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空间》作者:吴沉水【完结】 文案 她永远笑得那么傻,仿佛"我喜欢你"这句话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重要的内容,为了表达这个内容,她不惜用尽力气,跋山涉水,受尽侮辱也绝不退缩。 她喊出我喜欢你的时候,明明浅薄媚俗的脸庞却莫名其妙显得郑重其事,以至于多年以后,仍然清晰明了,穿透记忆。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想过别人冲你喊我喜欢你有多了不起,也从未觉得它有多难得。 但是年过三十的穆昱宇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它包含着年少时代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的激情,包含着那些无法追寻和怅然若失的梦想,还有最初,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我喜欢你时,它所具有的无法言喻的希冀。 穆昱宇先生白手起家,创下所谓的成功神话,但他内心却倍感疲惫,对周围的一切缺乏兴趣。 有天他偶遇少年时代向自己告白,却遭自己唾弃厌恶的女孩倪春燕,从那之后他莫名开始频繁做梦,梦里他到了另一个空间,有着与现实中截然不同的身份,过着他想象不到的幸福生活。 这是一个坏男人在梦中寻找自我、寻找幸福的故事,温馨治愈文,某水出品,绝对HE! 内容标签:阴差阳错幻想空间都市情缘搜索关键字:主角:穆昱宇、倪春燕┃配角:穆珏、叶芷澜┃其它:时空交错、身份转换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1章 穆昱宇闭着眼,微微仰着头靠在车后座的靠背上。 车里放着大声的歌剧选段,曲目是《贾尼·斯基基》中著名的颂咏调《我亲爱的爸爸》。车内音响在订购的时候就尽可能做到顶级配置,此刻女高音声线通过四周潜埋的低音喇叭相互交织,仿佛环绕耳边,绵延不绝,却又清晰得宛若溪流潺潺,伸手可掬可捧一般。穆昱宇闭着眼,修长干净的手安静地搭在膝盖上,浑身上下毫无动静,安稳得宛若一潭死水不起微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在这座大城市仅余城中村的某个偏僻角落,天气有些微凉,路面坑坑洼洼,积着脏水,墙面剥落,贴满治性病的广告,墙角则是随处可见的垃圾。这段小路唯一的路灯还被人打烂,昏暗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腐烂阴干的味道。就在这个地方,穆昱宇坐在奔驰车内,听着普契尼,穿着熨烫得笔挺如刀裁的手工西服,没带领带,衬衫纽扣一直扣到接近喉咙处,脚上套着纤尘不染的鹿皮皮鞋。他偶尔抬手,袖口处还能见到装饰着色泽沉重,价格不菲的金属袖扣。就在这个跟他格格不入的地方,穆昱宇闭着眼,默默在心里打着节拍,等女高音唱完完整的旋律后缓缓睁开眼,按下车窗。 车子外面的喧闹立即扑进车内,夹杂着拳脚砸在人类肉体上的沉闷声,打手们的喝骂声以及被打对象的惨叫声呻吟声,似乎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丝血腥味。穆昱宇厌恶地皱眉,对车外弯腰等候他吩咐的助理冷冷说了句:"太吵了。" 助理立即说:"是,先生,我让他们堵了嘴继续?" 穆昱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正要坐回去继续听普契尼,不经意间抬头,却瞥见站在车旁另一个高大男人脸上不赞同的表情。 那是负责他出行安全的孙福军,特种兵出身,退役后被他重金请来训练保全人员,后来因其工作出色,为人颇具义胆忠肝的风骨,穆昱宇便调到自己身边当贴身护卫。穆昱宇看人眼光很毒,什么人能用在什么位置上,怎样做到人尽其才,知人善用,他有这种天赋,这也是他事业发展迅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他看来,这个孙福军做事认真,却观念陈腐,好讲究老掉牙的义气规矩,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也好打抱不平,这种揍人的场面叫他见到,也难怪他心里会起疙瘩。 穆昱宇勾起嘴角,轻声问助理:"我听说这人是弹钢琴的?" 助理点头回话:"是的先生,他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研究生。" "很好,"穆昱宇淡淡地说,"那挑了手筋吧,要接不回来那种。" 助理一愣,随即说:"我明白了,先生。" 他直起背就要去吩咐那些人,穆昱宇一直面带微笑,这时孙福军在一旁忍不住了,低喝了声:"等一下,这,这也忒过了吧?" "孙队长,你什么意思?"助理挑起眉,淡淡笑了说,"怎么,你对我的工作,或是穆先生的决定有意见?" "我没那个意思……"孙福军有些窘迫,看了看一旁笑而不语的穆昱宇,声音不由得低下八度,"我是觉着,穆先生是做大生意的,害人残疾这种伤阴禄的事,他,他也得忌讳不是?" 穆昱宇绷不住险些笑出了声,这都多少年没人对他这么说过话了,可惜啊,这话听着正义十足,奈何底气不足,令里头的大义凛然变成虚张声势。穆昱宇想,他干的阴损事多了,断人手筋算什么,早两年为了弄开发权,逼人跳楼的事都干过,要真有报应这玩意,他早该碎尸万段了,何来今日手眼通天的风光? 穆昱宇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世道如此,你不踩着别人的脑袋,别人就该来踩你的,没什么公平,谈不上对错,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可难得还有人将是非对错拎得这么清,穆昱宇对孙傻大个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新鲜感,他见到的聪明人太多,好容易遇见个耿直的,倒起了惜才之心。于是穆昱宇难得有兴致,耐心地问:"大军,你觉得我很残忍?" "没。" "你是觉得我残忍了。"穆昱宇指破他,"直接说,甭婆婆妈妈。" 孙福军憋红了脸,忍了忍,没说话。 "不说?"穆昱宇抬头看了看天,挪下视线停在孙福军脸上,不冷不热地说,"不说也成,那顺道再废了那小子一条腿。" "穆先生!"孙福军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道,"穆先生,那,那我说了啊,有不对的地方您别往心里去。我就觉着吧,那个挨揍的,毕竟年纪也不大,也是爹妈一手疼着捧着养大的,家里老人没准还指着他养老送终,他就算有错,揍一顿也就是了,您要不满意,再让林助理想辙收拾他,可就这么断了人的手,说实话,有,有点过了。" 穆昱宇看着他不说话。 孙福军在他的视线压迫下有些紧张,咽下一口唾沫,豁出去说:"我老家有个人就是叫人挑了手筋接不回去,跟残废没两样,一辈子就给毁了。您想,他还是个弹钢琴的,不是有人说吗,学艺术的都有神经病,这要万一再想不开,搭上条人命,您不是罪过大了吗……" "你知道他干嘛了吗?"穆昱宇淡淡地打断他。 孙福军愣住了,这个不在他的工作职责范围内,他哪里知道。 穆昱宇勾起嘴角,用堪称柔和的声音说:"这小子勾引我老婆,让我戴绿帽,被我抓奸在床,你说,我只是断他一只手,过了?" 孙福军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说:"不会吧,您和太太就跟电影里演的似的那么好看……" "事情总是比看起来要复杂。"穆昱宇打断他,接着问他,"听说你是农村人,那在你老家那边,媳妇要是偷人,当家的把奸夫废了,村里人会怎么说?" 孙福军张大嘴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的家乡老辈人从小耳提面命的仁义中,可没包括让男人受这种窝囊气。 他脸上的为难和不知所措取悦了穆昱宇,令他终于笑出了声,然后,在孙福军不明所以,惶惶然的目光中,穆昱宇挥挥手,大方地对助理说:"行了,今晚给大军个面子,都停了吧。那孙子的手,就先寄他身上。" 林助理点头应了,过去让人住了手。孙福军没想到事情这么解决,愣在那不知所措,一时半会间,他除了连说了好几句"谢谢穆先生"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穆昱宇要的就是身边人这种受宠若惊和随即而来的感恩戴德,这样的情绪埋在人心里,在关键时候它就会像种子一样萌芽,继而发挥重要作用。 当然,对不同人,恩威并施的具体措施是不同的,显然今晚通过这么一个小决定,令孙福军对自己的忠诚度有所提高,这比单纯收拾那个年轻人对穆昱宇而言要有利。 在回去的路上,因为巷口太窄,几辆车子不得不缓慢行走。 "先生,要继续听音乐么?"林助理小声问他。 穆昱宇摇摇头,肘部支在车窗下,撑着下巴,不动声色地观察窗外。这个城市跟多数大城市一样,有华厦美屋,有紫醉金迷,有时尚潮流,有红男绿女,但也有这样的角落,肮脏、隐秘、杂乱、遍布垃圾和跟垃圾一样被丢弃在城市边缘的人们。这里充斥显而易见的犯罪和暴力,但也充斥久违的率性和随心所欲。 穆昱宇左手戴着铂金婚戒的无名指敲了敲膝盖,头也不回,对林助理说:"这一片我听说政府想大力改造?" "是的先生,有这个消息放出来。" "他们想弄成又一个住宅商业区?"穆昱宇问。 "目前还没有具体方案出台,但据我们了解,八九不离十。" "这么大一块肥肉啊,"穆昱宇打量着车窗外,微微一笑说,"想必争的人不少。" "先生,我们是不是也……" 穆昱宇坐直身子,摇摇头说:"人多的事我向来不掺和,不过你倒提醒了我,这两天帮我安排一下,也是时候跟陆区长吃下饭叙叙旧了。" "是。" "普契尼听多了,换张别的。"穆昱宇重新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略带疲惫地说:"换弦乐的,随便哪一张。" "是。" 车内少顷响起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穆昱宇闭着眼缓缓地说:"阿林,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听得惯吗?" "这个……"林助理笑了笑说,"我这人素质有限,恐怕还是听凤凰传奇之类的通俗歌曲比较适合。"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淡淡地说:"芷澜的小提琴其实拉得不错。" 林助理小心观察他的脸色,谨慎地说:"太太家学渊博,出身名门,本来就是公认的才女。" 穆昱宇睁开眼,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才女?哼。" 林助理不敢接嘴,只好选择不说话。 "刚刚收拾那小子的视频,我想太太会很乐意第一时间看到。"穆昱宇淡淡地说,"你送过去的时候替我跟她说一句,安分守己是女人的天职,要当穆太太,就得有穆太太的样子。否则,我不介意邀请她观看现场版。" 林助理点头说:"是。" "有点闷。"穆昱宇解开一颗衬衫纽扣,吩咐说,"开窗吧,开慢点。" 林助理将车窗按开,一股凉风登时灌入车内,此时他们一行两辆车开入夜市,临街林立的大排档呛人的油烟味和炒菜的香味登时飘了进来。 这里的夜晚很热闹,穆昱宇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午夜,但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热闹喧嚣。仿佛经过一整个白天的蛰伏,这里的人们就如地底生物一般开始冒出来活动筋骨。一股热切而不加掩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之中带着肆无忌惮的意味。也许有规则,也许有讲究,但那些规则和讲究都不是挂在明面上,不是如穆昱宇身上的西服那么一目了然,而是潜藏入内,在吃得油汪汪的嘴边,在人们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卫生纸间,不露声色,却又使得参与者心知肚明。 这样的场景令穆昱宇熟悉又恍惚,在很久以前,他还不是这个穆昱宇,甚至还没有穆昱宇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少年,吸着人字拖,穿着不合身的白背心和大裤衩,他记得他也曾啪嗒啪嗒走过这样的路。 回忆栩栩如生地追了上来,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停下,穆昱宇清楚地想起少年时代的自己,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到夜市上摆小摊卖亮晶晶的廉价少女饰物,他长时间地饿着肚子,陪着笑脸使尽浑身解数向路过的各种女人推销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时候为了卖出去一个五块钱的蝴蝶结,他什么恭维话都能说得出,甚至把中年发福的大妈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代佳人也无所谓。那时候,在长身体的年纪,好像无论填多少食物进去,肚子还是会饿,饥饿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事,它会化成一种强烈而无可抵挡的欲望,伸出手,抓着你拽着你为一碗冒着热气的吃食尊严尽丧,卑躬屈膝。 也使劲摁下你的头,让你除了那碗饭,什么也看不着。 穆昱宇猛地睁大眼睛,暗道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又给翻出来?他眼神冷漠地扫过眼前这些人这些事,这就是社会的底层,未必是最底层,但仍然属于金字塔基座那部分的大多数。他们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压迫过的痕迹,得过且过,因循苟且,不借助外力根本没办法摆脱自身的命运。那个命运就如枷锁,就如诅咒一样如影随形,今天睡下去,根本不敢预测明天的事,因为能影响他们生活的因素太多了,只除了他们自己。 所以,曾经的穆昱宇才会拼了命地往上爬,不顾一切,因为不这么做,你连决定自己明天做什么都不行。 爬到这个位置了,少年许下的雄心壮志好像都实现,甚至成就比当年梦想的还要好,可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没来由地觉得没劲? 穆昱宇认为自己今晚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常,他摇摇头,正要吩咐司机开快点,赶紧离开这。忽然,他听见路边传来一声哐当巨响。 穆昱宇转过头,正好看见几个流氓打扮的男人掀翻一家大排档的桌椅板凳,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和尖叫声,一个为首的流氓骂骂咧咧喊:"倪春燕,老子就砸你店了,怎么地?有本事让你那个白痴弟弟来跟我打呀,来啊!" 倪春燕这个名字让穆昱宇没来由地心里一动,这时,他瞥见那个流氓又吹口哨又哄笑,骤然间,从店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拎着一小瓶煤气罐尖声嚷起来,声音犹如利刃划破这一片喧嚣:"轱辘胡,欺负女人小孩很带种是不是?行啊,把我们逼得没活路,大家都别活了,你妈的一块见阎王算球!你有种别走,别走啊,老娘跟你一块点煤气罐,谁先跑谁没种!你敢不敢?啊?操你妈的你敢不敢!" 穆昱宇骤然间觉得喉咙发干,他眼睛微缩,盯着那个头发纷乱抱着煤气罐视死如归的女人,然后,低声吩咐了林助理一声:"停车。" 林助理有些愕然,重复问:"什么?" "我说停车。"穆昱宇加重语气,他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了莫名其妙的急切,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种急切从何而来,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年轻女人。是她,没错,他想,还真的是那个人。多年没见,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少女的青涩早已褪尽,眉眼没那么精致了,以往藏着掖着的泼辣劲现在一股脑全倾倒出来。他看着那张脸,脑子里自动回放一般响起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评论过她的长相,倪春燕,他说,你闭嘴的时候有几分像江南女子,可惜你一张嘴,就是大街上练摊捡破烂的大妈,还是能脱裤子撒泼那种。 倪春燕,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像什么?你就像一块过期蛋糕,远远看着也撒了糖粉也裹了奶油,可是近看了,就能发现上面又发臭又长霉。而且,你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样俗不可耐,你叫倪春燕,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跟你重名? 第2章 或许每一个穆昱宇都会经历这样的成长期:在特定的时间段里,他满身尖刺,心里像个沤满了垃圾的泔水缸,看谁都想倒他一身臭水,刻薄到恨不得把人切片了放显微镜下好好端详,不放过别人身上一丁点小毛病。 那时候的穆昱宇,刚刚摆脱了早年不堪的经历,遇到愿意养活他的好人,来到另一座大城市重新接受教育,开展他在旁人看来幸运而幸福的人生。 但没人知道,这个外形俊美的十六岁少年,皮囊下潜伏着一双经历过世态炎凉的洗涤后精准到恶毒的眼睛。他带着这样的眼睛,冷眼旁观着身边的同龄少男少女天真浪漫,不谙世事。他观察着这些人理所当然地干尽蠢事,浪费时间;理所当然地享用糟蹋他曾经历尽千辛万苦也挣不到的美好生活。在那间全省著名的重点高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是如此,单纯到令他心生怨气,却又笨拙到令他心生鄙夷。 这两种激烈的情绪交替出现,最终汇聚成一股积压的怒火,令穆昱宇忍不住要思考,要琢磨,人跟人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同命运? 为什么他的同学们,个个父母双全,没病没灾,全家人打小就围着他们转,都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关心自己身上那点小烦恼,小感伤?为什么这种普遍的,几乎落到每个城市孩子头上的好运气却没能落在自己头上?为什么在他们上了初中还能赖在父母怀里撒娇撒泼的时候,他穆昱宇,却要早早操心自己下一顿的着落? 就连坐在这样的实验中学教室里,听着老师讲冗长沉闷的课程,对他而言,也曾经一度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少年时代的穆昱宇想不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只配认领这样的命运?而这种不公的命运何其残忍,它甚至剥夺了他追问的权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小小年纪就不敢想未来,不敢问现在,因为一想一问,就会没力气,就没法继续熬下去。 所以,当他走出那段日子后,他满脑子充斥着关于不公平的叫嚣,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那个在班级里团结同学,尊重师长,早早显示出领袖才能和非凡才智的穆昱宇,那个帅气耀眼,头脑一流,体育也很棒的明星学生穆昱宇,剥开层层伪装,其实内里早早厌世,看谁都鄙夷尖刻、冷漠厌烦。 十六岁的穆昱宇,每天在学校演三好学生,回家演善解人意的乖巧孩子,他演得快要发疯,他需要发泄,将内心的恶毒喷出来,于是倪春燕撞到他枪口上。 是她活该,今天的穆昱宇,在脑海里与当年的少年异口同声:没人逼她的,是她活该。 谁让她智商低下,也不看看自己不过是个三流职高的差等生,居然就敢跨校跑来向一流重点高中的优等生递文辞不通的情书;谁让她没自知之明,居然胆敢肖想他,居然真敢傻不拉几地当众冲他喊我喜欢你。 对那个时期的穆昱宇而言,被这样的女孩倒追,绝对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侮辱。 因为倪春燕就代表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生:她出身卑微,家里靠卖牛杂汤粉维生,有个贪慕虚荣跟人跑了的母亲,还拖着个智障弟弟。 更何况她本人还不上进,学习差得一塌糊涂,小小年纪只知道贪慕虚荣,画拙劣的妆,穿超短裙露出雪白的大腿,大街上跟小流氓嬉笑怒骂,打情骂俏。 哪怕她长得确实不错又如何?哪怕她身段发育得窈窕柔美又如何?有些女人永远上不了台面,而那时候的穆昱宇,绝对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跟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有任何瓜葛。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少年不惜任何激烈的手段,哪怕狠狠地伤害这个女孩也在所不惜。 他试过很多方法:把女孩写给他的情书撕碎了丢她一头一脸羞辱她;当着她的面对别的女生和颜悦色,对她正眼也不瞧一下;故意刁难她,让她为自己做爱心便当,又将那个便当丢去喂狗。类似的事他干了不少,可倪春燕就像上了发条停不下来的闹钟一样,屡战屡败,却偏偏能屡败屡战。往往他以为这个女孩该消停了,哪知第二天到学校,还是能见到她笑得傻乎乎地跑过来,若无其事地大声说:"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我喜欢你。 已年近三十的穆昱宇坐在奔驰车高档的真皮座位上,透过窗玻璃端详发生在倪春燕小店门口这场惨烈的闹剧,透过现在的倪春燕声色俱厉狼狈不堪的脸庞,还是能追思到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傻乎乎冲自己笑的少女大声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 她永远笑得那么傻,仿佛这句话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重要的内容,为了表达这个内容,她不惜用尽力气,跋山涉水,受尽侮辱也绝不退缩。她喊出我喜欢你的时候,明明浅薄媚俗的脸庞却莫名其妙显得郑重其事,以至于多年以后,仍然清晰明了,穿透记忆。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想过别人冲你喊我喜欢你有多了不起,也从未觉得它有多难得。他那时候满心筹划有关自己的锦绣前程,不可能有空停下来想一句我喜欢你,意味着什么。 但是年过三十的穆昱宇忽然就想起这句话,他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它包含着年少时代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的激情,包含着那些无法追寻和怅然若失的梦想,还有最初,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我喜欢你时,它所具有的无法言喻的希冀。 再也没有了。这样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感情,一个人一生中只有在那个年纪才会具备,才会义无反顾,才会倍受挫折仍然坚信不疑。 哪怕在今后的生活中,还是有好运气能收获各种各样的爱慕和眷恋,可是像这样的告白,这样的感情,却再也没有了。 穆昱宇觉得自己有些怅然。 在他出神的这几分钟内,对面的局势已经发生变化:为首的流氓大概不信倪春燕会真的点煤气罐,嚣张地飞起一脚,踹翻临近的桌子,痞笑着嚷:"要死一起死是吧?来啊,老子他妈不信你敢,吓老子,告诉你,我他妈就是吓大的,你点啊!" 倪春燕浑身发抖,抱着煤气罐瞪着那个流氓。 "好好介绍你做生意发财的路子你不要,偏偏要跟老子拧着干,我跟你说死三八,今天你要么还钱,要么交店,不然我就砸了你这当消遣,怎样?选哪个?" 他见倪春燕半天没说话,痞笑着说:"没钱也成,老子介绍你下场做生意,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啊,就你这种老娘们,不趁着脸蛋还嫩赶紧捞几票,等你老到皮都耷拉了白送人嫖都没人要,怎么样,对你够意思吧?" 倪春燕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正要说什么,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个人,一头撞到轱辘胡肚子上,把他撞得险些向后摔倒,边上的小流氓一看立即扑上去将那个人揪住,反剪双手揪着头发抬起来,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带着明显滞后年龄的智力胡乱挣扎着,尖叫哭号着:"放开我,坏蛋,你们都是大坏蛋,欺负我姐姐,你们都是大坏蛋!" "哎呦,这小王八蛋咬人!"其中一个小流氓尖叫一声,反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那个年轻人脸上,骂道:"他妈的让你咬,让你咬,我操!" "不许打他!"倪春燕大声喊道,"给我放开他!听到没有,放开他!" "姐姐,我疼,呜呜,"年轻人哭喊起来,"坏人,咬死你们,咬死你们!" "操,给我揍!"轱辘胡怒骂一声,过来率先踹了那年轻人一脚。 其他的小流氓见状立即兴奋了,两个按住他的手脚,两个上去就给了那孩子几拳。 场面上一片混乱,围观的人群也渐渐多了起来,几乎要挡住穆昱宇的视线。他不悦地皱眉,正要吩咐林助理几句,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巨响,人群尖叫着散开,穆昱宇惊诧地抬起头,正见到倪春燕一手举着打火机,一手抱紧煤气罐,目光中露出狠色,尖声叫道:"谁他妈再打我弟弟,我跟谁一起死!" 她一步步靠近那几个打人的小流氓,小流氓们吓得立即退后,那个年轻人踉跄着躲到她身后,倪春燕昂着头,目光坚毅,透着泼辣和豁出去的劲,吼道:"轱辘胡,行啊,老娘我真是活得够够的了,来,要死一块死,临死拉你当个垫背我不亏!来呀,谁他妈敢遛谁是孬种!" "你个老娘们,你,你个疯子,神经病……"轱辘胡面露惧色,一边骂一边倒退。 倪春燕尖声叫道:"你别跑,操,你别跑,不是要砸我们店吗?来砸,我让你砸!不砸完你他妈就是孙子!" "我,我他妈的,我他妈的……"轱辘胡语无伦次地骂着。 穆昱宇微微闭眼,低声对林助理说:"去,让大军解决这个事。" "先生……"林助理不解地问。 "他不是好打不平吗?让他去。"穆昱宇有些疲倦,哑声说,"处理成什么样随他,明天再跟我报告。" "是,先生。" "走吧。"穆昱宇睁开眼,略微停顿了下说,"这事,别让人知道跟咱们有关系懂吗?" 林助理微微笑着说:"那是自然。" 第3章 接下来的夜晚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事情没有多发生一件,也没有少发生一件,一切都那么合适,就如齿轮咬合精密的自行车链条一样,有条不紊地朝前铺展。 但分明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变化的痕迹微乎其微,仿佛只是空气流动的方向稍微发生了一点偏差,仿佛只是树叶沙沙作响的频率跟往常稍微有点不同,稍不注意,根本无法察觉。 仿佛要发生什么,但当时的穆昱宇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置身其中的时候也对此毫无知觉,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在他无数次查检自己的过往,试图寻求偏离轨道的生活从哪里开始出现征兆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始于这个夜晚。 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在一如既往平稳的返程路上,穆昱宇一如既往又听了一遍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等到乐章轰鸣结束时,他在预计好的时间内准时到家。司机停好车后为他打开车门,穆昱宇停顿了几秒钟才从车厢里钻出来,出来的时候他还不忘正正自己的衣袖。 这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当中,世界还没开始出现矛盾和裂缝。 他的府邸是一栋带花园的装潢奢华的洋楼,建筑外形请丹麦著名的设计公司设计,屋内陈设则按照北欧风格装饰得格调高雅,色彩以黑白灰为主,墙上挂着欧洲艺术大师的抽象画,地上铺着雪白的毛茸茸地毯,整个空间用玻璃和银色金属制造出奇异而透明的现代感。大厅的边角有一台锃亮闪光的三角钢琴静静呆着,路灯从钢琴一旁的大玻璃窗投射进来,那个角落有一片难得的橘黄色光芒。 夏末秋初,每个夜晚都会吹过来凉爽的风,风从庭院外茂密的枝桠间过滤了,带着树叶的清新味道直扑鼻端,湿润而芬芳。在这个夜里穆昱宇做了件早就想做的事,他脱下外套后,便让林助理将收拾那小子的视频送到自己老婆叶芷澜的房间。 等他跟往常一样沐浴完毕穿好衣服时,穆昱宇不无意外地听见叶芷澜练过声乐的尖嗓子穿透力极强地叫嚷着"不"之类,随后还伴随悲恸的哭声,好像视频里挨揍的人是她自己一般。再然后,楼上的房间传来乒呤乓啷连声巨响——这也是穆昱宇预先料到的,他很清楚自己娶了个什么女人,那女人骄傲自负的外表掩饰不了内里的无能,她体内纤弱敏感的神经体系就如排放复杂的地雷阵,引爆一个,等于引爆一片。 不摔东西,不嚎得仿佛自己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她怎么排解内心真正的焦虑? 穆昱宇穿着浴衣,面不改色地倒了杯威士忌,冲玻璃窗上自己倒映的身影默默举杯,然后淡淡啜了一口。 跟这个女人结婚五年,忍了她愚蠢而无药可救的少女情怀五年,到今天才狠狠打击她一把,穆昱宇想想都佩服自己的耐性。 叶芷澜就像一个演公主演上瘾的小女孩,怎么也不肯卸妆落幕。这么多年来,她不仅自己一头栽进编造的梦幻王国中,还逼迫周围的人也跟着她围绕那个可笑王国的规则转。 对付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公主,再没有什么飞起一脚,咔嚓一声把她的玻璃城堡踩碎更令人快意的了。 只是踩完了,也没什么值得惬意的地方,玩弄一个智商手腕比自己低太多的对手,没有什么成就感。 穆昱宇感到一阵空落落的疲惫。 门外继续响起挣扎声,哭喊声,以及佣人看护们的劝阻声。叶芷澜的声音在其中分外突出,她锲而不舍地尖叫:"穆昱宇,你这个王八蛋,你为什么要伤害他?啊?是我背叛你,是我对不起你,不关他的事,为什么要伤害他,啊?你出来,你回答我,为什么?!" 为什么?穆昱宇漠然地想,哪有什么为什么?事实上,就连选择今晚去办这件事,也不过心血来潮。因为今晚难得有空,没应酬没工作,而唯一牵挂的养母在医院里也病情稳定,不需要去陪伴。当然,叶芷澜最近养情夫养到有点不知收敛也是原因——虽然这是穆昱宇有意纵容的,但到底失了男人的面子。 可这些也许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他厌倦了。 "你出来,穆昱宇,有本事你冲着我来,你出来!你出来我们说清楚,结婚这么久了,你扪心自问,你有一点点关心过我吗?你有一点点爱过我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就不喜欢你怎么样,我告诉你,他比你强多了,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 真是什么都敢嚷出来。 穆昱宇微微皱眉,放下酒杯,转身猛地一下打开卧房的门,大踏步走出走廊,走到楼梯口。他一抬头,正看见林助理蹬蹬跑下来,冲他致歉地笑,两名女佣人并女管家拉住歇斯底里的女主人不让她下楼闹事。他再看叶芷澜,哪里有平时半分精致优雅?此刻的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尖声叫嚷的嗓音在瞥见穆昱宇冰冷眼神的第一下就自动消音,犹如被剪子咔嚓一声,剪断声带。 穆昱宇单手抱臂,冷冷地斜觑她,心想这就是自己娶的女人,当年虽然愚蠢,但好歹还有弥补智力的才艺和过人的容貌。现在呢?乐器她早已学不下去,外形上唯一令人满意的少女特质也随着时间洗刷而一一褪色,露出内在真正的乏味和媚俗来。 穆昱宇只撇了她一眼,就撇开眼神,冷冷地吩咐道:"余嫂,你就由着太太这样闹?" 余嫂是宅子里的女管家,她微微一愣,随即说:"对不起,先生。" "阿林,给宋医生打电话,太太又犯病了,麻烦他过来一下。" 林助理点头,侧身从他身边过去。 穆昱宇吩咐完,觉得索然无味,正要转身离开,叶芷澜却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放屁!穆昱宇,你才有病,你才是神经病,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打针,你混蛋,我明明没病,你们谁敢碰我,我要告诉我爸爸你们欺负我,我警告你们谁也别过来,不然我辞退你们,你们谁也别好过……" 她的声音实在太尖利,听得穆昱宇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嫌恶地闭上眼后睁开,大踏步走过去。叶芷澜惊惧地盯着他,连连后退,穆昱宇冷笑了一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拉近,狠狠地说:"听着,再不闭嘴,我马上让人把那小子的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你不是喜欢他弹钢琴的样子吗?你说,光秃秃一个手掌心,可怎么弹肖邦,嗯?" 叶芷澜瞬间脸色发白,想尖叫,却不得不紧闭嘴唇,眼泪瞬间簌簌往下掉。 "很好,"穆昱宇淡淡一笑,压低嗓门说,"给我记住,你是我穆昱宇的太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前你要是没弄明白,那么从今儿个晚上开始,给我用你的榆木脑袋好好记牢咯。当穆太太,最重要的,就是别丢我的面子,因为我一没面子,就会非常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说不准会干点什么。" "你,你,你是个混蛋……"叶芷澜瑟瑟发抖,颤声说,"穆昱宇,我要告诉我爸爸,你,你你是个混蛋……" "谢谢。"穆昱宇猛地一甩手,将她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斜觑着她,冷冷地说,"另外,我听说你亲爱的爸爸,我的岳父大人近来好像身体欠安了,怎么,你不知道?也难怪,你忙着恋爱啊。得,你尽管告诉他去,我倒想听听,你们叶家出了你这种女儿,该给我个什么说法。" 叶芷澜面如死灰,浑身发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穆昱宇直起身子,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吩咐:"把太太送回房,让她好好休息。" 穆昱宇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推开小阳台的玻璃门,在躺椅上坐下,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似乎这样能顺带将胸腔里的厌倦一道吁出体内。这个晚上,头顶有微弱的星光,风变得更凉,似乎秋天的脚步已经不远。在一片宜人的夜色中,穆昱宇冷漠地想,不能再跟这个疯女人住一块了,见到她的脸会令人作呕,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那些委曲求全的日子,在曾经未达目的之前,他被这个女人颐指气使的日子。 那仿佛就像毛孔罅隙深处有无法排除的污秽,每次想起,都有污泥裹身的错觉。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唯有那个时候他才得像人,当时他心里憋着一团火,朝着既定的目标坚忍不拔地往上爬。当时的他,斩获成功会愉悦,斗智斗勇会兴奋,一句话,他活得带劲。 现在呢?体内仿佛被看不见的挖土机一下一下掏空了,原先住在里面那个野心勃勃却又生气盎然的穆昱宇,不知不觉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倪春燕,那样一个女人,明明比他迄今为止经历的任何女人都低俗,可她却会当众冲着他喊,穆昱宇,我喜欢你。 她喊这话令人过耳不忘,多年以后,依然响彻耳畔。 也许是因为,自她之后,再也无人敢这样大声吼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再也无人。 这天晚上,在穆昱宇入睡前,他还在想倪春燕。他脑子里跟上了弦似的,止也止不住。他甚至有软弱的疑问,带着为他所不齿的隐秘期盼,他想问,倪春燕,你还记不记得我? 如果时光倒流,也是我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也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现在也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穆昱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就像陷入沼泽一般深陷睡眠当中,他潜意识有些恐慌,因为这样如同要死过去一样的睡眠,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试过。 这不对劲,穆昱宇命令自己清醒过来,他开始挣扎,但他越是用力,就陷得越深。 他明明睡着,但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明显,他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仿佛越挣扎,浑身的力气就如被人用抽水机使劲抽出去一样流失得越快,他甚至怀疑,自己会溺死在深度睡眠中。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咯嘣脆响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耳边响起:"哈哈哈,你说梦话自己知道不?哎呦好可怜,梦见我不认识你了?傻猪头,我跟你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精都他妈给我滚蛋,就这样,满意了吧?嗯?" 穆昱宇猛然睁开眼。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床边趴着一个女人,黑亮的眼睛含着笑和温情,伸出手指头想戳自己的额头。 穆昱宇想也不想,抬手拂开,随即翻身一个锁喉,将女人制在身下。 就在此时,他忽然掐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身下这张脸无比熟悉,轮廓精致,下巴尖细,明明长得像娇柔的弱女子,却偏偏有一双凶悍泼辣的大眼睛。 这是倪春燕。 成年了的倪春燕。 第4章 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是在任何一个他熟悉的房间,他身下压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明明分别了很多年,他发誓,自己尽管入睡前还念叨过她的名字,但他根本没想跟这种女人进一步接触,他是穆昱宇。 偶尔念叨一下往事,不露面帮人一把,这已经是意志软弱的极致表现,名为穆昱宇的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自己跟倪春燕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可谁来告诉他这是哪?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在穆昱宇发愣的时候,那个女人伸手在他腰间狠命一掐,又疼又痒之下,穆昱宇不由松了手。女人一把推开他,手劲还挺大,坐起来一边揉脖子一边又快又急地说:"死老公,就算我不对,不该趁你没睡醒碰你,你也不能真掐我呀。他妈的不疼啊,再敢这样,老娘掐断你的腰!"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头一回目瞪口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被倪春燕掐过的腰际软肉,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弱点,谁也不会想到,平时冷酷无情,手段厉害的穆昱宇,居然怕被人掐腰,因为他怕痒。 但倪春燕怎么会知道这个?而且她刚刚称呼自己什么来着?老公? 老公?穆昱宇不由悚然一惊。 "别一脸傻样了啊,大清早的要我说肉麻话我也说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倪春燕飞快溜下床,边穿拖鞋边说:"乖啊,衬衫给你熨好了,领带也给你找出来,不许嫌那个领带不好看啊,妈的不用钱买啊,就那条破领带值老娘我卖十好几碗牛杂汤呢。行了我知道我品味没你好,都是我错了好不好?可你好歹就将就戴一次吧?去喝喜酒总该正式点不然丢谁的脸呀。好了好了,我家老公最帅,穿什么都好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形容人一到哪让整个屋子都发光的?" 穆昱宇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接嘴,仿佛这种事已经干过无数多次那么自然而然:"蓬荜生辉。" "对,就是蓬什么生辉。"女人高兴地笑了,凑上来在他没来得及反应前已经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穆昱宇还没来得及推开她,她已迅速转身,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毫无诚意地说:"我老公果然最厉害了,哎呦好了不起懂好多东西,对了我的丝袜放哪去了,哎你记不记得我刚买的玻璃丝袜给塞哪了……" 穆昱宇盯着这个女人背对自己弓下去的腰臀,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埋头打开衣柜一通乱翻,然后突然回头,冲他扬起雪白的胳膊,尖声嚷嚷说:"老公你看,咱们结婚时你给我买的睡裙,原来在这哦,我还以为丢了呢,哎呦可把我心疼坏了。" 她手里瞬间抖开一条款式庸俗的大红底印花吊带睡裙,质地一眼看过去就是低档的纺绸货,连真丝都不是,除了令穿着的人尽可能暴露之外简直看不出它有任何特色。 可是女人满脸喜色,甚至脸颊飞上一抹嫣红,笑嘻嘻地说:"讨厌,一看到这个就让我想起你有多坏。" 这句话中的暗示已经不是用暧昧来形容的,它也许适合于任何一对夫妻或性伴侣之间,但穆昱宇用堪比扫描仪的精准仔细扫描了自己的记忆,再次确定这件事在自己的行为范畴之外,他对这一年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忆犹新,记忆没有纰漏,记忆显示,他没有做出送女人一条地摊上捡来的恶俗睡裙这种事来。 他不可能跟倪春燕有任何瓜葛,他更加不可能身处这样一间陌生的房间,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 穆昱宇突然就想通了,他一定是在做梦。 只有做梦,才会跟现实相反,他不是在不久之前重遇了倪春燕么,于是,他便做了一个有倪春燕出现的梦。 但这个梦未免有点太过真实,因为手上触到的每件东西都有它们相应的质感:床单一摸,是普通细棉布那种浆硬中带了柔然的感觉;毛毯盖在腿上,还能察觉到它与皮肤摩擦的松软;枕头靠上去,发出一阵沙沙细想,可想而知里面填了某种谷壳;大开的衣柜里传出防蛀香包的味道;窗台上有一排拿喝过的牛奶玻璃瓶装水种上的水生植物,绿绿的,每一片叶子映着透进来的阳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能被看清楚的,还有倪春燕妙曼的腰线身段,她此时穿着睡衣裤,长长的直发垂到几乎腰际,发丝飘荡,穆昱宇莫名其妙地伸出手,轻轻一触,乌发从手指间泻下,亮泽柔凉。 从没有一个梦能真实到如此纤毫毕现的地步,穆昱宇闭上眼,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他闷哼一声骤然睁开眼。 很疼。 很实打实的疼痛。 这是梦么?哪种梦能有这样身临其境的效果? 穆昱宇心脏收缩,猛然从床上跳下,他有些发慌,这是梦与这不是梦两种可能在他脑子里纠缠不清,弄得他烦躁不安,如果是前者,他还能自欺欺人,但如果是后者呢?如果这一切确实就是真实的,他陷入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穆昱宇呢? 他该怎么办? 不,绝对不可能是后者,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情节荒诞的小说中荒诞的主人公。他是穆昱宇,他有一间大公司要负责,他的人生规划已经将后面二十年要走的路设计得笔直漂亮,他的身份就是N市呼风唤雨,几可只手遮天的穆先生,他为锻造这个身份付出太多心力脑力,除了穆先生,他从来没准备,也不打算做其他什么人。 所以,他不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他不能跟这个鬼女人继续呆一块。 "老公,哎,你去哪啊,老公,老公……" 穆昱宇充耳不闻,有些慌不择路地扭开房门冲了出去,这是一套不大的住宅,家具陈旧,装潢老式,墙角居然还耸立一个点着红灯泡的神龛,玄关处竟然是用一块带立柜的玻璃隔开,那块玻璃上土里土气刻着一株竹子,上面还有"竹报平安"四个大字,整间房子处处散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平民气息。 穆昱宇再次确定,这样的房子,绝对不曾存在过他的记忆里。 然后,身后急匆匆追过来的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老公,你去哪啊,一大早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做错什么了?啊,刚刚掐你你不高兴了?好好好,是我的错,给你赔礼道歉行不?乖,赶紧地漱口洗脸去,早上我煮了你爱吃的紫菜粥,还有你爱吃的街口那家灌汤包。好啦,别发驴脾气了,来,回去回去,你看看你,都没穿鞋想上哪呀你。" 穆昱宇一把甩开她,正要开门,门突然一下从外面打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带着与年龄不同的幼稚表情,他拉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两人相映得彰从外面进来。 看见他们,年轻人立即高兴得眉眼都笑弯了,大声说:"姐姐,宇哥,看,我去买的灌汤包哦,小超自己去买的哦,零钱也有找回来哦。" "哇,我们小超这么厉害啊,"倪春燕在一旁用夸张的升调说,"好棒,中午姐姐奖励你一个大鸡腿。" "妈妈你别听舅舅瞎吹,那是我带他去的包子铺,我帮他算的找零,要没我跟着,舅舅非让人骗不可呢……"小男孩偏过脑袋,抬头瞥了年轻人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婓斐。"倪春燕不赞同地低声叫了他一句。 小男孩嘟起嘴,看向穆昱宇这边,甩开年轻人的手,张大胳膊对他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抱。" 穆昱宇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已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穆昱宇瞬间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 他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再鲜廉寡耻,也干不出一脚踹开一个小孩,推倒一个女人,再一拳狠揍一个白痴让他滚开别挡道,然后夺门而出。 可他妈的这孩子叫他爸爸。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有过不少称呼,最初苛待他的人骂他讨债鬼,扫把星,后来追他打他的人骂他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再后来人们称呼他穆先生,穆总,背地里骂他穆阎王,穆扒皮,吸血鬼,早晚得短命的夭寿鬼。但这些称呼,加起来都比不上爸爸两个字让他震撼。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后代,但叶芷澜不配当他孩子的母亲,他曾经养过的情人也不配,那些或真或假有过露水姻缘的女人更加不作此想。 他总觉得该有个特别的女人来为他生孩子,但那个女人具体是谁,他没想过,孩子怎样,他也没想过。 突然之间,有个小男孩就这么直直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脆生生喊他爸爸。 穆昱宇有些呆滞地缓缓打量过围着他的三张脸:倪春燕的笑容中带着毋庸置疑的包容和宠溺,小白痴的脸上带着同样毋庸置疑的单纯的洋洋得意,小孩的脸上则是带了撒娇的委屈,这里每个人的情感都很真挚,真挚得无懈可击。 穆昱宇阅人无数,能轻易判断这些人并没对他保留和隐瞒。他们如此真实,他们的情绪如此真实,他们所在的环境如此真实,想必打开门,外面的世界同样真实。 可这不是他熟知的那个世界。 发生错乱了,一定有哪个地方发生了错乱,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 穆昱宇的脑袋突然发生剧烈的疼痛,他觉得心脏似乎喘不过气来般,不得不大口呼吸,他听见身边的三个人焦急的叫嚷呼唤声,小白痴甚至放声大哭起来,尖利的声波仿佛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再度扭曲,整个空间都被扭曲。 他大喊一声,被一股看不见的推力恶狠狠丢了出去。 似乎有扇隐形的门哐当一声,紧紧闭上。 第5章 穆昱宇睁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自己下命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再奇怪,它也只是梦而已。 醒来了,他还是穆昱宇,还是那个一句话就掌握很多人命运的穆先生。 他在穆宅自己的大床上,这架床很特别,仿明的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床架围屏皆镂空雕刻各式花卉葫芦,头顶的纱帐透着能清晰见到几只栩栩如生的喜鹊衔梅报喜,老手艺老花式,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有各自不同的讲究。单单这张床的价格,在G市已能置买一处小小的物业,再搭配屋里其他的仿古家具,博古架上恰到好处的几样古董,书桌边画龙点睛的八角大红瓜灯,穆昱宇的卧房,是整座后现代房子里的一个特例,常给人穿越时空的错觉。 见过这间房的人,若赞赏会夸他古意盎然,若厌恶会说他土财主装逼,但无论哪一种,心里大致都会认为穆昱宇喜欢中国古式家具。 但没人知道,穆昱宇这么做,只是因为他真心厌恶西式的床。 那时候他还小,生母刚刚因为癌症过世,生父嫌带着他不方便再组建家庭,于是就把他过继给县城的姑妈。 照当地的规矩,过继一个孩子要给亲生父母家送东西表示感谢,那个时候他父亲正忙着续弦,于是表示东西不用送了,可红包要封,此外再给打个结婚家具,要一架单床屏的时髦西式木床。 八十年代中后期,一张那样的床并不便宜。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父亲让步了,表示红包可以不要,但床必须给。 他帐算得很清楚:新婚的彩电冰箱是前妻带过来的陪嫁,用着好好的,不用换。沙发梳妆台衣柜由新娘娘家人出,不用自己掏钱。如果连床都有人给买,那他就只需要花钱刷白房子,请客吃顿饭,再买点喜糖喜酒应下景即可。 这个婚结的很划算。 穆昱宇永远忘不了被姑妈带走的那天,当时他不到八岁,以一个小孩的智商,他显然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头天晚上父亲告诉他往后他算姑姑的孩子,可小孩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一句话的事,就让他从此往后要离开自己的家,要跟陌生人一块生活? 明明在不久以前,他还在那间屋子里跟自己的妈妈撒娇耍赖,管那个男人叫爸爸,可现在却被告知,他的父亲把他过继给别人了,他跟那个房子没关系了,他必须走,去另外的地方,他连姓都得改了,变成另外的人。 他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新名字,他很害怕陌生的地方,未知的生活。 但一个孩童的情绪对即将迈入新生活的大人们而言显然无足轻重,他的父亲踌躇满志,觉得自己终于摆脱鳏夫的霉头,喜滋滋准备迎娶新娘,憧憬新的生活;他的姑妈虽然心疼打家具的钱,可还是有点高兴,因为她从此也有孩子,这个孩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仰仗有孩子这个事实,摆脱因没孩子而备受的怜悯及嘲弄,跻身这个社会正常女人的行列。 他们都各取所需,穆昱宇的恐惧与之相比,实在太低微了。 离家的时候父亲没有挽留他,但那个男人想了想,悄悄塞给他五十块人民币,叮嘱他藏好别让姑妈姑父发现了。穆昱宇茫然无措地攥着那些钱,想从父亲脸上寻找疼爱和救援,可是父亲别开了脸,他对新搬来的床架兴趣显然更大一点。 然后他就被姑妈拉着手带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小孩突然醒悟这就是离别了,他盯着门上贴着的大红双喜字样,那红色刺痛他的眼睛,小孩后知后觉地哭喊起来,他把着门把手死也不撒手,他边哭边声音凄厉地喊。 他喊自己过世的母亲,他喊妈妈,妈妈救我,我不要走,我不要离开家。 这声妈显然招了姑妈和父亲的忌讳,父亲脸色拉长下来,转身冲过来就想给他一巴掌。姑妈原本也黑着脸,可见他要被打却不乐意了,因花钱而心疼的情绪终于找到突破口,她拦下那只手,冷笑说:"干什么?!我们家孩子还不劳你管教。你别忘了,这孩子可不随你的姓!" "放屁,他姓什么也是我儿子……" "你儿子?哼,"姑妈又是一声冷笑,"行,要不我把孩子还你?你把打家具那钱再给我退回来……" 父亲没再吱声。 小孩突然就明白了,原来他被父亲仅用一张床的钱就给卖了,这是穆昱宇对整件事最初的,也是唯一的认知。事实上,在他有限的记忆中,父亲对他并不算多好,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们到底也是一家人,他也有个当爹的样。母亲死的时候,他们爷俩也曾抱在一块哭过,那时候他还想,妈妈虽然不在了,可天还不算塌下来。 谁知道天塌得如此快?只为一张床,他从此要管另一个女人叫妈。 穆昱宇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憎恨自己的父亲,对他所属的那个市侩而肤浅的世界深恶痛绝。为此他痛恨一切西式单屏床,等他有能力挑选自己要睡的床时,他毫不犹豫砸了重金买下这架奢华精美的架子床。 这张床三面都有护屏,每一面都雕刻得精美绝伦,一看就价格不菲,把帐子放下了后,这里面俨然成为一个封闭的小心空间,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他想起在外婆家也有类似这样的架子床,那张床没有这么繁复的雕花,却厚实笨重,顶上甚至配有好几个小抽屉。在他很小的时候,外婆曾将蜜饯果子装在一个小铁盒,再把盒子藏在其中一个小抽屉里,只要他乖乖地听话,外婆就会时不时打开铁盒,把一颗又酸又甜的蜜饯放到他嘴里。 他吃蜜饯的时候,母亲就在他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头绣花补贴家用,一朵朵色泽晕染的花在白色绣布上悄然盛开,他的母亲,天生就有一双这样的巧手,那双手白皙润泽,美丽纤长。 她的人也很美,有那座小城姑娘特有的细白皮肤,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嘴角有深深的小酒窝。 但这种美很快就消融了,不到两年,她得了骨癌,不得已截取一条腿,可癌细胞还是扩散了,她熬不过半年就离开了人世。 她一走,外婆伤心过度,不到一年就脑溢血离世,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看他长大就都离开了他。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给他喂蜜饯,再也没人为了给他买新衣裳拼命绣花。 母亲离开孩子,孩子离开母亲,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穆昱宇闭上眼扪心自问,难道是为了提早在他心里挖一个深深的洞,从此无论拿什么都填补不了?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管家余嫂扬声说:"先生,您醒了吗?您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先生,您听到吗?" 穆昱宇闻言立即爬起来,他下床套上拖鞋,胡乱扒拉了下头发,三步作两步跑到门边拉开门,余嫂略带焦急地把电话递上去轻声说:"对不起先生,是医院来的,夫人的情况好像……" 穆昱宇抢过电话,沉声说:"喂,我穆昱宇。" "穆先生,我是穆夫人的主治大夫,有个情况跟您汇报一下,穆夫人今早突然呼吸困难,一度心跳停止,经过一番我们的抢救后,情况还不是很稳定,目前在ICU观察。" 穆昱宇心里一紧,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跟我说一切挺好吗?" "恕我直言穆先生,夫人的身体状况很弱,若还不同意动手术,像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得越来越频繁。" 穆昱宇握紧话筒问:"手术成功的几率,还是只有50%?"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先生,但如果再拖下去,这个数值只会越来越低。" 穆昱宇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哑声说:"我知道了,我会尽力说服她。" 他挂了电话,把话筒递给余嫂,叹了口气说:"备车,我等下去医院。" "好的先生。"余嫂担心地看着他,小声说:"要不,您还是吃点东西,夫人不会乐意看到你空肚子……" 穆昱宇苦笑说:"好吧,给我一杯牛奶和一块三明治……" 他还没说完,却看见余嫂脸色一变,不由转头,却发现叶芷澜穿着晨衣,正鬼鬼祟祟地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她显然听到刚刚的电话,因为她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幸灾乐祸,在与穆昱宇四目相对的瞬间,立即胆怯地倒退了一步。 此刻穆昱宇没心情跟她计较,他转身回房,快速梳洗了一番,换上养母喜欢看他穿的休闲服后出来,径直走向大门口。这时余嫂追上来将装有他早餐的纸袋递上,保镖在边上替他开了门,穿过庭院前的喷水装置,司机已经坐在车里等着他了。 穆昱宇在车里给助理及几名经理打了电话,大致交代了工作,然后才打开纸袋吃早餐。三明治做得很地道,面包烤的恰到好处,煎蛋香脆,夹着的蔬果也很新鲜,配上沙拉酱味道很好。但不知为何,穆昱宇只是看了看,却没有食欲。 他看了看司机,发现是换班的另一名,于是问:"老陈,今天轮到你了?" "是的先生,今天是我的班。" 穆昱宇把纸袋递过去说:"这么早赶过来还没吃早餐吧,给你。待会吃。" 司机有些受宠若惊,忙说:"谢谢先生,但我要拿了,您吃什么?" "拿吧,我饿了再说。" "好的先生。"司机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问,"您是没胃口吗?" "嗯,有点。" "可能您吃这种洋玩意多了,吃腻了,要我说,还是咱们中国人的早点好,包子馒头,豆浆油条,白粥煎饼果子,再不然来碗牛杂面汤,好吃又管饱。" "牛杂面汤?" 他的和颜悦色鼓励了司机,司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这玩意汤头很讲究,要做得好可不容易,哎,医院边上就个摊子卖这个味道挺好,老板娘人漂亮又有手艺,口碑不错,您要想,哎呦我这都跟您胡扯什么呀,您肯定瞧不上这些……" 穆昱宇皱眉问:"医院边有这个?我怎么不知道?" "哦,那不是医生病人家属陪护的人多吗?所以好多小摊在他们家侧门卖早点,也就是早上卖卖,中午都收了。您平时下午去医院,怪不得您不知道。" 穆昱宇点点头,不置可否。 "哎,穆先生咱们到了,您看,就那边。" 穆昱宇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医院侧门有好几个小摊沿着街面摆开,居然买的人还不少。 "那个绿色小车看见没,就是我跟您说的卖牛杂汤面的,那就是老板娘,嘿嘿,……" 穆昱宇看过去,不觉心里一跳,哑声说:"停车。" "啊?" 穆昱宇看着摊子前面忙忙碌碌,手脚麻利的女人,一样的长头发扎在脑后,一样泼辣凶悍的眼神,在昨晚所做的那个怪梦里,她似乎比现在的样子还要更丰满一点,脸色也更红润一点,不像现在这样,本来就尖细的下巴,现在几乎可以戳破一层纸。 很显然,她过得不算好,她的脸上过早笼罩上被生活压迫的痕迹。 不知为何,穆昱宇突然就想起自己的生母,想起她低着头绣花的模样,她的手指如白蝴蝶一样轻巧飞快地舞动,她是当时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可即便是她,要绣满一整张台布,也要花一整个星期。 然后才够钱给他买身新衣裳,如果运气好,才能再买一个新玩具。 穆昱宇注意到倪春燕边上还有她的傻弟弟,那小白痴正举起两只手,高高地把白色塑料碗里装的牛杂面递给客人,每一个来买面的人他都这么高举着捧过去,脸上挂着唯恐人看不出他是智障的笑容,也不嫌累。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刺眼。 "去,跟她买十来份那种汤面,请照顾夫人的护士护工们一块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像没有经过意识,自然而然的,轻飘飘地冒出来。 "啊?您说真的?" "还有,给我留点。"穆昱宇转头冷硬地结束了对话。 第6章 他的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牛肉汤味。 于此同时,穆昱宇还听到两个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一个少年的声音:"汤闻起来好香,好想吃。" "不行,妈妈说了,这是留给爸爸的,爸爸醒了会肚子饿,小舅舅你要懂事点。"一个孩童一本正经地说。 "这样啊,好吧,"少年怏怏不乐地说,"但宇哥醒了汤就凉了,凉了就没那么香……" 最后一句声音低微下去,显得无限惆怅。他们俩沉默了一会,然后小孩略带些疑惑地说:"要不,就给你吃一块肉……" "好啊好啊。"少年立即兴高采烈地说。 "说好了,只能尝一块哦,多了没有。" "嗯嗯,小舅舅答应婓斐只吃一块!" "哼,你等下一定会吵着吃第二块的。"孩童不放心地追加了一句,"这次我不会答应你的,哭也没用哦,说好一块就是一块。" "知道知道。" "真是的,你什么时候才能乖点呢?"孩童学着大人的口气念叨着,随即传来轻微的筷子勺子相碰声和咀嚼声,过了一会,少年怯生生地,撒娇一样地叫:"婓斐……" "不行不行,不给哦。" "那婓斐吃。" "我才不吃,我是乖孩子,给爸爸留的就只有爸爸能吃。" 两人还在就这种要不要继续偷吃的问题纠缠不清,穆昱宇却已听得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又回到那个怪梦里。 这回他还是在那张床上醒来,但眼前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倪春燕那个傻弟弟,另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他也见过,在上一个怪梦中,这孩子管他叫爸爸。 他妈的,这是什么梦魇?为什么做一次不够,还要做第二次? 穆昱宇跟床边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随即小孩反应过来,欢呼一声爬上来抱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喊:"爸爸你醒了啦,爸爸,爸爸你好点了吗?" 小崽子瞧着不胖,可扑上来才知道他有多沉,穆昱宇黑着脸把扒拉在他身上的孩子拽下来。他不习惯有人这么黏糊,不管是女人还是孩子。 可他的手劲没掌握好,孩子被他猛地一下用力过度给丢到床边,幸亏傻弟弟本能地上去张开双臂一档,小孩才没被摔下床。饶是如此,这一大一小已经被吓懵了,沉默三秒之后,孩子扯开嗓子哭嚎起来。 他一哭,旁边大的那个也跟着扁嘴哭起来,两人犹如受了什么大委屈一样边哭边指控穆昱宇,一个喊:"爸爸坏,婓斐这么乖,爸爸还推婓斐。"另一个跟着喊:"姐夫坏,婓斐这么乖,姐夫还推婓斐。" 场面一片混乱,穆昱宇从来不知道小孩哭起来声音能如此高分贝如此刺耳,他顿时感觉头痛欲裂,沉下脸低喝了一句:"闭嘴!" 穆先生若对下属这么呵斥,大概对方已经要噤若寒蝉,可惜他不怒而威的气势对这眼前这一大一小却不起作用,两人只是错愕而眼泪汪汪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没有过来哄人的表现,于是愈加委屈,哭得越发大声。 穆昱宇十几年来头回感到明显烦躁的情绪,只恨不得想拿东西堵住这两个小东西的嘴,可他又不能真干这种事,只好猛然拍了一下床板,提高嗓门,加重威胁喝道:"我说闭嘴,听见没!" 这下效果立竿见影,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瞬间停止哭泣,均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惊讶,随即,这两双浸透了泪水变得晶亮乌黑的漂亮眼珠瞬间蒙上一层受伤和难以置信,然后,小孩子率先从床上溜下去,哇哇大哭跑出房间,大的那个瞪着他呜咽着丢下一句:"姐夫坏,姐夫做错事还这么凶,姐夫是大坏蛋!" 随后他也跑出房间。 穆昱宇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他想自己不过按正常逻辑制止两只小东西继续发出噪音,也没骂他们也没打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控制在人道主义范畴内,怎么就成了做错事还凶的大坏蛋? 真是两个欠管教的小魔鬼。 穆昱宇在心里恨恨地骂,他这个念头一冒出,自己都吓了一跳,进这个怪梦不到十分钟,怎么居然较真了? 不行,这太荒谬了,他们都是假的,这只是个梦,醒了就好,醒了就…… 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醒来回到现实的迹象。反倒是这里的世界无比真实,穆昱宇甚至发现,自己闻着那碗牛肉汤的香气,腹中居然感觉饥饿了。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的身体带有起床该有的一切感觉,口腔干涸,眼角发涩,身上黏着不舒服。 紧接着,他仿佛带了自动意识那般下了床,套上拖鞋走进房间自带浴室,熟门熟路地找到牙刷牙膏刷牙,漱口完了他甚至拿出刮胡刀挤上泡沫开始剃胡子,抬起头对上镜子的瞬间,穆昱宇呆住了。 他在做什么? 这个镜子里的男人是谁? 一模一样的五官,但却不是穆昱宇熟悉的脸,他明明记得自己长年失眠,眼睑下堆着阴霾,他律己律人严格到严苛的地步,因此面相冷峻若刀削,他习惯了身居高位,所以眼神凌厉,眉间鼻翼有深深的纹路。 但镜子里这张脸,却是他从未见过的自己的相貌:脸色不错,脸庞肌肉带着安逸生活所附赠的松懈,致使整个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眼神清澈温和,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冷峻色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他想也没想过的斯文平易,可与此同时也毫无气势,黯淡无奇。 怎会如此?穆昱宇大惊之下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一阵真实无误的痛感传来。 恐慌立即袭击上来,这不是他,可这又是他。 他盯着这张脸,忍不住心里开始迷惑,难道说,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候,他已经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平庸的,没什么价值可言的生活? 不可能! 穆昱宇猛然转身冲出浴室,他心跳加速,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气呼吸,目之所及是上回那个的房间,靠墙一张大床,上面铺着大红印花床单,墙上挂着庸俗的结婚照,照片上那个男人他认得,事实上他从没见过自己的五官能挤出这么痴傻的笑容,整张结婚照从风格到服装均透露着廉价低档,就跟这个房间的格调一样。 那是他努力了这么多年想要避免的庸俗低档。 可是他厌恶结婚照这种无聊的东西,他跟叶芷澜的婚姻中两人仅有的几次合影都是在公众场合别人所拍。 这绝对不是穆昱宇的人生,绝对不是。 穆昱宇捧着头命令自己醒过来,快点醒过来,但他急得满头大汗也没有上回的疼痛眩晕感袭来。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开门声和哭闹声,以及女人的哄孩子声,过了好一会,外面总算安静下来。然后,房门被人用力打开,倪春燕叉腰站在房门口压低嗓门不满地数落他:"老公你干嘛啊?没事推婓斐做什么?孩子要真摔了磕了怎么办?你不心疼啊?" 穆昱宇抬头看她,这是另一个倪春燕,就算穿衣品味不敢恭维,可仍然美艳动人,举手投足流露出安稳幸福的自信。她不是自己在现实中遇到过的,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女人。 穆昱宇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忽然感到有种无力感,这整个荒谬的梦就如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劈头盖脸罩到头上,他不知道怎么躲,不知道怎么撕裂,反抗。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进入这样似梦非梦的地方,被当成另一个穆昱宇? "老公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啊?咦?你怎么了?脸上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吧啊?"倪春燕急急忙忙走过来,把手搭到他额头上试试温度,担忧地说:"没发烧啊,是什么感觉?头疼吗?哎呦你还站着干嘛,快躺下歇着。" 穆昱宇脑子有点空白,他被动地由倪春燕拉着手扶到床边。这个梦真实到令人恐慌的地步,他甚至能感知倪春燕的手柔软中带了粗糙的质感,她身上混合着灶台烟火味的气息。穆昱宇顺应着躺回床上,他想也许再睡着,那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所以睡着是最重要的。 倪春燕替他盖上被子,忧心忡忡地念叨:"我就说你不是乱发火的人嘛,身体不舒服是不是?怎么不说啊?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你歇会啊,要还疼咱们上医院好不好?我,我给你把医保卡找出来,咱们待会吃过饭就上医院。" 她忙着起身,穆昱宇忍不住说:"等会。" "啊?"倪春燕转头看他,"怎么啦?你担心店里啊,没事,阿祖和阿芬看着呢,下午客人不会多,你单位那边我早让老王帮你请假了,大不了咱不要那个全勤奖呗,身体要紧,累出病来还不是我心疼。" "我不是,不对,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还不知道,都老夫老妻了,你不就担心当经理不上班公司里有人说闲话吗?经理不是人啊,经理还没不许有个小病啊?你呀,就是责任心太重,这年头摸鱼的人多了,也没见你这么死心眼的。"她说着嗔怪地瞥了他一眼,噗嗤一笑,"不过谁让我就喜欢你这个死心眼呢?" 倪春燕侧身在他边上坐下,双手搭到他头上,穆昱宇想躲,却被她迅速地按住太阳穴,然后她用指腹在上面轻轻揉着,一边揉一边软声说:"老公啊,你要做得不高兴,大不了辞工换一家,要不然跟家里呆着也啥,我养得活你。"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像吃软饭的?穆昱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倪春燕自己先咯咯笑开了,随后柔声哄着他说:"好了好了,我说错了,你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那什么,咱们家夫权为纲啊,哎呦我说这话听着怎么那么酸哪,肯定是哪个讨不到老婆的臭男人想出来的……" 这种话新鲜得很,穆昱宇一辈子也没想过夫妻间能这么对话,他跟叶芷澜就算关系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互相出言讥讽而已。况且穆先生又怎会允许哪个女人按摩他的头?没人敢,他也不需要。但倪春燕的手劲娴熟得很,按起来力道恰到好处,不知不觉让他放松身体,不一会就昏昏欲睡。 "饿不饿?我给你留了汤,招牌牛肉汤,那两个小兔崽子没偷吃吧?" 他闭着眼没有回答。 "你比我有文化,教孩子啥的我都听你的,不过老公啊,婓斐还小,咱有时候也不能要求太高是吧?回头给孩子压力了也不好,我反正要求也不高,我儿子能平安长大,以后娶老婆了别忘了老娘就成,你说呢?" "刚刚婓斐还问我,爸爸是不是不爱他了?你说这小鬼都胡扯什么呀,八成是电视看多了,什么爱不爱乱七八糟的。哎,我跟你说,上回我去他们幼儿园,那老师跟我说,他们班上都有俩小孩凑一块玩说自己是一对的了,哈哈哈,你说说,那么点大他们能干吗啊,哈哈哈,太好玩了。我问儿子他有没有相中小媳妇儿,臭小子跟我拽着脸说,她们长得丑,没妈妈好看,把我乐的呀……" 轻柔的女音喋喋不休宛若催眠曲,穆昱宇迷糊想着,在这个荒谬的梦中还算有唯一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失眠困扰,他的失眠症有时候严重到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的地步,但在这个女人的魔音绕耳中,居然入睡这件事变得如此简单,这已经有很多年没遇到过了。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耳边听见有人喊:"穆先生,穆先生,醒醒,穆先生。" 穆昱宇蓦然惊醒,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端详了对方好一会,才认出他是养母的主治大夫。 "对不起打扰了,但是穆先生,黄教授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等会换了手术服就过来跟您谈夫人的事。" 穆昱宇点点头,他想起来了,今天他来医院是看养母并要跟医生聊聊她的治疗方案,正好负责病情的专家正好在上手术,因为时间已到了手术差不多完结之时,于是他决定等等那位专家,便在医院的贵宾接待室中闭目养神。 就这会工夫,他又回到那个怪梦中,他在那个梦里,成为另一个穆昱宇,有着跟现在天壤之别的身份,过着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 第7章 在重镇监护室里呆了七天,穆昱宇的养母穆珏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一周后,她逐渐清醒的时候增多,进食也开始规律化,穆昱宇去看她,她已经能坐起来,如以往般露出温柔慈爱的笑容,摸着他的手也渐渐有了力气。 又过了几日,她开始厌倦了这里,跟穆昱宇讲要回家,不想再呆医院里。 "阳台上的花草没我照料不行的,还有西西,它该想我了,那猫从小跟着我,没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小动物的心理很敏感,它会以为我抛弃它,会伤心的。" 穆昱宇干脆地否决她:"花草有专人看着,猫也有人照管,您别操这些闲心了,好好呆这吧。" "可我还有那些老朋友老街坊,再不回去,他们以后有玩的都不会带我……" 穆昱宇微微一笑,对她说:"放心,他们都知道您住院的事,没人会因为您生病而责怪您,等过两天您再好点,我就让他们来看您。" 穆珏不满地跟他对视,最后不得不败下阵来,她妥协地摇头叹气说:"好啦,真不知道你怎么长的,才三十岁就跟一怪老头似的固执,小心你老婆受不了。" 穆昱宇微微眯了下眼,脸色不变,笑了笑没说话。 "怎么不见叶芷澜?" "出国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她有打电话来托我问候您。" 穆珏微笑着点头,眼神温和,就像看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那般,带着包容和宠溺。 穆昱宇忽然就心里一酸,他知道养母是个聪明敏感的女子,自己的婚姻那些事,怕是从来没瞒得过她,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揭穿自己拙劣的谎言。 就如当初刚到她身边时一样。 那个时候,饱受艰辛的男孩对除了钱之外的任何东西都缺乏信任感。哪怕有人对他好,供他吃穿,送他进好学校念书,可他还是不愿相信,他很怕,生怕一觉醒来,这些都会烟消云散。 确实,在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中,还剩什么是靠得住的呢?有血缘关系的父亲,都能随便把他推给别人;有血缘关系的姑妈,明明说好了收养他,可一有自己的孩子,就将他视为眼中钉,打骂饿饭是常事,直恨不得把他丢大街上自生自灭也比在家耗粮食强。 那种环境下,男孩不得不学会虚伪和撒谎,不得不学会自己谋生赚钱。 没有什么比钞票攥紧在手里更实在的了。 跟了养母后,他摸不准这个女人出于什么目的收养自己。他一面讨好养母,一面更抓紧赚钱大业:他在学校里私下里卖考卷,卖答题,替人做功课写作文,一桩桩均明码标价,如果价钱合适,他甚至会冒名顶替去考试。 他行事谨慎,又善于威逼利诱,这桩交易秘密进行了好久校方还是没人察觉,可有一天还是倒霉了。他收了一个官二代子弟的钱替他做实验报告,因为完成得太出色而引起老师的怀疑,那个官二代是个意志软弱的家伙,不用多久就把他招了出来。 他就读的中学是省城的一级重点,号称升学率百分之百的名校。出这种营私舞弊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校规。东窗事发的一刻,少年时代的穆昱宇真的相信,他会被学校开除,而养母会一脚踹开他。 那时他冷静地分析,穆珏收养他,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一个单身女人也能养好孩子,她在高校教音乐,平时下楼买瓶酱油都要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肯出门的人。现在自己让她丢脸,收养已经失去意义,穆珏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抛弃他。 毕竟,人都是自私的,抛弃一个孩子算什么?没有人,有义务承担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人生。 他飞快盘算自己这几年的积蓄和未来的赚钱法子,然后他总算有点放心,因为即便再度流落街头,他也不会挨饿。 可那时到底只是个少年,外表装得再气定神闲,他内心也是惶恐的,他甚至开始后悔,早知道在挑选客户时就不该只看钱,还要观察对方品性。 但穆珏的处理方式令他意外。 当着他的面,这个素来清高的女人涨红了脸向校方领导和班主任鞠躬赔礼道歉,后来她还不知道托了什么人说服校方看在穆昱宇一直是优等生的份上,将对他的处罚由留校察看改为记大过。 回到家,穆珏没有责骂他,也没有顺手抄起什么东西往他身上招呼。她只是神色温和地向少年道歉,说自己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原来小孩也会缺钱缺得厉害。然后,她给了穆昱宇一张卡,里面有一千块。她告诉男孩,这是他一学年的零花钱,现在全部交由他支配,可以一次性用完,也可以细水长流地计划,甚至可以投资,她都不会过问。但在这一年里,她不会往里面加一分钱。 "白,白给我?"少年诧异地问,一千块对当时的他而言是笔大钱。 "不白给,"穆珏平静地说,"我要你答应两件事,第一,我今天为了你丢人了,你要保证,下学期的家长会把面子给我挣回来;第二,你以后再不能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买卖,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应该把全部的优秀体现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便宜别人。能答应吗?" "可以,但,但是你不怪我?"少年难得吃惊了,他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你不赶我走?" "我为什么要赶你走?"穆珏微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宇,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劝你姑妈一家放弃你的收养权也费了好大工夫,你跟他们相处过,该知道那家人有多……"她掩住口没继续往下说,但穆昱宇懂了,他姑妈必定将他卖了个好价钱。 "你花了很多钱吗?多少?"少年抬起头,眼睛晶亮地看着她。 "很多,"穆珏笑了,"你还挺贵的。" "记账,等我长大了,十倍还你。"少年握紧拳头,郑重其事地说。 "行,我会记账。"穆珏忍笑问,"给加利息不?" 少年有些心疼钱,但还是咬牙说:"加!" 成年后的穆昱宇俯视自己的养母,她身材娇小,因为生病显得愈加枯瘦。但她脸上总有这么温暖人心的微笑,看着她的笑靥,很容易联想秋天的阳光,透过云层,透过头顶的树叶筛选,仍然落在肩上身上的暖意。她长得并不出色,即便在全盛时期也只能算清秀,但她的美是超越外貌的,是悄然无声渗入人心的。就如她种满窗台那些绿色植物,初看并不出奇,但呆久了,才发现满眼绿色,离开了,才明白心里也晕染了绿色。 "您还记得吗?记账那个事?"穆昱宇问她。 穆珏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点头说:"可不是,记着呢,你小子欠我的可不少呢。" 穆昱宇也笑了:"不是让您加利息了吗?" "是啊,所以你欠的更多了。哎,你想干嘛?给了钱不管我这孤老太婆了?我告诉你,想都别想,没门啊。"穆珏佯怒地说,"臭小子,你要敢这样,我死了就找你亲妈告状去。" 穆昱宇微笑说:"我敢吗?我要敢,今晚我亲妈就得来掐我。" 穆珏摇头笑说:"她不会,你妈那个人啊,待人可温柔了,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旧时代的大家闺秀似的,不瞒你说,我以前在她跟前老觉得自己粗鲁得不行。她又手巧,绣花缝衣裳什么都会,我跟着她学针线,扎了满手血也绣不来一个花骨朵。就这样她都没嫌我,还手把手教,耐心可好。" 穆昱宇其实已经听过多遍,但还是坐下来问:"然后呢?您学会了吗?" "我哪里搞得了那玩意,太高难度了,再说我那时候还要花时间练琴考级,学了几次就没学了。后来我上音乐学院,跟你妈抱怨说在学校演出没衣服,你妈就自己绣了一条礼服送我,啧啧,那条裙子简直是件艺术品。" "她对您挺好的。" "是啊,我们俩情同姐妹,不过你妈对谁都好,"穆珏笑着看他,"而且她长得也美,你虽然继承了她的轮廓,但论长相,你不如她。" "我是男的,怎么能跟女的比?" 穆珏感叹说:"唉,总之只要接触过她,任谁都会终身难忘。" 穆昱宇对此不能苟同,他沉默了一会,勾起嘴角淡淡地说:"可是,只有您费心想找回她的孩子,只有您找到我。" "那不是很好吗?"穆珏惊奇地反问他,"你嫌被我养大不好啊?臭小子,有胆再说一遍。" 穆昱宇真心地笑了,他低声说:"谢谢你阿姨。" "一家人说什么呢,我让你姓穆,照着我的理解磕磕碰碰地把你养成这样,也不知道日后在地下见了你妈,她会不会答应,"穆珏含着眼泪笑了,"说不定要骂我呢。" "不会的,她在看着呢,"穆昱宇声音沙哑地说,"她知道你付出了什么。" "别说得这么玄乎,我不爱听,"穆珏拍拍他的手微笑说,"其实我捡了大便宜,你看你现在多出息,我到哪都有人客客气气管我叫一声穆夫人,跟做梦似的,老了老了我可算享福了啊。" "这算什么,等您好了,咱们环游世界去,专挑那些音乐之都,维也纳,纽约,就到那住个一年半载的,好不好?" 穆珏笑了,温和地看着他,随后轻声问:"小宇,你是不是,还想劝我动手术?" "阿姨,"穆昱宇低声唤她,握住她的手,带着压抑情绪哑声说,"我就您一个亲人,我不能看着您……" "不理解我。小宇,你还年轻,你不能理解活着和死去,对我意味着什么。"穆珏柔和地叹了口气,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说,"没关系的,你只要记住,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不会失去我,我跟你妈妈,我们都看着你呀……" "不,"穆昱宇心里发酸,他把脸埋在自己养母的手中,摇头说,"不一样的……" 穆珏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就如他还未成年那般。 这时传来敲门声,穆昱宇迅速抬起头,阴冷地瞥向来者,他的眼神太骇人,那名敲门的护士不觉倒退一步,随后强笑说:"对,对不起,穆夫人,穆先生,那个,小超来了,您,您今天要见他吗?" "小超是谁?"穆昱宇不悦地皱眉,"夫人身体这样,还见什么人……" "要见的要见的,让他进来,"穆珏和颜悦色地笑了,拍拍穆昱宇的手背说,"你别老瞎紧张,我还没半身不遂呢,怎么就不能见人?小超是这边一个卖汤面的孩子,长得很乖,哎呦我可稀罕了,整天躺这闷得发慌,还好这几天小超送完外卖就会来陪我,你等下别板着脸啊,吓着人孩子我可不答应。" 穆昱宇淡淡地扫了护士一眼,问:"送外卖的怎么会送到您跟前?" "哦,他头回送的时候摔倒了,在我病房外哭呢,哭得可惨了,我还以为出什么事,就请人扶他进来,那孩子可傻了,问他什么答什么,给他吃糖果点心他也乖乖的吃,我一见就喜欢得不行。" 穆昱宇问:"他每天都来送外卖?" "嗯,每天都来,送完了就到我这玩一会。"穆珏笑呵呵地低声说,"别担心,小超那孩子智力方面有点滞后,不是你想的那样。" 穆昱宇抿紧嘴唇,过了一会才说:"既然阿姨喜欢,就,让他进来吧。" 第8章 果然是那个小白痴。 倪春燕的弟弟,那个在他的梦里动不动就哭,声音尖利,还骂他是大坏蛋的男孩。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发现这个小白痴还不至于智商低下到无可救药的地步,看起来他生活还是能自理,在待人接物上也被硬性灌输了些模式,比如接到东西一定要说谢谢,比如明明害怕但一定会傻兮兮地笑。 教他这些的人显然知道男孩在长相上占据优势,这样眉清目秀的一张脸,配上近乎孩童的笑容,确实会令某些人心软,进而不跟他计较什么。 但这些人显然不包括他穆昱宇。 穆昱宇出于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心态,一直冷冷地盯着男孩。 他发现男孩脸型跟倪春燕极像,同样弧度精致,只不过男孩的下巴没姐姐那么尖俏,相同形状的眼睛,长在倪春燕脸上是泼辣生动,在他脸上,却单纯无辜。 他的目光威慑力太强,小白痴一开始还茫然无觉,欢欢喜喜地咬着穆珏递给他的大苹果,但吃不到几口他就开始害怕了,怯生生地偷瞥了穆昱宇一眼,立即垂下眼睑,侧过身去不敢接触穆昱宇的视线,甚至连咬苹果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哎,小宇,你干嘛呢,你这样人孩子都吃不好东西。"穆珏瞪了他一眼,对小白痴和颜悦色地说,"小超乖啊,我们不怕他,大哥哥是好人,你看,他冲你笑呢,不怕啊,小宇,笑一个,你给笑一个,快。" 穆昱宇不满地皱眉,对养母的话充耳不闻。 但这时男孩半信半疑地偷偷看过来,穆昱宇冲他冷冷一笑,男孩吓得"啊"了一声,手里的苹果差点拿不住掉地上。 这才对嘛,要是连一个弱智儿童都不知道害怕自己,那还怎么去管理那么一大帮智商高超的成年人?穆昱宇满意地微微一笑,站起来正正西服,对养母说:"不然我先回去了,公司还有事。" "快走吧快走吧,"穆珏嗔怪地说,"你在这摆着怪样子吓唬谁啊,真是,小超,我们不怕啊,阿姨这还有好多好吃的,待会都给你。" "有,酸酸甜甜的果冻吗?" "这,"穆珏故意为难地说,"好像没有。怎么办呢,没有果冻小超就不喜欢阿姨了吗?" "不会不会,"小白痴用力摇晃他那颗小脑袋,"姐姐会给我买的,要不,要不我下次带来分你吃好了。" "好啊,真乖。"穆珏露出慈爱的笑容,转头叫住穆昱宇说:"你等等,出去的时候让谁买斤果冻过来,小超喜欢什么牌子的?" "啊?有喜之郎吗?"男孩好奇地问。 "有,就买小超要的喜之郎。"穆珏笑呵呵地点头。 小白痴发出单纯的欢呼声,令穆昱宇觉得非常聒噪,但他不会为这点小事忤逆养母,便真的掏出电话吩咐等着楼下的助理买斤果冻上来。他一回头的时候,正看见穆珏坐在病床上微笑着拿出湿纸巾给小白痴擦手,其神情就像捡到一只流失街边的宠物一样爱怜无限。男孩则带着招牌式的懵懂笑容,乖乖地伸出手指让人替他擦,看着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穆昱宇忽然就明白了,养母这是寂寞了。 