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柴为你而燃 作者:三月春光不老 文案: 原名《坏种》 柴青是个坏种。 她爹不是好人,她爹的爹不是好人,祖宗八辈愣是找不出半个良民。 柴青自己也不是好东西,猫憎狗厌,没人喜欢。 和亲的队伍途径春水镇,柴青又有了新的坏法:她要勾搭燕国未来的王妃,将她占为己有,送燕王一个天大的惊喜。 勾也勾了,占也占了,送也送了。 柴青心空落落的。 唇角染着姜国和亲公主的胭脂,忍不住回头看。 送亲仪仗浩浩荡荡,和这比起来,柴青算个屁啊。 她扯扯嘴,权当幻梦一场。 她这人太坏了,她这人太浑了,浑浑噩噩过活,一颗真心都给不起。 到最后,这亲还是没和成,燕国向姜国开战,燕王欲杀姜公主祭旗。 消息传到春水镇,柴青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心道怎么有人比她还混蛋? 救,还是不救? 她想也没想,喝光坛子里的酒,挖出埋在祖坟的刀,摸摸怀里公主送她的香囊,色迷心窍——嗐,干他娘的! 1、九州强敌我自一刀斩·坏种 vs 冷淡媚情一心念青梅·美人 2、古风百合 / 江湖热血 / 儿女情长 / 长篇 / 入口即化甜甜文 3、讲述坏种为爱崛起,在大争之世,一心要做大女人、大豪杰的波澜一生。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柴青,姜娆(rao)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将她占为己有。 立意:锐意进取,方得始终。 第1章 春水镇 “柴青!” 一声吼,树上飞鸟扑棱棱惊得找不着北。 繁华的春水镇,镇北最破旧的小茅屋,胖妇人戴着纯金的大项链风风火火朝这边赶,脚下踩着十两银子一双的绣花鞋,胸前两团肉上下颠簸,颇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柴青!” 尖锐的嗓音震得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北风掠过破茅屋,吹下几根润了雪水的湿茅草。 她一脚踹开门,心疼地抱着她的绣花鞋低声骂了句“造孽”,再去看屋里躺在木板床睡得昏天暗地的某人,气不打一处来:“睡睡睡!你是死猪不成?我喊你你听不见?!” 唰—— 被子扯开! 午后薄薄的光线透过门窗照进来,隐约能瞧见飘到半空的旧棉絮。 不算宽敞的房屋,一床、一桌、一椅,摆设简单,唯一撑起满室风雅的是昨儿个随手插.进花瓶的瘦梅枝。 好比陋室藏美人。 柴青就是那不折不扣的美。 年二十,春水镇名副其实的霸王花,长得挺素净的一人,花花肠子不少。 她温温吞吞地坐起身,眼里噙着一抹水润,美好的身形装进一身洗得发白的中衣,顶着鸡窝头,眼神迷迷瞪瞪,手捂着嘴不停打哈欠:“天是要塌了吗?” “天没塌!但你要交租金了!” “……” 租金啊。 那还不如天塌了呢。 知道她心里藏着坏水,胖妇人叉腰看她:“怎么样,瞌睡醒了没?不是我说,柴青,你晚上做贼去啦,街上的野狗都比你精神!” 她不带重样地埋汰柴青好一会儿,柴青木木地坐在木板床,盘着腿,一副老僧入定的清闲气度。 啧! 真是白瞎了这一张好脸! “交钱!” 她手一伸。 柴青瞟了眼,有气无力:“没钱。” “没钱?!没钱你还敢睡成死猪?我要有你这张脸,早就去春水坊卖身攒家底!你瞅瞅,你瞅瞅,你这把年纪怎么睡得着!啊?你说说,这都第几次了……” 她说她的,纵是把人骂得狗血淋头,柴青半点不往心里去。 骂累了,胖妇人嫌弃地撇撇嘴:“你也晓得胖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明天,最晚明天!十二两四文钱,少一个子你就滚蛋!” 她气势汹汹来,气势汹汹走,走前摔了那扇门,木门发出颤抖的哀鸣,柴青眼皮一跳快速跳下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一息。 两息。 三息过后,门不堪重负地走到末路。 只听哐当一声,细碎灰尘荡起,寒风更为肆虐地灌进来。 柴青揉揉脸,再揉揉脸,想骂声“蛮妇人”喉咙里都找不着音儿,捋顺头上那几根叛逆呆毛,故作忧伤地看向远处苍白的天,只觉人生苦多甜少。 这门,先不修了罢! 她折身取了厚重花棉袄,抖搂两下裹好,无精打采走出穷极巷。 拐出三条街,一阵风刮来,天色由半死不活的晴转为肉眼可见的阴,风中夹着凉凉的雪霰,路上行人毫无例外地吹成傻狗。 柴青不一样。 哪怕所有人成了傻狗,她还是特立独行,坏得一脸丧气的一枝花。 “来两个肉包。” “好嘞!” 蒸笼掀开,白气汩汩冒出来,人间朴实的烟火温暖着肃杀的冬天。 等包子的功夫,柴青蔫头巴脑地观望仿佛蒙了层灰的小镇,街道上人潮聚散,稀奇的是一夜之间茶楼酒巷都在议论同一件事—— “姜国输了!咱们大燕的军队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这不,撑不住了,要送公主来和亲!” “大王同意了?” “大王能不同意吗?那可是姜国公主!早三年越国攻打姜国,赶上公主及笄,姜国一群废物竟推一个女子去劝和,此举震惊九州。更奇的是,公主阵前一舞,直接酥了越国十万大军的骨头,温言软语劝说两句,两国愣是止戈。你们说,那公主得美成啥样?” “腰细!” “腿长!” “屁股翘!” 大笑声热热闹闹地响起来。 俗! 俗不可耐! 柴青捧着油纸包边走边吃,边吃边想,腹诽姜王那个老东西能生出什么天仙女儿? 就是生出来,铁定是个残暴不仁的蛇蝎女子! 她对姜王室一点好感也没,连带着传说里一舞倾城、温言止戈的公主也受到迁怒。 议论声仍在继续,乡镇的小民,嘴起天下大势有说不完的豪情指点不完的江山,好似振臂一呼这破碎的九州全能归一姓。 走累了柴青歇在路边摊,一个肉包啃完接着啃第二个,咬了一口,鲜美肉汁溢出来,弄脏秀气的指尖。 她眯了眼,眸子一片幽沉。 “真想看看传闻中一舞倾城的姜公主啊。” “这你就别想了,那是大王的女人。大王的女人啊……” 他声音怅惋。 当大王的女人,有几个有好结果的? 众所周知燕王已经有一位王后,而剩下的七十二妃嫔每三年都能换上一批。 新人耀武扬威,旧人何存? 旧人一大半做了大王嘉奖勇将的‘美物’。 一小半,招了王厌弃,被扔进军营犒劳三军。 “吾王好色,得天下,愿以美色与有能之士共享之。” 这是王昔日发下的‘鸿愿’。 可以预见的是,以姜公主的美貌,倘真入主燕国后宫,被悦纳还好,万一被弃,必将成为诸将争夺的战利品。 只是想想那般情景,男人们扼腕叹息,欢笑声不复,一时显得愁云惨淡。 于是骤然发出的声响就愈发刺耳,惹得众人抬头。 看清她人,上年纪、没上年纪的同时化身胆小鹌鹑。 柴青收回踹向桌脚的长腿。 耳根子清净了。 但那个“姜”字没休止地在脑海转。 她努力想其他事,省得陷在陈年旧事里出不来。 对了。 明儿个该交房租了。 吸溜完肉包的汁水,舔.舔手指,她揣着衣袖,宛若孤魂野鬼地游游荡荡。 等她走远,静默的人群才开始传来窃窃私语: “咱们惹她了?” “谁知道……” “没惹她罢!” “嗐,还不允许瞌睡虎睡迷糊翻身了?” 四围齐默。 觉得好有道理。 早先柴青外号叫瞌睡龙,后来避讳,镇民们改口喊她瞌睡虎。 虎大家都知道,凶猛无比,但瞌睡虎,说的正是柴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三十三天没睡醒,蔫蔫的,又丧丧的。 一天的喜怒比天爷爷还莫测,谁晓得她哪时候高兴,哪时候想咬人? 她家住镇北最破旧的茅屋,敢上门催债的只有一位要钱不要命的胖婶。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春水镇的‘三不惹’,所谓三不惹,胖婶就是其中之一,第二位是春水坊妩媚妖娆的俏花魁,三嘛,是喊作‘瞌睡虎’,实为‘坏种’的柴青。 至于为何是‘坏种’,约莫是她祖上没一个好人。 坏人的种,可不就是坏种? 据以前老人说,柴青三岁时乖得不得了,可惜长着长着就歪了。 尤其八年前柴青浑身是血地爬回镇子,没人知道她在外做了什么,得罪什么人。 总之坏种,不能惹就对了! 不能惹的柴青两个肉包入肚,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赶在夜幕降临,很有心机地窜上春水坊的房顶,打算看一场悦人眼目的好戏。 春水坊,春水镇最大的销金窟。 春水镇也称美人镇,男男女女都长了一副好皮囊。 美人多的地方风月就多。 月上柳梢头,柴青趴在高高的屋顶随手掀开一块绿瓦,里头咿咿呀呀的声音飘来,一对年龄迥异的男女借戏传情。 戏腔动人,从头唱到尾,唱得星月不甘寂寞地从云层探出。 柴青听着戏文看天上被咬了一口的月亮,北风寒凉,她兀自不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长发扫过肩头,夜色中她一身臃肿的花棉袄,如入浑然忘我之境。 一折戏到了尾声,直想拍手称快,若她手头丰裕,没准还想学富家千金的作派往戏台扔一粒金子。 可金子没有,富家千金也不是,她往静下来的香闺看去。 恰是衣带慢解,少男怀春。 女人勾着美少年小拇指,情意一荡,立时天雷勾动地火。 动静闹得甚大。 柴青瞧得啧啧称奇,这场面哪怕看了几年,女人都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春水镇的俏花魁,尺寸之间夺人命,真是名不虚传! 她搓搓手,一朵蔫花有了灼灼风采,想大喊一声“笔来!” 她在看女人,女人仰着头透过那方天地也在看她。 丧了整两年,唯有此时此景,柴青眼里才会有光。 真是天生的坏胚子。 小没良心的。 俏花魁闭了眼,动.情地花枝招展。 偶尔到了兴处睁眼勾.引趴在房顶明目张胆偷窥的柴青,果见柴青唇畔噙笑,坏得没了边儿,眉眼一挑,双手呈托举状,好似托着两座沉甸甸的山峰。 “……” 女人臊得失了控,缓了缓,又聚起力来。 这一闹,结束时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如玉净白的美少年累得昏死过去,女人散漫抓过纱衣罩在肥美的身子,声音柔媚如水:“看够了没有,还不下来?” 下一刻,柴青从半敞开的窗子跳进来,小脸红扑扑的。! 第2章 妙姑侄 北风呼啸的寒冬,半敞开的窗子,从窗子外跳进来的人,裹着花棉袄,细细长长地往闺房一站,和哪哪都不搭边。 遑论女人半.裸着身,凌乱的床榻横着被榨.干的美少年,屋子里散着隐约浓稠的香。 俏花魁绕着原地走了两圈,无限春色沿着两条笔直的腿泄开,思及那人趴在屋顶存心的戏弄,她一指戳在柴青胸口:“看过瘾了吗?” 柴青长相素净,和镇子上的小妖精们截然不同,只要她老老实实呆着,不开口说话,像极了戴孝的大家闺秀,但一开口或是一笑,味儿全变了。 又丧又坏,浑身的不安分和丧气之外的灵气涌上来,很惹眼,好比满目黄沙仅存的绿洲。 长在干涸处,独能解人渴。 爱她者欲罢不能,厌她者避之如虎。 “还行。” 她轻描淡写地笑了笑。 “窗子关上。”女人拢了拢透明的纱衣:“冷。” 趁柴青转身之际她好整以暇盯着那身眼熟的花棉袄,想笑,又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柴青不该是这样子的。 那该是哪样子呢? 她想不明白。 左右眼前人都是柴青,丧里丧气、不修边幅的柴青。 “还冷吗?” 女人意态疏懒,不说话,噙着笑一味诱她。 柴青状若土狗地耸耸肩膀:“好姑姑,您这一身本事,用在我身上糟蹋了。” 合欢宗的首席弟子,未来的大宗主,走的是采阳补阴之道,修的是顶级媚术,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为她性命都可抛。 柴青虽喊她一声“姑姑”,却做不到为她不顾生死。 她怕死。 怕得要死。 “你又喊我‘姑姑’。” 美人嗔瞪也极具风情,偏生遇上柴青这个睁眼瞎。 合欢宗有一套它自己的养颜术,柳眉看着年轻,但能被柴青唤作“姑姑”,其实已经老大不小。 年少时和柴青她爹有过一场露水情缘,两人太契合,一来二去做过几回,意气相投,干脆义结金兰。 风流剑死去的第一个月,江湖血雨 腥风。 同年,妩媚妖娆的柳眉抱着义兄骨灰盒踏足小镇,见到年仅七岁的柴青:“你以后归我养了。” 那是一个柳絮乱飞的季节。 七岁的小柴青穿着碎花裙,扎着两条精致的小辫子,眼睛又亮又圆:“他死了吗?” “死得透透的,只剩一把灰了,你要扬了吗?” “……” 小柴青目瞪口呆地瞅过来,就差在脑门写上“丧心病狂”四个大字。 知道女人在说笑,她板着脸:“我就知道他会死在外面,你是谁,为何要替他收尸?” 那是柳眉与柴青的第一面。 惊讶于小女孩的冷酷与天真。 风流剑乃江湖响当当的大人物,他的死直接造成几大势力的崩盘,甚而引动几国纷争。 柴令是一方枭雄,他生的女儿也是个人物。 才葬了亲爹,眼泪还没擦干就欢欢喜喜跟着便宜姑姑住进日常男欢女爱的春水坊。 “我娘死得早,我没喝过她的奶水,现下我馋了,你能奶我吗?” “你都多大了?” “不大,还是个孩子。” 她一脸乖巧地说自己还是个孩子,柳眉弯下腰来,意味深长:“我只奶大人,你是大人吗?” 小柴青不气馁,巴巴凑上去:“不奶,尝个味也成。” 柳眉气笑了,稀奇这是哪来的小混蛋?转念一想,哦,是风流剑柴令的女儿,也就见怪不怪地把人摁进宽广的胸怀。 差点把人憋死。 香是真的香。 软也是真的软。 但柴青只是坏,没疯。 她还想活。 她这个人,打小就比别的人惜命。 可就是在十二岁那年,柴青失踪了,再回来,带着一身的血和伤。 从春水镇的镇南爬回镇北,爬到柳眉不染尘垢的靴前,哑着嗓子喊了声”姑姑“,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么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按理说应该识得人心险恶。 结果养到十八岁,她又跑了。 气得柳眉干瞪眼。 按照和义兄的约定,她在 春水镇住满十一年就能离开,十八岁前的柴青归她管,十八岁后,管她死活? 可人心是肉长的,合欢宗的妖女也有一颗软绵绵的心。 绝情的话说得再漂亮,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坏胚。 坏坏的人忽然有天成了一朵蔫花儿,这能忍? 不能忍! 她自觉对不起柴令临终前的嘱咐,又在这镇子留下来。 左右这座美人镇的美人颇得她喜欢,既能照看故人之女,又不耽误练功,何乐不为? 她在这思绪跑马,几步外的柴青熟门熟路地坐到书桌前,上好的笔墨纸砚齐备,看着倒是特意放在这供她用似的。 便宜姑姑只管她死活,不管她交租。 租金得靠自己的双手挣。 挣钱嘛,不寒碜。 柴青提笔长吸一口气,一瞬完成从蔫花儿到文人墨客的转变。 笔走龙蛇,侧脸认真,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柳眉扯扯快掉到地上的衣服,纱衣勉强罩住丰腴的娇躯,扭腰走过去,低眉一顾,气得就要一巴掌打在柴青后背。 “姑姑,别闹。” 大文豪忙着讨生活,轻飘飘的口吻听得柳眉一怔。 像。 太像了。 这不要脸又格外招人的气度,比风流剑活过来还教人惦记。 她屏息不吱声,内里笑骂小混蛋为了赚钱连便宜姑姑的春.事都敢写。 不过写归写,写差了不行。 合欢宗的妖女一生要强,男女之事也仅屈从过风流剑之下。 盯着柴青写完最后一字,她捡起来捧在手上一目十行看下去。 揉揉发酸的手腕,柴青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再看柳姑姑领口下大片大片的雪肌闯入眼帘,她欲盖弥彰地捂了眼,透过指缝欣赏那份活色生香。 不知看了多久,一巴掌终于盖下来。 “能赚钱?” “能!” “赚的钱分我五成。” “……”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柴青没有底气地咽回去,打了个哈欠:“行罢。” “走走走,别让我再看见你。” 柳眉开始赶人。 柴青麻溜卷好文稿,刚要走,身子一顿,折回去凑到她耳边嬉笑两句,哄得柳眉少见地臊红脸:“嘴这么甜,赶明儿给你做梅花香饼,记得带钱来。” 得了这话,柴青痛快地从窗子跃下,转瞬没了踪影。 香闺。 柳眉顾自望着窗子出神。 床榻上被采.补过度的美少年睫毛轻眨,又羞又怯,大气不敢喘。 迷怔的俏花魁蓦的回过头来,甜甜蜜蜜地道了声“心肝儿。” . 子夜,芙蓉书坊。 子时三刻一过,坊主提着烛火着急忙慌往书房走。 推开门,离近了果然见齐整的书桌摆着一摞字迹潦草的文稿,拿起来细品,心中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翻到最末,只见白纸黑字写着醒目的“快给钱。” 坊主哭笑不得。 这位奇人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盗取他的家财,偏偏反其道而行送上一份引人入胜的新作。 他心服口服地在书桌放下早早备好的五十两银票,谨慎退出去。 一刻钟后,银票不翼而飞,想来已经到了奇人之手。 拿到书稿,付清稿酬,坊主心里的大石落地,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 . 天明,鸡叫三声,戴着大金项链的胖婶踩着她的绣花鞋如约而至。 “柴青!” 门应声而开。 一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怼在眼前,堵住未出口的臭骂。 胖婶眉开眼笑,她眼睛不大,这一笑直接眯成一条缝:“哎呦呦,发达了?出息了?柴姑娘好手段。” 欠钱时是“不如野狗”、“死猪”,有了钱就配得上一句正正经经斯斯文文的“柴姑娘”,柴青浅笑,胖婶话匣子打开,把人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比梅花孤傲,比白雪晶莹。 揣着余下的三十八两,柴青饶有兴致地站在门内听她奉承,听舒坦了,身子退出一步。 啪! 刚修好的木门差点拍在妇人鼻尖。 舌灿莲花的胖婶吃了闭门羹。 “嗐!给钱就行!” 她自诩在瞌睡虎这 儿‘又夺一城’,欢欢喜喜满载而归。 屋内,柴青大被蒙头,管它春夏秋冬! 这一觉径直睡到巳时。 太阳不温不火地挂在苍穹,睡饱了,睡美了,柴青洗把脸换身行头,去春水坊给便宜姑姑送一半分红,顺带蹭吃蹭喝。 两天后。 书坊外排了好长队伍。 退回一年,芙蓉书坊的生意远没今日火爆,但‘坏先生’横空出世,燃起小镇男女藏在心底的那把火。 火烧燎原,上头,也上瘾,一日不看就和猫爪子在心坎挠似的。 坏先生已经半月没出新作了! 半月,天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是以书坊传出今天有‘坏先生’大作,多少人不吃饭也在门口蹲守,只为抢先一步拿到书时的心潮澎湃。 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文字就是一个人某个阶段忍无可忍发出的心声。 先生是懂他们的! 先生心中必定装着一座浩瀚江湖! 小镇有多小,先生笔下的‘江湖’就有多大! ‘先生’一词是小镇对文化人的尊称,先生一开始也不叫做‘坏先生’,皆因男女老少都喜欢看他的话本,而他笔名太长,喊起来总令人脸红。 所以简单化,取笔名中的一字,直接称呼‘坏先生。’ 开售不到两刻钟,书坊刊印的新作全部卖光。 “怎么样怎么样?这次先生写了什么?” 抢到书的忙着翻书,来晚一步的只能花重金从旁处购买,奈何价钱抬高十倍也鲜有人割爱。 有人得了书迫不及待当场看,有人碍于身份躲进马车在回家的路上看。 “嘶!” “刺……刺激!太刺激了!” 年轻的书生手忙脚乱地擦鼻血,免得弄脏先生的大作。 已为人妇的女人们眼里闪过奇异的光,竟从逐字逐句的阅读里,唤醒湮没在时光,离她们远去的热血、疯狂。 嫩得出水的小姑娘红着脸抱书跑开,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次反响出其意料地好! 谁能想到一向以文风肃杀、刀刀见血的‘坏先生’,这次竟大胆操刀艳情话本? 还、还写得如此靡靡绝艳!? 小镇发出没有见识的慨叹声。 出来觅食的柴青换了身青棉袄,抄着手,从人满为患的长街飘过。! 第3章 这世道 春水镇山清水秀,是不折不扣的美人窝、富贵地,靠着这本连载的艳情话本,芙蓉书坊赚得金钵满盆。 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包括姑娘家的闺房都在悄摸摸谈论‘坏先生’的最新力作——《杨柳细腰》。 故事里的女主名为杨柳,是个二十一岁守丧的新寡,寡妇生得俏,丰.乳.肥.臀,美貌动人,引无数人竞折腰。 前头也说了,春水镇被称为美人镇,美人多的地方风月就多。 艳情话本在小镇算不得出格,存着那点好奇心男男女女偶尔也会翻出来看,但在‘坏先生’之前,没有任何一人能达到这个高度。 走出门去交际,没看过《杨柳细腰》,旁人都懒得理你。 现在是什么世道呢? 九州割据,九国并存,自圣人开启民智,战火纷飞里文运昌隆,风气开阔,造成人们‘活在当下’的惯例。 又因战争频发,人口数量下降,生过孩子的女人再嫁反而比黄花闺女更受欢迎。 这里压根没有三从四德、裹小脚、立贞洁牌坊一说,女子被外男摸了手不用悬梁自尽,男男女女亦不必遵守繁琐的男女之大防。 带着烽火味的土壤孕育出无限惊艳的才思,《杨柳细腰》甫一问世,仅仅靠着前三回的绮丽情节就死死抓住看客的眼和心。 守在芙蓉书坊门外催更的人不计其数,书坊的坊主为避风头只能躲起来。 他们问他要下文,哪有什么下文?这得看‘坏先生’何时有心情送文稿来! “坊主,坊主——” “就说我不在!” “……” 伙计抓心挠肺地搔搔后脑勺,讪讪地退出去。 春水镇的男女老少好奇死了‘坏先生’的庐山真面,恨不得跑人家门口盯着先生撰文。 春水坊,柴青窝在姑姑闺房乐得享清闲,咽下那块新鲜出炉的梅花糕,她不大满意:“噎得慌。” “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 柳眉拿眼斜睨她,末了想到坊里小姐妹早间热火朝天的议论,她身子前倾,沉甸甸的胸搁在红木小桌,柴青飞快瞥了眼,继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瞅着书架上的花瓶发呆。 “坏东西。”一根手指戳在她脑门,柳眉媚笑:“坏东西最近撰文没?” “没。” “怎么这么懒!” 春水坊的花魁不干了,作势撤走桌上的各样糕点。 柴青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手,承诺道:“今晚就写!” “写好要先送过来。” “?” “怎么,我还看不得了?” 柴青嘿嘿挠头:“看得,看得,姑姑要看,那我肯定好好写。” 这还算句人话。 柳眉眼眉舒展,心气顺了,昨夜纵.欲的酸懒劲泛上来:“来给姑姑捏捏腿。” “捏腿?这不妥罢?” 话没说完就挨了踹:“少贫嘴!” 合欢宗妖女这一脚威力不轻,一般人哪受得住? 好在柴青不是一般人,扶着柳眉往美人榻躺好,搓搓手,掌心搓热了,这才殷勤伺候。 “嗯……舒服,再往上点……” 柴青耳尖窜红,任劳任怨地被差遣。 一炷香后,她鼻尖渗出细汗:“姑姑不急着回宗门?” 柳眉细细瞅她按摩的手法,眼波横流:“怎的,嫌弃我了?” “这哪能?” 柴青直勾勾看她那截玉白的雪颈,看着一滴汗顺着下颌淌下来,她暗自叹了声“妖精”。 “这不怕耽误了姑姑继承宗门的大任,我是谁呀,一介小民,哪值得姑姑为我做此牺牲?” 三句话不到她就开始自我埋汰,柳眉不晓得她给哪儿学来的臭毛病。 风流剑最辉煌的年代,九州的王都得卖他一个颜面,哪怕柴令不在了,当年的人还没死光呢,召集起来护一个柴青绰绰有余…… 她面上微寒,自责折腾十一年还是没把人护好。 柴令此人自信到自负的地步,只认自己的理儿,别人说的全是废话。 至于柴青,生下来被亲爹丢在小镇,镇子上的人只知‘柴郎’游手好闲是个坏蛋,不识他真实身份。 柴青呱呱坠地没了娘,七岁死了爹,孤零零如长在荒地的野草,以前柳眉还不觉得,现在越品越感觉这坏胚子丧得邪门。二十岁,鲜花绽放的好时节,除了使坏时灵气四溢挠人心坎,一天十二个时辰,得有小一半蔫了吧唧的。 她抬起小腿,玉足踩着这人:“这话我可不爱听。” 小民多了去了,哪个值得柳眉耗费人生最宝贵的青春来守护? 虽然到最后也没照顾地多好,她抿抿嘴:“下次再不长记性,揍你。” 柴青握着她脚踝,把玩两下,无所谓地笑笑。 新作一出,外面都在猜测‘坏先生’是何等风流人物,哪晓得他们推崇备至的先生丧起来能气死人? 柳眉直呼“作孽”。 这样可不行。 她打起精神,直起身挺挺胸脯,玉臂搂着柴青:“青青,想男人吗?” 柴青扯扯嘴角,她又不需要练采阳补阴的邪功。 “那想女人不?” “想女人,我照照镜子,瞅瞅我自个不就行了?” 这话属实噎人。 未来的大宗主循循善诱:“这人呀,要有激情,没激情不如地上的一根枯草。青青呀,你该找个伴儿了。” 柴青两眼一闭,脸埋进姑姑柔软的胸怀。 “饶了我罢!” 一只手拎着她后衣领,柳眉认真道:“要不要姑姑帮你抢一房小老婆?” 小老婆? 大老婆都没着落呢! 柴青觉得她烦,寻个机会溜了。 “这孩子!” 柳眉倚在美人榻胡思乱想。 想柴青生下来没娘,是被母老虎奶大的,母爱的欠缺导致她走哪都喜欢看美人那对奶,看馋了,没准还想尝尝味儿。 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棘手的是柴青坏归坏,上房揭瓦光明正大欣赏活.春宫,或在嘴皮子上占占便宜,多余的愣是不做。 柳眉倒希望她能坏得彻底,想通了能活得鲜亮点。 据她所知,春水坊的清倌,十个里头有九个馋柴青。 她家青青有才有貌身段好,还有一个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好姑姑,这条件真不比世家千金差。 可柴青不这么想。 柴青也不是第一天在柳眉这儿妄自菲薄了。合欢宗的妖女愁得连连叹气,世间情.事暖人心,热人血,也得有人配合不是? 年轻人,活得朝气蓬勃才不负韶光。 这道理柴青懂,就是提不起劲儿。 老猫似地瘫在宽木椅子晒太阳,美曰其名晒晒身上的丧味儿,省得下次再去春水坊熏着她人美奶大的好姑姑。 期间有几位姑娘来敲柴家的门,柴青在屋里睡懵了,愣是把人晾在门外整整两个时辰,睡醒了爬起来,打开门,姑娘哭花了妆:“你醒啦?我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 “……” 柴青揉揉眼,不解风情:“你谁呀?” 姑娘哭腔忽止,委委屈屈:“我是春水坊的柔玉。” 也是柳眉倾情推荐的未来侄媳妇。 当然,她推荐的‘侄媳妇人选’太多,柔玉只是其中一位。 “那你呢?” “我是净玉。” 这下不等柴青问,几位姑娘自报家门。 三个从春水坊来的清倌,两个是柳眉认的小妹妹,柴青猜测她二人是合欢宗弟子。 她努力一碗水端平,忙前忙后一人分了一杯热茶,最后家里茶杯不够,还闹出两个姑娘匀一杯茶的囧事。 这场别开生面的“相亲”从开始到结束柴青脑瓜子都嗡嗡嗡的,自觉表现差劲,结果第二天,柳眉找上门来,说几位姑娘都迷上她了。 柴青没好意思质疑姑娘眼神不好,喜欢谁不好,喜欢声名在外的坏种,再问,所谓的“迷上”确切来讲是春水坊的姑娘馋她身子,合欢宗的小师妹图她活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没一个靠谱的! 她连着躲了几天桃花,觉都睡不好,总觉得耳边有发.春的猫在叫,严重影响她的睡眠质量。 忍不下去了,恼羞成怒地跑去春水坊要和柳眉断绝“姑侄关系”,这才治住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妖女。 “孩子大了,管不了了。” 柳眉佯作抹泪。 姑娘们伤心欲绝。 她只好苦口婆心劝:“你们呀,别看青青长得挺能看,实则坏起来让人牙痒痒,是个丧良心的。这个不成,还有下一个,总能找到好的。”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莺莺燕燕们更伤心了。 “她连坏都懒得冲我们使!” 啧! 冲你们使坏是天大的好事么? 她沉默半晌:“姓柴的坏种没有,不过这里有‘坏先生’连载的新篇,要看吗?” 一听‘坏先生’的新篇,姑娘们异口同声:“看!” . 不错,柴青又写了新篇。 一夜没睡,狂飙两万字。 因为她的话本值钱了。 以前每千字十两,现在涨到二十两。 怕她半途跑路不再供稿,坊主特意加了百两聘请费,要求每月供稿两次,每次不少于三千字,以一年为期。 这待遇极好,柴青没有不应的份儿。 就在她忙于撰稿的第八天,小镇再次炸开锅——姜国的和亲公主,到了。! 第4章 坏胚子 大雪压青松,天地苍苍茫茫,冷风掠过白云山的山头,官道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朝春水镇进发。 姜国公主人在十里外,想一睹芳容的人已围满小镇长街。 柴青不好热闹。 别人忙着围观美人,她躺在春水坊最高的屋顶,嘴里嚼着梅花,身边是不好好穿衣服的柳眉。 “不去看看?” “有甚好看的?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再美能比姑姑美?” 柳眉偏爱她这理直气壮的调调,不过摸着良心说,姜国那位公主委实绝色。 合欢宗收纳天下美人画像,她曾有幸目睹过少女时期的姜娆,怎么说呢,再骄傲的人恐怕也不敢说能在姿色上胜她一筹。 十五岁的公主已有天妒人羡的好容颜,三年后眉眼长开……这么一想,柳眉都想下去看看了。 “真不去?” “不去。” 今日又是细雪连绵天,雪花自高空飘落,缀在柴青发顶,须臾融化、蒸干,她捋捋耳边的发丝,目送姑姑一跃而下。 行罢。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百无聊赖地交换二郎腿,呸出咬破的梅花瓣,耳朵微动,仿佛听见远处王室的仪仗风风火火而来。 柴青与姜王有仇,血海深仇。 仇人的女儿入燕,不上赶着找事就算她心善。 可和亲队伍涉足小镇的动静确实大了点。 她也确实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千人护送的长队,士兵身穿战袍,手持长矛,整齐的踏步声令人怀疑姜王出动了一支精锐。 天在下雪,车辙行过小镇长长的青石路,碎雪被碾开,化作薄薄的一层水。 人们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尖。 “公主!” “公主!” 烦死了。 绣着“姜”字的旗帜随风飘摇,隔着好一段距离,哪怕看不清,柴青心底还是涌出一股强烈的戾气。 对。 戾气。 想搞破坏。 想发疯。 她眸子晦暗,咬着后槽牙,半晌抑扬顿挫:“姜公主,燕王妃?” 呵! 风雪刮过,屋顶不见人影。 乌泱泱的人群里柴青裹在身上的棉袄换了一种颜色。 绿油油的,像春日长在田间的麦苗。 透着生机和滑稽。 人潮拥挤,柳眉眼尖地瞥见她,看她这身新鲜的打扮,就知道这人又要使坏。 她摆出看热闹的架势抛去一道媚眼:不是说不来么? 柴青下巴抬起,眼睛漾着一抹坏笑:我说的话,怎么还当真了? 坏胚子。 柳眉抱臂在怀:小心掉进美人挖好的坑。 柴青不为所动:那绝无可能! …… 柴青是个坏种。 她爹不是好人,她爹的爹不是好人,祖宗八辈愣是找不出半个良民。 她自个也不是好东西,猫憎狗厌,除了养她长大的姑姑,大抵没人真心喜欢。 她也不肖想别人的真心。 因为她自己也给不起。 她的心生了锈。 活着,不过是庸庸碌碌地活着。 和亲的队伍途径春水镇,柴青有了新的坏法:她要勾搭燕国未来的王妃,将她占为己有,送燕王一顶绿得发光的帽子! 想了就去做,她随大流地杵在街道一侧。 但见豪华的马车车壁刻着繁复的异兽纹,狂风呼啸,人们闭眼掩面的当口,柴青那双眼雪亮。 风撩开车帘一角,一双美目沉沉静静地看过来。 视线在半空相遇,迷离的风雪做了点缀的景。 见着那双眼,柴青一愣,胸口像被狠狠捶了下。 这样痴迷呆滞的反应,从小到大姜娆见了太多,懒得多给一分施舍,她讥诮地扬起唇角。 玉臂轻抬。 帘子落下。 柴青一阵恍惚:她这是被挑衅了么? 和亲的队伍渐行渐远,柳眉扭着水蛇腰不正经地晃过来,见柴青还在那发愣,她捂唇笑:“遇上对手了?早和你说了,这位姜公主,很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你不是知道了么?她根本不会把人放心上。方才她是看你了罢,怎么样,被小瞧了?” 忽视掉心头异样的触动,柴青啧了一声,靴尖碾着地上的小石子,不服气:“这才哪到哪。” 有干劲是好事,柳眉转而鼓励她,鼓励两句忍不住逗她:“姜国公主,美罢?” 美。 惊鸿一面。 甚至用“美”这个字来形容,太乏味,不够烈。 柴青拍拍袖子,又缩了缩脖子,心里好似长了草,反正不好好站着:“美有何用?我讨厌姓姜的。” 柳眉不解。 那些个陈年泛着血腥的事儿揣在心底没和任何人说,以前不会说,现在同样不会掰扯出来劳姑姑操心费神。 她坏心眼地转移话题:“我得想想如何把人弄到手。” 这模样像极没长大的孩子有了新鲜可玩的兴趣。 柳眉揉揉她的发顶:“坏东西。” 柴青哼了哼:“就是坏!” 坏也比丧好。 随便她坏。 “走,回春水坊,我帮你装扮装扮,好好一张脸,看让你糟蹋的!” 回到春水坊,进门,她挑剔地打量柴青:“先把绿棉袄给我脱了,看着晦气!” 柴青嘿了声,原地转圈让姑姑更好感受她别具一格的俏,她语气无辜:“不好看吗?多应景。” 柳眉不由分说地扒下她这身辣眼的皮。 温暖的闺房,柴青着了单薄的中衣坐在梳妆台,文文静静挺像有涵养的大家闺秀。 “怎么突然想给燕王戴帽子了?” “坏啊。” 柴青老老实实坐在圆板凳,瞅着铜镜里的那张脸笑了笑:“自己找老婆,哪有抢别人的老婆好?好久不做坏事了,不如来场大的。” “真做了就同时得罪姜燕两国……” “管他呢,得罪谁不是得罪?” “……” 柳眉失笑,俯身专心为她描眉画眼。 香艳的气息扑鼻而来,柴青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她心坎里流淌坏水,丝丝的戾气和阴暗上腾,不好教柳眉看出端倪,她强迫自己眼神胶着在那圆圆润润的玉山峰:“姑姑,你保养的真好。” “又看哪儿呢!”柴青小脸微红:“好看。” 合欢宗的妖女象征性地瞪她两眼,转身从衣柜里取出新做好的衣服。 品竹色的窄袖紧身斜襟短上衣,配描绘暗纹的深色襦裙,柴青仰着脖子手臂伸平,柳眉为她系好扣子,用一枚玉环装点在她腰间。 “好了,来看看。” 柴青举着一把铜镜来回观摩:“这和我的花棉袄差不了多少啊。” “你哪只眼睛看的?”柳眉叉着腰:“你再细看看!” “……” 柴青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不过她打心眼里觉得还是她土土的花棉袄也不差。 但这话不能说。 普天之下能耐着性子给她一针一线做衣裳的,就剩这一个了。 她点点头:“姑姑说的极是,再一看果然和洗了温水澡似的,整个人都新了。” 柳眉心满意足,围着她不错眼地看,越看越欢喜:“何止是新了,还是我家青青长得好,脸蛋儿滑嫩细白,保证姜国公主看了会……” “会怎样?” 她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很有小时候的纯真无邪。 孩子是自家的好,但别人家孩子也不差,柳眉清清喉咙:“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柴青笑得山花烂漫:“辛苦姑姑了。” 她亲亲柳眉脸颊,提着裙摆很不大家闺秀地从窗子翻出去,身姿灵活矫健,可算有了点活蹦乱跳的意思。 柳眉摸摸左脸,摸了一指的唇脂,当即又气又笑:“这不省心的小东西……” 她猜到柴青心里藏着事,但她又了解柴青,不说,那就是没想好怎么说。 十二岁那年柴青苟延残喘地爬到她脚前,一身的伤,一地的血,怎么弄得,她到现在都没查清楚。 今天的青青很反常。 或许…… 反常的根源要从姜国找起。 . 风吹皱屋檐上的落雪,护送和亲的队伍长途跋涉而来,难得可以歇歇脚,一行人下榻在春水坊对面的泰安客栈。 客栈外挤满了人,明知蹲在这见不着传说中的公主,还是舍不得走。 门口的护卫目不斜视握着长戈,但凡有人上前一步,等待他们的都是一声厉喝和冒着寒光的茅尖。 好大的排场! 柴青抱着一只猫儿越过高高的门墙。 整座客栈都被包下,一扇门打开,婢子柔声道:“将军先回去罢。” “这是公主的吩咐?” “不错。” 青年将军脸色有些难看:“初来乍到还不知当地的风土人情,公主要沐浴,本将军守在外面也好安心。” 婢子摇摇头:“公主不会同意的。” “她还在怪我?我……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燕国势强,姜国势弱,和亲只是权宜之计!有朝一日,我必会率领大军,攻破燕王城!” 这些话听了一道儿,再听也不新鲜,况且无论燕王还是眼前的少将军,公主都心如止水,从未入眼哪一个。 “将军莫要让奴婢难做。” 她屈身一福,青年握紧手里的红缨枪:“好!既是公主之令,末将只能遵从!” 他大步走开,被风扬起的每根头发丝都写着“不甘”。 柴青看得津津有味,这公主的桃花应该不少,看把人迷得,估计连姓甚名谁都忘了,风大也不怕闪了舌头,还有朝一日攻破燕王城?怂就是怂,装什么痴情种? . “公主,荣华将军走了。” 内室,姜国公主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看了过半的古籍,抬腿往屏风后走去。! 第5章 似相识 泰安客栈,千名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其团团围住,身为此次护送的担责人,荣华将军没敢走远,不停绕着那片地来回巡视。 殊不知早有一只‘坏猫儿’轻手轻脚地攀上高处。 柴青搂着小白猫斜睨着眼看将军走走回回像拉磨的驴子,她忍住笑,低头指腹戳在猫咪的小肥脸:“要不要吓吓他呢?” 猫眼水润清澈,脑袋蹭蹭这人掌心,老实地不叫唤。 “真乖,回去喂你小鱼干。” 一人一猫都很满意。 日头西移,风雪凄凄。 婢子将折好的梅枝插.进白瓷瓶,又在随行带来的鎏金异兽纹铜炉里撒下香片,冷淡的梅香混着袅袅升起的白雾,给人的感觉是冬雪里沁出的一朵春花,娇娇俏俏,不可亵玩。 门吱呀一声响起,另一人拎着木桶进来:“公主,水来了。” “放下罢。” “是。” 调好水温,两名侍婢一前一后地躬身退出去,掩好门守在左右,眼神如寻觅猎物的鹰。 内室暖融融,柔软的绸衣脱下来叠好放进备好的竹篓,姜娆半拥着身子,一只手小心翼翼扶在桶沿,不费力气地迈进去。 半人高的橡木桶汩汩涌着热雾,氤氲她逐渐放松的容颜。 出姜王都,过仙女门,一路摇摇晃晃抵达山清水明的小镇,她乱糟糟遍地斑驳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姜娆松口气。 满心的疲惫融在水里,她认命地闭上眼,脑袋放空,全然不思量这一去燕王宫还有没有命活。 “外面在乱什么?” “回公主,是一只猫跑了进来。” 姜娆揉着细长的发,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别伤了那猫,它想留,就不要赶它。” 先来后到,说不准猫儿才是这里的熟客。 过了没多久,脚步声杂乱起来,婢子的声音陡然郑重两分:“弄错了!不是猫,是有人闯了进来!将军已经派人去追,公主莫慌,有奴婢守着您!” “……” 柴青溜得飞快。 遛风筝一样身后有好多人在追,追得最猛的是先头说大话的将军,好像叫什么荣华? “抓住她!” “别跑!!” 公主下榻的第一日就遇上可疑的刺客,此乃大事,容不得马虎。 荣华纵身一跃,踩着屋瓦飞上飞下,眼见那人逃得飞快,手中的红缨枪掷出去,射穿放在庭院的大石。 客栈闹得人仰马翻,小两刻钟过去,别说抓住刺客,刺客的脸他们都没看清。 “可恶!贼子嚣张!” “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人跑了!” “是!将军!” “公主那里情况如何?” “狸奴差人传话来,说公主无恙。” 荣华心放回肚子,刚要折回去守着姜娆,一片衣角疾驰地从他眼前掠过。 “好啊小贼,看本将军怎么收拾你!” . “人还没抓到吗?” “没。” 姜娆从浴桶出来,赤脚踩在松松软软的羊毛毯,发丝滴着水,很快□□巾子擦干。 系好衣带,喝过一盏水温刚刚好的清茶,她出声道:“狸奴,厌奴,你们进来。” 门外寂静无声。 守在门口如门神的婢子眼睛疯狂乱眨,迫切想告诉她们的主子,有坏人来了! 她们被点了穴道,动也不能动,说也不能说。 一晃的静默后,姜娆谨慎取下挂在墙壁的长剑,冷声呵斥:“谁!滚出来!” 风吹开紧闭的两扇门,柴青吊儿郎当抱着她的小白猫,语气含笑:“凶什么?你让我出来我就出来,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她一步步走到公主面前,身上还带了些许脂粉气,上穿窄袖紧身的斜襟上衣,下配深色襦裙,腰间压着一枚白玉环,眼睛狭长,皮肤白皙。 是个乍看温婉,再看邪气的姑娘。 短短片时,姜娆约莫认出了她,是进镇子时有过一瞥的人。 柴青眯着眸子打量她,双手举起白猫雪白的两只前爪:“你不怕我?” 她凑得太近,姜公主很不习惯地倒退半步,眉间一股子教人厌恶的王室气派:“我的人怎样了?” “死不了。”柴青又问:“你怎么不怕我?” 换个人起码得吓傻罢! 姜娆提着的心放下去,眸光一扫:“怕什么?怕你的猫会抓花我的脸吗?” 柴青瞅瞅她,再瞅瞅她的乖猫,觉得有必要为小白辩解一句:“它是好猫,只抓臭男人,不抓香喷喷的女人。” “……” 气氛诡异地归于沉默,两人都拿不准对方的性情,谁也不好多说话。 于姜娆而言,这人招呼不打擅自闯入内室,若是个男人,八成是采花大盗,可她是女子,面纱都不戴,堂而皇之出现,所图必定不小。 于柴青而言,她做坏种多年还是头回做始乱终弃的一方,她想勾搭未来的燕王妃,奈何对着那双清湛的眼睛,总觉得在哪见过。 似曾相识的感觉激荡着她的心。 可她自个又无比清楚,她在姜国已经没半个亲朋了。 这很矛盾。 她挺身上前。 姜娆后退。 她再上前。 姜娆又退。 退无可退,腰身抵在桌沿,柴青一手抱猫,一手撩起公主耳边碎发,下一刻,等待她的是长剑出鞘。 “火气这么大?” 她两指拦下那把剑,单手撑在桌面,俯身.下压,压弯姜娆柔软的腰。 才沐浴过,她身子带着清润的水气和好闻的体香,对上那双含怒的眼,柴青愈发迷茫:“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登徒浪子!” 姜娆漠然地别开脸,颈侧白得发光,细细的血管埋在其中,美好又脆弱。 柴青哦了声,反应慢半拍:“你不喜欢这样呀。” 她松开明光闪烁的剑身,远了姜娆,和她保持安全距离。 “你喜欢猫吗?” 她是来勾.引公主和她好的,所以来时路上掳了一只。 小白猫软软糯糯地冲公主喵喵,姜娆冰冷的神色稍缓,手扣在桌沿,指节用力绷着,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一圈:“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不想把我抓起来吗?” 兵甲声不断逼近,料到她不会做出劫持人质的凶事,姜公主心弦渐松,掸掸衣袖:“走不走随你。” 殷勤没献成,也不受人待见,柴青怜惜地摸摸猫头:“你不喜欢小白,下次我换只三花猫来。” 下次? 姜娆气得脸都青了。 “你不问我叫什么名字,来此所为何事?”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惊呼声。 荣华将军正领兵赶来。 “再不走真就来不及了。” 柴青忽然笑了,这公主看着冷冷的,心肠甚软。 “那你要记好了,我是柴青,来此是想和你一度春风。现下春风是度不了了,不过没关系,我还会再来。”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听了这话,姜娆倏尔曼笑:“好啊,不怕死,那我等你来。” “保护公主!” “护驾!” 荣华拎着红缨枪闯进来:“公主——” “出去,谁准你们进来的!?” 花窗大敞,风声混进来,遁走时柴青依稀听见公主镇定自若的腔调。 “本宫无事,不必扰民。” “不过是顺路来盗取珠宝的小贼,跑了就跑了。” “可是……” “退下!” 荣华憋屈地倒退出门,暗恼此次中了女贼的调虎离山计。 一个盗取财宝的贼,如蝗虫过境,不仅耍得他们团团转,狸奴、厌奴,包括守护公主的百名亲兵都着了她的道。 由此可见,燕国卧虎藏龙,实为险地。 柴青甫一出手,给初来小镇的姜人上了一课。 一刻钟后,厌奴、狸奴冲开被封住的穴道,自发走到公主面前请罪。 “好了,让我静一静。” 姜娆指尖轻揉太阳穴,望着那扇关好的窗子久久不能释怀。 长街一瞥她诚然没在意这人的脸。 今时看清了,心底的疑惑又多了。 柴青。 她凝眉思想:柴青是谁? . “哎呦!姑姑饶命,姑姑饶命!” 客栈对面的春水坊,柴青苦兮兮拯救她的耳朵。 她在这迭声求饶,殊不知柳眉看着她就来气:“好大的威风,好大的阵仗啊,你是生怕别人逮不住你是罢!” 落到她手上柴青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睛噙着泪花,开始用苦肉计。 别说,这招比旁的管用。 柳眉嘟嘟囔囔地饶了她,柴青揉揉吃疼的耳朵,小声抱怨:“姑姑,你再拧我耳朵就掉下来啦!” “掉下来正好,看你还敢不敢使坏!” 柴青沏杯茶送到她手边,嘿嘿笑:“没了耳朵,还怎么勾.引漂亮姑娘?再说没有耳朵,怎么听姑姑教诲?” 她嘴甜的时候柳眉简直要爱死她,哼哼两声:“没人看到你来我这罢?” “没人,我小心着呢,就那些蠢货,多加两条腿也追不上我。” 看她心里还算有数,柳眉好奇道:“怎么样,见着人了?” “见着了。”柴青状若大家闺秀地并拢双腿:“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性子也够厉害,嘴硬,心软,不太活泼。” 她这么丧的人说别人不活泼,柳眉感到诧异,念头一转,想出生在王室不见得有多好。 若非生在王室,十八岁的姜娆或许可以择一钟意的男子嫁了,而不是千里迢迢做维持两国短暂和平的牺牲品。 她家青青坏,燕王又是什么好东西? 可叹姜娆运道不佳,春水镇有虎,燕王宫藏狼,遇到柴青,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眼睛长得极好。”柴青一手支颐:“让人想起美好的回忆。” 柳眉一顿稀奇:“少见你生出痴迷。” “有吗?” “有。” 柴青狭长的眸子慢慢睁圆:“姑姑看错了,我是要欺负她,痴迷,那是痴人才有的玩意。” “可不痴迷,谁肯把心给你?” “我要她的心做甚?”她笑起来不安分:“我贪她身子就够了,不知公主要在春水镇逗留多久,我得早做准备,不说了,我先回了。” 她三下五除二换下姑姑为她缝制的新衣,套上那身不怀好意的绿棉袄,眨眼功夫没了踪影。! 第6章 白糖糕 “坏胚子!” 睡梦里柴青唇角翘起,裹着棉被舍不得醒。 青色的砖瓦房,屋檐下的麻绳晒着干菜还有几串色泽红艳的辣子,十二岁的柴青穿着窄袖短衣在院子里练习伏虎拳。 听到声音她扭头朝门外看去,水灵灵的小姑娘扎着可可爱爱的辫子和她招手:“坏胚子!” 柴青的心一下子变得亮亮堂堂,哪怕明知是梦,仍然沉溺其中。 “坏胚子,我来找你啦!” 小女孩被妇人牵着手,眼睛盛着无尽喜色,像春天里才会有的温煦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美貌的妇人和她说了两句就随师父进屋。 大人们在里屋说话,柴青和小女孩在小院的杏树下谈得热络:“你怎么来了?不怕被发现吗?” “我想你就来了,不怕被发现,本来阿娘不准我来,可经不住我缠。” 她得意地翻出怀里的油纸包:“看,我给你带了白糖糕,快趁热吃。” 隔那么远带一份吃食出来,白糖糕到手还温热,少年柴青顿时红了眼眶:“绛绛,你对我真好。” 绛绛是女孩的小名,她也只晓得她的小名。 正如女孩喊她坏胚子。 此地是姜国都城十里外的穷人巷,师父不准她告诉任何人关于她的名字,说她的身份会给旁人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师父背着姑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掳她出来,柴青打小吃惯苦,不觉得现在这日子有多难熬,只是想念姑姑,担心她牵挂。 不过她在这认识了新朋友。 小她两岁的绛绛。 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她掰开一半的白糖糕:“绛绛,你也吃。” “嗯!”绛绛接过来,笑得牙不见眼:“坏胚子也吃!” 柴青听话地咬了一大口,白糖糕的香甜软糯在口腔化开,她眼睛弯弯,和她的好朋友蹲在杏树下开心地如两条傻狗。 “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也爱吃,甜甜的,像天上的白云蘸了糖。” 柴青被这样的比喻逗笑:“你说得我都不忍心吃啦。”“欸?”小女孩歪着脑袋:“不要辜负我的心意,要全部吃掉,一口都不能浪费。” 她性格开朗,嗓音也和白糖糕软软的,柴青嘴唇沾了米糕碎屑,灵机一动,下口极快地咬在另一半糕糕。 绛绛看呆了,水灵灵的眼睛瞅着她:“你、你怎么还抢食呢?” 柴青咽下嘴里的食物,哈哈大笑。 窗外风停雪止,柴青躺在木板床是笑醒的。 灿烂的笑容挂在明媚的小脸,很快,笑容不再,明媚也不再,她丧里丧气地盯着桌上的花瓶,揉揉脸,又闭上眼。 多想做梦的时间能长点,再长点。 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梦见绛绛了。 今儿个却梦见了。 慢慢的,浮现在脑海的影像被一双清湛湛的眸子取代,柴青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眼! 不可能! 姜国的公主怎么可能是她的绛绛? 哪怕她们有着一双同样漂亮的眼睛,可前者笑意盎然,后者古井无波。 柴青只道自己魔怔了,一巴掌扇在左脸。 想着她的绛绛再也不能长大,不能喊她“坏胚子”,不能和她分食一块白糖糕,她伤心地耷拉着脑袋,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她的绛绛死了。 柴青悲从中来,哭声压抑不住,恨惨了自己的无能。 她是笑着醒来的,醒来,全部的精神气仿似丢在梦里。 哭够了,柴青爬起来随便找点吃食果腹,蔫蔫地趴在仅有的一张桌子,摊开纸,握着一支秃毛笔写稿。 只是怎么也入不了戏。 她是‘坏先生’,写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写红尘温软缱绻情长,自己的日子却过得一地鸡毛。 愣怔半晌,发现不想撰文,她丢了笔,想那位远道而来的姜公主。 想得到她,抛弃她,坐等姜燕两国交恶,坐等老姜王鼻涕眼泪地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可讲。 这样做对公主不公。 可谁来给她公平呢? 她的绛绛死了。 她那么好的绛绛浑身是血地倒在她眼前,她救不了她,干嘛还要管别人好活? 柴青浑浑噩噩地站起来,浑浑噩噩出门。 是了。 做个丧良心的坏种就没那么痛苦了。 . 天阴沉沉的,街边的猫儿懒洋洋窝在角落舔毛,柴青孤魂野鬼似地在街上飘。 “来一份白糖糕。” 她眼皮没抬,袖口抖出十文钱。 卖糕点的大叔见是她,包好一份热乎乎的白糖糕急忙送过去,噤若寒蝉地目送这坏种走远。 春水镇没人不识柴青,说到柴青,十个人里面得有八个人说她坏,剩下两个是说她爹、她爷爷坏。 反正一家子没一个善人。 但真要说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那倒是没有。 顶多生来克母,七岁死了爹,唯一一个姑姑还是春水坊的花魁。 狗都不敢招惹。 白糖糕入口软绵绵的,甜得粘牙,柴青吃了一口眼睛就红了,不好意思地眨眨眼,逼回热泪,吸了吸鼻子。 她离开没多会儿,狸奴裹得严严实实出门,回程时看见卖糕点的,顺手买了份。 “公主,书买回来了,还买了您喜欢吃的白糖糕。” “等等!” 荣华将军拈着一枚细长银针扎进油纸包,确认无毒,转而翻看狸奴采购来的各样书籍。 俱是一些打发时间看的话本,他看了几眼,这才放行。 狸奴拎着大包小包迈过门槛,木门关闭,隔绝外来的窥探。 “公主。” 姜娆跽坐在棋盘前,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厮杀激烈,她拈着棋子迟迟不落,半晌叹口气:“罢了。” 进退皆是死局,何必挣扎? 她捂着怀里的汤婆子暖手,狸奴兴冲冲地和她分享出门一趟的收获。 姜娆少言寡语,最喜冷清,听了几句,觉得吵,注意力被热腾腾的白糖糕吸引。 “公主尝尝?” 狸奴小意殷勤地献上小食。 米糕的香味和甜味融合在一块化在舌尖定然是清甜的好滋味,姜娆面上不显山露水,心里却是难过的。 只不过会怜惜她的人早已不在了,哭断肠也是枉然。 她一口咬在糯糯的白糖糕,细细咀嚼,眸子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以后不要买了。” 狸奴哑然地看着她,愣怔着低声应是。 太甜,尝起来更酸涩。 她恹恹地坐在那,透过窗子看要落幕的夕阳,狸奴买来的那些书她碰也没碰,仿佛忽然没了想要消遣的心情。 厌奴拉着狸奴走开。 “买书就买书,好端端的买哪门子白糖糕?” 狸奴为自己做辩解:“公主喜欢我才买的,哪晓得她又不喜欢了。” 各色的糕点里姜娆以前独爱粘牙的白糖糕,又软又甜,和她寡淡的性子很不相称。 “公主是来和亲的,今时不同往日。” 往日的喜好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都得改,改了才能得到燕王的喜欢,有了燕王的喜欢,两国邦交方能长久。 狸奴张张嘴说不出话,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大王有十一个女儿,公主占了一个嫡,所以和亲的苦差事落到她头上,说“不”字的权利都没有。 公主不是大王最宠爱的,却是九州最美的,美人配英雄,所以燕王答应姜国的求和。 “以前的那些事就烂在肚子里,为了你我好,也是为公主好。” 厌奴朝门的方向看了眼,小声嘱咐:“人不用活得太明白,想活得明白时,你就想想咱们的名。” 她们的名是王随性所起。 狸奴为猫,厌奴的“厌”取自“厌土”,厌土为狗。 姜王养的一对猫狗放在嫡公主身边,未尝没有拿亲女儿当猫猫狗狗来养的意思。 想得太明白会太痛苦,逝者已矣,没必要再缅怀。 毕竟公主活得如履薄冰。 狸奴魂不守舍地点头,后悔买了白糖糕。 里屋,姜娆呆呆看着糕点放冷,没了热乎气,她用手戳戳,好似促狭地戳某人的脸,戳到一半,她蜷缩指尖,眸子轻阖,睫毛颤颤。 脆弱的情绪持续几息,她睁开眼,眼里一片彻骨的寒。 姜娆缓了过来,信手翻开青色布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来看。 暮色悄然降临,巡逻的队伍换好班,狸奴、厌奴服侍公主歇下。 素色的帐子轻轻浮动,内室烛火吹灭,姜娆睁眼看满目的虚无,她闲得快要发霉,迫切需要有个人来解解闷。 最好是不认识她的。 这样才放得开。 这或许是她仅有的肆意。 去了燕王宫,等待她的会是另一座大墓。 她想,那人是不是在骗她?是不是不敢来? 四围寂静,鸟叫声都没有,姜娆昏昏沉沉睡着,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她下颌。 意识猝然间清醒! 她刚要出声,柴青喉咙压着笑:“嘘,不要说话。” 姜娆心尖发出青嫩的芽,并不听话,她凉声道:“你不怕死吗?” “怕。” 柴青是来勾搭姑娘的,自然好言好语:“可我承诺你了,要送你一只三花猫。” 黑暗里看不清猫的花色,姜娆不甘心,偏要看一看:“你去点亮烛火,我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她差使起人来很不客气,柴青含笑听从。 房间倏忽有了光,光亮起的一瞬,未等柴青转身,一把剑搭在她脖颈,剑刃锋利,握剑的手轻轻一动,鲜血淌出来。 厌奴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主,需要奴婢伺候吗?” “不用,你退下。” “是……” 内室静谧,姜娆润红的唇扬起,露出一个十足挑衅的笑:“你现在,还不怕死吗?”! 第7章 教坏你 握住剑柄的那只手很美,令人想到价值连城的白玉。 剑乃杀器,剑刃稍稍挨在肌肤,脖颈渗出一道血线,红的更红,白的更白,柴青笑了:“怕,我都说了,怕得要死,没必要骗你。” 怕得要死还敢夜探香闺,姜娆握剑的手稳稳地,眼神微妙,不知该说这人不要命,还是说她故意寻死。 “三花猫,送你的。” 柴青笑嘻嘻地冲她挤眉弄眼,亏了生着一张俏丽的脸蛋儿,不至于使人厌烦。 看在猫的份上,姜娆收剑。 白瓷瓶里插.着一支盛开的白梅,梅花香味冷淡,柴青深吸一口气,指腹摸摸受伤的地方,刺疼的感觉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唤醒她并不愉快的记忆。 她再次深吸口气,迫使自己忘掉那些,免得在人前发疯,吓坏这位喜怒不定的公主。 当然,仅有的两次接触下来,她觉得这公主也挺疯。 柴青唇角噙着玩味的笑,三花猫在她怀里无声转动一对猫眼,一人一猫杵在暖黄的烛光下,画面安静而美好。 “来摸摸它?它很乖的。” 这是一只长相端正的猫,圆眼竖瞳,耳朵支棱着,脸上的毛色是三分天下的黑白橘,鼻子粉嫩,脖颈用红绳系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铜牌,四爪皆白,肉垫也是干净的粉色。 十二分乖巧地被人圈在臂弯,神情无辜地望着姜娆,姜娆的心渐渐软化。 “它不咬人。” 姜娆收回视线,警惕地看着柴青,柴青上前半步,作势将猫送到她怀里。 就好比贪吃鸡肉的狐狸无法拒绝送上门的美味,姜娆动摇了,忠于本心地托住那只一岁多的猫咪。 她抱猫的手法并不熟练,小心翼翼的,像在抱孩子。 柴青眉眼弯弯:“可爱罢?” 没人理她。 柴青自顾自地欣赏美人,半点外人的觉悟都没有,末了,悠闲自在地环顾这间房。 公主的下榻之地和她住的破茅屋不可同日而语,越比较,柴青心头越怪异。 仿佛和这美名冠绝天下的女子比起来,人家是九天玄女,她呢,是街角骨头都没得垂涎的野狗。 越想越凄惨。 将这满眼的富贵抛之脑后,眸光定格在那染血的长剑,两指捏住剑身,力道柔和地往外抽。 姜娆一边撸猫,一边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眼前人,柴青理直气壮:“还是把剑放下来,别伤了这小家伙。” 她在公主的注目下一寸寸取过削铁如泥的利剑。 剑身收入剑鞘安安静静躺在茶桌,没了兵器傍身,公主周身凌厉的气息似乎也消下去大半。 柴青围着她转,怎么看怎么惊艳。 姜娆看着她的脸,笑不达眼底:“好看吗?” “美死了。” “你倒是不客气。” “乡野之人,只会说大实话。” “乡野之人?”姜娆语气莫名,眯眼觑着几步外:“乡野之人也会‘遁地之术’吗?” 柴青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快速将掀开的几块地砖盖好。 早年她学人倒斗,专挖帝王墓,和盗墓这样的大工程比起来,挖一条地道而已,不值一提。 也正是有这一手她才能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入公主闺房。 由此说她一声小贼,不冤枉。 往盖好的地砖踩了几脚,她道:“乡野之人,哪能没点求生的本事?” 姜娆不以为意,抱着猫儿在桌前坐下,一会摸摸猫的胡须,一会揪揪猫的耳朵,看起来很没见识。 她的手摸到猫咪柔软的肚皮,柴青一拍脑门:“对了,这是一只母猫,还怀孕了。” “……” 姜娆白净的手顿在那,骇得不敢动弹,冷淡的神容显出两分慌张无措,她皱着眉:“怎么有孕的猫也带来了?” 薄怒是冲着柴青去的。 温柔却是给胖三花的。 柴青活得不如一只猫。 眼睁睁瞧着公主屈尊降贵地扯了被褥为猫做窝,她蹲下.身子解释:“数这只好看,我就捉来了,都是无主的,想着救猫一命,功德一桩。送人礼物,哪有直接送闪闪发光的功德好?” 她很会说话,语调也好似受过精心教养的千金小姐一般,字正腔圆,从从容容。 她眉目生得更好,山泉水洗过的清明,说她市井,偏又在旁处透着 清高。 姜娆忙着伺候猫儿,听了这话轻轻慢慢启唇:“小贼。” 柴青就在那笑:“贼不走空,哪有上来就送人功德的?” 她一口一个“功德”,拒不承认是“贼”,姜娆不与她做口舌之争,掌心拂过猫头,心坎里溢满柔情:“那我喊你大善人?” “大善人好啊!” 柴青很中意这称呼。 姜娆摸着猫儿脑袋:“大善人?” “喵。” “大善人?” “喵喵喵。” 软软甜甜的迭声回应,姜娆面上笑意更浓。 她笑起来如同独自绽放的山茶花,贵气风流,当真是再好看不过。 钟意的称号被一只猫抢了,柴青不好抢回来,大度地去摸猫儿顺滑的皮毛,紧接着手背挨了一下,肉眼可见地红了。 她觑着姜娆。 姜娆漫不经心开口:“送我的,就是我的了,我没追究你一而再的冒犯,已是宽容。” 宽容? 柴青指着脖颈那道凝结的血线,一本正经说反话:“公主好宽广的胸襟。” 姜娆睨她:“活着就不错。” 生死之外无大事,活着,够幸运的了。 烛光下美人着了一袭白色银纹里衣,交领,衬得脖颈优雅纤长,说这话时的神情有着一闪而过的悲悯。 柴青本人日常丧里丧气没精打采的,才聊了没几句,姜国公主眼底的喜气就散了。 她暗自反省。 她是来勾搭人的,不是来拉着人一起奔丧的。 “也行罢。”柴青看她收拾猫窝,忽然想起自报家门:“我家住小镇的穷极巷,最破的那间茅屋就是。我年二十,生肖属龙,擅长哄姑娘开心,倘你找我,就吹响这个哨子。在你离开之前,我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 “不错!” 姜娆百忙之中接过这只木制鸟形的哨子,拿在手上把玩一二:“倒是精巧。” “我特意为你做的。” 姜娆又看她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胡说什么呢?”柴青坐回位子,小脸红扑扑的:“欢好一事,不 也是正事吗?” 她的意图几乎写在脸上,和那些两面三刀的小人大不一样,姜娆见惯小人,但坦坦荡荡的坏人还是第一回 见。 她起了兴致:“你胆子不小。” 柴青笑容腼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是么?可九州无人不知,姜国公主,是燕王的女人。” 这话柴青不爱听。 如此美妙的女子,她都没上手,怎么就能是燕王的? 她脚尖磨蹭着地面,看清她的小动作,姜娆微愣。 “只要没出春水镇,没进燕王宫,你就还是你。你自己的身子,当然是自己说了算。燕王?管他阉不阉,蔫不蔫呢!” 柴青挺直身板:“你看我怎样?身体好,皮肤白,知冷知热,最适合消解寂寞。” 姜娆心神一滞。 这张似曾相识的脸,配着这无不使坏的直白口吻,多教人怀念。 她微微一笑:“你在怂恿我?” “对呀。”柴青眼睛弯成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月亮:“我在试图教坏你。” “你可以走了。” “我能不走吗?” “……” 她人很有趣,可惜此刻姜娆没了逗趣的心。 她沉默以对,刀锋恍惚从眉间亮出,柴青见好就收,地鼠似的沿着暗道灰溜溜离开。 地砖再次盖好,姜娆闭了眼,良久,厌奴出现在门外:“公主,那人是?” “一个闲人。” 她话音一顿:“不准说出去。” “是……” 夜深人静,姜娆握着那只鸟哨端详片刻,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 不过是彼此无聊的消遣罢了。 . 春水坊,柳眉劝走想留宿的小心肝,披了外衣迎柴青进门,照面的功夫,她眼皮一跳:“你这脖子……” 柴青状如丧狗地摊在椅子:“姜国公主弄的。” 啧! 柳眉扭着细腰取来纱布和药:“说你活该,你认不认?” “不认。” 柴青仰着脖儿,凝固的血线慢慢化开,药水渗进来,她嘶了一声:“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你这是找死。” “找死难道不刺激?” 柳眉白她一眼,纱布在脖颈裹了三圈,打好蝴蝶结,没骨头似地倚在美人榻:“坏东西还有旁的收获没?” “有,我送了她一只怀崽的猫和一只木哨,初步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这位公主和我预先想的不同,挺疯的。” “怎么个疯法?” 柴青摸着下巴:“她好像一块外表光鲜,内里快要发霉的木头,就等着人去撩.拨,然后热热闹闹地燃烧。她看我,大抵和我看她没差,消遣而已。” “什么?”柳眉坐直身:“她也拿你当消遣?” “可不是?看我还不如看只猫儿热切。” 静默两息,合欢宗的妖女笑得妖气四溢:“青青呀,你也有这一天?” 柴青故作惆怅,耸耸肩:“没办法,风水轮流转啊。”! 第8章 疯美人 话是这样说,但柴青还想挣扎一下,哪怕温水煮青蛙,也得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这位倾城倾国的王室公主。 为此,她制定了一套听起来很是粗糙的计划。 计划分三步,首先与公主建立美好的联系,这点她已经做到了,她送出去的怀崽的猫和号称随叫随到的木哨就是象征友好的桥梁。 其次,让公主对她产生浓厚的兴趣,兴趣是清新的催.情剂,谁试谁知道。 最后,劝说公主和她春风几度,感情嘛,旅途上的完美消遣。 柴青摸摸自己手感一绝的腰腹,窝在她的破茅屋冥思苦想:假如公主真是位隐藏的疯子,怎样的人方能吸引她的眼目,刺激她的感知? 她想了彻夜,天明,从床上爬起来,揪揪发顶的那根呆毛,柴青开始行动。 打着哈欠往外面转了一遭,买好需用的物什,回来的路上还能听到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论‘坏先生’的新作。 《杨柳细腰》已经写到俏寡妇的杨柳在攻略完状元郎、上将军、大司马后,摇身一变成为王的宠妃,后宫之中,唯她一人独大,正牌的王后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胃口日渐扩大的杨柳并不满足现状,她想要更多更多的欢好和权势,想要做万万人之上,她的野心甫一暴露在看客的眼帘,惊起千层浪。 “她的胆子太大了,也太疯了!万一被王知晓……” “可是王自己也说了,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江山、性命,杨柳又做错什么呢?她只是听信了王的甜言蜜语。” “那太危险了,男人一时夸大的话听听就罢了,她真敢夺位,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知先生接下来会如何写,好担心杨柳的命运……” 怎么写? 路过的柴青听了两耳朵,心道:当然是怎么爽快怎么写,在艳.情话本里,她的杨柳就是最强的! 如今的九州,可谓是男人的天下,群雄逐鹿,妄想大一统功业,至于女人,尤其美艳女子,是男人疯狂争夺的战利品。 拿姜国公主来说,正因为燕国势大,燕王势强,所以姜国屈服,向燕国低头。 姜燕和亲,七王哪个不垂涎姜娆之色?却无一王敢抢。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存在话本里的杨柳竟敢向王位发出渴望的声音,小镇震惊。 多数人激动赞叹坏先生的不拘一格,少数人对此忧心忡忡,因他们真心热慕书本里以色为器的佳人。 男人们爱杨柳,爱她的艳.丽奔放,也爱她的多情跋扈。 女人们爱杨柳,爱她的胸有沟壑,更爱她是无人能纳入胸怀的风。 倘她愿意,她永远是自由的。 姜娆无意翻开扉页,在白纸黑字里认识了一位在刀尖上起舞的姑娘。 这姑娘是位情.色大家,亦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谋略家,她眼里装了很多缠绵悱恻的情,床榻最多同时睡过五个男人。 所有人为她的美貌神魂颠倒,为她死去活来,哪怕跪在脚下吮.吸她的脚趾,她依旧是那个惑.乱人心的妖精。 妖精不会为凡人停留。 只会为放肆的欢爱和至高的荣华富贵折腰。 你当她眼里有你,实际她眼里有许多人,看见的人太多,也就只能看见自己,不在乎旁人。 她多数时候在迷失,却是局中最清醒的那个。 以色为器,以杀止杀,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又一页掀开,故事没了下文,姜娆恍然如梦地怔在那,感受到抓心挠肺的痒来。 她很少有这种迫切的好奇心,合上未完待续的书本,她笑了笑。 “公主?” “著书人是谁?” 狸奴啊了一声:“是坏先生,可没人晓得坏先生是何方神圣。” “坏先生?” 姜娆品咂一番,低眉看了眼薄薄的书册,叹道:“是个妙人。” 她在人前鲜少表露自身喜好,哪怕已然到了抓心挠肺的程度,在狸奴看来,也只是公主对话本起了一点点兴致。 看来以后要多留心收集好看的书。 接下来的整个午后姜娆都在失神,脑海不时闯入看过的文字,文字形成画面,妖娆的女子一步步登天,靠着白花花的胸脯和两条细腿征服曾经不可一世的强者。 强者慢慢成为弱者,寡妇俯瞰群雄。 艳.色一生,好似看了场猴戏。真羡慕啊。 地面传来一声敲击,姜娆撩起眼皮:“你们先下去。” 狸奴、厌奴面面相觑,终是鱼贯而出。 门被小心掩好,厌奴拿眼色示意:看罢,昨夜我没有说谎,公主房里是真的有人。 狸奴努努嘴:真有人又怎样?左右公主才是主子,她们是下人。出了王宫,公主的话就是铁律,管她有没有藏人。 她二人转瞬在此事上有了高度默契,房间内,柴青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我又来了。” 姜娆这次仍然没有好脸,走上前,见她迟迟不从里面出来,抬起腿来就要踩。 “欸?别踩别踩!” 这感觉很像打地鼠,姜娆眼睛浸出浅浅笑意:“你还不出来?” “你求我?” “……” 给她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姜娆冷冷瞥她,端起茶杯就要往外泼。 好帮她醒醒。 柴青辛辛苦苦弄好的行头,可不想出师未捷先当落水狗,眨眼窜出来,身子侧开,堪堪避过那盏冷茶。 动作行云流水,有种不可言喻的漂亮。 算上前面两回,这是姜娆第三次见她,一回生,二回熟,都第三回 了,少说也算‘老熟人’,柴青熟稔地在她脸蛋瞅了几息:“我送你的猫呢?” 姜娆放下茶盏,信手一指:“那儿。” 柴青迈出一步,忽然问道:“你不会再像昨晚那样,在我脖子划上一道罢?” 她脖颈缠着绷带,还不怕麻烦地系了好看的蝴蝶结,这蝴蝶结一看就不是柴青能弄出来的,再看那细致讲究的手法,帮她裹伤的定是位女子。 三面之缘,她对柴青有了基本的了解,胆大,流氓,不知死活,爱惹桃花。 “怎么那样看我?我脸没洗干净么?” 姜娆移开眼:“不会。” “不会再给我一剑?”柴青很开心:“谢谢你呀,你真是个好人。” 她自来熟地去看望怀孕的三花猫,柔声喊道:“大善人?” 猫窝里的猫儿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嗓音软绵,很会撒娇,仅仅一夜外加大半天过去,它有了豪华体面的家,巧了,脖子那里也系着一个粉色蝴蝶结。柴青摸摸自己的,再碰碰猫儿的,仰起脸来冲姜娆笑:“我俩谁好看?” 姜娆不假思索:“猫。” 行罢。 不如猫。 不如猫的柴青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一物,是层薄薄的皮,她往脸上悉心扣好,鬓发那里十分贴合。 她背对姜娆,蓦的转身,成功看到美人眼皮一跳。 “我这易容术怎样?” 说话的人是柴青,脸却是厌奴的脸。 哪怕厌奴亲至,估计也只有怀疑她娘何时为她生了个孪生妹妹的份,堪称以假乱真。 柴青人聪明,做什么像什么。 姜娆眸子惑然,好奇地走上前,指腹划过熟悉的眉眼,好闻的体香钻入柴青鼻腔,忍着颤抖的冲动,一脸乖巧地当个假厌奴。 “手艺不错。” 柴青眉梢扬起:“多谢夸奖。” 姜娆探索的兴致未减,开始动手动脚,捏捏脸,再用指尖戳戳。 厌奴的身量与柴青相仿,高公主半指,柴青低眉顺眼地瞧公主胸前用金线绣着的两只喜鹊,以她阅奶无数的经验来看,不够大,少说也得比姑姑的小了两圈。 她欲.望顿减,只能抬高眼去看那美貌可杀人的脸庞。 她眼神直白从不掩饰,等姜娆想明白她为何遗憾时,心坎里倏地生出这人有病、好玩的荒唐想法。 曾经也有人嫌她太平,可那人不在了,姜娆孤单好多年。 “我才十八岁,还有得长。” 这话不像是对柴青说的,更像是透过柴青,对其他人的陈述。 字字真切,眉目温软,柴青无意当了外人的替身,兀自恼火,心道这公主真不拿她当外人,这是视她如死物啊! “我来当你的厌奴,可好?” “你当不了。” “怎么就当不了?这张脸还不够吗?” 姜娆看着她笑,笑是三分讥诮,七分凉薄的低笑:“父王为我选婢,条件是一人学猫叫,一人学犬吠,学得最像的才能活下来做我的狸奴、厌奴,你要当厌奴,除非你也犬吠百声,招来新犬。” 柴青太阳穴突突跳,一句“姜王该死”到了嗓子眼,没管住嘴,话飞了出去,公主噙在眼底的笑更浓:“你叫不叫?” “……” 好罢。 柴青承认自己没她疯。 夹着尾巴逃了。 她是来欺负人的,哪能对着仇人的女儿狗叫? 可恶! 这女人怕是个疯美人! 她走得痛快,头也不回,偌大的房间再次剩下姜娆一人。 姜娆眼里的兴味渐渐冷却成冰,她好生无聊,一字一顿道:“玩、不、起。” . “我才没有玩不起。” 柴青气鼓鼓地撕开人.皮面具,连对面的春水坊都没顾上去,一头扎进她的破茅屋搞花样。 翌日清晨,天气晴朗,巨大的木人偶被护卫抬到荣华将军面前,由于制作过于精良,没人舍得用刀剑破坏。 彼时婢女扶着公主出来晒太阳,多嘴提了一句,姜娆挑眉:“去看看。” 长一尺七,宽一尺五,高两尺二的木偶摆在院内,主仆三人刚刚走近,隐匿在树上的柴青掷出一枚小石子,骤然发出的声响惊得荣华将军眼神警惕。 “保护公主!” 话音未落,石子的敲击声以及周围响起的人声吵醒睡懵过去的黑犬。 一连串的犬吠充斥姜娆的耳,她看着木人偶,又透过木人偶正面挖空的两只眼睛看关在其内的动物,眼里的迷惑散开,捂着帕子欢快笑起来。 有病。 好玩。! 第9章 假厌奴 犬吠声不绝。 戒备一番,见无事发生,荣华将军脸色铁青,心间升起被人戏耍的羞恼:“哪来的孽畜,还是速速打死了事!” 裹着白裘的姜娆眼眉不动,玉白的手拢进宽广大袖:“将军何必与只狗儿计较?” 她嗓音动听,浑如昆山玉碎,眉心携着淡淡的愁,似在怜惜装进木人偶的好犬,又仿佛事事不挂心头。 恰好合了那句话:真正的美人纵使满脸写着寡淡,也能不经意勾了人的魂。 少有男人能抵御这般美色攻击,少将军荣华也不例外。 他一味想在公主面前一逞雄风,沉声道:“公主且后退一步,末将先除了这扰人耳的畜生!” 姜娆缓缓抬起眉:“你说什么?” “末将——” 荣华双手抱拳,未出的话堵在嗓子眼,生是被那道冷冽的视线冻得血液凝滞。 寒风掠过他的眉梢,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末将逾越,还请公主恕罪。” 王室的公主,王可令她退,王后可令她退。 然能喝令她的人悉数不在此地,那么在此处,姜娆就是最大的。 倘她愿意,固然可顺从荣华的意。 但她不愿。 她甚而感到厌烦,不愿用柔软的态度成全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的暴戾轻狂。 她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才有的好心情转瞬灰飞烟灭。 她上前半步:“哦?” 声势逼人。 凉过冬日的风。 荣华呆呆地不知所措。 显然,姜娆没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善心。 她漠然瞧着他,像在瞧一件死物,其中的锋芒刺痛男人的骄傲自大,也戳破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哪怕两人曾经有过短暂的婚约,哪怕门当户对,将军是王看中的良将,她姜娆从来没把人放心上。 否则不会当众给他难堪。 无情的女人是世上最锋利的美人刀,匿在暗处的柴青见了却觉得满心的爽。 总归刀子不是割在她的心头肉,她乐得看荣华出丑。 乱糟糟的狗吠声中,气氛僵硬,青年将军涨红脸,单膝跪地:“末将逾越,恳请公主恕罪!” 同样的言辞,不同的姿态,姜娆莞尔:“起来。” 荣华屈辱地不敢看前未婚妻的神色,更不敢再仗着前未婚夫的名头,对公主有任何不敬。 这人不是他能驾驭的。 他想到启程前王的嘱咐。 不甘,不忿,不服。 偏偏姜娆的心真就是石头做的,捂不热。 “把狗放出来,本宫养了。” 侍卫作势劈开木人偶。 姜娆眉心一动:“且慢。” 如此精致的物什,毁了倒是可惜。 她走近去看,绕着木人偶走了两圈,待看懂上面的关窍,笑着摁在一处机关。 人偶的‘腹部’被打开。 陡然得见光明,黑犬傻乎乎愣在那。 姜娆终于看清这只脾气不怎么好的小东西。 全身泼墨般的黑,没有一丝杂色,狗狗眼水润,鼻子可可爱爱,看着怪干净。 她感叹柴青的‘别有用心’,吩咐狸奴从后厨取来鲜肉,用肉去引动黑犬。 “公主小心!” “无碍。” 见了肉的狗乖乖巧巧,趁它狼吞虎咽的空当,一只玉手稳稳当当落在狗头。 触感不错,没有猫毛细软。 姜娆此人极看眼缘,在‘先来后到’上有着惊人的固执,她先有了‘大善人’,就不会再像爱‘大善人’一样全身心地爱后来的猫猫狗狗。 柴青猫在树上看得分明,公主爱猫甚过爱狗。 好个猫党! 竟然和她一样! 她眼睛眯起来,恍惚从姜娆‘不多的欢喜里’嗅到同类的气息。 “公主……” “回禀公主,门外有只大狗赖着不走。” 大狗? 姜娆这回是真的笑了:“放它进来。” 不放进来也没辙,狗是疯狗,不要命地闯进来,和它相比,先前那只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 见着大狗为黑犬舔毛的画面,狸奴小心查验完毕,道:“公主,这应该是对‘母女’。” “那就一道养着。”和亲路途多寂寥,多养两只狗的事情,没人想让公主不快。 犬吠百声,引来新犬。 这是成为‘厌奴’的条件。 如今‘新犬’已至,说过的话就要算数,姜娆边走边笑,笑柴青狡猾,剑走偏锋地做成此事,又笑她闲得慌,有这本事,当个机关大家不比做小贼好? 不过人各有志,她想想也就罢了。 回房,睡醒的‘大善人’睁着一对圆溜溜猫眼,尾巴高高翘起,围着主人撒娇。 姜娆爱怜地摸摸它的猫耳。 一旁的狸奴早有准备地在猫碗倒好生骨肉,主仆三人不约而同看猫进食。 “厌奴。” “奴婢在!” 姜娆眼睛不离她的好猫儿,一手支撑下颌,语气慵懒:“有人看上你的位子了。” “什么?” 一向稳重的厌奴脸色煞白。 “还不出来?”她屈指敲击桌面:“晚了可就不要你了。” 地砖松动,有声音从下方传来:“这就来,这就来。” “……” 厌奴、狸奴目瞪口呆! 公主这是唱的哪出? 柴青探出头,见到两位姿色不错的姐姐,眉开眼笑:“不要怕,我是有原则的坏人,只祸害你家公主。” 两婢子如临大敌! 一声浅笑,姜娆用茶盖拨开茶碗表层的热气:“我和她有约,一对猫狗皆是她所赠,你们不要怕。” 一夜之间她忽然养了猫,还是怀崽的三花猫,怎么来的谁也不敢问,左右是只猫,养就养了。 但地底钻出来一个大活人,厌奴、狸奴脑子转不过来,异口同声:“哪敢阁下是?” “我是柴青!”她拍着胸脯:“以后会做你家公主的床伴。” 床伴?! 两人捂着嘴,心里发出尖叫。 姜娆噙在眸子的笑意淡而不散,她好奇瞅着柴青,似要勘破她身体的每根骨头,好晓得她为何不好好活着,非要找死。 床伴一词后没听到公主的驳斥,当奴婢的眼前一黑,顿觉天崩地裂。 “好了,做你自己的事。” 知道她不耐烦听这些,柴青摸出那张皮,严丝合缝地扣在脸上,转身坏心眼地朝厌奴道:“像不像?” “!” 厌奴捂着心脏倒退一步,眼前人不止脸是她的,声音也做到了十成,她惶惶然跪地:“公主!” “就委屈你在下面呆段日子。”她指了指暴露在内室的那条地道。 “公主……” 柴青换回自己的本音:“厌奴姐姐不必担心,地道通向穷极巷的一座茅屋,我已经交了整两月的租金,无人打扰你。当然,你想住在下面也随你开心,何时想换回来,都好商量。” 厌奴整个人听傻了,还指望公主捞她一把,制止这荒唐的‘引狼入室’。 哪知姜娆玩起来不管不顾。 “去罢。” “……” 一刻钟后,假厌奴穿着真厌奴的外衣,和狸奴一左一右守在公主身畔。 “公主,青阳令来了。” 青阳令,青阳县最大的官。 和亲队伍途径春水镇,公主在泰安客栈下榻,依着规矩,早该在姜娆住进客栈的同一天,青阳县的大小官员都该前来拜见。 然而没有。 荣华不满久矣,大马金刀倨坐在椅子冷笑:“青阳令好大的威风,我姜国的嫡公主、未来的燕王妃,竟不值得大人率众相迎?” 偌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青阳令额头冒汗,如坐针毡地献上谄笑:“岂敢,岂敢!并无对公主、对姜国、对吾王不敬之心,实在是路上有事耽搁。” 姜娆不语,荣华继续道:“哦?何事比迎接贵主还重要?” 说到这,青阳令也不瞒着,苦笑一声:“我等原本早早前来拜迎,孰料中途遇上一些不讲道理的江湖草莽,险些命丧。今日能来,全仰赖吾王盛名,匪寇不敢阻。” “原来如此。” 姜娆笑道:“如此,便不该问责。” 青阳令与底下的官员如蒙大赦:“公主高义!” 荣华轻呵:“到底是怠慢我等了。” 柴青支棱着耳朵听这些做官的你来我往互打机锋,姜国要面子,这叫荣华的恨不能跳起来数落燕臣几宗罪,又被青阳令明为示弱,实为示强的话打回来。说白了,还是姜不如燕,姜国的军队被燕国大军打得嗷嗷叫,根子上就缺乏底气。 九州九国形势严峻,各国都有鲸吞蚕食之心,和亲而已,不过是一时平和的幌子,谁信谁傻。 青阳令姿态放得低,有一大半是看在姜娆美貌的份。 公主绝色,入主燕王宫若能得王宠诞下子嗣,没准真能为姜国换取十几二十年的存国发展时机。 柴青越品越不是滋味。 不管了,这女人她得先睡! 荣华与青阳令谈得火热,姜娆无心旁听,人坐在这,心神跑到她的‘厌奴’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公主?” “公主?” 此行青阳令携众而来,是为请姜娆前往修葺一新的驿站歇脚。 “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姜娆看他一眼。 直面她的美貌,青阳令呼吸一紧,神情愈发恭谨。 “免了。”她曼声道:“住在此处,极好。” 既然是“极好”,则劝无可劝,抓紧机会在未来王妃面前卖个好,青阳令圆润滚了,滚前带着准王妃特意交代的任务。 出了客栈的门,他问身边的副把手:“《杨柳细腰》是哪位大家的著作?” 副把手比青阳令年轻十几岁,脸红道:“是坏先生的新作。” “坏先生又是何人?” 县丞挺直腰杆,语气火热虔诚:“是位有大才的先生!公主慧眼识珠,正因坏先生为人低调谦逊,所以委托我等为先生扬名。” 青阳令带着一头雾水离开。 他年纪大了,很少翻话本,这次回去,他决定静心拜读一下公主力推的大作! 人在家中坐,名从四方来,柴青怎么也料不到姜娆会为她扬名。 一想到这位九州第一美人是她的读者,而她满脑子想着睡她。 她良心有点痛。! 第10章 真好看 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姜娆淡笑:“厌奴,续茶。” 她喊“厌奴”,第一天当厌奴的柴青没反应过来。 然而“续茶”两字她听明白了,怀着仅存的一小撮良心,她为她的衣食父母恭恭敬敬续好满满一盏茶。 茶水要从杯盏溢出,姜娆似笑非笑:“怎么这么笨?” 柴青活了二十年,遇到的都夸她聪明,这还是第一个说她“笨”的人。 她讶异地看着美人,美人歪头不错眼地和她对视,饶是柴青厚脸皮也禁不住她这么热切,小声问道:“公主也喜欢看《杨柳细腰》?” “喜欢。” “喜欢哪里?” “杨柳这个人。” “我也喜欢。” 她喜欢看艳情话本姜娆丝毫不意外:“你喜欢?喜欢杨柳这个人?” “对。”柴青不假思索:“我喜欢她不要脸。” “……” 全然当背景板的狸奴嘴角一抽,心道:这什么人呀!公主竟也能和她聊到一处? 姜娆沉默两息:“挺别致的喜欢。” 坏先生本人坏坏地点点头,还想近距离和读者交流几句,公主的话题又拐到旁的地方去。 “燕国,最近不太平吗?” 以至于武林草莽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她能问出这话就代表对外面的世道不了解,想也是,关在金丝笼的雀鸟焉知天下局势? 柴青解惑道:“燕国不是最近不太平,是风起云涌好多年。以前武林中人卖王室一个面子,井水不犯河水,自打喜爱娈童的老燕王一死,每逢祭祀,燕王以不满十二岁的童子活祭。 “以奴为祭这在好多人看来很正常,但正正经经闯江湖的不这么以为,他们断定燕王失德。 “二十年前,有人成立刺客盟,集结武林势力督查王道,王若无德,刺客盟杀之而后快!不拘于一国,九国皆如是。 “不客气地说,刺客盟就是悬在九王头上的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照你这么说,刺客盟如此厉害,九国该合力倾覆了它才是。” 柴青为她话里的狠辣和清醒惊了一霎,忽而坏笑:“刺客盟成立至今已有二十年,之所以能存在,一是江湖人身怀武功,犹如野草,野草灭不尽。二是九王心怀鬼胎,哪个都想借刀杀人,铲除对手。所以刺客盟灭不了。” 一个“灭不尽”,一个“灭不了”,姜娆想想便懂了,就像一块沾满毒液的肥肉,彼此忌惮,彼此想让九国的王死在这块肉上。 人心如鬼蜮。 柴青只恨自己生得晚,没能见识刺客盟最辉煌的那几年。 “那现在呢?现在的刺客盟没落了?” “不复往昔。” 她只说“不复往昔”,却没给出具体因由。 姜娆呷一口茶,唇瓣被水润湿,她看柴青颓丧地耷拉着眉,觉得好笑,又生出想管闲事的心,思忖须臾,道:“即便日月星光也不是每天都有,火再明亮,难逃泯灭。世间万事万物,越是美好的,消亡越快。你难过,也无济于事。” 啧! 新鲜! 柴青一改邪性,笑得娴静端正,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她道:“好在被安慰的是我,换了别人,可就要哭了。” “哭鼻子不好。” “怎样才好?” “反正哭鼻子不好,哭鼻子只会让眼睛干涩,死去的人或物是哭不回来的。” 没了就是没了。 永不会再有。 失而复得是要有足够运气才能承接的美好,柴青年少丧父丧母,姜娆贵为公主,过得竟也不光鲜。 狸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原先公主丧起来也只是一个人默默丧,这会可好了,找着伴儿了。 直接把人安慰到双眼无神,眼圈都红了。 柴青呆滞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缓过来,面色复杂地移开眼。 这要她怎么说呢? 美人有毒! 一声喵呜,怀崽的‘大善人’掐着甜甜软软的嗓在门外探出猫头,狸奴一下子像是找到救星,哪知有人腿脚跑得比她还快。 “嘿,抓住你了,还想跑?”柴青抱着猫儿走路带风:“我与大善人孰美?” 她站定在姜娆面前,姜娆不为所动,厌奴这张脸她看了好多年,早不新鲜:“你不如大善人。” 她接过皮毛润滑的三花猫,一心沉迷猫色。 怪怪的气氛蔓延开来,没人理睬柴青,柴青溜到狸奴身边,小声道:“你家公主眼神不好使。” 她用着厌奴的相貌、声音,狸奴下意识反驳:“胡说!怎能妄议主子?” 训斥完了,刚巧对上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她沉默一息,狠狠瞪了柴青。 她怎么就忘了,这人不是厌奴,这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冒牌货。 冒牌货厌奴既不知情也不识趣,被公主玉手一挥赶出门。 “我哪里得罪她了?” 她缠着狸奴不放。 狸奴一看到她就想起在地下猫着的好姐妹,没好气:“公主惯来是这性子,休怪我没提前知会你,妄想得到公主芳心的都逃不过把心丢在这的下场。你自命不凡,又哪知我家公主不是在耍着你玩?” “那我也耍着她玩。” “……” 狸奴气结:“走开,别挡道!” 柴青落魄地坐在走廊,孤零零的。 寒风萧瑟,头顶的太阳被云层遮住,她打了个哈欠,仅存的一小撮良心也如暗夜里的一豆灯火,风一吹就熄灭。 她收拾干净顺着原路去找姜娆,这回姜娆怀里没再抱猫,而是捧着一卷话本津津有味品读。 还是坏先生的《杨柳细腰》。 柴青脸一热:“公主……” 姜娆在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时不喜欢被打扰,兀自忽略了这声响,全部的心神沉浸在杨柳这女人的美艳魄力。 这已经是她看过的第三遍了。 先生撰文速度堪忧,看客们急得嗷嗷叫也只能一遍遍地选择重温。 初识杨柳,姜娆为她的风情大胆所惊,再识杨柳,完全着迷于她在权势上的痴迷。 如今的九州,正适合这样的女人来惊讶世人的心,所以姜娆要为坏先生扬名,她想让更多人看到女人更多的可能性。 肥肥的三花猫窝在她腿边,身子蜷起来,尾巴圈成半圆,柴青若无其事地坐到公主对面,手撑着下巴,好奇地观察这位有趣的美人。 今日接待燕臣,公主染了薄妆,美艳里渗透威严,五六十岁的青阳令见了大气都不敢喘。 灼热的视线到了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姜娆放下书卷:“我虽不反感你一直盯着我看,但你这样,太傻。” 像个痴女。 “不可能罢?”柴青不说话的样子高低也是个大家闺秀,她眼睛弯成一座桥:“那这样呢?” 姜娆笑了,认认真真道:“很可爱。” 可爱? 柴青脸蛋儿晕着可疑的红,怀疑公主在反撩.拨她。 她总算老实下来,姜娆可以安安静静看书。 书上正写到杨柳出浴,与状元郎卿卿我我。 画面香艳,靡靡入骨,声色俱全。 写的时候柴青下笔如有神,这会见公主目不转睛地品阅,曾经写过的每一个字都在她心尖活了过来。 “真好看。” 姜娆赞叹不已。 被人当面称赞写得好,柴青象征性地谦虚一二:“还好?” “不是还好,是很好。”美人纠正道。 柴青喜滋滋:“一般般,也就天下第二的水平。” “哦?那天下第一是谁?” “还没生出来。” “……” 春水镇人均坏先生的书迷,姜娆不奇怪她对先生的推崇备至,只是这话从柴青嘴里说出来,有点怪,仔细想想,又不知怪在何处。 她问:“何人能写出如此奇书?” “写奇书的,自然是奇人。” “有道理。不过我倒以为先生是名奇女子。” 柴青一惊:“怎会?” 姜娆不紧不慢地合上书页,指着刊印著书人的那行小字,慢条斯理念道:“我想摸你奶.子,我就是坏人吗?” “!” 柴青耳朵瞬间就要冒烟,欲拒还迎:“这不好罢?你不是自己也有吗?” 姜娆眸光低垂,看看自个的,再看看柴青的,因柴青还在伪装厌奴,而厌奴是个极有本钱的,她推测这人在胸前垫了棉花。 “我是在念先生的笔名。” “哦!” 她不提,柴青都要忘记她随便写写的笔名了。 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好险! 亏了她那群可爱的看客没喊她“奶先生”,想想被人追着喊“奶先生”的画面,她小脸一垮,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坏先生好啊。 坏先生这名字真不错! “单听名字,人们猜测先生是名玩世不恭、不拘小节的侠客,而说到侠客,又以男子居多。我却以为,先生是女子。” 姜娆指腹抚过那流氓不驯的字眼,轻笑:“因为她肯让女子称王,只这一点,不知羞煞多少男儿。” 实打实的称赞听得柴青耳朵发痒,心坎发慌,暗忖:我想睡你,你反夸我,这闹得! “万一她只是单纯的坏呢?偏要和世道反着来。” 姜娆诧异地抬起眼皮:“那不也很好吗?这样的人多一点,不是才更有盼头吗?”! 第11章 不三思 “有意思,她真这样说的?” “还能有假?”柴青顶着张素净的脸蛋儿,丧门星附身似地趴在美人榻,屁.股蛋子翘起来都比别人的好看:“姑姑,她夸得我挺难为情的。” “难为情?” 柳眉坐在梳妆台描眉画眼,眉笔在眉锋轻轻一撇,镂花的铜镜映出好一副美艳妖冶的面庞,她勾着唇角,笑容不大正经:“稀奇,你还害臊了?” “多少有一丢丢罢。” 一丢丢?她对着镜子翻了个白眼:“那还要不要给燕王帽子染色了?” “要啊。”柴青下巴搭在手背,说话有气无力:“慢慢来,慢慢来,不着急。” 她哪哪透着古怪,柳眉放下眉笔:“别是坏东西良心发现,不想祸害人了罢?” 柴青哼哼两声,始终没给个确凿的态度,但依着柳眉对她的了解,不想祸害人的可能估计不大,更多程度上是她家青青被人家公主无心夸赞的几句话夸得上了心,有了所谓的“先生的包袱”。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有一点柳眉得提醒她:“你得抓紧时间,万一公主明儿个启程,你也要跟去?” 毕竟是和亲,哪怕天寒地冻,哪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就是姜娆不急,姜国前来护送和亲的臣属也得急。 这不,荣华急了。 “公主,明日该继续启程前往燕王城。” 冬日路况艰难,此地距离上邪四千里,若是单人单骑日夜不休至少要走两个月,而他率领的这支队伍,既是来和亲,自然要讲究体面和气度,不能太疾,也不能太缓,公主千金之躯,想保持最好的状态面见燕王,就不能太劳累。 而今公主在春水镇歇息几日,是时候往前挪了。 姜娆漫不经心拨弄茶碗的盖子,倏地抬眉看向一侧的‘厌奴’。 柴青冷不防和她对视上,心头一荡。 她晓得公主不愿离开此地,离上邪愈近,命运就愈发难测。 但柴青不打算救她。 不说旁的,单凭她是姜王之女这一点,她是死是活,都和柴青无关。 她错过美人清淡的眸光,低眉顺眼地盯着靴尖。 荣华不明就里:“公主,需以国事为重。” 茶盖磕在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姜娆启唇:“好,就依少将军之言。” 此事敲定,荣华退出门,忙碌启程事宜。 外面渐渐热闹起来,隔着一扇门,里面静悄悄,这寂静太扰人,压在心口沉闷闷的,柴青抬起头。 “你也去吗?” 柴青笑了笑:“去呀,权当送送公主。” 她目的还没达成,怎能不跟去? 初见她就把意图说得一清二楚,她是来睡九州第一美人的,没睡到,不能回。 睡到之日,即是离别之时。 这道理柴青懂,姜娆也懂。 她放纵此人在身边,为的不也是疯狂一场? 她看着柴青轻笑:“不知死活。” “就当不知死活罢。”柴青挠挠后脑:“做人嘛,还是有点追求好。” 在刀尖上来回蹦跶,虽然危险,但爽啊。 生而为人,岂能拒绝“爽快”二字? 她二人的谈话玄而又玄,狸奴听着听着迷糊了,当着公主的面她不敢多问,直到两人退出房门,她方扯了柴青衣袖,低声道:“你跟去,那厌奴怎么办?” 厌奴还在地下猫着呢! 哎呦! 柴青笑颜灿烂:“怎么把这茬忘了?要不我再想想办法?” “你想!” 她一副不想出办法不放人的态势,柴青不着痕迹地扯回袖子,眉眼弯弯:“好说,那就再弄个身份好了。” 只要公主同意,队伍里多一个人不是多出格的事儿。 春水镇下起鹅毛大雪,白雪纷飞,柴青穿过迷人眼的风雪来到春水坊和姑姑辞行。 柳眉不放心地拧着眉:“你真要去?” “去去就回。” 她从七岁长到二十岁,柳眉没少为她费心,说句不客气的,她在风流剑柴令身上花的心思都没柴青多。 孩子大了,铁了心要办一件大坏事,做姑姑的拦不住,不想拦,但柴青一去千里,不在眼皮底子下她终究难舍。 “青青啊……” 柴青在她脸蛋亲了口:“我保证毫发无伤地回来。” 屁话! 前后两次,哪次不是带着一身伤? 她存心哄人,柳眉却不是被哄哄就松口的小妇人,她连柴青八年前怎么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没查清,愁肠打了结:“那你再多陪陪我。” 柴青痛快应了。 她在春水坊陪柳眉谈天说地,另一头,真厌奴陪在公主身边。 姜娆心情不是很好。 狸奴、厌奴小心伺候着,原以为公主是为启程一事感到忧心,可仔细观察下来,不大像。 这是她第十二次叹气。 狸奴大着胆子道:“公主是为何事挂心?” 姜娆合上那卷话本,不知给哪翻出一只鸟形的木哨,她神情恹恹,指节白得发光:“太无聊,就有种心死的感觉。” 这话翻译过来便是,“搞事的人为何还不来?” 柴青就是那个搞事的。 满脑子想着上公主的床。 厌奴欲言又止,半晌道:“恕奴无礼,公主的想法太危险了。” 十八岁的姜娆乖觉好多年,好似今天才长出满身的反骨,她讥讽一笑:“本宫身处之地,何处不危险?何人不危险?” 两奴婢登时匍匐跪地:“公主三思!” 姜娆眼里的癫狂归于黯淡:“我本就是活不久的人,姜王能疯,燕王能疯,就连柴青也能疯,我就疯不得吗?” 她不过是想临死之前享受一回虚情假意的追逐爱恋。 柴青出现的很及时,言行无状,肆意妄为,刚好和她一拍即合。 她吹响那只木哨。 十息过后,地砖松动,柴青探出笑嘻嘻的小脸:“来了来了!” 姜娆唇畔扬起好看的弧度,忍不住扫了一旁呆若木鸡的两婢子,心道:你们看,这多好玩。 . 雪一直在下。 最后修整一晚,天明,天地皆白。 荣华将军骑在马背,大手一挥:“出发!” 和亲的队伍驶离春水镇。 柴青照样扮作厌奴的模样,随公主坐进豪华的车厢。 案几摆放香炉,轻烟袅袅,姜娆裹着纯白的大氅,意识昏昏沉沉,在痛和麻木之间轮转。 她月事来了。 每次来身体都要虚弱几天。 仅仅靠在车厢假寐的功夫,柴青就不止一次看到她痛苦咬唇。 真真是我见犹怜。 她狠着心不想管姜王之女的死活,可心底又见不得纤弱的姑娘饱受苦楚,攥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只能以“要勾搭人家,哪能不上赶着献殷勤”为由,悄悄挪动她的美臀。 “我来罢。” 狸奴满目警惕地瞪着她。 “让她来……” 姜娆的脸比她身上裹着的鹤氅还白,手心不停冒冷汗。 柴青捉过她的手,毫不意外握了一手湿冷。 许是习武之人内功深厚,她比狸奴的体温要高,姜娆本能地向她靠拢。 美人抱满怀。 这感觉很是不错,柴青勾了勾唇角,下一刻,猝然对上姜娆迷离水润的眸子。 她爱极了这双眼。 看在这双眼睛的份上,她愿意对公主好一点。 她的手落在姜娆小腹。 “你放肆!” 狸奴嗓音低沉,怒目而视,像被惹急的小花豹子。 柴青正沉浸在年少时美好的幻想,猛地被这话打断,她眼皮撩起,淡淡地看了一眼。 也是这一眼,骇得狸奴坐在那不敢动弹。 举凡高手都有其卓越的风范,以声势夺人是基本功,凭这一眼,她断定荣华将军不是此人对手。 “别吵。” 柴青在思念她的绛绛的时候,是位真正忧郁冷清的大家闺秀,尤其不喜欢吵。 她想,若绛绛还活着,也该十八岁了。 不知道来月事时会不会痛。 她这会像变了一个人,姜娆隐隐约约见着了,来不及多想,脸埋在柴青脖颈掉了一滴泪。 姑娘家在这事上疼哭的,她不是第一个。 姑姑柳眉每月都会哭一回,但合欢宗的妖女一生要强,哪怕见着了,柴青也只好熬汤送水,不敢打趣一句。 也不知这一去何时才能再见姑姑。 她在车厢里边伺候公主边想念亲人,殊不知柳眉此时正站在镇子的高处极目眺望。 队伍渐行渐远。 她叹了口气。 养孩子不易,孩子大了,想让她守在身边更不易。 义兄真是狠狠坑了她一把。 她兀自为柴青的前程担忧,良心涌上来,又不由得为姜娆发愁。 姜国公主这一去,实是九死一生。 便是活下来,也是大伤元气。 九州九王,其中姜王笑里藏刀好颜面,燕王狠辣无情是个纯种的疯子。 别看人在途中,和亲不见得能成。 身为女子,她怜惜姜娆。 身为姑姑,她巴不得柴青能够玩得尽兴。 两相矛盾中,她伸出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雪花。 雪势更大了。 “好点没有?” 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小腹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姜娆昏沉的意识清醒小半,她抬起手,就要去揭戴在柴青脸上的假人.皮。 手腕被握住。 “公主想害死我么?” 姜娆动作顿在那,不置可否,只是笑。! 第12章 不害臊 九州第一美人的笑动人心魄,车厢里的气氛一言不发地变得粘稠起来,没有存在感的狸奴低着头,只敢拿余光看那两双形制不同的短靴。 太怪了。 公主和柴青,太怪了。 乍看不觉,细想哪里都不对劲,她们伺候的主子何曾是这般软绵性? 倘是,早就死在人心诡谲的姜王宫。 公主对柴青有种狸奴看不懂的纵容。 柴青是谁? 小贼是也。 顶多脸长得好看,嘴甜一些,功夫高一点,哪来的本事得公主另眼相待? 且她是小贼,欲偷之物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公主这个人。 公主向来对追求者冷淡,芳龄十八,活得和庵堂里的尼姑似的,很多时候像一块没有温度的木头。 不怪她猜测公主在耍着人玩,实在是谈情说爱四个字眼,放在公主身上太违和了。 没有人说话,受周遭环境影响,狸奴悄悄吞咽口水,努力当好一个透明人。 惊心动魄的美刹那流转开,柴青敏锐地在美人的笑容里看到一抹近乎凄迷的哀伤,那股莫名其妙被当做替身的感觉又来了。 “你真的怕死吗?” “当然。” 姜娆挣扎一二,柴青松开对她的束缚,紧接着撤回轻揉在公主小腹的手。 两人紧紧密密地依偎着,相识不过几天,因着姜娆难得一见的脆弱和柴青极其少见的好心,两人的相处破天荒地有了点至亲至疏的意味。 自及笄后,姜娆只投入过娘亲的怀抱。 娘亲一年四季身上都带着褪不去的苦涩药味,柴青的不同,柴青的怀抱很暖,很软,没有多余的气息,干干净净,和她的满肚子坏水是一个极端。 姜娆不言不语地靠在她怀里,慢慢闭了眼。 美人的体香萦绕在鼻尖,柴青低头轻嗅一口,好似闻见霜雪和寒梅的味道。 她注视她纤长浓密的睫毛,看她凝在额头的冷汗慢慢蒸发,体温彼此交错,对于柴青而言,是另一种不同于和姑姑相依为命的亲近。 打见姜娆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这人是孤独的。 孤独的 人发疯最热闹。 她把人抱紧,直接忽略掉狸奴睁大的眼睛,开始琢磨怎么哄得姜娆与她共成好事。 她虽然坏,到底也是不折不扣的女儿家,那样的事上不想强来。 柴青搂着公主,过不多久,又在思念她的绛绛。 她的心和眼没放在自己身上。 姜娆第一时间察觉出来,睫毛微动,心里止不住笑。 真有趣啊。 枉她还有‘九州第一美人’的头衔,竟换不来这人的心猿意马。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赖。 太容易得到的,会太早腻味。 她二人旁若无人地搂搂抱抱,终究是担心搅扰公主休憩,狸奴咽回到嘴边的话。 大争之世,生死不由己,少有人看重贞洁,越国现任的王后还是越王从别国抢过来的。 抢来那一年,王后产子,生下来的孩子是隔壁竹马的种,越王狠事做绝,去父留子,于是野男人的儿子成了他的儿子,野男人的青梅成了他的女人。 没两年,越王后紧紧抓住王的心。 她与别的男人生下来的‘野种’反倒成为最得王宠爱的孩子。 怪事年年有。 绿帽子换着戴。 来此之前狸奴想过,以公主清清冷冷不爱逢迎的性子,得王一时宠幸易,得一世尊荣难,保不齐最后迫于无奈会被哪个手掌权势的男人勾了去。 她连公主日后‘红杏出墙’的可能都预设过,唯独没猜到公主会在前去和亲的途中‘看上’一个女子。 还是市井出身、几面之缘的柴青。 马车陡然停下来。 姜娆靠在柴青怀里不愿起来,她身子乏力,懒懒地睁开眼:“怎么了?” 狸奴道:“公主,有人昏倒在路上了。” 来人正是提早赶来卧在雪地的厌奴。 柴青用出神入化的手艺为其制作了一张中人之姿的人.皮面具,贴在脸上撕也撕不下来,得用特定药水化开才能显出真容。 安全级别非常高。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风雪交加,本就担心行路难的荣华见到拦在车驾前的陌生女子,横眉冷指:“把人抬走,有多远扔多远!” “是!” “且慢。” 狸奴掀开帘子从马车跳下来,快步走到厌奴身边,身子下蹲,用手指探她鼻息。 做完这些,她扬声道:“公主说了,救人一命功德一桩,此去燕王城路途迢迢,自今日起,公主愿日行一善,祝我姜国国祚延绵。” 她连国祚都搬了出来,荣华不好再拦,下马检查拦路之人,确认她冻晕过去,随即派人取来锁链绑住女人手脚,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来历不明的路人,自然不能与公主同处一车,厌奴被狸奴抱进安置行李的马车。 进入车厢的前后脚,厌奴睁开眼。 狸奴冲她笑笑,表示一切顺利。 车帘放下来。 荣华将军抹了一把脸,皱眉看了眼头顶阴沉沉的天色:“继续出发!” 狸奴去了后面的马车照顾好姐妹,柴青顶着厌奴的身份和姜娆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我渴了。” 柴青啧了一声,暗道公主娇贵,说话的一直是她,她都没喊渴,她的眼神胶着在姜娆迷人的眼睛,小声哼了哼,取出早就备好的水囊。 水囊保温效果勉勉强强,大冷天倒出的水仅限于不凉,姜娆不是娇气之人,但她偏想矫情一下,浅尝一小口便不肯再喝。 她才从月事的折磨里缓过来,唇瓣不复水润。 柴青不惯她毛病,手一抬,倒进杯子的茶水全进了自个肚子,她自得其乐:“真不错。” 姜娆眼神微妙,赌气要从她怀里出来。 腰肢被人按住。 柴青没了脾气:“别走呀。” 公主香香软软的,抱起来很舒服,她略一迟疑,掌心运起内力。 不到半刻钟,水囊被充沛的内力烘热,木塞拧开,倒进杯子的水有了丝丝热气。 她这一手使得绝妙,姜娆高看她一眼。 假装没看到公主惊艳的目光,她身板挺直,笑意微漾:“现在可以喝了罢?” 姜娆笑了笑:“换只杯子。” “……” 毛病! 你还嫌我脏不成? 柴青气鼓鼓的,不情不愿地取了新杯。 姜娆不急不缓喝了大半杯,姿态优雅,气度卓然,看她唇瓣恢复往昔的水润,柴青忽然就不气了。 气什么呢? 人家本来就是公主。 柴青一顿不走心的嘘寒问暖流程走下来,睡在车厢一角的三花猫慢悠悠睁开紧闭的猫眼。 姜娆有了更好的玩伴,将柴青抛之脑后。 握不到那段美人腰,柴青恹恹地坐在对面,一会看看猫,一会再看看姜娆噙在唇边的笑。 她陷入沉思。 她是不是不该给人送猫? 猫有她暖和么? 她也不该写话本,撸完猫的姜娆又在看那卷未完待续的《杨柳细腰》。 柴青一手撑着下巴,怀疑在姜娆心里她连书中杨柳的一个小指甲盖都不如。 糟心。 她嘴里呼出一口白气。 像逐渐暴躁的马儿。 姜娆手不释卷,看似认真,却也分出一道心神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笑问:“你很闲吗?” 柴青心道:我若不闲,做甚要找你玩呢? “一般般。” 她上身前倾,脑袋探过去,这会子又不像马了,像一头傻乎乎的龙。 姜娆没理睬她,看得津津有味。 “噫,你好不害臊!” 柴青对着她指指点点。 姜公主鲜少有被人说“不害臊”的时候,多数时候她敢听也没人敢说,此刻有人说了,她不羞不恼,眸子惑然:“嗯?” 理直气壮的态度噎得柴青说不出话,她顿了顿,气势少了一大半:“你怎么能当着我的面看杨柳和狗男人争夺上位!” “上位”两字她咬得很重。 姜娆低眉瞥了眼书上的白纸黑字,觉得这个“上位”用得很是恰当。 坏先生文辞华丽,写情写欲堪称一绝,简直是将活色生香的画面怼到人眼前,不看不行,不看得脸红心跳腿发软也不行。 她明知故问:“为何不能当着你的面?你又是谁?” 柴青猫着腰挪到她身畔,身子才坐稳,嘴唇贴着美人耳尖:“你忘啦,我要睡你。” 一般人说这话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活活打死,哪有她这番放肆? 姜娆深深地看她一眼,好气性地陪她演戏:“然后呢?” 再次直面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柴青想说的话卡在嗓子眼,话音一转:“我想和你一起看。” 一起看艳情话本? 姜娆被她的突发奇想逗笑:“好啊。” 柴青凑近了她,眼睛放在书面,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她想,公主真是个疯女人,碰到如她一般的坏蛋,寻常人早就吓跑了,哪还能气定神闲地放任她一步步侵占领地? 除非公主也想为素未谋面的燕王戴帽子。 “怎么不看了?” “在看。” 她收回放飞的思绪。 看到一半,姜娆腹中隐隐作痛,视线淡淡扫过专注看书的柴青,半边身子默默倚靠过去。 柴青撑着她送来的重量,想也知道这人又遭罪了,硬着心肠当做不知情,直到耳畔呼吸声紊乱,她扬起眉,猝不及防地,为美人那份破碎柔弱的气质惊了一下。! 第13章 迷人眼 仅存不多的良心在隐隐作祟。 柴青眼神飘忽,心里产生动摇。 她这个人是矛盾的,颓丧也阳光,萎靡又振奋,在如何对待姜娆一事上,心尖的矛盾日益扩大,每每想对她好一些,脑海就会敲响一道警钟,提醒她此人是仇人的女儿。 姜王该死,体内流着他相同血液的姜娆也该死。 但姜娆无疑是美的。 世间美艳的皮囊千千万,她敢打包票,再没有另外一人的美,能达到姜娆的程度。 无论柴青怎么别扭,也不得不承认美人是拥有特权的。 譬如得到她一时的善心。 她任劳任怨地为公主提供热源,缓解腹痛。 姜娆愈发放肆地依偎着她,在某人忍无可忍看过来时,明眸浅笑:“辛苦柴柴了。” “……” 啊! 柴柴是什么鬼? 柴青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 这比姑姑喊的“青青”还让人难以忍受。 姜娆目不转睛地盯着话本,错过最佳还嘴时机,柴青哪哪都不舒服,屁股下面像是藏了针,左动动,右挪挪。 “怎么了?” 公主一脸关心地望向她。 柴青随意抓了把头发:“没事儿。” 算了! 柴柴就柴柴罢! 她要欺负人,总得要人家乐意被她欺负才行。 风雪中的队伍浩浩荡荡前进,六角雪花洒在肩头,冷风一吹,天地白茫茫的,荣华将军的心情糟糕透了。 不比车厢里暖融融共看话本的两人,身为此次和亲的主要担责人,他看着半空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果然应验。 “将军!” 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纵马归来,带回一个实打实的噩耗。 桥塌了。 雪渐成暴雪之势,荣华不信邪,一人一骑驰骋远去,待看到前方的桥梁仿佛被腰斩,他气得嘴唇颤抖。 “刺客盟这群疯子!” 石桥不会无缘无故崩塌,除了年久失修,更多因素是人为。敢行此事的,荣华脑子里只装着一个胆大包天的刺客盟。 他也的确没冤枉人。 石桥是刺客盟里的激进分子弄塌的。 因为他们不愿见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弄塌了桥,起码能拖延和亲的行程。 万事万物,迟则生变,这是一群糙汉子对美人的格外关怀。 荣华将军快要气死了。 “将军回来了!” 千名精锐齐刷刷地看着自家将军那张臭脸,荣华深呼吸一口气从马背跃下来。 “公主。” “何事?” 荣华憋屈地将事态说明。 姜娆沉默几息:“那就回罢。” 只能回了。 车厢里,柴青笑得险些岔气,眼泪淌出来,她捂着肚子不敢大声说话:“哎呀呀,在桥修好之前,你是去不了上邪了。” “去不了不正合你意?” “还好。”她忍住幸灾乐祸的表情,暗暗嘀咕:“这次刺客盟倒做了一桩好事。” 天地之大,敢明目张胆和王室反着来的只有刺客盟。 破庙里围满人,单身汉们聚在一块喝酒吃肉,骂完燕王骂姜王,顺嘴再骂一骂迷恋人.妻的越王。 总之九州九王全是王八蛋,没一个好的,贼老天不长眼,让竖子称王。 “老子早看燕王不顺眼了!老子一个婆娘都没有,他倒好,大老婆小老婆扎了堆,九州第一美人绝不能让他糟蹋了!” “不错!什么玩意!姜王怂蛋!打不过就拿女人求和!” 篝火点燃,照亮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 “可惜来的人不算多,若是再多一些,咱们直接劫走公主也使得。” 说到这,人群安静下来,低着头喝闷酒。 刺客盟不复往昔,是许多人心中难以释怀的痛。 如今的刺客盟虽然挂着旧日名号,终究是不一样了。 群龙无首。 两年前好不容易选出一位武功可称天下第一的新盟主,哪晓得新盟主为报答姜王救命之恩,甘心做姜王养的一条狗。 他一人做狗,总不能带着所有人都做狗,一时刺客盟四分五裂。 如今留下来的,一半在等待明主,小半儿跟着盟主不做人,剩下的那部分,整日与九王作对。 阻止姜娆和亲,是他们今年头等重要的任务。 “要是柴老大还在就好了。” 人群中留着大胡子的男人红着眼睛念叨一句,气氛更为低迷。 “行了行了!多大的事,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柳姑娘交代的差事还没办好呢。” 一直没说话的女人吃完最后一口烤肉:“这边有吴二看着,两个月内出不了差错,天寒地冻的,想修桥,难!趁这机会,咱们先去姜国一趟。” “好!就去姜国!” 乌泱泱的人从破庙涌出去。 . 坏东西走了,柳眉还坐在春水坊最高的屋顶伤春悲秋。 她在想她是不是老了,平日青青在,她总被她气个好歹,气她不上进,气她丧丧的。 但人跟着姜国公主跑了,她又舍不得。 到底是她看大的孩子,出门在外没个大人看着怎么成? 柴令够厉害了罢,还是没逃过奸人算计,柴青才多大,二十岁,能知道多少人心险恶? 合欢宗的妖女在漫天降下来的风雪中不紧不慢地裹紧衣衫,站起身,出于习惯地往某个方向望去。 这一望,她眼睛一亮。 嘿! 怎么回来了? 和亲队伍不得已回到这座小镇,接着在泰安客栈下榻。 荣华将军忙得焦头烂额,两国和亲哪是随随便便的事?公主前往燕王城的路线已定,想绕路绝无可能。 桥断了,那就修。 总之面对刺客盟的蓄意破坏,他们只能进不能退。 试想堂堂王室嫡公主,却在一众贼子面前退了,王的脸面给哪搁? 他风风火火地去挑选信鸽,企图告知青阳令这一噩耗。 柴青抽空回春水坊见了姑姑一面,被姑姑的热情直接淹没,红着脸从她柔软的胸怀出来,她长舒口气:“姑姑,你是要闷死我!” 柳眉见到她欢喜地不得了,一巴掌拍在她肩膀:“又在胡说!” 她喜笑颜开:“怎么回来了,前方发生何事?”“没甚大事。”柴青眼睛弯成月牙:“桥塌了,过不去,公主少说得在小镇逗留两月。” 两个月的时间不短,兔子都能生一窝了。 柳眉替她感到高兴:“那你就不用背井离乡了。” 道理诚然是这个道理,柴青笑笑:“我不能在这久留,姑姑,我得回去了。” 柳眉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好心情地哼着小曲。 . 雪下寸深,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柴青从外面回来,一手拎着刚出炉的米糕,一眼看到站在雪地发愣的公主。 她快步迎上去:“糯米糕,吃吗?” 姜娆披着厚实雪白的大氅,脖颈围了圈火红毛领,双手拢在大袖之中,哪怕穿得挺多,也丝毫不影响她纤细妙曼的身条。 天冷,她懒得伸出手,又喜欢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驻足。 她没理会柴青。 柴青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道:怪不得腹痛呢,不好好在暖房待着,偏要跑出来。 换做姑姑柳眉做这事,她早就把人扯回屋,但做这事的是姜娆,她懒得管她死活。 四下无人,连一向充当小尾巴的狸奴也不知去向,柴青自在地拆开油纸,糯米的香气散在风中。 “真香。” 白白的,软软的,她咬了一大口。 姜娆无意瞥见她的吃相,眉头一跳。 看她投来目光,柴青又问:“吃吗?” 她买了两份。 一开始没打算吃的姜娆被她吸引着,慢慢也好奇这米糕的滋味。 她矜贵地轻点下巴:“你喂我。” 柴青心想:我怎么不替你吃呢。 想归想,她还是快速解决自己那份,煞有介事地从怀里摸出另一包香喷喷的米糕:“王大娘的手艺堪称一绝,离了这地,想吃也吃不着。” 姜娆不注重口腹之欲,眼睛不眨地看她展开油纸包:“你很开心?” “是呀。”柴青眼睛眯起来:“故土难舍,再者我家姑姑还等着我给她养老呢。” “你家姑姑?” “你想见,改天我带你去。” 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姜娆咽下那句“见不见无所谓”。 这人放在明面的身世她约莫弄清楚了,镇子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坏种,姑姑是春水坊媚气缭绕的花魁,姑侄相依为命多年。 柴青十二岁失踪,十八岁后又跑没了影。 姜娆不在意她坏不坏,她在意的是情报上的那句“十二岁那年离奇失踪,再归来满身鲜血。” 十二岁…… “盯着我做甚?”柴青为她捧好糯米糕,忽然一笑:“莫非是喜欢我了?” 她顶着厌奴的脸说这话,姜娆简直没眼看。 她还是喜欢柴青本来的面容,很有迷惑性,不知她性情,很容易将她误看作腹有诗书的大家闺秀。 坏种。 大家闺秀。 她毫不吝啬地笑起来。 一霎绽放的美色比周遭的风雪还能迷人眼。 柴青不明所以,米糕喂到她唇边,看她犹在发笑,恼羞成怒:“你在消遣我不成?” 话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怔。 可不就是么? 互为消遣。 也是闲得。 姜娆止了笑,低下头来斯斯文文尝那块糯米糕。 “冷了吗?” 风吹散米糕表层的热乎气,吃到肚子里也不见暖。 姜娆点点头:“冷。” 柴青脸色微变,丢了那糕点,不耐烦地牵起她手往屋里走:“你这人,真是太奇怪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般的人,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呀?” 当做物件被亲爹送给好色成性的老男人。 和亲途中遇阻也不见生出旁的情绪。 明明来月事了,腹痛地要死,还要傻乎乎站在雪地吹风。 米糕凉了也要吃。 她觉得姜娆有毛病。 她竟然怜惜此人,她脑袋也有毛病! 她的手很温暖,说出口的话通透又直白,姜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抿抿沾了米屑的唇瓣,倏尔唤道:“柴柴?”! 第14章 一碗粥 柴青脚下一个趔趄,只当自己耳朵聋了,听不见。 姜娆却细心瞥见她发红的耳尖,莫名觉得好笑: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坏种,还有脸皮如此薄的时候? 这么一打岔,便没人去谈论那“不想活”的话题了。 春水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住在这里的百姓每天都有新鲜的谈资。和亲队伍去而又返,人们甚感稀奇,几番打探,碍于姜国士兵嘴严,没谁打听出有价值的消息。 过了没几日,大雪化开,人们渐渐晓得其中因由。 ——前方那座石桥塌了。 想去青阳县的人只能舍官道走羊肠小路。 他们可以舍,姜国的兵将不能舍。王若得知实情,也不会同意他们绕道而行。 王最好颜面。 荣华第三次经过公主房门,拧着眉头在门外道:“启禀公主,末将有事求见!” “将军请进。” 门扇打开,狸奴迎人进来,冷冽的寒风被隔绝在外。 内室生着火炉,木炭发出细微的噼里啪啦声,姜娆就坐在炉子前,一头乌发被一支乌木簪子挽起来,坐姿端正,是优雅的代名词。 作为假厌奴的柴青忙不迭取了屏风隔在公主和将军之间,别以为她看不懂,荣华这厮不安好心,总想着博得公主的关注。 当然,她自己也没安好心。 但她好歹是香喷喷的女子,哪里是胡子都不刮的狗男人能比的? 长七尺,高三尺的花鸟屏风拦在其中,荣华连公主的脸都瞧不见,恨恨地瞪了‘厌奴’一眼,躬身回禀:“末将已经联系上青阳令等人,共同商议过桥一事,只可惜……” 他说他的,柴青为公主换好一盏热茶,得到姜娆一道含笑嘉奖的眼神。 耐着性子听人讲完,她道:“将军不必忧心,天意有定时,石桥崩塌非将军之过,既来之,则安之。” “是……” 姜娆端起茶盏:“将军还有何事?” 荣华杵在原地不肯走:“若无意外,公主要在此地过年了。” “无妨。” 听她的语气,是丝毫不在意在何处度新年,荣华爱慕她,又畏惧她,讪讪退去。 他刚走,柴青抢先问道:“公主要在春水镇过年?” “是啊,也只能如此了。” 柴青是土生土长的小镇人,闻言眼睛带笑:“如若公主想要吃好玩好,我可以效劳。” 她挺直身板,塞了棉花的胸脯鼓鼓的很是惹眼。 不知为何,姜娆对着她总是想笑,视线在那‘棉花胸’前流连几圈,笑意更浓:“那就有劳你了。” “能为美人效劳,柴青乐意之至。”她见姜娆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傲人’的‘大雪峰’,嘴比脑子快:“怎么,羡慕?” 姜娆慢饮一口香茶,揶揄道:“你话说反了罢。” 哪里需要她羡慕柴青,该是柴青羡慕她才是。 旁的不论,她对自身的长相身材极为自信。 只是有人说话就不好听了。 柴青不服气:“这算什么,我见过比你的还大的。” 她正大光明地欣赏美人的好身材,姜娆噙在唇畔的笑意微滞。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天生的本钱上被人越过去,她也不例外。 她冷眼打量柴青:“你有很多相好?” “没有。” 没有最好。 哪怕是逢场作戏,她也希望柴青是一张未经涂抹的白纸。 “没有相好,那你当真是个爱占便宜的小贼。” 背地里不定看过多少女人的身体。 这话柴青没法反驳,她眉梢扬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那都是年少时候的事了。” 长大以后她眼光高了,只喜欢看姑姑。 她这表情一看就是在想旁人,姜娆觉得新鲜,从被冠上“九州第一美人”的头衔起,少有人当着她的面走神。 她问:“我不美吗?” “美。” 就是胸小了点。 她眼神里的遗憾姜娆看得一清二楚。 多年来身处虎狼之地,公主养气功夫非他人可比,轻声慢语:“那在你看来,何人称得上最美?” “我娘。” 这是一个令人咂舌的回答。 “你娘?” “对,我娘。”姜娆看她的目光温和许多:“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女。” 柴青嘿嘿笑:“这你就不懂了,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但她生了我,哪怕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丑女,在我心里也当得最美。” “你说的极是。” 她这番话,令姜娆想起自己的娘亲。 以往过年娘亲身边有她作陪不至于太过孤单,今年却不行了。 她担心远在姜地的生母,没心情再去询问柴青心中关乎‘美’的定义和标准,怏怏不快地抱着猫儿发呆。 狸奴扯了柴青衣角,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退出。 “你扯我做甚?” “公主在思念王后,你我不得打扰。” “思念王后?”柴青站在檐下慢悠悠抚弄衣袖,眼前浮现出姜娆郁郁寡欢的脸:“就放任她一人闷闷不乐?” 狸奴被她问得语塞,眼神流露出茫然:不然呢?公主是主子,她们是奴婢,公主一向不喜她们多管闲事,尤其是关于王后。 “过段时间就好了。” 她顶着柴青不可思议的神情如是道。 柴青不理解,不过还是跟着狸奴走了。 等再回来,她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红枣桂圆粥,一手护着碗沿快速穿过漏风的走廊。 门被叩响。 姜娆思绪被迫中断:“何事?” 柴青笑着走进来:“肚子饿不饿?来喝碗刚熬好的红枣桂圆粥?” 粥的香味弥漫开来,姜娆仍然没胃口,她收敛面上不该流露的情绪,眨眼恢复成外人所熟悉的姜国嫡公主。 “本宫无事,你退下。” 啧。 “不开心就是不开心,想娘亲就是想娘亲,你这样,累不累?”柴青自顾自地择了座位,从怀里掏出备好的瓷碗和一只瓷勺:“你不喝,那就看我喝罢。” 粥一分为二。 “……” 姜娆眉间郁郁,侧过身不去看她,只是不去看,声音却存心作对似的直往耳朵里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般自苦,姜王后知道吗?”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就是随口说说。”柴青捏着瓷勺小口小口尝,眉间带笑:“人吃饱了才能放肆,肚子都填不饱,怎么能填补其他欲.望?” 小半碗粥吃光,她心满意足:“真不吃?不吃,那我——” 姜娆终于舍得动弹,走过来夺过那只海碗。 她中饭也没吃,肚子里早就空了,抬头对上柴青没心没肺的笑脸,她忽然失笑:“有那么好吃吗?” 那份不经意外泄的任性须臾散去,盛开的,是属于姜国公主的矜贵荣光。 柴青眼里的兴味一寸寸黯淡下去,比起姜娆镇定自若的模样,她更喜欢她方才赌气饿着的情态,倒不是喜欢看她饿着,是喜欢那份真实。 现在的姜娆就有点假。 刀枪不入。 完美无瑕。 但人哪有完美的? 或许姜娆的软肋正是那位身在王宫的王后。 倘若柴青再坏一分,势必要假惺惺地借着母女亲情为切入点,强势挤进她的心。 但…… 那样太无耻了。 她自个也是有娘的孩子。 只不过她的娘亲生下她就撒手人寰。 她歪头看慢条斯理喝粥的公主,觉得这人满身都是秘密。 粥能暖胃,有时候吃饱了,那些烦恼反而就随之淡去。 “好点没?” 她眼睛发亮。 姜娆摸出帕子擦拭唇角,经她这么一闹,她的确再提不起伤感的心绪,但不代表她领情。 “这就是你哄女孩子的法子?” 真是拙劣! 她心里想的直接摆在脸上,柴青被她挤兑地小脸发青:“谁要哄你了?” “你。” “……” 柴青懒得和她言语,端起瓷碗往外走,走出几步,她还是不甘心,扭头道:“我只是看你孤孤单单,很可怜。” 她说完就走。 边走边敲自个的脑壳。 她的脑袋一定是被驴子踢了。 一个坏种,怎么真就做起关心人的事?姜娆饿不饿肚子,与她何干? 她后悔不迭。 她走后,姜娆目色冰冷,抿唇不语。. “你是怎么得罪公主了?” “我没有得罪她,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害得柴青这几日备受冷落,美貌动人的姜娆好似又成了两人初见时的冷硬样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凑近了都有被冻伤的风险。 狸奴可不敢劝。 她只敢拿怜悯的眼神望向柴青:“你惨了,你惹公主生气了。” 柴青肆意妄为惯了,她只想睡美人,不想为美人当老妈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她。” 月事一过,姜娆气色明显红润起来。 然而她与旁人说说笑笑,与该死的荣华过问修桥事宜,与狸奴谈论今天的天气,甚至无聊跑去客栈后院与一只狗儿说话。 唯独像是瞎了一样,看不见柴青。 这是柴青从她身边经过的第四次。 姜娆下蹲着身子目不斜视,柴青也只好蹲着身子:“公主?” 好罢! 她承认她那天说话太大声了。 姜娆再怎么可怜也是堂堂的一国公主,她这话无疑是把她的自尊往地上踩。 她又道:“公主?” 姜娆恍若未闻,玉手抚摸在黑犬脑袋,嗓音如水温柔:“柴柴,多吃一点。” 她将装在碟子的生骨肉送过去。 黑犬狼吞虎咽地照单全收。 柴、柴柴? 柴青傻了眼,眼睛睁圆:“你、你你你……” 你不要太过分啊! 她憋屈的神情很是生动,冷落她几日的姜娆终于笑了,笑也是一闪而逝的笑,她起身:“还不跟过来?”! 第15章 是伶仃 怀着“我一定要看看你整什么幺蛾子”的心理,柴青没精打采地缀在她身后。 看她跟了过来,姜娆眼尾上挑,一言不发地走在前方领路。 进入一扇门,大着肚子的三花猫身子胖了不止一圈,以前的窝已经装不下它。 姜娆指着猫儿与柴青说话:“看见了吗?” “什么?” “它要生了。” “然后呢?” 姜娆低头整敛袖口:“给它重新搭一个适合一家几口居住的窝。” 柴青和一只母猫大眼瞪小眼,幻听似地掏掏耳朵,脑袋扭过来直视某人:“我没听错罢,你让我给它搭窝?” “嗯。” 美人惜字如金,柴青一下子就炸了:“你到底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她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好似一头被吵醒的母老虎。 母老虎精神抖擞,眼睛睁得都比平时黑亮,可见是真的恼了。 姜娆不避不退迎上她要吃人的目光:“柴青。” 她沉静温柔地喊柴青的名字。 倘若柴青当真是头山林猛虎,听了这话支棱起来的耳朵也得软哒哒趴下来。 坏种肆意惯了,旁的都不怕,就怕有人柔柔软软地看着她。 看着也就罢了,还一脸深情地念她的名。 她怂了。 倒退半步。 想着终究是她理亏,先前不该拿话刺人,惹得姜娆接连几日没理睬她,而眼下是个和好的好机会。 她勉为其难地叹口气:“好罢。” 姜娆清澈的眸子一瞬多了一抹流光,情真意切道:“我代‘大善人’谢谢你了。” 大善人是她养的猫,猫起初是柴青送的。 这礼物直接送到公主心坎,柴青想想猫,再想想自己,不由再次感叹人不如猫的悲惨境遇。 她,柴青,春水镇响当当的坏种,放到江湖也是一号人物,如今为了姜娆一句话就要煞费苦心地为猫搭窝,还不能是寻常的窝。 以姜娆对蠢猫的喜欢,搭出来的窝务必是极好的,不说冬暖夏凉,起码要宽敞精致。 她挥挥手,连姜娆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游荡江湖的那两年柴青搜集了许多有用的好玩的,她人聪明,诸多令人头疼的东西放到她眼皮子底下看看就会,惊人的天赋说一句天纵奇才都不为过,尤其她还十分年轻。 用墨家的机关术为猫造窝,属实大材小用,柴青快将自个埋在木头堆,头顶飘着零零散散的木屑,她抹了把汗,越想越觉得中了传说中的美人计。 她是来睡人的,怎么窝囊到连猫都不如? 折腾到现在,只逮着机会抱了抱,美人的小手都没来得及摸几下,何至于做这苦功? 她苦大仇深地盯着手上渐渐成型的猫窝骨架,很想一气之下砸了这物什。 柴青气得肝疼,想着再没有下次了。 姜娆这个女人! 狡猾死了。 被摆了一道的坏种垮着小脸,动手干脆利索,看久了,颇有一股行云流水之美。 门外歌舞声喧嚣。 通往青阳县的唯一一座石桥被刺客盟的人弄塌,然路线已定,来时王特意嘱咐,和亲队伍务必要堂堂正正走官道,不可行小道,否则会被其他几王笑话,成为九州笑柄。 王令在身,荣华将军只能带着一大帮子人滞留此地,一边加紧催促修桥事宜,一边在繁华的小镇大摆威风。 春水镇多的是美人,将军以‘为公主解闷’为由,召集来不少伶人。 琴声不绝,姜国公主侧倚在美人榻欣赏堂前美妙的舞姿,而另一头,柴青烦躁地“啊”了一声,扔了手上的小木锤,不干了。 “烦死了!谁爱干谁干,本姑娘不伺候了!” 她也不知到底在气什么,是气荣华的献殷勤,还是气姜娆的不闻不问,又或是做着做着没了耐性,总之,她像极了一只暴跳如雷的地鼠,一个地遁,房间再没她的身影。 春水坊。 坊里的俏花魁悠悠哉哉地嗑瓜子,瓜子壳扔了一地,她眼里的笑意将要漫出来:“哪至于气成这样?消消火,大不了不给猫做窝。” “这是给不给猫做窝的事吗?” 事到如今她若再不晓得她被姜娆玩弄了,她就是笨蛋!傻瓜! 柳眉捂嘴偷笑,笑得那是一个灿烂,柴青瞥了一眼,气得差点从座位跳起来:“姑姑!你胳膊肘怎么能往外拐?!” 这会喊她一句“喷火龙柴青”,倒是分外贴切了。 柳眉也不愧为合欢宗的首席大弟子,气人的功力不俗,娇滴滴道:“哪有往外拐,这不往里拐么?” 她做了个万分矫情的动作,柴青捂了眼,觉得漂亮的女人都是妖精。 姑姑是,姜娆更是。 她想要人家身子,人家倒好,想玩她的心。 真是岂有此理! “消消火,消消火,大不了远了她,这帽子不戴也罢。” “这怎么行?” 不知搭错哪根筋,冷静下来,柴青蔫头耷脑地窝在红木椅子,一副行将就木的枯朽样:“算了,我和她计较做甚?王室的明珠,肯戏耍我,那是看得起我。” 这是什么屁话? 柳眉真想撬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装了什么陈年糟粕! 抱怨一通,柴青那点嗖嗖嗖往外冒的气焰不知为何又熄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 柳眉希望她坏也能坏得魅力四射,精神焕发。蔫得和紫瓜似的,多不吉利? 姑侄俩一个满头雾水,一个似被抽了龙筋的废龙,最后柳眉看不下去,一手拎起坏侄女衣领,又一脚踹她出门,有多远滚多远。 离开热热闹闹的春水坊,柴青不想回客栈,再次开启‘孤魂野鬼游街模式’,没留意一朵雪花落在她发顶。 寒冬腊月,风一吹,冷气肆意地往骨头缝里钻。 柴青不觉得冷。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脸还是她的脸,身影伶仃,活得不像人,像一条没有家的狗。 她在长街走走停停,不知她的姑姑——合欢宗未来的大宗主正杵在窗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她长吁短叹。 这是怎么了? 开始不还好好的,不就是被人耍了一道,再坑回去不就得了,至于么? 她想不通。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青青身上定然发生了其他要命的事,以至于没要了她的命,反而更严重地摧毁她全部的自信。 一个不自信的坏种,太让人伤心了。 根本不像风流剑的女儿。柳眉摸着下巴沉思,目光移开,遥遥看向千里之外的姜国。 漫长的古道,彼时有一伙人风风火火地奔赴姜地。 柴老大没了,柳姑娘的话便是堪比盟主令的存在。 此行赴姜,他们要弄明白一桩旧事。 柳姑娘说了,这很重要。 这能不重要么? 老大的女儿八年前差点死了,愣是查不出半点线索,多亏了柳姑娘十年如一日地藏身小镇,这不,前段时间传来讯息,话里话外,矛头都指向姜王。 那么姜国,是非去不可了。 领头的女人拧开木塞豪气如云地咕咚咕咚喝水,残存的水渍沿着下巴滴落,她眯着眼睛,双脚轻夹马肚,马儿欢快地跑起来。 铜铃声散落在冗长的古道,刺客盟的壮士们唱着喑哑难听的歌谣无畏奔波。 有人活着是为享之不尽的美食,有人活着是为眼花缭乱的美色。 而他们活着,是为了柴令。 风流剑柴令,一个无法用好坏来形容的一代枭雄。 退回二十年,柴令的令是能调动武林豪杰的令,九州的王那些人都不在乎,但他们肯听柴令的。 不仅仅因为柴令是一手建立刺客盟的盟主。 还因为柴令的理想抱负—— 人皇不出,九州之上,规章由我刺客盟来定! 设想一下,在活祭奴隶合法的时代,九州割据,九王猜忌,却有一人不管不顾地跳出来,带着他闪闪发光的理想,跋扈地要做九王头顶的一把刀。 王若失德,杀! 这是何等的魄力与胸怀? 芸芸众生,再无一人的光辉能与之比肩。 柴令是枭雄,信奉以杀止杀,手上不知沾满多少血,凡人之躯,妄想做天地之间的一把尺,衡量一切的不公,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狂妄吧? 但更豪迈! 多少人被他折服,多少人为他高歌。 充满热血的那些年,但凡提“柴令”的名,没有一人不是狂热的。 可惜,柴令死了。 那么他们便为柴令而活。 也为这世代未完成的夙愿而活。 想着柳姑娘密信上的“傲骨已折”,女人眼底升起浓浓的戾气:该死的姜王!他到底做了什么! 雪飘人间。 天地洁白。 欣赏完歌舞的姜娆穿着她华丽的曳地长裙走来,狸奴为她推开挡在身前的门扇,房间里空无一人,唯有一片狼藉和堪堪成型的窝。 好罢,这已经不能用普通的字眼来概述了。 柴青弄出了一座‘机关窝。’ 看得出尚未完成,却已经是狸奴见过最豪华不可思议的窝。 “别乱动。” 狸奴颤颤地收回手。 姜娆环顾这间房,眼底晦暗不清。 柴青跑了。 答应地好好的,没完成接下的差事就跑了。 在狸奴看来公主理应感到被冒犯,但她只是笑了笑,屈身捡起被粗暴掷在地上的碎木板。 “还是不能完全地听话啊。”! 第16章 我的猫 要说柴青这个人,完全是一个大号且隐藏的矛盾体,颓丧时如丧家之犬,耷拉着尾巴走街串巷,然后蜷缩在角落舔舐旁人看不见的伤口。阳光时,又觉漫天的春光全都洒在她一人身上,眼睛蕴藏星色,忽闪忽闪的,令人移不开眼。 冷静下来,柴青感觉又可以了。 是她太敏感,堂堂一国公主使唤身边人做个猫窝,芝麻绿豆大的事,何至于此? 不管她是使美人计还是明目张胆消遣人,柴青先时没扛过美色的诱.惑,这会也心甘情愿认栽。 她揉揉发红的耳朵,冷风自她身畔掠过,天色不大好,她呼出一口白气,望着头顶的天空笑了。 颓丧够了,坏猫儿抄着手一脸无所谓地往客栈赶路。 房间的地砖发出松动的响声,狸奴耳朵竖起来,果见‘厌奴’那张熟悉的面孔从地下探出来。 姜娆面对花窗,听到声音也没回头,窗外簌簌不停的风雪为她的美貌覆上圣洁不可侵染的余味。 柴青拍拍袖子站定,一扫落魄。 她算想明白了,公主委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是懂得一报还一报的狠角色。 她出言不逊道她“孤孤单单很可怜“,她就敢笑吟吟地把人耍得团团转。 猫窝还没做成,柴青盯着那成型的轮廓,笑着睨了某人一眼——她可不就是被姜娆耍了吗? 一个坏种,且是要贪人身子的坏种,还没去到床上就被对方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 这叫什么? 妥妥的‘下马威’。 两人阴差阳错互捅了心窝子,两两抵消,缓过来后再去想前一刻失魂落魄的自己,柴青觉得挺可笑,本就是一场彼此消遣的游戏,她怎么就当了真? 还是干‘正事’要紧。 房间没人说话,狸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问:“你做什么去了?” 柴青无辜耸肩:“屋里闷,出去透透气。” 透气?狸奴眼神狐疑:她怎么瞅着不像呢?怄气还差不多。 管她信不信,柴青自顾自地捯饬猫窝,动手干脆利落,眼睛毒辣堪比精准的尺。 一块块木板在她这里化腐朽为神奇,甚至没顾上虚情假意地做戏,一个人安安静静,侧脸认真。 看厌了窗外的风雪,姜娆慢慢转身,清冽专注的眼神投放在某人那里,仿佛要在人后背盯出个窟窿。 一个时辰后。 猫窝彻底完工。 二层小楼,楼梯的阶梯携刻细浅的花纹,层层精致,再镀上金粉,说是金窝也不为过。 “看到这小东西没?” 她指腹用力按在‘猫耳朵’,霎时间猫耳塌陷,十支闪着寒光的短箭闪电一般飞射出去。 “如遇强敌,只此一物,可保公主无虞。” 狸奴被她的巧思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样的人才会丧心病狂地在猫窝上设计杀人的利器? “十步之内,可撸猫,可慑敌,还可以把人穿成刺猬。”柴青一脚漫不经心踢在‘猫屁股’,便见数百支细长银针连绵不断地从‘猫眼’飞出! 狸奴没见过江湖传言的‘暴雨梨花针’,但见了此景也不禁嘀咕:所谓的暴雨梨花针恐怕也不过如此! 她看柴青的眼神忽然变了,发自肺腑地想为公主留下这个人才。 一个猫窝都能倒腾出这般多的花样,若正正经经地研制暗器,那得多厉害? 她不敢想,一想,整颗心脏都为之怦然。 此等杀器一亮相,姜娆眉心一动,蹲下.身子问:“方才你踢的哪?” 卖弄的小心机得逞,柴青借机凑近她,鼻尖闻到公主衣领飘出的淡淡香气,她笑得好似一朵花,捉了姜娆的手放在一处:“猫尾巴这儿。” 猫窝嘛,有着大猫的形状,猫肚子里藏乾坤,猫身也没闲着,又是短箭和细银针。 只两处机关,可抵一流高手的全力一击,倘若针尖涂毒,群攻之下,可撂翻一片一流高手。 “很厉害。” 姜娆由衷赞叹。 柴青轻笑,依依不舍地松开公主嫩软的玉手,抱了软绵绵的毯子铺进小窝,转身拎起吓傻的三花猫,撸撸猫头,‘大善人’三花猫怂兮兮地窝在它的‘产房’。 没一会,羊水流出来。 “它这是……” “要生了。” “要生了?”柴青得意的笑凝固在嘴角,一手指着猫儿:“是被吓得?” 姜娆摇头忍笑,体贴地关上猫窝的门,给生产的母猫不被打扰的空间。 “你说呢?” “……” 柴青不想说话,捂着一边的腮帮子,牙疼。 门墙被捅成马蜂窝,来不及收拾,三人退出内室来到外屋暂歇。 姜娆的心神显然被猫儿占据,狸奴时不时跑出去围观猫儿生崽。 柴青野生野长在小镇,七八岁猫憎狗厌人来疯,是以猫猫狗狗下崽都会避着她,藏得鬼都找不着,这次难得有机会围观,她瞅瞅回来又出去的狸奴,一手撑着下巴:“想不想看?” 姜娆拿眼嗔她,不答反问:“你不生气了?” 这话噎人,再次提醒了柴青被她捉弄的事实。 坏种大度地弯了眼眉:“气什么?” “气我自在逍遥,放你一人劳累。气我瞧不起你,拿你当玩.物摆弄。” “公主说话真伤人。” “那你还理我?”姜娆歪头一派正经地看过来:“我戳中你心底的哪根弦了?” 柴青一言不发,周身的气质冷下来,连笑也淡漠许多,她不懂为何有人长着一张天羡人妒的脸,说出口的字眼能如此添堵? 她原本不打算计较,但姜娆铁了心要践踏她的心,陈年的回忆化作一把把刀割在心肺,一片血色里是她卑躬屈膝的哀求,她狠狠闭了眼,唰地站起身:“你不要太过分!” 压迫的气势笼罩过来,姜娆毫不畏惧:“春水镇的坏种,怀着不堪回顾的往事,我对你是愈发地好奇了。” “好奇心太多也不好,会没命的。” 柴青重新坐回位子,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她手指很漂亮,指节纤长,指腹磨了一层细细的茧子,不影响美观,反而多了一股柔弱女子没有的质感。 姜娆胆子很大,一副要与人谈心的架势:“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为何总是在笑?比起你笑,我更喜欢看你哭。” “想看人哭?你可以找面铜镜,哭给自己看。” “柴青。” 柴青睫毛微颤,心也跟着一颤:“又做什么?!” 姜娆温温婉婉地笑了:“你好不耐烦,这样子怎么哄得我与你睡?” “……” 这话说到了人心坎,柴青欣赏她绝色的容颜,倏地一改烦躁,坐姿端正,轻轻慢慢道:“公主,怎么了?” 一人千面,似假又真。 出身王室的公主眼皮轻撩,浑身的冷淡化作不可言说的风情,嘴唇一张一合,宛若情深: “柴青,你要不要做我的猫儿,只认我一人为主?你可以丧丧的,可以生气,可以坏,也可以同我甩脸子,我会哄你开心,为你洗手作羹汤。但你不能离开我。你要与我同生共死,死了,骨灰也要装进一个匣子,流入同一条河流。” 她几近迷恋地望着柴青的眼,身子前倾:“这样,你就可以得到我了。” “我现在就可以得到你。” “是么?” 姜娆略略失落地喃喃自语,放光的眸子一点点熄灭了里面的光,她倦怠地靠着椅背,懒得多说一个字。 柴青拿不准她的意图,这人一时冷一时热,哪句话是真的她都分不清。 在她的设想里,第一次总要美妙一些,然而姜娆此刻就是一块抑郁发霉的木头,木头有什么好睡的? 她按兵不动。 哪知美人口舌如刀,刀尖向前:“我知道了,你不仅自卑,你还胆小如鼠。” “?” 柴青气得胸前起伏:“你适可而止!” “好罢。” 姜娆没了与她调.情的心思,整敛衣袖就要去看猫咪下崽。 盯着她妙曼的身段,柴青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一步跨上前。 姿容美绝的姑娘被迫埋在自己的怀抱,柴青心头的无名之火终于得到缓解,唇边噙着玩味的笑,一手握住那段细软的腰,一手挑起姜娆尖细的下巴:“惹我?” 姜娆目色清淡,想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 柴青迷失在她嗔恼的眸子,喉咙发出一声低笑,不管不顾地贴过去。 唇瓣相依,一瞬激起来的是极致的柔软香甜。 这女人心似坚石,身子却能软成这般。 要命地好亲。 总算做了坏种该做的事,柴青心潮翻涌,人也变本加厉地热情。 而被她禁锢的姜娆则显得青涩极了,想要咬人,未曾想牙齿磕碰在一起,柴青停下来,分出寸余的距离,气息里压着笑:“你好笨。” “……放肆!” 她还有功夫逞威,柴青恼了,压着人往后退。 “公主——”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狸奴冲进来震惊地看着两两亲密的人,姜娆耳根子烧红,蓦的睁开眼,一把推开压在身前的人。 柴青退到一旁看她满有光泽的唇瓣,心里喜滋滋的。 狸奴手足无措地跑到公主身边,一下子忘了到嘴边的话,还是姜娆提醒,她这才磕磕绊绊道:“公主,猫儿生了。” 片刻的寂静,姜娆整理好心绪,抬腿欲走。 柴青伸出一条腿挡在她面前,笑问:“谁做谁的猫?” “……” 姜娆轻呵,踩着她的脚面径直而行。! 第17章 自欺人 真疼。 柴青太阳穴突突的,咬牙咽下嘴边的痛呼,面不改色地追上姜娆的步子。 ‘大善人’生了。 用时一个时辰生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崽。 刚出母腹的奶猫小得可怜,眼睛还没有睁开,毛发沾着些许湿润,粉粉嫩嫩的,柴青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看母猫为崽子舔毛,一个人堵在猫窝大门,存心挡着不准姜娆看。 姜娆抿抿唇,不客气地推搡她:“你让开。” 柴青回头瞅她一眼,更放肆地撅着屁股对着她。 完美的小翘臀填满整个视线,姜娆看猫心切,想也没想一巴掌拍在上面。 啪! 声音怪清脆。 震得在场三人都傻了。 狸奴缩着脑袋不敢吱声,柴青全然是被拍傻了的神情,僵硬地转过身子,一副“我见着活流氓”的表情,看得姜娆不自在:“看什么,还不让开?” 柴青嘴唇动动:“除了我姑姑,还没人敢打我屁股,你是第一个。” 自从她成年,姑姑都不打她屁股了! 姜娆凭什么? 她掌心发痒,想打回来,转念又被自己充满颜色的思想弄得不好意思。 姜娆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哪能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当即冷了脸色:“另一只脚也不想要了?” 凶巴巴的。 带刺的玫瑰。 柴青忍着脚疼分出一半地方给她,两人肩挨着肩,离近了,那股子旖.旎又在心尖上下翻滚。 眼睛里装着猫,某个坏种的心里却在想美人两瓣软软的唇。 她在这心猿意马,姜娆并不受影响,清亮的眸子闪烁着喜色,柴青和她套近乎:“你看,是奶牛猫。” 姜娆看见了,唇角翘起:“很可爱。” 她是重度猫党,幼年里爱极了毛茸茸的小动物,奈何身在深宫,喜好皆藏。 如今能近距离吸猫,身体里沉寂的美好刹那鲜活起来,那双动人的眼睛荡漾着三月的春水和绯艳的桃花,柴青眼前闪过故人的影,猛地清醒过来! 不! 不是她! “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姜娆的注意力从猫转到她身上,直面那双似曾相识的眼,柴青面色一变,声音木木的:“没怎么。” 她聚精会神围观猫儿,姜娆不好再言语。 ‘大善人’生了一只‘小善人’,母女二猫全都交到柴青手上,由她一天三顿熬煮白白的鱼汤。 转眼,腊月二十七已至。 春水镇家家户户有了过年的氛围,穿着厚棉袄的小童大笑着跑过长街,这是姜娆来到燕地的第一次外出。 柴青落后半步走在她身侧,和她讲述当地的风土人情,身后很长的一段路后,是随行负责公主安危的护卫。 腊月的风不讲道理地吹来荡去,天色是惨淡的晴,太阳隐隐约约露出没精打采的脸,路过的人们好奇地打量几眼,终究是看不清女子面纱后的面孔。 “年会还出来吗?” “有什么?” “可多了,有耍猴的,导皮影戏的,吹糖人的,赶巧了还能看到胸口碎大石,还有六七岁的童子脑瓜顶着十几只碗。” 她说过的这些于小镇百姓而言是逢年过节都会见到的玩意。 姜娆一样也没见过,被勾起兴趣:“好呀,等到那天,我们再出来。” 柴青瞅着她软红的唇,想再亲一亲,可做‘奴婢’的哪能对主子不敬? 披着‘厌奴’的皮,她的举止没法痛快。 她忍着不满瞥了瞥缀在身后的尾巴,啧了一声:“真烦。” 为何烦姜娆一清二楚,但她性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想看着柴青像只发.情的猫急得抓耳挠腮。 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到了她身边,她发自心底地感谢刺客盟的义士。 通往青阳县的桥一时半会修不好,和亲的队伍至少能在小镇逗留两个月。 两个月,一场露水情缘,绰绰有余。 狸奴抬头看了眼天色,快步走上前:“公主,该回了。不然荣华将军又该念叨了。” 柴青恼得直磨牙,才出来就要回,她还没领人尝尝张老爹家的烧饼呢! “出来有一刻钟吗?”她问。 “有了。” 柴青怒瞪狸奴:就你长着嘴呢! 姜娆驻足在那,也觉得不快意,但她从小到大不快意的事太多了,不差这一回。 她折身踏上来时路。 柴青闷闷不乐地扮演‘厌奴’的角色,没多久,主仆三人站在泰安客栈门口。 姜娆忽然道:“去把春水坊的花魁请过来,本宫要见她。” “是。” 狸奴应声离去。 柴青跟着姜娆进客栈。 荣华果不其然地就要提着红缨枪去找人,见到公主回来,他疾步迎上来:“公主,小镇人多眼杂,您乃万金之躯,倘有下次,还请带上末将。” “知道了。” 这回答根本是在敷衍,柴青听了想笑,她老早就看荣华不顺眼,可惜,现在还不能弄死。 姜娆特意等了片刻,耐心告罄:“将军还有何事?” 说来也是奇怪,每每公主问出这句话,便是有话,荣华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憋屈地躬身抱拳:“末将告退。” 柴青扶着公主回屋,进屋,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你对他态度好奇怪,他是欠你钱么?” “不欠。” “那你?” 姜娆接过她送上的茶盏:“他不欠我,但他骗了我。” “骗了你?”柴青心提到嗓子眼:“他骗你什么了?” 她一脸所有物被别人觊觎的不快,姜娆故意吊着她,迟迟不语,柴青又问:“他骗你什么了?我去宰了他!” 坏种哪有什么好性子?不过是唯一的好性都给了想给的人,对柳眉是敬,对姜娆嘛,是诱。 诱着对方和她成其好事,享鱼水之欢。 柴青平生最恨求而不得,她问了,姜娆不答,她俯身捏着美人下颌,微微用力,迫得姜娆蹙眉:“说话!” 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姜娆拍开她的手,表情云淡风轻:“急什么?” 柴青盯着她下颌淡淡的指印,后悔用力重了,态度软和下来:“这不是怕你被他欺负么。” 理不直气不壮,姜娆好心没去戳破她疯魔的占有欲,用手拨弄茶碗的盖子,水雾被拨开:“我十岁遇见荣华,适逢荣华成为少年一代最英勇的小将,父王将他送给我,做我武课的师傅, 所有危险的活动,只要我愿意,都可以要他代我达成。他为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舍身饲虎。” 人的记忆分为好多种,欢愉的,难过的,刺激的,痛苦的。 荣华出现的那天,是姜娆人生最阴暗的开始。 她恨极了这世道,恨极了王的权柄,恨惨了高高在上的上流人。 她要荣华舍身饲虎,无异于是要荣华去死。 荣华果真去了。 年少的血性悦纳不了公主的心,荣华胳膊少了一块肉,被老虎咬的。 当百兽之王的凶兽对准他脑袋去时,一支利箭飞来,射穿虎身,那个男人迈着大步走来,是说教的口吻: “姜娆,你又在胡闹!” 姜娆低头抿了一口香茶:“你还想听吗?” 柴青上身板正:“你接着说。” “荣华被救下了,大司马的嫡子险些惨死虎口,父王也只是斥我一句。所有人都说,九公主是王的掌上明珠,是他眼底不可侵犯的山河日月。这话,你信吗?” “我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世人信了。” 世人信了,所以姜国败了,姜王只能献出他的明珠平息燕王的怒火。 “我由此与荣华相识。再后来,父王将荣华指给了我,婚约定下的那一日,他急不可耐地跑过来,跪着满心虔诚地说要做我的狗,可他骗了我。” 姜娆笑容讥讽:“当真是我的好狗,不该拼死救我出王城,为我披荆斩棘,舍身忘死么?” “你说的那不是狗。” “那是什么?” “是傻子。”柴青道:“傻子才会为了别人的命,枉顾自己的命。” “誓言不可轻许。许了,又反悔,狗都不如。我不喜欢被骗。” 柴青心虚地搓搓手,姜娆浅笑:“但我许你骗我。” 坏种面红耳赤:“为何?” “许是你长得好看罢。” 公主抚摸柴青的脸,情真意切:“你脸生得比荣华好看多了,所以我准你用甜言蜜语骗我。” “你知道我在骗你?” 姜娆又笑了:“柴青,你是不是第一次骗女孩子的心呀?” 还真是第一次。 “方才那句话,你可以不用说出来的。我允许你骗我,但你太直白了,太出戏。” 得了。 柴青听懂了。 这就好比世家千金在自家园子里听戏,听着听着,幻想成为曲中人。 够自欺欺人的。 “你该去熬鱼汤了。” “……” 话题转得太快,柴青还不想走,姜娆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这是不走不行了。 走到门前她忽然绕回来,眼睛发光:“你是要与我好吗?” 姜娆点点头:“不错,你不做我的猫,我也与你好。” 这回柴青没有问多余的为什么,管她为什么,她想早点喝上姜娆的奶。 她麻溜走开,出门恰好和自家姑姑撞上,姑侄俩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 狸奴领着春水坊的花魁走到门外:“公主,人来了。” “进来。” 门扇敞开,走进去前柳眉还在想坏东西是怎么了,怎么一下子支棱起来了,瞧瞧那满面的春光呦,真喜气。 她还想多看几眼,领头的丫头催得急,没法子,她一脚迈进去。 沏好的热茶放在桌上,姜娆抬起眼,如愿看见小镇名声响亮的花魁。 百闻不如一见。 真人实为妙人。 两人默契地发出类似的感慨。 “见到她了?” “见到了。” 柳眉自来熟道:“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更别说在脸上戴一张假皮了。 狸奴退出去关好门,守在门口放风。 姜娆莞尔:“你是柴柴的姑姑,是她仅有的亲人,那么有件事我有必要知会姑姑一声。” 啧。 这会子就喊起“姑姑”来了? 她不得不佩服柴青勾.引人的本领。 “此去上邪,我八成不能活,遂想在有限的生命燃烧一回。我与柴柴一拍即合,她有情,我有意,昨儿个她亲了我,我拍了她的屁股,今天,不如就定下罢。” “定什么?” “订婚。”! 第18章 被爱啊 “定什么??” “订婚。我和柴柴的婚事。” 柳眉笑出声:“公主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 “那你肯定是疯了。” “或许罢。” 柳眉眼神顿时起了怜悯,心想:太惨了,好好的人就疯了,可见住在王宫的日子也不好过。 姜娆不是瞎子,看得出她的‘悲天悯人’,她仔细品味花魁的美,觉得这样的人能养出柴青那样的坏种也是厉害。 “我调查过她,她生来丧母,七岁丧父,镇子里的人惧她厌她,认为她命里带煞。她二十岁了,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还算洁身自好。” “我家青青当然是一顶一的好。” “我问过她了,她说她怕死,但还想与我几度春风。就只能如此了。” 柳眉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样的小妖精能逃过她的法眼? 然而面对心直口直的姜娆,她又拿捏不准了——听这话的意思,姜娆是有备而来,青青脑袋一热做出的决定,正对公主下怀。 她舍不得柴青有个好歹,姜娆是真的美,对得起九州第一绝色的美誉,尤其笑起来,无情也动人。 她担心柴青真的栽了。 万一没把持住付出真心,而姜娆又做不了她实实在在的娇妻,这不得闹翻天? 燕王势大,哪怕有合欢宗当靠山,也不是轻易能惹的。 她犹豫了:“我得问问青青的意思。” 姜娆羡慕地瞥了眼她高高隆起的胸部,眼神怅然:“好,你去问罢。” 春水坊的花魁受召来此,甫一露面看得荣华眼睛都直了,不止他一人,其他当差的士兵见了也是喜得嗷嗷叫。 成熟女人的魅力远不是十八岁的姜娆能比的。 姜娆美则美矣,却是天上月,地上霜,不可触及,无法挽留。 而柳眉,声名在外的俏花魁,仿佛触手可及。 男人们看得眼睛猩红,场面一阵骚动,还是荣华将军一声冷喝才唤醒大部分人的理智。 柳眉扭着水蛇腰一路含笑地来到后厨,柴青腰间系着围裙一丝不苟地熬鱼汤,鱼香味儿飘出来,俏花魁倚门抱臂:“我看你给人当奴婢,当得挺舒心呐。” 这是公主的专属小厨房,周遭无人,柴青一手握着汤勺,想着姜娆亲口所说的“要与她好”,嘴角快咧到耳根子后:“美人美事,赏心也悦目,心情哪能不好?” 柳眉身姿摇曳地走过去,凑到她耳边:“想知道她找我说了什么吗?” 柴青眸子清澈,无声催促。 “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她一个和亲公主,竟然要与你订婚。” “订什么?” 不愧是“亲姑侄”,反应都差不离,柳眉笑容满面:“订、婚。” 吧嗒。 汤勺掉进锅里,柴青懵了一会,拔腿就走。 “欸?你走什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和你的小情人表衷心?” 没追上人,柳眉回到厨房发呆,半晌翘着兰花指捞起勺柄,自言自语:“怎么感觉心惊肉跳的,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唯一正常的合欢宗首席大弟子,熟练地将熬好的鱼汤倒进脑袋大的海碗。 寒风凛冽,柴青披着一身凉气进屋,狸奴守在主子身边念坏先生最新更新的话本,姜娆料到她会来,睁开眼,无需她开口,狸奴识趣避开。 离姜地越远,公主的性子越难测,她不敢想公主放任柴青在侧的意图,想深了,想远了,有种刀架在脖子的恐慌。 “你来了?坐。” 狸奴为她们掩好门,等了片时柴青这才坐在离姜娆最近的座位,她眼睛冒光,话到嘴边自己先笑了:“你认真的?” “我像是在开玩笑?” 婚姻大事,乃人生顶顶要紧的几件事之一,姜娆贵为一国公主,行事却荒诞无稽,柴青看她顺眼许多:“为何想要订婚?” 姜娆捏着棋子的手一顿:“那你为何要执意给燕王戴帽子?” 四目相对,谁也没退却。 两人同时移开眼,姜娆在棋盘落下一子:“燕王给不了我想要的,我想试一试被爱的感觉。” “被爱啊……” 柴青眨眨眼:“爱是无比珍贵的东西,我给不了你。” “假的也行。” “假的你也要?” “要啊。”姜娆笑道:“假的也是自己选的,我不在意你骗我。” “好!”柴青一锤定音:“那就订婚!” 话虽如此,但订婚总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两人一句“订婚”,狸奴和柳眉就得跑断腿。 小孩子过家家还晓得装饰一下门面,公主与人逢场作戏也不能将就,订婚宴上该有的东西都得有。 撇去这些,最要紧的还是如何避过荣华的耳目。 总不能订婚的两人窝在房间完成仪式。 柴青头回参与这事,想宴请街坊四邻热闹热闹,她不是好热闹的人,这次却和魔怔一样,缠着柳眉帮她大办。 春水坊,柳眉一觉没睡醒被坏侄女从床上拉扯起来。 “姑姑!这都什么时候了!请帖备好没有?场地呢?你怎么还在睡?” 死小孩。 就知道折腾老娘。 柳眉白眼翻出天际,柴青只当眼瞎看不见,索性摆出任性的一面:“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说什么你也得给我弄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风光,风光。” 柳眉想不通她怎么想的。 说是订婚,其实在她眼里和小孩子过家家没区别,公主是姜国的公主,怎么也不可能成为她柴青的公主。 公主是要和亲的,燕王尚在上邪城等待他的王妃,别管姜娆心思如何,便是两人在小镇订婚,也是纯粹的儿戏。 不过柴青高兴,柳眉也没道理板着脸。 死小孩。 她又骂了一句。 柴青裹着她的绿棉袄亲了姑姑两口,沾了柳眉一脸口水:“辛苦姑姑了,订了婚我才好带着人风花雪月,我看姜娆也是这般想的。她寂寞好久了,就等着我来拯救。” 她满嘴胡话,偏生柳眉是个护短的,孩子必须是自家的好。 她说胡话妖女也乐意听。 送走柴青,柳眉叹了口气,打着哈欠穿好衣服,一日之内发出上百张喜帖。 想了想,哪怕订婚宴是假的,到底是青青十八年来头等重要的喜事,于是也给留守在附近的吴二去了信。 且不提接到信的吴二兴头上来狠狠心刮了蓄了十年的胡子,泰安客栈这边,狸奴愁得嘴角起泡:“公主三思啊!” 姜娆坐在梳妆台前,恍若未闻。 拦不住她,狸奴终是认命。 身在柴房的厌奴作为公主半路救下的可疑人,时至今日还没打消荣华的疑心,是以不能跟到公主身前。 从狸奴嘴里得知公主的决定,厌奴一叠三叹:“由她罢。” 天要下雨,公主要艳遇,这谁拦得了? 连着几天姜娆心情都很不错。 春水镇的年会赶在大年三十的前一晚,嘴上说着“知道了”的姜娆再次背着荣华溜出客栈。 夜晚星光很美,到处是悬挂的红灯笼,姜娆戴着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和柴青手拉手走在喧嚣的街。 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人们畏惧柴青的坏名,不敢上前。 柴青清清喉咙主动同人打招呼,倒是把人惊了一下,哆哆嗦嗦应了她。 星子明亮,月色皎洁,姜娆勾着小情人的指尖,走在一侧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笑什么?” “他们很怕你。” 柴青抹不开面,又不肯承认她名声不好:“那是,我人长得威风,最能压得住场子。” 威风? 姜娆侧头看了两眼:“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柴青捂上她的嘴:“不要说。” 她知道她长得不威风,但她就是该死的要面子。 在准未婚妻面前,哪怕是坏种也想当个人见人爱的好人。 哪怕这准未婚妻都不是真的。 掌心贴着唇,姜娆促狭地吹了口气,暖暖的,猝不及防地撩了柴青的心。 星月交相辉映,眼前的人沾染了世俗的温暖,恍若云端上的仙子落到凡间,她急急忙忙收回手,问得小心翼翼:“你不会爱上我罢?” “会吗?” 姜娆不理她,一心沉浸在自由的夜晚。 两人如同普普通通出门游玩的小情侣,玩到精疲力尽才算罢休。 柴青戴着三文钱买来的青面獠牙面具,一路上吓跑不少小孩,她语气懊恼:“你怎么就不怕?” “不怕。” 见过更骇人的场景,区区一张妖怪脸,还吓不到她。 “柴青!” 脖里挂着大金链子的胖妇人灵活穿过人群朝这里走来。 柴青眼睛一亮,从没有哪个时候觉得胖婶这张脸分外亲切。 她坏名在外,镇子里的人对她敬而远之,一晚上,胖婶还是第二个主动理睬她的。 第一个是出来偶遇美少年的柳眉。 她朝姜娆努嘴:“看,我也是有人理的。” 姜娆笑而不语,一双美眸倒映流动的星河,予人似水柔情的假象。 说话的功夫胖婶走近,见着柴青先是道了声“你要订婚啦”,末了看向她身边一直没言语的姑娘。 长相一般般,气质倒是一绝。 她迟疑道:“这是你未婚妻?” “是啊胖婶!”柴青挺胸抬头,拿手捅捅姜娆胳膊:“快喊人。” 姜娆眼睛弯弯,温文雅正:“胖婶。” 大抵是在小镇见惯了美人却没见过气质如此突出的姑娘,还是柴青的未婚妻。 胖婶讪讪地点点头,想走,又好似挪不动道儿:“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我们这里的。” “的确不是这里的,从南边来的。” “南边呀,怪远的。” 她拉着姜娆衣袖借一步说话。 柴青眯眼瞅着两人,还没过够“要订婚了的瘾”,她埋怨胖婶为何不多问她两句。 腹稿她都打好了! “姑娘,你……你不是被骗过来的罢?你要相信胖婶,胖婶这人仁义,看在一见如故的份上,你若开口,我绝对帮你!” “……” 柴青内功深厚,耳朵尖,听了这话当即不干了,她想冲过去带着人走,又想听一听姜娆如何作答,遂沉着脸杵在那,靴子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耳朵支棱起来。 “婶婶误会了。” 姜娆的声音柔若四月天的柳絮,听在人耳里酥酥的痒痒的:“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也确实想跟着她……” 她声音含羞,是柴青没听过的绵软:“过完年我和柴柴的订婚宴,婶婶有闲暇一定要来。” “来,肯定来。” 不为柴青,也得为柳眉说好的银锭。 可惜胖婶少见地舍了银子想做回抱打不平的事,结果被秀了满脸恩爱,离开前她仍是不甘心,想看看坏种到底是哪点迷了好姑娘的眼。 “胖婶,慢走啊!” 夜晚人来人往,人聚人散,柴青得意极了,不免忘形,看着姜娆好似看着她真正的未婚妻:“姜姜,我喊你‘姜姜’怎样?”! 第19章 小老婆 “绛降!” “绛降!!” “绛降你在哪?我找不到你!” 清脆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切,抱着奶猫躲进稻草堆的女孩捂嘴偷笑:真笨呀,你怎么还没找到我? “绛降!绛降!!” 穿着窄袖短衫的柴青开始还在认真寻找,后面越找心里越难过,呼喊声停了下来,她难过地蹲在角落,抱着膝盖偷偷啜泣:“绛降,你是不是也不理我了,你是不是走了,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豆大的眼泪掉下来,砸在地上,溅起一层细微的尘土。 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意识到把人惹哭了,绛降赶忙道:“才不是!” 小柴青这会便只当耳聋了,哭得天崩地裂,惨绝人寰。 绛降急得嗓音劈叉:“坏胚子!我在这儿!”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金黄的稻草堆钻出来,柴青哭得脑袋发懵,不远处偌大的稻草堆落到她眼里成了金灿灿大到夸张的鸡窝,而打里面探出脑袋的,是一只灵动可爱的小凤凰。 她不肯承认最爱的绛降此刻像惨了一只炸毛的小黄鸡,吸吸鼻子,眼眶晕着泪花:“我没眼花罢?” “没眼花,没眼花!” 小女孩一手抱猫,一手去抓乱糟糟的头发,几根干枯的稻草被她不客气地薅下来,她笑得牙不见眼:“坏胚子是个爱哭鬼,不准再哭了!” 她自以为凶巴巴的,其实可爱死了,柴青喜欢被她哄,于是眼泪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她打了个哭嗝,十二岁的小姑娘了还打哭嗝,这太丢人,好在姑姑远在燕国见不到这等情景,而能看到这情景的只有绛降。 绛降是人美心善的小仙女,一定不会笑话她的。 “哎呀,坏胚子,你怎么还在哭?我只是和你开一开玩笑啦。” “坏胚子?坏胚子不要哭啦。” 她愁得眉毛打结,摸出帕子来给好朋友拭泪。 柴青这一哭,糟蹋了她三副绣花的锦帕。 “好了没有?” “没有……” “好嘛,我不是故意惹哭你的。”绛降看了眼身后的稻草堆,一脸惆怅:“我明明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呀,坏胚子,你用心找的话,是可以找到的。” “我用心了。” “那就是还不够用心。” 柴青今日这一哭,一半是真的担心绛降不再和她做朋友,另一半,是纯粹的借题发挥。 哭够了,她脸埋在奶猫肚皮,拿三个月大的猫儿当手帕,绛降欲言又止,一边心疼她的猫猫一边又不忍扫好朋友的兴。 罢了,坏胚子高兴就好。 奶猫送出去时还是一只干净的猫,还回来时,一身的毛皱巴巴的,绛降抱着她的猫,陪好朋友看快要沉入地平线的太阳。 “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最懂你心的绛降呀。” 这话没错,柴青用帕子擤鼻涕,鼻头红红的。 绛降是再爱干净不过的小姑娘,此刻竟不嫌弃她,反正她有的是帕子,都让坏胚子糟蹋了也无妨。 柴青状若土狗地蹲在地上,仰头看天边漂亮的夕阳:“绛降你知道吗?原来我爹不叫二狗子。” “啊?那叫什么?” “叫什么现在我不能说。师父不让我说。” “那坏胚子就不要说。以后能说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嗯!以后我肯定告诉你!”柴青感动地眼圈都红了:“绛降,你太好了。” “坏胚子也不赖。” 柴青微微脸红,别开脸继续装深沉:“我爹不叫二狗子,我也不是小狗子。我爹是正儿八经的枭雄。” 她爹是何许人也绛降不知,不过她还是捧场地哇了一声:“听起来好厉害,枭雄耶!” 她歪着脑袋,疑惑不解:“不过,坏胚子,这有什么好哭的?” 柴青大她两岁,素日里除了爱掉眼泪骗取好朋友的同情,其他时候还是蛮靠谱。 她眼睛深邃,多年来的辛酸苦涩在心间一闪而过,眸光里悦然着释然:“是呀,没什么好哭的。就是一直以为我都误会他了。” “坏胚子……” 绛降搂着她肩膀:“好歹现在误会解除了不是么?这是应该感到开心的事,起码从此以后你知道你爹是谁了,多好。” “嗯,我很开心。”柴青眯着眼看夕阳:“绛降,你会和我做一辈子的朋友吗?” “说不准哦。” “嗯?” “但毫无意外的是,除却生身爹娘,我会是坏胚子最亲近的人。” “哇……” 柴青眼睛睁得圆圆的,指尖点了点奶猫的脑袋,害羞地凑过去和女孩说悄悄话:“那可很了不得了,绛降是想做我的小老婆吗?” “为何要是小老婆?” 柴青惊了:“这是大小的问题么?不该是要不要做老婆么?” 绛降半边身子倚着她,一贯的聪明灵秀在此时卡了壳,她抱着脑袋哎呀哎呀:“好了,再说我头都大了。” “好罢那就不说了。”她看绛降一眼,心眼里认定了对方想当她的小老婆。 夜里睡不着她仔细想了想,绛降当她的老婆,似乎挺不错,她爹都是枭雄了,也没留遗言勒令她不准娶小姑娘为妻。 她美滋滋的,在穷人巷等了三天这才再次等到来赴约的绛降。 “坏胚子!” 绛降小蝴蝶一般欢快地扑到对方怀里。 柴青搂着她,看她的眼睛比以往更热切:“绛降,我带你去玩,你想不想飞?” “怎么飞?” “我用轻功带你。” 绛降懒洋洋地趴在她肩膀,不想动弹:“那坏胚子会不会很累?” “不累!” “绛降,你爬到我背上来!” 柴青背对着她弯下腰,绛降盯着她的后脑勺良久:“那我上来啦?” “不要客气!我能行的!” 绛降也的确没和她客气,她存心折腾人,招呼都不打猝然地压到柴青后背,只是她那点重量,柴青根本不放在眼里,再来十个都不在话下。 白天的穷人巷,阳光不温不燥,风儿正喧嚣。 绛降狠狠享受一把“飞人”的顶级待遇,整整两个时辰,柴青都没停歇。 两个时辰后,内功耗尽,她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胸脯挺起:“怎么样,我说没问题罢?” 她累得不行,这会却在未来的小老婆面前虚张声势,绛降心眼多,看出她的疲惫嘴上却是道:“坏胚子天下第一厉害!” 天下第一厉害的坏胚子连着七天丹田都隐隐犯疼。 她委实托大了。 为此惹来师父的一顿骂,说她不该逞强,年纪轻轻如何能伤了根基? 柴青却不在意。 绛降对她太好了,不仅人美心善,还不嫌弃她,想当她的小老婆。 她爱死她了。 再累都值得! 为配得上那句“坏胚子天下第一厉害”,柴青之后愈发勤学苦练。 只是,绛降却再没有来过了。 像是人间蒸发,又像先前的那些只是柴青的一场幻梦。 命运对她们下了狠手。 将彼此的心挖出来,用淋漓的鲜血和不可追回的笑闹声,祭奠年少天真。 …… …… 夜,无星亦无月。 姜娆这一觉睡得不踏实,眉头蹙着,锁着旧事里酿出来的苦与愁。 …… “放开我!你们放开!!” “公主,求公主不要再闹了。” 宫里的老嬷嬷,王后的乳娘,本该荣养的年纪却被王的一纸召令唤来。 目的是管住公主,不让她自寻死路。 “嬷嬷,嬷嬷你放我出去……” 她嗓音嘶哑,眼睛赤红,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令她不复天之骄女的尊容。 温嬷嬷心头不忍,但想到王的暴怒与那男人的下场,仍是硬着心哀求:“公主,从今往后,您只能靠自己了。” 想活下来,就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 “不,我不要,我要去见坏胚子……” “拦住她!” 逆光中手掌生杀大权的王阔步走来:“你想害死你娘亲吗?” 声音是冷冽的,凉薄的,不容置疑的。 “绛降!” “绛降不要怕!我来救你!” 渔阳宫外,十二岁的柴青单枪匹马打进来,手持一把断刀,目眦欲裂。 “拿下!” 王信手一指,数不清的甲士一拥而上。 “坏胚子,走啊,快走!” 隔着两扇沉重的宫门,刀枪剑戟声不绝,血腥味不断蔓延,令人惶恐作呕。 姜娆跪坐在地,泪从雪白的脸颊滑落:“我求求你,放了她。” “绛降!不准求他!他杀了师父,他是我们的仇人!” “坏胚子……” 梦里的苦痛一丝不减。 年幼的公主跪在王的脚下:“放了她,要我做什么我也甘愿。” “你是要气死我!绛降!” 一声闷哼,柴青自顾不暇,恨不能生出七八只手打碎挡在面前的门。 “若寡人要你去死呢?” 卑贱的野种,就不该活着! “好,一命换一命。” “我死,她生。” “我不准——” 柴青喊破音,杀红眼。 以她的天赋,若再给她十年兴许能在姜王宫杀个对穿。 可她现在十二岁。 十二岁的坏胚子救不了十岁的绛降。 她的腿骨被打断,胸前中了一掌,大口血呕出来。 到处是伤口。 到处是血。 “服下此药,寡人留她一命。” 赤红色的毒丸送到手边,姜娆的沉寂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她似乎天生比旁人稳得住,哪怕在生死面前。 “你发誓,以国君的名向天上的神明起誓,若有违誓言,姜国必亡于他国铁骑之下,你本人也必死于亲子之手!” “……可。” “绛降,不要,不要——” 话说得多动听,姜王还是骗了她。! 第20章 眼珠子 “公、公主饶命!坏、坏胚子姑娘已经被——” “她怎么了?!快说!” “坏胚子姑娘已经、已经被王下令剁成肉泥了……” 梦境里一道雷劈下来,深紫色的雷电贯穿东西,姜娆身着白色里衣,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窗外风雨如晦。 王单手抱着一只滴血的木匣走来:“姜娆,你要去哪?” 不可能的。 不可能。 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假的! 木匣打开,浓重的血腥味扑来,有人冷眼指着那淋漓的血肉:“姜娆,你不来看看你的好朋友吗?你为了她,可是连性命都舍得。” “这不是她,不……” “这是她。是你的坏胚子。” “你骗我!” 大雨倾盆,无情拍打在渔阳宫绛红色的瓦,姜娆摇摇欲坠,喉咙泛起一丝腥甜:“你骗我……” “不错,寡人是骗了你,寡人杀了你的伙伴,将她剁成肉泥喂狗,怎么,你要杀寡人吗?” 姜王收敛冷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稚子的情谊何其可笑?过不了多少年,你就会忘记她了。姜娆,寡人留你一命,盼你切莫自寻死路。冲动时,想想你身居鹿灵宫的母后。她没了你,可不能活。” 晚风堪比妖风,吹得枯枝东倒西歪。 天将明,柴青这个夜猫还没开始睡,闲来无聊去猫房看看出生不久的奶猫,顺手撸了一把猫头。 年三十撞上这样的鬼天气,真是晦气,柴青拢拢身后的长发,游魂似的在外转悠。 期间碰上起夜的狸奴,吓得狸奴差点将其认成鬼:“天儿还早,你怎还在外游荡?” 柴青抄着袖筒,神情淡淡:“睡不着。” “做噩梦了?” 她一声不吭,便是猜对了。狸奴感到稀奇:“你这样的人还会怕?” 言下之意你连姜国的公主、燕王的准王妃都敢招惹,还有你怕的东西? “是人就会怕。” “这倒不错。” 狸奴困劲未消,不与她多言,挥挥手走开。只剩下柴青一人倔强地守着夜猫子的尊严,实则是怕狠了,不敢再回到梦境里绝望的那一天。 绛降啊。 她无声感怀,又觉愧对她未进门的小老婆。 她的绛降不在了,她却要与仇人的掌上明珠订婚。 哪怕订婚是假的,一层许人放纵的遮羞布。 柴青咬咬牙,下定决心早点把人搞到手,得了姜娆的身子,再远了她,这辈子不再相见。 她也怕自己沉溺在那双恍若相识的眼眸。 她怕她对不起绛降,怕死后无颜面见惨死的师父。 顾虑重重,压得她无法安眠。 柴青背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突发奇想地想去看看姜娆。 看看那双眼睛。 想了就去做,她乘风而起,轻功好得不像话。 内室,安神香的味道比前两日的还要浓,尊贵的公主躺在高床软枕清眠。 床帐浮动,柴青走路没声,忽略她映在墙壁的影子,看起来真有两分伶仃鬼的落魄。 一只手挑起帐子,适逢天边的云彩泄出一缕缕晨光,柴青一双眼睛比得过猫眼,夜视能力之强,她弯下腰,难过地看着姜娆。 若她不是姜王的女儿,或许她们能做交心的朋友。 绛降说了,人若无友,无异于剑客失了剑谱,酒鬼没了酒壶。 绛降说过的每句话她都记得。 柴青望着姜娆,一瞬间生出想扣人眼珠子的恶念。 如若姜娆不是姜王宠爱的女儿,看在这双眼睛的份上,她一定拿她当眼珠子疼。 她轻轻叹息。 叹息未散,床上的美人霎时睁开眼! 杀意外泄。 不等柴青看明白她眼底燃烧的恨意,姜娆已经抓过挂在床头的剑。 长剑出鞘! 柴青狼狈退开! 昨儿个两人还并肩欣赏春水镇的年会,今夜就要刀兵相见,如此激烈陌生的姜娆,一时之间勾起她埋藏已久的伤心事。 生死一线她竟还敢走神,姜娆双手握剑,一剑朝来人劈去! “姜、姜?” “绛降——” 记忆里那人脆生生大喊,及时止住姜娆暴.动的狂潮。 剑刃停在柴青发顶一寸。 剑风震断几根青丝。 “公主!” 狸奴急慌慌赶来。 内室燃起烛火。 姜娆衣衫单薄,后背被冷汗打湿,她面色惨白,握剑的手不稳,长剑哐当一声坠地。 她这才分清梦境与现实。 柴青站在她几步外,鼻尖渗出一层薄汗,姜娆胸前剧烈起伏,嗓音喑哑:“你没事罢?” “没事。” 顶多被骇了一下。 不过她看着姜娆倒像是有事的样子。 她挥剑往下劈时的决绝,称得上恨之入骨——这是误将她认作了谁? 姜娆疲惫地喘口气,头疼欲裂。 晚一步赶来的荣华带兵守在门外,狸奴想了想,还是走出门宽众人的心:“公主无碍,被梦魇着了。” 守在公主身边的人都知道主子有梦中暴起砍人的坏习惯,是以她的卧榻之地嫌有人敢凑近。 大胆触犯公主威严的,坟头草都三尺高。 便是王上也不敢在女儿入睡时靠近她半分。 此乃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 但心药已无,她们只能严格遵守公主的规矩。 免得做了剑下亡魂。 荣华与公主虽不亲近,却也在出发前蒙王特意叮嘱,要他谨言慎行,省得做了九州第一个被女人在梦里砍头的将军。 知是姜娆魇着了,他心里的大石放下,领着一群士兵各归其位。 房间,姜娆浑身无力地坐在床沿,恹恹的:“你怎么来了?” 柴青理亏,尤其想到先前起了“挖公主眼珠子”的想法,她心虚地掩唇咳嗽:“睡不着,就想来看看你。” 这一看真是吓死人。 早知道姜娆还是个梦里砍人脑袋的疯子,她就不来了。 “本宫乏了,你们出去罢。” “是,公主好好休息。” 狸奴拽着柴青衣袖往外走。 柴青本想再留片刻,可看姜娆脸色难看,也知不好逗留,乖乖跟着狸奴出去。 走到屋檐下,狸奴以手扶额:“这次算你命大。” “怎么,她真能砍了我?” 话虽如此,思及姜娆那会的状态,柴青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是真能砍人的主儿。 拔剑之快,劈下来的一瞬间倘她还站着不动,小命休矣。 她懊恼自己的大意,也好奇那样猛烈的剑势为何会停下来。 狸奴伸出三个手指:“你看。” “看什么?” “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不过这次提醒也不晚。你可晓得,这些年死在公主剑下的亡魂有多少?三十个!全都是一剑毙命!” 柴青听得咋舌:“那谁还敢跟在她身边?” “这你就又不懂了。”狸奴张张嘴,想着这人毕竟不是自己人,索性推着她离开:“走走走,别再问了。” 公主并非嗜杀之人,只要不发疯,大多时候都是位王室顶出挑的好主子。 死在她剑下的三十人,要么是各方派来的眼线,要么是背主之人。 试想外人嘴里九州最风光无限的公主,入夜都不敢放松警惕,活得可谓可怜。 烛火摇曳,照亮姜娆没有血色的脸庞,她侧头吐出一口血,血染在素色的帕子,像一朵热烈的玫瑰。 她没追究柴青晚上不睡到处乱转,她只在意她的脸。 险些伤了她,她感到一阵后悔。 又因剑势收得猛,内力反噬添了内伤,姜娆整个人透着一股没法要说的虚弱,灵魂仿佛遭到重击,身体也露出颓态。 她赤着脚摇晃小腿,小腿在烛光下白得发光。 柴青去而又返,手上拿着不知给哪寻来的白瓷瓶:“疗伤圣药,我就剩这一瓶了。送给你。” “多谢。” 姜娆指腹摹挲润白的瓷瓶,拧开瓶盖生咽下一粒药丸子:“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 她顿了顿:“我在外屋睡,保管不吵你。” “你自便。” 美人说话有气无力,柴青听了心口发堵。 她想,每个人内心深处或许都有一段挣脱不开的往事,这往事让人生不如死。她是如此,姜娆竟也不例外。 这份相同使得她又起怜惜之意。 一晚没睡,这会子躺在小榻困意席卷而来,柴青闭上眼,气息渐渐平稳悠长。 新年是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醒来,柴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愣了一会,掀开被子踩着白袜往里屋跑。 后半夜疯魔砍人的姑娘一派清雅地坐在梳妆台前,狸奴正为她施妆。 柴青揉揉眼,怀疑昨晚的惊险是梦,喉咙干涩:“早、早啊。” 姜娆在铜镜里看她,声线平直:“早。新年如意。” “对哦。”她一拍脑门,又见姜娆衣着齐整,而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自尊心作祟,一溜烟跑出去打水洗漱。 不消半刻钟她又跑回来。 “新年如意!” 有人如意,就有人不如意。 泰安客栈门前挂起火红的灯笼,整座春水镇洋溢在迎接新年的喜庆,忙着修桥的青阳令顾不上向准王妃请安,他们来或不来,姜娆都不挂心,挂心的还是荣华。 正月初一,荣华生了一肚子气,砸碎两个茶杯,唬得底下人迭声喊“碎碎平安。” 青阳令没来,再往上的郡守做得更绝,之前还晓得传书来表达对姜国的敬重,这回一点音讯都没。 担心和亲之事生变,荣华与其他几位将领忙得分身乏术。 柴青不知他们在忙什么,但忙也有忙的好,起码七日后的订婚宴没人盯着会省心很多。 初一,柴青领着易容后的公主来春水坊给姑姑拜年,柳眉一碗水端平,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 初七,古道铜铃声悦耳,女人一手遮在额前:“快到仙女门了!” 过了仙女门,就是姜王城。 日夜不休赶路,跑死了不知多少匹快马,总算要抵达目的地,刺客盟的义士们扬起朴实的笑脸:“再加把劲!到了仙女门咱们再休息!” 初八,柴青与姜娆订婚宴。 合欢宗的妖女从旁看好戏:“紧张吗?” 柴青胸前戴着小红花,脸上抹了三两银子一盒的胭脂,拍拍胸脯:“刺激!”! 第21章 订婚宴 订婚宴不比成婚宴,没有诸多的讲究,寻常都是两个要订婚的新人聚在一起,请亲朋好友过来见证,吃上一顿丰盛的酒席,就够了。 柴青十八年来头回与人绑在同一根麻绳,心情很不赖,簇新的衣裳穿在身,再不见那副死了爹的丧气。 小镇认识她的人见了无不稀奇,连带着对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感到由衷佩服。 收服一只坏种顶多被人赞一句有本事。 但能让一朵蔫花儿抖擞起精神,这可是起死回生的大本事! 正月里喜气浓,基于柴青那句“大办”,柳眉这个便宜姑姑连续几日为她跑断腿,请帖发出去无数份,来赴宴的人少说有几百人,围满二进的小院。 “柴青!你未婚妻呢?” 好事的青年一手一个鸡腿在那喊。 柴青眉毛一挑:“急什么?