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幸福的苦杏仁》 楔子 关于好友的传说 人潮汹涌的机场,重复上演着一幕幕相聚与别离。这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戏,在嘈杂的声音里、撩乱的红尘间,仿佛永不休止。 入境大厅的巨大电子告示牌下,站着一位长发披肩、戴着墨镜的年轻女子。在拥挤的人群里,她高挑纤细的身影,以及那一身湖水绿的休闲装束,都使她显得相当出众。她脚边放着一个小小的皮箱,但与她整个人气质不协调的是,那皮箱上竟然贴着很多各国航空公司、观光纪念所用的贴纸。 「咦?是你。」身旁传来一个略微吃惊的声音,她讶异的回头望去,看见一个身量略矮、笑容友善的女孩。 是飞机上她的邻座埃她想着,礼貌的冲那女孩点了点头。 那女孩见状,很开心的笑着,打量着她皮箱上的各国贴纸,突然惊呼道:「希腊!我的天,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希腊了,你真幸福啊!」 幸福?这个字眼在一瞬间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脸上的笑意微敛,轻一颔首,却没说话。 「希腊漂亮吗?希腊好玩吗?希腊是不是像大家想象中那么古典,流传着很多很多美丽的神话?」那女孩却没发现她神情间的细微变化,一径笑着,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告诉我一个,可好?」 她沉吟了一下,对这样陌生的热情不怎么适应,却无法不接受。于是她点一下头,想在仓促间从脑海里搜寻出关于希腊的特别之处,但只想到一个故事。 「在希腊的某些小村镇里,有奇怪的风俗……」她说,有点出神。「如果一个人想要和另外一个人——即使是陌生人也好——成为最要好的朋友的话,那么他们就要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然后同时听着相同的一首歌……」 「这样就可以了吗?」身旁的女孩惊叹,脸上带着梦幻的表情。「好浪漫的传统啊!」 她从自己漫游的思绪里回神,淡淡一笑。「但是,假如世界上的事,或者感情的事,都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那就好了。可以省掉多少烦恼阿伤心阿困扰阿难过碍…」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么坦白的感慨。也许是因为面前女孩的陌生,也许是因为那女孩语气中潜藏着的关怀与热情,让她突如其来的想起另外一个人,一个始终在她的心底,浅浅的微笑着的人。 女孩看着她,突然直率的问道:「对不起,请问……你刚刚在飞机上,很难过吗?」 她一楞,下意识想否认,但眼中看到的,只是那女孩陌生面孔上的关怀神情。那神情里的温暖很熟悉,丝毫不曾因为彼此的素昧平生而稍减。她说不出话来了,隐藏在墨镜下的双眼里,涌出了新的泪水。 她穿越了大半个地球,来见那个她一直念念不忘的人。但即将重逢的喜悦,却无法冲淡她悲伤的泪水。在飞机上,为了掩饰自己的伤痛,她拿出眼罩遮在双眼上假装睡着,可是眼中不断涌出的泪,却渗透过眼罩的夹层,湿了那黑色的布料。 她躬身提起脚边的皮箱,决定鼓起全部的勇气去面对不曾厚待他们的上天,和那使人悲伤不止的现实。 「再见,保重了。」 那女孩满头雾水的看着她,被她的答非所问搞得疑惑不解。「你……是要回家吗?」 她笑一笑,终于能够平静的向前迈出第一步。 「不,我要去告白。」 第一章 相遇就是一种幸福 当荇湖第一天走进那间陌生的国小教室时,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讲台下的他,短短的头发贴服的平伏在宽阔的额前,一双深邃的黑眸亮晶晶的,炯炯的凝视着她。 她站在讲台上,忐忑不安的环视着下面的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有漂亮的、普通的、平庸的,也有沉静的、跋扈的、专注的、心不在焉的;那些好奇的眼睛,等一下会不会盈满顽皮嘲笑的神情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底的畏怯与担忧,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低微而颤抖。 「我叫周荇湖……」 这名字一说出口,底下立即响起了一阵令她心慌的窃窃私语,还伴随着小小声的窃笑。 每一个人都在笑,他也是。 她心里的惶恐不安猛然扬升到最高点,小小的脸也微微发白了,掌心里渗出了汗。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恐慌,在心里命令自己要镇静、微笑—— 他在满室笑声里,突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努力保持着正经的表情,认真的注视着她。虽然她仍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掩不去的笑意,但他的举动,突如其来的温暖了她的心,使她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今年十岁。」她清清楚楚的接下去说,「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 她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惊讶,随即变为赞赏的情绪,衬得那双幽黑的眼眸闪亮,如星。 等导师将她领到他身边的座位坐下时,他向她转了过来,带笑的眸子里,有着某种闪亮的光采。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 她忍不住垂下了头,情绪有点低落。方才极力伪装起来的勇气,仿佛在这一瞬间消失无踪。父母的一时灵感,已经害得她每到一处都受尽了嘲笑。而且倘若再加上她的姓氏,这个名字似乎就变得更加可笑了。 周荇湖。 「我怎么知道。」她佯装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如果加上我的姓,叫人还以为是『装幸福』呢。真夸张。」 他注视着她,看出了那小心的隐藏在平淡语气之后的受伤。他温暖的微笑了,语调变得很认真。 「这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埃这总比叫『倒霉』好得多了。」 她不禁失笑,抬起头来,看到那如阳光般晴朗、煦暖的笑容,仿佛在叙述着那可以感染他人的「幸福」。 看见她今天踏进教室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他脸上的微笑也加深了。 「而且,这个名字如果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说明你的爸爸妈妈,是真的希望你很幸福。」 她轻笑了,低声的重复:「真幸福?也许吧。」 生平第一次,她开始感激自己那异想天开的父母,感谢他们为自己命名时,心中含着的祝福。而这样的体认,都是因为面前的他。所以,她也是感激他的。 那天下午,她跑出校门,跑到来接她回家的母亲面前,仰起自己的脸,很认真的望着母亲说:「妈妈,我还没有谢谢你。」 母亲微笑了,那是一个很温柔娴雅的微笑。「小湖,谢妈妈什么呢?」 她仰着头刚要说话,视线的余光就捕捉到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着比同年龄的小孩更高一点点的个子,有着小麦色的阳光肤色,有短而贴服的头发,有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还有,温柔的笑容,和爱笑的唇涡。 她悄悄微笑了,继续说道:「妈妈,谢谢你给我起这个名字。」看见母亲因而惊讶不已的盯着自己,她的笑容更明显一些,知道自己以前那数不清的抱怨,真的确曾伤了母亲的心。 「因为你和爸爸希望我真的幸福,所以才叫我『周荇湖』,我到今天才知道。」她用娇娇软软的语气说着,张开两臂,踮脚抱住母亲的脖子。「妈妈,我好高兴。」 母亲笑了,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你今天是怎么知道的呢,小湖?」 她笑着,手一指那个在不远处与同学谈笑的男孩。「是他说的。他说,我的名字是个很棒的名字,是他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 母亲牵起她的手,往那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的说:「啊,原来是这样。」她躬下腰看着荇湖,「明天记得帮妈妈谢谢他,说妈妈很感激他……这么解释你的名字呢。」 荇湖用力点点头,害怕这今日初相识的容颜,明天一觉醒来后,就会在自己脑海里模糊;所以她很用力的将那张温和爱笑的脸,镌刻进自己的心底,暗暗提醒着自己:明天,一定要记得谢谢他。 是的,谢谢他。并且,她想,她会记住他的。即使不是为了记住他的脸、好去表达自己的感激,即使不是为了任何一种可以说得出来的有形无形的理由;她也下意识的知道,她会记住他的。 那个温文的、亲切的、细心的、阳光的男孩。她在脑海里想起他的名字,那是她在他整洁的课本封面看到的,他的字迹方正俊秀。 高夙仁。 荇湖,和夙仁。 「啊,拼在一起就是『杏仁』了埃」他神情怡然的笑说,看见了一旁低头盯着地面的她,歉然的改了口。 「啊,对不起,我总是拿你的名字来造词。」 她仍然垂着眼,却拼命的摇头。造词?那不重要埃重要的是,那仿佛是一种冥冥中彼此之间的联系,一条无形中连结他们两人的线。 幸福,与杏仁。她想,她会记得的。 某一天,她无意中看到一本书,那书上记载着最新的考证发现。原来,「杏仁」也是可以杀人的。那曾经叱咤风云的一代英雄拿破仑,在流放圣赫勒拿岛时,就是因为医师给他一种本来无毒、但与苦杏仁露一道服用,就可变成一种慢性毒剂的药水,而从此衰弱下去,直至死亡来临。 「胡说,不是砒霜中毒吗?」他皱起了漂亮的浓眉,对这个理论很不以为然。 原来,杏仁也不完全是幸福的。拿破仑起初服用的是甜杏仁露,所以他没有中毒,他还活着。而活着,活着感受这个世界的欢笑悲伤、一草一木,无论如何就是一种幸福。 能让人中毒的,只有苦杏仁露。能使这份幸福消失无踪的,只有苦杏仁露。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自她手中夺走那本可怕的书,藏在自己的书包里,加重语气的下了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死人、中毒的书!」 他生气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温和的他生这样大的气,所以她努力的、用力把这个最新考证,和苦杏仁露丢到脑后去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世界上不管什么事情都会有例外;而她,就是那个例外,那唯一的、幸福的苦杏仁露。 因为苦杏仁露,本来应该是孤独的、丑陋的、不受欢迎的。 不是吗?在圣赫勒拿岛上寂寞的度过漫长的流放时光,最后死于苦杏仁露之下的拿破仑,除了是军事天才之外,也会写浪漫感人的情书;那华丽的语言,为他获得了无数女子的芳心,却无法使他摆脱孤独终老的结局。那无言遥望着自己的故土,默默饮下苦杏仁露的日子,是怎样的苦涩、怎样的绝望呢?原来那苦杏仁露,所指引着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是一条寂寞守望的路—— 一条,没有终点的路。 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身旁,有他呵。即使整个世界都背离她而去,她也不孤独;因为他在这里,他一直在她视线所及之处,隔着两寸之遥,在她面前温和的微笑。 她一直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幸福。能这样的注视着一个人、喜欢着一个人、守候着一个人;珍藏着与他共度的每分每秒,在他温暖的注视里悄悄微笑……她的世界,都因为他的笑语,而变成更美的所在。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可以永恒停驻在这一刻;即使时光一定要如水一般流逝的话,那么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即使与他同在的每个欢笑,她都不会忘;但是,倘若能一直亲眼看见他温柔的笑容,而不是反复的在回忆里搜寻,在脑海里描绘着那样牵动她心的微笑,不是更幸福吗? 刚刚放学不久的校园里,仍然挤满笑语喧哗的学生们。而他们两人,坐在树丛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但他却把自己脚边放着的书包,更往一旁移动了几寸。那书包里藏着那本关于拿破仑和苦杏仁露的书,他刚才虽然难得生气的把它抢了来,却还是担心她会记起,于是再把书包往树丛下挪了挪。 她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她只是那样出神的似乎在想着什么,看得他有一点不安了,担心那沉默代表着她恼了他方才略显严厉的语气。他一向不擅长哄女孩子这种本事,所以现在除了伤脑筋之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直截了当的问她是不是在生气?还是想些别的方法来打破这片尴尬的静寂。 「哎,荇湖……」他终于以手肘轻轻捅了捅身旁她的肋侧,「我们来比赛,看谁能把小树枝丢到房顶上,怎么样?」 这……这是什么提议?她从自己漫游的思绪中回神,微微的吃了一惊。她盯着面前一排低矮的校舍,又看着他从地上捡起的一根只比手指略长的小树枝;然后她的视线移往他的脸上,却意外的在那层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看到一抹淡淡的暗红。 那……是微微的紧张吗?她不禁自问。方才一剎那间闪过脑海的念头,却凝滞在他脸上浮现的温和笑容上。那微笑看起来是从容的,并没有紧张的情绪;但她却心情突然灿亮起来,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好啊!我们就来比赛,我才不信自己会比输你!」 他大笑,促狭的看着她细瘦的手腕。「好呀,要不要来打赌?输的人要请客!」 她白了他一眼,没有随着他的口气接下去,赌气的说什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说不定输的人是你」之类的话;因为她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小小的抢白他一番。她向来是不习惯与人做这口舌之争的,偶尔与他的拌嘴,也往往是在他们很快的各退一步之下告终。 「那假如打成平手,怎么办?」她弯腰拾起一根小树枝,开始目测那排旧校舍的高度。 「还没开始比,你怎么知道?」他挥动手臂向上一拋,那截小树枝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房顶上。他笑着,在那灿烂笑颜里,调皮的神色一闪。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被他拋上去的那截树枝,就沿着房檐的倾斜,又一路滑落下来,直直的在他们眼前掉到地上,一直滚到他们脚边。 他的笑声呛在喉咙里,看了看她忍俊不禁的神情,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抓抓头发说:「糟糕!生平第一次说大话,就被你抓到把柄了。」 她侧着头看他,晴朗的天空里阳光明媚,暖洋洋的照在他们身上。她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温柔的涟漪,她收住了笑容,向他眨了眨眼睛。「放心,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这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当然啊,万一被校长或训导主任抓住,那还了得?」他宽心一笑,故意曲解她的语意。「那时候,不管你是不是全年级第一名的才女、老师心目中的乖乖牌,也都要跟着我一道受处分了——」 跟着他一道?明明知道他没有其它的用意,她的心还是微微跳快了一拍。那不经意的言语,和他唇边浅浅的一抹笑,都在阳光清风的温润下,在她心的最底层投射出幸福的光晕。只是个国中生的她,一直以为幸福是太深刻也太玄妙的字眼,却从不知幸福原来可以是这样简单的事;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轻语、一抹微笑,都可以温暖她的心,使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着,去看这个世界。 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人的力量是不是会变得特别大?她不知道。但她又拿起一根小树枝,冲着房顶猛力一丢。 「要多使一点劲啊,不然会落在房顶的斜坡上,滑下来呢。」他在她身旁仰着头看那树枝在空中划出的轨迹,一边不忘笑着提醒她。「看我的经验,难道还不够惨痛吗?」 在他们两人注视下,那根树枝居然落在房顶上。而且是房顶最高处那一条棱,他们看着那树枝在那一条棱线上晃了几下,竟然向房檐的另一边滑落下去—— 「啊!你竟然比我先成功呢!」他脱口叫道,语气里却没有懊恼,反而满满的全是笑意。 她楞楞的仰望着那高高的房檐,不敢相信自己会将树枝丢过了那排校舍,丢到另一边的校园里去。但肩头传来的轻拍,提醒了她成功的真实性。他笑着拍拍她的肩,把目瞪口呆的她唤回现实中来。 「你真是太厉害了,荇湖。」他真诚的称赞道,仿佛从这种类似孩童玩耍的小事里,就可以真的看出她的杰出,使他心服。 她仍然大睁着一双眼睛,还没完全回神,就听见校舍那一边传来气急败坏的咆吼:「啊!是谁在那边丢树枝?竟然打中了我的头!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学校是明令禁止这种游戏的……」 他脸色微变,立刻一手拖起她、另一手不忘顺手从树丛下捞到刚才藏起来的书包,简短的低头对她说:「糟了!我们打到训导主任了!快跑!」 她吓了一跳,被动的被他牵着手,一口气向校门口奔去,跑得那么快,像电影里仓促却紧张刺激的逃亡。 「快!快点呀!你这么慢,会被训导主任抓到的……」他焦灼的说着,顺手从她肩上抓下她的书包,往自己肩上一甩。「快跑呀,荇湖,快跑——」 她拼命的跑着。跑呀,跑呀……风夹带着冷空气扑面而来,打在她的脸上,冲入她的鼻腔;她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双脚既酸痛又疲累,几乎要抬不起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直冲出了校门口,他拉着她蓦地转了个大弯,藏到一株大树之后的阴影里。 他松开了她,而她靠在墙上,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则靠在树干上,奔跑之后的大汗淋漓,他一仰头呼气,额上的汗珠就沿着脸颊的线条滑落下来,一直落到他衣领上。 他们稍稍平顺了气息,彼此相对而视,半晌,他突然「噗哧」一声失笑,随即仰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虽然从头到尾都有点莫名其妙,但看着那样灿烂开怀的笑容,不禁也被感染了,抿唇微笑起来。 「喂,你笑什么?」他笑了一阵子,突然神色一正的问她。 她闻言一楞,下意识的反问道:「那,你又笑什么?」 他看着她,一瞬之后又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她莫名其妙的在这笑声里脸红了,跨前一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道:「你这是干吗?跑的时候吸进了笑气吗?」 「笑气?」他终于勉强收住了笑声,但那双黑眸却格外明亮,隐隐含着一丝笑意。「我是在笑你,平时上体育课,凡是投掷用的东西,像铁饼阿铅球碍…统统扔不出多远,还要一再补考才能过关;没想到今天第一次扔树枝,就准确打中训导主任的头……」他想了想,不禁又咧开嘴笑起来。「全校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感谢你为他们复了仇啊!」 她的脸更红,但又毫无办法回击。虽然今天丢树枝的提议是他先做出的,但也幸而他今天及时反应过来,拉着她逃掉;不然以她的速度,一定会被怒焰冲天的训导主任抓到,狠狠给予记大过处分……这样一想,仿佛他又变成了救她一次的英雄。 而且……能这样看着他飞扬的、开怀的笑容,真好埃 从浓密树冠之中,叶的隙缝里投下的一丝一丝阳光,有如光的雨,在影的笼罩下洒满他的容颜;突然间,一切旁的人、纷杂的事、撩扰的世间,都好象不存在了一样。只有他,灿烂的笑着,倚着那棵大树,低低的说着话,不经意的挥去额上的汗珠。 他头顶是光、身后是影,而他在那光影的交错之间,从光与影的间隙里投射过来一个注视,似是专注、又仿佛只是笑谑,在她心底投下一圈圈似有、若无的波光涟漪。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在想,倘若能拥有这个微笑、这一瞬轻飘飘却深长的注视,倘若这一刻能凝注成为永恒,那……就是她这一生所求的幸福了。 阳光很好的暮春午后,全年级受了校长心血来潮的命令,挤在操场上练习集体舞。以一男一女为一组,虽然不是社交舞,但牵手的动作也在所难免。这下所有人的兴趣被激发到最高点,操场上一片欢声笑语。 「国二甲班,统统闭嘴!」在屡次无法平息学生们的骚动议论之后,班导师终于发飙了,扠腰站在原地,指着已排成两队的男女生们狂吼道:「立刻围成一里、一外两个圆圈!谁动作稍微慢一点点,回去就给我抄写『长恨歌』一百遍!」 他们班的导师是教国文的,平生最爱的就是「长恨歌」,假如是罚抄写、罚 背诵、上课突击提问的话,内容十有八九是「长恨歌」。开玩笑!那么长的一首诗,再抄上一百遍之后,自己一定也会恨死导师的;因此大家立刻噤声,不到两分钟就站成里外两圈。当某个人影在荇湖面前站定时,对方定睛看了看她,竟然惊喜的笑了出来。 「荇湖?真幸运啊,能轮到和你一起跳舞。」 这温文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荇湖也不禁惊喜笑道:「夙仁?怎么会是你呀?不是按学号排的吗?」 「今天有几个人跷掉了,七排八排的竟然就轮到我了。」他简洁解释,但顿了一顿之下,还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腼腆的笑着承认,「好吧,我招了。我是特意拜托别人和我换位子的,要和女生一起跳舞,假如不是你的话,我跟其它人又不熟,实在太尴尬了。我一直在担心,如果轮到别人,我怎么办?多尴尬碍…」 她的心飞扬起来,在阳光下悄悄的唱着歌。她偏着头,看他难得一见的窘迫神情,阳光温柔的在她心底荡漾开来。 「我也是呢。很高兴我的舞伴是你。」 操场上的扩音喇叭里开始播放音乐,但也许是音响效果的问题,听起来怪腔怪调的,引起大家一阵大笑,连他也忍俊不禁,笑出了一口白牙,整个人洋溢着很阳光的气息。 「天哪,好奇怪的音乐哪。这下什么气氛都没了。」他笑着,突地倾身在她耳畔,伸手一指不远处的某位男生,低声说道:「亏他还期待得半死,特意拜托别人,换成杜思蓉的舞伴哩。」 她惊讶的看看那男生,再看看他。「他……暗恋思蓉吗?」怎么她和思蓉身为好友,却从没听思蓉提起过这件事? 他暗暗给她一记轻轻的肘撞。「嘘,小声一点。如果暗恋也要喊得人人皆知的话,还叫什么『暗』恋呢?」 她一怔,回头直视着他的脸。「暗恋一个人……不能说吗?」她自言自语,「那……怎么会是一种幸福呢?」 看着她认真的疑问表情,他也略略敛起了笑意,微侧着头想了想。 「是埃暗恋是一件痛苦的事吧。」他沉吟的说,却又转向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是,倘若能一直这样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一种幸福吧?」 「……是的。」她不由自主的赞同了他的话,但脑海里却依然勾勒出不散的疑惑。 ——倘若只能这样默默的注视着某个人,而不能拥有那抹微笑,对于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无能为力的话……这样悲伤的幸福着,这样虚幻的拥有着,对于自己心底那长久的期待,真的能无憾么? 「哎呀!」她低呼,脚上一痛,抬起头却看见他充满歉意的笑容。 「对不起,荇湖,我不小心踩到你了,真抱歉!」他低下头,满脸歉然的说着,却从眼睫下偷偷往上瞟着她的神情。 其实那一下并没有很痛,她只是受了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看着他歉然的神情,她却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没踩得你很痛吧?」他不放心似的追问道,看她摇了摇头,他才如释重负的一笑,故意指着周遭跳舞的人群说:「虽然他们看起来比较像是起乩,而不是跳舞……」 他的话音未落,她已笑了出来,笑得天翻地覆,停不下来。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温暖的看着她,忽然笑笑的耸肩。 「你啊,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他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正经的教训着她。「年纪轻轻的女生,正应该多笑才对;你看,阳光是这么灿烂、世界是这么美好,怎么可以不笑一笑呢?」 这句话如一道光般闪过她脑海,她突然若有所悟,低头盯着他的脚。 ——你刚才是故意的吧?想要将我从那淡淡忧郁的沉默中唤醒,想要让我在这温暖的阳光下微笑…… 但这个问题,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来。她只是真的让那个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然后重新踩着音乐的节奏,在他的牵引下,跳着欢快愉悦的舞。 ——但你,却不知道,让我在阳光下微笑的,并非你方才的幽默笑语,而是你温暖的注视,与神情中浅浅的关怀呵。 「你说,时间会改变一切吗?」