这个女人终生未嫁,虽然养过一个孩子,但以自己的性格,恐怕跟绕膝撒娇乖巧讨喜这种事就不沾边,她养活自己,并没多少机会发挥母爱。 现在好容易有个长相乖巧的小白痴吸引她的注意,从某种程度上讲,就当给养母找了个消遣的法子了。 那就由他们去吧,穆昱宇想,在自己眼皮底下,谅也出不了什么事。 林助理办事效率一流,不出五分钟,就提着一个超市塑料袋出现在病房门口交给穆昱宇,穆昱宇看也不看,直接递到小白痴跟前。 哪知道男孩半天也不拿,穆昱宇有些不耐,皱眉说:"不是喜欢吗?拿着吧。" "真,真是给我的?"男孩难以置信地盯着塑料袋里五颜六色的果冻,傻乎乎地说,"好多,姐姐从来没给小超买过这么多,哇,颜色好漂亮。" "是给你的。拿吧。"穆珏笑着地提醒他,"不过拿之前要记得跟哥哥说什么?" "哦,谢谢哥哥。"男孩高兴地眯了眼,接过来打开了把鼻子伸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大声宣布他的发现,"是甜的!" "难道还是酸的?"穆昱宇冷冷地接了句。 "有酸也有甜!"男孩笑嘻嘻地纠正他,"是酸甜的!" 穆昱宇瞬间有想把袋子塞他嘴里让他闭嘴的念头,他停顿了三秒才淡然地说:"阿姨,我真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嗯,走吧,自己要好好吃饭啊。"穆珏的心思被小白痴吸引了,"小超,给阿姨看看你的果冻,哎呦小吝啬鬼,还不给看啊,刚刚谁给你买的?忘了?" 一老一小玩得唧唧咕咕笑成一团,穆昱宇无奈地摇摇头,抬步走出病房,这时传来男孩清脆的声音:"报纸果冻哥哥再见。" 这是什么怪称呼?穆昱宇懒得没加理会,他大踏步除了病房,边走边跟林助理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有一位官员和一位大客户待会要亲自去拜访,有个公司分部今天开业,他要过去剪彩并训话。他边走边看林助理递过来的发言纲要,跟他略微讨论了下修改要点,他们走到医院大厅处时,两名等在那的公司高管迎上来,分别是跟着他登门拜访的部门负责人和公关经理。 这一行人正要走出大堂,突然之间,穆昱宇感觉有人在看他,他顺着视线望过去,立即看见了倪春燕。 那个女人就站在不远处,身穿干活时的廉价粗布衬衫和牛仔裤,两只袖子上还带着花布袖套,又长又直的头发绑在脑后,头上包着头巾,脖子上挂着口罩。她似乎刚刚从小摊那跑来,脸色微红,但在见到自己的瞬间却跟见了鬼似的变白,然后她眼睛瞪圆了,初时是难以置信,随后,她的表情变得复杂晦涩,就在穆昱宇觉得该不着痕迹地转过头装不认识她,免得惹麻烦上身时,那个女人却抢先一步,慌里慌张地别开视线,然后像逃难一样迅速转身走开。 她绝对是落荒而逃。 她明明认出了自己,就如自己从未真正忘记这个女人一样,穆昱宇可以肯定,她也不曾忘记过那段青葱岁月的记忆。 他们以一种特殊方式共享了彼此的年少记忆,那是终其一生,都不会轻易遗忘的东西。 但这又算怎么回事?穆昱宇想,在跟这个女人的关系角力中,不是一向她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就算分开多年,就算对一个成年女性而言,少女时代的爱情可以跑诸脑后置之一笑,但自己看起来很可怕么?怎么就至于要落荒而逃? 就算没必要像个老熟人那样点头寒暄,也不用跟见了鬼似的慌不择路要躲开吧? 穆昱宇的眉头不自觉皱起,他有些不满,但这种不满的情绪很快就被忽略过去。他领着一帮人面不改色地穿过医院门诊大厅,出了门,司机已经把车停到台阶那,林助理快步过去帮他开了车门,穆昱宇正要低头坐进去,就在此时,他莫名其妙心有所感,回头瞥了一眼身后。 隔着门诊大厅熙熙融融的人情,隔着医院特有的喧嚣与不安的氛围,也许还隔着看不见的,经年的岁月和生活的波折与磨难,穆昱宇再一次看见倪春燕。明明隔得那么远,可在这一刻,他再次确定自己与那个女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能确定她的眼睛中有某种东西在悄然闪光。穆昱宇喉头发干,他微微张嘴,似乎有句不成形的话就会脱口而出,或者也没有具体想说的话,只是清楚地判断在这一秒突然产生了说话的欲望。 但说什么呢?难道问候你好吗?你过得如何?你记得我?你一切还顺利?家人还平安?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将嘴唇抿成直线,硬生生咽下那种突如其来的欲望,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果断跨进车内。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自持一如以往:"开车,离开这。" 离开这。 车子发动,渐行渐远,穆昱宇手拿林助理递过来的文件,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忽然就想起当年最后一次羞辱倪春燕的情形:当时他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居然答应少女晚上去约会,地点是他们学校的操场边上。他知道女孩没什么好衣服,也知道她不会打扮,所以他故意吩咐女孩到时要画个漂亮的妆,穿得性感点别丢他的脸。然后,到了约定的那一天,他慢腾腾上了晚自习,又磨蹭了好一会,才浩浩荡荡带着一帮一流高中的优等生一块去参观这个职高的傻大姐如何出丑。天公作美,那天晚上突然就变天了,风很大,他们迎着风到操场的时候都觉得倪春燕肯定不会等在那了,没人会那么傻在寒风中等上两三个小时。有个男孩甚至取笑穆昱宇,说你还真以为自己帅过天王巨星啊?现在女孩个个精得像鬼,再喜欢你,也不可能缺心眼地让你耍着玩。 但他们都错了,等他们到那时,倪春燕还在那。在瑟瑟秋风中,女孩就穿着无袖超短裙,抱着胳膊冻得直发抖,穆昱宇至今记得她有多丑,是的,她脸上的胭脂就如两块猪油一样晕化不开,突兀的红唇和眼线增强了整张脸的喜剧效果——就如他所料的那样,拙劣的打扮再加上可以模仿的妆容,倪春燕在那一刻就跟周星驰电影里的如花一样逗。 他的朋友们立即哄堂大笑,一边笑一边吹口哨起哄,这群自负而聪明的年轻人以前没遇过这么蠢的女孩,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小小年纪将矜持与骄傲演绎得炉火纯青,男孩们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容易上当受骗的女孩,她还很不要脸,穿得像个流莺妄图倒追他们的同伴,活该她被耍。 事情后来怎么收场的穆昱宇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倪春燕颤抖着嘴唇跟他们一块笑,她笑得很难看,咧着嘴,明明像哭,可发出来的却是嗬嗬的笑声。 她的笑声太瘆人,大概因为这个,男孩们玩不下去了,于是各自散了。 但从那天以后,穆昱宇再也没有见过她,倪春燕,那个曾经追在他后面裙裾翻飞,脚步声清脆啪嗒的女孩,再也不会突然冲到他面前,用从三流偶像剧里学来的烂招式,高高捧着一个什么东西,也许是便当盒,也许是没用的礼物,捧到他跟前,大声说:穆昱宇,我喜欢你。 他终于成功地摆脱了讨人厌的女孩,但为什么一直过了这么多年,他也无法从回忆中获得成就感? "穆先生,穆先生?" 穆昱宇猛地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林助理,淡淡地问:"嗯?" "我是提醒您,那件文件您可能要先过目,"林助理微笑说,"待会您会客时会用到里面的资料。" 穆昱宇点点头,把精神集中在手里的文件上,飞快浏览完,指出了几个意见,随后把文件合上,交还给林助理。 "先生,离到达还有一会,您要先听音乐吗?" "不,"穆昱宇闭上眼,想了想说,"你,替我办件事。" "嗯?" "查查今天在夫人病房里玩的那个小白痴,"穆昱宇沉声说,"重点查下他的家庭往来,我不喜欢太巧合的事。" "明白。" 第9章 "我不会跟你说话的爸爸,"小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振振有词地对他说,"你比舅舅还不乖,在你说对不起之前我不能跟你说话。" 像是为了表明他严肃认真的态度,小孩说完这句话后立即把头低下去,继续装作在白纸上涂蜡笔的动作。 穆昱宇有些头疼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发现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来到那个怪梦中,这次的场景应该是在房屋的客厅,周围静悄悄,只有这个小崽子坐在客厅边角的彩色塑料儿童桌椅前认真地翻看一本带图的幼稚读物。 穆昱宇找了一圈,发现屋里的大人都不在,没有那个聒噪的女人,也没有她同样聒噪的白痴弟弟,屋子里显得分外寂静。穆昱宇只不过没话找话,问了那个孩子一句:"你妈呢?"就换来他这么装模作样的回答。 真是欠管教的小崽子。 穆昱宇已经比前两次相对有经验,知道只要自己入睡就能回到现实,所以他不再慌乱,而是坐下来开始好好打量身处其间的处所。整套房子总体面积目测不超过一百平,但却隔出了三间房,整套房屋是那种方正老旧的格局,有与之搭配的老旧装修和家具。沙发是硬邦邦毫无设计感可言的上漆木头,但搭配柔软的编织靠垫,靠上去也还能接受。墙上挂着他打死也不会往上面贴的恶俗动态瀑布挂画,另一边的墙上则贴着四张红奖状,获奖人是穆婓然,落款是某某幼儿园。 穆昱宇想起那个女人和小白痴都叫小孩婓斐,看来穆斐然是他的大名了。 斐然,这不是个形容词么?拿来做人名不觉得古怪?他的父母在起名上首先就暴露出缺乏慎密的思考。 穆昱宇通过这样的批评,再一次与梦中他莫名其妙必须充当的角色拉开距离,他冷静地想,反正那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自己,他不可能给孩子起这种名字,他不可能年过三十只混到这个阶层,他不可能娶一个恶俗的老婆生一个欠管教的小鬼。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真实的自己没关系。 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起来,他随即惊奇地发现,怪梦中的时间跟自己真实世界的时间是一致的,都是201x年,都是G市,发生的国家大事一模一样,地区新闻也相去不远,甚至关于他得知不久的城市改建计划,这里的报纸已经报道。 穆昱宇猛地一下合上报纸,他站起来,走进另一个房间,推开门一看,发现这是一间简陋的书房,沿墙壁放着好几个书柜,他走进去,打开一看,居然都是他有可能会看的财经类和哲学类书籍。书柜的下层整整齐齐码着旧书,他抽出一本,居然是他好多年前,大学时代见过的课本。 扉页上清晰明白地写着:穆昱宇,金融系xx级。 是他的笔迹。书后的出版社也是他当年考上的著名大学。 但现实中的穆昱宇在那所大学只带了一年就申请到普林斯顿攻读其他专业,他在那一直拿到硕士学位,随后回国创业,一直干到今天。 那么这个世界的穆昱宇显然没有出国,因为他的书柜里还有带学士帽在原大学标志性雕塑前照的毕业照。 这个梦真实到连细节处都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就如两幅近乎相同的图案,但仔细辨认,却发现笔法触感截然相反。 似乎,在某个地方,名为穆昱宇的个人生活的轨迹在某个时间段上产生了分叉,然后,两种生活背道而驰,各有各的逻辑,各有各的方向。 穆昱宇越想越觉得暗自心惊,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他只是隐约猜测到,这个梦不是无缘无故,非理性的一种杂乱建构,相反,它太明晰,太清楚,以至于让他产生某种错乱。 似乎,这个世界也言之有物,也顺理成章。 可这怎么可能?关于真实的判断在于真实必须具备唯一性,如果同时具备两种以上的真实,那真实还能是真实吗? 或者说,我们关于真实与否的判断,还能成立吗? 穆昱宇不敢继续思考下去,他觉得背后发冷,他想也许,还是将这里的一切理解为一个具备延续性的,很实在的怪梦比较简单。 虽然迄今为止,他不知道这个梦在昭示什么,它要走向何方。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剥啄声,一转身,却发现那个叫婓斐的小崽子手里拿着一张画,探头探脑地在他身后观察他。 小孩一发现他转身,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红晕,然后嘟嘴把画递给他,哼哼唧唧说:"算了,把爸爸你当成舅舅那样,你不乖的时候不要对你真的生气就好了,喏,给你。" "嗯?"穆昱宇有些疑惑,看着孩子递过来的画。 "送你的啦。"婓斐不满地扬了扬手里的纸。 穆昱宇沉下脸,不情愿地接过小孩手里的画,发现上面画着四个很抽象的人,依稀看得出一男一女,外带两个小孩。 "这个是舅舅,"小孩热心地挤过来靠着他跟他解说,"这个是我哦。" 穆昱宇不习惯有孩子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挨着自己,他嫌恶地转过头,小孩却固执而任性地嚷开了:"爸爸你看,你看嘛,婓斐画了好久哦,你看看嘛。" 穆昱宇有心想推开他,可手一伸出来,脑子里马上条件反射地响起这小崽子穿透力极强的哭声。他一皱眉,生怕又把这小东西弄哭,只好把手改成搭在孩子肩上。 没想到这一下却让孩子抬起脸,冲他大大地笑了一下,伸出两只肥短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抱。" "男孩子怎么动不动就要抱。"穆昱宇不耐地转身坐下,小孩却毫不气馁,跑过来顺着他的腿就要往上爬,固执地嚷嚷:"要抱,婓斐要抱,爸爸你都好久没抱婓斐了,爸爸抱抱嘛。" 婓斐未经过穆昱宇的同意就摇摇摆摆往他身上爬,这令他很不满,他甚至在认真考虑要不要不顾这孩子尖利的哭嚎声把他直接拽下来。但在这个时候,小孩已经爬到他膝盖上,没坐稳,却要从一旁跌下去,穆昱宇伸出手本能地搂住他,孩子更得意了,在他怀里牢牢霸占住好位置,抬头,又冲他大大笑了一个。 笑得像一朵花绽放一般炫灿。 穆昱宇突然就推不下手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他想原来这小兔崽子长得跟自己挺像的,突然看见自己的五官缩小体现在一个小孩的脸上,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的体验。 "爸爸,你看这个是你,这个是妈妈,像不像?" 像个屁,穆昱宇盯着那张扭曲的抽象画腹诽了一句,他想直接说臭小子你一点绘画的天赋都没有,别再这上面浪费时间了。可听着小孩软软的声调,抱着的感觉也很暖很软,穆昱宇莫名其妙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 "像不像嘛?"婓斐扭动小身体问。 "嗯。"穆昱宇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我们老师说画一个东西要先观察,婓斐画爸爸之前有看过爸爸好多好多的照片哦。"小孩一本正经地向他说,"妈妈说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我觉得妈妈说话太夸张,不靠谱。" "不靠谱?"穆昱宇忍不住问,"怎么我不帅吗?" "是很帅,但是老师说,世界上漂亮的东西有很多,美的东西有很多,嗯,我们要那个,"小孩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学着老师的口气说,"那个,要有发现美的眼睛!" 穆昱宇勾起了嘴角,说:"你们老师放屁呢。" 小孩惊诧地回头看他。 "我告诉你小东西,我还就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你妈没说错,记住了啊,懂吗?"穆昱宇冲他扬起下巴,说,"记不住不给你饭吃。" "可是婓斐不喜欢吃饭,"小孩认真告诉他,"小舅舅也不喜欢。" "那你们喜欢吃什么?" "婓斐要吃可乐鸡翅!"小孩高兴地大声说。 "得,可乐鸡翅是吧,记不住我刚刚教你的,鸡翅你往后就别想了。"穆先生摆出谈判桌上抛出底牌的表情,斜觑了小孩子一眼,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孩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为难,他盯着穆昱宇看了一会,然后拿着画从他膝盖上溜下来,皱着小眉头对他说:"爸爸,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穆昱宇多少年没被人当面指责过有错,还是被个小不点指责,听到这话简直惊奇了,他故意沉下脸,低声喝道:"你个小东西懂什么好赖,嗯?不听话啦?" 婓斐显然犹豫了,在做乖孩子和讲实话之间挣扎了一会,抬头跟他说:"可是婓斐不能因此可乐鸡翅而撒谎,撒谎才是坏孩子。" 穆昱宇感兴趣地扬起眉毛,问:"那如果你要不撒谎,就永远见不到你妈,见不到你那个傻舅舅,也,见不到我,你还坚持不撒谎?" "爸爸你说什么,婓斐听不懂,"小孩困惑地看着他,"我,我不要那样……" "可你要撒谎。" "我也不想撒谎。" "必须选一样呢?" "我不要!"小孩扁嘴扑过来抱住他的膝盖,"婓斐才不要离开爸爸妈妈,永远都不要。" 穆昱宇愣住了,他脑子里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被迫离开自己的家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把着门把手不肯放,一根筋地以为喊妈妈救我就能唤起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恻隐之心。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七八岁,比眼前这个小崽子大一点,可已经懂得许多不该这个年龄懂得的残酷。但在那之前,在母亲在世的年月,依稀仿佛也有这样的时候,抱着大人的腿扭着身子撒娇,以为只需要一直说一直说,就能达成愿望。 这么想他内心产生了些许混乱,这种混乱冲淡了他逗这个小孩玩的心思,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穆昱宇发现自己把手又搭到孩童的背上,无师自通地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爸爸,你不会不要婓斐的,对不对?"小孩突然问他。 穆昱宇的手顿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他做穆先生的经验中从没有过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在此时,小孩又加了一句:"你不会不爱婓斐的,对不对?" 穆昱宇没办法了,他佯装咳嗽了一下,沉声说:"说什么呢,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婓斐抬头冲他咧嘴笑了一下,得意而又害羞地说:"电视上,电视里的哥哥姐姐都这么说。" 穆昱宇哑然失笑,教训了孩子一句:"以后不准看这种无聊的电视。" "那喜羊羊可以看吗?" "也给我少看点,太傻了。" "我也觉得是,但小舅舅喜欢,"小孩不无担忧地叹了口气说,"爸爸,你说小舅舅都这么大了,还看这些可怎么办呀。" 第10章 穆昱宇是被一声惨烈的哭嚎声惊醒的。 那声音太凄厉,像被人掐着脖子垂死挣扎的某种动物,他用清早缺氧的脑子想了会,才辨认出那是自己的太太叶芷澜的声音。 又他妈怎么啦?穆昱宇不耐地掀开被褥下了床,却发现起床猛了,脑袋上传来一阵眩晕,居然脚下一个踉跄,不得不抓住床架子。他站了一会,等眩晕感过去,进浴室拿冷水狠狠冲刷了一把,穿好衣服,确保扣子都有条不紊地扣好,这才正正衣袖,打开房门,径直走下楼。 叶芷澜的哭嚎声仍然响彻整栋楼,但穆昱宇面不改色地走进餐室,在长条状的餐桌主位坐下,厨师与女佣忙为他端上他习惯用的西式早餐。新鲜的水果和散发诱人香味的现烤面包,沙拉酱闻着也很诱人,穆昱宇坐下来,在他的右手端有一份今天的报纸,他慢慢展开,对替他端咖啡来的女佣吩咐了一声:"开下音响,谢谢。" 穆昱宇受养母影响,本人也是个古典音乐发烧友,餐室在设计时就预留了音响的位置。这位女佣在穆家工作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多少知道点穆昱宇的饮食习惯,在穆太太叶芷澜凄惨的哭声中,这个要求多少显得有些不合适。 "怎么?"穆昱宇从报纸中抬起头冷觑了她一眼,"你打算让我在噪音中吃早饭?" "对不起先生。"女佣忙笑着说,"我只是不太会操作那套东西,怕给弄坏了。" 穆昱宇放下报纸,自己走过去挑了一张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协奏曲》放进机子,片刻之后,餐室顿时响彻了帕尔曼感情充沛收放自如的小提琴声。穆昱宇回到座位,微微闭眼,一边端起咖啡轻啜,一边聆听音乐。小提琴声如同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轻而易举就让叶芷澜带着她单薄而诉求明确的哭嚎声滚远。没错,穆昱宇将注意力集中在开头华丽的旋律上,叶芷澜实在太蠢,以为哭得大声点就能引起自己的注意么?叶家的教育显然不具备完整性,那么,也是时候让她明白,你已经成年,你成年了就意味着,你的欲望不是一颗颗漂亮的小糖果,只要你哭,别人就得拿过来哄你破涕为笑。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成年了的公主更令人厌烦的了。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用刀叉把餐盘中的食物切成等量大小几乎一致的小块,再从容优雅放进嘴里。他吃了几口后就放下刀叉,一种全无食欲的疲倦感袭击而来,他只好端起咖啡又喝了几口,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坚持吃类似的这样的东西十几年,从来没想过改变。 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也许可以换一种口味,比如,牛肉汤面。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穆昱宇心头一震,随即他皱眉,强迫自己大口将餐盘里的东西吞下,动作坚定果断,似乎这样做,那些不该出现的念头就会随着食物被吞咽下去而消失。 它们所具备的打破常规的危险性也会消失。 他用了比平时快一倍的速度解决完早餐,然后面无表情拿餐巾擦嘴,推开餐盘,用终于签下难签合同的表情吁出一口气。音乐已经进入持续的华彩部分,他在音乐中打开报纸,赫然发现今天的头条正是他所在的这座城市将进行大型改造。穆昱宇心头一惊,这不就是他在梦中看过的报道吗? 他心烦意乱地合上报纸,这时音响突然被人啪的一下关掉,穆昱宇转头一看,发现叶芷澜披头散发地站在那,红肿的眼睛盯着他充满憎恨,因为激动而浑身发抖。 穆昱宇皱眉看向她身后,管家余嫂带着两名护工急急忙忙赶过来,看到他一个劲地道歉说:"对不起先生,太太,咱们回房去,先生等下还要上班,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说什么?怎么说?!啊?"叶芷澜尖叫起来,操起边上的陶艺罐子狠命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巨响之中,她跳起来指着穆昱宇的鼻子痛骂:"穆昱宇你个王八蛋,你个活该遭报应的王八蛋,你说,你对我爸爸做了什么?为什么他好好的会病危?你对我们家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大哥的生意好好的会做不下去?为什么我二哥会人被捅上报纸?你说,是不是你干的?!啊?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当初要不是我爸爸,我会嫁你这种破落户?你不感激我们就算了,现在反过来咬我们叶家,你,你良心给狗吃了你……" 穆昱宇目光阴沉地盯着她,叶芷澜这两年对他的惧怕与日俱增,在这样的目光威逼下,她有点犯怵,但她决定豁出去,像给自己壮胆一样,她又抓起另一件工艺品朝穆昱宇的方向扔过去,穆昱宇头一偏,那东西擦着他的耳朵忽忽生风砸到餐室的玻璃装饰墙上发出尖利的碎裂声。 "我告诉你,立即给我停下你那些卑鄙手段,不然我们法庭上见,我不怕把你的丑事抖出来,你养过多少女人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我,"她涨红了脸不顾一切地嚷道,"我还要跟报馆的记者说,你根本就不能人道,你根本就不算男人……" 穆昱宇猛然大踏步过去一把卡住她的咽喉将她推到墙上,他额头青筋直冒,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里一直压抑的暴戾和恶毒在此时似乎都要破土而出,叫嚣着掐死她,掐死这个他曾经不得不将婚姻拿去做利益交换的代表物,掐死她世界就清净了,就再也不用有人知道他有多懊丧于这段婚姻,他比痛恨叶芷澜的智力还要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掐死她。 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的行为,穆昱宇慢慢地松开了叶芷澜,随后,他对着那个真正惊吓到面无人色的女人淡淡地说:"我不打女人,但这不等于,我会舍不得让你生不如死,记住了吗,我的公主?" 穆昱宇拍拍手掌,嫌恶地转身吩咐备车,余嫂在一旁察言观色,忙将他的上装递过去,穆昱宇接了,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车子很快就来了,穆昱宇坐进去后吩咐开车,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想着今天的日程,头一项就是要去跟那个准备拆迁的区区长吃中饭。公关部们已经订好地方,想必也备好了投其所好的礼物。穆昱宇坐在车里边打开电脑边处理公务,车开了大半个小时后,穆昱宇忽然感到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捂住嘴,对司机老陈吩咐说:"停车!" 司机不明就里,赶紧在路边停好,穆昱宇几乎是冲出了车门,在路边狂吐了起来。他将吃进去的早餐全部呕出,吐完后才觉得头昏脑胀,额头上一阵阵的虚汗冒出来。 "穆先生,您没事吧,要不我送您去医院?" 穆昱宇微微闭眼,摆了摆手,拿纸巾擦了嘴,对老陈哑声说:"帮我买瓶水。" 老陈立即答应了跑开,穆昱宇慢腾腾走回车那边,靠在车门上喘气了一会,抬头看天,似乎还挺蓝的,他后知后觉地想,好像已经是秋天了? 秋高气爽。 "是报纸果冻哥哥……"穆昱宇听见一声怯生生的少年音,他诧异地循声望过去,居然发现那个小白痴穿着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一个咬了几口的烤红薯,见到他抬头,随即欢呼了一声,蹦蹦跳跳朝他跑来:"真的是报纸果冻哥哥呀,真的是呀,姐姐你看……" 难道还有假的吗?穆昱宇烦得连个好脸色也懒得摆出来,他淡淡地看了小白痴一眼,突然之间,他心头一震,视线转开了牢牢黏在小白痴身后的另一个人身上。 是倪春燕。 她蹬在卖早餐摊的小三轮车上,此时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穆昱宇。然后手足无措地从三轮车上下来,因为太过慌乱差点被勾到,等她手忙脚乱地扶好三轮车,穆昱宇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有点想笑。 这个女人,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还这么笨拙?看着一脸聪明相,其实里面全是糟糠。 就这样,你还能装作认不出我? 穆昱宇忽然觉得胃部不是那么疼了,就在此时,老陈跑回来递给他一瓶水,穆昱宇淡淡扫了倪春燕一眼,拧开塑料盖子,旁若无人地漱口。 他想就算要重新认识,也得先晾着他们一会,太随和的话,也许又会勾起倪春燕不该有的念头。 可他还没想完,就听见倪春燕的声音,这个声音在梦里他听过,他很诧异于自己的记忆力,隔了这么多年,这个女人的嗓音就如她的相貌一样,他其实记得很牢。 现在,这个女人就操着他记忆中的低哑声音说:"小超,走了,姐姐不是教过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别人吗?" 小白痴反倒有些恋恋不舍,他瞥了穆昱宇一眼,不甘心地说:"可是哥哥给我买过酸酸甜甜的果冻。" "那你说谢谢了吗?" "说了。" "说了就成,"倪春燕脸色有点苍白,但她冲穆昱宇大大咧咧地点了下头,"谢谢了啊,我弟弟就这样,这孩子天生的记吃不记打,不好意思啊,我保证,那什么,他不会缠住您不放。" 她说完不待穆昱宇反应,直接一巴掌拍小白痴后脑勺,带着呵斥说:"走了走了,真是,整天想吃,姐教你字呢?认全了没?走走,回家认字去。" "哦,"男孩回头看了穆昱宇一眼,乖巧地说:"报纸果冻哥哥再见。" "别乱给人起外号,怎么教不会呢你。"倪春燕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再次冲穆昱宇点点头,说:"对不住啊,我们走了,再见。" 穆昱宇简直有些目瞪口呆,他眼睁睁看着姐弟俩又坐上小三轮,倪春燕咬牙蹬车从他身边过去,小白痴回头冲他呵呵傻笑。阳光之下,姐弟俩的对话还能有一句半句传到他耳朵里。 "姐姐,回家给炖肉吃呗。" "好,认全了字就给你炖。" "能不能不要认字啊,小超笨,学不会的。" "放屁,你是谁啊,你是我倪春燕的亲弟弟。你一点都不笨,就学东西慢了点,这有啥啊,谁出娘胎就啥都会啊,谁不是慢慢学的……" 第11章 还在很年轻的时候,穆昱宇就形成了自己对女人的观念,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一个女人到另一个女人的积淀,这些观念几乎就如长在他身上的老茧一样根深蒂固,无可变更。他也不是没经历过对某个人悄然心动,也不是没有对某类特定外形的女人有所偏好,但就如缺乏阳光照射的植物一样,他天生对这种事缺乏生机勃勃的想象,也杜绝激情澎湃的可能。 在事业上他是无懈可击、运筹帷幄的领袖型人物,有不容他人质疑的魄力及恰到好处的野心。他是一个审时度势的高手,生来就知道往哪里前进能达到利益最大化。他冷静而坚忍,身上早早就摒除了年轻人不必要的浮华和虚荣。他的创业过程充满艰辛,但每逢难关,他都能做出旁人无法企及的准确判断,付出付得起的代价,从而度过险地,一路朝前。 他的成功并非偶然,像他这样的男人,手段狠辣果敢,必要时连自己都能牺牲,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前进的道路。 但面对女人,他与其说缺乏亲密感,不如说缺乏对亲密感这种东西的信赖。他压根就不相信这世上的男女只靠感情就能维护牢靠稳固的婚姻关系,他认为这种东西必然跟实际利益相联系,婚姻是一种社会行为,它关联两个利益团体能不能合作,能不能双赢,而不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傻乎乎地怀揣对未来的美好梦想进入幸福。 就如他跟叶芷澜的婚姻一样。 在那个时候,他需要叶家的资金支持,叶家需要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新技术,但双方都信不过彼此,于是联姻成为最好的选择。整个过程,从相亲到订婚到蜜月旅行,穆昱宇都显出异乎寻常的冷静和置身事外。他像签订合约一样签下自己的婚书,他像参加工作晚宴一样参加自己的结婚仪式,他像面见新的客户一样面对自己的新娘,他甚至想,婚姻就该是这样,一目了然,付出和得到,即将付出和即将得到,都一目了然。 就这样多好,不必像自己的生母那样,耗尽心神去操持家庭,最终连健康和命都搭上。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像他的生父,他们都善于将生活分解为一块块摸得着看得见的既得利益,获取大的,舍弃小的,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所以父亲抛弃前妻生下的孩子组建新家庭其实无可厚非,哪怕穆昱宇想起来会有生理性干呕,可他还是同意,这么做无可厚非。 "你不会幸福的。"养母严肃地对他说,她在很多事情上从未干涉过穆昱宇的决定,但她是个老派知识分子,相信婚姻具备它该有的神圣性,这事关穆昱宇的终生大事,她没法跟以前那样,只做出尊重的姿态。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幸福。"穆昱宇硬邦邦地反驳他的养母,"我选择的,是目前这个阶段最适合我的女人,我做的,是必须而且应该做的事。" "我并没有怀疑你决定结婚时缺乏理性,小宇,"穆珏说,"恰恰相反,我担心的是你太理性,这不是一个人该有的结婚态度,你冒然这么做,对女方,对你自己都不负责!" 或许是那段时间积的压力太大,或许,穆珏的话戳中了穆昱宇心中软弱的地方,他生平第一次跟养母吵了起来,吵到后来,穆昱宇忽然对养母产生了怨怒,他觉得这个女人这么懂自己,那么该理解他对事业的执着,该明白这场婚姻对他来说必不可少,那为什么还要阻止?为什么不能像以往那样只是当个支持儿子的母亲就好?他脑子一空白,嘴上已经冷笑着,不管不顾地说:"我的事不用您多管,我就是要娶叶芷澜,您不让我娶,是不是因为您自己一辈子嫁不出去,所以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样孤独终老?"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惊诧于这么伤人的话,他怎么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句话杀伤力很大,养母脸色瞬间苍白,后退了几步,用悲伤和责怪的目光看着他。穆昱宇万分后悔,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不是习惯道歉的人,尤其是,他不知道怎么对自己而言亦师亦友的穆珏道歉。 但穆珏后来还是原谅了他,她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并尽可能微笑着祝福他,她还按小城的习惯,给新嫁娘置办了一对金手镯、一对金耳环和金戒指,作为婆家接新妇的见面礼。叶芷澜当然看不上这些样式老旧的黄金首饰,穆昱宇后来用一整套钻石首饰跟她换回了这几件黄金饰物,他一直将东西藏在自己的保险柜那,想这是养母给自己的祝福,决不能浪费在叶芷澜那。 "你没有对不起我,小宇,"当他终于道歉时,穆珏温和地对他说,"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别不以为然,我知道这句话很像老师对学生说那种没多大用的废话,可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件事上我真没说错,但你做错了。" 穆昱宇抿紧嘴唇,为了避免再次起冲突,他选择一言不发。 "我是没结过婚,但不代表我不懂什么是婚姻,"穆珏悲悯地看着他说,"婚姻不只是一男一女搭伙过日子,实际上,选择不同的人,会带给你不同的生活。你知道为什么结婚要找对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对的人,合适你的人,会让你活得更自由,更接近你内在深处的那个自我,会让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过得充满意义,那才是所谓的幸福。" 穆昱宇不以为然,他耸肩说:"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有意义。而且叶芷澜还算好,模样漂亮,才艺也会不少,我跟她没您想的那么糟糕。" 穆珏没再多话,她点了点头,哑声说:"那就好。" 他们俩一起注视着窗台上的君子兰,双方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一个问题仿佛自己生产出来一样,自然而然从穆昱宇嘴边跑出来,他问:"您为什么不结婚呢?" 穆珏一愣,穆昱宇又问了一句:"您条件很好,年轻的时候定然也很多人追求,为什么不从中挑一个呢?" 穆珏垂下头,随后慢慢笑开了,轻声说:"如果我结婚了,我就不会收养你。" "我知道。" "那这样看来,我还是不结婚的好。"穆珏笑着说。 也许养母说得对,人是不该结婚的好。 穆昱宇茫然地想着,他感到脑袋发胀,身子发虚,就这么单凭意志,强撑着做完一整天的工作,回家时他明显发现身体在发烧。大概是肠胃炎感冒了,他冷静地让林助理打电话约家庭医生到家给他打退烧针,又开了几种药服用,明天还有一堆事要做,歇不下来。 他躺下来时莫名其妙觉得这张架子床买的过大,屋子设计得太空旷,屋里的保镖佣人太训练有素,一点声响都没发出。他甚至想,叶芷澜今晚为什么不发疯?哪怕有个女人尖叫怒骂一下,这栋房子也不会显得那么寂静。 简直寂静到犹如置身无人旷野,没有风,只有无边无际的沉寂压迫过来,太重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穆昱宇躺在床上冷静地想,自己管辖的公司连总部分部在内有好几千员工,宅子里配备的保镖兼佣人护工厨师司机超过二十人,自己还有一个法律上的老婆,可现在病在床上,这么多人,却没一个人会主动进来给他倒杯水,嘱咐他按时吃药。 下属惧怕他,妻子恨他入骨。 他并不是感慨什么,事实上他的心情一点都没有波动,他只是陈述事实一般在脑海里淡漠地想,我如果突然死在这,他们大概也要到第二天早晨才会发现。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谁?是管家,不,也许会是林助理。 死了的话大概叶芷澜会高兴,但她高兴不了太久,因为对叶家公司的全面收购就在这几天,哪怕自己突然暴毙,公司的策略也会按照既定的轨迹往前滚动,没人能阻挡。 叶家,无论穆昱宇发生什么,他们都必定要败落。 遗嘱的话也不用担心,养母一辈子都会有人照顾,叶芷澜一分钱也不会分到,穆昱宇心想我算计了一辈子,果然算无遗策,就算现在撒手尘寰,身后的一切也会照着我的意思发展,没有意外。 他想到这,忽然觉得四肢的力气被抽干了,既然什么都弄好,该做的想做的都做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穆昱宇近乎空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传来儿童的呢喃声,似乎还有歌声,他屏息倾听,是两个人一块合唱,软糯一点的那个是孩童,清亮一点那个是少年。 他们一起轻声地,仿佛怕吵醒他一样,齐齐唱:春天在哪里呀 春天在哪里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 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嘀哩哩嘀哩嘀哩哩嘀哩哩 嘀哩哩 春天在青翠的山林里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坦白说两个小崽子唱得音准飘忽不定,还兼拖音和忘词,可不知怎的,穆昱宇这次没有感觉厌恶,他知道自己又进入那个怪梦了,但他没有着急睁开眼,他凭着听力,仔细聆听这两个人在他床头唱着歌。 无忧无虑的儿歌。 唱完了一段后,穆昱宇听见少年迟疑地问:"婓斐,我们真的只要唱歌,姐夫就会没事吗?" "嗯。"小孩重重地回答,"爸爸只是发烧了,妈妈说,不能叫醒爸爸,但可以唱歌给他听。" "可是我们已经唱了好几首了,姐夫还没好。" "那,我试试爸爸的额头还烫不。"小孩说着,不一会,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穆昱宇的额头上,胡乱摸了两下,就听见小孩高兴地宣布,"爸爸不发烧了,爸爸好了。" "真的吗真的吗?我也要摸。" "不行,你不懂这个,"小孩正正经经地说,"小舅舅听话,这样好了,你再给爸爸唱一个歌吧。" "哦,唱什么?" "小兔子乖乖。" 穆昱宇忍不住勾起嘴角,心想这小兔崽子才多大就懂得忽悠别人了。他睁开眼,果然看见床头趴着名为婓斐的孩童,边上的小凳子那坐着名为小超的少年。 "爸爸,你醒啦,你好了是不是?"婓斐高兴地大叫起来,"妈妈,快来,爸爸醒了,他不发烧了。" 门外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后倪春燕系着围裙手拿锅铲跑了进来,见到穆昱宇醒了,松了一口气说:"老公你可醒了,都睡了一天了,可吓坏我们了,哎呦,你起来慢点,小心头晕。" 她要过来扶,穆昱宇嫌弃地瞪了她手里的锅铲一眼,倪春燕这才大呼小叫起来:"糟,忘了我在炒菜了,你们俩个小的,洗手拿碗,准备吃饭,听见没。" "哦。"两个孩子答应了一声,婓斐临出门又跑回来,伸出小手又摸了他的额头一下,另一只手贴自己额头上,过了会表情严肃地说:"爸爸,你确实退烧了。" 穆昱宇点点头,婓斐笑了起来,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屋外响起摆碗筷声和吃饭声,不一会,倪春燕端着一个碗进来,在他身边坐下,吹吹碗里的热气,说:"来,老公,先吃了东西再吃药。" 穆昱宇没有接过,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啦?烧傻了?"倪春燕急急忙忙地放下碗,过来用脸贴了下他的额头,说,"没发热了,哎真好,我知道你没胃口,但你先好歹吃点粥,不能空腹吃药。" 她麻利地舀起一勺粥递到穆昱宇嘴边,穆昱宇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想喂我?" "这不是怕你病了没力气吗?"倪春燕笑嘻嘻地说,"别不好意思,伺候你我乐意呢,来,张嘴,我说你别跟婓斐似的闹别扭成不成?" 穆昱宇盯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半响,伸出手去自己接了碗,空出另一只手接过倪春燕手中的勺子,尝了尝,味蕾上居然准确无误传来米粒熬烂的香气。 这到底是个什么梦?真实到,连进食都被允许? "怎么不吃?不好吃啊?"倪春燕小心地问他,"是不是嘴里淡?我给你剥个咸蛋下粥?" 穆昱宇抬起眼,深深地注视她。 "干嘛一直看我,不认识你老婆我了?"倪春燕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是,很久没见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很久没见了,倪春燕。" 第12章 穆昱宇看着倪春燕带着两个孩子在饭桌上吃饭。 他本来是想直接睡过去离开这个怪梦回到现实中,但不知为何,外面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嬉笑声吸引了他。他忽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了,说不出什么原因,内心似乎有个声音在清晰地蛊惑他,看看吧,就看一眼,哪怕他们是假的,但看一眼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损失? 于是他爬起来,慢吞吞地走出房门,在这里他发现自己也具备一个高烧病人退烧后的四肢无力感,他靠在门框上,望向饭厅的方向,在那里,一张圆形的木头餐桌边围着他们三个。只看了一会,穆昱宇就发现倪春燕真是忙,她一边要替两个孩子夹菜,一边抽空往自己嘴里塞两口饭,一边还要停下筷子伸出手掌作势要打敲饭碗不好好吃饭的儿子,还要扭头呵斥一旁的小白痴不要只吃肉不吃菜。 "婓斐,你再敲碗试试,再敲就给我下去,往后都不许你上桌吃饭,听见没!" "小超,姐教了你多少回了?不许挑食听见没,再让我瞧见你偷着把青菜丢掉,下顿就不给你肉吃!" "小兔崽子想气死我是不是?穆斐然,我告诉你啊,你再这么不听话,等你爸爸病好了,我真让他揍你信不信?" 穆昱宇诧异地发现,这句威胁起了一定作用,只见婓斐迟疑了一下,皱着小眉头谨慎地判断这句话的真实度,倪春燕没好气地加了句说:"等下我就去跟你爸爸说,穆斐然小朋友在爸爸生病期间,不但不乖,还专门气我,你看你爸揍不揍你。" "瞎说,爸爸才不会揍婓斐。"穆斐然小声地反驳,但他也不能太确信,于是底气不足地加了句,"婓斐很乖,有唱歌给爸爸听。" "就你这样乖什么?张嘴张嘴,"倪春燕拿过儿子的碗和勺子动手喂他,边喂边数落,"你都五岁了还不会好好吃饭,害不害臊啊你?你看看小舅舅都自己吃,也没有掉饭粒。" "小舅舅比婓斐大。"穆斐然含含糊糊地反驳他母亲。 "小舅舅没上学你上了呀,你不该比他乖?"倪春燕白了儿子一眼,拿筷子夹菜喂到他嘴里,"嚼烂点再吞。" "小舅舅为什么可以不上学?"穆斐然不平地反问。 倪春燕手一顿,沉默了一下,把碗放下了对儿子郑重其事地说;"因为小舅舅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我们家特别好特别珍贵的宝贝,可外面的人不懂小舅舅有多好,他们只看到他笨,瞧不起他,还老欺负他,妈妈很生气,就把他领回家了。" 一旁的小白痴听到说他的名字,受惊一样大声宣布:"小超不要去上学!" 倪春燕安慰他说:"知道知道,不会让你上学的,快吃饭啊,乖。" 小白痴这才放心地把头埋进饭碗里,倪春燕转头对自己儿子说:"所以啊,婓斐要好好吃饭,好好学习,这样长大才能有本事,等爸爸妈妈老了不能动了,就轮到你来保护小舅舅,懂吗?" 婓斐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我会带小舅舅玩,不让别人欺负他。" "嗯,那你要不要好好吃饭?" "要。"婓斐有些脸红地小声说,"妈妈我自己吃。" 倪春燕把勺子递给孩子,这才有空吃自己的,但她没扒几口饭,就听见婓斐喊:"爸爸爸爸,你起来啦。" 穆昱宇看着小孩从饭桌边溜下后迈着小短腿朝自己跑过来,心里浮上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还来不及分辨这种微妙感是什么,就被孩子劲头十足地冲过来抱住。穆昱宇皱眉想,这小兔崽子怎么跟头牛似的横冲直撞,他妈也不拦着? 他抬眼想给倪春燕一个警告的眼神,却发现她已放下饭碗,把手在裤子上擦擦就走来絮絮叨叨地说:"老公你怎么起来了,哎起来你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家里头开着窗呢,站这也有穿堂风的,行了行了,我看你还是回屋躺着,等中药熬好了我再叫你。" 穆昱宇并未接触过这样的女人,明明动作粗鲁,说话唠叨,可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很暖,那里头的担忧和关心都是直接而不作伪的。它没有隔着上下级的鸿沟,没有雇主和员工之间具备观赏性的一团和气,更没有逢场作戏的暧昧和晦涩不明的欲望;它有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无需掩饰的亲密感,只是一个妻子对自己丈夫的体贴和温存。 原来一个妻子是这样的。 穆昱宇感觉这一切很陌生,他有点难以适应,即便没有最初堕入这个梦境的恐慌感,心平气和之余,他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这的世界似乎以一种他不熟悉的规则在运作,而且运作得还很顺畅。 现在,这里的一切组合起来,敞开它的门户,用听不见的声音冲他喊,过来,你过来。 穆昱宇微缩瞳孔,半响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掰开小孩的手,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倪春燕的声音:"老公,你真回去睡啊,也成,你睡之前记得先吃胶囊,我都给你搁床头柜那,三颗白的一颗黄的,记住了没?别吃混了啊。对了,你医保卡被我上回放哪了,今天都没找着……" 穆昱宇大踏步走回房间,他亟待回到真实中,他觉得这个空间扭曲而变形,他在这一刻也呆不下去。 必须回去,回到名为穆昱宇的男人该有的生活里,那个生活,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设计,从未有超出认知范畴的东西;那个生活无论旁人如何评价,它却是身为穆昱宇的这个人出于本心意愿做出的既定选择。 它是一条经过深思熟虑后所选择的道路,它构建了作为穆昱宇这个人的一切,如果抛开它,他整个人将分崩离析,再也拼凑不回去。 "穆先生,您醒了吗?穆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吗?" 穆昱宇想说你他妈给我闭嘴,我又不聋,犯不着拿跟老年痴呆症患者说话的口吻来对付我,但他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发出难听的嘶哑的声音。 "穆先生,您听得见我说话对不对?您不用着急开口,先试试动一下手指头,如果您听见了,就动动手指头好吗?" 穆昱宇动了动手指头,发现动手指头这种事居然也成了需要全神贯注才能做到的行动,他心里悚然一惊,强迫自己必须睁开眼睛,他能察觉身体出了毛病,他必须在清醒的状态下弄清自己到底怎么啦。 他花了媲美百米冲刺的力气睁开了眼睛,这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房里,几名医生正围在他病床前,其中年纪大的一位俯下身来专注地观察他,显然,他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 穆昱宇冷冷地看回去,无论他身处什么状态,他都不乐意被人用看标本的眼神观察。那名医生有些吃惊,随即堆上笑容对他说:"穆先生,我是这的心外科主任,鄙姓龚,您现在能听清并理解我说的话吗?" 穆昱宇用极其缓慢的动作点头,龚医生满意地问:"那手脚能动吗?" 穆昱宇试着动了动,觉得尽管吃力,但并没有到不能动的地步。 "您突然生了急病被送进来,期间一度病危,心跳几乎都没有,我们给您做了急救,现在过了十二小时,您清醒了过来,等您身体允许,我们会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我,怎么了?"穆昱宇艰难地问。 "初步怀疑是突发心肌梗塞。"龚医生笑笑说。 "但我以前从没有过心脏病史。" "长期工作压力过大也会诱发。"龚医生说,"您可能已经很久没好好放松自己了。" 穆昱宇沉默了,他想了想,对医生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 龚医生笑笑,吩咐几名年轻医生检查了他的数据,随后又客气了几句,这才退了出去。 他们一离开,守在外面的林助理立即进来,他看着穆昱宇的眼神欲言又止,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惊诧。 "怎么?"穆昱宇淡淡地问。 "没。"林助理飞快收拾情绪,说,"穆先生,您安心养病,公司那边照着您之前的部署,同时开展的几个大项目都没问题。" "我当然知道。"穆昱宇疲倦地说,"给我,倒水。" 林助理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又不知道怎么伺候人,最后险些把水弄撒,不得不按铃叫来护士。 护士来了之后,用吸管插到水杯,这才让穆昱宇喝了几口润嗓子,他还想继续,护士却已收走,说刚刚苏醒不宜多喝水。穆昱宇示意想坐,护士将他的床背摇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个大枕头,穆昱宇靠在上面,吁出一口长气,瞥了一眼林助理,问:"很奇怪?" "不,不,"林助理摇头,"主要是没想到您也会生病。" "谁送我上医院的?" "这事说起来真悬,"林助理笑着说,"要不是那天晚上大军坚持进屋看看,可能就耽误时候了……" "孙福军?"穆昱宇有点意外,"怎么是他?" "大军好像是有事跟您汇报,但敲了门您没应,管家拦着说您不舒服睡下了,可大军说,您失眠,不可能睡死。" 穆昱宇点了点头,哑声说:"那是得好好谢谢他,他人呢?" "守在外头呢,先生,除了他本人外,他还偷偷摸摸地,还带了个人过来,"林助理悄悄瞥了他一眼,说,"是个女人。" 穆昱宇皱眉:"什么女人?" "我就瞥了一眼,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是就上回那个牛肉面摊的女老板,您还记得吗?您吩咐大军照料过她。" 穆昱宇没来由地心里一跳。 "您要我去处理这件事吗?" "不,"穆昱宇定了定神说,哑声说,"不用,你当没看见。" "是。" "你让人盯着她,"穆昱宇说,"看看她想干什么。" "是。" 第13章 林助理的办事效率很高,接下来的一周,倪春燕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被他安排人盯着,随后再以纲要的形式打印成文档方式递到穆昱宇手里,内容详尽之极。在这几张纸上,穆昱宇了解到倪春燕早晨六点半就会踩着三轮车来医院大门旁卖早点,大约九点钟会送几盒外卖进医院,送完外卖后她通常会进洗手间,大概去洗手洗脸,也许也会上厕所。做完这些之后,倪春燕会坐电梯直奔他的病房区域,在外面通道拐角处与孙福军碰面。多数时候倪春燕会为孙福军带早点,但不是她摊子上卖的牛杂汤面,而是用裹着毛巾的铝质饭盒装着。里面的内容有时候是包子,有时候是饺子,有时候是炒面或摊鸡蛋饼,花样不太重复,分量想必也很足,因为要兼顾孙福军这种男人的饭量。每到这个时候,两人会坐下来,趁着孙福军吃东西的间隙,交谈大约十分钟左右,然后两人分开,倪春燕下楼,孙福军返回岗工作。 如果不是没必要动用到窃听器那种东西,穆昱宇相信,以林助理的谨慎,他绝对会将两人的谈话内容一五一十都附录上来。 但一份报告缺少了这块空白,却引得人格外遐想。穆昱宇摩挲着纸边,竟然开始思考他们在一起会说什么,他们俩之间有便于谈话的共同话题么? 准是被医生限制了行动只能卧床静养躺出毛病了。穆昱宇心想。倪春燕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个怪梦与现实一点联系都没有。还有孙福军,那不过是一个能干的下属,作为他的雇主,穆昱宇认为自己管辖不到他的私人生活。 可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变得分外引人好奇,因为直接决定了倪春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躺在病床上的穆昱宇先生穷极无聊地想知道,倪春燕来这,只是为了送外卖,顺带着给孙福军送早餐吗? 要是能直接问一问也不错?但怎么开口?难道把倪春燕叫进病房里,问:"你干嘛没事跑这?你是来探望我么?" 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因为是个不折不扣的蠢问题,而且还带有暧昧的暗示,任何有企图心的女人对此都会保持敏锐的嗅觉。 穆先生不能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穆昱宇把那几张纸递还给林助理,林助理默默接过,仔细折叠好放回公文包,随后微笑着提醒他:"您该进食了先生,余嫂派来送饭的人已经到了,我让大军领她进来?" 因为住院的缘故,穆昱宇的饮食受到严格控制,以清淡的易消化物为主体,由管家亲自监督厨房熬制后送来,但制作得再精心,穆昱宇也吃到嘴里发酸的地步。 他忽然就想起报告中提到的倪春燕带给孙福军那个铝质饭盒,难为起草报告的人连饭盒的材质都在后面打括号注明。穆昱宇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过时餐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种样式简单的饭盒曾经是商店里唯一能买到的货色。那东西崭新的时候还雪白程亮,但用久了,却没一个的外壳不是因为磕磕碰碰而变得坑坑洼洼。 之所以将这种东西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当年穆昱宇家里也有一个。母亲上班的地方远,中午要自己带饭,母亲就是拿这样一个饭盒装,再在外头包一条毛巾,放进网兜里挂在自行车前。 那个饭盒带着优越的神秘感在童年的自行车把手上轻轻晃荡,它是不允许被打开的,更加不允许去偷窥和偷吃。它就像一个承载幻想的魔盒,在打开之前,里面永远都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小小的穆昱宇常常带着好奇目送饭盒随母亲上下班,它去的时候被一块羊肚白毛巾包得严实,回来时又空空荡荡。他想那不见了的食物一定非常美味,要不然母亲为何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母亲可能藏着自己不知道的美食独享,这种想法埋入孩子的心里引起强烈的不满。终于有一天,这种不满积压到一定程度,小穆昱宇行动了。他早早起床,在母亲将饭菜装进饭盒后,趁着母亲在阳台的小煤炉上热给他喝的牛奶,急急忙忙溜进厨房,惦着脚尖将灶台上的饭盒一把掀开。 果然是满满一盒饭,但除此之外,就是一点炒豆芽和咸菜。小孩甚至认出来,豆芽是昨天晚饭时剩下的,咸菜是外婆腌制的。没有肉,没有鱼,没有他想象得到的任何好东西。 小穆昱宇大失所望,这种失望的情绪经年累月,在成年的穆昱宇心中沤成一个反复回放的场景:他满怀希望打开母亲的饭盒,却发现里面的内容不值一提。 可为什么还会记住?而且记得那么牢?闭上眼似乎连铝质沿壁的温热感都触手可及。穆昱宇抿紧嘴唇,盯着孙福军帮着家里来的女佣摆好小桌子,将他的病号饭一小碟一小碟地放好等他动筷子。穆昱宇半天没动静,他仿佛在端详等待被挖掘漏洞的合同条款,突然间对这些东西胃口丧失殆尽。 "去问问龚教授,如果不吃这一餐,对康复会不会造成障碍?"他对孙福军说。 "先生,您还是尽可能吃一点为好。"孙福军大咧咧地笑着回他,"人是铁饭是钢,您要不吃饭,可怎么长力气康复呢?" "没胃口。" "也是,这些东西瞧着就不好吃,"孙福军有些同情地瞥了他一眼,小声说,"不过我也不懂,听说挺有营养。" 穆昱宇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突然问:"你吃饭了吗?" "哦,还没呢,不过我带饭了。"孙福军笑着说。 "为什么带饭,我记得你们都有午餐补助。" "那个,能省就省嘛。"孙福军呵呵笑出了声,一边将穆昱宇床头的仪器挪远些腾出地方,一边说:"这几天刚好有个朋友在附近,她也要带饭,就顺道给我做了一份。这人说起来您也知道,就是有一回您吩咐我去揍那几个地痞流氓,给人大姑娘解围那次,牛肉面老板娘,您还记得不?" 穆昱宇皱眉挪开视线不愿接他的话茬。 但孙福军却自顾自说下去:"那老板娘可不容易,一个大姑娘家带着个白痴弟弟,开着片小店家里还没男人,但凡软一点不就得被人欺负?还好她够厉害,一般人也不敢招惹她。要不是欠了债,那些流氓也闹不到她那。现在店开不下去了,就只好来这边摆摊,可您别小瞧了她,手艺真不错,我试过几回,味道真挺好。" "行了。"穆昱宇冷冷地打断他,问,"你今天吃什么?" "哦,"孙福军想了想说,"豆腐丸子,焖春菜,拌面。" "拿来我瞧瞧。" 孙福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穆昱宇不耐地说:"拿来。" 孙福军傻呵呵地应了一声,出去片刻,不一会真端着一个饭盒进来。果然是穆昱宇记忆中那种老式铝质饭盒,边缘处磨花,盒子表面有几个小疙瘩坑。 "打开。" 孙福军依言打开了,穆昱宇带着挑剔的眼神扫了两下,然后说:"豆腐丸子瞧着不错,跟你换。" "啊?" 穆昱宇摆出总裁的凌厉气势,下命令说:"这桌上你有看上眼的就拿去,要都不喜欢,跟阿林出去吃。" 孙福军半响才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说:"瞧您说什么呢,有让您开胃的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得,都给您。" 他把饭盒搁在穆昱宇面前,拿起勺子递到他手里说:"我那大妹子手艺不赖的,您尝尝,保管不比您宅子里的大厨差。"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接过勺子挖了一小块豆腐放进嘴里尝了尝,然后一言不发,默默地吃掉它。 味道还成,但要和我请的大厨比,还差得远。 只不过,有种久违的感觉,说不出的那种感觉,混合在食物当中,令回忆飘忽不定,那是花多少钱,请多么顶级的厨师也没法复制的东西。 第14章 其后的两个星期,穆昱宇都滥用职权,将孙福军的伙食霸为己有。他生平第一次不愿去探究行为的目的及其后续影响,只想凭着本心意愿去继续这么干,他给出的说辞是难得我对着家常东西有胃口,虽然倪春燕的手艺不怎么样,但与饿肚子影响康复这种大事相比,这点小瑕疵尚在容忍的范畴之内。 作为一种平衡,他保持挑三拣四的优越感,看到清蒸鱼块的时候他挑剔鱼肉有股土腥味,葱姜切得不够细,用来调味的酱油不是他喜欢的牌子;看到胡萝卜的时候他会挑眉说煮的方法破坏食材营养,吃下去根本不会起到摄取微量元素的作用;看到肉糜紫菜粥他会皱眉嫌弃紫菜不够地道,干贝太小,肉糜剁得不够烂等等。 尽管百般挑剔,却没有影响他的食欲,似乎尖酸刻薄的话语成为下饭的榨菜一样必不可少。有时候话实在难听,就连一旁呆着的林助理都觉得赧颜,但孙福军却一直好脾气地笑着,打量他的眼神里头,敬畏的意思减少,但宽容和体谅却增多。 孙福军带着乡下人的憨厚和成年人的体恤呵呵乐着说:"只要先生能吃得下,吃得香就好。" 这句话令穆昱宇几乎恼羞成怒,要不是他用仅剩的理智衡量了一番,确定孙福军不具备说出高级讽刺话语的能力,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指桑骂槐。可这么一想的同时,穆昱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他迅速将那个丑陋饭盒中的食物一扫而光,然后开始思忖:最近自己之所以吃得下倪春燕做的东西,大概是因为食物带了童年的味道,而对卧病在床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童年的回忆更能击中他意志中的软弱部分。 穆昱宇当机立断,这种反常必须到此为止了。 他冷着脸吩咐林助理从明天起,去某著名中餐菜馆预订他的餐饮。他与那家餐饮连锁公司的老板有些私人交情,对方慷慨借出自己旗下的大厨,专门为他烹饪适合他康复的菜品。随后,为了不用看到孙福军捧着那个旧铝质饭盒出现在自己跟前,穆昱宇给孙福军一周带薪假期,理由是你这段时间辛苦了,我的病情已经稳定,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下。 孙福军不疑有他,还觉得老板人性化得令人感动,他欢欢喜喜地说:"那敢情好,可我离开真没问题?" "你没来的时候我也没问题。"穆昱宇冷着脸,头也不抬,看着手里的文件说。 "太好了,谢谢穆先生,正好我那大妹子要搬家找房子,我给他们也好搭把手去。" 穆昱宇从纸上挪开视线,问:"搬家?" "是啊,他们那片不是要拆了改建么?没办法,总不能睡大马路去。"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倒很热心。" 孙福军笑呵呵说:"当不起您这么夸,我就瞧着他们姐弟俩挺不容易,能帮就帮呗。" 孙福军出去后,穆昱宇默默看完了文件。他做好批示后,抬头发了片刻呆,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早上十点半,屋外阳光灿烂,暖和而安详。根据林助理做的那张表,再过一会,倪春燕就会把孙福军的午饭,实际上是他穆昱宇的午饭用那只丑陋的铝质饭盒装了送过来。这一周多时间来天天如此,里面的花样不重复,而且都是适合穆昱宇吃的,容易消化且能保证营养的食物。 适合这个词令穆昱宇心里一跳,他想自己怎么那么迟钝,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那么巧的事,一个饭盒装的菜肴不多,可如果不是精心烹饪,怎么可能那么适合自己?怎么可能那么恰好,头天他刚刚挑剔说不吃葱段,第二天的鲜鱼粥里就没有葱段? 那个饭盒,根本就是倪春燕专门为自己做的。 那就怪不得孙福军整天笑呵呵毫无芥蒂,在这件事里他本来就只是一个传递媒介,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媒介到底起了多大作用,他传过去的信息,到底给了倪春燕什么样的幻想让她天天不知疲惫变着法给自己弄饭吃? 她以为为自己做这些,会换来什么实际利益? 穆昱宇面沉如水,他把文件放好,按铃叫护士,然后对进来的人说:"我要出去晒太阳。" 护士连忙表示这样再好不过,她笑呵呵地叫来另外两名护士,帮着把穆昱宇弄到轮椅上,随后有名护士想推轮椅,穆昱宇的保镖早过来将老板的轮椅推着往外走。 "先生,去哪?"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说:"那边拐角的地方,孙福军在那。" 保镖推着他慢慢过去,屏风后果然看见孙福军在那,但倪春燕不知为何还没到,穆昱宇低头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下一刻电梯门开,一个女人急急忙忙拎着饭盒过来,天很凉了,她还穿着单件长袖T恤和牛仔裤,外面罩着送外卖的白色围裙,两边袖子上套着花色袖套。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脑后,一张脸看着比之前还瘦削,眼窝子都陷进去,眼睑那有睡眠不足的青色。 穆昱宇原本心里头的火气在见到这个女人的刹那突然就淡了,他想自己在干吗?很多人对他有所求,要这个要那个,有些人手段高明,有些人手段低劣,但贪婪人性,不外如是,他不是早就知道么?倪春燕有所企图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何以突如其来想要兴师问罪?佯装不知情,让对手自己一点点暴露自己的私心,这本来是自己擅长的攻防策略,为什么在这一刻却想快刀斩乱麻,彻底解决了她?——就如十六岁时的自己对着纠缠不清的女孩使出来的招数一样。 话说回来,这两周的伙食,她确实做的不错。 "春燕,这边。"孙福军开口打了声招呼。 倪春燕循声望去,脸上露出笑容,但那笑容也是很疲惫的,像跋涉千里,气喘吁吁后不得已笑一笑那般。但她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她的视线余光瞥到另一边坐在轮椅中的穆昱宇,只一瞬间,她的笑就迅速褪尽,脸色变得尴尬而忐忑。 穆昱宇皱眉,被她脸上畏缩的表情突然又勾起火气,他冷哼一声,拍拍椅背,敦促保镖把轮椅推上去。 孙福军这时也看到他了,局促不安地讪笑说:"先,先生,您,您出来散步啊。"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成功令他下面的废话咽回肚子里。然后,他把视线集中在倪春燕脸上,犹如手术刀,直想剖开这女人那颗脑袋下到底隐藏什么蠢念头。 可是不同于叶芷澜,倪春燕没有在他的目光逼迫下窘迫发抖,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目光炯炯跟他对视。 她是豁得出的女人,她不再十六岁。 穆昱宇清咳一声,冷淡地说:"又见面了。" "嗯,那什么,我听说你住院了,没事吧?" "还好。"穆昱宇盯着她的脸说,"有心了。" 倪春燕的脸色白了一分,她抬头看看左右,果断地说:"我,我就给大军送个饭,呃,祝你早日康复,再,再见。" 她把手里的网兜递给孙福军,孙福军愣愣地接过。 "等等。"穆昱宇语速缓慢地问,"咱们这么多年没见了,论起来也算老朋友,你不觉得该坐下来聊聊?" 倪春燕强笑说:"不了,您是大忙人,耽误您正事不好。" "我现在有空。" 倪春燕无意识地拿手擦着裤子,摇头说:"我,我那还有事,摊子没收,我弟弟还等着……" "看来你也很忙。" "小本生意,"倪春燕神经质地抽了抽嘴角,说,"不忙不行。" "那怎么有功夫给大军送饭?"穆昱宇提高声音,带着讥讽的笑问,"今天做什么了?" "没,没什么。" "不介意我看看吧。"穆昱宇回头示意保镖过去,将孙福军手上的饭盒拿过来,打开一股浓郁的药膳味。 穆昱宇脸上的讥讽更甚,他让保镖合上饭盒,交还给孙福军,然后看着倪春燕,摇头笑说:"大军一个大老爷们要补身体到这份上?说起来真巧,昨天我的医生刚刚建议我家厨子给我做同样的东西。" 倪春燕脸色愈发苍白,她抬头眼神幽深地瞪着穆昱宇,过了好一会,就在穆昱宇以为她要撒泼或者破口大骂的时候,她却自嘲一笑,了然地点点头,转头对孙福军说:"大军,对不住啊,今天这个饭不能给你吃了。" 孙福军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饭盒已经被倪春燕一把抢了回去,他呐呐地说;"别,别介啊春燕,我爱吃这个……" "你老板说得对,你身强体壮不该补,是我错了。"倪春燕冲他惨淡一笑,然后对穆昱宇点点头说:"谢谢你啊,你不提醒我还真不知道,别回头给人补过了就不好了。走了,不说回见了,原本咱小老百姓,见您这样的大人物机会也不多。" 她说完干脆利落转身就走,穆昱宇盯着她的背影,恼怒地攥紧把手,几乎想怒吼出口,但硬生生忍着,这时孙福军叹了口气,在一旁说:"先生,这个,其实都是我的错,春燕跟我做这些,真的只是一片好心,我们就是希望您早日康复,前天我告诉她您爱吃她做的东西,她还特高兴,觉得倍有面子,她不知道您忌讳这个,我也没多考虑,您要怪,就怪我吧。" 第15章 著名食府内的掌勺大厨做出来的东西,无论从色香味哪方面上比较都令倪春燕望尘莫及,就连配合食物装点过来的食盒都精美无比,这整个东西摆在穆昱宇面前时足以令周围瞥见的护士护工们啧啧赞叹,仿佛那不是拿来吃的,而是该拿个玻璃罩罩好了供人赏玩的艺术品。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富贵二字最直接的体现便在这上头,曾经穆昱宇也热衷此道。他受过高等教育,知道判断一个人所属阶层的最好证据往往体现在细节上。穆昱宇不允许自己有瑕疵,他永远记得一件事:多年前,他跟叶芷澜刚刚认识,俩人共赴某名流举办的晚宴,他因说错红酒所属年份,那个女人脸上露出的鄙夷又得意的神情。 那个时候她多趾高气扬啊,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永远带着轻蔑而又怨怒的意思。轻蔑是因为她必须屈尊下嫁穆昱宇这样的一位毫无根基的商业新贵,这件事令她备感侮辱;怨怒是因为她感觉自己已然牺牲了这么多,可对方居然没有感激涕零,跪倒在她的脚下诚惶诚恐,这令她异常愤懑。 越愤懑,就越要表现出轻蔑;越轻蔑,就越令穆昱宇倒足胃口,于是她便越愤懑。 就是这样,这个女人,称之为妻子的叶芷澜,是他这一生中给自己找的一个大笑话。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弥漫敌意:叶芷澜妄图征服他来证明自己的魅力;他则妄图给自己找个名为老婆的标本放在家里。这场战争,双方目的不一,立场迥然相异,却莫名其妙的行动一致,都想往死里打倒对方。 "选择不同的人,就是选择不同的生活。"穆珏如是说,她在这对年轻人结婚伊始即看透了他们奢华婚宴的本质。没有人能避开婚姻伴侣带给自己的影响,哪怕强势如穆昱宇,也在不知不觉中为了打败叶芷澜,将她脸上的轻蔑踩到脚下去,做了不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毫无意义的事。 比如他真的精研过红酒年份,比如他只需听一个开头,就能准确判断出著名小提琴协奏曲的作者,写作年份,乐曲精神。 但那又如何? 时至今日,穆昱宇哪怕在公开宴会将脚架到餐桌上,把雪茄灰弹进汤盘里也无人敢说三道四,相反那还会成为他嚣张桀骜的佐证。若在场有云英未嫁的少女,没准见此古怪行为反倒会深觉魅力无限进而芳心暗许也未可知。过去这么多年,他总算明白,所谓行为规则,不过是给弱小的人遵守,让强势的人打破。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出一句声即有最顶级的厨师为他烹饪专为他量身打造的食物,但那又如何? 这份菜肴,就如他华美且一呼百应的生活一样,缺了某种重要的东西,那个东西不具名字,但如内核一般真实存在,它消散了,于是索然无味成为一切的主宰。 穆昱宇忽然就怀念起倪春燕为自己做的东西,那个丑陋的铝质饭盒,打开来总能让他挑三拣四的食物,但为什么唯独那份东西,恰到好处地,就能填补饥饿,能饱肚子,能让他吃下去后胃部暖融融的。 无论她出于何种目的做这些事,那个目的本身忽然变得无关紧要了,难道自己还不能处理一个人的欲望么? 穆昱宇此时有些恍然,他想,原来我也不再十六岁,我也不用担心一个女人的欲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按铃让人找孙福军来,得到的回答却是,孙队长休假了。 穆昱宇这才想起他放了孙福军一个长假,孙福军似乎说过他会利用这段时间去帮倪春燕他们找房子。是了,拆迁改建势在必行,倪春燕家所在的城中村本来就在政府的计划蓝图内。 穆昱宇没能发呆多久,因为不一会,病房外就来了几名公司的高管等着探病。他们各自带了下属过来跟他商谈收购叶氏的相关细节。大家寒暄后,即在病房内现场开了个会,穆昱宇听完他们的报告和辩论,做了简要指使后,他做例行检查的时间到了。主治大夫龚教授带着一帮医生护士过来,众人见状忙告辞退出,穆昱宇抬头对一名心腹高管说:"老姚,你等一下再走。" 老姚全名姚根江,跟穆昱宇私交甚笃,俩人经历过公司初期的各种艰辛,他沉默寡言地替穆昱宇处理过很多不能在台面上交待清楚的事务,他沉默寡言,看起来是中规中矩的老实人,但却是穆昱宇可以信赖的朋友。 龚教授事情繁忙,很快就做完检查带着人离开,穆昱宇一直皱着眉没吭气,等他们走了才吁出一口长气,瞥了眼姚圣达,淡淡地问:"我听说外头传闻我快死了?" 姚根江点头,用一贯缺乏表情的声音说:"是叶氏的人干的。" "我们的人怎么处理?" "几名副总裁都站出来发表声明,公司的方针政策不会因为总裁病逝而更改。公司运作良好,没谁都能继续往前。" 穆昱宇淡淡地笑了,问:"他们不会真这么以为吧?" "总有人会这么觉得。"姚根江说,"比如李副总,他最近做了不少不利于公司的事。" 穆昱宇微眯了眼,随即不无遗憾地说:"李兆鸣是我在普林斯顿的校友,当初我们一道创业,他把自己爹妈留下的房子都卖了,给我注入第一笔投资,我忙得脚不沾地通宵工作,他也会叫自己老婆煲汤送到公司跟我分着喝,想起来,这些事就跟昨天发生似的。" 姚根江目无表情地说:"权力大了就想再多要点,不奇怪。" 穆昱宇叹了口气,哑声说:"这个事你去办吧,跟其他两名副总通个气,好好设个套,把他手头的股份稀释了,但也别太为难他。" "是。" "叶氏那边,大少不足为虑,我猜现在还蹦跶着的,是叶老二吧?" "您没猜错。" "叶二少,从本质上讲是个软弱卑劣的东西。这种人的软弱是深藏不露的,用十倍于软弱的狡诈奸猾做保护色,上回他玩未成年少女的事上报没掀起多大的风浪,我猜,是叶老爷子压下去的吧?" "他的优势,就在于有个好爸爸。" "好爸爸,"穆昱宇讥讽一笑,"还真是令人嫉妒,你说,对付这种被爸爸宠坏了的孩子,咱们该怎么办?" "让他爸爸失望,失望到不想再看他一眼。"姚根江说,"我爱我的父亲,我想天底下爱父亲的孩子,都不愿看到父亲对自己失望。" 穆昱宇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随后点头说:"叶家二少奶奶是个可怜人,被那种的丈夫长期虐打还不敢往外透露一句,咱们这次就做回好事,帮帮她。" "早该如此。"姚根江点头。 "等做完这些,我就可以离婚了,我要让叶芷澜一点便宜都占不到,"穆昱宇闭上眼喃喃地说,"老姚,我居然忍了这么久,自己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姚根江默不作声。 穆昱宇睁开眼,问他:"你跟你们家那位,都还挺好?" 姚根江的眼神变得温柔,点头说:"很好,谢谢您。" "有打算要孩子吗?" "她的身子时好时坏,"姚根江摇头说,"跟孩子那种东西比起来,她要重要多了。" 穆昱宇不乏兴味地看着他,说:"这还是你第一次在我跟前这么明确地表示态度,怎么,难道想起来不觉得遗憾?毕竟中国人讲究,无后为大。" "对我来说,她在所有要考虑的因素当中排在第一位。"姚根江说,"当然没有孩子会有遗憾,可人生谁无遗憾?遗憾,就遗憾吧。" 穆昱宇忍不住笑了,问:"钱够花吗?看病要不少钱,你这几年收入都折腾在那上面吧?" "没有,她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姚根江说,"我们过得很好。" "我想你其实是在暗示我该发奖金了?" "那我先谢谢先生。"姚根江的眼睛带了笑意。 穆昱宇摇头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犹豫了一下问:"你们家,平时谁做饭?" "本来我想让保姆做,但我老婆非要自己来。" "你太太手艺很好?" "好什么呀,"姚根江笑意明显地说,"她又粗心又没耐心,做出来的东西勉强能入口而已,不过我也习惯了,她能做饭,也是身体好转的表现。" "为什么,"穆昱宇斟词酌句地问,"你反而会习惯难吃的东西?" "因为那是她特地为我做的,"姚根江有些诧异,但还是认真回答,"只为我一个人,别处吃不到这份心意。" 穆昱宇沉默了,过了很久,挥手说:"你先回去,我累了。" 姚根江跟他告辞离开,外头林助理急匆匆地跑进来,对他压低声音说:"先生,太太跑去了夫人的病房!" 穆昱宇微微一惊,怒道:"怎么不拦着?!" "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余嫂说她今天消停了一会,瞧着精神还不错,甚至下楼弹钢琴来着,突然说想上街买衣服,您也没吩咐不让她出门,司机就载她去百货大楼了。哪知道她下了车一拐弯跑了,打了个出租车奔医院这,我们发现时,她已经闹到夫人的病房门口……" 穆昱宇脸色铁青,低声咒骂了一句,说:"把我弄过去。" 林助理不敢违抗,忙招呼了两名保镖进来把他弄进轮椅,推着他出病房。 护士还想拦着,被穆昱宇示意林助理上前打发了。 众人出了电梯,在楼下大堂那一路推着他小跑起来,也算底下人办事迅速,到大堂门口时,车子已经停好。他们把穆昱宇扶进车内,穆昱宇一坐好,就吩咐快开车,赶往穆珏住的肿瘤医院那边。 车子开的时候,车厢内一片沉默,林助理呐呐地说:"先生,您别担心,夫人那么睿智,她不会被太太三言两语惹生气的……" "我不是怕我阿姨生气,我是怕她担心我,我连自己住院都不敢跟她透露一声,"穆昱宇阴沉地说,"她都癌症三期了,还不让她安生,叶芷澜,你他妈够混账!" 林助理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穆昱宇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对林助理缓缓地说:"你打电话再叫几个人过去,必要时把叶芷澜给我打昏了扛出病房都成。" "您放心,我已经让人过去了。" "还有一件事,"穆昱宇睁开眼,无名指扣着自己的膝盖,淡淡地说,"你帮我,在老城区那边找个临街的小店面,最好后面连着住宅的,简陋点没关系,地段偏点也成,找到后你把消息透露给孙福军,告诉他,这个地方可以按市价的一半,不,三分之二出租。" 林助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我知道了。" "要快。" "您放心,我打个电话让老城区分公司的人去查,明天就能给您答复。" 第16章 穆昱宇隔着老远,就已经听见叶芷澜的哭声。 他现在对这种哭声已经习以为常,倒退二十年,他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在女人的哭泣声中无动于衷的男人。 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婆。 他在刹那间有些奇怪,他想这个哭得这么难听的女人是谁,这个无比陌生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自己法定的妻子,理论上与自己最亲密的女人? 这个时候,他无比诡异地回想起,其实自己在决定结婚的最初阶段,即便洞悉叶芷澜性格上的缺陷,即便知道自己要面对一个养在城堡里趾高气扬的类公主,但他也曾想过,如果可能,他是愿意跟叶芷澜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他才不到二十五岁,年轻有为,野心勃勃,对于婚姻,即便所知不多,但也不乏想象。他甚至冷静地思考过,他跟名为叶芷澜的这个女人,既然注定无法产生名为激情的东西,那么,两个人就这样平静地,互不干涉对方生活地相安无事,也许也挺好。 而且当初的叶芷澜符合他对女人的审美,她高挑漂亮,出身名流,从小学小提琴,虽然从音乐学院休学待嫁,但她从小受过良好的艺术熏陶,至少一眼望过去,她的气质跟容貌一样出色。 在那时,穆昱宇就觉得,若穆太太需要一个具体形状,那么就该是叶芷澜那样。 只可惜穆太太好比一块山寨加工的高仿手表,外表看着锃亮华美,撬开来,里头全是塑料零件。 他们的战争从婚宴前夕就拉响警报,当养母将四件黄金首饰送到叶芷澜手中时,叶芷澜打开首饰盒,用捻起一根野草一般的动作捻起那根款式老旧的金项链后,仿佛备受侮辱一般脸色阴沉,她随即啪的一声将首饰盒用力扣上,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连一声谢谢都懒得说出口。 养母穆珏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她竭力保持微笑,轻声说:"这是我们那的规矩,小城里娶媳妇的礼仪,新娘子婚宴上戴出来给客人瞧的……" 她还没说完,叶芷澜掩饰地笑了两声,尖声说:"原来是小地方的风俗啊,怪不得,阿姨啊,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大概不能带这个出去,现场有记者拍照的,再说跟我的礼服也不配呀,米兰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婚纱,跟这种首饰不搭的。" 穆珏一辈子教书育人,从没被人当面这么呛过,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呐呐地说:"当然,老规矩而已,你们年轻人不喜欢也正常……" "所以才要与时俱进呀……" 穆昱宇在一旁没听下去,直接过来拽了叶芷澜就走。为了让这个女人闭嘴,他用一整套名家设计的钻石首饰,换了穆珏送出的那四样土得掉渣的金首饰。 穆昱宇扪心自问,是否在那时,对这场灾难一般的婚姻,他就已经后悔了? 但在当时他还不具备后悔的余地。因为他将结婚这件事真的看得很简单,就算不合适又怎样,我们双方各取所需,谁也不比谁吃亏。就算相看两厌又怎样,各过各的日子就完了,谁也碍不着谁。 可是他忘了,他的婚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的婚姻,也不仅仅是给自己找了个妻子。 穆昱宇对叶芷澜的厌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她不尊重穆珏。对自己唯一的亲人,这个女人永远不屑去维持表面上的基本礼貌。叶芷澜从来没想过给老人打一个电话,嘘寒问暖一声,在少数不得不面对穆珏的场合,她也刻意要摆出傲慢和不屑的脸孔,不然就干脆一声不吭。她把从穆昱宇身上受到的冷遇都变本加厉报复在他的亲人身上,尽管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叶芷澜乐此不疲。 到了后来,穆珏只好尽量避免与她碰面,免得穆昱宇难堪。她看得开,有时还会拿这个开玩笑,戏称自己是英女王,儿子媳妇都是独立联邦,来去自由,但穆昱宇却知道,养母到底还是对他的妻子失望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结婚这么些年,今天大概是叶芷澜唯一一次,主动跑去看他的养母。 穆昱宇慢慢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把手伸给一旁的林助理,然后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缓缓朝哭得哽噎难言的叶芷澜走去。 他们在门口闹的动静惊动了屋里的人,穆珏回头看见他,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叶芷澜则吓得后退一步,哭声渐渐停了。 "继续啊,怎么不嚎了?"穆昱宇淡淡地对她说,"我刚刚离得挺远还听见你在嚎,挺好,别因为我来就停了呀。" 叶芷澜哆嗦着唇,猛地咬住,撇开视线,不大敢看他。 穆昱宇淡淡一笑,在穆珏的病床沿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叶芷澜,一直看到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才转头对养母说:"阿姨,今天觉得怎样?" "还行,你呢,为什么坐轮椅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啥,就是前天感冒了一下,"穆昱宇笑着说,"您今天精神还挺好,我给您带了……" "我什么也不缺。"穆珏叹了口气,看着他,柔声问,"小宇,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啦?老实说,别瞒着阿姨,好不好?" "我就感冒……" "感冒能这样?"穆珏提高音量,骂道,"到现在你还想瞒着我?你到底有多少事没跟我说,啊?你的事业我管不了,因为我不懂,婚姻我也管不了,因为我不能干涉你的个人生活,那么现在身体呢?身体不行你还要自己随便糟蹋啊?小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是不是打算等我去见你亲妈让她大耳刮子抽我?" "阿姨……" "别叫我,"穆珏心疼得直掉泪,哆哆嗦嗦伸出手,摸着他的脸,忽然怒上心头,狠狠在他身上打了几下,边打边骂,"你这个混孩子,我养你教你,就教养出这么个混孩子吗!?还说不说?你到底怎么了?啊?你想急死我啊你?" 穆昱宇不敢躲,事实上因为穆珏流泪他心里颇有些愧疚,再瞥见一旁的叶芷澜,不觉对这个愚蠢的女人更加恼怒。穆珏打了几下后哭出声来,穆昱宇急忙说:"阿姨,您别哭,您生我的气就打我,来,照这,随便打,您别哭啊,我,我就是前段时间工作太累了,心脏出了点小问题,没什么大事,真不骗您……" "心脏?"穆珏吓到了,忙不敢打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胸口问,"这里怎么啦?怎么会这样?啊?" "咳,能有多大事,都没开刀,休息几天就康复了,您看,我现在好着呢。"穆昱宇笑着说,"要不信你照这打,我不疼。" "混小子,这能随便打吗?"穆珏怒了,自己掏出手帕擦擦眼泪,问一旁的林助理,"他真没事?" "夫人,您放心,先生的情况很轻,医生每天都给他做检查,没发现有问题了。"林助理微笑着说,"先生不告诉您,主要是怕您担心。" 穆珏将信将疑看向穆昱宇,说:"你们别蒙我,明天把病历什么的带来给我看,我告诉你,我也有老同学在这当医生的,你要骗我咱们可没完。" 穆昱宇点头说:"放心吧阿姨。" 穆珏摇摇头,叹息说:"我怎么能放心?你都把自己的生活弄成这样了让我怎么放心?啊?你看看你老婆,再看看你自己,小宇,你跟我说,你这样,你们俩这样,你满意吗?你要这样的生活吗?" 穆昱宇沉默了,他回头看了叶芷澜一眼,淡淡地说:"对不起阿姨,她太不懂事了,我会处理的。" "你要怎么处理?啊?小宇,你要用什么方式处理?"穆珏抬头责问他,"你今天来了正好,我们当面说清楚,你老婆说,你讨厌她讨厌到要搞垮她们家公司,她说你陷害自己的小舅子,把老丈人气病住院,趁机收购她们家公司股票,她还说你变相囚禁她,诬陷她是精神病人,还逼她吃药,甚至捏造她有外遇的证据。你做过这些吗?小宇?" 穆昱宇脸色一下沉了下来,他立即摇头说:"阿姨,我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您相信我会做这些吗?" 穆珏盯着他,半响后摇头说:"我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穆昱宇柔声说,"我承认,我跟叶芷澜之间是有问题,而且我们俩都不习惯让步来解决问题。但再怎么样,我又怎么会用这些手段去对付我妻子呢?她再不好,再对您不尊重,再对我不尊重,我也还是愿意给她机会,如果她稍微不要那么任性,我也还是愿意对她再多点耐心,怎么会把事做绝呢?阿姨,您这回真不能只听片面之词,不然太冤枉我,我不怕别人对我说什么,可您是我唯一的亲人,您的看法对我太重要……" "穆昱宇,你撒谎,你撒谎!"叶芷澜激动得大喊大叫,"你个王八蛋,你当面撒谎你要不要脸……" 穆昱宇难堪地微微闭眼,万分尴尬地哑声说:"阿姨,您看看她,动不动撂狠话,这是妻子对丈夫该说的吗?我真是,没脸见您了……" "你敢做为什么不敢说?穆昱宇,你个孬种,你个软蛋,你敢不敢当着你阿姨的面,把你做过的龌龊事都说出来,你敢不敢?!" "我有什么事做了不敢说?!"穆昱宇猛喝一声,"叶芷澜,这话该问你自己吧?你又敢不敢说你做过的龌龊事?从你嫁给我那天开始,你干过一点人事吗?你心甘情愿当自己是我穆昱宇的老婆过吗?" 叶芷澜微微一愣,随即哭起来:"我怎么没有?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根本不爱我……" "你知道为我要做什么吗?"穆昱宇忍耐地压低嗓门,"别的不说,我阿姨都住院治疗多久了,你有来看过一眼,打过一个慰问电话吗?你关心过她得了什么病吗?我,你的丈夫,我在宅子里晕倒,送我上医院的不是你,我住院两个多礼拜,但凡精神好点还得管公司的事,你有问过一句吗?要不是我穆昱宇今天有点钱,能请得动人,我他妈就算死在那你都不会来收尸,你说,有你这么做人老婆的吗?" 穆昱宇瞥见养母听得目光哀怜,知道自己打苦情牌是对了,于是愈发低沉地说:"你说我关着你,说我诬陷你,我为什么限制你的行动你心知肚明!要不是你丢尽我姓穆的脸面,我犯得着吗我!" 穆珏吃惊地问:"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穆昱宇叹了口气,惭愧地说:"阿姨,我没捏造她外遇的证据,她养小白脸都养到大庭广众之下了,我,我说起来都臊得慌我……" 叶芷澜尖声骂道:"那还不是你逼的,要不是你逼我,我也不会去找别人,大混蛋,你天打五雷轰,你不得好死…… 穆珏再好涵养,听到别人咒自己的孩子也会反感,又看到叶芷澜状若癫狂,已经偏向穆昱宇这边,但她还是说:"芷澜,你先别激动,冷静点,阿姨会问清楚给你一个公道的。" "穆昱宇,你敢说你没害我们叶家?你敢说你没害我?啊?我今天来就是让你阿姨看看,她到底养了个什么好货色?穆昱宇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就是个大混蛋,魔鬼,大混蛋……" "太太,求您别说了,这是公众场合啊,人来人往的,您让先生把脸往哪搁……"林助理在一旁小声地劝。 "糟糕,她可能又情绪失控了。"穆昱宇着急地对穆珏说,"我让医生过来处理好不好?阿姨,谁不知道穆夫人住这,我怕……" "行,你先赶紧找医生去。"穆珏不由地也点了点头。 穆昱宇转身迅速给林助理使了个眼色,林助理马上招呼等在外头的护工和保镖,好几个人涌了进来,把叶芷澜架起就强行带出病房,自有医生过来给她打镇静剂。然后,不出五分钟,穆宅看守叶芷澜的余嫂带着几个人赶了过来,将叶芷澜塞进车里带了回去。 由始至终,穆昱宇都站在门外冷漠地注视着,他想叶芷澜这一步其实走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养母的心情。他可以卑鄙无耻,但不可以让养母伤心。 可惜,叶芷澜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养母,从不经营跟她之间的关系,事到临头,穆珏当然不可能信她而不信自己。 