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幽灵山庄 作者:四木 【文案】 万寿山庄一夜之间变成了鬼庄,困在山庄内的几个人相互生疑,相互依靠,一步步找出血案谜底。 注:这是个短篇悬疑,单独成故事,也可以看作是新文《十年沉渊》的番外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句狐 ┃ 配角:谢一 ┃ 其它:悬疑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武侠 【正文】 第 1 章 夜正浓,雾飘渺。 句狐在床上翻了个身,抵挡不住冷意醒了过来。轩窗外面罩着一层黑,有风吹动廊道里挂着的灯盏,发出吱呀的绞索声。阁子间里渗入一丝光,句狐顺着光亮走到小圆锦桌旁,拾起白瓷莲壶给自己斟了一盅茶。 雨前毛尖盛在青瓷茶盅里,色泽清爽。温暖的茶水入腹,驱除了不少冷意,句狐拉紧狐皮坎肩,抬脚朝外走去。 他所住的阁子间是万寿山庄里的上房,像这样的房间在山庄里还有很多,精致小巧,鳞次栉比,堪比养鸽人的鸽笼。他随便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阁子间还是阁子间,灯盏也在孤零零地打着旋,但是山庄里的人都不见了。 句狐推开走廊两边的房间查看,里面漆黑一片。一点呼吸、气息都没传过来。 “人呢?”他狐疑地走到后院,也是一般地寂静。 这不可能。 句狐站在原地想了想,始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明天就是郭云天老爷子七十大寿,从两天前,武林各大门派就派弟子来贺宴,就连那些接送的马车,也停满了前后院。句狐从前院走进万寿山庄时,老爷子亲自来接他,看到石子路也堵了,当时还大声吆喝着,要人把路退开。 可是现在,别说一匹马,一声马的响鼻,就连一只马蹄子,一片树叶都找不出来。就好像万寿山庄被人点了哑穴,突然又来一阵大风,将百辆马车、三百五十个庄丁、大大小小近两百名的宾客全部刮跑了,刮得一点皮毛都不剩。 如果光是一座空城,句狐还不会觉得害怕,可万寿山庄是座死城,死气沉沉,浓雾飘转,间或伴着一两点夜枭叫声。 昔日繁华热闹的山庄,现今不见一个人。句狐顺着廊道朝外走,小心看着泼墨夜色。 “啊——”地一声,从前方传来一句惨叫,凄厉的尾音拖得长,在山谷里回荡。句狐跃起身子,朝着声音处跑去。山庄坐落在山谷怀抱中,回声传送几里远,发出不同的声源,他仔细找了下,才辨明准确方向。 同时,还有人在夜色中大声呼喝:“什么人!忒地乱叫什么?” 句狐信心一振。既然有别人在,也好比他一个人在山庄里乱转强。正想着,他跃进了一间渗漏出灯光的正厅里。 这是间会客厅,里面还有两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手拿剔骨尖刀的男人和被剖成两半的尸体。尸体是从人中到□一线解体的,干净利落,就像一个厨子划开了一块熟肉似的,连半点碎骨都没撒落出来。倒是血淋淋的肠子露了点头,一吞一缩的,正汩汩冒着血水。 句狐低头看了眼,差点吐了出来。 死人的肠子是不会动的,但这个死尸的肠子偏偏在扭动,而且扭动得比较欢快。最巧妙的是,凭着他走南唱北多年的经验,他认得站在死尸旁边的人。 那人是个厨子,天生一手闭眼解牛的功夫,顺便剖个把人也不在话下。他还有个外号,叫丁炮仗,是被人一点即燃的脾气,尤其是他的朋友,越是熟悉的人越是不能好好说话。 厨子一脸迷茫,正弯着腰打量扭动的肠子,不过神色一点都不慌张。他看得如此入神,对走进门的句狐没给过一次正眼。 句狐咳嗽了声:“丁疱师傅?” 提着尖刀的丁疱不抬头,将右手一挥,用寒光凛凛的刀尖对准了靠近的句狐的咽喉,时间拿捏得刚好。他回答说:“是我,莫靠那么近说话,踩了我的肠子我要你伢的命。” 句狐撇撇嘴角,用手指轻轻推开刀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站好。 丁疱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一截扭动的肠子,提到眼前查看。 “小心!”有人在门外喊了声。 丁疱闻声而动,将头偏向一边,手上也没含糊,划挑为刺,一刀将肠子刺出老远。肠子飞到客厅的朱红柱子上,啪地一声滑下,过了不久,从断头里爬出一条条半尺长的黑虫,虫身带着猩红的血沫子,拖在大理石地面上,诡异地扭动着。 “别碰它们,有毒,需用火烧干净。” 伴着声音跑进来的是个青衣书生,戴着方巾,腰间挎着竹编箱子。句狐一看到他的装扮,松了口气,说道:“原来‘妙手谷’的贾神医也来了。” 号称为神医的贾抱朴双手抱拳,朝句狐笑了笑:“好说,好说。”丁疱呸地朝地面吐口痰,道:“侬的个就你虚礼多。” 贾抱朴不以为杵,从竹箱子里取出火石,打燃,点着火绒,将地上蠕动的黑虫一一烧了。厅里几个人低头看地面,虫子在火苗里兹兹地响,蜕着身上的一层油,不大一会就变黑了。 静寂中,丁疱先骂了句:“老医鬼,你怎么认得这几个虫子?难不成又是你那毛竹谷养出来的?” 贾抱朴摇头:“非也非也。” 丁疱把眼一瞪:“你再跟老子拽经文,老子劈了你。” 贾抱朴继续摇头:“粗俗之人,孺子不可教也。” 丁疱突然出手。通常他出手都是无声无息地,稳、准、狠。他自创的十八路庖丁解牛刀法在当今武林已属翘楚,就算叫他闭着眼睛刺出去,都能游刃有余。现在他这招“目无全牛”使出来时,他当真闭上了眼睛,这样,敌人在他眼里就成了一头牛,一头他解过千遍万遍、熟悉所有经脉走向的牛。 但他好像忽视了一点,神医贾抱朴不是牛,也不是一匹待宰的牛,贾抱朴有头脑,不会傻得让人解掉还不知道反抗。就在丁疱的刀尖准确地递到咽喉前时,贾抱朴突然言简意赅地说:“你中毒了。” 丁疱的刀尖硬生生停住,距离贾抱朴的喉结不过半寸。 贾抱朴像是没看到似的,推开刀尖,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句狐说:“你也中毒了。”然后点点自己的鼻尖,又说:“当然,我也中毒了。” 神医贾抱朴素有妙手回春的雅称,又有将已经入土的死人医活的彪炳事迹,他说出的话,不得不让人相信。 贾抱朴拢起袖子,走到一边的太师椅里坐下,抬起眼皮子说:“毒在水里,人喝了水,肚子里生虫,虫排出体毒,涎出血沫子。血沫子在空气里传播,又转化成了毒物。” 句狐微微动容:“真的假的?” 贾抱朴瞥了他一眼,从竹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用指尖挑出一粒药丸吞了,然后坐着调息。句狐看他慎重的样子,不再怀疑,拿起几上的瓷瓶,依葫芦画瓢,也挑出一粒吃了。 就丁疱捏着小小的药丸在犹豫。 句狐察觉到腹中有股温热在游走,连忙问道:“神医,为什么我觉得难受,像是吞了热火一样。” 贾抱朴淡淡地说:“那就是了,药效发作了。” 丁疱连忙将药丸吞了下去,咕咚一响,能听到他吞咽吐沫的声音。眼见贾抱朴向他投来鄙夷之色,他忙问道:“老医鬼,你这药没问题吧?怎么一股子腥味?” 贾抱朴依然淡淡地说:“你那是假药,当然味道不对。” “你他娘地又来消遣老子!” 丁疱一声大吼,反转过刀尖,迅疾如风刺向贾抱朴,仍然是那招目无全牛,仍然是不差毫厘地抵住了贾抱朴的咽喉。贾抱朴眼皮子都不眨下,突然说了一句:“你真的中毒了。” 丁疱的刀尖又一次硬生生停住。 贾抱朴移开刀尖,曼斯条理地说:“毒就藏在那粒药丸里,刚被你吞了下去。” “放你娘的鸟屁!”丁疱朝着贾抱朴吼了句,吐沫星子喷了贾抱朴一脸。 贾抱朴早就有所提防,抬起袖子遮住了大半个脸,但头发仍是不能幸免,沾染上了一两滴口水。他动了动眉毛,淡淡地说:“怎么十年了,还有口臭,你没用我给你的清盐擦嘴吗?” 丁疱朝着贾抱朴继续喷:“老子被你快气死了,还有个鸟心思擦嘴!” 贾抱朴遮着脸,摇头道:“竖子当真不可教也。” 一直作壁上观的句狐走出来,朝贾抱朴作揖,道:“神医不问这庄里发生何事?不问地上躺着的是何人?” 贾抱朴推开丁疱杵得硬邦邦的身子,淡淡说:“那人已分尸,无药可医,这边的丁大炮比较紧要。” 论辈分,丁疱与神医均是前辈;论资历,那两人联手闯荡江湖数年,武功阅历也是超过了自己——句狐踌躇一下,终究默默地退了下去。 丁疱看到身边的几案上还温着一壶茶,抬手倒了一杯,气鼓鼓地喝了下去。斟茶时,茶香飘逸了出来,贾抱朴扇扇鼻子,说道:“好茶,好茶,是越州新出的雨前毛尖,十两银子才能换来三钱。” 丁疱看着贾抱朴,又不解恨地喝了一杯,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像是生啖人肉。贾抱朴抬眼看他,道:“是不是不服气?” “我呸——”丁疱卷起袖子,说道,“就你这老医鬼神神道道的,光拿毒药坑我,几十年了,脾气也不变。” 贾抱朴站起身,笑了:“这可巧了,装毒药的瓶子就放在几上,我又没要你吃,你自己吃下去,怪得了我?” 丁疱怒吼:“是你说我们中毒了!你又先吃了一粒,狐狸也吃了一粒,我才跟着吃下去的!” “那就对了。”贾抱朴笑道,“瓶里只有三粒药,我和小狐各吃了一粒,剩下的那粒自然是你的。” “对你娘的头!”丁疱把刀子咬在嘴里,一双拳头虎虎生风打将了过去,“你猜得到老子不相信你,第三个吃药,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害老子!” 句狐连忙闪出来,拦住了丁疱的拳头,说道:“丁师傅不可造次!神医的药丸是我挑着吃的,我又不认识哪粒是解药,怎么说神医故意把毒药留到最后来害你?” 丁疱停住了攻势,抓头想了下,又悻悻地走到一边坐下。“这老医鬼总是捉弄我。” 贾抱朴淡淡一笑:“丁大炮,做事多用用脑子,我说什么你都相信,如果有一天我骗着你去死,你是不是也乖乖地送死?” 丁疱没说什么,只大声呸了一口。 第 2 章 夜风突起,刮动廊道外灯盏乱飞,斑驳了一地模糊的影子。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剖成两半的尸体缓缓冒着血水,三个人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做声。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丁疱耸耸鼻子,探出脚尖,将那些黑乎乎的尸虫踢得更远。 “这人不是老子杀的。”他最先沉不住气,开口说道,“虽然老子的刀够快,但要利索地剖开人的骨头,还要做到不打结,老子的功力浅了点。” 句狐点头。 解牛可以,解剖人哪是这么容易的,连胸骨都被砍成两截。紧跟着丁疱又说了句,加深了句狐的推断。“何况老子一向避开骨头下刀的,哪像这凶手,屠夫一个,将人活活剖开两半!” 贾抱朴走下座位,掏出一根铁尺,将半边尸身翻了过来,查看半晌,点头说:“丁大炮这回说得没错,这人是被活活砍死的。” 丁疱哼了一声。 贾抱朴向句狐指点着说:“开胸时凶手一刀劈下来,没刺破心脏。等尸体倒地了,骨刺刺破脾脏,鲜血才流出来,遇着空气,成了黑红色。” 句狐掏出一块绢丝手帕,掩着嘴鼻,凑近看了看,果然看到尸体下压着的血块是黑色的。他也点点头,纳闷道:“看这人的死法,凶手应该是个很高的人,拿着刀从上到下一刀劈开,且力气大,不让凶器卡在骨头里。可是,我先来山庄两天,都没看见满座的宾客哪个有这样的条件……” 他抬头,看着座前两人都瞧着自己,诧异道:“两位前辈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晚辈只是个戏子,走南闯北多年,手上功夫是见不得数的。” 丁疱瞪着眼睛说:“你不是勾魂狐狸吗?” 句狐笑道:“我姓句,音同钩,但不是勾人命的狐狸。” 丁疱呸地吐了一口痰:“长成这么一副妖媚子,到处冲人乱笑,又叫狐狸,不是勾魂的狐狸是什么?” 句狐再不作答,拉起绢丝手帕遮住半边素颜,羞答答地笑了下。 丁疱一声大吼,双拳又待伸出来。贾抱朴提起铁尺压住丁疱的拳头,淡淡地说:“小狐号称‘百变妖姬’,通晓百家典故,手上功夫的确不怎么样。他爱笑,是他天性。他生得美,是他娘所赐,和你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你这一双铁拳打得死一头牛,小狐娇弱的身子骨怎么受得起?” 句狐低下腰身朝贾抱朴福了福,清声说道:“多谢神医秉公直言。” “慢着。”贾抱朴不抬起眼皮子,慢吞吞地说,“我这不是替你说话,是有话直说。你名声在外,知道百家武功招式和出处,我拦下丁大炮,是怕他打死你。因为你死了,谁来告诉我们,这地下死的人是谁?又是被谁一刀劈作了两半?” 句狐皱眉道:“两位前辈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贾抱朴拢起袖子,淡淡说道:“我和丁大炮双双退到海外隐居了十年,近月才回到中原,一切新起的人情典故均是不知。” 地上躺倒的半边尸体先前被贾抱朴用铁尺翻转了过来,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年数不大,最多三十来岁,不过他的颧骨长得极高,太阳穴突起,赫然是个内家高手的模样。 句狐沉吟道:“此人是青城派的大弟子,名叫方今,自幼练习心脉一术,抱气守和,从来不懈怠功力。我曾见得他以掌驭气,推动千斤重的石磨,因此断定他的内家功夫应该不低。但这样的一个人,至少有二三十年修为,怎么一刀就被人劈了呢?” 他沿着两片死尸走动查看,边摇头边叹气,没查出要领。过了会,他才想起在场的有个中高手,忙问道:“神医,你看呢?” 贾抱朴眼光闪了闪,淡然道:“我也瞧不出门道。” 句狐叹息,正要抬头说点宽慰话,外面漆黑的夜空突然又响起一句凄厉的叫声! “快走!”丁疱大吼一声,二话不说扯着贾抱朴朝外掠去。 句狐连忙跟上。 两位前辈今年五十开外,武功修为不知强过他多少。他才起步追了两丈路,前面的丁疱和贾抱朴嗖嗖两声蹿进黑幕中,刹那不见踪影。 句狐气短,呼叫不急。他沿着冷夜黑雾跑了会,突然又看到丁疱直面冲来,连忙顿住了身子。 “前辈,怎么了?”句狐喘口气问。 “他娘地!”丁疱大声呸了几口,“这山庄忒大,老子扯着老医鬼转了半天,还没找到大门。” 声音就是从大门方向传来的。 句狐连忙带着两位前辈跃向正确方向,气喘吁吁。但他勉力吐纳,不让自己在前辈面前那么丢脸。贾抱朴搂着医箱跟着飞跃,不说什么,倒是丁疱闲不住,又呸了几句。“我说狐狸啊,侬个咋这么不顶事,才半里路就喘得跟个牛似的,枉费郭老爷子年年把你当座上客,请你来唱大戏咧。” 句狐停下来喘口气:“晚辈的功夫真的不济事……” 才说着,大门在望,丁疱当先跃了出去。 万寿山庄坐落在群山怀抱中,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先得走下百级阶梯,才能来到蜿蜒曲折的走马道上。第二具尸体就是躺在马道上,也被剖成了两片,死状和青城派弟子一模一样。 贾抱朴用铁尺将尸身翻转过来,瞧着句狐。 句狐点燃火折子低头查看,不出意料看到有黑色虫子在尸体旁,扭曲着,连忙就着火烧了。“这人是桐城派弟子,叫苏二,和刚才死的青城派方今一样,是内家高手。” 丁疱呸了一口,道:“怎么随便抓个猴子到了小狐这里,都是内家高手。” 句狐叹道:“他们的武功可能算不上突出,不过都是自幼练习心脉术,气宗纯正,在中阶弟子里的确是佼佼者。” 贾抱朴也斜着眼睛看了句狐一眼,道:“难道你又看过他出手?” 句狐道:“去年这个时候他们来过山庄,郭老爷子亲自接待他们的,感激他们从关外帮忙运送回了山庄购买的马匹。” 贾抱朴闻言沉吟:“能从关外运马回来又不失手,的确需要有些本领。看来这两人和老爷子交情不浅,就是不知怎么惨死在山庄里。” 句狐环顾四周幢幢夜幕,道:“何止是他们,山庄里的所有人都不见了,不知道有没有遭毒手。” 贾抱朴再度沉吟:“刚才跃进大厅前,我就细细敲击了山庄的地面、廊柱、屏风,没发现有埋着机关的地方。” 既然没地道之类的暗层建筑,这么多人是怎样做到一夜消失的?句狐敲着脑袋,想得头痛。郭老爷子对他有知遇之恩,现在庄里出了事,他是第一个感到没齿之寒。 句狐摸着下巴道:“会不会趁我们熟睡时,庄里的人坐着马车离开了?” 贾抱朴嗤笑道:“明天就是郭老爷子大寿,这两天不知来了多少贺岁的人,你当大家都有闲情逸致,合在一起演场空城计给我们看?” 句狐想想是这个道理,闭上了嘴巴。 山道上的虫子快烧光了,发出腥臭味。 丁疱扯住贾抱朴问:“我说老医鬼,这些虫子到底有没有毒?” “有毒。”贾抱朴肯定地说。 “那我中毒了吗?” 贾抱朴笑了笑:“怎么,不信我刚才说的?” “呸——”丁疱一撸袖子,嚷道,“老子被你骗了多少年了!拿着毒药当补药吃,天天拉肚子,也没见着你消停过!你前面说老子中毒了,后面就拿真的毒药坑老子,老子还怎么信你的鸟话?” 句狐一听丁疱的“老子”又出来了,情知丁疱已经急了。他心道,这神医老爱捉弄丁师傅,说话真真假假,也不知道他对我说的话算不算数,是不是真话。 贾抱朴负手而立,冷笑道:“我且问你,你跟着我做朋友这些年,有没有一次毒发将亡的病例?” 丁疱愣了下,道:“没有。” 贾抱朴再道:“那你肚痛时,有没有我见死不救的事情?” 丁疱再楞:“这个也没有。” 贾抱朴淡然道:“那就是了。我贾抱朴即使爱捉弄你,也决计没有心毒害你的时候。既然你还活著,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跟着我继续做朋友,不去问你吃的是什么呢?” 丁疱站着抓头,说不出话。 句狐走上前作了个揖,道:“斗胆请两位前辈再查看下现场,找出山庄人口失踪之谜……” 丁疱一把将句狐身子推开,嚷道:“莫拦住老子,老子要想问题。” 