炽热的夏日午后,他们两人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毯上,躲在凉爽的室内逃避窗外的艳阳。她突发奇想,微仰了头问着他。 他一怔,有一瞬间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但他随即敛起了那丝惊讶,微笑着,用她熟悉的温文语气,声调坚定的说道:「会的。荇湖,只要我们珍惜,时间就不会带走什么;你相信吗?」 她仰着首,看着阳光穿过客厅落地窗的玻璃,折射在他俊朗温雅的容颜上。那笑容是那样能安定人心,似乎代表着某种牢不可解的誓言;于是她莫名的心中一暖,不由自主的也跟着他微笑了。「是的,我相信你。」 他闻言咧嘴一笑,突地起身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两个瓶子。玻璃制成的瓶中,盛着如牛奶一般的液体。他走回来递给她一瓶,看着她旋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疑惑不解的皱起了眉头,研究似的盯着瓶子。 「这……不是牛奶埃」她终于得出结论,那奇特的味道尚留存在舌侧颊旁,有点甜、也有点微涩,组合成一种很奇妙而无法形容的滋味。 他看着她迷惑的神情,笑容更加明显。「当然,谁告诉你这是牛奶的?」调皮的神色自他炯然有神的双眼中一闪而过,中和了他神情里的温雅,反而为他的容颜添了一抹飞扬跳脱的潇洒。 「这、这不是吗……」她讶然的看看他有丝捉弄的恶作剧表情,再看看瓶中的乳白色液体,惊讶于他难得一见的顽皮之心,不由得喃喃道:「那、那究竟是什么呢……」 「是杏仁露。」他宣布道,在她身旁坐下,一仰首喝尽自己瓶中的液体。「是加了牛奶的杏仁露。」 「啊?」她吃惊的看着那瓶子,稀奇的自言自语。「原来这就是杏仁露碍…是甜杏仁露吧?」她偏着头问他,没有学着他一饮而尽,反而小口小口的慢慢品尝着那杏仁露的味道,想把那组合之后的每一种隐含的滋味,都细细品出来,牢牢记在心底。 他侧首注视着她认真细品的神情,那神情里除了认真之外,还有丝令他心悸的专注,仿佛把自己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这一刻、倾注在这甜杏仁露的味道上;世界上没有其它的任何事能使她分心,能使她多牵 挂一分一毫,似乎于她而言,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就是占据她心神的,久久不散去的—— 「哎,你磨磨蹭蹭再不喝完,我可要抢了啊!」他突如其来的大声宣告,竟然当真伸手向她两手里,去抢那只剩一两口的杏仁露瓶子;引得她大笑起来,手一缩将那瓶子藏到自己身后,半真半假的板起脸告诫他。「喂,高夙仁,你不准跟我抢啊,我喝得这么慢是有理由的——」 「理由?什么理由啊?说来听听——」他笑着回嘴,但话音未落,电话铃就突然响了起来。他迟疑一下,一跃而起,走去接电话。 「喂,你好……是你?方怡如?」他吃惊的微微提高了一点点声音,那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也不为人察觉的微微泛起了一抹红色。「你……你有什么事吗?」他先前与荇湖笑闹的流利语气突地消失了,甚至有点口吃的问道。 荇湖注视着他已长得高大的挺拔背影,将自己藏于身后的手伸到眼前,静静的凝视着那瓶里的杏仁露。看着、看着,眼中竟然凝结了一层水光。 呵,如果这液体竟然是苦杏仁露的话,那么她那不祥的预感,也许就要应验了。但倘若这液体是甜杏仁露的话,她这样细细的品味,也是有自己的原因的—— 「因为,我也想做甜杏仁露呵。」她轻似无声的低语,纤细的手指突然收紧了,扣住那细长的瓶颈,紧得指节甚至都微微的泛了白。 「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想要知道,身为甜杏仁露的滋味呵。」 第二章 苦杏仁露的长恨歌 「周荇湖,拜托,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请求……」戏剧社的社长追在她身后,双手合十作哀恳状,满面的乞怜之色。「请你千万要答应我!假如你答应的话,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她终于有点忍无可忍,猛的一个停步转身,瞪着社长讨好的脸。「停、停!我拜托你别一再追着我跑行不行啊?你这个样子……」 「简直好象要向你求婚。」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在他们身旁扬起,虽然语气里没有什么笑意,却逗得四周旁观的众人前仰后合、笑不可抑。 荇湖涨红了脸,想大声嚷嚷,却碍于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她气得一跺脚,「社长,你不是说这出戏剧里,没有适合我的角色吗?那你现在还追着我做什么啊?」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次公演的剧情;而最不喜欢的,莫过于社长临时决定,为了让大家「耳目一新」、「出奇制胜」,女主角由其它女生顶替大家印象中,想当然的主演——周荇湖。 如果单单是要她演配角,她还不会这么气闷。 毕竟配角的压力小得多,傻瓜才会不喜欢。可是那个临阵顶替的女主角——方怡如,呃……是唯一一个能让高夙仁脸红的女生。 荇湖早就知道事情不对,社长竟然迟钝得叫她去演那个为人作嫁的配角,这不是超级的讽刺吗?所以,她一定要拒、绝、到、底!要她眼睁睁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注视他与甜杏仁露的相遇,微笑着甘于做个旁观者,做那不被人重视的、孤独的苦杏仁露?她不想要陷入那样的悲伤境地里去,不想呵—— 「你就演吧,荇湖。」那先前引得满室大笑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回,语气里多了一些惯常的温和。「我们又可以一起排戏、一起演出了,真好。即使不是主角,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什么关系?关系很重要啊!我不想做别人舞台上的配角,也不想做你人生里的配角啊!她在心底狂喊着,虽然很想将这些话对他喊出来,可是自己的声音却哽在某处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后,她撇开了脸,做出被他说服了的样子。「既然这样,我就演吧。反正只是一个配角,我也可以轻松得多,不是吗?」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的。可是她却错过了拒绝的机会。 她不喜欢失败,也很少容许自己去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情;可这一回,生平第一次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演绎了一个失败的角色。尽管那场失败,让她取得了又一个成功——女主角的风采都被她抢走了,因为在那个团圆完满的结局里,她是唯一有着悲剧色彩的角色。 「恭喜你们了,阿青。」荇湖在舞台上口是心非的说着,堆起一脸假笑。 「谢谢。」高夙仁温文的微笑,诚恳的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小雅。如果没有你,我们今天不会有这么好的结局。」 荇湖应该在此时略微一颔首,然后潇洒的退常虽然她的角色在故事里,是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得到幸福美满结局的可怜人,但剧本上竟然没有一句为她抱不平的台词。 所以,冲动之下,她决定自己来做这件事。 「那么,再见了,阿青。」荇湖作势要走,高夙仁也按照剧情安排转身离去。 但在舞台的边缘,荇湖停了下来,转身注视着高夙仁的背影。 她听到社长急得在幕后小声叫着:「哎唷,我的大小姐,你还闹什么情绪啊!赶快下来好不好?我保证,下次一定三跪九叩的恭请你演主角……」 「阿青。」荇湖笑了笑,出声唤着。 高夙仁停了下来,很吃惊的回头看着她。 「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笑问道。 高夙仁摇了摇头,神情里还是讶异的。 「因为我将到美国去了,明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着,看到高夙仁脸上的惊讶表情扩大。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笑着说。这句话引起台下观众的一阵哄笑。 荇湖收敛了笑意,认真而清晰的说:「但是,当你偶而想起我的时候,就让自己活得……更幸福一些吧。」 高夙仁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甚至往回走了两步。聚光灯照在他们两人身上,荇湖突然觉得那光线,眩目得有一些让她睁不开眼睛。 「如果我够坏的话就好了……」荇湖不得不在那炽烈的光线下,眯起了眼睛,却讶然的发觉自己的眼中浮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们分手时乘虚而入,而不是这么违背着自己的心意,为了使你们两人言归于好而努力……」 全场寂静无声。荇湖视线的余光,看到大幕之后的社长那一脸面如土色的绝望神情。 荇湖轻轻的微笑起来,也向前走了两步,舞台的聚光灯随着她的动作而移动。 「我想,我大概会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上好几年。」 这句话又引得台下的一阵大笑。 而在这场笑声里,只有荇湖面前的高夙仁没有笑。他那样严肃、一笑也不笑的凝望着她,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发觉了她的存在。 荇湖深呼吸,眨去长睫上凝结的一颗水珠。「可是,我脑子里的数学、统计和逻辑学知识都告诉我,一个人的后悔,总比三个人的悲伤要好得多了。」 有些小声而短促的笑声,在人群里传开来。但大多数人沉默了,荇湖可以感觉到全场的目光,都盯着他们两人。 她看到面前的高夙仁,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这样专注的凝视,她在现实里,还能博得几次呢? 荇湖浅浅的微笑,眼里逐渐积聚了泪光。现在,是她下场的时候了。没有人会忘记这样的别离,即使是那个从不曾喜欢过自己的人。 「我一直为自己的聪明而骄傲,谁知道在离开这里之前,会做出一件这么愚蠢的事情呢?」她耸了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自嘲状。 「所以,在我为了自己的愚蠢而哭泣之前,请你离开吧;而且,永远不要再回头了,即使我在后面叫住你。」 荇湖走回后台,照例看到已经有气无力的靠在墙边的戏剧社社长,以及另一个她不曾预期到的人。 方怡如,这次公演剧目的女主角,正倚在墙边,丝毫不理身旁的社长那一脸的面无人色,表情冷淡的注视着荇湖。 荇湖笑了笑,决定一言不发的从她身边走过去。但方怡如在起身走向台侧准备登场时,经过荇湖身旁,突如其来的停下了脚步。 「要丢开剧本自由发挥吗?」她精致的容颜上,浮现一抹令人费解的笑意。「也不错。」 这是种挑衅吗?荇湖挑了挑眉,但没有响应。 方怡如也并不等荇湖的回答。她拨了拨自己肩后的长发,微笑的注视着站在舞台另一侧的高夙仁。 「要上去收尾啦,真伤脑筋哪。」她看似自言自语的说,但一字不漏的传进了荇湖耳朵里。 「原来当主角是这种滋味,反而害我都不想松手了。」 荇湖的眉头猛然一皱,像有灰尘突然飞入了自己眼里。可是她仍旧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淡淡的绕过了方怡如,径自走向后台临时装备起来的克难化妆处——挂着镜子、摆着一张放满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的桌子、旁边还放着一盆水的后台角落,从盆中撩起早已冰凉的水,泼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水浸得荇湖猛然一缩,鼻中酸涩不已,不禁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抓过一条毛巾来擦拭脸上的水珠。 看见社长还是一副半死不活、欲哭无泪的样子,荇湖走到社长身边,望着舞台上聚光灯下的两位主角。 「你……很在意小雅吗?」方怡如在高夙仁身后幽幽问着。 高夙仁讶异的回头,今天这两个女生实在搞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了。统统不按剧本演,她们自由发挥得快乐,他这边可是应接不暇、头大如斗。 「为什么问?」他被动的在脑中有限的句子中,找出一句搪塞过去。 方怡如先是皱起了眉,然后露出一个很美丽的笑容。 本来就是公认校花级美人的她,这下就更有倾倒众生的魅力了。 「为什么问?」她声调懒懒的重复了一遍高夙仁的问题,拋给他一个「你还不明白吗」的眼神。 「因为我很重视你呀,重视得……不希望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能让你这样的牵 挂。」 她可爱的微笑着;那是一个属于甜杏仁露的微笑。荇湖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舞台上的灯光,实在有些太眩目了。 「我……」高夙仁竟然有些语塞了。「我……不会的。」 荇湖突然转开了头,大步的往后台的侧门走去。经过化妆用的桌子时,她似乎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条毛巾,于是用力将毛巾往桌上一丢,脚步却丝毫没停。 「周荇湖!」后知后觉的社长这时才从长时间的沮丧失神中恢复过来,跳起身来追着她。「你怎么现在就要走了?等一下演完全剧,还得上台谢幕呢!」 荇湖头也不回,拉开了侧门。一阵灰尘飞扬,室外的灿烂阳光射进阴暗的后台,荇湖竟然有一点睁不开眼睛。 「你忘了,我只不过是个配角而已。」她轻笑一声,从门旁的挂钩上抓起自己的草帽。 「只有生离死别的情节,才轮得着配角呢。」她的语气里,这回多了点嘲讽。 「而皆大欢喜的结局,从来都没有配角的容身之处的。」 她走入暖洋洋的阳光里,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回头向社长挥了挥手。 「放心,观众只会关心两位主角的。至于我吗——」她耸了耸肩,「我想,绝不会有人问起。」 荇湖始终不知道,有没有人曾经问起过她的缺席。 也许夙仁有,他们向来是一起走路回家的,顺路的方便、多年的习惯,就这么成了一种无言的约定。 他没有怪她打破这个约定,只是关心的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他的体贴,那一次却再也无法打动她的心。 因为,她明白,她的失约,不过是外表的折射;而他凝视着他的甜杏仁露,语气像是许诺一般说着「我不会的」的时候——或许更早一些,在他脸红的凝视着方怡如的笑脸,瞒起了所有的人,以眼神交换着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之时,他与她之间,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因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从那一刻起,敏锐的看穿了他第一次隐瞒了她的秘密。 在他家的客厅里,她仍然礼貌而笑容可亲的对他的父母打着招呼,看着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对自己露出和蔼的笑容,从他母亲手中接过一个杯子,杯子里盛着如牛奶的白色液体。 甜杏仁露。 她喝了一口,眉间却微微的打了结。他母亲心细的发觉了那浅浅的一蹙,担忧的问道:「荇湖,难道这杏仁露……不好喝吗?」 她惊觉自己眉心流露的怅惘,连忙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以感激的语气说道:「不是的,高妈妈,这真是我所喝过最好喝的东西,甜杏仁露……」她低喃,随即拋开心头突升的那丝涩然。「会让一个人感到幸福的,只有甜杏仁露呀。」 高妈妈被这样的溢美之辞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的脸红,但她身旁的高夙仁,闻言却敛去了唇角的微笑。 「你在想什么,荇湖?」在他父母都离开客厅之后,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问道。 这问题仿佛一语双关,但她一怔之下,选择漠视其后的意味深长。 「我?我没有在想什么,只是在想……」仓促间,她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脑海中一直盘旋着的问题不由得冲口而出。「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 他吃惊的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荇湖?你一直都是我最好最好的死党啊!」 死党。这两个字突如其来的撞入她的内心,击中了她的意识,粉碎了她最后的一丝企望。她想微笑,却扯不动唇角;她想悲哭,眼眶却干涸得掉不出一滴泪。在仿佛突来的茫然虚空中,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而奇迹般的,连语调都是那么平顺、那么正常、那么镇定,引不起他人的丝毫疑心。 「……也对呵。杏仁,仍然是幸福的杏仁。」她轻笑着,向他举了举自己手中的杯,然后再捧到自己唇边。杏仁的奇妙气味钻入她的鼻腔,在她双眼里牵引起了迷离的雾霭。 杏仁,依然是幸福的杏仁。只是,他的甜杏仁露,已经另有其人了—— 不,不该说「另」有其人。她苦涩的想。也许,她一直都只是那无法幸福的苦杏仁露,一直都只是他手边那最容易接触到、也是最容易忘却的苦杏仁。 据说,拿破仑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喝的苦杏仁露是怎么不同的。他忽视了,他忘却了,因此他中了毒,他无法再在这世界上生存下去。 可是她不想那样,她是那么那么希望着他能过得幸福。所以她不会为任何事情怪他,即使他忽视了她,即使他忘却了她。 她注视着杯中的液体,朦朦胧胧的想着,这又甜、又涩的杏仁露,究竟是甜杏仁露、还是苦杏仁露呢? 她突然一笑,仰首大口将那杯中剩余的液体饮荆 现在,都无所谓了。 假如这是无毒的、幸福的甜杏仁露,她喝了下去,却仍然变不成公主;假如这竟然是有毒的、悲伤的苦杏仁露,那么她心甘情愿喝了下去,却挽不回这已经注定输掉的一局了。 据说,拿破仑很讨厌杏仁露的味道。但是为了治好自己的病,为了东山再起,为了有一天能重回那记忆中的城市、赢得那回忆中的幸福,他还是一杯一杯的继续喝了下去,企望着有一天能借着苦杏仁露的力量,遮挽他欢乐的时光。他信任着苦杏仁露,可是苦杏仁露却背叛了他自己的愿望,将他的命运带往迥异的方向;苦杏仁露没能为他带来回忆中的幸福,却带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孤独。 他想藉苦杏仁露的力量,治自己的病,却从此病入膏肓、沉疴难解;他想要赢回昔日的快乐,却输去了自己的生命。他可曾后悔过吗?没有人知道。 可是,她却不后悔。即使那苦杏仁露指引着的,是一个悲伤的方向;至少现在,她仍然年轻,仍然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可以等待着命运的逆转。即使再无法重来一遍,她仍是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她不知道他的微笑,是不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不知道这种喜欢,是不是她这一辈子难医的沉疴;但她仍然这样义无反顾的盲目着,一杯又一杯的喝下,那也许是有毒的苦杏仁露。 同样是相遇,为什么……他的视线,会那样理所当然的落在方怡如的身上呢? 荇湖右手支在课桌上托着头,面前摊开着国文课本,视线落在课本上,却并没有真的看进去。 她看过很多很多的言情小说,很多很多的爱情电影……几乎所有的美丽传说,都是悲叹着相逢不早。所有的故事,都是以那个后来者的眼光来描写,那些淡淡的愁绪、浅浅的哀伤,都只是因为自己是后来的那一个。 于是即使自己赢了那个人的心,也要生活在愧疚感里,因为自己剥夺了那个先到者的幸福;而倘若自己没有赢,也有绝好的理由悲伤,绝好的借口抚慰自己的失败:因为另一个女子才是先到的,她有着比自己多得多的机会和时光,来博得那个人的爱与微笑。于是赢了,也是一种凄美的胜利;输了,也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播弄——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来问一问那个先到者的心情呢?原本用以构建自己的整个世界的微笑与牵念,如七宝楼台般华丽的幸福,在一夜之间轰隆隆的塌陷毁灭。所以在自己的整个世界崩毁之后,烈性的人会不甘心,会千方百计想要夺回自己的幸福;于是她们被谴责,因为她们的方法也许过于激烈—— 而更多的是像她这样普通的人,既没有可以与那个「后来者」相竞争的美貌,又没有宁为玉碎的狂烈决绝;她们所有的只是一种沉默的清秀,或一颗守候的心。那,又有什么用呢?激烈的手段,都不能挽回这飘逝的幸福;沉默的守候,又能为她们得回什么? 最多最多,不过是一声抱歉吧。 可是我爱你,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同情、怜悯或歉疚呵。 荇湖正在出神的想着,突然,坐在她邻座的高夙仁用手肘捅捅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的说:「荇湖!你怎么啦?老师已经注意你好久了,小心一点!」 她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国文老师的咆哮。「周荇湖!你上课竟然在想别的事情,难道你以为考第一名就可以不用心了吗?站起来,给我背诵『长恨歌』全文,一个字也不许错!」 课堂上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虽然这老师很喜欢「长恨歌」,动辄罚抄写、罚 背诵,但对于平时规行矩步的乖乖牌周荇湖而言,她从没出过任何可以被罚的错;所以那么长的一首诗,又是突如其来被叫起来背诵,她可以吗? 荇湖急忙站起来,脑子里却因为这突来的惩罚而一片空白,紧张得手也冰冷了。她会背「长恨歌」,可是仓促间,第一句是什么?她竟然想不起来。她甚至想到了最后一句,想到那「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悲伤;可是,第一句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她会想不起来呵? 她不由自主的仓皇低头,视线却在两人课桌的中线位置看到了他的课本。在课本的空白处,是他匆忙而潦草的字迹。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她微微的吃了一惊,视线瞟向他的脸,却发现他焦灼担心的表情,无言的注视着她。但这神情却奇异的安抚了她心里的慌张不安,她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视线直视着国文老师,开始一字一句,声音清晰的背诵。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她听见周围同学们抽息的声音,仿佛完全没有想到她竟是这般从容,竟然记得这长诗的全文。她也听见身旁的他低低的一笑,那笑声很轻、也很短,只有她一人听得见;那笑声里包含着安心和鼓励的意蕴,使她的心中浮现了温暖的勇气。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她放轻了声音,心情不由得沉浸在这几句无言惨烈的意境里。那久别的思念,却无处倾诉的悲哀和沉痛,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仍然回荡在这世间。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背完了。和老师要求的一样,一个字也没有错。满室的寂静里,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响在她耳畔。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老师的下一句话。 突然,教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惊讶的环顾四周,看见大家都在用力的拍着手;她又看向身旁的他,却看见他一边拍手、眼中一边掠过调皮而赞许的笑意。他悄悄的向她指了指那本仍然放在他们课桌中线处的课本,她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却发现那句先前写在课本上的诗已经消失了,只画着一个咧嘴大笑的兔子脸,可爱得使她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国文老师有点尴尬,看见荇湖和高夙仁所交换的微笑眼神,更有点生气。「高夙仁,把你的课本拿到讲台上来。刚刚周荇湖是不是看了你课本上的提示?」 教室里的空气为之一凝,荇湖急急的说道:「老师,我没有……」她不会说谎,因为从小的家教就是做人要诚实;可是如果不说谎的话,他会被老师责怪,怎么办?她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他书上没有什么提示,我不会看……」 话音未落,高夙仁已伸手拿起自己的课本,缓步走向讲台前,坦然的将课本摊开放在国文老师面前。 国文老师看看,课本上并无其它字迹,只有一个咧嘴而笑的滑稽小兔。他咳嗽了一声,视线接触到面前高夙仁那坦然磊落的表情,板起脸说:「高夙仁,你怎么可以在课本上随意画这些奇怪的东西?立刻擦掉!」 「是的。」高夙仁应了一声,拿回自己的课本,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在他转过身的一刻,荇湖看到他唇角浮现了很浅很浅的一抹笑意,使得她也不禁放下了一颗紧揪着的心,情不自禁的在他的浅笑里,将自己心底的不安,化为从容以对的温柔。 她……还可以对他存着期盼吗?