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庄友殊中短篇合辑 作者:庄友殊 文案: 中短篇合辑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无 ┃ 配角:无 ┃ 其它:无 一句话简介:中短篇合辑 立意:中短篇合辑 ================== ☆、心门 (一) 回家的路上在施工,附子换了条小巷子走,那里有一扇奇怪的门。 铁制的门板透着一股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气息,表面皆是斑驳的锈迹,想来经历过不少年头了。门上挂着的铁锁也大到使人讶异,同样的锈迹斑斑,显然数年不曾打开。 坐在门外的少年同样使人感到玄幻。一身及地的长袍上绣着不知名的花朵图案细看竟与散落的一地花瓣有七八分相似。长发随意地绾起,也似这周围的一切一般许久未曾打理。 这个诡异的场景里,唯一能使附子确认这不是一幅画的关键在于,尽管少年安静地坐在那里,他周身总算还有两只手是活动的,时不时从身边不知从哪长出的枝上摘下一朵花,一片一片地揪下花瓣,松手任它们随风飘落在寸草不生的黄土上。 每天都是一样的铁门,一样的少年,一样的满地花瓣。 有时附子会向少年多看两眼。他一定很孤独吧。在这样的年纪干着守门人的工作。 枝上的花朵从不会少,地上的花瓣似也不曾堆叠。仿佛少年只轻轻拈过时光的一角,什么都不会改变。 (二) 附子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就会想,少年守的门里面是什么呢。 那样厚重的铁门,那样硕大的铁锁,想必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吧。 若是如此,铁门后面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还是玄妙的秘籍孤本? 附子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细细打量着铁门。 不料从门里传来了野兽的嘶吼,夹杂着雷鸣与炸裂声。门边的少年猛地被惊醒,抬头不知是嫌恶还是疑惑地看了附子一眼,目光里尽是淡漠。 附子落荒而逃。冲出小巷的一刹那,响声戛然而止。 那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少年,想到门里骇人的怪物时,他会害怕吗? (三) 附子自认不是胆小的人,是以未把门内的异常放在心上,往后再路过时,还会刻意将速度放慢,向数米高的铁门上方张望,试图看出一点端倪。 大约是幻觉,他每天都发现铁门好像变矮了一点点,尽管他再也没在铁门前完全停下过脚步,门里却时常传出奇怪的声响,汹涌的波涛声,困兽的嘶吼,惊雷的炸裂,火山的爆发。 少年不再像曾经那样坐在门外安静地撕花瓣了,而是背对着附子,紧紧地盯着铁门,隔着长袍也能看出他的身体像是绷紧的弓弦。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垂下沾着两三片未来得及落下的花瓣,与面前的铁门合在一起竟有一种违和的美感。 附子一呆,不禁又在铁门前停留得久了些。 铁门忽然爆发出比之前更激烈的碰撞声响,附子来不及思考,跟着直觉一下把少年揽到自己身边,拉着他小跑出了巷子。 身后传来铁门轰然倒塌的声音,原来被铁门禁锢住的东西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四) 跑出几十米远,附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放开了少年。 这是附子第一次看见少年的完整面容。白净的脸上没有一滴汗珠,目光还是如前日一样的淡漠,似乎还多了一丝淡淡的责怪。 的确,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能带着他擅离职守呢。 但少年还是不说话,附子感觉他天生散发着一种清冷的气质。又怕少年终究还是会责问自己,附子纠结了一会儿,等气息平复下来,心虚地开了口。 “那个...你别生气啊,我跟你一起回去看看吧。” 少年没有拒绝,任由附子拉着他慢慢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铁门销声匿迹,竟似从来没有在这一片地界上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遍地青草,繁华盛放,甚至还有鸟鸣从远方传来,生机勃勃,一改往日的沉沉死气。 附子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少年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眼里似有盈盈泪光。一直在看守的东西就这样凭空消失,少年恐怕很难过。 “那个...对不起啊。” “我叫栀子,”少年忽然转身露出了笑容,抱住了附子,“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纯属艺术创作。 参考中药药性及功效: 栀子: 苦寒,归心经,泻火除烦,善清上中下三焦之火,治心烦不宁。 附子: 辛甘大热,有毒,擅补火助阳,可用治心阳衰弱,胸痹心痛。 ☆、听风 (一) “白及大人前日下了文书,岁末之前,必须剿灭清风寨。” 半夏慵懒地倚在椅背上,案前放着州府派人送来的文书,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似是一切与自己无关。 县丞瓜蒌上前一步道:“如今距岁末时日也不多了。往年也没少提过剿匪之事,何以白及大人此时如此急迫?” “还不是因为白大人家小蔹失踪之事。”半夏冷哼一声,将左腿从几案上放下,正视瓜蒌,“以往我们一次次纵容清风寨继续猖狂,正是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今白及大人下了命令,官大一级压死人,也得认真办事了。” “那么依大人之见……” 半夏眉头一挑,“依你之见如何?” “依下官之见,清风寨地处险要,西邻寒海,东倚清风山,北接青龙府,南面即是我们白虎州的地界。年年有调任的官员丧命于此,朝廷却从未派过清匪军前来,只怕不简单哪。” “再不简单,本官也要把它拿下。” (二) 一匹白马从知府的马厩踱出,四蹄轻轻踏过草垛,几粒草屑掉落在熟睡的看守脸上。 马上一身布衣的白及卸去了素日冠冕的沉重,面上却是凝重。 后悔总是有的吧,都说风水轮流转,却从未想过此等事真的会落在自己头上。先生说小蔹前日未去学堂上学,派去寻找的衙役回报有人见小蔹往清风山去了,一夜未归。 清风山山道崎岖,虽草木茂盛却掩不住几处打斗的痕迹。白及闭上眼睛,故去父母的面容又浮现眼前,那是对考取功名的他嘉许的笑容,对他能护得小蔹一生平安的信任,为他能得百姓爱戴的骄傲。 上任几年,便让他为这里的百姓做这最后一点事情。若是不成,便陪小蔹永远留在这山中罢了…… “大哥哥,你说那是什么?” 白及的双眼倏地睁开。男孩的声音清亮而熟悉,穿过重重枝丫传来。白及翻身下马,独自前行,至更近的一棵树后停下。 “那是白虎府啊,”陌生男子看着男孩指向的方向说道,“里面住着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男声忽然惆怅起来。一段沉默过后,又是这个男声响起,“你还是想不起自己家在哪里吗,那大哥哥没法送你回家呀。” “小蔹!”白及终于忍不住出声,向二人走去。 “哥哥!”白蔹转身看见白及,扑了上去,“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白及揉揉白蔹的脑袋,对陌生男子一揖:“多谢这位兄弟对舍弟的照顾,此处常有山匪出没,不甚安全,若无要事,也请尽快离开才好。” 男子脸上的苦笑一闪而过,将白及递过的金锭推回,“多谢关心,我自有打算。” 白蔹拉着白及的衣襟,目送黑衣男子离去。被斜阳越拉越长的身影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三) “大人,清风山战线传来捷报。只是……”瓜蒌接过衙役手中的战报禀道。 半夏停下手中的笔,“只是什么,你说。” “混乱中府兵发现了一具小童的尸身,交给贝母核验过后,推断年龄是六七岁,远小于小少爷的年纪。也就是说,小少爷或许仍在乌头手里。” “战况如何了?” “清风寨外围的防御基本被攻破,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抵抗,暂还未捣毁里寨的核心。” “白及大人吩咐了,务必拿下清风寨,切莫再让无辜的百姓受到伤害。”半夏正色道,“听闻乌头武艺高超,尤善使用带毒暗器,倒是符合我的胃口,不妨会他一会。” (四) 白及混在自己派出的府兵队伍里攻破了清风寨,势如破竹。半夏骑在领头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对上了从清风寨徐徐走出的黑衣男子。 府兵无不是一片愕然,白及更是脸色一变。 半夏却毫不在意,上前对男子发出了凌厉一掌。男子亦是反应神速,与半夏见招拆招,片刻之间已过得百余招。两人相视一笑,竟均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棋逢对手。 身后终于有府兵反应过来,对准乌头后心射出一箭。 半夏将忽然瘫软的乌头丢在地上,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沾上鲜血的双手,感叹一句,“可惜了。” 半夏重又上马,调转马头扬长而去,府兵亦纷纷转身,回府交差。 空荡的平地终于只剩白及一人。白及缓缓上前,附身望向乌头,嘴角扯出一抹自嘲。 “我却没想到,竟然是你。” (五) 就在白及准备离开时,从大开的寨门里匆匆忙忙跑出一个少年,看见乌头,再止不住盈眶的泪水。 白及看得有些不忍,问,“其他人呢?” 少年带着哭腔道:“他们都走了。大当家前日发脾气,把寨里的人都遣散了……” 白及拉过看起来年纪比小蔹略大的少年,同情之心顿起,“那你呢?你怎么不走?” “我无处可去,我是清风寨收留的孤儿……我应该早点出来的,可是大当家跟我保证说不会有事,让我千万别出来……” 白及沉默了一会儿,拿出腰牌给少年看了看,“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六) 后来白及命人厚葬了乌头。 清风山再无使人谈之色变的清风寨。白虎州在白及的治理下民生太平。半夏在白及的管教下一改纨绔子弟的作风,脚踏实地地为百姓谋福祉。 清风寨的少年已经长大,比之白及当年更是早早考取功名,去了京城任职。年纪轻轻已参与了数位贪官污吏的弹劾,民间皆夸赞是个不可多得的清官。 年年白及都会独自踏上清风山,从那处望向白虎府,和更远的地方。听远方风吹来的声音,是对政治清明、国泰民安的祈愿。 这世界终不会负他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纯属艺术创作。因情节需要难免有与药性功效不相符之处。 中药配伍禁忌中有“十八反”,其中一条为半蒌贝蔹及攻乌。“相反”,即两药同时使用时会使毒性增加,故不宜同用。是以半夏、瓜蒌、贝母、白蔹、白及均不宜与乌头同用。 附参考药性及功效: 半夏:辛温,有毒。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肿散结,消痞散结。 瓜蒌:甘苦寒,质润。清热化痰,散结消痈。 贝母:润肺化痰,开郁化痰。 白蔹:消痈散结,敛疮生肌。 白及:收敛止血,消肿生肌。 乌头:辛苦热,有大毒。祛风除湿,利水消肿。善治“白虎历节”。 ☆、明珠 (一) 传说遥远的国度,供奉着一颗夜明珠。其珍贵程度,甚至让它出现在了国法的第一条。 “破坏、出卖、玷污、诋毁夜明珠者,以叛国论处。” 世代奉命守护夜明珠的公主,拥有仅次于国王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被冠以决明子之名。 (二) 夜幕降临,祭坛边衣着华贵的女子一如既往轻轻将手覆上夜明珠,未发现身后古木旁一身夜行衣的少女漆黑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她。 原来夜明珠的光泽也可以如此美丽,如此令人感到温暖安心。眼前这颗大到不可思议的夜明珠,颜色橙红,似乎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着能量,仿佛是天地之间又一轮太阳,光采甚至盖过了空中的皓月。从前她只见过族长宝库里的数颗小夜明珠,它们在黑夜中都会泛起冷光,像是狩猎者一动不动的眼睛。 夏枯草敏锐地听见华衣女子一声低低的叹息,飞快地转身行出峡谷。 直到远离这片巨大的峡谷,她才感到入夜的北风萧瑟,不由得裹紧了夜行衣。 (三) 宝座上的华衣女子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眼前坐在客座上的使者。客座周围堆放着数个箱箧,自国都运至此处,连盖子也不曾打开过。 她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她幼时司空见惯的金玉珠钗,倩羽霓裳,饶是哥哥想要给她补偿,以现在的国力,也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了。年年来的使者虽然不是同一人,毕恭毕敬的语气却都如出一辙。 正交谈时,宫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龙鸣。 决明子与使者皆是脸色一变。使者从袖中取出了护卫的令符,决明子则感应着夜明珠的动向,暗叫不好,翻身上马飞驰入峡谷,还未抵达祭坛便感受到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 身后使者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制止决明子,就已经被淹没在了汹涌的气流里。 眼前的景象令决明子大吃一惊,甚至于是连她的姑母、姑祖母终其一生都不曾见过的。近百年来夜明珠的状态虽然起起落落,倒也还算得平稳。 汹涌的浪潮掀起二三丈高,漩涡中心正襟危坐着娇小的黑衣少女,口中念念有词,丝毫不为山中的飞沙走石所动。龙鸣响起之时,翻滚的岩浆幻化出了龙头的形状,重重将少女的身影缠绕。 决明子一声惊呼,甚至顾不上追究少女何许人也,用意念寻到了一半被掩埋在沙石中的夜明珠。本已变得黯淡无光的夜明珠在感应到她的一瞬间重又迸发出了绚烂的光采,向龙头的方向飞去。与此同时,少女手中似是无中生有地出现了一柄魔杖,击碎了岩浆凝成的龙头,伴着一声脆响。 夜明珠再度滚落在地,失去了光泽。少女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随低落下去的波涛重重地跌落在地,半截魔杖还紧紧地握在手心。 无论决明子再如何用十余年练就的技巧操控夜明珠,它再也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姑母曾同她讲过的失去夜明珠控制以后的情形也再没出现过。 偌大的峡谷悄无声息,似乎除了地上的黑衣少女和黯淡无光的夜明珠以外,刚刚发生过的一切都只是幻觉罢了。 决明子的动作停滞了半晌,缓缓上前将少女拦腰抱起。 (四) 夏枯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研究着能够飞到邻国试探夜明珠的纸鹤,却终于被守护夜明珠的公主发现。 