈,内舍人转身回了殿。 殿内,女皇的心情也不错,端着一张纸,眯着眼一会儿近看,一会儿远瞧,眼角的皱纹中夹满了笑。 “来,来,给我念念。”她唤她。上官赶紧趋步向前,接了纸,瞧了第一行字,心气落了三分,不喜欢也得念:“《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暂顿,继而将全文念完。 “嗯,写得真不错。崔融,崔安成……我还以为他会记恨张六那小子呢。”女皇指殿外。内舍人极速回首一眼,遽恭敬道:“崔郎中为人宽和,不会因遭贬之事耿耿于怀的。” “知道,知道……他要真记仇啊,那可辜负人啦,要不是昌宗美言,他能回来吗?明明他得罪的人在先。” 连答了几个“是”,上官再看纸上,一时难移开眼睛。 “不过……夸人就该当面夸,何况这等文采。婉儿啊……” “在。” “你让人安排一下,下午宫中曲宴。诸王、奉宸府、珠英学士……还有朝中善文者,对了,可再请附近山中隐士!还有,还有……”女皇一偏头,“瑶池,你,去请公主,就说皇太子也会来。” 贺娄氏领命退下。 上官想了想名单,问去:“圣人,要请国老吗?” “请啊,当然啊!” “是。” 公主素有起床气,虽然皇帝让人午膳时候通知的,但她还是绷个脸来了。皇太子来得早,一见妹妹到了,乐呵呵迎上去:“阿妹来啦!” “嗯。”太平嘴皮不动,潦草地给哥哥见了礼。 李显知道妹妹脾气,不计较,只不停向她身后瞅。公主不知他瞧什么,自己也回头看了一会儿,再扭头:“阿兄,找什么呢?” “我好妹夫唻?” 公主瞬间瞪眼回问:“那我好嫂子唻?” “明知故问,神都看孩子呗!” “你也明知故问!他不一样!” “一样?”李显重复一遍,接着哈哈不止。殿内的在座不知兄妹玩得什么游戏,都陪着一起笑。 只有上官婉儿,看着二人陷入深思。 皇帝现身,人就齐了。 今宴人数众多,人虽多,但冷冰、流水、小扇都有伺候。一时殿内外截然两个季节。 大家都等皇帝说文题,可她却不着急开始正题。环顾一周后点点头,喊声“国老”,她看去了张氏兄弟:“想知道你们奉宸府都忙什么了。来,正好都在,跟大家说说,你们那书……欸,可有两年了啊!” 张易之扭头看弟弟,张昌宗也看哥哥。倏地,弟弟站了起来:“回圣人,书已经进入最后整理阶段,目录编排好就完成了。” 皇帝呵呵笑,在座也尽数颔首。 趁此功夫,那站立之人偷眼远处,见张说、徐坚二人瞪眼点头,加了声量又报:“府内一定于本年将《三教珠英》编修完毕,绝不使大家失望!此书过千卷,卷卷皆为众学士十足用心。书成,还请狄公首个垂览,批评斧正。” 狄仁杰对书的兴趣不大,原本偶然提了一句,没想皇帝特意要他俩给自己交待,又听张监那语气,只得说了不敢又道期待。 内舍人一直静静看着。 她在意,除了自己还有谁对那新书感兴趣,可观察半天唯公主可以完全确定——她场面也不做,以扇掩面连连哈欠。 举杯预祝一番,众人开始了今日正题。 “早先让大家写过王子晋,还特意要昌宗吹笙衣羽……不好,都不好!”上面笑,下面笑,谁知,一边忽然变了表情。“今日还是以此为题,希望在座作出新意。” 奉宸府的人几欲哭出来,写此题,都快写吐了。 但宋之问就不一样了。 因为一点小毛病,他一直不得“问津”,好不容易眼见“明河”,赶紧第一个下了水。 “王子乔,爱神仙,七月七日上宾天。白虎摇瑟凤吹笙,乘骑云气吸日精……”他倒会做人,自己得了机会,不忘传花旁座。“云卿,你不是才作一首相和歌辞吗?正好念来。” 沈佺期也早有准备,赶紧把握机会。“忆昔王子晋,凤笙游云空。挥手弄白日,安能恋青宫。岂无婵娟子,结念罗帐中。怜寿不贵色,身世两无穷。” 二诗皆获得女皇颔首。 李峤觉得单调了点,自己另起意象,咏了一首《鹤》:“黄鹤远联翩,从鸾下紫烟……” 苏味道自觉不能落于人后,想同赋一首,不想,李峤又出《笙》:“悬匏曲沃上,孤筱汶阳隈。