在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生牵动的时候,她还可以保留一点点他的关怀吗?她沉默凝视着他走回座位上,若无其事的坐下,听着老师讲课的专注侧面;心里先前的温暖,有如晴空里的云,虽然灿烂,但仍有一角,被阳光照不到的暗影所遮盖。 篮球场上,两班的男生在进行一场比赛。场边挤满了两班的女生,各自为自己班的男生、或自己心仪的人,吶喊助威。场面相当热闹滚滚。 荇湖挤在本班女生群里,听着大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大多数的喊声,都和高夙仁有关。 「高夙仁,抢断!」 「高夙仁,上篮!」 「哎呀!高夙仁真厉害!他竟然封阻了对方的上篮!那个人可是篮球校队的啊!」 荇湖静静听着,不禁抿唇微笑。她没有陷入那些为比赛而激动不已的女生们的狂热,跟着她们一道尖叫,但她的视线,自始至终停留在那个名字被呼叫得最多次的男生身上。 高夙仁虽然个子已相当高了,但与那些篮球校队的队员比起来,还是略矮一些;而且他也没有经过任何系统和专业的训练,动作看起来并不完全符合标准。但他的进退腾挪都相当灵活流畅,虽然看似温文,但动作却一点也不拘束,笑容也变成飞扬跳脱的潇洒,敏捷的身影在两队人马里尤其出众。 对方叫了暂停,双方暂且各自回到自己班级的休息区这一边。看着高夙仁右手耙过汗湿的发间,汗水沾湿了他整张面庞,荇湖习惯性的起身,随手抄起身旁的一块干净毛巾—— 他在离她不远处停下,从跑到他面前的方怡如手里接过毛巾,对她绽开一个有些腼腆的笑意,似是致谢。方怡如甜甜笑着仰首,周围的人们都乐得旁观这一幕,甚至有人玩笑似的拍手叫好。 荇湖脚下一顿,随即看似不经意的顺手将手中的毛巾丢给另一位男生,语气和平常无异。「辛苦啦!加油,我们要赢了。」 那男生先是一怔,也毫不客气的拿过毛巾来一边擦着脸,一边笑说道:「真难得啊,周荇湖,能从你手里拿到毛巾——」 「怎么?这很光荣吗?」荇湖眉毛微挑,开玩笑的回答。「我又不是班花或者校花,真是委屈你了。」 这话引来他们周遭的一些人哄堂大笑,这笑声甚至惊动了不远处的夙仁和方怡如。荇湖在人群的包围下,看到夙仁向这边投过来的一眼。那眼光中有点疑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她在一夕之间,会变成这样随和的、自然的、幽默的、受欢迎的女孩。 他所认识的她,向来是缺乏自信,不敢为自己下重大决定的。也许自己每件事情都做得不错,但她一样患得患失;虽然身为戏剧社的绝对主力,但她每次排练都紧张得脸色发白、勤于背诵剧情和台词。虽置身于舞台上的灯光之下,她强抑的不安却总被他看在眼里。何时曾见过她这样自如的置身于大家的注意之下,在笑语嫣然里,脸上绽放微微的光采呢? 她在他眼里读出了那样复杂的疑惑,忽而觉得有点想笑。 是的,在方怡如出现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舞台上扮演一个失败了的配角;有一天自己会兴之所至的主动脱离剧本,演绎一段全新的剧情;有一天自己会如此自然的在没有他的人群里说笑。 她逐渐的改变了,正如他一样。时间,其实已经改变了一切。 他吃惊于她的改变,疑惑着那改变背后的原因;但他却不知道,那原因正是他呵。从初次相遇开始,一直都是他。他改变了她的想法、她的一切,教会她怀着幸福的眼光看这世界,教会她以从容亲切的态度面对别人。 也教会她,即使能在一旁注视着某个人的微笑,也是幸福;但那是充满失望的幸福,有如即使暂解了一个人的渴饥,却无法不在齿颊心底,都留下涩然滋味的苦杏仁露。 第三章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 「喂,高夙仁,你听到了没有?」杜思蓉扠着腰,站在教室门口,冲着已往走廊另一端的楼梯走去的高大背影大声吼叫。 荇湖闻声从思蓉身后探头出去,望见那背影之后,她不解的转回头。 「思蓉,你为什么那么大声的冲着夙仁喊叫?你有什么事吗?」 思蓉气得一跺脚,扭头走回室内。「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日庆祝会吗!哪一年不是谢绝携眷出席?我只是要提醒他一下,免得他今年忘了,再把方怡如带来砸场子!谁知道他竟然闷不吭声,留个背影给我看!」 荇湖却没生气,只是抿唇一笑,语气很轻。「那你也不用这样激动啊,何况我和方怡如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会怎么砸我的场子呢?」她拍拍思蓉的肩,好似安抚。「我很期待生日的那天——」 「不管是不是有不速之客出现?」思蓉好象不太满意她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斜了她一眼,似有薄责之意。 荇湖一窒,随即轻笑,将眉间的落寞掩去。「是的。难道不速之客,会比自己的生日更重要吗?」 虽然当时他并没回答,但庆祝会上,他身畔真的没有方怡如的影踪。 他微笑着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荇湖,生日快乐。」 她又惊又喜的接过来,道了声谢,征询的看着他。「我可以现在就拆开来看吗?」 他微微讶然的看着她,随即摊开两手道:「当然可以。」 她高兴的拆开那层层的包装纸,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个正方形的木制小镜框,很精致。镜框里镶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朵紫色的牵牛花。 她吃惊的看着那朵盛放的牵牛花,喃喃道:「这……是什么?」 她以为他没听到这个问题,没想到他竟然嘴角上扬,语气里微有笑意。「这个、叫『东云草』……」接收到她怀疑的眼神,他笑起来,语气变得认真。「……也叫『牵牛花』,是你生日的诞生花。」 他很诚恳的看着她吃惊又有丝动容的脸,轻声说道:「荇湖,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我很高兴……」她感动的回望他。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诞生花,他是到哪里去查找得来?这也许代表,他还是重视她的吧?不管他们之间又出现了多少人,不管那些人朋友也好、爱人也好、不速之客也好,他们都是彼此关怀彼此牵系的;像随风飞舞的风筝,只会在天空中游荡、却不会飘逝,是因为,那一端的线,还系在她身上、握在他手中呀。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在她吹熄蛋糕上的十七枝蜡烛之前,他在她身旁俯耳问道。他一向不是个好奇心特别重的人,但对她,可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吧,总要在这时候问上一问,虽然知道她并不一定会认真回答他。她的回答,多数时候是玩笑,只有有限的那么一、两次,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说出来,不是就会不灵了吗?」她暂且收回了正要双手合十、闭目许愿的动作,笑着偏头望他,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眼中的光芒虽依然澄澈,却有丝难懂。「你以前是还没有被我骗够吗?」 以前,她个性很别扭的。可能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明明很渴望的一样东西,她偏偏说不出口;一个简单的心愿,在胸口百转千回,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引他放声一笑的玩笑话。她甚至连半真半假的分寸都掌握不好,有那么一、两次,她想在笑谑中小心翼翼的多添加几分真实的成分,却被他逮个正着,准确剥离外表粉饰太平的戏谑笑语,捕捉住她隐藏起来的小小愿望。 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去游乐园玩,不是那种跟着全班同学集体春游,而是和一票自己的好朋友去游乐园尽情玩个痛快。于是他替她在她父母面前请假,叫来他们所有共同的好友,浩浩荡荡前往游乐园,玩了整整一天,玩到每个人都全身酸痛、疲 惫不堪。 但那天,是多么幸福的记忆呀。她还记得当他们坐在摩天轮上,缓缓上升到最高点的那一刻,往下望去,可以望见很远很远之外的城市景色,往上望去,晴空里有阳光、有流云……在她感动不已的那一剎那,他突然回过头来,对她漾起一个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仿佛突然明了什么是幸福。其实幸福原来可以这样简单,有晴朗的天气,有某个人温暖的注视,有相视一笑的彼此会心—— 又有一次,他知道了她一直想要拥有一个音乐盒,与众不同的音乐盒。于是他假装那一年忘记了她的生日,害她又想提醒他、又失望得什么都没办法说出口。然后他在她生日那天,突然从背后亮出一个盒子,里面盛着一个音乐盒;打开来,里面有个跳着舞的小仙女,伴随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 她在那一刻,眼里就湿润了。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她故意不轻不重的盯了他一眼,先不忙着感谢,而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这音乐盒……是哪里都买得到的那一种埃不过……」 她刚要说谢谢,话尾就被他截断。「当然,是很平常的那一种,一点都没有与众不同。」他也用那种叙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一双湛深的黑眸却似笑非笑的盯着她,看得她反而有点慌张起来。 「这音乐盒的外形平常、音乐平常、盒子里的跳舞小人也很平常——」他拖长了声音。她不明白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自己的礼物愈说愈不堪。 「不过,这礼物还是有一点点特别之处的。」他笑出来,看她仍然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俊不禁的指指盒子里那个跳着舞的小仙女。 她把那盒子举高,再三仔细端详,最后终于认输的放弃。「真抱歉,我……我看不出来。」 他扯扯那跳舞小仙女的裙子,引来她的注意力。那裙子做成芭蕾舞裙的样子,却不是平常的白色轻纱,而是杏色的绸缎。 她吃惊的回头盯着他,冲口问道:「是……这条裙子的差别?这裙子是你做的?」 他的脸不明显的微微一红,急急辩驳道:「什……什么我自己做的?!是我请我堂姊帮忙的啦!你都不知道,要做成这么小的裙子有多费力,而且还有那杏仁色的布……」 「杏仁色?」她稀奇的重复,再看看那条跳舞裙,愈看也愈觉得那颜色,好象杏仁果实外面的皮,的确会令人联想到「杏仁」而不单单是「杏」色。「你从哪里找来的?」 他的脸红得更明显一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满面愧疚的低声招认道:「我妈妈的一条丝巾——」 天哪!他竟然悄悄把高妈妈的丝巾拿来剪掉一块,只为了做一条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跳舞裙,给她的音乐盒里面的小仙子?她的胸口突然一热,而那股热气迅速的上升到她鼻端、眼里,使她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动容的情绪。 「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她说着,眼中突如其来的盈了两汪水汽。她想哭,因为太感动了;可是她也想笑,因为太幸福了。她想谢谢他、想告诉他自己有多高兴认识他、想说这辈子从没有人像他对她那么好过……可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句有点言不及义的问话。 「高妈妈发现了没有?她有没有不高兴?」 他一愕,随即笑开了一张俊朗的脸。「别担心,我只剪下旁边的一条而已,还很细心的按照原样把边缘再缝起来;那么长的丝巾,只短了一截而已,不碍事啦!我妈妈不会发现的——」 她收回了脱缰的思绪,对着身边温雅而笑的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我的愿望,是做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荇湖!」他急着打断她,没想到她今年会变得这样坦率。「不是不能说出来的吗?如果说出来就不灵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仿佛她在下一分钟就会应验了这传统里沿袭下来的风俗,跌入一连串的悲惨里—— 她看着他这样焦急,反而微笑起来,安抚的伸手拉住他一只手臂,脸庞微扬到一个熟悉的角度,正好能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夙仁,如果能每年都收到你的礼物,我想这样也是一种幸福了吧?」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错愕的神色,她暗暗一叹,再补上粉饰太平的一句。「有你这样好的死党,难道不能称之为『幸福』吗?」 她看到他松一口气的神情,不禁垂下了视线,双手合十在胸前,打算许愿了。但在她合上双眼之前,又低低的轻喃了一句:「你未免对自己的重要性,太没有信心……和自觉了。」 她闭眼、再睁开,一口气吹灭十七根蜡烛。大家又笑又叫着,一边吃蛋糕、一边互相掷奶油,每个人都沾了一头一脸。荇湖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却只是静静站在长桌前,仿佛是在专心一样样拆看大家送给她的礼物;但她拆礼物的速度极其慢,还常常停下手中的动作,就只是凝视着他送给她的那个镜框,以及镜框里盛放的紫色牵牛花。 牵牛花……代表着什么呢?她茫茫然的想着,看着那忧郁的紫色,以及那热情盛开的形态,是那样不协调、又是那样巧妙的组合在一起。 突然,身旁伸来一只手,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抹奶油,使她骤然从自己的思绪里醒觉,惊跳起来。一回头,竟然发现是他,脸上带着难得的调皮笑意。 她怔怔的一抹自己的脸,手上沾了粘腻。他恶作剧似的的捉弄神情似乎离她近了一些,使她突然醒悟过来,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盛着半块已有点不成形状的蛋糕碟子,冲向他面前笑叫道:「高夙仁,你竟然暗算我?」 他竟然还站在原地,笑得很开心,还一偏头避过了她的第一波攻击。「是啊,我原来以为你会躲一躲的呢,没想到你竟然毫无防御能力,一下就被我命中目标……」 她气结,跳起来满室追杀他。他的脚步看似不紧不慢,但总能在她手中的碟子扣到他身上的前一刻避开;她听到他朗声大笑,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闪避的高挺身影灵活敏捷,竟然从客厅钻到了她家的书房,害她追得气喘吁吁,却总是功亏一篑。 最后,她看见他站到了沙发之后,脸上笑容未歇,满是阳光的气息。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疯狂的点子,直接冲过去跳上沙发,再一抬脚就要迈过沙发靠背,将手中的碟子砸向他的笑脸—— 但当她一只脚已迈过沙发靠背,正要将碟子扣向他脸上那温暖而灿烂的笑容的时候,她出手的去势突然一顿,犹豫着该不该真的砸花那个笑容;可是此时她的动作已无法收势,电光石火间脚下一绊,她竟然连人带碟子摔向他的身上。 他吃了一惊,仓促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的来势冲得往后倾倒,两人一起往后退跌,他的后背重重撞上了身后离他们不远的墙壁。 有好久好久的时间,他们就只是楞在原地,面面相觑,忘了怎么反应。她仍然高举拿着纸碟的右手,碟子里的蛋糕已滑落在地上,但奶油却还粘在盘里。她的左手却揽着他的颈子,在方才那一连串令人措手不及的混乱里,他的双手圈着她的肩,两人虽已踉跄站定,却保持着这种暧昧的姿势。 他首先反应过来,脸上顿时浮起一层暗红,延烧到脖颈、耳后,整张脸尴尬得都快要冒烟了。他尝试着清一清喉咙,干咳了一声,尽量用轻快得过头的语气,玩笑似的说:「我……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现在还要报复回来吗?」 她惊觉这样窘迫的情境,脸色也不比他好看多少,只觉得双颊滚烫滚烫。左手连忙一收,却没地方搁,不得已随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却在颊侧碰触到那抹奶油,不禁把自己的右手又一举,刻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威胁道:「为……为什么不?你害我变成花脸,难道自己就能清清爽爽的全身而退吗?」 他听见这奇怪的威胁字眼,却意外的失笑出声,眼里泛起了一抹好笑的神采,亮晶晶的,衬得他一双黑眸格外幽深。也许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窘迫并不在他之下,因此他反而突地放松下来,也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睨着她。 「是吗?那你就来吧,把碟子整个扣在我脸上,这不是你的计划么?」他说着,甚至做出认命的表情,静等她手中沾满奶油的纸碟当头砸下。 她却是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也不向她讨饶,搞得她反倒没了台阶可下,只好作势再度举高右手的纸碟,咬一咬牙,狠狠向他脸上那笃定的可恶笑容砸去—— 「砰」的一声之后,他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脸颊上还留着方才她手落下时带起的一阵气流涌动,但预期中的粘腻奶油并没落在他脸上。 他看着面前的她,那张从小到现在已经看熟悉了的脸,总是挂着温柔随和的表情,不生气、也不恼;但现在那张脸上的神情是气呼呼的,更带着些说不出理由的懊恼。左手越过他的手臂,扠着自己的腰;而右手——正将那个原本应该落在他脸上的碟子,狠狠压在距离他颊侧两公分处的墙上。 他讶然,微微转头去看了看墙面上的奶油,视线里一闪,却捕捉住她那泄愤一般用力的右手五指,指节甚至都微微泛了白。她那莫名其妙的恼怒来得突然,他们两人都找不出一丝原因;可是他嘴角的微笑却浮现得清晰起来。 他伸手拉开她的右手,拿下那只碟子,摇着头叹息道:「怎么办呢?你把墙弄脏了。周妈妈会生气的。」 她仍然是气鼓鼓的,即使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气得这样久,她却晓得那是因为自己竟然下不了手,去拿奶油砸他那温和笑容的缘故。那笑容仿佛一时间在她心上开了道口子,她在心底紧紧隐藏着的温柔,就从那缺口中源源不断的涌出来,软了她的心,湿了她的眼。 她惶恐了,发觉他竟然已经不只是她心头一丝既甜又苦的痛,更变成了她个性和意志里的唯一弱点。她虽然总是与世无争,尽量随和面对每个人;却从没有这般恐慌过,好象理智和感情已完全相互背离了应有的轨道。每当她看到他温雅的微笑时,便情不自禁的想要纵容那抹笑意,无论那笑容背后可能带来的,是痛苦还是幸福。 她刚要说话,门外就传来一个声音:「高夙仁,你的电话!」 她在瞬间跳离他几步远,想也不想的就扬声问道:「是谁啊?」 一张满脸笑容的脸从门缝探进书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墙上那片奶油渍,再看见她手里的那个纸碟,不禁啧啧称奇。「周荇湖,就算是打蛋糕仗,你也多少应该有点准头吧?」因为大家都是熟识的朋友,因此那人也直率的开着玩笑。 荇湖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高夙仁礼貌的对那人点了一下头,当那人又促狭的笑着冲他挤挤眼睛,暧昧的说「哦哦,电话喔」的时候,他脸上浮起了一抹有丝腼腆的笑容。他似是想起在他身旁的她,回过头来也对她报以一个歉然的笑意,然后绕过她的身旁,走出去接电话。 那笑容乍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但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冻结成冰。 因为,那笑容里多了一丝歉意,多了一丝急于离开她身旁、去接听那个电话的急迫。那一抹给她的熟悉微笑,虽然亲和,却没有温度。她原本想说的话哽在胸口,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在门后消失,她垂下了视线。 那人似乎没有察觉她沉默里的其它含义,继续笑着说道:「他们可真是甜蜜呀,方怡如就算今天没来,电话也打得很勤快呢。」 荇湖「哦」了一声,视线重新转回墙上那片奶油的痕迹上。她突然笑了笑,蹲下身子捡起那块已然报废的蛋糕。 「是埃我本来想射中高夙仁的,可是却失手了。」她笑着解释,顺手将纸碟连同那半块蛋糕一起,丢进门旁的纸篓里。「我想,我是拣错目标了吧——」 ——你有什么心愿?今晚的稍早些时候,他曾这样微笑着问她。那笑容里,仍然有着别人所不能企及的温暖。那是一种亲近,是一种岁月堆积起来的关心,他们认识了七年,一生中有四成二的时间是一起度过的。岁月所堆积起来的,不仅仅是关心,还有默契,与心灵相通。 所以,他不用说什么,她已经知道结局。在相识的第七年,她想,她就要完全失去他了。 他曾那么慌张,担忧着愿望一旦说出来就无法实现了;可是他不知道,那些她没有说出来的愿望,一样没有真的实现过。她小心翼翼的收藏着每一年的心愿,那七个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这样快乐的时光,能一直持续到永远。 可是,在这一年,那七个愿望,被精心保护起来的愿望,被悄悄隐藏起来的愿望……却如同精致透明的玻璃艺术品,霎时间落到地上,都摔得粉粉碎碎了。 怪他吗?不,她不怪的。他们曾有过那么多的快乐与欢笑,那是她一辈子再也换不来的幸福。对已拥有的,她会珍藏;对无法挽回的,她只能祝福。 「荇湖,你在想什么?」思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有点担忧的看着她。 她惊觉过来,摇了摇头。「不,没什么……」她仿佛漫不经心的随意问道:「对了,思蓉,你知道牵牛花的花语吗?」思蓉最喜欢研究这些花语星座血型命运之类的东西,也许可以稍解她心里的一个疑问吧? 思蓉一怔,略想了一想。「牵牛花……哦,牵牛花的花语,很悲哀埃」她笑说,「它代表『虚幻的爱情』,花箴言是『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虚幻的爱情……?」荇湖沉吟,却再没说话。 原来是这样。她的诞生日所代表的花,竟然指向一条那么悲伤的不归路。 被爱,岂止是一种奢侈的幸福?那还是一种心碎的幸福呵,如果爱她的那个人,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的话。 「对了,你没跟高夙仁提起你的计划?」思蓉疑惑的问,看见她否定的再度摇首,讶然不已。「为什么不告诉他?难道你要等到上飞机之前一秒钟再通知他吗?」 荇湖闻言,居然笑了起来。「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吗?也不错。」她拍拍思蓉的肩,「你的提议很有趣,我也许会真的那样做吧。」看见思蓉亟欲质问她的神情,她缓下了戏谑的语气,表情变得平静。 「我不想让自己将来后悔。我不希望当自己想起这段年轻的时光时,后悔着除了喜欢着一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她静静的微笑,深吸了一口气,坦然的看着思蓉。 「如果我无法得到他的喜欢,我至少应该努力去得到别的一些东西。知识,前途,美丽……世界上还有很多值得我去追求的东西,我可以爱他,但我不能让这份爱束缚了我的一生——」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夜空里的一弯明月,她将额头轻轻靠在窗棂上。 「当最后的结局来临时,思蓉……」她轻轻一叹。 「我不能变得一无所有。」 秋天就要过去了。她想,这是一个分手的季节。 人潮汹涌的机场,荇湖办完了登机手续,走向一部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八年来,自己早已熟记于心的号码。 「你好,我是高夙仁。」 电话那端传来他温文有礼的声音。荇湖的眼泪,在那一瞬间迅速的冲进了眼底。 「夙仁,是我。」她轻轻的说。 高夙仁的声音有一霎的停顿。然后,他惊讶的笑道:「怎么,荇湖?今天不赖床了吗?这么早就起床了?」 「我……」荇湖的声音中断了,迟疑了一下。「不会了,我今天有事要告诉你……」 「哦?什么事——」高夙仁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就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夙仁,是谁的电话啊?不是约好十一点在楼下碰面吗?你居然叫女生等你,真是的!」 荇湖的手霎时间变得冰凉,那话筒上传来的寒意,一瞬间竟然直透进了她的心底。 高夙仁抱歉的对那个声音的主人笑着说:「不好意思,怡如……我正要出门,就接到了荇湖的电话。」 「我告诉过你,明天开始,你将不会再看到我吗?」荇湖突然出声,说着那唯一的一次饰演配角的戏剧里,她擅自加入的台词;根本不管电话那端的反应如何。 「什么!」高夙仁那带着笑意的温雅声音一敛,吃惊的冲着电话吼叫起来。「你说什么!」 「因为我将到法国去了,今天的飞机。」荇湖继续说,却有一种不真实感,仿佛自己此刻在说的,不过是一些舞台上的台词;没有丝毫的真实性,也不曾隐含着自己复杂的情绪。 「别……别开玩笑,荇湖。」高夙仁有点结舌的说着,但他们两人谁都很清楚,这已经不再是舞台上华丽而虚假的告别了。 「我敢打赌,你不会常常想起我的。」荇湖勉强一笑,可是泪水却涨满了眼眶。 「再见了,夙仁。」当明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已不在你身边了——荇湖从不觉得,高夙仁是难以割舍的;她知道自己喜欢着他,可从不认为会到这种不能离去的地步。她甚至曾经理直气壮的站在思蓉的面前,誓言着自己将从这一段绝望的恋慕中抽身,因为她不想变得一无所有。 可是,当分离的一刻就在眼前,他温和的笑容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痛苦的震动了她的胸腔。 