穆昱宇微微笑了一下,准备换一脸沉痛的表情进去跟养母半真半假把今天这个事圆回去,突然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他无比熟悉的人。 是倪春燕和她的宝贝弟弟。 他们不知道已经在那站了多久,今天这场闹剧,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穆昱宇的笑容蓦地僵住了,他分明看见倪春燕目光锐利地盯着自己,那里面有惊诧和难以置信,但慢慢的,那些惊诧和难以置信都转化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了然,她似乎笃定,像他这样的男人,干出这种事毫不稀奇。 第17章 穆昱宇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脸上表情变得严厉。 他有这种下意识的行为,每当他内心准备不足却要去打一场硬战,他都会反其道而行之,越发表现得气势十足,仿佛自己已然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这种心理上的优势令他在商业对手面前甚少吃亏,在董事会面前更是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倪春燕却只是看着他,缓缓闭了闭眼,似乎叹了口气,然后调开视线,低头摸摸那个小白痴的肩膀,说了一句什么,两个人一同默默地转身要离去。 连声招呼都不打。 怎么可以连声招呼都不打? 一刹那,某种强烈的情绪脱离掌控迅速点燃并蔓延全身,穆昱宇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他盯着那个女人瘦削的背影在生气,这种气愤没有必要,没有意义,可它如此强烈,就像一个苛求完美的人无法忍受细节上微不足道的瑕疵一般。穆昱宇在没有想明白原因之前就已经开口叫住他们,语气十分不妥,带着迫切和焦躁,他喊:"倪春燕,你站住。" 倪春燕停了下来,她惊疑地转身,同样惊疑的还有她的白痴弟弟。两个人瞪着形状一致的黑眼睛看他,像被惊吓到的某种动物。 这有什么好惊吓的?穆昱宇皱起眉头,同时恼怒于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叫住这两个麻烦,他想也不想,口气生硬地问:"你们来这干嘛?" 倪春燕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厌倦而忍耐地别过头,似乎已经知道他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只有小白痴单纯而认真地回答他:"我跟姐姐来看穆阿姨,姐姐还给穆阿姨带了好喝的汤哦。" 穆昱宇这才注意到她手上还拎着一个红色外壳的塑料保温桶,估计里面就是那个所谓的汤了。他心中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想起自己已连续几天没吃好饭了,大厨的手艺管色香味俱全,可没管合不合适自己的肠胃。问题是,这个女人居然也没坚持给自己送饭,还以为她多有骨气,原来是转移目标,将主意打到自己养母头上。 他蓦地产生一股怨怒,冷笑一声说:"哦?你姐姐还真是手巧,送完那边送这边,敢情你们家的改行卖病号饭了?" 小白痴很困惑地对他说:"哥哥,我们不卖这个,这是送给阿姨喝的,小超有尝过哦,很好喝很好喝的。" "还真是有心了,倪春燕,咱们按理说没这么深交情,老让你破费,我可真是过意不去。"穆昱宇故意停顿了两秒,笑了笑说,"怎么着吧,我还是给你报酬,就当我雇你,你先给我们娘俩做一星期中饭吧,要合适了,我们干脆签个约,你说怎么样?" 倪春燕猛然回头,一双瞳仁极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冒出怒火。 穆昱宇微笑着迎视她的眼睛,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五官中单数眼睛最漂亮,只可惜有些操持过度,眼睑下过早露出疲惫的青痕。 他原本的戏弄莫名让一种怜悯替代了,穆昱宇收敛了笑容,用认真的口吻说:"你真考虑一下,放心,我不会亏待你,就做我们俩个的饭,你也不算辛苦……" "放屁!"倪春燕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浑身微微颤抖,脱口骂道,"穆昱宇,你还真他妈的十几年没变啊,你当我……" 她猛然住了口,胸脯不住起伏,竭力压下怒火,片刻之后,她伸手抚了下鬓发,深吸一口气,淡然地说:"对不住啊穆先生,我这人就这样,不识抬举,没办法,贱啊,天生就上不了台面,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真受不起,您还别以为我跟您拿乔装逼,我还就是大实话一句,我们家太忙,没闲工夫伺候二位。不好意思了啊。" 她想了想,还是把汤递过去,说:"这个,不管您怎么想,我只是专程来跟穆老师说声谢谢,她挺疼我们家小超,是个好人,我祝她早日康复。一点心意而已,我人穷又笨,也就这还拿得出手,您瞧不上也没办法。" 倪春燕等了会,也没见穆昱宇伸手来接,她吁出一口气,把保温桶搁到地上,低声说了句:"打扰了。" 说完这句话,她迅速拉着小白痴转身就走,走得又快又急,就算把弟弟拉得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穆昱宇甚至注意到,她似乎一边走,一边抬起衣袖狠狠擦脸,过了好一会,穆昱宇才意识到,她不是在擦脸,她大概是一边走,一边擦眼泪。 在十六岁的那个夜晚,她是不是也这么边走边擦眼泪,哪怕脸上涕泪横流,估计她也没有哭出声。她跟叶芷澜是全然不同的:叶芷澜如果难过,她会恨不得把一分的痛苦用十分的激动表演出来,她会下意识地要求身边所有人都重视她的痛苦,抚慰她的悲伤,确保她就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但倪春燕不是,倪春燕如果难过,她只能无声流泪,然后自己擦掉,因为没人会替她擦。 她的眼泪撼动不了任何人,所以干脆不给任何人看到。 穆昱宇在原地呆了半响才想起来要去捡那个保温桶,他拎起来时觉得东西的重量超出想象,他再一次确定了自己的反常。处置叶芷澜让一个外人窥见何至于心虚恼怒?倪春燕来给养母送汤怎么就触犯了自己? 他一向冷静自若,怎么就那么容易让一个女人牵动情绪? 还是一个倪春燕这样的女人。 他默默地把保温桶拿进去,告诉养母是小白痴送给她喝的,穆珏呀的一声笑了,说:"难为小超还惦记我,他那天说让他姐姐给我炖很好喝的汤,还真炖了。" "您要不要先让医生看看能不能喝……" 穆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小宇,你防人的心思太重了,这个汤人家有心送的话,自然就会先打听什么是我能喝的,我一个老太太她至于这么笨来谋财害命啊?" "瞧您说的,我这不是……"穆昱宇皱眉,没把话说完。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来,我们一起喝。"穆珏微笑了,拉过他的手,"小超姐姐我见过,是热心又善良的好女孩,她手艺不错的,你也尝尝。" 穆昱宇有些不甘心,说:"别说得您好像跟她很熟似的。" "有些人不用很熟,见一两次就够了解对方了。"穆珏笑着说,"拧开了,咱们喝吧。" 穆昱宇迟疑了一会,还是打开那个保温桶,一股香味溢出,他闻了一下,大概是草药与鲜鱼一块炖的。 他示意护工拿出两只碗,倒了两碗汤,先端一碗给穆珏。穆珏低头喝了一口,绽开笑容说:"嗯,不错,很鲜美甘甜,你快试试。" 穆昱宇端起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低头默默地喝汤。他一边喝着汤一边走神,他莫名其妙地想起倪春燕刚刚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之前冲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她骂自己贱,天生上不了台面时眼睛里闪动的泪花。那张脸渐渐跟回忆当中被他戏弄的十六岁女孩的脸重叠,穆昱宇心里一阵抽紧,也许对方真的只是单纯来表达谢意呢? 也许她,真的只是看不下自己吃得不好,所以动手给自己做饭呢? 杀伐决断的穆先生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感到茫然。他忽然想起那个怪梦,自从住院以来,他已经没再做过那个梦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也有一个倪春燕,可她养得水润丰腴,妩媚动人。那个倪春燕很啰嗦,说话又快又急,虽然话里话外总有操不完的心,可她很快活,她就如水里完全舒展开的海草,随着波澜起伏随心所欲地摆动身姿,她很美,她不需偷偷摸摸流眼泪。 穆昱宇捏着碗的手蓦地收紧,这时,他听见养母轻轻叹了口气说:"小宇,如果可以,离婚吧。" 穆昱宇转过头,有些诧异养母怎么会说这种话,他们那一代人生长在新中国红旗下的第一代知识分子,思想正统而保守,家庭和集体利益看得无比神圣。 "我这辈子就对两个人说过这句话,一个是你妈,一个是你。" "没想到,我妈,您居然劝她离婚。" "嫁给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男人,一眼能望到头的枯燥乏味的婚姻,无休止的奉献和自我牺牲,你妈妈会被名为家庭的机器压榨掉最后一滴血汗然后倒下,这是几乎能预见得到的。"穆珏哑声说,"可是她不敢有这种念头,在我们那个年代,离婚是惊世骇俗的事。社会对离婚的女人太歧视,太不宽容,你妈妈,她被折磨到丧失自我,你明白吗?没有摆脱婚姻的勇气,她踏不出那一步。" "所以她让婚姻给吞噬了。" 穆珏沉默了,然后点头说:"情况是这样没错。" "您担心我也同样被吞噬了?"穆昱宇笑了,"您放心,我足够坚定和强大……" "我不知道,"穆珏摇头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足够坚定和强大,我只知道,人有生存权,有追求幸福的权利,早一百年,这些是要流血流汗去争取才能获得。可现在得来太容易,法律赋予,社会允许,但却反倒会被个人忽略。小宇,你真的知道,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吗?" "我……"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穆珏低头把汤喝完,轻声说,"我从不干涉你的决定,就算让你离婚也只是建议,但我希望你过得好,离开那个女人,放了她,你们俩都会更自由的。" 穆昱宇微微笑了,说:"您放心,我只是在等待时机。" "希望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第18章 那么,自己的母亲,到底有没有想过离开父亲那样的男人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辞世后唯一的儿子会被父亲像卸除不必要的包袱那样远远地抛开,她会怎么想呢?对于她的婚姻,到死都套在头上的婚姻,她会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吗? 穆昱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常常想到这个问题,他问自己,如若早三五年,知道自己的婚姻会遭遇今天的难堪和挫败,他还会以为这种关系无关紧要吗?还会为了叶氏的注资和合作而娶叶芷澜进门吗? 答案未必是否定的,穆昱宇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中,对成功的执着比什么都强烈,叶氏将这条捷径摆在面前,那种诱惑太大,大到足以将与欲望无关的东西都通通无视掉,比如快乐,比如幸福权,比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期许和情感。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选择,无不出于对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为了尽可能地实现这一目标,他一路舍弃的东西太多。就好像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登山运动员,将所有不必要的装备都丢了,连同伴也被他抛在脑后,等到攀爬到预定高峰时才发现形单影只,没有足够的给养支撑他挑战更高的地方。 穆昱宇觉得满身疲惫。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低头绣花的温婉女子,在她将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必定也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当她耗尽全身的力气时,没人支撑她继续往前,她力竭倒地的时候,周围没人能扶她一把。 养母说得没错,名为家庭的机器吞噬了她,她没来得及等自己的孩子长大。 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自己母系一旁,应该还剩几个亲戚,外婆去世没一年,外公也相继离开,但母亲应该还有一个胞弟,当初他很小的时候,还记得有个青年抱过他,他称对方为舅舅。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舅舅还记不记得自己。 想来也是刻意遗忘有这层亲戚关系吧,不然,为何自己被父亲送走他没出现,自己在姑妈那吃尽苦头,他也没出现。 反倒是非亲非故的穆珏,辛辛苦苦找到他,花了大力气将他从那个泥坑里带出来。 社会将血缘这种东西编织成一个弥天大谎,所以当它不起作用时,却也是加倍的失望。 但这么想的同时,他脑子里却莫名其妙重现倪春燕蹬着三轮车带着自己的白痴弟弟的情形:姐姐瘦削的身体一边要奋力踩车,一边还要分神回答弟弟各种蠢问题;那个弟弟明明已经发育得比姐姐还高,作为一个男性,即便是白痴,也该比姐姐有力气,可他心安理得地坐在三轮车后翘起脚傻笑,姐姐心甘情愿地带着他慢腾腾往前跑。 也许,那个姐姐比弟弟还傻。 林助理交给他的调查报告中显示,倪春燕一直未婚,连固定男伴都没有,她长得好,就算家里穷,这么多年来看上她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她都没答应,她的左邻右舍都说,这姑娘怕嫁了人,男方家里看不上她弟弟,会对小白痴不好。 养一个白痴,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对他好一天很容易,好一年却难。 倪春燕却要人家对他好一辈子,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小老百姓,谁也不会昏了头去趟这趟浑水。 所以倪春燕一直一个人。 "她的父母呢?"穆昱宇问,"她并不是孤儿。" 林助理笑了一下说:"先生,这位女士确实不是孤儿,但她的母亲在生下她弟弟没两年就抛夫弃子,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的父亲从此一蹶不振,常常借酒消愁,在倪春燕女士二十岁的时候因为喝酒过度,酒精中毒死亡。" 穆昱宇愣了一下,喃喃地说:"也就是说,她二十岁就开始独立支撑门户了?" "可能更早,这位女士说起来真是了不起的人呢,年纪轻轻就带着弟弟开店做生意,她遇到的麻烦绝对比一个男人做同样的事遇到的要多。"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发现助理今天格外饶舌,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淡淡地问:"你似乎很同情她?" "哪里,"林助理正色说,"准确的说我是敬佩。" "哦?" "不瞒您说,我也是单亲家庭出身,"他低头笑了笑说,"我父亲在我十三岁时病逝,母亲一直等到我成年了才再嫁。我知道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有多难。" 穆昱宇闭了闭眼,说:"二十岁,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吗?" "念大学,琢磨找个好工作,让我妈妈过好日子。" "我也是,"穆昱宇低声说,"那时我在准备去美国。" 林助理看着他手里的调查报告,两人都陷入沉默中。片刻之后,穆昱宇说:"忙过这一阵,你放几天假,陪陪你妈吧。" 林助理笑了说:"谢谢您,先生。" 这席谈话令宾主二人均觉得彼此关系亲近不少,等林助理告辞的时候,穆昱宇甚至亲自送他到门口,回来时发现有保镖提着保温汤煲过来,他想起这是自己命宅子里厨师炖的鲜鱼汤。他倒了喝了几口,发现味道跟倪春燕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也不是大厨做的难喝,而是喝不出那种期待的感觉。 穆昱宇知道自己昨天应该是把倪春燕得罪了,这下要喝她煲的汤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他不以为然地皱眉,心想我诚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拒绝了我。 难道没了张屠夫,还吃不了带毛猪? 穆昱宇几下喝光了汤,放下碗,等着外面护工进来收拾了,他吃了药,在护士的帮助下上床歇息。 闭上眼的时候他想,再过两天,再住两天医院,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 久违的儿童哭声突然响起,穆昱宇心头一惊,睁开眼,发现床头趴着一个小孩儿,跟自己相似的眉眼,却长着倪春燕的尖下巴,不正是梦中的倪斐然小朋友么? "爸爸……"婓斐耷拉着脑袋,抽泣着说,"妈妈,妈妈生好大的气,她推婓斐,还,还让我滚开。呜呜,婓斐不是球,怎么滚开啊?呜呜,妈妈不理我,爸爸,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又回到那个怪梦中。 穆昱宇坐起来,他发现自己在这里的身体并没有心肌梗塞病人那种无力感。看来他在这并没有得病,他发现自己这次也不是在床上,而是躺在书房一角的躺椅上,膝盖间放着一本书,好像是看书之余午休一般。 窗外阳光明媚,但唯一的窗户被人细心拉上白色镂空抽纱窗帘,窗台上大大一个玻璃缸内用清水养着一盆青翠欲滴的富贵竹。 窗明几净,陈设虽然陈旧可是不乏舒适,尤其是躺椅下垫着的枕头,很软。 如果没有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就好了。 "爸爸,呜呜,爸爸……"小孩揪着他的衣服哭。 穆昱宇注意到这小东西此次没有前几次那样扯开嗓门嚎,大概他也知道自己做错的事比较严重,嚎也没用,只敢小声拽着父亲的衣角啜泣着。 "你干什么了?"穆昱宇揉揉太阳穴,缺乏耐心地问。 婓斐抬起头,狡辩说:"婓斐明明很乖。" "得了,很乖你妈会跟你发火?赶紧的,坦白从宽。"穆昱宇把书拿过来,随意翻了翻,发现居然是一本历史小说。 他不看小说已经很多年,尤其这种胡编乱造的历史小说。翻了两页后,他缺乏兴趣地合上书。 小孩嘟着嘴,哭得稀里哗啦,还不忘喊:"爸爸爸爸……" "不说也成,我现在出去跟你妈说,你不但没承认错误,还试图蒙混过关,我让你妈收拾你,"穆昱宇嫌恶地在一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胡乱给小孩擦,边擦边问,"你妈平时有揍过你吗?" "有的。"他小声回答。 "打哪啊?" "打屁屁。" "行,等下我亲自动手,我可告诉你,你干下的好事你妈早跟我通过气了,我现在是给你机会坦白知道吗?你小子可得想好了啊,"穆昱宇笑了笑,淡淡地说,"我保证,我揍人绝对比你妈狠。" 小朋友哪里经得住他这么一诈唬,立即吓得眼睛睁大,想从父亲这撒娇得到安慰无法如愿以偿,他想了想,更加委屈,索性扁嘴大哭起来。 穆昱宇听得脑袋奇大,低吼一声:"哭什么!做错事你还哭!闭嘴!" 婓斐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不停是吧,行,你继续,我不打扰。"穆昱宇起来,穿了拖鞋转身出了书房,还把门拉上。 他一出门就看见倪春燕穿着睡衣在一旁不无担忧,不由没好气地说:"担心就进去哄他,但我告诉你,下回他会更不把你放在眼里,会越来越胆大包天。" "我,我也没说进去。"倪春燕嗫嚅说。 "不进去就给我过来!"穆昱宇走到客厅,坐下问,"说吧,怎么回事?" "婓斐这臭小子领头带着一群小混蛋欺负小超。"倪春燕脸上又是难过又是痛心,"往他身上砸泥巴,骂他白痴。要不是有人瞧见了去店里告诉我,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呢。" 穆昱宇抬眼看她,淡淡地问:"因为小白痴是你弟弟,于是你觉得你儿子也该对他好?" "这还用得着说吗,小超可是婓斐的亲舅舅!" "倪春燕,你自己奉献还不够,你还想搭上你儿子去奉献啊?你问过他吗?他同意了?" 倪春燕涨红了脸,跟儿子一样嘟嘴说:"我,我以前教他,他不也挺乖吗?都是街上的坏小子带的,看我回头饶得过谁!" 穆昱宇冷笑说:"臭小子虽然小,可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也需要自己的玩伴,他的小伙伴们都不接受他有个白痴舅舅,你让他怎么办?真的跟他舅舅一样关家里不跟外人接触?" "老公,我没那个意思……" "我看你差不多。"穆昱宇挥手说,"你往后别让他们俩一块玩了,过段时间你再让他自己选。" "啊?老公,你这可不太负责……" "你怀疑我?" 倪春燕笑着说:"没,我担心哪,要是俩孩子生分了怎么办?" "那你就天天在那小子耳朵边念叨小舅舅好惨,现在被石头泥巴吓破了胆之类,说到他内疚羞愧。" "这也成?" 穆昱宇懒得再搭理她,低头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过了一会,他发现倪春燕挨过来靠着他,抱着他的胳膊满足地叹了口气。 穆昱宇本想推她,却莫名其妙享受起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尤其是对方的身体柔软温香,体温渗透过来,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宁馨感。他装作不在意地咳了一声,皱眉说:"干嘛腻腻歪歪的,坐好。" "不要。"倪春燕整个都趴到他身上,笑嘻嘻地说:"老公,我发现你最好了。" 那当然。穆昱宇挑了下眉毛。 "你从来也没嫌过小超,单单这个,我就知道我男人是全世界最好的。" "我从来也没嫌弃吗?" "没有。"倪春燕笑如春花,"当初结婚的时候你说又不是养不活他,怕什么,多双筷子而已。这么多年我可都记着。" 这句话像自己能说的。穆昱宇点点头。 "你还说,没本事的男人才嫌家里拖累,你说如果你穆昱宇也到那个地步,那还不如趁早别混了。" 穆昱宇沉默了。 "老公,我一辈子感激你这个。真的。" 第19章 感激是种陌生的情感。 起码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不会任何一位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会对他心存感激。 这是穆昱宇能确定的事实。 他少年到青年几乎全部的光阴都用在开拓事业上,留给两性关系的时间寥寥无几。在美国多年也只有一任白人女友,对方在忍受了他三个月后毅然甩了他,因为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伴连吃饭都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就如调好的闹钟一样,时间一到,立即进入下一个环节。 "穆,你这样不行,你完全不懂得学会享受爱情和生活。" 女友的模样穆昱宇其实已不大记得,留下的印象是她喜欢穿白色宽大的衬衫,偶尔也像个男人一样抽雪茄。对她穆昱宇不是不喜欢,但那个阶段,他连一秒钟都恨不得掰成两秒来用,哪里有心思停下来跟一个女人谈恋爱? 他想那个女孩出身中产阶级,从小生长在美帝国主义这种爹妈打孩子一耳光可告上法庭的地方,哪里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她根本不懂得一个华裔男子要在美国这种地方起步他的事业,如果不拼命往前冲,他根本无路可走。 对这样一个男人谈你要享受爱情和生活,无疑荒谬而刺耳。 "你要继续这样,我保证不会有一个女人愿意爱上你的,看看你自己,就算长得帅又如何?你根本给不了女人想要的东西。"女友忿忿不平地指责他。 "什么是女人要的,东西?"他略带讽刺地问。 "让她在你面前觉得自己像个女人。懂吗?" 什么是让她像个女人?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女人吗?穆昱宇觉得这种对话荒诞而浪费时间,他很快就将之从脑海中摒除出去,在女友离开自己后,连她的长相都鲜少想起,更遑论她曾说过的话。 但今天这句话却异常鲜明地重现脑海中,他想起倪春燕,在梦中那个女人靠在自己肩膀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带着笑说出感激这样的话,这种时候女人是幸福的吧? 可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感到幸福了?根本就没花一分钱,没花一分心思。 那么现实中呢?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替自己做饭?孙福军说她听到自己吃得香高兴得不行,只是这样就能满足吗?她做这些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吗? 感到自己像个女人吗? 穆昱宇想到叶芷澜,她从没下过厨房摸过一次锅碗瓢盆,她对油烟味深恶痛绝,似乎沾染到一点就会把她从所属阶层上拽下来似的。他无法想象叶芷澜系着围裙做饭的情形,她也从来不认为,自己该为名义上的丈夫做哪怕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穆昱宇突然觉得自己需要见一见倪春燕,确定一下现实中那个女人的模样,如果可以,他还想看看她在现实中笑的样子。自从跟她重逢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中,那个女人不是在哭,就是在尖声怒骂,不然就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只有对着她的白痴弟弟才目光柔和,说话细声细气,一点都没平时的泼辣劲。 穆昱宇当机立断,他换了衣服,只带了林助理一个人,坐车前往穆珏所在的肿瘤医院,车子开到医院旁边卖早点小吃的街上时,放眼望去,一片萧索,只剩下零零星星几家摊档。 "先生,现在不是卖早点的时间。" 穆昱宇恍然,他低头看表,已经将近中午,倪春燕姐弟想来回去了? 林助理笑了笑,轻声建议:"不然我过去问问,明天给您订份早点?" 穆昱宇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我是看夫人喜欢。" 林助理笑而不答,下了车,加快两步过去跟一家档口的老板聊了几句,然后面露诧异地回转,对穆昱宇说:"先生,那位老板说,那姐弟俩不开档了,说是这边生意不好,要换个地方。" 穆昱宇愣了一下,皱眉问:"没说换哪去?" "没说。" 他忽然就觉得这里没劲透了,微微闭眼,口气冷硬地说:"去公司。" "可您还没出院。" "那就给我办出院手续,我呆够了。" 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角落真正在期待着他,哪怕以往日以继夜奋战的工作岗位,哪怕那些遇见的员工无不恭敬而不失亲切地欢迎他回来,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真正地为他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轨迹而高兴。 因为他一上班,就意味着底下人不能偷懒。 他的公司决策没有变,近期的事都在原定的谋划中有条不紊向前推进,他与几位高层的会议顺利而很快达成共识,遇到的困难也统统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甚至于需要签署的文件,都可以用一台签名机器取而代之。 这一切都让穆昱宇产生一种即便自己离开也没关系的感觉,他无比确信,如果回到穆宅,这种感觉还会更加明显,宅子里从厨师到园丁都会在心里暗自抱怨老板怎么那么快出院,他们的日子又要过得神经紧绷,不敢出错;他的妻子一定会懊丧于他居然康复了,怎么心肌梗塞都没能要了他的命;甚至他的管家,没准都会在心里暗自嘀咕,主人一回来,她的工作量无疑要大大增加。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会真的为他出院而高兴?只是为了他康复这个事实就能由衷地笑出来,这样的人有谁呢? 穆昱宇正在出神,突然电话响了,他拿起了一听,是秘书动人的声音:"穆先生,姚根江经理来了,他想见您。" "请进。" 不一会,门上传来几声敲门,然后姚根江推开门走了进来,他一直走到穆昱宇的办公桌前,淡淡地说:"一周之内,李兆鸣副总裁会自动提出辞职。" "他亲口对你说?" "是的,我们这边有他接受贿赂,出卖商业机密等证据,自动辞职是他最好的选择。" 穆昱宇垂下眼睑,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其实不想逼他,李学长早年对我帮助很大。我一直念着他的好。" 姚根江面无表情地说:"他这几年从公司捞的好处足够百倍回报于他当初那点小投资了。" 穆昱宇笑了笑,说:"老姚,你不懂,现在看来,十万美金是个小投资,可在当年,我为了这笔投资可以跪下去亲他的脚背。" "您亲了吗?"姚根江认真地问。 穆昱宇不无尴尬地回答:"这只是一个比喻。" "但您没亲不是吗?"姚根江一本正经地说,"照您的能力,最多迟个一年半载,一定能拉动华尔街的投资家。" 穆昱宇笑了,说:"你真对我有信心。" "我是对我即将拿到的奖金有信心。" "知道了,"穆昱宇用食指敲敲桌面,笑了笑问,"叶家那边呢?" "大少偃旗息鼓,二少蠢蠢欲动,但我正在准备给他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离婚协议。"姚根江平板的脸上浮上笑意,"我替他的太太请了最刁钻的离婚律师,这几天那个团队正忙着取证。" 穆昱宇点头笑着说:"这件事你办得好,希望律师队伍对得起我付的薪酬。" "这点您放心。" 穆昱宇微微停顿了下,才轻声问:"老姚,你说咱们这件事做了,算不算积德?" "不知道,"姚根江想了想说,"我以为,如果真有积德这种事,不该我们说了算。" "可总算让一个女人摆脱了痛苦的婚姻?" "是的,"姚根江说,"不停地挨打,受各种粗暴的对待,这不该是一个女人结婚的目的。" "结婚的目的啊,"穆昱宇皱眉喃喃自语,"那到底是什么?" "我不能说一个标准普遍的答案,先生。"姚根江说,"但我想它应该尽可能让人幸福吧。" "你幸福吗?" "幸福。"姚根江微微笑了,点头说,"很幸福。" 穆昱宇勾起嘴角,不无讥讽地问:"因为一个女人,所以你幸福了?" "是反过来,因为我想幸福,所以我有了一个能让我幸福的女人。"姚根江脸上的笑意加大。 "行了,"穆昱宇懒洋洋地挥挥手,"自从你结婚后,我发现你快成哲学家了,赶紧去把你手头的工作抓紧做,我要叶二少这一回真正的身败名裂。" "是。" 他们正说着,电话又响起,穆昱宇按下按键,秘书甜美的声音传来:"先生,林助理回来了,他有事找您。" "让他进来。" 门很快被推开,林助理大踏步进来,看见姚根江愣了一下,忙微笑点头,然后凑近穆昱宇耳边低声说:"先生,大军被警察抓了。" "嗯?"穆昱宇诧异地抬起眼睛。 "故意伤人,他把一个人的手都快砍下了。" "哎呦,这可了不得,"穆昱宇不怒反笑,"能让那家伙动这么大怒,不用讲,对方肯定惹到他的底线。行了,你不用跟我汇报,该请律师该打点局子里你去办,大军是咱们的人,别让他受委屈。" "是,"林助理迟疑了一下,说:"他是为那姐弟俩打的架。" 穆昱宇猛地坐直了。 "据说,上回的流氓又去骚扰他们姐俩,大军一怒之下才……" 穆昱宇的脸色阴沉下去,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般的骚扰,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问:"人没事?" "没事,但受了点惊吓。" 穆昱宇闭上眼,随后说:"走,看看去。" 第20章 林助理办事效率极高,当穆昱宇赶到警局的时候,正看到他的御用律师王博明带着助理将孙福军保释出来。隔着车窗的有色玻璃,孙福军的脸色看起来透着奇异的青,眼神锋利如刀,抿着嘴,神情静默,但他身上静静散发的气势提醒旁人,这是一个真正摸过枪杀过人的战士,只要他认为有必要,那么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之下取走谁的性命也不存在什么问题。 然后,当这个男人看到原本蹲在门口,这会看到他出来,喜上眉梢跑过来的少年和少年身后跟着的瘦削女人时,他犹如宝剑出鞘锋芒毕露的气场奇迹般地消弭,浮上脸颊的,居然是一如平常的憨厚笑容。 穆昱宇坐在车里,皱着眉头看车外两男一女上演的这场催人泪下的重聚,仿佛他们原本是相爱相亲的恋人,可造化弄人,非要隔了生离死别,历经流离失所后,才终于再度相逢一般。穆昱宇不知为何,觉得这一幕分外媚俗,就像三流电视剧演的情节,每个动作都充满令他反感的元素,那些"你终于没事了","别为我担心","我说过我们终究会再见"之类的恶俗台词突如其来冲进他的脑袋,一句句都分外应景,一句句都分外令穆昱宇感到被嘲弄的怒意。 这是在干吗?他妈的演王宝钏还是演薛仁贵? 他冷冷一笑,对一旁的林助理说:"下车。" 林助理跟他好长一段时间,从他的语气就听出他心里不高兴。他虽然不明白原因,却懂得不要去承担老板发怒的后果。他迅速打开车门先下车,然后恭敬地站在车旁,拉着车门等穆昱宇下来。穆昱宇正了正衣袖,钻出车门,面色阴沉地看向孙福军他们仨,林助理察言观色,这时忙冲孙福军喊了一句:"大军,先生来了。" 孙福军有些诧异,但立即又感动又惭愧地跑过来,冲他弯腰鞠躬说:"谢谢您先生,对不起,给您丢人了。" "你也知道啊,"穆昱宇冷淡地说,"我还以为你英雄救美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干吗呢。" "对不起,"孙福军羞愧地说,"我太冲动了,可当时的情形您是没瞧见,我……" "原因我没兴趣听,"穆昱宇挥手打断他,口气生硬地说,"我只看结果,孙福军,你这次的行为损害了你的声誉,也间接令我蒙受损失,最关键的,它让我对你的专业素质深表忧虑,我现在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这样的性格是不是能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是不是还敢把性命交给你保护?" "我……"孙福军涨红了脸,惶急地说,"先生,先生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影响工作的,我……" "你的身手是不错,为人也靠谱,但也就仅此而已,你该知道,具备这两样优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品德,我欣赏你,可不代表没人能取代你的工作。" 孙福军低下头,身子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半响憋出一句说:"对不起,穆先生,让您失望了。但今天的事,我不后悔。" "你说什么!"穆昱宇猛然提高嗓门,疾言厉色问,"你有胆再说一遍。" "对不起先生,我知道我闯祸,我不称职,但,"孙福军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大声说,"今天的事我不后悔。" 穆昱宇死死盯着他,然后点头说:"很好,带种,可惜你没脑。" 他转身不再理会孙福军,对林助理冷声说:"通知财务部给孙先生结算,多一个月工资,从今天起他跟咱们没关系,明天开始你给我找人替他的位置,这次你多留点神,我希望招个真正知道这份工作该干嘛的人进来!" 说罢,他直接打开车门,跨进车内,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对司机说:"走。" "去哪,先生?" 穆昱宇愣了一下,是啊,去哪呢,他微一沉吟,哑声说:"回家。" "是。" 车子瞬间发动,这时车窗却传来噼里啪啦的敲打声,穆昱宇一转头,却看见倪春燕焦急地打着车窗,嘴里喊着什么。 不用听也知道,她一定是想替孙福军求情。 求情?可她凭什么? 穆昱宇愈发烦躁,冷声说:"别理她,赶紧走。" 司机不敢怠慢,加大马力往前开,很快就把倪春燕甩在身后。 可就在这一刻,穆昱宇鬼使神差地扭过头,他看见倪春燕锲而不舍地追着自己的车,她脸上的表情由焦急内疚渐渐转为绝望,最后她茫然地停了下来,愣愣地站在路中央,看着车子越开越远,那个模样,就像她已经目睹了几千次几万次一样。 就像她追了几千次几万次一样。 有风,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又把她扎在脑后的长发狠狠甩到前面来,她的脸在凌厉的黑发中显得如此笔墨黯淡,她的表情,她亟待表达的意愿,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可她还是站着,就在那,用尽力气,只是站着,目送自己远离。 穆昱宇心里突然就跟被针刺到一样微微发烫和发疼,他想这个女人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目送过自己?在十六岁浑身长刺的青葱岁月,在自己人生中无数个毫不在意的转身的时刻,在那些匆匆往前,根本没想过有人会在背后凝望的年月,这个女人是不是也试过这么站着,目送过自己? 他握紧拳头,几乎就像脱口而出说一句"停车"了,可这句话在喉咙口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是的,就如倪春燕没有立场替孙福军求情一样,他穆昱宇,也没有立场停车,只是为了让这个女人不绝望。他根本不愿意,也不能够,去亲手导演一场媚俗的,老朋友握手言和,富翁良心发现,昔日浪子今回头之类的烂剧。 那不是他。 穆昱宇不再紧绷身体,他试图将脑袋靠在座椅后背上,命司机打开音响,少顷,柴可夫斯基《C大调弦乐小夜曲》响了起来。他完全没料到会突然听到如此温情柔美的乐曲,随着弦乐舒缓而坚定地推进和鸣,他突然感到某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像身体内部,有一部分被艰难地剥落,在那个剥落的过程,鲜血淋漓。 可不正是这样,不正是因为不断剥落身体内部不必要的成分,人才能一往无前吗? 为什么那个女人犹如木偶一般站在马路中央的身影就是挥之不去?它如同一柄手术刀,直切内心,迫使他意识到,有很多的剥落并不成功。 比如他其实一直记得那个十六岁少女明媚的笑颜,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豆蔻年华中,她冲他毫无保留地绽放过,那种美丽,只需见识过一次,便再也终身难忘。 还有那个三十岁女人瞪着三轮车从自己身边经过时的情形,分明很单薄,瘦弱,浑身上下充满底层人那种为生活所迫的厚重无奈感。可与此同时,他就是记住了女人对自己弟弟的轻言细语,她说,我倪春燕的弟弟怎么会笨?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掷地有声,那样子可真倔强,倔强到令人不得不正视。 穆昱宇在弦乐的轰鸣声中闭上眼,他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倪春燕朝孙福军奔过去,她好像是想哭的,可偏偏忍不住要笑。她身上经年的愁苦,只有在笑的时候才得以消散,仿佛又令人瞥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那时她颜色正好,那时她笑如春花。 那时,令她笑着跑过来的对象是自己。 "老公,我跟你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精都他妈给我滚蛋。" 那个怪梦中的倪春燕笑语盈盈地对着他。 穆昱宇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嘴唇颤抖得厉害,他哑声说:"再说一遍。" "你耳朵聋了?不行不行,"倪春燕红了脸,"好话只一遍,你听不见算了。" "再,"他竭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再说一遍。" "真是,老夫老妻,还要人家肉麻,行行,听着啊,"倪春燕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精都他妈给我滚蛋!满意了吧?"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干涩的木头被风吹响。 "这有什么为什么呀?"倪春燕白了他一眼,伸出手指头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因为我喜欢你呀,笨老公。" "穆昱宇,我喜欢你。"那个十六岁的少女,三十岁的妇人,满眼柔情,对他说,"我喜欢你。" "有多喜欢?"他继续听见自己像白痴一样追问。 "就像冬天喜欢吃烤红薯,夏天喜欢吃冰西瓜。"倪春燕咯咯地笑着,"就像婓斐喜欢吃鸡翅,就像小超喜欢玩弹珠。" "先生,先生,到了。" 穆昱宇猛然惊醒,他睁开眼,车窗外是穆宅那栋后现代建筑,天色已晚,屋内灯火通明,可他在二楼的卧房却一片漆黑。 司机鸣了两下喇叭,才看见大门打开,那边宅子门户大开,管家领着一帮人匆匆忙忙跑出来,似乎准备迎接他。 这一刻,他不是别人,正是穆先生。 第21章 他是穆先生。 所以他要做穆先生该做的事,他从跨出车子的那一刻,就习惯性地板着脸孔,他需要周围的人诚惶诚恐,谁也不能对他流露半点不恭。 谁也不知道这个神色严峻,不苟言笑的三十岁男人,就在刚刚,他无法抑制地浮想起那位十六岁少女的身影,他会在梦中,跟那个女孩共结连理,他们过着这位穆先生想象不了,恐怕就算想象了也会弃若敝履的寻常生活。 这位穆先生总是穿着得体西服,他不能容忍衣服上哪怕一道皱褶,他整个人装在象征权势的正装内里,每走一步都记得挺直背部,不动声色,如果能不用言语,他会选择手势和眼神指挥下属做恰当的事情。 在走进大门之前,他忽然瞥见了自己在落地玻璃间的倒影,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每个细节都完美地诠释一个成功男士的模样,他整个人,就如他所愿的那样,成为一个纪念碑一般的存在。 他成为自己的象征。 在这个象征之下,穆先生形象无比光鲜,盖过一切,以至于就这么看,他无法找出怪梦中名字同为穆昱宇的那个普通男人,哪怕一丁点的痕迹。 其实那个男人也不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第一次这么思考,也许,在早年的某个时刻,选择了另一个事情,他的命运说不定就跟现在截然不同。 穆昱宇盯着自己的倒影有些恍惚地站立着,他不动,周围的人都不敢动,面面相觑,但没人会上前打破他的沉思。直到管家余嫂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一声,上前对他说:"先生,欢迎您回来。" 穆昱宇回过神来,转身点点头,抬步朝屋里走去,余嫂快步跟上,低声说:"先生,您看,太太也出来迎接您回家了,您……" 穆昱宇停下脚步,偏头往站着那堆人那看过去,果真看见叶芷澜站在那,见他转头,马上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 穆昱宇以为自己看错了,再看过去,还真是叶芷澜。 她破天荒地穿了一声粉灰色相间的连衣裙,外面套着黄色开襟毛衣,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大概也扑了粉,看上去全无前几天的憔悴和歇斯底里。 穆昱宇勾起嘴唇,随即视而不见地掉头继续往前走。 "先生,先……"余嫂追着他。 穆昱宇突然停下,余嫂吓了一跳,待接触到他冷冰冰的眼神,才猛然知道自己越界了。 穆昱宇看着这个中年妇人,她受过良好的家政训练,且不爱多话,却做事认真负责,这也是穆昱宇选择她管理自己的宅子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他忘记了这是个女人,她心肠不够硬,加上每天都跟叶芷澜相处,久而久之,忘记自己的本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穆昱宇讥讽地想着,也许她还本着这个年纪女性特有的热心肠下意识要撮合一对闹离婚的小夫妻也说不定,但这决不允许。 "孙福军明天可能会来收拾他的东西,"穆昱宇冷冷地对她说,"你关照着他点,一场宾主,不要让他觉得我穆某人刻薄。" 余嫂吃了一惊,随即明白穆昱宇这是在间接的警告她,忙点头说:"是,先生。" "我累了,让厨房给我弄点吃的,送到我房间。" 余嫂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说:"是。" 穆昱宇在自己房内梳洗完毕,换好衣服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他扬声说:"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的人居然是叶芷澜。 她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穆昱宇这个时间通常会吃的炖品,努力地笑了笑,细声细气说:"昱宇,我,我给你送宵夜。" 穆昱宇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他半天不说话,叶芷澜被他看得几乎端不住盘子,手抖着,头越垂越低。 "把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良久后,穆昱宇淡淡地说。 叶芷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回头冲他讨好地笑,说:"那个,你,你趁热。" 穆昱宇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也不管她,看了一会,他抬起头,发现叶芷澜还站着。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书上,仍然不说话。 沉默越发沉重,叶芷澜的呼吸似乎也急促起来,又过了五分钟,她终于憋不住了,说:"我,我有事跟你商量。" "嗯。"穆昱宇翻过一页书页。 "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二哥?" 穆昱宇头也不抬,淡淡地说:"这话我当不起。" "别这样,穆昱宇,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叶芷澜的声音透着忍耐。 穆昱宇微微笑了,合上书,抬起头说:"你还是连名带姓叫我听着习惯,叶芷澜,这就你我二人,咱们能不装相敬如宾么?" 叶芷澜深吸一口气,憋着声说:"行,今天晚上我诚心诚意跟你道歉,昱宇,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我让你失了面子,我该死,你有什么不满冲我来好了,你就算真诬陷我是精神失常我也认了,可你能不能放过我二哥,他没对你不起……" "我要你同意离婚呢?"穆昱宇安静地问,"放弃赡养费,放弃财产分割,净身出户,你同意吗?" 叶芷澜猛然瞪圆眼睛,脱口而出说:"不可能!" 穆昱宇挑起眉头,点头说:"我料到你会这么说,也是,没准你能分我一半身家呢,那可比你什么二哥值钱多了。" 叶芷澜涨红了脸,咬牙说:"你有今天,还不是靠了我们叶家……" "你觉得我会感激你?"穆昱宇笑着问她。 叶芷澜眼睛蒙上眼泪,哑声说:"别这么说话好不好,昱宇,我今天,真不是要跟你吵,咱们能不能好好说会话?我记得,刚结婚那会咱们是能好好说话的……" "是吗?"穆昱宇垂下头,翻了翻书页,淡淡地说,"难为你还记得。" "我记得很多,我们度蜜月时,你送我一整套钻石首饰,你还夸过我小提琴拉得不错,你还说我就是你理想中的太太,昱宇,你其实不是那么讨厌我对不对,你也喜欢过我的对不对……" "得了,"穆昱宇啪的一下把书扣到边桌上,冷冷地说:"叶芷澜,你少拿媚俗电视剧的套路来套我身上,我嫌恶心!" "你……" "在你厌烦做穆太太,觉得站在我旁边是种屈尊降贵的那一天起,我也同样厌烦你,有时候我都奇怪,明明那么讨厌的人,为什么还会娶进家门,为什么还要给她冠以我的姓氏,为什么我能忍受这样的人跟我呆在同一间屋子,甚至同一张床?"穆昱宇轻声笑了,看着叶芷澜,摇头说,"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这场婚姻,咱们说起来都不得已,可我从没找什么爱不爱的荒诞理由,我只需判断一点,你留着,比你不留着有用就够了。"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打开房门对叶芷澜说:"走吧,除非你同意净身出户,否则我们继续耗着,我无所谓,我有的是手段跟你玩,可你玩得起吗?叶芷澜?叶家要是没人给你撑腰,你拿什么跟我玩?" 叶芷澜踉踉跄跄地奔出去,穆昱宇在她走后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似乎这样就能把属于叶芷澜的厌恶感拒之门外。 他走回桌子那,坐下来将叶芷澜端进来的宵夜一口一口慢慢吃掉,吃东西的时候他冷静想着,宅子里的厨师手艺真是越来越不行,好好一碗汤,硬是让药味盖过了其他味道。 吃完东西后,他按铃让女佣将自己要服用的药和水拿过来,服过药后他又看了三十分钟的书,这才脱衣服上床睡觉。 躺在他华丽的架子床里,穆昱宇感到一片疲倦,他想自己的身体可能真的透支了,不然为何只是跟叶芷澜说了几句话,就觉得心累? 其实她没说错,曾经她并不是那么惹人讨厌。 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穆昱宇想起当初听闻她包养音乐学院的小白脸这一消息,若不是面子上实在难看,他甚至都不曾觉得愤怒或者被侮辱? 仿佛那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女人,她全部的存在价值,就在于还有用这三个字而已。 这就是他的婚姻。跟一个陌生人共同成就的一个笑话,可此时此刻,他觉得笑不出来。 他忽然想念那个怪梦了,他想,就今晚吧,让我进入那个梦,做一个不一样穆昱宇,就今晚,一次就够了。 因为在那个梦里,他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普通丈夫,他有一个普通家庭和一个普通孩子,普通这两个字,突然变得格外沉甸甸的。 "爸……"银铃般的童音如约而至。 穆昱宇立即睁开眼爬起来,他有些贪婪地盯着眼前的小小孩童,小孩头发像个鸟窝,脸颊嘴角两块突兀的青紫,小衣服被扯乱,上面尽是污渍泥点,再往下看,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居然光着,露出白嫩嫩的小脚丫,不过现在已经弄脏,在他目光逼视下,脚丫上的小指头畏缩地动了动。 看起来像跟人刚刚打过架。 "爸……"小孩忐忑不安地注视他,把手藏到背后,结结巴巴地说,"我,婓斐,没不乖,我,我摔了一跤……" 穆昱宇盯着他不说话。 "我,我,没打架……"斐斐一紧张,自己将老底交出来了,涨红了脸,黑眼睛不安而畏惧地看着他。 "过来!"穆昱宇愣了愣,对孩子招手说。 小孩磨磨蹭蹭地不敢上前。穆昱宇低喝一声:"过来,听到没!" 斐斐不敢不听,期期艾艾地蹭到他跟前。 "手伸出来。" 斐斐急了,眼睛蒙上泪雾,叫着说:"我不敢了爸爸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让你把手伸出来!"穆昱宇不耐烦地伸手过去,把他的小手扯过来,扯的时候听见小孩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穆昱宇低头卷起他的袖子一看,手臂上一片红肿。 他试探着捏了捏,小孩哭出声来,嚷嚷:"疼。" "我以为你不疼呢。"穆昱宇没好气地继续捏骨头,判断应该没伤到骨骼,于是松开他,问,"打架了?" 小孩扁着嘴,哭着说:"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那就是打了,赢了吗?" 小孩狐疑地抬头看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但还是摇头说:"没。" "跟比你大的小孩打?" "嗯!"斐斐重重地点头,"他们坏,他们有三个呢,都比斐斐大。" "对方挂彩了吗?哦,就是受伤了吗?" "嗯,我拿石头砸他们来着,"斐斐的声音小了下去,"我下回再也不敢了爸爸。" "那你不算亏。"穆昱宇淡淡地说,"行了,找你妈上药去,就说我说的,不叫她打你。" "爸爸……" "还呆我这想找揍呢?" "才不要。"斐斐立即捂住小屁股,转身就跑,那声音已经不是刚刚那种又害怕又憋气的了。 第22章 小孩跑出去了,可幸运的是,梦并没有就此结束。 穆昱宇以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方式松了一口气,他抬起脚步,慢慢地往外走。 有史以来,他头回好好观察怪梦所在的地方,他发现这套房屋格局反正,不超过一百平的空间里隔出三房两厅,每个地方都紧凑得很,没有多余的地方浪费,全都奔着实惠耐用的目的。从客厅到阳台,几乎能利用的空间全被利用上,甚至房间的屋顶都被凿空做成壁柜,估计里面塞着冬天才用得上的棉被褥子等物。 这套房子是不好看,毫无设计感可言,整体也缺乏一种可命名为风格的东西,家具购买更是不讲究美观只讲究实用,且这家的主人大概很节省,有不少东西,看得出用的年岁已久,早已过时,可他们舍不得扔。 比如笨重实木电视柜,比如四角包了软塑料的玻璃茶几。 穆昱宇这一次发现这个家甚至有一台老式的山水牌CD机,银白色的机壳,厚重的长方形外观,现在便是古董电器市场也很难找到这种货色。 可穆昱宇摸着它,心里却忍不住砰砰直跳,这个机器在很多年前他确实拥有过,那还是他读本科的时候,出于对古典音乐的喜爱,他忍痛从打工赚来的钱中取出一千块,在旧家电一条街那淘了两三天才淘到的好机子。 他还记得第一次将音响连接进这台CD机听莫扎特小提琴时那种心情,如水的琴声从银白色的金属外壳里一下就倾泻而出,仿佛被困在魔盒中的精灵,听到他的召唤从盒子里欢快地奔跑出来,从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穆昱宇能想到的,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美好事物。 美好到不忍去触碰,就如波光嶙峋的湖面上跳跃闪烁的光点,手掌握不住,眼睛留不住,只能一直看一直看,试图将之铭刻在记忆里,可最终,记忆也留不住。 老式唱机后来怎样了?在现实中,它早已随着往事湮灭,穆昱宇甚至都想不起来怎么处置的它。 在这里,它却安然无恙地呆着,表面一如记忆中光洁崭新,似乎时时被擦拭和保养,它完整无损地,一直等在这里。 穆昱宇有些激动,他转过头,发现电视柜里还摆着一样很眼熟的东西,他仔细一看,是用有机玻璃的透明罩罩着一条裱起来的绣花手绢,上面绣着两只模样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鸭子,小鸭子脚下还有水波纹和两棵青草,绣品年代已久,有些泛黄,可并不影响它的精致。 穆昱宇浑身一颤,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迫不及待打开电视柜,取下罩着绣品的透明罩子,将手指触摸到那幅绣品上,募然之间,穆昱宇觉得眼眶发热。 他想自己都多少年没这种体验了,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有液体想要挣脱这副成年男子冷静自持的外表涌上眼眸,这种感觉,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体验到了。 自从他被迫照顾自己?或者更早,自从他的手被父亲强行从门框上掰开,怎么哭嚎也无法阻止父亲将他推出家门,推给陌生人? 但在那些事发生以前,他记得自己也曾像这个空间名为穆斐然的小东西一样,饿了累了困了烦了,都习惯哭两声。 因为他哭了有人心疼,只要他一哭,他的母亲必定会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情,过来柔声细语哄他安抚他。 这条手绢,是他的母亲给他绣的,那个年代的小孩流行在裤子两边缝两只小动物图案,穆昱宇的裤子上没有,于是他哭闹开了,母亲没办法,只好亲自绣了一条有小动物的手绢来哄他。 穆昱宇没想到,它居然在这里,现实的世界里他从未想起这件东西,可这个空间似乎具备储藏记忆的功能,手帕就如旧唱机一样,经过多年后依旧奇迹般的完好无损。 "爸爸爸爸。" 穆昱宇转过头,发现斐斐已经换好衣服,身上也收拾干净了,脸上打架的伤痕也被细心涂上药,此刻撒开脚丫冲他奔了过来,他身后跟着抱着一堆脏衣服的倪春燕,没好气地呵斥他:"跑什么,小心点,脸上的伤口被撞倒了!" 穆昱宇下意识弯下腰,砰的一下接住了这个小东西,他第一次将小孩拥在臂膀间,发现他比想象的要软得多。而且大概洗过澡又没被责骂,现在心里正得意,嘴里不停地聒噪着:"爸爸爸爸,斐斐自己洗白白哦,斐斐有小心没让胳膊碰到水哦。" "闭嘴。"穆昱宇低声说,但他发现自己也并不是真的想让小孩闭嘴,他想了想,加了一句,"吵死了。" "爸爸,你都没夸斐斐乖。"小孩在他怀里扭着撒娇。 "打架打输了都算乖?"穆昱宇板着脸说,"这个事还没完呢穆斐然。" "爸爸……"小孩的声音减下去,有点委屈。 "为什么打架?" "他们,他们骂我。"小孩低下头,小小声说,"他们说小舅舅是白痴,会传染,我们家都会变成白痴。" 穆昱宇挑起眉,说:"那你不该打架啊,你该回家骂你小舅舅拖累你,比起跟三个大孩子打架,欺负你小舅舅不是更容易?" 斐斐吃惊而困惑地看他。 "上回不是你领着人带头欺负你小舅舅么?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干过。" "老公!"倪春燕在一旁听不下去擦嘴说,"你都教他什么乱七八糟的。"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问:"你很有空?" 倪春燕扁嘴不说话。 "不是就该干嘛干嘛去。" 倪春燕冲他翻了个白眼,甩了衣服说:"知道了,我不跟你废话,教坏了也不是我一人的儿子。晚上想吃点啥?" 穆昱宇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从喉咙口憋出两个字:"随便。" 倪春燕拖鞋啪嗒啪嗒转进厨房,穆昱宇看着她的背影,发现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好起来,连带看这小东西也顺眼不少。于是他头回带了耐心对小孩说:"想明白了没,为什么你这次没挑容易的,却挑了难的?" 穆斐然小朋友皱起小眉头认真地说:"因为婓斐生气了。" "哦?你生气什么?" "白痴不会传给别人,小舅舅,嗯,不会传给别人!"小孩口齿不清,着急地嚷嚷,"他们乱讲,爸爸妈妈不是白痴,斐斐也不是!" "你还算有点脑子,小笨蛋。"穆斐然揉揉他的头发,说,"咱们屋里有多少人啊?" 穆斐然板着小指头数:"爸爸,妈妈,小舅舅,斐斐,嗯,四个!" "对咯,小子,这就是你的家人,出了这个门,外面的人都是外人,这个世界上,永远会给你煮好吃的东西,陪你玩,跟你说话,你生病的时候照顾你,你被欺负的时候保护你的,只有你的家人,反过来,你也要为你的家人做同样的事。懂不?" "不是很懂,"穆斐然努力地想了想,问:"就是不能让坏孩子欺负小舅舅吗?" 穆斐然看着他,问:"你小舅舅会让坏孩子欺负你吗?" 穆斐然低下头,小声说:"不会。小舅舅有好吃的会留给我,有好玩的会先给我玩。" "可你带着人朝他身上扔泥巴。"穆昱宇无情地说。 穆斐然涨红了脸,随后,他慢慢地垂下头,握紧小拳头,过了一会,他转身就跑进自己的房间。 穆昱宇不再理会这个小东西,他站起来,慢慢将玻璃罩子罩回绣品,然后轻手轻脚关上电视柜门,继续凝望这幅绣品。 这时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声响和爆炒什么东西的噼啪声,浓郁的香气已经飘到这边来。 穆昱宇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知道身后听见倪春燕喊:"吃饭了。" 他回头,看见那个女人围着围裙,叉腰冲两个孩子的房间大喊:"你们俩个小祖宗,我上辈子是欠你们的啊,吃个饭还要我左请右请,赶紧的洗手去。斐斐去拿筷子和勺子,小超拿碗添饭。真是,不喊你们都不会动是不是?" 穆昱宇嘴角不禁上勾,他看着两个孩子手拉手鱼贯从房间里出来,不一会又玩到一块,然后共同遭到倪春燕的责骂,又一块叽叽喳喳地回嘴。这是一个热闹的晚餐,一个热闹的屋子,尽管吵闹不断,可穆昱宇破天荒没觉得头疼。 他甚至觉得,这些噪音配上这间屋子,挺合适。 "老公,你需要我八抬大轿请你移驾来吃饭吗?快点过来啦,大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你们是想累死我对吧?"倪春燕瞥见他还站着不动,登时眉毛一扬,毫不客气地来了一句。 穆昱宇瞬间沉下脸,过了几秒,一种想笑的欲望占了上风,他想起自成年后,还真是没女人敢这么吼自己,唯有的两次经验,对象居然都是倪春燕。在现实中,倪春燕骂他"放屁",在梦里,倪春燕还要吼他"快点吃饭",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连做个梦,都确凿无疑地梦见她。 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只有她。 第23章 这次的梦做得很圆满,犹如一出完整的戏剧,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这些要素无一不完整,以至于穆昱宇醒来的时候,有种由衷的"尽兴地完成了一件事"的错觉。 在他的味蕾上似乎还停留着梦中晚餐的味道;他的身体似乎也还能感受到小斐然靠在自己怀里时又软又暖的触感;他闭上眼,同样能清晰无误地呈现倪春燕笑语嫣然的模样;还能准确回忆起小白痴跟小东西两个人一直叽叽喳喳就一些幼稚的细节进行探讨争辩的声音。 但那都不是真的,包括梦中见到的老式唱机,那件过世的母亲遗留下来的绣品,都不是真的。 他对此万分清醒。 可与此同时,他对这种清醒有说不出的感觉,像嗓子眼堵着什么东西,憋闷得慌。 就连公司又成功创下业绩新高也不能令他满意,就连令叶氏股票暴跌,濒临倒闭,也不能令他有成就感。 这些都只是必须完成的事,就像输好公式自动进行高速运算的程序,在没有病毒的滋扰下,毫无意外地计算出他要的结果。 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均索然无味。 成功收购叶氏那天,他们公司举行了一个大型酒会,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就连叶家大少也露出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穆昱宇过去与这位名义上的大舅子握手微笑给媒体拍照,握着大少的手时不禁想起当初险些入赘叶家,大少虽说没给自己难堪,可言语之间也未必有多瞧得起自己。 他甚至公开说过,虽然小妹嫁得有点委屈,但这个时代也不是处处讲门当户对,毕竟小夫妻恩爱幸福才更重要。 叶家大少与叶芷澜一母所生,对小妹的感情比较真诚,他说这句话可能只是表达了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爱,可传到穆昱宇耳朵里,却无异于照他脸上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穆昱宇隐忍不动,一直等到叶老爷子病倒,他才慢慢地给这位大舅子施压,让他四面楚歌,焦头烂额,不得不接受条件苛刻的并购方案。 "大少这一向可好?"穆昱宇举着酒杯淡淡地看着他。 "好,都好。"叶大少眼神闪烁,想了想,似乎下定决心,"昱宇,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穆昱宇微微一笑说:"今天的场合,我恐怕不能缺席。" "我知道,只是,耽误你两分钟。"叶大少急切地说。 穆昱宇抿了抿嘴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率先往宴会厅的角落走去。 叶大少紧跟其后,转头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了,于是抓紧时间对穆昱宇说:"昱宇,我知道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可我听到些不好的传闻,我很担心我妹妹……" "传闻?"穆昱宇挑起眉毛,问,"传闻说什么?" 叶大少咽下口唾沫说:"传闻你跟芷澜关系很不好。" "还有呢?" 叶大少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想了想才说:"据说她做了些事惹得你大怒……"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叶大少在妹夫阴沉的视线下渐渐脸上挂不住,他咬牙说:"无论如何,请你让芷澜回叶家一趟,她很久没回去了,家母甚为挂念……" 穆昱宇勾起嘴角,轻声说:"叶大少真是体贴温情的兄长,有你这样的大哥,说起来真是我们夫妻的幸事。" "不敢。" "不过有时候传闻也只是传闻,比如传闻我尊敬的岳父与大房太太感情不和,有意愿将名下好些股份地产等物于百年以后交给二太太打理。" 叶大少蓦地变了脸色,直斥说:"简直胡说八道,我叶家最讲长幼尊卑的规矩,家母是家父明媒正娶的太太,跟那些女人怎可相提并论……" 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时已刹不住,紧紧闭着嘴,怒视穆昱宇。 穆昱宇挑起眉毛,口气平淡地说:"所以传闻只是传闻,大少你说呢?" 叶大少不得不点了点头。 "我不是旧派人士,女人嘛,养几个无所谓,可娶老婆这种事,一个就够够了,不然家里乱糟糟的可没个完。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比扶正姨太太更可笑的吗?" 叶大少脸色变了几变,半天才憋出一句说:"对不起昱宇,我看到那边有熟人,先过去打个招呼,咱们改日再聊。" "哦,请便。"穆昱宇朝他再度举杯。 他盯着叶大少离开的背影冷笑一下,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子交给上前的侍应生。 叶大少懦弱无能,骨子里跟叶芷澜一样保持着对叶家大房血统的自以为是,生命中全部的智力大概都用来跟异母兄弟争宠争家产,将他称为对手,实在是对自己的侮辱。 穆昱宇环视四周,在他的角度可以将整个辉煌华丽的宴会厅尽收眼底,他知道今晚之后,自己领导的公司会攀上一个里程碑,他的名字将与这个商界传奇一样被人们所称颂流传。 只要他能保持着不阴沟里翻船。 可谁知道呢?昔日叶老爷子也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过分膨胀的权力欲令他几十年不肯放权,哪怕是对自己的亲儿子。所以他一倒下,整个叶氏无人能与穆昱宇匹敌。 那么几十年后,今天躺在医院里那个老东西会不会换成自己?明明还苟延残喘,可周围的人,不管亲朋还是好友,都如一群饿疯了的鬣狗,就等着他一咽气好一拥而上,将他撕开嚼碎。 穆昱宇眉心跳了跳,他觉得自己该去看看那个老头。 尤其是今晚。 他悄悄从边门溜走,连林助理也没带,只是招呼了自己的司机老陈。为了知己知彼,叶老爷子住院后的一应消息他都了如指掌,详细到叶家大太太请了两个和尚来给老爷子诵经驱邪,二太太每天给老爷子送什么汤,三太太每隔几天就去老爷子床头哀叹哭穷。 穆昱宇想,如果自己是叶老爷子,大概这时候会为力不从心感到愤怒吧,威风了一辈子,谁也不成想真要面对英雄末路,会这么凄惶。 他让老陈往医院开去,正巧叶老爷子跟穆珏住同一家医院,但两人因为病情不同,病房分别是住院区一东一西两栋楼,穆昱宇整天跑养母那,却一次也没想过去看叶老头。 他跟叶家的缘分已经稀薄到这种程度,哪怕三天两头赶去穆珏那,他也一次都没遇见过叶家的人。 过了今晚,大概叶家人也不愿遇见他。 穆昱宇问老陈:"去探病,对象是我老丈人,该送点什么?" 老陈呵呵笑道:"那可送的多了,蛋白粉,营养品,什么人参燕窝,您想送啥送啥呗。" 穆昱宇淡淡地说:"老头不缺这些。" "不是缺不缺的问题,多少是个心意,您不知道,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就好个面子,拿出来高档营养品跟人显摆,嘿我姑爷送的,多体面。" 穆昱宇微微笑了,不再说话。 他让老陈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真在边上的高档药材专门店买了两盒参茸,拎了上医院。 时间不晚,他们还能探望病人,穿过漫长的过道来到里头的高级病房,却发现那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皱了眉,他让老陈过去敲了敲门,一个护士探头看见他们,扬声说:"干嘛的?" "哦,探病。"老陈忙笑着说,"这位是家属。" 护士打量了穆昱宇两眼,口气好转说:"别呆太久,病人刚吃过药,要休息了。" "那当然,我们就看一眼,不耽误事。" 穆昱宇不理会他们,推门进去,这间病房跟穆珏住的那间格局一样,只是穆珏那他安排了护工定时过来,且晚上必须要有保姆守夜。穆珏又喜欢热闹,经常有病友过来串门,那个小白痴也时不时去陪她玩,因此桌上堆满了各种招待人的东西。可这一间若不是里头有人躺着,完全整洁安静到过分。 叶老爷子半躺着,精神还算好,带着老花镜看着一本什么东西,见有人进来,抬起头微眯双目,待看清来人,目光骤然凌厉,放下书一言不发。 "我记得以前见你一定要经过别人的通报,"穆昱宇轻声说,"有时候是你的秘书,有时候是你的女人。" "我记得以前见你,都能听你懂规矩地喊一声叶先生。"叶老爷子盯着他,淡淡地说。 "现在也很多人喊我穆先生。"穆昱宇说。 "你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叶老爷子嘲讽地说,"怎么样,被人称呼先生感觉不错吧。" "还成,"穆昱宇点点头,"总比叫别人先生强。" "所以你来这嘲笑一个生病的老人?"叶老爷子冷笑问,"你这会不该开庆功宴么?怎么,跟属下的人庆祝还不够,还要来这把敌人彻底踩到脚下才过瘾?" "不是,"穆昱宇笑了笑,说,"我只是觉得那种酒会没意思,而且令郎看起来也没令人有多少交流的欲望,我忽然想起您,于是就过来了。" "过来看我死了没有?" "过来告诉您一声,叶氏从此不存在了,我觉得发生了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该跟掌管那个公司四十年的人说一声。" 叶老爷子盯着穆昱宇的脸,过了半响,才闷闷地说了一句:"四十二年。" "嗯?" "我管了四十二年。"叶老爷子用缺乏起伏的声音说,"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来时,它还只是一间小作坊。八十年代初,我还倒卖过钢材,跟南美人做过贸易,骗过俄罗斯人,我经历过这个国家经济改革之后所有惊心动魄,乱来乱撞的时候。我本想给儿孙挣分产业,怎奈娶了三个老婆都生不出个好儿子,后继无人,没啥好说。"他抬头瞥了穆昱宇一眼,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招你做女婿,是想过把叶氏交给你打理。" 穆昱宇淡淡一笑,说:"谢谢。" "可现在想起来一件件都是因果,只是苦了我女儿。"叶老爷子叹了口气,抬头看他,"穆昱宇,你是个男人,做男人不要为难女人,尤其是自己的女人,你明白吗?"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今晚我才发现,原来叶芷澜还挺招人疼,她的父亲,她的大哥,都没忘了她。" 叶老爷子摇摇头,叹息说:"我向来看重儿子,对女儿从小没怎么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所有的人中,我最对不住她。当初她明明乐器学得不错,可我还是让她辍学结婚,我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 "后悔吗?" 叶老爷子没回答,却反问他:"你呢,后悔吗?" 穆昱宇沉默了。 "回去吧。"叶老爷子挥挥手,重新戴上眼镜看书,"别跟芷澜说你来看我。" 穆昱宇看了他半响,冲他点点头,转身离开。 他这个时候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老头,他一定也觉得累了,累到一个极致的程度,原来看得比命还重的那些东西,莫名其妙的就如失去地心引力一样,全都飘了起来。 哪怕是目睹它们一一飘远,他也丧失了重新追求的欲望。 "先生,去看夫人么?"老陈在他身后问。 穆昱宇点点头,转了方向,朝养母所在的住院楼走过去。 还没进病房,却听见那里飘出一阵歌声,唱歌的是个少年,声音清澈透明,夜晚听起来格外动人,犹如夜莺啼叫,美不可言。 他在唱一首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准确的说是跨越流行音乐的古典乐曲,穆昱宇知道这首歌,名为《timetosaygoodbye》,九十年代由盲人歌手波切利演唱后一炮而红,迄今已成为经典的唱段。 这个少年的声音听得出没过任何训练,可难得的是,他毫无雕琢过的嗓音空灵婉转,轻而易举地攀上高峰,就如冰山高峰最透明的冰雪,在阳关下熠熠生辉。 Timetosaygoodbye PlacesthatI'veneverseenorexperiencedwithyounowIshall I'llsailwithyou uponshipsacrosstheseasseasthatexistnomoreI'llrevivethemwithyou歌声美到极致,反而透露出不祥的信息,穆昱宇知道这是养母喜欢的歌曲,但是作为音乐学院的声乐讲师,她会的唱段太多,为什么要选这一段?为什么要将它教给别人?穆昱宇忍不住加快脚步,走到门边,一下推开门。 歌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穆昱宇一一扫过他们的脸,有常来的两名病友,有养母的两三个老同事,站在中间的少年俨然是倪春燕的白痴弟弟,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小白痴居然能记住这么繁复的歌词和旋律,居然还拥有一个好嗓子。 那倪春燕呢?穆昱宇下意识寻找她,就在一转头,他看见倪春燕捧着洗好的水果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笑,可那个笑容在接触到他的第一秒就消散了。 "那什么,小超,想穆老师了,我就带他来看看,我没想在这撞见您……"倪春燕局促地说,"我,我们马上走了。" 第24章 穆昱宇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脸,他发现除了一般普通老百姓见到所谓大人物的局促外,她还带着某种惶急,仿佛生怕自己误会似的,她飞快地瞥了自己一眼后,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对那个小白痴说:"小超,时候不早了,走了走了。" 小白痴却不买账,盯着水果说:"我还没吃葡萄。" 倪春燕有些尴尬,说:"咱不吃了啊,姐回去给你买。" "阿姨说我可以吃。"男孩固执地说,"阿姨说都是给小超的。" 倪春燕窘迫得脸颊发红,她过去一把拽住男孩的胳膊作势训斥说:"姐说咱回去吃就回去吃,哪那么多废话?啊?快走,晚了赶不上班车。" "我不,"小白痴扭过身体,看着穆珏,撅着嘴求助说,"阿姨……" 倪春燕怒道:"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犟?不听话是不是?姐是短了你吃的还是喝的?真是丢死人了,赶紧走赶紧走……" 穆珏瞪了穆昱宇一眼,对倪春燕说:"春燕,春燕没事的,你让孩子喝口水,吃个东西再走,赶不上班车有什么打紧?小宇在这呢,让他派个车送你们,多大的事呀。快,别吓着孩子,小超,到阿姨这来。" 小超嘟嘟喃喃地蹭过去,穆珏慈爱地摸着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小超今天真棒,歌唱得真好听呢,是不是啊小超?" 底下几个老同事和病友都笑着点头,一人一句夸他,小超大概长这么大从没被人夸过,惊奇之余,也兴奋得红了脸,傻笑着问:"那我可以吃葡萄了吗?" "可以呀,那都是给小超买的,你把阿姨教的歌记得这么准,是要好好奖励的呢。"穆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转头看见穆昱宇还在冷冷地盯着倪春燕,于是提高声音说,"小宇,把葡萄拿来给人孩子吃。" 穆昱宇没动,他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司机老陈,老陈忙打圆场一样笑呵呵地把葡萄端过去,凑趣说:"哎呦夫人真好福气,住个院还能收到高徒,来来,这是你的葡萄,看个多大多水灵啊,是不是?" 小超抢过水果盘警惕地说:"你夸葡萄我也不会分给你吃的。" 老陈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穆珏更是眉开眼笑,哄着他说:"好好,都给你,别急啊,没人跟你抢。" 小超得了穆珏的保证,这才心满意足掐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他掐第二颗的时候想了想,跳着过去送到倪春燕嘴边,讨好地说:"姐,吃。"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别过头去说:"姐不吃,你自己吃。" "姐姐吃吧,可甜了。" "给叔叔阿姨们分吧,姐在家教你的都忘了?"倪春燕忍不住又瞪了这个没出息的吃货弟弟一眼,敦促说,"快,不能吃独食。" 小超嘟起嘴,不情不愿地开始数人数,然后把葡萄一点点分给在场的人。在场的都只是看着他好玩,哪会真要分他手里那点葡萄。但他极为听话,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数着葡萄分给人,最后轮到穆昱宇跟前时,剩下的葡萄已经不多,他有些着急,偷偷地瞥了穆昱宇一眼。 穆昱宇盯着小孩白生生的手指头捻着一小串水果递给自己。他嫌恶地想这个小白痴肯定没洗手,于是冷冷地说:"你自己留着。" 小超高兴地问:"报纸果冻哥哥,你真不要吗?" "不要。"穆昱宇皱眉说。 "哦。"小超开心地笑了,立即捧着葡萄蹦蹦跳跳跑到倪春燕跟前邀功说,"姐,分完了,还有这么多哦。" 穆昱宇不耐地想,果然是个智障,就这点东西都能高兴成这样,他转过头,却在瞥见倪春燕的瞬间愣了愣,他看见倪春燕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一边唠叨他:"吃吧,姐不爱吃这个,你慢点,别把汁弄到衣服上啊",一边却心疼而满足地摸他的脑袋。 那眼神有愧疚,有柔软,有辛酸,有他不能准确判断,却分明能准确感知的情感。 比如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条件无保留的爱护,那种恨不得把能给的好东西都给他,没有理由,就是想他好,让他过得好的,因为不能给他最好的东西而莫名内疚的心情。 在记忆中有谁也曾经这么对他,谁骗他妈妈不爱吃西瓜,宝宝自己吃;谁胡扯说,妈妈的饭盒里都是好吃的,小孩子不能吃。 女人的愚昧原来都是这么无师自通,一脉相承。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生硬地对倪春燕说:"你出来一下。" 倪春燕吃惊地看着他,抿紧嘴角。 穆昱宇不再多话,他转身先出了病房,他站在走廊里,手插在裤袋里,他想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他跟倪春燕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呢?不是不联系,不跟这个女人有瓜葛才是上上之策么?可为什么在这一刻,突然嗓子眼里跟堵了东西似的,觉得要做什么,而且非做不出。 过了一会,他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穆昱宇回过头,看见阴影中慢慢走来的正是倪春燕本人,她仍然是前几次见到时的装扮,身上套着地摊上捡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她没有戴前几次见过的围裙和袖套,乍眼看去,更显得普通无奇。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梦中,出现在他生活中,令他感到有某些东西因为她的出现而悄然改变,虽然暂时还判断不出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可她就如手持一块石块,朝波澜不兴的湖面上投了进去,随着一圈圈涟漪荡开,无法预知会带来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还是我先说吧,"倪春燕抿紧嘴唇,抬起头直视他,豁出去一样道,"我没啥文化,脾气也直,我没法拐着弯跟您磨叽,我就说一句,您甭担心,没您想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没错,我倪春燕是没钱没势,我还拖着个情况特殊的弟弟,我们这种人家,有个万儿八千的是看得比天大。有句老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不怕人穷,就怕志短,我今个儿敢跟您交个底,我们跟你阿姨来往,只图人阿姨心善,对我家小超好。我左看右看,也不觉着自己有那本事,有那胆量敢攀您这根高枝。我,我没拿你阿姨一分钱,小超也没有,我们姐俩……"她突然哽噎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笑,吸了一下鼻子说,"我们姐俩没那么贱,上赶着给您看笑话,我们就是,觉着阿姨人好,没瞧不起我们……" 她眼眶冒着晶亮的水光,却犹自笑着,看着穆昱宇说:"我知道您心里怎么看我,没关系,都他妈我该的。可是穆先生,谁年轻时不干点傻逼事?谁没狠狠摔俩跟头才知道收敛尾巴好好做人?我真的,我想起来我以前的事我就臊得慌,我,我跟您掏心窝子说一声,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行吗?您要觉得我们姐俩烦,言语一声,我立马走人,真的,我说到做到,您真没必要特地来口头警告我,不值当。" 穆昱宇一言不发,他感觉内心翻江倒海,他把倪春燕叫出来,其实并没想好要怎么对待她,可还没张嘴就被这个姑娘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忽然发现,这个女人跟记忆中的倪春燕已经相去甚远。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傻乎乎跟在他屁股后面喊我喜欢你的女孩,其实早已湮灭在往事中,就算被记得,她也不过是则笑话,就连女孩本人也承认的笑话。 可那件往事,他们双方都牢记的过往,铭刻着彼此的成长和痛苦,无奈和欢愉,怎么会只是一则笑话? 穆昱宇看着她,他第一次好好的,打量这位真实而陌生的女人,他想原来她的脸庞比记忆中的瘦削精致,他想原来她形状娇俏的嘴唇除了会傻笑,说话也挺溜,噎人也挺厉害,能把他这么刻薄的人都堵得没话说。 倪春燕等了会,见穆昱宇还是默然不语,于是自嘲笑了笑,哑声说:"要没什么事,我就带孩子先回去了。再见,穆先生。" 穆昱宇想了想,张嘴说:"等等。" "您还有事?" "别叫我穆先生,听得我瘆得慌。"穆昱宇吁出一口气长气,说,"怎么着咱们也算老朋友,犯不着这么见外。" "我可没敢跟您不见外。"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也真的勾起嘴唇,轻声问:"万儿八千对你来说真是天大的事?" 倪春燕警惕地看他。 穆昱宇发现她瞪人的样子其实跟她那个单纯到透明的弟弟差不多,不觉加大笑容,用谈生意时哄对手下套的口吻循循善诱地说:"我听说你们家那带要拆迁对吧?你的房子补不了多少,店面还是违章建筑,根本拿不到拆迁款,你前段时间摆摊卖早点起早贪黑的,还得分神照顾那个小白痴,还得防着城管队,想要重新开个店做生意,挺难的吧?" 倪春燕咬牙说:"我自己会想法子。" "我觉着效益太低,投入和利润不成正比。"穆昱宇淡淡地说,"我有另一条路给你选,我家厨子做东西越来越不合我心意,可我的管家跟他签的合约没到期,我懒得再请第二个人。你这样,来帮我料理我的午餐,还有我阿姨的,晚饭不用你操心,一天做一顿,我给你开我们家厨子一半的工资,但有个条件,你得做我们俩能吃的。你知道我们娘俩身体上不允许随便吃东西。" 倪春燕诧异地看着他。 穆昱宇别开视线,生硬地说:"我是看在老朋友份上拉你一把,要拒绝也成,但我要是你,没必要跟钱过不去,你说呢?" 倪春燕盯着他,眼神中冒着火说:"我不敢给你打工,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开了我,我到时候跟大军哥似的,哭都没地哭去。" 穆昱宇微微一愣,眯眼说:"你什么意思?" "大军哥替你干了多少活我不知道,可我了解他那个人,他是个好人,热心肠,负责任,做事情没挑的,你连他都说开就开,他救了我们姐俩,惹下的官司还没结呢,我没脸这时候给你打工!" 穆昱宇只觉一股怒火涌了上来,他盯着倪春燕半响,冷冰冰地说:"行,你要不知好歹,我也不拦着!" 第25章 与倪春燕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穆昱宇憋着一股火,转身回病房跟穆珏打了个招呼,就带着老陈立即离开。 他没有明确意识地朝前走,努力让理智回归,但越是细想,就越是有按捺不住的怒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早些年没钱,给出去一点东西都要算好了能拿回多少。这种习惯一直沿袭到现在,在公司,穆先生给员工机会都建立在计算好对方的回报率基础上,像这种送上门给人一个工作机会的冲动决定他从没做过,而且就在刚刚,他甚至想给倪春燕开一个高级厨师应拿的工资以便从经济上援助她。 可这个女人拒绝他。 毫不犹豫,她还用了一个穆昱宇火冒三丈的形容词:"没脸"。 给他穆先生打工叫没脸?多少人争着抢着都没有机会,她一个开小食摊的庸俗女人,有什么资格说"没脸"? 穆昱宇大步流星往医院外走,越走越恼怒,他想自己大概是走火入魔了,被那个怪梦影响了,居然将梦中那个倪春燕当成现实这个倪春燕。 事实上,他根本都不算认识她,不是吗?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让夜晚凉凉的空气充满肺部,然后徐徐吐出,他摇摇头,觉得自己跟这么个女人置气真是不值,多少年了,还以为她有所改进,结果呢?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哪怕你给她台阶,她也还是上不了。 所以她拒绝自己是对的,她的态度直接杜绝了自己犯愚蠢错误的可能性,他仍然是安全的,他还是穆先生,还来不及做任何超出穆先生行为范畴的事。 穆昱宇冷静下来,他刚刚没看前方,走得飞快,这会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已经到达医院大门口,他停下来等老陈嘿嘘嘿嘘从后面追上,喘着气对他说:"先生,您要不在这等会,我去把车开过来?" 穆昱宇注视着车水马龙,灯火辉煌的大马路,点了点头。 老陈跑向停车场那边,穆昱宇手擦口袋站在医院门口,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想,大概到世界末日,医院这种地方仍然会门庭若市吧?因为这个世界上,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会充斥病人,而所谓的健康,大概也只是一件相对的事情,可即便如此,人们仍然要前赴后继地求助于这种叫医院的地方。 如同饥渴一般医治自己的身体。 他也这样,他知道穆珏活不长了,可还是愿意每天在医院砸下不少钱,只求那些仪器和专业人员能让养母的生命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哪怕他心知肚明,延长养母生命这件事,其实只对他自己有意义。 就在此时,穆昱宇偶然瞥见一个年轻男子冲自己这个方向奔来。他二十出头,长相普通,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穿了一件与年龄全然不符的老土的黑色夹克。他走得很急,似乎有家属在医院里接受抢救?穆昱宇对此漠不关心,他瞥了一下后即掉过头。但他眼角的余光在此时突然发现那个男人并不是冲进医院,而是朝自己飞奔过来。多年来养成的警惕和多疑穆昱宇感到一股本能的寒意突然从尾椎处冒上,他后退一步,在那男人到跟前手伸进夹克掏出闪着寒光的凶器时飞快往边上一闪,同时想也不想,身体下意识做出一个转身回旋,飞脚朝那男人的腰部狠命踹去。 他少年时代早早要给自己谋生计,在闹市摆地摊少不了打架斗殴那些事,后来去了美国还专门练了跆拳道,只是自从当上穆先生后,他诉诸武力早已不用自己动手,就在踢出去的这一刻,穆昱宇有些不满自己的灵敏度不如以往了。 大概养尊处优太久了。 行凶的男人没料到对方先发制人,从地上扑起来摸出长刀翻身就想劈过来。穆昱宇侧身避了几下,但对方攻势凌厉,一看就是这方面的老手。有一刀堪堪劈往眉心,穆昱宇下意识地抬胳膊挡了一下,瞬间一阵剧痛传来。 穆昱宇白了脸,手下却不停,在对方拔刀的瞬间,用另一只手狠命挥出一拳揍到对方下巴处,再飞起一脚正面踹他肋骨以下。 那人一个收势不住,倒退两步终究还是摔到地上,周围已经不乏尖叫声,医院门口的保安等到好几个人齐了才一起冲上来围住那个男人又踢又打,与此同时,老陈开车过来正好目睹这一幕,他见此状况立马停车打开车门冲下来扶住穆昱宇,慌了神一迭连声问:"先生,先生您怎么样?您没事吧先生?" "给我狠狠收拾他!"穆昱宇阴沉沉地说,"收拾完了再打电话叫阿林来料理。" 老陈过去趁乱对那男的狠揍了几下,他此刻担忧自己的饭碗要被这个人连累丢了,心里有恨,拳头下得都是全力。 穆昱宇喘着气站了会,低头看看胳膊上的伤,很大一个口子,伤口很深,血流如注,这让他多少有点发晕。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操,扯下领带咬着牙想绑住手臂先缓一下失血,再走回医院找医生。他正纠缠着领带,猛一抬头,却看见倪春燕拉着小白痴的手呆呆地在边上盯着他这边看,两人四目相对,穆昱宇发现倪春燕脸色苍白,目光焦灼而担忧,片刻后,她转身对小白痴说了两句什么,飞快冲自己跑过来。 "你,你别动了,我来。"倪春燕声音中带着颤音,咬着嘴唇,伸手帮他狠狠系紧领带。 穆昱宇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这个女人想干嘛,鬓发垂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脸庞有难描难画的精致弧度。 "你忍着点,咱们马上去急诊那啊,不远,哎呀别犹豫了,你听我的没错,还流血呢,有什么事咱止了血再说,啊?"倪春燕用哄孩子的口吻对他说,见他没反应,又急急忙忙地替他决定,"我,我现在就带你去。小超,你来,过来扶一把。" 穆昱宇想说这不用你费心,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吗?但他没说出口,他看见倪春燕眼睛中闪着确凿无疑的关心,似乎看见他受伤,这女人比他着急。 这是很久违的感觉,远久到令人新奇,穆昱宇想,在他周围,大概见到他负伤而感到由衷高兴的人远远要比担忧的人多。他从没觉得那有什么问题,人性如此,可今晚有些不同,也许是因为受伤的胳膊真的很疼,也许,他真的因为失血而脑子运转迟缓,总之,他发现自己对来自异性的操心并不反感,相反,还有点受用。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每次生病吃很苦的药,总有人操心他嘴里太苦,要给他糖吃一样。 其实苦味并不可怕,它未必需要甜味来压,可人就是这样,有人替你操心这些,你就会养成习惯,以为必须要用甜的来抚慰苦的,必须用好的来补偿坏的。 可要是有天没有了呢? 那个小白痴很听话,他果真颠颠地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穆昱宇另一只没受伤的胳膊往医院里走。倪春燕在前面匆忙带路。穆昱宇看着她一路上不时回头,以确保自己没有半路倒毙;看着她抢先几步冲进急诊室,扯开嗓子喊:"医生,我们这有人受伤,止不住血啦!";他还发现她的脸色一直苍白,用比他还疼的表情死死盯着值班医生,逼着人快点过来给他冲洗伤口,缝线上药扎绷带;穆昱宇一个不留神,甚至还发现她拿着缴费单风风火火跑出去帮他缴费。 这种经历,实在是以往左右簇拥,有专家特诊,有助理下属办妥一切的穆先生所不能想象的。 然后,等他终于能回过神时,居然发现手里被塞了一个温热的搪瓷缸。穆昱宇诧异地注视里头冒着热气的棕色液体,他听见倪春燕气喘吁吁跟他说:"你留了那么多血,会血糖低,喝点红糖水缓缓。" 穆昱宇皱眉说:"不喝。" 倪春燕劝他说:"我知道你不爱用别人用过的,这个瓷缸我刚买的,放心,拿开水涮过,干净着呢。" "姐,我也要喝糖水。"一旁的小白痴小声地说。 穆昱宇愣了一下,想把水给小白痴,却被倪春燕制止说:"喝你的,别管他,小超听话,让哥哥喝,他受伤了,姐回去再给你泡啊。" 小白痴嘟起嘴,但他显然知道受伤的人更需要这个,于是羡慕又有些害怕地小心看了穆昱宇一眼。 好像那真的是人间美味。 穆昱宇鬼使神差地举起瓷缸喝了一口,是很甜,也很暖。他正要再喝第二口,忽然听倪春燕说:"好了好了,你那边可算来人了。我走了,你保重啊。对了,这是你的药。"倪春燕把一个塑料包塞给他,絮絮叨叨嘱咐说,"医生说了,手脚供血差,要十天才换药,你记住……"她忽然停下,笑了笑说,"瞧我,尽瞎白活,你哪会缺人提点这个。" 她招呼小白痴起来,忙里偷闲似的回头冲他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然后就这么拉着人转身走了。 "你……"穆昱宇想说什么,却被急诊室奔进来的几个人一声声的"穆先生"打断。 再一次,穆昱宇目送倪春燕拖着她的白痴弟弟离开。 "对不起先生,是我失职,大军走了后,我该立即给您补跟在身边的人。"林助理满头大汗,惭愧难当地对他说。 "先生,您下回决不能只带着司机就这么出来,"跟着来的姚根江一脸严肃地说,"非常时期,指着您出事翻身的人可不少。" "都是我的错,"老陈诚惶诚恐地说,"我就不该放您一人站医院大门口,我……" "行了。"穆昱宇打断他们,不悦地说,"我没事,别一个个说得跟追悼会上的。老陈,回去了,阿林和老姚,今晚住我那,路上咱们好好聊一下今晚的事。" 他站了起来,端着那个搪瓷缸往外走,林助理跟上,问:"先生,要不要替您拿一下这个,嗯,杯子?" "不用了。" "你喝什么?"姚根江走到另一边质疑地问他,"是医生给你喝的?可靠吗?" 穆昱宇淡淡笑了一下,说:"就红糖水。" 老姚诧异地问:"什么?" "我小时候可爱偷吃这个,"穆昱宇淡淡地说,"那会红糖都是一疙瘩一疙瘩的,可能也不便宜,我妈每回只称一斤装玻璃罐里,藏在我们家碗柜顶上,我能搬着凳子爬上去开罐子,每次只拿一小块,过个嘴瘾就下来,嘿嘿,我妈到死,都没发现过。" 姚根江沉默了一会,一本正经问他:"您是让我夸您从小聪明伶俐?"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说:"不,我想说这玩意好多年没喝,这会喝起来,已没以前好喝了。" "那我建议您倒了。" "算了,"穆昱宇低头又喝了一口,摇头说,"也不是甜得发腻。阿林。" 林助理跟上来看他。 "大军犯的事,你跟进了吗?" 林助理微微一笑说:"有的先生。" "他砍的那个人叫什么?" "一个地痞混混,人称轱辘胡,算那一片帮会的小头目。这个人,"林助理迟疑了一下,飞快地说,"他的爱好跟人不太一样,他喜欢玩男的,不喜欢玩小姑娘。" 穆昱宇的脚步猛地停住,他转头对着林助理,冷冷地问:"你是说,他碰了那个小白痴?" "是。" "得手了?" "没,"林助理赶忙摇头,"大军去的很及时。" "这是个人渣。"姚根江插嘴说,"被大军砍手一点不冤。" 穆昱宇沉默了,他知道,如果在这种事中,被伤害的对象是倪春燕自己,她或许都没那么感激孙福军,可对象要换成她的宝贝弟弟,那意义就截然不同。 他脑子里浮现那个女人拒绝为他工作时振振有词的话:"我没脸这时候给你打工。" 可以理解,在她愚蠢而简单的思维中,孙福军是恩人,凡是跟恩人作对的,包括自己,就都是坏人。 可今晚她为自己跑上跑下,还给自己冲了红糖水。 穆昱宇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搪瓷缸,白底上描了一朵难看的粉色兰花,这就是那个女人能有的品味了吧?可也只有她,会出人意料地,用恶俗的茶缸给他弄来热热的红糖水,这种东西,恐怕穆先生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从别的女人手中接过的这么甜腻的饮料。 如此廉价,可又如此特别。 "大军这件事没做错,"穆昱宇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地说,"把他的官司处理完了,还让他回来吧。" "是,先生。"林助理笑着说,"有他在您身边,我们也安心点。" "另外,老姚,你安排一下,把大军没砍完的那只手给我砍了。"穆昱宇轻描淡写地说,"鸡奸犯该受点惩罚。" "嗯。"姚根江点了点头。 第26章 "老公,我穿这个好不好看?"倪春燕比划着手里一条花裙子,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笑嘻嘻地说,"这款式很时髦的,商场里卖小一千呢,你猜猜我买了多少?哎你别顾着看报纸啊,你也看看你老婆啊。" 她故意捏着嗓子发出这种娇嗲的声音令穆昱宇不觉想打寒战,他勉为其难将视线从报纸上挪开,瞥了她手里的花色连衣裙一眼,断定那是条从地摊上捡的高仿裙,印花颜色浑浊,布料和裁剪也不过关,估计穿了也不会舒服。 可倪春燕兴高采烈,好像捡了天大便宜似的嚷嚷:"我才买了八十哦,就在商场边上的女人街,一模一样,价格可少了个零!" 穆昱宇没做声,他自回宅子躺下后就预感今晚会做这个怪梦,果不其然,睁开眼没有原因的,他又置身那个空间,手持报纸坐在卧室靠窗的椅子上,边上有个絮絮叨叨的老婆。 "哎老公你说,不就是一匹布裁成裙子吗,凭啥商场里贴了个牌子就卖那么贵啊?我就不信了,一千多的衣服搁身上就能美?能美哪去啊?还不是一个鼻子俩眼睛,还能变仙女不成?你不知道,咱们店对面杂货铺老黄的老婆,前几天挎了个包包,跟我吹什么法国名牌,多少多少钱,得瑟得呦。呸,我看她背了那玩意也没见得就成贵妇了,猪鼻子擦葱,装象!还敢在老娘跟前摆谱,靠,明天就穿这条裙子出去嫉妒死她。"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这个女人说的话并无任何有价值之处,可莫名其妙的,他就是想笑,像搔到他心底某个容易发痒的部位。以至于这个女人庸俗不堪的品味也不再那么令人厌恶,相反,它传达出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那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柴米油盐中摸爬滚打演练出来的踏实感。 穆昱宇他把手里的报纸叠好搁一边,抱着手臂好好打量了这个梦里的倪春燕,他发现这个梦中的倪春燕过得比现实中那个倪春燕要好得多,她脸色白里透红,容光泛发,整个人宛若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一般,从里到外透着三十岁女人独有的润泽和性感。穆昱宇从来不否认倪春燕长得好,他否认的,是倪春燕身上拖累了美貌的俗气。但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其实女人身上的所谓气质并没有那么生硬鲜明的高低之分,或者说,换个角度,抛开那些看女人的标准,他第一次发现倪春燕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她俗得很生动,很鲜活,触手可及,就如这个家客厅摆着的胚底厚实的大花盆,没多少精细雕琢,可胜在重釉实惠。 穆昱宇想了想,站了起来,拿开倪春燕手里的花裙子丢到床上,倪春燕在一旁哎哎叫着:"老公你干嘛,哎,那是我刚买的,八十块呢……" 穆昱宇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好看。" "啊?"倪春燕垮下脸,挣扎说,"可是八十块呢。" "我不喜欢。" 倪春燕嘟起嘴没说话,穆昱宇顺手打开衣柜,皱着眉随手翻过她挂着一堆五彩斑斓的衣服,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条黑色的连衣裙,拿出来看了看,剪裁简约,勉强入目,他把这条黑裙子递给倪春燕,简要地说:"穿它吧。" "这条黑不溜秋的,"倪春燕不满地嘟囔,"而且上面没花,我穿了老好几岁的。" "你肤色白,会好看。" "真的?"倪春燕将信将疑。 "换上吧。"穆昱宇不耐烦了。 倪春燕先是有些抗拒,随后拿了裙子笑开了:"行,我要穿了出去人笑话我是你姐或你姨,丢的可是你的脸。" 穆昱宇瞪了她一眼。 倪春燕嘻嘻哈哈地拿了裙子跑去卫生间换,不一会出来,扯着裙子很不确定地问:"老公,你,你觉得还成么?" 穆昱宇偏着头看了会,过去将她使劲往后拉的v型领子毫不犹豫地往两边拉,露出该露的白色肌肤和弧线漂亮圆润的颈项,这才点了点头,说:"头发要弄上去。" "啊?" "脖子上戴个首饰,有珍珠的吗?" 倪春燕眨眨眼,说:"有个假的,可大颗了。" 穆昱宇一下沉了脸,说:"那你别戴了。" "为什么呀?满大街都是戴假货的。" "我不准。"穆昱宇懒得跟她废话。 "哦。"倪春燕拖长了声调敷衍地应了他一声,自己跑到穿衣镜前照来照去,又学着把头发挽到头顶,一些细碎的短发顺着脸颊脸庞落了下来。倪春燕比划得高兴,回头对穆昱宇嫣然一笑说:"老公,这么穿还真挺好的。你眼光果然不错哦。" 穆昱宇嘴角上翘,他看着这个女人在合身的黑色裙子下勾勒出的妙曼身段,以及笑语盈盈的精致脸庞,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就像将自己收藏的古董拿出来展示的那种得意。 但现在对象是个人,还是个女人,这个女人不是他以往的男女经验中应对过的角色,包括叶芷澜在内,他有关关系的少数几个女人都太聪明,她们早早认识到自己的美貌,享受着美貌创造的额外价值,她们全力以赴地让自己更美,衣饰装束,无一不是经过精挑细选,必须要独树一帜。就连他的养母穆珏,也是天生能把自己收拾得合适妥当的女人,任何时候,哪怕躺在病床上,只要有外人来,她都必须要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穿病服也要穿出端庄得体的韵味。 她们没一个像倪春燕这么笨,连自己适合穿什么都不知道,无知到分不清风格款式,什么颜色都敢往身上堆。 "老公,老公我跟你说话呢。"倪春燕叫他。 "你刚刚说什么?"穆昱宇回过神来。 "我问你,今天吃打卤面行不?我给弄个浓浓的酱汁浇上去,小超和斐斐也爱吃。" "随便。" "你想什么呢?"倪春燕仔细地看他。 穆昱宇沉吟了一下,说:"我在想你十六岁时的模样。" 倪春燕咯咯笑了起来,捶了他一下说:"讨厌,那会跟傻大姐似的,你不许再笑话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傻大姐啊,"穆昱宇皱眉说,"脸皮又厚,怎么甩也甩不掉,真是。" "甩不掉不好么?"倪春燕瞪大眼,"反正我就是赖上你,第一眼看见就赖上了,你想甩,没门!" "我记得那会我还骗你到操场上。" "咳,别提了,你那会多坏啊,带着一帮混蛋来看我笑话,"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说,"骗我吹了一晚上冷风,我恨死你了都。" "那为什么你还……" 倪春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为什么?老娘当年为了倒追你都吃了这么多苦头了,那时候再临阵脱逃不是连本都亏得干干净净?不过也算你有良心,事后别别扭扭的来看我,我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啦……" 穆昱宇恍惚地问:"我事后去看你?" "是啊,"倪春燕笑嘻嘻地过来抱住他的胳膊,满眼都是甜蜜和幸福,"我就知道我看上的男人不可能狼心狗肺,哎呦,这都多少年了我还记得你憋个半天憋出那句对不起时的小样,哈哈哈,真是爱死我了。" 穆昱宇看着她的笑容,问:"我说了对不起?然后呢?" "然后我就哭啊,眼泪鼻涕一大把,往死里哭,你一见我哭就慌了,手忙脚乱想安慰我,哈哈哈,于是从此就被我吃得死死的啦。" 穆昱宇别过脸。 "老公老公,"倪春燕摇着他的胳膊说,"你别不乐意呀,你看你娶了我多好,我又能干又勤快,还给你生儿子,你不亏呀。" 可你不是真的,穆昱宇想,我也不可能去走出道歉那一步,十六岁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为你做出哪怕一点的让步。 第27章 她不是真的。 可什么是真的?真的标准是什么?我一直以来以为真的东西,真的就是真的吗? 我以为身处其中的世界就是确凿无疑,唯一的吗?为什么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为什么我只能这样生活,秉承孤独的命运,一直到死? 穆昱宇闭上眼,第一次在现实中谨慎地回想那个怪梦,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像亲身经历过那些事一样记住那个梦里发生的一切:小白痴傻不拉几的笑声、斐斐钻进自己怀里绵软的触感,倪春燕在黑色连衣裙衣领出露出的洁白柔腻的肌肤,客厅中土里土气的电视柜里放着的母亲遗物,饭桌上四个人一起吃饭时叮叮当当的碗筷敲击声。那个梦已经不是梦,它就像一个高端程序设计好的仿真世界,设计者的体贴入微直接延伸到每个细节上,在事件与事件之间,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记忆与遗忘之间,到处都有看不见的齿轮将其接连得严丝合缝。 而与此形成奇怪类比的是自己眼下的生活,每天做着无比真实的事,却丝毫没有真实感。 仿佛是另一个自己在按照既定程序行动,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早餐,什么时候去公司,什么时候会客,什么时候赴宴,什么时候开会,什么时候部署工作,什么时候做决策。 穆昱宇烦躁到想一拳打出去,最好击碎什么,最好伴随着破裂声,有血肉模糊那种尖锐的疼痛。 可他的拳头举起来却不知道挥向哪,他根本连击打的目标都没有,又谈何击败? 他以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改变自己原本卑微的命运,他一辈子都在跟那种卑微做斗争,可时至今日,他竟然在不知不觉间犹如漏风的气球般瘫软,他才意识到,哪怕是作为穆先生,也根本没有激怒命运的立场,又谈何斗争和反抗? 真相是,该怎么样,还是得怎么样。 但怎么会这样?他问自己,我的身体内出了什么问题,似乎有个至关重要的螺丝在来不及察觉它存在前它就脱落了,导致整部身体机器产生分裂,白天和夜晚截然不同。 更可怕的是,怪梦中的生活像个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存在,哪怕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不是真的,可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底什么是真的。 分明那么触感实在,伸出手,他几乎就可以把倪春燕拥入怀中,还有那个孩子,甚至包括小白痴,那个称之为家庭的东西,伸出手,几乎就能抓住。 他恶狠狠地盯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眼神阴沉,神情抑郁,脸色因为频繁做梦而透着铁青,眼球中布着血丝。 他忽然就厌恶了这样的自己,像街边颓丧而愤世嫉俗的流浪汉,这样的自己,陌生而疏离。 这一次他的拳头挥出去了,在接触到玻璃镜面的瞬间,穆昱宇的力道莫名其妙停了下来,他伸手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随后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拿冷水浇在自己脸颊上,脸颊滚烫。 好像发烧了。他冷静地想,怪不得会有这么强烈而异常的情绪,原来是发烧了。 "我发烧了,"他对自己说,"大概是伤口发炎,我需要吃药,休息,然后补充营养和适当的运动。" 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正常起来,他想,因为我绝不允许不好和不正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 决不允许。 他洗漱完毕后打开房门,走到餐室,对余嫂说:"我觉得体温不对劲,给我拿温度计来。" 余嫂忙让一旁的女佣去拿温度计递给他,他接过来测试了一下体温,拿起来一看,三十八度二,果然是发烧了。 穆昱宇松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问:"我昨天带来的药呢?" 余嫂诧异地问:"什么药?" "我带回来的塑料袋,里头装的是我的伤药。"穆昱宇莫名其妙就觉得怒火上升,他压抑着情绪,恶狠狠地说。 "我,我以为您今天会找家庭医生重新看,那种普通医院门诊开的东西您一向不会用啊,所以我就给处理了……" 穆昱宇一下攥紧手里的咖啡杯,憋着气问:"那个搪瓷缸呢?" 余嫂这时也察觉他不同寻常的怒火,小心地说:"那个,宅子里从来不用那样的东西,我以为您……" "哪去了?"穆昱宇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余嫂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给处理了……" "谁他妈允许你动我的东西!啊!"穆昱宇抓起杯子朝地上猛力一摔,顿时发出一声剧烈的碎裂声。 余嫂已经面无人色,惊慌地看着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你做事的态度?没问过我,你他妈就敢擅自处理我带回的东西,你是不是看不得我伤好?你他妈是不是暗地里跟叶芷澜一样咒我早死?!" "先生,您冷静点……" 穆昱宇剧烈地呼吸着,他肩上被人拿手掌压着,传来力道和温度,这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会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这是怎么啦?这根本不是自己会做的事,这是怎么啦? 他回头,发现按住自己肩膀的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孙福军,他脸色严肃,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和担忧,穆昱宇再看余嫂和她边上的女佣,两个人都拿看怪物的表情看自己。 疯了,这个宅子果然风水不好,风水不好得很。 穆昱宇单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坐回自己的椅子,然后抬头对余嫂说:"抱歉,我刚刚反应过激了。" "没,没事的先生,是,是我僭越,处理不当……" "我只是,身体不太舒服,"穆昱宇恢复了以往淡淡的口吻说,"麻烦你安排人收拾一下地板,让厨房做个中餐,粥水什么的,送到书房,我在那用。" "好的先生。" 他站起来正要离开,孙福军在他旁边说:"先生,我打电话让您的家庭医生来一趟吧。药可不能乱吃。" "嗯,好。"穆昱宇点头。 "您想吃中餐,我会做,我来给您做好吗?" 穆昱宇诧异地看他,发现他平素憨厚的脸庞,此时多了一份没有明言的坚持,他皱了皱眉,问:"你会做?" "会,我打小当兵,会的活可多。"孙福军微笑着说,"上回您住院吃春燕大妹子做的一个汤还夸好来着,那是我教的。" 穆昱宇停下来,仔细盯着他,点头说:"原来是你教的。" 孙福军点点头,认真对他说:"先生,您把我从局子里弄出来,又出钱帮我摆平官司,完了还大人大量,许我回来上班,我心里头,真不知道怎么谢您。" "别谢我。"穆昱宇挥挥手,冷淡地说,"你再犯错,我还开了你,而且不会再用你。" "您放心,我不会。"孙福军笑着说,"我给您做个拿手的粥吧。" 穆昱宇不置可否,转身朝书房慢慢走去。 家庭医生很快就来,替穆昱宇拆了绷带,将裂开发炎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又给他重新配了药,将用量一一详细告诉了余嫂。他忙完这一切的时候,大军正好也煮完他那个拿手的粥,热腾腾给穆昱宇端过来,隔老远就闻着喷香。 老实说味道不错,但穆昱宇不知为何,总想挑刺,尝了几口后说:"你的水平都赶不上倪春燕。"他想了想补充说:"当然更比不上宅子里的大厨。" 孙福军笑呵呵的一点不恼,说:"我手艺也就一般,春燕大妹子家就开店做生意,比我好那是应当应分的,宅子里的厨子那更不用说,人家学这个都学了几十年,我拍马都赶不上。" "那你倒敢丢人。"穆昱宇瞥了他一眼,将碗里的粥喝得干净,不冷不热说,"算了,也不是太难喝。" "嘿嘿,好不好的,总是个心意,"孙福军笑着说,"我看厨子老给您弄西餐啊炖汤啊,做得再好也架不住天天吃啊,我想您大概吃腻了要换换口味,这才敢出来丢人。" "这不是你分内的工作,我不会给你加工资。"穆昱宇说,"不过你要实在闲着没事干,偶尔也是可以去厨房练练手的。" "哎,"孙福军高兴地点了点头。 "还有事?"穆昱宇问。 "是有点事,"孙福军垂头笑了笑说,"其实也不是我的事……" 穆昱宇眉心一跳,淡淡的问:"倪春燕的事?" "是,"孙福军大大方方地点头说,"春燕他们家最近忒难了,遇上拆迁,可补款又少还拖,眼瞅着就得带着弟弟睡马路去了。她人不错的,又勤快,干活又麻利,您不是跟她是老同学么?我就想,您能不能,看在老面子上,帮她一把……" "你为什么不帮?" "我是想啊,可我没认识什么人,给钱人家又不要,"孙福军叹了口气说,"您不知道,自从上回那个事后,她每回见我都要谢个不停,说十句话九句半都在夸我,家里就差给我供长生牌位,还教她弟弟叫我恩人哥哥,我,我实在,那个,受不了……" 穆昱宇想象了一下倪春燕咋咋呼呼的样子,突然想笑,于是他也笑了,状作轻松地问:"你不喜欢她?我记得你不也没媳妇吗?" "先生,"孙福军突然正色说,"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都是做该做的事,没想人家大姑娘为这个报答我。" 穆昱宇点点头,他敲敲桌面,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在老城区那边有个小铺面,留着也没用,她要有兴趣就租给她。租金嘛,就按市价的一半给,但有个条件,你跟她说,这条件就是我上回跟她说的事,她要答应了,你就找阿林给她钥匙,不答应就拉倒,我也不是做慈善的。" "好的,谢谢先生。"孙福军喜不自禁说,"我就说还是老面子管用,您看您是这样,春燕也是这样,多少年的老交情,平时就算不来往,关键时候该念叨也是会念叨,该帮也是会帮的。" "什么意思?"穆昱宇皱眉问,"什么叫春燕也是这样?" "哦,我忘了您不知道,"孙福军笑呵呵地说,"上回您住院,她一听就急了,可不知道怎么帮您,想了想,觉得还是做点好吃的让我给您捎过去实惠。您别看当时吃的简单,那可都是花了功夫的,春燕养活自己和弟弟不容易,一天到晚干活累得跟狗似的,还忙里挤出空来给您做病号饭,所以说这老同学的情分啊,真是多少年都隔不断……" 穆昱宇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打断孙福军的滔滔不绝,问:"哪可以买到搪瓷缸?" "啊?" "搪瓷缸,别跟我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一些大超市里还有吧,那东西是方便实惠,可您犯不着用那个呀……" "我不用,买来赔的。" 第28章 穆昱宇看着桌子上堆着十几个花色不同规格各异的搪瓷缸,他每一个都拿起来细看,但发现没一个是倪春燕给自己的那种。 他记得那是一个白底上印着恶俗粉色花朵的,大小刚好合适一个女人拿在手里,他拿起来有点嫌小,装水的容量倒是很足,半缸红糖水喝下去,他当时觉得胃部都有点发胀。 "不是这样的。"他最后扫视了桌上的东西一眼,下结论说,"跟你丢了那个不一样。" 余嫂都要愁死了,她用长年训练有素的教养才勉力维持脸部表情不变,说:"可是先生,同样是搪瓷缸,就算花纹不同,用起来也没区别……" 穆昱宇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成功令她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他不耐地挥挥手说:"好了,都包好,拿个箱子装了交给大军,他知道该给谁。" 余嫂松了口气,迅速指挥女佣上前收拾了这些搪瓷缸,对穆昱宇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书房。 她走后,穆昱宇开始工作,他虽然被刺伤胳膊在家修养,可该做的事一样不少,只不过办公地点从公司换到家里而已。他正看着一份材料,可这时,楼上叶芷澜的房间突然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随后,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跑动声,大概余嫂带着护工奔上去安抚她,可是嘈杂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大。其间还夹杂着叶芷澜穿透力极大的尖叫声:"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管我?你不过就是穆昱宇的一条狗,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吠?啊?你给我滚,滚!" 哗啦一声,又有什么器皿被狠狠砸到地板上。 穆昱宇心情无比烦躁,他对着材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站起来开了音响,机器里传来贝多芬第五交响乐宏亮的声音,管弦乐暂时盖过了女人的哭闹声,但这除了让他的情绪更加浮动外别无用处。他心烦意乱地拉开抽屉,摸出一根雪茄,胡乱剪了两下就点燃抽起来,可雪茄也不能令他安稳,心里像埋藏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此时正竭力挣扎着,叫嚣着。 让那个女人闭嘴。 只要让她闭嘴,哪怕把她掐死也在所不惜! 穆昱宇猛地一下直接把雪茄对着光亮的木质桌面摁了几下,将它扭曲着掐灭,随后丢下材料,用力扭开房门,三步作两步蹬蹬地上楼梯。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叶芷澜卧房门口,然后他发现自己径直推开那里不相干的其他人,一把卡住叶芷澜的脖子。 他在那一瞬间有很多往事涌上脑子,都是些残缺不全的片段,他在那些片段中看到许多原以为被遗忘的记忆:比如少年时期瘦骨嶙峋在摆地摊时被地皮流氓狠揍时的疼痛;比如刚被穆珏领进家门时,每顿吃饭都不敢多吃,每天晚上一定会趁着夜深人静溜进厨房偷拿两个馒头或两块饼子藏到自己拿得到的地方,预备万一被赶出来可及时带着口粮;比如他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被白种人耻笑,每天从打工的公司出来都顾不上吃饭饥肠辘辘追赶末班地铁;比如他刚娶叶芷澜时整个叶家的人无论谁都能当面给他甩脸,连个姨太太都敢在他面前充长辈指摘他穿得不对鞋子跟领带不搭配…… 他吃过很多苦,他自尊很强,可为了当穆先生,他不得不一次次压下自尊心,被各种低等的,卑劣的人践踏。 他在这一瞬间那些经历压抑的愤怒突然就爆发了,它们如此强烈,全部指向一个源头:叶芷澜。这个女人在此时此刻代表所有他经受过的苦难的来源,他所有憎恶却不得不忍气吞声的过往;他终其一生都痛恨的,要将之打倒踩到脚下碾碎了才甘心的那些给过他屈辱感的人。 打败她,掐死她,消灭她。 他的手渐渐用力,他看到叶芷澜拼命挣扎踢打的手脚慢慢无力,她的脸上蒙上一层透着死灰的红,她的皮下血管似乎都凸显出来,显得狰狞而丑陋。穆昱宇知道该停下了,可他停不下,他感到快意,他觉得就该如此。 "先生,先生您放开她,放手,放手!"身边有人尖叫着,扑上来一边使劲拉他一边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快点过来帮我,要出人命了,快呀!" 好几个人涌了上来,七手八脚想将他扯开,可是一时半会还扯不开。就在此时有人猛地冲进房间,对着他照脸一拳,剧烈的疼痛令穆昱宇这时慢慢恢复了理智,他愣愣地任由别人把他拉开,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他喘着粗气,心想我怎么啦?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无法抑制对叶芷澜的厌恶?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有人扶住他,着急地问。 穆昱宇茫然抬起头,发现扶住他的人是孙福军,他后知后觉摸上自己的脸颊,刚刚被他揍的那一拳此时正火辣辣地疼。他苦笑了一下,哑声说:"你他妈下手真狠。" "我没您狠。"孙福军叹了口气,"您看看那边。" 穆昱宇这才看到叶芷澜跟摊烂泥似的蜷缩在地上拼命咳嗽,披头散发的样子就像头母狗。她发现穆昱宇在看她,抬起头惊慌地连连后退,余嫂跟两名护工忙围着她细声安慰。 "我……"穆昱宇一下梗住了,他伸出手给孙福军,喘着气说,"搭把手,拉我一把。" 孙福军神情严肃地拉起他,扶着他慢慢离开这座房间,走下楼梯,回到穆昱宇自己的卧房。穆昱宇一下跌到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虚弱地说:"我刚刚,就跟着了魔似的,我不是想搞死她,就算想也不用自己动手……" 孙福军沉默了,他轻手轻脚为穆昱宇倒了杯白兰地,递过来说:"喝点,您会好受多的。" 穆昱宇点点头,他发现自己接过酒杯的手居然在颤抖,忙低头一口将酒喝光,胃部一下烧热了,他的情绪稳定了不少,开始觉得这件事不寻常,他抬头对着孙福军说:"大军,你说我这是怎么啦?" 孙福军蹲下了,对着他说:"我也不晓得,在我们乡下老汉跟媳妇打架那是家常便饭,可要打到想要对方的命,这就不寻常了。" "我没想要她的命。"穆昱宇喃喃地说,"再给我来点。" 孙福军接过他的杯子,给他倒了,说:"这个我相信,我从特种部队退下来,想杀人的人,不是您这样的。" "可是突然,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从来没这样过,"穆昱宇闭上眼,重复说,"我从来没这么失常过。" 孙福军默默地看着他,未了说:"您也许最近压力太大。" 穆昱宇揉着额角,摇头说:"我压力再大也不是要拿一个女人出气的,我不是这种人。不行,我觉得很不对劲,你给我找下阿林,让他马上来我这。" 孙福军点点头,随即掏出电话给林助理打,不一会通话完毕,他合上电话说:"阿林说他马上赶到,先生,其实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我觉得您这屋子风水不太好,您看住在这宅子里的人,太太就不说了,连我都觉得她有点爱闹事,而且底下做事的人精神头也一般,住着空空荡荡的,能舒服吗?现在又出这个事,您再这么跟太太这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担心……" 穆昱宇皱眉问:"难道真的风水不好?" 孙福军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了。穆昱宇闭着眼想事情,孙福军是他没叫自己离开,便不好离开,过了好一会,余嫂敲门说:"先生,林助理来了。" "让他进来。" 余嫂推开门,林助理快步走进,衬衫扣子都开了两个,满头大汗,显然是急赶慢赶跑过来的,进门就问:"先生,您找我?" "嗯,"穆昱宇想了想说,"我想找个心理医生,最近情绪很不对。你安排一下,悄悄的,别让外头的人知道。" 林助理脸色变得严峻,问:"您确定有这个必要?" "我确定。"穆昱宇叹气说,"我刚刚差点掐死叶芷澜。" 林助理吃惊地跟孙福军对视了一眼,然后说:"明白了,我给您安排。" "还有,"穆昱宇疲倦地说,"叶芷澜那,我今天做得虽说过了,可也逼着我要下个决定。你这样,找个厉害点的离婚律师去跟她谈判,给她安排套房子,让她搬出去。大军说得没错,再跟她呆一屋里,我怕我哪天真的会亲手弄死她。" "是,先生。" 他们正聊着,余嫂又来敲门,看着他的眼神透露着小心:"先生,午餐准备好了,您要跟林助理他们一起在餐厅吃,还是单独在这用?" "一起吃吧。人多热闹点。"穆昱宇站起来,拍拍孙福军的肩膀,低声说,"今天的事,无论如何,谢谢你。" "先生,"孙福军却一把拦住他,憨笑着说:"您不是吩咐了午饭归春燕管吗?虽说您现在住家里,可我还是让她弄了带过来,您今天要不要尝尝?就是菜有点简单。" 穆昱宇莫名地心情轻松了,点头说:"没事,我尝尝。" "先生,"余嫂不满的说,"您的午餐厨房已经弄好了,食材新鲜着呢,孙先生带来那个要重新加热,那菜叶子还不得黄了啊?而且也不知道干净不干净……" 孙福军一下浑身绷紧,转头笑着说:"管家嫂子真贴心,可我那大妹子给先生做饭是用足心思的,您是不知道,我昨儿个看她从买菜到下锅,都很讲究,不比咱们厨子差啊。而且关键是,先生已经花钱雇她了,不吃的话多浪费……" 穆昱宇已经嘴角上勾,打断他说:"知道了,不叫她白忙活一场,我试试吧。" 第29章 余嫂没说错,倪春燕做的东西毕竟隔了几小时,重新加热之后菜叶子都蔫了,可穆昱宇吃在嘴里居然尝到某种奇异的入味感,就如少年时每餐饭桌上都会有的那盘剩菜,看上去灰头土脑,但尝起来味道却一层重似一层,似乎沉淀了烟火,积攒了记忆,咬下去没有那么新鲜的口感,吞进肚子后却会令舌头上的味蕾久久难忘。 穆昱宇已经想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吃过剩菜了,可在他是穆昱宇之前,在他还是那个被亲生父亲推出门外的小男孩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姑妈家的饭桌上,他几乎只能吃剩菜。他的姑妈和姑父那辈人童年时经历过新中国的饥馑匮乏之年,等到自己独当门户掌勺做饭时就养成一种奇怪的习惯,似乎永远控制不好食材的分量,不是做得太多就是做得太少,可又偏偏两夫妻都抠门得紧,便是桌上掉一根豆芽菜都要捡起来吃掉,剩菜倒掉这种习惯是绝对没有的。于是饭桌上,穆昱宇跟前永远是一碗白饭,一个专门的搪瓷菜碟,里头搁着一堆隔了一顿或两顿,用酱油重新烧过的剩菜。那些剩菜的颜色永远黑不溜秋,咬进嘴里永远口感奇特,天气热时没准还带有一股怪酸味,可穆昱宇没有权利不吃,他正在青春期,他总是很饿,不吃饱饭他会没力气应付生活重重压过来的窒息感。 饶是如此,姑妈还是唠唠叨叨指桑骂槐地嫌弃他吃得多,只会吃饭不会干活,还得给他贴学费,还得给他贴衣裳钱,就跟一个无底洞似的,怎么填也填不满。 亏大发了。 姑父一般不搭理她,只有在嫌老娘们吵得太厉害了才吼一句:"还不是你自己作的!" 于是姑妈越发不依不饶,尖叫着骂:"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家留个后,怕人笑话你没儿子!" "老子没儿子吗?你肚子要早几年争气,至于把这么大个麻烦领家门?" "早几年?早几年我怎么知道我会生儿子啊?再说了,当初怎见得是我肚子不争气,我还觉得是你有病呢!" "臭娘们你他妈说什么?!" 于是两夫妻一人一句能吵翻天去,他们的吵闹声通常会惊吓到边上的小表弟,于是小孩也扯开嗓子跟着嚎哭起来,在一派尖利的噪音中,穆昱宇安静地埋头扒着自己碗里的米饭。他吃着吃着,突然整个碗被人不由分手夺走,然后脸上啪啪两下挨了姑妈两巴掌。 "吃,就知道吃!你个讨债鬼,你个扫把星,都是你……" 少年沉默着,面无表情挨着落到他身上的巴掌,等姑妈打累了,他才一步一退地缩到自己睡的地方,将刚刚脸上粘着的饭粒拿下来,重新塞回嘴里。 那时候少年也有想过明天,想起未来也有种火烧一样的炙疼,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悲剧就来源于贫穷,日子过得太拮据,人所有生存的动力都用来琢磨下一顿吃什么,那就没法兼顾不管吃管喝的东西。他想如果自己出身富贵,父亲再生性薄凉,也不至于抛弃亲生儿子,他想如果自己有钱,堂堂正正给得出自己的伙食费,姑妈再刻薄吝啬,也不至于给他顿顿吃剩饭剩菜。 那样未来也就有保障,能吃饱穿暖,能上学,长大后能娶个肯给他做好饭的媳妇,能生个孩子,能养活他,哪怕老婆死了也不把他当累赘,管他每顿都吃饱。 穆昱宇先生突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他低头看着倪春燕给自己准备的午餐,一个素的两个荤的,口味偏清淡,做的也很讲究,没有一个菜是马虎随便来的,他知道,连菜心都给专门摘了顶上最嫩的部分,这是还当他是住院期间的病人呢。 "茄子老了,"他放下筷子,不动声色地擦擦嘴,"牛肉有点过甜。" "估计春燕忙昏了头,她早上不还得出摊卖早点吗?"孙福军边吃边回答他。 穆昱宇皱眉说:"就不能专心点做好这顿饭吗?还卖什么早点?" "嘿,您说的真新鲜,不开档做生意,她们姐俩喝西北风去呀?"孙福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未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尊重,忙笑着说,"先生,您是大人物,也合该不知道小老百姓的苦,这出门七件事,样样要用钱,小本生意还得求天公作美,还得求老天保佑别一出去就撞见地痞流氓,城管警察。更何况,春燕她们不是要搬吗?那花钱的地方多了。" 穆昱宇回头看林助理:"阿林,你没给她先开工资?" 林助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按规矩雇员不是月底才是领薪日吗?" 穆昱宇不悦地说:"倒让厨子贴钱买菜了,真是。不用等月底,明天就给。这事你亲自去,同时把合约给她签了。" "是,先生。" 穆昱宇想了想,从怀里拿出支票本,飞快签了,撕下了递给孙福军,皱眉说:"你跟她说这段时间不准出摊,否则就是违约,我不喜欢厨子给我做饭还不专心。这个,是她装修新店面大概会用到的钱。" 孙福军吃惊说:"她不会要的,您不知道,那姑娘倔得跟头驴似的。" "不是白给的,这是补偿她这些天不出摊的损失,等于我把她的早点全买了。"穆昱宇沉着脸补充说:"等她签了合同你再告诉她,下回再敢把牛肉给我做这么甜,我就告她违约。" 孙福军瞪大眼睛,不解地问:"这,这也能告哇?" "合约上会写明做我这份饭的时候不准同时做其他事。"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孙福军明智地合上嘴,用力摇摇头。 林助理办事速度很快,不出几日,穆昱宇的离婚律师团队就建好,他聘请的是业内特别刁钻,专替富豪打这种官司的资深律师,收费昂贵,但一轮谈判下去,却也初见成效。叶芷澜同意搬离穆宅,搬到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区,并且如穆昱宇所希望的那样只带走自己的物品。她离开的那天穆昱宇在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前抽着雪茄注视着那个女人梳着高贵的发髻,穿着华美的礼服,披着皮草,带着长长的珍珠项链,蹬着金色高跟鞋,宛若赴宴一般神情倨傲地走到花园。她已经没有之前疯狂的模样,就这么乍眼看过去,依稀仿佛,又是那个傲慢而高高在上的叶家公主。只是脸上的胭脂厚了些,涂在雪白的脸上,突兀得像两团春天泥地里的花泥。穆昱宇笑着喷出一口烟,他想大概叶芷澜太久没戴叶公主这个面具了,以至于一时半会,居然跟人不相配。 叶芷澜猛然回头,目光锐利如电射向他这边,穆昱宇不以为意,微眯着眼继续冲她轻蔑地吐烟,叶芷澜咬了咬嘴唇,看着他,古里古怪地笑了笑,用口型对他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穆昱宇蓦地沉下脸,他看得很清楚,这个女人说:"我不离婚,你休想摆脱我。" 叶芷澜说完这句后就跟打了胜仗一样得意洋洋,她翩然转身,款款地上了车,车子发动,慢慢离开他的视线。穆昱宇掐灭雪茄,掏出电话,拨了姚根江的号码,说:"老姚。" "先生,有什么吩咐?" "我太太今天搬走,我觉得她一个人在外会寂寞。" "您的意思是?" "最好给她物色个人陪着,你找人散布一下消息,"穆昱宇淡淡地说,"她离婚大概能从我这分一半身家,我相信很多男人会因此对她大感兴趣。" "那可得好好挑选那个男人,"姚根江的声音一本正经,"通常这种烂俗的剧情,需要一个好的男主角来演,不然会令戏码更烂。" "你在批评我没创意吗?"穆昱宇勾起嘴角问。 "我只是提醒您,您有一位与众不同的太太。" "谢谢。" "不客气。" 两人挂了电话,穆昱宇给自己倒了杯酒,按铃让人把冰块送进来,他喝着加冰的威士忌,忽然觉得,这栋房子没有了叶芷澜显得格外安逸,也许哪天找个设计师把整个装修风格换换,最好美观实惠,偏中式,墙上挂个山水瀑布画什么的也行。 他微微一愣,随即想起那个怪梦里,那个家墙上挂的可不就是恶俗的山水瀑布画?穆昱宇摇摇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将这种奇异的感觉拂开,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好多天没做那个梦了,也有好多天没见到梦里的女人,还有那个叫斐斐的小屁孩。 是不是五岁多的孩子都那么不着调?又笨,还爱哭,老是要抱,真烦人。但话说回来,他也算听话,穆昱宇想,长得也算乖,抱起了也很软,他妈把他收拾得很好,常常洗澡,小身体有奶香。 还有孩子他妈也够傻的,整天就知道傻乐,也不知道乐呵什么。 可要是现实中的倪春燕也这么整天傻乐会是什么样? 大概,看着也挺赏心悦目吧? 穆昱宇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像猫抓一样,痒痒的,有些急切的渴望,可他不愿意去面对这种不确定的情绪,或者说,他不想去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渴望到底指向什么。他只是想,也许不该白天喝威士忌,这酒的后劲还挺大。 就在此时,余嫂突然开始咚咚地敲他的门,声音焦灼地喊:"先生,先生,医院来电话,说夫人的情况突然不好了,医生来电话让您决定,要不要送她进手术室……" 穆昱宇一惊,手一松,手里的玻璃杯砰的摔到地上,摔个粉碎。 他略一定神,立即抓起外套穿上,急急忙忙奔出去,抢过余嫂手里的电话斩钉截铁说:"喂,我穆昱宇,不用管她本人的意愿,我说了算!对,手术吧,我现在过来。" 他放下电话,神情恍惚了一会,才哑声对余嫂说:"备车。" 余嫂看着他,似乎有些怜悯,但终究只是无声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车子很快备好,老陈正好又轮到他开车,他熟门熟路地一路超速将穆昱宇送到医院。整个过程穆昱宇都抿紧嘴一言不发,老陈有些担忧他,强笑着说:"先生,您别担心,夫人是好人,一定会吉人天相。" "她会生我的气的。"穆昱宇喃喃地说。 "怎么会?夫人那么疼您。" "她说过很多次,不要手术。可我还是让她手术了,"穆昱宇闭上眼,哑声说,"我,我不能看着她死,无论如何,不管说什么,都不答应。" 他攥紧拳头,睁开眼,盯着窗外,不再说话。 穆昱宇跑上手术室的时候外面已经围了好几个医护人员,他等了会,就有医院的医生专门过来为他解释这一次手术为何必须进行,没法拖了。穆昱宇心不在焉地听着,烦躁地盯着手术室门口的灯,幸亏他跟着来的老陈是个会来事的,过去跟医生热络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就有护士送来各种单据需要他签名,穆昱宇也没耐心仔细看,一一都签了。 "先生,您在这坐会,手术可能还得很长时间。" "不用,"穆昱宇挥挥手,"我就站着等。" 他耷拉着头站了会,忽然觉得自己就如多少年前突然间没了妈那个状态一样,灵堂里哭天抢地,外婆简直都要肝肠寸断了,只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眨眼功夫,妈妈就变成一张照片,再也不见了呢? 穆昱宇抖着手摸自己的口袋,他需要抽根烟让自己镇静会,摸了半天才想起现在哪里还有自己带烟的事?他对老陈问:"有烟吗?" 老陈从口袋摸出一包新的双喜,不好意思地说:"只有这个。" "给我来一根。" 老陈七手八脚拆了外包装,拍了拍烟盒底,抽出一根烟递给他,可摸了摸自己口袋,说:"糟了,打火机搁车上了。" 穆昱宇怒瞪了他一眼,想找边上的医生要打火机,结果对方一脸为难地指着墙上禁止吸烟的牌子说:"抱歉啊穆先生,这是医院规定。" 穆昱宇心里暗骂了一声操,不甘不愿地把烟搁回口袋,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在他身边响起:"报纸果冻哥哥,我有打火机。我给你点。" 穆昱宇抬起头,惊诧地发现,跟前站着的人居然是倪春燕的白痴弟弟小超,他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你姐呢?" "小超来给阿姨唱歌,可是阿姨病了。"小白痴不无遗憾地说,"姐姐让我守在这,待会要跟她报告阿姨怎么啦。" 穆昱宇还没来得及说话,小白痴就热情地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点亮了,笑嘻嘻地招呼他:"快呀,抽烟呀。" 穆昱宇愣愣地看着他那张天真无暇的笑脸,第一次觉得,这个小白痴笑起来如同清泉沁凉一般,透明而无杂质,仿佛能为他点烟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大事件一般。他不由地将烟叼在嘴里,凑过去点燃了,吸了一口后缓缓喷出,小白痴欢呼一声,高兴地说:"点着了点着了。"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穆昱宇听见自己喃喃地问,他没有讽刺,也没有嘲笑,这一次,他是将之作为单纯的疑问提出。 "因为点着了啊。"少年认真地回答。 "点着了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它点着了啊,"少年闪着黑亮的眼睛,继续重复了一遍,"它点着了啊。" 是啊,它也可能不点着,它也可能被其他人点着,于是相对于其他的可能性,它点着了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穆昱宇慢慢地浮上了笑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喷到小超脸上,引得小白痴一阵咳嗽,又想避开又不敢躲的样子有说不出的可爱。 就像梦中的他,还有那个傻儿子。 穆昱宇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低声骂了句:"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是。"少年较真地反驳他,"姐说我只是学得慢,我不傻。" "行,你不傻。"穆昱宇点头,"你一点都不傻。" "是啊,"小白痴高兴了,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会很多呢,我会唱歌,我会拿火机给姐姐点炉子,我还会自己去超市买东西哦。" 穆昱宇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不住说:"你也好意思说,你这么大了还让你姐骑车带你,也不看自己多重。" 少年瞬间脸红了,他垂下头,捏着衣角,小声说:"可是,学骑车好难,姐不让我学。" 穆昱宇咳嗽了一声,迅速掉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突然之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幸好他的尴尬没维持多久,手术室的门比大家预期的要早得多打开,穆昱宇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鱼贯而出的医生护士们。 "这是怎么回事?"穆昱宇走过去,沉着声问。 主刀教授边摘下口罩边说:"穆先生,我们也很遗憾,刚刚打开病人的胸腔,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许多脏器,手术,已经无能为力了。" 穆昱宇觉得自己被人拿一盆冰水迎头浇下一般,半天回不了神,他过了好一会,才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他听见自己涩声问:"所以,你们把我妈又缝回去推出来了?" "可以这样理解,"教授叹了口气,说:"穆先生,穆夫人可能就这几天的事了,您,节哀。" 穆昱宇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他看着养母被人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她闭着眼,面目和善慈祥,就算脸色苍白,可依稀仿佛,还能见到当年她找到他时,那个温和而聪慧的模样。 "你受苦了孩子,跟阿姨走吧,"她努力微笑着,眼里闪着泪花,小心地问他,"跟阿姨走好不好?" "去哪?" "省城,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和身份证,我不是坏人,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我还抱过你,记得吗?小时候我还教你唱过歌,小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记得吗?" "不记得。" "那,那花手绢记得吗?你妈妈给你绣的,也给阿姨绣了,我们都是黄色的小鸭子,我们一人一条,你看,你那时候叫我木头阿姨,因为你不知道有人姓穆,记得吗?我是你木头阿姨啊……" "你说这么多没用的干嘛?"少年不耐烦地问,"跟你走,能吃饱饭吗?" "能。"她立即点头。 "不干活也能上学吗?" "能,阿姨已经给你联系好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咱们先去补习半年,开了学就插班。" "我可跟你说,我吃得很多。"少年斜觑她,"在我长大前,你必须养活我。" "嗯,我保证。" "拿什么保证?" "我向你天上的妈妈发誓。" "且,死人要有用,活人也不用遭罪了。你要写个保证书,按手印,找保人,领养手续要合法。"少年狡猾地说,"别欺负我小不懂事,你要往后想摆脱我,我会去你单位闹死你。" "都依你。" "那,我们成交吧。"少年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还有一件事,我不管谁叫妈,你别指望我叫你妈。" "没事,你叫我阿姨就好。" 穆昱宇感到浑身冰冷,眼前发黑,他想跟上养母的推车,可脚下绵软无力,一迈开,居然险些栽倒在地。 旁边有人一把扶住了他,一个女人焦急地喊他:"穆昱宇,你没事吧?你,你可别吓唬我,你回我一声,你没事吧啊?" 穆昱宇转头,发现那个女人有尖俏下巴,长发梳成马尾垂在脑后,看着他的眼光中有确凿无疑的担忧。 他心里一疼,回过神来,对女人喃喃地说:"倪春燕,我妈要死了。" "呸呸,还没呢,你青天白日的胡扯什么呀。" "真的,她要死了。"他颤抖着抓住女人的手,将那个比自己小的手掌紧紧攥在手心,"她就要死了,医生说,就这几天工夫了。" 第30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穆昱宇都记得这次短暂地攥紧倪春燕的手的感觉。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白天,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作为支柱的某种东西在心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崩离析,他清楚地听到那个东西倒塌时发出的断裂声,他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那是一种真实的疼痛,明明没有伤口,明明说不出具体的生理性疾病,可就是止不住的疼,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像有看不见的铁丝一圈一圈狠狠地紧勒心脏,疼得他两眼发黑,疼得他一直一直往外冒冷汗。 湿冷的,令人生厌的汗。 在他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中,将液体排出体内的经验没有一次如此次这么酣畅淋漓,穆昱宇没有哭泣,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哭泣,流眼泪这种行为在它能发生的时候就被杜绝了,连同人们对这种行为所包含的相关定义都他被一一否认。因为没用,所以没意义,看见一个三十岁男人流泪,大概能引起的情绪是惊诧和厌恶多过同情和恻然吧?在所有的泪流画面中,孩子的眼泪最能打动人,有时候女人流泪也有这种效果,但那绝不包括一个男人,尤其是不包括穆先生。;所以,像是为了代替那不能从眼眶往外流淌的液体,他一直在流汗,无法抑制,像一个重力压缩机在体内运作,将他的疼痛,将他的痛苦,将他不能言说的恐惧和茫然,都通过这个行为排出体外。 整个过程都有一个目击者,倪春燕一直在他身旁,忧心忡忡,无能为力地看着他,她的手被穆昱宇紧紧握在手心,没有多余的话语,就只是握着,攥紧它就是全部了。 倪春燕大概会以为自己是神经病,穆昱宇想,也许她会厌恶,或者她会窃喜,也许这个不慎重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以后的麻烦,但无所谓了,穆昱宇疲倦地闭着眼,无所谓了,在这种情况严重的时候,跟被整个世界排挤在外的恐惧相比,跟彻底而无望的孤独相比,有个人陪着你,有个女人的手让你抓住,这个意义,比什么都大。 不知过了多久,倪春燕都一动不动任穆昱宇握着手,她的手握着感觉很纤细,手掌有剥茧,手背略嫌粗糙,可是很暖,柔软度很合适,握着不会令人联想起芊芊玉指的怜惜感,反倒有种莫名其妙的夯实。就是这点夯实,令他在心力交瘁的瞬间感到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辈子的苦难似乎总也没个完,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其实就是屁话,可天塌地陷这会,还是有个人的手能让他攥着,于是老天待他还不算太糟。 一直到他觉得稍微能缓过气来了,才松开倪春燕的手,撸撸自己的脸,哑声说:"我,我刚刚失态了,别介啊。" "没,没事。"倪春燕脸颊有些泛红,笨拙地回他。 "捏疼了吧?"穆昱宇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睑轻飘飘地说,"早点回吧,留这你也帮不上忙,有心了,谢谢,我让人送你们姐俩回去。" "不用不用,"倪春燕摇头说,"我本就该来的,给阿姨送饭,你给过工钱的。" 穆昱宇仰起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叹息说:"可能用不着了,我妈她,吃不了几口了。" "你可别这么说,"倪春燕着急地反驳他,"多少癌症晚期的医生都说要死了要死了,可人好好活个三五年的多着呢,你别……" "那不是我妈,"穆昱宇垂下头,哑声说,"我知道,她这回真是时候到了。" "我说,那什么,穆昱宇,你再难过的也得扛着啊。"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的声音急切中带了哽噎,"我爸死那会我也觉得天塌了,可我后来一想,我们姐俩总不能跟着老子一块去啊,他也未必乐意我们跟着,好容易甩了我们俩个大包袱不是?我跟你说,别觉得扛不住,你一大老爷们还不如我?过了这个坎就好了,真的。" 穆昱宇疲倦地摇摇头,低声说:"你不懂。我不是扛不住,我是觉得老扛着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倪春燕瞪着眼睛认真反驳他,"活着就有劲。我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可你想想,你要没劲了,谁伺候老太太高高兴兴走这最后这一程?我跟你说,就我爸一辈子尽给我惹事添麻烦,从来也没让我们姐俩过上一天好日子,可他走了,我还是哭得死去活来,不为别的,谁叫他是我爸呢?可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我爸,再尽孝,也没有跟着他去的道理。哭完了,咱该干啥干啥,你说呢?" 穆昱宇看着这个笨嘴拙舌却努力想安抚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蠢,跟她的弟弟一样智商不高,话也说不圆,可话中内外却有毫不掩饰的关怀。 可凭什么?他从来也没对她好过啊。 "喏,给你擦擦,"倪春燕低头在随身斜跨的帆布包里一阵乱翻,从里头找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干净的,我每天都洗,你擦擦汗,笑一个,完了好好去阿姨跟前伺候她,别哭丧着脸让老人家不安心,啊?" 穆昱宇无言地接过那块手帕,廉价的棉纱布,因为浆洗多次,边角都起毛了,可摸上去很柔软。 他在倪春燕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地举起手帕,轻轻擦拭刚刚额角脖子的汗水。 "脏了。"穆昱宇喃喃地说。 "给我,我拿回去洗,没事。"倪春燕伸手。 "算了,我让家里工人洗。"穆昱宇把手帕揣进上衣口袋,对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说:"我过去了。" "嗯,去吧。"倪春燕冲他点点头。 穆昱宇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倪春燕在他后面喊了一句:"穆昱宇……" 他蓦然回首,那个女人带着她的白痴弟弟站在离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冲他笑着挥挥手,大声说:"你进病房记着高高兴兴的,啊。" 穆昱宇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过了那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难以想象的孤独,他却仍然能够依稀看到那个记忆中十六岁的少女,也是这么大声喊他的名字,她从来毫无顾忌,没有想过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她声音尖细,其实根本不适合这么大声喊人名,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会这么喊,像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恨不得全世界都听到,她喊他名字的声音。 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你记着高高兴兴的。 穆昱宇…… 穆昱宇猛然转身,他几乎仓惶地大踏步逃进电梯间,不顾后面还有人想进电梯,他果断地按了关闭门,一闭眼,多少年压抑着的泪水突然间就倾斜而下,没有理由地想流泪,抛开所有顾虑,就这么哭到哽噎难言。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被父亲强行掰开手指头,丢出家门外的孩童,他喊着妈妈的时候,是最后一次向人求助,可是没人愿意去听,也没人愿意去回应,于是孩子不得不一个人顽强地长大,时刻保持警醒,不懈地为自己劈开一条路,头也不回往前走;他想起在被穆珏领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那种不敢入睡的惶恐,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门房,他万分确信下一刻会有人破门而入,然后将他扔出这间散发宁馨气息的卧室,让他滚到大街上去;他还想起穆珏带他去省实验中学的第一天,目睹着满校园踌躇满志,积极健康的少男少女,他忽然就胆怯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像个怪物,他生怕那些人发现他经历过的肮脏和艰辛。在他莫名恐惧的时候,养母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抬起头,正好看见她冲他微笑,那个笑容几乎从此深深刻在记忆里。 穆昱宇捂住自己的脸,他无声地呜咽,他经历过很多,他还要继续经历下去,可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在穆昱宇与穆先生之间,他想让自己就放纵这么一回,等下哭完了,要高高兴兴地,像倪春燕说的那样,踏进病房。 在ICU睡了一天后,穆珏醒了,又过了一天,她被挪回单人病房。 穆昱宇一直陪在她身边,在她睁眼找人时都出现在她跟前,有关她的一切都不假以人手,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带着微笑,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第三天,穆珏好像精神好了不少,穆昱宇甚至主动让小超来病房看她,小超很听话,带了果冻过来,因为穆珏不能吃,于是他就自己剥开吃了两个,然后应穆珏的要求,清嗓子唱他唯一会唱的外文歌《Timetosaygoodbye》。 这一刻穆珏神情安详,她的脸庞显得庄重而美丽,并未花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往脑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模样,看着周围的眼光带着留恋和悲伤,但这些痕迹都是很淡的,更多的,她在无声地说着告别,说着再会。 穆昱宇在这一刻突然就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想让她活下去的愿望有多自私,他只是想我还没好好对阿姨尽孝,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我还不想失去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是他的所有考虑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他没有替穆珏想过。:他是孤独的,那么养母又何尝不是孤独的?一个女人终生未嫁,以音乐为伴,外表上再娴雅和善,她也是会疲倦的。累了就想走了,生死之间,无关畏怯,无关得失,就如过客一般,时间到了,该上路了,如此而已。 他总是以为死亡阴暗而恐惧,以为人没有活的意志是种卑怯和懦弱的行为,可直到今天,穆昱宇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肤浅。 少年的歌声清澈透明,宛若天籁,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但他的歌喉中没有雕琢的情感却分外淳朴自然。在唱完一曲后,小白痴席地坐在穆珏的床边,把头搁在她的肩膀边,闷闷地问:"阿姨,你也要死了,是吗?" 穆珏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微笑着没有回答。 小白痴撅着嘴问:"你会跟老爸一样不见了,是吗?我姐说,人死了就是没了,不见了,我不喜欢你不见了,小超不喜欢。" 穆珏摇摇头,用很弱的声音说:"不会不见。我会变成彩虹。" "彩虹?" "下雨后出太阳,彩色的,小超很容易会看见我。" "真的?" 穆珏吃力地点点头,又摸了摸他的头。 穆昱宇低头看看表,过来拍拍小白痴的肩膀说:"行了,我答应你姐要把你送回去,起来,走吧。跟阿姨说再见。" 少年乖乖地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穆珏一眼,嘱咐说:"那你一定要变成彩虹哦。" "嗯。"穆珏笑了。 他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病房,外面老陈在那等着,专门负责把孩子送回家。 穆昱宇俯身对穆珏说:"吃饭时间到了,您喝两口粥好吗?燕窝粥,试试看?" 穆珏点点头,穆昱宇过去亲自把她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枕头,把病床上的小桌子拉过来,将托付倪春燕熬的燕窝粥从保温桶里倒进旁边一只小碗里,吹吹热气,亲自喂她。 穆珏勉强吃了两口,笑着说:"燕窝啊,好奢侈。" "咱吃得起。"穆昱宇微笑说,"您想吃一碗倒一碗都成。" "小宇,你像个暴发户。" 穆昱宇加深笑容,又喂了养母几口,和声说:"可不就是暴发户,在您这么文雅的太太跟前,我们都土得掉渣。" 她只吃了半碗就摇头表示吃不下了,穆昱宇心里难过,但脸上不敢流露一丝半点。他服侍养母擦嘴漱口,把剩下的粥倒回保温桶,正要给她弄苹果泥,穆珏拉住了他的衣角,摇头说:"别忙了,趁着我今天还不糊涂,咱娘俩说说话。" 穆昱宇知道这是要交代遗言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下来,看着养母不说话。 "别这样,你看我的眼神跟我要遗弃你似的。"穆珏打趣他。 "您可不就是,"穆昱宇强笑着,拉住养母的手说,"你不知道我离不开您啊,当初说好的,不能随便丢下我不管,咱们还签了字据的,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穆珏笑了,拍拍他的手说:"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你没我看着也能过得好好的。" "您可真看得起我,"穆昱宇垂头咧开嘴说,"我都没这自信……" "小宇。"穆珏打断他,柔声说,"别这么说,你大了,我老了,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穆昱宇抿紧嘴,看着养母,悲哀地摇摇头。 "你个傻小子。"穆珏摸摸他的手,笑骂说,"见你的人个个都夸你聪明,夸你好,怎么就没人发现这是个一根筋的傻小子呢?"华穆昱宇笑了,他捧起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 "领回家来时还只到我肩膀高,一转眼,这个傻小子人也大了,自己挣了份大产业,有了身份地位,可他好像总也不快活,是不是?"穆珏看着他,含泪着笑问,"怎么会这么傻,有钱也不会过好点,整天工作都不知道心疼自己,连找个会疼人的老婆都不会,是不是?" 穆昱宇哑声说:"只要您还管我,明儿个我就跟叶芷澜离婚,娶个好女人,生个胖小子。" 穆珏笑着摇头:"我看不到那么远了,但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娶个好女人,生不生胖小子无所谓了,主要是让自己过得快活,好吗?" 穆昱宇闭上眼,点了点头。 "我一辈子没干过大事业,也没什么东西好留给你,就是书啊唱片啊之类的,你留着做个念想,要不想留,就捐出去给需要的人。钢琴你送给我楼下想学琴的小姑娘,记得送出去之前,找给调音师调好音。我房间的床头柜里有个铁盒,里头有几本存折,还有几件首饰,"她歇了口气,虚弱地继续说,"存折里的钱,捐给学校做助学金,首饰留给你将来真正想娶的女人。房子我想留给小超,你等我去了,就帮我办过户,算是我给那个可怜的孩子留一点物质保障。除此之外,还有一样。"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泛出不一样的红晕,吃力地说:"我的书房里有一个锁着的抽屉,里面有我以前写的十几本日记,还有一个木盒,里面的东西,我要带走,你记得给我放到我贴身的口袋里,我必须要带走穆昱宇忙说:"知道,我保证,您放心,我一定做到。" 穆珏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温柔地看着穆昱宇,轻声说:"谢谢你,小宇。我觉得我像回到中学时代,要去旅行,临出发了,我有点兴奋,又舍不得这里。" 穆昱宇点点头,哑声说:"我明白。" "有人在那边等我。"穆珏柔声对他说,"有你妈妈,我的父母,先我离开的老朋友,还有一个特殊的人。") 穆昱宇咧开嘴笑了,他附和她说:"听起来很热闹。" "是的,会很热闹。"穆珏淡淡地笑了,"可我已经变得这么老,他们会认出我吗?" "会的。您比年轻的时候更好看。" "傻小子。"穆珏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停在不知名的遥远的地方,她低低地,用轻柔悦耳的声调说,"我记得很多事,很多事,我记得我毕业汇演时你妈妈给我做的长裙子,我那时候多年轻啊,当着许多人的面唱《夜莺》,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可是奇怪的是,音乐一响,我就忘记一切了,那是我最好的一次演出。" "真希望能亲眼看见。" "后来我就不再登台表演了,"穆珏笑了笑,摸摸穆昱宇的脸颊,"人这辈子,总是注定要有遗憾,但相信我,走到我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有遗憾也挺好。" 穆昱宇点点头。 "累了,我想睡一会,傻小子,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的。"穆昱宇站起来,替穆珏拉拉被角,关了灯,留着床头一盏小灯,在橙色光影下,他凝视了一会养母闭着眼瘦削而安详的脸庞,然后,他低下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哑声说:"晚安,妈妈。" 不知道穆珏是不是听见了,他恍惚间感觉,似乎养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第二天穆珏的情况就急转直下,第三天和第四天基本处在紧急抢救的状况中,但这个女人就如她一直以来不愿给人添麻烦的性格一样,就连她弥留之际也没给人添多少麻烦。到了第五天,她回光返照了一会,拉着穆昱宇的手目光殷切地看着他,穆昱宇知道她在担心那天晚上交代的事,于是凑过去在她耳边说:"妈,您放心,东西我一准给您带上,您安心吧。" 穆珏这才松手阖目而逝,走的时候,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穆珏一去世,穆昱宇就病倒了,他浑身发着高热,却还坚持亲自操办养母的葬礼。他为养母设了一个很大的灵堂,用鲜花堆满整个大厅。穆珏生前所有的同事朋友,她教过的,还保持着联系的学生几乎都被邀请来了,满满地挤了一大厅的人。往来得更多的,是穆昱宇商业上的客户,许多人都冲着他的名义而来,一时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送来的丧金与花圈不计其数,林助理带着公关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总算勉强做到迎来送往,没出大岔子。 到了灵车出殡的前一天晚上,穆昱宇已经累得几乎想倒地不起。他坐在灵堂外的一张椅子上闭上眼居然就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不是他做惯的那个怪梦,而是一个真正的梦。在梦里,他来到一个舞台边上,看见一个姑娘,穿着一条白色绣花长裙,正在声情并茂演唱《夜莺》。 他忽然就明白,这是年轻时的穆珏,她长着一张清秀的脸,身材不够丰满,可配上那条白色长裙却显得很合适,气质轻灵委婉,歌声嘹亮清澈,这是一个天生为舞台而生的人,她懂得如何用歌声带动观众的情绪,她知道的歌声充满震撼人心的穿透力,即便只是在梦中,却也已经让穆昱宇震惊。 可是这样的表演却只有一次,歌者仿佛也知道这一点,她带着浓厚的忧伤,像一只天明就会力竭而死的夜莺,在临死之前拼命要用全部的生命力绽放光华。事实上她也确实光彩夺目,穆昱宇心想,哪怕只是站在纯粹的男性角度,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光彩夺目。 然后他就被人摇醒了,勉力睁开眼,居然看到倪春燕。 "你怎么来了。"穆昱宇揉了揉额角,声音沙哑地问。 "我来送阿姨最后一程,倒是你,怎么在这睡?这种地方阴气重,很容易招人生病的,怎么也不知道披件衣裳?"倪春燕皱着眉瞥了他一眼,问,"吃饭了没?" "没。" "我就知道,喏,给你送来了,"倪春燕递过来一个保温桶,麻利地拧开,倒了一碗汤递过来,"这是你的,你付过工钱了,我不会赖你的,喝吧啊。"+穆昱宇接过来,喝了一口,顿时闻到一股浓厚的中药味。 "你这是药吧,"他皱眉说,"太难喝了。" "里头都是好东西,给你补身子的,"倪春燕说,"喝吧,我家小超都能喝。" 穆昱宇深吸一口气,大口大口把汤喝了。 喝完后倒是有股暖流涌进胃部,感觉整个人出了身汗,似乎发烧的症状也缓解了点,他把碗递给倪春燕,嫌恶地说:"难喝,下回别给我弄,不然我要退钱。" 倪春燕瞥了他一眼,似乎想笑,却忍着没笑,说:"知道了。" 她接过碗的时候接触到穆昱宇的手,立即问:"你的手怎么那么烫,发烧呢?" 穆昱宇不耐烦地挥手说:"走走,吵死了,烦。" "我看看你是不是发烧了再走。"倪春燕怒了,站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手掌搭到他额头上试试温度,叫道:"穆昱宇,你都发烧了你还在这干嘛?吃药睡觉去。" "小声点,我妈在这呢。"穆昱宇拉下她的手,却突然觉得凉凉的有点舍不得放开,于是就抓着,瞥了眼倪春燕,发现她脸红了。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站起来正正衣服,冷淡地说:"走,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去哪?"倪春燕的声音变小了。 "去我妈那,她明天出殡,交代有样东西必须得带走。" "我去不合适吧?"倪春燕犹豫着说,"小超还跟家里等我……" 穆昱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生病了。" "嗯,那看医生吃药去。" "我妈走了。" "我知道,你别太难过。" "我现在一个人。"; 倪春燕被他说得没办法了,心软说:"好吧好吧,我陪你去,省的你一个人。"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第31章 老房子没有变,一套很普通的公寓,坐落在这个城市很不起眼的一个居民区,楼下沿街全是小店,吃的穿的用的全有,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商店橱窗的模特永远挂着晶亮的项链,多少年了,身上的时装剥下一套又换上一套,春夏秋冬,用同一个姿势同一个表情旁观着这条老街的冷暖人生。 坐落在拐角的金鱼店也还在,水族箱换了大的,前边卖的都是便宜的水草,降价处理的水族箱,用五颜六色的塑料盆装着的小金鱼,越往里头的鱼越贵,有一尺来长的龙俐鱼,银白的身躯,即便身处狭隘空间,转弯仍然轻松利落,毫不费劲。 穆昱宇一路看过去,甚至连楼下卖点油盐酱醋兼元宝香烛的杂货铺也还在,老板娘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老了也胖了,脂肪堆在下颌处,垂着头,以前用白发油仔细往后梳,她还是喜欢坐在店门口就着灯光叠元宝,薄薄一张贴了金色铅箔的纸片,在她手下随便两下就成了一个小元宝,元宝两头翘得高高的,几乎要顶破竹筐,昏黄的灯光下,那筐元宝,莫名其妙有了金属的质感。 多少往事就这样来到眼前,穆昱宇有些应接不暇,他近乎仓惶地穿梭在这样的人家灯火当中。他想,这里我跟妈妈来这买过菜;那里,是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路口;那边,我每天兜里会有十元,妈妈说可以在那边买点小零食吃;还有那,上一次来,是陪她把猫抱下楼打预防针。 可是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不在了。 从穆珏离开后,他一次也没仔细想过母亲的离开意味着什么,可骤然之间,那个巨大的缺失像挖土机狠狠一下铲到心上,就在体内,硬生生血肉模糊地被挖去一大块,他突然疼得说不出话来。 穆昱宇觉得两眼有些发黑,他不得不扶住小区的大门框喘了喘气,回过头,满街的灯火相映成辉,人脸在灯光下是热切而生机勃勃的,这么看着,近在咫尺,可那欢乐和生气都像跟自己隔了偌大的鸿沟一般遥不可及。 "穆昱宇,穆昱宇你怎么啦?是不是很不舒服?我,我给你找人……" 穆昱宇侧过头,瞥了眼倪春燕,灯光中她的脸上满是紧张和担忧,伸出手似乎想扶自己,却到底还是缩了回去。 穆昱宇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这一刻太仓惶,一个人太难受,也许回忆太凶猛,人又太单薄,其实有些承受不住,他伸出手,搭上这个女人的胳膊,借着她瘦削的身板歇了口气。 太累了,他觉得,多少情绪堵在胸口,可偏偏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谁让他是穆先生? 穆先生,是不能够示弱的。 "陪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于是停顿了会,将口气转成生硬和带了习惯性的命令,"陪我上去。" 倪春燕深深地看着他,似乎经历不为人知的挣扎,但终究还是慢慢转为柔和悲悯,她叹了口气,不满地唠叨他说:"都走到这了这不是明摆的吗,我倒是想让你一个人上去,可你也得行啊,也不看看你这会都病成什么样了。" "我好着呢。"穆昱宇分明感到喉咙哽住,可偏偏要反驳说,"我一口气能爬到顶楼。" "行行,"倪春燕垂头扶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厉害着呢,哎我说慢点,走那么快干嘛?我跟着呢,我也累啊。" 于是他们慢腾腾地往小区里走,穿进一片楼房,走近其中一栋,慢慢爬上楼梯。四面都是万家灯火,他们在灯光与灯光的夹缝中徐徐前行。倪春燕顾着他的身子,时不时要让他歇口气,他觉得丢面子,非要咬牙快点走,两人一来一往,说的尽是些无意义的废话。偶尔旁边有人家开了门,露出里面的光线和电视声,妈妈敦促小孩快去写作业的呵斥声,老婆骂老公买东西贵了几块的抱怨声,倒像一出出不知所始也不知所踪的生活剧,他们两人就如看客,看了一路,恍惚间,竟然有相伴了许久的错觉。 "倪春燕,"穆昱宇忽然就想叫她的名字了。 "嗯?" "你名字真普通。" "小老百姓的,起个贱名才好养活,"她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飞快地说,"你的不俗,可念起来拗口。当初我还不认识你名字中间那个字,特地去查了新华字典来着。" 穆昱宇抿紧嘴唇,他想起了那个在他身后大声喊他名字的女孩,现在想来,在整个十六岁的灰白色调中,那其实,是他听过最嘹亮的声音。 "是吗?那跟我一样,我头一回见到我的名字时,也不认得这个字……" "嗯?"倪春燕吃惊地抬起头,"你不是一直叫这个名?" "不是,"穆昱宇淡淡地说,"这个名是我养母起的,她收养我,让我跟她姓,她说我要有个全新的未来和前程,于是我改了这个名字。" 倪春燕愣了愣,没说话。 "想问什么?" "没,我就觉得吧,有文化的人起的名字就是不一样,你看我爹那种大老粗起的,春燕,小超,嘿,忒俗。"倪春燕大大咧咧地说,"你这名多好,又难记又难写,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才能编得出的。" 她这样东拉西扯,却也让穆昱宇感到没那么难过了。他安静地听着这个女人在身边唠叨个没完,再爬上两层楼梯后,他把手从倪春燕肩膀上收回来,一个人默默走到一间门户紧闭的寓所前。 那是养母跟他的家,他在这一直住到大学毕业,这套房子有他太多的记忆:第一次独立拥有一个像样的房间;第一次领到独立支配的零花钱;第一次有一个女人操心他的学业前程;第一次有人告诉他,他很优秀,他的优秀要用在值得的事情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这串钥匙留了很多年,却也有很多年没有再使用过,钥匙扣上系着一个用透明鱼线编的金鱼,那是他的养母唯一会编的东西。她的手会弹钢琴,会弹吉他,会谱曲会填词,可她不会针线女红,厨艺也极一般,两人在一块过活,倒多是穆昱宇去厨房开火。 他安静地用钥匙打开门,熟练地把灯拧亮,啪的一声,一室光明铺面而至,他不得不闭上眼,耳边却似乎听见那个女人优雅动人的声调夸张地赞叹:"小宇你今天做啥好吃的了?哇,炖排骨啊,小宇你简直是做家事的天才,你这排骨煮的比阿姨强一百倍不止。" 其实少年哪里有好厨艺?只是比填饱肚子稍强而已,可从没人这样正面热切而真诚地夸奖过他,他虽然仍板着脸,可心里却忍不住雀跃了。 少年下定决心,从此要学习,要进步,要更多的赞誉。 走进屋子,靠墙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不大,不是什么名琴,音准现在大概也失常,可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行云流水在上面弹奏时吃惊的心情,肖邦彻底令他心醉神迷,他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好的东西,这样令人禁不住身心沉溺进去的东西。 "真好听,对不对?"记忆中的穆珏转头问他,"做人还是很有些乐趣的,能弹点好曲子,唱几首好歌,对了,还有吃小宇做的好吃的东西。啊,真幸福。" 这样就幸福吗?既然幸福,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留下了?哪怕片刻也好。 为什么一直不愿接受手术,为什么,在听到身患癌症的那一刻,你不是恐慌害怕,而是如释重负? 穆昱宇单手掩面,他这个时候忽然觉得愤怒和委屈,就如回到十六岁,那个愤世嫉俗的少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明明奋斗了这么多年,付出这么多代价,终于能让母亲享福了,她想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听任何一位大师的表演都可以为她办到,她想吃世界上任何一种美食任何一位顶级厨师的创造都能满足她,甚至于,她想要自己亲自陪伴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可为什么,明明将能令她幸福的因素成百上千倍的放大,反而引不起她的眷恋了呢? 妈妈,其实你何其忍心。 穆昱宇闭上眼,摸着钢琴,慢慢坐到琴凳上,他哑声对倪春燕说:"你进去那间大的卧室,床头柜,去拿一个盒子,我妈应该没上锁。" "好,"倪春燕忙答应他,"你歇着别动啊,我给你找去。" 穆昱宇看着倪春燕急急忙忙跑进养母的卧室,这慢慢才起身,他悄悄地走进阳台边上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将原有阳台的一半封起来装上门窗,四周摆上书柜,光线很好的地方摆上一张小写字台。那里果然有一个抽屉,他伸手拉了拉,锁上了。 但这难不倒他,穆昱宇四下看了看,在笔筒里找到一把美工刀,几下就撬开那个小抽屉,拉开来,里面果然有一个小铁盒,打开了,里头收着穆珏的户口本护照等重要证件,在底下一层,他发现一张发黄的照片。 那是一张男人的照片。 照片上的男人身着老式军装,年近中年,然而相貌英武不凡,坚毅的目光看着前方。 照片背面,写着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穆珏同志留念,祝工作顺利,学习进步。落款是,张泽阳。 穆昱宇木然地盯着这张照片,他想,原来穆珏一辈子不嫁人是因为他,那么这个男人呢?他到哪去了?他为什么不来娶等他的女人?他辜负了自己的养母,又有什么资格用一张照片陪她走最后一程? 穆昱宇这一瞬间心里涌上酸甜苦辣,他拿着照片的手微微发抖,几乎就想撕了算了,就在此时,他听见倪春燕跑进书房,在他身后松了一口气,说:"你怎么不声不响跑这来了?还我以为你不见了,得,我找到盒子了,你瞅瞅是不是这个,要是的话咱们赶紧拿了走人,不早了,你又发烧,还是回去早点歇着,穆昱宇,你干嘛呢?手里拿的什么?哟,这谁的照片啊,还挺精神的……" 穆昱宇厌烦地把照片随手丢到桌上。 倪春燕过去捡了,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端详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柔声问:"这个,咱们要带上不?" 穆昱宇抿着嘴,半响才哑声问:"这男人,有什么,就值得她这样?" 倪春燕沉默了。 穆昱宇自穆珏去世后一直积压的情绪突然就爆发了,他悲愤地低吼一声,伸手将桌上的书一扫,哗啦一声连笔筒在内全掉地上,倪春燕吓了一跳,想蹲下去捡,穆昱宇一把将一本书丢到她身边,大吼:"不准动我妈的东西!" 倪春燕住了手,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却点头说:"行,我不动,你妈的东西嘛,亏你还知道这是你妈的东西,你妈躺殡仪馆还没烧呢?这叫什么?老话叫尸骨未寒!你妈没准魂还没走呢,你在这干嘛呢?啊?" 穆昱宇顿住了,他垂头想了想,凄惶地笑了笑,说:"对,我他妈在这干嘛呢?我他妈能干嘛呢?老太太一门心思得病不治我怎么拦得住?她要一辈子念着一张照片我怎么管得着?你说,我能干嘛?我不就是想孝顺她多两年,我这么想错了……" 他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穆昱宇狼狈地转过脸,忙不迭地擦掉泪水。 过了会,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摇他的胳膊,穆昱宇转过脸,发现倪春燕递过来一条手帕,轻声说:"哭吧,没啥,我没看见,你哭吧,没有死了娘孩子还不许哭的道理。" 穆昱宇接过手帕,擦擦眼泪,转头不理会倪春燕。 "其实看着,这男的真挺精神的,长得,也难怪你妈动心。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女人,你不懂女人的心思,是,跟照片过一辈子挺傻的,可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高兴不高兴呢?" "莫名其妙。"穆昱宇哑声反驳她。 "再说她也没跟照片过一辈子,她不是有你吗?"倪春燕轻声细语地说,"你自己想,你妈这辈子亏不亏待了自己?她活得挺滋润的呀,不靠谁也不管着谁,该干啥干啥,老太太躺病床上也倍有精神,我从没在她脸上瞧见过一丝一毫的勉强,你呢?"倪春燕热心地靠近他,笑呵呵地说,"我跟你说,你别以为你妈是旧社会抱牌坊成亲的那种活寡妇,她留着这个照片,没准就只是当个念想,就算不嫁人,你做儿子的也不能不让你妈心里头没个念想不是?" "那你呢?"穆昱宇突然打断她。 "什么?" "你为什么不嫁人?" 倪春燕的笑顿时僵住,她条件反射地倒退了几步,摸摸自己的头发,说:"那什么,天不早了,穆先生你要不回去我就先走了,小超一人在家我不放心。" 第32章 穆珏出殡那天天气意外的好,真正的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水润娇嫩得仿佛婴儿的皮肤,万里无云,日光暖和,黑色外套仿佛穿不着了,捏在手里,居然有种夏日的错觉。 穆昱宇仍然在发烧,他的家庭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可情况并未好转,他整天都感到头脑昏沉,仿佛有谁硬生生锯开他的脑袋往里头注入铅水,走一步都沉甸甸的,搁在脖子上颇有些不堪重负。 但没办法,这个场合他怎么也缺席不了,孙福军和林助理一人一边,谨慎地跟着,随时准备他走不下去时扶上一把。 可穆先生全程都咬着牙没让人碰他一下,他拖着两条腿往前走,天气暖过了头,他明明眼冒金星,口干舌燥,脚步软的好像踩着棉花,可他意志坚定,神智清明,他甚至能控制好面部表情,对着一干过来观礼的人,该点头点头,该寒暄寒暄。 葬礼进行得很顺利,穆昱宇冷静地看着装有养母骨灰的盒子放进墓坑,再被人慢慢掩埋起来,然后封墓,在上面耸立漂亮豪华的花岗岩墓碑。整个过程他面无表情,内心一片空白,直到听见林助理在边上低声说:"先生,过去献花吧。" 他有些迟钝地接过林助理递来的鲜花,盯了超过十秒钟,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要率先走过去将献花摆在穆珏的墓碑前。他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穆珏已经死了不是吗?人死了,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在了,那么还往她的坟头堆花有用吗?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会有回应,不会微笑,不会高兴地说啊,这花真好看。 永远都不会有了。 穆昱宇将嘴唇抿成一条线,深吸了一口气,慢吞吞地走过去将献花放置在穆珏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亲自选的,那个穆珏已经步入中年,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目光仿佛能穿透相纸的质地,直接敲击他的心。 