梦见自幼时就将她视若己出百般宠爱的族长冷着脸告诉她:“夜明珠是他们的命脉,你必须把它和它的能量源泉全部摧毁,才能为我族取得一丝胜利的希望。这一次,再不允许你失败了。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梦见孤身一人历尽艰险潜入邻国,亲眼看见公主操控着夜明珠的场景。古木,祭坛,静谧的夜晚,一切那么唯美,除了她。当她听见公主的叹息时飞快地离开了,心里却想着这样美好的人,此生都不该叹息。 梦见她趁公主会见使者时再次潜入峡谷,用尽毕生所学的法术破坏了夜明珠的平衡系统,惊奇地发现了夜明珠下镇压的神秘岩浆,与幻化而成的巨龙缠斗时引来了公主,却终究将巨龙击杀,完成了族长交给她的使命。 梦见公主轻轻地将她抱起,为她包扎了伤口,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梦见邻国所有踪迹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见公主后来带着她一起离开了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走遍世界的角角落落,公主的脸上总是笑着的。 (五) 夏枯草睁开眼,依稀辨认出不远处明媚的阳光里,决明子的背影与夜晚不一样的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纯属艺术创作,由于情节需要难免有与中药实际性能不符之处。 附参考中药药性及功效: 决明子:甘苦咸,微寒,清肝泻火明目。 夏枯草:辛苦寒,清肝火力强,长于散郁结。 ☆、庚子年1 避雷指南: ★是个中篇,会分成四次连载。总字数一万到两万之间。 ★半架空,人物和事件细节均为虚构,考据强迫症慎入。 ★全篇是bg,bl,gl混搭,介意慎入。 ★前三章都是刀,但全篇he,玻璃心慎入。 楔子 族长的女儿爱上了山里的巫师。族里的人都这样说。 淳瑛七岁第一次跟着嫂嫂去造访巫师时,就知道巫师住在满山美丽的罂粟花海中,一间小木屋充满着童话的诗意。 即便过去了十年,那天的记忆依旧清晰。 那些常人根本难以想象答案的问题,他却稍加思索便能从容对答。绣着精致罂粟花的陈旧面纱遮挡了他的面容,还未完全褪去青涩的少年嗓音,仿佛带着罂粟一般致命的吸引力,却足以勾起她年幼的心中所有的好奇。 1839·夏 初夏的晚风席卷着罂粟的味道扑面而来,巫师抬头望向满天星斗。 “秋冬草木焦,春夏少秧莳。①”念罢,便觉有人声自远处而来。 又是淳瑛。巫师在面纱后无奈地扯扯嘴角。这些年偏远小山村尚未出过什么大事,无非是收成好与不好,种田人也能根据历年的经验自行作出调整,来得最多的也只有淳瑛了。小女孩心里不知装了多少问号,总要问到他把所有的知识掏空才满足。 有什么办法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族人供奉巫师的起居,巫师则护得一族平安,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觉间马蹄声已由远及近,少女拍拍马背,白马便温驯地低头等她跃下。 “这才过去几天,天气就从燥热变得又湿又冷,不仅田里的庄稼难熬得很,惹得人脾气都暴躁起来了,”少女说着不禁笑起来,“今早村东头的何长老和方大叔又为着点鸡毛蒜皮大吵了一架,真真应了大人您说的那句\'太岁己亥年,人民多横起’②。” 巫师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只凝神细看夜空云来云去。 “星星又告诉了您什么呀?”淳瑛说着,顺着巫师的目光向上看去。这处视野开阔,既无高大的塔楼,也无大树遮挡,每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巫师回过神来,将手指向空中某处,“你看那边。” 淳瑛便抬头望向那处,半晌犹疑道:“东南……似有异象。③”又看看巫师,心虚地辩解,“至于到底是什么异象,太难看出了。” 很快她听见了巫师面纱后传出的几不可闻的笑声。巫师大人很少笑,在族人面前,他从来都是一副无比沉稳,事事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尽管根据淳瑛的猜测,大人实际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的确,太难看出了,”巫师重又回到了沉稳的样子,“星史上从未有过类似这样的记载。虽暂时还没有太大的异动,却又来势汹汹,大有不搅乱整片星空不罢休之势。” 脚下的罂粟花似也感受到了巫师心中隐隐的不安,随风轻轻地摇动起来,蹭过巫师那同样绣着罂粟花的黑色袍沿。 淳瑛俯下身去,因衣衫单薄而略有几分凉意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丛娇艳的花朵。黑夜中,花瓣周围亮起一圈温暖的光晕,缓缓将淳瑛的双手焐热。 她早已习以为常。这满山的罂粟花既然被冠以族中图腾之尊,理所当然是被上苍赋予了其他生物所难以比拟的灵性的。是以她每次给予一点微小的提示,都能得到一片罂粟花的热烈回应。 “看,你已经能将这片罂粟花的魔法运用自如了。”巫师略微转向淳瑛,“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十年了吧,差不多就是师父当年教我的时间。” 巫师说着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淳瑛陪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看风吹过一片云遮住了月光。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1839·冬 这年的冬天与往年相比不太冷,正应了巫师在秋收时候的预测。 狭小的屋子里生起一个火堆,整个小空间里都好像春天一样暖融融的。淳瑛偷偷拿眼角的余光瞟一边的书架。她在族里办的小学堂念过书,也识得不少字,却并没有多少书可看,那本讲农耕的书早已被她翻得两角上翘。就连放在父亲书房里从不许别人乱动的族谱,也偷着看了好几回。但在巫师这里,她是绝不敢造次的。 “真希望明年是个丰收年呀,”虽然明知暖冬之后是丰收年的概率微乎其微,淳瑛还是蔫蔫地道,“管粮仓的福叔都愁死啦。” 巫师的脸色在火光中很难看清。早些时候用屋外的罂粟花卜了一卦,答案并不令人心安。不仅是年成不好,明年的人祸也在所难免。从那天的异象看,祸端早已起头,一发而不可收。 万幸,哪怕是大清再大的灾祸,短时间内也很难波及到他们这样偏僻又深入内陆的山区。 他便顺着淳瑛的话说道,“明年是庚子年,记得吗?” “嗯,”淳瑛的心情显得更低落了,“太岁庚子年,人民多暴卒。这是《地母经》里面说的。” “不错,庚子年金运太过,燥气流行;客气的在泉之气亦为阳明燥金,太过的金运与在泉之燥气共同作用,相合而同化。”巫师说得很快,似乎这样能够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慌,“运与气相会,彼此间没有胜复,气象变化会比较单一,因此可能就会造成燥气偏胜的异常气候,也容易给人体带来疾病。④” 淳瑛其实听得并不清楚,却也不想深究,竟是十年来头一回没有就巫师的话继续追问,只闷闷地点点头。 巫师有点后悔。淳瑛从来就不迟钝,自己没能隐藏好心底的情绪,一定是让她觉察到了什么。 但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是族中地位崇高的巫师,受全族人的尊敬和供奉;淳瑛是族长的掌上明珠,又惯讨族中长者喜欢,哪怕是庚子年,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也许,他只不过是太害怕这一切会改变了吧。 1840·春 星斗的异象在渐渐明显起来,像是在昭示着不久之后的□□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⑤。但巫师确信,以淳瑛目前的水平,应当还是瞧不出具体的所以然。 那么便让族人们在幻梦中再流连数年吧。 1840·夏 “淳瑛。”巫师轻轻唤道,连自己都感到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作为高高在上的巫师,他与族人一向以你我代称,未有任何不妥。就连淳瑛也不例外。 明明是几天前就拟好的说辞,出口却显得艰难。 “你看,这月光洒满了大地,源源不断地赋予了这里的罂粟花神奇的力量。 “我很小的时候住在山的那边,记得那里的月光也是一样的皎洁,却不见得会对那里的花草树木产生这样的影响。 “淳瑛,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里的罂粟花。也许真正搞清了罂粟花的奥秘,我们的图腾就能够保佑年年风调雨顺了。” 淳瑛默默地梳理着罂粟花繁茂的茎叶。风调雨顺,自然是大家都希望的。在她和其他所有族人的眼里,巫师大人是无所不能的。年年风调雨顺这样的想法难免显得荒唐又不切实际,她却不想质疑巫师的决定。 巫师第一次在她面前取下了面纱,恳请她代为保管。 巫师还说,这次出远门,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木屋里的书不应当白白蒙尘,她可以随时去看。作为交换,她要时不时去打扫一下小木屋,并且帮助解决族人的问题。 本来是淳瑛求之不得的好事,她却高兴不起来。 “您会回来的,对吧?”淳瑛沉默了半晌,问道。 巫师将目光移向远方。他很难面对淳瑛对他无条件的信任,也不舍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美丽的地方。 “当然,”月光下巫师的笑容略带苍白却又真真切切,“我们会再见的,我保证。” 巫师大人不会说谎,淳瑛心道。她看着他上马,向前已踏出几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巫师不敢回头,那两个字是随着加快的马蹄掀起的疾风飘来的。 “问粟。” 1842·夏 淳瑛坐在木屋的桌前,桌上是那本陈旧的《论语》。 两年前,她和父母为了避免引起族人的恐慌,隐瞒了巫师离开的真相。她戴上他的面纱,穿上他的黑袍,模仿他的声音,接受族人的供奉。 无数次的卜卦都清清楚楚地告诉她,问粟不会回来了。 书架空置处仍然堆满大大小小的折纸,每一个都写着他的名字,祈求他能够平安。 “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⑥” 她已渐渐能够理解他的决定。闭眼回味那些故事的时候,孔夫子朦胧间竟有着一张与问粟分毫不差的脸。 1876·冬⑦ “妹子,那头怎么吵吵嚷嚷啊?”老妪双眼昏花,听力也不似当年了,只听远处敲锣打鼓,很是热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您还没听说呐,大嫂,”稍年轻一些的女人挨近她说,“最西边那家不知怎么管教的孩子,大冷天的偏偏跑到山里去玩,一不小心跌落了河里,又不通水性,愣是把巫师大人给惊动了。 “最后那孩子倒是救起来了,除了着凉受惊啊,也没什么大碍。但长老们听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巫师大人已经没了。可怜老人家身边也没个徒弟侍奉着,听人家讲,那巫师大人竟也是个女人,跟您差不多年纪,也禁不起这番折腾了。这不,长老们和族长正忙着给巫师大人送葬呢。” 盖棺填土。从此族里再无巫师,只有满山的罂粟花一如既往地祝福着爱它的族人们。 族谱记载,1840年,当任族长的女儿离家出游。1876年,最后一任巫师离世。 注释: ①②出自《地母经》己亥年。 ③1839.6林则徐虎门销烟。 ④据五运六气学说。 ⑤1840.6(发生了什么你们懂就好),此为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⑥出处:《论语·宪问》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⑦丙子年,水运太过,且岁运属性与该年年支五行方位属性相同,亦运气同化,可能造成寒气偏胜独治。 番外一【1820·春】 “罂粟花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远方来的姑娘笑着问道。 “这是我们族里的图腾,它象征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极致的美。”那年刚刚接手事务没多久的巫师回答道。 他还依稀记得那个姑娘笑得灿烂,堪与绽放的罂粟花媲美。 后来她便走了,继续云游四方。 清晨第一缕阳光伴着鸡鸣洒在罂粟花上,老迈的巫师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一旁还未来得及起名的徒儿正睡得香甜。 有一天他也是要继承这满山的罂粟花的,像那年的自己。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遇见一个人,笑着问他罂粟花的意义;而他也会向神圣的罂粟花一遍又一遍地询问那些不得其解的问题。 那么他便叫做问粟吧。 番外二【1840·冬】 问粟倒在地上,感到最后一股真气渐渐耗散时想,那些所谓博大精深的巫术,在洋枪洋炮面前,是多么无力而可笑啊。 “对不起,淳瑛。” 双手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做出他记忆中那个复杂的结印,便再无法动弹。 便当做送给这一生唯一可称作朋友的人,最后的礼物。 他们会在每一个庚子年相遇。 ☆、庚子年2 1900.5① 眼看着离前方的队伍越来越近,身边的副官将要发出令骑兵们进攻的指令,淳瑛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侦查员早有消息,此地附近有多支拳匪流窜,参与数起教案。而眼前这支最后未被镇压的拳匪,却是其中最为安分的,极少参与对普通洋人的屠杀,只不过用武力惩治些蛮不讲理之徒罢了。 身披铠甲的骑兵与衣衫不整的拳民对峙,高下立判。 看着像是那队拳民首领的人听身边的人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却似淳瑛方才那般也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旋即又面向淳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等待淳瑛先发话。淳瑛倒也没见过如此有礼有节的拳匪,当下一愣,沉默半晌,那人却也不急不躁,停在原地不动。 “本是奉朝廷之命镇压拳匪,”淳瑛斟酌着开口,“听闻尔等尚属遵守我大清律例之良民,从未滥杀无辜洋人,便与我朝此时困扰无关,是以暂且对你们不做计较。” “草民李问粟谢过大人恩赦,”那人依旧恭恭敬敬,直起身时,白衫上写着的“义”字看起来苍劲有力,不似其他拳民一般乱抹一气,“草民幼时也曾读过几本书,懂得些礼义廉耻,我义和团虽志在扶清灭洋,但倘洋人安分守己,无冤无仇,这滥杀之事草民定然做不出。” 红色的头巾在初夏的微风中翘起一角微微晃动,那人依旧岿然不动,静候淳瑛的吩咐。淳瑛却有一刹失神,仿佛多少年前初夏的微风里,也曾见到过这一片摇动的火红。 还是副官见他迟迟不语,低声提醒道:“若是此地拳匪不得清剿,参领大人是否会怪罪于您?” 淳瑛便又沉思片刻,朗声对那人说道:“瞧这位小兄弟也算是知书达理之人,何苦混迹于粗莽的拳匪中落得个扰乱朝廷治安的名声呢。今日是我在此剿匪,他日换作旁人,未必会如我一般手下留情。