她本来以为,去法国只不过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她不是有意要奔向那个那个拿破仑陨身之地,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但当机场里的登机广播响在她耳边,而他震惊的抽息却钻入她心底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坚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能如想象中一般潇洒来去。 「荇湖,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倏然中断了,因为她已突如其来的轻轻一笑,在声音里成功掩去了眼中不散的悲伤。 「给我写信,夙仁。要记得想念我,夙仁。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夙仁……」她一迭连声的说着,不想让他再有追问她原因的机会。每说一句,她就唤一遍他的名字,那熟悉的发音在她舌尖流转,撞击着她的胸腔,使她那句原本想要刻意忽略的话语,在心头越升越高,几乎冲出了她喉间。 「乘坐XX航空第XX号班机前往巴黎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 荇湖的眼泪滑落脸颊。 她挂上了电话,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那里注视着那部公用电话,右手仍然放在已挂断的话筒上;虽然她最后终于说出了那句话,但他,却还是不曾听见。 ——要幸福喔,夙仁。 第四章 为了告白的重逢 在四年的天各一方之后,现在,她终于又站在他的房门口了。 荇湖将那只贴满各国纪念贴纸的皮箱轻轻放在脚边,注视着那扇虚掩着的门。方才在机场里,对飞机上的邻座女孩信誓旦旦的许诺还回荡在她心底,但她为了告白而穿越了千山万水到他的面前,却在这离他仅咫尺之遥犹豫了片刻。 她从没想到他们再度见面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临窗的大床,他斜倚在那里,膝上摊着一本书,有些旧了的泛黄书页。他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那双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大更幽深了——一切,仿佛一如初次相遇。只是当她悄然走进门的时候,他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并且,没有回过头来。 她停在他身边,尝试着不让眼中涨满的泪水涌出眼眶。 「我叫周荇湖,今年二十四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 他讶异的猛然回首,仿佛无法置信般的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就在沉默的一瞬之间,她已经眼尖的看清楚了他膝上那本书,他正在看的段落。 「拿破仑——苦杏仁露的罪过?」 她轻声念着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眼中终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坠落颊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手在膝上不自觉的紧握成拳,他紧抿了唇,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尝试平伏那一时间向自己汹涌的席卷而来的思绪。然后他再仰首,望着她低垂的脸;眼眸是幽黑的,深不见底。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 「因为……」她一瞬间泪盈于睫,哽咽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下面的台词。「这代表着……我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他微笑了。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 她再也无法站在床边,这样的望着他。她伸出手去,慢慢的自他膝上拿起那本泛黄的书,轻轻的合了起来,放到他枕边那几本书的最上面。然后,她慢慢的在床边坐了下来,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 「我一直……很喜欢你。」 他吃惊的盯着她,那么讶然的,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她没法说得如想象中那么平静淡然,她的语调泄露了太多长久以来无法形诸于口的、最隐密的心事。真是糟糕,她这样精心构想的、完美的重逢,全被自己毁了。她悲伤的想着,忍不住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双手的掌心中,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的注视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温柔的拥抱着她。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颊畔。 「好的。」 看着她吃惊的、迷惑的、带泪的眼眸,他微笑,重复了一遍。 「我说,好的。」 荇湖停在一扇门前,深呼吸一口气,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门。 门很快就开了,门后正在伏案写着病历诊断的医师抬头看见了她,有点意外的起身,向她礼貌的伸出手一握。「您是——」 「我想请问高夙仁的具体情形。」她尽量保持声音的镇静,在医生示意下坐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 「……对不起,如果你不是病人亲属的话,很抱歉院方无法提供病人的任何资料给你。」那笑容很友善的老医师歉然说道。 她心里一凛,失望的自言自语:「是吗……如果不是他的亲属,就连知道他病情的权利都没有吗?」她抬起头看到面前的老医师那爱莫能助的笑容,心里突然不知哪里涌起的一股勇气,使得从不说谎的她冲口而出道:「我不是外人,不是陌生人……我是他的未婚妻,刚刚从法国赶回来——」 那老医师闻言,却微微拧起了双眉,沉思的看着她。 「可是,小姐,我记得高先生的未婚妻是另外一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作风似乎也很强势,好象是很有主见的一个人……」 她微微一颔首,却从容回答了老医师的疑问。「可是,在院方认为夙仁肝上的肿瘤很有可能是癌症,而且因为位置比较特殊、所以治愈率不高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他而去了。」她露出一个温煦的微笑。 「请你告诉我他的病情,因为我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决定要回来帮助他好好活下去,无论任何代价。」 那老医师有点吃惊的看着她,片刻之后,脸上浮现一个慈蔼的笑。 他没有说可以或不可以,却回身从档案柜里找出一本病历,翻开来看着。 「他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发现肝上的肿瘤之后,因为瘤体比较大,而且位置比较特殊,所以尽管经过专家的会诊,但仍不能确定是恶性或者良性。但我们初步认为,恶性的可能性比较大——」 她沉默而专心的倾听着,可是脸色却逐渐发白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张不安的绞在一起。 「因为使用抗生素时间过长,因此我们认为他的身体已对抗生素产生抗药性,无法以药物辅助治疗。 关于他长时间高烧不退,我们很抱歉,始终找不出原因……」 老医师的语气虽然平静,却说得很坦诚。荇湖知道他已告诉她很多本来不应该让她知道的事情,因此她努力控制着自己跳得很快的心脏,尽量镇静的问道:「那要怎样才能治好他的病?」 老医师怜悯的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唇,以及泛白的脸色。他叹息了一声,很坦白的说:「老实说,院方对这样的奇怪病例,已有些束手无策……」看见她的脸孔霎时间转为死白,他低叹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抚。「除非动手术。但是……」 「但是什么?」她哽着喉咙问道,声音涩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是危险不校」老医师说,看着她一瞬间连纤细的肩头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不禁同情的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保证存活的几率是多少,小姐。」他咳嗽一声,强迫自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将这件事的凶险程度说清楚。「我们还需要请别家医院的麻醉师专家来会诊,确定麻醉剂量,因为肿瘤的位置太凶……手术时的麻醉量掌握不好,也会有不测发生。」 荇湖感觉一剎那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被抽空。她的双手冰凉,脸色苍白,无法控制自己眼眶中隐含的泪意。 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条路,但那条路也仍是前路茫茫,稍有闪失,他就会坠入死亡的幽谷。先是无可奈何的生离,复而又有死别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他们的头顶。这就是她所期待的幸福未来吗?这就是她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所期待的两人的结局吗? 她所有的防线突然崩溃了,她无法置信的摇着头,将自己落泪的脸埋进了双手的掌心。 当她临行前,她还殷殷的叮嘱着他「要幸福喔」;她以为他那时已经是最幸福的,因此她放心的、也是决然的离开,奔向那苦杏仁露的国度,为自己寻找一个重生之地。 而当她归来的时候,当初所梦想着的知识、前途、还有美丽……都统统掌握在了她的掌心;可是,可是……他竟然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即使她再如何实现了自己的梦,如何拥有美丽的未来,没有了他的世界,还有什么为之奋斗的意义呢? 她想起他在初相识时,说她的名字是「真幸福」的事;她想起他们一起丢树枝、一起跳舞的事;她想起他在课本上画着逗趣的小兔,祝贺她背出「长恨歌」、逃过老师处罚的事……她也想起方才在病房里他轻轻的拥抱,他温暖的体温,透过两人相触的肌肤传到她的身上;他轻缓的呼吸,吹拂在她耳际。 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多幸福,多幸福,多幸福的一件事!能看着他的微笑,感觉着他的呼吸,清楚知道他仍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睛,就能望见灿烂的一室阳光——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遭遇到这种事情?」她哭泣着,毫不掩饰自己一直强抑着的悲伤。老天是那么的不公平,从前将他判给了另一个女生,现在又来剥夺他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竟然是在苦痛里重逢的?她不是一直期望,他们能在幸福里重新再遇吗? 「小姐,高先生的父母……不肯签字同意动手术,他们说下不了这个决心……」老医师的声音,在她哭泣的间隙里闯入她的耳膜,使她讶然的抬起了头。 「你能劝一劝他们吗?」老医师诚恳的看着她,叹息的说:「我也知道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机会,是不足以说服他们;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循…」 「我了解了。」荇湖静静一点头,从衣袋里拿出面纸,很仔细的擦去脸上的每一滴泪。她站起来再与那老医师握手致谢,走到门边停下,再一回首时,脸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眉眼间甚至升起了一抹温暖的情绪;这张脸,就是她将要去面对他和他父母的表情了。 「我一定会说服他们的,如果他们还是下不了决定,那么我就来签这个字。」 他们的机会,最多只有百分之四十。 她问过了医生,她知道这个数字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而当她走回那间洒满了阳光的病房时,刚要推门,就听见他那熟悉的、低而轻柔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 「不,爸爸。我不能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把荇湖叫回来?」 她听不太清楚高伯父的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样低而且柔,却很坚定。 「我对她说『好的』,是因为我当时怎样也无法拒绝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面前,明明知道我来日无多,仍然哭泣着说即使能站在某处看着我,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声音中断了,再响起来时,充满了混乱的思绪、烦躁、困扰与苦恼。 「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我说,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的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霎时间,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她无法反应、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甚至连震惊或哭泣的气力都消失了。当她再恢复感觉的时候,她听到他正微微带点气愤的说着: 「爸爸!怡如离开,我并不怪她,因为我自己无法也肯定明天自己会怎样,是仍然活着看到这世界,还是……」他哽住了,半晌才又开口。 「可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只是因为你们猜测她也许是喜欢我的,就可以拿着这种喜欢,对她做这样逾越的要求?」 也许高伯父在辩解,也许高伯父在尝试说服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其它的话,也不在乎了。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果然,果然她还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视、被他所忘却、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呵!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无声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会哭到声嘶力竭的,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两手、从指间的隙缝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晕开了小小的一块水迹。 但当半小时后,她走进那间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时,她的双颊有着润泽得似乎笼罩着隐隐水光的红晕,眼眸里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浅浅的微笑,温暖的注视着他。 「还不起来么?治疗的时间快到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有一天傍晚,当他们在医院的庭园里漫步的时候,高夙仁突然问着荇湖。 荇湖楞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为了向你告白呀。」 「哦。」高夙仁声调平平的答应了一声,有片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当荇湖以为自己已逃脱了这个很难回答的话题的时候,他却突然又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同情我吧?因为我得了绝症,每个人都以为我活不久了——」 「我只为了能和你重逢而回来。」荇湖轻轻的打断他所说着的残酷的话,仰起头,对他温暖一笑。 「我一直相信,我们会在幸福中重逢。我只是为了要向你告白而回来,和其它的人、事、物,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加强了语气,眼眸中满是认真的坚定。 他微微有点吃惊的看着她,叹了口气说:「荇湖,你不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我知道自己也许来日无多;可是能在此刻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夙仁,你觉得,我是你的苦杏仁露吗?」她突如其来的打断了他,问出一个令他满面错愕的奇怪问题。 他怔了怔,下意识的提高了一点点声调。「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是苦杏仁露呢?你又没有毒,你又不会害人……」 「哦,原来我在你心目里,形象这么优秀。」她可亲的笑着,戏谑的说道。在他能够反应过来之前,她主动伸出手去,将他的一只手合握在自己双手掌心。 「所以,你没有苦杏仁露,怎么会来日无多呢?」她微仰着头,微笑的脸上没有一丝阴影。 他闻言,却没有释然。他只是浅浅的苦笑了一霎,轻声说道:「可是,我也没有甜杏仁露呵。」 甜杏仁露。这个词一瞬间击中她心底深藏的痛,但她却丝毫没有表现在神情里。 她仍然微笑,牵着他的手,带他到一株大树的树荫下,坐在一张长椅上,然后说:「闭起眼睛来。」 他惊诧的看着她,没有动作。她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开玩笑似的说:「放心,这里是医院的庭园,算是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会当众非礼你的。」 他笑了起来,果真没再问一个字,就合上了双目。 她悄悄注视着他的容颜。那炯然有神的湛深双眸,现在被掩藏在稍长的眼睫之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从前勤于运动所晒出的一身健康的小麦肤色已不复见。他的容颜也有点憔悴,眼下有着睡眠不足的阴影。但那俊秀的五官,温和的神情,却一如当年。和他们初遇时相比,他的长相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上的稚气,被现在的沉稳所代替。 这张脸,曾经在她又惊又惧的迈入陌生的教室时,友善的微笑着;给了她勇敢面对满室陌生的脸孔,大声说完自我介绍的勇气。也是这张脸,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占了那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她关于从前的每个回忆里,都有他的笑影,从未缺席。 还是这张脸,虽然那样和善的对她继续微笑着,她却无法感觉到那笑容里的温度,只有亟欲奔向另一个女生的急切。但那急切,那心的远离,都被他们所共度的漫长时光里,累积起来的习惯,所掩藏着;都被他个性里的温柔一面所遮盖着,蒙蔽了她的眼,使得她在彻底输去他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的失败。他用温和的微笑与包容,为她所建构起来的幸福,却有如晴朗天空里反射着七彩阳光的泡泡,那样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破碎得彻彻底底。 「……荇湖?」他等了许久,却不见她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忍不住从眼睑底下偷偷瞟着她,仿佛想要看透彻她此刻的思绪。 也许他以为她也像其它人一样,为了他的病情而焦虑、而绝望,但他在她脸上,只看见平静如水的神情;并没有他母亲那般每每强忍着眼泪的悲楚,也没有他所失去的甜杏仁露那般拒绝相信的任性,继而迅速失去了勇气、恐惧的想要从他身边、从这即将降临的死亡里逃离的不安。 她难道不为他的病情而紧张吗?他思忖着,却找不出答案。她就是那样平静的接受着一切,一如从前。她从不费力的拒绝相信现实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从不执着于在旁人口中,寻求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他从不知道这初识时,脸上带着那样畏怯恐惧表情的女孩,竟然会这样坚强的面对一切突来的变故;甚至是连他自己也恐惧不已的病痛与死亡,她也能从容的面对,并且总是对他、对其他任何人,都露出温柔的、可亲的、可以在瞬时间安定人心的笑容。 荇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他没有说话,却静静的扬起唇角,微微一笑,使得她的脸色有点发红了。 「夙仁……」她正在考虑着应该怎样说服他的心灰意冷,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丝灵感。 「告诉我,你听到耳边的风声了吗?」 他的双眉微微蹙起,不经意的表达出他的疑惑不解。不过,他却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我,你感觉到清风拂过你的脸,阳光暖暖的投射在你脸上的温暖了吗?」她继续问,语气很轻很轻。 他脸上浮现了一抹疑惑的神情,还是配合的点点头。 「告诉我,你听到鸟儿在你耳边一直叫着的声音了吗?」 他脸上疑惑的神情扩大,却仍然点点头。 「告诉我,你闻到身旁这株大树的树木清香、草坪上的草香、暖暖空气里浮动着的各种各样大自然的香气了吗?」 他脸上的疑惑几乎扩展为莫名其妙了,但继续点点头。 「还有,告诉我,你听见庭院里的其它人,散步时踩在石子路上的轻响、漫步于草坪上沙沙的足音,还有他们说笑着、小孩玩耍打闹的声音了吗?」 他的神情里开始有一点微微的紧张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沉默,还是点点头。 她弯起一双美丽的眼睛,微笑了。「很好。」 她向前跨了一步,在他能够反应之前,右手轻轻搭上他的左肩。 「告诉我,你的肩膀,能感觉到我手的碰触,我掌心的温度吗?」 他紧张的倒吸了一口气,显然完全没想到她会这样做。不过,他仍然点点头。只是他的身体微微的绷直了,双手好象突然没有地方可以放,最后只好合握在一起,局促不安的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轻声的笑了。然后,她突然对着他微仰的脸俯下身子,轻轻的在他额头上落下有如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他的脸骤然炸成一片红色,猛的睁开双眼,结结巴巴的说:「荇湖!你、你……你在做什么?!」 她本来双颊也有些发烧似的烫着,但看到他腼腆的神情和窘迫不安的慌张,她脸上的热度稍退,竟然「噗哧」一声失笑了出来。 「看来,我是不需要再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方才的……」 他的脸涨成紫红色,为原先苍白的病容平添了许多生的气息。他急急忙忙的抢在她把那个要命的字眼说出来之前,截断她的话;但自己的语调,却总不是太俐落。 「当、当然感觉到了!荇湖,你、你究竟要说些什么呀?」 她笑得更灿烂,黄昏夕阳的光晕在她身后形成了一道眩目的光影,包围着她;衬着她那个可以感染所有人的笑容,以及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轻吻,他的心跳快得很不规则。他想,也许在他肝上的肿瘤被确认为恶性之前,他就要因心脏病突发而……而昏过去了。 他想到那个残酷无情的字眼时,心突然猛跳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避过了那个字眼。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但面前她美丽而灿烂无云的笑容又温暖着他,使他竟然左右为难了起来,心情交杂着悲与喜,复杂得无法分辨。 她终于稍稍敛起了那抹眩人眼目的笑容,蹲在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膝上,握住了他有点冰凉的手,仰起头望着他,声调很柔和。 「听说,人的额头……是人身上最不敏感的一处啵」 他满头雾水的看着她。他不知道这是真还是假,怎么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偷偷吻他一下,还是为了给他上一堂人的生理结构课程? 「因为,人身上的其它地方,都会痒会痛,像皮肤、肌肉、神经、骨头、脸、四肢、身体、内脏……」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人体的组成部分,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神情,有丝属于年少的稚拙可爱,她轻轻笑着,感觉自己的心柔软起来。 