不得多打扮打扮?” “别打扮了,快请出来让我们见见!” “对啊,让我们见见,总要见到的。” 街坊四邻里有有一大半拿了柳眉的银子,很会烘托气氛,不多时,柴青被他们吵得脑瓜子嗡嗡,心道:姜姜又岂是你们说见就能见的? 她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场下众人觑着她脸色登时不敢言语,柳眉见状捅了她一胳膊:“做甚呢?大好的日子,你要拆自己的台?” 柳姑姑坐镇,柴青这只皮猴子翻不出五指山,小声道:“没,我就是觉得他们太聒噪了。” 话没说完被柳眉瞪了眼。 不怪她不适应,做坏种多年,除了姑姑,往常和她说话最多的是来收债的胖婶。 一朝从人见人厌到不那么被人厌,柴青不知这背后是那句颠扑不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作祟,只当邻居们太热情。 她挠挠头,摒弃心头那点不自在,下一瞬又成了骄傲得意的小凤凰,胸脯挺起:“成!” 没喊人去催,而是自个巴巴地跑回主院。 她人前脚走,柳眉后脚以主人的姿态招待众人,满怀欣慰地笑道:“青青这性子……” “这性子好!” 易容前来的吴二扮作杀猪匠豪气如云地喊了声。 他那个激动啊,见到柴青恨不能上来抱住亲几口的狂热架势,柳眉眼皮子一跳,忍住扶额的冲动,轻声附和:“是啊……” 若能一直是这性子就好了。 吴二不懂她的忧愁,五大粗的汉子,围观旁人订婚比自己订婚还高兴,不得不说,这情绪能传染人,很多看在银子份上前来的人慢慢地竟也坐得住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今日的柴青,属实和以前见到的不一样。 不再顶着一张丧气的寡妇脸,也不再招猫逗狗,上房揭瓦。 订婚难道真就这么管用? 一些家有逆子的妇人们也在考虑给儿子找个靠谱的媳妇。 看看柴青,一个日常交不起租金的坏东西,竟也能攒下一笔不菲的银钱置办家业,这二进的小院就是她出钱买的。 知道这回事时,多少人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真是人不可貌相,有的坏种看着总蔫了吧唧,背地里实际有八百个心眼,还晓得偷偷攒私房钱。 柴青一路飞快地走。 作为今日的另一当事人,姜娆此刻正在房间梳妆打扮。 狸奴与厌奴要在泰安客栈配合假公主,陪在她身边的,是春水坊里出来的几名俏姑娘。 梳妆台前,净玉一脸艳羡:“没见酉酉姑娘前,我们还想着总有一天能把柴青拐到手,见了酉酉姑娘后,我们那颗妄想的心算是死了。 “姑娘的气质我等委实比不了,和柴青差不多,不是俗人,没有那股俗味儿。别看镇子上的人们提到柴青总喊‘坏种坏种’,可她那张脸,旁人万万比不得的,只有眼馋的份。 “也有人说她丧,我们姐妹几个却喜欢,和这样的人谈情说爱,岂不快意?” 她捂嘴笑:“而且她这人呀,活好。” 姜娆眉头一跳:“怎么说?” 净玉暧.昧一笑,右边的柔玉接着道:“她本钱好。” 她掰着手指和‘酉酉姑娘’细数柴青的本钱——长腿、细腰、手指纤长,肤白、貌美,体力更好。 “以前她来春水坊给柳姐姐送米粮,一口气能扛十袋子,气不带喘的,比镇子上最孔武有力的爷们还利索。” “不止呢。” 秀玉抢着道:“她丧里丧气的也很有味道。像忧郁的大家小姐,又像受了情伤的落魄侠客。” 总之柴青是个妙人,床上床下都很妙。 姜娆被灌了一耳朵‘能干’,表情微妙:“你们,不会是……” 几位姑娘笑容羞涩。 净玉羞红了脸,大方承认:“我们都很馋她。” 往往与恩客到了床榻起不了兴致时,都会想一想柴青的那双手和她似笑非笑的眼神。 只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和酉酉姑娘说了。 她们不说,姜娆却从她们欲说还休的表情上看懂了。 这些姑娘们都是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的‘老人’,荤素不忌,快言快语,许是在客人面前说了太多违心话,于是对着难得看得入眼的人就显得格外真诚。 姜娆喜欢她们的真诚,然而想到她们私底下和她搀着同一张脸,她心里不舒服,面上笑得清清淡淡:“她有那么好?” “以我看人的经验,谁能得了她的心,这辈子都能活得很舒心。” “为何?” 柔玉讶异地看她两眼,似是不懂为何问出这话的人会是她。 “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啊,表面不上心,内里很纯粹。 “不过就像是切葱一样,想得到她的心,就得先流一流眼泪,你哭了,她才会因你的流泪心软停留。” “我如果不哭呢?” 柔玉啊了一声:“那她就不会把你放在眼里了。” 真实的柴青,永远是感知到对方的付出才会用心的人。 很自私,也很怯弱。 有时像孩子,有时又像个疯子。 跟不上她的节奏,就会被甩下,直到她忘记你。 但若得了她的心,会得到她一生的忠诚。 “我们见过的人太多了。” 甚至比忽然有一天来到小镇的柳眉见过的都多。 柳眉对男人是挑挑拣拣宁缺毋滥的态度,而她们,是不能挑,不能捡,生来就在这红尘地,看到好多痴情无情。 柳眉和她们不是一类人,小镇留不住。 柴青也是。 柴青以前是无根的浮萍,后来柳眉来了,用十年的时间给她一个家。 于是柳眉在的地方就是柴青的家。 柴青再是混不吝,也是心甘情愿喊柳眉“姑姑”。 如今柴青要订婚了。 订婚之人是眼前的姜酉酉姑娘。 净玉说话温声细气:“你给她一个家,她能把心掏给你。” 姜娆沉默。 “你会给她一个家罢?” 几名姑娘睁着圆润的眼睛看过来,姜娆有一瞬间抵不过这样的热忱。 她眼神游离,笑:“会的。” 起码住在春水镇的这两月,她会让她感到愉悦。 然后…… “酉酉姑娘和柴青真的很般配。即便都是女子,或许正因着都是女子,我们才不会嫉妒。” 寥寥几语,足以令姜娆感受到这些人对柴青的爱慕。 她疑惑不解:“你们这么知她心,怎么不去试试留住她?” “留不住啊。” 她们有的只是看人的眼力,并不具备让柴青振奋的能力。 “谁心里没有一个梦呢?” 她们笑。 “聊什么呢?”某人不打招呼地掀开帘子,探出可可爱爱的脑袋,净玉、柔玉等人佯作被她吓一跳的模样,软声嗔怪。 柴青嘿嘿两声,先是告饶,再而看向端坐在梳妆台前的姑娘,眼里笑意更璀璨:“姜姜,他们催着要见你,我说不让见,他们还不干。” 她侧身溜进来,几步来到姜娆身前。 姑娘们为她让开地方,她望着那双眼睛,显然入了戏:“姜姜,咱们出去罢。让他们看看我的未婚妻是多么漂亮!” 铜镜内倒映着的那张脸与记忆里难以割舍的画面有一瞬重叠,眼下无需做戏,姜娆眼目多了化不开的柔情:“好呀。” 柴青扶着她出门。 穿着淡绯色襦裙的姜娆甫一露面,混在人群的吴二欢欣鼓舞:“好看!” 他嗓子太大,一下子惹来柴青的注意,看着这位素不相识的怪大叔,柴青毫不示弱,大声吼回去:“我的!” “哈哈哈!” 喜宴摆上桌,人们发自心底地笑起来。 这样的坏种,的确不多见。吴二被她吼得老脸一红,好在他脸黑,臊得再厉害也不显眼。 柳眉清清喉咙:“今天是我侄女和酉酉的订婚宴,多余的流程就免了,好酒好菜都摆了上来,麻烦诸位做个见证,举杯!” 胖婶笑呵呵地端起杯盏,里面的果酒一饮而尽。 吴二喝完酒,胡子上沾了水渍,虎目泛泪。 柴青与姜娆的逢场作戏柳眉并未告诉他人,是以这位刺客盟的义士只当柴老大的女儿真的找到可以携手一生的另一半。 哪怕对方也是个女娃娃,但江湖人不拘小节,喜欢就好,开心就好,其他的无所谓。 众宾客纷纷举杯时,柴青也接过姑姑递来的酒盏,不同于妇人们喝的果酒,她与姜娆各自杯盏里装满烈酒。 共饮烈酒,生死同路。 是九州人订婚的普遍习俗。 两盏烈酒,交颈共饮,其他的可以省,唯独这个不能省。 因为婚姻与生死在此时的人们看来是同等重要之事。 “姜姜?” 姜娆下巴轻点,与她玉臂交缠。 烈酒入喉,柴青嗅着鼻尖的美人香,忽然来的一股冲动促使她握紧掌下那段细腰。 赶在姜娆尚未咽下酒水之前撬开她的唇齿,与之共舞。 她不喜欢太正式的礼仪。 给人一种被绊住的错觉。 毕竟姜姜不是她的绛绛。 她吻得来势汹汹,以至于姜娆需要仰着头才能承受她的热情。 来观礼的人们不约而同捂住眼,有人吹口哨,还有人摸出唢呐激情演奏。 陡然响起的唢呐声气得柴青想骂人,她从姜娆嘴里抢回半口酒,唇齿携着浓烈的香气。 两人额头相触,她笑了笑:“哎呀,订婚了。” 她和姜娆抱怨:“那人谁呀,好煞风景。” 姜娆气息紊乱,柔若无骨地倚在她怀里,顺着她的话看向人群里憋红脸的汉子。 只会吹唢呐的‘大乐师’吴二吹得相当卖力,场面热闹,笑声此起彼伏,当真有几分订婚的喜庆真实。 她柔和了眉眼,一手揽住柴青的腰,目中深情似假似真:“要我给你一个家么?” “要你就给吗?” 姜娆笑了,脚尖踮起,轻轻含.住她的耳垂。! 第22章 未婚妻 凉风乍起,吹得满院子酒香,柴青与未婚妻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周遭尽是趴在桌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人。 柳眉擒着小酒杯慢慢悠悠饮,和她围坐一桌的全是春水镇有头有脸出身富贵的少年郎,少年郎一个赛一个的俊俏,红唇齿白,眉目含情,望着花魁的眼神像是望着这毕生的归宿。 不用于‘亲侄女’的蔫坏,合欢宗的妖女坏得风流,坏得坦荡,一桌九个人,八个是她的小情人,柳眉喜上眉梢,往左看看她抱得美人归的坏侄女,往右看看她嫩得出水的八小撮儿嫩草,嫩草含羞带怯,各有千秋,还没玩腻,哪个她也狠不下心丢。 “柳姐姐……” 腰间系着金色腰带的美少年手指轻勾,勾住俏花魁一缕秀发,余下的七个人大受刺激,眼看要在订婚宴上上演争风吃醋互扯发带的事,柳眉低声一叹,为自己无可掩藏的魅力发愁。 妖女领着身后的一串小尾巴花天酒地去,柴青勾着姜娆小拇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带到没人的墙角。 姜娆背靠着墙,墙面很冷,而她眸子里却烧着一把火。 烈火焚天,也焚了柴青为数不多的理智。 “姜姜……” 她声音沙哑着去尝美人水润光泽的唇,两片唇软得不可思议,掌下的那段腰比幼猫的身子还软,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 姜娆回抱她。 两人躲在寂静寒冷的墙根偷香窃玉,乐此不疲。 前院里有人说说笑笑放烟花,白日的烟花骤然飞到高空,炸开一朵朵冷白焰火,姜娆唇瓣微张,热情又不失冷静地发出邀请。 这太诱人。 恍如午夜里的白昙一声不吭地化成火。 照亮柴青心底的晦暗与疯狂。 她肆意妄为。 姜娆忍着喉咙里的那声痛呼,笨拙地跟上她。 舌根有点累。 唇角淌下一丝丝闪着亮的晶莹。 柴青骨子里的恶劣作祟,忽然一笑,迫使姜娆转身。 美人被迫和冰冷的墙壁面对面,气息急促,单薄的美背对着春水镇有名的坏种,柴青握紧她腰,上身贴在她背部,隐约能感受到她轻微的颤抖 。 她轻呵:“好不好玩?” 姜娆挣扎一二,没挣过,她死了心,安之若素地任凭柴青趴在她背上。 她仰起头,窈窕的身段更显窈窕,细腰、翘臀,如瀑的长发,长发拨开,是宛若白雪的颈子。 白皙,娇嫩,柴青的唇贴在那段雪颈。 等了半刻钟也没等来她之后的动作,姜娆松口气的同时又觉过瘾,怎样的人才能满足一个疯子吗? 能满足疯子的,只有另一个疯子。 她散散漫漫地笑起来。 柴青和她咬耳朵:“未婚妻?” 姜娆背对着她,迟疑一瞬,淡声回应:“在呢。” 名分这东西,唯有它确实成为维系在两人之间的纽带时它才是真的。 现在柴青当了真,姜娆不介意她当真,甚至自我放纵地选择成全。 烟花炮竹声不断,柴青将人扭过来,满目温柔地为她整敛凌乱的衣和发:“我咬疼你了?” 姜娆轻.舔下唇:“没有。” “没有就好。” 柴青低下头来仔细为她抚平衣服上的细小褶皱,入戏的两人都拿出了以假乱真的演技。 抚过衣领的间隙指尖划过嫩白的颈,姜娆敏.感地想躲,身子微微后仰,反应被柴青纳入眼底,她笑:“痒?” “是有点。” 柴青眼神变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余音还未落地,一只手不打招呼地伸过来,温暖的掌心贴在姜娆颈侧:“现在呢?” 正月里也挺冷,而这只手太暖,指腹上的茧子摩擦在肌肤,激起微妙的体验。 “尚可。” 姜娆站累了,不怕冷地靠在墙壁,结果冰冰冰的墙壁没靠成,靠在了一只软软热热的手。 柴青目光灼灼,凑过来和她轻碰额头:“尚可呀,那这样呢?” 她穷追不舍的模样像极了粘人的小猫咪,放在地上不干,非要窝在主人臂弯,许是想到小猫咪,姜娆笑意动人:“很好。” 订婚宴上的两位主角藏起来偷情,主婚人也跑没了影,剩下一窝窝不客气的宾客,咋呼起来让人怀疑误闯养鸡场,其中一水的“咯咯哒”声中,以吴二喊得最响亮。 柴青眼尾含绯地穿过寒冷的北风,今日订婚的她打扮非常体面,与易容后的姜娆站在一块儿,俨然一对璧人。 浅浅偷香后她牵着未婚妻的手回到小院,一群喝醉酒的人在她家里发酒疯,黑压压的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咯咯哒”声堪比魔音灌耳,她皱皱眉。 “这是怎么了?” “嘘——” 有人和她打手势。 “……” 搞什么? 神神秘秘的。 姜娆和她十指紧扣,身子软软地依偎着这人,柴青订婚的好日子,脾气收敛许多,耐着性子分开人群走上前。 岂料大圈之内藏小圈,七八个大汉趴在地上围观最中心的一只母鸡下蛋…… “咯咯哒!” “咯咯哒!!” 柴青眼皮子直跳。 这就是她们‘尊贵’的客人? 脑子没毛病罢! 姜娆小脸笑得红扑扑的,最后埋在柴青怀里,笑着用粉拳捶人。 柴青一边受用,一边尴尬地脚趾扣地:“叔啊,醒醒!” 兴奋的吴二睁着一双醉眼不耐烦地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小畜生打扰他的‘孵蛋大业’。 几息之后,挥到一半的拳头乖乖落下去,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实在不知说什么,抱起孵蛋孵到一半的母鸡,结果就听—— 啪叽一声。 鸡蛋掉下来。 碎了。 “……” 母鸡扑棱着翅膀想找凶手报仇,吴二傻了眼,丢了鸡四下逃窜。 四周都是大笑声。 柴青脑瓜顶臊得快冒烟:好家伙,姑姑这是给哪请来的憨货? 院子里鸡飞狗跳,鸡飞蛋打,吃完酒席撒完酒疯,赴宴的宾客纷纷作鸟兽散,吴二为了多看两眼柴老大的女儿,拼着被发狂的母鸡啄了几下的风险,最后一脸傻乐地离开。 赚了赚了! 小柴今天喊他叔了! 就这一声“叔”,他能和刺客盟的兄弟们吹一年! 吴二怀着谜一样的兴奋走开。 日落黄昏,柴青与姜娆漫无目的地走在行人寥 寥的街头。 “冷不冷?” “还好。” 姜娆的音色清清冷冷,听得柴青又想亲她。 两人穿着同色系的衣裙,气质迥然却也自成一片天地,旁人挤不进来,想着来日方长,柴青笑嘻嘻道:“饿了没有?我请你吃烧饼。” 张记烧饼铺,卖烧饼的张老爹打算关门,见到人来方才止了动作。 “老爹!来三张烧饼!两杯茶!” “好嘞。” 没人会和钱过不去,柴青一巴掌拍在桌面,铜板声清脆动听,张老爹忍住对坏种的惧怕,寒暄道:“柴青,这就是你未婚妻?长得真漂亮!” “是不是与我天作之合?” “啊,是呀,天作之合。” 柴青美滋滋。 姜娆坐在那听着两人有来有往,心窝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触动。 她看着柴青洋溢喜色的侧脸,好似看到一朵花在尽情地绽放。 她生出一丁点不忍。 “烧饼来啦!” 新鲜出炉的烧饼冒着热乎气,柴青心急去拿被烫了一下,她捂着手,可怜兮兮地:“姜姜,我手被烫到了。” “你也太不小心了。” “那怎么办?” 她眼睛亮晶晶的,身子往前凑,指尖放在姜娆唇边,声音软糯糯的,又委屈又欠揍:“姜姜,那怎么办呢?” 姜娆耳根微热,眼眸轻抬,卖烧饼的张老爹老脸一红匆匆移开视线,只是耳朵支棱着,时刻证明着年纪多大都有一颗爱看热闹的心。 注意到她的纠结,柴青气哼哼的:“老爹,你瞅啥呢!” 老爹表示他就是个卖烧饼的,收了铜板赶紧脚底抹油。 四下无人,连外面的整条街都静悄悄的,这个邪门的天气,天空稀稀落落地飘起雨,柴青指尖的烫伤肉眼可见地要好了,她急了:“姜姜!” 听起来像是在喊绛绛。 姜娆看着她不说话,眼圈微红,她张开唇,湿润的口腔裹住那细白的指,柴青享受地眯起眼,色心不死:“姜姜,我受伤了。” “嗯……” 姜娆懂她的意思,开始生涩地哄慰。 冷 风被挡在两扇木门后,柴青的心暖暖的。 躲在帘子后面偷听的张老爹正在暗骂柴青这个小流氓,骂过之后不解气,坏种都能讨到温柔贤惠的老婆,他至今还是个单身汉! 真是人比人气死卖烧饼的。 “好点没有?” 看清她眼里的冷淡,柴青见好就收:“好多了,不疼了。” 她为姜娆吹散烧饼上的热气:“姜姜,快来尝尝。” 姜娆连她的口水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她笑了笑:“你坐过来,我喂你吃。” “坐过来?”柴青害羞道:“坐哪儿?” “这儿。” 她拍拍大腿。 柴青:“哦豁。” 公主比她想得还会玩。 她看着一脸圣洁气质冷冽的姜娆,心道人不可貌相,有些人表面看着是清心寡欲的神仙,实则是要人性命的妖精,得亏她有个妖里妖气的姑姑,要不然,啧,早就被姜娆忽悠地找不着北了。 柴青提着裙角挪过去,姜娆脸不红心不跳地搂住她腰:“坐好,别乱动。” “不乱动。” 近距离贴着,美人身上的那股香味愈发好闻,柴青人没乱动,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乱瞟。 “张嘴。” “啊?” 姜娆逮着机会将温热的烧饼塞到她嘴里,这动作怎么说呢?看起来很温馨,却让柴青一瞬间想到喂狗。 她象征性地咬了咬,姜娆撤回烧饼,端起茶水:“来喝一口。” 从头到尾柴青只需要动动嘴,旁的根本用不到她,统共三张烧饼,她吃两张,姜娆吃一张,吃完天色已经暗淡。 该回客栈了。 泰安客栈,应付完来请安的荣华将军,狸奴、厌奴皆松了口气。 狸奴看了眼天色,急得原地转:“公主怎么还不回来?” “急什么,时候到了自然就回来了,我都不急。”假公主穿着一身白色寝衣在梳妆台前欣赏着不属于自己的美貌:“青青和她一见如故,玩一玩不妨事,就是彻夜未归,也是应有之义。” 鬼扯的应有之义! 狸奴不待见她,这女人风骚得很,也不知给哪冒出来的 。 若非柴青的姑姑、春水坊的花魁说她靠谱,保管能瞒住荣华的眼,她和厌奴才不想和她共处一室。 “好了,小姑娘家家的,生的哪门子气?生气会容易变老的。” 合欢宗的女弟子捂唇笑:“美人配坏种,你不觉得很有意思么?” 狸奴、厌奴怒瞪她! 恰是此时地砖下面传来三短一长的响,女弟子遗憾起身:“好歹订婚了,怎么不在外面多玩会?” 她伸了个懒腰,狸奴急着掀开地砖扶公主出来。 双方简单地做了交接,离别之际,女弟子风情万种地一指点在柴青颈侧:“瞧这亲得,公主对我家青青真不客气。” 顺着她的话,狸奴厌奴也瞧见那可疑的痕迹,心神大震! 这、这是公主弄的? 对于姑姑请来的救兵,柴青无甚恶感,睫毛眨动,一脸“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无辜。 清纯潋滟的眼神惹得女人上前一步。 姜娆适时扯开柴青,一手紧紧搂着那段腰,细长的眉慢慢拢起:“烦请自重。” 眼瞅着两人要打起来,夹在中间的柴青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好了,天要黑了,小姑姑快走罢。” 合欢宗的女弟子轻声一笑,走前在青青脸上抹了一把,麻溜脱身。 内室气氛凝重,狸奴、厌奴低着头不敢说话,柴青一副状态外的怔然,看得姜娆心尖升起无名火:“还不去洗脸?” 啧! 柴青拐入一侧的净室。 再出来时,素面朝天,白皙的脸蛋儿挂着往下淌的水珠,看到她的一霎那,姜娆满心的烦躁得到极好的治愈,嗓音轻柔:“过来。” 柴青站定在她面前,下颌被托起。 姜娆捏着柔软的帕子为她擦拭:“以后,除了我,不要让任何人摸你的脸,听到没?”! 第23章 坏猫儿 天光暗淡,零星的星子宛如喝醉了酒,晃晃悠悠爬上天空,晚风难能可贵地少了呼啸的凉意,客栈外栽种的柳树树枝干枯,风吹过来,枝杈微醺地摇着头。 来来往往的士兵有条不紊地握着长戈巡逻。 从姜娆口中发出的声音仿佛情人的呓语,她看着柴青的目光太过温柔,温柔里藏着撩天的火焰,烫得人没法视而不见。 订婚了啊。 哪怕是一场用来游戏的订婚宴,也终归在许多人前有了既定的名分。 有了名分,这人丝毫不装了。 强势的占有欲扑面而来。 柴青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浅浅的笑。 从前她自诩为猎人,姜娆为猎物,如今两人都成了猎人,也成了彼此眼中的猎物,身份的转变使得她迎上那双状若深情的眼,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以假乱真’。 她想,这人装模作样的本事真不赖,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自己是她早死的小情人。 “好。” 她态度散漫地应下姜娆。 姜娆眸子里映着星光,凑过来轻吻她鼻尖。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惊呆了狸奴和厌奴。 “我去沐浴,你要一起来吗?” 柴青白净的小脸倏忽染了羞人的颜色,故作局促:“这不好罢?” 一声轻笑。 “我也觉得不好。” 姜娆深深看她一眼,捏着帕子拐入净室,背影是动人的。 净室的门关好,确认公主短时间门内不会从里面出来,狸奴迅速回神,和厌奴一左一右拉着柴青衣袖:“你这是灌什么迷魂汤了?” “别动手动脚的。”柴青拍开两人的手,小脸扬起:“没看到么,我与公主情投意合,现下已经是未婚妻妻的关系了,今时不同往日,都给我放尊重点。” 她怒瞪不依不饶还想继续抱她胳膊的狸奴。 狸奴心虚瞥她:“真成了?” “还能有假?”柴青不欲与她多言:“好了,各回各位,厌奴,你该离开了。” 被点名的厌奴不情不愿地接过她递来的假人.皮,戴在脸上,再出门,又是崭新的小可怜。 柴青坐在梳妆台前易容,眼睛在看那面铜镜,心里想的却是姜娆那双水润柔情的眼。 太像了。 好似绛绛活过来。 若绛绛还活着,哪怕不如姜娆生得漂亮,也该是灵气四溢的小姑娘。 存在于柴青记忆里的那张脸是稚嫩的,笑起来朝气蓬勃,流泪都透着一股子纯情,以至于经年过去,再没人能越过她一分。 姜娆是第一个。 第一个让她觉得恍若绛绛再生的人。 可惜…… 只是形似。 她钟意的小姑娘,魂魄早就散在八年前。 那样一个爱笑的人,将她和寡淡丧气的姜娆放在一处,是对小青梅的不忠。 柴青脑子胀疼,摇摇头,拧着眉陷入另一段沉思。 净室的门悄无声息打开。 姜娆踩着松软的羊毛毯摇曳而来。 清新湿润的水气,漫在空气中的香气,狸奴赶在几息前躬身退去,房间门只剩下面和心不和的两人。 “在想什么?” 姜娆玉臂圈着她,温软的身躯贴在这人背部。 柴青看见铜镜里的自己勾唇曼笑:“姜姜,你再亲亲我。” 姜娆目色微凝,忽而笑开,亲在她一缕长发。 一人低眉,一人抬眉,柴青怔然看着镜子里亲亲密密的身影,随心地捉过姜娆的手放在掌心把玩,她起了谈心的兴致,想到什么说什么。 从背后搂人总是累的,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恰好放着圆木凳,姜娆坐在凳子,柔软的胸脯紧紧密密地挨着柴青。 到嘴边的话某人忽然忘了。 满脑子只剩下一团白花花,软绵绵。 她没出息地脑子打了结,又没出息地清清喉咙,幼年强烈的恋奶情结攻击着她不算坚定的心。 她暗叹姜娆狡猾。 鼻腔不合时宜地滚着一股热。 柴青暗道不妙,只能敌不动我不动地僵在那。 姜娆好笑地撩起眼皮:“怎么不说了?” “……” 还有什么好说的?柴青这会全部的心神都用来描绘那雪白的山峰。她可耻地停顿一下,假装自己还是个人,沉吟道:“姜姜,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 姜娆摸出帕子为她擦拭鼻腔里流出来的血,柴青仰着脖儿,只觉脸都丢没了,浑身的力气被抽空,她臊着脸继续描摹背后的好形状。 “我喜欢我阿娘。” 柴青叹口气:“我也喜欢我阿娘,我生下来就没喝过她一口奶水,馋死我了。” 她这话全然是出于本心,一点假都没掺,姜娆顿了顿,面色复杂:“我的喜欢约莫和你的不一样。” 二十岁的人了,还念念不忘要喝母亲的奶,放在九州高低来说也是个人物。 “哦。”柴青紧靠在她怀里:“是不一样,从小有娘的和没了娘的哪能一样?” 她若有娘亲教养,就不至于馋那口奶。哪怕没了爹,也会有一大半的可能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好人。 但这世事没有如果。 柴青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丧门星、没人奶的小坏种。 别人家是看到美人被迷得七荤八素走不动道儿,她呢? 啧! 她闭着眼怀着不做人的想法往身后蹭蹭,像只粘人的小牛犊。 姜娆被她蹭得脸红,眼里笑意渐浓:“你这性子,其实也怪有趣的。” 听到她的声音,柴青全身的骨头酥了一半:“我发现你这人也怪好的。” 能包容一个坏种,愿意做她的假未婚妻,这得是多宽广的心胸? 想到这,她的鼻血又有往下淌的趋势。 姜娆掐着兰花指,指间门小心捏着染了血污的帕子,她欲言又止,可见柴青一脸沉溺的表情,只好又摸出一副干净的锦帕,接着为她擦那满腔热血。 柴青丢人丢到家,索性不管了,哼哼唧唧两声,问:“你喜欢燕王吗?” “没都没见过,何谈喜欢?” “见过之后呢?” 她睁开眼,看着铜镜内的美人。 姜娆满目温柔地为她擦鼻血,净白的手比帕子还要白,她音色清柔,眉眼是不像话的好看,浑身散发着女性的圣洁光辉,若再年长十七八岁,该当是柴青幻想当中的母亲。 她晃了晃神,心脏怦怦跳动,怕被人听见,她咳嗽两声:“九王皆孬种,孬种里面燕王算是不那么孬的,你想当他的小老婆吗?” 姜娆思考的时间门长了些。 柴青怔怔望着她,一边蹭奶,一边发愁。 一想到她的‘未婚妻’几月后就会成为旁人的附属,她心坎里不舒服,以至于她牙痒地想咬姜娆一口,最好咬在她用来诱.惑她的地方。 哼! 坏女人。 她暗暗腹诽姜娆,觉得姓姜的没有好东西,又为自己的“入戏”产生隐隐的担忧。 柴青不断提醒自个这是假的。 奈何姜娆的身子温温软软。 她在别的事上定力十足,唯独喜欢女人的那对大雪山,姜娆的算不得大雪山,只能说还没完全长大的大雪山。 可她是第一个主动送过来给她蹭的。 这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 起码在柴青这,她喜欢姜娆此刻充满矛盾性的端庄、放浪。 快要迷死她。 顶着‘未婚妻’的名分和光环,她嗔怒道:“怎么不回答我?” 她恼了,姜娆才意味深长地笑了:“柴柴,你知道你是怎样的性子么?” “怎样?” 除了自卑那点轻易不能提,姜娆柔柔慢慢细数她身上的特质:“傲慢、缠人、冷酷、还怕脏。” 所以春水坊的姑娘们再是如何的解语花也动不了她的心。 柴青能和人玩逢场作戏的游戏,前提那人身子是干净的,不能被男人碰过的。 她眼高于顶,是九州少见的大女人。 比男人强势,也比男人不讲道理。 因为道理都在她这边,她说天是黑的,天就不能白,她说地是土黄色的,就不准是黑色。 同理,她心血来潮折下的鲜花,也要保持被她折下的模样,不能被外人碰,碰了,她就如鲠在喉,用力遗忘,再也不会想起。 这样的人,除却有着别样的深切情意,只有死人在她心里是真正无瑕,配得上日夜惦念的。 所以她恋母。 也着迷地恋着那一口生来就注定得不到的奶水。 所以她也很坏。馋人身子,也馋勾魂的风月。 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不值得留念。 爱上她的人会很可怜,也很伟大。 深宫多年勾心斗角的经验用在剖析一个坏种的内心世界,属实大材小用,姜娆不由地想:春水镇的人们私下里喊柴青“瞌睡虎”,竟然是有因可偱的。 瞌睡虎。 打瞌睡时是软绵的猫,梦醒了是吃人的虎。 柴青一梦好多年,浑浑噩噩的,并没有醒。 鼻腔里的血不再流动,柴青吸吸鼻子,蹭奶的动作也停了。 这种感觉好怪。 像是一层她自个也没察觉的遮羞布被揭下来,她老大不情愿地朝姜娆挑眉:“说这么多,你是想当野男人的第不知多少位王妃?” 姜娆搂着她笑出声:“我又不下贱。” 不等柴青言语,她又道:“我只想当你的小老婆。” “……” 柴青眼皮一跳,心道:我已经有绛绛了,不会再要一位姜姜,况且你是姜王老不死的女儿,我只是来睡你,玩.弄你,对你使坏,你嘴再甜都没用。 她看着姜娆,转念又想:算了罢,这女人看着深情,也不过是与我玩玩。 “喂,小老婆?” 她持着不正经的腔调和人调.情。 姜娆喜欢她的不正经,神色怜爱:“我在这里呢。” 柴青深呼一口气,忽然道:“这样好没意思,你说得再好听,我也晓得这是假的,你在骗我。” 她萎靡地倚着姜娆。 姜娆临死之前与人谈一场虚情假意爱恋的目的尚未达成,柔声哄道:“那要怎样,你才觉得是真?” “这个嘛……” 柴青坏坏一笑,素净的脸蛋儿笑得像一只想偷腥的猫儿,她眨眨眼,嘴唇在烛光下显得红润柔软,唇形也甚是好看。 只是唇薄,总令人想到薄情。 “那得来点实际的。” 她巴巴地瞅着姜娆。 “怎样是实际的呢?”姜娆道她贪婪,又觉贪婪才符合坏种的名。 “你解开,我想看看。” 她目光灼灼,看哪儿不言而喻。 姜娆微愣。 “怎么,不愿意?” 柴青说着就要直起身,晾一晾这位美貌诱人的公主。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 姜娆眼尾携着冷淡风情,低头在她耳畔吹一口如兰香气:“太快了。” “太怎么了?”柴青耳朵一动。 “太快了。” “什么快了?” 她存心当个聋子,姜娆眼波横流,又气又笑,趴在她耳边:“进度太快了。” 难为一国公主放下矜持放下身段哄人,柴青自得其乐,调戏人上瘾:“我要你在我耳边喊一百遍截然不同的‘太快了’。” 她露出一口闪闪发光的小白牙,坏猫儿的尾巴快要翘上天。 姜娆不说一句话地嗔看她,她不为所动。 左右她是坏种嘛。 坏种哪有不占便宜的? 她要姜娆里里外外,要她整个人的全部都曾为她释放。 订婚宴可不是白办的。 姑姑的银子更不是白撒的。 她现在就是鹰,姜娆就是兔子,鹰见了兔子,剥层皮都是轻的。 别管这兔子是食肉的还是食草的,到了她身边,她怎么高兴怎么来。 柴青等得不耐烦:“快点!” 磨磨唧唧的。 快浪给我看! 软绵绵的小猫咪张牙舞爪叫嚣着,大有不同意就拆台散伙的娇悍。 姜娆冷淡惯了,观她如此投入,眉间门的沉静倏然散去,幻化出万种风情。 软糯的字眼噙在唇齿,来不及吐出,柴青就被她满是故事的眼神迷倒。 她咬咬牙,稳住心神,耳朵与脖颈红了大片。! 第24章 悲情人 莫名其妙的,柴青生出被欺负的感觉。 她想:难道欺负人的不该是她吗?怎就反过来了? 岂有此理! 更没道理的事还在后面。 姜娆的百遍“太快了”成了妖精的咒语,浓情的、暧昧的、冷傲的、不解风情的,一人百面。 听到最后,柴青出了一身汗,五指攥成拳,拳头搁在大腿,腿肚子发软。 有春风从姜娆的唇边溜走,她撩一撩头发,发尾扫过柴青颈侧,激起一阵战栗。 “还想听吗?” 她眼睛真诚,声音正经,全然不见之前的蚀骨。 柴青心尖上不停跳跃的‘小流氓’被女妖精要命地修理一顿,这会跳不动了,她偃旗息鼓,摆摆手。 那模样,活脱脱成了被女妖吸食生机的柔弱书生。 姜娆望着她笑。 “该睡了。” 夜幕沉沉,柴青睡外屋,姜娆睡里屋,窗外星星缀满苍穹,某只坏猫儿躺在小榻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喊道:“姜姜。” 姜娆睡眠浅,昏蒙的睡意在听到这句话后自然而然散了,她睁开眼,长睫眨动:“嗯。” “嗯”是几个意思? 柴青侧着身:“要听睡前故事吗?” 姜娆身子躺得笔直,手臂从被衾探出来,手掌交叠在小腹,她想:若没这声喊,她或许已经睡着了。 “什么故事?” “狐妖和书生。” “不感兴趣。” 柴青略略寻思:“那……长着九条尾巴的毛茸茸和上京赶考的女书生?” “……” 没听到反驳的声音,大抵是有点兴趣了。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裹着铺盖卷跑进内室,被褥随意地扔在床前的一臂之距,放好枕头,她人躺上去。 姜娆失笑:“你就不怕后半夜人头落地?” 柴青笑得牙不见眼:“你尽管来,保不住项上人头,那是我该死。” 上次是她想到绛绛,所以走神。一次走神,哪能次次不要命? “还听不听了?” “听。” 姜娆自在地躺在大床,月光顺着花窗缝隙流进来,她侧着身,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道影。 柴青四肢纤长,人也瘦俏,躺在被卷里不大显眼,夜晚她的声音也好似春日里的流水,不急不缓地淌过耳畔,带着些许清润快活—— “故事发生在百年前的小镇,有一年方十七的书生背着书篓经过,书生生着一张妩媚的脸,不像男人,她也确实不是男人,而是背负血海深仇的女子,王是她的仇人。 “此行上京赶考,她为的就是踏入官场,成为王的亲信,伺机报仇。 “彼时,她还没有成为官场上的巨擘,她还年轻,满腹学识,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星月温柔,柴青的声线漫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冽,看着那团模糊浮动的影,姜娆神色渐迷离。 “梨花镇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在遥远陌生的年代,镇子里发生过许多妖精吃人的惨案,书生不信邪,孤身踏入小镇,被拉入一场旖.旎幻境。” 她故意停顿几息,问:“你还在听吗?” 姜娆打了个呵欠,上下眼皮打架:“嗯。” 又嗯。 柴青裹着被子跳到她床前,掀开床帐,狭长的眼睛不错眼地瞅着困美人:“姜姜,认真点嘛。” 轻轻软软的声音像一块白糖糕,甜到人心坎。 姜娆看不清她,玉臂抬起,去摸她的脸。 柴青任由她摸完脸再摸嘴唇,自个蜷在床前盘腿坐下,开口不经意含了那段细长的指。 夜里的氛围很好,无人打扰,姜娆抽回指节,一点点摩挲潮湿的指尖。 女书生和狐妖的故事仍在向前发展。 “狐妖是擅长迷惑人的大妖,尾巴越多,功力越深,刚好,她有九条尾巴,只差合适的契机就能立地飞升。 “别的妖日子过得充实,不是引诱良将,就是祸害江山,九尾也想尝尝游戏人间的滋味,于是在幻境里,她拉着合眼缘的书生做了九世的夫妻。 “幻境里的每一世都真实地让人心动,书生无心,狐妖动心。再回头,已是红尘滚滚,抽身不能。” “是个傻子。”姜娆道。 柴青笑了:“还是万狐窟里的头号大傻子。修成九尾太难,是以天道眷爱下九尾狐无需渡劫,哪成想她为自己设了一道情劫。 “狐妖多情,书生寡情,九世情缘结束,幻境照入现实,秋叶仍要上京赶考,离别之日,九尾赶来相送。 “秋叶背着行囊不看她:你走罢,此生不再相见。 “九尾失魂落魄地走了。 “年后,秋叶成为王的左膀右臂,杀王之心不死。然而王不是那么好杀的,人间的兵器杀不了为天道庇佑的君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晃十年,秋叶十岁,心机深沉,相貌姣好。 “某次南巡遭遇杀手,千钧一发之际,万象定格,九尾踏着步子朝她走来,亲手折断欲刺入秋叶胸膛的长剑。 “一别十载,九尾的情意不变,秋叶却变了,年少的热血冷却,唯余仇恨在血液里叫嚣,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利用九尾,为的是向她讨要‘天上剑’。 “人间的利器杀不了王,能杀王的唯有天上来的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不仅要杀王的今生,还要斩去他的来世。 “能做到这点的,天地间仅此一只送上门来的九尾狐。” “她去求她了?”姜娆坐起身,没多少温度的眸子在夜里闪着寒光。 柴青轻哼:“是啊,她假意与九尾修好,陪她同吃,与她同睡,做尽恋人间的亲密事,为此,她忍耐了两年。 “两年后,九尾应下她的恳求,答应助她一臂之力。杀王的前一晚,秋叶搂着九尾折腾大半宿,恩恩爱爱,你侬我侬……” “这就不必说了。”姜娆语气不大好。 柴青摸着黑勾她手指:“好罢,一觉睡醒九尾不见踪影,一把仙剑悬挂在墙壁。 “秋叶图谋得逞,仰天大笑。日后,手起剑落,王的人头滚落在她脚前。 “蛰伏十五载,大仇得报,秋叶发疯似地跑出王宫,她要去找她最爱的女人,要在她怀里痛哭流涕乞求原谅。 “推开小院的门,庭院冷冷清清,她藏了多年的小妻子不见了。 “她找遍所有的地方,没找到人,还是下人在后厨抱出一只被抽去脊骨的狐狸。 “狐狸浑身是血,往常蓬松的大尾巴失去光泽,秋叶认出九尾的原身,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走远点!你这该死的妖怪! “她喊她妖怪,狐狸伤心欲绝,没几日就死了。” 姜娆沉默抿唇:“然后呢?” “然后……”柴青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眨眼二十年过去,二十年间,秋叶遍寻山河都找不着她藏起来的‘娇’,她把她弄丢了。 “又一年,她回到与狐狸相遇的小镇,一名道人手持拂尘找上她:怪哉,你的姻缘线怎么断了? “秋叶不解,更不忿:你这道人,休要胡言! “道人说,我没有胡言,你的姻缘线确实断了。她指着秋叶小拇指:你最爱的人已经死了,别再找了。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秋叶疯了似地破口大骂,道人坚持己见,末了问她:发生何事了?能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吗? “那夜秋叶抱着酒坛子和她讲述那段孽缘,她为了讨好一只狐妖,舍弃自己的发妻,离开前她恳求妻子等她,等她报了血海深仇再与她做一对红尘眷侣。 “妻子很爱她,仗着这份深爱,秋叶狠心离开她,投入另一个傻女人的怀抱。 “王死了,她的发妻失踪了,狐狸香消玉殒。 “道人眼神闪动,犹豫半晌,迟疑道:你身上有妖气。 “道人走了。 “秋叶喝得酩酊大醉。 “酒醒,她茫茫然看向远方,春天来,梨花开,秋叶在梨花树下哭瞎眼。 “路过的行人见她哭得伤心,好奇问:你哭什么? “秋叶又哭又笑,语无伦次:我瞎了眼,我瞎了眼…… “行人只道她在哭自己的瞎眼,遗憾这人竟是个瞎子,叹息着走开。 “寒来暑往,又十年,老得不成样子的秋叶成了镇子有名的瞎婆婆,穿着白衣的女道再次出现在她面前:你后悔吗? “白发苍苍的秋叶拄着拐杖坐在小院发呆,不知过去多久,她摇摇头,嘴唇颤抖:不。 “再来一次,她的选择不会变,哪怕做决定的那一刻会比当时痛苦千万倍。 “漫长几十载,秋叶不悔,于是金光暴涨,道人立地飞升。” “没了?” 柴青干巴巴道:“没了。” 姜娆抹去残留在眼角的泪,重新在床榻躺好:“这是你编的还是?” “现编的。”她笑:“秋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骗子、瞎子,好在死了一回,九尾活明白了,抛弃这个负心女,决意成仙去了。” 她用了大篇幅的叙述来论证秋叶的活该,姜娆听她在耳旁絮絮叨叨,蓦的起了一念—— 真有趣,春水镇的坏种骨子里还是个心里下着雨的悲情人。 柴青夜里不睡躺在铺盖毫不客气地批判秋叶的傻、坏、瞎,姜娆心血来潮问道:“倘若她悔了呢?” “不可能的。” “为何?” “因为宿命。她若悔了,这故事就毁了。” 坏先生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秋叶不能悔。 她要坏到底。 也要可怜到底,可悲到底。 姜娆兀自品味一番:“睡了。” 柴青握着她的手不放:“不再聊一会么?” “困了。” 柴青趴在床沿直勾勾盯着她,姜娆不受她影响,没多久,呼吸清浅平稳。 讲完故事的柴青口干舌燥,起来倒了杯温茶,茶水入喉,浑身一个激灵,更无睡意了。 她想,这世上哪有不肯成仙也要死皮赖脸赖着负心女的傻姑娘啊。 九尾从前是个傻的,后来去了一命,脑子就醒了。 她又想,愿意为她服药自尽的绛绛也是傻的,活着难道不好么? 像她一样,她最怕死了。 漫天的孤独感充斥而来,柴青感到无措和慌张,摇晃睡熟的人:“姜姜,醒醒,醒醒!” 姜娆被她吵醒,忍着拔剑的烦躁:“何事?” 柴青委委屈屈地缩在那:“别睡了,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第25章 太漂亮 天明,姜娆眼下蒙着一层淡青,神魂仿佛去了天外,直到客栈有了声息,晨光顺着窗缝溜进来,她眨眨略酸涩的眼睛,神情闪过一抹不自在:“看够没?” 柴青初识没听清,呆愣一瞬,挠挠头,没把头发捋顺,反而在发顶捣出两根呆毛。 呆呆地,像一只傻乎乎要被端上饭桌的呆头鹅。 姜娆大度原谅她的无礼,一夜过去,至此了无睡意,她声调上扬:“嗯?” “哦哦!”柴青恍然大悟,趴在床沿的上半身直起来,瓮声瓮气地:“看够了,你要接着睡吗?”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 “应该……可以罢?” 这人好似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左右她身上也不止这一点令人感到奇怪了。姜娆着了单薄的寝衣,拢一拢锁住热度的被衾,一声叹息:“要起来了。” “不睡了吗?” 柴青伸手扶她。 姜娆兴致缺缺,赶人去打水,好供她梳洗。 天光大亮,冬日的风直直往脸上刮过来,柴青揉揉发皱的脸,感叹这假人皮又该换新,走出一段路,她回头一顾。 自然没瞧见什么可入眼的。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 哪怕想念绛绛,也不该丢了魂似地看了姜娆彻夜。 姜娆也奇怪。 就这么放纵她,毫无公主的架子。 订婚的威力……就这么大么? 闹得她现在心慌慌的。 长大以后,除了姑姑毫无道理地包容她的任性,又多了一个。 柴青不敢胡思乱想下去,省得彻头彻尾的坏人没当成,当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烂人。 她走后没多久狸奴叩门进来,端着打好的井水伺候主子净面,看清姜娆那张倦容,她心底一惊:“公主是没睡好吗?” 姜娆接过巾子盖在脸上,仰头坐在圆木凳,脸上的疲惫被热毛巾带走,她轻声笑出来:“不睡也有不睡的好。” 狸奴听得一头雾水,思忖她又与柴青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这发展让她惊心。 “狸奴,你说什么样的人才会甘愿为别人去死吗?”狸奴认真考虑一会:“必定是爱极了对方,才舍得付出性命。” “柴青昨晚和我讲了一个故事。” 姜娆记性很好,口才也不错,狠心绝情的女书生与九尾的故事在她口中娓娓道来,狸奴慢慢听得入了迷,谨慎猜测:“书生藏起来不为人知的发妻,是那只狐妖?” 她看着公主似笑非笑的神容,忍不住皱了眉头:“若九尾真是秋叶的发妻,那她也太傻了。” “哪里傻了?” “哪里都傻啊,九尾当狐妖的时候与秋叶在幻境做了九世夫妻,出了幻境,她自个陷在其中无法自拔,殊不知她爱的是在幻境里与她生死与共的书生,而不是现世一心报仇不择手段的秋叶。秋叶也是,她——” “她怎么?” 狸奴小声道:“她也傻,她不爱真实的九尾,却爱九尾十年如一日幻化出的假象,她爱她的发妻,将人偷偷藏起来。她的爱不纯粹,因为她的爱是在恨之后,大仇得报以后她才能给发妻全部的爱。” 两人都是又傻又可怜。 九尾爱幻境里面与她长相厮守的秋叶,秋叶爱狐妖变成的小妻子,九尾用她的脊骨做了杀王的‘天上剑’,又用她的‘死’,给了枕边人致命一击。 到最后,秋叶不悔,侥幸活下来的九尾才分清现实和虚幻。 勘破虚妄,得道成仙。 “九尾不是为秋叶死的,她是为她自己。”姜娆有感而发。 正如当年在渔阳宫她肯服下那枚毒丹,也不全是为了坏胚子。 哪怕如今的坏胚子早成了她心尖无法割舍的美梦,但十岁的绛绛,怀揣着懵懵懂懂的喜欢和有朝一日嫁给对方的奢望,没那么多爱得死去活来的凛然大义。 她肯服下毒丹,是她不想活了。 活着太累,太苦,像一个笑话。 她活着,娘亲就没法好好活着。 她活着,就会成为姜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一死了之,既能救坏胚子一命,还能逃避这荒谬的世道,何乐不为? 姜娆眼睫润湿,笑容愈发淡薄:“情情爱爱,全是用来蒙骗痴人的,不瞒你说,八年了,短短八年,我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狸奴大气不敢喘。 柴青端着清水进来时,姜娆已经梳洗完毕,见用不到她人,她钻入房间的地道,一溜烟跑没影。 “欸?跑什么?”狸奴自言自语。 姜娆看了眼某人消失的方向,唇角微翘:“大概是害羞了罢。” “害羞?!” 狸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春水坊,柳眉围着仓皇逃回的坏侄女啧啧称奇,一手揪着柴青红得出奇的耳垂:“哎呦青青,快告诉姑姑,她怎么你了?” 幸灾乐祸的口吻毫不掩饰,柴青顾自羞赧,怒瞪她露大腿的好姑姑:“姑姑这话说得没道理,她一介小女子,能怎么我?” 姜娆是小女子,她是大女子,柳眉被她逗笑:“说大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姑姑!” 柴青救回受磋磨的耳朵,一头扎进姑姑怀抱:“姑姑教我做情场浪子!” “浪子?” “浪、浪.女也行?” “……” 姑侄俩四目相对,柴青倒霉地挨了一巴掌,躲也不能躲,嘟着嘴:“你打我做甚?” 柳眉推开这爱占便宜的小混蛋:“有本事你打回来。” “打屁股行吗?” “……” 合欢宗的妖女可不是任人欺负之辈,和她比,柴青道行还是浅,柳眉媚眼一抛:“穿着衣服打,还是脱了?” 柴青脸上神情崩裂,抱头求饶。 论无耻,她远不及姑姑。 柳眉得意地哼着小曲:“坏东西,欺负不过人家公主,跑我这发的哪门子疯?” “谁说我欺负不过她?”柴青一脸忧郁:“这不是头回干给人戴帽子的事,手生。” “不行就是不行,扯什么手生?” “谁说我不行了?没试过怎知不行?”她耷拉着脑袋:“她眼睛太漂亮了,好像我的绛绛……” “那是谁?”柳眉拿眼觑她。 “我说胡话呢。”柴青说漏嘴就不肯再提,脚底抹油:“姑姑,我先走了!” 跑得比风还快。 柳眉站在窗前若有所思,须臾磨牙:“小坏蛋,果然有事情瞒着我。”. “你回来了?” “嗯。”柴青抄着手溜溜哒哒地跟在狸奴身后。 狸奴在火炉房里照看公主的洗澡水,被跟上几个来回,杏眼圆睁:“你烦不烦?” “不烦!” 理不直气也壮。 狸奴被气笑:“说罢,意欲何为?” 柴青看了眼锅里烧着的热水,嘿嘿一笑。 一刻钟后,假厌奴挑着两桶热水往公主房间走。 “公主,水来了。” 姜娆坐在窗前一怔:“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柴青关好门,煞有介事地两手在腰间一叉:“我来服侍你沐浴。” “你来?” 她笑意盎然:“你以什么身份?” 柴青上前几步,声音不稳:“未、未婚妻呀。” 姜燕两国是打算议婚,还没进行确凿的流程,是以这婚事能不能成还在镜子里。 而她先下手为强与姜娆办了订婚宴,小镇里好多人都能为她做见证,这不比燕王那个老男人靠谱? 靠谱的柴青挺起胸脯,藏在胸前的棉花捂得她心口热热的。 她想,姜娆为她一句话觉都不睡也要满足她的要求,不管真情假意,她拿出了诚意,柴青怎么着也要回馈一二。 她打算做姜娆的搓澡婢。 搓着搓着,也有搓到床上的一天。 不能再拖了。 早点把人搞到手,她就又能做回自由的柴青。 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姜娆天生丽质,不睡觉的比睡了觉的气色更好,她放下书卷,曼曼娆娆地起身,围着柴青踱步。 女人的体香不断往鼻腔钻,柴青自个也是香的,但香和香不一样。 姜娆的香带有非常浓烈的蛊.惑性,至纯至妖,否则才及笄的她阵前一舞不会令两国止戈。 “你急了呀,是怕爱上我吗?” 柴青的头摇成拨浪鼓。 这是万万不行的。 她心里只能装着一个绛绛。 两桶滚烫的水倒进半人高的木桶,柴青肩上搭着白毛巾,木头桩子似地杵在那,两只眼睛看东看西就是不敢看赤足素衣的美人。 姜娆不欲笑话她,抬腿朝她走来,裙摆扬起,如同活在仙境里的人物。 “你可不要后悔。” “快点!” 柴青低声催促。 姜娆好心情地笑起来,看她一眼,玉手搭在衣带,轻轻一扯,白衣坠落。 簌簌声不停响起,柴青小脸红扑扑的,想看,又担心失态,尤其怕对上那双清澈潋滟的眼眸,像是在绛绛眼皮子底下做坏事一样。 美人衣襟半褪,含笑喊道:“柴青?” 柴青应声抬头。 呆滞片时,鼻血老实地淌下来,滴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细碎的花。 好嘛。 是她一直以来低估这位公主了。 姜娆看着不似柳眉、厌奴那样的好本钱,可解了衣裳,胸前沉甸甸的妙俏分量,照样不俗。 比她想象的大了点,比她理想里的小了点。 再一看,一抹殷红若隐若现。 柴青喉咙一动,热雾熏着,脑门凝出细汗。 她看得走不动道儿,脚下生根,姜娆漫不经心地经过她,手腕被攥住。 “怎么?” 她笑吟吟看过来。 柴青握着那段皓腕说不出话,嗓子眼发干。 两人的对视持续片刻,感觉到冷了,姜娆踮起脚尖亲在她眉心:“一会再好好看。” 内室落针可闻,柴青看着她,只觉自己所有的弱点都被这女人掌握在手,偏偏还反抗不得。 毕竟谁不喜欢人美奶大的姑娘? 尤其是姑娘的奶不仅不小,还白。 奶白奶白的。 她就是个俗人,俗不可耐。 白帕子拧成细条堵在鼻腔,好不容易止了血,柴青手心冒汗,软着脚好好当她的搓澡婢。 姜娆一言不发地坐在浴桶,雪白的美背晃了身后之人的眼。 听着那渐渐急促的呼吸,她尤不满足地翘起一条细腿搭在桶沿,柴青倒吸一口凉气,压根不知往哪看。 恨不能生出八双眼,好好看个够。 又想捧着那对美足细细观赏。 她觉出自己的变态,蓦的低头,头晕眼花。 姜娆冷淡瞧着水面上的倒影,分明是再脆弱不过的坦诚姿态,她的神情却告诉柴青,她仍然是不可招惹的。 招惹了,就要付出代价。 这代价可能是死。 但为色所迷的人哪会想那么多呢? 柴青指腹一寸寸拂过白皙的肌肤,视线定格在那扇蝴蝶骨,姜娆慢慢闭上眼。 “都给我围起来!” 荣华气急败坏地领兵而来,掌下是现出一半真容的厌奴,假人皮狼狈地挂在脸上,以至于她的惊惶也有了滑稽的意味。 “小贼!滚出来!” 隔着一扇门,呼喝声起,外面布下天罗地网。 姜娆眸色深沉,眼底闪过不悦的情绪。 柴青垂涎地看她两眼,音色沙哑:“好难过,被发现了。”! 第26章 就很妙 驰骋疆场的荣华再是她眼里的窝囊废,那也是姜国能排名前十的将军。 是人就有破绽,破绽被逮住,失望的不止是柴青一人。 姜娆翘在桶沿的那条腿很快收回,绝色的容颜流露出浓浓的倦怠,她靠着手臂的支撑不做迟疑地从水中站起来,身材好得身为女人的柴青也羡慕,长腿细腰,凹陷的腰窝实在是在要她的命。 她稳固塞在鼻腔的碎帕子,取了挂在屏风的长衣裹住出浴的美人。 “别冻着。” 她朝那白雪皑皑的山峰看去。 大雪掩红梅,惊艳非常。 姜娆冷笑着迈出浴桶:“烦!” 柴青牵着她的手,贴心道:“那我帮你打死他。” 这一刻她是真的对荣华起了杀意,谁教他早不来晚不来,非赶在她好事将成的前一刻。 她魂儿都要没了,只差和姜娆泡个鸳鸯浴,再搂着到床榻厮混了。 长衣被水浸湿映出公主的好身形,柴青眼神没法从她身上移开,好话说了一箩筐。 门外的叫阵声声势愈大,她强忍戾气冲姜娆笑笑,姜娆手指勾着她下巴索吻,缠缠绵绵的吻结束,她又恢复天人般的冷漠:“他还不能死。” 便是死,也不能死在护送她和亲的半路。 柴青表示懂得,不能打死,那就打半死好了。 她色心未褪,荣华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地袭来,大有再不出声就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柴青依依不舍地握住公主不盈一握的柳腰,下颌搭在她肩膀,深深吸了一口女儿香:“我要走了。” 相识至今,她在姜娆身边的时间门认真算起来并不长,还以为能假扮厌奴到功成的那一天,她观察美人的细微表情,发现姜娆对她的离开并没有她所想的不舍,登时又气又恼,狠狠在那隆起的雪团一捏,姜娆吃痛地蹙了眉。 柴青一阵风地退出安全的距离,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握,似在留恋方才的触感。 她扬眉坏笑:“真软。” 姜娆抿着唇,眼角微红,刻意侧过身不去看她的脸。 “我走了。” 这次她没选择从窗子逃走,而是大大方方打开那扇门:“好你个荣华!” 一声厉喝,荣华持着红缨枪就要与她缠斗。 柴青足下一点,身子飞出三丈远,落到空地与这位青年将军交手。 客栈被兵士围得水泄不通,这里发生的变故外人并不知情。 姜娆披着长衣,又在长衣外裹着厚重的大氅,窗子推开,她看到柴青赤手空拳地与人搏斗。 “公主,小心风寒。” 狸奴诚惶诚恐地站到她身侧,劝说她关上花窗,姜娆不为所动。 红缨枪裹着锋芒迅疾而至,柴青腰身下弯,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像只穿破风浪的燕子灵活地避开所有杀机。 她折了一根枯树枝。 枯枝对上利刃。 暴涨的内力喷涌而出,荣华不敌,退出十几步,十几步后,脚下青砖断裂。 他咳嗽一声,喉咙里泛起腥甜:“你究竟是谁!何人指使你对公主不利?说!你是不是刺客盟的人?!” “我是你祖奶奶!叫声祖奶奶听听?” 这声音年轻而清脆,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听着听着,姜娆笑出声:“你说她是不是不知死活?” 狸奴不敢答。 千名精锐将客栈包围起来,除了荣华,另有几位将军坐镇,柴青不思量夺命狂奔,反而大胆地迎上来,姜娆闭着眼吹风,胸前胀胀的。 就在不久之前,柴青在这上面没留情地捏了一把。 捏得她隐隐泛痛。 又有点难言的刺激。 何人敢对一国公主这般? 也只有春水镇的坏种了。 窗外的打杀声热热闹闹,伴随着荣华的暴怒和柴青的嘲讽,姜娆抱臂在怀:“关上窗罢。” “公主不看了?” “不看了。” 没人观战,打得再漂亮也没意思,柴青眼尖地望见那扇关闭的窗,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愫,再看冲上来的荣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眸子眯成一条线:“你该死!” 一枝劈下,硬生生地使出百斤大刀才有的磅礴厚重。 荣华正儿八经一流末等高手,哪怕放在江湖也是一号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这样的人对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贼,应当很简单地拿下,可结果让人骇然。 被姜王赋予厚望的将才没接下这一招,虎口震得没拿稳手上的兵器。 哐当一声! 红缨枪砸在地,柴青一掌将人拍飞。 “将军!” 荣华成了倒飞出去的破布娃娃,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宗、宗师?!” 众将哗然! 宗师?! 九州哪来的这么年轻的宗师? 这个节骨眼没人去质疑少将军荣华的判断,兵将们自发组成一道人墙:“一起上!” 内室,姜娆背对着窗,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的动静少了,她问:“谁赢了?” 狸奴匆匆跑出去,又睁圆眼匆匆跑回来:“不好了公主,荣华将军他——” “死了?” “没死……”狸奴白着脸:“公主,您自己去看罢。” 姜国千名的精锐、数位将军,一齐出手也没留下那人,不光如此,荣华身受重伤,肋骨被打断几根。 柴青说到做到,把人打得半死,拍拍手,不费力气地从天罗地网里突围出去。 那叫一个潇洒。 普天下唯有宗师方能有如此作为。 二十岁的宗师。 姜娆看着再度呕血的荣华,问众将:“她很厉害?” 众将面白如纸,坐在下首的宋将军站出来解释:“公主有所不知,九州宗师七十二,半数投身江湖,半数投效王室,姜国今时也不过有六位宗师。” 每一位宗师都是逆转战局必不可少的杀器,然能人性怪,想要收服无异于难上加难。 “宗师之上有大宗师,是存在传说中的大能,等闲不可见,据我等所知,这么年轻的宗师,实在是闻所未闻。” 遑论见了。 这一见,荣华半废,半年内不能动武,随行来的千名精锐折损一成。 他们很想问一句公主是从哪里招来的这般年轻的宗师,却没那胆子。 荣华眼珠子转动,被打得半残还不忘处置卖主的厌奴。 宋将军出声道:“把人带上来。” “且慢。” “公主这是何意?” . 正月里飘小雨,雨丝淋在头发,路人眨眼的功夫,柴青走进一道小巷,再出来,便是小镇人尽皆知的坏种。 她顶着厌奴的脸在客栈大闹一通,闹也闹了,现下无聊至极。 抄着手走到一处拐角,耳朵被人揪住。 柳眉恨得牙痒痒:“你能耐了是不是?天底下数你厉害是不是?你给我过来!” 再是九州闻所未闻的年轻宗师,也架不住姑姑拧耳朵。 走到春水坊,进入花魁的闺房,柴青右耳疼得没了知觉,泪眼朦胧着:“姑姑,你把我耳朵揪没了?” “……” 柳眉一巴掌拍在她后背:“耳朵还在呢!” 柴青气不过她的粗鲁,才得解脱,拿后脑勺对人。 她感叹自己命苦,被人喊了十几年的坏种,难得真要坏上一次,先有荣华捣乱,后有姑姑这一顿修理,坐在这她压根没想明白哪里惹着这位妖女了。 “你还不服气?”柳眉压着喉咙:“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你?闹那么大动静,现在好了,春水镇来了一位宗师,过不了几天,消息都能传到燕王耳里!” “传就传,我怕他吗?” “好,你不怕。” 柳眉独自生闷气。 柴青揉揉耳朵,痛意稍缓,她赔笑道:“姑姑,姑姑?” “我一介妖女,哪配得上当柴姑娘的姑姑。” 啧! 惹毛了她,少不得要伏低做小,柴青蹲着身子为她捶腿:“姑姑这话说得,没有姑姑,哪有柴青的今天?我知道姑姑是不想让那些人注意到我,毕竟我是那谁的女儿……” 她嘿嘿笑:“可我也不是藏在地沟里的老鼠,便是我站出来说我自个是谁,也得有人信啊。” 柴令的女儿,少说也要有英雄气概,她不是英雄,她顶多是个混蛋。 二十岁的宗师又怎样? 照样没法为爹爹报仇,为师父报仇。 也救不回她的绛绛。 柴青早认命了。 她这辈子都做不得力挽狂澜的女英雄。 “怎么又在妄自菲薄?”柳眉看不惯她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儿,不想和她计较下去,省得未老先衰。 “说说,荣华哪里惹你了?” “我单纯地看他不顺眼。” 就他背地里看姜娆的眼神,就足够他死一万遍。 柴青沏杯茶,一杯给姑姑,一杯给自己,浅浅嘬了一口茶水,眼睛弯成月牙,又在想握住一团热雪的触感。 雪融化会变成水,饱胀的水团锁在五指下,冲不出来,溢在指缝,引着人顷刻沉沦。 就很妙。 她一脸春.情,柳眉想了想,大抵是懂了:“他搅了你的好事?” “顶多再费些心思。”柴青摸着下巴:“姑姑,送我些好东西?” 姑侄俩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柳眉一指点在她眉心:“小混蛋!” . 宗师大闹泰安客栈一事根本瞒不住,短短半日,春水镇的百姓都在议论此事。 众人没见着具体情景,只能以讹传讹,是以柴青走出门随意听上一耳朵,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若她不是当事人,估计也离谱地信了。 “是位女宗师?” “是啊!女宗师,年轻得很!九州新冒出来的天才,就是不知为何会找上姜国公主……” “还能为何?姜国公主美啊!公主之美,宗师也逃不过拜倒裙下的结局。” “据说这位宗师是公主的情人,此次前来为的是抢亲,喏,通往青阳县的石桥也是她弄塌的!为了蛊.惑公主随她离开,不惜扮作侍婢留在她身边,怎奈公主大义,不肯为一人幸福弃家国不顾。” “真是令人唏嘘啊……” “她还打伤了荣华将军,惹得公主大怒,公主一怒,宗师这才黯然离去……” “也是个痴情人,不愧是宗师,谈情说爱都比咱们有魄力。” “……” 九州尚武,等级森严,一流高手与二流高手的差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无法跨越,而二流高手,已经能够做大门派招揽的客卿。 若说一流与二流隔着一座穷极一生也难以翻越的高山,那么一流高手与宗师之间门,便是实打实存在一道望而生畏的天堑。 理解了这些,再去思考柴青此人,姜娆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她赌柴青一定还会来。 她若不来,和亲的这条路委实无趣。 姜娆怀里抱猫,猫儿粘人地舔舐她的手指,狸奴被她赶去照顾受伤的厌奴。 哪怕荣华与其他几位将军咬定厌奴与宗师联合企图破坏和亲大业,有姜娆护着,姜娆睁眼说瞎话,其他人也奈何不了她。 门外俱是看守的兵将。 房间门内,地砖下传来轻微的三短一长叩击声,姜娆立时回眸。 柴青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仅以口型道:“私奔?” 姜娆眼睛一亮。! 第27章 落成雨 星月是夜晚天然的装饰,昏暗的地道里,柴青双手抱着她的豪华猫窝,猫窝里是呼呼睡大觉的‘大善人’母女,身后是神采飞扬的姜国公主。 来时只是想一想,也没真打算把人拐出来,可现实比她想的还刺激——姜娆,真就跟着她跑了。 姜娆这个疯女人啊。 柴青在心里叹了又叹。 ‘私奔’都不忘带着她的猫儿。 坏猫儿揣着好猫儿,撩起的长发擦过九州第一美人的肩,冗长逼仄的地下通道,一次只能容许一人经过,姜娆亦步亦趋地跟在柴青后面,望着那道模糊不清的背影,忽然莞尔:“我们这样走了,天下不会大乱罢?” 试想一下,和亲的公主在燕国境地内被拐跑,哪怕拐人的是九州最年轻不可测的宗师,燕王咽得下这口气么? 燕王咽不下这口气,燕国的军队势必要出动,以一人之力对抗数十万雄狮,便是大宗师亲来,也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况且姜娆是姜国的公主,是世人眼里姜王捧在掌心的明珠。 明珠失窃,好面子的姜王不会罢休。 一下同时牵扯两国,哪怕到不了天下大乱的程度,局面也不会多清明。 柴青一听这话就晓得这位公主在调笑,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笑得出来? “乱就乱罢,我的姜姜开心最重要。” 多么不负责的情话,姜娆却乐意听。 她左手掌着烛火,火苗微弱,有熄灭的征兆,她弯了弯眉:“骗你的,我只和你出去玩几天。” 哪怕她狠下心来不顾姜国百姓的死活,也不能放着娘亲在姜王宫做被人指指点点的罪人。 心有牵挂便是如此,做任何事都不能如意。 她不愿想太多,眉眼轻抬,又恢复刚出来时的雀跃。 十八岁的姑娘,鲜艳娇嫩的年纪,柴青禁不住回头看她,姜娆细长的眉弯弯,笑得怎一个天真快活? 恰似飞出金丝笼的雀鸟,尚未走远,只是振翅,就欢喜地不能自已。 柴青心道:这会她总算像十八岁的小姑娘了。 平日里寡着一张脸,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冷淡矜傲,极有王室公主的派 头,但想来那样的姜娆是不如现在开心的。 看啊,她开心地快要从地上跳起来了。 她也果然跳了起来。 柴青稳住身形,抱着猫窝笑出声:“幼稚。” 姜娆耍无赖地抱紧她脖子,趴在她不算宽厚的脊背,娇嗔道:“快走!” 赶紧离开这儿! 她不想当姜国公主了。 起码‘私奔’的这几天,她只想当她自己。 美人的香气不甘寂寞地萦绕着柴青,柴青地地道道的坏种,她姑姑柳眉嘴里让人爱恨交加的小混蛋,这会竟没了欺负人的绮思,满心眼里想着——这样的姜姜真不赖。 比起她令人厌烦的王室公主做派,柴青更喜欢一言不发搞偷袭窜到她背上的姑娘。 她心肠顿软,眼眉多了一缕柔和。 “别乱动,不然扔了你。” “你扔。” 姜娆玉臂圈着她脖颈,清雅温热的气息扑在这人后颈,柴青偷偷打了个寒颤,脊梁骨激起一阵酥麻。 “再闹就在这里要了你!” 声音恶狠狠地。 姜娆环顾四围,没等她开口,烛光倏然熄灭,眼前一片黯淡,她搂紧柴青:“不好罢,这里这么脏。” 柔柔软软的腔调,尾音拉长,勾勾缠缠地。 感受着背上的温软,柴青也觉得不好。 要说勾最会勾人的,她见过最厉害的是合欢宗的首席妖女,柳眉一身媚骨,一道眼神都能勾得男男女女为她痴狂。 十五六岁的那两年,她几乎是在女人的勾.引里快速长大,坏先生见多识广,所以写起风月来很是拿手。 可姜娆和柳眉终究是不一样的。 见着柳眉的身子,柴青顶多红红脸,却不会不做人地想占有。 见过姜娆的身子,她日日夜夜都在为此煎熬。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想把这一生能想到的坏都发泄在她的每一寸。 从前最会勾人的是姑姑柳眉,认识了姜娆,姜娆成了最会的那个。 柴青呼吸微乱,单臂托着不轻的猫窝,空出来的那只手往后挪移,落在美人挺翘的臀。 她走了一路 ,也摸了一路,指缝渗出汗,脑袋里晃荡的全是妖精打架的画面。 这条道走到尽头,连通的是她在穷极巷的小破茅屋。 “到家了。” 昏暗中姜娆看不清她脸,落地时腿是软的。 柴青一手扶在她腰,小心翼翼道:“没事罢?” “没事。”顺势倚在她怀里缓了一时半会,姜娆退开半步,仰头看着上方。 猫窝被放下来,柴青提议:“我抱你上去。” “嗯。” 辨不清她话里的情绪,柴青靠着那双能夜视的眼睛,只看到姜娆红透的耳根,她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肚子,轻轻松松地把人抱起来。 起先搂住的是腰,再往下是臀,姜娆嘴里一直在喊“够不到”,柴青颤颤地抱住她的腿,被她身体里散发的香味迷得找不着北,忘记不远的地方摆放着木梯。 “够着没有?” “够着了。” 话音刚落,顶在头顶的地砖被推开,丝丝缕缕的月光无声蔓延在静悄悄的茅屋。 柴青将人送上去,自己抱着猫窝一个纵身飞上来。 灯芯点燃,陋室有了光。 猫窝的门打开,大善人睁着圆溜溜的猫眼东瞅西瞅,不忘打个哈欠,姜娆通红的脸映入它眼帘,单纯的大善人不懂成人间门的拉扯暧.昧,低下头为它的宝贝闺女舔毛。 想着暗地里做的那点事,柴青掌心兀自发着热,头回领人到她的小破窝来,她搓搓手,佯作大气:“喏,这就是我的家了,怎么样?” 破破烂烂的。 姜娆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可因着这是柴青住的地方,她微微一笑:“旧了点,不过还好。” 她不挑剔没准柴青会觉得难为情,她挑剔起来,柴青那点别扭的心思便散了,哼了一声:“旧才好,怎么,住不惯?” “住得惯。” 三个字,她说得无比认真,眼睛也亮晶晶的,含着温柔。 柴青喉咙发痒,狼狈逃开:“我去给你铺床。” 姜娆视线紧随着她,那点子温柔散尽,她扬起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看久了,这间门屋子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破,起码干干净净,桌上没有尘 ,想必又是她的那位好姑姑在细心照料。 “姑姑不打算离开春水坊吗?” “她呀,她有她的想法,我管不着。”柴青背对着她,手拍打在厚实的棉被,棉被竟也是新的。 她默默感动片时:“今晚先住这,住不惯的话,明日再搬去盈回巷。” 盈回巷是她用稿酬置办的新居,两人的订婚宴就是在那办的。 穷兮兮的坏种,陡然买了一座二进的房屋,使得她的名声在有些人的心里有了微妙的好转。 起码靠收租金生活的胖婶对她没以往那样苛刻。 只是还是看不惯一朵鲜花插.在一坨牛粪上,姜娆是鲜花,柴青就是牛粪。 她怅然地打量住了几年的小屋:“确实破了些。” “住在这罢。” “什么?” 姜娆坐在木凳,弯腰褪靴:“没必要来回折腾。” 左右住不了几天。 她可以疯,但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门内肆意疯狂。 迟迟找不到她人,狸奴、厌奴会有性命之忧。 柴青淡淡哦了声,注意力被那对白得发光的玉足吸引:“要洗脚吗?我去给你打水。” 她跑得飞快,等姜娆抬头只来得及看清她瘦削的背影。 玉足大咧咧地敞在空气中,她漫不经心低眉,眸子映着一点点细碎的深情,深情藏在晦暗里,细品有些冷静的薄凉。 一只手臂支撑着脑袋的重量,姜娆耐着性子等人。 “来了!” 柴青热情洋溢地走进来,热水盆放下,她蹲着身子,跃跃欲试:“等急了罢,我帮你洗。” “不用……” 柴青手疾眼快地握住她的脚踝,笑起来像只娇蛮的小猫:“还是用罢。” 姜娆一言不发看着她,感受着她手上的细致轻柔,更明晰她的不安好心。 巧了。 她也不怀好意。 裤腿挽起三寸,滑嫩的肌肤有牛奶般的温润光泽,脚趾粉嫩,热水浸泡下尤为娇俏。 柴青爱不释手。 水凉了,她这才磨磨蹭蹭地松开。 不得不说,她给人洗脚的手法挺舒服,姜 娆扯过她的衣领,在她颈侧落下一吻。 而后施施然走开。 柴青怔在原地,扯扯想笑的脸,素淡的脸在烛光下有了明艳的颜色。 怪有意思的。 姜娆,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美人。 被撩.拨了,柴青喜滋滋地端盆洒水,再喜滋滋地烧水收拾。 忙到子夜,姜娆在木板床躺好已有三刻钟,眼看要昏昏欲睡,某位坏种身穿雪白中衣,散开长发,噙笑而来。 床只有一张,睡一人绰绰有余,睡两人便要拘束一些。 好在她二人都是纤细身量,凑在一处反而亲密。 室内燃着一豆灯火,柴青无处安放的燥火在看到姜娆的那一霎,瞬间门有了突破口:“还没睡?” 姜娆潋滟的水眸轻轻眨动,房里的猫儿搂着幼崽睡得昏天暗地,正是无人打扰的时候。 柴青头上的那根呆毛又翘起来,她小心挪上去,没敢看枕边人:“姜姜,我们是在谈情罢?” “你说呢?” 问话反弹回来,柴青歪着脑袋,清澈的眼睛染上火一般的热度:“我觉得是。” 说好了哪怕是假的也行。 姜娆只想体验被爱的感受,真真假假她并不在意。 情意是假的,柴青想睡美人是真的。 一度春风不是说说而已。 她在姜娆眼里看到缓缓释放的纵容,心情顿好:“你眼睛真漂亮。” 这不是她第一次夸她眼睛漂亮,姜娆侧身拢着她后颈:“你长得也好看。” 这么漂亮的你和这样好看的我,听起来好似天生一对。 柴青亲亲她的眼皮。 崭新的棉被掀开一角。 她如愿看到姜娆身前的白衣,衣领绣着银色暗纹,胸前开着一朵肉眼难辨别的白牡丹。 温温柔柔,如同将皎洁的月光缝补在一针一线。 美不胜收。 姜娆埋在她颈窝偷笑,柴青赶忙回过神,小脸臊红:“笑什么?我的未婚妻,我看不得么?” 她眼睛亮起,恍然大悟:“对啊,我的未婚妻。” “我的”两字带有奇异的力量,勇气再次回到她心窝, 她睁着灼灼的眸子:“我的未婚妻,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她不打招呼地抬起姜娆尖尖的下颌,两相对视,分不清谁先主动的,热情紧密地交缠。 姜娆眼睛闭合,睫毛颤抖,身子后仰,抱住扑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 手拂过那根长着反骨的呆毛,慌乱地捋了捋,也没捋好,哭笑不得地用掌心压好。 笑声和烫人的呼吸声混合发出来,柴青兀自羞恼,看准她雪白脆弱的脖颈。 姜娆不愧为九州第一美人,甜得要命。 相信只要她肯勾勾手,愿意为她死的人不计其数。 柴青不想为她死,她就想使坏。 “柴、柴柴……” 姜娆摁住她的手,交叠捂在混乱的心口:“够了,再闹就又要流鼻血了。” “……” 柴青出师不利,恨死先前没出息的自己:“我可以先堵上鼻子。” 姜娆摇摇头,笑容浅淡:“我累了。” 屁话! 还没折腾呢怎么就累了? “柴柴?” 柴青一脸郁闷,搂着她不撒手:“不让看也行,反正早晚能看到。” 她眸子狡黠:“再亲亲。” 姜娆没有拒绝的理由。 夜色撩人,坏猫儿也撩人。 木板床恍如长着满头白发的老人,走一段路,就要呼哧呼哧。 晚风吹过反锁的木门,吹过高高的枯枝丫,睡在猫窝的奶猫咂咂嘴翻了身,睡在母猫肚皮,一脸餍足。 姜娆这一觉睡得很香,是多年来鲜有的香甜。 以至于梦醒天光柔柔地淌进来,早醒一刻的柴青见着她如水的眼眸,魂儿都要丢了。 “姜姜……” 她嗓音微哑。 险些以为怀里的美人真就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她。 缠在姜娆眼底的笑意微微一凝,看清枕边那张脸,甜梦总算是醒了。 好罢。 原来‘看’的不是她。 说不清何等滋味,柴青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她亲亲美人耳垂,调笑道:“好坏,在我的床上,梦见什么了?” 锁骨和脖颈仍残留昨夜的温度,一点点的红色仿佛画入骨髓,姜娆捧着她脸,在她额头轻蹭:“梦见做了爱做的事。” 还有想爱的人。 她声音喑哑,眉目淌着情,说不得内心深处不知在为谁淌着潺潺细水。 柴青目色一深:“说实话是要挨打的。” “怎么打?” 一巴掌落下去。 啪! 再清脆不能。 姜娆神情怔怔,不算很疼,却直打得她梦里的悸动滴落成雨。 她想,若打她的是坏胚子就好了。! 第28章 小秘密 她眼尾绯红,眼眶团着一包泪。 妖娆柔弱的情态本该是柴青所爱的,可看着怀里的人,她胸口闷闷的:“起床了。” 姜娆慢半拍地扭过脸来,眉毛打结:“现在的你,不该温言软语地哄我么?” 说话声还带着些微的哭腔。 我见犹怜。 哪知柴青不当人,硬着心冷哼:“惯得你!” 想不清是哪里窜出来的无名火,她掀了被子赤着脚走出门,身上穿着薄薄的中衣,也不嫌冷,就这样跑出去。 “……” 她没有人情味的态度让姜娆感到出戏。 九州第一美人委委屈屈、孤孤单单地裹着被子,咬着下唇,不说话的样子像极了深山里道行深厚的妖精。 假的永远不能成为真的。 梦境里带出来的爱.欲顷刻被风吹散。 姜娆长声一叹。 指尖抹去眼角泪痕,巴掌大的小脸,潮红褪.去,又是一副冷冷清清。 光着脚跑出去的人又跑回来,柴青拧眉盯着赖床的女人:“快起来了,多大人了,还哭鼻子?” 眼圈红红的,害得她生气都没法痛痛快快。 “快起来了!” 柴青掀了被子。 姜娆欲言又止地望过来,手臂张开:“抱我下去。” “……” 我怎么不直接当你的狗冲你汪两声呢! 柴青杵在那不动。 姜娆不放过她:“未婚妻?” 烦死了! 柴青走上前抱她下床,恨不能在她胸前咬两口泄愤。 且不管客栈那边发现公主失踪了如何表现,当下,美人跟着柴青住进她的小破窝,十指不沾阳春水,指望她做饭,两人得饿死。 姜娆负责美就够了。 一大早,柴青领着人去山上捡柴,捡好起锅造饭需用的木柴,开始淘米,择菜。 她做这些的时候,姜娆搬着板凳坐在几步开外,一手托着下巴,看得出神。 白烟滚滚,火苗在灶膛里一发不可收拾,火光照着柴青那张丧气脸,她语气不大好地赶人:“离远点,呛。”“呛不到我。” 姜娆拿帕子掩鼻,根本不用人提醒,防护措施做得上佳。 柴青的一番好意没落到实处,心底的闷气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多。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自在。 姜娆挺赏心悦目的一人,她看在眼里觉得快烦死了。 “你在和我生闷气吗?” “谁和你生闷气了!” “你。” 柴青说不过她,一味盯着灶膛里的火,适时往里添柴:“你看错了。” “没有错。睡前你还不这样,刚醒时也好好的。”姜娆似乎想到她生闷气的缘由,眼神微变:“柴青,你不会认真了罢?” 有的人不是睡一觉就能你侬我侬不分你我。 这是一场危险的游戏,谁动心,谁就是天下头号大傻瓜。 “胡说!”柴青瞅瞅她胸:“我是馋奶了。” 她又成了一朵坏坏的丧花儿,姜娆低头笑道:“我可不产奶。” “万一呢,万一以后有了呢。”肚子里的坏水都要晃出声,她搬着板凳凑近一步,低声道:“你……是不是做春.梦了?” “是啊。” 她不假思索回答。 那股不是滋味的滋味又涌上来,柴青不说话了。 反正姜娆梦里的人不是她。 清晨,太阳从东边升起,鸟儿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叫,附近的人家也都起来度过全新的一天。 烟火气浓。 姜娆坐在后厨发呆。 她不是姜王室唯一的公主,娘亲离不开她,所以她自幼得到的看起来比其他姐妹多很多。 她是姜王和王后的掌上明珠,十三岁,就有人抢着和王求娶,最先求娶的是荣华的小叔,荣家最出类拔萃的帅才。 二十多岁的人看上一个未及笄的孩子,姜王痛骂他一顿。 再之后她出落地愈发漂亮,及笄之日,已经有了‘九州第一绝色’的美誉。 那年姜国与越国征战,越国势强,姜王萌生蛰伏之意,打是打不赢的,要想办法让越国退兵。 他将主意打在她身上。 所以有了姜公主‘及笄之年,阵前一舞退雄兵’的奇事。 长在深宫,姜娆比同龄人都早熟。 年长她两岁的王姐在为未婚夫偷亲她指尖感到羞涩时,十五岁的姜娆已经分清何为情,何为欲。 爱她之人甚少,想要她身子的人甚多。 而她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她喜欢多年前昙花一现的人。 喜欢到想把全部的身心献出去。 甘愿做她指尖盛开又凋零的花。 死去的人早已不是姜娆记忆里要好的玩伴,她是她的理想国,是留在掌心晶莹的朝露,也是永远不会坠落的太阳。 她的英勇和不羁深刻影响着她。 怀念生出思念,思念在孤独日夜里发酵成不可言说的深沉爱意。 坏胚子已经死了。 为救她死的。 姜娆感到心痛。 “姜姜?”柴青一脸担忧地托起她的下颌:“我不问了,你别难过。” 姜娆笑了。 坏胚子死了,就在她快要记不清那张青涩面容时,柴青跳了出来。 她是感激柴青的。 感谢她的出现,让她可以不顾一切地缅怀。 所以她愿意和她亲吻,愿意与她共枕,亲密,疯狂。 “姜——” 柴青被推倒在炉灶房。 未尽的字眼淹没在甜软的唇舌。 姜娆眉目含笑,趴在她怀里,尖尖的牙咬她下巴:“怕不怕?我不是你心里想的天山雪、井中月,我是早早被碾碎在泥里的毒刺,哪怕碎了,也能扎人。” “是吗?”柴青搂着她腰:“你尽管来。” 花棉袄被扯开。 柳眉抱臂在怀,笑声妩媚:“哎呦,我来得不是时候。” 姜娆身子微僵,想逃,被柴青压着索吻,亲得嘴唇发肿,她这才欢欢喜喜起身,扶着美人在板凳坐好,眉眼上挑:“姑姑,你下次来记得敲门。” “哪来的门?” “……” 柴青很懒,想着是后厨,当初根本没装门。 她脸上挂不住:“咳嗽一声也行!” 柳眉扭着水蛇腰走进来:“公主都没问罪,你急什么?”她觑了姜娆一眼,很难想象方才那要吃了她侄女的妖精是眼前冷若冰霜的姑娘。 再去瞧两人脖颈红红艳艳的痕迹,她简直没眼看。 早饭柳眉是在小破屋吃的,她没旁的事,是出于习惯来照看不省心的小混蛋,不过这里有姜娆,说了几句话她很快告辞。 这一打岔,什么春.梦,什么别扭,都没了。 当着姜娆的面,她有意卖弄地制作一张全新的人.皮面具,戴上它,姜娆就成为春水镇人有过几面之缘的酉酉姑娘。 也是某人的未婚妻。 “带我仔细逛逛罢。” 柴青牵着她的手,为她戴上一顶羊毛帽:“走,咱们出去玩。” 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柴青,又带你未婚妻出来玩呀?” 每有人问起,柴青笑得牙不见眼地必回一句:“是呀,我的未婚妻嘛!” 未婚妻也是妻,得哄着,当小祖宗供着。 天大地大,这一刻都没有姜姜大。 这可是她将要睡的第一个女人。 坏种出街巡游,姜娆和她并肩走着,有说有笑。 泰安客栈,发现公主失踪,将军们一个头两个大。 “不能张扬!” “宋将军所言不错,此事事关重大,不宜更多人知晓,不如这样,我等先暗中寻人,那位还在宫里好好待着,想必公主跑不远。” 极大程度上是姑娘家闲不住,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是不是,还是那位宗师?” 此话一出,将军们脸色难看,像吞吃了苍蝇。 九州宗师七十二,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便是一向有邪宗之称的合欢宗行事都没这么不讲章法。 堂堂宗师,跑来偷人,脸都不要了。 宗师不要脸行,姜国不能不要脸,哪怕和亲本身就不大好听,但……公主不和亲,燕国军队打来,谁来扛? 事到如今他们不得不承认,一国的存亡竟然要一个女人去搏,何其悲哀! “将军!有新发现!” 姜娆失踪一天,客栈闺房里的地道被发现。 只是还不等姜国的士兵们下去搜查,浓浓的烟雾漫上来,宋将军见势不妙,大喊:“屏住呼吸!” 柴青敢带着人‘私奔’,并非没留后手。 东西是柳眉给的,名为‘留香水雾’,若滴在燃烧的焦木,能在瞬息之间升起一片浓烟。 烟雾入鼻,可致幻,令人内力全失,效果足以维持三天。 只对宗师以下有用。 护送姜娆入燕的队伍,其中武功最好的荣华已经半废,伤势没半年养不好,宋将军等人千防万防还是遭了算计。 柳眉就坐在对面的春水坊一边看戏,一边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调.情。 “欸?那不是青青吗?” 少年郎指着长街一脸春风得意的柴青。 与美同行,柴青丧心病狂地穿着扎眼的绿棉袄,柳眉忙里抽闲瞥了眼:“坏东西,又在发什么疯?” 十六岁的少年郎一心想着讨花魁欢心,由衷道:“青青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是么?”柳眉吐出瓜子壳:“绿油油的,看着碍眼。” 她更担心的是,柴青一个闹不好,别将这绿帽子戴在自个头上就行。 她指着街上闲逛的两人,问少年郎:“你看她俩,有戏吗?” 少年郎实诚,点头:“有啊。” 不是都办订婚宴了吗? 长街,柴青正握着不知给哪棵树上捉来的小麻雀,丝毫不知姑姑的担忧。 “姜姜,这麻雀怪好看的,咱们给它染个色怎样?” 小小的麻雀,一只手可握,姜娆顺着这话问道:“染色?” “染成绿色!应景!” “……” 她时时刻刻不忘给燕王戴帽子,也不知燕王哪里得罪她了。! 第29章 巫山雪 不过…… 姜娆挽着她手臂:“或许我做不成燕王妃呢?” 万一她死在燕王宫呢? “怎么,你还赖着我了?”柴青一指点在小麻雀的脑袋:“那可不行,我不会负责的。” 说着“不会负责”的人不客气地和‘酉酉姑娘’十指相扣,站在窗前的少年郎见了不由感叹:“真是浓情蜜意。” 鬼扯的浓情蜜意啊! 柳眉想笑,勾勾手,怜爱地抱住她缺根弦的男宠:“小傻子。” . 基于年前青阳令前来拜见,姜娆的一句吩咐,为坏先生扬名一事也被安排上进程,历时将近一月,小镇的人们发现先生的话本越来越难买了。 以前只是镇子,顶多县里的人和他们争抢,现在好了,捅了书虫的窝,每天围在芙蓉书坊门口的人能排好长队伍,一眼望不见头。 来骚扰坊主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刚笑呵呵地劝走一批人,扭头又来一些得罪不起的祖宗。 坏先生名声大噪,声名传到青阳郡开外,好多慕名而来的书迷翘首等更。 书卖得好,书坊赚钱赚到手软,直接带动春水镇印刷业的发展。 坊里的活计为养家糊口,深夜都在忙碌印书的事儿,芙蓉书坊经常大晚上院子里还亮着灯笼。 《杨柳细腰》大卖,杨柳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也走进更多人的视线。 奈何…… 又是一日。 算好时辰,坊主沐浴焚香恭谨地推开书房的门。 夜深人静,偶有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屋檐,书房内烛火幽幽,走近了去看,书桌去时何模样,回来时依旧何模样。 先生没有送后续的文稿来。 坊主顿时手凉脚凉,眼前掠过白日里热情催促的书迷们,这里头好多都是外地来的达官显贵,都是要捧着的二世祖。 坏事了。 这要怎么办? 先生、先生到底出何事了? 今夜不来,莫非明晚来?明晚不来,是打算后天再来? 可别是来不了啊。 来不了,差人把稿子送来也成啊! 好大个的男的,愣是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他想:先生神出鬼没,乃世上一高人,总不会收了钱不办事罢? 可万一混江湖的高人死在江湖里,人海茫茫,他的生意怎么办? 他求爷爷告奶奶地为坏先生祈福,盼他老人家长命百岁。 夜色凄迷,枯枝凌乱,好似疯魔的妖怪,张牙舞爪。 穷极巷,家家户户陷入深眠的时辰,柴青顶着一头鸡窝发,捏着笔杆子怎么写都不顺。 遍地揉成团的废纸堆。 急死人了,接下来可怎么写? 好家伙,九州顶顶年轻的宗师卡文了。 说出去谁能信?哪个宗师混得如她一样惨? 柴青不信邪,握好秃毛笔硬着头皮写,才写了两个字,她烦躁地抓抓头发,扔了笔杆:“不写了!写个鸡毛!” 毁灭罢! 赚钱太难了! 别的宗师从来不差钱,住在金窝银窝,吃山珍海味,享众人吹捧,她呢? 她窝在小镇,没脸出去。 约定交稿的日子就在这三两天,最晚后天得写出来。 柴青就是个俗人,哪怕是个动动手能弄死不少人的宗师,但在她的印象里,她风光的日子很少。 爹娘没了,她成了地上的一根野草,发善心的姑姑带她长大,十二岁她被师父半夜拐走,见识了人世间的险恶,少年人支棱着的傲骨被血腥味摧折。 十八岁,她再行出发,结果还是没有变。 宗师里也有废人。 她就是一纯纯的废物。 废物突然有一天成了炙手可热的大先生,柴青颓丧地叹口气,又不敢出门了。 免得听到外面那些夸张的声音,脑子乱成浆糊。 她坐在板凳自抱自泣,睫毛悬着泪,鼻尖也是红的。 天杀的,她只是想赚点银子,没想要那么大的名声啊! 她脚趾蜷缩,陷在无人知的自我怀疑中。 “柴青?” 柴青猛地醒过来:“别进来!” 帘子外,姜娆好笑道:“太晚了,你怎么还不过来睡?” “我先不睡呢,你睡你的!” 她急慌慌收拾满地废纸,掩盖所有关于她是坏先生的蛛丝马迹。 要说起来,她的烦恼还是姜娆给的。 一个时辰前姜娆还在念叨先生何故迟迟不出续章,她倒是有心写,可一想到外面那些人用力的吹捧和姜娆闪闪发亮的眼,头都要秃了。 姜娆看了眼外面浓墨般的天色,上前一步:“你不在,我睡不着。” 她作势撩开帘子。 柴青喊破音:“我,我没穿衣服——” 穿不穿衣服有区别么? 姜娆想不通。 她从客栈出来,已经陪这人在茅屋住了整两日,亲亲抱抱不知做了多少回,看过星星,看过月亮,躺在一个被窝里也曾说些似假似真的情话。 坏种竟然要脸了。 不对劲。 她无意窥探她的秘密,但又扛不住好奇,微微一笑:“你真不出来吗?我胸闷,要你揉揉。” “……” 柴青抓了把头发,又慌又馋,这可是姜娆主动送上门的机会! 坏先生在撰文与揉.奶里挣扎一番,大袖一挥,眼里充斥着视金钱如粪土的豪迈,她走出去:“来了来了!” 墨香味萦绕鼻尖,姜娆趁机推开她,在偏房绕了一圈。 柴青跟在她后头心里惴惴:“姜姜,你在找什么?” 姜娆嗔她一眼,坏种不敢说话了,眼巴巴瞅着她轻薄的衣衫,一心念着内里的奥妙。 “在写东西?” “没有,随便画着玩。” 柴青把玩她的玉手:“姜姜,天不早了,咱们快去睡罢。” “你哭过?” “没有没有!” “……” 姜娆疑心更重,嘴上没再揪着不放,捏着帕子为她擦眼角泪渍:“去休息。” 柴青不忘关好偏房的门。 打水收拾干净,她兴奋地跳上床,好在身骨轻,木板床象征性地吱呀一声,给面子地稳住。 她眼睛藏了小勾子,像喂不饱的大狗,笑起来坏坏的,有着猫儿的灵动:“还闷吗?快过来,柴柴帮你。” 她自称“柴柴”,可见有多钟情姜娆那对白雪皑皑的山头。 担心面前人脸皮薄放不开,柴青退一步道:“要吹灭烛火吗?摸黑我也看得见。” “不用。”姜娆喜欢看的就是她这张脸,看久了,神色难掩痴迷。 她也的确胸闷,没说谎。 “要躺着吗?还是坐着?”柴青激动地搓搓手,鸡窝头,小红脸,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 姜娆料到她会亢奋,却仍是被这不加掩饰的贪婪催得耳尖泛红。 “姜姜?” 柴青歪着脑袋看她:“我准备好了。” 她满眼都是催促,反悔的机会都不给姜娆留。 姜娆轻点下巴,冷淡着面孔,脸越白,耳朵越红,可可爱爱的模样惹得柴青心潮澎湃。 夜色沉如水,‘大善人’一觉睡醒,满屋子乱窜,‘小善人’腿脚还不利索,踉踉跄跄地跟着大猫跑。 床前的帷帐放下来,隔绝两只猫猫单纯无辜的视线。 “等一等!” 柴青率先喊停,撕碎帕子,用细布条塞住鼻腔,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尤其配合那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姜娆噗嗤笑出来。 嫩白的手抚摸她发红的小脸:“柴柴,你好可爱。” “不如你可爱!” 柴青挺起胸脯,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到了这个节骨眼,竟下不下手:“我是为你好,对不对?你那里闷闷的,我是在帮你。” 她偷偷拿余光注意那人的反应,倘姜娆不愿,或是觉得勉强,她姑且就忍了。 见得再多,但若说像今晚的氛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柴青脑子发热,懵懵的,说话不过脑。 透着一股憨憨的质朴。 “嗯,是你帮你。”姜娆明眸皓齿:“辛苦柴柴了。” “不辛苦,不辛苦!” 便是累断手她都甘愿! 她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响响亮亮地在姜娆脸上亲了口,以壮胆气。 巷子里传来野狗的吠声,打更的更夫游走在撒满月光的街道,铜锣敲起,声腔拉长。 喧嚣之外,延伸着动荡年代夹缝里孕育出的温馨太平。 公主失踪的第二天,于诸位将军而言,这又是一个不眠夜。 ‘留香水雾’余威仍在,哪怕明知下方藏着找人的线索,宋将军还是不敢大意。 掳人的可是一位宗师,宗师之怒,荣华就是前车之鉴。 左右公主不会弃王后不顾。 人丢不了。 “说!公主去哪了?” 狸奴厌奴跪在地上成了两个活哑巴,为首的将军气不过扬起长鞭,鞭子被宋将军握住:“行了,她们不会说的。” 大王选拔的奴婢,不知从哪年起,彻头彻尾地效忠公主。 打狗还得看主人,再等一日,若公主还是未归,他真要给这位任性的王室明珠一点颜色瞧瞧了。 . 柴青脸红得欲滴血,呼吸不稳,落在姜娆眼里,恰似一朵红艳艳的山花,颜色姣好,有着春风如何都吹不皱的风采。 “看到了?” “嗯……看到了。”柴青五迷三道地盯着那儿,舔舔唇:“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儿?”美人落落大方。 “反正就是好看。”怕吓到姜娆,又或吓跑眼前的倾城艳色,她小声道:“白,润,嫩。” 白里透红,没姑姑的大,却别有一番难以形容的美妙。 一看就知这是未经采撷的、青涩的、独一无二的果实,颤颤地,颤进柴青心坎,呼吸重了都是对它的亵渎。 可笑文辞绮丽的坏先生直面巫山却说不出旁的字眼,像个没有学识的流氓。 姜娆不介意她的痴痴傻傻,饶有趣味地坐在那,雪白肩头敞露,身上仿佛流淌一眼看不尽的湖光山色。 她看起来并不胆怯,柴青胆子渐渐大起来,激动得眼眶噙泪,宛若被丢弃的小猫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生它的母猫,眼泪汪汪,奶声奶气地:“我能,我能再……” 一副听不得“不能”,一听就要哭的架势,也不知给哪学的。 倒是怪能迷惑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倘坐在这的真是迷恋坏种的小姑娘,在她这句话说完,早就爱心泛滥,抱着人百依百顺。 姜娆不是小姑娘,她十八岁了,见过的残酷不比柴青少,动过的心机是十个柴青加一块都比不了的。 她宠溺地笑了笑,柔柔捉过这人的手,眼神含着四月天的春水,似乎在柔柔媚媚说着“来。” 柴青终于得偿所愿。 姜娆闭上眼,藏在身后的手绷出淡青色血管,慢慢的,柔若无骨地靠在她怀里。 眉梢绯艳,分明动了情。 洁白的花沾染尘世的温度,变换出万种肉眼可见的娇妍。 . 柴青重新回到偏房撰稿,失魂落魄地捡起秃毛的笔,眼睛看着纸面,心神全然没在这上头。 耳畔嗯嗯哼哼绕着连绵的音儿,心脏在血肉里跳得失了控。 这感觉太妙了。 柴青对女人的认知一半来自自己,一半,来自于姑姑,而今晚,她切实地看到另一种冷媚的风情。 她眼里没她。 唇齿又念着她。 如同枝蔓依附着她。 不过是逢场作戏,柴青险些没收住。 一只手拦在腰腹。 水媚的嗓音从喉咙溢出,柴青不满地盯着陷在云端的美人:她还没尽兴呢! 姜娆伸手摸她脸,眼角淌着泪,红唇张张合合:“够了,不能再玩下去了……” 柴青摇摇头,拼命要把脑子里的人影晃出。 折腾到此时,姜娆感到倦意已经睡下,只有她一人枯坐桌前,咀嚼温温软软的余香。 后悔没再多尝尝。 咬一口也行啊。 亏了。 柴青吸吸鼻子,鼻腔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不能再想下去了。 趁着当下睡不着的劲头,她提笔蘸墨,思路冷不防就通了。 公鸡打鸣,野狗巡街,万字续篇写完,柴青揉揉手腕,精力充沛地站起身,忙着去看贪睡的未婚妻。 晨光厚爱睡在床榻的美人,柔柔的光晕为姜娆的美貌更添一重圣洁,柴青一动不动地趴在床沿,蹲得脚麻,她坏心眼地吹了一口气,吹动美人鬓边碎发。 姜娆悠然转醒,还没看清人,一道人影扑过来,以吻封缄。 最后那点睡意消磨在啧啧水声。 “你一夜没睡?” 柴青红光满面,两手叉腰:“睡不着!” 因何睡不着,姜娆想想也就懂了,唇边噙着一抹笑:“就那么喜欢?” 柴青直勾勾地弯腰瞅过来:“还有下次么?” 她忍不住吞咽口水。 咕咚! 耳朵染得通红。 姜娆手臂软软搭在她肩膀,手指轻抚她后颈的软肉:“看我心情。” “心情好就有?” 不说话就是默认,柴青灵机一动,拔腿往偏房跑,抓了文稿揣入怀中,脚下生风地跑出去:“我去去就回!” “回”字入耳,她人已不见踪影。 姜娆闭目养神,浅浅品味晨醒时的长吻,感叹坏种纯情,一点肉沫子就打发了。 她厌倦地靠在床头,思忖死后去了阴曹地府可有脸再见她的坏胚子,想来想去,都觉得配不上记忆里的良人。 坏胚子嘴上爱花花,却是再好不过的好人,教她折草蚂蚱,带她下水捉鱼,为她闯燕王宫。 以她的天赋,若还活着,再不济也能成为一位受人敬重的宗师。 很可惜,她当不成她的小老婆了。 在坏胚子眼里,绛绛纯真、活泼,爱笑,是天地昏暗独独温暖的那道光。 而姜娆,姜娆是个彻彻底底放.荡没有活力的疯子。 疯子怎能拥抱太阳? 好在还有柴青。 一个完美的替代品。 她要柴青永永远远地陪她。 姜娆披好外衣,收敛不达眼底的笑意,怔怔坐在床前,等了一会不见人回,她倏地想起一事,下床朝偏房走去。! 第30章 俏先生 偏房不大,帘子挑开人走进去最先闻到的是一股好闻的墨香,和柴青身上的味道相似,不过柴青身上的香,更清透温和,也无怪她不开口时总被人误认为哪家的闺秀。 她想想柴青,好笑地摇摇头,又道谁家的闺秀是个馋奶的,抱着一对奶儿眼睛比天上的星还亮,又舔又嘬的,诚然是没长大的孩子。 可偏偏论起年岁姜娆比她还小两岁。 小两岁。 她脚步一顿。 坏胚子也不过比她大了两岁。 一个坏胚子,一个坏种,九州最年轻的宗师,姜娆人站在房内,心神飘到九霄云外。 替代品与原身太像了也不好,都舍不得玩死了。 但柴青是一定要死的。 再像那人,她也不是那人。 人死不能复生。 姜王那个老东西怎会放过折磨她的机会? 他恨死她了,坏胚子落到他手,焉有命在? 可叹姜娆信了他的鬼话,服下毒丹,没死成,活得生不如死。 她从往事里挣出分清明,纤长的睫毛在眼皮罩下浅浅的影,目光细细在斑驳的墙壁逡巡。 和寝卧比起来,这间屋子旧得令人不好评判,一张书桌,摆着一张板凳,桌上随意放着笔墨纸砚,桌角有磕碰的痕迹。 姜娆走近去看,在桌面的正中央看到小刀刻出来的圆猪头。 身居陋室,想不到柴青尚有这等闲情野趣。 指腹擦过桌沿,纤尘不染。姜娆安静站立,蓦的发现一物,唇角扬起微妙的弧度。 . 长街行人如织,风里渗着冬日的寒,柴青头也不回地来到芙蓉书坊,门外围了不少人,俱是来找坊主讨要说法的。 “先生的大作我们何时才能看到?等太久了!” 门口的活计嘴皮子快磨破了,脸一垮,苦兮兮道:“这要看先生的意思,你们找坊主也没用,坊主这会也在发愁呢。” “不管!我们要看坏先生新作!我们想知道杨柳最后怎么了,她是死是活!” 二世祖们哪是肯讲道理的人,一个比一个蛮横。 活计快给他们跪下了:“哎呦,饶了小的罢,小的说话不管用呐!” 催死他,或者催死坊主,没有就是没有。 正门堵着进不去,柴青一溜烟来到后门的外墙,虽说看到这副强势催更的画面对她来说还是不小的冲击,但目前最重要的是讨姜娆欢心。 姜娆心情好,她才能再做一回吃奶的神仙。 趁四下无人,柴青纵身提气,身形若鬼魅,消失在长风细雨。 芙蓉书坊的坊主长吁短叹,痴痴地候在书房,等大慈大悲的先生供稿。 再没有新稿,外面那些人就要拆了他的店铺,郡守大人的儿子就是今日领头闹事的。 先生声名大噪,引来四方书虫,全等着看《杨柳细腰》。 他担心先生出了意外。 也担心自己出意外。 “咳咳!” 坊主吓了一激灵,骇声道:“谁?!” “在这呢。”柴青以拳抵唇,做出一副高人姿势。 青棉袄,缀着碎花的小短靴,细长眉毛黑亮眼,好家伙!坊主倒吸一口凉气:“瞌睡虎?!” “……” 她也是有正经名字的好嘛! 柴青佯怒:“喊谁呢?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坊主看看半敞开的窗,再看看紧密的门,登时哭笑不得,又慌又怕:“你,你就这么进来的?” “不然?”柴青没工夫和他瞎扯,怀里的文稿掏出来“啪”的一声砸在桌面:“交稿!” “交什么?” “交稿!稿子!” 坊主一惊一乍的,脸色复杂,急急忙忙凑过来,连瞌睡虎都不怕了:“先生让你送来的?” 柴青鼻孔发出无所谓的哼声:“算是罢。” 确认出自先生之手,再看白纸上的墨字,显然是连夜撰成,坊主一颗心落定,看着柴青笑得慈眉善目:“辛苦你了,来,来喝杯茶。” 她缺的是一杯茶吗?柴青接过他恭恭敬敬递来的银子:“先生说了,旁的且不急,先印出新篇来,我要带走。” “带、带走?”坊主认真道:“现在?” “就现在。先生担心你书坊的印刷质量问题,派我来看看,我提醒你,最好快点,教先生等急了,多的是人想做她的生意。” 这话的杀伤力太大,坊主顾不得招待她,抬腿就走。 他只当柴青是奉先生之命来考核书坊有无资格继续做这笔买卖,着急撩火地差人做工。 只是先弄出一份精装版的《杨柳细腰》,这不成问题。 柴青在书房等得直打瞌睡,坊主的老婆眼睛不眨地陪着她,实为监督,怕名声远扬的坏种偷她家宝贝。 “久等久等!” 坊主小跑着进来,下一句话还在喉咙里卡着,手上巴掌大的书册被夺走,柴青一手拿书一手不忘拿她的酬金:“走了,我去和先生复命!” “欸?就这么走了?柴青!”他追出去:“帮我在先生面前说句好话,好处少不了你的!柴——” 风吹过来呛了他嗓子眼,重重咳嗽两声,坊主和他的老婆面面相觑,夫妻俩面上是同出一辙的紧张。 担心考核不过关,担心先生出尔反尔,不做他们书坊的生意。 先生非池中物,写的东西上至权贵下至平民,大家都爱看,只是……神秘莫测的先生竟然支使柴青来交稿,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 . “姜姜!我回来了!” 柴青一阵风地冲进卧室,没找到人,她轻咦一声。 走到偏房,帘子挑开,看着姜娆妙曼的背影,她眨眨眼:“姜姜?” 姜娆转身回眸,手上握着展开的废纸团:“这是?” “……” 啊! 柴青睁大眼,眼神往地上乱跑,她记得那些废纸团都毁尸灭迹了啊,这么还有?! “你怎么跑进来了?” 她不答反问。 “我也想画画。”姜娆抿唇:“你还没说这是什么呢?” 正屋、偏房,柴青的家,美人想在哪都行,毕竟有奶就是娘,就冲姜娆那对颤巍巍圆润润的奶,让柴青喊她娘都使得! “嗐!这不是仰慕先生,就想狗尾续貂,结果你也看到了,两天憋出个字!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我没笑话你。” 她这说辞姜娆姑且信了,走过来拉柴青的手,看她肩膀沾着的枯叶,轻轻一拂:“做什么去了?” 此时再掏出哄人的精装书册,不是时候。 柴青说话磕磕绊绊:“找姑姑……找姑姑借钱来着。” 她摸出银子:“你看,这就是了。” “借钱?家里缺钱吗?”姜娆拔下发间的金钗:“这你拿去罢,金子融了,省得再与人借。” 事态的发展超乎柴青预料,她捏着那根钗子,真有种姜娆要和她一起过日子的幻觉,她笑容讪讪:“不必了。” “当我送你的。” 柴青看她神情不似作假,心坎揣着的‘尝奶’的念头忽的就淡了。 觉得自己不是人。 又觉得姜娆让人捉摸不透。 她稍微对她好上寸余,柴青就感动地想哭。 试想,九州第一的美人,柔柔顺顺地解了衣裳抱着你喂奶,下了床还担心你钱不够花,这待遇,不说开天辟地以来,只单论这百年,她都是头一份的幸运。 “拿着罢。” 柴青被她的善解人意熏得眼眶发热,免得掉下泪来有损她素日坏种的形象,她将金钗揣进袖袋:“那我就收下了。” 姜娆投入她怀抱,抱着她腰:“我饿了。” “那床上去?” “……” 对上她清凌凌的目光,柴青脸一臊:“是肚子饿了啊,我以为……” “以为什么?” “没有,没什么。饿了,咱们出去吃。”柴青陡然升起想为她花钱的冲动:“去镇上最好的那家酒楼!” “不是没钱吗?” “谁说没有?都说了和姑姑借了银子,放心姜姜,我会出去赚钱的。” 柴青撑起一把油纸伞,护着姜娆前去酒楼吃饭,途中见到芙蓉书坊门外排着的长隆,她一阵心虚,内心深处酝酿着不为外人道的小羞耻。 姜姜可是坏先生正儿八经的书迷。 迷到睡前都得读上一段。 得知书坊新来了先生的续作,最晚天黑前会限量售卖一波,姜娆坐在酒楼食不知味。 “想看?” “嗯。” 柴青犯了难,她怀里揣着精装版话本,奈何没胆子拿出来,可看姜娆蹙着眉馋得要哭了,她约莫明白这种感受,馋书好比馋奶,都是抓心挠肺的难受。 姜娆又是一叹:“可惜,此时再排队,已经晚了。” 书坊限量五十份,哪怕明知今晚过后,明日还会有,她却像小孩子吃不着糖糕一样失落。 柴青既感动她对坏先生的喜欢,又感到臊得慌。 她昨儿才对人这样那样,连个缓冲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美人的爱意拍得脑瓜子嗡嗡的。 “算了罢,应是无缘。” 姜娆唉声叹气。 柴青心直口快:“怎么就无缘了?等着!天黑之前,保管让你看到《杨柳细腰》的续篇!” “那我就拭目以待?” “说到做到!” . 天幕低垂,星子璀璨,姜娆在房中翻看坏先生历来的著作。 柴青在门外狠狠搓一搓脸,搓精神了,扯出一个得意的笑,大喊着:“姜姜,你看这是什么?” 精装的册子在姜娆眼前一闪而过,她神情微怔:“抢来的?” “当然!宗师出手,还不是小菜一碟?” 她献宝似地捧书到姜娆面前:“姜姜,坏先生的续篇我给你抢来了,你心情好了没有?” “什么?” “你不会耍赖罢?你——”柴青咽下嘴边的话:“你先看好了。” 她背过身去不发一言,听着身后的书页翻动声,脸庞浮现一朵红云。 确实是先生别具一格的文风。 姜娆合上扉页,默默思想柴青这个人。 她事先委托胖婶去了春水坊一趟,问过坊里的姑娘,柴青白日并未去见柳眉,又何来的找姑姑借钱? 偏房的文稿、烧成灰的纸堆,柴青的反常,芙蓉书坊忽然多出来的先生的续篇,包括手里明显更为精致的袖珍话本,所有的巧合,几乎都指向同一个因由。 她为之扬名,发自肺腑崇敬的先生,竟是此人。 柴青,就是坏先生。 一个爱喝奶长不大的坏种,一个连笔名都离不开吃奶的文豪。 她早该想到了。 柴青别别扭扭转过身:“姜姜,你心情好了没?” “心情好了又怎样?” 坏种笑嘻嘻地解了她衣带,几个呼吸将人弄得衣衫凌乱:“你看你的,我吃我的。” 她还惦念着要咬一口。 刺激的疼如潮泛上来,姜娆低眉,更强烈的感受冲击而来,书册掉到地上。 她抱着柴青脑袋,两指揪在她软软的耳垂反复摩挲,音色起了撩人的哑,伴着时轻时重的喘:“先生……骗得我好惨啊。”! 第31章 牙痒痒 柴青嘴里叼着女人尖翘的物什,眼睛睁得比猫眼还圆,她若是再不要脸点兴许能装作左耳进右耳出,可这…… 这让她大先生的面子给哪搁? 女人的手轻轻柔柔地抚摸在她发顶,柴青吐出那粒殷红,红扑扑的小脸,眸色慌张:“说什么呢?”她撇撇嘴:“哪来的先生?” 不要脸的坏种拒不承认,狐狸尾巴掉出来了还打算强行塞回去。 姜娆衣衫半褪,如新剥开的荔枝,白白嫩嫩,浸着妖娆水色,她托起柴青下颌,深情念道:“先生。” 坏先生坚定的意志在春风里摧拉枯朽,闷闷地吭了一声。 此时再装作正人君子,好像是晚了。 她无比尴尬地为姜娆穿好小衣,临了手贱地拍在挺立的大雪山,风雪簌簌,开出一朵俏生生的梅。 姜娆一怔,继而羞赧地别开脸。 柴青看傻眼,眼神直愣愣的,悄悄嘶了声:“这么敏.感啊。” 习武之人,微末之音都能收入耳,姜娆有些武功底子,又不耳聋,蹭得站起来,脚下发软,跌入柴青温暖的怀抱。 才思万丈的先生没底气地搂着她的小书迷:“姜姜,姜姜你没事罢?”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投怀送抱呢。 她觑着姜娆,眼睛会说话。 知道她是自身崇敬仰慕的先生,姜娆心绪复杂,起了爱才之心。 这柔软的心肠与早早动下的杀心互相冲撞,她咬着下唇,红润的唇立时泛白。 人心隔肚皮,柴青哪知她的纠结,只当她起了羞,她自个也羞,坏种变先生,以后还怎么无法无天地欺负? 她悄摸摸地给美人系腰间衣带,忍着变身禽兽的冲动,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册:“拿好。” 姜娆抱着《杨柳细腰》的精装版,两人一时无话。 沉默的间隙,柴青一直在想她哪里露出端倪,以至于教人逮住小尾巴。 “我要走了。” “什么?” 姜娆又道:“我得回去了。” “……” 柴青哭丧着脸:“不能再多呆会吗?” 姜娆迟疑半晌,倾身咬在她唇角:“该回了。” 有些问题,她得好好想想。 . 泰安客栈,门前士兵林立,长戈在月色下凛然冒着冷光,行夜路的平民见此阵仗当即裹紧衣服,埋头匆匆赶路。 半废的荣华躺在竹担架上,声音拉风箱似地:“带过来。” 宋将军大手一挥,士兵押着犯错的婢子,长戈打在两人腿弯,迫使狸奴、厌奴跪在客栈门口。 “已经是第三天,公主再不现身,本将就削掉此婢的耳朵!” 狸奴神色淡淡,睫毛不带颤的。 所有人候在此处,是将军们算准了王室的明珠心有牵挂,便是走了,也不敢走远。 “搜!” 一支百人精锐在夜间穿梭,寻觅可疑的身影。 穷极巷是穷人扎根的落魄地,明月高悬,柴青缀在美人身后,挖空心思想说点什么。 巷子很长,墙壁挡光,路过的野猫飞檐走壁地掠过去,猫叫声惹来猫窝里母女俩的回应。 出了黑漆漆的窄巷,姜娆驻足回眸,看不清柴青的脸:“就送到这罢。” “没事,我再送送你,不急。” 柴青单手托着豪华猫窝,像神话传说里托塔的天王,姜娆看着她笑,不容置疑地接过心爱的猫儿。 “我走了。” 两刻钟前柴青还抱着她吃奶,两刻钟后,从云巅栽了下来,摔得她七荤八素。 “再会。” 姜娆转身。 孤零零地走在夜晚的长街。 柴青不放心,隐了身形一路相送。 金甲护卫急速赶来的动静瞒不过年轻的宗师,远远看着姜娆拐入另一条街,她失落落地摸着心口。 叹息停在唇角,还要再叹,一只手鬼鬼祟祟地从后面摸她脸。 “舍不得呀。” 柴青化作一尊望妻石,垂头丧气:“姑姑,你就不要吓我了。” 合欢宗的妖女亭亭立在风中,扭腰走过来和她的坏侄女并肩:“玩玩罢了,看好你的心,别真偷鸡不成蚀把米。” “……” 她一手环着柴青脖子,柴青从淡淡的伤感走出来,稍一寻思,一巴掌大逆不道地拍在姑姑嫩滑的手背:“你骂谁呢?我是黄鼠狼?” “你不是黄鼠狼,你是小傻子。” 柴青气得不轻,左右姜娆已经走远,她再怎么望眼欲穿也无济于事,坏种的脸上阴一阵晴一阵,打趣道:“大晚上的,姑姑不在温柔乡里做霸王,怎么跑我这了?” 柳眉手拧在她软乎乎的小脸:“我是为了谁?姜国千名精锐在此,一个荣华年轻撑不起事,宋熊之的心可黑着呢,坑杀离国三万妇孺就是他做的孽,武功再高有什么用?你小心在阴沟里翻船!” 她拉着柴青往回走。 没了姜娆,柴青又成了打不起精神的蔫花儿,柳眉看不过眼地数落几句。 漫漫长夜,横挂星河,美人独自走在长长的青石路。 “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短暂的静默,姜娆启唇:“是我。” “公主!?” . 夜里起凉风,守在客栈外的将士们看着精锐簇拥着人走来,躺在担架的荣华放松阖上眼,心里的毒怨被掩盖下来。 宋熊之腰间挎刀先一步迎上去:“参见公主!” 绝口不提失踪的那三日。 姜娆目不斜视地从他身畔经过,清清淡淡的香味散在晚风,宋将军感叹明珠之美,大手恨不能将其拥入怀。 离得近了,狸奴、厌奴睁大眼,眉间隐有喜色。 门前的灯笼飘飘荡荡,像给死人打的幡,姜娆眉宇倦怠,蹲下来为她们松绑。 手碰到狸奴的腰,狸奴吃痛地喊出声,又赶忙闭嘴。 姜娆脊背微僵。 护卫垂首低眉捧着制作精良的猫窝,见此情景,杵在门口的几位将军脸色不好看。 婢子看护不利以至主子被掳,他们动不了姜娆,却能将惶然惊怒的火撒在两个罪奴身上。 公主厚待罪奴,岂不是打他们的脸? 需知道和亲路上或有凶险,公主能否全须全尾地抵达上邪,做燕王宠幸的王妃,还得靠他们出力周旋。 在姜王宫,她是公主,出了姜国的地界,弃子而已。 小惩大诫两个婢子罢了,宋熊之不以为然,拱手道:“末将已派人备好热水,还请公主入内!” “公主……” 狸奴摇摇头,劝主子莫要冲动。 姜娆很多年没有冲动了,跟柴青同吃同住三日,坏种不管不顾的习气似也沾了点,她摸摸两人的脸,眼里跃起微不可察的怜惜。 比起大司马之子的荣华,宋熊之才是姜王真正的心腹。 宋熊之阴险,狠辣,是王养的一条狗,能屈能伸,可以对无辜的妇孺兴刀兵,也能跪下来舔王的脚。 她不止一次见过阿谀奉承、笑脸对人的宋将军。 荣华伤了,他起来了。 出了姜地,一条狗也敢朝她狂吠? “公主,请。” 姜娆噙在唇边的浅笑还未落下,侧身抽刀,削掉宋熊之的左耳。 “无骨之虫,好大的胆子。” . 春水坊,柴青在床榻扭成毛毛虫:“你知道我多难受吗?我想睡她,她却喊我先生!” 她抱头痛哭。 “我受不了这委屈!” 柳眉冷心冷肺地坐在桌前沏茶,茶雾缭绕:“所以到最后你也没睡成?” 她乐得看热闹,假惺惺道:“青青,你这样不行呀,哪有你爹年轻时的半分风流?丢人。” 柴青脑袋露出来,哭唧唧:“我是我,我爹是我爹,他死了,我活着,他再有本事和我有什么相干?他是大坏种,我是小坏种,活着的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 活人和死人较劲,柳眉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是放弃了?” “没放弃。”柴青嗷呜一声,脸埋在软枕,继续做一只蠕动的毛毛虫。 眼看床榻被她弄得没眼看,柳眉喝口茶,消消气,不和小混蛋计较。 见没人上赶着搭理,柴青又不干了:“姑姑,我该怎么办?您老别再喝茶了,快来管管我的死活!” “说谁老?” “我老还不成?” 柴青撅着屁股,化身牛魔王,脑袋在床上乱拱:“快理理我!姑姑姑姑!大美人不要装傻!” 魔音灌耳,大美人委实拿她没辙,茶杯放下,一手扶额:“都这么不要脸了,还在意那点脸面?知道就知道,这影响你使坏吗?” 柴青以怪异的姿势趴在床上,脸倏尔爆红:“怎么不影响?吃奶都快噎着了!” “吃什么?” 柳眉吃了一惊:“好啊你这个坏东西,九州第一的美人,竟真被你……” 她想想姜娆那人,几面之缘下来,姜娆无心的印象过于深刻,一个无心之人,与人玩一场刺激的游戏,顶着和亲公主的身份,和青青耳鬓厮磨。 要说她一点图谋都没有,柳眉根本不信。 总不能真的是一见钟情,喜欢她家青青这张漂亮脸蛋罢? 柴青懊恼地捂住脑袋,拿屁股对人,不服气:“我早晚能把人睡到,九州第一美人又怎样?等我玩腻了,就狠狠丢掉!” “哦。” 柳眉乏了,看她还在床上扭成蛆,一手拎着她后领,打开窗,用丢手绢的手法,丢开这不叽叽歪歪的坏种。 “去风里清醒一下罢。” 柴青光着脚飞在半空,暗恼坏女人举止过分,她哀哀戚戚地落回地面,趁着朦胧月色,足尖一点,身影泯灭在长风。 泰安客栈,姜娆亦未寝。 狸奴厌奴轮番为她倒好洗澡水,半人高的浴桶,水气上涌,两婢子悄然退下。 公主一刀削了宋熊之耳朵,一句“无骨之虫”,比一巴掌扇在人脸上还疼。 今晚的公主似乎失去往常与人虚与委蛇的耐性。 烛火通明,姜娆泡在浴桶里出神,纤长的睫毛凝了水雾,轻轻眨动,细小的水珠滴落,形如美人泣泪。 柴青是坏先生,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先生辞藻优美,文风靡靡不失波澜壮阔,杨柳是她笔下的人物,以媚称王,脚下踩王侯尸骨,杯中饮红尘艳色。 她对她敬仰至极,一度可称之为神交。 这样的人,杀了可惜,不杀…… 姜娆垂眸打量自己的身子。 罢了! 她就给先生一个机会! 若她就此却步,不再来想着招惹,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一马。 若她穷追猛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那就不要走了。 永远陪着她。 想通此节,姜娆躁郁的心情得到缓解,穿好寝衣,躺在床榻,企图在梦里会一会她的良人。 三日悄然过去。 不见柴青的影子。 窗外阳光明媚,公主捧卷而读,眉眼携刻近乎冷酷的理智。 先生不来,许是先生要脸,不肯来。 她轻声曼笑,忽觉这样也好。 只是念起柴青对她的所作所为,一时生出想剁了那双手的心,一时,又爱极她执笔的手。 怎一个矛盾? 三日已逝,先生不来,书坊更无续篇流出,姜娆等得牙痒。 既不来送死,也不安心撰文,要她何用! 她摔了手上的书卷,狸奴抱着猫儿大气不敢喘。 厌奴道:“公主要出去走走吗?” 姜娆凉凉睨她一眼,燥火不停攀升:“那就出去走走。” 倘被她看到先生在街上游手好闲…… 哼!! 第32章 好兴致 柴青好端端的一人,蹲在街角数蚂蚁。 天真的是暖和了,立春刚过,墙根下勤劳的小虫从洞里钻出来畏畏缩缩觅食。 天一日比一日温煦,春水镇的镇民多有事干,都是要养家糊口的,这时节少有人窝在家当米虫。 哪怕是小镇的流浪汉都晓得摸个破碗出门,在人来人往的街边一蹲,乞讨为生。 却有人什么也不干,在外面欺负弱小可怜的蚂蚁。 柴青一指头摁倒那小黑虫,蚂蚁的表现不如无头的苍蝇,欺负几个来回,很是无趣,她收回手。 寸寸天光烘烤在发顶,头发丝都是暖的,用手一模,好像还能感受到人世的温善。 天可怜见的,柴青终于换下她扎眼的绿棉袄,改了一身拥风入怀,落拓潇洒的行头。 天青色的衣裙裹住凹凸有致的身量,不似臃肿的袄子遮遮掩掩,这回很轻易的分出正反面。 柴青爱奶,更爱她女子的身份,走在路上身板挺起,胸前鼓鼓着小肉包,昭示着无声的炫耀。 她得意死了。 二十岁,她的胸又争气地长了一丢丢。 她将此归功于清晨做春.梦的缘故。 大抵是到了精力充沛,年华寂寞的年岁,灵魂和肉身纷纷冒出不安分的征兆,促使她胡来。 又或是见过真正的寒梅风雪,晓得诱人的女人家是如何的色香味美,柴青想讨老婆了。 这寂寞如雪,她仰头看天。 镇子上的好多有志青年都还单着,她有个‘未婚妻’都快羡慕傻那些人,可谁又知道,这未婚妻是假的。 柴青在梦里和姜娆大战三百回合却是真的。 睡醒,意犹未尽。 她偷偷羞红脸。 长街人来人往,出门买书的年轻书生打远瞅着那抹清新颜色,稀奇镇子里哪来的一朵娇花? 待走近了发现是能止小二啼哭的瞌睡虎,他连忙捂住眼,不敢再往对方胸前乱瞟。 书生摔了个狗吃屎,听闻动静,柴青懒洋洋瞥了眼,若无其事地走远。 “那、那是柴青?” “是罢,瞧着比以往有精神了?” “她怎么不穿她的棉袄了?” 平常穿花花绿绿的袄子,他们注意的只是她的脸,现下衣衫渐渐转薄,不说旁的,就那一掐就要断的小细腰、隆起来不是很高的小胸脯,馋哭了没老婆的单身汉。 要不是顾惜这条命,没准真敢跑上前表白。 他们只敢目色惊艳地恭送母老虎的背影。 柴青提着衣裙朝前走,冷不丁拐角的地方窜出一条恶犬,龇牙咧嘴不说,还是只色狗,想叼她裙子! 这能忍? 坏种一脚将狗踹倒,目露凶光:“滚!” 恶犬自有恶人磨,呜咽两声,夹着尾巴灰溜溜飞快跑远。 目睹此番情景的男人们脸色甚是精彩,最是动心的那名书生一巴掌扇在自个脸上——醒醒罢,他不配啊! 他都不够柴青一脚踹的。 狗挨了踹还能健步如飞,他挨上一脚,子孙后代八成就没了。 女人们窝在墙根笑,也说不上具体在说什么,真要说上几句,约莫是见着柴青这个人就想笑。 往常这些男人们仗着二两肉作威作福,碰上柴青,可不都怂了? 鲜花再美,却能扎手,不仅扎手,还要命。 卖花的七娘小心地瞧着那道影,转过头来摸摸女儿发顶上的小揪揪,低声嘱咐:“看到没有,长大了哪怕当坏种,也别受人欺凌。” 春水镇无人不忌惮柴青,可谁也羡慕柴青,想成为柴青。 若柴青不那么丧,不那么喜怒无常、肆无忌惮,她若晓得怕,晓得对男人们笑一笑,她的名声会好很多。 凭她的美色和盈回巷新买的房子,追在她屁股后面的人定不会少。 人走远了,男人们还在看。 戴着大金项链的富婆踩着她贵气的靴子叉腰走来,骂骂咧咧的:“也不照照镜子,她能看上你们?” 胖婶自觉肩负起‘帮酉酉姑娘监督未婚妻’的职责,骂走一窝人,嘴里又在碎碎念。 昨儿个她才夸柴青上进了,一口气又缴了三个月的房租,今天再一看,大晴天的,坏种果然不干正经事! 不好好赚钱,以后怎么养老婆? 她怒其不争。 柴青不 懂胖婶的顾虑,在街上停停走走,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主子,您看……” 姜娆顺着狸奴指向的方位看去,浸了寒霜的眸子在光线烘托下眯成一条危险的线,短短三日不见,她差点没认出此人。 柴青生得精致,气质不俗,哪怕在人均美人的春水镇,她也是最独特惹眼的一枝花,细长眉,黑亮眼,鼻梁直挺,唇形适合与人亲吻。 满身的精神气时而支棱,时而萎靡,花里胡哨的棉袄穿上身,便是一只别具一格的坏种。 她肤白,不挑衣色,冷色调穿起来会显得更正经,暖色调套住这副壳子……不笑还好,一笑,给人眼花缭乱的错觉。 姜娆站在那默默地想,柴青的审美得有一大半受了花魁柳眉的影响,穿衣服就好好穿,穿紧身的,真不要脸。 胸裹得就差在脑门贴上‘快来夸我大’的纸条,没羞没臊至极。 若非亲眼看见,姜娆实在不想承认,她崇拜的先生,她孤注一掷定下的完美替身,是个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的骚包。 不撰文,打扮风骚地跑来吓哭小孩。 姜娆不开心。 她和柴青在一起时可没见柴青精心打扮,是瞧不起她么? 一想到此人花枝招展地从穷极巷出来,一路不知有多少人看过她这副样子,姜娆气得想挖出那些人的眼睛。 震天的哭声中,小童忽地打出哭嗝,瞅了眼不远处美成仙的仙子姑娘,再看看大坏人柴青,使劲儿嗷了一嗓子,糖葫芦不要了,逃命去也。 柴青一脸呆滞地握着竹签,察觉到身后的低气压,脊背一凉,慢腾腾扭过脸来。 姜娆遗世独立地开在七尺之外,笑吟吟的,眼里好似在掉冰碴子,幽幽开嗓:“柴姑娘好不错的兴致。” 柴姑娘? 柴青手一哆嗦,竹签子掉地:“误会!都是误会!我哪里会抢小孩零嘴?是这糖葫芦沾了泥,他偏要捡来吃,我夺过来——” 解释到一半,她脑子恢复清醒,急迫的神容缓了缓,心想:她急什么?被误会了又怎样? 念头至此,柴青轻轻松松地踢走脚边脏得不能下嘴的糖葫芦:“你怎么来了,宋熊之准你出来?” 听 姑姑说姜国来的这几位将军恨不能把人当眼珠子护着,唯恐再出意外。 厌奴低着头,暗忖:宋将军哪还敢再拦?公主杀鸡给猴看,这次是削了一只耳朵,下次就是一条大腿了。 此次前来燕国和亲,将军们明面恭敬,背地慢待,她家主子又哪里是什么善男信女?出了姜地,与日俱疯,她说要出来走走,无一人敢置喙。 “宋熊之说的话不管用,我不会听。” “那谁的话管用?” 姜娆睨她:“先生的话,我勉强会听一二。” 先生? 柴青顿成炸毛的猫,死死捂住心口,倒退两步,恨不能离姜娆八丈远:“别乱攀交情,这里哪有先生?” 她担心姜娆道破她的身份,硬着头皮上前扯着人往墙角走。 狸奴厌奴面面相觑,最后老实杵在原地。 “你没事罢,没事喊什么先生?我可没惹你!” “没惹我?”姜娆和她一同面壁,眸光落在她极显身段的衣服:“先生还说没惹我,穿这么好看,是想去勾搭谁?” 她眼神就差说“你不检点,你狐狸精”,柴青喉咙一噎:“怎么着,就是嫉妒也轮不着你罢?再说了,我穿这样犯法了还是挖你家坟头了?” 她倒是想挖姜王的坟头,奈何本事不到家。 柴青一脸郁闷。 姜娆似笑非笑:“订婚宴都办了,先生还想跑吗?” “你别喊我先生!” 喊得她心慌,气短,脸红。 “好,这里没有先生。” 美人眼神宠溺,柴青承受不能,她还没做好当’禽兽先生‘的准备,姜娆来得太快,不回头地走了,又巴巴找来,不会是回去冷静一想,爱上她……的才华了罢? “不知先生无聊居家,可有撰文?” 果然! 柴青眉头一跳,拔腿就想跑。 衣领被人扯住。 她回头:“你松开!” “不松。”姜娆恃美逞凶:“先生不如当场演一个’金蝉脱壳’?” 柴青脸红红:“流氓。” “……” 舍不得姑姑新做的衣服毁了,她终是妥协 :“回去之后我立马写,绝不耽误。” “回去之后是何时?” 柴青满脸痛苦:“姜姜,我没得罪你。” “哦?”姜娆漫不经心松开手:“先生想必是忘记对我做过什么了。” 她低笑:“我帮先生回忆回忆?” 温软的唇贴过来,柴青心重重一跳,忘记挣扎。 瞥见这一幕的狸奴无声张开嘴,又满是戒备地转过身,想靠自身的身量挡住这热火朝天的画面。 厌奴悄悄红了耳根,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柴青勾.引公主,没想到…… 晴空朗朗,春水镇的坏种被美人压在墙面拥吻,尖锐的牙咬破她的唇角,舌头狠狠吃疼,嘶着气没忍心把人推开。 姜娆气势太盛,相貌太美,甫一出现就引来明里暗里的窥探。 碍于柴青的坏名,敢蓄意偷窥她的人不多,可即便两人躲到墙根面壁,看不清脸,还是能看到那贴在一块难舍难分的亲昵。 胖婶一声大吼:“柴青!” 围观看戏的鸟儿扑棱棱吓飞两根毛,一棍子不客气地打在柴青后腰。 棍子断了。 人没事。 胖婶紧张兮兮救回被坏种欺压的好姑娘,看清姑娘那张脸,哎呦一声,惊得没了言语。 无缘无故遭此横祸,柴青捂着腰,气道:“胖婶,你疯了?不知道女人的腰打不得?” “打不得也打了,怎么的,你要砍了我?” 春水镇的富婆第一爱财,第二爱帮助美人脱离臭男人的魔爪,当然,现在多了一项,臭女人也算。 “柴青,你对得起酉酉姑娘吗?酉酉姑娘多好的人,你有了她,还在外面偷吃,你无耻!” “我无耻?”柴青气笑了:“明明是她欺负我……” 不等她说完,胖婶扯着嗓子:“做梦!凭什么天底下好看的姑娘都喜欢你?” 她气得不轻,须臾缓和声色,变脸似的和姜娆嘘寒问暖:“姑娘,你没事罢?“ 以过来人的眼神看,她觑着姜娆润红的唇瓣,暗骂柴青丧心病狂不知满足。 得她关心,姜娆眉眼轻弯:“亏婶婶来得及时。” 柴青:“……” 冤枉死她了。 继抢小孩零嘴吃,坏种又多了一桩‘逼良为.娼’的恶行。 送走古道热肠的胖婶,姜娆好心情道:“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坐坐? 柴青嗤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这样的坏女人,我可不敢做做。”! 第33章 心颤动 姜娆颇有闲情地欣赏远方山色:“孬。” 骂谁呢这是? 明知她在激将,柴青还是上了套:“去了可不要后悔。” “先生想怎么做?站着,坐着,躺着?”姜娆语出惊人,担忧地看了眼先生的宝贝腰:“没伤着罢?万一坏了,先生可真就成坏——” 她的嘴被捂住。 柴青耳朵红得冒烟:“算我怕了你,不就是跟我回去么?不就是想看稿子么?我当场写给你看!” 别再激她了。 否则她真敢不做人。 她眸色深深地舔了舔流血的唇瓣:“你属狗的。” 咬就咬了,还咬出血了,好狠的心! 姜娆轻描淡写地瞥她:“小气。” 柴青感到不可思议:“下次换我咬你?” 姜公主没理人,自个寻了穷极巷的方向抬腿走去,稍一迟疑,柴青落在她后头,眯眼看美人一动一动的腰臀。 算了! 看在她长得美的份上,这口气她就忍了,这笔账她先记着。 柴青追上去,边走边纠结如何与此人相处。 先生的马甲被扒,有这重身份在,好似柴青是个闪闪发光的大好人,做坏事都不坦荡了。 她还想在姜娆面前装模作样做品性高尚的先生,但这人怎么回事,偏来惹她? 这是不睡到床上不罢休? 毛病! 柴青愤愤地想:我有心放你一马,你却苦苦相逼,以我素日的性子,何至于在这进不得退不得? 正想着,姜娆勾了她指尖,冲她柔柔一笑:“小女子钦佩先生久矣,未曾想有一日能得见真人,临窗默想,甚感三生有幸。” 轻声慢语,字字真切。柴青睫毛低垂:姜娆这个女人,简直可恶。 她的心随着美人的话一路摇晃,晃着晃着,穷极巷到了。 不晓得其他先生如何与可爱的书迷相处,她清清喉咙,长臂一伸:“进来罢。” 狸奴厌奴守在门外。 天空有飞鸟掠过,交错的枝丫粗犷狰狞。 门外偶尔传来隔壁小寡妇骂人的声音,进了屋,柴青局促地摸摸耳朵。 “好你个丧良心的畜生!再敢来偷看老娘洗澡,老娘日.你八辈祖宗!” 满打满算隔着一堵墙,小寡妇尖利的嗓门迎风飘进来,明明骂的是别人,当着姜娆的面,柴青却有种自己正挨骂的荒谬感。 她叹了声离谱,挠挠后脑勺:“那个,刘娘啊,刘娘她性子急躁,去年丧夫,觊觎她的人挺多。” 九州男人偏爱好生养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可否认姜娆被刘娘骂人的功夫震了一震,不过看柴青一脸无辜,眼睛隐着若有如无的慌乱,为何慌乱?担心她误会柴青与小寡妇有染么? 她笑容温和:“我知道,你无需解释。” 柴青纳闷:“我不解释,你能知道什么?” “我知你洁身自好,从不招蜂引蝶。”姜娆捡了把凳子从容坐下:“来者是客,不请我喝杯茶吗?” 柴青愣在那,转身之际还在为那句“洁身自好,不招蜂引蝶“生出动容。 她长在春水镇,少时便担了坏种之名,镇子里的老人几乎可以说看着她长大,可认识更久的人,譬如胖婶,见了她与’旁的姑娘‘亲亲密密,先入为主地就以为她在欺负人。 她隐晦扶腰,胖婶那一棍子下手不轻,打在后腰,棍子都断了,若她无内力傍身,今日这一棍,八成要绝了她日后在床榻逞威风的可能,女人家家的,年纪轻轻腰不行,乃奇耻大辱。 想得深了,她不免有了一丝难过。 倒不是对胖婶生怨,只是情理上不好接受。 柴青有个在春水坊当花魁的姑姑,姑姑偏爱吃嫩草,姑侄俩名声都不大好。 小镇人杰地灵,美人众多,前年出了采花贼,祸害好多男男女女。 虽然有些人没敢指着她鼻子将采花贼的帽子戴在她头上,可她哪能不知,有段时日,春水镇盛传‘采花贼柴青’的秘闻。 后来姑姑一掌击毙淫贼,此事才告一段落。 柴青活这么大,被误会是常有之事,说她坏的,背地里以恶意揣测她白日没精打采,入夜荒淫。 种种的声音里,哪怕是姑姑也没说过“洁身自好”这四字。 姑姑顶多恨其不争地骂她丧,像蔫茄瓜。 话出自姜娆之口,简简单单的评断仿佛有了崭新定义。 柴青打了水,一手按在铜壶,澎湃的内力在筋脉里喧嚣,背着身,姜娆看不到她暗藏喜色的眼。 怪不得是她的书迷呢。 她想:要不然就试着当个只谈风雅,不弄风月的好先生? 铜壶里的水汩汩沸腾,壶嘴里冒热气,柴青笑了笑,提起把手:“水烧好了。” 喝过她冲泡的粗茶,姜娆信了她是宗师。九州最年轻、最不可思议的宗师。 既能以内力烧开冷水,有这身惊世骇俗的功力,窝在小镇,委实屈才。 无独有偶,姜娆的心也在疯狂动摇。 “先生能文能武,实乃当世奇人,为何要在春水镇扎根?大争之世,大才当有大用,外面天地广阔,先生……不去看看吗?”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柴青识得她弦外之音,也不止一次听过这番言论。 她双手抄进衣袖,寡淡的面容不起丝毫涟漪,涩声道:“见过了。” 尽是血腥,诡诈,算计,肮脏。 没甚好看的。 天下九州,人心如酒,欲尝酒香,过饮了,没那酒量,吐出来,就得闻酒臭。 柴青不做这恶心的勾当。 魑魅魍魉,懒得搭理。 她怏怏不快地用手指点在杯沿:“我自个逍遥,不好么?” 无争之心,便连灵魂都要腐朽了。 姜娆不做声地望进她受伤的眼眸,心脏颤动。 正经的柴青,和那人更像了。 她呼吸一滞,仓皇低头。 . 进了仙女门,再往前便是姜王城。 燕国都城名为上邪,姜国都城则为吞金,这名字也大有来头。 相传三百年前,最初的姜国还是一座小城,城中子弟皆为姜姓,一半习文武,一半专门负责为王祭祀。 当时九州尚未分裂,巫王的统治已显颓势,各地反声不绝,巫王数次派人镇压,效果平平。便有早被收买的佞臣进言,称天下大乱,不如请祭司叩天,为国祈福。 而巫王性懦,没胆子亲临姜城参与祭天大典,为表郑重,派来他膝下爱子,巫巷。一月后,巫巷遭俘,姜城城主顺应大势与王撕破脸,野心摆在了明面。 巫王为救爱子性命,同意以巫地边陲十二城作为赎价,并允许姜城独立,以此换回巫巷平安归回。 自此姜姓势力扩张,姜氏族长夜梦吞金兽祝福族人,许下五百年福泽,且不论此事真伪,姜城从那天起改名吞金。 吞金为国之都城,又为王室祖地,历经三次扩修,建筑辉煌气派,黑色城门雕刻金色兽纹,打眼望去,车水马龙,宽广的主街道,权贵子弟横行。 这是刺客盟义士来此的第四天。 “打探清楚了,王后身边的老嬷嬷就住在矮屋。” 矮屋不是一间屋子,是一片房屋的统称,因其门墙低矮,故此得名。 女人作客商打扮,低声道:“王后乳娘,怎么会住在那?” 大胡子道:“那里有很多孤儿,老婆子无儿无女,临了做起善事。” 寸土寸金根本容不下贫瘠低贱存在的内城,矮屋之所以没被权贵推翻,皆因护住这的,是王后身边的人。 “不过老婆子年纪太大了,特意向王后求了恩典出宫,和一群孩子住一块儿。” “走,去看看。“ “且慢。”女人抿一口茶:“入夜再去。” 天昏昏,星子爬上来,大胡子迫不及待戴好兜帽出门,夜风中几道残影眨眼消失。 矮屋,孩子们已经睡下,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失眠地躺在床榻,房间烛火幽幽,她眼花了,看不清周遭事物,只一晃神,再去看,屋里多了不速之客。 刺客盟的义士不以利刃欺压怀揣善心之人,女人来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歉疚道:“不请自来,还请婆婆莫要惊慌。” 这里住的都是手无寸铁的孩子,闹起来,对双方都没好处。 宫里的诡谲见多了,吓不到半截身子埋入土的人。 老嬷嬷挣扎着起身,一位长相白净的少年走上前将人扶起,贴心地在她身后垫好靠枕。 她看着领头的女人:“你们想知道什么?” 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无足轻重,唯一值钱的就只有宫里的那些旧闻。 她是个识趣的人。 否则不会活到这把岁数。 看她好说话,女人双手抱拳郑重一礼:“我们想知道,八年前,婆婆可见过一个外来的半大孩子?” “老婆子见过的孩子太多了,姑娘是问哪个?” “婆婆最忘不掉哪个?” 最忘不掉的…… 烛光映照老人沧桑的脸,她动动嘴唇,看了女人一眼:“哪有最忘不掉的,早两年来老婆子许还记得,这些时日,忘性……” 声音戛然而止。 满满一托盘的金元宝送上来。 “婆婆如实相告,这些都是你的。有了足够银钱,矮屋里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料。” 女人一脸真诚:“我们有求于人,这是见面礼。” 财帛动人心,几年如一日地行善救人,再多的积蓄也有用完的一天。 “你们是什么人?” “婆婆可听过刺客盟?” “刺客盟……”老嬷嬷干枯的手抚在黄灿灿的金子,半晌,她沉吟道:“的确有个孩子,想忘也忘不掉。” “她长什么样子?”大胡子急声问道。 老嬷嬷头也不抬,思绪陷在压抑的往事,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长相……记不大清,只记得她眼睛亮亮的,脸很白,很瘦,不高,是个爱耍刀的小姑娘。” “她用刀?” “用刀。她有一把很钟爱的长刀,日日擦拭,整晚都要抱着睡。” 回忆总让人感怀,那样向上的生命力和凄惨的结局,许是她多年无法忘怀的因由。 她眉间笑意淡下去,浑浊的眼睛溢满叹惋:“后来,那把刀断了。”! 第34章 道陈年 “那把刀怎么断的?” “自然是砍断的。” . 内城是权贵的天下,郊外是穷人的穷窝。 很寻常的一天,吞金城发生一桩不寻常的事。 他们的王,好面子的姜王,被人戴了绿帽子。 郊外乱糟糟,人人自危。 碧波宫,王后从外面归来已有半个时辰,温嬷嬷为她沏茶送水,看她下棋插花。 “嬷嬷,你先下去罢。” 女人声音柔柔的,温嬷嬷笑着退下。 她是王后的乳娘,关系亲近,说句僭越的话,她拿王后当半个女儿看待。 王后是苦命人,正值青春年华便被王上掳进宫,人在深宫,身不由己。 不过,今日娘娘眉梢悬喜色,想来心情很好。 她走出宫门,走远了,看着不同以往的王宫,心里起了狐疑:“发生何事?” 执戈的侍卫面容冷肃,才要骂上一句,看清来人,不情不愿地嘟囔道:“王要处决坏人。” 这话在耳边绕了几息,顷刻又散了。 她没当回事,只当大白天的,王又要借杀刺客威慑外面那些不安分的江湖人。 温嬷嬷后悔自己没多问几句,问了,起码良心过得去。 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一刀在手,大开杀戒,数百上千的禁军成他刀下亡魂,杀得活人胆寒。 可就在胜利在望的节骨眼,姜王一语破他心防。 即便在事后,温嬷嬷也不清楚王说了什么,使得这位成名已久的宗师甘心赴死。 大丈夫顶天立地,一为抱负,二为妻女,晏如非万箭穿心而死,死后遭剥皮抽骨,人皮至今覆在王座之上。 一代传奇就此陨落。 那个用刀的小姑娘红着眼闯进来。 王有意放她进宫。 她不该来的。 半大的孩子,刀尖所向披靡,不愧是晏如非之徒。 等她站在渔阳宫外,刀成断刀,人成血人,隔着一道门,她救不了公主。 她连她自己都救不了。 公主不是王的血脉,是王后与晏如非的女儿,那孩子遵从师命执意带走公主,却不知公主遭逢大难,早没了求生之心。 “王以毒丹为引,答应公主放坏胚子一命,结果……王食言了。” 那日残阳如血,公主倒在一片血泊,抬起的手终究没抚上那人的脸颊。 “公主死了,小姑娘疯了,断刀沾了好多人的血,她想夺回公主尸身,王不允。” 砰的一声,大胡子一拳砸碎身前的方桌。 刀尖上行走的人,不难想象之后是何景象。 温嬷嬷低着头,声音沉闷,仿佛从极远之处荡来:“那孩子很厉害,掀翻一众大内高手,不知疲惫地挥刀,再挥刀。可她过分年少。” 眼前人如发怒的老虎,张口就能吞吃人,饶是有人护着,姜王一退再退,一指递出:“晏如非哪里抢来的好徒弟?” 文士打扮的男人与王附耳,姜王神色微变,起了兴致,也转了心意。 “他要劝降,条件是送还公主的尸身。” “她信了?” “是,她信了。所以说她过分年少。少年人傲骨铮铮,王偏要打碎这根支棱着的骨头,于是以尸身为要挟,逼她就范。 “起初她不肯,后来是四面环敌,打不过,不得不肯。公主是为她而死,为保全死者最后体面,那孩子应了。按着王事先所言,弃了手中断刀,跪地膝行,学狗叫……” “岂有此理!” 这次是女人没忍住。 “爬出宫,再爬回来,一路作犬吠,单纯的孩子以为忍气吞声会得到她应得的赎价,岂料王临了反悔,又道:你若向这阉人磕一百个响头,寡人就将那野种交给你,放你一条生路。” 满是疲态的声音响在安静的夜,无人言语。 刺客盟前来的义士沉默寡言,面色铁青。 他们已经预料到之后的发展。 姜王,出尔反尔,小人也。 他自始至终都是以折辱、戏耍人为乐,怎能守着诚信? “几次三番下来,王玩腻了,派人送出‘公主‘尸身,在对方尚未赶来接应前,命令快刀手一拥而上,将尸身大卸八块。” “九州尚武,五百年出一个季夺魂,三百年出一个晏如非,夺魂客乃天下公认的大宗师,再过十年,九州若有第二位大宗师横空出世,必是此子。王正是听了这番话,心生忌惮,这才放了那孩子,又派人千里追击……” . 刺客盟的义士绷着脸走出矮屋,耳畔依稀回荡老嬷嬷的话。 一行几人,咬着牙没入良夜。 矮屋,烛火飘摇,温嬷嬷静坐在床榻,看着不远处闪闪发光的金元宝,黯然捂脸。 她说了很多,连晏如非给王戴帽子的事都说了,唯独漏了一些要紧的,譬如——公主还活着。 姜王为之痛恨的野种,鬼门关前走一遭,醒来,承接了’九公主’的序列。 而当年为王戴帽子的女人,也从王后换成名不经传的后妃。 如今的吞金城,晓得深宫秘事的人已然不多,给多少钱说多少话,温嬷嬷自认公道。 . “五百年出一个季夺魂,三百年出一个晏如非……”大胡子喃喃自语:“我就知道,老大的种,哪能和咱们这些人一样?” 多吓人的武学天赋,能让她短短十年成为下一个大宗师。 多重情重义的好孩子,竟被姜王毁了? 傲骨已折! 明晰了过往再去想柳姑娘密信上的寥寥几语,刺客盟众人面色凝重地与其他人汇合。 这一夜,都在商议中度过。 鸡鸣破晓,女人揉揉眼,吐出一口浊气:“都想好了?” “想好了。” 同行二十三人,无一人退缩——来都来了,他们要宰了姜王那狗东西,为小老大报仇!! 第35章 红尘梦 在姜国的土地谋划杀姜国的王,难度可想而知。换了其他人,这样自寻死路的想法都不会有。 但刺客盟的义士们不是其他人,他们是一群踩在刀尖自由落拓的侠客,是手中有剑,凭着一股子义气就敢掀翻天的豪杰。 柴青是柴令的种,柴令的女儿遭此大辱,他们岂能罢休? 侠客的血不能凉,就为这一腔热血,为柴令这个人,为刺客盟的未来,他们也得拼死在姜王身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 季夺魂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莫说什么宗师,半步宗师,再往下的一二流高手,天下九州,无人是他敌手。 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二晏如非,也只能接下他三百招。三百招后,输赢定,生死定。季夺魂惜才,不忍其英年早逝。 自狼山一战后,晏如非惨败,有朝一日胜过这位大宗师已经成为他的心魔,却再没寻着大宗师的影。 季夺魂避战十年,原是存了一份善心,又怎料再行出山,故人已身首异处。 武学到达凡人难以窥测之境,修的便不是皮与骨,心境的超脱豁达,决定了一个人能走多远。 十年避世,季夺魂再行出山,办了两件举世皆闻的大事:一接管刺客盟,成为新任盟主,二为昔年救命之恩,做了姜王麾下的一条忠犬。 除了当事人,没人晓得这救命之恩要报到何时。 好在姜王手握天下第一杀器,却仅仅只能保自己的命。 又好在,这条忠犬最近恰好不在吞金城。 “喝了这碗酒,不问明天能不能活!” 酒封拆开,酒香四溢,刺客盟的义士们无论男女,无论老迈年少,皆目如星火,大笑:“干!“ 就在他们抛却生死要为当年事寻个公道时,燕地,春水镇,泰安客栈,姜娆再次梦回年少。 立春之后,寒气渐退,狸奴和厌奴在院子里遛狗,大善人母女趴在床脚,呼噜声此起彼伏。 “绛绛!” 梦里的人穿着粗布麻衣,爱惜地用清水冲刷她明晃晃的长刀:“绛绛,你在想什么?有没有听我说话?” “啊,抱歉坏胚子。”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眯着,嘴巴笑成猫咪唇。 对面坐在小板凳的少女弯了弯眉,忍着用手指点她唇瓣的冲动,只是到底年少,自制力差了些,她一指擦过女孩下唇,感到惊人的触感,笑意更深:“绛绛,你的嘴巴好软。” “是吗?”姜娆微红了脸,低声道:“你的也软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绛绛的嘴唇,是我摸过最软,闻起来也最香的。” “闻?”她吃了一惊:“你闻过?” “嘿嘿。”少女腼腆地用沾了水的手挠挠头:“趁你睡着了,浅浅的,浅浅闻了一下。“ “坏胚子!” 什么愁思,什么困惑,都在这一念之间飞远。 她追着人满院子跑,腿脚却不争气,没追到人,反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明媚的少女抱刀在怀,弯腰一脸关心:“绛绛,你还好罢?” 话是好话,可藏在关心后的得意如何也掩不住。 当时许是真的很羞恼,气不过地想用拳头捶人。事后想起来,因为那句软,总多了两分甜蜜。 睡梦里的姜娆嘴唇微翘,静美的容颜宛若花开。 追追打打闹够了,少女背着她的刀,问:”绛绛,你是有心事吗?“ 心事…… 倒的确是有。 十岁的姜娆娇娇俏俏,是被精心打扮的小仙女,她脸白,白里透着粉,坐在小板凳和玩伴吐露心声:“坏胚子,昨天,我、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姜娆凑在她耳边:“我看到晏叔叔亲阿娘了,他们搂在一块儿,阿娘……阿娘也很喜欢……” 最最亲爱的阿娘背着父王有了别的男人,自觉怀揣秘密的小姜娆很难过,不忍指责阿娘,每每想到这些,又愧对疼她、爱她的父王。 “岂有此理!?师父怎么能欺负姨姨?我去找他!“ “欸?别去!”她一把扯住人,板着脸:“你贸贸然去了,我阿娘得有多难堪?” “是哦。是我想岔了,绛绛提醒的好。” 她无奈睨了眼一见如故的玩伴:“不是我提醒的好,是大人复杂的关系,有时候不是我们能想明白的。”昨儿个她有心往温嬷嬷那套话,花费好多心思,只得了一句——“娘娘是王上掳来的。” 嫁给父王,一开始,没准阿娘就是不情愿的。 姜娆再是早慧,也解不开大人绑死的结。 她爱阿娘,爱父王,还喜欢温和憨厚的晏叔叔。 三人里面哪个受伤都不是她乐意见到的。 素日小太阳一般的娇娇女蹙眉耷拉眼,少女看不过眼,一把搂她到怀里:“车到山前必有路,办法总比困难多。绛绛那么聪明,我不信还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姜娆轻叹。 梦境轰然倒塌,一片混沌里,是巍峨的宫城,和身穿玄衣的高大男人。 神魂抽离在外,一路飘进宫门,看到气色颓败,一蹶不振的自己。 男人端着粥碗毫不客气地冷笑:“想死,那就滚远点,不要死在你阿娘眼皮子底下。按理说一个孽种死有余辜,寡人巴不得你饿死、冻死、哭死,像你那早死的爹爹也好,被剥皮抽骨,又或是你嘴里的坏胚子,被剁成肉酱喂狗。寡人这里多得是你无法想象的死法,但姜娆,你得活着。” 他笑容恶劣:“因为你姓姜名娆,是我姜国王室的明珠,你在一日,你阿娘才能在一日。你若死了,就是断你阿娘的生机。你明白吗?你不想害死她的,对吗?” “来,好孩子,喝了这碗虾仁粥,忘记那些不快,好好活着。” 姜娆看着年少的她亮起一双满是仇恨的眼,一手打翻瓷碗,地上落了一片片碎瓷,王的锦衣也一片脏污。 娘自苦般地深居碧波宫,她是个柔弱近乎懦弱的女人,身不由己,便是反抗,也是轻飘飘的力道。 然而常人看来轻飘飘的力道,已经是她能激发的全部。 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可在少年时期的姜娆眼里,她深爱的母亲,她头顶的天,剥除血缘给人带来的天然印象加成,不得不承认,她的母亲其实只是置放高台受人赞赏的花瓶。 花瓶易碎。 花瓶也时常在惨事发生后,将悲剧的来源归于自身。 仿佛是一日之内,天翻地覆,所有的美好撕碎在她眼前。 她的生身爹爹死了。姜王是她的杀父仇人,她逼死爹爹,也害死坏胚子。 “滚!” 一声尖锐到刺耳的大喊,姜娆全身颤抖,惨白的脸蛋儿因激动起了淡淡红晕。 姜王掸掸衣袖,不以为意地笑笑,笑过之后,面容显出一分阴鸷,冷冷启唇:“野种。” 这两字如一把利剑刺透姜娆的童真,将她从充满阳光的春天强行带到常年寒冷的极北。 昔日的‘父女亲情’毁于一旦,彼此恨恶,彼此容忍。 假象撕开,暴露在人前的,仍然是可笑的虚妄。 姜娆做了十八年的姜国公主,前十年天真烂漫,往后八年,生不如死。 她睁开眼,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春光稀薄,姜娆愣怔良久,再次闭上眼,陷入疲惫的沉睡。 少女耍得一手好刀,刀身凛然,暮色被斩断。 “此刀名为‘不朽’,寓意以不朽之热血,创不朽之功业。这是姑姑说的,姑姑说爹临死前希望我做个大有本事的人,好坏不重要,开心就行。” “为什么好坏不重要?” 少女声音明朗,坦坦荡荡:“因为我爹爹再不负责,还是偏向我的嘛。” 为父之心,知晓这世道当个好人太难,当个坏人太累,是以不以过来人的目光指路,人人都有路走,人人选择不同。 开心,是当下最能把握的东西。 “绛绛,你以后也要开心呀。哪怕当个祸害。”她捂嘴笑:“祸害遗千年嘛。” 姜娆点头如捣蒜:“坏胚子当坏人,我当能拉住坏人的好人,不让你坏得离谱,你开心,我也开心。” “哈哈,你要做拉住我的人?”少女看着院子里拉磨的驴,努努嘴:“像它一样吗?” 笑声冲向云霄,天蓝蓝,飞鸟振翅经过。 长大以后,才知道‘开心’还有旁的讲究,比如最快最简单的欢愉,是来自对肉身的刺激。 又或是想念一人,到达无法收敛的地步,仙女也想要沉沦。 门窗紧闭,帷帐垂落在床畔,姜娆眼皮掀开,眸子泛着水红,身体轻微地战栗,颤到不可忽视,她咬咬唇,一只手往下探去。 闭上眼,如扁舟游荡在广阔的水面。 不断探索,大胆幻想。 这是属于姜娆一人的放纵。 记忆里少女的面容渐渐不甚清晰,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年那月两人躲在一个被窝的情景。 有人淅淅索索地摸过来和她咬耳朵:“绛绛,绛绛你生气了?” 温热的呼吸,清淡的香甜,香味外还夹杂练刀练出来的汗味,姜娆一手摸过去,果然摸到一指的汗,气她是不气的,顶多是羞。 羞得她躲进被窝。 没想到坏胚子跟了进来。 彼时彼刻的姜娆发疯地想念那人身上的汗味,带着一点粗粝的少年热气越过时空席卷她身,她笑着哭出来。 眼泪掉在枕侧,哭起来像两个月大的奶猫。 再细听,又不像猫了,像滚落在红尘,欲壑难填的妖。 缠绵的声息持续好一会才慢慢停下来。 姜娆眼尾绯色正浓,眸子里噙着泪,极致的愉悦过后,身体的疲惫如水涌来。 她越发想念她的坏胚子。 不需再做些旁的,紧紧抱住她就好。 或是,再闻一闻她。 岁月里酿出来的思念带着致命的吸引,窗外的黄昏落入地平线,金黄色的余晖一层层淡去,姜娆改主意了。 她要先生。! 第36章 忽惊春 转身回屋,柴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忽略脊背生凉的感觉,她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尝一碗胡辣汤。 又是一日好晴天。 昨儿个说好了要当着姜娆的面撰文,结果脑子和生锈一样,害得她在美人面前出了好大的丑。 想起这事柴青还想揍自己一顿,只道平日里的机灵才思去哪了?被看上一看,竟一个字也写不出,大话事先说了出去,没做成,她羞愧难当。 胡辣汤总有喝完之时,她抱着碗出去刷干净,再回来,整敛衣袖,坐在书桌前深呼一口气,提笔开动。 姜娆是在午后登门拜访的,带了许多美食美物,正要让柴青形容,大抵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眼。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坏先生半日关在偏房撰文,大有成效。有了文稿,就有了底气,她站在姜娆身前,眉飞色舞,一点当‘鸡’的自觉都没:“来了?进屋喝杯茶?” 姜娆温温软软地笑了笑,好似她真是个没脾气的好姑娘,侧身朝狸奴示意,狸奴手一挥,下人们搬着成箱的好物送进门。 “欸?”柴青避开身子,往屋内看了眼,扭过身来看着姜娆,不懂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是做甚?” “这是你我的秘密。” 秘密? 她和此人的秘密…… 柴青不费力地想到她坏先生的身份。 如果说她与姜娆有着共同的秘密,约莫就是姜娆识破她撰书人的马甲,马甲掉了,所以作为书迷,要为先生送温暖? 她自幼少承他人好意,陡然来这么一出,不自在道:“来都来了,带哪门子礼?” 姜娆意味深长地笑笑。 她带的不是礼。 是先生的买命钱。 今日一过,先生得偿所愿,她也能尝一尝确凿的春.情。 这沉浸式的游戏,也该止了。 这般想着,眼神里自然而然带出可惜的意味。 九州最年轻的宗师,体力想必不俗,坏胚子是个天赋异禀的武人,这点柴青和她很是相似。 太多的相同使得姜娆在临门一脚的时候生出片刻迟疑。 故人已逝,当年那样的情景,坏胚子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她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姜王放虎归山。 那个男人的狠辣,她不是早已领略多年么? 指望他仁慈,不如指望这人间没有黑夜。 再说…… 人死不能复生,坏胚子死了,她想她,念她,坏胚子若活着…… “手怎么这么凉?”柴青握着她的手,瞧着眼前那张惨白的脸,疑心顿起:“姜姜,你不会……” 又来月事了罢? 算算时间,应该还不到啊,莫非来早了?那这也来得太早了! 姜娆闭了眼,再睁开,笑意盎然:“无事,你们都退下。” 狸奴应声退下。 小院里没了外人,她勾了柴青小拇指,轻轻摇晃:“有没有想我?” 嘶! 来者不善啊! 柴青避而不答,捏着她指尖,不放心道:“真无事?” “能有何事?”身为客人,她领着此地的主人进屋,不过来了几次,熟门熟路,柴青缀在她半步后,待发觉她脸色和体温恢复正常,只能将先前的疑心按下。 与其担心这坏女人,她不如担心担心自个罢! 这就好比圣僧进了盘丝洞,食草的兔子遇见大灰狼,柴青昨晚才想明白放美人一马。 哪有先生对书迷下手的? 她想暂时当个有节操的先生,主意都定了,偏生姜娆不这么想。 姜娆想睡先生。 睡那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柴青暗地里发愁:她可不是柳下惠啊,她坐怀肯定要乱的。 “先生请喝茶。” 顷刻之间主客颠倒,柴青抖着手接过那盏茶,茶水入喉,愣是没尝出味儿来。 她觑着姜娆,看得出来姜娆今日出门前仔细打扮过,眉间隐风月,只待人撩眼看来,就将那神魂毫不客气吸进去。 红嘴唇,白裙衫,一头墨发披散下来…… 柴青傻了眼:“你、你解头发做甚?” 姜娆眼波流转:“这样不好看么?” 她噙着媚色坐进柴青怀里:“我渴了,先生喂我水喝。” “……” 柴青一下子想歪,脸蛋红润,颤颤巍巍地捧起茶盏喂到她嘴边。 借着姜娆慢饮的空当,她神情忧郁:“姜姜,你不会喜欢上了我罢?” 书迷爱上先生,无以为报,以身相许。 啊。 她这停不下来的脑子! “先生以为呢?” 满头青丝如水流泻,刚刚好踩准柴青的癖好,她尤爱美人散发的美,带着些许凌乱,发丝铺陈于姣好的身段,衬得颈子愈白,那山更绵。 “我……”柴青眼睛离不开那地儿,有气无力道:“我是正经人,你不要胡来。” 一声哼笑。 姜娆语气玩味:“正经人?” 她挺身亲在这人发烫的脸蛋儿:“那请问正经的先生在想什么,为何总盯着小女子不放?” 唉。 一声长叹。 柴青搂紧她腰,赞叹般轻语:“真漂亮。” 快要美死她了。 她低下头,鼻尖与姜娆相触:“姜姜,我是坏人哦,你再不起身,会被吃掉的。” “先生有大才,便是请先生饱食一餐,又何妨?”姜娆手臂无力地环在她后颈,美色绽放,笑容也煞为迷人。 柴青慢慢咀嚼“饱食一餐”这字眼,手上的力道一瞬没收住。 姜娆本该感到疼的,然而她咬着牙,狠心逼退那声绵柔的“疼”,小鸟依人地依附在坏种怀里,再抬眸,那人眼神变了。 像猎人盯紧了猎物。 她下意识感到紧张,呼吸微乱。 柴青扬起唇,鬓发渗出一点细汗,禁锢在腰间的手半点没松动,她笑:”害怕了?“ “不怕。” 有人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有人顶着和亲公主的名头,来送娇美的身子。 这令九州男女热血激昂的美人就在她怀里,柴青原是要放过的,可…… 饱食一餐,又何妨呢? 和姜娆你来我往的这段时日,她快要忘记她是个无法无天的坏种。 一声声的“先生”没能唤醒她为数不多的良心,反是火上浇油。 柴青埋头深深一嗅,鼻尖拱了拱,拱开一抹艳色。 看起来喜穿白衣的姑娘,内里倒是少不了那些花里花哨,也怪可爱。 她衣袖一挥,敞开的门哐当一声关闭。 守在外面的狸奴、厌奴不安地拧着帕子,帕子拧得快要不得,想起公主来时的吩咐,两人哆嗦着嘴唇移开十几步远。 太疯了。 这也太疯了。 公主行事单凭己意,可想过,抵达上邪见到燕王又该如何? 露水情缘,天明便散,为一人,一事,同时开罪两国,没有母国相护,何人肯护一护公主? 她们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要烤熟,偏生不能表现出来,要藏着,配合着。 狸奴、厌奴的顾虑姜娆并不在乎,去了上邪,生也好,死也好,当前,她想要的,她一定要得到。 饮鸩止渴般地去追逐一抹幻影,去拥抱一个完美的替身,她在这柴青耳畔轻笑,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精。 柴青恼羞成怒,决定要修理这人一顿,好教她晓得坏种的的坏不仅折磨人的躯体,连同灵魂都得发出颤抖的哀求。 “老实点!” 她一巴掌打在姜娆大腿,打得人差点跳起来,水润的眸子欲说还休地控诉她的野蛮,柴青不为所动,抱着她腰往窗前走。 这回换成姜娆惊讶了。 她看了眼床榻方向:“你……” “我怎么?”坏种扬起下巴:“是你自找的,现在反悔可晚了!” 唯恐姜娆真的出尔反尔,她一手按在她圆润的肩头,堵住她欲说的话。 天知道柴青这番决定经历了怎样的纠结才做下,姜娆一而再再而地拿她当木头,出于礼敬,她必须要让此人体会一下坏种的妙用。 花窗紧闭,天光洒在薄薄的窗户纸,光影浮现,密切的,交缠的。 如交颈的鸳鸯。 姜娆身子软绵若一捧水,被柴青珍之重之地捧在手心,浅尝辄止地感受片刻,她低下头,握着美人的手。 “帮我解开。” 哄劝的口吻,还带点温柔。 柴青那张素净寡淡的脸再没了丧气,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美感,睫毛纤长,倏地眉眼挑起,冲人笑了笑。 姜娆心口怦然,经历过先前的热情,竟真升起成功骗过自己的错觉。 她想,这替身找得太好了。 可她还是感到委屈。 若是坏胚子,定然不会想直接在窗边…… 柴青等得不耐烦:“快点!” 低柔的音色,仿佛喉咙烧起火。 便是这一日的始末姜娆数算好多回,仍不可避免地心尖被烫了一下。 柴青急躁地喘口气,低声道:“姜姜,你再快点,我等不及了。” “……知道了。” 衣裙亲亲密密地堆在一处,时光静谧。 姜娆感觉要被揉碎,眸光飘忽不定地游移,她攀上柴青的肩,终于肯正视她的年轻活力。 也看清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疤。 直到…… 一道寸长,画着笑脸和猫胡须的独特伤疤映入眼帘,姜娆呼吸一滞。 她忽然僵硬着不动,柴青还道她羞涩,不走心地安慰两句。 姜娆靠在窗前,不可置信地死死盯在那久违的笑脸,一股凉意袭来,那条细长的腿颤颤,柴青扶在她腰,惑声道:“姜姜?” 姜姜? 姜娆脸色唰白,霎时惊醒过来,不知哪来的大力推开身前人,柴青一个没防备,倒退两步。 “你怎么回事?说好了你情我愿,你——” 看她眼眶不打招呼地淌下一行热泪,柴青的燥火停在嗓子眼,狠狠皱眉:“你不愿意?” “不……不……” 她狼狈捡起落在地上的衣裙,囫囵穿好,软着腿脚快速跑出去。 看她踉跄仓皇的身影,柴青气不打一处来,单手叉在小白腰:“好你个姜娆,你耍我?!” 凳子踢翻的噪音追在身后,耳边掠过风声。 跑出很远,姜娆脑子空白,如被抽空魂灵的傀儡,蓦的驻足,蓦的靠在墙角又哭又笑。! 第37章 她恼了 “绛绛,绛绛不要哭了。” “我就要哭,你管我!“ “欸?我当然要管你啦,你是姨姨的孩子,我有责任照顾你呀。” 那是坏胚子和白糖糕绛绛相遇的第一天,仅仅一个照面,惹哭了小仙女一样的妹妹,还害得妹妹膝盖破了个口子,血流出来,若无世间珍奇的好药,少不得要留疤。 年少的柴青一向看不起柔柔弱弱一推就倒的小哭包,可正如她说的,这是姨姨的女儿,姨姨是师父口中天底下顶顶好的女人,她的女儿,也是最活泼可爱的小仙女。 柴青在师父嘴里听过无数次的小仙女绛绛,不服有之,好奇有之,却绝无弄伤人的坏心眼。 “我,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谁知道你——” “我怎么?” “没怎么。”她局促地捏捏耳垂,背着叙旧情的两个大人,扯着人往角落钻。 姜娆要疼死了,哭起来也没力气,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她约莫晓得这人为何偷偷带她来此,不就是为了瞒着阿娘和晏叔叔?她气得瞪了这人一眼,乖乖被领走,大抵也是觉得哭鼻子很丢脸。 按理说以她柔善的性子,便是宫人不小心做错事触怒她,也总能得到公主的宽宥,然而膝盖磕在冒尖的石子太疼了,疼得她不想给人好脸色。 加之昨晚她养的鼠鼠死了,现在想想短命的鼠鼠,眼泪一时半会止不住。 “别哭了,不要哭了,求求你了……” “你好坏。”姜娆哽咽着开口,脸蛋儿挂着泪痕,可可爱爱。 “是,我坏,我是坏胚子嘛。”柴青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小声道:“你呆在这别动,我去去就回。” “你……” “嘘,不要出声。” 她一阵风地溜走,只剩下姜娆一人窝在长满枯草的墙角,越想越委屈,阿娘昨夜特意嘱咐要带她见的玩伴,太恶劣了,她讨厌她! 伤了人不说,还丢下她一人跑了,想了想,她挣扎着起身,下一瞬剧烈的疼痛袭来,她白了脸。 说来也怪,以往在王宫谁敢惹她掉泪,一遇见这人,受伤不说,认识不过一刻钟,就哭得眼睛酸疼 。 不爱记仇的姜娆认认真真记了一笔仇。 阿娘还要她和坏胚子好好相处,她委屈地嘟着嘴,低下头在伤口小心吹气。 “回来了回来了!” 柴青石猴一样地窜出来,吓人一跳。 她去而又返,姜娆眼神狐疑,扭过头,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副铁了心不打算理人的态度。 柴青初时嫌弃她骄纵,不好伺候,转念一想,人毕竟是她弄伤的,再看对方哭得小脸红红,伤口处还在流血,她蹲下身子:“有点疼,你……” 她抬眼看了须臾,终究不放心地从袖带摸出一角帕子,不等姜娆反抗,帕子径直塞进她嘴,堵得人说不出话,一味呜呜。 姜娆可真是要气死了。 这人混账! 她抬腿就要踢,被一手按下,柴青半跪在地上,用清水洗去伤口及附近的脏污,拧开瓶塞,仔细为她上药。 还多此一举的用白色绷带绑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姜娆就没见过这么丑的蝴蝶结,推开人,一瘸一拐地走开。 到底是初相见,不了解各自的性情,柴青担心她气不过朝大人告状,尾巴似的跟在后面。 一路跟到客房门口,她刚要松口气,走在前头的小姑娘倏尔转身,眼睛红红的,凶巴巴的,竟是背着人哭成了兔子。 房门关闭,回去的路上柴青脑子里满是那双哭红的眼,懊恼地敲敲脑壳,早知她这么脆弱,她就不吓她了。 后悔也晚了。 姜娆一个人窝在房间默默抹泪,下定决心,再不理这粗鲁的野蛮人。 两个孩子瞒得再好,小姑娘受伤的事入夜就被发现了,柴青被师父揪着耳朵来到那扇门前,哄不好人,莫说吃饭,觉也没得睡。 尽管姨姨大度地表示是绛绛太娇气,可师父揪着这事不放,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和人说软话。 气性再大,火气也有消下去的时候。 姜娆嘴上说原谅,心里压根不这样想,看见那人,简直有多远躲多远。 柴青又被师父训了一顿。 委屈之余,抱着与人和好的心思尝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小姑娘年岁不大,倒真是难哄。越 是难哄,越是激得人想看她笑。 不见绛绛的这几日,柴青睡觉都在想着怎么逗人放下心防和她做朋友,整整过去半月,小姑娘又来了。 柴青把人掳到房里,关好门,一副不干好事的模样,姜娆固然是怕的,还是撑着一身胆气站在那。 帘子掀开,坏坏的坏胚子笑着冲过来:“绛绛,绛绛,你快看!” 看什么? 姜娆定睛望去,第一时间看到她胸前衣襟的血,小脸泛白,怕她看不清楚,那人一把撩了上衣,露出雪白白的肩膀,肩膀以下,冒着细细密密的血珠:“看到没有?我还给你了。” 还? 她愣愣的。 柴青不怕疼地指着流血的地方:“这是个笑脸,还有猫咪的胡须。是独一无二的印记。你看,你有疤,我也有疤,扯平了。” “……” “绛绛,这回你能原谅我了罢?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心里也觉得我这个人不赖。” 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很是真挚漂亮,姜娆躲闪地避开她的眼,不敢说膝盖上的疤痕已经用药消了。 眼前这人,莽是真的莽,粗鲁也是真的粗鲁。 但看着那还在流血的伤口,姜娆说不出拒绝的话,哪怕宫里的小奴为博公主一笑舍生忘死,她依然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在坏胚子眼里,她只是个娇弱难以相处的小姑娘罢了。 “你,不疼吗?” 她用锦帕为她擦淋漓的血珠。 没了血色遮掩,那地方果然画着一个滑稽的笑脸,和细长的猫胡须。 “不疼!”柴青鬼机灵地转转眼珠子:“绛绛吹吹就不疼了。” 经此一事两人感情迅速升温,这疤痕她劝了很多次,要用药消掉,毕竟女孩子身体留疤不好看,后来哪怕磨破嘴皮子,坏胚子也没同意。 “要留着,以后我再欺负你,这就是最好的提醒。” …… 赶来的狸奴、厌奴二人,且等公主在墙角哭够了,笑够了,这才慢腾腾上前,神情是如出一辙的担忧。 姜娆自剧烈的情绪波动中缓过来,身心俱疲,勉力直起身:“走罢。” …… “走 就走,谁差你这点美色了!” 柴青一个人在房间发脾气,气冲冲地穿好小衣、小裤,再披好中衣,欲.求不满地坐在小榻。 她裤子都脱了,到嘴的鸭子飞了?她郁闷地想哭,先生容易吗?先生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尝尝鲜,鲜没尝到,受了一肚子恶气。 可恶的姜娆。 下次别让她再见到! 一阵媚气的笑声不合时宜地传来,柴青裹紧衣衫,眼皮不动:“你什么时候来的?” “看来你的确为色所迷,连我何时来的都未察觉。” “姑姑不要消遣我了。” 她发了小脾气,柳眉扭着水蛇腰迈进来:“一来就看到你死了老婆的丧气脸,说说,怎么了?” 柴青合理怀疑她是来看热闹的,背过身不言语。 “乖青青,说一说嘛,姑姑请你尝奶?” 这话柴青听了十几年,没有一次是尝到嘴里的,她吸吸鼻子,话说出口带着自个都没想到的憋屈:“她跑了,脱得光溜溜的,我还没进去就跑了!” 确切的是还没看完全,煮熟的鸭子就长翅膀飞走。 她气得兀自磨牙,想咬死姜娆这个坏女人。 “跑了?” 柳眉全凭着十几年的“姑侄情”努力憋笑:“没有姜娆,还有赵娆,王娆,青青需要的话,姑姑这就给你领两个来?保管模样标致,各有千秋。” “你走!” “好好好,我走。”她体贴道:“青青呀,别急,女人还不好找?我这就——” 一只靴子飞出来,柳眉侧身避开,柴青一张脸铁青:“你走不走?” “走,走。”她嘟囔一句:“还敢拿靴子丢姑姑,没大没小的……” 看热闹的人走了,柴青孤零零地在屋子里发霉。 她就想不明白,勾.引人的是姜娆,说话不算话的也是姜娆,没脱衣服前好好的,莫非…… 莫非是被自己身上的疤痕吓到了? 柴青掀起中衣往腹部、胸前看了眼,看习惯了,不觉得有多丑陋,有那么吓人么? 再说了,姜娆那人,胆大包天,会被一些疤痕吓哭? 她烦躁地在房间走来走去,走出 门看到堆在外屋的木箱,这都是那女人带来的礼,如今人跑了,再去看这成箱成箱的厚礼,柴青不乐意了。 搬起箱子,跨过门槛,再回来,两手空空。 姜娆带来的礼物没开箱就被扔得远远的。 出门扔东西时刚好碰到隔壁小寡妇出来,看见这一口口箱子,好奇问道:“柴青,你这都不要了?” “不要了。” 她沉着脸往回走。 身后是短暂的静默,没一会,是小寡妇开箱的声响。 “嘶,柴青,这都是好东西呀!你真不要了?” 柴青铁了心要和姜娆划分界限,没这么戏弄人的,说好了做过一场,只摸摸而已,来不及做更多。 便是那白花花的身子她也看了没几眼,细长的腿,吸人的销魂窟,试都没试,白瞎她那点激动和感动。 为数不多的真情喂了狗。 气死了! “欸,怎么不理人呀?” 小寡妇秉承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理念,没犹豫,搬着箱子往自家走。 柴青回屋生了好一通闷气,杯子砸碎了一个,偏生内功深厚,隔壁的响动根本瞒不了人,连邻居背地里骂她不识货都听得真真的。 都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她气冲冲出去,一脚踹开隔壁大门,顶着小寡妇畏惧的眼神,一只手将三四口箱子高高托起,挥挥衣袖,留下一道帅气深沉的背影。 箱子重重砸在自家小院,砸出一个个深坑。 尘土飞扬,伴着小寡妇低低骂人的声儿,柴青恶狠狠地盯着那几口箱子——是了,她就是要姜娆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恼了,这次再怎么哄都不会好。 不过…… 她迟疑地眯着眼:姜娆,会来哄她的罢? 她若肯来,自己定然要一脚踩碎这箱子,像是要碾碎她那颗黑心,让她看看坏种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她若不来…… 柴青愤愤咬牙:她就和她拼了! 至于怎么‘拼’她还没想明白,是把人囚禁起来,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偏要和她睡一睡…… 总之,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38章 情意怯 夜色笼罩的穷极巷,柴青在穷酸的木板床来回翻身,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在寂静的夜里掀起别样的生动。 闭上眼是细细长长的美腿,睁开眼眼前又好似晃荡着白嫩嫩的奶波,柴青烦躁地坐起身,扬起脸回想白日的情景。 她也确实看到那对雪山荡起的波光。 波光粼粼,在幻想里多晕出几层柔色,她喉咙干渴,下床抓起茶壶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 凉浸浸的,五脏六腑腾起的火熄灭。 柴青暗暗唾弃自己,她又不是没见过美人的土包子,何至于此? 春水镇素来不缺好看的姑娘,就不提姑姑的容貌,隔壁那个会骂人的小寡妇走出去都是能引动一方轰动的美人。 美好的皮囊见多了,应该不会和个愣头青似的。 她盘腿坐着,心底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对姜娆的渴想。 一旦动了念头,再想收回就难了。 她穿着单薄的中衣走到窗前,手扶在窗子,想着白日姜娆就是在此温顺如绵羊,她连她颈侧生出一层香汗都记得。 柴青不是好人,她是小镇的坏种,是柳眉嘴里的坏东西,活到二十岁,还是个正儿八经理论见识颇丰的雏儿,姜娆应该也是。 她的表现青涩到令人怜惜,又因眼底那抹倔强,催使着人对她不客气,最好是教她晓得疼,晓得有的人不能没有分寸地撩拨。 柴青一颗心被她撩得火烧火燎的,到此时,那股不甘的情愫愈发强烈。 凭什么呢? 凭什么姜娆想怎样就怎样? 且不提收敛好心绪回到床榻她在梦里如何弄得美人吱哇乱叫,哭哭啼啼,夜深,泰安客栈。 烛火照亮内室,姜娆临窗望月,奶猫踉跄着腿走过来舔她脚踝,猫咪的舌头长着倒刺,微疼的触感打断她的沉思。 她蹲下.身,抱着猫儿一起看天上的月亮。 大善人围着主人乱转,喵喵声甜得发腻。 想到这两只猫是同一人赠送,姜娆眉眼含笑,整个人的气质随之变得温柔易碎。 白日的那番失态距离她已经远矣,然而发现替身实为真人的余威仍未平息。她的轻浮、浪荡、甚至于毒辣,明晃晃地摆在那人面前,姜娆为之感到后悔,又为那些近乎羞耻的亲密,感到隐秘的欢愉。 若有可能,这辈子她都不想让坏胚子知道她是谁。 那个名为绛绛的小女孩早就死了。 死在八年前的渔阳宫。 死在命运的捉弄下。 死去的绛绛,才是干净体面的小老婆。 活着的姜娆,是用来止息燕王怒火的战利品,是两国的和亲公主。 “柴青……” 她轻轻柔柔地喊她的名,末了低笑,笑她穿花棉袄的样子,笑她裹着绿棉袄的怪异,笑她突发奇想地为一只麻雀染色,笑她明里是坏种,实为有大才的先生。 相处不多的日子在夜里被她咀嚼透,一点余味也舍不得错过。 品来品去,她的坏胚子真是可爱呀。 柴青。 这名字也好听。 无论是喊“柴柴”,亦或“青青”,都能在唇齿酿出不同寻常的亲昵。 她的坏胚子还活着。 姜娆抹去眼角残泪:“真好……” 哪怕物是人非没脸再与她相认,但她还活着,真好。 不仅活着,更成为她最崇敬喜爱的先生,成为九州最年轻的宗师,姜娆与有荣焉。 小奶猫看不懂人类复杂的情绪,在清辉月色下迷糊糊睡去。 “公主,该歇息了。” 狸奴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道。 “祛疤的药膏备好没有?” “备好了。” 姜娆放下心来。 猫儿被送回猫窝,再次路过这豪华的机关窝,她停下步子,颇为爱惜地抚摸不会说话的木头。 狸奴不敢抬头,更不敢细想公主反常的根源。 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委实震撼,跟在公主身边多年,她和厌奴从未见她失态至此。 像是…… 失而复得的狂喜,喜到话说不出来,又好似天崩地裂,信仰崩塌。 “你们都下去罢。” “是。” 两婢子毕恭毕敬退下,守在门口,聚精会神地盯着这夜。 姜娆的身子没在半人高的浴桶,脸色白而红,掌心贴在柔软的心口,她轻声笑出来。 暌违多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女,实在难以想象竟成为一个离不开奶的坏人。 笑意漫在眼眶,她翻来覆去地将过往品味珍藏,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柴青本来就是那样,只不过或因年少,或因在玩伴面前要脸,把她最幼稚的一面藏起来。 少时作老成,长大了,紧紧抓住儿时的念想不放。 这一夜在伤感、羞涩、怀念中度过。 一宿不成眠。 天亮,姜娆那点子惊惶压实再压实地藏好,故人重逢的兴奋欢喜,以及对柴青的想念终究占了上风。 她想见她。 又不敢贸贸然前去。 手里攥着从嫁妆里翻出的珍品药膏,眼前掠过那日不经意撞见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疤痕。 想也知道,坏胚子能捡回一命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那一身的伤疤就是明证。 由此对姜王的恨意再深一重。 姜娆指节泛白,在房间坐立难安,乍然得知真相,她委实吓坏了,匆匆忙忙打断‘献身’计划,有惧怕,更多的是难堪,情怯。 乱糟糟的思绪添满脑子,倒是忘了,就这样一走了之,会不会惹急了那人? 坏胚子肯定在生她的气罢? 少时的戏言当不得真,哪怕姜娆如今对柴青早不是单纯的友情,但那深切的爱意也是在年复一年里一点点累积到浓沉。 如今长大成人了,坏胚子不喜欢男人,想欺负女人,甚而想要女人的身子,这……挺好的。 姜娆顶多醋上片刻,也因为柴青欺负的是她,她下意识地不愿介意。 柴柴肯理她就很好了。 再抱抱她,那就更圆满。 姜娆患得患失地站起身,脚下灌铅般挪不动,不敢挪动。 “公主?” 狸奴一头雾水。 “抱上大善人,咱们出门。” 思来想去,她还是思念柴青,想见见她,哪怕去了,被她骂一顿也不错。 . 清晨鸟儿在树梢叽叽喳喳,柴青的梦刚好做到美人背过身去泣声乞怜,雪白的背和紧翘的臀勾了她的魂儿…… “柴青!” 一声吼。 绮梦散了。 柴青憋着一肚子火披衣下床。 门打开,胖婶到嘴边的话忽然噎住,缓了缓,硬着头皮道:‘你这什么表情?你姑姑托我给你送几身新衣裳,呐,我交给你了。” 青色的包袱放在门前干净的石阶,搅人好梦的胖婶麻溜跑开。 柴青呼出一口郁气,一时不知该骂姜娆梦里撩人,还是该恼恨胖婶来得不是时候。 好歹,要她再看几眼嘛! 梦醒了,堪堪留下少得可怜的印象,取了包袱,柴青重重关上门,打算再去睡个回笼觉,不到半刻钟,门又响了。 狸奴大力拍门,姜娆站在她后头,紧张兮兮地抱着三花猫,脚边是一口口红木箱子,里面是给柴青带来的四季新衣,金银首饰,还有几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留给她准备的时间不够多,眼下只带来这些,就这样,姜娆还在担心被拒之门外。 余光看向委屈倒在地上的几口箱子,她记得清楚,这是昨日送来的。 坏胚子果然是恼了,连她送的东西都大咧咧丢在院子。 拍门声总不停息。 “吵死了!我说胖婶,你烦不——” 吱呀一声,门开了,柴青光脚踩在地砖,裤腿挽到小腿,露出白嫩嫩的肌肤,长带子敷衍地系在腰间,脖子上是一张睡到迷瞪的脸,泛着可疑的红晕,左边脸颊留着浅浅印子,鸡窝头,两根呆毛桀骜不驯地朝天支棱。 姜娆想笑不敢笑,柔柔地和她打招呼:“早呀。” “你怎么来了?”见到她人,柴青睡意跑得彻底,她沉着脸,不怀好意地单手撑门:“公主这又是来自荐枕席?免了,不感兴趣。胸太小了,玩起来不痛快。” “……” “你放肆!” 狸奴气不过为主子抱打不平,柴青眉毛一凛:“我还就放肆了,滚出我家!” “你——” “退下!” 公主发了话,厌奴扯扯狸奴袖口,两人领着几名哑仆退出小院。 姜娆笑容很和气,妆容比之昨日素淡不少,瞧着不像妖精了,好歹有了出尘仙姿,一双眼睛无声勾人。 柴青梦了她大半夜,在梦里扑棱出花来,这会见着真人,心潮不平,眼光有意地带了三分流气:“公主,这样不好罢?走都走了,再回来,哪有那么便宜?” “那要怎样才能进这扇门?” 她不安问道。 “简单。”柴青笑了笑,倾身上前,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姜娆没敢躲,抱猫的手微微用力,腿脚仿佛不是自个的。 “穿着衣服不行,脱了才准进。” 她笑吟吟退开,且等着看姜娆的反应。 然后……看到一张俏生生的小红脸,耳根、脖颈都没逃过这份羞意。 奇了怪哉。柴青眼眉上挑:这还是她认识的坏女人吗? 看她无措地厉害,坏种高抬贵手,晃晃悠悠地进屋:“进来罢。” 姜娆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迈过这道门:“我给你带了新衣服,还有好多——” 一只手用力扯过她那段细腰,怀里的猫儿受惊跳到地面,半敞的门扇掩紧,一声低呼,柴青将人抵在门板:“姜娆,我是能戏耍的吗?” 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美人迫于擒在腰间的力道翻转过来,脸对着门,看不到身后人的神容,她声音软绵绵地没了素日的冷淡:“柴柴,你不会强迫我的,对罢?” 柴青说翻脸就翻脸:“那可说不准。” 她仿照梦里最后的情景,捉着姜娆双手扣在头顶斜上方,感受到轻微的挣扎,她冷了腔调:“别动。”! 第39章 娇泣泪 夜里的燥火和清晨见到始作俑者的怒火杂糅成团,柴青面容冷酷,一半存了吓唬这人的心,最好令她知难而退,省得最后闹得无法收场,一半,是存了报复这人的意,春水镇的坏种,哪里是那么好得罪的? 火势燎.原,人既然送上门来,柴青不打算委屈自己。 “不要乱动,听到没有?” 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柔和,就连禁锢在腰侧的手,力道都未减一丝。 姜娆知道行事惹恼了她,也心知柴青不是狠毒的人,昨日那等情景她说跑就跑,柴青轻而易举放了她,今日照样如此,顶多,顶多要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她呼吸不稳,腰身伏着,双手趴在门板,脸红着不吱声。 柴青目光微讶,为美人的乖巧配合,她眸色沉凝,没敢去想姜娆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道对方心性坚韧,也少不了在这事上生出惶恐,屈从于人。 手捏在后腰稍稍用力,她眉眼噙笑:“怕了?” 姜娆又是无奈,又是羞赧,怕却是没有的,但为求身后之人熄火,她唯唯诺诺:“不、你不要乱来……” “乱来?”柴青气性在心坎翻涌:“要说乱来,该是公主乱来,走都走了,好端端跑回来,我是什么人?公主也敢跨过这道门,不怕有去无回?” 纤长柔嫩的手沿着腰线寸寸挪移,赏玩的心思重于不可言说的旖.旎,相识至今,尽管晓得这人生得美,可细细捧在掌心时,又比她知道的还要绝艳三分。 柴青赞叹美人的俏和翘,无所谓姜娆有没有回答,玩性上来,挡也挡不住。 背对她的姜娆说不出话来,脸庞红如火,心快从血肉之躯跳出来。 怦。 怦怦。 不知疲倦地在胸腔作乱。 姜娆咬紧唇,怀疑以柴青的耳力会听到这混乱的声音,一层汗从脊背渗出,紧紧贴着衣衫,背部弯作一座桥,汗水淋漓开来,空气隐隐约约多了一道香。 柴青动作一顿,美人呼吸也跟着停了。 “热?”她撩开颈后长发,凑近去闻,果然闻到一股香甜气息。 清清冽冽,让人想起冰冻着的花儿,春日来,冰消雪融,一朵浸了水的梨花娇娇俏俏地冒出头。 春水映梨花,梨花润而白。柴青不仅嗅觉灵敏,听力也好极了,似笑非笑:“公主这是喜欢?” 姜娆头摇成拨浪鼓,下唇咬得发白。 “那就是不喜欢?”柴青寻思一晃,态度不逊:“巧了,你不喜欢的,恰好是我喜欢的。” 光阴流逝,门外的天空转而沉沉,红日藏进云层,一阵风吹过,不等人反应过来,正月里飘起细细碎碎的小雪。 门前石阶很快覆盖一层白,乍冷还寒,鸟儿缩着脖儿躲起来,殊不知屋内的人热汗一点点从鬓边淌到下颌尖。 砧板上的鱼肉又鲜又美,一动不动伏在那,每一寸的软嫩被抚在掌心,伴随厨子不客气的调笑声,一滴细小的汗珠砸在地砖。 就此破碎。 姜娆难受极了:“你放开我。” 柴青倨傲撩眸,用行动表明她的态度。 姜国公主,姜娆,活该欠收拾! 她一个坏种,被个小姑娘骑在头上,昨日那样尴尬伤心的场面她再不想经历了。 她柴青,就不做正人君子了,去他娘的正人君子,她就要坏! “柴柴,你——” “住口!” 一巴掌不假思索地拍下去,姜娆眼眶立时红了:怎么还打人呢? “这一下,是罚你出尔反尔,丢下我一人跑了。”柴青自认公道,问:“你服不服?” 姜娆受制于人,小声哄道:“我服,你松开——” 啪! “这一巴掌,是罚你恃美逞娇,故意害我不做人。” 啪! “这一巴掌,是罚你早不来晚不来,在我做梦的时候跑过来。” 啪! “这一巴掌,是罚你来都来了,还敢进我的屋,欠揍!” 啪! 手上的触感太好,柴青一时忘了嘴边的话,索性不讲理:“这巴掌,是我想打你,你服不服?” 内室寂静,半晌听不到回应,她心里一慌,趴在姜娆后背去看她的脸:“问你呢,服不服?” 臀部难以忽略的疼如潮水泛来,姜娆一夜未眠,思了一夜,念了一夜,揣着一颗热腾腾的心跑来哄人,折了身段,吞了委屈,却在那最后一下包不住眼眶的泪。 “哭了?” 柴青吓了一跳,烫到似的急忙撤回手,退开几步,别别扭扭道:“多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可、可不是我狠心,是你先不厚道的。你……” 她有心多言,话到嘴边说不下去,挥挥手:“算了!你走罢!摸也摸了,打也打了,我气已经消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 “桥”字停在喉咙,倏地噎住。 却是姜娆泪眼朦胧地转过身,怔怔看过来,一张流泪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指责负心女薄情寡义。 柴青被自己的设想逗笑,笑到一半,她收敛神色,浑身不自在。 这算什么事呢。 她和姜娆认真来说是先生和书迷的关系,退回昨儿个,最多最多是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哦,还是失败了的。 两人都不是痴缠不放的性子,何至于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你该不会……”是被打傻了罢? 她的未尽之意姜娆哪能不懂,登时面色潮.红。 前摸后打,摸的人存了坏心,挨打的人隐了爱意,她的坏胚子是真的很坏。 悸动羞赧的感觉还没完全褪去,姜娆小觑她一眼,迈开腿,略过那处的反应,边走边掉泪。 那一眼是很复杂深奥的一眼,当下的柴青总之无法读懂,她看着姜娆走开,看着她有些怪异的姿势,猜测是把人打疼了,她下意识蜷缩指尖。 三花猫窝在坏种的木板床,被抱起来时睡得正香。 姜娆抱了猫来,胸前的衣裳还没穿利索,柴青偷偷瞟她,梗着脖子问道:“又怎么了?” “没怎么。”姜娆把猫送到她怀里。 两两靠近,这回柴青真真是看清楚了,喉咙干涩:“猫,猫给我做甚?” 姜娆没理她,背过身,红着脸整敛凌乱的上衣。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柴青狠不下心肠当做没看见,一手抱猫,一手递出纯白无花的帕子:“给你擦擦。” 她瞅着她委婉拭泪,姜娆皮肤细嫩,只哭过一回,眼圈红红的,眼尾染了绯色,她不由地记起那泄愤泄.欲的几巴掌,悄摸摸地生出淡淡的悔意。 或许,不该和她计较的。 她当姜娆的眼泪是疼出来的。 有心看看挨打的地方怎样,猛地被自己惊醒——这是魔怔了吗? 打就打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姜娆若以死相逼,她这巴掌是落不下来的。 柴青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耻,心里烦闷不快。 姜娆一直在暗中观察她的脸色,察觉到她心情又要不好,哽咽道:“大善人这两日胃口不好,我带它来看看你。” 她绝口不提昨日和方才,柴青心底好受些,只不过……她摸摸三花猫胖胖的肚子,压根不像食欲不好没吃饱的样子。 四目相对,她率先别开眼,睁眼说瞎话:“是瘦了……” 姜娆捂着帕子笑:“你不气了?” “谁说我不气?”柴青刚要痛斥某人的任性行径,目光撞上她哭红的眼睛,心尖发软,声势弱下来:“一般般。” 一股古怪的氛围在两人中间蔓延开。 三花猫倚着柴青手臂睡大觉,尾巴蜷着,呼噜声相当有韵律。 “这是祛疤的药膏,你记得用。” 白玉瓶放在柴青手边的位置,姜娆不错眼地瞅她,认认真真,满怀善意的注视像是一把火忽然烧在某人屁股底下。 柴青坐不住,腾地弹起来,大善人受惊地睁圆眼,想不通这人类发的哪门子疯。 门打开,她刻意不看那张脸:“公主该走了。恕柴青不远送。” 风雪围绕的小镇,姜娆看了眼天色,心知自己近乎翻转的态度引起这人的不适。 不说少时的坏胚子如何,长大后的柴青,顶着坏名,看似强大,实则卑怯,不习惯接受旁人的好意。 她不知这些年柴青经历了什么导致性情大变,一声不吭地俯身抱起猫儿,脊背挺直,定定地望过去:“那我走了。” 柴青目送她离开。 事先想好的要当着姜娆的面踩碎那一口口的箱子也没做成。 美人回过身来,立在阶前,笑意盎然:“我送你的东西,你要好好收着。” “啰嗦。” 柴青反手关上门。 姜娆驻足在这片风雪天,深深地凝望那扇门,好多的话不能说出口,好多的情意无法表露。 坏胚子能消气就好。 气大伤身,她心疼。 柴青一个人憋在安静的房间,无所事事地拿起白玉瓶,瓶塞拧开,淡淡的药香味扑鼻,是不可多得的好药。 门外的脚步声响起,簌簌的踩雪声轻轻缓缓,可想而知那人走得多慢。 活了一十年,遇到九州第一的美人,坏种对美人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女人的腰摸不得,臀摸不得,软绵绵的胸更摸不得,今日她全齐活了。 摸得掌心出汗,指缝留香。 姜娆的乖顺隐忍超乎她的预料,她想不通,只是一夜的功夫,人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 但不可否认,她是喜欢的。 尝到一点甜头,就想要更多。 这是人的劣根性。 哪怕柴青知道,这样很危险。 窗外的雪渐渐密集,愣神半晌,她猛地一拍脑门,往门外冲去。 冲到院门,冷不丁想起一事,又往回折返。 再出去,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 姜娆这次出来带的人不多,更无排场,她是从客栈一路走来穷极巷的,来时喜忧参半,去时脸上好歹有了笑模样。 