形写歌鸾翼,声随舞凤衰……” 流年不利啊,苏相国被打乱了,一时也不知该按原计划说王子乔,还是咏鹤颂笙,或者干脆自立方向,正犹豫,又听第三首:“虞舜调清管,王褒赋雅音。参差横凤翼,搜索动人心……” “懿宗啊,懿宗,武承美。” 皇帝喊话,李峤急速收了。被喊的正摇头晃脑,忽见众目投来忙缩脖。 “我见你蠢蠢欲动,该是技痒了,那就展示一回吧!” “我,我……”河内王吭哧两声,低了头。他只觉得今天人不少,殿里又凉快,远瞧近瞧看看景儿挺好玩。众兄弟替他捏汗,武攸宜赶快替其开脱:“圣人,懿宗不善文,您得让他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又不是打仗,还要提前调集粮草么!” “阿姑,我不会作诗!”武懿宗见连累了兄长,全揽来。“但、但我背诗,可以吗?” 女皇想继续发飙,但见他六十的人站得也不稳了,没好气哼:“少拿别人二十字想糊弄我。” “不止,不止……”那人连连摆手,“长的,长的,我背一整篇!” 皇帝白了他一眼,算是同意。 武懿宗站好了,继续殷勤笑道:“这诗您听过,我知道好诗您一向记得很清的。这样,您给我挑错!要是背诗还背出错了,我任您罚!” 兄弟们嫌他多话,纷纷咳嗽。女皇倒被逗乐了,摇摇头,心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摊上了这样一个侄儿。 “白鹤乘空何处飞,青田紫盖本相依……” 只一句,三人瞳孔骤然一扩。皇帝重新观去,等他诵完,道:“还行……虽有一个地方绊了下,总体还算用心。但我问你,你怎会特意记了三思这首诗呢?” “写得好啊!旁人不会有情可原,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能不会呢!” 女皇笑了,表情温和许多。 “确实很好。”老者捋须。见狄公也表扬了,皇太子忙表态:“是啊!闻此文如竹风拂面,幽潭现月。表兄,你越来越厉害啦!” 李峤等官员齐来拱手,梁王频频回敬。 眼见颂扬大会要再添人物,公主开腔喊:“阿娘,薛大也作了好诗,您要不要听听?” “哦?崇胤也喜爱诗文了?” “是啊。他不是一向爱读书嘛,此去南山游历、求仙访道,才学更当精进呢!” “好啊好啊,快快念来。” 将扇放于案头,公主庄重诵咏: 云暮西薄日, 草掩北芒茔。 一朝尘归土, 何论重与轻! “崇胤可以啊,大智慧啊!”武懿宗待彼拿起小扇,最先冲上表扬,“我这个侄儿了不得,了不得啊!在世庄周啊!” 李显才是亲舅舅,又厚爱崇胤,鼓足气要大张旗鼓,却扫到母亲阴着脸,一惊,忙向后收了收。呵呵一圈,无人接话,再见临近的兄弟皆耸眉,河内王摸摸嘴巴,沉思起来。 场内冰点。 上官也在思索,方才耳闻与大郎的来信略不同,她见到的是:昏昏黄沙天,萋萋将相冢。风定尘归土,何论轻与重。 “咳咳。” 张易之打破僵局,笑:“大郎才思不错……出去历练历练,好事,好事……”一瞟弟弟,对方会意。 凤翼起,仙乐响。 “更衣。”公主离席唤仆。 留在殿内纷纷口渴得紧,添水的添水,倒茶的倒茶。 虽不渴,上官跟着捧了杯。 一会儿,柏儿近前来,她以为侍女要给自己添茶,却听传来低语“大姐姐”,忙看去皇帝身侧,却见上面直勾勾看向殿外,想着外面发生了状况,赶忙起身急走,还没出槛,见一只胳膊拦住公主去路…… 第61章 姐妹 “你何必念那诗。” 梁王语气不重,但身形紧绷。上官瞧不见公主脸,只闻她笑:“呦,侄儿的诗可念,孙儿的诗就读不得啦?表兄,你可有意思!”旁侧一迈,那正脸儿如常灿烂。 拦者不罢休,再次挡住:“你存心伤她!” “瞧你说的,诗怎么写,我就怎么念。听后什么感觉,是我能控制的?乱扣罪名!”