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yebo】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廿一》 作者:人间观众 01二子两重天 “贱奴,就跪在这里吧。”管事的秦三才用手里那根新漆了桐油的竹杖捅了捅廿一的脊背,又上上下下敲打着他的腿脚肩膀胳膊,督促他以标准的奴隶姿势跪好在那些特意为他准备的碎瓷片上。而后有两个小厮抬了一张不算轻的梨花木棋案过来。 秦三才又吩咐道:“贱奴,将棋案举好了乖乖候着,王爷和大公子用完了午饭,就要来这边下棋。王爷早有吩咐,若发现你偷懒身子左摇右晃的,就着人以竹杖打脚心。动一次打十下,有你好受的。” 廿一接了棋桌高高举过头顶,脊背上立刻挨了一记狠打,粗布单衣豁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的新伤旧痕。 秦三才气急败坏地又抽了两下,才停手骂道:“贱奴怎么不长记性?将棋案举这么高,想让王爷和大公子站着下棋不成?教你多少次,不要跪那么直,弓着身子胳膊举起一半就行。” 几年前廿一岁数还小身量不足,直跪高举充当桌子勉强合适。现如今他已经快满十六岁,骨架长开初具成人模样,站起来比寻常人都高了半头,如果还是直跪高举着棋案就会比一般桌子高出了一截。廿一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更清楚秦三才不挑这个理也会找别的借口,无非是想打他两下消消火。他不如装得蠢笨一些,衬托着秦三才的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秦三才看着廿一乖乖听话,在他的指点之下一点点将棋案的高度调整到让他满意的位置,他心里舒顺了不少。 旁边的小厮是有眼力的,奉承道:“还是三管事有手段,三两下就将这蠢笨的贱奴治得服帖。” 秦三才美滋滋听着奉承,飘飘然转身离开忙别的事,临走留了个小厮捧着那根竹杖就虎视眈眈盯在廿一边上。 天色阴沉,明明是正午,却不见太阳,看样子马上要有一场大雨。 廿一记得每逢雷雨天气,王爷的心情总是很不好,十次里有九次都会将他叫去狠狠整治一顿。上次下雨是三天前,现在廿一脊背上的鞭伤大半还没有收口,眼看又要下雨,廿一免不了心底发寒。 在别人看来跪在碎瓷片上,以那种吃力的姿势举着沉重的棋案已经是一场酷刑,可对于廿一而言这只是他身为贱奴的最普通不过的工作。无非是腿下地不平,瓷片扎入肉里稍稍有点痛而已。比起即将到来的王爷的怒火,如这般跪着候着是廿一难得的休息。 只要王爷没别的应酬,每日中午都会与长子秦放在秋思园一起用餐,并不叫王妃和世子过来。饭后父子两人喝茶聊天,或是下下棋休闲片刻,王爷才去接着忙公务,而大公子秦放会去桃李园跟随师傅习武。 今日饭后,王爷提议在园子里水池边的揽月轩下棋。秦放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里顿生几分不安。陪着父王走到揽月轩,果然不出秦放所料,看见正是廿一举着棋案,估计他是跪了一阵子,膝盖下又垫了碎瓷片血色隐现。 与周遭侍立的衣着鲜光的丫鬟小厮相比,廿一显得格外扎眼。王府里规定无论春夏秋冬,奴隶都是不许穿鞋袜的,又因廿一是最下贱的奴隶,比不得寻常奴仆能按季领衣裳,他从小到大几乎都是衣不蔽体,偶尔被允许捡了别人丢掉的垃圾穿,没两天又会被打得稀烂。 现在廿一身上穿的那条破烂单裤还是年初捡的几块破抹布随便缝起来拼凑而成,只到膝盖上边,被血迹污渍沾染地早看不出本色,下边露着伤痕累累的小腿和一双赤脚。想来是为不污了主子的眼睛,廿一上身裹的单衣还像点样子,虽然是洗的发白豁了好几处裂口别人不要的粗布旧衣,可是衣摆长到腰下算是遮了破烂裤子。不过奴隶平时有许多苦累活计要做,衣袖长了碍事,所以廿一这件上衣的袖子是被撕去了大半,胳膊肘之下全露在外边,不像衣服不像坎肩显得不伦不类。 秦放于心不忍,对王爷说道:“父王,怎的又叫廿一当桌子?” 平南王秦冶源慈爱地望着长子,不以为然道:“这贱奴不就是用来充当家什物件的么?能侍候咱们爷俩儿下棋,算是他的造化。放儿,来,快坐下,陪为父好好杀上两局。” 秦放不敢忤逆父亲不再多言。父子两人面对面坐在绣墩之上,摆开棋局。 平南王是大齐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异姓王,自建国时太祖册封爵位开始,世袭不降等,经一百二十载传袭五代,平南王秦氏一脉始终荣宠不断。秦家男子就算不承袭王位不受祖宗荫翳,亦多为出将入相的俊才。秦家女儿则个个国色天香聪颖温婉,不入后宫也是与当朝权贵联姻风光无限。 只可惜盛极必衰,传到第五代,秦氏内部生乱,同根相煎斗来斗去,精英凋零世子殒命。等到动荡平息之际,圣上下旨让秦氏按族谱血脉亲疏长幼排序为据重选王位继承人,本为上代平南王庶兄之子,看起来才能平庸一直被人忽视的秦冶源竟捡了天大便宜,成为第六代平南王。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平南王封地在大齐雄霸一方百余年,几代人励精图治根基深厚,声名赫赫,虽逢变故,元气亦能很快恢复。别看秦冶源文不成武不就,可他身居高位后仍维持着一贯的谦虚谨慎作风,又懂得礼贤下士,有的是才子甘为幕僚,有的是佳人愿以身侍奉。 然而秦冶源深爱结发妻慕容氏,当年落魄时两人相互扶持相濡以沫,而今发迹他更是与妻子如胶似漆。旁人送他姬妾美人,他为了笼络关系巩固根基不得不收,可是对那些女人他最多逢场作戏,而后就冷落到一旁,除了慕容氏他眼里心中再放不下别的女人。 不过慕容氏并非名门望族嫡小姐出身,又有传闻她是个江湖女子难登大雅之堂,当今圣上总觉得她配不上平南王正妃的称号,欲再选身份高贵的美女赐给秦冶源为妻。秦冶源在别的方面都听任圣上摆布,唯独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条原则,铁了心守着慕容氏过日子。圣上威逼利诱的法子全用了都没效果,只得表面上暂时作罢。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慕容氏在一次归家省亲的途中突然遭到恶徒袭击,丢下未满周岁的儿子秦放,失了踪迹生死不明。秦冶源发疯似地派人搜寻爱妻,无论听到怎样的谣言他始终都不肯放弃,终于在一年后将慕容氏找了回来。 无奈慕容氏失踪期间遭受歹人迫害,身染重病,被救回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秦冶源为爱妻守丧服素不食荤腥一整年,直到圣上赐婚,他才不得不另娶续弦。新王妃乃皇族旁支岳阳郡主身份高贵,在圣上撑腰娘家势力的压迫之下,新王妃之子,也就是秦冶源的次子秦舒从出生起就被封为世子。本为平南王嫡长子的秦放却因母妃殒命,失去了王位继承权。 然而秦冶源对长子秦放的宠爱不是旁人能比,除了世子之位给不了,恨不得是将秦放捧在掌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想方设法满足秦放一切心愿。这不仅仅是吃穿用度方面的关照,还有情感上的投入,秦冶源可以几日不见王妃和世子,却坚持腾出更多的时间能与秦放单独相处,嘘寒问暖倾注满腔父爱。 惊雷炸响,终于开始下雨了。 秦放看到父王的手随着那雷声抖了抖,而一直跪得纹丝不动的廿一似是受了惊,下意识的身体也是猛然颤了一下。 “啪!啪……”侍候在一旁捧着竹杖的小厮终于是得了施展的机会,眼尖手快,抡起竹杖一下下抽在廿一的脚心上。 动一次打十下,竹杖边缘锋利,才打了两下廿一的脚心就已经破皮见血。竹杖上新漆的桐油渗入绽裂的伤口,疼得廿一禁不住再次抽搐。 那小厮打完十下,皱眉嘀咕道:“这算是又动了几次呢?” 王爷将棋子落下,淡淡道:“真是不中用的奴才,本王看着桌子明明是晃了四下,接着打。这贱奴还敢再动就翻倍责罚,谁叫不长记性。” 那小厮不敢怠慢,奉命接着抽打。 这次廿一虽然是痛得钻心,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咬牙提起一口真气,默默运功硬挺着再也不敢动。 02生日与祭日 王爷此时的心思已经不在棋局上,垂眼盯着棋案之下廿一的脸,欣赏着他隐忍痛苦的样子,嘴角不知不觉浮起冷酷而得意的笑容。 少有人知,先王妃慕容氏并非重病不治,而是产后血崩致死。 十六年前慕容氏被救回平南王府之时,容颜憔悴,还被污了清白身怀有孕临盆在即。 平南王让人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慕容氏身染重病尚需将养不便露面,努力维护着慕容氏的尊严,命亲信仆从服侍在侧,等着为慕容氏接生。 那是大齐泰康十年,九月,霜降之日。 天空从早上起就笼罩着一片阴云不见光,慕容氏躺在床上挣扎呻吟,孩子迟迟不肯落地。 秦冶源担心爱妻身体,一直守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间房内就那样惨烈地折腾了将近一整天,到了掌灯时,终于有了婴儿啼哭之声。 伴着婴儿的啼哭,窗外落下惊雷,大雨倾盆。 “王爷,是个男孩。”仆妇周娘用细布包了小小的婴儿呈递到秦冶源面前。 婴儿并未睁眼,但是似乎能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竟止住了啼哭声,将粉嫩的手指含入口中,小小的脸蛋露出笑容。 秦冶源厌恶地望了一眼,冷冷吩咐道:“将这孽种直接丢在水盆里溺死,对王妃说孩子生下来就没活。” 周娘见这婴儿乖巧可爱,于心不忍道:“王爷,还是问过王妃的意思吧,毕竟这孩子也是王妃的骨肉。” 慕容氏从昏迷中惊醒,感觉到孩子不在身边,紧张喊道:“我的孩子呢?快让我看看。” 秦冶源不忍让爱妻伤心,只好又摆摆手,让周娘将那婴儿送去了慕容氏身边。他跟着走到床畔,深情地看着憔悴的爱妻,柔声安慰道:“雪儿,忘了过去那一年的痛,一切都会好起来,不会有人知道你的遭遇,我将一如既往爱你宠你。” 慕容氏将孩子搂在胸口,以乳汁哺育,眼中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忧伤地恳求道:“阿源,答应我不要杀这个孩子好不好?稚子无辜,虽然是他的父亲毁了我的清白,可孩子没有罪,他也是我的儿子。” 秦冶源的脸上再也掩饰不住愤恨之意,大声说道:“这孽种哪里配是你的儿子?只有放儿才是你的儿子,他正在隔壁安睡,我让人将他抱来与你看看可好?你失踪时放儿还不到一岁,整日哭闹极为思念母亲,你难道不想他么……快将这孽种放开,这孽种不该来到这世上。” “阿源,我这辈子从没有求过你,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请答应我,将这孩子养大成人,以防他的父亲来找我们算账。”慕容氏声音断断续续,虚弱地说着,“我怕是命不长久,无法护你帮你,你留着这孩子没准能有用处。” “雪儿,你知道这孽种是谁的?那人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就发兵将他千刀万剐,以除后患。” “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可他武功很高,进出皇宫盗宝都是轻而易举,若是惹上他逃到天涯海角也会丢了命。月前,他说要与一个宿敌决斗,怕有闪失没人能照顾我,才将我的行踪故意暴露出来,让你能找到。他临走时对我说只要战胜了那个宿敌,他会再来王府将我和这孩子带走。”慕容氏怔怔盯着秦冶源,仿佛是心里藏了千言万语复杂思绪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讲出真相,只恍惚迷离地说道,“阿源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蒙羞,我其实已经没有脸面再继续陪着你。让这孩子活下去,代替我补偿你好不好?” 秦冶源握住慕容氏的手,郑重道:“我答应你不杀这孩子。你先好好休息,睡一觉醒来,慢慢将养身体,别说这种丧气话,我从来都不怪你,是那歹人作恶,你是无辜受害……等我找到那人一定让那人生不如死为你报仇!” “阿源,你不明白……”慕容氏的声音渐渐虚弱,嘴唇蠕动着又说了几个字,可惜秦冶源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听到了估计也绝对不愿相信。 秦冶源固执地说道:“我明白。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就像我爱你那样深爱着我。我们山盟海誓不离不弃,我们现在已经苦尽甘来身居高位……” 秦冶源话还没有说完,就察觉到慕容氏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她闭上眼,唇畔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没了声息。他以为她太累太乏睡着了,他不敢再打扰她,轻轻将那婴儿从她身旁挪开。 周娘很有眼色地将婴儿接了过去,抱在怀里慈爱地哄着。婴儿刚刚吃了几口母亲的乳汁,似乎还没有吃饱,咋嘛着小嘴下意识地又将手指含住。 秦冶源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开几步,招呼周娘去到外间,才又低声吩咐道:“将这孩子扔到后边下奴院子去,倘若他命大死不了,就给烙上奴隶记号,以后就当是这王府里最下贱的奴隶□。” 周娘虽然不舍,却因仆妇身份不敢忤逆王爷,没资格干涉王爷的决定,唯有依言抱着孩子离去。 是日,平南王王妃慕容氏再没有醒过来。霜降成了她的祭日,秦冶源痛失爱妻,大办丧事,竟为妻服素一整年且不沾荤腥,虔诚祈祷亡妻来生幸福。 没有人注意到,霜降那一天下奴院子里多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小婴儿,他稚嫩的肩膀上新烙了奴隶印记,平南王府在册的奴隶中他的编号是廿一。 王爷说他是害死先王妃的凶手之子,是与生俱来带了深重罪孽的下贱东西,要一辈子为奴,尝遍世间苦痛流尽鲜血才能还清。 廿一就住在平南王府的下奴院子里,会走路开始便被指派各种繁重劳役,几乎日日都要承受欺凌责难。心肠好的会叫他的编号廿一,一般人干脆只叫他贱奴,当他是公用的出气筒。 身为王府中最低贱的奴隶,随时都有可能像狗一样死去,可廿一奇迹般在那种极为恶劣的条件下坚持活着,哪怕他过的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从没有被当人看待过,他到底是没有死去。 在身体最痛苦的时候,他依然可以微笑,因为他知道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感受,他唯一可以做的是让看到他的人不会难过。他们高兴了,他是不是就能好过一些? 不过人的身体疼痛到一定程度,就会本能地用昏厥来保护自己。 于是没等那额外的四十下竹杖打完,廿一就已经昏死过去,棋盘摔落在地。 王爷顿时勃然大怒。 还好大公子秦放劝着拦着,王爷才终于是饶了廿一的过失没有追加更严酷的刑责,只让人收拾了棋盘,叫廿一快点滚,别脏了院子。 家丁小厮们赶紧上前将廿一踢醒。 廿一的双脚已经是血痕交错惨不忍睹,他的膝盖上扎满了碎瓷片割裂肌肤鲜血直流。然而他是低贱奴隶,主子宅院里他要么是躬身站立要么是跪爬而行,膝盖和脚掌全是伤,他走出去爬出去都会弄脏了青石铺成的地面。 他稍稍犹豫,就有家丁等不耐烦,上前接连几脚将他踢翻在地。于是他就真的是被踢着滚出了揽月轩,倒在瓢泼大雨里。还好他是及时将身体蜷缩起来,不是护着头脸,而是小心翼翼不让双脚和膝盖上的血迹蹭脏地面,一路被人踢着滚着偶尔沾上几滴,又有雨水冲刷没有留下明显痕迹。否则让王爷看见了,他必是难逃一顿毒打责罚。 03登徒子认栽 作者有话要说:过节了,后妈也要努力向亲妈进化,尤其对女主的时候。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接下来——女主正式上场了。 在大齐南方边陲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里,也有一群少年像狗一样顽强求生,当然比起王府里那个叫廿一的奴隶,这群少年的小日子过的算是相当滋润。 “二狗子,北三巷的保护费收上来了么?”周小小嘴里叼着一根稻草,倚靠在歪脖树下,摆了个自认为时下恶霸最流行的嚣张姿势,手指头戳着眼前小跟班的头,大声教训道,“说了你多少次,你不会装的凶一点?在我这里点头哈腰就行了,出门收钱要比天王老子还硬气。你是不是个男人?就你这熊样,谁信你是混黑道的?” 二狗子今年才十四,面黄肌瘦生得如豆芽菜一样,风一吹就打晃,眼小无神塌鼻梁,前几年当乞丐养成的习惯,现在见了人点头哈腰还是好的,赏顿饭就能给人磕个大响头。面对周老大横眉立目的教训,他更是吓得屁也不敢放一个,唯唯诺诺听着,毕竟他没有完成任务理亏。他等着周老大骂累了,才拾起街边捡的一个破蒲扇,堆起满脸笑容凑上前卖力扇着风,奉承道:“周老大的威风小弟哪学的来。要不老大您走前边,小弟们跟着助威,一定能马到成功。” 周遭几个毛头小子也附和道:“是啊,方圆十里谁不知道周老大的名声最响亮,我们不跟着您,就觉得不自在。” 周小小看了看自己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弟心里感叹不已,早知道他们是乌合之众,偷鸡摸狗技术不行,杀人放火又没胆,抱一团当地痞装腔作势收收保护费还这样腼腆,难道真做回本行去要饭不成? 正在周小小思索着如何弄钱,如何壮大帮派的时候,忽听有女子呼救之声。 “救命啊,你这登徒子,快放手!” 周小小一听心里就有气,招呼小弟们吩咐道:“咱们过去将那调戏妇女的登徒子教训一顿如何?” 二狗子胆小,害怕道:“老大,就我们这四五个人,能行么?万一……” 见死不救的事情周小小能做的出,唯独受不了登徒子调戏妇女。她故作镇定,连哄带骗对小弟们说道:“那边是僻静巷子,女子落单,登徒子估计也是一个人。我们一群人过去,声势上就胜了一大截。到时抓了登徒子,先收那女子的封口费,毕竟遭到调戏是不光彩的事情,那女子有钱一定肯给,这就能赚一笔。再搜搜登徒子身上的钱财,扒光了将他扭送到官府领赏。两边赚钱多好的买卖?” 众小弟双眼放光,跃跃欲试跟着周小小去到偏僻小巷子。 果然见一浓妆艳抹的少妇哭哭啼啼,一油头粉面锦衣玉冠的英俊青年正伸手捏着那少妇脸颊说着下流言语。 周小小怒从心起厉声道:“淫贼住手!快将那女子放开!” 那登徒子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不是路见不平的大侠,而是一帮小混混模样的少年,立刻有了底气,邪邪笑道:“小兄弟你们误会了。这年轻寡妇不守妇道,打扮成这种妖媚样子天天在街上乱晃,你大哥我不过是想怜香惜玉……否则以你大哥我的俊俏模样,年轻大闺女一把把的投怀送抱,才不惜的主动对这残花败柳下手。” 周小小心想这登徒子自以为长得有几分人样,就如此侮辱女子实在可恶。长得帅,看不起女人,又油腔滑调搬弄是非的男人,是周小小平生最恨的典型,都被这登徒子占全了。她恨恨道:“弟兄们上,将这恶徒抓了送官。” 那登徒子看周小小不上当,只得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态度,摆开架势,狂妄道:“小兄弟,别说哥哥没提醒过你们,再不闪远一点,小心挨揍。” 周小小仗着人多,根不不怕,自己也捡了根棍子上前打群架。 谁料那登徒子真有两下功夫,周小小一群人都奈何不了他,当然他一时半刻也跑不脱。 周小小身上挨了一脚被踹飞出去,又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正欲再冲上去接着打,却见一匹白马飞驰而至。 马上之人穿了一身白衣,黑发飘然,俊美非常,来到近前翻身下马,一系列动作十分潇洒。 那白衣青年朗声道:“住手!” 那登徒子才不肯听,发狠了打想赶紧逃命。周小小的小弟们已经支撑不住,纷纷倒地。 那白衣青年冷笑一声,飞身加入战团,手里宝剑根本没出鞘,三两下就将那登徒子打翻在地踩于脚下。 那登徒子疼得鬼哭狼嚎,颤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白衣青年微微一笑,自报家门道:“在下是武林盟主之子燕飞鹰,路见不平自然要行侠仗义。” 那登徒子本来还试图挣扎两下,听到燕飞鹰报出名号,他立刻丧失勇气,萎顿不语,认了栽。 周小小这辈子从来没有那样印象深刻的一天。秋日高悬,乌鸦乱飞鸟鸣嘶哑,红花绿树砖砖瓦瓦泥土路,周遭景致都是她熟悉的,唯独那白衣白马的俊美少侠宛如天上掉下的神仙,又似惊心一剑刺入她的心扉。 母亲告诉她,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越是俊俏的男人越坏,调戏少妇的登徒子无疑是典型代表。可燕飞鹰燕少侠的出现,打破了周小小自小奉为金科玉律的信条。 那一天她彻底忘了去追那被调戏的少妇讹诈封口费,只傻呵呵带着一帮小弟跟着燕飞鹰去了官府做旁证。 燕飞鹰还有别的正事忙,自然不会与一群无名的小混混有太多瓜葛,随便说了两句江湖上的场面话,就骑马扬长而去。 周小小仰望之余,也只能是带着小弟们继续过小混混日子。 这一天与以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周小小把稻草一吐,强作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装腔作势教育者小弟们道:“我早说过,当地痞恶霸也需要磨练,这活儿不是什么人都能做。首先脸皮够厚,其次要心黑手狠。谁不给钱就砸谁的摊子,看见软柿子使劲捏,发现比咱们狠的溜快些,技巧不用我反复强调了吧。今天我就亲自出马,让你们见识见识……” 周小小话没说完,就见一群穿着华贵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腰刀的人,护着一辆金灿灿豪华耀眼的马车向着他们的地盘而来。 领路的是附近摆摊子的老头,周小小看他年纪大,买卖也不景气,一向是网开一面打对折收钱。今天这老头领过来的人,用小脚趾都能看出一定是有权有势有钱人,他们这种小地痞绝对不敢去招惹。这老头想干什么? 周小小毕竟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姑娘,虽然一直女扮男装混迹市井,虽然有胆子对小弟们吹嘘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真正遇到扎手的,她第一反应还是赶紧跑路求得自保。她心里有些慌,手里的棍子拿着有点晃,扭头对兄弟们低声说:“风紧,扯呼。”接着拔腿先跑了出去。 老头旁边的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看到周小小一伙儿人要跑,赶紧抓住老头问道:“哪个是周小小?” 周小小出来混别人都尊她一声周老大,少有知道她真名的。她耳朵尖,乍一听别人指名道姓找她,更是胆战心惊。难道是娘的债主追来了?难道娘死前真把她卖了?无数邪恶念头窜上心头。 那老头不晓得谁是周小小,迷茫道:“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姓周,别人都叫周老大,也许就是您要找的人。” 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老头手里,笑眯眯道:“老伯,耽误您生意了,这点小意思请您收下。” 那老头一下子哪见过这么多钱?整个摊子的货卖两遍都足够了。他颤颤巍巍收了钱,千恩万谢。 中年男子终于流露出几分不耐烦的表情,轻轻摆摆手,让人将那老头带走。接着他收起了慈祥面孔,招呼得力手下严肃吩咐道:“阿墨,那个周老大应该就是咱们王爷要找的人,快去将她请回来。其他人若敢阻挠,用钱不能打发的一概杀了就地埋,省得麻烦。” 周小小曾经钻镖局狗洞偷师学的那几下三脚猫功夫,骗骗外行还行,今天遇到了真正的高手,连逃命都不管用。她被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大护卫制住的时候,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 身边的小弟们有讲义气的,敢站出来冲着那护卫吆喝两句。 阿墨却是眼睛也不眨,向远处抛出一片金灿灿的铜钱,冷冷说道:“快滚,钱是打赏你们的,不捡钱就是死路一条。” 平时说什么同甘苦共患难的小弟们呼啦一下子都跑了,喜滋滋扑向了铜钱。唯有二狗子站在原地腿肚子发颤。 阿墨皱皱眉头,心想没看出来这种小地方还有个不贪财讲义气的小子。他也不含糊,虽然看二狗子不像会功夫的好汉,他还是出于尊重亮了刀子。 周小小真的是有些感动,看来娘的话没错,长得丑的男人更值得信赖。不过此刻她又生生板起面孔怒骂道:“二狗子,怎么还不去捡钱?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老子栽了不怕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再与你做兄弟。” 周小小漂亮的场面话还没说完,忽然闻到一股骚味。 仔细看原来是二狗子吓破胆尿了裤子,刚才估计是根本迈不动腿所以没来得及跑去捡钱。阿墨亮出刀子还没比划,二狗子就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周小小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她运气能再好一点说不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不止当一方恶霸,还能攀附权贵,实现她的终极理想成为掌大权的有钱人。不过现在她时运不济,被个拿刀的壮汉抓了,她是死是活全看别人心情。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她是小女子,更该学得低调一些,不要乱逞英雄。于是她赶紧挤出无比谄媚的笑容,大着胆子求饶道:“大哥,我也去捡钱行不?” 阿墨脸色一僵,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话,提着周小小衣领的手轻轻一动。 周小小眼前一黑顿时失去知觉。 等周小小再次醒来,没敢睁眼,却已经能够感觉自己好像躺在马车里,身上穿的铺的盖的都比她原本的粗布衣柔软细致许多,还散发着十分好闻的香气。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厚福,她没死,就要好好活着。让她那死了的娘知道了也为她骄傲,让她那杀千刀的恩客老爹不用惦记着,她自己完全能随遇而安养活自己。 04小姐进王府 “贱奴,天都大亮了,你还躺着不动,想偷懒到什么时候?”两个健硕的家丁粗鲁地从刑房里将尚在昏迷中的廿一拖拽出来,晾在院子里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一顿拳脚。 已经是深秋时节,廿一却只穿了一条单裤赤着上身,背上的鞭伤因这番踢打再度开裂,渗出的血水猩红刺目,他痛得惊醒过来,但仅仅只是本能地蜷缩成一团护住要害,沉默着任由打骂并不反抗还手。 按照以往的经验,那些打骂他的人一会儿就会停手,毕竟许多脏累的活计还等着他去做,真将他打得动不了,累得还是他们自己一点也不划算。 果然,那两个家丁看出廿一伤的并不轻,就比平时稍稍收敛几分,随意打骂两下发发牢骚,便收了手将他踢到井边泼了一桶冷水,吩咐道:“管事的说中午前后二小姐就回府了,以后都住在春和园里,你快去把那边里里外外的地板再擦一遍,一会儿若是查出还有一星半点灰尘印,定有你好受的。对了,擦完地板赶紧去下面车马院候着,说不得还要侍候主子下车,帮着搬运行李。” 廿一应了一声,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眼看就要到中午,容不得他处理伤口,必须马上去干活,否则干不完又要受罚。 昨晚不知为何一向对廿一和善的大公子竟亲自将廿一狠打了一顿。大公子是习武之人,出手比一般家丁更狠,虽然只打了五十鞭,却是鞭鞭见血皮肉翻卷痛入骨髓。廿一受刑过程中昏厥好几次,最后泼盐水都醒不过来。 再加之廿一前两天刚被王爷整治过,膝盖上还算小伤,双脚被竹杖打得血肉模糊这才刚能站起来走路,就又挨了大公子的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才会一直昏迷到早上。否则像这种程度的刑责比每年一次王妃祭日时的大刑轻了不少,廿一早已习惯,通常情况只要手脚能动,是绝对不敢耗到天光大亮还不干活。 两个家丁在廿一耳畔聒噪,廿一却是神游天外。 家丁们提起的二小姐廿一听大公子讲过,那是王爷失散多年的私生女儿。据说二小姐生母的出身不好,不过长相酷似先王妃,先王妃遭歹人掳劫后王爷郁郁寡欢,下人们看着心疼才找了那女子替身。可惜假的真不了,容貌再像性情才华也是远不如。没多久王爷得到了先王妃行踪消息大喜过望,就给了那替身女子一笔钱将她打发走了。 当时王爷并不知道那女子已经身怀有孕。后来那女子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希望王爷能收留她,那时先王妃刚被寻回来性命垂危,王爷哪有心情搭理别人?他自是不肯见那女子,只交代下人打赏了钱财让那女子再也不要来找他。那女子倒有几分骨气,收了钱当场发了毒誓再没有出现。 机缘巧合,冥冥中自有定数,十六年后二小姐恰被王府一位见过她生母的老家仆认出,不过二小姐的生母已经过世多年,二小姐是被一家好心的商户收留才能平安长大。二小姐毕竟是王爷骨血,千金贵体岂能流落在外?王爷于是让管家秦顺亲自带了金银备好车马护卫,重礼答谢了那户收养二小姐的人家,迫不及待将二小姐接回府中。 二小姐的身世颇为曲折可怜,但这些都不是廿一关注她的理由。他对二小姐充满了期待,只是因为二小姐的生母与先王妃长相相似,那么二小姐应该多少与她母亲长得像才会被认出。 一想到马上就能看见酷似先王妃的女子,廿一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是知道的,在他懂事后不久,就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生母是先王妃,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个毁去先王妃清白的歹徒恶棍。但他明白,如果先王妃没有死还活着,估计也是绝对不肯认他这样的孽种。可母亲既然肯生下了他,会不会就是对他存了几分怜悯?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母亲一定是天下间最善良的女子。那位与他的母亲容貌相似的二小姐,会否有同样的性情呢? 平南王妃慕容氏去世后一年,圣上赐婚,将岳阳郡主齐氏嫁给秦冶源为续弦,这是皇家恩宠也是为了在秦冶源身边安插个有身份的眼线。 岳阳郡主的父亲是皇族旁支,没有什么实权却结交了不少名流,郡主本身也是国色天香温柔贤惠。秦冶源再婚之后,平南王府更是蒸蒸日上门庭若市,达官显贵往来不断,才子佳人越聚越多,不得不再度扩建。 平南王府所在是南方枢纽愈城,此城本为依山而建的要塞,百年间日益繁华人丁兴旺,城中易于建房的平地向来紧俏。以平南王的尊贵身份,想要征地扩府只消一句话,可秦冶源不愿侵占王府周围已有的民宅,于是特别请了高人名匠,就在王府背后的大山另辟蹊径,依山势新建院落与王府旧宅相通,新宅建成后隐于半山腰,云雾缭绕之时各色亭台若隐若现,仿佛空中楼阁,观之宛如仙境。 周小小揭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窥视,啧啧称奇。早有人告诉她愈城的繁华和平南王府的恢宏壮丽,不过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来得更深刻震撼,只远远观瞧匆匆一瞥,足以让她心驰神往。 周小小——不,她在心中默念,她现在已经是平南王的女儿秦瑶,再不是那流落街头带着一帮小弟坑蒙拐骗的野丫头。而那仙境一样的平南王府将成为她日后的居所,她何其自豪得意?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再次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衫,借着这样的动作试图调整紧张的心绪。 “二小姐,王府到了,请您下车吧。”奉命去迎接二小姐归府的管家秦顺下了马,走到近前,在车外恭恭敬敬禀告了一句。 秦瑶心想,听说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不都是可以乘着车马轿子直接进到二门,怎么才到王府大门就让她下车呢?不过她以前也没有机会以小姐的身份进出有钱人的家宅,如今决定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一些,管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免得露怯。 随车陪着的丫鬟婆子将车门打开,搀扶着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 秦瑶心里又开始嘀咕,以前她蹭别人的马车,下车的时候都直接往下一跳干净利索,哪似现在这般全身包裹在繁复华丽的绫罗绸缎之内,脑袋上插着各种簪环,行动极为不便。估计是要等人搬了马凳在车下摆好垫脚,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车。 管家秦顺扭头冲跟班小厮使了眼色,小厮立刻会意,从一众恭候迎接的家丁后面招来一个粗布青衣的少年,勒令道:“贱奴,怎么才过来?还不快侍候二小姐下车。” 廿一立刻跪伏在地,以长期残酷训练而成的卑微姿势垂着头膝行爬到马车旁边,用手撑起身体,调整好高度,摆平了脊背,如木质的马凳一样等着被人踩踏。 秦瑶注意到这少年身上穿的粗布青衣已经洗得发白,有多处破损,上衣之下遮掩的单裤更是破烂不堪辨不出本色,裤脚磨损的利害,露着伤痕累累的小腿,赤着一双青紫红肿的脚没有鞋袜。他这样的打扮,与周遭衣着鲜光的王府家丁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想来是个奴隶。 在大齐等级制度森严,国法规定奴隶同牲畜物品,算不得人,可以随意打骂折辱杀戮买卖。有钱有势的人家养奴隶专门做些低贱苦累的活计,或者供主子们发泄消遣。所谓伺候主子上下车马,其实就是以活人充当马凳,让主子踩踏。如此低贱的事情自然是奴隶来做。 秦瑶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排场,贵族出行奴隶垫脚,百姓跪拜让道,她当时很是羡慕,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自体验一把,心里极为爽快,也顾不上同情这个奴隶,只当他是家什物件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就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车。 不过秦瑶能感觉出自己踏上那少年脊背的时候,那少年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险些站不稳,还好左右都有人扶着,她也是机灵的,赶紧落了地。她明明不重,这奴隶为何受不住,还是他故意想让她出丑? 有了这样的怀疑,秦瑶就不免偷眼回望了一下。却见那奴隶少年泛白的青色粗布衣后背襟已经印出了一片血色,难道他的背上原本就有伤?奴隶挨打受罚司空见惯,许是他犯了错遭了刑责伤还没养好,被她踩在伤处痛楚难当才会晃动。看来不是故意害她,还真是有点可怜。 秦瑶只是这样想了想,很快注意力全都被王府的富贵景象吸引,再没半点心思可怜一个卑微的奴隶。 秦瑶从懂事起就没有过上好日子,母亲本来有些钱可惜被一个长得漂亮吃软饭的坏男人骗走了。母亲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卖笑,整日除了吃穿打扮根本没空管她这个拖油瓶,她基本上是个有娘生却没人教养的野丫头。只一点,母亲似乎是不愿她长大后沦落风尘继续做皮肉生意,所以一直将她扮成男孩,让她从小混迹街头,宁可她满嘴脏话与一帮小子偷鸡摸狗打砸抢,也从不许她碰女孩子该学的那些女红厨艺。 后来母亲不幸染了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欠了高利贷身体也不见起色,渐渐疯疯癫癫,没多久就咽了气,那年她才十三岁。她卖了所有家当葬了母亲,连夜逃去别处躲债。她人小力弱不识字,只有打杂要饭顺便小偷小摸,还要防着人贩子,一路跑跑逃逃吃了不少苦。 好不容易长大点,到了一个偏远小镇子,收了几个同样流离失所的小弟,雄心勃勃打算发展一个帮派走江湖路。结果突然冒出一批人,硬说她是平南王的女儿,要接她回去享荣华富贵。苦尽甘来,一步登天,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大好事竟成了真。 05目光交错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两人第一次目光交汇,于是女主入了魔障,邪念丛生了。 有读者问男主的名字怎么读,廿一,音同“念一”,后文会讲到廿一念一,心念如一这层意思。 站在王府大门口,秦瑶豪气顿生,决定要在王府里好好混,等到没人能威胁她赶走她的时候,她这辈子就都不用愁了。 当然在努力站住脚之后,秦瑶还有更多的理想要去实现。 比如在母亲的影响之下,她从小就树立了一个远大目标,那就是:掌大权泡美男。 掌大权的人左右都有一众跟班,她有权有势了就不必再亲自为了吃穿奔波,自有一批高素质的小弟们殷勤孝敬,听从她的号令,这一点她只要维持住王府二小姐的身份基本上可以实现了。 至于泡美男,是基于母亲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嫁给他们是委屈自己这条真理。她结合自身条件以及社会现状,把标准适当提高了一些。她怎么也要找个能打能抗吃苦耐劳听话乖巧逆来顺受的美男,玩玩而已。 “二小姐,请这边走。”管家秦顺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殷勤解释道,“王府依山势而建,往上走车马难行,奴才们已经为二小姐备好肩舆,请您上座。” 立刻有两个健硕的家丁抬了一乘华丽的肩舆走到近前。 丫鬟婆子扶着秦瑶坐好,随从在两侧,入大门走正路,向着半山腰的院落而去。 秦瑶这才看清,整个平南王府是依山而建,院落层叠,从山脚下的大门开始上至半山腰,屋宇楼台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巍峨壮丽美轮美奂。自第三进院子起地势慢慢抬高,有台阶逐级相连向上,马车是进不去的,都停在第一进院子外边的车马院里。而她刚才下车的地方实际上已经进入了王府大门,就在车马院前边。 秦顺一边走一边介绍,说王爷早有吩咐,二小姐到了就直接送去半山腰第五进内春和园,那里风景优美,特意为了迎接她的入住布置一新。等她安置好,更衣沐浴稍事休息,到了晚上王爷忙完了正事,再与王妃、世子、大公子摆一桌家宴团聚。 秦瑶心想,就算这次是平南王主动找到她,要认她这个女儿,可她是绝对不能张狂造次不懂分寸。论出身,她母亲最风光的时候也就是小城里卖笑的一个花魁,连王爷身边的妾室都不如。她从说书的那里听过,妾生的儿子是半个仆人,妾生的女儿也比不得嫡出小姐那样受重视,更何况她这种母亲连名分都没有的私生女。所以王爷一大家子什么世子公子王妃的,能抽空陪她吃一顿团圆饭已经是很给面子。她倒是不期待他们对她多么尊重,听了说等晚上才见并不计较。对秦瑶而言与那些有血缘的陌生人坐在一起,穿成花瓶的样子装斯文,不能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不如不吃。 一路向上行去,秦瑶暗自开始留意府内格局,这完全是出于她以前混迹街头时溜门撬锁养成的习惯,每到个新地方大宅子,总免不了考虑着如何顺手牵羊捞一笔。但是很快她就发现此处防卫十分严密堪比一座城中城。 整个建筑群外围用石料修筑了高大的围墙,与内部建筑之间设夹道,隔不远就有一处岗哨,而且利用天然地势高差巧妙设置了机关硬弩。除了每处岗哨上有多人瞭望四方,夹道里还有固定巡逻的护卫。 记忆中,秦瑶常去的那个县城也是一处军事要塞,却远不如平南王府坚固安全,恐怕盗匪围攻偷袭根本进不到内圈屋宇就会被察觉消灭,就算训练有素兵甲精良的大队人马想要从外边攻入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她寻思着,哪一天她犯了错,在王府里混不下去了,凭现在自己那点本事要想夹带东西私逃是觉无可能了。 行到了第五进已经是半山腰,这里由三个小院子串联,最左边一个院子门上挂着牌匾,秦瑶抬头看了看,只认得一个“春”字,想必就是秦顺说的专为她布置的春和园了。 进入院门,满园奇花异草,入目皆是雕梁画栋。