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梦》作者:岳千月 文案 “子规,竹子开花了,你看一眼。” “子规,回来。” ——*——*—— cp:江湖大佬攻×美人杀手受 一个小短篇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宫明观,宫子规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入梦 * 宫明观推门进来的时候,子规恰好背对着他擦拭完第三十六把短刃。 窗外翠竹丛生,风吹帘动,带来些许清淡幽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室内。子规一身暗青衣裳,神情专注,气质也如竹般柔韧清雅,可惜那手中所执的却非琴棋书画,而是灌喉夺命的利器。 他听得后面脚步声响便微笑起来,放下手中兵刃回头,恭敬地一理衣衫,垂首示礼,“尊主。” 宫明观的目光扫向子规身前的暗器匣,长有两尺的匣子通体乌黑机巧,泛着冷冷铁光,三十六把长短样式不同的利刃收纳入里,等待着见血封喉的一刹。 他皱了皱眉,声音低沉威严:“这便要走了?” “是。”子规直起身来,轻轻颔首,“今晚便走。” 宫明观不满地摇头,走过去握住了子规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太急了。你五日前不是还受过伤?此次任务非同小可,怎么这样赶?” 子规笑着将手抽出来,道:“早已不妨碍了,尊主大业要紧,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可取龙坤的头颅。再说,天网令已下,子规这个天网楼主总不能失了面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嗓音平淡,眼中甚至是含笑的,却透出一丝自然而然的冰冽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似乎直到这时,这个暗青衣衫、面容秀美标致的年轻人,才有了几分那江湖上凶名赫赫的第一杀手——天网楼主,宫子规的样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天网楼,江湖夺命第一,接下的人命买卖,从未有过一次失手。 天网楼主宫子规,江湖第一杀手。 玄机铁匣,三十六刃,匣开刃断喉。 * * “还是不好,”宫明观坚持,“无论如何,你至少再缓一天再走。” “可……”子规不解地望向宫明观,迟疑道,“尊主不是向来说,唯有时机耽搁不得?龙坤乃尊主仇敌,子规必……” 他未出口的话被宫明观斩钉截铁地打断:“本座说,缓一天再走。你听不听话?” 子规便不再说话,半晌舒展了眉眼,垂首应道:“……好。子规听尊主的。” 江湖皆知天网楼主威名,大约没人会料到,这位执掌生死潇洒无比的第一杀手,居然是个有主子的。 而且,还这样听话。 听子规应下了,宫明观的脸色才和缓些。他走过去,在年轻的杀手身旁坐下,执了他双手,“本应如此。说什么时机时机,有你重要么,嗯?” 这时窗外夕阳欲坠,暗红色的云涛如燃烧的烽火,在竹节上映出流动的纹样。 子规有些讶异地失笑:“尊主这是要宠得子规坏了规矩了?”夕阳的光线照在他束发的墨玉簪上,带出长长的影子,又和宫明观的影子交缠在一起,柔软得叫人心动。 “规矩也没你重要。” 宫明观低着头,颇有耐心地一点点揉搓着子规的手指,有些心疼,“瞧这手上冷成这样,怎么半天都捂不暖?定是你成天摆弄这些兵刃,那寒精铁石打出来的东西,是人能随便碰的么?就你整天拿在手上。” 子规眨眨眼,窗头夕光在他眼睫上一闪,折射出红光朦胧,“尊主说笑了,子规本就是杀手,不拿兵刃还能拿什么?再说……这套三十六寒刃,还不是尊主当初亲自赐下的么?” 宫明观一怔,手动作上忽然顿了顿。 “……是么?” 几息过后,他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握紧了子规的手,低声叹道:“……是了,这是本座……赐你的。” 晚风过处,竹香沁人,嫩叶婆娑,低吟浅唱一首小谣。 * * “尊主今晚不走了?” “不走了,许久没这样与你两个人。