「就连你的耳朵,在脸红时,一定也比额头红得快一些,是不是?」她笑着,伸手去拉了一拉他的耳朵。他脸上已经有点褪色的红晕又骤然升到最高点,猛地伸手去捂那只被她轻轻拉扯的耳朵,仓促间却连着她的手,一并捂在了自己掌心覆盖之下。 她的脸也有点泛起不明显的红潮,但仍继续保持着语调的温煦,把自己真正要说的话说完。 「可是你的额头,尽管是那样不敏感的地方,很少产生感觉的地方……也能清楚感受到别人的……碰触,对不对?」她使用了一个替代词,换下那令人窘迫尴尬的字眼,可声音仍然无法控制的梗了一下。 「那就代表,你活生生的在这世上埃你有体温、有感觉、有心跳、有思维,你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活着的……」她仍然放在他膝盖上的那一只手,不禁握紧了他微颤的大手,殷殷的望着他。 「你能听见很多声音,感觉到自己身畔周遭的人,还有这大自然……所以,活着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能感觉到环境、感觉到别人,也可以碰触别人、和别人沟通,即使输了某一件事,你以后还可以有无数无数的机会把这一局扳回来;如果你赢了,你可以欢喜,可以微笑,可以自己叫好,也可以和别人一道庆祝;如果你恨一个人,我们就去整他,整得他连你自己也觉得他可笑了,可怜他的处境而饶过他这一回;如果你爱一个人,就要好好的去追求,好好的珍惜每一段相聚的时光,因为即使离别后,那些日子仍然是永恒的记忆、永恒的幸福——」 她的双眼终于湿润了。她眨着眼睛,命令自己在他面前,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掉一滴眼泪;但是太复杂太复杂的心情,百转千回的都一起涌上了她的心。 「而且,无论如何,你活着,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幸福呵——」她的声调有些颤抖了,从未有过的爱与悲伤,都一齐挤拥在了她的心口。 「你活着,好好的活很长很长的时间,是一件会为其它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呵!你以后所帮助的人,会庆幸你活着;你从前认识的同学、老师和亲友,也会庆幸你活着;而且,对于那些很爱很爱你的人来说,他们更会庆幸你好好的活在这世上……你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时能看到窗外射进屋里的阳光,能感受得到胸口的心脏温柔的跳动,这对于那些爱着你、期待着你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幸福,就是一种不需要甜杏仁露的帮助,就能达到的幸福——」 他突然伸出手,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她仰起头,看到他动容的神情,和那重新回到他脸上的,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荇湖,谢谢你……」他在她耳边轻声的说着,他温暖的气息吹拂在她耳畔和脖颈上。 「我会好好的活下去的,因为我想要好好的活着了。」他将自己的前额抵着她的前额,在咫尺之间对她微笑。 「一直到六十年,七十年之后,我想我仍会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如果能这么简单,就给别人带来幸福,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认真的做呢?」 她含泪,嘴角却带笑的,轻轻点了点头。 在生死的面前,虽然也许爱情变得微不足道,但人的愿望、与对于幸福的定义,却变得非常的简单。只要活下去,无论今后还会遭遇什么都好,因为不管是泪水、还是微笑,都是人生里的一部分,是活在这个世界上才会享有的奢侈,一如爱与被爱,或那些所有的,在年轻岁月里流动着的,幸福与悲伤。 第五章 一起去苦杏仁露的国度,好吗? 他刚刚进入治疗室不久,荇湖在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打算一如既往的,等着他完成治疗出来。 她在膝上摊开一本会计学原文书,拿着笔,专注的念着,在页边的空白处做着笔记。 一道阴影突如其来的遮在她头顶。她讶异的抬起视线,却在看清楚来人的同时,心底暗暗吃了一惊。 但即使她再如何惊讶,她脸上习惯性漾开的一抹礼貌性笑容,还是那样温雅得无懈可击。 「好久不见了,方怡如。」 当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时,她却奇异的,不再像从前一样介意了。并不是她觉得他现在已经不爱方怡如了,而是她知道,他已经放弃他的甜杏仁露了,一如他的甜杏仁露当初放弃他一样。 荇湖知道,他仍会介意,仍会瞒着其它人悄悄的想起那曾占据他全心的甜杏仁露;但他对她的希望,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一个人的期待倘若会消失,那必定是因为他对未来的生活规划里,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这无关爱或不爱,只是一种心境,是理智与感情拔河之后的胜方,所做下的决定。 所以,虽然她的心底仍浮现一丝阴影,但是她可以从容面对方怡如了,这曾经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获取他的眷念的——甜杏仁露。 「哦,你来得真不巧,夙仁刚刚进治疗室里去。」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也许……要劳驾你等上一等了,实在抱歉。」她指向长椅,「请问……你愿意在这里等他吗,还是我陪你到医院的餐厅里坐上一坐?」 方怡如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打量着荇湖,虽然她的身高比荇湖矮了几乎半个头,但她一点也不在意仰起视线,仔细将荇湖的外表观察一个透彻。 虽然这缄默、这注目都有点失礼,但荇湖仍然保持着脸上那个可亲的笑容,态度自然的等待着她评估过程的结束,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局促不安。 「你变得耀眼了,周荇湖。」当方怡如再开口时,首先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荇湖闻言一怔,随即微笑答道:「为什么这样说呢,方怡如?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埃和你相比,我自认没有你的美丽。」虽然是类似认输的言词,她说得却那么落落大方,仿佛只是在很客观的陈述一件事。「不管任何时候,我相信你都是令人羡慕的埃」 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流畅,丝毫不见虚伪的矫饰和客套。方怡如微微讶然,看着荇湖平静而友善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道:「周荇湖,我了解了。你从前大概是想把自己的美丽,统统保存起来,只给某个人看吧?所以别人才会看不到你的光芒;可是现在,你的光芒是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 「方怡如,谢谢你的称赞。」荇湖心平气和的接下去说,微弯的一双美丽大眼里,流露出可亲的温暖光芒。 「但是,我其实只想照亮一个人而已。」 她说得那么坦率,但注视着方怡如的眼神又是那么澄澈透明,没有一丝对她的责备之意,只有坦诚叙述自己想法的平静。 方怡如被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震动了一下,略略的一低头,避开了荇湖的视线。当她的脸再扬起来的时候,语气里染上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我今天不是来看……夙仁的。」她说出他名字的那一瞬,仿佛有些艰涩;但她很快恢复了若无其事的镇静。「我是来看你的。」 荇湖有点意外的扬起一边的眉,「看我?」 「是的。你现在有空吗?也许我们可以出去找间咖啡馆,坐下来慢慢的谈一谈。」方怡如很直截了当的说着。 哦。荇湖想,她也许可以猜出方怡如的来意了。答应吗?还是不答应?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治疗室紧闭的大门,视线再飘到如今已经变得美丽成熟的方怡如身上。然后,她下了决定。 「好的。」 她拿起那本原文书,先绕回病房,把那本书随手摆在自己睡的躺椅上。 方怡如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了那张对荇湖修长的身高来说,稍嫌短小的躺椅,不禁有点吃惊。 「你晚上就睡在这上面吗?」 荇湖招呼住一个从门口正好经过的熟识护士,请她代为转告高夙仁,她有事要与人出去一下;此时听到这个问题,淡淡一笑说:「是啊,医院里不可能再为我准备一张床的,如果我不想打地铺的话,这张躺椅实在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她拍了拍躺椅上放着的那个冰枕,笑说道:「幸而我的体重,配这张躺椅正好;如果再超重一些,恐怕会压坏它了。这样真好,睡觉时也可以不忘提醒自己维持身材的标准,不是吗?」 她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好吧,我们可以走了。」 咖啡店临街一扇窗旁的座位上,荇湖和方怡如对面而坐。方怡如优雅的搅动着自己杯中的热咖啡,荇湖则是眺望着窗外那午后的红砖道。 「……他现在,还好吗?」方怡如终于低低的问道,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寂静。 荇湖将视线调回她的身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温暖的一笑。 「不好。」她诚实的回答,看着方怡如那张美丽的脸因她的话而刷白了。 她期盼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好,还是不好?荇湖想着,却得不到结论。 如果自己说好呢?是不是就可以给她一个足够回到他身旁的借口?还是可以给她一个原谅自己,或欺骗自己的借口?说他现在没有了她也能过得很好,因此她的内疚与歉意,都是不必要的? 如果自己说不好呢?她会怎么想?认为自己当初的抉择仍旧是正确的,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的人逐渐衰弱、逐渐走向死亡,比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说谎。她这辈子,从不对别人或自己说谎的。只有一次,只有一个人,她说了谎,欺骗了他,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假装他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举动,没有伤害到她;假装出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却提起皮箱,飞向了这片辽阔大陆的另一端,那个拿破仑因为苦杏仁露而陨身的地方。 「你很清楚他的状况的,不是吗?」荇湖继续语气平静的说着,「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肝上的肿瘤不知是恶性或是良性,但因为位置恶劣,手术成功率也很低,需要家属的签字——」 「……够了!」方怡如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无法忍受的喝止了荇湖安静叙述的语气。「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还能说得那么沉稳,那么冷淡,那么事不关己?……」 荇湖讶异的挑眉,「沉稳,冷淡……事不关己?」她轻轻的重复着方怡如指控的言词,随即垂下了视线,望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那么你是希望,我在夙仁或者高爸高妈面前放声痛哭,悲不自胜吗?」她淡淡的笑了,说着这个问题的语气,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是好笑的。 「那样,我还回来做什么?」她抬起了视线,静静的直视着方怡如的脸,眼神中,有不容错辨的坚定。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看到他微笑,而不是看到他落泪。他不需要一个陪他悲伤绝望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给他希望和信心的人。」 她轻轻的搅动杯中的咖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斜射进落地窗内,投在她的侧影上。她宁静的微笑在光线的衬托下,是那样温柔而坚定,具有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幸福的一直活下去。」 方怡如的眼中浮现了一层水雾,她无法自抑的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藏起了其中的歉疚和悲伤。她的声音里涌起了哀痛的颤抖,那是强抑在心中的,哭泣的冲动。 「我并不是爱上了其它的人,我只是没有勇气看着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在我面前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一天天的走向死亡……我是这么的爱他,我没有勇气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着他变憔悴,变苍白,变消瘦,变病弱……他再也不是我当初心目中那个英俊挺拔、意气风发的人,我所寻觅的那个可以使我人生幸福的人已经消失了,我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自私。」 这一声虽然说得很轻很轻,但却有如晴天霹雳般,震动了方怡如的神经,使她美丽长睫上凝结的水珠,纷纷扬扬的坠落下来。 荇湖怜悯而同情的看着她,轻轻说:「还有那百分之四十的几率呢?你为什么不看?你说,你很爱他……可是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和恐惧里,孤独的面对死亡,就是你爱他的方式?你只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幸福、多少感情,却不想想能为他做些什么,能为他付出多少?」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许多年前的时光,当他们依然年少时,他每次看见他的甜杏仁露,眼眸都会发亮,是那么、那么幸福的眼神呵!她只能仰望着他,隐身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注视着他与甜杏仁露那幸福的相遇。 她只能徒劳的悲伤着,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在他生活中渐渐淡出;她存在过的痕迹,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愈变愈浅,直到她曾经所占据他心的那一部分,完全被她代替为止。那时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幸福的相遇,会演变成这样绝然的别离。 可是,她知道,他心底,仍然珍藏着他的甜杏仁露。她所有的用心,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爱与关怀,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都是一种负担,让他除了愧疚歉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她。甚至连他的甜杏仁露所给予他的伤痛,她都无法为他抚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她的喜欢,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的心情,不是她可以牵动的;他的珍爱,不是她能拥有的;甚至他的感觉,也不是她可以刺伤得了的。 她一直觉得,可以刺伤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指的不是那种恶言恶语的骂人,或人身侮辱所带来的伤害,而是自己一句语意双关的话,就可以让他烦恼,可以让他开始在乎,可以让他反复的去想。这是一种感情所带来的影响力,假如他的爱不是降临在她头上,她就永不可能拥有这种即使残酷的去伤害一个人的能力。 「你几乎毁了他所有求生的信心,虽然他不说,也不曾表露出丝毫,可是我知道,方怡如……」她悲伤的说着,当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上的某处,仿佛被这名字击破了一个洞。 方怡如是那样的震惊,喃喃的说道:「我……毁了他?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他就是那么淡淡的微笑着,对我说『再见』和『珍重』?」她突然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声音从指缝间压抑的飘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会坚强,以为没有我也一样……我受不了他那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神情,我一直告诉自己他还有救,可是医师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可是他总是那么温和,即使我不停的在他面前为他哭泣,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拍拍我的头说:一切会好的,会好的……可是,怎么好?连他的父母,都不忍心签字同意动那个危险的手术,可是除了手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活下去?」 她哭泣着,崩溃的落泪如雨。 「所以我一定要离开他,我受不了这种绝望等死的情绪,我承认我脆弱、我无力、我胆孝我恐惧;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死亡,我会发疯……我以为他是我的英雄,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倚靠他的力量去解决……可是这一次,我对他没有信心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连他自己也救不了他自己了……周荇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究竟怎样才能这么平静的面对他,微笑的欺骗他说还有希望,若无其事的看着其它人的痛苦?」 桌子对面,一直垂下眼睑,掩饰眼中泪光的荇湖,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温和,在方怡如混乱而崩溃的指控里,奇异的平定了气氛里的伤痛。 「我没有欺骗他。」她清晰的说,「我是真的相信他会活下去,会幸福的一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 她的语调是那样坚定不移,但她喉间的泪水哽咽了她的声音。她突然倾身向前,语气稍快的说:「去看看他,好吗?方怡如,他需要你。」 方怡如讶然的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望着荇湖,却只在她脸上看到恳切的光芒。 「只有你,才是他的甜杏仁露,能使人牵 挂、被人重视、为人所珍惜的甜杏仁露……」荇湖说话的声调波动了,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你只需要对他笑一笑,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他会复原,会像从前一样幸福的活着……」荇湖望着方怡如,尝试说服她。但她只看到方怡如脆弱崩溃的一再摇头拒绝。 荇湖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再恳求方怡如也是没有用的。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没有人会处理得非常完美;她自己每天也都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去,永远温暖的微笑着,对他说着希望的言语。可是希望?在这样深浓的死亡阴影面前,希望显得已经是很渺茫的东西了。但是,在所有人的哀伤里,总要有人去相信,总要有人能够狠下心来做出取舍—— 她昨天已经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在获得高伯母的最后同意之前。她已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无法完全说服高伯母;可是她知道他无法再等下去,在死神面前,即使是一百年的生命,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更不要提他几乎已经进入倒数的时光。 她生平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胆的决定,在他病房中的躺椅上,她每夜都努力维持着自己呼吸的平稳,佯装自己睡着了;可是她是清醒的,不停不停的回想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每个日子,恐怖的想着倘若她的孤注一掷最后失败的话,她就将失去他那温和的笑颜,再也无法看到那双眸中总有阳光闪亮的深邃眼睛,无法看到他爱笑的唇涡,无法看到他漾着关心的神情——一个人,只靠回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如果,我能够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轻轻的说,手指在自己眼下触到湿湿的痕迹。 「我想成为他的心脏。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只有我的存在,那在死亡面前,一点都不重要了……」 她在桌上放下自己咖啡的钱,拿着皮包站起身来。 「这样我也许就可以帮得了他,我只是希望他的心脏,能永远永远的跳动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能一直、一直,幸福的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雪白的四壁,匆忙来往的人群,死气沉沉的气氛。 荇湖等在手术准备室门口。与身旁焦虑不安、脸色发白的高家夫妇相比,她的表情显得从容而淡定。湖绿色的洋装在这一片雪白而寂静的冷冰冰世界里,显得温柔如水、和煦如风,可以使人莫名的平静下来。 身后的门打开了,她的脸上一霎那间浮现了淡淡一抹紧张的情绪,但她随即就镇定下来,微微侧身让心急如焚的高家夫妇两人走近轮床旁,与即将进入手术室的独子交谈。 至于她自己,她想,应该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该说的话,也不过是些叮嘱与祝福,这样的话,难道他还听得不够多吗?而且……她自嘲的一笑,她的祝福,对于他而言,也并不那么重要吧? 别忘了,她只是那可有可无的苦杏仁露。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但轮床却在此时停在门口。她讶异的跟了过去,眼看高伯母啜泣着,示意她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她有丝讶然的走到他身旁,倾身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虽然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很平静;不过,她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紧张不安。于是,她浅浅的微笑起来,握住他的一只手。 「你知道……拿破仑是怎么死的吗?」 他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吃惊,仿佛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却突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他还是微微的一颔首,语气有点微弱。 「不是砒霜中毒吗?」 她眨了眨眼睛,轻笑起来。 「不是的。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 她身后,高家夫妇的脸上,已经因为她这样不顾场合的与儿子讨论生与死的问题,而浮现了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的下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他的语气有一瞬的艰涩,碍口的避开了那个不祥的字眼。「中毒的书!」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的笑容变得更温煦了。她的声音甚至都没有改变。 「好吧,看来我们的意见仍然是很不一致呢。