句狐哭笑不得。 丁疱站在原地继续想着什么,贾抱朴放眼看着山下的路。这个时候,从山的一侧突然又冒出个声音,大声嚷着:“放屁放屁,贾抱朴说话都是放屁。他喂你吃这么多药丸,肯定是在用你试药!” 说话的人声音很大,衬在夜色里极为响亮。句狐仔细听了听,没找到人影,却一连听到那人在叫骂,不过骂归骂,句狐发现他喊上一句就要吸气,内中气息倒不是很连贯。 句狐觉得有些蹊跷,那人既然不是高手,怎么能躲得让凶手忽视掉,又在黑夜里大喊大叫,不怕凶手回过头灭口吗? “这世上哪个不知道神医贾抱朴医名在外,心肠却是顶顶黑?二十年前你为了一味丹药药引,竟然抓来无辜村民试药,把人活活炼死!那个村子现在荒芜了,到处是孤魂野鬼在哭,神医你听得见吧?” 这桩往事其实是不传之秘,江湖人念在贾抱朴医术过于高明,担心自己也有栽跟头的一天,少不得神医的妙手治疗,所以对他还是比较客气,见面奉茶让座,尊称他一声“神医”。但这样姑息的态度不见得人人买账,今晚就碰到了一个异类。 见丑事被揭,贾抱朴不怒反笑:“敢这么说我的人只有一个。” 丁疱早就纵身四处闪掠,查看声音来源。他边找边叫:“你他娘的是谁?老子乐意吃毒药,干你娘的毛事?” 句狐暗道:外界传闻贾神医和丁大厨孟不离焦,感情深厚,现在看来果然没错。就算明知道被喂的是毒药,别人数落神医时,那丁大厨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短。 贾抱朴淡然立在山道旁,突然说着:“出来吧,王大胆。” 丁疱跳回贾抱朴身边,愣着眼问:“哪个是王大胆?” 贾抱朴瞥视丁疱一眼,淡淡说道:“敢当面揭我短的,除了那个天下第一大胆的王大胆,还有哪个王大胆?” 王大胆的确很大胆。他的胆本来就比常人生得大,二十年前他犯过积水病,被朋友送到贾抱朴医庐里,贾抱朴当面剖开他的胸腹,亲自将他的胆翻了个底朝天。那个时候,王大胆还不叫大胆,叫王游。做那场手术时,他不过十五岁,眼睛是大睁着的,怎么也不肯喝麻醉药。朋友问他原因,他瞪着眼睛大声说:“贾神医的手很快,心很黑,你不看清楚,少了点什么别指望他能还回来。” 贾抱朴缝针的手法的确很快。王大胆不敢眨眼皮,还是被他摘走了一半的肝。晚上王大胆睡一觉起来,在医庐里把浸了药水的人头罐子、眼珠子瓶子、五脏六腑的玻璃瓮子搬上搬下,忙得满头大汗,都没听他喊过一声。朋友起早过来找他,看他累倒在一地残缺的躯干里,鲜血淋漓的,都鬼叫一声,夺命似的跑下山了。 从此,他改了名字,不叫王游,叫王大胆。 这个名字是贾抱朴给他改的,说起来,两人还算是旧交。只是王大胆对神医顺手摘器官的行为痛恨不已,这才主动断了与他交好的心思。 第 3 章 山道旁边有座小凉亭,凉亭里面有口井。句狐跃到凉亭里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瞪得铜铃也似的眼睛。他趴在井沿上,问道:“王大侠可好?你怎么留在了井里?刚才可曾听到凉亭外有什么动静?” 井其实并不深,水也不多,只在王大胆腰部位置。王大胆似乎不急着出来,仰头说道:“你是谁?问我这么多问题干什么?” 句狐咳嗽一声,连忙作揖,恭恭整整地介绍自己:“我叫句狐,是山庄里的常客,郭老爷子好戏文,不时接我过来唱两场戏,一来二往的,就对山庄比较熟悉。” 王大胆道:“原来是个戏子。你站远点,等我出来。”句狐让开,他嗖地一声跳出来,左右打量四周,比别人还显得好奇。 句狐心凉了半截,看这样子,王大胆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来井里的。王大胆走到尸体旁边,用脚尖翻了翻,皱眉道:“奇怪了,这人被劈成两半,怎么我没听到一点声音?” 水井里事发地并不远,就算王大胆功力还差,也不至于听不见凶手行凶时的动静。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丁疱一反往常显得安静,就是贾抱朴,也淡淡地皱起了眉,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似乎有些厌烦。 因为前面句狐也问过了:“丁师傅最先进大厅,除了地上的尸体,再没看到任何人影吗?” 丁疱手上功夫是不弱的,脚下功夫早就在追踪中显示出了高强之处。听到句狐询问,他当即傲然地回答了一声:“不错,我是第一个跑进大厅的,我敢肯定,除了我,没有其余的活人。” 这样,大厅和山道上的死尸都死得不明不白的,凶手没留下脚印,没留下气味,没留下一丁点蛛丝马迹,这可能吗? 句狐不死心地盯着王大胆,王大胆迎上他的目光,愠怒道:“人又不是我杀的,这么瞧着我干什么?” 句狐叹道:“请王大侠仔细想想,你留在井里时,可曾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王大胆抹了一把汗,一抬屁股坐在台阶上,凝神想了会。句狐蹲下身,屈起手指,按了按山道上的泥土。那土块是半软的,不够紧致,他将手指伸进土里挖了小片刻,抽出来一闻,只闻得到血腥味和尸虫的恶臭味。 句狐偏过脸,用手帕擦净了手指,才觉得胃里舒坦了点。 王大胆盯着他的动作看半天,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本来在客房里睡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地就来到井里。等我清醒时,听到外面有一阵通通通的脚步声,好像是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听到这里,句狐疑虑道:“苏二的内力不弱,走路时怎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声呢?” 王大胆见话被打断,瞪了句狐一眼,继续说道:“这人一边跑一边吐出咝咝的吸气声,就好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次,是贾抱朴首肯道:“估计是肚子里的虫毒发作了,那尸虫有半尺长短,发作起来让人腹痛如绞,苏二顾着肚子痛,没注意到脚下轻重,也是情理中的事。” 句狐点头。 王大胆一拍大腿:“对,就是这样!那人一边跑一边吸气,越跑越快,越跑越响,最后还‘啊’地一声喊出来,就没动静了。” 句狐抬头目视贾抱朴,说道:“王大侠始终没听到有第二个人的声音,难道那凶手长了翅膀会飞不成?不对呀,就算是飞,也有拍翅膀的声音……” 丁疱随着句狐的话,也抬头去看黑魆魆的天空,像是那上面真有长了翅膀的怪物。 王大胆还在喃喃喟叹:“太邪门了,我不信。” 句狐追问:“你不信什么?” 王大胆道:“我胆大心细,不可能听不见其余的动静。” 句狐顺势说:“那你再想想,除了死去的苏二的吸气声,还有什么细小的动静吗?可能会被你误以为是正常声音的动静?” “细小的?”王大胆眼睛突然一亮,喊了出来,“我听到了,真的有个奇怪的声音!就在那弟子惨叫时,我还听到很细微的噌的一声响,像是刀出鞘的声音!” 句狐充满希翼的眼神变得暗淡了下去。他没说什么,是因为不方便说。 在场的贾抱朴倒是说了出来:“王大胆怕是吓傻了——这名桐城派弟子本来就是被人用刀劈成两半,王大胆听到的刀出鞘,自然是凶器□的声音。” 句狐点头。 王大胆捶了下手掌,怒道:“放你娘的屁,老子一向胆大,什么时候害怕过?” 一直仰着头的丁疱马上回过脸,怒冲冲地看着王大胆:“老小子敢骂老医鬼?他娘地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他就手持剔骨尖刀,一下子扑向了王大胆。 句狐跺了下脚,道:“怎么又打起来了,这鬼山庄还有命案没破呢!” 丁疱不管不顾地使出十八路解牛刀法,嘴里也不闲着:“先弄死这老小子再说。” 句狐待出手劝阻,但丁疱刀影皇皇,舞得密不透风,哪里有缝隙让他□去?他低叹一声,退出了战局。反观贾抱朴,为人极淡然,甚至还笑了笑。“无妨,让丁大炮耍一耍,出口气。” 句狐奇道:“丁师傅和王大侠无冤无仇,要出什么气?” 贾抱朴淡然笑道:“丁大炮在我这里受了气,自然要找别人出气。” “前辈是说解药的事情?” 贾抱朴点头。“解药的确无毒,我却骗他有毒,他将信将疑,又不敢对我发火,只好找上王大胆了。” 句狐一晚碰上三个为老不尊的前辈,只能哭笑不得。 丁疱的解牛刀法果真了得,开始时他用尖刀逼得王大胆左右躲闪,只使出了五成力。王大胆不知是不是被贾抱朴摘了肝胆的原因,空着腹腔也不惧怕,只管合身扑上去,连抱带咬,打得不成章法。 丁疱边躲边骂:“他娘的,这是什么拳法,算是看到比老子更不要脸的人了。” 王大胆在间隙里喘气说:“这是鲁提辖拳法,专打你这屠夫。” 丁疱呸地一口吐出浓痰,朝着王大胆面首飞去。“老子是厨子,不是屠夫。” 王大胆偏头躲过浓痰,屁股未曾提防到,被踢中了一脚。他瞪起眼睛,快要把眼眶瞪裂了:“他娘的屠子好不要脸,上下齐来,还讲不讲礼法?” 丁疱咧嘴笑道:“好吧,老子跟你讲礼法。”说着,他将尖刀咬在嘴里,含糊着说:“看好了啊,老子先礼后兵了。” 王大胆赶紧跳出一丈远,喘了口气。 丁疱看在眼里,突然大喊一声:“你奶奶个熊,飞刀来了!”随着这声暴喝,他缩口气,扑地一声吐出尖刀。尖刀像是长了眼睛,径直朝着王大胆眉骨飞去。王大胆照样急避。那尖刀晃荡一圈,最后居然回到了丁疱的嘴里,不过刀尖过于锋利,削到了王大胆一撮眉毛。 王大胆惊魂未定地看着丁疱,才发现尖刀尾端栓了条细锁链。 丁疱突然又大喊一声,又将尖刀吐了出来。“你奶奶个熊,飞刀又来了!” 王大胆有了前面被削眉毛的教训,自然低下腰身,躲避得更加急切。却不料丁疱探出身子,一招隔山打牛切切实实送出,将一只碗钵大的拳头打在了王大胆的屁股上。王大胆吃痛,用手捂住屁股跳了起来,叫道:“臭不要脸的!” 丁疱这才抬头,扬眉,伸嘴接住了空着飞出去的尖刀。 王大胆两番落败,惨遭羞辱,面上带了愠色。他看看句狐,句狐会意,打算再走出来劝阻这场打斗。谁知道耳边又是响起一声大喝:“你奶奶个熊——” 这回王大胆很不满意,直接吼道:“你有完没完!” 丁疱根本没完,他扑地一下吐出尖刀,在空气中弄出啵的一声响。王大胆摸熟了丁疱的“奶奶个熊”打法,只当那句叫骂是讯号,一当喊出,就急忙躲避。没想尖刀却是被丁疱吐向了地面,王大胆愣了下,还没适应过来。 可是丁疱拳脚已经攻到,哪里等得他细细思量。句狐站在一边看得仔细,心道:是了,虽然明知道丁师傅擅长吐尖刀这一招的,谁能规定他一定要吐到对方面堂上?但那尖刀掉到地面弹了下,弄脏了,丁师傅还喜欢咬着吗? 尖刀并没有回到丁疱嘴中,因为他的拳路刚使出来,半中间突然硬生生停住了。他的面色变得铁青,隐隐泛着紫色。王大胆正喜身上压力减轻,忙转动身形,伸出一条腿,狠狠朝着丁疱踢去。 贾抱朴突然大喊:“丁大炮,你怎么了!” 王大胆本是踢腿逼开丁疱,没料到丁疱不动,一脚正中丁疱下阴。他慌了神,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贾抱朴纵身飞过来,怒道:“你这撩阴脚阴险毒辣,还说不是故意的?” 王大胆先被戏弄多了,这才自卫反击了一脚,就被人说成下作歹毒的撩阴式,也撂了脾气,冷笑道:“那丁屠子三十年前是道士出身的吧,后来才还了俗。我记得他最爱教小孩子背道德经,这下好了,以后他可以尖着嗓子喊‘道可道,非常道。鸟非鸟,踢没了’,也不需要再装扭捏了!” “你!”贾抱朴瞪起眼睛,就要出手相搏。 “两位前辈息怒!丁师傅好像不大对劲!” 剑拔弩张的气流圈里响起了句狐清亮的声音。贾抱朴回头去看丁疱,用手推了推他肩膀,道:“丁大炮……” 丁疱突然直挺挺倒下,身躯触在山道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贾抱朴面色大惊,连忙扶起丁疱上半身,用手探他鼻息。 已是冰凉。 贾抱朴抬起头,冷冷地盯着王大胆:“现在满意了吧?他已经死了!” 第 4 章 王大胆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丁疱,作声不得。贾抱朴满脸怒色,藏在袍袖里的双手正在微微发抖,他呼吸吐纳一刻,才能平息面容。等气息停稳了,他冷冷说道:“等出了这个鬼庄,我会给你下战帖,约定一个月后去昆仑顶决斗。” 他没给王大胆留有商量的余地,因为他说出的语气毋庸置疑。 王大胆怔了一会,才回过神,大叫道:“这不公平!丁师傅又不是我踢死的!” 贾抱朴面容又是勃然作色,他突然一言不发,径直朝王大胆抓去。王大胆早已提防,侧身躲过。神医的武功虽不及朋友丁疱,但他下药下毒的本领确是天下第一,是以他一靠过来,王大胆就被迫跃开一两丈远,还专找上风处落脚。 句狐苦等半宿,都没等到前辈们站出来主持大局,深查万寿山庄离奇之事。眼下,仅剩的两位又在打斗,他当机立断,不再过问旁事,直接蹲下身子,抽出袖口别的银簪,朝丁疱身上扎去。 分别刺探了瞳底、舌苔、心脏、肝脾等部位,句狐提起银簪细细查看,半晌才能叹出一声:“好霸道的毒药。” 正在激战的贾抱朴突然生生收了掌势,哼地一声甩开袖子,直奔着丁疱尸身而来。 王大胆连忙擦擦汗,缓和劲头。 贾抱朴取出羊膜手套戴好,也蹲下身,一一查看丁疱的眼底、舌尖等处。抬起头,他对上句狐深思的目光,沉顿一下,才道:“小狐没看错,丁大炮是被毒死的。” 句狐点头,慢慢说道:“可是,丁师傅刚才还好好地。” 贾抱朴按了按丁疱胸腔,道:“腹中无积水,只有茶水。” 句狐看着他说:“神医是说,那毒下在茶水里?”还有半句他很是担忧,没说出来:刚才那种清香四溢的茶,将起床时,他也喝了一大盅…… “不,是下在茶叶里。” 贾抱朴伸出一指塞进丁疱口腔,掏了掏,再抽出手指送到句狐鼻尖下,说道:“你闻闻,什么味道?” 句狐仔细闻了闻,道:“雨前毛尖的香味。” “还有呢?” “腥味。” 贾抱朴脱下羊膜手套,叹道:“那就是了。这种毒是从苦腥的旋木花中提炼而成,需用清香冷冽的雨前毛尖压住味道,才不易觉察出来。”说到这里,他顿足再叹:“可恨丁大炮口中时常蓄痰,破坏了味蕾,有了腥凉味也没试出来,就这么一股脑地喝了!” 说完,他低头看着丁疱的尸身,后背已不知不觉地佝偻了下去。影只形单的身影伫立在山道的夜风里,仿似失去了翅膀的大雁。 句狐咳嗽了一声:“神医可否替晚辈看看?晚辈夜半起身时,不察,也曾喝了一杯茶。” 贾抱朴头都不回,冷冷地伫立着,只说:“你死不了。” 句狐斗胆再问:“神医如何能肯定?” 贾抱朴弯腰抱起丁疱尸身,大步朝山庄内走去,道:“你当我的药丸是随便吃的糖粒吗?刚才在大厅里,我见青城派弟子流出尸虫,怕有异变,给我们三人都服下过抗毒丸。那药丸能解尸毒,味辣辛苦,和毛尖味道相冲,亦能缓解一部分旋木花毒液,延迟毒发时间。” 句狐连忙跟上去,低头暗叹:这么说,我只是现在还死不了……哎,神医你不能慢点走吗? 王大胆站在山道上吹着冷风,夜鸦呱地一叫,他清醒过来,马上也追到了山庄内,跟在句狐身后,悄悄地说:“丁屠子吃了解药,怎么还是死了?” 句狐压低声音说:“丁师傅动武斗狠,催动内力提升,血液循环比我们常人快,毒素倾入内脏的时间也就短了些。” 前面疾走的贾抱朴突然回过头,冲着王大胆一声冷喝:“王大胆,你过来埋个坟冢,让丁大炮入土为安!” 贾抱朴这次进庄和刚才的出庄截然不同,他抱着丁疱转几个弯,轻车熟路,就来到一处竹林外。山庄笼着一层雾气,这里清露滴响,绝然是个好去处。他将丁疱依靠在绿竹根部放好,脱下自己的袍子,给他盖上,动作之轻柔,仿佛是在照看熟睡的孩子。 王大胆和句狐面面相觑。 贾抱朴从不远的花圃里找来鹤嘴锄,丢在王大胆脚下,冷冷说道:“挖土埋人!” 王大胆用脚尖蹭蹭地上,道:“这地儿有点硬,就我一个人挖吗?” 贾抱朴拢起袖子冷笑:“丁大炮就死在你手上,不是你挖还能是谁?” 王大胆朝手掌里吐口吐沫,抓起鹤嘴锄,当真一五一十地开始挖坑,一句话也没有。 句狐站在旁边看着,说道:“王大侠,你喝过庄里的茶水吗?” 王大胆摇头,埋头挖坑。 句狐抬头看看四周夜色,在窒息的黑中,紧了紧狐皮坎肩,道:“我不能帮忙了,因为我喝过那茶,怕一运劲就加速血液运行。” 王大胆朝他嗤了声,继续挖。足足挖了一个时辰,两丈高一丈宽的土坑才好。贾抱朴将袍子取下,铺平在坑底,再抱着丁疱,将他小心搁在袍子上。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又屏着呼吸,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尸体,而是虔诚的朝圣者。 果然,放置好丁疱尸体,他站在坑边,弯腰深深祭拜。 夜风非常冷,句狐和王大胆看到贾抱朴待友如此,都叹了口气,移步过来,在风中祭拜丁疱。 贾抱朴默不作声站了会,才冷冷开口说道:“将你袍子脱下来。” 王大胆猜得到他要干什么,依言退下外袍,替丁疱再盖上一层。等到丁疱的脸完完全全遮掩在他的藏青色外袍下,贾抱朴捡起鹤嘴锄,一锄锄地仔细地将泥土浇盖在丁疱尸身上,像是园丁灌花培植。 终于过了一刻,一座小土坟静静屹立在满园青竹之中,飒飒扫风。夜里依然安静,三人满腹心事,各自无语。就在岑寂时,突然从右边传来簌簌细响,一阵泥土剥落声过后,地面上冒出一只惨白的手! 句狐跳到王大胆身后,叫道:“诈尸了么?” 王大胆给了他一个白眼:“你看清楚,丁师傅才埋在我们脚边,那边的不知道是谁。” 句狐赶紧又跳远点。 贾抱朴喝道:“又是什么妖魔鬼怪?速速现身出来!” 那只苍白的手像是在空中徒力抓着什么,手骨挣扎得嶙峋突起。土壤里冒出荷荷低声,手指也在一点点抽动。王大胆看不下去,走过去抓住那只手,使力一扯,居然连手带土,扯出半个人来! 王大胆即使大胆,也决计没料到会扯出半个人来,愣了下。句狐怪叫一声,躲在了贾抱朴身后,贾抱朴纹丝不动地站着,未曾受到一点惊吓,这份定力给了句狐莫大的安慰。 