你陪本座说说话。” 子规便站起来,绕过宫明观往外走,“子规这里还有些竹酿酒,尊主以前说过喜欢的。” 宫明观也跟着他站起来,“放在廊下便好,正巧本座也许久未曾好好瞧瞧你这竹园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子规双手推开木扉,外头红艳至颓靡的天光陡然尽数灌进来,宫明观忍不住挡了一下眼。 待他适应了光线,缓缓转回来看,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是……” 子规爱竹,庭内近百株翠竹都是他亲手栽下,这宫明观是知晓的。 只是今日,在浓烈的昏光之下,那竹叶间一缕缕白色花穗,如絮如雪。 朱红花丝三五一簇,自雪白花穗中安静地垂下头,竟似挂了满院的红缨流苏,柔柔摇曳,风情万种。 宫明观从未见过如此景致,一时呆了。 而子规就站在庭中竹间朝这边看来,暗青衣衫,乌发高束,好看得不像个杀手,倒像是那竹仙化了人形。 他薄唇开合,清澈的声音在风声中显得若远若近,“尊主,是竹子开花了,很难得见一次的。” * * 月上梢头,两人对饮。 廊下两坛竹酿酒,是子规刚取出来的。 宫明观闲散地坐在台阶上,背倚着柱子。他取了一坛酒,拍开泥封,内里酒液晶莹剔透如琥珀,横斜的竹叶与圆满的明月化为小小的倒影,悬在这一口小坛之中。 宫明观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乎陶醉地闭眼,“真香,你这究竟是什么手艺,这么多年连本座也不能告诉?” 子规摆了两个酒盏在两人身前,“尊主喜欢,子规下回多酿些,派人送过去便是。” “唉,你便告诉本座么,”宫明观散漫地倾酒入盏,又给子规倒了酒,递过去,“本座向你保证,绝不告诉旁人,嗯?” 子规忙双手接过来,和宫明观并排坐了。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又叠在一处。 “怎么……难道尊主还有兴致亲手酿酒?”  “有何不可?” “尊主志在四方,怎能纡尊降贵来做这种事?” 宫明观饮下一口酒,挑眉低笑道,“子规,话不是这么说的。想想,若哪一日你不再跟着本座,本座岂不是要沦落到连一坛可入口的酒都寻不到的境地?” “尊主这话实在诛心了,”子规也笑,弯起的眼眸中一层薄薄的潋滟波光,清明如盈盈一水,星月竹影尽入其中,“子规不跟着尊主,还能去哪儿呢?” 他将手中酒盏向宫明观轻轻一举,仰头一饮而尽。 “除非……除非子规死了。可就算死了,魂魄也是要守着尊主的。” 有夜晚的凉风穿竹而过。 刹那间,竹花簌簌尽落,暗红如血。 * 第2章 醉梦 * 两坛酒喝得很快。 宫明观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醉了,眼前子规隽秀的面容明明那样近,却觉得远在天边,隔了一层雾似的。 他便迷蒙地伸手,扯着子规的衣袖把人拉过来,“你近些,过来……怕什么,再近些。” 子规顺从地坐过来,便觉肩上一沉,是宫明观倚过来。尊主平日里那冷峭严厉的气势被美酒浇得淡了大半,双眼带着醉意盯着他,口中只含混不清地道,“子规……你哪儿也别去。” 子规一手绕到宫明观腰后,扶着他往自己身上靠得更舒服些,声音清润,“尊主醉了……如今天网楼已有杀手百余,寻常任务子规早不用亲自出手。只要尊主不将子规往外赶,子规自然可以哪儿也不去。” 宫明观却不满地在他怀里动了动,翻身躺下,后脑枕在子规腿上,闭着眼,“那你方才怎么还要出任务……” 比寻常夜晚更加明亮的月色照在宫明观的眼角,哪怕闭着眼,也能感受到那朦胧的光华。 他无端地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拿脸颊去蹭子规的衣角。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拂过他的额头。 他听见子规笑道:“果真是醉了。这回的任务,不也是尊主派下来的么?”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竹香似酒,醉意如梦。 * * 宫明观再睁开眼时,子规没看他,却在抬头望着月下的竹花。 自己方才似乎睡着了片刻,身上还披着子规的暗青色外袍。