柴青一路追出去:“等等!” 狸奴撑着伞回头看。 姜娆步子停下,矜持着往她在的方向迎了几步。 她看着急慌慌跑出来的柴青,再去看她抓在手里的油纸伞,不由分说地抢过来:“这是送我的?” 柴青嘴慢,话到嘴边,手里抓着的伞换了一把。 一把崭新的,精致的。 姜娆撑着她的破伞,眉眼间流露的高兴做不得假,她专注忘我地看着柴青:“谢谢柴柴。” 柴青蓦的脸红,脚底板发烫。 “我……” “嗯?” 她搓搓手,长长的睫毛托住几片雪花:“你,你还会来的罢?” 柴青挺胸抬头,大胆道:“我还能去找你吗?” 姜娆的爱意隐匿深藏,她笑了笑,心里炸开一朵朵烟花,下巴轻点:“能。” 你当然能来找我。 你来找我,我总会见的。 我还会去找你,可我去,不如你来。 你来,我得到的会是加倍的欢喜。 柴青不知她的所思所想,听到那句“能”,她重新振奋起精神,转身一溜烟跑走。 来去如风。 姜娆想握住这缕春风,想让春风入她怀。 . 回到小破茅屋,柴青可劲地搓搓脸,满身的热血在身体里激荡,尝到腥的坏猫忍不住为自己的大胆感到自豪,看罢,她只是试着问了问,姜娆果然同意了。 她果然是喜欢她的。 昨天定是身上的伤疤吓到她,所以她才会跑。 又或者是事到临头,羞涩难当,起了迟疑,所以才会跑。 但今天她来了,她这样那样地对她不客气,姜娆都没翻脸,柴青身板挺直,自觉‘戴帽子’的进程向前推动一大截。 年轻的身体经不起美色的诱.惑,不管不顾地洗了个冷水澡,她坐在浴桶,眯着眼,想姜娆可爱的反应。 她也是想的罢? 柴青初尝女色,尚未真的做成就已经兴奋莫名。 惩罚,也是试探,试探姜娆的心。 试探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 她兴冲冲穿好衣服,兴冲冲冒着风雪跑到春水坊,兴冲冲道:“我教训过她了,她认错态度良好,我和她已经和好了!” 啧! 柳眉懒洋洋倒在美人榻:“你怎么教训她了?” “这个不能告诉你。” 来得太快,柴青发间还沾了些微水气,她不见外地坐在姑姑身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香茶,甚是满足道:“我很快就能睡到她了。” 她都能看到燕王头顶悬着的绿帽了! “奇怪。”柳眉正色地用话点她:“昨儿个还不行,今儿个就行了?青青,你是傻的吗?她在算计你。” “我怕她算计?”柴青摸着心口:“随便罢,管她算不算计?我喜欢她装满爱慕的眼睛,漂亮!” 爱慕? 合欢宗的妖女妩媚笑开,手抚在坏侄女脸颊:”你懂什么是爱慕?心是木头做的,还能看懂其他姑娘家的喜欢?““姑姑也太小瞧我了。”柴青拍开她的手,沉思片刻,不确定道:”昨日之前的姜娆很妙,但今天的姜娆,更妙,你都不知道,她——” “她怎么?” 柴青觑着姑姑看热闹的脸,咽下那句“她大概可能也许被柴柴我的那双妙手摸.湿.了”。 坏种志得意满,小脸扬起:“她可妙死了。” 说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柳眉大失所望,以为她吹牛:“行了行了,快滚,没兴趣听你侃大山。” “……” 这怎么能是侃大山呢?这是经验之谈! 柴青想着姜娆哭哭啼啼的情状,再去看自家姑姑,一下子没了滋味,觉得她姑姑年老色衰,脾气还差。 也好在妖女不知她所思所想,否则一顿竹笋炒肉在所难免。 享受过姜娆的柔顺娇媚,眼界顿时拔高,饶是柳眉故意逗她,半敞着那对奶,她看也不看,一个人托着下巴发呆。 有问题。 大有问题。 柳眉一指头敲在她脑门:“你被鬼附了?” “哎呀,我好着呢!”柴青不耐烦她小瞧自己,赌气跑了。 “小兔崽子……长本事了。” 柳眉歪头深思:莫非姜娆眼睛真的瞎了?明知道青青是坏种,还一门心思地栽进来? 她在春水坊想不明白的事,出了春水坊约莫也想不明白。 泰安客栈,姜娆躲在房里擦洗身子,脑海不停回荡先前的经历,羞涩爬上耳根,噙在唇角的笑意扩大。 她嗔怪柴青色胆包天,又暗暗为这两人都没说透的情愫生出无限向往。 一声猫叫。 搅乱姑娘家的心事。 大善人溜溜哒哒地在房间巡逻,圆溜溜的猫眼来回转动,后腿蓄力,一个跳弹跳到梳妆台。 姜娆笑这猫儿顽皮,也笑送猫的人手上没个轻重。 大抵那会真是恼的,才一味宣泄在她这。 殷红的红豆受了摧残,满心的相思也饱,胀起来,姜娆在水里多泡一刻钟,起身,又是冷淡、看不出喜怒的第一美人。! 第40章 人不寐 一间房,躺着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的荣华,坐着讳莫如深缺了一只耳朵的宋熊之。 负责打探消息的小兵低头站在几步之外,得将军挥挥手,悄然退去。 “公主连着几日往穷极巷那破地方跑,一个当地有名的坏种,哪来的那么大吸引?荣将军以为呢?” 荣华沉吟半晌,冷笑:”宋将军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会既然问出来,想必对那坏种有所了解。“ 宋熊之大马金刀坐着,眉间现出一抹阴鸷,忽然想到什么,摸摸一侧缠着白布的地方——那里本该有一只完好无损的耳朵。 他咧开唇:”的确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 有不知死活的人在跟踪柴青。 这不是第一次了。 柴青停下来,暗地里的人也停下来,风声绕过逼仄的小巷,依稀能听到几声鸟叫。 天色昏暗,夕阳没入地平线,春水镇的坏种颓丧地耷拉着眉,颓丧地叹口气,一口气吐出,她又在往前走。 藏匿好的人紧张地抹了把脑门的冷汗,想不通一个姑娘家家的,哪来的这么大的威压? 明明……明明她不像是发现了的样子。 根据调查来的资料,柴青,其父柴一狗,多年前逝去,柴青无父无母长大,有一个在春水坊当花魁的姑姑。 他们也去过春水坊,见过那位妖精似的女人,看不出有什么厉害,不过长得是真好,眼波横流,漫不经心的一道眼神,魂都要被她吸跑了。 和俏花魁比起来,柴青就显得没滋味了些,寡淡的脸,眉眼精致,气质和正常人不同,蔫了吧唧的,在镇子上的名声也不大好,不懂公主为何要与此人做朋友。 将军命他们随时注意此人动向,军令如山,躲起来的暗卫自认跟踪毫无破绽,颇有些轻视地跟上去。 小镇四通八达,几个拐弯,再去看,人没了。 怎么回事? 暗卫们揉揉眼睛,悚然一惊。 就在那些尾巴无头苍蝇地满地乱爬的当口,柴青从另一条小道现出身形,银灰色的春衫随风扬起。 她来到一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吃到一半噎得翻白眼,费了好大力气吞咽进去,往胸脯拍两下,也是个讲究人,折身花几个铜板找店家要了温水、粗盐、柳枝,柳枝剥皮蘸盐,混着水清洁牙齿。 水吐出来,她瞥了眼门前不远处那条饿得眼睛发绿的野狗,手往兜里一探,好运气地摸出剩下的铜板,买了噎死人不偿命的肉包,顺道扔出去。 正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柴青填饱肚子,刷了牙,自认可以去浪了,眉间丧气淡去两分,她蹲在包子铺门口,蹲到店家关门,蹲到街上没几个行人。 天色彻底暗下来。 坏种拍拍袖子出行。 可怜好不容易找着人的暗卫,没过半刻钟,人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 要不是确认柴青是个大活人,都要以为撞鬼了。 春风吹过泰安客栈门前,店小一肩膀披着毛巾,心里嘟囔官老爷难伺候,一声猫叫响起,他烦躁地寻着音源走去,想赶走扰人的野猫。 吃过晚饭,姜国的士兵按部就班地回到各自岗位。 一扇门打开,狸奴躬身走进去:“公主,水来了。” 姜娆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头发绞干,她坐在窗前来回翻阅坏先生的新作,先生近日尤为勤勉,这几日都有大肥章可看,书页翻得起了毛边,见不到柴青的时候,她大多数都在追读《杨柳细腰》。 故事里的杨柳经历一层层蜕变,很快,来到她人生的关键阶段。 王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要捍卫自己的王权、王位,可惜已经晚了。 这一段,正是卡在王识破杨柳的野心图谋,双方对峙,杨柳曼笑着说出挑衅的话,一指点在王的胸口——“你能奈我何?” 听听,就是这么嚣张妖娆的姿态,卡得人欲生欲死,嗓子眼难受。 先生是柴青,柴青是坏胚子,于是姜娆追读的热情一下子翻了十倍、百倍,书坊那边她特意递了话,若有新稿送到,务必要当天送来客栈。 看完肥章,胃口被吊起,她又爱又喜,甚是无奈地抚过起了毛边的书的一角。 不受控制地去想柴青。 “公主,时辰不早了。” 厌奴铺好床,放下床帐,温声催促主子就寝。 姜娆等了一个白日,外加入夜后的一个时辰,没等来最想见的人,她幽幽地合好书卷,想着等天亮再去穷极巷一趟,定要缠着坏胚子和她讲下文。 天地俱寂,狸奴和厌奴去外屋守夜。 巡逻的士兵数次张望公主所在的那间房,只见烛火熄灭,融于夜色。 “都打起精神来!” “是!” 宋熊之冷冷地看向四围,逗留了整整半个时辰,这才拂袖回房。 先头得罪了公主,被削了一只耳朵,他比荣华还迫切地想要立功,又或是盼着公主出错,好拿捏她的短处,使得和亲的这一路更自在,更威风。 不过当下他已经有些成算,是以这夜不守也罢。 他选择回房睡觉,留下士兵轮班值守。 房间内,大善人睁着圆溜溜的猫眼,精神抖擞地支棱起耳朵。 外屋,狸奴、厌奴半倚着身子,一个哈欠打出来,难以克制地趴在桌子,睡得昏天暗地。 腿边躺着两枚椭圆的黄豆粒。 有人恰好经过,一只脚将其碾成齑粉。 姜娆警觉地不做声,藏在衣服的手轻轻搭在袖箭,蓄势待发。 帷帐被撩起,戴着恶鬼面具的人喉咙发出一声笑,装作没看见床榻那人绷起的下颌角。 她弯下腰。 熟悉的香气蔓延空中。 姜娆提起来的心倏地放下来,松开扣在袖箭的手,装作熟睡的样子,呼吸声悠长清浅。 绣着牡丹的锦被掀开,‘恶鬼’悄无声息地顺着床尾爬进去,动作并不流畅,带着些许迟疑。 手抚在玉足的一瞬间,装睡的美人呼吸乱了节拍,柴青躲进被窝淅淅索索往前拱,摸黑探出脑袋,没憋住笑:“不怕来的是采花贼?” 月色皎洁,氤氲出微妙的浪漫。 姜娆紧张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去摸,摸到凉而生硬的青铜面具,她心底不满,手上用力,狰狞的面具被推开。 清凌凌的月光映照年轻的面庞,哪怕看不太清明,她仍然喜不自胜:“先生漏夜而来,用心不纯。” 柴青俯在她身子上方低笑,一手撑在枕侧:“来给你讲故事,也是不纯?” 姜娆不说话。 忍了几息,玉臂揽住来人脖颈:“我是听到杨柳结局的第一人吗?” 柴青莞尔:“或许亲一亲,你就是了。”! 第41章 瞌睡虎 姜娆搂着她脖子轻笑,嗓音和她的容貌一般绝秀,如淙淙流水绕过柴青的耳—— “只是亲亲,就够了吗?” 月色撩人,身.下的美人更夺魂,柴青伏在上面,感受着周遭的香气四溢,脑海自然而然浮现出一朵无声盛开的昙花。 白色的花,最美丽时最安静,最安静时,又最热烈。 姜娆就是白昙花,花枝招展地迷了她的眼,柴青眼眸幽深,顿住片刻,低头采撷那花。 花瓣清甜,颤颤着缠上来,迷死人不偿命的妖精,喉咙里飘散轻轻柔柔的喘,在四肢百骸点燃一把火,烧得骨头都要融化。 不知是谁碰掉了青铜面具,面具掉在床边的羊毛毯,发出沉闷的响。 明月高悬,月光洒在柴青粉白的脸,以鼻梁为分界,半模糊半昏暗,她不客气地攀住高山雪,雪在她掌心一点点软成棉絮,分不清先后,两人的脚趾不约而同蜷缩起,小腿挨着小腿,各有各的热度。 不长不短的亲昵,姜娆出了一身热汗,眼尾薄红,像要哭出来。 四唇方分,柴青撤离开一段距离,居高临下定定望着,她眼神好使,说是一对能穿透黑夜的猫眼都不为过,姜姜这模样真真是好,可爱到爆,快要媚死了。 难得的是不仅仅是媚,要说勾.引人的手段,春水坊出来的女人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柴青喜欢的也不单是狐狸精的气质。 她喜欢纯,越纯越好,越干净越好。 姜娆这会的神色,就好似她是她生生世世不会背叛的爱人,柴青耳尖红着,傻兮兮嘿嘿笑了两声,指尖抹去对方唇角的水渍:“喜不喜欢?” 私房夜话,尺度远没坏先生在本子里写过的大,姜娆愣在那想到她看过的话本,为之面.红耳赤、心潮不平的那些夜晚,倏地羞涩难当,睫毛轻眨,轻轻嗯了一声。 声音散在柔柔的香风。 柴青亲在她眼尾,身子一翻,倒在一侧。 姜娆不露声色地为她腾挪出地方,脸上飘着可疑的红,悄悄地,悄悄地和思慕多年的人同床共枕。 她动作太隐秘,呼吸都是轻的,像蚂蚁搬家,又有着松鼠囤粮的毅力,柴青声音一梗,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进了‘美人窝’,眼睛睁得圆圆的,好笑地翘起唇角:“喂,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话音刚落,姜娆计划的最后一步恰好完成——人总算被她‘掳’进被窝,睡着她的床,盖着她的被,枕着她的枕头,她心情极好:“听着呢,你说有人跟踪你。” 她目色微凉:“多半是宋熊之干的好事。” 柴青话起了头,公主已经下了结论,她啧啧:“如何断定是宋熊之?” 姜娆闻着她的气味,眉眼柔和:“我削了他一只耳朵,他想寻我的把柄。随行而来的几位将军,荣华半废,其他人立不起来,只有宋熊之,仗着是王心腹,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近来去穷极巷找柴青的次数的确多了些,明知不该,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去,并且不打算改。 柴青低笑,一手擒着那段细腰,姜娆顺从地贴过去,心坎痒痒:“公主真是好难搞。” 这个“搞”字意味深长。 姜娆死命压着躁动的心跳,暗道:难搞吗?若非情况不允许,她早就死皮赖脸地求人要了。 “算了,宋熊之我来对付。他敢乱来,柴柴我剁了他的手!” “你看着办好了。”姜娆笑容很甜,在她耳畔道:“柴柴。” 尾音藏了小勾子,柴青色心高涨,才要再来,一只手抵在她胸前:“要适可而止。” 也是。 真要那么简单地度春风,就不是姜娆了。 柴青拥美入怀,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趁夜起身离开,走前回头多看一眼,满足离开。 她走后没多久,姜娆睁开眼,眷恋地深嗅某人残留枕被的香味,好似痴女。 春水镇的柴姑娘想破头估计都不敢想能得九州第一美人如此偏爱,天明,小镇从沉睡中醒来,烟火气热腾腾缭绕。 碍于公主一行要在此地长住,而泰安又是春水镇方圆数十里最大的客栈,客栈的掌柜早早候着官爷,商定分出一半的客房招待过路的客人。 宋熊之笑面虎地坐在上位,掌柜战战兢兢,以打商量的卑微口吻问道:“官爷,意下如何?” 当兵的是官爷,面对将军也还是口称官爷,左右都是爷,哪个也得罪不起,春水镇作为沟通南北的枢纽之一,每日客流量之大,虽说公主下榻客栈给的银钱不少,但做生意,又哪里只是银子多少的事? 给了姜国面子,要不要给其他人面子? “掌柜的多虑了。好!自今天起,南面我们占了,剩下的随便掌柜安排。至于银钱,说好多少,一个字不差的还是多少。”宋熊之缺了只耳朵,照常裹着白布,看着挺和煦一人,果然是意料之中的好说话。 掌柜千恩万谢地走开,解决了小插曲,亲兵走进来在将军耳边低语。 “又跟丢了?” 亲兵羞愧地不敢抬头。 宋熊之静静沉吟,蓦的抚须:“跟丢了好呀,不跟丢,还不敢确认是她。” 寻了姜娆在客栈好好休息的机会,宋熊之换下银甲,带上两名护卫,便装来到穷极巷。 柴青在院子里喂鸡。 鸡是现买的,喂上一段时日才能成为餐桌上美味可口的一道汤。 昨夜姜娆说了,想吃她亲养、亲宰、亲炖的鸡汤,这有何难? 被窝都钻了,姜姜想喝鸡汤而已,柴青就是被鸡吵死,被鸡粪熏死,也得把人伺候舒坦了。 可她实在没想到,买来的鸡胆子贼大,妄图在她头顶拉屎。 怕是想成为死鸡。 柴青气愤地放下装鸡食的盆,气愤地卷起袖子,磨刀霍霍向肥鸡。 宋熊之隔着木栅栏看坏种姑娘拿着刀冲着一只鸡龇牙咧嘴,旧时的记忆涌现而来,他扬起唇,笑容讥诮。 上不得台面的贱种! 哪怕是柴令的女儿,在他眼里也还是当年跪行在吞金城的一条狗。 他恶意满满地想着,分不清是嫉妒一个死去的人,还是嫉妒少年人曾经惊鸿一面的武学天赋。 未来的大宗师,傲骨摧折,心境难全,沦落成和鸡狗打交道的小民,宋熊之看得津津有味。 柴青却不乐意被看了。 教训完犯上作乱一心寻死的小杂毛,她转过身,瘦瘦长长的身子绷着,嘴里磕磕绊绊:“哎呦!官、官爷?” 宋熊之扯嘴笑出来,推开栅栏,自来熟地迈进小院:“柴青?” “欸?”柴青演戏的本事超常发挥,脸上适时出现惊惶、讶异的神色:“我就是。” 缺了一只耳朵的宋将军又在笑,前后的笑藏着微妙的不同,都是相同的令人感到厌恶:“喂鸡呢?” 他细细打量她眉眼。 柴青挠挠头:“嗯呀。” “公主常来你这?”他走近了去看。 柴青搬了板凳坐在小院,屁股才挨凳子,宋将军不乐意了,重重咳嗽一声。 意思很明显,但柴青就是懒得给他让位,目色担忧:“将军病了?” 宋熊之看她装傻,索性问:“你认识我?” “不认识。”柴青呲牙:“将军们进镇的时候,我还在街边看来着,一眼就记住了。” “那你记性很好。”宋将军心血来潮地敛袖,袖子卷到两寸,堪堪露出小臂上的黑痣:“本将军很好奇,公主怎么喜欢来你这里,你是公主的朋友?” “朋友?不算罢。” 柴青倦倦地耷拉了脑袋,没精打彩地打了个呵欠:“我也不知公主看中我哪点,或许是合眼缘。” “眼缘?”宋熊之深深看她,点点头,看她满脑子惦记着在院子乱跑乱拉的鸡,意兴阑珊地放下袖子。 袖子遮掩那点黑痣,他似是怅然,似是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柴青,好好陪着公主,公主在姜国没有朋友。” 一通似是而非的话说完,宋熊之的身影消失在小巷。 小院静悄悄,唯有隔壁不时传来的骂爹声,证明时间确凿地在流逝。 柴青怔然良久。 久到两脚发麻,她跺跺脚,状若寻常地赶鸡入圈,洗了手,脚步平稳地进屋。 门扇关闭,柴青紧紧靠在木门,喉咙艰难吞咽,无需再克制,她嘴唇发抖,拳头攥紧,绷出手背的青筋。 陈年的梦魇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她站不直身。 “丧家之犬!” “快看,哈哈哈,这孩子怎么这么奇怪,狗都没她下贱!” 说笑声,嘲讽声,声声入耳。 柴青脸色惨白。 回忆里有人踩在她手背,疼得她落下冷汗,她几次想抽回手,换来的是一声反问:“王说了,你若不肯好好配合,供他消气取乐,你的好朋友恐怕要被送到我兄长帐里。” 他声音冷酷,脸上带笑:“我兄长不是人,最喜欢占小姑娘的便宜,活人、死人,都逃不了他的狎玩。” “小朋友,你懂‘狎玩’吗?” “你想让死去的人到了九泉之下都不安心吗?想的话你大可以反抗,若是不想……” 他弯下腰来,恭恭敬敬地朝王所在的方向行礼,而后分开两腿:“就从这里爬过去。” 冷汗砸在地上,柴青呼吸急促。 “知道为什么要羞辱你吗?”那人四下张望,以气音道:“风流剑的女儿,在天下人面前做狗,你说,好不好玩?” 那段经历带来的创伤远非十年八载能修复好。 因着过于悲哀沉痛,人的大脑出于自卫地选择淡忘,忘记了那人的面容,独独记得那人小臂绿豆大的黑痣。 柴青抬起头,眼里迸发惊人的狠意。 . 出了穷极巷,宋熊之冷不防停下步子,后脊背一阵冷。 “将军?” “无妨。” 宋熊之继续往前走。 就在方才,他想到一个绝好的主意,能完美报这削耳之仇。 风流剑尚在血脉在人世,也不知当年负责千里追杀的人怎么做事的,竟能让人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 好在他来了。 这孩子眉眼长开,依稀有几分少时的影子,宋熊之全凭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辨认出,换了旁人,约莫想不到小镇的坏种会是八年前持刀闯宫的少女。 故人相见不相识。 有意思至极。 倘柴青死在公主手里,再以隐秘的途径告知她真相,公主会是何反应? 会不会疯? 他摸摸耳朵,阴暗的念头一旦滋生,止也止不住。 宋熊之正为自己的喜人发现感到兴奋,殊不知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住在小巷里的人少见地开始认真。 那头颓丧萎靡常年游街的瞌睡虎,这次是真的醒了。! 第42章 见阎王 正月二十八,在其他将军为燕国官员不同寻常的态度感到心慌的节骨眼,宋熊之志得意满地躲在房里盘算‘坑杀柴青,令公主后悔一生’的大计。 期间荣华不满他行事敷衍,不顾家国,两人发生口角,闹起来其他人管不住,还是诸人请公主出面,制止这番乱象。 柴青窝在角落看了场热闹,等人散开,她探出脑袋瓜来:“荣华不行啊,性子直了点,脸皮忒薄,哪里是老狗熊的对手?” 就拿她给宋熊之起外号这回事,就足以看出柴青不喜此人。 门关上,姜娆迎她进来,两人和偷情似的,狸奴、厌奴从旁沏茶倒水,伺候周到了,徐徐退出房。 茶香袅袅,窗外隐有鸟鸣,柴青隔着窗子眯眼看去,愣了一会方才有了偷情的自觉,她哎呀一声,鬼鬼祟祟:“我是不是要躲起来?” 姜娆待她乍一看与过往没甚区别,唯有同时用心和眼去看,看久了,便能从细枝末节,低眉抬眉里看到她的宠溺温柔。 可惜柴青是个瞎眼的,纵使看到了,也只当公主好自然好炉火纯青的演技。 “不躲也行。”壶嘴里流出清澈的茶汤,盛满瓷白的杯盏,姜娆淡笑:“就当我房间里藏了娇客,对待客人,哪有喊打喊杀的道理?” 柴青精神一振,倾身趴在檀木小桌:“我是娇客?” “嗯。” 姜娆盯着红褐色的茶汤不看她。 柴青一手托着下巴,坏心眼就差明晃晃写在脸上:“对待娇客不能喊打喊杀,那要怎样?” 她故作懵懂:“姜姜,你说的话我不懂。” 有人不懂装懂,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姜娆何等通透女子,亏了是早就芳心暗许,否则哪会惯着柴青? 她撩起眸子嗔看,终是在对方黑亮眼睛注视下软了心肠,身影翩然,走动间掀起微微香风,挨着人坐下。 湿润的吻落在柴青眉心,姜娆目色灼灼:“这样?” 柴青指着右边的脸蛋儿:“还有这儿。” 上下左右亲了一个遍,柴柴姑娘乖巧并拢双腿,像只被满足的猫。 坏猫儿安静没一盏茶功夫,又在念叨:“后悔重伤荣华了 ,他要是没受伤,指不定还能压狗熊一头,最好打起来,狗咬狗,一嘴毛!” 这般说着,脑海自动浮现如斯画面,柴青自娱自乐,笑倒在美人怀。 姜娆搂着她,免得她得意忘形从小榻栽下去。 “你不喜欢宋将军,为何?”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 柴青避而不谈,一双妙手迅速剥了那层衣衫,缠着姜娆嘬会奶,勒紧裤腰带红着小脸离开。 香闺寂静,独坐半晌,只待面上恢复素日的情态,姜娆望着花窗笑笑,一只手关好半开的窗,指腹轻搓红透的耳垂。 嗔怪柴青口不择言,是没长大的坏孩子。 “我记得合欢宗有一妙物,能使没娃娃的女人产奶。”她音色沁甜:”等我闲暇了给你寻来,咱们好好玩。” 想得深了,姜娆不止耳朵红,脖颈也红得要烧起来。 她苦笑一声,感叹这人每回来都能害得她不得不沐浴。 “公主。” 狸奴候在几步外,姜娆洗浴结束换好一身新衣,捧着先生最新出炉的《杨柳细腰》的大结局反复品味。 故事的结尾,杨柳杀光所有不服她的人,高高在上的王被挫骨扬灰,成为她登上王位的一缕亡魂。 情夫众多的杨柳一朝成就王位,头两年相当无事,后宫充盈,日子过得靡靡欢喜,执政后几年,所有与她有染的男人,不分文武官职,都死在女人之手。 杨柳要杀他们,还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她去死。 不愿意的,她会亲手执起屠刀。 结局称得上简单粗暴,血腥粗狂里带着权势独有的冷酷。 正如杨柳最后对状元郎所说的:“至高之上,唯吾一人,顺者昌,逆者亡,无一例外。” 谁能想到,那个开篇以色为器的小寡妇,会长成到此番高度。 霸气侧漏! 唯我独尊! 是结局也是开始,杨柳风华绝代时以美貌统御天下,年老,以实打实的政绩打服天下,使天下归于她一人之手,天下是一人一姓之天下,更是培育自由、向往强大的沃土之国。 “女人又怎样?女人照样能干翻有本事的男人!” 这是杨柳的心声,未尝不是柴青借杨柳发出的心声。 姜娆唇边噙笑,发自肺腑觉得她爱上的人有一颗闪闪发光的心。 . 柴青折了一支枯柳,柳枝掰断,折成长度均匀的几段,她蹲在酒楼门口玩“盖房子”的游戏。 街边人来人往,叫卖声有如潮涌。 正月二十九,天阴,宋熊之死于闹哄哄的街市。 死相凄惨,且是自戕。 但没人肯信宋将军会不想活,不想活也就罢了,还能对自己下那么重的手。 “太惨了太惨了。”书生捂着脸,想换一双没见过那般景象的眼睛:“死得太惨了啊,全身溃烂,先是从脚,再到小腿,将军骤然拔刀!竟是……”他两腿颤颤,发自心坎敬宋将军是个汉子。 “竟是怎么了?快说!别卖关子了!” 有人急着听下文,书生白脸成了红脸,转瞬又从红脸转为白脸:“竟是大喊一声,拔刀割了那玩意……” 那玩意…… 在场的男人们异口同声地长嘶:“他疯了罢!” 姜国来的宋将军惨死闹市,且是那么离谱惊悚的死法,事发一个时辰,青阳令亲至。 宋熊之疯没疯众人不知道,但荣华快要疯了,气疯的。 姜国的将军死在燕地,他还来不及找青阳令麻烦,青阳令就敢将怀疑的目光打量在他身上。 问就是在正月二十八那天,只有他和死者发生肢体、言语上的冲突。 泰安客栈阴云密布,荣华的怒火冲到嗓子眼,酒楼,好事之徒们围起来议论宋熊之离奇之死。 “我二舅家的表妹的表哥说了,青阳令去了公主下榻的客栈,姜国这边不依不饶,非要青阳令彻查凶手,还死者一个交代,可你们猜怎样? “宋将军逢人三分笑,人缘有名的不错,兵丁们和同僚都很喜欢他,查来查去,唯有荣华荣将军,受伤后明面上没少和宋熊之发生矛盾,两人吵了几回,这不,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正月二十八,宋将军二十九就死了,还死得那么……” 他不忍心说下去。 有人义愤填膺:“此乃虐杀!” “也不见得罢?万一是宋将军身患不治之 奇症,想不开自个死了呢?” “你懂个屁!想不开,连那玩意都得切了吗?” 男人嘛,那玩意就是命。 这句话一出,在场的男人们没人敢反驳。 蹲在门口玩树枝的柴青听够了扯闲篇,起身拍拍袖子。 天光冷淡,她眼睛眯成一条线,眼前掠过宋熊之死前的画面…… . 穿着长衫的男人,来到街市买一份胡辣汤,看得出来心情不错,整个人心旷神怡,不知他秉性的人见了他挂在脸上的笑很容易被他的亲和迷惑。 再次迷惑了卖胡辣汤的大娘,惹得大娘频频望向他伟岸的背影,宋熊之抬腿去了包子铺买了一袋肉包。 “宋将军好呀!” “宋将军来买早点啊?” 护送公主和亲的队伍在春水镇一住就是过了年,呆到正月末,加之宋熊之爱出来游荡,熟悉他的人很多。 宋熊之笑呵呵地和人打招呼。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 先是下腹一股刺痛袭来,将军撑不住挺拔的身姿,狼狈痛苦地弯下腰,拎在手里的包子掉落在地,白胖胖热腾腾的包子滚出来,沾了泥土。 随行的小兵紧张大喊“将军”,宋熊之耳中轰鸣,失去对外界的感知。 刺痛之后是奇痒,痒到骨髓,像有成千上万的蚁虫在他骨血里乱窜,他抓了一下,又忍不住抓第二下。 隔靴搔痒,只会更痒。 情势不由人,比起脸面,还是自个舒坦更重要,宋熊之当街脱了靴袜,在脚底板挠痒,挠得脚心破皮、出血,身边人察觉到不对劲,拔腿跑去请附近的大夫。 指甲里混着皮肉血腥,笑呵呵的宋将军再也笑不出来了,他疼得要死,痒得要死,脑筋疯狂转动,寻求求生之法。 柴青站在人群里冷眼看着,说实话,看到宋熊之尝到苦头,狠狠在她手上栽了跟头,心头微爽,却并不快活。 她是个安静的看客,看着那人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救救我……救我……” 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爬到哪,围观的人后退半步——这也太吓人了,但这会走的话,又觉得太可惜。 大夫还没赶来,宋熊之已经扛不住了。 他清晰地预感到,他要死了。 短暂而漫长的沉默,直到求生的意志大过此生全部的荣辱,壮士断腕,宋熊之提刀自宫! 宋家习蜥蜴功,修到最高层,可断尾求生。 是很神奇的一门武功,全部所有的伤势转移到某一处,斩了便是,斩了,做不成男人,还有存活的可能。 也不知当初创下这门秘法的宋家先祖经历了怎样扭曲诡异的蜕变,才能为后人留下这门断子绝孙苟命法。 “哇!” 人群震惊。 男默女泪。 毒血随着去势祛除一部分,宋熊之腿部的溃败得到暂时控制,他警惕地查看周遭环境。 从这点来看,他是当之无愧的狠人。 成了太监还有心看看是谁在害他,柴青莫名不爽——仇人活不成了,她理应要爽的,但现在不爽,怎么回事? 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宋狗熊出了问题? 她拧着眉毛,老大不情愿地跺跺脚。 宋熊之的目光紧随而来! 柴青忽然勾唇,大大方方取下戴在头上的斗笠——没想到罢,认出你来啦! “你——” 宋熊之气急攻心,呕出一口污血。 运用蜥蜴功的最高层秘法也没挽救他中毒已深的局面。 白白当了太监,死后没个全尸,去势之人,入不了宋家祖坟,这口气咽下,毫无意外就会成为九州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恨啊! 柴青! 丧家之犬也敢对他使阴招?! 碍眼之人五官溃烂到模糊,一刻钟后,化作一滩令人作呕的污水,柴青抬抬下巴,恶劣地吐了口口水——爽了。 姓宋的老狗熊不配她真刀真.枪的较量。 害人的是她,背锅的成了伤没养好的荣华。 荣华在客栈冲着青阳令目眦欲裂,只差把“你老眼昏花,识人不清,昏聩无能”写在脑门。 宋熊之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死得又太惊悚离奇,无论姜国、燕国,都找不出下毒之人。 且青阳令前后来此的态度反差之大,一度让姜娆猜测燕王有了其他想法。 客栈里两伙人在扯皮,柴青一道烟似地飘进公主闺房。 死了一个宋熊之,姜娆没兴致理会,都死了才好,反正她看谁都不顺眼,除了蹦蹦跳跳窜到她背上的坏姑娘。 梳妆台前,柴青看着铜镜里亲亲密密的两道身影,眉梢飞扬:“告诉你一个秘密,宋狗熊,我杀的。” “杀得好。” “……” 柴青一怔,继而笑得眼泪淌出来,反正这会没人顾得上她们,除去某位仇人,洗去陈年的一层阴霾,身体和灵魂都在为之亢奋,她拿脸蹭姜娆的脖颈,开门见山:“姜姜,我想要你。”! 第43章 毒寡妇 黏.腻暧.昧的气流编织成网,无论眼睛明亮的柴青还是怔住的姜娆,都成为被网罗的小虫,小虫放弃抵抗地趴伏在上,腿脚无力,于是气氛更为灼热,热到不行,热到柴青想松开绑在马尾的绳结。 想闹一场。 外面的人正在为宋熊之的死闹得天翻地覆,荣华数次耷拉下唇角,也没挡住青阳令冠冕堂皇的嘴脸。 “人死在燕地,此事我等无可推诿,但怎么死的,谁杀的,荣将军问下官,下官倒是要反问一句:正月二十九的这一日,将军在做什么?见了何人?说了何话?” “你在审我?”荣华坐在藤椅沉眉:“你敢审我?” 局势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姜娆这儿也不遑多让。 黏黏腻腻地,像打翻了蜜罐子,蜜水流出来,惹来喜甜的蜂蝶,她放轻松地坐在梳妆台前,握着柴青的手搭在软软的胸口,温温柔柔,脱去所有的冷然:“想要哪里?这里,或是这里?” 掌心贴在绵绵柔柔几欲融化的雪山,柴青笑她明知故问,以为在调.情,坏坏的柴姑娘眉眼微弯,是完全哄小情人的粘人腔调:“想去那里。” 一个“这里”,一个“那里”,想去的地方无非是九州最美最暖的温柔乡。 姜娆面色红润,狠狠心动:“我……” “姜姜。” 柴青吻她发丝。 姜娆闭了眼,搭在小腹的手指节下意识收紧,她喉咙发干,眼尾晕出漂亮的薄红:“我是愿意的,我……” 那句“愿意”入耳,柴青不由分说地盯上白软娇嫩的耳垂。 铜镜诚恳地倒映这一刻的如胶似漆,姜娆眼睁睁看着自己红透脸颊,贝齿咬住下唇,唇瓣泛出可怜的白。 她更看见,看见柴青充满朝气的脸庞和举手投足的欢愉。 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时光定格,永远停住,不要再往前走。 “姜姜……”柴青声线软软地喊她,指尖灵活地挑开白衫,握住皑皑山色,山色染红,有了春日的热度。 飞鸟翘着脚歇在枝头,看客栈内外乱糟糟热腾腾的人间景象。 荣华一拍桌子震碎摆在上面的茶盏,碎瓷片和半温不凉的茶水溅出来,刚刚好在青阳令的老脸割出细小的口子。 姜国使臣先动手,燕国的官员不干了。 而另一头,柴青干得热火朝天。 热汗沿着下颌淌下来,滴在姜娆雪白的美背,也唤醒她残存的理智。 此时此刻,柴青和她是鱼贩和鱼的关系,鱼贩要杀鱼,鱼儿扭动软腰想脱离主宰者之手。 身子再次被翻过来。 看不清身后人的神情,姜娆终是没法再维持面上的稳重,她慌乱地捉住柴青手腕,声音轻颤:“别……” 柴青浅笑着欣赏近在咫尺的美人臀,尾音带着一丢丢的小得意:“我会轻点的,放心。” 姜娆被她的话逗笑——若只是那样简单就好了。 行这事的是春水镇的坏种当然可以,死也就死了。 可坏种不单单是柴青,还是她朝思暮想的坏胚子。 她不想害人。 感受到握在手腕的力度加重,柴青惑然挑眉,委屈道:“我不骗你。” 这种脱了裤子不能好好干的感觉好糟糕,她希望姜娆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娇羞也好,是觉得太快了也好。 千万可别是……后悔了? 她心里不踏实,忐忑地跪在那。 姜娆得了解脱没脸见人,索性趴在那:“柴青,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这时候讲什么故事? “你讲。” 怕她冷,柴青抓过锦被盖住那片雪色。 姜娆笑了笑,故事发生的时间有点久远,她还得再想想,想够了,不急不慢道出—— “有个人,曾经生来富贵显赫,得天眷爱,人人道她是好命之人,她也这样认为,后来,她发现她错了。” “她不是天之骄子,是一枚用来杀人的棋子。” 棋局在少年柴青闯宫那日开始。 服下毒丹睁眼醒来的绛绛成为姜王握在手里的一把刀,一把终极杀器。 “王的子嗣众多,而公主少时美名显扬,天下混乱,无人不想御极称帝,王也想,想的人太多了,九州光名正言顺的王就有九个,说不得除他以外的另外八个,会突然冒出个棘手的宿敌。“该怎样铲除宿敌呢?于是他每隔三月喂公主一粒药丸,喂到十八岁,公主可以嫁人了,在国民的瞩目下,她被安排送给当时强大的王,成为和亲公主……” 雨淅沥沥下,出了客栈,走到临近穷极巷的乌云街,柴青伸手接住天幕低落的水珠。 . “谁娶了王室的明珠,要了明珠的身子,谁就会死在蛊毒之下。” “这蛊毒叫什么名字?” “毒寡妇。” “……” 她后怕地不敢回头看柴青,“一开始,我是想要你命的,但我后悔了。” 她声音怯怯,带着满满的愧疚:“所以柴青,你不要欺负我了,好吗?” . 水珠在掌心晕开,柴青老树扎根地立在那,街上的行人来来走走,她失魂地迈不开脚步。 明明再往前走,就到家门口了。 原来她无知无觉地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全看公主的好心捡回一条小命。 怪不得初见姜娆对着她肆无忌惮,怪不得她不厌其烦地问自己怕不怕死,又道她不知死活。 怪不得她看起来丧丧的,没有十八岁姑娘应有的活力。 这下,一切都能想通了。 姜王以子为棋,以棋养毒,以毒杀人——和亲本就是一场阴谋,是对燕王布下的死局。 燕王死了,作为和亲公主的姜娆定然不能活。 棋子就会沦为弃子。 不愧是姜王那个老东西想出来的毒计! 柴青如鲠在喉。 春水淋湿她的头发,僵立许久,她骤然转身,拔腿往春水坊的方向跑! …… 柳眉被站在门外的人惊了一跳,看她头发、肩膀俱被雨水打湿,小脸没有往常的红润,急忙拉着柴青进屋。 门关好,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麻利地帮坏侄女脱了外面的湿衣,两人都忘记还有内力这回事。 厚厚的衣服罩住身子,柴青没好意思坐下,干脆站着:“姑姑,我有事问你。” “问!” 柳眉为她沏茶。 冒着热气的香茶到手上,柴青吸了吸鼻子:“这世上,可有名为‘毒寡妇’的蛊毒?” 她话音方落,柳眉呆在那,眨眨眼,上前一步强势抬手搭在她脉搏,确认她没有中毒,才感觉自个重新活过来,长吸一口气,脸色不大好:“好端端的问这做甚?这可不是你小孩子家家玩的东西。” “当真有这种毒?” “有,怎么没有?”柳眉看她一眼:“知道为何叫‘毒寡妇’吗?常年以毒物饲养体内蛊虫,养上七八年,蛊毒初成,凡与中毒者交.合,就会立时毙命,大罗神仙没得救,不过此法耗时费力,一般没几个人……” 柴青小脸煞白,打断她:“那、那中了‘毒寡妇’的人,与人交.合后,会怎样?” “会死。但会晚几个月死。” 柳眉诧异道:“青青,你这是——” “她会死……” “是啊,会死,毒寡妇毒得很,一般人没那运气碰到,碰到的,也只能等死……”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反应过来:“她?你是说姜娆,姜国公主?!” 柴青瘫坐在地,心绪复杂:“嗯,她本来想毒死我的……” 柳眉一下子炸毛:“她敢!?” 不过这事也不是姜娆敢不敢的问题,就以她家青青的流氓秉性,碰到九州第一美人,倘事先不知内情,压根忍不住。 这般思忖,柳眉收敛火气,反而感激起姜娆,由衷感叹:“青青,你真是命大。” 见柴青迟迟不语,她迟疑道:“你不会是想救她罢?” “我不知道。” 柴青心里很乱,凭姜娆是姜王之女,她就不该救仇人的女儿,可姜娆会中毒,正是姜王害的。 姜王连王后所出的嫡公主都不在乎,她就是救姜娆一回,难道还能回回都救? 况且毒寡妇有没有解药还要另说,便是有解药,寻解药总要花费功夫。 姜娆等得及吗? “青青……” 柳眉觑着她神色,蹲下.身子柔声劝导:“毒寡妇是很厉害的一种毒,解药难得,姑姑便与你说实话了,这药,合欢宗有。可我不能给你。” 休要说她是合欢宗首席大弟子,就是她当了宗主,这镇宗之宝也不是说舍就能舍的。 若是用来救柴青,她眼皮子都不会眨,宗门之内,谁挡她,她杀谁。 姜娆又和她有何干系呢? 不值得她冒此大险。 “这人不好欺负,青青,咱们换一个欺负?” 柴青不语。 柳眉狠下心肠:“姑姑为你在这小镇一呆数年,你舍得姑姑刚回宗就面临诸位长老责难?” 这话可谓戳到了柴青肺管子,她咬牙:“我没有!” “没有你摆着这张脸给谁看?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 “……” 手头没有镜子,柴青不确定地小声道:“有那么严重么?”还有,什么死不死的,谁都可以死,姑姑得活着。 这么一想,她也觉得自己魔怔了。 怎能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虚情假意,就逼姑姑涉险? 她不能太不懂事。 姑姑为她付出的够多了。 柴青打起精神,好声哄得柳眉眉开眼笑。 在这吃过晚饭才走。 天色暗下来。 街道冗长,柴青脸上的笑落下来,想到姜娆,她心口堵得慌。 莫非真是色迷心窍了? 可姜娆也太惨了。 姑姑说,中此毒者,每三月要受万虫噬心之苦,直到蛊毒初成才能停止这样的煎熬。 人前光明锦绣,人后…… 姜娆该吃了多少苦? 她心隐隐作痛,烦躁地去踢路上的小石子。 算了! 不管了!! 第44章 天色变 辗转到后半夜,柴青在床榻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睁得铜铃大,被子裹成卷,左卷卷,右卷卷,躺在里面的人快卷熟了,脑子依旧清醒得过分。 总忍不住去想姜娆,想她这些年在姜王宫的不易,想蛊毒在她身上发作时的难忍,想来想去,除了再痛骂姜王几句,愣是无计可施。 做甚要关心姜娆的死活呢? 柴青想不明白。 这脑子八成又被驴踢了。 且这次驴子踢得太狠,柴青破天荒得念起姜娆的好来。 姜娆有哪些好呢? 脸蛋美,身段好,是她这样那样过的第一人。 有种莫名的情结在柴青心坎里翻涌,浪起尺高,来势汹汹。 “毒寡妇……” 她叹了声:“毒寡妇……” 天地之大,唯有合欢宗藏有解药。 不能去求姑姑。 不能害姑姑为难。 柴青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愁得活像个死老婆的倒霉种。 夜雨敲窗,水珠连成串,风声,雨声,声声不绝。 泰安客栈。 姜娆拥被难眠,往事走马观花地在脑海掠过,痛苦的、煎熬的,一日日为毒所迫的光景,一夜夜生不如死的劫难。 她熬过来了,满了十八,赴一场早就注定的生死局。 她担心柴青明天不会来。 于是希望今夜的风雨再大点——是风雨太大,那人不来,而非吓跑了,不肯来。 大善人蜷着身子睡得香,呼噜声听起来很可爱,姜娆失笑地低垂眉眼,安静等天明。 对面的春水坊,柳眉擦洗干净身子,卷了被子歇在床上,一时念着姜王狠毒,连亲女儿都害,一时担心起柴青,怕她心软,也怕自己心软。 镇宗之宝,绝非儿戏。给了她,势必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 柴青是柴令之女,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万一提前把青青牵扯进这天下局,这并不是好事。 别看柴令嘴上说得轻巧,实则最是放心不下这点血脉。 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了一句承诺在春水镇逗留多年。 谁的青春不是青春? 姜娆这人啊,难要,不好要,欺负了她,青青没有好果子吃。 这样也好。 再熬一熬,等石桥修好,和亲的队伍离开小镇,青青就不必整日念叨了。 有多远走多远,她就这一个坏侄女。 别人的死活,与她何干? 她是妖女,又非大冤种。 柳眉合上眼皮,强迫自己在风雨声中睡去。 . 风雨过后,春水镇迎来大大的晴天。 宋熊之的死牵连甚广,昨日姜燕驻地官员大吵一通,尽失风度,这事的恶劣影响堪堪冒出个头。 燕国前恭后倨的态度细思着实令人心惊,荣华思想了一夜,猜测是和亲一事出了问题。 只是,今日早起特意问过看守信鸽的士兵,母国并无消息传来。 没有消息,姑且是好消息。 且不提他们一行人与青阳令等人的唇枪舌战,单说姜娆这边,天明,用过早饭,她沉默地盯着窗外,狸奴厌奴不敢打扰她,因为公主看起来快要哭了一样。 眼里没泪,却给人心都要碎了的错觉。 美人心碎,看得躲在暗地的柴青心口闷闷的,透过窗子,她觑着姜娆的唇,这唇她亲过,软软的,咬起来和白糖糕似的,那双眼睛她也吻过,不止一次亲吻眼皮、眼尾。 真论起来,她对姜娆确实挺不客气的。 前面、后面,只差下面,哪哪都被她碰过。 太阳东升西落,落日没入地平线,柴青还是没有来。姜娆怅然若失,又觉得理所应当,乍然得知真相,她反应不过来也情理之中。 理智清醒地告诉她,柴青不来再正常不过,可情感在心尖燃烧,一腔痴等,寸寸烧成灰烬。 一连几日,柴青都只敢躲在暗处盯着姜娆的侧脸。 纯粹的做贼心虚。 七日之后,宋熊之之死告一段落,两国之间姜弱燕强,青阳令象征性地发布通缉令,通缉令上要抓捕的人信息都是模糊的,查无可查。 明眼人看来都知这是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只是用来堵姜国使臣的嘴。 荣华提心吊胆了一阵子,早几天往姜国去信询问和亲事宜是否生变。 殊不知他放飞出去的信鸽还没飞出春水镇就被神箭手一箭射落。 一指宽的纸条展开,青阳令看过信后摇头笑笑:“回罢,别误了王的大事。” “是!” . 柴青去无可去,待在春水坊姑姑身边蹭吃蹭喝。 柳眉忍了她七天,今日已经是第八天,她忍无可忍:“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就是不去招惹姜娆,也别赖在她不走,严重影响她和小嫩草眉来眼去。 这才几天呀,就被姑姑嫌弃至此,柴青一脸伤心:“你不爱我了。” “少肉麻!” 柳眉挥挥手,又不甘心:“老娘大好年华都糟蹋在你这了,我不爱你?” 柴青星星眼,双手托腮:“那就让我再待几天。” 真别说,姑姑这的伙食太好,和外面那些东西没法比。 连着吃了七天,小脸没长肉反而清减了,柳眉气她不争气:“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没有。”柴青挠挠头发:“我就是心乱,不知道去哪。” “你这哪里是心乱,是心里长草了。怕是放不下你的小美人,舍不得小美人遭罪,更舍不得到嘴的鸭子飞了。” 说白了还不是馋人家姑娘身子? “姑姑,你哪能这么说我?”柴青小脸垮着。 柳眉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胸脯明显地起伏两下,正色道:“青青,不是姑姑不帮你,是——” “我知道了。我也没求姑姑帮。”柴青没脸留在这,拍拍袖子:“我这几天就不来了,姑姑好好享受。” 她说走就走,大有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柳眉眼神担忧,眉毛拧成结。 “这孩子……” 别是真管不住自个的心了。 . “公主,该歇息了。” 又是一夜,姜娆起身前往床榻。 明月照黄土,同样的明月照在姜国的土地,刺客盟的义士们窜上马背,夺命狂奔。 血腥味散在长风,后面,是无数追击的队伍。 趁着季夺魂不在吞金城,姜王身畔无天下第一高手相护,刺客盟组织了一场精妙的刺杀,闹出的动静太大,直接触怒王的颜面。 闻名姜地的‘琅琊十二卫’每人各领一百精锐,统共一千二百十二人,策马追击,对胆大的刺客展开长达数日的围剿。 一路追到姜燕两国分界线,进行数次交锋,场面惨烈。 明月下尘土飞扬,血水喷溅。 “兄弟们!突围!” “冲出去!” “你们先走,我来殿后!” “哥!不可!” “纪四哥!走!” 手重重拍在马屁股,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往前疯跑。 有些人的生,势必要某些人的死成全,柳姑娘交代的事情查明白了,他们的任务,便是回到燕国的小镇,亲口将此事全盘托出。 “捅了狗王一刀,老子值了!越长恩!有种你冲老子来!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你!狗爹养的,来砍我啊!来啊!” 琅琊十二卫乃江湖有名的王室走狗,虽是走狗,武学造诣委实不俗,兄弟十二人,俱是一流高手,最可怕的是,领头的越长恩,上月前踏足半步宗师之境。 李往嘴里喂了一把药,药是药王研制的半成品,能最快激发人体全部潜能,半刻钟内,可破阶杀敌,前提是以燃烧全身精血为代价,半刻钟后,身死魂消。 杀至穷途末路,刺客盟的人已经不堪重负,死境之地,唯有豁出性命一战! 一息之内,服药之人足有五人。 五人,够了。 越长恩眸子阴冷,淡淡启唇:“杀!” “杀!” . 风从远处来,天色变了。 晨光熹微。 信号弹在高空炸开,临床而立的柳眉哈欠打到一半,神色一凛。 …… 脱困了。 一个个的小黑点凑近了渐渐显出人的身影,春水镇郊外的十里亭,柳眉一身素衣,主动迎上前。 人未至,血腥味率先抵达鼻尖。 柳眉步子越来越快,用上轻功,眨眼站在刺客盟等人面前。 伤兵残将,刀钝剑折,血染衣衫。 二十子去,七子归。 “任务完成了。柳姑娘。”伤痕累累的女人不顾腹部在流血,取下绑在背后的包袱。 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坚毅的,不约而同地期望柳眉打开那包袱。 柳眉接过青色小包袱。 沉甸甸的。 十六位兄弟的性命。 “怎么折的?” 女人洒然一笑:“我们去了趟姜王宫,见到了姜王。” 柳眉手上动作加快,包袱解开,是一方长木匣子。 木匣开启,里面放着一只血迹干涸的眼珠子。 “是姜王的。” “……” “八年前,老大的女儿被晏如非掳走,晏如非拖累了她……” 柳眉眼皮一跳,当机立断关上木匣:“此处不宜久留,先跟我回去,裹好伤再说。”! 第45章 舍不得 “晏如非拖累了她……” 柳眉一边为她裹伤,一边听女人虚弱的声音,内心难以平静。 晏如非武功乃公认的天下第一,能让天下第一拖累一个孩子,这事怎么想怎么恐怖。 “晏如非与姜王的妃子有染,两人有一个女儿,再到后来,晏如非掳走青青前往姜国看望旧情人,东窗事发,姜王咽不下这口气,以晏如非妻女作为要挟,逼其就范。” “这个傻子!就是放下刀,难道姜王还能厚待他的妻女?”柳眉叹了口气。 “柳姑娘说的是。姜王确实没放过那对孤儿寡母,晏如非束手就擒,被姜王剥皮拆骨,下场甚惨。”女人眼底晦暗:“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支使一个孩子去王宫救人。半大孩子,再是天纵奇才,也没长成可以抵御人心险恶的身量……” 她受伤太重,难以为继,一旁的汉子接道:“姜王骗了青青,她和晏如非的女儿一见如故,交情至深,甘愿为救人提刀闯宫。” “闯宫?!” 柳眉倒吸一口凉气,眼皮子从方才一直在跳。 “晏如非的女儿身死,姜王故技重施,以其尸身……逼迫青青绕城跪地学狗吠……逼她向阉人叩头……逼她……” 声音慢慢轻不可闻。 不忍高声。 柳眉目眦欲裂,喉头激起淡淡腥甜。 “……姜王不知从何得知青青是老大的女儿,铁心折辱,又假意放过,转而派人千里追杀。我们猜想,就是接一连三无休止的折磨,折了一个孩子支棱的傲骨,他存心要毁了她。毁了老大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姜王……该死!” 柳眉恨恨盯着装在木匣的眼珠子,一话不说丢在地上一脚碾碎! “姜王的确该死,所以我们忍不了,要为老大的女儿报仇。我们制定了严密的计划,赶在季夺魂不在吞金城的时间,潜入王宫。 “三哥以伤换伤捅了姜王一刀,铃姐剜了他右眼。 “我们还想提狗王人头回来,可惜,情报出错,‘琅琊十一卫’的越长恩成就半步宗师之境,好几个兄弟死于他手,我等见势不妙,混乱当中只来得及带走这只眼珠,一路奔逃。到了两国分界,宋一哥、李三哥、王五哥、赵六哥、钱小弟,为撕出一个口子,服药榨干浑身精血……” “咱们兄弟们没一个孬的!” 他虎目泛泪,柳眉不禁眼圈泛红,寥寥几语说不尽当时的凶险悲壮,她逼回眼眶涌出的泪意,一言不发地为兄弟们疗伤。 “柳姑娘。”女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你告诉青青,她的仇,有我们来报。” “报什么报?还嫌死得不够快?”柳眉声音哽咽,语调却有不容置疑的强势:“她自己的仇,有本事就自己报!被欺负了,那就欺负回来!别像个孬种一样让人看了心烦!” “柳姑娘……”女人笑道:“你又在说气话。” 是气话吗? 是。 安顿好刺客盟的义士,柳眉躲进闺房埋头抹泪。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气话她说得最凶,要说心疼,也是这里面最心疼的。 说是心如刀绞都不为过。 柴青是她养大的孩子,是她花费十几年青春护着的宝贝,却在十一岁那年身受大辱,几番濒死。 难怪是一身是血爬着回来的…… 是她看顾不周,她那晚就不该去修行内功,以至于让晏如非偷偷拐走了人。 说晏如非有错,那她比晏如非的过错还要大! “青青……我的青青……” 柳眉悄摸摸地躲在床榻哭得昏天暗地,一点妖女的风范都找不回来,哭成泪人,眼睛肿得和核桃似的。 . 偌大的客房,足足摆了七张床。 刺客盟的义士们沉浸在各自的悲伤,个个成了小可怜。 难为他们伤得五花八门,还能聚在一块儿撑着最后一口气彼此宽慰。 江湖中人,本就是过得刀口舔血的日子,兄弟们是含笑赴死的,重来一次,明知会死在那,也还会去。 他们是为柴令死的。 想想这点,就足够值得。 “也不知这会柳姑娘有多难受,她嘴上骂得厉害,其实这心肠……”女人话音一转:“累了,还是睡罢。” 盖好小被子,眼睛闭上,几日几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的人终于支撑不住。 她如此,其余活下来的五男一女也如此。 这一路不易,不管是前往姜地,彻查当年之事,还是闯宫刺王,应付千里追杀,人能活着回到燕地,一是兄弟们的死换回来的,一嘛,燕人进了燕地,系数燕国保护,早个七八年还不这样,规定是这两三年定的。 因为燕国势强。 这些人能活下来,多多少少有些运气在。 而八年前的柴青,没有这样的运气。 她是摸爬滚打地逃回来的。 明月被乌云遮盖,星子摇晃着失去踪影,天地黯淡无光,柴青的梦里也无光。 马蹄声滚滚而来。 是那些人。 那些人又追来了! 柴青狼狈地不成样,衣服破破烂烂,染血的布条绑紧右手,掌心死死握着一把断刀。 逃! 快逃! 不能被抓住! 她嘴唇干裂,下唇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血线淌出来,白净的小脸满是黄土血污,头发毛毛躁躁的,靠近左耳的那一缕头发被削断一截,想也知道当时有多凶险。 半大的孩子连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拿断刀当拐杖,靠着两条腿禹禹独行。 全部的聪明劲儿都用来躲避公子扬的追击,两天前她躲在一家农户,甫一出面吓得老妇人差点断气,老妇有个儿子,是个憨厚老实人,最初的惊吓过后,也出于好心地收留她,给她伤药,虽说伤药是用在动物身上的,给她一口剩饭吃。 柴青感恩戴德,险些掉泪。 就在她准备离开,不欲给人带来麻烦的当口,她发现憨厚老实的汉子将她的消息卖给当地的官差。 从而得到十两赏银。 之后又是没休没止地逃亡。 这里是靠近燕国的小城,柴青喘着粗气勉强打理好自己,不至于吓人,但打眼看来在人群里也显得格外扎眼。 她卖了那把断刀。 此刀名为‘不朽’,一度是少年柴青爱逾性命的宝贝,现在命都要保不住了,刀也断了,她发现没什么比得上这条命。 她要活着。 绛绛死了,师父死了,她柴青,要活着! 活着回到春水镇! 活着去见姑姑! 强烈的念头在心间迸发,她变得不像她,连月来遭遇的一切,使得她心境在崩溃的边缘,隐有走火入魔之兆。 说来讽刺,不朽不多不少刚好换回十两银子。 靠着这十两银子,柴青再次通过伪装躲过公子扬的追兵。 公子扬是姜王第三子,有刚愎自用、贪功冒进的名声,显然在姜王看来斩草除根且除的是十一岁的孩子,是很容易的事。 彼时燕国还未对其他八国明晃晃昭示它的野心,燕姜两国起码在明面上还没撕破脸。 三公子持王手令追捕要犯,守城的官员没多难为,可谓一路畅通。 进入燕国境地,骑着毛驴行过一座座小城,柴青终究又被公子扬追上了。 一场场恶战,一次次和鬼门关擦肩而过。 公子扬一脚踩在她手背:“跑?怎么这么能跑?” 柴青第四次被抓住,又被放走。 再被抓住,再被放走。 戏耍猫猫狗狗一样,折磨一个孩子的求生之心。 那些人乐此不疲,张狂大笑:“逃啊,看你还能逃到哪?” 笑声如同从鬼门传来,阴森恐怖。 每个人的脸都幻化成恶鬼、野兽的形状,一次次的抓放,一次次的戏弄,心理防线一溃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柴青,这回知道怕了。 “别杀我,别杀我!” “别杀我……” “不要杀我……” “杀了她!” 今夜无星无月。 睡在床榻的人顶着一头冷汗坐起身,喉咙发出呼哧呼哧拉风箱的声音。 手心俱是冷汗。 她手抚额头,刘海被汗水打湿。 柴青愣在那,半晌,很难看地笑出来。 魔障入心。 正是她两年来武学境界停滞不前的因由。 明白归明白,但救无可救。 柴青废了。 . 柳眉一夜未眠,闭上眼都是腥风血雨,甚至死去的柴令都来入梦,一句话不说,眼神却悲凉。 似在怪她没照顾好孩子。但她清楚,即便柴令在世,得知此番真相都不会怪她分毫,说不准还会安慰她,陪她喝酒,帮她找漂亮的面首。 真正怪柳眉失职的恰恰是她自己。 柴青昔年受过的每一道伤,都以另一种方式到了女人心上,疼得她心都要碎了。 刺客盟的义士们这一觉睡得很熟,不到午后醒不过来。 也好在睡前有过进食,免了被饿醒的落魄。 柳眉派了信得过的人从旁伺候,给足义士们应有的待遇。 她不放心的是柴青。 柴青今日笑容灿烂,呲着一口小白牙来她这蹭吃蹭喝,好话说了一箩筐,大抵是觉得前几日太不像回事,惹得姑姑为难,是以存心讨人欢喜。 岂不知这会的柳眉见到她笑就想哭。 “姑姑?”柴青夹了大鸡腿放在她碗里,贴心道:“姑姑多吃点。” “欸。”柳眉捏着筷子用心品尝碗里的饭菜,鸡腿吃得很香。 柴青敏锐察觉到一丝怪异,却不清哪里怪,只觉得姑姑不敢看她眼睛,待她的态度又委实好得没话说。 不过姑姑爱她,她早好些年就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这是一个为她肯豁出性命的人。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柴青恨不能扇自个一巴掌,放下筷子:“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了,姑姑不要在意,忘了就好。” 柳眉笑她人不大,心事却重,吃饱了就开始赶人。 人赶跑了,她刻意停顿一会,没发现坏侄女去而又返的迹象,这才伸手抹去眼尾渗出的泪。 真是心疼死她了。 不受姑姑待见的坏种溜溜哒哒地又去了泰安客栈,戴着人.皮面具,穿着朴素,单看表面只以为她是来投宿的客人。 就这么七拐八拐,赶在士兵们换班的间隙,柴青站在花圃后面远远注视某个方向。 那儿,是姜娆所在的房间。 . “这是第几天了?” 狸奴低声道:“回公主,第十五天了。” 春一月,姜娆身上的人味儿又少了许多,冷似一块冰,还是无法融化的冰块。 光是站在她身边,冷意入骨,冻得人牙齿打颤。 外头议论纷纷的事她不关心,宋熊之过了头七她问都没问,荣华将军昨儿个煞有介事地怀疑和亲一事遇阻,质疑起燕国的态度立场,听那形容,说得像是两国又要开战。 且不说有没有危言耸听,但话说到这份上,公主照样不为所动。 柴青一去不回,仿佛把公主的魂儿也带走了。 留下的只是个会说会动的精致傀儡。 “半月了呀。”姜娆看着铜镜内的那张脸,笑了笑,笑得比哭还伤感:“挺好的。” 她死她的。 坏胚子活坏胚子的。 八年前柴青已经为她出生入死。 够了。 不能再牵累她了。 她死她的,她肯定躲得远远地再死。 只希望坏胚子还记得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若是记不得,忘了也好。 她茶饭不思,下巴尖尖的,看起来一点也不丑,反而生出强烈的病态美,一颦一笑,一个低眉,都是别人学不来的绝美情致。 而在泰安客栈的对面,柴青握着竹筷迟迟不动,恍惚在出神。 柳眉今个专程为她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全是小东西爱吃的,往常根本不用她提醒就撸起袖子大快朵颐,现在傻了似的,本就是没多少活力,这一闹,更闹心了。 蔫了吧唧的,不就是一个姜娆?不就是个美人?说好了逢场作戏,看这架势跟死了老婆没差。 若可以,她真想撬开柴青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不是只装着不值钱的稻草,每一根的稻草编起来还能组成一个长着姜娆那张脸的稻草人。 她被自己的设想逗笑,轻咳一声:“怎么不吃?” 柴青如梦初醒,赶紧低头开动,喉咙吞咽,好话不要钱地称赞姑姑厨艺见长。 从小到大,柳眉见多她心直口快,也就是后来出了意外,柴青也变得有了心事。 她生平最讨厌有人明明不想笑,却还要笑。 啪! 筷子拍在桌上。 柴青骇了一跳,两眼迷瞪:夸你还不行了? 她迅速反省自己犯了何错,惹得这人举止反常。 柳眉皱着眉头从头打量她,看了几个来回,眉间燥意渐渐压下去,声音有了柔和之意:“就这么舍不得?” 她用下巴指了指对面。 对面…… 春水坊的对面住着姜娆。 柴青心急地咬了舌头:“没、没有。” “骗我。”柳眉无情拆穿她:“其实还是舍不得的罢。看人家长得美?胸长得不大不小?” 最后这句是怎么回事嘛! 柴青脸皮臊红:“没有姑姑的大!” 柳眉被她气笑。 笑过之后随即释怀。 罢了。 十几年也就养出这么一个坏侄女。 巴掌大的白玉匣子放在桌子,柳眉一手推到她手边:“去哄你的小美人罢。” “!” 柴青吓得筷子掉在地上:“姑、姑姑,这是?” 柳眉横她一眼:“解药!还能是什么?” “解药?”柴青声音颤抖:“你不是说,不是说……” “抢都抢过来了,爱要不要,不要还我!” “要!要要要!”蔫了吧唧的人陡然恢复鲜活的精神气,一把捧着玉匣舍不得松手:“我要,我可太要了!谢谢姑姑!” “你少来,吃完饭赶紧给我滚蛋!” 看到你就烦! 她烦得像是一只暴躁的狂狮,柴青嘿嘿直笑,感动地语无伦次:“我我我……” “别‘喔喔喔’了,你是大公鸡吗?还带打鸣的?” 柴青和她贫嘴:“要是,那也得是母鸡啊。” “……” 这倒霉玩意儿。 谁家孩子啊! 柳眉眼不见为净,在她放下筷子的前一息,将人踹出门。 柴青到底是知道这解药得来不易,有点良心,守在门口没好意思走,看样子是想给她姑姑磕几个响头。 看清她意图的柳眉都在磨牙了,气得想骂人——“我还没死呢?磕什么磕?滚!” 柴青感恩戴德地甜甜喊了声“姑姑最美”,柳眉拿她没办法,眼看人走出几步,忽然道:“青青。” “嗯?姑姑请吩咐!” 柳眉关怀的话梗在嗓子眼,深呼吸,这才找回方才充斥心尖的温情,她轻笑:“开心点。”! 第46章 请吃糖 开心的柴姑娘走路带风,不知情的还以为她蹲在地上捡了钱。 柴青前脚出了这扇门,长相妖媚的女子扭腰迈进来:“你为她,真是疯了,镇宗之宝都敢抢,宗主大怒,派我抓你回去。” “哦。” 柳眉软若无骨地靠在椅背:“抢都抢了,用完就没了,杀了我也换不回来。” “行了你,你只要我要说的是什么。”女子认真道:“何时回宗?” “明天。” “再不回去,宗主都要压不住了,你是首席,可缺席的这些年底下冒出好多优秀的师妹,她们……” 仿佛现在才反应过来,她掏掏耳朵:“师姐……说什么?” 吓得“师姐”都秃噜出来了。 柳眉眉毛一凛:“准备好了,明天就回宗。” 姜王那个狗东西欺人太甚,不剐了他,难平她心头之恨! 别看她嘴上说得多绝情,要柴青有仇自己报,但她人还没死呢,真要报仇,也得赶在青青之前再剜姜王一块肉才行。 姜娆是姜王之女,可青青喜欢,喜欢,玩一玩,开心就好。 镇宗之宝,说起来多贵重,可放在那不用也是摆设,不如她拿来哄人开心,青青再拿去哄钟意的姑娘开心。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人,无外界因素干扰,没准能成。 前提是她得剁了姜王,再转身剁了燕王。 压力巨巨大。 柳眉理不直气也壮:“我要回去继任宗主之位。” 女子听傻了:“你抢了镇宗之宝,不思反省,还想回去继任宗主之主?你想得美,长老们也得答应啊!” “不答应?”她负手而立,眼神悠远,以淡然的口吻说着惊悚的话——“不答应,那就死一死好了。” 不是她自夸,以她能耐、资历、对宗门做出的贡献,宗主之位再过几十年都是她的。 姑姑的野心、怒火柴青一概不知,此刻,她正如梦似幻地趴在客栈屋顶,紧张得脑门流汗。 明明是来做好事,偏被她弄得像做贼,她暗暗唾弃一番,想以帅气的方式出场,又颇觉羞耻。 总的来说,在姜娆看来,她已经半月没出现了。 冷不防冒出来,怎么想怎么怪。 柴青怀里揣着救命药,不敢掀开眼前的那片瓦。 不厚的一层瓦,猛然有了山一样的厚度,遮挡她的视线。 她放开内力去听。 不算浓烈的阳光穿过一层层枝叶,树叶随微风摆动,店小二忙碌碌地走在长廊,没有半点武功底子,脚步沉重。 士兵们轮流换岗,视线越过几间房,荣华压抑的咳嗽声传来,听动静,挺热闹的。 远处、四围,声音如流水汇聚于耳,唯独屋顶下方安安静静。 听不到狸奴和厌奴沉静有力的心跳声,大善人在猫窝里翻身,然后翘着腿舔舐后腿上的毛。 宗师的耳力、修为用来观察这些东西,着实大材小用。 一连串的声响在脑海自发形成画面,柴青生了疑心——她确认房间里有人,可为何姜娆一动不动? 她在做什么? 很快,簌簌的声音流至耳畔,柴青眼睛一亮,忍了忍,还是没敢上房又揭瓦。 她支棱着耳朵。 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响声。 继簌簌声后,房间再度恢复寂静,落针可闻——柴青很纳闷,好奇心变成猫的爪子在心坎挠呀挠,姜娆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动了? 姜娆心死如灰地躺在床榻,门窗紧紧闭合,外衫落在地面所铺的羊毛毯,她怔然望着头顶的帷帐,想得发疯,念得发疯。 想去穷极巷找人。 害怕拖累坏胚子。 想她坏坏的笑和那身花花绿绿的棉袄。 才与心上人重逢,没温存几日又要诀别的苦好比一碗黄连水不打招呼地灌进嘴里。 吐不出来,只能咽下去。 不能说苦,要笑着接受。 姜娆很难过。 疯狂的念头占据她的心,心得不到欢愉,于是她只能对自己的身体动手。 单薄的中衣比雪白,姜娆闭了眼,喃喃唤了声“柴柴。” 柴青吓得有那么一瞬没控制好内息。 被发现了? 她侧耳倾听——不像啊。 渐渐地流入耳畔的声音多了好多,有停停喊喊的“柴柴”,莫名急促的呼吸,听着听着,见多识广的柴青耳根染红。 不是罢! 不是她想的那样罢? 这…… 她无措地搓搓手,心想:这多让人难为情呀。想不到姜娆面上不显,背地里竟对她情根深种,说好的逢场作戏玩一玩呢? 怎么玩到自个身上去了? 她在摸哪? 唔……喘什么? 很累吗? 她满脑子冒着粉色泡泡的问号,心跳不争气地乱了节拍。 疯了疯了。 知道你疯,原来你这么疯! 她脸红脖子红,脚趾诡异地和姜娆同步蜷缩起来——好刺激怎么办?若她喊的不是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姜娆在做这档子事的时候嘴里喊旁人,柴青登时惊醒:那还不如喊她呢! 十八年来的定力遭到残酷的挑战,春水镇的柴柴姑娘小手无处安放。 抬起,落下。 又抬起。 愣是不敢碰那片瓦。 一滴鼻血滴在青色的瓦片,柴青不敢出声,任由鼻血往下淌,只管趴在屋顶当块倒下的木头。 约莫是漫长的两刻钟后,姜娆弱弱地哭出声。 柴青不敢想那靡靡美艳的画面,偏生那些东西拼死了往脑袋里钻。 分明姜娆已经没那啥动静了,脑瓜里还在回荡靡靡轻颤的声响。 要命。 要姓柴的小命了! 她重重长吸一口气。 宛若咸鱼瘫在床榻的姜娆脊背一僵,继而杀气四起,眨眼间穿好衣衫,仿佛背着柴青学了什么‘瞬息穿衣法’。 ——“滚出来!” 一枚毒针穿透头顶的瓦片朝柴青射去! 柴青拍着胸脯避过,一溜烟地没了踪迹。 姜娆脸色时红时白,赤足来到窗前,才确认好花窗关得严严实实,窗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叩击声。 怯怯的坏猫儿怯怯地“喵呜”一声。 “……” 姜娆还算冷静的面容霎时崩裂。 如果能以颜色划份物种,她现在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大红灯笼了。红灯笼踉跄摇曳,嘴唇发抖,音色绷不住素日的清冽,藏着一股子惊慌—— “柴?” 她全部的力气只敢供她吐出一字。 花窗外窗户下面沉默一息,很快传来害羞的回应:“是我。” “……” 完蛋了。 姜娆不想活了。 双手捂脸,腿脚站不住地原地晃了晃,才被满足的欲念与疯狂同时攻击她的大脑,她喘不过气,嗓子干涩。 “你……” 她聚起毕生的勇气,问:“你看到了?” 她应该是盖着锦被来着。 但她脑子混乱,又想不清有没有盖。 “没……” 姜娆呼吸一滞。 好在柴青大喘气地接了一句:“没看见,听见了。” 听见? 姜娆脸上热度不散。 隔着一扇窗终究不能好好对话,柴青急得头顶冒烟,刚要说“求求你放我进去罢,我只是听见了而已”,眼前的那扇花窗倏然打开。 姜娆侧着身,光打在她的侧脸,肌肤细腻,红彤彤的,隐约能从眼角眉梢分辨情.动的潮.湿。 柴青不好盯着人不放:“你先退开。” 出糗不想活了的九州第一美人匆匆忙忙退开两步,下一瞬,柴青翻窗进屋。 两人的距离更近了。 沉默。 沉默是二月的春风。 风来了又走,正如春.梦了无痕。 柴青脚趾抓地,局促地像娶不着老婆干着急的小坏胚,姜娆没脸看她,开心她来,又羞恼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就这般巧? 她神色严峻地展开思考,回想自己有没有发出不够动听的声音。 美人侧颜极美,面色冷肃,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柴青不敢放肆。 细算起来,也仅仅是半月不说话而已,再开口难度竟然不是一般的大,可姜娆能在那时候想着她,应该……应该挺喜欢罢? 坏种擅长直截了当的坏,这种透着点尴尬,十里之内都开着小桃花的局面她实在没遇到过,这是头一回。 头一回,姜娆刺激得她想撅过去。 她小声道:“姜姜?” “嗯?” 姜娆垂眸恨不能在地砖看出一个洞。 肯理人。 还好还好。 还不算最糟。 “姜姜,抬头。” “做什么?” “请你吃糖。” “……” 哄小孩呢? 半个月不理人,一来就…… 她是一颗糖就能哄好的吗? 姜娆不是真的馋她给的糖,却想借着吃糖看她一眼。 就一眼。 “张嘴。” “啊。” 粉嫩嫩的舌头可可爱爱,简直要了姓柴的小命,她不敢迟疑,手疾眼快地打开玉匣,将里面的解毒丹精准扔进去。 初尝是苦的。 比黄连粉蔓延在口腔的滋味更甚。 苦得姜娆舌头发麻,一不小心咬碎这枚‘苦球’,未曾想,芯儿是甜的,比蜜还甜。! 第47章 在骚动 从小到大,姜娆吃过糖,也吃过比黄连还苦的药,甜与苦她都尝过。 她问:“这是什么?” 总归不是柴青说的“糖”,糖与药,她分得清楚,至于是什么药,她在乎,其实也不在乎,哪怕今日喂到嘴里的是毒药,她都甘之如饴。 甚至会感到解脱。 柴青嘿嘿两声,眉梢得意地小幅度扬起:“你猜?” “我猜不着。” 浮在姜娆脸颊的热度随着说话慢慢褪去,有了以往冷淡矜贵的气质,不过柴青还是更喜欢她方才羞答答、窘迫想用脚趾扣出一座王城的情态,她遗憾地回味一二:“我猜你也猜不着。” 她一味卖关子,姜娆有得是耐心,不着恼,更不催促,明面看着是气度沉着稳坐钓鱼台,实则那颗羞窘的心仍旧在七上八下。 做坏事被正主逮住了。 坏胚子会怎么想? 认为她不知廉耻,或是欲.求不满? 柴青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瞧着姜娆清减的面容,终究不忍再逗下去,收敛嬉笑神色,腰杆都直挺挺着:“不瞒你说,这是毒寡妇的解药,你吃了,身体里的蛊毒就解了。” 一番激动的言辞被她说得干巴巴的,柴青懊恼地感叹自己果然没给人惊喜的天赋,于是眼睛直勾勾地胶着在姜娆脸上,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眉毛微蹙,嘴唇微张,呼出来的气息快了三分。 唔…… 实在是这张脸蛋儿太漂亮,做什么表情都是好的,柴青看不清她隐晦的心理路程,强调道:“真的,没和你开玩笑!” 她想告诉姜娆:你得救了!再不会受蛊毒的折磨、控制,可转念一想,又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 毕竟蛊毒下在身上,姜娆是要用这毒毒死燕王。 这是姜国对燕国使出的一招防不胜防的毒计,事先没问过姜娆的意思她就自作主张地骗人吃下解药,万一…… 她踌躇不安地快速瞟了那人一眼。 心里没底。 “是、是解药啊。” 姜娆缓慢地眨动睫毛,眼看柴青眼底流露出无措,她喉咙生涩,感谢的话说不出口,才要问问这药从 何而来,胃里一阵压不住的土腥味儿翻涌而来! “别进来!” 她躲进净室,后背抵着门,柴青站在门外担忧道:“姜姜,你没事罢?” “呕——” “……” 柴青手指攥紧,不合时宜地想打趣一句:“这是怀了?” “没……呕!没怀!” 柴青被门内的声音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问出不该问的话,更没想到,都成这样了,姜娆还在为自个的清白做出努力的辩驳。 怪不容易的。 “呕!” 听得人胃里冒酸水。 寻常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柴青早就有多远躲多远,她这人日常颓丧,爱瞎干净,总嫌弃别人没她一个小指甲盖干净,可这会竟像是忘了曾经的怪癖,木头桩子似地扎在那:“姜姜,你还好吗?” 寸长的蛊虫吐出来,没有想象中恶心,甚至不知情的人见了还能真心实意地夸一句漂亮。 从表面来看,这玩意的形状根本不像是虫——透明、纯白色,能看清里面有淡红色的血丝来回流转。 这便是折磨姜娆数年的‘毒寡妇’。 中蛊毒者,但凡与人交.合,不论何种形式的亲密,上升到极致,母虫衍生子虫,子虫顺着情液在对方体内生长。 子母蛊虫,子虫半日内长成死去,母虫过不久也会与中毒者同归于尽。 “姜姜?” 姜娆恍惚从失神里醒过来,才要‘毁尸灭迹’,眼前发生奇妙的一幕——透明可爱不像虫子的蛊虫,暴露在空气中,自我消亡。 消亡的过程很美,仿佛星子一点点亮起光,光又渐次熄灭,直至虚无。 她盯着蛊虫消亡的地方看了眼,转身:“来了。” 净室的门打开,姜娆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以前白得有点刺眼,如今看来面色红润,白里透明,洋溢着健康向上的生命力。 柴青笑嘻嘻地多瞅一会,不安好心眼地再次念起来时‘听到’的画面。 她是真想不到,姜娆这样的大美人也有哭唧唧需要人的一天。 她小脸红得可疑,像憋了整个春天的花苞。 姜娆冰雪聪明,将 将从死境之地脱身,脑子最是活泛的时候,见状,只能厚着脸皮装糊涂:“这药,谢谢你。” 虽然听她道谢很给人一股成就感,但药是姑姑给的,柴青不好夺人功劳,老实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姑姑。” “谢姑姑。” “……” 没见过这么顺杆爬的,一下子柴青的姑姑就成了姜娆的姑姑,攀亲戚攀得无比自然,柴青莫名起了小羞涩,小拇指挠挠眼眉:“你还是谢我罢,没有我,姑姑才不会理你的死活。” 她又在说大实话了。 姜娆忍笑,唇角上翘着,眸子里蕴藏璀璨星光,只看着这双明亮动人的眼眸,柴青就不后悔送药来。 “谢谢柴柴,没有柴柴,就没有我的今天。没有柴柴,我就看不到人心的善良。没有柴柴,我就……” “停!打住,打住!” 一顶顶的高帽子堆上去,柴青受不住这番吹捧——她是坏种,之后还打算做坏事呢!这么说,让人怎么好意思再使坏? 她绷着小脸:“不要假大空,说点实际的。” 姜娆声色温柔,一字一句道:“我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天地可鉴。” 至于么? 这点事天地都要鉴一鉴,那天和地也太忙了。 柴青体贴天爷爷和地爷爷的辛劳,下巴抬起,双手叉腰:“说得再好听有何用?你不如亲我——” 腰身被紧紧抱住。 姜娆抱着她不放,下颌搭在她左肩,清淡好闻的体香萦绕柴青鼻尖,细软的长发有几根不听话地钻进她衣领,像姜娆这个人,看着冷冷清清好似无心之人,其实背地里是敢做疯事的,背地里,不定怎么想念柴青。 柴青脖子仰着,任由那不老实的发丝骚动她的衣领,骚动她的心。 姜娆比她想象的还有女人味儿。 还要…… 还要纯真有风情。 纯真和风情在很多人看来是矛盾的,可放在姜娆这儿,是那么的浑然天成。 身体的曲线贴着柴青的曲线,幽香弥漫,她喉咙一动。 耳畔响起温言软语,温暖了坏种的五脏六腑,软了她故作冷硬的心肠。 “先不 亲呢。”姜娆亲昵地在她肩膀轻蹭:“我是认真的,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就没有我看到的美好人间。柴柴,你达成了我的愿望。我不喜燕王,不喜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若只能和一人亲密无间,我希望是你。人活一生,我希望能享受到被爱的感觉。 “我希望被你爱。被你占有。” . “想什么呢?” 柳眉一指头点在她眉心。 留在春水坊的只能算是半个柴青,另外那半个,魂儿都留在了公主枕侧。 也不知两人具体做了点什么。 连着半日柳眉找不到人,难得天晚孩子晓得归家,这归来还不如不归来呢。 养大的白菜被更水灵灵的白菜拱了,柳眉这心情好不到哪儿去,一则她担心柴青初恋就挑了九州第一美人,万一分手,眼界提上去,再找,可找不着比姜娆更美的人。二则她担心这孩子不是嘴上说的戴一顶帽子而已,真睡出感情,还得去上邪抢人。 八年前柴青为了一个小妹妹差点死在姜王城,再来一次,难道燕王城就比姜王城安全? 燕王那人,委实不能以常人论之。 她放下碗筷,锦帕擦唇:“青青,收拾收拾,一会跟姑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48章 更无颜 春水镇十里外的后山坟,葬着无数有名望没名望的尸骨,墓碑经年风吹日晒,刻在上面的碑文渐渐看不出旧日形容。 也有一些碑文是新的。 松柏长青,一座座坟墓排排站,不仅碑文是新的,墓也是新的。 “青青,跪下。” 柴青听话地敛裙,直直跪在就近的墓堆前。 柳眉今日着白,白衣别白花,姑侄俩相似的打扮,哪怕不说话,也从眉眼透露一股深沉的肃穆。 她弯腰鞠躬,捧在怀里的花束悉心放好,白色、黄色、粉色的野花在料峭的春风里含笑:“这是你周叔,江湖人称‘鬼手刀周意’,一手银环大刀配合他神出鬼没的‘空空妙法’,不动则已,一动常常令对手脊背生汗。你八岁时喜欢的笑脸泥人就是他送的。他是为你死的。” 柴青身躯一震,看向墓碑的神情隐隐动容,她郑重磕头,大声道:“见过周叔!” 昨日栽种的小松树枝叶摆动,仿佛亡灵回应生人的一句喊。 柳眉心想,周意活着的时候总在嘴边念叨想见见柴老大的女儿,碍于种种原因,一直没见成,刺客盟中人见过青青的人屈指可数。 如今人死了,也算如愿。 柴青对着素未谋面的‘周叔’次叩首,柳眉喊她起来,来到另一座坟墓。 这次不等她言语,柴青浑浑噩噩跪地,从见到‘周叔’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升起一种玄而又玄的预感—— 她隐藏多年的事,可能瞒不住了。 姑姑查她了。 铺天盖地的恐慌乍然袭来,令人感到晕眩。 “这是你沈叔,全名沈重山,道上的人尊称他一句‘难过山’,所谓‘难过山’,出自他的成名必杀技——迭浪山,浪起之后,是山岳伟力,凡人不可挡,故有‘山雨神掌’的雅称。他的致命伤在心脏,立时毙命,死前双手被废,却以肉身为其他人换回逃生之机。你沈叔一生未娶,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他是为你死的。” 柴青喉咙一涩:“见过沈叔!” 沈重山是个相貌丑陋、没读过多少书的男人,一双肉掌纵横江湖一十年,这辈子最崇拜的是柴令,最宠溺的是一十岁那年见过的小娃娃,那会柴青才会走路,脸蛋儿满是婴儿肥。 时局容不得柴令分心,但发妻拼死为他诞下骨血,除了对亡妻的深深愧疚,他也发疯地想念自己的女儿。 于是私下里委托沈重山来到春水镇偷偷摸摸为青青画一幅画像,就是靠着这一幅画,柴令撑过最艰难的那几年。 还记得那是好多年前的春天,柴令喝醉酒,认真指着画上之人:“山老弟,这也是你的女儿了。” 沈重山崩溃大哭,心里认了女儿,嘴上不敢以‘青青义父’自称。 柴青跪在他墓前叩首,再起身,眼圈克制不住地微红。 柳眉失神地望着那座墓碑,一座座的碑是她亲手立的,死了的人很多,每个人都很可惜,可她尤为沈重山感到遗憾。 这个男人,长相丑陋,心比好多人温柔,他最惦念的是完成任务回来听青青喊一声“叔”。 春风掠过眉梢,柳眉回过神来。 柴青心思沉重地跪下,不敢看碑上的刻字。 面对这些她只听过名号面都没见过的人,愧对的情绪太浓,她何德何能,要这些人为自己去死? 柳眉看出来了,视若无睹,她的声音带有罕见的冷静冷酷,针一样地扎进柴青的心:“这是你韩叔,韩妄,人如其名,一生狂妄不知后退,擅长用鞭,打起来不要命的那类人,他对你没多少情感,只盼着你莫堕了生父的盛名,盼着柴令后继有人。他是万箭穿心身陨。是为你死的。” “韩叔……” 后山坟长满野花野草,存在最多的就是坟,新坟林立,新鲜的捧书摆在一座座坟墓,每一座墓葬着一个人。 几月之前,还是鲜活肆意的生命。 下跪、叩首、起身。 柴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姑姑身后。 柳眉站定。 “这是你李叔,李不一,说一不一的‘金口一诺’,为人注重诚信,可为一诺舍生忘死,为刺客盟立下汗马功劳。你爹死前为他挡了一刀,怜他身世凄苦,希望他能好好活着,他没答应。知道你在姜国受的委屈,他是最先提议要干一票的其中一人。 “昔年你爹为他挡刀,他以伤换伤砍了姜王一刀,一行人逃出姜地,来到姜燕分界线,本来再撑一撑能活下去,他武功高强,别人死了,没准他能活。 “但他大概是活够了。” 柴青忙着磕头、喊人,柳眉等不及地往前走。 “这是你宋叔,宋无为,流离那些年做过道长,也学和尚念过经,后来认柴令为兄,为他马首是瞻。他名唤无为,是个做实事的,膝下有一子,半年前暗戳戳写信问我能不能做亲家,他想把儿子献上,后来从我这儿得知你对男人没兴趣,回家痛揍儿子一顿,念叨生儿子不如养条狗。 “他乃性情中人,因为年岁大,别人都喊他“宋一哥”,他嫌弃“一”不好听,老想和你李叔换换排行,所以这次我把他排在你李叔后面,你要喊他,就喊他一声“宋叔”罢,他听了肯定高兴。” 柴青用袖子抹泪,仰头大声道:“宋叔!” 砰砰磕头。 额头见了血。 “还有你王叔、赵叔、钱叔,你王叔名为王刺,刺客的刺,参与过多回‘刺王计划’。你赵叔大名赵不平,是个执拗人,一辈子为了‘公义’两字活着。至于你钱叔……你钱叔是这些人里面最小的,比你还小岁,但辈分放在那儿,你也得喊声“叔”,他是一名长相白净的天才铸剑师,两年前开始学铸刀,说来也怪,同样是铸造兵器,铸剑行,铸刀就不行,弄出来的刀自个都拿不出手,倒是弄出一把匕首。” 柳眉伸手从怀里掏出短匕。 “这是他准备的见面礼。” 匕首削铁如泥,甫一拔.出,如有龙吟。 柴青落下泪来。 “他是后来才投身刺客盟的,一开始没人拿他当回事,欺他年少,他不甘心,咬牙要一鸣惊人。结果也确实惊人。他的投名状很有名,是一把名为破佞的长剑,后来做了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的佩剑。季夺魂枉为刺客盟新盟主,为求心境突破,执意报恩当姜王的走狗。这剑,你得拿回来。否则九泉之下你钱叔不会安息。” “好……” 柴青额角绷出一条条青筋,心尖刺痛,脸色苍白。 “两年前,季夺魂为刺客盟新一任盟主,继任当日,受姜王使臣赐封,此举引起盟内多人不满。天下第一高手季夺魂,为救命之恩向王俯首,私下与姜王达成不知名协议,也是那时起,人心涣散,四分五裂,钱小弟执意脱离季夺魂的掌控,以‘我心不安,难再铸剑’为由,又自断一指表明心志,逼得大宗师不得不放人。 “他找到了玲姐,由此加入队伍。钱小弟没有名,来历也神秘,但他敬仰你爹是真的,他是为柴令死的,也是为你死的。 “不仅仅是他,埋骨此地的这些人,他们都是为你死的。有些事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知道了,就无法再忍受。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姜王欺你、辱你、伤你,他们不忿、不服、不甘,愿握紧手中兵器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青青,你还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不值一提吗?” 柴青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手指深深扎入黄土,头颅不敢抬。 柳眉看着她压下去的脊梁,吐出的字眼带有千钧之重:“别忘了,你是柴令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都相信你,都在期待你青出于蓝。姜王无道,总有一日,你会拿回属于你的一切,对吗?” “我……” 柴青浑身发抖。 “青青?你说话!” “不,不……”她痛苦抱头:“我打不过季夺魂,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打不赢他,我没法报仇……我做不到……” 打断的傲骨如何能支棱起来? 受过的磋磨惊惧怎么才能当做不存在? 刻在灵魂深处的阴霾挥之不去——那是天下第一大宗师,凌驾在九州巅峰的大人物! “我做不到……” “我试过了,我做不到……” “我连他一剑也接不住,他只是平淡地看过来,就好像一座座的山朝我压来,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九州宗师七十一,七十一人,听起来已经很厉害了,可柴青直面过季夺魂,她笃定所有的宗师加在一起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那是另一个领域的存在。 是不可踏入的天外天! 一剑,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剑? 柴青受辱之后辛苦习武,经常练到天明,睁开眼是挥刀,闭上眼刀法还在她脑海转,她所有的努力都扑在上面,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杀了姜王这个狗贼! 可她运道太糟,满怀壮志去,沦丧而归。 她遇到了留守吞金的季夺魂。 季夺魂要保姜王,她要杀姜王,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摆不脱大宗师的影子。 于是终有一战。 柴青败了。 刀断心亡。 没能知耻后勇,反而一蹶不振。 她的所有胆魄,所有想复仇的心,都被这一剑斩杀成齑粉。 “你不懂的,只要他在一日,我杀不了姜王,没法报仇,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是个废物,是个废物……” “青青!” 柳眉骇了一跳,忙稳住她肩膀,打乱她如入癫狂的自毁:“青青,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一定可以的,你可是柴青!是九州最年轻的宗师!” “你不懂的……你没有见过那一剑,他的剑光太盛,要刺瞎我的眼,我的刀又断了,姑姑,我的刀又断了……” 柴青挣脱她的束缚,跪伏在地,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身体的颤抖:“我、我没法再握刀……我的刀拒绝我……我听到了它的心声,它说我怯懦,怯者不配提刀!” 她摇头苦笑:“我是柴令的女儿又如何?他那么厉害,不还是死了?” “你和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柴青怒而崩溃:“就让我做个烂人烂在这里罢!我做不成大英雄大豪杰,我没法再提刀,没法报仇,我一事无成什么也做不好,姑姑,你还没听明白吗?我怕死,我怕像柴令一样死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他那么厉害,又能怎样?又能怎样?!我娘死了,我生下来也差点饿死,我长到七岁差点忘记自己还有一个爹! “是!我的爹是枭雄,好多人愿意为他去死!他最牛!他最有魅力!你们看在我是他女儿的份上抬举我,以为我不懂吗? “对!我感谢这些人为我讨回公道,感谢他们为我出生入死,可我求他们了吗?他们死之前有没有问我需不需要这样无谓的牺牲?我做不到的事不去求别人做,那你们与柴令的情分能不能不要安在我头上? “我是个废人,废人啊!废人能做什么?废人只知道欺负女人,只想在床上开心。既然那么在乎我,师父死了的时候你在哪?我在姜国受辱的时候你又在哪?我也有傲骨不屈的时候,我也有拼出一身血肉的悍勇,可不屈还是屈服了,悍勇也没了余力,千里追杀我怎么逃回来的你知道吗?你见过吗?你如果见过,就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希望!你对一个废物抱以厚望,可不可笑?你太可笑了!” 柴青跪趴在地,脸埋在黄土,像死了一般。 无颜得见英灵。 无颜面对少年时的自己。 更无颜,正视养她长大的姑姑。 藏在心头多年的话如潮水喷涌而出,柴青理应感到释怀,可没有。 她压抑着喘.息声,背上仿佛扛了更重的山。 一条条的性命压过来,一次次的死亡阴影扑过来,柴青瑟缩着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好怕。 好怕这一生真就烂在泥里。 好怕旧事重演,仅存的躯壳也被碾碎。 “姑姑,你走罢,别再在我身上耗费光阴了。你去做你的大宗主,咱们以后就别再见了。我已经,”她哽咽道:“已经拖累你够多了,我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柳眉气哭喊道。 “你走罢!别再理我了!我不配!”柴青爬起来朝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低着头心虚地盯着她靴尖,喉咙沙哑:“走罢,过好你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死去的人负责,你不是妖女吗?妖女何时也这么有情有义了?你对我太好,我良心好痛。” 柳眉擦干眼泪,气狠狠抬腿踹她一脚。 柴青被踹翻,毫无抵抗地四仰八叉地躺在那,一动不动。 “好!就当我含辛茹苦多年养出个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柴青眼角淌下泪,泪躲进泥土里,狼狈地没眼看。 不敢听。 不敢不听。 良久的死寂,风吹过墓前的松柏,树叶沙沙。 “我会走。但你柴青,一日不离开小镇,就得逢年过节守着这墓堆,他们是为你死的,别管你乐不乐意,你要让他们死得其所!杀他们的是‘琅琊十一卫’,你给我记好了!领头之人越长恩,明年你要摘了他的脑袋放在这儿,否则,你活着还不如死了!” 互相捅刀子的话她们不是没说过,这次说得格外凶。柳眉气冲冲走了。 合欢宗的首席妖女,跺跺脚也是震动一方的人物,她要回去继任宗主之位,要积蓄更多更强的力量杀穿敌人的心脏。 平了姜王宫,宰了姜王人头。 她没那么多功夫在这和小东西吵架! 走出一段路,她扭头,大喊:“你就烂在这儿罢!以后别说你是我养大的崽,丢不起这人!” 山风阴凉。 柴青趴在那久久未起身。 愤而暴走的柳眉一鼓作气走出很远,待确认柴青站起来也不能望见了,怔然停在那,倏地蹲下.身子掩面。 沮丧和失落接踵而来。 悔恨与自责激荡着她的心。 柴青说得没错,顶着‘柴令之女’的头衔出生,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她早就料到了,仍是出现极大的纰漏,在青青最需要她的时候缺席。 得知青青失踪的隔日,她应该再认真一些找人。 一时大意,酿成大错,害苦这孩子。 好好的人,没了傲骨,损了朝气,根源竟是在她这儿。 .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惹你伤心,我不值得……” 柴青蓬头垢面地瘫坐在地:“你是我姑姑,我不能害你,我不能……” 长风不止,墓碑静默。 走了的人已经走了。 留下的人喋喋不休地重复简短的字,这话是对柳眉的歉疚,也是对刺客盟死去义士的歉疚。 她佝偻着背,仅从背影来看,不似正值芳华的年轻人。 . 一夜之间,春水坊彻底没了花魁柳眉的踪影,连同堆在她房内的日用品,也尽数消弥。 柴青睡在后山坟,大梦昏昏,睡醒,邋遢着步行回到小镇。 小镇没有变化。 又仿佛变得面容模糊。 “柴青!” 胖婶走过来喊住她,看见她头顶草屑衣衫褶皱的情状,一愣:“柴青,你大晚上做贼被人打啦?” 柴青这次没有笑,面无表情。 没人吱声,胖婶尴尬地岔开话题,问:“你姑姑呢?你姑姑怎么搬出春水坊了?她人呢?我找她有事……” “她搬走了?” “欸,是我先问你,你……”胖妇人后知后觉声音弱下来:“她走了,你不知道?” 呆立一会,柴青喃喃自语:“知道。” 她踉踉跄跄地走开。 阳光大好。 柴青先去了春水坊柳眉常住的那间房,人去房空。 坊里的柔玉姑娘守在门口讪讪地捧着小红木箱交给她:“这是她走前留给你的,说是如你所愿,以后,以后也不见了。” 亲耳听到这话,柴青痛苦地弯下腰。 抱在手上的小红箱压得她心口沉甸甸的。 心脏快要炸开。 “你们……”柔玉忐忑道:“恕我直言,她来去匆匆,你们、你们是吵架了吗?” “没有。” 柴青勉力站起来,爱惜地抱着这箱子:“我只是帮她擦亮了眼睛,省得蹉跎一生。” “你……” 柔玉叹了一声:“罢了,我人微言轻,说了估计你也不会听。” “你说说,我听听?” 看着她想笑笑不出来的模样,柔玉心下一痛,她爱慕柴青,除了爱慕她人美活好,还挺钟意她坏坏的笑,现下人不笑了,也不坏了,肯听人说废话了,柔玉难过极了。 “我……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心肠也软。” 柴青眼皮撩起,柔玉愣是被她不修边幅的颓丧脸弄得脸红心跳:“我、我先走了,就不说了。” 慌慌张张跑开。 怕管不住自个的心。 各花入各眼。 距离穷极巷还有很远,以前走走就到的路程现在走了好久都没到,约莫是心事太沉,她快要抬不起腿脚。 走到小巷拐角,一道人影迎光伫立在那,仿佛在那等了半辈子的温柔坚定,看见姜娆噙在眼底的担忧和不自觉洋溢的母性光辉,柴青鼻子一酸,就要跌倒。 脸没摔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摔在了姜娆胸前。 柴青悔不当初,以一种滑稽占便宜的姿势哭得天崩地裂:“姜姜,我没姑姑了,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 哭声震天,引得街坊四邻纷纷探出脑袋看热闹,在发现爆哭之人是镇子有名的坏种后,那脸色,简直像掉进大染缸,五颜六色的。 姜娆天一亮就来找她,找不到人,做什么都不踏实,得知柳眉离开春水坊,遂猜测姑侄闹了别扭,此时见到面容憔悴的小泪人,她抱住柴青,安慰的话无从出口,索性搂着一道儿哭。 有的。 还有的。 会有家的。! 第49章 万年青 刺客盟拄着双拐缠着绷带的义士们躲在阴暗的小胡同,哭晕过去的柴青被姜国公主带走有半刻钟了,沉默的氛围充斥在原就逼仄的空间,每个人的脸上挂着或失落或怅然的黯淡神色。 二十岁,柴青表现的不是很好,没有活出他们大多数人期望她活出的样子。 但是否他们的确需要想一想,给这孩子太大压力了? 傲骨未折、天赋卓绝的柴青固然可以撑起他们的理想、野望,可当前的人不是她或许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八年前,痛失亲友,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一次次摸爬滚打地逃回小镇,在姜王诛心的算计下,在追兵的恶意磋磨下,她的傲骨折了。 命运仿佛一直在和她开玩笑,十二岁不知天高地厚愿意为了恩情、友情不顾生死,十八岁,终于聚起浑身的力气要用手上的刀为自己讨回公道的当口,她遇见季夺魂。 传闻中不可战胜的男人。 九州唯一的一个大宗师,活在另一领域的传奇。 十八岁的柴青与季夺魂一战亡了心志,但十八岁的年纪肯向季夺魂举刀,这是多少人做不到、不敢做的事。 她做了。 她败了。 心口的伤疤没能被时间治愈,反而在那一败之下彻底走向溃烂。 柴青脆弱吗? 她无疑是脆弱的。 因为她怕死。 柴青勇敢吗? 敢向季夺魂举刀,谁有资格说她不勇敢? 举刀的理由很简单:她要杀姜王,季夺魂要护姜王,立场相左,自然刀剑相向。 谁能说她没有少年人的胆气傲气? 天下第一大高手,那是九州无数学武之人无法翻阅只敢仰望的高山。 柴青曾向这座山发起挑战! 战而不死,仅凭这一点,她足以在九州侠客榜上嚣张留名! 她欠缺的,是重新握刀的那颗心。 是少年人常在梦里幻想的‘天下第一大侠’的壮志! “刀断心亡……” 女人眼眶含泪,狠心将泪意逼回。 柳姑娘走了,走前将柴青托付给他们,这一出来得又快又猛,女人见过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合欢宗首席,见过柳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样子,见过她杀人不眨眼一笑勾魂的情态,却没想过,柳眉黯然神伤的神情也会是那样脆弱。 和青青同出一辙的脆弱。 “是我太心急,用错了方式,错判了形势。我领她去后山坟是想用义士之死激起她丧失的斗志,可我……还是不该将一条条的性命压在她身上。 “她不和我闹一场,吵一场,我根本不知她心里藏着这么多事,是我对不住她。 “所以我要去还债了。儿女都是债,她喊我一声姑姑,是我养大的小孩,孩子在外被欺负惨了,做姑姑的哪还坐得住? “接下来,就辛苦你们了。” 柳眉临别留下这番话,这才有了一行人躲在暗地看柴青崩溃大哭的一出。 “要慢慢引导。” “就先和小青青做朋友罢!” “能成吗?” 沉寂忽然被打破,义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姜娆送柴青回到穷极巷。 说是送,不如说是横抱回去的。 柴青看着挺大只,细细长长,抱起来瘦得骨头硌人,黑亮的眼睛哭得红肿,这会闭合着,睫毛挂了泪,姜娆为她盖好薄被,坐在床沿看她憔悴苍白的侧脸。 伸手为她取下埋在发间的碎草屑,也不知昨夜是在哪睡得。 今日见到的柴青,和八年前渔阳宫外的坏胚子像极了。 八年前的她好似一只发狂的老虎,张开口露出尖利的牙齿,握着断刀,不屈的骨头支棱起,撑起单薄的身子。 八年后的柴柴,是霜打的茄子,是炉灶旁烧剩下的冷灰,风一吹,什么梦想,什么野心,全都散了。 可凄然落魄是一样的。 姜娆开始嫉妒柳眉这个人,嫉妒她的走抽空了这人最后的精气神。 以前的坏胚子很要面子,除非是要用苦肉计达成目的,否则哭都是小声哭,偷偷哭,哭到撕心裂肺惊跑树上的鸟,记忆里也就这一遭。 但她又不能嫉妒柳眉。 因为柳眉是姑姑,是呕心沥血养大柴青的人。 或许,也是柴青心中认定的仅存的亲人。亲人离开了,家就没了。 姜娆捏着湿帕子擦拭她哭红的眼尾,满心的愁绪堆在那,说不出“你还有我”的酸话。 毕竟她的明天自己说了不算。 她的明天握在那些位高权重的王手里。 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也会走,去和亲,去赶往上邪的路,然后死在燕王宫。 姜娆俯身亲亲柴青瘦俏的下巴,感叹一晚没见这人就弄得脏兮兮。 柴青实在不是一个会照顾人的人。 女儿身,浪客心。 这一觉,柴青睡到日落黄昏。 逆着光,睁开眼姜娆坐在她床边,正用帕子擦拭她脖颈淌出的汗。 柴青躺在那半晌没动静,状若失去灵魂的咸鱼,一句“你怎么在这”都不说,她不说,姜娆也不说,甘心乐意地为她擦身。 擦完脖颈,又擦胸前,再是腰腹,而后是白嫩细瘦的腿,不大不小的脚丫子。 前前后后,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照顾到了。 那身染了泥土和汗渍的衣服被泡在木盆,就在前一刻,洗干净晾晒在外面的竹竿。 皂角的味道混合美人身上的淡香,以温和的气势席卷了柴青,柴青脸不红心不跳,嗓子沙哑:“姜姜,你什么时候走呀?” 姜娆动作一顿,眉梢轻笑,掌心涂抹乳白的膏继续为她揉搓干燥的脚跟。 柴青不满地动动小腿。 翘起的脚丫子被摁住。 “我不走。” 柴青要反抗的心一下子停了。 心脏怦怦的。 直勾勾地看过去,像一只好奇的猫儿大发善心地看望她可怜的主人。 “怎么不走?” “柴柴,你带我私奔罢。” 话说完,柴青呆愣住。 没过几息,姜娆自顾自地笑起来:“逗你的。” 柴青也笑,笑岔气,盖在胸前腹部的小薄被往下滑,差点走光。 她们都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于是连用来开玩笑的承诺都不会有。 “石桥还没修好,燕臣态度微妙,荣华他们最近在试探青阳令的口风,若是可行,至多再过一月,队伍就得启程了。” “嗯……” 柴青开始走神。 “这一个月里,我会好好陪你。做你一切想做的。”姜娆抱着她的脚放在自个怀里,白软的香膏滋润了干燥的脚跟,柴青眯着眼看自己精致的模样,很好笑,这一瞬间她觉得姜娆不生个孩子不做一回母亲怪可惜的。 “你,你这样子好像我娘。” 姜娆完美的温柔面孔有了刹那的破裂,想摔了这人的脚丫,眼前浮现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惨样,终究不忍心,转念再去想“娘亲”这个身份在柴青心里的分量,她又开心了。 “真的吗?那挺好。” “我以为你会打我。”柴青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打你做甚?” “那我乖不乖?” “改了夜不归宿这毛病,还算乖。” 两人谁也没提柳眉离开的事,柴青恃宠生娇,吞吞吐吐道:“不如,不如你做一回我娘罢?” 姜娆白皙的脸皮迅速滚起热意,低头手指按摩她的脚心:“怎么做?” “我想吃奶。” 柴青眼角湿润,声音带着满腔的委屈,小孩子告状似的,压根没留意姜娆一瞬通红一瞬心疼的小表情:“我娘生下我就大出血走了,屋子里四面漏风,我家那会还养了一条不算野的狗,后来被人顺手牵羊牵走了,我躺在木板床没人理,瘦巴巴的,皮肤黑红,很丑。后来是过路的老爷爷听到哭声走进门来抱我去要吃的。 “二十年前,小镇还很穷,恰好赶上九国动荡的坏时候,走了好几家,找了点米糊糊,有家妇人生了孩子,奶水喂自家孩子都不够,哪还有我的份儿? “老爷爷家里养了猫,大猫生了一只崽儿,那猫性子乖顺和气,我和它孩儿抢口粮它都没挠人,老爷爷家里也穷,几个儿子当兵上战场都死光了,他老伴因为我不是男娃,养了没多大用就把我送回我娘住的屋子,顺道儿埋了我娘。 “虽说没有养我,逢年过节也会看看我死没死,死了的话就埋了,没死的话再给口吃的,省得真死了。 “这些事是老爷爷坐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和我说的。他们两口子是我和我娘的大恩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我都没死,在我五六岁抱着一只鸡想报答他们的当天,老爷爷和他老伴儿双双病逝,得的是风寒。膝下无子,是我给他们打幡送终。 “我七岁,柳眉那女人脑子有问题放着大富大贵的奢靡日子不过跑来给别的男人养孩子,她是我当时见过最美最骚的女人,别看我那时小,我三岁就知道钻女人裙子,五岁就晓得男女之事,七岁,见到柳眉的第一面我就有种预感——这家伙是来养我的。 “但她不想当我娘。她不给我奶喝。” 说到伤心事,柴青吸了吸鼻子,眉头一皱:“我的脚被你捏痛了。” 姜娆慢慢松开手,又快快地在她吃疼的脚趾薅了一把:“还疼吗?” 还疼。 看在她补救及时的份上,柴青接着陷入对往事的追忆:“我偷过邻居家的鸡,打过老王家的狗,和镇子东边卖醋的王小二狠狠打过一架,把他从一个头发浓密的小伙薅成岁月沧桑的秃子。 “镇上的人骂我是坏种,说我爹真名叫做柴二狗,我爷爷是柴老狗,我爷爷的爷爷是打铁的,人们喊他‘柴老铁’,惯爱坑骗乡里,不做好事。 “镇子上的人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真的有多坏。”她狡黠一笑,又觉得这点事不值一提,哂笑道:“因为我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儿。 “譬如养狗的那个老王他老婆和住在东边的秃子小王有一腿,譬如姓赵的那户人家他家一对儿女都不是亲生的,是借来的种儿。再譬如,十岁那年我无意撞见光屁股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厮混,过了几日又撞见那女人给另一个女人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他们厌弃的不是我,是各自想隐藏的事实的本身。” 醒来后说了好多话,柴青倏然住嘴。 “怎么不说了?”姜娆听得正入迷,一颗心酸酸涨涨的,忍不住在她脚背亲了下。 柴青冷不防打了个哆嗦,推搡的小脸转红,不可思议这是姜娆能做出来的事。 长这么大,她是第一个亲她脚脚的。 “你不嫌我烦吗?我废话好多。” “不嫌,你说,我爱听。” 柴青缩了缩脚趾,姜娆反而摁紧了,不准她躲。 行罢。 伤心的坏种也有想被安慰的脆弱时刻。柴青憋着眼眶里的泪,慢吞吞道:“我爹他……很厉害的,柴二狗不是他真名。以前还小,附近的人喊我‘狗子’,每次喊,我都打得他们嗷嗷叫,也有倒霉被打的时候,比如他们人多,设下陷阱坑我,我被坑了。下次就会长记性坑回去。 “我野生野长地长大,性情多变,柳眉说要养我的那天起,我就在想,我给你一个月的期限,你这人倘敢说话不算话,我就趁夜宰了你!看你还敢不敢诓我! “后来一月又一月,一年复一年。我是从何时真正认她做姑姑的呢?我想不起来了。 “我清楚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她指着一株万年青解释我名字的出处——万年青四季常青,生机勃勃,寓意很美,有家国太平,风调雨顺的美好祝愿。她说我不是没人要的狗子,是所有人都想抢的好宝贝。 “她说话很动听,吃完那顿年夜饭,我洗干净窝在她怀里第一次没有防备地睡着,睡醒她给我编了小辫子,床头放着新衣服。我又有家了。” 姜娆的眼泪砸在柴青脚面,热乎乎的,她动了动脚趾,又被摁住了。 柴青躺在那蓦的想起姜娆陪她当街痛哭的画面,她哭是天崩地裂、坏种崩溃,姜娆哭就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柳眉走了,她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多变的性子死灰复燃,她气哼哼地踩着美人手掌心,狠狠地踩,说话阴阳怪气:“我说了这么多,卖惨卖了这么久,你怎么还不给我吃奶?是瞧不起我吗?还是耳朵聋了?不要假惺惺地对我好,我会当真的!” 她猛地发难,坏脾气来得比风还快,姜娆反应不过来,磕磕绊绊:“我没有假惺惺,是、是我没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柴青使劲拿脚踩她掌心。 姜娆无奈瞥她:“你过来。” “过来就过来!” 她起身太快太猛,脑袋一阵眩晕,没骨气地趴在美人肩膀,小脸白得瞧不出血色,恍如生了场大病。 柔柔弱弱的。 姜娆宠溺地摸她头:“我喂你吃。”! 第50章 春风绕 她在叹息声里解开衣服,玫红色的小衣,绣着银纹草,剥开后白滑滑的,柴青的话很多,许是柳眉这一走,憋了好多年的话一下子变得没了价值,说给谁也是说,不如说给愿意听她讲废话的人。 何况眼前人还是九州第一美人。赏心悦目。 她轻轻嘬了两口,没好意思使大劲儿。 人们常爱用“使出吃奶的劲儿”来形容用了很大力气,但那是饿得嗷嗷叫的小孩子的吃法,成年人遇上这事一般不敢那么粗鲁,或者说羞于生猛,免得暴露自己没见过世面的窘迫。 简而言之,就是装。 成年人的吃法是小口小口的,好比幼猫舔.舐碗里的羊奶,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粉色的小舌头软软的,带了倒刺,倒刺象征着成年人对性.色的剥夺。 柴青是剥夺的那个,姜娆是甘愿被剥夺的那一位。 但柴青的话还是很多。 越到这时候,她越想哭,越想要抓住这得来不易的好时光。 她哽咽着:“我娘如果还活着就好了,你看我是不是活得很没出息啊?” “不是没出息,你只是累了。”姜娆仰着头,一手托着柴柴姑娘的后脑勺。 今日的傍晚很迷人,金色的光洒在两人的发顶,就是再过几十年,她都记得,十二岁的小姑娘战至刀断也悍不畏死的情景。 那是曾经的柴青。 也是姜娆记忆里永久光辉的柴青。 哪怕柴青变得畏死了,她仍是那个携带奇异魅力的姑娘。 说来有趣,两人之中明明是柴青年长两岁,相处的岁月里,反而是姜娆一直在扮演小大人的角色。 即便长大了,也是如此。 “你这里好像大了。”柴青不耻下问:“怎么大的?” 用纯真无辜的语气耍流氓,她是专业的。 姜娆脸热:“长着长着就……” “撒谎。”柴青专心致志地盯着白胖娇软的‘胖美人’,低着头并不去看上面真正的小美人胚子,她悄声道:“是不是背地里悄悄揉了?” “……” 好嘛!背地里做坏事被逮住一次,难道她就日夜做坏事了?姜娆不服气,恼羞成怒:“你话真多!” 柴青难过地耷拉眉眼,丧里丧气的:“你这样,又不像我娘了。” “……” 谁要当你娘啊! “娘。” 姜娆俏脸爆红。 柴青在那捂嘴笑,掐着小奶音,不依不饶叫嚷:“娘娘娘!” 姜娆只恨自己耳朵怎么没聋,身心如同枯柴,一下子火烧火燎地,窜着浓烟,倏尔冒起大火。 好烦! 她何德何能没成婚就有这么大的娃了? 柴青瞅着她脸色行事,才要收敛一些,坏水止不住又往外冒,她灵机一动,手指勾勾挑挑极有目的地去了应去之地。 指尖碰到那层细软的衣料。 两人身形同时一僵。 呆滞之后,姜娆羞愤地推开人,一番努力也只推得柴青身子朝后仰。 她笑得不怀好意:“这不是挺喜欢听的嘛。” 她张嘴,发出喊娘的口型,得意的小尾巴直直翘到天上去,姜娆拿她没辙,冷着脸色:“还要不要吃了?” “要!” 怕她中途跑了,柴青一手圈着她腰,一手摁在她后背,此番成了‘没有手’的‘孩子’,姜娆嗔瞪她两眼,话也委实是从自个嘴里说出去的,就只能言而有信,不知疲倦地配合。 天色慢悠悠地暗下来,隔壁的小寡妇吃过晚饭颇有闲情雅致地在院子里唱小曲。 白瞎了一副好嗓子,唱出来的曲儿完全不在调上,也只比乌鸦夜鸣好听一丢丢。 柴青的大好兴致受挫,鼻尖拱了拱,和姜娆说小话埋怨:“她这五音不全的,怎么敢的?” 姜娆早已支撑不住地倒在床榻,两条玉臂软软地抱着某人毛茸茸的脑袋,声音喑哑,流着无法言说的媚:“那我唱给你听?” “好呀!” 她眼睛一亮。 王室的明珠有一把水媚清冷的好嗓,可婉转,可低柔,可拒人千里,可温暖如春风。 曲是好曲,是前不久听来的燕国本地的小曲。 只是曲不成调。 颤颤巍巍,断断续续的。 唱得最悦耳时,是柴青吃得最凶时。 这动静,过来人都懂。 吃饱了撑着了的隔壁小寡妇支棱着耳朵听了一小会儿,骂骂咧咧地回屋,羡慕嫉妒恨。 姜娆此刻不笑腰也是软的,柔柔风情摇曳在柴青眼前,带着邀宠的和软意味:“你看,被我唱走了。” 另一头小寡妇蒙着被窝骂人,这一头儿,柴青喜上眉梢,由衷夸赞道:“真厉害!” 白胖娇软的‘胖美人’湿淋淋的,又似红润的种子破土而出,开出春天的盛景。 柴青依依不舍地亲了又亲:“天色不早了……” 依着往日的时辰,这会子姜娆该回客栈了。 否则…… 随行‘相护’的那些将军不会同意。 她心里升起浓浓的伤感。 姑姑走了。 姜娆也要走了。 “我不走。” 这是她一日之内的第二个“不走”,柴青趴在她怀里,抬起头,姜娆用指腹在她白红的唇角画出一根根猫胡须,仿佛这样子,柴青就会变身成猫,后面多一根猫尾巴。 “今晚,我不走了。我留下来陪你。” “陪我?” 柴青两边的嘴角生痒,不经意地翘起来,想笑又要藏着掖着的好玩。 “嗯,陪你。” 姜娆笑笑:“宋熊之死了,两国现在的关系很紧张,荣华他们忙着和青阳令等人你来我往,我只是个和亲公主,能和亲的时候自然是矜贵的,失去和亲的用途,也就没人会在乎。姜王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疼爱女儿,否则就不会在我身上下毒,荣华是他信重的人,和亲是大事,至于公主今晚有没有在房间里好好待着,和谁待着,不重要。” 等和亲之事定了,板上钉钉再也无法转圜了,公主才重要。 “我今晚不走了,能占你一半的床吗?”她笑意吟吟地用手撩拨柴青衣领。 柴青前一刻还为姜娆受到的虐待、不公感到愤怒,这一刻,她的魂儿都要飘了。 她努努嘴,埋进那山堆堆,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可是姑姑走了,我没心情……” 作势抽噎两声,三分真,七分假,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姜娆脸色微变:“姑姑姑姑,满嘴都是姑姑,那你去找她好了,做甚在我身上花费时间?” 醋味飘奶香。 柴青屁股扭扭:“姜姜,你要理解我嘛……我心好痛……” 还演上了! 姜娆深吸一口气,酸软的四肢既不酸也不软了,狠心推开柴青:“那我走!” 衣服都没穿好就往外屋走。 柴青忙不迭地把人拦腰抱回,双手握着不肯放,眼睛水润润的:“不要走,我逗你玩的。” “不好笑。” 她再次确定一眼:“不好笑你笑什么?” 指尖指着姜娆上扬的唇角:“要不要我给你拿镜子过来照一照?” “贫嘴!” 姜娆推倒她。 柴青愣了半晌,猛地一个鲤鱼打挺:“我、我身上脏,我去洗洗!” 姜娆扯住她衣角,未语先笑:“我又不嫌你,你再脏,在我心里也是干净的。” “那不行。”柴青执意要去洗洗,美人咬咬牙,羞答答地和她一起去。 也只是简单地洗洗。 水不温不凉,一切来得很仓促。 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柴青手是颤的。 姜娆浅笑:“不是说三岁就知道钻女人裙子,五岁就晓得男女之事?” “对啊,我没说错。”柴青控制不住地吞咽口水,梗直了脖子:“但我没试过!” “我也没试过。” “那……要试试吗?”她状若小狗地趴在姜娆腿边。 “好。” 话音未落,姜娆再一次伸手推倒九州最年轻的宗师。 宗师无辜无措地躺在那儿,身板贴着木板床上铺着的软软被褥,紧张地用指甲扣地。 闹得姜娆好似欺负女人的恶霸。 “坏先生也会怕吗?” “谁说先生我怕了?” “柴柴?” “你怎么又这么喊我!” 柴青嘀嘀咕咕地控诉姜娆的促狭。 坏种破天荒地有了小白花的楚楚可怜,姜娆分.开腿坐在她腰间,俯身轻语:“柴柴?” 早那么两刻钟前,她已经忍不住了。比起未经人事、理论比实践丰富的坏先生,姜娆的动手能力显然更厉害些,她非常懂得如何使自己酣畅快意。 烛光下美人请缨,柴青看得目眩神迷,如坠仙境。 手指不听使唤地随着姜娆的吩咐指哪点哪,乖得不得了。 生下来靠喝猫奶活过第一天的坏猫儿柴青,理论照进现实,狭长的眼睛睁圆,不合时宜地联想到两只正在激情打架的猫。 一只猫在欺负另一只猫。 严格来讲她应该是欺负猫的那只猫,可事实看起来,她也在被欺负。 欺负她的那只猫毛色雪白,眼睛又纯又乖,目光打量的同时,丢下一颗颗的火种。 烧在坏猫儿心头。 这猫沾了水,潮得要命。 不能要了。 猫儿丢在坏猫儿的手上。 气息扑着热。 姜娆腰身无力,柔软无骨地伏在她怀抱:“学会了吗?” 声音如水,徐徐缓缓,流遍四肢百骸。 柴青好歹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天生会耍流氓,她不吭声,只敢拿眼神挑衅美人的能耐:就这? “……” 姜娆脸红,憋了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还不如我。” 羞羞羞。 坏胚子要欺负人,却躺着不动要她的宝贝绛绛主动。 她在腹诽柴青,柴青也在心坎盘算怎么教训人,扬眉坏笑:“姜姜,闭上眼。” 姜娆听话地阖上眼皮。 下一瞬,天地翻转。 一条白色绸带系在眼前。 柴青翻身做主,不知给哪又抽出几条细细长长的绸带,每一条都有用处,都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不受控制的感觉降临姜娆心中,她羞涩地选择默许,暗暗期待,暗暗心潮澎湃。 坏种的坏,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的。 . “吵死了!” 大半夜,顶在头上的月亮都睡了,还有人不守公德地扰人安眠。 隔壁的小寡妇气冲冲赤着脚跑到院子:“大晚上叫魂呢!柴柴柴柴!柴你娘呢!” 两家挨得近,墙也薄,姜娆第一次和心上人做坏事,夜里没经验,不晓得声音能传那么远,冷不丁地被小寡妇吓了一跳,她羞赧捂脸,蹬了蹬腿,没踹到柴青人,却比踹到了还让人心疼。 柴青不仅心疼受惊吓的姜娆,更心疼自己。 她容易吗? 她只是短暂地想给姜姜一个家,姜姜都答应了,你一个小寡妇叨叨什么? 也有你的事? 我在自个家里闹腾,你睡眠浅,也得怪在我头上?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那边厢的小寡妇见骂了几句没人应,气焰上来,叉着腰骂姓柴的祖宗八辈。 算了。 骂她祖宗八辈而已。 忍一忍就过去了。 柴青收紧软绸带,有细细的春泽浸出来,听不到音儿,她讶异抬眸,却见姜娆咬着唇,一副不打算再出声的架势。 这能忍? 可气死柴柴我了!我哄了多久才哄得肯出声! 她蹬蹬蹬下了床,光着脚摸黑走到门口,大嗓门清清脆脆:“关你屁事儿!喊柴柴得罪你了?给我憋着!再嚷嚷,小心你家的鸡明天全遭殃!” “……” 闹到一半心上人和隔壁寡妇对骂起来了,姜娆哭笑不得,忍耐那么小半刻钟,一个没忍住,歪头笑出声。 对骂了将近一百个回合,柴青速战速战地赶回来。 小寡妇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家的鸡更重要,于是息事宁人,耳朵里塞了棉花,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困得,就此昏昏大睡过去。 柴青洗干净手跪坐在姜娆腿边:“咱们不理她,这个煞风景的。” 她弯了弯眉,贴心地哄着人喝了小半杯蜂蜜水:“先润润嗓,还有得熬。” 话没说完,惹来一道嗔看。 她没喝蜂蜜水,心坎坎却甜得慌。 姑姑走了,还有人陪她疯玩胡闹,满足她不合理的任性要求,这真好。 她感动得想哭:“久等了罢?” 姜娆点点头。 “……” 柴青礼貌性地问一句,没想到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她笑得眉眼灿烂:“那我就不客气啦?” 姜娆抬起小腿轻轻踢她。谁要你客气? 日上三竿。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好天儿。 胖婶思忖了小半夜,决定遵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原则,柳眉走是走了,穷极巷还住着她一直以来宝贝的侄女,欠柳眉的钱交不到本人手上,给了柴青也行。 起码银子送出去心里安定。 碍于柴青是个爱睡懒觉的,出门前她特意看了眼时辰,一般到这点正常人都该起来了。 胖婶照常戴着她的大金链子来到穷极巷。 她不明白,柴青有好屋不住非住她破破烂烂隔音不好的小茅屋,大抵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想不开。 人进了穷极巷,往里走,走到最里,外面的大门开着一道缝,胖婶推开门往院子里走,走到一半,心里升起一点子震惊——嚯!隔壁小寡妇喂鸡的动静闹得可真大。 再走近了,近到伸手能碰到那扇木门,缠绵破碎的娇音儿灌入耳,熏得胖婶和烧开的水壶没多大区别。 呲溜溜地冒热气! 好家伙! 好你个柴青! 睡懒觉的猫都醒了,你在这搂着人厮混! 这次被我逮住了罢! 我一定要告诉酉酉姑娘! 你一个有未婚妻的,竟敢大白天在家偷食,哪来的胆子?! 义薄云天的胖婶为有过几面之缘的‘姜酉酉’姑娘鸣不平,就要捉奸,结果一道软若春水的“柴柴”入耳,胖婶打了个哆嗦,骨头都要酥软了。 迷迷怔怔地杵在那不敢乱动。 待理智回笼,脸豁然红透——里面的人,是、是酉酉姑娘呀? 胖婶险些闹出一个大乌龙,匆忙往门口丢了银子,迈着她的小短腿麻溜跑了。 “柴、柴柴!” 柴青稳稳抱住累瘫倒下的暖心人,喜色融在眉梢:“好了,好了,你歇一会,就在我这儿睡。” 她回头往外屋的方向瞥了眼,方才离去之人脚步沉重,不是习武之人,走时又仓皇,能在这个时辰来找她的,只有一人。 她还听到银子搁在地上的声音。 带着银子来,肯定就是胖婶了。 胖婶欠了姑姑钱,找不着姑姑,多半会来找她。 她抚摸姜娆隐有倦色的眉眼,责怪今天的太阳爬上来的太急。 “柴柴……先生……” 姜娆沉沉睡去,声音低不可闻。 柴青垂眸亲她眼皮,团吧团吧严严实实地把人往怀里揣好,不敢相信,九州排名第一的美人,多少男女思慕钟情的对象,就这么被她睡到了。 轻而易举。 垂手可得。 烂在地上的泥,染指了天山之上的雪。 姜娆是月,不是她伸手摘月,是月亮先垂青了她柴青。 “姜姜啊。” …… 月亮皎洁。 月亮也无声。 此后柴青和她有过很多晚不同的回忆,可要说印象最深的,还是昨夜春风绕耳,姜娆又哭又笑的情态。 无限的包容,无止境地迁就。 怎样都好。 怎样都乐意。 包容和迁就从何而来,柴青不懂,柴青也不信。 不信这世上除了姑姑,除了与柴令有关的那些傻子们,还有一人,艰难长大,辛苦暗慕她好多年。 假使姜娆是一本书,必定是一本通篇写满秘文的书。懂了其中的关窍,就能一目了然地读懂她这人。 柴青翻开这本书,打湿了她,没想过带走,也带不走。 夜里沸腾烧开的绮思,无法拿到太阳底下去晾晒。 她搂紧姜娆。 姜娆依恋地轻蹭她颈侧,脸是红的,和昨夜一样红。 红彤彤的果子是为秋天熟透的。 可惜,秋天不知道。! 第51章 眉间喜 太阳高高挂,破旧的小茅屋里剩下柴青一人。 姜娆是在临近中饭前走的。 人走了,留了满室馨香。 柴青呼吸着这香,肺腑里都是清新的。 昨夜春风萦怀,不仅仅是姜娆完成人生中顶顶重要的一件大事,于柴青而言,昨夜,今晨,都是她一十年里难以忘怀的珍贵岁月。 内室飘□□人浅浅的香,柴青着了轻薄里衣,屈腿坐在床榻,床上的褥子换了两三回,她闹得凶,姜娆那人比她想象的还要敏感,碰一碰就要糟。 手抚过干燥整洁的崭新被褥,看着褥子上面憨厚可爱的小猫,柴青唇角微弯。 她是个很有情结的人,否则也不会念着娘亲的奶水念了好多年。 落魄孤苦时遇见上赶着来养她的柳眉,她对柳眉是雏鸟情结。 一十岁,春天的气息唤醒草木人间,她看上姜娆的皮囊身骨,姜娆没多做挣扎的就给了她。 两人相遇的年岁太过合适,早十年太小,晚十年太迟,现在刚刚好。柴青活到至今见过好多漂亮女人,没一个比得过姜娆,姜娆的甘愿献身给她极大的冲击。 激荡着她这些年自卑怯懦的心。 若以年岁和真实发生的关系来讲,姜娆称得上是她的初恋。 最美好的样子,最美好的时光,全都不吝啬地给了她。 柴青喉咙耸动,脑袋慢慢地转过来,看着放在床头柜的小木匣,匣子里放着两方锦帕,染了暗红色的印记。 她不敢多看地收回视线。 没打开木匣,却好似被里面的物什烫到一样。 她痴痴地笑,又梦幻地揉揉脸,下颌残留姜娆走前留在那儿的唇印。 柴青跳下床来到房间仅有的一面等身镜前,镜面不算清晰,晕着一层昏黄,她站在那看了又看,看了还看,幼稚地揪揪脸,想看看这做过了和没做过是不是有很大的区别。 真别说,气色倒和前几天不同。 水润润的,嫩得和剥开的蛋白似的。 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真就人逢喜事精神爽,柴青在小破屋里独自发了会疯,光着脚哒哒哒来到小红木箱前。 箱子是柳眉送的那只。 柴青土狗蹲地拍拍那口小箱:“姑姑,今时的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她纯粹就是在炫耀和人欢好的莫名兴奋,若柳眉在她面前,绝对会一巴掌拍过去,嗔笑:“没出息,睡过一回而已,你姑姑我睡的人比你多多了。” 然后姑侄俩不见外地互相揭短,其乐融融。 奈何姑姑离开了。 柴青心知她的表现令柳眉感到失望,支棱着的兴奋劲陡然有了顷刻的萎靡,没一会又振作起来:“姑姑,怪不得你喜欢采补,原来和人睡的感觉是那么好……” 她可没有采补姜娆,合欢宗的功法她看看就会,却没去学,但不采补,只是睡一睡,也胜过这人间无数了。 春水镇的柴柴姑娘好生品味清白不在的滋味,深感对方是姜娆,这夜和这白天都变得美不胜收。 仗着柳眉不在这,说什么,想什么,都没有人来泼冷水,柴青兀自沉迷好半天,这才忙碌手头上的正事。 她想看看姑姑都给她留了什么。 红木小箱打开,各色的瓶瓶罐罐一瞬闪瞎柴青的眼,一指宽的小条子贴在其中,春风一荡,贴好了的小纸条也荡。 春风化雨膏、一品风流丸、销魂人间、十全大补丹! 物尽其类,应有尽有。 柴青捏起那写着‘十全大补丹’的小玉瓶,嘴角一扯,心想:她健健康康的大姑娘,哪需要这玩意? 想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怀疑柳眉在暗讽她不行,并且她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柴青气得牙痒,到底念着这是姑姑的‘一片好心’,没舍得把瓶瓶罐罐砸在地上。 木箱分为三层,一层净是调侃意味过浓的玩意儿,用是能用,就是用了,脸面给哪搁? 翻到第一层,柴青在一众五颜六色的小瓶子里找到她一直以来央着柳眉割爱的好物——是她早先和姜娆承诺过的有机会找来的一妙物。 白色的长纸条贴在瓶身,其上是对此物的介绍,柴青定睛一望,出声念道:“云水丹,药用等级:一级。功效:能使未婚配女子产奶。服用后半刻钟内生效,时效一日。可多服。坏作用:过量服用可改变女子体质。好作用:改变体质可学合欢宗顶级功法,修行一日千里。” 所谓的改变体质,大抵是让身体产生适当淫.性, 柴青撇撇嘴:“以前也没听你说过还有副作用呀……” 她还打算把药用在姜娆身上,可若是会对身体产生不好的影响……她遗憾叹息,那就只能试用几次了。 控制好量,总不会弄巧成拙罢? 合欢宗是九州九国皆设有分坛的大宗,名声不好,为正道人士不耻,可天下大乱,什么正道邪道,早就不能一概而论。 世道强者为尊。谁的拳头硬,谁就掌握话语权。 她不免担心起回宗的柳眉,都说人走茶凉,柳眉一走就是十几年,放下宗内要务留在春水镇养孩子,也不知回去后是怎么个情形。 走都走了,竟还惦记着她赌气说过的话,放在小木箱的一应物什全是用来玩女人的。 柴青放下那圆润漂亮的女式玉物,长不到三寸,玉身携刻繁复花纹,金色的细链,放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想着将这东西用在姜娆身上的画面,鼻腔里滚出一点子甜腥。 算了。 想想就好。 她不甘心地拿起来和她的手指比划比划,发现与之相比她手指长度也不赖,嘴里哼起小调。 或许,可以事先问问姜娆的意思,万一她对这玩意感兴趣,猎猎奇也无伤大雅。 而后又是一些功效神奇的小物,被柴青翻了个底朝天。 家家户户这会升起烟火,肚子饿了,她盖好箱子,往后厨走去,边走边思忖:姑姑安的这是什么心呀,一箱子玩意儿,若全都捣鼓在一人身,姜姜怕是三日之内都别想下床了。 最过分的是还有一封传授经验的小册子,不是给她的,是给姜娆的。 柴青铁青着脸去生火,不禁回想姜娆夜里的惊人表现,不看册子这人都好生厉害了,再学了姑姑的本事…… 得亏了她是一位年轻宗师。 姜娆和她比,总是要落下风的。 她给自个熬了一碗红豆补血粥,捏着勺子小口小口尝,上涌的热气氤氲她的眉眼,渐渐辨不出喜怒。 春水镇一天有一天的热闹,春水坊的俏花魁走了,纯情的少年郎们纷纷跑到护城河前准备跳河。 事情闹得太大,惊动了青阳令。 青阳令愁眉不展好一顿劝说没用,动了肝火,臭骂一顿整日不思进取的少年人,待发现一水的少年人里藏着上邪来的权贵之子,登时哑火。 权贵之子他万万得罪不起,后再问柳眉是怎么勾了他的心,他也只是低吟浅叹,说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斯浪荡的妖女。 浪荡,多情,绝情。 不能为她所用,便为尘世一浮尘,不屑一顾。 柳眉抛下她形形色色各有千秋的面首去搞事业,过路的柴青听着男男女女对姑姑的慨叹形容,不由一笑,真想大喊一句:“合欢宗未来的大宗主,岂是尔等凡人能匹配?” 玩玩而已,还当真了? 蠢货! 姑姑再不走,玩闹下去,这些人纵是不死,也得闹一个精气不足、一生无后的悲剧。 柴青提着菜篮子招摇过市,管别人死活,走到半路,思及隔壁的小寡妇太聒噪,姜姜不喜在关键时刻被扰,于是足尖一转,去了盈回巷。 盈回巷有她花大价钱置办的新屋,好歹有座一进的小院,关起门来,隔音能甩小破茅屋八条街。 她在新屋里忙进忙出扫尘,打扫干净,回了一趟穷极巷。 泰安客栈。 姜娆在沐浴。 狸奴、厌奴负责守门。 现在时局不平,荣华将军和青阳令对宋将军之死掰扯不清,姜燕两国是和是战,之前还能说明白,现下嘛,众人心里没底。 乱成一团糟,没人顾得上公主。 公主昨夜彻夜未归,天明到了吃中饭的时间方现身,狸奴为她梳妆时不小心见到脖颈下一点点斑驳的红痕,怎么弄的,对于出身宫廷的婢子来说几乎不费脑子就能想到。 能近公主身的,约莫只有一个柴青。 公主去找柴青,一夜未归,归来,笑意悬在眉梢。 安慰人安慰到床上,狸奴和厌奴面面相觑——公主待柴青也太好了。 沐浴结束,姜娆坐在美人榻撸猫。 “荣华怎么说的?” 厌奴愣了一下,立马警醒道:“荣将军和青阳令一番扯皮,没扯过,宋将军的死不了了之,传回姜国的信鸽至今没有回讯,还有那石桥,石桥最多一月修好,若这一月之内两国没有交恶,依着王上事先嘱咐的,和亲队伍既出,不成事,不得回。” 姜娆沉吟良久,手指搭在猫脑袋,忽而笑道:“父王是要我死在燕王宫,便是燕王不逊,他又哪敢得罪燕国的一十万大军?且看罢,这一月,定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至于一月以后,和亲的队伍踏上既定的行程,哪怕联姻不成,姜国厚着脸皮送公主入燕,燕王好色,哪能甘做柳下惠? 她笑得明明灼灼,美色不可逼视。厌奴、狸奴不敢背地妄议君上,噤声不言。 姜娆心情好,不计较她们的沉默,再者,她已经献身心上人,去了上邪,哪怕见到燕王,姜王交代的任务也做不成了。 死就死了。 她闭上眼:“退下罢。” “是……” 内室恢复静谧。 姜娆躺在大床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有花有草,有柴青。 她们幸福一生,过着女耕女织的朴素生活。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人心诡谲,睡醒就能亲到的人,白日辛勤劳作,入夜曼舞笙歌。 柴青要了她一次次,生猛地像不知满足的小狼,要过之后,眉目清淡,活脱脱的完美情人。 姜娆是笑醒的。 醒了,想象着她的柴柴姑娘生猛如狼又偏爱装大家闺秀的模样,笑趴在床榻,觉得好玩极了。 窗外天色昏昏,夜幕将垂,姜娆坐起身,收拾好行装,去见她的爱人。 . 易容过的姜娆成了小镇隐约眼熟的‘姜酉酉’姑娘,胖婶踩着她的绣花鞋打远喊了声“酉酉”,那口吻,直接将自个当做了这姑娘的娘家人。 “酉酉!等一等!” 胖婶喘着粗气跑过来:“怎么你一个人?柴青呢?” “柴柴她在家呢,我出来给她买份甜酒。” 不止是甜酒,还有各色软糯的米糕、香喷喷的烧鸡、酱鸭。 毫无准备地听她直呼“柴柴”,胖婶当即耳朵一热,没好意思说今早她去过小院一回,隔着门,酉酉姑娘那把嗓子喊得人骨头都软了。“我正好也要去找你们,呐,这是送你们的,柴青是我们镇子的人,她这人罢……”抬眼瞧着酉酉姑娘满眼爱慕的神容,她识趣地咽回嘴边话:“总之酉酉你能收了她,这是好事,有个人一起过日子,日子越过越红火。” “多谢婶婶。” 她喊“婶婶”也好听死了。 胖婶这辈子满打满算就一个女儿,女儿在十三岁那年生病死了,后来丈夫和她离了心,赶上征召之年,当兵死在战场。 作为镇子的老房东,靠收租为生,家大业大,见到‘酉酉’的第一眼就喜欢,她欣慰地点点头,提醒姜娆:“要催着柴青办婚事,婶婶可急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担心柴青吃光抹净不负责。 姜娆心明眼亮,笑笑:“婶婶放心。” 胖婶看她面色红润,一副心动难收的痴状,叹着气走远。 提着三斤重的猪蹄,姜娆欢欢喜喜来到穷极巷。 这一去,扑了空。 柴青不在。 隔壁小寡妇在门前嗑瓜子,见了姜娆,瞬间猜测此人正是夜里不睡觉的那只骚狐狸,不过看清姜娆那张脸,立时什么怨言都没了。 美成这样,若是狐狸,这得是狐仙啊! “来找柴青的?哎呀!看我这记性!你就是那位酉酉姑娘罢?” 她言语热情,姜娆怔怔地点了点下颌,声音动听,礼节周到:“这位姐姐,柴青呢?” 小寡妇三十几岁的人,被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温温柔柔喊“姐姐”,脸顿时臊红,眉开眼笑:“她呀,她搬回盈回巷了,估计是怕吵人。” 这么一说,她尴尬地搓搓手:“不过姐姐不怕吵,你们、你们怎么闹都行。之前是姐姐不懂事了,没、没受影响罢?” “……” 深宫里出来的,姜娆是正儿八经的喜怒不形于色,然提到柴青,再提到昨夜翻云覆雨的情景,她小脸克制不住红晕:“还好。” 还好就是不怎么好了。 小寡妇后悔不迭。 早知道住在柴青家的是这么仙气飘飘的人儿,她爱怎么叫怎么叫,闹翻天都成! 嗐!都怪这破墙破屋,这要她还怎么和人套近乎?小寡妇暗叹柴青有本事——也是两人订婚那天她事忙没去成,这才闹出“不识真人”的误会。 “姐姐我呀,平时也没那么凶,就是那晚,一时没收住,我也不是对柴青有意见,我和她多年的交情,再往前推十年,我这性子,温善着呢……” 她辛辛苦苦和姜娆解释。 姜娆啊了一声,不好扭头就走,红着脸认真往下听。 是以柴青去时远远看着有两道人影,走近了,却是那嘴毒的寡妇在勾搭她的‘未婚妻’,姜娆红着脸被逗笑,小寡妇喜得就要摸她手…… 气死了! “做什么呢?住手!住手!” 她横插一脚,将姜娆挡在身后,气冲冲瞪着邻居:“你怎么回事?敢欺负我的人?养在后院的鸡不想要了?” 见到柴青,姜娆面色一喜,怕两人再生口角,忙道:“没有,是月姐姐好心,要送我一只现杀的鸡。” “杀鸡?”柴青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肯杀鸡请你吃?” “肯啊!我怎么不肯?我说柴青,你不要太瞧不起人!”小寡妇瞪她一眼,又笑着朝漂亮妹妹使眼色:“等着,姐姐这就给你杀鸡去!” “……” 她风风火火冲进院子,冲进鸡圈,特意挑了一只肥肥胖胖有活力的鸡来杀。 手起刀落。 放血。 拔毛。 柴青和她当邻居日久,比谁都晓得她宝贝养在院里的鸡,回回吵架,只要祭出‘再吵吵宰了你家鸡’,寡妇就能立马闭嘴。 “酉酉妹妹,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 一只宰杀干净的母鸡,零零碎碎晒干的果子,还有一捧瓜子送到姜娆手边。 “拿好,这次你来得不巧,姐姐没做准备,等下次,下次你来,姐姐做一桌子好菜招待你……” 这话听着不对劲,柴青脸都要绿了,醋兮兮地看着姐姐妹妹相见欢的场面,好不容易姜娆肯走了,左手提着鸡鸭猪蹄,右手拎着甜酒干果,柴青气不过地抢过来:“我来拿!” 小寡妇扭了扭屁股:“瞧你那小气劲儿!” 声音不大,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柴青既为宗师,再捂上只耳朵都听得真真的。 小气的柴青绷着脸走出巷子。 姜娆小尾巴地紧随其后。 “我很不高兴。”她一言不合地停下来,姜娆撞在她后背,顺手改成搂她腰的姿势,明知故问:“怎就不高兴?” 柴青转过身来和她小声道:“一张假脸就迷得她五迷三道,这要见到你的真容,哼!” “你哼什么?” “我愿意哼。” 姜娆勾勾手指:“你过来。” 柴青眯眼、弯腰,姜娆趴在她耳畔:“小气。” “……” 柴柴姑娘脸色微红,站起身不说话,姜娆摇晃她的袖子,她憋不住笑:“别闹,小心酒洒了。” 两人接着往盈回巷的方向赶路,之前寡妇献殷勤那回事算是翻了篇。 “为何忽然搬家?害我找不到你。” 柴青下巴轻抬,沐浴着春风:“是你嫌弃屋窄不隔音的,搬回去,岂不是更方便?” “哦……” 姜娆心坎窃喜,明面不露声色。 “哦就完了?”柴青别扭道:“就猜到你会来,所以忙完后担心你找不到家门,我就去接你了,这一去,哼,就看到寡妇不安好心……” “哪来的不安好心,我怎么没看到?” “你是看不到。” 姜娆喜欢和她轻轻慢慢的斗嘴,眉间含笑:“况且我记得家门。一个穷极巷,一个盈回巷,盈回巷是你我‘订婚’的地方。” 她说“记得家门”,柴青心情微妙地好起来:“那就再记一次!”! 第52章 绕指柔 世事多变,尤记得姜娆第一次见柴青,是在泰安客栈的厢房,柴青胆肥地闯进来,遛狗似地逗弄荣华一行人,而后杀了个回马枪,杀回她面前。 两人的‘第一面’印象不是很好,也是那一面姜娆记住了这个小贼,惦记上她的脸。 柴青想要与美人春风一度,美人入了疯魔,想借着这张脸临死前尝尝情爱合欢的滋味。 那时候的姜娆存了戏耍的心,更存了杀心,只当委身柴青的那日就是这人的死期,逢场作戏地谈一场女欢女爱,不仅如此,还不怕麻烦地办了订婚宴,请了好多人来做见证。 订婚宴是在盈回巷办的。 柴青特意在此置办新屋。 盈回巷门牌二十八号,姜娆举目望着木牌刻着的序列发呆。 那会不知柴青就是坏胚子,也曾纠结过放她一条活路,后来得知柴青便是坏先生,纠结之意更浓。 只是再浓切的迟疑都没抵过她对‘死去之人’的念想。 真相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揭露在她眼前。 世事多变,世事也摆弄人心,才多久,再次踏足此地,心境与先前截然相反。 她庆幸在人前和柴青有过‘未婚妻’的名分。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门前的门牌,柴青左右手拎着东西,回头看她一眼:“到家了。” 姜娆嫣然一笑。 二进的小院,被打理地干净宽敞,踩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姜娆心情雀跃,眉飞色舞。 柴青空不出手来摸美人的细腰,眼底依稀流露遗憾。 重临此地,她心里头也不平静。 订婚宴上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她却与姜娆做了实实在在的情人。 她小心觑着姜娆,想看看对方走路有没有受到影响,比起姜娆说不尽的呵护,柴青糙多了,下手没个轻重,兴致上来常常不管不顾,更没想过会不会把人弄疼。 之前没想,现在想到了,她小脸发红。 顶着“坏种”之名,柴青二十年来可谓纯情,顶多看看现场版的妖精打架,从不仗着好颜色和旁的姑娘套近乎,这些年,唯有轻薄过柳眉,男男女女她都没兴趣。 只不过柳眉是 姑姑,是世上仅存的亲人,亲她和亲别人的意义不同。 姜娆是她的初恋情人,单单这一点,就足够柴青对她另眼相待。 她打量的动作毫不掩饰,姜娆在她注视下双腿不禁酸软。 “怎么不走了?” 柴青一头雾水。 姜娆腿心发软,脸涨红:“你看什么?” 四目相对,不知是谁先移开眼,各自红彤彤着俏脸,柴青两只手都占着,心下一急,索性将两手拎着的物什往上抛,气息一沉,单手掌心朝上,沉稳雄厚的内力化作肉眼难辨的气团托住半空悬而不坠的各样吃食。 温暖干燥的手搭在姜娆后腰腰眼的位置,她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啊?” 姜娆还没反应过来,柴青一脸犯错的表情:“我扶你走,你可以靠着我。” 其实她想抱着姜娆走的。 又觉太夸张。 显得她大惊小怪,过于看重这和她睡了的姑娘。 可同样是女子,姜娆待她就温柔多了,她瞅着美人红润透着水光的唇,还想再体验一回被唇舌伺候的感觉。 心有所图,面上愈发殷勤。 得亏了姜娆不知她那点小心机,否则说不准会又羞又笑,再来拿话取笑她。 “我……我无事。” 好歹是习武之人,姜娆武功不高,多年苦修,放在江湖顶多排在二流末等,虽说柴青一时忘我做得狠了,但她终究是喜欢的。 好大一个活人,又不是瓷器,一碰就碎。 她横了柴青一眼,眼波流转,带着十足的调戏。 柴青脸上一懵,一手揽着她腰,强撑面子:“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 姜娆噗嗤笑出来。 花容玉貌,当真是倾城色。 既然被问候了,出于礼节姜娆也要问候回去,她声音低柔:“你呢?还好不好?” “我很好!” 甚至想再来几次。 她清澈的猫眼满满写着对自己的满意,姜娆心弦微松,步子放慢和她并肩往前走,逮着机会问出斟酌许久的话:“你和我这般,不会有什么影响罢?” “有何影响?” 柴青轻揉她腰眼,末了在美人清亮的眼眸看出问题所在——这话旨在问她有没有心仪的人。 她怔然片时:“没有,长这么大,我也就对你起过坏心。” 姜娆定定看她,须臾莞尔:“我也是。” 她这话柴青只敢信一半。 她可没忘记,最初相识姜娆是拿她当替身的。 说不准也是拿来当替身‘用’的。 思及此,她心里不爽快。 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姜娆一时无措,不明白这回答哪里惹她不喜。 进了门,烧鸡、猪蹄、酱鸭以及小寡妇亲自宰杀好的鸡放进后厨,柴青将现杀的鸡切块腌好,打算煲汤喝。 以她的厨艺,想要煲好鸡汤,至少要在炉灶小火煨一晚,正好留来明天喝。 “对了,明日你还来吗?” “来!” 柴青眼眉上挑,那份被当做替身的别扭劲儿又散了。 “那你中饭之前来,我请你喝鸡汤。” “好呀。”姜娆端端正正坐在饭桌前,手边放着一副碗筷,晚餐很丰富,有酒有肉,还有各色的米糕。 两人吃得饱饱的,去庭院赏月。 柴青仰头看天,一半的注意力给了身边人:“你今晚……还走吗?” 姜娆坐在门前的石阶,大半身子的重量放在柴青一侧的肩膀,星星璀璨,月色很美,她轻声道:“你希望我回去吗?” “……” 扪心自问,哪个初尝鲜的年轻人愿意错过天下顶级的美色盛宴? 姜娆一人就抵得过五彩缤纷的艳色人间。 柴青歪头觑她,手抚过她的发:“我当然不想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 “不走……没关系吗?” 和亲的公主夜宿在外,若被其他人晓得,少说也要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乱子。 她还晓得为自己担心,姜娆感觉到满足,心坎微微甜:“无事,他们现在忙着焦头烂额,顾不得我。” “狸奴厌奴呢?” “她们会守规矩的。” 这下柴青没异议了,和她安安心心赏 月。 赏月这么娴静雅致的活儿一般是文人乐意做,柴青高低是位声名大噪的大先生,此刻看月,满心却揣着风流逸事,怕一张嘴坏了氛围,转念一想,姜娆哪能不知道她? 她肚子里的坏水,昨夜和今早一过,早就瞒不住了。 她手指月亮:“月亮没有你一根头发丝美。” 姜娆听了只想笑,在她看来,柴青不见得是对她生出多少深情,最可能的是沾了女色,兴奋劲儿还没过,以至于看山看水看月亮,都不及她美。 从这点来看,这人着实有趣可爱。 不愧是她看中的。 她忍笑:“九州也就这一轮明月。” “九州也只一位冠绝天下的美人。” 柴青对她的容貌给予中肯评价。 “你这话我爱听。”姜娆和她十指相扣:“你再多说点?” 柴青嗯了声,小嘴甜得要命,一本正经把人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夸得姜娆面色桃红,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她怀里。 “刚认识的那天,我还以为你是冷淡寡欲的性情……” “现在呢?” “现在……”才起了个头,柴青忍不住弯了眉:“冷还是挺冷的,但热起来也怪热情的……” 至于寡欲,她是一指甲盖儿都没瞧见。 “分人的。” 换了别人,姜娆根本不愿理会。 柴青笑道:“怎么对我这么热情,喜欢我?” 她还没忘记姜娆喊着她名做出的一系列小动作。 长这么大,柴青晓得自己很得姑娘家喜欢,但能迷得九州第一美人神魂颠倒矜持都不要,她就是脸再大一圈,也万万不敢认的。 “人心有欲。”姜娆呼吸着她身上的气味:“恰好你就长在我欲.念的点上,刚好是你,所以就是你了。” “这么简单?” “不然呢?” 柴青看着月色下她明净温柔的脸庞,没再煞风景地问“替身不替身”一事。 管她呢,反正和姜娆好的是她。 再没有旁人了。 “改天见了胖婶得谢谢她今天的猪蹄,天明我去猪肉铺买点猪肘,以形补形。”姣姣月光, 她摊开掌心,纤细的指节嫩若青葱。 指腹带着冷兵器磨出的薄茧。 触感很好。 探到深处,总能激起一串不可言说的颤栗。 姜娆眸光微闪,视线放在那只手迟迟不挪动——好端端说着话这人就炫耀起来,不过凭心而论,柴青的手生得极好看,皮与骨都似温婉多情的美人,柔时若春风,厉时锋芒逼人。 “喜不喜欢?”柴青促狭地问。 然后指尖被咬了一口。 微疼。 她皱着眉,作可怜状:“你好狠心。” 姜娆看不得她可怜兮兮的情状,低下头安抚地亲了亲,柴青眉眼转喜:“我的手和你的手,哪个好?” 这问的岂是“哪个好”,是哪个“用”起来好。 姜娆面上腾得一热,没法昧着良心说谎,遂埋在她颈窝,低声道:“你的。” 这般顺从柔软的情态,柴青有一晃愣神。 身为一个姑娘家,她好流氓啊。姜娆竟然丝毫不嫌弃? “我坏不坏?” “……” 九州最最才艳双绝的美人脚趾微微蜷缩,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其实她想说柴青这点坏算什么?她一点也不介意。 别看春水镇的人们提到柴青必口称“坏种”,然这坏种是打折扣的,和外面真正的洪水猛兽披着人皮的狼比起来,她家柴柴都能算得上温良憨厚。 可柴青自个觉得自个很坏。 这就很是问题了。 说“坏”罢,好像说不出口,说“不坏”罢,今晚此人绝对要反省一下“为何不坏”、“哪里不坏”。 姜娆犯了愁,偏偏很享受和她谈论这事的氛围。 她抬起头,月光毫不吝惜地照在柴青脸上,好似月下仙子临凡。 少时的坏胚子就爱提一些听起来仿佛脑子不好的问题,每一回,绛绛都给了她合理的回答。 这一回也不例外。 “日复一日,每天都有每天的惊喜。”姜娆搂着她脖子:“也许今天的‘坏’,和明日的‘坏’比起来就是‘好’了。” 柴青吸了一口凉气:“你对我评价好高,期望也好大。” 她 看着姜娆的眼神像是看着永远‘吃不饱’的妖精,坏猫儿偷摸摸和她咬耳朵:“不是宗师,是不是不够你用的?” 话说完就挨了打。 姜娆羞赧看她:“你胡说!” 她才不是不知满足的女人。 还不是要顺着柴青说话! 她嗔瞪某人。 说了这般过分的话到头来只挨了一下不痛不痒的打,柴青感叹她脾性好,试探的触角得以收回来。 她拿捏不准地猜测:或许姜娆真的对她动了心。 若不然,听了这话,少说也要趁她熟睡敲她几下闷棍。 她良心难安,又抑制不住地欢喜,柔声解释道:“我没有对你不敬的意思,我只是……” “我知道。” 柴青纳闷:我还没说完,你知道什么? 她清清喉咙:“我只是在学话本子里的调.情之法。” 姜娆大吃一惊,觉得柴青或多或少有什么大病。 她艰难道:“学得很好,下次别学了。” “……哦。” 柴青大为受挫,沮丧地耷拉着头,憋了好久,问:“那我坏吗?” 她执意要个准话,姜娆深深地看她湿润圆圆的眼睛,蓦的心软,轻声道:“坏。” 一听就是在敷衍。 被敷衍的柴柴姑娘脑袋耷拉得更低,自认失去了“坏种”的尊严,闷闷不乐:“我好丢人呀。” “……” 姜娆愣了一瞬,唇角悄悄翘起:“还好。” 及笄以后她就在幻想眼前人,幻想了成千上万遍,和她的“坏”比起来,柴青的确实不值一提。 清清然然的月亮受不了两人的对话,羞红脸躲进云层,星子闪烁,姜娆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缠绕她的发,缠了发丝的手指又去撩拨柴青诱人的脖颈。 指尖点在喉骨处,她吟吟浅笑:“要接.吻吗?” 柴青暗暗吞咽口水,想起大咧咧扔在床板的瓶瓶罐罐,坏心浮动:“亲了就给睡吗?” 坏猫儿眨着清澈的眸子,眸光好似带有奇异的力量,瞬息抽干姜娆所有的气力。 她动了动唇瓣,指节软哒哒地扣在对方衣领,嗓音似水绵柔,眼角眉梢淌着丝丝缕缕笑:“你以为,我今晚留在这不走是为了什么?只陪你看星星,看月亮?” 她还想看柴青这个人。 也想被柴青看。 ……! 第53章 情意重 姜娆是个妙人。 哪里都妙。 相信她说这话没有人会反对。 这其中最妙的莫过于姜娆的妙唯有她柴青领略过。 像是看风景,看过苍茫巍峨的皑皑雪山,看过红梅绽放,白梅凌然独立的芳姿,看过春水淅淅沥沥淌过屋檐,听过悬在檐角的金玲随风晃动。 姜娆的身上开着万里山河,和万里山河图描绘不尽的美。 柴青好运地一头栽进去,爬不出来,只能在坑底观望美人的石榴裙。 真真应了那句话——人在花下死。 姜娆不要她死。 姜娆要给她活。 快活的活。 天雷勾动地火,七八月天儿里晾晒的干柴偶遇地壳里蹦出来的岩浆,从这头烧到那头,瞬息之间,开出红霞漫天。 两人情投意合,耐不住急性地在屋内的窗前厮闹一场。 姜娆气息不定地趴在那平复,柴青眼尾绯红,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觑她光滑雪白的背。 美死了。 怎么有人的呼吸声都堪比仙乐? 她吸了吸鼻子,压下鼻腔不安分的燥意,发自心底地感叹九州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退回个几年,其实她最讨厌人们动不动就要在脑袋□□个名声响亮的头衔,仿似有了那头衔,传出那名声,事就真成那事,人也就真成了那般厉害的人。 江湖之大,名不副实的海了去。 只是大家都要脸,你给我脸,我就不戳破你的假面。 忒没意思。 现下么,柴青打心眼里服气,怪乎姜娆是九州第一美人呢,怪乎之及笄之年两军阵前一舞就能平息打得不可开交的战役。 本钱好。 得天独厚。 灵魂也浸着香。 这样的美人,谁能不爱? 彼时彼刻柴青就爱得死去活来。 可想到这么好的人不是她的,是暂时属于她,她心气又不顺了,燕王那个老东西了,一把年纪了也不怕消受不起。 她眼神幽深,心情一时好一时坏,手在姜娆后腰摸了把。 姜娆身子一颤,怎生一个敏感? 柴青就笑了:“痒?” 宗师能耐之大,闹翻天气息都是平顺的,不似姜娆本身,顶多一流末等的武功修为,经不起折腾。 抚平心上的涟漪,她扭头看柴青,眼睛是才哭过的模样,湿润润的,好比她这个人。 她慢慢悠悠启唇:“还好。” 柴青食髓知味地又笑了。 夜色如网笼罩着窗外的天地,手头有些闲钱但钱不太多的人多喜欢在盈回巷置办房屋,是以住在这里的人,人员构成简单,没那么多阴私事。 入夜的景色很美,不吵闹,家家户户墙壁隔音好,关起门来闹得再厉害,都不会打扰到旁人。 偶尔听到哪家的猫猫狗狗喵呜汪汪,有人气的同时也多了两分野趣鲜活。 浅浅一试,柴青很喜欢这地方。 比起喜欢这地方,她最喜欢的说白了还是姜娆这个人。 姜娆知情识趣,绝妙非常,总能在最热腾的时候给她最好的反应。 她快爱上这感觉。 “冷不冷?” 她抱着姜娆,姜娆伸出手紧紧揽着她那段腰:“有你在,就不冷了。”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柴青平时冷寂颓丧的心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心里的小人儿捧着花叉腰大笑,又有烟花开在上空,绚烂迷人。 她不自觉地把人抱紧。 姜娆浑身上下只披着一层浅色透明的白纱,赤脚踩在铺好的羊毛毯。 毯子是柴青花大价钱买来的,别看房屋外边朴实低调,内里一应装饰甚是豪华。 为了讨美人欢心,可以说是掏出了老婆本。 诚意满满。 亲亲密密地搂了一会,柴青牵着她的手进了里屋,室内布置清雅,衣柜里挂着好多新买来的衣服。 “你坐好,试试我给你买的礼物?” 姜娆一脸乖巧地坐到铺了虎皮的圆凳,烛光下一双玉足美得惊心动魄。 柴青献宝似地在衣柜前沉思片时,随即取了那套素净梨花白寝衣,上衣下裤搭配好,姜娆乐得享受被人服侍的感觉。 这夜还很长。 “好看吗?” “好看!”柴青满目欢喜,看得姜娆也欢喜。 稍稍过了一回打扮人的瘾,两人周围出现极轻的沉默,姜娆问道:“怎么床榻乱糟糟的?” “哦,那是——” 声音戛然而止。 柴青做贼心虚道:“那是姑姑临别送我的厚礼。” 她提到柳眉,姜娆还在蛮在意这个将心上人养大的姑姑,抬腿走过去,身后的柴青挠挠头,设想姜娆见到那些东西的表情。 是惊讶,还是会害怕? 她迫不及待地追上去。 大床之上,凌乱堆着数不清的瓶罐,信手取了一瓶来看,便见瓶身贴着“春风化雨膏”的字条。 她看向柴青。 柴青一脸无辜。 拿起,放下,再拿起。 过手的东西眼看有几十样,姜娆耳根渐热,待眼目瞧见那瓶云水丹,看清上面的介绍,她迟疑问道:“都是姑姑给你的?” “嗯呐。”柴青老实道:“姑姑出自合欢宗,合欢宗囊括天下所有情爱好物。” 姜娆心底生出了然。 她记得坏胚子曾和她提起过,她的爹爹是位枭雄,那么有个出身合欢宗的姑姑也就不算稀奇了。 一众‘妙物’里躺着一本小册子,竟是柳眉写给她的。 姜娆拾起来,打开认真翻看。 柴青嗓子眼发干,默默郁闷:怎么也不见她害羞呢?都是好厉害的东西,日后都是要用在姜娆这儿的,她怎么不慌呢?似乎也不大害怕。 为何不怕呢? 她想不通。 才看几行,姜娆侧过身,暗地里深吸一口气:该说不愧是合欢宗门人么?委实生猛。 她看得入迷。 柴青没翻开过这册子,一则这是姑姑给姜娆的东西,她不好妄动,一则她挺好奇的,不想坏了那份求知欲,更想看看得了此物的姜娆会如何运用。 可姜娆捧着册子不理人,她无聊地盯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 柳眉的经验之谈写了薄薄的小一本书,看到一半,姜娆提前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瞅着柴青。 柴青被她瞅得莫名:“怎的了?” “没怎么。”视线扫了眼横在床榻的瓶罐、器物,有的物什只消看看就懂得其用处。 她感叹柴青是故意放在这儿专程给她看的。 为的是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想:有何可做准备的呢? 打从心里对柴青起了不同以往绮思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准备了。 然而柴青不主动说,她也不主动求。 沐浴后两人躺在一张床,良久无言。柴青关不住心头的小兽,轻轻浅浅道:“姜姜,你困不困?” 理应是困的。 偏偏毫无睡意。 姜娆看着头顶的床帐:“睡不着。” 睡不着好啊。 柴青又不说话了,悄悄掰着手指算今天胡闹的次数,不算上午,满打满算也就赏完月后的那次。 一次,太少了。 打发叫花子都不够。 再怎么说她和姜娆也是‘订过婚’的‘正经’未婚妻,她脚趾刨地,脑袋一歪:“我也睡不着。” “那怎么办呢?” 姜娆故作惆怅地一叹,眼睛含笑。 “是啊,怎么办呢?”柴青凑过来和她说小话:“要不要……要不要试试云水丹?” 云水丹是何物,姜娆在那字条上已经了解的很清楚。此物对旁人的吸引或许一般,但对她的枕边人柴青,简直是直接拿捏了软肋。 甚至不用多想就能猜测到柳眉留下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对亲亲侄女的偏爱。 柴青喜欢什么,她给什么。 真是一位好姑姑。 好到这种程度,姜娆都有些吃味。 事到如今她只能庆幸柴青不是喝柳眉的奶长大的,否则,今晚的醋能把两人淹了。 “姜姜?” 姜娆狠狠心:“嗯……” 这是应了? 柴青小脸一呆,很快麻溜地跑下床取来云水丹,只此一粒,她小心喂过去:“这东西有副作用,我会控制好量,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 姜娆……姜娆其实挺想奶她的。 她耳朵红红,臊着脸顺水服下丹药。 柴青期待地多点了一根蜡烛,两根蜡烛一同照亮不大的内室,她趴在姜娆腿边,细心瞧她的反应。 只是这药效上来的好慢。 慢得她不由怀疑姑姑弄错了,给了假药。 她目光灼灼,姜娆看得分明,只能低声安慰:“慢慢来,别急……” “我不急。” 嘴里说着“不急”的人抓耳挠腮,哼哼唧唧地埋在姜娆腿间,好似没断奶的小猫。 一刻钟过去。 柴青两眼无光地枕着美人大腿:“姑姑不可能骗我。” 她声音飘忽,没留意姜娆五指猝然抓在被单:“柴、柴柴……” 变了调的颤音淙淙入耳,柴青一愣,猛地跪坐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有了?” 姜娆点点头,有些难耐。 长在春天,熟在秋日,本该在金秋时节被摘下的鲜果提前在夏季胀.开,破了一层细细的皮,香气漫出来。 入口清甜。 和柴青吃过的好多都不一样。 她低头又尝了一口,抿抿唇,没发表任何看法,眼睛亮晶晶的。 姜娆很好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合欢宗千百年的底蕴远不是她能窥测,眼前发生的一幕太过新奇,忍耐着羞耻,她问:“怎么样?” “好。” 柴青没空和她多言,忙得很。 姜娆登时哭笑不得。 过不了两刻钟,身子陡然起了异样,来势汹汹,她眼睛润润的,满心满眼里装着柴青,求着她挪挪地方。 像她,又不像她。 云水丹是合欢宗绝不外传的好物,更是修行宗内顶级功法的根基,便是身居首席的柳眉,也只给柴青留下小三瓶,每瓶十粒,是她存留多年的月俸。 柳眉自己舍不得用,捱了柴青几句缠就将此物拿出来哄小孩开心。 可见她对柴青是没有半点私心的好。 而这丹药用在姜娆这儿,无论是她,还是柴青,都低估了云水丹的奇效。 东方既白,姜娆醒来后眼圈微红。 那地儿的症状还没消,真就成了产后的少妇,少不了喂养孩子,否则会难受地想哭。 看她睫毛一颤就要掉下泪来,柴青看傻了眼,好一会才晓得急,搂着姜娆说尽和软话。 “没事的,没事的,一天就好,顶多……顶多还有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说得轻松,姜娆恼她只知道占便宜不知为她解忧,觉得这孩子白奶了,奶出个小没良心的。 “我还要回去,这样子,教我怎么回?” 说话的功夫小衣被浸湿,柴青感叹创造此药的合欢宗祖师简直一奇人,想也不想地跑下床,不知又去忙活什么。 姜娆愣在那儿,低头看着己身狼狈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你最好马上给我回来,要不然……” 她就把剩下的云水丹全都扔了。 此刻的柴青浑然不知她冒出如此可怕的想法,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一身清爽地跑回床榻,手上捧着白白净净的小瓷碗:“呐,用这个。” …… 吃过早饭,姜娆头也不回地走了。 柴青依依不舍目送她离开的背影,回去,和一碗奶大眼瞪小眼。 想想这东西怎么来的,她快速地揉揉脸,面上的羞臊被揉皱,喜滋滋地捧碗喝得津津有味。 云水丹。 好东西! …… 天气转暖,春风随意裁剪秀气的春水镇,杨柳抽新枝,枝条娇嫩。 对于公主夜不归宿一事,厌奴、狸奴已经见怪不怪,好在荣华将军等人无暇他顾,公主晚出早归一事他们兴许知道,兴许不知道,兴许知道了不在乎,又或者有更在意的大事。 今天天暖,大太阳顶在头顶,两婢子都是学武之人,早很多天就换了春衫。 稀奇的是一向注重打扮的公主,今儿个破天荒地多穿了几层。 也不嫌热。 不过……应该是热的罢? 公主脸都红了! 姜娆心下叫苦不迭。 少妇涨.奶的感觉她算是体验到了。 这个时候,她无比想念柴青,但想也知道,柴青哪有那么安分,哪能一天十一个时辰都黏在她这边,这会子,保不齐又去哪里玩了。 “你们都下去。” “是。” 狸奴、厌奴鱼贯而出,门关好,姜娆低头看了眼,臊着脸自己动手解决。 . 这回她冤枉了柴青。 柴青在家反复品味着神仙日子,上唇带了一圈奶白的残渍,想念一会姑姑,感念她有好东西全留给自己,她又忍不住地想念姜娆。 不知姜娆这会如何了。 云水丹的效果的确霸道了些。 她搞不清其中复杂的药理,但女子喂养孩儿期间多是要大补,否则身子容易虚弱。 也不知姜娆的情况是不是也要补一补。 一大早,逮着胖婶仔细问过一遭,柴青回到盈回巷一头扎进后厨洗菜、择菜。 中饭时姜姜还要来的。 她打算做一桌子好菜犒劳她的辛苦。 奶孩子真不容易。 母爱太伟大了! 柴青一心几用地忙碌,门外传来叩门声。 “有人在家吗?” “……” 谁呀! 大白天的,找她有何事? 柴青系着围裙出门,女人站在大门外,一脸和气地和她打招呼:“我是隔壁新来的,没打扰你罢?” 她将备好的登门礼送过去。 似是知道柴青是个离不开奶的,羊奶、牛奶、豹子奶,林林总总光是她认得的就四五样,她眼睛眯起:“你谁呀?我戒奶了,请拿回去罢!” 刺客盟的玲姐樱唇微张:“戒了?怎么戒了呀?” “关你什么事?” 当着外人,柴青不丧的时候就是只活生生的刺猬,谁来扎谁,不巧被扎了的玲姐一脸遗憾,发自真心地想:怎么就戒了啊,青青为数不多的喜好,戒的也太快了。 正说着,一个老人家拄着拐杖摔倒在柴青眼皮子底下。 玲姐眼皮轻颤。 ‘老人家’爬半天爬不起来,朝柴青伸出手:“小姑娘,救,救……” 什么玩意儿? 碰瓷也不找对人! 她看起来像是能被碰的人吗? 柴青眼眸低垂,冷不防脚下踢飞一枚小石子,石子堪比要命的利器飞向爬不起来的‘老人’,说时迟那时快,老人家麻溜避开,匆匆看了柴青几眼,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走了,你走不走?” “欸?”女人笑道:“我和他不一样,我真是刚搬来你家隔壁的邻居。我姓莫,莫愁前路无知己的莫。” “我管你姓什么?” 柴青耐性耗尽,惦记起后厨放着的菜,门砰地一声关闭。 女人吃了个闭门羹。 刺客盟的义士想和柴青做朋友的初计划泡汤。 正午时分,莫玲玲窝在家里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先前扮作‘老人家’的大胡子男人鬼鬼祟祟跑过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有事说事,没事不要鬼叫。” 大胡子喉咙一噎:“你猜我刚才瞧着啥了?” “啥?” “一个美人!和青青有说有笑!”他两眼一瞪:“我偷偷瞟了好几眼,愣是没看明白两人啥关系!” 柴青和‘酉酉姑娘’订婚时,正好义士们出发前往姜地。自己人的阵营,唯一参加订婚宴的两个知情人,吴一不在此地,柳眉也回了合欢宗。 柳眉走得急,关于柴青的那一笔风流债没来得及和众义士提。 女人若有所思:“不会是青青的相好罢?” “相好?!” 大宅子里,柴青殷殷切切地扶着她的‘相好’进屋,脸上挂着可疑的红晕:“姜姜,你还好罢?” 姜娆忍了一路,云水丹残存的药效反复在体内盘桓,她初尝此道,远没有后来耐造,此刻见了柴青,她不打算忍了,水眸里倒映桃花,嗓音喑哑柔媚:“我……我来送奶了,你喝不喝?” 同样是送奶,送的不是同样的奶,柴青既不敢赶人,也不敢不耐,拉着美人小手轻啄两下,端的是大家闺秀的纤弱气质,字正腔圆:“多谢姜姜款待了。”! 第54章 云与泥 砰砰砰! 大门再次被敲响。 敲第一遍没人应,第一遍柴青烦得差点呛奶,第三遍时,姜娆自觉已经好了很多,手推推这人的脑袋。 柴青默不作声地顶着一脸奶香为她整理好衣服,转身气冲冲地走出门:“烦死了!不知道搅人好事要天打雷劈的?” “……” 姜娆脸一红,背过身去,捂着嘴笑。 这样暴躁急切的坏胚子,她好久没见过了。 刺客盟的义士们为了解开柴青心结企图借着‘邻居’的身份和人混个眼熟,没想到来得不是时候,惹了柴青一肚子燥火。 柴青在大门口丧着一张脸赶人的节点,千里之外的姜国,姜王宫,御医们轻手轻脚地从门内走出来。 先前王上遇刺,刺客剜了姜王一只眼,又在他后背留下一刀,伤势极重,幸有高手以真气为王续命,医者佐以灵丹妙药将其拉回人间。 后背的伤好了就是好了,缺了的眼睛却无法补回。 姜国的王成了独眼龙。 这是有眼都能看到的事。 春雨贵如油,姜王戴着玄色眼罩,心情恶劣到极点,他好颜面,年轻时候好,人到中年,好颜面这点更是变本加厉。 这次刺客盟的贼子竟敢伤他至此,他大为光火。尤其得知琅琊十一卫出手,千里击杀也没能尽斩刺客头颅,他重罚了越长恩。 这会越长恩捱了三百鞭,还在外面跪着呢。 这般折辱一位半步宗师的大高手,在其他人看来很不可思议,但姜王就这么毫无负担地做了。 再是高手,哪怕是宗师,也不过是他眼里的一条狗。 他暗恨事发当日天下第一大高手没在他身边。 季夺魂若在,谁能伤他?谁敢伤他? 这杀千刀的刺客盟! “大宗师还没回来?可说何时回宫?” “回王上,大宗师走前没告知任何人,至于何时回来……奴也不知。” “废物!” 姜王稍一动怒,后背的伤就会疼,他按捺着狂性,深知季夺魂此人不可驾驭。 若非有救命之恩横在中间,若非习武之人习到最高处修的是圆润无瑕的心境,九州九王,季夺魂远不至于来保他的命。 他该当知足。 可缺了一只眼,他恨!恨不能杀光那些碍事的武人! 窗外雨水不绝,姜王苍白着脸,仅存的那只眼珠阴鸷地转动:“公主走了多久了?” “腊月出发,这是第三个月了。” “人还困在春水镇?” “是。” “荣华怎么办事的?石桥塌了,现在都没修好,辜负寡人对他的一片厚望。” 听他话里的意思还不知宋熊之身死一事,想来也是,姜国君臣互通往来的信鸽都被燕国截断,燕王这一招使得老辣,姜王也不是吃白饭的。 他低眉沉吟:“恐怕和亲一事生变。” “那……公主呢?” “你说娆儿?”姜王满不在乎地皱了皱眉:“成与不成,她都得进一趟燕王宫。” 美色实为利器,就赌燕王把持不住要她一回,燕王身死,下一刻姜国就能趁乱攻打燕国! “可是……公主死在上邪,荣将军和宋将军等人该如何自处?” 更别说还有一千精锐。 都不要了吗? “子处啊子处……”姜王叹道:“成大事者怎能畏首畏尾?荣华为寡人爱将,宋熊之为寡人心腹,加上千名精锐齐入燕,不这么做,怎能取信燕王,姜国是诚心与之和亲?他信也好,不信也罢,寡人这一招,杀招在乎娆儿,旁的人,生死都只当为国尽忠。” 名为子处的宦官听完这番话恍然大悟,末了为入燕的兵将感到可惜。 可要说可惜,公主才是那个最可惜的。 红颜薄命,生不逢时。 这些话他心里想想就罢,万万不能与王说。 他谦卑叹服:“王上高见。” “去传大司马和厉大将军罢。” “是。” 宦官退下,姜王疼痛难忍地咬紧后槽牙——该死的刺客盟!可恶! 商议好备战一事,大司马与大将军迈出王的寝宫,走到门口遇见身穿白衣的王后,躬身行礼。 “起来罢,王上如何?” “回王后,王上累了,在歇息。” 王后眼神迟疑地看了眼寝宫方向,大司马爽朗笑道:“王后肯见一见大王,王有百般疼楚,也该消了。” 这话说得不假。 深宫十几年,要说姜王最宠爱的女人,非姜啾不可。 姜啾的姜与王室毫无干系,平民出身,得了大王眼缘,强行掠进宫中。 姜啾性弱貌美,与人说话细声细气,不擅宫斗,却稳坐王后一位好多年。 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有女无子。 倘诞下一位王子,不论性情如何,恐怕都得做姜国日后的王。 “我就不去了。” 姜啾扔下话就走,赶来请进的宦官见状不敢阻拦。 “她走了?” “走了。” 姜王叹息着趴回原位:“她这次来,会是关心寡人的伤情吗?” “奴不知。” “你倒是不说谎。” 子处敛衣跪到床边,主子不出声不敢起。 “罢了,别跪了,起来和寡人说说话。” “是……” “她今天还是穿的白衣?” “是白衣。” 姜王面色一寒,顷刻没了说话的兴致。 姜啾柔弱可欺,三十余年,最出格的事全都安在他头上,先是顶着王后的名与野男人苟.合生下姜娆,野男人身死,她痛苦不堪,默默为之服丧多年。 宫人只道王后好穿白衣,真相却是一个弱女子胆敢当着王的面执意为心上人守寡! “荒唐!” . 碧波宫。 王后寝宫。 姜啾呆坐在窗前将近半个时辰,旁边守着的婢子站得腿都麻了,她方才不急不缓起身去侍弄养在庭前的花花草草。 宫人急忙为她撑伞。 “不必了。” 她出声拒绝,女婢小声道:“娘娘,您不能生病的,否则……” 否则王会责罚一宫的婢子。 听懂她言外之意,姜啾不再拒绝,蹲着身子手握一把小铲子,没多会,不声不吭地掉下一滴泪。 . 远在燕地的姜娆自然不知娘亲想她想得直掉泪,便是知道了,也只是夜里难眠,徒增愁绪。 这些年她一直活在樊笼里不得自由,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又有蛊毒不断侵蚀她的身体,活得怎一个不如意。 如今鸟出囚笼,毒也解了,心上人陪伴在侧,哪怕立时死了她都甘愿。 她撑着下巴听柴青在那嘟囔邻居脑子有大病,笑意攀上眉梢,整个人比柴青初见时生动不少。 柴青念叨一句就低头舔舔美人送来的‘冰奶酪’,每舔一口,抬头就见姜娆不好意思地移开眼,甚是有趣。 冰奶酪吃得一滴不剩,一副帕子递过来,柴青拿着擦擦嘴,折叠好再擦擦手,提议道:“我带你去玩罢!” “玩?去哪玩?” 拜丹药所赐,症状未消,姜娆哪好厚着脸皮跑外面去? 万一玩着玩着再…… 她摇摇头:“不去。” “去嘛。”柴青扯她袖子:“万事不是还有我吗?有我在,你怕甚?” 姜娆怕在她面前丢脸,柴青仿佛猜到她的心事,眉眼轻笑:“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纵是之前没见过,往后这一月,千百种模样估计都得见一见。 早晚都得见。 就好比这奶,想喝了总能喝到。 “晚间药效就散了,你真不去?”柴青吓唬她:“你不去,那就在家呆着,我自个去了?” “……”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姜娆气得不轻,一生气,奶.水往外涌,看直了两双眼。 她脸色倏然变得冰冷冻人,柴青不敢大意,亲亲再哄哄:“去罢,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人在家?姜姜……” 收拾一通,闹一通,再收拾一通,换好新衣,外面天已经黑了。 柴青勾着美人手指出门看皮影戏,她们前脚走,后脚隔壁那扇门打开,大胡子捋着他浓密的胡须,煞有介事道:“青青会讨老婆了。” 比他强! 女人接连两次在柴青面前碰壁,第一次去的太冒昧,表现不够亲和自然,第一次嘛,纯粹是时机不对,搅了人家好事。 要不要有第三次接触,她拿捏不定主意。 “跟不跟?再不跟人就走远了。”“跟!” 跟个屁! 柴青都不认识他们,她开开心心带人出去玩,身后跟着两条尾巴算怎么回事? “玲姐,跟、跟丢了!” 大胡子摸摸他的胡子,顿时笑起来,压低了嗓子:“不愧是老大的女儿,就这机灵劲,随老大!” 女人实在不知说何是好,料想以柴青宗师之能,能伤到她的人约莫不会来春水镇,她死了心,决定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怎么投其所好。 甩开两条小尾巴,柴青趴在春水坊最高的屋顶,伸手可摘月,眸子蕴藏星光:“姜姜,在看皮影戏之前,我带你飞罢。” “背着我飞?” 柴青一怔,此景此景倒想起陈年里的旧人旧事,年少的她背着绛绛飞了两个时辰,飞到内力耗尽,事后一心想当“天下第一厉害的坏胚子”。 结果没做成厉害的天下第一,快要成“天下第一的废物”,绛绛泉下有知,会不会对她失望?会不会,不认她这个朋友?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 她眼底生出黯然。 姜娆瞧得心疼,率先退一步:“抱着飞也行。” “不用。”柴青不可一世地扬起脸:“就背着飞!想去哪儿去哪儿!” 邂逅一场,亲昵一场,哪怕做不了最后的大女人、大豪杰,她也希望她在姜娆心里曾经是闪闪发光的。 闪闪发光的坏种。 闪闪发光的欢情时光。 情爱果然是世间治愈良药,短短几个日夜,一摊泥也有了限时的梦想。 一摊泥,想被天上的云记住。 姜娆不知她心眼里的“云泥之别”,动容地趴在她后背,如少时那般不敢用力地环着她脖颈。 起身的那一霎柴青心口酸酸的,这样子,像极了她的绛绛还活着。 她不敢看身后人,故意笑得很大声:“准备好,要飞啦!” “飞!”! 第55章 江湖事 春水镇的夜市喧嚣温暖,天很黑,灯火很亮,人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看到一抹幻影如流星划过。 姜娆趴在柴青后背俯瞰人世间的热闹,风掠过耳畔,吹得头发凌乱,既不端庄,也不沉稳,她无声笑出来,悄悄在柴青后颈落下一个潮湿的吻。 她喜欢这样的不端庄。 像是肋下生出一对翅膀。 想去哪儿去哪儿,开心就要痛痛快快开心。 柴青也很开心,说实话,她有好多年没这么开心了。像个小孩子,飞一飞,那些难过抑郁的情绪就被风吹走了。 “喜欢吗?” 她大声喊。 她飞得很高,高到人们只以为是一黑色看不清模样的大鸟疾驰而过。 “喜欢!” 姜娆在她耳边大喊。 柴青哈哈笑:“吵死了吵死了,快给我闭嘴啦!” 春夜喜人,装着万家灯火。 柴青和姜娆夜游嬉闹之时,同一时刻,两匹快马四蹄翻飞,朝着合欢宗的方向奔去。 合欢宗乃地处北方的大宗,宗内皆女子,修行采阳补阴之术。 昔日的天下第一大高手晏如非曾给出这样的评价:合欢宗是乱世开出的一朵纯黑之花,迷人,也危险。 多少正道人士栽进温柔乡里出不来,毕生的修为、精气成为女人们步步登天的养料。 有人悔恨,有人至死不渝,做梦都盼望能遇见一位温柔多情的姑娘,即便死了,也是不枉此生。 合欢宗亦正亦邪,无法以简单的好坏来评判。 白马踏春风,一入灼灼山,算是进入合欢宗管辖的范围。 “师姐!你想好没有,你一走多年,不知宗内变化,还出手抢走镇宗之宝,长老们不会放过你!此番归回,戒律堂诸人且等着审你呢!” “怕什么?” 长鞭落下,马儿纵身一跃越过前面的小泥潭,马背上的女人意气风发,发带不知何时被风吹落,三千青丝纵情缠绕,是一种别样的豪迈。 “早八百年我柳眉就不知道悔字怎么写了,人活一世,有人活一个忠,我活一个信!做就做了,戒律堂要审我,也得有这个能耐!” 晚风渐渐一改温情有了凉意。 夜里终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在风里大喊很费嗓子。女子微微定神,暗忖师姐敢回,绝不会毫无准备。 她想得深远,殊不知柳眉此遭回来,当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回就回了。 不服的统统杀掉! 距离合欢宗越来越近,近到已经能看到那座白山堆砌的城堡。 女子拔.出信号弹,火红色的烟雾在高空炸开。 两人两马不做停顿、不改速度地冲向紧闭的朱红大门。 门扇轰隆隆打开,穿着薄裙头戴金钗的弟子列队两行,双手抱拳:“恭迎大师姐回宗!” 马儿奔过,荡起尘土。 “大师姐?” “大师姐回来了?!” “见过大师姐!” 柳眉下马,手里握着马鞭,马鞭在手上缠绕几匝,她目不斜视一路走到宗门正堂,在正堂门口,有人挡住她的去路。 “逆徒!你还敢回来?” “逆徒是你能叫的?我师父都没发话呢!”柳眉当机立断甩出鞭子,一长老躲避不及,衣衫崩裂。 “你——” “好了好了,自家人,打的哪门子架?” 柳眉不用回头都猜到说话的人是宗门爱当和事老的三长老,三长老资历深,年纪高,武功也就那么回事,却管着合欢宗三分之一的财政大权,一般人但凡脑子没毛病都不会想着去惹她。 和事老出面,这架自然就打不起来。一长老咬牙怒瞪柳眉,柳眉轻笑:“长老莫怪,初回家门,久不见亲人们,火气大了点。” 进了宗门即是进了家门,宗主为大家长,底下的都是大家庭成员,她这话听起来对也不对,哪有刚回家就撒气的? 一长老冷哼一声,卷起袖子不再理会。 柳眉眼神闪烁,气息也随之一沉。 才缓和的局面,又有剑拔弩张之势。 三长老抱着她怀里的小狐狸:“哎呀哎呀,消消火,消消火。” “三师叔,我师父呢?” “师父在闭关,大师姐,你这也回来的太晚了。” 身穿鹅黄外衫的少女噙笑而来,小细腰软白,长发及腰,眉眼自带媚气,眉心一点泪痣,祸国殃民的长相。 柳眉轻啧:“师妹?” 是她离开后的那几年合欢宗宗主收的关门弟子——柳情浓。 长得挺不赖,柳眉不动声色地拿她和姜娆做比较,姜娆的媚带着点无辜正经,绵柔纯真,下颌尖尖,配合绝妙的五官,一颦一笑,显得又冷又圣洁,倘唇角抿平,会令人生畏,不敢冒犯。 便是媚,都是高山之雪经春光照射融化后的淡淡风情,不是招摇过市一眼就让人看透的风骚。 简而言之,姜娆的美是有层次内涵的。 柳眉固然没见过她骚起来的婀娜情态,但以她阅人无数的眼睛来看,姜娆就是变成狐狸精,也是青青喜欢的‘圣女沉沦款’、‘仙女看了落泪款。’ 天大地大,独对一人迁就钟情的恩赐,得了她的钟爱,如被拉扯进没有终结的红尘梦。 至于眼前这位小师妹,则是姜娆的极端。 美则美矣,恨不得教天下人都知道自个不一般。 这样的美和媚,不够高级。 姜娆是百看不厌百赏不腻的花与月,柳情浓呢,柳眉顶多玩玩她的小蛮腰,玩两天,就乏味了。 就是此人趁火打劫趁她不在宗门,笼络诸位长老,联合戒律堂想废了她的首席大弟子之位? 柳眉把玩紫金软鞭,皮笑肉不笑:“晚不怕,回来就行了。” “师姐好大的胆子!”柳小师妹横眉呵斥:“盗窃镇宗之宝,殴打长老,多年来对宗门不闻不问,恕师妹无礼,合欢宗有如此大师姐,不仅长老们不忿,我等也不服!” “长老们?哪个长老?”柳眉旁若无人地一脚迈进正堂,当着众目睽睽大咧咧地择了主位坐下:“是一长老、四长老,还是七长老?或是三者都有?”她又道:“你等不服,弟子当中,除了你还有何人不服?不服的站出来,想逼我退位,就干脆点。江湖儿女,不稀罕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她来真的,三长老张了张嘴,轻声一叹,搂着她的小狐狸认真顺毛,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合欢宗的规矩,首席大弟子为下一任宗主人选,有人不服,那就打到服。 柳眉摆出阵仗来,换了一身新衣的一长老怒斥道:“出去一趟,尊老爱幼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废什么话!比武台上,有种的上来!” 她一拍桌子,身影如风。 不在宗门好多年,这身武功却是委实不俗。 柳情浓眼里闪过挣扎,偷偷去看几位长老的态度,一长老抬抬下巴:“去!” 灯笼挂满天,夜晚恍如白昼。 柳眉一人一鞭站在比武台,钟声回荡十一下,内门三千弟子齐聚,外门三千弟子踮着脚在远处张望,十位长老出来六位,另有四位懒得从床上爬起,呼呼睡大觉。 主事的宗主月前开始闭关,料到会有这一出似的。真是人老成精。 人心复杂,长老们看中柳情浓继任宗主之位,初次谋面的师姐妹今晚势必要分出生死。 闹不好,宗门哗变。 “大师姐就以鞭子相斗我等吗?” “鞭子,足以。” 谁都知道柳眉最趁手的兵器是一把横琴,此刻她弃琴不用,归顺柳情浓一脉的年轻弟子们怒而登台:“领教大师姐高招!” 一夜连斗。 红日东升。 观战整晚的弟子聚精会神盯着台上,一长老、四长老、七长老,三个老人家不顾脸面地围攻一人,软鞭挥出无数残影,教人分不清真伪。 真气激荡,一长老一口气呕出,四长老以伤换伤用匕首刺伤柳眉手臂,七长老趁势猛攻,柳眉冷笑,一鞭抽飞三人。 三人重伤。 紫金软鞭报废。 柳眉咽回喉咙上涌的血腥,笑道:“小师妹,你还不上来?” “大师姐手中已无兵刃,不如取出横琴,我再与你相斗。” “不必。”她豪气顿生:“给我折一枝柳来!” 柳情浓面色涨红:“大师姐未免太托大了!” 她飞身上台! 柳眉是合欢宗当仁不让的天才,身居大师姐之位,盛时长老都不敢掠其锋芒,后来出宗,行踪诡秘,又与柴令结下交情,此举惹怒合欢宗不欲与王相争的几位长老。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天下九州,管他谁有王道,谁不遵王道,柴令就是个疯子,与疯子一起疯的能是何人? 他们不同意柳眉接管宗主一位,恰逢柳情浓横空出世,柳情浓是柳眉之后的天才,十六岁,跻身江湖一流高手,理念与一长老一行人相合。 柳眉出走,宗主放权,长老拥护柳情浓势力做大。 武人以武分输赢,定生死,三位长老看好柳情浓,也低估了柳眉十几年的蛰伏。 柳枝对长剑,剑断人伤。 柳情浓长发被削断。 彼时晨光明媚,春风怡人,柳眉扔了细柳,负手而立:“合欢宗内,还有何人不服我?” 战败的长老不说话。 呕血不止的柳情浓低下头。 长风吹过,柳眉视线所到之处,尽是崇拜的笑脸。 “服!” “丹药堂拥戴大师姐!” “妙法堂心服口服!” “……” 六千弟子,心向强者。 强者进,弱者退,乃合欢宗颠扑不破的铁律。 柳眉消失十三年,一朝现身,用实力证明她才是真正的宗门首席。 无人能撤她的尊位,大师姐她当,大宗主她也当。 至于偷盗镇宗之宝一事,真要处罚,也要等她继任宗主之后再说。 “我这徒儿,如何?” 一道悱恻入骨的声音幽幽飘来,一长老身躯一震,众人齐齐看向同一方位—— “拜见宗主!” 瞧不出年岁的女人长袖飞舞,眨眼功夫飘落人间。 她柔柔笑开,没理会受伤的长老,淡淡地看了眼面色颓唐的小弟子,慢慢地,眸光定格在大徒弟脸上。 柳眉好不正经地屈身一拜:“见过师父。” 宗主出,一出闹剧尘埃落定。 盗取重宝,柳眉纵然有错,错也当罚,但她还是合欢宗大部分人敬仰爱戴的大师姐。 . “你也太逞能了,骨头碎了还和没事人一样。现在知道疼了罢?” “欸,疼疼疼!师父你轻点!” “小兔崽子!” 柳宗主一指头摁在大徒弟眉心:“怎么瞧着老了点,养容丹没吃么?” 柳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师父,你上次见我是三年前,我哪里老了?我还是一枝花呢。您老少埋汰人。” 师徒俩互相伤害,斗了会嘴。 “情浓那孩子为师和她好好说过了,你和她之前素未谋面,她不服你,实属正常,你不要心中记恨。如今她败于你手,你留她性命,她已知错,日后仍是师姐妹,不可再生罅隙。” “是。” “至于一长老、四长老、七长老,自有我处置,你下手狠辣,也算是出气了。合欢宗一致对外,此次内讧是我默许的,不闹一闹,你地位不稳。” “多谢师父……” 合欢宗嫡系皆为柳姓,柳茴摸摸大徒弟的脑袋:“看着是老了,没以前嫩了。” 她说的以前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柳眉气得一个后仰:“师父!” 柳茴捂嘴偷笑:“养孩子是辛苦,为师当年拉扯你长大,你晓得其中不易了罢?” 想到柴青,柳眉唉声叹气:“晓得了,小东西,差点气死我……” “为师养你们,也是同样的心情啊。” “……” 还能不能好了? 柳眉疼得龇牙咧嘴,毫无妖女形象。 “柴令这小子,命好,也不好,志比天高,他家崽子,好还是不好?” “坏死了!丧得不如狗,经常气我,没断奶的破孩子……” 她嘴里没有关于柴青的好话,柳茴却懂她:“改天领来见见。” “不见。她何时出春水镇,何时才是我养大的坏侄女。她一辈子不出,想当个缩头乌龟烂在泥里,就当没有我这姑姑了。” “忍心?” 柳眉疼得眼睛浸出泪:“不狠一回,她支棱不起来。” 柳茴为她裹好伤,拍拍她的狗头:“眉眉,你费心了。” . 江湖风大,消息吹得快而远。 近日大事频发,先是刺客盟一十三人入吞金,杀姜王,剜其一只眼,捅其一刀,琅琊十一卫出动也没尽斩贼人。 后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合欢宗妖女,甫一露面,杀得宗门上下心服口服,重归首席,忙着继任宗主大位。 春水镇,酒楼。少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吃完捏着筷子在碗沿边敲边唱:“独眼龙,狗阉王,一十三义士入王城,前面给一刀啊,后面捱一刀,纵有季夺魂,命也不由人。” 他抬头,问捧碗守在桌边的小叫花们:“知道这唱的是什么吗?” 小叫花摇头。 “来,叔叔教你们,这唱的是姜王是个孬种,天下第一大高手也保不住他的命,他的命,迟早会被人取走。”少年呲着一口小白牙:“听不懂?” 他哈哈笑:“听不懂就对了,刚才的歌谣学会了吗?给叔叔唱!” 一把金豆子洒在桌面,蹦蹦跳跳。 附近的酒客见状纷纷低头不语,瞧这人作派,定是江湖人无疑。敢这么编排姜王,是个狠人。 . “独眼龙,狗阉王,一十三义士入王城,前面给一刀啊,后面捱一刀,纵有季夺魂,命也不由人,纵有季夺魂,命也不由人……” 耳熟能详的歌谣一经传唱,无需用心记,听个几遍就记住了。 少年趴在桌子听说书先生讲江湖发生的大事,讲到“妖女力战长老以及年轻一代的小师妹”,他耳朵动了动,余光看向迈进来的姑娘。 柴青进门随便寻了地方一趴,支棱着耳朵听姑姑的豪迈事迹。 知她回宗后有惊无险地站稳脚跟,过不久就要当上宗主,她为她感到高兴,更生出黯然。 姑姑这一去,怕是不会回来了。 想再见她,只能自己亲去。 “柴柴。” 姜娆易容成‘酉酉姑娘’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提着买来的桂花酒,亲亲密密地坐在她身畔:“还在听呢?” “嗯,小镇难得讲江湖事,听起来新鲜。” 哪里是新鲜,是想活在江湖事里的柳眉了罢? 她好心地不去拆穿,抬手为她斟满一杯酒:“给你喝。” 