她继续笑,再向旁侧。那人手不缩也不追,甚至头也不回,“你该把精力放在你该放的人身上!” 公主收笑,猝逼去:“别光教育人,你也一样!” 四目正对,咫尺雷霆。 上官慌抬脚,身后一声咳嗽,不及回首,相王唤“表兄”擦肩。 那两人扭头过来,神色都有不自然。不过,转瞬公主即笑:“欸,怎么一个个都出来啦!哎呦,娘该心疼冰了,快马加鞭让送来的……来,婉儿,我们快进去!酥山上了吗?” 被公主拉着走,上官连回了两次头,可惜听不清那边说什么;还好,入座不久,见他们微笑进门。 内舍人暂宽了心,皇帝却不悦难减。——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张五张六的雌雄排箫重唱被剖成一截一段的。 狄仁杰见圣人一直锁眉,于音乐间歇开口先言不适。女皇一向关照国老,立即放他休息。老叟起身告辞瞬间,自己的心气也荡落到了谷底,一挥手。 一场文会就此收了场。 案头的酥山化完了,上官也没动一口。 不再纠结二王的对话,倒对公主的“锋芒”难以释怀,赶紧将那封信找出来,她再次确定自己没记错,“也许有两个版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大娘来啦!呀!什么好吃呀?” “呦,豆奴变高了!圣人呀,怕咱们舍人胃口不好,特意赏了雕胡饭。” “阿弥陀佛!真香!一定好吃!” 听见院内的动静,上官忙收了信。 “舍人。”来人进屋见礼,她忙站了起来。“快坐快坐,豆儿给大姐姐倒茶!” “圣人情绪怎么样?” 对坐呷茶,逐渐皱了眉。 长长的深褐米粒,将特有的香气铺满了整个房间。豆儿摇着扇,瞅着热气,巴巴嘴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 放了碗,大娘叹口气,道:“我觉得公主近日情绪不好……可能跟前几日圣人戏言要给二张封王有关。” “封王?”惊叹着,一只膝盖离了地。 “戏言,戏言!那日学士们来回修书之事,圣人笑言‘王子晋贵为东周太子,昌宗为其转世,那最少也该封个王啊!’当时大家都笑来着,我见公主也……哦,想起来了,就是公主抵达行宫那日。” 上官一回想,却已好久没与大娘私下谈话了。 宫内发生了诸多事情,自己竟然浑然不知,“集中精神”再想到这几字,她扶了额头。 “您别太担心,我觉得公主也就是闹闹脾气,不过,那个他……他……”对方吞吞吐吐,上官忙抬起眼。贺娄氏也不兜圈子,探前道:“二张,您还是要当心啊!尤其张府令,我觉得最近对您……” “我想针对谈不上,但借机敲打总是有的。” “不管怎么样,试药那次我是记下了。不爱惜您的人,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挪了挪身子,上官握住对面攥拳的手。小童听见“不放过”,忙不看香喷喷的米饭,停了扇,摸摸嘴看着沉默的二人。 “说真的,他们确实有点过分了,崔舍人不过不愿写那个什么后身,结果就被贬去婺州……员郎中员半千他也不写啊,他们却没拿他怎么样。唉,崔舍人到底还是服软了啊,还是把诗写了啊……” 良久,上官作结:“没有绝对实力,便会如此吧。说到底,那诗文也二张想要。” “实力,实力……”大娘长叹重复。 “哦,对,文稿给卢藏用吗?” 对方忙点头:“今日一散,我便找机会送去了。他再三感激,还说希望能当面向您道谢来着。” “道谢就不必了,只望用心保管就好。” 大娘点点头,忽然扑哧一笑。 “嗯?” “因为您早有交代,所以席间我一直有在观察。卢学士啊,估计也是想趁此次面圣好好表现,自己就带了不少诗稿……唉,可惜都没用上啊!” 来之不易的机会就这么没了,上官也替那些隐士可惜,毕竟其中不少真有学识。 “还有,我看崔舍人也一直拿着笔……诗集的事……看来他真有心在做。可叹他离京一年还记得……”贺娄见说得内舍人锁了眉,便理衣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再坐一下吧,二娘该回来了。” “不了,总能见的。” “那你多加小心。” “嗯。”那边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上官还在听那远去的脚步,豆儿忽把饭端了来:“舍人吃饭吧!再不吃,凉了!凉了可就不好吃啊!” “你想吃吗?” “啊?”那孩子一愣,忙摇头,“不,不想不想……” “吃吧。” “嗯——”豆儿后仰使劲摇头,“您胃口本就不好,天还热,我不能要!” 二人正推脱,听院里:“花儿,来找阿姐的吧?” “我,我……” “莹儿和二姐出去了,你稍等下啊。”“来,来,进来坐啊!呀!这娇奴奴是谁啊?”“你妹妹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听见七嘴八舌,豆儿忙向外瞧,正瞧见二姐带人回来。 “二姐你瞧,这有个小小花!”有人指着笑。 “都堵院门口干嘛,天暗了,还不掌灯!” 于是女孩子们散开了。 瞧不真切那小女孩的脸,豆儿只瞧见洪氏的腿后露出一只警觉而明亮的眼,虽然好奇,但想了想,还是先不要出去。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花儿突然造访,莹儿担心起来。 对方不答话,只将身后向前推了推。 “阿妹病了?”莹儿忙去摸孩子额头,听花儿出了声:“你能把她留下吗……” “啊?”那声音很小,小到莹儿也不敢确定。“你、你要把阿妹留这儿吗?” 这一问,小孩“哇”地哭了出来。 “啊,不要!阿姐,别不要我!” 花儿哪是那么狠心的姐姐,鼻酸腿软,立即抱着妹妹痛哭出来。 周围亮了,贺娄也大体知道情况,与莹儿对视过,忙道:“别哭,慢慢说,我们会尽量帮忙的!” 花儿立即止了抽泣,扑去二姐:“贺娄掌制,求你留下我妹妹!” “你、你先起来,慢慢说,别吓了孩子。” 贺娄被花儿箍得紧紧,有点懵,连连拉人,对方却不肯起来。另一边莹儿焦头烂额,大的不说话,小的只会哭,还好扭头之际,瞧见堂前站了人。 “舍人,您看……”她难堪地发出求助。 二姐终于拉起花儿来,“洪氏,你要想好了!你是她的血亲,这天下不可能有人比你待她更好。” “就是亲姐姐,才要替她想啊,跟着我有什么活路呢……”她见贺娄迟疑,伸手去狠狠地掐自己妹妹,“你、你你还哭,耶娘都让你哭死了,你要我也死么!” 周围姐妹慌忙上前,好容易分开两边的手。 那小女孩哭喊得撕心裂肺的,终于让贺娄也回了头。高台没有发言,只是微微压了下颌。 “洪花儿,我们说好了,是你自愿将妹妹送来的,孩子又小,若是有什么闪失,你只能自己负责。” “多谢掌制,多谢内舍人!”花儿向上磕头,青砖咚咚作响。莹儿忙拉住,却止不住她流泪继续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洪家铭刻在心,结草衔环……” 见此景,贺娄叹了口,哀伤中暗自告知自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调整了表情她,将女童抱过来:“别哭了。今晚和二娘一起睡,明天就能见到阿姐啦。姐姐不是天天来送花么!” 花儿马上去拉了小女孩手笑:“豆儿乖,你听话,阿姐明早来看你。” “你叫什么?豆儿是吧?” 盯着大笑的陌生人,小孩子在那怀里畏葸点点头。 “洪豆儿吗?哈哈哈,来,带你认识一个小姐姐。”随即,贺娄转头朝屋内喊:“黑豆儿!黑豆!快来见见你妹妹!” 室内,姜豆儿一会儿一望窗外,犹豫要不要偷尝一粒米。