还劝小兄弟尽快换身装束,莫让旁人以为尔等与那些刁民搅合一气。” “既入义和团,危机一日不除,便有一日仍为拳民。”李问粟语气中透着不容改变的执拗。 “如此,我便当做今日从未见过尔等,且好自为之。”淳瑛指挥着手下的骑兵调转马头,准备回营复命,却又听那拳民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草民斗胆,敢问大人尊名。若有幸得再见大人,草民当竭尽所能报今日不杀之恩。” 马蹄声甚是杂乱,李问粟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远远飘来的回答。 “骁骑校,博和罗氏淳瑛。” 1900.6 问粟向来是分不清那许多花里胡哨的洋国国名的,只知京都有几个使馆,回回都是总坛②的重点围攻对象。此时的朝廷在洋国压力下一改之前对他们这些拳民的态度,转而开始支持他们对洋人的攻击。 眼下便有许多拳民拿着些废铜烂铁围在那不知名的使馆周围,旁边还散落着些看热闹的官兵。 问粟倒只是不远不近地带着自己的弟兄站着,既没有动手的打算,却也不会在总坛中显得过不合群。 “大师兄③,弟兄们可都有许久未施展过拳脚了,我们何不往前站站,也好让总坛坛主注意到我们,记一笔大功哪?”问粟手下的一个少年忿忿道。 “不忙,”问粟伸手将他挡至身后,“据说,这使馆里住的都是些洋国的文官,也不过是拿洋国朝廷的钱财,替他们转达些意思罢了。像这般便被取了性命,倒也无辜。” 队伍里又转出了另一个少年,看似带有几分书生意气,向问粟抱拳道:“那么敢问大师兄,倘若没有这些文官,是否那些该死的条约也无从签订了呢?” “那是自然,”问粟点头,“这也是我现在在此处的原因。” 少年沉吟片刻,也不再与问粟争辩。 问粟远远看到几个高大的身影被总坛坛主一行□□打脚踢,被迫以屈辱的姿势跪于地上,心中蓦地涌起一片苍凉,不忍地偏过头去,却正看见几个骑兵急匆匆地奔向官兵。 原本懒散的官兵忽然严肃起来,奔至使馆附近,将内围的拳民保护起来。然而到底人数过少,总有几处缺漏。问粟木然地补上了一处缺漏,见此手下不少人也纷纷学他的举动,堪堪筑成一道防线。 即便前因后果并不明确,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的枪声便已知不妙了。 包围圈内仍跪着的洋人用不甚熟练的中文用尽力气喊道:“你们不放了我,联军都杀了你们!” “不劳你们费心。”总坛坛主冷冷地道。刀背重重地落下,众人只听那洋人发出一声闷哼,倒伏于地上,便再不敢出声了。 马蹄紧紧追着枪声而来,马上的淳瑛慌忙躲避着前方的子弹,边叮嘱着副官从另一条小道速速支援使馆。 “援兵来啦!”包围圈内与洋人交战正酣,有眼尖的官兵远远瞅见黄色的旗帜,一刀捅伤了与他交手的洋兵,激动地喊道。 淳瑛快马加鞭赶到使馆附近,副官已在指挥着官兵向洋人发起进攻。拳民虽未曾受过什么正规的训练,却也顺着指令帮着将洋人的包围圈冲出一条血路。混战的人群中稀稀落落横着几具尸体,仍在奋战的拳民和官兵却越战越勇,可见支援来得尚属及时,并未造成大量的死伤。 问粟正与洋人一招一式打得难分高低,抬眼见一军官打扮之人向此处冲来。想是因为此处防守薄弱,能最快冲入包围圈内进行指挥。 此时众骑兵均在他处与洋人交战,淳瑛形单影只显得尤为危险。显然与问粟交战的洋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竟不顾自己的防守,向淳瑛发起了致命一击。 幸而这洋人此刻没有配枪,也不知是由于联军装备不足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也不过是提着把刺刀往淳瑛的方向招呼。淳瑛探手摸抢,却发现子弹已然耗尽。 问粟来不及细想,只道官兵是来支援他们的,武器也更为先进,当有更大的胜算,当下便冲上前,抢先刺中了洋兵的后心,只听得一声惨呼,淳瑛那马一惊,瞬间向前横冲直撞进了包围圈的正中。那洋兵却本能地用垂死的力量反手刺向了攻击所来自的方向。 淳瑛没有回头,便听见了紧紧相连的两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1900.8 “大人。”淳瑛走进大帐,规规矩矩地行礼。 “免礼。”主位上的参领摆摆手,示意他在侧边坐下,“昨日我与诸骁骑营已通过气,因你这一支在外执行军务未归,想必还未得知消息。” 淳瑛心下莫名闪过一丝不安,闷声道:“大人请讲。” “朝中前日下旨,义和拳匪破坏我大清与诸国友好,须得尽数清剿,以对诸国有所交代,”参领提起此事亦长叹,“如此一来我们的担子可谓不轻。此前朝廷已对诸国宣战④,照目前的战况,诸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另一头又要顾及对拳匪的清剿,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清剿?”淳瑛诧异道,见参领屏退了身边守卫,方又惊叹,“这与卸磨杀驴又有何异?” 参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方才听说,老佛爷带着皇上移驾西安⑤,临走前亲口下的这道指令。消息真假暂且不论,这烂摊子我们是收拾定了。” “要说老佛爷的心思当真不好猜,”淳瑛与参领颇有些沾亲带故,是以说话也并不顾忌,“起初说义和团是拳匪,多方清剿,我们也是尽心尽力;而后却又转而支持义和团向洋人开战,上回带着拳民围困使馆之时,便觉有些无颜面对他们。好在拳民兄弟并不计较,配合还算默契。此次……我真不知如何下得去手。” 参领的神情忽地严肃起来。“淳瑛,世代为官,有些道理你应当懂得。身在军中,军令不可违;为人臣子,忠君不可丢。老佛爷和皇上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够妄加揣测的?” “可是……” “即便那旨意再不合你心意,也别无选择,”参领再度正色道,“我知你平素衣食无忧,少年意气,还未经过什么风浪,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可回头想想,今日你所拥有的这一切,得到的俸禄,身处的地位,背后也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泪。而今国难当前,形势危急,皇上和朝臣必也都会极力保住这江山社稷,谁又不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此刻守好职责低调行事是最好的选择,我倒担心你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出头。” “世伯教训得是,”淳瑛沉默片刻,最后向参领一揖,“淳瑛告辞了。” 1900.12⑥ 淳瑛疲惫地看向眼前那人,认出是参领身边的传令兵。他和手下的骑兵刚刚将洗劫村庄的洋人打得节节败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朝廷有旨,即刻撤退!” 传令兵与淳瑛刚刚发出的指令恰恰相反,骑兵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愣愣地看向那两位发指令的人,见淳瑛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便又纷纷争先恐后地向仓皇逃走的洋兵追去。 传令兵阻拦不及,只得向淳瑛气急败坏道:“你……你竟抗旨不遵!” “何苦如此急躁?不妨把原委说清楚。”淳瑛似笑非笑,“我既驻防于此,有我一天在,便得护得这里的百姓一天周全。抗旨是大罪,如若确有此事,淳瑛自当领罚。” 传令兵借着参领的威望向来是一呼百应,本来被淳瑛气得说不出话,此刻提到领罚一事,反倒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更是急得跳脚,“我的祖宗,你抗旨可不仅仅是你一人的罪过,我这传令的不也得担责吗!” “我自有安排。”淳瑛说着便纵马奔向追击的方向。传令兵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跟一边幸存的村民面面相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然西斜,淳瑛带着一众骑兵回来了。其中的一些面带喜色,显然是大胜而归,然而更多人表情则带着些许木然,似是预见了即将到来的审判。 见此情状,传令兵的面色自然很不好看,却还是迎上前耐着性子解释:“参领大人说了,朝廷已经决定与联军议和,不得再与联军和传教士发生任何冲突,以免引起诸国不满,可大人您却……” 没想到这话尚未说完,淳瑛已出其不意地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在他四肢拉了数道寸长的伤口。传令兵也是从未见过如此不按指令行事反而出手伤人的军官,连看淳瑛的目光都带了些许复杂。 却见淳瑛不紧不慢地收好了匕首,甚至还微笑着整理了有些凌乱的戎装,仍是从容地向传令兵道了个似是而非的歉,“别无他法,只好害你受苦了。只需向参领大人解释说路上遇上了洋人攻击,脱身费了些工夫,到这里时我已将这些□□村庄的洋人料理了,想来大人也不会重责于你。” 传令兵一口提起来的气尚不及放下,又见淳瑛掏出□□,对准了自己的脑门。 这些日子,死去的无数义和拳拳民由他埋葬,他却在不知不觉之间接过了他们一腔热血与赤子之心。纵使仅凭一己之力不能挽救大势存亡,亦不愿再煎熬着看一寸寸国土被旁人践踏。 “淳瑛抗旨未遵,以死谢罪。” 夕阳缓缓沉落于地平线,一如那个绚丽多彩却再不会在这一天到来的梦境。 注释: ①1900.5,义和团击毙清廷镇压官员,清政府又与义和团多次交战。 ②义和团组织单位。 ③义和团的基层单位为坛,又称坛口,首领一般称大师兄。 ④1900.6.21,清政府以光绪的名义,向英、俄、德、美、法、日、意、奥以及西班牙、荷兰、比利时等十一国同时宣战。 ⑤1900年8月16日晚,八国联军已基本占领北京全城。慈禧及皇室在北京陷落之后立即仓皇离开,逃到西安。途中已命令各地官兵剿灭义和团。 ⑥1900.12.22,十一国公使联合向奕劻、李鸿章递交《议和大纲》十二条。清政府于27日同意接受。 ☆、庚子年3 1957.7 “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何淳瑛在纸上飞快地写着,“脉稍显虚数,当是暑热耗伤气津,只需西瓜翠衣辅以荷梗……” 村长家院子不大,从里屋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叩击院门的声音。原本守在妻子身边的村长快步走去开门,似是在门口攀谈,谈的什么却听不甚清楚。淳瑛倒是三下两下就写好了方子,又将近月来的种种注意事项再次重复,向已有些行动不便的村长夫人告辞,临走前口袋里还被塞了一小把麦芽糖。 门口站着个跟淳瑛年纪差不多的女孩,身形高挑,皮肤很白,鼻梁上还架了副金丝眼镜,手上拿的是一份报纸①,整个人透着一股跟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就连谈话的内容,也充斥着淳瑛听不懂的词汇。淳瑛本想跟村长打个招呼就离开,却被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村长拦了下来。 “还没见过吧?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村长指向那个女孩,“李问粟,首都来的知识青年,上周刚刚到这里,读过农学,已经给咱们村里提了不少建设性意见了。喏,这位是小何医生,村里人大大小小得了病都找她。正好两个小姑娘年纪也差不多,来认识一下。” 问粟对着淳瑛抿嘴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淳瑛也同样报以微笑。 “小李初来乍到,对这里还不熟悉,小何多带着她到处走走。”村长乐呵呵地叮嘱道,目送着两人离开才关上院门。 问粟带着一种城市女孩独有的矜持,走出一段路以后,还是淳瑛先开了口:“问素这名字真好听呀,听着就有一股哲学家的味道,小时候阿爸教我念的第一本书就叫《素问》②,跟你也真是有缘分。” “不是朴素的素,是粟米的粟,”问粟被她说得笑了,“我小的时候,父亲教我念的第一首诗是《悯农》③,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虽是初次相识,却很快熟络起来,均觉得对方颇有些自己不具备的知识,竟是相见恨晚。 1958.9 初秋的天气已透出一丝凉意,却仍止不住农人的汗水。一年的时间已让问粟从一个理论家蜕变成了实战者。割完了一天的麦穗,淳瑛和问粟坐在田埂上休息,看天边的晚霞晕染开漫天云彩,又渐渐散去。 “今早村长说的你听见了么,”问粟抬手扶一扶因沾满汗水快要跌落鼻尖的眼睛,“乡里在开会讨论人民公社啦④。” “最近大家好像都在讨论人民公社,”淳瑛应道,“听说是要把全乡的生产合作社合并起来?” “没错。这应该就是他们所说的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了。”问粟扭头瞅见她目光中透着些许茫然,又耐心解释道,“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共产主义社会么?当物质财富高度增长起来的时候,整个社会就可以实现按需分配,人们各尽所能,实行普遍的公有制。到那时,应当就能实现真正的和谐社会,再也不会有人因贫穷而死啦。” 淳瑛起身将农具收拾到筐里,伸手去拉问粟。问粟笑着摇摇头,避开她的手,自己跃过了田埂的那处缺口。 “是得回去了,叔叔还要你今晚读完那篇大论呢,”问粟拉过淳瑛的手加快了脚步,“昨天讲了什么,学医不知五运六气,就容易出差错⑤?唉,我可记不住这些,不过叔叔讲得可真好。” “那是自然,阿爸以前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淳瑛骄傲的语气里又掺杂了一丝失落,迅速地转移了话题,“照那学说的说法,往后两年的气候可是不太好啊,万一发生饥荒……” 问粟又岂不知这些,只不过短短的一声叹息后又把沉闷的气氛提了起来:“大可不必如此悲观,如今有了水利和科学的技术,跟解放前早就不能比啦。” “但愿如此。我得赶紧把昨天的背一背。”淳瑛算是认同了她的说法,“本气位也。位天者,天文也;位地者,地理也;通于人气之变化者,人事也。故不及者先天,太过者后天……⑥” “错啦错啦,”问粟毫不留情地打断,“连我都记得是太过者先天不及者后天!” 田野间回荡着少女的嬉笑,如同每个收工后的傍晚。 1958.10 “这……恐怕是行不通。”问粟看着一屋子人满是期待的目光,迟疑了片刻说道。 “这怎么就行不通了呢?”坐在对面的乡长显得有些失去了耐心,“去年派去邻县学习交流的小王回来说了,采用密植的方法,深翻土壤,用鼓风机,晚上用灯光照着,亩产足足翻了两番,这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怎么就行不通?” 问粟偷偷咽了点口水,细细回忆书本上的知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小李啊,你可是首都来的知识青年,”副乡长也忍不住发话了,“我们也不是不信学校里教的,只不过邻县的试验田都已经大获成功了,我们乡里也不能落后于人哪!” “说的是啊,”问粟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小干部都纷纷附和,“且不说我们不想落后于人,县领导也是定了今年的指标下来了,怎么着也得翻个一两番哪。” “小李的确是有学问,可到底年轻,耕过的田怎么着也是没法跟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比的。