那是他熟知的穆珏,曾经以为一直会在的穆珏。 "妈,"穆昱宇弯着腰,低低地开口,"我给你挑的这地你看看还能凑合不?要不能您给我托梦,咱再换,换到您喜欢为止……"他一面说,一面努力想挤出点笑来,拿拇指轻轻擦拭那张并不存在灰尘的照片,可是突然之间,他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林助理上前轻声提醒他,"请节哀。" 穆昱宇回头瞥了他一眼,他想问林助理,难道自己看起来很悲伤吗?明明在这一刻,他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废玻璃瓶,他被由内而外的掏空,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那个由铲土机挖开的大洞分明存在,它把他内在所有的感觉都泄漏一空。 他怎么会悲伤呢?什么是悲伤呢? 穆昱宇直起腰,他用比平时慢几倍的速度退到一旁,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上前去重复他刚才的动作。当着他的面,任谁脸上都是一副伤心的模样,仿佛比他还有切肤之痛,可是他们中有几个认得穆珏呢?他们中有几个真正了解过那个女人呢?他们只知道她学声乐,当了一辈子声乐讲师,退休了都没混上教授职称;她还终身未嫁,没准有什么隐疾不可告人;她还收养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现在出息了,可她没享几天福就去了。 他们知道的都是她最表层的东西,没人知道这个女人一辈子为别人考虑永远多过为自己着想;没人知道她当年怎么走访多个地方去寻找一个跟她没血缘干系的男孩;没人知道她为了将那个男孩拖出生活的泥沼费了多少心血;也没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愿望也不过是希望这个男孩过得幸福。 她走过怎样的一生,曾经怎样去爱过一个男人,那个叫张泽阳的男人,在她死去后唯一要求合葬的是一张老旧的照片,可照片中那个男人死了还是没死?他如果还活着,能记得有个女人叫穆珏吗? 穆昱宇今早亲手将那张照片放在穆珏的贴身衣袋里,跟着她的遗体一同推进了火化炉,他们以这种形式永远在一起,可是这种形式有意义吗? 谁又在乎呢? 穆昱宇沉默着,突然间,他注意到眼前多了一双女式手工小羊皮靴,顺着这双做工精良的皮靴往上看,是套在黑丝袜里曲线笔直的两条腿,然后是熨得不见一丝皱褶的黑套裙,他抬起头,这个女人居然是久违了的叶芷澜。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陪在她身边的是他的同母胞兄,也即是那个窝囊废叶大少,两人穿着讲究,虽然一身黑,可都穿出昂贵的味道。 穆昱宇眼神变冷,他调开视线,一言不发。 "昱宇,节哀顺变。"叶大少说。 "谢谢叶先生过来,"林助理见穆昱宇脸色铁青,忙上来应酬,"我们那边有为来宾提供的休息场所,您和叶女士可以先过去……" "我是穆太太,"叶芷澜抬高下颌,生硬地说,"我婆婆过世了,我要站在这……" 穆昱宇突然就想笑了,他明白这是叶芷澜必须要做出的姿态,她不想离婚,她出于各种现实利益的考虑,不可能会放过今天这种机会,这本就是她驾轻就熟的秀场,她擅长扮演这种角色。 这些穆昱宇都能明白,心情好的时候没准也乐得看戏,还可能稍加配合,可是那不是今天,今天那块墓碑下躺着的,是他穆昱宇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昱宇,小澜她,她听说穆夫人的事后也很伤心,哭了好几场,坚持过来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叶大少一脸哀恸地哑声说,"我知道你们之间最近出了点问题,但不管怎样,小澜也是一片孝心,你就看在老夫人面子上成全她好不好?听说老夫人生前对小澜也很好,而且,她的在天之灵,想必也乐意有儿子媳妇一块送她……" "说完了?"穆昱宇打断他,淡淡地说,"说完了就哪来回哪去。" "穆昱宇!"叶芷澜难堪地涨红了脸,低声问:"你觉得咱们要在这争吵吗?" "我觉得你该有自知之明。"穆昱宇冷冷地说,"得了,别在这给我们添堵了,赶紧走。" "我不过是想尽点孝道……"叶芷澜瞪大眼睛。 穆昱宇抬起头,死死盯着她,阴森森地说:"孝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叶芷澜,我已经有两天到三天没合眼,我现在精神状况很差,身上也觉得不对劲,我还很恼火,还不打算控制我的脾气。自从我妈走了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怎么就走到今天了?我妈怎么就这么没了?这么些个操蛋的事到底是谁的错?反正肯定错不在我,没错,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要找替死鬼,我他妈就要迁怒,怎么着?你是不是掂量着自己觉得够格给我当出气筒?嗯?还有你,叶大少,你今儿个把她带我跟前来,你真觉得我看在我妈没了的份上会给你俩面子?操!你他妈是自找的!" 他转头对孙福军说:"马上找两个人给我把这王八蛋扔出去。" "先生……" "穆昱宇你敢!" "穆昱宇你要不怕明天上头版头条我……" "还愣着干嘛?给我把这男的扔出去!"穆昱宇大怒,高声下令。 孙福军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叶大少一眼,挥手叫了三四个人过来,真将叶大少抬起来,在一片尖叫怒骂中将人稍微抬高然后丢了出去。他给手下打过招呼,让他们悠着点丢人,所以叶大少落地时并未受多重的伤,但皮肉擦伤免不了。这个过程太过惊悚,围观的人震惊过后纷纷窃窃私语。 "穆昱宇我要告你,你等着,我要告你……"叶大少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因为丢脸太过,也不敢久留了,拖着骂骂咧咧的叶芷澜踉踉跄跄地离开。 "先生……"林助理在边上叹息地说,"您今天这么做,恕我直言,有点不太谨慎。" "是吗?"穆昱宇皱着眉,阴沉地回答,"那就不谨慎吧。" 葬礼过后,林助理把穆昱宇直接送回了穆宅。在车上,他给姚根江打了电话,指示他把私家侦探对叶芷澜这段时间的调查报告发过来,然后又指示他做了几件事。挂了电话后,他又给自己的离婚律师打电话,果然不出所料,叶芷澜仍然坚决不离婚,除非按法律分割财产。 "她想得美!"穆昱宇冷哼了一声。 律师说:"如果您想保持私人财产的完整性,叶女士提出了另一个可能。" "什么?" "把叶氏重组后送给她。" 穆昱宇直接笑了,反问:"你觉得我是那种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的人?" 挂了电话后,他瞥见林助理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便问:"想说什么?" "没,"林助理想了想说,"就是觉得,叶女士不该这么爱钱。" 穆昱宇脑子一激灵,想了想说:"给我查她的经济状况,账户往来,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是。" 到了宅子后,穆昱宇洗过澡吃了药,又喝了余嫂特地吩咐厨师为他做的羹汤,早早地躺到床上。他闭上眼,只觉得两眼发黑,奋力爬起来,把边上的内宅电话抓到手里,抖着手拨通了孙福军的房间电话。 "先生?" "过两三个小时你进我房间看我一眼,要是我在发高烧,叫不醒,"穆昱宇哑声说,"总之,如果我情况不对劲,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先生,您觉得怎样,不好吗?"孙福军紧张起来,"现在就去医院不行吗?"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说:"现在还没那么糟,我只是,担心有个万一……" "明白了。"孙福军打断他,简要地说,"今晚每隔两个小时我会过去检查一遍,您的情况一不好,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穆昱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凄惶感,像惶惶然不知到哪去的迷路孩童一般,什么地方都有陌生人,哪张脸孔他都不认识。他深吸了一口气,果断的说:"就这事,你记着就好,挂了。" 他啪的一下挂了电话,闭上眼瘫倒在床上。他心里空荡荡地想着,穆珏死了,妈妈没了,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小白痴熟悉的歌声,那是穆珏教他唱的,也是他会的唯一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歌。 歌名是《该说再见了》。 他睁开眼,爬起床,循着清澈透明的歌声推开一扇门,歌声中还夹杂着其他人的欢声笑语,有孩童的尖叫声,女人压低嗓门的呵斥声,这时,有个他记忆中最亲切动人的嗓音响起,那个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以及些许沙哑,就如大提琴最优雅的和鸣一般,低低地响起,他几乎可以仅凭声音就看到那个人嘴边的微笑,眼眸的柔光,鬓角的白发,额头的皱纹。 "小超唱得真好,来,再来一次,把副歌部分唱得更悠扬一些,就像拉棉花糖的糖丝那样,拉得长长的,可又不拉断,明白了吗?" "嗯,棉花糖好吃。"小白痴认真地说,"我能唱得跟糖一样。" "是,你最乖了,来,我们再试一次。" 穆昱宇呆呆地站在门边,在他不远处,围着饭厅的圆桌边,他在这个梦中的家人一个也没少,妻子,孩子,小白痴,还有他们围着的,他的母亲。 谁也没落下,他们都在,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他的眼泪突然就流下了。 第33章 忽然之间穆昱宇觉得像有看不见的暖流流淌过他的内在,心脏位置那个被硬生生凿开的伤口不可思议地被这股暖流所抚慰,所填充,并满溢出来,从眼眶里,化成泪水。 他从来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站在一个虚构的梦境里,心里无比清楚这是假的,可情感上排山倒海,抗拒不住地为这一幕假象泪流不已。 没有丧失过的人不会明白这个,一家人都在,这么短短一句话,五个字,包含多么无法替代,无法割舍的感情。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而强硬的,狠起来连自己都可以随时牺牲,只要那个回报值得。他早已百毒不侵,没什么交付不了,没什么会扛不住,可一直到这一刻,看着那张小圆桌边热热闹闹围着的四个人,他突然就软弱了,心里冒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温情,这种温情令他很不安,理智上命令自己要远离,可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哪怕理性的判断再准确,可他需要这种温情。 他们是假的,穆昱宇对自己说,养母已经过世,他亲自操持的葬礼,他选的墓地,他挑的墓碑;倪春燕只是个厨子和老友,他根本不会娶这个女人;小白痴只是倪春燕的弟弟,在现实中如非必要,他不会跟这样的孩子有交集。 斐斐,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孩子。 可是,假的又怎样?梦一场又怎样?在这一刻,穆昱宇确凿无疑地知道,他需要他们都在,都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这样静静靠着门框,目不转睛,贪婪地注视小圆桌边上的每一个人。他看见小超口渴了嚷嚷要喝酸梅汤;看见斐斐任性地嘟嘴非要闹着也表演一个节目;看见倪春燕尴尬地咬牙切齿拽着儿子压低嗓门训这爱出风头的混孩子;看见斐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由穆珏笑呵呵地拉过斐斐抱在怀里,摸着小孩的头,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穆昱宇想笑,可嘴一咧开,眼泪就掉下来,他舍不得眨眼,视线模糊了就赶紧拿手擦擦,他甚至不敢大口出气,他怕自己一有动静,这梦就该醒了。 他在这一刻甚至有种懊悔,他想如果当年真的选择这样的生活,说不定也真能让穆珏抱上孙子,说不定时刻照看着母亲,她身体的问题大概能及早发现,或者她说不定会每天心情舒畅,压根就不会生那种病。 也可能根本不会早死。 是他的错,穆昱宇刹那间痛彻心扉,都是他的错。 他发出的些微动静被一直扭来扭去的斐斐发现了。小孩一见他,高兴地立即从穆珏膝盖上溜下来,迈着腿跑过来猛地扑到他腿上,大声嚷道:"爸爸,爸爸爸爸。" 穆昱宇忙转头,飞快将眼角的眼泪拭去,小孩已经牢牢扒住他腿,仰头笑得眼睛都眯了,得意地向他报告说:"爸爸,你听到小舅舅唱歌没有?是奶奶跟斐斐一起教他的哦,是不是啊奶奶?" "是,斐斐是小舅舅的小老师。"穆珏笑呵呵地接嘴。 "呸,你不说你怎么捣蛋了?"倪春燕假装沉下脸,瞪着自己儿子。 "我没捣蛋,是我跟奶奶一起教小舅舅的,不信你问小舅舅。" 小白痴重重点头:"斐斐也有教的。" 小孩扭头学他妈妈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小舅舅,那以后你也要好好努力哦,不要骄傲知道不?" 穆昱宇忍不住就勾起嘴角,他伸手拍了小孩后脑勺一下,随后,慢慢地弯下腰,郑重张开双臂,将小孩抱进怀里,他不是很会抱孩子,还没搞懂该怎么托着他的小屁股,小孩已经熟门熟路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子,把整个身子趴进他胸膛。 穆昱宇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缓慢地,犹如步入神圣殿堂那样靠近那张圆桌子。倪春燕嘻嘻哈哈地站起来问:"渴不?我熬了酸梅汤,妈刚刚喝了说不错,我给你倒一杯?"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转身进厨房,穆昱宇将她拉住。 倪春燕带笑奇怪地问:"怎么啦?饿了啊?那我给你弄点心去,我跟你说,这两只小馋猫已经喂过东西了,怕他们吃不下,晚饭咱们得晚点吃,妈说想吃鸭子,我买啦,晚上咱们吃八珍扒鸭。"她停了停,朝他调皮地眨眨眼,"刚学的,难吃你可不许嫌我。" "燕子做饭的手艺我信得过,不会不好吃。"穆珏在一旁笑着说,"小宇,你把孩子放下,老抱着不累啊?过来坐下,陪我说句话。" "赶紧的陪妈去,放手啊,"倪春燕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穆昱宇拉着她的手直接将她半搂进怀里,拥着女人孩子走近穆珏,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颤声说:"妈。" "哎,怎么啦这是?"穆珏狐疑地瞪大眼,问倪春燕,"干嘛呢?你们俩有事跟我说?" 倪春燕也是大惑不解,摇头说:"我,我也不知道啊。老公?" 穆昱宇想笑,却控制不了脸上的表情,他想这辈子原来为穆珏做的事这么少,连带着老婆孩子叫她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深吸一口气,拍拍倪春燕的背,低声敦促说:"叫妈。" "妈。"倪春燕下意识地叫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了,不满地回头拍了他一下骂他:"干嘛呢你,我这不是天天叫吗,神经,我都给你生儿子了,还搞得好像丑媳妇头回见公婆似的……" 穆珏也是一脸惊奇,穆昱宇没理她们,摸摸孩子的头,哑声吩咐:"叫奶奶。" 斐斐乖巧多了,立即甜甜地唤了一句:"奶奶。" 穆珏虽然满脸狐疑,可还是笑了应说:"哎,斐斐乖,下来,奶奶抱。" 穆斐然想了想,还是挣扎要下地,穆昱宇弯腰把小孩放进穆珏怀里,然后直起腰板,对一边捧着水杯喝酸梅汤不明所以的小白痴招手说:"小超,过来。" 小白痴乖乖放下水杯,蹦跳着到他跟前。 穆昱宇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哑声说:"叫姐夫。" "姐夫。"小白痴立即大声地叫了他一声,顺带着咧开嘴呵呵傻笑。 "哎我说你到底怎么啦?撞邪了?"倪春燕推了他一把,不无担忧地拉他的胳膊说:"来来,咱们去那边,我有话问你。" 穆昱宇任她拉着手到客厅另一边,倪春燕侧头看看饭厅那边,回头压低嗓子不无焦虑地问:"你今儿个没事吧?在外头欠人钱了?单位上出事啦?别瞒着我,有事咱们一块商量个出个办法,你别一个人闷肚子里啊,不然我饶不了你!" 穆昱宇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哎你倒是说话呀,你想急死我呀你。"倪春燕焦急地拍了他一下,"是被骗钱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外头的人称兄道弟的不靠谱你就是不听,你看你看,出事了吧?说吧,怎么回事?骗多少了?" 穆昱宇忽然觉得在现实空间中承受的压力在这个女人的唠唠叨叨面前变得有些无足轻重,他有点想笑,可是又满心满肺充盈着一种新奇的酸楚感,这令他笑不出来,他最后想也不想,一把将这个啰嗦的女人抱进怀里。 紧紧抱着,头搁着她肩膀上,鼻子肆无忌惮闻她身上温暖的芬芳。 "完了,你肯定惹事了,"倪春燕带着哭腔说,"要不然你不至于这样……" "别吵。"穆昱宇紧紧搂着她,闭着眼说:"倪春燕,我累。" "啊?"倪春燕吃了一惊,立即伸出手回抱他,紧张而杂乱无章地说:"累啊?那咱们回屋躺会?哎呦不会身体有啥毛病咱不知道吧?呸呸,瞧我这张乌鸦嘴,你肯定健康长寿,咱回屋躺回好不好?啊?" "没事,让我歇歇,"穆昱宇抱紧她,哑声说,"歇会就好。" "嗯,"倪春燕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用哄孩子的音调柔声说:"没事啊,别有那个什么压力,你就算不赚钱老婆也养得活你。" 穆昱宇睁眼怒道:"倪春燕!" "好好,我说错了,乖啊,"倪春燕哄着他,"等会给你做八珍扒鸭,好好吃顿饭,吃饱喝足了啥事都没有,好不好?" 穆昱宇想反驳她,但不知为何,却变成点头。 "糟了,咱妈吃饭还得就汤,"倪春燕突然叫了起来,"我现在下去买两只咸蛋……" "别动,"穆昱宇收紧胳膊,低声说,"我妈喜欢喝青菜汤,给弄个就成。" "对哦,"倪春燕放下心了,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说,"老公,你能不能别抱了,老夫老妻的,等会咱妈该笑话。" "妈不会介意的,"穆昱宇低声说,"她见到咱们感情好,只会高兴。" "还有那俩小混蛋呢。" "倪春燕,你能不能不要啰嗦,"穆昱宇不耐烦地说,"老实点,闭嘴。" "哦。"倪春燕嘀咕了一句,靠在他怀里,把头搁他肩膀上。 他正要好好感受一下这难得的宁馨气氛,突然一阵地动山摇,耳边传来孙福军急切的声音:"先生,先生,先生您醒醒,先生。" 眼前的一切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穆昱宇挣扎着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自己豪华的架子床上,孙福军站在床边急切地盯着自己,他的旁边,还有拿着听诊器给他听诊的家庭医生。 "您醒了就好了,"孙福军大大松了口气,"我刚刚叫您超过了十分钟,还好李医生住得近,我就把他叫来了。" 李医生担忧地说:"穆先生,心脏科不是我的专长,我建议您明天还是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不然,下次如果复发心肌梗塞就麻烦了。" 穆昱宇觉得疲倦万分,他无力地点点头,轻声说:"麻烦你们了。" 李医生又大概做了几个小检查,这才收拾了器具,留下点药。孙福军把他送了出去,过了会,穆昱宇听见他在外面跟余嫂的说话声,似乎还有点小争执。 穆昱宇挣扎着坐起来,定了定神,觉得好些了,提高嗓门喊:"大军,给我进来。" 门外的争执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孙福军走了进来,谨慎地关上门。 穆昱宇扶着额头瞥了他一眼,哑声问:"吵什么?大半夜了吧。" 孙福军欲言又止。 穆昱宇抬头看他,说:"到底什么事?" 孙福军扒拉了下头发说:"其实没什么,就是余嫂想进来问您要不要吃药前再吃点东西,我替您回绝了。她骂我越权,我说医生可没答应您可以吃东西。" 穆昱宇无声地笑了笑,说:"你们俩都辛苦了,给我倒水,我吃药就睡了。" 孙福军依言给他倒了水,又将他吃的药仔细看了看,然后再递给他。 "看什么?" "嘿嘿,这上头都是外国蚂蚁,它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孙福军笑嘻嘻地说。 "得了,"穆昱宇吃了药,躺下去说:"我继续睡,你也去休息吧。" "哎,"孙福军答应他,临走时又问:"老板,咱明天上医院吧?" 穆昱宇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第34章 穆昱宇在医院做了一次详细的检查,结果却很好,上回因心肌梗塞留下的问题,在数据中看起来也在好转,心脏的毛病完全没有复发迹象。 除了精神不振和感冒没好,他的身体看起来简直可以跟孙福军打一架也未必会输。 但有些问题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不是医学数据能看得出来的,这段时间接连而来的离婚、公司内讧、商敌环伺、养母逝世等事,令他身心俱疲,多年积压下来的劳累似乎在这个时期都迸发了,他是真累了。 累到整个人精神恍惚,对该做的,未做的事,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经历过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没有一件事能令自己由衷笑出声来,情绪似乎从身体被剥离出去,脸上出现的表情,与其说是真实感觉,不如说是条件反射,完全不具备任何意义。 他从医院下来的时候正好是看病高峰期,整个医院似乎都挤进去这个城市所有的疑难病症,没目睹这一盛况,他永远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同时在经历生老病死,那些痛苦因为群体效应仿佛被放大,又因为太过普遍再被压小,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抬起头,城市的上空有鸽子迎着秋日冷硬的光线奋力高飞。 看得人眼睛发酸。 穆昱宇垂下眼睑,这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姚根江在电话那边告诉他:"已经查清楚上回拿刀子捅你的人是谁指使的。" "谁?"他漫不经心地问,"李兆鸣?" "您知道了?" "不难猜,"穆昱宇淡淡地说,"他是那种冲动起来会干蠢事的人。" "我让人把他看起来了,他说想见您。" "不见。"穆昱宇冷冷地说,"他跟我共事多年,该知道我是什么人,胆敢买凶杀人,就要有付出代价的打算,这件事你照法律程序来,他欠公司的,欠我的,不用跟他念旧情。" "好的。" "等等,"穆昱宇想了想说,"他家里那边,我记得他父母还健在……" "是的,妻子一直在家当家庭主妇,两个双胞胎孩子也上初中,另外,他还包养了两个情人。" "私生子呢?" "有一个已经四岁,是个男孩。" "那兆鸣兄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不容易啊,"穆昱宇嘲讽地说,"得,那咱们也不用赶尽杀绝,收拾李兆鸣一人就行了。" "是。" 穆昱宇挂了电话,又出了会神,对孙福军说:"走,我回公司。" "您今天没什么要紧事,"孙福军不满地说,"我都跟林助理打听了,给自己放一天假多好,就算拉磨的驴也有歇口气的时候呢。" 穆昱宇一愣,随即骂道:"你小子这是拐着弯骂我呢。" "不敢,"孙福军笑呵呵地说,"老板,我是觉着您既然都空出来一天了,索性不回去又怎么地,公司缺您也缺不到这份上。" 穆昱宇自嘲一笑,低声说:"哪里是公司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它,明白了吧?" "不明白,"孙福军摇头说,"我只知道是人就该休息。" "行了,我原先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啰嗦。"穆昱宇抬脚往前走,示意孙福军跟上,孙福军小跑追上他,笑着说:"您别嫌弃我多嘴,我还想问您一句,昨晚上,您后来睡得咋样?" 穆昱宇微微皱眉说:"还成,不过我失眠很久,吃药也吃不好,能睡着就不错了。" "那为啥您前面吩咐我过来叫醒您?您怕睡得太深醒不来?" 穆昱宇微笑着问:"你副业还是医生?" "不是,"孙福军笑着摇头,"我老家有个治失眠的偏方,可我不敢乱给您推荐,这不是得打听清楚了再说么。" "看不出,你老家事还挺多。" 孙福军像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嘲弄,继续笑着说:"农村嘛,总是跟城里不一样,有趣的事多嘞,哪天有空我给您说说。现在咱还是回失眠这上面,您睡着了会做梦吗?" 穆昱宇猛地停下脚步,他转头冷冷地看着孙福军,语气阴沉地问:"你昨晚听见我说梦话?" "没。"孙福军立即摇头,表情真挚地说,"您要说梦话就好了,我就是觉得您昨晚睡得太沉,我叫了好久您都没醒,感觉就跟,就跟……" "直说。"穆昱宇不耐地打断他。 "就跟睡死了似的。"孙福军飞快地回答他。 穆昱宇沉默了,随即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孙福军跟在他后面也不敢再说话了。等两人走到医院门口,穆昱宇才轻声说:"我有几天没见到倪春燕了,她干嘛呢?" "哦,她呀,不是忙着新店开张的事吗?"孙福军回答他,"那个店我看过了,地方挺小,可地段不错,原本的格局就好,春燕过去了不费什么事,就是雇人刷刷墙,弄些个新板凳碗筷什么的。对了,她有让我跟您请假来着,可我给忘了。"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皱眉说:"请假?我可没批,谁告诉她能这么乱来?她这是旷工。懂不懂?" "哎,先生,您这不是,她也就是给您打个零工,您看……" "你也觉得无组织无纪律没问题?你就这样管理你下面的人?"穆昱宇加重了语气。 孙福军立即闭嘴。 穆昱宇自己开了车门坐进去,对孙福军严厉地说:"你不用跟来了,回去带着你手下那些人好好练练,我明后天检查,谁要敢散漫怠工,八辈子老面子都没地讲!" 他砰的一下关了车门,老陈见他发火,在司机座位上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咱们去公司吗?" "去什么公司?那里要没我就转不动,几个副总连高管都可以下岗了!"穆昱宇没好气地回他。 老陈没来由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问:"那咱们去哪?" 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说:"你等会。" 他拿出电话,拨了林助理的手机,铃声响过后被林助理飞快接通。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那个店地址在哪?"穆昱宇压着嗓子问。 "什么店?"林助理困惑地问。 "就是倪春燕那个店,你给她找的,地址!"穆昱宇没好脾气了,怒道:"你怎么也这么没条理吗?人家的店都要开张了也不跟我报一声?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啊,我不知道……"林助理不愧是跟了他几年,很快换了种口气说:"对不起先生,是我疏忽了,我现在立即给您报地址。您稍等。" 林助理在那边飞快报了一个地址,穆昱宇又转述给老陈听,老陈二话不说,踩了油门赶紧把老板送那边去。 开着开着,老陈突然来了一句:"先生,既然人家新店开张,咱们这么空手去是不是不合适?" 穆昱宇睁开眼,不满地说:"我亲自去那,还不够给面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吧,您跟那大姑娘是老同学不是?人家在夫人那件事上忙上忙下帮了不少,那可不是她的工作范畴,是她看在跟您的交情份上做的,你来我往的,咱们给带点东西,人家心里不是更舒服?" 穆昱宇认真思考了这个可能性后,点了点头,说:"你待会找个商场停一下,买点,买点果冻吧,那小子爱吃。至于大的那个……" 他忽然沉默了,他想起现实的倪春燕瘦削的身板,眉目间不经意总会流露出的疲态,忽然间心里就跟被小针稍微刺了一下似的,他想起这个女人为自己煮的可口饭菜,听说那都是她天不亮就起来赶早市买的材料,她还给自己泡红糖水,在养母离开自己的时候,他都快捱不下去了,可扶着那个女人的肩膀,硬是给撑了过来。 太瘦了,他想,她太瘦了,要是能如梦里那样骨肉丰盈就好,抱起来也很软,靠在自己怀里,肌肤的温度有令人抵挡不住想贴上去暖和自己的渴望。 就像独自踯躅过黑夜的人,挡不住对远方一豆灯光的渴望。 他双拳紧握,在这一瞬间心潮澎湃,他想有些事决定下来不是那么难的,完成它不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他想我穆昱宇有什么不能做的?我做什么,也不需要跟天下人交代,我只要对得住我内心的渴望就好了。 只要我清楚,我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第35章 新店就在老城区,临街一排全是灰不溜秋的二层建筑,开着懒懒散散的店面,门口蹲着晒太阳的猫狗也同样懒散。隔着柏油马路却是一排笔直的法国梧桐,正是到了掉叶子的时候,满街黄绿相间的落叶,环卫工人扫也扫不过来,车走过,人踩过,嘎吱作响。没有来由的就为这条街渲染上几分过了时的落寞和安逸,像是这座城市的芯,任外头如何日新月异,它总有自己那些经年累月的从容不迫。 穆昱宇来的时候已近中午,一条街都清净没什么人,有家发型屋的几个师傅带着小工在店门口围着矮桌子吃饭,穆昱宇一眼看过去,上面无非两个肉菜,两个素菜,没什么好东西,可剪着奇怪发型的少男少女们却嘻嘻哈哈端着饭碗边吃边闹,他们的师傅和上司看到也不管。懒洋洋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腾腾在街上溜达晒太阳,服装店的少妇抱着猫百无聊赖地依着门跟另一个中年妇女聊天,两人飘过来的眼神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不无惊讶和探究,但那也是一闪而过就波澜不兴。这一片住的本地人都是城市正宗的老居民,见多识广,没什么眼浅咋呼的毛病。 这时穆昱宇就看见倪春燕了,她难得穿了件暗红的薄毛衣,围着围裙,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白生生一节胳膊。她正往外搬着一张小桌子,她的白痴弟弟端着高压锅跟在后面,她一将桌子摆到屋檐下,那孩子就熟门熟路铺上锅垫,把高压锅放在上面。 "乖,去拿碗。咱们吃饭。" 小超笑嘻嘻地答应了,蹦蹦跳跳跑进去。倪春燕转身将两个小凳子摆好,一抬头,就看见穆昱宇。 她的脸上露出明明白白的惊愕,嘴巴张开,眼睛瞪圆,模样一点也没往日的泼辣厉害,只剩下难以置信和傻里傻气。这个时候她跟小白痴最相像,一样的藏不住心思,一样的单纯浅易,就如山涧溪流,一眼能望到底。 穆昱宇看着她,只是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一幕仿佛无比熟悉,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多年以前,久远到就要忘记了,就算想起来也以为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虚构。可又分明这么熟悉,分明记得,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他只要乖乖坐在饭桌前,就会有人给他端上专门为他准备的热腾腾的东西,有人端着碗,在他身后追,在他一会玩玩具一会爬床板的间隙,见缝插针喂他吃一口。 那时候哪有什么好东西?喂进孩子嘴里的都很简单,可那简单也是精心烹饪过的,透着一点一点哺育的意思。 "姐,姐开饭啦。"小白痴嚷嚷起来。 他清澈的声音同时惊醒了两人,倪春燕涨红了脸,把手往围裙上胡乱擦擦,掠起鬓角一丝散乱的头发,有些被抓现行似的窘迫,结结巴巴地说:"穆,穆昱宇,你怎么这时候来……" 穆昱宇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愿让自己撞见她这种场景,那是她轻易不能叫人看见的,邋遢的,不计较形象的场景,但她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些透着生活粗糙质感的场景,才分外打动他,有种绵延不绝的温情,日常得伸手可触,掬起可饮。 就如梦中的倪春燕那般,汲着拖鞋,噼里啪啦过来数落他,又啰啰嗦嗦唠叨他。 穆昱宇抿紧嘴角,他大踏步走过去,拉过一张小凳子坐下,又招呼老陈也一起坐过来,然后对倪春燕说:"我还没吃饭。" "啊?你怎么不会吃了再来,"倪春燕窘迫地说,"我这都没买多两个菜……" 穆昱宇沉下脸,老陈打了圆场说:"先生今天去医院做检查,别说中饭了,连早饭都没吃。" 倪春燕看向他。 穆昱宇面无表情地说:"我饿了。" "那,那你先凑合吃点垫肚子,我给你下碗面,怎么样?"倪春燕迟疑着问他。 穆昱宇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倪春燕打开高压锅,将里头的汤舀出来一碗递给他,又给了碗老陈,老陈很不好意思,忙站起来说:"谢谢,对不住啊大妹子,我这招呼都没打就过来蹭饭。" 倪春燕笑了笑正要说两句客气话,却被穆昱宇打断:"你去下面条,老陈,你去对面街口的餐馆那打包两个菜过来。" 倪春燕忙拦住说:"不用了,客气什么……" 穆昱宇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不是你说家里没菜?老陈饭量大,你现做也来不及。" 老陈笑呵呵地说:"得,大妹子,你甭忙乎,我去打包两个菜,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我没啥特别……" "我要吃鸡翅。"小白痴突然大声地插嘴。 穆昱宇点头说:"给他要个鸡翅,我暂时不能吃辣的,要两个海鲜吧,你们都一脸缺蛋白的样。"他瞥了倪春燕一眼,说,"还有想要的吗?我买单。" 倪春燕有些摸不着他想干嘛,张着嘴,老实地摇摇头。 "那还愣着干嘛?我饿着呢,要吃面,"穆昱宇挥手让老陈离开,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是很简单的猪骨炖萝卜汤,他皱眉说:"太咸,你给我煮的面别搁那么多咸盐,葱花也别放。" "荷包蛋呢?" "成。"穆昱宇慷慨地点点头。 倪春燕煮面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端了一海碗细苗条过来。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汤闻着喷香,是刚刚的骨头汤,也搁穆昱宇厌恶的葱花。不仅如此,她还怕菜不够,特地炒了一盘韭菜鸡蛋上来,就着原先的肉片炒茭白,这顿饭简单到了极致。 可也令人感慨到了极致。 小白痴无忧无虑地坐在穆昱宇旁边啃一块汤里的肉骨头,他啃得稀里哗啦,汤水都顺着下颌往下滴。穆昱宇瞧着好玩,倪春燕却尴尬地抽了张纸巾过去,三下两下替他擦了嘴,低声说:"那什么,这孩子打小吃相就不好,你多担待……" 穆昱宇低头慢悠悠地吃面,说:"你让他少吃点,等会还有其他东西。" "我要吃鸡翅!"少年又郑重其事地宣告了一番。 "你就知道吃。"倪春燕瞪了他一眼。 "能吃是福,"小白痴快快乐乐地把脸凑过去,"姐,这边也要擦擦。" "你呀,"倪春燕认命地叹了口气,把纸巾贴过去替他擦了那边的脸。 她的目光柔和起来,看着小超,对上穆昱宇终于不太拘谨,露了个笑脸,问:"这句话还是穆老师教的呢,他一听就记住了,现在整天用这话来噎我。" 穆昱宇微微勾起嘴角,说:"我妈可喜欢小孩子爱吃爱玩了,可惜我小时候没让她过这把瘾。所以她一见你弟弟,就爱得跟什么似的。" 倪春燕也笑了,她抚了抚鬓角的乱发,轻声说:"那是穆老师心好,人善才待见我们小超,你不说我也知道,很多人嫌弃他,我们原先住那一块,小孩都不爱跟他玩,有些孩子家长怕白痴会传染。其实怨不着别人,我小时候不懂事,不也觉得他讨厌得很吗,那时候我老觉得摊上这样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咳,我跟你扯这些干嘛。" 她带着歉意笑了。穆昱宇默默地看着她的笑脸,想说什么,却觉得说出口都不合适,过了一会,他索性什么都不说,埋头又开始吃面。 他把面吃得差不多老陈才回来,他果然打包了三个热菜一个凉菜,红烧鸡翅,清蒸桂鱼,姜葱炒蟹,还有一个凉拌三丝。 加上原有的菜,整个小圆桌都放满了,穆昱宇有些满意,抬头对倪春燕说:"趁热,快吃吧。" 他说完还把盛鸡翅的饭盒递给小超,小超欢呼一声抓起一块就开嚼起来。老陈也在老板难得的和颜悦色下放开肚子,而倪春燕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吃了,她才拿起筷子慢吞吞地端起饭碗。 穆昱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事实上吃完面条他就已经饱了,可出于一种古怪的愉悦,他忍不住又陪着吃了一会。在他的生活经验中,只有重要的合约或客户,甚至疏通高层官员,才需要穆先生亲自出马去应酬吃喝,但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舍不得那么快结束这顿饭,他舍不得这种氛围,他甚至在考虑弄一张圆饭桌进穆宅的可能性。 "你都几乎不夹菜。"穆昱宇严肃地对倪春燕说,"你在跟我客气还是你觉得不好意思?" 倪春燕惊诧地抬起头,盯着穆昱宇。 "客气没必要,反正花我的钱,不好意思就不像你了,你又不是小姑娘。"穆昱宇皱眉指着一块鱼肉说:"吃这个,有营养。" "我……" "要我夹给你?"穆昱宇不耐地说,"我不会给人夹菜的,不卫生。" 倪春燕涨红了脸,咬牙说:"我自己会夹。"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倒是快夹,别动啊小子,这是给你姐留的,别老顾着自己吃,你也是大老爷们,该学着照顾你姐。" 小白痴委屈地缩回筷子,咬着筷子头,偏着脸打量他们俩。 倪春燕被他看得恼羞成怒,伸出筷子飞快夹了那块鱼放回自己碗里,没好气地说:"好了我吃了。" 穆昱宇满意了,点点头,用分年终奖的表情又指派老陈啃螃蟹脚,理由是那个难啃,小白痴啃的话,不留神会噎着。 老陈笑着照办,倪春燕红着脸恨不得把头埋在饭碗里,只有小超吃得兴高采烈,他乐滋滋地跟他姐姐汇报心得体会:"原来螃蟹比鸡翅好吃呀,姐下次咱家也买。" 他倒是很清楚,这顿是别人请的,自家平时不吃这种东西。 第36章 穆昱宇知道倪春燕并不清楚什么叫CEO,事实上对于他所说的那个提议她听懂的成分很少,但这无关紧要,他要做的就是传递一个观念,他要搀和进倪春燕姐俩的生活,他不会让他们吃亏,作为回报,倪春燕要腾出时间来照料他,就这么简单。 可这么简单一件事,到倪春燕这就是行不通,她摇头,坚决地说:"那,那可不成,我们家虽然穷,可也不能厚着脸皮占您这么大便宜。" 穆昱宇简直啼笑皆非了,他看着倪春燕在秋日下细致玲珑的脸庞,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哪怕这女人脸上脂粉不施,可仍然看起来光洁动人。穆昱宇心里清楚,倪春燕的美是参透了柴米油盐后夯实的美,那是跟诗画音乐无关的,而是跟衣食住行息息相连,透着体恤和悲悯的。她柔白的脸颊,耳边绒绒的细毛,仿佛都在招手,都在跟他玩着游戏,让他心里发痒,只想伸出手去细细摩挲。他分辨不清这种念头是不是带有撩拨意味,仿佛有,又仿佛没有,他模糊地转着这个念头,一个男人想要触摸一个女人,没有烈火燎原的欲望,只是稀疏平常的想法,可他也知道,这个平常才是真正的不平常,这一伸手,就意味着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所以穆昱宇犹豫了,他的手五指张开,却又悄然合拢。 大概他的目光太过专注,倪春燕的脸颊又泛起微红,穆昱宇轻咳一声,低声问:"你的意思是,不愿意帮我了?" 倪春燕抬头看他,目光有点复杂。 穆昱宇故意慢慢叹了口气,说:"我确实没立场,也没资格要你帮,凭什么,是吧?要再算上之前我对你的误解,你心里头对我有意见也是应当的。得,你要实在不乐意就算了,我不强求。"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声说:"亏我之前还挺有信心,我还以为你看在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的份上会答应……" "我……"倪春燕有些着急,但她笨嘴拙舌,一时语塞。 "没关系,"穆昱宇微微笑了,抬手止住她的话,语调温和又不乏伤感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能理解,毕竟,咱们非亲非故,我冷不丁地提这种要求,是人都得犯犹豫,我明白。" "你让我再坐会,等老陈带你弟弟回来我就走,"穆昱宇自顾自闭上眼,喃喃地说,"你别看我外头风光,其实,我能这么吃饱饭坐下来晒太阳的机会还真不多。" "怎么会……" "忙啊,公司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拼命,底下管着的那么多人这么过日子?"穆昱宇微微睁开眼,发现倪春燕目光中流露着心疼,他重又合上眼,继续哑声说,"你是不知道,我这么些年赤手空拳打拼,得罪了不少人,上回医院拿刀捅我那个,就是我们公司一个副总指示的。" "啊,这人也忒下作了吧?!"倪春燕义愤填膺地骂了,"有什么光明正大说不成么?暗地里使刀子算什么男人!" 穆昱宇暗暗好笑,可脸上不露分毫,他皱眉疲倦地说:"这还是明里的,暗地里给我使绊子的不知多少。像我老婆娘家那俩不成器的小舅子,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头只怕都恨不得我早死。" "为什么呀?"倪春燕万分不能理解,"自家亲戚怎么就不盼着点好的?你好不是他们也好吗?" 穆昱宇这下真笑了,他睁开眼,说:"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傻大姐?他们那点心思,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钱。" "那,"倪春燕皱眉,犹豫了一会还是问,"那你老婆呢?怎么也不管管娘家兄弟?" "她恐怕更巴不得我出点事。"穆昱宇淡淡地说,"我们正在办离婚,她当初就不愿嫁我,结了婚也根本不是想过日子的样。" 倪春燕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结结巴巴,带着质朴的打抱不平说:"不,不是吧,你这样的她还嫌……" 穆昱宇微微勾起嘴角,他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倪春燕这幅模样,老老实实地把心里想的表露在脸上,而且这句话大大取悦了他,令他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可现在还不是开怀大笑的时候,穆昱宇垂下头,叹息说:"我也搞不懂,可能她怨我吧,我太忙着工作了。" "老爷们不就该在外头干事业么?"倪春燕愤愤不平地说,"嫁人是嫁过去做人媳妇的,难道是嫁过去当自个是菩萨要男人供起来?" 穆昱宇知道要是叶芷澜听见这句话非得跟倪春燕打起来不可,他有些不厚道地想象了一下俩人打架的情形,看了看倪春燕的胳膊,断定要真打起来估计倪春燕不会输。于是他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为了掩饰这种高兴,他扭过头,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说:"我不想提她了,反正她要怎样就怎样吧,唉。" "怪不得……"倪春燕同情地说,"我还以为……" "你以为我顺嘴胡扯的是吧?"穆昱宇说,"我不是会跟人说这些的,要不是跟你是老朋友,我也不爱提这茬,又不是什么好话。" "对,对不住啊,"倪春燕小声地说,"穆昱宇,我压根就没想你是这样……" "没事,"穆昱宇苦笑了一下,"我妈还在时我心里还有个盼头,就想着啥时候赚够了钱就歇一歇,让老太太好好安享晚年,可谁承想她这么早就去了……" 他说到这句,心里涌上真实的难过,沉默了一会,说:"我还是走吧,你甭多心,这个店面租你了不会变,你好好安生在这做买卖,上回咱们说的协议,就那样吧,你要实在忙不过来,也不用每天做中饭,我偶尔过来蹭蹭饭就成了。" 他突然变得这么通情达理,令倪春燕彻底手足无措了,穆昱宇不动声色地将她窘迫和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在眼底,知道说了这么多,这个笨女人心里绝对已经翻江倒海,没准已经开始谴责自己刚刚那么强硬的拒绝态度。他满意地微微眯了眼,趁热打铁说:"你忙你的吧,要遇到个什么事,跟我说一声,不用跟我见外。哦对了,你还没我的私人电话是吧?" 倪春燕愣愣地摇摇头。 穆昱宇低头从上衣内袋掏出名片夹,递上去一张,说:"找我往这个号码上打,我虽然忙,但这个电话一般都会接。" 倪春燕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模样倒好像那不是一张名片,而是一张契约。 "他们回来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得,我也该走了。" 他虽然说走,但事实上却没挪动脚步,他看起来像在等老陈把车停到他身边,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是在等倪春燕松口。他是势在必得的商人,但跟倪春燕谈条件有点特殊,因为她性子倔强,脑子又不大灵光。他要是利益分明,把好处一条条地列举上去,倪春燕绝对会想也不想就拒绝。她那种穷人的自尊加上对上自己莫名其妙的防备,双管齐下,令这个笨女人很容易模糊了重点,白白损害自己的利益。而且她还喜欢动不动在心里打起小算盘,这小算盘还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是为他穆昱宇打算,生怕一不小心就占了他穆昱宇一点便宜似的。 穆昱宇对市井小女人的小算盘一眼就能看穿,可他忍着没说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看着倪春燕,居然勾起了他长年没有的恻隐之心。他想这么多年,哪一个靠过来的女人不是处心积虑想从他这牟取好处?哪一个不是聪敏机灵将欲望掩饰在温柔浅笑底下,再适当而不失时机地表露一点半点出来。只有倪春燕没有技巧可言,她将这件事整个主次颠倒,早早将送上门的东西拒之门外,这不是故作清高,也不是欲擒故纵,倪春燕没那么高的情商,也没那么高的手段,她凭据的,就是小老百姓单纯而朴实的念头:拿人手短,她怕自己还不起。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很穷,她比谁都明白天下没白吃的午餐,所以她早早就掐灭了心头不该有的奢望,她只看眼下,也只敢看眼下。 就是这么目光短浅,可她让穆昱宇心里微微酸楚。他深吸了一口气,和颜悦色地说:"走了,大军还说给我找治失眠的土方子,我回去看他弄得怎么样了。你回吧,果冻别让你弟弟吃太多,不消化。" 老陈的车这时开到跟前,车门打开,小白痴高高兴兴地向姐姐扑过来,叽叽喳喳的,努力想用有限的词汇表达他去了哪玩了些什么东西。老陈下车给他打开车门,穆昱宇临上车的前一刻,倪春燕突然鼓起勇气叫他:"穆昱宇。" "嗯?" "我,我当你家的厨子,"她涨红了脸,说,"我这个店还能开,对吗?" "当然。"穆昱宇说。 "我不用住你家,我过去给你做了饭就走,成吗?" "可以,我派司机过来接你上班。" "那工钱什么的,我不用了,上回你给的还有富余,我也不懂什么参股……" "你不用懂,反正我不亏待你就是。"穆昱宇嘴角往上,说,"放心。" 第37章 穆昱宇是喜欢乘胜追击的人,倪春燕这一点头,好比一个外壳坚硬的果实被敲开了一个小口,照着他的脾性,那就是要趁机将口子拉到最大,不将里头能挖的果肉果汁全给掏出来不罢休。他知道倪春燕这一答应,没准只是一时半会心生恻隐,像她那种女人,吃过苦,挨过穷,也遭过罪,她又性子率直,大大咧咧,很容易推己及人,产生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他知道倪春燕的这种同情还包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点情愫是很有利的推动剂,它要不要萌芽,在什么时候萌芽,往哪发展,都要掌握在穆昱宇手里。 他知道自己并未想清楚到底要将倪春燕摆在什么位置,但因为前景朦胧,他反倒莫名其妙的觉得踌躇满志,就如从竞争对手那抢得某块土地的开发权,他对于未知的成果感到一种由衷的兴奋。他模糊地想着,就这样吧,先把倪春燕弄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以后要怎么办,以后再说。只有她还在自己触手可及,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下一步是进还是退,还是他说了算。 但穆昱宇也不得不承认,把倪春燕安排进宅子里做厨子这件事令他很长时间都波澜不兴的内心起了涟漪。那涟漪一开始是不动声色的,只是心里发热发痒,到后来渐渐扩大,变成有些明确的盼望。盼望又进一步发展,演变成他居然开始不安,生怕底下人会错了意,太将倪春燕当回事,以为那就是他穆昱宇千方百计要弄上手的女人,这个可能性说真不假,可说假又不真,因为击中了内心隐约的渴望,它突然之间就令穆昱宇抗拒起来。 无论如何,他还是穆先生,穆先生是不能如此眼浅手短,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需为了区区一个倪春燕而屈尊降贵? 穆昱宇越想越对,为了做到这一点,在倪春燕头几天来穆宅上班时,他特地早出晚归,避开吃倪春燕做的东西,以示对这个厨子并不热络。接下来几天,他又故意挑三拣四,当着余嫂和其他佣人的面抱怨了几次,内容无非是倪春燕做的菜盐太淡或者太多的问题。接下来几天后,他甚至找了个鸡毛蒜皮的理由让余嫂把倪春燕叫来,当面训了她一顿,内容从她不穿厨师制服到她切菜的刀工不好林林总总。 "我是没学过厨子……"倪春燕辩解。 "可你现在已经是厨子!"穆昱宇呵斥道,"难道你不该有点厨子的基本素质?别以为我这还是你那间街边大排档!" 训完后倪春燕看起来很沉默,她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了然,似乎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是这样。 穆昱宇心烦了,他挥手让倪春燕离开,心里却忍不住问自己,这明明不是自己,可为什么他却非要如一个幼稚的男人一样表现得这么刻意? 答案是,因为他不确知,他要拿倪春燕怎么办。 他只知道自己想时时刻刻看着她,让她呆在自己身边,可他并不愿去想,这样之后呢,他要拿她怎么办? 这天的事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倪春燕做完他的晚餐后就借口家里有事,早早离开了穆宅。穆昱宇站在书房的落地玻璃窗那目送那个女人坐车离去,他注意到天气已经深秋,早晚温差很大,可她还是没穿厚外套,而是只罩了件绛红色的开襟毛衣。她好像很偏爱这种低调的红,似乎像是对鲜艳夺目的色彩做出一个悄悄的退让,可这退让又只是一小步的,因为还勾着少女时代的回忆,拉扯着那点不愿意褪去的青春,还有遮遮掩掩的爱美之心。穆昱宇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个什么颜色都敢往身上堆,化妆画得惨不忍睹的十六岁女孩。她是那么明媚鲜妍,朝气蓬勃又俗不可耐。他这才意识到,好像自从重遇倪春燕以来,从未见她画过妆,从未见她精心收拾过自己。可他记得,那分明是个虚荣臭美的女孩,她穿着超短裙画着红嘴唇跑来见自己的时候,可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收敛。 但是岁月怎么就能把那样一个女孩一层层地剥落她身上的颜色,一直剥落到成为这样一个女人呢? 她连打扮都没了心思,她也没存嫁人的念头,她是怎么去逼着自己从鲜花嫩柳一样的女孩转变成灰扑扑的一心只想讨生活的女人? 穆昱宇喉咙发干,他拿着雪茄的手不经意抖了一下。 他有想过对倪春燕好点,不再对她吹毛求疵,可惜接下来事情太多,令他把这件事跑诸脑后。原公司副总李兆鸣被逮捕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就如姚根江所预期的,这样的负面新闻甚至给公司带来不好的影响,一度造成股价下跌。穆昱宇指挥着一帮人应战忙得脚不沾地,又联系媒体封口,这才将这件事的影响压了下去。此时新区的地产投标又出现问题,穆昱宇亲自出马疏通关系,每天应酬各级官员忙得天昏地暗,回来后还得与公司高管开会商量对策,根本没时间理会其他。 这天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他忽然就想起了倪春燕,他想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也没吃过她煮的东西,也不知道他忙起来的时候倪春燕怎么样,他想这些的同时,脑子里就浮现起那天目送倪春燕离开时她穿着绛红色毛衣的背影。她很瘦,因为瘦削显得身条修长,她走路有些外八字,完全没有他见识过的淑女该有的翩然姿态,她的姿势跟好看完全不挂钩,那是长期劳作的人才有的粗鲁和踏实。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这个女人就是这么一步步往前走,一个人拖着个弱智弟弟,顶着天踏着地,在这操蛋的人生中找条活路。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卖牛肉面,辍学后,她当过工人,做过学徒,在林助理提供来的资料里,她甚至还上过短期夜校,学电脑打字,学做一个小秘书。大概在她的职业设计中,如果她有过那玩意的话,倪春燕不是一开始就想继承家里的面摊。她也想过学门技术,大概还想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对她所在那个阶层来说,坐办公室的人就是有出息了。 生活也不是一直晦暗,也曾有过希望,不是吗? 可是这一切在她父亲突然去世被打乱了。女孩不得不扛起家庭重担,没有办法,这种时候,你不扛着,就没人帮你。 穆昱宇清楚这些,他就是从那样的生活中挣扎出来,他闭上眼都能想象得出这个女人遇到过的困难,她走到今天居然还能洁身自好,就已经是个奇迹。 而她不仅如此,还没在生活的重担下被压弯了脊梁,还愿意给人同情和帮助,这个女人,其实已经不是能用傻来形容。 穆昱宇刹那之间就对那天的事有些后悔了,他想我到底在干吗呢?为难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那分明是欺负人啊。 他想了想,在车里给自己秘书组组长打电话,那是一个已婚妇女,嘴巴很严,工作也很卖力负责,是他多年的老员工。 穆昱宇用缺乏表情的声音吩咐她:"邹姐,帮我去商场买两件大衣,一男一女,要料子好,保暖性强,男的那件年轻点,尺码就照阿林那样,女的嘛,"他顿了顿,"女的买个红色的,款式不用新潮,但一定要够暖。" "尺码呢?" "尺码啊,"穆昱宇想了想,说,"高度跟你差不多,但比你瘦。" "明白了。" 在下班之前,邹秘书便把两件大衣送来,她因为不知道穆昱宇的用途,就将两件衣服照礼物那样隆重地包扎了起来。穆昱宇沉着脸让邹秘书把外包装都去掉,将大衣用两个普通纸袋装起,随后拎着走出办公室。 他想也许倪春燕会喜欢,因为那是她偏爱的红色。她肤色白,穿红的能让脸色显得好。 但等他到家时,却没有看到倪春燕的身影。穆昱宇一开始以为她在厨房,于是便先回房间沐浴换衣服。等他弄完了下来,在餐室坐下,仍然不见倪春燕,余嫂给他摆上的晚餐看起来精致得多,穆昱宇夹起一块烧冬菇一尝就知道不是倪春燕的手笔。 穆昱宇冷冷地对余嫂问:"这谁做的?" "哦,是我打电话订的,御湖居,您以前夸过那的中餐做得好……" "我的厨子呢?" 余嫂为难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个,她今天没来。" 穆昱宇啪的一下放下筷子,提高嗓音问:"她为什么不来?" "我不清楚啊。" "你是她的上司,员工去哪你居然不清楚!"穆昱宇皱眉威严感十足地问,"余嫂你就是这么让下面人随意怠工的?" "先生,您误会了,是倪小姐根本不服我管,"余嫂急忙说,"她来厨房工作没几天就跟原来的厨子发生口角,又摔了一套您喜欢的餐具,前几天还跟负责采办的小张小赵他们吵了一架,我去说她,倒被她抢白了一顿,她还说我,说我……" "说你什么?" "说我拿鸡毛当令箭,又不是我给她发工资,我管不着她。"余嫂气愤地说,"先生,这个女人太粗鲁了,又不懂规矩,又不守规则,咱们宅子里什么时候会请这样的人?她当这里是菜市场能随便骂街呢?我们……" "行了。"穆昱宇拉下脸,阴沉沉地说,"你去把厨房那几个人都叫来,我问问他们怎么回事。" 第38章 从厨房叫来的人脸上都明显带着惴惴不安,有的还带着懊悔,三四个人跟事先串供好了似的,在穆昱宇面前都竭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似乎根本没什么事发生,一切都是同事间缺乏交流而已。他们甚至暗示,这件事之所以算是个事,主要还是因为倪春燕的脾气太较真了,把同事间的玩笑话理解歪了,还负气不上班,他们几个都觉得很冤枉,因为他们本人绝对没那个意思。 "先生,您说这叫什么事,那大妹子脸皮子也忒薄了点,咳,也怪我们,嘴里说话没把门,要不这样,等倪春燕来上班,我们几个跟她道个歉吧,"领头的胖厨子老杨陪着笑脸说,"怎么说我们也是老员工,该照顾着她点……" 这原本不算什么严重事故,一般人要息事宁人的话,到此各打五十大板也就完了。可惜他们遇到的东家是穆昱宇,他们合起来欺负的女人叫倪春燕,穆昱宇知道自己刻薄起来是眼里容不下沙子,几句话的功夫,他已经瞧出这些人的未尽之意,他压抑着怒火,突然间就想起多年以前放倪春燕鸽子的那个夜晚。他带着一群同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到操场,他的本意是在众人面前狠狠羞辱倪春燕一番,可是当他达到目的时却觉得少年们的哄笑声分外刺耳。这就仿佛一件原本只能自己取乐的玩意,突然间拿出去跟人分享,那乐趣便大打折扣,非但没有因为众乐乐而扩大欢愉的成分,反而因为被人侵犯了欢愉的私密性而令可乐的变得可笑。 穆昱宇现在就是这个感觉,他把倪春燕弄到自己身边,看着她为自己见天的忙上忙下,虽然嘴里挑刺,可心里是分外乐意的,他心里明白,哪怕是故意说那些难听话,那也是他的乐趣之一,虽然这种乐趣成立的条件是令倪春燕难堪。可现在被他发现,挑刺的权利被不相干的人代劳了,怒意顷刻间就涌了上来。 穆昱宇冷笑了一下,斜眼看那个厨子,问:"你的意思,这都是玩笑?" "是,是玩笑。" "倪春燕气性太大,连玩笑都开不起,你是这个意思?" 胖厨子有些吃不定老板的立场,惴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不敢回答。 "挺好的,"穆昱宇撇嘴点点头,右手拍了拍扶手,不以为意地抬头笑了笑,和声说:"老杨,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啊?!"杨厨子一脸呆滞。 "不仅你,你们几个,明天都不用来了,去余嫂那结这个月的工钱,就这么定了。"穆昱宇轻轻松松地说完,起身拍拍衣袖就要走。 "先生,先生这是怎么说的,您为啥解雇我们几个,我们……"杨厨子惊慌失措,踏上一步颤声说。 "先生,您不能这么干啊,我们犯啥错了,再说了我们跟您签了合同的,您不能……" "为啥解雇你们?"穆昱宇转过身淡淡地问,"我高兴我乐意行不行?至于合同,我像付不起违约金的吗?你们有什么不服的,告我去,我这养着一个律师团闲得正发慌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时慢慢回过味来,都一脸苍白,渐渐的,怨怒的目光都投向了胖厨子那。穆昱宇偏头欣赏了一会,才淡淡一笑,说:"行了,跟你们几个开个玩笑而已,紧张什么。" 那几个人懵了,半天才有一个大着胆子问了句:"先,先生,您真是开玩笑?" "是啊。"穆昱宇点点头,皱眉说,"都是大老爷们,不是这点玩笑都开不起吧?" 那个人冷汗都下来了,强撑着讪笑说:"没,主要是您这玩笑开得有点大,我这都拖家带口的,要真的冷不丁给您炒了鱿鱼,家里可要拉饥荒了。" "没那么严重,"穆昱宇和颜悦色地笑着说,"不过话说回来,整个宅子你们伺候的也就我一个主家,工作清闲,规矩也没多少,收入还过得去,要真从这出去了,找个差不多的估计够呛。" 胖厨子这时回过神来,挤出笑脸点头说:"可不是,先生您下回还是开点别的玩笑,刚刚我差点没让您给吓出心脏病来。" 穆昱宇笑出声来,过去拍拍老杨的肉肩膀,说:"老杨说这叫什么话,大老爷们脸皮子也忒薄了点,我不过一句话就经不住?" 他用的是刚刚老杨搪塞他差不多的原话,胖厨子就算再笨,此时也听出意思来了。他脸上一僵,抖着声音说:"经得住经得住。" "那就成,"穆昱宇勾起嘴角,扫了其余几个人一眼,提高嗓音说:"我看我们宅子的员工都缺乏幽默精神,以后没事都该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氛围,你们觉得呢?" "啊?还活跃呢?"老杨苦着脸说,"先生您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下回再也不犯了。" 穆昱宇挑起眉毛,问:"真不活跃了?" "不活跃了!"老杨立即收敛笑容,正正经经地轻拍了自己一个嘴巴,说,"瞧我这张没把门的臭嘴,往后,往后再不乱开玩笑了。" 穆昱宇但笑不语,挥手让他们几个下去忙活。 他一转身,发现余嫂站在一旁,眼神有些慌,大概刚刚一幕也刺激到她。穆昱宇招手让她过来,余嫂走到他跟前,强作镇定,说:"先生,您要吩咐什么?" "余嫂啊,我记得你来我们家有五六年了吧。"穆昱宇淡淡地问。 "有六年多,从您买了这栋宅子,我就在这。"余嫂回答。 "这么久,时间可真够快的,"穆昱宇看着她,目光清冷,口气却带着温和,"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我在这栋宅子里做什么,基本也没瞒过你,我娶了个什么女人,过的什么日子,吃穿上有什么忌讳,有什么讲究,你都知道。"他瞥了余嫂一眼,继续说:"逢年过节,该怎么过,迎来送往的礼物怎么备,宴客酬宾怎么弄,宅子里二十几号人怎么发工资,怎么安排工作,怎么管他们吃喝轮班,他们该有哪些福利,这些都归你管。" "先生,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余嫂有些惶急,抬头说,"您今天说这些……" "我娶的老婆不省事,你连她都得管着,有时候我想起来,真是多亏有你。"穆昱宇温言说,"我说这么多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你平时的工作我都看在眼里,一桩也没漏掉,我想表达我的感谢,明白吗?" 余嫂有些感动,摇头说:"您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穆昱宇摆摆手,止住了她,叹息说:"要说的,管家这个活琐碎又操劳,这些年我娶的老婆又不省事,给你添了不少乱,辛苦你了。" 余嫂忙说:"没有,我没那么辛苦。" 穆昱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隔了一会才说:"我把这间宅子交给你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心尽力做好这个工作,因为你是一个专业的家政人才。但我现在有点不明白,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做饭合意的厨子,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余嫂吃了一惊,摇头说:"我没有不同意,这哪是我该过问的。" "那就好,"穆昱宇笑了笑,淡淡地说,"倪春燕不是一般厨子,她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朋友,跟过世的夫人感情也很好,我希望她在这不是一个员工,而是一个来帮忙的客人,对客人不能失礼,这可是做一个合格管家的基本要求,余嫂,你其他工作都完成得非常出色,别让这个小环节影响我对你的判断好吗?" 余嫂脸色发白,沉默着点了点头。 "很好,你们怎么把倪春燕挤兑走,就怎么把她给我弄回来。"穆昱宇冷冷地说,"明天我希望能吃到她做的东西,好吗?" "是,先生。" 余嫂的办事能力很强,果然第二天穆昱宇回家就吃到倪春燕做的东西,很简单的豆腐鱼头汤,加上一盘鸡汤菠菜,一盘青椒炒猪肝,一小碗蒸排骨,菜式很简单,可穆昱宇吃得心情舒畅。他饭后想起自己命秘书给那姐弟俩挑的大衣,于是亲自去拎过来,打算等会送给倪春燕,顺便委婉地表达一下这顿饭算可口。在激烈员工方面,适当的赞誉永远比严厉的批评来得有效,穆昱宇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没法很自然地用在倪春燕身上。像他这种历练过的人,人情世故的手段都是去芜存精,能直达目的,无需拐弯抹角的,可不知为何,对上倪春燕,他就是感到束手束脚,似乎有道看不见的墙挡着,又似乎倪春燕正跟他认知的世界相反,她是去精存芜的,那些巧法用在她身上注定要浪费。 穆昱宇事先让余嫂将倪春燕留住,他想对付这个女人还不如单刀直入,把衣裳送她,直接夸她两句,省的话里藏着话她反而听不懂。但等他吃完了佣人们也收拾了桌子,倪春燕也没有过来。穆昱宇有点坐不住,他站起来往厨房那走,无论如何,今天他非要见到那个笨女人不可。 饭厅通往厨房有条狭长的通道,上面挂了些油画,头顶装了水晶射灯,但光线不集中,视线范围就有些朦胧。这个钟点白天干活的人都回家,留下来的是值班的保全人员和轮班的司机等,加上住在这的管家厨子佣人,这时候宅子的人数是白天的一半。穆昱宇在快到厨房的时候突然听见拐角那有一男一女在低声说话,他皱眉凝神一听,居然是倪春燕和孙福军。 穆昱宇心里一动,慢慢放轻脚步靠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干偷听这种事,可了解倪春燕会说什么这个念头在瞬间占了上风,他不能自己地想要听听这两人的对话,想听听倪春燕背地里跟孙福军都会聊什么,他其实还有一层隐约的怒意,那就是这俩人偷偷摸摸躲着说话,他们算怎么回事? 他们是什么关系? "大军,你倒是帮帮我啊。"倪春燕的声音有些着急,"这活到底哪天才干到头哇?" "别这么说,先生对你挺够意思的,前几天杨胖子为难你,余嫂责骂你,先生后来不都替你出气了吗?"孙福军似乎还带着笑,"我就说,他是面冷心热的好人。" "你知道什么呀你,真是,"倪春燕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骂,"我没说穆昱宇是坏人,我知道他难,他对我们家有恩,换个地方你让我端茶倒水怎么伺候他都成,可这,咳,我这么跟你说吧,这就不是我该呆的地,我,我……" "怎么回事?他们还对你说难听话?" "比那还不如呢,"倪春燕憋着气说,"他们说,他们当面客气得不行,背地里却说我不正经,专门勾搭有钱人,还说穆昱宇会离婚都是因为我这个狐狸精……" 第39章 狐狸精?就倪春燕那样? 穆昱宇原本恼火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就想笑了。 他想哪怕他接触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倪春燕像狐狸精,因为成为狐狸精的基本条件必须是女人对自己的性别特征充满自信,她们天生具备一种特殊的才能,知道怎么凸显自己的性别优势,知道自己美在哪,知道怎么让自己更美。她们那些时装搭配发型设计化妆首饰底下藏的都是曲曲弯弯的各种女人心思。那些女人心思是做给男人看的,或骄傲或矜持,或奔放或内敛,一举一动全是向着投往她们身上的男性目光。穆昱宇懂得这些,因为懂,所以他常常要装作不懂,他知道那些心思摊开了读明白了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他厌恶当承载女人肉体的男人。 但倪春燕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倪春燕的打扮是野路子的,无师也不通,她没母亲教授这些,也没适龄的同伴竞争要求她遵照这些,她甚至都不去参与争夺某个男人。在别的女孩为穿哪个颜色的裙子颇费苦心的时候,倪春燕大概想的是怎么卖多一碗牛肉面。生活太艰难,家庭负担太沉重,压得一个女人早早歇了那些个女儿家的心思,忘掉自己的性别,只一心一意讨生活。 哪怕她明明也面容精致,明明笑起来也灿若春花。 穆昱宇仔细考虑把倪春燕打扮成狐狸精的可能性,慢慢地笑了起来,他带着笑容想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他们就要商量怎么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于是他慢慢从阴影处走出来,故意咳嗽了一声,问:"你们在这干嘛?" 倪春燕跟孙福军都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表情均有些不自然。孙福军呐呐地说:"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找倪春燕有点事,你怎么还在这,今晚不是轮到你值夜?" "是,是啊,"孙福军看了倪春燕一眼,笑着说,"这不是刚吃了饭跟春燕唠两句吗?我这就过去。" "大军……"倪春燕压低嗓子求助地叫了他一声。 孙福军正要说什么,穆昱宇已经皱了眉,不悦地说:"还等什么呢,等我扣你奖金吗?" 孙福军笑了,马上说:"是,我走了,你们慢聊。" 他说完干脆地转身就走,倪春燕着急地哎了一声,见他没反应,只好转头不安地瞥了眼穆昱宇。穆昱宇不满她这个样子,沉声问:"怎么?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要跟大军说?" "我跟你说不着……"倪春燕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穆昱宇提高嗓门,"怎么就跟我说不着?你不说怎么知道?" "我,"倪春燕抬眼看了他一下,有些憋气,却不知怎么说,涨红了脸。 穆昱宇微微笑了,转身说:"跟我来。" 倪春燕迟疑着没跟上,穆昱宇转头说:"走啊,愣着干嘛?" 倪春燕只好跟上了,穆昱宇带着她走回餐室,把放那的两个纸袋推给她,坐下来不在意地说:"诺,给你们姐俩的。" 倪春燕一脸狐疑地接过,扒拉着袋子看了看,吃惊地说:"这,这新衣裳给我们买的?" "嗯,"穆昱宇淡淡地说,"员工福利。拿着吧。" "可胖杨余嫂他们都没有……"倪春燕呆呆地看着手里红色的大衣,有些恍惚地说,"我拿这个,不合适吧……" "他们还用得着我操心这个……"穆昱宇有些恼怒,脱口而出,随即马上察觉到这话不合适,改口生硬地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 "可是,"倪春燕舔舔嘴唇,困难地说,"这得不少钱吧,我就给你做了两顿饭,还白拿你的衣裳,我,我前天还使性子旷工,我不能拿……" 穆昱宇彻底没了耐心,训道:"你就不能顺着我一回啊?回回都要跟我呛上瘾了是不是?这不天冷了我给你那个傻弟弟买件衣裳表示下关心成不成?给你的那件就是顺带的,少废话了啊,再啰嗦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倪春燕摩挲着纸袋里红色的羊绒大衣,竟然眼眶发红,眼中蒙上一层泪雾。 他心里突然跟被人拿针刺了一下似的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女人只在他跟前有限的两次红了眼眶,都是因为自己冤枉她,但即便那样她也没哭过,她似乎更习惯背过身狠狠拿袖子擦脸颊完事。在他心里,这个女人神经大条,没什么脑子,大事化小,小事当屁,她必须这么过,否则光犯愁她就没法挨过明天。可他没想到,只是一件大衣,还不算什么大牌子,设计也没多特别,做工也未见得多考究,它唯一的好处就是顶着一层红彤彤的颜色厚实暖和而已。叶芷澜的衣橱打开了,哪怕一件内衣衬裙都比这件大衣有来历,这件大衣简直称得上穆昱宇一生中送给女人最寒酸的礼物了。 可她却为此红了眼眶。 "颜色真好看,"倪春燕咧嘴说,她仔细地拿手指摸着大衣边缘,生怕用力点会弄坏似的,眼里聚着泪,脸上却挂着笑,低低地,确认一般说,"你挑的?真好看。" 穆昱宇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瓮声瓮气说:"那什么,秘书买的,我只是说了要什么颜色。" "就是太艳了,我都老娘们了,穿不出去。"倪春燕垂下头,用力地吸吸鼻子,爽快地说,"给我可惜了,给这的小姑娘吧,她们能穿,我穿这个干活也张不开胳膊……" 穆昱宇觉得一口气被她堵得嗓子眼难受,发又发不出来。多少年的事就这么一幕幕倒在眼前,十六岁时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女,三十岁时这个小心划着界线,被生活压得弯了腰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少女是不复存在了,再没有人会追在他身后大声喊穆昱宇我喜欢你,因为她长大了,她变了样,她经历过的生活教会了她认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可是这种自我认知让他心疼,真真切切的心疼,疼得像有根丝线紧紧绑在心脏上,动一动都疼。他想,倪春燕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是一向鲁莽又没脑么?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多少人对她好,这是长年累月的失望沤染进骨子里的下意识反应,倒不如退后一步,不辨好赖先拒绝,好歹还能全个体面。 总比不识好歹,颜面尽失的强。 穆昱宇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走过去,默默从倪春燕手中拿走那个纸袋,然后亲自动手把大衣从里头拿出来,抖开了,比到倪春燕肩膀边。 倪春燕吃惊地瞪大眼看他,随后她慌乱地说:"我,我真不能要……" "穿上吧,"穆昱宇的声音低得像在叹息,"穿上我瞧瞧,我可是头一回给女人买这个,不合适了下回还能改。" 倪春燕傻傻地看着他,穆昱宇垂下头,慢慢地替她脱下身上的毛线外套,然后把大衣披到她肩上,倪春燕像被催眠一样顺从地伸出胳膊,穿了那件大衣。穆昱宇亲自替她将外头的两个扣子扣上,他从未替人做过这些,即便是穆珏当初住院,也自然有护工伺候她穿衣打扮。所以他此刻扣扣子有点笨,手也莫名其妙地有点抖,可是他向来聪明,自控能力强,没两下就掌握了要领。他扣完扣子,又伸手提了提倪春燕的领子,看着她,难得温和地说:"我觉得还成,你自己觉得呢?" 倪春燕的眼泪刷的就落下了。她慌里慌张伸出手背去擦,可是越擦越多。 "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哽咽着说,"我,我就是想到我亲妈,她走的时候也给做了身新衣裳,我,我后来就没见过,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了,呜呜呜,忍不了……" 穆昱宇一言不发,伸手将她抱入怀里,他面无表情,脑子一片空白,这一刻他只知道想抱住这个女人,想把她拥入自己怀里,想张开双臂就这么护着她,没有理由,不计得失,就这么护着,仿佛长久以来就应该如此,仿佛她就是那团软棉花,抱着她整个心都软了,那个看不见的破洞被修补了,他脚踏实地了,闭上眼,再也听不见风贯穿空洞的内心那种凄厉的呼号声。 倪春燕,他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你真是个笨蛋,就一件新衣裳,你就能哭成这样,你至于吗你,你害不害臊啊你? 就你这个脾气,我都没法想象你怎么带着你那个傻弟弟一个人过日子,这么多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可我却觉得高兴,你这么笨,我却觉得真高兴。 第40章 倪春燕在他怀里没哭多久,因为她很快发现俩人这么靠在一块很不妥,她开始挣扎,她越挣扎,穆昱宇越不肯松手,就像一场竞技赛,双方在角力中不知不觉都较了真,寸土不让,似乎失之毫厘,在心理上就会差以千里。倪春燕干粗活的人,臂膀不像一般女人没力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是穆昱宇的对手。穆昱宇的手加了狠劲,他没意识地把学过的擒拿技用上,他没想那么多,他就只是有个感觉,这个女人在挣脱自己,她想离开,可是他不愿意她离开,他为她这么执拗的动作而冒火,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这样?这个女人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做法,柔顺地靠在他怀里,听他安排就好。 可是倪春燕不愿意。她疼得哎呦出声,穆昱宇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用了狠劲,他连忙松开胳膊,倪春燕就如兔子一样飞快窜开,离他三四步远,脸上泪痕未干,可是目光却清明坚决。 "你这是什么态度?"穆昱宇低喝一声,他想也不想,先发制人地说,"我就是安慰安慰你,这,这在美国是很正常,没什么别的意思,你想哪去了你,啊?!" 倪春燕嘴角微微颤抖,她动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她随手将刚刚挣扎时弄乱的长辫子甩到脑后,哑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穆昱宇的心里充满着挫败和焦灼,他急于确定什么,可他又不知从何确定,他踏前一步,倪春燕立即后退一步,犹若受惊的动物,这幅可怜相将穆昱宇复杂晦涩的心情直接点燃成恼怒,他想你至于吗?不就是抱了你一下,难道我不配吗?到底他妈的是谁不配?穆昱宇不顾对方的抗拒伸出手直接攥紧她的胳膊,怒道:"你躲什么你?我他妈至于对你干嘛吗?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你可怜,别自作聪明……" "我没自作聪明……"倪春燕摇摇头,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穆昱宇看不懂的悲伤,那悲伤似乎是长年累月积攒下的,是一次次泼自己冷水不得不认清事实的。倪春燕这时反倒安静了,她昂起头,吸吸鼻子,带着商量问:"松开我,成吗?" 穆昱宇皱着眉,最后还是不得不松开手,倪春燕揉揉自己被他抓的胳膊,偏着视线不知在想什么,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鬓发纷乱,形容苍白,五官都像刀狠狠琢过一般。她的睫毛很长,鼻骨很挺,下巴的弧度稍微弯曲,这样的相貌,稍微加点身材就能飞扬。可是她没有,她在岁月中被一层层看不见的灰蒙了起来,再一层层地摩擦着成了老茧。 "我没多想,穆昱宇,"倪春燕神经质地抽动嘴角笑了笑,"我就一个厨子,我能想什么?我真没多想。" "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穆昱宇困难地开口,他想解释,可他发现无从解释。 解释什么呢?他内心很乱,有些软,有些慌,还有些疼,刚刚的悸动就如往湖里投了一块石头,涟漪一圈圈扩大,可也一圈圈淡了下来。他习惯性地要算计得失,倪春燕再让他心疼,再令他心动,可她毕竟只是倪春燕。 她只是倪春燕,而他还是穆昱宇。 "穆昱宇,"倪春燕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我就一小老百姓,我没见识过洋人那套,我打小长在咱中国的地面上,没去过什么地方,也没读过几年书,我不懂你说的那些个洋人的事,所以才反应那样,你别介啊。" 穆昱宇又觉得被堵了心口,点了点头。 倪春燕又笑了,她似乎很擅长这种笑,带着三分自嘲,笑不达眼,只是像一个自我抵御的盾牌,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习惯性地拿出来挡一挡。 "我没文化,说不来道理,但我琢磨着,这人活着得守规矩,安本分,是吧,我一个厨子,厨房就该是我呆的地,我不白拿你们家工钱,我会好好干活。你不用特地来奖励我,那都是我该做的。" 她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的新大衣,有些恋恋不舍,可到底咬牙开始飞快解开扣子,然后脱下,仔仔细细叠好,放回那个纸袋里。穆昱宇抢先一步说:"我说送你的东西没拿回来的道理,你要不收我就扔了。" "我不白拿。"倪春燕摇头说,"你扣我工钱吧。" "倪春燕,"穆昱宇沉声说,"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这样?别不懂事啊……" 倪春燕没理会他,倒是低头看着纸袋里的大衣,仿佛那是令她留恋不已的什么东西,然后她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疲倦地说:"先生,你心真好。" "什么?" "你看我可怜,帮了我很多忙,"她微微一笑,说,"你还没瞧不起我们家小超是个白痴,还记着给他买衣裳,你心真好。" 穆昱宇简直要怀疑倪春燕是不是在出言讥讽他了,可他知道不是,因为倪春燕的表情很自然,她是真的认为自己为她做那么多事,是因为心底好,看她可怜。她知道他在说可怜这个词时用的是贬义,可是在他粗暴而不善的语言面前,倪春燕再一次选择了原谅。 或者也不能说是原谅,更确切地说,是她再一次选择了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状况。 只是把他这个德行作为一种状况接受下来,不多想,不为所动,不做没必要的揣测和伤感。 这显然是倪春燕的一种生活经验,现实中的困难和磨难太多,她不得不将之理解为一种常态,只要接受就好了,抗争太耗费力气,改变太遥远过于奢望,她必须只能往后退一步,只要做到接受就好。 "这衣裳真好看,我们姐俩今年过年都有新衣裳穿,小超肯定会乐坏的,"倪春燕微微笑了会,大概是想到小白痴,她此刻的笑容柔和了不少,"我们家那个店东西都规制得差不离了,林助理说再给我雇几个人,我想店一开张,往后我来半天回去半天,可以不?" 穆昱宇没说话。 "我不偷懒,我会在这半天里干完活的。"倪春燕说,"店刚开张,那离不开我。" "知道了。"穆昱宇点点头。 "那我走了,也该到点了。"倪春燕说完这句,转身把刚刚脱下的毛衣外套拿上,拎了纸袋,朝穆昱宇笑了笑,低头转身走了穆昱宇一言不发,他目睹过很多次这个女人离开,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凝望这个女人背影竟然成为他经常做的一件事。他此刻心里翻涌得厉害,有许多话,许多念头,都逼到了临界点,可又硬生生被拦了下来,化成一声不甘愿又不得不甘愿的叹息。就在这一刻,穆昱宇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能叹息了,他由一种欲望驱使着,这种欲望如果溯源,则来自刚刚抱住倪春燕的那一刻宁馨感和满足感,他想再体验一次,就像饥渴的人,只喝一杯水如何能够? 穆昱宇拔腿跑了出去,他跑过饭厅,跑过长廊,跑过会客厅,他在宅子的大门口追上了倪春燕。他看见倪春燕打开玻璃门的把手,穆昱宇适时开口叫住她:"倪春燕。"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多年前的那个少女,她追在自己身后,滑稽而执着地高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是不是应答过?没有。是不是同样呼唤过她的名字?没有。 可是今天他喊了,三十岁的穆昱宇,喊住同样年纪的女人,他突然就像经过一个大循环,回到元初的那个起点一样。倪春燕的名字喊出口,她就回过头,诧异地瞪大眼睛。 穆昱宇走过去,他刚刚因为跑过而有点呼吸急促,他竭力压下这种不适,走过去,他还是接过倪春燕手里的纸袋,将那件大衣抖开了。跟刚刚替倪春燕穿衣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显得从容自若得多,他默然将大衣给女人穿上,替她扣好扣子,这时才有闲工夫欣赏,因为颜色的原因,倪春燕的脸色显得好看了许多。 原来这个女人也知道的,她误打误撞地喜欢上了鲜艳的颜色,而她的美其实也是适合鲜艳的,大开大合,极尽绚烂。 "你……" "这衣裳是我特地让人给你买的,"穆昱宇面无表情地说,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过不少女人,见过美女如云,可真正这么近距离替一个女人穿衣服却是首次。他的经验空空如也,他就如头回谈恋爱的愣头青一样,心跳加速,说什么都想掂量三过,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他咳嗽了一声,最终用一种宣告对方破产的口吻严肃地说:"不是看你可怜,是我想这么做,明白了吗?" 倪春燕被完全吓傻,她呆呆地摇摇头。 穆昱宇恼怒地说:"还有给你投钱开店,帮你找店面,哦,对了,一开始让大军去给你解围揍流氓地痞,这都是我吩咐的,照我的意思办。你欠的是我的人情,不是孙福军,知不知道?" 倪春燕慌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就知道了。" 穆昱宇冷冷地说:"所以你给我做饭是应当的,我还没让你白干。" "嗯。"倪春燕点头,"我,我也是这个意思。" "那你一开始还不同意!"穆昱宇指责她,"你还要我亲自去请!" "那什么,我只是觉着,我,我手艺一般……" "现在还不收我给你的东西!"穆昱宇继续指责她,"你这算感谢我的态度?" "我……"倪春燕被他忽悠得有些羞愧,垂下头说,"我没好意思……" "我没觉得你可怜。"穆昱宇又重复了一遍。 "啊?"倪春燕傻呵呵地抬起头看他。 穆昱宇的嘴角勾起,拎了拎她的衣领,将它立起,温和地说:"走,我送你回去。" "不……"倪春燕大惊失色。 "你看,你又这样。"穆昱宇看了她一眼,不由分说道,"少罗嗦,走吧。我来开车。" 第41章 送倪春燕回家的那天晚上穆昱宇又失眠,他躺在自己精致的雕花架子床上辗转反侧,为一种不知名的亢奋折磨着,然后他确定自己确实睡不着,于是果断放弃强行入睡的努力。他爬起来,走到酒柜边,拿出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喝了一口,但因为没有加冰块而显得口感偏涩,这么晚了,他也懒得把厨房里的人叫起来。于是他将就地再啜了一口。 阳台外有月光,晶亮的玻璃杯中棕色酒液在黑暗中镀上一层金属的质感,晃了晃,似乎那不是酒,而是粘稠醇厚的铝质溶液。 他皱皱眉,将这种液体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 他并不相信酒精能令人平静,从来不信,但今晚有些特殊,他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方式,像心底也酿了一缸酒,摇摇晃晃,倾洒了不少,一度以为变质遭到遗忘,可不经意间揭开了盖,却发现原来已经酝酿成熟,芬芳四溢。 这才是真正经年的陈酒,只为自己酿的,夹杂着说不清的希望,也有道不明的绝望,只饮一口,就百感交集,却不能言。 穆昱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和中指靠近手掌的曲起关节处有些红肿作痛,因为他刚刚揍了人。他已经有很多年未曾亲自动手收拾过谁,但就在刚刚,他送倪春燕回去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他在路边停好车,倪春燕跟他道别后便开了车门下去,哪知她一下去,迎面就撞上一个醉汉。那醉汉走路不稳,可被酒精蒸发的欲望却分外直接,他一脸怪笑,死死盯着倪春燕胸脯突起的位置,眼神淫邪下流,路过她身边时装着没走好道伸手就想摸过去占便宜。穆昱宇那瞬间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他一把拉开倪春燕,想也不想,一拳就招呼到那醉汉脸上。对方被揍得脚步踉跄,穆昱宇又上去一脚踹过去,直接将人踢翻在地。男人这时有些酒醒,骂骂咧咧从地上爬起来就想扑上来反击,哪知他刚爬起来,脑后勺被一只硬底皮鞋砸中,倪春燕一手拎鞋,一面劈头盖脸打过去一面尖声高骂:"臭流氓你他妈手往哪碰哪你?还敢揍老娘的老板,我跟你没完我! 那男的被揍得抱头躲闪,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街上陆陆续续有些人围过来看一个老娘们怎么收拾一个臭流氓。倪春燕似乎经验充足,对着这些人浑然不觉有什么,倒是那个醉汉醒了酒觉得颜面尽失,他举手狠狠推了倪春燕一把,穆昱宇在边上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挥起拳头冲那男人下巴给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说:"滚! 那男人掂量了下穆昱宇的块头和边上泼辣的女人,自知今晚讨不着便宜,只好嚷嚷些"你给我等着"之类的场面话,一边忙不迭地转身就跑。倪春燕一把将手里的鞋扔出去,正中他背心,骂道:"有种别跑你,站住,看老娘打不死你。 她丢完鞋,气喘吁吁,单脚跳着过去捡回自己的鞋,弯腰套上,回头瞥了穆昱宇一下,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她咬着嘴唇想了想,似乎觉得羞愧也于事无补,索性豁出去,跟他对视着一言不发。 穆昱宇突然就很想笑了,他看着倪春燕因为打架而挣红了的脸,凌乱了的发,整个人倔强得跟头驴似的。穆昱宇弯起嘴角,随即呵呵低笑了起来。他甩甩刚刚揍人的手掌,笑得无法自抑,似乎多少年来攒下了的情绪都在这会要挥霍一空,他甚至并不为这么明显的情绪外露而焦躁,在这个笨拙又泼辣的女人面前,他想笑,于是他就笑了。 情绪直接反应到皮层神经,两者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她刚刚怎么骂那个臭流氓来着?敢揍老娘的老板,我跟你没完我。 他忽然就想起重遇倪春燕的那一幕,她对着四五个来砸店的地痞流氓,抱着煤气罐冲出来,高声尖叫,谁敢打我弟弟,我要谁死。 这个女人很护短,彪悍得像头守护领地的母狮子,她把她关心的人划进一个圈,招惹她可以,招惹她保护圈里的人不行。 显然,她将穆昱宇也划入那个圈里,尽管以老板的名义。 可那又怎样?穆先生多少年没人这么直接跟护犊子似的护着他了,他太习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他从不自怜自艾,有那个工夫他不如琢磨点别的路子去,他一直觉得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可他今天却觉得,他原来跟倪春燕这么像,无关性别,无关经历,他们都是必须独自一人扛着事的那种人,他们呼吸俯仰都是一个人,没人分担,没人商量,孤独地往下走着。 