宫明观脸色微沉,伸手按着子规的肩借力坐了起来。 后者轻轻“啊”了一声,“尊主醒了?” 宫明观这会儿醉意还存着六七分,人却是稍稍清醒了些,翻手把袍子披回到子规身上,佯怒道,“夜深寒重,乱脱什么衣服。” 子规也不辩,把自己的外袍穿好了。宫明观伸手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下巴就搁在他白皙的脖颈一侧,“别动。身上冻坏了没,给你暖一会儿。” 子规摇头,“真的不冷。”见宫明观不动弹,又带些无奈让步的意思道,“不如……子规给尊主舞剑看?正好也当暖暖身子了。” “……”宫明观这才缓缓放手,神情还是有些不悦。子规只当没看见,站起身来道,“尊主稍待,容子规去取……” 宫明观一把将人拉住,沉声道:“不许用你那寒刃。” 那边却很是无辜地耸肩,“尊主,子规这里没有别的剑了……” “哪个指望你有了?本座还给不起你一把好剑么?”宫明观哼了一声,将自己腰间的佩剑解下,手一扬扔过去,“接着。” 子规轻巧地接了剑,往背后反手一收,踏着月色走下庭中。 他望着这边,冲宫明观遥遥一躬身。 倏然,抽剑出鞘。 人影剑光,如龙游,如凤舞。 子规身姿利落,剑招凛凛,内蕴的淡淡杀机恰似赏心悦目的狂草。 他在庭院内闪展腾挪,青衣翻动。竹上的花穗花丝被剑气斩落,地上的落穗落丝被剑气挑起,在他的身侧飞卷,纷纷扬扬。 白色的絮如雪,红色的蕊如血。 正是一场冬夜肃杀。 宫明观看得痴了。 他忽然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一场大梦。 * * 子规收了剑,回到宫明观身旁坐下,慢慢平复着气息。 宫明观冲他伸手勾了勾,子规便恭谨地把长剑递还回去。 没想到宫明观却推开配剑,径自握了他手腕,顿时皱眉,“怎么还是这般冷?你不是说能暖暖身子的么,嗯?” “这……”子规一时语塞,没想到尊主还记挂着这个,“还是有暖了一些的。” 宫明观自然不会信这人的瞎编,他眉头皱得更深,神色忧虑,忽然猛地把子规的脸掰过来,瞪着他质问道: “你莫非是身上还带着什么伤病?可不许瞒着忍着,知道么?万一哪天发作起来,有的你苦头吃。” 子规急忙摇头,“劳尊主挂怀,都是陈年旧伤……”上身却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试图糊弄过去。 “子规!”宫明观眼明手快地伸胳膊一环,揽住人的后背叫他避无可避,更怒了,“你躲什么躲,本座有那么可怕?还是你心虚?” 再一使劲,子规便整个人跌入他怀里。 “尊主……!” 子规吓了一跳,手上无意识一挣。 平日里再怎么在尊主面前显得乖巧,子规那也是江湖上鲜有对手的顶尖杀手,又常年甩惯了暗器飞刀短匕这些玩意儿,手腕的劲力大得惊人。宫明观一时没压住,反而被带的自己也失了平衡,匆忙中只来得及把子规往自己怀里一抱。 两个人一起栽下台阶,倒在亭下草地上滚了两圈。 宫明观倒是把子规护得严实,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摔的脑子发晕。 还没反应过来,子规就慌忙爬起来扶他,那人刚散开的发丝尾梢还挂着草尖间沾上的露水,“尊主,快起来……都是子规的错!尊主可有撞到哪里?” 宫明观不吭声地扶着额角坐起来,子规有些急切地还想说什么,被他伸出食指按住了嘴唇。 宫明观望着子规俊秀的眉眼,不说话。 他心里头有种莫名的情绪在翻涌,是潮水一般地澎湃涨落,是火苗一般地灼热窜动。 好一会儿,他忽然含笑从子规松散了的衣襟上取下一枚竹叶,“别动,沾上了。” 子规果真没动,安静地看着他。 宫明观不笑了。 他顿了顿,再次伸手揪住子规衣襟,慢慢地凑了过去。 子规深黑的眼睛微微睁大,长睫一颤。 他仍旧没有避开。 两个人的唇贴在了一起。 * 第3章 狂梦 * 两人最终还是坐回了阶上。 夜已经很深了,竹林的影子绰绰不明。 宫明观拢着身边人的手,“子规,你自幼替本座杀人,累不累?” 子规刚想张口回答,宫明观又摇头笑道:“罢了。你一定不说实话,本座不该问你这个。” “那再问个别的……”他沉吟一下,慢慢地,却是很坚定地问,“……你想不想,随本座归隐?” 