怎么办?」 他无言,视线在她温暖的笑容上流连了一霎。 她放柔了声音,但语调却很坚决,像是约定。 「这样好了,等你康复,我们就去法国,亲眼看一看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 他惊讶的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眼睛闪了闪,脸上故意摆出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 「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没什么钱的。所以我只好买不能退票的减价机票,你可别让我白白浪费了这笔钱啊!机票如今也是很贵的——」 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忍不住失笑了。他的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容仍然让她的整张脸倏然燃亮了。在这一刻,他的心底居然蓦的浮现了一个想法,荒谬得令他不禁摇头哂笑—— 原来,她是这样美丽的。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察觉这一点呢? 轮床被推向前,她还紧握着他的手,被动的跟着往前小跑了两步。 「小姐,请你放手好吗?手术时间到了。」身旁有人这样礼貌的提醒着,她却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怔怔的想要松手。 谁知他却突然反握了她的手一下,那么快,快得她还来不及在自己掌心留下他手掌的微温。她下意识的看向他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流露出了那一直极力压抑着的担忧之情。 他的神情却很安静,眼中原先的紧张也消失了。他甚至对她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 「放心,荇湖。」他低而清晰的轻声说道,「我不会辜负你难得请客的慷慨的。」 荇湖静静的站在观察室门外,隔着那一扇窗,视线落在屋里手术麻醉未过,正在沉沉熟睡着的他身上。 「你放心,手术很顺利,他会好的。」 她诧然转身,才发现当初为她解说他病情的老医师站在她身后,脸上露出慈蔼的笑容,安慰着她。 「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看看他呢?」她问着,一颗心仍然提在胸口,没有因为医师的话而放下。 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直接就转送进观察室,因为医师还要观察他的状况,确定他情形稳定下来之后,才可以回到病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站在这里,隔着那扇冰冷的窗,遥望着他。他睡得很安详,脸上的神情是平和的;但他久久之后仍不曾醒来,虽然听说这是正常现象,她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 老医师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能进去太久,知道吗?」 她的脸上瞬间浮现了狂喜的表情,老医师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她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自从这女孩走进他房门的一刻起,他所能看到的,始终是她淡而温暖的笑意,适时的抚慰着所有人因为病情不明,而焦虑不安的心。 ……而她自己的思绪呢? 他曾经无意中发现,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似闭目养神;但走近细看,却发现她紧闭的眼睑下涌出了大颗的泪珠。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她察觉到旁人的注视,就立刻睁开眼睛,脸上重新浮现煦暖的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老医师又叹了一口气,隔着窗子,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走到了那男孩的床边,微微俯身凝视着他的脸。 荇湖没察觉到身后投来的注视。她眼中,就只有他,只有面容平静的沉睡着的他。他显得很憔悴,脸色是那么雪白雪白,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她心底轻轻一抽,又俯低了一点,视线接触到他平稳起伏的胸口,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竟然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突然微微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她紧张的屏住呼吸。 他很慢、很慢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当那对湛深的眼眸望向她的那一刻,她眼睛都不敢稍眨的紧盯着他的脸,盯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眼中有浮动的水汽升起——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看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下她的脸颊。似乎是想要安定她的心一般,他轻轻的对她绽放了一个浅笑。 那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无法自抑的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消瘦却温热的手掌,纵容自己放肆的哭泣。 他似乎有些慌张,他总是对女生的泪水没辄的,她想。因为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了手指,当她茫然的抬起眼望着他时,他动作很轻的以指尖拭去了她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迹。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是呀,他在对她表示自己的感激。可是那一瞬,她只能楞楞的看着他,朦胧中仿佛看到那段似乎已经久远的从前,人潮汹涌、来去匆匆的机场,她脚边放着皮箱,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祝福你能过得快乐,你们真是很相配…… 他有丝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微笑着接受了她的祝福。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原来,这就是她一生所能从他那里得到的。感激。 只有感激。 她哭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能看到他醒过来对她露出浅笑,和她当初想象的感觉一样,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的微笑,让她快乐,却也使她绝望。 原来,爱人,也是种心碎的幸福。她对他所付出的爱与信任,最后只换来一声,他的感激。 原来,真的像她的诞生花——牵牛花所代表的花语那样,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于她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第六章 无法相遇的心 手术很成功,治疗也很有效。 她想,他应该又有「明天」了。他不再是来日无多,不再是因为失去了甜杏仁露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降临。他可以在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活着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幸福的世界。 当她二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忙着和姑妈、姨妈们为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可如今她已经二十七岁过半,她们却不再着急催她去看那一张张的照片、吃那许多顿食不知味的相亲饭了。 他已经出院了,两个月之前的事。现在的辅助治疗,已经无需他时时住在重症病房中;他只需要在固定的日子回一趟医院,也许将来,逐渐的他们会连那一丝丝的紧张都不复存在了,只当成是三个月、半年一度的例行体检。 她下了车,拿着一个大蛋糕往他家里走去。今晚是他庆祝康复的派对,她只需要负责买蛋糕就好。他说,他相信她的品味,会买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蛋糕回来的。 所以,她挑选了这个蛋糕。杏仁味道的蛋糕。 晚上,高家很热闹。他们从前的朋友们都来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说她的忠贞和他的毅力,战胜了已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神。 她浅浅的微笑。每个人都说那是幸福的笑容。可是这房间里弥漫着的祝福的空气,却逐渐让她觉得是那样难以呼吸;于是她借故起身,上了楼到他的房间透一口气。 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本相簿。她在地毯上屈膝而坐,拿过那本相簿随意翻阅起来。 这本相簿里,其实有一多半是空白的。但他在每一张照片里都显得那么苍白,连笑容也是轻浅而飘忽不定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这些都是她所不曾熟悉的他,是她身在法国时的他,当她所不知道时,沉默的忍受着病痛之苦的他。 她还记得,手术之后的某一夜,他似乎怎样也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的声音,惊动了躺椅上的她。于是她披衣起床,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夙仁?」 他睁开眼睛,抱歉的对她一笑。「我吵醒你了吗,荇湖?」 她微笑摇头,坐到他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他消瘦的脸。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荇湖?」在黑暗里,他轻轻的问。 她一怔,想起自己匆忙回国的那一天,在机场里对邻座的女孩所讲的故事。 「在希腊的小村镇里,有这样一个传说……」她放柔了声音,「如果你想要和一个人成为好朋友,只要听着同一首歌,同时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 他疑惑的看着她。她笑笑,继续说:「虽然我们从没有从同一个杯子里喝过水,但我们有很多很多次,听着同一首歌……所以,我们是好朋友,不管走了多远,我都希望你幸福——」 她伸手,在他额上撩开一绺不听话的黑发。 「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成为最好最好的朋友;毫无理由的,一个人就可以期待着另一个人生活得幸福……」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是温热的。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她翻着相簿的手突然停顿。因为她看见了一张他们高中时的照片,照片里,有他、有她、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人,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凝视着那张照片,想起方怡如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变得耀眼了,现在你的光芒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 在照片上,方怡如的笑容灿烂耀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的笑颜。 她一楞,那笑容仿佛突然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想起方怡如那永远美丽而优雅的外表,蓦地站起身来,疾步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在镜中的倒影。 过了一会,她突然轻轻的笑了出来。 自己变得耀眼了吗?她不知道。此刻在镜子中映照出来的人影,竟然有着和那甜杏仁露相同的成熟和优雅气质。难道在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想取悦他吗?也想变成一个他所喜欢的类型的女子吗?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是明明想要做自己的吗,不是明明不想在最后的结局来临时,变得一无所有的吗? 她走回去,重新拿起地上的相簿。 听说,他已经丢掉了所有有着甜杏仁露的照片。但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这一张呢,是因为这一张里也有她和其它人吗?但显而易见的,他的甜杏仁露,才是这张照片的主角;经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和艰困的人生之后,她仍然在他的相簿里微笑,仍然在他心底深藏的某个角落微笑,仍然是他思念的主角,虽然他从不肯承认。 荇湖叹息,想着他们共同的好友思蓉,都不停的质疑她的决定,一再的追问着她:「可是荇湖,你明明知道这些,还要这样?你现在幸福吗,真的……幸福吗?」 那时,她用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回答了思蓉的问题。 「我宁可相信自己的幸福,虽然有时会寂寞……但是,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承诺。」 不,她说了违心的话,她静静的想。 那时,她也许是真的这么相信着他。即使现在也是。可是他从没有说过他的感觉,他从没有说过任何喜欢她的话。他只是温和的微笑着,告诉她他有多么感激她的付出;即使她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赝品,一个和他的甜杏仁露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却终究只是苦杏仁露的赝品。 其实,也许他所喜爱的类型,根本不是这种;他喜欢的只是那个人,只有那个人,那个他的甜杏仁露—— 这个可怕的想法,倏然自那褪色的记忆中,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的合上了相簿,努力平伏自己剧烈的呼吸,以及胸口突然涌上的、轻微的痛。 她撇开了自己的视线,却看见当年他从她手中夺下来的那本书,仍然在他书架上一个显眼的位置。那本书旁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架,里面放着一张他们少年时笑闹成一团的照片。 她凝神望着那照片中的自己。那样的笑容,才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吧?那样的年少,那样的纯稚,那样的充满了期望…… ——这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她楞楞的望着那张照片,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他又恢复上班了。 但她却失业了。其实,也不是真的就此失业,而是双方的家长显然已经有了这样的默契;既然婚期已经不远,何必上班、再辞职,这样折腾一圈呢? 他也是这样想的吧。因为当她在看求职栏的时候,他微笑着走过来,像当年一样,自她手中夺走了那张报纸。 那一剎那,她是真的愣住了。那个紧锁着双眉的、神采却依然飞扬的少年,自她的记忆底层,无法抑制的浮向了她所有的思绪。但一霎眼之间,那少年的形象在她的眼前消失了,只留下温和的微笑着,注视着她的他的脸。 「荇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语调温柔的问着她,注视她的黑眸里,依然有亮晶晶的光芒跳动。 她张口结舌,惊讶得忘记了反应。这样的场面,在自己少女时代的梦里,不知道重复上演过几百几千回?可是当这一刻真的降临的时候,她却只能怔怔的看着他,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温暖的低声轻笑,执起她的手,将一枚小巧而精致的白金戒指套上她的无名指。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她深深动容了。这样的求婚词,让她无法抗拒。无论是她的理智,或是她的感情,都无法抗拒这样温柔的请求,无法抗拒自己想要相信这样的承诺,去追寻未来幸福的期盼。 她独自去取婚纱照。他本来说要陪她一起来的,但是她微笑着婉拒了。 「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只要你该出席的场合,出现就好了。」 她笑谑,搞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般的,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当他们拍摄婚纱照的时候,老板极力称赞他们两人的相配。听得出,那赞美是出自真心。所以,她微笑着接受了。 接下去,老板更进一步的尝试说服他们,把他们的照片挂一张出来做为店家的宣传。他看了看她,意思是尊重她的决定;于是,不知道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单纯的愉快心情,也许是想让全世界看到这一份属于苦杏仁露的幸福——她居然点了点头。 今天那大幅的照片已经挂在橱窗里。她抬头望着他们在照片中彼此凝视的微笑。真的只是微笑而已,轻轻的、浅浅的。连他们彼此交换的眼神,都是那样轻而且浅,仿佛那样小心翼翼的,害怕打碎了任何东西。 可是旁人似乎都很欣赏这样轻而且淡的彼此交会。他们说他与她站在一起,兼容得犹如原本就交融无间的水或空气,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注定要为了彼此而存在,为了相遇而降临。 这样……是一种幸福吗?她想,却找不到答案。 晚上,她回到家中。正在客厅里看书的时候,思蓉从门外直冲了进来,没说一句话,怒容满面的拖起她就往外跑。 她猝不及防的吓了一跳,膝盖上的书也掉在地上,可是她根本来不及捡起来。莫名其妙的跟着怒气冲冲的思蓉上了车,她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尝试着对思蓉微笑,温言问道: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思蓉「吱」的一声急剎车,让她有点晕头转向;而且这里似乎是不准停车的——可是思蓉在气头上完全不管那些小事,拖着她跳下车,直接冲进路旁一间餐厅的大门。「你自己看吧!比我转述,来得有说服力!」 她疑惑的往餐厅里看去。时值晚餐时间,餐厅里七成以上的桌子都坐着人。而沿着思蓉指示的方向,她看到了他—— 还有,他的甜杏仁露。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往下无尽的沉下去、沉下去……仿佛直直坠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她只能怔怔的站在原地,注视着那正在低声交谈的两人。 他们看起来并不亲密,而且他的表情虽然有丝激动,但仍是光明而坦荡的。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并没有做出什么出轨的、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了解他,她知道他是这么的诚实而正直,他是宁可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违背了真实的心意,也不愿意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来的。 可是,她无法云淡风轻的一笑,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因为她在他的脸上,清楚的看到了那个笑容。 那个幸福的笑容,真正幸福的笑容。 ——我会尽力,让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他求婚时所说过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脑海里。 呵,为什么自己当时竟然没有听出这其中的差别?是因为她被太幸福而难以置信的浪潮所淹没,以至于愿意去相信着,他许诺中要给予她的幸福了吗?可是,他自己呢? 他要尽力给她幸福,同样,她也希望自己能让他幸福埃她的名字,不是就叫「真幸福」吗?那是应该……拥有真正的幸福的名字啊,他说过的。 可是……为什么她已经这么的努力,却还是没能带给他幸福呢? 「我们走吧,思蓉。」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而平静的说着,语气里甚至连一丝该有的波动都没有。 「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还是走吧。」 她听见思蓉惊讶万分,不敢置信的提高声音,冲她吼叫起来:「什么?!周荇湖,你不要告诉我,你可以漠视这个半个月后要娶你的男人,坐在这里和那个忘恩负义的狐狸精约会!当初,是你把他从生死的边缘上拉回来的耶!当他陷于病痛的折磨中的时候,当那个狐狸精自私的把他丢下不管的时候,是你放弃了自己已经到手的一切,在他身边支持他活下来的耶……」 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因为思蓉的话而看向这里,包括他,和他的甜杏仁露。 他的表情是那么愕然,又震惊、又不敢相信的看着她。那眼神里,甚至有一点小心翼翼的担忧,好象生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了解的。所以她不再看向他一眼,因为她也怕他从她的眼神中知道,那样东西,已经粉碎了。 那是她的心,她的守候,与她曾经近在眼前的幸福。 可是,她还是表情平静的,拉起了思蓉的手,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 「我说过了,思蓉,这里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我们该走了。」 她漠然的转开了头,毅然朝门外走去。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在思蓉的汽车旁,她被追上来的他抓住了。 「荇湖!你要相信我,我们只是见面而已,我真的没有其它的意思……」 他的语气是那样急促而焦虑,而她,居然还能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打断他急促的辩解。 「我知道呀,夙仁。所以,我要回家去吃晚饭了。你……也回去好好把这顿饭吃完吧,这样没吃完饭就跑来跑去,会对健康不好……」 见鬼了,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呢?而且,她居然还看了一眼餐厅的门口,然后以一种轻松的玩笑口吻说:「还有,别忘了结帐啵你怎么可以让女士请客呢?」 他楞住了,他也许从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吧。她想。总之,他是歉然的看着她,然后回去结帐了。他不会让女士付帐的,他一向就是个这么体贴而有风度的男人,她一直知道的。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听从他的话。他明明叫她等他回来的,但她却转向身旁的思蓉,轻声却坚定的说:「开车吧,我们不要等他了。」 所以,她现在就在家中的客厅里了。思蓉不放心的想留下来陪她,可还是被她赶回家吃晚饭去了。 而她,站在客厅的门口,一眼就看到了方才匆匆忙忙随着思蓉离开时,无意中自她膝上掉落的那本书,还摊开在她没有读完的那一页,静静的躺在地上。 她慢慢的走过去,慢慢的蹲下身子捡起那本书。那是一本古诗集,她在看的那一页,是一首汉代班婕妤的「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置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她轻声念着,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这是一首苦杏仁露的诗,她想。不能抑止的眼泪流满了一脸,她跌坐在地毯上,把脸埋进了沙发,无声的痛哭。 夜幕降临了。她一直一直无法控制的哭泣着,仿佛那已经积聚了二十年的泪水,那一直不敢凝结成形的悲伤,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她的心田。 泪眼朦胧中,她模糊的望着墙上悬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婚纱照,那样正大光明、那样招摇的炫耀着她那虚幻的幸福。