我瞧这事,还是我们几个合计合计吧。” …… 问粟听着屋里此起彼伏的争论,后脑勺隐隐作痛。但几个乡长也丝毫没有要放她回去的意思,只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认认真真地听着。 “粮食是大事,”还是乡长终止了这场争论,“明年春种我们开始试验田,就安排在何家村吧,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小李到底还能帮上忙。” 村长点了点头,算是替何家村也替问粟接下了这个任务。问粟却是有些游离,似乎理智在被渐渐地被从大脑里抽离。 “……都说民以食为天,粮食的确是头等大事。不过炼钢可也不能怠慢了,上面不是说以钢为纲嘛,这是我们工业化的关键……但我们这个地方也没咋开过矿,还得一步步慢慢试验起来……” 后来乡长说了什么问粟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从那天开始,全村的人不仅都兴致满满地备下春天多到数不清的种子,也开始疯狂地拿着各种废铁去熔炉,更有甚者每天在山上乱刨一气。 她只知道邻县宣扬的亩产数字,根本不可能存在于现实。 1959.6 这一年的农田与往常相比有些沉寂。淳瑛跟着问粟穿过一条条田埂,美其名曰视察,倒不如说是两个人的漫步。村里组了一支去乡里炼钢的队伍,从生产队抽调了不少人手。每片田的情况其实大同小异。 “李姐!”几亩地里唯一一个在施肥的小男孩看到她们,用力地挥手,许是一个人待久了,是以显得激动,“快来我家田里看看吧!” 问粟闻言,扯了扯淳瑛的衣角,向那个方向走去,蹲下来查看。与之前看过的几块田一样,仍然是密植,为了那个增产百分之五十的目标⑦,挤满了每一寸土壤。那些秧苗却都是恹恹的,倒像是一群互相搀扶着的病号。 “今年本就不是丰年,还用如此的密植,”问粟叹一口气,“能不减产已是幸运了。我还记得《素问》里头说己年土运不及,想来应当也有些关系。” “说起那几篇讲运气的大论,倒是能与今年的情况对得上。前些天孙姨找我来看胁痛的毛病,昨儿个村长家小超美又开始腹泻,皆是肝脾之病,正应了司天在泉与客运之说⑧。”淳瑛亦感叹道,“小超美快有两岁了吧,瘦得有些不像话,村长和村夫人成天忙着公社的事情,简直腾不出空来照顾他。” 问粟比了个手势让小男孩过来,手把手地教他拔除那些已然失去全部生机的秧苗。留出的空地终于堪堪能够盛得下剩下的秧苗的影子,在斜阳下却莫名使人觉出一丝伶仃。 1959.11 问粟和淳瑛结伴从食堂回来,看见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本该是美好的景象,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担忧,不约而同地走到那家门前。破旧不堪的木门几乎禁不住叩击的力量,好像再加重一点力度就要从中间断裂似的。门里慌忙想起一阵又是熄火又是收拾锅碗瓢盆的声音,嘈杂过后,才有老婆子一跛一跛地出来开门。 昏花的双眼在两人面上停留了几秒,方才恢复了应有的神气。 “阿瑛哪,来,来阿婆家坐。” 淳瑛鼻头一酸。阿爸阿妈喜清净,离得最近的只有这户邻居。小时候贪玩不爱好好念书,一不小心把阿爸惹急了,也只有翻过这堵墙来避一避那鸡毛掸子。阿婆每次都把她护在身后,要她阿爸保证不动她一根汗毛。 淳瑛跟着阿婆走进屋里,眼尖地瞅见堆满尘土的炉灶里还有一星半点的火光在跃动,又环视空旷的伙房,角落里慌乱之间未来得及盖严实的篓盖隐约露出一截铲柄,空气里飘散着一缕淡淡的将熟未熟的米粥味道。 阿婆顺着淳瑛的视线看去,脸色倏地一下转白,慌忙想去把篓盖盖上,却被问粟一把拉住。 “阿婆,”这个她并不认识的女孩柔声道,“现在乡里组织人民公社,大家都去食堂吃饭,刚刚还强调了不允许在家里开小灶……” “我知道,”阿婆冰凉的手反过来抓住了问粟的上臂,语气已近乎哀求,“可是公社给的饭根本不够养活我们家的,老头子瘫痪在床很久了,今年收成不好,儿子前几天又在上路上摔折了腿,这点粮食还是大孙子偷偷从割完的田里捡来的……” 淳瑛又朝阿婆的位置挪了挪,轻轻用手拍着她的后背,使绷紧的脊背微微放松。“阿婆,我们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村长的。但是以后要小心一点了,那炊烟还是明显得有些过分了……若是真的被他们发现了,那可就连这点粮食都留不住了。” 阿婆木然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空洞。 1960.12 在此之前不会有人想到,普普通通的歉收,竟酿成了何家村史无前例的大恐慌。 公社的存粮本就难以维持,却仍要向上级汇报增产的数据,缴纳绝大多数的粮食。每天都有人死于饥饿,再由他们同样饥饿而失去了力气的家人一寸一寸地拖走安葬,又一寸一寸地挪回,绝望地等待死神选中下一个幸运儿。 “来这边,这一片应当是可以吃的,”淳瑛识得后山的野物,村里人但凡还能挪得动步子的都会隔三差五地跟着她来山上寻找那一片生机。而极少数生命力顽强的野菜,甚至还能被问粟稍加培养,生长地稍快些。 “算来是该父亲给我来信的时候了,”问粟连日来忧心忡忡的脸上终于泛出了一点光彩,“一会儿我们去镇上瞧瞧。” 淳瑛简短地应了声好。尽管前几次问粟的父亲信中也未有什么家长里短,尽是些首都呀中央呀的消息,末了也不过是鼓励问粟在何家村好好锻炼将来做个人民的好干部云云。但远在异乡,如此境况,有人记挂着总归是好事。 “你快看!”问粟忽然重重地扯住淳瑛,指向一处冒烟的屋顶,“快去看看!” 两人急忙跑至那间屋子,几乎被从窗口飘出的黑烟呛得喘不过气。屋内却还隐隐传来幼儿的哭声,沙哑又断续,已是哭得没了力气。淳瑛和问粟捂紧口鼻冲开房门,浓密的黑烟中,依稀可见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在灶台上无力地扑腾着,溅起了漂着一点点不知何时剩下的油星的水,却让边上的木柴堆带着木质的房柱上火苗越跳越欢快。那家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内心还剩些未泯灭的不忍。 还不等那个小孩被她们解救出来,那房柱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掀起一人高的烈火,将所有出路堵住。 1961.12 那封信躺在镇上的邮局很久了,只写了收信人,也没有具体的门牌号。邮递员打算看一看,再把它处理掉。信很简短,只有两句话。 “中央已决定进口粮食⑩,以解燃眉之急。杂务甚多,闲暇再叙。” 注释: ①1957.7《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势》一文中提出,必须在我国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工业基础和现代化的农业基础。另,1957年底,提前完成一五计划。 ②《黄帝内经素问》简称《素问》,古代中医学著作之一,也是现存最早的中医理论著作。 ③唐·李绅《悯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④1958.8《关于在农村建立农民公社问题的决议》,提出“应该积极地运用在人民公社的形式,摸索出一条过渡到共产主义的具体途径”。 ⑤刘完素:“不知运气而求医无失者,鲜矣!” ⑥出自《黄帝内经素问·气交变大论》。 ⑦□□在生产发展上追求高速度,提出1959年要比1958年增产50%,由7000亿斤左右达到10500亿斤。 ⑧据五运六气理论。 ⑨1959年冬出现了饿死人的现象,但是农村基层干部仍然挨家挨户检查农民是否藏粮,一经发现全部没收。 ⑩1960.12,□□批示同意□□关于进口粮食的提议。 ☆、庚子年4 2020.1.30① A市一院 “您好,请问是李问渠的家长吗?”问粟刚刚查完早晨的最后一次房,回到更衣室里,还没来得及换下在身上黏糊了一天的防护服,手机就响了起来。 “啊……是的。”问粟一愣,如是答道,用一个肩膀夹住手机,开始把一只袖子扯下来,然后听电话里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是他的班主任,李问渠今早没有及时进行健康打卡,麻烦您注意督促他一下好吗?” 三分钟后,还在床上的李问渠收到了夺命连环call。 “出息了啊李问渠,家长联系电话填我手机号还敢不打卡?”终于脱下了防护服的问粟连嗓门都高了几个八度,“下次翘课也得找我?” “哥……”电话那头的李问渠显然没睡醒,“我马上打卡!马上打!你可千万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爸!” 问粟轻哼一声,挂了电话。点开消息确认接班的医生和护士都已经到达,重新给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消了一遍毒,取了个口罩戴上,背着包走出了更衣室。 护士站的护士不知怎的没在位置上,倒是有个西装男百无聊赖地站在台边上,似乎在等谁。 问粟低头快速走过。这种时候,在最危险的地方,自然是避开不熟悉的人越远越好。不料还未走出多远,却被那西装男叫住。 “兄弟,”声音低低的,却并不苍老,只是从这称呼中透出一股子社会气息,“麻烦问一下,院长办公室不在这层楼吗?” 西装男说着,还一手拿着手机,似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看错了发来的信息。问粟一转身,看见的便是那张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去,眉眼可称得上俊俏,白皙的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在楼上。”问粟见怪不怪,问院长办公室的人虽不多,可跑错病房的病人家属却有不少,“我们医院没有四楼。” 说完这句,问粟维持着原来低头快走的姿势沿原来规划的路线赶紧走了,一来值了一天班该抓紧时间休息,二来也没法确定这人不是病毒携带者。至于这人找院长干嘛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他也没兴趣去听一个问路人的道谢。西装男显然没料到这位医生的自我防护意识竟然如此之高,一句将出口的谢谢卡在唇口,不尴不尬。 2020.1.30 A市一院医护人员隔离点 “哎,院长好!”问粟回了酒店,正在餐厅里领了盒饭,便看见院长在大堂里东走走西看看。这处隔离点正式启用还没多久,想是领导来看看他们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问题。工作中问粟与院长虽没什么接触,但在校期间选过他的选修课,也算有师生之谊。 “哎呦是小李啊,怎么样,这边住得都还好吧?”院长刚才正在跟前台的工作人员讲话,这会儿正向他走来。问粟却敏锐地注意到前台还站了一个人,姿势跟早上在护士站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眼神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直到院长站在他面前才答了院长的问话。 “挺好的,这边隔离措施做得都挺不错。” “那我可放心了,”院长满意地拍拍问粟的肩,“这几天入院的患者还在不断增多,辛苦你们了。过多的担心也不必,社会各界的支援都在源源不断地到来,看,那就是和利的小何总,他们新开的生产线昨天生产出了第一批口罩,这不,今天一大早就亲自给我们医院送来了。” 那头,何淳瑛还站在前台,边上多了个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两人交谈了几句,何淳瑛亦向这边走来。 看到院长边上的问粟,淳瑛眼神中也有一瞬间惊讶闪过,却很快归于平静。院长面向淳瑛颔首,目光中满是欣赏。 “院长,我跟这里的工作人员也已经讲好了,这批口罩你们先试用着,毕竟是第一次生产,量不大,如果有什么问题您就随时跟我们提,保证下一批给您整改满意。” “你们的口罩我已经看过了,包括质检报告都没问题。我跟你爸爸是老朋友了,自然是信得过的。第一次在同一个领域合作,这个开头就很愉快!”院长额上的皱纹舒展,“学校那里暂时应该还没什么爆发的迹象吧?” “目前倒是没有,但国际人口流动持续下去,也很难说。老何本来想让我寒假留在N洲考察,疫情一爆发,也赶着让我回来了。” “昨天我们医院就接了几个N洲回来的病人,”问粟忍不住插嘴,“新冠病毒潜伏期至少两周,算来那段时间正是在N洲。” “常有报道,N洲各国政府对疫情都很不重视,早点回来,倒是好事。”院长也叹息道,又转向问粟,“你看看你,这饭再不吃该凉了吧?初一就赶回来加班,这场硬仗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抓紧时间去休息休息,我们医务人员可不能先被累倒。” 问粟应了一声,跟院长和淳瑛挥了挥手,拎着盒饭走过了拐角。 院长在淳瑛面前却不端架子,神态放松下来以后连日来的操劳憔悴都暴露无遗。 2020.2.15 鄂省B县隔离点 大巴在目的地的隔离点停下,淳瑛第一个从车上跳下来,清点完公司技术人员的人数,又去清点同一批来的医疗队人数。 这是个小县城,疫情的扩散虽然还远不如中心城市那样严重,危重症并不多,但日益增加的病例却也超出了本土医疗设施和医护人员的应对能力。这一批医疗队中多是年轻医生,淳瑛毫不意外地在其中又看到了问粟。 算是第三次见面,却莫名地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该是最近连日的加班加点出现了幻觉吧,淳瑛想。面上则是礼貌又客套地打了个招呼,清点完人数后就安排了各自的房间。 “县医院就在南边那条街上,”淳瑛抬手指向那栋稍有点鹤立鸡群的楼,又换了个方向,“那边有个废弃的厂房,之前的公司破产后也没拍卖出去,被政府回收了,这次批给我们做生产车间,接应的搬运工人已经到了,我先去厂房看一看,大家找到自己的房间稍事休息,下午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2020.2.15 鄂省B县医院 医疗队的队长是问粟的科室主任。问粟在住处把行李放下,就跟着主任进了县医院看看具体情况。进了院长办公室找不着人,问了病房里忙得焦头烂额的医生,院长竟然在医院大门监测进入者的体温②。 主任和问粟在门口找到了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院长,说明来意,三人俱是哭笑不得。 2020.2.17 鄂省B县医院 “第三式叫做调理脾胃须单举③,看我,像这样,右手向下,左手向上举到左肩正上方,指尖朝右……”问粟边示范边环视四周,“哎!阿姨,您试试再把那个手举高点……” “李医生,”护士轻轻敲敲病房门,“病人到了该注射药物的时间了,您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 问粟应了一声,转身往走廊上走去,不防手机又响了起来。 “哥,”李问渠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因防护服的阻隔显得格外遥远,“你那边怎么样啊?” “你不是在上网课?我不用你管。”问粟听见这声音就觉得头疼。这个堂弟比他小了十岁,从小没少烦他。平时也罢了,这种时候就显得格外聒噪。但叔父两夫妻也都是医护人员,同样没时间管问渠。想是问渠一人在家上网课觉得孤独,又不敢去叨扰自己爸爸,也只有找问粟说上几句了。