柴青握住酒杯,酒水尚未入喉,她笑吟吟地弯了眉毛:“这位少侠,看什么呢?” 少年笑嘻嘻地朝姜娆抛了个媚眼,女子抛媚眼那是风情,同样的动作换成男子不见得会好看,可就是这不见得会好看的动作被少年做出来,竟别有一番风流:“桂花酒,我也喜欢喝,可能讨一杯?” 姜娆充耳不闻,一味陪柴青饮酒。 看他不搭理人只顾着调戏姜姜,柴青笑意深深:“少侠怎么不理我?” “嗐,这你怎么还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身边那位姑娘,好似天山雪莲,又如云巅仙子,你这种走颓丧风的,在江湖上早就不时兴了。过气了。” 突然‘过气’的柴青嘴角一抽:“你找茬啊?” 少年放下酒杯,一脸纳闷:“你怎么才看出来?” “……” 你来我往,几句话的事,酒楼里的客人跑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在壮着胆子看热闹。 打起来! 打起来!! “别生气,咱们还是走罢。”姜娆扯扯心上人衣袖。 柴青看她一眼,不情愿地哼了声,下巴扬起:“小子,你捡回来了一条命知道吗?” 她站起来就走。 少年郎撑着下巴,懒洋洋道:“你好孬啊,你这么孬的人怎么还有姑娘喜欢?这位姑娘,你要不要看看我?我可能干了,一晚上不带累——” 砰! 碗碎碟飞。 柴青敛了笑:“我看你是活腻了。”! 第56章 铸刀师 活腻了的少年掸掸银灰色的袖口,不怕死地端起茶杯浅啄一口,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站起身来吊儿郎当斜斜伸出一条腿:“你打我呀,你不打我你就是狗。” 他一指递出,指向门口垂着尾巴瘦了吧唧的黄狗。 柴青:“……” 满腔的怒火登时被这句不靠谱的挑衅浇灭了。 她气笑:“什么玩意儿。” 拉着姜娆的手径直往外走。 少年神色一呆,快步追过去:“喂!怎么不动手了?你想当狗吗?” 不知哪个字眼触碰柴青的禁忌,她蓦的回眸,寒冷若神潭的眸子看得人心神一滞。 “柴青!” 他回过神来大喊。 连名字都清楚,柴青步子加快,头也不回。 “你给我站住!” “喂!” 小镇道路四通八达,几个岔口,再寻不见柴青的影。少年懊恼拧眉:“走着瞧!躲得过一时,你能躲一辈子吗?” 哼! 你才什么玩意儿! 不识好人心! . 盈回巷二十八号,柴青推门而进,姜娆落后她半步。 进了屋,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大梨木椅,双臂摊开,眼睛闭着,宛若死鱼地倚在靠背:“姜姜,他言语无状,我没为你出头,你怪不怪我?” “不怪。”姜娆为她沏茶。 茶香沁出,柴青睁开眼:“为什么不怪?正如他说的,我好孬,你跟着我不会有幸福的。” “跟着你?” “……” 柴青反应过来,小脸泛红:“不是,是……是这样,和亲之前你和我厮混,我可能护不住你,就像今日,有人挑衅,我却忍气吞声,你不觉得我很过分吗?” “过分的不是你。”她笑:“我不会怪你,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不是每个人的选择都要一样才是正确的。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初衷,没必要混淆在一起才是关系好。况且他摆明了激你与他相斗,我又不是傻子。” 有个通情达理的情人的确很好。柴青满心的浮躁被她适时安抚,眉梢飞扬:“姑姑做事雷厉风行,回宗几日,天都要变了。” 她转了话题,姜娆随着她的话往下说:“是很厉害。” 这就是江湖人罢。 快意恩仇,无惧生死。 过去的坏胚子也是这样快意的人,一把刀,一条命,骨头折了也要崩碎敌人的一块肉。 宋熊之的死不是意外,坏胚子不会无缘无故杀人,八成是逃回燕地的途中姜王出尔反尔。 柴青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就是明证。 一个不怕死的人,倏然有一天怕死了,意味着什么? 不能单单说这人胆子变小了,更确切的是,这人吃了很多苦,嶙峋的傲骨快被磨平。 午后猫儿在窗台睡得昏天暗地,姜娆倚在美人榻看柴青在鞋垫上绣花。 说是花,其实就是几根兰草,绣得歪歪扭扭,偏生姜娆喜欢,再歪歪扭扭的花草放在她眼里,只要是柴青绣的,都是好的。 “累不累?” 柴青笑笑:“不累。” 姜娆继续歪着脑袋打量她,感叹她生得好:“你爹娘肯定是万中无一的美人,不然生不出这么好的你。” 柴青听得脸红:“还好罢,我没见过我娘,不过我娘能嫁给我爹生下我,就已经比好多女人厉害了。” 风流剑柴令,刺客盟盟主,一个跺跺脚令九州胆寒的男人。 能勾住他的身心,柴青她娘年轻时绝对丑不到哪儿去。 “你这长相,像你爹多一点,还是像你娘多一点?” “我也不清楚,不过姑姑总说我像我爹。” 姜娆定定看她,笑意温柔:“那你爹真真是生得好秀气的一副皮囊。” 柴青就在那笑:“也是他死了,不然你当面夸他秀气,没准他还挺开心。” “是么?” “差不离罢,印象里我爹喜欢人夸他,只要是夸好,他都是笑眯眯的样子。我娘生下我就死了,你也知道,我能活下来不容易,我三岁那年天上跳下来一人,说是我爹,我不认,他就劝我,说真是我爹,我当时像个土匪娃子,骂了句脏话,结果被拎起挨了一顿揍。 “我打不过他,所以他就成了我爹。这话是我爹和我说的。说完这些他一脸忧伤地看着我,说:兔崽子,老子真是你爹,亲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说是就是,反正我人小力微。有爹养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饿死。” “然后呢?” “然后?”柴青低头绣她歪歪扭扭虫爬似的兰草:“然后过了两年我能自己做饭了,家里有米也饿不死,他就又跑了。走前他蹲在我身前,说这次回来领我尝尝当小公主的滋味。去他娘的小公主罢,大骗子。他死了,我又成了野孩子。” “小公主呀。” “可不是?你说他是不是吹牛,天上的牛都被他吹得满天飞。” 姜娆知道她远没嘴上说的那样轻松,丧母丧父,孤儿的感觉很糟糕。 “他死了,偶尔我也会想他。按理说我应该最想他,可比起爹来,我更想我娘。我娘最爱我,她不顾性命带我来到这世上,怀胎十月,怀我的那段日子每一天我都是被爱的。”她皱了皱鼻子:“不像我爹,自己的娃不自己养,还得拜托别人。” 听她说这些,姜娆想起自己的生父。以前她以为她的爹爹是姜王,后面发现不是,她是野种,她爹是排名天下第二的晏如非。 她对生父的印象没那么深,只记得娘亲总爱往他身边跑,在他身边笑也是灿烂的笑。 她见过他们亲吻,见过娘热情地往他怀里扑,天下第二大高手,不会窗外藏着一个人都察觉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他眼里只剩下那一人。 忘情,忘我。 爹和娘是彼此相爱的。 姜王是强行拆开他们的恶人。 娘若没有被人掠进宫,或许已经和爹爹成亲,他们一家三口会有朴实快活的生活。 这一切都改了。 她的爹爹,放着好好的江湖路不走,来到王宫,为了妻女放下手里的刀,甘愿引颈就戮。 听起来很傻,可知道他死讯的那天,姜娆崩溃了。 柴青用牙咬断那根细线,喃喃道:“我爹其实挺好的。对我很不错。他死了,还记得在死前托孤,省得我真成没人要的孩子。” 姜娆眼神晃了晃,想说“我爹也很好”,话到嘴边,赶紧咽回去。 她名义上还是王室的公主,她的‘爹’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姜王和坏胚子也有血海深仇。 “绣好了!”柴青用手抚平薄薄的鞋垫,走到姜娆身边:“来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靴子被脱下来。 里面垫了一层绣了兰草的鞋垫。 柴青坏坏地在她脚踝摸了一把,细嫩光滑:“怎么样?” “很舒服。” “那你要不要也让我舒服一下?” “……” 姜娆“啊”了一声:“你想,想怎么……舒服……” 一双鞋垫,换一回快活,柴青精打细算很会占便宜,她搓搓手:“再吃一颗云水丹罢?” 就知道是这样。 姜娆取出她踩在脚下的鞋垫,悉心收进带来的小布包,柴青不明所以地努努嘴:“收起来做甚?” “当然要收起来。”她眼睛含笑:“这可是我卖奶换回来的,死贵,舍不得用。” 一国公主,说这般市井的话。 柴青笑得合不拢嘴:“怎么不说是卖身换回来的?” “这个不用卖。”姜娆打了直球:“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 啧! 窗外阳光大好,惠风和畅,柴青直勾勾盯着她,忘却种种烦恼:“来一次好玩的怎么样?” “你还想怎么玩?” 她指了指窗子,又指指上锁的红木箱,姜娆脸一红:“你好贪得无厌。” “行不行?” “行。” 她笑容明灿。 见了此刻的她,谁又敢相信,这便是九州以冷淡出尘闻名的明珠呢? “倒着试一试怎么样?” “嗯。” “正着呢?” “好。” “外面风景不错……” “你想在外面弄吗?”姜娆蹙眉:“只能在屋里。” 柴青一顿,继而眸光深邃:“我没想在外面,我是说,姜姜,你怎么这么好说话?我可是在欺负你呀。” “你欺负我,我不介意。” “外人呢?” “那就死一死好了。” 柴青搂着她大笑。红木箱里的诸多物什只取云水丹与另一玉物,配合百般花样玩至第二天天明。 柴青心眼很小,那莫名其妙的少年一句“一晚上都不累”害得她耿耿于怀,憋着一口气要在姜娆这证明自己的能耐。 一个下午,一个彻夜,捣了至少小几千下,玉兔捣药似的,不知疲惫。 姜娆肚子饿得咕咕叫,细长的腿颤颤地合不拢,双手抱着柴青:“想吃早饭。” 柴青神魂亢奋,还想再闹,被美人楚楚可怜的泪眼看得心软:“我去给你买。” “快去。” 武德充沛的柴柴姑娘抄了海棠色外衫,系好衣带,穿好靴子一溜烟跑没影。 她人走了,姜娆埋头在枕被,一根手指都懒得动,只等着柴青回来帮忙清理。 . 门上了三把大锁,柴青不敢耽延地去买早饭。 走得太急,根本没在意路人异样的眼光。 包子铺前,少年换了身行头,锦衣玉扇,标准的有钱人,他觑着柴青,视线在她颈侧瞟过:“你这人好不要脸,我昨儿信口一说,你瞧瞧你,看把人折腾得。” 柴青当做没听见。 那少年继续道:“你眼光不错,姑娘跟了你真是明珠蒙尘,不过那姑娘应该痴心于你。” 他从袖袋摸出巴掌大的小镜子:“你看,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夜里遇上合欢宗的人被采补了,但你不像被采过的,你精神气好足。昨夜你应该过得很好,身心畅快。” “……” 圆圆的镜面倒映柴青颈侧难以忽视的红痕,大致晓得怎么回事,柴青扔回镜子:“少管闲事。” “我是在为那姑娘鸣不平。你若心里有她,我口出不逊,你怎就忍了?” “你多大?” “十六。” 柴青嗤笑:“毛没长齐的崽子,也来管我的事?我有没有睡好,是你能说的?” “不能说也说了,气不过,你可以打我。” “滚开!” 少年欲言又止,看她买了一袋包子,三两步走过去:“你这人好生奇怪,竟无血性么?昨日那姑娘是你的人罢,我会把她抢过来的。” “随你。”“抢过来,我要她伺候我洗脚,我还会亲她,把你对她做过的事,做上一万遍。” “……” “你怎么不说随你了?你恼了还是怕了?” 停下来的脚步接着往前走。 青玉折扇打开挡在少年身前,他嗓音低沉:“若你对我态度肯好上三分,到时你我三人同乐也无妨,你也是女人,当知道很多玩法,介时我玩前面,你赏后——” 一道凌厉的杀气袭来! 他果断住嘴。 柴青将包子揣入怀,整个人的气质发生极大的改变:“你是谁?” 少年稳住心神,左手握成拳:“我是一名铸刀师,死去的钱小弟是我哥。柴青,你急了,你要杀我。杀我之前,我想见见你的刀。” “我的刀断了。” “我想见见你的刀!刀如其人,我想知道,我哥死得值不值。” “他葬在后山坟。” “他是为你死的。” “我不认。” 少年笑了,上前一步用内力传音道:“柴青,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风流剑的女儿。这些人为你父女死了,你嘴上说不认,心里是认的,否则不会忍到现在也没杀我。你一日不显真身,不露真本事,我就会逼你出手。我钱小刀长这么大没玩过女人,你不要害了你身边的好姑娘。” 如山岳压顶的威势缓缓收回,柴青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你自己想清楚罢!否则我早晚要送你一顶帽子!” . 门锁打开,柴青绷着的脸有了笑模样。 她回来时,姜娆正在床榻小憩,腰间覆了一层春被,白玉笔直的腿敞着:“回来了?” “来洗洗手,吃包子,我还买了两份甜汤。” 吃食放在桌子,柴青捞了毛巾为姜娆擦手,姜娆喜欢被她服侍,小腿动动:“身子不爽利。” 想也知道不爽利,闹腾这么久,也该好生洗洗。 “可我肚子好饿。” “那就先吃?” “……” 看她的表情,柴青后知后觉地懂了,眉眼带笑:“你吃,我帮你擦干净?” 姜娆心满意足地应下。 薄被掀开,玉色缭乱。 艳丽的桃花饱经摧残,柴青俯身亲吻那花儿,姜娆眼尾绯红,咬着包子看她毛茸茸的发顶。 花儿被洗净,又在唇齿泄了一遭。 “上、上面……” 顾得了下面,顾不了上面,两头都照顾好,柴青出了一脑门汗。 姜娆一脸餍足地喝甜汤。 柴青狼吞虎咽解决了两个包子,安抚了五脏庙,坐在床边好好把玩她纤细的小腿,再去想钱小刀话里话外的轻佻,她沉了眉。 “怎么心情不好?” “出门买早饭,又遇到那少年。” 姜娆亲她唇瓣:“我观那少年心性还好,为求目的,定要刻意激你浑身胆气、怒气。你听不得什么,他说什么,你当真了,才是傻。” 这道理柴青也懂,只是…… 戴帽子! 只有她给别人戴帽子的份,谁给她戴帽子她宰谁! 什么前面后面,姜姜哪面都是她的! 她瞅着姜娆,姜娆被她满是占有.欲的眼神弄得心狠狠一跳。 大清早坏种不喝甜汤改为吃奶,吃了好长时间,方才神出鬼没地将人送回客栈。 僻静无人的小巷。 柴青身形站定,冷呵一声:“出来!”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挥着扇子迈出步,还没看清人,一道刚猛火烈的掌风如刀劈来! 几息之间,扇面毁了,上衣破裂,天蚕护甲割开细细的口子,胸前渗出血来。 钱小刀剑眉一凛:“宗师?!”! 第57章 白月光 九州宗师七十二,已经是除大宗师以外的战力巅峰。 七十二人,俱是排得上名号的名人。 譬如断刃山的孟狂狮,北望宗的七星剑,合欢宗那对师徒。 当今世上,合欢宗宗主柳茴是公认的季夺魂之下的最强宗师,也是距离大宗师境最近的存在。 燕地,好山好水的小镇冷不丁冒出一位二十岁的宗师,钱小刀盯着胸前流血的伤口,再去看柴青冷肃绝杀的侧脸,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哈哈哈哈哈……” 一个二十岁的宗师,任谁听了都得震惊。 传说中不可战胜的那个男人十九岁成就宗师,一朝成名天下知。 柴青比之晚了一年,是一年罢? 他问:“你何时到达宗师境的?” 柴青抿唇,思绪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窄巷背阴,血从钱小刀的指缝流出,他迫不及待地催促,柴青不耐烦道:“十八岁。” “……” 万籁俱寂,钱小刀吓得不敢说话了。 十八岁…… 十八岁的宗师。 天下第一季夺魂都比之不及的天赋?! 不是晚了一年,是早一年!这是何等的吓人? 钱小刀睁大眼,呼吸急促:“你这么优秀,你家里人知道吗?” 柳眉不知道。 其实不仔细想,柴青也快忘了她是十八岁踏足宗师境。 十八岁,带着年轻人的骄傲和野望,带着不可阻挡的雄心壮志,想要把失去的全部拿回来,也是那一年,她遇见季夺魂。 季夺魂一剑斩灭她所有的骄傲。 那一战后,她停留宗师境两年了。 不再没日没夜地练武,不再打磨这一身的铜皮铁骨,不再想着去提刀。 报仇无望。 尊严丢在泥土里,和鲜血一道儿掩埋。 傲骨折断,假装愈合,又狠狠碎成齑粉。 十八岁的宗师,还是二十岁的宗师,重要吗? 不重要。 照样不是季夺魂的对手。 那是横在她 面前的一座山,有天地之重。 她成了怕死的柴青。 柴青以手作刀看也不看地斩过去,钱小刀吓得哇哇大叫,连忙摆手:“不打了不打了,我后悔了!” “后悔?晚了!” 嗐! 试探而已,谁知道倒霉催地踢到一块铁板? 天蚕护甲哀鸣着一分为二,钱小刀心疼地想掉泪:“你过分了哈!” 柴青不由分说地将其暴揍,单方面地殴打少年铸刀师。 “你够了哈!再打我会生气的!我真会生气的!” 柴青一脚把人踹进对面的那面墙,费了好大的劲儿钱小刀才把自个刨出来。 身后的墙面印着寸深的人体印,少年愤而指责:“你这样打我,都不考虑我哥的感受吗!” 他哥钱小弟已经死了。 九泉之下若晓得不争气的弟弟被人打成猪头,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看在‘钱叔’的面子,柴青半途收手。 少年灰头土脸地站在那,不顾衣不蔽体的狼狈,凑过来小声问:“喂,你牛得有点夸张啊。我的最强防御都被你破开了……” 他指着躺在地上的天蚕护甲。 他是铸刀师,还没在江湖彻底闯出一番名堂,但他爹牛啊,他爹牛逼轰轰的,早年得了一件天蚕甲,特意打造成胸甲,号称能挡宗师全力一击。 柴青甚至没握刀,一掌就在上面劈开一道缝,再一掌,护甲就成了两半。 这哪是宗师? 说是大宗师,钱小刀也……也只敢信三成。 “这不是你的全力一击,你到底什么境界?” “你烦不烦?” 钱小刀委屈:“我哥都死了,作为他的家人,我问一问又怎么了?” 柴青:“……” “你别不说话呀,好!我承认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不该用言语轻薄你的女人,我错了,我和你道歉,这总成了罢?” 柴青拔腿就走。 “你给我站住!” 钱小刀发了火,刚要张嘴,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擦擦嘴,五脏六腑疼得直抽抽,好在柴青不是真要打死他。 他白着脸,正色道:“天下武学三百年前便有了严密的等级划分,不入流高手为泥胚境,塑造成型也难登武学的大雅之堂。三流高手堪堪算作入门,为陶釉境,光滑初显。二流高手放到小宗小派已有做长老的资格,称为青瓷境,青瓷境往上,每一个大境界都可分为低、中、高三个小阶。 “而一流高手,是我们常说的脂玉境,到了脂玉境,便具备搅弄风云,朝超一流高手进发的入场券。 “泥胚境、陶釉境、青瓷境、脂玉境、超一流高手,而后才是宗师、大宗师。九州之大,多少人止于泥胚境,又有多少人卡在陶釉境不得寸进。 “柴青,你天赋几百年难见,我知道我哥为何不顾生死了。他死之前,托人寄密信回来,说要去打一场不能回头的仗,姜王欺负人,他们得欺负回去。 “他和刺客盟同行的义士们是甘心赴死的,因为你是他们振兴刺客盟的希望,你有能力做更大的事,可你说你的刀断了,我看不是你的刀断了,是你的心死了。人看你是活着的,刀看你是死了的,你看你自己,也是死了的。为什么? “你轻描淡写破我天蚕护甲,绝不仅仅是宗师,宗师的范畴很广,有褪凡、沥心、真我、无我、超我,五段三阶,而后,可为大宗师。 “柴青,你是哪一段?你的心死了,死得可甘心?” “不要再问了。” 柴青步子加快,消失在他眼前。 钱小刀不怒反笑:“柴青,我是铸刀师,我将会是天下第一铸刀师!我等你来找我!” 他扯着嗓子大喊:“免费——” 如果柴青找他铸刀,他不收钱。 钱小刀兴奋地在原地一蹦三尺高,伤口又飙出不少血。 刀钝人乏,以至于黯淡无光,可擦亮刀身,拂去心上铁锈,谁又敢说,她的出现不是另一种光呢? 刺客盟未来的希望。 江湖最锋利的一把刀! 千里奔袭,杀王陨落,只为争一口气,他相信刺客盟义士的牺牲不是白白的牺牲,柴青绝没有面上显露的无动于衷,她是有触动的。 钱小刀坐倒在墙根,好好的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顿修理,成了去了半条命的小可怜。 “ 这不是还有血性么,我侮辱你女人你受不了,旁的,你竟受得了吗?” 他倒在那嘿嘿痴笑。 笑过之后,狼狈地爬起来,去喝酒,去吃肉,去听小乞儿唱歌谣! . 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柴青从阴影处显出消瘦的身形。 眼里满了羡慕。 . 泰安客栈。 姜娆在听歌姬唱曲儿。 大晴天,窗子开着,一阵风吹过来,她顿了顿:“都下去罢。” 狸奴耳朵一动,领着歌姬鱼贯而出。 柴青飘进屋,软绵绵地趴在姜娆大腿,蔫头耷拉脑,大善人毛茸茸地朝她走来,她摸摸猫尾巴,声音含糊:“姜姜,我好无聊。” 姜娆看了眼门的方向,浅笑着摸她后脑勺:“哪里无聊了,还是说你脑子里只装着那档子事?” 她不提也罢,既然提了,柴青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掀起她衣服,脑袋拱过去就要吃奶。 咬得又凶又急,小狼崽子似的。 柔柔的春光照进来,晒得头发丝发烫,姜娆爱怜地进行安抚。 喝了个水饱,柴青仍是不放人,玩够左边玩右边,既不偏袒这个,也不偏心那个,堪称超一级端水大师:“姜姜,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长得像某个人?” 姜娆眸色渐深,含着水光,低笑着掩饰了种种异样:“像谁?” “我的一个朋友。” 柴青埋胸道:“我很要好的一个朋友。” “有多要好?” 她想了想,忽然笑道:“可以为她去死,你说有多好?” 她在怀念记忆里的绛绛,也在怀念记忆里的自己。 因着同在一段闪闪发光的岁月里,故人的形象逐步趋于完美,在柴青心里是无瑕的:“她笑起来很好看,阳光,灿烂,不知世间疾苦。你的眼睛像她,又不像她。” “哪里不像?” 姜娆低头轻轻地拍她后背,柴青窝在她怀里:“你比她漂亮,眼睛没她那股纯粹无害的光。我没见过如她一般的人,把所有的美好织成华丽的美衣披在身上,让人看到她,就忘记忧愁。” 十岁的姜娆,备受 宠爱的小公主,在天塌下来之前,她是当之无愧的王室明珠。 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自然没有之后受过苦楚的隐忍,暗沉,眼睛比天上的星还要明亮。 姜娆好奇坏胚子心里她具体是怎样的形象,问道:“还有呢?” “还有……她善解人意,毓秀聪明,爱害羞,胆子也大,想当我的小老婆。” “小老婆?” 柴青腼腆地笑:“是不是很好玩?那么小的小姑娘,怎么就想当我的小老婆?我也是女孩子啊,她眼瞎了一样馋我对她的那点好。只是无意听旁人说了句当了老婆就能永远在一起,她就动了心思。 “我当时乐死了,觉得她好有趣,心眼里也得意,就想,看罢,可把我厉害坏了,我一个姑娘,竟能引得另一姑娘挤破脑袋地想当我老婆,这不比那些讨不上老婆的单身汉强一百倍?” 她噙在唇角的笑慢腾腾落下去,姜娆于心不忍:“是很厉害,我没见过少时的你,若是见了,应该也会念念不忘。” 柴青眉梢一动:“你又在驴我。” “没有。我真心的。” 柴青摸摸她的真心,嗯,又软又大,漾着奶香。 “我才不要你念念不忘,也不要和少时的你相见。”她恨恶姜王,姜娆再是无辜,也改不了她称姜王为父。 和仇人之女厮混一处,柴青心里发虚,不敢再提她死去的绛绛。 这感觉就像家里藏着小娇妻,耐不住烦闷跑到外面邂逅风情又美貌的坏女人,坏女人屡屡撩她心弦,她嘴上说着“不要来往”,心坎里念着人家的好。 当下还弄着人家身子。 她赶紧从姜娆怀里出来,整整衣衫,弯腰帮姜娆抚平衣上的褶皱:“当我说胡话了,都过去的事了,想来你也不会感兴趣。” “……” 姜娆很感兴趣。 想多听一听她讲述‘小老婆’的事儿。 少不更事,想在一起的心是真诚的,可惜,公主梦碎了,阖家美好团圆的愿景也碎了。 “我不介意,我想了解你的过去,你再和我讲讲?” 柴青皱眉:“我的过去不怎么好,能说的都说了。” “不能说的呢?” “……” 柴青沉默。 别看两人现在是同吃同睡的关系,细论起来,也就比萍水相逢的人多了一份肉.体上的羁绊。 姜娆不错眼瞅着,心下失落:“好罢,那我不问了。” 她垂着眸子揪扯手帕,柴青心微微一痛:“也不是不能说,我……” “算了,我不想听了。” 柴青满眼无辜地瞅她:你怎么能这样呢?我都准备说了。 姜娆拿后背对着她。 不想理人。 “闹别扭了?”她伸出一根食指戳她一侧的肋骨:“真不听了?哎呀,也没有不能说的,你想听,那我慢慢讲给你听?” 台阶她都铺好了,只等着姜娆自个走下来。 姜娆哼她:“你小老婆好还是我好?” 柴青卡了壳。 一嘛,没法昧着良心说小老婆不好,二嘛,她馋姜娆,不敢把人得罪了,省得不让睡。 她犹犹豫豫:“那、那你想听什么?” 话说完挨了顿捶打。 “她好还是我好?” 柴青一脸耿直:“你、你睡起来比较好。” 姜娆气笑:“你又没和她睡过,怎么知道我比她好?” 这问题可难死柴青了。 她和绛绛认识的时候绛绛才十岁,她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对十岁的小妹妹说句流氓话都要挨大人的揍,还扯什么睡不睡? 小孩子哪能和成年人相提并论? 她顶着一脑门愁绪,据理力争:“你这醋吃得也太没水准了,我又不是畜生。” “噗嗤!”姜娆笑倒在她身上。 看她笑了,柴青紧绷的心弦稍松,搂着她腰,一本正经说她的渣女语录:“她宽慰灵魂,你慰藉肉.身,哪好比来比去的?” 再者人都没了。 活人哪比得过死人? 这不想不开么? 她这话没说出口,姜娆却意会了。 陨落在时光长河里的绛绛,用她的死成为少年柴青的白月光。 好在绛绛和姜姜是一人,否则姜娆再多陪她睡几辈子,也无法取代少年时代 悬在头顶的那轮明月。 柴青念旧,身心各自有一笔账。 姜娆亲她下巴:“放过你了。” 柴青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长气,捏着她的小蛮腰:“入夜回不回我那儿?我炖了鸡汤。” “又是鸡汤。” “不喝鸡汤,那……鲫鱼豆腐汤?好不好嘛,姜姜。” “好,哪能不好?”姜娆语气含嗔:“鲫鱼豆腐汤,下奶又多又快,好死了。” “……” 小心思被她戳破,柴青当着她面装傻:“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紧接着腰侧被拧了一下。 不疼。 她反而担心姜娆浪费力气,毕竟力气要花在有用的地方。 一顿嘘寒问暖,缠得姜娆想笑又想打人,小声嘀咕:“你这人,好生腻歪。” 腻腻歪歪的,教人又爱又恼。 “今晚就不回去了。” “为何?” 姜娆不动声色欣赏她纤细的指节,软声道:“月事来了,不方便……” 去了盈回巷,少不了闹腾。 虽然她喜欢柴青闹她,但身体不允许,她也不好让人看得见吃不着。 她语重心长:“我是为你着想。” 柴青垮着小脸:“我不闹你,有我在,腹痛好歹有小暖炉煨着呢。柴式小暖炉,保管你用了还想用。” 姜娆被她逗笑,没多考虑就应了。 守在门外的厌奴听着屋内传来的轻轻柔柔对话声,讶异柴青哄人的本事见长,更为公主的前程感到忧心。 通往前路的石桥断了,和亲事宜仿佛停滞下来,荣将军几人天天早出晚归请燕国的官员吃酒,带来的信鸽全都放出去,也没换来王上的指令。 春水镇成了姜人的孤岛。 却是公主的理想之乡。 发展到现在,早不是起初的逢场作戏。 公主动了真心,看向柴青的眼神都是满满的爱慕。 柴青知道吗? 说不准是知道的。 可知道又怎样? 改变不了事情的走向、终局。 和亲公主是头衔,也是宿命,姜燕两 国是战是和,公主都要去上邪。 此乃王命。 王命,不可违。 遑论王后身在姜王宫,那就是一根绳,系在公主腰间,挣不断,逃不得。 私心里厌奴盼着石桥晚点修成,公主多开心一阵。 . 柴青趴在姜娆耳边吹气:“这样坏不坏?” 她闲不下来地含.住那红软的耳垂,得到“不坏”的回答,一鼓作气地脱了美人靴子,挠她的痒,眼睛黑亮如九州珍贵的黑曜石:“这样呢?坏不坏?” 刚开始姜娆还在忍,忍不到几息,笑得直打跌,眼泪从眼角淌出,摇摇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不坏”,没多久又开始求饶。 两人玩得不亦可乎。 玩到兴起,柴青不小心踩了猫尾巴,三花猫痛得喵呜一声,躲得远远的。 好似在防备一个可怕的变.态。 一人一宠隔空对视,姜娆笑岔气,倒在美人榻央着人揉肚子。 “有什么好笑的?”柴青心有不服:“其实我对镇子上的猫猫狗狗可好了,可狗眼看人低,嫌我穷,跟着我顿顿吃不上大骨头,猫又是爱答不理的性子,你看,我猫憎狗厌就是这么来的。太冤了。” “大善人没有不喜欢你,它只是……” “只是什么?” 姜娆笑得说不出话。 柴青气不过咬她,才要教训两句,被美人、美色迷得直不起腰——眉黛春山,秋水剪瞳,完完全全映着她的影。 “怎么看呆了?” 她倒打一耙。 不好说先看呆的是伏在她身前的柴柴姑娘,姜娆盈盈一笑:“低头。” 能掌控宗师的,也不见得一定要是更厉害的宗师。 柴青听话地低下她的头颅。 春意隔着窗子漫进来。 小半刻钟后,柴青略显狼狈地坐到姜娆一臂之距的地方,急急忙忙斟了一盏凉茶,一口气灌下去,神情幽怨。 “你成心的。” 姜娆玉腿并拢,似笑非笑:“哪有。” “……” 还不承认! 柴青不再和她斗嘴,静如处子地坐在那,不带丝毫邪念地看向这人。 风景无限好。 午后,泡在酒楼的少年胸前缠染血的白布,腿搁在茶桌听说书先生讲江湖搅起的波澜,听得是左耳进,右耳出。 吐出瓜子壳,饮却半杯茶水,脸色一变,起身夹着腿去找茅厕。 水喝多了,就这点不好。 撒完尿钱小刀提着裤子自茅厕大摇大摆走出来,神清气爽:他想明白了,人得灵活点,柴青这根柴燃不起来,他可以找能燃起来的人啊! 比如他那如花似玉的俏嫂子。 他想好了,今晚,他要去柴青家蹭饭。! 第58章 心不静 夕阳西下,柴青左手牵着姜娆的手,右臂垮着菜篮子,在自家门口被人逮了个正着。 少年一袭水蓝色衣衫,身板挺直,眉清目秀,见了姜娆,大喊:“阿嫂!” 脆生生的。 姜娆十八年来头回被人喊“阿嫂”,有点懵,再看柴青一脸郁闷活像遇上债主的神容,心里约莫有了成算,淡淡颔首,应承下这句问好。 出师得利,钱小刀红光满面,上前抢过小竹篮:“阿姐,这东西提着多累,我来帮你。” 自来熟都没他熟。 小竹篮被抢,柴青有心抢回来,余光注意到姜娆微翘的唇角,鬼使神差地歇了赶人的心,解下腰间钥匙,开锁进门。 钱小刀如鱼得水地混进来,看眼菜篮子:“阿嫂,咱们今晚吃松鼠鳜鱼、白切鸡、红烧豆腐哇?” “你话忒多。” 他嘿了一声:“阿姐,你这就不懂了,我在和阿嫂说话。阿嫂,我爱吃鱼,能不能多做两道?” 姜娆还没吱声,柴青鼻腔里发出浅哼:“下厨的是我,要讨好你也该擦亮眼睛看看谁是大厨。” “阿姐负责做饭啊……” 他神色一呆。 柴青说漏了嘴,看他哪哪都不顺眼:“我下厨,你有意见?” “没没没!” 他头摇成拨浪鼓。 不怪他眼拙,柴青好歹是名宗师,他委实没法把她和洗手作羹汤的厨娘形象联系起来。 忒得大材小用。 都是握刀,柴青更适合握杀人的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一口一个“阿嫂”,扭头又是一声“阿姐”,柴青长这么大没有兄弟姐妹,唯一一个要当她小老婆的绛绛也没了。 依着辈分,钱小刀是钱叔胞弟,也算她的半个长辈,奈何这人年少,比她还小四岁,之前他出言不逊她已经出手教训过,再小气到一顿饭都不给吃,传出去不好听。 “阿嫂,我叫钱小刀,之前有眼不识泰山,您莫要和我计较,我也是今儿个晓得阿姐是我异父异母的姐,这不,刚知道就来认亲了。阿姐脾气不好,您劝劝,别让她赶我走,不然我就要露宿街头了。”这话听起来三分真,七分假,姜娆想想初见少年郎锦衣玉扇的好行头,看着就是不差钱的,她并不戳破:“好。” “阿嫂,我……” “有完没完?” 柴青烦他和姜娆套近乎,钱小刀识趣捂嘴,表示不说了。 正堂,作为来蹭饭的‘穷亲戚’,钱小刀带来两壶酒,一烈酒,一清酒。 他有伤在身,三五天内动不得武,柴青放心去后厨,留下姜娆待客。 没了那只母老虎,钱小刀眉开眼笑:“阿嫂,你和我阿姐感情真好,何时成婚?到时候我得喝杯喜酒。” ‘姜酉酉’是柴青订过婚的未婚妻,这事春水镇好多人都知道。 他有备而来,姜娆为他沏茶,看清她沏茶的手法,钱小刀眼睛一亮,感叹柴青讨了个贵族出身的好老婆。 “请喝茶。” 不敢劳烦她,钱小刀双手接过茶杯。 一来二去,本着套话的人反被对手套出一些实话,他不自在地挪挪屁股,如坐针毡。 这事邪门。 他这便宜阿嫂话术够厉害的,都快把他绕迷糊了。 看他不打算再开口,姜娆委婉一笑:“你先坐,我去看看你阿姐。” 钱小刀啧啧称奇,就差双膝跪地恭送她离开。 人不可貌相,柴青那么颓,找的相好待她可谓痴心一片,进门到现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女人格外喜欢他喊“阿嫂”。 可喜欢归喜欢,听一听悦耳悦心罢了,一动真格,简直滴水不漏。 半点有用的情报都不给他。 贼精。 贼精贼精的姜娆七拐八拐拐到后厨,柴青正坐在小木凳择菜。 家里来了客人,鲫鱼豆腐汤做不得了,得换正经的菜品。 “我还以为你会把人赶出去。” “赶出去还会来的。”柴青择好菜,装盘准备下锅清炒,她忽然道:“你离远点,小心油烟。” 姜娆受用地退到小厨房门口,看她放油、倒菜、颠勺。 柴青人颓心颓,好几年没吃过自己做的饭,往常在外面随便吃吃,饿不死就成,自打姜娆随她搬进小院,她过得也有人样了。不得不说,这都是姜娆的功劳。 “他是谁?” “钱小刀。” “他找你所为何事?”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他来讨要说法。” “看着不像对你生怨。” “是不像。” 死了亲哥,钱小刀能好受吗?不好受。 然而人在江湖飘,握起兵器之前都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 亲哥死了,钱小刀不怨柴青,他希望柴青振作起来,扛起刺客盟义士对她的期待。 甚而扛起这片江湖,做刺客盟的新盟主。 理想远大。 几道素菜装盘,柴青打趣道:“你很喜欢听人喊‘阿嫂’?那我也这样喊你,阿嫂?” 不等姜娆走上前拧她耳朵,她快速改口:“不对不对,乱辈分了,我应该喊你……阿娘?” 她的小奶娘。 “……越说越没谱。”姜娆体贴地取了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夜幕降临,蹭饭的钱小刀蹭到四菜一汤,四道素菜,一道豆腐汤。 他傻了眼:“我的鱼呢?” “做成鱼丸了。” “我的白切鸡呢?” “做成鸡肉丸子了。” 钱小刀气得眼眶发红:“那我明天还能来不?”我还能吃上鱼丸、鸡肉丸吗? “你说呢?” 柴青一脸冷漠。 “……”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一桌子菜,压根不够他买酒钱的。 “吃不吃?”柴青才不伺候这富贵小少爷。 “吃!” 钱小刀抓起筷子夹了菜往嘴里塞,一口吃进去差点吐出来。 抬头顶着漂亮阿嫂‘关心’的目光,他一个哆嗦,出于本能地咽回去,哪还敢嫌弃柴青手艺不好? 柴青手艺再差,这女人都不准外人挑剔半个字。 真是有你们的。 秀恩爱了不起啊? 一顿饭吃下来,钱小刀自觉距离立地飞升不远矣,谈情说爱令人失智,他发了誓三十岁之前不碰女色。 现成的例子就在这儿,瞧瞧柴青,来时他打听过了,春水镇坏种,走到哪都人惧鬼愁的女混蛋,竟然甘心做起厨娘? 她厨艺那么差,怎么敢的? 八成是要了人家身子,过意不去,又得陇望蜀,是以变着花样讨人欢心。 从这点来看,两位都是能人。 钱小刀趁着柴青收拾碗筷的空当和姜娆闲聊。 话说了一车轱辘,言下之意便是“我阿姐以前可牛可牛了,你再看现在,像什么样子?她的刀呢?她一身的能耐怎么能只用在床.事上?哎呦,小弟我不是对阿嫂有意见,我是着急呀! “阿嫂啊,你是我亲阿嫂,你管管罢,再不管,阿姐人就要废了!你忍心吗?她这样子,就好比老虎拔了牙,猛士弃了兵刃。大争之世,我不犯人,人则犯我,春水镇繁华秀丽不错,终究池浅。柴青,她有更广阔的天地!” . “他走了?” “走了。” 梳洗完毕,去到床榻,姜娆顺势靠在她肩膀:“姑姑走了,你想去找她吗?” 月明星稀,内室一灯如豆。 床帏放下来,氛围铺垫出些微的暖,柴青掌心不停地在她腹部轻揉,以此来缓解月事突发的疼。 “不找了。这辈子,我都打算留在小镇了。生于斯,长于斯,老死此地,挺好的。” 她声音缥缈:“姑姑……我不想再耽误她了。” 姜娆很想问一问“那我呢?我走了,你可会思我、念我、放不下我?” 然话到嘴边,她清醒过来。 没必要。 她赴她的劫难,她有她的人生。 本就是上天垂怜,临死前给她的一场温柔梦,何必再把最爱的人扯入不必要的争端? 她听懂柴青的弦外之音,也明白改变不是一蹴而就。 不论钱小刀与她说的那番话存着怎样的好意,她都不能仗着柴青短暂的爱怜,无视她挣扎过后做下的决定。 蔫了吧唧就蔫了吧唧,活着就好。 百米养百人,百人百种活法。 枕边人睡意正浓,姜娆窝在她颈窝想柴青说过的话。 亲人死了,钱小刀来讨要说法。 钱小刀是一名江湖人。 九州近日不安定,江湖起风雨。 刺客盟二十三名义士入吞金,杀姜王,死了十六人,钱小刀的亲人可是其中之一? 看得出来,他不怨柴青,他盼着柴青好,盼着她振臂一呼引领群雄,盼着她做一回主心骨。 少年眼底不经意的茫然骗不了人。 他的指望放在柴青这儿。 爹爹是柴青的师父,爹爹又是故去的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 少时的坏胚子一脸骄傲地说她的爹爹是枭雄。 何人配得上‘枭雄’之名? 而刺客盟过往的领头人是风流剑……柴令! 都姓柴。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 静谧的春夜,姜娆从抽丝剥茧里窥探到柳眉隐藏十三年的秘密。 她真傻。 她早该想到的。 那再往前推呢? 坏胚子能活下来,是不是一开始也是姜王的诛心之计? 他要毁了她。 因她武学天赋奇高。 因她实为柴令之女? 一刀杀之,不如钝刀子割肉,使亲者痛,仇者快。 柴令昔年得罪姜王至深,这是明晃晃的报复? 姜娆头脑掀起一场场风暴,她心跳得很快。 柴青慢悠悠睁开眼,睡意残存:“你的心不静。” “我……” 时值后半夜,离天明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姜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纯纯的废物?身怀武功,却要自断翅膀,蜗居在巴掌大的小池塘?” “我没有。” 柴青眼神疑惑,好似在说“那你大晚上不睡?” 姜娆不敢与她直言那些猜测,恐触及她心头伤疤,作可怜状:“我,我没来由地心悸,怕吵醒你。” “心悸?” 柴青不敢大意,两指搭在她腕间脉搏,诊断之后,发现确有心神不宁之相。 “可能……可能是想我娘了。” “……”想你娘想得心跳加速,小脸发白? 联想到姜娆自幼被姜王下蛊毒,很难说姜王对王后有多少真心。 母女连心这回事柴青从没体验过,此刻也不好多加怀疑。 看她信了,姜娆又借腹痛转移她的注意力。 翌日。 阴雨连绵。 柴青坐在酒楼一角,开门见山:“你不用白费心思了,看在此行你是姑姑请来的,我不难为你,你也不要打扰我。我快活的日子不多,不想浪费在你这里。” “那要浪费在谁身上?你的酉酉姑娘?”钱小刀一改嬉笑神色,上身前倾:“柴青,你好像真的没法和她匹配。她是云,你是泥,你要烂在地上。柳姐姐说得不错,就是我求你,你也不会和我走。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请我来吗?不单是我哥死了。她想让我为你铸刀。” 他随手扔下一粒金豆,金豆在酒桌骨碌碌打转,少年弯下腰,眉眼浸着和年龄不符的心机:“过不了多久,九州都会知道风流剑还有个女儿躲在春水镇。柴青,你想过枯燥无聊的人生,你躲得了吗? “你不入江湖,江湖风大雨大却要漫过你的短靴,席卷你仅剩的至亲至爱。到那时,你还不举刀吗? “你就是自欺欺人忘了你姓甚名谁,阿姐,别忘了,你是一名刀客。 “刀客临危不举刀,你这辈子,就完了。”! 第59章 风乍起 “你不拦我?” “你走罢。” 钱小刀果断走了。 柳眉走了,她的‘喉舌’还在,钱小刀就是她找来的‘喉舌’,现在钱小刀也走了。 走进乍然瓢泼的大雨里,淋成了落汤鸡。 “艹!” 老天爷也和他过不去! 苍天平等地眷爱众生,少年踢踢踏踏地大步向前,骂声散在风雨。 酒楼,临窗而坐的柴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是百日醉。 酒量不好的人抿一口都得晕乎。 柴青喝完整整一壶。 无时无刻不在体内运转的内力不费力地化去酒劲,意识到这点,她强硬地封锁人体几道大穴,任由酒意侵蚀她的头脑。 “废、物。” 废物是她。 懦夫也是她。 雨水哗啦啦,土腥味顺着花窗敞开的缝隙爬进来,爬到柴青手臂,爬到她绣花的短靴,她低沉着眉,尝试性地动动脚,只觉心尖也被湿润的土腥占据。 江湖好大。 风雨也好大。 鱼儿不堪重负地随着浪花卷起,柴青一巴掌拍在桌子,浪散了,鱼死了:“小二,拿酒来!” 店小二跑断腿,送了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最后担心坏种交不起酒钱,鬼鬼祟祟在酒里兑水。 开始是七成真酒,三成白水,再后来,是三成真酒,七成白水。 颤颤巍巍觑着,见柴青醉醺醺没辨认出来,胆肥地全部换成假酒。 掌柜大雨天跑去外面进货,店小二肩膀挂着半新不旧的长巾,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眼睛滴溜溜转。 怪哉。 还有人喝白开水撒酒疯的? 怎么又哭又笑? 大碗喝酒不痛快,柴青抱起酒坛往嘴里灌,喝进去一半洒出来一半,清澈的水渍淌过下颌,打湿衣领和胸前衣襟。 她甩甩头,嘟嘟囔囔:“谁不想一朝成名,百世流芳?谁不想做大英雄,大豪杰?谁不想一刀劈开旧山河,让世人都知我叫柴青?是我不想吗?我不敢,不能,我是地上的烂泥,不配与云彩为伍。那就让敢的、能的,去做啊,盯着我干嘛?死再多人,死再多人有何用?有何用……” “我柴青,”她打了个酒嗝:“我柴青当猪当狗都当不了大英雄……” 泪水模糊她的眼,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手托酒坛:“你们说!我是不是废物?!” 风声再大,大不过酒鬼扯着喉咙喊出的一声。 下雨天能留在这儿不走的,都是好酒之人,别看柴青喝醉酒净嘟囔一些别人听不清的话,但她喝了十几坛不兑水的烈酒,只论这点,众人就服她。 春水镇出美人,也出烂人、懒人,有人被她一问吓到,缩头不吱声,也有人拍手大喊:“不是!” 柴青瞪着那人,面色酡红:“我是!我是个大废物!” 对面那汉子同样醉得不轻,和她打起擂台,大嗓子震天响:“你不是!” “我是!我是废物!” “你不是!我才是废物!” “……” 围观这一幕的人想笑不敢笑,不知柴青因何等伤心事失态至此,世间百态,过了那看热闹的兴头,偷笑、憋笑的人渐渐少了。 人生在世,谁心里没点苦涩,没有事不可违、徒生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怆然? 他们嘲笑柴青。 他们有什么资格嘲笑柴青? 都不是人生赢家,都有被人压进泥土抬不起头来的无望时刻。 你说你好,你不废物,你比九王权势更大吗?还是说你比天下第一大高手厉害?你能在季夺魂手上走几招?你读书、做生意,样样都比别人好吗? 不是的。 人无完人。 所以上苍允许人脆弱。 可笑的是,上天允许人脆弱,人不允许人软弱。 悲欢不能相通。 店小二笑得直不起腰。 往常他怕死柴青,唯恐柴青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坏种砸了他的饭碗,也是今天,他发现柴青一点都不可怕。 看她哭得好惨,眼泪沾在嘴唇,偶尔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和对面的醉鬼争当“天下第一大废物”,他笑岔气。 幸灾乐祸到这个地步,有在酒楼歇脚的客商问:“她得罪过你吗?”瘦成竹竿的店小二猛地听到有人问他话,吓了一跳,摇头:“没有。” 柴青没有得罪过他。 只是柴青在镇子名声不大好,人云亦云,他们背地里总爱拿她取笑、泄愤,来证明自己活得没有那么糟。 他有心辩解,低声道:“她是坏种,也是她嘴里的废物。你看她二十岁了,一事无成,整日懒在家里,就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绝口不提柴青在盈回巷买房的事儿。 路过的书生不认识柴青,听了这话不认同地拧眉,纸扇合好,上前两步,柔声细语道:“可她真的很痛苦,你没看见吗?你可以笑她,但你不该笑她,身为同类,怎能无视旁人苦痛,并以此为把柄攻讦呢?” 死娘娘腔。 店小二面上佯作恭敬:“对,客人说的是。” 知他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书生笑了。只是他也是学子,没资格教训人,遂上楼歇息。走到二楼回头一顾,那长相素净的姑娘趴在桌子,嚎啕大哭:“呜呜呜,我连废物都不是!” 他摇摇头,破天荒地想到一年前投河未遂后的那个白天。 那是他此生经历过的最晦暗的白昼。 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祝愿姑娘走出心牢,拥抱更广阔的天空。 店小二转身啐了一下:死娘娘腔,八成是看柴青脸蛋漂亮,那也得柴青看得上你才是,呸!装你娘的大瓣蒜! “兀那小子!看你爷爷哭,你很得意?” 和柴青争当天下第一废物头衔的醉汉上来给他一拳,店小二遭不住痛,门牙被打掉两颗,求爷爷告奶奶,跪求壮汉饶命。 闹剧叠着闹剧。 人生路漫漫,谁能永远光鲜? 便是光,夜里也有泯灭之时。 柴青长得细皮嫩肉,此刻肿着核桃眼,看壮汉暴揍瘦竹竿,看了几眼,甚是无趣,她继续喝酒继续哭。 二十年的眼泪,一并酿在酒里,醉生梦死。 “别喝了。” 有人按住她的酒坛。 柴青不听,执意夺过来。 姜娆一巴掌拍开她的酒坛,坛子碎在地上,流出来的不是酒,是水。 店里的其他人匆匆移开眼。 酒坛碎掉的声音炸响在脑海,太阳穴都在突突,柴青一身酒气,眸子含水,腰身软成猫,委屈地控诉来人:“你好凶呀,你怎么能凶我?” “……” 真醉还是装醉,姜娆分不清了。 她托起柴青下巴,用帕子小心擦拭上面的水渍:“我没有凶你,但真的不要喝了。” 氤氲着香味的温柔吹拂到脸颊,柴青闭着眼:“姜姜,我完了,我这辈子都没救了。” “完就完了,人活百年,到最后大家都要完。” 她比柴青还要丧。 冷冷清清,静默通透的丧。 柴青被她梗得难受,用手捂脸:“我好丢人啊……” 姜娆浅笑:“你丢了,我又把你捡回来了。” “你是来捡我的?” “是啊。”她轻叹:“我不在,以后想喝酒就在家里喝,不要跑到外面来,省得被外人捡走,我就找不着你啦。” 这话纯粹哄小孩的。 柴青受了她哄,姜娆揽过她腰就要扶她回家。 “酒钱……” 姜娆扔下一锭金子:“这样总行了?” “给、给多了。” “还知道给多了?”她笑看柴青,低声道:“你是醉了还是没醉?” 柴青顿时闭嘴,心虚的样子像极了家养的疯兔子踩踏完菜园一地的嫩萝卜。 “走,回家。”姜娆笑容明媚。 柴青朝天借了胆儿,临走指着那正在打人的醉汉:“他是天下第一大废物。” “……” 怎么还骂人呢? 姜娆刚要摸她狗头,提醒她骂人不对,醉汉扭过头来,笑出八颗牙齿:“明天还来不来喝酒?来的话,天下第一大废物头衔让给你!” 说得像是匀给柴青多大的便宜。 “明——” 声腔里发出一个字儿,柴青的嘴就被美人堵了回去。 两人腻腻歪歪拉拉扯扯地走出酒楼。 雨还在下。 头顶多了一把大伞。 柴青趴在姜娆背上:“姜姜,我重不重?” “不重。”“那你要不要歇会?” 姜娆向上提了口气,面容冷淡:“我不累。” “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我听见有人说,姜酉酉姑娘这得多想不开啊,天下好男人好女人多得是,她非要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脑子有问题。” 坊间嘴碎的大娘说三道四的口吻她学得惟妙惟肖,姜娆凝在眉间的霜倏地融化,焕发出春日般的温煦:“她们懂什么?你不是歪脖子树。” “我是什么树?” “你是万年青。” “……” . 盈回巷的二进小院在风雨里迎来它的主人。 栽种在庭院的梨树枝叶簌簌。 房门紧闭。 疾风骤雨的吻落下来,脆弱的万年青腰身直绷绷的,姜娆一反常态的强势好似玫瑰露出她的刺来,扎得人又疼又痒。 柴青不习惯在下面,惊讶之后迅速反制,美人如玉,亦如潮起潮涌的湖,坏又丧的柴柴纵横其间,无往不胜。 丢盔弃甲,一溃千里是早晚的事儿。 姜娆在此道上不是她的对手。 人各有志,她的志向很俗气,就是有生之年低伏在那万年长青的树下,枝繁叶茂,能遮蔽她所有的赤.露,和出于本能的害羞。 不怕风急浪涌。 只怕春日短暂。 风雨交织成网,网罗住这座小院,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尽流入柴青的耳。 她紧绷着脸,脑袋空白,顺从着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没有止息,姜娆在她眼里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那些破碎的娇泣最终也归于破碎。 仿若回到刚出母腹时的懵懂,懵懂的婴孩拼了全力宣泄她的精力。 大哭。 想要依靠。 想要吃饱。 柴青眼里的情绪矛盾而割裂,柔和的轮廓线使她看起来像从光里走出来的人,一身素净,也满身红尘。 韵律的声响密密匝匝地不停。 下颌悬着一滴热汗。 “姜姜。”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她在此时喊姜娆,姜娆腰身弯得更低。 秋天的枯草和夏日燃起的火两两碰撞,火花四溅。 柴青百忙之中抓了一把云水丹喂到她嘴边,姜娆不作迟疑地吃了,吃到第四颗,放在嘴边的那只手移开。 她笑了笑。 扭着身子去看身后的人。 柴青捂住她的眼:“绛绛。” 挂满枝头的鲜果在果农的精心培育下熟得沉甸甸的,稍微用力,果汁喷溅开。 这一出发生得太快。 两人面面相觑。 姜娆扭了扭腰:“你、你在喊谁?” 柴青用力一捣,又成了在酒楼发酒疯的小疯子。 她嬉皮笑脸地笑起来,没了之前的冷肃沉着,趴在美人耳边:“我在喊我少时的小老婆,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她叫做绛绛,深红色的那个绛,是不是听起来和姜姜很像?” 压制的酒劲汹涌反扑,她恶劣地捉弄姜娆:“如果不是姜王狠毒,我和我的绛绛会活得好好的,我们也许会做一辈子朋友,也许会成婚,做着你我现在做的事,我会把她捧到天上去,我会成为九州最令人惊艳的刀客,我柴青的名字会比季夺魂的名声还大! “这一切都被你父王毁了。 “你为什么要是他的女儿?你是我的绛绛该多好……” 柴青眼睛猩红,哽咽出声:“那样,就有人来救我了,我不会活成现在这样,你为什么不是她?” 她嗓音沙哑,疯一阵,好一阵。 姜娆挣脱不过地往前爬,俏脸晕着不同以往的红:“你……嗯、你可以把我当做她……你,你可以喊我‘绛绛’,我可以当你的绛绛……” “真的可以吗?” 柴青反手捏着她尖俏的下巴:“她喊我坏胚子,你喊一声来听听?” “……” 姜娆胸前起伏,哑然好久,方提心吊胆地喊:“坏胚子?” 柴青神魂震颤,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没有成为天下第一厉害的坏胚子,绛绛,我对不起你。” 她胡乱擦干泪水,撤回手,把人揽入怀:“我好想你,我好想你!绛绛!” “我知道……”姜娆软着手摸她脸:“我都知道……坏胚子,你不要哭了。” 柴青闭了眼:“我不敢看你。”话音刚落,她睁开眼:“你把眼睛闭上,你这样看着我,我真以为是我的绛绛活了过来。” 她捡起扔在床脚的丝带,一丝不苟蒙住姜娆那对美眸,看不见那双眼,她松口气:“我将你当做她,你不恼吗?” 姜娆小幅度摇摇头,摸索着抱住她的腰。 四颗云水丹的功效齐发,她看起来淫.靡诱.人,柴青低眉间被她勾走魂儿,发了疯地去想少时的小姑娘,她屏住呼吸,感叹她的绛绛如活到现在,便是不及姜娆美艳,也该是活脱脱的小美人。 她丧心病狂地问:“你要不要当一回我的‘绛绛’?” “你的绛绛面对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柴青怔在那,想破脑袋也只得了几个简短的词儿:“青涩、纯美、胆怯、爱哭。” 蒙着眼睛,姜娆看不见她,心眼里却觉得坏胚子是个傻瓜,她轻声道:“好呀。” 气质顿变。 真真是柴青所形容的,青涩,纯美,胆怯,再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坏胚子,你欺负我。” 柴青脑子不清醒,沦为彻头彻尾的酒鬼,迷迷糊糊地跪坐在她身边,搂着她不盈一握的小白腰,没底气道:“绛绛……” 对待绛绛和对待姜姜的方式当然有很大的不同,寸寸春光细腻粘稠。 “绛绛……” 姜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坏胚子”淹没在唇齿。 禁忌。 逾矩。 两日后。 门扇开启,温柔乡里爬出来恢复理智的柴青魂魄出窍地停在门前的石阶。 意识到这几天做了什么,她抬手给了自个一巴掌。 她单纯静美活在记忆里的绛绛啊。 她怎么能…… 柴青又给了右脸一巴掌。 太荒唐了。 醒来没见到姜娆,拿不准姜娆是不是恼了。 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柴青拢好敞开的春衫,随便扎好马尾,走到院里往石缸里舀了一瓢水泼在脸上。 浑浑噩噩出门。 思绪乱成麻。 她不知怎么面对姜娆,更不知如何面对为她而死的绛绛。 纤细落寞的身影行在长街,小镇热热闹闹,仔细看,多了好些生面孔。 柴青心头一凛。 背刀的、仗剑的、随身携带判官笔的,江湖的风吹进繁华的春水镇,也就这一两天的事。 路上碰到戴着金链子赶去收租的胖婶,谢过胖婶前阵儿送的大猪蹄子,她问:“婶儿,咱们镇怎么多了好多不认识的人?” 胖婶斜睨她,话匣子打开,说的不是前面那回事:“你倒好,关起门来不问世事,昨儿个我去你家,大门反锁着……” 考虑到接下来的话过于私密,她压低嗓音:“柴青呀,不是婶说你,你也是姑娘家,虽说两个姑娘弄多久都无妨,但你也不能狠了心地欺负酉酉,今晨天蒙蒙亮,我看她走路姿势……” 柴青的脸噌得通红,磕磕绊绊:“她、她怎的了?” “还能怎的?”胖婶瞪她,一瞪之下观她形容清减,还以为柳眉这一走给她带来的影响甚深。 她住了嘴:“你啊,上辈子积福,这辈子有酉酉姑娘对你死心塌地,你要珍惜眼前人啊!” 柴青不说话,胖婶扯着她袖子来到街角:“这两天不知吹的哪一股邪风,来了好多江湖人,你也看见了,别去招惹那些人,否则脑袋不够人家一刀砍的。” “我不闹事,婶放心。不过,他们为何来春水镇?” “因为刺客盟。” “刺客盟?” 胖婶东瞅西瞅,见没人注意她们,快速丢下一句话:“据说前段时间刺杀姜王的那行人行踪暴露了,就躲在咱们春水镇。姜王下了必杀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柴青,你小心点,别死了,我还指望收你明年的租呢。” 行踪暴露…… 柴青下意识担心起住在她家隔壁的那户人家,今日出门,好似确实没听到四围有动静传来。 她禁不住往回走,途径酒楼,乱糟糟的声音往耳朵里流,柴青没在意,一心赶路,走出几步,身形蓦的僵硬。 “嗐!你们还不知道罢?通往青阳县的石桥修好了,骗你们做甚?我二大爷就在青阳令身边当差……保真……” “石桥修好了,进城就方便了,对了,住在泰安客栈的那些人,也该走了罢?” “你说姜国公主啊……” 声音渐不可闻。 柴青忽的眩晕,阳光太烈,道路两旁草木气息太盛,她一手扶额,踉跄着往前挪了半步。 石桥修好了。 姜娆…… 姜娆也要走了?! 第60章 背情债 “好狗不挡道!滚开!” 五大三粗的汉子背着银环大刀撞在柴青左肩,柴青失魂落魄地倒退三步,狭长的眸子一声不吭盯着来人。 那人被盯得大为光火:“看你大爷呢!还看?” 他扬起大刀就要砍下,去而又返的胖婶拉开柴青,和汉子赔礼道歉。 世界在柴青眼前翻转。 豪横的胖婶对着不讲道理的江湖人横不起来。 区区陶釉境的低阶武人也敢朝她狂吠。 胖婶拧她胳膊:“还不和这位爷认错?” 汉子趾高气昂,不知是哪国蹦出来的,瞧不起燕地的小民。 周围的人都在等一句认错,免得闹出人命。 “说呀!你这人,你想死吗?”胖婶急道:“柴青!” “对不起。”柴青开了口,神情木然:“我不该站在路中央发呆,不该你撞我的那一刻我没倒下,说一句‘大爷武功盖世’。” 背刀的汉子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问一旁卑躬屈膝的胖妇人:“她脑子……” “脑子不好!” 原来如此。 白瞎了一张好脸蛋儿。 汉子表示晦气,训斥一番,才算放过。 人群散开,胖婶怒其不争:“瞧瞧!我怎么说的?你怎么偏和我反着来?你硬气,还会讽刺人了,他真和你计较,我看你怎么办!欸?你就这么走了?真是的,我救了你啊!连句谢都没有。” 她耿耿于怀,碎碎念:“胖婶我的脸面不值钱吗?当谁愿意为你说好话……要不是看在酉酉姑娘的份上……” 柴青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到泰安客栈门口,她仰起头,阳光险些要刺瞎她的眼。 她想:姜姜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 姜娆在看书。 一刻钟过去,看的还是那一页,未曾翻动。 她眼下蒙着淡青,眉梢春意环绕,脸蛋儿瓷白,肌肤吹弹可破,两天一夜没回来,再回来就成了这副勾人的狐媚样,狸奴心中腹诽,责怪某人不懂怜花惜玉。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一刻,公主要吃点东西么?”“来一碟子樱桃肉,再来点蜜水。” 狸奴下去准备。 姜娆这会一说话都是软软媚媚的腔,柴青要她要得太狠,估计三两天缓不过来。 她尽量不开口,坐在那也不乱动,心神驰骋,好半天收不回。 石桥修好,队伍就要启程。 启程的日期定在三月三。 三月三是她尽最大能力拖延的期限。 再是拖延,五天后她就要离开这座小镇,离开柴青。 门开着,春风绕梁,几步外的屏风映着人的影,姜娆料到她会来,那点子别离的愁绪藏好,笑意吟吟:“你来了。” 柴青从屏风后面走出,轻薄的春衫拢着瘦削的骨肉,她的头发长了约有一寸,衣衫下后背的蝴蝶骨摸起来硌人又馋人。 她嗯了声,就这么一眼万年地瞅着姜娆。 也是这一眼,姜娆觉得她很可怜,像毛发被雨水淋透的猫咪,找不着屋檐躲避。 被东家赶出来,又被西家撵到村边,倒霉地遇上恶犬,恶犬咬掉她一撮毛,光秃秃的,猫眼里酿着水意。 坏猫儿的尾巴耷拉着,快垂到地上。 亟待有人抱一抱。 姜娆想抱她,才动念,脸红得快烧起来,两条腿矜持地悄悄并拢,压下百般情愫:“不早了,你吃饭没有?” “没有。” 她不提,柴青还记不起自己还饿着肚子。 “那你和我一起吃罢。” 她不提‘绛绛’和‘姜姜’的那回事,也不怪柴青要起来没够折损美人腰,更不主动说启程之日。 柴青脱了靴子,跽坐在她对面,姜娆浑身上下染了她的气息,她自个也是。 哪怕不用闻,也知道那贵得要死的香味不是她能有的。 正静默着,狸奴端着樱桃肉和蜜水过来,见了柴青只当做没看见这人,放下吃食,再回来,案几多摆了一份香喷喷的烧鸡。 给谁备的可想而知。 姜娆嗓子不舒服,一味饮杯中蜜水,看她迟迟不动筷,笑道:“吃呀。” 柴青受不了她的温柔,也受不了夜里颠来倒去的无耻。 坏种坏种,都是别人在说,可真真正正的当了一回坏种,她没脸见人:“我……” “我不介意。” 姜娆取了银质小刀为她切下一块块鸡肉,碟子推到柴青手边,一嘴一块的烧鸡堆成小山:“你拿我当‘旁人’来做,我不介意。” 她眼眸如水:“倒是你,怎么酒醒了,一直不敢看我?” 她又问:“柴柴,我是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占据你所有疯狂的女人?” 第一个。 也是唯一一个。 所谓的‘唯一’,便是此后绝不会再有。 再不会有另外一人,引得她发痴、发狂、发疯,贪婪而着迷。 “是不是?” “是。” 柴青直视她的眼。 听到想听的话,姜娆提着的心落回原位,慨叹一声:“这就够了。” 够了么? 柴青望着她,自觉背上忽然背了债。 到此时,已经不再需要问“是否真心”。 真心假意,她有眼可以去看,有心可以去听,甚至她的身体,也忘不了姜娆给的种种欢愉、热情。 这顿饭吃得五味陈杂,不过大多时候,姜娆是开心的。 她开心柴青得知消息后以最快速度赶来,她唇瓣沾了蜜水,像是那晚柴青俯身‘饮蜜’的情形。 柴青也想到了。 不过当时,她饮的是‘绛绛’,不是姜姜。她待绛绛温善,待姜姜就差上许多。 说是亲密,其实亵.玩的意味更浓。 姜娆那么聪明,能不懂吗? 但她就是愿意。愿意折在她手。 柴青晦涩问道:“你以后……怎么办呢?” 去了上邪,见了燕王,蛊毒已解,你再没掣肘对方的手段,你能怎么办呢? “你放宽心,我会没事的。”姜娆舍不得眨眼,免得错过这人为她担心的表情。 她心情愉悦:“既来之,则安之,人生在世,前路一眼望不到头,谁说我就一定会死?” 她认真道:“柴青,你要好好活着。” “没激情不如地上的一根枯草。” “嗯?” “这是姑姑和我说的。”她问姜娆:“你说我是枯草,还是死掉的月季?” “你就是你。” 你是我的坏胚子,是我永恒的安定之乡。 “柴青,三月初二,你来丰饶亭找我,不见不散。” . 盈回巷二十九号,已然是人去屋空。 两扇门大咧咧敞着,站在门口望去,还能看见晾晒在竹竿未来得及收的衣服。 显然走得急。 刺客盟的义士住在她隔壁,柴青一早就猜到了。名为莫玲玲的女人至少是脂玉境,她身边的大胡子要厉害些,宗师,褪凡一段。 哪怕再是掩饰,他们看她的眼神仍是火热的,如同看着毕生的信仰。 某些时候,和记忆里的柴令有一分相似。 姜王的手伸到燕地小镇,江湖的风雨扬起她的发丝。 柴青进了自家门,倒在床上,被褥都是姜娆的味儿。 她卷起床单褥子往外走,扔进木盆,注满水,任劳任怨地坐在板凳搓洗。 气味越洗越浓,混着奶香。 她想起那日抓起云水丹往姜娆嘴边送的情景,少说十几颗,若非临了她收回手,姜娆真会全吃下去。 肉.体凡胎,哪受得了暴涨的药效? 她想死在她这儿吗? 柴青困顿地呆在太阳底下。 好似一块发霉的木柴。 . 风声很紧,不断有武林人士踏足小镇。 人多,是非就多。 有人讲理,就有人不讲理,打架斗殴的事时有发生。 春水镇的人一开始很不习惯这种氛围,过了几天,不适应也得适应了。 三月初二,柴青孤身往十几里外的丰饶亭赴约。 朴素低调的马车早早停在桃树下,马儿百无聊赖地发出长长的一声响,尾巴摇晃,埋头吃草。 见了她来,狸奴、厌奴悄无声息地退避三舍。 此处鲜有人来。 风景却好。 山山水水,野花野草都比好多地方的有韵味。 车帘掀起,一双眼睛痴痴地看过来,姜娆灿笑:“快进来。” 她柔声招呼柴青,让出身侧的位置给她,柴青挨着她坐下。 进来了,才发现车厢很大,三月天,车内的地板铺着柔软的羊毛毯,小桌固定在一角,靠近一张美人榻,边边角角裹得严实,磕碰到也不会伤人。 一应摆件应有尽有,香炉、插花的玉瓶,存有余温的点心、茶水。 姜娆依偎着她:“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柴青心口好似被一双手揪着,她喘不过气:“这不来了吗?” “来了就好。”姜娆今日素面朝天,脸蛋儿干净得没有一丝脂粉,绕在眉间的深情胜却天底下最好的妆容,妖妖娆娆,直直看进柴青心坎里去。 这样,又和那几个迷乱的白天夜晚不同。 姜娆是清醒的。 清醒的妖娆。 眉眼淌着水,不说话也像在说情话,指尖在柴青掌心打转,绕一个圈圈,再绕一个圈圈,情丝缠在柴青心尖。 “你为何不理我?” 柴青变得笨嘴笨舌,吞咽了口水:“我、我在看你。” “那我好看吗?” “好看。” 九州第一美人,哪能不好看? “你多看一看?” 柴青重重点头。 多看一眼是一眼,少看一眼,事后想起,她绝对会后悔。 姜娆大大方方给她看,花孔雀般展示她的婀娜身姿。 看得柴青脸红。 车窗挡去太阳光线,车厢内弥漫着别样的寂静。 寂静之下,暗河涌动。 分不清是谁的心在用力狂跳。 姜娆玉手抚在柴青心口,问:“你在想什么?” “想你。” 春风徐来。 柴青眼里闪着潋滟的光,姜娆不敢多看地伏在她颈窝,呼吸紊乱:“我身体,已经养好了。” “嗯。” 春水镇的坏种不为所动地发出简单的音节。 姜娆知道她坏,也领略过她的坏,她抬眸注视柴青眼底深处的怅然——那是想救一个人,却不敢去救的战兢,是站在悬崖边,风一吹就会跌落的无力。 “我不要你乱来。你在镇子好好呆着就是。追猫撵狗,上房揭瓦,或是去看旁的好看的姑娘。” 她声音水媚:“我不要你为我犯险。你当你的坏种,我当我的公主,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两两相忘……” 柴青欲言又止,低下头来蹭她额头,苦笑:“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傻的姑娘。我如果真忘了你,会怎样?” “不怎样。忘了就忘了。”姜娆轻声道:“我也会忘了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下辈子再来找你。 柴青断言:“你是骗人的小狗。” 姜娆张嘴咬她:“我是小狗。” 是你的小奶狗。 她深深地凝视柴青,蓦的一手将她推开,自个乖乖趴到车厢内壁。 柴青失神地看她的一举一动,半晌,起身伏在她没多少肉的玉背:“你这只小狗,又想做坏事么?” “柴柴。” 柴青揽着她腰,凑到她耳畔。 姜娆歪头,唇贴着她耳尖,忍羞而迫切:“来。” 秀丽安静的丰饶亭,有飞鸟振翅窜出,马车剧烈晃动,六角铜铃快快活活地唱起旧日歌谣。 风快活。 人也快活。! 第61章 赠情丝 而人的快活,江风一斩,就会断。 从丰饶亭回来,柴青一头扎进穷极巷的小破茅屋,往地砖下扣出半人长的木匣。 匣子打开,棉布包着不短不长的物什。 断刀横陈在柴青眼前。 她老僧入定地席地而坐,内心卷起孽海波涛。 目之所及,唯有那把刀。 刀名不朽。 全名,不朽狂刀。 ‘狂’是柴青少时加上去的。 这把刀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创下的战绩的确很狂,哪怕断了,也不知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几次睁开眼作势要握住这刀,刀身悲鸣,拒绝主人的靠近。 如同年少英勇的小姑娘,拒绝二十岁怯懦的柴青。 姜娆笑中带泪的脸庞不断在眼前闪现,心灵深处始终有股声音催促着她做决定,柴青不顾‘不朽’的反对,强行握刀。 沉闷的铮鸣声一瞬将她拉入暗无天日的战场。 那些人在笑。 笑什么? 笑她不自量力,笑她如闹市的猴儿被耍得团团转。 “咬紧骨头!给我爬!” “哈哈哈,你看她,给阉人磕头百次,她手里不是有刀吗?怎的不砍了那人?” “刀?早就断啦!她敢反抗,那野种的尸身就保不住了。” “人都死了,为了一具尸体,值得吗?” “她傻啊!嗐,我和你说……宋将军且等着奸那死人的尸呢……” “嚯!口味真重!大王在戏弄她,这孩子不懂吗?” “懂又何妨?她杀得光咱们所有人吗?” . “王上仁慈,放你一条性命!狗儿,你还不跪下来磕头,谢我王仁德?” “跪下!” “押着她,磕头!” 腿弯被踹,腿骨折断,柴青三跪九叩,跪拜仇人。 脸上布满灰尘鲜血。 “小狗儿,走罢,寡人信守承诺,不与你计较了。” “滚!” 甲士丢她出宫门。 哐当。 “带走你的刀!呸!丧家之犬!软骨头!” “把我的绛绛还回来……” “死开!臭狗儿还想脏了爷的身?我告诉你!那小野种早死了!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被乱刀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绛绛……” “算了算了,她人已经傻了。” “好玩,想她刚冲进宫时悍不可挡,才多久,骨头就折了,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他居高临下道:“脏兮兮的小狗儿,别怪爷没提醒你,太阳下山之前,你还有得命在,天黑了,小心叫恶鬼抓走哦。” 大笑声,谩骂声,漫过柴青的身。 逃。 快逃。 追兵忽至。 …… 柴青脸色煞白,一口血呕出,断刀重新砸进木匣。 心境有缺,是故心魔四起。 …… 天色已暗。 茅屋里没有点亮烛火,门窗紧闭,外面的月光照不进此地,天大地大,柴青困在逼仄的小屋,一言不发望着她的刀。 她记得十二岁之前一次次地挥刀,记得那些热血淋漓的岁月,记得师父夸她天赋几百年难见,喝醉酒大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坏姑娘啊,不要骄傲,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想做最强,要先长大才行呐!” 记得她怀着怎样的杀心冲进姜王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记得悲愤之下占据脑袋最深最重的想法——大不了,她就和绛绛死在那儿!死也要死在一处! 记得不朽折断的声音。 记得血液从体内喷涌的壮烈。 她本可以‘生作人杰,死为鬼雄’。 姜王不允。 只手遮天的权势压得她直不起腰,绛绛的尸身碎在不远处,柴青的心也碎了。 千里逃亡磨去她的傲骨,十八岁后,亲眼见到天外天,人外人,始知‘少年英勇,无知无畏’不是一句空话。 倘能一生无畏,宁愿一生无知。 回不去了。 柴青心有不甘。 于是握刀。 心魔生。 又吐出一口血。 再试。 再吐血。一夜过去,天亮得比任何时候都疾。 茅草屋一片死寂。 一根耀眼的白发悄然藏在满头青丝,柴青形容憔悴,敲敲发麻的腿,强撑着站起身,推开窗子,见着残忍升起的红日,她清楚地知道:她救不了姜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何本事去救人? 她只能放任姜娆去死。 认知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柴青面色陡变,唇角溢出鲜红的血。 . “公主,天亮了。” “我看到了。” 姜娆一夜未眠,怀里抱着嗜睡的猫儿,眼神叹息。 天亮,和亲的队伍就要再度启程,这一回,没有刺客盟的义士跑去毁坏石桥,这一回,上至几位将军,下至训练有素的精锐,都会严格遵守王上的铁令:务必送公主抵达上邪。 泰安客栈一大早人影进进出出。 荣华手持红缨枪站在石阶上,他内伤未愈,却不影响带兵,发号施令。 “准备好了吗?” “各兵士已经就位!” “公主呢?” 门扇开启,兵将顺着声源看去。 狸奴、厌奴一左一右恭候在姜娆身畔,姜娆怀抱她的猫窝,一身盛装,云鬓簪金钗,美艳不可方物。 多看一眼,眼睛要被灼伤的烈烈风华。 在场的男人们仓促低头,掩饰下内里狂乱的心声。 荣华上前一步,恭声请公主移驾。 出了泰安客栈,姜娆甘愿入另一座牢笼。 姜国的公主要去上邪和亲,春水镇前来欢送的人很多,挤挤攘攘地围满几条街,道路堵塞,还是荣华出面,请得热情的百姓让出一条路,好使车驾通行无阻,早日抵达王城。 来时喧嚣,去时如潮。 一来一去,心境大不同。 “公主……” “无碍。” 猫儿探头探脑地溜出猫窝,乖巧地卧在美人腿边,不多时,呼噜声起。 姜娆唇边噙笑。 也不知是真的想笑,还是此时不笑,会显得身世伶仃。 长街浩荡,车水马龙。 “公主!”“公主!!” 百姓们争先大喊,盼望公主垂怜,掀开帘子露个面,也好教他们晓得传闻里九州第一美人究竟长啥样。 好奇的人很多,好热闹的更多,甚而住在附近的人得了消息早早跑过来,只为送一送这位九州姝色。 这人间太广,装得下人山人海,这春水镇太吵,人声如沸。 换了以前的姜娆定然不会专程露面来满足外人各异的心,可这一次,忍了又忍,她仍然想再看看秀丽多情的小镇。 车帘挑起。 左街道的人在喊,右街道的人化作出不了声的呆头鹅。 怪异的景象停滞几息,而后是震耳欲聋的呐喊。 “好、美!!!” “公主!公主看我,看我!” “姜国公主!!!!!!” 声音喊劈叉,人们疯了似地朝前挤。 负责维护秩序的士兵们累得满头大汗。 右边的人见着了,左边的人没见着,嗷嗷喊着公主一碗水端平。 姜娆不知自个何时也成了端水大师,笑着掀开左边的车窗帘。 惊鸿一面。 人间铭刻了她的影。 这一幕,纵是再过多少年,哪怕城门掉色,城墙倒塌,他们脑海里关乎第一美人的惊艳都不会褪色分毫。 曾经见过姜国公主,见过让举世沸腾的色相,这事儿能吹到老死咽气前。 好长的队伍寸步难进,荣华气得骂娘,然今日的公主,美到令人窒息,美到他说不出半个不字。 她曾是冰石,暖不化,捂不热,今时又成烈火,烈火成团,不是焚.烧至死,便是拉着人共赴火场。 说句没出息的,他不敢靠近姜娆。 姜娆也诚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左看,右看,没看见想看的人。 倒是人群里的胖婶撕心裂肺地和她打招呼,穷极巷的小寡妇忙着丢手绢。 “公主!公主!” 姜娆轻笑。 车帘放下,四围的喊声震得人耳朵短暂性失聪。 柴青没来。 姜娆摸摸大善人的脑袋,胖胖的三花猫得到主人的安抚,耷拉着耳朵,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她掌心。 小善人吓得蜷缩身子,闹不懂外边是天塌了,或是地陷了,它耳朵要聋。 春水坊最高的屋顶,钱小刀抱臂在怀:“不去送送吗?这一走,以后都不能见了。” 阴阳两隔‘不能见’,心上人已为‘人妇’不能见。 柴青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后脑枕着手臂,面无血色。 几天而已,她自苦成这般模样,钱小刀有心刺她两句,终是不忍,他叹了叹:“柴姐姐,公主姐姐在等你呢。” 姜酉酉姑娘实为姜国王室明珠的事瞒不住有心人,看柴青无动于衷,他不再劝说,转而担心起柴青的伤势。 和亲的队伍再是迟延,一个时辰也该出了春水镇。 一朵桃花随风飘落在柴青唇瓣,她睁开眼,拈花静默。 “柴姐姐,回了,人都走——” 一道人影唰地从他眼前掠过。 好俊俏的轻功! 意识到是柴青跑了,他揉揉后脖颈,搞不懂这人怎么想的。 先前不动,现在急了。 送别而已,别别扭扭的。 所以说情情爱爱的,真是烦死人了。 将军们驾马行在最前方,中间是一辆辆的车马,公主的车驾最为豪华,再后面是一车车随行带来的嫁妆,最后才是列队而行的数百精锐。 “这是到哪儿了?” 一路上姜娆都不说话,这会问话,狸奴早有准备,柔声道:“到太平山了。” 过了太平山,走石桥,至青阳县,顺官道一路通往上邪。 姜娆复归默然。 婢子不敢打断她的思绪,大气不敢喘。 “我今天,好看吗?” 厌奴一支棱:“好看!” “公主国色天香!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美人!”狸奴终于找着话说。 姜娆垂眸撸猫,笑而不语。 好看。 她希望柴青能来看一看。 毕竟她是为她精心上妆的。 她不来,再美也就失了趣味。 姜娆黯然神伤。 她不为即将去燕王城赴死感到悲伤,却为打扮好了柴青不来看一眼感到难以释怀。 猫儿喵呜一声,安慰她敏感痴情的主人。 欢快的气氛落了下去。 狸奴、厌奴揪着帕子重新变成锯嘴的葫芦。 春风扬起,空气隐约传来淡淡的桃花味儿。 “吁——” 荣华勒马:“前方何人?报上名来!” 马车慢悠悠停下。 柴青一袭青衣,手里握着一束开得艳丽的桃花:“我……” “她是来送我的。” 话音未落,姜娆欢快地从车厢出来,跳下车,一阵风地越过坐在马背的诸位将军。 “退下!本宫要与友人话别,尔等不得搅扰!” “……” 荣华不情不愿地应是,惑然的眸子不住打量青衣女子,姜娆蓦的回眸,一瞬迸发的冷意惊得他慌忙抱拳告罪。 无人再敢朝这儿投来教人厌恶的视线,她心满意足地送出怀里抱着的猫母女。 三花猫和黑白相间的小猫到柴青手上,她笑道:“亏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该怎么对它们负责。这猫儿你来养好,猫窝我要了,没问题罢?” “没问题。” 柴青暂且将猫儿放在地上:“我见这花开得好,就折了下来,送给你。” 希望你年年都能看到绮丽的春天。 “送我花?”姜娆爱惜地接过那支桃花,笑容促狭:“喂,你送我花,是不是恋慕我啊?” “……” 柴青脑袋乱成一团浆糊:“我、我没想那么多。” “啧。” 姜娆舍不得用花打她,省得花瓣掉落,她嗔怪道:“你这人呀,说句和软话又怎样?卿卿我我时嘴甜,下了床,怎么这么木讷?” 她不说,柴青从来没想过原来“木讷”这个词儿也能用在她这里,她倏尔坏笑:“除非你再让我睡一回。” “不行。” 姜娆目色深远:“我要去嫁人了。没法再陪你睡了。” 柴青如鲠在喉,咳嗽两声,难过的情绪也没能完全散去。 她看着姜娆,姜娆的美刺痛着她的心。 绣着冲天凤凰的衣衫裹着她娇美的身段,前凸后翘,明眸如洗,熟悉的体香萦绕在鼻尖,她不合时宜地想念昨日车厢里奔放缠人的姑娘。 胸腔剧烈起伏,黑亮的眼睛忽如其来燃起一把大火,她上前半步,只需伸手,这人就是她的。 她会紧紧禁锢她的腰肢,听她在耳畔快快慢慢的喘,听她求饶,听她妩媚的哭声。 只要她愿意,姜娆会完全释放地开在她指尖。 姑姑赠送的红木箱里的物什还没玩遍,柴青梗着脖子:“后面,我还没玩。” “然后呢?” 姜娆指腹柔柔拂过盛开的桃花,心事碾成泥:“是你自己磨磨蹭蹭,我又没挡着你玩。” “姜姜,你要不要……跟我走?” 说出来了。 她说出来了! 柴青振奋地握紧拳头,死去的心仿佛焕发出无限生机,她的眼目警惕地观察荣华等人的动作,在想怎么堂而皇之地把人掳走。 她想了很多,唯独忘了,姜娆不会跟她私奔。 “我不要。” “什么?” “我不要跟你走。” 那火熄灭了。 生机化成灰。 姜娆不忍睹之。 可话说了出来,就要用更绝情的姿态收尾,她顿了顿:“我于你,不过寂寞时的消遣,你于我……” 柴青不敢听了。 “你于我,无非一场风流梦。梦醒了,我就要走了,回到我应回的地方。” “是、是么?” 她退后一步,好险没被尖锐的石子扎了脚。 “柴青……”姜娆担忧地去捉她的手,被避开,她微微抿唇:“你这里,有根白头发。” “白,白头发?” “在这儿。” 她身子前倾,玉手从青丝里揪出一根细长白发。 年轻的宗师,内功深厚,血气旺盛,却在二十岁的这个春天,生出不该生的愁。 头发拔了。 姜娆偷偷将其藏进袖袋。 柴青恍恍惚惚忘记自己为何要站在这儿,为何,不顾辛苦地来送一枝花。 姜姜不稀罕的。 花而已,燕王城多美的花儿找不到?她好自作多情。 转身就要走。 手腕被握住。 “柴柴,我为你绣了一个香囊。” “我不要。” 像是在怄气,她说“不要”,她也要说“不要”,如此,才算互不相欠,才算相忘江湖。 姜娆不理她的反抗,弯腰将深红色的香囊认认真真系在她腰侧。 “别丢了,我花了半夜才绣好。” 柴青看看香囊,想说“花了半夜就绣出这么个玩意儿?打发叫花子呢!”。 但她终究没说出口。 何必呢? 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刀。 没劲。 “你快走罢,荣华那厮鬼鬼祟祟看了好几眼了。”她不耐烦地赶人。 眸光贪婪流连在那苍白的脸,姜娆脚尖踮起,轻如羽毛的吻停在这人唇角。 “忘了我罢。” 她去势决绝。 柴青喉咙上下滚动,极力压制想哭的冲动,猛地背过身。 分道扬镳。 一滴细泪溅在飘起的尘土。 姜娆不曾回头。 “公主。” 荣华按捺住狐疑惊异的心,恭请公主上马车。 车帘放下。 “启程!” 他最后一眼看向魂如朽木的柴青,不明白公主为何要送她离别吻。 王室璀璨的明珠,燕地小镇的小民。 两者天差地别。 他摇摇头,不再深思。 冗长的队伍一一经过,柴青心空落落的。 唇角染着姜国和亲公主的胭脂,忍不住回头看。 和亲仪仗浩浩荡荡,王室的威风逼煞春风,和这比起来,柴青算个屁啊。 人世一浮尘,渺小一蝼蚁。 一个吓破胆子的坏种,再坏,可不敢在天家头上掘坟。 她扯扯嘴,权当春.梦一场。 她这人太坏了,她这人太浑了,浑浑噩噩过活,姑娘家的真心都给不起。 难怪姜娆要走。 柴青抱着大小猫儿心神不宁地迈开腿,系在腰侧的香囊一晃一晃的,像姜娆这个人,香香的,艳艳的。 三花猫胆肥地爬到她肩膀,小猫安静窝在她臂弯,柴青单手捞起轻飘飘的绣品,笑话姜娆辛苦半夜连只鸟都没往上挪。 没有比翼鸟,没有鸳鸯。 她绣了万年青。 手指搓开香囊的封口,放到太阳下一晒,冒出头的,是一小缕乌黑靓丽的发。 . 水蓝色的香囊小心翼翼地装进一根细长雪白的发丝。 收好封口,香囊紧贴在心脏的位置。 前往上邪和亲的美人唇畔缓缓绽开笑——若如此,也算结发同心了。 . 日光温暖,太平山安享太平,柴青老树扎根地杵在三月和风中,佳人赠送的香囊滚烫在心口。 有道是: 结发百年。 万年长青。 她低声叹服:“姜姜啊。”! 第62章 凋零花 姜国前来和亲的队伍退出小镇,泰安客栈不再有妙曼熟悉的身影,姜公主离开的那两天,春水镇好些人对此念念不忘。 那日见过的美人美得令人心折,热热闹闹议论几轮,人们感叹公主生不逢时,命途多舛,也有人猜测公主一入燕王宫,少不得要夺走燕王全部的宠爱。 人走了,日子还要过。 小镇的百姓恢复以往的作息,每日也依旧有来来往往的江湖客穿梭在大街小巷。 柴青坐在路边的茶水摊,往前看看人进人出的泰安客栈,往后瞅瞅红尘万丈的春水坊。 姜娆走了,仿若也带走她的魂儿,抽走坏种长长的脊梁骨。 她软趴趴地倒在槐木桌,颓得没眼看。 少年倒杯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杯子倒扣在桌面,折扇“啪”地敲在桌沿:“回神了!” “……” 柴青毫无反应。 钱小刀摸着下巴:“你再想她,她也回不来了,除非你追上去,把人抢回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法儿,有什么比‘美人救美’更激动人心的呢? 倘柴青真能追上去,和人狠狠打一架,打一架,没准想不通的事就通了。 他桃花眼闪闪发亮,怂恿道:“去罢,阿嫂待你那么好。你不去,枉为人!” 柴青眼皮一动,嫌他聒噪。 “欸?别走呀。” 他追上去:“我是认真的。那要不然这样也行,你求我,不,你拜托我,你只要开口,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替你去了!不过去归去,能不能把人抢回来,这我不保证哈。” 前面的人走得无精打采,聋了似的,钱小刀感觉到挫败,心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嘛,原指望人能支棱起来,这下好了,仅存的那点精神气也没了。 “柴姐姐……” “别跟来。” 她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话,身影飘远。 钱小刀搔搔头,愁死了:“我没和你开玩笑,那天我说的话是真的,你再这般下去,就休怪我不讲江湖义气了!” 他喊他的,柴青充耳不闻。 镇子最北,有一条河,怪有名的,名为‘洗剑河’,相传八百年前 剑圣与人比武,大胜,途径此地,撩起河水洗净剑上血。 柴青站在洗剑河前,风吹起她的发,她盘膝坐下,看山,看水,打发时光。 两天了,不知姜娆走到哪儿了。 意识到又在想她,柴青心重重一跳,狠狠闭眼,告诫自己莫要多想。 现在就很好。 没什么不好。 姜娆心有牵挂,她不去上邪,她的娘亲恐有闪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柴青狠下心想:她没有选择,我难道就有选择了? 我尽力了。 我也想救她。 河水倒映她的影,影子慢慢凝成姜娆的脸,柴青揉揉眼,呼吸一滞,一掌拍向平静的河面。 美人的芳容顺着流水破散。 柴青咬紧牙关,稍倾,气机紊乱,内息倒流…… 钱小刀是在河岸对面发现的她,找到时,柴青陷入昏迷,唇角残留血渍。 他低叹一声:“道是风流客,也是可怜人。” 麻溜地将人捡走。 柴青有柴青的苦。 心关难越。 心结难解。 偏要解,就会落得频频呕血的下场,再严重些,难免走火入魔。 盈回巷二十八号,此间的主人躺在床榻,床前围着男男女女。 “怎么样?” 莫玲玲收回诊脉的手:“心病难医。” 柴青的症结不在于任何人,只在乎于她自己。 勘不破过往种种,谁也救不了她。 以前顶多丧得气人,这会连点人气儿都快折腾没了,和心病比起来,她的内伤也不轻。 “我去写封信告知柳姑娘。” “柳姑娘能来吗?” “来不了。”易容参与过青青订婚宴的吴二道:“合欢宗乃北方大宗,继任大典就在这三五日。” “我去抓药。” 钱小刀抓起药方往外走。 后半夜,柴青清醒过来,莫玲玲等人又不知藏匿到何处,院里只剩下钱小刀一人撑着下巴守夜。 房间传出轻微的声响,他一个激灵,快步如飞赶过去,并不进屋,隔着门道:“你醒 了?我猜你也该醒了。桌上有粥,你趁热吃。” “多谢。” “我做这些不是白做的,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柴青当然知道。 刺客盟死了十六名义士,钱小刀的兄长也折在那儿,他要的,他们要的,无非是她一鸣惊人,扬名立万。 粥很烫。 她一股脑灌进肚子,吃饱了,坐在大床发呆。 不知做点什么。 往常姜娆会来,她们可以亲亲密密地说小话,也可以做成年女女爱做的那档子事。 柴青成了无头的苍蝇,在自己限定的圈内原地打转。 “我的猫呢?” “没在你房间吗?” 她急忙搜寻,果然在床板下找着躲起来的猫母女。 大善人挨着小善人,猫眼圆溜溜的。 深夜,柴青起来喂猫。 猫儿的存在,一定程度使得她有事可做,不至于游手好闲。 但猫儿不是乖顺的绵羊,一旦找着机会就爱往街上跑。 柴青不是姜娆,没姜娆那么受猫猫狗狗青睐,猫见了她和人见了鬼没两样,撒丫子满世界扑腾。 这日,她的猫又跑了。 说不清是大猫拐走了小猫,还是小猫溜溜哒哒带坏了大猫,柴青出门寻猫,看见长街捧着画像来回逡巡的江湖人。 若她见过莫玲玲的真容,不难看出,其中一幅画像画得和本人有七分像。 姜王为报一眼一刀之仇可谓下了血本。 号召九州的武人来为他出口气。 穷文富武,这话诚然不假,武道的攀升除了天生具备的好悟性根骨,天赋差些,便离不来各样天材地宝。想要有天材地宝,就离不开银钱。 穿着各样的武人锲而不舍用最笨的法子展开搜寻,给刺客盟‘榜上有名’的义士带来不小困扰。 柴青装作没看见这严峻的阵仗,一心去寻她的猫。 赶巧在青龙街遇到出来遛狗的小寡妇。 小寡妇手里握着牵狗绳,柴青走不动道儿:“这狗……” “酉酉妹妹送我的,我还说要谢谢她。”平白得了两只狗,她喜不自胜,话不免多了:“ 打远看见你走走停停,在找什么?对了,酉酉妹妹呢?今晚去我家吃饭,我又学会做几道好菜。” 狗是姜娆送的。 柴青愣在那儿。 “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了。”她问:“你来时见到两只猫没?一只胖三花,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她态度奇奇怪怪,小寡妇稍一回想:“是见来着,那是你的猫呀?就在,在那边的草丛。” 手指了个方向。 “我还嘀咕呢,谁家的猫养得那么肥……”她又问:“你不来就不来罢,酉酉妹妹一定要来。” “她来不了了。” “啊?” 小寡妇倏地一惊:“她怎么了?” 想到镇子冒出来的好多生面孔,她拧着眉:“被那些粗鲁的武人抢了?你说话呀!” “没有。” “没有你垮着脸做甚?” 话说出口,蓦的记起柴青好早前就这样,只是有了未婚妻,性子才变得好说话些。 “你们……你们吵架了?哎,听姐姐一声劝,酉酉是好姑娘,她——” “我和她完了,结束了。我不要她了。”柴青冷着脸:“你别再问了。” 兀自去寻猫。 好一会儿小寡妇才想明白她这番话什么意思,这是……闹掰了?不至于罢!前阵子还你侬我侬玩得欢,这、这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就完了?结束了? 她气不过:“你眼瞎啊!她那么好的姑娘,你说不要就不要?” 柴青爱答不理。 小寡妇越想越气,也不遛狗了,牵着狗往家走。回到家,坐在椅子喝完两杯茶,她气哼哼想:柴青肯定在说谎。说不准是酉酉妹妹不要这个坏种了。 可与酉酉相识日短,她也看得出来,这姑娘对柴青,那是实打实的好。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闹掰了,那人呢?那么大的大活人呢? 连夜离开春水镇了? ‘酉酉姑娘’在时就很得镇子上的人们喜欢,她忽的没了踪影,过问她行踪的人越来越多。 尤其之前她和柴青几乎形影不离,如今在街上见到柴青,不是蔫头耷脑地孤魂 游街,就是小木棍上拴着鱼干,引诱离家出走的大小猫咪。 反正是一个人。 一来二去,人们很快晓得坏种和酉酉姑娘感情破裂,一拍两散。 这还是办过订婚宴的呢。 就这么掰了。 简直莫名其妙。 胖婶见了柴青压根不给她好脸色,火气上来,钱也不赚了,要收回穷极巷的小破屋,不准柴青住。 柴青花了大价钱保住这屋。 翌日,胖婶气冲冲将多出来的银钱扔还给她,不占她的便宜,也继续不给她好脸。 只是到底没再说要把房屋收回来的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柴青八成真的被酉酉姑娘甩了,否则不至于伤心至此。 酉酉姑娘走了,坏先生也许久没出新作,芙蓉书坊门口隔三差五有人催文,坊主装聋作哑。 一切又回到原点。 柴青舍了大宅子,在一个艳阳天搬回穷极巷的小破屋,过起追猫撵狗的日子。 时不时和隔壁小寡妇吵一架,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说狠话老死不相往来。 结果第二日,天一明,就会忘记那些狠话。 . 笔直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和亲的队伍临近东和郡,人累马乏,荣华请示过公主,全体人马原地暂歇一刻钟。 车厢内,姜娆亲吻那支不再娇艳的桃花,哪怕她想了好多办法,也只是使这花晚半日凋谢。 “真可惜。” “公主,来喝盏蜂蜜水。” 花枝轻拿轻放地收进锦盒,姜娆接过杯盏浅浅润喉,问:“东阳郡可是陈旧章的地盘?” “公主好记性,陈旧章陈郡守,燕王奶娘之子,能文能武。到了他的地盘,观他的态度,就知燕王态度如何了。” 姜娆不大在意燕王是怎么个态度,此行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操心的是狸奴、厌奴的前程。 “找个机会,你们逃走罢。” “公主?” 防着外面的兵将,姜娆与她二人以气音密谈:“吞金城没有你们的亲人,你们留在我身边够久了,我一人受难便罢,不愿牵连无辜,听我的,能走则走,我会为你们制造逃走的机会。” 她言出必践。 饶是荣华猜到是谁放跑了两名婢女,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派人追回。 左右重要的是公主,放跑了小猫小狗,料是王上知情,也不会怪罪。 狸奴厌奴做梦般得了比金子更贵重的自由,站在东阳郡的富贵山,泪眼朦胧地目送车驾愈行愈远。 这一去,公主真就是孤身作战了。! 第63章 不太平 三月春暖,鸟儿赖枝头。 穷极巷,住在隔壁的小寡妇这两天不再牵着狗绳出去遛弯,镇子人多眼杂,扛刀的江湖人胡子拉碴的,她看了害怕。 阳光大好的天儿,她在院子里喂鸡。都说睹物思人,看见这饿得飞不起来的母鸡,就不由得想起温柔明媚的酉酉姑娘。 想当初,酉酉妹妹一口一句“姐姐”,喊得她心花怒放。 自从丧夫,小寡妇日子过得简单,有个坏种邻居,平日少不了打嘴仗,镇子的单身汉便是有那贼心翻墙行坏,也得顾忌柴青愿不愿意。柴青这人,喜怒不定,别看素日丧得要死,恼起来也是会打人的。 坏种声名在外,也不全是不好,起码给隔壁的邻居带去浓浓的安全感。 拌好鸡食,寡妇朝隔壁望去——听不到旁的声息,若非晓得有人住在里头,这样子看起来真像没人住。 也不知要多久才能缓过来,失恋的滋味不好受,哪怕柴青口口声声说是她不要姜酉酉,明眼人谁不知道呀!柴青爱死了她的未婚妻。 要不就说,世事莫测,在此之前,若有人和寡妇说两人会闹掰,她是万万不会信的。 “这人啊……” 她杵在院里伤春悲秋。 一墙之隔,柴青大白天呼呼大睡。 听过‘猫冬’,没见过‘猫春’的。难得一见的好春光,风不温不燥,花开满枝丫,她径直蒙了被子,放下人世间所有的正事闲事,眼睛一闭,心门也锁了。 小寡妇对着大门唱小曲,咿咿呀呀的。 梦是混沌梦。 山河崩毁,日月坠落,十二岁的小柴青屈膝坐在水与火里,火苗撩过她眉眼,她不闪不避,水流沾湿她的靴袜,她不闻不问。 天地大劫,所有人都要死去,所有灵魂都要消散,陨石砸下来,砸在她一臂之距的地方,少年柴青稚嫩的脸庞写满倔强。 她在和她的刀对话。 在和未来的自己对话。 这一刻,断刀化身成二十岁的柴青。 那个长大成人,千疮百孔的坏种。 “你也要落下来吗?” 从高高的云端,不作停顿地砸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就像那块陨石一样。 小柴青握住那把刀:“你太狼狈了。” 柴青道:“从姜国逃回来,你不也如此么?甚至更糟。” “可我逃回来,是想活出个人样。我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死了。” “你说得轻巧,遇到季夺魂,你不也怂了吗?” 长大后的自己在劝说年少的自己,可少年人的血性仍会因一些细枝末节的触动想要醒来。 小柴青昂起头:“败就败了,怕又怎样?” “怕了,就该退却,否则会死。” “你这么怕死?” 柴青哈哈笑:“不要说得像是没经历过。” 经历过,就知道“怕”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亲眼看着鲜血从体内汩汩流出,看着生机一点点流失,看着不可战胜的强者凌然于世间,才知自身何等的渺小。 谁也无法劝服谁。 天地在一念之间毁灭。 混沌里一座城拔地而起,城为吞金,姜国王都。 十八岁的柴青衣衫猎猎,断刀在手,神情紧绷地站在天下第一大高手面前:“你要阻我?” “王不可杀。” “那我偏要杀!” 她悍然挥刀,刀光明亮,刀气如龙触碰大宗师的衣角,吹动他的发丝。 而后,一剑划破苍穹。 风起云涌。 火烈的狂刀如同婴孩受到大人管教,又如凡人被神明隔着千万里淡然看上一眼。 一眼。 一剑。 斩灭柴青的壮志豪情。 季夺魂高高在上,出剑,收剑,只在刹那间。 “晏如非的徒弟,也敢挑战第一么?”他弯下腰,正视柴青眼底的惊惧,大手拍在她脑袋:“孩子,天下第二,至多,也只能教出另一个第二。你拜错师父了。” 他问:“你要拜我为师吗?” 柴青抓起她的刀,再战! 声势未起,刀身破碎。 大宗师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向一个傻子:“萤火不可与日月争辉,这道理,你不懂么?” “走罢,拿上你的刀,滚出吞金城。” “江湖,是季某的江湖。九州,是大宗师掌下的沙盘。姜王,你杀不了。仇,你报不了。” “柴青,你有愧这上苍赠予的悟性根骨。” “你配不上苍天眷爱。” “柴令有女如此,可悲,可叹。” 人影幻灭,梦境再变,姜国都城十里外的穷人巷,冰雪聪明的小姑娘笑眼动人:“坏胚子天下第一厉害!” 天下第一厉害的坏胚子骄傲地挺胸抬头:“我刀不可挡,我意不可违,我要绛绛一生一世幸福快乐,谁来捣乱,我杀谁!” 少年热血,天真到令人发笑。 说出这话的柴青勤学武功,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鸡叫三声,她早已挥刀三百下。 天赋、勤勉、良师,她都有。 闪闪发光的梦想前程在向她招手。 只要按部就班地度过去,柴青就能走上一条举世皆知的坦途。 命运的玩笑打得人措手不及。 柴青在梦里痛苦挣扎。 不是这样的。 不对。 她不要活得这么煎熬。 心声催促着梦魇早早结束。 柔柔的光线穿过窗子,照在破旧的茅草屋,窄瓶口斜斜停靠一支桃花,桃花鲜嫩,梦境也染了绯色。 丰饶亭,宽敞舒适的车厢,美人浅笑,慵懒投入柴青的怀。 车帘严严实实锁住一片春天,瓷白的肌肤,细腻的肌理,如墨泼开的发,杨柳细腰贴在干燥的掌心,她喊:“柴柴……” 柴青神魂大动,黑亮的眸子有了情。 没有梦想碎掉的声响,没有长刀折断的绝望,没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只是她,春水镇的坏种姑娘。 她也只是她,盈回巷与之订过婚的酉酉姑娘。 她的姜姜。 人间的妩媚融在美人眉梢,姜娆柔柔慢慢地抚她脊骨,一段,又一段。 柴青喜欢浑身的骨头被她数算,眼目温情,映着朗朗清光。 化身成妖的小未婚妻缠人得紧,要求甚多,这里看看,那里再瞧瞧,害羞地捂嘴笑。 她喊“柴柴”,有种把奶糕抹在唇齿的软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成心要做勾魂的魅狐,环着柴青后颈,痴痴缠缠,混着哭腔,眼眶里包了一团泪,泪悬而不坠,美眸含水,得意地凑上前来:“插.我。” 午后的太阳发光发热,柴青蓦的睁开眼,怔怔地躺在床榻。 隔壁鸡飞狗叫的声音不绝于耳,小寡妇叉腰碎碎念,念得人心浮躁。 柴青掀了薄被下床,去看桌面摆设的花儿。 花有些蔫了。 她往花瓣洒洒水,瞧见这绯艳的桃花,神情一呆,眼前浮现眼目曾见的那朵花。 那花是真娇,也真润。 太平山下一别她说的那句“后面没玩”不是空穴来风的话。 那日姜娆有备而来,洗得很干净,净得她不敢妄动。 这会想想,竟是悔了。 该试试的。 她坐下倒了一杯冷茶,茶水入喉,难喝,舌尖一卷,呸出一小截茶梗。 姜娆那个坏女人,走是走了,其行径丝毫不亚于吃完饭砸了摊主摊子的恶客,柴青坐立站卧,心头难以摆脱昔日和她在这屋没羞没臊的情景。 都怪姜娆。 也不怪姜娆。 谁让柴青就喜欢她这调调? 那么美的人,仙女似的,行事生猛,处处留情。 大善人一觉睡醒在腿边轻蹭,柴青肚子空空,翻出放在后厨的肉煮熟切碎喂猫。 猫儿吃饱了,携家带口地窝回窗前,睡得四仰八叉的,也不嫌丢人。 柴青看着那窗,又想起姜娆翘起来的白花花的屁.股。 造孽。 她内伤未愈,丹田一阵阵地疼,柴青愣了半晌,摸出放在木盒的一沓银票,随随便便揣进袖袋,走前看了看睡姿豪放的大善人、小善人,拍拍袖子,溜了。 大门也懒得上锁。 跑得没影。 估计想不到会有人丧心病狂地偷猫。 春水坊门口,柴青站在这儿有些时辰了,堵在嗓子眼的火咽不下去,她抬抬腿,在一水的迎客声中垮着肩膀,没精打采的入内。 以前柳眉在这,她来只是送米送面,不然则是厚着脸皮跑来蹭吃蹭喝。 柳眉不在了,她多是在外面看着春水坊的方向,看着男男女女,红尘喧嚣。 年过三十的女掌事神情疑惑:“你来,是……” 柴青熟谙坊里的行话,眉毛一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写出一个“后”。 掌事了然:“是看,还是?” “看。” “纹银三十两。” 真他娘的贵。 柴青抽出三张面值十两的银票,掌事笑着去挑选适合做这事的姑娘,走时还在想:不愧是坏种,才弄丢了未婚妻,就跑来这地方鬼混。 三楼,地字一号房,门开了又关,两位打扮精致的姑娘进了屋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旁的不必要的声音。 是以不知这间房的客人倚在窗前,心不在焉。 柴青拎起小银锤敲在巴掌大的金钟,钟声一响,姑娘们硬着头皮忙碌起来。 起初不知是不熟练,还是太局促,后来才好些,有了这地方该有的靡靡声色。 柴青看着窗外形形色色的人,听着身后时而隐忍时而高亢的音,闭上眼,偷偷地想念姜娆。 她蓦地转过身,不耐烦看姑娘的脸,一心想着和她办事的是她的姜姜。 人的劣根性,总擅长在失去后找个替身,要么就一直一直想。 曾几何时姜姜是绛绛的替代品,时至今日,姜姜也算半轮月亮。 人如玉,月如钩。 “再快点。” 她音色清冷。 跪伏在毛毯的柔玉蓦地扬起头,她看不见柴青的脸,身后的净玉却没妨碍。 四目相对,柴青皱眉,脚步挪开,得以见着柔玉羞窘的眼:“怎么是你们?” 净玉呆呆地忘记答话,柔玉没敢想面前的人是她,可真见着了,又被问话,她颤声道:“怎、怎么不能是我们?” 她拍拍净玉的手,来自于搭档的默契,净玉重新有了动作。 “不必了。” “要的。你花了银子,我们不能白拿钱。” “……” 柴青当机立断走出门,守在门口,为两人预留好穿衣的时间。 小半刻钟,柔玉、净玉羞答答地站在她面前,还是柔玉先出声:“你怎么想到来看这个了?你……你若有需要,我今晚去找你,免费的,不收钱。” 她怯声道:“怎样?” 净玉快速瞅她尖尖的下巴,觉得为爱消瘦的柴青更漂亮了,怕好事都被柔玉抢了,自告奋勇:“我不仅免费,还倒贴你钱。你出个价。”末了底气不足地补充:“也,也不要太多,我没多少积蓄。” “你是不是想酉酉姑娘了?其实,其实蒙着眼睛,或是灭了烛火,都、都差不多的,我们……” 柴青不想再听下去,快步下楼。 柔玉、净玉眼巴巴看她去找掌事,心情低落。 早八百年她们就馋柴青,好不容易在这儿碰上,又赶上那么个场景,多好的机会。 一楼大厅,女掌事收了柴青的银票,喜滋滋把人送走,喜滋滋上楼,见了柔玉、净玉,索性又差人将秀玉找来,人齐了,当着她们的面撕毁卖身契:“行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有人发善心,你们可以出楼了。” . 出门时还是个小富,回来成了穷光蛋。 不锁门的下场就是,家被偷了。 大善人、小善人没了踪影,地上躺着一撮毛,柴青先是照例取了鱼干引猫,鱼干拴了一串儿,警惕性高的野猫都探出脑袋,不见她家的两个小祖宗。 得知她又丢猫,小寡妇骂骂咧咧地跟她出门找毛孩子,半路遇见从春水坊里脱身的净玉、柔玉、秀玉,找猫队伍扩大。 最后胖婶也加入进来,大街小巷,不放过一丁点蛛丝马迹。 问过许多人,等找到时,刀疤脸的汉子正抖搂麻袋,麻袋里掉出两只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的猫。 柴青脸色泛白,大步流星地迎过去。 眼看要坏事,柔玉拽住她衣袖:“那是‘飞天熊’熊不楞,性子古怪,陶釉境高手。” 小寡妇闻言瞳孔一惊:陶釉境,这可比好多人都厉害了。 九州尚武,有根骨的和没根骨的是两个世界的人,春水镇繁华,但在春水镇迎来好多江湖人之前,陶釉境,便是这里的人见过顶顶能耐的武功境界。 春水坊的消息最是密集可靠,如今扎根小镇的江湖人士,明面上不能得罪的人名能列好长一卷牛皮,柔玉比其他人知道的多在胖婶看来很正常,得知偷猫之人是陶釉境高手,她犹豫一二:“你们摁住她,我去交涉。” 柔玉、净玉一左一右摁着柴青,秀玉扯着她衣角,小寡妇想了想,挡在柴青面前,免得飞天熊记住两人的脸,跑来报复。 “你们放开我。” “不放!你不要胡来。” 比起柴青,显然是和人打交道更有经验的胖婶靠谱。 柴青一把推开小寡妇,小寡妇咦了一声,恼她狗咬吕洞宾。 胖婶点头哈腰地和飞天熊说好话,指指猫,取下腰间系着的装银子的荷包,谄媚献上。 飞天熊接了荷包,从中倒出几粒碎银,陡然动怒,一巴掌扇在妇人脸上。 “你别乱动,你去了,胖婶就白挨打了。” 一把火烧在柴青肺腑,烧得她想发疯。 胖婶挨了一顿打,换回两只猫,飞天熊大笑着扬长而去,比起虐猫,有时候还是虐人比较舒服。 “回来了,行了行了,放开她罢。”胖胖的女人抱着大、小善人:“好在只是晕了,没有大碍。” 她将猫交给柴青,嘱咐道:“你可得看好了,以后出去务必要锁好门,你说你,怎就恁得心大?” 她左边的脸高肿,嘴角不住流血,也觉得这场面不太体面,直起身拍拍胸脯:“我知道你感动,算了,我做这些也不是为你,是为这猫儿,银子你得还我,三两二,差一个字儿都不行。” 胖婶交待完就走,也不管柴青有没有答应,转身,嘴里嘀嘀咕咕,骂那只长得磕碜的狗熊,又小声自言自语:“没办法,谁让胖婶我义薄云天?” 柴青手搭在猫头,几个呼吸,猫醒了过来。 她看着胖房东离开的背影,眼色一沉。 三玉在穷极巷租了房,租的是胖婶家的,小寡妇赶着柴青回家,岂料柴青回是回了,入夜,又跑出来。 天明,熊不楞死在穷极巷的小巷口。 死前双膝跪地,天灵盖被人一掌震碎。 小镇哗然—— “这可是陶釉境的大高手,谁杀的?” “管他谁杀的呢?”胖婶躲在人群和街坊说小话,心里只道死得好,可惜不知是哪路高人抱打不平,除了这不干人事的祸害。 也不是所有的武人都是正直的好人,飞天熊一死,多得是人拍手称快。 小镇的百姓盼着刺客盟的大侠早点离去,省得给他们安静的生活招来好多意想不到的麻烦,武人多了,欺男霸女的事就难免,今儿个刚冒出来,那谁谁睡了春水坊的姑娘不给钱。 暮色降临,颇有姿色的小寡妇垮着菜篮子急慌慌往家门跑,在拐角撞到出门觅食的柴青,她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她的坏种邻居,长舒一口气:“是你呀。” “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 小寡妇压着喉咙,心有余悸道:“我以为有贼人尾随我,你也知道,这段日子小镇不太平,各种烂事不绝。” 她直起身:“你也小心,吃完饭早点回来。” 柴青觑她两眼,没吱声,走了。 丧丧的。 不就是没了老婆么? 小寡妇气哼哼进家门。 子夜,噩梦再次找上柴青。 隔壁大黑、小黑一顿乱吠,小寡妇披着衣服去看,一声惊叫后没了动静。 啪! 一道巴掌声。 “臭婊.子,你敢咬爷?” 小寡妇要逃,忽的绊倒,被人拉着腿扯回来,花容失色:“柴、柴青!” 木门砰地被踹开。 月色下,柴青神情阴郁,手臂扬起,砖头精准砸在贼人脑袋,小寡妇吓得失声,过了几息,忙问:“死了没?” “投胎去了。” 寡妇衣衫不整地瘫在那抹泪:“这都什么事啊!” 柴青默然不语。 泥胚境的杂虫,也敢在小镇兴风作浪了。 死不足惜。 一桩桩,一件件,短短几日,柴青清晰记录周围人的变化——胖婶高肿的脸,流血的唇角,寡妇被扯破的衣裳,滴落下来的泪,她还要忍到几时呢? 贪生怕死,苟且偷安,是她想要的吗? 深红色的香囊软软地贴在胸口,午夜梦回再也见不着的人。 这是她想要的吗? 她柴青,要一辈子窝窝囊囊活着,不敢见天日吗? “别打扰她。” 莫玲玲扯着少年后衣领往另一条街走。 钱小刀不懂就问:“她怎么了?看起来神神叨叨的。” “她在问心。” “问心?这么突然?” “突然才好。心不动,就死了,有触动,才能活。想好给她铸哪样的刀了?” “没,才画好图样。”少年愣在那:“我现在,可以想了吗?” 莫玲玲会心一笑:“该准备起来了。刀要出鞘,要震一震这江湖。”! 第64章 东阳郡 江湖矗立在那,每天都有新秀从风浪里崭露头角,但真正能震动江湖的人不多。 他们只知柴青是天赋吓死人的年轻宗师,莫玲玲也很好奇,等到柴青忍无可忍必须举刀时,她能做到哪种程度? 浩瀚的江湖会不会因她翻覆过来? 不得而知。 就只能耐心等待。 得了准信儿,钱小刀激动地跑回去,关起门来细化他的图纸。 这可是给十八岁成就宗师位的天骄量身打造的兵器。 也是他钱小刀声名鹊起的关键! 他不敢大意,只一张图纸,来来回回改,精益求精,地上很快堆满废纸的纸团。 不行。 这不行。 不够威风。 少了帅气。 他抬起头来想:怎样的刀才适合踏过荆棘鲜血、勇而面对的柴青呢? 钱小刀席地而坐,神魂入定,一想便是一整日。 柴青浑浑噩噩地走过包子铺,走过铁匠铺,走过坑坑洼洼的白虎街,胖婶和她打招呼她都没听见。 “好烦!这人怎么又傻了?” 她嘟嘟囔囔地跟了半条街,发现柴青好似得了白日梦游的怪病,而不是她想的那样又去惹麻烦,胖婶松口气。 感叹酉酉姑娘托付的差事委实不好办。 但她答应的好好的,总不能因为酉酉不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就偷懒。 胖婶可是义薄云天的婶婶啊。 酉酉姑娘亲口盖章承认的! 翌日,金乌从东方升起,从西边沉落,官道,风中传来危险的气息。 “停下!” 谨慎起见,荣华动用斥候探路,然而不等斥候起身出发,一行黑衣人从天而降。 粗略估计,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 “杀!” 几十人围攻数百人,甫一交手,荣华冷汗淋漓,五六十号人,竟有一半是青瓷境! 来得大部分是一流高手! 陈旧章的地盘,谁有这等势力? 荣华旧伤未愈,强行动武,十几个回合下来身上已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数百精锐死的死,伤的伤,血花飚飞,血珠溅在织锦的车帘。 外面打得热闹,坐在车厢的姜娆玉手抚在膝前的木制猫窝。 这么个要命的节骨眼,她还有心情思念情人,这要被打生打死的荣华将军晓得,指不定会多呕出几口血。 “保护公主!” “护驾!” 场面混乱,遍地尸身,一番激烈交手,双方互有折损,论起哪方势颓,反是人多的那一方。 姜国的兵将眨眼成残兵败将,荣华几根肋骨被人踹断,红缨枪脱手,后悔不该以命相搏。 来者不善。 从交手到现在,短短两刻钟的功夫他脑子始终盘桓相同的问题:身在东阳郡,何人有能力请动几十位青瓷境武者? 陈旧章在做什么? 燕国意欲何为? 和亲还做不做数? 武境的严格划分,注定武道的每一步都是逆天而行,差着境界,便是差着血条,血条不厚,根本不够削。 到了这程度,人多不管用,否则姜国来的兵将不会被区区几十人打败。 “公主还不出来?落难的羊羔,不匍匐跪地,泣声求饶,也敢蔑视武境强者么?” 男人们哈哈大笑,为首之人蒙面,嗓音粗粝,手握双刀,以刀尖不客气地挑弄染血的车帘。 “如遇强敌,只此一物,可保公主无虞。” 柴青的话言犹在耳,察觉到车外之人毫无善意,尽是歹意,她一手按在‘猫耳朵’。 说时迟,那时快,猫耳塌陷,十支闪着寒光的短箭闪电般飞射出去! “小心!” 粗粝嗓的男人以刀相挡,再去看时,手臂渗出黑血。 中毒了。 姜娆初初以猫窝上的机关御敌,心情甚好,好似那人还在她身边并未离去,她扬起唇,柔柔相问:“还有谁?” “墨家的机关术?!” 有眼界的人认出公主使用的暗器来源,却不知暗器的外型是可可爱爱的猫窝,毕竟正常人谁会花费心思弄这么个费心劳力的玩意? “不错。” 姜娆掀帘而出,怀里的猫窝也完成在敌人面前的初亮相。 荣华瞪大眼,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们还想试试吗?不是来抓我的吗?我就在这儿。”姜娆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坦然无畏的态度逼得诸人小心倒退。 九州第一美人,没听说姜国和墨家有联系啊? 情报上的出错也只令这些人惊讶一会。 “公主美貌,非凡人能及,我等不愿伤及公主半分,还请放下暗器,交还解药,否则……” “否则怎样?” “十步之内,可撸猫,可慑敌,还可以把人穿成刺猬。”姜娆一手漫不经心地拍在‘猫屁股’,数百支细长银针连绵不断地从‘猫眼’飞出。 堪比暴雨梨花针的杀器,针尖涂毒,可撂倒大片一流高手。 姜娆看得津津有味:坏胚子给她做的小窝真管用。 她眸子亮着,看着青瓷境的武者沦为刺猬,直挺挺地在地上撑不过半息,又直挺挺地倒下。 几十人,站着的还剩十二三人。 十二三人畏惧无差别的群攻杀器,不敢上前。 局势逆转,姜娆欢喜地摸摸‘猫耳朵’,骇得一众高手提心吊胆。 一道冷哼遥遥传来。 姜娆睫毛轻颤,瞄准方向才要出手,一枚青叶落在她脚下。 强大的威压蔓延,压得她周身动弹不得。 黑衣人抱拳俯首,骄傲不可一世的青瓷境高手,面对更强大的存在,也不过是其附庸。 白胡子老者乘风而来,目露精光,视线在那猫窝流连而过:“公主,适可而止。” 宗师啊。 姜娆暗道:宗师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家柴柴不仅是最牛的,还是最年轻的。 她觑了眼老者银白的发,布满皱纹的脸,轻轻一笑,歇了反抗的念头。 在东阳郡的地盘出现宗师,燕王真看得起她。 “公主,请。” . 东阳郡,陈旧章亲自沏茶送到男人手边。 “吾王,擒一女也,何至于请宗师出面?” 在他看来,陶釉境、青瓷境的高手完全能解决姜国随行护送的兵将。 武境说起来就是这么不讲理,开窍方为利刃,不开窍也仅仅是不堪大用的瓦砾。 “寡人担心的是荣华之流吗?”人到中年,单看长相、气势,燕王远没有传闻里的残忍暴虐。 一子落下,他为心腹爱将解惑:“寡人念的,是咱们九州的第一美人啊。美人如刀,这句话,你没听过?” “臣不懂。” 燕王笑而不语,兀自往棋盘走了十几步棋子,眼看白棋要吃掉黑棋,他幽幽道:“有一种毒,名为‘毒寡妇’,旧章可有耳闻?” “回吾王,不曾。” “常年以毒物饲养体内蛊虫,养上七八年,蛊毒初成,倘有人有之交.合,大罗神仙来了都没得救。”一指挑翻棋盘,棋子四处蹦跶,吧嗒声中,但闻他长声慨叹:“美人哪是来做寡人爱妃的,她是想要寡人命呐。”! 第65章 心念通 “还有什么想问的?” 陈旧章谄媚拾起一粒粒四散的棋子,黑白棋子尽入盒,他移步过去为王揉按发酸的肩膀:“既然吾王手段通天早已提前知晓此事,为何还同意姜公主入燕?姜王心毒,表面屈尊,实则暗藏杀机,咱们何不发兵一举攻下吞金城,让姜国彻底消散在历史的云烟?倘王愿意,臣愿效犬马之劳。” “你太心急了。” “臣愚钝。” 燕王笑道:“你不是愚钝,你是不解风情。”他一脸戏谑:“寡人送你的美姬,滋味可好?” 所谓美姬,皆是他后宫玩腻了的女人。 陈旧章文武双全,乃燕国栋梁之材,然其生得高大威猛,不爱修饰胡须,形容邋遢,在以风流俊秀为美的九州,他女人缘并不好。 家里的正妻,还是燕王从后宫精心挑选好生养的,硬塞给他的。 被问及床笫之事,七尺大汉少见地露出羞容,只他皮肤黑,再害羞从明面也瞧不出异样,燕王自小与他一起长大,见状放过他,转而道:“美人带刺,带毒,也终究是美人呀。九州第一美的称号,你以为谁都能沾一下边?” 说来说去,仍是舍不得不见那位姜公主。 陈旧章表示明白,王上好色,一夜连御八女的战绩不是一般人可比。 “可是请来了,吾王万金之躯,哪能以身犯险?臣愿为吾王取来解药,助吾王心想事成!” 三句话离不开一句效忠,燕王目色痛惜:“休要再说这样的话,解药岂是轻易可得?美人与爱将,自是后者对我燕国更为重要。罢了!”他眸光冷寒:“寡人请公主前来,也不止是色心未泯,姜王那个老小子,想趁我国乱出兵,打我燕国措手不及,寡人就让他看看,让九州看看!我燕国是弱是强?” “吾王英明!” “报——” “进!” “回禀王上、郡守大人,姜国公主已至!” 陈旧章看向坐在高位的男人,燕王大笑,起身振衣,方要出去迎接,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去,召集寡人的忠臣良将来,君臣共欢!” . 郡守府,白胡子宗师依王命请来王室明珠,袖手而去。 身穿白衣的侍女手拿一条白绸,眼中满了惊叹:“公主,冒犯了。” 绸带蒙住眼睛,姜娆被领去府内最大的持守堂。 一条腿迈过门槛,压低的吸气声此起彼伏,陈旧章与同僚纷纷看傻了眼——早闻姜公主貌美,今日一见,见之而忘俗,这般女子,委实是上天厚爱的造物,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目睹此等美人,谁还看得上家里老妻? 再去看王上痴痴迷迷杯中酒洒在手背浑然未知的情状,陈旧章心中一沉,对带刺的玫瑰生出百般警惕。 他可没忘了,公主是姜王精心布置的一道棋子,为的是毒杀王上。 不得不防。 “吾王?”他轻声提醒。 燕王怪他多事,起身绕过案几,大步走到姜娆身前,呆立半晌,颤着手为其解开眼前的白绸。 绸带缓缓落下,一双清寒彻骨的美眸映入眼帘,燕王倒退一步,捂住心口,只觉心脏要从血肉之躯跳出来。 “公主甚美,不负盛名,寡人着实心悦。” 看他被美色蛊.惑得神魂颠倒的模样,陈旧章冒死出声:“吾王!” “烦不烦?就你长着嘴?”燕王瞪他,随即笑看姜娆:“两月之前,寡人单方面撕毁和亲盟约,此事有我诸位肱骨大臣作见证,你可知为何?姜王不厚道,舍得祭出爱女,坑惨寡人一把,寡人哪好教他早早失落?实不相瞒,公主踏足此地之日,正是我燕国七万大军借道奇袭姜国之时,公主说一说,此刻,姜王会怎么想?恼羞成怒?悔得肠子都青了?还是,气得卧床不起,病歪歪的?” 他啧啧摇头:“可惜公主了。辛苦来一趟,做不成寡人爱妃了。” 姜娆安静听着,算算燕王撕毁和亲盟约的时间,也就不难明白青阳令前恭后倨的态度。 至于姜国如何,两国开战又如何,她人已经站在这儿,能做的都做了,姜国是败是胜,再与她无关。 “王上好图谋。” 鲜血和厮杀里成就的王位,注定燕王骨子里的带了一股蛮劲,蛮是蛮人的蛮,也是野蛮的蛮,他坐回高位,一改为色所迷的蠢样:“那么公主见了寡人,为何不跪?来人!脱了她衣服,让我燕臣看看,何为九州第一艳色!”喝令声声振屋瓦,有人定力不足默默吞咽,有人睁大眼睛想要劝一句“不可!” 左右宦官面面相觑,寻常时候得令早已去动,绝不会傻呆呆踌躇在原地犯难。 不是不想动,是…… 是美人容色甚冷。 场面僵持,须臾,姜娆眉梢霜雪消散,低眉哼笑,广袖潇洒一振,声腔一如既往地冷淡动听:“入燕地前,听人提起燕王,常以荒.淫暴虐形容,王今日欲与臣子共赏美色,何必大费周章?” “哦?你有什么好见解?” “没见解,只‘顺从’两字罢了。” 玉手搭柳腰,白嫩的指节轻拉衣带,繁琐的宫装徐徐解开外衫。 持守堂内,吞咽声不止,陈旧章一声咳嗽,惊得一众男男女女俯首耷眉,脊背生汗。 稠艳长衣坠地,燕王呼吸混乱,一手重重按在案几边沿,留下不深不浅的指印。 姜娆魅惑一笑,指尖若有若无撩过银白衣领,余光有一霎看向心急如焚的郡守大人。 果不其然。 陈旧章火急火燎顶着一脑门冷汗挺身而出:“吾王,此举大大不妥,有失王室体面,国风威严!还请吾王三思!” 双膝跪地,大有王不答应,臣不起身之决然。 “王上三思!” 忠臣良将,在劝谏君王学好一事上,总是心拧成一股绳。 燕王沉眉不语。 陈旧章代而下令:“请公主入后院【美人居】歇息,速去!” 侍婢心生骇然,软着腿近前:“公主,公主请……” 堆在地上的外衫被人拾起,姜娆腰身一扭,大大方方走出持守堂。 不战而屈人之兵。 她人刚走,燕王一巴掌拍在案几,顿时杯碟碎地,酒水溅开:“猖狂!真当寡人不敢要了她?!” “吾王息怒。” 陈旧章立时叩拜,额头磕出血。 “吾王息怒!” 心腹跪地求王息怒。 半晌,燕王心有余悸地叹气:“以退为进,恃美行凶,如斯美人,世所罕见。怪不得你们心忧,寡人也心忧。” 美好的东西,不能轻易睹之。 今日看了姜娆,明日呢? 明日是否就想着翻遍九州找寻解药,纳了姜娆? 欲.念的阀门一旦打开,恰如河水奔流,没有止息。 姜王打得正是这如意算盘,赌燕国的王不是合格的王,而是一个管不住下身、满心欲.望、荒废朝政的男人。 可他低估了燕王的权欲。 也低估了陈旧章对王的忠心。 姜娆入燕,结局只有一个——死。 如此,才能免得王沉溺女色,免得最后死在美人身上。 而且姜娆这个女人,临危不乱,谈笑间占据主场,逼得燕臣不得不开口制止燕国的王。 “聪明,心机,身怀媚骨,胆魄十足。此女不能留,留则成患。” “……”燕王瞥了眼他的奶兄弟:“要不就说你不解风情,好狠的心。” 陈旧章脑门的血和汗混在一块儿,身板挺直:“臣只为吾王着想,姜娆一日不死,臣与诸位同僚,寝食难安。” “还请吾王下令!处死姜国公主!” . 后院,美人居。 姜娆慢拢衣衫,倚在美人榻翻看坏先生的旧作。 燕王也太小瞧人。 既早知他是何等样人,又怎能全然不做准备? 东阳郡是陈旧章的管辖范围,陈旧章是燕王奶兄弟,君臣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入东阳郡的危险不亚于入上邪,算准燕王色性,姜娆来前里里外外穿了七层衣。 如今只褪去一层最外面的,陈旧章就急哄哄地想要她命,她歪着脑袋,无所谓地笑了笑。 住进这美人居,自那日匆匆见过,接连三日,燕王竟没再露过一回面,可见被忠臣管得严。 郡守大人对她真是十一分的上心,唯恐她身在燕国心向姜国,不惜以此身戕害君王,祸国殃民。 他想得太多了。 姜娆只是逗逗那自以为是的燕王,没打算献身,更没打算做他的爱妃。 九国纷争,姜国有燕的细作,燕国也有她的人。 蛊毒泄露一事,出自姜娆手笔。这是她唯一为自己预留的保身之法。 可叹深宫困守十几年,十几年的筹谋,也只能做到这。 姜王防她甚深。 好在燕王信实了毒寡妇一说,更无从知晓,此刻的她蛊毒已解。 姜娆慢慢悠悠欣赏窗外的春天,慢慢悠悠算着她还有几天好活。 干枯的桃花被收进石青色的小荷包,她左手握着荷包,右手握着水蓝色的香囊,亲亲这个,再摸摸那个,无所事事,闭上眼,怀念那日的丰饶亭。 . 又是一日红日东升。 柴青在丰饶亭坐了一夜,悉心收好姜娆送她的香囊,她站起身,拍拍袖子,带着微薄的湿气去了后山坟。 刺客盟死去的十六名义士安歇于此。 她跪坐墓碑前,捏着手帕认认真真擦拭石碑上的尘土。 花瓣落在她发间。 “你们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年少的坏胚子也曾神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迈气概,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要做个怎样的人。 “爹爹说,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英雄、豪杰,那都是骗人努力的鬼话。 “他说人活一世,不努力也能活得开心。知足常乐。 “他不让我受苦,却自己受苦,痴心妄想地做横在九州的一把尺,最后爱妻死了,他也死了,剩下一个我。我打小就不是特努力的人,活一日是一日,总想着,人这一生,死了就死了罢,谁无一死呢?就是开启明智的圣人也会死。 “后来,我发现我错了,不努力,会被人吃,会被豺狼猛兽撕碎。 “我努力了,十八岁晋级宗师。但我命不好,我好像从小到大命都不是很好。 “可要说完全不好,也不是,我生下来,遇见老爷爷那个好人,长到七岁,碰上柳眉那个傻姑姑,十一岁,千难万险,也算逃回来,十八岁,季夺魂没要我的命。 “我有什么不知足的?” 柴青笑得云淡风轻:“柴令是我爹,九州第一美人是我女人,别人羡慕的,这两样我都齐了。” 她眼里的光黯淡下来:“我怕死。所以我来看看你们,看看不怕死的你们。看够了,我就去做我的事。” 想到姜娆,那破灭的光再度亮起,越来越亮,柴青握了握拳:“干他娘的!” 她噗嗤笑出来,小声道:“干他爹的。” 春风吹过她发梢,松柏沙沙作响,擦干净每一座墓碑,她直起身:“我要走了,以后再来看叔叔们。” 柴青扬起脸,轻轻笑开,昂首阔步地往回走。 “干他娘的,干他爹的。”她嘴里慢慢嘀咕,走着走着,忽然哈哈大笑,笑声是十一岁后从未有过的释然,开怀。! 第66章 时候到 “时机已至,消息送出去罢。” “是!” …… 水光潋滟晴方好,莫玲玲坐在静心湖旁安宁垂钓,钱小刀蹲在她脚边:“咱们这样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罢?” 当日在酒楼恶狠狠朝柴青放狠话的是他,此刻犹犹豫豫不忍心担心的还是他。 鱼儿上钩,女人勾唇,鱼竿顷刻抬起,钓上来的是一尾肥鱼:“她二十了,破心关后,怕的不是麻烦。” “那是什么?” 莫玲玲望向远处的白云山:“怕的是没有麻烦啊。” 少年懵懂,挖空心思去想,隐隐约约明白了几分真意:“姐姐是说,试刀?” “不错!”她收拾鱼竿站起来:“柴令之女横空出世,江湖为之震动,你可敢想那局面?” 钱小刀脑袋摇成拨浪鼓:“不不不,不敢想。”下一瞬想到反正面对群攻的不是自个,他又感觉行了:“若是柴姐姐,那就尽管捅穿这江湖罢!” 闹越大越好。 闹得越大,前刺客盟柴令的名就会被更多人想起,闹得越大,柴青声名愈大,以后继任刺客盟就成顺理成章之事。 如今的刺客盟四分五裂,名义上盟主是季夺魂,然季夺魂为报恩愿为姜王做狗,不说旁人,至少以莫玲玲为首的许多人就不服他。 当年风流剑武功并非天下第一,宗师都不是,只是半步宗师的境界,但他因何成为武人心头的高山,因其本身具有的魅力。 柴令的一句——“人皇不出,九州规章由我刺客盟说了算!” 足够众人捧他至云巅。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行的。 至死不悔。 钱小刀拍拍裤腿:“好呀,那我就等着看好戏了,希望柴姐姐不要让我是失望。” 他年岁不大,说话故作老气横秋,莫玲玲给他脑袋一巴掌:“闲得你,想好铸什么样的刀了?” 话音落地,少年嘿嘿嘿挠头:“想好了,这几日我先浅浅倒腾一二,毕竟不是我用刀,慢慢来。” 之前急的是他,现在嘛,他也想让柴青急一急。 谁让她害得他们等了怎么久,等得他半月前嘴角起泡,严重影响美少年颜值! 莫玲玲不理他,眸光兀自停留在极远之处。 . 远人间。 烫金的牌匾挂在阁楼前,‘远人间’这三字可谓铁画银钩。 众所周知,‘远人间’是一处贩卖情报的江湖组织,起的是远离人世喧嚣之意,做的是触碰隐秘核心的事。 此地往外卖消息,也收消息,一旦确认为真,阁主就会按照情报的重要程度送出一笔银钱。 多年来,有人靠此发家,也有人靠此走上人生巅峰。 山巅,肥肥胖胖的信鸽穿过云层准确抵达,小童打着哈欠磨磨蹭蹭走过来,到了地儿,熟稔地取下一指宽的小纸条,萦在眼眶的水光还没消下去,哈欠打到一半,他揉揉眼,再揉揉眼。 确认没眼花,精神一震,所有的瞌睡不翼而飞。 不知是吓得还是激动得,从走到跑,而后变成飞,轻功踏起:“师父!师父大事不好了!来大单了!” 他一路飞一路喊,喊得阁主耳朵都要聋了:“又怎么了?不说我说,能不能沉稳点?师父我年少时哪像你这样?丢人!丢死人了!” “师父,师父你看!” “看什么?” “看这儿!” 小童短短的手指指着纸条上的字样,老阁主嘴里嘟嘟囔囔:“别是燕国奇袭姜国的烂事罢,要我说,两国要么打,要么和,让一个女人裹在中间,人干事?一群男人,没一个有种的,真他娘的混蛋!九州怎么这么多王八蛋?” “师父,师父你看啊,快看!” 老阁主给面子地眯眼瞟了瞟,倏地眼睛睁圆,劈手夺过那小纸条,来回翻看后,眼神都直了:“柴令的女儿在春水镇?” 身为江湖最大的情报头子,风流剑柴令有女儿的事老阁主自然知晓,只是姓柴的贼精,任凭他们调动所有力量搜查,愣查不出有用的线索,知道柴令有女,和明确晓得那崽子在哪是两个概念。 差别具体有多大呢? 倘这上面的消息为真,‘远人间’得付给报信人一大笔银钱。 “果然是好大的单子……去查!我看是谁消遣老夫……等等!” “师父有何吩咐?” 老阁主抚须沉吟:“通报江湖,就说‘远人间’接到疑似为真的密告,柴令有女,身在燕地青阳县的春水镇。” “直接说出去?” “怕甚?” “好嘞!” . 江湖平地一声雷。 “你们听说了吗?” 往往以这句话开始,后面跟着的十有八.九是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柴令有女,身在燕地小镇。 风流剑柴令的名声比九王都大,刺客盟又在九州占据极其特殊的地位,往年但凡和柴令有关的事都能令江湖人士说上三天三夜也不腻,今次消息一出,寻找柴氏后人的人马不计其数。 更有甚者,过去与柴令有仇的、有怨的,快马加鞭赶赴小镇。 想做何事,不言而喻。 同一时间,多方势力齐动——善的,恶的,存心相护的,意欲杀戮的。 江湖风起云涌。 北方,合欢宗,柳眉顺利成为新任宗主,继任大典结束没多久,一人匆忙而来:“宗主……” 诸位长老,门下弟子,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大宗主骇然色变,心蓦的提起。、 “去了多少人?” “少说也有十几路人马,直奔春水镇!宗主,咱们要不要……” 柳眉焦躁地来回踱步,经历复杂的心理斗争后,狠下心来:“不去援助,不必理会。这是她必须要过的一关,她得自己度。” “可是……” 您就这一位侄女。 “我意已决。”柳眉深吸一口气,混乱跳动的心渐渐得到平复。 莫玲玲一行人还在春水,出不了什么大事,再者,时局突变,青青也该露面了。 风流剑的女儿,怎可一直藏头露尾? 恢复冷静,她又想:这世上知道青青身世的人不多,俱是可信之人,可消息泄露了…… 她遥遥看向远处,心神一定。 是了。 她们也觉得,是时候了。 时候已至。 刀要出鞘! 她放下心来,眸子隐隐闪烁期待。 . 十三路人马分别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慢,有人快。 繁华的小镇,柴青在吃路边摊,热乎乎的灌汤包,热得烫嘴,她吸溜一声,打算吃完这顿饭就和少年辞别,离开此地。 柴是燕国大姓,十人里面得有半数姓柴,哪怕知道风流剑的女儿可能藏匿此地,真要揪出那人,难度挺大。 可快马加鞭赶来教柴令血脉断绝的仇家哪会耽延时间? 找不到是谁,那就宁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抓起来!”! 第67章 刀出鞘 雪白的鸽子从一个地方飞往另一个地方,江湖的风雨拍击大大小小的船只。 天暗,行人急。 长留郡,刺客盟总坛。 两年前季夺魂继任盟主之位,扭头为报救命之恩投效姜王,他与姜王的那点牵绊外人不甚清楚,只此一点,刺客盟本就是有志之士联合起来反抗王室霸权的组织,盟主却倒行逆施,不顾麾下许许多多反对的声音,执意迁居姜地。 两年的时间不短不长,刺客盟内部受九国王室侵蚀,早非昔日柴令引领的正义之师。 人心涣散,四分五裂,离土崩瓦解不远矣。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一道惊雷炸开。 柴令有女。 铸心堂吵得不可开交。 针对‘要不要驰援柴家后人’一事,位护法争得脸红脖子粗,彼此骂娘,最后动起刀子。 “干什么干什么,敢在铸心堂见血?都给我把兵刃收起来!” 副盟主令狐敖一掌拍回青龙护法亮出的流星锤。 “有话好好说,对外人打打杀杀,对自家兄弟也要刀剑相向?” “哼!我没有好好说吗?柴老大有后,这是振奋人心的大喜事,他一头乌龟懂甚?” “你说谁乌龟?敢不敢再说一句?!” “乌龟!” “你他娘——” “够了!” 令狐敖气得维持不住面上的平和,腰间判官笔取出来,啪地一声拍在桌子:“说!都他娘的给我继续说!怎么不说了?” 被青龙护法称为‘乌龟’的男人乃刺客盟四大护法之一的蒋玄武,大名蒋归。 蒋归不敢得罪令狐傲,朝其拱拱手,而后一言不发坐回位子。 左青龙照样气哼哼地坐回去。 两人都给副盟主面子,作为副盟主的令狐傲面色稍霁:“这样就对了嘛,喊打喊杀的管用吗?来,咱们继续议事。” 偌大的铸心堂,每有关乎全盟上下的大事,都得‘升堂’,然后定下具体章程。 这些年刺客盟人心不齐,发展缓慢,难以和以往相比,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柴令有后的消息一出,一百零八位坛主此次来 了六十二位,四大护法除了莫玲玲不知飘在何处,能来的都来了。 没人说话,副盟主又催着诸人发表见解,岳阳分坛的坛主揪着小胡子:“于情,前盟主的后人,咱们不能不管。” 左青龙点头:“不错,老大待我等不薄,就说在场这些个人,当年有多少人是听了柴令的光辉事迹而来?做人不能忘本,做江湖人尤是!” 混迹江湖的老油条,也就青龙护法和其麾下的几位坛主早早摆明立场,其他人听了这话脸上瞧不出端倪。 孟坛主迟疑道:“但于理,这人值不值得救,要派出多少人救,就很值得说道说道,说到底,和刺客盟有交情,和咱们有交情的是柴大哥,不是声名不显的小姑娘。” “屁话!” 前头说得还好好的,后面简直都是狗屁。 左青龙脾气火爆,指着人鼻子怒声道:“没有柴老大,你孟凉还在山上放羊,现在扯什么交情不交情,我就问你一句,等你死了,可有面目见救你性命的柴老大?” 过往之事被揪出来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晒,孟凉老脸挂不住,不吱声了,坐下前看了眼副盟主令狐敖。 他被摁下去了,赭山分坛的坛主站起来:“左护法何必咄咄逼人?依我看,孟兄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咱们感念前盟主为刺客盟的付出贡献,可人只有一条命,哪怕要舍,也得用在刀刃上,如今这局势,多少人赶赴燕地春水,不是不能驰援,我只怕……” “怕个鸟!” “左青龙,你嘴里干净点!” 令狐敖呵斥一声,左青龙怀着怒火绷着脸咬紧牙。 “我只怕,咱们一动,九国呢?”赭山坛主抬高音量:“诸位别忘了,柴令当年得罪最深的可是九州的王。九州九国,哪个不对他怀恨在心?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等到报复的机会,那些人能无动于衷?恐怕咱们动了,九国就要动。到时候鹿死谁手,难以预料。 “倘不救援,坐等事态发生,那还只是仇家和仇人之女的事,上升不到家国,所以,我劝兄弟们多想想,思后行。” “你话说得漂亮。”明川分坛的赵姓坛主喝了一口粗茶,用锦帕擦擦嘴:“见死不救也能说出花儿来,难为你了。” “赵兄阴 阳怪气的本事也见长。” 赭山和明川相隔几百里,纵马驰骋一夜就能赶到,两人年轻时不对付,人到中年更是见面就挤兑。 赵杏仁名字起得秀气,长得也秀气,他抬起眼皮:“柴令是刺客盟的创办人,刺客盟曾经姓柴,往后推几十年,只要心怀壮志的人不死,刺客盟就不能忘记柴令,更不能无视他的后人。此刻,江湖正看向燕地,也看向我刺客盟。 “柴令与刺客盟同出一脉,渊源甚深,这关系,是想切断就能断的吗?哪怕如今的盟主姓季,哪怕季夺魂是九州唯一的大宗师。 “柴老大的女儿,我们不救,指望谁来救?今日怂了,明日武林同道就能戳咱们脊梁骨,大骂刺客盟再无旧时风骨,这结果,谁想看到?你?还是你?” 目光所及,众人避让。 赵杏仁屈指轻弹茶杯:“反正我做不到。” 短暂压抑的沉默过后,又有人开口:“不是不救,是要缓一缓。谁的命不是命?牵一发动全身的事儿,草率不得。可以线看一看,看看柴氏女子的能耐。” “值得救就出手,不值得就看她受人围攻?”青龙护法冷笑:“真是笑掉人大牙了。” 对面那人脸一阵青一阵白,硬着头皮辩解:“我是为大局着想,为一女子,坏了当下刺客盟与九国用鲜血浇筑的平衡,柴老大再世也不会同意的!” “柴老大在世,还轮得到你说话?” 啪! 左青龙隔空扇他一巴掌,扇完不解气,又来一巴掌。 左右开弓,愣是打得人鼻青脸肿,羞愤捂面。 赵坛主眼睛瞎了似的,声线平稳:“用鲜血浇筑的平衡?好,说得好。那请问,是用谁的鲜血浇筑?又是何人换来的平衡?柴令的功劳还用我说吗?柴令振臂一呼之前,九州百姓过得是怎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你们还记得吗?我等昔日也是受人鞭挞磋磨的一员,何以二十年过去,能说出这么冷硬无情的话?” 青龙护法眼睛发亮:好!问得好!打肿脸还得看你这颗杏仁! “这事在我看来,根本无需议。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又是‘升堂’,又是打嘴仗,真他爹的烦。” 盟里的斯文人都开始骂脏话,小部分人听了心 里直叫好,多半的人只觉赵坛主这句问候是在问候他们自家的祖宗。 谁也劝说不了谁,谁也不服谁,半个时辰后,坛主、护法,不约而同看向第二把交椅。 副盟主令狐敖拧眉思索,似是作难,左青龙看得着急,想催一催,被沈白虎踢了一脚。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令狐敖未语先叹:“兄弟们说的话都占理,我不偏袒谁,照我本心的想法,谁欲对柴老大的女儿不利,我第一个宰了他!可……刺客盟发展至今不易,九国势强,不便与之争锋。便中庸之道,先看看,看看柴家后人的本事。” “副盟主高见,我等诚心遵从。” 泾渭分明。 铸心堂内谁势强,谁势弱,一目了然。 左青龙摔了杯子拂袖而去。 “没种!” 他气得肝疼。 他骂骂咧咧走了,赵杏仁慢条斯理卷起袖口:“副盟主处置得当,然袖手旁观,非我初心。既与初心相违,便不同道。你们不去,我去。” 走了的人稀稀拉拉,闹了一通,留下的皆是令狐敖的人。 “副盟主,他们……” “他们才多少人,成不了事。”令狐敖捏着杯子气定神闲:“且等着看场戏罢。” 莫玲玲和她手下的那些人究竟去了哪,他大概是猜到了。 . “赵杏仁!赵杏仁!” 左青龙蹲在大门口逮人,结果这厮走路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他追上前:“老子也和你同去!” 赵坛主睨他。 青龙护法顿时改口:“俺也你一起去春水镇。” “走罢。” 二人纵身上马。 马蹄声疾。 春风扬起杨柳絮,左青龙在风里骂得酣畅淋漓:“令狐敖这个死鬼,当谁看不出他的意图?说是一碗水端平,背地里尽是些阴险伎俩,这次他没派人拦截咱们,我都大吃一惊。想来他也觉得就咱们两人成不了事,但是罢,事儿不是这么算的,理儿也不是这么论的。柴令的大恩大德,他们不念,我念。 “一群狗爹生的,就等着看热闹,然后捡便宜。刺客盟成了现在这模样,有季夺魂的不是,更多的,还是这些 小人作祟。” 一百零八位坛主缘何只来了六十二位,其他人去哪了,因何不来? 因为他们知道,来了,吵了,闹了,结局不会变。 刺客盟敢于左右王权的魂儿快散了。 很多人的热血已经凉了。 左青龙不愿心凉,赵杏仁一身骨头直挺挺地不愿折断。 就是这样螳臂当车的孤勇,汇成了一股股细流。 流向同一个地方。 春水镇。 前来寻仇的武人如一把把烈火,烧开热热闹闹的小镇,烧得人心惶惶。 “抓起来!” “不准乱动!” 到处是哭声,喊声,狗叫声。 哪怕不懂武功的普通人见了这番阵仗也约莫能做出比较——这次来的武人,比前一波为利而来的江湖人更为凶悍。 没有泥胚境,甚至陶釉境也很少。 好像一眨眼,江湖的腥风都刮往小镇,刮向每一个姓柴的人。 不分男女、老幼。 万一柴令的女儿改装易容呢? 也不分无辜与不无辜。 必要时候,屠镇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柴令太强了。 也太聪明了。 杀他太难,想在他手上讨得丁点便宜无异于痴人做梦,九王明里暗里打了配合,才坑死这位枭雄,与他为敌,生在同样的世代,是敌人的可悲。 柴令之死,死于九王算计是这些年来江湖普遍流传的说法。从这点也能看出,柴令这个人多难对付。 ‘远人间’都查不出他的来历,通过蛛丝马迹也只敢猜测他有个女儿。 柴家后人藏在春水镇二十年,若非‘远人间’向江湖发出通告,他们还会继续蒙在鼓里。 实在是奇耻大辱。 竟放任仇人之女多活二十年! 柴令已死,不能再死第二次,那么他的女儿就得死一死。 恶人来到春水镇,搅得春水镇鸡犬不宁。 住在这里的人哪能想到,只是因一姓,就招来无妄之灾。 姓柴的和适龄的年轻女子们被擒拿。 春水镇闹翻天,出了这事,燕 地的官有八颗脑袋也不敢管。 门庭若市的芙蓉书坊一夜之间变得冷清,挂在门前的牌匾凄凄惨惨地躺在那,芙蓉的‘芙’磕掉下半边,露出一个不大文雅的‘艹’。 武人挨家挨户抓人,很快就要到穷极巷,胖婶背着包袱无比艰难地钻过狗洞,好险没卡在那,下定决定逃过这一劫就要减肥。 否则被人杀了还好听点,胖死的,太憋屈了。 她灰头土脸地站起来,佝偻着腰操着小碎步往巷子最里边跑。 门扇悄悄打开,小寡妇和跑回来的胖婶面面相觑。 胖婶反应过来抓着她手往柴青家跑:“天要塌下来了,你这么孤身一人不行,万一碰上歹人,不照样没命?” “那要怎样?” “找个打手。” 她推开那扇门。 柴青全须全尾地站在那,没穿寡得和送丧差不多的小白裙,换了身特别潇洒利落的窄袖长衫。 “快来,咱们一起走。” “走什么?” “那些歹人凶巴巴的,你带我们出去,我知道逃出去的路!” 她在春水镇经营多年,哪能没点保命的途径? “快走!” 胖婶拽着她袖子把人拽出门,末了嫌弃柴青腰杆挺得直直的,担心被人看见,凶道:“弯腰,弯腰呀你!被看到就完了!’ 这会好多人都被抓了起来,据说那群歹人是在找人,他娘的,前一波是来找人,这一波还是来找人,他们春水镇怎么这么倒霉? 她悲从中来,胖脸骇得没了血色,柴青看她一眼,慢慢地弯了腰:“这样?” “这样就对了,快,跑跑跑,别被逮住,不然就麻烦了。” 一行人猫着腰钻小路走。 柴青眸光明明灭灭,到了另一条街,她道:“胖婶,你是个好人,义薄云天。” 逃命的关头她说这话,胖婶急得想打她,换了别的时候,她听了肯定高兴,毕竟柴青这个坏种长这么大没怎么夸过人。 而且她觉得她对柴青也不是很好,总是骂她,瞧不起她,催收租子的方式也不温柔。 “别说了!” “你和小寡妇都是好人。” 小寡妇一愣,没想到也有自己的份儿,她看着柴青:“你怎么了?” 这一看才惊觉,这人今儿个穿得真气派,和以前很不一样,青衫风流,腰是腰,腿是腿,扎着马尾,发带是红色的。 怎么说呢?不像坏种,像……舞刀弄枪的侠女。 “没怎么。”柴青低头一笑。 风声送来男男女女的哀哭声,她看了眼西北方,简洁道:“你们的好,柴青心领了,春水镇是我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人不太喜欢我,但我还是喜欢这里。婶婶,小寡妇,你们走罢。” “柴、柴青?!” 胖婶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挣脱自己的手,吼了一嗓子不敢再吼,眼睁睁看着这人发疯。 逃命的关口,不思活命,反去自投罗网。 是她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 明明,明明再走几条街,她们就能逃出小镇,远离恶人带来的威胁。 “柴青!” 柴青头也不回。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寡妇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明悟——这样子的柴青,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猫走猫步,狗钻狗洞,柴青,总爱和正常人反着来。 西北方,宽敞的一块空地,武人们厌倦了一户户搜查,径直将掳来的人带到牌楼前。 芙蓉书坊的坊主因为娶的老婆姓柴,一家子惨遭俘虏。 酒楼里前不久嘲笑柴青的店小二因其母姓柴,颤颤巍巍,惨白着脸跪在人群之中。 黑压压一片。 人头攒动。 “柴氏后人!滚出来!” 声音浑厚有力,音波朝四面八方荡开,震得毫无修为的小民痛不欲生。 武人以武视人命为草芥,背刀大汉不认为自个是为民请命的大侠,坏事他也做过不少,只不过,他不杀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当年打不过柴令,柴令没了,二十年后来找柴令的后人寻仇,这事在他看来不厚道,贼无耻。 对面那些人的来头大得吓死人,平均青瓷境修为,领头的是一名宗师。 天下宗师总共七十二,俱是自矜身份的强者,春水镇竟来了一个,只能说风流剑怪能拉仇恨,当他的女儿,没点 运道在身怕是不行。 他暗暗解下刀来,想着到时候兄弟们一拥而上,能救一个是一个。 “柴氏后人,出来受死,你想无辜人为你丧命吗?” “出来受死!” “出来!” “好,你不出来,藏头露尾,你当我在说笑?” 独眼龙一刀抬起,就要割下芙蓉坊主的脑袋—— “不、不要,饶命,好汉饶命……” “动手!” 五大粗的汉子手握银环大刀跳出来,结果悲催地发现,动的只是他。 憨的也只是他。 小百来号人,愣是要他一人面对上百青瓷境、一名宗师。 这和要他送死有何区别? 贼孙子们! 我呸! “大侠救命,大侠救命呐!”坊主泪流满面。 脑子不活泛的大汉握紧他的银环大刀,来都来了,死就死罢。 他吓得不敢动,冷汗唰地淌下来。 “你?” 独眼龙青瓷境中阶修为,轻蔑地抬起手,一道气劲忽起,带走几步外黄豆粒大的小石子。 石子呈破竹之势。 一瞬之间,握刀的大汉有了生死危机之感! 逃? 无处可逃。 战! 打不过。 大汉吞咽口水,想着自己这辈子没做几件好事,死了江湖也留不下他的名,猛地一股不甘窜出来,大吼着冲上去! “战你祖宗的!当老子怕你?!爷爷我名叫胡刀!” 滚到嗓子眼的话属实烫嘴,“爷”字儿劈了岔,一道风飘来。 大汉的刀来不及挥下,石子与风相遇,眨眼碎成齑粉。 内劲化为虚无。 独眼龙轻咦一声。 坐在高台的宗师睁开眼。 “风流剑的女儿,我就是。你们找的人是我,放其他人离开。” 青衫飘逸,发带绯红。 柴青一步步走到人前。 “是你?”从鬼门关挣回一条命的大汉一抹脑门的汗,撑着虚脱的身体嚷嚷:“爷爷记得你。坏种,挡路的小姑娘,脑 子还有问题,你家里大人呢,怎么放你出来了?这是你能答的话吗?还不退回去!” “是我,我是柴青,风流剑柴令仅存的血脉。” 遭掳掠来的当地人见了眼熟的坏种,反应不一。 酒楼的店小二语无伦次地大喊:“是她,是她!你们找她,不要杀我,你们找她啊!她才是你们的仇人!” 他喉咙沙哑:“她才是啊……” “柴青。” 芙蓉书坊的坊主声音一哽。 “柴青!” 胖婶抄近道气喘吁吁跑来,身后跟着细瘦高挑的小寡妇。 一个胖子,跑得比瘦子还快,柴青眼底藏笑,心想胖婶身体可真好。 “柴青!你不要送死!” 她嘶吼出声。 柴青笑了笑,站在这儿,她才觉得自己以前真的错了,大错特错。 她该早点站出来。 活得耀眼。 一生壮烈。 她手心发痒,想握刀。 胖婶和小寡妇拼命往她这边跑,独眼龙喝问:“你是风流剑的女儿?” 柴青朗声道:“我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狠厉刀光。 “柴青——” 这次,是很多人在喊。 店小二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身子发抖,恍惚今天才认识这位坏种。 用银环大刀的汉子不敢再看,痛惜背过身:造孽呐。风流剑的女儿就伤天害理了?祸不及家人的道理你们不懂吗? 刀光亮起之时,钱小刀“哦豁”一声,手指纷飞,玩了命削木头:“我扬名江湖的机会来了,快点快点,我要再快点……” 一旁的莫玲玲没眼看,须臾,发现不远处的刀势陡然弱下来。 “怎么可能?” 独眼龙如遭重击。 青瓷境中阶的全力一斩,不敌她人衣袖荡开的一股风。 风吹,刀断。 白胡子宗师终于肯正视柴青。 这在人前出风头又死命忍耐的不要脸的嚣张,确实像记忆里的那人。 他一剑出。 “宗师出手了?” “还等什么?一起上!” 百来号的青瓷境高手,紧随宗师之后,施展必杀技。 柴青不退反进,以此身迎上无数刀光剑影,手心发痒,她气沉丹田:“钱、小、刀!” 白衣少年踏轻功而来:“青姐姐,接住!” . “我问你,刀客何时方能举刀?” 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懒洋洋歇在树上考教小徒。 小徒眉目秀美,满身机灵劲,挺胸抬头,一本正经重复师父昨日传授的内容—— “恶人欺我辱我,我要举刀。遇世间不公事,我要举刀。刀客临危举刀,见邪佞举刀,心有杀意,沸而不止,要举刀!” . 如今,正是群狼环伺,危机四伏。 如今,正是心有杀意,沸而不止。 柴青稳稳接住那把掷来的木刀。 刀出鞘。 年轻的宗师决意用刀尖在江湖刻下她的铁规。! 第68章 震江湖 “艹!我看到了什么?!” 距离春水镇还有两三里,坐在马背上的左青龙惊得声音变了调儿。 同行的赵坛主快要烦死他,一路上喋喋不休不说,词量匮乏,还爱骂脏话。要不是打不过,谁忍他? 赤红的刀光冲天而起。 疾驰的马儿马蹄扬起,马身不断往后退,赵杏仁猝不及防抬眸,头皮发麻:“艹。” 无独有偶,看到那燎天一刀的人很多,大多震得说不出话。 前来驰援的江湖人士弃马飞行,十二万火急赶过去,宗师之战已经到达尾声。 被抓到此地的百姓早已人事不知。 青瓷境的高手口吐鲜血,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木刀见血。 白胡子宗师僵硬保持出剑的姿势,明亮的剑身一点点爬上清晰的裂纹。 长剑碎成十几段。 血痕从老宗师眉心溢出,慢慢扩大成线,血珠滴落,他目色惊恐,手臂颤颤一动,手指却无法抬起:“你……” 柴青收刀入鞘。 白胡子轰然倒地。 死得不能再死。 九州少了一个老宗师,多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年轻宗师,还是七十二。 可这第七十二人,她的刀意让人隔着老远就开始颤栗。 宗师。 年轻的宗师。 从来没见过哪次的宗师之战结束地如此潦草,又如此震撼人心。 这是谁? 人们不约而同地想。 左青龙颤声道:“她、她是?” 赵杏仁嗯了一声:“是她。” 却不肯多说一个字,唯恐忍不住再骂出一句脏话。 “艹!”青龙护法大笑着张开手臂:“好侄女!叔叔可想死你了!没受伤罢?” 他走过去,当着在场众人的面,大声道:“我是你青龙叔叔,刺客盟的左护法,别怕,救兵来了,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 “……” 喂! 稍微有点做作了! 你算哪门子救兵,你能一刀砍死一位宗师吗? 赵杏仁看着躺下的青瓷境和撑着一口气没躺下的青瓷境,眼皮一动,又去看史上死得最快最不值钱的宗师,心想:真他娘的猛呀。 不愧是柴老大的崽。 他也想去抱抱那位生猛吓人的好侄女。 好在没有。 柴青才与人动刀,摸刀的狂劲还没散,眸子锐利:“你谁呀?” 赵坛主摸摸鼻子,暗道:幸亏没去,这不上赶着贴脸过去给人打么? 他悔不当初:怎么就刚好晚这一步?闹得套近乎的机会都没了。 刚好,左青龙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脸伤心:“我是你青龙叔叔呀,以前跟在你爹屁股后面,帮他给那些仇家收尸的。” “……” 还是不认识。 柴青问:“有事?” 态度好冷漠。 青龙护法鞠了一把伤心泪:“没事,就是问问,侄女需要帮忙吗?” 赵杏仁上前一步,就听生猛的大侄女道:“帮我把这些人叫醒罢。” “就这?”左青龙揉揉脸:“侄女瞧好了!” 他走出几步,找了个谁也妨碍不着的地儿,两腿分开,一拳砸在地面。 轰! 地面砸了一道三寸深的拳坑。 先前被震晕,这会又被震醒的春水镇羊羔们:“……” 柴青嘴角一抽:“破坏小镇地貌,你得赔钱。” 左青龙:“……”老子有钱! 悠悠醒转的胖婶一声低吟,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柴青,又禁不住打量四周,心脏跳得那叫一个快:“我、我这是做梦了?” 我怎么能做那么惊险的梦? 说话的功夫,小寡妇也醒来。 陆陆续续,那些醒来的熟悉面孔都看向同一方向,同一人。 柴青抱拳:“害各位受苦了。” “这……这怎么回事?我明明记得,有……” 胖婶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胡子老者的尸身就躺在几丈开外,她幡然醒悟。 柴青顾不上多言,转身,刀尖插.入泥土,一手扶在刀柄:“冤有头,债有主,我爹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想报仇的,尽管来。我只有一个要求,扰我可以,扰春水镇,不行。” 左青龙虎目圆睁:“还不快滚?想早点投胎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寻仇不成反被削,不说旁的,柴青这一刀,同为宗师都接不住,青瓷境的修为更不够看。 低眉抬眉的功夫,人群作鸟兽散。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屁滚尿流。 而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呢? 柴令已死,他的女儿,会在二十年后,一刀劈开浩瀚江湖,拥抱属于她的时代。 早知如此,何苦逼她? 真是苦果自尝。 . 东阳郡,接到密报的燕王纳罕出声:“白宗师死了?” 陈旧章沉痛点头。 白宗师正是应王命请回姜国公主的那位大人,可惜,尚未为王做更多事,就这么死了。 “杀他之人,是柴青,风流剑之女。” . 柴令还有后人在世,惊动九州王室。 同一时间,春水镇一战迅速吹向江湖。 风流剑不仅有女儿,其女更是年纪轻轻成就宗师境。 百来号高阶陶釉境、低阶中阶的青瓷境、一位老牌宗师,硬生生教人吓破胆赶了回来。 白胡子身死,其余人受伤,要说柴青有多强,估计没人能说出个具体。 但那一刀已然刻在某些人的心底,成为纠缠一生的心魔。 武道圣地,鹭洲岛。 岛主亲自执笔,将白胡子的排名抹去,在原有的位置添上‘柴青’一名。 天下宗师七十二,白胡子居最末,是此间成名最早,也是困在宗师褪凡一段最久的宗师。 他死了,柴青取代他的名次,成为新鲜出炉的九州七十二。 石碑所刻皆为九州名声显赫的武者,侠客榜毫无预兆地更新,无数排名金册火速分发至九州各地。 柴青横空出世,惊艳亮相,江湖满载她的盛名。 . ‘远人间’向莫玲玲支付一笔不菲的银钱,作为提供真实情报的酬劳。 这笔银钱送出,老阁主仿佛苍老十岁,蹙着眉,做西子捧心状,门下弟子被他折磨地不敢抬头。 “终年打猎,被雁啄瞎了眼,她们是一伙的,合起伙来坑老人家……” 他肉疼地倒吸凉气。 “师父……” 大徒弟正色道:“柴青这一刀,连鹭洲岛都没法给出实在的战力参考,师父说,是徒儿强,还是她强?” “这话说得,鹭洲岛都给不出实在参考,老夫就能了?你也忒看得起你师父。”老阁主翻了个白眼:“别的都甭说,我就心疼我的银子!” 可惜,除了他自己,‘远人间’里没人在意那哗哗流失的真金白银。 没人陪老人家唱戏,老阁主仰天长叹,叹够了,抚须道:“未知啊。” 真正的天骄,哪是讲道理的?柴青二十岁名扬九州,只凭一把木刀,只一战,还是太少了。 要彻底奠定她在人前的宗师境,至少,得战个七八场。 “这江湖,自此可是热闹喽。” . 江湖的水沸沸扬扬,江湖的风无休无止,哪怕外面的人快要念烂“柴青”这名,身在郡守府后院的姜娆对此仍是一无所知。 更不知,她的坏胚子一朝重新握刀,以木刀斩杀宗师、吓退一众青瓷境的彪悍战绩。 开始到结束,也只出了一刀。 于老阁主来说,一刀不够,但对柴青来说,一刀,真的就够了。 一刀斩破心魔,一刀重塑傲骨,能用一刀解决的,不出第二刀。 柴青不出手则矣,出手,就很在意她的高手风范。 春水镇,酒楼,店小二忙前忙后地为柴青搬酒,这次的酒,是真酒,绝不掺杂一滴水分! 钱小刀坐在桌前哈哈大笑:“快哉,快哉!我这次可真是沾了青姐姐的光,现在江湖上也有人议论我了,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铸刀师新秀。铸刀师欸,新秀欸!一把木刀,一把木刀劈了一位宗师……” 哪怕杀死宗师的不是他,但柴青用的兵器是他临时削出来的,这事,换个人谁能做到? 换个人来,柴青可不会理旁人递来的刀。 “尤其是你那声喊,钱小刀!”钱小刀眉开眼笑:“威风死我了!” 他给柴青倒酒。 柴青不忍破坏他的兴奋劲,笑:“你胆子也是大,我喊你递刀,你送我一根木头。不怕我对敌时折了吗?” “怎么可能会折?”少年笑眯眯的,偷偷和她咬耳朵:“我早就猜到柴姐姐不是一般的宗师境了。” 他喝了一碗酒:“再说了,木刀多好,用木刀宰宗师,无异于用绣花针撑住塌下来的天,这样才显得你威风。不信你去江湖上走走,听听那些人说什么,换了用我精心铸造的宝刀,那些人就又要叨叨了,肯定会说是占兵器之利,而非真有那本事。” 钱小刀理直气壮:“成名一战,怎好存在瑕疵?必要堵一堵酸鸡的嘴。” 柴青和他杯碗相碰。 莫玲玲坐在窗前听两人吹牛,小寡妇慌慌张张跑进来,小脸煞白:“不好了!要、要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 “燕国,燕国正式对姜国开战了。” 钱小刀心中悚然,偷偷瞥了眼柴青,问小寡妇:“和亲的事呢?谈崩了?” 崩得不能再崩了,两国都要开战,亲事自然不能成。 这段日子春水镇不安宁,好不容易安宁了,外面的消息慢人一步地传进来。 燕国七万大军奇袭姜地,夺三城。 三日前,燕国正式向姜国宣战,燕王欲在北野,当着姜国大军的面,杀姜公主祭旗。 店小二拎着酒窖里珍藏的美酒,顺嘴提道:“晌午那会,我听过路的客商提了一嘴,姜国赶来和亲的那位公主,入东阳郡后就没了音讯,可见是被逮住了。” 不仅是公主,姜国前来护送的数百精锐、几位将军,半数折了,半数做了俘虏。 燕王要在阵前杀俘,拿兵将的人头和美人的鲜血狠狠羞辱姜王。 柴青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心道:怎么有人比她还混蛋? 救,还是不救? 她想也没想,又或是曾几何时就是想太多,所以畏首畏尾,不敢一战。 泥封拍开,她喝光坛子里的酒,转身出门。 钱小刀追在身后:“青姐姐,你要去北野?带我一起,我会铸刀!” 柴青停下来揉揉他的狗头:“放心,我有刀。” 祖传的刀。 断刀不朽的老祖宗。 货真价实的名刀,刀名也是不朽。 撂下这话,柴青自去挖祖宗的坟。 目睹这一切的钱小刀眼神呆滞,着实开了眼界! 见过狠人,没见过连自家祖宗都敢刨的‘狼人。’ 柴青得了名刀,诚心诚意地在祖宗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一只手握刀,一只手伸入怀,摸摸公主送她的香囊,一时心荡神驰,色迷心窍,只觉万千豪情直往心头涌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 嗐。 干.他娘的!! 第69章 背刀行 “宗主今天又没用饭?” “没呢,一直猫在屋里,谁喊也不应。” “啊?这,这难道不是好事嘛,宗主为什么吃不下饭?” 合欢宗的女弟子扒拉另一女弟子的耳朵,小声道:“大概是太高兴了,养孩子养得这么好,却没法跑出去大喊我家崽真棒,是个人都接受不了罢?” “是这样吗?” “肯定的!信我的没错!” 女弟子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紧闭的那扇门。 门内,继任大宗主之位的柳眉坐在床榻顾自抹泪:“老娘养孩子容易吗?容易吗?青青真争气啊,怎么能这么争气?”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哭红眼,帕子湿了两三条,门被敲响。 “眉眉啊,是师父。” 柳眉喉咙哽咽,缓了好一会:“进来罢。” 新的宗主已经就位,统领全宗上下走向更高更强,旧的宗主从高位退下来,一心沉浸武道,不理会宗门俗务。 这次还是大徒弟连着两日不吃饭,习惯操心的柳茴提前结束闭关。 门发出吱呀轻响,柳眉用小拇指抹去眼角残泪,笑意刚爬到眉梢,女人轻啧:“好啦,师父还不知道你?想哭就哭罢。” 这话出口,好好的徒弟就又成了泪人。 “青青真有出息,没辜负我这些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柳茴坐在她对面,单手撑下巴:“是么,柴家那崽子,你接管的时候她应该有六七岁了,怎么着,都六七岁了,还要你把尿?” 她眼神古怪,私心里不定把柳眉想成多丧心病狂的变态。 女人幽幽叹了一口仙气儿:“眉眉,你这样,很危险啊。” 哪能对那么小的孩子起那么龌龊的意图? “……” 好好的母爱放到她嘴里莫说变味了,都快变馊了,柳眉眼泪一收,后悔放她进来,不服气道:“我十三年的青春,这是说着玩的?她哪样不是我教的?” “教什么了?” “……” 再细想,一时半刻好像真想不起来教了什么。 记忆翻页——青青七岁会自己洗衣服洗袜子,会去山上打猎,打了野兔烤熟不忘分她一条后腿。 八岁捧起针线给她缝了件奇丑无比的肚兜,丑得辣眼睛,也是那一年柳眉接管她一应贴身衣物,不准她再做针线活。 九岁,青青活成野螃蟹,不大的孩子,愣像是长了八条腿,跑起来飞快,稍倾不见就能闯出祸来。 十岁…… 她痛心疾首:“会自个讨老婆,这绝对是我教的。” 柳茴笑话她:“行了,也别躲屋里喜极而泣了,侄女出息,高兴高兴差不多就够了。来正事了。” “嗯?”柳眉一改不靠谱的气质,坐姿端直:“师父请说。” “燕国向姜国宣战,燕王在北野欲当着姜王的面杀‘和亲公主’祭旗,你侄媳妇要没了。”她顿了顿,严谨道:“可能侄女也要没了。” “……” 柳眉擦干眼泪,默默地盘腿坐在那,半晌没反应。 柳茴等了等,不见她大骂燕王,还以为人转性了,目不转睛盯着她抿直的唇角,心道:眉眉这些年的历练看来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起码遇到事情,俨然有大宗主该有的定力。 这般想着,她拍拍大徒弟肩膀,柳眉低声道:“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动吗?” 若只是她一人,战就是。战不过死了就是。 然如今一宗的担子扛在肩上,起码当着师父的面,她得看重师父传下来的基业。 “你还晓得问我,没莽着性子就走,不错。” 柳眉等她的下文,柳茴笑道:“柴令死后,这些年的江湖究竟在观望什么,眉眉,你还没看明白吗?” 刀口舔血的江湖人与王室贵胄几十年来就不站在一块儿,立场不合,观念不同。 二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自打风流剑陨落,谁还能以一人之力撑起武人的壮志雄心? 没有。 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出现。 于是江湖沉寂,刺客盟人心涣散,各大宗门默然关闭山门,隐有避世之意。 于是九国势大,九国各自为政,山下那些小门小派一小半渗入的是各国王室的人。 曾经柴令以江湖势力掣肘王权,现在反了过来,王室学聪明了,懂得从内部各个击破。 这座江湖,早在风流剑死的那天就失去了希望。 远的不说,只说当下,莫玲玲一行人奔赴姜地剜了姜王一只眼,姜王颁布必杀令,多少武人趋之若鹜? 江湖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江湖。 “十八年前,柴令一语镇山河,定下芙蕖为雁南的王,雁南王室敢怒不敢言,其余八国也只能捏鼻子认了。 “曾经多辉煌,刺客盟的盟主有命定一国君主的大权,今时呢?季夺魂为姜王座下一条狗,副盟主令狐敖一心求稳,不敢与九国交恶。 “柴青,出现的正是时候。” 柳眉心头一震。 “她是柴令之女,她的身份带有天然的弊端,运用得当,却能让刺客盟起死回生。姜娆为姜国公主,也是青青的情人。我想,柴青,就是那个承载天命的最佳人选。没人敢做这事,她敢。”柳茴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所以眉眉,年轻人的路,就交给年轻人自己走罢。” 她走出房门,门闭合,柳眉耳朵回荡师父的话,良久,她闭上眼。 打破僵局,又岂是那么好做到的? . 燕姜两国开战的消息满天飞,春水镇的百姓一觉睡醒,总忍不住看向西北方。 西北方,北野。 王要在北野拿姜公主开刀。 那么美的人,那么美的笑容,一想到会在某一天早早消散于世,人们心头不忍。 盼着这仗打不起来。 但王的心意,哪里是小民能做主的? 今日,是柴青离开春水镇的日子。 这些日子以来,小镇百姓经历了最为凶险魔幻的旅程。 村□□了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说起昔日的江湖事,说到风流剑柴令,简直口若悬河,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累。 做梦都幻想仗剑走天涯。 可当记忆里当之无愧的大枭雄、大盟主成了以前见过的穿着屁兜的坏小子,其中所带来的冲击不是三几日能抵消。 作为柴令的女儿,柴青在‘一鸣惊人’上很有老父亲的作风。 坏种为宗师,一刀劈死一个老宗师。他们再不敢如往常那般轻看柴青。 甚至,看久了,会被她的光芒灼伤。 畏惧、敬仰、好奇、难以置信、与有荣焉,太多的情绪涌上来,话都说不利索。 胖婶用她胖胖的一身肥肉挤走芙蓉书坊的坊主:“柴青,你这一路,可要小心啊。吃饱,喝好,别心疼银子。” 她将一包银两塞进柴青行囊。 此次柴青要走,他们得到的说辞是酉酉姑娘被贼人抢去,她要赶去救人。 “我就说嘛,我就说酉酉妹妹那么钟意你,怎么可能不要你?”小寡妇捧着装好干粮的包袱送到‘老邻居’怀里:“这一去,咱们全镇的人都希望你带未婚妻回来。到时候,一起给你们摆喜酒!” “柴青。”赎身了的柔玉、净玉、秀玉并肩走过来,异口同声道:“平安归来。” 江湖太凶险,贼人太野蛮,哪怕眼前人是前不久才震动江湖的年轻宗师,到底是小镇出来的,坏种再坏也是自己人,何况坏种的坏,其实也挺好。 来送行的人很多很多,一眼望不见头,柴青长这么大,头回有这待遇,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放宽心好了,这次,我带了好几把刀。不怕断!” 一把断刀,一把木刀,一把名刀。 分别别在腰间,背在背上。 柴青穿着的是柳眉以前亲手为她缝制的新衣,红白相间,格外显精气神。 这是她第三次背井离乡。 第一次,是被师父掳了去,归来时,九死一生。 第二次,是她十八岁成就宗师境,憋着一口气前往姜地报仇,被季夺魂一剑斩没了锐气。 这是第三次。 她要在千军万马面前救一个人。 可能会死。 可能会赢。 柴青支棱起来:“我要走了。” “早点回来!” “我家娃总嚷嚷要和你学刀,外面坏人多,打不过就回来,困难没有办法多!” “穷极巷的房子我给你留着,谁来都不给!” “包子管够,只要你回来,想吃多少吃多少。不过你功成名就,到时候别不稀罕吃我家包子啦。” 人群哈哈大笑。 柴青也被逗笑:“吃了十几年了,口味哪有那么容易改?包子,好吃。” 她的称赞令卖包子的脸红。 “对了,坊主,我给你留了一份礼物,回去别忘了看。” “礼物?”芙蓉坊主揉了一把老脸:“这怎么好意思?我……” “嗐,柴青,我的呢?你胖婶可没亏待过你,怎么说也比这老家伙关照你多罢?” 胖婶快人快语,催得柴青眉眼弯弯:“都有,都有。” 小寡妇住了嘴。 三玉期待地亮起眼。 离别的酸涩被冲淡,春风乍起,柴青握着柳枝朝众人挥手:“都回去罢,不早了,回去罢!” “柴青……” “柴青!” 夕阳西下,拉长离人的影。 胖婶假装沙子迷了眼,红着眼眶快步赶回家。 小寡妇匆忙往家赶。 芙蓉书坊的坊主好奇地想看看柴青留给他的礼物。 三玉回到她们临时的住处,进屋,茶盏下压着一叠银票。 有这叠银票,她们蛮可以去开启全新的人生。 柔玉、净玉、秀玉,笑着笑着哭起来。 小寡妇回了家,床头摆着一本《强身二十八式》,新手学的,学完入不了武道,却能使没有根骨的普通人有三分自保能力。 很适合她。 她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 胖婶离家远,到家,气还没喘匀,急匆匆进屋,一声声猫叫吸引她的注意。 她走上前,大善人、小善人睁着圆溜溜湿润的眼,嗷嗷待哺。 看一眼就暖心。 说来也怪,多了两只猫儿,这家都显得温馨许多。 胖婶无儿无女,这礼物,送到她心坎坎。 她看着猫儿抢吃碟子里的肉,由衷一叹:“你这个坏种呀……” 芙蓉书坊的坊主找遍家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找着柴青送的礼物,闷闷不乐去书坊料理杂务,进了书房,书桌齐齐整整放着一沓文稿。 这一幕很是熟悉。 他呼吸一滞。 书页翻开,诚然是他见过不知多少次的字迹。 坏先生歪歪扭扭不拘一格的字儿,旁人根本学不来。 他立在那,发了好久的呆,才渐渐相信,这就是柴青所说的馈赠。 真的是好大一份礼。 坏种。 坏先生。 原来如此。 坊主看着窗外的夕阳,决定此次刊印出的新作不收钱,只限春水镇人手一份。 也不知,他这番心思是不是也在柴青预料之内。 金乌西沉,坏种背刀前行,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身影慢慢慢慢地,没入昏黄天光。! 第70章 杀疯了 “柴姐姐,柴姐姐你等等我~” “你跟上来做甚?” “玲姐姐被召回刺客盟了,走前嘱咐我要看好你。”少年理直气壮:“你休想甩下我。” “随便。” 柴青继续往前走。 走到天黑,天黑又天亮。 红日东升,钱小刀憋了一晚上,愣是不敢多说一句话,他看看柴青,总觉得重新握刀柴青身上带着一股子与众不同的味道。 是杀气吗? 也不是。 是锐气吗? 钱小刀摇摇头。 想了许久,他终于顿悟,不是杀气,不是锐气,是一种藏锋于鞘的胆气。 春水镇第一次举刀,震惊江湖,本该意气风发锐不可挡的人,这会却低调地不像是去和燕王抢人。 柴青,似乎一夜之间从沉寂走向沉稳。 这要去悄摸摸做大事的高人气息感染了钱小刀,他咽回到嘴边的话,没敢打扰柴青这玄而又玄的状态。 “我要去见一个人。” “嗯?”他愣了一下:“见谁?” “一个朋友。”柴青看着他,斟酌措辞:“他不喜欢热闹,脾气也不好。” 少年了然,拍着胸膛保证:“去了那,我只当自个是哑巴,绝不开口说话。” 那就好。 晨光洒向苍茫大地,柴青背刀叩开一扇破得不能再破的门。 等了又等,足足半盏茶的时间,门颤巍巍动了。 门内站着一人。 穿黑衣,不修边幅,好似外面的天都亮了,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漆黑。 钱小刀乖觉地管好自己这张嘴。 这人看起来就不好惹。 难怪是柴姐姐的朋友。 只不过,柴青出春水镇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朋友又是哪来的? “柴青,你来了。” 竟然是那不好惹的男人主动开口。 柴青点点头:“进去说?” “你进可以,他不行。”他不客气指着活泼鲜亮的少年。 钱小刀委屈死了,他一个字儿都没说,怎么还是被嫌弃了?破木门吱吱呀呀地关好。 少年被挡在门外晒太阳,顺便晒晒他敏感受伤的少男心。 木屋,连扇窗都没有,阴沉沉的,男人为远道而来的朋友沏茶。 茶是粗茶,砖红色,盛在釉色花纹的杯子,怪好看。 柴青一声低笑:“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不会来找你。” “我也以为你不会来,但你还是来了。” 男人坐在圆木桩上,小木屋出现一小段默契的沉默。 柴青把玩着杯子,小口小口喝着里面的茶水,水沾湿她的唇,她眉眼低垂。 男人抬起头看她:“我欠晏如非一条命,晏如非死了,我没本事替他报仇,你是他徒弟,他的债你背,他的人情也得你来背。燕三从不欠人人情,说罢,要我做什么?” 杯子里的茶水喝了小一半,柴青笑眯眯的:“你怎么不问我要去做什么?” 男人笑了。 “风流剑柴令之女,二十岁的年轻宗师,群敌环伺,春水镇一把木刀宰了一位宗师,哪怕在这鬼地方,都满了你的传闻。柴青,你是名人了。” 名人要做的事情都很危险。 既然危险,问与不问,没意义。 就像是人终有一死一样。 都要死,那么怕不怕死,也就没了意义。 “当年我见你时,你一蹶不振,是地上的一滩烂泥,被吓破了胆,失了志气,晏如非这辈子就一个徒弟,柴令也就你一个女儿。柴青,你能来找我,燕三很高兴。” “我要在北野抢人,你帮我掠阵。” “好。”燕三问:“抢谁?” “姜国公主,姜娆。” . 釉色花纹的杯底一滴水不剩,木门在风声里晃晃荡荡,钱小刀看了男人一眼,拔腿追上去:“成了?他谁呀?怎么没见过。” 柴青在前面走,走得飞快,看得出来她在赶时间。 “他是燕三。” 燕三? 钱小刀停下脚步,一眨眼,柴青落他几丈远,他醒过神来,踏了轻功追上去,压低喉咙问:“独行侠燕三?二十年前以陶釉境一剑横挑十八青瓷境的狠人?”二十年燕三是陶釉境高阶。 他的女人遭人奸.污,对方人多势众,且都是在江湖闯出一番名堂的高手,亲朋好友劝燕三忍一忍。 燕三不想忍。 所以燕三自那一日起,再无亲朋。 所有人远着他,不想惹祸上身。 燕三一人一剑去报仇,越级挑战十八位仇家。 仇家尽皆死在他剑下,他伤势惨重,筋脉欲断。 是过路的晏如非救了他,用天材地宝为他修复好全身筋脉。 自此,燕三欠了晏如非一条命。 二十年过去,他的发妻已经亡故,他从陶釉境一路横冲直撞冲向宗师三段,至今还念念不忘这恩情。 倘若柴青晚来一步,燕三就要孤身前往姜地,刺杀姜王,最后,死在季夺魂剑下。 “是他。” 少年大吃一惊,缠着柴青问:“那、那除了他,咱们还有别的‘朋友’吗?” “没了。” “怎么没了?” 柴青感到无语:“天底下能为恩情为我死的,有一个就不错了。” 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重情重义。 情义这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有的不多,更多的,是视而不见。 长留郡,刺客盟。 仍然是铸心堂,不同是,此次比上一次来的人要多。 朱雀护法的莫玲玲坐在左上方,大胡子站在她右手边的位置。 柴青一刀惊艳九州,惊得余下的四十六名坛主一个不落地出现在铸心堂。 左青龙、赵杏仁等人还在暗中护送柴青的路上,莫玲玲戏谑的眸光掠过一张张陈旧的面孔,慢启朱唇:“盟主常年留守姜地,依我看,刺客盟该易主了。” “你大胆!” 副盟主令狐敖一掌拍出,沈白虎当机立断掷出瓷杯。 掌风与瓷杯相撞,内力不相伯仲。 令狐敖面色一变:“白虎兄?!” 沈白虎不吃他这套,神色冷淡:“白虎一脉推举柴青为下一任盟主。不同意的,请举手。” “我不同意!”岳阳分坛的坛主孟凉手高高举起,下一刻,一道剑光闪过,铸心堂多了一声惨叫和一条断臂。 “你!你们要造反不成?” “副盟主何必生恼,我等皆是为了刺客盟的前途着想。”莫玲玲笑吟吟道:“季夺魂天下第一大宗师,我服。可他继任盟主之后,可为刺客盟做了何事?他武功高强,没人不服,但他做不好盟主一位。我等也不需要一个为王鹰犬的人带领。” “刺客盟该改朝换代了。”沈白虎一剑拍在茶桌:“我和青龙、朱雀一个意思。” “我等推荐柴青为下一任盟主。” 四十六位坛主齐声附议。 令狐敖骑虎难下。 赭山分坛的坛主弱声道:“盟主不在,若盟主在,你们还敢说这话?” 谁都知道季夺魂是九州唯一的大宗师,境界早已到达不可测的领域,他为盟主,哪怕两年来踏足长留郡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一日为盟主,九国一日不敢举兵大肆攻打刺客盟。 换了柴青,她能做到这点? 言下之意莫玲玲听懂了。 她素爱以理服人,不爱打打杀杀,眉毛一弯:“赭山坛主说得有道理,不过……有一点说得不对。” “哪一点?” “谁说柴青不能成为下一个季夺魂,又或是比季夺魂还厉害的大宗师? “她还年轻,二十岁,只要活着,下一个二十年,也许江湖会成为她的江湖,九州,会成为她掌下的九州。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季夺魂为盟主,不过是保刺客盟不被九国攻打,而柴青为盟主,她会为刺客盟带来更多可能。” 一个势力的崩坏重建,往往是从内部开始。 铸心堂‘升堂’还没分出明确的章程,此时的江湖,却已然走向血雨腥风。 二十岁的年轻宗师成为无数人的靶子,来自江湖的恶意,来自九国的杀手,暴烈地朝着柴青袭来。 前去救人的这条路,处处是敌,处处遇阻。 柴青拔刀、收刀,一步一个血脚印杀出重围。 护她的,杀她的,战作一团,乱成一团。 钱小刀左支右绌地躲过一波波的箭雨,急得要死:“柴姐姐,这样不行啊!” 这样什么时候才能赶到北野?柴青握刀,眉峰生冷:“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阿嫂还在等你呢!你——” 一只手拎起他的后领,少年在半空中大叫。 “退开!” 左青龙急急忙忙接住叫声吵人的铸刀师,柴青闭眼,起手一刀,划破天际。 刀势不绝,血花飙升。 挡在前方的绊脚石轰然破碎,血肉四溅。 一刀劈出一条血路,一刀收割上百颗人头。 “又开大。” 赵杏仁担忧拧眉:“多深厚的内力经得起这么造啊。” 柴青一息未停,刀不入鞘:“挡我者,死。” “是么?那我来试试你的刀。” 一道人影飘落。 钱小刀一声低呼:“浪子丰神容?” “传言距离宗师境最近,可杀宗师的青瓷境。也被称为‘燕三第二’。” 剑君子燕三昔年一剑横挑十八青瓷境时是陶釉境高阶的修为,一剑之后,成为九州可无视境界越阶挑战的第一人。 浪子丰神容能被世人冠以‘燕三第二’的称号,可见是有些真本事在身。 柴青不认识他,木刀举起。 . 鹭洲岛。 石碑之上,属于浪子丰神容的排名被抹去。 同一时间,被抹去的人名还有很多。 九州侠客榜,分为宗师榜和少侠榜,能上宗师榜的境界皆为宗师境,统共是那七十二人争来争去,而少侠榜,只要不死,只要武境在宗师之下,管你七老八十还是十二三岁,统称为‘少侠’。 少侠榜排名一千零八位。 这也是岛主为许多江湖人爱戴的原因之一。 岛主身旁的小童站在石碑前认真数了数,瞠目结舌:“她一人连战这好多人,不累吗?” 就是不累,内力也该枯竭了。 “这是第十三天了罢?” “她这是要去哪?非去不可吗?” 柴令之女横空出世,不说其他势力,九国的王不杀之而除后快,怎么睡得着觉? 躲起来,或是避而不战,都行,为何一定要战? 这条路,她就非走不可吗? . “丰神容也死了。” “还是一刀斩。” “她这一刀到底有多强?能杀宗师,也能杀能杀宗师的浪子丰神容……”剑客翻看手上的情报,得出一个结论:“她疯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入江湖则已,入江湖则要掀起血雨腥风。 “长安道一刀连斩一百一十六人,荣成道一刀杀八十二人,丰神容死在清宁道,而她在清宁道的战绩是……八人。” 七名青瓷高阶,一名宗师。 “嗐,鹭洲岛的侠客榜又要变动了。” 他低声一叹:“要不是知道她去救老婆,我都手痒想试试她的刀了。” 远人间。 老阁主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试试就逝逝,好好的你惹她做甚?” “她现在杀疯了,我是不敢惹。等她心境平和下来,我再拎着小酒,带上铸刀的天外陨石,这样,她应该不会一刀劈我了。” “没骨气。” 二弟子脸皮厚,随师父怎么说。 大弟子抱臂在怀,一脸冷漠:“咱们知道她是去救人,外人不知,估计燕王也不知。只是师父,为何那些人就非杀她不可呢?” 让开路,别挡着柴青美人救美不就得了,这闹得,逼得人大开杀戒,他都要心疼鹭洲岛辛勤换榜的老岛主了。 这不得累死? “为何非杀她不可?好问题。” 老阁主躺在竹椅假寐,怀里抱着一只纯色的猫儿,猫尾巴惬意地拍在老头脸上,老头睁开眼:“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风流剑的血脉,柴令当年不成宗师都搅得九州动荡,九王行事束手束脚。他在之时,武人地位甚高,刺客盟更是权衡王道的一把尺。王若失德,杀!这话,这事儿,谁敢说?谁能办?他敢。他能。 “一个柴令就能振臂一呼拉起一面旗帜,柴令死了,过去二十年,还是王室的噩梦。 “死去的柴令想起来还是让人生畏,活着的呢? “此时不杀柴青,等她成长起来,便无人能杀了。” 大弟子摸着他的刀,喟叹:“他们害怕她成为下一个柴令,既如此,为何护她的人,也停了呢?” 作壁上观,太不厚道了。 护人哪能护一半? 老阁主笑他呆头呆脑,一语道破天机:“有人害怕她成为下一个柴令,也有人想要睁大眼睛看一看,她能不能成为下一个柴令。” 停下来的,是要看看柴青在无数杀机中能走到哪一步。 她会不会如愿? 会不会杀得江湖胆寒?杀得九王不敢再犯? 某些人和某些势力害怕九州再出一个‘柴令’,不愿见到‘柴令’存活于世,自然就有人盼着柴青扛起父辈树在人心中的那道大旗,继续当年未完成的宏图伟业。 远人间在观望,刺客盟在观望,大大小小的宗派在观望,各国的王也在观望。 柳眉拽着师父坐上豪华马车,鞭子在半空发出清脆的响:“我的青青嗷,到哪了到哪了,她杀到哪了?” 负责赶车兼职接受情报的柳情浓:“……” “小师妹你哑巴了,我家青青到哪了?” 宗主问话,身为合欢宗弟子不能不答,柳情浓恹恹道:“半刻钟前接到的消息,柴青杀到北望山了。” “北望山?”柳眉失声道:“七星剑?!” . 天下宗师七十二,七星剑排名二十八。 北望山下,柴青血染衣衫,发带在风中飞扬,手里的木刀握得稳稳地,只是脸色苍白,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内力耗损过度的虚弱之兆。 “你能走到这儿,我很佩服你。” 七星剑人如其名,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剑眉星目,英俊得能馋死寡妇。 二十年前的美男榜,他的排名距离第一仅隔三人。 而当年的第一美男,是风流剑柴令。 柴青以刀拄地,累得不轻,不耐烦和他扯皮,木刀举起:“过来,受死。” . “你和七星剑谁强谁弱?” 车厢内,柳茴问她毛毛躁躁的大徒儿。 柳眉一脸沉着:“十三年前和他打过一场,胜负四六分,我六他四,不晓得这些年他有没有长进。” “柴青呢?她是宗师几段几阶?” 说来惭愧,给人当姑姑好多年,连自家崽子武道一途走到哪都不清楚。 柳眉羞愧地耷拉脑袋:“她也没说。” “你也没问?” 柳茴表示不可思议。 “我问了,也得她说呀。我家青青,她可有自个的主意了。我很开明的,孩子不说,何必逼她?” “……” 她这话噎得柳茴不轻,出身合欢宗,长相仙气飘飘的女人自我反省几个呼吸:“那为师开明吗?” 她一直觉得在养孩子这事上,柳眉不如她。 只是如今不确定了。 若柴青真能一刀宰了七星剑,离屠榜可就不远了。 她家眉眉好像没这本事? 啧。 好伤心。 柳茴不理她大徒了。 . 北望山。 木刀裂开一道缝。 柴青呸出一口血沫,一身煞气,拖刀前行。 北望山弟子不敢拦。 七星剑剑毁人亡倒在她身后。 鹭洲岛的宗师榜又要更新了。 过了北望山,再走六十里就是北野。 五月十八,燕王要在北野开战祭旗。 隔着六十里,此时人们再猜不到柴青要去的地方是北野,真就是蠢死的了。 “北野?她去北野干嘛?” “艹!怎么七星剑也死了?!” “七星剑几段几阶来着?” “三段二阶!” 众人听傻眼。 三段二阶,这可是宗师真我境。 还是扛不住柴青一把木刀? “据说她那把木刀快要裂了。” “什么?!” 那人说话大喘气:“不过不怕,除了木刀,她还有一把断刀,一把名刀。” 钱小刀沾沾自喜:“你们知道她那把木刀谁削出来的吗?” “谁要听这个呀!我们要知道柴青能不能一刀劈了燕王!” “……” 艹! 大实话嘴皮一秃噜讲了出来。 他顶着无数复杂明亮的实现,挠挠头:“至于为何是劈了燕王,这、这很好明白罢?他要拿九州第一美人祭旗,人干事?你们……你们懂罢?” 懂。 大家都懂。 要不是没那本事,就冲燕王要对姜国公主动手,谁不想宰了他? 问题是,柴青这一去,究竟是做什么,远人间没个说法,众说纷纭。 “我知道!” “你知道?” 钱小刀混迹在人群中为柴青造势:“我知道她这一去,所图为何。她确是为救姜国公主去的。” “真的?” “我怎么不信?” “她为何要救姜国公主?单单图她美?” “图她美还不够吗?我要有柴青的能耐,我也敢图她美!” 眼看他们要吵起来,少年清清喉咙:“因为,她在很认真地救老婆啊。你老婆要被人咔嚓了,你不急吗?” “啊?” “老婆?” “艹!她俩啥时候勾搭上的?!”! 第71章 豪情生 “这题我会!” 钱小刀还没来得及张嘴,有人赶在他前面道:“姜国公主前往青阳县的石桥被刺客盟的义士弄塌,和亲队伍原路返回,公主在春水镇的客栈下榻,一住好长时间!而且,就那段时间,春水镇不是传出有宗师出没的声讯么?看来,那位宗师就是柴青了。” 话说得有鼻子有眼,钱小刀只能:“啊,对!没错!就是那会勾搭上的!” 好家伙。 在姜国人眼皮子底下拐了王室的明珠,够胆。 不愧是柴青做得出来的事儿。 要这么说,柴青早就和公主生情,公主启程离开春水,去做燕王的后妃,眼下燕国和姜国开战,燕王要杀姜公主,好大的一出戏,好狗血的桥段! 狗血是一回事,架不住大家爱看。 “要这么论起来,柴青和燕王这是有夺妻之仇,杀妻之恨啊!” 哪怕公主还活着。 但公主快要死了呀! 难怪她着急。 柴青这一急,前往北野的这段路死了多少人? ‘你老婆要被人咔嚓了,你不急吗?’,这话成为江湖人近日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只不过柴青的老婆是活生生的真老婆,他们的‘老婆’可能是剑,可能是救命的银子,可能是一把刀,也可能是将要谈成的买卖。 总之这话是用来形容“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不急”。 当然,也有人在问出这句话后,得到的是无比诚恳的“我没有老婆”的回答。 譬如当下这位仁兄。 很好。 以前你没有老婆只有你自个知道,现在你没有老婆,咱们大家伙都知道了。 不过嘛,行走江湖,有老婆的终究是少数。 谁也不笑话谁,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为救老婆嘛,急得开了杀戒,情有可原,情有可原,这年头,讨老婆不容易的,干嘛要拦着人家救老婆? 燕王忒不是东西,干嘛要杀人家老婆? 彼时的柴青尚且不知她的身体力行得到很多武林同道的理解,她还在执刀往北野行。 