从土里冒出的人没了左边身子,血肉混着枝叶、泥巴,黑得像是一截碳。他的手肘、膝盖以下都被削走了,露出森然白骨,杵在夜色里,发出一点诡异的亮色。但是他还没有死,喉咙里急剧抖动着,简短冒出一两句碎语。 王大胆天不怕地不怕,始终不曾辱没他的名声。他将那人提到耳边抖了抖,道:“你说什么?声音大点!”那人絮絮说了点什么,他凑过耳朵,跟着念:“鬼……头发……” 句狐悄悄走近几步,道:“看这人的外衣,像是庄丁的服饰。” 那人艰难点头。 句狐又道:“我且问你,庄里的人呢?你又是怎么到了土里?” 那人嘴唇蠕动,王大胆照例凑过去,听他细说。“我……睡了觉……腹中疼痛……起来跑……撞到刀上……头发飘过来……鬼抓我……鬼……头发……抓……”头一偏,再也不动了。 句狐眼前一亮。 王大胆还在提着抖:“喂,你好歹说明白再死啊!” 句狐抓起鹤嘴锄,沿着满园角落,四散地敲着地底。传回来的都是硬邦邦的敲击声,他不死心,再在园子中间四处挖,都没发现什么。 王大胆将那半条人命重新塞进土坑里,好好地将他掩埋了。 句狐累得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扇风,一脸深思。 贾抱朴淡淡地问:“小狐发现了什么吗?” 句狐微微一笑:“想明白了一些事。” 贾抱朴看着句狐惊艳的脸,道:“哦?说来听听。” “这园子里没有其他人。山庄里的几百口性命就这样不见了。” 王大胆边埋死尸边啐道:“废话。” 句狐又道:“刚死的那个庄丁,和前面的青城、桐城派弟子不大一样。” 王大胆又啐道:“还是废话,这不明摆的吗?那庄丁是自己撞到刀上去的,弄残了身体,其余两个是被人劈死的。 句狐笑道:“非也非也。” 贾抱朴哼了声,王大胆瞪起眼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遮遮掩掩的卖什么关子!” 句狐微微喟叹:“两位前辈勿要急躁,容晚辈从头说起。” 王大胆又瞪了一眼。 句狐抬起手帕细细擦汗,在夜色中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现在庄内一共死了四个人,除去丁师傅,其余三人死法一样,都是死在快刀上。” 王大胆哪里等得句狐慢慢细说,嘴巴一抬就待插话,贾抱朴扫了他一眼,在神医气势下,王大胆讷讷地住了嘴。 句狐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死在刀上的人又有区别。倒在大厅里的是青城派弟子方今,躺在山道上的尸体是桐城派弟子苏二,他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内力深厚。内力深厚的人发起狂来,容易被自身力量反噬,所以他们奔跑过来,必然是全力全速,地动山摇。” “假设今晚方今苏二和我们一样,躺着睡了,突然肚子里绞痛起来,他们爬起来,没看到山庄里有人,自然朝外面摸去。那虫毒非常厉害,在肠子里上蹿下跳,他俩人熬不住痛,发起狂来,被虫毒顶着,身子就无知觉地到处乱跑。” 贾抱朴听得一脸深思,而王大胆完全被句狐的猜想震慑住了,瞪着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 句狐继续道:“这个时候,如果从地底弹出一柄快刀,无声无息地,刀口又长又薄,当着这俩人面杵着,这俩人没注意到,身子冲过去时,就会被拉成两半。” “而那名庄丁,由于内力薄弱,刀身镗过来时,只被削走一半身子,落成残疾。再被埋刀的凶手埋到这个园子里。” 王大胆直着眼睛想半天,道:“好像是这个道理,我曾经听到噌的一声轻响,就像是刀出鞘的声音。” 句狐叹道:“本来就是这个道理。试想我们寻找半天凶手踪迹无果,哪里想到凶手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把刀?刚才王大侠掉在井里,我就猜想,是不是凶手走得匆忙,没注意到王大侠在一边不远的地方?” 王大胆擦汗,道:“好险好险,如果真有凶手留在山道上杀人,见我在井里呆着,会不会顺便给我一刀,把我了结掉?” 句狐心道,这就是你落在井里毫发无损的原因,要不早就被灭了口。 可是,他又是怎么落到井里的呢? 句狐皱起秀眉,细细思量。 贾抱朴转身朝园子外走去,冷笑道:“简直是无稽之谈。那丁大炮临时前就说过,刀口剖人骨哪能这么容易?” 句狐跟着走,笃定说道:“神医,如果刀是特制的呢?” 贾抱朴顿住脚步:“什么刀?” 句狐返身看看王大胆,嘴里说道:“据我所知,类似于铡马刀的刀具就能做到这点。那马刀是塞外连城镇特制,材料特殊,刀口又薄,如果将马刀升高些,打成一人长短,再埋在地下,当跑过来的人触动了机关,马刀弹跳出来,不就是可以杀死来人吗?” 王大胆摸摸后脑,跟着句狐走了过来。贾抱朴转身,冷眼瞧着他俩,道:“小狐曾经说过,方今和苏二替郭老爷子运送马匹,去过塞外。那照小狐的意思,这郭老爷子暗地订了几柄长马刀,特意埋起来,再等着方今苏二来拜寿,用他们看过的马刀剖了他们?” “不,订制马刀的另有其人。”句狐一瞬不转地看着贾抱朴,肯定说道。 贾抱朴直视他,道:“你这样瞧着我,难道是我暗中做了这些事不成?” 句狐先是兜头对贾抱朴行了个大礼,再直起腰身说道:“如果晚辈下面的话拂了神医的圣面,先请神医担待则个。” 贾抱朴袖手一旁,淡然听着。 “晚辈头脑实在鲁钝,曾经苦苦推敲山庄发生的怪异事情,怎么会让偌大的山庄变成了幽灵鬼庄。刚才跟着前辈走进走出,晚辈用脚尖重重踩踏地面,的确没发现任何机关。敲击廊柱假山,也未曾找到任何关口。是以一路行来,晚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在刚才,看见前辈对丁师傅如此敬爱,晚辈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第 5 章 句狐换口气,道:“自今晚发生血案以来,前辈带着丁师傅,不是插科打诨就是嬉笑怒骂,不似在意庄内发生的离奇事,意态实在是过于轻松。晚辈看在眼里,忍不住偷想前辈是不是 沉着在胸,早就了解血案发生的来龙去脉,所以才能容得丁师傅一次次的打斗胡闹。闹到最后,丁师傅甚至是因为一句小小的冲突,就缠上了王大侠。” 王大胆又瞪大了眼睛,听着新一轮的故事。 “可是丁师傅突然中毒暴毙,事态发展出乎晚辈意料,晚辈又回过头推断,想着前辈原来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跟着前辈进了这个园子。在这个园子里,前辈一反常态,对丁师傅极为敬重,举止行为超出了一般朋友的感情,晚辈瞧着好生奇怪,再回头细想,突然明白了——原来前辈终究是尊重丁师傅的!前面那些插科打诨,不过是前辈掩藏真正行迹的烟雾弹!” “那么前辈到底在遮掩什么呢?”句狐环顾矗立在夜色中死气沉沉的山庄,感叹道,“为什么煞费苦心地演戏,甚至是送出自己亲朋好友的性命?” “慢着!”贾抱朴突然发话了,冷冷睥睨着句狐,“你说我故意害死丁大炮,可有证据?” 句狐苦笑摇头:“倘若我有神医一半聪明,就不会被神医带着满山庄跑,至今发现不了任何有利的证据了!” “谬赞了。”贾抱朴哼了一声,甩了袖子,道,“你道被我带着跑,牵着鼻子走,那眼下我们分作两路,各自寻找山庄里的人,请他们出来作证,看我是否是歹人,这样可好?” 句狐还是摇头:“倘若前辈真是凶手,前辈势必知道埋伏地下刀的位置,我们还是跟着前辈一起走,小心避开那些埋伏为好。” 王大胆赶紧点头赞同。 贾抱朴脸色铁青,道:“句公子句句指我行凶杀人,偏生又找不出证据来,这般做事,实在让人佩服得很!” 句狐笑了笑,道:“晚辈虽不能找出直接证据,来证实今晚命案是前辈所为,但晚辈能找到马刀来证实晚辈所言不假。” 贾抱朴眼放精光,冷冷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句狐依然在笑:“句狐孓然一生,风里来雨里去,不曾得到世上人任何牵挂。假使今晚在庄内被前辈灭口,外面也不会有人惦记着,这样看来,句狐死不死实在是没多大区别。” 王大胆讷讷地插了一句嘴:“小狐这样说就不对了,我王大胆不就是你的朋友吗?” 句狐的笑容染上一层暖色,他正眼瞧着王大胆,道:“多谢王大侠这么抬举小弟。” 王大胆急道:“这是我的真心话!你看那老医鬼,说话真真假假的,做事又黑心,我就从来没想着做他朋友!” 贾抱朴冷笑:“两位还是找出我行凶证据之后,再来这里叙旧吧!”说罢当先悻悻离去,也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随上来。 王大胆小心瞧着贾抱朴走过的足迹,悄悄对着句狐说道:“我看他气得厉害,很受冤屈的样子,不像是凶手啊?再说他真是凶手,我俩也逃不脱吧?如果他在前面突然回过身,对着我俩一抓,我俩合力也打不过他,不就死在他手里了吗?” 句狐听后,也在沉吟:“王大侠说话也是有一定道理。只是我现在推断不了神医动了什么心思,为什么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场场血案,按理说,他直接杀死我们岂不是更好?” 王大胆的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寒战。 句狐安慰道:“王大侠不要过于担心,我想神医之所以没下杀手,肯定是我们还有用处。” 夜鸦呱地一声叫过,远远飞向天边。王大胆看着句狐的笑容,喃喃说道:“我本来胆子大,不觉得有什么事。但现在听你一说,我开始紧张了。” 句狐暗笑。 王大胆果然说了出来:“如果我们的用处用完了,岂不是我们的死期也到了?” 句狐暗道:我本来就喝了毒茶,迟早都是要死的。如果贾抱朴真是凶手,他肯定不会帮我医治,只是这个王大胆,该怎么办呢? 他暗暗思量,没法维护王大胆的周全,不由得面带忧色。那王大胆朝他瞧了瞧,突然道:“小狐你生得这么好看,真的是个男人吗?” 句狐失笑:“难道生得美就不能投胎做男人么?你看那华朝公子叶沉渊,明艳不可方物,比我美丽百倍,他的声名流传在外,从来就没人怀疑过他是女人吧?” 王大胆想了想,道:“可那叶沉渊今年只有十七,还是个少年公子。” 句狐又笑:“实不欺瞒前辈,晚辈今年才十六。” 王大胆瞪着眼睛朝他看了半天,摇头道:“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句狐淡淡一笑,尾随着贾抱朴的脚印走向山庄。 山庄廊道与门厅外均是悬挂了灯盏,渗着一片柔和的光,将山庄映照得披了层莹莹光亮。句狐请贾抱朴走进先前的会客厅,地面上方今的尸身仍然丢在两边,缓缓淌着血。 厅面一片杂乱。 句狐站在门口,将手上扣住的石子一一丢出去,试探着化成了方格的地砖。每粒石子哒地一声滚落在砖面上,停止下来,却没触起任何机关。他皱眉想了想,将最后一粒石子投入到砖面之间的缝隙里,这时,噌的一声轻响,从地底真的升起一面寒光凛凛的大刀来! 句狐看着左右两边站立的人笑了笑,道:“如何?” 王大胆道:“果然没错。” 贾抱朴面色坦然,没有一丝被抓到把柄的尴尬颜色,句狐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称奇。 他明明已经暗示过,神医贾抱朴暗地教唆丁疱找王大胆晦气,导致丁疱毒发身亡。丁疱死后,贾抱朴带着他和王大胆,径直去了那个竹林,对路径较为熟悉;就在那个园子里,他们又发现了另外一个半死的人。 这一切都很诡异,似乎所有的矛头都显示与贾抱朴有关。 然而,贾抱朴比任何人镇定。 难道真的不是他,是其余的鬼怪所为? 句狐再次皱起了眉,好像在今晚,他的眉头从来没有舒展过。 “啊——鬼啊——”静谧的夜空中,突然又传来陌生人的惨叫声! 王大胆朝门口扑去,句狐急着喊:“王大侠注意脚下,提防有机关!”一阵夜风吹来,透过一股冷清气,句狐喝了一肚子风,赶紧闭上嘴。 王大胆义无反顾地跃进廊道,循着声音疾跑。句狐看到道路已经肃清,放心地跟在后面,一马当先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他忍不住嘀咕:这王大胆果真大胆,为着别人的事鞍前马后地跑,不失为一条汉子。 句狐很快就看到那个惨叫的人了。 一团黑色的身影趴伏在廊道那头。那人像狗一样四肢并用,咚咚咚地向前爬着。他用了很大力气去挣脱什么,身子一点儿都挪不动,偏偏脸色涨得通红。句狐顺着廊柱上的灯盏光亮看过去,才发现那人脚踝处还缠着一只青白色的手,正紧紧拽着,让那人哭爹喊娘也挣不脱。 拥有青白色的手指的人趴在廊道台阶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的袍子,头发蓬乱,每被前面喊鬼的汉子拖动一寸,他的手指像鸡爪一样弓起,袍子底下也泅出一滩血。 句狐看着这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两人,靠着廊柱站着,没有走过去。 王大胆还是那个王大胆。他跑到两团怪物跟前,一手提起一个,将他们全部从地面提到了半空中。王大胆身材比他们高大,那两人被提起来时,左手喊娘的黑衣汉子抖成一团,从裤脚处滴滴答答流出了尿汁,而右手那个穿着长长的白色袍子的男人,低着头,头发像杂草一样拂动起来,衣服上毫无例外淌出了血,也是滴滴答答蜿蜒而下。 句狐看着这一个流尿一个流血的两人,说不出话。 倒是王大胆将左手抖了抖,大声说道:“周小小,你来这里做什么?” 句狐看着那个抖成筛糠似的汉子,知道他是谁了。 周小小,原名周小天,由于胆量过于胆小,江湖人戏称他为周小小。不过他有个结义大哥,叫做王游,是个胆大的人。 这世上就是这么奇怪,既然有胆大的人,就一定会有胆小的人。 周小小听见他大哥在叫,身子停止了颤抖,这才睁开眼睛,道:“大……大哥?” 王大胆将周小小放下。周小小转头一看旁边还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像招魂幡一样漂浮着,又大喊一声,躲到了王大胆身后:“大哥……救我……这个鬼一直跟着我……” 被唤作鬼的白袍男人抬起头,在乱发下露出一点青白的脸,冲着周小小幽幽地吐了口气。他是真的吐了口气,因为有团白色烟雾冒了出来,径直冲着周小小面门上飞去。周小小两眼一直,又待朝地面上滚去,好在王大胆眼疾手快,将他的衣后领提住了。 “鸡兄,你这是做什么?三十七八的人了,还装神弄鬼吓唬小孩。”王大胆一声怒喝,将吓破胆的周小小喝醒了点,同时他将手上的白袍人甩了出去,并在中衣上擦了擦手。 白袍男人在廊道外一翻,落下来站稳了身子,姿态也颇为摇晃。一当站定,他就对着廊道里站立的三人幽幽地笑了笑,道:“我和庄丁打赌输了,被迫吃了鸡肉,破了自小练的‘浑天一仪’内功,脚力比不上以前,看到你的小气义弟,央他捎我一程。谁知他一看到我,就喊着鬼来了,怎么拉也拉不住。我怕这现成的伙夫走了,干脆抓住他的脚,让他带着我走。” 王大胆冷笑:“那你胸口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白袍男人低头看了看,道:“哦,这个是玫瑰汤汁。” 王大胆瞪起眼睛:“那你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又是怎么回事?” 白袍男人轻轻拂动了下头发,将它别在耳后顺好,道:“哦,我箍发的簪子掉了。” 句狐笑了起来。 王大胆回头瞪了句狐一眼,再咬牙道:“姬怯鸡,你给我记着,以后再跟你算这笔账!” 被唤作姬怯鸡的男人从容将乱发拂顺,别好,露出了原本青白色的满面愁容的脸。他出神地看了一会王大胆怒气冲冲的脸,半晌才知道回答:“大胆,我靴子被你义弟拖掉了,你帮我找找好么?” 王大胆拍了周小小一掌,咬牙切齿道:“看到了吧?跟你说过姬怯鸡是个怪胎,你还敢惹上他?” 周小小一脸委屈。 姬怯鸡一脸愁容。 句狐看见姬怯鸡真的弯腰在草地里到处寻找靴子,禁不住笑出了声音。他不认识姬怯鸡,但听说过他的浑名。 姬怯鸡原名姬去愁,是武当派弟子,由于生性温吞,并不是很得师傅喜爱。但他自幼练习童子功,刻苦耐学,也能跻身仪字辈弟子中首列。但他有个死穴,就是不能开荤,尤其不能食鸡肉,否则引起周身不适,还会散功。这个怪癖流传出来,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姬怯鸡。 这边,姬怯鸡还在低头寻找靴子。廊道上方的楹栏上传来咯的一声轻响,他抬头,突然对上了一团白色的影子。 半截白衫子从空中降下来,迎风飘荡。他不像是人身,因为没有脑袋。周小小看得眼睛发直,吃吃地说:“大……大哥……他的头呢。”话音才落,那白衫子秫秫抖动两下,从衣襟开口处,滑出了一个黑脑袋! 风一吹,吹动长发到处舞动,像是在空中张牙舞爪的小黑蛇。姬怯鸡直接面对他,讷了半天没说话,倒是那团白色东西动了动,从黑发中迸出一句,声音无比清亮。“喏,鸡大哥,你的靴子。” 第 6 章 周小小两眼发黑将倒未倒,王大胆始终提着不放手。他喝道:“既然能说话,就不是鬼了,小小你振作点。” 句狐只看见一片白影儿闪动,已经从楹栏上跃下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来。那女孩不过十六七岁,头发柔顺尽披胸前,身上的衣衫有些奇怪,只用一条缂丝腰带拴着,风一吹,便带动衫子四散飞舞,像是影影绰绰的皮影画。 姬怯鸡接过靴子套上,道了声谢。女孩看见句狐正注视着她的衣衫,忙低头整理好了。而她所谓的整理,句狐看到,她只是紧了紧腰带,将飘散的衫子角塞到袖革、靴子里而已。 句狐心道:这小妞不会梳头穿衣,怕是从大户人家任性跑出来的小姐,流落在外,没个丫鬟照应。