子规惊讶地看着他,被宫明观认真的眼神盯的一时有些无措:“尊主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早些年你不还问么,若哪一日天网楼在江湖上再无敌手,那时可否同本座一同归隐山林……” 宫明观露出追忆的神色,嗓音都是暖而柔缓的,“你那时不是说过?想找个清静的山谷,有竹林,还有河,等开春了河冰解冻,就有成群的鱼儿游。你说要在河边上搭个竹屋,窗子向南开,后院里多埋些竹酿酒……” 宫明观说着说着,目光越来越温柔,“你还说,那时你便不必日夜杀人,只管伺候本座,陪本座对弈论剑、酿酒同醉……” 子规却敛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啊,小时候不懂事,胡言乱语罢了。子规都快忘了,尊主怎么还记得?” 宫明观愣住,他没想到子规会这样说。 明明还有好多好多准备说的话,在这一刻,全都给堵回了嗓子里去。 他忽然有些急了:“你……难道你如今不想了?” 子规摇头道:“不想了。如今这样便很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有着少许的苍凉和更多的释然;而他那么轻轻一笑,所有风花雪月都在顷刻间散尽了。 宫明观心里一慌,又一疼,好像骤然被挖空了最重要的那块。他动了动唇,艰难地唤了声,“子规……” 子规不做声,他站起来,背对着宫明观。 他道:“尊主,子规该走了。” 不知何时,他已经是一身黑色劲装,黑甲蒙面,背上是二尺来长的玄机铁匣。 夺命鬼魅,第一杀手,天网楼主宫子规。 他声音轻轻的,最后的一丝落寞几乎被风淹没:“尊主,子规走了。” 下一刻。 庭下近百竹林,在瞬息间枯萎殆尽。 * * 地上那枯萎歪斜着倒下的,是竹子,还是尸体? 地上那纯白暗红地堆积的,是竹花,还是被血溅满的雪? 子规向前走。 前方是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进去。 宫明观心头骤然恐慌,怒吼道:“子规,回来!!” 他猛地向前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 * 天旋地转。 夜色粘稠而沉重,压的人喘不过气。 宫明观痛苦地抱住了头。 他口干舌燥,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畔嗡鸣,心脏跳如擂鼓,仿佛马上就要死去了。 意识在混沌的边界挣扎。 怎么回事?他不明白。 一个声音悄悄在耳畔响起: “莫非是时候到了?” 鬼魅似的声音。 是宫明观自己的声音。 “已到时候了?” 那声音渐渐大起来,从四面八方响遍。 “这么早?”  月光被云遮住了。 风声忽然凄厉起来。 “等等——” 竹影斑驳。 远处有个人长声恸哭。 “……不!……” 夜色,明月,竹林,庭院。 宁静美好的一切,忽然崩塌成烟粉。 留不住,留不住。 * 第4章 醒梦 * 宫明观忽然醒来,头痛欲裂。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 幽篁谷内月光凄清,他躺在一座山崖下的地上,长发散乱,满身尘土泥泞,周围滚落了一地的空酒坛子。 宫明观把头微微一偏,便看到了身旁那个坟。 一座碑孤零零立着,棱角被打磨得光亮,上面刻的字迹清晰可见。 ——天网楼主宫子规之墓。 宫明观昏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梦醒了。 是梦,总是要醒的。 宫明观忽然低哑地笑起来,又伸手去捞身旁的酒坛子,看也不看地往自己头上浇。 里头仅剩的几滴酒落在他眼角,滑落下来的样子就像是泪水。 又一会儿,宫明观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前挪了两步,伸出双手,抱紧了碑。他将脸贴上冰冷的石面,轻轻地哽道: “子规……呵,终于……又梦着你了。果真是……要醉的狠些,才能见你一面……” 他的目光带着满满的宠溺,又是那么地哀伤而温柔,“……子规,子规……你不听话,怎就还不回来呢……” 周围一个回声都没有。 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宫明观半醉半醒地拍了拍墓碑,声音低沉失落,“子规你知不知道……那些酒,都难喝得很……喝多了,腹里绞着疼得厉害……” 如霜的月光洒下,他的面色竟是纸一般的煞白,薄唇痛苦地颤抖着,大滴的冷汗从鬓角滴落下来。 