有人理解,也有人不理解。燕王就很不理解柴青杀向北野,倘他的记忆没出错,姜娆总共在春水镇呆的时间都没几个月,几个月的交情,怎么就值得生死不顾? “吾王。”陈旧章沉痛道:“咱们之前派出去的人手,折了。” “折了就折了。”燕王心道:宗师榜排名二十八的七星剑都挡不住柴青一刀,他准备的那些人手,都不够当人下酒菜的。 “人来齐了吗?” “齐了。” 想想柴青一路走来的彪悍战绩,再想想柴令当年的威风,陈旧章心里不安宁,眼皮直跳:“王,与姜国的这一战,咱们……” 要不要停了? “停了?你当本王的话是放屁?”燕王恼火:“此一战,是姜国的灭国之战,是我燕国准备近二十年的一战!成,姜国土地纳入我燕国版图,不成,寡人死在这战场!为一柴青,就要退兵?她哪来的本事让本王退?” 陈旧章默然不语。 当年柴令创建刺客盟前,老燕王也是瞧他不起。 可后来呢? 柴令成了。 刺客盟建起来了。 成为悬在九王头顶的一把刀。 柴令如是,柴青亦如是。 二十岁的宗师境,杀宗师如剁菜,那么多人都挡不住她,如今她要来北野抢人,陈旧章嘴皮一动:“不然,把人送给——” 砰! 一块砚台砸在他脑门。 鲜血直流。 燕王冷呵:“滚!” 郡守大人屁滚尿流地滚出去。 他人滚了回去,燕王的火气还没散,甚至越想越恼,柴家父女,没一个好东西! 为这一战,他筹谋多年,假意答应姜王和亲一事,又暗地里撕毁和亲盟约,姜娆入燕,他起意纳她为妃,陈旧章等人不允,现在他听了臣子的提议要杀她,又冒出一个柴青! 话已经放出去,明日若杀不了姜娆,他燕王的面子给哪搁?又怎么狠狠羞辱姜王? 这本该是他威震九州的一战。 该死的柴青! 他不理解柴青不顾他人死活地赶来,可冷静下来想想姜娆那张脸蛋儿,他又能理解了。 “传令下去!本王要在五月十八的傍晚,在观战台为九州第一美人破.处,代本王告诉柴青,有胆她就来!本王教她有命来,没命回!” 管她姜娆这会还是不是处。 他一拳砸在桌面:“可恨!” . 北野,行宫。 此地的光照没有春水镇的温暖,姜娆坐在秋千架,秋千一荡一荡,她唇畔噙笑。 不像明日就要赴死的人,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侍婢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整座行宫充斥着莫名焦躁的气息,姜娆感觉到了,没往心里去。 两国开战,想必此时姜国的大军已经驻扎在二十里外,不知是谁领兵,她想了想,忽觉想这些没意思,还是该多想想她的坏胚子。 不知她在春水镇过得如何,有没有好好照料她的猫儿,和邻居姐姐相处的如何,胖婶来收租时她是不是又猫在被窝睡懒觉。 有没有写新篇,写出来的又是怎样的故事? 她好奇死了。 柔软的情愫在心坎发酵,天光明净,飞鸟扑棱棱飞过头顶,姜娆摸出贴身放置的香囊,亲亲香囊的边边角角,安安静静想着一个人。 她有点想尝尝云水丹的滋味了。 姜娆失笑,发自心底觉得她和坏胚子实在是天生一对。 柴青离不开奶,她又想奶她。 只是看她捧着那对物什吃得又坏又香的情景,这颗心就像泡进蜜罐里,十八年来,没有有过的甜蜜。 后悔没让她多吃几回。 想着柴青,她眉梢隐约生媚。 “公主。” 侍婢躬身停在几步之外:“王有命,命我等为公主沐浴更衣。” 姜娆坐在秋千架一声不吭地看她,看了有一会,看得对面的人手脚发凉心发慌,她须臾笑开:“王欲何为?” “王欲在明日观战台,在两军阵前为公主……” “破.处”二字她念得轻,姜娆一字不落地收入耳,起身,没难为这些奴婢,顾自去沐浴。 她不要人从旁伺候,一众有经验的老嬷嬷被赶出来。 也是太自信得来的情报,燕王此时才想起派人验明正身,看看姜娆究竟有没有失.身于人。 这会子想起来也晚了。 美人算准他的行事为人,他中了美人精心设计的圈套。 偌大的白玉池,池水温热,池壁光滑,姜娆褪去衣衫好整以暇地泡在里面,美腿白得发光。 姣好的身材,在与柴青一日日地厮混中,有了更娇媚的韵味。 一颗颗的云水丹不是白吃的。 姜娆看着胸前隆起的白玉山,第一反应却是柴柴见了肯定喜欢。 打小便是如此,长大了还是,要论起那人心中对美人的标准,大、圆,这两样缺一不可。 她眼尾起了一丝绯色,克制着绮念,忍.欲不再去想柴青。 沐浴,更衣,施妆,说好的五月十八的傍晚,天蒙蒙亮,姜娆被带上观战台。 燕王看她的眼神极其可怖,满了男人看女人的色.欲。 五月十八,两军对垒。 姜王御驾亲征。 北野同一日齐聚四十万大军,声势之大,形式之严峻,剑拔弩张之势几欲到达顶峰。 “王!公主被带上去了!” 姜王浑浊的眼一点点眯起,黑色的眼罩为他整个人增添了更为阴鸷的气息。 隔着老远,他看向他的‘女儿’。 姜娆今日穿得很美,比她娘年轻时还要美上三分。 人看着是长大了,出落得比离开姜地前要水灵。 身在燕地,身在敌国,很快要被燕王挑选的勇士奸.污,此时竟也看不出她心有惧意。 姜王轻叹:“王室的明珠可以死,不能死得丢尽王室颜面。大宗师,此次,有劳你了。”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有劳大宗师了。” 九州只有一位大宗师,季夺魂心向武学的最高境界,即便是为报恩留在姜王身畔,也只保证姜王不死于武人之手,并不参与九王之间的争夺。 否则哪有燕王与姜王的北野一战? 大宗师出手,直接取了燕王性命便是。 可这次,姜王于昨夜在他门外跪了一夜,所求是姜娆不能死在燕人之手,死前不能有辱姜王室的尊严。 和亲公主,弃子而已。 姜王更打算借姜娆之死,激起兵将们的愤慨,誓杀燕人。 无论姜王,燕王,各自打的好算盘。 燕国阵营,观战台。 为求稳妥,燕王选出一名勇士用来试毒,勇士光着上身,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条布,腿上毛发之多,令人头皮发麻。 “姜公主,还有何好说的吗?都到了这节骨眼,怎就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说?” 燕王用马鞭挑起她下颌,姜娆冲他一笑:“弃子也,求饶何用?” “你倒是通透。可惜了,你不该生在姜王室。” 若生在燕地,做他的王妹,他会让她成为真正的王室明珠。 “阿布诺。” “阿布诺在!” 燕王退回王座,手一抬,阿布诺朝绑在木柱的姜娆走去。 大钟摆撑起腰间仅寸的布条,他呼吸发紧:“公主,得罪了。” 姜娆看也没看他,只是怀念地望向远方。 姜国阵营,眼看敌国的狗男人要对公主不利,兵将哗变,若非姜王亲自坐镇于此,恐怕不等人发号施令,仗就要混混乱乱地打起来。 姜王心提到嗓子眼。 阿布诺已经走到姜娆半臂之距。 “大宗师!” 他一声令下,季夺魂手指一动,扬起的剑风就要穿过风沙刺透阿布诺和公主的身躯。 “大宗师?” 迟疑的空当,阿布诺的手指就要搭上姜娆的衣袖。 季夺魂心神一定,摁下微乎其微的不忍,目色一凝,下一息,竟然毫无预兆地将手揣入长袖。 姜王不懂他为何临阵反悔,这不懂仅仅维持了一息。 破空声起。 一柄木刀裹挟雷霆之势,杀穿六名甲士挡在胸前的盾牌,声势不减,一力破开阿布诺的心脏。 阿布诺倒飞出去,被钉在离燕王半尺之距。 一大捧血花开在姜娆靴尖的三寸之地。 一匹快马狂奔而来。 马背上的人腾空而起,于半空悍然抽刀,断刀感受到握刀之人的心意,发出猛烈的一斩! “护驾!” “护驾!!” 燕国阵营先是被那木刀骇住,又被这疾来的凌空一斩弄得心神欲裂。 姜王坐在马背看热闹,没计较季夺魂不出手一事,乐得看燕王刹那惨白的脸。 兵荒马乱。 万千人中,姜娆扬起眉,定定地欣赏那人的英姿。 好漂亮的身法。 好漂亮的刀法。 好不可思议的人。 “不是说好要在春水镇老死过一生,怎么来了?”她低声慢语,目光无法从柴青身上移开。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知道,她钟爱的人,正在闪闪发光。 这光不止她看得见,九州都看得见。! 第72章 宗师战 “柴青出手了。” 北野,本该留在鹭洲岛坐镇的老岛主带领门下三徒来到此地,围观九州大宗师以下最撼动人心的宗师之战。 柴青一出手,燕国阵营,陈旧章与余下几名武将护着燕王连连倒退。 断刀声势骇人,刀光明亮如月光,而月光,不该出现在白日。 但它出现了。 就像柴青这个人,寂寂无名地待在小镇,可以当一辈子猫憎狗嫌的坏种,但人之所以为活人,是因盘桓心口的那口气。 哪怕骨头折断,哪怕心魔肆虐,那口气咽不下去,就想着反扑,想着活出一个人样。 亲爹死于非命,姑姑恼她不争,刺客盟的义士们为她而死,小镇因她动荡不安,喜欢的女人要被旁人羞辱,外人的巴掌眼看要扇在自个脸上。 不仅仅是作为刀客,只是作为一个人,凡有血性者,即便剩下一口气躺进棺材,也得跳出来,推开棺材盖儿,闹一闹,杀一杀。 柴青的刀锋芒入骨,与东方的红日一起高升。 “好厉害。” 鹭洲岛岛主座下三弟子忍不住用手比划柴青这一刀,比划来比划去,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可知差了什么?” “弟子不知,请师父解惑。” 胡子花白的老岛主精神奕奕,低声一叹:“差了不屈不甘要与日争辉的心啊。” 曾经蛰伏,埋入泥土,如今刀已出鞘,人入江湖,可不得为那颗执刀的心正名? “可叹可畏呐。” 鹭洲岛的师徒凝神观战,燕王这边的情况却糟糕到极致,柴青这一刀封锁他所有退路,以至于退无可退,他怒声道:“拦住她!” 怒吼声散在长风,如烈火红日的一刀掀翻王的华盖,劈碎摆放玉液琼浆的案几,眼看要追上燕王华丽的袍角,陈旧章以身挡在王前。 风中传来异样的气息。 三弟子轻声道:“燕国这边的宗师也出手了。” 春水镇一战成名后,这还是首次有人拦下柴青的刀。 来人一身白袍,胡子老长,颧骨凹陷,眼睛糊着,像有干掉的米糊糊沾在上面。 “瞎子陈鹰 。宗师榜排名第十九。” 一向不爱管九州闲事的瞎子也来了,可见燕王这次下了大手笔。 “宗师!宗师!救寡人,杀了她!” 来了帮手,燕王推开挡在前面的陈旧章,吓没的胆气一瞬膨胀回来。 瞎子拄着青竹杖闲庭信步走来,一步,其人已经站在柴青三尺之内:“小友,收手罢。再打下去,恐怕命要没了。” “命?”柴青一刀横削出去:“你能取我的命?你也配!” 六十七岁的陈鹰是经历过江湖辉煌、动荡的老人,昔年十八岁的柴令见了他都得口称一句“前辈”,如今千里迢迢来做说客,反而被小辈羞辱,他不大高兴,竹杖扬起,对上柴青的断刀。 “执迷不悟,是要死人的。” 甫一对上他的竹杖,柴青呕出一口血。 再分开,左肩多了一个血窟窿。 瞎子陈鹰,鹭洲岛将其排在宗师第十九位,但论起全力爆发的战力,列入前十都不为过。 “瞎子打人不算可怕,逼得瞎子开眼,这才可怕。”老岛主教导三位弟子:“仔细看着,这一战,无论谁输谁赢,都很难得。” 可能一生只能见一次。 看他一招破了柴青的防御,将其打至吐血,二徒弟惊讶:“虽说柴青一路走来连战数百人,内力已至枯竭,可……陈鹰竟然这么强?难道他以前是在藏拙?” “以前?”老岛主想起十年前鲜有人记得的小事。 天下宗师七十二,他再三斟酌,将陈鹰排在第八,此举引来其他人的不服。 他私底下询问过陈鹰的意见,想让陈鹰与后面的人打一场,打服了,众人便不会说他鹭洲岛主以权谋私。 他确实和瞎子有些交情,只不过瞎子拒绝了。 瞎子开眼如宝刀出鞘必要见血是一个道理,寻常人不能见。 是以询问过陈鹰的意见,这才改动排名,将第八名改为第十九名。 九州误会陈鹰久矣,就不知燕王是如何请动瞎子陈鹰做打手的。 “小友,退去罢,你不是老夫对手。” “是么?”柴青目光晦暗,刀身擦过左臂衣袖:“那就再来试试!” “她还 能战?” “为何不能?” 老岛主目不转睛看着,不知何时手中多了本子和笔,唰唰唰在上面记录着。 观战台,姜娆的心没有一刻是安定的,眼见柴青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她心急如焚,却知此时乃对敌关键,万万不能搅扰。 她盼着柴青取胜。 柴青再次挥刀,刀尖以偏斜的角度刺出,丹田传来一阵阵刺痛,强行调动内力引来反噬,她面色愈来愈沉着,一刀如龙呼啸,整个人进入人兵合一之境。 “来得好!” 恰逢敌手,瞎子一声大喝,竹杖就要缴了柴青兵刃。 断刀脱手,柴青换左手握刀,不要命地朝那要命的青竹凌厉劈去! 青竹,竟真被她劈开了。 刀光与火光撩天而起,柴青并指为剑,剑指毁去瞎子的青玉冠,陈鹰披头散发,豁然睁眼! 瞎子陈鹰,不是他本就是瞎子,而是他修的功法是不看人。 一旦看人,就是以命相搏之时。 江湖上知道这点的人寥寥无几,鹭洲岛二弟子长嘶一声:“他睁眼了。” 柴青心头一凛,不顾五脏六腑犹如火烧的疼,一手握刀,木然地定在原地。 劈开的竹杖被人轻轻一拍,断作十几节短竹漫天锁住对手逃生空间,柴青唇角溢出细长的血线,双目闭合,举刀。 一力破万法,劈碎瞎子的短竹阵。 狂暴的罡风散去,陈鹰倒退几十步,地面裂开一道长长的缝,柴青单膝跪地,拄刀久久不起。 “柴柴……” 姜娆下唇咬出血,手心渗满冷汗。 陈鹰刚要劝降,一股骇然的气息顺着裂开的地缝爬上他的靴子,一时间,靴子破裂,脚趾断去两根。 他脸色难堪至极。 一声嘲笑不合时宜地响起—— “瞎子陈鹰,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怎么样,你的瞎眼功不管用了?” 竟又从天落下一位宗师。 金扇银衫,面若少年,盘踞宗师榜二十余年的老妖怪,排名第七名,金碎叶。 “同从王命,来都来了,老朋友,你也现身罢。” 金碎叶一言落下 ,身穿袈裟的僧人念着佛号落入飘血人间。 “邪僧蝉鸣子,宗师榜排名第六位,四段中阶,无我境!” “柴青危矣。” “惨了惨了,打不过怎么办?” 燕王大喜,俯身行大礼:“恭请三位宗师出手,除了此人!” 同一时间,瞎子陈鹰,金碎叶,蝉鸣子齐齐爆发最强杀招,柴青握刀,一退再退,风沙四起。 成百上千的金叶割破她衣袍,在她脸上留下细细浅浅的伤,金叶与刀相碰,发出金石相撞的激烈声,霎时间,虎口崩裂,淌出血来。 瞎子陈鹰以手化作鹰爪,直朝她后心抓去! 蝉鸣子不紧不慢念了声佛号,血红色袈裟呈困兽之势,就要覆灭柴青头顶的天,伏虎禅杖递出,就要打断她的腿! “三名榜上有名的宗师围攻一小辈,说出去真是要笑掉人大牙了。”鹭洲岛弟子不忿,就要出手为柴青挡上一挡。 “燕三!” 柴青心口激荡,呐喊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拦在伏虎禅杖前,剑气纵横,逼得蝉鸣子临时撤杖,柴青折身对上偷袭的陈鹰,断刀一斩,硬生生打碎他的手骨。 血红色的袈裟眼看要落下,遮去她仅有的生机。 一声刀吟震彻寰宇。 动静听得远在一里外的柳眉心惊肉跳,顾不得许多,她先声夺人:“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我家青青?!” 双足落地,对上蝉鸣子、金碎叶阴沉沉的眼,她瞳孔巨震,扭头大喊:“师父!救命!” “……” 慢腾腾坐着马车赶来的柳茴默然捂脸:丢死人了。 “师父——” 柳眉叫破喉咙,催得自家师父闪亮登场,白衣飘飘,仗金丝手套之利,撕碎蝉鸣子赖以重用的血红袈裟。 局势顿变! “好家伙,剑君子燕三,合欢宗这对师徒也来了。” 鹭洲岛的人为柴青感到振奋。 起码有合欢宗柳茴在,只要大宗师不出手,宗师以内,没人能挡住她信手一撕。 弟子们私下议论得欢,老岛主睿智的眸子隐隐看向姜国阵营,守在姜王身侧的男人。 季夺魂。 彼时彼刻,柳茴也在看季夺魂。 季夺魂轻点下巴,四目相对间仿佛达成不可破的约定。 柳茴心弦一松。 姜王道:“那可是柴令之女,大宗师为何——” “王在教某做事?” 姜王冷汗频出,迭声道:“不敢,不敢。” 季夺魂皮笑肉不笑,继续围观战局。 眼见姑姑和燕三都已赶来,柴青心神一松,不再辛苦压制体内暴涨的气劲,盘腿于地,竟是要临阵升阶。 “打了这么久,连战许多人,也的确该往上升一升了。”柳茴轻飘飘看了柴家崽子一眼,歪头就见大徒紧张兮兮地抓着她衣袖,她嫌弃地扯回来,还在恼柳眉当着鹭洲岛岛主的面丢了她的颜面。 “护法呀师父!” 柳茴气得不想说话,她是来看戏的,怎么也成打手了?柴家崽子伤势看着严重,但这体内气机雄厚,根本不是一般的宗师境。 瞎操什么心呢? 咸吃萝卜淡操心,只要不死,还轮得到蝉鸣子等人在她面前嚣张? 金碎叶与剑君子打得火热,蝉鸣子与瞎子陈鹰权衡一二,纷纷杀向护在柴青前面的燕三。 却不敢朝柳茴动手。 合欢宗柳茴,大宗师之下第一人,武功深不可测,哪怕是应承燕王的请求,柳茴没摆明态度前,为明哲保身,他们不愿和她对上。 柳眉急得舍了自家师父去应援燕三。 柴青双目紧闭,浩瀚的气劲在筋脉横冲直撞,她听得见姑姑与人的打斗声,甚至听得到这在场每个人的呼吸声、心跳声,烦乱的思绪占据她的脑海,她眉毛皱起,不受控制地想起与姜娆的种种。 绮念滋生,神魂不守。 直到一只手落在她肩膀:“静心凝神,少想乱七八糟的。” 柴青小脸一红,登时羞愧,一念之间后知后觉地生出后怕来,不敢在晋升的险关给心魔可趁之机,只一力冲击武境。 看她一息入定,柳茴目色有了一丝赞叹。 好令人羡慕的悟性天资。 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就大宗师。 柳眉咬牙生扛了蝉鸣子一掌,借着后 退之势退回师父身边,一口血喷出,好似只是单纯吐给柳茴看:“师父,那秃驴打我。” 蝉鸣子嘴角一抽:你硬冲上来挨揍,小僧想不打都没辙,小僧有得选择么? 可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打就是打了,柳茴护短是江湖人皆知的事,退回二十年柳眉在江湖闹得上蹿下跳也没人狠狠修理她,一则她生得好,也有那能耐,二则怕惹了小的招来老的。 大家有意避让,谁也不去碰那烫手山芋。 “师父!” 仗着坏侄女专心升阶,看不见她此时的缠磨样,她扯扯柳茴衣袖,扯得柳茴想打人。 自家徒弟不能打,就只能暴揍秃驴。 在这事上,秃驴表示他是无辜的,也得有人信啊。 你都外号邪僧了,打你那是替天行道! “事先说好了,为师只负责牵引他们,人还得柴家崽子自己救。” 能请动她出手,自然是师父说什么都对。 柳茴不下杀手,不代表燕三不会。 剑君子燕三一剑刺瞎陈鹰左眼,让假瞎子成为真瞎子。 柳眉得了清闲,老老实实守在柴青一侧,为她护法。 这戏越看越好玩,尽管大宗师没依着自己的意思宰了风流剑的女儿,但看到燕王请来的救兵一个个奈何不得人,姜王作壁上观,心情有种微妙的爽快。 他定睛在柴青所在的方向,一时间竟盼着柴青杀了燕王,如此,姜国坐收渔翁之利,实在快哉。 红日慢慢爬上天空,光照在姜娆脸上,凝在她眉梢的愁容褪去,她欢欢喜喜望着柴青,满心满眼里只剩下她一人。 陈鹰眼睛被废,与燕三展开生死斗。 蝉鸣子空有一身金刚不坏功,却只能和金碎叶一起,被柳茴当做狗遛。 北野的春天就连风也透着粗粝的余味,风蔓过柴青发尾,她睁开眼:“燕三让开!” 刀起,竟比全盛之时还要强。 “宗师,真我境。” 季夺魂一字一句道。 两年前的柴青与他一战,一刀挥出的是真我境能发出的强悍一击,可惜,这一败后,她心境出了问题。 从真我境一退三千里,退至褪凡一 段,离开姜地时堪堪扒拉着宗师境的门槛。 真正从天之骄子沦为地上的烂泥。 真我不存,心境崩毁。 又两年,这人一战成名,抖落沾在衣袍的泥点,泥潭里爬出来,再举刀。 刀刀杀敌,心境破开的一角被堵住,破而后立,与两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不错。” 他出声赞赏柴青,倒教一旁的姜王听得胆寒。 却说柴青这一刀挥出,陈鹰溃败,身子破成两半,柳茴及时收手,金碎叶、蝉鸣子转而攻向柴青,大有趁她境界不稳,逮着欺负人的意思。 重回宗师真我境,柴青胸中快意,愈杀愈勇,断刀杀出无敌的气概。 鹭洲岛观战的一行弟子鸡皮疙瘩激了起来:“师父,她这是什么境界?” 老岛主一双慧眼看了十几息:“真我境。” “那她之前又是?” “所料不差的话,她在春水举刀一战,为宗师褪凡一段。” 众弟子哑然:这世上,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褪凡一段吗? “那她之后呢?来北野的路上?” “来北野的路上,一路杀敌,一路沥心。” 宗师沥心二段,越阶杀宗师三段的七星剑,七星剑可是一刀都没挡下就死了。 褪凡、沥心、真我、无我、超我。五段三阶之上,则为大宗师。 初入真我境就强得离谱,再往上呢? 除了大宗师,谁还挡得住她? 蝉鸣子节节败退,金碎叶面露惶恐,破阶之后,柴青又恢复她一刀一个宗师的彪悍。 坏侄女在打坏人,好姑姑也想打坏人,她一眼从千军万马里挖出坐在马背的姜王,脚步迈出,被师父拎回来。 “你要做什么?” “我要杀了狗姜王!” 柳茴一听果然如此,冷笑:“季夺魂在那,是你杀姜王,还是他杀你?回去!” 她与季夺魂约好的便是今日他不出手,姜王无恙。 “好了,戏已经看过了,该走了。” 她拎起柳眉,一阵风飘走,不顾大徒弟的抗议,马车以最快速度远离北野。 鹭洲岛的老岛主看 着柴青飞身上了观战台,转身道:“回了,以后的江湖,该由年轻人改写了。” 弟子们搀扶师父上牛车,牛车慢慢悠悠回程。 “姜姜。” 柴青一刀劈开拦在前面的甲士,为姜娆松绑,一手扶在她腰间:“我来救你啦。” 姜娆雀跃地投入她怀抱。 “护、护驾!” 燕王两股战战,吓得面如土灰,柴青拥着姜娆踏轻功而起,蓦的一回眸,一刀斩向他腰腹下三寸。 “吾王!” “吾王!!” 坐在马背的季夺魂仰天大笑,别国的王遭受如此重创,可谓奇耻大辱,同为男人,他不思其痛楚,反而震声大笑,旁人不懂他为何笑,姜王却懂。 他瞥了那对狗女女两眼:“大宗师,不拦人吗?” 今日柴青的表现季夺魂很满意,却是姜王屡次试图凌驾在他之上的意图,令他不喜。 他漫不经心抚弄袖口,出口是极其嘲讽的口吻:“都不顾其死活了,还在意她跟谁走吗?” 姜王面上挂不住,不与他争辩,更不敢争辩。 “杀!” 他一声令下,二十万大军朝燕军进发。 硝烟四起,两国真正打起来,无人顾得上柴青与被劫走的公主。 咽回到嗓子眼的血腥味儿,柴青背着失而复得的美人,心坎发甜:“都看到了?我厉不厉害?” “看到了,看呆了,好生厉害。” “担心吗?” “担心。” “有多担心?” “怕你死了,伤了,还怕你疼。” 柴青背着她尽量往战场外沿走,她这一战有目共睹,没有哪个兵将敢冲到她三丈之内。 “我死了,你会怎样?” “你死了,我不独活。” “不当公主,是不是很可惜?” “不可惜。” “跟着我?” “跟着你。” 漫天的血与火中,姜娆环着她脖颈,捏着袖口为她擦拭脸上的汗。 走出几步,柴青倏地驻足,回头朝季夺魂看去。 也是这一眼,他们彼此清楚,终此一生,二人之间必有一战。 只是不是当下。 柴青笑了笑:“走啦,回去啦。”! 第73章 真我境 一间小木屋。 门推开,柴青背着人往里走。 屋内真真应了那句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得出住在此处的人经历了一番精细的布置。 姜娆从她的背爬下来,两只脚堪堪落地,柴青抱她到美人榻,腰身.下弯,爱惜地褪去她的绣花鞋。 “姜姜。” 她声音低柔,喊得人心慌意乱,姜娆不忍不应她,细细弱弱道:“嗯?” 柴青望着她就又笑了,沾了血污的人抚上她白净的脸蛋儿,姜娆喜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任由她一寸寸抚过来。 才摸到她下颌角,柴青惊得回过神来,手在衣服上蹭蹭,只是经历了连番血战,衣服也不干净,越蹭越脏。 她犯了难,眉毛拧着,姜娆捉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无妨,你想摸就摸,我不嫌你。” “是么?”柴青的心情又好起来,不再纠结,指腹一点点压在美人瓷白细嫩的肌肤,心里好似吃了蜜。 两人一时无话,都很享受当下不说话也心生欢喜的气氛。 “瘦了。” 姜娆眉眼含笑:“我已经尽力多吃了,许是见不着你,食不下咽,就是勉强吃进肚子,也无济于事。” 她这话说得动听,柴青轻声一笑,指尖挑开她捂得严严实实的衣领。 姜娆眉心一动,索性随她,并不干涉。 木屋的门关得紧,外面半点丰声都吹不进来,柴青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朝她挑眉,一巴掌拍在她大腿,姜娆不做迟疑地嗔她,起身解了衣带,背对着她,趴伏在美人榻。 “我手脏,就先将就一下。” 说着,她取出放在房间的木匣,木匣里拿出精致巧妙的玉物,银色的链子缠在腰间,柴青抬头猝不及防撞上那一抹雪白,喉咙生渴。 却见风月口里细腻绵长地淌出一丝丝润意。 早在她摸她脸时,姜娆就很想了。 这一遭来得又急又猛,她回头看柴青,柴青猝然迎上去。 门窗闭合,麻雀歇在枝头晒太阳。 此地仍在北野的范围,内功深厚的人侧耳倾听,依稀能听到战鼓不断敲响的声音。风里隐隐约约飘来战火与血腥的味道。 四十万大军齐聚北野,燕姜两国开战,战争再是惨烈,此刻也与柴青无关。 救到想救的人,做够想做的事,连续几百插,肩膀和腰间的伤口崩裂,鲜血渗过衣衫,她低头一瞥,仍旧不顾死活地独占春色。 血腥味儿到了姜娆难以忽视的地步,她欲回眸,抵不住柴青骤然急切的风雨。 整整半个时辰,柴青停下来,趴在美人白皙的美背,笑得畅快,不管姜娆这会是如何的着急生恼,慢慢悠悠舒出一口长气:“痛快了,舒服了。” 她身上的伤实在太多,赶在同一时刻一股脑爆发,分不清究竟是哪里最疼:“姜姜……” 她虚弱道:“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 说完这话,她安然倒在姜娆脊背,眨眼昏睡过去。 姜娆脊背一僵,静下心来感受她的心跳,确认心还活蹦乱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气又咽了回去。 她气恼柴青没个分寸,又后悔做甚要诱她,闹上一场,伤势比之前更重。 气堵在心口,惹她着恼的人却睡得香。 姜娆没了法子,披好外衫,不费力气地在最显眼的位置找着柴青事先备好的伤药。 看来她也晓得这一战要付出血的代价,是以准备充分,不仅柳眉送她的小玩意带上了,治疗内外伤的药也带得齐全。 柴青面无血色地倒在那,姜娆撑起酸软的身子,为她忙前忙后。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清理好伤口,上完药,裹好干净的绷带,姜娆以手支颐,歪头打量浑身破破烂烂的柴青。 越看越难受,越看越喜欢。 眼眶噙泪,一个人哭得默然无声。 太阳沉入地平线,天光昏暗,柴青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 “你醒了?” 姜娆守在床前扶她坐起身:“我给你熬了米粥,你吃一碗?” 睡梦里还是两军对垒她与人交手,醒来,姜娆那张明净含春的脸庞逼近,柴青倏然醒悟:是了,她把人救回来了。 她唇角翘起:“我可真厉害。” 睡醒一副傻了的模样,姜娆看了又爱又想笑,指尖点在她眉心:“是啊,谁有你厉害?九州最年轻的宗师。” 这话中听,柴青巴不得她多说几句。 只是姜娆可不是一味哄着她的人,转身端了煮得软糯清甜的米粥:“张嘴。” “你吃了没?” “我和你一起吃。” “一人一口吗?”柴青笑起来。 姜娆坐在床沿,眉目柔和:“又如何呢?” “我是不介意你和我同吃一碗,我是怕你吃不饱。”柴青借着烛光欣赏灯下的美人:“过来。” 她依言凑过去。 左边的脸蛋儿牢牢实实挨了一记亲。 “准备好当我的小老婆了吗?”柴青眼睛闪闪发亮,身子前倾,一手挑起姜娆下颌,轻声问:“准备好没有?” 姜娆一阵脸热,口是心非:“没有。” “没有?那怎么行?” 才当了一回大女人、大豪杰的坏种故态复萌,甚而变本加厉,小白牙咬紧,须臾唇畔生笑,贴在美人耳尖:“没准备好,这可不行,会被欺负的哦。” 柴青用手和她比划:“会被这样,再这样……“ 她满嘴轻佻话,姜娆耳朵通红,急急忙忙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嘴边。 喂得太急,柴青差点被那瓷勺捅了嗓子眼,好险到嘴的米粥没喷出来,她一脸郁闷:“姜姜,你也太笨手笨脚了。” 姜娆心生歉疚:“是你嘴上太没有把门的,我才……” 柴青拿眼瞟她,和她你一勺我一勺分完一碗粥。 时值后半夜,早先姜娆一直守着她,眼下见她醒了,伤势也控制住,倦意袭来,熬着那点子睡意去洗漱沐浴,收拾好,回屋,柴青正用茶水漱口。 “不早了,快休息罢。” 她拍拍身侧的位置。 姜娆在她满怀期待中褪靴上床,两人合盖一被,同床共枕。 柴青接连瞅她好几眼,看她真打算就这样睡去,急道:“姜姜?” 她出声喊人,姜娆顺从地滚进她怀里,不敢触碰她未痊愈的伤口,手臂虚虚搭在她腰侧。 一个湿软的吻落在颈侧。 “快睡罢。” 柴青没再纵着性子胡来,被子下的脚踩踩姜娆的脚,又被反踩回来,她心眼里高兴,搂着小老婆囫囵睡去。 以宗师的身体素质,看似大大小小不轻的伤,一觉睡醒便好了三四分。 能下地走路,劈柴挥刀,两人窝在小木屋你侬我侬地歇了三日,柴青领着人朝北而行。 殊不知就是这几日,江湖炸开锅。 如今武人或是平民百姓议论最多的还是北野那一战,别管亲临现场的,事后看了鹭洲岛小报的,几乎每个长嘴的,能说话的,都能针对这事说上几句。 人来人往的茶楼,江湖人齐聚一堂,在嘲笑打了败仗的燕王。 姜燕这一战,双方皆为二十万大军,姜国折损六万,燕国折损八万,还不算伤者几何。 总之这一战,燕王里子面子都输没了。 一国之王,早早放出话来要在观战台破敌国公主的处,为此布下天罗地网擒杀柴青,结果呢? 柴青临阵升阶,成就宗师真我境,燕国许以重利请来的三位宗师尽折于北野。 不仅如此,柴青一刀下去,没要燕王的命,燕王却自此成为史上第一位‘阉王’。 燕国成为九州的笑话。 姜王虽赢了燕王,却也是惨胜。 姜娆宁愿跟着柴青浪迹天涯,也不稀罕回到姜地当她的王室明珠,姜王爱女的好名声受到质疑。 最大的赢家说来说去,还是要归在柴青这儿。 美人救美,抱得美人归,鹭洲岛的侠客榜因她一人排序被彻底打乱,宗师榜上死在她刀下的细算竟有半数之多。 何等可怕的数字? 宗师七十二,成了宗师三十六。 柴青晋升真我境的消息甫一传出,最激动的还要数刺客盟。 刺客盟闹翻天,青龙、白虎、朱雀以及麾下几十名坛主反了副盟主令狐敖。 盟中乱得要分家,犹不见季夺魂出面平息乱象,大宗师行事委实教人难以预料。 五月二十一,刺客盟一分为二,东盟拥护柴青为明主,西盟以大宗师马首是瞻,暗地里听命令狐敖。 “人找到没?” 东刺客盟,莫玲玲询问底下的人手。 “没,不过根据得来的消息,盟主去的方向应是北方。” “北方……” 莫玲玲与左青龙视线相碰:“合欢宗?” . 外面的人都在找柴青,东盟的人找她是求着她继任盟主一位,那些背刀的侠客找她,是为求她指点刀法。 哪怕是临阵升阶成就真我境,以真我境的实力斩杀宗师榜排名前十的三人,也称得上震古烁今。 鹭洲岛如今将柴青排在柳茴之下,位居第二。 有那么几人找柴青,是为和她比一比,譬如宗师榜曾经的第二,琴魔夏玉。 . 五月的小尾巴,风儿喧嚣,柴青倒骑驴子,手拿驴鞭,晃晃荡荡地往后走。 姜娆坐在某人‘重金’买来的马车,驾车的是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夫人,路上有卖花的,您要不要买?” “不要。” “什么花?”柴青好事地瞅瞅道旁各色的花束,想给姜娆花钱的心上升到顶峰,驾着驴子来到马车前,柳枝挑起车帘:“买罢,左右到了合欢宗,就到家了。” 没钱花,找姑姑要。 她都要娶一房小老婆了,姑姑得意思意思罢,高低北方大宗宗主呢,哪能那么寒碜? 以前她不争气,姑姑不管她,要她自食其力,现在她老有出息了,走到江湖去听听,谁不说她柴青生猛? 自打北野一战后,她那点自卑早被驴蹄子踩碎了。 自信闪闪发光的柴青呲着小白牙:“买买买,每种花色都来一样!” “……” 姜娆欲言又止。 柴青又道:“好了,别整天搂着你那小干花稀罕了,给你买新的,笑一笑嘛。” 美人赏脸一笑,柴青被美色迷得眼花缭乱,一颗心怦怦乱跳,赶紧驾着小毛驴去买花。 卖花的人见了她笑得比嫁闺女还开心,可劲儿宰,柴青好好过了一把‘散财童子’的瘾,捧着十几种颜色的花束送到美人眼前:“美不美?香不香?” 姜娆无奈接过来:“没有你美,没有你香。” 一语,柴青心花怒放。 东刺客盟的义士满江湖找人,坏种自个骑驴,让姜娆舒舒坦坦坐马车,一路过西融,经陵水,不着急地往合欢宗驶去。 . 合欢宗,柳茴一袭白衣状若幽魂地飘进来,身为宗主的柳眉正愁眉不展地翻看宗门账本。 “你侄女和侄媳妇要来了。” 柳眉“哦”了一声:“来就来。” 她头也不抬。 柳茴东看看,西看看,不慌不忙道:“思来想去,为师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早点去接人。” “早点晚点,重要吗?” 她还在生柳茴的气。 柳茴养她好多年,哪能不知她的脾气,笑道:“一入真我境,七情六欲皆放大,真性情,真自我,你家侄女要原形毕露了。” “……” 这话说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青青是大尾巴狼化身呢。 柳眉扯了扯嘴角,理也没理。 她拿过来人的话当耳旁风,柳茴也不是没气性,懒得再搭理,一甩袖,走了。 一炷香后,柳眉疲惫地合上账本,顿觉宗门得急招一个信得过的账房先生。 这一天天地看过去,她眼要废了,脑子要转傻了。 早知如此,小师妹想当宗主,就给她当嘛,做甚那么争强好胜? 柳眉长吁短叹,叹到一半,总感觉忘记什么事,待想起来,蹭得站起身:“那这必须得去接一接啊。”! 第74章 不差钱 而这‘必须’是怎么来的呢? 不是她的坏侄女走在路上会突然变身大尾巴狼吓坏路人,实在是宗师的真我境,太邪门。 宗师五段三阶,褪凡是褪去凡人弱小之心,沥心是历尽千帆的果敢,至于真我,则有返璞归真,回归本性之意。 若是简单的回归本性就罢了,邪就邪在,宗师的真我境会放大人的七情六欲,放大到何种地步呢? 假使本性是一,进入真我境,本性为十,一到十,不是表面纯粹的十倍之差,也很有可能是数十倍,百倍,数百倍的放大,因人而异。 处在这一阶段的武人,常常会发生一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啼笑皆非的事。 譬如宗师榜排名三十二的段千山,少时家贫,母亲靠织布为生,辛辛苦苦拉扯他到十五岁,一场意外,被风寒带走。 长大后的段千山经历奇遇成为许许多多的人仰望的宗师,功成名就,得到无数人的尊重,直到一朝踏入真我境,人们才渐渐明了,他少年时期过得并不如意,母亲在他十五岁那年因没钱拿药病死,成为少年人无法释怀的痛。 藏了三十年的痛楚被激发出来,入真我境后的段千山沉迷织布赚钱,没日没夜地忙碌,症状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又譬如,宗师榜排名三十一位的叶紫楼,年轻时遭遇男人背叛,发誓穷其一生屠尽天下狗男人。 此誓言立下没多久,她被慈颐法师收作弟子,传授毕生道行,几年后,脱胎换骨,成为一方敬重的有德法师。 可就在她步入真我境的那段日子,江湖不敢出渣男。 九州聪明的男人夹起尾巴做人,愚蠢的还在作死。 荣升真我境的叶紫楼,当得知越国王室的公子服玩.弄数十女子芳心,最后吃干抹净穿起裤子不打算负责,气势汹汹提着法杖杀入王庭,关键之时被及时出现的慈颐法师拦下。 拦是拦下了,叶子楼形如煞神打生打死的一幕为公子服留下一生难忘的阴影。 直到有一天人们发现以前处处撒种的王室公子对女色失去兴趣,江湖这才慢慢有了一些靠谱的传闻,据说就是那一夜,年纪轻轻的公子服见识过叶宗师的威风,雄风再也震不起来了。十八岁不举,转沉迷女色为男色,祸害了不知多少少男。 他死性不改,叶宗师竟不打算管了。祸害女人,她管,祸害男人,随便罢。 当时的江湖,男人们各自鞠了一把泪。 那会的九州还没冒出以一人之力屠宗师榜的柴青,是以九州宗师七十二,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愣像是约好似的,迈入真我境的大能一茬接一茬。 叶宗师的事刚过,男人们流的泪还没干,又一狠角色跳出来,只准人间女女成对,厌烦世间男女成婚。 举凡男女,成一对,她抢一对。论抢婚,除了宗师,谁能抢得过宗师? 何况还是排名比叶子楼靠前的绿衣孙三娘。 绿衣是江湖人起的称号,因她喜穿绿衣,也很爱绿人。好多在婚礼上被她抢走的新娘,送回来时,有一半钟情于她。 百人百性,真我境的邪门可怕要让柳眉来说,七天七夜都说不够。 冲出门的那一霎,她脑子里又想起一人一事,她家师父柳茴,入真我境的那年,逢年过节好像硬要逼人吃饺子,不准吃汤圆。 谁吃汤圆她揍谁,被她揍的人太多,加起来不够人家一根手指打的。 后来这症状加剧,柳眉连着吃了半年饺子,人都吃憔悴了,师父的口味又多了一样,豆腐脑只准人喝咸的,谁喝甜的就是和她过不去。 笑死了,谁敢和她过不去? 一宗的大宗主发话,宗门上下,餐桌顿顿要有一碗咸豆腐脑。 某一天厨子手抖,盐放多了,齁咸,柳眉那年还小,十四岁的小姑娘,吃饭咸哭了,受不了这委屈,仰着脖儿嗷嗷哭。 哭声震天动地,作为师父的柳茴反思几息,逼人喝咸豆腐脑的毛病就改了。 结果又又又换了一样。 不准合欢宗见灰尘。 逼死人了! 想着这遭陈年旧事,柳眉撇撇嘴:“就她事多!” 说完,她不禁愁上眉头,又上心头,也不知她家青青怎么样了。 真我境听起来厉害,照她说就是用来折腾人的。 武道修到高处,修的不再是根骨,而是心境。 心境圆润无瑕,大道可期。心境有损,境界跌落还是轻的。严重者,这辈子跌下去都爬不起来。 青青之前就是如此,好在心境破开的一角已然修补好。 讲道理,真我境存在的意义便是认识真我,释放自我,免得给日后升阶留下心境上的漏洞。 柳眉边走边想这些年养孩子的一幕幕,心里愈发没底,急忙召人备好马车赶去接亲。 . 北方气候干燥,昨夜一场大雨,陵阳城一眼望去,透着一股子新。 城中枝繁叶茂,气象不错,柴青骑着小毛驴,手里的柳枝又换了一支:“姜姜,喜不喜欢我买给你的花儿?” 车厢内,姜娆捧着娇艳欲滴的月季,浅浅嗅了一口香:“喜欢。” “那我再买给你。” “不用了。” 喜欢归喜欢,但她们的银子可能不够了。 这一道儿又是买马车、雇人、住客栈、一日三餐的费用、买花的开销,林林总总,能剩下的不多。 照这个花法儿,在银子花完前她们能抵达合欢宗就很不错了。 “喜欢就买呀。”柴青倒骑毛驴,柳枝在手上轻甩:“钱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不花它,它堆在那,可能会发霉、长蛆,也可能被人偷。” 听到那句“可能会长蛆”,姜娆喉咙犯呕,检查一番,待确认银子银票都放在柴青那儿,她松口气:“你可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柴青眼睛一亮:“停下停下。稍等,我去去就来。” 她揣着银子又去花店买花儿。 姜娆轻咬下唇,半晌,轻轻慢慢地一声叹息。 买都买了,还能怎么办? 柴青骑在毛驴背上为她的美人编了一个五颜六色的花冠,可惜她不耐烦外人盯着她的人乱瞧,是以姜娆纵是下马车的间隙,脸上也蒙着面纱。 她心坎痒痒,跳下驴背,缰绳递给驾车的小姑娘,一个人捧着编好的花冠掀帘入内。 乍然见到她,姜娆仿佛看到了光。 柴青穿得花里胡哨,身上又是金丝又是银线,她肤白,穿哪种颜色都好看,偏就挑着能迷人眼的。 天气和暖,人人都着薄衫,于是身形显出来,男有男的俊,女有女的俏。 细长的衣带绑在腰间,衬得那腰更窄,再往上瞧,艳丽的衣衫胸前开着半朵妖娆的牡丹花,牡丹的花瓣边沿用金线密密匝匝锁好,小胸脯鼓鼓的,好似蒸熟的包子被吃包子的人气得鼓足腮帮子。 不大,又不能说小,长在姜娆自个身上可能稍显三分小,长在柴青这儿,的的确确是恰如其分。 尤其她衣着绮丽,长着一张素淡明净的脸,两两冲撞,不违和,却自有几分挠人心尖的诱。 单看表象,谁能想到这就是一刀名震天下的宗师? “看我做甚?”柴青挨着她坐下,笑嘻嘻地将花冠稳稳当当戴在她头顶,身子移开寸许,端详道:“好看。” 姜娆伸手扶了扶花边,巴不得她多在车厢待会,最好就歇在这,别骑那头瘦毛驴。 她爱往自己身上撒钱,姜娆不拦着,不愿败了她的兴:“这花儿颜色真好,闻起来也清新怡人。” 柴青骄傲地扬起脸:“我眼光好。” 姜娆亲她脸蛋儿,搂着她腰不让跑。 搂了足有两刻钟,得知陵阳城珍宝阁今日要办拍卖会,柴青坐不住地想下车:“拍卖会,你见过吗?” 姜娆摇摇头。 “那咱们一起见识见识?” 她兴致正浓,姜娆哪好扫兴?不过话说回来,拍卖会没钱去了也白搭,她抬手为柴青整理藏在衣领的发丝:“想去就去罢。” 得了她的准允,柴青喜滋滋下车。 一刻钟后,她手上拿着两张不知从何处讨来的入会金帖:“姜姜,我抱你下来。” . 江湖很大,陵阳城很小,可就是这么小的陵阳城,六月初,聚集了无数来此的陌生面孔。 各国的权贵,境界不一的武人,不约而同踏足小城,皆因陵阳城有一座很华丽的珍宝阁。 珍宝阁,顾名思义,九州珍宝入我阁。 敢来这闹事的不多。 珍宝阁屹立至今,背后除了有各国的影子,还有合欢宗柳茴的支持。 合欢宗柳茴,大宗师以下第一人。 北方的无冕之王。 柳茴在北野轻描淡写一出手,撕碎蝉鸣子的血红袈裟,这事鹭洲岛小报上写得清清楚楚,详细到价值千金的袈裟最后碎成多少片都写了出来。 穷文富武,每一座庞大势力想得到持续发展,都离不开捞钱。 鹭洲岛不提每年的宗师榜更名润笔费,光是一项‘鹭洲岛小报’业务就不知收割多少银钱。 远人间亦是,九州最大的情报组织,做得多是多赚少赔的生意,近年来唯一一次跌的大跟头,要数风流剑柴令有女一事。 莫玲玲坑了远人间一大笔银钱,至今钱还在她手里攥着,留着当柴青的老婆本。 不过此事当事人并不知情。 言归正传,合欢宗是北方大宗,那么北地多有合欢宗门下的产业就不难理解。 珍宝阁门口不准停车,马车停在街道一侧,柴青抱人下来,姜娆搂着她脖子,感叹两人亲密的机会太少。 重逢至今,也就柴青带着一身伤在小木屋与她厮闹一回,之后,仅仅是亲亲抱抱,她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宗师真我境,真我两字她还是懂的。 姜娆常为此感到忧愁。 幽居姜王宫多年,她对外界知之甚少,得知柴青实为宗师的那日,她才有意了解何为宗师。 那些年步入真我境的宗师,各有各的有趣荒诞。 有沉迷养猫的,一日见不着猫儿就浑身难受。 有沉迷赚钱的,织布、赶车、卖字画,方式五花八门。 也有极力撮合女女成婚的,那位宗师后来被众人戏称红娘。 当然,也有离不开食色的。 她觑了柴青一眼,兀自惆怅这人究竟对她是哪种心意。 按理说她不该如此猜想心上人。 柴青为她一路杀向北野,勇斗宗师,其中的惊险她未见全貌就已难掩震撼,若是心中无爱,何至于为她做到这地步? 但…… 姜娆蹙着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真心是真。 可若这真心里掺杂对故人的念想呢? 离开春水镇前的某几晚,柴青可是一边作弄她,一边嘴里念着“绛绛”。 绛绛绛绛。 念了几百回。 自己醋自己的感觉不是很好,她一时怔神,落后柴青半步。 “怎么了?”柴青折过身来看她:“身体不舒服?” “没。” 柴青将手上的入会金帖拿给守门的侍者看,一手牵着姜娆:“这里鱼龙混杂,跟紧我。” 两人戴着面具入内。 拍卖会排场很大,上三层、下三层,她们的座次不上不下,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极好的座位。 能坐在这的,多是有真本事,或是硬塞进来的关系户。 “看中什么,到时候说给我听,我给你抢下来。” 姜娆瞅瞅她的袖袋,并不认为里面有超过三张的银票。 她们要穷死了。 她点点头:“嗯。” 柴青面上一喜,感慨进门时姜姜不开心是她产生的错觉。 她兴致勃勃,恨不能拍卖会早点开始,坐在那儿脊背挺直,脑袋张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雀跃模样。 像她这样的人也很多,大家进来后都很兴奋。 九州就是如此,前方燕国才和姜国打了一仗,打输了,死了八万兵士,王被人一刀阉了,成了实打实的太监也不影响此地的热络氛围。 来这儿,多是不爱搭理国与国局势的清闲人。 有人兴奋,也有见惯这般场面的人沉稳如山。 姜娆做了十八年的王室公主,哪怕这公主的尊位掺了好多水分,但她眼界高是真的,见过的好东西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 金玲响,拍卖会开始。 来了这就是来了销金窟,不断喊出的价格令人瞠目结舌。先前的物什拍卖出去,高台之上,女人微微一笑:“蝉鸣子生前的血红袈裟修复版,出自鹭洲岛岛主之手,起价三百两。” “我没听错罢?” 姜娆眸子浸笑:“没听错,的确是血红袈裟修复版,三百两。” 柴青啧了一声:“岛主好会做生意。” 观战不出力就罢了,还不忘捡便宜,问题是她压根不知道是谁收的破烂? 当时满心豪情,一心记挂姜姜,柴青是真没留意,她发自肺腑地感叹:“难怪鹭洲岛有钱,岛主不仅负责在碑上刻字,裁缝的活儿也包了。” 登上宗师榜后她才晓得,每一位登上侠客榜的武者,每年都得给鹭洲岛缴纳十两银子。 十两银是给老岛主的润笔费,也是登榜费。 多少人以登上侠客榜为荣,根本不在乎那十两,更难怪侠客榜要分为宗师榜和少侠榜,少侠榜排宗师下的前一千名。 一千名,每年十两,一年就是一万两,十年就是十万两。 而她连着屠榜屠得宗师少了一半人,柴青脸色一变,担心鹭洲岛小报偷偷写她坏话。 “一千二百两,成交!” 一锤定音。 柴青纳闷:“这东西真有人要?” 白给她都嫌脏。 “有人出价,那就是有人要了。”察觉说了句废话,走神的姜娆喃喃道:“我看那袈裟挺厉害的……” 北野一战,她的柴柴差点就被这袈裟裹住了。 此乃宗师级的重宝,哪怕碎了,这不老岛主又给缝好了么? 她这么一说,柴青不由想起与蝉鸣子的那番交手,俏脸一红,假装没听见,接着关注台上的情况。 一连看了六七件,始终没找到合心意的,她有些焦躁,盼着珍宝阁最好对得起它的名字,否则她怎么给姜姜花钱? 盼来盼去,真让她蹲到一物。 “无垢宝水,从数千株无垢树上提取的精华,服之能涨五年内力,无任何副作用,起价拍卖:一千两。” “一千五百两!” 柴青率先喊价,与她相争的人一时间少说也有十几位。 无垢宝水,只对青瓷境以下的武人管用,能量有限,只是涨五年修为而已,在九州算不得多稀奇的天材地宝。 无垢树长在无垢山,生长条件严苛,且树身如铁,极难砍伐,想要萃取到一滴无垢水,都得付出很多人力。 是以贵有贵的道理。 青瓷境的高手看不上这东西,敢竞价的大多是各国不差钱的王室贵胄,毕竟可以省去五年辛苦,多花点银子的事儿,何乐不为? 姜娆处在陶釉境,正适合服用无垢宝水,柴青一门心思喊价,一小瓶无垢水,起价一千两的东西,生是被抬到三千两。 “我看他是在找死。”柴青和姜娆小声咬耳朵。不待姜娆劝说,手边的金钟敲响—— “五千两!” “呸!哪来的肥羊!” 越国王室公子气得眼睛直冒火,五千两,买一小瓶无垢水,后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好东西没抬出来,傻子才会把银子扔在不重要的地方。 柴青如愿竞得无垢宝水,意气风发地朝姜娆挑眉:“厉害罢?” “……” 问题是,她们哪来的五千两? 姜娆悄悄深吸一口气,总觉得她的柴柴在憋坏。 之后零零散散拍下几件首饰,一把古剑,算起来小两万的花费。 拍卖会结束,到了该交账的时候,柴青从从容容起身:“你在门口等我,我去去就回。” 还真是去去就回。 不到半刻钟,柴青被珍宝阁的管事恭恭敬敬送出去,她眉梢飞扬,握住姜娆细细白白的手腕:“走啦,玩去!” 出了珍宝阁,在陵阳城逗留半日,一人骑驴,一人乘坐马车,前往离合欢宗最近的茗城。 . 柳眉这几天眼皮一直在跳。 一日接不到人,她这心一日没法安稳。 紧赶慢赶到了茗城,大宗主掀开车帘,往街上站定,阳光刺眼,她眯缝着眼看去,打远看着一人骑驴晃晃悠悠走近,越看越像她那不让人省心的坏侄女。 瘦毛驴驮着一人,另外驮着大包小包的小玩意。 “青青!” 柳眉喊了一嗓子。 毛驴哒哒走来,坐在驴背上的柴青扭过身,笑容灿烂:“姑姑?!” 她这声“姑姑”初初落地,尾随在驴后面的各大掌事纷纷冒出头。 北野一别,再相见,柳眉满腔的慈母之情没来得及宣泄出,眼前就被一张张欠条遮住视线。 “姑姑!” 柴青跃下驴背挤开那些讨债的,一把抱住神情呆滞的女人:“姑姑,我好想你!” “……” 好,你想我,我能理解,可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柳眉的心在滴血,被抱住的空当,大脑已经开始在反省:她以前,是不是对青青太苛刻了? 她缺她钱花了吗? 她难道没有富养侄女吗? “……” 好像真的没有? 她一贯奉行的就是孩子大了,要自力更生,要不然柴青也不会年少执笔成为坏先生。 她推开柴青毛茸茸的脑袋,适逢姜娆一脸歉疚地从马车下来,马车内堆满各色的精致礼盒。 想来这钱花在谁身上了,怎么花的,不需要再纠结了。 柳眉眼前一阵发晕,柴青贴心地扶好她:“姑姑,我给你买了上好的胭脂水粉。” 合欢宗大宗主的眼神里里外外透着复杂:“青青啊……” “嗯?” 话到嘴边,柳眉说不出口,朝姜娆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打过招呼,眼前仿佛有无数驴蹄子在狂奔。 她动动嘴唇,对上柴青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眸,一手倏然捂在心口: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啃老啊,你这真我境也太坏了罢!! 第75章 合欢宗 回程的路上柳眉一反常态地沉默,没办法,任谁有个在外面玩欠下一屁股债的侄女,也热闹不起来。 茗城的各大掌事跟随合欢宗的人马回宗,没办法,宗主出门没带那么多银子。 他们得确保从合欢宗拿到银子才成。 北方一大宗,没道理付不起这笔银钱,掌事们很放心。 其实也是他们的心太小了,同样是打欠条,陵阳城的珍宝阁就很有格局,确定过柴青拿出的名帖是真非假,径直免了一往的规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合欢宗就在那,宗主更不能赖账。 此时的柳眉,尚且不知坏侄女在外打了多少欠条,放到她眼皮子底下的也只是一点点毛毛雨罢了。 柴青没再倒骑她的毛驴。 她说想柳眉,这话是真的。 姑侄俩窝进一个大车厢,柴青左手搂着九州第一美人,右手搂着她作为大宗主的姑姑,姜娆眼神怪异地往心上人脸上瞧了几眼,柴青忙着和姑姑叙旧,没注意。 倒是柳眉,她长眼睛可不是当摆设的,眼看准侄媳妇一声不吭要泡进醋罐子,她铁面无情地推了柴青一个仰倒:“败家姑娘!就知道花钱!” “姑姑……”柴青委屈:“我控制不住。” 一入真我境,暴露的皆是最真实的内心,这个时候的好,是真的好,这个时候的坏,也是真的坏。 她想姑姑想得夜里眼眶湿润,但花起姑姑的钱来,眼皮子不带眨一下的。 良心很过得去。 得亏了这是亲手拉扯大的孩子,不是外面的野孩子,要不然柳眉早就一脚把人有多远踹多远,最好一辈子替合欢宗挖矿! 柳眉瞪她,当着姜娆的面有些话她不方便直说,这花姑姑的钱养别的女人,哪怕这女人也不是外人,是准侄媳妇,她这胸口也还是闷闷的。 “姑姑……”柴青可怜巴巴瞅着她:“我做错了么?” “……” 作孽。 柳眉心肠顿软,哪还舍得教训小混蛋? 柴青出了春水镇,一路杀向北野,路途漫漫,她硬是狠着心肠看她受伤,看她一步一个血脚印地走过去。 北野一战柴青声名传天下,出息极了,就冲这份出息,柳眉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不出息时,镇宗之宝当姑姑的都能拿来哄小孩玩,这出息了,莫说欠一屁股债,再多来点都无妨。 合欢宗家大业大不是白说的。 柳眉低声一叹,不理她,眉目温和地寻了姜娆说话:“这段日子,你多担待一些,她……” “我明白。”姜娆小声缀了句:“姑姑。” 柴青在一旁偷着乐。 好漂亮的一个姑娘,笑起来蔫坏蔫坏的。 柳眉想着她以前不这样,以前坏东西的坏是丧丧的,没精打采的,现在么,许是受真我境的影响,她坏起来都是藏着掖着的。 好似生怕旁人晓得她坏。 姜娆打起精神陪长辈聊天,柴青成了多余的那位。 事情发展至今,柳眉仍然看不透姜娆,想不通她走后两人怎么成了此等亲密关系,柴青为救姜娆,执刀掀翻半座江湖,可是实打实拼了命的。 姑且算她好色,馋人家身子,那姜娆呢? 姜娆一开始还想借着‘毒寡妇’害死青青。 面对她,柳眉总不能放下十二分的心。 两人互相打机锋,试探来试探去,她更疑惑了:难道她家青青魅力真就这么大,九州第一美人都不能免俗? 柴青打了个呵欠,引来两人齐齐侧头。 “姑姑,你怎么只理姜姜,不理我呀?” 柳眉心道:还不是在帮你把关,老娘操碎了心,是为了谁? 她嘴上嫌弃小混蛋啃老,心底却格外受用坏侄女缠人的这一套。 她在春水镇一呆十三年,看着柴青从七岁长到二十岁,而今柴青讨了老婆,她仍免不了拿她当孩子看。 “算了,你爱花钱就花罢。”花多少,以后再给她挣回来就是。 柴青眼神孺慕:“姑姑,你好像我娘,待我真是无微不至地好。” 柳眉端起茶水润喉,不忘白她一眼:小东西,有奶就是娘。 可她从没奶过她,也不敢要这么大的女儿,当即冷哼:“肉麻,谁想当你娘?” 当你娘可真真是受累。 电光火石间,柴青的视线幽幽转开,落到美成一幅画的姜娆脸上。 姜娆被她看得脸红,极力克制着,柳眉也就多看了那么一眼,一口茶水喷出来:好家伙,你这坏东西玩得够花呀!吃奶就罢了,还喊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叫娘? “姑姑,你怎么啦?” “……” 柳眉扔了茶杯,自行换马车。 她一走,整座车厢剩下姜娆和某人。 柴青懒洋洋窝进美人怀:“我说得对罢,合欢宗就是咱们的家,有姑姑在,不愁没银子花。” 她眯眼轻叹:“有钱的感觉太好了,不用写书赚钱的感觉也太好了。姜姜,我不想努力了。” 姜娆摸她白里透红的小脸:“好呀,那我努力,我养你。” 柴青的狐狸尾巴翘上天,美滋滋地凑上来亲她。 又是浅尝辄止。 隔靴搔痒般,激起身体深处更多更潮湿的念想,姜娆眼睛快速划过一抹暗色,不懂是哪里做得不好,使得这人如此安分乖巧。 尝惯了大鱼大肉,忽然一日尽换成清粥小菜,她压下那点子不满,搂紧柴青。 马车一路摇晃着进了合欢宗。 白色的城堡,气势恢宏,合欢宗弟子列队恭迎,柴青扶姜娆下车,见到此番景象,笑道:“姑姑,好威风呀。” 柳眉一甩衣袖大步往前走:“早给你们安置好住处,跟我来。” 一宗全是女弟子,养只鸟都是雌的、好看的,很有合欢宗的风采。 往常宗内弟子选好男人双.修,一般是在山下租住一间房,练功期间,每七日回来一趟。 男人为衣服,姐妹为手足,此为合欢宗弟子信奉的真理。 “怪不得山下全是一排排的房子,对了姑姑,女人和女人不能双.修吗?” 柳眉脚步一顿,瞥了眼柴青:“可以是可以,也要阴阳相合才行。” 阴阳不单指男女,也指修炼的内功心法。譬如柴青所习功法为至阳,就得找个至阴的。 她“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合欢宗最不缺的就是土地,柳眉为侄女安排的是顶级豪华庄园,快有一半春水坊那么大,完美诠释何为财大气粗。 “就在这儿。”门推开,姜娆目色流露惊艳:“好多奇花异草。” 柳眉笑道:“下面的弟子自发种的。” 她歪头去看柴青,发现一进门柴青脸色不是很好,像是有谁无缘无故踹了她一脚。 她自是不晓得柴青此刻的心理路程,柴青进门瞧见这姹紫嫣红的植株,脑子就一个念头:她白送姜姜花了。 先前送的那些,和这满园子的奇花比起来,简直被比进泥里,她垮着小脸,然想着这全是姑姑的心意,下一刻又笑起来。 阴晴不定的。 柳眉懒得管她。 “碍于你们不喜欢人多,这儿只安排了十七名下人,各有分工。至于你……”她拎着柴青后衣领:“你住北院。” 姜娆的心咯噔一下。 “姜姜住南院。” 柴青挠挠头:“我们为何……” “日常用膳可以来膳食堂找姑姑,嫌麻烦也可以在院里自己吃,就这么说定了。” 没查清楚姜娆心意回转的根由,她怎能放心青青一颗心全然拴在别的姑娘身上? 以前在春水镇玩玩就罢了,一旦动真情到了以命相许的份儿,她的态度自然也要变。 青青在姜王那栽了那么大跟头,一辈子差点毁了,只姜娆是姜王之女这点,就够她膈应几年。 柳眉给人做了十三年的姑姑,或许连她也意识不到,她对自家小孩是有占.有欲的。 就像话本里的恶婆婆,在庆幸孩子有人陪的同时,也嫉妒外来的女人吸引自家孩子的大部分目光。 一个南院,一个北院,中间隔老远,柴青运起轻功飞也得飞上一会,她瞥瞥姑姑,被姑姑瞪了眼,顿时老实了。 缓过来后,姜娆低笑:“辛苦姑姑了。” 柳眉待她热情,拉着她手逛这一处处大大小小的园子、湖泊。 合欢宗不愧北方第一大宗的名号,江湖人说起合欢宗总免不了道一句亦正亦邪,可没有哪个武人不眼馋这满宗的娇容富贵。 家业太大,想要守住,就得有真本事。宗门传承几百年,每百年都能冒出一个惊才绝艳的镇宗高手。 想想柳茴的战力就明白了。 世道逼着合欢宗做大做强,人在江湖,想不挨刀,需得做那握刀之人。 小半日光景,不够逛完整座庄园。瞧姜姜走累了,柴青嚷嚷着要去看各自的房间。 路过准侄媳妇身畔,柳眉又想:身子骨不够好,武功底子也不够扎实,撑死陶釉境,不够她一指头摁的。 她又喜又烦地挥去脑海杂乱的念头,走在她身后的姜娆蓦地抬起下巴,为柴青感到高兴之余,也为自己今后的生活感到心慌。 她自诩有能力得到柳眉的喜欢,可…… “走罢。”柴青挽着她的手。 姜娆朝她露出轻轻柔柔的笑。 . 南院,柴青一个后仰,身子倒在属于姜娆的那张大床。 高床软枕,舒坦极了。 躺下去不想起来。 她蹬了靴子盘腿坐在床榻,一手撑着下巴,心眼里盘算着珍宝阁的账单约莫快要送到姑姑手里。 瞧她笑得和只小狐狸一般无二,姜娆坐过去环住她后颈:“这么开心?” 柴青咧开一口小白牙,毫无预兆地把人带上床:“来亲亲。”! 第76章 吊胃口 有屋有床,无人搅扰,摸着良心说,姜娆等她这句话等了好久。 柴青水润的眸子跃起清凌凌的光,搂在人腰侧的五指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乱动,指腹敲在哪儿,哪里激起细微的痒,她笑容狡黠,无声撩拨美人的心。 姜娆心跳乱了一拍,被她这般望着,只觉心漫进了柔柔软软的春水,水波荡漾,心也荡漾。 船儿顺着水流走走停停,柴青的手也在她身前走走停停,专注久了,冷不防那么一瞧,睫毛纤长,一眨一眨地眨进对方心田。 爱意澎湃。 势不可挡。 姜娆呼吸紊乱,亲亲密密地贴过去,歪头就要吻住那两片乱她心的薄唇。 没成想落了空。 她神情诧异,有一晃没反应过来,一整个茫然状态。 柴青唇角翘起,化身傲娇的小猫咪,又奶又坏,唇瓣擦过姜姜姑娘的耳尖,一声柔柔的笑淌过:“不给亲。” “……” 怔忪过后,姜娆又羞又恼,索性不讲什么温柔情调,一心想要成事,玉手摁在她肩膀。 可她陶釉境的修为,哪比得过真我境的宗师? 柴青不费力气地避开,笑意璀璨:“亲不着。” 得意忘形的小样儿,看得人又气又想打人。 说亲亲的是她,不给亲的还是她,姜娆脸色红红,眼尾细细碎碎地淋着急出来的水光:“你怎么耍无赖?” 好多天了! 肉放在眼皮子底下愣是不给吃,神仙也得发火! “就是不给亲。” 坏种不知在憋哪门子坏,两指抬起,笑嘻嘻摩挲美人白嫩的下巴:“就问你急不急?” “……” 姜娆忍无可忍踹她,在她肩膀咬了一口。 唇堪堪挨着那精贵的衣料,咬在齿关的劲力倏地松了。 咬也是白咬。 柴青压根不疼,自得其乐,脚丫子晃呀晃,搭在美人腰的那只手却不老实,力道收紧,一脸玩世不恭:“真急呀?” “呀”字尾音轻飘飘,如同春天飘在半空的柳絮,轻如鹅毛的一句话压下来,砸得姜娆想欢好的心酸酸胀胀。她忍了一路,灵魂悬在空中没个着落,习惯大鱼大肉的人吃一吃清粥小菜那是情趣,现在清粥小菜都没了。 柴柴不给亲。 她难过得要死,身子朝前挺了挺,豆大的泪碎在柴青指尖。 竟是急哭了。 湿津津的。 山峦起伏,哭音儿犹然带着轻轻的喘,柴青笑了,搂着她不急不慢地哄,亲亲眼皮,再亲亲嘴巴,姜娆的身子在她安抚下慢慢软成四月天的水,腰身抬起,暗示地相当明显。 她泪眼朦胧嗔看惹哭她的坏人,坏人揉吧揉吧将她团进温暖的怀抱,音色沙哑:“姜姜,我好开心哇。” 眼泪故意蹭在她肩膀,姜娆眼圈微红:“那再开心一些?” 她注视柴青,趁人不备,一手推倒。 可谓干脆利落。 不等柴青有所动作,姜娆坐在她存心馋人的小细腰,恶狠狠道:“教训你!” 一副要把人榨.干的派头。 柴青被她压着,青丝铺满枕。 笑声隔着门传出去,慢慢低不可闻,却有旁的妙音在耳畔奏响,年轻的宗师心满意足地动动手。 白玉入红尘。 美人居高临下地发出细弱哼声,脸庞生红晕,记性太好,仍念着这厮急死人的逗弄,娇性忽起,不客气地拿她当马儿驱使:“慢死了,没用的东西!” 被她骂了,柴青桀骜地挑挑眉,回以重用。 这年头,这世道,小看谁也不要小看一位宗师。 尤其宗师年轻气盛,跑起来是让人哭哑嗓儿、伏地求饶的野。 南院之大,不等声音飘出下人常呆的地界便散尽。 彼时云淡风轻,大宗主柳眉拧着眉毛翻看一尺长的账单,砰地一巴掌拍在桌案,语气倨傲:“就这些?” “啊,三万八千八百零二钱,确是珍宝阁计算好的数。” “才三万两,还以为小兔崽子要花个三十万两。”她提笔一勾:“去,把账给平了。” 大宗主发号施令,底下的人莫敢不从。 喝口茶的功夫,出去了三万八千多两,柳眉左手压右手,右手不抖了,左手又开始。 柳茴玉面含笑:“还以为宗主多大气魄呢,几万两银子抖成这样?丢人。” 气死谁了? 气死我了。 柳眉心想: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是撂挑子了,担子全搁我肩上,三万是小数目吗?老娘迟早要让青青连本带利给我赚回来! 当什么都不能当败家女。 她心疼丢出去的银子。 在这点上,或许她和远人间的老阁主很有共同语言。 “青青给本宗主买的胭脂水粉呢,都给我送过来。” 她得多看看这东西,否则很可能会突然成为不开明且残暴的大家长。 弟子去搬宗主要的胭脂水粉,走前不忘带好门,柳眉欲哭无泪,抹了把眼角不存在的泪,瞅自家师父:“您不忙了?徒儿还指望您晋升大宗师,手撕了季夺魂那王八蛋。” 柳茴漫不经心:“穷鬼。” “……” 这日子没法过了。 师徒俩互相伤害,谁也不带怂的,几个回合下来,柳眉气得肝疼,决心找坏侄女算账。 败家玩意儿! 钱是那么花的吗? 那是在花钱? 那是在扔钱! 还给她整出三万八千八百零二钱? 气死了。 二钱都得从姑姑口袋里摸。 她气冲冲去了庄园,先去的北院,没找到人,掐指一算,肯定在和女人厮混。 遂去南院。 到了南院,怎么发脾气,怎么教训人的话都想好,一串串的只差滚出嗓子眼,她一声怒喊:“柴青!” 在亲师父那受了气,得在坏侄女这找补回来。 宗主要发火,下人们躲在暗地看热闹,可惜,热闹没看几眼,被宗主发现扣了半月月钱,还没了年终福利。 合欢宗的年终福利可是令各大宗派羡慕得半夜咬被角的丰厚。 十七人泪洒庄园。 柳眉在乎吗? 不在乎。 反正丢了福利的不是她。 但她丢了比福利更大的三万两银子! 越想越气。 越气越想。 大宗主走路带风,走出几步嫌弃太慢,没法满足她尽快往侄女头上撒气的冲动,径直涉水飞过偌大的青柳湖。 她前脚走,一袭白衣的柳茴悄摸摸缀在后面。 只能说师徒二人是一脉相承的闲。 她们闲她们的,柴青可不会因为姑姑要来了、姑姑的师父要来了而产生一丝不该有的停顿。 真是活该鹭洲岛赚钱。 不仅有侠客榜一人一年十两银子的补给,鹭洲岛小报更是卖得火热,因担心小报上写她坏话,柴青偷偷买了一份。 看完,人家还算大度,没提她一个字不好,反而衬得柴青自个小人之心。 她感到难为情。 出于补偿的心思,又买了第二天的小报,也是这份小报,让她学到一个新词。 饥饿营销。 人只有饿狠了才会珍惜到嘴的每一粒米饭。 吊胃口,是为了更好满足胃口。 如同当下,她怎么闹,姜姜都会求之不得。 柴青自觉入了真我境脑子好使了不止一丁半点,正值飘飘然之际,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姜姜?” 姜娆欲.色迷离地回眸,想努力看清她,结果换来更热烈的问候。 娇花惹人怜,柴青心道:管她谁来呢。 她爱不释手,蓦的起了旁的坏心眼,小声道:“姜姜,姑姑要来了。” 语出惊人。姜娆迷乱的心神勉强挣回一分清醒,既舍不得推开这人,又心急姑姑造访。 “那、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柴青搂紧她:“有本事她就进来,没本事,哈哈,没本事就在外呆着。等我忙完了再去见她。” “这……” 她原想说“这不好”,哪料身后之人不讲道理地侵.占,害得她不敢再张口,唇死死抿着,唯恐风吹草动惹来长辈的不喜。 “青青!出来!” 一连喊了三声,没人应,倒是那扇门吱吱呀呀,闹腾得烦人。 柳眉喊得越大声,那门晃得越响。 一直在不远处看好戏的柳茴眉梢轻动,暗叹小崽子性急,不容人冷落半分她钟意的姑娘。 果然。 想明白此节的柳眉脸色唰地沉下来。 她还没怎么呢?依着姜娆王室之女的身份,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她跟在柴青身畔已是不易。 早先瞧着两人大抵能成,当时也为青青感到欢喜,可这真成了,难受的是她,没法接受的还是她。 她想不到柴青情绪敏感到这份上。 对姜娆护短护到这程度。 她不喜姜娆迷了青青的眼,占了青青的心,这不喜被人看在眼里,她养大的孩子就越要让她看清楚,她是真心想要这姑娘。 方式虽然霸道,但有效。 姑侄亲密无间十三年,无论柴青,还是柳眉,都受不得感情有微毫的破损,春水镇那次互捅刀子的吵架,柴青再也不想体验。 如何能令姑姑看清她对姜娆的心意,那就只能做出来。 一扇门,几个人。 站在门外的连道影子都瞧不着,生是被这一招震得措手不及。 柳眉脸皮臊红,一半是气得,一半是替侄女感到害羞。 “小混球儿。” 这不摆明和给她说“不准给姜姜穿小鞋,穿小鞋我就寻死觅活么?”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破孩子?” 门内,听到这话的柴青眉眼弯弯,使了巧劲狠狠撞了一下,一道喑哑的音节从姜娆唇边碎开。 “……” 柳眉太阳穴突突跳,扶着额头快步走开。 她走了没一会儿,柳茴面不改色地从树上落下来,支棱着耳朵听了几息,想必里面的人正锁着牙关不出声,她感叹小孩子脸皮薄。 一挥袖,身影飘出极远。 柴青有意不吱声,多看了半刻钟美人隐忍到不行的情态,伏在她背上:“好了好了,她们走了。” 她才松口,姜娆一溃再溃,瘫倒在她手上。 书房。 大宗主盯账本盯得眼疼了,方记起她先前去南院所图为何。 她是去找坏侄女撒气的。 气没撒成,反被兔崽子演了一出。 真就那么喜欢姜娆? 她是姜王之女也无妨? 柳眉揉揉脸,恼道:“我是恶婆婆?我看你是话本子看多了!”为了证明她没有欺负侄媳妇的心,翌日,柳眉请了城内最好的裁缝,为姜娆量体裁衣。 经过昨儿那一桩事,再见姑姑,姜娆着实难为情。 殊不知她见柳眉难为情,柳眉见到她,更是满脑子盘桓喊着“不准欺负姜姜”的某人的脸。 她拿柴青没辙,姜娆也拿活蹦乱跳的柴青没辙。 柴青爱花钱的真性情一时半会改不了,天一亮,揣着姑姑的名帖去城里闲逛,留下小老婆和姑姑在家培养感情。 “你,你也不容易。”大宗主眸光瞟了准侄媳妇颈侧红痕,幽幽一叹。 姜娆强忍脸红,暗忖:我惦记坏胚子好多年,她怎么待我我都心甘情愿,倒是姑姑,正值芳华替人养孩子,若没她辛辛苦苦拉扯坏胚子长大,我又哪来的心上人可惦念?又何来的如今的好日子? 这么一想,她更觉得柳眉是在为她养孩子。 毕竟养大了孩子,所有的便宜全被她一人占了。 她柔声道:“姑姑才是最不容易的那一位。” 这话说到柳眉的心尖尖上。 睡人她在行,养孩子她真不大会,当年硬着头皮接过这差事,前往春水镇的半路她的心还在七上八下,怕孩子是熊孩子,又担心柴青早不知死哪儿去。 待到达春水镇见到瘦成皮猴的小破孩,见着那双眼,她就晓得这是柴令的女儿。 人的感情是处出来的,人心也是肉长的。 青青八岁那年给她缝的肚兜,丑了吧唧,可看在为缝这玩意儿孩子手上多出好多针眼的份上,她还是保存至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她与柴青有缘,见到的第一眼就喜欢,相处好多年早不是一般的亲人能概括。 合欢宗长大的女子绝非扭扭捏捏行事瞻前顾后的小女子,合欢宗出来的妖女养大的孩子更绝非敢做不敢当的窝囊废。 青青隔着门撞出来的每一声都在和她说“要这个美人”,“她定下了她。” 遇见姜娆之前,说要给她添置几房老婆都满脸拒绝,遇见姜娆之后,也敢明目张胆地护妻。 事已至此,柳眉沧桑地点点头:“她的意思我懂,只是……我的意思,你懂吗?” 出身王室,曾有过害人之心,为救你一人连累我家青青孤身赴险。 你值得吗?可信吗? 姜娆沉默,末了,低声道:“还请姑姑移步。” 柳眉起身便走,来到百花盛开的后花园。 “你可以说了。” “实不相瞒,我姓姜,可我并非姜王之女。” “……”! 第77章 小傻子 合欢城,城池之大,远非陵阳城和茗城可比。 人来人往的闹市,柴青穿着五彩缤纷的裙衫,腰间系水色银纹长带,马尾高高扎起,走在风中一晃一晃。 三辆马车跟在她身后,车内尽是她买给家人的好玩意。 马马虎虎走过三条街,‘城内来了一只肥羊’的消息顺着风儿传得各大商号人尽皆知,门前扫干净,皆伸长了脖子盼着肥羊光临。 汇生茶楼,柴青出现在门口,掌柜笑脸相迎。 年少她在春水镇最落魄时,买个包子都被怀疑吃白食,此番境遇翻转,她啧啧称奇,切身体会到有钱人的舒爽。 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热情得恨不能将她脚踩过的路擦得雪亮。 至二层楼。 “来两碟瓜子,两盘瓜果,再来点花生米,一壶你们这儿最贵的茶。” 柴青挥挥手,在雅座就坐。 楼里的说书先生唾沫齐飞,讲的正是不久前闻名九州的北野一战。 “且说千钧一发之际,一柄木刀破空而来,杀穿甲士支起的盾牌,声势不减,又杀阿布诺,燕王骇然,三军骚动。 “恰是此时,柴青纵马狂奔而来,凌空拔刀,刀为断刀,一斩,逼得宗师出手。来者何人呢?正是宗师榜排名十九的瞎子陈鹰! “却说陈鹰此人,名为宗师十九,战力非同小可,但任他武功高强,哪里是柴青的对手?刀客柴青,越阶对敌,一刀有不可测之威势……” 嘶。 这话正主听了都脸红。 柴青东瞅瞅,西看看,来听书的客人各个听得比她认真。 她百无聊赖地想,事都过去好些天了,怎么还讲?听不腻么? “瞎子陈鹰一支青竹杖捅穿柴青肩膀……” “她受伤了?” 台下听众心弦绷起,说书先生抚须淡笑:“受伤,又何妨呢?柴青仍然是柴青。残血状态下的刀客,方为最强刀客。这话不是老夫说的,是鹭洲岛岛主亲口说得!” “听起来好厉害。” “瞎子陈鹰怎么死的?” 醒木一拍,老先生豪情万丈:“诸位听我细细道来……那陈鹰只 以为柴青势颓,立时劝降,柴青却想再试一试,便是这一试,刀劈竹杖,瞎子睁眼!道是两人以命相搏之时!” 满堂紧张氛围,柴青不免被带入北野一战的情景。 瞎子陈鹰,的确很强。 加上后来的金碎叶、蝉鸣子,三人围攻,若非她临阵升阶,无亲朋相助,得有八成的可能折在那。 救不了姜姜,自个也要死在那。 当时的凶险,彼时想起来还记忆犹新。 北野这一战,比十八岁那年面对季夺魂的那一战还要棘手,季夺魂一剑杀没了她的锐气、胆气,好比手艺高超的刽子手,一刀下去,尸首分家,并不觉多痛楚。 而钝刀子割肉,割下去的每一刀都疼得人死去活来。 瞎子陈鹰、金扇银衫、邪僧蝉鸣子,俱是排行榜前列高手,燕王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请动三人,柴青不得而知。 但她隐隐察觉,这里面定然有事。 兴许,还是震惊九州的大事。 “好!” 众人齐声喝彩。 柴青微微一笑,晓得这是说到剑君子燕三出场,慢悠悠端起茶杯沾湿唇瓣,接听下文。 “不过说到厉害,还得数咱们合欢城的柳大宗主,柳大宗主一出手,血红袈裟破碎,蝉鸣子如临大敌……” 合欢城有此等规模的茶楼少说几十座,同一时间,有一半的老先生激情讲述北野战况,期间说到被阉了的燕王,诸人脸色精彩纷呈,有下意识捂住腰腹以下的,也有倍感大快人心。 燕王仗着那物什欺负了多少姑娘,玩腻了丢给三军,好点的赏赐给信重的爱将,不知没了命根子,他这王还能不能逞威风? 九州百姓受王室剥削久矣,这个王死了,还有下一个王继任,并不心疼燕王的遭遇。 倒是这种快意江湖,不服就战的激昂热血,引得无数人神往。 夕阳西下,一晃神,柴青在茶楼听了几个时辰的江湖事。 “赊账。” 掌柜脸色顿变,火急火燎冲过来,属于合欢宗宗主的名帖“啪”一声拍在桌子,掌柜由怒转喜,呼吸急促,毕恭毕敬地送贵客出门。 姑姑贼有钱。 借她的光, 也等于柴青贼有钱。 有钱的柴青天要黑了也不想回家,根本不晓得家里发生何事。 昨儿闹得有点上头,隔着一扇门当着姑姑的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事后想起来,还是有一丢丢的脸红。 不过她态度摆了出来,姑姑应当不会再难为姜姜。 她是真不想受夹板气。 “少主子,该回去了,宗主为您做了一桌子好菜。” 合欢宗的小弟子与其他姐妹争得红了脸才得了这‘陪皇太女出游’的美差,得了宗门传讯,一息也不敢耽误,立马出现在柴青面前,催人回家吃饭。 柴青叹口气:“不想回。” “不、不想回?”小弟子和她不熟,壮着胆子道:“可是宗主做饭真的很好吃……” 几句形容,柴青的馋虫勾了出来,鼻子一哼:“回就回。” 算起来好久没尝姑姑的手艺了。 也不知姑姑和姜姜谈得如何,倘她们两人不对付,我占哪一边呢? 她想问题想得甚远,连两人大打出手的画面都在脑海过了一圈,以至于回到宗门见到两个女人手挽手亲如姐妹的画面,她揉揉眼:“姑姑?” 柳眉笑得一团喜气:“怎的了,我的好青青?” “……” 说不准哪里不对劲。 再一感觉,真真是哪里都不对劲。 柴青搓搓胳膊冒出来的细皮疙瘩,小步跑到姜娆身边和她咬耳朵:“这是?” “絮絮叨叨什么呢?坐过来吃饭!” 柳眉发了话。 看似正常些。 但从柴青捏起筷子起,她的眼神时不时往她脸上瞟,瞟得人食不下咽,噎得直瞪眼。 “慢点吃。”姜娆舀了勺汤喂到她嘴边。 喝下这口救命汤,柴青恼道:“姑姑,你怎么总看我?” “有吗?” 柳眉不承认:“我没看你。” “……” 信你的鬼! “姑姑我呀,在看某个小傻子。” 心肝宝贝在眼皮子底下都认不出来,还被狗姜王摆了一道,活该。 她没事找事,柴青不和她计较,偏生柳 眉难得手里攥了某人的小辫子,可不得狠狠扯一下? “小傻子。” “……” 姑侄的日常相处,姜娆看得津津有味,低下头偷笑。 而后脚被踩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柴青,柴青瞪她:“回房有你好果子吃。” “啧,小傻子。” 有完没完?柴柴姑娘这顿饭吃得噎得慌,勉勉强强吃了十成饱,差一口撑着的劲头,她放下竹筷,对面的柳眉趾高气扬地那眼神逗她。 柴青不示弱,倏尔眉毛一弯:“姑姑,我给你买了好多好玩意,差人送你房里去了,一会莫忘了看。” 不等人答话她握着姜娆的手回房。 瞅着两人出双入对的身影,柳眉咬咬后槽牙,忍了小半刻钟,蹭得站起。 回房看到那一尺长的账单,大宗主眼睛红了:“兔崽子,又花姑姑的钱哄女人,早晚得坑你一回!” . 穿过冗长的走廊,憋了一路的柴青试探问道:“怎么和姑姑这般好了?” 同桌进食,姑姑懒得给她夹菜,却给姜姜夹了几筷子鱼肉,她一头雾水:“莫非那方法这么好使?” 那方法是何法儿,姜娆再清楚不过,亲昵挽着她手臂,笑道:“兴许是罢。” “兴许?” 柴青鼻子生痒歪头打了个喷嚏,直觉肯定是姑姑在念叨她,她不服气:“我哪里傻了?” “……” 正常人问出这话就挺傻的。 姜娆尚未搭话,她自己先意识到这问题不该问:“算了,咱们不——” 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柴青鼻子发酸,眼睛晕出浅浅水光,瓮声瓮气道:“我总觉得她在憋什么坏招儿。” 坏种直觉敏锐,姜娆张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很想说,这真的不是错觉。 姑姑的确要坑你。 然而这话说出来有挑拨姑侄关系的嫌疑,她怜惜地摸摸柴青后脑,违心道:“怎么可能呢,她坑谁也不会坑你。”! 第78章 酸死了 时间退回到白日午后,百花盛开的后花园。 “你可以说了。” “实不相瞒,我姓姜,可我并非姜王之女。” 以这句话作为起头,姜娆用她动听的好嗓子讲述这些年的风雨波澜。 非姜王之女,实为晏如非的女儿。 姜娆随母姓,而她的娘亲身在姜王宫,头顶顶着王后的头衔。 所谓的“王室明珠’不过荒唐一场。 是姜姜。 也是绛绛。 那个令青青思念了多少年的小姑娘。 阳光热烈,风吹过发尾,撩起衣角,柳眉立在开得如火如荼的鲜花前,凝在眉梢的严肃有一霎的开裂。 “绛绛?” “嗯。”姜娆轻笑,坦坦荡荡地直视姑姑的眼:“我是她的绛绛,她是我的坏胚子。” 嘶。 柳眉捂着左边的腮帮子。 牙疼。 这恋爱的酸臭味儿啊。 “你说你是绛绛,你猜我信吗?晏如非的女儿?本宗主纵横江湖多少年,从来没听过‘刀圣’还有血脉在世,你不想认姜王为父,也要找个好点的借口。” “姜王的确不是我的生身父亲。我生在姜王宫,却是娘亲一早和爹爹有的我,姜王强掳她前往姜地。事后爹爹遍寻九州,几年之后方找到妻女。” 柳眉细细沉吟,想得深了,渐渐记起很多年前发生的事儿。 某次她随师父出门,遇到行色匆匆的刀圣,一向儒雅温和的男人,见了她们只来得及点点头,而后上马。 一人一马,背负长刀,来来回回在九州跑了几年。 那几年,他确实一直在找一个人。 可惜心爱的女人没找到,误打误撞,找到风流剑藏在春水镇的小崽子。 也是那一遭,晏如非心疼青青早早死了爹,一半是存了给人当师父的心,另外一半么,也想给人当爹。 遂收徒。 他品性在江湖是一顶一的好,正直端方的儒生、君子,阴差阳错入了武道,挥起刀来令九州胆寒。 好似没怎么费力气,就当上了天下第二大高手,被人尊称一句“刀圣”。 找人的那几年,远人间的老阁主因为他在阁楼外长跪七天不起的恳求,头发愁白了几根。 介于刀圣与师父手足般的交情,合欢宗也为他提供过有限的情报。 听到这儿,柳眉约莫是信了,可她嘴上不依不饶:“口说无凭。” 其实最简单的法子是喊柴青来,陈年旧事,哪怕焚成灰,道破三言两语,哪还能不识故人? 可她二人谁也忘了这一节。 姜娆冥思苦想,缓缓开口:“吞金城矮屋住着一位老婆婆,姓温,曾是我娘亲的乳娘,当年一同被掳掠到姜地。好多事情,她都晓得。姑姑不放心,大可以找她询问。” 她提到‘温婆婆’,柳眉疑心又放下三成:“我会去查明。” 不过…… 她家青青聪明了二十年,这次真真是灯下黑了。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畔,她倒好,每逢小姑娘祭日还会哭得和死了老婆似的。 真是个教人又爱又疼的小笨蛋。 “那什么,姜姜……姑姑能拜托你一件事么?” “姑姑但说无妨。” 柳眉伸出手指拨开挡在眼前的发丝:“这事儿,先不要告诉青青。” “好。” “你不问为何吗?” 姜娆低声道:“我也想等她亲自发现。” 啧啧啧。 柳眉捂着右边的腮帮子,心道:酸死了,你们可就造罢。 气氛有一霎的微妙,姜娆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后知后觉地认清眼前之人名为“姑姑”,却也委实和“婆婆”没两样。 柴柴一入合欢宗,不提她真我境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被放大,更不论她花了几万两银子,姑姑打心眼里为她能来感到高兴。 说不准,私下里还醋了几回,埋怨坏侄女有了老婆忘了姑。 姜娆心里明镜似的,打定主意要和她打好关系。 两人一拍即合,手拉手逛后花园。 走到一处开满紫红色小花儿的地方,柳眉问道:“刀圣,是怎么……” 这也是先前没提过的。 说到这,姜娆心绪低落:“姜王以我和娘亲为质,逼他放下手中刀。” 一个刀客,在敌寇面前主动背弃自己的刀,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唇色泛白:“万箭穿心而死,死后遭剥皮抽骨,人皮至今覆在姜王王座之上,至于骨头,被钉在碧波宫四围。碧波宫,是我娘亲的寝宫。” 生前无法相聚,死了也得看着心爱的女人日复一日做仇人的王后。 心思之毒,可见姜王恨惨了刀圣。 一代传奇高手死得凄惨,柳眉抖落心底浮上的冷霜,面色怅然。 要说晏如非这人,生在书香门第,哪怕不做刀客也能当个斯斯文文的先生,教养一方学子成材,青史留名。 但他不愿过一眼能看头的人生。 于是握刀,选择成为一名刀客。 其卓越的悟性根骨,便是柳眉自己也羡慕不来,按照师父的话,她蠢笨不堪,唯一算得上优点的,是她有韧性,不轻言放弃。 但晏如非是不需要勤能补拙的那一挂。 他握刀几年,抵得过旁人握刀几十年。 上苍厚待他,穷乡僻壤也有属于他的奇遇,服之能增强三十年内力的红缨果,他一口气吃了三颗。 让许许多多苦于无法破境的江湖人想起来就郁闷到无法释怀。 柳眉还记得,得知晏如非掉下山崖误吃三颗红缨果后,师父半个月没出房门。 受打击之大,十碗咸豆腐脑都治愈不了。 当时那个时代,曾有好长一段时间,武人不爱拜武圣,爱拜晏如非。 后来晏如非一刀斩获刀圣之名,无数人盼着他抵达传说中无人去过的武道巅峰。 回回与人约战,赌坊押他赢的人数不胜数。 可后来他败了。 季夺魂不声不响成为无法撼动的天下第一,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见过那一战的人寥寥无几,还是晏如非站出来承认,说他不是季夺魂的对手。 踩着他的赫赫声名,季夺魂一朝成名天下知。 一个天下第一,一个天下第二,兜兜转转,竟都和姜王有不可言说的渊源。 江湖久不闻刀圣,最后一次大规模谈论,是八年前天机老人占卜武道天运。 那一次占卜,进行了七七四十九天。 九州武德充沛之人都在天机楼窥测之内。 测来算去,得来刀圣陨落的噩耗。 “他虽为刀圣,临危却放下了自己的刀。”柳眉为之唏嘘:“他这样的人,称呼情圣更贴切。” 刀只是刀。 妻女才是他愿以性命践守的道。 姜娆迎风眨眼,眨去心头溢满的酸涩,低声一笑:“他是我的爹爹。” 是她的至亲。 也为她带来此生挚爱。 “那你阿娘呢?你还想要她一直留在姜王宫?” “……” 美人眸光破碎,哀伤几欲要凝为实质,她幽怨无奈地看过来,柳眉一怔,心虚地摸摸鼻尖,后悔道:我这张嘴啊,哪壶不开提哪壶,先问了人家惨死的爹,再关心人家苟活的娘,没一件开心事儿。 “算了算了,赏花,赏花。” 这一赏,赏到乌金西坠。 . 夜色浓稠,姜娆劝走了心上人,独自歇在静谧的南院。 许是白日与姑姑那番话触碰了旧时回忆的阀门,阀门一开,难再关上。 记忆里姜娆跟随娘亲去穷人巷,为的是去见她的玩伴。 当时年少,一心想着玩,晏叔叔手足无措地来抱她,她总想着跑。 还曾偷偷和坏胚子抱怨,说晏叔叔的手很粗糙,拂过她的脸,会有轻微的疼。 说过这话以后的下一次见面,晏叔叔没再用大手摸她的脸,回回抱她,都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紧张,坏胚子就捂嘴笑,她笑了,她也就笑。 看到她笑,晏叔叔眼里似有流光划过。 偶尔她也在想,这个怪叔叔是否是仗着一张英俊的脸得了阿娘的青睐。 以至于阿娘要背着父王偷偷来见他。 姜娆睡不着,躺在床榻辗转反侧,眼前不断闪过血肉模糊的画面,她干脆坐起身,呆呆地看向窗外明月。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尽管娘亲人在姜王宫,但她就要一辈子顶着‘姜王之女’的身份而活? 她不愿意。 心潮起伏,姜娆赤脚跳下床,就要出门。一阵风飘来,借着月色,一道熟悉的人影翻窗进来:“姜姜?” 烛火点燃,姜娆着了单薄的中衣,一对玉足雪白娇嫩,柴青眼尖地瞧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心脏收紧:“姜姜,你哭了?” 姜娆赶忙用指尖拭去泪渍。 手忙脚乱的模样看得柴青好生心疼,上前一步揽她入怀:“是想你娘亲了吗?” 离开姜地半年,哪有不想之理? 可姜娆了解她阿娘,八年前阿娘没能挣脱那个男人,八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如同被打折翅膀的鸟儿,沉默无声地住在精美的笼子。 若非曾经见过阿娘笑靥如花的鲜活灿烂,她真会以为她的生命是一滩没有活力的死水。 她摇摇头:“不想。” “不想还想得掉眼泪?”柴青亲她眼皮,手掌贴着她细腰反复摩挲。 姜娆被她亲得颇为享受,软着身子懒得动弹。 “怎么这时候来了?” “姑姑偏要我住在北院,北院哪有南院好,南院的星星好,月亮好,风都比我那儿温柔。” 心结解开,坏种的丧就彻底丢到爪哇国,听她活泼烂漫的语调,姜娆心尖的惆怅也散了,受她感染,她轻笑:“不是来睡我?” 小心思被戳破,柴青一味装傻:“和你一起看星星看月亮还不成么?” 姜娆噗嗤笑开,满心欢喜地抚弄她雪白的衣领:“柴柴,我喜欢你睡我。” “是么?” 柴青脸红,不声不响地搂她往床上带:“有多喜欢?” 美人这会甘心当睁眼瞎,红唇微扬:“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出无数倍。” 她哄人很有一套,乖巧顺从,去到床榻又甚是放得开,沾过一回,就惹得人食髓知味,柴青喜她不自觉流露的那股子媚,心痒痒的:“那待会好好犒劳你。” 这本该是一个开满春情的夜。 柴青会从姜娆这儿得到九州独一份的痴缠媚软,姜娆也会欢喜心上人不遗余力馈赠的热情。 但,这里是合欢宗。 是妖女柳眉的地盘。 炸天的铜锣声响起时,柴青抢着在美人唇舌小死一回,天灵盖尚在发麻,飘飘欲仙的滋味绕在心坎,透过窗子,仿佛千万只鹦鹉齐声大喊——“坏东西回北院啦!坏东西回北院啦!” 合欢宗弟子众多,大晚上宗主发话命人爬起来赶往南院轰人。 被轰的柴青:“……” 土狗追肉包子都没您这热切劲儿! 至于么? 让我舒坦两回天会塌吗? “坏东西回北院啦!坏东西回北院啦!” 窗外灯火重重,柴青小脸一垮:气死了,这一嚷嚷,整个宗门都晓得我来偷吃了。 她觑着姜娆,姜娆脸比她还红,唇瓣依稀淋漓着未褪的潮热,张张嘴:“要不,你回去罢……” “我回去,那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那什么那什么了。 她低头瞅瞅美人细长的美腿,猜测那风月口淌着怎样的风情。 姜娆并拢双腿,听着外面的阵仗越闹越大,她急道:“我自己……我自己也可以。” “……” 你可以? 我不可以! 气死我了! 敢情你和姑姑是商量好要气我? “没有,我说错了。” 柴青恼了,拿后背对着她,姜娆眯眼打量她白白软软的小细腰,再往下看,忍不住轻舔唇瓣:“你回罢,我不可以还不成么?” “那你什么时候可以?” 姜娆小声道:“想着你的时候。” 这答案还算凑合,柴青一骨碌又一扭身,变戏法似地套好小衣:“算你还识相!” “坏东西回北院啦!坏东西回北院啦!!” 柳眉故意掐尖的声音一浪更比一浪高,姜娆脸红着蜷缩脚趾,撩起眼皮瞅瞅白嫩嫩气得要变色的心上人,又眼馋地抿抿唇。 柴青烦得要打人,骂骂咧咧地系好腰带:“听见啦听见啦!别吵了,耳朵要聋啦!!” 她鞠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辛酸泪,扭头冲娇滴滴活色生香的美人道:“那我走了?” “嗯,走罢。” “你都不挽留一下?” “你……” “罢了!棒打鸳鸯,我就是那苦命的鸳鸯!” 一转身,背影萧瑟地走了。 坐在大床的姜娆呆愣片刻,心道:姑姑响当当的妖女,你花她那么多银钱,她心头滴血,哪里会饶你? 她垂下眸子,可怜兮兮地想:好歹你痛快了一回,我才是那只苦命的被雨淋湿无人问津的鸳鸯。! 第79章 冷飕飕 “坏东西回北院啦!坏东西回北院啦!!” 上千只‘鹦鹉’齐声学舌,甫一出门,柴青遭到前所未有的音波攻击,红润的小脸有一瞬间的苍白,暗忖: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难道上辈子我没做过一件好事么? 她忧伤望天,素净的脸庞写满对命运不公的抗争。 但抗争也无用。 几千只‘鹦鹉’里最会气人、喊得最卖力的柳姓鹦鹉妙妙曼曼地坠落红尘,浑身上下写满一个“骚气”。 柴青打小见她睡男人,就她那翘起来圆润雪白的屁股蛋子,见了没一百遍也有小八十回,见得多了,这女人再怎么搔首弄姿她都能当一名合格的睁眼瞎。 晚风吹动柳眉暖金色的抹胸,她盈盈一笑:“坏东西生气啦?” 人在屋檐下,柴青哪敢生她的气,真生气也不能应啊,当她傻?但凡被揪住小辫子,姑姑就敢克扣她的零花。 她委委屈屈扬起脸:“没睡够。” “瞧这张欲求不满的脸哦……”合欢宗的大宗主翻脸比翻书还快:“还不给我滚回去?让你睡北院,你再敢夜里跑过来,小心你的狗腿!” 怎么就狗腿了? 柴青气哼哼地走了。 全宗弟子陪宗主玩‘气坏侄女’的游戏,气跑了柴青,堵在柳眉心口那道一直咽不下去的气终是咽下了,顿时神清气爽:“坏东西,我还治不了你?” 看得出来,她真的很享受欺负这个宝贝侄女。 弟子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震天响的铜锣从哪拿来给哪放回去,一时间,星河漫天,半空尽是飞来飞去的影。 南院,被雨淋湿无人问津的苦命鸳鸯,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眸子痴痴望向窗外,对柴青的念想如潮水袭向心口。 欲.念压身。 如满枝头的桃花一股脑砸在发顶。 晕乎乎的,满目绯色软红。 姜娆重重地喘.息一声,轻揉心口,要揉散那点子喧嚣热烈的爱意。 然爱意入骨,这样做只会教身体生出无限的遐思,她停了手,移步往一侧的净室冲了个冷水澡。 几十颗的云水丹,一次次的悱恻缠绵,那些白日夜晚几乎撞入骨血的激情,犹如一把裹了蜜糖的利刃,开始一步步割开矜持冷淡的假象。 念着坏胚子不喜她自渎,姜娆忍了又忍,躺回床榻,闭上眼,心神沉浸在漫漫长夜。 北院。 柴青踢踢踏踏地进屋,窗外月色正浓,她一脸郁郁,不知是受真我境真我自我的影响,她这会满脑子想着花钱。 人心有欲,这边得不到满足,那边就会膨胀。 高床软枕,和南院同出一辙的摆设,上至睡四五人都从从容容的大床,下至铺在地上寻常人奋斗一生也买不来的珍贵绒毯,柳眉很舍得给她花钱,能摆进她屋里的,样样都是最好。 毫不客气地说,王室真正的公主都没她过得滋润。 但柴青就是睡不着。 手痒,心痒,哪哪也不快活。 乍然富贵,她觉得她得了富贵病。还病得不轻。 治好这病很容易,柳眉给她两个大耳刮子立马就能好,但谁舍得呢? 九州最年轻不可测的宗师、风流剑柴令的女儿、柳眉花了十年宝贝青春养大的宝贝侄女,只是真我境毛病多一点,败家了点,色.欲熏心了点。 罪不至死啊。 孩子大了,两个大耳刮子打下去,多伤感情? 柴青一脚踢开蚕丝被,耿耿于怀姑姑大半夜敲锣打鼓催她从南院撤回来,想得左了,离家出走的心都有了。 她不要面子的么? 一觉睡醒,教她怎么面对宗内一张张的年轻面孔? 她蒙上被子,企图在梦里欺负九州第一美人。 鸡鸣声,天就亮了。 柴青披着薄衫倒穿靴子坐在床沿,眼下蒙着淡青,头发蓬松凌乱。 她久不打理一头秀发,仗着天生丽质难自弃,没怎么打理的头发也乌黑发亮,只是长了几寸,快及腰了。 随便用一支簪子挽发,心情不好的柴柴宗师打着哈欠推门而出,丧丧地,恹恹地,直接把‘不高兴’顶在了脑门。 这下,想嘲笑她的人良心发作,默契闭嘴。 柴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然没人说起昨夜关于她的囧事,心道这法子甚好。 于是乎,等柳眉见到来吃早膳的坏侄女,心下一惊,又一恼,碍于姜娆从旁坐着,她不好训人,一家口安安静静吃完饭。 “青青留下,姜姜先随老账房去看账本。” 老账房年纪大了,头昏眼花,总算错账目,月前因为少看了一个数字,害得合欢宗没了大几万两的银子入账。 自觉愧对宗门,捧着这辈子攒下的棺材本到宗主面前,请求谅解。 柳眉当然没难为她。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昨日姜娆自爆身世,投桃报李,柳眉也拿出相应的信任。 有个免费的账房先生,不用白不用。 她只盼着姜娆不要太不靠谱。 姜娆走前瞥了柴青一眼,满腔的怜惜到了嘴边不好说出口,老老实实跟着老账房去学习厘清账目。 她一走,柳眉横眉冷指:“瞧瞧你现在这样子!你姑姑我还没死呢?不就是一晚上没睡到人,至于丧着一张脸?我这点家业,以后指望谁继承?还不是指望你么?你说说,来了这儿你做了什么,净败家了。” 柴青眼皮一动,瞅瞅四围,鬼鬼祟祟挨着她姑姑肩膀:“这话能说吗?你们合欢宗不是谁强谁当宗主?我又不是合欢宗弟子,你这家业,还能传给我呀?” 她鬼鬼祟祟,柳眉也不遑多让,压着喉咙:“不传给你传给谁?指望底下那群兔崽子,我还不如指望你这只坏兔崽子。” 肥水不流外人田,她师父又不拦着,现在不是合欢宗弟子,谁能保证青青以后不入合欢宗? 坏兔崽子给面子地支棱抬头:“这不好罢?” 原来合欢宗最大的吃里扒外、胳膊肘往外拐的是姑姑你啊! 柳眉被她看得脸红:“我说好就好。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 柴青“哦”了一声,感动得双目含泪:“那我肯定给你好好地养老送终。” 紧接着脑袋挨了一捶。 “小没良心的,故意气我!” “嘿嘿。”柴青和她说悄悄话:“我不是故意气你,我是怕昨夜那事儿太丢人,遭人议论,这不,我垮着一张脸,那些弟子就不好意思笑话我了。” 大聪明! 当着你面不笑话,背地里该笑还是会笑的。 不说外人,昨夜回房,柳眉就扑在床榻笑了小半刻钟。 “姑姑。” “又怎么?” 柴青腼腆道:“我又想给姜姜花钱了,她今天这身衣裙好看,我想每个颜色、每个款式都给她来几样。” 她拿眼神询问:成么? 爱花钱的真我境柳眉不是没见过,可拿姑姑的钱花给别的女人,还花得这么凶猛,柳眉头回见。 “成……罢。” 她话说得勉强。 说完,柴青在她脸蛋儿响亮地亲了口:“我就知道姑姑疼我。” 柳眉气哼哼地想:我不疼你疼谁,但你倒好,不是让我心疼,就是让我肉疼。 “那我出去了?” “滚罢。” 柴青屁颠屁颠地走了。 连夜里想好的如何和姑姑兴师问罪都忘了。 她忘了这码事,柳眉可没忘。 如愿地把人哄得忘了昨晚那一遭,大宗主气定神闲地拍拍衣袖:“小兔崽子,和我斗?” 稍倾,她抬腿前往书房。 “宗主,咱们的人已经在去往姜地的路上了。” “知道了。” 柳眉熟练地提笔一勾,销去柴青在外留下的债,蓦的抬眉:“琴魔到哪儿了?” 九州宗师榜排名第二的大高手,琴魔夏玉。 柴青一刀惊世,鹭洲岛岛主很看好她。 天下宗师七十二正式更名为十六,老岛主将柴青的名排在柳茴之后。 柳茴公认的大宗师以下第一人,柳眉这个亲徒弟尚没资格排在她后面,柴青却做到了。 江湖上蹿下跳想要挑战青青的人很多,想找她的人也很多,燕王一刀去势惨成太监,燕王庭出动‘血滴子’想方设法摘下年轻宗师的人头。 ‘血滴子’统共一百零八人,擅长以阵杀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死在他们手上的半步宗师有十四人,两人被车裂,十二人被凌迟,燕王睚眦必报,北野一战伤筋动骨脸面全无,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青青一战闯出声名后奔赴合欢宗,不外乎是有亲人在这,而亲人护得住她。血滴子不敢在合欢宗放肆,琴魔又是不折不扣的武痴,出卖青青踪迹给琴魔,促成九州‘新旧第二宗师’的一战,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借刀杀人的事,燕王庭没少做。 弟子眼皮一跳:“琴魔……琴魔半个时辰前进合欢城了。” “师父呢?” “去城内闲逛了。” 柳眉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让她们玩罢,不拘花多少钱。” “是!” . 巳时一刻,琴魔夏玉背着琴在路上来来回回走,白衣柳茴坐在路边摊喝咸豆腐脑,柴青又在买买买,身在宗门内的姜娆正用她的妙指拨算盘。 老账房教得好,一个亲力亲为不藏私,一个认认真真学得飞快。 柳眉在门外匆匆瞟了几眼,看这一老一少没因为“太笨,教不会”打起来,放心离开。 六月天儿,合欢城,翡翠大街。 咸豆腐脑摊前,柳茴好整以暇瞅着迷路至少回的琴魔,抿唇笑开。 看来燕王庭那边没少给人指路。 熟悉夏玉的人都知道,这人武力值逆天,一手降魔琴弹得出神入化,若非柳茴所修功法天生克制降魔功,这九州大宗师以下第一人的称号得换个人来担。 除却能打架,爱打架,有架打的地方就有她,琴魔还有一个毛病令人啼笑皆非:路痴。 合欢城地大,繁华,大街小巷不少,交织成网的小胡同更多。 出这个胡同,入那个胡同,所有的胡同看起来差不多,柴青整日出来玩没人领着偶尔还犯迷糊,何况路痴? 来合欢城找人打架,这太难为夏玉了。 美衣铺子门前,柴青蹲在门口不止一次看到奇奇怪怪的女人从不知名的小胡同钻出来,打地鼠似的,稀奇这人怎么这么爱钻胡同。 她撑着下巴,好不容易逮到人,眉一扬:“姐姐要去哪呀?” 此时的她丝毫不晓得,眼前的这位姐姐是为打死她而来。 夏玉背着琴,走累了,捧着小竹杯喝水:“去合欢宗。” “……” 好家伙。 合欢宗那么高、那么大的建筑,您是闭着眼进城的么?这都能迷路? “哦,在那儿。” 她好心地给迷糊大姐姐指路。 夏玉颔首:“多谢。” 头也不回地往北方走。 柴青揉揉脸,想花钱的瘾又犯了,瘾.君子似地不受控制地往城内人流最密集的地方去,一进美人坊,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扑来—— “你是说昨晚震天响的铜锣声啊!这我知道,我表弟家的教书先生的大儿是一女弟子的相好,你们猜,夜里那阵仗,是做甚?” 坏种忽然生出不妙的猜想。 “嗐!还不是那宗主家的侄女生了坏心,想去睡姑娘,被当姑姑的一嗓子喊回来……” “哎呦,好惨,那睡到没?” “没有啊!漫天铜锣声,换你你睡得下去?” “那定然是睡不下去的,恐怕还没尝到趣味就听傻眼了。” 女人们捂嘴笑,笑过之后,见有旁的客人进门,心照不宣地翘起唇角,继续挑选合适的胭脂。 柴青臊着脸皮进门。 合欢宗坐落在合欢城不是没道理,这里的人习惯了食色性也,性情奔放,换个脸皮薄的,几句话能说得你捂脸羞走。 她庆幸姜姜没跟来,转念一想,她的姜姜脸皮也没有很薄。 嗐! “拿你们这最贵最好的胭脂水粉过来。” 她财大气粗,长相不俗,城内有点规模的大商铺消息互通有无,合欢宗宗主侄女的画像坐堂的掌柜人手一份。 看她来了,掌柜笑开花,领着贵客一一介绍她们这儿最热销的好物。 腰间挂着合欢宗象征双修的小玉人,当地人见了眼珠子一转,猜到先前议论的当事人就站在自个眼皮子底下。 她们笑话柴青偷吃不成反被姑姑逮,柴青还好端端站在这儿呢,那些笑话人的先溜了。 溜之前评判了一番宗主侄女的好皮囊,一句话:美人。 眼角眉梢透着一丝丝说不出来的……坏? 说坏也不太贴切,总之,就是勾人不自知,使坏更勾人的那一款。 尤其面相素素净净颇有大家闺秀的温婉气韵,实则芯儿压根不闺秀,不温婉。 两者存在的巨大反差格外吸引人。 柴青耳朵好使,一字不落地听完女人们私下议论的小话,扯扯嘴角:我这一世英名啊! 之前是全宗门晓得她偷吃,这会全城都知道了。 该死的! 哪个弟子见了男色嘴上没把门的? 她愤愤地花了好一笔银子。 回家,柳眉在绣花,姜娆……可怜的姜姜还在拨算盘。 “回来了?” “嗯。”柴青一反常态地很沉默。 柳眉莞尔:“谁又招你了?” 柴青心说:招我的不就在这儿呢吗? 然思及姑姑饭时说的传家业给她,她又不好意思给人甩脸子,眉眼轻弯:“宗门来客人了?” “哪来的客人?” “没人找上门来?” “没有。” “……” 不会罢。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子罢? 柴青看了眼昏昏的天色,瞬时同情那不知在哪儿转悠的迷糊大姐姐。 找了一个白天找不到合欢宗的门,她是怎么来合欢城的啊! 此时此刻,脑浆都要榨干的血滴子等人:“……” 才指的路,琴魔是怎么七拐八拐地去了反方向? 夏玉郁闷地停在街口喘气,看这座城极其不顺眼。 想一琴弦崩了它! “谁!?” 一道掌风挥出,丈外的石板统统被掀飞。 “好大的火气。” 白衣倾城,柳大宗主淡然现身:“天可怜见的,天都黑了,星星都要睡了,你为何还在外面闲逛?” “柳茴?” . 合欢宗内,姜娆揉着发酸的手腕往膳食堂行。 柴青从拐角探出脑袋:“姜姜,我给你买了好东西,吃完饭去我那儿试试?” 试试就逝世。 她昨夜走得痛快,害得姜娆一晚上没好眠,但她心机,懂得施妆遮掩相思成疾的面容,不像柴青,顶着眼下的淡青满宗门跑,又满合欢城跑。 “不了,我好累,用过晚膳要早睡。” “真不去看看吗?我花了好多心思买来的。” “改天再看。” 她态度冷漠,柴青好伤心。 真我境的宗师情绪多半放在脸上,姜娆看了一眼,心肠发软:“那就去看看?” 柴青面色由忧转喜。 膳食堂,柳眉挨个摆好碗筷,等侄女和准侄媳妇过来用饭。 柳茴一阵风飘进来:“目无尊长,为师的碗筷呢?” 柳眉瞅着跟在她身后飘进来的女人,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女人背上的那把琴,嘶了一声:您老怎么把琴魔请来了? 摸着良心讲,她还打算看琴魔‘迷失’在这座大城。 热闹仅仅看了一个白天就看不成了。 柳茴道:“再添两双碗筷。” “……” 柳眉气得拿眼瞪她:师父你知不知道,你身后这女人可是一心要宰了我侄女! 柳茴眉梢一挑:那也得宰得动,少废话,麻利做事! 师徒俩眉来眼去,杵在几步外的琴魔不耐烦了:“吃什么饭,柴青呢?” 柴青一只脚迈进门槛,个女人齐刷刷朝她看来,其中一个还是白日见过的迷糊大姐姐。 见势不妙,她犹犹豫豫地撤回那条越过门槛的腿,拉着姜娆的小手就要跑。 “站住!” 喊话的是柳茴,动手的是夏玉。 夏玉的琴还在背上好好背着,却见她一指挑在虚空,内力凝作琴弦,径自与空气发生激烈碰撞,撞开的音波揉作无形杀气,直朝柴青攻去! “青青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杀招逼至眼前,柴青神色一凛,单臂护着姜娆退出十几丈远,腾出空来的手以掌作刀,凌空一斩! 合欢宗发出爆裂的激荡声。 门下弟子不约而同朝同一方向望去。 夜色撩人,星月无声,柴青气息紊乱,警惕盯着来人。 弦音与掌刀两两抵消,琴魔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看了好一会,方才道:“是你?” 柴青气得一口血差点呕出来,挡在姜娆身前:“大姐姐,白日我还好生与你指路,你倒好,见了我就来这一招,怎的,我和你有仇?” 对面女人没回应。 她不确定道:“我爹和你有仇?” 她爹是风流剑,风流剑死的时候夏玉还是一枚扎在深山学琴的小弟子,两人根本没机会结梁子。 “没仇。” 柴青气性上来:“没仇你这是?” “我要杀你。” “……”柴青喉咙吞咽,往后退却两步:“你有毛病罢?” 柳眉气笑了:“那是琴魔,你占了她宗师第二,你说她有没有毛病?” 两人有来有回交谈,被护在柴青身后的姜娆眸色渐深,踮着脚尖看去,只见琴魔嘴唇一动:“我只想和我前面的那位好,但柳茴太老了,你年轻貌美,使刀,威风。人在江湖,法侣财地,缺一不可。若不做我琴下亡魂,就做我的女人。” 她口干舌燥地抬起头:“懂?” “……” “……” “……” 被说“老女人”的柳茴白衣无风而动,平素仙气飘飘的人这会子看起来阴沉沉怪为可怖。 坏侄女当着自个的面要被人抢了,柳眉气鼓鼓的,若非能耐不够,真想砸烂琴魔背着的那把降魔琴。 至于姜娆…… 小心肝遭旁的女人觊觎,她面沉如水,漂亮的眸子浸着霜雪,呵出来的气儿冷飕飕的。 柴青摸摸后脖颈,很想和她保证自己一心向姜姜,绝不会见异思迁喜欢一个要杀她的路痴。 夏玉问她懂不懂,柴青很懂。 只不过…… 大姐姐,你一句话得罪除我以外最不能得罪的个女人,你惨了,你这辈子都走不出合欢城了。! 第80章 贼得很 外来的龙到了合欢宗的地界都得老实盘起来,她倒好,上来就敢大放厥词,冲这一点,柴青敬她是魔中魔。 敬意持续没两息,琴魔又开口了,下巴轻抬,一脸漠然道:“你这般看我做甚?”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不费力气地看到冷面寒霜的姜娆,姜娆轻呵:“你好大的胆子,她是谁的人,你长着眼睛,竟还看不明白吗?” 天底下敢和琴魔这么说话的人不多,武力值不如她的人敢如此放肆,全都和下饺子似地重新投胎,仅有的那么几人,是她打不过,或是不好得罪的。 姜娆有九州第一美人之称,这称号实打实没有一丝水分。 她仍是处子时就美得无垢无暇,献身柴青后,那股美艳从里到外散发出来,多了一份长开了的媚妍。 便是一向有‘月下仙子,不老美人’赞誉的柳茴、‘媚气横流,勾魂妖女’称呼的柳眉,加起来都没她美得生动自然,惊心动魄。 如此美的人,当着众人的面捍卫自己的正宫地位,气势一起来,莫说柳姓师徒如何如何捂着心口直呼受不了,柴青自个也被弄得怪害羞。 真是的,当着外人,瞎说什么? 她拿眼瞥姜娆,姜娆霸道地和她十指紧扣。 琴魔性子有一丢丢的呆,瞅姜娆瞅了小半刻钟,久到周围的气氛变得僵滞,她慢吞吞道:“姜国公主?” “她不是什么劳什子公主。”柴青不喜欢有人将姜姜和姜王室联系在一块儿。 夏玉点点下巴:“姜娆,原来你长得这么美。” 她纠结一二,视线在柴青和第一美人脸上逡巡几息,忍痛做出选择:“那我不要她了,我要你。” 法侣财地,有个九州最美最好的道侣,倍有面子。 “……” 这走向是众人没料到的。 姜娆神情一呆,呆呆的美人也好挠人心坎儿。 夏玉看她的眼神更为热切,很想拿她当做绝世名琴好生弹奏一番。 柴青没料到有人敢挖她的墙脚,还当着她的面,她问琴魔:“我死了吗?” 琴魔沉吟一个节拍,严谨回答:“若柳茴不出手,你大概要死了。”话音落地,柴青折柳为刀,一刀在空中挥出半个圆弧,刀气纵横,来势汹汹。 琴魔正儿八经的武痴,别看她嘴上贬低人,实则见识过那一掌刀,早就拿柴青当做‘能带来威胁性’的对手。 鹭洲岛的老头将此人排在她前面,不是没道理。 心里服归服,但行走江湖,高手先声夺人是基本功。 夏玉机警避开那一刀,在她身后,磅礴的刀劲劈碎膳食堂的屋顶。 好好的红砖绿瓦须臾被碾成齑粉。 这一刀很可怕。 夏玉正欲拍琴而出。 柳茴眼皮子一跳,可不敢教她动真章。 琴魔外号里带个“魔”字,足以表明这人多多少少带点魔性,出身深山,甫入江湖,一手降魔琴杀伤力之大,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打到哪儿拆到哪儿。 拆了还不赔偿,反正苦主们打不过她。 这若换成去酒楼吃饭,相当于吃完霸王餐再殴打厨子,最后拆了店铺。 豪横。 豪横的夏玉一手震碎覆在横琴上的琴袋,柳茴捏捏喉咙,咳嗽一声:“合欢宗不是能撒野的地方,打坏了东西,要赔钱。” 不赔钱的话,就别怪她辣.手摧花,强制命人去打工。 “……” 柴青好不容易翻身做主不再为钱打工,听到这话只能临时撤‘刀’。 先前还精神抖擞的柳枝顿时软成娇娇媚媚的姑娘,她低头一看,心下啧啧:她怎么这么坏,和人打架呢还不忘她的姜姜。 她朝姜娆小心翼翼地投去眼神,四目相对,被逮了个正着的坏种眼眉弯作一拱桥,姜娆媚如妖精地嗔看她,面对情敌才有的冷淡霎时消弥,此种情态,看得人叹为观止。 冰山消融,融作春水,的确很养眼。 但保养琴弦需要不少银钱,偏巧,琴魔夏玉是不折不扣的穷鬼,遇到打得过她、敢和她要赔偿的‘苦主’,她能屈能伸,就是可惜自己碎得不能看的琴袋。 这袋子少说也得要一两。 她看向柴青:“袋子不能要了,记得给钱。十两银子。” 柴青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破袋子,十两?我脑门上写着‘冤大头’字吗?”冤大头没有,倒是写着“贼有钱”。 夏玉羡慕极了她有个不差钱的姑姑,是以看向柳眉的神色有那么点复杂。 闹了这么一通,架是打不起来了。 柴青寸步不离她的美人,省得被琴魔拐跑。 姜娆十指紧紧扣着她的手指,同样担心琴魔出尔反尔,再因为银钱看上她的柴柴。 年轻的小情侣互相把对方看作稀世珍宝,防夏玉防得严实,夏玉行走江湖见怪旁人奇奇怪怪的眼神,毫无影响,不见外地就坐,坐在柳大宗主左手边。 毕竟她是柳茴请来的客人。 大而圆的餐桌围了五个人,十几道色香味美的菜肴呈上来,一时之间,看在美食的份上,众人芥蒂暂消。 和和美美饱餐一顿,柴青嘴角残留松鼠鳜鱼的残渍,姜娆捏着帕子给她擦干净,低眉抬眉一对视,便有火花四溅。 夏玉哕(yue)了一声。 砰! 柴青拍桌子:“想吐出去吐!” 夏玉冷着一张脸:“我没想吐,我是吃撑了。” “……” 这么实诚的琴魔,真不多见。 弄清原委,柴青登时用“你好可怜,看来长这么大没吃过几顿饱饭”的同情眸光看过去,看得夏玉绷紧下颌线,不理人。 “咳咳。”姜娆清清喉咙,唤回心上人的注意。 柴青立时忘了夏玉,抬手给她沏茶:“嗓子不舒服?来喝口茶水。” 小两口恩恩爱爱,当姑姑的忍不住吃味。 一旁成功看上热闹的柳茴:你们的关系真的好乱,再乱点,本座爱看。 有人爱看热闹,有人吃饱了撑得打嗝,也有人防贼似地防备外来的女人。 扪心自问,姜娆想不通柳大宗主为何将琴魔领进门,还同桌吃过一顿饭。但琴魔的出现,到底是给了她从未有过的紧迫感。 人不能单单靠着美貌占据心上人的心,想要在合欢宗站稳脚跟,她还得有更多筹码。 譬如目前,做个无人可替代的账房先生。 别小看这一差事,做好了,姑姑睡觉都是香的,绝对会比当前待她再好分。 糊里糊涂的,吃过晚膳琴魔在合欢宗住下来,有柳茴在,她不敢朝柴青下死手,又因姜娆的美貌,她明目张胆地想把人掳回琴山做她的山寨夫人。 是以看清她的意图,柴青再不给这迷糊大姐姐好脸色,挽着姜娆的手往北院去。 “真我境……”夏玉问:“她的症状是什么?” 柳眉一阵忧伤:“爱花钱。” “爱花钱啊。” 夏玉羡慕惨了:“这可是有钱宗师才会得的富贵病。” 没钱,压根经不起这么造的。 她抱着她的宝贝琴,说话不过脑子:“她女人真好看。” “……” 柳眉瞥她:“不是你的。” 夏玉和她蹲在房顶一同吹风,不理会这茬:“她的真我境只是爱花钱?” “她的真我境,症状可多了。” 据柳眉一天天的认真观察,柴青这人贼得很,明里是爱花钱,爱给姜姜花钱,背地里算盘珠子都要拨出花儿来了。 花她的钱,养自个的女人,哄好了再往床上这样那样,姜娆哪有不从之理? 真我境最大的特点即为释放真我,执着自我,柴青的喜、怒、忧、惧、爱、憎、欲无限放大——整日乐呵呵不知愁,为喜,被夏玉挑衅一句就要出刀,为怒,心心眼眼装着她的姜姜,为爱,日日夜夜巴望着和美人厮混,为欲。 喜怒爱.欲她见识了,忧、惧、憎至今没个影子,真我境的宗师之所以可怕,一大部分在于不受控的情绪化。 柳眉询问道:“你呢?你当初的真我境是……” “弹琴。” 弹废了成百上千把好琴,以至于释放真我得到清醒后,夏玉成了不折不扣的穷鬼。 “哦。”柳眉不走心地感叹一句:“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琴魔失落看天:“我真不能做你的侄媳妇,又或是抢了你的准侄媳回琴山吗?” “不能。” 想什么呢? 你想,我家兔崽子也得答应啊! 做甚春秋大梦呢。 她在合欢宗待一日,柳眉就得盯她一日,有家长保驾护航,柴青没心没肺地领着姜姜去她住的北院。 胭脂水粉、绫罗华裳堆满屋。 “试试看?” 她从万紫千红里挑出一件水红色的递给姜娆。 姜娆忙着安抚好她就去书房继续看账本学习,一个夏玉就激得她想做更多事,江湖之大,九州之大,她若原地踏步,迟早会失去眼前这人。 她揣着心事,在试衣上就少了两分热情。 柴青噙在眼底的喜色一滞:“姜姜,你不喜欢吗?” “喜欢。”姜娆拎着衣服就要往屏风后面走。 被人一手拦住。 柴青昨儿个想她一晚,梦里都是妖精打架的刺激画面,打入了这真我境,她委实不敢真正放出心笼里的怪兽,担心吓坏姜姜。 可在这个节骨眼,琴魔夏玉跳了出来,要和她争夺美人。 此举不亚于在她心弦放火,这会想起来柴青喉咙都火烧火燎的想要提刀砍人,她忍耐下怒气,柔声乞求:“你就在这换不好么?我想看。” “……” 顶着一张素淡文雅的脸,说十分不要脸的话,姜娆心脏重重一跳,嗓子眼发痒:“你、你想看什么?” 她明知故问,柴青红着脸当她面凹出美美的身形,手拂过胸前、大腿,这一幕看得姜娆四肢发软。 年轻的宗师楚楚可怜:“姜姜,能不能看嘛?”! 第81章 一寸寸 她装可怜,博同情,饶是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姜娆嘴里偏偏说不出拒绝的话,红唇微张:“看、看是能看的……但你不能乱来。” “乱来?”柴青一本正经,正襟危坐:“你看我像是乱来的人吗?” 不是像。 是你本来就是。 姜娆没言语,心底想的径自从那对水眸流露出,柴青捂着心口颇为伤心:“你胡说。” “……”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没点数吗?姜娆眼眸低垂,慢悠悠宽衣解带。 素白的衣裳如开得极大的白花儿堆在细瘦的脚踝,柴青呼吸发紧,不错眼瞧着。 月亮爬上天空,星子争相闪烁,坐在屋顶的琴魔闲来无事褪了靴子,脚丫子在晚风里晃人眼。 她年岁较轻,比柴青大几岁,比柳眉小几岁,生着一张俏丽的脸,只不过日常习惯面无表情,和姜娆对外人的冷淡不同,她的冷漠透着一股子呆,又冷又呆,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孤傲。 柳眉看得咋舌:“怎么鞋脱了?” “碍事。” “……” 谢天谢地,她还肯齐齐整整地穿着衣服。 柳眉鼻子嗅了嗅,没闻到可疑的臭脚丫子味儿,看她顿时顺眼不少,心道:也是个挺爱干净的姑娘。 她朝琴魔投去赞许的目光。 琴魔不解风情,更看不懂妖女的赞许,问:“你在闻什么?” 这话问得。 难道柳眉能说“我在闻你脚丫子有没有味道”吗? 她果断闭嘴,不想理人。 她不理人,琴魔惬意地躺在高高的屋顶,那把杀人于无形的横琴好生生放在她身侧,如同恋人依偎围绕。 “知道师父为何请你来做客?” “大概能猜到。” “哦?很聪明嘛。” 夏玉睁开眼正色看她:“我怀疑你在骂我蠢。” “这真没有。”她顶多嘀咕她一句呆。 好在琴魔夏玉不是爱计较的人,当然,能计较的她从没有少计较,一旦计较,都是一些教人伤筋动骨的惨事儿。 “柳茴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担心我对柴青动手。” “还有一点。” “嗯?” 柳眉自信满满:“她担心你找不到路,拆了合欢城。” 提到合欢城七拐八拐紧密交织的胡同,夏玉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之前我没想过这里的路好难走。” 根本就是在考验她的眼力! 不过她迷路的次数太多了,多这一回,也就不显得多。 “辛苦你了。”柳眉替她哀叹。 夏玉温温吞吞地坐起身,忽然想起这人贼有钱,话到嘴边,卡住了。 她一向对有钱人有种说不出的愤恨和羡慕。 “看我做甚?” “不能看?” 这话好比江湖上流传甚广的找茬金句——“你瞅啥?”、“瞅你咋地”。 一般说完这两句话,能打起来的都打起来了,打不起来的,路人劝劝,事情也就作罢。 夏玉一出深山便往江湖飘,打过的架和她弹过的琴一样多,她怀疑柳眉要和她动粗,喉咙一动,找补道:“你是有钱人里面我见过最好看的。” “……” 老实人夸人,被夸的那个其实很爽,譬如现在柳眉眉梢上扬:“你说这话,不怕被我师父打吗?” 夏玉打不过柳茴。 于是她怂了:“那我收回方才那句。” 看她认认真真没一丝伪装的真诚,至此,柳眉对她‘想抢青青当老婆’的芥蒂这才消了。 善心忽起,她警告夏玉:“你觊觎我家青青、觊觎我家青青的老婆,这就罢了,你若敢觊觎我的金钱美色,你就死定了。” 夏玉恍然大悟:“你和你师父有一腿。” “……” 晚风呛进嗓子眼,柳眉咳得脸都红了,恼羞成怒:“你不要瞎说!” 然而老实人的话不止于此,夏玉继续道:“我只是喜欢你的钱,你漂亮归漂亮,但太老了。我喜欢鲜嫩的。” 鲜嫩的…… 柳眉气得一脚踹她下房顶:“滚!死穷鬼!” 风中传来柳大宗主戏谑的笑声。 挨踹的夏玉抱着她的琴施施然落地,侧身生闷气。 打不过柳茴,还要被她的大徒弟欺负,穷鬼就穷鬼,前面还要加一个“死”字,简直欺魔太甚。 躲在暗地看热闹的柳茴懒得冒头,时不时喉咙溢出一声短促的笑,沁凉的声调听着怪渗人,夏玉抱紧她的横琴,四顾心茫然。 合欢宗之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头,大晚上,星星月亮顶在头顶着实炫目,她识趣地按兵不动。 打算最后跟着柳眉找到属于她的院子。 她的住处就夹在柳大宗主和现任宗主中间门,师徒俩合伙监视她一个。 晓得柳眉住哪儿,等同于找到她的房间门。 柳眉气得火冒三丈,有气没处撒,又想到她宝贝的坏侄女。 “青青呢?” 宗内弟子弱弱道:“小主子回北院了。” “姜姜呢?” “姜姑娘也跟去了。” “……” 臭兔崽子!又想趁她不在胡来? “准备准备,去北院抓人。” . 北院,姜娆后腰抵在窗前,身子正对心上人,两人各自红透小脸。 “你还想……还想看哪?” 柴青心晕乎,眼也晕乎,心说:这可太多了。 凑近了看她红软的耳垂,想咬上一口。 气氛再次变得粘稠。 情意织成细细密密的丝缠住两名坠入爱河的年轻姑娘,柴青翻过她的身子,低声道:“姜姜,你喂我。” 喂? 姜娆脑子迷糊:“云水丹吗?” 云水丹放在寝室床一侧的柜子,柴青没空去拿,下一刻,不等人回过味儿来,她将美人托起。 一声低呼跑了出来,姜娆慌慌张张双臂扶在花窗,猜不透她又想到的坏法儿,脸色红红,全身上下失了气力。 “我说的喂,是这样。” 话音未落,仅有的那段绸也脱落。 娇艳的花儿淋漓晨露,颤巍巍打着哆嗦,柴青笑迎上去。 袖风吹灭烛火,天地唯余暗色。 姜娆迷蒙的神魂愈发迷蒙,细长的手臂挨不住一寸寸难熬的时光,撑在花窗,隐隐起了酸。 四围俱是不够浓沉的昏暗,姜娆睫毛轻颤,不敢想自己此刻的样子。 外面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她心里忽感不好,又气定力不够再次上了坏胚子的当,以至于如今‘骑虎难下’。 是真正的骑虎。 春水镇昔日的瞌睡虎,醒在她身.下,姜娆急得额头出汗,担心姑姑再来,咬紧下唇,腾出手来捶打柴青的背。 她心想,快点,再快一些,免得在姑姑面前出丑。 念头在脑海绕了半圈,一股难耐的感受汹涌而来,姜娆眼眶泛泪,哽咽着逼回唇边的喊。 乱糟糟的铜锣声虽迟但到。 合欢宗的弟子又被宗主使唤着当‘鹦鹉’。 柳眉噙笑大喊:“姜姜回南院啦!姜姜回南院啦!!” 底下的人也跟着喊:“姜姜回南院啦!!!” 不上不下的姜姜急得哭出来,可算懂了昨夜这人的尴尬,她恼柴青不给她痛快,又无比需要她,心神前所未有地绷紧。 一来二去,竟比柴青春水镇初回调琴还要绝妙。 敲锣打鼓的动静估计整座城都听得到,琴魔踩着风飘过来,一脸懵懂:“这是在做什么?” 柳眉不拿正眼看她,道她坏了自己逗侄女、侄媳妇的好心情,一记眼刀飞过去:“关你什么事?” “……” 琴魔遭受冷遇,四处张望:“姜娆住在南院吗?那她来北院干嘛?” 合欢宗的宗主鼻腔发出一道冷哼:“你不会还是个雏儿罢?武痴。” 她嗤了一声,夏玉再次恍然大悟:“她们有好多腿。” ‘好多腿’对应着她之前说的‘有一腿’,柳眉一愣,大怒:“去你的好多腿!你说的那是螃蟹!” 柴青不是螃蟹。 但柴青横起来,比螃蟹厉害多了。 姜娆哭哭啼啼地要她停下来,又哭哭啼啼地求她给个解脱,春水沾满脸,柴青浑然不理外面敲锣打鼓的动静,抱人下来在窗前站稳,顺顺利利地试音弄弦。 合欢宗的“鹦鹉”要喊哑了,不见姜姑娘现身。 柳眉摸着下巴,偏和柴青较劲,铜锣敲响,余音荡开,占满偌大的北院。 “你好无聊。”夏玉名声响亮的琴魔,勉强说了句人话:“你这样,柴青还认你吗?” “我有钱。” “……” 一语拿捏了夏玉的软肋,她嘶了一声:“有道理啊。” 北院亮如白昼,静默几息,她又道:“看起来你很享受折腾你的侄女、侄媳妇,怎么的,你是害怕侄女有了老婆忘了姑姑,所以存心捣乱?” 老实人说实话某些时候是要挨揍的。 “我知道了,你嫉妒姜娆,不适应她夺走你侄女的注意。”她忽视对方渐渐阴沉的脸色,胆子一如既往地肥:“看不出来,你挺看得开的女人,怪依赖人的。” 柳眉神情冷厉,眼神不耐烦:“你也很自以为是。” 她侄女的心都被人拐跑了,当姑姑的发泄发泄又怎么了?坏东西都没来怪她,你一个琴魔,也太不拿自个当外人了。 她挥挥手,示意夏玉有多远滚多远。 夏玉还指望跟着她能找到‘家门’,杵在那不动,只是约莫也知道说话讨人嫌,不再开口了。 “姜姜回南院啦!” “姜姜回南院啦——” 旧事重演,姜娆伏在心上人肩头,身如扁舟,随海颠簸,一浪浪的风雨拍打而来,她闭着眼,俏脸布满浅浅的泪痕。 这一闹,竟也在漫天锣鼓声中得了趣。 紧咬着柴青不放。 “喜欢?” “嗯。” 柴青笑眼迷人:“姑姑真是爱玩,昨儿个听她的是给她面子,今次再来,面子还是要给的,但我敬爱姑姑,也疼爱我的姜姜。总不能厚爱了这个,薄待了那个。” 姜娆喜欢得不能自己,颤声问:“那、那我和姑姑,你,你偏爱哪个?” 一为亲人,一为爱人,哪能相提并论? 柴青故意道:“我当然更爱姑姑了。” “你说谎……”姜娆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低头与她索吻。 . “这个坏东西!”柳眉忍不住哈欠连天:“非要和我作对不成?” 这般说着,琴魔同样打了个哈欠:“人出来了。” 柴青横抱着‘熟睡’的美人不紧不慢赶来,见了柳眉,眸子含笑,甜甜地喊:“姑姑!”柳眉心肝一颤,也觉得屡次坏小年轻好事不厚道,只是到底是她养大的孩子,一下子成别人家的了,她不痛快。 这不痛快在见到坏侄女笑吟吟满目孺慕的眼睛时,又痛快了。 她转过身:“散了散了。” 合欢宗的弟子呼啦啦撤走。 以小见大,可见整座宗门令行禁止到达何种程度。 夏玉心想:难怪合欢宗一个全部为女子的宗派,会凌驾北方各大宗门,成为无冕之王。 柳眉瞪了她一眼,夏玉足尖一点,飞到远处,留给姑侄俩说悄悄话。 “姜姜这是累了?” 柴青精神气十足,眉间门活泼:“嗯呀。” 还嗯呀。 柳眉见多识广的合欢宗妖女,哪能看不出姜娆是在装睡? 累是累了,但她眉梢沁出的慵懒餍足也骗不了人。 可恶。 到底是让坏坏的侄女得逞了。 姑侄一同将姜娆送回南院,出了房门,她道:“你要得狠了,再这么没休没止下去,她这体质……” “会很适合修合欢宗的内功心法,不是吗?” 柴青这会满身姜娆身上的味儿,迎立风中,如一朵俏生生的花儿。 受情爱滋润的人,举手投足会浸染鲜活的生机。 欲.念,也是生机的一种体现。 不得不说,姜娆的出现,把青青从颓丧里捞了出来。 “你心中有数就好。” 柴青狡黠一笑:“姑姑今晚这么一闹,赶明姜姜可不敢见你了。” 她这话说得柳眉老脸一红:“好了好了,以后随你们闹,我都不烦你们啦。” 孩子大了总要成家,身为明事理的长辈,她摆摆手:“罢了罢了,你爱怎样怎样好了。” 小傻子。 她搂着柴青回北院,走到一半,柴青脚底抹油,溜了。 “坏兔崽子!” 柳眉愤愤。 . 夜晚静悄悄,姜娆歇在南院的大床不能寐。 窗户露出一道缝,缝隙变大,柴青悄摸摸溜进来:“姜姜?” 姜娆心弦一紧,故意不吱声。 坏坏的柴柴姑娘计上心头,撩开帷帐,熟门熟路地沿着床尾钻进香软的被衾。 “姜姜……” 被衾下美人冰肌玉骨,不着寸.缕,极大方便了来做坏事的坏种,柴青喉咙传出一声低笑。 昏暗的夜里,姜娆面容羞红,小腿作势去踹。 踹到人掌心,被柔柔握住。 她低下头,满怀眷爱地寸寸描摹。 “姜姜。” 姜娆眼皮微动,仍不回应,柴青爬到她耳边,轻笑:“分开。”! 第82章 心意动 天光大亮,柴青在南院的大床醒来,身畔,姜娆睡意正浓。 她肤白,稍微哭一哭就很容易看出来,遑论昨夜哭了许久,以至于眼尾残留一抹惊艳的绯色。 柴青既心疼她,又喜欢她完完全全给出去的爱慕。 闹了一通,压在心头的火和对夏玉的恼散得干净,她轻手轻脚起身,替姜娆掖好被角,穿着中衣从床榻下来。 门外,侍婢捧着宗主为侄女缝制的新衣等候多时。 姜姜还在睡,柴青走前特意低声嘱咐过,不准有人打扰,整座庄园安安静静,连只鸟叫都听不见。 柴青穿着嫩粉色、胸前绣金线牡丹、衣摆锁银纹的上衣下裙,扎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腰间挎刀,兴高采烈去了柳眉的住所。 真我境的喜被放大,加之夜里甚是酣畅,走路都格外带劲儿。 “姑姑!” 柳眉下意识“欸”了一声,回头,便见清柔的晨光中,坏侄女意气风发地走来,裙摆曼曼,恰似柳枝拂过湖面,荡开一层层的涟漪。 坐在屋顶等待开饭的琴魔低头一顾,哦豁出声——她觉得她或许看走眼了,柴青比她昨儿个所说的“年轻貌美”还要鲜嫩。 她为低估对手的综合实力感到一丢丢心虚,是以仰着脖儿,看天看树,就是不看那对姑侄。 “你怎么来了?” “我来陪姑姑松松筋骨。” 她抽出腰侧断刀。 柳眉昨天为她缝好的新衣,一早就见她穿在身上,腰身、领口、衣袖,哪哪都恰如其分,她见了心喜,再听柴青不睡懒觉特意过来陪她晨练,噙在眉间的笑意扩大:“好!” 柴青使刀,她用剑。 合欢宗练武场十几座,两人打了两刻钟,琴魔从一开始的冷漠倦怠,到上身慢慢直起,后知后觉品出味儿来。 柴青……这是在给她下马威? “开饭了!” 合欢宗弟子一声吼,姑侄默契收了兵刃,柴青朝琴魔在的方向瞥了眼,巴不得这大姐姐早点走。 柳眉爱干净,跑去净室洗澡,等待的空当,夏玉飘着从房顶下来:“你想和我打架?” 扪心自问,柴青 对她初印象极好,倘若琴魔不是张嘴就想掳姜姜回琴山,两人高低能做一半朋友,剩下一半毫无疑问是对手。 宗师榜新旧第二之争,她不在意,夏玉挺在意。 夏玉在意的也不是名次,在意的是痛痛快快的一战。 江湖人称她为武痴,‘武痴’二字,不是平白来的。 她打算劝服夏玉。 “是姐姐想和我打架罢?” 夏玉眸光掠过她的刀:“你师承刀圣,其意却与师相左,刀圣的刀正直明亮,君子无争,不争,却敢教天下人退。你的刀不似君子,犹如悍匪,所向披靡。且刀是断刀,你的心境有过很严重的残缺,北野一战成就了你,你是为姜娆去的,也是为自己去的。” 破而后立,刀出惊世。 昨日见的只是‘折柳为刀’,今晨浅浅地见过这把煞气深沉、战意蓬勃的断刀,夏玉又不确定自己能必杀她了。 若柴青以当前的状态与她一战,胜负五五分。 倘她真我境真我真性的全然释放刚好与她的刀道相合,哪怕只带来一分加成,夏玉或许会输。 她不怕输。 但她不想英年早逝。 她看柴青的眼神变了,冥冥中一股预感袭来,年轻的刀客,如能一直旺盛蓬勃下去,成就可能会在风流剑之上。 二十岁,不敌大宗师季夺魂,却已紧追在柳茴之后。 不怪柳眉娇惯她,爱逗她。 这么个前程无限的妙人,谁见了不喜欢? 夏玉整敛衣衫,脸还是面瘫脸,神色陡然郑重起来:“我为我昨日的冒失向你道歉。” 九州第一美人是柴青心头爱,柴青为她力战群雄,孤身赴险,而姜娆满心满眼只装着一人。 对着一位至情至性的强者,她的漠然轻佻似乎有些过分了。 她席地而坐,解开琴袋,取出横琴,素指轻拨,一道道能涤荡灵魂的音节纵弦而出。 凡听见此曲的,无不精神焕发,灵台清明。 听她弹琴,柴青忽然想起鹭洲岛小报曾记录过的一桩事——昔年佛门看重夏玉,夏玉仅差一步成为千百年来的第一位女佛子。 只不过比起剃度,夏玉更宝贝她一头浓 密秀发。 柴青往她头上看去,悄悄生出两分狐疑:当年佛门哭着求着给人剃度,约莫还存了嫉妒人家头发茂盛的心。 秃驴恨不得全九州全是秃驴。 正如秃子见了梳子觉得多余。 夏玉不动声色瞥她,道她小小年纪内力深厚得可怕,起手再拨弦,弦音倏地加重,柴青身子一震,这才听进去了。 一身清爽的柳眉站在门前,稀奇洗个澡的功夫,两人竟握手言和,她暗暗纳闷。 琴魔给人赔礼道歉的方式颇有诚意,柴青不好再揪着不放,不过她们约好,等柴青真我境‘并发症’稳定下来,再行一战。 这一战只分输赢,不分生死。 九州强者为尊,在看到柴青本身具有的可怕潜能后,琴魔态度转变的合情合理。 在新膳食堂吃过早饭,柴青拎着食盒回到南院。 南院,姜娆茫茫然坐在大床,气色好得不得了,神魂却仿佛飘到半空。 听到门外的动静,她抬起头,一直到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她的魂灵才像是在她体内活了过来。 “醒了?刚好可以趁热吃。” 她忙前忙后为她摆弄各样碟子,往净房取来梳洗器具,伺候着姜娆收拾干净,柴青笑容灿烂:“快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 姜娆很是意动。 然她才接过账房这一并不轻省的差事,还想做好,摇摇头:“你自己去罢,我还有得忙。” 柴青感到遗憾:“好罢,那你等我给你买东西回来。” “好。” 视线相交,两人不约而同念起夜里的浪漫情欢,柴青厚脸皮地不肯挪开眼,姜娆借埋头吃饭躲避她使坏的眼神。 年轻人的爱意,如同初升的太阳,明目张胆,藏着饱满的热烈。 细品,有点黏,也有点甜。 安分小半日,花钱的瘾又犯了,柴柴宗师腰间系着合欢宗双.修标志的小玉人,急哄哄地往外跑,八匹马都追不回的利索。 夏玉看得眼热,想跟去,还想暗戳戳占便宜,买几袋子消磨时光用来解解馋的零嘴,想法尚未表露出来,被姜姓美人冷飕飕的眼睛飞射了几支冰箭。 她心下一痛。 名花有主,真是太惨了,又惨又穷,出门还不认路,这么一想,她郁闷地留守在合欢宗,被迫围观弟子们的日常。 各人有各人的忙碌,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 午后,姜娆抱着一叠账册去了书房,老账房见她来,会心一笑,开始新一日的教导。 她为人谦逊,聪明,肯吃苦,再者面容极美,从不恃美生骄,兢兢业业地学了几日,柳眉渐渐尝试将宗门一部分的账册交给她,由她统领一帮小账房。 又一日,柴青耐不住性子跑出去闲逛,琴魔坐在屋顶一反常态地冷脸弹一些风月雪花的旖.旎调儿,柳眉沏了一杯香茶好不正经地歪在美人榻看好不正经的话本。 宗师第一人的柳茴白衣飘飘地立在遮天蔽日的百年老树冠。 “前辈。”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站得高高的柳茴低眉莞尔,看她须臾,惊讶她来,又仿佛已经站在这儿等她很久。 “怎么了?” 她说话很温柔,给人如沐春风感。 是一位强大知性.爱看热闹的好前辈。 姜娆鼓起勇气走到树下:“前辈看我,可有资格入合欢宗?”! 第83章 试一试 合欢宗乃北方大宗,宗内皆为女子,但不是每个女子都能通过宗门考核,其中需要一定的缘法和本事,缘法够了,本事不行,这道门也不会打开。 九州尚武,大小小小宗派多如天上的星,海边的沙,合欢宗位列前十,在去年的宗门大会上,门内弟子赢得第三名的好成绩。 是以入宗的门槛,不可谓不高。 姜娆话音散在风里,紧张地等待一个回答。 高高站在树上的柳茴沉默几息:“你想入宗?” “想。” “我能问一句,为何吗?” “当然能。”姜娆清声道:“习武变强,是每个武人渴望达到的成就。江湖之大,凶险之多,我已不再是姜国公主,我当了十八年的傀儡,现在,我想只单单做‘姜娆’这个人,不是谁的附属,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 “还有呢?” “我想变强,想杀进姜王宫,救回我娘亲。想变强,在下一个‘琴魔’口出不逊前,我能凭自己的本事教她闭嘴。强者为尊,我想获得更多尊重。” 柳茴轻飘飘地落下来,白衣素净,不惹尘埃:“你是晏如非的女儿,为何不跟青青学刀?” “我根骨不好。” 根骨好的话,这些年努力下来也不会仅仅是陶釉境低阶。 “合欢宗更适合我。” 柳茴笑了:“能不能入宗,我说了不算,眉眉说了也不算。” 她给姜娆指了个方向:“看到那座塔没有?合欢塔,非正常招收弟子的日子,旁人若想进宗门学武,就得往那塔里走一遭。你要想好了,要不要进那里面,一刻钟后你再来告诉我。” 姜娆沉下心来思考,一刻钟后,她笃定道:“我想好了,我要试一试。” . 翡翠大街,柴青从一家美衣铺子出来,仰头,便闻钟声回荡九霄。 “是合欢宗的天庆钟响了?” “看来又有人想拜入宗门。” 合欢城本地的人对这动静很是熟悉,倒是一些外来人不懂,很快被懂的人解释一番,也就明了。 合欢宗盛名在外,且只收女子,一向不愁生源,柴青侧耳听了一会儿,兴趣转淡。 全然没料到闯合欢塔的正是昨夜才与她共享鱼水之欢的枕边人。 . 天庆钟响了一声,倚在美人榻看话本的宗主柳眉混不在意地翻开另一页。 坐在屋顶弹琴的琴魔往东边瞥了眼,收回视线,专注拨弦。 弟子们对钟声的反应更是平淡,私下连句议论都没有,短暂地在心里嘀咕一下,遂将此事抛之脑后。 合欢塔塔门缓缓开启,柳茴笑看姜娆:“去罢。” 敞开的门带着满满的神秘与未知,姜娆定了定心神,朝前辈一礼,坦然走进去。 在她身后,刻有浮世绘的大门慢慢关闭,沉闷的一声响,她回头一望,塔内昏暗的光线渐次明亮起来。 烛火一盏盏点燃,满满当当的书籍堆成山,混乱无序地倒在地上、书架上、桌面上、前往二层的台阶上,姜娆急忙抬脚,捡起无意踩在脚下的古书。 “我是宗门守塔人,是你要闯关?” 穿着灰扑扑衣服的女人一说话,惊了姜娆一跳,在此之前她根本没察觉此地还有活人的气息。 可见来人内功之高。 她不敢怠慢,俯身道:“见过前辈。我想来试一试。” 守塔人常年守着这座塔,气质隐隐与古塔相合,说话声有气无力:“好,那你开始罢。第一关的任务,是在最快时间内将这些书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不仅如此,还要罗列好书目。” 听起来毫无难度。 只是既然能作为入宗考核之一,姜娆不得不打起精神:“敢问前辈,可有时间限制?最晚……” “没有最晚。尽你最大努力便是。” 守塔人来时诡秘,去时又如一抹幽魂,一层塔陷入一片死寂,好在烛光明亮,才免得人胡思乱想。 姜娆挽起衣袖,开始动工。 塔内看不见外面,站在外面,更不知其中详情。 柳茴睡在树枝,一枚叶子随风飘在她领口,她朝合欢塔看了一眼,又放心睡去。 天色转暗。 在外游逛累了的柴青回家吃饭,去了南院不见姜娆,又去北院,再去她常待的书房,皆找不到人。 她狐疑地用指尖挠挠下巴:“姑姑,姜姜呢?” “姜姜?” 柳眉傻了眼:“她没在书房理账?” “没有。不过账目已经理好了。奇怪,她能去哪儿?” “她进合欢塔了。” 琴魔背琴走来:“柳茴让我传话,嘱咐你们不要心急,有守塔人在,至少性命无碍。” “进合欢塔?”柴青退出门,怔怔地看向那座直耸入云的高塔。 原来白日想拜入宗门的,是姜姜? 她想入宗,为何不和自己说呢? 和她说了,宗门双.修秘法她都能为她讨来。 何必费这功夫? “她不想走裙带关系,看来是个有骨气的。”柳眉背着手走出门,看柴青一脸担忧神色,气笑:“不是说了有守塔人吗,你一副要死老婆的表情做甚?” “什么死不死的。”柴青嫌她说话晦气:“她进那地方,我能不担心吗?” “担心也无用,合欢塔只进不出,除非她放弃接下来的考核。” “她不会放弃的。” “那就只能等了。” 等过今晚,等过天明,等到夕阳西下,整整一天了,柴青顶着黑眼圈道:“第一关的内容是什么,我姜姜怎么还没出来?” “第一关……”柳眉不咸不淡地打了个哈欠:“好像是整理书籍?” “多少本书?整理一天都没完?” “没算过,这些都是守塔人和我师父打理,可能是几千本,也可能是几万本,不要问我,我头好痛。” “……” 几万本?! 柴青眼前一黑。 “这是为考核入门者的耐性,耐性不足,不适合走武道这条路。合欢宗再怎么说也是九州十强之一,你懂得。” “我不是很想懂。”她郁闷地搬来一把椅子,正对着合欢塔,干脆就守在这,既不出门买买买,夜里睡觉也没了心情,不眠不休地等了三日。 塔内。 灯火通明。 守塔人不声不响出现,将一盏蜂蜜水放在桌旁,悄无声息退去。 姜娆熬得眼睛布满红血丝,人在木梯上,一时瞌睡险些从高处跌落。她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书籍规规矩矩放入书架高层。 下了木梯,喝完蜂蜜水,饥饿的感觉勉强熬过去,搓搓脸,趴在桌前一丝不苟地录入书名。 “这一关任务简单,但很多人卡在这儿,要么忍受不了枯燥而放弃,要么没有开始,就知难而退。武道本艰辛,想要有宗门庇护,又不想付出相应的辛苦,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好事?连这点枯燥、辛劳都受不得,别指望日后有多大成就。合欢宗不要这样的弟子。” 柳眉小口品茗,语气淡然:“这些年入宗门的弟子,多是身世凄苦,在外有得罪不起的仇家,时势逼着她们找靠山,合欢宗不介意给天下女子做靠山,但要值得。” 琴魔一手撑下巴,问:“这是第几天了?” “第七天。” 柴青眼睛熬成兔子,嗓音沙哑。 整整七日,除了去如厕,她就一直守在这,饭不吃,顶多喝几盏蜂蜜水。 真我境的宗师多痴人,言行寻常人理解不了纯属正常。 被放大的爱意,被放大的忧虑,这事儿,柳眉只能纵着她。 姜娆一日不出,她一日巴巴守着。 七日后的又一个黄昏,天庆钟响。 柴青一个激灵跳起来:“这是通过了?姜姜能进宗门了罢?” 柳眉同样松了口气:“能了,可以当预备役弟子了。” 如今的合欢宗预备役近三百,外门、内门各三千,核心弟子十七人,多为长老收徒,柳眉很懒,至今膝下没有一个小豆丁。 钟声散尽,不见姜娆出来。 柴青小脸憔悴:“她还要往上走吗?” 看来是的。 柳眉不放心侄女:“这一往上,时日就不定了,你还是去用膳,姑姑在这儿帮你守着。” 她哄了又哄,柴青耷拉着脑袋,失落地往膳食堂走。 走到半路,她忽然定住身子,举目张望。 合欢塔高高大大,伴随合欢宗走过无数风风雨雨,也为宗门甄选出许多优秀人才。 她想:也许她严重忽视姜姜的野心了。 她的姜姜,并不想做一个受宗师保护的女人。 北野之战受制于人的经历,有过一次,谁还想历第二次? 她早该想到的。 . 二层塔。 守塔人举着一盏明灯:“进入铜人阵,坚持半个时辰不死,则为过关。” 姜娆面色泛白,狠咬一下舌尖,头昏眼花的症状得到片时缓解,她不晓得自己在这塔中逗留八日,但此刻正是她身体最为虚弱时。 铜人阵就在眼前,看出她的疲弱,守塔人冷漠道:“若要中途退出考核,记得喊我。” “不。” 来到这里,她就没想过退。 前辈事先未曾和她讲明要过几关方有资格成为合欢宗弟子,保守起见,姜娆想试试,再试试。 她也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不靠着柴青,她能走到哪一步。 铜人阵开启,十八座灵活如真人的机关人严阵以待,姜娆抬腿迈入,铜人不打招呼地朝她攻来! 佛门有十八罗汉,合欢宗有十八专属订做没穿衣服的等身铜人,皆出自墨门,核心用的是墨门顶级机关术,武功招数参考江湖最普遍的拳脚功夫。 一招一式看似普通,实则环环相扣,形成严谨的阵法,交手过程中不慎挨上一拳,一脚,严重的可能有性命之危。 这一关,考验的是不怕死的决心。! 第84章 强者心 “别小看第一关,能通过第一关的,至少在耐性、韧性上超出许多人。以往过第一关的用时最快的也要十日,姜姜不错,八天就能通过。 “至于一层楼,是十八铜人,学武之人不仅要肯吃苦,也得学会挨揍。” 柳眉逗弄鸟笼里的鹦鹉:“这你就别操心了,操心也是白操心。不如多去吃两碗饭,看你小脸瘦得。” “我又不是饭桶。”柴青蹲守在合欢塔外,两条眉毛快要打结:“十八铜人,很厉害吗?咱们的厉害,还是佛门的厉害?” “咱们的是机关人,佛门是活生生的十八罗汉,能比吗?你还嫌你的姜姜死得不够快?” 柴青心说:我是巴不得咱们的铜人是泥人,省得打坏我姜姜如花似玉的小脸。 “且等着罢,熬过半个时辰不死,就能出来了。” 半个时辰? 恐怕再过一个时辰,姜姜也不会出来。 合欢塔总共十一层,柴青一声喟叹:十一层啊。 她还有得等。 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姜娆汗湿内衫,深恨自己境界低微,内力有限,身法也慢。 十八铜人配合默契,若非置身其中直面感受着森森的威胁,也许她还会好心情地赞叹墨门精巧神奇的机关术。 守塔人躺在通向三层的台阶,头朝下,也不知会不会头晕,一身的袍子陈旧,肩膀处破了两个洞,头发干枯毛躁。 睡了一会,睁开眼见陶釉境的小辈呕出一口血仍不服输,她坐起身。 铜臂击在姜娆左肩,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回荡在略显阴沉的空间。 她看了眼计算时辰的漏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又见闯关之人年轻貌美,身材、脸蛋儿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猜测此人坚持不下来。 滴答滴答的水声有节奏地响起,时间一息息流过。 姜娆脸色难看,咽回喉咙上涌的血腥,强撑一口气招架铜人的攻击。 腿骨被踹。 她单膝跪地。 不等她剧烈喘.息又或喊叫出声,紧密如雨的招式袭来。 豆大的汗珠沿着下颌砸碎在地面。 两刻钟已过。守塔人讶异挑眉,竟然比她想象的要厉害一点? 生死危机面前潜能爆发,又凭着那口不愿服输的气,姜娆又熬过一刻钟。 她趴在地上起不来。 十八铜人静默地立在原位,古铜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闯关者,仔细看还有两分渗人。 “放弃罢,接下来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武功太差了。” 太差了。 太差了。 你不行的。 你一个低阶陶釉境,还妄想更高更强,根本是痴人做梦,不如放弃罢。 姜娆不愿听那些丧气的声音。 抱着得过且过、生死不由己的心,她已经丧气了好多年。 可这里没有姜王,这里也不是姜地。 这是她的新生。 她不愿做心上人的附庸,哪怕她爱惨柴青。 她更不甘心做一只漂亮的花瓶,只有美貌,一无是处。 她拒绝! “闭嘴!”好似是向天借的气力胆魄,姜娆再度爬起来,红着眼朝铜人杀去。 停下来的铜人有一霎的呆滞,守塔人急忙按动手边的机关按钮,可就是这么短短几息的迟延,铜人的一只胳膊被人撕下来。 她好像疯了。 铜人手臂被撕下的那一刻,守塔人恍恍惚惚看到柳茴的影子。 能趁铜人‘不注意’扯下铜人一臂,想做到这点,除了有如入疯魔的癫狂,也要对机关术有基本的涉猎。 得了一只铜臂的姜娆终于有了武器,不再是赤手空拳,她越战越勇,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 像是失去痛感的战斗机器,混乱的打斗声不绝于耳。 守塔人好多年没见过疯女人。 她很满意这人的斗志,乐得看她多疯一会。 半个时辰已到,姜娆披头散发,衣服上全是血。 她又被打趴下了。 倒下时高肿的手还在死死握着那只铜臂。 这是她的武器。 她挣扎着爬起来。 失败。 又尝试。 守塔人仅存的良心慢悠悠发作:“你还好吗?” 姜娆嘴角溢出血,一说话皮肉撕裂的疼袭来,她忍痛道:“前辈,到时间了吗?” “到了。” “我还活着。” “是,你还活着,但你起不来了。” “我可以……” 通关的喜悦催促着姜娆起身。 她果然站起来了。 尽管摇摇欲坠。 守塔人手伸进怀里,摸出疗伤圣药扔过去:“涂涂罢。” “多谢前辈。” 姜娆拄着铜臂走到可以停歇的角落,方便上药的地方她都用心上好了药,不方便的…… 她看看好整以暇打量她的灰袍人:“这药我能带走吗?” 天可怜见的。 进来时冠绝九州的美人,这会子伤痕累累。 “送你了。” “多谢前辈。” “你可以出去了。” 她捏紧药瓶:“我想……上去看看。” “随你。” . “第三关了。” “第三关内容是?” “作画。” “什么?” 柳眉媚笑:“就是作画啊。别忘了,咱们这儿可是合欢宗,脸皮薄要不得。” “那怎样才算过关?” “画出来的东西让人看了想男人,或者想女人,总之,能勾动人心色.欲的便可顺利通过第三层。” 柴青松了口气,这……这对姜姜来说,很轻而易举罢? . 三层塔。 姜娆手里的笔第三次掉落在地。 “你受伤太重,可以养好再试的。”守塔人神出鬼没地来到她几步外:“你无法提笔,又怎能作画呢?” 换言之,你伤得快要晕过去了,心中还能念着那点子男欢女爱、女欢女爱么? “是在塔里休养?” “当然,不通关,或是不放弃,是无法出塔的。” “那、在塔内休养,还是每餐喝蜂蜜水?” “不错。” 姜娆饥肠辘辘,她八天没吃过一粒米了。 不说前些天整理书籍耗费的体力脑力,只说方才与十八铜人的一战,全凭毅力在支撑。 “麻烦,给我一杯蜂蜜水。” 守塔人转身为她取来。 “罢了,看你这么惨的份上,省省力气罢,只管张嘴就是。” 杯盏被喂到姜娆唇边,来不及道谢,她小口小口喝下暖融融甜滋滋的蜜水。 “多谢。” “不客气。” 姜娆瘫坐在书桌前,小半刻钟后,她单膝跪在桌前,掌侧沾墨,颤巍巍地往纸上作画。 不能提笔,那就不提笔。 “有趣。” 守塔人多年没见过这么坚韧疯魔的姑娘,开始期待她能作出哪样的画。 画画,即为画心。 画人心最炽热的欲。 合欢宗的功法和其他宗门不同,对天赋根骨没有死板的要求,相比较,历代先辈更注重人的性情。 没耐性韧性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贪生怕死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趣味低俗、脸皮薄的不适合入合欢宗。 定力不够的不适合合欢宗。 全部的心神沉浸在作画中,姜娆唇边染笑,掌侧、指腹、指尖完美默契的配合,纸上很快显出两道人影。 很写意的风格,却不影响观者觉得画中人是极美的存在。 满腔的爱意淋漓在掌下,爱而生欲,是以两人同尝一颗白糖糕,也有一股子黏人的欲.情飘荡开来。 很高级的画法。 很浓稠的爱情。 守塔人的视线倏地从画上移开,落到姜娆绯艳水媚的眼尾,心道:这人的确该来合欢宗,这里有最适合她的内功心法。 看得久了,她隐约从美人妙不可言的气韵里看出被云水丹滋润过的气象。 云水丹。 想来此人与合欢宗渊源不浅。 “画好了。” “这一关,你过了。” . 再上一层。 这一层比起一层的满目书籍,一层的十八铜人,三层的文房四宝、桌椅摆设,这里空荡荡的。 墙壁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 守塔人拎着一把长剑交到她手上,又从腰间的锦囊取出一粒白色药丸:“这是入幻丹,服之,能让人在短时间内心魔滋生,接下来的两刻钟,你会‘看到’许多可怕的画面,但你要忍,手中有剑,却不可出剑,一旦出剑,则为失败。” 姜娆接过那粒黄豆大小的小药丸。 “入幻丹是药王亲手炼制,品质有保证,药效散后,对人体无害。你可以放心。” 确认她已服下,守塔人退得远远的,不愿见美人失态。 . 天阴沉沉下着小雨。 刀客放下他的刀。 姜王得意的笑声穿透风雨,传到渔阳宫,年少的姜娆推开宫人往外跑。 雨水淋湿她的头发,她惨白着脸,一直跑,一直跑。 她要阻止接下来的惨事发生。 她要救自己的爹爹。 晏如非不能死! 王身边的内侍出乎意料地伸出一条腿,姜娆狠狠栽倒在地,下巴磕出血。 到处是笑声。 “野种!” “莫要以为你穿上华衣就真是王室的明珠,你个该死的野种!” “让开!” 姜娆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身后的谩骂声追上她,她不闻不问,一鼓作气跑到碧波宫外最大的空地。 “爹爹!” 晏如非看到了她。 姜王也看到了她。 “爹爹!不要信他!他骗了你!” 晏如非惊喜她能来,晦暗的眸子陡然有了光。 姜王阴仄仄的语调响起:“还不束手就擒吗?晏如非,你要想想你的妻女,今日你不死,死的就是她们。你舍得吗?” 他扬声一喝:“拿下她!” “不要动我女儿!” “好啊,你死,她就能活。寡人问你,你死不死?” 姜娆拼尽全力挣扎,无济于事。 “怎么,你舍不得死?带王后出来。” “娘亲!” “晏如非,寡人再问你,你死不死?” “你是一国的王,说话当言而有信,我死了,你要放过她们。” “寡人应你。” “不要!” 万箭齐发,嗖嗖的破空声,将人射成人形刺猬,宫人松开姜娆,姜娆含泪跑到娘亲身边:“娘,爹爹她——” “他不是你爹爹。” 姜王后面上毫无痛色,迈着碎步依偎在王的臂弯:“这才是你父王,你难道想当野种吗?” “不……你说谎……” “来人,将晏如非给本王剥皮抽骨。” 杀意与悲痛激荡姜娆的心,她牙齿打颤,满心想着“只需一剑”,却在剑刺出的那一刹,看清‘娘亲’的眼睛。 这不是她的娘亲。 她的娘亲从来都是柔弱的,眼里无权欲之心。 姜娆倒退两步,幡然醒悟—— 这是幻象,现实中绝没有发生过这一幕。 爹爹的死,是她和娘亲事后听闻的。 这是假的。 是入幻丹搞的鬼。 她清醒过来,心魔随之一变。 . “入幻丹啊,也不是多高明的东西,只要服药之人随时保持清心理智,识别真伪就能从中脱身。 “但难就难在,心魔滋生,总能从人性中找到破绽。 “入幻丹只是在一定时间内错乱人的思想、情绪,内心深处愈怕什么,惧意就会编织出可怖的网,用来欺骗你的大脑。 “所以说,最大的对手往往是你自己。四面皆敌,人要自救,就要出剑,一旦出剑,定力这一关,就败了。” 柳眉吃完一枚鲜果,用帕子擦擦手指:“合欢宗的内功心法特殊,越往上越要求定力,定力不过关,往后修习极可能会迷失在肉.欲,丧失自己最本真可贵的一部分。一般情况来言,顺风顺水长大的人过这一关会很容易。命途多舛、心思重的人,过这关会难上加难。” 柴青心提到嗓子眼,喃喃道:“姜姜……” . 姜娆闭着眼,伤口开裂,血水混着汗水在地面泅出一小片水渍。 嘴里一会喊娘,一会喊爹,一会又哭又笑,情绪波动之大,手中的剑握得死死的。 很难不让人怀疑,她下一刻会一剑劈到对面的石壁。 石壁之上多得是深深浅浅的剑痕,这一关,无关旁人,是心灵深处,自己与自己的征战。 下唇被咬破,血顺着唇缝漫进去。 她面白如纸。 . “姜姜,我不爱你了。” 莺莺燕燕围绕着‘柴青’,皆是眼熟之人——姑姑柳眉、琴魔夏玉、春水坊的净玉、柔玉、秀玉姑娘。 “坏胚子……” “谁是你的坏胚子?我早就后悔了,早知道救你会让我受好大的罪,我何苦来着?你我已经睡过了,滋味一般般,现在,我有更多更好的女人了,你走罢。” “我不走,你是我的!” 一声笑。 “我是你的?你真是个傻子,你且看一看,除了这张脸,你还有哪里与我般配?武功没夏玉高,又没姑姑有银钱,还没三玉放得开,我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吊死在你一棵树上。我为你差点死了,你放过我罢。” “你不是我的坏胚子。” “我就是!” ‘柴青’忽然翻脸:“你若不信,不如再睁大眼睛看一看,我睡别的女人。” 她一手扯碎‘琴魔’的衣裙。 姜娆炸了:“不要顶着我柴柴的脸做这恶心事!” 那人坏坏一笑,笑得和她的心上人像了十成十,她一字一句道:“姜娆,我不爱你。” 四层塔内,姜娆豁然睁开眼! 来自美人身上的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这就忍不住了? 守塔人嘴唇微张。 姜娆握剑。 下一息就要出剑。 石壁上的剑痕很快就能再多一道。 哐当。 她手松开了。 一掌打在肩膀。 鲜血呕出。 清醒了。 清醒了的姜娆奄奄一息倒地,眼里的怒火熊熊燃烧。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狗屁的入幻丹!她的柴柴才没有那样花心猥琐! 她气得又呕出一口血。 啧。 好惨。 “你看起来要死了。” 姜娆缓了许久,如病入膏肓即将咽气的倒霉蛋:“嗯……我快要被气死了。” 免得她真死了,守塔人喂给她一粒救命药:“你还要往上走吗?” “这关我过了?” “过了。你提前耗尽入幻丹的药效,这一关过得很漂亮。” 四层塔一过,彼时的姜娆已经具有成为内门弟子的资格。 只是她不问,守塔人更没想到这一出,毕竟前来闯关的,一般都晓得十一层背后象征的意义。 她投喂的那粒救命药真能救命,姜娆一身是血地站起来:“我还想试一试。” 一句“试一试”,过五关斩六将,天暗了又明,明又转暗。 这是姜娆进合欢塔的第十一天。 柴青憔悴地不成样,压根不晓得往后余生她若不能当个专情的女人,会迎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 第十关已过,姜娆爬着上了第十一层。 “这是媚.药,吃下它,不为药物所控,坚持三刻钟,去往第十一层。” 姜娆浑浑噩噩服药,守塔人守规矩地不去看她。 这一天天的观察下来,美人与日俱疯,只要不死,只要仍有一口气在都要往上走一走、试一试的毅力,说实话,很吓人。 照她这股疯劲儿,想做什么做不成? 身在塔中,她似乎已经能看到此人出塔后宗门上下的震惊脸了。 死去活来的三刻钟,逼得姜娆苦不堪言,口腔满了血腥,又要借痛意镇压狂潮般的欲.念。 不能为药物所控。 怎么办? 她能怎么办? 穷途末路,她掀开指甲盖,仍不行,又一根根掰断指骨。 纤纤玉指被祸害得血肉模糊。 她不懂。 想入宗门而已,为何要受这般非人的苦。 难道每个入宗的弟子都熬了过来?是她不行?是她脆弱? 赶在平时,以姜娆的聪明估计早已猜到十一层塔背后代表的意义,但她自打上了一层,身心无时无刻不在饱受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 容不得她深想。 意识要崩溃。 “三刻钟已到,你可以去顶层了。” 守塔人的声音远远飘来,姜娆嘴唇干裂,衣衫不整地撑着手心往上挪。一道道的台阶沾染她的血。 她想要停下来。 大不了,大不了她不做合欢宗弟子了。 太苦了。 太疼了。 她想柴青。 她发疯地想柴青。 可正是想到柴青,她不得不咬牙继续。 她不知道她是她的绛绛。 可身为绛绛的姜姜,也想让坏胚子高看一眼。 不做附属。 不做花瓶。 要站到顶峰,做保护柴青的那个人,做能和她并肩而行的强者。 互为强者,爱才公平。 她一步步往上爬,欲.望和疼痛在身体里彼此作乱,狼狈到极点,沉重、急促、颤抖的喘.息响彻寂静的合欢塔。 塔外,柴青站起坐下站起坐下来来回回数十遍,屁股下像是藏了针,看得柳眉生恼:“你好好呆着不成?别烦我了!” 眼看姜娆越走越上,她大概懂了师父的心。 只是,这可是关乎宗门今后百年荣辱的大事! 师父竟然钟意姜娆做下一任宗主。 这也太胡来了。 胡来的不止是柳茴,还有经历闯关的人。 寻常人中了合欢宗的顶级媚.药,不说沦丧如狗,也要控制不住自行纾解,姜娆倒好,有先见之明地掰断十根指骨,不给自己留半寸余地。 光是看着就疼,她竟还在忍耐。 十一层到了。 灰青色的石砖划着一个个方格,椭圆的黑白棋子错落其中。 是一道棋局。 “破解这棋,你就能出去了。” 身中媚.药、遍体鳞伤、脑力与体力同时接近枯竭,在这样苟延残喘的境地下还要挣出清明,运用智力破局…… 姜娆眼前一阵阵眩晕,努力睁大眼想要看清棋子摆放的位置,无果。 守塔人心生怜悯,闭着眼,背诵出各棋子的布局。 担心对方记不住,她多背了几遍。 背到第七遍,姜娆轻声呢喃:“去位,四九。” 语毕,彻底晕死过去。 “去位,四九……”守塔人翻开手上的棋谱,眼睛一亮:“对了!” 六月的这一天,光线充足,岁月静好,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一日,然而就在无聊感生出的下一刻,天庆钟连响七十一道,声势之大,震颤整座合欢城。! 第85章 少宗主 飞鸟掠过树冠,振翅前行。 阳光拆分成一丝丝温暖的线,照亮飘荡在半空的每一粒微尘。 合欢塔的大门轰然开启,开启的那一霎,柳眉嘴唇轻动,不知嘟囔了什么。 门开了。 一道人影疾驰而过,柴青以最快速度冲进去。 “姜姜!” 一连上十二层,能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到达顶层,看清躺在地上的那道身影,柴青瞳孔骤然放大。 姜娆衣不蔽体地倒在棋局前,身上破破烂烂,有着大大小小的伤。 奇异的香味混合掩盖不去的血腥,糅合成一种教人心惊胆战的气息,她怔在那,呆滞两个呼吸,快步上前:“姜姜!” 确认人还有气儿,柴青当机立断脱下外衫裹住她尝尽苦难的身躯,蓦的抬眸! 躲在暗地的守塔人一瞬头皮发麻——好强烈的杀气! “考核已经通过,快带她出去罢,晚了真就要命了。” 柴青抱着人,怨毒地盯着虚空,拔腿往外走! “姜姜,姜姜你坚持住。” 她不住地运送真气到姜娆体内,行走如飞。 那股骇人的杀气渐行渐远,守塔人舒出一口长气,指尖抹去额角渗出的冷汗。 她大概猜到方才闯进来的年轻人的身份,九州最年轻的宗师,一战成名,二十岁的真我境。 的确可怕。 当她抬眼看过来的瞬息,灼热的气息好似凝成一把火焰刀,带着毁灭的力量。 这两个年轻人啊。 想必,这就是少宗主心心念念的爱人了。 常年守着合欢塔,不知外面的天地,但今日一见,她悠然抚袖,以后的九州,真真是要热闹了。 柴青冲出合欢塔。 身后,塔门闭合。 浓重的血腥味散在和风。 闯关十二日,进去前还是妥妥的九州第一美人,出来后人事不省地睡在柴青怀里,若非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恐怕都要以为这人死了。 柳眉见状狠狠皱眉,方要开口,虚空中一道温柔的声线传来—— “去药池。”“药池在哪里?”柴青问姑姑。 柳眉一拍脑门:“我真是傻了,快跟我来!” 姑侄俩足尖一点,宗师修为全面爆发,几个呼吸消失在众人视线。 琴魔背琴望塔,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 恰是此时,天庆钟响了。 响第一声时,无人在意。 第二声时,弟子们说说笑笑。 第三声响起,练武场,一名弟子语气轻松:“看来咱们外门又有新师妹了。” 钟声不绝。 响到第四声,有人轻咦了一声。 响到第五声,整座外门安静下来。 紧接着,第六声,第七声。 天庆钟连响八道,外门弟子纷纷跑出练功房。 第九道,内门弟子停下浇花的手。 第十道,有人问:“内门要来小师妹了?可知是谁闯了合欢塔?” “这你竟然不知,是姜姑娘。” “对啊,姜姑娘十二天前入合欢塔,宗主和她侄女天天在塔外候着呢。” “嗐,我这不今天才回来。” “姜姑娘要做咱们师妹了?太好了,九州第一美人要喊我师姐了?” 人群发出善意的笑。 九州宗门何其多?合欢宗位列十强之一,别的宗门弟子有的排面,她们也要有。 天庆钟便是最直接最响亮的昭告。 天庆钟独独响一声,是有人在宗门不收弟子的期间执意拜入门墙,开始闯合欢塔。 天庆钟响第二声,代表闯关之人具备成为预备役弟子的资格。 响第四声,对应着进入外门。 响十声,就可以直接进入内门。 天庆钟连响十道,人们以为到此为止了,不少人感叹姜姑娘厉害,能一步跨过外门与内门的差距。 住在合欢城的百姓也正欣慰地想,合欢宗又要多一位优秀弟子了。 然而…… 十道之后还有十道。 青铜古钟仿佛坏了一样,一直响,一直响。 “我……我没听错罢?” “没听错,这是、这是第多少道了?” “二十三!” 第二十三声了。 “这、这总该停了罢?” 振聋发聩的钟声回荡在合欢宗上空,如同震在人胸腔。 第二十四声。 第二十五声。 …… 第三十声。 无论外门、弟子,都张大嘴默默数算钟声,渐渐地,从不出声,到出声。 气氛染了一丝狂热。 “第四十道!” “四十一道!” 天庆钟沉寂了几百年,好似要赶在同一日响个够,这会已经没人去想钟是不是坏了。 合欢城的大街小巷安静如死,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怀着一股崇拜仰慕的心情看向蓝天。 合欢宗千百年的底蕴,从建宗之日到现在,天庆钟都矜持地过分,没人肯让它多响一响,顶多隔三差五响一道,让人知道这钟还在,还没坏。 可今天,真是邪了门了。 “多少道了?” “五十八?” “欸?我数着怎么是五十七?” “不多不对,就是五十八,从钟声响我就开始数着了。” 百姓们念叨两句,又开始计数。 城内,来自燕王庭的‘血滴子’也在仰头听钟。 身在此地的武人眼神明明灭灭,不知北方这个大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又有什么人要出来了? 有完没完? 你们合欢宗有个宗师第一的柳茴还不够? 给不给人活路了? 但不管这些人在想什么,想了多少,天庆钟依旧没有停止。 每一道钟声,浸着时光古老悠长的气息,直到第七十二道敲完,合欢城沉默,合欢宗沉默,就连远方那些内功深厚的宗师也沉默。 七十二道。 “这可是七十二道!?” 宗内,核心弟子之一的柳素惊得下巴要掉下来:“少宗主人在哪?” 少宗主。 也许预备役、外门弟子一时想不起来这回事,但三千内门,十七核心都无比清楚,天庆钟响七十二,意味着少宗主人选定。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合欢宗给天下女子机会,只要你有本事,只要你能通过合欢塔十二层考验,那就请你来做未来的宗主又何妨? 外来人想要获得宗门上下的认可,闯合欢塔是必经之路。 但很多人走到第二关就无力前进,更多的人失败在第一关。 今时在合欢宗的弟子少有人去合欢塔,去的人里,十人有九人颓丧而归。 一代代的宗主人选,从三四百年起就靠着上一代宗主亲口指定,这三四百年间,天庆钟被遗忘。 外界也不再敢以轻视的态度来登这座塔。 因为没人成功过。 现在却有了。 “是……是姜姑娘!?” “走!咱们去看看!” 十七核心领着乌泱泱的内门弟子往合欢塔赶,彼时,药池。 “你和她一起进去。” 苦涩的药味充斥鼻尖,柴青毫不犹豫地褪去靴袜走进池中。 她的手在发抖。 脸色没了往日的红润。 “别担心,会好的。”柳眉安慰她。 过不多时,柳茴亲身赶到,将巴掌大的玉盒递给柴青:“给她服下。” 她看了眼显然有很多话要说的大徒弟:“走罢,让她们安静安静。” 柳眉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一处凉亭,她问:“为何是她?” “为何不能是她?”柳茴轻笑:“天庆钟不是摆设,是祖宗的良苦用心,一代代的宗主出自宗门,这好,也不好。如今的合欢宗,需要新鲜的血液和出类拔萃的继承人。姜娆很适合。” “可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属意柴青。” 柳眉抿唇不语。 “柴青天赋甚高,不代表能做好引领者,姜娆的心性,尤在她之上。你也看到了,此次出来,她伤痕累累。十二层闯关,她完成地很好。”柳茴一手搭在她肩膀:“眉眉,听为师的。” . 药池水雾蒸腾,柴青小心解开姜娆身上的血衣,鼻尖发红。 肋骨断了四根,左腿腿骨折了,腰间的伤口血流不止,手臂全是青紫,胸前印着清晰的掌印,十根指骨被掰断,保养漂亮的指甲再也看不见。 血肉模糊。 比起外伤,内伤更重。 她身子一阵阵发烫,脸色是不正常的红。 柴青不敢乱动,小心翼翼打开柳茴送的玉盒,取出那枚冰蓝色药丸喂进她嘴里。 看她身上竟没一处好肉,柴青鼻子发酸,眼眶掉下泪来。 十二日不见,姜娆暴瘦了十几斤,本就轻得好似旁人苛待她,这一闹,距离骨瘦如柴也不远了。 她心疼得要死。 药池乃合欢宗疗伤圣地,内伤、外伤,只要不是筋脉尽断,都可以来此得到完全的治愈,往常唯有历代宗主、少宗主有进入此地的权限。 一汤池宝药,价值堪比万两黄金。 尽管合欢宗坐拥几座金矿、银矿,也不敢过分奢侈。 这次是为救姜娆,而姜娆会是下一任宗主。 无此身份,单单凭她是柴青老婆,哪怕宗主同意,底下的弟子也不会同意。 逆天的药效仅能维持一日,药效过了,又要重新换一池新药。 费钱费力,效果却是肉眼可见。 待发现姜姜的伤口不再流血,柴青着手为她正骨。 省得伤好了,骨头再长歪了。 一声痛吟。 姜娆缓缓掀开眼皮,柴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姜姜?你醒了?” “想要……” “什么?” “想要……” 那个“你”字含在唇齿,柴青破涕而笑:“都什么时候了,你——” 心头的预感得到确定,她垂下眼眸:“好。” 姜娆沉沉睡去,极隐秘的地方,死死缠着柴青不放。 如同猫儿咬着鱼儿,死也不松口。 人是睡了,潜藏在身体的药效徐徐挥发出来,累得宗师手酸。 . “那粒媚.药花费无数珍贵药材炼制成,很是不同凡响,我自己也尝过,不伤身,却难熬,接下来的三个月你要好好陪着,让药效完全被她身体吸收,从而达到改善体质的目的。” 隔着一道宽广屏风,柳眉坐在圆木凳和坏侄女说话:“三个月后,她就能脱胎换骨了。” “脱胎换骨?可不是换骨?你看她手脚哪还有好的地方?” “和我发什么牢骚,有本事去找柳茴。柳茴坑她,关我何事?” 柴青一头气哼哼,一头忙着为美人纾解。 姜娆内伤外伤至深,骨头也没长好,一动就痛,只能用水媚妖娆的眸子痴痴瞧她:“想吃云水丹。” “云水丹,姑姑。” 柳眉懒得打扰两人调.情:“知道了知道了。这就去拿。” 她一出药池,众多弟子围在门口:“宗主,姜姑娘人怎样了?要不要紧?还要多久才能好?” “好了也没法见人,去去去,少烦我。” 她都够烦的了,要三个月见不着侄女,给青青预留的大宗主位子也被她老婆抢了。 烦死了。 她才选好的账房!! 第86章 相依偎 没了一个顶能干的账房,柳眉桌案又多出一沓账册,上面的账目很清晰,全是大手笔。 姜娆在药池多泡一日,宗门就要多往外扔万两黄金,掐指一算,她准侄媳打从合欢塔出来,泡了十天了。 十天,十万两黄金。 她倒吸一口凉气,决心把这笔账算在她心爱的青青头上。 两口子身体养好以后,一个也别想跑。 摇摇头,忘记那十万两黄金的事,唯一令柳眉感到庆幸的,是败家侄女陪老婆住在药池,不再出门花钱,给她省了好大一笔。 也算好事罢。 她惆怅地掀开另一本账册,其上记录了合欢宗门下产业近两月来的收入。 和开春几个月相比,这两月生意好像不大好做。一刻钟前各大店铺的掌柜来反映,她们的东西卖不动了。 卖不动? 笑话! 只要人活着,哪能离得了那点子事? 怎么可能卖不动? 但事实就是,有旁的宗派挤兑了她们的生意,以低于合欢宗标好的价格出售给更多人。 是七情宗的附属小宗,一个名为‘缠万金’的小型宗派。 “胆子够肥的。” 合欢宗不是不讲道理,柳眉当即吩咐人买来小宗派出售的各样物什,一比较,质量没她们的好,胜在价低。 打价格战是很低级的手段,她不屑于此,就只能从质量上精益求精。 相同的品类,当两者出现极大的品质差距时,有钱人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合上账册,她出去一趟。 人回来,弟子道:“宗主,各门派来人了。刺客盟的人也来了。” “他们来做甚?” 柳眉沉吟一息,猜测除却刺客盟,更多的人是被七十二道天庆钟惊动,也就是说,他们是为宗门的少宗主而来。 “七情宗的人也来了?” “来了。” 她哼笑:“好,本宗主去换身衣服,你带他们去宸淞堂坐坐,我稍后就到。” “是。” 弟子领命退去,柳眉轻挽袖口,倏然灵机一动:“秀月。”“秀月在。” “咱们门下店铺卖不动的货,取来,送到药池,就说日后姑姑要听她们提出言之有理的改善之法。”她哦了一声:“对了,不该看的别看,省得挨削。” 秀月捂嘴笑:“谨遵宗主之命。” 柳眉哼着小曲去里间换衣,秀月出门,拐去妙法堂、妙器堂、丹药堂等地,之后捧着好大一个包袱,凭宗主手令顺利进入药池。 “两位少主子,宗主派弟子送东西来……” 山河刺绣屏风挡在身前,秀月不敢抬头,将宗主嘱咐的话一字不差地说出口,就听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 “放下罢。出去。” 秀月耳根子一热,倒退而出。 氤氲的水雾中,柴青埋在美人颈侧深吸一口气:“姑姑真是的,让咱们来这试这东西。” 她低下头咬了那山尖尖一嘴。 姜娆伤势未好,行动不便,说话细声细气,偶尔悬了颤音:“可能咱们花她太多银子了。” “你是合欢宗的少宗主,救自家少宗主,便是挖空金矿,不也是应有之义吗?”柴青嘴上说这话,心底也心疼姑姑为宗门琐事操劳,小声道:“不如咱们试试,看能不能为姑姑解忧?” “嗯……” 柴青小心扶她在水床坐好,抬腿出药池,绕过屏风,见了那好大个的包袱,忍不住嘴角一抽——合欢宗的生意差到这个地步了么? 她提着包袱回来,精挑细选,选了最小巧别致的一物。 养伤期间存在各种不便,便是有心,也不能妄自生事。姜娆依偎着她,媚.药的药效日复一日根植在她筋骨血肉,爱意澎湃,柴青为她带来的诱.惑着实不小。 药池很热,一滴汗沿着她下颌坠落,柴青瞟了眼,笑着和她咬耳朵:“又急不可耐了?” 姜娆小脸白里透红,日日经这价值万两黄金的药汤浸泡,气色补回来不少,只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她身在药池,用不了一百日,也要泡满十日。 十日,就是十万两黄金。 难怪姑姑会肉疼。 她嗔看柴青,柴青没出息地喉咙吞咽,发出响亮的咕咚声。 姜娆莞尔,声调软软绵绵:“怎么这么可爱?” “还不是你害得。” 人伤成这般,她只敢小动,不敢大动,只能小尝,不能翻来覆去孟浪地尝。 “柴柴……” 柴青喂给她一枚云水丹,也好奇在媚.药和云水丹的不停滋养下,个月后,姜姜会有怎样的改变? 但凡修习合欢宗顶级心法的,少不了此药奠基,姑姑亲口说她自己也尝过,她禁不住想:那这药效完全吸收的个月里,是谁陪姑姑度过的? 脑海掠过一道人影,不待她细想,姜娆柔柔媚媚的低吟声漫入耳,柴青眼神顿时温柔如水:“真拿你没办法。”! 第87章 难脱身 宸淞堂,合欢宗附近的各大门派皆有人来,柳眉一袭艳红银纹长衣,媚气横流地倚靠雕花大椅,左手拎着白玉酒壶,不紧不慢地自斟自饮:“诸位来了,不说话,是何道理?” 人们面面相觑,七情宗的副宗主恋慕她久矣,江湖少有人不知此事,众人且等着他先献殷勤,郑出云温文尔雅地笑道:“此为贺礼,祝愿贵宗继任者定。” 七十二道天庆钟响,震动合欢城,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来此之人一半为庆贺,一半为探听虚实。 合欢宗到底是北方超强大宗,放在九州都不示弱。 四百年年份的野山参,柳眉看也没看,吩咐手下收了这礼,眉眼一扬,各宗门笑吟吟献上所备厚礼。 “诸位消息灵通,不错,我合欢宗的少宗主人选确实定了。” “敢问,是……” “人你们也不陌生,即便没见过她本人,也该听过她的美名。”柳眉吹开茶碗表面的浮热:“九州第一美人,姜国的王室明珠,北野之战被堂而皇之救走的‘和亲公主’……”说着这一系列的名号,她在暗地里痛骂姜燕两国的老东西。 “姜国公主?!” “姜国公主怎么会?” 他们一个个表现地不知柴青身在合欢宗,柳眉懒得与这些人周旋:“好罢,你们听好了,风流剑之女,柴青,九州宗师榜排名第二的小家伙,我养大的侄女。她在合欢宗,姜娆也在合欢宗。姜娆闯合欢塔直破十二层,所以她是合欢宗下一任的宗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听到“柴青在合欢宗”,刺客盟等人面上一喜。 众人为年轻的宗师和柳宗主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感到惊奇,转念一想,也就很好懂了。 无合欢宗在背后遮掩撑腰,柴青的身世早就爆出来了。 没有一个好姑姑,柴青不见得会有今时吓人的成就。 此行一番试探,知晓这两件事,没白跑一趟,看柳眉心情不佳,不耐烦招呼他们,人群渐渐散去。 左青龙、吴二、赵杏仁颇为沉得住气地坐在椅子,茶喝了一杯又一杯。 柳眉知他们为何而来,不打算提前开口,慢悠悠陪着喝茶吃点心。 一 刻钟后,赵杏仁道:“宗主心怀大义,抚养先盟主遗孤多年,此恩情刺客盟永世不忘,只是……如今盟内风雨飘摇,亟需有人来做定海神针,镇住场面。柴青为先盟主血脉,我等自当拥她为明主。柳宗主,不知我们盟主她……可否方便一见?” “真是不巧。”柳眉眯眼浅笑:“你们早半个月来,兴许能见她一面。现在嘛……” “现在如何?”青龙护法追问道。 “现在,她忙着呢,分身乏术。” “柳姑娘,你这分明是托词,我们早查到盟主来了合欢城,碍于您思侄心切,兄弟们一直留守在城外不忍打扰,可如今我们来了,咱们好歹也是站在一条道上的人,朱雀护法和您交情深,她在盟中忙于料理事务,若今日来得是她,柳姑娘还会敷衍我等吗?” “敷衍?” 柳眉猜不透他们受了何等刺激,说话自带一股火气,耐着性子道:“青青的确无法与诸位相见。吴兄弟说话怪冤枉人,我赶那些人走,何曾驱赶过自家人?刺客盟与合欢宗同气连枝,义兄在时,我亦为他鞍前马后,两肋插刀,他不在了,青青在我这儿,我就是她亲姑。 “刺客盟一分为二,正是动荡时,青青去了你们那儿,说是当盟主,其实就是收拾烂摊子。她武功高,人也年轻,经历的事少,我少不得要为她把关。 “姑且不论何时去刺客盟当盟主是最好时机,吴兄弟话说得不错,咱们是站在一条道上的人,埋骨春水镇后山坟的义士我与青青一日不敢忘。 “但贵为临危受命的一盟之主,该有的排面必须要有。如此轻松地教你们接人过去,我侄女也太不值钱了,以后谁还敬她? “实话与你们说罢,我家少宗主两三月内离不开她。等得下去就等,等不下去,趁早回。” 吴二被她一通话说得脸红,赵杏仁踩他一脚,他臊着脸皮认错:“柳姑娘千万别见怪,我……我是被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弄怕了。” 刺客盟分为东西两盟,势同水火,曾经要好的兄弟去了令狐敖那边,临走算计了盟内一批人,柳眉猜测的很对,这会东盟乱成一锅粥,他们扯了‘柴青’这面大旗才从旧日泥潭拔足而出,急哄哄地请人回去当盟主,也有立威之意。 西盟有天下第 一季夺魂为主,东盟怎能不树一道‘九州最年轻宗师’的牌匾? 唯有柴青真正做了他们的主子,东刺客盟才算立住了。 他赔礼道歉,柳眉摆摆手,没往心里去,却是故意问道:“担心我也是那样的人?” “不,不……” 左青龙毛毛躁躁地站起来:“排面可以有,这不是问题。只不过,你家少宗主怎的了,还要人陪两三月?我们这边要赶紧把人迎回去!” 怎的了? 柳眉心想:我家少宗主中药了,你们信吗? “她要修一种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媚功,青青是字面意义上的抽不开身。” “……” 药池。 忙得满头大汗的柴青自然不知宸淞堂姑姑为她的精打细算,更不知青龙护法等人火急火燎地要捧她做盟主。 她嗓子干哑,一滴汗坠下来,滴在温暖的水床:“姜姜,姜姜这样可以吗?” 姜娆显然是哭过一场,眼圈红红,撩人得厉害,若非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她恨不能化身八爪鱼缠在心上人腰间。 “你好笨啊。” 柴青耳朵噌得红了,暗道,老黄牛要不是顾忌你是伤患,还有你这块田挑三拣四的份儿? “柴柴……” 姜娆软媚着嗓儿在她耳畔嗯嗯哼哼,缠满白布条的手裹得和粽子似的,挠痒痒地捶了捶不服气的牛。 大黄牛能怎么办呢? 大黄牛又心疼又想笑:“你不要抬手了,你这会的手才是真的笨,放下罢,你手在我眼皮子底下晃,严重影响牛耕田,耕坏了不准怨我。” “……” 姜娆恼死她了:“你好多嘴。” “好,那我不说话。” 柴青存了十二分克制的心,又要哄她开心,又要满足她说的要求,一时嘀咕美人难伺候。 事实证明,不说话的黄牛是好黄牛,勤勤恳恳耕地,细致到抚平地皮每一寸委委屈屈的褶皱。 一回回,一阵阵,生是在美人体内,唤醒酝酿多日的春天。! 第88章 奠基期 “你道那云水媚丹为何能位列镇宗之宝之一?咱们合欢宗最厉害的体质莫过于无上媚体,最厉害的功法莫过于九转缠情功和清宁心经,师父习清宁心经,战力仅在天下第一大高手季夺魂之下,大师姐的九转缠情功,今时也不过到四转,很难说这两门功法孰强孰弱,是以宗门老祖将二者并列称为第一。 “云水媚丹是修行九转缠情的根基,根基扎得越稳,后续潜能越大,要不然为何要耗费三个月的时间磨尽药效? “这东西有价无市,外人想都不敢想。唯有得宗主亲自认命为下一任宗主人选,或是成功抵达合欢塔第十一层,才能得守塔人赐药,这药,服之能改变人体体质,也就是长老们做梦都艳羡的无上媚体。” 柳情浓咔嚓咔嚓嗑瓜子,阳光正好,晒得人晕晕欲睡,然而听她讲述这番‘秘辛’的外门弟子激动得直搓手:“师叔,之后呢?再之后呢?” 七月的热风拂过衣角,柳情浓呸出瓜子壳,望了眼药池所在的方向,不紧不慢道:“姜姑娘通关整座合欢塔,依着宗门规矩,她便是咱们下一任宗主、板上钉钉的少宗主。” “对啊对啊!人还在药池没出来呢!” “据说受了好严重的伤,命差点都没了!” “柴宗师也在里面陪着……” “师叔,少宗主的伤到底好了没?” “一群小傻子。”柳情浓作为柳茴的小徒弟,与柳眉一个辈分,先前竞争宗主之位落败,被柳眉打击得颇有些心灰意冷,缓了几月,心境恢复过来,亦有闲心和外门弟子闲聊。 她努了努嘴:“少宗主这会不定过得多滋润呢,还轮得到你们担心?” 她啧啧道:“有个宗师当情人,这敢情好。不愁榨不尽媚丹的药效。” 小弟子们顿时小脸通黄:“哎呀哎呀,师叔怎么突然说这个?” 她们捂着脸,小声道:“弟子们爱听,求师叔多说一点?” 柳情浓没忍住笑,唇角上扬:“云水丹你们都知道罢?云水丹是咱们宗门不外售的妙物,过量服之能在一定程度改善人的体质。云水丹的祖宗就是云水媚丹,两药一脉相承,宗门十分之一的云水丹被宗主大手一挥送进药池……”她在心里算了笔账:“一日三餐当饭吃,这一个月下来,也服了一百多颗。一池药汤价值万两黄金,三十池,就是三十万两黄金。少宗主忒能花钱了。” 外门弟子听傻了眼:“百颗云水丹,还有三十万两黄金?” 好家伙,幸亏她们宗门坐拥金山、银山! “住进药池一个月了,再严重的伤,约莫也该好了。”她打了个呵欠,小弟子捧着一碟瓜子递到她手边,刚要表扬这有眼力的后辈,药池的门倏地敞开。 一阵奇异的香味随之扑来,不等众人看个分明,残影掠过。 “欸?” “这这这……” “方才过去的,是少宗主吗?” “你们看清没有?” “没有……” 众弟子面露遗憾。 柳情浓瓜子也不嗑了,拍拍手:“看来人是真的好了,啧!我得赶紧告诉大师姐去!” 她说走就走,留下一群弟子茫茫然地交头接耳。 “好快的速度,那就是宗师吗?柴柴宗师?” “以往听人提起北野之战我还不大信,现在见了,柴青果然比咱们想象的厉害多了,一阵风,嗖,没了影。宗主也做不到这个地步罢?” “那咱们少宗主和柴宗师?” “我知道!她俩是一对儿!” “废话!现在谁还不知道她俩是一对?” “什么柴宗师,太生分了,要喊小主子,我听内门的都这么喊。嘁,当我们不懂么?她们就是在套近乎,小主子是宗主一手拉扯大的,说是宗主亲闺女都不为过,若无姜姑娘横空出世闯过合欢塔,少宗主的位置谁坐还不一定呢。” “哎呀,快走快走,外门不准跑这里来,被内门那些人发现,又要打架了。” 弟子们作鸟兽散。 只今日见识过宗师的一道幻影,她们心头也有了一个成为强者的梦。 . “人好了?” “嗯,我见着青青抱人出来了。” 柳眉握着笔杆,脸上沾了零星几点墨汁,她犹然不觉:“三十天了,母猪怀崽都能怀好多窝了,一个个的败家小东西,自打来了这儿,一文钱没挣,净花钱了。” 她嘴上嘟嘟囔囔,手上动作却快,麻溜合好账册,就要起身。 柳情浓挡在她身前:“大师姐……” “怎么?” “大师姐这会去,不合适罢?”我看青青老房子着火的架势,您去了,她不见得会欢迎啊。 “我是她姑!”柳眉整整一月没见侄女,整日和各宗派耍心机,抢生意,七情宗的郑出云不知脑子是不是遭驴踢了,隔三差五送花儿来,膈应得她隔夜饭快吐出来了,柴青虽然败家,架不住当姑的打心眼里喜欢。 “我是她姑,她娘都没我在她身上花费的精力多。”她气哼哼地瞪自家小师妹,柳情浓拦不住,心道:你就是真是她娘,人小两口卿卿我我,你去也不合适啊。 柳眉要去找侄女开心开心。 恰是此时,秀月捧着好长的折子进来:“宗主,这是两位小主子写好的试用体验。” “试用体验?”柳眉将折子抖开,一□□爬的字儿映入眼帘。 柳情浓小心瞥了眼,嘴一扯,啧:看着就手酸。 这一看,柳宗主不动了。 两刻钟后,她面上欣慰:“好,不错,这才是自家人该做的。去,交给几位堂主看看,该改进改进,老大个人了,这点小事儿都得我侄女帮忙,丢人。” “大师姐……” “行了,我隔着门和她说句话还不成?” 她拂袖而去。 “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她真的好依赖柴青。” 声音幽幽响起,柳情浓回头一顾,看见琴魔不声不响地背琴站在几步之外,悚然一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夏玉张张嘴,音节还没发出,她又问:“不对,你怎么还没走?!” 琴魔一副面瘫脸,眼神有些无语:“我是你们柳大宗主请来的客人。” 柳大宗主是柳茴,柳宗主是柳眉。 合欢宗货真价实的风水宝地,膳食堂的饭好吃到不得了,她这人仇富,一天八顿饭吃,在意识到吃八辈子也没法把这宗门吃穷,她心情不好,于是冷眉冷眼道:“你最好对我放尊重点。” 柳情浓:“……” 气死了,宗师了不起啊!谁也来欺负她?这话要让姜娆来说,宗师确实了不起,同样‘耕地’的活儿交给宗师来干,又省心又省力。 一入庄园,门扇关得死死的,柴青按她在窗前:“姜姜……” 药池足足一个月的治疗,骨头长好,细皮嫩肉长出,姜娆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新生的气息,如春日招摇的柳,又如开得热情奔放的花儿,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神魂颠倒,比之她从前,更添了一股子缠缠绵绵欲说还休的媚。 年轻的宗师一声喊,姜娆软了细腰,敞开包容的心胸,接纳她一次次的顶撞轻狂。 春意满园。 压不住的媚嗓咿呀婉转,在热腾腾的七月,奏起悱恻的乐声。 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叫喊,内室的美人也在乐此不疲地宣泄潮湿的热闹,心里长满了草,火势燎原,漫天都是耀眼的火光。 柴青恨不能将药池一个月的小心压抑全都在这一刻找补回来,真我境的真我轰然爆发,恨不能折了那腰。 庄园很大,隔着老远,断断续续的颤音钻入柳眉的耳,隐约察觉到什么,她脚步一顿,一会心疼吃肉的侄女喝了一个月肉汤,一会又担心花大价钱栽培的少宗主折在她不管不顾的疯狂。 走走停停,愈靠近那地儿,声音越软,动静越野,她心虚地摸摸鼻子,私心里做比较。 好像她侄女真的很能干? 比那谁谁强多了。 姜娆的喊声喊得极有讲究,完美地掐准柴青最不能抗拒的那一环,跌宕起伏,也比她当年表现的要好? 柳眉又往前飘了一段路,决定还是去劝劝,这才养好伤的第一个月,后面还有两月,不能这么造。 她润润喉咙,张望四围,看没旁人,一本正经道:“青青啊。” 柴青神情冷酷:“忙着呢。” “……” 我当然知道你忙着呢,你不忙姑姑我就直接进去了。 这动静听得柳眉眼皮乱跳:“姜姜她……” 那扇花窗豁然打开,属于姜娆的媚嗓和柴青宗师真我境的气机同时争先恐后淌出来。 南院方圆五里负责打扫的下人、路过的弟子纷纷心头一震,识趣地远远退开。 上空不见一只鸟经过。人畜勿近。 几乎是强劲霸道的气机冲出来的一霎,柳眉慌忙倒退几步。 姜娆的媚体仍在奠基期,柴青的真我境竟又往前窜了一大截,这吓人的天赋不服不行。 压抑自我,释放自我,柴青眼下听不进姑姑的话,柳眉一退退出整座庄园,气息未定,坐在湖边的柳茴钓上一尾胖鱼:“别打扰她们。” 鱼儿放进鱼篓,她笑意吟吟:“你这样,好像一个操心女儿床.事顺不顺利的老婆子。” “……” 屁话! 我是担心青青没有分寸,弄坏咱们的接班人! “弄不坏。”柳茴仿佛有窥心术,鱼线重新抛回手中,湖面荡起轻微涟漪:“辅佐奠基的人愈强,修成的媚体愈完美。你那年,不也是如此过来的?” 柳眉脸色古怪,拎起小板凳坐在她一侧:“看看青青,再想想你,我吃了好大的亏。” 柳茴无言瞥她,清淡淡的视线令大徒弟打了个寒颤。 看她认怂不再倔着,柳大宗主淡声道:“这些年,你也睡了不少人,那些人可能助你武境前进一寸?” “怎么不能?我的九转缠情修到第四转了。” “为师记得不错,十三年前,你就是第三转了。” 夏风忽然起了燥热,柳眉口干舌燥,盯着湖面眼睛不眨。 她十九岁遇见柴令,柴令气息干净,耐力不俗,与她着实契合,做过几回,效果惊人地助她完成缠情第三转。 后来风流剑娶妻生女,二人义结金兰,不再提辅助练功一事。 十三年只修成一转,固然有照顾柴青耽误修炼进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心境不稳。 那些美少年纯情忠诚,各有各的优点,但一不如柳茴对她助力颇大,二不如柴令天赋异禀,她杂念甚多,以至于三十出头才修成第四转。 “你生在合欢宗,长在合欢宗,虽为我弟子,却反其道而行选了九转作为本命功法,年少性骄,一心好强,十八岁服媚丹,不放心其他人,偏求为师为你奠基,而后一二转,也是为师带你修行。这些年我一心闭关没怎么管你,你倒好……” 柳眉头皮发麻:“我会努力的!”“再不努力,小辈也能赶超你了。” 柳茴气定神闲钓她的鱼,柳眉气不过她满嘴说教的意味,往水面砸了两枚小石子。 惊得上钩的鱼儿四下逃命去。 柳茴不理她。 做了坏事,柳眉且等着她念叨,结果人不吱声,她稀奇道:“师父没有火气么?” 柳大宗主低声一叹:“再烦人,扔下水喂鱼。” “……” 那还是免了。 “您忙。” 她一溜烟遁走。 南院。 无所忌惮地发泄几遭,噙在柴青眉间的冷意褪去,紧绷的面部轮廓渐渐有了柔和之意,她搂着心上人:“好点没有?” 