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你嘛,”李问渠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哪里不对,“我也就下课十分钟能跟你聊聊,一会儿又上课了。” “你自己好好上网课,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关心了。”问粟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大家都不容易,等疫情过去了,我带你好好玩玩。” “哥我跟你说啊,前两天有大学生志愿者联系我们学校,说要来给医护人员子女补课呢。” “是吗?那很好啊,你正好多跟那些哥哥姐姐学习学习,也不会太寂寞了……” “哥我上课了!你也照顾好自己!我会跟伯父伯母问好的!”问渠一下挂了电话,问粟嘴角扬起一点弧度。正准备回去病房看看病人药物注射完了没有,却不经意瞅见落地玻璃外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晃来晃去,鸭舌帽压得低低的,手上拎着个饭盒,还不停地对他打手势。 应该是哪位医生或者病人家属想来送饭却进不来吧,左右问粟现在并不忙,不如帮忙去接一接。 “我想找那个…李问粟李医生,他是不是在忙啊?”耳熟的声音传来,听得问粟眼皮一跳。这不是何总又是谁? “现在没在忙,请问有什么事?”问粟答道。 “那…能不能帮我把他叫出来啊?我想找他说点事情。” 问粟无奈,“我就是李问粟啊。何总,我们不是约好今天晚上聊制剂的事情,您怎么中午就来了?” 要不是有口罩挡着脸,淳瑛尴尬得恨不能躲到地底。 “抱歉抱歉李医生!院方报给我们的数据呢,口罩已经不紧缺了,现在正好可以帮忙看一看中药的问题。” “早上我确实已经看了一部分的病人,情况跟A市其实差不多,只要再根据这里的地域特点稍作加减就可以了④。何总那里应该能调得到一院的方子吧?主要看看那上面的药材是否短缺,加减的药物等我再作斟酌再报给您。” “好的好的。”淳瑛将手里的饭盒递给李问粟,看到李问粟穿出护目镜的疑惑目光,“是给你的。” 不等李问粟回答,淳瑛就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问粟拎着饭盒,在原地愣了片刻,心情复杂地回了休息室。 2020.3.10 鄂省B县隔离点 问粟敲敲淳瑛房间的门,听见淳瑛赶来开门的急促的脚步声。 “何总,”问粟有点不好意思道,“现在出院的病人渐渐多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忙。” “可以可以,我们什么都能干,不能干的也能研究。”淳瑛一迭声应道。 “也不是什么技术活,”问粟道,“就是一个个叮嘱注意事项过来有点费时,现在病人文化素质还都蛮高的,想看看能不能印一批传单给出院病人,像膳食平衡、食物多样、注重饮水这种的,病人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这不是技术活就更没问题了,”淳瑛松了口气,“你们把注意事项整理好发一份文字给我就好,排版这些都可以交给我们。” “麻烦何总!” “不麻烦不麻烦,你快回去休息。” 2020.3.21 鄂省B县医院 “阿姨,您今天就可以出院了,”问粟看着最新的检查结果,“我们已经给您的家人打了电话,出院了以后还要去统一的隔离点隔离两星期。您看看这份单子上的注意事项,还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 “清楚清楚,这上面写得特别清楚,”病人显得很激动,“太谢谢你们这些医生护士了,你们也要注意好好休息啊。” 问粟在口罩后笑了一下,疫情爆发以来,精神一直是紧绷的,好好休息谈何容易。但听到这句话,心里还是涌起一阵暖意的。 “像您现在这样心情愉快就特别好。还有前几天教你们的八段锦啊,平时健身也特别好,等隔离解除了,也可以教家里人都练练。” 随着疫情蔓延渐渐得到控制,出院的病人越来越多,送进来的新病人不再那么密集了,问粟在心里松了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查看其它未达到出院标准的病人。 2020.4.8 鄂省B县隔离点 A市一院联合和利集团的援鄂任务圆满结束了。技术人员和医生护士缓缓登上返程的大巴。B县医院在隔离点休息的医生都出来向他们挥手道别,他们身后,是更多的前些天已经痊愈的出院病人。 淳瑛坐在问粟边上,叹道,“回去终于可以放个小长假了。只不过N洲那边这几天好像又有些动作,也不知他们想干嘛。” “摩擦总是会有,冲突总是不断。但在更强大的敌人面前,人们总会团结起来,各尽所能,共克时艰,”问粟拍拍他的肩,轻描淡写地一笑,“至于剩下的,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注释: ①这条注释疑似引起屏蔽,大家都懂就好。 ②早期以发热或低热为特征。 ③传统健身气功八段锦,在抗疫期间被提倡。 ④据中医“因地制宜”思想。 ☆、庚子年终 2080·春 “这病看起来可不好治啊……” “倒也不是不好治,说起来不是什么大病,但老先生年纪大了,怕出问题罢了。” …… 一群年轻医生正在病房门口围成一圈讨论得热闹,冷不防最外围被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轻轻拨开。不需要他再动手,其他医生自动向两边闪出一条道来。不乏乖巧者唤道“李老师”“李主任”。 问粟自退休被返聘又再次退休以后虽不常在医院出现,但照片在名誉专家栏里挂了这么些年,仍然是不少后辈的榜样。 “你们这些孩子啊,看到个有意思的病症就忘了规矩,看看,在病房门口讨论像个什么样子。都忙自己的去吧,这里我来照顾就行了。” 那群年轻医生闻言,赶紧散了。 李问粟走进病房,看见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淳瑛熟睡的脸上,像岁月流转中的温柔不曾改变。 【全文完】 ☆、笔记 (一) “第一间病房住的的是个单纯恐怖症患者。他来这里有些时日了。” “这种疾病常见的恐惧对象包括某些动物、昆虫、登高、坐飞机、雷电、黑暗、外伤或出血、锐器以及特定疾病等等。” “这个病人不太一样,他怕的是白大褂。就像每一个害怕去医院的小孩子一样。为了不吓着他,我每次去他病房里的时候,都换上跟他一模一样的蓝白条病号服。这样他才会愿意跟我聊他自己的病情,我争取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个医生,而像个跟他患同样病的病友。我跟他一起讨论医生有多么可怕,医院是多么黑暗,末了请他喝甜甜的里面加了不少糖的静神定恐剂。他在一点点相信我,我在跟他的聊天中慢慢加入心理治疗,让他慢慢发现医生和医院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曾经也见过很多单纯恐怖症的病人,大多都是曾经受到过与引起恐怖的事物相关的刺激,将某种无关重要的物体或情境象征地取代了引起心理冲突的人。他也一样,幼年时期目睹了至亲被医生误诊误治直至死亡,成年后一次偶然目睹防疫人员将养殖场的动物全部扑杀,一时哀嚎遍野的场景,加重了童年时的刺激,发展成了恐怖症。但他从事的是制药行业,经常需要着白大褂进行试验,恐怖症使他没法正常工作,于是来了这里。” “医者无论如何不该成为患者恐惧的对象。总有一天我能和他成为真正的朋友。” (二) “第二间病房住的是一个强迫症患者。很年轻。” “强迫症是以强迫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的神经症,基本症状为强迫观念或强迫意向,常伴有强迫动作或行为。” “他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疑虑,会不断地询问能够接触的每一个人同样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反复要求对方给出解释并保证这样是对的。这种行为严重地影响了他和家人的正常生活,于是他被送来了这里。” “他说,医生爷爷,你是真实存在的吧,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吧,我觉得这事有点可疑,我要你给我保证,你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告诉我有你在,我应该马上可以回家了吧,不是我幻想出来的。” “于是我就给他保证。我当然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怎么可能会是他幻想出来的呢。我也当然很快可以让他回家,因为我对于大多数精神病的治疗都很擅长,除了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以外,这种病我在上学的时候就总捉摸不透。” (三) “第三间病房里住的是一个表演型人格障碍的患者。他来的时候我还很高兴,因为我这里很久没有新患者来过了。虽然我有退休金,维持生活不成问题,但我更想用毕生所学去帮助别人。而且,有病房空着让我感到寂寞。” “这种病以过分感情用事或夸张言行以吸引他人注意为特点。听说他以前是个演员,渐渐地开始出现情绪变化反复无常的特点,最近变得更加严重了,如果旁人不认同他的观点甚至会有攻击行为。” “他的家人有时候会过来看他。不过为了保护他们,我会用一些隔离物,凭他的力量应该没法再攻击到别人了。现在就是他儿子过来看他,我其实还挺羡慕他,虽然他是个病人,但有人挂念着总归是好事。不像我,只有几个病人陪伴着。” “这几天我常常听见路那边施工的声音,可能不久这小诊所也要离开我了吧,那我可就彻底孤独终老啦。” (四) 路那边的小诊所要拆迁了,工作人员去跟退休以后开了这家小诊所的老教授商量的时候,小诊所里只有老教授一个人。 菜市老板说,老教授虽然年纪大了,精神状态却一直很不错,最近来买菜的时候还会跟他聊聊病人的情况。 老教授桌上一本厚厚的笔记,从三年前开始语句变得不那么规范,像是话家常。最后一页上写着今天的日期,墨水还未干透。 老教授被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by庄友殊 2020.02.07 附注: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是最常见的精神分裂症类型。疾病初期表现为敏感、多疑,后逐渐发展成妄想,妄想内容日益脱离现实。发病可能与社会隔离有关。 ☆、时疫 (一) 城门的守卫轮了一圈,又加了一队。 缓缓关上的城门挡不住仓皇向外涌去的人群。 (二) “小…呃…大夫…”躺在医馆地上草席的病患用手支撑起半个身体,极力制止住胃里泛出的酸水,显然是难过到了极点。 师父和医馆的其他大夫都在稍远处,那里聚集了更多的病患。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祝甘记下手头上病患的情况,匆忙跑了过去。 连日来城内的街道都空空荡荡,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使整座城被封,商铺不约而同选择了歇业,乞者也各寻避难之所,此刻只有各个医馆所在的道路上还有些人烟,多半也都是病患和送病患来医馆的家属。 祝甘师父的医馆是全城最大的,饶是如此,安置不下的病患都躺在了大堂的地上。几个大夫连同祝甘和药童都忙得连轴转,根本没注意到医馆门前多了匹马。 马上的公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 “哎,你是不是感觉全身乏力啊,”祝甘摸着病患的脉,转身向药童道,“典型的湿邪郁肺,把配好的方子抓来煎了便是。” 祝甘起身,数数地上的病人,活动活动酸痛的颈椎,便看到了门前的人,上前投去质询的目光。 “京城国公府二公子安玉烛,奉旨抚民。”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对他点点头,没有任何遮挡的面容神色严肃。 “是……”从未见过此等气势的祝甘一时呆愣在原地,也不思考以对方的身份自己该执何礼数,只想着他竟没有任何隔离之物,“你等等,我去给你找纱巾来。” “不必了,”清冷的声音制止了已然转身的祝甘,转而向身后随从道,“去府衙。” (三) 安玉烛骑马踏进府衙,将两旁卫兵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这就是国公府二公子?” “长得一副好皮相,看起来却是不甚识礼数。” “难怪惹了圣上和安国公厌弃,被发配这种苦差事。” “你们可知其一不知其二。安国公对这个幼子可是宝贝得不得了,京城人谁不知道,国公府大公子天资愚钝难成大器呀。” “哟,那可了不得,恐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国公都护不得他喽。” …… 安玉烛再出府衙时,全身上下已如祝甘一样裹得严实,带着两个随从向一处偏僻的小院落走去。 只留一双透着冷漠的眼睛。 (四) “大人,这几天城里病患仍然在不断增加,形势不容乐观,知府老爷已经下令把后街的空宅子收拾出来用于安置病患。” 尽管安玉烛进城以后每天都会去各个医馆转转,师父却仍然会派祝甘在日落之时来汇报医馆的情况。此次前来皇帝并未封他任何官职,他却也懒得纠正祝甘对他的称呼。 反正是将死之人了,听听周围人是奉承也未有不可,左右不过是父亲和大哥的一颗弃子罢了。只不过父亲还会隔几日用飞鸽传书来,告知京城的消息。何止这座城内的形势不容乐观,就连京城也人人自危。 “不过大人也不必过于担心,师父前日已经开出了新方子,对常人的预防亦有效果,若是赶制出丸散,分发给城内百姓,有望使疫情不再蔓延。只是药材……” 窗外树上的几只小雀忽然同时扑棱起来,使祝甘的话到一半便停下。安玉烛飞快地起身将祝甘护住,而后朗声问道:“什么人?” 黑色的身影从树上跃下,未发出一丝声响。待到黑衣人行至门口,安玉烛失声出口:“大哥!” 安玉炘眼中隐约泛着一点泪光,握住安玉烛的手:“玉烛,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带你回京城。” “大哥!”安玉烛心中闪过一丝不舍,“派我来这里的是圣上,我若擅自离开,岂不是遂了丞相那老狐狸的意?且城中如今恐慌尤甚,知府无措,还需我坐镇于此。” “是,如此便得再委屈你几日,”安玉炘沉吟,“城中药材物资若有不足,我会让人送来。”转而向祝甘威胁道,“玉烛若有一点闪失,我便要全城的大夫偿命。” 一身黑衣纵身向外跃去,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玉烛久久地凝视那人离去的方向,似是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人?”祝甘拉拉他衣角。 安玉烛一惊,继而恢复了原来的气势。 “药材的事不必担心了。若是不想被灭口,今夜之事便权当没有过。” 祝甘用师父教的功法调一调息,看起来便似从未受惊过,向安玉烛行个礼,退出了院落。 (五) 安玉烛染病了。 是被他的随从抬着进来的。牙关紧闭,手足逆冷。病情发展迅速到这种地步的病患,全城寥寥无几。 祝甘慌忙把师父叫了过来,这种重症,恐怕得下猛药。师父看了看,叫药童取出了医馆所剩不多的牛黄丸。 师父说安玉烛是朝廷派来的使者,若是昏迷不醒,不仅会进一步加剧恐慌,向上面也不好交代,小甘要好好照看着。 祝甘想起安玉炘那夜的眼神,想起每一天夜晚安玉烛听完汇报以后担忧的神色,想起安玉烛每天骑着马安慰各个医馆的病患的场景。