但这个女人偏偏还能在有限的力气中匀出一点半点去护短,她真是笨到无药可救。 穆昱宇笑完了,心里涌过一阵暖流,然后他走过去,再一次伸出手臂,将这个女人抱住,他没抱多久,只是象征性地抱一下,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松开,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对倪春燕说:"下回我揍人你边上站着就成,别傻不拉几的跳出来。 "可刚刚那孙子都要揍到你了……"倪春燕有些愣愣的,下意识地回答。 "那也比你跳出来瞎搅和强。"穆昱宇低声说,摸摸她的鬓发,将乱的那些给收回耳后,说,"还是你觉着我打不赢那王八蛋? "你不是不合适打架吗?你又斯文又有文化……"倪春燕红了脸,别扭着把视线瞥向别的地方。 "把你这个吗字给我去掉咯,"穆昱宇勾起嘴角,"你以为我谁啊,我打小可没少干这个,后来出国了,还专门学过怎么揍人。 "真的呀?"倪春燕惊奇了。 "那可不,"穆昱宇不客气地说,"所以下回大老爷们的事你少掺和,听懂了吧? 倪春燕撇撇嘴,不情愿地点点头。 "回去吧,"穆昱宇温和地看着她,带着笑意说,"你弟弟该等急了。 "哎,"倪春燕应了声,转身要走,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难得扭扭捏捏地问:"穆昱宇,你,我,我问你个事。 "嗯? "就,刚刚,那下,我,"她低下头,难为情地问,"我还是闹不明白,那个,那个也是外国人的礼貌? 穆昱宇难得起了戏弄的心思,他一本正经地问:"哪个? "就,就你刚刚那一下……"倪春燕舔舔嘴唇,为难地说,"我就是想说,我就一中国地界的老百姓,我老土着呢,咱下回能不能别…… 穆昱宇看出,她是真为难,她再泼辣,再能豁出去,她骨子里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 "你现在可不如你年轻那会了啊。"穆昱宇说,"当年你可没这么放不开…… 倪春燕愣了愣,半响才问:"你还记着呢? 穆昱宇点了点头。 "可惜,我都记不得了。走了啊。"倪春燕别过脸,僵硬地笑了笑,冲他摇摇手,转身急急忙忙,像身后有谁追赶似的慌里慌张跑开。 穆昱宇良久站着没说话。 他就算出来不看言情剧,可也知道这会追上去把那个女人抱住了,这个女人基本上就拿下了。可他不愿这么做,他只是有些模糊的感觉,他喜欢倪春燕在自己身边,喜欢看她为自己忙上忙下,喜欢她刚刚那么护犊子似的冲上去揍人,这些感觉都是片段式的,一块块闪着光,可凑齐了却未必光芒万丈,令他闪了眼。 他也知道自己为倪春燕不知不觉做了很多事,很多打算,他这辈子就没替别的女人考虑过,可他不知不觉就为倪春燕考虑了,他舍不得让老实人吃亏,这个舍不得的心本来就是不寻常的。它包含着穆昱宇从那个奇怪的梦中延续进现实的一些期待和渴望,也包含着对往事不可追的一种怀旧主义的伤感,它还有对着倪春燕这个女人种种不容易的怜爱。 可他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加起来的分量,能重到什么程度? 他就好像一个进入青春期的懵懂少年,却又有历尽沧桑的老人的心,于是一动一静交战着,一会似乎想给倪春燕一个合适的位置,就如他养过的外宅,他有过短暂关系的情人;一会又下意识觉得这样的关系似乎不够,他还想给更多,可那个更多指的又绝不是婚姻,他这样的人,结婚成本太高,一涉及利益,就不得不算计。 所以他当天晚上就失眠了,脑子里并不是在思考这些问题,他不想这么快就定下一个大致的答案。但他又被各种记忆的片段缠绕着,一会是倪春燕十六岁哭花了的脸;一会是她刚刚离开时说"我不记得了"那压抑下去的悲伤。 她本来就是心思浅的女人,说谎也说不圆,可穆昱宇忍着没揭穿她,他迷迷糊糊地想,青春年少时那样打击一个女孩的爱慕之心,也许是有些过了。 然后,不知不觉地,他睡了过去。他发现自己睡过去了是因为他又置身那个怪梦中,小孩慕斐然冲他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他身后还跟着那个小白痴,也是一脸同样灿烂的笑容。 "爸爸爸爸,我们今天真的去游乐园吗?是真的吗? "姐夫姐夫,我要坐海盗船,你带我坐海盗船。 穆昱宇有些茫然,他抬眼看向一边,发现倪春燕跟着穆珏站在一旁,穆珏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对他说:"走吧小宇,难得孩子们这么高兴,今天我们全家出去活动,就当给你和小燕过结婚纪念日了。 "太好了太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天天纪念日吧,"慕斐然小盆友围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嚷嚷说,"奶奶都说去了,爸爸我们快走吧,晚了就看不到海豚表演了。 第42章 穆昱宇发现不知不觉场景转换了,他真的置身所谓的游乐场,时间是晚上,游乐场里到处挂着彩灯。来往的人很多,旋转木马刺耳的音乐声响彻了全场;卖棉花糖和其他小玩意的小丑做着各种鬼脸,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还有魔术师打扮的男人站在五颜六色的帐篷前,笑呵呵地邀请游客进内一观。不远处还有一处灯火辉煌的玻璃水族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里头的欢呼声。 "爸爸,快点,你快点,"斐斐一边拖着他,一边不忘回头嚷嚷,"小舅舅你要跟紧我哦,不然等下走丢了你别哭鼻子。 小超挂着笑脸,好奇地东张西望,并不把斐斐的话听在耳朵里,不一会就落下几步远,愣愣地看着一旁卖糖果的小丑发呆。穆斐然小朋友扭头一看急了,松开拉着穆昱宇的手,蹬蹬跑回去一把抓住小舅舅的衣襟,拖着往前挪,一边还皱着眉头学着他妈的语气唠唠叨叨地说:"不跟你说了别光顾着看,出了门要跟紧人的吗?真是,少看着你一会都不成,你啥时候能懂点事啊……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倪春燕在一旁骂说:"小兔崽子,怎么跟舅舅说话呢? "我不管小舅舅吧您要骂我,我管了您又嘚吧,那我到底怎么样才算对啊?"斐斐撅嘴。 倪春燕拿眼睛瞪他,他笑嘻嘻地躲到小超背后,探出一个头来,下结论说:"妈妈您可真烦。 "嘿你个小兔崽子,还会顶嘴了,三天不打皮痒痒了是吧?"倪春燕边说边佯装挽袖子。 斐斐尖声笑了起来,一溜烟跑到穆珏那,穆珏怕他摔了,忙张开臂膀一下把他抱住,小孩告状说:"奶奶您看我妈没理还要打我呢。 穆珏笑呵呵地说:"那还不是你不乖? "我没不乖,我带着小舅舅玩呢,我会看好他的,争取完成奶奶布置的任务。 "嗯,真是好孩子,"穆珏贴着他说,"回头我说你妈去,诺,这里有二十块钱,你带着你小舅舅去那边买糖好不好? "随便买?喜欢啥买啥?"小孩立即兴致来了,眉飞色舞地问。 "嗯,随便买。"穆珏点点头。 小孩欢呼一声,立即拿过钱币,跑过去拉住小白痴往小丑那挤,边挤边嚷嚷,"买糖咯买糖咯。 穆昱宇发现自己在一旁看着,嘴角禁不住勾起,他清咳一声,拉住想跟上去的倪春燕,轻声说:"让孩子们自己买。 倪春燕有些担忧地说:"他们会吗他们?人这么多给踩了怎么办? "踩一下又不会死。"穆昱宇淡淡地说。 "哎有你这么当爹的吗?"倪春燕不满地拧了他一下,手劲很轻,跟挠痒痒差不多。穆昱宇没忍住笑了,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就好像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万遍一般,她的身躯拥在他的怀里,仿佛有一种齿轮与齿轮之间对上眼的精确感。这是他穆昱宇的老婆,她叫倪春燕,他们在一块很多年了,彼此熟悉到呼吸跟呼吸相互融合,根与根相连。 "哎哎,在外头呢,别腻歪,等下让那俩小兔崽子笑话。"倪春燕不好意思地推推他。 "笑话?他们敢?"穆昱宇皱眉沉声说。 倪春燕噗嗤一笑,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说:"得了,知道你是家长,威风着呢。可咱们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别板着脸了,赶紧给我笑一个,别吓到孩子们。 穆昱宇不耐说:"又不是耍猴的,有什么好笑? "你呀,"倪春燕拿他没办法,眼底满是柔情地看着他,然后低下头,从手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他说:"给,礼物。 "还有礼物?"穆昱宇有些意外,他接过那个小盒子,摇了摇问:"什么玩意啊? "别那么用力晃,等会磕了。"倪春燕抢过那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块碧绿的翡翠平安扣,穿着红色的挂绳,红配绿间透着大俗的喜庆。那翡翠不算好,以穆昱宇的眼光,瞥一眼就能看出里头夹了不少杂质,可倪春燕这么正儿八经地掏出来,他反倒一句刻薄话也说不出。 "来,低头。"倪春燕扯开挂绳,含着笑说,"我拿去寺庙里开过光的了,人家都说,这个东西保平安最好。 穆昱宇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他难得毫无争议地顺从了倪春燕,低下头,任由那个女人将这么媚俗的玩意挂到自己脖子上。 挂完了,倪春燕还拍拍他的胸口,有些脸红,可偏偏要拿眼睛瞪他,正儿八经说:"我可告诉你,买这玩意不便宜哪,你要敢背着我拿下来,我饶不了你。 "丑死了。"穆昱宇嫌恶地说。 "丑也不许摘,听见没有? "知道了,丑媳妇送的丑东西,这可不是得敝帚自珍吗?"穆昱宇勾起嘴唇调侃说,"谁让我娶了你呢。 倪春燕笑着打了他一下,说:"我得看那俩个兔崽子去,别回头真把糖都吃了。你陪着会咱妈。 "知道了。 倪春燕跑向人群,穆昱宇扯扯那块石头,想了想,还是嫌它丑,于是塞进衬衫里,一回头看见穆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难得尴尬了一下,笑了笑说:"妈,让您见笑了。 穆珏摇头说:"见笑什么?你们夫妻和美,我心里乐着呢。 "妈,您累不累?我陪您过去那边坐会? "也好,站久了是有点累。 穆昱宇忙走过去扶住了穆珏的胳膊,陪着她慢慢走向一旁的长凳。他此刻心里很复杂,他想起在现实世界里,他从未陪伴过穆珏逛街,他从未陪穆珏买过一样东西。他送给穆珏的东西无一不是昂贵的精品上品,可那都不是他亲手挑选,他有权有势,只要吩咐一句,秘书就会替他选好合适的礼物,根本不需要他去费脑筋。 久而久之,他也觉得这没有什么,效率第一,他时间有限,他觉得穆珏总是在那,她不会离开自己,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他总有机会亲手做些什么孝敬她,只要他有空。 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他总是没空,妈妈总是表示谅解,他就以为这些小事,其实做不做没无所谓。 然后眨眼之间,以为用也用不完的时间一下到了终点,妈妈不在了,想孝敬也没人可孝敬了。 "妈,您怪我吗?"穆昱宇带着穆珏坐下,看着她轻声问。在他的记忆中,最后两年穆珏基本上是缠绵病榻的,即便她心态很好,可抗癌药一道道用下去,她还是无法抑制地消瘦憔悴。但在这个梦中,她显得容光泛发,穿着熨烫得毫无皱褶的外套,配着锃亮的皮鞋,因为出门,她还特地涂上淡淡的口红,整个脸庞端庄秀雅,她活得很好,将年纪活成了风姿绰约的筹码。 "怪你什么?"穆珏惊奇地问,随即哈哈一笑,拍拍他的手说,"哦,那是要怪的,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要是我没提醒你,你是不是想把今天混过去啊? 穆昱宇笑了,他想了想说:"春燕不会计较这些,她不是那种人。 "她是不计较,可不等于她不喜欢。"穆珏说,"她每天伺候你吃,伺候你穿,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俩个孩子也没让你操过心,这就是她的功劳。你就冲着这些,不得好好谢谢她,为她做点什么?夫妻之道,可是讲究平衡,有一方老付出,另一方老坐享其成,搁久了谁也受不了。 穆昱宇笑了笑,没说话。 "你小子就是运气好,讨这么一好老婆,还不对人家好点?我以前教你都教哪去了?"穆珏见他不吭声,白了他一眼,指着他脖子上的平安扣说,"就这块玉,是你媳妇拿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给你买的,你倒好,还挑三拣四…… "大半年私房钱就买块这种破玩意?"穆昱宇皱眉不满地说,"我就说她非上当不可,这么笨还学别人买翡翠,可不就被骗了吗…… "哎哎,你个臭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你到底听懂我前边的话没有……"穆珏急了。 穆昱宇咧嘴一笑,打断穆珏,对她郑重地说:"妈,您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哎,这就对了,啊?"穆珏反应过来了,惊奇地问,"你真明白?不是哄你妈玩? "真明白,"穆昱宇点头说,"要这会还不明白,这么多年就白活了。 "你刚跟她在一块的时候,你们俩还小,我一直觉着这姑娘不靠谱,虽然咱们家不讲出身门第那套,可当时你俩站一块,春燕差你不是一丁半点的。"穆珏轻声说,"那时候你也没瞧出有多稀罕人家,还得那丫头上赶着对你好,我心想那就看看吧,她那时也年轻,我估摸着也就是小姑娘贪新鲜,过段时间淡了就好了。"穆珏叹了口气,不无心疼地说,"哪知道她实心眼,一跟就跟了这么多年。 "嗯,她傻嘛。"穆昱宇笑了。 "要不傻也不至于跟你呀,"穆珏没好气地瞪他,"你有什么好啊?脾气又臭,讲究又多,还动不动爱上纲上线,也就是春燕才受得了你。 "妈,没您这么埋汰自己儿子的。 "我这哪句说错你了?"穆珏笑骂说,"现在看来,把你交给春燕才是靠谱的,你就知足吧。对你媳妇好点,知道不? 穆昱宇看着不远处倪春燕一手拉着一个孩子顾了这个顾不上那个,手忙脚乱的情形,不觉笑出了声,他点点头,轻声说:"妈,您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第43章 梦醒过来,梦里头那些欢声笑语仿佛打散的玻璃碎片,一块块拿起了都听得见看得明,可想凑齐了却做不到,裂缝边缘俱是利刃,即便皮糙肉厚兼意志坚定的穆先生,也会扎得满手鲜血,伤痕累累。 梦里的空间,以其惯有的荒诞布局,却显示一种异乎寻常的真实感,真实到他仿佛确实在那生活了几十年,确实有过一个叫倪春燕的老婆,他们俩生了一个叫慕斐然的小男孩。那孩子很调皮,被家里的女性成员宠过了头,时不时会有些娇气,可是他天性善良,崇拜自己的父亲,小小年纪就被教导得很有责任感。 他们一家人中还包括一个叫穆珏的奶奶,有一个智力永远停滞的小舅子,他们家很热闹,有两个孩子,家里便状况不断,整天鸡飞狗跳,可人气很足。 不像穆公馆,富丽堂皇,仆佣成群,一堆成年人伺候他一个,可却时时刻刻显得冷清空旷,很奇怪。 穆昱宇活到三十出头,才发现有那么一种活法居然可能是存在的:房子不大,存款想必也没多少,生存压力不减反增,职业生涯也未见得有多出息,年纪一大,中年男人的颓势就出现了,那些个抱负野心势必要在现实跟前节节退让。一个大男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想必经济窘困也时时出现,这样的人生在他看来,几乎都可以冠以窝囊两个字。 哪里及得上他现在成就之万一? 可他的家人都在。那个穆昱宇,他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有的是人心疼,老婆会把热饭热菜伺候到他床头,孩子们会格外乖巧,围着他唱儿歌;还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还在,她会用她特有的幽默一边调侃他,一边照料他快点康复。 在那种环境下活着的穆昱宇,想必性格要软弱得多,相应的,他也必然无能得多。但是,那一个穆昱宇有什么必要非得算无遗策刀枪不入?他又不用对那么多员工的生计负责,不用挑着一个大公司的担子时刻提防明里暗里那么多敌人。他大概从未经历过站在风口浪尖上的刺激和危险,他也没尝试过巨大的成功和成功后呈几何倍数增长的压力。 那个穆昱宇还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那就是他无论怎样都不会一个人。他干什么都有家人帮衬扶持着,他哪怕在外边跟一坨狗屎似的一败涂地,回家了还是有人将他当宝。 不用花钱,不用签合同,不用恩威并施,不用如心理学家一样洞悉人性弱点,将人际关系弄成心理对峙战,不用做任何事,就他妈的有人对他好。 无条件的好。 穆昱宇有些怅然,他并不是见了梦里那么多的温情就忙不迭地否定自己,他到目前为止,仍然不对自己选择的人生有任何怀疑。因为那是符合他性格的,遵循他的价值观和野心必须要做的选择,他对此绝不后悔。 但在此之余,那个梦中的温情却令他获得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想,原来多少往事就这么在指缝间宛若流沙倾泻殆尽了啊,原来回溯过往,在某年某日的某个分叉点上,他选择了倪春燕,那整个人生真的会截然不同。 他冷静地想着另一个穆昱宇的得得失失,在梦醒以后,他在自己华丽而空旷的宅院里,看着叶芷澜弄出来的各种后现代艺术痕迹:墙上挂的抽象画,地上铺的色彩冷峻的地毯,边角上耸立的形状怪异的金属雕塑品,配合上全玻璃设计的通透和冷硬,整栋房子就如一个扮演着激进与先锋的艺术青年,嘴里喊着口号,动不动要批判和申诉一样。穆昱宇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能在这样的房子里活了这么久?他跟这栋房子,跟这个房子里的女人如此格格不入,简直南辕北辙,可他却一直以无视的姿态忍受了下来。 这时他回想起自己在梦中的那套房子,小三房,陈设老土杂乱,因为有了孩子还经常能抬脚就踩到一个玩具,可在那个环境中,他觉得很合契,像房子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一呼一吸,都能感同身受。 穆昱宇点上雪茄,在自己的书房里,以谋算某个重大项目的谨慎,第一次认真思考那个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梦里空间带给他的全部触动,就在于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人,剔除掉穆先生的强硬外壳后,他的内里,其实还是一个普通男人。 而且是个普通的中国式男人,他并不反感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那个琐碎到鸡毛蒜皮的梦中生活,其实留有他全部的温存。 就如亲生母亲留下的绣花手绢,在现实中几经人世沧桑,分明早已不知道丢哪去,想找也不可能找得到。可它在梦里被完整复制了,它所代表的全部爱意,也被完整保存在那里。 这种爱意联系着内心的渴望,尽管不激越,不焦灼,可是却细水长流,不停冲刷。穆昱宇慢慢站了起来,他徐徐吐出烟圈,食指叩击桌面,他想既然自己是个普通男人,那有这样的渴望也不奇怪,但他绝对不愿意放弃作为穆昱宇先生的所有既得利益,因此,他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在当穆先生的同时,又能将梦里的温情原封不动搬到现实中享用?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又贪婪又自私,这两样品德在他看来就是原始资本积累的原动力,也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他想我既然是个商人,那么就该干点商人应该干的事,明确目标,将利益现实化。 很简单,把倪春燕弄成自己的。 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让她在现实中为他操持家庭,爱他,照顾他,等条件成熟的时候为他生个孩子也无不可。作为回报,他会给她优渥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的经济保障,当然还有她那个傻弟弟,那孩子嗓音不错,找专人教授一番再炒作一把,对他来说,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小投资。 穆昱宇忽然就兴奋起来,他在脑子里迅速开始盘算如何实施这个目标的相应步骤,越想越激动,几乎忍不住就想立即实施。但多年的从商经验迫使他在越兴奋的时候越要保持冷静,于是他想了想,先分出轻重缓急,首先给离婚律师打电话,慷慨地在离婚条件中加了一笔一次性的赡养费,数目不多,但也不算少,目的是让叶芷澜快点签下离婚协议。其次,他给林助理打电话,让他再给倪春燕的面馆招两个人手,让她快点从那摊子事中抽出空来。最后,他想了想,又给姚根江打了个电话。 "先生。"姚根江缺乏情绪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您有事请尽可能简短吩咐,我太太这两天不舒服,我正在给她熬中药。 穆昱宇愣了愣,说:"老姚,我给你打是公事,你熬药是私事,你这是公私不分。 "中药是讲究火候和放药时间的,错过了药性就会减弱。"姚根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继续给您科普这些常识吗? 穆昱宇没好气地说:"甭跟我废话了,我想知道最近叶芷澜那边的动静。 "她学精明了,最近都单身。 "这可奇怪了,难道你没将她可能分我一半身家的消息散播出去? "有,不少青年才俊信以为真,但叶芷澜大概得到高人指点,这段期间没出半点错,她每天的作息很规律,规律到奇怪的程度。 "怎么讲? "因为她从来不是这种人。"姚根江说,"这点先生您也知道。 "反常必妖。"穆昱宇冷笑了一下,"安排几个狗仔队,我跟她见见面时让人偷拍两张,至于他们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是。 "老姚,你这样有意思吗?"穆昱宇突然问,"成天围着老婆转,这日子过得真那么有劲? 姚根江的声音暖了不少,似乎还带着笑意:"我觉得挺有意思。 穆昱宇沉默了,随后骂了句:"没出息。 "谢谢。 穆昱宇挂了电话,又想了想,再次打给林助理,让他帮自己约叶芷澜,顺带找个静僻点的地方,他还没吩咐完,突然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随后,书房的门被人敲响,余嫂的声音带着颤抖说:"先生,出了点事,我需要跟您汇报。 穆昱宇皱了眉头,挂上电话,冷冷地说:"进来。 余嫂紧绷着脸走进来,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先生,我发现原先挂在休憩室的一幅画被人偷了。 穆昱宇想了一会没想起那是谁的作品,他不喜欢现代抽象画,看不懂,看着也闹心。但他记得价格,那是在春季拍卖会上别人拍下来贿赂他的,总价超过一百万。 这笔钱足以让一个普通人铤而走险了。 穆昱宇直觉认为这个事不简单,宅子里最多的就是保全人员,三班轮换,还装了先进的监测系统,一般贼要偷这个几乎不可能,高明的贼又不该花大工夫偷这么不上不下的东西,他盯着余嫂半响后,淡淡地问:"你是说有内贼? "是的,"余嫂带着压抑的怒气说。 "找到了? "找到了。"余嫂说,"东西还在,人我让他们看起来了。 "报警吧。"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敢偷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可是先生,"余嫂犹豫着说,"警察一来,那个人也就完了,这事说出去也不好听。而且大家毕竟一场同事,我是想着,咱们把东西追回来,把人开除了就算了,我相信那个人也是一时糊涂而已。 "你倒好心,"穆昱宇淡淡笑了笑,问:"谁偷的? "是,"余嫂停了停,低声说,"孙福军。 穆昱宇微微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她。 "真是他,我也没想到,可厨房的人看见他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去休憩室,而且我刚刚带人过去,画就在他床底下搜到,"余嫂急忙说,"我问过他了,他承认是他偷的,我还听说他乡下的父亲生病了住院,是肝癌,治起来得花不少钱,他这么铤而走险,也是能理解…… 穆昱宇皱起眉头,他想了想问:"他在哪? "我已经开除他了。 穆昱宇站了起来,瞪着余嫂,随后淡淡地说:"你居然没问过我就把我的员工开除,你能耐大了你…… 余嫂白了脸,颤声说:"先生…… "他要还没出这个大门,就让他过来,要走了,你就给我把他找回来。 第44章 偷窃是一种奇特的罪行,似乎可进可退,可圈可点,在道德与法律的双关中仿佛一个容易被人揉捏的面团,它是所有的指认当中最不需要负道德责任的,也是指认者最容易亲身参与惩罚的罪行,因为实施惩戒的成本很小,获得的道德充沛值却很大。大街上喊打喊杀令人群情汹涌的,针对的多是小偷,哪怕他们犯下的罪行多么微不足道,但若换个杀人犯招摇过市,恐怕路人皆避之唯恐不及。 在穆昱宇的记忆中,他也参与过一次打小偷,那时候他在夜市上摆小摊,周围档口跟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喊得高,有的摊主还手持无线广播扯开脖子吼,他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可不吆喝着又生怕买卖做不开,那个时候,卖多还是卖少一个发卡,可直接关系到第二天吃干的还是喝稀的。一晚上下来,穆昱宇通常头昏眼花,耳朵发出嗡嗡声,烦躁和绝望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所以当整个夜市上突然有谁爆发一句"打小偷"时,少年感到的不仅是精神一振,他简直是热血沸腾,满心的怨怒和暴躁都找到一个合法合理的发泄口。他让边上一老阿姨帮忙看一下摊子,抄起防身用的水管就冲了出去,朝着人群汹涌的地方奔跑,那一刻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没想任何事,他只是浑身都在叫嚣着一个凶狠却亢奋的念头,打那个小偷,打死他。 后来发生的事他一直记了十几年,他跑过去的时候小偷已经被人围起来,好几个彪形大汉冲出去对那个人拳打脚踢,穆昱宇当时个小人矮,根本用不着他。但他都抄起家伙,就没有白来的理。于是他瞅准机会,冲过去抡起水管就冲地上那人的小腿狠砸了一下。那一下他几乎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那个小偷凄厉的惨叫声。这一声令穆昱宇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直接的暴力带来他想不到的优胜感。他还注意到,随着他砸的那一下,周围的大人都纷纷住了手,大家看着他的眼神多少都有些惊诧,大概都没想这个小孩这么狠。穆昱宇来劲了,他上前还想再砸第二下,手臂却被人死死拦住。 "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他茫然地听着,心中却涌起十足的愤怒,他想出人命又怎样?谁管一个小偷的死活?他妈的他的死活都没人管,凭什么倒要去管别人? 人群中,他突然就瞥见姑妈拉着她的亲儿子,娘俩都呆了,像看凶神恶煞一般看着他,眼神中不无厌恶,可又分明有些恐惧。他们的恐惧瞬间点燃了穆昱宇的愉悦,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少年抄起水管,阴沉沉地冲自己姑妈笑了一下,立即把那女人吓得脸色发白,随即拉扯着自己孩子匆匆离开。 自那以后,他在姑妈家的地位就变得很微妙,姑妈跟防贼似的提防他,一见到自己宝贝儿子跟他稍微靠近,立即会扑过去将孩子强行拉走。但她又不敢明面上再苛待他,有时候吃饭,他故意把筷子伸向肉菜那边,他姑妈也只是低声咒骂,不再摔筷子揍他。 但他的东西渐渐地变少了,他察觉到他姑妈正在变相地撵走他。他也不是太在意,只有点发愁,身份证都没有,出去该怎么自己租房打工呢? 幸亏过不了多久穆珏就找上门。 穆昱宇在今天回溯这件往事,依然能在时间的尘封中清晰地辨认出少年阴郁而狠毒的心情,那种恨不得把一个陌生人碾死算了的念头,为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豁出去的无畏和因为暴力产生的淋漓尽致的快感。在今天,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经的姑妈,那对母子隔着人群宛若看待怪物的眼神一直令他难以忘怀,少年敏感而隐忍,当时那对母子若敢有别的动作,想必他会毫不犹豫抡起水管就抽过去,活活打死他们也无所谓。 想必那个所谓的姑妈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远远地避开。 那是他第一次尝到暴力带来的直接而强烈的好处。 穆昱宇慢慢地起身,换上出门的衣服,对着换衣间的镜子久久伫立,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他成年后的脸部轮廓硬朗,眼睑到眼角的形状宛若刀裁,处处透着严厉和苛求。继承自生母的漂亮眉眼没有长年的安稳浸泡,到三十岁的时候就显出别具一格的粗粝,像有谁拿刀具一层层斫开,那些细致和温润都被凿掉,显出表皮底下坑坑洼洼的质感。 他忽然就想不起来十几岁时的自己长什么样,只记得当时营养不良,发育迟缓,跟了穆珏后,他养母很大一部分精力都用在给他调理身体上。 "先生,"他的卧室外传来余嫂的叩门声,"车已经给您备好。 穆昱宇最后正了正西服下摆,抬步走了出去。他路过余嫂身边的时候听见她迟疑地说了一句:"先生,那个,孙福军我联系过了,他说他很惭愧,对不住您,没脸过来…… 穆昱宇略停了下脚步,瞥了余嫂一眼,淡淡地说:"那就由他吧。 余嫂脸上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穆昱宇看见了也没多说话,只是如往常一样走向大门,然后,他瞥见倪春燕从通往厨房的饭厅那冲自己跑了过来,腰上还系着围裙没解下。他微微一笑,看着那个女人喘着粗气冲自己喊:"等,等会,穆先生,您等会…… "慢点。"穆昱宇气定神闲地看着倪春燕,"怎么不连名带姓叫我?你突然管我叫穆先生,我还真有点不适应。 倪春燕压着胸脯喘了喘气说:"那什么,我是看这里大伙都得这么叫你…… "你不是他们中的,"穆昱宇略微提高嗓门,看着远处探过头来的几个女佣说,"你是我的老同学,是我请来帮忙的,别弄混了身份,懂吗? 倪春燕有些高兴他这个老同学的称谓,笑眯了眼,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那个,正经说,也算不得你同学,你当时上的可是实验中啊,我们那破学校怎么能你们比…… 穆昱宇就爱看她这样,也许是存定了念头要把她弄上手,他现在看她越发觉得顺眼。他微微眯眼打量这个女人,从微乱的发丝到起伏不定的胸脯,再瞄了一眼腰臀,心里暗暗想这女人身上也还是有二两肉,不像脸庞看起来那么瘦削。而且她虽然常年操劳,可也锻炼出一副好身板,估计怀个孩子什么的不是问题。 像斐斐那样的小男孩其实也不错。 倪春燕在他古怪的眼神下脸色发红,搓搓手不知道放哪,想了想又把冻红了的手藏到身后。这个女人撒起泼来神鬼不惧,可她其实在男女事上完全不上道,哪怕身上带着表演式的夸张,可这种下意识的羞涩仍然将她与记忆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女重叠起来,穆昱宇脸上的笑意加重,他轻咳一声,用堪称柔和的声音问她:"找我有事? "哦,对,"倪春燕抬起头说,"穆昱宇,既然你说咱们算老同学,那我今儿个豁出去这张脸跟你攀交情了啊,那个,大军哥的事,我知道我插不上嘴,可他那个人你也知道,横竖就不是会偷东西的,我…… 穆昱宇心想这点猫腻难道我看不出来,还要你来说?可这个女人也真是够笨,甭管这件事里头有多少七拐八拐的弯道,她这么大庭广众地嚷嚷出来,立即就把自己拉下水,暗地里得罪了多少人都不知道。 头一个得罪的,就是这宅子里的管家余嫂。 穆昱宇有些好笑地打断她,说:"穿衣服去。 "啊? "穿你的外套,先跟我去个地,回来咱们再说这个事。 "可我,我到点该回去了我…… "不去?"穆昱宇皱眉问。 "行,行吧。"倪春燕不敢违背他,说,"那你等我会,我去拿东西。 "我在车里等你。 穆昱宇在车上等了好一会,才看见倪春燕穿着他送的大红羊绒大衣,手里拎着一个跟衣服完全不搭调的网兜急急忙忙走过来。虽然不搭调,可不能否认,她肯穿这件大衣来上班着实取悦了穆昱宇,而且她确实适合颜色鲜亮的服装,衬得肌肤胜雪,脸庞精致。 依稀宛若,还是二八少女的好颜色。 穆昱宇心里突然就有些微微酸疼,因为眼前的倪春燕,无论再怎么捯饬自己,也回不去那段青葱岁月无知无畏的时光。她颧骨处被冻得通红的起皱皮肤,她手上怎么藏也藏不住的皴裂和粗糙,她眼角笑起来也有些清晰可辨的眼尾纹,这些都在昭示这个女人经历过的磨难和困境。可在她面临的所有困难中,他却没有来得及施加援手。 穆昱宇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想,也许真该在年轻时就选定这个女人,那样的话,有自己照看着,她不会吃那么多苦。 这个念头令他悚然一惊,他本能一样板起脸,严厉地扫了倪春燕一眼,问:"怎么去这么久? "对不住啊,"倪春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把今早上剩下的粥装了回去给小超喝,反正你们这吃不完的也要倒,多浪费…… 穆昱宇沉默了,他侧身过去,帮倪春燕开了车门说:"上来吧。 倪春燕坐进了车,穆昱宇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行驶中倪春燕有点紧张,她抱着网兜里的不锈钢保温桶,咽下一口唾沫,惴惴不安地问:"穆昱宇,你们这有规矩不让带剩东西回去吗? 穆昱宇抿紧嘴唇,过了会才说:"没这规矩,不过厨房那几个会瞧不起你吧,你不怕? "嗨,那有啥好怕的,"倪春燕笑了,"浪费吃食才是罪过,他们爱说啥由他们说呗,哪天惹急了老娘,我照样大耳刮子抽杨胖子去。 穆昱宇皱起眉头,阴沉地问:"杨胖子经常为难你? "放心吧,他没敢真为难我,"倪春燕满不在乎地说,"他就是说说怪话,给我使使绊子什么的,就这点屁事,我还不放在眼里。不过话说回来,也怪不得他,我听说之前他是主厨,还有厨师证什么的,人家威风着呢,我一来就抢了他的活,他心里头不松快,也是人之常情。 穆昱宇来了兴致,微笑着问:"你不跟我告状? "都是一样打工拿工资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来来回回谁没个磕磕碰碰?"倪春燕笑着说,"我反正不管他,他也不敢真惹我,就这么着呗。 "跟我告状,我没准会替你出气。"穆昱宇低声诱惑她,"开除他也成。 "不会吧?"倪春燕惊诧地叫起来,随即想了想,得意地咯咯笑了,说,"哎呦我这算朝中有人啊?哈哈哈,那敢情好,我明儿就跟他们说,敢惹老娘,我让老板开了你!威风吧? "嗯,挺威风的,"穆昱宇心情很好,点头说,"这就是你的尚方宝剑,说去吧。 "真说呀?那他们非恨死我了,"倪春燕笑红了脸,用手摸摸头发,摇头说,"这种害人丢饭碗的缺德事我不能干。再说了,开了他,宅子里一天那么多人的饭谁做啊?难道我做?那不得累死我,我不干。 穆昱宇斜觑了她一眼,说:"你也不傻嘛。 "那是。"倪春燕斜着头说。 穆昱宇笑了,他心里一动,把她的手抓过来握了握,淡淡地说:"别动。 倪春燕完全愣住了,瞪大眼睛呆了呆,完了忽然想起什么,涨红脸想把手抽回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手凉,你抓着不舒服…… "那我就帮你捂热了。"穆昱宇面无表情地说,"别动啊,再动扣工钱。 第45章 穆昱宇就这么一路拉着倪春燕的手不放,像跟作为穆先生本人的习性较劲似的,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浑身上下连皮鞋的亮度都是暗哑奢华到恰如其分的穆先生派头,可他的手将边上女人的手正儿八经地攥在自己手心,他不去看倪春燕,也不去理会倪春燕此时此刻会有什么想法,会有什么情绪,他只是在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后走出关键性的一步,这一步既迈出,往后那就是一往无前,驷马难追。 这是穆先生会做的事,也是穆昱宇会做的事。 那就先这么着吧,穆昱宇想,先不去理会这个女人身上所有不合适的因素,反正先攥紧她,其他的,抓紧后再说。 但这个女人大概理解不了这些,她此刻紧张得背部挺直,手心冒汗,一直东张西望着就怕路过的车被人瞥见车内这幕光景。她或许不够聪明,可也并不傻,只是习惯少想多做,没那些个感时伤怀的时间和精力。穆昱宇知道,刚刚那句我帮你捂热着实吓到她了,她应付收保护费的地痞有经验,应付想占她便宜的流氓更是在行,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老板突如其来的暧昧,更何况,这个老板是她少女时代曾经义无反顾追求过的男人。 可就是这样才有种新奇的愉悦感,穆昱宇微眯着眼,轻轻摩挲手掌里女人不算滑腻的手背。哪怕没有由那个怪梦所引发的渴求和欲望,单单此时此刻,有这么个女人,质朴而直白,简单又有自知之明,人长得还不错,身材也没走形,养一个这样的女人,总比某些人豢养未成年少男少女要正常得多,也体面得多。 更可况,她真挺好的,老实本分,没多少欲望,真在一块了她一定会真心实意跟自己过日子,她就是这么个女人。 就像他的生母,一辈子勤勤恳恳操持家庭,没日没夜地刺绣赚钱,也不过是为了让孩子吃点好的用点好的,如此而已。 她们的奉献是真奉献,不计回报,不较得失,她们甚至都不会有意识到自己在奉献,她们以为她们只是做该做的事,多少代女人都这么默默做了,没人觉得自己有多了不得。 这么个女人啊,穿着亮色大衣也未见得妖媚,却有种深入人心的老实人的风情。穆昱宇明白,她身上打动他的,就是这种东西。 穆昱宇握紧了她的手,转头问:"紧张? "我我我就觉着,这样不合适……"倪春燕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可是有头有脸的,万一让人瞧见了…… "你这时候还能替我考虑,"穆昱宇好笑地摇摇头,他一手拉着她的手不放,一手伸过去,直接勾住她的肩膀搂住她,然后看着她发红的脸不说话。 "穆昱宇,你,你干什么你……"倪春燕说话的声音都抖了。 "别动,"穆昱宇压下她肩膀,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悠悠地说:"一晃都这么些年过去了。 "啊? "我是说咱们以前也这么过,"穆昱宇带着笑意看她,轻声说,"那会你自己钻我胳膊底下,硬拽着我的胳膊架你肩膀上,记得不? 倪春燕涨红了脸,磕磕绊绊说:"那,那都多早晚的事,我那会不是还小吗…… "那这回不小了,"穆昱宇拍拍她的肩膀,搂紧了点,有些感叹,又有些隐晦不明,"这回咱们都不小了。 "你你你什么意思…… 穆昱宇笑而不答,他不喜欢把话说得太明白,说明白了这事就没了趣味,失了情调。他就需要这么搂着倪春燕,把她压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动,让她靠着自己的臂膀,这么被人依靠的感觉是他需要的。他遇过的女人给予他的依靠都不是真依靠,那些偎依和柔顺都是只做表不做里,或多或少都若有所指,离了他瞬间可在别处鲜活多彩的。她们的感情也是,诚然委婉,诚然动人,可委婉动人都只是水面上浅浅浮着的一层油光溢彩,捞干净了却什么也不剩。 只有倪春燕是不同的,她要是真心靠在他怀里,那就是根基相连,荣辱与共,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没那么多为自己盘算的心眼,她也不知道男女相处最该要为自己留一手,她没那些母女相继,闺蜜共享的女性智慧,所以她不明就里却会全心托付,所以抱着这样的女人,却也最容易唤起穆昱宇心里头那点残余的公平信义,以及不忍心。 穆昱宇叹了口气,对怀里僵硬得不知所措的女人低声问:"店里还好? "还,还成吧。 "新来的人你辖制得了吗? "我就没管过人,"倪春燕为难地说,"冷不丁地给我三五个打工的,开多少工资我都不清楚…… "这你不用管,他们的工资阿林会负责,奖金等级由你决定,你只要在工作时间内使劲使唤他们就好了。 "做面的俩师傅比我都能干呢,"倪春燕闷闷地说,"人可是正经的厨师,有证书的,我见了,就咱那小庙容得下这么大的菩萨? "没两手绝活你那家店甭想火,得了,这些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管他们有没偷懒,做吃的是不是偷工减料,对客人服务好不好之类的,别让人忽悠了就成。"穆昱宇皱眉说,"算了,你不被人忽悠是不可能的,我还是让阿林隔三岔五过去巡巡。 "我,我真不用弄那么大排场,我原先想着就是开个小吃店…… 穆昱宇淡淡一笑,摩挲着她的肩膀说:"这算什么大排场,做得好了我给你投资开连锁,没事,亏了算我的。""那,那这算怎么回事…… "就那么回事,"穆昱宇拍拍她的手背,一锤定音说,"往后都听我的。 倪春燕愣愣的,一时半会有些不太明白。她想事到时候倒是柔顺的,被穆昱宇搂着也不挣扎,或许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盼望,穆昱宇心里想,那么多年没有一个男人,那种青葱岁月留下的爱恋大概已经铭刻在心,说她对他没感觉,不喜欢,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没一个女人能在没感情的前提下这么对一个男人,她又不是天生狡诈奸猾之流,便是做戏也做不来这么自然。只是她那个女人的心思藏得有点深,轻易怕是连自己都不让见,但这没关系,他知道就好。 他知道就好。 车子悄然停下,穆昱宇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问:"人在吗?好,我到了。 倪春燕一脸茫然,穆昱宇命司机开了锁,对她温和地说:"到了,下车。 倪春燕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下了车,穆昱宇也下了,抬头看了眼这栋建在路边的独立住宅楼,不一会,从楼里面跑出两个人,领头那个是孙福军,后面跟着的是林助理。 "你待会就看着,什么话也别说。"穆昱宇对倪春燕说。 倪春燕严肃地点点头,但她眼神里还是露出喜色,穆昱宇笑了笑,对林助理说:"问清楚了吗? "没,他坚持等您来了当面说。"林助理禀报。 "大军,你小子架子够大的啊,就为这么点破事让我亲自来一趟,你是不是以为我真不敢开你?"穆昱宇皱眉对孙福军说。 "哪能啊先生,实在是我说的事有点蹊跷,我自己查了一段时间,可算有点眉目,这会他们一栽赃,我就知道我查的肯定没错。"孙福军笑呵呵地说完,转身对倪春燕说,"大妹子,你也来了?得,我就知道你肯定帮我求情了,是不?甭担心,我没事,咱们穆先生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能辨忠奸。 "你的意思是我要不给你讨公道,就成了不辨忠奸的了?"穆昱宇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对林助理说:"你带倪春燕去那边走走,等会我们,我跟大军好好聊聊。 倪春燕紧张地说:"穆昱宇,你可要好好听大军哥说,别冤枉好人…… 穆昱宇皱起眉,林助理察言观色,立即上来说:"倪小姐,咱们走吧。 倪春燕还有点不放心,看了看孙福军,孙福军笑嘻嘻地说:"我没事的,走吧走吧。 她这才走了,穆昱宇瞥了眼她的背影,对孙福军冷笑道:"你人缘挺好啊。 "呵呵,还成。"孙福军打了个哈哈,说,"我救过她弟弟,她是念恩的人。 穆昱宇这才脸色转好,对他说:"说吧,怎么回事? 孙福军沉吟了一下,说:"您宅子里的人不干净。 "这我早知道,放着他们是我还留着有用。 "我指的是,您宅子里的水混了,有些原以为干净的,现下也不干净了。"孙福军看着他,谨慎地说:"您现在身体好吗? 穆昱宇脸色一变,严肃地问:"你说有人往我吃的东西里头做手脚? 孙福军点点头,说:"据我调查的,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第46章 穆昱宇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静静地做着深呼吸,平静自己的情绪。 车子平稳驶过路面,深秋的城市傍晚干净到令人吃惊的地步,宛若一整块烟蓝色玻璃,高远而清澈,车窗开着,晚风灌进来,空气冰冷而透亮,深深吸一口,洗涤胸肺一般干净。 可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清洗不了的。 他的思维停留在很久远的时刻,那会他刚从美国回来创业,第一次被叶氏的老总裁邀请参加他们自家举办的宴会,在那个时候,他头回遇见叶芷澜。 她穿着一身粉紫色高腰长裙,款式有点像雅典女神,长长的卷发垂下来,脸上的妆容和笑容都恰到好处,从楼梯上挽着兄长的胳膊款款下楼时成为全场焦点,那个时候,穆昱宇不是没有心动。 她几乎就像天生要为男人的功成名就添砖加瓦似的,这么精美的展示品,带着身边,绝对是一种对该男性之身份地位的绝佳旁注。 所以穆昱宇扪心自问,他并未真正苛待过叶芷澜,哪怕他在这个女人身上从未产生过男人对女人该有的一点温情,哪怕他们之间的相处总是针锋相对,形同战争,可是他从没想过真拿她怎么样。 可她却想要他死。 自己倘若毒发身亡,那么最大的受益者是她。因为倘若离婚,以穆昱宇的手段,哪怕走正常法律程序,叶芷澜也不可能拿到多少钱,还很有可能被莫须有的外债弄得一文不名。但如果在婚姻事实仍在的情况下,穆昱宇意外身亡,那么她却能罔顾遗嘱,继承他们婚后产生的共同财产中的绝大多数。 就算不是她主使的,要说她没搀和,穆昱宇还真有点不信。 他想起那个女人离开时趾高气扬的模样,她当时冲自己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她说:"我绝不离婚。 原来在这等着呢。 穆昱宇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他觉得天有点凉。 "冷不?咱把窗关了?"倪春燕小声地问他。 穆昱宇这才想起来边上还有个倪春燕,他转过头,在车里昏暗的光线下看见倪春燕白生生的一张脸上布满了疑惑和忧心忡忡,他冲她安抚一笑,伸手拍拍她的手背,这才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 她恐怕是早就觉得冷了,可开口的第一句,却还是问自己冷不冷。 她是习惯于将自己的需求置于别人的需求之后的女人,她不像叶芷澜,不像穆昱宇有关关系的任何一任女伴。 这种女人,恐怕也不懂得怎么为自己谋利益,怎么样也不可能为了钱去毒杀一个男人。 穆昱宇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他侧过身去按关窗按钮,然后仍旧伸出胳膊,把倪春燕环在自己臂膀之中,他就这么静静抱着这个女人,另一只手伸过去,把她的手掌整个包住,然后摩挲着,试图让她暖一点。 "我,我壮着呢,没那么冷……"倪春燕浑身不自在。 穆昱宇双唇做出"嘘"的口型,仍然抱着她不撒手,然后,他听见倪春燕战战兢兢的,像唯恐打破什么那样带着哭腔问:"穆,穆昱宇,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穆昱宇这一刻双手真实地感到她的恐惧,那是在不知名的未来面前害怕多于喜悦的惶恐,她早已过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时代,她知道天上没有掉馅饼这么好的事,她在穆昱宇这么亲密的动作面前没有美梦成真的狂喜,有的却尽是不知所措的慌乱。穆昱宇在这个时候忽然就觉得心变得很软,车外冷风呼啸,那栋冰冷的玻璃砌成的房子里毫无人气,他名义上的老婆也许此刻就伙同他不知道的宿敌在谋算着还有多少天就让他毒发身亡,他一出这个车厢,不仅要快速反击,而且要打到对方全无还手之力。 可这些突然变得很遥远,很无足轻重,他从不是个好人又怎样?他就算真没个好下场,就算真的不得好死又怎么样?这一刻,他觉得踏实又温暖,他抱着的女人还傻乎乎地等着他给交代,他知道倪春燕是怕那个结果又期待那个结果;他知道她眼里含着委屈和辛酸,这些委屈和辛酸都拴着他的心,他全都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他懂这个女人欲说还休之外那些未尽之意的恐慌。 这个女人,她全然不知道如何去对一个男人曲意奉承,她也藏不住自己的心思。 读她很容易,可读懂了却很心酸。 "我,我都老娘们了,我跟你不一样了,你还有老婆,我……"倪春燕哽咽出声,带着怨气在他身上使劲捶了几下,哭着说,"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倒来这一手?可我都老了,都老了…… "你不老,"穆昱宇抱着她,低声说,"真的不老。 "可我再不是小姑娘了……"她继续哭。 穆昱宇却笑了,拍着她的背,低声说:"没事,我不嫌弃。 车子先送倪春燕回住的地方,穆昱宇在她下车前拉着她的手说:"你收拾一下,过俩天我那边收拾干净了,你住我那去。 倪春燕哭的眼睛红红的,听见这个话,吃了一惊,嗫嚅着想摇头,穆昱宇却斩钉截铁地说:"往后你都听我的,跟我住一块,你弟弟也一起过来。 他说完就冲倪春燕笑了一下,侧过身去帮她开了车门,随后目送倪春燕下车。倪春燕呆呆地,带着做梦一样的表情茫然无措,穆昱宇彻底乐了,他也跟着下了车,在大马路上,众目睽睽之下抱了抱这个女人,又低头用嘴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拎了拎她的衣领说:"住我那不用带什么衣裳,我全部给你换新的,会挑你喜欢的颜色,啊? 倪春燕脸色酡红,可眼睛灿若星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舔舔嘴唇,困难地问:"咱们,咱们俩这就算处一块了? "嗯。 "你,你会跟你老婆离婚? 穆昱宇又点了点头。 "我,我往后,往后……"倪春燕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往后该干嘛我会告诉你的,"穆昱宇和颜悦色地说,"别怕,一切有我。 他说完,又摸摸倪春燕的头,这才转身钻进车里,命司机开车。一直到车开出老远,他一回头,还能看见倪春燕站在那。 这个傻女人。 穆昱宇嘴角的笑容加深,他慢慢地想着回去后先怎么查,从哪个地方下手,怎么杀鸡儆猴,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不管结果如何,叶芷澜是好过不了。 深夜的穆宅仍旧灯火通明,一大锅平时穆昱宇用来当宵夜的补汤被端进穆昱宇的书房,在书桌上热腾腾地冒着气,姚根江带着他的手下押着杨厨子,掰开他的嘴将桌上的补汤灌下去。穆昱宇叼着雪茄坐在太师椅上,对一旁头发纷乱,脸色惨白的余嫂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再想不明白,杨胖子可就因为你要被撑死了。 "杨胖子啊杨胖子,这玩意可是照着你每天晚上给我熬的份原封不动还给你,我还不知道里头加了什么料,可我知道,这凡事就是过犹不及,你虽然瞧着胖,可那是虚胖吧?虚不受补不知道啊? 姚根江冷淡地补充:"还有很多。 "那敢情好,"穆昱宇笑了笑说,"那就分给他的老婆孩子喝,员工福利,家属也有份嘛。 他冲一旁的林助理摆摆手,林助理问:"先生,要派人去翠湖明居那把人带过来吗? "不用,打个电话说杨胖子在宅子里暴病,让家属赶紧来一趟。"穆昱宇冷笑着说,"翠湖明居可不便宜啊,原来我手下的厨子混得这么好,看来我真是该对你们刮目相看。"穆昱宇抽了一口雪茄,站起来,阴森地说:"给我继续灌,不够就再熬一锅。 "唔,唔……"杨胖子神色大变,拼命摇头挣扎着想爬起来跑,押着他的人往他膝盖那猛踢一脚,骂道:"老实点,操,干动废了你。 穆昱宇转头向余嫂走去,冲她脸上喷了一大口雪茄烟,轻声说:"余嫂,你真行,我他妈对不起谁也没对不起你吧?说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深仇大恨要你这么费工夫来对付我?嗯? 余嫂嘴唇颤抖,别过头去,穆昱宇点点头,说:"别人就算了,我真想到你也这样,余嫂,我这么信你,我整个宅子我都交给你,你今年五十六岁,还有四年退休,除了你的退休金,我还让人另外给你存了笔养老费,你离开家乡多年,你们家那边亲戚不定能给你好好养老,我还专门让人打理这笔钱,就怕你从我这门出去后饿了冻了没人管。"穆昱宇深吸一口气,有些黯然说:"没错,我穆昱宇是不算什么好人,可跟我跟久了的这帮人,我个个都替你们打算得好好的。你今天你他妈这么对我,真是,戳我心窝子你知道吗? 余嫂目光闪动,难以置信地看着穆昱宇。 "怎么?你不信?咱们宾主一场,我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穆昱宇冷笑了一下,点头说:"是,你不知道,你早忘了我是个什么人,所以你看着别人给你那点眼前的小好处小利益你就能转身给我下毒!余嫂,你他妈就这么恨我?啊?哪个王八蛋给你多少钱让你要昧着良心给我下药?啊?! 余嫂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摇头哭道:"我不是为了钱,我没有拿钱,那个药不会害人命的,他们给我保证过,我偷偷拿去喂过狗,那狗也没死,我没想要毒死您,杨胖子也说不会死人的,您要死了我们哪担得起干系…… 穆昱宇冷笑说:"敢情我还得谢谢你们二位手下留情?老姚,你跟他们说说,这俩狗东西往我汤里放的到底是什么! "具体检测报告还没出来,但初步可以判断,是一种强烈的致幻剂,但凡这种东西长期服用都会令人精神错乱。 "原来不是想我死,而是想我发疯,不错,"穆昱宇抿了抿嘴唇,笑了笑问,"我发疯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叶芷澜回来能给你们加工资? "不是太太,不是……"余嫂立即摇头。 "不是叶芷澜?"穆昱宇转头对林助理说,"打电话。 那边的杨胖子尖叫起来:"不,别打,先生,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先生,是太太吩咐的,太太说只要我听她的,她就把翠湖明居那套房子过户给我…… "还有呢? "她,她还帮我给我老婆开店出本钱…… 穆昱宇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里的雪茄都差点拿不住。姚根江担忧地上前一步,轻声叫他:"老穆。 "没事,"穆昱宇笑着擦掉眼角的泪水,摇摇头说,"我就觉得这事太滑稽,你瞧瞧我娶的老婆多牛逼,为了给我下毒,让她陪这胖子睡觉恐怕她都干。 "老穆。"姚根江伸手搭在他肩膀上。 穆昱宇拍拍他的手背示意自己没事,转头对杨胖子说:"我比叶芷澜可有钱多了,我不追究你给我下药的事,也不找你们家人麻烦,我还给你两套翠湖明居的房子,你只要照这样给她弄加料的汤水让她灌下去,怎么样? "不……"余嫂焦急地喊,"不要这样,先生,太太她只是个可怜的女人,她的本意不是要害您的…… "我操,天底下有她那么可怜的女人?"穆昱宇转头看向余嫂,了然说,"怪不得了,原来你的心是向着叶芷澜的,我还不知道了,叶芷澜居然还有让人死心塌地帮她的本事。 第47章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这个夜晚有人惊恐,有人悲愤,有人歇斯底里,有人豁出去想拼个你死我活。 几乎每个人的情绪就像架在火上煮沸的油,咕噜咕噜冒着泡,在这种场合,没人能真正冷静自若,无论是被审讯的一方,还是审讯人的一方。 就连替穆昱宇做惯桌底下交易的姚根江,在事情结束后,也一脸木然坐在穆昱宇对面,两人相对着,足足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都经历过大风大浪,有几次危险就逼到眼前,他们都以为自己胸有沟壑,做事慎密周全,可他们没想到这次居然能大意到险些后院起火,俩人回想起来,都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整件事其实并不难弄明白,穆昱宇长期失眠,每天晚上要喝古方熬制的汤水,这张方子当初是他花了重金从名医手中购得,治疗了一段时间后确实有效,为了巩固疗效,他还得继续服用两个疗程。这一点小事被叶芷澜钻了空子,她买通了穆昱宇的管家和厨子,命他们不定期往他的药汁里掺入小量致幻剂。 这种东西的具体检测报告虽然还没出来,但可以肯定,长期服用的话,穆昱宇会神智迷乱,臻于疯狂。 只要他发疯,他就谁都不是。因为疯子总有可能有各种意外,弄死一个疯子,比弄死一个精明强干的穆先生容易多了。 管家余嫂要做到这点丝毫不难。她原本就打理穆昱宇的近身吃穿一应事宜,这个女人是他信得过的下属,她以前受过他的大恩,又在他身边兢兢业业做了五六年,从未出过差错。穆昱宇对她甚至有种介于亲人之间的信赖,他把各种外人布进来的眼线安排在余嫂眼皮底下由她处置,就是因为相信她分得清什么是该让他们接触到的,什么是不该让他们接触到的,而这么多年过来,宅子里的事也确实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穆昱宇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他将监控叶芷澜的事也托付给余嫂,给叶芷澜请的医生,让她服的药,给她找的女佣兼护工,这些人的工作都由余嫂控制,他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个女人牢牢把握在鼓掌之间,他对叶芷澜并不怎么看得起,他总以为那样一个到了年纪还不肯脱下粉色公主装的女人智商不高,格调低下,根本不配当他的对手,因此他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智力,都用在应付外头的商敌上。 但就是这个他厌恶却不得不忍耐的妻子,他以为执拗住在玻璃城堡里一无是处的老公主,他几乎用一只手就可以掐死的无用女人,却差点让他着了道。 "老穆,这个事,错在你。"姚根江仿佛犹豫了许久,在隔着长长的沉默后下了这个判断,"你不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穆昱宇闭上眼,疲倦地说:"你留下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我留下来,是因为想陪陪老朋友老穆,"姚根江说,"不是为了陪穆先生。" 穆昱宇嘲讽地笑了,问:"这不都是我吗?" 姚根江反问了一句:"这都是你吗?" 穆昱宇吁出一口长气,站起来,在酒柜上挑了一瓶酒和两只杯子,打开了倒了进去,递过去一杯给姚根江,低声说:"来,老姚。" 姚根江接过,跟他碰碰杯子,两人低头喝了一口。 "我那个老婆,也就是叶芷澜,我今天还想得起当初娶她时的模样,"穆昱宇抬头看了看窗外,斟词酌句了一会,笑了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娶她吗?" 姚根江微微歪了歪脖子,兴趣缺乏地说:"她不就是那种女人吗?年轻时是个阔小姐,长大了就是个阔太太,不嫁给你也会嫁给类似的,有什么为什么。" "说得真对。"穆昱宇说,"可她觉得自己该嫁更好的,她瞧不起我。" "你也不见得瞧得上她。"姚根江淡淡地说。 "所以我们的婚姻就像一个笑话。"穆昱宇自嘲一笑说,"不过也挺有意思的,刚结婚那会,她三天两头跟我要闹离婚,后来我生意做上去了,她又给我在外头玩男人,到了现在,我要离了,她倒千方百计不肯离。真是,人生际遇,妙不可言。" "她毕竟出身商贾,算计明白着呢,也就是你当她缺心眼。"姚根江毫不客气地说。 "这也是老姚会对老穆讲的话?"穆昱宇笑了。 "那你这会是老穆还是穆先生呢?"姚根江瞥了他一眼,支起身子跟他碰碰杯,说,"得了,喝酒。" 穆昱宇默默喝了一口,然后哑声说:"其实我妈当初反对我结婚来着。" "哦?" "她说我跟叶芷澜之间不会幸福。"穆昱宇说,"可我那会年轻,一心要把公司做大,那种信念跟火似的每天在心里烧,烧的我一门心思就琢磨怎么赚钱,怎么出人头地,这些你最清楚,你说我妈傻不傻,那个节骨眼跟我说这些,我管她呢。" 姚根江淡淡地说:"你妈是对的。" "你也这么认为?"穆昱宇看了他一眼。 姚根江点点头说:"找个人结婚不是你这样的。" "你怎么从来不说?" 姚根江奇怪地问:"你妈都说不动你,我说有用吗?" 穆昱宇一下被噎到了,他仰起头,一口把杯里的酒喝光,半响,才搁下杯子,轻声说:"叶芷澜就算了,我是想不通余嫂。叶芷澜能有多少钱?余嫂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叶芷澜那点小恩惠不可能打动她。可她怎么就……" 姚根江摇头说:"老穆,你还没老,怎么就没记性了?你想想你怎么遇见余嫂的?" 穆昱宇皱眉说:"那我倒没忘,当初她女儿生大病,我支助了她一笔,因为我看重她当管家的能耐,可她女儿后来死了呀……" "她女儿要是没死,跟叶芷澜也差不多大。"姚根江拍拍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地说,"而且她们都是女人。" "这是什么意思?" 姚根江笑而不答,他站起来,对穆昱宇说:"天快亮了,明天还有很多事,你不争取时间睡会?" "算了,"穆昱宇摇摇头,"反正我也睡不着。" "想点好的事,想个好女人,很快你就睡着了。"姚根江含着笑意说。 "这是对老穆说的?" 姚根江点头:"这是对老穆说的。" 穆昱宇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站起来,低声说:"谢谢你,老姚。" 姚根江笑纳了他这句谢,他走出房间,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又将门轻轻带上。 穆昱宇想着他的话,尤其那句"想点好的事,想个好女人,"脑子里莫名其妙想起倪春燕的脸庞,想起他跟她分开时那个女人犹自傻乎乎的脸,不由笑了起来。 他进浴室冲洗了一下,换了衣服躺在床上,闭上眼想养一会神,却没想到就这么进入梦乡。 他再一次置身那个怪梦中,这一次梦境显得很朦胧,只知道周围很热闹,有不少其他人,可却看不太明白其他人的脸。依稀仿佛,他被谁告知这是在参加某人的寿宴,穆昱宇有些懵懂地往里头走,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张灯结彩的中式宴会厅。一桌桌宴席摆开了,身边到处都有跟他打招呼的人。 "新郎官可来了,赶紧的,再不来新娘都跟人跑了啊。"有人取笑他。 他没走几步,又被一个拉住,那人笑嘻嘻地说:"哎,昱宇我跟你说,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咱们可得敞开了喝是不是呀?我们豁出去陪你不醉不归啊,诶你干嘛去,先给哥几个敬酒啊。" "去去,新郎官还没拜堂哪,你们瞎起什么哄,穆昱宇,赶紧的过来啊,你妈在那呢。"一个女的走过来扯住他的胳膊低声说:"春燕在后头都等急了,你怎么才来呀你?伴郎伴娘几个都替你挡了好一会了,塞车是不是?哎这破交通,差点就害人你说。" 穆昱宇被她拉扯着推到一个女人跟前,他发现那是打扮得端庄漂亮的穆珏,穆珏一见他眼睛都瞪圆了,站了起来一把拉着就往后面走,边走边说:"小宇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幸亏我给你多备了一套礼服搁在后头,快快,新娘子都打扮好了,你说你,都结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啊你……" 穆昱宇这时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涂了口红,抹了胭脂的穆珏,困难地问:"妈,这,今天我结婚?" "你这孩子傻了?"穆珏一听急了,骂说,"这时候说什么呢?你,你想气死你妈我啊?当初我跟你说再考虑考虑,你一拍桌子跟我叫板非结婚不可,现在后悔了?我告诉你,迟了!你今儿个想也得结,不想也得结,我告诉你,我们老穆家就没有坑人姑娘累人名声的……" 第48章 穆昱宇听得头大如斗,他想我根本没想悔婚,不对,是我根本没想结婚,这么莫名其妙被拖进这个梦,还是个大喜的场景,他觉得很滑稽和荒诞。他环视左右,发现酒楼很旧,大堂墙壁上装饰着大红天鹅绒烫金的龙凤图案,中间围着一个偌大的喜字。可这道具瞧着有些年头,边角的污渍怎么也掩盖不了,天鹅绒上有些地方也露出脱绒的痕迹,看得穆昱宇一阵嫌恶。团桌板凳也都是便宜货,服务员穿着恶俗的花色旗袍,堆在桌子上的碗筷器皿处处透着寒酸和大排档式的热闹和随意这就是我的结婚宴席了?穆昱宇突然间就想笑了,他记忆中倒是有过一场婚礼,希尔顿大酒店的宴会厅,白色糅杂着金色的欧式装潢,铺天盖地的白玫瑰和百合,香槟泉流淌回转,叶芷澜穿着欧洲设计师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竭尽奢华之能事的婚纱。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那,穿着燕尾服,系着领结,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明码标价的货物,在那个场所将自己卖了个好价钱。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露出嘲讽的笑,但叶芷澜是有的,她在层层白纱之后像为自己捞回点本钱一样竭力想挤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蔑视的笑。可是她脸上的肌肉颤抖得太厉害,以至于这个笑容的嘲讽意味尽数消解,反而暴露出她想掩盖住的可怜兮兮的软弱今天想来,穆昱宇明白叶芷澜也是身不由己,她走上婚姻殿堂的一刻未必没有悲哀和无奈。她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有些女学生的罗曼蒂克想象,她或许也渴望用这种表演性的强硬来引发男人对她的怜惜和宽容。可惜她对上的对象是穆昱宇,穆先生但凡付出一分都要算计十分的回报,他又如何肯拿自己的身不由己去理解另一个女人的身不由己? 哪怕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 所以他的婚姻用笑话来形容并不确切,穆昱宇想,它其实是一场在不合适的时机做的不合适的投资。他们俩都目光短浅,只看眼前,不懂得放眼未来,整个人生那么长,他们那时候真的不明白,不是婚礼过后这件事就完了而是婚礼过后,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他正出神,却被边上穆珏的声音打断:"你个混小子发什么呆啊你,你妈跟你说话呢。我说,你别真的想逃婚吧啊?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准,听见没,绝对不准……" 穆昱宇好笑地打断她:"妈,瞧您说什么呢都,我只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听见倪春燕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带着颤抖和恐惧,小心地问:"穆昱宇,你妈说的不是真的吧?" 穆昱宇转过头,发现倪春燕穿着一身傻里傻气的婚纱,脸上涂得白白红红,头上还带着一串廉价的堆纱花,看得他有点想笑。可他下一秒就笑不出来,因为倪春燕画着浓浓黑眼线的眼眶突然发红,随即泪水涌出,她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马上就要撒泼大哭,穆昱宇下意识反应过来,想也不想,跳过去一把捂住她的嘴,刚刚好把她那一声"哇"给捂住"哭什么啊,我说什么了吗我?"穆昱宇尴尬地四下看看,虽然在梦中,可这个梦太真实,他无法不作出现实反应,于是压低声音喝道,"别闹,听见没?要闹回去闹,现在跟我回更衣室补妆,看看你都成什么样……" 倪春燕委委屈屈地盯着他,呜呜地说什么 "得了别胡思乱想啊,走走,跟我进去。"穆昱宇拖着她往后面走去,他回头示意穆珏别跟过来,然后半抱着倪春燕退进后面的更衣室。倪春燕一路挣扎,穆昱宇也不敢放手,等到了地方把人放下,立即被她反过来狠狠踩了一大脚"哎呦。"穆昱宇痛呼了一声,这娘们力气大,即便在梦中,怎么疼得这么真实? "穆昱宇,你他妈敢这节骨眼甩了老娘,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听见没?"倪春燕哭骂起来,扑上去捶他,边捶边骂,"你个挨千刀的,你说,你是不是外头有狐狸精了?啊?是不是瞒着我搞大了别人的肚子?都到结婚这一步了,你敢给我当逃兵?你当一个试试!" 穆昱宇啼笑皆非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焦急和恐慌都是真的,似乎他真说了不结婚,这女人下一刻不惜跟他同归于尽。他任她捶了一会,然后抓住她的手,低喝一声:"闹够了没?!" 倪春燕抬起头,脸上的妆花成一片,模样看着可怜又可爱,她哇的一声哭了,呜咽说:"好哇你,还没结婚呢你就凶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说闹够了没!"穆昱宇面无表情地瞪着她他的威慑力在那,倪春燕不敢大声了,可还是抽泣着耸动肩膀,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穆昱宇心疼了,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心疼,可看着这个女人跟塌了全世界一样,就为了自己可能不娶她,他忽然就有种不忍。他抱住这个女人,用从来没有过的柔和声调哄着她说:"我说了不娶你吗?" 倪春燕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闹什么?" "你你你迟到,结婚都迟到……" 穆昱宇心想我难道愿意,我一闭眼就到了这个场合,我都不知道我今天要娶你。可他不能这么说,他想也许这辈子指不定就没法这么娶倪春燕,那么在梦里全了她的心思也好。于是他好脾气地说:"我迟到是我不对,可你不分青红皂白这么冲出来闹,难道你有理了?" 倪春燕惭愧了,她低下头老实说:"我,我就是怕……" "怕什么?怕我不娶你?" 倪春燕点点头 穆昱宇长长吁出一口气,他用力抱住了这个连装都不懂的女人,忽然有种就这么真娶了她也不错的想法。他低下头,抱着这个女人坐下,环住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他掏出纸巾,拿起化妆台上的卸妆水,蘸了后,一点点替她擦掉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一张清丽动人的脸渐渐露了出来这是更年轻更饱满的倪春燕,处在她生命中也许是最美的年龄,含苞待放,宛若带了露珠的玫瑰穆昱宇看得有些恋恋不舍,他想原来岁月荏苒就是这个意思,岁月荏苒就意味着,他注定要错过很多东西,他错过了这个女人最美的阶段,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有些东西,原来失去了并不是无关紧要然后,穆昱宇重新拿起台上的底粉胭脂,拿着毛刷亲自替倪春燕重新化妆。他从没为女人干过这种活,可他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东西的根本原则,动起手来并不显得生疏。他仔细替这个女人抹上亮色的胭脂,涂上均匀的睫毛膏,为她的嘴唇点上唇彩,他看着这个女人在自己手下缓慢而精致地绽放出特有的风姿,他由衷有种自豪感,这是我穆昱宇的女人,她这么好看,都是因为我"还,还能看吗?"倪春燕扭捏了起来 "很漂亮。"穆昱宇微笑着说,"也不看看是谁弄的。" 倪春燕转头看大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难以置信,随后高兴得咧开了嘴,说:"老公你真棒。怎么就没有你不会的呀?" "那是。"穆昱宇偏头笑了,凑过去,伸手将她头上的纱花取下,将她的长发放落,轻声说:"就这样,这样好。" "哎。"倪春燕兴高采烈,凑过去狠狠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穆昱宇摸摸被亲的地方,眼睛微眯,在他有所明白之前,身体已经先有了反应,他侧过头,自然而然地托起倪春燕的下巴,轻轻吻了过去一开始吻只是自然而然,但吻下去,却渐渐品味出这其中的温馨和甘美。他开始不知疲倦,辗转反复地品尝她的唇,激烈地撬开她的牙齿,要往那甜美的源头一探究竟。这是他的女人,没讲利益得失,不懂藏着掖着,没有算计,没有阴谋,她所求所愿,不过是自己而已他不知道吻了多久,只觉得自己像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抱着心仪的姑娘亲下去就没个完,他这一辈子从没耽于安逸,从没沉溺于肉体欲望,可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接吻这件事,因为有时只是嘴唇与嘴唇的贴近,就已经意味了许多过去的过去,未来的未来,似乎都凝聚在这一刻,他不是穆先生,她也不是倪春燕,他们只是一对即将要结婚的年轻人。他们没那么多的长久之计,他们也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大的变故和困难,但他们相信俩人在一起比一个人好,俩人在一起,能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穆昱宇将怀里的女人亲到软成一团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唇。这一刻倪春燕是真美,明眸善睐,唇若点朱,这种美是由他赋予上去的,除了他,再无其他男人能令这个女人如花绽放,娇艳不可方物"就这么想嫁我?"他忽然问了 倪春燕红了脸,可是眼睛晶亮,看着他,勇敢地点了点头"不怕我,"他想了一下,斟词酌句说,"不怕我有天辜负你?" "要那样我就阉了你!"她瞪圆眼睛,气势汹汹地说,可说完了,她又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心求证问,"老公,你不会的是吧?你不是那种人。" 穆昱宇笑了,他没有说话,而是郑重其事地,再度吻了下去。 第49章 梦醒了,穆昱宇忽然有种空茫而无助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如果这个如此逼真的怪梦完全是药物作用才产生的结果,那他该怎么办?? 这个梦是幻觉的,那么对梦镜的渴求也是致幻剂的副作用,他根本从头到尾都不曾真的需要这种梦,他还是完整而强大的穆先生,他完全不需要靠这种平庸的幸福来给生活赋予意义,他甚至,对倪春燕产生的近乎依赖的亲情,其实也是这种致幻剂的副作用之一。? 如果这都是真的,他要怎么办?? "穆先生,根据我们的检测,您送来的样品是一种新型的致幻剂,学名为M***"穿着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对穆昱宇简明扼要地报告说,"这个东西在A国目前只是停留在试验阶段,市场上并未推出,我们也拿不出它的具体数据来证明其效果……"? 穆昱宇打断他,直接说:"告诉我它最坏的结果就好。"? "最坏的结果,据我推测应该会令人产生强烈的幻觉,从而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差距,并使得服药的人慢慢丧失神智,情愿沉迷在幻觉里。"这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耸耸肩,对穆昱宇坦白说,"从而在行为上丧失处理现实事物的能力。"? 穆昱宇脸色铁青,冷冰冰地问:"也就是说,用久了的人,必不可少要发疯?"? "发疯是个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可以推测,在定义上,长期服用这种药剂的人与精神分裂者并无太大区别。"? 穆昱宇沉默了,他觉得心跳乱得不像话,虽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听到权威人士的解释,他还是很不舒服。?就像踯躅沙漠的人好不容易找到解渴的甘泉,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海市蜃楼一样难受。? "当务之急,是如何令已经服药的人停药并清除掉它的不良作用。"姚根江在一旁冷静地说,"请问有类似解药之类的东西吗?"? 男子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在拍武打片,没有针对毒药的解药这一说。我建议服药者立即停药,并做一个充分的身体检查,因为我怀疑这种药对人的心脏会造成负担,引发心血管疾病也未可知,同时我认为,这种药产生的依赖性多数是心理上的,要解除心理上的瘾,恐怕除了个人的努力之外,还需要心理医生。"? "不需要。"穆昱宇冷冷地打断他,"服药的人意志很坚定。"? "人的意志力大部分时候是抵挡不过药物的,尤其是这种药,它产生的幻觉效果会很大……"? "而且逻辑严密,并不是荒诞不经,几乎要与现实相差无几。"穆昱宇接过他的话,但随后脸上浮现一丝讥讽的微笑,冷硬地说,"但即便那样又如何,假的总是真不了。"? "穆先生,其实必要的时候,我建议可先服用一段时间的镇静剂……"? 穆昱宇加重语气,气势汹汹地说:"我说了不需要!"? 姚根江瞥了他一眼,打断他们的交谈:"我们知道了,谢谢你。"? 男子摇头说:"不客气,我还是保留我的看法,服药者应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同时辅助心理医生……" 穆昱宇眼神锋利地看过去,成功令他说不下去。? "走了,有什么事会再来咨询您。"姚根江拍拍穆昱宇的肩膀,示意他站起,并再次与男子道别,整个过程穆昱宇目不斜视,他心里很烦躁,很不安,似乎有咆哮的野兽不断地撞击铁笼,令他几乎想发狂,想卡住谁的喉咙狠狠掐死他。? "老穆,老穆!"姚根江拦住他,语气严肃地问,"别走那么快,告诉我,你用了那个东西后,到底有什么幻觉让你这样……"? "没有!"穆昱宇语气生硬地打断他,"老子的事不用你瞎掺和!"? 姚根江狐疑地端详他,然后说:"你一定有了不得了的幻觉,是什么?跟我说说,多个人分担肩上的担子就轻点。"?穆昱宇闭上眼,痛苦地摇摇头,随后咬牙切齿说:"我他妈要撕了叶芷澜,我一定要弄死她,我为什么对她心慈手软?我居然放着个祸害在自己身边几年都没发觉,我真他妈该死,操!"? 他一拳狠狠打在墙壁上。? "她什么时候收拾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姚根江眼眸中露出担忧,"可你的状况我不乐观,当我兄弟就跟我说,没事,你出多大丑我没见过?啊?早些年咱们摸着石头过河,什么狼狈凶险没经历过?好容易走到今天了,别让这件事打垮自己!你不信心理医生那套,成,咱犯不着跟个外人丢人现眼,可你信不过我吗?跟我唠唠不成吗?"? 穆昱宇抬起头,目光悲哀地看着姚根江,然后摇头说:"我说不出,真的,我不是不想说,可他妈说了有用吗?那个,那个是幻觉,再好,它也是只个幻觉,它真不了,等我药性过去了,它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不懂……" 他的喉咙骤然哽住,随后偏过头,撸了一把脸,清清嗓子说:"你放心,我没事,就跟你说的,多大的风浪咱们都捱过了,没有被这点破事打败了的道理。走,咱们还有很多事做,叶芷澜一个人弄不来那个药,她肯定有帮手。"? 姚根江点点头说:"这点我也想到了,我建议不要再静观其变,干脆主动出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穆昱宇又跟他商议了几句,两人穿过实验所的院子,走向停着的汽车,在那,孙福军戴了个墨镜脊背挺直地站着,见他过来,把脸上的墨镜摘了,冲他点头说:"先生,结果出来了?怎样?"? "有心了,"穆昱宇淡淡地说,"就如咱们先前估计的,差不离。"? "您的身体……"? 穆昱宇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没事,死不了。"? "接下去哪?"? "去见见叶芷澜,"穆昱宇冷笑说,"她想当潘金莲,也得看看我是不是武大郎。" 汽车往叶芷澜所在的公寓驶去,姚根江在车里打电话指示人直接进去把叶芷澜看起来,穆昱宇冷漠地听着,并不加以干涉,就连孙福军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只是目光有些闪烁。等姚根江挂了电话,穆昱宇微微叹了口气问孙福军:"大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吃的东西有问题?" 孙福军摸摸后脑勺,想了想说:"要算起来,该从您吃那么多补药开始。"? "怎么说?"? "我之前没接触过有钱人,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有钱人的嗜好。"孙福军笑了笑,然后说,"也以为余嫂真是个爱岗敬业的好管家,多照顾您的身体对吧,您不吩咐她都风雨无阻非让您吃那个补药不可,真这么热爱本职工作,就该发现您其他的饮食嗜好,可我去了几个月,愣没发现她知道您不爱吃西餐。"?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我在美国吃惯了,可以解释为她照顾我的习惯。"? "那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如果真的为您着想,是药三分毒,您又正值壮年……"孙福军耸耸肩,不再继续往下说。? 穆昱宇点点头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确信的?" 孙福军咧嘴笑说:"说出来您别介意。"? "你说。"? "就那回,您突然就失控了,冲上楼想掐死太太,您还记得吗?"孙福军说,"我看人很少看走眼,您是那种心里有打算就执行到底的男人,突然跑过去想掐死一个女人,这种事不像您会干的。而且您没看见当时您的模样,那简直就是……"? 姚根江冷冷地插嘴说:"孙福军,差不多得了。" 穆昱宇笑了笑说:"没事,你是想说我简直就像疯了是吧?那个事我也记着,后来我也疑惑过,为什么就一会功夫,我会情绪失控成那样。"? "我们乡下发生过一件事,"孙福军严肃地说,"一个婆娘自从老汉跟她离婚后就疯了,整天疑神疑鬼,觉着那男的要回来偷自己孩子,于是她把家里两个娃都锁起来不让他们上学,害怕一出去就被人偷走。可怜见的,那俩孩子给关屋里五六年才被县里民政局的人救出来,人救出来时,那婆娘扑上去跟县里的人拼命,掐住一个女干部的脖子,当时得亏我回家探亲,上去一个手刀就把人砍晕了,不然还不定出多大的事。"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不怒而威地问:"我跟你说的疯婆子很像?" 孙福军讪笑说:"哪能啊,我的意思是,这人疯魔了眼神都差不多。" 姚根江淡淡地感叹说:"都让你闭嘴了,还说。" 穆昱宇盯着孙福军一会,才笑了出来,说:"臭小子,拐着弯骂我的事,我记下了。"? 孙福军哈哈大笑,说:"先生您哪会啊,您是做大事的人,再说了我没功劳也算有苦劳不是?"? "你倒会顺杆子往上爬,"穆昱宇摇头说,"行了,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等这事完了我给你加工资。"?? "那不用了,我想跟您讨个人情。"? 穆昱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人情?"? 孙福军收敛了笑容,正色说:"您有您做事的方式,那不是别人能左右的,但我想请您等会在处理您太太这个事上别太难为一个女人,成吗?"? 穆昱宇一下沉下脸。? "我知道这几句话不中听,可没办法,我不说浑身难受。您没见过当初她在宅子里过的,那叫什么日子。你想想,她给您下毒,她心底不好,她偷汉子,她就不是个东西,没错,她该的,她就算送去蹲局子都不为过。可我总在想,在此之前呢,她嫁给您那会,不是这样的吧?也许换个合适她的人,没那么贪,日子过得舒坦点,也许她就不一样了呢?"? 穆昱宇没有表情,但姚根江却难得笑了,说:"我还不知道你招的这个保镖还兼职劝人行善积德?" 穆昱宇冷冷地回说:"我也不知道我原来有这么好的运气。" 孙福军摸摸鼻子,讪讪闭了嘴。? "孙福军,你说这个事,你家穆先生没法答应你,因为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你这样的人如今也少见,我能明白老穆由着你放肆的原因。这么着吧,我答应你看着穆先生,尽量不让他手上沾血,行了吧?"? 孙福军立即点头,说:"我原本也就是这个意思。上回没干嘛都差点被掐死,我怕这会先生真的自己动手……"? 穆昱宇冷笑说:"我动手?叶芷澜还不配。" 第50章 在很久的久远之前,在穆昱宇还不算穆昱宇,他还是大街上摆小摊躲城管的小混混的年代,他对世界上的女性生物想象其实很有限,甚至心怀厌恶和恐惧。他遇到的女人大多成年健硕,有粗壮的胳膊和硬邦邦的泛着红晕的脸;她们都有大嗓门,买颗白菜讲个价钱能隔着一条街对着马路对面喊;她们都很忙,她们整天围着锅碗瓢盆,上班下班,日子过得就像上了链条的自行车,踩着蹬着使劲往前赶;她们在岁月的车轮下被尽情碾压,脸上早早就布满艰难和窘困的痕迹,数着毛票都要沾点唾沫,生怕一不小心少数了一张。她们没多少温情的意识和表达,对自己丈夫都呼呼喝喝,揍起孩子来也不含糊——穆昱宇的姑妈就是其中一例。? 他在那种环境下不大想得起自己亲妈,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似乎要对自己居然记得一个温柔如水的母亲甚觉可笑,因为那一定是自己瞎编出来哄自己玩的。少年时代的他想女人大概就是姑妈那样,就算现在看起来不像,可终究有一天会像的,姑妈就是女人的终极真相,是剔去骨肉抛开虚荣后最终的本质。? 可有一天,就在大街上,他忘了自己去干吗,反正是一个少年顶着烈日风尘仆仆穿梭于那座小城的街道上。他很渴,喉咙干得快冒烟,可他舍不得买一瓶街边报摊上卖的价格两毛五的汽水,他也没舍得坐车,那时候小城刚刚开通公共汽车,票价一毛钱。? 他赶了太久的路,又累又渴,于是少年允许自己坐在路边商店的台阶上歇一歇,他在新华书店前坐下,之所以会坐那完全是随机的行为。但就在他撩着汗衫擦脸扇风时,他鼻端闻见一阵好闻的香味,类似于夜里的茉莉花,但又没那么甜,似乎更清幽一些,像兑了雾气进去,闻上去凉丝丝的。然后,一条藕合色的乔其纱裙子从他身边飘过,他抬起头,看见两个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女学生结伴而过,她们长发翩翩,相貌清俊,笑靥温婉。? 少年穆昱宇的心一下被撞了,他从没想过女性生物还能这样,纤细柔美,跟他的姑妈完全是俩码事,他那一瞬间有点呆愣,他想,原来女孩儿能这么好看。他在她们面前自惭形秽,头皮发胀,脸上发烫,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少女们也发现了这个蹲坐在台阶上的小少年,她们对视一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少年穆昱宇羞愧得想把头埋进地里。在那个时候他就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早晚有一天,老子要弄个比你们好看一百倍的女人当老婆。 今天,坐在叶芷澜的公寓里,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自己迄今为止唯一娶过的妻子,他忽然想起这段往事,他打量着叶芷澜,记忆中偶然遇见的两个少女早已面目模糊,现在一看,叶芷澜很符合他还是个小少年时对自己妻子的设定。她确实腰肢纤细,相貌柔美,她还出身豪门,带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哪怕像现在这么狼狈而畏惧,可最怕的事终于发生,她却于绝望中生出一股豁出去的狠绝来,倒显得生机勃勃,比以往多了几分可看之处。? 但为什么他却再也不会对这种女人动心?或者说,他从未对这种女人动过心?? 从头到尾,他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合适,他想起自己对养母说过的一句话,若穆太太这个符号具有形体,她就该是叶芷澜这样。 可什么是合适?为什么当初经过理性推敲,判断可行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为一场想起来恨不得忘掉的荒诞闹剧? 哪怕是闹剧,若演到肉搏上阵,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也是假戏真做,戏梦人生了。? 穆昱宇忽然有种由衷的疲倦感。? "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他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叶芷澜抬起头,抖着嘴唇,却目光凶狠地盯着他。? "很遗憾,我死不了。"穆昱宇淡淡地说,"所以你死定了。"? "穆昱宇,你敢动我试试,我爸爸不会饶了你!我大哥也不会饶了你!"叶芷澜声色俱厉地骂,"你这个王八蛋,你敢动我试试!" 穆昱宇勾起一个讥讽的嘲笑,他对姚根江使了下眼色,姚根江将他随身带着的公文包打开,很有耐心地一份份拿给叶芷澜看:"叶小姐,这是您大哥跟我们公司签的合作协议,协议中有个条件,如果有必要,他将出庭为您给我们先生投毒做旁证;这是杨厨子的证词,这是余管家的证词,他们都指认你是投毒案的主使人。哦,对了,这里还有您二哥的一个书面声明,他认为自己该跟您断绝兄妹关系,因为以他高尚的道德观不能容忍有您这么一个心底歹毒的妹妹……"? 叶芷澜惨白着脸,听到这彻底崩溃了尖声叫道:"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做我哥哥,他不过是个姨娘养的……"? "叶小姐,您恐怕连这位姨娘养的二哥都不如了,他好歹还有份遗产败一下,您呢?" 叶芷澜固执地摇头,喊道:"穆昱宇,你这个魔鬼,你怎么威胁他们的?啊?我爸爸,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穆昱宇你听见没,我爸爸不会放过你!"? 穆昱宇皱眉看她,冷冷地说:"你父亲说了,只要我不将你送进监狱丢叶家的脸,他就当自己没生过你。" 叶芷澜呆住了,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失神地喃喃说:"爸爸,爸爸不会这么对我,爸爸不会的……" "很遗憾,叶老先生比你脑子清楚,叶家这一代没出息不要紧,下一代却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只要留着叶家的底子不伤筋动骨就成。据我所知,你大哥二哥都各有一个女儿,叶家的小姐,还留着嫁个好人家,为父兄谋点实际利益,怎么经得起你这么折腾?"穆昱宇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叶芷澜,口气平静说,"我说过你死定了,你还不明白吗?现在没人能救你,你完全是自作孽不可活。"? 叶芷澜眼珠子乱转,突然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流着泪哭喊说:"昱宇,不要这样,求你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好不好?