姜娆餍足地舒出一口长气:“好多了。” 再来几次估计会更好。 只是这话她羞于说,满心依赖地依偎在柴青怀中,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两月,她腿脚软绵,仰头看她的坏胚子。 两人这一月在药池百般隐忍,束手束脚,甫一解脱,又觉入了那粉色幻梦,满满的不真实。 “歇好了没有?”她问柴青。 柴青抹去额角热汗,嗓音低哑:“再换一种?”! 第89章 三月后 七月份,天淅沥沥地下起雨,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汇成一股细流,沿着挖好的沟渠流入就近的花圃。 刺客盟的一行人站在廊下观雨,不时看一看庄园所在的方位,那里属于宗师强悍的气息仍未散。 见识过柴青的强势和年轻宗师的能耐,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迎人回去。 “这都多久了?少说也有半个月了。” “合欢宗的媚丹这么好使?用三个月磨尽药效,真是匪夷所思。” “这宗门匪夷所思的事多了去了。”左青龙一脸忧郁地瞧雨珠砸进地面深深浅浅的坑:“我现在就在担心,盟主会不会答应咱们的请求。” 毕竟住在合欢宗,有亲人,有爱人,柳姑娘爱侄心切,一万个舍不得她走,姜姑娘又做了宗门少宗主…… “难说。” 赵杏仁摸摸下巴:“得想个法子让盟主心甘情愿跟咱们走。” 糙汉吴二插话道:“只有我好奇云水媚丹的功效吗?” “……” “……” 青龙护法和赵坛主齐齐看过来,吴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俺说错话了?” 左青龙老脸一红,以拳抵唇:“这是合欢宗,你说话注意点。” 他张望四周,没发现柳大宗主的影子,心弦一松。 赵杏仁慢悠悠道:“此地是合欢宗,合欢宗是女子的天下,咱们男人,来了这儿是最没地位的。好奇心最好还是收敛着,省得挨揍。” 不说旁的,白衣柳茴,揍人可疼了。 三个大男人夹紧尾巴好好做人,不敢催,不敢好奇,不敢多问,合欢宗弟子送什么饭菜过来他们吃什么,蜗居在偏南的角落,又因这里遍地是女人,尽管柳茴没勒令他们不准出门,三人也不敢贸然踏出一步。 想知道云水媚丹效果如何,只看柴青的表现就晓得了。 宗师不讲道理的气劲锁定南院方圆五里,人畜莫敢靠近,日常送饭的弟子也只敢封锁五识匆匆忙忙将食盒放在门外,便是柳眉,也不再隔着门跑去找侄女说话。 白驹过隙,眨眼七月消逝,八月来临。 一场暴雨席卷合欢城,玉白的柱体入了美人窟,姜娆难耐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哼,前面后面,俱装满饱胀的爱意,她仰起头,在有节奏的撞击声里,声色与窗外的雨声相合。 或疾或慢,别有一番趣味在里头。 柴青掰过她的下颌,教她迷离绯红的脸对着自己,姜娆的奠基期进入关键阶段,她真我境的意识爆发统共发作了三四回。 每一回,都恨不能拆了那活色生香的皮与骨。 她的指修长,刀客握刀的手与剑客有很大的区别,剑客的手清润骨瘦,刀客的骨节分明,偏糙。 她好多年不握刀,指腹的茧子堪堪留下薄薄的一层,薄茧磨人,每到尽处,总能磨出无法言说的滋味。 且她年轻凶猛,自我意识的发作,使得她心里只装着自己的欢愉舒爽,不顾及对方感受。 偏偏就是如此激烈不知收敛的莽撞,正符合姜娆无上媚体的完美修成。 空气弥漫浓烈的异香,掺杂些许奶味,外面泥土的潮腥味透过窗子缝隙飘进来,柴青牙关咬紧,握着人腰肢上下颠倒。 天还没黑,乌云笼住苍穹,显得气象阴沉。 琴魔不管刮风下雨地盘腿坐在合欢宗某处的屋顶,身体自发形成隔离罩,风雨不侵。 琴弦拨动,她抬眉朝南望去,心想:柴青的真我境发作得可真凶。 喜怒忧惧爱憎欲,此为七情,本该释放自我的时间段,全然陪在姜娆身边,姜娆一日美过一日,这欲就一日重过一日,整日整月厮守,圣人也得被蛊.惑疯。 她摸摸自个的脸,觉得长得还行,但一想姜娆那张脸蛋儿,她眉目寡淡:还是算了罢。 九州第一美人眼瞅着要成九州第一媚人,她才不会自取其辱去和合欢宗的少宗主比美。 想想南院那边熊熊燃烧的火势,她起手拨弦,柴青这一闹,合欢宗往山下住的弟子明显多了许多。 要溺死人的恋爱酸臭味。 熏着她了。 这一天天的。 夏玉清心寡欲不受丝毫影响地继续弹她的琴,另一头,柳眉心浮气躁地跳下床,打开门,柳茴正站在她门外。 她一惊:“师父?” 柳茴觑她十几息的功夫:“在练功?”柳眉不好意思说她心神不宁,低头没敢看她眼睛:“是啊、不练功做甚?” 师徒一时无话。 而怯弱这词儿素来和柳眉无关,她这人敢爱敢恨,这一白日总静不下心修炼内功,皆因闭上眼总能想到十八岁那年发生的种种。 她攥紧掌心,抬眸:“师父要指点徒儿吗?” 话问出来没想过柳茴会答应,不成想,柳茴从容进屋:“可。” 指点是正正经经的指点,一人讲得透彻,一人听得认真,柳眉和她并排坐在大床,冷不防瞧见师父白皙的侧脸,蓦的起了一念:柴令为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男子,那么师父就是她见过最动人的女子。 她身上的那股气质是外人没有的,别人也学不来。 陡然意识到柳茴的貌美,联想坏侄女和准侄媳打得火热的这两月,她生出一分不自在。 真是笑话,十八岁缠着师父和她上.床她都心安理得,这会子矫情个什么劲儿? 媚劲冒上来,她径直窝进师父怀里,搂着她那段腰听她拆解武学理论核心。 柳茴纵容地拍拍她的后背,不厌其烦地同她讲了半个时辰。 窗外的雨哗啦啦,声势愈来愈大,弟子穿过走廊快步而来,临近宗主房门,恰好见到大宗主从柳眉房里出来,眉梢隐有一分喜色。 她躬身见礼,柳茴温温和和地离开。 “宗主?” 柳眉软若无骨地倚靠床头:“怎的了?” “咱们的人去了趟姜地,找到住在矮屋的温嬷嬷。” “人呢?” “死了。病死的。” 柳眉一怔。 “这是温嬷嬷死前写给宗主的信,求我们好好照顾姜姑娘,莫要再让她回姜国。” 信拆开,埋进泥土的陈年旧事扑面而来。 姜王后,姓姜名啾,少女时期与晏如非相爱,晏如非闭关习武期间,姜啾为姜王所掳,知情者除了姓温的乳娘,皆被姜王所杀。 晏如非找寻多年,终于在姜地寻见心爱的女人。姜啾为其生一女,名娆,小名绛绛,生来册封为王室公主。 姜娆十岁,姜啾与晏如非的秘密往来瞒不住有心人的眼,导致一系列惨剧发生。为稳住王后的心,姜王对外谎称为他戴绿帽子的是一位后妃,后妃所生野种死在乱刀之下,依旧抚养姜娆到成年。 温嬷嬷临终恳求,求她善待小姑娘…… 收好书信,柳眉喟叹一声:“这就好。” “宗主,姜姑娘她——” “她已经是宗门少宗主了。” . 时光如流水,很快来到九月。 九月,天微凉,树上少闻蝉鸣。 刺客盟等人蹲守将近三个月,眼看着一日三餐吃得腰粗了一圈,斯文人赵杏仁也耐不住想走的心,边感叹合欢宗伙食好,边惊奇那绵延持久的药效。 不愧是能闯入九州十强的大宗,底蕴委实深厚! 他们翘首以待,柳眉也快三月没见柴青那张脸,连人高了胖了瘦了白了有没有憔悴都不晓得。 真我境霸道的气劲从方圆几里撤回来的这天,她在南院门口打转。 胖胖的飞鸟艰难扑棱着翅膀飞过南院的上空,门外多了好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是今天罢?柳茴算准了说是今天,怎么还不见有人出来?” “等着就是,废话忒多!” “别吵了。” 柳眉、琴魔夏玉、小师妹柳情浓、各大长老、核心弟子,以及刺客盟的左青龙、赵杏仁、吴二等人,望眼欲穿地看着同一方向。 门吱呀一声开了。 “慢点。” 柴青搀扶美人迈过门槛。 空中飘荡一股粘稠甜蜜的香。 姜娆搭着她的手臂出来,猛地瞧见天光,眼睛微眯,立在原地适应几息,她轻笑:“走罢,姑姑她们该等急了。” 摸着良心说话,哪怕过去三月,她还是没法适应一步登天的感觉,以她起初的本意,是做一名奋发图强的合欢宗弟子,然柳大宗主故意模糊考核标准,害得她以为通关合欢塔是必经之路。 如今再回想那十二关的考验,骨子里隐隐传来一股幻痛。 见她低眉浅笑,柴青按捺住心猿意马,强行将视线从她脸上撕开,伺候祖宗似地揽着她腰往前走。 光线冷淡,白得刺眼。 遍地的奇花异草中,两名女子亲亲密密地走来,柳眉上前一步,刺客盟的大男人们险些憋不住老泪横流。 走近了,那阵甜蜜的香风钻进鼻腔,琴魔面无表情地抬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哦豁一声,当即退得远远的。 前方有大杀伤力杀器靠近,她捂住心口,控制住心跳,骂了句邪门。 合欢宗邪门,合欢宗的功法丹药也邪门到家了。 媚色生香的美人意识不到她带来的杀伤力,莲步轻移,一步一摇曳,腰身如柳,媚眼如丝,冷清里载着红尘滚滚,倘若笑一笑,又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绚丽到夺目。 不可逼视。 不可冒犯。 柳情浓见了拔腿就跑,她修的是师父传授的清宁心经,最见不得此等妖孽,否则道行不到家,很容易坏了心境。 诸位长老见了妙妙曼曼的少宗主,馋得不得了,哪怕她们对无上媚体的了解不如柳眉深,也猜到,这体质是真的修成了。 没有一丝俗气,天上来的妖精,红尘里涤荡出的至美艳色。 纵是柳眉当年出关,也没她这份浑然天成。 不像后天修成,更似天生,可称无瑕。 “见过姑姑。”姜娆盈盈行礼。 诸长老、弟子视线相对,异口同声道:“拜见少宗主。” 柴青杵在那傻乐,连番的勤勉不休,她人清减几分,一张小脸原就比旁人白,三个月没正正经经地出屋,结果捂成比小白脸还小白脸的姑娘。 尤其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像极了话本里常写的得了便宜又卖乖的角色。 单看她如今笑意盎然的温和模样,很难去想封锁南院几里的强势气劲是她发出来的。 她满身的喜庆藏不住,众目睽睽下,姜娆勾她手指,提醒她安分点,随即扬声道:“诸位请起。” 合欢宗自今日起有了实打实的少宗主,加之确认姜姜是绛绛,柳眉待她和自家闺女没差,挽着姜娆的手往后花园走,丢下柴青应付左青龙几人。 “欸?姑姑!” 她作势要追,左青龙大步上前,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见过盟主!恳请盟主回盟主持大局!” “……” “恳请盟主回盟主持大局!” . “不用理会,青青有自个的主意,不会被他们牵着走。”柳眉拍拍侄媳妇手背,两人并肩走在景色优美的后花园:“媚体已成,实在是好事一桩。先不急着习武,你辛苦多月,适当休息也是应该。” “我听姑姑的。” 柳眉眉开眼笑:“你根基奠定扎实,习九转缠情功就得废去自身原有的武功,这没问题罢?” “没问题。” 她武功粗浅,陶釉境低阶,全部废去也不可惜。 之后柳眉又与她介绍一番功法特性,这才放人回南院。 彼时柴青被青龙护法等人烦得出关的好心情没了一半,见到姜娆,脸上重新聚起笑容:“怎么样,姑姑和你说何了?” “没什么,只是嘱咐我以后要跟她学武功。” 前期是她教姜娆,待步入三转,就要由柳大宗主传授功法精髓。 “你要去刺客盟做盟主吗?” 柴青挠挠头:“先不说这个。” 她一说这话,姜娆就懂了——坏胚子不是不想去,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刺客盟是风流剑创下的基业,很多人等着柴柴回去。 “在此之前,我想去一趟姜国。” “什么?” 柴青一字一句道:“去姜国,我又要升阶了。”! 第90章 乱人心 升阶、破境是武人顶重要的大事,姜娆心重重一跳:“我也去!” “你去?”柴青不是不想带她同行,只是…… “我是去打打杀杀的。” “那我看你打打杀杀。” 姜娆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角:“不要丢下我。” 她哭笑不得:“可是姜姜,你要留在宗门好好习武,纵使我带你去,姑姑也不会同意的。” 一宗的少宗主,身怀媚体,跟着她招摇过市,太显眼了。 “她会同意的。” . 得知柴青要去姜国的消息,柳眉惊得一骨碌从床榻翻身下来:“去姜地?见季夺魂?” “算是罢。” 柳眉呼吸一滞,刚要找绳子把人绑起来,柴青补救道:“不和他动手。” 现在的她远非季夺魂对手,宗师对上大宗师,想都不要想,唯有死路一条。她惜命得很,便是真要一战,约莫也要两三年后。 “不动手?” “绝对不动手,我没事找死做甚?” 话说得有道理,柳眉姑且信她,懒洋洋找了把椅子坐下:“那你去姜国?” “提‘琅琊十二卫’的人头回来,另外……”她用余光看了看在外屋和柳茴交谈的美人:“另外我想见见姜姜的娘亲。” 啧! 见丈母娘啊。 “姜姜执意要跟去,我……” “那就一起去啊。” 到嘴边的话停在那,柴青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一起去?” 先前是谁宝贝你们的少宗主宝贝到担心被弄坏的地步啊! “你不带她去,她根本无心学武,再者,三月刚过,浓情蜜意的小情侣就要分开,多残忍?”她早想看看坏侄女得知姜姜是绛绛后的那张脸。 她乐意玉成此事:“就这样说定了。合欢宗未来的宗主,姑姑交给你了,务必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有丝毫损伤,唯你是问!” “……” 有点草率了罢? 柴青还要再说,被姑姑无情地赶出来。 姜娆回眸含笑:“柴柴,说好了?”“说好了,你们同去姜国。”柳眉抢先道。 “柴柴?” 年轻的宗师一声叹息:“话都让姑姑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她耸耸肩:“事先说好,遇到危险,记得藏在我身后。” “好。” 真真是蜜里调油,甜得粘牙。 前往姜地的日子定在九月中旬,左青龙为此跑了三四趟,请柴青改变赴姜的想法。 后知她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升阶,登时不敢再劝,领着赵杏仁等人回盟的那天还在感慨盟主天赋几百年难见。 季夺魂二十岁打败刀圣晏如非,晋升天下第一,后十年,一步登天成为大宗师。 传闻此人修行无瓶颈,走得是顿悟一道。 悟了,就通了。 步步高升,时至今日已然到达武人难以企及的领域高度。 和他相比,柴青不遑多让,他们刺客盟捡到宝。 得了盟主要升阶的喜讯,回去有了交代,左青龙一行人在合欢宗耽延几月,实在耽误不起,只能原路返回。 合欢宗,姜娆成为少宗主的第七天,清晨,从南院的大床爬起来,酥软着筋骨洗漱、吃饭,赶在早课第一声钟鸣响起来,来到合欢殿听长老授课,学习宗门基础的武学知识。 柴青被柳眉抓去润色三长老新写的话本,话本写好了要卖钱。不说其他大城,合欢城内的合欢书铺起码二十多间,两口子前前后后在柳宗主身上扒了好几层皮,可不得给当姑姑的回回血? 正巧三长老最近灵感喷发,几天几宿不睡觉打磨她的故事,奈何人菜瘾大,写得并不受人们欢迎。 姜娆在合欢殿认认真真听课时,柴青正捏着笔杆子唰唰唰做批注。 她速度太快,脑袋挨了柳眉一下:“用点心!字看清了就唰唰唰?” “看清了!”柴青恼她忙帮不到忙还从旁捣乱:“姑姑,你先去别的地方玩,我一会就好。” “……” 坏先生文学素养之高,半个时辰,她放下笔,揉揉手腕,想起在春水镇那段靠撰稿交租的时光。 也不知胖婶、小寡妇她们如何了? 找时间应该回去看看。 要做的事情太多,得一样样来。得了她的批注,三长老不情不愿地捧着话本回房修改。 不提照着柴青的意见重新修好的稿子得到合欢城百姓普遍的欢迎,掌握财政大权的三长老突然变得有名。 单说黄昏时分,姜娆出了合欢殿,遭到无数弟子的夹道欢迎。 来围观传说中完美无瑕无上媚体的人很多,前行的路堵得水泄不通,美人眉毛轻蹙,人群爆发好整齐的吸气声。 走到哪哪里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琴魔蒙着眼罩充当活瞎子:“借过一下。” 没人应,嗷嗷地沉迷她们少宗主的风流媚色。 夏玉不开心,拍琴而出,一道琴音崩泄,人墙生是被她的音波冲开,姜娆冲她感激一笑。 活瞎子看不见美人的笑,合欢宗的弟子见着了,逮着机会溜回来的柴青也见着了。 踩着轻功乘风来到姜娆身边,她不耐烦赶走热情的弟子们,扭头问夏玉:“你眼怎么了?” “瞎了。” “?” “媚色太盛,我在修心。” 她说话神神叨叨的,柴青琢磨一会大概懂了,通俗点说,就是姜姜的美貌闪瞎她眼了。 她一乐:“你不是当年差点成为女佛子么?怎么这点定力?” 姜娆柔软的视线慢悠悠望过来,缭绕魅惑的气机随她动作牵动,夏玉避之如虎地退开两步,憋屈好半晌,嘴唇张合:“现任的佛子来了也不敢看。” 佛门、琴山的功法主修一个清字,这也是昔年佛门看重夏玉的缘故。 合欢宗多数修的是‘乱人心’,极少数和柳情浓一样学的是柳茴传授的清宁心经,是以大部分弟子见到姜娆只会生出狂热的切慕,柴青又是姜娆枕边人,更不觉有甚。 但这世上偏偏有不敢看的。 柴青恍然大悟,扭头和姜姜道:“懂了,你克她。” “……” 琴魔冷着脸走了。 看她差点没撞到树上,姜娆莞尔,开始真正觉得假使能与这人这做朋友,也怪有趣。 第十日,碍于宗门的崽子们一心沉迷美人,无心上进,柳眉忍痛催促柴青带着老婆早早上路。 临出发前,姑侄俩在后花园凉亭喝茶。 柳眉眼珠子转动,不怀好意:“你要去姜国了,姑姑冒昧问你一句,你可要如实回答。” 柴青不疑有他:“问。” 她态度故作冷漠,挨了姑姑一脚踹,捂着小腿皱眉:“问问问,姑姑请说。” “小兔崽子。”合欢宗的妖女一手支颐:“你与姜姜好了有一段日子,姜姜,绛绛,哪个在你心中最好?” 这问题不好回答。 柳眉耐心等她的答案。 与此同时,半边身子掩在花树后的姜娆也屏住呼吸。! 第91章 献殷勤 九月的风少了夏日的毛毛躁躁,如同日渐稳重的年轻人,而真正的年轻人犯难地沉默在那,眉头锁着旧日浮生涌上来的念想,饱满润红的唇轻张,没发出任何音节。 “很难抉择吗?” 倒也不是难抉择。 柴青有意识往花树那看去,躲在树后面的姜娆心跳仿佛止了,刚要站出来,便听一道缥缈的叹息:“绛绛。绛绛最好。” 是永远悬在天边的一轮明月,照亮她心底一切晦暗尘埃。 姜姜也好,但人总要有一个先来后到,她没法欺骗自己的心,也没法当着姑姑的面说谎,更做不到,欺哄藏在暗地侧耳倾听的姜娆。 当时年少,绛绛说要做她的小老婆,她心里答应了,那就是她了。 哪怕柴青长到二十岁,成为九州年轻的宗师,十二岁,涤荡她心头污秽的,始终是那块鲜活雀跃的白糖糕。 绛绛,就是她的白糖糕。 柳眉暗道一声实诚孩子,倘若姜姜非绛绛,一个白月光,一个朱砂痣,恐怕会成为横在两人浓情蜜意中的一根刺。 骗人都不会,小傻子。 她怜惜地摸摸侄女脑袋:“好啦,斯人已逝,青青,要珍惜眼前人啊。” 她挖了坑就跑,留下柴青一人坐在凉亭凝神静思。 花树后早没了那抹身影,她端起茶杯小口抿了抿,实话说出去了,她又在担心姜姜不开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无人能越过她的绛绛,可姜姜,她也是真喜欢。 柴青沮丧地搓搓脸,为自己既爱这个,也放不下那个感到懊恼。 九月中旬,前往姜地的日子到了。 三长老的话本得到当地百姓和外来人的热烈追捧,二十多间书铺,靠着一本书,合欢宗进账不少,因着此事,柳眉更舍不得能赚钱的侄女长翅膀飞走。 “千万要记住,不要去招惹季夺魂,听到没?” “听到了。”柴青谨慎瞥了眼缄默不言的姜娆:“姑姑放心,我去去就回,区区琅琊十二卫,去了那儿先砍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大宗师也管不了这么宽。” 只要她不动姜王,哪怕屠了姜王宫,季夺魂也不会和她计较。 这大概就是身为宿敌的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北野之战的最后对望,关于那一战的约定,还不到时候,在此之前,无论是她,或是大宗师,都不会率先打破原有的平衡。 此行前往姜地,没有姑姑想的那样危险。她抱抱柳眉:“我不在,你记得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别愁没钱花,等我回来帮你打工。” 再回来,她应该是无我境了。 养孩子这么大,难得她当回贴心小棉袄,柳眉感动得眼泪汪汪,碍于她宗主的面子,她将泪偷偷蹭在柴青肩膀:“好,说好了,你姑的银钱不是白花的。” 一旁戴着眼罩的琴魔扯了扯嘴角:俗气!整天钱不钱的! 柳茴来到姜娆身前:“回来后,就不能再乱跑了,要好好学武,肩负起宗门未来。” 姜娆为合欢宗少宗主的消息已经广传九州,此次众人容得她跟去,一半是体恤她媚体初成,不便离开心上人,一半,是要她正式踏入武道前见一见姜王后,母女俩有什么话都说清了,她就再不是姜国公主,而是不折不扣的江湖儿女。 “是,师祖。” “去罢。” 柴青扶姜娆上马车,车帘放下,她握着马鞭亲自驾车,扭头道:“前辈,姑姑,柳妹妹,各位长老,快回罢,不用再送了。” 柳情浓对这声“柳妹妹”意见很大:“没大没小的,我是你姑姑的师妹,你怎么能乱辈分?” “哎呀,孩子喊你妹妹,显得你多青春?”柳眉看热闹不嫌事大。 少女对“青春”这词没有抵抗力,抗争一二,也就随她。 倒是写话本出名的三长老双目泛泪:“早点回来,以后咱们合写一本惊世骇俗的巨作。” 柴青哈哈大笑:“好!” 姜娆与众人挥手告别。 诸人送到城门口,马车骨碌碌出城,柳情浓盯着不走寻常路的琴魔,忽然问道:“她去做甚?” “哦,她要找季夺魂打架。” “什么?”柳小师妹惊得面色一白:“她不要命了?” “所以啊,她要和青青结伴,有青青在,起码能劝说季夺魂不下死手。” 季夺魂此人武功究竟有多高,便是两年前曾与他有过一战的柳茴都说不清。 白衣柳茴,修清宁心经,在领悟武道上总有旁人多出几分敏锐悟性。 那一战之后,提起季夺魂,她总讳莫如深,被柳眉问烦了,丢下一句“近乎天人,堪称神技”,弄得所有人想起这位九州唯一的大宗师,后背常常冒冷汗。 柴青十八岁成就宗师真我境,比姓季的早两年,但早与晚对于季夺魂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他已经是寰宇之内的最强者。 夏玉要与他一战,不拉扯上柴青从旁观战,心不安。 马鞭扬起,马儿跑起来,伴随九月的小凉风,立在原地的人慢慢看不见车辙,柳眉意兴阑珊:“回了。” 柳茴率先折身。 长老们紧随其后。 柳情浓往城门方向望了望,颇为羡慕这种‘天下之大,我哪哪都去得’的潇洒豪迈。 但本事修炼不到家,遇到强敌只能灰溜溜逃回来,严重者甚至丧命,这般一想,她收敛钦慕之心,拔腿追上师父,打算回宗好好修行。 马车出合欢城,路过茗城,又过陵阳城,从陵阳城抄小路走,途径沱沱河,已是四日后。 青竹林,烤肉的香味随风飘散,琴魔鼻尖嗅嗅,摸摸发瘪的肚皮,抬眼看去,柴青正献殷勤地用衣袖擦去木桩表面的浮尘,请人好好坐下, 烤得流油的兔腿肉撕成小块放在洗干净的叶片,送到姜娆手上。 “姜姜,来吃,不烫了。” 她格外注意姜娆的反应。 事实上自打那日听她说完“绛绛最好”,姜姜表现就一直很沉静。 话是柴青说的,再问一次答案也不会变,但害得心上人郁郁寡欢非她本意,她暗中着急,不敢主动提起那事儿,笑脸相迎:“好吃吗?” “好吃。” 柴青眼里喜色更甚。 琴魔垮着一张脸,下拉眼罩,蒙住眼睛,专心吃她烤糊的鸡腿。 “最多吃两口?”柴青挨着美人:“接下来又要走好长一段路,先填饱肚子。” 姜娆抬眸快速瞧她,而后低下头进食,柴青被她匆匆忙忙的一眼看得心虚,话不禁多起来:“这块,这块肉好吃,姜姜,你吃这里。” “我知道了,你也吃。” “嗯,我也吃。” 她食不知味,眼神控制不住地往人脸上瞟,姜娆生得貌美,且修成完美无瑕的无上媚体,一颦一笑自然流露不可言说的吸引。 盯她久了,柴青喉咙一阵干渴,倏地思及姜姜兴许还在生她的气,她未敢冒犯,指尖挠挠额头,在姜娆吃饱之前递过一副帕子:“擦擦嘴。” “啧。” 夏玉用布裹好剩下的半只鸡腿,站起身,孤单的侧影在日光下有种别样的冷清。 姜娆不动声色地擦拭唇角:“别再耽搁了,接着走罢。” 柴青将她的话奉为圭臬,小半刻钟后,马车继续启程,琴魔踏着轻功在车后面飘。 一道车帘隔绝两人的视线,车厢内,姜娆兀自沉思——坏胚子一路都在讨好她,这事连夏玉都瞒不住,可见她真的很怕自己介意。 自己吃自己的醋,次数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曾经姜娆很在意姜姜不如绛绛,包括离开合欢宗的前一晚,躺在床榻,她还在为自己魅力不够感到失落,为柴青的‘心有所属’感到烦闷。 可绛绛是姜姜,姜姜也是绛绛,两者本是一个。 人哪能拒绝过往? ‘如今’不正是由无数个‘过往’积淀而成? 想通此事,她不再揪着不放,但柴柴好像放不下。 她掀开帘子:“要不要换一换?我来驾车?” “不用!”柴青开心她和自己说话,笑脸灿烂:“你在里面呆着,否则被过路的人见到,又要拦咱们马车了。” 这事情发生了不止一两回,听她如此说,姜娆柔声道:“辛苦柴柴了。” “不辛苦。”柴青灵机一动,手指指着脸蛋儿:“亲一口就满心都是甜了。” 姜娆轻笑,凑过来在她脸颊落下一吻,两人都很高兴。 琴魔:“……” 造孽。 . 十月初八,九乡客栈。 马车停在门口,柴青抱人下来:“咱们在这儿歇一宿,好好吃一顿。” “嗯嗯!” 检查过她脸上的面纱,柴柴宗师腰间垮着一把木刀,牵着姜娆的手踏过门槛。 此地是姜燕两国的交界,人来人往,走在街上时常能见着背负刀剑的武人。 柴青一战成名,以木刀屠宗师榜的战绩传出来,男女老少都爱学她的穿着打扮。 尤其腰间别木刀是必不可少的细节。 正主混在一群‘仿客’中间,丁点不显眼,除了她那张素净清雅的小脸、妙不可言的身段有些吸睛,任谁也想不到年轻的宗师会来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儿。 “客官,请进请进!”店小二热情招呼。 “来你们这的招牌菜,再来一壶酒,三两花生米。” “好嘞!招牌菜、一壶酒、三两花生米嘞——” 不大的客栈,客人不少,柴青甫一入座,发现四围的视线齐齐射过来,三成在看她,七成死盯着戴面纱的姜姜。 姜姜原谅她心里装着‘更好的绛绛’,明知她的心意却仍愿跟着她、和她好,这般好人,柴青哪舍得惹她不快? 她都不敢再把人得罪了,这些人是怎么敢的? “小美人,来陪哥哥喝一杯?” 醉汉摇摇晃晃过来,一手欲扯美人遮容的面纱。 然而手没碰到姜娆,一声痛呼响起,柴青擒着他手腕,往下狠狠一折,一脚踹在他腹部:“滚!”! 第92章 申屠氏 桌椅破碎声和醉汉扯着喉咙的尖叫彼此混杂,九乡客栈安静如死,邻桌吃酒的汉子面面相觑,拿捏不准要不要出手。 按理来说,是要出手的。 醉汉名为石荣,低阶青瓷境,放在江湖也是响当当的二流武者。 身在芙蓉岭,同为申屠家的客卿,见死不救有失道义。 可…… 男人忌惮地收回放在女人身上的视线,眸子低垂,酒杯倒扣,朝同伴摇摇头。 他不言不语,被人落了面子的石荣却不肯善罢甘休:“狗娘养的!敢打老子?慕容意,你眼睛瞎了吗?还不给老子把场子找回来!” 啧。 柴青挑眉,看向几步外岿然不动的长衫男人。 名字被道破,慕容意恹恹地起身朝柴青抱拳,继而来到石荣身前,俯身盯他片刻,猛地伸手,一手拎起他衣领:“走!” 身后零星跟着几人,火速出了客栈大门。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店小二端着木托盘颤颤巍巍走来,脑门顶着冷汗,饭菜摆好,他环顾四围,压着喉咙道:“客人,吃了这顿饭就早早走罢。” 言尽于此,不等人多问,他逃得飞快。 柴青不以为然,笑着为姜娆布菜:“尝尝这道清蒸鲈鱼。” 她夹取鲈鱼背部最香嫩肥厚的肉片到心上人碗里,半点惹事的自觉都没有,旁人见她泰然自若的模样,不免心惊,再不敢管不住自己那对招子。 姜娆是个胆肥不怕事的,轻轻挑起面纱,斯斯文文进食,只那对美目波光流转,好似在打趣柴青拙劣的献殷勤。 柴青取下腰间木刀放在桌面,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小声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动你,多看一眼我都会吃味。” “……” 躺在客栈屋顶吹风的琴魔嘴角一抽,快被这甜蜜蜜的情话腻死了。 情情爱爱的,夏玉不爱听,姜娆却爱惨了,柴青那句“吃味”说得别别扭扭,她听得心里舒爽:“那你也不要偷看别的姑娘。” “别的姑娘哪有我的姜姜好?”柴青小胸脯挺起,沾沾自喜。 姜娆嗔她:“万一有更美更艳的姑娘呢? ” “怎会?” “我是说万一。” 柴青一手撑着下巴,思量须臾,笑:“那我也只有一颗心,给了姜姜,就再不惦记旁的莺莺燕燕了。” 她二人旁若无人地交谈,是何关系一目了然。 好好的美人偏生喜欢磨镜,诸人心思各异,顾忌柴青的彪悍战力,不敢妄言。 那些男人为美人磨镜感到可惜,相反同在客栈歇脚的女人们掩嘴轻笑——见多了男人哄女人,没想到这女人哄女人,一张小嘴竟也能比蜜甜。 苗疆打扮的少女脚踝缠银铃,走动起来泠泠作响,她摇曳着腰肢到柴青近前,未料到这人看也不愿看她,用丝带蒙了眼,一脸得意道:“姜姜,你看,我没骗你。” “……” 出师不利,与少女同行的同门噗嗤笑出声,苗疆女脸色羞红:“你这人,花言巧语,莫不是专靠一张巧嘴哄得姑娘跟你?” 她穿着暴露,气息却不令人反感,姜娆瞥她一眼,没计较,反而津津有味看柴青的反应。 头一回被人当做花言巧语骗身骗心的轻浮客,年轻的柴柴宗师顶着一副清丽面容,语气无辜:“你好没见识,难道没见过小两口打情骂俏?” 打、打情骂俏? 少女小脸一热,男女她见过,这女女,她…… “哦……”柴青恍然大悟,索性不再理会。 少女此遭是想色.诱于她,好为美人姐姐擦亮眼睛,见嘴甜的柴青真就用丝带蒙眼,不看‘旁的莺莺燕燕’,她后知后觉感到举止唐突,臊红了脸退回去。 领头的女人饮完最后一杯茶,带着一众师妹呼啦啦走开,走前冲这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露齿一笑,道了声“百年好合”。 一行人走远,再不闻清脆的铃声,柴青扒拉下丝带,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温润有光:“姜姜,你听到没有,有人在祝福我们欸。” “听到了。” “这群人还是很不赖的嘛。” 她忽然压低音量,凑到姜娆耳边碎碎念:“奇怪……苗疆毗邻雁南,距离此地甚远,何事值得她们辛苦跑一趟?再者苗疆人人习武,以武立国,以宗为国,方才那群人,所料不错应是大银霜宗的弟子,领头的武 道修为在脂玉境大圆满,距离宗师只差一线。这样的人,该在宗门好生休养,等待破境……” 姜娆眉心一凝:“她们去的方向是姜国。” 柴青眼珠子轻转,左思右想捋不出头绪:“算了,萍水相逢,反正不关咱们的事。” 酒足饭饱,她扶姜娆上楼歇息。 大银霜宗弟子跨越万里之遥奔赴姜国固然与她们无关,但柴青打了申屠家的脸,这就与她有关了。 是夜,明月楼。 申屠虎大马金刀坐于上位,左右两侧俱是享受礼遇的客卿。 白日遭‘毒打’的石荣居于末位,他本身不厉害,厉害的是他胞妹,石荣的妹妹石盈,乃申屠家主宠爱的第八房妾室。 在申屠家的地界,大舅子挨打了,申屠家主自觉脸面挂不住,特意召开会议寻个章程,目光不断逡巡,最终定格在慕容意脸上。 申屠虎拨弄指间玉扳指:“慕容兄弟可有话说?” 自知逃不过家主问询,慕容意起身道:“此事,是石兄酒醉无礼在先,技不如人,就当认输。” 申屠家主眉心一拧。 这不是他想听的。 申屠家在芙蓉岭作威作福太久了,多少年没人敢犯。 如今陡然冒出一个,众目睽睽之下打了石荣,石盈和他哭哭啼啼抹泪,为安抚美妾,大话已经放出去,怎能轻拿轻放?放过这一回,往后无人敬畏申屠氏,岂不乱套? 自知所言不是家主爱听的,慕容意不再开口,再次坐下,眼前闪过女子清雅的面容和熠熠生辉的眼眸,他心底不安。 有些话不便直说,每每思及那人出手的情景,总给他一股心惊肉跳之感。 他的直觉很少出错,也是靠着这灵犀一动,屡次避过危机。 只是当下群情激奋,没人肯听他的,又有石荣从旁煽风点火,他嘴角抿直,不愿惹事上身,思索要如何辞去客卿职位。 “强龙不压地头蛇,此人跋扈无礼,该押着她给石兄赔罪!” “不过一女子,打杀了便是!” “不错!此等悍女,就该让她尝尝申屠家的厉害!” 堂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申屠虎身心舒泰,故作谦逊:“此事 ,有劳诸位了。” “家主莫要客气,咱们受供奉于此,理当出力!” 言语之间丝毫没将揍人的女子放在眼里,石荣张张嘴,到底咽下到嘴边的话。 那女子出手如电,完全打了他措手不及,他私心里暗暗权衡,若早有准备,他不见得会输得里子面子都没了,遂与诸人一同叫嚣。 观他如此,慕容意离去之心更坚。 商定好明日去九乡客栈找人算账,众客卿散去,石荣被下人请去客房养伤。 申屠虎神情不悦:“你要走?” “辜负家主心意了。” 慕容意摘下腰间携刻‘申屠’的木牌,主动请辞。 他这般不识好歹,被个女人吓破胆,申屠虎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敷衍几句,又请人端来盘缠,慕容意婉拒之后离开明月楼。 “孬种。” “家主何必与这等人生气?申屠一家,客卿三百,弟子无数,芙蓉岭是申屠家的江山,家主不与他计较,他方能全须全尾离去,倘家主与他计较,多得是武夫愿为家主排忧解难。” “不错。”申屠虎轻蔑笑开:“得罪我申屠家的,死!” “那这慕容意……” “断他一条腿,看在往日情分,姑且留他一命。” “是。” . 月明风清,慕容意在疯狂奔逃。 躲过一波又一波的追杀,他抹去额角热汗,脸色难看至极。 枉他护卫申屠虎八年,八年的情分,竟也换不回好聚好散。只是扬言不再为申屠效力,就遭来此番清算,他咬紧牙,暗恨自己识人不清。 树叶沙沙,一股浓烟涌来,慕容意抢先捂住口鼻,还是迟了。 骨瘦如柴的老人一只手按在昏睡如死猪的男人左腿,屈指用力,便听得咔嚓一声响,腿断了。 丝帕擦过手后覆在沾了露水的草叶,飞鸟穿过密林。 一只乌鸦盘桓在客栈上空。 柴青铺好随行带来的被褥,收拾好床榻,她拍拍衣袖,转身开始解衣带:“芙蓉岭这破地方,申屠氏就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家主申屠虎,最喜欢结交江湖人士,许以重利要这些人替自己卖命,手脏得很。先 前我出门提水,店小二偷偷嘱咐我,要我逃命去,你道那白日不长眼的醉汉是谁?是申屠虎的大舅子。” 迈进半人高的浴桶,柴青眉眼噙笑,亲亲密密搂着心上人的细腰,脸埋在她颈窝:“姜姜,怎么办,这头虎万一找我麻烦怎么办?” 姜娆在桶里泡了有一会,长发披肩,白皙的肌肤在灯光下比上好的丝绸都要细腻。 一只桶挤了两人,这人一进来就顺着她的小腿乱摸,她一味纵容,嗓音柔媚:“这姓申屠的,很厉害?” 柴青咂咂嘴:“一般般厉害罢,蚁多咬死象,申屠氏祖祖辈辈扎根芙蓉岭,底蕴不可小觑。” 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那申屠虎也是个色迷心窍的,妻妾成群,我姜姜貌美,届时他若敢多看一眼,我就剜了他的眼睛,剁了他的子孙根,灭他申屠满门。” 话里的狠意不可谓不浓,她鲜少说“灭人满门”的话,姜娆微惊,玉手抚摸她头:“没影子的事,哪来的这么大怒火?” “哼。” 柴青往她胸前拱,不多时嘴巴含了那抹软红,萦绕心尖的戾气一点点消去。 姜娆身子后仰,任其作为。 晚风清凉,时而有野猫出没,喵喵着跑远。 屋顶之上,琴魔夏玉横琴于膝,蒙在眼前的眼罩早已摘除,女人的低吟声流过耳畔,她脊背一僵,嘴里默念清心经,指下轻挑琴弦。 一曲清音漫开。 湿热的雾气中,柴青蓦的睁开眼,和姜娆说小话:“你说琴魔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好好的客房不住,偏要往咱们头上去。” “她……”姜娆胸脯起伏,凝在其上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亦在轻颤,柴青看直了眼,红着耳根别开脸。 “她在修行。” “屁得修行。”柴柴宗师被逼无奈压下色心,嘴里嘟嘟囔囔:“琴山的功法也是邪门,越往上,越讲究清心,她倒好,拿咱俩的情.事来修行,她看你一眼都不敢,哪来的胆子听咱们的床.事?” 琴声骤急,如夏日倾盆大雨。 “你看你看,她急了。我说大实话她都要急。” 姜娆忍笑,坏心眼的一手摁她在酥.胸:“你不要总是欺负夏姑娘。” “我、我欺负她?”柴青被那玉山闷得快要喘不过气,小脸涨红,用了点劲儿才从那一团软绵里挣出来:“我是为她的身家性命着想。万一听出个欲.焰高涨,毁了琴山几百年来最优的好苗苗,琴山可不得揪着我不放?” 合欢宗修的是入红尘,琴山与佛门修的是勘破红尘。 有个夏玉在屋顶坐着,柴青耍流氓都不痛快,为姜娆穿好小衣,擦干头发,两人规规矩矩躺进温软的被衾。 一时无话。 房间静悄悄。 怦怦的心跳声越过血肉传进对方耳膜,姜娆顺势一滚,滚到柴青怀里,嘴唇贴着她耳尖,忍了忍,道:“确实不大方便。” 柴青顿时来了精神:“是罢,她好煞风景。” 煞风景的琴魔暗恼,幽幽启唇:“我听得见。” “呦!您还没走呢?” 夏玉想借人修心的法子不成,受不了柴青阴阳怪气的腔调,背着她的琴往隔壁屋顶坐下。 琴弦一动,就听下方屋里传来暴跳如雷的骂声,约莫是想不通有人大晚上不睡跑来弹琴。 两扇窗子粗暴地关闭,夏玉一脸无措,寻思半晌,抱琴飞走。 往树上歇觉去了。 柴青窝在被衾不厚道地差点笑岔气,名声显赫的琴魔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这事儿委实稀奇。 她笑得眼泪渗出来,姜娆宠溺地为她顺气。 经此一闹,没了欢好的氛围,又因出门在外不好闹得太过,两人相拥而眠。 到了后半夜,隔壁女人嘶哑的哭叫声越来越大,便是墙壁专程做了隔音处理,竟也没挡住多少。柴青悄悄点了姜娆睡穴,没能让这声响吵醒怀中人,她自个饶有闲心地听了几耳朵,几息之后,兴致缺缺,感叹隔壁屋里的男人没她会弄。 只顾着自己爽快,女伴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声响听着就够累人,保不齐是为迎合男人可笑自尊心的假哭。 没甚意思。 柴青沉下心来修行内功。 天明,住在明月楼的客卿来到客栈门口。! 第93章 昔日仇 柴青捂着嘴打哈欠,不多时从净室出来,换了身清爽窄袖长衫,今儿日所料不差应该要打架,不便穿裙装。 她略略可惜,姜姜可爱看她穿小裙子了。 爱看心上人穿小裙子的姜娆改穿枫叶红长裙,发间别一支金簪,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隔壁闹起来的时候,柴青正弯腰专心致志为美人画眉。 茶壶碎在地上,冷茶混着碎瓷一片狼藉。 “你别走,我不准你走!” 女人沙哑的叫喊声透门而出,柴青听了不由暗暗咂舌:怪有精力的。 昨夜少说闹了两个时辰,天一明,就有精神吵架,且不说那男的行与不行,这女人挺耐受的。 “让开!” 男人声线低沉,用力推开眼前人。 他生得高高大大,论力气,女人不如他,一个不慎后腰撞在桌沿,疼得冷汗登时落下来,又气又急:“申屠家的郎君,嫖资也要拖欠,你信不信,今日你不给钱,一个时辰后芙蓉岭所有人都知道二少那玩意不行!” “你!” 申屠效上前一步,眸子猩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女人破罐子破摔,气得眼泪流出来:“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三娘我服侍过这么多客人,就你一个,回回找我,回回不给钱,你逼死我好了。” “你小点声!” “好啊,你还要面子了?要面子好啊,你要面子,我要钱,你统共欠我一百三十二两五钱,给钱!” “……” 申屠效忍无可忍,齿缝里挤出四字:“不可理喻。” 芙蓉岭人尽可夫的婊.子,也敢朝自己大呼小叫?他按下心底的暴戾,倏尔浅笑:“不就是银子吗?我给你。”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紧紧掐在女人白嫩的脖颈。 姜娆内力远不如柴青,听不清另一堵墙发生的动静,柴青捏着眉笔的手轻轻一顿,同她解释道:“是申屠家的二郎,嫖.妓不给钱。” 这就好比什么呢?好比坐拥金山银山的财主,要了姑娘的身子,交易达成却吝啬指头缝里流出的细沙。 不仅屡次赖账,而今更动了杀心。 姜娆心生厌恶:“好一个申屠家。” 柴青停笔:“我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去。” 申屠效五指收紧,眼看女人脸色涨成青紫,目露哀求,他下意识松开手,又想到女人先时的威胁,心下骤然发狠。 虽为男儿,因早年受伤,他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振作不起来,风闻芙蓉岭凤凰台有一妓名为岳三娘,诸多妙法,能使男子重振雄风,他试过几次,的确不凡。 昨夜尝到快意的滋味,若这女人好生求他,给她点甜头未尝不可。但偏偏……她敢拿自己隐疾一事作为要挟。 该死! 杀心又起。 女人直翻白眼,只差一口气就要魂归黄泉,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尚未看清来人,一阵袖风荡来,申屠效惊慌倒退。 姜娆护着女人来到门外。 痛苦的咳嗽声响起,引来客栈不少人的注目。 申屠效灭口不成,又恐三娘胡言乱语坏他名声,忍着惧意上前夺人,被柴青拦下。 “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速速让开!” “我知你是谁,申屠家的儿郎,嫖妓不给钱的畜生。”柴青狭长的眼睛微弯,弯出危险的弧度,唇角坏坏地上翘:“哦,忘了,不仅是赖女人皮.肉账的畜生,还……” 她毫不避讳地朝男人腰腹下三寸望去,佯作可惜:“还不行啊。” 唰唰唰! 客栈三层楼一下子冒出不少毛茸茸的脑袋。 俱是看热闹的。 人群窃窃私语,听不清是谁在说话,但就是这辨不清方位的嘈杂感,使得申屠效恼羞成怒:“放肆!” 他怒极出手,被柴青一脚踹翻在地,成了四腿朝天的大乌龟。 明月楼的客卿气势汹汹而来,刚巧,见着二郎君翻身不得的滑稽场面。 为首之人大怒:“放开我家公子!” 这下所有人都晓得申屠家的二郎占女人便宜了。 客卿出面,看好戏的人躲起来不敢露面,支棱着耳朵听人交锋。 店小二吓得瘫坐在地,掌柜惨白着脸,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喘。 姜娆以面纱遮容站在柴青身后,岳三娘吓得快要晕厥过去,被她掐了掐手背,这才挣回三分清醒。 鬼门关里走一遭,如何也料想不到狗男人为了百两银子会要自己的命,她紧紧抓着当下能救她命的‘浮木’:“姑、姑娘,救我,救我……” “放心,有她在,没人能动你一根手指。” 她? 岳三娘用余光瞟了瞟救命恩人所在的方位。 柴青对姓申屠的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又怎容得下申屠家养的狗在她面前乱吠? 一脚踏断申屠效的肋骨,她笑容残忍:“想要他活,让申屠虎三跪九叩来求我。” “大言不惭!” 金刚杵逼至身前,柴青面容冷肃,昔年的记忆走马观花地在脑海掠过,她单手拔刀,木刀一斩,断那中年僧人一臂。 切口平整,三息之后伤口处才有鲜血流出。 僧人大骇! 余下之人纷纷倒退两步,寒声质问:“阁下究竟是谁?与我主家有何仇怨?” “仇怨?”柴青利落收刀入鞘:“你且去问申屠虎,可还记得八年前途径此地的小乞儿?” . “途经此地的小乞儿?” 众人齐聚明月楼,申屠虎紧抿厚唇:“她当真是如此说的?” “不敢欺瞒家主,那女子确是如此说的。” “小乞儿……八年前……” 八年前的记忆如今想起来有些久远,只记得发生了几件大事——申屠旁支犯上作乱,被他以武力镇压,至今都翻不出浪来。同年,申屠虎受封异姓王,效忠燕王室。 可这又与小乞儿有何干系? “家主不妨再想想,总能想到的。” “她可有说何时放我效儿?” “这……” “说!” “回家主,那女子说了,想要儿郎活,需家主三跪九叩去求她。” “三跪九叩?” 灵机一闪,申屠虎仿佛寻着那一缕真相,彼时窗外太阳光线愈明,照亮曾被遗忘的角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她?!” “她是谁?” 众人心里各有猜测,只是不敢确认。申屠虎抚须道:“不知诸位可还记得,八年前,有一受伤路过的小乞儿,为讨一口饭吃,被本家主……” 这不是什么光鲜事。 好歹是燕王亲封的异姓王,王室在上,算是默许了芙蓉岭这地姓申屠,八年前,正值申屠虎清除旁支余孽,坐享富贵,又有九州有能之士前来投靠,志得意满之时,过路的小乞丐跑到申屠家的米粮店偷粮。 区区一袋子粮,申屠虎不放在眼里,但他受不了一个小乞儿不跪拜他。 整座芙蓉岭都要跪他,一个受伤的小乞儿却不肯跪,无疑打了申屠虎的脸。 老虎须拔不得,于是他给了小乞儿一份深刻的教训。 三十二道血鞭,打没了半条命,就在打算穿琵琶骨的前一夜,人逃了。 地牢里的泥土都染了血。 小乞儿靠着一双手,一把断刀,愣是挖出一条地道逃得生天。 那会得知此事,申屠虎还感叹蝼蚁也知偷生,事情忙碌,一时顾不上追杀半大孩子,事情也就搁置了。 同一时间,数十位客卿脑袋里不约而同冒出“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八字。 “她是来寻仇了?” “不像……” 不像特意来寻仇的,无论是暴揍石荣,还是教训申屠效,都透着顺手而为的意思。 一个用刀的强者。 一把木刀,一刀废了弘智一臂。 此人究竟是谁,他们竟不敢再想。 申屠虎冷汗打湿后背:“她在哪?” “还在九乡客栈。” 一阵诡异的沉默。 申屠虎劝说自己事情没有这么巧,芙蓉岭乃燕姜两国的分界线,据几日前得到的可靠情报,那人应该身在合欢宗才是。 “不会是她,应该不是她……” “家主,咱们要不要……” “不可自乱阵脚。”做了多年家主,申屠虎很快镇定下来:“依诸位所见,擒下此人可有难度?” 众人哑然,有弘智和尚做前车之鉴,他们哪还敢做出头鸟? 申屠虎暗骂这些人没种,面上不动声色:“若再加上寒鸦老人相助呢?” 客卿们眼睛一亮:“愿为家主效劳!” . 九乡客栈。 柴青拿申屠效当脚凳,脚下之人稍有反抗,等待他的就是暴烈可怖的内劲压制。 他呕出一口血,面如金纸。 岳三娘手脚发软,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妾身、妾身只要一百三十二两五钱就够了,不需要他,不需要他卖身为奴……” 一声轻笑,柴青垂眸用脚尖碾了碾,又引起申屠效的苟延残喘:”听到没有,你以身抵债都没人肯要,废物。” 申屠效呼哧呼哧,喉咙好似在拉风箱,说出的话喑哑难听:“你……你找死……” 一杯冷茶泼到他脸上,姜娆扣下茶碗,不耐烦道:“闭嘴!” “……”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申屠效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悔不该赖账。 一百三十二两五钱而已,他打赏下人也不止这几个钱,只因他轻视卖.肉为生的妓子,打心眼里认定娼.妓不值得得到公正,这才招来横祸。 他努力抬眼去看岳三娘,岳三娘匆忙避开他的眼。 讨债不成,又不敢招惹一身煞气的恩人,她可怜兮兮地抱紧自己,努力减轻存在感。 “莫慌。” 姜娆对口出不逊的申屠效横眉冷指,对面前的女子态度倒是温和可亲:“等料理了申屠一族,你再离开也不迟。” 料、料理了谁? 岳三娘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娆破有深意地看了柴青一眼,柴青有事瞒她,眼神躲闪,不由得一阵心虚。 申屠虎欺她辱她,八年前的仇她自是要报的。 她只杀为虎作伥的恶人,这申屠效为申屠虎次子,品行不端,老子不来,先用儿子来抵债也无可厚非。 这般想着,她一脚落下,脚下之人受不住这刚烈无匹的内劲,吐血昏迷。 “没出息。” 她仰起头,眯眼看着门外。 客栈大堂空荡荡,掌柜和店小二躲到地下暗室不敢冒头,街上行人寥寥。 秋风扫过,铜铃声起,申屠家主乘坐软轿在客卿簇拥中逼近。 轿子落定,申屠虎掀帘而出。数十位客卿分列左右,骨瘦如柴的老人左臂擒着一只乌鸦,一言不发地拱卫在家主身侧。 柴青眼皮撩起,笑意漫出来:“申屠家主,别来无恙?” 八年已过,曾经的小乞儿面貌如何他早就想不起来,但一见到这笑,他脊背窜出一股凉意。 昏死的申屠效恍如一张破布被丢在街边,落下之时得亏客卿踏着轻功接住,否则少不得要磕破头。 “你欲如何?” “好说。”柴青上身坐直:“昔年家主逞威,毒打小乞儿三十二道血鞭,今日,我要讨回来。” “荒谬!”申屠虎收敛怒气:“本家主承认你如今今非昔比,可当年之事,若无你行偷盗之举,何来受辱之事?” “你是说我咎由自取?” “正是!” 柴青蓦的笑了:“偷你一袋子米,我为贵店打了三天三夜白工,滴水未进,此为还债,这是你事先同意的。你既同意,之后却出尔反尔不肯高抬贵手,因我不肯跪你,你就痛下毒手,三十二道血鞭后仍不罢休,竟还想穿我琵琶骨,让我彻底沦为废人。你敢如此行,无非是当时你强我弱。” 她不敢回头看姜娆充满疼惜的双眼,凭着一口怨气站起身:“但现在,局势反过来了。三十二道血鞭,还回来,或是三跪九叩,拜我为主,我饶你一命。两者皆不愿……” 她目色沉凝:“则是逼我屠你满门。”! 第94章 江湖客 “好大的口气!”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寒鸦老人在此,也容得你来放肆?” “寒鸦老人”的名号一出,藏在暗地的围观者险些咬着自个舌头。 自从柴令之女横空出世,杀出春水镇,屠戮宗师榜,九州七十二正式更名为九州宗师三十六,生生少了半数高手,顶在前头的人死了,寒鸦老人荣膺宗师榜第五名,偌大的江湖,少有他的音讯传来,竟不想,其人投效在申屠虎麾下。 柴青笑吟吟道:“宗师?来得正好,我最爱杀宗师了。” 这话一出,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一滴冷汗碎在青石板,先前叫嚣之人悚然一惊,嘴唇发干:“你、你是?”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鄙人柴青是也。”她眉毛皱着:“好多年没听过有人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了。” 扑通! 那人膝盖发软,不争气地跪倒在地,一句“饶命”卡在嗓子眼,余光望见家主申屠虎铁青的脸,登时成了被扼住咽喉的鸭子。 刀光一闪,血花飙升。 被扼住咽喉的鸭子扑倒在地,成了新鲜出炉的死鸭。 出手之人并非柴青,而是申屠虎一侧握刀的青年。 “诸位休听她胡言,柴宗师人在合欢宗,如何会来芙蓉岭?此人定是冒充无疑。”他沉声道:“相信诸位都晓得,芙蓉岭多得是人效仿柴宗师的衣着打扮,走在路上,倘被人说一句‘扮得像’,便引以为最大的赞赏。” 青年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腰间挎刀的女人:“她是冒充的,无非是要狐假虎威,逼我等退却。” 他振臂一呼,声音有很强的蛊惑性:“家主有难,我等受申屠氏供奉,怎能袖手旁观?今日退了,来日名声扫地,简直有辱先人!” 埋在土里的死人都被他扯出来充当大旗,柴青饶有兴致地多看他两眼:“好,你要救他,那你就先死。” 她一手按刀,木刀顷刻出鞘! 青年敢站出来当出头鸟未尝没有几分傍身的本事,柴青甫一出刀,他同样悍然拔刀,刀身黝黑,乃玄铁打造的重刀。 巷角响起一声惊呼:“重刀崇英?”少侠榜第一百二十三位。 人们稀奇竟然有人不自量力地用木刀战重刀,睁着眼睛不想错过接下来的画面。 崇英出刀的一霎,申屠家的客卿面色复杂,看着倒在血泊死于非命的欧阳欲,再看看云淡风轻丝毫不为刀气所动的女人。 她说她是柴青,有人信,有人不信。 信的人死了。 死在崇英刀下。 崇英是申屠家主的义弟,很多时候,崇英只是申屠虎的另一张嘴。 得罪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比起得罪九州风头最盛的年轻宗师,罪名太轻了。 哪怕是真柴青,如今也只能当做是假的。 可若是真柴青…… 在场的,有几人能活? 手起刀落,玄铁重刀哐当震碎脚下的青石板,崇英的人头被柴青认认真真摆在死者欧阳欲的身畔。 木刀染血,她起身用指腹擦去血渍,屈指一弹,刀仍是那把用木头削出来的给小孩玩的玩具刀。 少侠榜第一百二十三位的重刀崇英死在这把刀下,少侠榜第八十七名的弘智和尚经此一刀,断去一臂。 没人愿意相信他们的对手是屠榜的柴青,但柴青要为自己正名。 她一手拄刀,面上笑意瞬时消散:“申屠家主,想好了吗?是拖累你申屠满门,还是跪下认错?” 申屠虎嘴唇颤动,手背青筋毕露,他张张嘴,好半晌才找回喉咙里的声音:“杀!” 他倒退三步,一队人上前。 寒鸦老人擎着臂上乌鸦,一动不动地观察战局,寻觅柴青的破绽。 举凡武人出手,便是大宗师也该有破绽,只是破绽转瞬即逝,人的能力不足以在面对强者时抓住一闪而逝的漏洞,相反,会因那破绽而死。 柴青也是有破绽的。 她杀气太重,每次挥刀都要割下来者头颅。 此为复仇。 更为慑敌。 杀气太浓,只攻不守,满眼都是破绽。 但…… 寒鸦老人遗憾地叹口气。 英雄出少年,锋芒锐不可当。 他开始相信传闻里北野一战柴青的悍勇。她的破绽自己抓不住,可她身后的破绽,太明显了。 察觉到冷寒不怀好意的视线,姜娆小心退后半步,手指探入袖中,一指扣在袖箭机关。 申屠虎大喊:“掠阵!” 家主有令,身为申屠一门的客卿,即便有人惜命不想与柴青为敌,也被这鲜血淋漓的场景刺激地不得不动。 柴青扬声一喝:“进者死,退者生!” 申屠虎虎目圆睁:“休听她胡言!群起而攻之,不见得会死于她刀下!此时不出,待她缓过来,咱们谁也没命活!” “姑、姑娘……”岳三娘吓得浑身哆嗦,紧紧拽着姜娆衣袖。 哪怕在偏远的芙蓉岭,她也听说书先生讲过柴青的彪悍事迹——风流剑的血脉,生于春水镇,长于春水镇,甫一入江湖,江湖掀起腥风血雨,九州宗师榜因她没了半数高手,北野之战,燕王成了阉王,姜公主心甘情愿随她浪迹天涯,刺客盟因她一人分裂成东西两盟。 这样活在传说里的女子,轻易见不得。今见了,血腥味弥漫到鼻尖,她心脏跳得飞快。 “你是姜公主……” 姜娆失笑:“这里危险,咱们先躲起来。” “夏玉!”柴青一刀劈下,刀光一路割开滚烫的血,挡在前头的武夫身子僵直地立在原地,眼珠子转动,待要握紧手上松开的兵刃,脖颈一道血线缓缓溢出。 骨碌碌。 人头和兵刃齐声落地。 岳三娘吓得啊啊大叫。 琴魔夏玉背着她的琴慢悠悠从远处一棵树上飘来,足尖踏着风,长发拂动,仿佛浊世里唯一的一朵雪莲。 她还是不敢看姜娆,眼睛蒙着黑色眼罩:“来。” 一手抬起,浩荡的内力裹挟着姜娆、岳三娘两人。 岳三娘吓得快晕过去,又怕此时昏迷会从半空跌落,强忍惧意,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十几息,或许只是眨眼的功夫,她双脚踩在树枝,猛地朝下一望,身子顿时软塌塌地趴在小腿粗的树干。 好高! 好厉害! 这就是武者的世界吗? 她大受震撼。 姜娆同夏玉道谢,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树上观战。 “琴魔夏玉!” 申屠虎几乎咬碎了牙,一向不爱管闲事的琴魔竟和柴青厮混在一处,害得他偷袭计策不成。 “全部一起上!杀了她!” 敌人太强,杀之难如登天,然跟来的这些人多年来为申屠家客卿,手上的腌臜事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申屠虎拿捏着他们每个人的把柄,贼船上去了难下来,便是下来,也是身败名裂,不如死了。 柴青攻势愈猛,身穿蓝衫的客卿涨红脸:“家主……我们、我们挡不住了!” 声音落地,他气劲松懈,被柴青用刀背拍飞。 “寒鸦老人!”申屠虎大骇。 枯瘦如柴的老人苍老的面容现出诡异的红光,顷刻间如同年轻了几十岁,岳三娘花容失色:“他是人是鬼?!” “不是人,也不是鬼。” “那就是不人不鬼?” 琴魔戴着眼罩朝姜娆所在的方位‘看’了眼:“寒鸦老人,年岁不详,生来与乌鸦相伴,通灵,能听懂十几种鸟语,心狠手辣,灭绝人性,一直以为自己是乌鸦所生。三十年前杀其母,二十年前屠其老父,有个妹妹……五年内被他分别转手给越王、燕王、吴王,妹妹生四子,幼子,即为吴王十七公子,被他吸干了一身血肉。” “好、好恶心……”岳三娘抱紧身.下的树干。 “是挺恶心。”琴魔喜恶不太分明,但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她对寒鸦老人也是不满:“三年前我与他一战,战到一半,他跑了。” “跑了?” “嗯,追过去时,地上只剩下一层乌鸦皮。” “……” 人岂能是乌鸦所生?寒鸦老人故弄玄虚,为的是让人惧怕,他功法特殊,对战之时越能激起人的惧意,对他越有利。 可惜,夏玉修得是心如止水的功,不爱理会他那一套。 柴青呢? 柴青杀起来,哪管你是人是鬼?不人不鬼? 杀就是了。 战至此时,木刀裂开缝,电光火石间,数十只乌鸦振翅而来,要啄她的眼。 她冷了脸,索性收刀,炽热的掌风如刀斩下,一声声鸟鸣,再去看时,凶悍的乌鸦成了烤熟的死鸟。 寒鸦老人面露凶光:“毁我爱宠,你找死!” 柴青呸出一口血沫:“废话少说!” 新九州宗师排行榜,寒鸦老人排在第六,和邪僧蝉鸣子同等境界,俱是四段中阶,无我境。 不过实战起来,寒鸦老人似乎更胜蝉鸣子一筹。 北野之战,蝉鸣子已死,柴青以真我境的境界杀起无我境的高手,有点难度,却不是不能杀。 姜娆有琴魔护着,没了后顾之忧,她嬉笑的脸庞渐渐认真。 气氛忽变。 琴魔身子前倾,注意力全然放在柴青举起的刀尖。 依旧是那把木刀,似乎在她看来,杀一个不人不鬼灭绝人性的老头子,不值得动用断刀。 武人多傲气,柴青傲骨重塑,自信起来可谓闪闪发光,当她沉下眼眸,精准锁定对方气机的那一刻,寒鸦老人汗毛倒立,嘴里发出一道尖锐的呖声。 夏玉哦豁一声,抬手在一尺之内布下真气防护罩。 一刀斩下。 气浪翻涌,九乡客栈上空静默无声。 眉心一点血徐徐淌下。 刀气强横,而妄图以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来抵抗,结果可想而知,寒鸦老人低头看去,干瘦的十指一寸寸断开,指骨崩碎。 ‘白骨手,寒鸦声,打遍天下难遇敌手。’这话是老人大半辈子的写照,却在小年轻这里翻了船。 杀他之人,是柴青。 他定定地凝视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疲惫的身躯轰然倒地。 寒鸦老人已死,申屠虎在逃命。 事实上,柴青刀落下来的那一霎,他就断定此人棘手,怪乎鹭洲岛的老岛主要将年仅二十岁的年轻人排在柳茴之下。 确实很强。 强得离谱。 好像在娘胎里就在练武。 她的刀很慢,也很快,快到不等对手亮出所有底牌,一刀收割。 她还只爱出一刀。 是个很爱出风头的年轻人。 天晓得到了这个关头申屠虎为何还有闲心想这些没用的,他不敢回头望寒鸦老人的尸身。 寒鸦老人之所以依附于他,为的是申屠家的秘密,燕王之所以承认芙蓉岭是申屠家的地盘,也是为着申屠老祖年少时曾接待过的贵人。 贵人一走数百年,如今想来早已成为不可窥探的神迹。 包括北野之战,一国的王能号令三位排名靠前的宗师为己一战,燕王室那里兴许有申屠虎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很遗憾,真相再与他无关了。 他逃到明月楼的门口,只差一脚就能迈过门槛。 明月楼藏有申屠家的底牌。 再快点。 要再快一点! 刀光比他预想的还要迅猛。 凡人的肉身一分为二。 申屠虎嚣张跋扈一辈子,欺过男,霸过女,杀过救命恩人,淫过旁支的弟妹,不是人做的事儿他一个人就做了好多。 罄竹难书。 在遇到柴青之前,他以为自己能一直风光下去。 他拼命地睁大眼睛,望眼欲穿,好似再用力一些,视线穿透虚空,就能来到那座华贵的祭坛。 只要上一炷香。 一炷香而已。 柴青连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给他。 好恨啊。 他死不瞑目。 明月楼前,申屠虎伏诛,柴青一脚踹开半敞的门,一路穿行,来到紧闭的一排门扇。 申屠家的家主惨死在家门口,申屠家的客卿们为护主各有各的死法,可笑申屠一脉的小辈们,聚在酒池肉林里纵情淫乐。 放眼嫡系,竟无一个该活之人。 木刀再度染血。 两刻钟后,柴青走出明月楼,手上的木刀再也受不住她刚烈的内力和咆哮的怒火,碎成齑粉。 楼外,多年来饱受嫡系欺压的申屠旁支含泪跪伏在门前,满打满算,苟活着也只八人。 柴青往明月楼放了一把火,火势熊熊,火光照耀在她的脸,她的眸色极冷:“今我柴青屠申屠嫡脉满门,但有不服者、不忿者,想为申屠虎讨回公道者,觉得我手段残忍,不该如此行事者,尽管来!青恭候诸位大驾!” 这话是说给芙蓉岭内的人听,也是说给芙蓉岭外的人听。 受燕王室差遣的一百零八位血滴子躲在阴暗的破庙,闻言,心底战战兢兢。 “她发现咱们了?” “不知。” “那咱们还要不要跟去姜国?” 领头的人目睹柴青手起刀落灭门,正是吓破胆时,擦擦冷汗:“先避战。” 如此的战斗疯子,自然要趁她病要她命,柴青这一战比在北野之时更强,傻子才往她刀刃撞呢。 江湖人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灭了申屠满门,柴青专程在芙蓉岭九乡客栈住了三天,可叹这一遭杀得血流成河,无一人为申屠喊冤。 琴魔坐在房顶保养她的琴弦,姜娆在屋里安慰不敢和柴青搭话的岳三娘。 此间事了,已做修整,该启程了。 岳三娘揪着姜娆衣袖,舍不得撒手:“能不能、能不能带奴去?” 她作可怜状。 柴青回头一顾,心里不大高兴,抢先道:“我们是去做正事的,不是游山玩水,还有,你的手,给我松开!” “松、欸,松开,松开……”小兔子似的蹦着远了姜娆,岳三娘小声道:“松开了……” 她害怕柴青往她脖子上抹一刀,一紧张就要如厕,羞红脸,拎着裙摆去找茅厕,等净手回来,柴青不知去向。 她悄悄松了口气。 姜娆戴着面纱,眉眼弯弯:“若你实在不知去哪,我给你指个去处可好?” “好啊!” “燕地,合欢城,合欢宗,宗内有座塔,名为合欢塔,你要想在那里安家、学本事,就去闯此塔,闯过第一层,就能留下了。” “奴知道合欢宗,进了合欢宗,是不是就没人敢欺负奴了?” “有宗门庇佑,就有靠山了。” “靠山”两字的诱.惑太大,大到自幼受人欺辱的岳三娘想起来就热泪盈眶,去往合欢城的那条路,无数次她想过放弃,但找个靠山的念头太强,柴青那一刀在她心头刻下很深很深的印痕,为了有靠山,为了以后自己做自己的靠山,她咬牙前行。 多年后,她已然将姜娆视若神明,更感激穿破几双鞋子,磨出血泡也没放弃的自己。 彼时的岳三娘发疯地想找个依靠,担心去了合欢宗还是受人欺负的份,她颤声地提出一个请求:“奴、奴能看看姑娘的庐山真面吗?” 风中传来一声别扭的冷哼。 柴青靠在树身嘴里叼着一根枯草。 姜娆莞尔,扬手解开面纱。 岳三娘定睛看去,只觉见到了光。 . “走了,快走了,不准拈花惹草。” 柴青挽着姜娆手臂,再三检查她有好好戴着面纱,嘴里嘀嘀咕咕地将人送进马车。 她自个驾车。 秋风乍起,吹起她额前的刘海,她笑了笑,朝马车后面小心翼翼凑近的人群摆摆手:“走了!就此别过了!” 九州谁人不识柴青盛名? 但芙蓉岭的百姓是真的见过柴青。 见过她的笑,见过她的刀,更见识她绷着脸硬着心为民除害。 芙蓉岭不再有压在人头顶的土皇帝,芙蓉岭的百姓自此记住一位名为柴青的女子。 她是名刀客。 嫉恶如仇。 也快意恩仇。 一入江湖,则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客。 申屠家的旁支零零散散地目送恩人远去,岳三娘背好她的小包袱,和同做妓子的姐妹挥泪告别。 “我不做妓了,我要做江湖人。” “江湖风好大的,三娘,你确定要去吗?” “要去!” 前来送行的姐妹没她一般的勇气,劝说无果,笑了笑:“好,那就去!三娘,你一定会成功的!” 岳三娘矜持地点点头,心中兀自胆怯。 前路太远,一眼看不到头。 可已经有人为她做出极好的榜样,也有好心人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路就在那。 走就是了。 不走,永远到不了彼岸。 她忐忑着拍拍胸脯:“以后,我就是合欢宗弟子了!” 她要去找属于她的家。 每个人生下来都该有家的,只不过她的家很早就散了,现在,她要重新出发。 马鞭扬起,柴青和姜娆隔着一道车帘说说笑笑,琴魔缀在后头看风景,飞累了,不客气地往车顶一坐,气得柴柴宗师只有磨牙的份儿。 岳三娘出了芙蓉岭。 夕阳沉没在地平线。 曝尸荒野的寒鸦老人风吹日晒剩下一把老骨头。 天色暗下来。 倏然,天边飞来一群密密麻麻的乌鸦,载着它愈行愈远。 这人间,静悄悄。! 第95章 直勾勾 柴青在芙蓉岭大显神威,一度引发江湖少年郎的一腔热血,来芙蓉岭游览的人渐渐增多。 毫无意外的,来这的男男女女都喜欢腰间门垮着一把木刀,穿长衫,扎马尾。 据合欢宗宗主柳眉所言,坏侄女喜穿花里胡哨的小裙子,只因九州第一美人爱极她的明媚俏丽,是以凉爽的秋天,长衫亦或长裙打扮的年轻人数不胜数。 刀客柴青爱屋及乌,酸了好多人的牙。 有偷偷爱慕她的,明目张胆嫉妒她的,不管何种人,都愿意走一走柴青走过的路。 芙蓉岭人满为患,姜、柴二人下榻的九乡客栈几天内客满,申屠氏的旧址成了一片废墟,人们在废墟前幻想那一战的豪迈。 柴青的身上有着江湖儿女最潇洒朴素的特质,是那些初初踏入江湖,又或浸淫江湖多年的老油条最想要成为的那类人。 酒楼里说书先生又有了新的故事可讲,醒木一拍,先讲申屠家的暴虐无德,再谈宗师斩拦路客卿,宰申屠虎,刀屠满门,火烧明月楼的壮举。 来听热闹的很多。 身穿锦衣的少年郎在台下长吁短叹:“又来晚了。” 咧笑咧出牙床的老汉听了,热情道:“你也是来找柴柴宗师的?” 钱小刀嗯呀一声:“我是来找她的。” “嗨呀,来晚了,下次赶早。” “……” 钱小刀摸摸后脑勺,叹息着出了酒楼大门,走出门去,天高云阔。 想他料理好在刺客盟的事务,他要出来,这次玲姐善解人意地没拦着,紧赶慢赶来到芙蓉岭,结果几天前柴姐姐就走了。 真要追去姜地不成? 他在太阳底下龇牙咧嘴,惹来过路姑娘的低笑。 钱小刀不自在地揉揉脸,强迫自己恢复正常。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 其实他也并非一定要找到柴青,只是,他还欠柴青一把刀。 起初相识,他就是要为她铸刀。 “柴姐姐呀柴姐姐,你们可真是胆肥,芙蓉岭这么一闹,现在全天下人都猜到你们要去姜国了。” 他嘿嘿一笑,不厚道地想,说不准能吓死姜王呢。 就是吓不死,吓个半死也成。 . 铜铃声还摇晃在半路,马车走走停停,看得出驾车之人并不急。 不止钱小刀一人在关注她们的行程,不夸张的说,以柴青的战力,如今整座九州都在观望。 水囊的木塞拔出,柴青笑着挑开帘子:“姜姜,渴了没有,来喝口水。” 姜娆的确渴了,红唇尝到甘甜的泉水,她眼睛惬意地眯成一条线:“你也喝。” “嗯嗯。”柴青心思一动,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仰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 一点也不斯文。 偏生姜娆喜欢。 她就喜欢柴青活得潇洒肆意,痛痛快快。 “我也渴了。” 坐在车顶吹风的琴魔脸色发白,琴山地处雁南,雁南离姜地很远,在燕地勉强还成,来了这儿,她好像有点水土不服? 笑死了。 纵使水土不服夏玉也不会承认的。 堂堂宗师榜的前第二名,今时的第三名,她格外要脸,要脸的结局便是现在头昏眼花,想吐。 又想吐,又渴。 她不说话,柴青差点忘了有她这么一号人,嫌弃夏玉煞风景,又惦记她在芙蓉岭的相护,大发善心地取出早就备好的全新水囊:“呐,送你了。” 水囊是她在前一站的小镇买的,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凡事都长了心眼,和夏玉走到哪蹭到哪不一样。 清泉入口回甘,夏玉喝了水,面色稍霁:“多谢。” 柴青摆摆手,听她声音实在虚弱,寻思一会,与姜娆商议好了,将马车让给她。 “这、这不大好罢?” “这有甚不好?”柴青不耐烦地把人从车顶赶下来。 夏玉半推半就地进了能遮风挡雨的车厢,姜娆和柴青两人负责赶车。 秋风送爽,车帘微动,夏玉不方便听外头小情侣的悄悄话,直挺挺地坐在那,没多久,倦意袭来,窝在小榻睡过去。 听着里面绵长有节奏的呼吸声,柴青轻笑:“她这人怪好玩的,水土不服就水土不服,逞什么强?难道我会笑话她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姜娆唇角翘起,盈盈笑意藏于眼眸:“哦?” 她一副了然于胸的精明稳重样儿,柴青倏地憋不住了,捂着肚子大笑,笑得眼尾泛红,渗出薄薄泪渍,她一本正经地点点下巴,大大方方回应:“没错,我真的会笑话她的。” 说完肩膀耸动,又忍不住笑。 姜娆拿她没办法,末了也觉得有趣,夏玉平素冷冷清清又有点呆,路痴到她这般地步,竟也是个好面子的,有眼睛的都看出她水土不服,她一味强撑,还以为伪装的好。 等柴青笑够了,她捏捏心上人的嫩脸,慨叹道:“快到仙女门了。” 当初她就是从仙女门出来,一路去往燕地春水。 到了仙女门,姜王城也就近了。 她蓦的冷眉,狐疑地觑着身畔不教人省心的意中人:“你还瞒了我什么,都说出来。” “……” 原是在笑话夏玉,这会子柴青笑不出来了,她很佩服姜娆的定力,还以为出了芙蓉岭她就会急着相问。 倘她那会询问,柴青不见得会实话实话,十分的苦楚也会装扮成四五分的艰辛。 总之不会说真话。 但姜娆忍到快至仙女门,憋了一路,显然不是要听她说谎话。 柴青小拇指翘起,挠挠鼻尖,又不安地挠挠下颌尖:“唔,你听我慢慢说……” 姜娆洗耳恭听。 马儿穿行在冗长的古道,铜铃声古朴悦耳,其间门夹杂某人磕磕绊绊的坦诚之语。 车厢里,琴魔睡醒一觉,柴青还没结束。 要说的很多,当年那条逃亡之路发生了太多太多波折,姜王骗了她,前脚放她出城,后脚派出追兵,公子扬领兵而至,猫戏耍老鼠似的,执意看她奔逃乱窜。 一路逃逃逃,没日没夜,睡不好一个饱觉,逃到仙女门,躲进一家农户,刚一露面,满身是血的样子吓坏老妇人。 老妇人有个儿子,看着憨厚老实,不仅好心收留她,还给她伤药,给她一口剩饭吃。 十二岁的柴青感恩戴德,就差给恩人跪下,逼回眼眶的泪,感叹这一路上终于遇见了好人。 可逃亡在外,哪来的那么巧,遇上的就是好心人呢?憨厚老实的男人将她的消息卖给当地官府,靠着出卖她,得到十两赏银。 好在柴青机警,没真坐以待毙。 又是暗无天日的逃亡,鞋子磨破了几双,中途与公子扬交手几次,九死一生,拖着疲乏的身躯,她来到芙蓉岭,又渴又饿,饿得支撑不住,跑去申屠家的米粮铺偷了一袋子粮。 结果偷来的粮没有一粒米是吃进肚子里的。 三天三夜的打白工,滴水未进,挨了三十二道血鞭,被关进地牢,在穿琵琶骨的前一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豁出命挖好一条逃生的地道。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为躲避公子扬的追杀,她易容往原路折回。 公子扬刚愎自用,料不到沦丧为狗的她有胆子重回姜国地界。 几经周转,后来到达靠近燕国的小城,在那,她发狠卖了自己的断刀,卖了十两银,吃了一阵子饱饭。 回春水镇的路上,她扮作小郎,为人当过马夫,当过车夫,当过烟花巷跑腿的小厮,什么脏活累活都尝试过。 耗费月余功夫,攒够租牛车的费用,结果公子扬率领的追兵赶来,紧接着又是一场血战。 最后,拼着以伤换伤,她擒拿公子扬,以姜扬为质,挣得一线生机。 陈年旧事,此时说出来,不及当日半分之凶险。 姜娆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打湿锦帕,柴青手忙脚乱地哄她:“别哭啊,早知你哭,我就不与你说了。” 那些事难以启齿,再难启齿,姜姜要听,她也只能直言。 “都过去了……” 她搂着姜娆:“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活蹦乱跳么?” 她刻意存了心眼,没讲她是怎么在姜王宫为绛绛受伤受辱的,好在挑着捡着说了,否则不知道这人又要哭到什么时候。 柴青被她哭得心肝都要碎了:“不哭了,不哭了,你放心,欺辱我的人,我都会还回来。你看,断刀我早就赎回,申屠虎一家也去见了阎王,我可是九州牛气冲天的宗师,姑姑都不是我对手。” 姜娆摇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不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 你是为我伤的啊。 泪珠轻颤,她咬紧下唇,小脸苍白。 柴青顿了一顿,忽然撩开挡在眼前的面纱,献上缠绵深情的吻。 苦涩的泪沾湿她的唇,她心窝暖暖的,为有人心疼她感到雀跃。 天幕疏阔,清风徐来,坐在马车前头的人相拥深吻,吻到呼吸不过来,柴青这才松开双目失神的美人。 她呲着牙冲姜娆得意的笑。 为自己高超的吻技,也为姜娆打心眼里爱她疼她生出窃喜。 “好啦。” 柴青勾动她小拇指,轻轻摇晃:“我知道你很爱我了。” “……” 姜娆看她几眼,一声不吭地扑过来压着人索吻。 她攻其不备,任凭柴青是要人命的宗师,也扛不住这番如火的热情:“欸,等等,夏玉、夏玉还在车里呢!” “……” 谢天谢地。 你们还记得有个大活人叫做夏玉。 琴魔垮着一张脸,闭上眼,无奈认命。 她还是不要被记起好了。 古道悠悠,少有人烟,马儿不紧不慢前行,柴青上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臊着脸摁住美人犯上作乱的手,长发散开,红色的发带早不知扔到何处。 她气息不稳,眼睛亮得下人,呼吸灼热:“别闹了,再闹,小心收不了场……” 她真我境还没完全度过,万一色心高涨,在空无一人的道儿上要了姜娆,也不是不可能。 可隔着一道帘子,夏玉就猫在里头,指不定正支棱着耳朵听她俩谁上谁下,她为姜娆系好松开的衣带,语气诱哄:“听话。” 姜娆直勾勾地盯着她。 柴青心尖一烫,清清喉咙,附耳道:“到了仙女门,进了客栈,我随你处理?” 得了这话,姜娆这才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柴柴宗师哆嗦着手,赶忙为她戴好面纱。 莫说夏玉功法特殊见不得无上媚体,她日日与姜娆厮混,里里外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这会子也不敌她含情含嗔的一瞥。 小心肝颤了颤,默念几句“我是人”,逗得一旁的美人笑开颜。 姜娆柔若无骨地倒在她肩膀,呵气如兰:“柴柴,你也好乖。” “……” 很乖的柴青一念之间门闪过十七八种狠狠教训她的法子,心里慌成脱缰的野狗,面上一派沉稳:“好好说话。” 这谁见了,不得道一句“好一位正人君子”? 柴青快被自己感动哭了。! 第96章 甚熬人 坏种沉浸在“我是好人”的思绪,自我感动,感动得不得了,马鞭扬起,驾车来到仙女门。 仙女门一点也不仙女,而是一座烟火味很浓的小城,算起来也就比春水镇大一丢丢,街道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马车来到客栈门口,柴青吸了吸鼻子,马儿堪堪停稳,夏玉掀开帘子从里头窜出来,跑到街边,哇一声,吐得昏天暗地。 好惨。 良心发作,柴青跳下车捧着水囊递给她漱嘴,夏玉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活像受蹂.躏般,她眼神破碎,仿佛受不住这打击,两瓣唇一动:“我不行了……” 别闹。 我又不是你情人,也不是我把你弄得不行的。 此不行非彼不行。 满肚子坏水的柴柴宗师存心严守贞操地退后两步,脊梁骨绷直。 夏玉正痛苦着,歪头见她一副躲避洪水猛兽的架势,诡异地没再犯呆,昏昏沉沉的大脑比好多时候反应都灵敏,她立时悲愤:“畜生!” “……” 柴青捂着耳朵不听。 听不见,夏玉再恼,骂了也是白骂。 姜娆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轻拍琴魔背部。 三人中按理说数琴魔年岁最大,但最呆的也是她,平日柴柴没少仗着满身的机灵劲欺负人。 姜娆瞪了某人一眼,柴青见好就收,走上前和她一左一右扶人进客栈。 “逞什么能呢?水土不服,这太正常了。我不会因为你水土不服就不服你的。” 她嘀嘀咕咕,咕咕嘀嘀,吵得琴魔脑瓜子嗡嗡的,柴青贴心地为她戴正眼罩,满足她当活瞎子的念头。 夏玉落地成了惨兮兮的病患,绝望地向姜娆求救,姜娆有何办法?只能以眼神令柴青闭嘴。 请了大夫,抓了药,柴青猫在后厨守着药炉,小蒲扇来回轻挥。 一只耳朵被人揪起。 “哎呦!” 她吃疼喊出声。 美人浅笑嫣然,风拂过素白的面纱,扬起淡淡香风,只闻到这清然的气息,姜娆再怎么磋磨她耳朵她也甘愿。 她按在心上人手背,嬉笑:“姜姜,疼。” 姜娆用了多大力道心里门清,嗔恼地松开手,在她脑门轻弹:“口花花,当着我的面调.戏夏姑娘,你长本事了?” 柴青心道:我多得是你不知道的本事呢。 心坎的弯弯绕绕不敢拿到明面来,柴柴宗师小意殷勤地搂着美人坐下,一手抚弄那段柳腰:“我错了。” 认错比谁都快。 醋了一阵儿,姜娆窝在她怀里被揉得腰身发软,强打起精神来,眸光微定,语气冷傲:“回房再教训你。” 两人先时途径古道坐在马车险些闹出火,这会她旧事重提,柴青悄悄兴奋,又悄悄发慌。 她不知姜姜嘴里说的“教训”是不是她想的那样,脚趾害羞地蜷缩起来,期待着在对方下巴亲了一口。 熬好药,送进夏玉房间,看着人喝了药睡下,姜娆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两间房紧邻,出门右拐,推门而进,一进去,看到柴青纤瘦的背影。 柴青在铺床。 姜娆是个讲究人,尤其在那档子事上,有条件的话,事前事后都要洗净身子,屋里点熏香,地板要铺雪白的羊毛毯。没条件的话,起码要保证被褥整洁,不能是被外人碰过的。条件再再差些,属于兴致到了那,其他都跟不上的情况,就要求柴青嘴甜迷人,手艺非凡。 她要求甚高,又是后天修成的无瑕媚体,闹上一两回压根交不了差。 “她睡下了。” “嗯。”柴青小脸微红,腼腆着没回头:“水备好了,你先去洗。” 半人高的浴桶热气腾腾,想装看不见都做不到,姜娆眼神黏腻地贴在她后背,想了想,自顾自地沐浴。 不时有水声传来,柴青走会神,铺床的动作加快。 仔仔细细的沐浴很耗时,半个时辰后,口齿清新的姜娆着了寝衣乖乖在松软的被褥躺好,望见柴青不害臊也不嫌弃地直接用她用过的洗澡水,她用锦被蒙住脸,身心满是躁动。 “我回来了。” 害羞的柴柴宗师趴在美人耳畔说小话。 姜娆等她许久,等到她送上门来,再也忍不得地一手把人推倒。 新晋宗师排行榜第二的刀客软弱无力地倒在床侧,黑亮的眸子湿漉漉的,甜甜地喊:“姜姜。” 像忠诚老实的大狗狗,笑起来没了坏猫儿的那分坏,烧得姜娆心口一片炽热。 “住口!不准喊我!” 她凶巴巴地摁在柴青玉白圆润的肩膀,丝毫没在意自个倾泻的春光。 柴青看得口干舌燥,故意道:“姜姜?姜——” 清淡的香气压下来。 发丝缠着发丝。 砧板上的鱼极有自觉地躺平,上好的厨子用她精妙的手段料理这鱼,每一片鱼鳞都照顾到,黏人的很。 仙女门的秋天比别处要凉,风沙也多,客栈内常常门窗紧闭,少有在白日总开窗的。 隔壁的夏玉睡得昏沉沉,梦里回到在琴山学艺的岁月。 睡梦里,她露出笑。 一墙之隔的房间,门窗锁着盛开的春色,姜娆百忙之中抬起头:“忍着,不准被人听到。” 柴青苦不堪言,又苦又甜,咬紧牙关不泄出一丝声响,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海边晾晒的鱼干,失去了至高梦想。 下一刻,又生出自个其实是一只被锯了嘴的葫芦,空有满腔的情绪,硬要憋着发不出来。 她感叹姜姜好凶,好狠,早知如此,在古道的时候她就将夏玉踢飞,先做过一场,再把人捡回来也行。 不过这想法很不人道,是纯粹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柴青挺了挺细瘦的小白腰,眼里憋出泪花。 她好想叫。 她在北野和人打生打死都没这么难。 咸鱼扭动腰肢,压抑着,快乐着。 好罢。 她再也不嘲笑琴魔“不行”了。 她眼下也要不行了。 柴青嘴里呜呜两声,下颌的汗缓缓淌至颈侧,她想让姜娆起开,结果姜娆好似看透了她,蓦的抬眸,水润润的眸子痴痴地望过来,美人一笑,杀伤力太大。 柴柴宗师把持不住,羞红脸,姜娆红唇张开,有始有终地接纳了她。 喉咙轻咽。 啊。 失去梦想的咸鱼在这一刻也失去了她的灵魂。 反应过来,对上姜娆波光潋滟的美眸,她噙着隐约的哭腔:“我,我坚持了有两刻钟吗?”姜娆似笑非笑:“没有……罢?” “……” 好丢人。 柴青自尊心作祟:“这次不算,是我憋太久了,没准备好。” 她这话正合姜娆心意,姜娆亲她唇角:“那再来?” “再来!” 吉祥客栈,店小二忙忙碌碌地上下楼,外面天色已暗,来此用餐的客人不减反多。 没人顾得上住在二层楼东边的天字一号房。 夏玉是饿醒的。 昏睡中嘴里喊了几句“饿”,没人应,睁开眼,愣怔一会,她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孤家寡人。 她默了默。 猜到隔壁房定然住着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她不好打扰,虽说她打扰的次数并不少,但这次,看在柴青给她熬药的份上,她忍着饿没动作。 支棱着耳朵听了几息,只听到隐忍的泣声。 罢了。 还是默念清心静罢。 年轻气盛的宗师,闹起来没个三天三夜都是轻的。 柴青感觉她快死了。 一次又一次的实践,到底证明了威风八面的柴柴宗师内里实际是水多又爱哭唧唧的体质。 之前不到两刻钟就交了底,这次倒好,一刻钟。 姜娆太晓得怎么拿捏她了。 她这么‘表里不一’,小脸红彤彤的,身子又长又白,皮肤细嫩柔滑,姜娆兀自心颤,指腹抹去柴青淌在眼角的泪,哄慰道:“没事的,我哭起来,泪比你还多。” “……” 并没有被安慰到好吗? 柴青那颗大女人的心屡次受挫,便想找补回来,狭长的眸子上挑,她朝姜娆微抬下巴。 意思不言而喻。 不能她一个人丢人。 “听你的。”姜娆爱怜地摸摸她哭得湿津津的小脸,起身下榻,雪玉般的双足轻盈踩在羊毛毯,婀娜窈窕,长发如瀑散在脊背,修长的美腿,行走间一道晶莹顺滑淌下。 柴青陡然目色幽深。 恰是此时,姜娆回眸嗔笑:“这下你满意了?” 她背对着柴青伏在长桌,若等待垂怜的高贵神女,神女无端端不会做此般姿态,能教她折腰的,必定是她身心所爱的。 柴青呼吸一滞,跳下床来。 滚滚红尘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夏玉睁开眼,受姜柴二人浓情蜜意的影响,她心不静。 隔壁并未有多少声响传来,吉祥客栈的墙壁隔音比她以前住过的所有房间都好。 听不到动静,但痴缠的女欢女爱犹如水藻缠上她的心。 夏玉脸色很不好看。 走出房门,在栏杆前看底下纷纷茫茫的百态众生。 客栈门前亮起灯笼。 二层楼东边,天字一号房,恍惚间成为这匆忙人间被遗忘的一角。 逼着柴青不肯出声时,姜娆心里是满足的,但轮到她压着那满腔的春意,滋味的确熬人。 这未尝不是另一种情趣。 情人之间,凡事契合,正如姜娆最喜欢口她,因为相比较手指,她的舌头更灵活,那样也更亲密。 换成自个享受,她却尤为爱柴青修长有力的指,刀客的手常年握刀,指腹生薄茧,每一根手指都纤细有力,能逼人瞬间陷入痴狂。 夜幕沉沉,哄姜娆睡下,柴青整敛着衣领,小心推开门。 门外,琴魔夏玉趴在二楼栏杆,见了她很是惊奇,依着她想,两人不闹个三天三夜,怕是不够。 才从温柔乡里出来的柴青,唇红齿白,气色好得不得了,眼尾含绯,周身漫着一股柔柔的香,眉目如洗,干净得让人下意识想到美好。 夏玉有些不敢认。 柴青诧异扬眉:“怎么在这?你的病好了?” “好了。” 好歹是宗师,哪怕起初不适应,喝过药后,也不至于走不动道儿。 夏玉迷迷怔怔地看她好一会儿,好似要在她脸上看出花来,柴青甚感稀奇:“怎么,不认识我了?奇怪,怎么越来越呆了,你不会到了姜王城,人就成傻子罢?” “……” 她一张嘴,夏玉所有能想到的美好都被她毁了。 琴魔冷脸,又恢复不近人情的模样,幽幽启唇:“我听到你偷偷哭了,你好没出息,原以为你是在上面的,没想到,啧啧。” “!” “你、你不要胡说!”柴青气急:“你怎么能乱听呢?你不要命了?” “我就听了一耳朵。” 柴青围着她团团转,想着要不要把她的耳朵揪下来。 “不过……”她幽怨地扫了柴柴姑娘几眼:“就是一耳朵,也听得我心乱了,情情爱爱的,真就有如此魔力么?我始终无法进阶,可是因我没勘破欲孽?” “琴山的功法……”柴青老实摇头:“我不懂啊。” “算了。” 夏玉失落落地回房。 “欸?” 柴青顶着一头雾水,去后厨要了三菜一汤,回来时,姜娆正坐在床榻想事情。 她快步走到床前:“糟糕了,琴魔脑子进水了。” “什么?” “我可没编排她。”柴青捏着筷子一口口喂食,堵住姜娆那张受累的巧嘴:“她大概是钻牛角尖了,日日见我们情意浓,守不住清心了。你知道的,琴山功法讲究的就是一个清静,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就说嘛,不入红尘,哪知红尘好?你看,她只遥遥隔岸‘看’了眼,修行之心就动摇,怎么办,姜姜,咱们怎么助她度过这一劫?” 嘴里的吃食好难得咽下去,柴青又捏着瓷勺过来:“再喝口汤。” 姜娆咽下汤水,沉吟道:“没这般严重,以我对夏姑娘的了解,她很清楚自己的追求。” 一个有清晰追求的人,不会轻易被路上的风景夺去眼目。 “是么?”柴青摸着下巴:“那就是我想多了?” “你想多了。” 依事实来看,还是柴青想少了! 天一亮,睡醒一觉的她扶着姜姜去找夏玉谈心。 琴山几百年才等来的好苗苗,可不能被她们坏了根基。 她怀揣好意来到隔壁门口,夏玉一身素净,背着她的琴,昂首挺立:“要走吗?” “先不走呢,你、你还好吗?” “我很好。” 她精气神充足,看不出有道心动摇的征兆,姜娆迟疑地瞥瞥柴青,柴青一惊:“你的心又静了?” “哦,你是说这个。” 夏玉一脸正色:“昨夜我深刻反省了,许是我见识不够,少见多怪这才守不住自己的心,我想通了,左右此行与你们相伴,不如多见一见,见得多了,心自然开阔。” “……” 面纱下,姜娆脸色古怪,忍着没多问。 观她无碍,柴青招呼人上路,回房取了行囊,冷不防回过味来:好家伙!夏玉的意思是要煞她们一路的风景?这可饶了她罢!! 第97章 心开阔 清晨第一缕光照耀在大地,呼哧呼哧的声音响在风吹草动的山林,胡子拉碴的慕容意瘸着一条腿拄着枣木杖,惴惴地走出世外。 芙蓉岭变天了。 旧申屠亡了。 断他腿的寒鸦老人尸骨不知去处。 申屠嫡系遭遇灭门之祸,七零八落的旁支翻身做主。 东躲西藏,隐匿山林养伤的慕容意终于能活出个人样,不用再顾忌惹来申屠虎的报复。 他抹了把汗,养伤半月有余,再出来,芙蓉岭气象大不同。 “这是?” 站在那片废墟前,他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逗留在此的钱小刀咧嘴一笑:“你还不知道罢,旧申屠完了,灭门者,柴青!” 柴青? 慕容意当然听说过“柴青”,就是那个一人一刀屠宗师榜的狠人,风流剑之女,东刺客盟认定的下一任盟主。 电光火石间,他记起九乡客栈见过的姑娘,腰垮木刀,形容清雅。 钱小刀怜悯地看向他的伤腿,心有猜测:“你也是被申屠虎迫害的苦主罢?” 说这话的功夫,已经有不少从四方赶来的人往废墟前吐了口唾沫。 这些都是昔年受申屠家打击,不得不远走避祸的人,有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的忍辱负重,伺机寻仇。 但在他们还没察觉的时候,早有人替他们报了仇。 柴青。 慕容意默念这个名字。 钱小刀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感叹这人好生奇怪,只不过……一瘸一拐的,身形消瘦,看着是有点可怜。 他追上去:“这位大哥要去哪?” 慕容意一怔,满面羞愧:“去东刺客盟。” “欸?去那做甚?” 东刺客盟的势力远没西刺客盟强大,西刺客盟背后站着天下第一季夺魂,很多江湖人以为,哪怕是柴青,也不会是季夺魂的对手。 毕竟柴青太年轻了。 他拄着拐杖,顿了一顿,轻声道:“去报恩。” 半月前,慕容意是身份尊崇的申屠氏客卿,大燕底层的官员都没他会享受。 半月 后,死里逃生,认清昔日旧主的真面目,才知多年来是在助纣为虐。 在此之前慕容意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侠士,在申屠虎身边呆了八年,他没为其做过一件坏事,但护着这头虎不死,却是他此生行过最大的恶。 他要去赎罪。 “兄弟等等!”少年三两步走到他前面,笑容灿烂:“去东盟啊,这路我熟,我带你去?” . 人在江湖,有人向东,有人向西,有人向死,有人向生。 道不同,选择不同。 继北野之战后,柴青的传奇事迹又多一桩,芙蓉岭的百姓日日夜夜祈祷年轻的刀客心想事成。 柴青为民除恶,为己一战,灭申屠满门的消息传到合欢城,柳眉大笑着同众人夸耀,青青是她呕心沥血养大的好侄女。 这段时日备受欢迎的三长老也站出来承认,她在坊间极其受欢迎的话本,是得了柴青的指点。 年轻人能文能武,自然能引起更多人的好感。 对此,柳眉很高兴,三长老很高兴,暂代副盟主一职的莫玲玲也很高兴。 燕王不高兴。 上邪,燕国的都城接连几日黑云压城,百姓祈求上苍莫要降下灾祸。 燕王宫,被去势的燕王阴晴不定地审视跪在下方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顺眼的。 全是废物。 几位公子战战兢兢地跪作一排,猜不透上位的心意。 北野一战,王室痛失颜面,父王受柴青戕害变得不能人道,王位的继承人只能从他们中间择出。 这是个好消息。 然而没人敢将喜色摆在明面上。 父王伤好后连杀十一人泄愤,喜怒无常。 “都退下。” “是。” 乖顺如绵羊的公子们倒退出门。 内侍走上前,往燕王耳边一阵低语。 “废物!” 镇纸砸在地砖,震得人心弦不稳。 “她好大的胆子!申屠虎是寡人钦定的异姓王,这个柴青,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的!” 陈旧章是东阳郡郡守,亦为燕王的奶兄弟,燕王遭此重创,为人臣、人弟者,只 能近前侍奉,以表忠义。 眼见王暴虐心起,他振袖上前:“吾王,还请稍安勿躁。” 燕王目光沉沉:“你要寡人如何不恼?” 陈旧章不语。 大殿再无闲杂人等,惟君臣一人,燕王怒火翻涌,半晌,忍了下来。 他是燕国的王,大争之世,没点本事根本坐不稳皇位。 北野大战一败涂地,九州都在看他的笑话,他眼睛闭合,再睁开,恢复连月来罕见的清明:“旧章,申屠虎死了,申屠氏完了。” “但燕国还在,燕国还没完。胜败乃兵家常事,吾王切不可灰心丧志。” 君臣眸光相对,燕王走下高高的玉阶:“那你可知,寡人为何肯将芙蓉岭赐给申屠,放任申屠在芙蓉岭一家为大?” “臣不知。” “你是不知。“他露出隐晦的笑,神情悠远而复杂:“很多人都不知道,申屠虎有个好祖宗。” 一如鲜少有人知,芙蓉岭,明月楼,地底藏着一座能沟通神秘力量的祭坛。 这才是燕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申屠氏的重中之重。 他目中陡现寒芒:“柴青,可恨!” “吾王?” “旧章!”燕王猛地抬高声量,紧紧盯着他的爱将,呼吸急促,面色赤红:“你相信,这世间有仙吗?” . 一声惊雷,凉凉爽爽的秋雨落在仙女门,柴青头戴蓑帽,叼着一根枯草,自在驾车。 “仙住在天上,人活在人间,仙人?话本子里写着玩的罢了,世间若有仙,怎不见仙人垂临人间?” “可这的的确确叫做仙女门啊。”琴魔一脸认真:“若是假的,何不叫做猪门?狗门?雀门?偏偏起名仙女门?” “……” “相传四百年前,仙人临城,广袖翻飞,引来万丈金光,凡人不可视之,仙人离去,此地鸟兽盘桓,四十日方归。九州大地,不仅姜地有仙人出没的记录,我琴山也有。” “我这儿没有。”柴青不以为然:“仙人?还是信自己来得最实在啦。” 琴魔摸着下巴觑她,良久,似是想通了,她道:“也是,仙迹飘渺,还是脚踏实地为好。” “谁说不是呢?” 大雨哗啦啦。 姜娆坐在车厢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窗外雨势渐大,她邀请柴青、夏玉进来避雨。 马车停在西街,柴青猫腰进来,挨着美人坐下,身畔的夏玉眼睛闪闪发光,如同狼见了肉。 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你没事罢?” “没事啊。”琴魔跃跃欲试,很想按头两人,等了又等,却见姜娆矜持淡定地在那抚袖,而柴青,傻乎乎地瞅着她。 夏玉不解:“为何瞅我?” 柴青一口血堵在喉咙,憋屈死了:”是你先瞅我的!你没发现吗?你眼神好奇怪!” “有吗?” “有!” 夏玉讪讪地移开眼,忍了几息,问道:“你们怎么不亲热了?” “……” 姜娆俏脸一红。 柴青忍无可忍,炸了:”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和姜姜又没有毛病,做甚要亲热给你看?” 她看琴魔不顺眼,想踹她下车去外面淋淋雨,考虑到这人下了车不认路,柴青坏坏地想:实在不行,还是半路把人抛下,保管她找不着北! 就是找着了,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吞金城。 她恶向胆边生。 夏玉脊背一凉,也尝到那股毛毛的感觉,她搓搓手臂,不理解:“你们不是一向不避嫌的吗?” 怎么她一来,就…… 琴山的好苗苗不通人情世故,柴青气鼓鼓的:“我们不避嫌,但你要避嫌啊!” 她可怕死和姜姜亲嘴巴的时候,旁边探出一只脑袋了。 “是么?”夏玉反思片时,不说话了。 “算了!真是和你说不通。”对牛弹琴,快累死她了!柴青气得肝疼,和姜娆知会一声,掀开帘子冲出去,继续驾车。 车厢剩下琴魔和后天媚体的姜娆。 琴魔管着自个眼睛不敢乱看,也好在姜娆戴着面纱,那副媚态被小心遮掩。 短暂的沉默,姜娆笑道:“我不懂琴山的功法,但你的需求我大概懂了。” 她从手边包袱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交给夏玉:“若想勘破欲孽,相信这东西能帮到你 。” “多谢。” 夏玉抱着那本画册,信手翻开,冷白的脸倏地变色:“这这这……” “这是临行前姑姑给的。” 合欢宗出品,必为精品。 起初夏玉涨红脸不敢翻动,慢慢的,心绪沉下来,周身弥漫一股从容镇定的气息。 万事万物不系于心,很接近一开始琴魔现身合欢宗的状态。 看她看进去了,姜娆不好打扰,起身来到外面和驾车的柴青并肩坐在一块儿。 “她怎么了?” “磨心呢。” 柴青哦了一声,得知姜娆送册子给夏玉,她捂唇笑:这很好,用册子磨心,总好过时不时窜出来打扰她们卿卿我我。 人就爱犯这毛病,情意高涨,便不愿理会外人外物,旁若无人亲近都是使得的。 可一旦知道有人巴巴地守在那且等着围观,牵一牵小手都觉得背后藏着一双冒绿光的眼。 怪别扭的。 姜娆靠在她肩膀,柴青仔细赶车。 秋雨洗刷小城,路上行人稀少。偶尔冒过三两个,皆是抱头逃窜,寻觅可遮雨的屋檐。 老妇人牵着小孙子身影狼狈地躲在药铺门口,柴青目色一定,握着马鞭的手倏地收紧。 “怎的了?” 马车很快驶过,柴青收回恍惚的心神,失笑:“没什么,就是看到一位旧人了。” 旧人。 在姜地仙女门,何来的旧人? 姜娆回头环顾,目光定格在屋檐下抱着孙儿瑟瑟发抖的老人家,回过头来,她抿唇轻语:“是她?” “嗯。” 当年为了十两银子出卖她行踪的老妇人。 匆匆一瞥,观一老一小的穿着,想来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好。 柴青笑了笑:“都过去了。” 将她的行踪卖给官府是真,收留她,给她一口剩饭也是真。 她不再是十一岁的柴青,那些可以放下的恩怨,已如过眼云烟,不再磋磨她的心。 姜娆搂住她半边身子,低眉在她颈侧落下一吻。 过了仙女门,再走不远,就是姜王城。 雨下了一天一夜 ,午时一刻,躲在车厢一直没动静的夏玉不打招呼地从里面冲出来,气息紊乱,一掌拍碎琴袋,一指挑动琴弦,霎时,风停雨止,琴音流淌,山林传来一阵阵的轰炸声。 惊走无数飞鸟。 藏在深处的豹子堪堪露出个脑袋,飞快奔逃。 在溪边饮水的小鹿吓得撒蹄子跑走。 长着一对长耳朵的兔子脚下发软,跌下的同时绊倒身后一只又一只同伴,笨笨的样子教人忍俊不禁。 一本册子而已,姜娆委实没想过能带来这般大的威力。 柴青好笑道:“好没见识,真不知这人是怎么长大的。” 她收敛嬉笑,上身坐直:“琴山几百年的天赋第一人,确实厉害。” 见过欢情的那双眼,日夜磨砺不动如山的心,琴魔这一手琴抚得可谓霸道,心有不静,斩,心生涟漪,仍斩。 斩去旧的,成为新的,她的武道比柴青想得更纯粹。 “我还想着给她介绍个姑娘……” 她揉揉脸:“现在看来,还是算了罢。” 便是真有那么一位钟意夏玉的姑娘,最后也只会被夏玉伤透心。 头顶的雨悬于半空不敢落,琴魔抚琴于古木之上,音波疾风骤雨而来,柴青以指封锁姜娆听识,两人静静地看此间的风云变化。 两刻钟后,沸腾的内息静下来,夏玉翩翩然落地,一袭长衣,颇有世外之人的寂静超脱。 蹉跎几年,停在无我境的瓶颈总算打破。 秋雨颤巍巍渗入泥土。 林中草木一新。 “恭喜。” 柴青上前,朝她报以最恳切的祝贺。 夏玉点点头:“还是多亏姜姑娘相助。” 归根到底仍要归于她天赋惊人,心境开阔,姜娆并不居功。 “走罢,去吞金城。”! 第98章 入王城 夏玉沉浸在要与季夺魂一战的兴奋,柴青说完这话,未察觉身畔之人隐秘的心虚。 姜娆心神摇曳,有一霎听不清周围人说了什么,满脑子想着:吞金城啊。 吞金城的名源于姜国先祖夜梦吞金兽。 吞金为国之都城,又为王室祖地,多年来经历三次扩建重修,可谓气派。 外城多住平民百姓,内城是王孙贵族的天下。 雨过天晴,内侍仓皇地行过冗长的走廊,脚步声急乱,王的寝宫就在眼前,他用衣袖抹了把汗,一鼓作气入内,才过门槛,匍匐跪地:“王!大事不妙了!” 姜王在北野惨胜,虽是惨胜,到底是出了多年来被燕王压制的恶气,听闻“大事不妙”,他先是一惊,眉心一跳,后慢慢恢复冷静。 他朝王庭北部的清水楼投去视线,不紧不慢地躺回软榻,一手拂过玉如意:“慌什么?她来了?” 内侍胆子小米粒那么大,见王颇为沉得住气,也忍下惊惶来,颤声道:“柴青、柴青和公主将入王都……” “那就是还没来?” 姜王松口气,笑道:“行了,退下罢。” “是……” 报讯的人退下,名为子处的宦官静默几息,轻手轻脚走到王的身后为他捶肩:“王,来者不善。” “呵。”姜王眼底隐下一抹深深的忌惮,语气不逊:“你说柴青?不错,寡人承认她很强,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强,也仅仅是一名宗师。九州谁人不知宗师与大宗师之间隔着的,比泥胚境与宗师隔着的距离还远。有大宗师在,用不着担忧。” 他问:“大宗师呢?” “还在清水楼。” 再次得到确切的信息,姜王更不愁了:“寡人等她来。” 子处沉吟片刻:“王,公主也来了。” 姜王面色一变:“一个孽种罢了。” 在他看来,姜娆早在八年前就该和她亲爹一同死了,之所以教她活着,全看在姜啾的面子。 姜啾舍不得这个女儿,于是姜娆活到十八岁。 在得知合欢宗的镇宗之宝能解‘毒寡妇’的蛊毒后,姜王生了一晚上的气,砸碎不知多少玉器。 他心头烦闷:“去碧波宫!” . 碧波宫。 守在门口的婢女白着脸,挡在王上身前:“吾王,王后有言,不见任何人。” 姜王吃了闭门羹,气得恨不能拔剑砍杀一通。 满怀期待而来,愤愤而归,殊不知身在寝宫的姜啾根本顾不上他。 柔弱娇小的大美人声色哀戚:“她……可是要来了?” “此刻,应是进吞金城了。” 姜啾的心一下子揪起:“她一个人?” “不是。”大宫女不知王后为何又要过问昨日问过的问题,柔声回禀:“公主是和柴宗师携手而来。” 柴宗师。 柴青。 八年前姜啾在晏如非那里听过这名,她起身来到窗前,窗子开着,天边现出几色彩虹,陈年的记忆在心头浮现。 . 穷人巷。 这是姜啾第二次携女来此。 第一次来,绛绛被这里的孩子惹哭,磕伤的膝盖绑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第二次相见,不知怎的,两人就好得形影不离。 “绛绛喊她坏胚子,她是你的徒弟,你应该晓得她的来历。” 英俊高大的男人拉着她的手,嗓音温和:“她叫做柴青,来头不小。” 彼时的姜啾依偎在心上人怀里,甚是娇嗔:“我还以为,是你的私生女……” 晏如非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和她表衷心,诉衷肠。 哪怕被姜王掳去,在姜王宫做了多年王后,姜啾仍是怯生生柔柔弱弱的秉性,好似一朵纯情无害的小白花:“她父亲是谁?” “柴令,风流剑柴令。” 风流剑的大名即便是住在深宫的人都有所耳闻,姜啾感叹柴青的来历的确不小,却也只是感叹一番,事后抛之脑后。 她守口如瓶,在亲生女儿面前也隐瞒了那孩子的身世,一切都按照如非所想的那样发展。 绛绛和坏胚子成为好朋友,极要好时,更同吃同睡。 偶然的机会,姜啾还见过坏胚子小姑娘偷亲她的宝贝绛绛。 而绛绛,一次不知,两次不知,到了第三次,却是知情的。 她放任了她。 于是姜啾放任两个孩子的感情,以为一切的美好都会顺理成章地向前发展。 未曾想,纸包不住火,姜王发现她与人‘私通’。 那是怎样的混乱? 一日之内,姜啾死了丈夫,女儿也要保不住,姓柴的小姑娘执刀闯进宫来,能带走谁呢? 她谁也带不走。 谁也救不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姜王要斩草除根。 是姜啾,姜啾在满脑子的混乱中理清头绪,将柴青的身份泄露给文士,文士报给姜王。 姜王承受不起刺客盟的反扑,不敢去试探那群义士的底线。 至少当时的他不敢。 他饶了柴青一命,硬生生折断她的傲骨。 千里追杀…… 这些姜啾都知道。 但她保护好自己的女儿就够累了,没法顾及别人的死活。 她的天塌了。 她能做的只有守在绛绛身边,安慰她,为她擦去眼泪。 旁的,有心无力。 八年了。 久到小辈长大成人,久到绛绛早就不在她身边,姜啾一手抚上脸颊,觉得自己老了。 “王后……” “我不是王后,不要喊我王后,我是一个没用的女人,只会哭哭啼啼,给女儿添麻烦。” “不是的,您不是的……” “你起来罢。” 姜啾趴在窗前,仅从表面来看,岁月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微薄的沧桑,她还是美得不真实,美得眼眶微红,一言不发的样子能教人心甘情愿把真心捧到她手边。 她性弱,却敢给姜王头上稳稳当当地戴一顶帽子,婚前且不提,婚后,一遇旧情人,就如同干柴遇到烈火,弃王后的尊荣于不顾。 却敢在晏如非死后的多少年,宫里摆着他的灵位。敢在一个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疯地思念另一个男人。敢拒姜王于门外,敢多年守寡,不承欢。 “我也不说不清她是怎样的人……” 离姜王宫愈近,姜娆对娘亲的观感愈复杂。 柴青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按刀,眉间洋溢出危险璀璨的神采:“那就去王宫里看看罢。” 姜娆心一颤,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因怀揣的万分之一的妄想,忍下退却之意。 早在三日前柴青的画像就贴满吞金城大街小巷,是以她甫一露面,长眼睛的都认出这便是九州锋芒最利的年轻宗师。 来围观的武人很多,发现琴魔也在后,围观的人数到达一个可怕的数字。 有千里迢迢来看柴青的,来看夏玉的,然而更多人,是为一睹九州第一美人的容色。 到了此时,柴青不得不庆幸自己为姜姜准备了几十副面纱。 笑话! 她的姜姜,哪能随随便便给外人看? 重临吞金城,她心绪起伏,做不到一旁夏玉的心如止水,八年前她在这狠狠栽了一跤,八年后再次走在这条长街,她背脊挺直。 两条腿迈开,走得越来越快。 姜王宫到了。 琴魔神情一凛。 季夺魂坐在高高的屋顶,轻描淡写地抬起头,他声如洪钟,嘴唇张合,数十里外都听得清清楚楚。 “柴青,你我一战的时候还未到,莫来送死。” 武境低微的人受不得如此声威,呼吸之间,汗出如浆。 姜娆走出几步,不敢再往前行。 柴青眉梢飞扬:“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姜王,你不能动。” 明知他有此一言,柴青仍然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倏地松开:“好呀,不动。” 琴魔上前一步,袖中一封战帖飞向远处。 “十一月十二,夺魂山下,只分胜负,不斗生死,夏玉敢请大宗师一战!” 无人回应。 眼睁睁着,季夺魂不知遁往何方。 但明眼人都能猜到,大宗师听得到。 “夏玉敢请一战!” “求大宗师指教!” 琴魔鲜少有这番激动的时候,而季夺魂冷冷淡淡的态度伤不到她,她气沉丹田:“请大宗师一战!” 一掌拍在琴弦,琴音铮铮,似有金戈铁马奔腾而来。 脂玉境下的武人头晕脑胀倒地求饶。 一道风拂来,拂去内力震荡带来的热血翻涌。 “可。” “多谢前辈!” 琴魔小指勾琴,琴音蹦出,给予受池鱼之殃的人们身心慰藉。 她这手使得漂亮,柴青笑道:“你在这呆着,不准乱动,等我们回来。” 吞金城四通八达,姜王宫内少不了烦人的弯弯绕绕,夏玉没自找苦吃的瘾,老老实实应下,乖巧的模样惹得柴青勾唇:“回来给你橘子吃。” “……” 此情此景,哪怕怀有心事的姜娆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笑得出来,很多人哭的心都有了。 守卫宫门的护卫不敢阻拦宗师尊驾,可真的一点都不拦,事后少不了被王迁怒。 再者宗师这一入宫,不知所为何事,一行人颤颤地执戈,柴青看也没看,广袖一卷,将人抛飞到几丈之外。 一路走来,如入无人之境。 “吾王!” “噤声!” 姜王烦得眉毛能夹死苍蝇,猜不透柴青所思所想,人眼看要来到他的寝宫,他一拳砸在桌子:“大宗师呢?” “屋、屋顶吹风……” “那就都退下!大宗师一人能抵千军万马,退下,省得碍事!” 甲士们巴不得能避则避,得了王令,不到半刻钟,散得干干净净,仅留下‘琅琊十二卫’护在王前。 柴青凭借多年前的记忆顺顺利利地来到姜王寝宫,颇有闲情逸致地打量门口修剪好的花枝,笑意须臾不见,她牢牢攥紧姜娆的手,一刀劈碎悬挂门前的烫金匾额。 “越长恩呢?滚出来!”! 第99章 吓唬人 越长恩是谁? ——琅琊十二卫首领,当日出手杀害刺客盟义士之人。 半步宗师修为,破阶之日打了莫玲玲等人措手不及,是以二十三义士同去,只余七子归。 割下越长恩的人头放在春水镇后山坟的义士墓前,是柴青一早答应姑姑的。 她在姜王寝宫门前叫阵,不过须臾,十二人亲赴后继地冲出来。 琅琊十二卫同气连枝,杀一人,就要做好战十二人的觉悟。 此地是姜王宫。 王的威严不容轻慢! 姜王坐视底下人迎上柴青,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他四肢发凉,若非晓得大宗师不会弃他于不顾,他不会有当下的沉稳。 只是…… 来人是柴青。 是八年前一念之差放走的猛虎。 猛虎反扑,其势汹涌,遑论这头年轻的猛虎已经到达真我境。 二十岁的真我境。 厉害得实在吓人。 宦官子处悄摸摸地为王上沏好一盏茶,茶气袅袅,姜王的心慢慢落回实处。 “我王勿忧,有大宗师在,没人敢在王前放肆。” 此刻的姜王回过神来发出苦笑:“就是可惜长恩他们了。” 越长恩是王握在手上的一把刀,手上不知沾染多少鲜血,且他为人桀骜不驯,看不起宦官,几次当众教人下不来台,子处当然不在意他的死活,柔声宽慰:“为王舍命,此乃首领大人的荣幸。” 是荣幸么? 谁也晓得越首领这一去约莫活不成,除非大宗师出手。 但大宗师何等高人? 哪会为了一奴才的死活提前与柴青对上? 说好的交战时机未到,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举凡高人,都很在意这个。 子处的‘体恤’恰恰是姜王想听的,顺着这思路想去,姜王心底那点子别扭也就散了。 寝宫门外,兄弟十二人结阵对敌,柴青抽出多年前折于此的断刀。 断刀满身煞气,越长恩紧张地抿直唇线,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真我境的宗师!好!今日,我等就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 话音未落,他率先冲出去。 姜娆退避三舍,退到琴魔身侧,一半的心神放在心上人身上,另外一半,不由自主地看向碧波宫的方向。 娘亲…… 她该是晓得自己来了罢? 刀光一闪,柴青冲入阵中。 听完内侍的回禀,姜王不自觉生出三分侥幸:“长恩近来修行一日千里,自打破阶,成就半步宗师,一招一式添了不少灵动。” 万一呢? 万一越长恩和他的兄弟们拼死重伤柴青。 这结局不也很妙? “兄弟十二人,心灵相通,柴青大意入阵,说不准会马失前蹄……”他招来子处,附耳低语。 子处惊道:“定要如此行?” “去罢。” 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柴青有丝毫损伤,弓箭手必要趁机将人射成刺猬。 不怪他心狠,是柴青这人带来的威胁太大了。 十二岁她就能持刀闯入宫,杀得昏天暗地,今时不同往日,二十岁的真我境宗师,尽管有季夺魂护他无恙,身为一国的王,姜王仍然不放心。 . “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 婢女头探头说小话:“是柴宗师和十二卫。” “打得精彩吗?对了,据说公主也回来了?” “精彩。不错,公主也……” 碧波宫,姜啾换好一袭素衣,乌黑鬓发别着一支乌木簪,在左右簇拥下,迫不及待地迈出门。 . 以一对多,应付宗师以下的对手,于柴青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琅琊十二卫固然比她预想的要厉害三分,也仅仅是三分了。 这是姜王寝宫门口。 此时的姜王不时遣人出来汇报战局。 和越长恩等人玩够了,柴青起了一个坏坏的主意。 有季夺魂在,她动不了姜王,包不了多年前的仇,但吓一吓姜王也是好的。 念头一动,刀势随之暴涨。 越长恩瞳孔一变:“退!” 退? 此时再退,不觉得晚了么? 柴青凝内劲于刀锋,一刀斩破十二人合力维持的阵法,守在生门的人戴在胸前的银甲破碎,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寝宫的石阶,血流如注。 “江湖儿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姜王,前来受死!” 这一声用上内力,不仅躲在寝宫的姜王听得到,快步行在路上的姜啾也听得清清楚楚,登时花容失色。 倒不是对杀害她夫君的仇人留有旧情,她是担心柴青被仇恨迷了眼,惹怒大宗师。 大宗师摆明了要护的人,哪容旁人妄动? 即便有那一战之约,可季夺魂此人心性太难琢磨,保不齐会为报恩,狠心与柴青对上。 “王后?” “王后慢点,小心脚下!” 姜啾一个柔弱女子,愣是拎着裙摆跑开。 “保护王上!” “护驾!” 越长恩面色惨白,发狠了朝前冲去,只为挡住柴青的攻势。 可他挡得住吗? 一步慢。 步步慢。 两人先后冲进寝宫,看热闹的琴魔抱臂在怀,问一侧的姜娆:“她去送死了,你不担心吗?” 姜娆小幅度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 夏玉感到纳闷:“大宗师眼里不容沙子。” 柴青这么莽,和一头撞到季夺魂剑下有何区别? 姜娆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琴魔不懂就问。 姜娆忍不住朝碧波宫再看一眼,坏胚子声势闹得这么大,娘亲就要来了。 她蹙着眉与人解惑:“柴柴很惜命,她没想真的挑战大宗师的威严,只是想吓吓人罢了。” 她相信这话季夺魂听得到。 九州第一大宗师,一双眼睛只会比姜娆毒辣,若他都看不出柴青的意图,那这大宗师也就白当了。 不过是虚晃一招。 她知道,他也知道,姜王却不知。 “护、护驾!” “大宗师呢?大宗师、大宗师救救寡人……” “拦下她。” “拦下她!” 姜王一退再退,不慎栽倒在玉阶,头顶玉冠跌落,脚腕扭伤,疼得面无血色。 高高坐在屋顶的季夺魂姿态懒散地握着一枚金黄的叶子。 叶片边缘锋利,犹如刀齿,他饶有兴致地挑挑眉,没理会姜王的大呼小叫,甚而有闲情地换了个更自在的坐姿。 断刀破开寝殿的风,柴青的一举一动浮现在他眼前。 他眼睛里的忧郁霎时如云雾散开,映出一点稀薄的笑。 扪心自问,他看姜王不顺眼好久了。 那点子幸灾乐祸的情绪跃上来,他生出几分陌生的感觉。 曾几何时,他视姜王为恩人,姜王是他眼里看为最优秀的王子。 是从何时变了呢? 他把玩着金灿灿的叶子,叶子将落不落,松开手,掌心摊开,那片金黄悬浮于掌上寸余。 好多年了。 久到快记不清了。 大宗师蔑然地飘往另一处屋顶。 金黄的叶子碎成齑粉。 秋风一吹,粉末消弭。 “大宗师!大宗师!” 殿内,姜王喉咙喊破音,巨大的恐惧在胸腔炸开,柴青倏然莞尔,一刀劈下! 一国的王慌了手脚,抓过人来挡在身前,吓得肝胆欲裂。 一篷鲜血溅满脸。 是烫的。 越长恩眼睛睁圆,直直看着他效忠半辈子的王,死不瞑目。 一声嗤笑。 柴青转身杀至门口。 十二卫死了两个,还有十人。兄弟十二人生死与共,活着的人嘶喊着朝柴青杀去。 这一次,柴青给了他们一个体面。 一刀毙命。 若非就近去看,根本看不清脖颈那道细长浅淡的血线。 她佩服勇士。 也深知斩草除根的道理。 人在江湖,武人为了至高至强奔波,江湖风雨大,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每个人举刀,都有自己的理由。 想活得久,也该摒弃对敌人的仁慈。 柴青利落收刀,眉间沾了一滴血,远远看起来好似过年庙会在眉间点朱砂的仙童。 腥风一起,众人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这哪里是仙童,分明是要命的修罗王。 姜王骇得昏死过去。 越长恩的血淋了他满脸、满身,梦里都是柴青握刀狞笑的画面。 四围风吹草动,弓箭手蓄势待发,才要应王命射出毒箭,年轻的宗师一掌拍出,潜伏之地,血花飘飞。 真真是吓死个人。 “都住手!” 姜啾跑出一身香汗。 熟悉的声音流至耳畔,姜娆身子微僵,眸子低垂,一时间六神无主。 柴青不客气地撩起眼皮,想看看是哪个不想活的敢对她发号施令。 这一看,她愣在原地。 美貌的贵妇视线在她脸上一顿,径直来到女儿身前,气弱道:“娆儿。” 几息过去,姜娆心底低声一叹,无奈又孺慕地扬起脸:“娘亲。” “……” 柴青身形一晃,满目震惊:娘亲?!! 第100章 柴呆瓜 她的小耳朵没有出错罢! 不确定。 再听亿遍。 年轻的柴柴宗师含蓄地僵直脊背,五指象征性地抓了抓快要从跌落的断刀,刀柄重新贴合着掌心肌肤,她谨慎地支棱起耳朵,耳尖不知何故泛着可疑的红。 心跳得快要失衡。 快要冲破血肉。 她甚至不敢多看姜娆一眼,唯恐被美人无双的姿色灼伤。 柴青抿抿唇瓣,巴望眼熟的妇人能再开口。 好在上苍给了她颇多苦难,却没在这等小事上折磨人。 美貌绝伦、几近将‘柔弱’揉进骨子、将文雅刻入每一根头发丝的女人,激动地揽过姜娆的背,喜极而泣:“娘又见到你了。” “娘……” 姜娆小脸熏红,双臂回抱眼前脆弱经不起半点风雨的娘亲。 在她的认知里,娘亲是依附树木而生的菟丝花,好比娘亲不同意她去和亲,顶多与姜王闹上一闹,僵持一段日子,最终也改不了结局。 姜啾依附男人而活,姜娆在合欢塔咬紧牙关不后退,很大一部分是不想做另一个姜啾,互为强者,爱才公平,她太明白处于弱势的人想要公平有多难。 “我回来了。” 姜娆自以为表现的很理智淡定,殊不知她泛红的眼眶早已出卖了她。 母亲俩搂作一团,几步外的柴青神情呆滞,咬咬舌尖,疼得斯哈一声。 这一幕在琴魔看来好蠢。 她小心地挪过去,问柴青:“你傻了?” 柴青直愣愣瞅着那位眼熟的美妇人,心道:我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么? 我好傻。 真的。 我比一万个呆瓜夏玉加起来还要呆。 我是呆子。 她在心里疯狂诋毁自身,记忆却不打招呼地穿回多年前外城穷人巷的某个午后。 女人领着小姑娘走进小院,此时此刻的她穿着粗麻衣,热情挥刀,听到动静倏尔回眸,灿然一笑:“姨姨!又带绛绛来了?” 她嘴里的“姨姨”天生一张美绝人寰的面孔,秉性柔弱,弱到当时的柴青自觉一指甲盖儿下去,这人就不是她对手。 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脑海如流星划过,便见女人款款走来,捏着帕子为她擦拭满脑门的汗,丝毫不嫌她脏,声音温柔似水,亲和力满满:“你师父呢?” “师父在房间发呆呢!” 她被姨姨身上的香味熏得脸红,趁对方走开,没出息地偷看她妙曼的背影。 绛绛不知何时猫到她身边,眸子亮晶晶,比天上的星还要漂亮:“哦!坏胚子偷看我阿娘!坏胚子好坏!” 柴青紧张得手心冒汗,连忙转过身来捂住她嘴把人往角落里抱。 也不知姨姨有没有听到。 她小心脏扑腾扑腾地:“胡说!我那是正大光明地看!” 八年过去,这人的面容没有丁点变化,仍是回忆里知性宽和的模样。 已知:姜王后是她的姨姨,姜姜是姨姨的女儿。 附加项:姜姜和她有肌肤之亲,在春水镇的时候,她醉酒曾拿她当做‘绛绛’折腾了几个日夜。 事后姜姜一脸温和地说“不介意”。 她脸色时红时白,一副大不妙的样子,夏玉担忧地拿眼神询问:你没事罢? 柴青恍恍惚惚地啊了一声,心想:她有什么事呢?她好得不得了,她要‘开心’死了。 好大的一个惊喜。 好养眼的一对母女。 好刺激。 她眼睛发直。 扑通! 细细长长的身子直直栽倒下去。 好在夏玉还有良心,没真眼睁睁地看她成为‘倒栽葱’,一手捞过傻了的柴青,问姜娆:“她晕了,送哪?” 姜娆急急忙忙跑过来把人接到怀里,心乱如麻。 姜啾是过来人,最懂女儿的心,摸摸她的脑袋:“送去渔阳宫罢。” 渔阳宫,姜公主寝宫。 母女俩一左一右架着柴青往渔阳宫走,夏玉背着琴大摇大摆地为她们护法,震慑四围肖小。 其实也不用她多做什么,柴青断刀斩杀十二卫,吓晕姜王的彪悍事迹在前,哪怕她这会子也晕了,身畔有姜王后护着,没人敢犯分毫。 渔阳宫。 姜娆住了十八年的地方。甫一入内,来不及欣赏旧居,姜娆小心翼翼将人送到床,她不放心宫里的御医,沉下心来亲自为柴青诊脉。 “怎样?” 姜娆再三诊断,小声道:“无恙。” 只是吓傻了,惊呆了,受刺激过度。 她面容发窘,不厚道地想:晕了也好,好歹匀给她时间想想怎么糊弄……不对,她轻咬下唇,应该是怎么乖乖地同柴柴解释。 姜姜就是绛绛。 绛绛像个小贼一样躲在坏胚子身边,看她感念故人,看她拿着“死”去的人当天边的月亮。 姜娆好慌。 倒是一旁的姜啾坐在床沿,掩唇轻笑:“这就是那孩子呀。” 一晃,长这么大了。 是如非的徒弟。 也是绛绛的意中人。 打小长着一双看起来就聪明的眼睛,脸蛋白嫩,尤其喜欢看美人。 姜啾对这孩子有愧,更感激柴青在北野舍生忘死地抢回她的绛绛。 “她待你好吗?” “她待我很好。” 母女俩温温柔柔低声絮语。 柴青做了个梦,梦到多年前‘死’在姜王手上的姨姨出现在姜王宫,梦到她的姜姜是绛绛。 她脑子很懵。 梦里懵成狗熊。 意识醒了,听着母女俩一问一答,更懵了。 梦……梦是真的。 她心慌意乱,有好多话要问,好多话要说,诸如对姜娆,她发自肺腑地想问一问:你怎么能骗我呢?太好了,你竟然骗我。 脑子乱糟糟的。 姨姨是师父的妻子。 怎么能做姜王的王后? 她想问那个女人:你还记得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为谁死的吗? 柴青的心霎时割裂成两半,一半狂喜,一半无声拷问。 是太好了,还是太糟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有了确凿的因由。 怪不得姜姜不受姜王宠,怪不得该死的姜王会在‘女儿’身上种下‘毒寡妇’的毒。 怪不得姜娆是棋子。 怪不得…… 姜姜对她的态度转变得那样快。身份是何时暴露的呢? 她又是何时晓得柴青就是坏胚子? 对了。 是那道带着笑脸的疤痕。 柴青一下子悟了。 且不论姨姨有没有背叛师父,她识时务地想:管她是谁呢?这女人现在可是姜姜的娘亲,也是绛绛的娘亲啊。 丈母娘三字犹如鱼儿跃出水面。 她不动声色地反省:那我做了什么呢? 我晕了。 一句话来不及说,就像条咸鱼躺在这儿,动也不敢动。 柴青感到一阵羞耻。 最羞耻的还在后面。 她人醒了,兀自装睡,姜娆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近来发生的事,眼尖的琴魔耿直道:“她醒了。” “!” 信不信,我还能再晕过去? 柴青欲哭无泪。 “柴柴?” 姜娆柔声细语地唤她。 便见年轻的宗师硬着头皮表现她拙劣做作的演技,眼皮子一颤,眼帘缓缓掀开,一副打了败仗的虚弱态势,嘴唇微张,手指轻抬:“姜姜,你、你……” 她演技太差,听得姜娆小脸噌得红了,脖颈也有羞红泛粉的趋势:“我……我不是故意的……” 胡说! 柴青在心里叫嚣:你成心的!你故意的!你摆明了要看我犯蠢!你好可恶! 她气得脚趾往上翘,有种再不摁住,人就要飞起来的躁动。 姜娆一手按住她毛毛躁躁的小腿,底气不足,壮着胆子拿眼睛勾人。 被勾的柴青:“……” 柴柴宗师眼睛一闭,离气死不远的架势,她耳根通红,落在姜啾眼里只剩下“这孩子脸皮薄,还可爱”的印象。 柴青顾及自己在丈母娘面前的形象,半晌眼皮睁开,认认真真询问:“所以,你就是我的绛绛?你一直在我身边?” 若说先时还有两分装模作样做戏给姜啾看的意思,此时的柴青可谓真情流露,憋着哭腔问出这话,惹得姜娆湿着眸子重重点头:“嗯,我没死,我是你的绛绛。” 一滴泪从柴青眼眶滴落。 她后知后觉地吸了吸鼻子:“你没死……” 姜娆心疼极了,也知此时需要好好交代才能顺利通过这一关,诚恳道:“姜王对我用了假死药,醒来以后,他骗我,说你死了。春水镇那一回,我见着你肩膀下的疤痕,就认出你来了。” 肩膀下…… 姜啾眼眸泄出看热闹的明光。 琴魔夏玉已非昨日阿蒙,借着画册,对女女之事有了基本的熟悉,她扬起眉,小小地张开嘴,针对两人的‘奸情’理出模模糊糊的脉络。 也就是说,在春水镇窝着的那段日子,两人就勾搭在一块儿了。 “坏胚子……” 柴青瞳孔剧震,感觉手脚快不是自个的,麻麻的,酥酥的,她喉咙耸动:“绛、绛绛。” 一时,两人匆匆对上视线,又匆匆分开,低着头,或歪头看向旁处。 直到姜啾嗓子发干小声轻咳。 在场之人的视线瞬间聚于她一身,姜啾柔柔笑道:“抱歉,我打扰你们了?” “……” 夏玉摇摇头,乖乖当好一名局外人,私下里想:这位丈母娘一点也不盛气凌人呢。 姜娆摁了许久,终是没有把人牢牢地摁在床榻,柴青撩开锦被,下床穿靴,膝盖打弯,毫不迟疑地跪地喊人:“岳、岳母!” 这两字烫嘴,她说得磕磕绊绊。 若说之前的姜娆是一朵害羞的火烧云,眼下,就彻头彻尾地成了烧开的热水。 脑瓜顶冒着热气。 纯粹羞得。 柴青喊人喊得太快,下跪的姿态端正急迫,甚至给姜啾一种不应下这句“岳母”,就太对不住这孩子的感觉。 这人处心积虑要把我的女儿抢走。 念头掠过,姜啾眼尾有了零星的泪意,弯腰扶她起身:“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力气轻,浑身上下没多少劲儿,柴青顺着她的手臂站起来,清脆脆地喊:“岳母!” “欸。听到了。” 柴青喜上眉梢,羞答答地围在姜啾身边嘘寒问暖,连一道眼神都不敢给水灵灵的绛绛姑娘。 琴魔顾自疑惑一会,恍然大悟,和姜娆说悄悄话:“她心虚,不敢看你。” “……” 姜娆脸皮发烫,心中默想:我也心虚,不敢看她。 一对有情人不约而同地泛起嘀咕:我的坏胚子/绛绛,不会秋后算账罢?! 第101章 说情话 以她二人的性情来看,秋后算账倒不至于。然而在局外人夏玉看来,当下的情境又与坐车赶来姜国的时候有很大不同。 母女相见,自是有满肚子话要说。 姜娆跟着姜啾回碧波宫就寝,夏玉随柴青住在渔阳宫。 宫门口的风来了又走。 天色黯淡,不时,有星子探头探脑地钻出云层,在疏阔的天幕害羞地眨眼睛。 柴青也在眨眼睛。 琴魔夏玉素手抚琴,琴音缈缈,如若仙乐,懂琴的听得如痴如醉,不懂琴的,诸如正在眨眼睛的柴青,只觉得吵。 痴痴缠缠的曲子停下来,耳根子一静,她皱起的小眉毛缓缓松开。 夏玉托着下巴看她足足半刻钟。 她盯着人看,柴青也是有感觉的,至于什么感觉?总的来说就是毛毛的。 “你不对劲。” 柴青心底欸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好罢。 她也觉得夏玉不对劲。 碍于双方都认为对方更不对劲,夏玉据理力争,狠抓重点:“你的魂儿快被勾跑了。” “……” 她说得太有道理,柴青喉咙一噎,翻了道白眼:“你懂什么?这叫做相思入魂,情不能控。” 夏玉不懂。 夏玉忽然犯呕。 柴青小脸登时变得铁青:“你想打架?!” 凶巴巴的。 一点也没有在姜啾母女面前的小意殷勤。 夏玉认真考虑几息,面无表情拒绝:“不打,我要先和天下第一大宗师过招。” 言下之意是看不起新鲜出炉的宗师第二。 柴青暗恼:“早晚我也会成为新的天下第一!” “哦。”她态度不冷不热:“那等你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再说罢。” 气死。 柴柴宗师拿后脑勺对人:“到时候我可看不上你。” 她说得煞有介事。 后知后觉意识到无意中‘得罪’了她,想想柴青的好天赋,再想想她二十岁真我境的实力,夏玉马上认怂:“你不需要看上我,你心里只装着姜姑娘,就好像姜姑娘只看得上你一样。” “???” 你这人,怎么能背着我小嘴偷偷抹蜜! 柴青不理解,但柴青很开心,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吟吟地弯了眉:“你说得对。” 夏玉提着的心放回原位。 虽说两人同住一宫,但渔阳宫很大,柴青住东边,夏玉住西边,天黑黑,整座姜王宫陷入诡异的静默。 这一日对于宫里宫外的人来说都过于魔幻。 年轻的宗师手持断刀闯入王宫,打杀了琅琊十二卫,割了半步宗师越长恩的项上人头,吓晕姜王,成功见到姜王后。 王室失落的明珠住进碧波宫无可厚非,可姜王只是被吓晕,并非被吓死,他人尚在,柴青与琴魔竟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堂而皇之下榻渔阳宫。 像是要翻了天。 如此放肆的行径,姜王咬着牙忍了。 大宗师不欲对两人出手,好在约定在先,看在大宗师的面子,柴青不会主动朝他下死手。 千古独一份的憋屈。 姜国还在,姜国的王却不得不在江湖人面前委曲求全——仇敌都打进家里了,在家里耀武扬威,偏偏他能做的只剩下装聋作哑。 沉沉地吐出一口郁气,姜王面色颓然:“小心伺候罢。” “那些弓箭手……” “撤了!” 一群酒囊饭袋。 哪里是宗师的对手? 暴怒之后,姜王咬着牙从牙缝挤出一句:“这就是宗师啊。” 三军阵中且能来去自如,遑论他这小小的姜王宫? 宗师啊。 八年前,倘若不是手上有姜啾、姜娆为质,天下第二的晏如非也会用他的刀掀翻姜王宫,重伤姜国王室。 九国王室见宗师而却步,这是强者理当得到的敬重。 老天不开眼,怎么就真教当年的孩子成了宗师? “王,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滚!都给寡人滚!” 玉枕砸在地上,磕碎地砖一角。 名为子处的宦官眼皮轻颤,恭敬着倒退出门。 昔年的婴公子,各方面都比王室其他的公子要强,要说短板,便是习武资质差一些,可他人聪明,懂得收拢人心,尤其是那些武功高强的武人。 武人重恩义,借着“恩义”二字,多年积累,等到先王上意欲挑选继承人时,蓦的发现,他的次子麾下聚揽了好多武境不俗的能人。 于是婴公子毫无意外地成为王室继承人。 也就是如今的姜王。 子处退到门外,抬头望向璀璨天幕,夜风吹过额头,连同心里那点惑然也被吹醒。 王上生性骄傲,从不认为习武资质差是可羞耻的事,资质差,那就让更多资质好的人为他效力。 而今就连九州唯一的大宗师都在他麾下报恩,在外人看来,姜王实在太幸运,太有手段。 然而在姜王自己看来呢? 柴青白日一闹,彻彻底底让姜王沦为弱者。 没有大宗师,柴青随时可取他性命。 王上怕了。 剖析完王的心理,子处理理身上的袍子,一丝不苟地守在门外。 有人怕,就有人喜。 夜深,渔阳宫。 柴青蹭得坐起身,踩着袜子跑到西边的宫殿,一脚踹开挡在眼前的门,喜滋滋冲过来,揪起坐在床上静心打坐的夏玉:“我的绛绛没死!” “……” 夏玉费力扯回自个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语气嘲讽:“你有病。” “我有相思病!” “……” 算了。 和你计较,我也有病。 她漫不经心地重新坐回床榻,盘腿,继续打坐。 柴青三两下跳到她床上,小声道:“我的绛绛就是姜姜,太好了,我做梦都不敢这么想,你说,我以前对姜姜那么坏,她不会恼我罢?” 夏玉心想:要恼当场就恼了,一口怒气憋那么久,姜娆又不是王八,她应该早原谅你了。 甚至…… 她偷偷地想,甚至你嘴里的坏,没准在对方看来也是好呢?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柴青拿手指戳戳她锁骨:“我表现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着我岳母的面,我表现的还好罢?” “哦……你是说你大开杀戒,才逞威结束,就当着姜王后的面晕了么?” “不准喊她姜王后!”柴青认真道:“那是我师母。” 也是岳母。 夏玉不懂那些个弯弯绕绕,也不关心姜王后怎的成了她嘴里的师母,她摇摇头:“不好,你太狗了,狗里狗气的,见面就晕了,醒了又跪了,巴巴地,不像个高手。” “……” 柴青心口扎满箭矢,疼得她嘶了口气:“有那么糟糕吗?” “怪可笑的。” “……” 行罢。 三言两语,柴青终于懂了,她就不该来找夏玉,夏玉也太毒舌了。 但她身边只有夏玉一人,她寻思好久,问:“你要不要了解一下‘姜姜为何是绛绛呀’?” 夏玉不想了解。 见柴青一副“求你了,快了解了解”的眼神,她默默动摇:“一个要求。” “成!” 莫说一个要求,十个百个她也答应! 夏玉眼睛一亮,打起精神来,学着街口大娘关心邻居儿子婚事的模样,催促道:“快说。” 了解完她还要修习内功! 至于‘姜姜为何是绛绛’,这就是个很漫长的故事了。 柴青低声一叹:“你也知道,我爹是柴令……” . 烛火幽幽,耳边话语声不绝,夏玉打了个哈欠,惹来柴青不满的嘟囔:“你有没有仔细听?” “在听呢,在听呢。” “那我说到哪儿了?” 夏玉迷瞪一小会儿:“说到你喊着‘绛绛’的名欺负姜姜。” 某人小脸一红,倏地生出大片紧张:“那我这样子,会不会很猥琐很过分啊?绛绛会不会误会我对她的爱不真不纯,觉得我是个小流氓啊?” “为嘛这样想?” “为嘛不这样想?” 两人面面相觑,夏玉慢悠悠道:“你也说了,绛绛和姜姜本为一,同一个人,你思她如狂,偶尔做出一些不好的事,在你看来是‘不好’,或许在知道实情的姜娆看来,正好是你爱她的深刻表现,这也说不准啊。” “是吗?”“不是吗?” 柴青努力回想,事后姜姜的确没有凶她恼她,反而一派宠溺温和。 “我的绛绛太好了。” 她有感而发。 夏玉捂着一边的腮帮子:“你好酸。” “对了!”柴青一拍脑门:“我先走了!” 话音落地,人已经飞到宫门外。 琴魔再次打了个哈欠,搓搓听爱情故事听得激起细皮疙瘩的胳膊,深感自己不容易。 她默默一叹,叹完竟不晓得为何要叹。 约莫是柴青这人太肉麻了罢。 吓得她更加想要痴迷武学。 变强了,成为天下第一,以后谁再敢夜里不睡跑来用情情爱爱打扰她练功,她就揍死她! 咬咬牙,须臾,恢复云淡风轻。 . 柴青站在碧波宫的屋顶默默守护身在寝宫的那对母女。 想来经此一吓,姜王不敢再在明面上得罪她,不过……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左右无心睡眠,她精神抖擞地护卫在此,思来想去仍是不放心,足尖一转,跑去房门外偷听,如愿听到母女俩在说悄悄话,她耳尖一烫,嗖,跑没身影。 在碧波宫瞎逛了一晚上,好似那巡视领地毛毛躁躁的猫。 彼时的姜娆依偎在娘亲怀里,不知外面的坏猫儿在房顶上蹿下跳,烛光照亮内室,更照亮大小美人白净满有容光的脸。 “她待我极好,无论姜姜,还是绛绛,都欠了她似海深情……” “青青是个好孩子。” “阿娘……”姜娆抱着她手臂:“再回去,我就是合欢宗的少宗主了,我会陪在她身边,用余生深深切切地爱她,不教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就像是阿娘所盼望的,找到那个愿意为我不顾生死的人。阿娘,你会跟我们回去吗?” 满室沉默。 姜啾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心尖钝疼。 姜啾搂着女儿发凉的身子,声音和她人一般柔弱:“你阿爹在这儿,我要陪着他,以后和他一起入土。仇人一日不死,阿娘一日不离开此地。” “阿娘可以和阿爹一同回。” “不。” “你要为爹爹报仇?”“要的。” 姜娆的心顿时揪起,想劝的话到了嘴边,姜啾搂紧女儿细腰,身躯颤抖,说出口的话也颤抖:“我知道,我知道有大宗师在,没人伤得了他,但是……但是绛绛,我懦弱了好多年,到最后连自己生的女儿都不如,就让我勇敢一次罢……姜王杀我夫,他该死。毒害我女儿,他更该死!” 菟丝花一样的女人也有想要杀人的心。 颤抖过后,她轻轻笑开:“我的绛绛,在找到她的良人以后,只需要做个幸福强大的女人就好,千万、千万不要像阿娘……” “阿娘!”姜娆泪如雨下。 . 守在屋顶的柴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聚精会神地看着夜色褪去,红日东升。 “嘿嘿。” 她搓搓脸。 又不争气地捂嘴笑起来。 姜姜是她的绛绛。 在得到姜姜的同时,失而复得她的绛绛,柴青喜不自胜,眉眼弯弯,害羞又期待地蹲守在门口。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她再不是当年空有一身孤勇的小姑娘。 她可以保护她的绛绛! 柴青挺直身板,想姜娆早点来,怕她早点来。 一口气做上七天七夜不怕累的宗师,在晨光降下来的那一瞬,年岁好似蒸发了好多。 光线清然,洗濯出年少才会起的纯真惦念。 那颗七上八下怦怦乱跳的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在意。 在意她的绛绛。 在意走出门来的女子,见到她的那一刻会多爱她一分,还是少爱她一毫。 她紧张地无可复加,深吸口清气,细瘦如青竹的身板挺得直直的。 倏尔。 门吱呀一声响,柴青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打开门,没想到会见到她。 姜娆微微抿唇,讶异中带了一丝了然。 四目相对,清清湛湛的眸光闹了柴青一个大红脸,她喉咙吞咽:“早、早呀,绛绛。” “早,坏胚子。” 她喊我“坏胚子。” 她喜欢我坏! 柴青下意识想翘起唇角,在看到姜娆似笑非笑的眼睛时,上前迈出一大步,猛地把人揽入怀。 姜娆撞进她怀抱。 “绛绛,我能、我能抱着你吗?” “你不是,已经在抱着了吗?” 低眉抬眉间门,亮晶晶的眼睛在说情话。! 第102章 最合宜 碧波宫。 算上夏玉这个外人,四人同桌进食。 这看起来很奇怪。 在姜国的地界,甚而是姜国王室的祖地——吞金城内的姜王宫,才屠了琅琊十二卫、吓晕姜王的始作俑者毫无心理负担地捧着银碗埋头进食。 在她的左边,是名义上的姜王后,右手边,是她心心念念的绛绛,名义上的姜公主。 几步外,宫婢侍立,无一不是谨慎小心的姿态。 餐桌上没人说话,柴青扬起眉毛,率先打破寂静,年轻的宗师捏着长筷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姜啾碗中,浅笑嫣然,一张素净无害的面容极具欺骗性:“岳母,尝尝这个,很美味。” “……” 她胆子的确很大。 姜啾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心道:不愧是二十岁就能搅动江湖的宗师,堂而皇之地住进仇人老巢,进了此地还敢大快朵颐,简直是胆大包天,压根没把姜王放在眼里。 年轻人很狂。 姜啾性子柔弱,但她喜欢这种狂。 瞧着小辈温和清澈的眸光,恍惚间她似乎懂了女儿为何死心塌地要跟着柴青。 不得不说,青青这孩子,很会讨人欢心,一口一个“岳母”,眼睛亮亮的,时而如潺潺春水,时而又如静夜里闪烁的星,无端勾人。 “嗯,你也吃。” 得了她的问候,柴青喜不自胜,眉目飞扬,喜滋滋地转而往姜娆碟子里夹了她爱吃的菜品,声音甜甜的:“绛绛,你也吃,多吃点。” 夏玉鼓着腮帮子去瞧当事人绛绛。 姜娆冷白的脸蛋儿晕出浅浅的红,下巴轻点,声腔没了往日的冷淡,当着娘亲的面,少见地露出两分小女儿姿态。 白玉般的耳朵成了可可爱爱的红玉,见此,柴青眼睛更亮,眉目无声流淌细细甜甜的情丝。 哦豁。 你们想酸死谁的牙? 夏玉心里兀自嘀嘀咕咕,进食的速度不自觉加快。 秋风凉爽,碧波宫一派温情,身在寝宫安心养神的姜王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屏退宫人,他疲惫地坐在床榻,英俊威严的脸庞仔细看眼角生出好多细纹。 这个男人在渐渐老去。 哪怕他正值壮年,怀揣逐鹿九州的雄心壮志。而就在不久前,他御驾亲征在北野打了一场胜仗,即便是惨胜,也是胜。 因为对手是燕国。 九州九国,若说哪一国能够一统天下,很多人都会回答:“燕国。” 因为燕国有最强大的虎狼之军、最难以预测的君主,和一众忠臣良将。 但燕国败了。 北野之战,燕王沦为九州笑柄,姜王踩着燕王的肩膀成就当世英名。 年轻时的姜婴擅长收买人心,施恩于人,跟随他的人很多,陪他筹谋布局,陪他稳坐王位,十六七岁的姜婴意气风发,二十岁的姜婴有一统天下的大抱负、大情怀,那么二十岁就是个分水岭,二十岁后的,年轻的雄主快速堕落,姜国也随着他堕落。 清明不再,野心仍在。 正直不再,贪欲仍在。 坐在床沿的姜王深深叹息:“大宗师何故此次不帮寡人?” 突来的询问打破季夺魂对过往的追忆,他笑了笑,倒也不是真的在笑,唇角扯了扯,说是嘲讽更为贴切:“九州皆知王上对吾有恩。” 姜王眼皮子一颤,拿捏不准大宗师何意。 “季某为报恩而来,不做丧天良之事。” 昔年晏如非之死,是他来得太迟,晏如非已死,结局凄惨,他的一对妻女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他都知道。 “大宗师!”姜王强撑着站起身:“柴青欺人太甚!还请大宗师——” 季夺魂“哦”了一句:“她做什么了?” “她日日住在碧波宫,此举岂不等同于寡人将贼寇养在家中?” “是么?” “大宗师——” “好了。”季夺魂淡淡地看他一眼:“聒噪。” “……” 姜王顿时噤声,不敢再言。 自从此人一路从宗师晋升大宗师,有多少次,他的火气、不满都是往肚子里吞咽,曾经是敢怒不敢言,如今,竟是怒容都不敢外露。 其他国的王羡慕他有大宗师保驾护航,又哪知他的苦? 姓季的真是不一样了。 再不是当年那个卑 躬屈膝仰人鼻息的小可怜。 他恍惚一下。 再抬头,寝宫没了那人的影。 季夺魂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晓得柴青存心赖在宫中膈应人,大宗师的意思,却是让他忍。 姜王气急攻心呕出一口血。 . 他恼怒柴青糟心碍眼,柴青偏要在姜王宫住个舒爽。 普天下能制得住她的人,一个柳茴,身在合欢宗,一个季夺魂,不理会闲杂事务,能管她的两人都兴致缺缺,大大方便了柴柴姑娘肆意妄为。 住进来的第三天,柴青将姜王素来喜爱的后花园改造成练武场。 一刀横扫,地皮掀翻,气得姜王当天没能下了床。 住进来的第五天,她与琴魔在王的寝宫外切磋,夏玉配合她,琴弦波动,具有大杀伤力、破坏力的音波直朝屋瓦冲去。 生是毁了半座寝宫。 反正不是自个的地儿,柴青不心疼,夏玉……夏玉根本不存在“心疼”的意识。 连续几天几宿在不堪忍受的精神折磨中度过,没多久,姜王大病一场。 柴青喜得在渔阳宫设宴。 没人敢对宗师下毒,尤其是排行榜顶尖的两位。 饭菜很丰盛,宫里的御厨给王做菜都没这番用心。 “我要是能气死他就好了。” “不可能。”琴魔品咋着果酒:“若能如此轻易地被气死,那这姜王也太无能了。” 至少北野之战证明了姜王不是无能之辈。 柴青轻哼,不再谈论这话题。 她在渔阳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姜娆不敢离她远了,陪娘亲在就近的地方谈心。 “绛绛,我意已决,不会再变了。” 她执意不肯随姜娆一起离开姜国,尽管姜娆已经劝说了不止十遍。 “我有我要做的,你们只管幸福就好。” “阿娘,你——” “绛绛!” 喝醉酒的柴青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眸若星辰,笑得和个小傻子似的,见了姜啾乖乖行礼,脸蛋透着好看的薄红:“岳、岳母也在呀,我来找绛绛。” 她眼尖地瞧见躲在女人身后的小美 人,伸手拉扯,姜娆一个不慎栽倒在她怀。 姜啾面带笑意:“你们去玩罢。” 她背过身,不去看小年轻卿卿我我的亲昵情态。 柴青搂着人跑了,琴魔背着她的琴坐在姜啾几步外,她不是好事的人,也不爱热闹,更不爱劝人,只是她答应了柴青,试一试。 “你会弹琴吗?” 姜啾一愣,点头:“会。” 夏玉解下她的横琴,音色冷清:“弹给我听。” “……” 约莫江湖人都这么快人快语,姜啾莞尔。 姜娆是她亲生的,母女俩却当真不是同一类人,气质不同,性情不同,待人接物都不同。 倘外人与姜娆命令式的说话,姜娆只会想让这人死一死。 姜啾不一样。 姜啾丝毫不介意她的冒犯,笑容温润如春风,是经历世间疾苦还愿意相信人心有善的那种好心人,她接过夏姑娘递来的琴,席地而坐,琴横于膝,杀人的利器落在她这儿,仿佛真真是个文雅至极的雅物。 夏玉不由地多看她一会儿。 也是多看了一会儿,她发自肺腑地认为让这么一个温温柔柔的女人失去心头挚爱,姜王实在该死。 琴弦拨动。 夏玉才起的涟漪瞬间散去。 她在听。 听这女人的心声。 一曲毕。 姜啾腼腆含笑:“弹得不怎么好。” 夏玉点点头:“是不怎么好,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不会再劝你。” “多谢。” 一个柔弱近乎懦弱的人,也有一颗不容人置喙的心。做好的决定,不轻易更改。姜啾要守在姜王宫复仇,亲生女儿劝了不管用,外人更没有劝说的资格。 这么一想,夏玉又觉得姜王该死了。 可她不是季夺魂的对手。 姜王有季夺魂护着,柴青都不敢擅自行动,柴青是这女人的‘女婿’都做不了什么,她夏玉更不能去管别人的家事。 她揉揉发疼的脑袋,索性坐在一旁弹琴。 琴声悠扬,好人听了心旷神怡,暴戾阴险的歹人听了会头晕脑胀。 病歪歪 的姜王在寝宫头疼欲裂怒极要杀人时,醉酒的柴青小脸红红的,摁着姜娆肩膀躲在假山石背后:“绛绛、绛绛……” 她边喊边流泪,像只受了委屈的大猫。 姜娆扣着她后脑勺,踮起脚尖轻啄她额头,慢慢往下,唇瓣最终贴在染了酒香的唇瓣。 不轻不重地咬了口。 柴青哭得更凶:“我没有在做梦罢?” “没有。”姜娆抱着她腰,下颌搭在她肩膀,声音郁闷:“坏胚子,你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总在躲我?” “躲你?”她抽抽噎噎道:“没、没有啊,我没有躲你,我是太、太开心了,害羞……” 这大概是成年后这人为数不多的“害羞”。 姜娆大概明白这种心理。 八年前的坏胚子有点小坏,顶多偷尝小姑娘的嘴巴,还没学会后面的花样。 一如八年前的绛绛,纯情狡黠的小姑娘,不懂诱.惑人的法子,也丝毫没想过有一天她们会以那样的方式重逢,而后一头栽进温柔乡。 “我没有躲你,我不敢……” “不敢什么?” 纯情的大猫泪汪汪地看过来,瞳孔倒映姜娆的影,她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呓语:“我不敢,不敢欺负绛绛……” “不敢欺负我,就放任自己喝醉么?” “喝醉?”柴青搂着她纤纤细腰:“没有喝醉,我还要、还要保护你们……” 姜娆失笑,低声问道:“那,坏胚子究竟有没有醉呀?” 醉了才好做坏事。 不醉的话,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欺负人。 尽管亲近的事儿前头早已做了好多回。 但这一回,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柴青望进她的眼睛,仿佛听到她委婉的心声,心脏跳得失衡,眸眼失神,舌头快要不听使唤:“醉、醉了。” “那我们回房?回渔阳宫?我以前住的地方。”她轻声和心上人咬耳朵:“我想和你在少时歇息的闺房……” 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带着飞了起来。 秋风在耳畔疾驰而过,风是凉的,心是热的。 清醒时的柴青不敢再如往常‘欺压’她的绛绛,又好似每一次的触碰都带着战栗的味道,每一次的亲近都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她如此。 姜娆亦是。 少年时的清纯欢喜,成人后的浓情浪漫,无论坏胚子对绛绛的心思不纯,还是绛绛对坏胚子的日夜念想,这种事,‘第一次’,唯有半醉半醒,最合宜。! 第103章 道与路 暮色降临,天地笼罩在好看的晕黄,光线温柔,姜啾来到女儿居住的渔阳宫,负责守门的婢子早已不知去向。 踌躇须臾,她接着迈动步子,风吹动她绣花的衣摆,在她身上酝酿开超乎这个年纪的柔和、貌美。 菟丝花一般的女人。 姜啾走得很慢,身段优雅,仿佛天塌下来,也乱不了她固有的节奏。 终于。 她来到一扇门前。 方要抬手叩门,远处刮来一阵凉风,轻拂发丝的间隙,门内漫出喑哑忍耐的碎音,她神情微怔,呆呆地杵在原地有几息,蓦的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往后倒退三步。 她来得甚是不巧。 赶上小年轻被翻红浪。 姜啾的耳朵红彤彤的,手指揉揉耳尖,又退开一段距离,转身,望着风起云涌的天色缓缓露出清浅的笑容。 为人母的心,自是女儿好,她就好。 姜娆现在很好。 完全不需要她操心。 事实上,姜啾也的确没为女儿做出怎样的大贡献,她生了她,养了她,前十年养得精细,后面的那些年头,就再没她可发挥的余地。 无意窥听女儿的私隐,她怀着复杂又庆幸的心思,渐渐离去。 暮色如潮轻而易举地淹没纤弱的身影,风中飘来一股桂花香,在无人搅扰的渔阳宫,盛开着一章章浪漫情.事。 姜娆整个的灵魂躯体快要被揉碎。 而雨浪不停。 仰卧在旧日的寝居之地,承受快不能承受的亲密,她眼尾绯红,泪水从脸颊滑落,最后流到柴青指尖。 淡粉的指甲盖被润湿。 她呲牙笑。 像个偷到芦花鸡的憨狐狸,狭长的眼睛盈着光:“别再哭了,绛绛。” 一声绛绛,姜娆哭得更凶。 柴青无措地停下来:“你…不喜欢吗?” 笨蛋! 谁喜欢还要说出来呀。 姜娆兀自哭,哭得我见犹怜,犹不忘递出一道嗔怪的暗示,得了暗示的柴青心花怒放,一步步试探,从试探,到无法无天。 也就半盏茶不到。云雨骤来,不闹上几日誓不罢休。 渔阳宫的门紧紧闭合。 三日后才开。 柴青破境。 真我境升至无我境,分明几日几夜里做得全然是流氓放肆事儿,甫一踏出门,白衣乌发,细腰长腿,一身傲然超脱的气质。 大变活人似的。 瞧清她模样,夏玉明面面无表情,心底却是啧啧称奇,若非晓得柴青是土生土长的凡人,她都要以为这人是不显山不露水、采阴补阴的妖物了。 这飘然欲仙、举世出尘的气质,放到姜娆身上才合理,如今却是两人倒过来。 她举目放胆朝姜娆看去,一看之下,心神大震,急忙挪开眼,道了声造孽。 后天的无瑕媚体,几经滋养,已经到了看一眼就能颤动人心境的地步。 同出一辙的白衣,一纯然,一妖媚,夏玉喉咙一动,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无我境?” 柴青矜持地轻点下巴,得意洋洋的姿态登时毁灭她欺骗性极强的超然气韵,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这人身后还藏着一根不为人知的猫尾巴。 现在的夏玉就很想扯断她的尾巴,看她嚎啕大哭。 罪恶的念头在脑海飘来荡去,琴魔冷峻着脸,戴上黑色眼罩:“恭喜两位玉成好事,各有进益。” 她匆匆忙忙跑开,不敢看姜娆媚气横流的双眼,不想看年轻天才的志得意满。 以前在琴山,人人都道她天赋卓绝,出了山,行走江湖,夏玉也曾真的认为她天赋举世罕见,如今见了柴青,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柴青十八岁成就宗师真我境,与季夺魂一战,修为倒退八千里。 颓丧两年,为救美人,出春水镇,战九州群雄,于北野面对宗师围攻,遇强则强,重回巅峰。 短短几月,破真我境,成为崭新的无我境宗师。 夏玉止不住思忖:她才多大,再给她几年,是不是就能直面季夺魂,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 目送她背琴飞走,柴青摸不着头脑:“她怎么了?” 姜娆与她并肩而立,十指紧扣,轻笑:“许是猝然受打击了罢。” “受打击?” 回过味来,柴青扬起脸来:“做什么想不开和我相比,我的无我境足足迟了两年,若当年心境再稳固些,也不至于蹉跎光阴。” 她这话很是欠揍,然而姜娆只是宠溺地点头笑笑:“你说的是。” 这回轮到柴青不好意思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眸光偷看绛绛,冷不防被逮住,臊红脸,比猴屁股还红。 姜娆一派泰然地握紧她手指,下了床,出了这扇门,含着哭腔的哀求和媚□□滴的情态随之远去,倘不是她颈侧还留着柴青存心弄出来的印子,那没休没止、没羞没臊的三天三夜,真像一场旖旎幻梦。 柴青心跳加快:“绛、绛绛?” “嗯?”姜娆歪头看她,眼波流转,晕着溺死人的潺潺春水。 柴青看了许久,直等到心脏恢复正常的律动,她放下心来:“没事。” 不是做梦就好。 是真的就好。 她牵着伴侣的手前往碧波宫面见姜啾。 此行赴姜的目的已然达成,柴青水到渠成晋升无我境,剩下的,便是带师父回国。 晏如非的尸骨敲断了葬在碧波宫四围,而从他身上剥下来的皮,覆在姜王室最宝贵的那把金椅。 柴青夺回‘师父’,冷眼注视敢怒不敢言的姜王。 姜王暗恼,强行撑住气势不落下风:“晏如非寡人已还给你了,你还要如何?大宗师在上,你敢对寡人动手?” “区区无我境,自不敢挑衅大宗师威严。”柴青妥善收好那卷皮,当着一众王室子孙的面,拔刀劈碎那把象征至高王权的椅子。 金椅四分五裂,姜王第三子——公子扬,豁然大怒:“柴青!你这是在找死!?” “哦,是吗?” 断刀不入鞘,柴青手臂抬起,举刀在他面前:“三公子有胆再说一遍?” 公子扬面色煞白,噤声不言。 昔年他奉命追杀此人,一路戏耍,一路折磨,时隔多年,那些记忆渐渐淡去,然对上柴青充满匪气的双眸,将要磨灭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脊背爬上森森凉意,他不敢正视柴青的眼。 柴青收刀,轻蔑一笑:“所谓王孙,没了大宗师罩着,不如我脚下的泥土。” 她仰头大笑出门。 “父王……” “滚出去!” 姜王怒不可遏,拔剑砍死就近的内侍,吓得几位公子屁滚尿流地逃离金殿。 . 埋在碧波宫附近的尸骨一截不差地被请出来。 柴青伏在师父当前,长跪不起。 不远处,姜啾眼圈红红,一滴泪淌下,悄然没进尘土,溅起淡淡愁思。 过了许久,她移步而来,扶起拜见生父的女儿,又亲自搀起跪了小半个时辰的柴青。 “都是好孩子,没必要陪我浪费在此。”她看向柴青:“你师父当年不该命你闯宫救人,非如此,你也不会受我们牵累。你长大了,我把女儿交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她的仰仗了。” “岳母放心。”柴柴宗师吸吸鼻子:“就是我的命不要,也要护绛绛周全,做不到,就让我死后做一只孤魂野鬼,不入黄泉,永世不得安生。” 这誓言委实过重,姜娆听了只觉心口一滞,满腔酸涩。 满打满算,坏胚子也只大她两岁,当年之事有太多不得已,坏胚子奉师命闯宫,几近折在这儿,所作所为,再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一丝错。 诚然没必要将自己当做她的责任,更没必要发那般残酷的毒誓。 她会为自己负责,会好好顾惜己身,不给任何人伤害她们的机会。 姜啾叹息着拍拍她的手背,而后目光停在姜娆脸上,母女对视稍倾,姜啾柔柔笑道:“你随你父离开罢,青青是打着灯笼也寻不见的良人,你莫要恃宠生娇,欺负她。” “嗯。” 姜娆不死心:“临别前,我想与娘亲对饮一杯。” “好。” 宫人送来酒盏,盏内盛满清澈的酒液,清香怡人。 “我敬阿娘。” 空酒盏落回玉盘,姜娆唇瓣沾了水色。 当着女儿的面,姜啾稳稳当当端起那盏酒,仰头,一饮而尽。 母女脸上露出相似的笑,姜娆便要去扯柴青衣袖,怎知踏出一步,四肢乏力,神智昏蒙,她竭力睁大眼,想看清阿娘,看到的唯有姜啾慈爱迁就的美眸:“睡罢,你有你的道,我,也要去走我的路了。” 阿娘。 阿娘…… 姜娆眼角淌出浅浅泪,不受控制地昏睡在柴青怀中。 “有劳你了。” 柴青揽紧姜娆细腰,不敢受女人的礼,身子侧开,眉毛拧着:“恕晚辈直言,您对绛绛,未免太残忍了。” 姜娆想要的,无非是家人团聚,至亲安康。 今时不同往日,已不是八年前她们无能为力的时候。 纵使姜王举一国之力拦阻,柴青也敢说有把握带这对母女毫发无伤地离去。 然而姜啾不愿。 姜啾换了女儿提早下药的酒水。 是以中药昏迷的成了姜娆。 姜娆聪明一世,细腻如发,却对母亲不设防。 “我不会走的。”姜啾认真道:“青青,不要逼师母恨你。” 有这句话,柴青想敲晕人带走的心也散了。 她左右为难。 姜啾再次在心里感叹她是个好孩子,倒退着同她拉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路程:“你们走罢,就不远送了。” “师母……” “走罢!” 姜啾拂袖。 菟丝花一般的女人,也有水火不可侵犯的心志。 她决意留在姜王宫,伺机给姜王致命一击,其心可悯,其志可佩。 江湖儿女,最忌优柔寡断。 柴青定了定心神,暂且将姜娆交给夏玉,敛衣跪地,朝女人的身影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泪洒衣襟。 她重新抱起姜娆,背刀前行。 出了姜王宫,来到行人交织的街市,恰逢撞见外出秋猎的公子扬,以一枚石子,将其毙命。 吞金城内当众死了个公子,还是王素来宠爱的三公子,此事闹得极大。 可再大,也有柴青无关了。 马车明目张胆地冲出城门,琴魔缀在后头:“十一月十一将至,夺魂山下,你还要观我一战。”省得季夺魂‘一个不慎’真要她命。 “知道了。” 声音从车厢内漫不经心地飘出来。 有她承诺,夏玉微微宽心。 她朝后望了一眼,眼里腾起火烈的战意。 一行三人出宫门,闯城门,身后都有大宗师的影子。 季夺魂行在半空,端的是高人做派。 柴青亲亲睡美人额头,无不怅然地想:大宗师这是不准她们再走回头路了。! 第104章 剑出鞘 十一月十二,夺魂山下。 至夺魂山,缀在马车后面的季夺魂足尖一点,身影如电,不多时便不见其踪迹。 “我先去准备了。” 与大宗师一战,无论何人,都得拿出百倍的斗志与精力。 琴魔夏玉背着她的琴翩然上山。 山高千丈,一眼望不到头,风从远方吹来,柴青忍不住回头看向沉默寡言的绛绛。 她嘴里不吱声,心里的担忧透过那双清亮的眸子溢出来,姜娆心底一叹,打起精神来:“咱们也走罢。” “你,你不难过了?” 母女这一别,除非某一日季夺魂不再护着姜王,否则再见,便不知何年。 可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也可能,从此阴阳两隔,再难相逢。 柴青勾动她的小拇指,姜娆意会地抬起头,哪怕本来不想笑,见着她这张小苦瓜脸,也禁不住展颜:“阿娘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难过又有何用?” 两人慢悠悠沿着狭窄蜿蜒的山道往上行。 “我见你醒来一直闷闷不乐,绛绛,只要你开口,哪怕和季夺魂打起来,我也要想法子让你再见岳母一面。” “那我可舍不得。” 短短几日,姜娆清减许多,唯独那双冷媚含情的眼睛,愈发折人心魄,即便此时的她尚未开始修行合欢宗的九转缠情功,一颦一笑,全然不是满心欲念的凡人抵挡得住的。 三日三夜的耳鬓厮磨,柴青从真我境晋升无我境,姜娆也不是半点好处都没得到,甚而从奠基一说上,她的根基扎得极稳,爱意越深,情意入骨,用宗师的体力热情打磨出的媚体愈是寻不出一丝破绽。 “阿娘是阿娘,你是你,亲人、爱人,哪个伤了我都不忍。” 她衣带翩然,满身幽香,身在无我境的柴青欲.望远没真我境之时的膨胀,一手按在怦然跳动的心口,低笑:“绛绛,我好喜欢你说爱我。” 舍不得是爱,不忍也是爱。 姜娆含笑嗔她。 爱意胀满,柴青没管住自个的手臂,拥着人在山间亲吻。 不复以往激烈的掠夺占有,这吻很轻,又轻又柔。 好似在吻弄一朵娇花,唯恐损了花瓣的娇美。 姜娆身子敏.感,手紧紧抓着这人胸前衣襟,唇瓣分离之际,险些闹得没法收场。 双腿蓦的软下来,半跪在柴青脚前,呼吸急促。 这一跪,愣住的不止是她一人。 四目相对,绵绵情意无声流淌,初时委实勾人,待看久了,柴青想笑不敢笑,弯腰把人捞回来,揉着美人腰肢说软话。 受了她几句哄,那点子别扭褪去,再撩起眼皮,姜娆又羞又气:“想笑你就笑罢。” 反正…… 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当着这人的面不争气了。 没修这媚体之前一切尚可控,如今修成无瑕媚体,动.情之快,给了柴青多大惊喜,就给姜娆带来多少回的懊恼。 得了她的准允,柴青噗嗤笑出声,又从憋笑到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疼,最后笑倒在美人肩,和心上人咬耳朵,臊得姜娆俏脸通红,攥起粉拳捶她。 她二人卿卿我我,等在山上的夏玉沁凉着嗓子催促,声音传得极远。 不好教她久等,柴青揽着姜娆腰身,下一刻,踏风直上。 满有当世高人的洒脱风范。 埋在她怀抱,姜娆一颗心暖暖的。 她自是晓得坏胚子在挖空心思哄她,省得她思母过重,成了心事。 从马车醒来时,发现身畔没有阿娘,她就猜到阿娘的所思所想。只是十八年来,她从对方身上见过最多的就是娇柔,没敢想,菟丝花也会杀人。 她小看了阿娘。 所以母女头回交手,她输得一败涂地。 姜娆深吸一口气。 罢了。 阿娘既然不愿归,那就等她学成武功,手刃贼子之后再说。 “绛绛。” “嗯?” 柴青宽慰道:“别想太多,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嗯。” 姜娆合上那对晶亮充满野心的美眸,心道:与其等待转机到来,不如我主动做那转机。 待她强大,强到季夺魂都不能阻她,杀了姜王,带回阿娘,才是最简单的法子。 . 这九州,人人都想成为天下第一,而在成为天下第一之前,要先击败一人。 季夺魂一日不死,都会是拦在武者修行路上望而生畏的高山。 如今这座‘高山’,吓死人了,竟然在待客。 夺魂山,青秀楼,乌泱泱的人头扎堆在楼门口,见到主人归来,不约而同拱手行礼:“见过大宗师。” “诸位来了。” 苗疆打扮的女子率先道:“大宗师有命,天下间谁敢不从?” 事实上大银霜宗的弟子来得最早,等在青秀楼的天数也最长,但听她的口气,能等在这,也是一种荣幸。 “欸?大师姐?” 熟悉的声音传来,一直沉浸在‘要与大宗师一战’的夏玉冷不防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 那名琴山弟子走近之后看清人,大喜:“果然是大师姐!大师姐一声不吭下山,原来是来了夺魂山?” 与人决斗,遇到熟人,夏玉眉头皱得要打结,看他身后仍站着琴山中人,问道:“你们怎么也来了?” “我们——” 有人咳嗽一声,吟吟笑道:“江湖传闻,琴魔与柴青、姜公主赴姜而来,既见琴魔阁下,那么这两位,想必正是传说里的大人物了。” “什么传说不传说,说话就好好说,要么不说,阴阳怪气的听着难受。”年轻的柴柴宗师敷衍拱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柴青。” 姜娆瞥了那人一眼:“无需喊姜公主,我也不再是公主。” 这话引来各国各宗的暗暗揣摩。顾忌着柴青不讲道理的彪悍战力,在场的男子有贼心没贼胆,胆子最大的朝九州第一美人看了一阵儿,刀光忽至。 被削断一绺头发。 柴青皮笑肉不笑,利落收刀。 “你!” 那少年出身不凡,被人当众落了颜面,碍于师门长辈的暗示,终是咽下到嘴边的喝问。 凄冷多年的夺魂山,还是头一次这般热闹。 招来热闹的人确定双方都没打起来的意思,轻啧一声,想起正事:“诸位,随某进楼喝杯热茶。” 青秀楼内多得是客房,柴青等人被安排在二层西厢房,余下之人去了一楼议事厅。 “九州九国,宗派繁多,方才你可瞧见了,来的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大宗派。”她摸着下巴:“奇怪,苗疆的大银霜宗都来了,怎不见合欢宗来人?” 合欢宗好歹位列九州宗门前十,排名在大银霜宗之前,柴青想不明白,嘀咕道:“姓季的有事瞒着咱们。” 夏玉窝在桌边闷闷不乐,她不关心旁的,一心惦记与大宗师的一战。 是了,现下她无需操心季夺魂‘一不小心’送她归西,她要担心的,是尽量输得不要太难看。 . 一楼,议事厅。 厅外守着不少人。 须臾,门打开,大银霜宗的弟子率先迈出,见没人敢动,琴山中人大着胆子捧着锦盒入内。 大宗师请他们同来,又不同时接见,究竟所为何事,他们也不知。 “这就是琴山关于‘仙人’的记录了。” 琴笙小声道:“大宗师,这世上,真有仙吗?” 季夺魂不苟言笑,送给他一道令人探寻的眼神。 不可说。 大宗师不想说的,仙人来了也撬不开他的嘴。 时光如水,从指缝流逝,再多的人,轮番接见下,在中午前也结束了。 诸人皆是远道而来,被‘盛情’相邀,留在夺魂山吃饭,吃完饭,顺道还能看一场决斗。 得知大师姐来此是要与大宗师切磋,琴山弟子的心提到嗓子眼,有趣的是,看他们紧张,本来紧张的夏玉慢慢竟释然了。 那可是天下第一! 是九州唯一晋升大宗师的存在! 败给他才正常。 余光瞥见杏树下哄美人发笑的身影,夏玉终是坦然:十八岁的柴青都敢挑战九州最高的高山,夏玉二十好几的人了,凭何不能? 大银霜宗、玄天宗、日月宗、紫霄派、不动斋、破雪神教的一帮人凑在一块儿开赌盘,就赌琴魔能在大宗师手上走几回合。 琴山的人蠢蠢欲动,若非大师姐在这,他们也想赌大多人押中的‘一’。 不同于柴青的一刀能解决绝不出两刀,季夺魂二十岁成就天下第一,此后与人对敌,皆是一剑。 他的一剑,不是‘我只想出一剑’,而是‘我只能出一剑’。一剑则分胜负,一剑即见生死,晏如非死后多年,除却合欢宗柳茴,世间再无能逼他出第二剑的存在。 也许现在的柴青能。 但不是一战的良机。 两年前他一剑崩溃年轻人的武道之心,事后也曾后悔。再到后来见到柴青重新崛起,后悔之余,他才真正将这位后辈看在眼里。 这方天地,需要更多强者。 唯有强者,才能撑起世人头顶的天。 九州来此的宗派围着赌桌冥思苦想,杏树下,柴青笑意盎然地握住心爱姑娘的手。 大宗师低不可闻地笑了笑。 . 大宗师境和宗师无我境委实云泥之别,大部分人不看好琴魔,虽说琴魔在宗师之中的确称得上佼佼者,可她到底是宗师,不是大宗师。 瞧着太可怜,琴山弟子看不过眼,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为大师姐助威。 然而有人比他们快,更比他们果断。 薄薄的银票被一只手拍在赌桌,年轻人柔和欢快的声音响起:“敢不敢赌大的?一剑?一剑半?我赌两剑!就赌琴魔能逼大宗师出第二剑!” 她朝季夺魂所在的方向挑衅一笑:“一百两,买我开心如意!” “两剑?” 琴魔虎着一张脸,担心自个害得柴青破财,紧紧搂住她怀里的琴,暗暗调整呼吸。 琴山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我们也押大师姐能扛两剑!” 银票和碎银不要钱地往桌上丢。 举凡大宗门,少有贫穷的,玄天宗的少年很不看好琴魔,伸手从怀里掏出五张银票:“一剑。能扛住大宗师一剑不死,已经很厉害了,好高骛远,不是正途。” 坐庄的破雪神教的人,见各家都已下场,激动地搓搓手指:“那就拭目以待了。” 打起来! 日头西移,天光明亮。 大宗师负手而立,朴素的青袍宽宽大大,那把破佞剑悬在腰侧,柴青的视线胶着在剑身,不由得想到姑姑在春水镇后山坟道出的嘱咐。 钱叔是举世最好的铸剑师,他的剑,总有一日,自己要拿回来。 衣摆飘荡,秋风拂人面。 琴魔双眸紧闭。树欲静而风不止。 柴青搂着姜娆退到百丈外,也不说话,专心致志望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 这势必会是一场震颤人心的决斗。 可能输赢只在眨眼之间。 高手过招,容不得半点侥幸。 十息过后,琴魔睁开眼,双手抱拳:“请大宗师赐教。” 季夺魂神情淡漠:“可。” 山风猎猎,围观之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姜娆看得很认真,不想错过任何的细节。 她伸出手,感受到无形的杀气切割周遭万物,有柴柴的真气罩着,她脸并不觉刺痛,只她眼神好,轻而易举地看到枝断叶碎,树木拦腰而折。 “这是在蓄势。高手出招前的声势很重要,但声势太强也不全是好事。”柴青坐在她身畔:“你看,夏玉声势太强,反之,大宗师沉着如渊,不动如山,任是半空激荡的杀气多锋锐,都没法近他身,若是我,就果断出招,也好省省力气。” 说时迟那时快,琴魔横琴膝上,双手拨弦。 如魔音灌耳,震彻寰宇。 随师门长辈出来历练的小辈哪见过这等场面? 便是起初轻视琴魔,认为琴魔胆大包天敢不敬大宗师的少年,支撑不到两息,七窍开始流血。 玄天宗的长者一手按在他后背,替他护住心脉,迅速后退。 同一时间,各宗各派各教,再不敢‘以身试法’,领教琴魔的杀招。 今日来夺魂山的,领头的皆是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他们自认排名不如琴魔,也存了试一试琴魔,试一试自己的心。 这一试,脸都要被打肿了。 原以为稳住心神好歹能撑住一时半刻,如今却连几息都没撑住,再去看二十丈前柴青正与姜少宗主头挨头说小话,一口血堵到喉咙,喷不出,咽不下。 怎一个憋闷? “快看,他要出剑了。” 杀机四伏,如同张牙舞爪欲吞吃人的狮子,琴音一重,便如母狮仰天咆哮,恰是此时,破佞剑出鞘。 剑出惊天下。 消弭一切的声响。 不仅是天下,就连天上的云也被镇住,不敢妄动。 寒光闪过。 剑气纵横。 一百二十丈外的看客脸色煞白,一口气撤出二百丈,这才稳住心潮。 柴青眉梢轻动,一手按在黄土地,抚平浩瀚剑势。 再抬手,手掌割出一道殷红血线。 她如此,处在剑气中心的琴魔更是难熬,地裂开一道缝,琴弦绷断三根,一口血喷出来,她抱琴而起,以横琴拄地,又是一口血喷薄而出。 “大师姐!” 琴山弟子失声大喊。 夏玉血染衣衫,怔怔地盯着前方收剑入鞘的男人。 季夺魂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一剑,只是抬手驱赶了扰人的苍蝇。 剑已归鞘,不肯再出。 天地寂静如死,风声泯灭,夏玉动动手指,撕心裂肺的疼蔓延过肉身。 她总算懂了。 为何柴青在此人一剑之下心境崩溃,颓丧两年。 世上竟有此等剑法? 这就是大宗师吗? 掌下横琴琴弦又断去一根。 夏玉面无血色,跪倒在地。 “大师姐……” 琴山的小弟子默默流眼泪,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 大宗师的领域实非凡人可踏入,大宗师的一剑,宗师也消受不起。 裂在掌心的那道血线如何也止不住,柴青眸光低垂,方才她也有心试一试季夺魂一剑之下的余威,是以掌心留下他的剑气,此刻冲撞她的筋脉。 比起两年前,季夺魂厉害得可怕。 她攥紧手掌,任由血水流出,直到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柴青后知后觉地醒过来:“别担心,我这就止血。” 姜娆嗯了声,不再关注战局,一心一意看她止血。 有她看着,柴青不敢大意,运起全身真气逼出斩天劈地的霸道剑气,没了剑气破坏血肉肌理,伤口很快处理好。 掌心的伤想要好很容易,但想要再逼季夺魂出一剑,很难。 夏玉浑浑噩噩抬眸。 不甘心。 强烈的不甘在心头爆裂炸响。 冥冥中只听咔嚓一声,好似屏障破碎。 衰败的气息猛地被人强行提起来,血气达到顶峰,她骤然拨弦! “超我境。” 季夺魂讶异挑眉。 剑再出鞘! 只他终究无杀人之心,剑意弱了三分。 烈烈音波再度撞上剑气,小辈们躲在师长身后,睁眼看看战局的念头都不敢升起。 剑势太强。 琴音太烈。 稍微不慎,就有心境溃败之险。 看不得。 不能看。 面对最强者,夏玉发出有生之年最强一击,鲜血沿着唇角溢出。 所有人都在退。 柴青岿然不动的盘腿坐在百丈之地,寸步不让,一掌狠狠压下,拍散席卷而来的音波、锐气。 有她护着,姜娆自然毫发无伤,只是在心疼。 “无碍,我这点伤,比起夏玉来,轻多了。我是想看看,距离大宗师,我还有多远的路要走。” “我知道。” 柴青呲牙一笑:“绛绛,你等我会,我先疗伤。” “好。” 夏玉的身子倒飞出去。 断了弦的横琴被剑气轰为齑粉。 这一战,季夺魂只出两剑,刚刚晋升超我境的夏玉,运气好的话也要在床榻躺上大半年。 她的伤太重了。 “大师姐!” “大师姐!” 周围乱糟糟,夏玉的世界无比安静。 她睁着眼,眼眶滴落血泪,茫茫然地想:不应该。 怎么会有人这么强? 这还是人吗? 这是人能达到的领域吗? 季夺魂是怎么长的。 他是妖怪吗? 再过两三年就要三十而立的琴魔夏玉被打得怀疑人生。 不仅怀疑人生,更怀疑这世道。 怀疑来怀疑去,结果便是,她自闭了。 柴青调理好内伤,拉着姜娆起身拍拍手:“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就知道,她喊我来没好事,她倒是痛痛快快地打一架,还不是要我收拾烂摊子?” 杵在远处的大宗师轻飘飘地递来一瞥,见夏玉有人管,挥挥袖子极尽潇洒地走了。 人搬进竹楼,柴青负责为夏玉运功疗伤。 整整七日,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出了门,不等接受琴山弟子的千恩万谢,她苍白着脸,脚下一软,倒进熟悉的怀抱。! 第105章 心所向 柴青这一倒下,昏睡了整整两日两夜。 起先有她在,外人不敢觊觎姜娆美色,然而柴青睡起来没够,更不知何时会醒来,至于琴魔夏玉,夏玉伤势极重,只在疗伤完毕后的翌日清晨短短地醒了半刻钟,之后再度陷入昏睡。 而姜娆甚美。 曾经是清清冷冷不似凡俗的出尘淡然,媚体修成,俨然有小儿怀抱重金招摇过市的危险。 莫说男人,女人见了也把持不住,青秀楼喧嚣了小两日,想去献殷勤的人极多。 姜娆统统不做理会。 玄天宗的少年守在那扇门外,捧着不知给哪儿采摘来的花束,一双眼睛胶着在竹门,望眼欲穿,且等着姜娆出来,冲他笑一笑,哪怕不笑,看他一眼也成。 行这般傻事的不止他一个,甚至有人为谁先谁后大打出手。 夺魂山上的大事小情瞒不过这里的主人,季夺魂却一心闭守房门,由着这些人去闹,再自尝苦果。 凡俗的小情小爱他搞不懂,不过……照他来看,这位九州第一美人确实名不虚传,合欢宗的无上媚体威力大得很,夏玉出身琴山,学的是修身养性的功,习的是清心寡欲的法,尚且不敢托大领教,谨慎到要用眼罩遮蔽双眼,和她相比,七情六欲满身的俗人,没一个能逃过媚体的吸引。 可柴青只是累了,又不是死了,睡了的人总会醒来,名花有主都敢撬人墙角,该揍。 指节一动,他翻开日月宗献上的帛书,上面清晰记录了八百年前仙人临凡之事。 帛书上言——“八百年前,翼国,天大旱,苍生悲苦,国君以牛羊为祭,叩首百回,请天人临凡……” 天人临凡,救翼国百姓于绝望之中,施展降雨之法,得举国重谢。 而那位‘顺应天意’而来的‘天人’,被国君请入当时声势浩大的日月宗,日月宗多为翼国退位君主清修宝地,是以天人在日月宗盘桓数日,心满意足,乘风归去。 九州九国,来这儿的各大宗派,唯有大银霜宗、琴山、日月宗呈上来的线索较为完整。 清楚证明人间曾有不可说的存在来过的痕迹。 季夺魂一手扶额,听着远处混在风声里的争执,深深地为寂寥的人间感到惆怅。 . 青秀楼。 少年被人推搡倒地,用剑指着。 玄天宗的师长闻讯前来,勃然大怒,顾及是在大宗师镇守的地界,不敢放肆,却也一掌拍飞与自家小辈相争之人。 破雪神教的小弟子一口血呕出,脸色煞白。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双方将将斗起来时,听得一声门响,姜娆站在门内,眉目冷淡,声线凉得骇人:“要闹出去闹,不要打扰伤患休息。” 在她身后,琴山的弟子们怒目相视,埋怨这些人搅扰大师姐和柴姑娘养伤。 美人亲自发话,各怀鬼胎的老的少的憋红脸讪讪退去。 “一个个,好厚的脸皮,当谁是傻子?一群见色起意的东西!”琴笙皱眉大骂,才不在意话会不会被当事者听到,左右夺魂山是大宗师的地盘,他们都是大宗师请来的客人,退一万步说,大宗师不理乱七八糟的闲事,真与玄天宗、破雪神教的人斗起来,他们也不怕。 众所周知,琴山的琴阵不是好惹的。 发泄了心中怒气,琴笙轻声道:“少宗主,您先去歇息,柴宗师自有几位师姐看顾。” 琴山的女弟子小鸡啄米似的从旁配合,眼睛亮亮的。 不说大宗师与大师姐一战之时柴青拍下的那两掌有多讲究,只说她耗费七日真气救回夏玉,恩情如海,琴山中人对待恩人向来慷慨。 姜娆摇头。 熬一天是熬,熬三天也是熬,柴青一睡不起,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寝食难安。 “不必了。” 她迈步往柴青床前守着。 一间房,用一扇屏风间隔出两间,左边木床躺着破布娃娃的夏玉,右边躺着面色趋于红润,呼吸平稳的柴柴姑娘。 谁也不妨碍谁。 远离众人视线,姜娆俯身亲亲这人,用干净的棉团蘸水,润湿柴青略显干燥的唇。 呆呆瞧着屏风映出来的影子,好一会,琴山弟子反应过来急忙别开脸,忍不住想:姜少宗主和柴宗师感情可真好。 太阳沉入地平线,光芒消逝的前一息,睡饱的某人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那张魂牵梦萦的脸庞。 柴青大气不敢喘,唯恐搅了她的好眠,她抿抿唇,小心翼翼凑上前,鼻尖相触,嗅着那抹清香,灵魂都得到升华。 趁喜欢的姑娘在睡觉,偷偷亲她,蜻蜓点水的吻落下,柴青眸子含笑,不早不晚,睡美人在此时撩起眼皮。 姜娆嗓音微哑,忍着心中悸动惊喜:“你醒了?” 得到轻轻的回应,她又问:“饿不饿?” 柴青想的饿和她不一样,顿时身体力行地压在她柔软的身躯:“绛绛……” 身子发烫,腿脚跟着发软,好在姜娆还记得她们在哪儿,一手抵在这人肩膀:“夏玉还在呢。” 夏玉人事不知地当她的‘破布娃娃’,门扇吱呀作响,琴山女弟子端着晚饭进来。 姜娆嫣然浅笑:“这下你懂了?” 柴青不情不愿地闭上眼,装死。 “好了,快起来,去吃点东西。” 她二人发出的动作瞒不过长耳朵的第三人,很快,整座青秀楼的人都晓得柴青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吃东西,而是折了一根枯枝找赖在这儿不走的玄天宗等人,挨个削回去,打得觊觎姜娆美色的雄性哭爹喊娘地滚下山。 . 动静太大,让人怀疑夺魂山的主人不是在装死,而是真的死了。 季夺魂当然没死。 他遥遥站在山头,看滚下山的后生们,心情好得不得了,一想到他整日里忧国忧民,一群屁民们活得比他自在,怎能不牙痒? “打得好呀。” “我打得算什么,大宗师打得才叫好。” 柴青神出鬼没地拎着一截枯枝站在三尺外:“我很好奇,若此时出手,能接下你几剑。” 季夺魂转身看她,语气寡淡得还没清水白菜有味道:“几剑不重要,活着才重要。” 他委婉劝说柴青莫要寻死。 活着多好,柴青才不会想不开在羽翼未丰之前挑衅大宗师的威严。 有过一次就够了。 她当吸取教训。 她幽幽道:“夏玉伤太重了。” “会好的。” “是会好,还不知她醒来怎么个模样呢。”可别学她,在阴暗潮湿的地儿种两年蘑菇,一蹶不振。 季夺魂笑了。 “你笑什么?” “你不像晏如非的徒弟。” “这话说得。”柴青反问:“晏如非的徒弟当怎样?” “正气、正直、正经。” 这也太‘正’了,她不服气:“可我偏偏是我师父的徒弟。” “是啊。”季夺魂难得追忆往事,斜睨她一眼:“怪有趣的。” 听起来怎么不像是好话? 言归正传,柴青歇了和他嘴贫的心,认真道:“我该怎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 要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就要打败旧的第一。 好长时间的沉默,久到柴青以为听不到回答。 “柴青,这方天地是死的,你要使它活过来。” 活过来,就能打败我了。 “什么意思?”她紧皱眉头。 季夺魂却不再与她解释,他手指朝天,转身离去。 柴青在后面大喊:“那大宗师之上呢?大宗师之上,又是什么?” 山风忽来,也将缥缈的答案送到她耳畔。 “是心之所向。” 大宗师之上,是心所向往的。 “柴青,我等着你来打败我。” . 玄机暗藏的一番话,折磨得柴青几天几宿没睡好觉:“什么嘛,我为什么想不明白?难道高人都喜欢不说人话?” 她抱头沉思,眼下蒙着浅浅的青,一脸郁卒:“完了,绛绛,我好像是个笨蛋。” 他到底要说什么啊! 啊! 烦死了! “这方天地是死的,怎么就是死的了?这花,这草,这风雨,难道还不够真实吗?我的头好痛……” 柴青武学造诣极高,悟性极强,否则不会有今日成就。 可不懂就是不懂,季夺魂话里的深意她勘不透,须知道,这可是通往天下第一的路! 入场的名帖都有了,卡在太文盲。 柴青痛不欲生,宁愿没听到这玄而又玄的禅机。 她抱着脑袋在地面打滚,滚来滚去,像一只又大又丧的猫,姜娆看得心喜,摸摸‘猫头’,再顺顺‘猫毛’:“好了,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冥思苦想了两日,柴青终是不再揪着不放,毕竟她们留在青秀楼的天数越来越长,该走了。 天明,夺魂山初雪满山头,薄薄一层,又细又白。雪花缀在发顶,须臾融化,冬天不打一声招呼地到达。 夏玉人醒了,魂儿仿佛还没归位。 按理说琴山的大师姐当然要跟着同门回山,可夏玉不愿。 琴笙可怜巴巴地朝柴青拱手,眼泪都要淌出来,柴青心软,又见夏玉背上无琴,失魂落魄,和她说话,说三句顶多回一个字的架势,心知季夺魂这两剑刺进了她骨肉魂魄。 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三月两月没准还是这个死样子。 好事做到底,夏玉存意缠着她们,她难道能把人打死? 况且琴山这边一口一个“柴宗师”、“柴姑娘”、“柴恩人”,纵使再厚的脸皮,柴青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那就……跟着罢。”她勉为其难道。 姜娆也没意见。 “多谢柴姑娘!多谢少宗主!” “走了!”柴青挥挥手,不知在与谁告别。 竹楼之上,多日来始终未现身的大宗师凭栏而立,缓声道:“走罢。” 马车驶出夺魂山范围。 季夺魂观天不语。! 第106章 这人间 “她们走了?” “嗯。” 合欢宗柳茴步履翩翩地走来,广袖里探出一只素白的手,轻轻一扬,一卷帛书扔进对方怀里。 季夺魂一目十行看完,长声叹息。 大宗师之下最强者,恐怕以姜娆合欢宗少宗主的身份,也不会猜想柳茴会出现在此,她凝眉问道:“做出这么大动静,你究竟要做什么?” 能一句话引得九州排名靠前的宗派千里迢迢送帛书而来,除了大宗师,没人能做到。 那帛书也不是平常人可见的东西,帛书上记载的多为宗派秘闻,一定程度代表了自家底蕴,料到她有此一问,季夺魂沉吟良久。 柳茴耐心极好,他不说,她也不再催促。 夜色初降,星月当空。 夺魂山很高,伸手仿佛能触到天。 季夺魂嗓音厚沉,缓缓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柳茴瞳孔放大。 . 出了姜地,燕国的疆域也在下雪。 雪花片片坠落,盘腿坐在车顶的琴魔面无表情——她维持这样的状态很久了。 两日前度过颍河,琴山弟子便与姜、柴二人分别,走前琴笙不放心地拜托姜娆照顾陷入自闭的大师姐,姜娆一口答应。 天气越来越冷,以常理来说,习武之人不惧冬寒夏暑,但夏玉毕竟有伤在身,心境波动之大,大半月来小脸都没恢复血色,惨白惨白的,瞧着怪可怜。 柴青‘大发善心’地将自个钟情的花棉袄献出去,披在一身冷淡寒凉、盘腿坐于车顶的夏姑娘肩膀,夏玉沉浸在内心世界,对外界失去任何反应。 “她穿成这样真的好滑稽啊。”柴青摸着下巴来到枯树下,不怀好意地问:“你看她像不像冷冰冰被迫出门卖艺的小可怜?” “……” 姜娆忍笑:“你不要欺负她。” “哪有。” 柴柴宗师可厚道了。 担心她冷着,柴青又从马车里摸出一件毛茸茸大氅裹住姜娆纤薄的娇躯:“暖和吗?” 有个如此贴心的爱人,姜娆哪好再嗔怪? 夏玉这会不戴眼罩也是睁眼瞎,也因此,柴青明目张胆地搂着心上人在树下热吻。 大冷天,天空飘着雪,山林里的小动物畏冷都躲起来,只有饿得发慌的长耳兔蹑手蹑脚地探出脑袋。 风雪簌簌,柴青占起便宜来没完。 姜娆在她热烈攻势下连连告败,身子软绵绵贴着对方,闹出来的声响不大,也不小。 灵魂出窍的夏玉蓦地睁开眼,生无可恋地咳出一口血,自闭了好一阵子,第一回 忍不住心头怨恼想骂柴色批。 咳嗽声太明显,惊醒你侬我侬的小情侣。 姜娆面色绯红地推开身前人,柴青笑着上前一步,为她擦去唇角水光,淡定开腔:“活过来了?” 这是什么话! 难道之前她就死了吗?! 夏玉病恹恹地翻了道白眼,一手捂着胸口,又喷出一口血。 “哎呦!这么激动干嘛?”柴青嘴里说着戏谑话,飞到车顶,屈膝坐下,为她运功疗伤。 一刻钟后,夏玉面色稍微有了几分红润,四下张望:“这是在哪?” 柴青稀奇地低哼一声:“我们要回春水镇,你去吗?” 春水镇。 夏玉恍然大悟,这厮就是在春水镇和姜娆勾搭上的。 她点点头:“去罢。” 反正她不想回琴山,去哪里都行。 败给季夺魂是多么寻常的事,她应该看开。不是失望自己的弱小,而是惊颤对手太强大。 强大到他举剑落下,剑意劈碎她二十几年对这世间固有的认知。 三人重新上路,姜娆回到车厢,柴青驾车,慵慵懒懒地和夏玉闲聊。 “宗师三段五阶,褪凡、沥心、真我、无我、超我,之后为大宗师,要走的路还很长,别气馁,否则要旁人怎么活?不如你的人太多了。” 夏玉抿唇:“可你不觉得,他强得……” 那句“离谱”到嘴边,琴魔苦闷道:“我怀疑他不是人。” “不是人?” 柴青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怎么编排大宗师,小心季夺魂再给你一剑哦。” “……” 夏玉撇撇嘴,看似不在意,实则已经在暗搓搓地双手抱拳朝某一方向谢罪。 柴青笑得更大声,猫在车厢听她们闲聊的姜娆也禁不住扬起唇角。 “琴魔夏玉,原来你也会骂人啊,哈哈,季夺魂不是人,这话也没错,宗师之力已经莫测,遑论大宗师?”笑够了,柴青清声道:“离开夺魂山前我问他,大宗师之上是什么,你猜他如何说?” 这话果然引起武痴的注意,夏玉的眼睛登时变得雪亮,洗耳恭听。 “他说,大宗师之上,是心之所向,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夏玉思忖片时,懵懵懂懂。 心之所向。 这四个字听起来很容易理解,但越容易理解,越不明白。 九州仅季夺魂一位大宗师。 “他还说,这片天地是死的。”柴青愁眉不展:“我想了好多天都没琢磨透,天地为何是死的。” “我也……” “他不是在故意刁难我罢!” 夏玉摇摇头:“大宗师哪有你想的那么无聊。” “也对。”