再开口问道:“小姐如何称呼?” 女孩转头看了看四周,回过神看到句狐在和她说话,忙道:“我叫谢一,越州谢族人,我家叔叔派我来给郭老爷子拜寿,路上被我耽误了,晚上才进了山庄门。” 句狐听她口齿清楚,三言两语打消众人对她的疑心,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不再吭声。再者,越州乌衣台屹立着一个善射家族,有百年信誉,这女孩自称姓谢,背携长弓,看样子十有八九是族人无疑。 她的出现,冲淡了不少众人心里的紧张感。只有王大胆仍在喝问:“你说晚上才进得山庄门,可曾见到什么离奇之事?” 那名唤作谢一的女孩转向王大胆,微微笑道:“凑巧了,我看见了很多奇怪的事。” 句狐忙问何事。 谢一道:“山道上,十匹马车叮叮当当驮着铃进了山庄,偏生只有领头的马有人驾车。马车进了大门径直去了后院,那人将车上的水灌入一口井里,然后走到西厢房里找鸡大哥抽筹头(赌钱)。鸡大哥输光了钱,外出找东西典当,碰上了跑出来上茅厕的周小哥。周小哥撞了下鸡大哥,将他怀里的锦包摸走了,转身送给了来添茶水的丫鬟。” 听到这里,王大胆瞪了周小小一眼,周小小缩了缩脖子,讷讷的不敢开口。 句狐忙问:“还有呢?” 谢一摇头:“没有了。” 句狐却一口咬定:“肯定还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谢一只得再说道:“鸡大哥趴在草地里到处找锦包,运水的庄丁笑话他,逼他吃了一个鸡腿。旁边又有人跑出来,嚷着水工庄丁福气大,破了鸡大哥的罩门。因为他们私下里在赌,看谁第一个逼得鸡大哥破功,那个水工一晚上就赢了二十两银子。” 王大胆还在瞪着眼睛看周小小,周小小拼命点头:“是这样的,她没说错。” 王大胆又问:“那你来山庄干什么?” 周小小回答:“我听说大哥在这里,专程找来的。” 话音刚落,一直没开口的姬怯鸡接了句:“蹭饭吃。”弄得周小小又是一个脸红。 相比较旁边的轻松家常,句狐执意问谢一:“后面呢?后面发生了什么?” 谢一摇头以示不清楚。句狐冷冷地说:“我不信。” 谢一歪头看着句狐:“公子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 句狐冷笑:“你叫谢一?” 谢一点头。 句狐道:“谢族人?” 谢一再点头。 句狐道:“据我所知,谢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枭、富贵、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职业。每一堂前设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唤为谢一、谢二,直到二十。转为下堂时,再唤为羽一、羽二……如此类推下去。” 句狐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走近,突然骈指伸出,以指刺骨攻向了谢一。众人未曾料到句狐有这招,各自有不同反应。王大胆啊地惊叫一声,周小小张大了嘴,姬怯鸡等两人打完了,才慢吞吞地说了句“小心”。 眼前白衫角一闪,谢一已不见了踪影。众人看不清她的身法,句狐早就甩袖冷笑,负手而立道:“都看出来了吧?这姑娘身手不简单。试想排列五万弟子之首的谢一,假托说辞说她未见到后面发生的事,会有人信吗?” 周小小摇头,王大胆不语,脸带深思。只有姬怯鸡呆了一小会,才道:“人呢?” 呼拉一下绸衫子拂风响飒,谢一从廊道上空翻转个半身下来,倒吊着摇晃。她边荡边说道:“好吧好吧,既然你们这么好奇,那我就将后面的事一一说给你们听。” 句狐冷淡道:“下来说。” 谢一轻轻跃下,不带风声。众人注目于她面容之上,她想了想,开口道:“院子里的人闹哄哄地散了,当时是亥时三刻。我去前厅投了拜名帖,管家说天色已晚,恐怕老爷已经歇息了,安排我去了西厢第二间房休息。我睡了一会,突然觉得口渴,便起身寻茶水丫头,不巧碰上了这位公子匆匆走向后院,便尾随着他赶去。” 句狐惊异道:“你是说,此后一直跟在我身后?” 谢一点头。 句狐道:“那会客厅杀死方今、山道上杀死苏二、竹林里埋葬丁疱师傅等事,你全都看见了?” 谢一再点头。 句狐不禁冷了口气:“当时你在哪里?” 谢一忙向上指了指。句狐抬头一看,完全明白了,这谢一一直飞跃在廊道上方的顶蓬上,足不沾地,是以触碰不到机关,也能较好地隐匿起身形。 但他转念一想,突又有些冷汗淋漓的感觉。因为谢一始终尾随着他们,期间根本没泄露出任何气息,由此可见,她不是内力过于深厚,便是无声无息的游魂。 句狐赶紧又朝谢一多瞧了两眼,特意看了看她身后。 是有影子的。 他暗地松口气。 夜风拂过,谢一白衣白衫飘散开来,搅动黑发缠作一起。周小小被发尾扫到面颊,惊叫一声,跳到一边。王大胆不满地说:“谢姑娘你不能将发辫编一编么?” 谢一讪笑道:“不会。”姬怯鸡招招手,唤她过去。她将信将疑走近,他从腰带里抽出两条锦带,缠在她头上,抬手帮她收拾了发辫。 谢一端坐在走廊扶手上,面向句狐,说道:“你们少了一个人。” 句狐心一惊,面色匆忙转变,道:“不好,将贾神医忘掉了。” 会客厅静寂无声,只有倒地分开的尸体,贾抱朴已经不见人影。 句狐回头注视身后四人,徐徐说了一遍今晚历经的离奇之事,提及过他对贾抱朴的怀疑。王大胆首先点头首肯句狐的断定,道:“今晚这些妖蛾子十有八九怕是神医弄出来的。” 周小小自然唯大哥马首是瞻。只有姬怯鸡茫然而立,半晌没有声音。句狐追问:“鸡兄以为如何?” 姬怯鸡慢吞吞地说:“哦。” “哦是什么意思?” “就是赞同你的说法。” 句狐转脸再问:“那你呢?” 谢一这才开口:“神医可会下毒?” 句狐回道:“放毒疗伤第一人。” “那就是了。”谢一果断说道,“他能下毒,自然能迷倒庄内所有人。他能疗伤,自然能控制住药丸分量,迫使伤者在特定时间发作。” 句狐眼前一亮。 王大胆一捶掌,道:“还是小姑娘看得通透。” 句狐喜道:“对呀,为什么神医质问我的时候,我就不能反问回去呢?” 当初贾抱朴向他喝问证据,他回答不出。但不能防止他像谢一这样假设及推断。 王大胆接着说道:“那眼下我们需要做的,是不是搜集两具尸体的中毒情况,去与贾抱朴医治过的病人做个对证?” 句狐点头,向周小小等人唤道:“烦劳各位去取些瓷瓶来,盛装一些尸骸血水。” 谢一转头搜寻房间内花瓶等物。姬怯鸡一如既往站着没动,慢慢地反应好久,他才明白句狐在说什么,当即也走了开去。 周小小缩着脖子蹩近王大胆,小声道:“大哥,这庄子里透着鬼气,我们不早点下山吗?” 王大胆把眼一瞪:“庄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就我们几个下山,怎么对天下英雄交代?难不成让人家以为,我们一致认定贾抱朴是凶手,所以光明正大地逃出来了,再也不必管身后之事?” 周小小缩住脖子,讪讪地朝大厅门口走,抬头看了下外面。这一看,又把他的三魂七魄吓出了位。啊地一声惨叫还没发出,他的身子已经软软倒下地面。 王大胆抢到门边,掐住他人中。 外面风声霍霍,不知何时,竟然飞舞起一蓬又一蓬黑色的丝状物,形成片云,缓缓罩住了山庄的上空。句狐站到门外随手一抓,竟抓住一缕湿漉漉的头发下来! 谢一拿着瓶子,本是蹲在仆地的方今身畔,听到厅外又发生变故,连忙用袖革裹住手指,按了被剖开胸的尸骨。试出尸骸软化了不少之后,她将血沫及尸虫黑粉装进瓶内,再赶到句狐身边,随手将瓶子递给了他。 句狐接过瓶子,装入怀中锦囊,分神道:“庄里何时飞来这么多头发,黑压压地,看着怪骇人。” 谢一抓过一缕湿头发,放在鼻端下闻了闻。句狐忙道:“有什么问题吗?”谢一道:“发根有皂角水味道,闻着还算清新,可见是刚剃度不久。” 两人走到厅外廊道上观望。 晚上起了东风,将一片片头发刮落起来,像蛇般朝着庄外飞舞。有的缠绕在树枝上,渗落点红色。句狐看了眼一凉,失声道:“那片头发——” 姬怯鸡不知何时走到身后,幽幽地说:“连着头皮……” 句狐低呼一声,跳向一旁,避开了脖颈后拂过来的阴冷气息。姬怯鸡见状叹口气,谢一的衫子飞扬起来,遮住了他的嘴角,他微张着嘴,在遮掩下絮絮说了什么,隐约可听见:“……灯笼……闭气……”谢一连忙将衫角扯回来,他艰难地呼了口气,立在原地摇摇晃晃。 句狐急忙问道:“鸡兄刚才说了什么?” 谢一叹道:“别是我的衫子误事。” 话音刚落,姬怯鸡已经倒下。 句狐面容上已有一层薄怒:“他今晚已经散了功,你将他遮蔽了片刻,他自然提不过气要晕倒!你就不能好好地理下衫子吗?” 谢一不慌不忙将衫角重新塞入袖革,道:“公子别生气,我有要紧事禀告。” 句狐斜睨一眼,凤目挑出一些清凌凌的光彩来。 谢一看着他的面容,一怔,再道:“这些头发来得古怪,又是新剃的,难道就在这片刻之间,庄里就凭空冒出一些人,等着将毛发剃走?” 句狐闻言失色,道:“糟了,怕是那些消失的宾客。” 留在厅内的王大胆将周小小弄醒后,踢了倒地不起的姬怯鸡一脚,震醒姬怯鸡,再合身扑向门外,怒吼道:“管他什么古怪!来了就见识下王大胆的铁拳!” 他两手开捭,激起一地风声,搅动碎发凌乱飞舞。空中没有其余人,只有头发和他打斗。 句狐劝告不急,身后的周小小突地又是一声惨叫! 谢一闻声回头,道:“小小你又发现了什么?”她的问话并没有错,胆小之人,自然比别人要仔细些,提防着意外降临在自己身上,因此他们的感触,往往比常人灵敏。 谢一很快发现异样。 就在大厅对开的雕窗外,不知何时,竟然在林间升起了一盏盏釉色的灯笼,光线并不强烈,随着风摇曳在树枝间,像是星星点点的鬼火。 谢一反手抓下背负长弓,身姿灵敏一动,羽箭已经搭在弦上。沉目凝视灯盏处,两指悄然松开,一道鸣镝之声越空,刹那间,她射下一盏摇晃个不停的灯笼。 谢一挽动手腕,腕上丝线将羽箭拖回,也带来那盏透着诡异气息的灯笼。 笼身有血,斑驳了一枚刺青,蒙在火烛上,无形放大了几分。 句狐凑过去辨认,道:“这是猛虎出涧图,我曾经在蜀中孟武前胸上看过,他刚好又是郭老爷子的座上客。” 谢一急速开口道:“句公子,别说——” 可惜句狐还是一口气顺了出来。“人皮灯笼。” 第 7 章 周小小眼前一黑,双腿溜软,身边的句狐看都不看,朝他衣领一抓,将他提稳了。那灯笼被烛火罩着,发出一点腥焦味。谢一看着句狐的手,稍稍避开了点,说道:“我明白刚才鸡大哥在说什么了。他说他看到了灯笼。” 句狐转头去看姬怯鸡,姬怯鸡瘫坐了椅子里,点了点头。句狐连忙追问:“这两排灯笼是刚才升起来的?” 姬怯鸡道:“哦。” 句狐皱眉:“哦又是什么意思?” 姬怯鸡慢慢回答:“就是你说对了的意思。” 句狐提着灯笼走近,手边还抓着周小小没放。周小小扭头看了看灯盏,两脚抖得像筛糠,他拼命说:“公子你放开我,我自己站得住。” 句狐放了手,看向姬怯鸡,问道:“刚才灯笼升起来时,你看到旁边有什么人吗?” 姬怯鸡回想了会,才道:“没有人。” “那可有什么异常情况?” 姬怯鸡再想,半晌没说话。句狐说道:“鸡兄,现在不是温吞的时候。” 姬怯鸡坐在椅子上开口道:“灯笼是从空中降下来的,和孔明灯有些像,不过它们是突然出现的,从上朝下飘,就像是有人提着走路,走着走着,放了手,灯笼就搁在了林子里了。” 窗户外是片朦胧的树林,如果在天晴季节,遍布的花卉草木能增添几丝风情,然而在此刻,它成了人皮灯笼的滑翔索,吱吱呀呀地扣着,看着比黑布似的头发更骇人。 会客厅的几个人望着外面飘荡而过的头发,还有在风中哽咽呼喝的灯笼。 王大胆一个人打了会,也走了进来。 谢一迟疑地说:“那个埋在竹林里的庄丁曾说过,头发飞了过来,鬼将他抓住了,然后再把他埋在了地底。” 句狐闻言也是苍白了脸色,看着谢一:“你的意思是说——” 姬怯鸡接嘴道:“先飞过头发,再来鬼怪。” 谢一面向林外,从背囊里抽出一支银羽箭,箭簇所对之处,正是黑洞洞的夜景。 灯笼绞索吱吱晃着,比廊道下的八角宫灯不知暗淡多少。漂浮了一会,夜色中真的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耳边念着咒语,摇响了铜铃。 这下,连王大胆都站在了谢一身后。句狐抓住王大胆的衣服,站在他右侧。周小小恨不得将大哥双腿抱紧,紧张了一会,没人可以依傍,干脆躲在了姬怯鸡的椅子后。 谢一搭弓引弦,身姿挺拔地守住了窗口。她的前方是处开阔的花园小道,再是衔接着树林。就在银箭头纹丝不动地对峙时,从小道那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紧接着,是一个又一个黑衣身影连贯在后面,硬杵着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他们排成一列,被绳索缚着,前后鱼贯而出,头上都戴着粽叶斗笠,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碰撞之声。谢一等人瞧得仔细,那粽叶飞扬起来时,黑衣人脑门上还勾芡了朱砂,镇压了黄符。 句狐倒吸一口凉气:“雾起神屋,灯笼引路——这是湘西的赶尸术!” 周小小要叫,姬怯鸡将他抓了出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周小小斜眼瞥到姬怯鸡惨白的脸就在一边,比那些死尸好看不了多少,脚下不断挣扎。姬怯鸡凑过脸,细细地说:“嘘,嘘,别让外面的死尸听见,会诈尸。” 周小小挣扎出了眼泪,道:“你,你怎么知道……” 姬怯鸡朝他喷出一口烟雾,道:“凡是道士都知道。” 周小小抖抖索索道:“你是武当山的道士,是名门弟子,怎么,怎么也会这些旁门左道?” 姬怯鸡幽幽地笑了笑:“我半路出家的。在这之前跟着一个厨子学了赶尸。” 周小小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姬怯鸡轻轻张口,突然从他舌苔底下冒出一股烟,像是雾气飘散,很快就缠绕住了周小小的脸。周小小惊骇地吸气,刚好把烟雾吸收进去。姬怯鸡对着周小小说:“这叫离魂烟,能摄人魂魄。一盏茶后,你的魂魄离位,飘荡进幽冥,到时候你大哥叫你,你都听不见了。” 周小小一阵眩晕,斗着眼睛看姬怯鸡:“你,你怎么变成了两个。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姬怯鸡轻轻说道:“睡吧睡吧,我将你魂魄捎走。” 周小小惊骇不已,脚底蹬着地砖,不断挣扎。王大胆走过来,一掌拍上姬怯鸡后脑,将他甩开,冷冷道:“就会吓唬小孩,小小你振作点!” 姬怯鸡从地面爬起身,再找个椅子坐好,又不动了。 句狐也听到了后面的动静,但是诡异的赶尸术在前,他哪有心思去理会那些胡闹。 穿着黑衣的尸体顺着灯笼照亮的地方行走,身体梆硬,脚步晃动。他们无知无觉,脸上渗落出惨碧色,真是比鬼怪还要恐怖。句狐细细地看了一下,道:“怎么没了赶尸的人?” 谢一道:“肯定混在了尸体之中,想蒙混过去。” 句狐推推她:“那你去看看。” 谢一回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我?” “对。” “为什么是我?” “你轻功最好。我怕诈尸。” 谢一瞪起眼睛:“如果我也怕呢?” 句狐淡淡地说:“你可以跑嘛,没人能快过你。”转脸去问王大胆:“王大侠,你可愿意去?”王大胆提着周小小抖了抖,表示他走不开。 谢一收了弓箭,背负在身上,从窗口轻轻跃出,像是一阵风消失在树梢上。那些黑衣尸体继续缓缓前行,偶尔有极轻的铃铛声传来。就在最后一个尸体走过小道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发生了,那些灯笼长了眼睛一般,齐齐飞起,漂浮着向前移动,向着更黑的夜色中飘去。 “真是他娘地邪门。”王大胆啐了口。 句狐目送黑发飘远,灯笼漂移,尸体走远,才叹了口气:“湘西赶尸术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行业,没想到我能在万寿山庄看到。不过,用这种方法来转移庄丁,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王大胆伸头朝外瞧了瞧,惊愕道:“小狐为什么这么说?” 句狐走到姬怯鸡身边坐下,淡淡地说:“是吧,鸡兄?” 姬怯鸡点头。 王大胆瞪着眼睛看沉默不语的两人,吼道:“你们到底在嚼着什么妖蛾子?怎么我听不懂?” 句狐叹道:“那些黑衣尸体是由庄丁扮成的。我刚才数了数,除了埋在竹林里的那个,外面的尸体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四十九个。” 王大胆瞪圆了眼睛,显得匪夷所思。 句狐再道:“我猜有人给庄丁们喂了药,用药性控制了他们的躯干,然后装成赶尸的样子。这样连夜走路,行在野外被人看见,也不会被拆穿。因为平常人一看到尸体,只会逃得远远的,哪里还能想到是山庄里的仆人转移所致?” 王大胆吞吞吐吐说道:“那,那山庄里其余的人呢?” 句狐再叹:“怕是遭了毒手,否则一时之间,哪里去凑得这么多头发?” 王大胆惊呆。过了很久才知道问:“那我们怎么办?” 句狐回道:“等天亮吧。天亮后,我们就下山。” 王大胆抓抓头发,道:“不找找山庄里其他地方吗?说不定还有活口。” 句狐索然道:“如果有活口,在这么大的动静下,早就跳出来了。” 王大胆沉默了下,说道:“我们下了山,如何对外面交代,这山庄里都空了,尸体也没有。” 句狐皱眉,道:“那就请六扇门来一趟,请他们断案。” 王大胆道:“只能如此了。” 丑时的夜正黑,雾未散,风转淡,外宅一片安静。 厅内几个人靠坐在椅子里,精力有些不济。连连恐吓了一夜,又碰上了离奇之事,他们都想坐着不动,等天亮到来。 周小小看到脚边的尸体喊怕,王大胆瞪了他一眼,找来一幅布帘,将两边尸体掩盖了,拖到角落放好。回来时,他又关闭了大门,问道:“谢姑娘知道这间房子吧?