宫明观却恍若不知,只是半眯着眼,恍惚地用手指仔细地一遍遍摩挲着碑上的字迹。 而那双手,早已枯瘦如柴,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肤憔悴无力地贴在骨架上,瞧着好不可怜。 这绝不是一双能拿得起剑的手。 三年了。 自子规死后,宫明观再也没拿起过剑。 子规,子规。 他的子规,永远不会归来了。 * * 平元八年冬夜,大雪。天网楼主宫子规亲自刺杀龙头殿龙坤,中伏。 当是时,龙坤邪术大成,一柄虎头阔刀威震江湖。天网楼四十八杀手被困绝境,唯宫子规面不改色,悍然血战。 至深夜,风紧月升,积雪尽数溅血染赤,灼然胜花。宫子规三十六寒刃尽数出匣,如霜如电,如水如星,终斩龙坤于刃下,自身亦力竭血尽而亡。 此一役,天网楼四十八杀手与龙头殿五百弟子同归于尽,无一生还。 * 第5章 痛梦 * 宫明观记得清楚,那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下午的金阳从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外头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随风悠悠地摇。 子规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站在他身后,清俊秀美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他蹙眉思索了几息,沉静地开口道,“……尊主,若龙头殿设计埋伏,我们的人这样毫无退路地攻进去,折损会有些大。” 而那时候呢,宫明观正在天网楼的御座前来回踱步。低着头,阴着脸,脑子里想的都是江湖上的血雨腥风、霸业宏图,是一片广袤宏伟的天地。 他根本没有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子规,只是道:“折损大些又如何?龙坤之于本座,你也清楚,怎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他只是一心要夺仇敌性命。 “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有埋伏也值得一赌。” ……他只是沉迷权势欲成大业。 “若能除去龙头殿……本座不惜一切代价。”  ……他只是没真正想过,那句“一切”究竟能包含多少东西,而自己又是否真能承受得起。 至少,他从来没把子规放进去想想。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子规当什么“代价”给抵出去赌,他以为他的子规就该永远陪着他的。 那时听了他这句话,子规便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既然如此,子规可以。请尊主放心。”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不惜一切代价”的前提下,可以杀死龙坤。  其实……只要多思量一下就是很明白的事情了。 天网楼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同时也是任务得以成功的最高保证,除了宫子规本人还有哪个? 他却没有多想,只是赞道:“很好。事不宜迟,你下去准备吧。本座也不久留,今晚便回去了,等你消息。” 子规冲他躬身一礼,道:“是。尊主,子规走了。” 他随口“嗯”了一声,将手一挥,仍是没有正眼看看那人。 他应该最后再好好看一眼的。 这是最后一眼了。 子规转身往外走。 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道,“尊主,子规在院内还埋了两坛竹酿酒,在西南角那颗竹子下面。尊主可以带回去……” 宫明观那时正心烦得厉害,被子规这句不正经的话搞的又好气又好笑,一拂袖,“你还走不走了?” 子规笑出声来:“是是,这回真走了。” 