即便师父不说,他也会尽心尽力地照看。 安玉烛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祝甘趴在床头睡着了。深黑的眼圈仿佛烟熏。 (六) “小甘!”师父在里头喊,“快别闲着,药室里火得看着点。” 又过了这几日,疫情已经稳定下来,依靠京城驰援的药材和物资,这几日已没有新增病患,几个最早发病的患者已经痊愈回家了。 “哎,这煎的都是石膏嘛,有什么好看的,”祝甘走进药室又退了出来,“多煎会儿才好呢。” “说得没错,一会儿可别忘了下其他药,”师父看了看病患的舌苔,“现在这些病人大多是邪热壅肺,病情虽重却不致命,清清火便无大碍。” 许是因为安玉烛年轻体健,回苏以后又在医馆调养了没几天便被许可回去了。刚进院子,就发现一只鸽子在踱来踱去,预先洒在空地上的麦子已经一颗不剩。 鸽子脚上绑着的字条写着:“帝死,相降,事成,盼归。” 纸条在火里燃烧,火光映出安玉烛复杂的神色。尽管一向知道父亲和大哥野心不小,却也绝不会是乱臣贼子。此番丞相一派威逼太过,安国公究竟是打着皇帝失德天降大祸的旗号反了。 京城是安全的。但他再也不愿回到那片土地。 (七) 瘟疫让城里着实又冷清了一阵子,但几年以后的街道重又人声鼎沸,仿佛瘟疫只是一场噩梦。 不同的是城郊多了一座王府。城里人都传府里住的那个闲散王爷整日不着家,却也从不去什么风月之所,不知在忙些什么。 祝甘已经正式出师,接掌了师父名下的另外一家医馆。经过一年的历练,医术在城内小有名气,隐隐有超过师父的苗头。 “真不错,又有不少银子进账呢。”换上布衣的安玉烛坐在药室里扇着火,满意道。 正煎药的祝甘嫌弃地瞟他一眼,“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你听过没有。” “世人没病可怎么行,”安玉烛撇嘴,“你除了治病也不会什么,到时候怎么养我?” 祝甘重重地把药渣倒进桶里,转身给大堂的病人送去,咕哝一句:“臭不要脸。” 转身的祝甘脸上是难掩的笑意。 by庄友殊 2020.01.30 ☆、9989(1) 我和陛下商谈决定,要给总统先生断电。 总统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由于这一次的决策过于偏激,导致我和陛下一致认为他的程序出了点问题,谁都不愿意这样做。 事情是这样。Q博士三天前在《地质》上发表论文,宣布根据他的推算,一年之内S岛周边活火山将密集爆发,十年后,亦即新万年到来之际,S岛将与A岛融为一体。 这本来是学术领域应该关注的问题,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总统先生在任的数年里,S国和A国向来亲如一家,这恰恰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如果不是因为被一片海域隔开,恐怕没人会认为S国和A国是两个国家。 问题就出在总统先生看到论文以后紧急召集了议会,询问议员对于这个预测有什么看法。结果毫无悬念。假如换作我,我也会一头雾水;假如一定要说有什么看法的话,我也只能说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料总统先生似乎为此大为愤怒,罢免了所有如是反应的议员,尽管这不太符合规定。想必法院也正在紧急讨论这件事。 倘若仅仅是这样,我们也许只会让总统先生休息一段时间。可是总统先生接下来发布的行政令使所有人都大跌眼镜。扩军?根据史料的记载,自从258年前上一次全星大战结束以后,当时的E星和平协会就全面禁止了任何国家训练军队。按照常理来讲,这些关于军队的内容是不应该存在于总统先生的程序中的。即便是大多数的人类,对于这个领域也都只是有所耳闻,却并不了解。所有的史料被封锁在和平协会,只有少数人有机会一睹真容。甚至连陛下,在听到“扩军”二字时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若是任由总统先生再这样专权独断,不知会引起什么可怕的后果。 π博士,总统先生的制造和监控者,据媒体报道,已于四年前死于一次交通事故。由于总统先生一向表现良好,又是π博士最得意的作品,采用了最高端的技术,思维逻辑和行动能力完全与人类无异,因此平日没人会想起他的真实身份。这一次突发事件告诉我们,再精密的仪器也会发生故障,疏于防范必将招致大祸。 尽管对于一个无机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太罕见,然而总统先生毕竟是一国政治首脑,对此绝不可掉以轻心。 《地质》作为一版在E星国际享有极高声誉的学术杂志,在A国也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体。S国地质协会已接到不少来自各国,尤其是对此事最为关心的A国读者来信,询问Q博士推算的详细情况,使他忙得焦头烂额。我们还未来得及考证Q博士结论的真实性,已经因总统先生的问题头疼不已。 给总统先生断电自然也是不太符合规定的。但人类毕竟是主观的动物,即便制定了律法,也有无数突发事件和特殊情况。既然总统先生先破坏了律法的规定,我们恐怕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 陛下为了E星的和谐稳定,毅然决定要当一个不守律法的公民了。 S国律法规定,禁止私闯民宅。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建在来去自由的三维空间,而私人宅邸则更为隐蔽。 但这并不说明任何逃犯可以逍遥法外。正是因此,四维住宅正式投入使用的时间要远远晚于其被设计出的时间。每个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不论大小,在其最高法院,都有一台四维监察仪。只是在这样的年代,法院也只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社会制度高度发达,人人各行其道、各得其所,只有我们这样的政客会时常聚在一起议事。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不出百年,当前的政治制度必将被取缔。 根据史料记载,S国的四维监察仪从未被启用过。 当陛下将赃物从黑暗中取出时,外壳落满尘埃,内部却无任何杂物影响运行。显然,当年的设计者是经过周密的考虑的,不仅想到这一装置会多年无人问津,也将操作方法设计得极其简便,即便过去千万年也不需担心后来人不会使用。 总统先生府邸之偏僻有悖常理。饶是我们查遍了几乎所有人——包括有机人和无机人的住所,却还未搜到总统府的所在。 ——常理是一般情况下四维空间足够安全,人与人互不干扰,使用监察仪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绝大多数的住宅。 我们甚至怀疑总统先生不存在于四维空间。 也许他是个来自外部文明的间谍。 也许他根本就是一种特殊的非人物质。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准备执行替代方案时,缓缓移动许久的虚拟图像一角出现了小片阴影。若不是因为周围空白面积几乎占满了整个显示器而导致它过分突兀,它的颜色甚至浅到难以被注意。 显然,这一片住宅是经过谨慎处理的。一种我们从未耳闻、从未有机会接触的技术。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就是总统先生的府邸。 尽管在二维图像上显示的距离非常遥远,但其所在却可以通过四维折叠,极快地到达议会召开的地点。 至于总统先生为何选择这样一处居所,我们毫无头绪。 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都让我们预感,此次计划的执行过程不会太简单。 监察仪显示我们已经到达总统先生府邸周围,但这个地方似乎并不宜居,不管是对于人还是无机人而言——至少在这个年代。不同于寻常人家的电波发射仪,将这处居所与外界隔开的屏障居然是一片从未在他处见过的东西。 史料上记载的原始植物。 那些小玩意都有着很美好的名字,风铃草,彼岸花,夕颜。可惜过去这么长时间,无人能再一睹它们的真容。不想竟让我们在这里邂逅。 可是这些东西毫无意义。按照设想,如此隐蔽的府邸应有相当数量的暗能量。也许这些弱不禁风的东西只不过是为了掩不速之客之耳目罢了。 一支粗细近似手臂的探测仪越过了原始植物形成的屏障。没有任何反应。 越是这样,便越不可轻敌。 从总统先生的行为出现蹊跷的时候,我们就下意识地把他当作敌人了。不管他曾经如何与人为善,循规蹈矩。 幸运的是,应急囊里还有一块有机脂。我们将它固定在小型机械上,设定好路线。 小型机械按预定的速度缓缓驶入庭院深处。 尽管我和陛下都罩了隐藏器以避开热敏或气敏警报,在我们盯着它的同时,仍然不由自主地屏息。 遥控仪显示,小型机械已找到总统先生的所在,并未遇到任何阻碍。未等我们分析出什么所以然,测绘好的地图已经到了我们手上。 总统先生将自己固定在睡眠舱里,像一个人那样。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的电路接口,也没有找到开关。 这是为什么呢。 ☆、9989(2) 首相阁下亲启: 如S国媒体报道,日前S国议会已被解散。知名议员M先生撰文抨击总统先生违反律法,滥用行政权力。最高法院法官已在修正弹劾案。总统先生本人已连续三日未在公共场合露面。 因制造者π博士已于四年前不幸离世,若两周内经权威专家检测判断总统先生的程序已无法正常运行或通过正常手段修复,总统先生或将被停用,甚至销毁。 关于该系列事件,S国内各机构未达成统一意见。 以M先生为首的和平派认为,S国与A国本就不分彼此,与疆域是否相连无关。因此十年以后,两国或将经过平等协商,最终合并为一国,维持各自的风俗习惯与律法条文,实行政区制。 以前议员L先生为首的投机派认为,S国与A国虽貌似关系平和,实则早就暗流涌动,依靠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维持现状。届时两岛合二为一,E星其余各国皆各有打算,蠢蠢欲动,趁乱与S,A两国的利益组织签订一些不法合约以捞取利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尽早将A国收入囊中,统一管理。 学术界态度不明。 各大媒体态度不明。 S国国王正暂代总统职能,最高法院极力闭锁消息,避免出现人心惶惶的状况。 Q博士试图在各大媒体发文证实自己此前推算有误,S岛漂移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但此时D博士等学者也已得出与Q博士此前相同的研究结果,正为谁是此结果最早的发现者争论不休。 民众无法辨别各方消息的真实性。 基于目前各界反应,我国须尽快制定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应急预案,如非法侵略,不法合约,和平协会介入干预等。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S国的各个利益集团目前并未签署任何涉及此事的文件与协定,日前S国各处出现的数起扰乱电波却显示它们疑似已进行了多次地下谈判划定势力范围,对政府公务的执行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种种迹象表明,关于陆地漂移一事绝不可掉以轻心。建议参考M派观点为主,兼顾各派观点,及早防范。必要时启用我国封存军用储备与各种储备资源。 ω AD9989,03 于S国使馆 我发誓我这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今天的场面印证了我曾经看到过的数据。 从未在三维空间出现过的人们,在这一天蜂拥而至。不知是收到了什么煽动,一份隐秘调查显示,民众普遍认为总统先生被陛下秘密囚禁,因而不知所踪。民众一致要求释放总统先生,并再度限制陛下的权力。不达目的,全民罢工。 包括所有无机人。高度仿生甚至接近总统先生智能程度的,对总统先生的境地深感同情;更倾向于机器而无自我意识的,则听从控制者的指令,坚定不移。 一旦这样的形势继续下去,政府必将崩溃。 内忧外患。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显然,S国和A国,不论哪个出了问题,都是我们要竭尽全力去解决的。当务之急,恐怕是找出背后的始作俑者,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混乱。 总统不知所踪?秘密囚禁?限制陛下的权力?所有的矛头指向总统先生。我们的确数日不见总统先生,但我敢对π博士在天之灵起誓,没有任何人囚禁总统先生;即使有,也绝不是陛下。 π博士,一个似乎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二十七年前发表了至今被全E星视作权威的《无机元论》,二十年前凭借总统先生的高仿真度和强大智能一跃成为本世纪无机元界最伟大的学者,十一年前通过法定程序,辅助总统先生当选史上首位无机人总统后销声匿迹数年,据知情人士透露可能在进行更为深入的无机元研究。四年前据媒体报道,死于一场蹊跷的车祸。 我坐在S国政府为防止突发状况准备的四维办事所中,桌上是一份已经在这里放了几天的周报。 《π博士逝世四周年纪念日》 我不是个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头脑清醒的政客。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只能把所有错综复杂的线索全部清空。 与其纠结于无意义的线索,不如把所有的假说和线索推倒重来,看看是否能发现别的什么。 “著名学者π博士于四年前的昨日在S国T县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π博士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学者……S国无机元研究协会已于昨晚举行祭奠活动。” 世人皆知π博士死因离奇,但与此相比更为蹊跷的一点是,关于这场离奇的车祸,尽管S国无机元研究协会和π博士本人的工作室都发出过关于π博士死亡情况的公告,但却仍然充满了疑点。 不知想象力一向过剩的媒体在又一年中会怎样描述。 不止这一版,整整三版都是与π博士有关的内容。 “π博士的死因,尽管官方早有定论,在学术界却一直饱受争议。其疑点在于,T县是S国最偏僻的所在,尽管由此前往A国最为便捷,但π博士既无亲朋好友居于A国,也并无任何紧急学术会议要参加,且T县之艰险人尽皆知,π博士没有理由在不紧急的情况下选择这一条路。而巧合的是,由于气候恶劣,当天无任何人在T县逗留,无一人目击π博士遇难全过程,只有事后的残骸暗示了车祸。学术界据此提出阴谋论,即π博士为A国所谋害,凶手极有可能就是A国首相。” A国?笑话。谁不知道在总统先生宣布扩军之前,A国和S国一向亲如一家,A国不可能侵犯S国的任何合法利益。想必媒体也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控制了。 “近日S国政局混乱,据传总统先生被非法囚禁,S国国王代行总统权力。学术界怀疑,S国国王可能参与了对π博士的谋害行动,其目的为重创总统先生的后盾,以伺机发动政变,废除当前的政治制度,重回国王集权的时代。” 荒唐。 可我找不到理由反驳。 只能说陛下在位十余年一直恪守律法,从不违背。 