要不要给她留盏灯?” 句狐看了看桌案上的一盏琉璃灯,点点头,道:“也好。” 桌上本来有壶雨前毛尖的温茶,这个时候早就被他移走了,怕误伤了大家。除去毛尖茶水的清香,琉璃灯盏映照着一层薄亮,散发出幽兰似的香气。 姬怯鸡嗅了嗅味道,打了个呵欠,道:“好困。” 句狐坐定后,也觉得眼皮沉重,连忙说道:“王大侠可否守一个时辰的门户?待天亮后,唤我们起身?” 王大胆看看早软成一团的周小小,道:“好罢。”他抄起手臂,像座铁塔般的站在门口,背对着句狐。句狐缓缓闭上眼睛,最后印入眼帘的,便是屹立如山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又是传来一声惨叫。 句狐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睁开眼一看,外面已经有了薄弱的晨光,苍白成色,朦胧不清。他顺手推了推沉睡未醒的姬怯鸡,喊道:“门开了!周小小和王大侠都不见了!” 喊声是由周小小发出的,他沿着走廊奔过来,脸上的表情已不能用惊恐来形容。句狐扯住他的衣领,喝道:“怎么了?” 周小小抖得不成人形,道:“我……我大哥……在树林里……死……死了。” 句狐闻言心一沉,带着周小小朝林里跃去,这个时候,他也管不上催不催发内力,引得自己毒血回流的事情了,因为在他看来,连天不怕地不怕的王大胆都被人害死,实在没有道理。 况且在整个休息时段里,王大胆遭遇不测,居然没发出一句声音来呼叫他们! 等跃到王大胆尸身前,句狐发现,这事情还没那么简单。 王大胆是被活活吓死的。 通常一个人的死态能说明很多问题,王大胆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嘴巴张开,露出了一截舌头,仿似在临终之前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景象。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王大胆胆大无比,连一晚上的死尸鬼怪都吓不住他,怎么就在这个普通的树林里,被不知名的东西吓死了呢? 句狐仔细观察王大胆的坐姿。 王大胆双手朝后撑着,靠坐在树身上,十个手指紧紧地抠住了草皮。在他面前,是一条拖行过的痕迹,痕迹旁边还有爪印。 句狐走了过去,坐下来,试着将手臂反撑着倒行,刚好吻合了这些痕迹。他站起身,用手绢擦净了手,道:“王大侠是从那边一直朝这边退,退得很快,撞到树干上,无路可退,就吓死了。” 姬怯鸡蹲下身,瞧着王大胆惨白色的面容,叹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被吓成这个样子?” 周小小躲在姬怯鸡身后,也蹲了下来,抱住姬怯鸡的腰,一直抖抖抖。“我……我……不知道。” 句狐冷冷看着周小小:“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我尿急……不敢走远,就去了离大厅不远的树林,看到大哥坐在这里,还以为他在打盹……我喊他,他不动,我才知道他死了……转身跑了回来。” 句狐目测树林与会客厅的距离,不过十丈。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自己醒的?” 周小小点头:“是……是的。” “醒来时,可曾看到大门开了?” 周小小回想,再点头:“是……是的。” 句狐转脸看向姬怯鸡,道:“刚才我们跑出来时,我看到大门是完好的,不像是有人从外面破开。” 姬怯鸡慢吞吞道:“那就证明王大侠是自己打开门走出去的。” 句狐也是这么想。他朝着树林那边走去,撕开了未散的晨雾。走了十几步,赫然看到两片尸体躺倒在路旁。 姬怯鸡拖着周小小也跟了上来,呀地喊了一声。“这人是谁?” 句狐蹲下身,挥开雾气,仔细瞧了瞧,道:“是神医贾抱朴。” 第 8 章 一直被人怀疑的神医贾抱朴竟然死在了这里,尸身凌乱,死状惨烈。他能医治百人,却连自己都没法定住寿命? 句狐深深地吸口气,用袖口遮住手指,就着衣袖翻了翻贾抱朴尸身。地下的尸身也是从人中到胯|下分剖两半,胸骨一斩为二,和方今苏二死因一致。身子底泅着一团黑红色的血水,干涸了,沾染在草尖上,让草色变黑。 雾气扑了下来,尸骸和草都蒙上了点湿润,除此之外,周边没有其余的东西。句狐伸指按了按草地,道:“地下变湿了,只要有人走过,一定会留下脚印。”他抬头望去,尸身那边对着月牙洞门,再走过去,就是青色竹林。地面有些杂乱的痕迹,成正反两个方向。他脱下王大胆的鞋子,按在地面脚印里,刚好吻合痕迹。 姬怯鸡走上前,慢慢道:“王大侠似乎去过那边,然后又走了回来。紧跟着,看到这具尸体,吓不过,一直朝后退,最后死在树下。” 句狐点头:“看这脚印的走向,的确如此。”心里却在奇怪,这个王大胆留在屋子里好好地,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出去?走到林子里,偏偏又遇上了令他害怕的尸体,可是光看贾抱朴的尸身,并未发现有任何惊恐之处。 周小小躲在一边吃吃地说:“我大哥……胆大得很……肯定不会被这什么神医吓死……会不会有其他人杀了他?” 句狐摇头:“就面相来看,王大侠的确是被吓死的。” 周小小回头看看远方靠坐的王大胆,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大哥待我不薄,却在这个鬼山庄里不明不白地死了。那个谢姑娘出去了一晚,还没回,难道她也遭到了毒手?” 句狐来回查看两具尸体之间的痕迹,一时之间没回答。姬怯鸡面临奇难,抛弃了一贯慢吞吞的脾气,当先说道:“那个小姑娘本领比我们大得多,不会有事的。” 句狐回头瞧着两人,皱眉道:“先顾着这里要紧。” 姬怯鸡呆了呆,悄悄对周小小耳语:“句公子好像有点讨厌谢姑娘。” 周小小在抖动中想了想,道:“不知道,反正大哥不是我杀的。” 姬怯鸡呆呆地瞧了瞧周小小,道:“周小小,你当真被吓得不轻,话都说得语无伦次。” 句狐又回过头,道:“这庄里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人,就外面来说,我们都是疑犯。” 周小小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姬怯鸡看着句狐在盯着他,也摇了摇头:“早上我比你睡得还沉,也不会是我,跑起来装神弄鬼。” “那么,只有谢一有可能回来杀了贾抱朴,将尸体抛到王大胆面,吓死了他。”句狐淡淡地说。 话音刚落,安静的林子里飘来一句清脆的女声:“不是我。”紧接着,白衫翩翩的谢一走了出来,额头上带着一层汗。 句狐见怪不怪,道:“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现身?” 谢一道:“刚赶回庄子,来不及歇口气,就被小小的叫声引这里来了。” 句狐哼了一声。 周小小慢慢蹩近谢一,轻声道:“你能回来我还是很高兴的。” 姬怯鸡点头:“我也很高兴。” 谢一笑道:“谢谢。” 句狐咳了声,道:“你还是说下,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吧。” 谢一环顾四周,雾气飘渺,将林子罩得朦胧。她快速说道:“我跟着灯笼照亮的路径走,没遇见地底的埋伏。那些灯笼到了庄门,不再起跳,都落在了行尸手里。这个时候我就猜想行尸是由人假扮的,数了数,发现刚好是三百四十九个,和消失的庄丁数目一样。” 姬怯鸡闻言点头,叹道:“谢姑娘聪慧,和句公子说得不差一二。” 句狐瞟了瞟姬怯鸡,不做声。 谢一抓住飘飞的白衫角,擦了擦汗,继续道:“行尸队伍径直朝山下走去,途中一直没有停歇。我伏在枝桠上向下看,找到第三个行尸是赶尸人,他袖子里藏了个铃铛,以铃铛驱动其余行尸前进,那些行尸面目僵硬,看着像死了一样,我不敢近身去探,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气息。” 句狐淡淡地插了句话:“行尸由庄丁假扮,不过被人用药控制了躯干,是以行走之时无知无觉,如同真的僵尸。” 谢一点头:“原来如此。” “后来呢?”句狐追问。 谢一笑道:“我取过弓箭原本要射死赶尸人,心下又一想,倘若杀了他,余下行尸该怎么办,所以收了弓箭随着他们走了一程,途中没遇到任何接洽的人,看到天亮,便返身回了山庄。” 句狐听后沉吟不语。 姬怯鸡慢吞吞道:“既然去了,又何必回来?” 谢一抓了抓头发,道:“我若不回,你们以为我被行尸抓了去,也炼成了药人,将消息散了出去,那可就大不妙。我家叔叔性情异常,倘若见我没回族里,外面又流传我失手被抓的消息,一时生气,就会提着鞭子杀上山来,见人杀人,见佛杀佛,见鬼还要扑上去咬两口……” “好了,好了。”句狐打断谢一的话,冷淡道,“谢姑娘既然回了,那些题外话不提也罢。” 谢一慢慢一笑,低下腰身,仔细查看两具尸体及周围痕迹。她弯着腰来回巡查一遍,叹了口气。句狐心中一动,问道:“谢姑娘可是看出了端倪?” 谢一用袖革裹住手指,按了按尸骸胸骨后,笃定道:“此人不是贾抱朴。” 句狐连忙蹲下身,道:“何以见得?” 谢一道:“贾抱朴号为神医,自然能医治百病,他的身子骨应该是健朗的,但你按这具胸骨,却是呈软化状。再看尸身底下的小草,草色变黑,赫然是喂了毒血的现象。” 句狐仔细看了看,低叹:“的确如此。”心里道:终究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心细,她能位居谢族五万弟子之首,看来也非浪得虚名。 谢一道:“我在厅中曾经按过方今骸骨,与此具状况一样,由此可推断,底下躺倒的尸体也必然中了和方今一样的毒,再遭分尸。”说着,她取下腰间小小的水囊,倒了些水窝在手中,隔着袖革慢慢拍打地上尸身的面庞,过了不久,句狐便看到死尸发鬓处卷曲了起来,起了皱褶,谢一再抬手一抹,扯下一层稀稀疏疏的面皮来。 地上的半截脸,比刚才的“贾抱朴”更苍白,还带着惨青色。 姬怯鸡突然大呼一声:“师父!” 句狐连忙转首问道:“鸡兄,你可要看好了,这人名叫丁疱,怎么变成了你师父?” 姬怯鸡加急了语气,道:“此人就是我师父!” 周小小从姬怯鸡身后探出头,勉强看了一眼,又躲过身子,闷声说道:“这个……就是你说过的……很早之前教过你赶尸的……道士师傅?” 姬怯鸡点头,面容哀伤地跪拜下来,并褪下长褂,仔细将丁疱分残为两半的尸骸包好,对着他拜了又拜。谢一去竹林里寻来鹤嘴锄,递给姬怯鸡,姬怯鸡闷头接过,驮着丁疱尸骸,躬身朝竹林走。 谢一见他吃力,连忙用手顶着丁疱尸骸,跟在了后面。 周小小一阵踌躇,也脱下外袍,将王大胆尸身挪移到袍子上,背不动,干脆拖着朝竹林走。 句狐在后面迟疑地说:“三十年前,丁疱师傅曾入道观修行,后来碰见神医贾抱朴,便还了俗,两人一起结伴云游,曾经退居海外长达十年。” 一行人走进了竹林,云雾飘渺下,土地仍显潮湿。谢一低头看原先丁疱被埋的旧坟,那周围土壤有翻新迹象,不过坟茔还算完整。她动手扒开土,只从坑底扯出两件衣袍来,其中一件裹满了泥巴。 句狐仔细看了看,道:“是王大侠和贾神医的外袍。” 谢一问:“公子可是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句狐点头道:“明白。” 谢一道:“请公子明示众人。” 句狐看着她说道:“倘若我有遗漏之处,烦劳谢姑娘指正出来。” 谢一点头。姬怯鸡与周小小忙着埋葬死者,嘴中说道:“句公子有话直说,我们听着就是。” 句狐开口道:“好吧,那我从头推断一遍山庄发生的案情。” 他站在满园青翠中,说道:“昨晚亥时,路上耽搁的谢姑娘跟着马车进了山庄,察觉到后院有水工运水。水工去与鸡兄赌钱,中间又碰上了小小兄弟。大家哄闹一阵,都回到房间休息。子时,山庄内所有人熟睡,庄丁睡在后院,宾客睡在客房。子时一刻,有人走出房间,摇响了铜铃,呼喝所有的庄丁齐刷刷地站起!就像是驱赶形式一般,指挥着他们搬运熟睡的宾客,而那些宾客昏迷不醒,显然也是受到了药物控制,行尸们将宾客搬到特定的地方,安静了下来,等着下一步指示。” “这怎么可能!”周小小听后差不多要跳了起来,“这么多人,突然一下子就中了药,全都听一个铃铛的指挥?” 谢一接道:“完全有可能,小小你也看见了,从窗子外走过的那支行尸队伍,动作有条理,都是听赶尸人号令。” 周小小闭了嘴。 句狐说道:“能做到这些而又不伤人的,只有神医贾抱朴的一味药,称之为‘九转还魂丹’。二十年前,他为了炼制此药,冒天下之大不韪,抓来一个村庄的男丁试药,终于激起民愤,使山下一些门派联合起来,伙同山民捣了他的医庐。那年,王大侠刚好来医庐医治积水,碰上了这场动乱。神医对外宣称并无此药,大家在医庐里搜寻一阵,没找到药方,又打不过一旁护法的丁疱师傅,只能零散下山,将此事遗忘了干净。” 句狐语声一抬,环视众人说道:“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神医真的炼出了这种丹药,只是他秘而不宣,将药藏了起来。这之后,他就携着丁疱师傅云游天下,去塞外请回郭云天老爷子,修建了这座万寿山庄。期间,还有一位武林高手,就是历数各派典故如家珍的修谬先生加入了进来,四人滴血为盟,约为兄弟,第二天便各奔西东,彻底散去了联系。” “近月,神医与丁疱师傅回到了山庄,共同约定与郭老爷子庆生。他们在庄内小居了两日,匆匆离去,无人知道他们的去向。直到昨晚,两位前辈才现身在庄内,诸多行为显示与桩桩命案脱不了干系。我心内好奇,苦于没证据佐证,只得跟随在身后,期望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两位前辈插科打诨,拖延了不少时间,可恨我现在才想明白,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何在——是为了给暗处的第三个人争取时间,让他能够剃下宾客头发,制造新鲜的人皮灯笼,故意营造出恐怖的气氛!” 姬怯鸡慢吞吞开口:“句公子说庄内宾客都遭遇不测,为什么我们几个却没事?” 句狐瞥视他一眼,冷淡说道:“这个无从得知,除非揪出幕后真凶,亲口询问他才能知晓。” 姬怯鸡道:“句公子认为神医与我师父是凶手?” 句狐冷冷道:“各种迹象都表明,神医与山庄血案有关联,更何况他还有霸道的毒药和丹药铺路。” 姬怯鸡道:“可是我师父是无辜的。他已枉死,尸身两离,我只希望他入土为安,不再背上任何不洁之名!” 句狐隐隐动怒,道:“这可不是我空口说来的,丁疱师傅有没有冤,必须看他行为是否正当,有没有为神医贾抱朴推波助澜,做了帮凶。” 姬怯鸡还待开口,谢一拉了拉他的衣角,摇头。 姬怯鸡冷哼一声,甩了袖子,站立一旁不再言语。 句狐接着说道:“虽然我并不知道,山庄内发生这等离奇之事的目的是什么,但从眼下的情景来看,庄内转移庄丁的行迹毋庸置疑,而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迫使众人乖乖服下药丸不事反抗的,只有郭云天郭老爷子做得到。” “他是一庄之主,二十年来与各大门派主动交好,赢得了不少名声。这次趁他七十大寿,各门派少不得派出弟子贺寿,他只需在饭食里下好药,当着众人面前先吃下去,余下所有人肯定不会怀疑有他,跟着吃了下去。到了晚上药效发作,他再走出来操作众人,当然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周小小按捺不住,嚷道:“那我大哥呢?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也要害了他?” 句狐回头,道:“小小有一件事没说错——你大哥的确是被他们害死,不是被吓死的。” 周小小梗着脖子喊:“我,我就知道!” 句狐叹道:“不过王大侠也有一半原因是自身引起的。” 周小小瞪眼。 句狐说道:“王大侠二十年前去医庐治病,搬了一晚上的瓶瓶罐罐,第二天吓走朋友尚不自知,这说明什么?” 谢一应声接道:“夜游症。” 句狐点头:“神医偶然发现王大侠偏爱此道,心生一计,用在昨晚陷害他。在这之前,王大侠已经夜游过一次,栽倒在水井里,无意听到了凶器从地底升起的声音。神医担忧把戏被人看穿,唆使丁疱师傅向王大侠出手。神医故意让丁师傅命丧于王大侠之手,迫使王大侠心怀愧疚,那么接下来提出要他掩埋丁师傅尸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王大侠果然没推脱,亲手埋了丁师傅。神医趁我们听到呼喊,外出寻找小小之际,在会客厅点燃有熏香的琉璃灯盏,朝灯芯内添了迷药。” “丑时,我们放松身心熟睡,王大侠替我们把守门户。但迷香药效慢慢渗入皮肤,王大侠熬不过倦怠,也睡了过去。这个时候,庄内空无人声,王大侠睡了一阵,迷迷糊糊站起,想着错手杀了丁师傅,心怀内疚地将他挖了出来,抱着朝回走。神医此时肯定跟在了身后,到了特定地点,轻喝一声,将王大侠唤醒。王大侠清醒过来,看到怀里惨死的丁师傅,心生恐惧,自然将他抛下,神医用石子触动机关,马刀升起来,悄无声息劈开了丁师傅。王大侠自睡梦中转醒,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直朝后退,想远离这块草地。终于退到树干上,避无可避,却也被丁师傅的死状吓死——因为就他看来,丁师傅前后两次都死在他手里,且不能入土殓葬,无论换作谁,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神医走回竹林,将坟坑周围泥土平复,又给丁师傅装扮,只是有一点,原先铺在坑底的袍子没法替丁师傅穿上,他将衣袍内裹上泥土,放在王大侠遮盖的衣物下,算是给老朋友做了个衣冠冢。