那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外头的阳光难得灿烂,像撒了层淡淡的金箔。 子规摇头轻笑着,迈出了门。 再也没有驻足,更没有回头。 * * 急报是在天光破晓的时候送来的。 从天网楼一路疾驰而来的汉子大汗淋漓,满面尘土,跪在他面前痛声道:“尊主,龙头殿里设了局,我们的人……四十八个,都陷进去了!” 到底是没赌赢。 宫明观长叹一声,闭眼沉重地摇了摇头。到了这地步,进去的人是救不出来的,只能弃了。 他却没想到,那个来报信的汉子抬头,露出了极为哀痛灰败的表情,嗫嚅着似乎还想求什么。 那时宫明观心里就觉得不太对。 天网楼的杀手,没一个贪生怕死的,更不会为什么兄弟同袍的情谊而违逆上意、感情用事。子规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这点觉悟该是有的。 是出了什么差错? 连子规也解决不了,要来通报于他? 他无意识地捏了一下手指,强压下忽然蔓延起来的不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尊主……” 那人咬紧牙关,忽然重重地叩首道,“主人……主人他也在里面!” 这一刻,宫明观瞳孔骤然紧缩。 他倏地站起来,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尽了。剧烈的动作带翻了桌案,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墨汁溅上了衣摆。 什么? 这人说什么? 谁……在里面? 谁?子规么?在哪里?龙头殿? ……他怎么亲自去了!?他怎么能就带那么点儿人就去了!!他怎么能—— 宫明观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 后来的事,宫明观其实记得不怎么清楚了。总之,他仪态全失,疯了似的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 砸毁大门,闯进殿内。 第一眼,他便望见了子规。 与一路上那些横七竖八地歪倒着,肢体残破、血肉模糊的狰狞尸体不同,宫子规独一人靠坐在龙头殿主的宝座前,静静垂着头,好像只是睡着了。 殷红的积雪覆盖了他半身。 他身上创伤纵横,面色却恬淡安然,依旧是那么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杀手。 他受了二十来道重伤,道道凶险,却无一致命,是最后流尽了血从容赴死,尽显天网楼主风骨。 宫明观却只是浑浑噩噩地想,子规最后是该有多疼,多冷呐……他一个人,疲惫而虚弱,怎么也止不住伤口的血,也没有力气走出这个地方,只能在血腥的风雪和满地的尸体间,一点点感受着死亡的逼近…… 在生命流逝干净的最后那段时间,他可有想起过他的尊主? 那个最后也没正眼瞧他的,随口将他抵出去当代价的,他的尊主。 他可有……期盼过尊主能来救他? 他是不是在死前的最后一秒,仍旧坚信着尊主会来救他? 亦或是,从一开始踏入这个死地,他便已把自己当作了尊主的弃子,直到最后也是心如死灰地断了气息? 宫明观不知道。 * * ……后来宫明观听人说,就在出发前一日,子规旧伤复发。有人劝他上报尊主,请求宽限,哪怕至少再缓一天再走。 子规当时正擦着他的短刃,闻言把手上利器往案上一拍,脸色冷的一圈儿人大气都不敢出。 “机不可失,尊主的规矩你们都忘了?” 就在二十四个时辰前,他还那么说,嗓音清冷悦耳。 可如今。 他无声地卧在雪中,再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 第6章 沉梦 * 后来,宫明观退隐江湖。 如子规以前想的那样,他找了个清静的山谷,名幽篁。有大片青翠竹林,还有清澈见底的小河,河里的鱼又肥又精神,偶尔有成群的白鸟飞过云间。 他独自搭了间竹屋,置办了两个人的被褥。窗子向南开,每天都有暖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宽敞的床头。 只是唯一少了子规的竹酿酒,那本应两个人一同埋在后院里的竹酿酒。 宫明观就在这儿一个人住着。