二姐这一唤,让她下了决心,“来啦,来啦”奔了出去。 第62章 夜奔 公主虽来了行宫,却常见不到人影。 皇帝不管不问随她搞什么。内舍人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能说完全不知道。这两日,她在自己院子里监工修假山,说一来增些风景;二来娟儿就有了专属的练习场。 见她干得如火如荼,上官也只能听之任之。 天气燥,皇帝跟着火气重,宫正局的人一时成了御前的常客。刚刚两个宫女不过多看了张六郎两眼,女皇就又叫来了韦司正。 听着殿外一声声竹片击肉,上官有些握不紧笔。张六郎则要淡定许多,事情虽因他起,但他有调整之法。——只要将那给女皇捶腿的节拍,错开哀嚎的节奏,事情就变得好的多。 “婉儿,你怎样看生死之苦?” 上面忽然抛下沉重一问,险些让抄写佛经的人惊丢了笔。暗下调整了气息,她恭顺回:“人事无常,生死在天,报应不爽,轮回复往。”答完抬眼,见张昌宗也很紧张,捶打的手居然悬空忘了落。 等了一阵儿,榻上还是瞧无声息。 对座突然发笑:“上官舍人啊,我觉得你的回答稍有偏颇。” “还请张府令赐教。” “你的话只讲了一半儿。佛云生死皆苦,却也道明解脱之法:锻炼心志,开悟智慧,跳出轮回,寂灭为乐。”榻上专注投来,他便放笔离位迎了上去。“此言与道家所倡‘无无’可谓同旨。而您也知道‘无无’不是真的‘空’,无即是有,是有的开始。” 半跪榻前,他仰望着那双眼。 “易之啊,我这两天鼻腔干得很……”女皇说着,捏了鼻尖。张六瞬间紧张,却将他哥哥起身一挡,“看药煎好没,好了端来。” “不灌那些苦水啦!唉呀,越喝心越苦啊……”老人委屈大叫。 “那我去换成润燥的甜羹。”不及转身,张六被喊住:“哎,哎!多放些蜜!” “好唻!”他向老人挤眼。 张易之也不闲着,将女皇袖子轻轻挽起,再一次给她把脉。 “无碍,无碍。您啊,就是这几天没睡好。” 老人长“嗯”一声,自己也知没什么大病。被服侍躺好了,也不困,她就枕着臂,看张五带人忙里忙外:先搬进来许多盆净水;又带人将数个大香炉抬得远远的。 张氏兄弟都是事必躬亲之人,尤其奉侍之事,素来尽职尽责。待张易之前后检查过,满头大汗拂着前襟再回御床前,发现那榻上人竟然两眼婆娑。 “您,您……”他凝噎着屈了膝。上官听见,赶紧放了笔,也跟着跪下了。 “我……我是不是老了?” 见满殿匍匐,又听这声,端羹回来的人一愣,旋而滚出泪来。 半天暗红,内舍人回到院中。 光亮从窗中透出,虽不见剪影,亦可知灯下人又在忙着走线。桃来李答,因为那座假山,二娘主动提出给公主绣一套被面。白天官家事,晚上自家事,闲暇皆绣活,夜半可能还要哄孩子,她的一日光阴就这样被排得满满当当。 “不急吃饭。” 听进来人这样道,贺娄缓缓坐了回去。 净了手,舍人盯着一缕袅袅青烟发开了呆。莹儿与柏儿对看一眼,一个上茶,一个趁机轻手轻脚将香炉挪走了。 再放碗,抬眼见案头空了,目光收回,须臾,上官向窗口站了起来。——此刻落日入虞渊,山林浸墨;唯迢迢紫红天地相接处,还有一抹蓝色,那里凝聚了太阳剩余在人世间全部的光辉。 侍女们不知舍人在望什么,只觉得二姐的走线一声比一声大,尤其线将拉直时,宛如渐渐绷紧的弓弦。 “莹儿,选几盆兰花,我们走。” 忽然一声,侍女下意识去看二姐,见她望舍人,又见舍人看自己,才匆忙出了屋。 贺娄再次站起来,舍人向她笑:“别担心,去去就回。哦,把屋内的灯点亮些!”看着窗外那一行人消失在假山后,她的心不知怎么猛地悬了起来,慌张对桧儿说:“你看着,我出去看看。” 桧儿应了声,放了针线问:“您去哪儿?要帮忙吗?” “一点小事。去去就回。”贺娄说着拢头发,掸衣裙向门口,一掀帘,腹上撞上一坨黑家伙。 “二娘,又尿炕啦!”来人跺脚报,紧听厢房传来哭声。 “不是让你睡前不给水么!” “我没给!” “那哪来的尿!” “尿脬子有病吧……谁知怎么回事,天天画地图!”姜豆儿极为委屈,跳起大叫:“二姐!都过界啦,淌我被子上了,好大尿骚味儿!我不要跟她睡了!二姐,二姐……” 小孩纠缠不休,大人本来就烦,又闻一声声嚎“阿姐,我要我阿姐”,一把推开眼见这个,先去解决“招魂”的。 桧儿叹口气,又刺一针,逐渐担忧天冷前这鸳鸯被恐难交上了。 守门的将军都很意外。 她们不知内舍人为何这个时间会出现在圣人寝宫门口,况她带了这些人和花。 为首的女将军走下来,未言先笑:“舍人为何前来啊?今日……今日好像听没说圣人传您侍读啊……” “是没有。但想着近日圣人睡眠欠佳,特送几盆兰花过来,以望她安神好睡。”那边点点头,却也再次抱拳,道:“您的心意我们明白,可您也知道今年起圣人特别明令‘夜间非召不见’,张府令他们……都不能例外……您这……” 莹儿看看将军,又回头看看姐妹手上的兰花,心下打了退堂鼓,贴近舍人想劝明日再说,却见柏儿迈上前去。 “张将军,这样,”女孩一拱手,“劳烦您替我们叫一下贺娄大娘。让她把花接了,省得我们一路端来了又一路端回去。” “贺娄大娘?” “贺娄典籍,就是我们二娘的胞姐啊。” “哦!贺娄凤沼的姐姐啊!”女将军马上跟了笑,一转头,叫了个人过来,“你,进去,小点声!” 穿甲的女兵开了个缝,钻入高大的殿门后。还要稍等一会儿,莹儿便扶舍人一旁休息。 “哎,二娘忙什么呢?最近老瞧不见人影?” “二姐答应了贵主一套枕被,所以校场比以前去得少了。” “哦,怪不得……”女将抿了抿嘴,瞬间指来:“诶!你怎知道我的姓呢?咱们好像……” 李柏儿顿时哈哈笑,“我们见过哒!去年归京庆宴,我们一起喝过酒哇!您酒量真好!” “哈哈,是嘛……唉呀,那天喝多了……”张将军摸了摸脸。 “是,都喝多了,不过真痛快啊!”两人说着话,传话的人滋溜出来了,紧随跟着贺娄大娘。她一出了门,赶紧向内舍人施礼:“您稍等一下。” 上官拍拍她的手,一众皆少安毋躁。 不知道是不是周围飘满了兰香,莹儿觉得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听殿内一串急促脚步。殿门开了,一个小宦官宣: “圣人有旨,传内舍人。” 整理了下帔巾,上官领着一行迈进大门。进门前,李柏儿又向张将军拱了拱手。 贺娄带侍女们放好花,望了一眼站在地中央的内舍人,默默领人下去了。 寝室的灯火点得很亮。 女皇全程没抬头,歪在榻上饶有兴致地展阅着一轴画。门被带上,上官又自处一小会儿,上面向她勾手,“来,你来!” 稍一近前,上官就认出了那幅画。 “《步辇图》……” “来,你来猜猜,看看哪个是我?”老人歪着脸,笑中敏黠。 画作传神,上官也不是第一次见此画,但她的手尖还是在画面上几人之间犹豫了会儿,才指:“这个!” “哈!猜对了。” “其实不难找,您跟那时一点没变。” “是吗……”女皇松了画,摸摸自己的脸,瞬时恬愉变作叹息:“唉,阎立本……不世之材啊,只可惜他的子孙……” 眼瞅气氛要变,上官忙道:“阎公丹青技法高超,人物栩栩如生,只是观此画……我总觉得稍有不妥……” “哦?” 挨近了御床,上官指画上道:“您看,吐蕃外使前来通聘,可他……选得这个场景……还、还将文武圣皇帝……”耳边闻笑,她忙微微收紧两个肩头看去女皇。 “哎呀呀!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还将皇帝露出袍服外的袜子都画上了,是吧?” “这,总觉得有点、有点……” “不庄重!”女皇替她把话补全了,又自顾大笑一阵,方说:“可是,你不觉得很真实吗?” “真实,是真实……只怕后世不好接受。” “这你就不懂啦!”