可是他的笑容是轻浅的,小心翼翼的,仿佛害怕打碎了什么东西。 她知道,在这世界上,也唯有她才知道,他害怕打碎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担心自己会越过了那道恩惠与感情的樊篱,担心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辜负了她的关怀、年轻、忠贞和爱情,担心自己无法回报那太深重的期待。 担心她会终于明了,他是怎样努力着,却终究无法爱上她。 她的脑海里,纷纷乱乱的,响着很多的声音、很多久远以前的话语。她尝试在令她心碎的啜泣里,捕捉到只字词组,却终究徒劳无功。 ——如果加上我的姓,别人就会以为是「装幸福」,真夸张。 ——你叫『幸福』,就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加上你的姓,就更完美了;是「真幸福」的意思呢。 ——我一直很喜欢你。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爸爸,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 ——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的脑海里轰轰作响,无法思考、无法回忆,甚至连哭泣的冲动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一种出自心底的悲痛。使她的整颗心、整个思想,空空荡荡的悲痛。 在深浓的暮色中回头,没有点灯的室内,她看见一个倚在门旁的高大身影,不晓得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多久。 看见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他显得十分忐忑不安的走过来,蹲在她的身前,在夜的暗影里仔细注视着她的容颜。 「荇湖,我非常 抱歉。如果这样做竟然是这么的伤害了你,我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样恳求你的原谅……」 她沉默不语,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丝咸味,分不清是渗出的血珠,还是眼泪。 他的黑发——那已经长长了的、重新变得浓密而柔软,还带着微微卷曲的黑发,此刻已经变得有些凌乱了,有几绺不听话的垂落在他宽阔的额前。 她抿紧了唇,伸出手去,将那几绺柔软的头发轻轻的拨到他的额边。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浅浅的碰触到了他的肌肤;他因而屏息,全神贯注的望着她。 他看到她那依然美丽的容颜,虽然经历了一番长久的哭泣,但她那微微通红的眼睛,还是大而幽深,如同一潭温柔包容的湖水。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都和他们初相遇时一样,鲜活而生动。 「你现在……立刻向我求婚,我就原谅你。」 什么?他无法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可是她收回了自己的手,坐到沙发上去了;被泪水洗得晶亮的眼眸,仍然直视着他。 他毫不犹豫的屈起一膝,执起她那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仰首望着她的脸。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使你今后的一生,都过得幸福。」 她的眸光,在黑暗中闪了闪。然后她微笑了,唇角的笑容既轻且浅,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俯首,温暖柔软的唇,轻轻的碰触到了他的前额,烙印下一个如蝴蝶般轻柔的吻。 他楞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惶然了,不安的注视着她安静的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终于说话了,嗓音依旧轻柔而悦耳,却让他的心情冻结成冰。他从不知道,原来她是知道这些话的,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他曾经对自己父亲说出的这句话,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仿佛变成了一种十足的讽刺,刺痛着他的心底,嘲讽着他的无情—— 室内的空气,在那一瞬间也仿佛凝固了。 「所以,抱歉,我不能嫁给你。」 家里开始不停的有人送花来。 玫瑰,雏菊,百合……除了这些一般人都会想到的花之外,还有一些很别出心裁的花。 荇湖注视着窗口花瓶中的一束铃兰。那花束上甚至没有附上卡片,可是她知道这种花所代表的意义。 幸福的降临。 荇湖悲伤的闭上了眼睛。 堆满了房间的花束,每一种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鲜花,倘若这也是一种幸福的话,她想,为了得到这样的幸福,她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还看到,代表「请相信我」的翠菊,以及「请原谅我」的八朵玫瑰。她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花语呢?也许,是思蓉为他出的主意吧?毕竟,她对于他的思慕,只有一直身为她闺中密友的思蓉最为了解。她一定也希望,他们之间能有好的结局吧? 可是,她深深的叹息了,终于走向电话机旁,拿起话筒,开始拨那个她那么熟悉的号码。 她已经不再是幸福的了。那所有的、所有的回忆与思慕,都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她的生命里了。 她想起那独自在异国他乡流浪的从前,有一天她到了奥地利,那时正是满山遍野的雪绒花开放的季节。她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眺望着那一片的银白色小花。 「它代表了『重要的回忆』。」身旁的奥地利女孩笑说,似乎对她吃了一惊的表情感到有趣。那女孩有着很幸福的笑容,倚着身旁神采飞扬的男孩,随手采下几朵小花送给她。 「拿去吧,让它代表你所有重要的回忆,好好珍藏。」 她一时间竟然有点惊愕,下意识看了那可爱的小花一眼,却没有立刻就伸手接下。 那女孩微微一怔,看到她眉间不散的惆怅之后,突然了然的轻轻一笑,拉起她的手,硬是将花塞在她手中。 「拿去吧。那些回忆不管是快乐的,或是悲伤的,总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拥有一些重要的回忆,与一个想念的人,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多了。正是那个人,和那些回忆,会提醒着你,你曾经是多么的幸福。」 她在那一瞬间泪盈于睫了。蜷起手指,她握着那几朵美丽的小花,在和风缓吹的山坡上,那样强烈的思念起他含笑的眉眼、和温柔的声音;仿佛在那一片雪绒花的花海里,她不再是悲伤的苦杏仁露,而他也不再是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人,他们只是彼此牵 挂对方、彼此懂得对方的好朋友—— 而那,也是一种幸福,仿佛回到了相遇的最初;没有喜欢、没有思念,没有失望、没有遗憾。没有什么是无法挽回的,也没有什么是可以阻隔彼此的。因为世界上最悲伤的事,不是永不重逢的痛苦,而是无法相遇的两颗心。 然后,当她接到母亲自远方打来的电话时,是一个幸福而静谧的深夜,她刚刚参加完一个朋友的婚礼,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下身上的小礼服,而手里仍然拿着新娘送给她的栀子花。 「这种花和你最相配了,『幸福』的小姐。」她的朋友笑着说,把一束可爱的绽放着的栀子花递到她手中。「它代表的是『我很幸福』。」 所以,当她拿起电话的时候,唇角那个微笑仍然没有消失。 可是,当母亲告诉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时,她在两分钟之内就下了最后的决定。 回国去,回到他的身边去。 当他在电话那端拿起话筒,以一种担忧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是荇湖吗?是你吗?」的时候,她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是的,是那个名叫「幸福」的女孩。是那个一直企望能在你身上,找到自己今后的一生幸福的女孩。 是那个虽然名叫「幸福」,却无法为你带来幸福的女孩。 当听到他那一如从前的温柔声音,低低唤着她的名字的时候,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哀伤与痛苦。她匆匆忙忙的挂上了电话,甚至没有说出一个字。她害怕当自己一张口就会崩溃的哭出声来,害怕当自己一出声就会粉碎了自己决心要还他自由的坚定—— 而她,她不是决心永不会束缚他的幸福,即使那幸福的终点并不是她? 她泪眼朦胧的,望着房间里温柔的环绕着她的一片花海。但可惜的是,无论怎样美丽的花,也无法挽回那已经失去的一切了。 突然,她的视线停在门旁,一束似曾相识的花上。 她慢慢的起身走到了那束花前面,弯腰将那束花拿在了手里。 是栀子花。那个原本是幸福的异国深夜,当她得知他失去了他的甜杏仁露,并且世界将在他面前关上那一扇门的时候,她拿在手中的花束。 代表「我很幸福」的花束。 第七章 幸福渐近 六月十一日,晴,吉日。是个适合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荇湖自停在路边的汽车中下来。她一头如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衣着是优雅而轻便的装束,襟前别着一朵盛放的蝴蝶兰——在这个季节,是很昂贵的,用于新娘捧花的美丽花朵,代表着「幸福渐近」。 她出神似的注视着路旁一扇巨大的落地橱窗中,悬挂着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女主角,正是她。如飞瀑般的乌发,在脑后挽成优雅的髻;如云的轻纱包围着她。 她的身旁,是他。牵着她戴着戒指的那只手,他温柔的注视着她。他们交换的浅笑,如浮云般轻似无根;但他们看上去却又是那般和谐,自然兼容得有如原本就交融无间的水与空气。 然后,她回头钻进了车子。车子的后座上,摆着一袭美丽的婚纱。由洁白如雪的轻纱,和柔滑光泽的绸缎组成的华丽裙摆,仿佛炫耀着一个女子所有可以得到的幸福。 车子在一间小教堂门前停下。她跨出了车子,那袭婚纱就搭在她的手臂上,宽大的裙摆华丽的垂落下来,环绕着她修长的双腿,仿佛烘托在云端里的幸福。 教堂的两扇沉重厚实的木门只是微掩着,从门里传来庄严优美的风琴声,弹奏着「婚礼进行曲」的旋律。 她在门边驻足,久久的凝望着远处的神坛前,并肩而立、接受神的祝福的两人。 「你愿意接受他为你的丈夫,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吗?」 两行晶莹的泪,无声的自她眼中坠落双颊。 我愿意。她闭上了眼睛,以口形无声的说着。 我愿意。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认为这一刻,是整个婚礼中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在神的面前起誓要以自己往后的一生,好好的爱一个人、维护一个人、守候一个人—— 「荇湖。」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惊讶的回首。 是他。 今天他穿著一件银灰色的西装,前襟上别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整个人显得俊美而挺拔。他静静的伫立在那里,注视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的瓷娃娃。 她惊觉自己眼角未干的泪迹,已来不及拭去,只好勉强一笑的解释道:「啊,这一幕总是让我觉得非常感动,在神的面前起誓的真诚,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如果你愿意,等一下就轮到我们的婚礼。还记得吗?我们约好了今天中午,在这里举行婚礼的。」他轻轻的打断了她,眼神温柔的凝注着她。 她楞住了,许久才挤出一个不怎么由衷的干笑来。「呵……这个,可是我记得已经叫你来取消我们所订的时段了。没有婚礼了,夙仁,你不记得吗?」 他往前跨了一大步,直到她的面前,俯首看着她,语气很温柔。 「不,我没有取消。」 她大大的震惊了,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步,无法置信的反问:「你……为什么?」 「因为我想,倘若你反悔了,当你想要回来,我们还是可以在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举行婚礼。」他低低的说,语气里有丝痛苦。 「就好象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从前。」 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可是她不敢抬头望着他。她害怕自己一抬头,眼中蓄满的泪水就会不听使唤的沿着双颊坠落;她害怕一看到他难过的表情,自己就会心软,就会屈服在他的悲伤里—— 可是,即使他是难过的,她也清楚的知道,她是无法带给他幸福的,即使他曾说,她的名字,就叫「幸福」。 「不,我不会后悔。你知道的,我从不曾为了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后悔。」她努力的平伏了呼吸,尝试着开口。 「而现在我的决定,就是今天下午两点十五分的班机。」 他哑然了,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服她,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来。 「所以,在我离开之后,你要好好的保重啵我们从前的那些往事……就不要再提起了吧。 毕竟,我们是世界上最要好的死党,不是吗?死党就是要在困苦时彼此扶持、相互关怀的嘛。」她尽量以轻快的语气说着,眨了眨眼睛,却眨掉了一颗泪珠。 「要答应我,好好照顾你自己,努力的活得幸福快乐……别再让我担心,好吗?」她殷殷的问着他,可是,却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她轻轻的叹息了,自他的前襟上取下了那朵栀子花。 「这个,送给你。」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朵蝴蝶兰,为他簪在襟前,抚平他衣领的手,短暂的停驻在他的胸口。他的心,在她掌心覆盖之下,沉沉的跳动。 「这朵花代表着『幸福渐近』,就像我对你的祝福……」 她终究还是抬起头来了,眼中涌满的泪因而成串的滑落脸颊。她猝然缩回了手,把头转向一边。 「还有,这本书……」她的手自那华丽的裙摆下伸出,手中拿着当年他曾从她手里夺下的那本书,那本关于苦杏仁露的书。 「谢谢你,帮我保 管了这么多年。可是我想,现在你大概再也不需要它了……所以,我把它带走了。」她紧咬着下唇,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也许我可以带着它一道去凡尔赛宫,去圣赫勒拿岛,想着当年的苦杏仁露,那不受欢迎、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是怎样带着拿破仑走向了死荫的幽谷——」 他欲言又止,那样期盼的凝视着她,仿佛胸中有着千言万语。他难过的凝望着她,像个孩童般全然无助的眼眸,那样哀恳的停留在她的身上;可是她拒绝看向他,她害怕自己就要崩溃,害怕自己就要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了。 于是,她匆匆的将那袭华美的婚纱往他怀里一塞,语气很匆促的说:「这婚纱……是你买的,很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穿它了,所以我现在把它还给你,希望以后你会把它送给你喜欢的人,你的甜杏仁露——」 泪水哽住了她的喉咙,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汹涌的泪意。仓皇的回头往路旁的车子跑去,一头钻进车子里,她再也没有给他机会说出只字片语,就痛哭了起来。 飞速奔驰的汽车,转眼间把他的身影远远的拋在她的背后。这个美丽的天气里,本来应该是她穿著那袭华美的婚纱,在神的面前起誓要一辈子珍爱那个永在她心头之人的日子。可是现在,那袭婚纱却在他的怀中,等待着被交付给另一个女人,他的甜杏仁露;而她却要离开了,远远的离开那个她几乎爱了一辈子的人,飞向那未可知的未来。 此刻,车子的音响里正在响起一首歌,一首虽然幸福,却终究属于苦杏仁露的歌。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 我们在屋檐底下牵手听 幻想教堂里头那场婚礼 是为祝福我俩而举行 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 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 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 才能忘了情路艰辛 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 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 要做快乐的自己 照顾自己 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词:姚若龙) 从这一刻起,她模模糊糊的想,所有曾属于苦杏仁的幸福,都已经结束了。 两年后。 荇湖离开已经两年了。留在这里的、他与她曾经共同的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去了何方;她就犹如一缕融化在空气里的轻烟,就是那么一霎眼的时间,就消散了,不见了;而且,一去不返。 但倘若你经过那间婚纱摄影的橱窗前,还是可以看到那张巨幅照片,依然悬挂在那里,仿佛在阳光的环绕下,晕染着他们曾经拥有的、如水的幸福。 在那张照片里,她微微仰起了头,弧线优美的小巧下颌被柔光温润的映照着;她的笑容、她的凝视轻似片羽,在他的容颜上不着痕迹的悄然流转。 而他站在她的身旁,温暖的掌心握着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投注在她身上的眼光温煦一如暖阳。那种和谐兼容的存在,那种既轻且浅的淡淡幸福,悄悄流转在他们彼此的注视间,仿佛一潭优美静谧的湖水,虽然平淡无波,却有着自然而温润的感觉,滋养着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店家一直没有换下这幅照片,即使他们早已各奔东西。而且在橱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精致的卡片,在那片装饰的花海中,上面的美术字迹格外清晰。那是店家为这幅照片所起的名字,一个幸福的名字。 「执子之手」。 又是六月了,而且这样美丽的夏日,是雪绒花开的季节。 一辆汽车在公寓大楼门口停下,从里面钻出的人,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子。刚刚及肩的乌发、优雅自然的举止,微微一笑间,充满了自信和可亲的气质。 「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的晚餐棒极了。」她笑着,微俯上身,自车窗外对车里的人说着。 坐在司机座上的人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到她的面前,凝视她的眼神里,有温暖的爱慕。 「能和你这样的美女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他很绅士风度的说着,看着面前的她大笑起来,自己的注视不觉更加炽热。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敛起了笑意,神情变得有点严肃。 「杨晔,我们是朋友,你实在不需要……说这么好听的话来取悦我的。」 他的脸色一凝,但语气还是有点玩笑的意味。「我以为,我们约会过很多次了,应该比『朋友』这称呼,更好一些——」 「杨晔。」她再叫,虽然语气仍旧是安安静静的,但无疑他的直言,已经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不否认。但是,我想我并没有给过你错误的讯息——」 「为什么?」他沉声,打断她的话。「就因为你那个有缘无份的前未婚夫吗?」 「有缘无份?」她吃惊的重复,不多时却微笑了出来,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和他,怎么会是『有缘无份』呢?我想,应该是『有份无缘』才对。」她轻笑说道,很技巧的避开了他问题的要点。 他泄气的盯着她微笑的脸,挫败的把自己的脸撇向一边。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会很爱很爱一个人吗?」他静静的问道。 「你总是那么温暖的微笑,你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好听,可是你的眼神从来没有看向我的身上,我总是在想,如果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话,我一定不是那个聆听的人。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人,才够格做那个聆听者呢?」 她微微一怔,有一瞬的动容;然后她扬起脸,语气温煦。 「是的,我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她微一停顿,语气里多了一抹惆怅。 「但是那份爱,与那个曾经使我心动的人,都已经一道留在那些逝不复得的岁月里了。在那些岁月里,阳光是那样灿烂而明朗,天空是那样澄净而明亮,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悲伤,曾经牵着手在操场的人潮里跳着舞的一瞬,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机场里挥别的剎那,都是我珍藏的记忆。可是我知道,那样的幸福,只是一种我的错觉;我几乎被他温和的笑容欺骗了过去,以为自己不再是苦杏仁露了……」 她突然停下,看着面前的他疑惑不解的神情,不禁一笑。 「所以, 我这辈子第一次说谎骗人,竟然也是用在他身上;我欺骗他说,只要他再对我说一遍当初那华丽的承诺,我就会原谅他。可是我没有……就像他一样,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最后却变成了以笑容遮掩着彼此真正的心情;假如好朋友都是这样走到尽头的话,你不觉得,我们只要做普通的朋友,就好了吗?」 他仍然不说话。最后,终于重重一叹。 「……那个人,一定很温柔吧?」他问着,「所以,你才这样舍不得他——」 「是的,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她低应,可是唇角却勾起一抹有点奇异的笑意。 「所以,我才无法原谅他。因为他的温柔,也是有保存期限的;过了期限的温情,就褪色了、不再美丽了,也不再值得我流连难舍。」 所以,她曾经无法自抑的陷落进了他的温柔里,却发现在他的微笑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愈来愈远。他所给予甜杏仁露的温情,永恒如新;可是他所留给她的温柔,却在日复一日徐徐如风的相处间,愈来愈淡。 他审视着她,在她坦然的神情间,看到了一丝坚决。于是他再长长一叹,很有风度的耸了耸肩。 「叫我还能说什么呢?既然你连自己爱的人,都终于可以否决了;我也只能输得甘心了。」 她闻言大笑,一边向公寓大楼里走去,一边挥手向他道别。 「我可没有否决他,我只是……放我们两个自由,去各自追寻幸福而已。」 回到家里,电话铃正在响。她笑着接起电话,母亲的声音从那一端传来。 「小湖,你也该回来了吧?爸爸和妈妈都老了,你还想在异国他乡流浪多久?」 她叹了一口气,父母的确是她最放不下的牵 挂,可是她好不容易才重拾平静的生活,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要重回那个他们曾经相遇、又分离了的地方。 「妈妈,我在这里不是流浪呀。我还有工作,你不是一直以我的会计师职业为傲吗?」她放软声音,尝试安抚母亲。 「……高家的那个孩子,他要结婚了。」母亲在电话里深吸一口气,竟然向她投下了这样一颗大炸弹。 她的笑容,一时间凝固在脸上。 夙仁……他要结婚了?和他的甜杏仁露吗?她深呼吸,明明以为自己可以坦然的一笑而过,但当她展颜微笑时,从眼角却坠落了一颗偷跑出来的泪滴。 「……是吗?」她轻声的反问,手指在颊侧触到水迹;那么,不是她的错觉,那泪滴,是真的滑过她脸庞的了。 「那么,我祝福他……和他的甜杏仁露,祝他们幸福。」她维持着声音的平静,却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她侧耳聆听着雨落的声音,感觉那雨似乎飘进了她的心底,在她的世界里晕染出一片没有阳光的天空。 爱,原来是由甜和苦,组成的。但人们都孜孜以求着那一分的甜,却都忽视了甜的背后,那十分的苦。每个人,都往往追求着最后的一分甜,甚至不惜在过程里,忍受十分的苦;但最后呢?自己得到的,也往往仅只是这十分的苦;那一分的甜,仍旧像天际遥不可及的星星,仿佛近在眼前,却其实远在天边。 「回来吧,小湖。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你应该拿出面对的勇气的。」母亲的声音,温柔的在电话那端扬起。 「他也寄了一张喜帖给我和你爸爸……还有你。