正房明三间暗四间,东西厢房各五间,倒座六间,左右手还分别设有一个宝瓶门和一个月亮门。 秦瑶以为左右是与其余园子房舍想通,就随意问了一句。 秦顺却解释说左手边宝瓶门后边是个仆人院,里面的房舍专供服侍春和园主子的有身份的仆人居住,与仆人们出入各园子走的夹道相通。而右手边月亮门后是个小花园,藏有天然温泉池,池水冬暖夏凉,是专供春和园的主子沐浴之所。 秦瑶暗中咋舌,原来这所谓第五进里一处小院子,竟然是五脏俱全院子套院子别有洞天,比寻常富户的三进宅子还讲究。王府就是王府,全都是她没见过的气派,说不定皇宫也就是这样子了。 秦瑶被人扶下了肩舆,穿过廊子进入正房。只见厅堂内家具陈设精美非常,都是她不知名目的金贵摆设物件。她看得一阵阵眩目,不由自主张嘴惊叹。 正当秦瑶在自己的闺房之内沾沾自喜,盘算着各种物品值多少钱的时候,就听院子里传来几声呼喝。 “贱奴,走快一点,下面还有好几箱子物品要背上来,你这么慢吞吞的,耽误了二小姐安置,想找打不成!” 秦瑶最爱看热闹,以前街市上有人打架,她一定是钻到前排欣赏。这时听见喧闹,她立刻来了精神,从房内走出来站到廊子下边向院子里张望。 刚才那个穿着粗布青衣的奴隶少年,许是脚上伤痛难忍,步履蹒跚,好不容易从仆人们走的夹道穿过宝瓶门进入主子的院子里。过了宝瓶门他不敢再直立行走,跪在地上向前爬了几步,从肩上卸下一个巨大的背篓,里面盛放着几只中号木箱。 这些箱子里放的都是回府途中路过市集时,秦瑶随心所欲买的东西。她基本就是暴发户的品味,觉得又大又贵镶金带玉的一定是值钱的,乱七八糟大瓷瓶大瓷盘檀木小屏风金银首饰盒子置办了一堆,足足装满了一辆大车,东西又多又沉重。像这奴隶少年的背法,估计还要再从下边车马院上上下下来回跑六七趟才能全搬上来。 高声呼喝催促廿一的是个衣着鲜光看起来有些身份的仆人,他手里挥舞着一根皮鞭,毫不留情打在廿一的腿脚上,直到发现惊动了二小姐,才停了手。 秦瑶眼尖,看到那背篓贴着人身子的一面已经被鲜血染红,更加肯定那奴隶少年脊背上原本就有伤,平地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走路已经很累,何况他双脚肿成那样上山下山来回跑,他背货卸货想必加重了伤势。再见他身体颤抖地跪在地上挨鞭子,仿佛因痛楚已经无力再爬起的样子,秦瑶终于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开口劝阻道:“别打他了,你们有空就帮忙一起去搬本小姐的东西。” 挥鞭子的家丁唯唯诺诺应了一声,眼光扫向廿一时又多了几分怨气,却不敢当面招惹二小姐,只粗暴地将廿一从地上拉拽起来。 廿一缓了一口气,又将背篓背起,跪爬出宝瓶门才扶着墙边站起身,临走时原本低垂的头却向着秦瑶这边望了过来。 秦瑶这才看清那奴隶少年的容貌。他的脸虽然被额前乱发遮挡,因伤痛而苍白,唇色也是浅淡干涩,但轮廓生的十分端正棱角分明,眼睛比寻常男子更大一些,衬得他越发消瘦清俊。他的眸子幽黑如夜色一般,眼神竟是清澈而深邃,仿佛能洞彻人的内心。 明明只是很短的一瞬目光交错,他就低下头转过身向外走去,但秦瑶似乎是走火入魔一样,总感觉那奴隶少年望向她的时候唇角是微微向上翘起的,像是在对她笑,以示感激。 秦瑶承认那奴隶少年是个美男子,破烂衣衫汗水灰尘都无法遮掩消减他的光彩,他比她过去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俊俏,甚至她一直崇拜爱慕的燕少侠如果单论长相也比不过他。可那少年只是个低贱奴隶,空长了一副好容貌,没身份没本事还不是任人欺凌?何况秦瑶一向对长相好的男人充满了敌意和反感,很快几分同情就被脑海中翻滚的邪念压得不见了踪影。 06糕点戏奴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我的书友群群主小雪-秋枫的生日,大年初六,所以晚上六点还会加更一次,大家都来捧场啊。 另外回答昨天书友提的问题,关于二小姐秦瑶的身世,王爷自然不会对外宣称她原来是流浪街头的小混混,于是就编了一套说辞。而秦瑶自己记忆的那些才是真实的经历,她也是可怜的娃。 所以大家不要幻想她的善良,如果她那么善良早就死了。 秦瑶认为越是长得俊俏的男人,越是心肠歹毒薄情之辈,母亲前车之鉴她从不敢忘,除了燕飞鹰是例外。所以她没打算继续护着那个奴隶少年,反而开始琢磨着不如将那奴隶少年当成一个有趣的玩具,让她在王府里的生活变得更丰富刺激一些。 秦瑶从来不认为自己应该成为心地善良的好人,母亲告诉她人善被人欺,所以她做坏事的时候往往能找到心安理得的借口。现在也是这样,既然大家都欺负这个奴隶好像还习以为常,她不如入乡随俗享受一下当主子的特权。 秦瑶一边思量着,一边在院子里各个房间转了一圈,认了认服侍她的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二三十人,她一下子根本记不住。还好王爷特意为她选了两个精明的贴身丫鬟,一个叫暖红一个叫小秋,万事不用秦瑶自己操心,这两个丫鬟就已经指挥着其他仆人们将从下面搬上来的物品行李分门别类收拾妥当,按照二小姐的心意一一布置起来。 虽然有家丁们帮忙,那奴隶少年还是上上下下跑了四趟才将所有物品都背上来,最后一趟卸了背篓,他似乎是已经累得虚脱,跪在地上挨了几鞭子反而倒下挣扎不起来。 秦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偏巧看到从那少年破烂的衣襟里掉出来一个小包袱,她看着有些眼熟。她记得在马车上用手帕包了几块糕点当零嘴吃,后来进城入府一时高兴,早就不知道将那吃食丢在何处。她再定睛细看,那少年身下的小包袱虽然是她的帕子包的,不过显然是被人踩踏过,早变了形状沾了土灰,或许是家丁们搬运行李时不小心将这小包袱蹭到车外,还踩了几脚,才又被这奴隶捡了去。 秦瑶现在不愁吃穿了,倒是不在乎帕子和糕点被糟蹋,而是灵机一动立刻起了玩心。她大步走到近前,指着那小包袱故作惊讶道:“这好像是本小姐正在找的帕子。” 那跪伏的奴隶少年闻言身体明显一僵,接着颤抖得更厉害,不知是痛是怕。 小秋赶紧过去将那帕子捡了起来,抖落早就变形的糕点和碎末,却还是嫌脏,只拎了帕子一角,皱眉问道:“这是二小姐的帕子么?怎么会在这里?” 秦瑶脸色一沉,气鼓鼓说道:“莫非是这奴隶偷拿了本小姐落在车上的糕点?” 廿一挣扎着跪直身体,脑海中回想的都是刚才二小姐阻止家丁鞭打他的场面。他觉得二小姐正如他期待的那样,一定是心地善良的好人,不会不讲道理,也许他说实话为自己辩解两句,就能澄清误会。 于是廿一难得没有如往常那样隐忍委屈,鼓起了一丝勇气,微微抬头小心翼翼解释道:“二小姐,下奴没有偷拿您的物品。下奴是刚才在搬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包掉落的吃食,已经被人踩得肮脏,主子们想必不会要。下奴觉得就这样丢掉实在可惜。” 然而话说出口,廿一就醒悟到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想错了。二小姐若真是存了善心,应该不会问出刚才那种话,甚至不会声张,让人偷偷拾了帕子就是。现在二小姐是故意戏弄他吧?没准与别人一样,只是存心想看他挨打受罚痛苦挣扎的样子。 秦瑶没想到这奴隶真敢辩解,他以为长得好嘴巴乖巧就能逃过一劫么?那个花言巧语骗走母亲钱财的坏男人又浮现心头,她嘴角泛起冷笑,继续戏谑道:“既然如此,你难道还想捡去吃了不成?” 秦瑶这不是闲极无聊找话茬,她打算先试试旁人的反应,确认这个奴隶是可以被戏弄的无关紧要的东西,免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一时不慎闹出什么麻烦。 刚才那挥鞭子的家丁立刻满脸谄媚地对秦瑶说道:“二小姐不必搭理这个贱奴,猪狗不吃的东西他照样都能吃下。” 另一个则劝道:“二小姐,奴隶只是人形的物件而已。他敢偷拿了您的东西就是胆大包天,应该狠狠责罚。” 秦瑶看这场面意思,觉得这奴隶少年果然混得很惨,可能是王府里的公共出气筒,倘若经年累月被人欺负,变得傻了麻木了反而不好玩。她顿时少了戏弄的兴趣,有些沮丧地说道:“一包零食而已,丢了算了。你们看着罚吧。” 此言一出,那个挥鞭子的家丁立刻上去就踹了廿一一脚,恶狠狠质问道:“贱奴,是不是你偷了二小姐的东西?” 廿一被踹翻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恢复到刚才那种卑微的跪姿,倔强地闭口不言,心里仍存了几分期待,希望二小姐能够像刚才那样阻止旁人对他的凌虐。可是这一次二小姐根本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叫停的意思。 他终于是苦笑着垂下头,胸口钝痛,不是被踢打所伤,而是从内向外的痛楚。果然,如他这样低贱卑微的奴隶,背负着父亲的罪孽而生,是根本不配也无法真正得别人同情的。 几个家丁想的是如何在二小姐面前大显身手,何况这奴隶平素就是大伙的出气筒,打骂他已经成了习惯,于是一哄而上拳脚不停都招呼在廿一身上。 廿一再次被打翻,他心神恍惚,干脆放弃跪姿,蜷缩起身体任由打骂,不辩解不求饶,也不还手反抗。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无论是谁的错,最后挨打受罚的一定是他,他若争辩换来的只有更重的刑责。他以为二小姐会与别的主子们稍稍有些不同,能更像他幻想中母亲的模样性情,不过他终于是失望了。就让他们打他好了,身上痛到一定程度,心里的痛应该就不明显了。 秦瑶看他们打了一阵,那奴隶少年竟毫不反抗单纯挨打,她觉得十分无趣,只好假装善良,担忧地说道:“你们别打他了,我想也许真是误会。否则你们这样打他,他为何不承认?再说他一个奴隶应该没胆子偷拿主人的东西。” 有个心肠软的家丁见二小姐似乎是不打算计较,就顺势劝道:“马三,别与那贱奴治气了,打他没得脏了咱们的手,污了二小姐的院子。” 这时暖红来请秦瑶去沐浴,秦瑶的兴趣立刻被那豪华的温泉池吸引,就吩咐让一干男仆忙完手头的事情尽快离开。 秦瑶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往月亮门,不经意间回头一瞥,看见那奴隶少年从地上吃力地爬起,竟是伸手去抓地上与尘土混在一起的碎烂糕点。 马三则一把将那少年的头脸按在地上,另一只脚狠狠踩着那少年渗血的脊背,言语恶毒地羞辱道:“贱奴,想吃东西不如乖乖把地上的舔干净,省得旁人清扫收拾。” 秦瑶恍惚之间看到那少年眉峰一扬,眼神由伤心倔强转为凌厉和不甘,硬着脖子闭紧了嘴巴,拒绝以那种屈辱的姿态舔食。他明明应该是饿极了才会去捡那些被踩碎在地的食物吃,为何此时又变了态度? 秦瑶猛然意识到,或许他骨子里本是桀骜不逊的,即使身份低贱,也不愿真如猪狗一样过活,否则现在他绝不会倔强地抗拒。她顿时心情大好,也许这个奴隶还真的可以玩玩。 07小女儿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今天第二更,谢谢大家一起为小雪—秋枫庆生日。 有人问廿一是不是会武功,跟谁学的,还有大公子为啥打廿一,明天开始就会慢慢揭晓了。 秦瑶在温泉池里沐浴的时候,是暖红伺候在身旁,小秋则在正房那边继续张罗布置。 秦瑶有意无意地打听道:“刚才那奴隶叫什么名字?怎的好像别人都爱欺负他,看起来挺可怜的。” 暖红赶紧解释道:“二小姐,您刚回府不知道也难怪。那个奴隶编号是廿一,没名字。要么叫他廿一,要么叫他贱奴,是这王府里最低贱的奴隶。据说他正是当年害死先王妃的凶手之子,本来该一刀杀了。可咱们王爷心善,就留着他性命,让他为奴赎罪。这样一个罪人之子,低贱奴隶,自然是没人待见。府里最脏最累最苦的活都是他做,而且王爷发话只要不伤他性命,什么人都可以打骂他,他若犯了错,一律按规矩加倍责罚。” 秦瑶听到这些本该心满意足,以后见到这奴隶可以肆无忌惮捉弄,可她隐隐又生出几分不舍同情之意。她暗骂自己没出息没定力,定是被那奴隶皮相所迷。这奴隶长成这样实在可恶,实在该罚……秦瑶无端火起。不过她转念又一想,谁不喜欢美丽的东西?她又不是圣人,偶尔被外表迷惑也不算错。 她如今是平南王的女儿,有权有势,虽然与别的兄弟姐妹比不了,那她也是正经主子,能对奴仆下人肆意妄为吧?何况是这种低贱奴隶,既然她看上了觉得好玩又岂能放过? 她小心掩藏着自己的邪恶图谋,继续套问道:“我看那奴隶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是在王府么?” 暖红今年才十五岁,十岁前都在乡下别庄,对王府里一些旧事并不清楚,不敢乱说,如实回答道:“二小姐,奴婢五年前才被调入府中,那时廿一就在。再往前奴婢也不清楚,您不妨叫小秋来问问,她是府里出生又比奴婢大一岁,肯定知道不少事情。” 秦瑶并不打算大张旗鼓,为了问一个奴隶的事情惊动太多人,也就没让人去叫小秋,转开话题向暖红了解起各房主子们的大致情况和喜好。 其实路上管家秦顺和陪在车上的丫鬟婆子已经向秦瑶讲解了王府内的几位主子的相关情况,她只是想再多问些人,毕竟人和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免得听信一面之词有了疏漏,将来不好混。 秦瑶从没有天真的将平南王府想象成普通亲情融融的家,她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缩小的江湖或者是一间大妓院,也许没有刀光剑影却杀人不见血,也许没有□恩客却满是脏脏交易互相倾轧,总之是充满了危险,一不留神翻了船被踩在下边就会生不如死。 像她这种死了娘没靠山的私生女,突然冒出来占了父王几分宠爱,估计受到的打压算计不会少。要想顺顺当当活的滋润有命享福,不能只靠血缘这一点关系,她必须多用些心思多努力,早点找到靠山谋得大权才能站稳脚跟。 父王的宠爱她是一定要争的,除此以外,先王妃生的大公子和现任王妃及世子明显是两派,究竟投靠哪一边好呢? 秦瑶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据说她的容貌很像母亲,而她的母亲与先王妃酷似,所以才有机会入得王爷的眼。那么凭着这点优势,先王妃生的大公子会否对她更容易形成好感呢? 不过很可能人家大公子并不喜欢父王与他的母妃之间又插入其他女人,潜意识里会憎恨她们母女。何况大公子已经没有了当世子的资格,成不了平南王府真正大权在握之人,所以她贸然投靠大公子可能也有风险。 另一条路是她厚着脸皮去讨好现任王妃和世子,与他们更亲近一些。至于父王的那些还活着的姬妾们先不必理会。 按常规道理,秦瑶觉得没什么好犹豫的,定然是投靠王妃及世子更稳妥,可她从仆人们的嘴里了解到的情况让她隐约觉得父王对大公子极好。除了因圣上阻挠无法将世子的位子给大公子,几乎所有事情都会顺了大公子心意。这说明她的这位大哥在父王心目中占了很重的分量不容忽视。 秦瑶泡在温泉里打着小九九,暖红却觉得这位二小姐平易近人和和气气,渐渐放开了紧张的情绪,露出了本性里的活泼天真,不用秦瑶多问,她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二小姐刚才问大公子的喜好,奴婢又想起来一条。那就是大公子从小痴迷武学,府内的护院都说大公子现在的功夫已经是高深莫测,放眼江湖无人能及。” 秦瑶心里明显不信,面子上却不敢流露太多的质疑,只是问道:“真的么?我听说武林中年轻一辈里,燕飞鹰燕少侠的武功是最高的。燕少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一身绝学得自家传,又经过许多名师指点,十六岁时已经少有敌手。难道我大哥比燕少侠武功还好?他们是否切磋比试过?” 暖红笑道:“咱们大公子千金贵体岂能随随便便与江湖人动手?二小姐,您说的那位燕少侠奴婢没听说过,但咱们大公子的武功绝对不一般。奴婢亲眼见过大公子轻轻一跃就上到房顶,大公子舞剑也十分好看。” 秦瑶更加不屑,能上房的轻功她见得多了,街边耍把式卖艺的舞剑也不难看,想来是大公子学了些花拳绣腿,根本与武功高强一身真本领的燕少侠没的比。 当然秦瑶犯不上与一个无知的丫鬟纠结在武功问题上,她只是好奇道:“这么说我父王并不反对儿女学武么?富贵人家不是都想让儿子读书从文以博功名,女儿习琴棋书画陶性情么,整天舞刀弄枪的是不是不太好啊?” “咱们王爷一向开明,据说先王妃就是会武功的高手。后来大小姐受大公子影响,也喜欢谈论江湖事,骑马练武样样都学,王爷知道了并不阻拦。唉,可惜大小姐身体不好,一直没有练出什么名堂,与大公子的本领比差远了。” 秦瑶知道她上面还有个姐姐,但这位大小姐并非王爷亲生,而是先王妃收养的义女叫秦珍,比她大了六岁。四年前,在秦珍满十八岁将要出嫁之时,突然得了急症病死了。已经死了的姐姐又不是血亲,秦瑶本来不太关心。可是一听父王居然允许女儿学武,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念头再也压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如果她能得名师指点学一身好武功,那么燕少侠会不会就能多留意她几眼?不仅如此,她现在已经是平南王的女儿,有钱有势,就算学武有点晚功夫稀松平常,将来只要带着一帮护卫行走江湖,亮出排场做几件行侠仗义扬名立万的事情,也许能得燕少侠青睐被他追求吧? 08不欲为人知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放心,我是不会让廿一失身给男人的——廿一是女主的。 顺便推荐好看的书,链接在每章右侧作者推文那边。 当晚,平南王秦冶源在王府博雅园内举行家宴,为二小姐秦瑶归家接风洗尘。王妃齐氏、世子秦舒还有大公子秦放齐聚一堂,一家五口看似其乐融融。 王府的主子们欢聚,仆人们也都有打赏,一同庆贺,仿佛年节一般。 只有下奴院子里依旧冷冷清清,别的奴隶都去讨好巴结相熟的管事,可以蹭得好吃好喝,廿一却是刚刚忙完所有杂务,终于能得片刻安闲,疲惫不堪地回到下奴院子。 廿一也是盼望王府里有喜事的,虽然他得不到任何赏赐,但是别的下人们都高高兴兴,少有人会来找他的麻烦。他在刑房门外靠坐了一会儿,觉得又有了一些力气,于是扶着墙边站起身,去到下奴院子外边的水井旁。 无论酷暑严寒每天晚上只要廿一能动,就会挣扎到井边打了水冲澡。别人都说他是肮脏下贱的臭奴隶,可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干净,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因为大小姐曾经告诉他,先王妃爱洁,不喜欢邋遢的孩子。 廿一举起水桶从头淋到脚,等上身衣服湿透了,才慢慢往下脱,否则衣服经常是被血水粘在绽裂的伤口上,干着撕扯不如有水浸润了更容易一些。 赤了上身,廿一又冲了几桶水,将手里的衣物小心地清洗干净,这才回去刑房那边。 刑房外有一棵参天大树,树的主干非常粗,一人无法合抱,好几根枝杈都如房梁那样粗细,上面垂着几根锁链。廿一经常被吊在树下受罚,以便能让更多人围观。 廿一将湿淋淋的衣服向空中一抛,那衣服不偏不倚落在高处一根枝杈上,整齐地搭了下来。那种高度,一般人踮起脚尖都够不到,而廿一想取衣服的时候,指风轻弹,衣服就能自己落下来很是方便。 廿一洗了这件衣服就再没有替换的衣服,赤着上身进到刑房里,靠墙角席地躺下。其实如果有额外的衣物,他躺下休息的时候通常也不会穿。尤其现在伤势不算轻的情况,他唯恐次日还是无法按时爬起来,会被人用各种歹毒的手段叫醒,那样身上穿了衣物说不定会被撕扯破坏,他实在舍不得。 刑房的墙角里卷着一张发霉破边的烂草席,席子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块污渍斑斑的薄毯,那些被当做垃圾的东西,是廿一仅有的生活物品。天寒地冻他又伤势十分严重的时候,铺了席子裹上毯子,会让他心里觉得稍微温暖一些,所以平时他亦是舍不得用。 明天就是先王妃的祭日,他的母亲因生下他而死的日子。 那一天他会很难过,不仅是因为要承受一系列特别为他设计的酷刑折磨,更是因为深深的自责。然而他又带着无法言表的期待,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那是他每年唯一能走出王府的日子。那是他唯一能够去祭拜母亲的机会。哪怕他没有资格像大公子那样堂堂正正跪到坟前去上香,他却可以远远地匍匐磕头为母亲祈祷,让母亲知道他还活着,母亲会否高兴呢? 刑房里弥漫着霉变血腥和各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廿一从懂事起就睡在这里已经习惯。通常他闭上眼默运内功心法,很快就能入睡,不过今晚他稍稍有些心神不宁。 昨夜大公子就在这刑房内对他施以鞭刑,他记忆犹新。 当时刑房的门是关上的,房内就只有被铁链吊起来的廿一和手持鞭子的大公子秦放。别人不知道一向心善仁厚的大公子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对廿一狠狠责罚,可廿一晓得真实原因。是他欠大公子的,是他的错,他该罚,他无怨无悔。 大公子将内力灌注到鞭身之上,狠狠甩下,没有料到廿一竟卸去护体内力,让那一鞭打得结结实实,皮开肉绽血肉横飞隐现白骨。 大公子愣了一下,又恼恨地在廿一耳畔质问道:“贱奴,你还想继续骗我不成?你骗得我好苦。是不是你的武功早就胜过我,以前过招切磋全是故意哄着我赢?” “大公子,下奴不是故意隐瞒。”廿一忍着剧痛,小心翼翼解释道,“下奴知错,请大公子责罚。下奴能习得武功,是拜大公子所赐,如果大公子不喜欢,可以废去下奴武功。” “你以为我不想么?师傅说如果废了你的武功,轻则伤筋断骨,重则手足残废。”大公子咬牙切齿又狠狠甩出一鞭子,继续说道,“那样你就活不了多久,你死了,我和父王如何能抓到害死我母妃的凶手?那也太便宜你了。” 大公子的话不带半分温度,却让廿一的心头泛起一丝温暖。自从十年前大公子知道了廿一的身世之后,与大小姐一样,都不舍得对他恶言相向,更不会如王爷那样冷酷刑责。他们一直暗中关照廿一,如果没有他们,廿一恐怕早就死了。 大公子是廿一同母的哥哥,是廿一所知还活在世上最亲的亲人。别人廿一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让大公子不开心。他欠他们母子太多,他这辈子用血肉来还都是不够的。 鞭子如狂风暴雨一般抽打在身,廿一自认有错,期待着这样的痛这样的发泄能够让大公子心里好过一些。 五十鞭打完,大公子渐渐冷静下来,丢开了血淋淋的鞭子,恍惚问道:“廿一,我比你入门还早,每日专心习武。而你只有隔三岔五晚上那一点时间去桃李园,为何你的武功会比我好这么多?是我不够勤奋么?” 廿一虚弱的回答道:“大公子自然是勤奋的,可李先生说只有下奴胜了他,他才会告诉下奴,那个男人是谁,下奴因此更加努力。” 大公子目光一凛,颤声道:“你说的是哪个男人?” “自然是害死先王妃的那个恶棍。”廿一淡淡笑了,在身体痛苦的几乎要死去的时候,他仍然笑得出,“不管大公子是否相信,下奴其实也是恨着那个人的。若没有他,下奴就不会出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着,下奴怎能不恨他?下奴也想早点找到他,早点解脱。” 廿一不知道大公子是否真的相信了他的话,总之昨晚大公子没有再问什么,也没有继续施刑,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刑房。他自然也不会期待大公子还能像以前那样关照他,所以明日的酷刑恐怕将会格外难熬。他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加上伤痛折磨,才会辗转反侧睡不着。 廿一似睡非睡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管事的秦三才在下奴院子门口喊道:“贱奴,李先生叫你过去侍候,快滚出来将你那肮脏身体里里外外洗干净,爬去桃李园,别让李先生久等。” 在周遭仆从的唏嘘鄙夷之中,廿一默默走出刑房,走去井边再次仔细清洗身体。 秦三才用鞭子梢扫了扫廿一赤着的胸膛脊背,奚落道:“贱奴,别以为你凭这点姿色抱上了李先生的大腿,就有了靠山。等哪天李先生玩腻了,你还不是一样被大伙轮着用?那时再来巴结爷就晚了。识相的以后晚上有空就来爷这里侍候,爷自然会疼你。” 廿一垂头不语,充耳不闻,看似毕恭毕敬道:“管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下奴先去桃李园了。” 秦三才碰了个软钉子,恼羞成怒,挥鞭子就打。 廿一好像是怕了,腿软站不稳脚下一侧歪,偏巧躲过了鞭子,紧接着又诚恳解释道:“管事,下奴并非不识抬举。可李先生一向不喜欢旁人碰他用过的东西,下奴怎敢惹他不快?还望管事的高抬贵手。” 谁都知道李先生是王爷最尊重的客卿,多年来奉若上宾,王府奴仆哪个敢真去得罪李先生? 秦三才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生麻烦,只得悻悻收手,派了两个小厮推搡着廿一去往桃李园。 09桃李园隐秘 桃李园内居住的是平南王最尊重的客卿李牧云李先生,据说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样样精通,可惜平时谁也没见他施展过以上那些本事。也有不服气的造谣言说李先生徒有其表,长了一副有学问的斯文样子,其实一肚子草包,无非是溜须拍马故弄玄虚哄得王爷将他奉若上宾。 无论旁人如何不服,这位李先生在王爷眼里的地位是明显高于普通客卿的。普通客卿来投奔王府,若是无钱在城中置地租屋另办寓所,一般会客居在王府第一进仪门后,承恩殿前东西两排厢房之中,书童小厮自带,由大厨房统一提供膳食。而李先生自从来了王府,王爷就专门为他在半山腰修建了桃李园,与王府藏宝楼库房重地挨在一处,并且派了不少仆役侍奉,足见重视程度。 还好李先生为人低调,在桃李园中安心住着,王爷不请,他绝对不出园子半步,一般人很少能见到他的面。再加上王爷将那些好事挑衅的人都拦了下来,桃李园内格外清静,李先生更显神秘。 廿一却知道李先生真正的本事是那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而桃李园的地下直通山腹,修建有错综复杂的密室机关,是平南王府暗中蓄养训练影卫死士的地方。 大公子秦放自幼好武,王爷除了聘请正派名家教导他的武艺,还特意让他拜了李先生为师学习更上乘的内功和剑法。 廿一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桃李园,是在八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 那时大公子秦放刚刚拜师学武不久。因为李先生不想太多人知道习武的事情,所以虽然是答应了王爷收秦放为徒传授绝学,却只允许秦放一个人在每天下午单独来桃李园,不准丫鬟小厮跟从侍候。 秦放带上廿一一起去桃李园,想法其实很简单,只有去桃李园的时候没有别的奴仆跟着,他可以偷偷塞给廿一吃的,让廿一在门口候着等他,休息片刻,免得廿一又被支使做那些苦累活计。 秦珍、秦放姐弟两人虽然知道了廿一的身世,不过王爷对廿一的恨意非常强烈,姐弟两人年岁又小,谁也不敢公然忤王爷的意志。他们两人能施舍给廿一的一切都是断断续续偷偷摸摸进行。 当然从没有被人和颜悦色关照过的廿一,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还有比这更好的待遇。大小姐和大公子对他的微末照顾,已经让他心满意足十分感激。他从不敢奢求更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背负着生父的罪孽,根本不配。 还不到八岁的廿一比同龄的孩子长的不算矮,可是整日饥肠辘辘,身上瘦骨嶙峋鞭痕交错。大冬天里他仍是赤着上身,下面也只穿了一条刚到膝盖的单薄短裤,光脚没有鞋袜,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入冬前王妃的仆人曾经打赏过一件旧夹衣给廿一,廿一白天做活怕那衣裳弄脏弄破或是被刑责的鞭子打烂一直舍不得穿,晚上实在冷得不行熬不住了他才拿出来裹一会儿。 平素白天廿一都是做苦累的活计,要么一直在动,要么是累得不省人事,赤着上身到不怎么觉得冷。这会儿跟着大公子来了桃李园,不用做事只静静跪在门边候着,没多久就已经冷得不行。不过他绝对不敢私自离开,回下奴院子去取衣裳,甚至不敢改换其他姿势,怕被人挑错又要挨罚。 大公子赏的两块点心,廿一早就吞入肚里,当时以为吃饱了就不会冷,可惜还是撑不住。他跪在原地轻轻颤抖着瑟缩着想要慢慢跪爬挪到门里,寻个避风的地方。 守在门口的家丁是个势利眼,见廿一跪着不老实,就训斥道:“小贱奴,大公子让你候在这里,你不乖乖跪着等着,乱动什么?” 这种情况如果让管事的秦三才知道,廿一定逃不过一顿打,他吓得赶紧磕头求饶。 不待那守门的家丁继续奚落欺凌,就听门里传出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把那小贱奴放进来,正好有些用处。” 廿一逃过一劫暗中庆幸,赶紧爬了几步进入了桃李园之内。他不敢抬头左顾右盼,瞥见不远处大公子的衣襟下摆,他稍稍定神,就向着那边爬了过去。 李先生颇有几分不满道:“大公子,你这奴隶不会走路么?” 秦放尴尬地解释道:“廿一是低贱奴隶,府里有规矩,主子院内奴隶只能跪地膝行。” “原来是这样。”李先生不温不火地说道,“能站得住就行,刚才为师教你的招数你记清楚了么,用这小贱奴当靶子练练吧。” 李先生教的是分筋错骨的手法,秦放哪里忍心在廿一身上施展?他恳求道:“师傅,廿一又不会武功,徒儿招式也练得不熟,万一出了差错伤了人怎么办?” “大齐律法,奴隶等同牲畜,算不得人。”李先生轻飘飘说了一句。 秦放仍然站在原地,倔强地不肯动手。 廿一跪在地上惶恐不安,他并不担心自己将会受到怎样的对待,反而是替大公子忧虑。能侍候大公子习武,哪怕是被当成靶子沙包,廿一也心甘情愿。大公子还在犹豫什么?倘若大公子惹恼了这位高人师傅,会不会挨罚呢? 李先生看出秦放坚持不肯,终于是松口道:“也罢,为师就破例教这小贱奴几招防守的功夫,以后都用他给大公子喂招如何?” 秦放却紧张道:“万万不可。” 李先生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父王说过禁止奴隶读书习武,万一被父王知道了,廿一可能会丢了性命。” 李先生微微一笑压低声音在秦放耳畔说道:“那么大公子在后花园里偷偷教这小贱奴识字,又算什么呢?” 秦放面色一变心中大惊,自己是一时兴起偷偷教廿一识字,那时候明明是躲在寂静无人的小树林里,还有大姐秦珍站在高处帮他们望风,怎么会被师傅发现?这事还有谁知道了? 李先生安慰道:“大公子别怕,为师会替你保守这个小秘密,也很乐意帮你保守更多的秘密。” 秦放没有其他选择,唯有妥协,依了师傅的意思。 自那之后,李先生就主动对王爷坦言,需要长相漂亮的小男孩暖床侍寝。王爷很是大方,全力满足高人的特殊癖好,让李先生随意在府内奴仆之中挑选入眼的。 廿一比别的男孩长得俊俏,何况为娈童以色侍人这种低贱事情,一般男仆都是不愿做的。李先生挑选了廿一,王爷并没有异议,反而是相当高兴赞同。 八年一晃而过,李先生隔三岔五在晚上召廿一去桃李园侍候。除了秦放晓得李先生是利用晚上的时间传授廿一武功,王府上下都只当廿一是李先生的专属发泄器物,虽也有心术不正的贪念廿一越来越出众的容貌,却最多是言语上侮辱意淫,不敢真去染指,唯恐得罪了王爷的贵客。 今夜,廿一进到李先生的卧房,轻车熟路扣动机关,从床下的暗门进入地道之内。 这是影卫训练所的另一个出入口,平时只有李先生走。暗门之下是一间密室,这密室另外一侧有暗门通入山腹。山腹之内洞穴串联,见不得光的影卫和死士们训练休息全都集中在那里。 此时李先生正等在密室之内。 李先生望着廿一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暗中叹息,难得一改平时严肃模样,和颜悦色说道:“廿一,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快过来,让我看看你那些伤需不需要上药治疗。” 廿一跪在原地没有动,恭敬答道:“下奴的伤并无大碍。请问李先生要怎样才肯废去下奴的武功?” 10并非他所愿 李先生的眼睛顿时眯成一线,收起了温和笑容,冷冷道:“贱奴,你可知江湖上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找不到门路拜我为师?你为何偏偏这么不识好歹,八年辛苦练成的功夫你不想要,我还替你舍不得呢。” 廿一倔强道:“下奴的武功现在已经让大公子不高兴,下奴不想这样……” “啪!”的一声脆响,廿一的脸上已经多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而李先生仿佛就坐在原位纹丝未动,他的身法当真是快如鬼魅。 “贱奴,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只要你能打败我,我就告诉你你的生父是谁。你过去那么拼命习武,除了为讨好大公子,为了你自己受刑挨罚的时候能减轻痛苦,我想更多的是为了要早一点知道你生父的消息吧?何况明天就是先王妃的祭日,若我今天真将你的武功废了,明天那番酷刑折磨你一定是熬不住……”李先生说到这里,目露阴森之光,恍然大悟道,“……莫非你存心寻死,不想活了?” 廿一恍然抬起头,淡淡笑道:“李先生觉得下奴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么?也许明日拜祭完先王妃,下奴能死在她的坟前,是不错的归宿呢。” 李先生站起身,转头避开廿一的目光,脸上的戾气渐渐收敛,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过几天我会离开王府,替王爷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应该知道王爷一直在用我训练出的那些影卫去查你父亲的身份来历。现在王爷已经找到了很确切的线索,他请我亲自走一趟看一看。你不想知道结果么?” 廿一已然有些涣散的目光陡然间又找到了焦距,他的嘴动了动,想要开口问,可又意识到自己的低贱身份,终于是垂了头没有出声。 李先生很满意廿一的反应,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想求死没那么容易。王爷恨你父亲已经恨到不屑于一刀杀了他。一旦确定了那人真是你父亲,你或许还能有机会亲眼见到他,然后再去死。” “下奴……明白了。下奴会坚持活着到那一刻。” “明白就好。”李先生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贱奴,你认为武林盟主之子燕飞鹰的武功与大公子比谁更好一些?” “下奴不知。”廿一不明白李先生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古怪问题。 “我前两天刚派人去试探过,那个被称为江湖年轻一代天赋最高的燕飞鹰比我想象中差远了。大公子不出百招就能将他击败,而你……你若出全力,五十招之内就能胜过大公子,想赢燕飞鹰用不了十招。我的意思你懂吧?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要自毁名声花了那么多心思也要传你武功?只为给大公子喂招,随便找个影卫就行。” “下奴不懂。”廿一的声音微微颤抖。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廿一的脸上又被掴了一掌。这一掌的位置与上一掌完全吻合,但是力道更大,廿一的唇角溢出鲜红,一侧脸颊顿时高高肿起。他却跪得笔直,不敢乱晃,更不敢躲闪还手。 虽然李先生经常对廿一打骂,少有温和颜色,廿一却觉得李先生其实是一个好人。如果没有李先生教他上乘武功,他或许早就死于酷刑凌虐;如果没有李先生编了那种借口让他“服侍”,以他这种俊秀长相又是低贱奴隶,或许早就沦为旁人身下玩物。李先生对他的恩德,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他心中敬李先生如师如父,但他也明白他是没有资格以李先生弟子自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 “……我年少时曾经诚心诚意去藏剑山庄拜师,但庄主说我资质非凡但心性不纯,死活不肯收我为徒。我争不过这口气,为练成高超武艺不择手段四处偷师,二十二岁时已经是打遍江湖年轻一辈无敌手。那年我本来是想去藏剑山庄耀武扬威,结果人家随便派了个末流弟子出来迎战,轻轻松松就将我打成重伤还说出我武功的全部破绽弱点,给了我不少指点。我依言改进练习又过了三年武功大进,厚着脸皮再去,还是被打了出来。这次人家说藏剑山庄要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不再收弟子,让我断了再来的念头。我以为是人家不耐烦故意骗我,谁料等我养好伤再次找上门去,藏剑山庄已是人去楼空,真就销声匿迹。” 李先生幽幽讲起往事,他这段辛酸血泪甚至都没有对大公子提过,但此刻他对廿一毫不隐瞒,“我对武学的痴迷一发不可收拾,没了藏剑山庄,我就不断向江湖成名的高手挑战,通过切磋增进自己的武功。你现在可能不懂,没有对手的时候那种痛苦的滋味。而你的根骨资质是我平生仅见百年难得的习武良材。由我教导,你不出二十岁就能胜过那些所谓的成名高手,便可以与我一战,你若能胜我,我就告诉你身世。这是我的心愿,你难道想见我白白辛苦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以你现在的武功想要离开王府逃过追捕轻而易举,你为什么要留下来继续忍受非人折磨?既然你选择活着替父赎罪,那你为何不顺便满足一下我的心愿呢?” “下奴受教了。”廿一匍匐叩首,之前的迷茫与绝望渐渐被压下,情绪恢复镇定,如往常一样毕恭毕敬请示道,“那么李先生,今晚需要下奴做些什么?” 以前每次来,李先生若不是亲自指点廿一武功,就会让他换穿影卫衣物遮掩容貌,与其余影卫死士切磋过招,增加实战经验。 廿一本身天资卓越,又能忍常人不能忍,心性坚韧勤奋刻苦,武功进境极为迅速。习武未满三年之时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大公子的水平。所以随后多年每逢与大公子切磋,廿一都会故意隐藏实力,让大公子能赢得漂亮。但是大公子也不傻,渐渐发现廿一并未出全力迎战,终于在昨天下午一次切磋中得以证实。 一向痴迷武学,自认为武功小有所成的大公子情绪极为低落。任谁也受不了像廿一这样整日挨打受罚吃不饱穿不暖的低贱奴隶,仅凭抽空习练武功,竟远胜过旁人专心致志习武多年的成绩,唯一的理由就是两人资质上天生的差距。 虽然廿一当即就请求李先生废去他的武功,李先生却编了一堆借口百般推辞。 “那边有一些食水给你,今晚没有别的事,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李先生以一贯的淡漠语气说道,“明日一早,王爷和大公子就会带你去城外拜祭先王妃,来回路上有你受的,明晚还有一顿酷刑等着你。就算你内力不弱,每次受刑后都至少要昏迷两三天。大公子正在气头上,怕是没人会给你送饭送水。你这顿吃饱一点,下顿还不知道要等什么时候呢。你若因刑虐伤病而死,我不就亏大了?” 李先生果然是好人,虽然言语刻薄,不过他的好意瞒不过廿一,廿一抬起头脸上绽放感激的微笑。 李先生从不敢直视廿一纯净的笑容,尤其是那双明明是笑着却无法掩饰忧伤的眼眸,仿佛能将铁石心肠融化我见尤怜,能让阴暗再无处遁形。 事实上李先生还有许多秘密没有对廿一说,那些肮脏龌龊的念头从来都没有少过,埋在他的心里,成了魔。他绝对不是廿一认为的那种好人,也许早晚有一天廿一会发现。那时候廿一会因为恨他而出尽全力与他生死搏斗吧,他很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 11血洒祭拜路 秦瑶记得今天要早起。昨晚家宴过后,等王妃与世子离席,父王才对她说明日是先王妃祭日,希望她能一并去郊外祭拜。 以往祭拜都是只有王爷和大公子这父子俩人,早先还有大小姐,而王妃与世子从来都不去的。秦瑶隐约觉得这是父王在向她暗示什么,绝不会只为了她和母亲容貌与先王妃相似这种单薄的理由。是父王希望她代替大小姐的位置,与大公子交好么?她拿不准明日去了之后,会与王妃、世子那一派产生多大隔阂,可现在由不得她敢说不去。 秦瑶早早睡下,早早起来,梳妆打扮,换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只简单别了玉簪。在小秋和暖红的帮衬之下,秦瑶的气质陡然添了几分静雅的味道,与昨日金钗摇曳的华丽模样判若两人。秦瑶暗想,人靠衣装马靠鞍,料子和做工好的衣裳,哪怕是一身素白再无装饰,也能恰如其分将她的美宣扬出来,当然那也要有她这样的天生丽质好底子才行。 一早就开始下雨,灰蒙蒙一片,比昨日更加寒凉。 秦瑶匆匆用了一些早饭,就不敢再耽搁,让早已等候在门口的家丁用肩舆抬了,离开春和园,去到车马院。从上到下一路都有小厮们撑了巨大的油纸伞遮在肩舆上方,秦瑶一丝雨都淋不到,悠哉游哉。 