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规被他安葬在幽篁谷东侧的山崖上,那块墓碑正对着宫明观的小竹屋。 一个人,一间屋,一块碑。 岁月平淡而闲适,宫明观并没觉着有多大悲伤。他甚至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子规并不是死了,他只是在出一个很长的任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回到他尊主这儿来。 宫明观想,只要他回来,就能见着了。 这竹林流水,这清静竹屋,一切都如他所愿。 宫明观在等他回来。 时光就这么走过了一年。 一年后的那天,宫明观早上起来,忽然发现幽篁谷内的竹子开花了。 纯白花穗,暗红花丝,坠在竹林间随风摇摆。  宫明观有些惊喜,他不知道竹子也会开花儿的,且是这样地盛大壮烈。他从没见过,他想子规也定然没见过。 那几天他就坐在院前看竹花。 有几次,他恍惚觉得子规就要回来了,他会穿过竹林与落花出现在自己眼前,容颜依旧,笑着叫一声尊主。 几天后,竹花谢了。 子规自然没有回来,他已经不在了。 幽篁谷的竹林,开始大片大片地枯萎。 曾经翡翠似的竹子相继枯黄倒下,一株连着一株。 小屋前的地上,落叶越积越厚。曾经清透的河面上也铺满了竹叶,远远看去,仿佛一条流动着的黑黄斑斓的丝绸。 留不住,留不住。 怎么也留不住。 * * 宫明观这时才知道了。 原来竹子开完花后,是要死的。 他茫然地看着一片萧索,枯叶遍地的幽篁谷。 又回头看一看,那静悄悄的竹屋。 再看看空旷的院子。 最后,他看到远处的山崖上,有一座碑倚着老树。 伸出的枝桠上几只乌鸦在叫。 忽然间就明白了。 他的子规,原来是真的没了啊。 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啊。 一阵锥心的痛楚瞬间走遍了全身。 他从来没尝过这样的痛,仿佛要将心脏撕烂了一样的痛。他不知道传说中的凌迟酷刑是怎么样的,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被刀子割成了千万片,割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宫明观一下子没了力气。 他双腿一软跪倒下来,勉强用手撑地,剧烈地喘息着,却发现有泪水滴落在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子规……”他喃喃道,“竹子开花了。” “子规,竹子开花了,你看一眼。” “子规。” “子规。” “子规,回来。” “回来,回来,求你……回来。” 大梦初醒之时,终于泪流满面。 * * 后来,幽篁谷没剩下一株竹子。 宫明观也不在那儿住了,他去了那个孤寂冷清的山崖,埋葬着子规尸骨的那地方。 他安安静静守着子规的墓。 就像以前,子规就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护着他。 也有昔日知交、旧年下属前来劝过他,却尽数被他赶了出去。后来实在烦了,他便在方圆五里尽数布下迷阵,从此再也没有人能闯进来。 思念总在幽静中泛滥。 宫明观渐渐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一些小时候的片段。 他想起来,那年的火海,龙坤滴血的那柄刀,那张狂笑的脸。 他想起深埋仇恨流浪江湖的日子,想起那个日落时的小巷子,那个眼眸狠决的瘦弱孩子。 不过七八岁的小孩,被一群十来岁的大孩子围着打,却全无惧色,狠得像个大山里出来的狼崽子。 当时他看了半天,就在夕阳最后一丝红光即将淹没在巷口的时候,出手打昏了那几个大孩子。只剩下那小孩,脸上都是血,却仰起小小的下巴来看他,藏着戒备的那双眼睛漆黑而清冽。 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仅剩的一块干馒头,递过去。 然后就捡了个未来的第一杀手。 说起来,那些最辛苦最凶险的日子,都是子规陪他过来的。 每当这样一想,宫明观心里就涩涩地疼。 有时候,他实在想的心里难受,就一坛一坛地喝酒。