你……要出席他的婚礼吗?」 在她的理智能够做下决定之前,她已经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一室的黑暗中静静的回荡。 「好呀。为什么不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嘛。死党结婚,我怎么可以不现身祝贺呢?」 母亲淡淡的叹息。「小湖,但愿你做决定时,不只是在赌气。」在女儿能够开口反驳之前,她又说道:「那么,六月十一日,你要记得喔。」 六月十一日?她无法置信的想。那个……他们原本要举行婚礼的日子?要她眼睁睁的在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日子,看着那甜杏仁露,穿著原本属于她的婚纱,挽着原本属于她的新郎,举行一场原本完全属于她的婚礼? 她想哭,又想笑。她想说些什么,表现自己的成长、自己的潇洒、自己的风度与满不在乎,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最后,她勉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语气很急促的说:「哦,我记得了。那天……应该是吉日吧?一个适合结婚的日子。」 母亲沉默了一霎,最后开口时,声调非常温柔,一如从前。 「小湖,记得吗?你叫『真幸福』,就代表着爸爸妈妈,希望你一生都真的很幸福。」 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纷纷扬扬的坠落在自己的面颊上。 是的,她记得。 她记得这句话。她记得每一句他曾说过的话,每一刻他们曾共度的时光,每一抹他曾给予她的温暖笑容。 可是,这些微小的幸福,都即将消失了。那些都将不再属于她了,即使她再如何努力,再如何付出,对他而言,都是不足够的。但假如他能在他的甜杏仁露身上,找到他一直寻觅的幸福,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微笑着与他道别呢?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当他和她一起去看「铁达尼号」时,电影院里所有的女孩都哭得泪流满面;但她,仅仅流了一次眼泪,还有一声叹息。 那一次眼泪,不是流给杰克和萝丝的生离死别,却是流给铁达尼沉船时,始终坚守在甲板上,誓言要让自己的小提琴声响到最后的乐队首席小提琴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哭?」 他在镜头转换的空档,不解的转头望着她,却温柔的递过来他的手帕。 她接过来,却并没有立刻擦拭脸上的泪。她只是久久的望着那神情专注的小提琴手,然后突然说:「因为,他在纽约的未婚妻永远等不到他归来了。」 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为一个人放弃了其余的整个世界,那个人却觉得这是一种困扰—— 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将自己的心无条件的献给了一个人,那个人却将自己的心献给了其它的人或事。 因为,人生最大的痛,是你自己因着爱他的牺牲而变得卑微,他却不曾为你重建你的尊严。 最后,当他们步出电影院时,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苦笑着说:「啊,终于结束了。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其它女生的泪水给淹死呢——」 她笑笑,不说话。与其它女生相比,她的眼眶只是略微发红,却并没有肿起来,显出流泪过度的样子。 他偏过头看着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没有像其它女生一样哭得那么多呢?难道你不为杰克和萝丝的爱情故事感动吗?」 她闻言,轻轻的笑了笑,深深的一呼吸。「我只可怜萝丝的未婚夫,虽然他的手段实在是太过分了一点……」看见他讶异的目光,她不在意的调开了视线,望着人潮汹涌的街头。 「我知道你大概会说,爱情是不分先来后到的,也不是谁爱得比较深就可以……」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的某处,她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在死亡面前丢下了萝丝,自己却逃走了……可是,即使他代替杰克去死,他在萝丝心目中,也是没有份量的。萝丝会庆幸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杰克,这样他们还有机会共度一生,一直幸福下去……」 她突然抬起了视线,那澄澈的眼光,却使得他的手倏然失温了。他在那眼光的凝注下变得紧张,心紧缩了一下。 「内疚和歉意,永远是击不败爱情的归依的。」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当时的笑容、和当时的幸福,现在看起来,都只是像个讽刺;他对于她的内疚和歉意,不足以真正击败他心底爱的归依,他的甜杏仁露。 「是的,妈妈。」她强抑下了已到喉间的啜泣,任凭泪水流过自己的脸颊,坠落在她的衣襟上。 「我会幸福的。我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保证,我会做这世界上,唯一幸福的苦杏仁露。」 最终章 幸福的苦杏仁。 六月十一日,晴,吉日。是个适合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出租车在一间小教堂门前停了下来。从里面钻出的人,是一个美丽成熟的女子。刚刚及肩的乌发、优雅而庄重的打扮,前襟上甚至别着由栀子花和满天星所组成的襟花,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小礼盒,可以看得到其中装着一束银白色、经过干燥处理后的小花。 一切都说明,她是来参加今天的这场婚礼的。 她缓缓的步上阶梯,却停在门边的阴影里;虽然已经迟到了,却没有立刻进去的意思。 此刻,在神坛之前,神父正挂着一个慈蔼的微笑,向新娘询问着: 「你愿意接受他为你的丈夫,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吗?」 「我……我愿意。」新娘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的颤抖。 出人意料的,门口伫立着的那美丽的女子,半隐在巨大木门的暗影里的脸上,竟然突如其来的浮现了一抹浅浅的笑意,还仿佛带着一丝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嘲讽。 但那个笑容极为短促,几乎是一闪即逝;也因此,没有人看得真切,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苦涩与嘲讽。 神父满意的点点头,又转向新郎,开始询问他相同的问题。 「你愿意接受她为你的妻子,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她、保护她、珍惜她吗?」 但是,他依然保持沉默。而在一片寂静无声的礼堂中,他的无言,却引发了宾客的惊慌与疑惑不解。议论的声音开始低低的响起来了。 而这种沉默,显然也出乎门旁那女子的意料之外。她不由得向前大大的跨了一步,却没有注意到这样一来,她的身影失去了大门的屏蔽;正午的灿烂阳光自她身后射入教堂,在地面上原本透过门缝的日光投影里,清晰映出了她那被拉长的倒影。 宾客们发现了这道长长的影子,都惊讶的回头望着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愈来愈大了。 而这议论声也惊动了神坛前的一对新人,他们都回头望向教堂的门口。 她有点措手不及,似是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引发了这样一场骚动。可是她仍然稳定的站在原地,并没有转身就远远的逃离这里。 他看到她了。因为他突然回身,大步流星的向她面前走来,停在距她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看到了那熟悉的容颜、安静的神情、温柔的微笑,一切仿佛都一如从前。但是,她的长发剪短了,露出她美好的脸部线条,显得成熟、从容而淡定。 他浅浅的微笑起来,在她开口之前,阻止了她下面的话。 「嘘,让我来猜。你叫周荇湖,今年二十九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 她吃惊的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她终究没有说出来。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但仔细听就会发觉其中隐含的一丝颤抖。 「是埃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 他的笑容明显了一点。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不可解的光芒。 「可是我觉得,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他的声音有点低哑而涩然,可是他那样深深的凝视着她,视线不曾稍离。 「而且……这代表着,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她凝视着他胸前佩戴着的那朵蝴蝶兰,仿佛有种长久以前的回忆,在那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水汽在那里凝结。但是,当她的视线,转到了神坛前那位身穿着一袭似曾相识的华丽婚纱的新娘身上时,她那有丝动容的神情消失了。 「这是……我特意带来送给你的,还有……」她递出了手中的礼盒,垂下眼睑,神情里有一丝黯然。「你的甜杏仁露。」 他讶异的盯着那个盒子,还是接了过来,看到那几朵仍然美丽的银白色小花,他询问的望着她。 她勉强的一笑,简洁的解释道:「这是雪绒花,奥地利的国花,代表着……」 她的眼眶中一霎那间冲上了汹涌的泪意。她断然撇开了头,轻声的继续说:「重要的回忆。」 他哑然了,手里拿着那个盒子,视线来回在礼盒和她的脸上逡巡。突然他的视线停驻在了某个定点,那是在绑着缎带的那束花茎上,居然套着一枚精致的白金戒指。 在那片骤然凝固的空气里,一切仿佛都停顿了。他们都忘了说话、忘了思考、忘了动作、忘了反应,只是站在原地,久久的相互凝望着彼此,那张已经好久不见的脸。 而在这一片仿佛时间静止般的寂静之中,不晓得从何处远远飘来的歌声,悄悄的钻进他们的耳中。 「一路从泥泞走到了美景 习惯在彼此眼中找勇气 累到无力总会想吻你 才能忘了情路艰辛 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 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 要做快乐的自己 照顾自己 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 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 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 我会好好的爱你 傻傻爱你 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他突然打开了那个盒子,从中取出那枚闪亮如新的戒指,握起她的一只手。 「荇湖,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会尽力,让你我今后共度的一生,都过得快乐幸福。」 她震惊的睁大了双眼,张口结舌的楞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是求婚,迟来了两年的求婚。而且,她听出了那一点点不同的地方,那一点点她曾经这样执着的追求、却终究不可得的东西。但是,他们都已经不是初遇时天真而纯稚的孩童,无法因为只是自己单纯的想要做某一件事,就毫不考虑的点头答应—— 而在这不能回头的一刻,无论他的求婚是出于愧疚,还是真诚,她都无法答应了。 「不,我不能答应。」她轻轻的摇头,尝试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但他握得很紧,她只好放弃。「你只是觉得亏欠了我的情,你以为这样充满歉意的求婚就可以补偿我了吗?没有你的爱,我要那张证书、或这个戒指做什么?」 她冷静的看着他,轻轻的说:「所以,你最好回去,进行完你的婚礼,在神前起誓你会珍爱着你的甜杏仁露,你们会幸福的过完往后半生……」 她的眼眶湿润了。「而我,本来就不是要来向你讨取任何回报的。我只是来给你我的祝福,然后告诉你,对我而言,你只不过是我从前的生命中,输掉的唯一一局;我还年轻,还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机会重来一次,去寻觅属于苦杏仁露的幸福——」 输了,就是输了。拿破仑选择相信他的苦杏仁露,因此他输掉了自己的生命。倘若他选择了他的甜杏仁露,为何她不能宽慰自己,至少他将会赢得他的幸福呢? 「可是,我不能。」他略显苦恼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拒绝放开她的手。她微微讶异的扬起了眉毛。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段在神前的结婚誓词。」 她有点吃惊似的看着他。 他很认真的注视着她的双眼,他的眼神在那一刻清澈而透明。 「我永远也无法忘却,这一生中,唯有一个人,是在我困苦时、病痛时,留在我的身边,爱我、支持我、尊敬我的。每当我听到那样的誓词,我总是会想起你——」 他的语气诚恳,而且他注视着她的眼神里,跳动着一些奇异而温暖的光芒。 「而且,当我困苦时、或病痛时,愿意去爱着、保护着、珍惜着的人,也只有一个。」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倾身向她,温暖的唇,落在了她的前额上。 「我的苦杏仁露,唯有你而已。」 她讶然的楞住了,只能注视着他温暖的眼眸,那双眸里这一刻仿佛有些什么不再一样的东西,幽深而专注的回望着她。 「我喜欢你,周荇湖,不管你是『幸福』还是苦杏仁露。」 她楞楞的看着他,有丝荒谬、有丝无法置信的重复了一遍:「你……你喜欢我?」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位新娘,那位在他困苦时、病痛时离他而去,却仍然占据了他的心的甜杏仁露。他曾经是那么的爱着她,爱得可以无条件的宽恕了她的离弃;这样无怨的爱情,难道此刻竟然全部消失了?难道之前的二十年,他们初相遇之后的二十年——她都没能得到的东西,在她断然转身离去以后,竟然浮现在了他的心底? 她苦笑了,轻轻的摇了摇头。「你喜欢我?以前的二十年,你都没有发现过我的好处,怎么现在,你却突然又喜欢我了呢?」 不,她拒绝相信。即使他的神情是那样诚恳,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充满了重逢的喜悦与期待,她仍然想要落泪,为了自己曾经付出所有,却只换来一声谢谢的悲伤往事。 这么长久的漂泊,她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其它的人。她也没有刻意的等待着他那永不可能的回顾。她曾经和不同的人约会,去吃饭、去看电影、去踏青、去逛街…… 可是,她在日复一日的光阴流逝中,终于惊觉,在无意之间,别的人虽然也会使她记起、让她想念,但那牵 挂实在太浅太淡了,无法战胜她对他的思念。是那无法放下的思念,让她当初拋弃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飞奔向他的身边,寻觅自己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但是,她失败了。她奉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却落得一无所有的境地。当她在那个很适合婚礼的日子飞离他的身边时,她就下了决心要把他,和有他的回忆都拋到脑后,虽然她从没有思念一个人,如思念他一般深刻。 当最后,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面对一室的栀子花,和朋友们高喊「HAPPY BIRTHDAY」的场面,她才突然惊觉,自己已经二十九岁了。 而且,她依然没有结婚。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没有正经的谈过恋爱……仿佛一生的时光,都已在对他那种似有若无的等待之中蹉跎过去了。 所以她突然在满室栀子花的馨香中哭得泪流满面;那代表着「我很幸福」的洁白花束,实际上正在默默的提醒着她:没有了那个人,她过得一点也不幸福。平静的生活、流离的生活、多变的生活……其实都只是折射出她无法安定的心,与飘流的寂寞。 在那一刻,她终于下了决定。选择回国来坦然面对这自己曾仓皇逃开的一切,然后—— 再也不要做任何人的苦杏仁露。 因为她不要伪装着的幸福,她只要真正的快乐。 他看起来有些为难,她方才的问题问得有些尖锐,教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她的语气,不像要讨回他所负欠她的幸福,倒像是云淡风轻的叙述。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诚实的说,甚至没有尝试要以华丽的言语说服她;他只是苦恼的蹙起了眉,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充满着无能为力的情绪,眼巴巴的看着她平静的容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突然有一点怜悯他了。可是,她不能心软。她已经为了这个人虚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她再也经受不起另一次的失败。 「那么,我拒绝你的求婚。假如你还想拥有一次美好婚礼的话,就现在走回你的甜杏仁露身旁去,发誓你会一辈子爱她、保护她、珍惜她——」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脸上伪装的冷静淡然在那一瞬间崩解。她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大度,其实自己心里,是那么的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付出了所有的爱与年轻的岁月,却什么都没能得到。 ——我不甘心,不甘心到头来,自己却只能守着这种伪装的幸福…… 她看到他的神情转为惊愕讶然,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把这种小心的隐藏起来的怨怼说了出来。 她张口结舌,无法相信自己一直隐藏得那么好、那么深的悲伤与哀怨,居然会为他所知晓。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不知该微笑着祝福他的婚礼,还是该崩溃的哭泣,指责他曾经辜负了自己所有的爱与期待—— 她倏然从他掌心仓皇的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冲下了教堂的阶梯,只想从他身边跑开,逃离这个使自己心碎的人。 「周荇湖,你站住!」 那是他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的狂吼过她,他从来没有这么殷殷的挽留过她……他握住她手臂的大掌,也从来没有这么用力过。 「我要怎么让你明白!我找了你两年,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避不出面;如果这孤注一掷的一招,仍然唤不回你的话,我就会真的绝望了——」在台阶上,他追上了她。他微带愠怒的从后一下拉住她的手腕,强迫她看着自己。 「那么,假使我仍然不露面的话,你会不会回答你愿意,然后就娶了你的甜杏仁露?」她也提高了声音,生平第一次,用「吼叫」的语气对他说话。 他一怔,然后很意外的,他笑了起来,那笑容灿烂一如午后的阳光。 「不会。荇湖,你还不懂吗?我的甜杏仁露,其实是你呀。」 泪水蓦然冲进了她的眼底,她无法置信的看着他微笑的容颜。 「因为,能从死神手里挽救一个人、能让一个人在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时,活着看到这个幸福世界的,只有甜杏仁露呀。」他放柔了声音。注视着她的眼神,从没有这么诚恳过,带着一丝让她心碎的温柔。 她眨了眨眼睛,雾气已经朦胧了她的眼底。 可以吗?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犹疑的问着。可以在这么多年落空的期待之后,为自己小小的自私一下吗?不去想他的甜杏仁露、不去想那些被他们丢在教堂里的家人和宾客、不去想他曾经的亏欠或现在的注视,只是单纯的,为了拥有他的爱和微笑。 她张了张嘴,想要回答「我愿意」;她也想就这样简单的点一点头,然后与他一起去完成那已经迟到了两年的婚礼。可是,她居然什么都没有说。 为什么……他的甜杏仁露,竟然没有追出来呢?她不是愿意成为他的妻子,从此以后一生中无论顺利时、或困苦时,健康时、或病痛时,都爱他、支持他、尊敬他的吗?她疑云满腹的想着,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知道你会来的。」他低沉的声音温柔的回荡在她耳畔,适时的为她解开了这一团迷惑。 「倘若你不出现,这场婚礼也不会进行下去。怡如是来帮我完成这一幕戏的,我实在想不出有别的方法可以让你回来……」他苦恼的低语,语气有丝急迫的解释。 「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从她离我而去的那一霎开始,我们就已经奔向了彼此迥异的两个方向。我要承认,我曾经非常怀念着有她的从前,那种怀念甚至让我盲目得错过了一直不曾离弃我的你……假如说我花了太久的时间才体会到这一点,那么我至少明白,这世界上只有你,是我无论如何也要挽回的唯一——」 她吃惊的看着他。她想她一定是听错了,不然这种最不可能发生的结局,居然会在此刻呈现在自己面前。 他在告诉她,生命里有许多东西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无可挽回;但她不是,他们之间那些共有的、「重要的回忆」也不是。还有那一份曾经在时光流转里蒙了尘的幸福,并不是那样不可挽回;那一份在彼此擦肩而过时错过了的温柔,也不是那样无法重遇。 在千帆过尽之后,他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如从前。而这一次,他将不会放开那只牵着她的手。 「我们一起去法国好吗?你说过的,你有不能退票的机票,我们要一起去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我一直没有忘。」他说,眼神恳切的停留在她的脸上,屏息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她却仍然没有说话。于是他有点惶恐不安了,祈求的望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说服得了她。 「我们已经一起听过同一首歌了,然后我们还可以从同一个杯子里喝水,根据希腊的传说,这样我们就会是最好最亲密的两个人,往后的一生,都可以一直在一起……」他殷殷的说着,握紧她的手。 「你说过的,就是这么简单,两个人的命运就可以联系在一起,就可以从此过得幸福——」 她显得有点讶异,因为他提起了这个传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哂然一笑,语气平静的说:「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你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了。」 他脸上浮现了惶然失措的神情,吶吶的说不出一句话。他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解释,是否还能打动她流离的心。 她继续凝视着他,唇角逐渐浮现了一抹温柔调皮的笑意。 「那么,我们来私奔吧。」 「私……私奔?!」他无法置信的喃喃重复,变得有些结结巴巴的,脸色也微微涨红了。 然后,他看清了那散布在她眼角、眉梢、唇畔、颊侧…… 温暖的,有些期待着的,轻柔微笑。 于是,他的心在一瞬间飞扬起来。 他牵起了她的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在两人交握的指间,反射着温柔的光芒。 「好吧,荇湖。」他微垂下双眼,温柔的眼神包围着她,煦暖而真心的微笑,在他唇畔荡漾开来。 「我们就来私奔吧。」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一道冲下了阶梯,踏过那铺满玫瑰花瓣和彩色纸屑的小径,在午后灿烂耀眼的阳光里,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街边那扇婚纱摄影的落地橱窗里,不知何时换上了新的巨幅宣传照。 主角仍然是先前「执子之手」的两人,但这一次,在他们彼此交换的微笑里,幸福清晰可见。 她在铺满栀子花的地上席地而坐,他坐在她身边,一只手臂环绕过她的腰;她的手上拎着一个小巧可爱的瓶子,他的另一手也托在那盛着白色液体的小瓶瓶底。他们相视而笑,看起来是那样和谐而兼容,有如水和空气;而他们微笑里的幸福又是那样灿烂而清晰,有如午后温煦的阳光。 有很多人都很好奇,那小瓶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大家都猜测说那是牛奶,可是照片旁边的精致卡片上公布了正确的答案。 那是苦杏仁露。 所以,这张照片,也有很好听的名字。 「幸福的苦杏仁」。 *The End*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