车马院里备好了两辆豪华马车,秦瑶认得其中一辆是自己一路乘坐回王府的,还有一辆比她乘坐过的更华美更气派,由四匹马同时拉着,想必那就是王爷和大公子出行时的车驾。 看周遭仆人们的架势,王爷和大公子已经上了头车,秦瑶下了肩舆紧走两步,出了廊子。于是她看到了自己车前跪伏着的那个奴隶少年廿一。 廿一赤着伤痕累累的上身,只穿了一条破烂单裤遮羞再无其他衣裳。他不知已经在雨里跪了多久,脊背上那些绽裂的伤口被冲的发白,黑发如瀑湿淋淋垂在脸侧,遮没苍白的脸颊。秦瑶注意到他的颈项、手腕和脚腕上都锁了铁镣铐。尤其那脚镣与一般的铁锁链不同,是一根寸许长儿臂粗的铁棒,铁棒两端伸出铁环紧紧箍在他的脚腕上,使得他的双脚根本无法并拢,行走时将会格外吃力。 家丁们见到二小姐走过来,急忙在那奴隶身上盖了一层红毡脚垫。 秦瑶怕让父王久等,不敢再迟疑犹豫,也不敢多问生事,就踩着红毡上了车。还好暖红和小秋都随后上了车一路陪着,秦瑶不怕没机会探问她想知道的事情。 因下雨,车窗是关闭的,秦瑶本想浏览街景,只得暂时作罢。但她心里闲不住,支愣着耳朵注意着车窗外的动静。 这时就听有人说道:“阿墨,今天是你来执鞭吧?” “三管事,去年执鞭的阿石昨晚闹肚子,今日请了假来不了,只得由小人来替。” 秦瑶回府一路上没少戏弄这个叫阿墨的护卫,虽然阿墨当初是听命来请她,她却觉得那样吓人的请法实在可恶。这会儿她听见有关阿墨的事情,自然是十分关注。 秦三才干咳了两声,无奈道:“唉,怎么每年执鞭的都换人?总要我一遍遍教。” 阿墨是从乡下庄子里新被选入王府的侍卫,入府没几日就跟着大管家秦顺外出接二小姐,自然不懂其中玄机。可是队伍里有每年都陪着王爷去城外祭拜先王妃的人,他们知道真正的原因。 秦瑶直觉里面一定有故事,压低声音问暖红道:“你们知道执鞭是做什么的,很辛苦么?怎么每年都换人?是不是大伙儿怕担这种苦差事?” 一向活泼的暖红却没有马上回话,脸上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小秋。 小秋是有几分心计的,赶紧表态道:“暖红,二小姐是主子,府里的事情早晚都是清楚的,好的坏的咱们不能瞒着,主子问要尽心回答知无不言。” 暖红这才磕磕巴巴说道:“嗯,奴婢也是头一回儿跟着王爷和大公子去祭拜先王妃。不过听说……每年祭拜,都会带上那贱奴。那贱奴是害死先王妃的凶手之子,王爷说来回路上都要他见血才解恨……” 秦三才将一根混编了铜钱的生牛皮鞭子递给阿墨,叮嘱道:“……一开始不要太用力,能破皮见血就行,这样那贱奴可以撑得久一些,否则总是晕倒会耽误行程。记住鞭打的间隔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要等上一鞭的痛被充分感觉到,把握好分寸,再打下一鞭才够滋味……” 其实秦三才很想亲手施刑,不过从王府到先王妃的陵寝将近一个时辰的行程,鞭打又是极耗力气的活,非要习武的护卫才能坚持下来控制好力道,他只能让贤。谁料他每年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护卫,来年总是新换人,又要费一番口舌。 不用别人说,秦瑶就醒悟了护卫们不愿应这差事的理由,估计是这样鞭打一路实在太累太过血腥。但是秦瑶仔细琢磨,立刻就明白了王爷这样做的真实用意。都说平南王宽和仁厚,应该不是生性残暴之人,恐怕是借每年王妃祭日故意玩这种把戏,一路招摇过市,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那贱奴受的苦痛折磨,好将害死先王妃的凶手引出来。 暖红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其实那贱奴挺可怜的,来回这一路鞭打,他就去了半条命,听说晚上还要被拖去刑房里继续受刑。” 秦瑶压下同情,故作惊讶道:“这样都死不了么?” 小秋解释道:“那贱奴从小就挨打受罚从没断过,骨头硬的很,怕是早就习惯了。自打他十岁起,每年先王妃祭日都这样折腾,他最多是躺三五天,照样起来干活。” 秦瑶曾听说书的讲,武林高手练了上乘内功,就能变得钢筋铁骨刀枪不怕,莫非那贱奴是习过武才会如此禁打?她于是好奇问道:“那贱奴练过武么?听说内功高强的人都是不怕打的。” 小秋笑道:“怎么可能呢?王府里立了规矩,奴隶是绝对不许读书习武的,免得闹出什么乱子不好管教。” 秦瑶稍稍有些失望,转开话题与暖红和小秋聊起别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已经行到了大街上,秦瑶觉得车窗紧闭有些闷,就说道:“你们将车窗开个小缝,我透透气。” 马车车厢顶棚是有挑檐的,车窗支起一点点,并不会潲雨进来,小秋听命行事。 伴随着雨声,还夹杂着挥鞭和铁链子拖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从窗缝外边传进来,秦瑶忍不住想要见识一下究竟是何等折磨,让护卫们都不忍心连年执鞭。她凑到窗缝向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廿一弯腰躬身被一条铁链拖拽在马后,脚下磕磕绊绊蹒跚而行。原来是他脖子上铁圈垂下来的链条长度有限,链条的另一端又是固定在脚腕间的铁棒上,限制他根本不能抬头直立,只能维持着低头驼背的姿势。更歹毒的是他双手镣铐与那贯通颈项与脚镣的铁链锁在一起,而马后拖拽的那根铁链就是连在他的手铐上。这样他只要走得慢了,马后的铁链吃紧,就会加剧拉扯那些束缚他身体的镣铐,他唯有拼命攥住马后的铁链,努力跟上马匹的拖拽才能稍稍减轻行走的艰难苦痛。 不过跟在后面的护卫会不断鞭打在他那毫无遮掩的脊背上,每挨一鞭他的身体就会不住颤抖,行不了几步刚刚缓过一口气,就又要挨一鞭。如此走出王府大门还不到一刻,他脊背上已经好似穿了一层血衣,鞭痕交错惨不忍睹。 虽然密集的雨水迅速冲散了血腥味道,但秦瑶还是觉得有些恶心,早上吃的东西在胃里翻滚。她干呕了几下,急忙将车窗关紧,缩回座位上。 小秋关切道:“二小姐,您怎么了?是晕车么?奴婢们带了梅子和果脯。” 秦瑶摇摇头,又不想说是被外面那种残酷场面吓到了,只好解释道:“没事,就是有些闷,透口气好多了。” 终于熬到了地方,雨过天晴。 秦瑶下车的时候,家丁们是另搬了马凳。据说那贱奴早在一刻前就昏死过去,是人事不省被马儿一路拖拽在泥水里才到了地方。 秦瑶跟着王爷和大公子在一众奴仆护卫的簇拥之下登上先王妃陵寝高台。她照猫画虎添香跪拜,心里却完全在想别的事情。因为她在登上高台的时候回头瞥过几眼,正好看到高台下拴马停车的地方,廿一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换成了跪伏的姿势,向着高台虔诚叩首。 廿一的头脸上都是泥水污浊不堪,身上遍布伤痕血迹斑驳,然而他的眼眸里涌动着异样的光芒,忧伤而坚韧,痛苦而执着,唯独没有恨。他的伤不轻,又没有人在旁边挥鞭监督,他却坚持行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那种虔诚不似作伪。 秦瑶想不明白,既然这贱奴是害死先王妃的凶手之子,既然他因此饱受非人折磨,他为何没有恨,反而好像是对先王妃很是尊重?难道是因为他从小被当做贱奴□,久而久之奴性根深蒂固,完全不懂反抗,甘愿成为王爷与大公子发泄的器物了么?若真是这样,那日他就不该有倔强不屈的眼神,就该是乖乖任人欺凌如猪狗一般舔了地上食物才对。 回程的路上,秦瑶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显然是不能与两个小丫鬟讨论。她选择沉默静思,思着思着就在车里打起了瞌睡。直到重回王府的车马院,暖红和小秋轻轻推她,她才暂别周公。 这次下车用来垫脚的是别的奴隶,廿一已经被拖去了刑房。 秦瑶看见阿墨拿着那根犹自滴血的皮鞭手微微颤抖,一贯的冷脸上眉头纠结很不舒服,她很是解气,心情好了一些,故意从阿墨身边走过,轻轻问了一句:“本小姐猜,明年今天你一定也是要拉肚子的。” 阿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以前他都是不理会秦瑶的戏弄,这次却默默点头。 秦瑶跟着王爷和大公子,一并被抬去了第四进院子的冬雪园里。冬雪园曾是王爷与先王妃的居所,后来先王妃的牌位就安放在此间正房,其余房间皆按先王妃生前布置,日日有人来打扫,维持一切如往昔一般,王爷时常会独自来此悼念。 秦瑶耐着性子跟着在此处凭吊一番,好不容易等到结束,她正想告辞离开,却被王爷单独留了下来。 秦瑶一看大公子都被放走了,王爷只留她一个说话,立刻意识到这种特殊的“荣宠”,再不敢糊弄,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免得一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没处去买后悔药吃。 12孽缘从此结 王爷怔怔望着秦瑶,没想到自己这个私生女儿今日这番打扮,与先王妃慕容氏不仅形似还真有几分神似。他幽幽叹了一口气,按照早就设想好的说辞,招手让秦瑶坐在身侧,和蔼道:“瑶儿,这些年你漂泊在外吃了不少苦,可曾想过让本王如何补偿你?” 不是秦瑶没见过市面,实在是她以前过的日子太差,眼下锦衣玉食成了王爷的女儿有钱有势,她还有什么不知足?这不就是最好的补偿么?如果非要谈补偿,那就最好一直维持她的二小姐身份。所以她毫不作伪,情真意切乖巧应道:“父王,女儿能得认祖归宗已经是心满意足。” “傻孩子。”王爷别有深意道,“你想不想让你母亲的牌位进入王府,得个身份,受后世子孙供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尊卑之礼自古传承,除非正妻或有诰命之封的续弦能列牌位供养,家主一般的妾氏生过儿子的都未必能得此殊荣。秦瑶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能有机会登堂入室,哪怕是死后的一块小小牌位,只要得了王爷认可,母亲会否在九泉下也能笑得开怀?秦瑶自认从没有在母亲生前做过什么让母亲开心的事情,或许为母亲争个名分,也算是尽一份孝道。 当然秦瑶不会傻到以为天上掉馅饼什么好事都能砸在她身上,这世上绝没有白来的午餐,她小心地试探道:“父王希望女儿做什么,才肯成全女儿的这片孝心?” 秦瑶的回答让王爷十分满意,他微微一笑夸赞道:“果然是本王的好女儿,有志气。” “女儿才疏学浅又是女流本不敢逞强,但是为父王做事天经地义,女儿定会尽心尽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秦瑶继续说着漂亮话,她早想明白了,王爷将她认回来不可能白养着,一定是有事情让她去做,既然早晚要做事,还不如顺水推舟自己表现得主动一些。 王爷知道秦瑶根本不是商户人家长大养尊处优的小姐,而是自小女扮男装混迹街头,原本对她没有抱太大期望,谁料今日单独谈话,她竟是有几分胆色见识,心思机敏应对得体还懂得孝道二字。 王爷欣慰不已,兴致勃勃道:“既然如此,本王就不再废话。本王多年来一直在查找害死慕容氏的凶手,目前已经有了头绪。那恶徒一刀杀了不解恨,本王想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活着受罪,因此设了一个局。你的容貌与慕容氏十分酷似,心性经历又与一般大家闺秀颇有些不同,本王想让你引动全局,狠狠报复那个恶徒。这事情办成之后,你也算为本王立下大功,本王会奏请圣上,为你生母追封诰命,列牌位于祠堂供奉。你可愿意担此重托?” “父王,女儿愿意。”秦瑶毫不犹豫,回答的极为干脆。 “你不要再考虑考虑么?那事情不是三两天就能办好的,你也许还要去到那恶徒身边,危险重重,你不怕么?”王爷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况且你毕竟是女子,又是本王的骨血,本王实在有些舍不得……” 秦瑶心想,若真是舍不得何必对她郑重提起这种事情,还抛出那么大的诱饵?她不动声色,为了自己的小名连试探带表忠心的说道:“女儿不怕。何况父王身边人才济济,想来已经谋划稳妥准备齐全。女儿就算办不成大事,只要坚持不露破绽,定会有人帮衬协助,父王终究能够得偿心愿。” 她看的倒是透彻,王爷暗中感叹,越发觉得自己认回这个女儿是一步高明的棋,他这次是真情流露慈爱道:“瑶儿,你是懂事的好孩子。本王已经派人去提前准备,这段日子,你先在家中好好休养。对了,本王专门为你聘请名师,教导你琴棋书画女红厨艺,你还想学什么都可以提出来。” 王爷是想将她迅速培养成名门淑女么?琴棋书画女红厨艺,秦瑶从小一样都没碰过,乍一听要学不是兴致勃勃反而是有些害怕,怕自己基础太差根本是烂泥糊不上墙。不过王爷又问她还想学什么,她终于忍不住说道:“父王,女儿想学上乘武功,将来为父王办事更方便也可防身自保,不知父王意下如何?” 王爷哈哈大笑道:“瑶儿居然喜欢习武?与慕容氏的性情真是像啊。很好,本王会在课程上加了这项。但习武很是辛苦,你一个女儿家不用太上心,学得几招能自保就行。本王将来会派高手护卫跟从,保你平安。” 为了能习武,强买强卖搭上别的课程,秦瑶姑且忍了,可觉得稍稍有些不甘心,就又说道:“父王,女儿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爷正是高兴,不以为然道:“你且说说看。” 秦瑶也是看准了王爷心情好才敢这样大胆提条件:“女儿想要个玩具,女儿看着那个叫廿一的奴隶很禁打,父王可否将他赐给女儿玩玩?” 王爷狐疑道:“瑶儿,你可知那贱奴正是害死慕容氏的凶手之子?” “女儿听说了。”秦瑶的脑海中浮现起廿一那伤痕累累的脊背心头一抽,嘴里却一本正经说道,“女儿的娘亲当年就是被一个花言巧语的小白脸骗光了钱财,是以女儿恨透了这种男人。女儿看那贱奴长得俊俏还故作可怜的样子,很是来气,想将他整治一番。” 王爷释然道:“原来如此,也罢,就将那贱奴给了你。不过记得随便玩玩可以,但不要伤他性命毁他容貌肢体。” 秦瑶不解道:“这是为何?” 王爷沉声解释道:“本王好不容易将那贱奴养这么大,依着他的容貌画影图形张网搜捕,才能寻到那恶徒的蛛丝马迹。这是其一,另外桃李园中的李先生将那贱奴充作娈童,贪恋其美貌,本王若毁那贱奴容貌伤残了肢体,岂非扫了李先生雅兴?至于留那贱奴性命,是为了将来报复那恶徒时更加有趣,现在就让他死了就太便宜他们父子了。” 王爷说的云淡风轻,秦瑶却听得心底发寒,同时免不了又冒出了几分对廿一的同情之意。她暗骂自己心太软,一个被当作男人身下玩物的贱奴早算不得人,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想当年,她母亲卖笑的娼馆边上就是小倌楼,无数少年沦为连□都不如的玩物,日夜饮泣强颜欢笑,不是照样贪生苟活没胆子寻死?她记得母亲曾咬牙切齿诅咒那个骗了她钱财的小白脸被人抓了送去小倌楼,也让他尝尝千人骑万人压的滋味。秦瑶那会儿就想,倘若她是男子,一朝沦落成玩物一定是宁死也不会屈从。由此可见,那个叫廿一的奴隶,真不是一般的贱,活该受罪。 先王妃祭日之后又过了五天,秦瑶渐渐熟悉了王府内的生活。 王爷为秦瑶安排的课业很满,上午琴棋书画一天一样,下午是女红厨艺与武功依次排开,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得片刻轻闲。然而秦瑶基础实在太差,除了武功稍有一点底子手脚灵活,其余学起来都十分吃力。偏她又是心性好强的,虽然没人逼她没人敢笑她,她自己却受不了,晚上加班加点将白天学的仔细温习,恶补之前不懂不会的知识。 有这么多事情忙,秦瑶一时半刻没心思想别的。 直到这天晚上,秦瑶从王爷那边请安回来,小秋禀告道:“二小姐,听说廿一已经能爬起来做事了,是不是叫他过来认了您这新主子?” “好啊,叫他现在过来。”秦瑶今天下午学厨艺时煮糊了一锅燕窝粥很不顺心,憋着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泄,自然高兴出气筒能来。 小秋转身要招呼小厮去下奴院子叫人,秦瑶又说道:“父王已经答应将那贱奴给了我,以后就让他住在春和园,方便使唤。你们去喊人的时候让那贱奴带好了东西,今晚就搬过来。” 小秋皱眉道:“二小姐,咱这春和园的仆人院子住的都是一等二等的丫鬟婆子,那贱奴搬来似乎不太合适。何况男女有别,他也有十五六岁,不是小厮童儿,住在二小姐院子里恐怕……” 秦瑶不敢说当年她扮男装与一票小弟们勾肩搭背挤在一张土炕上睡,压根没讲究过男女之别。她一心想着将玩具放在眼皮底下方便戏弄,于是强词夺理煞有介事道:“国法规定奴隶算不得人,本小姐在院子里养个阿猫阿狗的难道还要分公母?不过你们说的也对,他是不配住在仆人院,温泉池那边院子平时是空着的,让他在那里随便安个窝,就不会扰了大家。” 小秋一听也有道理,就不再多事,找人传了话。 又过了一阵,秦瑶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才听见好似铁链子拖拽磕碰的声音,猜是那贱奴过来了。等一下要怎样玩才好呢?秦瑶的邪念蠢蠢欲动。 13初入春和园 廿一一直昏迷了三天才醒过来,醒过来并不代表能动,还好有人可怜他,在刑房里丢了一块粗饼子,他挣扎着吃了这些冰冷的东西又熬了两天,才算是刚能爬起来。 按照惯例,手脚能动廿一就必须要上工干活了,本来管事的秦三才要派廿一去推磨,可是二小姐特意让人来叫,还说要廿一搬去春和园住。 秦三才知道是王爷宠爱二小姐,将那贱奴给了二小姐玩,秦三才不敢怠慢,只好挥鞭子督促廿一赶紧挪地方,顺带奚落道:“你这下贱东西运气不错,李先生刚走没两天,你竟让二小姐看上了要养在她院子里。你也不要得意,别忘了本,好好当你的阿猫阿狗哄二小姐开心。若是犯了事落了把柄在爷手里,爷定会秉公执法,有你好受的。” 秦三才的聒噪,廿一通常都是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从不往心里去,今天他却是有些犹豫困惑。二小姐为何将他要去,还让他住到春和园呢?如果没有糕点戏弄那件事,廿一或许会幻想二小姐是心善,像过去的大小姐和大公子那样找个借口实则为了方便暗中照顾他。现在他惶恐不安,隐约已经预感到去了春和园的境遇或许还不如住在刑房。 每次先王妃祭日之后,廿一都会被罚戴脚镣一个月限制行动。加上他身上酷刑所至的伤多数还绽裂着,动作稍大就会疼得窒息。秦三才挥鞭子催促,廿一宁愿挨几下也只能是慢慢挣扎着磨蹭,否则说不定就会再次晕厥,更耽误事情。 廿一先是去到井边打了冷水冲洗,免得一身血污脏了主子们的院子。冲洗干净,他又趁着秦三才不注意,屈指轻弹将树杈上挂了好几天的衣服取了下来,裹在身上,勉强遮住了上身那些狰狞的伤口。然后他从刑房将那卷破席子和那条破毯子拿在手里,这才拖着沉重的脚镣蹒跚地跟着秦三才沿着仆人们走的西夹道,上到春和园。 从春和园西北角仆人们走的小侧门进入仆人院,再行至宝瓶门那里,廿一就不敢再直立,屈膝跪在地上,慢慢爬过宝瓶门。 秦瑶等在正房廊下,看着廿一缓缓爬入院子,脚上还戴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铐,她微微蹙眉。 小秋察言观色,自以为了解二小姐的心思,狐假虎威地责问道:“贱奴,怎么让二小姐等了这么久才来?” 廿一身体颤了一下,磕头叩首,不曾说话。 秦三才却谄媚道:“回禀二小姐和小秋姑娘,这贱奴故意磨蹭实在该罚,要不让小人教训教训他?” 光是廿一当日去祭拜路上来回挨的鞭子,一般人调养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爬起来,何况回来后廿一又被拖去刑房继续受折磨,秦瑶看得出廿一现在身体极为虚弱,估计是硬撑着才爬到这里。 秦瑶记得王爷的话,不想闹出人命,就缓了语气说道:“算了,改日再罚吧。” 秦三才只当是二小姐心善,他不敢造次,就要告辞离开,反正整治廿一的机会有的是,不差这次。 秦瑶却一眼瞥见廿一手边放着的东西,即使是在他跪地行礼的时候,也似乎很是小心在乎。她好奇地定睛细看,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不过是一卷破席子一条破毯子,实在肮脏不堪。她心念一动,对秦三才说道:“三管事先别走,你看那贱奴拿来的是什么破烂,真是有碍观瞻,烦劳你将那些垃圾丢掉,免得污了本小姐的院子。” 秦三才知道那是廿一过冬御寒唯一的物品,平时收在刑房里不显,如今带到了春和园里的确是太脏,看样子二小姐是爱干净的,他自然是不敢违命,更不会替廿一说话,一把将席子毯子抢了。 廿一跪在地上没有动,没有抬头,只身体微微颤抖,任由秦三才将那些东西拿走。其实身为贱奴,命都不是自己的,哪里配拥有物品?虽然他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真的事到临头了,他仍然忍不住胸口发闷一阵阵钝痛。他下意识将手指抠入砖缝中,一遍遍告诫安慰自己,幸好已经习练了上乘武功,以后天气寒凉熬不住的时候还可以运气调息,没了席子毯子应该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冷。 廿一表面上那种平淡的毫不反抗的态度让秦瑶很是失望,但她眼尖看到廿一抠入砖缝的手指,猜他定然是在乎的难过的,却不知为何能生生忍住。她倒要看看他的底线在哪里,于是又刺激道:“算了,三管事恐怕还有别的事情忙,就将那垃圾留下,让这贱奴自己烧了吧。” 秦三才一听当然是乐意,赶紧将手里的破烂又丢回地上,这才告辞离开。凭秦三才多年当奴才的经验隐约觉出来,这位二小姐看来是个极有主见的聪明主子,现在又正得王爷宠爱,以后千万别得罪了。 等秦三才离开,秦瑶让仆人从厨房灶台取了燃着的木柴丢在廿一面前,就站在旁边看他自己动手去烧那些所谓肮脏的东西。 秦瑶注意到廿一很是留恋地抚摸着破草席和那早就辨不出本色的发了霉的毯子,迟迟不肯动手,她忍不住催促道:“怎么,这种破烂东西还舍不得么?快烧掉,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情等着你做。” “是。”廿一不敢再磨蹭,亲手点燃了那两样他过去一直很珍视的物品,望着火光将它们吞没,一点点化成了灰,他的身体禁不住轻轻颤抖,很痛的滋味从心口蔓延而出。 廿一从没对人说过,这是四年前那一晚大小姐偷偷逃离王府时特意跑去下奴院子送给他的东西。原本席子并不破是大小姐夏天在凉亭里铺的,毯子也是半新洗的很干净。可惜东西在刑房里放久了,他总是一身血污躺着裹着,才被糟蹋成这种模样。若是大小姐见了,估计也会嫌脏让他丢掉或烧掉吧? 这样一想,廿一觉得好受了一些。他暗中提了一口真气稳住心神,等着火光熄灭之后,用双手将灰烬拢做一堆。 二小姐此时已经去了西厢书房里,据说要读书练字,小秋忙着张罗,端茶倒水奉上宵夜茶点。 廿一闻见食物的气息,久未正经吃过东西的胃,禁不住痉挛抽搐起来,饥饿的滋味比伤痛更加难耐。通常饿的发慌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找能吃的野草树皮,趁人不注意随便垫两口,王府里的规矩不做事的奴隶没有饭吃,他想只要熬过了今晚,今晚和明天努力做事,怎样也能混到一些食物。 秦瑶在书房里温习的是孩童启蒙的三字经,提笔会写的也只是自己的大名,就连王府的丫鬟都是读过两年书的,她觉得自己这种程度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因这虚荣心作怪,她不愿留下人伺候,小秋端茶送水也是匆忙进出决不让停留。 不过今晚廿一来了,秦瑶心想奴隶是禁止读书习武的,不如让廿一进来服侍,她也好安心理直气壮看书写字。 打定了主意,秦瑶就让小秋出去将廿一叫入书房。 小秋板着脸对廿一吩咐道:“廿一,你进来,点两根蜡烛举到桌子边,二小姐嫌屋里不够亮堂,你且先充作烛台吧。” 廿一跪行几步进入书房,小秋点了两根粗大的蜡烛让廿一一手一个攥住了举过头顶。 奴隶在主子们的院子都不可以直立行走,登堂入室更是没资格起身。廿一小心翼翼跪在书案前,握着蜡烛不敢乱动。 没过一会儿,蜡油开始一滴滴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上原本有伤未愈,蜡油滴入绽裂的伤口他疼得手臂一抖,伤痛饥饿眩晕一阵阵袭来。 烛火乱晃,秦瑶心神不宁,抬头观望。 廿一急忙垂首,惶恐道:“下奴知错,请主人责罚。” 前几日因侍候王爷与大公子下棋,端不稳棋盘而受的刑责,廿一记忆犹新,脚上的伤至今都没有长好。他不知道二小姐会用怎样的方式惩罚他,但他也不会天真的认为自己能躲过一劫。 秦瑶并非天生冷血残暴之人,何况她也没看出来廿一哪里有错。正逢她刚刚在纸上写成了自己的名字,对比先前练习的那些七扭八歪的字,她自认眼下新写的齐整许多,心情好的很。她不敢对字迹娟秀的丫鬟们显摆,见左右无人就忍不住对廿一说道:“算了,罚你有什么意思?你看看本小姐这幅字写的如何?” 廿一不明所以,微微抬头,愣愣看着二小姐递过来的纸。廿一认得那纸上写的是“秦瑶”两个字,不过“瑶”字好像少了一点,虽说是方方正正,但笔画筋骨都毫无章法,比十年前大公子写的还差许多。他该如何回答,像以前那样装傻充愣或许更稳妥,可明明字写错了写的很不好,违心的奉承话他说不出口。他又一瞥看到书案上打开了一半的三字经,心中了然,估计二小姐才刚开始识字,能写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吧。 秦瑶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你看呆了吧?本小姐天资聪颖,学什么像什么。这两个字是本小姐的名字,你不认识吧?” 廿一垂眸不语,本想提醒秦瑶名字写错了,可是王爷禁止奴隶读书习武,他怎能暴露自己识字的秘密。 “怎么不说话了?本小姐问你话呢。”秦瑶看廿一垂头,以为他是羞愧于不识字,想她当年因为不识字被人看不起,今日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把,越说越起劲,现学现卖继续显摆自己的半吊子学问道,“夫子说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名字一般寄托了长辈对晚辈的美好期望。本小姐的名字不能随便让人知道,就不对你讲了。本小姐心情好,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比如你的名字,廿一,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秦瑶心想大学问她不懂,数字编号她已经能从一写到一百,对付这个大字不识的奴隶绰绰有余。 廿一禁不住好奇道:“请主人赐教。” “这个简单的很,廿一就是二十一,听说你是王府里第二十一个奴隶,编号如此,没别的意思了。”秦瑶说的轻轻松松。 廿一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又垂眸不语。 “廿一,莫非你的名字还有别的意思?你连你的名字都不会写吧,还敢不满意本小姐的解释。”秦瑶察觉到廿一的情绪,她抱怨一句,忽然听见廿一肚子咕噜噜叫,知他定然是饥肠辘辘,她灵机一动道,“你若能说出一个更好的解释,本小姐就赏你一块点心。” 如果是刑责相逼,廿一或许无动于衷宁愿受罚也不会多讲一个字。但是食物的诱惑对于此时的廿一而言是无法抵抗的,他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道:“大小姐曾经解释过,说‘廿一’两个字读起来与‘念一’是一样的,廿一念一,心念如一。大小姐说下奴这名字其实也不错。” 14第一个秘密 秦瑶听得一知半解,不过隐约是明白这名字如此解释的确很有意义,可她略有些不服气,那就是一个奴隶的名字而已。于是她强词夺理道:“这种音同字不同的歪解,估计是大小姐用来应付你这种奴隶随便说说哄哄你,亏你记得清楚。” 廿一眼神一黯,不由自主回想起多年前在后花园小树林中大公子与大小姐教他读书写字的旧事。 那会儿大公子是一时兴起,想着偷偷教会了廿一识字,让他代替抄写先生布置的课业。大公子不爱读书,以前这种功课都是大小姐帮忙,可大小姐说她要开始准备嫁妆以后都没空帮大公子抄了。廿一不到八岁,从小到大做的都是低贱粗活,旁人当他是蠢笨奴隶,唯独大公子看出他其实很聪明,什么事情教一遍就会,还能举一反三。 大公子教廿一识字格外顺利,一开始廿一只是拿着小木棍在土地上写写练练,三五日后廿一竟能提起笔将大公子的字模仿的惟妙惟肖,更让人吃惊的是,廿一过目不忘,大公子带他读过一遍的书,他可以一字不差背下来。这件事刺激得大公子终于开始发愤图强读书,习武之余努力练字,总不能让身为奴隶的廿一比下去。 廿一记得大小姐私下里叮嘱他,如果他还想读书,那以后就千万不要在大公子面前表现出太聪明的样子,否则大公子会伤心难过。于是从那之后,大公子慢慢找到了信心,总能比廿一强出一截,他就持续不断将自己学会的都教给廿一,以此督促自己千万不能懈怠。廿一也如愿以偿有幸将大公子看过的书都看了一遍,胸中才学远胜一般读书人,而且练成了一笔好字。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在人前拿笔写字做文章,就是在大公子的书房内,他仍是跪在地上抄写课业。 读书识字懂了道理,廿一也曾想过自己的名字,无非就是奴隶的编号数字真的没有意义。他穿凿附会编了那种意思,以前只问过大小姐,得了大小姐夸赞,旁人是绝对不知,当然也不会关心一个奴隶的名字。这次若非二小姐用食物引诱,他断不敢乱讲,更不敢谎称是大小姐释义。 此时秦瑶的奚落,让廿一猛然意识到,或许当初大小姐其实就是随意敷衍,也许只是为了让大公子高兴,毕竟他读书明理是大公子亲自教的,他会解释自己的名字了,更能显示大公子的英明。心头的钝痛再次汹涌袭来,廿一咬住嘴唇,手腕轻轻抖了一下就让蜡油继续滴在绽裂的伤口里,于是身上更痛一些,胸膛里的难过渐渐不觉得很明显了。 秦瑶看出了廿一的失落之态,更加得意道:“廿一,我知道被人敷衍冷落之后可以不难过的方法,你想不想听?” 廿一自然不信二小姐会懂得那种痛苦,就算懂也不会如此好心告诉他避免痛苦的办法,他怀疑多半又是耍他,但他的确很想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够减轻那种痛苦。他抬头,大眼睛里流露出渴望的神色。 秦瑶的心神不由自主被廿一的眼眸和表情引诱。她盯着他,肆无忌惮看着那俊美的容颜,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错乱,能听到胸膛中砰砰的响动从未有过的剧烈,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上蹿下跳,这是看到燕少侠时都不曾有的奇怪感觉。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想入非非情绪激动。都是这个奴隶招惹的,她禁不住骂道:“放肆!谁让你抬头的?” 廿一慌忙将头低下,心中弥散开一种奇异的美好滋味。二小姐已经是这般国色天香,先王妃年轻时应该比她还漂亮吧?他不知道为何像是着了魔,竟敢那样放肆抬头盯着二小姐看。他只是错不开眼,觉得那样的美好多看一会儿,哪怕会受更多责罚,也值得。大公子说冬雪园的正房里挂着先王妃的画像,而他这等低贱奴隶从来不被允许踏足那个院子,他实在是很想去看看先王妃的容颜。如今他能有机会服侍二小姐,能日日见到据说与先王妃容貌酷似的人,他是不是太高兴才会忘了规矩? “真是不懂规矩的贱奴!”秦瑶烦躁地说了一句,已经无心练字,呵斥道,“还赖在这里做什么?以为本小姐真会赏你吃食不成?脏了本小姐的书房,不打你已经是开恩了。快滚!” 廿一将手里的蜡烛放好在书案上,默默爬出书房,去到院子中跪好。 小秋听见二小姐在书房里发火,一时不敢进去,就问廿一道:“廿一,二小姐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你惹了她?” 廿一垂头恭敬说道:“下奴知错,不知主人会如何责罚下奴?” 小秋不是看不见廿一那一身伤,只是这样跪着就痛得颤抖哪里还能再经得起折磨?她叹了一口气,心软道:“本来二小姐说让你在那边月亮门后的院子里找地方睡,今晚也没派你什么活计,不过你刚来就惹了她生气。要不我进去劝劝,你先跪在这里反省吧。” 廿一平时接触的都是秦三才那样不怀好意的管事或者二话不说直接对他动粗的家丁,少有像小秋这等和颜悦色体贴关照他的丫鬟。虽然他晓得小秋未必是真心对他好,多半是要借机示恩将来好使唤他,但他亦是感激不尽。 小秋进了书房,没一会儿就劝着二小姐回了正房休息。等正房内熄了灯,小秋这才来到院子里,轻声对廿一说道:“其实二小姐心肠很好,根本没打算责罚你,看你主动跪着反省倒也老实,就饶了你。你快去休息吧,明早天亮,打水洒扫的活计你可切莫偷懒。” 廿一真诚道谢,暗中运行真气,疏通经脉,活动跪得有些僵硬麻木的腿脚,拖着镣铐慢慢爬去月亮门。 月亮门后这处小花园里除了有露天的温泉池,还种满了奇花异草,枝叶繁茂,秋冬不凋,景色精美。廿一举目四望,哪里都是干净漂亮,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衫和绽裂伤口的肌肤,实在不忍去荼毒那些花草,更不敢靠近温泉池畔的亭台水榭,唯恐脏了主人的地方。 廿一扭头,终于发现月亮门一侧落叶堆积的墙角,那里稀稀拉拉靠墙放了一些清扫水池修剪花木的工具,他将落叶和工具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腾出一小块没有种花只长了杂草的空地。经这样一番折腾,他身上伤口又绽开几处,饿得眩晕,已经是无力再去冲澡,只疲惫不堪地脱去上衣,侧躺在地蜷缩起身体昏沉沉睡去。 次日,秦瑶上午是上棋课,由大公子亲自教导。 这是秦瑶学棋的第二课,上一次大公子温文尔雅和颜悦色的态度,给她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她听说大公子写得一手极漂亮的字,她这次特意将昨晚写成的最满意的字带在身上,打算找机会让大公子指点一二。 棋课就在大公子居住的秋思园揽月轩内,间歇时间,趁着周遭仆人都站的远,秦瑶神神秘秘将一张纸递到秦放面前。 “大哥,你看妹妹这两个字写的如何?”通过最近这几次接触,秦瑶已经吃准了秦放的性情,知道就算自己写的不好,秦放也会变相夸奖鼓励。她需要的就是鼓励和肯定。 秦放盯着纸上的字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低声问道:“妹妹,这两个字还给别人看过么?” 秦瑶摇头,心想廿一那个奴隶应该不算人。她紧张道:“怎么,是写的不好么?” 秦放不忍让秦瑶伤心,就笑着安抚道:“比第一次写的好多了,妹妹真是聪明。只是以后要注意,瑶字应是这样写才更好看一些。” 秦放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一个正确的“瑶”字。 秦瑶一看,脸顿时红了,不好意思道:“谢谢大哥指点。” 秦放没有将那张纸还给秦瑶,只不动声色道:“这字送给大哥替你保管如何?别让旁人再见了。” 秦瑶更不好意思道:“那个还是撕了扔掉吧,等下次妹妹写了更好的送给大哥。” 秦放由着秦瑶将那张纸抢走三两下撕的稀烂,他暗中好笑,又说道:“妹妹别急,练字不是朝夕之事。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读书,后来明白了道理发奋图强,那也是练了好几年才能写出像样的字。” 秦瑶嘀咕道:“还好昨晚我没有对别人显摆,就让那个奴隶看了看,否则真是丢脸啊。” 秦放耳朵灵,听得一清二楚,惊讶道:“妹妹将这字给哪个奴隶看了?” “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廿一。” 秦放听说父王已经将廿一赏给了秦瑶当玩具,若是以前他定然是舍不得怕别人欺负廿一,可现在他恼廿一对他隐瞒武功实力的气还没消,又觉得秦瑶本性不坏,就由着秦瑶胡闹。但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廿一读书识字能将他的笔迹模仿的惟妙惟肖。如果秦瑶将那写错了的名字给廿一看过,不知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他好奇道:“廿一看过你写的字,他当时没说什么?” 秦瑶气鼓鼓道:“那贱奴又不识字,哪里看的出好坏,还能说什么?” “也对,他看出来估计也不敢说。”秦放眼神闪烁,含糊回答。 秦瑶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听出秦放话里有话,不解道:“大哥是什么意思?莫非那贱奴……” 秦放叹息道:“廿一与你年岁差不多,虽然从小是奴隶,不过到底有别于牲畜。他温顺乖巧,明白事理,妹妹既然将他要去,千万不要对他太苛责。” 秦瑶眼珠一转讨价还价道:“大哥的话妹妹自然遵从,看起来大哥对廿一很是关照,究竟有否其他原因?不如对妹妹讲明,妹妹将来行事才能更有分寸。” 秦放听父王说起过自己这个妹妹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说将来要让她去牵引那个局,他不妨多与她亲近,也该试试她的性情才对。或许告诉她廿一读书识字的秘密,看看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个好主意。反正这种节骨眼,就算让父王知道了廿一识字,也不可能杀了廿一,顶多让廿一吃些苦头长长教训。 于是秦放低头在秦瑶耳畔轻声说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曾经教廿一写字,让他帮我抄课业。他很聪明,与一般奴隶不同的。但这事情希望你不要告诉父王,否则廿一挨罚是小,我还会受牵连……” 15何以慰我心 秦瑶的脑袋嗡嗡响,秦放后面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楚,唯一很肯定的就是廿一那个奴隶居然是识字的,而且还是从小帮秦放抄写课业,应该会写一笔好字。那么昨天她对着廿一显摆那两个写错的烂字,实在太丢人了。廿一当时低头垂眸,不会是心里偷着笑她吧? 秦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强忍住了没有不顾形象立刻跑回春和园揍人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理智稍稍恢复,开始琢磨秦放为何能将这种秘密告诉她。按道理既然王爷禁止奴隶读书,为何秦放明知故犯,还敢告诉她?他是在试探她么?他想知道她是否值得信任么? 尔虞我诈的事情秦瑶见多了,妓院里姐妹们手帕交常常玩这种把戏,她甚至有些窃喜自己这么聪明这么快就看穿了。秦放试探她也是好事,她还可以想象那奴隶也许根本不识字,秦放故意编个不可思议的秘密,倘若她不识好歹向王爷告发,她空口白话无凭无据,秦放矢口否认,谁会相信一个奴隶识字?到头来没准是她被耍。 秦瑶调整出天真的表情,脸不红心不跳,眼睛也不眨就信誓旦旦说道:“大哥,你放心,妹妹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至于廿一,当初妹妹也是看他可怜,才将他要去养在自己院子里做个宠物。” 秦放虽说是比秦瑶年长两岁,但是生活环境与秦瑶截然不同,更想不到自己这个妹妹顶着一张纯情的面孔,心思会是那样复杂。他满意地点点头:“妹妹真是善良的好姑娘。我知道你要强,刚开始读书习字时难免遇到困惑不解,以后有拿不准的地方,都来问我。我若不在,你私下问问廿一,别让人知道就好。” 秦瑶心一沉,莫非廿一真是识字的,而且还有几分学问,否则秦放也不会这样叮嘱。 而秦放此时想的,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亲妹妹,大家和睦相处彼此关照没什么不妥。大小姐秦珍还在的时候,他们三人也是这样,掩藏着秘密。 时近中午,王爷的小厮传话说要单独与大公子秦放用午饭,秦瑶就很知趣的告辞离开。 从大公子住的秋思园到秦瑶住的春和园统共没有几步路,秦瑶没有盛装打扮身上没有累赘,是以来回都不用仆人抬着,自己走路。 她窝着一肚子火,一进春和园的大门,正好看到廿一就跪趴在门口艰难地擦着那几块铺地的青石。她假装没看见,一脚踩在廿一的手上。 廿一的双手在六天前被用过拶指之刑。所谓拶指是由五根圆木组成,各长七寸,径围各四分五厘,用绳子穿连小圆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紧绳子圆木就会紧夹手指,使人痛苦不堪。当时他虽然暗中运内力护着没有伤到经脉骨骼,可不敢明目张胆抗刑,由着双手都是破皮淤血。昨晚举蜡烛又被蜡油烫伤,今日他一早爬起来做粗活双手一直没闲着,伤口反复撕裂。 现在被秦瑶狠狠一踩,廿一疼得钻心,额上顿时冒出冷汗,身体颤抖,却又强忍着没有使力将手从秦瑶的鞋下抽出来。 秦瑶恶人先告状,沉着脸问道:“是什么东西搁着本小姐的脚?” 这种故意的欺负廿一从小到大受的都已经麻木了,虽然痛不过忍一忍就会过去,谁会闲极无聊一直踩着他的手呢,不怕脏了鞋底么?当然他也懂得要及时求饶,不要倔强硬撑,免得讨来更多苦头,于是他垂头卑微道:“对不起,下奴知错,请主人责罚。” 