但这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疑起来。 闭紧双眼,首相,陛下,π博士,总统先生的脸一个一个划过脑海。 天旋地转。 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谁。 ☆、9989(3) 首相先生回信,已做好一切准备以应对紧急情况。 不出意料,政治上的剧变发生了。只不过主导者既不是媒体推测的国王陛下,也不是掀起轩然大波的总统先生。 此前根据总统先生失踪前颁布的行政命令,由政府掌控的一大部分无机元研究所已在试图破解上次全星大战时所使用的程序,以加强军事力量。L先生为首的投机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宣称要利用此次自然的力量,扩大S国疆域,再现全E星和平统一的局面。投机派的拥护者大多是贸易组织或极端主义者。尽管国王陛下正暂代总统职权,却无权撤销总统先生失踪前发布的行政命令,且投机派利益链错综复杂,与其对抗,仅凭政府现有的力量几乎是以卵击石。 四维办事所里,我看着荧屏皱起了眉。 《M先生再度发文抨击投机派》?附完整M先生政论。 和平派因其维持现状稳定的主张,得到了S国绝大多数学术工作者的支持。但其动机相对投机派单纯,所做的前期准备甚少,一旦两方剑拔弩张,不可能是投机派的对手。 M先生的行为,是直接将双方的矛盾摆在了台面上。恐怕不多时,国际局势毫无波澜,S国内部就先陷入混乱。 除此之外,E星无机元研究协会S国分会内部似乎也开始出现了微小的躁动。一些略为关注政治的会员开始在小型媒体上发表对于陛下和当局的强烈不满。不过这不足为奇,π博士生前就曾担任分会的会长,S国分会在总会的地位就因π博士和总统先生的巨大成功而水涨船高;分会为总统先生打抱不平也是理所应当。 S国与A国之间的国际贸易机构亦已蠢蠢欲动。 此时无人能够控制局面。我们根本没有成功地给总统先生断电,总统先生却失踪了。 那么总统先生恰恰在搅乱时局后失踪,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一切都是假象。 时隔数天,不需要监察仪的辅助,我依然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总统先生的府邸。总统先生背后的谜团,萦绕我心中太久了。陛下正忙于思考如何稳住政局,一个很好的先斩后奏的理由。 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本该精神抖擞看庭护院的风铃草、彼岸花和夕颜都是萎靡不振。这里的暗物质依旧无法对人造成什么伤害,我依旧让小型机械先行一步。 但这一次我直接跟在小型机械后面走了进去。电波发射仪显示这里毫无危险,,也未检测到任何高等无机元波动的迹象,几乎和未开发的蛮荒之地没什么区别。 曾经固定着总统先生的睡眠舱空了。 小型机械仍在移动着检测周围的情况,既然总统先生已经离开了这里,那么我算是扑了个空。 π 博士曾发表的论文中写道,总统先生的寿命理论上是无穷,电能使用时长若无人为干扰长达百余年。 小型机械正巡查到府邸中的荧屏前,这是最普通的仪器,或许曾是总统先生在非工作日办公的地点。桌上,上一年度的政府工作报告摆在正中,想必总统先生时常查阅。周围散乱着各种文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所有与A国相关的文件,在公布之前都必须经过我的批阅。其他关于国际事务的文件内容,我也在议会旁听时有所耳闻。 漫无目的地翻阅着文件,回想近一段时间的局势,我极力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获。 直到一个命名奇怪的程序抓住我的眼球。 满屏都是奇怪的公式,标注着日期,延续到我打开它的这一刻。甚至在我盯着它的时候,它依然在不断地续写下去。 我感觉周围的空气冷了下来。 尽管S国无机元分会中几乎所有的无机元专家都对S国当局表现不认可的态度,但内部仍然分为两派。显然,平稳的国际局势对于学术研究是有利的,因而和平派在无机元方面的实力要远远强于投机派。 人类在自己创造的无机元面前,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真是可笑。 尽管如今在世的无机元学者没有任何一人的水准及得上π博士的十分之一,M先生的和平派仍然摧毁了投机派指挥系统为扩军创建的指挥系统的关键部分。 据说π博士性格孤僻,却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出他人研究上的瓶颈所在。国际上的其他无机元学者,只要得过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指点,再加以自身的努力,必能成为E星首屈一指的无机元大家。 A国国内井然有序,除了主战派蠢蠢欲动之外,大多数民众都支持S国的和平派。首相先生就此表态,A国与S国仍是百年不变的友好邻邦,如果S国在火山爆发期间遭遇人员伤亡和资源紧缺,A国必定倾尽全力相助。 A国政府甚至在未向S国政府发布通告的情况下,向M先生提供了大量关于军事指挥系统,刨除了建模方式的学术资料。海关被暂时放松管理,以便利A国与S国之间的物资交流。 这一切使这场政治上的决斗看起来似乎毫无悬念。 不久媒体报道,投机派不动声色地修补了指挥系统,着实让和平派措手不及。但这一现状却激起了和平派学者的浓厚兴趣,誓与投机派的总指挥过招到底。 投机派的总指挥,B先生,据说是L先生曾向总统先生引荐的无机元专家,总统先生宣布扩军时选定的指挥人选。可是B先生名不见经传,和平派的一众略有知名度的学者拒绝服输,双方开始了漫长的过招拆招。 如此一来,在众无机元学者的共同努力下,这半年时间的无机元学术发展,甚至超出了过去十年。 战争的力量是很可怕的,无论是学术上的战争,还是政治上的战争。 奇怪的是,无论和平派的学者如何努力,竟丝毫占不了上风。 投机派的工作倒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媒体纷纷将B先生冠以“继π先生之后本世纪最伟大的无机元学家”的称号。但由于涉及军事机密,没有任何人曾一睹这位大师的真容。如此一来,甚至没有人能探知B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何时掌握了如此高超的无机元技术,又为何曾经默默无闻。 首相先生多次询问S国形势,想以此调整我国的政策走向。S国如今的形势几乎成了一个谜,没有谁能肯定那一派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假如我是一个观众,一定会为这一场精彩的大戏拍手叫好。 可惜我不是。 我只能中规中矩地告诉首相先生,做好两手准备。一来不可令投机派如愿,适时需要为和平派提供必要的帮助,二来需要时刻关注,使和平派掌握的无机元技术恰到好处地既能摧毁投机派的计划,又不至于威胁到我国的任何利益。 我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学术战争会持续多久,若是一直到了S国和A国融为一体时,仍然无法判断事情会如何发展。 我仿佛只是一个观众。 可惜我不是。 ☆、9989(4) 首相先生在A国接待了M先生。我不知道这个举动意义何在,哪怕不久之后S国与A国即将融为一体,我打赌首相先生与总统先生五十年都见不了一次。 可是我是否知道完全不影响局势,在这个年代,揣测别人的想法是最愚蠢的事。 我们只需知道真相和结果即可。 结果是,M先生得到A国空前绝后的大力度援助,甚至动用了囤积已久的军事储备。 尽管三维空间在生活中的存在感低得可怜,但它到底还是存在的。而且一旦三维空间出现问题,也会蔓延至与人们关系更紧密的二维和四维世界。 投机派的指挥系统被摧毁了,用常人想不到的方式。所有程序毁于一旦,即便B先生有天纵之才,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建。M先生抓住这一时机,与S国原来的盟友,各大国际贸易组织签订了合约。 S国与A国合并后,将放宽所有国际壁垒,倡导贯彻全E星无国界无壁垒的理念。 我不得不说,这个做法比投机派更投机。 全E星无国界无壁垒,必定得到E星和平协会的支持。和平协会作为E星三大组织之首,具有不可小觑的影响力。 S国曾拥有以π博士为首的无数无机元学者,尽管如今π博士已不在,S国在无机元界的势力依旧强大。 A国则是E星首屈一指的四维建设大国。投机派仅仅以S国一方的名义签订的合约,诱惑力自然及不上S国和A国两国的力量。一次火山爆发,可能要搅乱E星全部的局势,或许是曾经只出现在社会学者设想蓝图中的,全E星统一共和国? 经历这许久的波折,局势终于稳定。近期我又和陛下进行了一次关于S国和A国合并的具体事宜,以及合并后的领导人团组的商谈。陛下精神很好,完全没有什么疲乏的迹象。而且以他的年纪,竟能独当一面地处理这些他这些年从未接触过的政治事务,着实令人惊讶。 我拿起办事台上的茶杯,轻抿一口。 史料记载,自从近千年前标准营养素商业革命席卷E星以后,很短的一段时间里还有人会食用传统的食品。但这既不利于节约时间提高效率,也恐怕不利于人体健康,于是不久以后,传统食品渐渐淡出人们视野。从那以后,曾与人类相依为命的其他有机生物失去了价值,不再得到人类的刻意庇护。直至今日,不论是传统食物还是有机生物,都只剩了少数几种还未失传。并且传统食物的炮制方法也与当时大不相同了,完全依靠合成,并且极少有人问津。至于有机生物,尽管有机元学者的研究显示它们还存在于E星,除了他们自己,也不会有人关心它们在哪里。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是喜欢偶尔制作一些传统食物当做零食。我并不是一个忙碌的人。假如不在没有工作的时间段找一些消遣,我恐怕就要麻烦研究精神疾病的人类学家了。如今人类学家也都闲得发慌,每天质疑自己为何选择了这样一份职业,质疑人类的存在有什么价值,我可不愿和他们作伴。 撇开史料记载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革命不说,我炮制的茶还是很完美的。极好地融合了各种人类所需的营养素,同时又具有极佳的口感。 但下一刻,当显示屏亮起的时候,我艰难地把茶吞咽了下去。 “投机派指挥系统原所在地发生大型地质灾害。” 虽然我常常有喝茶的机会,可是我很少有机会能够完整地品完一杯茶。 原所在地?我伸手翻了翻之前的文件。T县,那个地质状况复杂的地方。想必投机派料想我们会找到指挥系统的所在,然后用一些技术手段将其摧毁,因此选了如此一个不仅隐蔽而且危险的地方。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使人望而却步。 然而令投机派措手不及的是,我们采取了最原始的方式。根本没有人靠近指挥系统,就炸毁了它。 “炸”这个字,在文明高度发达的时代,许久没有人用过了。可是不管在什么时代,文明对野蛮永远无能为力。 我想和平派既然得到专家学者的支持不在少数,恐怕在采取正式行动之前不会不经过精密的计算;而这些专家学者,恐怕不会不考虑三维空间的坍塌可能会给其他维度的空间可能带来的结果。 只能说世界如此多变,饶是经过自以为无敌的人类成千上万年的探索改造,仍会给人以出其不意的一击。 这半年来我和大多数普通的民众一样,从未离开过我的四维居所。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不得不去一趟T县。当然,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根据Q博士推算的结果,火山爆发陆地漂移以后,S国与A国接壤处就在T县,到那时T县地形将面目全非,形成E星绝无仅有的最高山峰。自然,因此T县也就不复存在了。 T县本就地形复杂,经我们如此一折腾,我几乎不能在记忆里将眼前的情景和我曾看过的资料重合起来。四处是废墟,小土丘上散落着断枝残叶。整个地形都变了,远处隐约传来地动山摇的声音。 看来尽管我所在的地方还是安全区,但附近的某处因我们的轰炸行为而开始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发出异响的地方根据资料,有一座间歇性活动异常的活火山。 尽管在这样的地方使用探测仪多少有点愚蠢,但出于谨慎我还是用了。 果然,探测仪的结果显示附近的电磁波信号有明显的波动,并且随我的走动,波动越发剧烈。 事情并不像我们料想的那样发展。 也许过不了多久,我现在站立的地方也会面目全非了。代步器将我迅速转移到十万长度单位以外的地方,通讯仪将我的看到的转化成代码信息传递到首相先生的接收器里。 不巧的是,就在这时,我亲眼见证了Q博士的计算偏差,或者说Q博士的计算结果在我们的人为干扰下出现了偏差。根据原来的结果,第一座活火山将爆发于二十太阳日以后,误差不超过两太阳日。火山爆发对于当今的民众来说,与千百年前灭绝的原始动植物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只是存在于史书上的名词,仅此而已。 一瞬间,滚滚岩浆从远处席卷而来。幸运的是,如此偏僻的地界,火山没有机会伤到任何人。有那么几分钟,我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安全区欣赏这从未见过的奇观,就像这火山是为我一个人而爆发的一样。 然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这一片岩浆海中,隐约漂泊着一只船形的物体。 正常情况下,这个人造的安全舱里应该有一个人。 但投机派的指挥系统被摧毁已有一段时间,和平派已完全控制了局势,除非是极端分子或是无家可归,投机派应该早就解散,不奢望东山再起,或者至少在新万年到来之前东山再起了。 显然,这两种情况发生的概率都很小。我相信这只是个投机派解散以后的废弃物。 过了很久,火山渐渐停息。 我看见那个安全舱重重地搁浅在了山脚,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尘埃和碎石。 ☆、9989(5) 这一场大戏算是告一段落了。我得尽快将火山已经爆发的消息告知陛下和首相先生。但等我转身时,脚下的土地已不再是它原来的样子了。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不记得是哪位几千年前的哲学家说过,永远不要忘记敬畏自然的力量。 如今,人类文明发展到的这个阶段,使我一度以为人类历经千万年的进步,终于摆脱了自然的统治。只要有任何的设想,便可以付诸实践,改造自然。 我错了。 事实是,我们甚至算不清自然的变化。即便权威如Q博士,也会有计算失常的时候。不止是时间,还有结果。 人类的一切所作所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而可笑。从大地的裂痕来看,根本不是S国和A国的接壤,而仅仅是本就狭小的S国自身的割裂。从此T县不再归入S国版图,成为浩瀚大洋中的一个孤岛。 我还来不及使用代步器离开这个地方,脚下便又开始震动。这一次,我没有机会逃脱了。我看到的够多了,或许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闭上眼的后一秒,我意识到这不是火山爆发的前兆。这与书上记载的火山爆发预兆和刚刚经历的那一次火山爆发完全不同,这一回,更像是曾在哪里看到过的弥散性武器,由机械程序控制,一旦引发,威力所及的最大范围,甚至可以覆盖整个E星的表面。 如此强大,唯一的弱点,是无法炸毁它中心所在的方寸之地。 是在哪里看到过呢。 