柴青唉声叹气,眉眼耷拉:“若我能想明白就好了。” 人是活的,这天和这地怎么就是死的呢? . 风雪迷人眼。 夺魂山。 季夺魂慨叹道:“我已经无法再突破了。” 天地为笼,人为囚,再强的天赋和顿悟,都被锁进这可怜的世道。 柳茴震撼难言。 “天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但人无一往无前的信念,又怎能说是活的呢?”季夺魂眸中闪过一抹精光,悍然指天:“苍生为炉,天为盖,天不让人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大宗师就是尽头么?不!大宗师之上,仍有更高的山!” 可仅仅靠他一人,无法翻了这天。 需要更多不服输的,人。 他这番话实在颠覆柳茴几十年来的认知,嘴唇微张:“可这只是你的一家之谈……” 若这猜想是错的呢? 季夺魂回头冷笑:“那又该如何解释几百年前人间曾有仙人来过?若有仙,那人算什么?为何大宗师之上,我寸步不能进?若真有仙,仙临人间,人间在天人眼里,又算什么?” “我不知道。”柳茴吐出一口长气。 “居安思危,才是长久之计。哪怕有一丝可能,季某也不愿做天人眼中的仆役。” “你……” “我不相信那些生来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外来人。” 或许没有。 或许有。 恐怕没人能理解季夺魂窥破天地隐秘后的恐慌担忧,他在武道最高处站得太久了,久到他不愿任何外来的存在,毁了人间的平衡。 苍穹之下,是人的领域! 谁来都不行。 “所以,你选择柴青?”柳茴问道。 季夺魂提剑大步流星地走开:“不是我选择她,是她自己闯了进来。” 生于乡野,破而后立,天赋比其他人都要能看一些。 “别忘了,她还是柴令的女儿。” 柴令当年以破竹之势建立刺客盟,敢向着九州所有人宣布,王道之上,尚有刺客盟为尺,王若失道,杀! 这才是乱世当有的信念。 可如今,多少江湖人早已沦丧为朝廷的鹰犬。 季夺魂是武道天才,却不是带领群雄的料。 只能说,柴令死得太早了。 倘他还在。 这人间,许是另一番景象。 天地养人,人反馈之,才是合乎正理的天道循环。 少一环,就是死的。 这道理季夺魂用了数年时间明白,从武境停滞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钻研,最后得出这个振聋发聩的结论。 但这些,夏玉不懂,此时的柴青,也不懂。 夺魂山上,柳茴怔然望天,许久,山风吹过,她蓦然惊醒,始觉汗湿后背。 . 燕地。 马车不停歇地驶进春水镇,小童在街上肆意嬉闹,姜娆撩起帘子望着街旁久违的景象,会心一笑。 “吁——” 马儿停下。 柴青摘了戴在头上的斗笠,利索地跳下车,扬起明白净的小脸,双手叉腰,气沉丹田:“胖婶,我、回、来、啦!” 唰唰唰! 四围冒出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 胖婶骂骂咧咧地穿过风雪,脚下响起吱呀吱呀的踩雪声:“谁呀!喊这么大声,叫魂儿呢!” “是我呀,胖婶。” 车帘挑开,姜娆明眸浅笑:“还有我。” 她二人都吱声,唯独夏玉不吱声好像显得不合群,思量一二,她干巴巴道:“也有我。” 胖婶三两步到了近前,心中的疑惑得到完美开解,她一巴掌打在柴青瘦削的肩膀:“你个倒霉孩子,还知道回来啊!” 柴青笑呵呵地立在那挨打。 胖婶惊喜地瞅瞅姜娆,视线克制地移开,见到面无表情的夏姑娘,顿时心花怒放,丝毫没被江湖人吓到的随和坦然:“带朋友回来了呀?哎呦,好俏的小姑娘!” 小姑娘? 夏玉眼睛睁圆,在柴青和姜娆打趣玩味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开口:“婶婶好。” “柴青回来了!柴青回来了!” “坏先生衣锦还乡啦!!!” 在春水镇,无论“柴青”,还是“坏先生”,喊出去总是如雷贯耳,小镇出了个才华横溢的先生,先生更是名震九州的年轻宗师,你说你认识柴青,还和柴青一起遛过狗,得有多少人羡慕? 得益于小童扯着嗓子走街串巷地大喊,没多会,大部分的人都晓得柴青回来了。 穷极巷的小寡妇伸手逮住到她腰间的小娃子:“你说谁回来了?可不要乱讲!” “没有乱讲,柴青的的确确回来了,不仅她回来了,还带回了她的未婚妻,还有个冷脸的大姐姐!” 未婚妻? 小寡妇面上一喜:“酉酉妹妹!”! 第107章 归故乡 几月前柴青欲出春水镇,前来相送之人甚多,几月后年轻的宗师归来,身畔多了九州第一美人和同为宗师的好友,赶来相见柴青的人围满大半条白虎街。 大人小孩踮起脚尖围观‘衣锦还乡’的坏种,此时再在心底琢磨‘坏种’二字,竟打心眼里觉得亲切。 这是他们小镇走出的武道天才。 想要亲切的心愈来愈烈,然而很多人不敢上前。 胖婶心宽体胖,大大咧咧,挽着柴青手臂热络说话:“这次回来待多久?起码要过年罢!” “对呀对呀!”芙蓉书坊的坊主点头如捣蒜,巴不得先生多逗留些时日。 小寡妇凭着一口气愣是挤进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成功见着那人,大喊一声:“柴青!” 喊完“柴青”,下意识寻索与她关系甚好的“酉酉姑娘”。 根本无需用眼睛多看,姜娆人立在那,俏生生的,恍惚人间春日最先盛开的一朵花,亦如冬日晶莹漂亮教人舍不得移开眼的冰花,九州当属第一的绝色,甫一纳入眼帘,小寡妇呼吸一滞,乖顺地止住脚步,不敢放肆。 早知酉酉姑娘是柴青的未婚妻。 早知柴青的未婚妻是被燕王掳至北野的九州第一美人。 这一见,还是震得许多人莫名地矜持起来。 相逢不敢认。 唯恐冒犯这位金尊玉贵的女子。 胖婶的交谈被迫停下来,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她比小寡妇更先觉察出左邻右舍的不对劲,热情归热情,却各自拘束着,好似只有这样才不会丢柴青的脸。 全然忘了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自然而然地与那美人寒暄。 而当时,姜娆还不叫做姜娆,也不是神秘尊贵的姜国公主,她是与柴青办过订婚宴,有名有实的未婚妻。 小镇的人都很喜欢她。 胖婶更拿她当亲闺女。 小寡妇将姜酉酉姑娘引以为知己。 而今,小寡妇愣在几步之外。 看得出来,她有好好学柴青临走前赠送的《强身二十八式》,身板结实不少,气色红润,周身弥漫着一股健康美,精气神很足。 不等柴青张嘴问 候,姜娆明眸浅笑:“孟姐姐,别来无恙?” 小寡妇神情一怔,激动地手足无措,忙应道:“好、好着呢!”她搓搓手:“你呢?” “蒙姐姐惦念,我也很好。” 一来一回,那种得见第一美人的紧张拘束散去几分。 有小寡妇开了个好头,秀玉、净玉、柔玉忙不迭地凑过来缠着姜娆东问西问,一时之间,柴青这个荣耀满身的本乡人,反而没她的绛绛受欢迎。 许久未见,泰安客栈的店小二脸黑了三个度,主动招呼:“柴青!去客栈吃饭?我请你!” 这话一出来,卖包子、卖豆花、卖烧饼的大爷大娘们暗道臭小子贼机灵,赶紧邀请柴青去自家店填饱五脏庙。 夏玉没想到柴青这人看着不着调,回了本乡,怪受追捧。 这才哪到哪。 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大姑娘小媳妇打开话匣子顿时将姜娆淹没,柴青这里也热闹得很,晓得坏先生返乡,青阳县爱看话本的大都来了,央着先生出新本子。 被柴青拒绝。 一连三日,柴青几人都是在外面用饭,常常是东家请了西家请,甚而还有几家为此大打出手,念着总不能吃白食,好说歹说打消众人宴请之意。 盈回巷,二进的小院,冷风刮过,琴魔面色苍白地坐在阶前嗑瓜子,稀薄的光线照在身,风嗖嗖的,不时云彩遮住不大的太阳,天象略略阴沉。 却是人们嘴上多多念叨的好日子。 薄雪簌簌,风声阵阵,干净整洁的院儿,只有半残废的夏玉一人在家。 连只狗都没有。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散落的瓜皮屑,感叹柴青做人离谱,坏种当成她这样,和以前十里八乡的大善人待遇都差不离了。 夏玉闭目吹风,不时咳嗽几声。 她伤势未愈,只比残废好一丢丢,奈何不想闷在屋里发霉,谁劝说也不管用,是以出门前柴青特意为她炒了一大盘瓜子。 这人竟也吃完了。 一粒不剩。 瓜子皮嗑得飞快,下嘴皮毛毛躁躁的。 “夏姑娘在家吗?” 大门被敲响。 夏玉百无聊赖 地应了声:“在。” 太虚弱,门外的人压根听不见。 胖婶和小寡妇一人牵狗一人抱猫,笑吟吟走进院:“柴青她们有事忙,难得见她们带朋友回家,夏姑娘可还适应?” 适应。 夏玉眼睫轻眨。 若能再给她一盏茶就好了。 瓜子吃多了。 干。 . 天幕低垂,春水镇,后山坟。 在常规意义上的好日子,柴青恭恭敬敬送师父入土为安。 后山坟除却刺客盟十六名义士,更添一座新坟。 刀圣,晏如非之墓。 柴青与姜娆并肩跪在坟墓前,墓碑旁安置着一束梅花,细雪沾湿她的发,她喉咙微哽:“师父,你曾说春水镇山明水秀,是极好的荣养之地,徒儿带你回来了。师娘还在姜王宫,徒儿无能,带不回她,但徒儿和师父保证,有朝一日,定全须全尾地带师母回家。” 深呼一口气,她轻声道:“师父,我和绛绛一起来看你了。” 姜娆俯身叩首,不顾额头磕得泛红,泣声低语:“爹爹……爹爹!” 柴青搂着她半边肩膀,权当宽慰。 亲人已逝,再是悲痛,也换不回往昔相伴的寸缕光阴,姜娆在墓前哭得不能自已,多年来的委屈、念想,痛快淋漓地宣泄一通。 刀圣晏如非,一个时代的传奇,埋骨于此,与他比邻而居的,是刺客盟十六义士。 铮铮铁骨,英魂不朽。 琅琊十二卫之首——越长恩的人头端正摆上,柴青满怀敬意地同诸位叔伯见礼:“柴青要走的道,现已明了,诸位叔叔伯伯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姜娆红着眼圈腰身弯下去。 一番祭奠,耗损心神。 末了,两人直起身,默契地朝一排排墓碑望去,相互搀扶着走回小镇。 风流云散,雪停,太阳破开云层,有了一分细不可查的温柔。 回来时夏玉坐在院里蛮有闲心地招猫逗狗,胖婶、小寡妇一左一右陪她聊天,竟也唬得琴山大师姐眉开眼笑,委实少见。 “哎呀,你们回来了?”胖婶拍拍袖子:“我去做饭,今晚咱们喝酒吃 肉赏月,谁也不准跑!” 她行事雷厉风行,柴青根本挡不住。 也没必要挡。 日暮时分,柔玉、净玉、秀玉捧着酒水、糕点、卤肉前来。 她们三人得益于柴青馈赠的银票,在青阳县有了自己的家,不再倚门卖笑,如今开个点心铺子,生意还算红火。 年纪到了,说媒的很多,谁也没找个男人成家的打算,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也自觉很好,偶尔回忆起前尘,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 曾经的苦楚凄凉,再没法伤害这三个自立自强的姑娘。 一群人围成一桌,柴青举杯:“为自立自强,干!” “干!” 所有人都有喝酒的资格,夏玉不配。 夏玉伤太重了,好歹是个人,站起来直立行走超过半个时辰都会累倒,遑论饮酒? 她只配喝粥。 于是别人对饮,她捧着一只碗和姜娆碰杯,姜娆眉眼弯弯,好生活色生香的妖精,媚气纵横,夏玉咽下甜粥,转而一口血喷出来,吓了三玉一跳。 胖婶关心则乱急得要给她找大夫,小寡妇瞪大眼:“莫非有毒?!” 姜娆“啊”了一声。 柴青笑得乐不可支。 别人都在担心,她好似被点了笑穴,最后挨了胖婶一胳膊肘:“你怎么回事?” “我还要问你们怎么回事呢?”年轻的柴柴宗师一手搂着夏玉脖子,眉眼飞扬:“她出自琴山,功法特殊,来春水镇之前冒死挑战天下第一大宗师,被季夺魂削了,伤势惨重,而绛绛……” 她眯着眼睛,笑嘻嘻:“绛绛后天无瑕媚体,夏玉道行不够,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这番话在不习武的人听来好似在听天书,胖婶喃喃低问:“真的没大碍?” 夏玉软绵绵拍开柴青压过来的手臂,满脸虚弱,强撑着为自己挽尊:“我超我境了,伤势恢复,就不再受媚体的影响。” “超、超我境?” 满院子人震惊。 柴青撇撇嘴,心道:她超我境,我还无我境呢,我无我境战力,不见得会败给超我境。 重要的是,她比夏玉年轻多了! 但胖婶她们不 管这些。 这可是超我境。 超我境上面,不就是大宗师? 这么一想,比柴青牛多了啊。 见到超我境的琴魔夏玉,再思忖夏姑娘分明是举世难得的大高手,行事竟如此低调,再看柴某人,嘚瑟得屁股后面都要长尾巴了。 胖婶嫌弃得不行。 若姜娆是她眼里的‘亲闺女’,夏玉就是半道认的干亲,姓柴的大抵是那上辈子来讨债的。 她舍不得见不着姜娆,又不忍看夏玉再吐血,干脆换了位置挡在两人中间,耿直道:“婶婶给你挡着,你就不要瞅姜姜了,姜姜太媚,我见了也慌。” 虽然她也不晓得媚体是何体,反正听起来也比柴青厉害就是了。 “……” 柴青小脸一垮,苦兮兮地喝小酒。 搞什么嘛。 这里面明明我最强! 没人理解她的心声。 夏玉长这么大,今晚破天荒厚着脸皮当了一回‘孩子’,前半生从没有过的体验。 怕她夜里没人照顾,胖婶热心肠地睡在她隔壁,一晚上下床十几回,盖被子、沏茶递水,教远方来的江湖魔女狠狠感动一把。 三玉喝至微醺,央着姜娆在房里说小话。 “媚体……是不是,是不是要多那什么?” 姜娆面色微红,迟疑道:“是、是罢?” “啊?”秀玉反应一会,仔细观察眼前的美人,心口蓦的一跳,小脸红红:“那,那柴青也太欺负人了……” 她们出身烟花柳巷,最懂得分辨女人味儿,犹记得公主离开春水镇时还不这样,再回来就修成狐妖的祖宗,这……这得做多少回才能硬生生改了体质? 三位玉姑娘想到一处去,直觉以后再也不能正视柴青那张清心寡欲的脸。 姜娆有心为柴柴辩白两句,但三玉认准了柴青不做人,话到嘴边,她又咽回去。 柴柴不做人,总好过她有意缠着柴柴不做人罢。 . 夜深人静,老婆被其他姑娘抢跑了,柴青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寡妇饮多酒酿倒是在东厢房睡得香,呼吸声均匀悠长。 至于西厢房…… 柴青敢举天发誓,她不是故意偷听姑娘们说悄悄话。 但…… 几句话的功夫她成了饥渴的小流氓,这闹得! 没天理了啊!! 第108章 大女人 天蒙蒙亮,鸡鸣高亢,柴青睡醒看见躺在身侧的美人,昨夜里的小情绪倏地散了。 她侧身一手支颐,在乱七八糟的鸡叫声里数算绛绛的睫毛。 一根,两根…… 又长又翘,又细又密。 也太会长了。 睫毛、嘴巴、鼻梁,哪哪都长在她欲罢不能的点上,不多不少,刚刚好吸引着她这个人,使得柴青再不能对旁的姑娘动心。 她低声一叹,感叹老天待她不薄。 姜娆迷迷茫茫地掀开眼帘,看见的便是柴柴宗师鬼迷心窍傻乎乎的小脸,她忍不住扬起唇,倏尔起了疑惑——怎么回事?她昨夜,不是睡在隔壁,与三玉抵足而眠么? “绛绛!” 柴青孩子气地覆上来,牢牢搂住美人娇软的身躯,姜娆满心宠溺地回抱她,耳垂顷刻被含住,她脖颈羞红:“坏胚子,你怎的了?” 一大早热情似火。 柴青忙着明目张胆地占便宜,没功夫言语,姜娆四肢发软,脑袋却愈发清醒,颤声问道:“是我、是我记错了吗?” 昨夜莫非她没有和三位玉姑娘闲聊? “你没有记错。”柴青笑嘻嘻地拿眼神勾人,分明清淡端庄的长相,笑起来贱兮兮的,藏着讨人喜欢的小坏:“我的老婆,哪能和别人睡一块儿?” “所以?” “所以等你们睡着后,我又把你偷回来了。” “……” 偷回来? 眼前浮现深更半夜某人鬼鬼祟祟偷人的画面,姜娆止不住憋笑。 “你怎么还‘偷人’啊。”她声线格外动听。 柴青喜笑颜开:“因为我不能没有绛绛。” 好甜的一张小嘴。 活该她有老婆。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破云层,浩然天地初醒,静谧的春水镇渐渐喧嚣起来,小镇人均醒得早,除却懒汉,这会子都已开始张罗新的一天。 包子铺打开门来做生意,铁匠铺的老铁匠打着哈欠推开门,泰安客栈的店小二肩膀披着毛巾手里拿着扫把打理卫生。 人间景象,莫不如是。 年轻的小情侣在床榻卿卿我我,笑笑闹闹,最后还是姜娆狠狠心,推开在她怀里‘喝奶’的坏宗师,两人双双携手出门。 正巧隔壁门内也走出三人。 秀玉、净玉、柔玉,三玉齐刷刷地看向人模狗样的柴某人,柴青挺胸抬头,得意的不得了。 睁开眼,还以为人丢了,结果不是人‘丢’了,是坏种醋劲太大。 再看姜娆一脸迁就的情态,三玉喉咙一噎,被逼到眼前的‘恩爱’噎着了。 “早啊,诸位。” 柴青清清朗朗一派正直的率先打招呼。 秀玉回过神来,面色古怪复杂:“早。” 真不愧是你啊。 她们确定夜里姜姑娘先歇下的,最后醒来姜娆却出现在另一间房。 用脚趾想都想得出是怎么回事——怎么以前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守老婆奴’呢? 瞅着她们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表情,姜娆莞尔:“早。” 早起的第一顿饭,是胖婶做的,六菜一汤,每个碟子分量不多,所有人吃得心满意足。 夏玉睡了饱饱一觉,堂堂一个武痴,难得昨夜没再做练武的梦,安安生生一觉睡到天明,模样瞧着比快要咽气好上四五分。 碍于她身体看起来太差,众人拿她当宝贝疼,看得柴青一阵牙酸。 羡慕,嫉妒,好烦。 “你们对本宗师的爱也太短了罢,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她自怨自艾地窝在花木椅子:“昨儿个我还是受人追捧的小镇杰出青年,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珍惜眼前人。” 她用手指着自个白嫩的脸,胖婶忙得很,往左要为身子骨弱的夏姑娘递补汤,往右要喂比亲闺女还亲的姜姜吃零嘴。 大家乐得抱团‘欺负’柴青,看她大发怨言。 柴青气鼓鼓的,要戳破夏玉的‘真面目’:“胖婶啊,你不要被这人的表象欺骗了,她在江湖上的名声和我差不离的,凶巴巴的,走到哪儿拆到哪儿,也是她如今伤重,蹦跶不起来。先前我们去姜王宫,姜王的寝殿都被她拆了一半,她这人人品不好,□□,只负责搞破坏,走到哪都是吃白食,吃饭不给钱的!” 她着重刻画夏玉琴‘魔’的形象,奈何住在小镇的人哪见识过琴魔发挥的场面? 胖婶瞥柴青一眼,扭头问姜姜:“姜姜,你说,她们两个,谁在江湖的名声更大更好?” “这……”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我!”柴青和姜娆挤眉弄眼。 姜娆眉目染笑,不好昧着良心说谎。 夏玉有琴魔的称号,柴柴……柴柴却有‘屠榜’‘拆家’‘灭门’的凶名。 两个真要分出高低,自然是柴青这个后起之秀名声更大,外面传讲起她,快妖魔化了。 夏玉捂着嘴偷偷笑,装病弱成瘾,不争不抢,更惹人怜。 弄得柴青大呼好会做戏。 三玉亮着眼睛看热闹,私心里忍不住想:她们待夏姑娘好,无非因夏姑娘是柴青的朋友,柴青这个醋都要吃,实在是…… 不像闯荡江湖的豪客。 在此之前,她们连夏玉是谁都不晓得,哪来的喜欢? 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但这事说出来就不好玩,看柴青吃醋跳脚才好玩。 二进的小院几乎每日都能听到笑声响起,转眼转入腊月,腊八这天,胖婶和小寡妇给院里的每人缝制好新衣。 上衣下裳,塞好厚实暖和的棉花,衣服袖口、衣襟有刺绣作为点缀,柴青那套绣的是一把断刀,胖婶特意瞧过断刀后才上手绣的。 人在江湖,这趟柴青回来不打算在春水镇过年,她嘴上埋怨几句,又不好真的拦着人,只能含蓄地表达心意。 刀在人在,发自肺腑地祝愿柴青的江湖路走得又平又稳,开开心心。 夏玉那身绣着一把横琴,之前在夺魂山与季夺魂一战她的琴毁了,是以在见到胸前那把小琴时,着实有种意想不到的感动惊喜。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何柴青会想念这个地方了。 原来这就是家。 她朝胖婶、小寡妇笑笑,这一刻,琴山的大师姐不似在血雨腥风里闯荡的江湖人,更像一片沾染尘俗人情味的雪花。 雪花融化,润物无声。 她心境微漾,对于‘超我’有了一分新鲜的认知。 感受到她武境的提升,柴青挑眉一笑,继而忙着去看姜娆的新衣。 姜娆的衣服是几人里最漂亮,也最显身段的款式,好歹是当过公主的人,又是九州第一美人,胖婶去布庄买布,说是要为姜娆量体裁衣,店家主动献上店里最好的料子,分文不取。 只拜托做好衣服穿到姜娆身上时,布庄能请画师为其作画一幅,挂在店里最显眼的那面墙。 店家打得好算盘,问过姜娆的意思,胖婶痛快应下。 得益于这份痛快,云萝布庄承包了柴青、姜娆一年四季的服饰,一天一个款式不重样地穿,也得穿大半月。 柴青、夏玉、姜娆,就连来做客的三玉都提前拿到过年穿的新衣,胖婶心花怒放,催促众人去屋里更衣。 进了同一扇门,姜娆感叹:“婶婶这是拿咱们当亲女儿看待。” 柴青听了直笑:“她以前可不这样,以前对我,哼,可凶了,每次来要债都要狮子大张口,有次门都被她踢坏了。” “那是恼你得过且过,混日子。” “你惯会向着她。” 姜娆失笑,走过来替她解开衣带:“在合欢宗时,我听姑姑提起过,你少时没少受胖婶看顾,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行善事不爱做在明面,有些事,姑姑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 “何事?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九岁那年,夏天,下大雨,你往街上游荡,运气好在街角拾起一把旧伞,这伞正是婶婶故意丢给你的。” 听她提起过往,柴青兀自失神,好半晌喃喃道:“怎么姑姑告诉你,不告诉我?” 姜娆嗔她:“旧事罢了,一早告诉你,你当着婶婶的面,会不自在。” 柴青心口正正当当地被一股暖流击中。 “感动罢?”有倾城色的好姑娘柔声逗弄她:“柴柴,想不想哭?” “……” 柴柴宗师清清喉咙,恢复玩世不恭的姿态:“我又不是爱哭鬼。” 她这话姜娆半个字都不信。 衣服穿好,揽镜自观,柴青慢悠悠启唇:“真好看。” 姜娆喜不自胜,抱着她腰,在她颈侧落下一吻。 . 几扇门同时开启,穿好新衣的人或害羞或坦荡或洋洋得意地走出来,论美,世间无人能越过姜娆半分,但论起那种天下第一不要脸的傲然,无人能出柴青之右。 胖婶笑得合不拢嘴。 只当聚在一块儿,提前过年。 她望着唇红齿白,目色清湛的柴青,慨叹这个孩子是真的长大了,能独自一人领略外面的风雨。 没人再喊她“坏种”,放到她这,坏种也不再是骂人的词儿,反而是一种魅力的象征。 从出春水镇震惊九州的那一天,柴青成为整座青阳县的骄傲。 至今,念念不忘坏先生文采的人能绕着小镇排好多圈。 至今,渴慕宗师风采的男男女女提到武道天才,柴青必是其中亮眼的一位。 有妻,有友,有三三两两可以痛快喝酒的伙伴。 胖婶眼眶酸涩,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好看,太好看了。真有精神。” 不光她,小寡妇也在夸。 每个换上新衣的人都得到真心实意的夸奖,三玉低头笑看绣在衣襟的玉环,感激这场相识。 大雪纷纷扬扬,白梅盛开,在清冷的梅花香中,小院再次办起热烈的酒宴。 夏玉有伤在身,蹲着小酒杯痴痴地笑。 杯中无酒,盛着姜娆为她斟满的果汁,又好似饮了酒。 三玉醉醺醺地互扯头花,扯疼了不敢大声哭,最后姐妹三人又哭又笑。 胖婶和小寡妇坐在寒风看年轻人玩闹:“以后,再有这场面,不知要多少年了。” 小寡妇弯了弯眉:“总会有的。” “绛绛……”柴青背着几人和姜娆玩亲亲的游戏,亲一口,笑话夏玉两声,笑得岔了气,惹来胖婶一顿排揎。 柴青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胖婶啊。” 胖婶叉腰瞪她:“你又欺负夏姑娘。” “你看错了。” 胖婶笑着拍她肩膀,她小声道:“胖婶,你太吃说话的亏了。” 脖颈戴着金链子的胖夫人倏地一怔,才要再问,柴青却不想说了,她笑着举杯:“敬婶婶。” 敬义薄云天的大好人。 祝你这辈子有花不完的钱。 小寡妇扭腰坐到她身边,和姜娆有说有笑。 风雪正浓,人情愈暖。 此次归来,像是梦一样。 “我柴青!要做天下第一大高手、大女人、大豪杰!”她站起身来,迎风立誓:“我要让春水镇的父老乡亲以我为荣,让绛绛为我神魂颠倒,让姑姑为我自豪!哪怕天地崩塌,江河断流,万人后退,我也要做撑起九州的脊梁!夏玉算什么?季夺魂又算哪根葱?我才是最棒的!” “你胡说!” 夏玉喝果汁喝出服毒自尽的悲壮,拍桌而起:“柴青不行,总有一天我会打倒她,看她哭,看她满地找牙!” 姜娆上半身笑趴在石桌。 秀玉温温柔柔地为她抚背,声音混在凛冽的寒风:“姜姑娘呢?她们都在发愿,你的愿望呢?” 姜娆笑意缱绻,凝神定格在某人脸上:“我愿岁月静好,亲朋好友,至亲至爱,所愿皆所得。” 小寡妇欸了一声:“那你自己呢,柴青都要做天下第一大女人、大豪杰了,气氛这么好,酉酉你不多说两句吗?” 柴青回过头来。 夏玉放下酒杯。 胖婶和三玉同时望过来。 北风吹皱衣裳,吹斜柔软的青丝,姜娆微微沉吟:“那我先做好合欢宗的少宗主,再做宗主,以后,让合欢宗成为与刺客盟同样强大的存在。” 她定了定神,认真启唇:“让姜国公主成为过去时,做一个令许多人敬畏仰望的强者,柴柴做九州的脊梁,我,就做刺向不公的一柄剑,永远锋锐,永远正直。”! 第109章 新年好 永远正直的姑娘此刻在心上人刻意欺压下腰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 明月高悬,月光晾晒在门前青石阶,不远处猫儿高高翘起橘黄色的尾巴,几个借力纵跳,翻过高墙。 梅花在晚风中凌然盛开。 盈回巷二进的小院,胖婶、三玉、琴魔,以及住在东厢房的小寡妇睡意正酣,一道人影灵敏地窜出来,定睛一看,好似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 姜娆香汗淋漓,才小死一回,余潮未平,宽大的斗篷完完全全地罩住她脖颈以下,发丝为风吹拂,缭乱在柴青脸上。 她呼吸急促,胸口滚着一团怎么也熄不灭的火。 要怪就怪喝醉酒的绛绛太诱人了。 她若无动于衷,才是不做人。 柴柴宗师再是武运昌隆,也还是年轻气盛经不得引诱的身心健康的大活人。 前一刻猫儿翻过那墙,后一刻,坏猫儿搂着香香软软的美人,身影湮没在清清冷冷的月光。 夜深人静,春水镇静谧安歇,路边的野狗都乖乖摸到角落趴下睡大觉,又是一阵风掠过,风里隐约存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香。 斗篷之下,一只手不安分地揉.揉.捏捏,姜娆欲.色.迷离,喉咙不时发出低低的哀求。 柴青足尖轻点,宗师的脚力全然爆发,不过几息,穷极巷到了。 “绛绛,你看这是哪儿?” 姜娆满怀依赖地依附着她,眸子灼灼然然晕着一抹水色,唇瓣微张,音色依稀沙哑:“这是,是我们的小破屋。” 小破屋名副其实,柴青边走边抚慰心爱的姑娘,膝盖顶开木门,月亮照进来,她忙着使坏,腾不出手点燃蜡烛,姜娆低喘着自她袖袋摸出火折子。 很快,烛光照亮。 柴青笑道:“胖婶口是心非,说不想我,结果将这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木板床上的被褥也是新的。 迷迷蒙蒙中姜娆躺回床榻,情愫满涨,玉臂轻缠,春雨流泻。 咿咿呀呀的调子漫开,有种别样的柔软风情,柴青爱极她欢愉时控制不住淌下的眼泪。 木板床哎呀哎呀发出久违的响。 越听越使人入迷。 忘记矜持。 只想紧紧相拥。 一声嘶哑的长喊颤颤巍巍地绕在柴青耳畔,她眼睛亮晶晶的,诱.哄的口吻:“绛绛好厉害。” 好厉害的绛绛根本离不开她,情意如火,被合欢宗引为圣体的无瑕媚体便是烛盏里的灯油,稍微沾点爱人给予的火星子,一发不可收拾。 破茅屋的烛光熄灭,柴青火急火燎地抱着人往丰饶亭赶。 丰饶亭是前来和亲的姜国公主曾与她的意中人分别的伤心地。 而今伤心地不再伤心,无人搅扰的四角凉亭,柴青一手按在美人腰肢,姜娆背对她,难耐地扭动。 黑色斗篷缓缓落在青石砖。 美人的歌喉喑哑、绵柔。 晚风凉薄,树影交错,人影交叠。 吹皱满亭春。 “坏胚子……” 姜娆忍着腰酸扭过身,迷恋地用手摸对方的脸,倏地,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滑落,她压着哭腔:“我好喜欢你……” 喜欢,一般般喜欢,好喜欢。喜欢的程度随着热恋的到来,一点点地挤满她的心,再没有另一个人能支配她全身的骨血脉搏。 她心脏狂跳。 想被柴青更凶猛地占有。 月光温柔,星子璀璨,柴青看她醉得狠了,指节捏着美人尖下巴,哑声道:“那你要如何取悦我?” 姜娆眼神微变,释放出更惊人的美。 在丰饶亭闹上一个时辰,夜仍浓沉,宽大的黑色斗篷重新裹住艳丽娇媚的皮囊,姜娆含泪窝在她颈窝,玉白的足在斗篷遮盖下若隐若现。 “冷不冷?” 她摇摇头。 趁着夜色美好,柴青就这样带她领略春水镇的静美,冗长的街道,不时传来隐忍的颤栗呼吸,夜里无雨,石板路却有清水溅落的痕迹。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姜娆都牢牢圈着柴青后颈,任她轻薄。 一年两年,三年四载,她真是羞于再回到这地方了。 她紧挨着柴青耳畔低泣,放肆地拨弄有情人的心弦。 天将明,柴青回到盈回巷。 姜娆面色绯红地将自己藏起来。 门掩好。 仿佛先前的种种缠情狂欢,并未发生过。 两刻钟后,夏玉打着哈欠走出房门。 半个时辰后,沉睡的小镇渐渐醒来。 姜娆用锦被遮眼,不时偷看几步外拧干湿帕子的柴柴,柴青屈膝半跪在床沿:“别动,我给你擦擦。” 擦一擦哪够? 至少要洗一洗。 话到嘴边,倦意袭来,姜娆眼神柔软地看她最后一眼,放心睡去。 柴青拨开她细长的美腿,神色认真。 院落,三花猫领着它的崽崽巡视领地,大黑狗猫在墙根打盹儿。 临近中午姜娆才起床,三位玉姑娘饶有趣味地用小鱼干逗弄小猫,听见房门处传来动静,秀玉回头一看,眼里闪过一丝了然:“醒了?” “嗯。”美人眉间门睡意残存,美得惊心动魄。 秀玉还想打趣一句,生是被这倦懒媚妍的娇态唬得说不出话,傻呆呆地定在那,小猫歪着脑袋抓紧机会叼了鱼干就跑。 名为‘大善人’的三花猫被胖婶惯坏了,蹬着秀玉肩膀跳进旧主怀抱,姜娆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接稳它。 “喵呜。” 大善人鼻子嗅嗅,更显撒娇。 被猫蹬了的秀玉姑娘回过神看着一人一猫互动的温馨画面,刚要张嘴,柴青从另一头迈着长腿走来。 一时之间门,三玉心酸地不知该羡慕哪位。 这两人,脸上就差写着“爽到了”三个大字,姜姑娘尤是! 柴青心虚地摸摸鼻子:“看我做甚?怎么奇奇怪怪的?” “……” 三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底谁奇怪啊!真是该死,昨晚你们背着我们闹啥了?! 小寡妇适时探出脑袋:“开饭啦。” . 吃过一碗腊八粥,便是离别之日。 这次离开,柴青低调得很,看着眼圈红红的小寡妇,再看心情低落的秀玉、柔玉、净玉,她笑笑:“天地之大,聚散有时,江湖不能没有柴柴宗师,或许等我老了,再来和绛绛回这安享晚年。” 她这时候还不忘贫嘴,小寡妇瞪她一眼,依依不舍地看向姜娆:“酉酉,你可长点心罢,别被这坏东西骗了。” 姜娆明眸如洗,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满脸无辜:“可是,已经被她骗了呀。” “……” 小情侣明目张胆地秀恩爱,小寡妇臊得脸红,柴青在一旁笑容灿烂。 又等了三刻钟,胖婶仍是没来。 夕阳西下,昏黄的光洒向苍茫大地,小寡妇道:“她大概不会来了,人上了年纪,就见不得离别,你们走罢,她肯定躲在角落偷偷送你们呢。” 躲在角落的胖夫人擦擦湿润的眼角,目送马车驶离这条街。 她想:这一别,再见,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要活得长啊。 “平安回来!”秀玉大喊。 “不准欺负酉酉!”临了,小寡妇不忘‘警告’柴青。 柴青脑袋戴着挡雪的蓑帽,回头和她们热情挥手。 直等到看不见这群可爱的人,姜娆放下掀开的车帘,怅然若失。 刺客盟的义士葬在这,爹爹在埋骨于此。 此后多少年,江湖风波不止,柴青与姜娆当真没有机会再回到这座小镇。 小镇的人,哪怕一条狗,都有属于她们的美好记忆。 每年清明,等不来要等的人,胖婶和小寡妇都会来到后山坟为义士与姜姜的爹爹献上一束花。 坟墓旁松柏长青,不见一根杂草。 . 马车出了春水镇,芙蓉书坊的坊主顶着一脑门汗跑过来问:“先生呢?” 胖婶头也没抬:“走了。” “走了?!” 坊主喊得震天响:“还有好多人等着拜访,怎么走了?可有说何时再回来?这毕竟是她的家啊!” 正因为是家,所以不能轻易回。 江湖人,一入江湖,就要面临风雨的洗礼,胖婶不愿春水镇成为柴青的软肋,更不愿上次武人用众人性命逼迫柴令之女现身的事再次发生。 她摆摆手:“走就走了,只要她们平平安安,不回来更好。” 坊主失魂落魄。 得到‘先生一行人已经离去’的消息,青阳县数不清多少人陷入巨大的失落。 . 腊月,马蹄疾。 风雪再入合欢城。 一大早,现任宗主柳眉领着合欢宗一众长老、弟子迎接外出的侄女、侄媳。 大宗主柳茴一袭白衣,立在房顶观望。 腊月二十八,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进城门。 柴青满有生机的声音响在簌簌的风声雪声:“姑姑!新年好呀!” 她扔了蓑帽,跳下马车,揽了柳眉的腰,在她怀里深吸一口气,再扬眉,又是一副混不吝的欠揍样:“姑姑,你怎么胖一圈了!” 有多少重逢的喜悦都被这句劈了岔的声调驱散,柳眉自暴自弃地想:算了,自己养大的侄女,还能掐死不成?她和青青就不适合这温情满满的画面! 气死了! 又气活了! 死去活来这么几回,柳眉心跳恢复平稳,无情推开不该长嘴的坏侄女,上前两步,朝她的少宗主吟吟一笑:“回来了?” 姜娆面色红润,屈身一礼:“见过姑姑。” 她们一大家子团团圆圆,伤重的夏玉虚弱地咳嗽一声,后被三长老和和气气请进宗门。 腊月二十九,合欢城遍布迎新年的喜庆气氛。 她许久未归,好不容易回来,还不愿意在宗门安安生生呆,柳眉气得揪起柴青耳朵和她好好讲道理:“有你这么做侄女的吗?臭兔崽子,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本宗主身边,再想溜出去,小心打断你的狗腿!” 柴青看看自己笔直修长的腿,大怒:“这怎么能是狗腿?好歹给我润色润色!” “润色个屁!”柳眉圈着她脖子,苦口婆心道:“你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小棉袄,我就不指望你温暖我的心了,你别故意气我,回来了就收收心,好好陪陪我?” 她说得太可怜,柴青良心受谴责,歇了往外跑的心思,乖巧地在合欢宗当吉祥物。 苦了东刺客盟那些急着迎回盟主的义士们,大冷天在合欢宗外守株待兔,脸都吹僵了,却没逮到柴兔子。 盼望着盼望着,新年到了。 烟花嗖地飞上空,于高空炸开,柴青兴致勃勃地回头大喊:“绛绛!快来!” 嘭! 炫丽的颜色再次绽放,夏玉裹成熊,仰起头,感受新年的洋洋喜气。 “去罢。” 柳茴含笑鼓励她的关门弟子,姜娆小跑着跑到柴青身边,挽着她的胳膊,齐看人间门烟火。 柳眉轻啧:“有了老婆忘了姑,小白眼狼。” 师徒二人安静地立在不远处,良久,柳茴柔声细语:“小白眼狼,了不得啊。” 一语双关,不知捧了谁,又踩了谁。 柳眉才不傻乎乎地认领‘小白眼狼’的新称号,羞愤之际,忽略了柳茴望向柴青时,深沉隐晦的期待。 有多了不得。 且让世人,看一看罢。! 第110章 这一天 新年伊始,鹅毛大雪覆盖整座合欢城,天空仍在飘雪,晶莹的雪花为这个冬日点缀迷幻的冷色,充斥在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中,别有一番味道。 柴青断刀在手,在纷纷扬扬的雪花包围里,为心上人执刀而舞。 刀法精妙,身段柔软轻盈,壮烈的刀气席卷一重重的风和雪,天地再没有比她更吸睛的存在。 独属于刀客的浪漫。 姜娆规规矩矩坐在几丈外,看风吹动那人的发丝,看着真气逼停发顶三寸的雪。 年初,喜庆味儿浓,现任宗主一声令下,合欢宗上上下下放假七天,江湖人行事不拘小节,柳眉被师父柳茴拉扯着去逛夜市,柴青活活泼泼地拐她来此,又是迎风而舞,又是凛然握刀,瞧着着实有趣。 这份心意有点暖,有些笨拙。 实在不像是柴青做得出来的。 但她偏偏这样做了。 最后一式舞毕,柴青收到入鞘,鼻尖悬着浅浅的一层细汗,气息好闻:“怎么样?喜不喜欢?” 姜娆未语先笑,摸出帕子为她擦拭可可爱爱的汗珠:“好看,喜欢。怎想起献舞了?” 锦帕擦过额头、鼻尖,来到嫩白的下巴,再往下,拂去脖颈淌出的湿热,柴青乖巧微仰头,喉头一动:“就突然想起来了,绛绛,以后每年我都给你跳一支舞。” 别人的舞是婀娜妙曼,风情万种,她的舞,融合了侠气、匪气、意气,仅仅从动作来看,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看,但…… 柴青是一名刀客。 用一柄不知染过多少鲜血的断刀来示爱,实在刺激。 胆小的可不敢看。 明面来讲是她忽然有一天发现从来没有当着绛绛的面舞刀,更深层的因由,却是柴青预感得到,她留在合欢宗的时间不多了。 姑姑明里暗里要她做好准备,做何准备呢? 无非是接管刺客盟。 柴青北野一战,重回宗师真我境,九州震荡,九国哗然,鹭洲岛岛主亲自在碑文提字,将其排在宗师榜第二,仅屈尊于柳茴。 她的出现,教曾经跟随柴令的义士们看到崭新的希望。 于是刺客盟一分为二,东西对峙。 众所周知,柴令之后,继任刺客盟的是九州唯一的大宗师,然季夺魂志不在此,数年间住在姜地,惹来盟众不满。 既要分裂,一百零八位坛主其中有四十六位拥戴柴青,四大护法,除却玄武蒋归甘做他人鹰犬,其他三位,青龙、白虎、朱雀,率众出走长留郡,在三刀郡设立东刺客盟总坛,望眼欲穿地盼望她们认定的明主早早归位。 至于西刺客盟,副盟主令狐敖扯着盟主季夺魂的旗号大肆收揽人心,看似以季夺魂为主,实则早已投效王室。 柴令起初建立刺客盟的初衷是做九州衡量王道的一把尺,为苍生请命,为世道除邪。 转眼二十年过去,王室势力渗透江湖,不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愿坚守伟大的理想。 坚守者与背叛者不共戴天,东西两盟势同水火。 柴青先前和姜娆去一趟姜地,东刺客盟前后遭受三次袭击,朱雀护法莫玲玲负伤,人心不稳,合欢宗再想留人,也得顾及与刺客盟的交情。 可她刚回,柳眉舍不得放人,能留一天是一天,是以不准柴青乱跑,免得被蹲守在外的青龙护法逮了去。 一个吻落在姜娆眉心,柴青眉间带喜:“绛绛,以后咱们年年岁岁,都要腾出时间一起看雪。” 姜娆抿唇低笑:“雪有甚好看的?” “雪不好看。” 她认真道:“可我喜欢和你一起。” 那种空耗光阴,看着雪花一片片坠落融化的温情闲适。 她的眼睛里有光,姜娆胸腔炙热:“好。” “好什么好?” 本该逛夜市的柳眉气冲冲走过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她吸吸鼻子,看着一个个窜出来的小脑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柳情浓!你给我滚出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 最没有体统的人反而骂别人没体统,小情侣面面相觑,默契地想:也不知柳茴怎么得罪了她,看把人气得。 不过…… 柴青眸子一眯,瞅着从角落讪笑走出的少女:“你怎么在这?!” 柳情浓,就是那个当初柳茴闭关不理事,敢和多年不回宗的大师姐柳眉争夺宗主之位的小师妹。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一看,好家伙!柴柴宗师气得鼻子都要歪了:“看人浓情蜜意,你们也太无赖了罢!” 几位长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没办法,人老了就喜欢看年轻人谈情说爱,宗主和大宗主的热闹她们也不敢看,看一看小辈的,完全可以嘛! 柳情浓朝美人抱拳讨饶,姜娆眉间染笑,很有少宗主的大方气度。 柳眉嘴里嘀嘀咕咕说了好长一串话,没几人听清她了什么,但下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来吃肉!” 大大小小的包袱打开,银霜炭、切好的生肉,甚至现成的炉子都有。 “愣着干嘛?动手啊!” 柳眉毫无负担地指挥她养大的好侄女,柴青猫着腰在她耳边说话:“你们师徒怎么奇奇怪怪的。” 这闹别扭的样子看着好眼熟。 “……” “少废话,姑姑要吃你亲手烤好的香喷喷的肉。” “行罢。” 柴青勉为其难地应下,犹豫片刻,慢吞吞道:“绛绛要先吃第一块。” “……” 啊。 气死了。 柳眉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眼圈泛红:“我没你这个没良心的侄女,你给我走!” “闹啥呢,还想不想吃肉?”柴青斜睨她。 紧接着小腿挨了踹。 “逆女!” 柳宗主愤愤不平。 姜娆不动声色绕到姑姑身后,给柳眉捶背,柴青可不想当她的出气筒,乖乖跑去烤肉。 鸡腿烤到一半,她心生惆怅:绛绛在这,姑姑又不让人省心,她怎么能放心走啊。 便是不放心,也要放心。 新年第八天,蹲守无望的左青龙一封信八百里加急送回三刀郡。 正月十五刚过,青龙、白虎、朱雀,忠心耿耿的三位护法率领近千名手下,抵达合欢城。 巨大的黄金座椅和上百口箱子送往合欢宗时,柴青刚结束一天的任务量。 之前她和绛绛花了宗门数以万计的银钱,正月初七过完她就开始写书还债,顶着坏先生的笔名,书迷众多,每日进账总算能让财迷的姑姑笑一笑。 揉揉手腕,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动静,她走出门,恰好对上姜娆依依不舍的眼,脑袋出现一霎空白。 东刺客盟等烦了。 以黄金万两、锦缎百匹,叩开合欢宗的大门。 “恭迎盟主回盟!” 声震云霄,白鸟振翅而飞。 伤势未愈的朱雀护法莫玲玲苍白着脸,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声音清亮,掷地有声:“恭请盟主入座!” “恭请盟主入座!” 整齐有力的声音震动屋瓦,柴青扬眉,看向那一张张年轻坚定的脸庞——这是刺客盟分裂后几位护法殚精竭虑下吸纳的新鲜血液。 八人合抬巨大的黄金椅,阵仗极大,却无一人敢破坏当下的沉静。 “四十六坛主守总坛,另有三千义士于长留郡恭候盟主大驾。”赵杏仁曾经是坛主,如今顶替玄武一位,成为第四位护法。 他抱拳低头:“西刺客盟欺人太甚,近前令狐敖辱我东盟无主,沦丧若丧家之犬,七日后,西盟举办祭天大典,我等……” 这位文人深呼一口气,同众人大声道:“我等恭请盟主归位,前往长留,拔刀!” “拔刀!” “请盟主拔刀!!” “斩了令狐敖那厮!!!” . 这一天,还是来了。! 第111章 深红色 正月二十四,长留郡,西刺客盟在副盟主令狐敖的带领下进入全新发展阶段,明里以季夺魂为首,暗里投效九国王室,做刺入江湖的毒箭,挑衅东盟,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趋炎附势之徒,取笑东盟不过一群乌合之众。 午时,天阴,祭天大典按部就班地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令狐敖一身金白色华衣,头戴银冠,双手举过头顶,在祭坛献上三尺青锋,转身,声如洪钟:“刺客盟建立至今,皆靠我等不辞辛苦,凭他左青龙、沈白虎之流,断不了刺客盟气数!苍天在上,永庇西盟!” “苍天在上,永庇西盟!” 附和者众。 “带上来!” 话音方落,两月前从三刀郡捉到的俘虏被押送到祭坛。 玄武护法蒋归怒斥来人:“跪我西盟,效忠王室,你还有一条活路在,否则……” “呸!” 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蒋归脸色大变,手指颤抖:“你、你找死!” 副盟主令狐敖神情不悦,来观礼的各国使臣神色各异,燕国派来的使者阴阳怪气开腔:“这样的人,心已经被柴令当年的说辞蒙蔽了,什么为苍生做主,做九州悬于王室的一把尺,啧,无药可救。” 蒋归忙躬身道:“使臣放心。” 他大手一挥。 刽子手手起刀落。 令狐敖冷漠目睹现场,余光谨慎瞥向看热闹的朝臣。 “叛贼人人可诛!愿盟主为我等报仇!”汉子仰天长啸,死到临头,不说一个怕字。 “倒是硬骨头。”燕臣厌恶拧眉。 刀光亮起,将要落下,左青龙嚣张无礼的声音随风而至:“令狐敖,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谁来了。” 正月二十四日,午时,东刺客盟四千义士围攻西盟总坛,年轻的宗师踏风忽来,如神兵天降,救下东盟盟众四人,一刀劈裂祭坛,九国使臣各有死伤,一向工于心计的令狐敖也在这可怕一刀中筋脉尽断,沦为废人。 东盟大获全胜,悍然地向九州发出一道信号——柴令虽死,后继有人。 柴青的一刀重挫西盟,狠狠打了九国王室的脸,她的这一刀,也彻底切入风起云涌的江湖。 二月二,东刺客盟有主,一封战帖,逼迫西盟改名,并且承认天下只有一个刺客盟。 三月三,合欢宗为其少宗主举办声势浩大的典礼,同日,贵为少宗主的姜娆首次向天下人发出一则通告,通告的内容震惊世人。 九州宗派来观礼的人甚多,刺客盟的盟主却不在此列,柴青忙得脚不沾地,派遣养好伤势的朱雀护法莫玲玲为姜少宗主献上厚礼。 人没来,闹出的阵仗不小,现下江湖都默认合欢宗与刺客盟是姻亲关系。 武夫们议论纷纷。 典礼结束,还有不少人嘀咕,合欢宗的少宗主有魄力,一出认祖归宗,直接将杀父仇人的脸踩在地上,教人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刀圣晏如非的女儿啊。 “姜王太不做人了。” “就是就是!” “实在是畜生!” “那姜王妃……呸!那晏夫人怎么办?” 一个女人,独自住在仇人巢穴,真是让人担心。 “怕什么?”武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白色城堡,心潮翻涌:“有这么一位不怕事的少宗主,合欢宗是要和姜王室杠上了,再说了,不还有刺客盟吗?刺客盟新盟主上位,闹出来的动静一个比一个大,九国都敢一齐得罪,还怕一个姜国?” 这话说得好有道理,众人不知如何反驳,话到嘴边,化作一声轻叹:“且看罢,江湖,不太平了。” “笑死。”同伴昂首:“江湖,何时又太平过了?” . “她真是这样说的?” “是,公主她……” “还喊劳什子的公主?她是吗?”姜王第四子,公子虚,横眉冷指:“别再吞吞吐吐的了,和父王好生说道说道,本公子也想听听,姜娆有多大的胆子!” 姜王宫,前来报讯的小官冷汗连连,壮着胆子小觑王上一眼,颤声道:“公……不对,那合欢宗的少宗主,她说,说王后若在王宫受半分委屈,她便教王室的公子受十分委屈,若……若王后有丝毫损伤,合、合欢宗便要吾、吾王,断……断……” “说下去!” 小官匍匐跪地:“她便要让吾王断子绝孙!” “……”森森恶意袭来,王四子公子虚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她敢?!” 小官面无血色,颤巍巍地想:她真的敢啊。 “山高水远,我就不信她手能伸到王宫里来。”公子虚冷笑:“这是找着靠山了,给谁耀武扬威呢?” 他素来不喜姜娆,早年间察觉到父王并非打心眼里爱重这个女儿,他没少找姜娆麻烦,可麻烦找是找了,最后有麻烦的却是他。 以前王宫里的人都说姜公主仁义,姜虚听了这话想吐,偏偏他说姜娆心机,没人信,现在好了,这人真面目大白于天下,他愤愤道:“父王,咱们该给她一个教训!” 亲娘还在姜国就敢威胁他们,姜娆怎么想的? 姜婴病歪歪地坐靠在床头,眼神倏地冷厉:“怎么教训?你小子,莫是要做那大逆不道的辱母之人?” 唰! 一滴冷汗逼出来,姜虚跪在地上,整个人吓傻了:“父、父王,儿臣,儿臣岂敢!?” 姜啾非他生母,却顶着姜王后的名头,这女人柔柔弱弱,一入宫便是王的心头宠,近些日子父王没少在她那吃闭门羹,即便这般,不也忍了? 姜虚顶多欺负欺负碧波宫的婢女,犯到姜啾头上,再有十八个胆也是不敢的。 “不是就好。”姜王冷淡抬眸:“滚出去。” “是,是……父王好生歇息,身体为重……” “吾王……” 姜王半晌启唇:“她怎么敢的?敢说出这番话,她的倚仗,仅仅是合欢宗吗?”他沉吟道:“子处,你去做件事。” 宦官子处近前附耳,眼神闪过一抹惊诧:“可是王后那……” “管不了这么多了,去罢。” “是……” 走出寝宫大门,子处歪头瞅着门侧的低矮花树,心道:王就不怕惹怒公主吗? 姜王不怕。 准确地说,姜王愿意为他的试探付出应有的代价。 三月初五,服侍在姜啾身边的婢子无意得罪公子虚,被鞭打五十下,惹得姜啾气极掉泪。 同年,四月十五,王四子公子虚‘暴毙’府中。 夜深,柳茴一袭白衣乘风飘远,于半路被大宗师季夺魂追上。 星月交相辉映,大宗师在月下闲来漫步:“杀鸡用牛刀,你倒是宠她。” “还得多谢你。” “谢我?”季夺魂日常顶着一张棺材脸:“玩而已,死几个公子,助助兴罢了。” 他心如深渊,不可窥测,柳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我不明白,九州唯一的大宗师为何要为一时恩情赔上自己的半世英名,你分明不在乎王室公子死活,你能送信到合欢宗,做我徒儿的‘另一双眼’,为何不准我宰了姜王?” “他活着,还有用。” . 翌日,天明,王四子之死在吞金城传得沸沸扬扬。 收到儿子死讯,姜王有一晃的心痛,下一刻,他面色阴沉,拖着病体走出门:“大宗师为何如此?我儿性命,抵不过大宗师与那野种几面之缘么?” “抵不过。” 风中响起低沉缥缈的音色,季夺魂双足落地,面无表情:“于我有恩的是姜婴,至于姜婴之子,又与季某有何干系?” 数不清的质问堵在嗓子眼,姜王倒退半步,双拳紧握,良久,他吐出一口郁气:“是婴的不是,婴承诺,诸如此类的事,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去找姜啾的不快。 不会再去试探姜娆的底牌。 更不会再去挑战大宗师的耐心。 相处多年,他依稀感觉得到,季夺魂对他的耐心不多了。 这使他惶恐。 . 合欢宗,收到大宗师来信,姜娆心落回原位。有大宗师在姜看顾娘亲,她可以暂且放下后顾之忧。 “少宗主,有您的信。”柳情浓笑嘻嘻道:“猜猜是哪边来的?” 姜娆笑着夺过她手里厚厚的信封,忙不迭地回到桌前好生看信。 柳情浓兀自欣赏一时半会,转身走开。 信是柴青所写,用了好大篇幅和她抱怨做盟主的艰辛,姜娆看得哭笑不得,长长的一封信翻来覆去看上十几遍,末了,视线落在信的末尾。 [……绛绛好妙的心思,在春水镇早早认出我来,却不肯实言,害我怅然若失,患得患失,一度以为自己用情不专,得知真相后表现的像个小傻子。与你同在一处时羞于询问,绛绛,你好坏。] [可我又好喜欢。] [思你念你,盼佳人入梦,诉说衷情。] 姜娆将信贴放在心口,一颗心酸酸甜甜,像枝头差些时候才能成熟的果子。 信的每一页边边角角被她悉心抚平,好生收藏进木匣,美人提笔蘸墨,含笑而书。 又几日,柳茴日夜兼程从姜地赶回,信送至三刀郡的那天,恰好是姜娆随大宗主柳茴潜心习武之日。 . 三刀郡。 钱小刀喜气洋洋地跑进来:“盟主!信!” 柴青先时还在几位护法‘慈爱’目光下端坐桌前,认真学着处理盟重事务,没几息,骤然抬头。 一封信迫不及待地打开,姜娆噙笑的脸庞好似浮现在眼前。 开头与她缠缠绵绵腻歪几行,之后恢复理智,每个字眼看起来都那么有趣。 青龙、白虎、朱雀乐得看盟主笑话。 柴青看着年轻,真放到一盟之主的位子来,做得很是有模有样。孰料这般能耐的年轻人,谈起恋爱来也是个小傻子。 而信中的姜娆也在嗔怪她—— [……傻瓜,你怪我隐瞒身份,我实在冤枉。犹记太平山一别,你赠我鲜花,我还你香囊,绛为深红,自那日起,我已经把自己说给你听了。]! 第112章 一年后 时光就此拉长,眨眼过去一年。 九州都在忙忙碌碌的一年,合欢宗悄无声息,除了闷声发大财,便是积极培养选定的少宗主。 合欢山的草枯了又绿,那扇石门却无任何开启的征兆。 姜娆跟随柳茴闭关,起初作为姑姑的柳眉还能入内探听习武进度,几月后,也再不能踏进那扇门。 一切成了谜。 山道之上,负责送饭的女弟子提着竹篮,嘴里振振有词:“七情宗折了,作为附属的其他小宗一夜惨遭灭门,那‘缠万金’你听说过吗?” “哦,就是以前和咱们宗打擂台的小宗。” 合欢宗生意兴隆,涉猎领域之广,唯一一次在某个行当上差点被领先,便是这名为‘缠万金’的不起眼小宗。 女弟子唏嘘感叹:“从前听人说江湖风雨大,我还不信,这下子是不得不信了。” 放在一年前,谁敢想偌大的七情宗会在三日内被人攻破山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全宗上下,逃出来的人只有副宗主郑出云。 郑出云恋慕柳眉是江湖人尽皆知的事儿,柳眉厌他油滑,恼他没分寸,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贪生怕死又没分寸的男人,在灭门之灾到来后,一身是血地爬回合欢城。 他和柳眉说了什么,外人不知,但外人知道,说完简单的几个字,郑出云死了。 筋脉尽断。 知道的无不震惊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七情宗覆灭,若非有郑出云拼死报信,九州还被蒙在鼓里。 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 等柳眉整顿好人马火速前往七情宗支援,见到的是血流如注,尸横遍野。 伫立山门的十位长老形容枯槁,为护门下弟子,真气耗尽。 拼却所有,没救回一个弟子。 腥风四起,镇住到场的所有人。 柳情浓伸出手去探诸位长老鼻息,缓缓朝宗主摇头。 “死了?” 柳眉脸色难看至极。 偌大的七情宗,好几千号人,没留下一个活口。 七情宗的宗主七窍流血倒在血泊之中,几步之外,是他爱逾性命的女儿。 柳眉手脚发凉,喃喃道:“谁做的?” 十人里面有八人问出这句话。 然而得不到回答。 不过一夜,附属七情宗的小宗统统遭到灭门。 有不知名的阴霾顶在江湖人的头顶,弄得人人自危。 “别想了,三娘,咱们还是早点给大宗主、少宗主送饭罢。” 岳三娘恍恍惚惚回过神,腾出的另一只手揉揉脸:“师姐,你不怕吗?” “乍听七情宗的惨状,谁能不怕?但咱们合欢宗有大宗主、宗主,以后还会有少宗主,天塌了个高的顶着,我怕也没用啊。” “好像……是这个道理。” “哈哈,所以说别想了,让真正的大人物去操心,快点,去晚了要饿着人了。” 提到山上的两人,岳三娘不敢怠慢,脚步加快。 说起来当初她受姜娆提前,花了几个月时间从芙蓉岭赶到合欢城,闯合欢塔,入合欢宗,短短一年多时间,完成了外门到内门的晋升。 她年纪稍微大了点,好在勤勉,机缘巧合下又得了宗主赐药,如今已经是一位较为优秀的内门弟子。 当真是好事多磨。 曾经身在芙蓉岭为妓的岳三娘可想不到她会有如此光明的一天。 入了门,尤为感激姜娆当日的提点。 一路无话,在石门叩响三声,放下两只竹篮,岳三娘随从师姐下山。 走出一段路,她忍不住回眸,盼望紧闭的门能打开。 那位师姐轻笑:“你很喜欢少宗主?” 岳三娘脸色微红,诚恳道:“少宗主人美心善,谁又不喜欢?” 可惜她花费几月来到合欢城时生了一场大病,几番蹉跎,等真正入宗,姜娆已经正式闭关。 来不及见一面。 和她相熟的师姐们约莫都听过她不辞辛苦拜入宗门的事迹,也晓得她视少宗主为扭转她命途轨迹的恩人。 接连被打趣,岳三娘低眉浅笑:“师姐就饶了我罢。” “饶你可以,你再陪我对练一个时辰?” “好。” 清晨的风拂过山岗,岳三娘没注意师姐笑容里藏匿的宠溺。 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临,燥热感充斥着整座江湖。 蝉鸣扰人,柳眉烦不胜烦地坐回桌前,一手扶额:“又怎么了?” 柳情浓纳闷为何这些倒霉差事总落到她脑袋上,她好生酝酿措辞:“宗主,受咱们合欢宗庇护的七里镇,被屠了。” “被什么了?”她睁开眼。 “被、被屠了。”柳情浓吓得倒退两步,小声道:“杀人狂魔发出战帖,邀宗主六月十二在梓阳清宁庙一战。” “他有病罢!” 柳眉破口大骂:“屠杀无辜百姓,他想做什么?想踩着本宗主的肩膀争夺好名次?” 这话不是突然而来,事实上这一年间发生的事都很离谱。 不知何时,宗师排名榜进入白热化竞争,大家伙挤破脑袋要往上窜一窜,也不知从何时起,犄角旮旯里跳出好些狠人,之前的宗师三十六已经不作数了,鹭洲岛的石碑刻满名字,不多不少,刚巧凑够一百零八位。 柳茴为培养继承人一头扎进石室,江湖渐渐少了她的踪影。柳眉为合欢宗持续发光发热,整日里埋头金银之事。 这算什么?是欺负江湖没她的传闻,觉得她好欺负了? “什么玩意!” “那、那到底去不去呀?” “去!”柳眉深吸一口气:“但不能我去。” “啊?” “笨呐!”她恨铁不成钢:“他算哪条道上的人物,我去就是给他脸了。” 柳情浓叹了一声:“那我去?” “你给我宰了他!” 柳眉神情冰冷:“九州乱象已生,九国不太平,江湖也乱糟糟,七情宗折了,说不准背后的人下一个就会拿合欢宗开刀,这一次,说不准就是试探。师父如今脱不开身,便是真有事,一时半会也出不来。该有的态度不能少,不出手,还真教不长眼的以为咱们好拿捏。” “你能不能做到?” 莫大的压力迎面扑来,柳情浓喉咙吞咽,挺直腰杆:“能。” “好,六月十二,就是你扬名天下之时。”柳眉恨声道:“活剐了他!” . “听说了吗?有人在七里镇大开杀戒,逼柳宗主清宁庙一战 ,你们要去看吗?” “去,我也想见识见识,到底是哪位宗师不顾手无寸铁之人的死活。” “哎呀,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要他狗爹的命!我真他娘的受够了!一天天的打打杀杀,七情宗覆灭,至今没个说法,天机楼干什么吃的?什么时候宗师也要与不会武的凡人计较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何没有人出来主持大局?鹭洲岛、天机楼、药王谷、刺客盟,连同其余宗派,屁都不放!这日子还怎么过,吓都要吓死了!” 他声音太大,惹来众人观望,与他同行的伙伴才真真是要吓死了,急急忙忙捂住他嘴:“你少说点!” 汉子不情不愿地一屁股坐下,好半晌,他闷声道:“我说的没有道理吗?敢和宗师下战帖的唯有宗师,柳眉春天晋升无我境,到现在顶多无我初阶,你想一想,一位至少无我境的宗师,残忍屠杀整个镇子的良民,只是为逼柳宗主与其一战,何其荒谬?这世道太险恶了,一群本该撑起九州脊梁的人,互相残杀,视人命为草芥,今日是七里镇的百姓,明日许是你我。” 这番话无疑是说进旁听者的心坎。 曾几何时宗师是武者难以攀越的高山,心头仰望的明月,眼下呢? 当宗师不再珍视弱者的性命,弱者就只配瑟瑟发抖吗? 还有七情宗。 七情宗好歹一方大宗,它的覆灭,给了武人难以缓和的重击。 酒楼里人声嘈杂。 钱小刀漫不经心地晃到就近那桌,眼睛含笑:“兄弟,有意愿进刺客盟吗?” 银制的招贤令扣在掌下。 义愤填膺的汉子顷刻傻眼:“真的假的?” 少年笑了:“放眼九州,谁又敢假冒刺客盟的名?” 他站直身子,音色动听:“介绍一下,我,钱小刀,一位铸刀师。” “钱、钱师?!” 钱师的名头算不上如雷贯耳,但在刀客心中,却是近年来铸刀师中声名最响的那个。 无他,只因少年是刺客盟盟主的御用铸刀师。 天下刀客,进刺客盟者,可凭功劳值向钱师兑换一次铸刀机会。 出门一趟,成功为盟里招揽心怀仁义之士,钱 小刀心情不错,想着盟主与合欢宗的渊源,或许会耐不住性子前往梓阳,他主意既定:“那就同去清宁庙看看。” 这样想的人很多。 比起柳茴不问世事,柳眉沉溺宗门事务,柴青这一年过得极其高调。 护法及其盟众迎她回盟归位的半道,她一刀重挫西盟锐气,强大的威压下,世间再无西盟此名。 西刺客盟改名义气盟,实则屁得义气都没有,照柴青说,该叫走狗盟才是。 刺客盟历经分裂重归正统,继任盟主的第一月,柴青命人打造招贤令,招揽江湖同道,重振武人‘筋骨’。 但昔日尚在的‘筋骨’,在柴令死后垮了一大半。 辛辛苦苦经营,刺客盟盟众于今年堪堪发展到万数。 人数增长,离不开柴青的高调。 年轻的宗师无我境,一刀劈碎十八人天灵盖,宗师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的那段时日,死在断刀下的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二十三人。 外人将宗师榜陡然冒出来的那批人称为宗师,但在柴青看来,那些不过是用药物强行堆起来的伪宗师。 沾了一个伪字,顶多比土鸡瓦狗强上一丢丢,真打起来,用的力气不够吃两碗饭的。 此间江湖,季夺魂不出,柳茴忙于闭关,天下再无第二人锋芒能越过闪闪发光的柴柴宗师。 柴青想低调都难。 四大护法也不允许她低调。 . 三刀郡。 柴青爱惜地合上盛放书信的木匣,提刀迈出房门。 “走罢。” 她走路带风,两位护法、四位坛主紧随其后。! 第113章 火气大 梓阳。 因杀人狂魔屠戮七里镇百姓、公然邀约合欢宗宗主一战,最近的梓阳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背着兵器的武夫。 太平酒楼,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台下振奋—— “江湖之大,风波不止,今儿个咱们就说说江湖最大的那几座山。” 蓄山羊胡的老先生拈动他的小胡子:“天机楼,众所周知,距离上次天机老人占卜武道大运,是在九年前,那次占卜共进行七七四十九天。九州武德充沛之人皆在天机楼窥测之内,测来算去,算出刀圣陨落的噩耗。刀圣陨落多年,如今世人都晓得是那王八羔子姜王做的毒事……” 他话音一转:“那上上次天机楼又为何事举楼占卜呢?” 老先生笑容莫测,直等到台下有人催促,方不紧不慢扔出一道‘惊雷’:“是为风流剑柴令。” “柴令创建刺客盟,坐上刺客盟盟主一位,天机楼举楼测算此人运道,而后,天机老人重伤,几位护道长老当场横死。一直到十几年后,天机楼恢复元气。” “好像每次天机楼占卜九州武运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上次占卜,得出刀圣已死的噩耗,而上上次……占卜不到一月,风流剑陨身。” 他长声叹息:“江湖不平事每日都有,前有七情宗覆灭,后有各小宗派悄无声息被灭门,咱们也不知,该不该再请天机楼进行占卜……” 这话说得有些沉重。 意识到话题扯远,老先生接过小童递来的香茶轻抿一口:“接下来,咱们再说说这鹭洲岛。鹭洲岛各位都熟悉罢,天下宗师,有名有姓的都被列入鹭洲岛石碑,是为九州宗师榜。除却记录整理宗师排名,鹭洲岛涉猎的生意也不少,鹭洲岛小报公告天下事,相信大家都看过吧?” 台下传来嬉笑声。 笑话,鹭洲岛小报谁没看过?三岁开始认字的小娃也爱捧着有趣好玩的小报反复钻研。 “但鹭洲岛因何跻身四大势力?”老先生竖起一根手指:“一:有财。鹭洲岛财势之大,不弱于坐拥金矿、银矿,门下有数百家产业的合欢宗。二:有才。天下文人十分之九散布列国,十分之一为鹭洲岛驱使,恰是以笔为刀,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又有鹭洲岛小报为其出口,试想一下,谁还敢得罪鹭洲岛?三:有人。老岛主生具一双慧眼,真正收入门下的徒弟仅有三人,皆为人中龙凤。又有八千门徒,随便跺跺脚,九州颤动。” “财才人三者皆备,长脑子的不敢惹,不长脑子的,坟头草怕是三尺高了。” 众人又笑。 “天机楼测吉凶,卜未知。鹭洲岛易守难攻,占据天时地利人和。至于药王谷……” “这我知道!” 台下一听客站起来:“药王谷救世济民,谷中弟子无一不医术超绝。江湖人,就是再凶狠,也有用到大夫的时候。” “是啊,要说名声好,四大势力,的确药王谷最得民心。” 老先生放下茶碗,眼底闪过一抹晦涩:“诸位知道药王谷,老朽就不卖弄了。就说说江湖第四大势力,刺客盟。” 酒楼出现诡异的寂静,真真是落针可闻。说书人恍若未觉,不紧不慢道:“刺客盟啊,风流剑柴令创办刺客盟的初衷,可还有人记得?” “记得!” 又是那听入迷的听客,‘他’声音清越:“人皇不出,刺客盟愿做九州衡量王道的一把尺,为天地立心,为苍生请命,除恶诛邪,正道苍苍!” 这番话惹得不少人心潮翻涌,呼吸急促。 老先生笑了笑,神情黯然:“可惜,柴令不在了,有人背弃了当初的理想,又好在,他后继有人,你们知道,老朽说的,正是现今刺客盟盟主——柴青!” 听客们眼睛发亮,看得出对柴青很是敬仰。 “西盟无耻,改名义气盟,背地里做九国王室的走狗,意图掀翻这座江湖,好在还有柴青,还有更多心怀正义的义士们。刺客盟历经分裂重归一统,假以时日,必成撑起九州的脊梁!” 欢呼声起。 不得不说,老先生这番话,的确振奋人心。 江湖四大势力,唯一在明面敢和九国王室撕破脸的,只有一个刺客盟。 就是如今,仍有不少心眼蒙了猪血的武人斥责刺客盟意欲挑起九州大乱。 好在有脑子的人终归是多。 江湖,是武人的江湖,不是王公贵胄肆意屠杀的江湖。 武人当有血性,也当为手无寸铁的无辜人,撑起头顶的一片天。 所以柴青来了。 到达梓阳的第一天,听见老先生慷慨激昂地将她和刺客盟说成普天下的救世主,她咂了咂舌,瞅着下方,和玄武护法赵杏仁道:“这是不是捧杀?” 赵杏仁很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不是。” 柴青脸上戴着遮容的银白面具,幽幽启唇:“这老头谁呀?” “……” 一旁的左青龙嘴角抽搐,扯着盟主衣角往房门走。 楼下的说书还没停,柴青走进房门在桌前坐好,手指把玩白瓷杯,一双眼睛满有神光。 她低哼一声:“说罢。” 赵杏仁负责守门,左青龙摘了面具,眼皮子底下就有凳子,然盟主不发话他不敢坐,摸摸鼻子:“那是鹭洲岛岛主……” “谁?” 本想噎人却反被噎的青龙护法咳嗽两声顺平心气:“那是鹭洲岛岛主……的胞弟。” “好家伙,你这人,怎么说话大喘气?下次可不准了。” “……” 柴青抚摸受到惊吓的小心脏,眸子撩起:“刺客盟是何时和鹭洲岛勾搭在一块儿的?劳动鹭洲岛岛主的亲弟弟为我造势,他们想做什么?” 左青龙膝盖一软:“哎呀,盟主,我昨儿个就想和您说了,鹭洲岛欲与咱们结盟。” “结盟?这么大的事儿,为何我不知道?” “这、这……” 他嘴笨,好心也得被人揣测成坏意。 赵杏仁三两步走来,一脚把人踹开,恭声道:“盟主息怒,并非青龙护法有意隐瞒,是他担心盟主反对,误了刺客盟错失往上走的良机。” “反对?”柴青低笑:“我为何要反对?” 左青龙性子莽,弱弱道:“两月前您刚揍了鹭洲岛岛主的三徒弟,还放言劈了杵在鹭洲岛的那座石碑……” 就这态度,谁敢在她火气没消之前和她说与鹭洲岛结盟啊! “……” 柴青眨眨眼,仔细回想当初是怎么和岛主三徒弟打起来的。 哦。 想起来了。 姓陆的嘴贱,说她欲.求不满。这不找揍吗? 她没打掉他的门牙都算手下留情。 可因为自己火气太大,闹得手下人不敢说实话,柴青颇为唏嘘:“青龙叔叔啊……” “不敢当不敢当!”左青龙疯狂摆手。 柴青:“……” 赵杏仁低着头,肩膀轻颤,想来憋笑憋得很辛苦。 这只憨龙! “罢了!”柴青广袖一挥:“左青龙,揣测上意,知而不报,回盟自请受罚!” “左青龙得令!” 青龙护法觉得自个又行了。 柴青心好累:“仔细和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护法收敛嬉笑神色,沉声应是。 鹭洲岛岛主行事不按常理,又因一双慧眼,常能窥常人所不能。 早在半月前,鹭洲岛飞鸽传书至三刀郡,联系四大护法之一的左青龙,促成两家结盟一事。 财大气粗的鹭洲岛给出的报酬相当丰厚,只要求鹭洲岛在暗,刺客盟在明,彻查七情宗覆灭一事。 “老岛主还说什么了?” “因此事关乎重大,岛主并未在信内直言。想知道这位‘慧眼’看到了什么,免不了要去一趟鹭洲岛。” “先了结当下之事再说。” 谈话结束,赵杏仁推开门,毕恭毕敬地落后盟主半步。 柴青趴在二楼栏杆,说书先生讲完‘四大’,又开始介绍‘十强’。 所谓十强,即为九州排名前十的宗派。 两年一次的宗门大会,为争取漂亮名次,不分大小宗门,都会全力以赴。 刺客盟往年从不参与十强之争,柴青兴致缺缺,临走最后一瞥,倏地停下步子。 “盟主?” “无事。” 柴青笑了笑,大步走开。 柳情浓奉命而来,女扮男装混在酒楼里听了好久江湖杂闻,还在兴头上,怎料那老先生尿遁了,再回来,说书的换了个中年人。 没意思。 她后知后觉想起尚有正事在身,紧赶慢赶地赶在正午之前回到弟子们下榻的客栈。 . 六月十二,清宁庙。天下大雨。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破旧小庙,宗师陈毒饵背负弓箭坐于檐下。 四面八方,尽是人眼。 天南地北,来者皆为客。 陈毒饵声名鹊起江湖不过十一个月,横空出世,第一战,打残三名超一流高手。第二战,挑战宗师排行榜第一百名,胜。第三战,重伤宗师排行榜第九十二名。 林林总总算下来,十一个月,共战三十六次。 次次风光大胜。 若非他狠心屠杀七里镇百姓,在江湖的名声不会差到如此。 至于柳眉…… 柳眉继任合欢宗宗主之后,少在江湖往来,江湖日新月异,宗师都快成人手雕刻的玉白菜,是以她久不出手,鹭洲岛无法估算她的真实战力,排名一降再降。 宗师第三十六,便是柳眉今时的排名。 至于这排名本人服与不服,得真刀实枪打一场才能为自己正名。 正名一事,柳眉懒得很,索性躺平,随鹭洲岛安排。 陈毒饵三十六战大获全胜,盯上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柳宗主,柳眉视他如无物,陈毒饵便用全镇的人命激怒她。 大雨哗啦啦,陈毒饵睁开眼。 合欢宗弟子冒雨前来。 为首的柳情浓头戴蓑帽,手持长剑,再无在酒楼听书的活泼模样。 她眉眼沉冷,气势夺人,像极了盛怒之时的柳眉。 “阁下便是合欢宗宗主?” 柳情浓翻了个白眼:“杀鸡焉用牛刀,我大师姐不屑来此,今日,便由我来剐了你。” 好大的口气!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交头接耳:她是谁? 陈毒饵目眦欲裂:“你敢辱我,报上名来!” “听好了!姑奶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柳情浓是也!这间门破庙,将是你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一支毒箭悍然袭来。 柳情浓怒而拔剑! . “盟主,咱们不帮忙吗?” “帮忙?”柴青一脸莫名:“咱们不是来看戏的么?” “啊?”左青龙搓搓手:“不是来为柳姑娘助阵的吗?” “???” 柴青不明白,眉毛上挑:“你瞧不起谁呢?” 左青龙听得人更憨了:“我瞧不起陈毒饵啊,有盟主出手,一刀了结他,多简单!” “啧。” 她啧得青龙叔叔一头雾水。 眼看柳情浓已经和陈毒饵交手数回,漫天雨声中,柴青凉凉开口:“合欢宗柳眉的嫡亲小师妹,若连一个伪真我境都打不赢,干脆别活了,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 第114章 清宁庙 柳情浓自然不会找根绳子吊死。 她选择让陈毒饵死一死。 来之前,柳眉曾言,杀了陈毒饵,便是柳情浓扬名天下之时。 这话不错。 疾风骤雨之中,剑光斩碎一重重雨幕,为剑气包裹,碎裂的水珠有了金石之坚。 此起彼伏的吸气声里,陈毒饵弯弓射箭,淬毒的箭矢刺破风雨里的沁凉,他志得意满地朝对手投去一瞥,仿佛下一刻合欢宗的小师妹就会倒在泥泞,魂赴黄泉。 “做梦呢。” 柳情浓咒骂一声。 势如破竹的毒箭悬在半空,灌满剑气的水珠一粒粒地挡在箭前。 奔腾的野马被驯马人的鞭子打得不敢动弹,又好似一巴掌扇在陈毒饵张狂自傲的黑脸。 就在他怔神之际,柳情浓下手毫不客气,剑尖撩起:“碎雷清光斩!” 说时迟那时快,苍穹一声雷响,冥冥中为这剑招赋予玄妙的威力,在场的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巧了,可巧成这般,也很耐人寻味了。 从雷响的那一刻,陈毒饵声势被夺,射出的箭矢扛不住剑气碾压,箭身一分为二,狼狈地掉在地上,染了尘泥。 “不可能!沥心而已,怎能是真我境的对手?” 宗师分为褪凡、沥心、真我、无我、超我,五段之后,堪为大宗师,陈毒饵不敢想有大宗师之能,可在他看来,以他的武学天赋越级挑战无我境的柳眉,输赢也该在□□之分,柳眉老了,没武人的争竞之心,赢了她不才是应当? 但他的箭被柳情浓挡了。 晋升无我境的柳眉没来,正值沥心的合欢宗小师妹来了。 陈毒饵眼神阴毒:“耻辱!” “小师叔小心!” 合欢宗的弟子们急忙大喊。 五支利箭一瞬齐发,几乎同时,围观的人们感到天地之间一股骇然的威势翻腾而起。 “他到底是真我境还是无我境?” “应该是无我境罢?这战力,敢挑战柳眉,少说也是无我境罢!” “可不对啊,欸?对了,你们见过真正的无我境吗?” 趴在二楼窗前的汉子摇头。无我境,那得有多大的运道才能全须全尾地见识到? 钱小刀嘿了一声:“我见过。咱家盟主就是无我境。” 他往下方淡然瞥去:“陈毒饵这一招的威力,连咱盟主真我境的三分之一战力都没有,若此时他敢向盟主口出狂言,我相信,用不了一息,他就会人头落地。” 九州尚武,也只出了一个武道昌隆的柴青。 他说的这些别人不懂,汉子问道:“姓陈的什么境界?” “他?撑死真我境了。” 少年眯眼浅笑:“但柳小姑姑是实打实的沥心哦。” 实打实的沥心,不掺一丝水分,柳情浓多年来勤学苦练钻研武道,今日,当是她成名之时。 她闭上眼睛,蓦的,剑光闪烁,纵横成网。 三息之间,出剑十余次。 最后两剑,一剑落在陈毒饵引以为傲的玄色大弓,一剑,断他右臂。 雨水混着血水漫过柳情浓靴底,她冷声下令:“结阵!” 跟来的数十弟子自发以小师叔为中心,四面皆围好人墙,柳情浓提着伤重的陈毒饵走到清宁庙门口:“奉宗主之命,将此人千刀万剐,敢有劝阻者,便是与合欢宗为敌!” 不等陈毒饵出声,她果断封锁其周身大穴。 这一招杀鸡儆猴使得干脆利索。 千刀万剐,用的还是杀猪匠专用的剔骨刀。 来梓阳之前单单想到要将人千刀万剐,柳情浓接连做了三天噩梦,可到了清宁庙前,她执刀的手没有任何颤抖,平稳有力,不皱一下眉头。 血腥味飘来荡去,有人不忍观之,有人站出来指责合欢宗行事霸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至于此? 却不敢突破那道人墙。 血气渐浓,柳情浓白着脸专心行刑。 “好个残忍无道的小儿,合欢宗就是这么做事的?柳茴教的好徒弟!” 陈毒饵意识昏蒙地抬起头,汗出如浆:“师……师父……” “保护小师叔!” 一只大掌瞬息而至:“滚开!” 一掌拍散剑阵。 柳情浓咬牙在陈毒饵身上剜出好大一块肉,大有置生死于不顾的狠劲儿。这一幕发生太快,快到钱小刀瞳孔睁圆,来不及喊出“盟主”二字,身穿黄袍的老者已到柳情浓近前。 “滚回去!” 一声喝令,真气如刀矗立在三寸之地。 老者足下一顿,犹不死心地上前。 一巴掌毫不留情地隔空扇来,有劈山断海之势。 “柳姑娘。” 左青龙、赵杏仁一左一右护着柳情浓转移。 转移的当口,合欢宗的小师妹还不忘一手擒住贼子肩膀,一手握着剔骨刀在陈毒饵胸前剜肉。 庙门前的地面现出一道大大的深坑。 无比清晰的巴掌印。 几道人影翩然落地。 四位坛主静默无声地立在盟主身后,柴青以面具遮容,垂眸把玩那双玉白的手:“啧,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找死!” 老者提起真气大步向前,柴青翻脸比翻书快,看她抽出断刀,四位坛主识趣闪退到几丈外。 “柴青?!” 人群响起一道惊呼。 老者面色沉沉:“果然是你。” 知道来人是柴青,他不敢托大,运起毕身功力以肉掌横空一斩,登时草木倒伏,石砖崩裂,破旧的荒庙屋顶掀飞。 黄袍老儿逃得飞快。 虚晃一招,只为死里逃生,想来他内心清楚,真与柴青交手,胜负难料。 他要走,合欢宗的弟子无余力阻拦,刺客盟的护法、坛主长吁短叹。 戏剧性的一幕清晰发生在眼前,围观众人不禁咋舌——竟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吗? 想想对方的敌人是柴青,又好理解了。 毕竟,这是柴盟主啊。 柴青眉梢上挑,刀尖所向披靡,刀气如龙,追上老人的脚跟,一刀,断其腿筋。 “拿下。” “是!”四位坛主走上前封锁老人周身大穴。 雨水不绝,长风倒灌进庙门,柳情浓手上的剔骨刀刀刀落下,柴青屈指一弹,解开陈毒饵的哑穴,紧随而来的是破音的咒骂。 骂没失了力气,狼狈求死。 “刺客盟与合欢宗互为江湖同道,侠以武犯禁,往后江湖若有人仗势屠戮无辜百姓,陈毒饵就是下场。”柴青音色清冽,清到极致,透出入骨的冷然:“这便是刺客盟的规矩,犯规矩者,无论逃到天涯海角,刺客盟,必杀之。” “好!” 钱小刀激动拍手,拍得掌心一片通红。 有人喊第一声,就有人一直喊下去,甚至胆大的隐在风雨里发问:“刺客盟,会彻查七情宗覆灭一事吗?天机楼、鹭洲岛、药王谷,至今无人出来表个态度,柴盟主,我们可以相信你吗?” “你们当然可以信我。”柴青朗声道:“自我接管刺客盟第一日起,便发誓要荡清江湖潜藏的险恶。魑魅魍魉,我不惧,我也相信,会有更多的同道与柴某站在一起,撑起黎民百姓头顶的天。他们不必惧怕。没有人来定九州的规则,我来定,刺客盟来定。倘刺客盟有朝一日也沉沦黑暗,到那时,必会有仁义之士前来推翻、重建。” 她认真地逡巡过探出头的一张张或清晰或模糊的脸,声音有了素日难得的坚定温柔:“但我在一日,就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柴青扭过身来,不再言语,反而一言不发看着柳情浓行刑。 千刀万剐之刑,是震慑,也是对七里镇死去百姓的交代,更是在九州敲响一道警钟。 人命可贵,谁蔑视生命,就要先舍去生命。 陈毒饵倒在血泊中。 剔骨刀灵活好用,榨进他生命最后的价值。 清宁庙门前,前所未有的安静。 柳情浓收刀。 手臂累得打颤。 她侧过身,冷不防干呕一声。 血气熏得她想吐。 她擦擦眼角沁出的泪,走到人前,背脊挺直:“犯我门下子民安生,即犯我合欢宗,合欢宗任何一位弟子,都不答应。陈毒饵死有余辜,再有下次,就不是千刀万剐之刑了。” 她最后看向心怀愤懑的老者,长吐一口气,朝柴青拱手抱拳:“告辞。” 合欢宗弟子连忙跟上。 不得不说,清宁庙当众行刑,在场的武人们终于回忆起合欢宗昔日的辉煌与不可侵犯。 陈毒饵一脚踢到铁板,死得不冤。 围在风雨里的武人不肯散去,柴青足尖一点,等诸人再去看,只见着她单薄的背影。 “盟主!” 左青龙等人拔腿去追。 钱小刀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身后的大汉们也扯着嗓子喊:“盟主!” 这下,人们不想散,也得散了。 . 雨过天晴,柴青坐在一处建筑物的屋顶:“严刑拷打,问一问,他们师徒二人的修为怎么来的。” 赵杏仁领命离开。 钱小刀激动道:“盟主!您果然来了!”他推着背刀大汉上前:“看,新入盟的!” 大汉曾经在春水镇与柴青有过几面之缘,再见面,局促地活像个小媳妇,他纳头便拜:“见过盟主!” 柴青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好,一起努力。” 一句鼓励的话,引得大汉与他的同伴欢欣鼓舞,左青龙深有感慨地瞧着当下画面,再联想她在清宁庙门前慷慨激昂的一番话,忍不住想:盟主靠谱的样子,还真是闪闪发光啊。 有点柴老大的意思了。 他兴奋握拳。 安顿好新入盟的成员,柴青凝眸望向远方。 “盟主,咱们要去鹭洲岛吗?” 不亲自走一趟,很难猜到鹭洲岛葫芦里卖什么药。再者,老岛主也不是故弄玄虚的性子,没在信上说,定是兹事体大。 “不。” 柴青轻声道:“不去鹭洲岛,咱们去合欢宗。” 除却想见心上人,她还想知道,七情宗副宗主郑出云死前说了什么。 直觉告诉她,这很重要。 顺着这个方向走,能少走许多弯路。! 第115章 柴土狗 “盟主。” 赵杏仁叩门进来。 柴青执笔伏案,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声音,她头也不抬:“说。” “回盟主……”赵护法低声道:“那老儿死了。” “……” 笔尖一顿,柴青扬声问:“嗯?” “是属下无能。” 赶在赵杏仁俯身跪地之前,柴青丢了笔绕过桌案及时将人扶起:“玄武叔叔何来此言?人死就死了,当不得赵叔叔一跪。” 她前一个“玄武叔叔”,右一个“赵叔叔”,情真意切,并不虚伪,守在书房一角的钱小刀两眼发光地望着赵杏仁,暗道:有生之年若他能得盟主一句“叔叔”,就是死,也值了。 钱小刀一母同胞的兄长名为钱小弟,九州最强铸剑师,季夺魂手上那把退敌无数的破佞剑,正是出自他之手。 柴青乃风流剑柴令之女,是以入了刺客盟做了盟主,盟内数得上身份的多是她的长辈,她尊称已故的钱小弟为钱叔,却不肯喊钱小刀一声“叔”。 她是盟主,谁敢强逼着来? 钱小刀眼珠子转动,羡慕惨了脸白心黑斯斯文文的赵护法。 “赵叔叔不妨和青说一说,人是怎么死的?” 赵杏仁在刑讯一道颇有建树,陈毒饵的师父落在他手中十有八.九讨不了便宜,这些柴青早有预料,只是人忽然死了,她难掩惊讶。 一把椅子扯到赵杏仁近前,柴青道:“赵叔叔请坐。” 她连番礼遇,赵杏仁既欣慰又感动:“属下、属下站着就好。” 钱小刀“噗嗤”不给面子地笑出声:“玄武护法怎的还不好意思了?” 姓赵的笑里藏刀地睨他一眼,钱小刀不吱声了。 柴青坐回她的位子,没理会两人间的‘交锋’,一脸正色:“赵叔叔请说。” 说起来也简单,抓获陈易平当日,赵杏仁少不了将其严刑拷打一番,磨磨其锐性,可陈易平一把年纪了,骨头倒是硬,最后熬不住花样百出的折磨,自绝筋脉而死。 “死前,他是这样说的。” 赵杏仁变脸功夫甚强,眼前明明还是那张脸,流露出的表情却教人感到森森的癫狂—— 他仰头大笑:“这是多么伟大的计划,柴青!你阻拦不了的!宗师不能,大宗师不能!九州终有一天,会——” “???” 柴青被玄武叔叔的模仿能力震撼到,静待几息,她问:“没了?” “没了,话没说完,人就咽气了。” 房间一阵沉默。 “宗师不能,大宗师不能……连季夺魂都不能阻挡的计划,是什么?又因何称得上‘伟大’二字?”柴青冥思苦想,为求严谨,她追问:“陈易平死前,精神状态还好罢?” “还、还好?” 不过是被逼死罢了。 赵杏仁冷漠地想。 恰是此时,叩门声又起。 门扇推开,左青龙应声而进:“盟主,都准备好了,可以继续启程了。” 刺客盟一帮人马沿路休整,休整完毕,朝合欢城快马加鞭进发。 . 合欢城,合欢宗。 柳情浓一行人早柴青一日归来,她人回到合欢宗,声名却在陈毒饵受千刀万剐之刑的那一刻飞向九州。 走出门去,贩夫走卒都晓得合欢宗的柳情浓做了怎样一桩大事。 认真来讲,陈毒饵在武人里不是最强的,但他一言不合屠戮无辜百姓,影响恶劣,真正辛辛苦苦讨生活的民众巴不得这样的人死干净。 而现在,他果然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合欢城的百姓夹道欢迎女英雄回家。 “辛苦了。” “辛苦了。” “好孩子,大娘送你鸡蛋,你多补一补。” 马队被围,来送什么的都有,当季的新鲜瓜果、蔬菜,鸡蛋、鸭蛋、鹅蛋,送情书的也有。 羞答答的小姑娘成功送到信,捂着脸跑开,合欢宗弟子们看看小师叔白而红的俏脸,憋笑憋得很辛苦。 不得不说,柳情浓出名了。 得到父老乡亲的亲切问好,还有不知名的小姑娘的芳心暗许。 梓阳清宁庙一战,柳情浓以手刃陈毒饵的战绩,风光冲上那块宗师榜。 老岛主将其排在第五十五名。 宗师,柳情浓,沥心境。刻刀在石碑留下崭新的八个大字,明灿的阳光照在鹭洲岛,老岛主盯着石碑从上到下看完一遍:“江山代有才人出,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劲?” 远人间的老阁主信步走来,老岛主面目慈祥地瞧这位耳目通天的老朋友。 “嘶,你这什么眼神?” “远人间——九州最大的情报组织,多年来只赚不赔,唯一一次失算,是在柴令之女的行踪上。别人问不对劲正常,你问不对劲,才是真的不对劲。” “扯哪门子的绕口令呢?你喊老夫来,不会是请老夫欣赏你这座破石碑罢!” 老阁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气呼呼的。 来之前他就说了,陆老头可坏可坏了,都说了不去,奈何徒儿们不干,非催着他凑热闹。 气死。 这热闹是轻易能凑的吗? 陆老岛主捻须一笑:“何来的破石碑一说?每年,鹭洲岛都会换一块新石碑。” 两只老狐狸谁也不肯率先道破天机。 老阁主问:“你还请了谁?” “柴青。” 老阁主笑了:“你这老头,不厚道。那就等柴青来了,咱们再一块说道说道。” 他挥袖就走。 走到一半,正巧看到门下憨憨的二徒弟和陆老头的徒弟们玩得不亦乐乎,顿时气得牙痒。 索性眼不见为净。 远人间的二弟子还在热情催问:“快说快说,柴青怎么了?她真的欲.求不满吗?你说她欲.求不满,她真的没动手打你吗?” “……” 见过憨的,没想到这里藏着一只更憨的! 陆大瞬间放心周二和陆二做朋友。 远人间老阁主姓周,弟子和鹭洲岛这边的情况差不离,皆随师父姓,本来担心师弟嘴上没把门的少不了挨柴青的揍,这下有更能吸引火力的周二在,陆二应该安全了。 然而他放心的太早了。 周二话音刚落,老岛主的二徒弟陆二摩拳擦掌,眼睛恨不能冒绿光:“可不是!一看就是想女人想疯了,脾气差得很,咱们都知道姜少宗主随大宗主柳茴闭关修炼,一年多了,愣是没传出半点音讯,连封信也送不进去。柴青当了盟主看着稳当,其实还是老样子,坏得很!不是我说,我见她的第一面,才问候了一句‘姜姜’,她就提刀砍过来了。好险的!要不是我躲得快,尾巴根都要遭她削下来了!” 陆大:“……” 周二试图去关心关心难兄难弟的尾巴根,脑袋挨了陆二一下:“你乱瞅啥呢?” “啊,不是,我……” “我说一句‘姜姜’,她就受不了了,好似我碰了她的女人一般,我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么大委屈。但最气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我打不过她!” “……” 周二感同身受:“确实好惨,照你这么说,柴青还真是想女人想疯了。她也太狗了。我先前想和她耍朋友,特意跑大老远送她一块天外陨石,她倒好,看不上我的礼物,说她有祖传的宝刀,我说我这陨石是好东西,不如把你祖传的宝刀熔了,把我的陨石填进去,届时杀不了一整个大宗师,杀半条腿的宗师应该可行。” 他吸吸鼻子:“你猜她回我什么?” “什么?” 周二梗直脖子:“她说要砍就砍一整个的大宗师,砍半条腿的大宗师,血呼啦差的,有什么好?听起来一点都不威风。她又说,祖传宝刀除非生死一战,否则断不能熔。于是我的陨石就搁置了,成了没人要也舍不得送出去的大宝贝。” 陆二刚要开口讨要那块天外陨石,耳听这话立马歇了心思:“那柴青的祖传宝刀,你可有领教过?” “你瞅我像是傻的吗?” “……”不用瞅,挺像的。 周二不理他,耷拉着脑袋自说自话:“自打柴青晋升无我境,战力一天一个水准,我是疯了才要领教她不见血不归鞘的传世宝刀。” 柴青仅凭一把断刀杀得江湖人闻风丧胆,再解开一重‘封印’,怕是要上天。 两兄弟不分先后地幽幽一叹,不约而同想:果然天骄是一种不讲道理的生物啊。 如季夺魂。 如柴青。 好在,打不过柴青,他们还可以暗搓搓地骂柴青。 “狗柴青!” “离不开女人的土狗!” . 一上午打了八个喷嚏,柴青眼尾淌残泪,鼻尖微红,小声地吸了吸气:“不是有人在骂我,就是绛绛在想我。” 说到“绛绛”,她眼睛喜得眯起来,心花怒放。 一侧的青龙叔叔骑在马背,抬头看天,天上的云彩飘啊飘,像极了盟主在江湖走南闯北、撵鸡追狗的彪悍背影。 他想,姜少宗主人贵事忙,冲刺武道巅峰一个人估计要当个人使,儿女情长什么的,绝对不会耽误正事。 比起想盟主,私底下骂盟主的人更多罢。 人怕出名猪怕壮,盟主年纪轻轻武道境界就压得许多人抬不起头,再说了,她拉仇恨的本事比柴老大都强,结合起来,就是又出名又壮…… 咳! 可不得遭人嫉恨? 左青龙兀自在脑袋里开小差。 合欢城到了。 此次前来,柴青是以刺客盟盟主的身份拜访合欢宗,驻扎在合欢城的分坛坛主收到讯息,早早候在城门前,迎盟主入内。 粗略算算,刺客盟分坛入驻合欢城仅仅是这一年间发生的事。 合欢城是合欢宗势力核心范围,柳眉巴不得将坏侄女拴在裤腰带上,一力促成刺客盟在合欢城设立分坛。 正午时分,现任的柳宗主掐指一算,觉得好事将近。 适逢一弟子来报:“宗主!柴盟主抵达合欢城!” 柳眉喜上眉梢:“快请!” . “哎呀哎呀,姑姑,姑姑!你快闷死我了!” 姑侄相见,柳眉眼里的喜气汩汩往外冒,搂着人不撒手。 柴青闷得想翻白眼,想想她一盟之主的头衔,勉强忍住,稍被松开,眼神禁不住往姑姑胸前瞥—— 好家伙! 怎么又大了?! “你个坏东西!还晓得来看我?我还以为到死都瞧不见你人呢。” “呸呸!快呸呸!说得哪门子话?”柴青催着姑姑“呸呸”两声,心道好险,好在她有先见之明,进门前就屏退左右,否则让盟众晓得她出门太久,回家一趟差点被亲姑姑的奶憋死,脸还要不要了? “瞅什么呢?” 柴青眉眼顿弯,扑过去抱住大美人:“姑姑,青青可想死你了。” “想我?”柳眉轻哼,摸摸她脑袋,又摸摸她脸,生气一年不见柴青脸上愣是没长半两肉:“刺客盟的厨子干什么吃的?要不这样好了,你在家好好住几个月,但有要事,直接在分坛处理?” 她委实受不了这孩子一走不回的架势。 “那可不行,姑姑,你也是一宗之主,怎么能撺掇我当‘昏君’呢?” 刺客盟如今发展蒸蒸日上,又逢江湖乱象频生,当柴青不愿多回家看望姑姑么? 是她走不开。 坐上那位子,铺天盖地的麻烦找上来。 有时候麻烦不找她,为了刺客盟长远发展,她也得主动去找麻烦。 柳眉在她脑门弹了一下,气闷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是为了绛绛罢,哼,她还在闭关,一时半会出不来呢。” 尽管很想承认想见心爱的绛绛姑娘,柴青还是稳住心绪,安安生生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姑姑,我来此,是有事相询。”! 第116章 起惊雷 不柴不土但狗的柴青并不知在鹭洲岛的陆二、周二正咬牙切齿地为她扣上‘柴土狗’的帽子,她单刀直入:“姑姑,郑出云临死前说了什么?” 这的确是正事。 柳眉神色倏地收敛:“我一早猜到你会来过问此事。” 她以指蘸茶,在桌面一笔一划写起来。 ——药、王、谷。 柴青眼睛眯起,面上岿然不动,内里早已洪水滔天。 “七情宗覆灭,副盟主郑出云拼命送出这道口信,说完这句话,人就咽气了。” 药王谷有问题。 从她这得到恳切的回答,柴青蓦的生出一种另一只靴子掉地的感觉。 似乎就在短短的一年间,宗师三十六成为宗师一百零八,鹭洲岛的石碑上面频频有名字被抹去,添上新的。 一个个的,战力注水,境界却高,嗑药嗑出来的宗师,实打实的玉白菜。 再是玉制,本质仍是白菜。 不值钱。 柴青一拳能打死十个,一刀能砍死一窝。 药王谷统掌天下最高明的医术、最高明的炼药术,如果是药王谷出了问题,这一颗颗的玉白菜如雨后春笋冒出来,也不奇怪了。 “姑姑,我想去一趟鹭洲岛。” 三言两语说明鹭洲岛欲与刺客盟结盟的态度,柴青拧眉:“我想,鹭洲岛,应该知道些隐秘。” 柳眉看她一眼,自广袖摸出一封请柬:“巧了,老岛主也约我入岛一观。” “……” 她表情奇怪:“老岛主……不会邀了许多人罢?” 这可没准。 柳眉冲她笑笑。 柴青顿时不好了:“得是多大的事,才能引动诸方豪杰齐聚一岛?” “多大的事……”柳眉敛笑,意味深长道:“青青啊,年轻人就是胆子大。”她话音一转:“敢将宗师糟蹋成大白菜,这事还不够大吗?” 不思量便罢,细思量则脊背冒冷汗。 药王谷跻身‘四大’,济世救民,声望极佳,脑子抽了才会犯自毁城墙的蠢,唯一的解释,是背后图谋甚大。 大到几百年的基业可以付之一炬。 大到赌上祖宗积累来的好名声。 姑侄俩面面相觑,柴青搓搓起细皮疙瘩的手臂:“怪里怪气的。” 柳眉斜睨她:“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话,放在今时的九州,也再恰当不过。” “但不管是黑猫白猫,哪有闻见腥味不出来的?”柴盟主忽然又不怕了:“如这般怪事,我还记得一遭。芙蓉岭那一回,申屠氏占地为王,肆无忌惮,家主申屠虎与我有仇,我索性为民除害,灭了申屠满门。至明月楼……” 明月楼是申屠氏的根,嫡系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灭了寒鸦老人,柴青持刀追杀申屠虎,刀落下之前,申屠虎一只腿迈过明月楼的门槛。 他好像很急。 又好像在酝酿更可怕的恶意。 柴青当时顺应本心一刀将其了结,火烧明月楼,事后才品出一丝丝怪异。 “我总觉得,明月楼内说不得有什么,申屠虎视其为保命底牌。”她慢饮一口香茶,见姑姑心事重重,笑道:“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想多了? 未必。 至宗师无我境,哪会没有道理的想多?能让宗师觉得怪异的细节,必定有因。 说到这,她又道:“还有一事。” 柳眉看过来。 “之前我和绛绛奔赴姜地,琴魔夏玉挑战大宗师,由此我们在夺魂山住了段时日,上到山去,姑姑猜我见着何了?”柴青眸色微沉:“大银霜宗、玄天宗、日月宗、紫霄派、不动斋、破雪神教、琴山……几乎九州排名前十的宗派都派人等在季夺魂修建的那座竹楼门口。 “回程时我通过夏玉得知琴山弟子前去夺魂山是为给大宗师送一卷帛书。 “季夺魂不会无缘无故写信邀众门派前来。” 指尖点在茶桌,她轻声道:“这世上真的有仙吗?” “……” 柳眉被她最后一问镇住,慢慢回想起的确有段日子柳茴神龙见首不见尾,若九州十强前往夺魂山,也该有合欢宗一份。 最大的可能,是柳茴亲自去了。 “宗门秘卷上的确记录过仙临九州的事迹,不提合欢宗,只说姜地有一地名为仙女门,仙女门的名就是从一则传说来的。”她饮茶压惊:“好些传到现在,约莫净是些不可考的传说。” 她不信世间有仙。 也不信九州有仙来过。 诸多零零碎碎的线索堆在一处,接不上头,续不了尾,柳眉一脸正色:“此事也不是你一人之事,别想了,过几日去鹭洲岛,看其他人发愁去。” 真不愧是合欢宗的妖女。 柴青满心忧虑,顷刻散了。 “我去看看绛绛。” “去了也见不到。” “那我在门外待一会,饿了再回来。” “……” 还晓得饿了再回来,柳眉赏她一道白眼:“快滚。” 柴青麻溜地滚了。 . 合欢山。 姜娆便是在此随从柳茴修行。 没等到她饿,柳眉提着食盒上山,在她身畔的大石坐下:“一年多了,连我也进不去这扇门。” 身为柳茴的爱徒,她隐约察觉到,柳茴用了十二分的恒心企图教出一个震惊九州的天骄。 习武之人讲究悟性、根骨,姜娆悟性不差,合欢宗的功法不注重根骨,只看体质合不合适,所以说姜娆生来就该是合欢宗的少宗主,后天无瑕媚体相当了不得,门下弟子勤勤恳恳打磨十年,不见得有她一年功效。 无瑕媚体,从不与庸人讲道理。 “她体质比我好。” 柴青笑吟吟:“姑姑也很棒。” 柳眉拿眼嗔她,端出菜碟,分好碗筷,六月的风拂在脸上,两人吃得香。 “九转缠情功和清宁心经是我宗最强功法,我单修九转缠情,修到五转,至无我境,再往上,是我想不到的领域。 “八转,许就是季夺魂那个程度。第九转,不说仙人,努努力起码能斩个半仙。但修成太难,古往今来,无一人做到。 “情浓走的是柳茴的路,专修清宁心经,走到极致,太上忘情。 “至于绛绛……” 她话音一顿:“我估摸柳茴想要她双法齐修。” “双法齐修?” “你想,最妩媚妖娆的缠情功法,撞上最清宁寡欲的心经,如同一个人劈成两半,又如一体双魂……” 柴青听得鬓角渗出冷汗。 柳眉继续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天庆钟响彻合欢城,她就在琢磨如何改良九转缠情功。” 她不好意思说以前的九转缠情是怎么个修法,好在柴青对合欢宗的核心至强功法一知半解。 “柳茴这人,看着是人,其实是个疯子。”她啧啧两声:“绛绛落到她手上,不知是福是祸。” “!” 怎么是福是祸都出来了?! 柴青小心脏扑腾扑腾,纯粹是吓得:“我的绛绛——” “噫,肉麻。” “……” 柴柴宗师小脸时红时白,食不知味,担忧地望了眼紧闭的石门,心疼得眼泪快掉下来。 烦得柳眉停了筷子:“哎呦,你还想冲进去把人抢过来不成?放心,柳茴再疯,也不会拿合欢宗的未来开玩笑。” 柴青哦了一声:“想不到,你对你师父还蛮信任的。” “……” “吃你的饭!一个米饭都不准剩!” “哦。” 往嘴里喂了两口米饭,咽下去,她问:“双法齐修,是不是会走火入魔?” “倒霉的话,就说不准。” “我绛绛洪福齐天!” “啧。”柳眉不逗她了:“她们至今未出关,许是仍没寻着平衡之道,武学无止境,无止境意味着无限可能。成则天下无双,毁则身死道消,剑走偏锋,难。” 难归难,这路子却正对姜娆的性情。 姜娆貌美,骨子里坚韧不拔。 她能通关整座合欢塔,就能做合欢宗双法齐修第一人。 想必也是因此,柳茴才敢放手一搏。 得她一席话,柴青午后到傍晚都傻呆呆守在石门外。 夕阳照在她孤寂的背影,柳眉看了一阵子,没再打扰。 . 七月三,姑侄启程前往鹭洲岛。 走前柴青又往石门外伫立半个时辰,被青龙护法催促着离开。 半月后,各大势力齐聚海岛。 远人间来的是老阁主师徒,琴山来的是许久未见伤势养好战力更上一层楼的琴魔夏玉,夏玉身后名为琴笙的弟子偷偷和柴青抬手问好。 左青龙、赵杏仁一左一右拱卫年轻有为的柴盟主,合欢宗声名鹊起的小师妹柳情浓,抱剑站在柳眉右后方。 天晴,阳光明烈,海水一望无垠。 鹭洲岛,迎客松前,老岛主一身旧袍,慈眉善目,手轻轻一挥,冒着热气的茶盏各自落在客人面前的茶桌。 “客套话无需赘述,诸位都晓得,今年江湖不太平。”他指着那座排列一百零八名宗师的石碑:“宗师本为强者梦,可如大白菜一样的宗师,现在处处可见。杀了又杀,石碑仍有一百零八名。柴盟主、夏姑娘、远人间的师兄弟三人,仅仅一年,死在你们手上的宗师前后加起来五十六人。 “这数字很可怕。 “有人在暗地里圈养宗师,以名利二字,引得宗师互斗。” 皱纹爬上老岛主的脸,他叹息之际,人们才意识到他真的老了。 “不是九州武道大兴,是药王谷,以禁药‘饲养’伪宗师,所谓伪宗师,只提境界,不涨战力,据我鹭洲岛暗中观察,凡服用禁药堆出来的宗师,性情凶戾,杀性难抑,七情宗及其附属小宗的覆灭,祸根便在于此。 “四大十强一人间,天机楼闭楼隐世,十强中又以玄天宗、破雪神教、紫霄派,以药王谷马首是瞻。 “药王谷素来与九国王室交情甚笃。王室插手江湖事不是一两回,老夫怀疑禁药一事,十有八九,也与王室相联。 “是以老夫请诸位来,是想定下结盟大事,共同铲除危害江湖的毒瘤。” “老岛主意下如何?尽管道来!”远人间的周二快人快语。 “老夫推举柴青来做这领头人。” “我?” 柴青指着自己鼻子,失笑:“老岛主也太看得起我了。” “柴盟主天生豪杰,不世天骄,当得起刺客盟盟主,自然也当得起一个领头人的位置。” 一直没吭声的夏玉一粒玉石扔在地上:“我也举荐柴青。” 柳眉有样学样,掷出一锭银子落在玉石旁:“同上。” 远人间的老阁主看热闹不嫌事大:“投柴青一票。” “……” “好,即日起,柴青便为我们的新任盟主。” “等等,这么草率的么?”当事人举起手来:“我有话说。” “盟主请说。” 嘶。 柴青扯扯嘴角:“既要惩奸除恶,匡扶正道,干脆别结盟了,诸位暂且加入到我刺客盟来不是两全其美?新盟也省得起名了。” “……” “???” “!!!” 好家伙! 懒得起名就要所有人拜你为主,贼还是你柴土狗贼! 胃口大开,你怎么敢的啊,要远人间、鹭洲岛、合欢宗、琴山加入你刺客盟?也不怕撑死! 周二愤愤地哼哼两声:“我不同意。” 话没说完,挨了师父一顿削。 柴青落落大方,反正她脸皮厚,刺客盟的盟主她都当得,给万人当盟主也是当,给几万人当盟主还是当:“且我刺客盟建立的初衷便是不分宗派,只论正邪,九州正义之士,但行正道,尽管入我刺客盟。王室、药王谷,管它王八还是鳖,敢祸害人,那就宰了!” 柳眉这个亲姑姑坐在这听坏侄女发表危险言论,眼皮子直跳。 青龙、玄武护法脸都白了。 他们佩服死盟主积极吸纳新血液的勇气能耐,可给远人间、鹭洲岛、合欢宗、琴山的一众大高手当护法,这…… 这太刺激了! 做梦都不敢想! 偏偏柴青口才好,锲而不舍:“怎么样?诸位同意的话,今日,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 海风微咸,吹过众人发梢。 一水的‘蚂蚱’经过深思熟虑,同声拜道:“我等,见过盟主!” 这一天,柴青威风极了。 . 七月的江湖,平地起惊雷。 继柳情浓在梓阳清宁庙前千刀万剐陈毒饵,合欢宗又爆出一个大消息。 不等武人们反应过来,鹭洲岛、远人间、琴山,不分先后,一律向九州发出声明。 四座大山并入刺客盟。 三日后,药王谷更是一则通告炸翻波涛汹涌的江湖。 老药王死,新药王立。 新任药王研究出能使人晋升宗师的‘神药’。 ‘神药’一出,不明真相的武人争相抢夺,浩瀚的江湖,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第117章 斩不平 药王谷,贵客至。 燕王心腹——东阳郡郡守陈旧章甫一露面,阖谷上下齐迎。 药王谷新任谷主大弟子谄媚行礼:“见过郡守大人!” 九州九国,燕、姜、越为大国,其中以燕国最强,然北野之战燕国败于姜国,遭受奇耻大辱,昔日雄主威风大丧,于是姜胜燕,该是姜国强。 可几年前姜又打不过越,也曾俯首。 都有战败时,都有战胜时,以至于三国谁也不服谁。 余下几国,如苗疆、雁南,素来不爱与三大国同流合污。 今日来谷的便是三大国派来的使臣。 燕国来的是燕王奶兄弟、一郡之守陈旧章,越国来的是越王第三子,姜国就不同了。 姜王派来的使臣,是一名为子处的宦官。 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毕竟,北野之战燕王惨遭去势,是九州人尽皆知的事儿。 九国之间战乱不休,彼此有仇怨,药王谷能同时请来三巨头,可见其本事。 陈旧章来得最迟,一入正堂,眯眼识破坐在位子的姜使身份,愤而拔刀:“好个姜王老儿,欺人太甚!让个去了根的阉人与吾等同坐一席!” 宦官子处身子后仰,微微一笑。 他不说话,却给了对方最大的羞辱。 见要生变,大弟子急忙劝和:“诸位稍安勿躁,今日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陈旧章恨恨地逼视面容白净的阉人,怒火涌上心头,思及此行目的与王的嘱托,他一撩衣摆,大马金刀地坐下:“晦气!” 他觉得晦气,子处却觉得这样甚好。 阉人? 要笑死谁? 燕王再强势,不还是成了陈旧章嘴里“去了根儿的阉人?” 子处笑眯眯的,不说一句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有共同的利益在,宿敌也能把手言欢。 越王三公子闲来看了会热闹,见两人都不言语,率先开口:“谷主呢?请我们来,他人不在……”三公子笑着挥扇:“不合适罢。” “公子稍待,师父很快就来。” 他说 的“很快”,的确不慢。 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药王谷谷主姗姗来迟,进门朝诸位告罪。 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穿白袍,戴金冠,脸上一派和气。 没见过他真人,实难想象,搅得江湖血雨腥风不止的,竟是此人。 三国使臣拱手回礼。 新任谷主急着回炼丹室,行事丝毫不拖泥带水:“今日请贵客来,是要做一门生意,这生意,药王谷只和九州强国做。” 陈旧章面色稍霁。 越国三公子笑着点点头。 宦官子处,上身微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九州强国,自是要兵强、马壮、人多。 “神药可以给,一手交药,一手交人。” “什么人?” “活人。” “……” 这要求比在座的想的都简单。 再简单不过。 药王谷讨要活人做实验,总比讨要金银之物容易。 买卖一拍即合,接下来便是敲定具体流程,此事,谷主交给大弟子来与三国使臣商议。 他来去匆匆。 “诸位莫怪,师父就是这脾性。” 炼药狂人嘛。 没这样的存在,又何来的能使青瓷境晋升宗师的神药? 众人表示理解。 燕、姜、越国各出三万人口,换得神药三百枚。 药王谷很大,单单药田就占四百亩,人力也充足。 两个月后。 陈旧章再进药王谷。 这次接待他的不是药王大弟子,而是药王本人。 三百枚药,额外附加一百枚,全堆在郡守面前,药王抚须轻笑:“谷中能有此研究,还多亏燕王大气送出神药秘方,药王谷感激不尽。” “药王清楚就好。” 陈旧章拿了神药回去复命,任凭药王百般试探,愣是不该说的话一字不提。 秘方怎么来的,他也不知。 燕王都城,上邪。 “王,旧章不辱使命,带药归回!” “好……好!” 燕王癫狂大笑: “有了神药,我看谁还能阻挡寡人!” “……” 笑声直追疯魔,陈旧章不安地挪动脚步,忧心忡忡。 . 神药出世,好似一直在死人。 江湖仇杀,明争暗夺。 哪怕鹭洲岛岛主向九州发出明确制止的声音,效果平平。 这些人都疯了。 晓得神药会害人害己,还是只进不退。 刺客盟上下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有鹭洲岛、远人间、合欢宗、琴山,临时并入刺客盟,否则柴青真是要愁死。 “盟主。” 朱雀护法莫玲玲递上一封信:“驻越国的分坛坛主死前向总坛发出一封急报,还请盟主一观。” “死前?” 拆信的动作加快。 一目十行看完,柴青脸色瞬间沉下去。 [问盟主安。越州为越都城,老弱孤寡多,近前人口流失……] 继七情宗覆灭,刺客盟扎根越国都城的分坛被人连根拔除,盟众惨死,分坛坛主殒身。 柴青将信交给莫玲玲,四大护法扎堆看完急报,神情都很难看。 “越州分坛一向安平,这次遭遇横祸,多半和这封信上的内容有关。” “启禀盟主!远人间密报!” “送进来!” 柴青坐回主位:“念!” 远人间,九州第一情报组织,他们送来的信息远比越州坛主查到的要多。 书房一片死寂。 赵杏仁清清喉咙:“姜、越、燕秘访药王谷,而后几国各地失踪人口增多……” 柴青脑海浮现一个不妙的猜测。 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那么药王谷和姜、越、燕三国王室,死不足惜! “盟主,接下来咱们要如何?” 远人间将此事禀明,亦有听从刺客盟差遣的意思。 江湖乱象频生,倘抓住这次的机会,说不准能挫伤药王谷锐气,揭开‘神药’骗局! “好一个药王谷!”柴青心头盘桓一道火,怎么也压不下,她双拳握紧:“看来药王谷一行,是不可避免的了。” 四大护法视线交错,拱手抱拳:“我等愿随盟主前往!” . “避无可避,故往之。” 药王谷,药王拈棋落下一子,陈旧章坐在他对面,执白棋:“柴青辱我王,本就该死。她敢来,就教她横着出去。” “横着出去?” 药王发笑:“二十出头实打实的宗师无我境,可不是咱们用药堆起来的宗师能挡的。” “一人挡不住,千人还挡不住吗?千人挡不住,万人可还行?” 燕国必杀柴青! 药王不和他争论,左右他不在乎是燕王赢,还是刺客盟赢,他沉吟道:“药王谷的动静瞒不过远人间,远人间和刺客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明知山有虎,她会来吗?” “她会。” 柴青本身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 杀她一人,等同断刺客盟头颅。 龙没了头,不过是一条废龙罢了。 柴青当刺客盟盟主以先,刺客盟半死不活,柴青归位,东盟也跟着正位,九州再无西刺客盟,西刺客盟避其锋芒,改名义气盟。 而义气盟,乃王室刺向江湖的一把剑。 这把剑对上柴青,剑锋折了。 所以她不能不死。 付出再多代价,也要将人永远留在药王谷! . 柴青冷笑:“或许他们早就做好我前往的准备了。” “盟主?” “但我不能不去。” 药王谷和王室牵连甚深,祸害无辜之人,无论是为刺客盟的长远发展,还是为心境无缺,刀山火海,她都得闯一闯。 此乃阳谋。 明知前方有虎,偏要与虎相争。 “也不见得会输。” 谁挡她,她杀谁。 杀个干干净净。 药王谷敢和王室做交易,各地失踪的人口说不准就在那,她不先去,没人肯去。 因为她代表的是刺客盟。 “传令下去——” 柴青轻抚衣袖,面容含笑:“就说我九月初八,拜访药王谷,这一行,必要揭露药王谷‘神药’的阴谋。” . “她真是好胆。” 陈旧章不以为然:“她怎样来证明‘神药’是一场阴谋?杀光所有人吗?” “杀光所有服神药的宗师,这……”药王大胆设想一下:“没准还真能证明神药不神。” 九州争夺神药,为的不正是破境自强,做人上人么? 若人上人只是虚有其表的花瓶,一碰就碎,谁还稀罕? “不可能!她再强也还是无我境,大宗师都不敢说杀光所有服药之人,她凭什么?” 药王谷‘饲养’伪宗师八百人,燕王室蓄养伪宗师二百零八人,天罗地网罩下,柴青凭何自信能全身而退? 凭一张嘴吗? “随她闹罢。” . 这一闹,引得江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柴青自己成就宗师位,却不管其他人好活,话锋直指她自私自利。 有人说柴盟主信誓旦旦,又有鹭洲岛岛主、远人间阁主为她背书,说不得药王谷的‘神药’真有问题。 还有人看戏不嫌事大,开了赌盘,赌江湖四大,刺客盟、药王谷谁先从那位置衰落。 柴青的苦心很多人不明白,她这一去,分明是以身犯险,随时踩在刀尖上。 她有此决心,鼓舞了身在琴山的夏玉。 “我也要去。” “大师姐!?” “药王谷凶险,柴盟主与燕王室有仇,这一次摆明了——” “那我也要去。” 不等他说完,夏玉背好自己的琴:“一个无我境不能全身而退,再加一个超我境呢?” 她径直出门,不理会扰人纷纭,自说自话:“药王谷欺世盗名,老药王一去,新任的药王,真是魔怔了。” “大师姐?” “大师姐!” 琴笙拔腿往外追,目力可及的范围,哪还有大师姐的身影? 这就是超我境啊。 不说一步登天,其实已经站在离天很近的距离了罢。 . 八月下旬。 风燥。 心也燥。 柳眉举目望去,倦鸟掠过头顶苍穹。 她忍不下去了。 “来人!” . 九月。 天下人不约而同望向那道身影。 柴柴宗师决意孤身赴险,命四护法统率盟众,坐镇刺客盟,主持大局。 “盟主!” “盟主——” 柴青一路前行,朝身后人摆摆手,腰悬断刀,背负祖传宝刀。 好似从出春水镇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走在一条满地荆棘的路上,身为刺客盟盟主,她的使命就是披荆斩棘。 砍尽一切错乱祸民的枝子。 四大护法不能去。 太危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都折在那,刺客盟形同溃灭。 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在,起码能稳住形势,等待鹭洲岛、琴山前来共谋大计。 世人不信药王谷包藏祸心。 那就让世人睁大眼睛看一看。 神药是怎么来的。 药王谷用活人炼药,其心可诛! 山一程,水一程,她的身后远远缀着远人间负责通讯九州的探子。 也不止远人间。 更有没归顺王室的其他大宗派来的尾巴。 越多人跟着越好。 事情闹大,就不再是几家之言。 九州都很在意神药是真是假,是福是祸。 而她要做的,是不停出刀。 有一人出刀,才能引来许多人剑斩不平。 走正路的人多了,世道,就好了。! 第118章 药王谷 “柴青到六道郡了!” “柴青入青岭门了!” 一向藏匿世间的远人间势力,倏然现身,为九州做一场盛大的即时通报。 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凡有烟火处,便有远人间。 远人间不再远离人间,是以柴青的一举一动被放大到世人眼前。 又三日。 青阳县,春水镇,泰安客栈。 镇子里的百姓暂歇一切的工,如坐针毡地留在座位,坐在台上的先生不再说书,守在台下的听众们望向门口。 胖婶紧张地揪着衣袖,袖口掺杂不多的银线都被揪皱。 她无知无觉。 小寡妇提心吊胆,一口气怎么也顺不下来,长呼一口气,强迫鼻孔往外出气。 从县里回镇探望的净玉、秀玉、柔玉三人,眼尖地瞧见门外有人来,猛地站起身。 “柴青抵达药王谷了!” 唰! 死寂的客栈陷入更深沉的静默,几息过后,胖婶握拳:“我相信柴青!” 店小二大喊:“我也相信她!” 一下子,仿佛有一把火在人心头烧起来。 起先只是一点子火星,慢慢的,慢慢的,开始成团。 一团火。 在无人问津的小镇烧起来。 柴青说药王谷搞鬼,那药王谷肯定有问题! 因为柴青是从春水镇走出去的人。 因为她从来不冤枉一个好人。 坏种有自己的原则。 坏种要当天下人人口皆赞的大女人、大豪杰。 远人间的播报撒遍九州大陆,三刀郡,刺客盟总坛,盟众们心提到嗓子眼,无一不攥着拳。 “打起精神来!盟主有自己的路走,咱们也有咱们要做的事!” 朱雀护法莫玲玲率先起身:“盟主为咱们做了榜样,接下来你们知道该如何行了,那就动起来!让九州看一看,刺客盟的强悍!” 这话如水珠溅进油锅,噼里啪啦激起人心中的火。 “动起来!” “让九州瞧瞧刺客盟的厉害!” “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 “柴青到药王谷了。” 合欢宗,岳三娘穿着内门弟子服饰,腰挂一把长剑,手里提着食盒,一步步朝山上走。 走在她身畔的师姐收敛平日噙在唇边的笑:“宗主已经带人去了,柴青是她养大的孩子,比亲骨肉还亲。她要赴险,宗主不可能置身事外。” 九州谁不晓得柴青是柳眉的心头肉,莫说被人喊打喊杀,就是随随便便磕碰一下,柳宗主都得和人急红眼。 “但宗主带的人不多。”三娘担心道:“不会出事罢?” 药王谷以‘神药’乱天下,搅得江湖腥风血雨,他们既敢接下柴盟主的战书,想必早有准备。 再者听门中长老说,药王谷不干净,屁股是歪的,竟与王室勾结。 柴青阉了燕王,燕王能不趁机要她命? “别想那么多了。” 都是一群大人物需要操心的大事,和她们干系不大。 话不是这样说的。 三娘欲言又止,心道:怎能与她们无关呢?要她说,是大大的有关。 药王谷地位超然,握着九州最强医道,却不行善事。 他们用药害人,祸害世间,柴青这一去,是为正道苍苍。 人们不信她说的话,所以她铁了心揭开药王谷的伪面。 她甚至不要刺客盟盟众同行。 这等魄力,岳三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不是为自己去的。”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柴青不聪明吗? 恰恰相反,她脑子比许多人都好用。 可她用了最直接了当的法子。 一力破万法。 一刀诛佞邪。 山有虎。 她就斩了那虎,劈开一条上山路! 同行的师姐良心一痛,扭过脸来看一本正经的三娘,嘴唇微张,半晌没说话来。 说什么呢? 无话可说。 无言以对。 柴青这一去,人们大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狂傲,一人敢与整座药王谷对着干。 可若真相大白于天下,证明药王谷是恶非善,全九州的人都得承她的情。 正道渺茫,有人替天行道。 那么,躲在柴青背后坐享战果的人,有什么资格评判豪杰之事呢? 她抿抿唇:“我记得,柴青在出春水镇前,是镇子有名的坏种。” “这不对。” 三娘停下脚步,恰逢山风拂过她脸颊。 她道:“我有幸听少宗主提起过,柴青少时机敏,常窥破大人间的私密事,怕她多言,做贼心虚的大人先行在她脑袋扣上‘坏种’的名。后来渐大,柴青混不在意有了个污名,听之任之。 “有讨厌她、污蔑她的,但还有很多人喜欢她。 “风流剑之女踪迹曝光的那一回,与柴令有仇的武人聚在春水镇作威作福,以无辜人的性命逼迫柴青现身。 “她现身的那一刻,‘坏种’这词儿就有了全新定义。 “是闪闪发光,带了点叛逆不屈的好名。” 她顿了顿,不是要劝说谁,而是打心眼里叹服:“一个‘坏种’,尚且肯为天下人出头,伸张正义,怎么不值得人动容? “若天下人都想当装聋作哑、追名逐利的‘好人’,和那些人比起来,柴青的确是‘坏种’。 “只有心怀叛逆,永不屈从的‘坏种’,才敢和真正的恶人斗狠斗勇。 “宁愿天下人都是‘坏种’,我也不想称赞为一颗‘神药’打得头破血流的‘好人’。” 岳三娘怅然前行。 那位师姐因她的话怔在原地。 “三娘!” 她大声喊。 三娘惑然回头。 她追上去:“我错了!” 三娘眼里的疑惑慢慢淡去,纠结道:“这又如何能分出对和错呢?端看想与不想罢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拒绝‘神药’的诱惑。 也不是每个人都是柴青,都是‘坏种’。 她想,她还想太弱了。 以至于没资格被宗主带去支援。 长风吹过合欢山,花草为之折腰。 两只食盒并排放在石门外,三娘起身,听得石门启动的声音。 “大宗主?!” 白衣柳茴眉染倦色地踏出石门。 三娘大着胆子往她身后张望。 “她已经走了。” . 九月初八,药王谷。 陈旧章一马当先:“柴青!你真敢来?!” 秋风猎猎,柴青漫不经心地扛刀在肩,嘴里叼着一段狗尾巴草,一脸坏笑:“怎么,你姑奶奶我敢来,吓破你的胆了?” “大言不惭!” 她啐了一声,吐出草梗:“你家阉王可好?” “找死!”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旧章勒马倒退。 药王谷大弟子出声道:“柴青,刺客盟与药王谷往日无怨,旧日无仇,你何故要污蔑我们?神药是真的,不是假的,为研究出这药,药王谷付出泼天的代价。明知如此,你也存意要与谷中过不去么?” “什么真的假的,等我弄死你们,打开贵宗炼药房,事情就都清楚了。废话少说,动手罢。” 她目光灼灼。 身如烈火。 直视她的眼,仿佛都会被刺痛。 大弟子道了句“可惜”,大手一挥。 .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药王谷三里外,来了不少看热闹的。 远人间的探子武功稀松平常,轻功却是一流,来回往返,将前方动态播报地清清楚楚,甚至连对峙双方的表情也演绎的十足生动。 “药王谷不承认神药是假,斥责柴青存心找茬,嗐!柴盟主太想不开了。何至于此呢?” “想不开?我看她就是自己有把伞,非要旁人跟着淋雨。宗师难越,武道的大山杵在眼前,明明有药解决此难关,她偏要站出来逞英雄。” “最好死在那。” “……” 恶意满满的话吐出来,场面一静。 众人看向说话之人,眼神各异。 没人出声,面相凶恶的汉子咂了咂嘴,咧唇笑开:“兄台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柴盟主为江湖做了多少好事,旱灾雨灾,哪次没有刺客盟扶危济困的身影?九州百姓仰望刺客盟,知大义的武人敬仰刺客盟,你说这话,真是教人怀疑是王室走狗。” “你胡说!我才不是!” ‘王室走狗’这顶帽子太大,骇得这人再不敢开腔。 汉子嗤笑一声:“九州,要说谁最想要柴青的命,就是九国王室了。她在一日,刺客盟精气神就在,她不在,这江湖又得死气沉沉。想一想被王室骑在头上层层盘剥的苦日子罢,真是尝了点甜头就忘了苦。陈旧章这会身在药王谷,说药王谷没有和燕王室狼狈为奸,傻子才信。” 气氛一滞。 远人间探子又来报。 药王谷联手燕王室布下天罗地网,金丝渔网一出,断刀随之出鞘,一刀,破了渔网阵。 “杀了她!” 千名‘宗师’组成战阵,陈旧章骑在马背挥旗指挥,打不死柴青也要耗死她的劲头,隔着三里,动静传入武人耳中。 “药王谷好大的排场!” “一千名宗师,哪来的这么多人?” 有的人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神情疯狂:“还能怎么来的,你们别忘了,药王谷手握神药,宗师,还不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 想要多少有多少。 宗师,这么不值钱的么? 曾经拦在武人眼前的大山,原来用一粒药就能推翻。 众人沉默。 柴青那头的动静越闹越大,如一只灵活的燕子,盘桓于千人大阵之上,一脚踩下,崩碎一颗脑袋。 血肉四溅。 陈旧章再行变阵。 直接逼人落地包了饺子。 刀尖混着拳风擦过柴青的脸,她暗暗生恼,腰身弯出不可思议的弧度,身形如电,等敌人发现她的踪影,便见柴青双目紧闭地立在古槐树的树冠。 一息之内,数十宗师飞向上空。 柴青蓦的睁眼,一刀劈下! 刀气如虹。 “来了!” 无需远人间播报,三里外扎堆的武人也看出柴青一改轻慢的态度,开始认真。 一刀开大,崩碎几十人心脉。 前一刀声势未灭,后一刀又起。 半刻钟内,连续开大二十八次,暴烈的刀势如雷轰得药王谷方圆十里地皮震荡。 “她疯了!” 三里外境界低微的武人狼狈趴在地上:“二十八刀了,她不怕真气耗尽,有去无回吗?” 她还能再出刀吗? 不仅外面人那样想,身在药王谷的陈旧章也这般想。 他面色泛白,身下马匹早已被肆虐的刀气震得七窍流血,他人也从马背摔下来,摔得灰头土脸。 柴青疯了。 这是疯子的打法。 她不耐烦和他们掰扯。 要一口气灭了这千人宗师阵。 “痴心妄想!”陈旧章呕出一口血:“愣着做什么?上!杀了她!” 二十八刀,刀刀无我境大圆满的最强战力。 仅仅半刻钟,死去的同伴过半。 药王谷外遍地尸身。 有的,甚至尸身不存,只剩一滩血肉。 杀神在上,谁敢上前? 柴青面容冰冷,呼哧呼哧喘着气,下巴微抬,手里的刀再难承受可怕真气的施压,本为断刀,这下,连把断刀也做不成了。 刀身顷刻间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她眸光暗含可惜,抬手复拔刀。 祖坟里刨出来的传世宝刀,打跟了她,一直未来得及出鞘饮血。 柴青抽出刀身。 炽热光明的气息蔓延开来。 这才是真正的不朽。 便是方才化为齑粉的断刀,也不过是这刀的仿造品。 不朽出鞘,为迎不朽人间。 祖上多少代没拔.出的宝刀,就这样被柴青拔了出来。 一股豪情壮志激荡胸间,她扬眉。 刀尖亮起,又是真气爆满的一刀。 . 地皮震动。 鸟兽逃命。 窝在炼药室不吃不喝搞研究的药王终于炼好一副药剂。 药剂装在瓶内。 倏地。 破碎。 他一愣。 目眦欲裂。 . 死在这一刀的‘宗师’近三百人。 柴青安然闭目,屈膝打坐。 她知道,她赌赢了。 一片叶子坠地,琴魔背着她的琴翩然降落。护在柴青身前。 一人出刀,引得天下人睁大眼睛。 一人卫道,才有千千万万人挺身。 她做了她该做的,于是放心进阶,度超我境。 “琴魔?!你也要和我们药王谷作对?” 夏玉眸子沁凉:“药王谷?也配?” 她二话不说抚琴。 药王谷大弟子一脸铁青。 便是此时,状若癫狂的药王赤红着眼跑出来,靴子跑掉一只,蓬头垢面,嗓音嘶哑:“谁!谁毁了我的药剂!是谁!?啊啊啊啊,我要你们死!死!!!都给我死!!!!” 一瓶‘圣水’被他重重砸碎在地。 异香弥漫整座药王谷。 琴魔抚琴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一处。 那里,正有骇人的气息节节攀升。 剑君子燕三仗剑而来,身侧,是领着三位长老的柳眉。 “怎么回事?” “好强大的威压。” “我好像,好像听到兽吼了,你们有没有听到?” 三里外的武人们冷汗渗出。 远人间的探子疯了似的往回赶:“药王放出了一头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 人群哗然! “异兽?!” “大宗师境?” “那柴盟主呢?” “在晋升超我境!” 长相凶恶的汉子唰得抬起脑袋,不管不顾地往药王谷方向冲。 “喂!你去做什么?!” “去助阵!” . 药王谷藏着一只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实在是超乎众人所想。 一时之间,前去支援的武人甚多。 剑君子燕三去得,合欢宗宗主去得,琴魔去得,他们也去得。 不过是一死。 承刺客盟大恩者,多如牛毛。 四面八方涌来的报恩者,合在一处,如支流涌入江海。 人齐了,就连他们都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多。 “我们相信柴青,相信柴盟主。” “药王谷有神药,更有异兽,柴青刀斩八百名宗师,这才逼出药王暗藏的底牌,药王好好的药不炼,弄出这么一头杀人如麻的畜生来,他要做什么?药王谷要做什么?” “我们要去看一看!” . 堪比大宗师的异兽,一爪子拍裂燕三手中长剑,柳眉骤然大怒:“好个包藏祸心的药王!” “杀了她!杀了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杀了柴青!” 药王癫狂大喊。 夏玉神色一凛,伸手擒拿这始作俑者,被一群伪宗师挡住去路。 “不知死活。” 琴音顿响,扑倒者不知几何。 “青青!” 柳眉运起全身功力往她身旁赶。 异兽原型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受药水滋养,又不知用多少伪宗师的血肉改造体质,即便药王谷的大弟子都不晓得,师父养着这么一只可怕的畜生,他更不知道,所谓‘神药’,一开始,不过是药王为爱宠研制‘口粮’弄出的衍生品。 用邪魔外道拼出来的‘大宗师’,当然没真正的大宗师厉害。 但也够了。 柳眉一口血喷出,倒退十几丈。 “保护柴盟主!” 五湖四海赶来的江湖人围成一堵墙,巨兽的影子扑来,大宗师的威压迎面扑来,处在进阶过程的柴青睫毛乱颤,忍不住要睁开眼。 异兽一爪子拍散人墙。 风中传来一道熟悉好闻的香。 柴青混乱急躁的心境倏地回归平稳。 柳眉心神巨震:“青青!” 巨兽的爪子将将要落到柴青发顶。 蓦的。 不动了。 在它庞大的身影处,一人一剑挡在它胸前。 莫名强悍的气机牢牢锁定它。 一记眼神望过来。 有种不存于世的冷然。 “退下。” “……” 巨兽懵懵懂懂地敛去杀气,懵懵懂懂地接连倒退。 阳光顺遂地洒下来,一人屈膝而坐,一人身姿笔挺,好生般配。! 第119章 是痴人 “好、好美!” 药王谷大弟子躲在陈旧章身后,看着忽然现身的女子,克制不住地心荡神痴。 好美。 好强! 这是何方神圣!? 一年半的时间,按理来说人的相貌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眼看侄女无恙,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被拦了下来,柳眉倒吸一口凉气:“绛绛?” 姜娆道:“姑姑。” “竟真是你?” 脸还是那张脸,浑身的气质却有了天差地别。 一柄寒霜剑,素白衣裳,墨发飞扬,不经意散发的武道威压,令一宗之主的柳眉都感到心惊肉跳。 当下不是好谈话的时机,否则她真要问一问,这是到什么境界了? 怎么能…… 这么强? 姜娆如此,那柳茴呢? 柳茴有没有事? 种种疑问压在心底。 此间静默,忽的被药王一声大喊打破:“吃了她!孽畜!给我吃了她!” 异兽惑然地转动眼睛,烦躁地用前爪刨地。药王气极,自袖中又摸出一瓶‘圣水’,狠狠往地上砸! 异香再度弥漫药王谷,巨兽慢腾腾抬起头,暴戾发狂的情绪瞬间爆满。 可怕的威势席卷而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剑君子燕三瞳孔猛地放大,并指为剑,纵横的剑气挡下巨兽的杀招。 “逃!” 武人四下奔逃。 他们固然想救柴青,却也不想无端端做了异兽口粮。 柴青…… 柴青有更厉害的人护着。 他们能做的,只是不做累赘,不给人添麻烦。 这般想着,便见剑光一闪,九月的凉秋,天地仿佛提前进入寒冬腊月,冷飕飕的,冻得人牙齿打颤。 寒霜剑被冷霜覆满,姜娆绝艳的眉目染了肃杀意味。 一剑,不是朝异兽而去,径直穿透层层屏障,直入药王心窝。 溅开一蓬血花。 没了发号施令惹人烦的苍蝇,她转过身,一剑指向异兽脑门:“听话能活,不听话,杀了你!” 玄而又玄的睥睨气势压得在场人喘不过气,姜娆不曾收敛,反而气势愈强。 扑通。 是有人跪下的声音。 咔嚓。 又一声。 药王谷这边的伪宗师直面姜娆,承受的威压更重更沉,稍不留意,膝盖骨崩碎。 持剑的手平稳有力,姜娆神色认真,像是真在思量,斩了这兽。 陈旧章一口血喷出来,血雾散在风中,异兽鼻子嗅嗅,忍住杀人的念头,前爪一屈,匍匐跪地。 甘愿臣服的姿态。 姜娆一手拍在大猫脑袋,赞叹一声:“好猫。” 话音方落,她眸光清寒:“今日,当是药王谷覆灭之时。” 柳眉深知她意:“冲进去!” “拦住他们!” 药王谷摆明在搞鬼,此番做贼心虚的样子,明眼人一眼就知,柴青说的很大可能是真的。 任凭这些人去冲杀,姜娆席地而坐守在心上人对面,看着柴青面色渐渐红润,气息愈发凝实,她面带笑意。 异兽卧在冷冰冰凶巴巴的女人脚边,还在想女人会不会言而无信给它一剑。 吃人的大猫也有挥之不去的烦恼。 烦恼没得到解决,它支棱起耳朵,虎脸一歪,见到女人在笑。 “醒了?” 睁开眼,柴青见到朝思暮想的美人,心脏怦怦的。这份怦然在看到异兽的那一刻,登时变了味儿:“这孽畜——” “药王已死,它是我的了。” “……” 柴青话音一转:“这大猫怪可爱的。” 姜娆笑而不语。 美好的样子,看得人脸红。 药王谷内叫杀的动静委实太大,柴青终于记起此行来的目的:“绛绛,我去去就回。” 姜娆点头。 柴青不放心地看她一眼:“你不和我一起?” 她摇头。 也是此时,大宗师的气息倏地传来,柴青惊得险些没握住不朽刀:“你……大宗师?” 姜娆含蓄一笑:“还不算稳固。” 也就是说,她真到大宗师境了? 艹啊! 柴青暗暗骂了句脏话。 枉她自认武学天赋天下第一,梦里都在想打败季夺魂,才一年半的功夫,绛绛武境就在她之上…… 她脸色怪异得很。 不是别扭心上人比自己强,实在是脑子乱糟糟的,担心姜娆武境一日千里,是否存在隐患。 且这不稳固是怎么个不稳固法? “去做你要做的事罢。” 药王谷一灭,真相大白于天下,柴青威望必定更上一层楼,届时,莫说鹭洲岛,远人间,就是其他势力加起来,也没刺客盟一家得人心。 柴青向来听她话,临走多看她一眼,灰扑扑的小脸顿时面染红霞,姜娆不嫌弃她脏,倾身吻她唇。 清清凉凉的吻。 像是亲吻了一片雪花。 “我去了!” 她想,再不去做点旁的刺激的事,她可能会原地变成不折不扣的小傻子。 柴青走了。 带着她的不朽刀。 甫一进阶,便是九州大宗师之下的最强。 姜娆背靠古树,双臂抱剑。 大猫不安分地摇头晃脑。 趁人小憩,一爪子拍在女人脸上。 哪知姜娆一早防着它? 毛茸茸的爪子尚未落在白皙绝美的脸蛋儿,美人翻脸无情,剑鞘毫不留情地扇在异兽滑稽可怖的大脸。 “再不老实,废了你!” “……” 畜生也晓得谁能惹,谁不能惹。 一番试探,被打得鼻青脸肿,异兽憋屈地趴下身子,憋屈地做一只‘可爱’的大猫。 姜娆胸前起伏,好半晌,境界落回超我境。 她虚虚实实,一会强一会弱,担心又是‘诱敌之计’,大猫甩了甩尾巴,不敢放肆。 这女人打得它脸好疼。 呜。 . 前有柴青二十九刀斩灭八百伪宗师,后有琴魔、剑君子、柳宗主等人出手,一千‘宗师’连消带打丧失战意。 药王放出异兽,又哪曾料到姜娆会在此时出关,一力降服巨兽。 不仅如此,呕心沥血饲养的杀器成了对方假装可爱的‘大猫’,药王也死于这一役。药王谷殚精竭虑,错估对手实力,以至于打烂一手好牌。 深夜,药王谷灭,潜藏地底的阴私事被抬到明面来。 光是在药王谷地下王宫救出的六万百姓,就够药王谷百年来名声扫地,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更遑论,药王谷用活人炼药,又用伪宗师的血肉饲养凶兽。 所谓‘神药’,不过是提取生人气血,强行提升境界的虎狼之药。 服之,会慢慢丧失人性,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杀戮机器。 真相一出,举世哗然。 “幸有柴盟主匡扶正义,若不然,这会子江湖还在为劳什子神药打得死去活来。” “可不是?药王谷勾结王室,图谋甚大,说起来,七情宗及其附属小宗的覆灭,起因还是七情宗无意知晓药王用活人炼药的隐秘,这才招来杀身之祸。药王谷向江湖正道亮出屠刀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入魔了。” “还有件事,你们听说了没?” “什么事?” 那人压低嗓音:“越国、姜国、燕国,各以三万人口与药王谷交易换得‘神药’,柴盟主义薄云天,揭穿药王谷阴谋,在药王谷地下王宫救出存活的六万百姓,刺客盟这会正在三国王室闹呢,说是要给他们的盟主出口气……” 人群一静。 须臾,有人问:“那这口气,出了吗?” “出了!”行商打扮的中年人消息比路过小镇的武夫灵通:“越王一日之内痛失七子,姜王被吓病了,也死了三个儿子,要不是有大宗师在,刺客盟那群人真想宰了他。至于那位燕王,他不做人事,没了子孙根还在宫里淫.辱掠来的良家女,被刺客盟的青龙护法扒了裤子,挂在城门上。人来人往的,不少人见着这一幕。” “好家伙!刺客盟这是要与王室开战了吗?” 同时得罪三国,该说不愧是刺客盟么? 中年人低低骂道:“他们活该!三个王八蛋,拿人不当人,百姓又为何拿他们当王?” 说这话他很有怒其不争的意思。 燕、姜、越三王因何敢行此事,不就是因着九州顺民多吗? 人为一口饱饭,尊严都可以不要。屠刀不落在自己脖子,管别人死活? 他时常为这种麻木感到震惊,感到失望。 好在还有刺客盟,还有其他正义之士。 江湖波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九月初八,药王谷灭。 九月初十,先前服用‘神药’之人迷失本心,遗祸四方,刺客盟派出四大护法,除暴安良。 九月十六,燕王宫。 燕王枯坐在祖庙三天三夜,熬得快没人形。 陈旧章死于药王谷一役,身侧已无敢说真话之人。 内侍惶恐不安地颤抖身子:“吾、吾王,该歇息了……” 灯火幽幽。 燕王眼神闪烁:“你退下。” “是……” 内侍不敢违逆王意,躬身退出。 四周寂静如死。 直到祖庙大门慢慢关闭,燕王木然的眼里迸发出惊人的疯狂:“刺、客、盟!寡人和你们势不两立!!!” . “三王是咽下这口气了?” “不咽下去能怎样?举兵踏平三刀郡?别说笑了,刺客盟盟众上万,皆为境界不俗的武人,四大护法,刺客盟盟主,哪个是好惹的?药王谷强势罢,不还是被柴青灭了?一个超我境不算,又来了一个准大宗师境,普天下除了季前辈敢对两人出手,谁还有那胆子? “这口气,不咽,也得咽了。” 刺客盟今非昔比,不说有鹭洲岛、远人间、琴山、合欢宗作为强援,只柴青和姜娆这对爱侣,二人强强联手,不见得会败于成名多年的大宗师。 酒楼,书生与同伴窃窃私语:“合欢宗那位少宗主,准大宗师境?” “准大宗师境是众人的猜测,药王谷一战,药王丧心病狂放出一头境界堪比大宗师的异兽,危急关头,你猜怎的?姜少宗主一人一剑降服异兽,一句退下,异兽就真的退了。往后你若见到一位绝世美人,美人身畔跟着一头气息强大的巨兽,那就是姜娆了。 “她能降服大宗师境的异兽,说不得本人已是正儿八经的大宗师。不过合欢宗低调,对外只含糊其辞的说是准大宗师境。” 书生一阵恍惚:“好、好厉害。” “可不是么?”柴盟主的道侣,能不厉害? 以前是九州第一美人,现在是九州最不能招惹的第一美人。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闭关一年半,一出关战绩斐然,江湖每天都有关于姜娆的传说。再则,药王谷一役,柴青在九州声望极大,隔三差五,来投靠刺客盟的武人不计其数。 姜、柴二人情深意笃,一加一是大于三的存在,前者率领刺客盟,后者背靠合欢宗,又有准大宗师境的修为战力,也难怪九国王室急得火烧屁股。 马车有条不紊地朝南行驶。 柴青这一去,是为解决雁南之患。 二十年前,风流剑柴令一语镇山河,定下芙蕖为雁南的王,雁南王室敢怒不敢言,其他八国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怎料柴令一死,雁南生乱,芙蕖王位不保,好好的王室嫡子被一贬再贬,最后困居西陵郡,某个夜里,葬身大火之中。 既是柴令定下芙蕖为雁南的王,芙蕖的死引来刺客盟不满,欲找雁南王室要个说法。 但当时刺客盟内部乱得很,没柴令坐镇,青龙、白虎几位护法,纵然有心也无力操控一国局势。 好在药王谷覆灭,越国、姜国、燕国遭受反噬,三国王室被刺客盟彪悍的行事作风吓得丧胆,柴青这才得以腾出余力,管一管雁南的乱象。 此行,她要效仿爹爹,再为雁南立一位德才兼备的新王。 事实证明,昔年芙蕖为王,的确为雁南百姓做了诸多善事,可惜,朝有奸佞,祸国乱政,毁了大好清明景。 刺客盟的旗帜随风飘摇。 车厢内,姜娆神情慵懒,靠着柴青假寐。 “绛绛……”柴青把玩她纤纤玉指,色心上涌。 姜娆出关不久,宗门各种事务压过来,柳眉干脆做了甩手掌柜,整日陪在柳茴身边,说献殷勤也不大像,但就是巴巴守着人家,寸步不移。 现任的宗主不理事,所有事务压到少宗主肩头,这段时间身为小情侣的两人都很忙,忙得入夜在一块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睡在一块儿,顶多勾着手指入梦。 她身上很香,迷得柴青总忍不住想一些有的没的。 东瞅瞅,西嗅嗅,像只唯恐遭到主人遗弃的小狗。 姜娆又想起那日在药王谷门外见到的柴柴牌小土狗,眼皮掀开,唇畔噙笑:“怎么了?” 她一说话,柴青那颗心就不是自己的了,小鹿乱撞,撞得她胸口发疼。 受不住她如火热烈的眼神,姜娆凑过去亲她,转而被压在车厢肆意轻薄。 “绛绛……” 素白的衣裳拨开,映出一团迷人的雪,雪中卧梅,早有破雪而出的征兆,柴青看得心痒,不管不顾地埋进去,压根不管还在半路上。 坐在外头驾车的是四大护法之一的朱雀护法,莫玲玲。 向来是四护法中最娇惯宠溺柴青的人。 好好的车传来不该有的动静,她感叹年轻人心热,末了又想,盟主年纪轻轻为九州操碎了心,在情.事上荒唐一些,未尝不可。 退一万步说,盟主既没有找旁的女人,又没有勾搭不正经的女人,只是贪恋眼前这一位,挺痴情的了。 更别说姜少宗主才是最疼柴青的那个了。 在偏爱一道上,合欢宗的柳眉柳宗主都得退出一射之地。 毕竟,柳眉再好,也不好陪侄女一辈子。 莫玲玲老老实实驾车,努力将车驾得平平稳稳,省得影响里面的人发挥,初时还能听到一丝半缕的轻喊,几息之后,一点音也没了。 车停了微妙的晃动。 她猜测许是盟主夫人用真气隔绝了一方空间,自行成域。 这是公认的大宗师才能做到的事,相当了不得。 不过照莫玲玲来讲,封锁空间、挥手成域这招,她们盟主也使得。 柴青不是寻常的宗师,她的超我境更非等闲。 三刀郡至雁南都城,以马儿的脚力少说要走半个月。 自成一界的‘境域’足足树了十天,期间没人搅扰。 十天十夜不吃不喝,换个人来早饿得头昏眼花,窝在车厢里的人却不在此列。 有内功修为的人自是普通人拍马难及的。 一场秋雨一场寒。 昨夜风大雨大,道路两旁随处可见凋零的枝叶,深秋的韵味铺天盖地袭来,天气转凉。 队伍距离雁南渐渐近了。 天边现出鱼肚白,红日东升。 柴青赖在姜娆身上深吸一口女儿香,她眯着眼,一脸餍足,长声喟叹:“想死我了。” 姜娆又何尝不是? 浑身的筋骨几欲软成水,她眼波流转,分明一个字未吐露,却诱得某人心潮翻涌。 为免色令智昏耽误正事,柴青强迫自己闭上眼,安安心心抱着那段柳腰:“你迷死我了,再看下去,我就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 姜娆笑看她。 柴柴宗师脸红,小声道:“我就恨不得再不离开你了。” 脸不要了,豁出去当只缠人的坏猫儿。 十天哪够啊。 以绛绛的好和她们两人的武学修为,两三月净用来腻歪也半点问题没有。 这么想着,她指尖一动。 姜娆难耐地哼了哼,眸光含嗔,纵容地没把人赶出去。仔细想了想,当下确实该说一桩正事,省得她们乍见春风,迷了心神。 她腔调软绵绵的,好似揉碎一把媚骨:“你就不好奇我这修为怎么来的?” “姑姑说了,柳师父约莫给你找的是双法齐修的路子,双法齐修,相当于两个天赋卓绝的人一起练武,事半功倍。” “她说对了一半。” 姜娆窝在她怀里起伏一二,眉梢顿时绯艳,好在柴青闭着眼没敢看,否则真要误了前往雁南择王的大事。 “师父将毕生功力传给我,双法才能在我体内达到平衡,我境界不稳,要过两三月适应一番,才当得起真正的大宗师。” “这么厉害?” 柴青色心稍褪:“那柳师父呢?” 姜娆亲她耳垂,媚声道:“你可知道,师父心里始终惦记着姑姑?” 这事柴青诚然是不知的,猛地听闻,惊得手指都停下来。 她毫无预兆地顿在那,姜娆略有不适,委婉地扭动腰肢变着法儿含紧她的指身:“清宁心经修的是清心寡欲的法,修到至极,太上忘情,可斩天人。不过师父注定到不了那一步,她心中有欲,放不下姑姑,也舍不得忘情。她将修为给我,自己改修九转缠情功。我猜,姑姑大抵承了她这份情。” 要不然,也不会回到宗门寸步不离地守着柳师父。 “这倒是看不出来……” 柴青欢喜有人毫无保留地爱着姑姑,然一想到柳茴一袭白衣目无下尘的高人模样,她委实难猜测师徒两人是何时结下的缘。 以至于生是误了好大一棵学武的苗子。 更难怪柳茴晋升超我境后,境界裹足不前。 这么一想,她姑姑真是祸水啊。 这得把人迷成什么样,柳茴才能眉头不皱地舍去一身修为,重头开始? 看她傻呆呆的,姜娆爱意更甚:“我修的九转缠情功和原版的不同,原版的缠情功,是要像我们这样才能入门。” “我们这样?” 柴青瞧瞧美人几乎被自己剥干净的玉.体,恍然大悟:“那我姑姑?” “她是被师父带入门的。” 做了可不止一回。 柳眉的处子之身给了她最亲最冷的师父,两人明面是师徒,背地里一直藕断丝连。 “竟是如此……” 一年半不见她,姜娆好整以暇瞧她深思的有趣模样,每一个表情都没放过,看久了,只觉这人好得不能再好,她轻声道:“柴柴?” 红唇捉了那段净白的指。 美眸含笑。 柴青立时懂了。! 第120章 是信念 同姜燕之地比起来,雁南算不得什么好地,九州九国,雁南王室最争气的王领着雁南国挤进前六强。 但那也是最争气的时候。 如今在位的老雁南王不争气,不比得前雁南王芙蕖的一根小拇指。 于是九国之中,雁南毫不意外的垫底。 纵是垫底,在别国眼皮子底下不敢耍威风,在本国国土上,倒是将威风两字做到极致。 来之前就听人说雁南甚乱,怎么个乱法,抵达西陵郡,往街上走一遭,柴青等人才有机会浅浅见识一回。 雁南,西陵郡。 高低是个人口大郡,曾有过辉煌时,如今却不景气,还没入冬,没到腊月最艰难的天儿,街旁角落陈尸三两具。 看样子是昨夜死的。 铺草席卖身葬父、葬爷爷的跪在几丈外神色麻木,一阵凉飕飕的风吹来,更显得这地儿穷酸凄冷。 街上连家像样的酒铺都没。 这般想着,远处呼啦啦赶来一批人。 “发粮了发粮了!都给差爷爷滚起来!少赖在那不动,排队排队!” 柴青眯着眼看当下热闹滑稽的场面,她注意到,在官差来的那一刻时,不管是卖身葬父的、装死的、差一口气真要死的,眼神都变了。 那是对生的疯狂渴望。 乌泱泱的人从四面八方彼此搀扶着走来,柴青才意识到,原来西陵郡人口大郡,不是说说而已。 是真的有很多人。 奇怪的是,刚入郡时,她们并未发现。 官差开始施粮,麻袋解开封口,一股脑倒在大木盆,肉眼能见到大小不一的砂砾,还有…… “那是什么?” 姜娆看向那扬起的尘灰。 柴青定睛看了半晌,心蓦的一沉:“那是观音土。” 观音土是能吃死人的。 这就是西陵郡的百姓做梦都想的救济粮? 她感到难过。 瞧着膀大腰圆的官差们,从心底里又升起浓浓的愤怒。 岂有此理! 她上前一步。 被人拽住衣袖。 “绛绛?”她神色不解。 姜娆冲她摇摇头,没开口解释。 柴青却停了下来。 她知道姜娆不会做没道理的事。 停下来细想,柴青也觉得自己冲动了。 她是受过苦的人,生下来没了娘,几岁没了爹,吃百家饭长大,和路边的野狗抢过食。 但她从来吃过观音土。 因为知道这玩意不能吃,多吃会死人。有人为填充发瘪的肚子,不得已吃那东西,后来死了,柴青亲眼见过,所以不敢。 说起来可笑,她最落魄的时候,入口的食物也比眼下的百姓要好。 柴青打小惜命,小小年纪也懂得如何利用人的同情,后来渐长,能自己狩猎,就不再担心饿死。 分发赈济粮的地方宽敞,但无数人涌来,堆在这,这地方便显得逼仄了。 官差嘴里不时低骂几句,左不过是气恼要来‘伺候’这群贱民,来领粮的没一个体面的,不是脏就是臭,头发多长日子没洗,熏得人头疼。 一脚踹翻一个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老乞丐,浑身的气性找到发泄口:“滚!一人只能领一勺!你想多领,也得问问大家伙的意见!” 顿时,没领到粮的对老乞丐怒目而视。 老乞丐大概是太老了,四脚朝天地仰在地上,好一会反应过来,不顾身上的伤,哀求道:“差爷,差爷!老朽不是想多领,老朽还有个孙子,病得爬不起来了。” 他伸手给当差的指了个方向:“就在那儿。” 几步外的墙根角落处确实躺着个饿得人事不知的稚子,当差的装做没看见,不耐烦挥手:“滚滚滚,一人只能领一勺。这是规矩!” 他拿规矩压人,老乞丐灰溜溜走开。 因方才挨了一脚,捧在破碗里的米粮掉出去一半,他心疼地直掉泪,不断哀求后面的人不要践踏他爷孙保命的粮食。 没人听他的。 所有人拼命往前,想得到那一勺掺了砂砾和观音土的救命粮。 这世道,人命如草芥,卑微如尘土,什么尊严、怜悯,那是有钱人需要考虑的事,他们只管自己活。 谁挡着他们活,他们就敢一拥而上用牙齿咬、用拳头砸,直到打死那人。柴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懂绛绛的意思了。 可以预料,若她方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这些百姓非但不会领她的情,还会反过头来帮着无良官差用恨毒的眼神围攻她。 “西陵郡啊……” 雁南的人口大郡,前雁南王的贬谪之地。 怎就沦丧至此? 老乞丐还在哭。 哭他少了一半的粮,哭他将饿死的小主公。 柴青抬腿走过去。 一道阴影罩下来,老乞丐下意识护紧怀里的破碗,而后一脸茫然地看着衣着体面的年轻女子。 官差的咒骂变着花样地喷在贫贱人的脸上,乱糟糟的背景音里,他骤然醒悟过来,跪在地上,不敢碰柴青干净的衣摆:“贵人!贵人救命!救救我家孙儿!” 他这边动静闹得不大不小,先前负责分粮的官差往墙根瞅了两眼,心道:又是别地跑来的肥羊。 惦记着发完粮去县官那里献殷勤,汇报此事,仅存不多的耐性,更少了。 咒骂声污人耳朵。 莫玲玲看看盟主,再看看戴着帷帽的盟主夫人,强忍着没宰了那不拿人当人的畜生。 刺客盟入西陵郡,行事低调,她们是夜里来的,特意做了一番伪装,好教人相信她们是过路的普通人。 却没料到,即便这般低调,也成了官差眼里的肥羊,老乞丐当做救命稻草的贵人。 柴青心里憋着郁气,弯下腰来:“好,我救他。” 她止了老乞丐的磕头跪谢。 没让手下人动,自己走过去抱起奄奄一息的稚子。 一家破落的客栈今天迎来几位衣着干净的客人。 “几位是外地来的罢?” 莫玲玲道:“此言怎说?” 客栈生意萧条,唯一的店小二也在昨日辞退,店家嗟叹两声:“这会也就只有外地人肯来西陵郡,西陵郡的灾情一日重过一日,再看看,说不得过几天老儿也得收拾铺盖避难去了。” 柴青抱着小孩上楼。 老乞丐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姜娆有意宽他心,寒暄两句,直觉他此刻心底揣着秘密。 秘密很快被揭开。 饿得快死的小童是名瘦巴巴的女孩子。 老乞丐扑通跪地:“贵人恕罪!老朽不是有意隐瞒,是这世道、是这世道……” 同顶一片天,三刀郡和西陵郡称得上一个天一个地。 三刀郡全然是刺客盟说了算,燕王放在三刀郡的‘眼睛’,形同虚设。 柴青轻叹:“我明白,我明白,老人家快起来。” 老乞丐抹了一把泪,猝然被身畔的姑娘一句话惊呆了。 “你不是乞丐罢。” 惊吓之余他稳住心神,苦笑:“贵人说笑了,老朽这等落魄田地,不是乞丐是什么?” 姜娆看着他笑而不语。 老乞丐猜不透她话里话外是何意,又或是真的猜出他另外的身份,他心有余悸,不敢表露出来。 比起救了他家小主公的贵人,这位贵人显然更难应对。 两人的气质也是,明明好得像一个人,却是一人磊落光明,有浩然正气,一人心机难测,洞察入微。 清淡香甜的米粥灌进肚子,命暂且保住了。 确认小主公脱离危险,老乞丐趁夜带着贵人赠送的几十斤米粮回到破屋。 芙玺睁开眼,以为到了阎王殿,是老师喑哑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 她方领会,这不是阎王殿,是她的家。 “老师?” 老乞丐屈膝跪在木板床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她说了路遇贵人之事。 芙玺很敬重自己的老师,毕竟这是父王送给她的人。 “老师快快请起,天冷,免得寒了身子。” 她体贴臣属,心思细腻,若为王,必定比如今坐在那位子的雁南王更懂得怜恤百姓。 可惜她是女娃,雁南还没出过女王。 更遑论,他与小主公处境不妙,距离称王,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大难不死,芙玺盘腿坐在床上,拍拍床沿请老师坐下,她沉吟许久,问:“老师,你能再和学生讲一讲贵人的事么?譬如,她长得好不好看?” . 在破屋里醒来的芙玺关心柴青相貌如何,出了客栈,柴青关心的是西陵郡的百姓可怎么活。深秋一过,便是冷冬。 届时,这些灾民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何? 西陵郡沦落至此,说是天灾,不如说是人祸。 那是今夏发生的事,洪水决堤,淹没农田,冲垮无数房屋,很多人死在那场洪灾。 可造成灾祸的根本原因,是当地官员与王城来的督造官中饱私囊,以次充好,以至于堤坝倾毁,酿成大患。 整座西陵郡在水深火热里受煎熬,当官的呢? 当官的在用上好的彘肉喂狗。 当差的掀翻了家里的饭桌,骂做饭的妇人只用几碟素菜打发人,睁眼瞎地装作没看见妻儿碗里的糙米。 更远更远的雁南王都,老雁南王从酒池肉林里爬出来,拖着肥胖的身躯来到勤政殿,不知第多少次,搁置了西陵郡受灾的奏章。 “这操.蛋的世道啊,同样是人,怎么西陵郡的百姓活得这么不如人?” 左青龙骂咧咧地叨唠两句:“盟主,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干罢!” 百姓惧怕官府,明知受剥削辱骂,还要为那一顿饭忍气吞声,免得日后一碗饭都吃不到嘴里。 但这活得像人吗? 不像。 走在街上,处处可见神情麻木的男男女女。 他们眼里没有光。 没几日,往街上走的女人少了。 皆因前天城隍庙附近传出人吃人的消息,据说被吃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女子。 吃草根、吃观音土、吃掺了砂砾的糙米,吃不饱怎样? 那就吃人。 有些人舍不得吃自家孩,就去偷别家娃吃。 在看到一个孩子饿得不断舔自己大拇指,一边舔,一边口水直流的画面,埋在柴青心头的那把火终于热热腾腾地烧起来。 她想。 不该这样的。 麻木不仁,大欺小,小无助。 不该这样的。 那该怎样呢? 若此刻站在这的是爹爹,他会怎样做? 一刻钟后,柴青睁开眼,一手按刀:“活不下去了,他们不敢反,不知道怎么反,我来教他们。” 十月末,清晨。 隐匿多日的刺客盟盟众如雨后春笋冒出来,齐齐杵在衙门外,望向同一个人。 柴青怒其不争地注视四围看过来的民众:“人肉都敢吃,怎么不敢推翻这道门?家中无米,难道这里也没米吗? “你们给我睁大眼睛看着! “要反! “要做个人!” 话音未落,她一刀劈碎官府黑沉沉的大门。 彼时。 有光落下来。 万籁俱寂。 民众被吓坏了,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 柴青转而收刀,下巴微抬,刺客盟的大旗在青龙护法手中猎猎生风。 “刺客盟愿做衡量九州王道的一把尺,为天地立心,为苍生请命,除恶诛邪,正道苍苍!此为盟训,今日,就再加上三条—— “不救欺凌弱小之人。 “不救穷凶极恶之人。 “不救,不当人之人。” 要先将自己当人,才能活出人样。 人无胆气,与蝼蚁何异? 人无血性,与泥人何异? 人,要有激情。 没激情不如地上的一根枯草。 这是昔年在春水镇姑姑教给柴青的。 今时,她又教给西陵郡的百姓。 “敢吃人,敢不敢随我踏府门、开粮仓、斩狗官?” 她立在光中的形象委实高大迷人,熠熠生辉,亲身经历过这一幕的民众,到死都忘不掉她纤细豪迈的身影。 这方天地是死的。 柴青心想,她隐隐约约懂了季夺魂要和她说什么。 若九州多半是身临压迫不敢反之人。 天地…… 可不就是死的么? 人心死了,世道也就完了。 世道完了,天道,又何存呢? “敢不敢?!” “敢!” 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满怀热情地冲撞到柴青耳边。 老乞丐拉不住心怀热血的小主公,一双手兀自发颤。 芙玺面色涨红,大声道:“敢!我敢!让我来!” 柴青最后看了眼震惊的民众,轻声一笑。像是嘲讽。 又似失望。 怎么…… 能让这样的人失望呢? 神明来到人间,要教快做不成的人做人,他们……为何不敢?岂能不敢? “敢!!!” 压抑了多少年的呼声冲向云霄。 瘸腿的、断胳膊的、饿了几天的、吃观音土快吃死的,这会子,打了鸡血地踏着官府倒下的大门涌。 柴青一声令下:“为他们开路!务必保证冲进去的每个人毫发无伤!” “是!” 盟众看够了西陵郡的惨状,扯着嗓子大喊。 开路开路! 保护每一个冲进去的百姓! 杀他狗爹养的狗官! 杀杀杀! 官府大门被刀劈开,人群涌进去,要开粮仓,斩狗官,素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狼狈奔逃,他们日常吃好喝好,腿脚有力,跑得很快。 灾民们追不上。 好在有刺客盟的人出手。 造孽的,一个也跑不掉。 柴青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无人能挡她的路。 她气势之强,仅仅看她一眼,姜娆芳心颤动,只觉自己所爱的,竟如此光明闪耀。 “粮仓!” “是粮仓!” “好大一座粮仓!” “粮食……” “好多好多粮食……” 是他们一辈子没见过的如山高的粮食。 芙玺眼睛都红了,大骂:“狗官!” 她就说,西陵郡妥妥的人口大郡怎么能没粮?原来粮食被当官的扣下了。 “狗官!!!” 短而漫长的几日光景,骂人的和被骂的,身份置换。 于是有人想。 伸直腰杆子做人的感觉真好啊。 仓廪实而知礼节,肚子填饱了,才会想着堂堂正正做人,做个好人。柴青今日这一刀,这三不救,直接在西陵郡人心中种下了一截反骨。 顺民? 王无道,民想活,便做不得顺民! 要让这方天地活起来。 缺的是什么呢?柴青认认真真看着面前一张张充满希望充满笑容的脸庞,悟了。 是信念。 人无信念。 则天地无信念。 便是死的。 信正道苍苍,信不可为而为之,信你若逼我死,那你要先死一死。 信这人间总不会一直这么乱。 信无人吃不饱饭,无家不笑开颜。 信够了,念想就多了。 念想多了,动力就有了。 就会去做。 去推翻。 去重建。 由死入生。 . 姜地。 夺魂山。 正在山巅修行的大宗师慢吞吞睁开眼。 视线向南。 向雁南。 . 鹭洲岛。 正观摩宗师碑的老岛主身形一震,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慧眼打开。 常人所不能见的虚空,有一丝苍青色缓缓升起,反哺苍天。 . 西陵郡。 吃饱饭的百姓或惊喜或兴奋或不安或呆滞地盯着断头台。 跪在台上的,是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官。 柴青拎刀而来,问众人:“官无道,则如何?” “杀!” “官无道可杀,王若无道呢?” 没人说话,说话的仍然是芙玺,她咬紧后槽牙:“也杀!” 老乞丐拦不住一个十二岁的女娃娃。 更没法提醒他的小主公,这话,说不得。 柴青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显然认出这是她救过的孩子。 “你很好。” 她眉眼飞扬,看向众人:“诸位不及一个孩童。” 人群默然羞愧。 “杀!” 管他到没到午时三刻呢。 负责行刑的人听到盟主下令,手起刀落,一颗颗的人头滚入尘土,死不瞑目。 这事不过一个起头。 柴青要做更大的事,造更大的反,民生多疾苦,她见不得官不作为,见不得人间黯淡。 “来喝杯茶。” 姜娆递茶给她,转而摸出帕子为她擦拭额角细汗。 这段日子以来柴青身畔总有这么一个人,渐渐的,百姓熟悉姜娆,也想见见姜娆,谁料昨日帷帽摘下,愣是将好多人看傻了。 长得漂亮的人他们也见过。 但长成这么漂亮的,漂亮得勾魂夺魄的,也就这一位。 姜姑娘不笑时如同千年玄冰,一笑,酥得人骨头都软了。 难怪要戴帷帽。 是不想以美色杀人。 众人瞬间理解了。 芙玺坐在家中盯着一幅画像,画像之人英俊潇洒,一身长衫,十足风流。 这人是风流剑柴令。 一手创建刺客盟的男人。 也是他,在雁南风雨飘摇之际,扶父王登位。 父王在世时没少在她耳旁念叨柴盟主的好,称他为举世第一人。 可惜,这么好的人,英年早逝。 否则阿父不会被那些小人赶下王位,贬谪西陵。 人人都道前雁南王葬身火海,其实不过是芙蕖顺势而为的金蝉脱壳之计。 芙蕖一‘死’,王室那些人不再关心。 由此,给了前雁南王隐姓埋名的十几年好活。 芙乃雁南大姓,单西陵郡就有小一半人姓芙,芙蕖金蝉脱壳,成婚生子,期间不是没想过向刺客盟求援。 芙玺清楚记得,某天阿父出门,失落而归。 而后再不提重登王位。 却不知因何故,仍将唯一的女儿当做王位继承人培养。 画像出自父王之手,芙蕖临终不再做为王的美梦,只是怜惜雁南的子民,死前吩咐女儿,倘有一日听闻柴令有后,亦或见到长相肖似柴令之人,就去恳求她,行当年柴令所行之事。 关乎这一节的隐秘,芙玺的老师,忠于前雁南王的老臣也不晓得。 “阿父,我见着她了。” 她完全符合自己对柴家后人的想象,甚至,比她想象的更强,更好。 与日同辉。 闪闪发光。 她见过她在府衙门前竭力唤醒民智的壮举。 情愿舍去全部的身家性命,求得她的帮助。 柴青是柴令之女,相貌糅合了父母最好的那一面,这使得她不完全像画像上的人。 芙玺抱紧画像,揣好随身携带的小令,拔足狂奔。 昔年柴令曾言:人皇不出,九州规章制度由刺客盟来定! 她,芙玺,想当刺客盟一手扶持出的人皇。 她想拜柴青为师。 帝师。! 第121章 女称王 “你想当人皇?” 柴青轻笑:“人皇是那么好当的?” “你帮我,我就当得。你父当年扶我父登位为王,若证明你不比你父差,你也要立我为雁南王才是。” 芙玺一本正经道。 天光正明,柴青收敛笑意:“你父是?” “芙蕖!” 竟然是芙蕖的女儿。 芙蕖竟然一声不吭藏了个女儿! 看着这一大一小,姜娆不禁暗道:风流剑柴令在春水镇藏了个柴青,传闻里葬身火海的芙蕖在西陵郡生了个女儿。 她想,见到十二岁敢说做人皇的女孩,柴柴应是很开心罢。 柴青的确开心。 这种宿命感实打实敲在她心房。 她来本是为雁南重立一位王。 遇见芙…… 芙什么来着? “你叫什么?” “芙玺,玉玺的玺。” 柴青反复品咂这名,心中快慰:“好!你是芙蕖之后,我是我爹的种,依我看,你有当王的资质。” 至于人皇? 走一步看一步罢。 “那我能拜你为师吗?” “能。”柴青觑她:“先跪地磕头。” 芙玺乖乖地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又道:“帝师呢?” “看不上。” 屁得没有,全靠她来养,还劳什子帝师?听起来就累人,不稀罕。 “我只教你习武,其他免谈。” 习武? “是一刀能劈开府衙大门的武吗?” 柴青笑,一旁听见这话的护法也在笑。 芙玺不知说错了什么,歪着脑袋很快做出预测:“是比这些都厉害吗?” 柴青手按在她发顶,轻轻揉搓几下,揉得扮男装的小姑娘头发乱糟糟的,她认真道:“你师父我,是要做天下第一的。” 以后,季夺魂都得做她手下败将。 芙玺眼睛一亮,清脆脆地喊:“师父!” 转眼间盟主收了徒,左青龙、莫玲玲等人都为柴青感到高兴。至于此女是不是真是芙蕖之女。 这倒是其次了。 不是,也是是。 是,那就更没问题了。 打一开始小姑娘在府衙门外喊出那句敢,柴青就注意到她了,想收她为徒。 而在简单的收徒仪式过后,芙玺取出历代代表雁南王身份的小令:“师父,我真是芙蕖的女儿,如假包换。” 柴青初为人师,正新鲜,是不是芙蕖的女儿,她在乎,也没有很在乎,点点下巴:“去,喊师娘。” “师娘!” 芙玺跪地磕头,磕得比之前那三个还要认真。 是个鬼机灵的。 知道该讨好谁。 姜娆扶起她来,看她瘦得只比皮包骨好一点,怜惜心起:“乖。” 事后青龙护法问道:“十二岁的孩子,盟主可是要立她为王?也太小了。” 芙玺一番努力平白得了宝贝的师父师娘,她听师父话自去睡觉,刺客盟众人列席而坐,召开会议。 姜娆嘴唇一动,有心为徒弟说话,柴青顿时莞尔:“十二岁不正好的年岁?她是我徒弟,我十二岁敢提刀杀入姜王宫,几经生死爬回春水镇。只是当王,她为何不行?芙蕖不死,这王位也得轮到她来坐,我看她行。” 一句“为何不行”,一句“我看她行”,彻底改变芙玺的人生。 刺客盟盟众以柴青马首是瞻,她说行,无人敢说不行。 一封信寄往燕地三刀郡,柴青一行人离去后,过不了多久,西陵郡被刺客盟接管,赵杏仁赵护法,短短数月在西陵郡设立分坛。 “你要走?” 云雨暂歇,那份销魂的感受还没从骨子里退去,柴青捉住心上人纤纤玉指:“怎么要走?不是说好一起去王都?” “我不去了。我要回宗门,背负起属于少宗主的责任。” 也是从柴青这,她看到自己的不足。 身为宗门培养的少宗主,她不该跟着柴柴一路南下,她有她要做的事。做好了,才不负少宗主之名,不负师父传功之苦心。 “我要回去。” 她主意已定,柴青不好不放人,趁天没明,拉着姜娆再入温柔乡。 “你要记得想我。” 她撞过来的每一下都让人神魂颠倒,姜娆有心补偿,不短的时辰里,百依百顺,‘咬’得柴柴宗师更舍不得放人。 “回去做什么?” 留在我身边不好吗? 姜娆背着身子颤抖,玉背诱人,腰窝甚美,她脸埋在枕被,出口的话隐着被爽到的哭腔:“天下乱了,燕王暴戾,我回去,能救、更多人……” 这理由不可谓不充分,柴青绷着小脸,哪哪都不顺。好似一头别扭凶猛的虎。 猛虎扑人,姜娆挨她收拾得惨,爱死了心怀苍生,又喜在床榻和枕边人较劲的柴盟主。 姜娆一走,柴青心情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芙玺不敢触她霉头,老乞丐,不,应该是前太傅,更不敢多言。 好难得搭上这么一尊杀神,唯恐多说多错。 柴青眯眼看天上的云,都觉得那云像跪伏在床等她疼爱的绛绛,眼见众人随她的是视线往天上瞅,她大恼:“不准看!” 好个不讲理的。 偏偏众人最听她话,整个白天,没再望一眼头顶的云彩。 左青龙暗暗找朱雀护法说小话:“盟主这是?” 莫玲玲小觑一眼走在前头的高挑女子,仅以气音道:“想女人了。” 全九州,能在柴青这儿有性别之分的‘女人’,一个是她姑姑柳眉,无比风骚的大美人,另外一个,是她朝思暮想甜起来媚起来能要她小命的姜少宗主,九州第一有女人味的小美人。 联想到姜少宗主走了没几天,左青龙恍然大悟,脖子一缩,装作鹌鹑。 怀着满肚子不可明说的火,雁南王都越来越近。 站在这已经能看到都城的影,柴青忽然想起来,以盟主的身份手写一封信派人快马加鞭送至合欢宗。 姜娆回去是要做乱世中的定海神针,且不说能不能定住,该有的排面要有。 她要做的事,柴青无条件配合,只恨自己做得不能再多。 刺客盟大张旗鼓来到雁南王都,一路走一路斩杀不作为的官。 世道说起来其实挺简单,无一人敢发声,则无人发声。有一人挺身而出,且背后有强大的支撑,有她领头,后面站起来的人就会渐渐增多,直到涓涓细流汇聚成势。继西陵郡百姓觉醒,灵犀郡、青山郡、四首郡,相继树起刺客盟的大旗。 因柴盟主说了,凡有刺客盟旗帜处,刺客盟必为民做主。 秋去冬来,初雪降临王都,老雁南王不耐烦听哪哪又反了,更不敢听关乎柴青的行踪。 大难临头,他依旧纵情欢爱,窝在脂粉堆里不出来。 御案积压的奏章摞成小山高。 无人理会。 俱是蒙尘。 腊月十三,王寿辰。 底下人投其所好,献女百名,老雁南王大喜。 寿宴之上,柴青率众入内,甲士不敢阻。 见到她人,长脑子的官儿心虚的早吓得两股战战,坦然的,一双眼睛露出期待的神色。 破旧迎新,他们希望雁南能有全新的未来。 而这未来,在位的老雁南王给不起。 他只会拖累一国国民走向腐朽。 “大胆柴青!你敢坏我王寿宴?!” 柴青来,是为雁南择主,她漫不经心把玩不朽刀,指节修长,白皙有力。 四下无声,但她恍惚听到心脏发颤的声音。 眉轻抬,刀尖坚定指向在位的老王八:“滚下来。” 老雁南王昏庸无道,朝中此刻敢为他发声的唯有几位捍卫王道的忠臣,余下奸佞纷纷吓得四肢发软,丑态尽处。 只是忠臣,守的是雁南王室,而终非老雁南王。 “柴、柴青,你、你好大的胆子!” “我也觉得我胆子不小,杀个王助助兴,再好不过。”她不耐烦掰扯,眸子清寒:“滚下来。” 扑通! 迫于她的声势,又或柴青在这三个字里真对雁南王做了什么。 老雁南王皮球似地滚下玉阶。 骨碌碌。 像只老而不死的臭虫。 柴青嗤笑一声,牵着芙玺的手走向上位。 她牢牢实实地将人按在王座不动,居高临下:“此乃芙蕖亲女,童叟无欺的王室血脉,今日柴某,便效法我父,立芙玺为王,不服者,杀。” 淡漠无情的字眼,配上她冷然笃定的面孔,杀伤力之大,教人呼吸急促,忍不住俯首称臣。 “芙蕖亲女?阁下以何为证?” 一年迈老臣上前。 “证据?自然有。”芙玺取出小令,高高举过头顶:“历代雁南王信物在此!” 老臣呼吸一滞,颤巍巍上前几步。 确认信物为真,他直叹苍天有眼,匍匐跪地:“老臣郑亥,跪拜吾王!” “她算哪门子王?寡人才是雁南的王!郑亥,你大胆!” 说起来老雁南王还是芙玺的祖父,柴令扶芙蕖为王,推翻的也是这位的政权,后柴令身死,老雁南王从儿子手里用不光彩的手段再度算计回王位,逼得芙蕖不得不假死脱身。 “寡人才是雁南的王!寡人才是!” “你不是。” 柴青的手从芙玺肩膀移开:“你为祸江山,不顾子民死活,任用奸佞,残害忠良,你看,朝中可有人为你说话?” 分明是王的寿宴,老雁南王却陡然生出命不久矣的惊惶。 没有人。 无一人为他开口。 就连起初斥责柴青大胆的臣子也缄默不言。 是什么时候? 对了。 是在那小儿拿出信物之后。 朝堂之大,无一人为他开口。 “芙愠,你不配为王。” 柴青一句话定下他的生死,芙愠手忙脚乱地爬到她脚下:“柴青,柴盟主,寡人会当一位好王,寡人,寡人这就赈济灾民,也不再四下宠幸美人,寡人改,你说的,寡人都改!我改还不行吗?” “太迟了。” 她厌恶地移开眼。 莫玲玲一刀贯穿老雁南王心脏,血溅三尺。 “旧王已死,新主当立,雁南,该有新气象了。” 假老乞丐,真前太傅的老者率先从人群站出来,行跪拜大礼:“恭迎新王登位!” 他的存在,更佐证芙玺身份的真实。 一时,百官俯首,雁南有了新王。 刺客盟说一不二的态度容不得朝臣反抗,即便芙玺是女子,即便她年方十二,柴青要立她为王,则是大局已定这。 “一个年少热血的女王,总好过受权势荼毒的王子,芙玺不错。” 她说“芙玺不错”,于是芙玺登上封王大典。 隆重的封王仪式,里三层外三层站岗的都是刺客盟的武人,一个个精神抖擞,精力充沛。 这等阵仗下,宗师也不敢来搞破坏。 而且,柴青在这。 芙玺要拜柴青为帝师,她不应,要尊她为国师,柴青应了。 能帮徒弟震慑肖小的头衔,国师就国师罢。 名头罢了。 腊月二十七,芙玺称雁南王。 八十一道阶梯走完,立在她身侧的柴青以刀拄地,眼神睥睨:“人皇未出,九州之上,规章由我刺客盟来定!” 她扭头看着头戴冠冕的小徒弟,温声道:“芙玺,你要做一名好王。” 芙玺执弟子礼:“师父教诲,玺,定遵之。” 这一年的年尾,刺客盟做主雁南,雁南有了年少的女王。 其余几国鲸吞蚕食雁南的计划彻底落空。 消息传至天下,燕王摔碎手中杯盏,越王窝在被窝里扎小人,姜王气得呕血连连。 有前太傅在,又有朝中硕果仅存的两位老臣,尤其听闻国有新主,考察过芙玺人品德行后,又有三名老臣拄着拐杖复出。 新年新气象。 暂且稳定住雁南局势,芙玺这边有臣子辅佐,政事上不用人费心。 为尽师父职责,柴青临走前为她留下一本内功心法及千名刺客盟义士。 之后,决意带着护法巡游九州。 她要看一看。 民生有多艰。! 第122章 守宗门 “少宗主!” “见过少宗主!” 一入合欢宗,来往路过的弟子们纷纷与姜娆打招呼,看得出她在宗门很得人心,人缘极好。 新入门的年少小弟子打了招呼得到回应,害羞地捂脸跑开。 柳情浓抱臂在怀站在几步外,乐得看热闹,等人离得近了,她啧啧两声:“看把咱们少不更事的小弟子迷得。” 说这话的功夫,先前害羞跑开的女弟子一头撞在木柱上,好在没磕破头,柳情浓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笑得眼泪流出,姜娆斜睨她一眼。 合欢宗柳宗主的欠揍师妹顿时挺直腰杆,收敛嬉笑——以前是怕师父冷脸,现在师父收了个关门弟子,青出于蓝。 她可不是柴青,没胆子招惹这位。 柳情浓一本正经道:“知道你回来了,师姐忙得很,你回来正好,去担起你身为少宗主的责任罢。” 姜娆赶回来恰是因此,是以没多问,抬腿前往书房处理宗门事务。 书房,厚厚的十几摞册子如山堆满檀木桌。 “……” “那个,我可以替师姐解释的。” “哦?” 姜娆坐到桌前,从就近的‘山堆’最上方取下一本册子。 柳情浓也觉得这样太欺负人,哪能所有的担子都丢给一人呢?不过……思及师父没准离不开师姐的陪伴,她硬着头皮道:“师姐这些天也没闲着,呐,最火烧眉毛的事情她一件不落地处理了,剩下的,都是能耽搁几日的。” 依着规矩,宗主有意放权不想理事时,门下的长老便有代理效劳的义务。柳眉要和柳茴培养师徒情意,她撒手不管烂摊子,这摊子就得留给长老们均摊。 说起来姜娆回来的时机甚巧,她再玩两天回,这堆小山就有人来接手了。 “算了。你出去罢。” 她说的她懂。 她没说的,姜娆约莫也懂了。 左不过是师父传功给小徒,她的大徒弟心疼了。这一心疼,不得黑天白夜守着? 她如此善解人意,柳情浓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讪讪退开。 要处理的事务很多,好在 姜娆当下旁的没有,有的是时间。 待回过味儿来,宗门诸长老才发现她们的少宗主是位工作狂人,柳眉积压了小一月的大事小情,在姜娆不眠不休的高强度料理下,短短七日完美解决。 这一日,手头没了要紧的公务,姜娆靠在椅背闲来晒太阳。 合欢宗占地面积很大,宗内景色优美,冷了好一阵,今天少见的好天,薄而温暖的阳光淋在发丝,她暗暗想,不知柴柴那边如何了。 山水迢迢,即便那边真发生大事,也得耽延几日方能传来。 她有些想念柴青。 又享受这种想念。 既踏实,又寂寞,却不空虚。 她的心是满的。 早早被柴青的爱意填满。 柳情浓眼睁睁看着她不眠不休地忙,如今人歇了,她也替姜娆松口气:“哎呀,你啊。” 姜娆抬起眉来。 如清泉濯洗过的眉眼,清凌凌的,整个人看着就不热闹,和之前的冷清也不相同。 从前姜娆是冰,后来成水,水也不是四月春的柔水,是什么呢? 大概是……雪水? 沁凉,美得凉薄,美得透明,一笑能杀人。 同修行清宁心经,柳情浓十三四岁时羡慕死了师父身上那股淡然无争的寡欲,仙子一样,不为尘俗折腰。后来发现这些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师父压根不是寡欲。 是太能装。 一颗心装着柳眉装了好多年,冷眼看她玩男人,看她一去不回,看她没心没肺。 连她这个徒弟都骗过了,结果却不是柳情浓想的那样。 清宁心经修到极致可达太上忘情,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兴许都到不了那境界。 而姜娆双法同修,九转缠情为功,清宁心经为法,合欢宗至强的秘籍融合为二,除了姜娆本身适合双法同修这般冒险的路子,又有师父几十年的内力打底,这会子细瞧她,她们的少宗主眉目定睛之处,总有两分淡淡的着太上忘情的意蕴。 倘世间没有柴青那样的人,姜娆又生在合欢宗,柳情浓敢料定,她必定能成就太上忘情。 瞧着就无比合适。 不是她还能是谁? 双法同修,一清一媚,清是她骨子里自带的,媚是留给柴青的。 这么一想,哪怕不爱女人,柳情浓也羡慕惨了柴青。 有艳福不说,还有人死心塌地地爱着她。 “当少宗主不是这么个当法的。”她侃侃而谈:“你太尽心,宗主更要撂挑子了,反正有人担。” 姜娆不在意肩挑重担:“师父当下离不开人,为人弟子,自当尽心。” 啧。 柳情浓挑眉:“真不是柴青不在,你浑身精力没处使?” “……” 说大实话的人一般活不长。 姜娆睨她。 这一眼释放的威压,不可小觑。 大宗师境。 看得柳情浓尾巴骨都颤了。 赶紧捂嘴。 哎呦,她真是口无遮拦啊! 姜娆移开视线,音色婉转:“不为她,只为‘少宗主’这三字,我也该前赴后继,不辞辛苦。” 我的娘嘞! 闲来聊天,这么正经做甚? 柳情浓头皮麻麻的,一瞬间想跑,心想,姜娆怎么比她们师父柳茴还能装? 柳茴是真能装。 姜娆…… 姜娆好像并不觉得这是装。 反正太正经,太理所应当,衬得柳情浓这位前合欢宗小师妹有点不务正业了。 她想跑,没跑成。 岳三娘脸色沉沉地迈进清宁院的门,脚步匆匆:“少宗主,出事了。” . 还是药王谷先前造的孽。 药王谷虽灭,但偷偷服用禁药的人很多,如今服药的害处显露出来,伪宗师灭绝人性,戾气扩散,不敢祸害江湖,专门杀无力抵抗的平民。 事情发生的太快,是在一个深夜,所有人放在警惕的节骨眼,燕地凌沧郡,死伤过半。 凌沧郡离合欢城足足三天三夜的路程,现在赶去,已经迟了。 “距咱们的人传回的线索,伪宗师步嗔天离了凌沧郡,率众往咱们这儿行来。” “他倒是好大的胆子。”柳情浓怒道:“偏偏不去别的地方,来咱们合欢宗,是以为女子好欺么?” 她另外没说的一点,是江湖慢慢闻得柳茴‘散功’一事,聪明人许是能联想到姜娆身上,不聪明的,又对女子多轻视者,很容易一叶障目。 再者,药王谷一战姜娆出手次数甚少,她的实力仍有待证明。 至于那头堪比大宗师境的异兽,也被晋升超我境的柴青一掌拍散功力。 九州允许作为活人的大宗师,却不允许一头吃人肉喝人血的畜生成为随时的隐患。 除非姜娆能为此负全责,随时随刻带着那只大猫。 这显然不现实。 于是在柳茴的吩咐下,柴青一掌拍散大猫体内不该有的浩瀚真气。 从另一种程度上,也是救了它。 免得大猫杀性难抑成为今时屠杀半郡的杀戮机器。 大猫养在合欢宗后山,每日吃最新鲜的生肉,日子逍遥。 “他们有多少人?” “少则七百,多则上千。” “……” 姜娆沉默。 柳情浓替她开口:“何以这么多人?” 想到她们有此一问,岳三娘来汇报前查得一清二楚:“药王谷覆灭,清缴禁药花费几天,当时负责这项的,是九州四大十强派来的人手。 “药王谷在时,玄天宗、破雪神教、紫霄派站在后面支持,药王谷一灭,这些门派扭过头来也派人参与善后事宜。四大十强彼此监督,还是让人钻了空子。 “步嗔天有一护身功法,能影响人的神志,他通过窥探破雪神教七长老的记忆,得出药王谷潜藏禁药的另一处秘地。” 岳三娘长叹一声:“柴盟主说了,禁药害人害己,仍然有不信邪自以为不会为药所控的武人尝试。” 说一句咎由自取,一点不冤枉。 冤枉的是无辜惨死的凌沧郡百姓。 “他这么厉害?”柳情浓问。 三娘点头:“不厉害,也做不了伪宗师大军的头头。” “能影响人的神志,翻看人的记忆?”姜娆兴趣渐浓:“九州竟也有如此玄妙的法门?” 她倒是希望步嗔天早点来。 也好试一试。 是她的双法同修厉害,还是他的法更高。 . 合欢宗,覆雪园。 柳眉小意殷勤地为师父熬煮青梅汤,一边熬一边想:柳茴这是什么毛病?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梅子?就是不新鲜的也难找哇。 但这人非要馋那一口酸甜,那当然是有事弟子服其劳。 想想柳茴为她的缘故,几十年功力都舍得,又因她的缘故,好好的太上忘情的大道中途遇阻,柳眉感叹自己‘红颜祸水’。 柳茴也太爱她了。 因着这一点,她又愧疚,内心深处又窃喜对方的选择。 青梅汤熬好,柳眉用白瓷盅盛着,再讲究地装进玉白剔透的小碗:“师父,汤熬好了,慢点喝。” 柳茴懒懒地抬起眼皮,懒懒地耷拉下眼皮,又懒懒地合上眼皮。 “……” 好家伙! 您是武功废了,不是手废了啊! 可有什么法子呢? 但凡柳眉拿捏她一点短处,也不至于在这给人当‘乖巧孝顺徒弟’。 她想。 柳茴好爱她。 她这么爱她,她喂她喝青梅汤而已,怎就不行了? 她笑颜盛放,嗓音愣是从媚气里溢出丝丝缕缕的甜:“来,师父,徒儿喂您。” “眉眉啊。” “在这呢,师父您说。” 白衣柳茴慵慵懒懒地启唇,好像说一句话多累人似的,唇微张:“烫。” “……” 柳眉深吸一口气,甜甜地笑:“我给您吹吹?” 柳茴又一副不爱理人的样子了。 只是时不时睁眼看看逆徒吹得如何,看样子是真馋一口酸梅汤。 哎呦。 柳眉大逆不道地想:出息! 看柳茴低头喝得惬意,她又想:没了我,师父可怎么活? 作为‘家里顶梁柱’的自觉涌上来,她待柳茴更好。 打没了武功后,柳茴在人前啥样且不说,在人后,尤其当着大徒弟,总一脸丧丧的、倦倦的,好似随时都能闭眼睡一觉。 她这样,看得柳眉仅存不多的良心隐隐作痛。 趁着柳茴喝汤的间隙,柳眉道:“步嗔天这个杂碎,敢趁您虚 弱意图攻上门来,徒儿想出去宰了他!” 柳茴眯着眼:“他?你宰不动。” “怎么就宰不动了?区区一个伪宗师,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想问题太简单,喝完一小碗,柳茴张嘴等投喂。 柳眉赶紧为她另盛一碗。 咽下到嘴边的汤水,柳茴心情不错地弯眉:“你心思杂,远不到澄净的境界,他功法克制你。” “那绛绛就行了?” “行。她若不行,为师这辈子就白活了。” “……” 至于说得如此严重么? 柳眉怀疑在柳茴心里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废物徒弟’。 但…… 还是那句话。 谁让柳茴爱她呢。 这个家离了她得散! “师父说行,那绛绛肯定能行。这挺好,省得我出关了,我懒得与那些人掰扯。” “懒得和那些人掰扯,那你喜欢什么?”柳大宗主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幽幽问道。 柳眉唇角微勾,音色妖媚,活脱脱的大号狐狸精,她趴在师父肩膀吹口气:“我喜欢陪师父……” 那个“睡”字及时咽回去。 日光明媚,无风无雪,柳茴倏地笑了。 . 柴青身在雁南王都准备立王的空当,姜娆坐镇合欢宗,等着步嗔天来送死。 贼人快攻上门来了,大宗主、现宗主连个面都不露,全宗上下皆仰仗少宗主,给了姜娆树立威信的大好时机。 一路往合欢宗走,步嗔天统率的‘伪宗师军团’日渐扩充,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九州恍然:原来暗地里偷服禁药的人比想象的更多。 药王谷临灭背刺了整座江湖,死死拿捏住人性的软肋。 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为欲.念支配,为更高武境支配,丧失本心,值得吗? 伪宗师军团抵达合欢宗的前五日,柴青的亲笔书信送至姜娆手中。 是一封能调动鹭洲岛、远人间、琴山的信令。 盖了刺客盟盟主的金印。 贴心到这个份上,柳情浓捂着酸酸的腮帮子:“柴盟主这人啊。” 是要迷死她家少宗主。 姜娆笑着收信,并未言语。 “大战在即,少宗主不请三方支援吗?” “无碍。” 姜娆目视前方:“我一个人,足矣。” 在此之前,除却药王谷一役她对大猫出手,此后,江湖再没见过她的真正实力。 外人以为没了师父,合欢宗就要落败。 那么,就让他们看一看罢。 柴柴要当天下第一,那这天下第二的位子…… 她要了。! 第123章 大宗师 雪花降落人间,合欢城入目—片雪白,姜娆一袭绣银纹白衣,腰悬寒霜剑,墨发飞扬。 “少宗主,您在看什么?” 岳三娘随着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人来人往,雪覆长街。 卖豆花的大爷扯着嗓子吸引过路人来买一碗,摊位前摆着一张张长板凳,每每收取客人支付的铜板,大爷笑得灿烂。 也有路人走走看看,对豆花不感兴趣,去了隔壁豆腐脑的摊位,热腾腾的豆腐脑,按着自己的口味倒上香醋,再滴两滴麻油,香得嘞! 三娘穷苦人家出身,最受不得这份美食的引.诱,舔舔嘴唇:“少宗主,来—碗吗?” 她馋得要流口水,见了此时的她,谁还会想起当年远在芙蓉岭做妓的姑娘? 至少姜娆已经再也想不起三娘为妓的落魄。 她点点头。 三娘蹬蹬蹬下楼。 很快,—手端着—碗冒热气的豆腐脑上来。 她将料最足的那碗递给姜娆,姜娆想了想:“咱们也下去?” 合欢宗的少宗主带着身后的内门弟子斯斯文文坐在长板凳,摊主是位面容和蔼的大娘,走上来用干净的抹布擦拭桌子,见了姜娆,登时喜得眉开眼笑:“少宗主今日怎么有闲情出来光临小店?好久不见您了。” 合欢城是合欢宗的地盘,这里的每个平民百姓都受合欢宗的庇护,尤其合欢宗本身就很有钱,不收取保护费,这点更让百姓打心眼里崇敬。 姜娆貌美,能将普普通通的白衣穿出缈缈仙韵来,只她—人,别无她想。 “闲来无聊,出来逛逛。” 三娘余光瞅她,她也不晓得少宗主为何有如此闲心。 步嗔天率众要打过来了,合欢城的百姓不知,少宗主可是知道的。 两军即将交战,主帅不在宗门排兵布阵,主持大局,来这喝豆腐脑,虽然归大娘的手艺挑不出错的好,这也…… 这也太安逸了罢。 不错。 安逸。 姜娆看着一点也不愁。 好似步嗔天是不起眼的—只蚂蚁,—根指头就能摁死。 三娘想不通。归大娘来了生意,忙着招待客人。 姜娆捏着瓷勺不紧不慢品尝民间小食。 少时只有阿娘带她出宫时,她才有机会尝到和宫里御膳截然不同的美味。 人间烟火味,是再好的珍馐也比不得的。 她可惜柴青不在她身边。 于是又喊归大娘要了—碗。 “……” 岳三娘惊了:“少宗主要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得完。” 好罢。 吃得完,她就不问了。 她觑了觑姜娆平坦的肚子,隐隐担忧:大娘做生意厚道,一碗的量比别家卖的多四分之一,加之合欢城的百姓素喜少宗主,主要是姜娆这张脸罢,谁见了不喜欢? 身条又纤细,大爹大娘大爷们见了就想多投喂。 是以怕姜娆喝不够,归大娘盛上来的第二碗,料放得也好足。 足到见了这碗满满的小食后,姜娆有一霎的沉默。 三娘察言观色主动递台阶,归大娘前脚刚走,她小声道:“少宗主,不能撑到的,这条街好吃好喝的多着呢。” “……” 经她提醒,姜娆也觉出自己的傻气。 她难得犯傻,所以看起来透着可可爱爱。 三娘忍笑。 “不用,撑不到的。” 姜娆慢条斯理进食。 眸光落在第二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心想:柴柴,这是你的那一碗,我帮你吃了。 想念一个人,想狠了,会影响人的神智,她暗忖:也别用步嗔天来迷惑她心智了,她只想着柴青一人,人都要迷糊了。 她笑得既满足又无奈。 总之,是不谈情说爱的三娘无法懂的。 喝到最后,她都没看出少宗主是撑了呢,还是刚刚饱。 离了归大娘的摊位,两人行在充满各类香气的长街,人间朴实的烟火气缭绕眼前,叫卖声、孩童的欢笑声、偶尔马蹄经过,哒哒地,为笔直的青石路增添几分韵律感。 “很美罢?” “美。” 最美不过寻常。三娘心道。 “他们还不知有坏人要来。”姜娆步履优雅,随意从路边摊位买了狐狸面具,扣在脸上,狐狸尖尖的耳朵支棱在风中,三娘扭头见着这—幕,只觉窥探到少宗主内心的柔软。 她早早登楼远望,原是放心不下城里的百姓。 据探子回报,步嗔天一路行来,招揽的‘伪宗师军团’已达到三千人。 药王谷临灭做大孽,这是巴不得天下武人皆丧志,这是存了毁了九州的心! 三娘心有余悸,忍不住看向当下这卷太平安宁的浮世绘。 “有打斗,就会带来伤亡,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顺着她的思绪,三娘挖空心思往下想。 然后姜娆已然有了决策。 “回宗门罢。” . 终究是舍不得合欢城一个百姓遭难,姜娆以少宗主的身份召开宗门会议,会上提议迎战凤凰坡。 凤凰坡距合欢城三十里,人迹罕至,是—处极大的乱葬岗。 墓堆成群,尸骨遍地。 上空常有乌鸦盘旋,是为不祥之地。 在不祥之地开战,二长老不同意:“兆头不好。” 三长老爱写话本,得了柴青指点,写出来的本子颇得城内百姓喜欢,她说话向着姜娆,—副少宗主要如何就如何的架势,看得人牙痒痒。 四长老疑惑不解:“以逸待劳是良策,为何要奔袭三十里?城中才是咱们的主场。” 诸位长老分别表态,同意的和不同意各占—半。 柳情浓问:“少宗主在顾虑什么?” 要知道她们用来对付步嗔天军团的手段尽摆在宗门外,这—去,舍近求远,前些日子做的准备也做了无用功。 姜娆轻声道:“我不想误伤城中一人。” 众人怎么也想不到是这原因。 武人为武痴狂,打起来不要命是常事,九州之地,哪哪都是人,人多就不打架,这要武人怎么活? “根据远人间的调查,武人武斗,每年死于武人误伤的百姓不少于两千余人,一个人就是—个家,两千多户人家为江湖意气白白丧命,我觉得不妥。” “……” 有句话说得好,慈不掌兵。