秦瑶从没见过像廿一这种人,对于明显的欺凌戏弄明明懂得却毫不在意,就算当初二狗子那种胆小鬼,被欺负紧了也会争辩两句,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为何廿一是这种平淡反应?还主动讨打,他不怕疼么? 秦瑶想起了暖红和小秋说过的话,估计廿一多半从小受虐,皮肉痛楚早已麻木伤不到他。她若也学那些粗鲁的家丁一样对付廿一怕是没有什么用处。可她心头有气,不只是因为廿一的态度,还有廿一居然是识字的,昨晚上自己出丑丢脸,让一个奴隶笑话成何体统?她一定要扳回一局,给这个奴隶留下深刻印象,树立起她作为主人的威严,让他以后都对她言听计从服服帖帖,再不敢对她有任何隐瞒才行。 至于该如何控制一个人,秦瑶多年经验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捏住对方的软肋,让对方产生敬畏之心。圣人说什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是屁话,她见多了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的事,也看惯了贪生怕死种种丑态。 秦瑶琢磨着,一个如廿一这般低贱的奴隶,应该是怕死的,才会如此苟且活着吧?那他最渴望的是什么呢?只要知道了他想要的,她就能更好地控制他。不仅要他怕她,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听她的话为她做事,才够好玩够刺激。 产生了这样的雄心壮志,秦瑶将烦躁怒火暂时压下,抬脚放过了廿一的手,不温不火道:“既然你知错,那就随本小姐来书房,本小姐要好好罚你。” 这时午饭还没有备好,前两天秦瑶都是去书房温书,暖红和小秋也各自忙别的,只两个小丫鬟陪着伺候。今天秦瑶偏要去书房整治廿一,没人敢劝。 秦瑶进了书房,就将侍候的人都赶了出来,独留廿一一个。 一个年岁大的婆子觉得不妥,站在门口劝道:“二小姐,虽然那贱奴算不得人,但也年岁不小,您与他独处一室,也该在身边留下一两个使唤人避嫌。” 秦瑶瞪眼道:“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也知道奴隶算不得人啊?他现在又已经伤成这样戴着脚镣,难道本小姐还怕了他?本小姐逗猫遛狗不想一堆人在边上看着碍事。” 小秋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打圆场道:“胡嫂别说了,昨晚上就是让那贱奴充作烛台,咱们小姐读书温习功课喜欢清静,不愿让人瞧着。” 秦瑶混迹街头多年,一瞪眼的气势非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了,那婆子吓得一激灵,听着小秋劝,就低了头不敢再多话。 廿一心中猜测可能是二小姐想了什么歹毒的刑罚,不愿旁人看见。反正都是痛,他倒是不怕,默默跟随她爬入书房之内。 待等仆人们从外面将书房的门关好,秦瑶才走到廿一身旁,俯首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廿一,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廿一的心一紧,表面上不动声色道:“主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下奴不懂。” “真的不懂么?”秦瑶故意诈他,“你主动告诉我,我就免了你的刑责,否则……你不仅自己要吃苦头,还会牵累旁人。” 旁人?这偌大的王府里其余下人,哪怕同为奴隶的人对廿一都是不理不睬,若理睬了也是支使责骂虐打而已。他是王爷最痛恨的罪人之子,谁敢与他有牵连? “我上午去大哥院子里学棋,将我昨天写的最得意的字顺便拿给大哥看,你猜怎么着……”秦瑶的声音越说越冷,“你不要装傻充愣了。昨晚上你是不是偷偷笑了很久?” 廿一终于明白秦瑶的意思了,难道大公子将他识字的秘密告诉了秦瑶?还是她猜出了端倪,故意诈他。如果大公子教他读书识字的事情被王爷知道了,他受罚是小,牵累大公子该怎么办? 秦瑶耐着性子取了纸笔放在廿一身前地上,别有用心道:“想让我保守秘密不难,你需立个字据。黑纸白字铁证如山,我拿在手里才踏实。你若写了字据承认你识字,签了你的名字按了你的手印,以后乖乖都听我的话,我就答应你绝对不让大公子为难。” 秦瑶敢这样说,是通过刚才廿一的犹豫判断他一定是不愿牵累大公子的。而且她不怕自己判断失误,如果廿一肯立字据说明他果然与大公子感情深厚,大公子算是他的一个软肋,今后再有什么事情也好要挟。倘若廿一不肯立字据,说明他是自私胆小之辈,对付这类人,秦瑶会用另外一套手段威逼利诱。 16要不要回答 秦瑶将笔杆硬塞入廿一的手中。 廿一勉强握住笔的手很痛,心头却浮动着奇异的酥麻之感。他受了伤的手不是没人碰过,刑虐之时那些粗暴的家丁才不会管他的死活,只当他人都是个物件何况肢体,但是二小姐不经意间的碰触与别人不同。王府内的丫鬟婆子从来都嫌他脏,避之唯恐不及,为何二小姐竟能这般自然,抓着他的手腕将笔塞给他?就算是逼迫他写字据,他亦觉得奇怪而惊异。 秦瑶从小扮男装,与男孩子打架动粗从来不手软,虽然到了王府她言行注意端了架子装了矜持,其实骨子里根本没有避嫌的观念。她抓廿一的手腕,完全是下意识地,而且是得意洋洋,认定了廿一没有别的选择。 “廿一,快写字据。”秦瑶小声催促,“难道还要等着本小姐为你研磨?” 话说到这里,秦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手指尖有些湿滑,举手仔细看居然是沾了血渍。她这才发现廿一的手腕上几道青紫淤痕破了皮,伤口绽裂渗着血水,他的那双手指根指腹间亦是血迹伤痕交织。 秦瑶的手上曾经生过冻疮,很小的伤口动一动都很痛。她再看廿一这种伤势,心就不由自主抽了一下。她急忙转身拿了帕子擦手,小心掩饰着慌乱与迷茫。 廿一看出二小姐面色古怪拿了帕子擦手,知她或许刚才是没注意才会碰到他,现在估计是嫌脏正难受,不晓得又要如何整治他。他于是垂了眼眸,卑微道:“对不起,下奴不是有意脏了主人的手。” 秦瑶咬牙,声音有些颤抖道:“知道错……就好,还不快写字据?” 廿一将笔杆捏在手里,回想着几年前帮大公子抄写课业的场景,一下子仿佛伤都不那么痛了。他从不敢对人说,他其实很喜欢拿笔写字时的感觉,哪怕他衣不蔽体跪在地上,也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而不是猪狗。 但他仅仅是将笔握了握,又轻轻放下,一个字都没写。他自然晓得秦瑶的目的,他又怎能留下白纸黑字的把柄,让她有了更充足的证据去威胁到大公子呢?所以无论多么想写字,他亦是不能写,无论将面对怎样的责罚,他也不会承认他识字。 秦瑶不解道:“怎么,不愿意写?” 廿一淡淡答道:“下奴根本不识字,哪里写的出字据?下奴愚钝,不知道主人是想玩什么游戏?” 廿一这种拒绝不写的态度与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完全不同,秦瑶没想到他竟然看穿了她的把戏。可偏偏她自己不会写字,不可能握着他的手假造字据,实在奈何不了他,只有恼恨道:“你以为没有证据,我就不会去揭发你么?” 廿一垂眸不语,暗中困惑不解,二小姐生气时他应该是恐惧的,为何他一点不怕反而觉得二小姐有些可爱呢?莫非因为二小姐是女子,因为她与先王妃容貌相似,他就轻易放下了戒心,幻想着她会对他手下留情么? “廿一,大公子告诉我你很聪明,托我好好照顾你。”秦瑶难得怒极忍住没有发火,她心思电转,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在廿一面前失态,她要维持着至少表面上的冷静镇定,才能控制主动,于是她缓缓说道,“我想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若肯主动告诉我你的秘密,我就答应你,不去找旁人麻烦,还会让你过的比现在舒服一些。我已经让步了,反正你也知道,没有白纸黑字真凭实据你说了什么也做不得数。你何不趁机讨我欢心,大家都好过一些?” 廿一没有料到二小姐会这样斯文地与他讲条件,这让他有点手足无措。他能感觉到她隐而不发的怒火,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她纯粹是因为好奇么?她想玩,他陪她玩玩也好。 廿一微微抬头,眼神稍稍有些迷茫,小心翼翼问道:“主人想要知道什么秘密?去问大公子,他一定不会隐瞒您的,毕竟您是他的妹妹。” 秦瑶故意刺激道:“听说你从小就被桃李园的李先生看中充作娈童,莫非就因为你这长相,我大哥受了诱惑,才会嘱托我关照你?” “主人请不要污蔑大公子的品行。”廿一忍不住争辩了一句。 秦瑶很满意,果然廿一是对大公子有着一种本能地维护之情。按道理不应该啊,王爷对廿一长年累月苛刑折磨,廿一为何不恨,为何对王爷最宠爱的大公子反而是依赖与崇敬之情? “那么就是你有了非分之想,对我大哥怀着龌龊念头?你爹是凶手恶徒,你娘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有一对狗男女才生的出你这种不要脸的儿子。”秦瑶以前在妓院或街头听到的那些骂人的话都是带脏字比这更羞辱人,她是读了两天书才知道要嘴下留德,不过说出来也是会让人难堪的内容。 廿一虽然是因着李先生的那种借口维护,也知道身为贱奴无论男女长得漂亮了都会被视为玩物,但他忘不了自己是先王妃的孩子。如果秦瑶只是骂他,他完全能够忍受,反正王府里没人当他是人,恶毒的话他听多了,不过她辱及先王妃,他就无法当作耳旁风。 廿一心头纠结,眼眸之中流露出不甘不平之色。 秦瑶奚落道:“怎么,难道是我说错了?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免得让我误会你。” “二小姐,午饭已经备好,您在哪里用餐?”暖红偏巧在这时候跑到书房门口问了一句。 秦瑶当年挨饿怕了,现在是到时候不吃饭就难受,一听饭好了,别的事情全放在一边,匆忙将地上的纸笔捡起来放回桌上,又故意大声对廿一说道:“滚出去仔细反省,给你一中午考虑该怎么回答本小姐的问题。” 秦瑶虽然是勒令让廿一快滚,不过她惦记着大餐跑的比谁都快,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门。廿一伤痛交加动作远不如秦瑶利索,恭送她离开书房,才挣扎着爬了出来,跪到院子当中。他原以为会被二小姐一顿私刑折磨,然后就会失去意识,就能暂时脱离痛苦煎熬,可是她没有责罚,他无所适从心内茫然。 她有疑问,他也有。她想知道他的秘密,他也想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否则将来他该如何自处,该如何逃避她带来的痛? 动脑筋的时候,格外容易觉得饥饿,廿一胃痛如绞,跪在地上一阵阵眩晕。奴隶每日只得一餐,都是中午去大厨房按人头发放,不做工的没有资格领吃食。廿一本打算是中午请示了春和园的管事,放他可以去吃饭,如今二小姐让他跪着反省,看来这顿饭又要落空了。 他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随便编一个秘密,哄着二小姐开心,然后他就可以有饭吃,他不太肯定自己现在这种身体状况是否可以撑到晚上还清醒,如果那会儿是醒着的,他摸黑在院子里寻些能充饥的东西就能熬到明日。 17浮生半日闲 秦瑶在正房吃完了午饭,再出来一看,发现廿一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有个小厮不待秦瑶说话,上前一脚踢在廿一的软肋,呼喝道:“贱奴,二小姐让你跪着反省,竟然偷懒?” 廿一痛醒过来,却无力睁眼,额头滚烫四肢酸软,心想饥饿果然难熬,只能是默默调息缓解胃痛,由着那小厮继续踢打。 秦瑶看了看满院子的仆人对廿一的凄惨境遇竟似习以为常,毫无怜悯之色,她脸上能继续端着架子,心里却想这个廿一怎么混成这样?他难道一直是由着旁人欺凌没有半点抗争的念头么,真是气死人了。当初那个不肯舔地上吃食的廿一,难道是她的错觉? 小秋见主子面露不悦之色,猜不透主子心思,就试探道:“二小姐,您看是不是要将这不懂规矩的贱奴交给下奴院子管事秦三才,由他狠狠责罚一顿?” 秦瑶走过去,用鞋尖碰了碰廿一的脸颊,忽然想起当年自己逃难时流落街边与一只小狗相伴的日子。 那会儿秦瑶年纪小面黄肌瘦,做零工不收工钱只求一顿餐饭都没人要,唯有一路乞讨。那小狗才三两个月大小,不知为何总跟着她,她自己每天好不容易才能讨到一些吃的,哪里舍得分给别人,紧紧攥在手里或藏在怀中。那小狗许是闻到食物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放光,却从不敢上来抢,夹着尾巴灰溜溜跟着,就好像是她养的狗一样乖巧。 有一天她打瞌睡的时候,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壮乞丐偷偷摸到边上想来夺食,那小狗站起来大声叫,她惊醒拼命挣扎却不是成人的对手。被抢走吃的没什么,她怕的是被对方发现女儿身遭遇更大的危险。她正绝望间,那小狗突然发狠,冲过来一口咬在那高壮乞丐的赤脚上,虽然小狗最后还是被甩脱狠狠撞在墙上,那高壮乞丐竟是被咬掉了脚趾,吓怕了落荒而逃。 此后秦瑶对那小狗的态度变得温和许多,只要自己有吃的就会分它一口。天气好的时候,一人一狗在街边晒着太阳,小狗懒洋洋地趴在她脚边,她会用鞋尖轻轻挑起小狗的头,逗弄着它打滚玩耍。 可惜好景不长,坏人不少。小狗终于有一天被人打了闷棍剥了皮煮成了一锅肉,做这事儿的是附近乞丐头,见秦瑶年纪小貌似好心分她一碗汤让她磕头入伙。她强颜欢笑喝了汤,本打算强忍难过先吃饱再说,谁料那乞丐头惯于骚扰男童,早盯上她模样清秀趁夜摸到她身边上下其手。她忍无可忍又想到小狗无助的模样,心内发狠头脑一热,出其不意用防身匕首捅死了乞丐头,连夜跑走。 秦瑶不记得当时是何年何月,只知道是第一次杀人。她接连数日都无法入睡惶恐不安,总觉得手上的血迹没洗干净。亏得那年头死一个流民乞丐,官府根本不管,树倒猢孙散,没人追剿,秦瑶才能安全逃走。等平静之后,她明白不能再独自一人,要拉帮结伙,要为了活的更好出人头地不择手段。为一条连名字都不曾起过的狗杀人的事,她都做过了,何况其他? 如今倒在地上的廿一,可怜而无助,在秦瑶的眼中更像是那条小狗。她若是不管,他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她若是管了他,他会不会心生感激?廿一是个很特别的奴隶,很聪明又是读书识字的,倘若她能控制他,让他依赖她,她应该能得更多的好处吧? 秦瑶忽略掉心头莫名的颤抖,淡淡道:“算了。父王仁善定然不愿见苛刑,既然廿一伤病成这样,暂且饶过一次。你们将他拖去不碍事的地方,别脏了这边院子。” 众仆从皆称赞二小姐心善。 秦瑶少有被人这样夸赞,哪怕知道他们是奉承居多,也觉得很有面子。于是下午临出门之前,她私下里兴致勃勃叮嘱暖红道:“我昨天下午学厨熬糊的燕窝粥还有吧?” 当时她是真有些肉痛舍不得这么昂贵的食材被浪费,叮嘱着先别倒掉,这会儿她想起来,反正旁人是不敢吃,不如……先便宜了那个奴隶。 “如果还没倒掉,就喂给廿一吃了,我看他是饿的半死不活。”秦瑶吩咐了一句,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又解释道,“本小姐的厨艺虽然是初学,不过总需有个捧场的。” 暖红应下,扭头就去吩咐厨房的小丫鬟操办。像这种事情,都不用小秋暖红这等身份的大丫鬟亲自动手,自有低等下人张罗。 廿一被人拖去了月亮门后随地一扔,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捂着胃部默默调息。 过不多时,竟有个小丫鬟用个破瓦罐盛了吃食放在他身旁。那瓦罐也许是以前腌菜的或是倒剩饭用的,磕破了边角放在什么地方很久未洗过,外边全是灰还沾了几个油乎乎的手印,里面黑漆漆一团糨子一样的东西,散发着焦糊馊臭的味道。 廿一却对这种泔水一样的吃食满心渴望。过去主子们的残羹剩饭就算倒掉,也不会打赏给奴隶吃的,多数情况他能吃到的无非是与马料差不多的粗糠饼子,逢年过节或许能添一碗漂着烂菜叶的大米粥,根本不顶饱。 若不是廿一小时候帮一个懂园艺的老奴隶一起收拾王府的花园,识得了几样可以吃的野菜,他怀疑自己也许早就饿死了。后来他趁着收拾打扫前花园后花园的机会,经常会寻了野菜充饥。他甚至还偷偷留了种子将野菜栽种在下奴院子里,为的是挨打受罚伤病太重的时候,能就近找到果腹的东西。 春和园的温泉池畔草木掩映土地肥沃,廿一盘算着,等身体好一些了,一定找机会再弄点好吃的野菜种上,并且争取包揽这小花园的打扫工作,到时候就不用怕没吃的。 那小丫鬟不知道廿一是昏是醒,随口说道:“贱奴,这是二小姐亲自吩咐给你的吃食。瓦罐用完了可别再还回来,太脏,你留着用吧。二小姐菩萨心肠说不得以后还会赏你剩饭菜,免得我们另找家伙盛放。你可算是走运了。” 其实刚才秦瑶与暖红的对话,廿一听到了,他知道这是二小姐学厨熬糊的燕窝粥。燕窝是只有主子们才能吃的昂贵食物,他今日能有幸尝一尝还真是走了大运。哪怕是焦糊的,放在肮脏的器皿之中,但应该是非常有营养,恐怕这辈子他没有机会再吃第二次的好东西。 廿一越发觉得二小姐应该属于那种嘴硬心软的好人。他没有回答问题,仍然得到了食物,那他其实以后都可以不必主动再做什么,暂且由着二小姐摆弄照样不愁没饭吃更省心。他禁不住开始思考,如果能留在二小姐身边,努力让二小姐维持着现在这种好心情,他的日子会否比以前能过的舒服一些呢? 18第二个秘密 秦瑶今日下午是习武,她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身体强壮一些,混迹街头小偷小摸打群架练得眼明手快,偶尔还去镖局偷师一二,因此习武可谓毫不吃力。 王爷特意安排了一位女的教习师傅,是府内护院统领的娘子叫秀莺。她以前是教过大小姐的,但大小姐天生体弱气力不足,实在不是习武的料子,练了许多年还徘徊在入门基础,也就轻功还像样子。这回遇到了二小姐这种好苗子,秀莺立刻来了精神,尽心尽力指导。 秦瑶本来兴趣就在习武上,又碰到了赏识她的好师傅,学的也是格外用功。扎马步,跑跑跳跳,骑马射箭一些基本功,别人看来枯燥无味,秦瑶这几天新鲜劲儿还没过,恨不得从早到晚拼命练乐在其中。 秀莺是外向的性子,嘴里闲不住,时不时讲讲护院们的趣事,偶尔也会提到她当年教过大公子和大小姐,虽然只是习武启蒙那两下子,但她说起来格外自豪。 “……二小姐,还真不是我奉承您,与大小姐相比,您的习武天赋实属罕见,估计与大公子不相伯仲。这种复杂的招式,您才看了一遍,竟然就学会了窍门……当初我是看我爹耍了好几遍才领悟皮毛。”秀莺满脸尽是赞叹的表情。 秦瑶美的飘飘然,学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时遇到的挫折转瞬间消失,心想天生我材必有用,明显她就是该习武的。 “唉,以您这种资质,若是早十年就开始学习上乘武功,恐怕现在已经成了大少爷那样的高手。”秀莺扼腕道,“可惜了,不过也不算太晚,我教您的内功心法日日坚持练习,虽是进境慢一些,三五年之后配合招式,一般人也绝对奈何不了您。” 秦瑶对武学的知识多为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此时并不晓得晚习武十年会与那些自幼练内功的高手差距有多么大,她丝毫不为自己惋惜,反而是兴致勃勃问道:“秀莺姐,大公子的武艺真的很出众么?你不是说你的本领在江湖上也就是二三流的水平,大公子既然是你教的徒弟,还能胜过师傅不成?” 秀莺笑道:“二小姐,我只是头两年教了大公子一些习武入门的功夫,后来大公子另拜了名师。虽然那人我不知道是谁,不过听我家夫君说绝对是个高手,府内的影卫死士都是由那人训练,与一般明面上这些看家护院不同的。” 秦瑶头一次听说影卫死士,不免好奇道:“既然与一般看家护院不同,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他们武功都很高强么?” 秀莺压低声音道:“二小姐,这事情也就是您问,我才敢说,闲杂人等都不让知道的。王府内专门训练了一批影卫和死士,除了隐藏在暗处保护主子,还会替主子办些危险的事情。不知您是否晓得江湖上有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行当,那些死士其实做的事情也是差不多的,全见不得光。但要做那种事,一定是武艺超群内外兼修的高手才行。我家夫君说负责训练影卫死士的那位高人,想当年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因敬仰咱们王爷才投入门下。说实话,像我家夫君和我这种功夫,在那种大人物面前估计是半招都抵挡不住。” 秦瑶虽然无法想象那种人武功究竟会高到什么程度,不过既然大家都说好,她也就无限向往道:“那么我是否将来也能得那位高人指点,学了更上乘的武功呢?” 秀莺如实说道:“这我就说不准了。高人都有古怪脾气,据说当年王爷想让大公子和大小姐都拜那位高人为师,人家却挑三拣四最后勉为其难只收了大公子为徒。我琢磨着是那人嫌弃大小姐资质不好,也或者因为大小姐是女子不方便。” 秦瑶心虚皱眉道:“那我是不是没有多大希望?” 秀莺笑着鼓励道:“二小姐资质与大公子不相伯仲,那位高人见着了说不准会喜欢。只是习武毕竟辛苦非常,咱们王爷吩咐说二小姐也不必太勉强。我看不如二小姐以后有空多向大公子请教一二。大公子的武功放到江湖上,那绝对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 秦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大公子真有那么厉害?你不会是哄我吧?听暖红说大公子一下能跳上房顶,舞剑特别漂亮,可这也只是寻常把戏。” 秀莺没有用言语解释形容,而是转身回屋拿了宝剑和一张薄薄的纸出来。她将纸抛向空中,抖了个剑花,那纸片落在地上之后,竟是被整整齐齐切成了一样大小的八块。 秦瑶晓得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天上再用剑砍,比砍木头更有技术含量,不仅要动作快还需要有内功底子,否则只用蛮力,那纸会乱飘根本不听话。 秀莺露这一手,让秦瑶瞠目结舌十分佩服。 却听秀莺感慨道:“我练了一辈子,也就这招能拿的出手。不过大公子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像我这样轻轻松松将纸均匀切成十六块。现在大公子年满十八岁,拜那位高人学艺已有八年,早不用切纸片,飞花摘叶亦能伤人。” 秦瑶傻了眼,听得入迷。 秀莺又指着王府里最高的一处瞭望塔说道:“……二小姐看到那座高塔了么?以您所知的轻功,大约需要几次能跳上塔顶?” 秦瑶听说轻功好的人能一跳三丈高,像那座十丈高的塔,估计起码也要借力跳三次。可那高塔设计的古怪,中途没有合适的踩踏之处根本无法借力,她迷惑道:“一般人要想跳上去,就算凭轻功借力也无处落脚,好像不太容易。” 秀莺点头道:“二小姐好眼力,那高塔是咱们王府里重要的防守之所,自然是考虑到不能让人轻易上去。可大公子的轻功根本无需借力,平地一跳至半空,再施展梯云纵,中间不用停留借力,直接就可以上到塔顶。这我们都亲眼见过,您不信可以问别人。” “啊?”秦瑶对大公子的崇拜之情顿时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不过毕竟不曾亲眼见,她心想换成是燕少侠,那一定比大公子的武功更出色。 当然她也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目标,以后都要与大公子多亲近,什么王府里的派系争斗问题统统排后边去,学武才是最重要的。 当日习武结束后,秦瑶衣服都不及换,就巴巴地跑去了大公子所在的秋思园。 恰逢秦放刚刚在自己的练功院里耍了一套剑法,听到仆人说二小姐来访,他急忙收了功擦了汗,理了理衣装。 秦瑶满脸崇拜地冲上前问道:“大哥,你刚才是在习剑么?何时有空教教妹妹可好?” 秦放笑道:“妹妹,习武是要循序渐进,等你打好了基础,我自然会认真指点。” 秦瑶不急于求成,乖巧地陪着秦放去了水边揽月轩里喝茶休息,以言语试探道:“我刚听秀莺姐说大哥武功极高,不知大哥可曾与武林中人比武过招?” 秦放平和道:“父王说习武强身健体而已,无事莫与江湖人争斗。反正咱们出入都有那么多护卫仆从在左右,还有影卫暗中随行保护,若真遇到了什么闹事的,也轮不到咱们自己出手。” “妹妹曾有幸见过武林盟主之子燕飞鹰燕少侠与人过招行侠仗义,据说他的武功是江湖中年轻一辈里最好的。倘若他日有机会,大哥可与燕少侠切磋一二。”秦瑶天真道,“妹妹真的很想知道,大哥的武功究竟有多好呢。” “燕飞鹰燕少侠?”秦放沉吟道,“前一段时间我问过师父,师父说估计以我的武功百招内就能胜他。” 秦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差点没有喷到桌面上,她急忙捂嘴装成呛到的样子咳嗽,心里嘀咕:看来那位高人甚是狂妄,比都没比过就敢将徒儿吹的这样神气,莫非是个阿谀奉承的主,实际没什么真本事,否则怎么不敢让徒儿出手与江湖人比划一二? 秦瑶强忍着没说打击秦放的话,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绪继续以崇敬的口吻问道:“既然大哥如此厉害,那么是否放眼江湖年轻一辈人里已经找不到敌手了?习武之人不都是喜欢切磋较量么,如果没有敌手岂不是很寂寞?”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我武功高还比我年纪小的我正好认识一个。”秦放的眼神游移而飘忽,却不是虚伪的敷衍,那种无法掩饰的沮丧夹杂在不能回避的肯定之中,丝丝萦绕纠结,难以释怀。 19冷暖心自知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秦瑶现在还没有怀疑廿一会武功,不过将来遇到一些事情,她会对廿一产生怀疑——于是又会有不平衡。 明天有事请假一天,下次更新是周五下午一点左右。 秦瑶当时觉得秦放还算是有自知之明,不过随后细想,其实秦放武功应该算是比较高的,能胜过秦放的那个人年纪还比他小,恐怕属于传说中的习武奇才,可能比燕少侠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而秦瑶无心之说,却勾起了秦放一直刻意回避的忧思。 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廿一陪他习武切磋,他绝无可能有今日的进境吧?廿一,资质比他好那么多,可惜身为低贱奴隶,师从李先生学武多年,一直不被允许拜师不被承认是弟子。他不止一次听李先生当面对廿一说,说廿一只是个喂招用的器具,将来用不到了就会废了廿一武功,免生事端。廿一明明武功高他许多,明明那么有天份……只因是那恶徒之子,就要遭此不公待遇,一直要忍受非人凌虐么?但廿一毕竟就只能是一个奴隶,这是命,由不得廿一自己去选择。 那一晚秦放狠狠鞭打廿一,他终于在此时开始怀疑动摇,觉得自己可能是做的太过分了。随后母妃祭日那天,廿一遭受的残酷折磨寻常人根本受不了熬不住的,听说廿一是昏迷了好几日,这才刚能动就去了春和园,估计再不得闲。秦放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打算去看看廿一现在的情况。 想到这些,秦放口是心非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正好今晚我没安排事情,我去你那院子用饭如何?顺便看看你的课业,有什么疑问你我还可以共同探讨。” 秦瑶正盼着能有机会与大公子多亲近,自然是美滋滋十分欢迎。 秦放让秦瑶稍等片刻,他回房将练功服换下,由丫鬟服侍简单擦洗头面重新束发,又穿了一身素色的长衫,连靴子也换成了簇新的白靴,整个人顿时由之前那种健美俊朗变作斯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模样。 虽说秦放只是去妹妹的院子里吃一顿晚饭,没什么排场讲究,不过身后仍跟了两个小厮两个丫鬟。丫鬟空着手,主要工作是吃饭的时候服侍主子添酒布菜。小厮通常是书童兼跟班,为主子延长的手脚,听命主子跑前跑后拿拿东西。现在这两个小厮手里都捧着一个大托盘,盘子里放的是秦放惯用的餐具器物。金杯玉碗银筷子、洗手的瓷盆、漱口的茶盅、饭前饭后擦手的不同款式花色的手巾……每一样都极为精致,不仅是华美还透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贵气。 亏得秦瑶在回来的路上被恶补过一堆礼仪和贵族生活常识,否则她怕是会以为那洗手的瓷盆是汤碗,那茶盅里的漱口水都当好茶吞入肚中。 兄妹二人来到秦瑶的春和园,小秋正带着几个丫鬟准备晚饭。早有人通报说是大公子要过来用餐,仆人们加紧置办,收拾打扫个个不敢含糊。 秦放进了院子左右一顾,没有看到廿一的身影,就问道:“妹妹,你那奴隶在干什么?” 秦瑶为了讨好秦放,故意表现出对廿一的关照,理直气壮回答道:“中午我见廿一晕倒了,就让他先休息,还特意赏了他饭食,估计他现在月亮门后面的园子里躺着呢。” “妹妹先去换下练功服,稍事休息,我平素很少来这院子里,正好四下逛逛。”秦放说了一句,转身就向月亮门那边走去。 秦瑶猜秦放可能是有什么话想单独与廿一说,所以她乖乖老实地回房换衣服,重新梳妆。她心想贵族小姐生活真是麻烦,上午下午学习课目不同衣着打扮都要更换,到了晚上吃顿不见外人的饭还要一番收拾,时间都耗在穿脱衣服擦脂抹粉上,怪不得需要那么多丫鬟婆子侍候,光是叠衣服洗衣服就要损耗多少人力? 秦放进了月亮门,就能清清楚楚看到廿一蜷缩着躺在地上。 秋日晴朗,不过天气不算暖和,廿一却是将上衣挂在旁边树枝上,赤了上身席地而睡。他前胸后背上各色伤口狰狞,多数还未愈合红肿青紫绽裂一片,伤口深的几乎可见白骨。他的脚腕上锁着沉重的铁镣铐,腕上肌肤被磨得黑紫,反复破皮已有溃烂化脓的征兆。他可能在发烧,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干裂,苍白的脸孔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他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摸着一个肮脏的瓦罐,里面是一团黑糊糊焦糊馊臭的东西……他难道是怕这种猪狗不吃的垃圾也会被人抢了去? 秦放的小厮见状主动请示道:“大公子,要不要将这奴隶弄醒?他见了主子不跪拜迎接居然还敢赖在地上躺着实在该罚。” 秦放下意识点头,估计以廿一的内力修为伤病再重听见人声也能醒过来。他本想自己抬腿踢踢廿一,可是一低头发现自己穿的是一双新做的白靴子就又有些舍不得,对身旁小厮一使眼色。 那小厮抬脚踢在廿一的脊背上,正撞上绽裂的伤口,顿时溢出血色脏了鞋面,那小厮忙收了脚。 廿一痛醒过来,其实刚才模模糊糊是听到了人声,可他不愿让人知道他醒了,奴隶只要醒着手脚没断就是要干活的,他真的很累很痛没力气爬起来,宁愿被人踢打也要再多躺一时半刻。 那小厮只踢了一下就没有继续,廿一猜是嫌脏,不过他知道靠墙边放了铁铲锄头一堆打理园子的工具,那些东西随便什么招呼在身上都比踢打更有破坏力。他暗自庆幸,失去知觉之前及时脱去了衣服。不过随后他又有些担心后悔,因他当时觉得二小姐打赏的粥足够他吃两三日,所以并没有一次吃完。别人虽说是不会与他抢这种食物,但万一被拿走当垃圾倒掉,他就亏了。想到这些,他摸着瓦罐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动了动。 秦放隐约觉得廿一应该是醒了,就冷言冷语奚落道:“贱奴,我妹妹打赏你的吃食不好么?怎么还剩下了,这么挑剔?” 廿一的心一紧,听大公子语气不善,或许之前的气一直没消,不晓得此来是何目的,按道理不该会是专程来折磨他,否则就会叫人将他直接拖去刑房才对。但他还是继续装晕,不敢出声回答什么,免得惹来麻烦。 清醒之后,因为伤痛,其实不容易再睡着,廿一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廿一知道大公子一向爱洁,身上衣服从来一日一换,过去除了两人比武切磋不得已,否则大公子绝对不会碰触他的身体,估计是嫌他肮脏,通常就算是踢他都是用鞋底,免得脏了鞋面。大公子虽然时不时赏赐食物给他,许他休息,对他说话多数情况都很温和,甚至偷偷给他药品,却容不得他不守尊卑礼仪生了妄念去亲近。他一直是明白的,在大公子或大小姐眼里,他其实永远不可能是亲人,充其量只是一个可怜的宠物。 有时廿一也想表现得有几分骨气,不去摇尾乞怜接受他们的施舍,但实在熬不住。当他饿的找不到食物,痛的冷的无法入睡,害怕明天会死于酷刑折磨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去渴望哪怕一星半点的温暖照顾,否则他怎么活的下去? “大公子,饭菜已经备好,二小姐请您回房上座。”一个小丫鬟毕恭毕敬地走过来通禀。 秦放见廿一还没有动静,怀疑是廿一伤势太严重,即便醒了也无力言语动作,只好暂时作罢,带着随从转身出了月亮门去到正房。 廿一松了一口气。原来大公子是到二小姐这边用晚饭,这两位主子看起来很是亲密,让他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初,大小姐与大公子相处融洽的那段时光。 廿一能察觉到二小姐没有大小姐那么善良天真,与寻常大家闺秀完全不同,可二小姐毕竟将他这样的低贱奴隶要到了身边,哪怕只当他是猫狗宠物随便玩玩,但说不定他有机会能博得她的欢心,换来相对舒服一些的日子。就好比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然能够得到食物赏赐不至于每天都饥肠辘辘,将来他也许可以得到御寒的物品,又或者是不必再如之前那样从早到晚做事,偶尔他假装伤重昏迷赖着躺着也不会受到严苛的责罚……至于更美好的事,廿一从来不去幻想。 20神秘的阿墨 吃饭的时候,秦瑶与秦放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新来的护卫阿墨身上。 “大哥,你认不认识那个叫阿墨的护卫?就是先王妃祭日时执鞭的那个年轻人。” 秦放点头:“我刚才说的就是他,你一提我想起来好像是叫阿墨。他刚来府内,考核武功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发现他资质比别人高许多,虽然招式平庸,但武功根基十分扎实。他这次执鞭力道均匀间隔也把握的不错。原本阿墨人在马上,那贱奴又是被前面的马拖拽,鞭痕入肉的分寸极难控制。可我验伤时看出来,鞭痕长短宽窄都很接近,比去年的护卫强了一大截。” 秦瑶回想起祭日那天她从车窗窥见的血腥场面,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胃口顿时消减。她将这归罪于阿墨和那贱奴廿一,又听秦放夸赞阿墨武功好,于是不服气道:“大哥,听说王府内有专门训练的影卫死士,而阿墨既然是从乡下庄子选上来的护卫,武功其实远不如影卫死士吧?” 秦放眉头一蹙,压低声音耐心解释道:“妹妹,影卫死士的事情以后切莫张扬。不过从武学素养而言,护卫们多是习练正派武功,招式大开大合,与人切磋动手洋洋洒洒,只要根基打好,随着年岁增长经验丰富循序渐进,将来的前途成就不可限量。而影卫死士的训练方法往往为求速成无所不用其极,激发人力量的毒药或是苛刻刑责,甚至是定期生死对决残酷淘汰……我师父说,如此而成的高手也许能在三五年间处于巅峰状态以一当十,可身体留下隐患重重,少有活过三四十岁的。所以真正资质好的人若用影卫死士的那套方法训练就实在太可惜了。” 秦放这样说着,又不由自主想到了廿一,他怀疑或许师父对廿一的训练正是用影卫死士的那一套方法,否则就算廿一资质绝佳十分刻苦,也断不会比他强那么多。如果他所料不错,廿一又是长年累月遭受虐待从没有吃过一餐饱饭,那么恐怕就算能活到二十岁,身体也一定是千疮百孔。武功高命不长又如何,早晚他会胜过廿一。这样一想,秦放的气反而全消了,对廿一的同情再次浮上心头。看在同是母亲的孩子,他好歹也该照顾廿一一二,母亲泉下有知会否能赞赏他的仁爱之举呢? “妹妹,我刚才看到廿一身上的伤不轻,应该治疗一下,要不然恐怕他还要昏迷数日无法上工。”秦放即使在吃饭的时候,动作也十分优雅,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质宛若天成,他不温不火地说道,“不过廿一是奴隶,身份低微不配用药。你可以吩咐下人用盐水为他擦拭伤口,免得伤口恶化。其实通常大刑过后,廿一身上有血流不止的地方,父王都会吩咐让人以铁钳烙一下,也很管用。最关键是赏些食水给他吃喝,这样他会恢复的更快一些。” 秦瑶听得咋舌,忍着腹诽,面上还要装出恭听教诲的神色,应道:“大哥说的极是。对了,要不然叫阿墨来为廿一疗伤吧。阿墨是护卫,力气大,想必也学过疗伤的手法,若是旁的小厮丫鬟,怕是几个人都做不来。” 秦放自然不会想到秦瑶是故意找个麻烦差事公报私仇折腾阿墨,他关心的只是有人能为廿一疗伤就好。于是他没反对,点头叮嘱道:“这个不难,我让管家安排,立刻将阿墨叫来。但妹妹要记得晚上内院上锁前,不管廿一的伤势处理的如何,都应让阿墨早些回去,府里规矩护卫们是不便在晚上逗留于女眷院内,否则要挨罚。” 秦瑶才不管女眷会因此损了名节,一听说护卫逗留会挨罚,她立刻计上心头。她早看出那个阿墨外表冷冰冰其实心肠不坏,恐怕对廿一也存了几分愧疚,若是阿墨为廿一疗伤耽误时间而受罚,会不会有好戏看呢? 自大公子与二小姐用完晚饭离开之后,春和园内暂时清静下来。 昏昏沉沉之中,廿一感觉有人靠近。那人放下了一个木桶,手里可能还拿着灯烛,火苗一窜一窜的,仿佛能映亮了夜空。廿一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认出来人穿着护卫的衣裳,真的少见啊。平素与他打交道的多是管事秦三才和那几个粗鲁的家丁,今天这护卫是为何而来呢? 阿墨将灯盏放在廿一身旁,先是伸手摸了摸廿一的额头,仔细看就发现廿一的眼睛渐渐张开。阿墨一愣,没料到伤的这么重发着高烧的人居然还能醒着。他正色道:“你是叫廿一吧?二小姐特意点名让我来为你处理伤口,你是想醒着受罪,还是拜托我将你打晕了?” 廿一虚弱道:“下奴身份卑微,怎敢烦劳护卫大人,您若是嫌脏,可否请将水留下,下奴再缓片刻自行打理就好。” 阿墨没有答话,冷冷盯着廿一的身体上下打量,半晌才说道:“你背上的鞭伤是我打的,我以前从不伤害无力还手之人。虽说是二小姐故意折腾我派了这样的差事,不过能为你治疗,多少可以让我心安。” 说完话,阿墨一把将廿一遮羞的单裤褪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廿一的臀上亦满是绽裂伤口,红肿黑紫夹杂,像是先挨了棍棒又遭鞭笞惨不忍睹。 廿一下意识伸手欲将单裤拽起,手腕却被阿墨大力攥住,碰触到腕上伤痕钻心痛楚。廿一却卸了护体内力隐藏武功,又不敢呻吟怕惹来旁人注意围观,唯有咬牙生生忍耐。 阿墨轻蔑道:“一个贱奴还知道羞耻?听说你从小就是男人身下玩物,这会儿竟是怕被人看?” 廿一脸色更加苍白,阴影里阿墨的表情暧昧不明,他只得卑微解释道:“下奴侍候的李先生不喜欢旁人碰他用过的东西,请护卫大人高抬贵手,饶过下奴。” 阿墨嘴角抽搐了一下没说话,用布巾沾了盐水,直接擦上了廿一的臀部和□。 阿墨的动作其实一点也不温柔,盐水与粗糙布巾狠狠摩擦着廿一的肌肤和伤口,廿一疼的颤抖。不过痛虽痛,廿一还是渐渐放松下来,因他已经看出阿墨没有恶意,所以他没有挣扎没有动。他开始庆幸暗夜漆黑灯火昏暗,下人们都在主子跟前侍候,少有人会关注月亮门后的情形。他决定由着阿墨“服侍”。他慢慢闭上眼格外安静,若是不看他已经咬破的嘴唇,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是在浅睡而非强忍痛楚。 阿墨从地上捡起一小段树枝放到廿一嘴边,命令道:“咬着这个,一会儿我要将你身上那几处化脓的伤口挑破。” 廿一听话地将树枝咬在嘴里,的确比咬自己的嘴唇舒服一些,心想这个叫阿墨的护卫倒也算是体贴。 “我见过一个人,与你长的有七八分相似。”阿墨原本是沉默无语低头忙碌,不知怎的突然没头没尾轻声提了这样一句话。 廿一猛然睁开双眼,心内波澜起伏,忍不住吐出嘴里那段树枝,颤声问道:“护卫大人您可否告知下奴,您见过的那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大约是在何时何地?” 21他想做什么 刚才挑破脓血的剧痛,廿一都是平静如常,此时的颤抖激动尤为明显,阿墨却似乎早已料到廿一听了这句话会有较大的反应。难得他刻板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别有深意的笑容,压低声音反问道:“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能得什么好处?” 廿一眼神一黯,抿了抿嘴唇,自嘲道:“护卫大人认为以下奴这等低贱之物能给您怎样的好处?” 