酩酊大醉时,他就总是兜兜转转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一片幽篁,那清俊优雅得全然不像杀手的杀手,背对着他擦拭着三十六把利刃。 倏尔月上梢头,竹子开花,便是鲜血淋漓。子规便在这过分灼热艳烈的鲜血中,转过头来冲他安然地笑,轻轻地,叫他一声尊主。 ——end 第7章 美梦[极其草率的he番外] * 滴答。 滴答、滴答。 血在往下落,透过颤抖的,苍白的手指的缝隙。 宫子规放下染血的手。他深深地皱着眉,好看的唇抿的很紧,也是沾了血的。 他在忍痛。 “主子……” 旁边有人递上雪白的帕子,忧虑道:“您的伤复发得这么厉害,明日如何去得……” “如何去不得。” 子规慢慢舒展了眉头,笑着把帕子接了过来。他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唇角和手指,动作是和擦拭寒刃时一样的认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的寒刃,就摆在手边儿上。 吐血之前,他也的确正在擦拭自己的兵器。 “——有什么能比尊主的大业要紧?” 只要关乎尊主,他总是这样认真。 更何况,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自然要更加认真。 * * 天网楼距离宫明观所在的南都约有八百里远。 因此,当天网楼里来人通报尊主驾到的消息时,子规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宫明观真的冲入了他的天网楼,居高临下站在他的眼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宫明观一脚踢开他面前的桌案,把他手里的寒刃尽数掀的远远儿的,再把他一把抱进怀里……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还更加迷茫了。 他想问尊主究竟出什么事儿了,却被宫明观厉声传唤医师的声音盖了过去。 子规不明白。 宫明观紧紧地抱着他,抹去他唇角最后一丝没擦净的血,一叠声地说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声音嘶哑而哽咽。 宫明观抱他躺上床的时候又哭又笑,满口说着他听不懂的胡话。 宫明观把他裹在暖暖的几层被子里,泪流满面地轻轻吻他,哄他闭眼睡一会儿。 ……子规一头雾水。 他从来没见过尊主这样。 * * 尊主取消了这回的任务。 子规自然是反对的。 他苦苦劝了许久,从时机难得说到尊主背负的仇恨。他说他有把握替尊主报仇。 ……没用。 宫明观坐在上位,一脸深沉地对子规说道:“……要么你便当本座疯了罢。” “别以为本座不知道,你昨晚就是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的。” ……子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认罪请罚。 他只知道,他现在看尊主的眼神大概也不怎么对劲儿。 宫明观又道:“本座如今不想报仇了。” 子规头疼地问:“……那如今尊主想要什么?” 其实他心里已经盘算着,是该给尊主找个医师治病还是找个神婆驱邪。 宫明观快活地大笑起来,目光明亮如星辰:“自然是想要带你归隐啊!” “还想喝你酿的酒!” “还想钓鱼!” “……还想要你!” “……” 子规迷蒙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澄澈如水,里头含着满满的疑惑。在明亮的日光下,剔透得叫宫明观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宫明观却没有落泪,他笑着。 他的子规实在实在不像个杀手。 他的子规从此不再会是杀手了。 花开花谢,幽篁一梦。 大梦终还,故人犹在。 * 作者有话要说: HE解析: 前面都是梦中梦,宫明观做了个“子规在这次任务中死去自己守寡(划掉)三年”的预知梦,醒来阻止了悲剧。当然也可以当作是重生啦……不过预知梦更加贴合文名也更带感唉嘿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