可笑的是,丁疱师傅死后都被利用尸身,不得安息,那件衣袍也不是他原来所有,是他一心挂念的‘老医鬼’所持之物,衣装遮掩了朋友的祸心,却引得他送死!” 句狐一口气说完所有,再冷冷盯着姬怯鸡,道:“鸡兄还有疑问吗?” 姬怯鸡叹口气,周小小目瞪口呆地站立。 谢一叹道:“公子的推断果然精彩,只是眼下,我们的处境却是危险。” 句狐一怔,道:“谢姑娘何出此言?” 谢一抬眼目视句狐,道:“公子可曾想到?我们几人侥幸活下来的原因?” 句狐摇头。 谢一笃定地说:“因为我们被神医挑选出来,特地留到最后才赴死。你想,神医躲在庄内不见踪影,也放任我们走来走去,如果不是有提前安排好的陷阱来对付我们,怎会这么大方地让我们活下去?” 句狐皱起眉,周小小跳到姬怯鸡身后,左右张望四周。 谢一并没有说错,因为话音一落,就在这间安静的竹林里,突然又浮起一阵奇异的声音,如同野兽噬骨,咯咯咯地涌过来,遮住了叶子的翠绿。 周小小最先惨叫出来:“啊啊啊!有僵尸!” 第 9 章 周小小看到的僵尸准确来说应该是药人,他们身体梆硬,双眼呆滞,从竹林后面的小门涌进来,直接朝着句狐等人逼进。露水撒落在衣衫上,浸湿了皮肤,有些药人的头皮被揭走了,只剩下白红色的生肉翻在脑门上,流淌着腥臭的汁液。 周小小边退边呕吐,句狐抓了下姬怯鸡,急切说道:“烦劳鸡兄护住小小,谢姑娘来断后。” 谢一听闻异变时,早从背上取下长弓,双脚反踏星宫位置,扣弦而射,朗声说道:“你们退。” 句狐带着其余两人疾退,向着月牙洞门而走。 谢一的银箭如同破云闪电,迅疾飞向首个药人,没骨两寸。药人身子摇晃着倒下,旁边同伙再度冲上。谢一朝后翻飞,未及落地,已从箭囊抽出两枚羽箭,身子一当停稳,反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发射两箭,噌噌轻微响声拂过,又有两个药人应声而倒,她的动作却是如同行云流水。 句狐见她羽箭逐渐减少,情知支撑不了多久,招呼着她一起退下。谢一且战且退,不忘提醒他:“公子注意脚下,我怕有埋伏。” 这句话提醒了句狐。他抓起一把石子,在迈步前投射出去,等到地面无恙,才扯着周小小旋走。谢一羽箭用完,纵身跃上一旁树枝,身姿灵巧一翻,像只翩跹的白燕,专拣枝叶栖息。 句狐三人冲出树林,发觉外围又有药人候着,一个个面容可怖。周小小惊叫一声,朝着药人网开的那面冲去,句狐与姬怯鸡只能跟上。路途上用石子敲击地面试机关,倒也有惊无险。 远远见着山庄大门了,句狐松了口气,这时,背后却传来谢一的声音,在叫着:“公子小心哪,这批药人故意网开一面,就是想逼着大家退向大门——” 话音未落,大门忽然桄榔关闭,周小小猛冲到门前,挨了一记撞击,发出一声闷哼。姬怯鸡抓起他的衣领,两人互相扶持了一把,突然又是轰地一声巨响,门槛上的白玉石条分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坑来! 这下,就连句狐都收不住脚,眼看要直沉入底。他来不及发出呼喊,一道鸣镝声破空而来,光亮闪过,在他颈后擦了点火辣,迫使他抬手去抓,刚好将手臂搭在了未陷落的土方上。谢一足不沾地掠过,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出了陷阱。 底下的姬怯鸡与周小小却没有这么好运,惨叫两声,坠入无底深渊,良久才能传来回音。句狐被谢一带离了埋伏处,在树下站稳脚,连忙回头看向大门处。只见白玉石徐徐关闭,遮住了洞口,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除了周围散落的土块,一切在片刻间归还了原处。 “好霸道的机关术。”句狐惊魂未定地喘气。 谢一答道:“这样的机关城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由此可见,山庄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修建了陷阱,直到今天才全部启动。” 句狐忙道:“那小小他们跌落进去,可有性命之忧?” 谢一看看他惶急的面色,想了想,才道:“我猜测没有。因为小小功力最弱,鸡大哥又散了功,随便放支暗箭就能杀了他们,没必要打开机关将他们困住。所以我想,应该是凶手想抓住他们,威逼他们做什么事,至此才要花费精力布置。” 远远地,药人遁入树林里,隐身不见。 句狐叹道:“希望如此。”他看到谢一朝前走动两步,在试探脚下,禁不住问道:“谢姑娘这是干什么?” 谢一转脸道:“我先请问下公子,接下来你打算怎样做?” 句狐站在树下考虑,没说话。 谢一微微一笑:“倘若公子累了,你可以先下山去。” 句狐再叹:“实不相瞒,我身上也曾中过毒,目前没有发作,长久以来是个隐患。” 谢一再问:“那公子打算怎么办呢?” 句狐道:“我想寻到贾抱朴讨要解药,如果他不给,我再作打算。” 谢一走回,朝着句狐躬身施了一礼,轻轻道:“得罪了。” 句狐奇道:“怎么?” 谢一不答话,抓住他的腰带,手上使力,将他提到了走廊顶覆上,句狐摇晃两下,终于站稳。谢一拉住他的手,朝前奔跑。句狐只觉脚下生了风,来不及在瓦盖上踏脚,就被迫向着前方飞奔。他急着喊道:“谢姑娘带我去哪里?” “后院。” “为何去后院?” “公子想想,整个山庄最不合理的地方在哪里?” 句狐根本来不及想,也来不及站稳脚,只得随着谢一纵身向前。 谢一说道:“水车。那十辆运水的水车有问题。我进庄时,凑巧碰见水车驶到后院,水工将十辆车的水倾倒入水井中,却不见有水溢出来,由此可见水井底部有旁生的通道,吞了马车的水,运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句狐也在慢慢思索,叹道:“谢姑娘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万寿山庄原本就有地下水源,为何还要从外面运来食用水?” “看看就知道了。” 山庄后院屹立在白雾晨光中,静静悄悄。 谢一找来绳索,亲自替句狐捆在腰身上,反复试了试松紧,才将他送进水井里。句狐沿着绳索慢慢朝下攀爬,衣衫尽湿,右手高举火折,仔细照着井内壁。摸索了一会,他感觉到脚底有股激流在吸附着他的靴子,连忙喊道:“井里果然有通道。” 谢一在上面问话:“公子可要进去瞧瞧么?” 句狐紧紧扒在井壁上,进退两难。他没说话,上面的谢一似乎理解他的处境,替他做了回答;“这样吧,公子先上来歇息下,我潜进去探探再说。” 句狐暗道: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果断!不由得鄙夷起自己,怕谢一等得久了,忙道:“我去看看就行。”他碾熄火星,将火折压好,塞进嘴里,两臂一沉,压着水涡滑入了井底。 左边有一丝光亮,他急速划水,朝着通道游去。后面传来一阵水花拍打之声,他卡在通道里不能回头,猜测是谢一也下了水,胆子更加大了一点。游了一阵,来到光亮开阔处,谢一赶上了他,拉了拉他的裤脚,并向上面点了点指头。他会意,退到一边,谢一哗然一冲,如同一尾灵活的鳗鱼,当前蹦了出去。 句狐连忙跟上。 外面光线明亮,温度适宜。 句狐趴在水池边,打量四周。这是一处小边院,荷池幽幽,花香阵阵,蔷薇架下,还有一个秋千在风中微微晃动。谢一水淋淋地站在假山旁,替他守住了门户。 句狐心下感激,连忙爬了上来。 谢一道:“这里好像是女眷居住的别院,没一点火杀气。” 正说着,一个小小的女童跑了出来,扭动着胖胖的身子爬到秋千上,奶声奶气地叫着:“爷爷,来客了!” 女童不过六岁光景,头上扎着元宝髻,系着粉红缎带。她的小袄也是粉红的,衬得一张娃娃脸如同琢玉一般,看着十分讨喜。 谢一笑道:“好可爱的娃娃。” 应声而出的还有一道魁梧身影,红袍白脸,颏下无须,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句狐看了一眼,掀了掀嘴皮子:“这个就不可爱了。” 红袍老人哈哈一笑,张开双臂,老远就向句狐迎过来,边走边说:“小狐终于找来了!哈哈,哈哈,不错呀!” 句狐冷了脸,躲闪至一旁,道:“老爷子不必再出来迎了,你的厚爱我担当不起。” 老爷子郭云天的手杵在空中半天,最后落在了自己的头发上,抓了抓。他打了个哈哈,将目光转移到谢一身上,道:“你是谁?礼客单上没有你。” 谢一不卑不亢施礼,道:“越州谢一。” “谢族人?” “正是。” “可有拜帖?” 谢一低头看看浑身湿答答的衣物,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油包、两张淋湿的银票和一张小弹弓,随手放在石桌上。女童从秋千上爬下来,踮脚摸走小弹弓,谢一见了连忙扑向女童,嘴里道:“呀,这个是姐姐的,拿不得,拿不得!” 句狐咳嗽一声,谢一勉力站直身子,拈起一张银票,朝女童摆了摆,似乎有交换的意思。 郭云天的脸色稍稍僵硬,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谢一道:“贺寿。” 郭云天摆手:“寿已贺了,你且去罢。” 谢一摇头:“不行。” 郭云天鼓起眼睛:“为何不行?” 谢一抬眼目视郭云天,道:“还有两位朋友下落不明,恳请老爷子打开机关,帮我们查一查。” 郭云天冷冷道:“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困住了他们?” 谢一微微笑道:“谢一既然来到这里,自然有一番道理。” 郭云天冷笑:“娃娃好大的口气,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跟我说道理。”他当即后退几步,伸手将秋千上的女童提了下来,朗声大喊一声:“袁木何在?” 女童在郭云天手里蹬着两条小短腿,也奶声奶气喊了声:“袁木何在?” 郭云天面皮一紧,拽着女童抖了下,让道一旁。 面色不愉的句狐竟然也让在了一边,使谢一看清了宅子中间的那条路,那个人。 叫袁木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十指有泥,腿短臂长,两臂垂落过膝,直达小腿。穿着紧身衣裤,像是一桩硬邦邦的榆树走在青石砖路上, 寂静中,句狐开口说道:“‘八臂神猿’袁木,十指灵活,擅长软硬两攻,谢姑娘可要小心了。” 谢一歪头看着袁木慢慢走近,道:“我见过袁先生的功力。” 袁木阴恻恻说道:“在哪里?” 谢一盯着他的手,道:“庄内的树林里。” “哦?” “我踏着三丈高的栾木行走时,曾经看到有细密白丝分布在树尖上,到了晚上这些丝线便成了人皮灯笼的索道。” 袁木再次阴恻恻一笑。 谢一道:“但我知道光凭这些丝线没法操纵近四十盏灯笼,一定要一个十指灵活身轻如燕的傀儡提着,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号称九州第一指的袁先生肯定在这里。” 她鞠了个躬,道:“今日一见袁先生圣容,诚不我欺。” 就在谢一未抬头、白色衣衫还未伸展开时,她突然出手了! 旁人根本没法形容这一击的快速,似乎眼角才捕捉到一点白影子,而一阵风已经悄然掠过。袁木初临此变,以不变应万变,抬起双臂迎上,用真气防御全身。谢一斜穿过袁木臂下,如同软滑的泥鳅,带动衫子呲呲轻响,以绝巧力道点上袁木耳后|穴,身子掠到老远。袁木摇晃两下,险些站不稳。他摇摇头摆掉眩晕感,一拳打出,突然听到一声大喊“住手!”又连忙住了手。 说话的是郭云天,苍白的脸上也迸出了点红晕。那声大喊似乎带动了他的全部力气,喊完之后,他就咳嗽不停。 句狐站在一边冷冰冰地说:“老爷子莫要动气的好,看样子你这是大限将至。” 郭云天放下女童,女童丢了小弹弓,挤到他胸前,不断给他顺气。“爷爷呼呼,爷爷呼呼,不痛了哈。” 郭云天摸摸女童的头,道:“老袁先带果子下去吧。” 袁木伸手接过女童,看她满脸泪珠,伸长两臂将她举起再放下。如此反复几次,女童被逗得咯咯笑,揽过他的脖子,脆生生地说:“帮我拿,帮我拿,小弓。” 谢一连忙抓过石桌上的小弹弓,塞进袖子里。 句狐斜睨一眼,半晌无语。 郭云天望向滞留不走的袁木,道:“谢姑娘方才那招看似惊险,实则大有名目。她先声夺人,脚踏坎水位,手袭你耳根下一寸乔空穴,使了一招‘飞星暗度’。这一指刺出来,不死即残。但她发了半招后,还能中途改变方向,专挑耳后两寸穴位,才使你不至于倒下去。”说罢,他拍了拍袁木肩膀,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们要服老啊!” 袁木抱紧那名叫果子的女童,一声不吭转身离去,走进了旁边小小的竹篱房内。 郭云天转脸再看着谢一,道:“我信你是谢族人,随我来吧。”当先迈步走上宅中石道,进入红漆大门中。谢一拉拉句狐衣袖,句狐只得随她一起。 郭云天穿过两道竹帘,带着两人来到一间石屋里。屋子里有石凳石床石龛,左右各立玉石灯柱数柄,点着长明灯。白灿灿的灯光撒落下来,照亮了当中石桌上的长槽。 石槽两米长短,半丈宽阔,厚度包裹了石桌,不可计量。 郭云天看着石槽,说道:“这是修谬先生设计的山庄减缩版块,不过用了两天而已。我日夜督促工人修建山庄,再由袁木安置机关,前后花费了两年。等山庄建成后,所费银两一千两百万全部由贾神医支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谢一摇摇头。郭云天再看旁边,问道:“小狐呢?” 句狐袖手一旁,道:“相传三十年前,华朝发生一件大事,才致使今天圣上蒙受天恩,坐稳了皇位。” 谢一眼睛一亮,道:“你给讲讲,我特别喜欢听轶史。” 句狐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当今圣上是当年华朝李氏弘毅太子的皇叔,趁太子府举丧之际,圣上发兵包围太子府,将太子及宾客千人屠戮干净。太子妃在家臣保护下拼死逃脱,产下遗腹子,取名为李复,太子妃随后自缢,追随太子而去。李复成人后,娶汴陵富商女叶氏为妻,生下一个男孩,血脉得以延续。小公子自小生活优渥,李复万望小公子懂得覆冰守残之辛苦,替他取名为沉渊,贯以母姓,即是当今的公子叶沉渊。” “圣上探明当年太子血脉未灭,再次发兵包围叶府,势将叶府清剿干净。李复及叶氏被诛,皇太后赶来护住了六岁的小公子,亲自将先皇的丹书铁劵挂在叶沉渊胸前,誓死不退一步。圣上下了一道诏令,命小公子终身不得踏出汴陵一步,叶氏世代免除官爵,位同平民。皇太后含恨饮下鸩酒,以命换取小公子十年太平。” “十年之后,小公子长大成人,自请外调,退避海外,终日与棋为伴,不问世事。这时,贾神医携着丁疱师傅回到中原,出现在万寿山庄。然而谁能想到,他们就是三十年前护送弘毅太子妃的家臣呢?” 第 10 章 句狐一口气说道:“弘毅太子去得早,没法看到李复拼命抱残守缺,不事反抗的局面,但贾神医与丁师傅看得到,他们在灰心之下,开始结伴游荡江湖。时间过了十年,贾神医找到了老爷子你,动手修建这个山庄。我猜想,那个时候的经费全部都是由贾神医支付,缘由就在于他需要这个山庄,或许想在地底埋下什么秘密,或许用山庄作为他遮掩耳目的地方,具体原因我无从得知。但是我想,老爷子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肯定是准备解释一些事情吧?” 郭云天盘膝坐在石床上,微微咳嗽两声,面色从容。他没说什么,伸指按了下石槽边侧,一阵极其轻细的机杼摩擦声传来,石槽赫然发生了变化。 一些高高低低的建筑楼阁徐徐出现在槽面,其规格布置与万寿山庄一模一样。亭台轩榭、假山荷池、青竹高树、流水马车一一俱全,雕刻得栩栩如生。虽然是石具,但路面细小的纹理、砖格,长廊的琉璃瓦,水井边的竹架瓦栏全部活灵活现,谢一忍不住将手指捺向那些平面,还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参差感。 她发出喟叹:“太精致了,如果能送给我多好。” 郭云天将她的头推向一边,淡淡说:“丫头可要看好了。” 句狐追问:“看什么?” 郭云天在石柱雕成的大树上一转,轻微响声又起,刚才完整如镜面的山庄再次发生变化,就像是在句狐面前转马灯。方方正正的石砖有十几块开始陷落,一些铁片冒出地面。 句狐恍然道:“这是山庄内埋伏马刀的地方。” 石槽第二层仍然在变化。 石头树木开始摇晃,底部下沉,露出一条细密的通道,同时有一股小小的绿色水流注入了通道,沿着地下走向弯弯曲曲奔跑。 看到这,句狐忍不住拍了下大腿,叹道:“哎,我说山庄有密道吧,那神医贾抱朴在前面踏地面、敲廊柱试机关,带着我也只在砖面和建筑上查找,哪里想到真正的开关在树身上?他做戏做得滴水不漏。” 郭云天道:“这些树是袁木亲手植的,草皮、虫子、蝉蜕都布置得像真的一样,没有人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小狐看不出来也是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自责。” 句狐忍了又忍,终于抬头盯着谢一,冷冷道:“你看出来了吗?” 谢一笑了笑,不回答。 句狐哼了声,又道:“怎么看出来的?” 谢一还是抿嘴不答,他扬手要打,她连忙躲过,才开口说道:“追踪行尸回来的那会儿,天亮了,我才看见树木顶部系了白色丝线,线头却不见了。我当时猜想树身应该是空的,就敲了敲,果然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不过我在树上试了半天,没找到发动机关的方法,后来被你唤了出来,没机会说,一直拖到现在。” 句狐冷哼一声,不再看谢一,低头继续瞧着机关城模型。 马刀显现了,绿水通道联通了,剩下来的就是重机关。