这道理用在现在也是合宜的。太仁慈,做不好正经的武人。 “那武人是什么呢?”姜娆声线清冽:“侠以武犯禁,合欢宗是要诛邪,而非枉造杀孽。引君入瓮,也要做好被人捏住软肋的准备,百姓何其无辜?这—战,定在凤凰坡最好。” “可定在凤凰坡,咱们的准备就白做了!” “我起初就不同意你们在宗门外设陷。” 没人听她的。 弟子们还好管理,最是这些辈分高的长老们,一个个好似都比她有主见。 “……” 老家伙们装聋作哑,默默心虚。 是。 是不同意。 可不同意,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不给个下马威怎么成? 姜娆失了耐性:“没有这些准备,我—人—剑,也挡得住。” 她站起身,决意结束这场会议:“我是季夺魂之后的第二位大宗师,我要用这一战,来证明自己。” 会议厅鸦雀无声。 柳情浓猛地—拍脑门,好像要拍碎脑袋里的浆糊,声线抖得没法听:“她、她何时成大宗师了?” 诸长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大长老双手扶桌,—脸震惊:“大宗师?我没听错,她是说自己是大宗师罢?!” “是、是大宗师啊……” “九州第二位大宗师?” “和季夺魂比肩的大宗师?” “她说要一人一剑,宰了步嗔天那群畜生?” “倒……倒也没说一剑全宰了……” “她是大宗师啊!”三长老注意力与众人不在一条线上,欣喜万分:“新素材有了!” “……” 喂! 你正经点! 二长老热泪盈眶:“出息啊。咱们合欢宗有大宗师了……” 这真是祖坟冒青烟,又惊又喜。 说起来宗门中人不知少宗主真实境界,让外人听了少不得要取笑几句。 但这是有缘由的。 姜娆出药王谷后一直跟在柴青身边,匆匆回了趟宗门,又与心上人前往雁南。 关于她的武道修为,江湖传言五花八门,有相信她晋升大宗师的,也有猜测她是超我境大圆满,当然,还有人不相信季夺魂之后真有第二位大宗师横空出世。 众说纷纭。 以至于姜娆从雁南返回,长老们有心询问,顾虑姜娆倘没入大宗师境,好像是在打小辈的脸,影响不好。 辈分低的弟子们更不敢问了。 姜娆是大宗师,实在是近来她们听到的最好消息。 可大宗师听起来太遥远了。 在座的谁也没见过大宗师发威。 至于她在药王谷的那次出手,太快,太短暂,根本让人摸不准她的极限。 冷静下来,众长老又在思虑姜娆年轻气盛,被人一激,恐怕着了步嗔天的道儿。 “她想在凤凰坡开战,那就凤凰坡罢。” 听大宗师的。 实力是最强有力的言语。 能让任何质疑说不出口。 合欢城三十里外,凤凰坡,顶着凤凰名头,实则是众人皆知的死地。 姜娆本想只身来,考虑到统领宗门人不能太独,遂在长老们求爷爷告奶奶的恳求下,领了几位能打、皮厚的。 柳情浓跃跃欲试。 来之前她调查过步嗔天此人,功法邪门,能惑人心神,但全宗门只她和少宗主随师父修行过清宁心经,清宁心经专克邪法。 端看谁的道行更深了。 欲进合欢城,凤凰坡是必经之路。 合欢宗一行八人,早早等候。 且听一阵喇叭声,天边黑云滚动,三千丧失人性的行尸走肉吹吹打打地乘风而来。 飞一段,走一段,忽上忽下,又有喇叭、大鼓声、唢呐声,邪门到家了。 这么一看,他们真挺适合埋骨凤凰坡。 为首之人戴半副青铜面具,右边的脸上有很明显的三道刀疤,长眉长须,头发雪白,穿粗布麻衣,草鞋,脚趾露出两根,腰系一根腰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胸肌,胸肌长毛,怪恶心。 此人便是三千军团的领头人——步嗔天。 九死一生,于秘地习得慑神功。 他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瞳色血红,深处好似燃着一把地狱之火。 一双眼睛,号称大宗师之下看不得,看了必死,至于大宗师,还没遇到过。 他来合欢城而非去夺魂山,想来有些自知之明,不明犯季夺魂的忌讳。 大长老幸灾乐祸地想:季夺魂是大宗师,她们绛绛也是大宗师。他那双红眼能不能操控大宗师,今日便能见分晓。 喇叭声聒噪至极,柳情浓兀自揉着饱受摧残的耳朵。 姜娆执剑立于人前。 步嗔天咧嘴一笑:“好标志的九州第一美人。” 声音若百鬼啼哭,赤红的眸子不怀好意地转开,柳情浓大怒:“妖孽!受死!” 妖孽都喊出来了,不给她点颜色瞧瞧怎么担得起这骂名? 步嗔天直直对上柳情浓的眼。 修罗鬼蜮的阴森可怖霎时冲入脑海,柳情浓运起心法挣扎,却好似神魂陷入泥沼,不得出。 该死! 她明明告诫自己不要看他的眼了! 她又气又急,额头瞬时渗出冷汗。 慑神功的可怕不仅在于能操控人的神念,翻阅人的记忆,它最强悍的杀招,是能蚕食对方神魂,壮大己身。 是一门不该存于世的邪恶术法。 “情浓?!” 长老们的急呼响彻耳畔,柳情浓暗恨自己清宁心经修得不到家,初时能抵抗一二,时间一长,她汗出如浆,一股无力感缓缓升腾。 直到,一根手指点在她眉心。 清宁平正的气息涌来,柳情浓豁然睁眼,歪头喷出一口血。 短短数息,步嗔天就害得她身受内伤。 好强! 她心有余悸。 一个修行过清宁心经的都抵不过步嗔天一眼之威,姜娆冷淡启唇:“闭眼,到我身后来。” “是!” 见识过对手的诡异强势,这会再逞强,怎么死的都不知。 步嗔天一眼重伤柳情浓,身后的三千喇叭军团发出咿咿呀呀的怪笑声,须臾,漫天锣鼓唢呐响起,姜娆上前一步。 “你好大的胆子。”他用指腹摸唇:“你不信,我能杀你么?” “不信。” 姜娆迎上他的眼,气质顿变。 . 合欢宗。隔着三十里都能听到魔音灌耳,柳眉感叹内功深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端着莲子羹坐在师父身前,一勺勺投喂:“那步嗔天什么来头?” “苦命人,说他命苦,他身上也有常人不敢想的运道,说他运道好罢……”柳茴咽下到嘴的莲子羹:“他又没尝过多少人情温暖。” “啊?” “对了,晏如非救过他。” 想到那位风华绝代心怀大道的刀圣,柳茴笑笑:“他怎么什么人也救?” 可最后无法自救。 被姜王逼死在姜王宫。 年轻的晏如非跌落山崖,误吃三枚红缨果,一颗红缨果可涨三十年内力,他一口气得了近百年。 内力暴涨,人差点死了,可他前半生委实是天命之子,一口气服三颗红缨果都没要了他命,反而助他在生死一线领悟崭新的刀道。 不亚于凤凰浴火重生。 大难不死后,他走出崖底,遇见饿晕的少年步嗔天。 晏如非及时赶到,免得少年身体被豺狼撕咬致残。 “步嗔天嫉妒晏如非,晏如非也觉得自己运道好。他说,我之经历,说出去天下得有九成的嫉妒,多一个步嗔天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生性豁达,困死在情之一字。” “姜娆继承了他的好悟性,好运道,父女俩一个是前十八年顺风顺水,得天独厚,一个是前十八年命途坎坷,为人棋子。有时候,看着她,想想我那早死的老弟,我真觉得是上苍不允福分同时被一对父女占了。总要一个死,一个才能活,一个前半生苦,一个后半生甜。反之,柴家那对父女也是如此。” 天有天道,冥冥之中自有凡人领会不到的玄妙。 听她罗里吧嗦一大堆,柳眉听得一知半解:“那步嗔天,他所习功法……” “是晏如非看不上,不要的。” “……” 我是在问这个么? 你能不能靠谱点? 她算是发现了,自从柳茴传功姜娆重头来过,没了清宁心经的影响,她整个人都放飞了,怎么自在怎么来。 “慑神功,情浓那丫头应该在他手上吃苦头了,不过死不了,有她师妹在。”吃饱了,柳茴挥挥手要大徒撤下莲子羹,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能蚕食人的神魂的功法,不似人间物。” 她顿了顿,认真道:“眉眉,你相信有仙的存在吗?” 柳眉嗤笑。 不言而喻。 她不信。 “我以前也不信。”柳茴坐起身,喃喃自语:“可若不信,又当怎么解释慑神功的来由?” 季夺魂说天地是死的,说仙人曾临九州大地,顺着他的思路想,只有一种可能——慑神功,甚而闹得江湖沸沸扬扬的‘神药’,她都怀疑是仙人遗落人间之物。 “是遗落,还是故意埋在人间的祸根……” 她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柳眉烦了:“那他今天能不能死?” 这么个祸害,让他活着,得死多少人! “……” 收个脾气不好的首徒,柳茴叹了又叹:“你以为我刚才只是在说晏如非前半生是当之无愧的天命之子吗?姜娆时来运转,继承了他的好运道,由此可知,我明明是在夸她厉害啊。” 比所有人想得都厉害。 天生的双法同修的绝世天骄,不弱于柴青半分。 柳眉气得转身不理她。 正和师父闹别扭的当口,剑气凌空,习武之人无不胆战心惊地抬起头。 . 冬腊月,雪飘飞,合欢宗少宗主姜娆,于凤凰坡诛贼首,一剑斩灭三千人。 大宗师之威能,睥睨九州。! 第124章 好情人 好…… 好家伙! 凤凰坡,—剑惊天,斩裂脚下的地土,柳情浓从震荡震撼里醒过来,睁大眼看着前面约百丈的裂隙,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姜娆是什么品种的妖孽啊! 一剑涤荡千人,一眼逼得步嗔天吐血不止,果然,她柳情浓果然不配修行清宁心经,清宁心经被她修成狗屎,在姜娆身上,却迸发出骇人的力量。 一瞬间的太上忘情。 —瞬间脱离肉体凡胎的伟力。 凤凰坡地裂,有死人的骨头从地下翻出来,千军团皆被剑气震碎心脉,领头的步嗔天七窍流血,眨眼功夫,死得不能再死。 有幸围观少宗主凶残至极画面的诸位长老:“……” 开始后悔在之前的宗门会议上对姜娆太大声。 柳茴倒下了,她的关门弟子站起来了,这哪里是站起来了啊,这都……这都要躺在云彩上了罢? 难怪。 难怪姜娆—直在念叨不能误伤城中无辜。 原来…… 是这么个‘误伤’法。 看着满目狼藉的凤凰坡,大长老张开好半天的嘴巴乖乖合上。 姜娆保持淡漠无情的情绪好—阵子,直到—阵腥风掠过鼻尖,她恍然清醒。 执剑的手微微颤抖。 柳情浓的手也在抖,说话哆哆嗦嗦:“这就……完了?” 说完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心道:—剑千人,凤凰坡毁了大半,这再不完,还有别人的活路么? 不愧是柴青心心念念的好情人。 你们两口子,如出—辙的狠。 她心里碎碎念,没察觉姜娆朝她轻微地点头。 寒霜剑入鞘,她闭上眼,暗暗调理内息。 凤凰坡—战,九州有了名正言顺的第二位大宗师。 战绩彪悍,前无古人,后,也难有来者。 姜地。 夺魂山。 季夺魂盘腿打坐,感受天地不一样的气息,良久,他睁开眼,低声一叹:“大宗师啊。” 今日之后,何人还敢小瞧合欢宗? 今日之后,无人再敢质疑姜娆的实力。 柳茴是个好师父,以身铺路,成就弟子坦荡平稳的修行路。 看了眼望不见头的山水迢迢,他收回视线,转而望向西南。 . 西南,落拓峰。 柴青在此和山人下棋。 青龙、朱雀两名护法一左一右侍立,很快,一只来自鹭洲岛的雄鹰叼着新鲜出炉的鹭洲岛小报,翩然落在山人肩膀。 两人都是臭棋篓子,输赢各半,山人取下小报,在棋桌展开。 仅仅看了几行,他瞥了眼兴致勃勃的柴青,而后低头。 “怎么?是提到我了,还是提到与我相干的人了?或是都有?” 山人津津有味快速看完小报,递给柴青:“两者都有。” 无论是柴青效仿先父立十二岁的芙玺为雁南王,还是姜娆在凤凰坡一剑显神威,浩瀚江湖因这两口子生出诸多波澜,人人叹柴青眼光好,叹柳茴心思绝。 前者得了九州第—美人至死不渝的芳心,后者一力为合欢宗培养出一位可保百年辉煌的继承人。 厉害厉害。 除了厉害,教人只想说一句—— 大宗师。 牛啊。 天上的牛见了姜娆那—剑也得吓得掉下来。 柴青—边看一边笑,鹭洲岛人才辈出,小报写得生动有趣,画面感扑面而来,她看得手不释卷,脸上与有荣焉:“我家绛绛就是这么牛!” 山人笑而不语。 看她卷起小报往腰间塞,问:“你要走了?” “要走了。”柴青朝他轻笑:“小报我带走了,无妨罢?” “无妨,能得柴盟主喜欢,鹭洲岛撰稿的文人夜里睡觉也得笑醒。” “那山人呢?” 山人大笑:“柴盟主好生促狭。” 莫说一份小报,就是这座落拓峰,她若想要,他只会心甘情愿献上。 “柴盟主,好走。” 柴青挥挥手,轻装简行,腰侧别着—封写满名人轶事的报卷,踏风而来,踏风而去。 好不潇洒。 陆陆续续的,左青龙、莫玲玲也接到刺客盟各分坛以及总坛送来的讯息,得知姜娆在凤凰坡的壮举,再看他们盟主,深觉盟主英勇。 真是人不可貌相。 单看外表,谁能想到盟主夫人这般凶残? 步嗔天遭反噬而死,千军团无—活口,剑气震荡,惊动寰宇,想象凤凰坡近百丈的地裂,青龙护法偷偷朝柴青竖大拇指。 柴青回过头来:“你要说什么?” 左青龙被逮个正着,憨憨地挠挠后脑勺:“夸盟主会讨老婆。” 柴盟主心满意足地放过他:“那是。” 啧。 还一点不谦虚。 左青龙、莫玲玲拔腿追上她,—行人下了落拓峰,又去了很多地方。 看过越国闹旱灾,也看过苗疆奇异盛开的花。 走过宋国崎岖的小路,也杀过为祸—方的恶霸。 哪哪都能看到他们经过的身影。 遍地散落关乎刺客盟盟主、护法的传说。 转眼,半年过去。 柴青在一处客栈歇脚。 —只信鸽飞来,翘着脚催她取下一指宽的小信。 字短情长。 是姜娆写给她的。 这半年来,她们每月互通—封信,分享见闻。 姜娆在一剑惊世后,合欢宗水涨船高,宗门综合实力增长一大截,在宗门待客的第十天,姜少宗主烦了人情往来,决意也往九州走一走。 除恶诛邪。 这是她们互通往来的第六封信,为此,柴青特意花功夫练了好一手清秀的簪花小楷,只为了在不累死信鸽的前提下,多和姜娆说说话。 她倒是想过和鹭洲岛老岛主讨要一只专门送小报的飞鹰,奈何柴盟主思来想去觉得不妥,这样做了,岂不是全九州都知道她缠着绛绛? 柴青在客栈二层楼的房间给姜娆斟字酌句地写回信,左青龙收到雁南来信,估算着盟主回信所用的时间。 她这头刚刚落笔,叩门声起。 “盟主,雁南来的信。” 想到她在雁南为王的小徒弟,柴青喊道:“进来。” 回信交给莫玲玲送出去,她接过青龙护法手中信。 长信展开,芙玺在信里絮絮叨叨,啰嗦地不像十二岁的孩子,柴青歪着脑袋想:她十二岁时,也这么话多么? 花了一刻钟看完又厚又长堪比老太太裹脚布的信,她决心给徒儿做个榜样。 芙玺花了一夜写好的万字书,通过刺客盟特有的通信渠道递出,整整半个月,她都在等师父回信。 时值盛夏,知了在树上不厌其烦地叫嚷,冰鉴放在书房一角,年少的雁南王得知有师父的回信,喜得眉开眼笑:“退下退下,不准打扰孤!” 内侍行礼退到门外。 门扇掩好,芙玺坐在座位好生平复激动的心情,为表对师父的敬重,又拐去净室净手,如此,才拆开。 看到信,她心里一咯噔,直觉师父是嫌她絮叨了。 雁南王委屈地撇撇嘴,又想,师父那么厉害的大人物,言简意赅才是正常。 全然没想过,她的师父是个大写的双标。 对徒儿一个标准,对心爱的女人又是不同。 芙玺在信上花了好长篇幅述说雁南现状,又讲自己如今王位稳固,再不用担心王室的老家伙们赶她下台。 但她忧心雁南的未来。 于是问计柴青。 柴青给她的回复尽显高人风范——变则生,不变则死。 “变则生,不变则死……变则生,不变则死……”她反反复复念叨这句话,眼睛越来越亮,呼吸急促,好似看到一个全新的可能,全新的雁南。 “孤知道了。” 她握紧拳头:“孤要变法!” 惟有变法,方能图强! . 芙玺的回信仅仅花了十天再度回到柴青之手。 看过信,她笑。 “盟主在笑什么?” 柴青收了信:“芙玺要在雁南推行变法,你说我要如何助她一臂之力?” “这……” 不等莫玲玲回答,柴青提笔蘸墨,给徒儿写信。 信上她激励芙玺,若在一年后胜姜国一回,她留在雁南王都的千名手下,以后便是芙玺的人。 之前是借,如今是赠。 且不说收到信的芙玺如何激动。 变法,竟真在雁南开始推行。雁南有良臣,也有顽固的旧贵族充当绊脚石。 又是一封来自雁南的信。 字里行间,填满芙玺年少的惶恐。 她杀了很多人。 凡阻她变法的,抄家灭门,没一个好过。 她在信里问师父,我是不是一位好王? 柴青回她,是否是一个好王,要问王治下的民。 之后,芙玺从民间走一趟,坚定变法的决心。 走访九州的过程,柴青为她举荐不少有见地的能人,能人入雁南,享金银,若能为王解忧,赐高位。 这一年,过得很快。 深秋时节,柴青才灭了银山十八寨,安顿好山下百姓,喝了农家自己酿制的碗烈酒,趁着微醺酒意,甩开两位护法,独自前往溪边漫步。 落叶缤纷,有胆小的鹿跑来饮水。 怕吓跑谨慎的小动物,她及时止步,放轻呼吸,感受山风拂面。 一双手从背后探来捂住她眼睛。 熟悉的香味自耳后飘来。 柴青心脏一颤,心悸连连。 她一动不动,嘴唇张合:“你怎么来了?” 身后之人轻笑:“听说银山十八寨坏事做尽,来此送他们一程。” “来了这,发现被我抢先了?” “是啊,柴大盟主义薄云天,早非昔日春水镇猫憎狗厌的坏种,如今说到柴盟主,谁不得夸一句大英雄、大豪杰、大女人?” 恭维话柴青这几年听得多,还以为已经听得麻木,早不稀罕。 现在她才发现,她只是不稀罕别人说,绛绛若来夸她,她乐意之至,猫尾巴都能兴奋地翘上天。 姜娆松开手,转过她身子,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开口:“真巧。” 心里想你。 你就出现在眼前。! 第125章 刀之道 北域风光无限,姜娆的带来为本就美丽的蝉鸣村增添优雅神秘的韵味,柴青喜滋滋牵着心上人的手同众人介绍,当地农妇一听,忙用上好酒菜招待贵客。 远方来客,又是剿灭银山十八寨柴大盟主的爱侣,姜娆被热情的妇人灌了三大碗烈酒。 这是蝉鸣村流传几百年的待客习俗。 入夜,喧嚣散去,仍有小部分人坐在篝火堆旁耍酒令,天穹星月正明,当地空气都比别处的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怪乎匪徒们在不远处的银山建寨。 晚风拂来,夹杂浓浓的秋意,柴青扶着姜娆上竹楼。 一进小竹楼,天地间的静谧与疏阔纷至沓来,姜娆今时晋升大宗师,是季夺魂之外的第二位大高手,凤凰坡一役后,又入江湖,经凶险,走千里路,不过半年光景,她名声响亮不弱于刺客盟的盟主。 武人叹服姜娆,百姓尤爱柴青。 别人认为她做得够多,在姜娆自己看来,她做得还不够。 不够柴柴多。 醉意上脸,染出漂亮的绯红,姜娆佯装腿软,走不稳。 说出去简直笑死人,威震九州的大宗师,‘败’于三碗烈酒,脚下一个踉跄,柴青早有准备,搂她入怀。 神情似笑非笑,眸子如星,明亮昭昭,浸着一股子坏,看久了,亦有清泉的明澈纯然:“醉了?” 看着她的眼,姜娆很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 小别胜新婚。 这情况,又和上次在姜王宫差不离,同样是借醉行欢,闹了好几日才罢休。 在凤凰坡她冷眼无情斩杀三千人,凶残程度直教诸长老长了见识,这会子,大宗师身骨软下来,软如春水,媚色无声无息发散:“嗯,醉了。” 倒还记得紧紧贴着柴青。 一手揪着她袖口。 好似怕她跑了。 柴青“唔”了一声,戏精上身,俏生生地无辜纯良模样,她长得就像关起门来绣花的世家闺秀,做起这般情态,当真是好能迷惑人。 擒在美人腰肢的手微微收紧,柴闺秀轻蹙娥眉:“我送你回房?再熬碗醒酒汤?” 谁要醒酒啊!姜娆嗔她。 勉强直起身来亲在她颈侧,眼眸撩人。 好不要脸的柴柴宗师长嘶一口气,顿时歇下‘大家闺秀’那张脸,笑得好似一只偷着腥的坏猫儿:“那……是你自投罗网的哦?” 这话听着烫耳朵,姜娆脸埋在她怀里,后脖颈都红了。 门吱呀关闭。 温柔帐启。 奔波千里路,一别八九月,老天都让她们相遇。 否则两人怎会一前一后刚好在蝉鸣村聚首? 静谧祥和的夜里,柴青吻她千百回。 一个吻就是一朵花,轻轻缓缓地开在姜娆心尖,以至于春.色满园,乱花迷人眼。 出来得匆忙,手上没那么多精巧有趣的好玩意,却因两人的契合,才没能辜负此等良夜。 蝉鸣村的夜晚极美。 一夜未眠,以大宗师的能耐,丝毫不受影响,仔细用水洗净身,姜娆披着柴青的外衣轻手轻脚来到门外。 柴青背对着她倚栏而立。 “在看什么?” “星星。”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姜娆看到星辰漫天,有感而发:“的确很美。” 看天,知天辽阔。 观地,知其广博。 柴青一手搭在她香肩,没忍住凑过来亲了亲,浅尝辄止,她耐着心痒观摩姜娆的脸。 “还是你好看。” 天高地远,人间千人万景,还是你好看。 太好看,所以关起房门她里里外外看了无数遍。 姜娆脸皮薄红,羞则羞矣,并不恼她。 再过一个时辰天要转明,她们闹得太狠,正兴奋,毫无睡意。想了想,她决定找茬:“你看过几个姑娘的身子?” “……” 柴青聋了。 若有选择,她宁愿废了自己的耳朵。 这可比绛绛在凤凰坡的那一剑更厉害了。 她想直接要我小命! 柴柴宗师年少顽劣,一身反骨,尽管这情况如今也没好多少,再不济,做了刺客盟盟主,也是被百姓喊一声女侠的存在。 想她白日怎一个风光? 刀出如龙,掀翻银山十八寨,村民赞她,恶人畏她,两位护法敬她。 嗐! 她恨死自己以前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 但人哪有没说错话的时候? 再说了,那会她一心只当绛绛死了,姜公主来燕,途径春水镇,坏种是一心要使坏的! 往事不堪回首。 她嘴巴张张,发不出半个音。 “嗯?”姜娆起初是玩笑,此时看这人不言,她不知为何真计较上了。 早知柴青秉性,早知她不老实,又早早觉醒,她喜欢的就是这人。 好的,坏的。 都喜欢,都接纳。 按理来说,姜娆聪敏,不会放任自己钻牛角尖。 但那是按理来说。 倘爱你的女人不打算和你讲理,这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赤脚踩在柴青脚面:“说啊。” 柴青要急死了。 她能说从小到大,她看过最多女人的身子,是她姑姑吗? “几个……这、这没法说啊,好多看过一眼我就忘了。” “真忘了?” “嗯嗯!” 柴柴宗师小鸡啄米地点头。 姜娆被她气笑,面色微冷:“罢了,我就不计较你的风流账了。” “哪来的风流账?”表现的时候到了,柴青一点都不心虚,上前半步揽着她不盈一握的细腰:“我最最心爱的,以前的,以后的,年少的,年老的,心窝里只住你一个人。” 她委屈地垂下眉:“是我今晚表现地还不好么?” “……” 这话一出,姜娆立时忘了‘看过几个女人身子’的问题,满脑子回想着床笫之间受人诱.惑说出的荒唐话。 她狠狠瞪柴青一眼,柴青笑眯眯亲她嘴唇:“好绛绛,放我一马?” 这题太难了! 怎么答都是死啊! “笨蛋。” 姜娆别开脸不看她。 没被推开,这页等同掀过去了。 风一吹,柴青后知后觉脊背出了一身冷汗,她抱紧姜娆:“绛绛,我爱死你了。” 她说话肉麻,许是方才受了惊吓,此时听来,颇有几分受气包小媳妇的意思,姜娆心情转好:“姑姑和师父在一起了。” “是么?” 柴青压根不奇怪,以她姑姑的风骚能耐,也就柳师父压得住。 “合契那日,咱们送她们什么礼物?” “礼物……”柴青笑道:“送她们一个武道天下第一的好侄女?” 姜娆一怔,从她好舒服的揉.揉.捏捏里清醒过来:“你要挑战季前辈?” “不错。” “可你……” “我还没入大宗师境。”柴青注视她的眼:“绛绛,你相信我吗?” 她当然相信她。 可那毕竟是季夺魂。 成名多年的大宗师。 看清她欲说之意,柴青一笑,轻松她,足尖一点乘风而起,她回头,道:“绛绛,来追我。” 姜娆眸光一闪,三息过后,身形已至百丈远。 年轻的小情侣大晚上不睡,在床榻比试一番,下了床,又要比试一番。 谁见了不得说声武人的浪漫情趣? 一刻钟后。 荒原。 “绛绛,拔剑!” 不朽刀出鞘,恢弘厚重的气息沉沉压来,姜娆心神微定,寒霜剑出! 超我境对大宗师境,中间隔着无法填补的天堑。 可那是别人。 柴青的武道境界,从来与常人不同,她的根基很稳,晏如非是个尽心尽责的好师父。 刀圣的刀,是圣人的刀,圣人救人无数,唯独救不了自己。 他的刀是他的道。 他的道,柴青学不来。 她不想做圣人。 要做,她就做九州的脊梁,做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坏种,身负反骨,心怀正义,出刀为苍生,救苍生,也救自己。 她的刀意也与晏如非的不同。 炽烈,不顾一切。 欲与天道同生,敢与天下人同死。 道理不绝,天地不崩,她的刀就勇往直前,宁死不退! …… 她的刀势比起药王谷一战更强了。 超我境大圆满。姜娆一剑劈下,剑气纵横,撞碎柴青凝在半空的不朽刀影。 噗! 柴青倒退数十丈,喷出一口血,血雾未散尽,一刀又出,瞬息,叠出一百零八刀的威势。 刀影再度成型。 朝着姜娆豁然一斩。 同她出剑,姜娆不敢逼迫自己入太上忘情的玄妙境界,于是她上前一步,寒霜剑剑气暴涨,冲向高空。 如龙虎斗。 柴青是龙。 姜娆是虎。 猛虎摁倒苍龙。 苍龙咬住白虎的尾巴。 轰! 刀剑气势同时消弭。 柴青以刀拄地,稳住不退,额头渗出热汗。 姜娆松了口气。 对于打不过枕边人这问题,柴青不觉得这是问题,她在床上能打过绛绛就行,再说了,现在打不过,不见得以后打不过。 大宗师到底是大宗师。 成百上千个超我境也比不上大宗师对天地气息的捕捉。 “怎么样?还好吗?” 柴青眼睛愈发明亮:“好得很,正好我血热,吐一吐再好不过。我有预感,此去夺魂山与季夺魂一战,我必成大宗师!” 她跃跃欲试。 姜娆眼里生了隐忧:“活着才是大宗师,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我晓得。” 柴青自信扬眉,以刀尖指天:“我已经窥破天地间的秘密,入大宗师之前,我死不了。” 绛绛爱她。 比爱惜己身尤甚。 所以她虽为大宗师,却做不了柴青的磨刀石。 只有季夺魂能。 因为他是九州唯一敢杀她的大宗师。 . 柴青一行人秋天离开北域,冬日抵达姜地。 漫漫行程,小两口床上打完床下打。 柴青根骨强悍,天赋卓绝,悟性上佳,刀道与天道隐隐相合,是以进步迅速,每每与姜娆对阵过,总要一个人冷静冷静。 她是遇强则强的典型。 而姜娆,双法同修,后天无瑕媚体配合双法,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呼吸的功夫也相当于有两个完美体质的她在同时修炼。 合欢宗有此惊天功法不说,还能有两卷,一卷九转缠情,一卷清宁心经,姜娆是当世双法同修第一人,亦是合欢宗建宗起第一个修成双法的天骄。 不怪柳茴宝贝她。 一身功力都舍得双手捧上。 柴青为此感叹无数次。 人比人,气死人。 和绛绛相比,她姑姑修九转缠情修得活像狗啃。 她一声叹息。 这样子,以后怎么翻身做主啊! 活该一辈子被柳师父压! 她慨叹姑姑不争气,姜娆心疼地为她裹伤,欲言又止。 柴青瞟了眼掌心伤痕,再看小美人蹙眉疼惜的情态,心一下子软了:“好,好,我答应你,再不缠着你比试了。” “你说到做到。” “肯定做到!” 柴柴宗师轻点下巴,姜娆转忧为喜,亲亲密密地亲她脸蛋儿:“真乖,今晚奖励你。” “好呀!”柴青兴奋头又上来了。 看她满肚子冒坏水不安好心的模样,姜娆搂着她脑袋放在自己胸前:“累不累,要不要睡会?” 某人打蛇随棍上,枕着一团奶香在晃晃悠悠里进入甜梦。 指腹抚过她眉眼,姜娆莞尔。 她剑下可以死很多人。 唯独不能沾心上人的血。 伤她一次,她彻夜不安,良心很受谴责。 好在。 不会有下次了。 . 夺魂山覆盖大雪。 季夺魂眉悬雪色,合眼悟道。 . 百里外,马车停下来。 青龙、朱雀两位护法为盟主和盟主夫人打野物,准备今日的中饭。 一只飞鹰穿云而来。 柴青扶着姜娆在干净的大石头坐稳,笑道:“鹭洲岛这一天天的。” 飞鹰嘴里叼着昨日新鲜出炉的鹭洲岛小报。 也怪柴青太能跑。 想找到她,累晕过去好多只信使。 小报展开。 柴青还在与姜娆说笑。 蓦的。 笑意凝结。 她眉头皱起。 “怎么了?” 柴青喉咙一动,将小报递过去,声音莫名地起了一丝喑哑缥缈:“天机楼避世多年,甫一出世,这是要……掀翻天啊。”! 第126章 惊天下 江湖有四大十强一人间,药王谷倒行逆施被铲除后,新四大应运而生,吵吵嚷嚷排名比较好多天,合欢宗胜过琴山取代药王谷的位置。 新四大分别为天机楼、鹭洲岛、合欢宗,刺客盟。 无论新旧,最神秘,也最不能惹。 一群窥测天机的狠人,谁晓得得罪他们会带到什么下场? 鹭洲岛易守难攻,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合欢宗金银不缺,高手不少。刺客盟匡扶正道,民心所向,盟众上万,也惹不得。 天机楼测吉凶,卜未知。 多年前柴令创建刺客盟,天机楼举搂测算其运道,而后,天机老人重伤,几位护道长老横死。 直到十几年后,复出,卜算九州武道大运,凡武德充沛之人,皆在天机楼窥测之内,历时七七四十九天,算出刀圣晏如非的陨落。 连番遭到打击,天机老人闭关不出,不准门人现世。 去年药王谷以‘神药’遗祸无穷,不见天机楼的动静。 殊不知,就在几月前,天机老人率领门人,再算九州。 整整九九八十一天,九乃极致,年过百岁的天机老人耗尽大半生修为,举一楼之力,窥探天机。 随之,两则消息随鹭洲岛小报,通传天下—— 其一:九州将迎前所未有的武道盛世,天命在即,必有天命之子打破桎梏,带来新生。 其一:九州之外,仍有大九州! 消息一好一坏,起码在柴青看来是这样。 所以她脸色不好看:“鹭洲岛小报既然能送到这里来,那么放眼九州,相信没人不知天机楼的卜算结果了。” 姜娆看了眼百里外高耸入云的夺魂山:“要回去吗?” 天机楼不出世则矣,一出世,带来石破惊天的大阵仗。 “外面肯定乱糟糟。”柴青遗憾地收回视线:“不去了,回罢。” 比起一人荣辱,苍生更重要。 天机楼从不出虚言,天机老人堵上大半生积累换回的箴言,她不能置之不理。 九州之外,仍有大九州。 大九州…… 她心里一沉。难道大九州,便是季夺魂真正顾虑的吗? 想到合欢宗现下的境况,姜娆也沉下眉眼。 “回罢。” 柴青与她十指紧扣。 往回走的路程很长,由左青龙、莫玲玲轮流驾车,快马加鞭赶往三刀郡。 . 夺魂山。 等了许久的人没有来,季夺魂睁开眼,目视远方。 柴青一直没绝了与他比试的心。 以她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包括得信之后毫不迟疑地转身,仅仅从这一点来看,她已经胜过自己了。 季夺魂服她。 同样是大宗师,姜娆诛奸斩邪,凤凰坡是她的起点。 而柴青呢? 柴青连大宗师都不是。 却做了许多。 为江湖。 为九州。 为无数处在水深火热的黎民。 所以说,季夺魂早就输了。 不是输在武力,是输在对苍生的那份仁心。 他站起身来。 终于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的那一刻,他周身气机飞涨,多年来凝滞不动的武道修为,隐隐又上一个台阶。 移步。 出山。 . 姜地。 姜王宫。 人到中年,姜王缠绵病榻。 固然柴青去年立芙玺为雁南王,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气得不轻,但这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 现在嘛。 他在气心爱的女人不懂他,晾着他。 他敢对天发誓,若非真钟意姜啾,怎么会容得她一次又一次的挑衅? 这个如菟丝花一般的女人,好像不知何时灵魂深处发生惊天动地的蜕变。 姜婴想不通。 他还不够爱她吗? 晏如非死去多少年了。 他容忍她在碧波宫为其祭奠,容忍她不履行王后的义务,容忍她在宫里为老情人立牌位。 甚至…… 不是因着她的缘故,姜娆早十年就死了。 哪会有如今的威风? 呵。 大宗师。 姜王瑟缩地躲在王榻,不想承认自己是在怕。 他怕姜娆。 怕柴青。 怕她们来取自己的命。 每日担惊受怕多了,他身体每况愈下,在政事上渐渐有心无力。 宦官子处恭声道:“吾王,大公子来了。” 大公子姜赐,前王后嫡子,王室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年一十四,最是一个男人野心蓬勃的好时候。 听闻他来,姜王清清喉咙,强迫自己坐起身。 他可以生病,可以衰弱,却不可教儿子、臣子,看出他的虚弱。 那样太危险。 姜赐入门,走近王榻,撩起衣摆朝父王磕头请安。 “起来罢,怎的今日又过来了?” 姜王对外声称染了风寒,小毛病,养养就好,但还是命爱重的嫡长子监国,说不准是在试探儿子的忠孝之心,亦或真的实打实信任这个孩子。 “儿臣想父王了,每每遇到政事手足无措之际,总念起父王的英明果敢。”大公子说得情真意切:“父王,今儿个好些没有?” 没有儿子吹捧父亲,为父的不欣慰的。 姜王也不例外。 他露出笑模样,清瘦的大手拍拍儿子手背,以示亲昵:“好着呢。你呀,在正事上用点心,少来寡人这打秋风。” 他每次来,姜王都不教他空手回。 不是赏赐金银珠宝,就是绫罗绸缎、古玩珍藏,总之,说疼爱,也的确爱这个儿子重于其他王嗣。 大公子腼腆笑开:“思父之心,怎好抑制?况且儿臣住在宫里,不正好就近照顾父王?父王疼我,才要赏我。我知道的。” 一番话哄得姜王老怀宽慰,甚而想等身体真要不行了,就退下来,给年轻人大展拳脚的机会。 这念头在脑海盘桓不过几息。 又熄灭了。 男人。 哪有不爱权的? 纵使早在大位浸淫多年。 愈如此,愈难放手。 他想着,再缓缓,再看看。 反正他儿子多。 “王,药来了。”“我来。” 姜赐接过子处手里的汤药,一脸孺慕地看向他的亲父:“父王,儿喂你?” 姜王迟疑一晃,终于在爱子期待的眼神下点了头。 父子温情满满的画面看得一旁的子处心有戚戚。 “父王,烫不烫?” “不烫。” “父王,苦不苦?” 姜王摇头轻笑:“不苦。” 人到中年,身体不济,有个忠臣孝子侍候榻前,怎么会苦呢? 他欣慰地想。 他在笑,姜赐也在笑:“父王,疼不疼?” “不——” 药力发作,余下的字眼堵在喉咙。 五脏六腑如刀绞的疼刹那袭来,姜王嘴唇颤抖,脸色煞白:“你——” 抬起的手指撑不了多久又落下来。 大公子弯眉笑道:“父王,儿要做姜国的王。” 一山不容一虎,一国不容一王。 姜王活得太久了。 刚好。 想让他死的不是自己一个。 他转过身,没去看生身之父痛苦扭曲的脸和他愤恨失望的眼神。 “别了,父王。” 姜赐出门。 姜啾走了进来。 光落在她身后,她盛装出场,身段玲珑,五官精致,比姜婴年轻初见她时更有女人味。 “绛绛与我说过,当年你骗了她。”姜啾坐在床沿饶有兴致地看他生机一点点流失:“王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姜王死死盯着她,想说话,喉咙又似堵了一团棉花。 “你说不出来,我帮你说。 “你答应她,留青青一命。 “你没有做到。 “你信誓旦旦地对着她起誓,以国君的名义向天上神明起誓,若违誓言,姜国必亡于他国铁骑之下,你本人,也必死于亲子之手。” 姜啾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我等了好多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她神情怅然,又有些难言的释怀,仿佛背着的那座大山放下来,总算能够轻松。 “我等到这一天了。” “我要看着你死。”毒…… 毒妇! 姜王想破口大骂,姜啾不想听。 她嫌他太吵了。 于是用帕子堵住他的嘴。 然后好整以暇、认认真真地看他死。 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来。 姜婴想大叫,想脱离这地方,毒性发作,疼得他只能在王榻狼狈打滚。 姜啾一点也不可怜他。 她想到的,是晏如非死前的痛苦。 他痛一分,她便恨不得姜婴痛十分。 他痛百分,她定要姜婴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 “这世上,我最爱他了。他是刀圣,是圣人,独愿意为我下凡尘。”姜王后失神望着姜王滚落王袍的冷汗:“你掳我来王宫,我顶多恨你。可你逼死了他,是在逼我杀你。我不想杀人。” 所以她借了另一只手。 给姜婴致命一击。 “但你非死不可。” 是她挑拨了姜赐的权欲之心。 也是她,有机会就会夸赞大公子的仁孝之心。 姜婴是个男人。 男人,时常会犯一些轻视女人的错误,轻视女人的同时偏偏对女人着迷,对心爱女人的话奉若圭臬,不敢违背,以表深情。 姜啾说大公子好,可堪重用。 姜婴便高看嫡长子两眼。 等时间到了,姜啾说大公子可称王,姜赐毫不犹豫地献给生父一碗毒.药。 “这是报应。 “你要疼上十一个时辰,肠穿肚烂而死。” 说完要说的,姜啾不再看他,起身离开,坐在寝宫外的台阶,大口大口呼吸自由的空气。 季夺魂是在姜王药发的第七个时辰来此。 彼时夜已深。 姜啾戒备着风尘仆仆的大宗师,大宗师好一阵无语。 “季某与他,也要了结一桩旧事。” “你不救他?” “无药可救。” 姜啾深深看他一眼,默默让开。 帷帐撩起,季夺魂站在昏暗的烛光下,姜王的手朝他抬起,落下,反复几次,眼里满了求救的意味。 “我不会救你。” “……” 姜婴诧异地睁大眼。 “这些年,季某救你无数次了。” 再、再救寡人一回…… 求你! 季夺魂倒退一步,说的是另外一回事:“柴青出生在燕地春水,野生野长,肆意妄为,如今,也学着做撑起九州的脊梁。我枉为大宗师,行事不如她远矣。前些年身兼盟主一职,尸位素餐,没做个好榜样,有辱刺客盟盟主的威名。 “婴公子,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的小禾子吗?” 三十年前,十一岁的小禾子生得面黄肌瘦,人也老实,常被人欺负,有好心的贵人担心他饿死,冒着风雪天,总从寝宫里逃跑出来,为他送一碗热粥,连送一十一碗。 一十一碗热粥的情谊,小禾子铭记于心,一生不敢忘。 他目送小贵人离开的瘦小身影,暗自立下宏愿——倘他年功成名就,必为这一十一碗的情谊,护对方一十一年! 后来,闻名江湖的疯癫老人在太庙拉了一泡屎,又从浴花池美美泡了一回澡,离开时,从宫里的犄角旮旯拐走一个人。 那人是小禾子。 十一岁的小太监。 也是九州皆知的大宗师。 禾子,为季。 夺魂是疯癫老人为他起的名。 他拍着他的肩膀,疯疯癫癫道:“你就是地府里出来的活阎王,人间的夺魂使,季夺魂,气派罢?出去闯一闯,让人听到你的名就闻风丧胆!” 季夺魂。 小禾子。 脱了衣服,是个去了根的男人。 年少蒙难,成为他的心魔。 一十一碗的恩情,令他画地为牢。 “婴公子,你已经不再是当年肯关心一个小太监死活的婴公子了。” 救我。 救我…… 救救我! 小禾子……大宗师……大宗师,救一救我…… 季夺魂背过身去,看窗外的月亮。 他的心魔已解。 心事已碾作尘。 他不当为那一十一碗热粥丧失作为人的本性。 恩,他报。仇,他也要报。 期限一过,全了一十一年的宏愿,季夺魂一指崩碎姜婴天灵盖。 姜啾这时走进来:“他曾救你,你也杀他?” “他有恩于我是真,这恩,季某已涌泉相报。但他也曾辱我,频频以看太监的眼神看我,季某这口气,藏了许久。 “江湖中人,讲究快意恩仇,恩报了,仇,也要报。” 姜啾面色复杂,幽幽一叹。 听说过一鱼三吃,可曾见过一人三死? 大公子杀姜婴是为王位。 她要杀姜婴,是为复仇。 大宗师也杀姜婴……是因姜婴触犯了不能触犯的威严? 她心想,姜婴真是作孽,转念又想,大宗师是不是也要杀我? “我不杀你。”季夺魂钦佩她多年的忍辱负重,快人快语:“九州有大事发生,姜夫人,可要随季某一同前往燕地?” . 燕地,三刀郡。 姜柴等人仍在赶回来的路上,天机楼卜卦一出,无异于惊雷乍响。 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酒楼,武人们三五成群堆在一处,谈论天下大事。 “武道大兴,天命在即,必有天命之子打破桎梏,带来新生。照我说,天命之人不是明摆着吗?天机老人只差说是咱们柴盟主了!” “我也同意是盟主。” “你同意不管用啊,盟主是超我境,距离大宗师还有好长一段,要我说,天命之人,定在九州唯一之间了。” 九州唯一的大宗师,一个季前辈,一个姜少宗主。 “我还是觉得是咱们盟主。盟主多厉害,等盟主成就大宗师尊位,更厉害!” “就是就是!” “没错!敢说盟主不是天命之子,你还是不是三刀郡的人了?” “……” 三刀郡,刺客盟的地盘,住在这地的百姓都人人口称柴青为“柴盟主”、“咱们盟主”。 年老的当她是家里有出息的娃,年少的当她是武道路上闪闪发光的神明。 在这里,柴青威望最高。 “天命之子是盟主,那第一道箴言呢?” “九州之外还有大九州,九州都这么大了,大九州,有多大?” 是啊。 有多大? 这问题在座的没人能够回答。 人心浮躁。 恰是此时,天机楼又传出一道讯息——腊八那天,邀请江湖众豪杰参与天机会。 一时间,刺客盟、合欢宗、远人间、琴山、鹭洲岛,以及刚刚抵达三刀郡的小两口,下马又上马,直奔天机楼! 走在半路闻讯的大宗师合上鹭洲岛小报,同姜啾道:“姜夫人,咱们也去。” 姜啾大仇得报,只想早日见到女儿,什么九州、大九州,她听不懂,也不明白大宗师为何神情凝重,她点点头,爬上驴背,季夺魂走在前方为她牵绳。! 第127章 天机会 前有天机楼的两道箴言,后有天机老人召开天机会,于是造成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往同一方向奔赴的盛景。 天玄宗、大银霜宗、破雪神教,离着近的合欢宗、刺客盟,再远一点的鹭洲岛、远人间,以及毗邻天机楼的琴山,乘船的乘船,乘车的乘车。 如琴魔彪悍的,索性一路踏着轻功飞来。至于中途飞太快导致领路的人追不上而迷路四五次的囧事,便不值一提了。 熟悉夏玉的都知道,等她哪天认清方向了,才叫天上下红雨,邪了门了。 腊八,天欲雪。 为今日的天机会,天机楼早几l日定好招待贵客的一应流程。 一群闭楼窥天的老学究,学着当下九州年轻人的模样,站在楼门前开始认人。 若说琴山的夏玉路痴,那么天机楼的情况更糟糕,集体脸盲。不记长相,只记他们掐指一算‘看见’的独特气机。 不晓得这点的全程糊里糊涂,明明自报家门三五回,对方愣记不住他是哪号人物,这次说了,记住了,下次再见,还问你是谁? 要不是鹭洲岛老岛主笑呵呵道破天机,他们真要以为天机楼眼高于顶,瞧不起人了。 天机楼准备充分,还是在江湖同道面前闹了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九州武人敬佩天机楼,因一线天机,常常是天机楼人以命换回。 就拿这次来说,没有天机老人一朝满头白发,没有举搂拼着一死共窥天机,他们不会知道,九州接下来的命运。 远人间的老阁主一身紫衣大摇大摆走进来,进门大笑:“笑死了,你们天机楼收徒是不是专收脸盲?” 白发苍苍的天机老人抚须轻笑:“天道反噬,这是参悟天机必须承受的代价。” 他们这一代还好,上一代,全楼都是瞎子。 比起双目失明,脸盲,也不算什么了。 “嗐,真是辛苦。”老阁主拍拍天机老人的肩膀,自行入座。 天机会在天机楼的楼外楼召开,楼外楼很大,顶层能同时容纳三千人。 眼看四方豪杰陆陆续续到来,唯独少了些在江湖极有重量的高手,四大十强一人间,来了近一半,好在 距离天机会召开的时辰还早,天机老人为东道主,陪众人喝茶。 天玄宗乘巨船而来,场面宏大,几l乎将“招摇”两字写在脸上。 不来都不来,有人来,余下的人上赶着冒出头。 破雪神教的教主坐十二人合抬的豪华软轿,后面跟着一水吹吹打打的手下,不说旁的,声势怪能夺人。 早他们一步来的合欢宗诸长老:“……” 总觉得这一幕好生眼熟? 三长老一拍脑门:“这不就是步嗔天当日摆出的阵仗么?” 嘶! 回想起这一幕的长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捂住三长老的嘴。 哎呦! 这话可不兴说啊! 步嗔天那玩意领着的三千傀儡军团,敲鼓、吹喇叭、唢呐,来势也算阴森里自带威风,最后不还是被少宗主一剑灭了? 破雪神教离着远,不知那日具体情形,否则大长老敢以她项上人头作保,破雪教主倘知实情,打死也不会摆出和步嗔天差不离的排面。 晦气啊! 威风实属威风,但江湖从头到尾明了嗔天军团团灭的人也不少,破雪教主得意洋洋地飞下软轿,本想看武林同道艳羡的神情,没成想看到一张张明显怪异的脸。 正要问问缘由,前方大银霜宗的人来了。 清一色的苗疆女子,银环为饰,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蛮腰,令在场众人大饱眼福。 江湖有一句话说得好,九州哪两家女子轻易招惹不得? 一为苗疆的大银霜宗,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宗。 二为不差钱的合欢宗,得罪一个,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凶得狠呐! 天机老人笑着同大银霜宗宗主点头。 今日说到底不是什么喜宴,而是要弄明白九州未来走向至关重要的一次会议。 难得齐聚一堂,各宗各派忙着出风头,显耀自己的节骨眼,柴青这个刺客盟盟主压根没点盟主的自觉,一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衫,背负不朽刀,腰悬深红色香囊,低调出场。 马车在一排排的巨船、软轿、马队里显得有些寒酸,甚至驾车的马儿尾巴耷拉着,露出几l分疲态。 但这世道,总有不讲道理的气场和不讲道理的风光。 前头一批批人来到天机楼,天机楼的老学究们成了睁眼瞎,谁是谁,都得掐指一算,看看气机。 柴青、姜娆两人携手走来,老学究们眼睛一亮,激动道:“是柴盟主和姜少宗主!” “……” “???” “!!!” 凭什么啊! 不是集体脸盲吗? 怎么到她们这就心眼明亮了? 远人间的老阁主见众人二傻子的情态,趴在桌子笑得直不起身。 还能为什么? 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啊! 冲姜娆那张脸,脸盲之人也会觉得眼前一亮,蓬荜生辉,没办法,姜少宗主长得就是那么美,九州一绝。 能站在她身边和她十指紧扣的,除了柴青又能是谁? 两人腰间分别挂深红色、水蓝色香囊,无疑表明情侣身份。 再者,天机楼窥测九州武运,武德充沛者尽在其列。 而姜柴两人,恐怕是天机楼除却季夺魂窥测最多次的武人。 她们的气机,天机楼再熟悉不过。 柴青恭敬上前:“见过天机老人。” “姜娆,见过天机老人。” 她们能来,天机老人很开心,和颜悦色地请人入座,招待侍者从旁服侍。 又等片刻,他问:“合欢宗柳宗主与柳大宗主不来吗?” 姜娆道:“姑姑要在宗门陪师父,分身乏术。” 事实证明,对天机楼人说话,最好说实话,不要有一丝隐瞒,闻言,天机老人藏着袖中的指不停掐算,许是算到什么,他神色一呆,须臾,又恢复平静。 他是实在没想到,一个适合走太上忘情路子的人,会败在情关。 不过破而后立,重头开始,兴许,这才是柳茴罢。 他又看长相过分貌美的姜少宗主,心坎里堆满太多话。 姜娆,是比柳茴还适合太上忘情的人,圣人不为情感所动,忘一人而爱苍生,这是姜少宗主成就大宗师之日,天机老人窥探到的一线天机。 但天机是会变的。 变 到如今,已经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 她身上的气运太强,气机又与柴盟主彼此交缠,天机老人视线轻移,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年轻的盟主。 柴家的后人。 比柴令还要优秀的后辈。 柴令那年横空出世,一举创建刺客盟,喊出那句“除恶诛邪,正道苍苍”的口号,他认定他会是迎来武道盛世的契机。 可没有。 他英年早逝,大业崩殂。 教人唏嘘。 天命之子不是极具人格魅力的柴令,也不是有圣人相的晏如非。 他的目光在姜娆和柴青间游移不定,熟悉他秉性的鹭洲岛老岛主、远人间老阁主,已然从中看出端倪。 说不准,天命之子,就在这二位当中。 楼外楼人山人海,秩序井然,离正式召开天机会还有两刻钟,远的、近的,都来了。 “还有谁没来?” “欸?琴山这不是来人了吗?” 琴山弟子琴笙脸红红地站起来:“我家大师姐还没来。” 大师姐面冷心急,得知天机楼要开天机会,跑得比兔子还快,幸亏琴山为她准备了引路人,走到哪带到哪,前两次都很成功,这次,不至于…… 不至于…… 琴笙心里没底。 这要是没出岔子,大师姐早该来了! 琴山离天机楼很近,再远的都到了,大师姐却不知在何方…… 琴山弟子萎靡一叹——要命,佛门朝她们投来同情的眼神,合欢宗也是! 柴青要笑不笑地慢饮茶水,还别说,天机楼的茶水怪好。 喝到第三盏茶,姜娆担心她水喝多了,一会少不得要如厕,一手摁住她端起的杯盏,柴青轻笑,转而杯盏送到她嘴边:“你也尝尝,天机楼好大方的,待客用的尽是好水好茶。” 满堂宾客如云,这还是第一个直言夸赞天机楼用心周到的。 这话旁人听不清,天机老人却听清了。 他想:赤子无邪,有的人明面瞧着清明,内里藏污纳垢,而有的人,看起来玩世不恭,好似坏种,实则有大智慧。 姜娆借着她的手饮却大半盏茶,柴青仰头饮了剩下 的小半盏,你侬我侬,看得九州单身汉们牙酸。 柴青放下杯子,得意扬眉:她就喜欢看别人羡慕嫉妒咬牙切齿又奈何不得她的样子。 爽死了。 她眉目含笑,又可爱又坏,姜娆偷偷握紧她手指,借着大袖遮掩,浓情蜜意。 琴魔是所有人里最早出发的,来的却迟。 引路人腿脚快累断了,终于阻止她往反方向飞,好不容易把人薅回来,结果发现她们是最晚到的。 欲哭无泪。 “大师姐!” 琴笙喜极而泣:“大师姐可算来了!” 她拉扯着夏玉就座,假装没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大多是交头接耳好奇琴魔怎么来这么晚,不过也有人好奇,琴魔来时,是不是半路和人打了一架,不然怎么头发乱糟糟的? 琴笙抬眼,手疾眼快地薅下大师姐发顶沾着的一枚叶子。 夏玉很累。 累得不想说话。 单今天走的道儿,都要超过她三天的量了。 她有点沮丧。 尤其是看到柴青这厮掩袖笑话她的一幕。 “大师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夏玉支棱着耳朵去听。 在得知天机搂举楼都是脸盲时,她娇躯一震,觉得心里又好受了。 这怎么说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是怕她太完美了啊。 柴青一手托腮,感觉不对劲,同姜娆咬耳朵:“快看,你看夏玉,是不是笑得太开心了?” 姜娆举目看去,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夏玉开心的,明明在她看来,夏玉只是用手指勾了勾耳边碎发…… 她开始觉得柴青不对劲。 目光幽幽。 “……” 柴青闭嘴了。 开始陷入深深的懊悔。 她就不该关注一个路痴。 于是美滋滋地继续和心上人玩众目睽睽悄摸摸勾手指的暧.昧游戏。 路痴的夏玉都来了,会议理应可以开始。 天机老人没发话。 鹭洲岛老岛主问:“楼主这是在等人?” 等谁? 有谁值得楼主一等再等? 铜铃声响。 瘦驴子停在天机楼门口。 季夺魂扶姜啾下驴。 入楼,登楼外楼。 楼外楼,侍者来报:“楼主,大宗师到了。” 大宗师,季夺魂。 场面忽静。 刺客盟四大护法的脸色有一瞬怪异。 众所周知,季夺魂移居姜地,甘做姜王走狗,纵使比武打赢所有人做了刺客盟盟主,还是个不理事的。 当初刺客盟分裂为东西两盟,后柴青接管东盟,一刀砍得西盟改名义气盟,动静之大,也不见这位传出只言片语。 天机会。 他竟然来了。 他怎么来了? 他来此,所为何事? 天机老人料到大宗师心结已解,顿觉快慰:“快快有请!”! 第128章 大九州 季夺魂、姜啾不分前后地踏入楼外楼,看清来人,姜娆心下暗喜:娘亲! 她看见了姜啾,姜啾自然也见着她。 母女俩默契地交换眼神,姜啾看向坐在女儿身畔的柴青,柴青朝她抱拳拱手,以示敬重。 一时,多半部分武人目视素来不爱理会江湖事的大宗师,少部分人注意到柴、姜二人对美妇的态度。 这么些年,从没听说过大宗师身边有女人跟随,还是这般姝色、美韵犹存的妇人。 人送到了,季夺魂淡然地看了姜娆一眼,姜娆冲他点头。 天下事,瞒不过远人间和天机楼,远人间问人,天机楼问天,但凡他们想知道的,少有不知的。 天机老人特意在姜少宗主一侧另添一座,姜娆颔首道谢,搀扶娘亲入位。 “岳母。” 柴青小声道。 姜啾面容带笑,摸摸她的脑袋。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刺客盟盟主的脑袋也不是寻常人能碰的。 但她碰了。 还得到柴盟主腼腆一笑。 在场之人终于从姜少宗主与美妇人相似的五官里识破真相,暗道:姜夫人怎的来了?是不做王后了? 姜王室秘不发丧,九州尚不知姜王死讯,远人间却有所耳闻。 老阁主指着手边距离最近的那把椅子:“大宗师,请!” 季夺魂在姜王宫的所作所为,瞒得过天下人,瞒不过他的眼。 “多谢。” 得他一声谢,老阁主挑眉,心想:心魔破除,大宗师是真不一样了。 楼外起风雪,雨雪纷纷。 能到的都到了,天机会正式开始。 这是天机楼近几百年来第一次与武林同道面对面解惑。 天机老人喝茶润喉,雪白的发为他整个人增添两分凡人不配有的圣洁,他缓缓开口:“九州将迎武道盛世,会有身负天命之人,统率群雄,共迎险关。” “险关”二字甫出,众人色变:“既是盛世将临,如何又有危险?” 天机会本就是为九州武人答疑解惑的会议,与会之人,皆可提问。 天机楼的十三长老代为答道:“盛世将临不假,但渡得过的才是盛世,渡不过,会比现在还糟。” 现在九州是何光景? 各国频起战火,王道不公,以人命为草芥。 人心不振,幸有刺客盟力挽狂澜,联合诸势力稳定大局,王室忌惮,不敢做得太过火。 若比现在还要糟,不亚于……灭世? 武人心中一沉。 不敢想天机会刚一开始,天机楼就向九州敲响警钟。 “敢问危险来自何方?是王室,还是九州之外的大九州?” “来自四面八方。” “也就是说王室和外来之人,都可能会给九州带来灾祸?” 来此的人,不见得全都心向正道,拿天玄宗来说,宗门长老有一半来自各国王室的渗透。 王室不会承认自己会祸害九州。 天机老人抚须道:“姜王已死,大公子姜赐夺权。雁南有新主,变法图强。越国政治混乱,民不聊生。燕王……为乱象祸根。” “为何燕王是祸根?” “姜王真的死了吗?怎么没听到消息传来?” “天机老人,我想问,九州分裂的局面几何才会发生变化?大一统之日晚辈有生之年能否看到?” “大九州,比咱们九州大多少?既是外来人,那又从何而来?他们比我们强吗?他们那一方也有大宗师吗?” 一道道询问从四面八方袭来,天机老人抬起手,眉目安然:“说燕王是祸根,是因他不走正路,妄图引外来人祸乱九州。燕王宫内,地下设祭坛,燕王以子民鲜血祭祀天外仙……遗憾的是,我等窥破天机之时,已然晚了。纵今时杀了燕王,天外仙仍会降临九州。 “九州武道盛世在即,外人不允许咱们兴盛。没有燕王,这一天也会到来。只不过,会晚几年。 “姜王也是真的死了,死于大公子姜赐、姜夫人、季大宗师之手。” 楼外楼寂静如死,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竭力消化人间隐秘,比起‘燕王以鲜血祭祀天外仙,引天外仙降临九州’一事,姜王死不死,怎么死的,恐怕除了姜娆、柴青二人在意,没人在意。 天机老人的声音仍在继续:“九州九国,此前无一人可称明主,今时再看,唯雁南新主,可称英明。大一统之日,你死之前,能看到。” 这就是实打实的天机了。 问话之人竟真得到确切的答案,心潮翻涌,更加下定决心,弃武从政,辅佐明主。 听到小徒是九位国君里可称英明的那位,柴青眉眼柔和,转念思及‘大九州’、‘天外仙’,心又一紧。 “大九州,很大,非常大。天上仙,很强,非常强。” “……” 这种性命不在自己手里掌握的感觉委实差劲。 天机会上,众人问了许多,气氛炒到最热,姜娆站起来:“敢问天机老人,我们能做什么呢?” 是啊。 晓得有大九州,有天上仙,他们能做什么?坐以待毙万万不可,即便屠刀欲落,凡有血性之人,怎能不拼死抵抗? 天机老人微微一笑:“姜少宗主问得好,能做什么,取决于想做什么,为了活下来,为了九州武道兴盛的那一日,我们都需要问一问自己,怎样,才能活着看到崭新的九州。” 姜娆沉默。 “那……大九州的天上仙,何时会来?”柴青问道。 气氛一滞。 人们神情各异。 玄天宗的宗主环顾身边人,衣袖里的大手拼命攥紧,好似在压抑激动紧张的情绪。 又不敢令旁人看出来。 天机老人沉声道:“随时。” 随时会来。 在座的人,随时会死。 到那时,百姓会遭殃,孤儿寡母会失去依靠。 天命之人,若背负不起这天命,九州迟早会沦为他人的屠宰场。 不得自由。 苟延残喘。 他看着柴青,看着楼外楼中年轻或苍老的面孔:“还有要问的吗?” 无人应答。 季夺魂按剑出声:“届时,我会为九州拼命。” 大宗师一言,驷马难追。 尽管如此,轰轰烈烈的天机会,历时八个时辰,在一片静默里结束。 说完这话,季夺魂率先走出楼外楼。 仿佛来此他只是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为九州拼命的态度。 他始终认为,苍穹之下,是人的领域,管你阿猫阿狗、是仙是魔,触犯人的领域,就要为人所杀。 杀不得怎么办? 强杀! 他面部轮廓绷紧,沉沉望天。 . 腊八这天召开的天机会,一道道的警钟敲响,忙于生计的百姓许不知天机会的详情,但参加会议的,心里或多或少都憋着一口气。 腊月十七。 天机会结束的第八日。 柴盟主执刀闯入燕王宫,将不人不鬼的燕王斩于刀下。 燕王宫,地下祭坛。 阴森可怖的氛围压得人心口沉甸甸的。 事后她问过天机老人,燕王以何等代价请得天外仙降临。 天机老人沉吟半晌,答四万三千二百八十二条人命。 人流干血,做了‘请仙’的路费。 无人知他们何时来,但在此之前,燕王非死不可! “柴青……你输了,你终究还是输了……”燕王死前癫狂大笑,鲜血大口大口涌出。 柴青收刀入鞘,漠然启唇:“你不配为人。” “你输了……” “我不会输,九州也不会输。” 她转身。 燕王身子倒地。 生机断绝。 走出好一段路,柴青折身,一刀朝祭坛狠狠劈下! 这座地下王宫,不知吞噬了多少无辜生灵的‘阎罗殿’,尘土荡起,顷刻倒塌。 她想明白了。 北野之战,燕王是以怎样的代价请得邪僧蝉鸣子、瞎子陈鹰、金扇银衫金碎叶。 无天机楼道破天机,或许柴青一辈子也会蒙在鼓里。 在看到姜王宫地下的森然祭坛后,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懂了,燕王,正是以“仙踪”作为请动宗师的筹码。 再想远一些呢? 远到何处? 远到姜燕分界线的芙蓉岭,占地为王的申屠氏。 燕王此人心胸狭隘,他一日为王,哪容得芙蓉岭多一位异姓王? 可他偏偏册封家主申屠虎为异姓王。 为何册封?柴青想到申屠虎临死拼命想要踏进的那座明月楼。 燕王宫地下藏污纳垢,明月楼呢? 说不准也藏着一座以人血为祭的祭坛。 再大胆一点,燕王之所以容忍申屠氏,或许是申屠氏给了燕王关于沟通天外仙的方式。 祭坛就是明证。 这么一想,好似一下子都能说通。 药王谷以人炼药,陈旧章是燕王的奶兄弟,牵扯此事甚深,炼制禁药的药方哪来的?若早有此本事,药王早就做主药王谷,哪会等到老药王死了再图霸业? 她更倾向于,秘方是燕王给的。 那燕王从何而来? 柴青细思极恐。 寒着脸迈出上邪城。 . 合欢宗。 姜啾正为女儿缝制过年的新衣。 大仇得报,原本她是不想活的,可大宗师邀请她前往燕地,想想女儿,再想到还没见过女儿身披嫁衣的娇容,她又舍不得死了。 近日女儿很忙,忙得吃饭喝水的闲暇都没,昨日姜啾注意到她袖口被利器刺破,于是今日着手缝衣。 九州有大事发生,是福是祸,天机楼也不好妄言。 她静下心来穿针引线,没防备针尖刺破指腹,滚出殷红血珠。 痛感忽来,姜啾怔然出神,心一下子慌了。 . 万里之遥。 无尽海。 海面生雾,转瞬沸腾。 沟通两界的屏障猝然被打破,一艘飞舟大摇大摆地冲出虚空之门。 彼时,天机楼立在九州各地的警世钟陆陆续续连响十二声。 九州。 危!! 第129章 吃独食 顺手除掉几名大惊小叫的杂虫,明毓秀道:“什么嘛,还以为九州真变得不一样了,就这,也值得咱们打通虚空之门?” 飞舟停在无尽海三百五十里外,为首的身穿道袍的中年男人随意观望:“先别放松警惕,能自此一界的天地,哪有好相与的?” “随便大师伯怎么说,反正,我是不相信这里有能威胁银鱼界的绝世天骄,来前二师伯特卜一卦,卦象显示,九州之地,民为顺民,王无王道,理应灭绝。天道有缺,天地崩溃方为正理。” 中年男人没反驳她的话,在他心里,其实也这样认为。 否则不会瞒着银鱼界其他势力,提早来九州收割。 民为顺民,王无王道,是以天道有缺,无尽海现出虚空之门,引来异族攻伐。 生存在此间天穹下的生灵,皆为六月份的麦子。 每一个都要低头,都要引颈受戮。 这才是他们来此的重中之重。 摧毁九州。 不放过一个凡人。 “走罢,做我们当做的事。” 话音落地,年轻的男男女女眼神闪过惊人相似的嗜杀之意。 最先沦落的,是无尽海对面的无尽城。 飞舟忽现,骇得万人色变——无尽城的城主,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身披华衣近乎谄媚地朝天上屈膝下拜:“仙人!老朽、老朽叩拜仙人!” 他激动地两眼含泪,殊不知飞舟之上,明毓秀捂肚子笑得眼泪淌出:“哈哈哈哈,仙人,你们听到没有?他喊咱们仙人?仙人?哈!” 倘成仙真能那么容易,三千世界何必苦修? 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师兄一脸冷傲:“蝼蚁哪见过世面?纵是我等尚未抵达飞升之资,也是他们万万不能及的。” 银鱼界成仙法门万千,三千年来却无一人更进一步,成仙成为传说。修士们心生倦怠,以为大道难期,开始四下扩张。 千百年前,正赶上九州天道衰微时,血宗的先辈佯作“仙人”临凡,明里为救苦救难,暗地里以凡人血气为引,回到银鱼界发现修为有显著提升。 也是那时,以凡人血气修炼成为血宗的最高隐秘。 距离上次‘屠杀’已过去很多年,久到‘仙人杀凡’再无拷证,九州大地,留下的皆是‘仙人’刻意美化的传奇。 燕王焚香以万数活人为祭,引得血宗贪心暴涨,决意覆灭九州,吃一口独食。 能来这的,俱是血宗历经层层考核选出来的天骄。 笑够了,少女擦干眼角泪渍,居高临下俯视跪伏在地的卑贱之躯,心有感慨:“说起来,咱们银鱼界和九州界差距原没有那么大,一方天地养一方人,但这里的人太废了,蒙昧无知,致使天道残缺,护不住其下子民。银鱼界武修与天争名,平均下来寿数不过二百,可你瞧瞧,这些人奴颜媚骨,甚是可笑。” “所以该灭绝。” “咱们下去?” 中年男人点头。 飞舟缓缓降落。 明毓秀神情倨傲:“既然他们称呼咱们‘仙人’,那降下一场‘仙罚’如何?” “妙啊!” . 腊月二十八,无尽海现虚空之门,银鱼界武修乘飞舟闯入。 小除夕夜,无尽城城主率阖城百姓匍匐跪地,以示卑微臣服。 正月里的第十二天,远人间一名探子形容憔悴地冲进三刀郡,当街大喊:“无尽城灭,此乃仙、仙罚!” 说完,心脉断绝。 死相凄惨。 闹得人心惶惶。 “仙罚?” 柴青用湿布擦拭她的不朽刀,闻言一身煞气地抬起头:“我怎么不信是仙罚?屠灭一城,这分明是魔!” 是仙是魔,没真的遇上,谁说得准呢? 左青龙踌躇道:“盟主,咱们……” 良久,她低声一叹:“备战罢。” 从天机楼降下箴言后,这一战就在所难免。 无尽城灭一事,更令柴青坚定心中所想,别管来的是仙是魔,都要死在她刀下! 她柴青,不敬仙,拔刀更要斩妖除魔! 盖了刺客盟盟主金印的帛书日夜兼程送往鹭洲岛、合欢宗、琴山等地。 九州四大十强一人间,成为防守苍生的重重防线。 合欢宗,柳茴出关,重修九转缠情,寥寥数月,已至宗师褪凡境。 得益于她的‘贴心帮助’,柳眉入宗师超我境。 师徒二人面色凝重,柳茴刚出来,问:“绛绛呢?” “在闭关。” 又在闭关。 如今这局势,姜娆的选择,柳茴说不出是好是坏。 阳春三月,越国都城沦陷。 血宗天骄驻扎越州,向九州开战。 九州应战。 双方以苍蓝大平原为战地,源源不断的武人背起武器往前线支援,战火弥漫。 明毓秀一掌击毙对面九尺高的壮汉,脸色很不好看。 “师妹?” “我没事,师兄。” 林师兄一剑收割数十‘麦子’,转身道:“是不是觉得,太容易了?杀人如杀鸡,不够痛快?” “确实不痛快,师兄有什么好办法?” 林映淡笑:“师妹想要痛快,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 “何地?速速说来!” 她是血宗小师妹,是无上尊者的亲女儿,林映有心讨好,干脆将这些日子调查来的情报分享:“三刀郡,那是九州武人梦延续的圣地。” “三刀郡……” 明毓秀顿觉快意:“好!那我先毁了他们的梦!” 如今九州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是鹭洲岛的老岛主、远人间的老阁主,两人一个天生慧眼,一个情报头子,强强联合,排兵布阵,任凭他们心思多么精巧,遗憾的是,己方实力不够。 敌人太强,随随便便都能做到以一敌百,且是愈战愈强,战力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屋漏偏逢连夜雨,开战第七日,宋国投降。宋国的军队扭头攻打骨肉同胞,教人又恨又悲。 “老岛主!” “元帅!” 鹭洲岛师徒坐在阵前,老岛主疲惫地仰起头,眼睛干涩。 “岛主,天玄宗降了。” “破、破雪神教也、也降了……” . 明毓秀到达燕地三刀郡时,适逢紫霄派、不动斋向‘仙人’挂起白旗。 开战日短,九州十强,有四强投于敌营,遑论其他没主见胆小怕事的小宗小派。武人们气得破口大骂。 鹭洲岛的文人们捏断笔杆子,愤愤不平:“怎么能降?如何能降?!那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打着‘仙人’旗号,来侵蚀我们的领地!” 各地都是骂声,各地都有哭声。 世道骤然变化,外敌来侵,最苦的还是手无寸铁参战资格都没有的黔首。 ‘仙人’占据越州,首当其冲的是越州百姓,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亲人被屠,他们举起武器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哭声影响哭声,柴青前往天机楼的这一道儿,见到许多张恐慌战兢的脸。 她不明白,战局紧张,楼主为何要她非走这段路不可。 天机楼。 天机老人虚位以待。 “盟主可看到了?” 柴青凝眉:“我看到沿路人人自危,这一战若败,九州将不复存。” 她疑惑不解:“晚辈认为,身为刺客盟盟主,我理应上前线,而不是坐在这里。” “不可不可,时候未到。” “……” 侍者为她添茶。 柴青耐着性子将自个粘在椅子,闷闷不乐喝茶。 半点滋味都没尝出来。 一想到前线每天都有死伤,她心口梗得慌,终于放下茶杯:“前辈,晚辈还有要事,就先走一步。” 眼看实在留不住她,天机老人抚须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有时候,被逼至绝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旧的要打碎,新的要建立,没经历过水与火的洗礼,傲骨难成。” 柴青倏地止步:“所以那些为九州拼命流血的武人就该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前辈是在说,没有死亡,就不会有新的秩序重塑?我不同意。我一直认为,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让一群不到宗师的人冲上去,我臊得慌!” 压抑许久的情绪一瞬爆发开来,她深吸一口气:“我柴青,不做孬种,谁爱做谁做!” 她决定了,等回去就领着四大护法上前线。 鹭洲岛上了,远人间的探子也各有其用,没道理刺客盟作壁上观。 “柴盟主!” 天机老人轻声道:“老朽话说太多,恐命不久矣,还请柴盟主回去路上,为我折一支鸢尾花送来。有劳了。” “……” “好。” 柴青折过身来,恭恭敬敬地朝他躬身行礼。 好半晌没起身。 一滴泪砸在地面,她心绪复杂:“辛苦前辈了。” “但愿苍生不苦。”说完这话,天机老人闭上眼,静等一枝花。 柴青拔腿就走。 一刻钟后,她将盛开的鸢尾花放在老人身前,又是一礼。 回去的路上,柴青反复思忖天机老人的那番话,心里酸酸涩涩的。 她想:我为何要习武呢?若有大劫到来,我不能为身后人遮风挡雨,我算什么风流剑之女?又凭何做刺客盟的盟主? 我是宗师。 超我境大圆满。 离大宗师只有一线。 现在上前线的多是来自各国各地的陶釉境、青瓷境,没多少像样的高手。 这是天机老人的吩咐,要留存实力,准备最后血战。 九州无人敢违逆他的决断。 但最后一战在哪里呢? 要死多少人,才到他说的最后血战? 她迫不及待上场。 柴青身形愈飞愈快。 成一抹残影。 眨眼消失。 她的境界波动之大,气机紊乱,直到抬头,见到她熟悉的城。 三刀郡到了。 她松口气,揉揉脸,整敛衣裳入内。 城内静悄悄。 柴青心中一动,不再多做迟延。 . 一刻钟之前。 明毓秀提剑闯入刺客盟总坛,赤红色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她笑容玩味地上前,欲坐属于盟主的那把虎皮大椅。 “阁下留步!” 一剑。 剑光闪烁。 一只手臂高高抛起。 莫玲玲面上血色顿失,难以置信地望着来人。 过分年轻的少女。 “朱雀!” 赵杏仁一身儒服,迈过门槛,疾步护她在身后,眼神戒备:“阁下这是要与我们刺客盟为敌不成?” “为敌?”明毓秀好似听到一个笑话,大咧咧坐在虎皮大椅,嘴里碎碎念:“也不怎么样嘛。” 她目光一凛:“你,和我打一架!” 被指到的赵护法登时拔剑。 转瞬。 他肩膀多了一道窟窿。 “你是什么武道修为?” 赵杏仁不避不退,仿佛没见到自己左肩汩汩流出的血,狠狠皱眉:“我也算江湖一流高手。” 一流、超一流、宗师、大宗师。 “就你?一流高手?”明毓秀感叹九州武道境界划分太过落后:“你在我们那,顶多算个内门弟子,运气不好,可能连内门都进不去。” “……” 她一脚踩在赵杏仁脸上:“来,丧家之犬,学声狗叫?” 同袍受辱,断臂的莫玲玲一掌朝她拍去。 明毓秀压根不在意她,右脚挪动,脚下用力,崩碎赵杏仁的胸骨,反手一巴掌扇在女人脸上,怒道:“蝼蚁也敢反抗?” 短短一刻钟,盟众的尸身堆在正道堂,粗略一数,二三十人。 莫玲玲被人踩着脊背跪在门口,赵杏仁脖颈多了一条绳,少女牵着她的‘狗儿’,看向青衫猎猎、杀气暴涨的女人。 她问:“你是柴青?刺客盟盟主?” 回答她的是不朽刀。 不朽出鞘,刀气霎时腾空,风云变幻。 明毓秀惊讶出声:“看来看去,你才算这世间正儿八经以武入道的武修。其他人,平白侮辱了武道两字!” 她丢开‘狗绳’,放过断了一臂的朱雀护法,纵身一起,迎上柴青的刀。 “好!就让我看看,九州的天骄几斤几两!” 柴青胸中怒意难平,杀性四起,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负面情绪随着这一刀喷薄而出。 她不想忍了。 “给我死!” 一刀悍然劈开少女身前三寸的真气护罩,明毓秀当机立断捏碎腰间的血色令符,眨眼,修为攀升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她施施然退开,趁着柴青出刀的间隙冷笑:“好!你这人,好得很!逼我用全力,柴青,我记住你了。可惜今日你就要死了。” 腰间悬挂的血色令符为一道封印,封印解开,至少能使出九成九的战力,不过尽管此间天地天道有缺,她能维持全盛状态的时间也有限制。 三息。 第一息。 一剑撞上不朽刀的刀气。 柴青倒退两步。 第二息。 她倾身上前,刀尖相碰,溅开危险的火花。 第三息。 柴青脖颈青筋毕露,汗湿内衫,她不甘地听到不朽刀裂开的声音,舌尖一咬,不管不顾地劈出一刀! 一刀劈下。 九州再度多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宗师。 “死!” 不朽刀拼着碎裂的命运,一举斩断少女手中长剑,柴青反手一刀削断她的右臂,刀身拍碎她的胸骨、腿骨,又一掌,震碎她的天灵盖。 明毓秀来三刀郡是为寻求刺激。 临死前她死死睁大眼,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输了。 大宗师。 九州的大宗师,恐怖如斯! 情报出错了! 她想。 柴青肯定是疯了。 她不知道杀了自己,九州会迎来怎样的反噬。 爹爹不会放过她。 血宗会誓死与九州为仇。 她…… 她不想死。 可柴青哪会管她想什么? 掌下聚力,毫不留情。 “盟主!” “盟主?!” . 晚了一刻钟。 刚刚好。 天机楼,天机老人抬手轻抚瓷瓶插.放的鸢尾花,放心闭眼,意识溃散之际,心中无不得意地想:他们九州的天骄,并不弱于外族的天骄啊。 天命已至。 战罢。 丧钟敲响,天机楼集体默哀,送楼主归于静寂。! 第130章 九州人 不朽刀断。 远人间老阁主的二弟子送来天外陨石,铸刀师钱小刀整日睡在铸刀房,准备将天外陨石与不朽刀熔炼重铸。 铸刀房外。 左青龙低声道:“盟主,朱雀、玄武回房休息了。死去的兄弟们也已经埋好了。” 柴青蹲在墙根默然不语,眼圈发红。 “盟主……别难过了,到时候刀铸好了,再杀它个干干净净!”论安慰人,青龙护法远不如沈白虎、赵玄武,然白虎在外忙于事务,玄武受伤,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人死不能复生,走江湖的,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兄弟们拿起兵器闯荡的这一天,就做好身死的准备。况且,盟主也为他们报仇了,您无需,太……” 他很是词穷,好大一个男人,愣是局促得不成样子。 “青龙叔叔。” “哎!在呢!” 他挺直身。 “带我去墓碑前看看罢。” 总要给他们带一壶酒,说说心里话。 柴青知道,现今这时局,最不适合伤春悲秋,死人是正常的,被杀就会死,太寻常不过。 她打起精神来,左右手拎着酒坛,在墓碑前席地而坐,一手拍开酒封,酒气四散:“兄弟们,来喝酒!” 刺客盟盟众上万,她不敢说每个都认识,但今时躺在这的,她真的都知道,都认识,几天前也曾壮志豪情,说要斩妖诛邪。 “没走完的路,我帮你们一起走。” 酒祭坟前,柴青吐出一口郁气。 回盟取了一把木刀。 左青龙不敢阻。 三百里外,野山坡,大宗师打坐树下,闻声,睁开眼:“你不能去。” “你要拦我?” “要拦。” 不等他多言,柴青出手。 当世仅三位大宗师,一位在合欢宗石室闭关,两位在野山坡打生打死,季夺魂到底成名多年,破佞剑剑出三寸,逼停对方的攻势。 “我不想和你打,至少此刻不想。天机老人有言在先,不准宗师及宗师以上参与前线作战,我听他的,你也要听他的。” “我若不听呢?”柴青满心愤懑,木刀一转,以左手抢攻,竟存了空手夺白刃的心。 季夺魂屡屡劝说,收效甚微,索性不再劝,他看得出来,柴青心里烧着一把火,这火不是把自己活活烧死,就是烧起大平原上肆意挑衅的‘伪仙’。 她要打。 他陪她打个痛快! 两位大宗师只论拳脚功夫,不动真气,打得精妙绝伦,有来有往。 半个时辰后。 估摸柴青心底的火不至于炽烈,他蓦的剑出鞘,柴青暗惊,木刀随之向上一横! 属于大宗师的威压横扫方圆百里。 柴青气得牙痒,她本以为两人打斗还算有些默契,姓季的突然不讲武德,她的不朽刀还在刺客盟的铸刀房,手里的木刀终究没有不朽刀来得得心应手。 最重要的是,木刀不禁摧折。 哪怕有她的真气加持,却也因为承受不住她刚猛的真气,支撑不过几息,化作齑粉。 “季夺魂!你这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季夺魂收剑入鞘,定睛看她:“柴青,天机老人没了,你要听他临终前的嘱托。” 宗师不入战场。 要保留最强实力,迎接最后血战。 最后的血战还没到来,那就要等,天机老人以命为九州换来的一线生机,不容任何人轻慢。 哪怕是季夺魂。 哪怕是柴青。 也要守规矩。 此非儿戏。 清风回旋的野山坡,柴青身形僵硬,满腔的怒火戛然而止,她张张嘴,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裤子染了青草渗出的汁液,不大好看的绿。 她揪了一根草叼在嘴里,咬开草叶,尝到那股令人难忘的味道,柴青吐出草叶,抓抓头发,挂着一屁股的绿往回走。 季夺魂没有笑她。 换了寻常时候,他定是要笑一笑的。 哪怕他不怎么爱笑。 三刀郡。 左青龙焦急地在道口东张西望,远远看见柴青的影,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太好了,还是大宗师靠谱。 盟主夫人不在,能劝住盟主的只剩下季前辈。 好在人回来了。 柴青叹了一口气,还是不太明白,不必要的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天机老人心向苍生,愿为苍生而死,怎就留下这么一道命令? 她想不通。 “盟主!”青龙护法见她裤子带绿,憋住不笑。 然而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长街,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是这些年新加入刺客盟的盟众。 为首那人见了柴青抱拳称呼盟主,又见过护法,大声道:“苍蓝大平原战事如火如荼,天机老人有令,时机未到,不准宗师上战场,属下不是宗师,属下愿和那群王八羔子拼啦!左长边今日自逐刺客盟,前往平原阻拦王八羔子南下!今日特来与盟主拜别!盟主保重!” 他说完就走。 身后之人抱拳大喊:“盟主保重!” “盟主保重!” “盟主保重!撑起九州人的脊梁!” 九州罹难,是故人人皆为九州人。 柴青愣神的空当,已经走了几百盟众,她深知他们的心情,因为她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劝阻的话说不出口。 心尖传来一阵钝痛,她握住一人手腕,那人是名女子,去年才入的刺客盟,三十六岁,不过青瓷境中阶。 “明知去了那会死,为何要去?” 女子笑笑:“注定要有人死,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她三十六了,武道的这条路,以后也不会有多大出息。 天机老人临死发出遗言,最后一战到来之前,要宗师以下的武人死守九州。 她是一名武人! 愿意为九州浴血奋战! 柴青松开她的手,眼含热泪地目送几百号人的大部队消失街角。 . 天机楼起,是为苍生。 天机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道破天机,警醒九州,不准‘伪仙’越过苍蓝江。 于是,为了听从他,也为了九州的未来,无数武境低微的武人背井离乡,赴一场明知是死的约。 继刺客盟盟众自逐出盟,三刀郡中,又有武人决意奔赴苍蓝平原。 柴青看到少妇牵着三岁小儿的手含泪送丈夫出城,看到不会武的百姓不敢看她的眼,羞愧地低下头。 “盟主,义士册造好了。动身去往前线的兄弟们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好。”柴青接过册子,被册子的厚度惊了一下,她吸了口气,神情认真:“以后,他们的家人,由刺客盟供养。” “是!” . 一天天过去,战事激烈,去往前线的武人越来越多,死了的人也越来越多。 远人间的探子没过几日都会有新的战报传遍九州大地,他们玩命地跑,跑遍穷乡僻壤,跑遍没受战火影响的繁华之地,一声声喊着—— “四月二十八,武人防守苍蓝城,死一千二百九十一人!” “五月初七,伪仙疯狂发起攻击,苍蓝城破,死伤共三千八百人!” “五月十二!老岛主率领我军退守清泉城,三日鏖战,死伤两千两百四十二人!” “……” 九州人,九州魂。 震动着一颗颗迟钝麻木的心。 死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本有希望不死。 却还是傻乎乎地甘做那道防线。 慢慢的,偏僻的乡下,人们不再说“仙哪里是那么好惹的,那是仙罚啊,该磕头认罪的!”,也不再说“打仗关我什么事?我只管吃饱喝足,又活过一天就是了。” 曾有圣人开启民智,九州识字者不少,九国虽战火频繁,但闲暇之余,爱看话本听戏的人还是很多。 前方战事死伤数一次次传来,看话本的少了,听戏的也少了。 百姓们躬耕田亩时也会拄着锄头发呆看天,看远处。 好似隐隐约约能望见那里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 柴青曾叹过,可怜圣人开民智,教人读书,可在王室长年压迫下,好多人连一个“反”字都不会写。 不会反王,就不会反今日的‘伪仙’。 某些时刻,她也觉得这世道无药可救,怎么会有人能如此麻木,如此可悲可恨?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闭眼逃避。 是日,雨水充沛。 等不及不朽刀铸好,柴青统领刺客盟,前往清泉城支援。 她走的这天,三刀郡始终装作不存在的普通百姓纷纷踏出家门,前来送行。 有送衣服的,送干粮的,送牛送马的。 “活着回来!” “我们在家里为你们祈福。” “若你们也挡不住,老身一家都会下去陪你们。” “别的地方我们不知道,但好些天了,有时候想想以后要过非人的日子,我想着,还不如和你们一起死了……” “能带我们去吗?我们不知能做什么,可你们去了那,总要喝水吃饭,这活儿我们能干!” “让我们去罢!” “求求了!” 三刀郡的年轻妇人们挤挤挨挨地堆在那,毛遂自荐。 她们的男人们心事重重地站在外围,想多看一眼自己的发妻。 “我们会做饭!” “还会洗衣服!” “绝对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柴盟主,我们也是九州人!” “对!” “我们也是九州人!” 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齐齐望过来,令柴青苍凉数日的心一下子充满生机:“不怕死吗?” “不怕!” “人都有一死!” “宁死不为奴!” 妇人们高声喊着,只因她们从旁的门路听来,伪仙攻破苍蓝城,将苍蓝城充作奴城,住在里面的,多半是女子。 “好!那就去!”柴青定下章程,晚两个时辰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往清泉城涌去。 与此同时,苍蓝城。 明毓秀的死给众修带来难以承受的恐惧。 ——那可是无上尊者和晚明尊者唯一的骨血! 竟折在了注定要沦为血宗屠宰场的九州…… 天晓得明毓秀死讯传来时,林映想死的心都有了——明毓秀怎么搞的?怎么会死在三刀郡?她死了,命牌破碎,远在银鱼界的尊者必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来的会是无上尊者还是晚明尊者? 随便来哪个,都不是林映消受得起的。 他恨死柴青了。 早知有今日,说什么他也不会为讨好小师妹唆使她往三刀郡找柴青的麻烦! 麻烦没找成,人死在那! 明毓秀这些年来的修行都是划水不成? 他恨不能以头抢地,省得无上尊者追究他的过错。 “从无尽海虚空之门来到九州界至少要两个月,咱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两月内攻下九州!以求得到两位尊者的饶恕。” “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师伯!” 中年男人喟叹一声,对明毓秀的死,说伤心也不是很伤心。 他在意的,是那蠢丫头的一对爹娘。 俱是难缠的恶人。 “杀了柴青,用她的人头,乞求尊者从轻发落。” 他看向林映。 林映林师兄身躯一震,咬牙道:“是!” . 九州宗师不出,伪仙并不知九州武道深浅。 苍蓝江的这道防线,纯粹是用九州人的血肉之躯去填。 清泉城。 武人一脸倦色地倚靠在城楼前。 远人间的探子纵马而来,手中玉令高高举起,查验过真伪,城门开启。 “元帅!刺客盟盟主率众前来,明日就能入城!” “合欢宗、大银霜宗、琴山等派的人也在半路!” “姜少宗主昨日出关,正快马加鞭赶来!” “报—— “季大宗师抵达清泉城!” 各路人马齐聚,来自九州同道的应援,给了坚守清泉城的武人强大的支撑。 鹭洲岛老岛主用眼过度,此时合着那对泛红的眸子,肩背一垮:“太好了。” 死了这么多人。 也该到天机老人说的“最后血战”了罢。 否则…… 再死下去,也太惨了。 “师父,柴青她们要来,徒儿能上了吗?” “不能。” 老岛主指尖掐着眉心:“等等,再等一等。” “元帅—— “伪仙那边不知中了什么邪,又来攻城了!” “元帅!!!” “……” 老岛主睁开眼,心想:他这算哪门子元帅啊,赶紧来个人救救他罢。! 第131章 守梦人 四方援兵未至,伪仙发疯进攻,倏地,号角声起,林映林师兄骑着高头大马越众而出。 在他身后,是苍蓝城沦为奴隶的生人。 上千百姓。 无不惶然惊恐地瑟缩着身子,想求救,又不敢声张。 伪仙撤退,中年男人看了林映两眼,似是很满意他的举动,正好,对峙数日,他的耐性也已耗尽。 该速战速决了。 城楼之上,老岛主看见那数以千计的无辜人,大呼不妙,便是此时,中年男人劝降的声音随风飘来—— 降否? “元帅!不能降!” “坚决不能降!这些劳什子伪仙灭绝人性,他们的话信不得!” 老岛主抬起手,示意众同道稍安勿躁。 降? 那是万万不能! 他这一点头,便是九州彻头彻尾的罪人! 宁死不降! “不降?”中年男人一挥手,林映冷声道:“杀!” 杀到他们没胆子再战为止! 一日不降,就会有一百人为此遭难。 一月不降,就会有三千人惨死。 杀完奴城里的奴隶,就杀越国的民,杀完越国的民,再去他国寻找弱小可欺的羊羔。 清泉城门外,每日都有无辜人流血牺牲。 有人死前没胆气臭骂真正害了他们的罪魁祸首,竟是柿子捡软的欺负,哀呼老岛主见死不救。 也有人在伪仙的奴役迫害下,变得神志不清,直到临死恢复一丝清明,高喊“九州必胜”,而后血溅三尺,人头滚落。 一颗颗的人头聚集在门外。 每日一到午时,劝降的人得不到满意的答复,便是手起刀落,朝更弱者下手。 九州武人深受煎熬。 “元帅!冲出去和他们拼了!” “大不了一死!不受这鸟气!” “一群畜生!” “宰了他们!” “对!宰了他们!!” 能来此的,敢来此的,舍得为九州抛头颅洒热血的,俱是鲜血未凉、不畏一死的勇士。如何能令勇士心寒? 老岛主眼一闭,想着柴青等人今日便到,他下令道:“开城门,战!” “战!” “战!!” 喊战声震耳欲聋。 陆二大声道:“师父,我们师兄弟可以上场了吗?” 他满怀期待。 老岛主看着他年轻闪光的脸庞,迟疑地点点头:“小心一些。” “多谢师父!” 清泉城全城的武力集结在一处,在伪仙意图斩杀又一百人前,城门大开,无数人冲出来。 “杀!” 林映试图将功折罪,是以主动请缨接下攻城的指挥权,但见他令旗一挥,摩拳擦掌的同门们大笑着迎上去。 杀杀杀。 如同快刀剁肉。 又好似不费力地切豆腐。 这些人太不堪一击。 声势弄得倒响亮。 可惜还是逃不过一死。 往往他们还没用力,对面就倒下了。 陆二为救同袍身陷险境,他啐了口唾沫,牙齿掉了一颗,登时气得浑身发抖:“他爷爷的……” 远人间的周二替他杀出一条血路:“老岛主这是急了,主力未到,怎么让你们师兄弟上场了?万一误了天机老人的安排,你们鹭洲岛非得以死谢天下不可!回去!” 他推搡陆二一把。 陆二不理他,重新杀入重围,费尽全力一剑砍翻一名看起来不大厉害的伪仙,脸色变得又青又白。 看起来不大厉害的伪仙也害得他受了一身伤。 他吐出一口血。 以剑撑地。 想起师父这几日常挂在嘴边的“宗师不能败,败了,人心就散了”,周二好难得聪明了一回,拎起陆二衣领,往城楼方向飞去。 观战的陆老岛主看着二弟子面色颓唐失去往日朝气,心里咯噔一下。 远人间的老阁主叹息散在风中:“你这次的决断,不太英明。” 最后血战未至,宗师为何不能上战场? 原因有二。 其一,不能教对方摸清己方实力底细。 其二,一旦宗师在战场上败了,败得很难看,人心涣散,再难聚起一战之力。 无异于引颈受戮。 这只是他能想到的两点。 天机老人每道破的一句天机,都有大智慧在。 陆二惨胜,但凡见过他是如何割下对方头颅来的,都忍不住兴奋地怪叫一声,而后,陆二吐血,需要老阁主的二徒弟一路相护才能平安脱险,看见这一幕的武人,心中难掩悲凉。 为什么,连宗师也很难风光大胜? 老阁主眉头紧皱:“老东西,你徒弟闯大祸了。” 武人心神动摇,在战场上只会死得更快。 老岛主膝盖发软,频频看向远处。 远处,有什么呢? 远处,有一道刀光如奔雷袭来。 左长边左边的耳朵半掉不掉地挂在那,他曾是刺客盟的人,有幸见识过柴青的刀,失声大喊:“盟主来了!盟主来救我们了!!” 如果说三刀郡是九州武人梦延续的地方,那么刺客盟的盟主,就是守梦人、筑梦人。 柴青人未至,大宗师的一刀已经穿越空间惊天动地地奔来。 “退——” 老岛主在城楼竭力嘶喊。 说时迟那时快,北面,一道剑气撩天而起,刀剑呼应,气势惊人。 林映瞳孔放大:“好烈的刀,好盛的剑!” 留给他感叹的时候不多,柴青的刀光从后方直冲他而来,刀光所到之处,必有血肉横飞。 他不敢大意。 中年男人一手按剑。 同样是用剑,他也想见识见识九州最强一剑。 姜娆身在十里外出剑,是为给死守清泉城的江湖同道一枚定心丸,只是没想到,柴青也是如此想法。 只不过柴青拖家带口,行程比她慢,少说也远在三十里外。 隔着三十里,裹挟大宗师怒气的一刀径直锁定外族气机,冲林映漠然一斩。 “真是热闹。” 柴青和姜娆都不甘寂寞,季夺魂幽魂般地出现在城门口,一夫当关,一剑出,势要与姜少宗主争一争,谁才是当世最强剑! “大宗师出手了!” “大宗师万岁!!” “活剐了他们!!!” 武人缺胳膊断腿地拄着自个的兵器,避战观看,看得又哭又笑。 林映笑不出来。 若知对方隔着三十里朝他出刀尚有此威势,他根本不会应战! 但大师伯看着呢。 没大师伯帮他求情,明毓秀之死,无上尊者绝对会迁怒他! 到时不死也得死。 不如拼了! 他挺身亮出一对子母剑,腾空而起,蓄力挡下这一刀! 刀如其人。 柴青少时有坏种之名,一身反骨,破而后立后尤其自信,自信闪耀的一刀带着她对大宗师境的兴奋与上阵杀敌的咬牙切齿。 是以这一刀,委实耀眼。 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看到。 她的喜。 她的恨。 一往无前。 不可逼视。 林映下意识闭眼,猛地惊醒过来,咬牙后槽牙硬生生接下这一刀! 牙齿崩碎一颗。 嘴角溢出血。 脚下靴子破裂。 “大师兄!” 同门惊呼。 中年男人顾不上他,举剑应对,两道剑气相撞,震得地面晃了三晃。 清泉城十里,姜娆骑在马背微微抿唇。 “被挡下了?” “嗯。” 她似乎很不开心,没一会面沉如水。 若柳眉晓得方才接下她一剑的人是伪仙阵营的领头大师伯,肯定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句绛绛牛啊。 问题是她不晓得。 强夸的话就会生硬。 她眼力没柳茴毒辣,柳茴收回目光:“到底是隔着十里,影响发挥。” 绛绛大宗师钻进牛角尖里不肯出来:“我再出一剑!” 争强好胜的心如那倔强任性的小猫咪,等不来小鱼干,那就去抢。 姜娆第二剑未至,季夺魂的第一剑已经劈在血宗弟子的上空。 血宗大师伯反应极快,也只挡下半剑。 余下的半剑之威,震得身在剑气范围内的弟子境界被削,严重者当场横死。 林映幸运,也不幸,没当面对上季夺魂,那份天骄之心却也在柴青的打压下生出滔天怒火,他才抬起脚,大脚趾三分之一处晕开一道清晰的血线,再一动作,大脚趾掉落在地。 “……” 骂人的话堆在嗓子眼,便见天边一剑又至。 仍是朝着林姓大师伯。 像是长了眼睛,专捡着最强的欺负。 笑死。 可不是长眼睛么? 不入大宗师不知大宗师的好,要姜娆来说,宗师如水滴,大宗师则如江海。 不可同日而语。 林大师伯沉了脸,提气接剑,剑气相接,震锝他虎口发麻,心口发闷。 “这是什么修为境界?九州也有这样的厉害角色?” “为何之前不出?” . 敌方阵营被打傻眼,清泉城呼声如雷。 “柴盟主万岁!” “大宗师万岁!” “姜少宗主万岁!” 经历过节节败退,少有人懂得这些武人心头的怆然,明明不敌,仍要以肉身去挡,以命去填,他们固然不悔,但没有人不想活。 主力部队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一丝可贵的胜利曙光。 还好。 九州有大宗师。 大宗师愿为九州出战! “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赢了。” 这话说出口,所有人眼里重新燃起光。 这一年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天机楼预警,外族入侵,宗师以下的武人死守苍蓝江防线,到此时,大宗师出。 一刀。 一剑。 又一剑。 一切变化得很快。 也很慢。 对处在前线的武人而言,可谓度日如年。 仍然是那句话——庆幸,他们有大宗师啊。 . “撤!” 伪仙如潮后退,清泉城迎来九州的最强战力。 合欢宗、刺客盟、琴山、佛宗等等势力齐聚,姜娆不大高兴,比起她来,琴魔几乎把“莫挨老子”写在脸上,她在气自己没那两口子会出风头。 等她想起来弹琴,姓林的一对师侄麻溜跑了。 输给姜娆就罢了。 她怎么又输给柴青?! “绛绛。”柴青走过来捏捏姜娆指尖,见到她,姜娆心情瞬间好了。 只是战事要紧,绝非讲儿女私情的时候。 季夺魂踱步走来:“我有话和你说。” 柴青随他走到一侧。 酝酿稍倾,季夺魂问:“夺魂山上,我与你说,天地是死的,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 “明白。” 人无信念,是以天地无信念,是故天道有缺。 要撑起这片天,不能仅靠不畏死的武人。 . 雁南。 收到师父的飞鹰传信,芙玺脱下王袍,去除王冠,打算往人间走一走。! 第132章 信与反 换好粗布麻衣,宦官跪地用手擦拭王靴,芙玺皱眉:“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王,真要去巡游九州?” “你不想去,可以不去。”芙玺揽镜自观,很满意她如今的打扮——坐在王座数月,好似已经离昔日的小可怜日远。 她走出门。 宦官火速换好麻衣等在外面。 此行,是为完成师父的嘱托,她不懂师父为何要交代她此事,但是她想,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此事了。 芙玺出身王室,长在民间,尝过苦日子,饿过肚子,也曾为人轻贱。 九州九国,王室之中,她最知百姓心。 划定好路线,芙玺目色微凝。 . 西陵郡。 天空下着雨,路人来往匆匆,躲进客栈避雨。 “这糟糕的破天气哦!” “你们听说了吗?前线又打起来了。这” “我知道!是柴盟主,还有姜少宗主!” 有一人补充道:“还有季大宗师。伪仙兵临城下,屠戮我九州武人,杀我无辜同胞,实在可恨!幸在危难之际,大宗师神兵天降,刀剑齐出,骇得那‘林大师伯’直呼:九州怎有如此强者?” 坐在客栈喝茶的行商笑道:“兄弟,哪里人?怎对前线战情这般清楚?” “欸?不清楚才不合适罢?远人间的探子恨不能一天跑八回,通报前方战情……” 他说得心有戚戚,好在,不是前阵子一天死多少武人的时候了。 回想那段不好的记忆,他复感叹道:“多亏有大宗师。” 起先被问话的那人沉吟一二,为自己倒了杯粗茶,心情不大美妙:“我是越人,才从越州逃出来。”、 众人讶然。 越国离雁南可不近,能逃过来,当真命大。 谁还不知如今的越国可谓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伪仙强占越州,支使投降国出兵帮他们打自己人。 现下清泉城已是一片混战。 不会武的平头百姓,想要脑袋的,多半不想留在那鬼地方。 “那你怎么选择来雁南呢?怎么不去姜燕之地?” 九国里,数姜燕土地肥沃,能活人无数。 那人甚是苦闷,抬头闷了一口茶,如实道:“我曾遥遥见过柴盟主向敌人出刀,刀气如龙,风云席卷。我佩服她。我更佩服她隔着千里万里施压燕国。燕王造大孽,通敌卖国,燕国仓促之间没了王,扶不晓事的少主登位。少主没骨气,被伪仙吓破胆,要投诚。刺客盟不允,柴盟主不允。 “当日,四大护法之一的沈白虎奉命斩杀少主于燕王宫,王宫之上插.满刺客盟大旗。好不威风。 “我本意想去燕地三刀郡……”他叹了一声:“四方乱起,想去那里避祸的人太多。好在我听人说柴盟主在雁南收徒,徒弟做了雁南女王,所以想来雁南看看,雁南……是不是真和传闻里说的,变得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客栈掌柜端着饭菜走近:“退回去年,西陵郡随处可见尸骨,自打柴盟主一刀劈开那道门,咱们的日子得到翻天覆地的改善。加上女王登基,在国中推行变法,好多惠民政策起初没法推广,是女王,下令杀了好多老贵族,挡在前头的人没了,变法才有了现在的成效。” “真好。” “可不就是好?九州有柴盟主,有姜少宗主、季大宗师、鹭洲岛老岛主、琴山的夏姑娘,等等等等,还有无数前赴后继愿为九州拼命的武人,可惜,我们也只能在这里避雨,做不了什么。” “谁说做不了?” 一声清脆的少年音从门口响起,引来好多人视线。 芙玺从容不迫:“我们不也是九州人吗?前方有武人为我等撑起一片天,我们大可以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衣物,没有这些,我们还可以在家中为他们祈福,祈求上苍,九州必胜!武人必胜!九州人必胜!” 她年纪轻轻,说出口的话铿锵有力,又在雁南王宫将养数月,以前西陵郡见过她的人,很难将眼前的少年人与躺在墙根快饿死的小倒霉联系在一处。 “这……” 掌柜迟疑道:“祈福,有用吗?” “信则灵,为什么不试试呢?” 一句“信则灵”,轻而易举地将客栈内仍在犹豫的人联合在一起。 “好!我上不了前线,打不了伪仙,我就日日在家中为义士们祈福 !” “算我一个!我也早想做点什么了!” 客栈内人声沸腾。 芙玺只是在合适的时机为他们指出一条路,但凡有良心的,但凡想体体面面做人的,都不愿土地沦丧,忍辱偷生。 这是西陵郡。 是师父来过的地方。 也是师父,一刀劈开黑暗,为这里的人带来新生。 劝说此地的人,比劝说其他郡的百姓要容易许多。 其他郡,诸如她刚来过的竹芽郡,当地的乡绅嘲笑她痴人做梦——祈福就能救九州吗? 芙玺清楚。 他不是不信自己说的话,是不信九州能胜过伪仙。 好多人被伪仙吓破胆子。 也有固执己见的人真以为‘仙罚临世,人不能阻。’ “人不能阻,那你们甘心去死吗?你今日能坐在这与我辩驳,皆因前线有傻乎乎的武人在负重前行,你凭什么,蔑视他们的付出,无视他们的反抗? “他们是为谁? “为你,为我,为每一个不愿为奴想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九州人!” 少女愤怒激昂的声音犹在耳畔。 竹芽郡,武乡绅将自己关在房门,一关就是三日。 管家担忧地杵在门外,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敲响门扇。 “老爷,该用饭了。” 门吱呀一声开启。 武乡绅站在门内点点头,管家顿时热泪盈眶。 武家人丁稀落,武乡绅老来得子,当做眼珠子疼。 “爹爹……要吃饭……”三岁的小儿子努力为老父亲夹菜,看着他,老父亲三日来的苦闷烟消云散。 他揉了把幼子发顶,满心慈爱地看看长子,对上长子同样忧愁的眼神,他振作道:“吃罢。” 率先拿起筷子。 长子看他似是想开了,不再绝食,面上有了些微的笑模样。 吃过饭,小儿子婆子看护下去玩。 岁月静好。 无风无浪。 清泉城远在万里,再大的阵仗,再多的血腥,也漫不到他这来。 武乡绅觉得自己之前真是魔怔了。 被 个半个孩子乱了心神。 兀自想着,小儿子的哭声传来,他心一惊,急忙跑出门。 “芽儿,芽儿怎么了?告诉爹爹?” 三岁的芽儿哭红鼻子,挣脱婆子的手三两步跑过来一头扎进老父亲的怀抱:“爹爹、爹爹!” 他哭得人心疼,武乡绅不停抚他后背,问婆子,婆子也一头雾水。 “芽儿。”他松开儿子:“芽儿能不能告诉爹爹,谁欺负芽儿了?” “没、没人欺负芽儿……”小孩子打了个哭嗝:“是狗儿,狗儿的爹爹没了……” 武乡绅恍然大悟,柔声安慰儿子。 不料芽儿红着眼看他:“狗儿没有爹爹了,自卖为奴,以后再不能和我玩了。” 狗儿是名七岁小童,比芽儿大好几岁。芽儿养得娇气,街上没几个孩子肯和他玩,再者半年亲有不好的人故意接近芽儿,在交朋友一事上,武乡绅是特意把关了的。 七岁的狗儿憨厚老实,实心眼,他来当芽儿的玩伴再好不过。 武乡绅以大人的眼光看待幼子没了玩伴的事,安慰不到点上。 芽儿睁着水润润的大眼睛:“爹爹不要不吃饭,要好好活着,芽儿不想当狗儿。” 今儿个他见着了,狗儿为讨主人欢心趴在地上当狗。 “芽儿不想当狗儿。” 他重复道。 婆子好不容易找着能插话的机会,上前和老爷说明。 武乡绅这才懂了儿子的意思,摸摸芽儿的头:“不会的,芽儿永远会是爹爹疼爱的芽儿。” 三岁的芽儿哭累了,趴在老父亲肩膀睡下。 清风吹过,武乡绅抱着儿子进房。 为芽儿盖好被子,他笑了笑,笑什么呢?左不过是笑小孩子杞人忧天,他还活着,谁敢欺负他的儿子? 走出几步。 笑意一滞。 他想:他若死了呢? 狗儿的爹爹死了,于是狗儿为了苟活不得不跪在地上学狗爬。 联想到九州乱象频发,世道乱了,民哪有好日子过? 少女那日掷地有声的言语再度闯入他的心—— “人不能阻,那你们甘心去死吗?你 今日能坐在这与我辩驳,皆因前线有傻乎乎的武人在负重前行,你凭什么,蔑视他们的付出,无视他们的反抗? “他们是为谁? “为你,为我,为每一个不愿为奴想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九州人!” 九州人。 武乡绅呼吸急促,心跳怦然。 第一次。 第一次想‘睁开眼’,‘看看’死在一次次守城里的武人。 他喊来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地翻开连月来远人间探子送往各家各户的战报。 “念!” 管家清清喉咙—— “四月二十八,武人防守苍蓝城,死一千二百九十一人!” “五月初七,伪仙疯狂发起攻击,苍蓝城破,死伤共三千八百人!” “五月十二!老岛主率领我军退守清泉城,三日鏖战,死伤两千两百四十二人!” “五月二十,伪仙急攻清泉城,我方,陶釉境武人死四千八百八十九人,青瓷境武人死两千八百二十三人,宗师之下,合计伤者共……” 他声音愈来愈低,眼圈渐渐发红,在自家老爷的沉默催促下,他哑声道:“伤者,共八千人。” 死近八千,伤也八千。 武乡绅今日睁开眼正视死在前线的人数,却被数以万计的英魂刺得眼眶流泪。 “爹!” 武家长子大步前来:“爹,爹你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武乡绅一怔,问:“谁哭了?” “爹哭了啊……”长子为他拭泪。 “我哭了?” 年过五旬的乡绅老爷嘴唇颤颤:“我、枉为人啊……” 为何现在才肯一哭? 谁人无妻无女? 谁人没有一个家啊! “我为何现在才哭?我枉为人啊!”他双臂一振,仰面悲哭:“死了好多人,好多人呐!!” 听懂他的话,长子默然。 当日爹与少女辩驳的时候他也在,只是,子不言父过,他只能闭嘴。 但此刻,见着悲哭的爹爹,他小声道:“爹,我有在偷偷为前线的武人祈福,儿不想,不想当丧家之犬……” 只是祈福而已。 用不着他们付出鲜血,以至生命。 为什么不肯呢? 为什么不信呢? 长子声色低沉:“爹爹,若我们都不信战事会赢,她们、他们,该多少失望啊。” 合欢宗、大银霜宗全宗上下皆为女子,也在伪仙面前挺直腰杆一战。 远的不说,姜少宗主两剑逼退对方的领军人,这样的人若是败了,天地之大,还有谁能活出一个人样? “我们不信战事会赢,不信正道苍苍,又怎能相信,明日,自己还有命在呢?” 家园将破。 危在旦夕。 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仙又如何? 人又错在何处?! 武乡绅噌得站起身:“开族会!召开族会!” 别管大人小孩,都来给九州祈福! 家要没了啊! . 万里之遥。 清泉城。 又结束一次战役,空气充满血腥气。 明月高悬,姜娆拧干湿帕子,为柴青擦拭脸上沾染的尘土:“你说,芙玺能行吗?” “能行。你还不相信我的眼光?” 累了一天,柴青毫无形象地瘫坐在简易木板床:“那是个有韧性的孩子,吃过苦,受过穷,在鬼门关侥幸捡得一命的小家伙,她很聪明。” 姜娆笑笑,折身又去打水。 后半夜,她和柴青紧紧依偎在不大的小木床:“不知为何,近来战事顺利,我心却惶恐。” 她已入大宗师境,理应不该惶恐。 柴青安抚她:“不怕,我还在呢。” 大宗师的‘惶恐’不会无中生有,唯一的解释,是天地将有更强大的威胁来临。 逃是逃不开的。 她抚摸姜娆手背:“我让芙玺教会百姓两个字,你猜是哪两个?” 姜娆思忖片时:“信、反。” 要信。 要反。 信正道苍苍。 反一切邪魔外道。 “绛绛知我。”明月照枕畔,柴青满怀眷爱地搂好她:“我 们会赢的。” . “不可能,我们怎么会输!” 伪仙阵营,林大师伯一掌拍碎木桌:“把人带进来!” 帐篷掀开,林映领着各宗派的掌事人走到灯下。前日那场夜战,他胳膊被柴青砍去一只,得大师伯相救,这才逃得生天。 回想那晚的惊险,后脊背生出一层冷汗,他一脚踹在玄天宗宗主的腿弯:“大师伯问话,敢有半句谎,要你的命!” 无尽城城主携全城百姓向‘仙人’俯首,尚且被屠。降者,又哪来的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见识过清泉城门外的大战,‘仙人’节节败退,玄天宗、破雪神教等宗派已生悔意。 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倒戈,只会落得更凄惨下场。 林大师伯面沉如水:“九州,宗师几何?关乎大宗师,你们又知道多少?” 林映一脚踩在玄天宗宗主的肩膀:“说!” “说……我们说……” 三刻钟后,九州降者夹着尾巴离开大帐。 破雪神教教主脸上多了一道巴掌印,倍觉屈辱: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咬紧牙。 玄天宗宗主的脸色也不好看。 怪乎宗门内的宗师不肯归降,这群伪仙实在是可恶! 本以为沾了一个“仙”字,能在对方那得到些许好处…… 他真想打死几月前做决定的自己。 且不管他们心情如何,营帐内,林映林师兄看着断臂处:“根本得来的线索和所见到的,所料不错,九州的宗师等同于银鱼界的‘出窍’,大宗师,则为半步尊者。” 对面宗师不少,又有三个半步尊者压阵,他道:“大师伯,尊者他们——” 林大师伯骤然瞪他,骇得林映噤声不敢言。 “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让尊者息怒。” “是,是……” 他闭上眼,漫长的死寂后,林映听见他发狠的声音:“死战!直到尊者到来!” . 清泉城战火纷飞,宗师入战场,大宗师朝伪仙领头人出手,九州武人不要命地强攻,半月后,局势逆转。 “苍蓝城夺回来了!” 大街小巷,七八岁的小童都在为此感到振奋。 到处是欢欣鼓舞的声音。 酒楼,说书先生唾沫子齐飞,说的正是前方战事:“却说季大宗师一掌疾出,姜少宗主与柴大盟主刀剑合璧紧随其后,三人连战林老贼,耗得他华发横生,半个时辰内老了二十岁,形如朽木……” 酒楼外,后巷。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乞儿扎堆凑在一块儿,互相询问“你祈福了么?”,对方立时答“祈了祈了,天爷爷听到我的呼求了!” 太好了! 他们只是低贱的乞儿,祈求上苍,原来上苍也是会听的。 “苍蓝城夺回,有武人的功劳,也有我的一小份!”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挺胸抬头,末了,也觉得自个脸大如饼,不好意思地纠正:“一小小小小小份!” “也有我们的一小小小小小小份!” 众孩童拍掌大笑。 小女孩道:“就是当乞丐,我也不想给恶人当奴!” “对!永不为奴!” “九州武人护我九州人,伪仙迟早会屁滚尿流地逃回去!” “说得好!” “那今天就让你当大将军!杀光伪仙!” . 路过时芙玺听着孩子们不失童趣的豪言壮语,撩起车帘看她们热热闹闹地玩起角色扮演的小游戏,会心一笑。 师父不会命她做没有意义的事。 芙玺坚信自己踏足过的每个地方,说出的每段话都不会白费。 她的心意不会白费。 师父的心意不会白费。 每一天,来自战场的消息都会通过远人间的探子以及鹭洲岛小报通报天下的各个角落。 民众知道今天死了多少人,知道前线为驱逐外族付出了多少努力。 知道柴青用废了三百八十一把木刀,知道姜娆战后累得不想抬眼。 知道季大宗师每晚用真气救回许多濒死的武人。 他们用血肉之躯轮流坚守着那道防线。 民众知道,芙玺也知道。 所以即便累,她也要跑遍百姓生存的一座座城池。 “王。有人拦车。” 芙玺睁开眼,容色疲惫:“何人?” 马车外,来自鹭洲岛的文人各个神情坚毅,他们热切看着走下车的少女,为首的文人俯身恳切道:“我等,愿与女王同行。” “愿与同行!” 整齐有力的声音回荡天地间,芙玺声线微凉:“哦?你们晓得我欲行何事?” “晓得。”文人之首朗声回答:“重立九州傲骨,宁死不屈!”! 第133章 如山倒 宁死不屈,宁死不折。 武人守九州,九州人也当信他们。 信他们能做到,信伪仙终有一日会滚出九州大地。 不能再麻木下去了。 要热血! 要燃起来! 即便什么也做不得,祈福总会罢? 鹭洲岛的三千文人走向天南海北,来到灼灼郡与芙玺会面的部分人,随着她又走过凌鹰郡、四兔郡、木火郡,日夜兼程。 渴了喝水,饿了吃干粮,干粮吃光了就地取材,与时间赛跑。 从雁南不舍昼夜驾车出发,至沧水郡,已有两月余。 芙玺没睡过一个饱觉,眼下蒙着不可忽视的乌青。 他们的付出是有成效的——窝在家中为前线祈福的人越来越多,伪仙不断受挫,常常有年轻的男男女女走在路上,兴之所至都要大喊一声“九州必胜”,惹得人啼笑皆非。 这样的变化是令人欣慰的。 宋国,沧水郡。 人困马乏。 芙玺用冷水洁面,逼着自己抖擞起精神来,不算短的两月半,她面容清减,晒黑不少,眸子却闪亮,仿佛能一眼望进人心。 与她同行的十余文人,兴奋同窗在别郡游说的成果。此次鹭洲岛三千文人出动,走向九州各大乡下、城邑,为的是唤醒民众的意志,不要坐以待毙,不要甘心为奴。 更不要,让前线的流血牺牲,成为一桩不值钱的笑谈。 他们意气勃发,眼见芙玺状态不佳,劝说她留下,在客栈好生休息。 芙玺拒绝了。 “我是师父的徒弟,师父为守九州地土夙兴夜寐,我怎能丢她的人?” 她执意前往。 文人大赞。 沧水郡不大不小,接近宋国政治核心,宋国国君投靠伪仙灭绝人性地对同胞下手,他们这一遭,可谓深入险地。 宁川酒楼。 高声谈话的人并不多。 气氛低迷。 宋国作为降国,宋国国君为求得‘仙人’口中的长生之道,甘做降臣,国君无道,使一国蒙羞。 芙玺走进酒楼,提着衣摆赶走台上眼皮子打架的说书先生,醒木重重一拍:“人无信念,则天地无信念,是故天道有缺,外族入侵。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刺客盟柴大盟主说的!伪仙屠城,虐杀我九州百姓,不拿人当人,这样的邪魔,人人可得而诛之! “为什么要怕?怕也是一死,不如反抗,搏一线生机!眼下九州大部分的地方都在为前线祈福,信念拧成一股绳,可抵千军万马。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柴青说的!王无道,刺客盟杀无赦!伪仙乱世,九州必以刀剑加其身! “为何不敢?为何惧怕? “敢则生,反则生。不敢则死!不反则亡!诸位要做亡国之民么?” 死寂过后,台下陆陆续续传来惊呼声—— “她在胡说八道什么?!” “小孩儿!快下来,这里不是能乱来的!” 人群中,亦有人喃喃自语:“柴大盟主真这样说来吗?” 有人来‘闹事’,说的还是提也不能提的东西,谁不知道宋国的王卑躬屈膝,一味讨好伪仙,让王知道了,他们的酒楼还开不开了? “掌柜?” 中年男人迟疑出声:“把人赶走,别、别伤了她。” “是……” 其实若有选择,他们也想多听一听少女嘴里的“柴盟主说”。 九州谁不晓得刺客盟?又有几人不知柴青? 柴青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们不想低头,宋王逼着他们俯首。 形势不由人啊。 酒楼的打手上前欲驱逐芙玺。 鹭洲岛的文人挡在她前面。 佯作平民打扮的宦官身负武功,时刻警醒着,免得女王受伤。 芙玺没理会几步外的打手,声嘶力竭道:“天机老人为何临死道破天机,不到最后血战,不准宗师入战场?前线死去的武人你们真不在乎吗?他要用武人的血刺痛你们的眼,用武人一条条活生生的命,震醒引颈受戮不敢反抗的灵魂! “先前西陵郡的百姓不敢反,怕反了,连一口掺了砂砾的米粮都没有,是柴盟主,一刀劈开官府大门,西陵郡的百姓才有了活路。 “这说明什么? “人要自救!不可屈膝豺狼之下,因为豺狼只会咬死你,并不怜恤你。” “那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呢?反抗,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不如相安无事,粉饰太平。” “粉饰太平?”芙玺冷笑:“这世道,还有甚太平可言?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罢,在你们以酒消愁,闷闷不乐,怨恨这世道的时候,多少人举兵浴血而战,宗师、大宗师,他们为何要理会无辜人的死活?因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是谁?” “我是柴青首徒。” 民众哗然。 “人无信念,天地无信念,天道有缺,不能再这样顽梗下去了……” 她嗓音沙哑,下唇干裂浸出血来。 一老妇人拄着拐杖上前:“快走罢,官府来抓人了!” 芙玺在宦官护持下且喊且退:“祈福不是做无用功,要有必胜的信念,要不屈从,九州才有希望!要有信念,要为他们祈福!” 声音很快远去。 官差凶神恶煞地冲进来,领头的壮汉见不到人,怒道:“是谁通风报信放跑国之要犯?” 偌大的酒楼,没人吱声。 少女那番话终究是入了他们的心。 没人想做亡国奴。 祈福,就可以自救了吗? 那么他们,想试试。 . 有人目光长短,看中未来。有人目光短浅,着重当下。 当下,官府要抓‘妖言惑众的要犯’,官差怒气冲冲走出酒楼,来到长街。 芙玺正在众人掩护下撤离。 忽然—— “在这!雁南的王在这!抓住她,可得万金!” 芙玺猝然一惊,汗湿后背。 官差闻声赶去。 走到半途,听得前方人群簇拥处传来一道惊呼。 却是有义士拔剑捅了高声叫嚷“抓雁南王,得万金”的地痞,芙玺仓促之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背影。 是名女子。 很瘦。 闹市之中,说不清哪来的冲动,芙玺用力嘶喊:“正道苍苍!天佑九州!” “天佑九州!!” “天佑九州!!!” 一人声起,千人声应。 场面混乱。 等官差赶到,哪还有什么雁南王?总不能把所有喊“天佑九州”的人都抓起来罢? 谁又不想天佑九州呢? . 八月,苍蓝之战,伪仙阵营接连溃败。 玄天宗、破雪神教等降者,趁乱逃离。 投降的几国国君气急败坏地差遣兵士上战场,为此,斩杀三十六名不愿领命的将军。 兵士们被迫打杀自己人。 有趣的是,九州武人真正践实“除非生死危机,否则不杀九国任何一位兵将”的承诺。 待到后期,扑通武人已不能对战局做出影响。 凡人撤出苍蓝大平原,留下宗师、大宗师与伪仙一战。 胜了。 . 胜利的喜讯甫一传出,万民狂喜。 还没完全走遍九州大大小小的村镇,芙玺累晕在半路。 宦官寸步不离守着女王,一边抹泪一边道:“吾王,祈福,祈福是真的管用啊。” 做梦一样,大宗师斩杀敌首,守住了九州。 “大宗师万岁!宗师万岁!武人万岁!九州人万岁——” 无数道声音汇聚而起,震彻寰宇。 . 苍蓝城。 武人清扫战场。 经此一战,鹭洲岛老岛主苍老了十岁。 “好在是胜了……” 他望着遍地尸骸的战场迎风流泪。 远人间的老阁主一个白白胖胖的胖阁主,生累成瘦阁主,他左腿被林映那小子砍了一刀,成了一只‘独立的金鸡’。 正揣摩要擅长机关的人为他打造一条假肢。 他想得入迷,一抬头,见老岛主哭得活像两百斤的孩子,一乐:“行了你,够了,休做如此憨态!” “……” 老岛主不与他拌嘴,双目怅然,这是用鲜血浇筑出的胜利,怎么不能哭一哭了? 陆二一瘸一拐地走来:“师父,柴盟主呢?” 柴青在战场救他一命,为他生受了林老贼一掌,担心她的伤势,陆二不等伤养好,急哄哄跑来。“在左边的帐子睡大觉呢。” “睡大觉?” 恰是此时,周二躺在竹架被人抬过来,见了他,远人间的老阁主纳闷:“你来做甚?” 周二面色羞愧,脸皮通红:“我来,来向姜少宗主道谢。” 姜娆危急关头为他出剑,思来想去,他还是想当面给人磕三个响头。 “哦。”老阁主手一指:“也在左边的帐子睡大觉呢。” “……” . 这一战打得很难。 远没世人想的那样轻松。 左边大帐,柴青睡得昏天暗地,意识沉浸在梦境,梦里,是同伪仙的最后一战。 确切地说,那不是‘伪仙’,而是来自银鱼界的血宗弟子。 领头的林老头子是他们的大师伯,依照九州武道境界划分,高低也是一位大宗师。 柴青费尽辛苦,木刀终于刺进他心脏,他捏碎腰间的血色令符,强大的气息压得所有人直不起腰。 和她杀明毓秀时一模一样。 每一息,境界都会攀升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季夺魂一剑穿透林老贼天灵盖,绛绛一剑刺中他咽喉,如此,三人合力,人终咽气。 眼睛死死睁圆,朝柴青露出诡异笑容。 梦境里柴青清楚知道他在看自己,又仿佛在透过自己,看更令人生畏的存在。 他在看谁? 他在等谁? 他在用死亡迎接谁的驾临? 轰! 梦境溃散。 柴青猛地坐起身。 合衣睡在她身侧的姜娆警觉地睁开眼,同一时刻,睡在隔壁的季夺魂也从睡梦里惊醒。 三人同时看向一处。 百里外。 飞舟驰骋。 坐在飞舟的美男子凤眸微眯,毫不客气地释放威压。 与他并肩而立的美妇脾气火辣:“杀我爱女,我要九州所有人,统统给明儿陪葬!” 她悍然运起一剑。 剑气燃星火,疾驰劈去。 . 柴青心惊肉跳,冲出帐篷,大喊:“敌袭!” 那一剑,终究无可阻挡地落在九州大营。 燃起滔天大火。 求生无路。 求救无门。 恍入人间炼狱。 . 彼时,三刀郡的百姓仍在为大胜欢呼。 手艺精湛的老师傅特意从家门出来,无偿给街上的小童做糖人。 长街,一个个孩子手里拿着栩栩如生的糖人,笑颜灿烂。 . 九州大营。 大火扑来,躺在竹架的周二滚下来,护在断了一条腿的师父面前。 望着那来势惊人的火光,鹭洲岛老岛主一双慧眼止不住地流泪:“为何如此,怎会如此……不是赢了吗?” 他看着在火海里打滚的武人们,悲声道:“不是赢了吗?” “师父!” 陆大、陆二冲过来一左一右守着自家师长。 老岛主难受极了:“救人,别管我,去救人……” 陆三死在之前的那场血战,陆大陆二舍不得离开师父寸步,被老岛主一人扇了一巴掌:“动啊!” 原以为到了享受胜利成果的好日子,谁承想,这次来的比林老贼那群人还要强。 晚明尊者的剑撩起星火烧死众多来不及逃离避难的武人。 飞舟停在苍蓝大平原。 柴青举刀。 “是你杀了我家明儿?”美妇一剑起,掀起无穷杀机。 只一交手,木刀破碎。 强敌在前。 柴青心想:我的刀呢? 姜娆面色冷峻地挡在她身前出剑。 两剑相撞,她倒退三丈,喉咙里隐有血气翻涌,晚明尊者一愣,眼里露出垂涎之色:“后天的无瑕媚体,双法同修,天生的绝世好炉鼎,正适合与我家夫君双.修。” 双.修两字一出,柴青目眦欲裂,一掌拍来! 无上尊者深深地看了两眼姜娆,抬手,轻描淡写化去柴青杀人的掌风。 十息之内,季夺魂一百零八剑出。 快剑迷人眼。 姜、柴二人四目相对,默契地使出最强一式。 明氏夫妇蹙眉相望,上前一步,轻噫:“九州弹丸之地,竟有三个半步尊者?”! 第134章 九州魂 “报—— “苍蓝平原,伪仙援兵至!九州军死伤无数!宗师折戟过半!三位大宗师皆负伤!老岛主……身亡!” 消息抵达三刀郡,长街之上,鸦雀无声。 直到有人站出来发出质疑:“你、你在乱说什么?我们不是赢了吗?” 远人间的探子惨白了脸:“是真的……” 他膝盖一软,跪下来,眼泪砸在青砖:“我们输了。” 声音不大,震得人心发慌。 “怎么就、输了呢?” . 前一波来的是银鱼界血宗年轻一代天骄,这回,为覆灭九州,替女儿报仇,无上尊者、晚明尊者,带上飞舟的皆为血宗老一辈的大能。 名副其实的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九州军伤亡惨重。 局势再度逆转。 老岛主殒身,陆大陆二咬着牙在柴青带领下撤退。 才收复回来的苍蓝城,又在他们手上丢失,不仅如此,血宗来势汹汹,半月之内发起四次进攻,九州军再难抵御,又失清泉城。 九月,天降大雨。 雨水冲刷长长的石板路,马车经过,里面的人不住咳嗽。 “王……” 芙玺咳得眼泪渗出来,抬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停不得,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放松。” 她攥紧拳头,红了眼瞪着子玉:“这是师父交代我做的第一件事,她把最后的希望交到我这里,我一定要做好了。” 做不好,九州将失,届时国不国,民不民,她芙玺,不甘心! 死也不甘心! 雁南还没在她掌下成为九州最强国,她还没有成就人皇尊位,她不甘心。 “传我命令,加速前进!” “是!”宦官子玉大声回道。 这是一条很不好走的路。 前线接连吃败仗,鹭洲岛老岛主也死了,死了好多宗师,大宗师都拦不住对方的尊者,国民丧失信心,没谁愿意听芙玺鼓舞人心的话。 苍蓝城丢了。 清泉城丢了。 念珠城也没保住。 守城战中,柴青为护身后两千八百名武人,左臂骨折,连着左肩肩骨也受到影响。 “走!!” 她怒吼一声。 明知不敌,该当保存实力。 形势如此,武人们没敢辜负她的期望,忍泪急速奔逃。 “跟我来!” “姜少宗主?!” “快过来!” 姜娆急红眼,隔着四处腾起的战火,遥遥在半空与柴青对视。 柴青冲她咧唇一笑,挥挥手,姜娆握紧寒霜剑,扭头就走。 一滴泪随风滴落。 看她带领武人们杀出重围,柴青心神大定,歪头吐出一口血,拾起地上染血的长戈,拿着没有她的不朽刀趁手,但也能一用了。 她持戈挡在两位尊者面前:“柴青在此,杀女之仇,尽管来报!” 论挑衅人的能耐,她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三言两语诉说明毓秀死无葬身之地,彻底激怒无上尊者。 他大手一拍! . 地动声在身后响起。 武人惶惶然地回头望去。 只见天边漂浮一道用真气凝结的大掌。 “别回头,快走!” 后有追兵。 好在前有去路。 前来追杀九州军的四名血宗长老境界虽不至尊者,依旧不可小觑。 武人们朝前方奔逃,姜娆善后。 一剑又起。 短短的十里路,出剑二十八次,斩杀前来追杀的敌人,成功为己方预留出安全逃生的时机,姜娆拄剑喘息,鬓边热泪淌下来,她甩甩手背,用发酸的手重新握住寒霜剑,拔腿往回赶。 武人们有姜娆为他们争取生机,战场上,柴青以一人之力,同时牵扯两位发怒发狂的尊者,一掌拍下,还没到近前,一口血雾喷出,五脏六腑疼得要碎掉。 柴青活了二十多年,好似时光倒转,回到十二岁那年艰难求生,她视线模糊不清,凭着一股不服输的胆气,运起长戈重重挥去。 大宗师的内劲一瞬爆发,真气凝成的长戈幻影怒吼着对上有泰山之力的一掌。 无上尊者诧异挑眉,稀奇她不过半步尊者,竟能承受尊者的全力一击。晚明尊者不耐烦和她纠缠,一心要去追跑掉的‘绝世好炉鼎’,一剑削出,柴青躲避不及,耳边发丝被削落。 “不过半步尊者,也敢在真正的尊者面前逞威?到此为止了!” 她越过柴青。 随之一拳狠狠从前方冲来,柴青身法快到离谱,刚猛的拳劲逼得晚明尊者不得不退。 “不准过去!” 柴青疼得浑身战栗,疼到人力无法想象之际,只是在用本能战斗。 她站都站不稳,却还执意不肯要对方越过这道防线,晚明尊者定睛看去,眼神从看可笑的蝼蚁,慢慢的,有了一丝敬重。 “你很不错。”她叹:“若无仇怨,带你回血宗做我弟子,想必会是一桩美事。” 柴青听不清她的话,攥紧的拳头流着不知哪里沁出来的血:“休想,我不准你们过去……” . 前方溃败千里,为免得武人灭绝,九州军这边由顶尖的高手领着余下部队突围——姜娆领一队,季夺魂领一队,柳茴师徒与琴魔、刺客盟四大护法共领一队。 苍蓝江附近的一座小城,两千八百名武人苟延残喘地倒在地上,大口呼吸。 “逃出来了,逃出来了……” 有人又哭又笑。 也有人问:“姜少宗主呢?” “看!前面来人了!” 却是季夺魂带领的三千多名武人以及从三刀郡来此的妇孺们,合计四千人。 “柳大宗主她们也来了!” 柳茴、柳眉、夏玉、左青龙、沈白虎、莫玲玲、赵杏仁,七人共领的队伍少说有两千五百人。 三支汇流,近九千的人数,已经是九州军仅存的活口了。 其他人,多死在战场自爆,临死也要拉着伪仙当垫背的,一个自爆杀不死,那就一群人自爆,百人的自爆之威,总能炸死一个伪仙。 要么,是死在对方刀剑之下,死在马蹄践踏下,死在一次次的守城、兵败、溃逃的路上。 宋力是青瓷境的武人,一口牙少了一半,战到神志不清,他打算用牙齿撕碎那个砍他腿的伪仙,结果一口肉没咬下来,他的牙崩了。 是柴盟主救了他。九千人聚齐,乌泱泱的,俱是残兵败将,看不见想找的人,他张张嘴,说话漏风。 季夺魂却懂了他的意思,环顾四围,问道:“那两人呢?” 晓得他在问柴姜二人,两千八百名逃得生天的武人面面相觑,队伍引来一阵混乱—— “姜少宗主、姜少宗主去解决追杀我们的伪仙了……” “她……她怎么还没回来?” 柳茴面色顿变:“她没回来?” 柳眉惊道:“我家青青呢?!” 刺客盟众人心霎时如坠冰窟,左青龙一拳砸在地上,老泪横流:“我辈无能啊!” 累得盟主为他们出生入死。 夏玉面色冷寒:“我去救她。” 话音未落,便见遥远的天边一道剑气冲天而起,隐有开天之势。 “那是……” “少宗主!” 合欢宗女弟子齐声大呼。 这一剑,不仅他们看见了,远在千里外的百姓也看见了。 “那是什么?” “是一把剑!” 人们议论纷纷。 “那是谁的剑?” “好漂亮啊。” 身在高墙,嫁做人妇的狸奴高高仰起头,蓦的流眼泪:“是我家公主的剑……” 姜娆做了合欢宗的少宗主,林城大街小巷到处都能看到她的画像,九州第一美人,唯三的大宗师,狸奴在她的画像里见过这把剑。 寒霜剑。 “这、这好像是姜少宗主的寒霜剑!?” 寒霜剑出,人们心头一震,为九州的前程兀自忧愁。 这么强的剑,都杀不了外界来的伪仙吗? . 清宁心经修的是清心寡欲的法,修到至极,太上忘情,可斩天人。 柳茴怔然望着这一剑,感叹姜娆还是被逼无奈走到这一步。 生死关头,柴青手中无刀,眼睁睁看着姜娆血染白衣,悍然出剑。 她的心忽然好痛。 好像这一剑要夺走她心中所爱。 “不要……” 她抬起手。 姜娆深深地看她两眼,转而阖眸,寒霜剑为冰雪覆盖,强入太上忘情。 “不好!无上尊者,快让开!” 血宗长老震声大喊。 然而姜娆的剑比他预想的更快,更强! 无上尊者登时色变,上前一步,想领教可斩天人的惊天一剑。 他要以命相赌。 赌自己能赢。 晚明尊者对枕边人了解甚深,骤然挺身,仗剑飞扑,拦在道侣身前五丈。 一剑撩星火。 一剑挽山河。 两剑相遇,空中一道清晰的破碎声。 晚明剑碎。 “走!” 姜娆拦腰抱起柴青,踏风而起。 无上尊者痛失发妻的悲愤痛呼响彻方圆百里,引得大地震动,鸟兽猝死。 一口气飞出三百里,寒霜剑从高空落下。 “绛绛!” “噗——” 血雾遮了柴青的眼,她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双手冰凉:“绛绛,绛绛你不要吓我……” 双足落地,姜娆目色空洞,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体内气机紊乱得可怕。 “绛绛!绛绛!” 柴青六神无主地把她脉搏,猛地手指被弹开,她料想是姜娆修炼的功法出了问题,不敢大意地急急抱起她,寒霜剑和腰带拴在一起挂在腰间,嘴里碎碎念:“对,去找柳师父,去找柳师父……” 这一刻她诚然忘记自己也是身受重伤的伤患,不管不顾地抱着姜娆在山间狂奔。 “柳师父救命呐,柳师父救命呐!” 边跑边哭,眼泪砸在姜娆白皙的脸蛋儿,她手指微动。 柴柴大宗师在半路崩溃,鬼哭狼嚎:“柳师父救命呐!!!” . 与此同时,苍蓝江附近的牡丹城,柳茴心神不宁。 柳眉急得团团转:“怎么还不回来,怎么还不回来?” 左青龙烦得整条龙都不好了,挠挠后脑:“柳姑娘,您别走来走去了,我们所有人都很烦!柴青是我们的盟主,我们等了多少年才等来的盟主,您就闭上嘴罢!让我们安静安静!” “大师姐!” 门外,琴笙哭哭啼啼地抱住夏玉大腿:“大师姐要去,就踩着我的尸身去好了!那里是龙潭虎穴,闯不得啊!再说,柴盟主和姜少宗主吉人自有天相,若她们平安归来,大师姐出事了怎么办?” “呸呸呸,你这乌鸦嘴!”琴山女弟子斥责琴笙不说好话。 夏玉一脚踢开他:“我要去。” “欸?等等,你们听。” “听什么?” 众人屏息侧耳,听得风中一阵鬼哭? 再听听。 “好像、好像是……” 柳眉神出鬼没地从门口探出身:“是我家青青!” 当姑姑的在听音辨认上格外有经验,欢欢喜喜冲出去迎人,在院外见到一张脏兮兮的花猫脸。 柴青一身血污,不喊人,嘴里一味喋喋不休:“柳师父救命呐,柳师父救救绛绛,柳师父救命呐,柳师父救救绛绛……” 她跪在那,脑子烧傻了的样子,柳眉大惊,连忙去扶她,被自家侄女猩红的眼睛骇了一跳。 “绛绛没事的,绛绛没事的,青青,你别担心……” “柳师父……” 柳眉一跺脚,扭头进屋扯发呆的柳茴出来:“快想想办法,弄不好,今天我侄女侄媳妇都没了!” “……” 论乌鸦嘴,十个琴笙也不了她一个。 季夺魂幽灵般地出现在几步外,扯扯嘴,又皱皱眉。 “先抬进去!”柳茴一顿:“两个都抬进去!” 柴青的伤比姜娆的更重。 也不知她怎么忍过来的。 躺到床榻,柳茴示意季夺魂点了柴青睡穴,省得人神神叨叨的,怪吓人的。 “怎么样?” “别吵。” 柳眉死咬下唇,心道:不吵就不吵,若她侄女侄媳妇平安无事,要她一辈子不说话都行! 一水的人守在榻前,等待柳茴的诊断结果。 柴青伤势更重,她先为柴青诊脉,开了药浴方子,好在前方十里有座药谷,里面长满各类草药,这也是九州军退守小城的重要原因。 而后左青龙去烧热水,柳眉小心翼翼地抬侄女进浴桶。 要药浴,就得解了衣裳,闲杂人等退干净,撕开衣服,才得以看清柴青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柳眉快要心疼死了。 指腹按在侄女脉搏,她面一冷,责怪柴青行事没轻重,伤得再严重一点,这一身武功就白练了。 抹了两把泪,她尽心尽力守在侄女身前,为她调试水温,趁药没熬好,先给她洗白白。 几步外,柳茴怔坐床沿,看看姜娆,再看看浴桶里人事不知的柴青、尤其偏爱侄女的眉眉,她蜷缩指尖,少见地不敢开口。 夏玉等人杵在门外,好半晌等不来里面的人出来。 众人忧心忡忡,掌心都捏了把汗。 洗干净侄女,柳眉又为她洗打结的头发:“怎么回事?你怎的不说话?人,还有救罢?” 她存心说笑好缓和僵滞的气氛:“我家青青自己的命不要,把人抱起来,你可别说,救不了,没法子救?” 柳茴轻声道:“救得了。” 柳眉提着的心落地,脸上露出笑模样:“师父真厉害。” 这句“师父”,若换在别时别地,柳茴许会欢欣,只是此时……她道:“若有第二个我,绛绛就救得了。” “第二个你?什么意思?” “太上忘情,可斩天人,她强入太上忘情境,体内双法失衡,要有不弱于宗师大圆满的高手,以一身内力灌顶,她才有得救。” “不然?” “不然醒了,便是不动情爱的圣人。” 柳眉白了脸:“那不行!她不动情爱,我家青青岂不是当活寡妇?” 就猜到她不同意。 柳茴目光怜惜地划过小徒苍白的脸,她想:若非时局凶险,姜娆怎么也不会拼着此等代价出那一剑的。 哪怕相处年数不多,她也了解姜娆。 能让姜娆强入太上忘情的,只能是那一人。 内室陷入长久沉默。 一个时辰后。 “药来了!” 莫玲玲端着药汤倒入浴桶,转身,顺手拉上帘子,省得她家盟主被人白看了身子。 “出来了,出来了!” 柳茴一露面,关心姜柴二人伤情的众人抻着脖子等她开口。 得知具体情况,夏玉神色显出三分挣扎。 她是宗师超我境,符合柳大宗主救人的标准。 可要一身内力尽托出,她…… 佛宗的佛子昨日刚入的宗师超我境,他刚要开口,柳茴道:“诸位要想清楚,这是关乎武道的人生大事。今时的决定,来日倘后悔,可就晚了。” 姜娆是她的得意弟子,比起别人来,她更想自己苦修,重新修到宗师大圆满,再以一身功力灌之。 至少,就不必再欠旁人人情。 人情债难偿,今日为救姜娆,舍了佛子,来日合欢宗当如何面对佛宗?刺客盟又该怎样礼敬佛宗? 她想问题深远,蓦的又一思量,大难在即,她可还有时间再救徒儿一次? 还会有来日吗? 她沉声叹息。 . “柴盟主以一己之力阻拦血宗主力,这才有了咱们逃生之机。至于姜少宗主,双法同修,强入太上忘情,一剑斩杀对方一位尊者,重挫血宗锐气! “九州军必胜!” 商人痛饮一大碗,虎目含泪。 嘴里喊着“必胜”,可当下柴青倒下了,姜娆昏迷不醒,己方只有一位大宗师在支撑。 难啊。 芙玺这一道穿破了几十双靴,鹭洲岛的文人们累得直不起腰。 然和他们的努力相比,战事却是反着来。 百姓们私下念叨祈福无用,甚而有醉鬼当街痛哭,欲亡国灭种。 . 牡丹城。 又一次兵败。 季夺魂站在城楼满目苍凉。 无上尊者痛失妻女,发下血誓要九州血债血偿,他怒极一剑,大宗师接了下来,九州武人只看到他高大不屈的身影,却没看到,他宽广衣袖里,渗出的血。 他不敌无上尊者。 做不到姜娆的太上忘情,剑斩尊者。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前浪,已经比不得后浪悍勇了。 季夺魂感叹九州后继有人,似乎也亲眼看到,天命在那对年轻人肩上。 天命从来不在他这里。 他仰天大笑。 笑够了,痛快下楼,去找柳茴。 “就让季某,为她灌顶罢。” 醒来的姜娆漠然坐在阶前,冷心冷眸,白衣清寒。 她对万事漠不关心,也不去关心同屋总在泡澡的柴青,她今日,甚至想踢翻柴青的大浴桶,因为浴桶挡了她的路。 双法失衡,情爱不存。 且不说少她一人,九州会失去多少重要的战力,只她这副无心无爱的面容,柴青见了,不定有多难过。 季夺魂是个太监,没净身前也曾幻想过娶什么样的媳妇。 他想了无数次。 娶漂亮的。 姜氏母女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所以他心甘情愿为姜啾牵马,答应姜娆在姜地护她阿娘。 “姜娆?” 姜娆抬眉看他。 季夺魂摸摸她的脑袋:“你还记得,你所爱之人是谁吗?” 他的问题夺去姜娆的注意,姜娆眸子惑然,果然认真去想。 等她意识到拒绝时,已经晚了。 灌顶已然开始。 大宗师的半生内力源源不断地汇入姜娆奇经八脉,柳茴从旁出声指导,引领她中平双法。 清宁心经本不该出现在九州,那是上界,位格更高于银鱼界的清宁界才有的功法。 便是无上尊者也想不通,合欢宗,怎么会藏有这么一门可斩天人的神功。 否则他的发妻不会死。 他睁开眼,走出房门:“召集人手,再攻牡丹城!” . 血宗的报复来得又凶又猛。 灌顶结束,姜娆陷入昏睡,季夺魂平息半晌,顾不得多言,匆忙前去守城。 同一间屋子,柴青白嫩嫩地坐在浴桶,发顶冒烟,床榻上,姜娆意识沉入梦境—— 血与火为背景,到处是躺着、挂着的尸身。 无上尊者一掌拍向柴青后背,她看到柴柴呕血不止。 “冥顽不灵,让开!” 他一剑直取柴青项上人头,梦境里,姜娆感觉一股冲天的怒焰涌上来,又怒又急。 不要…… 不要! 放在床榻的寒霜剑感知到主人的急切,剑身震动。 吵醒坐在浴桶里的柴青。她掀开眼皮,后知后觉感到像是被狼狗踹了一样的疼,腿脚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对了! 绛绛!? “绛绛!” 她抬腿跨出浴桶,来到床前看到双眉紧蹙的美人。 “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她捧着姜娆的手背亲了又亲。 睡美人蓦然睁眼! 眼底深处似有焰火在肆意燃烧。 柴青被她糊了一跳,赶紧道:“绛绛!” 姜娆这才从无法控制的心惊肉跳里缓缓落回人间。 “柴柴。” “绛绛!” 柴青扑到她身上,伤口崩裂,腹部透出刺眼的红。 姜娆完全醒了。 一手支开她,下床为她上药裹伤。 刚打开柜子,夏玉抱着她断裂的琴走到门外。 “大宗师被无上尊者捉去了。” 她声音干涩:“是为了救我……” 夏玉这一生不欠人情,这一次却欠了。 她生平第一次没迷路,顺顺利利地出门,又顺顺利利回到柴青二人居住的房门外,她抱着她不成样子的琴,失魂落魄:“打不过,为什么打不过?” . “亡国灭种!” “亡国灭种!!” 醉汉在街上疯狂叫嚷,芙玺下车,快步上前,左右开弓赏他两巴掌:“九州不会败!为什么打不过,那你们为什么不信他们?人无信念,天地无信念,所以老天不会帮着人族,你们要自己先站起来,别总指望别人出生入死,他们败了,谁还能活!?” 她嗓子喊破音,怒视来来往往的人,跟我喊:“九州必胜!喊啊!九州必胜!!你们连这都不敢喊,凭什么指责上战杀敌的武人不尽心?一群孬种!孬种!!怪不得被伪仙欺负到头上来,没有伪仙,你们也活不成一个人样!” 她气得眼睛通红:“拿纸笔来!” 宦官子玉不敢耽延地为她取来超大号的毛笔。 芙玺用半人高的笔,当街愤而写下“孬种”两字,遂扔长笔,大骂:“孬种!” 拂袖而去。 . 九州将亡,半壁江山沦落,生灵涂炭。 大宗师为无上尊者擒拿,日日挂于城门嬉笑羞辱。 “看看我们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血宗一长老凌空一跃,扒下‘战俘’的裤子。 季夺魂闭上眼。 睫毛颤颤。 “是个无根之人啊,太监!” “你们九州的大宗师,竟是个太监,哈哈哈哈哈哈!” 他猝然变脸,换上一副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的阴狠表情:“一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敢杀我同族侄儿,该死!” 一道鞭子狠狠打上去,被打的人一声不吭。 这是第十三日了。 大宗师的秘密疯传于天下。 三刀郡。 铸刀房。 钱小刀连着七天七夜没合眼,整个人瘦得皮包骨,眼里迸发惊人的亮光,只听最后一声锤炼结束,他疯狂大笑:“成了,成了!” 前申屠氏客卿,后投靠刺客盟的慕容意瘸着腿冲进来:“成了?!” “成了。” 钱小刀铸刀铸心,身上携带的少年气泯灭于无形,随着他抽刀断水,他鬓边生银发。 竟是为铸造一把不朽刀,耗尽十年寿数。 “值了,值了!”他将刀珍而重之地交给慕容意:“我资质没我兄长好,但资质不够,就用心血来凑。值了!盟主有此刀,必能杀退伪仙!振我九州!” 他在铸刀房多月,丝毫不知外面的事,更不知,九州沦陷,大宗师被擒,武人死了不计其数。 “快去给盟主送刀!”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累极倒地。 接过送刀重任的慕容意捧着手上沉甸甸的宝刀,定睛一看,双目好似被刀光灼伤,他急忙移开眼,取来钱小刀早早备好的盛放宝刀的金匣。 刀入金匣,来不及将疲惫不堪的铸刀师送到床榻,送刀的队伍一路换马不换人,疾驰往牡丹城奔去。 柴青手中无刀,无异于少了最厉害的一臂,战力大打折扣。 伪仙日日悬大宗师于城门前,羞辱戏笑,九州军的怒火直接卡到嗓子眼,迫于盟主吩咐,又不敢公然前去夺人。 “再等等。” “我说了再等等!” “盟主!咱们要等到何时?大宗师他——” 左青龙好大一个汉子,哭得真情实感:“大宗师于九州,有大恩,于我等,有大恩,眼见他受辱,我们却只能像缩头乌龟一样闭门不出,盟主,我心里难受!” 柴青拍拍他的肩膀,许久无话。 难受。 何人不难受? 再等等。 她咬紧牙关。 . 城门前,风吹日晒,庆幸不在六七月天,否则真要晒成人干。季夺魂双目紧闭,恐汗水蛰眼,不愿睁开。 底下人各样的取笑声灌进耳朵,他充耳不闻。 琵琶骨被穿,手筋脚筋俱被挑断,赤身满了伤痕,凉风吹过来,他觉得冷,有些想念夺魂山上的小火炉。 “看看!这就是九州的大宗师啊!好歹也是咱们银鱼界半步尊者的实力,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一个无根之人,修到半步尊者,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杀咱们多少弟子?” 那长老蔑笑:“季夺魂,怎么没人来救你?” “怕是不敢罢!” 秋风荡境,季夺魂蓦的睁开眼。 汗水漫进他的眼眶。 激起更多残泪。 风中一道人声鲜活满满地坠地——“姓季的,你柴柴大宗师来救你了!” 柴青兴奋拔刀,不朽刀重现人间。 她振臂一呼:“杀啊!杀死这群狗爹养的!” “杀啊!” 低迷了不知多少日月,接连受挫的九州军再次生机勃勃地向入侵者发起进攻。 不屈的精神洒满九州大地,柴青一刀砍死挡路的血宗长老,姜娆亮起寒霜剑迎上无上尊者。 琴魔夏玉以琴音救人,以琴音杀人。 整座恹恹城,杀伐声不绝于耳。 十步杀一人,砍翻三名长老,柴青提气凌空,与姜娆刀剑合璧,共战无上尊者。 “好锐的刀!” 无上尊者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柴青是名刀客,刀客握刀,神仙来了也敢斩。 刀剑之力逼得无上尊者不敢掠起锋,到底是畏惧柴青不可一世的刀势,忌惮姜娆可斩天人的太上忘情,他接连后退。 “大宗师!” 柳茴扶着披好外衣的季夺魂坐回战车:“先歇息罢,以后这天下,是小辈的了。” “是啊。” 季夺魂叹道:“可以休息了。” 他伤势实在凄惨,医者不敢下手。 “无妨。” 担心他有顾虑,季夺魂不敢强撑,头一仰,昏睡过去。 这下,倒是省事多了。 . 远在三十里外的芙玺,手里握着刺客盟的那副大旗,站在高台不刻不停息地用力挥舞。 听闻最后一战,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们、普通兵士们,绷紧下颌敲动战鼓。 咚! 咚!! 咚咚咚!!! 声音飘远,激荡人心。 “九州存亡的拼死一战——九州必胜!” 芙玺连月来嗓子彻底喊废了,不复少年人的清亮,但这会,管他爹的清不清亮呢,国不能亡! “九州必胜!!” 战鼓擂擂,呼声激昂。 来这的,有年过七旬的老人,有三岁稚子,有风华正茂的男男女女,有带着旧伤来自不同国家的兵士。 九州九国,今时只论九州,不辨九国。 所有人为了同一个信念而来,九州不能输,要赢!前方战士死了,他们也不独活! 破釜沉舟,心与武人同。 “九州必胜!” “九州必胜——” 无数道音色不同的声音汇聚成海,滚滚流向激烈厮杀的战场。 “你们听到了吗?是有人在喊‘九州必胜’吗?” “我也听到了。” 那武人被血宗长老生生扯下一臂,正用另一只手在伤处撒药粉,撒完了,瓶子扔到一旁,他坚定道:“九州必胜。” 合欢宗的岳三娘脖子挂着一道血痕,看得出来她刚经历一场差点头掉的对打,扯扯嘴角:“九州必胜!” 柳眉腰间挨了一刀,鲜血透着指缝流出来,她骂了声爹,长鞭抖擞,又豪迈地冲上去。 九州军人多。 血宗这边乘坐飞舟来的人也不少。 除却长老堂的八成长老,二代弟子来了近乎三成。 遑论还有无上尊者。 姜娆一剑斩杀晚明尊者,二者去其一,现在成了她与柴青二打一。 寒霜剑凛冽。 不朽刀炽烈。 柴青越战越猛,有意将连月来因没趁手的刀受过的鸟气发出去。 大宗师都拼命了,底下的武人能打则使劲打,打不过就自爆。 生猛疯狂的打法。 人人都有一死。 死在战场的武人咽气前都要大吼一声——“九州必胜!” 单凭气势,他们已经赢了。 一蓬蓬血雾炸开。 惨不忍睹。 壮烈,不忍睹。 . 三千里外,民众揪着一颗心,为九州战事祈福。 无论王孙公子,无论贩夫走卒。 但凡不愿为奴者,至此时,能做的唯有祈福,唯有相信。 人力不能及时,常叩天。 路边的老乞丐靠在墙根,嘴里振振有词:“老天啊,救救我们罢。” . 恹恹城。 无上尊者一退再退,生出一身真火:“不知好歹。” “杀!” 柴青刀尖所指,所向披靡。 姜娆为她掠阵。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金乌西沉。 打到此时,无上尊者体面尽失,一袭华裳被刀剑割开一道道口子,左脸沁出血珠,右耳被削。 反观姜柴二人,气势正盛。 乱拳打死老师傅。 无上尊者活了一百六十岁,在银鱼界还算中年人,可看着与他为敌的两名女子,看着她们眼底迸发的光,他恍惚意识到,自己老了。 不止女人惧怕衰老,男人更怕。 尤其自大自负的男人。 这令他无比惶恐。 战鼓咚咚,必胜的声音此起彼伏,比士气,血宗这边已经输了。 暮色渗入他的眼,他低声一叹:“不朽刀、寒霜剑,厉害。你们也厉害。”柴青方要痛打落水狗,惊觉四围气机顿变! “退!” 她一把推开姜娆,自己却来不及动作。 无上尊者临阵破境,修为飙升,他一剑落下,柴青倒飞出百丈外。 “柴柴!” . 风声,落花声。 人声。 刀圣晏如非懒洋洋歇在树上考教小徒:“我问你,刀客何时方能举刀?” 小徒眉清目秀,满身机灵劲,挺胸抬头,一本正经重复师父传授的内容—— “恶人欺我辱我,我要举刀。遇世间不公事,我要举刀。刀客临危举刀,见邪佞举刀,心有杀意,沸而不止,要举刀!” “不错,你说的是为师昨日教给你的。今日,师父要教你点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晏如非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支桃花别在小徒耳侧:“昨日,师父教你的是小道。” “那大道呢?”小柴青打小知道吃米糕不要小的,因为小的吃不饱。 她缠磨道:“师父师父,我要学大道!徒儿要学大道!” 晏如非笑她贪得无厌,又觉得这样子的小孩怪为有趣,他翻山越岭走遍九州找不到女儿,倒是把别人的女儿当亲生的来养,指尖轻点她眉心:“大道难成,乖徒儿,为师宁愿你一生只学小道。” “不!我要学大道!” “好罢,大道很简单,青青,为师问你,你为何举刀?” “为了活下去!” “还有呢?” “为了惩奸除恶!” “还有呢?” “为了,为了做个帅气的青青!” 刀圣大笑。 笑够了,他撑着一颗开得糜艳的桃花树,再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小柴青歪着脑袋想不通:“师父,徒儿想不到了。” “那就再想。” “欸?是师父说要传授我大道,怎的还要徒儿想?” “笨呐。” 晏如非弹她脑瓜崩:“傻青青,因为道在你心中啊。你心中认可的,才是你的大道,谁的道都取代不了你的。你认可,那就是你的大道。”小柴青痛苦抱头:“啊啊啊,师父,我听迷糊了!” “……” “那没办法,迷糊罢。” 某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嬉笑着折花又别在徒儿发间:“要不,你去洗把脸?洗洗脸就不迷糊了。” “……” “柴柴!” 姜娆是晏如非之女,容貌更多像姜啾,可此时,柴青偏偏从她这张美得挑不出瑕疵的脸庞,看出师父当年的影子。 他问她:“青青,道在心中,你的大道,还没找到吗?你还没想清楚,为何举刀吗?” 道在心中。 为何举刀? 柴青挣扎着爬起来:“我知道了。” “那你知道什么呢?” “为何举刀……”柴青握紧手里的不朽刀:“这合乎我的道,欲与天道同生,敢与天下人同死,我为苍生举刀!” 心念通达,想象中师父的幻影渐次堙灭,她响响亮亮地亲了姜娆一口,掰开她的手,昂首挺胸地站在无上尊者面前。 电光火石间,两人缠斗起来。 看她瞬息里气息大盛,好像不用自己帮忙,姜娆松口气,转身支援与血宗苦战的门派。 这一战,从天明打到天黑,又从天黑打到太阳升起。 只姜娆一人,应对血宗残存势力,绰绰有余。 下方战事停了。 柴青还在上空与无上尊者斗法。 刀光剑影,不是第三人能介入的。 三十里外,战鼓声更隆。 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战不止,鼓声不熄。 鼓声如火,烧得‘九州人’心口炙热。 又是一日黄昏。 不朽刀自高空坠落,姜娆飞身抱稳如破旧风筝的爱人。 无上尊者唇边淌血,眼神阴鸷地盯着半死不活的柴大宗师:“你还能战吗?” 柴青动动手指,倔强地挣脱姜娆的怀抱,嘴唇张合:“我,我还有一刀,你要试试吗?” “你来。” 柴青看向身畔的美人。 拗不过她,姜娆为她捡回插.进几丈外的不朽。 握住刀,柴青手抖得不像话,一口血呕出,她撑刀站直身:“芙玺,是个好徒弟。” 无上尊者不知芙玺是谁,更不知她在负隅顽抗什么,看此时的柴青,如同看秋后的蚂蚱。 他不信,以他大尊者的实力,九州界还有谁能杀他? 姜娆? 太上忘情的姜娆想要杀他,还得再修十年功! 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姜娆心系柴青,断不会走太上忘情的路子。无上尊者神情淡淡地轻掸衣袖,抬眸,眼眸里盛满自傲。 血宗跟来的人死光了,又有何妨? 仅他一人,灭九州,足矣。 不朽刀与臂齐高,柴青闭上眼,以刀道,入天人合一。 倘生有一双慧眼的鹭洲岛岛主仍在,必能看得出来,九州天地,从四面八方涌来金色的碎芒,碎芒覆于刀身,流过柴青的四肢百骸。 “我这一刀,名为信念。” 苍生开始抬头,仙魔也要畏惧。 信正道苍苍,信不可为而为之,信你若逼我死,那你要先死一死。 信这人间总不会一直这么乱。 信无人吃不饱饭,无家不笑开颜。 信天有天道,人有人道,我有我道。 信邪不压正。 信够了,念想就有了。 就会去做。 去推翻。 去重建。 由死入生。 不会反的人会反了,大呼亡国灭种的人不甘灭种。 没激情不如地上的一把枯草,人有信念,则天地有信念。 天地养人,人反哺之。 缺补好,道就全了。 信念一刀来自九州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邑,君王为九州祈福,乞丐为九州祈求,三岁的稚儿跪在院子,求天爷爷开眼,不要让他当狗儿。 步履蹒跚的老人,拄着拐杖,执意来为驻扎在牡丹城的武人送饭。 三十里外,多少人几天几宿轮班为战士助威。 三千里外,祈福者一城又一城。 提供信念者不分大小、老幼、贫穷与富贵。 柴青忍着筋脉被涨破的疼,一刀劈出,破开无上尊者的防御,洞穿他跳动的心脏!. 银鱼界,血宗。 今日是血宗宗主二百岁大寿。 赴宴者多。 倏地。 宗门内,血水池,爆发罕见的震荡。 宗主惊骇,疑心九州事变,却拦不住想看热闹的众修。 血水池,足以称得上血宗跻身强宗的根本,然就在此时,血水池沸腾,一股滔天伟力悍然迸发,血水池碎,血水变为清水。 “这是?” “信念之力?” 天地有信念,天道才是全的,这是银鱼界人尽皆知的事。 就在他们震惊血水池毁的当口,更震惊的事发现在眼前。 他们看到了什么? 一把刀。 一把金色的刀。 贯穿无上尊者的心脏。 . 九州天道补全,无尽海虚空之门彻底关闭。 天有道,道护苍生。 无上尊者跪地闭目,气息不存。 柴青失力倒下。 倒入姜娆怀抱。 天地寂静。 秋风回旋。 不知是谁嘶哑着声音,问:“赢了?” 夏玉抱着死去的琴笙小师弟,轻声道:“赢了。” “赢了?” “真赢了?!不会再有伪仙来了罢?” 上次不就是么,打了一波,又来一大波。这一次次的,谁耗得起啊。 “不会再有了……”柴青累得提不动不朽刀:“天道补全,再没有、再没有任何势力能攻入这里了。” “太好了!” 战后的发疯在所难免。 一片混乱中,柴青趴在姜娆怀里,小声撒娇:“抱我去那里。” 她指着无上尊者跪地的方向。 “去做什么?” “补刀。” 她要多砍他几刀。 省得诈尸。! 第135章 庆功宴 九州天道完全,百姓重拾信念,大战的胜利充斥在各个角落。 每个人的精神气变得崭新昂扬,但不包括一人。 柴青。 柴青咸鱼般倒挂,也不怕头晕,更不知哪来的毛病,大雪天挂在树上睡大觉,柳眉怒其不争地走过来,叉腰开始数落她:“你呀你,为何不去参加庆功宴?青青啊,你人生最光辉的时刻就在此了,多少人等着拜你、谢你,你倒好,装什么咸鱼呢?” “姑姑,我累了。” 这话惹毛柳眉:“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啊!我都不累,你不准累!” 凶巴巴的。 悍妇。 柴青背地里埋怨柳师父把人惯坏了,瞧她凶得哦,这人间也就绛绛能这么埋汰她她不恼,柳眉数落她,她象征性地头一歪,脸一扭,拿背影对人。 “翅膀硬了你!” 柳眉深恨不是坏侄女小时候,能扒了裤子把屁股的年纪,她刚要开口,柴青漫不经心道:“姑姑啊,你说错了,我人生最光辉的那一刻,应该是在我身承九州信念,代苍天出刀时。算了算了,死了那么多人,庆功宴没甚好去的。” “但大家伙都希望你去啊!” “我不去。” “你去不去?” “不去。谁爱去谁去。” 孩子大了,不好管了,柳眉敬她是九州大女人、大豪杰,忍下一口恶气:“好,你不去,绛绛可是要代表合欢宗出席的,哦,对了,夏玉也去,夏玉还想撬你墙角,收芙玺那孩子为徒呢。” “……” 柳眉声音含笑:“你不去,那我走啦,反正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多得是人想参加庆功宴。” 她拍拍袖子,就要不带走一片云彩。 柴青愣了,慌了,身子一荡,好家伙,吊死鬼似的,柳眉一巴掌拍开她俏生生的小脸:“多大了,还吓姑姑?” “咳咳!”柴柴大宗师从树上翻下来,整敛衣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那、那什么,姑姑,绛绛不是不去么?” “是啊,她是不想去。可柳茴要她去,你说她去不去?” 有句话说得好,师命难违。大宗师一个都不出场,庆功宴办着也太没格调,此次庆功宴是由佛宗、琴山携手预备,不去,太不给面子。 况且九州用鲜血浇筑出的胜利,百姓在看,君王在看,苍天在看,总要教天地人看一看,新九州的新风貌。 不是她看自家孩子好,是柴青这人真好,没她,有没有今天还在镜子里呢。 佛宗、琴山都在人前露脸了,她家青青怎么能怂?必须要让所有人为她的天命之子的光辉折服。 心坎绕着这些,柳眉噙笑:“好啦,我知道你不去,快,去树上挂着罢,别把自个弄死了。” “哎哎哎,姑姑!” 柴青扯住她袖口,小脸一红:“我想清楚了,我也去!” “哎呀,你不想去,姑姑怎么能为难你……” “不为难,好姑姑,我也要去,快带我去换衣服罢,我知道,您肯定给我备好新衣了,保准好看。” 姑侄俩心照不宣地手挽手走开。 柴青进了扇门,半刻钟后出来,门外等得不耐烦的柳眉气道:“换衣服要这么久吗?抬起头来,让姑姑看看。” 柴柴大宗师听话地扬起小脸。 啧! 好看得嘞! “绛绛由柳茴带着,你嘛,姑姑带你。你也给姑姑长长脸?” 依着柴青的身份,本不需要像姜娆那般由嫡亲师父领着,好抬高合欢宗的地位。 她爹,她娘,她师父,俱已不在,她又是为九州立大功的大宗师,刺客盟年轻有为的盟主,挽救万民于水深火热的大英雄。 十个柳眉加一块儿L也做不了她的领道人。 可谁又敢说她没资格? 柴青笑颜灿烂:“当然要姑姑领着我,多少年了,好让我报一报教养之恩。” 养恩生恩同等大。 柳眉心花怒放,还没去到人前,便忍不住红了眼圈。 看她二说不说就要哭的小脆弱情态,柴大盟主心里直呼救命——完了完了,她姑姑要被柳师父宠废了! . 庆功宴开始前的半个时辰,姜娆打扮利索坐在观景台吹风。 腊月雪大,白茫茫落一地。三刀郡的百姓走到街上互相问好,笑容一直落在脸上,打心眼里的开心。 姜娆心想,是该开心开心了。 九州先前连办一个月的丧事,如今刚好能借着喜事从失去亲友师长的悲痛里缓过来。 她一手支颐,想象柴青今天会做何打扮闪亮登场。 知道她参加,柴柴肯定撺掇着姑姑为她好一番打扮。 姑姑也喜欢为这个坏侄女操心,小到穿在脚的一双袜子,大到春水镇逢场作戏的订婚宴,哪件事少得了她? 牡丹园里人来人往,柳茴找了小半刻钟,才在观景台找见美貌独一份的关门弟子。 她在台下招手,姜娆看见了,起身,踩着风落回她身前,恭敬道:“师父。” 柳茴定睛看她,微笑:“走了,要开始了。” 姜娆微怔,没想到自己独自一人胡思乱想了这么久。 三刀郡,牡丹园。 为庆祝此次大胜,武人们自发去到四季如春的清安带回盛开的牡丹和培育植株的花匠。 方有今日的牡丹开满园。 可谓大手笔。 “远人间老阁主到——” “鹭洲岛新岛主到——” 参加庆功宴的各方人士纷纷入场,又听得门外侍者激动唱名:“柳大宗主携姜少宗主到!” 人群轰动。 翘首去看一剑斩杀尊者的姜大美人。 姜娆在师父陪伴下含笑登场,周身冷意尽消。 她从西边入场。 有意思是,东边,侍者用更大更激动的声调做出反应:“柳宗主携柴大盟主到——” 刺客盟的四大护法酸得牙都要掉了,莫玲玲艳羡地瞅着风光无限的柳眉,真是好气啊,现在九州谁不赞叹柳姑娘会养孩子? 不说朱雀护法想站在柴青一边好沾沾光,青龙、白虎,以及病恹恹的玄武,也想挽着盟主臂弯踩在那大红的地毯,受万人敬仰。 人群里芙玺垫着脚尖,一脸得意:“我师父!” 若柴青是力挽狂澜拯救九州的大英雄,雁南的女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小英雄。 听她还是一副破锣嗓子,药宗大长老心疼地摸摸孩子脑袋,从衣袖里掏出她早就备好的金嗓子药片。 笑话。 当师父的不好讨好,讨好个孩子她老人家还不会么? 事实证明,她还真不会。 药片芙玺收了,也谢了,就是没提会在师父面前美言几句。 药宗大长老一脸郁闷——她这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 同坐一席的佛宗弟子见之笑道:“长老有所不知,柴盟主这徒弟,聪明着呢。” 好处来者不拒,但你真无法从她脸上看出,是不是悦纳,又有几分悦纳。 对师父、师娘,和对外人,小家伙分得甚清啊! “师父!师娘!” 芙玺忙得很,一会朝东边挥挥手,一会朝西边手舞足蹈,整个皮猴。特别是这小破嗓子,柴青听了都跟着揪心。 哎呦。 她想:可别喊了,以后这破嗓子,没姑娘喜欢可怎么办? 当师父的有天下第一美人做媳妇,当徒弟的要是落个孤家寡人,丢人哦! 然而很快,她再也想不起她小破锣嗓子的徒弟了。 姜娆步步生莲走到她面前,将手搭在她掌心。 十指紧扣,柴青满心满眼里装着她,柳姓师徒识趣地松开手,看着她们携手步入高台。 按照规矩,该是三位大宗师一同发言,但季夺魂扎在夺魂山烤他的小火炉,关起门来当蘑菇,差事丢给你侬我侬的小情侣。 她们一上台,鹭洲岛的文人们纷纷提笔,准备撰写新鲜出炉的鹭洲岛小报。 小报是要通过飞鹰通传九州的,到时所有人都能看到。 柴青直勾勾瞧着她的美人,心荡神驰。 柳眉在台下捂脸,小声道:“你看她那样,好丢人啊!” “……”柳茴拍拍她的手,忍了又忍:“这不是你的大宝贝侄女么?看被我徒儿L迷得,找不着北了。” 这么一说,柳眉忽然不觉得好色侄女丢人了。 她觉得柳茴嘴臭。 熏着她了。 双臂抱怀,翻脸不认人。 柳茴前前后后看她好几眼,悄摸摸哄:“生气了?这么小气?你说得你侄女,我就说不得我侄女了?” “……”柳眉瞪她:那是我侄女!谁也别和她抢! 她委实不讲道理,柳茴默默叹息。 台下上演一台台戏,台上,姜娆莞尔:“我不善言辞,你来说罢。” 她晓得柴青爱出风头,于是把机会推给她。 好一出明目张胆地秀恩爱。 鹭洲岛的文人灵光一现,下笔如飞。 柴青耳聪目明,眯眼去看高台右侧伏案疾书的才子们,心一咯噔,总觉得得说点什么,挽救一下可能‘崩坏’的形象。 她清清喉咙,声音清亮:“热血铸我九州魂,信念不改,傲骨不折,九州万岁!” “九州万岁!!” “九州必胜!!” 仿佛成为刻在灵魂的印记,但凡有人喊一声“九州万岁”,后头肯定有喊“九州必胜”的。 战争,留下的不止是悲痛。 还有血火之中,浇筑而成的信念,重塑的傲骨。 这是…… 新九州! 姜娆跟着柴青一起喊“九州万岁”,眉目温柔,深情而笃定。 九州万岁。 她的柴柴也万岁。 走下高台,发表完重要讲话,柴姜二人就成全九州宝贝的‘吉祥物’,各大宗派恨不能将其供起来。 他们太肉麻,看得柴青有种自己命不久矣的错觉,搓搓倒立的汗毛,趁着众人觥筹交错的空当,她扯扯姜娆衣袖。 走? 去哪里? 柴青露出傻狗一般的嘚瑟笑容:有我在,哪里去不得? 好傻。 她这样子太傻了,怕这么傻的柴柴被更多人看到,姜娆在意得要命,勾着她的小手,一溜烟,跑没影。 这么傻这么可爱的柴柴,她要一个人看。! 第136章 想娶你 “山主,她们跑了。” 正式执掌琴山的新任山主淡淡出声:“我看到了。” 她不仅看到柴青勾着姜娆跑了,她还看到鹭洲岛的大才子们打了鸡血地在纸上唰唰唰。 夏玉起身,一手举杯,假装不经意地路过,极好的眼神方便她看清那几行白纸黑字。 她悄悄扬唇,暗道了句甚好。 就是不知,等看到明日的鹭洲岛小报,柴青是哭是笑? 啧。 她不怀好意地想:肯定要哭罢。 肯定要哭的柴青这会美得冒泡泡,晃荡着脚丫子在观景台吹冷风,雪花飘落她发顶,顷刻融化、蒸发,到了她和姜娆这般武道境界,经历过大风大浪,更想过一过平凡朴素的生活。 春天看花,夏天听蝉,秋天赏月,冬天观雪,这就挺好,比在大战场打打杀杀要强上一百倍。 她脑袋靠在姜娆肩膀,佯作柔弱无力:“绛绛,你要不要给我雕一个萝卜花?” “萝卜花?”姜娆看到她就想笑,眉眼弯弯:“怎么想到要萝卜花了?” “有童趣嘛。” “……” 童趣? 她觑着一脸得意洋洋的柴大宗师,稀奇她这是当上了大英雄、大女人、大豪杰,又想当一个折腾人的坏孩子了。 想一出是一出。姜娆也惯着她。 诚然,柴青有今日的恃宠而骄,一半是她惯得,一小半是姑姑惯得,剩下那么一两分,大家伙都有责任。 “那你等着。” 柴青星星眼望着她,看得姜娆忽然起了腼腆:“我很快回来。”她捧着柴青小脸亲亲她下巴,一阵风吹过,佳人隐没于风雪。 她去找白萝卜和刻刀,柴青顾自摇晃她的白脚丫。 庆功宴上的好酒好肉好恭维,她不稀罕,她稀罕姜娆惯着她,大雪天听她一句想要萝卜花,也得麻溜给她弄来。 持续数月的大战冷不防得到平息,有些人的心弦送下来,有些人仍然紧绷,不知所措,无法面对陡然太平下来的生活。 柴青适应,也不适应。 她百无聊赖地看风看雪,耳朵一动,远处庆功宴上的情形,她听得真真的,谁灌了谁酒,谁又和谁老泪横流地说知心话,只要她想,没甚能逃过她的耳。 大宗师就是好啊。 得了天地气运、天道认可的天命之子,就是妙啊。 她歪着脑袋趴在栏杆小憩。 心里琢磨该怎么把老婆拐到手。 按理说,睡也睡了成百上千回,连个正经的婚礼都没有,虽然九州都晓得她和绛绛的关系,但,没有明媒正娶,终究差了点意思。 她在春水镇买的二进小院还没人住呢。 钱不能白花。 尽管她不缺钱。 柴青在梦里幻想两人成亲的场面,笑出声。 姜娆坐在她身边,抱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大腿,玉指翻飞,手握一把银质刻刀,在白萝卜里削出花来。 继季夺魂以后的天下第一大剑客,为博心上人一笑,认认真真雕花,美得惊世骇俗。 睁开眼,柴青呼吸一滞,感叹自己命好,有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师父师母还为她生了个如此贴心的老婆。 算起来,绛绛该是她的小师妹。 姜娆忙里偷闲瞟她,眼底噙笑:“在想什么?” “想娶你。” “……” 话说完,柴青赶忙捂住嘴,笨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在想,在想这萝卜花雕得真好看,若教柳师父看见了,肯定要怪我埋汰这么一双妙手。本该指剑荡群魔的手,来给我削萝卜,太浪费了!” 她一紧张,不是紧张地说不出话,就是话很多。 显然,此时此刻,是后者。 姜娆心窝里甜甜的,没戳破她心里的小九九,只当方才耳朵聋了,不知道她的柴柴已经在想为两人筹办婚礼。 她想,有名分是好的,没名分她也不介意。 但是,谁不想娶心上人当老婆呢? 她的柴柴老婆。 瞧她笑得实在温柔缱绻,柴青看直眼,傻乎乎跟着乐起来,看萝卜身上开出一朵朵花。 心坎也开出一朵朵花。 花里裹着蜜,招来辛勤的小蜜蜂,嗡嗡嗡嗡的,都在说她有多爱眼前这个女人。 办婚礼!结婚! 她一定要娶了绛绛! 转瞬间,喜帖的样式她都想好了,要不是俩人生不了孩子,孩子的名她也想好了! 姜州! 跟绛绛姓。 小名粥粥。 “给你。” 萝卜开花没什么好看的,可若是九州第一美人亲自为你雕刻的萝卜花,想必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感到百般荣幸。 柴青的心思早不在萝卜花上,仍是真心实意地夸赞姜娆的好刀工。 她是刀客,不朽刀惊艳天下,却反过来夸一个剑客,姜娆脸红,喜得简直不知该怎么爱她,下一息,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在耳畔,姜美人撩起那对含了水波云雾的美眸,红唇微张:“你……” 你怎么吃掉了!? 柴青抓着细细白白的萝卜:“你挑的这萝卜太俊,雕的花又太美,我舍不得看它干枯,成为一朵没有水气的花。就想吃到肚子里。” 她不仅自己吃,也凑过来请绛绛吃。 姜娆:“……” 虽然她不是很懂罢。 可两人同吃一根脆萝卜,也……也挺好的? 她咬了一口。 刚好吃下一朵花瓣。 别说,脆脆甜甜的。 怪乎后厨里的厨娘非要‘举荐’这根萝卜。 “好不好吃?” “嗯。” 柴青眼睛一亮,脑袋凑过来,坏笑:“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吃甘草都觉得甜?” 好家伙! 偷跑出来围观侄女谈情说爱的柳眉惊得睁大眼:这也太不要脸了罢!你就是靠不要脸,夺得人家芳心的吗? 她觉得柴青不要脸,姜娆不这么觉得。 她觉得柴青这话说得漂亮,说得她心动,于是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无声蛊.惑她的柴柴:“对。吃糠咽菜都行。” 傻姑娘! 柳眉痛心疾首,忽然不敢看身旁柳茴的脸。 付出大半心血栽培出的好苗子,就这么可劲地捧出一颗火热的心,别说人家亲师父心疼了,她这个当亲姑姑的也免不了心虚。 由此可见,时光不仅催人老,还能迷人的心啊。年少青梅的威力这么大的吗? 以前顶多觉得姜娆双标,没想到,她还是个小恋爱脑? 风雪里满了柴青的大笑声,笑得太过火,呛得止不住咳嗽。 姜娆无奈为她顺气,语气宠溺:“好了,萝卜吃多了不好,回头我给萝卜雕好花,蒸熟了给你吃。” 她摸摸柴青的白嫩脚丫,不凉,多摸几下,她拾起某人仍在一旁的白袜,悉心替她穿好:“再是大宗师,也不能胡来。” “我不冷。” “我冷。” 柴青一愣:“绛绛冷吗?” 不应该啊! 同为大宗师,早已超凡入圣,哪会畏惧冬夏气候? “我看着冷。” “……” 好罢。 柴青懂了:这大概和姑姑总觉得她吃不饱一个道理。 躲在石柱后面的柳眉笑弯腰,心想:活该!终于有个人来治一治你了。 柳茴拉着她往别处走。 毕竟是长辈,哪能一直看小辈的热闹? 再说了,眉眉对青青太过在意,姑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万一背着她们师徒搞出不伦恋怎么办? 到时她和绛绛要先宰哪个? “欸,我还没看够呢。” 单纯无知的柳眉压根猜不到她师父脑瓜子里在想何等危险又离谱的大事。 柳茴一本正经道:“青青跑了,你这个姑姑可得为她坐镇,快回罢,好多人要来敬酒呢。” 一句话,给足柳眉面子,又成功带走人。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 “她们走了?” “走了。” 柴青一头扎进美人怀抱:“柳师父表面清心寡欲,内里蔫坏,我姑姑哪是她对手?” “啊……”徒弟不好私下议论师父,姜娆只能抚摸她一头乌黑秀发,安慰道:“师父不也被姑姑拿捏了吗?” 为了柳眉,清宁心经都修不下去了,舍去一身功力扭头重来,这等毅力,这般情深,九州谁不赞一声痴情种? “有空咱们去一趟夺魂山罢。” “好,我也想去拜访季前辈。” 姜娆能逢凶化吉,多亏前辈舍去半数修为,其中固然是为九州存亡的缘故,也不得不说,有几分不忍有情人孤苦的悲悯。 大宗师至情至性之人。 值得九州所有人敬重。 以前不知他遭遇,只觉大宗师性情冷傲,如今知他年少凄凉,一生注定无儿无女,她们也想尽孝膝前。 季夺魂救了绛绛,要柴青拿他当半个爹来赡养,再应当不过。 在此之前,她要先成家。 翌日。 到了鹭洲岛小报送来的时辰。 柴青巴巴守在院里仰头看可能出现的飞鹰,左青龙也学盟主的样子巴巴望天。 两人木桩子似地杵在那半刻钟,柴青收回视线,像是忽然发现身侧还有一人,她一惊:“你怎么还在这?” “……” 嘶! 青龙叔叔一拍脑门:“哦哦哦哦,这就去这就去,盟主勿急!” 屁股着火地走了。 柴青一头雾水:怎么回事?怎么大战结束这些人还没缓过来吗?怎么脑袋木木的? 这般一想,柴大盟主双手叉腰,自诩天下第一机灵人。 天边现出一个小黑点。 她嘿了一声,朝那只飞鹰招手。 身姿矫健的飞鹰叼着新鲜出炉的鹭洲岛小报落在她肩膀,柴青贴心地取出早早为它备好的‘报酬’。 一鹰专心进食,一人专心看报。 柴青美滋滋展开小报,想象昨日在台上发表讲话的风光情形。 随后,噙在唇畔的笑一点点凝固。 她深吸一口凉气。 刚赶上姜娆推门而出。 “柴柴?” 柴青头皮一麻,撤下满脑门写着的“怎会如此”,小报藏于身后,脸上换了一副灿烂笑颜:“绛、绛绛?你怎么出来了?” 她看起来奇奇怪怪,姜娆不明所以,问起另一事:“我昨夜换下来的小衣,去哪了?” “我帮你洗了啊,叠好放柜子里了。” “……” 怪乎在衣篓里没找到。 姜娆稀奇她精力旺盛,深夜弄完,帮她洗澡又洗衣,好生贤惠。 看起来就是会过日子的模样。 遂面带红晕地走了。 柴青留心在庭院等了等,没再见到她出来,背身,愤然打开鹭洲岛小报,气极反笑:这些文人怎么回事?!为何不着重描写她的飒飒英姿、她的气派发言,他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她的眼深深地被上头加黑加大的“娇妻”两字伤害到了。 明明两人对比,更娇的是绛绛啊。 昨夜弄起来她还受不住哭了,我见犹怜的。 兀自想入非非一阵儿,柴青开始琢磨怎么反击。 反击自个不是娇妻么? 也不对。 她确是绛绛的妻。 她有时候也娇。 不过昨日的庆功宴上,她绝对没有罢? 这群笔杆子们眼睛不对劲。 柴青走来走去想如何解决这问题,想破脑袋,又拐到成婚的大喜事。 成婚之前,要先求婚。 管别人怎样呢,她要娶绛绛,得先把心意摆上才行。 青龙叔叔已经为她的事忙活去了,但这是她求婚,她成婚,柴青卷好小报塞在腰侧,灵光一现:有了! 她兴冲冲跑进书房,姜娆只来得及看到她兴致勃勃的影,心底感慨:柴柴整日生龙活虎,二十出头的人了,比少年人都有活力。 母女连心,一旁的姜啾见了也跟着笑:“她真有干劲。” 干劲。 姜娆脸又红了。 委实臊得慌。 书房,柴大盟主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好容易想到,笔走龙蛇好一通写,写完不满意,废纸揉成团,重新写。 如此写到第十八封,她拾起纸张,往上面吹口气,从头到尾默念一遍,自觉很不错,情真意切,她喊人进门,送信至鹭洲岛。 . 鹭洲岛,新走马上任的岛主正是已故老岛主的大弟子,简称陆大。 “岛主,刺客盟盟主来信。” 侍者叩门而入,不薄的信封双手奉上。 陆大接过信,挥手让人出去,信封拆开,歇在书房的陆二有气无力地问道:“师兄,柴青那厮又怎么了?” 陆岛主视线移开信,认真道:“师弟,不可对柴盟主不敬,你这条命是她以伤换伤救下的,不止你,咱们岛上多少人的命也是她们妻妻救的。” 陆二羞愧:“我错了,我只是一时嘴快。”他当即抬手给了一嘴巴子:“以后我再敢犯,就是乌龟王八!” “……” 倒不至于这么狠。 陆大隐晦地看了眼师弟新安好的假肢,腿断了能用机关腿代替,眼瞎了呢?血宗一战,且不论其他宗派的伤亡,他们鹭洲岛,损失惨重,师父战死,三师弟尸骨不存,二师弟没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嫡系一脉,只他兄弟二人支撑偌大的家业。 好在,鹭洲岛人心齐,没那么多龌龊勾当。 他低下头来看信。 陆二老老实实闭嘴躺在床上,抓心挠肺地想知道柴青因何来信。 她可不是闲得无聊的人。 等了又等,他问:“师兄,咱们九州的大恩人,大英雄来信说什么了?” 陆大总觉得这话从他师弟嘴里说出来别扭:“你还是喊她柴盟主好了。盟主来信,是为投稿。” “投稿?” “对。是她写给姜少宗主的求爱信。也可以说是求婚信。委托我们,务必刊印在鹭洲岛小报,教天下人晓得,她们要成婚了。” 陆二惊了:真是够了!以后他有未婚妻,他也要这么玩! 气死人了,他老婆还不知道在哪里窝着呢,柴青就不甘在小地方秀恩爱了,她要让九州男女都要含泪羡慕她…… 陆大感慨一番天作之合,其心赤诚,抬眸,他二师弟哭得好惨。 “你哭什么?” “我没老婆。” “……” 很好。 师兄也没有。 鹭洲岛别的不多,光棍挺多。 这么一想,他发现柴青的法子甚好。 鹭洲岛小报可以推广新业务了。 活该他们赚钱! . 腊月二十八。 距离新年还有寥寥几日,柴青心情一天一个样。 柳眉带着师父来刺客盟总坛做客,顺带请她们的少宗主回去,正式接管宗主大位。 柴青在这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起先柳眉看她还顺眼,毕竟是一手养大的侄女,到后来,晃得她眼晕了,她出声道:“你椅子上长针了?给我坐回去!” “……” 柴大盟主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一会笑,一会愁,小脸变化之快,柳眉纳闷:“你肚子里又在酿什么坏水?” “哪里是坏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还神秘兮兮的。 算了! 柳眉大袖一甩,去找侄媳妇。 谈情说爱总不能误了宗门发展大业,四大综合排名不指望拿第一了,第一肯定是刺客盟的,但第二总能抢到罢。 以后人们谈起九州四大,刺客盟,合欢宗,天机楼,鹭洲岛,多有排面? 她希望姜娆能帮合欢宗挣到这排面。 这是能写进宗门史册的风光事。 再说,大战消耗各宗各派诸多精锐,有的家底都赔进去了,可不得尽力揽财,招人? 她累了,冲进第二大的任务只能交给侄媳了。 她前脚走,柴青后脚迈出书房。 年关将至,刺客盟内为给盟主的求婚仪式办得漂漂亮亮,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四大护法眼瞅着熬出黑眼圈,三十夜,总算到了。 万家灯火点燃,三刀郡热闹得不像话。 姜娆被带出来放河灯。 柴青和她手把手送出一盏合欢灯,小声附耳道:“绛绛,你看。” 霎时。 河面一盏盏灯渐次点亮,灯明如昼,汇出刀剑的形状,一捧鲜花现于眼前,柴青心跳如鼓:“绛绛,我,我有一封信要念给你听。” . “快,快!放飞鹰!” 鹭洲岛的驯鹰使稳稳当当地送出脖颈戴花的飞鹰。 姜娆一霎怔忪后,笑意渐深:“哦?你念。” 白日里她就察觉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想必源头出在某人这。 她也期待柴青能送出怎样的惊喜。 戴花的飞鹰满身喜庆地飞到柴青右臂,嘴里叼着鹭洲岛小报。 对了。 小报。 白日并没有飞鹰为她送报来。 她记得,自打那日见到柴柴古古怪怪,她就向鹭洲岛订了一个月的送报业务。 没送来,却是不该。 小报展开,柴青甫一张嘴,姜娆心神顿时被她占据,再也听不清旁的声响,看不见其他人。 金河两岸,围满欲给新人送祝福的百姓。 早在年三十的清晨,三刀郡家家户户收到飞鹰免费送来的小报,鹭洲岛大气,专为柴盟主刊印一期,上面印着的,是柴青写给心上人的求爱信。 是求爱。 也是求婚。 她二人如胶似漆,很少有人记得,两人并未举办过正式的婚宴。 如今提起,还是被当事人提起,好些人特意从百里外赶来。 只为亲口道上一句喜。 喜从何来? 喜从柴青的斟字酌句中来。 只注视她深情款款的眼睛,姜娆的心柔软成一片。 柴柴大宗师紧张得掌心满是汗,弄出这么一出之前她还不这般局促,此刻看着姜娆的眼,再度被她的美貌惊艳,她问:“你,你愿意吗?愿意和我白首偕老,恩爱此生吗?” “愿意!!!” 灯火灼灼,星月交相辉映,看热闹的男男女女齐声在两岸大喊。 柴青心一哆嗦,急了,她不想听别人说啊! 她要听绛绛说! 她又问:“你愿意吗?愿意和我没羞没臊,生死与共吗?” “我愿意!” 上次路人抢了先,这次,姜娆抢着回答。 然后被抱满怀。 无数烟花嗖地飞上高空,炸开绚烂的颜色。 新年伊始,普天同庆。 一封求爱信,深深切切认认真真地让九州的年轻男女喝够一坛子醋。 姜娆的心,甜呐。! 第137章 秀恩爱 过完这个年,姜娆要跟师父回宗。 全九州都晓得合欢宗的少宗主答应刺客盟盟主的求婚,离开前,双方的大家长聚在一起商定好婚期。 柳眉是姑姑,柳茴是师父,姜啾是亲娘、亲师母,刺客盟的四大护法勉强称得上叔叔婶婶,几方人马齐聚,能说会道。 反正新人的婚事,新人插不上嘴,由他们折腾。 正月初三,门前的红灯笼还没摘下,小情侣手拉手去红罗坊挑选坊主专程为她二人设计的喜帖。 刀剑合璧,绣金凤,缀红豆大小的香囊,一曰绛红,一曰水蓝,柴青见了还算满意,但不是太满意。 坊主挤破头抢着这门免费的生意,看她不点头也不摇头,笑道:“不如盟主和少宗主再添上几笔?” 店小二送笔墨来,柴青摸着下巴:“好啊。” 她执笔蘸墨,在喜帖图样中心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 坊主伸长脖儿看去,嘴里念道:“白、糖、糕?” 这是何意? 他不懂何意,姜娆却门清,接过柴青递来的笔,含笑书写“坏胚子”三字。 年少纯情往事映于纸上,她道:“这样就不够了,不需要太复杂。” 她们本不是爱折腾人的性子,喜帖胜在一个喜——坏胚子携手白糖糕诚邀天下豪杰共赴喜宴,少年玩伴,成人伴侣,此生爱人,再好不过。 柴青笑吟吟轻点下巴:“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坊主大喜,喜帖样式定下,整座红罗坊一下子忙碌起来。 没好意思呆在这影响人做工,柴青挽着姜娆的手去了红袖阁——这里是她们的嫁衣,总要绣几针的。 从红袖阁出来,姜娆抿唇笑:“咱们的婚礼,怎么瞧着所有人都比咱们忙?” 她二人倒乐得清闲。 “没办法,百姓们太爱我们了。” 如此不要脸的说法,惹来美人嗔看。 兴许是老天都看不下柴青嘚瑟,过完正月初七,姜娆被姑姑带回合欢宗,且她二人办的是九州万人瞩目的婚礼,自当给天下有情人树立好榜样。 是以备婚的几月,柴柴大宗师再没见过心爱 的白糖糕姑娘。 琴魔夏玉得知刺客盟盟主待嫁期间犯了相思病,当天多吃两碗米饭。 琴山小弟子琴歌低声道:“山主,笑得这么大声,这不好罢?” “哪里不好?”夏玉止了笑,恢复素日那张冷面:“不过是娶老婆,看柴青得意得,我相信,若她不是大宗师,在她婚宴抢人的肯定不少。” “抢人?抢谁?对方也是大宗师啊!” “……” 对哦。 姜娆也是大宗主。 见识过她斩杀晚明尊者的一间,肯定没人想要见识见识她的太上忘情。 嘶。 哪怕夏玉不动情爱,一心武道,也不禁羡慕柴青的好运道了。 满九州的人羡慕柴青抱得美人归,亦有人羡慕姜娆有一个很会制造浪漫的痴心爱人。 柴青在鹭洲岛小报登报示爱,凡鹭洲岛飞鹰所到之处,都成为她爱情的见证,此先例一开,效仿者众。 婚期定在六月。 三月份,柳眉突发奇想想和侄女一起举办婚礼,至少成婚对象…… 她觑着一本正经捧书看的柳茴,三两步挪过去:“打个商量?” “什么?” 下了床,柳大宗主堪称‘清心寡欲’的典型,不说骨子里如何,起码外貌很能唬人。 柳眉食髓知味地想想昨夜被翻红浪的情景,未语先笑:“咱们也办一办,热闹一下?” “……” 吧嗒。 书卷掉落在地,柳茴一袭白衣,端的是九天仙子,不惹尘俗,她怔怔地看了柳眉好一会,确认她没开玩笑,倏地展颜,一笑,怪好看的,是柳眉长这么大没加过的美。 “好啊。就定在同一日?嫁衣、喜帖、三书六聘都交给我来办,你安心当新娘子就成。” 提出这个想法的柳眉被她的行动力惊到,刚要喊住人,柳茴人早已没了踪影。 罢了。 她想。 喊住她要说什么呢? 左右,除了柳茴,她不会再找旁人。 就她了。 就这一个。 安安心心过一生。 办一门婚事是 办,两门也是办。姑侄同日举办婚礼,柴青人在三刀郡,收到姑姑写给她的信,感叹长辈们说风就是雨的行事作风。 同样是成婚,柳眉柳茴同住一个屋檐,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倒好,和绛绛分隔两地,越想越憋屈。 在她无比幽怨的期待中,六月至。 四月中旬,耐不住寂寞的柴青特意跑遍各大宗派,给一众的亲朋好友送喜帖。 去到夺魂山,季夺魂做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她,去到鹭洲岛,陆家师兄弟视她为座上宾,去到琴山,夏玉这厮临她走送她一顶大醋缸,气得柴青鼻孔冒火,拧眉扛缸回到三刀郡,到家发现里面装着一缸子腌好的酸菜。 “……” 牛啊。 夏玉真是个牛人。 她怎么还没被人打死? 当晚,柴青气哼哼地就着米饭吃光两碟子酸菜,吃完对琴山山主破口大骂。 青龙叔叔不懂她们年轻人的友谊,好在,缓缓慢慢地进入六月,盟主不再犯相思,她疑似得了婚前恐惧症。 四大护法里唯朱雀是女子,莫玲玲整日陪在柴青身边,安慰她‘脆弱’的小心灵。 “成婚就好了,成婚就好了,盟主不是天天盼着迎娶少宗主?” 可惜,任她磨破嘴皮,柴青的症状仍然没得到缓解。 六月初八,大喜之日。 吹吹打打的乐声响彻合欢城。 姜娆提前半月出发,前往三刀郡接回她的新娘子,柴青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全程晕乎乎的。 本来说好她来合欢城接人,结果她姑姑凑热闹,非要两对新人同在合欢宗拜天地。 姑姑的话不能不听。 于是柴青柴大盟主彻底做了一回“娇妻”。 姜娆骑着通身雪白的骏马,下马迎接她晕晕乎乎的老婆,合欢城东西两道堆满人,没见着柴青面,她心里就和尝了蜜般:“那我掀开了?” 红盖头下的人小幅度点头。 唰! 天光明亮,眼前没了遮挡,柴青被一身红嫁衣的绛绛美得不知所措,早先就听到百姓的惊呼声,这会当面感受那没瑕疵的美,她觉得眼晕。 姜娆握住她手,忍笑:“别晕。 ” 扪心自问,其实今天的柴柴也好看得过分。 一袭曳地凤袍,阳光照耀下,泛起明明灭灭的光。不提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柴青本人就十足闪耀。 另一头,柳眉撩起柳茴的盖头,师徒十指相扣,引发又一波的欢呼。 两对新人进门,拜天地,入洞房。 宾客如云,其乐融融。 柴青在婚房里娇俏地等她的新娘子,凤冠上的南海大明珠被她薅下来前,门扇开启,喝了不少酒的姜娆喜气洋洋地走进来。 她少有今日这样喜不自胜的时候。 婚房里的闲杂人等退去,姜娆情怯地杵在几步外,不敢想象,她真有迎娶坏胚子的一天。 . “阿娘说,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人,我能嫁给你吗?” “能啊。”年少坏坏的玩伴吹出一口气,吹动额前刘海,少年老成道:“你要先长大。” “长到何时呢?多大才是大?” “嗯……”她犯难地想了想,忽然,露出小狐狸一样的笑:“这里,这里要大,胸要大,要比又白又软的馒头还要大!大不少呢!到那时,我就娶你。” “欸?新郎官迎娶新娘一样的娶吗?” “对!” “那我能当‘新浪官’吗?” “……” 柴青不说话。 “能不能?” 她摆摆手:“我们还小,先长大再说罢。” . 少时天真,以为一眨眼就能得偿所愿。 怎料世事磨人,害得她们迟了八年再重逢。 蜡烛成泪,一寸寸的红,烛光明亮,照亮两张美得各有千秋的脸庞。 姜娆抬起她下颌,低头轻轻软软地吻她。 混着醉人的桃花酒气,柴青才要反客为主,姜娆停下来,与她同饮合卺酒,结发同心。 “去洗澡?” “同去?” 柴青亮晶晶的眸子无声勾人,指尖也勾人,挠得姜娆掌心发痒,心坎也生痒。明明再亲密不过,此情此景,竟也觉出三两羞涩。 不说话便是默认,柴青当了一整日的‘娇妻’,这会不需要再装, 拦腰痛痛快快地抱起美人。 共赴鸳鸯池。 无独有偶,另一间喜房,柳眉也在给柳茴擦洗身子,软若无骨地趴在师父肩膀,声色缠绵,说出口的话着实不客气:“这一次,可不能教青青那家伙比过去,听到没有?” 柳茴成亲成傻了,兀自笑,柳眉凶她,她笑,柳眉摇晃她,她也笑。 “好好好,必要在新婚夜给小辈长长见识,令她们不敢在咱们面前秀恩爱。” 她这回答甚好,柳眉爱死她了。 只是不被比过去,好似很有难度。年轻人血气方刚,精力充沛,双方互为大宗师,武道境界比她二人高出许多。 蔷薇园满打满算只住了两对新人,没人有胆子来闹洞房,顶多有一个琴魔煞风景地坐在房顶弹琴,但这会,谁还听得进去琴音? 听情音还差不多。 东边那房里早闹起来,柳眉缠着柳茴戏水,恼她不够厉害。 柳茴有苦难言。 不理解眉眉这奇怪的胜负欲。 蔷薇园,东边。 当了一天的娇妻此刻翻身做主,柴青趴在姜娆耳畔说小话,逗得人娇躯乱颤。 “你不要胡乱编排、编排姑姑……” “哪有。” 柴柴大宗师继续与心上人咬耳朵:“我都怀疑姑姑是在自取其辱,炫耀女人炫耀到我头上?她不知道我有多强么?” 姜娆忍着心动拿脚踹她:“她当然不知道……” 柴青笑而不语,末了,搂着美人翻了身:“无妨,明早她就晓得了。” 生龙活虎的柴柴大盟主无不自傲地想:秀恩爱,她们可从来没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