老人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掌心摊开指向那众星捧月的人物,“他可没想过别人怎么想、后代会怎么看,他要的就是这份真实呀!巨唐之前,出了很多皇帝,今后还将出更多皇帝,但他绝对不是芸芸其一!他,注定了不寻常,一个不寻常的皇帝,一个不普通寻常的男人……” 那手指抚上了图画男人的胸膛,沿着前胸一直抚摸到男人卷曲上翘的胡梢儿。上官婉儿静静看着,感受着女皇指尖的那份温柔,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女人一生中可以有多份挚爱,但她绝不会因此就忘记那个初次眷恋之人。 老妇察觉自己失态,慌忙收手,又笑: “婉儿啊,把我那方私印拿来!”于数多印章之中,上官将那枚单字鉴赏印章寻了出来。 “太宗皇帝曾有两枚私印,‘贞’和‘观’……而我,只有一枚。”老人看着绢面上大大鲜红的“曌”字道,又捧印端详一番,再小心地放入上官托着的匣中。女皇的印章当然不止这一枚,688年加尊号圣母神皇时,就曾作神皇三玺。只是那些官印不是废了,就是近年不用了,倒只有这枚私印常常被拿出来。 “几次想起来都忘说了,婉儿,你的字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是吗?” “是啊,很好啊,硬气许多!进步很大!” 内舍人放好了印盒,一躬身,“谢您夸赞。” “不用谢我,该谢你自己和那位好师傅……诶,哪位博士啊?” “并非书学博士所授。”上官说着又走回榻前。 “那是……” “那位小师傅,您见过,就是近日常随我入殿的侍女。” “哦……”女皇似反问又似肯定,双目移望去殿外,烛火于瞳上一闪,如苍鹰掠过,笑睃看回又道:“股肱耳目、飞鸿羽翼,很好,很好啊……” “圣人,我想成为您的耳目心腹!”扑通一声,女皇先惊,后笑,伸手拉去:“你不已经是了嘛!” 那方不起来,一直狠狠摇头。 “那你觉得怎么才算呢?” “我只想替您分忧,让您少劳行,好让您把时间放在重视的人和事情上。” 女皇点头,略沉吟,又笑道:“你一直在这样做,并且做得很好……” “不够好!明明可以做得更多更好!所以我自荐!我自荐自己做大周同平章事!”上官激动喊着,指尖抓着皇帝的手。但皇帝没怪罪,只是看着她笑,等她说完回道:“你现在已经在行同平章事了,不过没有名头罢了,难道你很在意那虚名吗?” “我在意!那不是虚名,名正方言顺!” 上方垂了眉,一阵思忖后开始摇头:“不行,历朝都没置过女相国,前朝更是没有……” “凡事总有第一个,以前也没女皇帝!” 老人用力在她脸上挖了一眼,扭开头,压了嘴角。上官牢牢盯看着,可随时间流逝那些皱纹越来越深,她不得不松了胸口提着的气。 “你知不知道,为你设这个职位,我要顶多大舆论!”女皇猛扭头来,“我现在的处境,你最该清楚的啊!就是没错,别人还有三车话要说,何况、何况……你,你这是要我亲手给他们奉上把柄!” 手一松,上下各自别开脸。 “难道……您和他们一样,认为我……可有可无……” 老人想骂糊涂,但听那声音哽咽,又见盈盈泪光,牵回了手道:“你不该这样想,也该知道我从没这样想过。” “那请您升我品级!升我作婕妤!” “婕妤?”下垂的眼尾登时立了起来。 “不能做同凤阁鸾台三品,请封我三品婕妤!” 皇帝一把甩了那手。“婕妤?谁的婕妤!我是女皇,我没婕妤!你要是先帝的婕妤,你就该殉葬乾陵!难不成……好啊,你、你你……你来作那竖子的前锋军!出去!给我滚出去!” 天子盛怒,道道炸雷,女人抹着眼溃逃出来。 将士们注视那一行人消失在夜雾之中,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