那不是我的主意,给你下药不是我出的主意,你了解我的,我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根本就不可能知道有那样的药,我只是一时糊涂,你那时讨厌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那样,昱宇,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原谅我……"? 穆昱宇嫌恶地甩开她,掸掸衣袖说:"你果然脑子不正常,居然说这种话。叶芷澜,你说的没错,我是讨厌你,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我不懂讨你喜欢,对不起,"叶芷澜垂下头哭泣说,"我以后一定改,真的,我会改的……"? "笑话,你能改?"穆昱宇冷笑说,"你能改我也不乐意改,得了,咱们俩都别装了,到这个地步了,装可怜委屈有用吗?五年,你装的次数不少,有用吗?"? 叶芷澜猛地一下止住了哭泣,她咬着唇,抖着手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喜欢把一个人全部的希望都扼杀掉,因为只有把人逼入绝境,才叫真正地惩罚一个人。你觉得让我发疯就是报复我?错了,"穆昱宇淡淡地说,"真正的报复,是让人绝望,叶芷澜,这会你也尝到众叛亲离,你大哥,你爹,你那个养尊处优的妈,你觉着特骄傲特了不得的叶家背景,今天都他妈恨不得躲你远远的,这就是你们叶家,啧啧,真了不起。"? "其实你还是没真正吃过苦,哪怕你不是叶家小姐了,你还是有房子住,有饭吃,有个人账户可以打理点小钱,老天真是对你不错,"穆昱宇环视四周,摇摇头说,"老天真不该这么不公平,所以我决定替它做点事,我跟你大哥收购了这套产权,你现在住的是我的地盘,我不高兴你呆着,你明天必须滚。" 他笑了笑,继续轻描淡写地说:"我还发现你攒了不少值钱首饰,这个我没权拿走,也罢,夫妻一场,就留点财物给你防身,但你要小心,孤身女人带着值钱玩意是个惹祸的,尤其你还长得不错。"? "这个社会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普通人,活得很焦虑,买不起房,看不起医生,上不起学,就业培训也交不起钱,当然更加逛不起商场,吃不起餐厅,叶芷澜,我觉得你该好好体验一下这种人生。怎么说呢,把公主拉出城堡这种事,真是我的荣幸……"? "穆昱宇,我杀了你,你个王八蛋,我杀了你……"叶芷澜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她手里攥着一把瑞士军刀,估计是刚刚放在口袋里防身的,现在悄然无息打开了直接就冲穆昱宇扎了过去。穆昱宇侧身一避,扭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拧,叶芷澜疼得惨叫一声,刀子应声落地,但她另一只手迅速伸出去,五指张开,长长的指甲瞬间在穆昱宇脸上挠了三道血红的印子。? 姚根江带着人忙冲上去将她抓去,叶芷澜拳打脚踢,疯狂地喊:"穆昱宇,你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 穆昱宇伸手一摸脖子,一阵刺痛传来,姚根江皱眉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简要地说:"别跟她耗着了,她疯了。"? 穆昱宇点点头,拿手帕捂住伤口。? 他正打算让人拿出离婚协议书逼叶芷澜签名,突然听见叶芷澜惨笑着问:"穆昱宇,做梦好玩吗?" 穆昱宇浑身一颤,他转过头,发现叶芷澜咧开嘴笑得极为幸灾乐祸:"梦见什么了都?你敢说吗?是不是梦见你想也不敢想的事?你敢不敢说,啊?敢不敢?"? 穆昱宇的手难以自持地抖起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哪怕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无法压制。? "哈哈哈哈,你该感谢我,要不是我你不会有那么好的美梦做,像你这种守财奴能有多少想象力?啊?你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的赚钱机器罢了,我让你体验了做人的乐趣,你是不是很享受?是不是呀?"? "好可惜哦,那都是假的,那个梦是假的,那个梦里你投入进去的感情也是假的,等药效过去了你他妈的什么也捞不着,可怎么办呢?要是没试过,你一直这么活着也无所谓对吧,可现在你尝到甜头了,不继续吃药怎么办?哈哈哈哈,穆昱宇,我等着你自己去吃药,等着你自己把自己弄疯……"? 她还没说完,穆昱宇已经怒吼一声,扑过去一把掐住她的喉咙。? 这个时候他想起很多,他想起梦中浅笑盈盈的妻子,和蔼慈祥的母亲,他憨傻却又单纯的小舅子,还有他活泼可爱的小男孩;他想起那个梦里触手可及的亲人,呵寒问暖的唠叨,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他眼眶润湿的温情。? 可那是假的。那都是药物作用下的幻觉,那个幻觉目的是为了摧毁他的意志,腐蚀他的心灵,令他崩溃,令他疯狂。?为什么会这样?他刚刚才懂得这些东西如何弥足珍贵,他刚刚才发誓要换个活法,好好将梦境中的一切变成现实。?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过只是想不要一个人,他不过是求一个正常点的家庭。? 他愤怒得失了控,他的手在收拢,他盯着叶芷澜咯咯作响的喉咙,涨红的脸庞,微凸的眼球而不为所动,就在此时,他听见姚根江扑过来大力掰开他的手,奋力拉开他,在他耳边大声嘶吼:"老穆!" 穆昱宇渐渐清醒过来,他痛苦地闭上眼,这才是现实,这才是他妈的的现实!? 叶芷澜捂住喉咙蜷缩着咳嗽,穆昱宇深吸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他过去拉起叶芷澜,在她耳边喘着气,轻声说:"很好,惹怒我是吧?告诉你,我也不跟你离婚,你想毒死我这个事让我突然间开窍,我想我跟你就该这么礼尚往来,比如我弄具尸首证明那是你,开个死亡证明,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无叶芷澜其人,我说你是冒充的你就是冒充的,呵呵,剥除了叶芷澜这个名字,你说说,你还剩什么?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叶芷澜惊恐地瞪大眼,她流下眼泪,她忽然大哭起来,她边哭边喊:"穆昱宇,我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活了,从你不看我的那天起,我就不想活了……" 穆昱宇松开她,她立即歪坐到地上,闭着眼流泪,一言不发。穆昱宇忽然觉得整件事毫无意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搓搓自己的脸,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拿出来放到叶芷澜跟前,疲惫地说:"签了吧。"? 叶芷澜摇摇头。? "签了吧,"穆昱宇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倦意十足地说,"签了它,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 叶芷澜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说真的,"穆昱宇把离婚协议书往她跟前一推,叹气说,"签了,咱们就两清,从此以后,谁也不认识谁。这房子我给你,你的小金库也自己留着,我不赶尽杀绝,就这一次机会,你要不要吧。"? 叶芷澜抖着嘴唇,半天才哑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穆昱宇惨笑了一下,摇头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说原因,只能说大概我妈在天之灵不乐意看到这个。"? 叶芷澜用手背擦擦眼泪,飞快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穆昱宇收好文件,站起来对姚根江说:"走了。"? 他们一行人往门口处走去,叶芷澜在后面颤声喊了他一句:"穆昱宇。"? 穆昱宇回过头,她凄婉地笑了,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没想毒死你。" 穆昱宇闭上眼,又睁开,一言不发,转身踏出这套房子。 第51章 出了叶芷澜的寓所,一阵冷风灌了过来,穆昱宇才发现不知不觉,原来冬天已经来了,他身上的灰色薄呢外套已经有些挡不住寒意。 暮色浓厚,一排光秃秃的枝桠伸展在庭院里,路过时,脚下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昏黄的路灯下,一切都像罩上冻出霜花来的玻璃罩子,朦胧隐约,备有隐情,说不清道不明的世故,都在呼吸之间化作白色的烟雾又交还给空气。整个城市灰扑扑的,厚重而萧瑟,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格外长,长到骨肉伶仃的凄然。 穆昱宇站在车前半天没有作响,他抿紧嘴唇,眉头深锁,他觉得这个天真他妈冷,冷到风吹脸上都有刀子割肉的淋漓痛彻,冷到,他心里都在冒着寒气,连眨一下眼,都要耗费比平常多得多的力气。 姚根江陪着他站了许久,终于试探地咳嗽一声,问:"老穆,总这么站着也不算个事,不如还是回去?" 穆昱宇没有做声。 "事情既然这么解决了,就别想太多,"姚根江斟酌着说,"这里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下面咱们还要打别的硬仗……" 穆昱宇摇头,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不,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穆昱宇抬起头,没有回答。他在这一瞬间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觉得自己终其一生从未有一个决定犹如现在这个如此令他犹豫和迟疑。 但他却不得不去处理,他必须把被这帮人弄乱的情绪纠正过来,抹杀一切异常状况,让生活回复正轨,做他这辈子最擅长,也是最该做的事情。 "你们先回去。"穆昱宇简单地说,"我一个人去就好。" "你去哪?"姚根江皱眉说,"起码让孙福军跟着。" "不需要。你们坐我的车回去,"穆昱宇深吸了一口气,对姚根江勉强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们随时电话联络。" 他说完,冲姚根江点了点头,大踏步走远几步,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关上车门。 "去哪先生?"出租车司机问。 穆昱宇闭上眼,停顿了几秒钟,才像往外吐出千斤橄榄一样一字一句,报上倪春燕的地址。 只是短短一行字,可在说出之前,却如同镶嵌在身体内部一样,说出它们,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抠出来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整件事都错了,开头错,处处错,就像一节错了轨的火车,要想再把轨道拗正过来,就得花费比以往大得多的力气。那些梦里见过的温暖,感受过的美好,对一个普通女人产生的眷恋,那都是错的,是由那该死的致幻剂塞到他脑子里的副产品他从来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穆昱宇,他从头到尾,都只能是穆先生,也只应该是穆先生。 第52章 一碗牛肉面很快就煮好,端到穆昱宇跟前来时汤清肉嫩,顶上还飘着碧绿若翡翠的青菜,还额外加了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满满一碗热气腾腾,只是看着,穆昱宇的眼眶就觉得发涩,似乎体内的寒气都被催动,冷热对比之下,冷的更冷,暖的更暖。 他慢腾腾地拿起筷子,仔细挑起几根面条吃进嘴里,忽然之间他觉得什么味道也尝不了,味蕾似乎丧失了作用,他只是机械地嚼着,命令自己咽下去,因为他知道,过了今晚,这样的东西,也许他再也吃不到。 也许一辈子,也吃不到了。 没有放葱花,没有浇酱汤,就连他手里的筷子,眼前的碗都与店里其他客人的不同。他厌恶葱花味,嫌牛肉浇酱汤太咸,他有轻微洁癖,如果让他用这种小店没消毒过的餐具,他会浑身不自在。 他的嗜好,怪癖,倪春燕都记得。 那是一只朴实而干净的海碗,碗边描着连云纹的大红喜字,汤勺也是,笨拙的喜字连成一团,就像一个火红的徽章,刺眼得紧。 好像仓促摆上喜宴的劣质器皿,酒席终了却忘了撤下,不见喜气,倒见凄惶。 穆昱宇一口一口地吃着,每一口都吃得很仔细,可每一口也都吃得不知所以,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着急,他想记住这个味道,可他却发现记忆就如同这碗面,吃一口少一口,见了碗底,却还有什么能剩下? 他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慢慢放下勺子和筷子,然后冷静地问倪春燕:"洗手间在哪?" 倪春燕站起来说:"楼下有一个,是公用的,你,你恐怕用不惯,上楼吧,用我们家的。" 她前面带路,拐进厨房,穿过狭窄且两边堆满杂物的通道,再拐个弯就能见到内部的楼梯。那楼梯也有些年月了,老旧,上边铺的瓷砖都裂了好几块,每一块似乎都沤染了岁月。倪春燕拧亮灯,先于穆昱宇蹬蹬上楼,回头对他笑了笑说:"快上来呀。"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他等了等,似乎在等某个听不见的召唤,然后他先试探着踏出左脚,等皮鞋与瓷砖相触,他的决心又回来了,于是他不再迟疑,大踏步上楼。 倪春燕已经打开房门,在屋里对他喊:"进来进来。" 穆昱宇一脚踏了进去。 "不好意思啊,东西有点乱,"倪春燕忙不迭地收拾沙发茶几上的报纸和蜡笔,对他抬头,有些赧颜说:"小超最近喜欢画画,我给他买了点颜料,让他在废报纸上画。" 穆昱宇没有说话,他静静打量这间屋子,地方不大,隔开成一房一厅,厅的角落里支了张小床,床的一角摆了台老式的小电视,此刻他正蜷缩在床上,抱着膝盖,聚精会神盯着屏幕,听见有人来,眼睛也不舍得抬一下。 倪春燕低喝说:"小超,有客人呢,姐怎么教你的?怎么还顾着自己看电视?" 小白痴百忙之中飞快抬了一下头,见是穆昱宇,立即扯开一脸灿烂的笑容,清脆地喊了声:"报纸果冻哥哥。"喊完了随即又把头转电视上,眼睛一眨不眨,似乎那上面播放的,是承载人类生死攸关大事的信息。 倪春燕有些无奈,对穆昱宇说:"他就这样,见着喜欢的东西,就不理会别人。你别介啊。" 穆昱宇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瞧我,你要上洗手间是吧,来,这边。"倪春燕一拍大腿,忙领着他往屋子一边的角落里去,替他打开了洗手间的灯。 穆昱宇走进去,随手关上门,他打开水龙头,在水声的掩盖中,对着马桶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他不是肠胃有问题,也不是对倪春燕做的东西反感,他知道他会呕吐,是因为心理性地排斥这样的场景,包括这个场景中的一切。 可人这一生,就是有再排斥也必须去做的事。 穆昱宇冷静地冲了水,漱口洗手,打开窗,让外头清冷的空气进来,散去浴室里呕吐物的酸臭味道。他在窗边站了一会,他闻到这个季节干燥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味,包括这间浴室中环绕着的,属于倪春燕的淡淡香味。 它们都是有根有据的,架子上的香皂,窗外的梧桐树,它们的来历都清晰可辨,没什么复杂难懂的地方。仔细辨认,那味道也是有质感的,夹杂着家长里短,有的是世态炎凉,一点点的,在这个深秋的夜晚沁人心扉。 他发现盥洗台上有一根长长的黑发,那是倪春燕的,他难以自持地走过去,将那根黑发捡起,绕在指头,然后再轻轻扯下,丢进盥洗池,打开水龙头冲走它。 他抬头,再次确定那是自己该有的一张脸,瘦而严厉,眼睑下堆着怀疑与苛求,这不是在梦境中见过的那张穆昱宇的脸。他的脸上从来就不会有平庸和蠢笨的幸福,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幸福这种东西,从根本上,就不是能够被证明出来的。 穆昱宇深吸一口气,拉开浴室的门,他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倪春燕,她正弯着腰,手里拿着热水瓶,往杯子里倒水。 水雾氤氲,她的脸庞看起来朦胧美好,但却毫无意义。 "出来了?"倪春燕笑着看他,"我给你泡茶呢,等会喝了再走,不是什么好茶,不过大冷天的,捂捂手也好。" 穆昱宇沉默了一会,终于说:"我有事跟你说。" "说吧。"倪春燕低下头,把保温瓶的盖子拧好,吹吹茶杯里的热气,然后抬头奇怪地问,"啥事啊?是,是说搬你那的事?"她忽然有些脸红了,垂下头说,"我只收拾了一点东西,还,还没收拾利索。" 穆昱宇这才想起他还曾要倪春燕搬过去跟他同住。他环顾四周,发现原来角落里有些纸箱,估计已经装了东西进去。怪不得他进屋会觉得凌乱,原来倪春燕真的相信他。 可她怎么就那么容易轻信一个人呢? 穆昱宇清清喉咙,他以为那句话很难,可事实上,他完全就能面不改色地说:"你不能搬我那了。" 话音一落,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小超的电视机传来广告的声响,那广告的画外音在说,有一种生活超越品质,有一种追求亘古恒源。 穆昱宇有些后知后觉的心慌,多少大场面都见识过了,他早已练就不为所动的铁石心肠。可今天他破天荒地慌乱起来,他知道自己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平衡,这间屋子,就像一间用火柴搭建的工艺品,他无意间抽掉的,正好是支撑性的一根。 于是,在他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整个空间正在缓慢地节节崩塌,继而分崩离析,支离破碎。 "我,我的意思是,你要想搬,我可以给你找更好的地方,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行,我送你,没问题,只要你开口,对了,我妈还留着她的房子给你,我明天就让小林给你们办过户……"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最后自己都觉得言语乏味得紧,他不得不沉默了,最后一个音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倪春燕的脸色白得宛若透明,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茶杯,然后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穆昱宇的心像被看不见的手使劲拉扯着,疼得他呼吸维艰,他费劲地说:"倪春燕,你别这样,你说句话行不行?我不是讨厌你,但是我想,咱们俩要真在一块,恐怕,还是不合适,最终对你不太公平,真的,我仔细想过了,咱们不该在一块,我们太不一样……" "我都懂的,别说了,我懂。"倪春燕淡淡地笑了,打断他,像替他解围一样,轻飘飘地说,"搬去跟你住,我算什么呢?我都懂,你是为我好。" 穆昱宇的喉咙哽住了,他没法在这个女人面前再替自己辩解一句。 "没事,我早知道是这样,真的,我早知道。"倪春燕有些恍惚地轻声说,随后又笑了笑,问,"你还喝茶吗?" "不……" "哦,不喝啊,那我倒了。小超不会喝,我不能喝,只好浪费一回了。"倪春燕神经质地笑了笑,端起茶杯,急急忙忙往洗手间赶。 她走得太急,不曾想被茶几绊了一下,整杯滚烫的茶都浇到自己手上,手没法再抓紧那个茶杯,砰的一声,杯子掉到地上裂成碎片。 "倪春燕……"穆昱宇有些急了,他想上前去。 "没事,不要过来,仔细脏了你的衣裳。"倪春燕强笑着举起烫红的手,说,"真没事,那什么,天也晚了,你早点回吧,成吗?" "不,我,我给你找药,你的手……"穆昱宇慌乱地四下看,"药箱呢,你有烫伤的药膏吗?" 倪春燕突然一下爆发了,她尖叫一声,冲上去一把将他往门外推去,一边推一边喊着说:"您回吧成不成啊?我求您回吧成不成?啊?!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没有了!回去吧!我这辈子没求过谁,现在就求您一回,您别跟着看笑话了,回去吧啊!回吧!" 她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有憋不住的哭声。 穆昱宇想抓住她,却被她反手推开,他连连后退,被倪春燕推出门外,然后哐当一声,倪春燕在他眼前,用力地把门关上。 第53章 在倪春燕用力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穆昱宇猛然接收到这样一个信息:从今往后,我是真的,要跟倪春燕再没任何关系了。 这个信息带着确凿无疑的重量,一下狠狠击中他胸口心脏的位置,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有瞬间的脑子空白,浑浑噩噩地转身离开,就像被牵引着的木偶,有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他,告诉他,走吧,留着无益。 留下来,你刚刚所做的一切,那些挣扎,同等的痛苦,就丧失了意义。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恍惚,就像穆珏过世的那天晚上,巨大的伤痛压过来,人反而茫然到不知道该做何种反应。 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路面上,这条路晚上经过的车辆不算太多,构不成车水马龙的喧嚣,在他身后,牛肉面店还是灯火璀璨,肉汤的味道还是香到足以让路过的人停驻,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似乎在他走过的身后,那个地方会节节成灰。 不要回头,一回头,你会变成盐柱。? 天使这样告诫索多玛城的义人罗得,耶和华会引硫磺之火将这座罪恶之城毁灭,但你不得回头,必须什么也不想,听从神的指引,一心一意往前走。 但天使不知道凡人跟他不同,难道罗得的妻子不信神吗?难道她怀疑神的旨意吗?未必如此,可她为何还是要回头?因为她除了信仰,还有很多别的牵挂,她担忧未来,她舍不得过去,如同爱神,她也爱她琐碎而细微的生活。? 所以她变成了盐柱。 那么你呢?穆昱宇问自己,你会回头吗? 他闭上眼,决定无视心里正在逐步苏醒的痛楚,无视穿破耳膜的女人的哭声,在他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确乎有个女人在哭,那个哭声令他心痛如绞,但这些都不能阻挡他。他是正信者,他确信此时此刻的离开,放弃,然后重头再来,这是最理性,也是最符合双方利益的选择。 他睁开眼,迈开步伐,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克制住回头的欲望,就此离开。 都结束了。 那个荒诞的梦,那个不得而知的世界,都结束了,本来就不曾开始过,一切都只是他的臆想,都是那些该死的致幻剂。 他心里涌上一股不能压抑的怒火,他想,我要将幕后主使那个王八蛋揪出来,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可与此同时他又涌上一阵无力感,他单手掩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在心底深处有一片寂寥的荒原,一把火烧过去,遍地灰烬。 回到穆宅后,穆昱宇打了个电话给林助理,暗哑地说:"把那家面店全部的股份都赠与倪春燕小姐,把我妈那套老房子赠给倪超先生,明天你亲自去办,务必不要,让老实人吃亏。" 林助理迟疑了一下,问:"那之前给倪春燕小姐签的劳动合同呢?" "解除合同,照着高的违约金额赔给她。" "明白了先生。" "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穆昱宇顿了顿,然后说,"我希望,往后你还时不时关照一下那家店,她们有个什么困难,你能帮着处理一下。" "这个……" "算你额外的工作,我知道,"穆昱宇说,"我会补偿你。" 林助理笑了,说:"是,先生,要定期跟您汇报吗?" "好。" 他挂了电话,在自己空荡荡的卧房中陷入沉思,随后,他打了市内电话,让孙福军上来一趟。孙福军很快就来了,还带来一个保温杯,微笑着递过去说:"先生,我知道您有吃宵夜的习惯,但现在大厨还没来,我那两手又不敢乱献丑,就自作主张给您泡了参茶,您试试。"他补充了一句说,"这可是我买了孝敬老娘余下的,正经同仁堂花旗参,好着呢,不是余嫂他们原先留下那些东西。" 穆昱宇苦笑了下,接过保温杯,拧开来,氤氲的热气中一股浓郁的参味扑鼻而来。他吸了吸味道,说:"好像是不错。" "那可不,"孙福军笑嘻嘻地坐下来说,"要不是好东西,我也不敢买给我爹妈呀。" "你倒是个孝顺的。" "我哪算什么孝顺,"孙福军摸着后脑勺笑了,"可人就一对爹妈,不对他们好,对谁好去……"他忽然意识到穆昱宇的养母刚过世不久,立即收敛了笑容说,"对不住啊先生,我……" 穆昱宇摇摇头,喝了一口参茶,然后说:"我妈在天之灵,不会乐意见到我整天为了她不在的事愁眉苦脸。" "夫人是个文化人,"孙福军费劲地说,"跟我爹妈那种种地的差太远了。" 穆昱宇看着参茶出神,随后说:"她要还活着,没准今晚就该扇我一耳光。" "不会吧……" 穆昱宇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说:"叫你上来,是想嘱托你个事。" "您说。" "倪春燕那边,我往后可能都不会过去了,你多关照着点。"穆昱宇垂下眼睑淡淡地说,"她们姐俩不容易,别让人再给欺负了。" "那是肯定的,您不说我都会留心,"孙福军皱了皱眉,试探着问,"您,跟她吵架了?" 穆昱宇没说话。 "先生,您真别把她的话太当回事,她不会说话,可又跟我似的心直口快,要她说了什么不合适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别人不知道她,您还不知道吗?那姑娘哪有坏心眼……" "她没错,"穆昱宇打断他,像对着自己说,"错的是我。" "先生您……" "总之你往后多照看她们姐俩,有什么事,尽量帮衬着,好吗?" 孙福军沉默了,随后他点了点头。 "如果,"穆昱宇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哑声说,"如果你有天,觉得春燕还不错,想,想跟她……" "先生,我不会的。"孙福军打断他。 "为什么?她挺好的,你,你不也一个人吗?" 孙福军深深地看着他,随后笑了笑说:"春燕是挺好,我也确实是一个人,可人跟人讲究个缘分,我俩的缘分没到那个点,她跟我都不会乐意。而且凡事得讲先来后到,她跟我,心里都有人了。" 穆昱宇抬头看了看他,随后问:"你心里也有人了?" "嗯,我以前一个战友的妹妹,她哥因公负伤,我每月都资助她,她在上大学,明年就毕业。" "这岁数,差得有点远。而且现在的女孩不好说,"穆昱宇问,"你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孙福军摸摸鼻子,想了想说:"怎么会不怕?" "那你不赶紧跟她订婚什么的?" "那有用吗?"孙福军摇摇头说,"反正咱做事只凭良心说话,强扭的瓜怎么着都不甜,我喜欢她,这会我就是不能看着她缀学不管,至于钱会不会打水漂,这种事,谁说的准?" "我要是你不会这么被动。"穆昱宇直截了当地说。 "先生,您当然跟我不同,您是做大事的人,可我不一样,我就只适合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我觉得那么过心里踏实。" "心里踏实啊,"穆昱宇长长叹了口气,说,"得,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我就是跟你说这个事,没别的了。" "好的,那我走了,您也早睡。"孙福军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在要步出他的卧房前一刻,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先生,其实,我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嘱咐我,但我明白,您有您的理由。" 穆昱宇苦笑了一下,捶捶自己的心口说:"我也对得住这里。" 孙福军点点头,低声说:"这样总好过白忙活一场,完了再分好,您没做错。" 穆昱宇的眼眶瞬间就湿了,他抬头眨眨眼,随后说:"没想到居然是你会跟我说这句。" "说句不该的话,我从头到尾,就没觉得你们俩合适。"孙福军叹气说,"春燕妹子是个实诚人,她跟您,不是过一样日子的人。" 穆昱宇沉默了片刻,随后抿嘴点点头,挥手让他离开。 第54章 事情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回归到该有的轨道上。 做到这点没穆昱宇想的那么难,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说不难是因为人都是惯性行动,张开手,踏出脚,遵循的都是经年累月沉积下来的经验,这经验就如装在体内的自动定位系统,走到哪,做什么都自觉归入那横宽竖长的框架中。 说不容易却是因为那框架的边界都是弹性的,收缩自如,困在里头的人挣得越用力,反弹就越厉害。穆昱宇感觉自己现在就跟被弹簧反弹一样狠狠甩回名为穆先生的框架中,摔得他七荤八素,满心苦楚,可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也没法跟人说。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只能也只会做穆先生,怪梦中的平行空间,就是绷着那边界的弹簧,曾经以为离中心越来越远,几乎可以开辟另一个新天地的,可那新天地却是昙花一现,没根没据的,弹簧绷到顶点,啪嗒一声还是把人丢回该呆着的地方。 日子总要继续,哪怕吃稀饭咸菜,哪怕吃龙肝凤胆,怎么样都是一天,怎么样都是一年,可到底有些差异给留了下来。这差异是在倪春燕身上,但也是微不足道的,有她和没她,其实差的并不是太远。 生活不是狗血电视剧,海誓山盟的伴侣们尚且会敌不过琐事的侵蚀而导致劳燕分飞,各过各的,何况穆昱宇跟倪春燕这种?穆昱宇左思右想,居然发现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他跟倪春燕之间的关系?宾主?老友?恋人还是情人?不,他们都不算。他们之间实在说不上有羁绊,实在说不上有牵连,就连仅有的那点信赖和温情,也跟迷幻剂挂上钩,落得名不正言不顺。 就如孙福军说的,他们根本就不是过一样日子的人。 没了倪春燕,穆昱宇发现自己照样能上班,能工作,能睿智狠辣处理事务,谈判桌上不见手软;去医院治疗,服药做检查都未见皱一下眉头,他该干嘛干嘛,日子过得半点错都没有。倪春燕不在又怎样?他是吃不上她做的饭了,宅子里也不见她穿那件红大衣的影子,可那又怎样?林助理给他找的新管家很快就用英式管理的一套令穆宅重新运作,厨房里多了两位中餐大厨,倪春燕那点手艺,实在跟人没法相提并论。 但白天过完,晚上躺在雕花架子床上,他却又开始失眠,这时没了倪春燕那点差别就开始来了,就如细瓷瓶底的裂缝,非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将里头装的水渗透出去。这时候的穆昱宇莫名其妙会觉得很空,一种久别的空茫感又像雾气一样满满侵占整个睡眠空间。穆昱宇对此并不陌生,因为他躺下去又开始有那种"如果睡死了也不知尸体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的念头。但令他惊诧的是,事实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这种念头了,似乎从他开始接受那个怪梦,似乎,从他开始接触倪春燕,他确实再没有过这么强烈的孤寂感。 孤寂感,穆昱宇闭上眼,命令自己驱逐掉这种软弱的情绪。 到了这座城市下第一场雪时,穆昱宇顺利跟叶芷澜签了离婚协议书。他遵照自己的诺言,将房子给了叶芷澜,也没就她给自己下药这个事继续报复她。大概他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了旁人错误的信息,临到签离婚协议那天,叶家大少突然又硬气了,带着律师跑过来阻止妹妹签字,扬言要给妹妹打官司,争取所谓合法权益,他此时浑然忘记自己曾经卖了妹妹,一副体贴入微的兄长模样,嚷嚷着要把穆昱宇在宅子里发狂想掐死叶芷澜的事作为新证据,对穆昱宇骂道:"姓穆的,你打发叫花子呢?一分赡养费不出就想离婚,没门!我告诉你,我们叶家女儿不是好欺负的,我爸爸病了,还有我这个大哥给她做主!" 穆昱宇冷冷看着他做戏,一句话也不说,等他闹得差不多了,才转头对一直垂头不语的叶芷澜说:"你现在还觉得生在叶家高人一等?" 叶芷澜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小澜,你不要怕他,大哥在呢,你别签这个,这个对你不公平……" 叶芷澜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大哥看,然后惨淡一笑问:"我不想签,可我不得不签,你难道不知道吗大哥?" 叶大少说:"不怕,那个事姓穆的才有顾虑,他不敢报案的,闹大了,他丢不起这个脸!" "如果他丢得起呢?"叶芷澜问。 "这,这,反正我们不怕他……" 叶芷澜淡淡地问:"大哥,如果我跟你说,就算穆昱宇分一半身家给我,我也一个子都不拿回家,你还帮我吗?" 叶大少尴尬地住了嘴,随后恼羞成怒,骂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就算出了门,嫁了人,也还是叶家的小姐……" "行了,"叶芷澜打断他,疲倦地说,"就这样了,我累了。"她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律师跟前,也不多说什么,拿起笔,翻了翻那个文件就要签下。 "小澜,你疯了,不要签……"叶大少大惊失色,就要扑上来阻止。 林助理立即领着人拦住他,穆昱宇使了个眼色,林助理立即带着人将叶大少跟他的律师推搡出房间。 叶芷澜皱眉看了看,随后唰唰在几分文件上签好名。 穆昱宇这时倒意外了,他不觉拿正眼看这位前妻,发现叶芷澜穿着一件很眼熟的旧衣服,开司米乳白色大衣,里面是合体的普蓝色羊绒裙子,身上没戴一件首饰,脸上也没画浓艳的妆。 穆昱宇想了想,忽然想起来,这么打扮,可不就是若干年前,那个还在习音乐,满脑子不切实际幻想的叶芷澜么?那时候她还未嫁做人妇,尽管也不乏刁蛮任性,可到底还是青春的美丽做底子,发起公主脾气,其实也不失可爱。 可他眼见着这个女人身上的可爱蜕变成疯狂,单纯演变成偏执和刻薄,他尽管满心厌恶,可对这些变化从未惋惜,更加没想过阻止。时至今日,穆昱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也许她是需要他的,在某个特定的契机,如果他肯稍微多看她几眼,如果她肯稍微软化一步,也许他们俩,走不到那么糟。 也许在一天天的相处中,纵使没有爱情,可也能生出些相濡以沫的亲情? 但人生哪来的也许? 穆昱宇轻笑了下,都到了这步田地,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低头,正儿八经在叶芷澜签名的隔壁签上自己的。 这一刻双方都有种轻松感,都不觉吁出一口气。因为离得近,彼此都听到对方的反应,穆昱宇转头,勾起嘴唇,平生第一次用温和的目光打量他的前妻,然后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叶芷澜轻轻拢了下头发说:"大概,去欧洲吧,我一直想去那住段时间,如果能,就找个大学呆着……" "很好,"穆昱宇点头说,"你的计划不错。" 叶芷澜忽然笑了,摇头说:"知道吗,这居然是你第一次夸我。" 穆昱宇微微皱了眉,在脑子里搜索了下,确实在此之前从未赞同过叶芷澜,他笑容加深,伸出手说:"祝你一切顺利。" 叶芷澜低声道谢,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两人遵照上层社会的准则只碰了对方手指的前端即放开,随后,叶芷澜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对他说:"我走了,也祝你一切顺利。" 她拿起自己的皮包,准备要出门,林助理叫住了她:"叶小姐。" 叶芷澜停了下来。 林助理将一张纸片递过去,低声说:"这个,是先生让我给您的,上面的地址和电话,是您学音乐的那位朋友。" 叶芷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虽然退了学,但自己开了个辅导班教小孩弹钢琴,情况还不错。"林助理笑着说,"我想他应该会高兴见到您。" 叶芷澜的眼眶突然就红了,她飞快接过那个纸片,藏到包包里,抬头对上穆昱宇的视线道:"穆昱宇,谢啦。" 穆昱宇不耐地挥挥手,叶芷澜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掩口不提,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穆昱宇带着林助理下了律师楼,在电梯里,林助理频频看向穆昱宇,却欲言又止,穆昱宇皱眉道:"有什么话,说!" 林助理笑说:"没,只是有点小感慨。" "哦?" "叶小姐,以前看我都没好脸色,我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那种表情,好像,很感激,很高兴,咳,总之说不清。" "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多愁善感,"穆昱宇嫌恶地瞪了他一眼。 林助理吓得后退一步,赶忙说:"先生,我就随口说说而已。" "那小白脸,"穆昱宇停了停,皱眉说,"真是个小白脸,一点能耐都没,可不知道叶芷澜看中他什么,还真上心了。" "可能投缘呢。" "傻。"穆昱宇冷冷地评价了一个字。 此时电梯到了底层,叮咚一声打开之即,穆昱宇清晰地听见林助理在他身后嘀咕了句:"再傻,能傻得过倪春燕?" 穆昱宇猛地一下按住电梯门开关键,转头阴沉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啊?" "什么叫再傻能傻得过倪春燕?" "哦,那个呀,"林助理若无其事地说,"倪春燕小姐没有接受您的馈赠,把面店也盘出去了,据说是要搬走,盘店的钱也只拿了一点,我算了一下,正好拿了咱们还没给她结的工资。" 穆昱宇觉得心里发冷,咬牙问:"什么,什么工资?" "您不是请她做过厨子吗?因为不知道她的工资从哪块出,是归入穆宅呢还是公司人事,所以我一直没给她结算。" "那她人呢?" "搬走了。"林助理摇头叹气说,"这位姑娘太仔细了,带走的都是她原来带来的,店里的东西,一样样连清单列得清清楚楚,一个碗都没拿,真是,谁会跟她算这些啊……" 穆昱宇只觉心跳声盖过一切,大到耳朵都嗡嗡作响,他呆立在那,过了好一会,才愣愣地问:"那,我妈原先那套房子呢?" "哦,那个她拿了,因为我说是夫人赠送给她弟弟的。" 穆昱宇立即道:"走,去那看看。" "可是先生,您下午还有会……" "取消,"穆昱宇撸了撸头发,哑声说,"取消,我得过去看看。" 第55章 房子一老就注定留下很多记忆,墙缝里的爬山虎,楼道角的废单车,屋檐下的水痕,天台上簌簌飞过的鸽子群,一处处展开了都是故事,仔细倾听都有声音。它们充斥着锅碗瓢盆的碰撞,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细,有吃饱穿暖的实惠,当然也有鸡毛蒜皮的庸常。 这是百姓人家微不足道的日子,空间太狭隘,容不得一个男人大展拳脚的欲望和梦想,所以穆昱宇总想着离开,他从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谋划如何挣脱这里,远远出走,在广阔天地中实现鹏程万里的雄心。可今天,走在这个楼道里,穆昱宇却蓦然发现,这里才是最宽广的地方,它的边角有限,内里却是朴素敦厚,包罗万象的,装得下他从外头带来的所有焦灼和不安,也容得下他背负在肩上全部的压力和犹豫。 是他选择了离开这个地方,是他选择了离开这种生活,扪心自问,若再来一百次,恐怕穆先生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经历同样的舍弃和追求。但他到底不只是一个穆先生,站在这个旧楼道里,旧房子就如一件洗得久了,柔软贴慰的衣服一样亲近肌肤,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承认,他到底,不只是一个穆先生。 在这栋老房子里,他还曾经是一个女人的养子,他还曾经是一个性格阴郁却善于装扮自己的中学生;他还曾经是这里好多老住户眼中乖巧孝顺的好孩子;他还曾经想过出人头地后,要衣锦还乡,要让童年到青少年欺侮过他抛弃过他的血亲们深深懊悔;他还曾经,因为自己的偏执和傲慢,狠狠伤害了一个爱慕他的女孩的自尊心。 他并不是凭空而来,关于生活的认知,关于自我身份的定位,关于他今时今日所有以为不可变更的原则,其实都是有根有据,有来有往,只是隔得太久,人就只知道看结果,却忘了看由来。 但是回过头,每一条来路都清晰可辨,它们一直在那,就如这栋老房子一样,等着他回头,想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从哪来? 他从哪来? 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穆昱宇拾阶而上,他走得不快,似乎越靠近老寓所,他越有点迟疑。 他不知道举手叩门,是要拿穆先生的身份,还是要拿穆昱宇的身份。 如果是穆先生,他此时此刻的行为完全无意义,甚至违背他的一向原则,可如果他只是穆昱宇,他又凭什么再次站在倪春燕跟前呢? 穆昱宇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站在门口良久,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会担忧,他担忧的事还挺多,他忧心忡忡地想,那个女人带着个傻子,不开面店怎么过活?她是不是真的住这里?自己这么贸贸然来了,万一刺激到倪春燕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她要连这房子都不住了该怎么办? 穆昱宇抿紧嘴唇,最终还是举手拍了拍门。 无论如何,该负责的要负责,是他硬是将倪春燕搅和进自己的生活,也是他单方面要那个傻女人离开。再自私自利,再无情无义,也不能让一个女人因为自己颠沛流离,尤其是她还带着个傻弟弟。 他拍了一会门后,无人应答,他不甘心,再拍,可还是没动静,穆昱宇刺耳倾听,发现里面静悄悄,可能没人搬来。这时穆昱宇身后有人开了门,有个男人谨慎地问:"您找谁?" 穆昱宇转身,发现是个陌生脸孔,大概是他离开后才搬来的邻居。穆昱宇冲他点了点头说:"我找这家的主人。" "这家没人了啊,"那个男人观察了穆昱宇一会,从他的衣着上断定他不是坏人,放下脸上警惕的表情说,"听说原先住的穆老师前段时间过世了就没人住了。您找穆老师……" "不,"穆昱宇摇头说,"我找这房子的新主人。" "没见有人搬来啊。"男人皱眉说,"您没走错吧?" "没人搬来?"穆昱宇皱眉问。 "肯定没有人搬来,"男人笑了笑说,"我们家就住对面,我妈退休整天在,要有人搬家,我们不可能不知道。" 穆昱宇愣住了,此时那门里探出来一个老太太,热心地说:"前俩天倒是有个大姑娘带着个半大弟弟过来打扫卫生。" 穆昱宇心里一动,忙问:"您,您见着他们姐俩了?" "见着了,那姑娘人挺和气的,说以前住这的穆老师是她家长辈,人过世了,房子留给她们,她自己有房子用不上,可还是得过来拾掇拾掇。" 穆昱宇问:"她只是,来打扫卫生?" "可不是,干活可麻利了,小伙子,她是你什么人啊?"老太太笑呵呵地问。 "我妈,就是穆老师。"穆昱宇哑声说。 "哦,怪不得,你们家亲戚呢?"老太太好奇地说,"你刚从外地回来,担心这房子是吧?放心,那姑娘收拾得可干净了,东西都拿布盖好,我瞅过了。我还跟她说,这房子要卖要出租的话可得找好下家,我们家不乐意跟不三不四的做邻居,她说这房子就这么锁着,留个对先人的念想,不租也不卖,我还想她真孝顺,闹了半天,敢情做主的是你呀?" 穆昱宇喉咙发干,深吸了一口气问:"她,说过什么时候再来吗?" "那可没有。"老太太摇头,看着他说,"您没她的联系方式?" 穆昱宇不愿多谈,说:"谢谢,如果您再见到她,麻烦让她跟我联系。" "哎,好的。"老太太点头,又问,"您要实在找不着她,干脆叫人撬锁得了,反正房子是您的话,它也跑不了。" 穆昱宇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跟老太太道了别,一个人慢慢地走下楼梯。他恍恍惚惚地想着,上一次从这下来时是什么时候?似乎那时候养母刚刚过世,倪春燕陪着他,后来,她又默默地陪在他身边许多回。 全都是他需要她的时候。 为什么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想过转身离开呢?他跟她,其实算不上有老交情,仅有的那点记忆,全是不怎么愉快的,他完全没资格。 可她怎么就能不记恨呢?他对她从来就不公平,少年时利用她的爱慕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发泄自己的刻薄和恶劣,成年了还是利用她的敦厚和善良度过自己的孤独和痛苦,证明自己的理智和残忍。 他的世界根本不该有这种女人,她打破了他对人性的认知,她让他高高在上,所向披靡的价值观,突然之间变得很僻陋和狭隘。 穆昱宇脚步有些踉跄,他知道倪春燕这次是真狠下心走了,她傻了一辈子,总算干了件聪明的事。 她做得对,他哪怕心痛如刀绞,却还是得承认,这回她转身离开,做得对。 可他怎么办?没有了倪春燕是不一样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几乎可以预料得到,这个女人的缺失意味着什么,她意味着,从今往后,她跟他那些与穆先生无关的回忆拴在一起,每次他回头,总会提醒他这个事实:她不在了,而他的生活,从此走向另一个岔路口。 穆昱宇看着一旁漆黑的楼道,忽然之间觉得手脚冰凉。 有两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见到他对视了一眼,其中较年轻的那个叫住了他,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朗声问:"您好,请问您住这楼吗?这有家姓穆的人家,呃,女的,大概六十出头,论年纪该退休了,您知道吗?" 穆昱宇回过神来,他站定了,微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两个人,跟他问话的大概与他差不多年纪,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目光晶亮,整个人看着精明强干,另一个站在后面的年纪要长点,负手站着,身材高大,不怒而威,脸型轮廓不失英俊,但身上习惯发号施令的气势太足,反而令人容易忽略其外表,而被其气场所震慑。但这都在其次,穆昱宇困惑的是,这个中年男子的面容似曾相识,而他又确定自己应该从未见过此人,因为无论在哪个场合相遇,这种男人都会引起同性的竞争意识和危机感。 穆昱宇慢腾腾地说:"有。" 这两人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位笑容加深,问:"请问那位老太太是不是全名叫穆珏?她住在哪个单元?" "你们找她有事?" "哦,我们是受她一位老朋友的嘱托来看她的,"那人笑了笑,说,"找了好久才找到这来。" 穆昱宇不将说话的人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放在他身后那位不说话的身上。在他打量这个人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他,目光同样锐利而洞察,穆昱宇跟他对视了一会,才说:"你们来往了,穆珏,也就是我妈,已经过世了。" "什么?"那位不说话的中年人终于露出一丝惊诧,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个月了,"穆昱宇淡淡地说,"癌症晚期。" 那两个男人又对视了一眼,随后,那位中年人问:"你是她儿子?据我们所知,穆珏应该没结婚。" "养子,"穆昱宇言简意赅地回答。 那位中年人点了点头,随后上前一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张启东。我父亲,是你母亲生前的老战友。" 穆昱宇伸出的手骤然顿了顿,他想起这个男人为何似曾相识了,他的相貌,实在跟与穆珏合葬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如出一辙。 第56章 张泽阳的儿子张启东,长相肖像乃父,身上带着职业军人才能养成的标杆式举止,气势比相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穆昱宇知道,若不是长年累月地身居高位,男性身上是无法养成这种习惯性的威严和压迫感。 在某种程度上,穆昱宇也是这类男人,厮杀在不同的战场,若仔细辨认,也有类似的严峻和不容挑衅。他们虽然杀伐决断毫不含糊,可他们心底也都揣着一本明白帐,知道哪些时候要和颜悦色,哪些时候要恩威并施。他们这样的男人,对脸上该有的表情都算计过一样不多不少,对要传达的信息也无需因顾虑而拐弯抹角,而是更讲究单刀直入,杀个措手不及。 照理说穆昱宇与张启东相对的时候原本是针锋相对之余,要带点惺惺相惜的互相欣赏,但这点欣赏现在却失了前因,穆昱宇深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父亲,也即是名为张泽阳的男人全无好感,不管是出于替自己母亲不值,还是出于儿子对母亲所爱之人莫名的排斥,他都不喜欢那位张泽阳,连带着,他的儿子,穆昱宇也觉得与己无关。 再加上在这栋楼里相遇,穆昱宇并不打算再做逗留,他勾起嘴角说,"很抱歉,我母亲已经入土为安,她生前似乎没入伍当兵,所以我不知道她还有老战友,只能对你父亲说声抱歉了。" 张启东并不着恼,淡淡地问:"xx军区文工团曾在七十年代初曾借调过你的母亲,但看来,你并不清楚这个事?" 穆昱宇微微一愣,他确实是不清楚,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笑了笑说:"借调?我虽然对体制不清楚,但好像军队文工团与地方是两个体系,这种情况下能存在借调关系吗?" 张启东眼神中闪过一丝尴尬,他并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男子,那男子立即微笑说:"也许说借调也不太确切,但穆老师当时确实曾以编外人员的身份进文工团工作了一段时间。" 穆昱宇不动声色地说:"那二位此次来的意思是?" "张参谋长此次来是替他父亲看看老朋友,如果有老人家晚年生活有帮得上忙的,我们也想力所能及地帮她安度晚年……" 穆昱宇打断他说:"谢谢,可惜我妈去世得早,没能知道她居然还有老战友惦记着。" 他说这句话已经有掩饰不住的讥讽了,倪春燕一离开,他心底那些怨恨和刻薄不自觉又开始泛滥,他此时忽然想起自己的养母,那个永远与人为善的老太太,一辈子都注意着不给别人添麻烦,平时上课哪怕一时不凑巧让学生请喝了一次汽水,过几天一定要请回人吃顿饭的,就是这么个女人,她气质优雅,举止娴静,豁达又聪慧,对他的教育永远都是恰如其分的引导和建议。可她也许就把女人一生中全部的情感都给了那张照片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凭什么这么好运呢? 既然这么好运,又凭什么不珍惜呢? 那他对倪春燕呢?说到底还不是一样? 穆昱宇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觉得自己此刻状态不对劲,完全是没必要的迁怒,于是他立即补充地说:"抱歉,我母亲去世了,我不可能高高兴兴替她招待客人,但还是谢谢你们,有心了。" 穆昱宇伸出手,张启东默默跟他握了手表示理解,随后,穆昱宇点头微笑说:"我这还有点事,司机还在楼下等着,就不留你们二位了好吗?回见。" 他转头就走,此时忽然听见张启东在他背后说:"等等。" 穆昱宇有些不悦地转头,张启东目光带着探视,淡淡地问:"令堂不知安葬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穆昱宇满心不乐意,可他忽然想起母亲临去世前还特地嘱托要把那张照片跟她合葬的情景,忽然没来由地心里发疼,也许穆珏是愿意见到故人后代的,也许,那个男人,真的有话要托儿子转达。 张启东补充了一句说:"那也是我父亲的遗愿,虽然两位老人都不在了,但我们为人子女的,能做一点是一点,也是少点遗憾,您说呢?" 穆昱宇抿紧嘴唇,终于叹了口气,说:"您说的是,这样吧,我安排司机带您过去。" 他留下了张启东手下的电话号码,下了楼梯就打电话给林助理,让他安排人过来送这两位军人去穆珏所在的墓园。然后,穆昱宇打车回公司,他亟待用高强度的疲累工作来将自己的时间占满,不然他不知道怎么去应对心底莫名其妙的缺失感。 再难过的时候都捱过去了,他想,没理由只是一个女人的离开,就天崩地裂。 根本没天崩地裂那种事,不该有,也不能有。 穆昱宇如愿以偿地工作到那天深夜,因为时间已到凌晨,他也懒得回穆宅,索性就在办公室的隔间里将就睡下。那天夜里他梦见自己的养母,云鬓高挽,音容笑貌都栩栩如生,冲他张开双臂。穆昱宇冲她喊,妈,您怎么来了?穆珏说,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混小子。 穆昱宇说,我挺好的,您还是别来了,省得我舍不得您走。穆珏叹了口气说,你还嘴硬,跟你妈嘴硬什么啊?我什么不知道?我跟你说小宇,人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你再这样,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穆昱宇红了眼眶说,妈,我没准已然后悔了,可那又怎么样?我都弄糟了,没法弄了这个事。 穆珏目光悲悯地看着他,似乎伸出手想摸他的头。 这个梦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穆昱宇闭着眼摸着床头的电话,凑到耳朵边问了句:"喂?" "老穆,我找到指示叶芷澜给你下毒的人了。" 穆昱宇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问:"谁?" "叶芷澜的父亲。"姚根江说,"你的岳父大人。" "前岳父。"穆昱宇顿了顿,冷笑问,"他老人家在医院住的还好?" "原本前段时间已经出院了,但最近又被送进去,听说为了分遗产,两位叶少爷,三房叶太太闹得不成话了。" "这就气病了?所以说没有点敬老精神是不行的,"穆昱宇淡淡地说,"既然他的儿女都不孝顺,不如哪天我去替他们尽尽孝好了。" 他挂了电话后起来后才发现时间已过七点,穆昱宇醒了就无法入睡,他爬起来,在隔间连带的浴室里冲洗了一下,将身上皱巴巴的西服脱下,拉开衣柜,才发现这里只备了一件他都不怎么穿的外套。穆昱宇没别的选择,只能穿上那件外套,刚想按铃叫秘书给自己订早餐,却想起现在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公司里恐怕除了清洁人员和保全人员外并没其他人。穆昱宇站了起来,想着公司附近有家不错的粤菜馆,里面有早茶供应,去那里解决也不错。于是他正正衣服,打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公司如他所料般很安静,甚至在他穿过大堂走出去时,门口的保全人员见到他惊愕得险些忘记跟他打招呼。穆昱宇推开公司大门,站在台阶上,清晨的城市总是美好的,就如初生的婴孩,哪怕藏污纳垢,可也还是留着点重头开始的新鲜意思。穆昱宇走下台阶,穿过马路,走了大概两百米,正要走进那家粤菜馆,突然之间,他偶然一瞥,却见到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穆昱宇的心跳加速,直直盯着那个人,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他,咧开一个无忧无虑的傻笑容,随即蹦蹦跳跳从对面跑了过来。 居然是倪春燕的宝贝傻弟弟倪超,可他怎么会在这? "报纸果冻哥哥,原来你真在这呀,"小白痴叫得很大声,穆昱宇却全无以往厌烦的情绪,只觉得这少年的声音其实清澈动人,带着意想不到的软糯。这属于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孩子才有的下意识习惯,这个小白痴,可不就是被倪春燕娇养着么?连个三轮车都不会蹬,连点谋生能力也没有。 可他多么快乐,笑容耀眼到媲美炫丽的日光,他智商偏低,性格也懦弱,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脱离别人的照顾,可他过得多么快乐。 穆昱宇看着他,忽然千头万绪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小白痴傻笑的脸,咽下一口唾沫,开口就问:"你怎么来的?一个人?你姐知道吗?" 小白痴诚实地摇摇头说:"我姐不知道,她还睡觉呢。" "你瞒着你姐一个人跑出来?"穆昱宇提高嗓门,严厉地训斥,"你不知道她会着急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不是不是,"小白痴急急忙忙地说,"大军哥带我来的,大军哥说这里能找着你,大军哥说会给我姐打电话的,大军哥说我可以在这玩一会再回去。" 穆昱宇怒气上涨:"大军哥是你爹啊这么听他的话?你姐白疼你了,小白眼狼,赶紧的,哪来给我回哪去!大军那个混账东西呢?怎么把你一人丢大马路上瞎逛?" 小白痴委屈地撅嘴说:"可我要回去了,就不懂再来这的路了。" 穆昱宇这才听出意思来了,他皱眉问:"你什么意思?来这干嘛呢?你姐,你姐叫你来的?" "姐不知道,姐不让我来找你。"小白痴认真地向他解释,"姐说你不喜欢我们,所以不要来找你惹你生气。" "胡扯,"穆昱宇想也不想,反驳说,"我没不喜欢你们……" "我姐才不会撒谎的,"小白痴皱着眉头矫正他说,"姐说什么人穷什么不短的,还说不贴冷屁股的,姐姐说的我都不明白,可我姐不会撒谎,她说你不喜欢我们,就是不喜欢。" 穆昱宇只觉一口气哽住胸口,他自嘲一笑,点头说:"得,她爱说啥说啥,那你干嘛来着?你姐不是不让你来?" 小白痴用看傻子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从羽绒服里嗤啦嗤啦往外掏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双手捧着递给他说:"我来给你这个。" "这个是……"穆昱宇接过来,那上面还带着少年的体温,他忽然觉得有点沉重,有点不太敢掀开这本东西。 "姐姐丢到垃圾桶的,我给捡回来了,姐姐明明很喜欢的,可她假装不要这个,我知道,她是假装的。"小白痴小声地对他说,"报纸果冻哥哥,你替我保管哦,等你又喜欢我们了,再给还回来。" "为什么,要我保管?"穆昱宇哑声问。 "因为里头都是你呀,"小白痴热心地挤到他身边,翻开这本相册,里面全是一张一张剪得干干净净的剪报。小超兴高采烈地跟他解释,"你看你看,这个是你,这个也是你,都是你呀。你是报纸哥哥,后来你又给我果冻,所以你是报纸果冻哥哥呀。" 穆昱宇手指发抖,他一页页翻过去,是的,相册里确实都是他,不看这本东西,穆昱宇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上过那么多次报纸、杂志,他各个时期的公司拓展发布,他的婚礼,他出席的各种无聊的宴会,时尚场合,他跟哪个女明星捕风抓影的绯闻,他各种被八卦杂志捕抓到的花边消息,全都被一个女人细心剪下来,干干净净地收在一本相册里。 这是这么多年展现在公众场合的他,各个角度,各种装扮,全都被一个女人收集下来,他看着这些自己,仿佛透过那个女人的眼睛,原来他会被人这样珍藏着,用一种朴实无华的方式,用一种只属于个人的,不足为外人道哉的方式,被人这样珍藏着。 原来在他重遇倪春燕之前,倪春燕就已经不断地重遇他了,他以为自己唤起了遥远的青葱岁月的记忆,可却不知道,对那个傻女人来说,那段记忆从未褪去。 第57章 还没翻几页,穆昱宇砰的一下果断合上那本相册。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 平生第一次,他觉得刊登在报刊杂志上自己不忍猝读,那甚至都不能算是他本人,那不过是个穿着名贵服装,摆出各种时尚精英模样的象征物,这个物体的每个动作都像精心雕琢过似的,他大概连嘴角微笑的弧度都用量角器精确测量过。他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的言谈,他的举止,他流露出的神情,都是为了给人看的。那是一个被看的穆昱宇,因为要满足被看的需求,所以他从发型到鞋子到配套的袖扣领结无一不是围绕这个社会有关成功人士的标准而打造。 他套在一个名为成功人士穆昱宇的套子里,四处行走,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计较得失的事,没人知道他有多无聊和无趣,也没人知道他有多鄙夷和讥讽。他就是去扮演一个浮夸而浅显的男性形象,可这个形象,有什么值得一个女人将之正儿八经剪下来,妥妥帖帖收藏好? 为什么她就能傻到这个地步?那个叫倪春燕的女人,看着明明挺泼辣厉害的一个人,可为什么偏偏对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真有那么喜欢吗?那么多年,光靠着看这些纸片儿,她就能得到满足吗?她就无欲无求了?她就可以撑过去生活加诸在她身上所有的不公平了? 她根本连不了解她思念的是个什么男人,她连那个男人有什么德行都没闹明白,可她就能这么傻不拉几地一头撞上去,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她怎么能这样? 怎么能这样? 穆昱宇在这一瞬间,只觉心里堵得慌,他替那个女人不值,他心疼得厉害,眼眶发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这一瞬间有很多相互矛盾的感触:他懊恼,他想抽自己两耳光,可他又为自己高兴,他想,原来这辈子有人这么惦记着我,原来我不是一头倒下去睡死了都没人知道。 原来,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没有等待,没有奢望,没有自以为是的付出,当然也没有一厢情愿想索取回报。但这么多年,那个人一直想着他,他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人的生活。 这个世界如此荒诞而冷漠,残忍而功利,他是个重利轻别离的商人,他原本是该轻视这种没有无意义且幼稚的行为,可在这一刻他所有复杂的情绪中,却无法产生轻视这种东西,事实上,他早已无法轻视倪春燕,如果有人能十几年如一日地牵挂他,至少,这种牵挂是值得他尊重。 "报纸果冻哥哥……" 穆昱宇猛地回过神来,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笑得傻乎乎的少年,突然吁出一口气,匀出一只手,迟疑了一会,终究重重拍了那个少年的肩膀两下,然后正儿八经地说:"叫穆哥就好。" 小白痴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 "叫穆哥,听见没?"穆昱宇沉下脸盯着他。 他的气势骇人,那孩子被他气势所慑服,乖乖叫了声:"穆哥。" 少年怯懦的声音不知为何却令穆昱宇鼻子一酸,他掩饰地转过头,又拍拍那孩子的肩,点了点头,哑声说:"哎。真乖,往后都这么叫,知道吗?" "嗯。"小白痴重重点头。 "今天,"穆昱宇抿紧嘴唇,抬头看了看天,然后把视线集中在少年脸上,说,"今天穆哥谢谢你,你带了这个给我,这东西真好,这事,你办得不错。" 小白痴高兴地咧开嘴。 "听话,现在跟穆哥去吃点东西,吃完了,我让大军送你回去,今天的事,"穆昱宇顿了顿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你姐姐,知道吗?" "嗯!"倪超又重重点头。 "好孩子,"穆昱宇低头,飞快拭去眼角湿润的液体,抬头笑了笑,问,"爱吃什么?穆哥今天都带你去。" "我要吃红烧大排骨!"倪超大大声地说,随即发现自己声音太大,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小小声地说,"可是排骨很贵的。" "你还知道排骨很贵?" "嗯,我姐说,排骨比肉贵,姐姐每次只做一点点的,"倪超用手比划说,"不过我姐不喜欢吃,每次都是小超吃干净。" 穆昱宇看着他,随后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说:"你这个小傻子,你姐不是不喜欢,她是让给你。她每次都让,你每次都没发现,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傻!"小白痴立即反驳他。 "好好,你不傻,你姐才傻。" "我姐也不傻。"小白痴梗起脖子瞪他。 穆昱宇一愣,哑然失笑,然后说:"得,都不傻,我错了,我带你吃红烧排骨赔礼。" 小白痴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他没撒谎,这才大度地点点头,说:"好吧。" "你个小东西,还挺难伺候。"穆昱宇笑了。 他这天上午连公司也不想回了,给孙福军打了个电话后,他便带着倪春燕的弟弟真的去吃所谓的红烧大排骨。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智商偏低的孩子,但他发现其实倪春燕把他教得很好,他身上的衣服永远干净保暖,不会乱跑乱动,很乖巧听话,吃东西的时候也不会掉得满桌都是,吃完了还懂得去洗手上厕所,穆昱宇结账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跑去看饭店大堂养的金鱼,一条条数得不亦说乎。 他外表清秀可爱,目光清澈无瑕,永远容易满足,整天快乐无忧,看着金鱼缸的样子,就像天文学家发现宇宙的新行星一样欣喜若狂。 穆昱宇签完单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他知道,养一个这样的少年要家人付出多大的辛劳和耐心,那不是光有爱就能解决的。 "先生。" 穆昱宇转头,看见孙福军急匆匆走进着,先四下看了看,发现了倪超,这才松了口气,笑了笑问:"那孩子没惹您烦吧?" "没,他挺好带的。"穆昱宇说,"给他吃就吃,给他喝就喝,跟个小猪崽似的,我算是知道我妈当初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了。" 孙福军笑出了声,说:"小超就这样,好哄也好带,不然她姐一个人非累死不可。" "嗯。"穆昱宇垂下头,随后轻声问,"她还好吧?" 孙福军一愣,随后说:"还好。" "现在在哪?" 孙福军迟疑了一下,讪笑说:"这,您还要知道干吗呀?" 穆昱宇冷冷瞥了他一眼。 "咳,我不说您也能找到,我还是说吧,他们姐俩搬回原来那个区了,那边房租便宜。" "她干嘛呢?找活干了?" "没,春燕跟我说,不想再干卖面这一行了,叫人瞧不起,她现在报了个夜校,跟着学点什么文秘财会之类,反正她跟我拍桌子说,往后要干坐办公室的活。" 穆昱宇扑哧一笑,笑完了,又有点心酸。他转头看着倪超,叹了口气说:"这是还怨我呢。" 孙福军忙摆手说:"哪能啊,那丫头打以前就特羡慕那些写字楼里的白领,她觉得那才叫有范,又摩登又有文化,跟自己不是一档次的。" 穆昱宇抬起头,淡淡地说:"那些女人哪能跟她比。" 孙福军这下是真愣住了,他皱眉想了想,不得不严肃地说:"先生,您的意思是……" 穆昱宇看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我的意思啊,我还没琢磨透,等琢磨透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不是,咱能不能琢磨点别的……" "嗯?" 孙福军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您跟春燕真不是一路人。" 穆昱宇点头说:"我知道。" "您要是愿意,那想跟您的女人从这排出两条大街外去。" "我不稀罕。" "我春燕大妹子,她,她就不是那种能玩的。" "没人打算跟她玩。" 孙福军苦着脸说:"可我怎么听您这话里话外,它不是那么回事……" 穆昱宇微微一笑,说:"大军,你甭废话,把那孩子好好送回去。我跟你的车一道走。" "先生,您这可……" "我就看看她,不叫她知道,放心吧。"穆昱宇吁出一口气,哑声说,"从来都是她看我,这回,我也学学好好看看她。" 第58章 倪春燕新租的地方离她家被拆迁的面店原址不过两条街,这一片她很熟,找个廉租房并不难。 环境也不差到哪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集资房,墙体老旧,外形看着灰扑扑的,但好歹进出也有个大铁门,也设有门房,抬起头,楼上也有簌簌飞过的鸽子群。 穆昱宇坐在停马路边的车里,看着不远处倪春燕跑出来接她弟弟。大军跟他们姐俩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三人站一块,笑语连连,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是一家子。 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当初重遇倪春燕那个夜晚,也是这么坐在车里,也是这么目不转睛看着窗外那个女人。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一个被自己遗忘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那时的自己,能时隔多年,却只需一眼就认出倪春燕? 其实倪春燕变化挺大的,十六岁跟三十岁,中间隔了整整十四年,倪春燕少女时代微圆的脸颊似乎被看不见的两只手用力拉往两边。她的颧骨高耸,脸颊微凹,下巴尖削,眼睛显得比以前深邃,眼睑处若细看已经有了松弛的痕迹。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仿佛认出这个人凭借的不是那些表面的痕迹,看不见的证据统统化为乌有,他像是认得这个女人芯里的特征似的,哪怕她再形容枯槁,脸上再遍布沧桑的痕迹,该知道是她的时候,他还是会知道是她。 为什么会如此? 难道说,他也没忘记过她,在心底深处,他就跟她一样,从未遗忘过对方。 穆昱宇有些恍惚,他悄悄地靠在车窗上张望着不远处站在街边跟大军说话的女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她了,穆昱宇想,有多久?其实没多久,可为什么心里却觉得又跟她分开了好多年似的,此时彼时,今夕何夕,两人明明离得不远,可这个距离,却足以楚河汉界,老死不相往来。 可真的不来往么? 只是分开一个月,就已经有恍若隔世的茫然感,再来个十四年,谁还能经得住?有多少记忆,记得多少旧情也禁不住这么消磨的。已经有那么多年白白流失了,他错过了这个女人很多岁月,他也同样错过了自己很多岁月。穆昱宇扪心自问,事情怎么变成今天这样了?一回首,往事都不堪研读,像脆弱的玻璃,稍微一用力就会折断,可人心又那么不甘,别说两情相悦,就连那么点相互依偎的暖意都没捞到,难道还要这么白白错过,然后等到白发苍苍,耄耋之年,再来说一句遗憾? 穆昱宇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袭上心头,他想这一辈子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都算计得妥妥当当,唯独在倪春燕这个事上,一再犹豫反复,一再考量不定,他已经不像自己了,可那个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穆先生是给别人看的,他到了这个女人跟前,还跟十六岁那年一样,外面看着恶劣冷酷,可内里却瞻前顾后,近乡情怯。 穆昱宇闭上眼,他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在隐约绞痛,有种愤怒袭上心头,他握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座椅,然后把手搭在汽车开关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车门。 他钻出来的时候显然让那三个人都呆了呆,孙福军想上前一步说什么,却在与他对视了几秒后缩回脚步,反而转身拉着小白痴进了小区门。倪春燕整个人似乎都呆住,她愣愣地盯着穆昱宇,脸色变得煞白。 穆昱宇一步步走近她,他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迫切过,他想我就是不管不顾了又怎样?人这辈子这么短啊,离别的时间却变得那么长,他没有第二个十四年了。 "倪春燕。"穆昱宇叫她,第一声有些微弱,于是确认一样叫了第二声,"倪春燕。" 倪春燕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还有什么事?我没欠你钱,也没拿你们家东西。" 穆昱宇尽可能语调温和,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我知道,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说什么,"倪春燕摇摇头,直接地说,"咱们一个天一个地,说不到一块去。" "你别这样,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行不?"穆昱宇左右看了看,却发现这一代没有所谓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地方,他想了想说,"要不,咱们去吃个饭怎么样?" 倪春燕抬头看他,声音尖利地说:"穆先生,有话您在这说。" 穆昱宇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问:"我,我就想问问,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不好?钱够花吗?不开店了,你打算干啥啊?我说了那个店送你,小林那连文件都弄好了,你干嘛不要呢,你真是……" 倪春燕打断他:"我爹教过,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白拿,拿人手短,我有手有脚,用不着占你便宜。" "那是我送给你的……" "您心真好,"倪春燕吁出一口气,摇头笑说,"您真是少有的好心人,真的,穆先生,我说这话是大实话,满大街打听打听,任谁也没您这么大方,我给您干啥了白拿你们家东西?我不就是当了几天厨子,正经活都没干,您就又给我店又给我房子,我哪敢收?收了我爹得从坟里头爬出来抽我。不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太值钱,我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钱,我真不敢要,要了我得折寿,我谢谢您了,真的,东西就算了。" 穆昱宇只觉一口气被她堵得胸口憋闷,他哑声说:"你这心里头还怨我啊……" "您是大好人啊,我怨您什么?"倪春燕眼中闪着泪花,却扯开一个惨淡的微笑,"别,千万别说这种话,别说得跟咱俩像有个什么事似的,你我之间,没谁对不住谁,真的,咱们算什么,不就八百年前的点头之交,这点交情算什么?可难得您还肯赏脸,对我们姐俩照应这么多,我感激都来不及……" "倪春燕,春燕,你再这样,我都没法跟你好好说话了,"穆昱宇低喝一声,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个女人说,"你听着,你突然挪了地方,我怕找不着你,我就跟来了。我今天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看你,可看着看着我忍不下去了。我,我想,之前的事,我没处理好,我可能是错了,你了解我,我说这话有多不容易,要不是反复想过,我说不出这种话我,你听我说,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你跟我,咱们不能就那么算了……" 倪春燕的眼中涌上泪雾,她用一种几乎凶狠地口气打断他,带着哭腔骂:"穆昱宇你他妈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你觉得你错了?什么叫咱们不能那么算了?啊?我欠你什么了我?我就算欠你什么我难道没还清吗?穆昱宇,你没良心你,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当我倪春燕是站街的野鸡随叫随到吗?我告诉你,我是穷,我是没钱,可我也是爹妈生的,我这胸膛里扒拉开了也是有心肝脾肺肾的,你一句话,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你现在说你错了,你想干啥呢你?没你什么欺负人的我告诉你,没你这么欺负人的!" 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她拿手狠狠捂住嘴,不然自己哭出声来,她这么倔强又脆弱,穆昱宇看得心疼,不由分说伸出手臂想抱住她,却被倪春燕猛地推开。 "春燕,你别这样,你,"穆昱宇急了,低喝道,"你要让我在大马路上找人抬你走吗?" 倪春燕抬起头,目光凌厉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戒备。 穆昱宇知道自己不能着急,要好好说,可他就是没法不着急,他明显感到这个女人对他的抵触和排斥,那是从未有过的,似乎一直以来,她都是跟在他身后,只要他转头,只要他需要,她都在那。 可突然之间,她不再这样了。 "你听我说,这种话我就说一遍,对哪个女人我都没这么说过,现在我就对你说一遍,你听着。"穆昱宇严肃地看着倪春燕,认真地说,"春燕,我错了,我伤了你的心,我对不住你。你别伤心,我今儿个敢站你跟前,就敢把话撂这,你跟我回吧。明天,不,现在,咱们就回去,咱俩的事要继续办,哪怕你要结婚都成,我穆昱宇说话算话,你跟我回去,啊?" 倪春燕似乎深受打击一般后退了半步,随即闭上眼,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但她再睁开时,视线却坚毅坦荡,她拿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然后吸了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瞥了他一眼,轻轻地问:"这还是大白天呢,你怎么倒说起梦话来?" "你胡扯什么……" "不是梦话,怎么听着,比卖假烟假酒忽悠人的还不靠谱?"倪春燕盯着他,似乎还想说两句刻薄话,却在接触到他视线的瞬间,终究目光一转,长长叹了口气,疲倦不堪地摆摆手说:"算了,穆老板,以前的事都是我自找的,买个教训不容易,往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这些胡话您说了我听了,都甭当真,风吹过就没了。我还得上去给我弟弟做饭呢,就这样,您让让。" "倪春燕……"穆昱宇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穆昱宇,"倪春燕转头,含着泪,低哑着声音说,"你要早些时候说这话,我听了我得多高兴呀,我得去酬神感谢老天我。没错,我承认我缺心眼,我明知咱俩门不当户不对,可我还是对你存了念想,没办法,谁叫我傻呢?可你知道吗,任我有再大的念想,它也搁不住你这么折腾。"她摇头哽咽说:"你今天说后悔了我就得跟你回去,明天呢,后天呢,你哪天变卦了我咋办?穆昱宇,我老了,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我耗不起了。穆昱宇,我是没你有文化,没你有见识,我还很穷,人穷志短,一辈子就只能跟农民工似的赚点辛苦钱,我走哪都有人瞧不起,你能这么折腾我,不就是因为我是个卖面的,没必要把我当回事吗?可我跟你说,我就算再傻,我也不贱。" 第59章 穆昱宇本来觉得自己一定能把倪春燕弄回去,他这么想不是出于自信或自大,他在倪春燕的问题上并不存在刻意拔高自我意识的举动。而是在他的认知中,倪春燕就是必须跟着他走的。从很久以前俩人就是这样,在他们还是青葱少年的时代,那个女孩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百折不挠,一往无前,那不是一种基于青春期的骚动,而是一种类似信念一样的执着。后来他们重遇了,即便他一开始从未善待过倪春燕,即便后来他稍微地试图对那个女人好一点,再后来,在梦境的驱使下,他甚至想跟那个女人在一块过,但他跟她之间的相处模式从未有所更改,他仍然是主导方向的那一方,倪春燕仍然是紧密跟随的另一方。 在穆昱宇的意识中,这种类似卫星环绕行星运转的两性相处方式是他于潜意识中深信不疑的,小白痴送来的相册,固然令他深受感动,但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倪春燕对他的感情,这令他的确信增添筹码。他认为对女人来说,挂念一个人,或者说爱一个人,就会希望跟那个人走,他以为如倪春燕这样的女人缺的就是一个需要强大的男性来拯救她,替她做主,给予她机会,让她得以跟自己在一起,然后两个人都实现彼此心目中的幸福。 他没想求倪春燕,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他觉得自己的错并不算多严重,这个社会功利而龌龊,比他混蛋的男人多了,他做什么了?他不过是在无法确定自己情感的时候没有贸然将一个女人占为己有,难道一个有理性敢于负责人的男人,不该是他这样的吗? 不莫名其妙确定关系,不莫名其妙进入婚姻,这是他从叶芷澜身上学到的教训,他不想在倪春燕身上重蹈覆辙,就算出尔反尔伤了倪春燕的心,但从长远的利益出发,这其实是为他们俩个人好。现在,他是在确定了自己确实需要倪春燕才来的,他是确认自己能经得住时间考验才来要倪春燕跟他回去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倪春燕就不答应呢? 这让穆昱宇的脾气一下上来了,他猛地攥紧倪春燕的手臂,用力一拉,把人整个拉回来,不顾她在哭,使劲捏住她的肩膀,咬牙问:"你到底听明白没?不明白?得,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这话我可只说一次,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我告诉你,你别后悔啊!" 倪春燕咬着唇,用力瞪他,她的眼睛被泪水浸透,显得黑亮清透,像能照出人影,她眨了眨眼,眼泪就落下,可她却没理会,反而咧嘴笑了一下。穆昱宇觉得她此刻的笑容格外刺眼,就如多年前那个夜晚,少女哭花了妆,却开始傻笑,笑得忒瘆人。"倪春燕,你,你别这样笑,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不信我也正常,可我会对你好,真的……"穆昱宇软了口气,笨手笨脚想替她擦眼泪,还没碰到她的脸,却被她侧头偏开。"你松手,我问你件事成吗?穆老板。"倪春燕笑着问他。 穆昱宇心里难过,可他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叫妥当,他跟倪春燕之间仿佛原本厚实的,他笃信的那些原本有质感的东西,突然间轻飘飘地没了根据点,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哪出了错,他作为穆先生原本是善于将差错防范于未然的,可今天到了倪春燕这,他才发现他从一开始大概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可要命的是,他只知道出了岔子,却不知具体出在哪。他等着倪春燕的提问,破天荒有了战战兢兢的味道,时光仿佛倒退,她跟他之间倒了个个,她成了主导的那方,他却要被动聆听。"我知道你之前为啥改主意,"倪春燕淡淡地说,"原本我想不明白这个,我翻来覆去地琢磨,我琢磨到整宿睡不着,我想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突然改了主意,真的,我想不明白,可后来我知道了。" 她看着穆昱宇,带着凄惶的笑容,自顾自说:"之前你跟我明明说好的,我在你们家,我一没逼你二没勾引你,这点你总该承认吧?可你突然对我说要跟我好好在一块,我那时候,我真以为老天爷开眼了,你总算知道我那点心思,你没瞧不起我,你还愿意给我盼头,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没敢想过有这么好的事。可你站我跟前,你跟我说咱俩有戏,你不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都找不着北了我,我跟自己说,只要你肯伸把手,我就敢紧紧攀着不松开,哪怕不行,咱也活了一回,真真地为自己活了一回。""可这才几天功夫,你变卦了,其实没什么,你变卦是对的,我知道,可我想不明白我NND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折腾我,我想得脑瓜子都疼了我也没明白,直到大军给我说,你是被你老婆下了药,所以你才那样。" 倪春燕低头又笑了,她笑的同时,一滴泪水直直砸到地面上,她摇摇头,说不尽地自嘲和疲惫,哑声说:"原来你是给人下药了,所以才会缺心眼想跟我在一块,我还以为你总算知道我对你好呢,原来白忙活了一场,倒惹人笑话。" "穆老板,您今儿个又改了主意了,您确定这回没让人下药吗?"倪春燕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问,"您真知道咱俩在一块过日子是啥意思?您真知道,这么一天天锅碗瓢盆碰着磕着,是啥意思?我就是个傻的,我想对你再好,可我也跟您说不到一块去,您真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是啥意思?"穆昱宇整个愣住了,他从没想过倪春燕原来具备这样的思考能力,她的出发点质朴实用,她提的问题句句鞭辟入里,令他仓促间回答不上来。 倪春燕叹了口气,擦擦自己的眼泪,掰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他。 穆昱宇这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法追,他眼睁睁地看着倪春燕走远,直到看不见她,他脑子里还在回响她刚刚问自己的话。 你真的知道,跟我这样的女人过日子意味着什么吗? 穆昱宇默默转身,他其实没想过这么具体的问题,他只知道他需要倪春燕,看起来倪春燕也确实对他有感情,可这之后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给予的东西,是不是倪春燕需要的;反过来,倪春燕能付出的,是不是就是他所期待的。他想起了叶芷澜,想起自己失败的婚姻,那个时候,他以为婚姻就是一场交易,他与一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谋取直接的经济利益,那个出自理性思考的结果一败涂地,他算计了成本,算计了利润率,但他忘记算计人心。 现在呢?他终于知道正视自己的欲望了,可那也只是表层的欲望,他没法靠这种东西跟另一个女人长长久久在一起。 穆昱宇闭上眼,坐上车,片刻后,孙福军也小跑过来,开了车门,坐到驾驶位置上。他不知道说什么,所以聪明地选择了沉默。车子平稳地开回穆宅,为了令穆昱宇心情好点,孙福军甚至无师自通地开了音响,车厢里响彻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他的电话突然响了,穆昱宇低头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他任由电话响了一会,才像骤然回过神那般,抬手示意孙福军关小声音,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里传来低沉有力的男音:"穆昱宇?" "我是张启东,前几天咱们见过。我们特地来拜会您的母亲。"穆昱宇想起来,坐正了身体说:"是,我记得。""我没想过,穆珏的儿子居然是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张启东淡淡地笑了,"家父有个遗愿,颇为强人所难,若您是普通人,我也无需亲自来废这番口舌,但您是大名鼎鼎的穆昱宇,这个事我斟酌来斟酌去,还是得跟您商量一下。" 穆昱宇说:"请说。""我的父亲,有样东西,想跟穆珏合葬。"张启东淡淡地说。"不行。"穆昱宇斩钉截铁地说,"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我知道有点过分,"张启东口气平静地说,"可这是父辈遗愿,做子女的,不能完成就是不孝,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那是你的父亲,"穆昱宇冷冷说,"我只考虑我的母亲,入土为安,此时再开坟不合适吧?" "是吗?"张启东似乎笑了一下,然后问,"你觉得这能代表你母亲吗?"穆昱宇微眯眼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就算我们小一辈有孝心,可也得看老人家怎么想,你说呢?" 穆昱宇的口气冷硬说:"我的母亲一生洁身自好,清白做人,她不会想死后还跟一个有妇之夫的东西……" "生同寝死同穴,这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我作为当事人的后代都能理解,怎么你反而不能呢?穆先生,你真的理解过你母亲的感情吗?" "那你呢?"穆昱宇反唇相讥,"你似乎对父亲的感情乐见其成。" 对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穆先生,我采取商议的方式,是出于对你的尊重,不然,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请您认真考虑这件事。" 穆昱宇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事实上,他是刻意没去调查张启东是什么人,他的父亲又是什么人,但凭着这人的气势却早已令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我们还是见面谈谈吧,"张启东淡淡地说,"今晚,我明天早上的飞机离开这。" 穆昱宇没回答,但张启东补充了一句:"相信我,你的母亲,会乐意跟这件东西合葬的。"他脑子里浮现穆珏临终前的目光,心里一阵抽痛,哑声说:"好,你在哪,我现在让司机送我过去。" 