阿墨收了笑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可惜我不好男色……这就难办了,我这人有个原则,没好处自己有可能吃亏的事绝对不做。等你想出来有什么能讨好我的,我再回答你的问题不迟。何况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对你真的有用么?难道你与王爷一样想找到当年害死先王妃的那个恶徒?” 廿一沉默不语,摸索着捡起那段树枝重新放在嘴里咬住,仿佛那样就能让心中和身上的痛减轻几分。他还有什么能出卖的么?他一无所有被人践踏欺凌,该如何讨好阿墨才能换来他想要的消息呢?阿墨的冷嘲热讽没有错,错在他总是痴心妄想。 “如果我是你,沦落至此,早点了断更干脆一些,何必活着受罪?让我猜猜你怎么想的……莫非还在指望你的父亲会来救你脱离苦难?你这种肮脏破烂模样,看着就恶心,我若是你爹绝对不会为了一个下贱奴隶招惹王爷,他多半是知道了有儿子也没有想过认回你。” 阿墨说到这里顿了顿,用手指戳了戳廿一双肩锁骨附近很深的两个血洞,继续别有用心地说道:“这是被铁钩穿透了吧?还好骨头没断,否则你双臂已经残废。你前胸后背鞭痕之上又落了一道道棍棒重击,一般人骨头是必然会断一两根,而我刚才摸你肋骨上虽有裂痕,大筋骨却基本无碍。你腿上布满钉板倾轧之痕,虽然血肉模糊,不过也是骨骼未损。难道当时施刑的人手下留情,还是说你运气极好?又或者是你提前给了那些人什么好处,才得以保全自己?由此可见,你应该不是蠢人,应该懂得自保之道,能给别人好处,为何不考虑讨好我呢?” 廿一心头一震,闭上双眼不让情绪外泄,一时猜不透阿墨一反常态特意对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按道理阿墨应该看不出他会武功,李先生和大公子又不可能随便对外人透露真相。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阿墨别有所图,阿墨图的是什么?阿墨拐弯抹角神神秘秘,究竟想从他这等低贱奴隶身上探听什么? “你也不必急着回答。”阿墨弯腰低头几乎是贴到廿一耳畔轻轻说道,“都说二小姐是王爷流落民间的私生女儿,那一套身世编的缜密颇为感人。不过我当时奉命跟着秦大管家迎接二小姐回来,所见所闻与公开说辞完全不同。你将来都会在二小姐身边,也许能了解到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果你能帮我解了困惑,用以交换你想要的消息,也算公平合理吧?” 话说到这里,阿墨突然停住,面孔表情恢复到刚来时的木讷憨厚模样,与刚才判若两人。 廿一耳听着有脚步声从正房那边过来,应该是阿墨也察觉了有人来,所以才暂时不再讲话。由此判断,阿墨的内功修为不弱,或许比大公子对二小姐讲的所谓武功根基扎实更为出色一些。阿墨究竟是何身份来历? 来人是小秋,走到月亮门这边,她客气说道:“护卫大哥,还有一刻内院就要落锁。” 阿墨扭头望向小秋。月亮门外主人院中灯火通明,小秋白皙的肌肤姣好的容颜都能被看的一清二楚。阿墨急忙又转开视线,像是也有些羞涩,沉声道:“谢谢姑娘特意告知在下,在下会及时离去,请不必担心。” 在王府这种深宅大院当中,像小秋这样的一等二等大丫鬟,寻常的仆从自然是看不上。她们若是能服侍公子世子的,都会努力争取侍妾的身份,将来混成半个主子。而若是服侍小姐的,通常两种出路,要么是跟着小姐陪嫁成为未来姑爷的侍妾,要么就是早点寻个自己也看的上的体面仆从嫁了,免得将来被主子指给不喜欢的屈就。 小秋一向是有心计的,自幼生长在王府,觉得由丫鬟为妾,人前长脸人后垂泪将来的日子未必多自在,她不愿重蹈覆辙,所以才努力争取了服侍小姐而非公子世子,图的就是先保着清白身又能得相对体面的高级仆人身份。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王府里的丫鬟最晚在十八岁也会被指婚,她盘算着不如早点下手,寻个牢靠的体面仆人嫁了。 年轻英俊武功高强,如阿墨这样看起来憨厚老实的护卫,是许多丫鬟向往的良人,小秋自然不能免俗。她这两天偶尔也听二小姐念叨过阿墨,能被二小姐这样重视的护卫,那肯定比一般护卫更出色。虽然二小姐看起来是存心要作弄阿墨,不过这更让小秋对阿墨上了几分心思。她于是特意寻了机会,跑来告知时辰,期待能在阿墨心里留个好印象。 小秋不敢多逗留,自认为矜持与热情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免得万一对方看不上眼,增了尴尬。 阿墨也没多话,等小秋走远了,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廿一:“刚才那位姑娘是叫小秋么?” 此时廿一身上主要的大伤口都已经用盐水擦过,他早就系好了裤子,吐出嘴里的树枝,轻声答道:“嗯,她是个好姑娘,下奴也颇受她的照顾。” 阿墨的嘴角抽搐一下,看不出是怒是喜,却故意岔开话题,也不再继续刚才那种诡异的对话,恢复到最初疗伤的状态,颇为诚恳道:“我帮你翻个身再擦一擦。咦,你没有铺盖么?刚才擦过的地方沾了地上的土不是白擦了。” 廿一前胸后背都有伤,刚才是侧身向右将重量都压在右腿和右臂躺着,若翻身也不敢仰躺俯卧,只得换左侧胳膊腿受力,尽量避免更多伤口被压到。至于铺盖的问题,廿一过去都是在大刑后躺在席子上裹了毯子熬几天,如今……想起已经被自己亲手烧掉变作灰烬的东西,廿一胸口发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却也没打算浪费力气对阿墨解释什么。在别人看来,一个奴隶本就不配有铺盖之物吧? 缓了片刻,廿一才虚弱道:“护卫大人不必麻烦了,时辰不早,无需再为下奴耽搁,请您尽快离去。” 正说话间,就听到正房那边传出秦瑶的声音。 “暖红,你去看看阿墨忙的如何了,将他叫来,我突然想起个事情要问问他。” 暖红应声出门,小秋也跟着出来,却是特意跑去嘱咐仆人院那边晚点锁门,免得阿墨被小姐问话耽搁了时间。 深更半夜,二小姐找个护卫问话,阿墨心中纳闷,隐隐意识到很可能二小姐又想出了什么古怪点子戏弄他。他去到正房门口,不敢随意进入,规矩地站在外边廊下探问道:“请问二小姐有何事询问在下?” 秦瑶此时并没有就寝,正襟危坐在堂上,让仆人们敞了门放阿墨进来。她笑眯眯问道:“阿墨,今天本小姐听大公子夸你武功根基不错,你以前在乡下庄上是跟谁学的功夫?” 阿墨看似老实地回答道:“在下年少时曾在一家镖局做事跑腿,有人教了内功心法和粗浅武功,后来镖局生意不景气,在下才去投靠庄上的表叔寻个稳定的差事。恰逢庄上办团练,在下就随着团练的教头又学了些招式。前几个月王府从各地庄上新选护卫,在下运气好又有表叔托关系,才能进王府做事。说起来在下功夫应该就是平平,定然是大公子过誉了。” 若是一般小姐听了这番中肯的解释估计不会多想。秦瑶却是从小在街面上混,各色说辞听得多了。像阿墨这种回答根本是故意隐瞒避重就轻。他说少时是多大?在哪家镖局做事?后来又是跟谁学了什么功夫?诸如此类关键重点全都是含混带过,说了一大堆基本是无关紧要的。 秦瑶早觉得阿墨不是看起来那么木讷憨厚,果然他终于露了狡猾的一面,有意思,先不管他故意隐瞒什么,既然他不老实,就怪不得她折腾他。她不动声色道:“阿墨,我看廿一的伤势不轻,你千万别因他身份低微就随便敷衍,今晚不如多留会儿仔细为他治疗好再走。” 小秋匆忙进屋,大着胆子在边上小声提醒道:“二小姐,府里规矩,内院落锁后护卫们不便留下,奴婢已经去叮嘱门上迟一会儿再锁,是否……” 秦瑶瞟了一眼小秋,不以为然道:“你既然已经叮嘱了门上,那还担心什么?” 22世子好读书 作者有话要说:世子秦舒出场了,不知道会否符合大家的想象——明天继续这个时间更新。 次日清晨醒来,秦瑶昨晚上的憋闷之气一点也没有消减。 秦瑶原本计划是故意让阿墨耽误了时辰,就算他最后能离开内院,也必须好言去求了管家开门。以阿墨那种冷言寡语木讷的样子,真不知道他会编什么借口去解释,她眼巴巴盼着,衣服都没脱熬着不睡就等看好戏。结果管家秦顺的确是来催,还对阿墨的逗留产生质疑,马上要来戏的时候,小秋却跳了出来。 阿墨那时是呆呆干站着一句话没说貌似无助地看着小秋,小秋却面带羞涩凭着一副巧舌将事情原委讲的清楚明白。 给廿一疗伤是大公子吩咐,让阿墨来是二小姐看重阿墨体贴细心,至于为何逗留,那是阿墨心善干事情仔细……诸如此类,最后不知怎的,让那秦顺竟误会是小秋对阿墨有意思。阿墨与小秋两人正是年轻,一个护卫一个丫鬟身份也般配,趁夜幽会稍有耽搁,作为府里老人的秦顺见怪不怪,自然会体谅一二。 对于小秋的作为,秦瑶只能窝在被子里生闷气。她不是那种天真的大小姐,以为旁人天生都是该被她驱策的,在妓院里没靠山不风光的□被下人们欺负捉弄甚至闹出人命的事她不是没见过。说实话,秦瑶是轻易不敢招惹小秋,何况她早看出小秋是有心计的。小秋在王府内长大,亲戚关系盘根错节,都是各房主子跟前听差的,秦瑶还指望将来能利用小秋打探内幕消息。 秦瑶在没有足够资本之前,对小秋不敢动真怒,只能是由着宠着卖小秋一个人情。不过昨天的事抛开小秋不谈,也提醒了秦瑶,那个护卫阿墨看起来不简单,是个人才,她该早下手笼络一下,还是对父王和大公子略提一提阿墨的可疑之处敲打敲打他? 今日上午秦瑶的课程是读书学写字,由一个古板的老学究教,她的基础与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那老学究又是要求甚严一点不风趣,她心里是最怕这门。从王爷那边请安回来之后,秦瑶草草用了早饭,硬着头皮收拾妥当,打算再坚持几堂,实在受不了将来就隔三岔五装病,自己在书房里闭门钻研或是去缠着大公子指点一二。 王府里教导女眷读书的私塾设在第二进与第三进院子之间的西穿堂。秦瑶是让下人用肩舆抬了走,临出春和园大门的时候,她往月亮门里看了一眼,正好瞥见廿一已经爬了起来,似乎在打理花园。 秦瑶没想到廿一的身体能这么快恢复,又因要面对的课程实在无聊,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端着架子吩咐道:“叫廿一也跟着本小姐去私塾。” 廿一听命,跟在一众仆人身后,拖着脚镣艰难行走。其实如果不是跟着二小姐去私塾,廿一接下来有一堆粗活要做,比如擦院子里所有的地板,比如劈柴担水……相对而言,还是离开了更清闲一些,只要不被二小姐当作捉弄的重点。不过二小姐特意叫上他,他也就不再存多少希望能逃过一劫。 将二小姐送到,留下两个小厮在西穿堂门口候着,两个丫鬟陪着二小姐进屋落座。像廿一这等低贱奴隶,自然不能登堂入室,甚至廊下也不许停留,只能是在门廊外边大道石地上找个不碍事的地方靠墙根跪着。 当然这样跪着什么事都不做,是廿一难得的休息。他扫平了膝盖下的土渣石子,双手撑在地上,垂头放松脊梁,看起来是恭谨谦卑的模样,实际已经开始闭目养神。 过了一阵,又来了一批人,走在前头的小厮与二小姐那两个守门的小厮打招呼,探问道:“听闻今天二小姐有读书习字的课程,世子殿下恰好向曲夫子请教问题,不知是否打扰。” 廿一知道世子虽然体弱多病,不过聪颖好学,可谓神童。世子三岁启蒙识字,五岁就能通读一般书籍,七岁做文章,诗词歌赋样样出色。如今世子刚满十四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常与地方名士谈论经史。而那位现在教导二小姐的曲夫子,才学只能算是为小儿启蒙的程度,世子七岁之后就另拜名师学文,怎会有问题向曲夫子请教?难道世子殿下想与二小姐多些往来? 秦瑶在房内听课心不在焉,这会儿见世子来访,她立刻将课业抛到九霄云外,起身相迎直接跑到了门口。曲夫子更是受宠若惊,整理了一下衣袍,恭恭敬敬也站到门口。 丫鬟扶着世子从肩舆上起身。 世子秦舒年少俊秀,金冠锦袍风度翩翩,姿态优雅,在一众仆从前呼后拥之下走入西穿堂的内室。 自始至终都似无人注意到门外跪着的廿一。 秦瑶对俊美男子存在固有的偏见,尤其是既然决定了要讨好大公子,世子的来访就会让她有些做贼心虚的紧张,生怕是被这位世子弟弟挑了什么毛病,她自己不好应付。即使他是她的弟弟,但更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她一时半刻实在是对他生不出半分亲近之情。 世子秦舒微微一笑,先与曲夫子见过师徒之礼,而后又对秦瑶一揖,客气道:“弟弟见过二姐。” 秦瑶急忙还礼,不敢造次,只恭敬道:“世子殿下不必客气。” 秦舒未料到秦瑶对他是这样疏淡的态度,明明前几日一起吃家宴的时候,她还有说有笑的,为何……他面上流露出几分委屈之色,像犯错的孩子一样,不解道:“二姐怎与弟弟如此见外,这是家中,手足之间不用这等称呼。” 那曲夫子却一本正经道:“世子殿下,尊卑礼仪不可废,幼时姐弟称呼一同玩耍亲密一点无妨。而今世子殿下已是少年郎,二小姐亦过及笄之岁,成人之间主次分明男女有别自当守礼。” 秦瑶心说这还是曲夫子第一次夸她,可惜她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礼法二字又不能换钱,她从来都是逢场作戏不当真。 秦舒微微皱眉,却不驳斥曲夫子的话,斯斯文文引经据典,貌似开始提他的问题。这一番之乎者也的文言说出来,曲夫子听得眼冒精光,而秦瑶头大如斗昏昏欲睡。 末了,曲夫子大赞世子高见,秦舒也是随意客气一二。 至此秦瑶觉得世子的到来也没什么不好,耽误了不短的时间,让曲夫子分散大把精力,她就算是站在边上陪着稍稍有点累,但总好过一个人被曲夫子挥着戒尺教训。 秦舒突然提了一句:“曲夫子,母妃早上说要为我二姐选衣料置新装添些首饰,希望她抽空亲自挑样式量尺寸。不知夫子今日可否提前下学?” “提前下学”这几个字让秦瑶瞬间清醒过来,开始万分感激世子,满眼殷切期盼等着曲夫子的回答。 曲夫子本来也觉得富贵人家女子读书不过是为陶冶情操,二小姐心性又不在这上面,他急于一时恐怕也没有成效,既然世子开口,不妨送个顺水人情,就满口答应下来。 秦瑶忽然觉得世子比她想象中好了太多,竟能用这种方法将她早点解脱出苦海。等世子办完事情,她赶紧亲亲热热满面带笑将世子送出西穿堂。 出了西穿堂门口,秦舒压低声音偷偷对秦瑶说道:“二姐,如果你不喜欢读书,我可以时不时找些借口来帮你。” 秦瑶愣了一下,打死也不信看起来小大人一样稳重得体的世子,转脸间活泼生动起来。她这才明白其实他骨子里与一般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有太多区别,卸下伪装主动示好亲近她,也是有如此可爱的一面。这才像她的弟弟。 没等秦瑶说话,秦舒已经温言恳求道:“二姐,一会儿去母妃那里,你一定要帮我说话,我想明天去郊游,大哥却说外出会朋友没空陪我,若你愿意与我一起去,母妃才会放我出门。你帮帮我可好?” 就算没有世子刚才的人情,秦瑶自己也是喜欢游玩多过闷在府里学习,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 “谢谢二姐。”秦舒笑的灿烂,又好似不经意提了一句:“对了,去母妃那里你别忘带上廿一,可能是有事情差他做。” 23大材竟小用 世子走后,秦瑶的心思再也放不到书本上。她原本计划是无聊的时候求先生放她休息,她找个地方单独盘问廿一一些事情,如今有了世子的人情,她就更盼着早点下学,去王妃那里选布料。 秦瑶记得小时候,母亲尚有资本让人捧着,每个月都有钱置办新衣。那时她虽然不被允许穿女装,但女孩子天性对华美布料精致首饰仍是万分迷恋,经常是厚着脸皮凑在母亲身边帮着挑,顺便自己大饱眼福。 这次王妃要专门为秦瑶置办新衣和首饰,她高兴还来不及,也就不再想王妃究竟有否别的目的。反正按照礼法,王妃是她的嫡母,堂堂王府的女主人,还不应该关照一下“女儿”么? 曲夫子见秦瑶坐不住,终于网开一面提前下学,比以往早了快一个时辰。 秋高气爽,凉风阵阵却也阳光明媚,秦瑶心情大好,美滋滋让人抬了送去第六进院子博雅园内。一众仆从跟随,廿一也起身默默走在最后,尽量不引人注意。 上午王爷一般都是在第一进院子承恩殿那边处理政务,中午有空也是去秋思园陪大公子用饭,下午以后才会回到博雅园。因此秦瑶去到博雅园时,只有王妃和世子在,另有几个裁缝候在厢房。 秦瑶在正房见礼之后,随着王妃去了厢房量体裁衣选料子,再回来由下人们端着一盘盘首饰挨个过目。秦瑶看的眼花缭乱,只觉得哪一样都是极好的,比当年她母亲用的那些粗劣次品强了百倍。若非王妃和世子偶尔品评议论,给她一些指点,她实在不晓得怎么挑法。 王妃与世子母子闲谈之时,世子秦舒说道:“娘亲,孩儿想明日出城郊游可好?听说西郊有一片林木,树叶火红煞是罕见,孩儿赏景作画作诗岂不妙哉?” 王妃齐氏温和笑道:“舒儿,你前两日身体不舒坦,这才刚有起色,怎能劳累去郊外?不如等你大哥有空陪你的时候再外出,你一个人为娘实在不放心。” 秦舒向秦瑶使了个眼色。 秦瑶立刻会意,乖巧道:“母亲大人,女儿归家数日,其实也想外出游玩赏景,可惜课业安排紧张一直无暇。听闻愈城西郊红叶颇具盛名,女儿真想看一看。若世子殿下有意,女儿能借光一同游览,不知是否可行?” 秦瑶的说辞没有虚伪客套,情真意切,流露出纯朴自然的少女心性,王妃怎忍驳回?秦舒体弱多病,若无兄弟姐妹只下人陪着,怕万一有事无人能做主。既然秦瑶也想游玩,虽是女子,不过毕竟年长秦舒两岁,看起来懂分寸识大体,王妃于是点头道:“也好,明日若是天气好,瑶儿就与舒儿做伴出城去游玩,记得多带护卫仆从,饮食都从府里拿,日落前定要回来。” 秦舒灿烂笑道:“娘亲,二姐,太好了,孩儿这就去准备明日外出的物品。” 王妃神情里满是宠溺,语气却是规劝的态度:“舒儿,那些事情交待仆从去做就好。你身为世子,年岁也不小了,该多用些心思学习政务。既然明日去游玩,今日用了午饭你不妨早点去前面帮你父王做事,为他分忧。” 秦舒在王妃面前毫无世子的端庄架势,完全是小孩子一样撒娇道:“娘亲,孩儿才十四岁,父王都说孩儿可以再玩两三年,何况大夫也说过吟诗作画郊游赏景对身体更好,处理政务应酬官员太耗费心神,父王和娘亲的定然不愿孩儿那样操劳吧?” 王妃心软道:“唉,舒儿,为娘也是为你好。你早晚要熟悉政务,以你的聪慧,早点接手培养心腹,将来能更省些力气。” 秦舒乖巧点头,言语应了。 秦瑶却看出秦舒根本没将王妃的话放在心里,他的兴致恐怕都在明日游玩的行程安排上。 母子三人聊了几句家常到了用午饭的时间,秦瑶借口还要趁中午的时间温书,告辞离去,并没有留下陪王妃和世子一起吃。虽然是答应陪世子外出游玩,秦瑶心中还是有顾虑的,唯恐此举惹来大公子那边不满。 从博雅园出来,秦瑶左右一看不见廿一,就问随行的仆从:“廿一去做什么了?” 仆从回答道:“回二小姐,刚才您一进园子,廿一就被这院子的管事叫了去,说是有几株花木生了病要他去打理。” 秦瑶奇道:“廿一还懂得花木园艺?” 仆从解释道:“早年间府里有个懂花木园艺的奴隶,曾带着廿一一起打理大小园子。后来那个奴隶死了,有些名贵树种出了问题,就让廿一给看看,省的再找别的花匠又不了解以前的状况。” 秦瑶没想到廿一还有这种本事,等回到春和园,她立刻叫来自己院子的管事秦敬和下奴院子管事秦三才打听实情。 秦瑶端坐在堂上问道:“平时你们给廿一派的什么活计?” 秦敬答道:“因二小姐没有特别吩咐,依惯例奴隶只能做些粗活,无非是庭院里外厕间洒扫、劈柴担水诸如此类,府里若有其他力气活搬搬东西推推磨临时借调也会将他派去。” 秦瑶心想廿一不仅读书识字还懂花木园艺,却因低贱身份又背负父亲的罪孽,这辈子恐怕再难出头,只做粗活被当成家什物件或牲畜驱策又实在是有些可惜。既然她打定主意要讨好大公子,而大公子明显对廿一颇为照顾,她是否也该让廿一过的比以前好一些呢?这样廿一定会感激她的恩情吧?大公子可能也是小恩小惠换来廿一的敬重维护,说不定将来她也能得廿一心甘情愿听命。 这样盘算着,秦瑶开口说道:“三管事、敬管事,听说廿一懂得花木养护之法,这春和园内也有不少名贵树种,要不今后就由廿一来打理。相应的,你们派活计的时候也要考虑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 秦敬没什么意见,秦三才却说道:“二小姐,廿一不过是个贱奴只能用来做粗活,他能懂什么?若您真的喜好园艺,不妨另请城中有名的花匠时常来看顾园子。” 秦瑶并没有直接驳斥秦三才,只委婉说道:“三管事说的有理,我看府内的花匠应该就够用不必另请。但廿一既然归到春和园,不便总是外借,需重新派些活计,免得他太清闲。对了,三管事,以前廿一都是做什么?” 秦瑶知道王府里原本有二十一个奴隶,前几年陆续病累死了三个,剩下的人里廿一是最小的。偌大的王府仆从护卫上百,主子也不少,各种粗重活计数不胜数,由十八个奴隶分担恐怕将将能够用。如今她把廿一要来春和园,秦三才那边会否感觉人手不足,生了怨言呢? 秦三才如实答道:“府里的奴隶一般是负责各个仆人院子每天的洒扫活计,添柴添水,清洗厕间马棚或为大厨房那边搬东西推磨。廿一年轻力壮,平素日出前就能起来做事,洒扫的活计结束就去车马院那边帮忙。到了中午下午如果王爷和大公子不叫他侍候,就派他去大厨房或者前后花园里整理收拾。入夜,隔三岔五的桃李园的李先生会召他侍寝,再不然可能是王爷赏下刑责,总之他是闲不住。二小姐将廿一调走,这两天下奴院子的确显得有些吃紧。小的已经向管家申请加派人手,二小姐不必担忧。” 看来秦三才是有眼色的,秦瑶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好,让三管事费心了。我看以后廿一忙完了我这院子的事情,还是让他继续负责收拾府里的花园,他就算不懂什么技术好歹熟悉花木,比新派别的人稳妥一些。” 秦三才也没指望归入主子院内的奴隶还能分担多少苦累活计,别的都好说,打理花园的事情的确还是廿一更合适,临时找旁人替代很麻烦。不过秦三才还是主动提了一句:“二小姐,那位李先生是王爷都敬重的人,估计他回来后可能还要召廿一晚上过去侍候,您看……” 秦瑶虽然对亵玩娈童这种事情有几分反感,不过她自己立足未稳,也不敢随心所欲为维护一个奴隶得罪旁人。她忍下不情愿,虚虚点头,话不说死,故意留了活口:“这个不会让三管事为难,到时李先生若有需要,只管派人知会我,我再安排廿一过去侍候。” 24时来运又转 打发了两个管事,秦瑶去了书房,本想温书,却看不进半个字。她以为自己是惦记着明日郊游的事情,其实她不敢承认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在想廿一。她不担心廿一看不出她的照顾,她只是怕廿一会觉得这种小恩惠远不如大公子给的好处多,他根本不领情,达不到她预期的效果。 过不多时,秦瑶听见铁链拖拽在地的声响,知道廿一回来了,她就装作好似漫不经心走出书房,站到院子当中。 通常奴仆单独出入主人院子都是要走仆人院的侧门,廿一当然不敢僭越规矩。他从春和院侧门进来,在宝瓶门那里跪地膝行,穿过主院才能去到月亮门后的花园,继续之前的工作。 秦瑶看见廿一手里抱了一叠半旧的衣服,她故意问道:“廿一,你拿的是什么?” 廿一立刻停住动作,叩首见礼,将衣物放在边上,小心翼翼解释道:“回禀主人,这是博雅园管事打赏的两件衣服。那边管事传王妃殿下的话说下奴既然归入二小姐院子,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衣衫不整,免得影响二小姐闺誉。” 秦瑶微微一笑道:“那你为何不换了衣裳再回来,不怕我再让你烧掉么?” 廿一不动声色,看似卑微乖巧地解释道:“旁人打赏,下奴需问过主人才敢收下,是以不曾私自做主随便取用。下奴正要禀明主人,主人说如何处置这些物品,下奴会听命照做。” 这次博雅园管事打赏的衣物是一件旧夹袄和一条料子比较厚实的半新长裤。其实每年入冬之前,王妃都会吩咐下人巧妙地打赏廿一几件衣服,可惜往往勉强穿到开春,基本就会被打烂无法再穿。 前车之鉴记忆犹新,廿一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能留下这些衣物,所以他连穿都不穿,免得穿过了反而会生不舍之情。 “你身上穿的裤子实在太破,换成新打赏的也好。至于那件夹袄,天气还不算冷,要不先让本小姐替你收着。”秦瑶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却压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立刻叫了个小丫鬟将那旧夹袄从地上拾起来,放去西厢绣房里。 廿一松了一口气,似乎比刚才舒服了许多,脸上表情也流露出像是得了便宜的模样。 秦瑶看着来气,恶狠狠道:“你若不老实,那夹袄就没收再不给你。” 廿一垂下头,收敛了表情变作感激之色,乖巧道:“谢主人提点,下奴会循规蹈矩,不敢逾越本分。”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告诫自己赶紧将那件旧夹袄彻底忘掉。再者等李先生替王爷办了那件事回来,他也许就会没了命,根本无需再考虑过冬的衣物。 秦瑶挑不出他半点毛病,只好是和颜悦色将最新安排给廿一的那些活计仔细交待一番。 廿一自然能听的出好坏,忍不住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迷茫不解之色,望了一眼二小姐,满目都是她那天香国色倾城容颜,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今日太阳有些刺眼,他的心跳也变得不规则,不是伤痛所致,可能突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稍稍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吧。他又急忙低下头,迟疑道:“主人为何这样照顾下奴?” 他果然是懂事聪明,看出她对他的照顾,秦瑶得意道:“你既然是归在我手下,我自然要护着你。虽说你对我还没有多少信任,不过我会让你知道我是个好主人。我不会再逼你,你那么聪明,被逼得急了随便编瞎话骗我,我未必能分辨出。我宁愿耐心等你信任我,将你心里的秘密主动告诉我。这样才有成就感。” 秦瑶说完这句,又有些忐忑不安地偷眼观察着廿一的神色表情。廿一依然是恭敬谦卑的模样,仿佛完全不懂秦瑶这番话的意思,又似在思考该不该相信她。总之他的反应比她预料中淡漠许多。 秦瑶有些不满,气鼓鼓道:“廿一,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最好仔细想明白。我要吃午饭了。对了,你们这些下人平素都在哪里吃饭,什么时辰?难道都是我睡觉或者上课的时候么?” 廿一如实回答道:“别的仆人何时去吃饭,下奴不太清楚。按照府里的规矩,奴隶一日一餐,如果工作没有差错,得院管事许可,方能去大厨房取用饭食,旁人不得代领。” 秦瑶又好奇道:“那我怎么没发现你何时去吃过饭?” 提起吃饭的事,廿一的胃痛又开始发作,明明昨天吃了东西的,为何总觉得饿。他神色一黯,淡淡解释道:“下奴上次去大厨房好像还是主人回府前一日中午。不做活的奴隶没有资格得到食物,下奴后来因伤昏迷了几日都无法出工……再后来多亏主人赏赐的东西……” 秦瑶无来由心里发酸。她回府已有七八日,如果廿一真是她回府前一天正经吃过一餐饭,随后就是那场酷刑折磨,接下来昏迷了三天,又有两日是无法爬起来工作……怪不得他会饿的晕过去,怪不得他将那熬糊的燕窝粥当成了宝省着,没有一次都吃完。 秦瑶是挨过饿的,知道饥饿的滋味最难熬,何况廿一还有那么重的伤。她突然有些后悔,那天中午不该罚他跪着反省,应该许他去吃东西。 想到这些,秦瑶扭头转身,不让廿一有机会看到她发涩模糊的眼睛,压抑着情绪,不温不火道:“如此说来你先去吃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给我干活。” 廿一叩头谢恩,先是爬入月亮门后,找了隐蔽地方换了新得的长裤,果然合身了一些又舒服许多,还能遮到膝盖下面,料子厚实温暖,他心情越发好了起来,胃痛也就不觉的那么难熬。 接着他将那早就看不出本色的破抹布裤子撕成几条,缠在脚镣紧箍脚踝的铁环之上,这样能减轻脚镣对脚腕上红肿伤痕的摩擦,缓解痛苦。最后剩下的几条破布,廿一也舍不得丢掉,都裹在脚上,先前脚心受的刑伤因祭日那天折腾,绽裂处又沾了泥水化脓溃烂,估计比平时同样的伤更难愈合,有了这层布条,好歹不会继续恶化。 至于身上那些伤口,他很少有机会去包扎,其实包了也无用,一般都是旧伤还没长好就又挨了鞭子被重新豁开变成了新伤。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反反复复,伤病交加,廿一根本不知道身上不痛是什么滋味。 收拾利索,廿一高高兴兴去到大厨房吃午饭。虽然如往常那样会受到管事的刁难,故意克扣他的饭食,同是奴隶,他一向都比别人能领到的餐饭要少,他早就习惯。何况这次他还有二小姐赏赐的燕窝粥没有吃完,天气不算热那东西能再存两三天,他暂且不用怕挨饿。 秦瑶今日下午的课业是女红,就在春和园西厢绣房,由王妃的陪嫁徐婆子教导。徐婆子几乎是祖祖辈辈靠着裁剪刺绣手艺为王妃的娘家做活,对于该如何教导大家闺秀学习女红具有丰富的经验。不过像秦瑶这样毫无女红基础和天分的小姐,让徐婆子着实头痛,无从下手。好在徐婆子性情温和,就算秦瑶再笨,也不会发脾气,最多是一遍遍重复教导。 秦瑶吃了午饭,走出房间在院子里散步消食,顺便等等徐婆子。她过去对女红毫无兴趣,今日不知怎的,突然想用心学学,目的很简单,她发现了从廿一手上搜刮来的旧夹袄有明显的破损。廿一现在身上穿的衣物也是豁了好几道大口子。她想,要不然先用廿一的破烂衣物练练缝补熟悉了针线,至于裁剪刺绣那种高难度的手艺,总要循序渐进,慢慢打好了基础再谈。 秦瑶散步的时候溜达到月亮门内的小花园里,看见廿一正为一株花木修剪枝杈。 廿一察觉到二小姐盯着他看不知是何缘故,怀疑可能是自己又引发了二小姐的奇怪兴趣,不晓得又要被怎样折腾。他本来就是跪在地上做活,心中忐忑不安,急忙匍匐行礼问道:“主人有什么事情吩咐?” 秦瑶原本没什么事,只是不由自主想看看廿一,盘算着他身上这件衣服该如何缝补,当然这种事情怎能让廿一知道呢?她只好没话找话道:“对了,明日我要陪世子殿下去西郊赏红叶,你想去么?” 25她被迷惑了 秦瑶话问出了口,才记起廿一那一身伤,光是看衣服遮不住的就已经触目惊心,再加上沉重的脚镣,恐怕每走一步都是痛苦难熬。即使廿一想随她出府,也要考虑身体状况,倘若伤上加伤,实在不利于恢复。奇怪了,她为何会惦记着想让廿一早点养好伤呢?莫非是她现在衣食无忧,心肠也变软了?又或者是被廿一那种乖巧可怜的模样迷惑了? 她绝对不能重蹈母亲的覆辙,她绝对不可以被美男子迷惑!就让廿一空余念想,就让他伤心失望,这才是她应该做的。秦瑶于是端起了大小姐的派头,又沉了脸说道:“就算你想去,我也不会带你。你这种低贱奴隶,是否根本不准出府的?便是能牵到街面上丢人现眼,本小姐还怕辱没了身份呢。” 廿一十岁之前从来没有出过王府。十岁之后,每年只有先王妃祭日那天,他才会被带出去。六年,六次,几乎都赶上下雨或是阴天,所见景致皆是黑暗朦胧。他被铁链捆缚,一路被马拖拽着,背后挨着鞭子,清醒的能左顾右盼的时间实在太少。何况就算穿过繁华街巷,路人也多半对他指指点点,议论他低贱的身份,说他是罪有应得活该,还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向他丢石子,他基本都是低着头不敢四下张望。 怪自己记性太好,他总是忘不掉这些痛苦的遭遇,又听见二小姐说“牵”这个字,廿一下意识身体微微颤抖。其实他也明白,像他这等低贱奴隶,被带出主人家,不是像牲口那样背负着沉重行李物品,就应该是被捆绑拖拽的,自然是牵着,难不成还坐车去?他的身体不知道是否能够支撑。虽然他依稀记得先王妃的墓地就在城西郊附近,虽然他很想找机会能够出府,近距离靠近母亲的坟墓磕头,不过……还好,二小姐已经及时断了他的念想。他是不是应该感激二小姐? “下奴谨尊主人安排。”廿一淡淡地回答,不再多言。 “你真的不想去么?”秦瑶看不到廿一的表情,胡乱猜测着,怀疑也许廿一是怕伤痛根本就不想走动,她现在岂不是正顺了廿一的心思?于是她又改口,故意刺激道:“算了,我忽然又想到,以前见别人家有用奴隶当马拉车玩的,明天我也要试试。廿一,你明天就当马儿为本小姐拉车吧。” “是。”廿一依然很平静的回答。他记得大公子、世子小时候,还有王府内仆人的孩子都将他当成马儿骑过。他如果能爬的比其他奴隶装的马儿快一些,就会获得食物赏赐。不过更多情况是因为他年岁小身上有伤,饿得眩晕体力不支,四肢着地爬不了几下就被拉在后面,然后挨鞭子或拳脚踢打。 廿一盘算着若是明日二小姐真指望他拉马车,恐怕是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西郊,到时他支持不住就算被狠狠踢打,也未必能爬的动。如果让二小姐败兴,他是不是又要被拖去刑房挨一顿严酷责罚?或许早上该提醒队伍里的马夫多带几匹马。 “主人还有别的吩咐么?如果没有,下奴继续整理园子了。” 秦瑶暗自纳闷,为什么她刚才那样羞辱他,说要将他当成马儿去拉车用,他竟是这种无动于衷的反应?难道他以前经常被当做马儿?还是说他早就被虐待麻木了,无所谓了?她不禁开始怀念回府第一日他因感激她而生的纯净笑容,和他不愿真如牲畜那样舔食而流露出的倔强不屈眼神。人都是有底线的,廿一的底线究竟在哪里?该怎样做才能打破他的防线刺激他有了正常人的反应呢? 秦瑶一面思考着,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大公子说的话,大公子提起的那个年轻的高手是谁,廿一会不会知道呢?比起研究廿一的心思,在秦瑶看来,抓紧学武功才是最重要的。 “廿一,我听别人说大公子武功非常好,他百招之内就能胜过武林盟主之子燕飞鹰雁少侠,这不是吹牛吧?”秦瑶压低声音道,“你以前颇受大公子照顾,他的事情你都应该知道吧?教他武功的那位高人是谁?他说还认识一个年纪比他小武功又比他好的人,那人是谁,在府里住么?” 廿一猛然抬头,眼神之中流露出惊疑之色,但很快就又恢复成平静淡然的样子,低头垂眸道:“下奴不知。” 秦瑶冷笑道:“既然想说不知道,就不该抬头让我看到你那惊讶心虚的眼神。你是欲盖弥彰故意撩拨我的兴趣么?你看出我很想打听这些秘密,打算等我开出足够的价码,你才肯说么?你想要什么好处?” “下奴的确不知道,下奴身份卑微,从前就算有幸能服侍大公子,也不过是充作家什物件,怎么可能了解那种隐秘?”廿一不卑不亢地回答。 虽然廿一的语气表情没有任何破绽,秦瑶就是知道他在说谎。她最恨说谎的男人,怒从心起,抬手狠狠掴了廿一一掌。 清脆的响声过后,廿一的右脸颊上多了清晰的五指印。这样的痛根本不算什么,他将头微微转开,让左脸颊露在二小姐的手掌之下,等待接下来的责罚。以前李先生生气了也会狠狠打他的耳光,胳膊抡圆了左右开弓,打到他跪都跪不住,脸肿的好几日都无法说话吃饭。相比而言,二小姐的手劲小了许多。 秦瑶的手生疼,心中懊恼,怎么感觉她这个打人的反而比那挨打的还难受呢?莫非是廿一的脸皮太厚?她眼睁睁看着廿一将左脸转过来给她打,她却泄了气,瞪了廿一一眼说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如果你肯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今天就放你假,许你什么都不做躺着休息到明天早上陪我出门。” 在解决了饭食问题之后,廿一也想过偷懒装晕少做活,因此二小姐开出来的下午和晚上都能休息的价码,的确很诱人。如果他能得这些时间养一养,明日去拉车说不定可以支撑的久一些,少挨几鞭子。 廿一权衡再三,挑拣出二小姐也许早晚都会知道的事情,低声回答道:“请主人恕罪,下奴知错。下奴知道大公子可能是随桃李园李先生习武,这件事情王爷和大公子都不想声张,不过主人既然是二小姐,知道了应该也无妨。” 桃李园的李先生?秦瑶听仆人们说过这位高人的神秘,当然现在大家议论最多的已经不是李先生有否真本事,而是李先生好男色,常年让廿一侍寝的荤段子。 秦瑶突发奇想道:“廿一,你既然经常服侍李先生,有否学过一招半式?” “奴隶不得读书习武,下奴身份低贱,不敢逾越规矩。” 秦瑶冷笑,不免产生了几分怀疑,虽然规矩清清楚楚,不过大公子既然敢教廿一识字,保不齐会有什么人教廿一习武。可是如果廿一会武功,他为何还甘愿留在王府被人欺凌折磨呢?这样一想,就觉得廿一应该是不会武功的。 这时,教女红的徐婆子到了,秦瑶只得暂时放下这档子心事,去了绣房。不过临走前她没有食言,对管事的吩咐说让廿一休息到明天早上。 廿一心满意足,再次躺倒在月亮门后,蜷缩起身体安静休息。不做事有饭吃,不用挨打,能从下午一直躺到次日早上,这种大好事让廿一高兴的做梦都在笑。 到了晚上秦瑶下了女红的课,借着向王爷请安的机会又去了博雅园。 左右没有旁人,秦瑶开门见山探问道:“父王,女儿听大哥说他的功夫是随桃李园李先生学成的,女儿将来是否有机会能得那位高人指点一二?” 王爷微笑道:“看来你与放儿处的不错,这种事情他都告诉你了。不过那位李先生性情古怪,未必肯随便收徒授艺,而且目前他被本王派到外边办事一时半刻见不到。若有机缘,本王会向他提起瑶儿,看看他的意思。倘若他觉得你资质不错,应该不会吝啬指点你。” 原来那位李先生不在府内,他武功那么高,被王爷派出去做什么?会不会与王爷正在谋划的报复那个恶徒的事情有关?秦瑶脑子飞转,暗自盘算,倘若是那样,也许将来她有的是机会与李先生接触,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了。 于是秦瑶乖巧道:“那就让父王操心了。对了,今日中午母妃叫女儿来这里量体裁衣置办首饰,世子殿下突然提起明天想去西郊赏红叶。女儿当时忍不住也流露出想去的意思,母妃倒是没什么意见,不知父王是否允许女儿与世子殿下同去?” 王爷眼神一沉,不过脸上的慈祥之色未改,淡淡道:“这样也好,瑶儿回府多日,一直忙于课业,不曾外出游玩,是本王疏忽了。明日你与世子同行,相互照应,多带些侍卫,本王也能放心。瑶儿明日打算带什么人一起出门呢?” 秦瑶看出王爷并非真心实意赞同她与世子一起玩,可是也没有反对,估计是他还有别的安排,就主动问道:“父王,女儿难得出门,这一次应该多长见识,若父王有什么吩咐,女儿定会遵照指示尽力办妥。” 王爷心道这个女儿的心思果然通透,让她去玩,她还能想着替他办事。她若是男孩儿,又这样机灵懂事,说不定能替他分担更多。可惜……不过也好,女儿有女儿的用途,等报复了那个恶徒,再将她嫁掉,毕竟不会威胁放儿的前程。 王爷没有废话,低声吩咐道:“那瑶儿明日出游,务必带上廿一和一个叫阿墨的护卫,其余事情本王自有安排。若遇到突发情况,你随自己心思应变,不用考虑太多。” “是,女儿明白。”秦瑶本来还想着该不该请示了王爷,她才能将廿一带出王府,结果是不用多问,王爷早有计划。这样看来,她明天说不定会有更好玩的事情。 26西郊赏红叶 次日清晨天高云淡,正是适合出行的大好时光。 秦瑶一早起床梳妆打扮好,吃了早饭就让人抬着先去了博雅园向父王母妃请安,之后就与世子一行到下边车马院准备启程。 廿一早就在车前跪候。他先侍候着世子殿下上了马车,又爬到二小姐车边充作马凳。等主子们在车上坐稳,有马夫过来,将拉车的绳索在廿一身上套好,让他与另一匹马儿一起拉了二小姐的车子。 秦瑶的马车原本是由两匹马儿一起拉着,今天早上春和园的管事秦敬带着廿一来车马院,吩咐说二小姐让这奴隶拉车。马夫们一看廿一的伤势和脚上铁镣,不用别人说,就知道这个奴隶一个人多半是拉不动那样豪华的马车,于是才想了现在这种办法,打了折扣,好歹是能让马车走起来,免得败了二小姐出行的兴致。 廿一以前来车马院打杂,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性情,寻机对一个好说话的马夫讲了再多带几匹拉车的马,那人一想也对,便依言照做。 主子们出行,多带几匹备用的马,倒是无人质疑。仆从护卫各自归位,准备停当,一行人浩浩荡荡从王府出发。 虽然在城内车行速度很慢,还有另一匹马儿拉车分担,廿一能省不少力气,但他毕竟伤势未愈,脚下铁链磕绊,勉强走出了城门口,就已经支撑不住,眼前发黑脚步虚浮。 马夫看廿一越走越慢,唯恐二小姐责怪,挥鞭子抽打在他的肩头手臂催促他走快一些。跟在马车边上的护卫阿墨见状,二话不说,直接用自己的马鞭看似发狠地抽在廿一的脊背上,其实他手中把握了分寸,直接扫过廿一的昏睡穴。 廿一早在阿墨挥鞭子的时候就察觉了对方的意图,他将穴道稍稍移位,却还是装作晕倒失去知觉的样子。 马夫见状及时勒马,停了车子。 秦瑶昨晚上熬夜练女红,本来是躲在车里打瞌睡。二小姐不睡,贴身服侍的两个丫鬟也不敢睡,于是今天小秋和暖红一起陪着主子在马车里补觉。马车骤然停止,三人纷纷醒来。 秦瑶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问道:“怎么回事?” 马夫回话道:“禀告二小姐,那个拉车的奴隶晕倒了。” 秦瑶这才想起来昨天她吩咐过让廿一拉马车,没想到下边真的照做,她急忙让小秋打开车窗,她向外边望了望,看样子不似在城中,于是又问道:“这是到了哪里?” 马夫说道:“刚出西城门,估计尚有一个半时辰才能到赏红叶的地方。” 秦瑶不用看就知道廿一是什么惨样,心中一软,吩咐道:“算了,把廿一弄到后边行李车上,换马继续赶路,别耽搁了咱们的行程。” 马夫利索地换马,另有仆从将廿一拖拽到后边的大车上。 王妃叮嘱世子出门吃喝用品一律从府里带,不用外边的粗劣东西。是以除了世子和秦瑶的车子,另有一辆运货的大车上,堆满了各色精美用具,和几只装了餐具食材的木箱。 还好去西郊路途不算太远,只吃一顿午饭,当日能够往返。因此这辆大车上还剩出一窄条地方,够人侧身能躺了。仆从们就将廿一直接塞在那里,如同其他行李物品一样又用绳子捆了两道,免得掉下来。 廿一闭着眼睛,心里挺美。他原本以为最好的情况是被拖在马后跟着大队走,没想到既不用拉车也不用自己走路,他居然比那些徒步跟从的仆人们还舒服,堂而皇之躺在车上养精蓄锐。