树林东端、山庄大门、耳门、荷桥上、边院井栏多处均设计了箭林血池、锁子骨、骷髅坑等陷阱入口,一层连着一层,只进不出,看得人心胆颤。 这些仅是死物,倘若是活的,不知陷身在内的人该是多么痛苦? 句狐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抬头逼视郭云天,冷冷道:“老爷子为我们展示这些,到底有什么意图?” 郭云天慢慢叹口气,道:“我老了,又快死了,只有外面那个女娃放心不下——” 句狐接口道:“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郭云天低眼垂视双膝,面色疲倦:“我想助你们逃出去。唯一的要求就是带走娃娃郭果。” 句狐冷笑:“你当我们走不出去?一定要求你?” 郭云天叹息再三,道:“小狐,我即使对不起天下人,也一定对得起你。你想想,这些年来,我可亏待于你?” 句狐冷冷道:“那又如何?” 郭云天苦笑,面色有所隐忍,他盘曲的大腿在微微颤抖。谢一突然伸手按住了郭云天发抖的双膝,对着句狐说道:“老爷子有些不对劲。” 句狐狐疑地掀开郭云天袍底,隔着白色亵裤,他甚至都能看见老爷子两条大腿肿得透亮,隐隐带着黑红色。那不是血管的颜色,而是种很熟悉的感觉。 郭云天挥开句狐的手,以指尖代刀刃,朝着自己腿部划了一下。 顷刻间,一股黑色的血水流淌出来,冲出一缕浓浓的腥臭味。水流淅淅沥沥朝着石床底下撒落,血肉模糊处,突然又有经络在扭动! 句狐吃了一惊。 一条半尺长的虫子被冲到地面,紧跟着,是第二条。它们诡异地扭动着,蚕食着败坏的血污。 郭云天抬头,面如死灰:“你认得这个吧?尸虫,我身子已经被它淘空了。” 句狐道:“你身上也有?怎么会弄成这样?” 郭云天道:“小狐哪,你们顺着水井游进来的,现在该知晓马车拖来的水用来干了什么吧?” 句狐倒吸凉气:“怕是给果子吃的。” 郭云天长叹,道:“我最放心不下这个小娃娃,她是郭家唯一的血脉,如果断在这里,我没有脸下去见她的爹娘。” 句狐沉默不语,郭云天转眼看着谢一,谢一也在沉吟,他突然一下子拜倒在谢一跟前,慌得谢一手脚不知朝哪里放。 “谢姑娘能否带走果子?只求赏口饭给娃娃吃,不求长大成什么气候,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了得。” 郭云天拖着臃肿的双腿拜伏不起,谢一摆着手,道:“老爷子快起来,你这大礼我受不起。” 句狐拦了一下谢一,面向郭云天道:“还是请老爷子先揭示这庄内的秘密吧。” 郭云天不动。 谢一抓头道:“好吧,我把果子带回族里,老爷子请放心。” 郭云天请两位小辈离得远些,才将大腿绑紧,扯过衣袍盖住下身。他不断咳嗽,染得面皮刷了层血色,花白的头发似乎也焕发着生机。句狐与谢一对视一眼,掀了掀嘴皮,无声说道:“回光返照。” 谢一了然,点头。 郭云天闭着眼睛思索一阵,才开口道:“小狐讲的故事都没有错。三十年前,贾抱朴拼死救下太子妃,暗中照顾李复家人。谁料李复安分守己,为了表示他对圣上没有反心,竟当庭驱逐贾抱朴,将贾抱朴独子献与圣上做人质。贾抱朴为保住独子,主动臣服于朝廷。圣上听闻贾抱朴妙手神医,罢免他死罪,只令他研制延延益寿的丹药。贾抱朴将家人寄送到关外,带着丁疱在深山开庐炼丹,为了试验效果,他抓来村民炼药,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朝廷此时才知贾抱朴炼制的不是不老药,是毒药,大怒,发兵围剿医庐,军队还没走到山脚下,贾抱朴已经带着丁疱逃走了。圣上抓不到贾抱朴,巧立名由,以连带罪名诛杀了李复及叶氏。” “我本是塞外牧马人,平生不过问世事。贾抱朴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将我全家从塞外接回,用钱修建了这所山庄,要我在内主持庄务。庄里最先有五十口人扮作我的家眷,都是他找来监视我的。再者他对我有恩,我不得不从。他在二十年前请来通百家之长的修谬先生,暗中埋下许多机关,就是为了提防日后圣上发难,想在庄内练兵,帮助少主李复夺取皇权。那个时候,他也提防不到小主人会在几年之后出卖他。” “圣上的追杀诏令下达后,贾抱朴就带着丁疱东奔西藏,甚至还退避到海外寻仙。与此同时,李复的孩儿叶沉渊长大了。在皇太后的福荫下,叶沉渊有幸跟从名士学习,练得文武全才震惊了朝野,此时,圣上又有诛杀叶沉渊之心。叶沉渊自请外调,贾抱朴偕同丁疱回到中原,开始着手实施一项计划。” “贾抱朴一月前在我庄内水源放下尸毒,假托我的名义请来青城方今桐城苏二,沏了一壶好茶看着他们饮下。那两人与我有旧交,当然不会提防贾抱朴有残害他们的心思。尸毒水中有虫卵,喝下后,一月之内卵破虫出,游走在体内,一旦发作令人痛不欲生。贾抱朴又提点两名庄丁饮下此水,说是为了方便日后。我坐在厅内,回头看看屏风后穿插来往的郭家人,心想他们怕是也保不住了。” “果然贾抱朴冷冰冰地对着我说‘老爷子,这个山庄修了二十年,给了你们郭家二十年的好日子。一个月后,我要在武林中掀起一场风暴,可能会误伤到你们郭家人,为了做戏逼真,你们郭家大大小小五十四口人,一个都别想走出山庄去。’我一听,心凉了半截,说道‘神医要做什么,我老头子陪着你就是,怎么要连累到我这无辜的家人?’贾抱朴只冷着声音跟我说,‘三十年前弘毅太子薨殁,十年前少主李复薨殁,我没了依傍,和皇帝有仇。现在时机到了,我一定要报仇。别说你们郭家,这天下大小门派都在我的算计之内,谁挡着我,我第一个毒翻他们全家!’我听着贾抱朴口气,才知道原来这事还不是毒杀方今苏二、灭掉郭家人这么简单,他的目的很长远,是整个武林。” “我哀求贾抱朴给解药救我郭家人,他只给了三粒丹药,我心想孙儿孙媳重孙郭果再加上我,一共有四人,料到他是想牵制住我们一人来服从他的计划。孙儿孙媳听说这个变故后,怕我为难,两人当晚就悬梁自杀,留下一封血书要我照顾好郭果。我忍痛不发丧报,对外依然装作忙碌七十寿宴的事,暗中派袁木出庄求援,没想到袁木拒绝了我。” 听到这里,句狐叹息一句:“那袁先生恐怕也是贾抱朴的人。” 郭云天重重点头,顷刻间,像是老了十岁,几丝皱纹爬上他的眼角。他接着说道:“我站在庄外看着来来往往的庄丁、‘郭家人’,总算想明白了,这偌大的万寿山庄,其实不是我的,只有郭果一个小娃娃,才是我的家人。那些庄丁来去的脚步轻缓,做事不燥不惊,哪里有一点下人的样子。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承认,我是贾抱朴手中的一粒棋子,他早在二十年前,就布置好了这一切——他将三百五十个少年放在庄内,日夜训练,二十年后,他们就成了一批死士。为了怕他们露出马脚,他甚至给他们喂了‘九转还魂丹’,将他们炼成药人带出庄去。” 句狐忍不住开口问道:“那贾抱朴现在哪里?” 郭云天摇头,再咳嗽,咳出几丝血迹,句狐不敢再插嘴,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举行寿宴前两天,各派弟子陆续来到山庄,贾抱朴也回到这里。他在名单里选了四人——王少侠、姬道长、周小天和小狐你。他坚持你们四人必须不能死,所以我只在你们房内添了软香,单独沏了茶水,那水是干净的,茶叶却动了手脚。” 谢一听到这里,忍不住开了口:“那我呢?” 意思是她怎么没死。 郭云天看着她叹气:“你是半路跑出来的,根本不在宾客名单上。” 谢一放下点着自己鼻子的手,鼓了鼓嘴巴。 郭云天再叹:“谢姑娘安然无事也是得益于自带水囊,没动庄内一滴水的缘故罢。” 谢一摸摸腰畔的小水囊,点了点头。“这是我从乌衣台带来的地泉水,清冽可口。”句狐瞪了她一眼,她又讪讪地说:“其实是我家叔叔不准我乱吃乱喝外面的东西,怕中了道行。” 句狐嗤笑:“说到这,你给老爷子交代下来晚了的原因吧?” 谢一连忙道:“机缘巧合机缘巧合,算不得数的。” 郭云天轻轻咳嗽,道:“我也好奇谢姑娘怎么来晚了,刚好躲过了一场劫难。” 谢一低头不语,偷窥到句狐不依不饶地盯着她,她只得抓了抓头,说道:“我走到山庄脚下,看到两只兔子打架,一时好奇,就跟着去了……” 句狐转脸看着郭云天,轻声道:“老爷子,后面的事呢?” 郭云天再度开口:“那姬道长其实并不在特选名单里,是丁疱央着贾抱朴加上去的。他当时对着贾抱朴说‘老医鬼,你要我陪你做戏,那我徒弟就必须活着。我可以送死,他就不行。我那徒弟又乖又听话,二三十年没见了,还在外面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把我以前住过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我回。冲着这份孝心,你也不能毒死他。’贾抱朴缠不过他,就答应了,用笔将姬道长的名字勾了出来。” 句狐长叹:“丁疱师傅果然是向着贾神医的,我说他在演戏吧,姬道长还不信。” 谢一却是追问:“贾抱朴选出句公子他们四人,是有目的的吧?” 郭云天点头:“贾抱朴打算在庄内炮制一番番鬼怪杀人的奇案,为消除自身嫌疑,少不得安排几个证人目击整个过程,所以他选到了小狐身上。小狐和他没直接关系,又是倡优,日后常常行走在民间,可以将庄内的故事编排成戏曲唱出去。周小天胆小,受到惊吓后自然会添油加醋说到山庄有鬼,任谁也想不到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至于王少侠,那是为了增添一些离奇的鬼气招来的,最终也会被贾抱朴设计死。” 句狐伸手虚拦一下郭云天继续说下去,问道:“那贾抱朴作恶多端,假死被我识破,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郭云天闭上眼睛,长叹不语。 句狐奇道:“老爷子为何两度回避此人,不说出去处?” 石屋里只有轻微机杼摩擦声,郭云天忍痛咳嗽声,其余一片死寂。谢一回头瞧了瞧句狐愠怒的脸,道:“贾抱朴已经离开了山庄。” 句狐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谢一回道:“因为袁先生。” “这又关袁先生什么事?” 谢一叹息:“公子可记得,刚才屋外的袁先生穿着什么衣服?” 句狐笃定道:“黑色。” “瞧着可是眼熟?” 句狐仔细回想了下,道:“与内院庄丁差不多样子。” “这就是了。”谢一道,“袁先生手中有泥,两臂过长,为了在山庄内隐藏行踪,他只能长期蹲下整理花圃,装作成园丁的样子。先前公子曾说,庄内护院男丁有三百五十名,除去竹林里埋葬的残疾和袁先生,这庄内应该还余三百四十八人。但我追查行尸队伍时,却有三百四十九人,由此可见,是贾抱朴化妆成赶尸人,混在了队伍中,不仅可以转移走三百多死士,还能保证自己无声无息遁去。” 句狐怔忪一下,道:“这贾抱朴好重的心思。” 郭云天最后说道:“昨夜子时一刻,贾抱朴摇响铜铃,驱动药人庄丁搬动昏迷的宾客,将他们塞进边院地道入口,下面有袁木守着。贾抱朴带着丁疱去前面厅里布置,我负责将宾客头发剃下。每次剃了一个,就顺着地道水流推走一个,看着他们朝着袁木飘去。我早就知道袁木会干什么,心里长怀愧疚,所以提前吞了山庄里的水,打算一死来谢罪天下。现在我的时辰到了,小狐请你们回避下吧,让我安静一会,念两段经文,洗刷我生前业障。” 说着,他紧紧闭着嘴,面容上抑制不住一股死灰颜色,显得萧索难耐。 句狐怔了怔,道:“袁木在地道里——” 谢一轻轻接道:“做人皮灯笼。” 句狐打了个寒战,当先走出去,头也不回。谢一抓起郭云天身边的小木匣,打开一看,果然是三粒碧色药丸,向他拜了拜,才走了出去。 院落外阳光明媚,花朵盛开。 句狐深深吸了一口气,谢一将一粒药丸递给他,说道:“快吃吧,贾抱朴给老爷子的解药,应该假不了。” 句狐伸手接过,咕咚一声吞了。 谢一又道:“贾抱朴虽然说话真真假假,让人摸不到底,但对老爷子应该是不错的,他们毕竟是八拜之交,没必要再给老爷子孙儿孙媳假药来坑害他们。” 句狐冷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中的毒和郭家人一样?” 谢一道:“老爷子临终前特地摆出三粒解药,就是暗示公子等人的毒症和他儿孙辈一样。” 句狐奇道:“他为什么要暗示?” 谢一叹:“因为不方便说。” 句狐冷淡地挑了挑眉,以示不解。 谢一道:“公子当真以为,郭老爷子胁迫贾抱朴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句狐反问:“难道不是?” 谢一摇头:“不是,是老爷子自愿的。” 句狐震惊。他号称为百事通,知晓众家典故,听到这句话后,自然应该震惊。因为他发现,事情的发展朝着出乎意料的方向跑去,谢一每次语出惊人,似乎都比他看得深远。 不管怎么样,他都有些不服气。 句狐的怀疑显露在脸上,谢一看了说道:“公子不觉得老爷子太容易妥协了吗?他明明知道袁木先生是贾抱朴的人,还放心将孩子交给他托管,这中间的牵连,值得深思呀。” 句狐慢慢说道:“你的意思是指,老爷子根本就是存心要把山庄变成鬼庄,埋下这一桩桩血案,而不是在执行贾抱朴威逼下来的计划?” 谢一点头:“正是。” 句狐追问:“何以见得。” 谢一突然支吾了起来,脸红着不说话。句狐再逼问,身后传来一道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盘问。 句狐回头,看到一脸青灰的袁木抱着女童郭果走了出来。郭果伏在他的肩头似乎睡着了,小袄红彤彤,映着小脸也是红彤彤的。 袁木径直走到谢一跟前,对着她施了个大礼。 谢一连忙还礼。 袁木道:“无论谢姑娘信不信,我们做这些,并非无奈而是势在必行。” 谢一道:“为什么?” 袁木道:“只要能掀起武林中的动乱,即使要我们死一百次,我们也甘愿。” 谢一想了想,道:“难道是为了遮人耳目?” 袁木叹道:“谢姑娘聪慧。”他将郭果递给谢一,摸了摸孩子的头,再叹息一声,转身走向屋内。“果子一个月来喝的是外面拖运进来的水,并未中毒,老爷子甘心为贾抱朴驱使,我枉杀数百武林人,无法在江湖立足,当即追随老爷子去了。” 过了片刻,宅院燃起大火,风一吹,烧得熊熊惨烈。 句狐拉着谢一躲到假山后,亲眼看着所有屋子化为乌有,最后只留下了石屋残骸,和内中两具并排坐立的尸体。 句狐道:“不过一盏茶时间就烧光了,这屋子里怕是早就埋了燃料。” 谢一也震惊说道:“老爷子和袁先生真的是抱着必死之心。” 句狐走到废墟前,仔细瞧了瞧那两具尸体,过后说道:“是他们无误。”再回头看着谢一,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断定老爷子是甘愿犯下血案,不是被贾抱朴逼迫的?” 谢一抱着女童郭果走在前面,道:“你曾经说过二十年前贾抱朴与其余三人结拜,现在山庄出了事,我们只见到其中的三人,唯独少了一个不曾露面。” 句狐沉顿不语。 谢一继续道:“结拜中的最后一人修谬先生号称通晓百事,公子你也是此中高手,能不能告诉我,修谬先生和你有什么关系?” 句狐低声说:“修谬是我师兄。” “那他现在身在何处?” “陪在了叶沉渊左右。” 谢一转过身,看着句狐道:“既然修谬先生近侍叶公子,神医贾抱朴句句不离为先主报仇,由此是不是可以推断,贾、丁、郭、修四人其实都是弘毅太子的家臣?他们三十年后聚在一起,发动幽灵山庄的计划,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不就是为了转移皇帝的注意,好使他们的小主人退避到海外?” 句狐叹气:“这个我真的不知。” 谢一表示不相信。 句狐再次叹气:“我自小就与师兄不亲近,六岁起就在江湖里飘荡,做了戏子。师兄觉得我有辱师门之威,早就和我断绝了往来。” 谢一道:“哦,原来是不亲近。” 句狐闭嘴。 谢一再道:“这场屠杀涉及到大大小小四十个门派,只要是能说出名号的,都有弟子折损在这里。当今华朝皇帝在马背上取得天下,那些禁军统领十有八九出身于江湖。现在贾抱朴施计将所有门派一网打尽,乱了统领的根基,他们势必不安,要求皇帝彻查此事。皇帝经过三十年的皇权浸渍,我不相信他还能容得下这些草莽出身的老臣,依照他前面对付李复的手段,他一定假借这个机会查案,暗中将那些统领全部清除。这样,留下来的都是正规血统的军士,皇帝睡觉也会安心。等他再想着去追查叶公子下落时,那贾抱朴说不得又做些翻云覆雨的手段,搅动皇城人心惶惶。甚至,他还可以反口污蔑皇帝容不得江湖人,唆使门派其余弟子反抗帝军,暗中祸乱了中原。如果此时,有人出面平息动乱,诛杀贾抱朴,那他是不是可以聚集民心,使天下志士团集在他周围?所以说,无论贾抱朴怎么做,对于他想报效的人,是百利而无一害。刚才公子也听见了,袁木先生是怎么说的,他说‘我们做这些,并非无奈而是势在必行’,由此可见,他们准备好久了,也准备足够了,仅仅是在等待一个机会,机会一到,为了他们的主人,即使眼看着要牵连众多无辜人士,他们也不会回头了。而那个主人,一定要隐藏得很深,不能让外人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他的出现,是奠基着众人的尸骸走出来的。公子你说,放眼整个华朝,谁还能有这个资格让让郭老爷子、丁疱师傅、袁木先生前后争先赴死,能让三百多名庄丁乖乖吃下药丸而不反抗?如果他本人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谁会甘愿臣服在他脚下?” 句狐惊立原地,叹道:“你很可怕,能知一而推三,还好我不是你的敌人。” 谢一道:“我是南翎国人,与你们华朝无关。你自然也不是我的敌人。”她寂然走向焚烧了的石屋地基,轻声说道:“这天下,只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才可怕。” 