或许是在π博士被宣告死亡之前不久,一年一度的E星科技协会颁奖大会所颁最高奖项的内容。发明者,就是π博士,并且当场被授予了专利。尽管此类杀伤力极强的武器被和平协会明文禁止在E星使用,但它在E星人前往R星系的其他星球拓荒时,还是相当实用的。引发的所有程序都保存在π博士手中,并以另一个非常强大的密码程序保护着。甚至连各大媒体都没能探知π博士离世以后这一套程序转交了谁。即便他人非法获取了引发的程序,若不具备极高的无机元专业水准,也无法精准控制攻击的范围。 此时的攻击显然是蓄谋已久。或许数天,或许数年。 由于这里的地形瞬间发生了变化,程序的运行发生了差错。在本该摧毁的陆地所在之处,却遭遇了无边无际的海水,就此崩溃。 我没敢喘口大气,以最快的速度操纵着代步器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先是π博士遭遇不测,再是第一座火山爆发,还有足以毁灭整个E星的武器的引发。谁知道在此地久留,还会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呢。 离T县最近的自然还是S国议会所在地。想必消息先我一步到达以后,陛下正在召集议会紧急讨论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 陛下沉着冷静地主持着议会,一切有条不紊。若非我清楚事情的始末,我会怀疑承担这一职责的,从来都是他,而非失踪了的总统先生。 朦胧中我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T县的干扰波,似乎毫无来由。而此刻陛下的状态也有所变化。 随着陛下语音中的镇定渐渐不再,台下议员们的议论声慢慢停息。所有人都意识到,陛下的状况似乎出现了一丝不对。 语速和音量并未出现异常,只是语序开始不动声色地混乱,语义渐渐不通起来。我皱着眉听完,直至陛下宣布散会为止。 也许是连续几天以来的两国合并事宜过于繁琐,或是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使陛下过于劳累,一时意识错乱,精神失常。 治愈器将对陛下进行全面的检查。 当治愈器缓慢从陛下足底自下而上划过,一切没有什么异常。 我看见治愈器的触手猛地颤动了一下,陛下的一寸皮肤被不小心划破。 按照常理,治愈器在遇到此类发生概率极小的异常状况时,会立刻进行处理,对划破的皮肤进行消毒包扎,然后再继续进行下一部位的检查。 可它停在原处不动了,然后开始猛烈地抽搐。 我赶紧将陛下拉开,以免失常的治愈器对他再造成什么伤害。 陛下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S国议会所在地暂时没有多余的治愈器了,这一台还是为了应对突发事件的,已经数年没有使用过。幸而S国议员中不乏以无机元研究为副业者,如此时尚未离开的Z先生。 短路引起的电流异常,治愈系统瘫痪。 短路? Z先生仔细检查了治愈器的内部电路,除去因瞬间电流过大而损毁的部分,没有短接的情况。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外接电源引起的短路。 我发誓治愈器在检查过程的开始一切正常。Z先生和我对视一眼,眼神中出现一丝惊诧。 即便陛下精神紧张,电波运行加速,对于正常人类来说,也是不可能达到使机械短路的程度的。 空气凝固了一会儿。 Z先生比我更早回过神,在办事所里踱步一圈,从桌上切下一段绝缘体,转向躺在一旁的陛下,谨慎地审视划破处。尽管伤口并不深,却也到了应当有血液流出的程度。但陛下看起来仅仅是伤到了表皮而非真皮,除了单纯的破损以外,没有任何症状。 Z先生随后更大胆的举动与我心中的猜测一点点契合。 绝缘体起初还是小心翼翼地拨开了创口,片刻之后则肆无忌惮地挑开了整片皮肤,办事所里响起了刺耳的撕裂声。陛下仍然毫无反应,皮肤下显现的是与正常人类的静脉网走向完全一致的纹理,蓝紫色浮于浅表。 精致到了极点。若非揭开大片皮肤,谁又会想到一切都不过是巧妙的伪装呢? 陛下是个无机人。这与我曾经看过的资料不符。 总统先生本应该是E星各国统治阶级中唯一的无机人。 我能清楚地听见L先生的心跳声。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机人可以利用如此完美的伪装瞒过所有自诩智慧的人类的眼睛?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机人能够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如此自然而然地取代人类的位置? 这是否意味着无机人与创造他们的人类之间,终将开始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呢。 ☆、9989(6) 首相阁下亲启: 近日T县发生的爆炸,经过实地考察,发现极有可能与当地出现的异常干扰磁波有关。至于干扰磁波从何而来,有待进一步考证。 经S国议会投票决定,将此事告知S国地质协会,并由地质协会与无机元研究协会联合着手调查。 此外,因一次偶然故障,S国国王陛下被发现被无机人顶替,且极有可能潜伏数年之久而未被察觉。据推测,该无机人可能出自与π博士水平相当却长期默默无闻的B先生之手,其目的在于伺机夺取S国政权为自己所用。背后更不可告人的阴谋,可能是吞并A国。 关于动机,未找到合理解释。故此推论仍待检验中。 短短两年内,S国总统和国王相继不知所踪,尽管截至目前,S国议员中知晓此事者不占多数,但若S国政府长期无人主导,恐怕届时引发的混乱将波及A国,进而极大程度上影响两国和平合并。现下亟待解决的问题是派人稳定S国政局,而后找出总统先生和国王陛下失踪的真相,尽快停止幕后操纵者的反动行为。 ω AD9991,02 于S国使馆 根据L先生的判断,陛下的程序极为复杂,若长期处于无人纠偏的情况下,虽然并非无法运行,却有极大的概率出现差错。经过对系统内部存储的短期信息来看,陛下的程序不久之前尚经过纠偏,随后则有一瞬间的不稳定异常波动,最后在议会的末尾彻底偏离正轨。 L先生断言,如此水准的无机人,只有已故的π博士或者暂时不知所踪也许已经遇难的B先生有操控能力。 上次纠偏的时间是一周前。若非这一程序粗略估计已经运行了二十年,形成一些未来得及修复的漏洞,如此精密的无机人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 罹难的π博士,失踪的总统先生,被无机人替代的陛下,撇不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猛地回忆起在总统先生府邸见过的程序,满屏的奇怪公式,续写到我看到它的一瞬。 那是总统先生的程序吧。 二十年。总统先生任职的时间。亦即总统先生当选之时,这个名为陛下的无机人已经在运转。虽然二十年对于这样一个时代谈不上久远,却长到足以蒙上尘埃。如果π博士制造了两个无机人同时控制着政府,其中一个还是当时看来无权干预政治的陛下,π博士意欲何为?如果B先生在π博士过世以后仍在暗处操控着陛下和总统先生,此等旷世奇才有何不为人知的身份和秘密? 这个无机人背后的谜团太多了。 总统先生和陛下行为职责不同,是必须要由两个程序来分别控制的。如果总统先生和陛下的纠偏工作由同一人完成,那么陛下停摆可能意味着总统先生也即将偏离正轨。 并且为了操作的便捷,两个程序的纠偏工作极有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完成。 第三次踏进总统先生的府邸,破败更甚。由于地处四维空间,感受不到正常风吹日晒雨淋的影响,又在一段时间里无人打理,作为屏障的原始植物已经完全枯萎,令人唏嘘。 循着记忆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上次那个命名奇怪的文件,开启时却是一片空白。而本该存在的另一个文件,则不见踪影。我以缓慢的速度开启了荧屏上所有的文件,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但其余所有文件都只是我似曾相识的政府工作报告,毫无异常。 空白。 我曾在史料上见过一种抹去痕迹的手段,程序被加上一段,一旦出现运行的异常,立刻停止并且进行全面的自我清除。 这里能够自动续写的程序,要做到这一点,想必轻而易举。 通讯仪闪动了一下。 由于此次S国变故过于突然,且严重影响了S国政府的运行,首相先生已经派遣调查小组介入。 “我国已申请调出封存于无机元研究协会的资料,经无机元专家研究分析,取代S国国王的无机人内部结构与二十余年前π博士提交的S国总统完全一致。调查已进入对该无机人运行程序的分析破译阶段。” 前往T岛的考察小组也已开始工作。因政治原因噤声许久的媒体开始重新活跃起来。尽管T岛事宜也或多或少牵涉政治,可至少之前剑拔弩张的阶段已经过去,形势看起来向和平的方向发展。 《T岛出现大面积不明生物痕迹》 生物入侵?神经忽然绷紧。虽对C星系近年来的混乱局势有所耳闻,但E星长期保持中立,除非误伤,不可能遭到其他星球的致命打击。 “A国特派考察小组在S国知名地质学家Q博士带领下前往T岛进行地质考察。T岛是近日形成的一座新岛,沿用其主要组成部分即原有的T县的名称。众所周知,T县从其形成开始就地形复杂,却是沟通S国与A国的重要通道。” …… 这一段洋洋洒洒的废话又让我想起了π博士和他的总统先生。 不,也许还有无机人陛下。 “考察小组在T岛火山爆发的周围地带注意到大片正处于幼年阶段的不明生物,颜色与原始植物类似。据S国有机元研究协会分析,该生物成分与灭迹许久的原始植物极为相似。经与地质协会讨论,推测可能与数千年前的一次大型地质灾害有关。因地质灾害,该生物连同其遗传物质被大面积掩埋,但遗传物质保存完好。该生物当时已进化出耐高温变异种,此次T县火山爆发后使该物质裸露地表,符合萌发条件,因而出现如此奇观,引起各地有机元学者和地质学者的极大兴趣。” 这是几天前的报道。 《考察工作又见意外收获》 “火山爆发区发现安全舱残骸,暗示火山爆发时除了目击的A国大使ω先生外,可能还有人在场。” 我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但这一次却提醒了我当时的判断失误,没有去考证安全舱中是否还有一个人。 “考察小组未向媒体透露安全舱中是否有人的确切消息。” 若有人,则有极大的概率就是这次政变的始作俑者总统先生或是投机派的总指挥B先生。至于到底是谁,跟我没什么关系。如今局势已经稳定,不论是不知所踪了的陛下本尊或是总统先生,都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唯一的变数,恐怕在于T县干扰磁波的释放者。显然来者不善,这人极有可能意在扰乱A国和S国的合并。 “S国与A国疆域暂时划定工作和合并计划正在进行中……” 下一句话还没看完,通讯仪响起,传达了首相先生请我尽快前往S国有机元研究协会的迫切希望。 果然,安全舱里是有人的。并且显而易见,未能在火山爆发中幸存。 有机元研究协会会长Y博士在屏蔽周围所有信号后向首相先生和我展示了安全舱中人被发现时的面貌记录。 此人的面貌不存在于我的任何记忆中,甚至在记录仪中输入搜索时,也未能找到蛛丝马迹。所有数据中与之最相似的,却是一个被记录为早已夭折的孩童。唯一的可能,这恐怕就是无人见过真容的B先生。甚至在他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微笑。 大概是叫微笑吧。从我数十年前不慎丢了那本百科图谱以后,便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神情。 但盯着他的时间越长,我却越没来由地想起了总统先生,尽管两张面孔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眼前的明显是一张鲜活而不完美的人脸,而非总统先生那张完美到近乎刻板的脸。 研究人员正在尽快分析此人的遗传信息链。若此人是E星的合法居民,则身份很快将有定论。 ☆、9989(终) 首相先生已于S国议长达成一致意见,S国与A国在新万年初期的一段时间内将采取政区制作为过渡,再完全融合,届时合并后的国家将跻身E星最强国之列。 无机元研究协会考察队发回的报告显示,T岛的干扰磁波仍然源源不断。看起来释放者的目的尚未实现。而这磁波却并不强烈,甚至无法使被波及的人产生相应的生理反应,只是若由电波光波等负载的物质经过附近海域,就会遭到严重干扰。除此之外,A国和S国经过此处的通讯信息也被阻断。 S星国际贸易协会持续通过媒体发声点明两国合并的种种弊端,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只是因为合并损害了贸易的收入。因而,尽管媒体有心炒作,真正与合并事宜有关的其他人却视而不见。 而地质考察小组的工作范围逐渐深入曾经T县的崎岖山脉。Q博士对这次实地考察的重视程度远远高于政府要求的水平,因为机会难得,几乎每一处经他之手的数据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验分析并存档,用于日后使用,以弥补远程监控的不足。 自然,如此苛刻的Q博士不会放过T岛的每一寸土地,因而也就寻到了四年前π博士遇难处的遗迹。 问题在于,尽管π博士的尸骨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已经面目不清难以辨认,但火山遇难者的遗传物质检测与π博士的登记数据接近百分之百。 π博士遗骨的遗传物质检验却充满疑点。 浅层与登记数据完全一致,而深层,则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反而与陛下的一致。 S国有机元研究协会会长闭门不出数月,甚至请教了无机元研究协会的会长。得出的结论是,陛下的皮肤内自多年以前就被置入了精妙的微型无机元,可根据预定的程序,在宿主无法发觉的情况下,以缓慢的速度干扰宿主的遗传物质合成,最终实现遗传信息链的改变。 没有人想去追究为何本该是π博士的遗骨却变成了陛下的,也没人想去追究为何陛下的位置可以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被一个无机人取代。 无机元足以蒙蔽一切人类的感官。 π博士不仅是个无机元专家,更是个骇人听闻的杀手和政客。 首相先生向E星和平协会总部提交了提案,全面控制无机元的使用,禁止制造具有高度智能的无机元。该提案在听证初始便遭到不少国家统治阶层的反对和质疑,禁用高级无机元意味着被解放数百年的人类生产力被重新关进了低效率的笼子。 至于这个提案,最后能否被真正采纳,恐怕要经过一段长达数年的多方讨论了。 由于S国和A国的合并,我暂时失业了。新万年以后,将被调到和平协会工作。 这难得的自由时光里,我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地品完一杯茶,可以踏遍E星在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人踏足过的土地,可以冥想人类的命运来自何方又何去何从。我当然全力支持首相先生的提案,我不知道没了π博士,人类是否会堕入更深的地狱。 火山改变了一切。 T岛不再是一片荒芜。火山翻耕了的种子萌发,近十年的春去秋来,郁郁苍苍。我看见和总统先生府邸一样的红色花朵,在夕阳的余晖照耀下,美得惊心动魄。 史料上说那叫彼岸花。 新万年的前夕,我站在T岛山脉的顶峰,望向彼岸。 夕阳缓缓沉入水面,一如过去每个黄昏。 海平面上,残阳如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