这样一会儿到了地方,就算是让他充当桌椅板凳,应该也能有足够的体力坚持着不倒下。 为了装晕更逼真,廿一一直不敢睁眼偷看周遭的景色。他一动不动,又因昨日下午睡到早上休息的很充足,根本没有困意,只好胡思乱想,忽然产生了一些得寸进尺的念头,如果他一直赖在车上不“醒”过来,以二小姐的仁慈,会否放过他,根本不用他做事呢? 当然有那个意图不明的阿墨在,廿一觉得还是不要冒险。等一队人马终于到达赏景的地方,仆从们开始卸行李,为主子们准备午饭的时候,廿一适时的醒了过来,爬下车子忙前忙后,做些打水捡柴的杂务。 仆人们选了平整的地方铺了席子,支起屏风,放上精美的桌椅板凳,主子们入坐,对着一片火红的枫叶赏景。不远处,下风口,丫鬟们忙着准备饭食,护卫们则散在四周戒备。 廿一去打水的时候,顺便也看了一眼所谓美丽的风景。与王府内的花园不同,这山中林木高大挺拔,远山映着进处红叶如火,身临其境果然比画上的更动人。不过最让廿一感动的,是水边长了一些能吃的野菜,他趁着打水的机会尝了尝,味道竟比王府花园里的还好吃。他开始盘算着该怎样将这些野菜带回去,种在春和园里…… 这边秦瑶的心思并不平静。一来她今日本该是学画,耽误了课业,教画的先生要求她绘一副出游的美景图充数。秦瑶各色颜料才刚分清楚,哪里懂得该如何画画?她打算讨好世子帮忙,让他指点一二,她回去之后才好蒙混过关。 另一件大事梗在心头,让她忐忑不安,那就是王爷神秘的吩咐。究竟今天会否发生奇怪的事情呢?那个阿墨是何来历?为什么王爷会让她特意带上廿一?难道说是故意为了吸引害死先王妃的恶徒的注意力。可世子殿下从未习武,虽然他们此行带了不少护卫,也许还有影卫偷偷跟着,但是也会有危险吧? 午饭做好之后,精美盘碟一一端上桌,秦瑶耐着性子装斯文,陪着世子吃喝。 世子秦舒离开王府早就变作一个普通孩子,尤其在秦瑶面前,一口一个二姐叫的极为亲昵。不过到底是从小生长在王府,学识渊博,一举一动透着优雅贵气,让秦瑶望尘莫及隐隐自惭形秽。 饭吃了一半,忽然听闻不远处有金铁相交的声音。护卫们立刻聚拢到世子与秦瑶身边,为首的头领吩咐让人立刻查探,仆人们也都流露了紧张神色。 世子秦舒倒是处惊不变,依然谈笑风生。秦瑶因是早知可能会发生什么,也不动声色,表面上泰然镇定。 过不多时,探子回报道:“禀世子殿下、二小姐,前方有一伙儿人正在围攻一个年轻人。属下看他们穿着,觉得应该是江湖人寻仇私斗。” 护卫头领是王妃特意指派的亲信,此人并没有将秦瑶放在眼里,只恭敬向世子请示道:“殿下,属下以为咱们不必理会江湖私斗,不过未防万一,还是该换个安全的地方,免得被打扰了兴致。” 世子秦舒扭头看了看秦瑶,问道:“二姐,你说我们就在这里不动也无妨吧?我觉得这处风景最好,若是因为一群江湖人逼得我们挪地方,是不是很没面子?” 秦瑶的本心是打算仗着自己这边人多,想耀武扬威跑去看热闹,听世子这样说,至少比那护卫头领提议的避开要多了几分机会,于是她赶紧顺着话茬,摆谱道:“咱们一行二三十人,难道还怕几个江湖人。何况有你们这么多护卫在,我们堂堂正正未做过亏心事,岂能仓皇避走?” 秦瑶这样一番话说完,不仅护卫们对她另眼相看产生了敬佩之情,就连世子秦舒也是双眼放光。 秦舒从没有想过看起来斯文柔弱的二姐,骨子里竟然这样有胆识魄力。危险临近,她镇定自如,坚持站在他这边,没有丝毫害怕,与一般大家闺秀矜持胆小的模样完全不同,堪称女中豪杰。 有这样的姐姐撑腰,秦舒笑容越发灿烂,爽朗道:“就听二姐的,你们再派人去探情况,我们继续在这里用餐赏景。” 27美女救英雄 “世子殿下、二小姐,那边被围攻之人已落下风,眼看有性命之忧,我们该怎么办?” 再次来报的人刚刚说完,护卫头领就皱起眉头,语重心长建议道:“世子殿下,依属下经验,以多欺寡非君子所为,恐怕那些江湖人多数不是善类。既然殿下想留下,我等应早做防范。一旦情况有变,也好及时撤离。” 秦瑶微微一笑,不待世子答话,就先对那护卫头领说道:“你果然是有见识又经验老到的好护卫。但是既然看出对方非君子所为,马上有性命之忧的恐怕是好人,我等岂能见死不救?若我等只是平民布衣,趋吉避凶自然无错,而此处是平南王领地,堂堂世子殿下在此坐镇,他们光天化日私斗行凶欺压善良之辈,我们坐视不理,他们今后就会更加猖狂,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秦瑶将那护卫头领捧了捧,再抬出王府的威严责任,乍一听理由充足。实际上护卫头领的做法更稳妥,毕竟世子殿下安危最重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刻准备撤离没什么不对。 护卫头领不敢明着反驳,只好委婉道:“那属下亲自前往查探,若能确认双方身份,再决定是否救助。世子殿下、二小姐以为如何?” 世子秦舒点头道:“我二姐说的有理,你马上去看看。如果是坏人占上风,咱们岂能让恶徒猖狂。” 世子说话的时候,秦瑶偷眼观察着阿墨的神情,见他的反应与别的护卫没什么不同,她心中反而多了些疑虑。难道这真是突发事件,与阿墨无关?秦瑶又看看不远处忙着添柴加水的廿一,仿佛完全事不关己,廿一与阿墨自始至终都不曾近距离接触,连互相眼神交流都没有,应该不是一伙的。眼下这档子事究竟是什么人干的,难道另有猫腻?万一王爷早有计划埋伏,他们突然掺和了这件事,会否影响了王爷的大局? 秦瑶想到这里,急中生智,朗声吩咐道:“护卫头领还要负责指挥全局,不可轻易涉险,阿墨你功夫不错,去将那些江湖人的底细看清楚了。对了,将被围攻的人特征记下来,比如穿什么衣服,用什么兵刃,年岁多大,招式流派若能看出来最好。” 后一句叮嘱是秦瑶夹带的私心。她专门打听过,燕飞鹰燕少侠经常是一骑独行四处闯荡行侠仗义,虽然燕少侠武功很高,但是宵小或黑道仇家经常会聚众伏击,万一燕少侠双拳难敌四手……秦瑶不知怎的,今天一听说江湖私斗,就联想到这些,所以死活也要赖着,幻想着倘若与燕少侠有缘,说不定能借机搭上关系。 护卫头领本来也不想亲自去,有了二小姐这句话干脆就顺水推舟,将阿墨派了过去,顺便叮嘱五六个机灵的护卫尾随,一看情势不好,赶紧上前帮忙,留不留侠名无所谓,至少不能让自己人吃亏。 秦瑶心跳加速,恨不得自己能跟着一起到前面去看看。 世子秦舒在秦瑶的感染之下,也觉得兴奋刺激,与以往出游完全不同,好玩的很。 他们姐弟两人,一个是为了满足私心,一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两人都跃跃欲试翘首以盼,旁的仆从再也劝不动。不过护卫头领还是暗中叮嘱,大家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万一出了危险,大不了丢弃那些精美用具,先护着两位主子离开。 阿墨刚刚离去没多久,远处金铁相交的声音渐渐密集起来。有人匆忙折返回报道:“禀告世子殿下、二小姐,阿墨认出是一群惯匪围攻一个白衣少侠。阿墨可能与那些惯匪有仇,一冲动就上前帮手,咱们的人怕他吃亏,也都现身打了起来。目前咱们算是占了上风。” 这回不等秦瑶说什么,世子秦舒拍手笑道:“做的好!那些匪徒想必恶行累累,今日就让他们伏诛,也算是替天行道。” “殿下说的对,我们刚才派了几个人就能占上风,想必再去几人,就能将恶徒生擒或是全部歼灭。”秦瑶附和了一句,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根据她以前的见识经验想着万一是声东击西局中局,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安全,于是对护卫头领补充道,“不过救人要紧,最重要是世子殿下这边的防卫不能疏忽,免得让歹徒钻了空子。” 见识了此等言辞和处世态度,护卫头领感觉这位二小姐胆大心细,颇有几分江湖经验,不仅是知道分寸区别主次,还能时刻维持镇定清醒指挥得当,不愧是王爷的女儿。 于是护卫头领装模作样又派了两个人过去帮忙,其余人全都留在原地警戒,寸步不离主子左右。 打斗声渐渐停止,该是惯匪那边溃败逃跑。 而王府护卫虽然是占上风获胜,救了被围攻的人,不过毕竟是人手有限,个个都挂了彩。其中伤势最轻的是阿墨。他身材高大,架着一个白衣青年迅速向着秦瑶这边徐徐而来。 等他们来到近前,秦瑶眼尖,看出被阿墨架着的那个青年穿着打扮与她朝思暮想的人极为相似,如今那人白衣染血伤势不轻似是已经昏迷,她心中一紧,意乱情迷失了镇定,猛然站起来颤声问道:“那位莫非是燕飞鹰燕少侠?” 阿墨将那人头脸扶正,露出英俊面容。 秦瑶看清果然是燕飞鹰,她立刻忘了矜持和贵族小姐的行止,提着裙裾向前跑了几步迎上去,关切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将燕少侠搀扶到我的马车里。咱们带了药出来吧?懂医术会包扎的人呢,赶紧为燕少侠处理伤口。” 世子秦舒见秦瑶如此紧张,不免好奇问道:“二姐认识这个江湖人?” 秦瑶点头道:“不瞒殿下,我当年流落民间,曾受过燕少侠的恩惠。若不是他出手制伏恶徒,我根本没有命回到王府。如今他有难,我决不能坐视不管。” 侍从们不敢造次,谨遵二小姐吩咐将已经昏迷的燕飞鹰抬上马车,幸好出行时为防万一带了上等伤药,护卫中也有懂得粗浅医术的,一通包扎先将大伤口都止了血。 世子秦舒久病成医,自告奋勇也跟上去为这位曾经救过二姐的燕少侠诊治。不过情况真的是不容乐观,燕飞鹰肋骨折断一根,腿脚上也有伤,最要命是内伤纠结还有中毒的迹象。 世子秦舒验看完燕飞鹰各处伤势,沉声说道:“燕少侠可能最近几日连番遭遇恶斗,最早一处毒镖所至伤口在手臂上已经化脓,咱们带来的伤药估计都不能对症根除毒性。比较稳妥的方法是挑破脓处,尽快吸出毒血……” 秦瑶小时候被蛇咬过,是母亲不顾安危为她吸出毒血。现在燕少侠落难,正该是她表现的时刻,若她救了他的性命,今后往来更是名正言顺。可她仍存了些许理性,记得自己已经不是街头小混混,而是平南王的女儿。非亲非故孤男寡女,身份差距,一堆下人在场,她怎好启齿,说要为燕少侠吸毒疗伤?何况那化脓的伤口看起来的确有些恶心,她这样想着又有点犹豫。 那护卫头领建议道:“世子殿下,既然此人是二小姐的恩人,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找个下人为他赶紧吸出毒血。此地不宜久留,说不定还有匪徒追袭,咱们应尽快回到城中更为安全一些。” 秦瑶焦急四顾,别的仆从都是跟着瞎忙活,唯独廿一躲在角落默不出声,她心中来气,吩咐道:“把廿一带过来,给燕少侠把毒血吸出,大家准备启程回府。” 这种危险又肮脏的事情还是低贱奴隶做最合适,侍从们暗自庆幸,生怕二小姐改主意,抓紧推搡着廿一来到马车旁边。燕少侠躺在车内,廿一脚上有镣铐根本上不去马车,护卫仆从们就干脆将廿一如行李一样扔上车,催促道:“贱奴快一点,别耽误救人。” 廿一沉默不语,态度极为乖巧,恭敬地爬入车内。在旁人看来他这种奴隶根本算不得人,顶多是一件器具,与疗伤包扎用的布条没有区别。不会有人顾及他的感受,他也没有资格拒绝什么,只有安静听命行事,用嘴含了燕飞鹰手臂上的化脓的伤口,一点点将紫黑色的毒血吸出。 等到血色渐渐变红,世子说可以停止,侍从们再不能容忍一个肮脏奴隶留在马车之内,粗鲁地连踢带踹将廿一赶下车子。 廿一从马车上跌落在地,多处伤口绽裂,破烂衣襟上印出道道红印,口唇因为沾了毒血有麻木酸涩之感,头一阵阵眩晕。他知道自己出声呻吟也不会有人管,不再挨打就是走运了,他咬牙忍痛,暗中提真气缓解身体不适,强撑着跪起,爬到一边不碍事的地方蜷缩起来,尽量不在惹人注意,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 侍从们七手八脚将燕飞鹰收拾整遮盖妥当,秦瑶便迫不及待上了马车。 护卫头领不敢耽搁,催促着大家赶紧启程。 世子秦舒却说道:“燕少侠伤势不轻,经不起疾行颠簸。最好是能再多休息一两个时辰,等他醒过来,看看情况是停是走。” 护卫头领劝道:“世子殿下和二小姐都是千金贵体,我等不敢让您们涉险。不如请两位主子屈尊先乘坐一辆马车赶回城内,我们分出另一队在此处照料燕少侠可好?” 秦瑶心想关键时刻她要拿出足够的勇气来,倘若她胆小怕事与世子殿下先回城,失去了与燕少侠独处的大好时光,岂不是浪费了缘分?于是她把心一横,倔强说道:“殿下请领队先回城。既然是我主张救人,我就该负责到底,留下来照料燕少侠。倘若真有歹徒来犯,在愈城左近平南王府脚下,量他们轻易也不敢害我性命。” 28暗中有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别担心,要虐也是虐男主。 廿一遇到故人了——大家猜猜是谁 护卫头领率领大部队保护着世子秦舒已经离开有一炷香的时间。 秦瑶这边护卫侍从加上马夫只留了八人,算上车厢内昏迷不醒的燕飞鹰,以及被旁人归为牲畜的奴隶廿一,统共十人。 不是秦瑶托大,一来人手比较吃紧,二来秦瑶觉得王爷早有安排,能放任让她随心所欲决策,她便赌上一把,寄希望于暗中相随的影卫死士,相信王爷不会让她这样轻易就死掉。 至于留下什么人陪着她,她稍一寻思就有了定计。 阿墨是必然要留下的,他身份不明,有好戏一定是等他来唱,就算是与他无关,他武功应该是护卫里出类拔萃的,总能派上用场。另外四名护卫,秦瑶挑的是刚才不曾与江湖人交手身上没伤的,这是她能从护卫头领那里争取到的极限。 除了马夫,秦瑶没有留别的家丁,因为护卫都是会武功身强力壮的男子,非常时期完全能胜任男仆的工作。为了更好的照料燕飞鹰,秦瑶本来是挑选了相对单纯容易控制的暖红陪着,让小秋跟着世子先回王府。这是为了卖小秋一个人情,毕竟留下来也许将要面对更大的危难,女孩子应该想跟着大部队回撤。 谁料小秋是个有胆色的,见阿墨被留下,她亦主动请求与暖红调换。暖红自然是感激不尽,秦瑶也不好薄了小秋的心愿。 最后是廿一,无论是世子还是护卫头领劝说,秦瑶都坚持把他留了下来。当初王爷特意叮嘱要将廿一带出来,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就让他回去怎么行?说不定是王爷早已洞悉了那害死先王妃的恶徒的阴谋诡计,也许马上会来什么人要将廿一带走,她要亲自盯着他才行。 所以秦瑶一不做二不休,等世子他们走了,她就干脆狠下心让人用绳子将廿一双手紧紧绑在了车辕上。 因为绳子绑的紧长度有限,廿一要么是站着倚靠在车边,要么是跪在地上想要躺平绝无可能,活动范围严格受控。廿一脚上伤痛站久了会更加恶化,于是跪在地上,缩在不碍事的地方,旁人若上下马车,他再趴平充作马凳,倒也方便。 二小姐为何要将廿一捆起来呢?旁人不明真相隐情,都当是二小姐为防止奴隶遇事无人管束趁机逃跑,或是如马匹那样受了惊吓让场面更混乱。 只有廿一明白,恐怕是他这一遭离开王府又是王爷特别的安排。如果那个害死先王妃的恶徒真的愿意来找他这个儿子,平素王府防卫森严根本无法接近他,每年先王妃祭日,他能出来的时候又是枷锁缠身重兵押解。唯有今日世子与二小姐出行,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戒备松散,有可乘之机。应该是王爷早有计划,说不得周遭埋伏了许多影卫死士,就等着那人自投罗网。 廿一心中难再平静,他不可能不产生期盼,倒不是盼着什么人救他离开,更多的念头竟是生怕来的不是那个人。要真是那个人来了,他就应该可以解脱了吧? 廿一早就想过,他不会跟那个人走,他恨那个人,他从没打算原谅那个人。哪怕那个人亲口对他说,愿意认他,愿意补偿他,愿意给他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也不会信。平南王的势力太大,除非那个人是皇帝,否则他和那个人今日不死侥幸逃生,多半也是亡命天涯,那个人许给他什么都不可能实现。 再说活着真的有意思么?吃饱穿暖是什么滋味,身体不痛是什么滋味,被人尊重爱护是什么滋味,那些对他而言从来都遥不可及,梦里已经不再幻想的事情,真的很好么?只不过因为他从没有得到过才会以为是好的,其实也未必有多好。其实他根本不需要不配要。他这种背负罪孽而生的野种,早就该死,活着必须承受折磨苦痛才能偿还欠下的债,王爷一直是这样说的。 “二小姐,西边有十几个人骑马向着咱们这里赶来。”刚才被派出去望风的护卫急急回来报讯。 秦瑶怕吵到车内燕飞鹰,叮嘱小秋仔细照料,她自己出了车厢关好车门,坐在了马夫边上,轻声细语道:“怎么回事?是刚才那批江湖人搬来救兵了么?” 那护卫回答道:“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些匪徒是四散逃逸。这批新来的虽然穿着打扮是江湖人模样,不过都骑了马,似是经远道奔波而来。” 秦瑶心想,难道是那恶徒闻风请来一众帮手,打算今天就将廿一带走?又或者是阿墨那边来了什么人,不过阿墨对廿一的态度很疏离,两人不像是一伙的。 为防万一,秦瑶抽出防身的匕首,对廿一说道:“廿一,你站到我身边来。” 廿一挣扎着站起身,挪到秦瑶身边。他比一般人身量高一些,平时大多数时间都是跪着并不明显,站直了竟然颇有压迫感。秦瑶坐在车辕上,看向廿一是需要稍稍仰着头。 秦瑶本来是想用匕首架在廿一脖子上以防万一,他站着显然是做不到,于是她又沉下脸命令道:“你还是跪下吧。” 廿一复又跪在地上,将脖子凑到秦瑶的手边,方便她用匕首。 秦瑶反而是开始心虚,将拿了匕首的手缩进袖子里。廿一好像已经猜出她想做什么了,他为何还能这样乖乖听命呢?秦瑶的心颤了一下,仔细打量着廿一的表情,希望能发现什么破绽。可她看不到他的害怕、惊恐或不情愿,只能看到他身上破衣烂衫遮掩不住的各种狰狞伤口。他坦荡地跪着,垂眸敛目,就像是没有灵魂的家什物件,可他又是那样聪明识文断字,与普通麻木无知的奴隶完全不一样。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即将到来的人与他无关? 阿墨皱眉道:“二小姐,我们是否避开那批江湖人,先躲去别的地方?” 秦瑶观察着阿墨,见他貌似神色如常,是真的如别的护卫那样紧张自家主子的安危。如果这是演技伪装,阿墨就太会装了。秦瑶是积极乐观总往好处想的,她此刻怀疑来的江湖人说不定会是燕飞鹰的朋友。毕竟燕少侠是武林盟主的儿子,该有许多盟友关心他的安危吧? 所以秦瑶压抑着心里的慌乱,镇定道:“别急。就算是现在撤走,对方如果真是来找咱们的,我们的马车被追上被发现都很容易。” 阿墨点头道:“的确是这样。如果真有危难,属下会保护二小姐骑马先离开。” 秦瑶微微一笑,理清了思路,自信道:“燕少侠伤势严重,不便奔逃,我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去。若真是敌人来犯,我们只用坐守支撑一阵,我想王府定然会派人来援救。何况燕少侠是武林盟主之子,侠名远扬朋友不少,说不定正是他的朋友们赶来支援。” 等到那队人马风尘仆仆来到近前之时,其中为首的老者客客气气上前询问道:“请问你们可曾看到一位受了伤的白衣青年?” 秦瑶坐着没动,示意让阿墨出面回答。 阿墨翻身下马抱拳施礼道:“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寻找那白衣青年?” 老者一脸正气,上下打量阿墨及豪华马车周遭,看出他们不似江湖中人倒像是权贵官家,于是他更加客气诚恳地答道:“在下是离魂剑战锋,那白衣青年燕飞鹰正是在下世侄。刚才我等见一群宵小仓皇逃离,唯恐侄儿有难……是以一路寻来,特此相问。” 离魂剑战锋成名三十多年,秦瑶过去混迹街头就曾听说过他行侠仗义的事迹。战锋是武林盟主的拜把兄弟,为人正派忠义,此人如果冒充身份,那么应该是友非敌。 阿墨显然也了解这个情况,不动声色试探道:“听闻战前辈的宝剑离魂与普通的宝剑不同,恕晚辈冒昧,可否见识一二。” 秦瑶对战锋的了解都是道听途说市井传言,不过也晓得离魂剑与普通宝剑有区别。有的人说是一把子母双剑,有的说是剑柄连着锁链可以飞剑伤人,有的则说那剑有灵性可以凭主人意愿驱策……究竟是何模样却是众说纷纭。她猜阿墨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应该不是为了长见识,多半是要验证战锋的身份。看来这个阿墨心思缜密见识不凡果然不简单。 与那老者同来的人里有一个戴黑纱斗笠的,看不到面目年岁。那人凑近老者,低声说道:“于伯,晚辈认得那些护卫的衣装和马车的记号,他们是平南王府的人。” 老者闻言不再犹豫,亮出宝剑。 包括秦瑶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擦亮了眼睛盯着老者手中的宝剑,等着看看究竟离魂有何不同。唯有廿一微微抬头,向着那戴斗笠的人偷偷观望,眼眸中升起一丝惦念与惊讶。 29真强敌来袭 秦瑶颓然地靠在马车边上,心情十分低落,隐隐后悔。 刚才确认了离魂剑战锋的身份,人家提出来要立刻将燕飞鹰接走,目的自然是防范歹徒再来袭击殃及无辜。王府的护卫以阿墨为首都劝着秦瑶不该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沾染江湖恩怨。战锋那边虽然是恭敬客气感激不断,却也坚决表态不能让平南王的女儿涉险。 秦瑶眼见留住燕飞鹰无望,她又肩负王爷的重任,此刻不能真的不顾身份脸面随着一群江湖人走,只得装作大家风范,表现出明理的样子,辞别了那群江湖人。可惜自始至终燕飞鹰一直没有清醒,她都不曾与他说一句话。他会知道是她救了他么?将来他真的会登门拜谢么?那时她能与他继续这场缘分么? 二小姐魂不守舍靠着马车,马夫轻易也不敢催动车子,等了片刻,天色渐阴沉,似是要下雨。阿墨面露难色,却也不敢在二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出声,免得又被整治。小秋本来是已经上车等在车厢内,她透过窗子看到这情况,略一寻思就有了主意。 小秋踩着廿一下了车,张口劝道:“二小姐,燕少侠他们已经离去多时,眼看要变天下雨了,咱们还是早点回王府吧。” “嗯。”秦瑶心不在焉答了一句,脑子根本不转,还纠结在心事之中。 阿墨算是得到了主子明确答复,叮嘱护卫们上马准备启程,又恭敬劝道:“二小姐,请您上车歇息,我们好加快速度回城里。” “嗯。”秦瑶点点头,站在原处依然不动。 小秋心里着急,又不敢对旁人发火,只好冷着脸冲着车边跪伏在地的廿一说道:“贱奴,还不快爬过来侍候二小姐上车。” 之前大家一通忙活,上下车子,小心翼翼将伤重昏迷的燕少侠抬出来,廿一一直都是跪趴在地充当马凳,谁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全当他是家什物件。此刻小秋突然呼喝,秦瑶终于是回过神来。 廿一的双手还被绳索捆缚,固定在车辕附近,他根本无法移动到秦瑶所在的位置,他努力挣扎了几下眼看无望,只好额头贴地身体瑟瑟发抖,似是等着责罚降临。 秦瑶深吸一口气,思想回到现实。看来燕飞鹰的出现是突发情况,真正的大戏还没有上演,她怎能为了私情魂不守舍?她已经不是街边默默无闻的小混混,她要努力在王府活的有滋有味,将来才能更加随心所欲,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所以现在她必须打起精神来。好歹她算是救了燕飞鹰,江湖人最重恩义,武林盟主之子被平南王的女儿所救,两情相悦发展出一段美满姻缘,类似的桥段,戏文里不是没有过。她不能急于一时,她要沉着冷静! 秦瑶又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廿一身上。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廿一的身世,听王爷说廿一的父亲是个武林高手,所以才能掳劫先王妃逃过追捕藏匿多时。如果先王妃没有被救回,廿一没有被王爷抓来,他一直跟着他的父亲长大习武,会否也变作一代高手潇洒往来于江湖?不对!廿一的父亲做下那种歹事一定是奸邪之辈,廿一若是跟了他父亲也一定会变成歪门邪道江湖人人喊打的小人恶徒,为正派不容。怎么想,廿一都远不如燕飞鹰。 秦瑶更加迷茫,为什么她竟拿廿一那种贱奴与燕飞鹰比较?她中了魔障么?想到这里,秦瑶气恼地走过去,重重踩踏着廿一的脊背上了马车。 “启程,回府。”秦瑶坐稳在车厢内发号施令。 马夫不敢耽搁,立刻催动马匹,车子缓缓向前移动。 没有人为廿一解那些绳索,廿一挣扎起身,踉跄地跟随在车旁小跑。 五名护卫都是骑马,一心想着快点回到城内,催促着马车的行进速度越来越快。 廿一脚镣磕绊,伤痛煎熬,双手又被绳索捆着不好掌握平衡,越发跟不上,走了没多远就跌倒在地。马车没有停下,他几乎是被拖拽着继续向前。膝盖磕碰在地,一路坎坷碎石磨损衣物,肌肤破皮伤口绽裂,他暗中苦笑,新得的这条长裤这才穿了一天啊,如此被拖拽回王府怕是会变得破烂不堪。 因为廿一被拖拽一时无法起身,马车向这一侧微微倾斜,马夫挥鞭子打在廿一身上骂道:“贱奴,快起来!” 廿一其实也是舍不得裤子,很想起身,但是车不停下,他不用武功很难做到。旁人的眼睛也许好欺瞒,可阿墨虎视眈眈一直盯着他,廿一不愿露什么破绽,只得详装挣扎挨了几鞭子,依然是无法站起身。 阿墨抬手扬起马鞭,廿一心想难道他又要故技重施,将他打晕了?可是现在没有行李车,他一个奴隶晕倒了难不成还能堂而皇之躺到二小姐的车上? 车门并没有关上,秦瑶隐隐觉得危险还没有过去,抛开王爷的计划不谈,她心里本能是要加快速度逃向更安全的地方。另外她还想到让廿一在她身边更近的地方,关键时刻她才好控制,可以用廿一充当人质。于是她沉声说道:“阿墨,别打廿一,让他上车坐在马夫边上,免得拖累大家。咱们抓紧赶路吧。” 阿墨利索地斩断廿一手上的绳索,将他弄上马车。秦瑶则不动声色向车厢外挪了挪,找了个能让她伸出手臂可以方便的将匕首抵到廿一后心的位置坐定。 廿一臀上伤势不轻,坐在马夫身边,随着车行颠簸,仿佛再受酷刑一般,他咬住嘴唇额上冷汗直冒,却不敢用肩膀倚靠车箱借力分担,唯恐身上血渍污浊脏了豪华马车又要挨打受罚,只用手紧紧扣着座位边缘的木楞稳住身体不磕碰别处。不过他心情比刚才好了许多,至少不用被拖拽也不必自己跟着车跑,臀上伤痛熬一会儿应该也会渐渐适应。哪个奴隶能像他这样好运,外出来回都有车子坐?他应该很知足才对。 突然一道寒光破空袭来。 护卫惊觉已然无法阻拦,那寒光的目标正是赶车的马夫。 刹那间鲜血飞溅,那寒光准确地切入马夫咽喉,力道不减,盘旋飞出。应该是某种回旋暗器,而那可怜的马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送了命。 一片血雾漫天挥洒,染红了秦瑶眼前的视野。 这么近,这么突然,就收割了一条人命。是谁?对方是什么目的?他们在哪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秦瑶心跳加速,惊恐瞬间占据了大脑,她颤声问道:“阿墨,是怎么回事?” 马夫身死,血腥气味弥散开来,马儿更加不安发足疾驰,车子顿时失了控制。 廿一眼疾手快抓过缰绳,勉强勒住马儿,车子渐渐停下不至倾覆,否则先不说旁人,他跌下去一定是不好受的。 护卫们立刻散到马车周遭摆开防守阵势。 阿墨并没有回答秦瑶的问题,而是骑马向前追着那暗器而去。 秦瑶又紧张问道:“小秋、廿一,你们谁会驾车?” 小秋摇头,吓得说不出话,缩在车里身体瑟瑟发抖。 廿一则显得相对镇定,恭敬回答道:“下奴不会驾车。” 秦瑶咬牙,一把将缰绳从廿一手里夺过来,握在自己手中拉紧,防止马儿再乱跑。接着她将那断了气的马夫扶到正好挡在车门那里,倘若再有暗器来袭,好歹也能当挡箭牌。而后她也不再遮掩,顾不得礼仪矜持,整个人躲在廿一背后,亮出匕首架在廿一脖子上,压低声音威胁道:“如果是来带你走的,你最好放聪明一点不要乱动,否则就别怪我心黑手辣。杀人,我可不是第一次。” 车子本来就不稳,秦瑶的手也是抖的厉害。匕首刃锋割破廿一脖子上的肌肤,鲜血滴落。 廿一却仿佛无痛无觉,淡淡道:“主人,下奴也是恨那个害死先王妃的恶徒,如果真是他来,下奴绝对不会让他再离开。” 30心内起波澜 秦瑶冷笑,匕首握得更紧,调整呼吸恶狠狠道:“你不知道我最恨男人花言巧语么?你当本小姐是三岁小孩子这么好骗啊?要是信你的鬼话,我不就成了傻子?” 廿一本来也没指望二小姐听他说完马上就会相信,于是耐心提醒道:“主人,阿墨曾私下打听您的来历,怀疑您的身份,他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木讷憨厚。您冰雪聪明,是否对他早有防范?” 秦瑶奚落道:“啧啧,一个贱奴居然还学会了挑拨离间?闭嘴,别废话。”她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越发矛盾困惑。 廿一比一般人都聪明通透,他居然也知道阿墨不简单,居然肯告诉她阿墨行为有问题,倘若他不是骗她,那他存了什么居心?他为什么会对她好?只因为她是他的主人么,真是笑话!他就算对他亲爹没好感,也不会对一直折磨他的王府里的人产生忠心吧? 此时七八个持刀的蒙面人悄无声息现出身形从四周涌向马车。 守护在马车四周的四名护卫立刻亮出兵刃迎敌,不敢丝毫松懈。护卫是以一敌二,一经交手,就再无法顾及更多事情,倘若这种时刻再有人从天而降袭击马车,护卫们未必能够有空闲援救。 廿一屏气凝神听出附近还藏有一名高手,他眉头微蹙,轻声建议道:“主人,请允许下奴为您拉车,万一护卫不敌,您至少可以躲在车内尽快离开是非之地。” 秦瑶当然是想早点跑路,可是她不会驾驭马车,又不放心将逃命工具交到廿一手里,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廿一要帮她,所以她犹豫她心虚她害怕。 不过容不得秦瑶思考,漫天箭雨袭来,目标竟然是马车,完全不管周遭还在打斗中的蒙面人是死是活。 眼看车外众人都要被箭矢射中,千钧一发之际,秦瑶不知是哪里来了力气,竟将廿一拽入马车之内,飞快关上车门。 秦瑶心想自己才不是为了救人,她这么做完全是怕廿一死了没有了人质,自己的小命不保。 王府的豪华马车果然是上等材料制造,箭矢如雨钉在马车四周,不过最多是穿透车厢一小段,绝对伤不到车内的人。 可惜小秋刚才是吓的缩成一团躲在车角,离车厢壁板太近,肩头被箭矢扎了一下。她疼得尖叫,又见无数箭矢穿破车壁露出尖头,仿佛避无可避。小秋是在王府内长大的小丫鬟,哪见过此等场面,再也坚持不住吓得身体一软昏死过去。 秦瑶窝在马车中央,不敢靠近四壁,额头冷汗直冒,心跳剧烈,呼吸急促。她一只手抓住缰绳揽在廿一腰际,一只手握紧匕首,胳膊却抖的厉害,无法再次将匕首架上廿一的脖子,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匕首勉强抵在廿一后心。 等得这一波箭簇袭击结束,秦瑶刚想松口气,坚实的车门竟然被人一掌拍碎。 秦瑶大惊失色,喊道:“不要进来,否则我杀了他!” 来人黑衣白发,蒙着脸面看不清容貌,森森怪笑道:“你们自己死更好,省得本座脏了手。” 秦瑶心中一沉,莫非此人不是来带走廿一的?难道这是王爷的仇家,见着王府的人一概格杀?此时此刻,阿墨早没了影踪,这些杀手是与阿墨一伙的么?无论怎样,她不想死,不想!她还没有过够好日子。 性命攸关,无处可逃,秦瑶反而瞬间冷静下来,颤声问道:“能否让我死个明白,你为何要杀我们?” 蒙面人应该是已经看出车内三人一个晕倒,一个伤痕累累带着脚镣,还有一个柔弱少女都没有还手之力,他倒也爽快地答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本座与你们无冤无仇,不过是做笔买卖。” 是杀手?秦瑶仿佛看到一线希望,大声道:“那人给你多少钱?我给你三倍,买回我的命。” “只买你一个人的么?平南王的女儿应该是值更多的价钱。”蒙面人看似有些动心,压低声音道,“旁人我必须杀了,放你一个可以,三倍价钱一万五千两你先备齐,改日我会通知你送到何处。” 话音一落,蒙面人手中短剑立刻向着最靠近车门的廿一的胸口刺出。 廿一早就察觉到蒙面人一身杀气绝非善类,这些设伏袭击他们的敌人也不是做戏,是真的要杀人,否则刀剑无眼箭雨无情,若想留活口若想带什么人走,应该不会用这等危险不可控的手段。 看来他们与那个人无关,廿一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枉送了性命。就在那蒙面人的利刃刺到胸口前一刻,廿一突然出手准确地擒住了对方的手腕,提起十二分内力,压住对方所有经脉。不待那蒙面人有时间反应,廿一微一侧身,另一只手已经抓住秦瑶拿匕首的手腕,向着蒙面人的咽喉狠狠划了过去。 那蒙面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抓住,身体内却被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内力控制,经脉穴道被锁死顿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而后咽喉处一凉,一种奇异的声音随着破开的血管喷洒的鲜红渐渐变得模糊。那蒙面人到死才意识到,他刚才根本不屑一顾以为抬手就能杀掉的,那个戴着脚镣衣衫褴褛的少年竟然是罕见的高手。 白发染血,蒙面黑衣人颓然倒在廿一身上。廿一松了手,已经确认那黑衣人断了气。 秦瑶却是惊魂未定恍若梦中,不过颤抖着完全出于本能地握住匕首又在那黑衣蒙面人的头脸上扎了几下方才罢休。 那黑衣蒙面人很沉,廿一被那尸体压得仰面躺倒在车上,胸口脊背多处伤口痛得钻心。他咬牙将尸体从自己身上挪开,挣扎着想要支起身体。 秦瑶吓得向车里退缩,握住匕首护在胸前,戒备地盯着廿一。 不用谁来解释什么,秦瑶毕竟是有些见识的,这个时候她若再看不出廿一会武功,那就是真傻了。 “你想做什么?”秦瑶颤声问了一句。 廿一勉强撑住身体半坐半靠在车厢内,压低声音道:“主人放心,下奴刚才只是不想死,下奴不会伤害主人。” 秦瑶不信也要信。她还能如何?就算她能凭借一时之勇冲到车外去,可外边打斗声不止,随时都会有箭雨再次袭击,远不如车内安全。而廿一,这个深藏不露会武功的高手,若是对她有歹念,何必忍到现在?他想要做什么?以她为人质,趁着这次机会,彻底逃离王府么? 秦瑶自作聪明地试探道:“你是想用我当人质,趁乱逃走么?” 廿一没有回答秦瑶的问题,反而无奈地笑道:“留在王府,下奴才能更快见到那个人。” “那你不怕我向王爷告密么?王爷若知道了哪一条,你都会丢了性命。” 廿一艰难地变换成跪姿,装作可怜模样卑微恳求道:“下奴当然怕,可是下奴更怕死,请主人饶过下奴。” 秦瑶深吸一口气,无数念头在心间飞转,波澜翻滚无法平息。当下,她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她必须快刀斩乱麻,所以她把心一横不再拖拉,像是醒悟了什么,又仿佛是孤注一掷豪赌一把。 她压低声音道:“好,我就信你一次。你把脚伸过来,我帮你去掉脚镣。刚才算是你救我一命,我也给你一个机会,万一有事也好各自逃命。” 她希望能以情意打动廿一,她赌廿一至少现在会保住她的性命,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目的。 廿一愣了一下,安静地转身,依然是跪姿,却把脚腕留在秦瑶手边,看似毫无防备,仿佛完全不加思考,如普通奴仆遵从主人的任何命令一样。 秦瑶怀疑如果她说让他堵住车门或是自残自伤,他说不定也会照做。不过因为廿一的乖巧配合,她自然不会做无聊的事。 秦瑶的匕首是王爷所赠,千挑万选削金断玉的宝刃,秦瑶虽然没有内力,不过手劲比寻常女子大一些,三两下轻松将廿一脚腕上的铁镣铐除了去。 廿一又转身,规矩地在秦瑶面前跪好。 马车突然向前倾倒,想来是那两匹拉车的马儿被箭失伤的严重再也站不住。 秦瑶本来是放了缰绳,半蹲在车内为廿一除去脚上镣铐还没有坐稳,没有料到车子突然倾斜,她毫无防备直接向前扑在了廿一身上。慌乱之中,她手里的匕首划破了廿一的肩膀,让他身上又添一道深深血口。 廿一只微蹙眉头,身体颤抖了一下,默不出声,然而他的眼眸中情绪波动,已不似刚才那样淡漠麻木。 箭雨再次袭来,这一次穿透车壁的力道更猛烈,又因为少了车门遮蔽,好几箭都已经完全射入车厢之内。有几箭贴着秦瑶的头脸擦过,还有几箭将将就要射入廿一的脊背。幸而廿一听声辨位腾出一只手迅速拽过那黑衣蒙面人的尸体挡在自己身后,这才及时避过一劫,也堵住了后续箭矢飞入车厢的可能。 箭雨持续不断,车厢外刀剑拼杀的声音渐渐停息,估计是人都已经死光。 车厢外风吹草动都让秦瑶不寒而栗,虽然有廿一在身边,可是恐惧的阴影无法散去。 31无辜受折磨 作者有话要说:我要长评——【读者挥舞皮鞭说没道理】 今天《王子奴隶》不更新,所以明天我放假,下次更新是周五——【读者继续挥舞皮鞭说不可以】 于是我遁逃。 这个时候秦瑶根本是一心要活命,再不讲什么身份大局,不去思考廿一的立场隐秘,她只本能地紧紧搂着廿一,完全是惊恐无助的少女寻到靠山的模样,颤声道:“我不想死,只要你救我,我发誓不会对旁人说你的秘密。” 在廿一的记忆中从没有人这样紧紧抱过他,她没有嫌弃他身上肮脏,她不当他是一个物件,她依赖他,哪怕是她为了活命不得已,她毕竟是开口求他,寄希望于他,而且她应该是愿意信他的,在乎他的性命,否则不会为他除去脚镣。 这样的感受很奇妙,她温软的身体离他这样近,散发着甜美的香气,她倾国容颜娇艳红唇吐出的温热就在他脸侧。廿一的身体里突然生发出一种无法压抑的冲动,他的心跳加速,好像烧的更严重,干渴燥热还伴随着阵阵眩晕。他急忙运气调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挣扎着推开她。 可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嚣,想要让她贴的更紧,贪恋着这种温暖的对待。 她是他的主人,主人要抱紧他,他身为奴隶不应该推开,对不对?廿一这样想着,终于是放弃挣扎的念头,由着她紧紧抱着他。 小时候看到那些被父母兄弟宠溺地抱在怀中的孩子,他总是很羡慕,现在他知道了,那果然是很舒服很温暖的感觉。他一定要将这种滋味记下来,将来再受折磨苦痛的时候,靠着这样美好的回忆也许能支撑更久。 他压抑着奇怪的感觉,尽量镇定而平和地回答:“下奴会尽量保护主人,也求主人信守承诺。” 秦瑶大喜过望,有了廿一这样的高手保护,她活下去的机会应该很大,她赶紧追加好处许诺道:“等熬过这场劫难,我今后都会对你好。让你吃饱穿暖,我……” 廿一反而很现实地说道:“这次能活着回王府,下奴恐怕也会被拖去刑房审问。如果主人垂怜,希望到时能派人偷偷为下奴送些吃喝。” 这一次秦瑶是幸运的。 没多久,王府的救援队伍及时赶来。也许还有附近潜藏的影卫消灭了大批杀手,总之这一次箭雨过后,再没有歹徒出现。 他们得救了。 二小姐自然是被人精心呵护,嘘寒问暖换乘了别的马车接回王府。小秋也从昏迷中醒过来,慢慢恢复了镇定,服侍在二小姐身侧。 现场那四个护卫和蒙面歹徒全都毙命,有人在不远处发现了穿着阿墨衣服的无头尸。歹徒没有活口,怀疑的矛头重点首当其冲就是廿一的父亲,那害死先王妃的恶徒。 廿一是被捆了拖在马后带回城中,直接就送入王府的刑房。 廿一很庆幸早上出门前已经将那罐熬糊的燕窝粥都吃光了,这样他就算再昏迷几日,也不用担心粥被人倒掉或是坏掉。只可惜新得的这条裤子,怕是又要被打烂了,还好那夹袄被二小姐收了去,否则一身新衣服这么快就都毁掉,他心里更难受。 会被严刑审问是廿一早就预料到的,他顺从地配合着家丁们将他在刑架上捆好,免得因为挣扎产生额外伤害。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品尝着熟悉的痛苦,这里每一样刑具还有满墙挂着的一根根为他特制的皮鞭,将带来怎样的滋味,他都清清楚楚。 所以他不怕。 而且这一次,他有了新鲜的美好的回忆。 原来王府外边,也有不错的地方。虽然刚开始,他拉着马车走在城中的时候,依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各种鄙视嘲笑他听得见看的出。与他每年一次被拖着过街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他早就习惯了。只用将自己想象成马儿,比旁边那匹还多穿了几件衣裳,长的有几分人样,其实也不是不能忍受。 况且出了城之后,他都是躺在行李车上闭目养神,那滋味别提多舒服了。车板有些硬,一路颠簸伤口痛,这都是小事,关键是他能有足够的时间歇腿脚。到了地方才有力气在打水拾柴的时候顺便开小差,拔了一些美味的野菜尝鲜。 城外居然有这么多种好吃的野菜!以前只听那个懂园艺的奴隶提起过,就连王府的大花园中都十分罕见的品种,在西郊山脚下林子附近长了一大片,根本不用省着,随便吃绝对不会吃光。如果下次还能有机会来这里就好了…… 一枚钢针插入指尖,施刑的人用小铁锤慢慢向下砸着,每砸几下就搅动一番,指甲盖便一点点从肉中剥离。廿一的手抽搐了一下,人却没有醒过来。 施刑的人看了看,廿一这只右手上已经没有一个完好的指甲,于是将钢针□换到左手,继续刚才的工作。总之是要将廿一弄醒,才好继续审问。 有人提议道:“三管事,要不然再试试老办法。” 秦三才点点头。二小姐惊魂未定,跟着出去的护卫死了那么多,事态很严重,他今晚一定要从廿一的嘴里撬出有用的东西,否则无法向王爷交差。 家丁们将廿一从刑架上解了下来,扔进刑房墙角一个巨大的水缸之中。水缸中本来盛放的就是盐水,有人还嫌不够,又倒入一袋粗盐。 廿一被抛入水缸之后,身体剧烈抽搐,依然昏迷不醒。 缸里的水迅速被血色染红。 因为廿一昏迷无觉根本无法自己支撑身体,头完全没入水中,唯有两只手臂露在外边被人粗暴地抓着,是为了防止他溺水而死。当然,也为了能让他快点清醒,一定程度的窒息是个不错的办法。 果然,等了一会儿,廿一已经感觉到无法呼吸,张大嘴巴,呛入更多的盐水,他剧烈地咳嗽,努力仰起头睁开眼睛,眸中却一片茫然没有焦距。 