第 11 章 郭果仍在沉睡,谢一撕下布衬塞住她的两耳,将她的头偏向于自己右肩,循着残迹找着什么。句狐跟在后边,道:“在找出口吗?” 正说着,谢一用脚尖踏了踏一块地砖,应声而开一道地门,里面无光,黑魆魆的。 谢一当先走了进去。句狐试探着下石头台阶,问道:“你看得见么?” 谢一道:“看得见。” 句狐伸手在眼前晃动一下,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想了想,又问:“谢姑娘是自小练习目力,所以与常人见识不同?” “是的。” 句狐晃开火折子,凭借微弱火星,他看清了谢一在前,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两边石壁挤压过来,也阻挡不住她的身影。前面通道分向左右两边,她毫不犹豫拐向右侧。句狐连忙道:“谢姑娘怎么知道走这边?” 谢一用手扶住郭果后脑,似乎在保护着她不受前方景况的冲击。句狐没怎么看明白她的举止,没想到她说话了。“我记得地道的格局。朝左是连着假树地基,朝右是通向万骨窟。再朝前走就是联通了大门的机关,小小和鸡大哥肯定还在那里。” 很快,句狐就看到了万骨窟,也明白谢一不让孩子看到和听到的道理了——只因坑底血骨淋漓,肢体残破,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十具尸体。 万骨窟是个石室,左右两边分布着大小不一的石床,床边有水槽,正流淌着鲜红的血液。一两具衰亡的尸体正陈列在上面,脑门上猩红斑驳,连皮带毛发一起被揭去。石床上竖立着灯盏,灯火一爆,撒落两点火星,溅落在头骨上,马上发出一股怪味。地上挖出了石坑与水道,血水滑落一起,经稀释,流向更深更隐秘的底部。 句狐掏出手绢掩住嘴鼻,谢一见状,扯走他的丝帕缠在郭果的脖颈上,用较少的清香驱逐孩子在睡梦中的不安情绪。句狐只得用袖口捂住鼻子。 石室很大,除去陈列的分尸床具,前面还有石头桌椅。 谢一从两行石床及尸体前穿过。一些尸体的毛发和皮肤未剔除干净,毒味跑了出来,混合在松香油里,直熏得她作呕。有的半边脑袋耷拉在床边,绫罗绸缎垂泄下来,在无风的石室轻轻摇摆,白色黑色红色三种齐动,刺眼的色彩甚至比招魂幡还要恐怖。 句狐边挪脚边皱眉,说:“从衣服上来看,这些是家眷或者婢女。” 谢一足不沾地走过。 句狐又道:“对她们太残酷了。” 谢一却道:“前面还有。” 句狐走上前,果然看到了一批药人杵立在墙壁前,两眼呆滞,身体僵硬。他大胆地摸了摸药人鼻息,无动静,悚然道:“这些人死了?” 谢一抱着郭果站在相连石室门前,回头看着他。“山庄的秘密已经被公子揭穿,郭老爷子再留着他们也无用处。三天过去,如果不续药,他们也会正常死亡。” 句狐看着一具具靠壁的石尸,不住摇头叹息。尸体脸色发紫,和昨晚见着的青皮面孔已然不同,这一点,也是毒深无解的证据。 谢一伸手在石壁上摸索,触动机关,那扇石门轰然转开,露出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句狐顺着缝隙挤过去,又看到一些药人零散搁置着,他们和隔壁那批不同,还有点知觉似的,正一点点举着手指,放佛在努力弯曲骨骼。 一股寒气直上句狐心底。先前是被药人追赶,现在和他们面对面,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他小心跨过几具倒地的药人身体,向前走着,突然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色袍子的长发男人杵在墙壁前。句狐连忙走过去,探了探他的鼻底,低声唤着:“鸡兄,鸡兄,你怎么在这里?” 姬怯鸡两眼呆滞,没露声息。句狐骇然,唤住前面带路的谢一,道:“你来看看,他是死了吗?”谢一转头看了一眼,叹口气,却是低头去找地下。 句狐不解,还待扭头再唤,突然察觉肩膀上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敲了下来,同时,一股冷风拂向他耳边。他惊叫一声,跳向一旁。 靠在墙壁上的姬怯鸡动了,骨头发出一阵低沉的格格声。句狐吓不过,两大步朝后退,不小心踩在后面一具药人尸体上,他刚想叫,突然又察觉到脚踝被人抓住了,冷飕飕的气息传来,令他怎么也挣不脱! “啊——!” 这下句狐再也忍不住,响亮地叫了出来。 面前的姬怯鸡泰山压顶似的扑下来,使劲抱住了他,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姬怯鸡在句狐耳边轻轻说道,口中时不时有些寒冷的烟雾飘出。“嘘,嘘,这些药人没死透,听得见你说话的声音。” 句狐感受着扑面的冷雾和姬怯鸡身上的腐臭怪味,想动,没挣扎脱。因为姬怯鸡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大力,将他的腰部箍得紧紧的,顺便也传送过来那股刺鼻的臭味,侵染在他衣衫上。 句狐觉得抓住脚踝的那只手还在向上攀援,在姬怯鸡凶狠的目视下,他果然安分地站着,不敢动了。顺着眼角的光瞟过去,他竟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他会叫那个人“孟兄”。——蜀中孟武,被人剥去了刺青蒙在灯笼上的孟武,和他有过数面之缘,他胸口的猛虎出涧图令他记忆犹新。 但现在这张脸,令他终生难以忘记。 那是大半只残脸,左脸皮被人剥去,露出一片血腥,眼珠子冒出了眼眶,偶尔转动一下。牙齿缺乏嘴唇的包裹,已经豁出来了,牙缝里,还带着人肉的残渣,一张嘴,哗地流下一丝血水。 句狐全身上下动不了,也不敢动,只觉得胃里在翻腾。那个僵尸般的药人围着合抱在一起的句狐和姬怯鸡转圈,很久鼻翼才抽动一下,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姬怯鸡用嘴巴咬住句狐的嘴唇,模糊着吐出一句话。“他在闻我们身上的味道。” 句狐眨了眨眼表示他听懂了。 药人转头向前面走去。 句狐被姬怯鸡抱得死紧,脱不开身,开始担心起走在前面的谢一。姬怯鸡又偷偷对他说:“我和小小落在这个喂药人的窟窿里,小小吓晕了过去。我看出了点门道,就从隔壁房子掏过来一些死尸衫子,擦在我和小小身上,药人闻到和他一样的味道,才没吃掉我和小小。” 句狐使劲眨眼睛。 姬怯鸡奇道:“怎么了?” 句狐含糊着说:“能不能放开我的嘴?你咬得我好痛。” “哦。”姬怯鸡应了声。 句狐以为他会松开嘴唇,没想到他才答应了一下,又啪嗒一声黏在他的嘴巴上。 句狐怒目而视。“你不是哦了吗?” 姬怯鸡轻轻地慢慢地说:“这次的哦,是不能松开的意思。” 句狐脚下攒了力,想踢。姬怯鸡连忙道:“那个鬼人又回来了。” 句狐眨眨眼不敢动了。 姬怯鸡还在小声说:“他没找到谢姑娘。谢姑娘可聪明呢,将孩子绑在胸口,使用壁虎功爬到了墙壁上,他转了圈,听见我们这边有动静,就回来了。” 由于姬怯鸡用牙齿咬住了句狐的嘴唇,又将嘴皮子搭在句狐的嘴唇上,所以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叭叭叭地说着什么,句狐只能靠猜测。本来句狐是可以忍受姬怯鸡的怪异行为,怎奈他说归说,嘴里时不时冒出点冷烟,这下,句狐不禁后悔遇见了他,还后悔怎么来到这世界上。 药人孟武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噜噜声,挣得红腥腥的脖子一缩一紧。他豁着嘴巴流淌血水,四处寻找食物。 句狐想动,这个时候,更多的药人站起来了,他们一边散漫地挪动脚步,一边仰起残缺的脸,扇动着鼻子,似乎在搜寻更多的气味。句狐看着他们缺胳膊少腿的身躯,低下眼睛又不敢动了。 暗沉沉的地窟里开始躁动着饥饿的药人,挤满了前半室。句狐不知道郭云天用什么喂他们,但看他们嘴边挂着的血腥,也能猜测出不是什么好东西。姬怯鸡把他抱得紧紧的,他心下恼火,又不便大力挣开,想了会,束起一缕细密的声线,尽量朝着壁角上空的谢一送去。 “谢姑娘,你没事吧?” 谢一细密的声音也传来:“我没事。药人站在机关石头那里,我打不开地门。” 句狐问:“你记得所有的机关布置吗?” “是的。” 句狐暗自心惊:这丫头原来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在郭云天别院石室里,只记住了山庄模型大概的路径,没想到谢一比他看得更仔细。 这下他有把握了,再发出传音道:“你想想办法带我们出去。” 一阵衣衫摩擦声响起,很轻微,仿似有人擦着石壁走了过来。句狐斜过眼睛去看,看得谢一扒在墙壁上方,一点点地游动,接近了隔壁石室暗门。她用嘴巴从袖口处叼出一块小碎银,含在嘴里,蓄力,朝着暗门一口气吐了出去。银子击在石壁凸起之处,咚的一声掉落。暗门轰地转开,从缝隙处露出昏黄的灯光。 随着灯光飘过来的还有松有香味,腐蚀气味,一阵阵地充斥在地窟里。 躁动的药人突然转身,慢慢循着气味找过去了。有些残缺的身子撞打在合抱成一团的句狐与姬怯鸡身上,他们也安静地呆着,不敢动。一个腐烂了大半边脸的药人突发奇想,转过头朝着两人身上猛嗅,迟迟不愿走开。 句狐看着那张恐怖的残脸,心里暗暗叫苦。 姬怯鸡突然动了。他将耳后头发翻拉过来,遮住自己脸颊,然后仰起鼻子,也朝着药人嗅过去。两个鼻子马上凑在了一起,区别只是一个破损流血,一个白得发亮。 药人与姬怯鸡相互嗅了半天,空气中扇动着腥臭又温热的气息。久而久之,两人气味同化。药人慢慢转过头,也朝着暗门挪去。 句狐松了口气,马上挣脱姬怯鸡的怀抱。 谢一从墙壁上轻轻跃下,道:“快走!” 三人发力朝着前面冲去。句狐跑到前门,看到脚边还有具尸体躺着没动,用脚尖翻转过来一看,果然是昏迷过去的周小小。 谢一按开了机关,前门应声而开,一道微薄的光拂照下来,落在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句狐拉住周小小后衣领,道:“快走快走。”一边弯腰将周小小朝着台阶上拖动。 谢一和姬怯鸡跟在身后,脚步也变得灵活了。 终于,推开一个木桩,清朗的阳光洒落在众人脸上。 这是由袁木种植出来的大树联通着地底形成了暗桩。句狐等人从树身中钻出,抬头看着朗朗乾坤,不胜感慨。句狐与姬怯鸡抱来石块与重物,堵在了出口处。 山脚下。 “鸡兄,就此别过。”分别前的话说完了,句狐主动与姬怯鸡道别。 周小小缓缓行来,不断摸着自己的后背,纳闷道:“我没死么?” 姬怯鸡转头看向他的面容。 周小小马上跳开一步,道:“你别过来,大白天的,你这模样也怪吓人。还有,你不准再朝我喷烟雾了!” 谢一走近两步,不住端详姬怯鸡嘴巴。 姬怯鸡幽幽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果然又从牙缝里冒出一阵阵烟雾。他慢慢走向周小小,阴森地说:“小小,你过来,过来啊。” 周小小跳到谢一身后。 谢一道:“你为什么总是能喷出烟雾?” 姬怯鸡笑道:“想知道么?” 谢一点头。 姬怯鸡道:“这个叫离魂烟,能慑人魂魄,但凡道士赶尸之前,必定要对着尸体吹一下。这样,尸体的三魂六魄能聚在我手,听我号令。” 谢一悚然避开,结果一股烟又结结实实喷在了周小小脸上。周小小大叫一声,快要瘫软过去,姬怯鸡伸手拽住了周小小衣领,将他拎在手里。 “句公子,谢姑娘,我们就此别过。” 姬怯鸡一整面容,徐徐向句狐与谢一拜别,然后拖着半死不活的周小小走上官道。 谢一看着姬怯鸡的背影,道:“这个鸡大哥真的有些奇怪。” 句狐道:“哪里奇怪了?” “他的烟雾真的能摄人魂魄吗?” 句狐嗤笑:“这是走江湖的把戏罢了!有些人嘴里发苦,特别置些药剂藏在牙齿里,觉得口气腥臭了,就会咬破药丸清除下口腔,哪里是什么神神道道的东西!” 谢一面向句狐,由衷赞道:“公子懂得的窍门可真多。” 句狐哼了一声。 谢一抱着女童郭果拐向山林旁的道路,句狐走在她身侧,半晌没有说话。 睡梦中的郭果不知梦到了什么,动了动红扑扑的小脸,不断在谢一衣衫上摩挲。谢一轻轻道:“果子?果子?怎么了?” 郭果张开睡眼朦胧的眼睛,两粒瞳仁像似黑葡萄纯润。她嘟哝着说:“硬……痛……” 谢一将孩子递给句狐,马上解下背负的长弓及箭囊丢到一旁,再将孩子抱过来,缚在后背上。郭果在衫子上擦两下,找着舒适的肩窝,继续睡着。那银亮的长弓、镀刻的箭囊滚落在草丛里,发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句狐叹气:“金石雕镂的弓箭,百两银子都买不到,就这样被你一丢了之。” 谢一道:“弓箭上染了血腥,对孩子来说不是什么吉祥之物。” 看着谢一替郭果调整出的更舒适的睡姿,句狐止步暗叹。 谢一背负着郭果朝着阳光走去,山林里传来舒缓清风,掀起她的白色衣衫飞起。走得远了,句狐还能听见她在高兴说着什么:“果子,果子,你看哪,那边有两只兔子……我们去抓住好么……” 第 12 章 南海多岛屿,临近海口有座温暖的小镇,四季如春。镇中,一截玉石铺就的拱桥横卧在湖面上,两岸扶风弱柳不胜风情,细数点滴飘零的花瓣残蕊。 句狐整饬一新,缓缓走上断桥。 桥边石亭里伫立一道身影,双袖垂落在风中纹丝不动,袖口走饰的云锦条纹深得醒目。他面向湖水而立,使万千景物失去了颜色。 句狐屏气走近,作揖施礼,道:“参见叶公子。” 叶沉渊静立不语。 句狐看着他的背影,踌躇一下,道:“可否斗胆问公子一句话?” “说。” “万寿山庄之事,可是公子的指使?” 叶沉渊转身,直接面对句狐,一双眼睛比镜湖还要沉静,句狐不禁低下头,半晌才听到一句淡漠的语声飘来,令他动弹不得。 “知道这个答案的人都死了。” 句狐连忙说道:“算我没问,算我没问。” 湖面飘落几瓣花,叶沉渊伫立一刻,起步朝亭外走去。句狐好不容易能请到他出门相见,见他一如平素冷漠不应,当下也不含糊,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公子如果要执掌天下,需提防一人!” 叶沉渊止住了脚步,背影岑寂。“谁?” 句狐闭眼想了想谢一微笑的样子,终于咬牙说道:“南翎国谢一。” “谢族人?” “是的。” 叶沉渊静默走回亭内,沉身坐下,道:“详细说来此人情况。” 句狐于心中思索一番,再详细说尽山庄内谢一之事,点滴细节都不曾遗漏。叶沉渊远视天外,身影岿然,没有任何表示。 句狐拾起春茶,畅快饮下,舔舔嘴道:“那谢一能推断所有事情起末,甚至猜想了公子在背后的作为,只是有一事令我不解,她是如何看出郭云天与贾抱朴关系匪浅,令他自愿参与山庄布置?” 叶沉渊截口说道:“谢一肯定近身探过郭云天。” 句狐仔细回想,道:“只是在石室中,她曾按着郭云天的大腿,不让他颤抖……” 叶沉渊沉顿一下,道:“三十年前,郭云天是宫中的太监。” 句狐惊立。 叶沉渊冷漠道:“还要我说下去么?” 句狐回道:“够了,够了。”他又抓起一盏茶喝了下去,怎么也消除不了后背的凉沁。 他说够了,是真的够了,再说下去,会让姑娘家名声受损——他心里忌惮又瞧不起的小丫头,凭着郭云天掀起袍底划伤大腿那一记,竟然观察得比他仔细,看出郭云天没有男|根。郭云天既然不能人道,孙儿孙女显然不是己出,那么,声名显赫而又结附神医贾抱朴的老爷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答案只有一个——先帝身边的侍从,后被选调出来,送进了弘毅太子府。 谢一由此能推断出,郭云天与贾抱朴身份一样,都是太子府的老臣。 叶沉渊举步要走,句狐急道:“公子既然来了,能否再多留片刻?” 湖外有白鹤翩然掠过,惊碎夕阳落花倒影。 叶沉渊不发一语走向亭外,句狐目视他的背影融入叠嶂翠色,直至不见。回眸注视风景优美的湖中亭,亭外景,景边桥,他的心中涌起一阵淡淡的愁绪。 那曲词《断桥》说得好,断肠处,夕阳残照,断桥拂雪不胜娇,谁能理会凭栏意?只怕那白鹤凄凄,流水碧碧,年华终老去。 句狐出神地看了一会,忍不住轻启唱腔,慢慢叹咏。“……年华终老去……” (全文完) 由于很多读者大人不喜欢看“作者有话说”,请允许我在这里做个广告: 《幽灵山庄》是新文《十年沉渊》番外故事,已经全部写完十年之前句狐等人之间的牵连。新文《十年沉渊》将于4月25日中午在晋江发出,届时欢迎各位新老朋友捧场。沉渊那文的主角是谢一(即谢开言)、叶沉渊,是一个传奇故事,已经签约出版,明年上市。话说木头在家狂赶稿啊,就是这个故事。 下面给各位大人奉上新文沉渊的原始文案—— 谢开言是南翎国“御羽一族”的预备族长,爱上了白衣王侯叶沉渊,自愿脱离世族,入华朝做氓隶小民。刑律堂族叔谢飞得知后大发雷霆,将她流放到西北边境。娇惯的开言忍受三十刑杖之苦,穿过荒漠渡过百花毒瘴,遍体鳞伤来到叶沉渊面前。此后,南翎国与华朝发生战乱,谢氏一族在一夕之间被覆没殆尽,谢开言下落不明。 叶沉渊历经十年艰苦重整华朝势力,手拥兵权自立为太子,离九五之尊只差一步。正值他迎娶理国公主前期,有“炼渊”之称的苦寒极地传来消息——有人炸开了冰川底层,放出了被他囚禁在冰墙里长达十年的谢开言。 天下始乱。 如果你看着合眼,有兴趣,能不能稍微关注下“四木”这个名字的作者专栏,或者点“收藏作者”也行,这样第一时间发文,亲爱的各位就会知道了,鞠躬谢谢! 另,木头一年前有篇老文叫做《胸房》,高干故事,有幸得到一些读者的喜欢,私下米我想开定制。由于那文我也准备了好久,较为喜欢,所以禁不住读者MM的提议,厚着脸皮准备开定制了。定制名换为《巧言令色》,谐音乔言,内容不变,喜欢的MM请记得新名,不要认错了。再次鞠躬致谢。 定制将于4月25日发起,与新文沉渊开坑是同一天,请喜欢的各位相互转告,再三感谢。 祝各位幸福平安! 小说在线阅读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