第60章 张启东住的饭店离得并不远,那是民国时代留下的老牌饭店,白色整齐的石头垒成富有殖民地色彩的外墙,罗马柱和落地窗,深色阿拉伯花色地毯和大厅内悬挂的硕大水晶灯都昭示这里曾有的独领风骚的繁华。即使今天,这里的门房也仍然倾向于选择高鼻深目皮肤黝黑的南亚人种,他们穿着红色制服彬彬有礼站在你跟前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时,总有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穆昱宇带着孙福军一进去,便看到张启东那日带着的部下快步迎了出来,他带笑将两人领到大厅一旁靠窗的咖啡座,张启东已经坐那等着了。他见到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伸出手,穆昱宇过去,礼貌性握了一下,张启东摆手示意说:"请坐。" 穆昱宇坐下,孙福军跟着张启东的部下到另一张桌子那,穆昱宇交叠双手,动动手指头,开门见山说:"您有什么东西交,给我便是。" 张启东平淡地说:"不忙,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穆昱宇见他有谈话的姿态,便招手让侍应生过来,点了一支矿泉水,张启东要了咖啡。少顷,他们点的饮品来了,咖啡散发着现煮的芬芳,矿泉水倒在一支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穆昱宇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向张启东。 "我迟疑了几年,才来这里。"张启东首先开口,他的神情平和,目光也没那天初见那么锐利,看着穆昱宇,像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我父亲去世时虽然命令我完成他的遗愿,但作为我本人,当时是宁可背信弃义也不想执行的。这点,我希望你能了解。" 穆昱宇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换成我大概也一样,但你最终还是来了。" "可惜我来得晚了,我父亲的嘱托,原本是让我把东西亲手交到你母亲手里,"张启东端起他的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我并不为见不到你母亲而感到遗憾,相反,也许有点如释重负,因为避免了双方可能出现的尴尬。抱歉,这么说的意思并不含有不敬的意思,我直接惯了,你请别介意。" "你是从你的立场出发,"穆昱宇说,"无论如何,我们做后辈的,未见得乐意去处理这种事,我能理解。" 张启东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说:"关于他们的事,你我算心照不宣了,这很好,再怎么以所谓的感情作幌子,这件事,上不了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我希望咱们过了今天,都把这个事烂在肚子里,这样对你我都会比较好。" "那是肯定的。" "那么,我现在将我父亲的遗物转交给你,"张启东从上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推了过去。 穆昱宇接过来,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枚勋章,他一下子坐正了,这种勋章他并不熟悉,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是什么类型,但它被保存得很好,虽然年代久远,可仍然锃亮崭新,足见是被人珍惜的东西。 "我父亲一辈子都是军人,如无意外,我也是,我儿子也会是,"张启东淡淡地说,"对军人而言,荣誉是比性命都重要的东西,这块勋章记载他的荣誉,是他年轻的时候打过胜仗,出生入死的证明,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可宝贝这个东西,藏着不让我们碰一碰,我还以为他最后要跟这东西合葬,没想到……" 穆昱宇微微眯了眼,随后盖上盒子。 "你可以不在意,在别人眼里,它可能就是一块破铜片,可如果你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就会知道这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它的价值不可估量。" "我没看低的意思,"穆昱宇说,"我只是怀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也怀疑,"张启东笑了,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跟你不同的是,我了解这块勋章代表什么,所以除了怀疑,我还愤怒过。" 穆昱宇看着他,了然地点头,一针见血地说:"你替你的母亲感到不值。" "是的,"张启东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笑了笑说,"我母亲虽然出身农村,没读过什么书,但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军功章如果真能分一半出来,那理所当然也得归她,可我父亲,总之我没办法不愤怒。" 穆昱宇漫不经心地说:"我的母亲一辈子不结婚,临去世前居然要求跟你父亲的照片合葬,对此我也很愤怒。" 张启东一愣,随即问:"我父亲的照片?" 穆昱宇大大方方地点头,看着他,然后说:"是很多年前,你父亲亲手赠予她的,我对此也不能理解,但是……" 他想起那时倪春燕劝自己的话,忽然心里一痛,哑声说:"但是,那只是她心里头存着的一个念想,我可以从我的角度判断她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不能替她断定,她这么做高不高兴。" 张启东沉默了,随后说:"没错,我父亲大概也是这样,存着念想,可到底也只是念想而已。发乎情止乎礼,这种事,我反正是没法认同,但年纪越大,倒是能对此宽容点看待。无论如何,你母亲从未伤害过我的家庭,而我父亲,也从未因为你母亲做任何令家庭蒙羞的事。这个时代离婚结婚越来越随便了,他们的克制,倒让我有点肃然起敬,"他笑了笑,温和地说,"说到底,为人子女,只能要求父母一辈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尽到教育爱护子女的义务,但实在无法强求他们的感情归属。" "是的。"穆昱宇点头,忽然笑了,说,"我妈其实也没亏待自己。她除了不结婚,活得挺自在的。" 张启东点点头,淡淡地说:"是吗,那就好。" "你的母亲……"穆昱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桌上的勋章问,"她不介意吗?" "怎么说呢,她是一个务实的女人,没那么多想法,"张启东叹了口气说,"我爸守着她过了一辈子,她知足了。"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说:"放心吧,我会好好处理这个,哪怕是出于对我妈的尊重。" "谢谢。"张启东站起来跟他握手,正色说,"很高兴认识你,今天聊得很愉快,我想我们以后可以成为朋友。" "我的荣幸。"穆昱宇也同样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 他与张启东告辞后走出那家酒店的时候,天空突然飘下了雪珠子,他没有让孙福军立即去取车子,而是走了几步,摊开手掌,看着小雪花落到手上,片刻后融化成水。天气很冷,呵气成霜的夜晚,目之所及一切都带了点蓝,唯有一簇簇的灯光,在一众深蓝中,带出一点明晃晃的橙来。好比生活的芯,让冷的硬的浓墨重彩的打击一重重包裹着,可到了底,却还有一团活的热的盼头在里头一动一动,可以让人对那些冷和硬都忽略不计的。穆昱宇看着看着,忽然眼眶有些湿润,这个时候他想了很多,他想起自己的生母,那个低着头刺绣的女子;想起穆珏,那个珍藏着一张照片的女子;他想起倪春燕,那个用一本相册剪下报纸杂志的女子;他想,这些女人真傻,可他也知道,在这些女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念头跟前,他的那些理性原则,利益算计,男性野心和抱负,其实也未见得,就比人高贵多少。 "怎么到处都挂红灯笼了?"穆昱宇问 "快过年了啊。"孙福军笑着说,"嘿,这要在我们老家,从现在就要放鞭炮,一直放到十五,那才叫热闹。" "过年啊。"穆昱宇喃喃地说。 往年过年,他都要抽时间慰问公司员工,吃各种年饭,出席各种宴会,忙得不可开交。此外还要见缝插针一般跟穆珏呆两天,陪她吃饭唠嗑,陪她会见许多毕了业的学生。 今年都不需要了,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倦感,公司最近运作很顺畅,他只需要出席最后的年终大会,派一下红包,发一下奖金,再说两句鼓励士气的话即可。 离了婚,就意味着叶芷澜所带来的一连串上流社会应酬他也可以不去参加,今年只需说一句身体尚未康复,连董事会那帮家伙都不用太给面子。 他其实是可以给自己放年假的,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给自己放一个年假了。 可是放了假,他做什么呢? 穆宅里,从管家到厨子司机都要回家过年,每个人似乎一到这种时候都有确定的去处,那他做什么呢? 难道去姚根江家挤挤? "你怎么过年啊?跟你那个小女朋友一起回老家?"穆昱宇问孙福军。 "嘿嘿,她跟同学约了去旅游,我一个人回。"孙福军笑呵呵地回答。 "哦?"穆昱宇不无恶意地问,"担心小女生跟她的同学之流日久生情踹了你。" "那,那不至于吧。"孙福军好脾气地回他,"我们家那位,不是这种人。" "你确定?"穆昱宇勾起嘴角说,"人心难测,别说得太满。就算你们好好地走到结婚那一步,就你这样跟人女大学生能有共同语言?" "先生……" "你真知道跟你那位小女朋友过日子是个什么意思?"穆昱宇不知不觉地用上嘲讽的口吻。 孙福军垂下头,搔搔自己的后脑勺,半响之后笑了,朗声说:"反正我问心无愧就成,我诚心诚意要跟她一个人过,过好日子,让她不愁吃穿,不担惊受怕,想买个啥只要不过分,兜里能拿得出钱来,只要她想过,我就能跟她过好。我就不信了,我爹妈在农村啥大道理也不懂,不照样你心疼我我心疼你扶持了半辈子?我现在条件比他们好那么多,我还能混得不如他们?" 穆昱宇没有说话,过了很久,久到寒冬夜风几乎要割裂人耳朵了,他才慢吞吞地拿出电话,拨给姚根江。 "老姚,是我,明天,替我约上回那个药物检测的专家。" "怎么啦?你的康复治疗有问题?" "不,我很好,"穆昱宇顿了顿,说,"我有事,要拜托一下他。" 第61章 "穆先生,您的意思,我刚刚可能有点没听明白,"穿白大褂的实验室负责人表情尴尬地看着他,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强笑说,"我很抱歉,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穆昱宇看着他,目光平静,淡淡地说:"我想请教的是,如果我再服用一次M***,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戒不了瘾吗?原谅我冒昧地直接问,因为我这边并无人体实验的确切数据,您这么说,是在暗示原来这种致幻剂能让人产生心理依赖,其强烈程度,"他顿了顿,借着问,"足以令您这样意志力强的人都难以抵挡?" "不,我只是需要再……"穆昱宇停顿了一下,转头说,"出于个人原因,我需要进入那个幻觉,以便确认某些东西。" "可是有什么是能在幻觉中确认?"对方尽可能保持礼貌,但他说这句话时已经带了明显的不赞同,"先生,容我提醒,幻觉完全不能作为您进行判断的依据……" "这个我当然知道,"穆昱宇打断他,"你只需回答,我再服用的话,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您前面所做的康复可能会变得无效,同时,M***很容易引发脑部瘫痪,心肌梗塞,脑溢血,据我所知,您上次检测的结果已经不容乐观了。"中年人再度认真地建议,"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不认为这是一种理性行为,先生。 穆昱宇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希望这一次的用量由您来控制,这样我们双方都能将危害性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对方沉默了,说:"我请您再考虑一下……" "不用了,"穆昱宇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已经做了决定,您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而且我是个很爱惜生命的人,会做好相应的应急措施。" "可是我还是看不到这么做的必要性。" "对您而言可能是如此,但对我来说,不一样,"穆昱宇抬头认真地说,"拜托了。" 那个男人无法,只得点了点头。 他一走出实验室,姚根江就迎面快步走来,口气严厉地说:"不要告诉我你他妈来这求毒品!" 穆昱宇没有否认。 姚根江向来缺乏表情的脸此刻却涨红,怒气冲冲骂:"穆昱宇你疯了吗?!" "没有,我很冷静。"穆昱宇淡淡地回他,"今晚你先帮我约好医生,我服药后,如果有什么不对劲还要麻烦你送我上医院。" "想得美!"姚根江呸了一声,"我瞧不起自己找死的,我不推你一把就是仁义了。" "老姚,"穆昱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当初怎么想的,怎么就能跟一个女人过一块呢?" "想过就一块过呗,不是,"姚根江摇头,"这跟我们要说的是两码事,你给我听好了,把你兜里的东西自己交出来,别等我动手!" 穆昱宇摇头:"你没回答我的话,我的问题是,你怎么就能确定,你娶了这个老婆后不会后悔呢?不是我说,你那个老婆,可不怎么漂亮,身体还不好,娘家也没钱……" "我操这关你什么事?"姚根江破口骂道,"我老婆好不好,我知道就成,犯得着跟你说吗?" "跟我说说吧,"穆昱宇没生气,反而淡淡地笑了,"我一直没闹明白。" "你,"姚根江有些困惑,但还是说,"那什么,我俩当初一个学校,一块踏入社会,我混得最差那几年,没人瞧得起我,可就是她一直跟着……" "这么说你其实是感恩?" "当然感恩,可这个词太矫情,过日子不是谁感激谁这么回事,而是,我们俩都知道对方好在哪。"姚根江想了想,似乎想到什么好事,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我老婆别看外边机灵,里头笨着呢,除了我,大概没什么男人能容得下这么笨的。你见过烧个菜把糖当盐的么?" "没见过。"穆昱宇诚实地摇头。 "她就这么干,还不只一次,迷糊得出了门都找不着北。"姚根江轻微地笑了,随即收敛表情,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今儿个很奇怪,到底怎么了?" 穆昱宇吐出一口长气,然后简洁明了地说:"我想成家了。" 姚根江用堪称惊奇的目光盯了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确定地问:"你,说的是我那种成家?" "嗯。"穆昱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道我还闲着没事想给自己再找个叶芷澜?" "难说。"姚根江不客气地说。 穆昱宇瞥了他一眼,说:"我跟你说真的。" "那敢情好。"姚根江点点头,又皱眉:"可我还是没搞懂,这跟你揣着毒品有什么关系?" "我想成家,可我让我那个对象给问住了。"穆昱宇说,"她问我,到底想明白了,跟她过日子是什么意思没。" 姚根江沉默了,随后肯定地说:"这女的问得好。" "我觉着我似乎明白,可又有些不太确定。"穆昱宇苦笑了一下,"这辈子,大概我也就只有摊上跟她的事才这么瞻前顾后了。" "你该。"姚根江淡淡地下了结论,"这么说,你想进入那个幻觉,之前的幻觉,其实也是跟你那个对象有关?" 穆昱宇点了点头。 姚根江端详了一会他的脸庞,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那我不拦着了,你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我了解你,真不容易。" "谢了。"穆昱宇冲他笑了笑。 入了夜,穆昱宇平躺在自己的雕花架子床上。他等着做梦,等着进入那个奇怪的幻境中,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追求那个时空,躺下了他才知道,原来一切根本没有时过境迁,那个空间,造成它如此真实的原因固然是因为致幻剂的功效,可让它产生,却未必只是因为致幻剂。在这一刻,穆昱宇甚至觉得,也许那个平行空间一直都存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致幻剂只是偶然打开它的钥匙,推开门,一个他在理性状态下无法想象的世界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面前。 那里,是他不敢想的美好,无法确定的情感,他因傲慢和自以为是而岔开的幸福,他不孤独的可能。 那是他一再错过的倪春燕。那个十六岁,在他身后大声说我喜欢你的女孩,那个三十岁,却能对他说,我是傻,可我不贱的女人。 他一直都是懂得这个女人的,他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可他也一直只愿意看到他想看的部分,他没注意到,其实在痴情和近乎愚昧的守候背后,其实那个女人也并不是必须要他不可。 她对他有毋庸置疑的感情,这种感情,经过少年时代的浮夸和虚荣,经过整个青年时代的激荡和孤独,这是一种已经不在付出与回报范畴内的感情,它大概成为那个女人自给自足的情愫。 他完全不能用,你爱我,所以你要跟我走这种简单逻辑来驱使她。 他一直以来,凭借的就是这个女人爱他,所以他少年时可以恶毒侮辱和攻击她,他可以十几年只顾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将这个女人跑诸脑后,他在重逢后从来不需要为这个女人真正付出什么,他连告白,都免不了屈尊降贵。 可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算想明白,原来倪春燕爱他并不能成为一个多重要的筹码,她只是爱他,如此而已。 她的爱,甚至跟他回应与否无关,那是她一个人的事。 穆昱宇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心中像被针刺一样隐约作痛,他问自己,那么我对她的感情呢? 我对她的渴望和欲求,对她所代表的繁琐温情的留恋,是不是也出于本心的意愿,成为一种必须如此,不能替代的东西? 药效很快上来,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穆昱宇仿佛看见自己的生母,他仿佛回到小时候,在矮小的竹板凳上坐着,趴在小桌子上费劲描画什么,他的生母,在他不远的前方,浑身笼罩在柔和的光线中,她低着头,正在静静地刺绣。 "乖乖的啊,把作业画完,妈妈给你绣的小鸭子就好了。" 母亲开口,她声音温柔低哑,她迎着光,举着那个绣框问:"看,小鸭子漂亮吗?" 那正是他丢失的那块手绢。穆昱宇心里一惊,奋力一挣扎,眼前的情境突然变换,小鸭子被一个画框罩住,安置在老旧的壁柜中。他愣愣地看着,突然背后传来小孩清脆的声音:"爸爸爸爸,看我的画!" 他转头一看,斐斐高举着一幅画跑过来,黑亮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小脸上布满亟待夸奖的神情。 这是他的儿子,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孩子了。 穆昱宇发现自己其实很想他,哪怕他只是一个臆想出来的产物,可这孩子如此鲜活可爱,又虚荣又臭屁,怎么看也是他老穆家的种。穆昱宇突然很有一种把孩子紧紧抱进怀里的冲动,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小孩软软的身体抱在臂膀间,成功唤起他温柔纯净的感觉,他想也不想,拿腮帮的胡子茬去刺小孩嫩嫩的脸。 斐斐咯咯直笑,在他怀里乱扭,一边扭一边嚷嚷:"爸爸好痒,爸爸好坏。" "臭小子,快下来,别蹬到你爸了,爸爸刚回来累着呢,快下来。" 穆昱宇抬起头,倪春燕出现在他正前方,脸色红润,带着笑呵斥穆斐然,随后抬头看他,目光温柔如水,笑语盈盈说:"你回来啦?" 那是他的妻子,给他生儿子的女人,在这个空间,他们相亲相爱。 穆昱宇抱着孩子走过去,郑重地用另一只手,把倪春燕抱进怀里,胳膊收紧了,切切实实感受到手臂里有两个人跟他血肉相连,无法分割。 什么是无法替代的东西?这就是无法替代的东西。 他的眼眶忽然润湿了,他恍然大悟,原来,他的内心一直以这样一种具象的方式给他传递着信息,告诉他长久以来他一直匮乏的,一直渴望的,一直遗忘的,一直向往的。 就是这样的东西。 它跟致幻剂无关,跟违背理性的幻觉无关,甚至跟爱情也无关,那是一种更为根深蒂固的需求,它关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依赖,对她的信任,它是这个男人只能对这个女人才能产生的安全感,是只有在他抱着这个女人,只有拥有这个女人为自己诞下的后代才能有的踏实感。 这才是冬夜里被冷硬的暮色包围下跳跃不定的那点火光。那点火光无需太亮,因为它不是拿来照明,可它也不能太暗,因为它必须温暖且切实地存在。 "老公,累不?"怀里的女人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 "爸爸,看我的画,老师有表扬哦。"臂弯上的小孩乐滋滋地向炫耀。 穆昱宇接过一看,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一派鲜艳的颜色,各种抽象的人和花朵共生一处,依稀仿佛还能辨认出动物的形态,这是儿童在用自己天真灿烂的笔触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他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活,可他懂得人类那些最基本的善意与情感。 "这个画叫什么?"穆昱宇问。 "春天来了。"穆斐然认认真真告诉他。 "为什么要画春天来了?" "因为春天里有好多花呀,漂亮的,香香的,小朋友们都出来玩,"小孩笨拙地比手画脚,"我本来还要画一个大太阳,可小舅舅说他不喜欢大太阳,小舅舅就是怕热,唉。" 穆昱宇沉默着,然后问:"斐斐,你的愿望是什么?" "当画家。"穆斐然大声回答。 "你呢?"穆昱宇转头看靠着他的妻子。 倪春燕有些诧异,抱着他的胳膊笑嘻嘻说:"我没啥愿望啊,家里两个兔崽子好好的没病没灾,你工作不要太累,咱妈长命百岁,面店生意再好点,哈哈,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你自己的呢?"穆昱宇问。 "我自己?"倪春燕咯咯笑着说,"那我希望自己今年二十明年十八怎样?嗯,别老得太快,不用太漂亮,够迷住你就成。" 穆昱宇笑了,抱紧她,低声说:"在我心里,你很美,真的。" 倪春燕红了脸,穆昱宇又紧紧拥抱了他们,恋恋不舍地看着臂弯里的女人和孩子,笑着说:"这次我来,其实是想跟你们说再见的,我爱你们,但是,现在我必须跟你们道别。" "我知道你们是假的,你们其实是我幻想出来的。很抱歉,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他含着泪,轻声说,"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兜了这么大一圈,才终于知道原来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你们在我身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摸摸女人的头发,柔声说:"我发誓,终有一天,你们会变成真,像今天这样的,咱们一家在一块,终有一天会变成真的,我发誓。" 第62章 穆昱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医院。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身边放置了熟悉的医疗仪器,鼻端插着氧气管,他稍微一动,机器就发出滴滴的声响。 随即病房的门被打开,几名医生领着护士进来,医生他也认得,上回因心肌梗塞住院,照料他的大夫就是这几位。 "我……"他想开口,却发现声音沙哑得不行。 医生按住他,和颜悦色说:"先别说话,穆先生,我们检查了再说。" 他对身边的助手点了点头,两名年轻医生上来为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测,领头的医生看了数据,终于笑了,对穆昱宇说:"穆先生,您因为突发心肌梗塞被送来,但现在的情况已基本稳定,放心吧,留院观察几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至于您体内的药物残留问题,我要跟其他的专家开个会,共同把您的康复计划定出来,但这个过程可能会有点辛苦和繁琐,您要有心理准备。" 穆昱宇点了点头,闭上眼。 他的身体内似乎还残留着梦境中最后一刻产生的窒息痛感,他的手臂还能感觉到女人孩子的肉体余温。 那个梦很长,长到足够他将那种肢体亲密挨近的温馨感镶嵌入身体,长到足够他思考明白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做梦了,平行空间的大门终于全部向他闭合,但他不再有空虚感,不会因为失去那个空间的安宁而暴躁遗憾,因为他知道,这个梦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它将重要的信息传达给了他,而他也终于学会不再质疑,没有犹豫地欣然接受。 倪春燕,他在心里说,我终于可以回答你的问题,我不会再被你的问题击溃,我知道跟你生活意味着什么,在我还知道答案之前,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已经设想过这个可能性;所以现在的我选择你,是一个出于本心的意愿,经过慎重思考,得出具备可行性和现实性的答案。 穆昱宇又睡了过去,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姚根江正坐在他床头,翻看手里一本杂志。 穆昱宇一动他就知道了,姚根江放下杂志,看看表说:"你睡了两天零十一个小时。" "不可能吧。"穆昱宇哑声说。 "两天是昏迷,十一个小时是苏醒后入睡。"姚根江平板无波地说,"再不醒来,公司股价大跌,董事会混乱,副总们会夺权,员工们会人心惶惶,外面那些对头会趁火打劫。" "我以为,"穆昱宇挣扎着想坐起来,姚根江过去扶他,把一个枕头塞到他身后,穆昱宇冲他点头致谢,继续说,"有你在,有规矩在,公司没有我,也能运作得好。" "虽然具备这种可能性,但却需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调整期,还取决于下一任负责人的能力和个人魄力,"姚根江冷冷地说,"可是外面的敌人不会等你缓过气来,别忘了,没有叶氏,可有无数虎视眈眈的人。所以你还是别在这病歪歪了,赶紧好起来,外头很多事等着你拿主意。" "你说得,好像我很重要?"穆昱宇淡淡地笑了,"这是在变相拍马屁?" "为此你会多发我奖金?" "不会。" "那我怎么可能是在拍你的马屁?"姚根江把他的被子拉好,按铃说,"我让护工进来给你收拾下。" 穆昱宇点点头,闭着眼,随后轻声说:"老姚,谢啦。" 姚根江面无表情地答:"口头致谢没有意义,请穆先生以后别让我干这种送人进医院的破事。" 穆昱宇勾起嘴角,说:"放心吧,我想明白了,这条命金贵着呢,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会乱来了。" 姚根江抿紧嘴唇,最后说:"最好如此。" 此时两名护工进来,熟练地帮穆昱宇搞好个人卫生,又替他换了衣服,这才扶着气喘吁吁的穆昱宇靠在枕头上。 穆昱宇摇头说:"不行了,怎么这次感觉比上次生病时还虚弱?" "因为你这次服用的剂量比以往任何一次的剂量都多。但我认为你虚弱还有很直接的原因,无论是谁,吊了三天葡萄糖却没进食,肯定会四肢无力的。"姚根江将一个多层保温盒放到他的小桌子上,说,"给你带吃的了,放心,都是医生认可的食物。" 穆昱宇开玩笑道:"不会是你老婆做的吧?" "我老婆做的,我才舍不得给你。"姚根江打开保温盒,将两个菜,一碗鱼肉粥端出来放在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过你别看都是家常东西,它们来得可不容易。" 穆昱宇心里一跳,盯着姚根江。 姚根江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你一犯病就很难伺候,还特别爱挑食,上次听说连大军的饭都抢。我想这给大军做饭的人真牛,居然能做出勉强让你入口的东西。于是我一好奇,就让人去请那位特别的厨子,好不容易找到人家,客客气气把你的状况给人那么一说,谁知那位厨子看着好说话,一听到先生你的名字,立即给我回绝得死死的。我心想你这又怎么得罪人了,老给我制造工作障碍,这是在考验我的能力么?于是啊,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技巧性地让你的病况透露出那么一点半点的……" 穆昱宇心跳加速,他眯起眼,盯着姚根江,咬牙问:"技巧性的?" 姚根江一本正经地说:"嗯,当然这个技巧性包括稍微夸大了你的问题,比如心理状态不好,找死嗑药,自暴自弃,从而导致身体每况愈下,住院开刀跟玩似的……" "姚根江!"穆昱宇瞪大眼睛,"你到底还说了什么?" "我近距离地观察了那位姑娘,发现她心肠真软,哪怕被你得罪过,却还是真心为你担忧,一听你都这样了,她自己那点小情绪就给忘了,还不计前嫌忙前忙后琢磨整点你醒后能吃的玩意,"姚根江摇头叹说,"这怎么行呢,对待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嘛……" "你损我损上瘾了是吧,闭嘴。"穆昱宇脸上挂着兴奋的笑,闻着香喷喷的鱼片粥,点头说:"不错,是她的手艺,真不错……" "老穆,你那天说的对象,就是她吧?"姚根江带着笑问他。 穆昱宇也笑了,点了点头。 "想明白了?" "明白了。" "那倒是个好姑娘,一看就没坏心眼,比你以前找那些是强了不少,就是跟了你要吃苦头。"姚根江点头说,"这次你也算因祸得福,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吧,我还是那句话,活到这把年纪,要珍惜。得,你慢慢吃,我先出去……" "你等会,"穆昱宇抬头说,"你不妨再技巧性地把我的状况透露出去。" "技巧性地告知她,我有点危险。"穆昱宇淡淡地说,"具体怎么做,你知道的。" 姚根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体贴地出去,还把门关上。 姚根江办事效率向来很高,第二天,穆昱宇在床上看杂志时,偶一抬头,立即瞥见病房门口有个脑袋一探又缩回去。 他的安全一向由孙福军负责,他的人不可能放一个无关人等随便来窥探自己老板的病房,这个人能探头探脑,一定是得了孙福军的允许,而孙福军能放任人在此窥探的人,除了倪春燕姐弟,恐怕再无其他。 穆昱宇心里高兴,脸上却不露半分,反而把书一搁,皱眉不语,恹恹地躺回床上,伸手按了铃。 护士立即进来,问:"穆先生,感觉怎样?" "不好。"穆昱宇冷冷地说。 这个不好的概念显然太大,可以往深里揣测,也可以往浅处理解,而他的身份在这,医生护士们自然不敢怠慢,那护士慌慌张张跑出去,不出一会,立即有两名年轻医生冲进来。 他们看了他的各种数据,询问了他各种状况,无论医生怎么说,穆昱宇都是沉下脸不说话,一位护士试图揭开他的被子给他做进一步检查,穆昱宇啪的一下把床头的杂志砸到地上,冷声说:"不准碰我!" 他气势太强,一众人等果然不敢再碰他。医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着说:"对不起,穆先生,我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不敢乱下诊断,不然您稍等,李主任正在做手术,他做完了会立即过来看您。" 李主任就是穆昱宇的主治大夫,穆昱宇倒没好意思折腾他,淡淡摇头,说:"算了,我现在也没太难受,我要休息,你们走吧。" 他的护工忙过去帮他睡下,一众医生护士悄悄退出,临走时关门前穆昱宇似乎听见有人嘀咕"有钱人真难伺候"之类,穆昱宇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闭上眼假寐。 他闭上眼没一会,就听见有人蹑手蹑脚进来了,那个人推门的声音很轻,听得出是拿手一点一点扶着门推开,脚步声也很轻,整个过程只传来拉椅子的轻微动静,然后那人便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床边,似乎连呼吸声也控制了。 那个人的存在,似乎一直是这样,你不去仔细聆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纷纷攘攘,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曾经有那么多声音一起响起,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用各种形式,各种美妙来争着抢着告诉你他们的存在。吵吵嚷嚷,不甘落后,似乎不听他们的,你永远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你争取不到成功的可能,你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找不到合法的证明。可总有这么一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退场了,万籁俱静,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这个时候,你才发现,其实有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也在那。 她一直都在那,但人就是这样,非要兜一个大圈,非要自己亲身去经历坎坷流离,然后才知道有个人一直在那原来具备多么重要的意义,它不是告诉你,世界上的一切都会变好,不是许诺一切糟糕的都会过去,但它给你最重要的那点温暖,因为无论你经历什么,都有人陪你慢慢度过。 你不是一个人。 这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 穆昱宇睁开眼,他实在想看她,想的不得了,想得,心都疼了。 第63章 穆昱宇一睁开眼,就看到倪春燕。 她坐得并不近,刻意保持距离似的,她跟他离得有点远,在发现穆昱宇睁开眼的瞬间,她吓了一跳,随即迅速转过头,拿手背擦擦眼睛,然后回过头,勉强冲穆昱宇笑了下,说:"醒了?我,我来看看你,那什么,我给你叫大夫去?" 她神情尴尬又慌张,边说边站了起来,像掩饰什么似的絮絮叨叨说:"我来主要是因为给你送吃的,那位姚先生说你胃口不好,我就给你熬了点汤,放外面呢,我给拿进来啊,放心,问过这里的大夫了,那个汤你能喝。人大夫说了,你就是吃得少,你得多吃点,不然就是出了院也好不利索,我这就去给你拿,你等着……" "倪春燕,你等会。"穆昱宇哑声说。 倪春燕回过头,目光躲着他。 "过来。"穆昱宇伸出手。 倪春燕摇摇头,扯着嘴角笑说:"不用了,我就站这,你要啥?我让给你雇的人进来……" "你给我过来!"穆昱宇挣扎着爬起来,他这回痛恨自己真的病了,因为他连坐起来这个姿势都完成得不利索,手肘撑不起身体,抖得不像话。 倪春燕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过去扶起了穆昱宇,穆昱宇反手用力攥住她的手,倪春燕涨红了脸,盯着他,结结巴巴说:"干嘛你?我我可不是来跟你处对象的……" "我知道,我知道……"穆昱宇说,因为说话急,他猛地呛到自己,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但这个结果让倪春燕误会了,她手忙脚乱地上前,笨拙地拍穆昱宇的后背,又给他垫枕头,又想转身给他倒水,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别忙,你来就好,我真高兴,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 倪春燕愣愣地听着他难得说的这两句感性的话,眼泪控制不住地,慢慢凝聚在眼眶,随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捂住嘴哭了一会,抽泣着问:"你,你是不是真病得很重啊?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那天见你不是还好好的吗?呜呜呜,我,我问了半天也没人明白告诉我,你给我句准话,你是不是病得快不行了?呜呜呜,怎么好好的人,一转眼就这样了……" 穆昱宇不知道姚根江到底怎么编排自己的病情,看来那个技巧性的说辞,误导的不是一星半点。他开始有些得意,因为如果倪春燕不关心他,根本不会真心为他难过。可是随即他被倪春燕的眼泪灼伤,他感到心疼,一种负罪感油然而生,再一次的,他利用了倪春燕的厚道和淳朴,他确实不是个好人。 穆昱宇顺势拉着她,慢慢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是第一次将一个哭泣的女人纳入自己的胸膛,那个女人为他而流的眼泪浸透了病服,仿佛也将她的忧心忡忡完整地传递到他心底。穆昱宇感到由衷的难受,他想原来男人让喜欢的女人到自己怀里哭的意义是这样的,原来这世界上的女性,除了母亲,还有一个人的眼泪他也同样会为之动容,为之不忍,为之不舍。这个女人为他而流泪,这是一种隐秘的联系,仿佛通过眼泪,他们之间有看不见的绳索紧紧栓在一起。 就如平行空间中那样,他跟她,真实地血肉相连。 "对不起,"穆昱宇拍着她的背脊,柔声说,"吓到你了,对不起,别担心,没那么严重的,我没那么容易死,别哭了好不好……" 倪春燕边哭边说:"这事赖我,我没想到你身体不好成这样了,我还拿那些话刺激你。我不该那么说的,那些话多伤人啊,你又听惯了好话的,你哪听过那种难听话啊?咱们不合适,这种事怎么能怪你一人头上?是我自己想明白了,不敢攀高枝,跟你没关系。你不要觉得自己窝囊没用啊,你好好治病,不要乱吃药好不好,你不要自暴自弃好不好……" 穆昱宇听得哭笑不得,他在心里暗骂姚根江到底诬赖了自己些什么搞得倪春燕自责成这样,可这些话的效果倒是立竿见影的,起码此时此刻,他能抱着倪春燕不撒手。要是没姚根江鼓捣那两下,他要敢碰倪春燕,倪春燕就敢照脸上抽他大耳刮子。 穆昱宇索性将错就错,他笨拙地拍着倪春燕的背,哄着她说:"好好,我听你的,不自暴自弃,好好养身体,你别哭了,你看看,你都把我的病服弄湿了,这是医院的要赔的,是不是回头你给钱呀……" 倪春燕"呀"的一声忙从他怀里挣开,擦擦眼泪,拿红红的眼睛看他,有些无措地问:"怎么办?真把这衣裳哭湿了,要赔啊?要不,要不我给洗洗……" 穆昱宇笑了,握着她的手说:"逗你玩呢。" 倪春燕愣愣地看他,又扁嘴哭道:"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还不消停……" "好好,我错了,我没那么快死的,不过人医生说了,"穆昱宇观察着她,带了点忧伤说,"我可能以后不能太受刺激,毕竟我心脏这块,算落了病根了。" 倪春燕一听,呜咽着问:"怎么会这样?你才多大岁数,往后日子长着呢,这可怎么办,啊?" 穆昱宇点点头,强笑说:"工作压力大,长年累月的,就攒下毛病了,不关你的事,不要自责,你这样哭,我也不好受。" "年纪轻轻的,你怎么就熬成这样了你……"倪春燕眼圈又红了。 "因为我都是一个人,"穆昱宇揉揉她的手,诚恳地说,"我白手起家,单枪匹马做这么多事,看这么大盘生意,管这么多人,我不拼命不行,不然很多时候,连自己会怎么死都不知道,以前你不也见过,就大马路上,有人就能靠过来给我捅一刀。" "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给熬干了呀。"倪春燕扁扁嘴又要哭。 "别哭别哭,你哭得我心脏病要犯了都,"穆昱宇摸着她的脸,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擦眼泪,柔声说,"这么多年,我习惯这么一个人过日子了,我很独断专行,因为不那样,我没法镇得住那么多人。可是,这个习惯也让我在咱俩的事上,做决定时,没法站在你的立场替你好好考虑。我跟你道歉,你说我的那些都是大实话,是你的肺腑之言。我能听得出来,你要不这么一根肠子直来直往,就不是我看中的倪春燕了,"穆昱宇冲她微笑,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有负疚感,真的,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人跟我说两句掏心窝的实在话,我再难过,心里也明白着呢。" 倪春燕吸吸鼻子,咬着唇,颤声说:"我要早知道你不能受刺激,打死我也不那么说。" "你说得很好,我该的,我对不住你,"穆昱宇认真说,"我以前不觉得自己对你不好,我还以为给你点甜头你就该跟我走,可你凭什么呀,对吧?是我做错在先,我是个混蛋,你骂得好。" "我,我可没骂过你……"倪春燕辩解。 "那就是我自己骂自己。"穆昱宇低下头,轻声说,"这么多天,我都没法忘了你说过那些话,不瞒你说,你那些话我听了真挺难过的,春燕,你知道我,我穆昱宇不是个矫情的人,我就说不出好听话来,没错,你跟着我,会有很多麻烦事,我这个人又难伺候,脾气又臭,还一副坏心肠,爱把人和事都往最坏处揣摩,我有俩个钱可瞧着不是那么可靠,我还离过婚,这些毛病我想改也改不了。可是,倪春燕同志,我真觉得,我值得你试试。" "我……" "你先别回绝我。"穆昱宇打断她,提醒说,"我有心肌梗塞,医生说我受不了刺激。" 倪春燕立即闭紧嘴巴。 穆昱宇眼中带上笑意,可语气还是和缓甚至有些忧伤,他平生第一次把姿态放得很低,他想,如果是为了这个女人,哪怕姿态低点,低到跟她平视,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倪春燕吃这一套。穆昱宇抬起头,对倪春燕柔声说:"我值得你试试,因为没有你的话,我会很不行。你也看到了,你一拒绝我,我立马就病了,你一来看我,我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我真不懂说好听话,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说,你都能这么影响我了,这是嗑药或者一时冲动能产生的结果吗?" 倪春燕蠕动嘴唇,想说什么。 "先别说好吗?你回去好好考虑,我不着急,也不会逼你,"穆昱宇止住她,微笑说,"我觉得累了,今天一气儿说了太多话,你给我倒杯水?" 倪春燕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去倒了杯水,捧过来给他。 穆昱宇伸出手,手看得出有点颤抖,倪春燕不敢让他接着,于是靠过来,把水杯凑在他唇边,让他慢慢喝。 喝了点水后,穆昱宇摇头表示不要,然后,他挣扎着自己要躺下,倪春燕怎看得下去,只得把水杯放了,过来帮他把枕头放平,扶着他的胳膊让他躺好。 穆昱宇在她要走的时候反手握住她的手掌,慢慢地十指相扣,倪春燕的脸微微红了,却又带了不自觉的仓惶,像偷来似的,始终感到不自在。穆昱宇明白这个女人心中的不安,他此刻不想随便开空头支票,弄些口头承诺,他愿意做的,是收紧手指,将她的指头与自己的完全紧扣在一起,然后微微笑着,闭上眼睛。 他觉得很美好,执子之手这四个字突然浮上脑海,尽管这个女人的手摸起来一点也不滑嫩,手指握着也不柔软,因为长年干活,她的指骨关节还略微鼓出,伸缩僵硬,皮肤也略有粗糙,冬天摸上去,甚至带了几分皲裂和干燥。可所有这些缺陷,都挡不住她的手很暖,很实在,只是握着它,穆昱宇就觉得很安心。 他闭着眼,迷迷糊糊感到倪春燕想挣脱开的企图,可是倪春燕刚一动,他就惶惶然地睁开眼,急切地看向她,在确定她还在时,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度握紧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 这一下他没掩饰自己的情绪,也没假装,因为感知到倪春燕想离开,他的直觉反应就是带了莫名的惊恐。 他知道倪春燕看见了他的惶恐,她也看懂了。此时此刻,穆先生丝毫不介意在这个女人面前流露这些不该属于自己的脆弱情绪。 在她面前脆弱有什么关系呢?原来一旦没有了理性的禁锢,没有了身份的限制,他一点也不想倪春燕离开自己身边,如果可能,他甚至想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将人禁锢起来。这种欲望其实一直都在,强烈而冲动,他如果早点明白这些真实感受,他就不会让自己白白错过那么多时光。 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他如果强硬到底,倪春燕可能也会反感到底,可他这么强势的人,这时候却打出怀柔的牌,这种示弱策略的杀伤力是加倍的,以倪春燕的心智和善良,完全不可能抵挡得了。 果不其然,倪春燕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慢慢坐了下来,任由他牵着她的手,陪着他。 这就是了,别说倪春燕一直爱着他,便是她对穆昱宇没有感情,只有怜悯,只要利用好她的心软和厚道,穆昱宇也知道如何让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可就在这一瞬间,穆昱宇却从心底感谢倪春燕的心软和厚道,感激他从未谋面的,倪春燕的老父亲。也不知道他怎么教女儿的,居然能让这个女人在经历这么多生活的不公平后,还能保持做一个好人的基本准则,还是永远也学不会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转过身去。 惟其如此,在被他那么伤害过后,这个女人还能够没有完全抛弃他,而他也才能拥有机会去弥补和忏悔。 第64章 每天早上睁开眼,穆昱宇都在病床上等着倪春燕的到来。他这辈子从没这么去等过一个人,这时候他才发现当他陷入等待这种情绪中时,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清清楚楚,病房门口的一点点动静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绝不会在倪春燕面前承认,其实从众多脚步声中,他能分辨出她的来:她的鞋底子不软,她走路的方式并不分花拂柳娴静端庄,相反她永远风风火火,琐事太多,精力有限,她是恨不得一秒钟掰成两半用那种。所以她的脚步声总是很急,像赶着趟,像后面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催逼着,仿佛比他还要忙。每天倪春燕来医院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做的事也是固定的,送餐,扶他擦擦脸漱漱口,弄点水果,做完了最多再给他递个书啊报的,不出一会,她马上又要围围巾穿大衣回去。 穆昱宇有时候甚至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就像被倪春燕放养的某只家畜,时候到了,饲养员就来喂饲,喂完了饲养员就该走了,一句话也不知道多说。 穆昱宇心里叹息,他知道这是倪春燕在表态,她是心软,是厚道,可她来照料他,也只是照料而已,她从不对他拉下脸说重话,可她也客客气气保持着疏远和距离。这是一种抵制,也是一种防备,更多的却是无奈,这无奈长年累月积攒下来,是一个女人在生活中因为妥协得太多,渐渐琢磨出了一种妥协的经验来。不要轻易判断这种经验中没有智力的成分,事实上,若妥协已经成为鸡零狗碎的活着状态中必须习得的东西,它就隐含了老百姓的智慧。不见得多高深,可是很实惠,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不必要的伤害。 不用问倪春燕他也知道,那个女人一定是在想,伺候就伺候吧,相处得多了,早晚有你厌烦的时候,等那天到了,大伙一拍两散,互不相欠,也没什么不好。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什么损失不起。 穆昱宇越琢磨,就越懂得她,越懂她,就越心疼。 那是真正的对一个人产生的那种保护欲和怜惜感,哪怕倪春燕根本就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可就是这么个女人,看过去犹若孤零零的白杨树,修长而挺秀,孤独而无依无靠,她能经风霜,扛雷雨,可越是这么坚强,她越让人心疼。 这天一大早天阴沉沉的,过了八九点,居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雪。看着雾蒙蒙的天气都觉得有刺骨寒冷,冷得人整个都怠懒起来,打不起精神做任何事,只想缩在屋里围着暖炉打瞌睡。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穆昱宇并不需要穿多衣服。他看着窗外的天色,又看看表,忽然开始没来由地担忧,已经过了倪春燕每天来的时间,她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担忧一经发生就有些刹不住,穆昱宇呆不下去了,他立即掏出电话给孙福军打了一个,但电话拨了的时候,他忽然却迟疑了,他要跟孙福军嘱咐什么?说我担心倪春燕你去给我接一下她? 那明明是他看上的女人,这种事更该他自己做,而不是委托给另一个男人。 穆昱宇起身下床,他早就能自己活动了,只不过在倪春燕来的时候,却有必要在病床上示弱而已。穆昱宇将一旁挂着的大衣穿上,围上围巾,深吸了一口气,拉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温度比室内低很多,走廊里空无一人,他低头艰难往前走,同时还发现腿部的力气并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事实上,这次发病还是令他的肌体受损,手脚无力,走不到五十米就觉得累。 路过值班室的时候,守在这聊天唠嗑的护士和保镖看见他忙都跑出来,几个人上前拦住他,其中一个保镖问:"穆先生,您这是上哪啊?今天变天了,挺冷的,您要不还是回房间吧,别回头给冻着了……" 穆昱宇冷冷瞥了一眼他一眼,成功令他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然后,他继续拖着脚步慢吞吞往电梯口挪去。 "穆先生,穆先生,"保镖不敢再拦着,只好跟在后面。 "吵什么?"穆昱宇不耐地回头,"闭嘴。" 对方不敢再出声,穆昱宇按了电梯,不一会,电梯来了,他走进去,关上门,按了底层,到达的时候,电梯门一开,涌进来一大群人,穆昱宇险些被挤得摔倒。他有些狼狈地挤出来,来到住院部大厅,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着急地盯着入口大玻璃门,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中没有倪春燕的号码,他似乎从未亲自动手找过她,他以往跟她的所有联络都要通过其他人,比如孙福军,比如林助理,比如姚根江。 他其实,甚至未曾亲自为倪春燕做过哪怕一件小事。 那他凭什么让人相信他呢?一起生活吧,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可他根本连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都没有。 穆昱宇觉得很愧疚。 他慢慢走向大玻璃门,看着寒风中萧索的室外,他眯着眼站立,等待着并寻找着,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他的腿都感觉冻僵了,突然之间,他眼前一亮,他看见倪春燕拎着饭盒迎面走来,穆昱宇精神一振,快步迎上前,一动却发现脚已经失去知觉,险些踉跄跌倒。但他很快就稳住自己,大踏步推开玻璃门,走出室外迎接倪春燕。 屋外很冷,倪春燕低着头,一直到穆昱宇走到她跟前,倪春燕才猛然发现。她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冻红的鼻子可怜兮兮地吸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分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穆昱宇笑了,他张开双臂,一把将人抱入怀里,哑声说:"你可算来了,我都等了好一会……" 倪春燕呆呆任他抱着,半响才回过神来,哑声骂道:"干嘛出来啊你?冻病了咋办?你还想在这多呆两天啊?赶紧给我进去。" 穆昱宇笑出了声,他紧紧抱着倪春燕,又摇了摇,堪称愉悦地说:"我一高兴就忘了。" "给我放手,进去进去。"倪春燕别扭地挣脱开他,反手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进了大厅,穆昱宇这才发现她走路姿势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倪春燕裤腿上溅了泥点,膝盖上还有一大块污渍。 "摔了一跤,"倪春燕有些赧颜说,"没事,还好汤水没洒出来。" 穆昱宇停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弯下腰,用手去擦那些泥点。 "干,干什么……"倪春燕涨红了脸。 "摔哪了?"穆昱宇蹲下来捏捏她的小腿,捏到脚踝时听见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穆昱宇抬头问,"脚扭到了?" "也,也不是太疼,不碍事……" "我让医生来看看。"穆昱宇当机立断地说。 "别,"倪春燕说,"你先回去,我等会再……" 穆昱宇没说话,却抬头深深地看着她。然后,他站了起来,拉着倪春燕的手,一声不吭,带着她走向电梯口。 跟着他下楼后不敢靠前的保镖,这时忙帮他按了电梯,又护着他跟倪春燕进去,谢绝其他人搭乘,关了电梯门。 电梯上行,倪春燕有些紧张,想把手抽回去,穆昱宇沉下脸,冷冷地瞪了她一眼。 他积威深重,倪春燕被他这么一瞪,也不敢乱动,结结巴巴地解释:"穆昱宇,我自己能走。" 穆昱宇没回答。 "我们这样不好……"倪春燕急了。 "有什么不好?" "咱,咱俩不合适。"倪春燕豁出去了,脱口而出,"你又不是不知道。" 穆昱宇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一直看到她面红耳赤,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他将她的手握紧揣进大衣口袋里,淡淡地说:"我觉得挺好,谁要觉得不合适,让他找我。" 倪春燕整个都愣住了,她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她笨拙而费劲地说:"你,你别这样,咱俩不是都说好的吗?我就是过来照料你俩天,给你送点吃的,你不用太感谢我,真的,别的熟人要生病了,能帮的我也会帮。你,你现在生病着呢,你说的话你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穆昱宇,咱不带这么玩的成吗?我,你带我上哪去啊你……" 穆昱宇猛地抬头,冷冷地问:"别的熟人要生病了,你也这么帮?" "是,是啊。" "我要跟你在一块,是因为感谢你?" 倪春燕咬着嘴唇。 穆昱宇忽然笑了,他放缓了口气,柔和地说:"春燕,其实你也很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所以别说这种不着调的话了啊,咱俩谁还能骗得过谁?" 倪春燕紧紧闭上嘴。 电梯到了,穆昱宇拉着她出来,慢慢朝自己病房走去。进到里面时,他是真累了,喘着气松开了倪春燕的手,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倪春燕掩饰着说:"我,我去给你倒汤喝。" "等会,你坐下。"穆昱宇指着那个椅子。 倪春燕不明就里,迟疑着坐了下来,穆昱宇走过去蹲下,脱下她受伤那只脚的鞋,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拉下袜子,只见雪白的踝骨那高高地肿了一圈。穆昱宇叹了口气,按了按,问:"疼吗?" 倪春燕眼圈一红,别过脸没吱声。 "摔疼了,可你爬起来还继续往这赶,你心里,是更怕我喝不上口热汤着急吧?"穆昱宇轻轻揉着她的脚,然后淡淡地问:"你怎么这么傻,我难道还缺这口汤?" 倪春燕咬着唇微微颤抖,颤声说:"我才没。" 穆昱宇低着头,哑声说:"春燕,我不是那种黏黏呼呼跟娘们似的男人,可这会我觉得挺恼火,心里头不舒服。我觉得我很窝囊,我他妈早该想到大冬天你一个女人出门多不容易,我该给你派车,该给你买厚衣裳,该让你舒舒服服呆家里头,我不该赖医院里,赖着你,让你这么冷的天还来回折腾伺候我。是我自私,对不起。" 他抬起头,看着倪春燕,轻声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我凡事一上来会先考虑自己,我老忘了该替你着想。我除了有点钱,说实话过日子组建家庭这种事我不占太多优势,可我还是想好好学,想学了跟你好好在一块,这辈子能让我这么说的女人,可能就你一个了,我是认真的。" 他说完,也不管倪春燕会有什么反应,轻轻把她的脚放在鞋子上,站起来按了铃。不一会,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恭敬地问:"穆先生,您怎么样?" "我没什么,倒是我们家这位的脚受了伤,我想麻烦你推个轮椅过来,带她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暧昧的用词显然刺激了那名护士,那姑娘眼睛一亮,好奇地打量了几下倪春燕,然后才点头走出去,倪春燕窘迫得要命,尴尬地说:"我,我可什么也没答应……" 穆昱宇笑了,看着她说:"没事,你慢慢考虑。" 倪春燕着急地摆手说:"穆昱宇,你这么说让外头的人怎么想,我是不怕,我没啥损失,你就不怕别人笑话你……" "我什么时候管过别人怎么说我?"穆昱宇轻描淡写地说,"其实都是你不好,我认真在追求你,你偏不当回事,我没办法,只好先自作主张。" 倪春燕带着恼火问:"我要是还不答应呢?" 穆昱宇抿紧嘴唇,深深地看她,一直看到她有些犯怵,才轻声说:"你终要答应的。" 第65章 倪春燕的脚只轻微扭伤,并没多大事,也就在家歇几天的工夫,可这么一来,她便不再到医院来了,穆昱宇也没舍得让她来。 但倪春燕又一次避开他也事实,表面上的原因受伤,可内里的缘由却还跟穆昱宇下雪那天做的事,说的话有关。穆昱宇在想,倪春燕一定很困扰,她生性老实,不会拒绝人,又经历过哀告无门的苦日子,谁对她不好记不那么清楚,可谁对她好心里却有本明细账。更何况她心底惯性似的挂念着穆昱宇,算不清得失的,他的好,看在她眼底定然加了砝码,一早就已经偏了天枰。 但她还不信他,不不想信,而不敢。 年轻时能追在他屁股后面不顾一切披荆斩棘的女孩,成年后其实也明白,那些勇气说穿了都不经世事的愚昧和天真。生活早已用百倍的残忍教导她,过日子最要不得的就不知所以却一往无前,摔过一次不要紧,要紧的永远都,能不能爬起来以及起来后别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次。 她已经在名为穆昱宇的这个坑前摔了两回,头一回可以归咎为年少无知,第二回可以勉强算做点最后的白日梦,这已经一个讲求实惠的女人对自己内心那点不切实际的念想最大限度的纵容了。无论如何,她摔不起第三回。 就如曾经的穆昱宇那样,倪春燕也亟待回到自己熟知的生活中,那个生活虽然孤独清贫,可她会觉得安全。 这些穆昱宇都想到了,可他于感情也一知半解,只凭着洞悉人心的本事才得以窥见一二,他想对倪春燕好,却有些不得法;他想让倪春燕相信他,可也知道,信任不靠大声嚷嚷信誓旦旦就能建立起来的;他甚至想过如果不行,要不跟倪春燕签个合同,分她一些财产,令那种无形的担忧在有形的保障面前化为乌有。可他转念一想,这样只怕要弄巧成拙,倪春燕爱钱,可不爱他的钱,这两者之间看似一致,本质上却泾渭分明。当初面店的事可还没过去,他这时候再贸贸然提钱,便倪春燕再随遇而安,恐怕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那么该怎么办? 穆昱宇一生中头回为一个女人为难,他给得起的东西未必对方稀罕的,他认真说出的话对方不敢拿来当回事;他知道那个女人爱他,挂念他,他无可替代;可他也知道那个女人抗拒他,远离他,不对他有所期待。 倪春燕一不来医院,穆昱宇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住院了。他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好,康复进展并不差,因为胃口不错,他出院的时候还重了几斤,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颓败,长期的失眠也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他甚至看起来气色不错。 旧历年底照例公司多应酬,往年许多重要宴会穆昱宇都亲临主持,但今年他以身体不好为由,谢绝一切宴请,只在全公司年终员工欢庆会上露了一下脸,讲了几句励志话语后便匆匆离场,他做甩手掌柜,底下一帮人却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林助理这么听老板话的下属也忍不住拐弯抹角问他什么时候回办公室工作,姚根江则直接打电话质问他所谓的疗养期不有点太长了?穆昱宇对此装模作样地叹气说没办法,身体状况不允许,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恐怕还得继续疗养才行。 他对外宣称自己年纪轻轻就累出心脏病,这样的消息固然有人欢喜有人愁,可当着面,谁也必须说一句身体要紧。 临近岁末,他自成年后第一次想跟大街上任何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过个简单热闹的年。他不能再一个人了,再不把年节当回事,某些时候,能不孤单,还不要孤单的好。 大年三十这天整个穆宅空荡荡的,除了安排值班的门房司机外几乎就没人。就连尽忠职守的孙福军,在最后一遍检查屋内设施后,也来到穆昱宇的书房告辞。临走时,孙福军对于把东家留在冷冰冰的房子里过意不去,他将应急电话都写在一张卡片上,郑重其事地放在穆昱宇面前,问:"先生,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但您愿意今天去我们家吃年夜饭吗?也不太远,开车上了高速也就两三个钟头的路。" 穆昱宇笑了,和颜悦色地摆摆手说:"别管我,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早点回去你爹妈也早安心。" "可您今晚上哪吃啊?厨子都回去了,我也没听阿林说过您今晚有宴会什么的……" "我有地方去,成了吧?"穆昱宇不耐烦地说,"得了,甭啰嗦了,你那嘴脸都赶上给孤寡老人送温暖了。去去,赶紧走。" 孙福军呵呵笑了,又一次问:"您真不去啊?我们家真挺好的。" "下回,"穆昱宇笑着说,"下回我一定去,回去后该问的都替我问声好吧。" "哎,谢谢您。"孙福军笑着说拱拱手,"我先给您拜个早年了。" "过年好,开车小心点,"穆昱宇点头说,"回来给你们发开门红包。" 孙福军高高兴兴地走了,穆昱宇一直在书房呆到下午两点,才慢吞吞地起身穿好大衣,围上围巾,提了几袋东西,走出了书房。 天公作美,临近春节的时候放了晴,阳光洒在路两边的积雪上,泛着银白色的光。空气清新而凉爽,呵气成霜,可大概穿得够暖和,穆昱宇却觉得从心里往外泛着暖。他在庭院外稍微站了会,老陈已经把车开过来停下,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不好意思,今天还要你加班,"穆昱宇难得客气地说,"大过年的,辛苦你了。" 老陈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您说的哪里话,我的工作不就给您开车,这什么时候不开呢?" "今天不一样,"穆昱宇微笑说,"我们走吧,早点到地方,你也能早点回去吃团圆饭。" "。" 老陈开着车徐徐朝市区驶去,这座繁忙的城市临近春节人一下少了许多,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大马路上路况顺畅得不行,车辆稀疏,偶然间见路边有小孩蹲着放鞭炮,玩着笑着,分外开心。 穆昱宇看着这些,心情很愉快,他问老陈:"家里大人孩子都挺好?" "挺好的,"老陈呵呵地笑着应,"我们家大家庭,父母还在,年夜饭照老规矩,兄弟姊妹几家人凑一块吃,加上各自的小孩,哎呀吵死了。就为了这顿饭,我爸妈老两口打一礼拜前就开始准备了,累着呢,可说到底现在有啥没吃过非得过年吃呀?就为图个气氛呗。" "听起来很热闹。"穆昱宇微笑着说。 "很热闹啊,"老陈说,"过年嘛,家家都这样。" 穆昱宇但笑不语。 老陈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等您往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咱们宅子里也会挺热闹的。" 穆昱宇想起什么,勾起嘴角,缓缓地说:"我要有个孩子,现在的屋子就不能住,格调太冷,玻璃制品太多,不光不利于孩子成长,一不留神还得把他磕坏了。" 老陈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您想得真周到。" 穆昱宇不经意地说:"那自然,为人父母,肯定要替孩子多想一点。" 他二人一路随意闲聊,这一刻气氛祥和,带了断断续续的节日感,似乎往日那些上司下属,雇主员工的等级对立都和缓了,彼此都乐得给对方多一点亲和,老陈聊起自己孩子的趣事,虽琐碎,可此时听进穆昱宇耳朵里却温馨的,充满了普通人家柴米油盐之中平实的欢愉。到了地方,穆昱宇甚至从怀里掏出一个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说给孩子买点学习用品,这种额外的体恤以往的穆先生绝不可能做出的行为。老陈惊诧之余,却欣然接受,他给穆昱宇开了好几年的车,算穆宅的老员工,可几年的相处,与没这几分钟跟穆昱宇熟稔。 穆昱宇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他站在倪春燕新租的楼房外,这栋楼房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没庭院没小区,可却保持了些意想不到的地区特色。比如这里的孩子此刻成群结队能撒欢似的拿着根线香乱放烟花爆竹,家家门前贴了新春联,厨房那一片几乎户户都灯火通明,抽油烟机轰隆作响,炒锅噼啪热闹,这在准备年夜饭了。 穆昱宇微微一笑,踏步走了进去,路过一群孩子边上时,突然瞥见倪超躲在一旁呆滞而羡慕地死死盯着那群孩子手上玩的东西。穆昱宇走过去,开口问:"哎,在这干嘛呢?" 小白痴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穆,穆哥,我看他们玩呢。" "要呀要呀。"倪超拼命点头,满眼都亮了。 "臭小子。"穆昱宇笑骂了一句,把装满了的塑料袋递过去,那摊主笑呵呵地给算了钱,又送过来一个福橘说:"给,过年好,您可真疼孩子。" "过年嘛。"穆昱宇掏出钱包付了帐,把袋子递给倪超说,"拿好了,吃过年夜饭咱再来放。" "哎!"倪超笑得眼睛都眯了,拉着他的胳膊说,"穆哥咱快回家吃饭吧,走吧走吧。" 穆昱宇任他拽着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姐今天给做什么好吃的?" "好多呢,好多好多呢。"小白痴吸吸鼻子,认真地说,"好多菜,姐说了,过年要吃好了一年才会好。" "可你姐大概没预我的份,我这么上你们家吃饭,万一她要把我给轰出来怎么办?" 小白痴迟疑了一秒钟,随后点头说:"那,那我让我姐多煮一点。" 穆昱宇微微眯眼,问:"真的?" "嗯。"倪超想了想,又不确定地问,"过年都给买花炮吗?" "给买。" "给买新衣裳不?" "买。" "给买果冻不?" "买。" "给买糖吃不?" "小子,你想要什么,穆哥都给买,行了吧?" 小白痴欢呼了一声,亲亲热热地说:"那穆哥就上我们家吃饭吧。" 第66章 到了地方,倪超从脖子上拽出钥匙,弯着腰开了门,一进去就嚷嚷:"姐,姐,穆哥来我们家吃饭啦,你给多煮点。" 厨房里的老式抽油烟机正轰隆作响,一股炸丸子的香味弥漫出来,倪春燕在一片嘈杂声中传出嗓音:"小超你说什么?大点声,姐忙着呢,没听见。" 倪超正要大声回答,穆昱宇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做声,他把其中的一个纸袋递过去,说:"喏,给你带的新衣裳,试试去。" 倪超欢喜地接过,把纸袋撕开,挖出里面的浅蓝色羽绒服左看右看,衣服前面印着的英文字和卡通图画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穆昱宇笑了笑,脱了大衣,把手中的东西找个地方放下,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这一个小户型套间,格局方正,两间房对着门,一间垂着木头珠帘,一间门上贴着米奇老鼠的画像,各自的主人一看即知。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开着电视,喜庆的歌曲一首接一首,桌上摆着一盆水仙,散发着一阵阵暖香。沙发前面的小茶几那还摆着一个塑料多宝格,不用打开,也知道里头装满了糖果瓜子等物,边上堆着一副没来得拆封的春联,看来打算等吃过饭了再贴出去。 一切都在昭示着过年,或者说,召唤着寻常人家一个名为过年的重要仪式。 穆昱宇悄悄地走到厨房,厨房不大,只能勉强容两个人在里头干活。 屋里暖融融的,橘黄色的灯泡在头顶悬挂着,温柔的光线下,倪春燕绑着头发,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腰上围了围裙,袖子上罩上袖套,正在全神贯注地炸丸子。她的围裙和袖套花色一样,都红色间棕色的格子,衬着合身的黑毛衣,倒显得她身材窈窕,腰肢纤细,只倪春燕的窈窕看在穆昱宇眼底,却带了些意外之喜的,像先前刻意忽略她也美,只想到她的好,如今拿她的好做底,她的美就加分的筹码,加上去了,男人心里那杆秤才无可置疑地偏向她这方,有好上加好的赞叹。 是的,这才他该一直看在眼底,落入心底的女人。穆昱宇在这一刻简直有些看迷了眼,他想原来倪春燕这么好看,她不漂亮,不耀眼,不摩登,不脱俗,她的美偏离了文人雅客观赏性的套路,看似另辟蹊径的,其实却带了实用主义,落入寻常日子,掺杂人间烟火,又映射了些灶台炉光,亲切熟悉,贴心又贴肺。这倪春燕,读懂了她,仿佛能跟着读懂自己的来路,也明白自己的去处。 "小超,出去出去,这油烟大,你乖乖洗手啊,别吃零嘴,马上就开饭了,姐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你……" 她猛一回头,突然间看见穆昱宇,愣住了,手里的漏勺拿不住,直直掉进油锅里。 "哎小心。"穆昱宇飞快上去,一把扯开她,转身挡她前面,砰的一声,油花四溅。 这一瞬间俩人都说不出话来,他们贴得那么近,呼吸交叠着呼吸,身躯紧挨着,穆昱宇发现她比想象中要纤细,一只胳膊就能圈起来,掌心按在她的肩膀上,几乎就能感觉得到毛衣底下肌肉温度,也许再往下,血液在管道中的缓慢地流淌,很多以前被忽略过的细微感受都活了过来。心脏跳动的声音也被听见了,它一下一下,击打在胸腔的节奏清晰而明朗,仿佛在反复重申:这他决定要共度一生的女人。穆昱宇心想,在他这一生中,大概只有这唯一的一次具体而强烈的欲望,投向怀里这个具体而特殊的女人。十四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可人跟人之间,有些哪怕相隔十四年都毫无阻滞,有些却相处四十年仍然能如陌生人。 "没事吧?"过了好久,穆昱宇才低头,哑声问怀里的人。 "没。"倪春燕红了脸,低下头,忙不迭地推开他,随后,她看看他毛衣袖子上溅到的油点,没话找话地絮絮叨叨:"这种颜色最容易弄脏了,对不住啊,你赶紧脱下来,换件小超的,我等会拿热水给你洗洗……" "一件毛衣而已。" 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会,才淡淡地问:"怎么来了?" "坐车来的。" 倪春燕瞪他,忍了忍,还忍不住问:"今儿个大年三十,你不用忙别的?你不挺多事的吗?" "我想跟你吃年夜饭。"穆昱宇看着她,带了笑,柔声说,"我给你带不少东西了,有吃的有穿的……" 倪春燕拿眼睛瞪他,说:"我们家不缺东西。" "只个心意,"穆昱宇面不改色地说,"东西都我亲手挑的,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我又才出院,体力上跟不上,逛个商场可不容易。人一多我就更加烦买东西,都随手拿的,空手上你们家吃饭终归不大好。" "你,"倪春燕有些气急,"你到底想干吗啊穆昱宇,大过年的,你让我安生会行不行啊……" 穆昱宇偏头看了下油锅说:"你那还开着火呢,丸子不炸了?" 倪春燕瞪了他一眼,蹬蹬走过去继续炸丸子,她快手快脚地把最后几个丢入油锅,炸到金黄色后捞起来,关了火,放入一旁的盘子中。 "往年都我跟我妈过除夕,可今年我妈不在了,这对我来说还真有点难过,"穆昱宇跟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时候没好意思打扰别人,想着还上你这吧,你总不至于把我轰走……" "怎见得我就不轰你走?"倪春燕斜觑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敢情看我好商量都当我二傻子吧?" "大过年的你不会往外赶客人走,你们老倪家没这规矩。"穆昱宇看着她,语气笃定地说。 倪春燕哼了一声,可脸色却和缓了些。 "我就来吃顿饭而已,没别的意思,只想跟你,跟你弟弟,咱仨好好吃顿年夜饭。" 穆昱宇低声说,"这顿饭不能一个人吃,太孤单。" 他的话令倪春燕沉默了,过了一会,只见倪春燕拿漏勺猛地一敲盘子发出哐当一声,她狠狠地吸吸鼻子,憋着气一样大声说:"行了行了,出去等着吧,不知道自个刚出院啊,这里这么大油烟站着好玩吗?小超,小超。" 小白痴颠颠地跑过来,探进来一个脑袋问:"姐,你叫我?" 倪春燕瞥了穆昱宇一眼,有些不甘愿,可终究还偏过头,语气生硬地说:"带客人去客厅坐着,你洗手去摆筷子和碗,帮姐把这四个冷盘拿出去,别偷吃啊。" "嗯。" 穆昱宇笑了,挽起袖子说:"我来吧。" 他不由分说,上前把码号的冷盘拿起端走,放到外面饭桌上,又折回来拿另外两盘,一抬头,看见倪春燕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穆昱宇微微一笑,过去问:"看我干吗?" "你每回来我们家,搞到最后我都不得不搬,"倪春燕咬牙说,"这个房子我托了老邻居老关系才租到的,人户主认得我还不肯多收我租金,我跟你丑话说在前头,这回不管你出什么幺蛾子,我都决不搬家。" 这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话很糙很难听,可透着她深层的不安全感。穆昱宇一下心软了,他叹了口气,说:"行,我知道了。" "那你等着,饭马上得了。"倪春燕因为难得在他面前说句重话,说完了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尴尬地转过身去,既掩饰也补偿地说:"不知道你来,没准备你能吃的,我再给你单独弄两个热菜,别刚出了院在我这吃了饭又给进去……" "倪春燕,"穆昱宇提高嗓音,不满地呵斥道,"大过年的你给我忌讳点。" 倪春燕忙住了嘴,说:"说错了说错了,新年一定顺顺利利,大家都平平安安。" "财源广进,心想事成!"倪超在一旁不明就里地跟着嚷嚷。 穆昱宇笑了,他看向倪春燕,终于没说什么,回头拍倪超的肩膀说:"走,咱们把新衣裳穿出来给你姐瞧瞧。" "我还能少他穿的?你干嘛浪费这个钱?"倪春燕尽管嘴上这么说,可看向他的神色却带了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欢喜。 "那当然,过年嘛小孩子最高兴,怎么能不给他买?" "可你不不喜欢他吗?"倪春燕咬着唇,小声说,"我以为你一直不待见他。" "怎么会,"穆昱宇哑然失笑,"我不待见的人多了,不差他一个。这孩子挺好的,我妈以前就特喜欢,我现在能理解她,小超有招人疼的地方。" 倪春燕还有些欲言又止。 穆昱宇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放心吧,我不至于为了给你留个好印象而故意对他好,我不可能干委屈自己的事。" 这时倪超穿着崭新的浅蓝色羽绒服跑过来,笑嘻嘻地扯着衣服下摆说:"姐,你看你看,这衣服上还有小人呢,还有外国字。" 他指着衣服上的图案兴高采烈。 倪春燕点头,她走上去,替弟弟拉拉衣角,然后点头说:"不错啊。" "那,我挑的怎么会差。"穆昱宇说,"还有围巾手套什么的,倒一套的,你也有,我连厚袜子都给你们准备了。" "你……"倪春燕回头看他,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光。 "没想到我还能干这事?"穆昱宇微笑说,"我说了我会学的。" "你真不用做这些。"倪春燕认真地说。 "那怎么办?买都买了,标签我都剪了,可不能退货。"穆昱宇耸耸肩说,"难不成你想拿去丢了或送人?" "不要,姐,我喜欢这件衣裳,不要丢,不要给别人,给小超留着。"倪超不乐意了。 倪春燕只好顺着他说:"好好,给你留着啊。" "穆哥还给我买了花炮!"倪超得意地说,"穆哥说吃过饭就带我去放,姐咱快点开饭,快点吃完吧。" 倪春燕吃惊地看向穆昱宇。 "再怎么着小超也个男孩子,你不能当闺女养。"穆昱宇带着笑说,"我会看着他的,放心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往后我都会看着他。" 果然如穆昱宇所料,倪超就倪春燕的软肋,这句话的分量比什么都重,她在听见的瞬间就红了眼圈。多少年了,她就怕让亲弟弟受委屈才一直没嫁人,穆昱宇知道,他一定第一个跟倪春燕这么说的男人,而她也相信,以穆昱宇的身份地位,能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切实可行的承诺。 这个承诺,对倪春燕来说,可比承诺对她好还管用。 第67章 倪春燕原本准备的年夜饭是四个冷盘八个热菜,因为穆昱宇来了,她又多炒了两个偏清淡的菜,满满摆了一桌,便是再多三个人来估计也吃不完。但年夜饭桌子上有余剩菜,这是一个老规矩,昭示年年有余的好兆头,有些人家甚至要连着吃好几天。饭后穆昱宇又带着倪超在楼下放了好一会烟火,引得附近的小孩都跑出来看,倪超头一回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笑得几乎合不拢嘴。放完烟火后两人上了楼,正看到倪春燕收拾完厨房搬了个凳子出来贴春联,穆昱宇哪能让她动手,赶忙过去揽下这个任务。可是穆先生哪里干过这个活,春联被他贴得左右不等高,还不平整,表面上坑坑洼洼。倪春燕厚道没说他,小白痴却是童言无忌,在一旁拍手又笑又跳,直嚷嚷歪了歪了。穆先生恼羞成怒,气场全开,往后冷冷斜睨一眼,震住倪超小朋友后,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对倪春燕说:"凑合吧啊,我贴个春联容易吗我?" 倪春燕忍不住笑了,然后用哄倪超的口吻对他轻声细语地说:"嗯,贴得挺好的,我瞧着,似乎也不是十分的歪嘛。" 饶是穆先生再厚的脸皮,这时候也难得老脸略红了一把。 贴完春联,穆昱宇又跟他们姐弟俩坐客厅里,三个人一块盯着那台老式电视机看春晚。他们坐着就电视节目聊些不咸不淡的话,磕点他平时绝对不会吃的瓜子坚果,在这么好的气氛中,穆昱宇甚至吃了一颗倪超硬要塞给他的劣质巧克力,甜得他满嘴发腻,可他还不能吐出来,因为倪超用他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殷勤地问:"好吃吧穆哥?" 穆昱宇咬着牙才僵硬地憋出一个"嗯"字来。 时间悄然过去,小白痴挨不住困,就在沙发上支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后来他被倪春燕轰去睡觉。客厅只剩下他们俩。气氛骤然有些冷场,倪春燕起身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她端出来一个热腾腾的搪瓷缸,里头是泡开的茶叶。穆昱宇接过喝了一口,茶水苦中带涩,可喝进了嘴里才发现回味甘甜,正好解了他的甜腻味。 "苦丁茶,"倪春燕说,"你今晚吃了不少肉,喝这个正好。" 穆昱宇微微点头,一手端着搪瓷缸,另一只手却从茶几下伸过去,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倪春燕大概刚干完活,她的手摸上去一片冰凉。倪春燕有些尴尬,试图抽回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的手凉……" "我给捂捂。"穆昱宇边说边放下茶缸,将她的两只手都合在自己掌心间,使劲搓了搓,哑声说:"捂捂就热了。" "多久?"倪春燕看着他,目光既深切又悲伤,"你给捂多久?要没多久的话,你还不如现在别折腾。" 穆昱宇与她对视,轻声问:"你怕什么?" 倪春燕别开眼,摇了摇头,千回万转之间,这个直率的女人终究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怕你变卦。" "其实我也怕,"穆昱宇认真地说,"我怕你真跟我在一块,会发觉我其实就一混蛋,混蛋的程度超出你的底线,然后你如梦初醒,对我烦透了,真个下定决心要离开我。" 这句最难承认的话,曾经以为打死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软弱的话,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穆昱宇直到将它说出来,才发现并没想象中那么难,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也会软弱,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穆昱宇骤然间松了口气,似乎将体内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也能坦然展现了,那余下的东西,与之相较都轻易起来,都变得没什么不能说。穆昱宇坚持握着倪春燕的手不放,他开始低声坦白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在被人下药的期间,有那么一段时期,他梦里梦外不知今夕何夕。他也不过如此,会耽于享乐,会沉溺于虚幻,他的意志坚定心性坚忍并不是一直管用,所以他会想要将梦幻变成现实。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发现药物作用起了基本意义,他诚然是慌乱了,外头的残酷无情说穿了都是内心慌乱的遮掩,他不知道怎么办,是的,即便强大如穆先生,在面对倪春燕的事情上,也经历过不知如何安置她为好的困境。 "后来我又服了一次药,我回到那个梦里,我发现我其实能分得很清楚,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知道你是谁,我没把你跟任何别的人弄混,我一直了解你,我一直没看错你。" "你问我知不知道跟你过日子意味着什么,我其实知道的,我心里清楚得很,可我不知道我原来已经很清楚,"他艰难地笑了下,发现自己实在笑得难看,索性不笑,继续缓缓地说,"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准备好,早就准备好接受你,也许在很多年就准备好了。记得吗,就在你穿着花裙子在大榕树下等我那个晚上,十六岁的时候,可能那时我就已经想跟你在一块了,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你能原谅我吗?我那时候太年轻,我不懂事……" 倪春燕眨眨眼,眼泪流了下来。 "你,说起来还真是运气不好。"穆昱宇低头,哑声说,"你这么好的女人,如果不是遇见我,你早就该得到幸福。可你遇见我,就注定要比别人花耗更多的耐心和时间,因为我,怎么说,你别看我在别的事上精明,我在这个事上脑子没那么好用,我非要绕一个大圈才懂得一些你一早就知道的道理。对不起,春燕,让你久等了,你能原谅我吗?虽然等了这么久,可我还是来了,我迟到了,可我好歹没失约……" 倪春燕单手掩面,多少年的委屈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她憋不住哭了出声。 穆昱宇伸臂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拥抱着再也舍不得松手,他安抚着怀里痛哭的女人,自己也眼眶发红,他忽然觉得万幸,幸亏老天有眼,幸亏他素日没坏事做绝,幸亏过往颠沛流离,今天才终于补回了一点福气。 他们俩偎依在一起,时间飞快溜过。穆昱宇骤然发现已近午夜,窗外突然间响起鞭炮,电视上一群盛装男女开始集体喊倒计时。在这一刻,仿佛真有一种奇特的效用,旧的一年像翻书一样翻过去,新的一年在众人齐声呐喊中到来,除旧立新,万象更新,什么都是新的好,新就意味着过往都揭过去不计较了,前面还有摸不着可能感觉得到的好未来等着。 新年到,怎么着,都该比旧一年过得好。 当天晚上穆昱宇没回去,在倪超的房间里凑合着过了一宿。他虽然是有备而来,连梳洗用具都带了,第二天要穿的正装也熨烫整齐一并备着,但一来他姿态做得低,二来穆宅员工放假,他回去一个人冷清得不行也是事实,所以倪春燕没狠下心来把他赶走。穆昱宇原本以为要委屈自己在那张旧沙发上窝着,没想到倪春燕担心他刚出院不能乱应付,给他在倪超房间里支了张帆布床,特地找了暖和的新棉被枕头给他。他睡下的时候,鼻端闻着棉被晒过太阳的芬芳,耳边听着窗外时断时续的爆竹,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他成年以后过得最舒服的一个春节。 因为他喜欢的女人在替他操心。 哪怕她仍然未必真的相信他,哪怕她还是没有给他最想听的那个答复,可有她在,仿佛整个过年的意义才真的完整和具体了起来。 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不是吗?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就醒来,精神奕奕,觉得青春活力像又回到四肢体内一般。 他起身梳洗后,吃了面条当早餐,又拿出备好的红包给小白痴发了压岁钱。他将另一个红包递给倪春燕,倪春燕吃惊地问:"我也有份?" "嗯,"穆昱宇点了点头,"你辛苦了。" 倪春燕抿紧嘴唇,迟疑了一会,才结过那个红包,哑声说:"谢谢。" "往后每年都有,取点大吉大利的意思。"穆昱宇说,"你换件衣裳,就穿我给你新买的,咱们带小超去个地方。" "啊?我还得出门给老辈们拜年……" "下午再去,初一咱头一个得给我妈拜年。"穆昱宇淡淡地笑着说,"一起去吧,我妈一定惦记着咱们呢。" 倪春燕慢慢红了脸,转身回房间,过了一会,她真的换上了穆昱宇带来新大衣,头发披散下来,天然卷曲着,脸上淡淡搽了粉点了唇,看起来光彩照人。 她有些局促地拉着衣服下摆,这是一件有着大毛领的乳白色长大衣,腰际又根带子围着,勾勒得人修长华贵。但倪春燕显然没穿过这一类型的衣服,此时忐忑不安地问:"这,这过头了吧……" 穆昱宇带着笑意走过去,亲自替她拉拉毛领,手指轻轻在她修长的颈项上摩挲而过,说:"少了首饰,没事,以后我再给你准备。" "不不,我不习惯。" "这样挺好的,"穆昱宇转移了话题,"你今天很漂亮。" "我,我都老娘们了,美什么……" 穆昱宇忍不住伸手抱住她,低头吻了吻她洁白的耳廓,一句在梦里说过的话此时自然而然脱口而出:"在我眼里,你够美的了。" 窗外此时阳光普照,一阵阵鞭炮声此起彼伏,穆昱宇抱着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他想也许不遇见她,他一辈子都没法产生这种踏实感,哪怕经历再多的女人,在她们身上恐怕也只能重复男性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却未必能产生这种犹如有所依托的感觉。因为有了她,他的一举一动才有了根基,才有了依据,才心甘情愿想要付出,想让这个女人因为有了自己而同样根基牢靠,活得茁壮肆意。 可他说不出这么感性的话,穆先生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会对你好。" 他怕倪春燕不信,又匆忙拉过一旁傻乎乎的倪超,搂着说:"我会对你们都好。" 倪春燕半天没动静,垂着头,慢慢红了脸,然后,就在穆昱宇以为大获全胜时,倪春燕抬头泼辣地说:"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说话不算数,我我我饶不了你!" 穆昱宇愕然,随后他扑哧一笑,把倪春燕姐弟俩都收在臂膀里摇了摇,他不是小年轻了,没必要说多余的话,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想说的,倪春燕都知道。 她懂得他,一直都是,就如他其实也懂得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正文到此结束,还有番外,等书上市后放出来。 感谢各位一路支持,我从来不坑哪个文,觉得这本书好看的,欢迎到时候购买实体书,它还是有收藏价值的,因为我写的时候很认真,即便是我这么严肃对待写小说的人,也不能保证每个小说都写的认真,但《平行空间》无疑是一个。 写完《着魔》后我会拟写一个新的bg,其实对我来说,现在好像写非耽美非爱情的故事刺激更大,因为在一个领域里写得太多,忍不住就想尝试别的东西,这大概是每一个喜爱写作的人都会遇到的,即写什么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写的东西能足够吸引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足够吸引读者。 谢谢读者的宽容,这是我一直心存感激的,我不是一个照顾读者口味的写作者,每个文都想试点不一样的东西,又喜新厌旧,一个题材写红了绝对不重复自己。幸亏我够好运气,总是得到好多人的热心支持。我在想这其实是写网文最大的收获,虽然我在很多时候饱受争议,可肯定我的人,至少跟反对我的人一样多,也许在人数上会更多些,呵呵,这就值得了。 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我的小说,不能保证每一个都合你的口味,但肯定每一个都会有新鲜感,收藏我的专栏能知道我写了什么新东西,再次谢谢大家。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