秦三才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命令道:“把那贱奴捞出来,不用绑刑架了,吊到这边继续打。晕了就扔回那边水缸里,更方便一些。” 廿一的手臂被分开吊起,手腕紧紧箍在带倒刺的铁铐之内。连接铁铐的锁链被人拉紧,直到廿一的脚尖离地两尺。接着他的脚腕上分别垂下沉重的铁球,他的身体被拉长,无数新伤旧伤再次绽裂开来,鲜血混着盐水落在地面,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洼。 秦三才用鞭梢扳起廿一低垂的头,冷冷道:“贱奴,我再问一遍,今天袭击二小姐的是什么人?是不是王爷要找的那个恶徒派来的?你的脚镣真是二小姐弄开的么?她为什么那样做?” 廿一咳出一口鲜血,虚弱道:“脚镣是二小姐打开的,其他的事情下奴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求您饶过下奴性命。” 秦三才抄起身旁桌子上一根长满倒刺的短棒重重击打在廿一的大腿上,短棒离开之时带起一片血肉。廿一那条新得的长裤早就被打烂,粘连在血肉之中,经了几轮拷打所剩无几。 廿一痛得闭上眼,身体颤抖的幅度加大,嘴里发出压抑的呻吟。 秦三才是最爱听廿一这种呻吟的,他的眼中露出兴奋之色,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先将他身上那些破烂布条全都剥下来,不好撕的地方就用力撕。如果他又晕了就泼些盐水用铁刷仔细给他洗一洗。” 与血肉粘连,被皮鞭棍棒打的深深陷入伤口中的布条,被人粗暴的从身上撕下来,如剥皮一样痛苦。廿一昏沉沉之中听到这样的吩咐,往昔恐怖的记忆让他不由自主颤抖地更厉害,却根本没有力气言语。 就在廿一连呻吟的力气都已经没有马上要再度陷入昏厥之时,刑房外边传来王爷侍从的声音。 那侍从显然是厌恶刑房之内的血腥肮脏,只以手掩住口鼻站在门外,皱着眉头说道:“三管事,王爷吩咐说是已经查到眉目,你们这边不必继续审那无知贱奴,暂且留他性命,以后还有别的用处。” 秦三才暗中气闷,原本以为这一次自己能立些功劳,结果还是让旁人抢了先,这贱奴真是如此蠢笨什么也不知道么?太可恶了,浪费他一晚上时间。还不如和狐朋狗友们出去花街柳巷里找找乐子,如此费心劳力却一无所获,旁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想到这些,秦三才没好气地招呼着手下离开,临走时故意吩咐不要将廿一手腕的铁铐解开,只略微放松了悬吊的链条,留下长度将将够廿一跪在地上,目的就是为了继续让廿一多吃些苦头。 铁链放松的时候,廿一的膝盖重重磕在石地上。被割裂肌肤,钢针扎过的膝盖和小腿猛然接触到粗糙冰冷的石地,承受着身体的重量,痛楚难忍。不过比刚才只由手腕受力悬吊的时候略微好了一些,廿一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彻底失去知觉。 刑房的大门敞开着,冷风肆无忌惮往里灌。 廿一在昏迷中打着冷颤,陷入阴冷灰暗的童年记忆。 32夜半冷雨中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周六是我的生日,很感激大家我昨天就收到了长评作为礼物。我觉得这礼物不错呢,于是厚着脸皮提前通知——期待着更多的礼物。 周六中午更新,男主女主对手戏,我尽量多更一些,也希望大家狠狠来支持。 “娘亲,抱。”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扑入一个仆妇怀中撒娇,好奇地问道,“娘亲,为什么要来下奴院子?” 廿一那时只有四五岁,正跪在下奴院子里,努力地洗着一大盆脏衣服。天寒地冻水很凉,他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青紫小手红肿,却没有一件御寒的物品,只能光着小身子为别人洗衣服。他脊背上还绽裂着几处新伤,稍稍动手臂,就会牵动伤口,很疼很冷很饿。可他不敢停下,如果不能按时洗完这一大盆衣物,不仅没有饭吃还会继续挨鞭子。 别的孩子央娘亲抱的声音,吸引了廿一的注意力。他大胆地抬头张望,羡慕地看着那个穿着新衣的小男孩被母亲抱在怀中。廿一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认出那小男孩的母亲正是经常来给看他的仆妇。 那仆妇是个哑巴,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自他记事起,就只有她会对他笑,会主动给他吃的,不过每次她都是匆匆来去唯恐别人看见,并不逗留太长的时间。而旁人只会打骂戏弄廿一,即使他乖巧听话跪地哀求,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得到食物。 在廿一幼小的心灵中,那仆妇的出现就意味着他会得到吃的,缓解饥饿。 果然那仆妇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饼子,与发霉冷硬的糠饼完全不一样,看起来就很好吃,金黄色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廿一的肚子咕噜噜叫,顾不上其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满眼渴望伸出手,想要从那仆妇手里接过吃的,然后再道谢。 那个被抱着的小男孩却气愤地阻止道:“娘亲,为什么要给那个肮脏的小贱奴吃的?别人都说他是大坏蛋的狗杂种,活该挨饿挨打。” 那仆妇脸上怜悯之色更重,并不理会儿子的话,将饼子塞入廿一手中。 那个小男孩挣开母亲的怀抱,一脚踢在廿一毫无遮拦伤痕累累的小身体上,轻蔑地骂道:“小杂种,真不要脸,居然骗得我娘亲给你吃的。以后再让我看见,我就告诉管事,让他们狠狠责罚你。” 那仆妇急忙将小男孩拉回身边,嘴里发出伊呀呀的声音,似乎是要劝说小男孩不要欺负廿一。可那小男孩明显被宠坏了,不顾母亲的意愿,生气地跑出了下奴院子。 那仆妇抱歉地看了一眼廿一。 廿一被踹翻在地,小身体蜷缩成一团,手里却紧紧抓住饼子,三两下全都塞入嘴里,嚼都不嚼囫囵吞下肚子。 那仆妇靠近两步蹲下身,向他伸出手臂。 廿一长大以后每每回忆起这段都十分后悔,也许那仆妇是想拉他起来,甚至是抱他在怀里安慰一下。而那时候他太小根本不懂她的意思,他只知道别人靠近他,伸手就是打他推他,抬腿一定是踢他。他当时惊恐地望着她,挣扎着爬开瑟瑟发抖。 接着下奴院子外边传来管事说话的声音,那仆妇看出廿一害怕,她也不敢耽搁,站起身匆匆离开。而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据说是得急症死了。她的儿子一直怨恨廿一,认为娘亲定是沾染了下奴院子里的晦气才会得病,以后每次见到廿一,都狠狠折磨踢打一番才肯罢休。 昏迷之中廿一残存的意识拼命让自己去想高兴的事情,不要再跌入往昔的哀伤。 于是他记起在豪华的马车之内,被二小姐拥抱时的奇妙感觉。那应该就是温暖的滋味,先王妃如果没有死,会不会在心情好的时候,也能像那样抱一抱他?就算其他时候,她都会恨他打他,只要偶尔温柔对他一小会儿,他就觉得值了。 真的是很冷,可能是下冻雨了,每年秋季和冬季,冻雨阴寒连绵,最是难熬。 深更半夜下的雨,落在地上会结成一层冰碴。大风吹透了廿一的身体,仿佛直接刮入五脏六腑,刀一样削在骨头上。冷雨灌入敞开的刑房,泼洒在廿一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如同又一场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基本是赤、身露体的廿一冻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依然是被铁链悬吊,跪在石地上,四周漆黑一片。 廿一迷迷糊糊之中想着今晚这么大的风雨,应该无人会出房门。就算二小姐没有忘记叮嘱旁人给他送吃的,也不会有人愿意来。何况,也许二小姐根本就忘了,哪个主人会惦记着低贱奴隶的事情呢? 廿一默默运功调息,试图缓解伤痛和饥饿。他明明今天吃过很多东西,为何还会觉得饿?为什么越大越容易饿,如果还能像小时候吃的那样少,随便几口野菜能撑两三天就好了。他不由自主想到二小姐的许诺,说以后都会让他吃饱穿暖。 真的会这样么?是不是以后每天他都可以吃到两块糠饼,冬天他还能穿上那件夹袄……他这样幻想着,感觉活下去又有了很大的动力和理由。他经常被克扣饭食,成年奴隶每天能得到一块糠饼,他最多只有半块,如果能吃到两块,一定会饱。至于衣服,那件夹袄摸起来就已经觉得很暖和,能穿在身上像今晚这种冻雨甚至是大雪天也一定不会冷了。 混着冰碴的雨淋在身上,肆虐冲刷着各种伤口,寒冷痛楚让廿一越发冷静清醒。 他盘算着,二小姐想必是没有对王爷告发他的秘密,否则他现在断无活路。只要熬过这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会比以前好过的。哪怕二小姐当时是情况紧急随口一说许了好处,她扭头就忘从没想过兑现,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管事的总会给他遮羞的布片,定然不会真就让他光着身子回到春和园有碍观瞻。王爷应该也不想他现在就饿死,留他性命该是还有别的用途。 风雨之中,廿一半睁着眼看到有一点亮光出现在下奴院子门口,向着刑房这边越来越近。好像是是主子们用的那种防风雨的高级灯盏,否则这种鬼天气里不可能还亮的起来。按道理,王爷不会有雅兴冒着风雨亲自来刑房审问他这种低贱奴隶,小王爷还没有消气,那么来的人会是谁?难不成二小姐真的派人偷偷送吃的来了? 秦瑶从王爷的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她基本属实地汇报了白天遇到的一切,唯独隐瞒了廿一会武功的真相,一口咬定坚持说是那冲进车子的蒙面歹徒轻敌,她急中生智趁其不备才能杀了他。至于廿一的脚镣,是她以匕首斩断,目的无非是想用廿一充作挡箭牌,铁链磕绊实在太累赘。秦瑶别的没敢多说,只添油加醋讲了讲她早就对阿墨产生的怀疑。反正阿墨现在已经变成无头尸,真假不论,正主没回来,她胡编乱说将责任暂时推给阿墨,也是死无对证。 等秦瑶回到春和园,吃完了晚饭,心情仍然无法平静。白天遇险太刺激是一方面,另外不可否认,她对廿一很是牵挂。 廿一的父亲是害死先王妃的恶徒,王爷和大公子恨廿一父子,秦瑶完全能够理解。可是让她也如王爷那样对待廿一,她说什么也做不到。哪怕一开始她对廿一并无好感,不过随着这段时间的接触,她渐渐发现了廿一身上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这让她不知不觉已经无法将廿一再当成普通的奴隶仆从去戏弄作践。先不提廿一读书识字的事,他又是如何练成一身武功的呢?大公子说过的话秦瑶没有忘,难道那个大公子认识的比大公子年轻武功还高的人会是廿一? 廿一既然有这么好的武功,为何还要留在王府受那些非人的屈辱和折磨?只为了更快一些见到他的父亲么?廿一说恨那个恶徒,会是真的么? 秦瑶无法理解廿一的痛和恨,但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许的诺言。 她答应了要替他保守秘密,她许诺以后都让他吃饱穿暖。这种事情对她而言举手之劳,又似乎并不违背王爷的计划和大原则,她应该想办法去兑现。当然,她也明白她对廿一的照顾和施舍越少人知道越好。 外边狂风暴雨,丫鬟仆人们都回房安寝。小秋白天惊魂未定又得知阿墨死了伤心不已,晚上开始发烧说胡话,秦瑶大方地放她休息,还派了几个小丫鬟去照料。秦瑶自己卧房里陪着的只剩下暖红一个。 秦瑶之前听王爷透露的口风,应该是正着人严刑审问廿一,廿一本来伤势就未痊愈,如今不谈功劳也有苦劳,却无辜受难伤上加伤实在可怜。她思量再三,决定亲自去下奴院子那边看看,顺便给廿一送些吃的东西。 大半夜的秦瑶若想以二小姐的身份独自溜出院子显然是不现实的。于是她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让暖红脱了衣服睡在她的床上,她换了暖红的丫鬟装束,顺手拿了房内的点心用帕子裹好揣入怀中,穿上蓑衣戴上斗笠遮着脸孔,又拎起防风雨的灯盏,走到春和园门边。 守门的老妈子正困的打瞌睡,秦瑶学着暖红的声音腔调随便编了个借口就溜出门外,堂而皇之沿着仆人们走的夹道去到下奴院子。 无论天气多么恶劣,奴隶们都是要工作到深夜才能休息,这时奴隶们尚未回来,下奴院子敞开大门,空荡荡无人。 秦瑶提着灯盏,寻找传说中的刑房。 刮风下雨深更半夜,秦瑶当年经常是趁这种时候溜门撬锁偷鸡摸狗,所以胆大心细沉着冷静。何况此时手里有灯,她又不是做贼,更加坦然镇定。仔细观察了几眼,她就发现了刑房所在。 那里散发出的血腥气息是风雨都无法冲淡的,秦瑶的心无端一紧,快走几步进入刑房之内,关上了房门,将风雨阻挡在外。 33刑房现疑问 影卫跪倒在平南王秦冶源的书房之内如实汇报道:“王爷,二小姐偷偷摸摸去了下奴院子,进了刑房。” 王爷眉头微皱,吩咐道:“继续盯着,别让旁人知道她在刑房。等她出来,立刻将她带到本王这里。” 影卫领命离去。 王爷揉了揉额头,眼里浮起阴霾之色,枯坐在椅子里陷入沉思。 秦瑶将灯盏放在地上,轻声呼唤道:“廿一,你醒醒。” 廿一是醒着的,只不过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居然是二小姐亲自来了刑房,这太不真实,一定是做梦吧。所以他没有出声也不敢完全睁开眼,怕一说话怕一睁眼梦就醒了。 廿一又想起书上写的礼教之防男女有别,他现在这种狼狈样子让二小姐看了,岂不是大大失礼?羞涩之情自心底蔓延,觉得哪怕是梦里,他也不该这样。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试图弄断铁链缩成一团遮掩羞处,周身的痛楚却异常真实,没有力气动只剩下微弱的抽搐。他又开始自嘲,在旁人眼里他是牲畜都不如的低贱奴隶家什物件而已,根本不用区分公母有无衣物又有何妨? 秦瑶不是寻常闺阁少女,从街头斗殴刚死的人身上捡钱的事情她做过,妓院里没钱付账被扒光衣物打的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是没见过。她果断地将手指放在廿一的口鼻附近,感觉到他尚有微弱呼吸,她稍稍放心。 灯光昏黄,血腥腐臭霉变的气息充斥在刑房之中。廿一嘴唇干裂,闭着眼睛,体无完肤,各色恐怖伤痕触目惊心。 秦瑶感觉有些窒息,不仅仅是环境压抑气味难闻。她左右四顾,看到墙角的水缸,赶紧跑了过去。廿一这种情况是失血过多,她要先弄些水给他喝,再喂他一些吃的。然而这种照顾远远不够,她没有药,她不懂得如何疗伤。如果放任廿一继续被这样悬吊折磨,他就算是会武功,也未必能撑得住。 他不能死。 秦瑶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奇怪,不过很快她又为自己找借口,既然王爷留着廿一的性命,一定是有深意有道理,她不过是为了顾全王爷的大局顺便兑现自己的诺言,说不定还能获得廿一的感激忠心。如此一举多得的大好买卖,她为什么不做呢? 水缸里污浊一片,泛着刺鼻的血腥气味,好像是一缸血水。秦瑶颤抖了一下,大着胆子用指尖沾了水,放在嘴里尝了尝。虽然有点咸腥味道,但应该是能喝的,而且她知道加了盐的水对失血过多的伤患有好处。秦瑶当年逃难,坑里浑浊的泥水甚至是马尿她都喝过,她也懒得冒着风雨再去外边寻干净的水,于是掏出手绢,浸在水缸之中沾湿了,又回到廿一身边。 秦瑶小心翼翼捧起廿一的头,用湿手绢擦拭他的双唇,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沾到更多湿润。 廿一由着她喂水,心中越发恍惚。 以前他伤重昏迷之时,从没有人如二小姐这般照顾他,就算是大公子和大小姐偷偷溜来刑房看他,也只是放下吃食留了药品匆匆离开,一来是嫌刑房里气味难闻,二来唯恐被人发现。 而在桃李园李先生那里习武受伤,廿一是轻易不敢让李先生为他治疗的。小的时候他不太觉得,曾经由着李先生为他上药,由着他抚摸揉捏。长大了他明白了什么是娈童,他不难发现李先生看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的那种扭曲的欲念。虽然李先生在克制,一直不曾强迫侵犯他,可他不敢冒险,不敢与李先生太亲近,免得自己不经意之间做了什么不当的举动“勾引”到李先生,怕李先生失了理智,做出那种他都无法忍受的事。 当初阿墨为廿一擦洗伤口的“体贴”,已经让他很是感激。如今二小姐不嫌弃他肮脏,亲自来刑房看他,小心地喂水,这若不是梦,那他该如何报答她?她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呢?之前给他吃的,许他休息,不曾刑责于他,危难时还那么在乎他的性命为他除去脚镣束缚……二小姐,她想要什么?他根本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还不起她对他的好。 秦瑶喂完水,顺手用帕子将廿一脸上的血污擦净,喃喃道:“模样真俊啊,可惜我最讨厌长的好的男人。娘说,男人长的越好心肠越坏,所以我看你就有气,就想欺负你。” 廿一本来是想睁眼说话,听了这句他又默不做声继续装晕。原来二小姐是讨厌他的,既然讨厌他,为何没有折磨他,还肯为他保守秘密,还屈尊降贵亲自来刑房看他呢? “我猜你一定是吃过太多苦,我赏你熬糊的粥,你居然都当成了宝贝。”秦瑶的语气是嘲讽的,可她这样说只为掩饰自己无端的心酸感慨。 廿一暗自纳闷,那燕窝粥虽然有些糊味,不过比糠饼和泔水好吃多了。 “在马车上怀疑你,是我不对。”秦瑶继续说着,她以为他听不见,她不愿当面向一个奴隶道歉,但她也不想自己良心难安,她草草认了错,又固态萌发自吹自擂道,“今天的事情,父王夸赞我有胆识。听说是我杀了那蒙面黑衣人,父王很是惊讶,不过还是相信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阿墨那家伙的确有问题,父王也怀疑他。无头尸一定不是阿墨,那家伙看起来木讷,实际上很狡猾。廿一,你是因为什么怀疑阿墨呢?” 廿一闻到了二小姐刚刚从怀中掏出来的糕点的诱人香气,他心神一荡,犹豫着是不是该“醒”过来了,如果让二小姐喂他吃东西,他假装昏迷不能及时张嘴,说不定糕点渣子掉落太多,浪费了太可惜。 于是廿一睁开眼,十分庆幸果然不是梦。 “啊?你醒了?”秦瑶激动道,“太好了,我正想着怎么喂你吃的呢。” 廿一虚弱道:“谢谢主人照顾。” 秦瑶趁人之危摆谱道:“既然醒了,不能让本小姐白劳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给你吃的。” “主人问话,下奴知无不言。”廿一不错眼珠地盯着秦瑶手中的糕点。只要今晚能吃了这些东西,他就算再被吊两天,或是继续受重刑昏迷几日,应该也不会因饥饿而死。 秦瑶压低声音贴在廿一的耳畔问道:“你是用姿色讨好李先生才学会了武功吧?这样处心积虑习武,平时深藏不露甘愿受辱,究竟是何目的?” “李先生教下奴武功是为了给大公子喂招,下奴努力修习只想活命而已。李先生说学会上乘内功挨打的时候不会很痛,冬天不觉得冷,还可以更禁饿。至于那些招式,如果下奴不刻苦练习达不到李先生的要求,就会被狠狠责罚……” “这么说你习武还是被迫的了?”秦瑶心中嫉妒,她想拜名师都未必有机缘,而廿一这种低贱奴隶居然能得李先生指点,“不管怎样,你的武功很好对不对?大公子说有个人比他武功更好,是不是你?” 廿一听出二小姐语气中的不忿和恼怒,他揣摩着二小姐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回答道:“自然不会是下奴。下奴算不得人,只是低贱器物,主人想如何使用,下奴没有资格拒绝。哪一天他们不需要下奴的这个用处,自然会废掉下奴武功。” 秦瑶听到这里,心内酸楚。如果廿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从没有想过逃走,那只能是因为他对活着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毫无憧憬。她曾经恼恨他为何不争,现在想一想他从小就被残酷折磨虐待,长年累月下来,他就算骨子里不愿,若要活命也必须养成顺从的习惯,若要不失望就只能学会不去希望。 秦瑶颤抖着将糕点塞入廿一的嘴里,怕他噎到,又去弄了水喂他。借由这些不经大脑的动作,终于是缓解了她言语无法表达的郁闷情绪。她暗自感慨,廿一虽说是那害死先王妃的恶徒之子,可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沦落如此实在太惨了。 “廿一,你想不想过的好一点?” “真的可以么?”廿一是疑问的语气,不过眼中毫无希望之色,就像二小姐随口一说,他随口一答,根本没当真。 秦瑶却正色道:“我能给你的照顾有限,但之前答应过让你吃饱穿暖我就会尽量做到。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尝试。” 廿一心里想着两块糠饼和那件旧夹袄的事情,不过又觉得这种妄念说出来要么被耍要么被讥笑还不如不说,随二小姐心意,他一个奴隶哪有资格提要求?于是他省了省力气什么也没说。 秦瑶以为廿一伤重又要昏迷,她轻轻晃动他的身体紧张问道:“别晕,你提什么要求再想想不用急着回答我,但你要告诉我如何发现阿墨有问题。” 这是二小姐来看望他的真正目的吧?廿一提了一口真气,努力维持着清醒,如实答道:“那天阿墨为下奴疗伤时说他见过一个与下奴长相酷似的人。下奴想知道那人是谁在何处,阿墨却问下奴要好处才肯说。下奴身份卑微一无所有,阿墨又不好男色,下奴无法讨好他。于是他就向下奴打听主人您的来历。下奴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怀疑主人并非自小养在商家,也未必真是王爷的女儿。” 廿一说完那段话已经无力睁眼,饥饿的感觉暂时因吃了糕点被压下,身体内外的疼痛不适却越发明显。如果能晕过去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暂时摆脱现实,虽然梦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瑶本来也不认为廿一那么重的伤能维持多久清醒,她听他不再言语没了声音,猜他是支持不住了。她思量着,是不是该马上去找王爷,因为这次的事件明显与阿墨更有关系。如果廿一能早点洗脱嫌疑早点接受治疗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又狠掐了自己一把,为何要为一个低贱奴隶牵肠挂肚,真是鬼迷心窍了! 秦瑶赌气似的拎起灯盏推开刑房的门。冷风冻雨猛然间灌入,她打了一个寒颤。 下一刻,灯盏熄灭,她眼前一黑,跌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抱。 34巧言悦父王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兰雨雨写的《廿一番外》在每章右侧作者推文那里有直通车点击进入。 这几天陆续收到许多长评,好感动!我填坑动力十足——飘走虐廿一去了。 明天中午准时更新,有虐,提前打预防针。 “二小姐别怕,王爷吩咐属下带您去见他。”影卫抱起秦瑶飞身而去,几个起落就来到博雅园王爷的书房门口。 秦瑶心跳剧烈,惊魂难定,脑子飞转,考虑着该如何向王爷交代刚才的事情。显然她私自跑去刑房看望廿一,王爷已经知晓,她该怎么办?王爷会不会生气,恼她竟敢对那恶徒之子生了怜悯之心? 廿一说阿墨怀疑她的身份,这让她心头阴影更重。王爷真的是她的父亲么?她不敢去怀疑,也从没想过去证实,她怕,怕根本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阴谋。她不过是王爷用来复仇的工具,一旦她失去了王爷的信任,没有了利用价值,她恐怕再无活路。她只有按照王爷的意愿去行事,才有希望活着才有机会享受荣华富贵。 侍从在门外廊下服侍着秦瑶脱去蓑衣,擦干头脸上的雨水,他们面无表情不言不语,秦瑶则尽量趁此时机平复纷乱的心思。 入得书房之内,秦瑶左右一扫不见旁人,门也从外边关好。她于是赶紧跪倒在地,装出可怜模样,柔声道:“父王,女儿知错。” 王爷面色不善,阴森森问道:“瑶儿,你觉得你错在哪里?” 秦瑶权衡再三,十分确信自己的心智手段在王爷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与其妄图编谎话存侥幸还不如全都照实说,除了廿一会武功那件事情要尽量瞒着,视情况而定关键时刻为了保命她绝对不会顾念旁人死活。 “父王,女儿不该不顾身份深更半夜穿了丫鬟衣服跑去下奴院子。” 王爷别有深意道:“你冰雪聪明,为何明知故犯?” 秦瑶看王爷暂时没有发作,赶紧为自己辩解道:“女儿思量着白天的事情,疑虑重重,夜难安寝,所以才会急着找那贱奴求证一件事情。” “你想求证什么事情?”王爷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探究和好奇的味道。 秦瑶故意卖关子道:“女儿不敢讲,不敢乱猜,惴惴不安,才会隐瞒行踪偷偷摸摸独自跑去问。现在女儿后悔,知道做什么都瞒不过父王的眼睛,女儿……” 奉承话谁都愿意听,王爷也不能免俗,尤其伶俐的小孩子当面承认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产生了一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快感。他脸色稍霁,语重心长道:“瑶儿,知道不该瞒着本王行事,现在还有什么不敢讲的?本王先恕你无罪,你只管如实说。” 秦瑶等的就是这句话,她镇定了一下心神,娓娓道来:“白天场面纷乱,女儿曾怀疑是那恶徒派人来,所以特意用那贱奴当人质。而后才发现原来是另有杀手,女儿就略施手段从那贱奴嘴里套话。” 王爷不屑道:“那贱奴愚昧无知,他能说什么有用的?何须你略施手段问话。” “女儿早觉得阿墨不似表面上木讷憨厚,屡次试探他,当初喊他来春和园给那贱奴疗伤,其实也是考验,想看看他是否与那贱奴有瓜葛。”秦瑶三分真来七分假,绘声绘色道,“阿墨果然与那贱奴私下里谈了些别的。女儿这些天赏那贱奴饭食,许他休息养伤,小小恩惠就让那贱奴对女儿感激的很。当时车门破了,女儿用他堵着车门当挡箭牌,说回府就给他吃喝,他便信了,乖乖将阿墨对他说的话全告诉了女儿。” 王爷的脸色比刚才更好。那孽种从小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不让读书习武,只当牲畜使唤没日没夜做粗活,听秦三才汇报说那贱奴又蠢又笨,稍微复杂精细的事就学不会,还经常为了求一口猪狗都不吃的东西挨打受罚。瑶儿那样聪明,自然是随便用些手段就能骗那贱奴乖乖听话。是以对于秦瑶的说辞,王爷并没有质疑,反而兴致勃勃道:“阿墨究竟对那贱奴说了什么?” “阿墨是知道女儿并非养在商户人家的大小姐,与公开消息不符,所以他怀疑女儿根本不是父王的血脉。阿墨对那贱奴说见过与他容貌相似的人,只要那贱奴帮忙打探女儿的底细作为交换条件。”秦瑶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一下,仰头眼眸中满是怀疑与胆怯之色,渐渐脸上神情又变作了坚定与诚恳,她认真说道,“父王,女儿真的是您的女儿么?女儿睡不着觉,就是怀疑自己的身份,怕露了马脚,影响了父王的大局。其实女儿明白,倘若一切都是早有计划,女儿自当遵从父王的安排行事,哪怕女儿无福也没资格称您为父王,女儿……女儿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秦瑶的演技可谓是天生高超,得母亲言传身教,又为生计久经训练,想哭想笑、装清纯无辜、装狠辣歹毒都能惟妙惟肖。刚才她是用了心,加了感情,将自己对王爷的敬仰憧憬期待演绎的出神入化,连她自己都觉得应该是这样,王爷总能信她几分。 王爷心中一软,秦瑶那张与慕容氏酷似的面容让他不由自主无法再维持冰冷的样子。他是那么爱她,爱屋及乌,就连长的有七八分像她的秦瑶,他都舍不得硬下心肠相对。秦瑶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她惴惴不安,她渴望得到像他这样的父王,她聪明伶俐愿意为他效力,那他就满足她,顺便用父女之情来控制她。他叹了一口气,温和道:“瑶儿,地上凉,别跪着,坐在本王身边。关于那个计划,本王仔细对你讲讲。今后你才好知道分寸,不要再做让本王担心的事情。” 秦瑶跪的膝盖疼,终于等到王爷心软,她如释重负,乖巧地起身坐在王爷椅子旁边的绣墩之上。那里通常是丫鬟们为王爷捶腿的位置,她堂堂小姐坐上去却显得极为自然又多了几分女儿对父亲的儒慕亲近。 王爷更是欢喜,刚才的不快已经去了八九分,平和道:“瑶儿,你当然是本王的女儿。至于那个阿墨,从调入王府开始,本王就怀疑他的身份动机。” 秦瑶不解道:“既然怀疑阿墨,为何还要他去接女儿回府?听管家秦顺说,其他去接女儿的都是父王的心腹,府里的老人,会严守女儿的身世秘密。” 王爷高深莫测地笑道:“问的好。虽然阿墨掩饰的很好,为了能混进王府做了许多工作,在庄上老老实实待了那么多年,但本王也不是吃素的。这次本王是故意顺了阿墨的心意让他去接你,故意让他怀疑你来路不明。” 秦瑶若有所悟,心头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颤声问道:“那父王已经知道了阿墨是什么人,才设下圈套让他们上当?” “刚开始本王不能确定,本王也怀疑阿墨应该是那恶徒派来救那贱奴的。结果今日之事,还有你提到的一些细节,让本王看清,就算阿墨与那恶徒有关,估计也并非一势,肯定有矛盾有利益冲突,甚至为此他要设伏杀了你和那贱奴。”王爷凝声道,“瑶儿,你可知他们为何要连你也杀?” 秦瑶先是茫然摇头,而后心中那模糊的念头突然变得清晰,她大胆猜测道:“莫非有人怀疑女儿不是父王的女儿,会是那恶徒的孽种?那贱奴也许是父王随便找的替身,为了将来阴谋报复……难辨真伪,假是真来真是假,让那恶徒防不胜防吃亏上当?” 王爷哈哈大笑,赞叹道:“瑶儿,果然不愧是本王的女儿,真是聪明啊。你猜的不错,本王暗中早已开始计划,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相信你才是那恶徒的女儿。” 秦瑶想到廿一背负罪孽受尽折磨的惨状,不免有些紧张道:“父王,女儿……女儿不想与那恶徒有什么牵连,女儿……再说那恶徒怎能不知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 王爷微笑着安抚道:“瑶儿莫怕。当年本王救回先王妃时那恶徒已经逃得不见了影踪。本王抓了那恶徒身怀有孕的女人,想着以她为质,结果那女人生下孩子就死了。逼不得已本王只好留着那小孽种的命。算了,旧事不提,关于正在进行的复仇计划,你且听本王细细与你讲……” 王爷云淡风轻讲着那个计划,秦瑶听得脊背上汗毛倒竖手脚冰凉,她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换成是她被王爷如此算计着,恐怕只有死了才能解脱,然而在王爷的计划中那个恶徒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王爷越说越高兴,得意洋洋道:“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瑶儿,你现在明白了吧?本王要的就是让那恶徒尝尽世间所有苦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生不如死却还是不能死。哈哈!” “女儿……女儿明白了。”秦瑶的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越发乖巧道,“那么女儿现在所做作为其实对父王的大局没有太大影响,对不对?女儿以后是不是应该故意对那贱奴好一点,将来带着那贱奴去到那恶徒身边,才会让好戏更加顺利?” 王爷点点头,假慈悲道:“你一个女孩子心软善良没什么错。本王若逼你对旁人下毒手一来是难为你,二来本王也良心难安。好在你胆大心细灵活机变,对本王又有如此忠心懂得孝道,本王自然会在计划中为你留好后路。瑶儿,本王真的很庆幸将你认回身边,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本王就能放心多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本王失望。” 秦瑶忙不迭应着,心头恐惧挥之不散。王爷慈祥的面庞变得模糊,重叠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仿佛支离破碎的面具又似一头嗜血的妖魔。 秦瑶心道母亲发疯的时候骂的没错,这个恩客老爹果然是衣冠禽兽。 35衣服的问题 到了早上风雨没有停。 廿一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清醒,只是感觉手腕上的铁链终于解开,他趴倒在地,有人踩着他的腿在他的脚踝上又砸了一副新的铁镣铐。不过不是继续刑讯,甚至还有人为他胡乱涂了一些止血的药膏就不再折腾他。 廿一缓了一会儿,一点一点挪到墙角靠近水缸的地方,蜷缩起身体。他暗自庆幸又逃过一劫,而且他能留在刑房中竟无人催他上工,其实刑房里除了味道不好闻别的都还不错,至少比幕天席地睡在院子里无法遮蔽风雨强一些。当初他还有席子和毯子的时候,更是舒服。 廿一挣扎着支撑起身体,习惯性地将右手伸入水缸,想掬一捧水灌入嘴里,不过他的右手上指甲全都脱落,沾了缸里的盐水,一阵钻心刺痛。他急忙抽回右手换了左手去弄水。他头晕沉沉,正在发烧,寒风卷着冻雨从刑房的窗洞往里灌,他身上没有任何衣物,很冷,胃又开始痛,按照以往的经验喝个水饱或许能缓解饥饿。 喝完水,廿一已经筋疲力尽,在冰冷石地上蜷缩成一团,默默运功,以真气游走周身穴脉,几个周天之后,伤痛渐渐麻木,寒冷似乎也不觉得了。 饥饿无觉,廿一开始盘算解决衣服的问题。 记得十岁那年刚入冬,也如这次一样博雅园的管事赏了他几件御寒的衣物,可惜没穿两天就被鞭子打烂。他趴在刑房里养了一日,才刚能站稳就被派去给各个仆人院子水缸里添水。秦三才故意不让他穿衣服,他只有光着小身子拎着沉重的水桶,吃力地走在夹道里,能清楚地听到旁人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你看那个小贱货,青天白日还光着身子,也不知道要去勾引谁。” “好像是三管事不给他衣服,才这么小的孩子,一身伤大冷天,怪可怜的。” “小贱奴有那种恶棍爹,活该受罪,有什么好同情的?” “听说他晚上经常去桃李园服侍那位李先生,一个天生被人玩的器具,小畜生而已,根本不用穿衣服。” “是啊,你看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的,一定是那里被弄得并不上腿了。” 廿一紧紧咬着嘴唇,心内酸涩却没有资格辩解,那个能证明清白的秘密他不敢说,说了估计也没人听没人信,还会招来杀身之祸,他何苦呢。 大前天在李先生那里练功,廿一是单脚站在钉板上,另一条腿高高抬起到头顶贴在耳侧,双手平伸各自举着一碗水。如果他站不稳打晃手里的水洒出来,或是脚上被钉子扎的实在受不了试图换姿势,伸展开的大腿内侧就会被藤鞭狠打。那一晚上他晕倒好几次,两条大腿内侧都被打得青肿,自然是无法并拢,又因为轻功还不到火候双脚都被钉板刺穿,能一瘸一拐地走路已经难得。 廿一精神恍惚,动作迟缓,被几个半大的孩子恶意地推倒在井边,刚刚打上来的一桶水泼洒在石地上迅速结成了一层薄冰。他蜷缩在地,护着要害默默忍受踢打。这些都是仆人家的小孩子,闲得无聊才会来找他的麻烦,但是如果他并不挣扎反抗,他们很快就会觉得更无聊,然后放过他去玩别的。 廿一耐心地等待着他们打累了离开。 但是这一次,有个孩子不解道:“秦三叔说这小贱奴是长的好才被李先生看上的。他全身脏兮兮的,哪里好看了?” 另一个孩子故作高深地说道:“小五子你不懂吧,我爹说这小贱奴是专门在床上伺候男人的那种……” 几个孩子懵懂道:“在床上怎么伺候?给人脱衣服捶腿么?” “不是,还有那个,那个……” 几个孩子窃窃私语,说着他们从大人那里听来的一知半解的荤话。有个孩子自作聪明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小贱奴屁股长的与别人不一样。来,我们看看是不是。” 廿一原本缩成一团的光、裸身体被七手八脚拉开,又被折叠成屈辱的跪姿。头被人用硬邦邦的鞋底死死踩着,脸贴在结了冰的地上,手被反拧在身后,他们打骂着让他低下腰翘起臀分开双腿。 “啧啧,这是怎么弄的?”有人用手指戳在廿一大腿内侧的伤痕上,好奇地问。 “一定是他不听话太笨,什么都学不会,才被打的。” “看他背上那个大口子,还在流脓呢,好恶心……比街上那只没毛的癞皮狗还丑。” “没人要的野种,猪狗不如的小畜生。” “只有牲畜才不穿衣服的,光屁股的小贱奴就是头小畜生。” 嘲笑和侮辱的声音如同钢针利刺戳在骨肉里,廿一只觉得比伤口上撒盐还痛。 不要被议论不要被欺负,他真的不想那样,他是人不是牲畜,他心里的委屈实在无法压抑,终于开始大力挣扎,甩开了钳制,飞速逃入下奴院子,瑟缩在大树下枯草烂泥里哀求道:“请……请饶过下奴……” 大树上垂着几条粗大的铁链,刑房敞着门,血腥腐臭的气息飘散出来,阴森森的。廿一身上沾了冰水连滚带爬逃过来,现在肌肤上一片片肮脏污渍混着血块青紫,哪里还有人样,比落水狗都不如。 孩子们知道爱惜身上衣服,领头的皱眉厌恶道:“这小贱奴怎么滚的这么脏,算了,臭屁股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还是去玩别的。” 廿一等着孩子们一哄而散,直到听着他们走远了,才战战兢兢爬回井边继续工作。他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那么渴望有衣服穿,不奢求温暖,只求能遮羞,盖住身上丑陋古怪的伤痕,让他看起来与牲畜不同,那样别人是不是就可以少一点欺负他的理由? 廿一运气不错,没多久他就在车马院里捡到了一个装草料的破烂麻布口袋。那口袋脏兮兮的,底部磨出了一个洞,装垃圾都没人要。廿一却如获至宝,用手把那个洞豁大了一些正好可以将头钻进去。接着他又把麻布袋子两侧的粗线拆掉一段,左右手胳膊从里面往外一伸,破布袋立刻就变成了一件破衣服。他瘦瘦小小,肥大的布袋子套在身上直逛荡。他搓了一根麻绳系在腰间,下摆勉强遮住大腿根,这样他就能活动自如,也不必担心走光。 说实话,廿一一直很怀念那件麻布袋子改成的衣服,虽然料子粗糙磨着身上的伤口很痛,但是很结实,寻常的鞭子抽一两下也不会破。他记得那件衣服伴着他熬过了一个寒冷冬天,直到开春,才彻底烂成破布条无法再穿。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廿一的身量越来越高大,到了现如今,寻常的麻布袋子即使能套在他身上也遮不到腰下。他有时实在没东西遮羞,就会捡了破口袋拆成布片,围在腰间勉强充数。 这一次,廿一不免怀疑心胸狭窄的管事秦三才也许会故意给他难堪,借着发衣服的时机威胁他做什么屈辱的事情。他应该未雨绸缪,争取早一点恢复力气,趁夜半无人,去车马院寻个破麻布袋子解决遮羞的问题,总之不能让秦三才占了便宜得了逞。 结果刚到了晚上,秦三才就带着两个跟班来到了刑房。 廿一在刑房里的时候通常都是半死不活爬都爬不起来,要不然就是天不亮就开始干活,干到后半夜才被放回来,所以刑房的大门根本不用锁,锁了还要早起晚睡折腾拿钥匙的人,大家都犯不上自己找麻烦。 秦三才昨晚上的火气还没消,粗鲁地踹开刑房的大门,将一块破布丢在廿一的身上,咬牙切齿吩咐道:“贱奴,算你走运,这次的事情与你无关。不过下回让爷抓到了把柄,一定剥你一层皮。” 廿一挣扎着跪起来,将那破布捧在手里,压抑着心中的欢喜,垂眸敛目恭敬道:“下奴谢管事打赏衣物。” 秦三才鼻孔里冷哼,没好气道:“爷才没这种好心情,就你这种猪狗不如的下贱玩意,穿衣服也是浪费。不过二小姐急着要你去服侍,王妃殿下又吩咐说内院里走动的不能失了体面。爷听闻你新得了一件旧夹袄,是不是藏着没舍得穿?爷昨天打烂了你的破裤子,今天赏你一块遮羞布,别的衣裳不欠你。来人,赶紧把这贱奴弄到井边洗刷干净,牵到春和园去,别耽误了时辰,败了二小姐雅兴。” 36小恩小惠中 廿一被洗刷干净,破布围在腰间,拖着沉重的脚镣踉跄而行。秦三才的两个跟班故意用绳子将廿一双手绑了,一个在前面牵着绳子,一个在后面拿着鞭子驱赶,真就是按照秦三才的吩咐,将廿一牵去了春和园。 这时雨已经基本停了,夹道里往来的仆从看到这种场面见怪不怪。秦三才经常让这奴隶四肢着地爬行,他坐在上面抽鞭子,当这奴隶是马儿来骑。此番若非二小姐催促急,秦三才绝对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整治廿一的机会。 廿一挨到春和园,跪行至主人院中,静候吩咐。他思量着多半是春和园里有什么脏累的活计别的仆从都不愿做,就等着他这个低贱奴隶来了好摊派。 果然等不多时,二小姐从正房出来,站在廊子下边,似笑非笑道:“三管事,你办事真是利索,本小姐才刚吩咐,你就将人带了来。” 秦三才点头哈腰道:“二小姐吩咐的事情小的当然要尽力做好。” 秦瑶一使眼色,暖红立刻拿了赏钱塞入秦三才手里。对于这些管事的,秦瑶无论喜欢不喜欢,都会制造时机该打赏的打赏,铺垫妥当了,将来在王府才吃的开。所以对下人们使钱,秦瑶从来出手阔绰毫不吝啬。 秦三才最喜欢二小姐这一点,通情达理,支使人办了事情总能给些好处,他当然就来了积极性。 秦瑶端着架子说道:“下了这场大雨,本小姐院子里倒了几株花木,也不知能否救活,还有那温泉池里积了落叶尘沙水流不畅需人来疏通。可惜本小姐身边人手有限,旁人也不好意思支使,三管事,你看这贱奴能不能干活了?本小姐今晚上就想沐浴温泉。” 秦三才忙不迭点头应道:“二小姐您尽管放心,这贱奴皮糙肉厚,如今能爬到这里,胳膊腿又没断,自然是能干活。” 说完这些,秦三才一瞪眼,踢了地上跪伏的廿一一脚,恶狠狠道:“贱奴,还不快去干活?皮痒痒了不成?若是耽误了二小姐沐浴,少不了一顿打。” 跟班们知趣地将廿一手上的绳子解开,廿一领命爬了几步进入月亮门之内。 秦三才揣起钱财带着跟班高高兴兴离去。 廿一心情也不错。因为月亮门内墙院角落里那个又脏又破的瓦罐还在,没有被人扔掉,而且因雨水冲刷像是刚洗干净的样子,里面还积满了水。雨水是能喝的,省去了廿一自己去打水的辛苦,他当然高兴。至于整理花木,清洗温泉池这种活计,根本算不得什么,比劈柴拎水推磨轻松多了。 秦瑶进了绣房,去补那件旧夹袄,心不在焉。 看着二小姐第三次扎到手指的时候,暖红劝道:“二小姐,针线活计不是朝夕能练好的,您今日也累了,要不先歇会儿。等廿一将温泉池清理干净了,您沐浴放松一下,别再熬夜学这学那,身体要紧。王爷若知道您这样刻苦勤奋,也会心疼舍不得。” 秦瑶刻苦勤奋不是为了别人,其实更多是自尊与私心在作怪。王爷的目的无非是迅速将她培养成淑女,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每种未必要十分精通,好歹能知道个大概就行。然而秦瑶一想到自己是堂堂平南王之女,将来要在贵族小姐的圈子里混,没有一点能拿得出手的真本事,早晚还是会被人歧视笑话。 所以秦瑶仔细分析了一下,试图寻找迅速提高的捷径。读书识字写写画画她基础太差天份不高,再努力短期内也难见成效。琴棋两样也是如此,能识得乐谱知道怎么下棋就已经不错了。她从丫鬟仆妇的议论之中了解到,大家闺秀很少需要亲自下厨或刺绣缝补,按道理女红厨艺也不用学。在她看来最实用的是如何治下如何管账,将来出嫁名门当女主人才能游刃有余。这些偏偏不在王爷给她安排的课程之内,反而是她提出学武功,王爷允许了。 由此可见,王爷让她学本事,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那个复仇计划。昨日王爷告诉她,几个月后时机成熟,就会安排她去到那恶徒身边。琴棋书画陶冶情操,女红厨艺最易博男子好感营造温婉贤惠的形象。 听王爷讲,已经初步确定那恶徒身份竟是北方巨富宁家家主第三子宁重楼。宁重楼上面本有两个嫡出兄长,他是妾生庶子没资格继承庞大家业,他亦无心经商不喜功名,少小离家游历一度与家人失去联系。谁料宁重楼的两位兄长一直为了家主之位明争暗斗,多年下来两败俱伤纷纷死于非命,宁家家主也被气得病入膏肓,眼看无子送终。偏巧宁重楼伤重失忆流落街头浑浑噩噩被宁家寻了回来,不费吹灰之力白得了宁家继承人的位子。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十年前。宁家家主花了大力气延医问药,耗费了三五年的时间,终于将宁重楼的伤病治好,耐心培养他学习经商之道,还为他娶了三房妻妾。 简单说,倘若宁重楼就是那恶徒,如今已经前尘尽忘,摇身一变成了大齐首富唯一继承人,妻妾相伴儿女俱全,享尽荣华。宁家虽非达官显贵,不过牢牢把持着大齐的经济命脉,连皇帝都要敬他宁家三分。这样一个人,就算是平南王对他恨之入骨,也不敢明目张胆去动。 怪不得王爷如此小心行事,暗中谋划那么久。秦瑶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也仔细琢磨过,按照王爷的想法,她第一步要做的是让宁重楼对她产生好感和信任,让他不经意之间发现她的“身世”,方能继续进行其余算计。可是宁重楼会喜欢怎样的“女儿”呢? 秦瑶的优势是容貌酷似先王妃慕容氏,除此以外她自认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炫耀的。王爷早就派人秘密潜入宁家打探宁重楼的过往和喜好,亦是为了能让秦瑶有更充足的准备。 抛开王爷的期望不谈,秦瑶心中其实很不平衡。别家小姐她比不上她认了,她好歹要显得比自己身边的下人们高明一点才像样子。实际动手做不出,理论上也要站在高处指点旁人,这是秦瑶发奋刻苦的主要目标。 按照这种理论,秦瑶并不该亲自练习缝补衣物,然而她也不是天真少女。即使表现出来十足的信心与乐观,她仍然为自己盘算着后路。倘若她无法完成王爷的任务,倘若她根本不是王爷亲生,倘若她被利用完了还要打回原形流落街头,保不齐今日学的本事将来就是糊口救命的技能。相比那些华而不实的高雅熏陶,做饭缝衣服这种事情,秦瑶自然更上心一些。 何况秦瑶还打算从这方面入手,给廿一小恩小惠。她能理解像廿一那种人的想法,他对活着没有更好的期盼,赏他一口剩饭一件厚衣,放他休息,少打他两下,比什么关照都管用。然而他识字明理会武功,这些正是秦瑶需要的。两人互惠互利,秦瑶不过举手之劳,就能得到更多好处,她何乐而不为? 王爷许诺给秦瑶留后路,秦瑶不敢不信,也不会全信,她从来都认为靠人不如靠己。所以秦瑶打定了主意,尽早与廿一搞好关系。没准儿造化弄人,王爷的计划失败,宁重楼占了上风,认回了廿一这个儿子,她还要靠廿一高抬贵手才有命在。 秦瑶放下手中补的一塌糊涂的旧夹袄,走出绣房。 暖红当是二小姐听劝,就陪着她出来散步。 秦瑶想着心事,不由自主走到了月亮门内,怔怔看着正在忙碌的廿一。 廿一只有一条破布围在腰间遮羞,身上各种新伤旧恨狰狞,他跪在池边用抹布仔细擦拭着石壁,手臂每动一下,肩上绽裂的血口就会溢出鲜红。他知道有人在盯着他看,更是不敢懈怠,唯恐被人挑了错处又要挨罚。 秦瑶回过神来,好似眼里不当廿一是个人,只对暖红说道:“我看院子收拾的差不多,这池子也挺干净的,现在就准备沐浴吧。” 暖红心想二小姐亲自安排过让廿一平素就在这院子里露宿,如今二小姐要泡温泉,又没有派廿一新的活计,该让那奴隶去哪里避一避呢?暖红想到这里,小声问道:“二小姐,还需要廿一去哪里帮忙呢?” 秦瑶知道暖红心善,就吩咐道:“我看柴房需要再收拾一下,让廿一去弄,顺便将我今日学厨做的东西赏他吃了。” 暖红喜滋滋应了。 廿一更是欢欣雀跃,赶紧跪成标准姿势,乖巧地叩谢主人赏赐。 37雨过天晴后 从那日下过雨之后,接连几个大晴天,秦瑶也渐渐适应了各种课业学习,比刚来的时候轻松一些,天好人好心情好,她渐渐安定下来。 不过外边虽然是艳阳高照,被叫入了王爷的书房之后,秦瑶还是感觉到了一丝阴霾,隐隐脊背发凉。 秦瑶恭恭敬敬请安,依着王爷吩咐落座。 王爷面上无悲无喜,屏退闲杂人等,沉声问道:“瑶儿,你可知本王找你是为了何事?” “女儿不知。”秦瑶乖巧地应了一句,暗自检讨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误,课业上没有出色的地方但绝对不差到需要王爷亲自过问的地步。 王爷不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瑶儿,听说你勤奋刻苦,每天早起晚睡,中午得空都要练习已经学到的技艺,很让本王欣慰。可你对那贱奴是不是有点过于照顾了?哪有主子为奴隶缝衣服做吃食的?” 秦瑶当初敢那样做就是准备好了说辞,王爷如今一问,她赶紧解释道:“父王,女儿学厨手艺生疏,不忍让仆从们试吃,若没人尝长进就慢一些,女儿想那贱奴反正算不得人,又还没傻到不懂酸甜苦辣,就用他做个比对的工具。” 王爷听得这样一说,眼神比刚才缓和下来。 秦瑶有了底气继续说道:“至于女儿给那奴隶缝衣服,只是心血来潮随便玩一玩。女儿幼时就想有一个大偶人,可以让女儿缝了衣物给它穿随心所欲折腾着玩。再说那贱奴就一块破围布遮羞在女儿院子里走动实在太丢人,女儿把他扮成大偶人摆出滑稽姿势寻开心逗趣,这样都不可以么?” 秦瑶的表情是天真烂漫的。 王爷看得心头一软。秦瑶早年流落街头,怕是从没有过一件玩具,女孩子天性使然都喜欢布偶,她童心未泯,他又怎能对她太苛求呢? 不过王爷还是叮嘱道:“瑶儿,你已满十六岁,那贱奴年纪也不小,虽说奴隶不是人,可公母也要分一分,不要太亲近他,免得损了你的闺誉。你若喜欢玩,本王就差人去买几个小女奴回来,随你摆弄。” 秦瑶笑道:“父王说的是,女儿会注意行止。不过女儿对那贱奴施以小恩小惠其实也是为了父王的复仇大计。” 王爷一听来了兴致,好奇道:“瑶儿快说说看,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深意?” 秦瑶拿捏着王爷心态,将酝酿已久的邪恶套路说出来:“父王,那贱奴从小挨饿受冻尝尽了刑责苦楚,再多一些痛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难受,他或许已经习惯了。反而是有人稍稍对他一点好,他就会感激不尽,想要更多。他不知道什么是舒服快活,没有期盼所以也不会伤心失望。父王不是想让那恶徒父子都尝尽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么?女儿突发奇想,也不知道对不对,就是先让那贱奴明白什么是好,心头有了念想奢望,然后再让他得不到或者失去,那样才会让他觉得更难过吧?” 秦瑶话音刚落,王爷立刻激动地望着秦瑶,赞叹道:“瑶儿,本王一直郁结在胸的问题,没想到被你这样一说顿时豁然开朗。没错,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本王也在琢磨用怎样的方法让那贱奴更痛苦一些,哈哈……” 秦瑶心底发寒,她原本以为王爷多半会虚伪地批评她的想法太恶劣,没料到王爷如遇知己一样竟然是满口称赞。王爷当真是恨那恶徒入骨,恨到连那恶徒无辜的儿子也要变着花样折磨才解气么? 秦瑶怀了几分歉疚几分忐忑地问道:“父王,女儿也是花了一阵工夫才想通了那种道理,不过女儿于心不忍啊。那贱奴虽然是那恶徒的孽种,可当年之事……毕竟稚子无辜。” 王爷的眼神猛然间变得凛冽,因秦瑶此时说话的神态和内容让他想到了慕容氏临终时的嘱托。她也说过稚子无辜,可她与那个男人生下了这个孽种,是她的错,是他们的错,找不到那个恶徒,让那恶徒的儿子偿还罪孽有什么不对? 秦瑶感觉到王爷的怒意,吓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跪正了颤声道:“父王,女儿知错,父王别生气,别气坏身子。” 王爷镇定了一下,稍稍收敛恼怒,叹了一口气道:“天色不早,你先回房休息吧。本王下午要与放儿在秋思园下棋,用那贱奴充作桌子。等他回去,你自然有机会关照他。就按你说的,先给他一点好处甜头,看他上瘾了有奢望了再狠狠打压一番,那样才更有趣。” 秦瑶告辞离开,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也晒不透她入骨的阴寒。她忧心忡忡回到春和园,把正在忙碌的廿一叫到身前,吩咐道:“廿一,今天给你派的活都不用做了,父王叫你去秋思园侍候下棋,你赶紧过去吧。” 廿一规矩地跪在地上叩首,不敢耽搁怠慢,迅速爬出主人院,拖着脚镣从仆人院的侧门离开。 这些日子他几乎是以为一直在做美梦,今天终于是听到了一句正常的吩咐,心里竟没有以往去王爷身边侍候时的那种恐惧,反而产生了踏实的感觉。如他这般背负沉重罪孽的低贱奴隶,本来就不配享受二小姐给的关照,更不该贪恋,让王爷狠狠打他一顿,他就能清醒过来吧? 最近他每天除了能去大厨房领一顿吃食,晚上还有二小姐学厨做的东西充饥,甚至是热乎乎香喷喷的他从没有吃过的那种好东西。他渐渐能分辨生熟,尝出酸甜苦辣咸淡,当然都是对比上一顿。其实无论什么,只要能吃,他都不会挑剔。可二小姐偏偏让他品尝,每次都问他是否比上一次好吃,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却不恼也不责罚他。 还有他身上穿的这些衣物,据说是二小姐练习女红时亲自缝的。在旁人看来也许这些根本不能称为衣物,裁剪粗糙针脚歪歪扭扭,几块下脚料七拼八凑而已,更谈不上样式,但是对于廿一而言却是难得的体面穿着,总比一块破布围在腰间好了许多。 他去大厨房吃饭的时候,秦三才故意抱着一只穿着花花绿绿小衣服的哈巴狗奚落他:“贱奴,从哪里得来这样一身难看的狗衣?” 廿一乖巧恭敬地答道:“是二小姐打赏的,二小姐觉得下奴穿了还不错。” 别的仆人窃笑,秦三才忽然醒悟刚才自己说的话好像是对二小姐不敬,赶紧往回找补:“贱奴,二小姐打赏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爷刚才说难看是因为你这肮脏东西穿了,再好看的衣服也变得恶心。” 廿一沉默不语,眼神一黯,心头自嘲道,秦三才说的也有道理。怪不得旁人对他指指点点,并非二小姐手艺差衣服滑稽可笑,其实再好的东西穿在他身上也会变得肮脏难看吧? 想到这些,廿一又匆匆折返春和园,将身上衣服全都脱下,叠好放在月亮门后不碍事的地方,又捡起来那块破布围在腰间。 这番动作被秦瑶看在眼里,一脸不满地质问道:“贱奴,你这是嫌弃本小姐的衣服做的不好么?去父王那里伺候,你不敢穿了,怕被嘲笑么?” 廿一卑微答道:“主人做的衣服当然是好的,所以下奴舍不得。下奴每次去王爷那里侍候总会犯错挨罚,实在是怕衣物损毁才换下,请主人恕罪。” 秦瑶的心一揪,转头望天,刺眼的阳光被枝叶遮挡,夹杂在阴影之间变得斑驳虚幻,眼眶忽然酸涩。她自己都不忍再看随便敷衍缝出来的东西,居然也能被廿一这样珍视,就当是夸赞她衣服做的好吧。为什么她不高兴,反而是难过的呢?为什么她克制不住想要给他更多好处呢?是因为她对父王说的那种邪恶的理由么?还是她先动了不该有的妄念? 冷眼旁观你情我爱,多少痴男怨女死去活来难成眷属,又有母亲的前车之鉴,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铁石心肠,不会也不可能对男人怀了纯净美好的心思。她的世界只有利益交换,她利用别人或是被别人利用,她对人好是为了那人能对她更好。然而她对廿一的感情投入,似乎已经超出了预先的规划,渐渐忘了索取回报。这太不正常了。 38感情当儿戏 作者有话要说:我给廿一发了吃的,发了穿的,为毛还有人说我后妈? 大家不要担心,秦瑶会对廿一越来越好的。 事实证明廿一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这一次侍候王爷与大公子下棋,他不仅被打了脚心,还结结实实挨了一顿鞭子。王爷想整治他从来都不需要理由,这一次王爷显然是气不顺,特意吩咐秦三才取来那根五股生牛皮混了铁线编成的刑鞭。鞭子分五股,每一股端头上都打着一个死结缀上小铁钩,这样每打一鞭,小铁钩刺入血肉之中,再被拽出来就会在身上留下五道深深血痕,皮肉翻卷。 五十鞭打完几乎等于普通鞭子打了二百多鞭,廿一不仅前胸后背,就连手臂和腿上都很难找出一块好肉,前两日刚刚收口的各种狰狞伤痕再次露出獠牙。便是这样,王爷还不解气,又让人往他那些绽裂的伤口里撒盐,最后用烈酒和冷水冲了几遍。 廿一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拖拽回到春和园,只隐约看见他经过的石地上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他心中愧疚,又要给别人添麻烦去擦那些污渍了。 不过廿一很庆幸,这次被打烂的只是遮羞的破布,他的好衣服都还在。 他蜷缩在月亮门后躺了一阵,再睁眼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寒风瑟瑟,廿一也不知道是冻醒还是疼醒的,他口唇干裂,颤抖着伸手寻找那个破瓦罐。每天他都用那个瓦罐盛了二小姐打赏的吃食,吃光之后就打满水放着,为了就是像今日这样受刑之后实在动不了,也能方便喝到水。 一只熟悉的绣花鞋出现在他眼前,像是看准了破瓦罐踢了一脚。破瓦罐翻滚到一边,满满的水洒在地上。他这才感觉到有人就站在身边,可他无力抬头,也懒得抬头去看究竟是谁。以前他受刑后也有过被罚不许吃饭不许喝水的时候,他以为这次王爷特意吩咐了要继续折磨他而已,于是他闭上眼想着省省力气。其实不喝水也行,最近都没饿着,只要不是现在就命令他做劈柴拎水的重活,哪怕是叫他起来去扫院子,他应该也能应付。 “你很想喝水对么?” 是二小姐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那么温柔,哪怕是她不满生气,说话也别有一番韵味。廿一心神有些恍惚,口唇动了动却只剩沙哑的呻吟。身上真的很痛,嗓子像着了火,如果能有一点水喝就会好一些吧?可她将那破瓦罐踢开了,他求她也没有用吧?他承认二小姐比别人对他好了许多,不过他亦不敢奢望她能一直对他那样好。也许等她玩腻了扮演善良的游戏,她就会像旁人那样肆无忌惮折磨他。也许就是今晚,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你为什么不求我?” 那只好看的绣花鞋,并没有嫌弃他被血渍污渍沾染的肮脏,挑起了他的下巴。 他猜测着她问这话的意思,他不敢让她不高兴,于是他提了一口真气,尽量迎合着她,虚弱地说道:“求主人赏赐下奴一点水。”他们都喜欢看他痛苦哀求的模样,如果能换来救命的食水,他也很乐意愿意配合表演。 秦瑶冷哼,收了脚,并不走开,将那破瓦罐捡起来,故意重重磕在石头上弄碎,然后才质问道:“你是不是以为之前我对你的好,都是游戏。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我能给你更好的?在你眼里,我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对不对?” 廿一不明白二小姐今晚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问的都是如此古怪的问题?他微微睁眼,看向黑暗中破碎不成形的瓦罐,颇有几分不舍。然后他又告诫自己,他本来就不配拥有什么,那瓦罐没了更好,省的他每天还要惦记着。 秦瑶蹲下身,贴在廿一耳边,轻声说道:“廿一,你知道么,你被父王叫去,我很担心。就像那次你救了我,却被拖去刑房的那晚,我也很担心,才会亲自去看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廿一眼神茫然,不让自己去想不该想的事情。 “廿一,我今天忽然意识到,我有点喜欢你。虽然我想不通究竟为什么,究竟喜欢你什么,但是决定还是告诉你。闷在我心里很难受。” 廿一怀疑自己已经晕过去了,为什么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说辞。 “如果你不是那恶徒之子,如果我不是王爷之女,也许我会……我会……”秦瑶用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着心底的秘密。 廿一突然想到了一种能够解释二小姐失常的原因。他淡淡笑着讨好似地回答道:“下奴谢主人错爱。” “我是说认真的,你那么聪明不用我解释吧?”秦瑶加重了语气,眼里满是诚意。 廿一却闭上眼,也很郑重哀求道:“主人,如果您只是想找个人玩一玩,可否放过下奴?下奴身份低贱,不合适,也许还会扫了主人的雅兴。” 秦瑶咬牙切齿,仿佛终于忍不住发作撕掉了和善的伪装,站起身大声骂道:“贱奴,你也知道你自己是贱奴啊?本小姐玩的就是你,你没资格拒绝。” “是,请主人随意。”廿一模模糊糊地用温顺的态度回答。 此时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膛之中充斥着无法言表的痛,那里原本在跳动的东西似乎被人狠狠践踏碾碎化成了一摊血水涌上口鼻。只是玩他,她终于说实话了,为什么他要因此而难过呢。他算什么东西?不需要自尊不需要旁人顾及他的感受,他只用乖乖听话,由着主子们戏弄欺负,供他们发泄,让他们寻个开心,他才能继续活着。 也许是最近这几日他得的好处太多,不用为吃食发愁,少挨了打,才有了多余的精力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他真的曾经一度以为,二小姐比他想象中善良,就如同传说中的先王妃那样。他留在她身边,会过得很舒坦,至少再不用为衣食担忧。 然而他错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真心对他好呢?下午王爷盛怒之下责罚他,以往大公子都会劝说阻拦,而今日大公子只冷眼旁观脸色阴郁什么都不曾讲。大公子玩腻了,二小姐有朝一日也会玩腻的。 “好,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当你是答应了。” 二小姐没头没尾丢下这样一句话,甩袖子离开。片刻后,她一手端着一只崭新的白瓷碗,一手抱着一卷毯子重新回到他面前。 “这些赏给你,你早点养好伤,否则玩起来没意思。” “谢主人赏赐。”廿一挣扎着,欲跪起行礼叩拜。 秦瑶伸手将他按在地上,霸道地命令道:“我让你躺着,没有我同意你只能躺着不许起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毛手毛脚将那毯子在他身上裹好,把盛了热水的碗挪到他嘴边。 直到二小姐离去后很久,廿一仍然止不住颤抖。 除了伤口疼痛的缘故之外,如果说完全没有感动是假的,不过感动之后更多的是害怕与恐惧。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驱赶连日来心底慢慢滋生出的妄念,不由自主贪恋着二小姐给他的温柔照顾,明知是饮鸩止渴仍不愿拒绝。 是一场游戏又如何?也许在她没有玩腻之前,他就已经死了,还可以带着这段美好的回忆下地狱,说不定是他赚了。他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他怕什么? 39除夕许心愿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到了年末。 愈城地处南方,冬季阴寒湿冷,多是下雨少见飘雪的日子。然而今年临近年关,普降瑞雪,扬扬洒洒覆盖了山峦街道树木屋脊,白茫茫一片。 富贵人家的主子们都是寻了各种由头外出赏雪宴会亲朋,完全不知赶车抬轿子的下人们往来的辛苦。 廿一穿着那件被二小姐补的一塌糊涂的旧夹袄,下面还有一条料子厚实遮没到脚踝的长裤,比头两年过冬时不仅温暖许多还体面了许多。 不过奴隶永远是奴隶,他依然做着最低贱的活计。他一早天不亮就爬起来拿了扫帚,先是将春和园石板路的雪扫到花园,又被抓去清理整个王府各条夹道通路上的积雪。 虽然桃李园李先生一直没有回来,不过王爷隔三岔五就会叫廿一去侍候,廿一每每都是被打的遍体鳞伤才被放回来,趴上一两日又要起来做事。在旁人看来,廿一的处境与过去没有多少不同。 然而廿一很知足,至少他不用再为衣食发愁,虽说是二小姐存心玩他,他只要不去想玩过之后的悲惨境遇,日子倒也能过的安心从容。 扫雪扫到大厨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廿一的工作没有完成,秦三才不许他吃饭。看着别的仆从们三三两两进出大厨房领了香喷喷的吃食,廿一唯有低下头,继续努力争取早点完成手头的工作,否则少不了一顿责罚。 王府对一般的下人很宽厚,逢年过节伙食明显提高,大锅炖肉之外还发酒水。有酒有肉,领了年末赏钱,换穿新衣的仆人们兴高采烈谈天说地。 廿一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想听不见都难。旁人也只当廿一是个会动的工具,从来说话都不避他,有时还故意在他面前炫耀。 尤其是秦三才,像是终于扬眉吐气一般,几杯酒下肚嘴上就没了管束。 “跟你们说,这回我得了王爷的赏识,被派了重任。”秦三才得意洋洋吹嘘。 有人不服气,语带讥讽道:“三管事年纪轻轻已经是下奴院子的总管,还能有比管束下奴更重的重任?” 秦三才难得不以为意,笑眯眯道:“王爷说,等过了年要送二小姐去北方荣城白鹿女学读书,身边自然要带着一些稳妥的仆从。二小姐知道我办事伶俐忠心耿耿,特意向王爷举荐,王爷已经答允。到时候,我就是一众随从的总管,可算是能升任体面的职位,扬眉吐气。” 秦三才虽说平时被人尊称为三管事,不过比几位主子们院里的管事身份差了不少,能管的除了一干低贱奴隶,就只有两个小跟班,兼几名刑房里伺候的家丁而已,权力小的可怜。但是若能陪伴二小姐出这趟远门,统领一干随从下人,明显就是高升,前途无量。这次办事妥帖把二小姐照顾好,将来留在王府论资历也能混上正副总管的位子,再不然随着二小姐陪嫁去夫家,那也是仆从里有功劳的大头目身份显赫。 当初秦三才是抱着试试看的意思向二小姐略提了提,没想到二小姐真就应了,还说服王爷许给他这样的差事。秦三才怎能不高兴?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眼光不错,选对了主子,这位二小姐是慧眼识人明白事理的,跟着她混准没错。 大家都看得出二小姐现在正得宠,对于秦三才的狗屎运,旁人嫉妒羡慕之余,唯有认命地恭贺。 秦三才美的尾巴都翘到了天上,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挺直了摇杆摆出领导派头说大话道:“去荣城,二小姐是要借住在宁家的宅子里。就是那号称大齐首富的宁家,你们都知道吧?听说他家里宅院大的比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主子们吃饭都是用金勺玉碗,高级仆从还能穿皮毛绸缎。荣城自古又是北方最繁华的地方,比京城差不了多少。你们这辈子估计没机会去,我到时候多长了见识,回来再与你们仔细说道。” 廿一越听越是无趣,正好院子里的雪已经扫清,他准备悄无声息离开。 秦三才本来见大伙儿都是满眼羡慕地捧着他很是高兴,偶尔一扭头却看到廿一仿佛无动于衷,那种淡然静默的样子让他无来由生气。于是他大声呵斥道:“贱奴过来。你想不想跟着爷去见见市面?李先生八成是不回来了,你若是聪明就顺了爷的心意,晚上常过来将爷服侍满意了,说不定爷一高兴就去求了王爷,带你在身边。” 廿一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心想秦三才就算是说真的,王爷也不可能将他放出王府。何况秦三才从来都是只占便宜贪得无厌,他若真想出王府去求二小姐也比向秦三才摇尾乞怜更靠谱一些。 当然廿一此时此刻装的很是乖巧,他知道秦三才无非是想在旁人面前显摆,他就配合着说了些软话,秦三才一高兴,破天荒没有踢打为难,就放了他离开。 明天是大年初一,秦瑶一天都没有安排课业,逍遥假期持续到初六。王爷本来的计划是想三四月份才送秦瑶离开去宁家,可不知怎的突然将时间提前,改在了初八都不等过完正月十五。秦瑶倒是无所谓,反正留在王府内的新鲜劲已经过去,她很想去北方看看那所谓的繁华荣城和那不亚于王府的宁家大宅子。 最关键是越快完成王爷的任务,她就有更多自由的时间。王爷说她年岁尚小,这次事情办完快则半载,慢则最多一年两年,她那时再回来休养等着出嫁两不耽误。 秦瑶上午缠着大公子习武,中午用过饭,在院子里堆雪人,抬眼看见廿一回来。她心情大好,突发奇想道:“廿一,今天除夕,大伙儿都不用操劳,我没让人派你别的活,你现在陪我堆雪人吧。” 虽然饿着肚子,不过不必做重活,陪着二小姐玩耍,对与廿一而言也是难得的轻闲年节。他微笑着爬了几步,靠近秦瑶正在堆起的一个小雪丘。 原本陪着二小姐的丫鬟和小厮颇有些不乐意。 小秋抱怨道:“二小姐,这粗手笨脚的奴隶能有什么用?” 秦瑶眼珠一转,坏笑道:“用廿一当架子,咱们堆个大雪人如何?” 丫鬟小厮都是少年人心性,听了这种与众不同的创意自然兴高采烈。 秦瑶却趁机低声对廿一说道:“我想你一定有办法让雪化的慢一些对不对?” 廿一微微点头,在院子当中二小姐指定的位置跪好,由着旁人往他身上铲雪,迅速将他没入雪堆之中。不用自己动手,让人将他堆成一个大雪人,还真是新奇的玩法,他以前经常当家什物件也没有被这样使用过。反正他有内功护体不怕雪水寒凉,甚至还可以控制呼吸收敛身体温度让雪能多维持一会儿。 静静观望,看着二小姐煞有介事认真地指挥着大家,将他这个雪人堆好,用各色蔬菜大红大绿的布料装扮成圆滚滚可爱的样子,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究竟如何逗趣,但是他能够清清楚楚从她眸子里感受出那份无法掩饰的开心。 原来他真的可以为她带来快乐,不是用痛苦呻吟,不是用卑微祈求,只需要安静地被她玩被她摆弄。 可是二小姐终究是要离开了。王爷说要将她送去北方荣城上女学。而他怕是终生不能走出王府不能脱离了王爷的控制,罪孽深重逃不掉,也不想逃。他不由自主生出了几分妄念,希望等二小姐学成归来,他还能活着就好了。 至于怎么个好法,他无法形容,总之能再看到她如此开心笑颜,他经历更多苦楚也觉值得。先王妃笑起来,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没有他那个恶棍父亲,如果不是他这个孽种降生,她应该一直都会这样开心地活在王府被王爷百般呵护,而大少爷也有母亲疼爱照顾。 当晚,王爷将妻子儿女聚了一桌,都在博雅园里守岁。 凌晨,二小姐才被人搀扶着回到了春和园内。 廿一一直是跪在院子当中,天气冷加上他小心,身上雪没有融化,冻了一宿,仍维持着昨日堆好的雪人样子。 秦瑶一身酒气冲到“雪人”边上,醉醺醺问道:“喂,刚才守岁我许了心愿,你可知我许的是什么?” 廿一只是身上堆满了雪,头脸均露在外边,他看出秦瑶喝醉了,应该不晓得正对谁说话,他于是小心翼翼敷衍道:“主人,许愿不能让人说破,否则就不灵了。” “那你是否许愿了呢?说来让我听听。”秦瑶似乎根本没听懂廿一的意思,又像是偏偏故意为难。 小秋搀扶着二小姐,好言哄着说道:“二小姐您醉了,天气凉您赶紧回房休息吧?别与那贱奴扯无聊的话。” 秦瑶才不理会旁人,倔强道:“我没喝醉,本小姐酒量千杯不倒,王爷都夸赞了。你们别坏了我的雅兴。廿一,我知道是你,我问的就是你,你说不说?” 除夕许愿是愈城的风俗,无非是对来年的美好憧憬。过去的十六年,廿一从不曾像人那样过节许愿,多数情况不是受伤昏迷就是饿着肚子饥寒交迫蜷缩在不碍事的地方,能有吃喝就已经是难得,顾不上想更多。所以二小姐的问题,让他有些茫然。 然而他不敢继续沉默什么也不说,又因心底妄念盘桓不散,他于是大着胆子回答道:“下奴许的愿是希望能侍候主人去北方荣城看看。” 别人都说,许愿讲出来就不灵了。那么他现在应该就可以死心了。 谁知秦瑶意味深长地笑道:“廿一,你许的愿望,说不定能实现呢。” 她的笑容那样美,因醉酒而晕染嫣红的脸颊仿佛散发着诱人的光芒一般,她漆黑的眼眸里亦是满含喜悦。 廿一心头妄念没有湮灭,又因为她的话她的笑愈演愈烈。 40前途路渺茫 初六、初七连着下了两天冻雨,期间夹杂着小雪,比往年这个时节寒冷许多。 然而初八,王爷还是将秦瑶送出了家门。 秦瑶自己也很愿意早点离开。绝对不是因为她嘴上说的多么忠于王爷,恰恰相反,她在望不见王府的地方偷偷摸摸长出了一口气,多日来越发严重的压抑感觉,夹杂着对王爷的恐惧和敬畏这才稍稍减轻了一些,整个人如出了笼子的鸟儿,可惜脚上还拴着一条金链子,并非自由只是放风而已。 秦瑶知道前途路渺茫,正像这阴晴不定的天气,又似被风雪冻雨翻搅的满是烂泥的土地,夹杂着也许永远也猜不到躲不开的陷阱。她喘了几口气,依然郁结在心,无法真正开怀。 透过车窗,秦瑶能看到耀武扬威的秦三才,刚刚高升的他换了一身体面的新衣,特意挑了一匹高头大马骑了,表现得兢兢业业督促着全队人马前行,不过他生相猥琐总让人觉得是小人得志的滑稽模样。 秦瑶心底禁不住好笑。此次出行随从总管事是秦三才,他主动毛遂自荐,她则是顺水推舟卖个人情。换了别的小姐未必会看得上秦三才的能力和品行,不过秦瑶最喜欢用这样的人。 通过这段时日的接触观察,秦瑶觉得秦三才是个真小人,最在乎的就是钱财和面子,只要抓住这两点,使唤起来相当容易,比那些看似纯洁高尚品行端正却让人无法琢磨他究竟想要什么的人好控制。再者秦瑶清楚,出门在外尤其是此行真正目的并不是去做好事,带个忠厚老实一身正气的人说不得良心泛滥根本是唱反调,秦三才奸猾狡诈心黑手辣,到时秦瑶自己不忍或不敢下手做的,都能让秦三才代劳。 另外就是秦瑶一己私欲,心想着万一事情败露要跑路求生,那她绝对能狠下心将秦三才当垫脚石替死鬼,过河拆桥。对王府里别的管事,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护卫、家丁、小厮、丫鬟、婆子足足带了三十多口子人,秦瑶出行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她的豪华马车,后面还跟了三车有身份的女仆和四大车装的满满当当各色行李。 护卫和有身份的男仆都是骑马代步,小厮们多数是徒步跟从。 而廿一,整队人马中唯一的奴隶,则被视为牲畜。出发的时候他是双手被绳索捆绑,由一个小厮牵着,先是充做马凳依次跪在每辆车前侍候着主子和女仆们上了马车,接着是像那些备用的骡马一样被拴在了行李车后面跟着小跑。 廿一此时虽然没有脚镣磕绊,不过道路湿滑泥泞,冻雨结冰,伤痕累累的赤脚走不远就已经寒冷僵硬痛得麻木,仿佛与身体分了家。上一次随着二小姐外出赏红叶,对于廿一而言还算是不错的回忆,但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昨天王爷叮嘱秦三才,特意给廿一立了十日一次例行刑责的新规矩。昨晚上算是第一次,藤鞭五十下,以后按这个数字,用什么鞭子什么棍子怎么打打哪里都由秦三才决定,若是廿一不老实犯了错,刑责可以翻倍。 廿一昨晚上前半夜是被倒吊着打了五十鞭,后半夜又被秦三才派去磨坊推磨,一宿没睡。五十藤鞭比那五股生牛皮的鞭子弄出的伤少一些轻一些,可毕竟还是将旧伤打得绽裂,又是一宿未睡辛苦劳作,廿一到现在能维持清醒,全靠着深厚内力支撑。 受刑干活,廿一都是舍不得穿着那件旧夹袄,一般是赤着上身,直到早上出门他才在身上套了一件单薄破烂的外衫,仍是不想将那旧夹袄污了。 其实廿一现在穿的外衫最初也算是齐整体面料子柔软色彩鲜亮,由二小姐亲自缝的第一件看起来还像样子的衣服。不过穿出来才一日,秦三才就觉着扎眼,逼着廿一在泥地里打滚又狠狠抽了他一顿鞭子,总算将那衣服弄得本色全无破破烂烂,符合了一个低贱奴隶的身份。 好在二小姐并没有过问衣服为何变成了这样,廿一心想,或许二小姐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会是同一件衣物,否则他还真不好交待。按照以往的经验,得罪哪一头最后挨打受罚的都是他。 听说二小姐去北方要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别的仆人们都是各自带了一些行李,唯有廿一思量再三,除了身上穿的衣服裤子这两件之外,就只带了那件旧夹袄和二小姐赏赐的毯子。他一早帮忙搬运行李收拾马车的时候,悄悄将自己这点家当压在了行李车最底下,混在铺垫车子的毛毡之中,尽量减少存在感,免得引起秦三才的注意。 从愈城到荣城至少要多半个月的行程,荣城地处北方,比愈城寒冷许多,廿一只是希望到了那里他还能有御寒的东西。与其指望宁家宅子里可以捡到合用的破烂,还不如提前带上两件藏妥了以防万一。 至于吃饭喝水的器物,廿一并没有将这些天用的那个大瓷碗带出来,就留在了王府,说不定别人捡到了还能废物利用。其实像他这种低贱奴隶使过的东西,又是易碎的,出门在外没人会愿意帮忙保管,生怕沾了晦气。他又不可能将碗拿在手里挂在身上,求人自取其辱不如不费那心神。反正奴隶吃的也就是喂马的剩料,粗黑的糠饼,用手掰着放嘴里用不着碗;喝水就趁着被派去拎水或是洗刷马儿的时间,在溪边井边解决,倒也不必犯愁。 王爷让大公子秦放送二小姐一程。向荣城走是该出北门,可二小姐提出临行前去先王妃陵寝拜别一番。此举让王爷和大公子都甚为满意。于是这一行人是出西城门,直奔先王妃陵寝的方向。 廿一渐渐发现道路熟悉,大队人马是去往先王妃陵寝的方向,他心头怎么也压抑不住生了几分妄念。 廿一早觉得这次王爷应该不只是单纯地送二小姐去北方读女学这么简单。以平南王的财力,在荣城买地置宅相当简单,何苦让二小姐借住在富商宁家?难道王爷找了十几年,终于发现那恶徒是藏在宁家不成?倘若是这种推论,那又为何让二小姐涉险接近呢?除非是王爷有了更深远的阴谋筹划,才会让二小姐不远千里离开王府亲自去做什么。 如此一来,廿一不免怀疑自己恐怕没有希望再活着回到愈城。秦三才早上几乎搬空了刑房,将这些年来为廿一特制的各种刑具只要轻便好拿的全都装箱子带上了。就算没有平时小惩大诫的毒打,只用那十日一次例行刑责,以秦三才的手段将人整治的死去活来不是难事。 所以廿一开始期待,能在离开之前,最后一次去先王妃的陵寝看看,哪怕是远远磕几个头,也算是与母亲拜别。他甚至盘算着,一定要想个办法恳求二小姐,将来能将他的骨灰带回,撒在先王妃的坟前。像他这种背负罪孽而生的人,注定死后要下地狱吧?生不能为母亲带来快乐,死不能陪伴母亲身旁尽孝,唯有将骨肉以那种方式还回,希望母亲不要嫌弃。当然也许他的结局是被弃尸荒野,或者连尸骨都是残缺不全,没有人肯愿意帮他带骨灰。 他禁不住苦笑自嘲,他刚才究竟是为什么,居然会异想天开不由自主以为二小姐能帮他呢?她那么明确说只是玩玩他,他死了,她没的玩,怎么可能再管他? 秦三才陪着大公子策马走到队尾,像是巡查的样子。 廿一再次强提真气默默运功,努力维持着清醒。因为行李车上已经没有了再装一个人的地方,他若晕倒无觉,很可能是被拖拽着走。那样衣服会更加破烂,沾染满地泥水,他不想以过去先王妃祭日时那种狼狈的样子与母亲拜别。他要坚持着不倒下,清醒着熬到先王妃的陵寝就好。 秦三才每次挥鞭子抽打马匹的声音,都让廿一心寒颤抖。他知道秦三才一直盯着他,不过是碍于大公子的面子,怕扫了大公子雅兴,暂时还没有出手责罚他而已。可大公子最近的态度越发疏离,廿一完全能够感觉到。如果秦三才发现这一点,他或许就无法清醒着去到先王妃的陵寝,若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将来死时他或许不能安心。 “那贱奴没吃饭么?怎么走的这么慢,拖拖拉拉的。”大公子不冷不热问了一句。 秦三才心想以前大公子对廿一都颇为照顾,如今问话虽然是奚落的口气不过多半还是想让那贱奴好受一些,他忙不迭陪着笑脸答道:“大公子,那贱奴最近天天都有饭吃,只是昨晚按王爷新立的规矩例行刑责。原本为了不拖累今日行程,刑责过后该叫那贱奴休息。偏巧磨房的驴子生了病,府里赶着用新磨的粮食,小的这才勉为其难派了那贱奴去推磨,也算是临走了帮个人情。” 廿一偷眼观瞧,只见大公子微微皱眉,明显是面色不悦。廿一心一沉,丢弃所有幻想,思量着多半是在劫难逃又要挨顿狠打,他索性还不如现在就晕倒了,说不定省去了麻烦。 这时就听有个小厮从前面跑过来传话道:“大公子,二小姐请您去商量个事情,最好三管事也能过去听听。” 望着大公子和秦三才策马离开,寻着二小姐的豪车而去,廿一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不知怎的,刚刚丢弃的幻想又迅速回到心中,有几分期待着二小姐多说些事情能将那两位拖得久一些,这样他是否就可以多清醒一段时间? 41如愿祭母亲 廿一没想到事情比他预料之中好了许多。大公子与秦三才离去后不久就派人将他牵到了前面,他当时以为定会是有去无回,再难清醒着走到先王妃陵寝,结果竟是被留在二小姐的豪车之上,在赶车的马夫身旁混了个不错的座位。 秦瑶看到廿一一脸满足高兴的表情,她无端端又生了些许气恼,将车厢门开了个口子,故意大声奚落道:“廿一,你别得意,本小姐可不是同情你,实在是想将你这挡箭牌放的近一些,才与大哥商量着破例让你这样的低贱奴隶坐在车门口。若是再遇到刺客行凶,本小姐绝对不会手软。” 廿一手腕上的绳索此时是拴在了豪车的车辕上,不过不妨碍他支撑身体倚靠在车门边,如此的姿势虽说搁着脊背和臀部的伤,却能让腿脚放松,他自然是心情大好,就连二小姐的奚落到了耳朵里也觉得更加动听。他淡淡笑道:“下奴谢主人抬举。” 秦瑶只能瞧见廿一的侧脸,他的笑容被乱发遮挡了多半,但她居然是感受到了他那种特殊的魅力。他的笑可以让人忽略他的破衣烂衫,他的笑竟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洋溢起一股温暖而灿烂的气息。 她举手之劳微末关怀,他甘之如饴感激不尽。 他快乐,她亦是快乐的。 原来快乐就这样简单。 “暖红,刚才我掉在地毯上的点心渣子扫起来没有?粒粒皆辛苦,吃食来之不易,就这样丢掉了有些可惜。你去将那些渣子赏给廿一吧。”秦瑶绷着脸,压抑着心中刚刚领悟来的喜悦,表现出淡漠的样子吩咐。 廿一却是再也忍不住,心头一暖。因他知道上好的糕点,就算是碎末渣子都是难得的美味。吃食的诱惑尚在其次,关键是二小姐此番作为明显是便宜他顾念着他。被人关怀被人照顾的滋味,他真的很难拒绝。 廿一恍惚间想起幼时常来喂他吃食的那个哑巴仆妇,还有曾教他分辨各种野菜的老奴隶阿七。他们都曾经是他心中无法忘记的光,他们都不曾嫌弃他,愿意施舍给他一丝温暖。二小姐的目的虽然也许与他们都不同,虽然只是玩他,可她毕竟是让他比以前好过了许多。既然不会再有人真心来关照他,既然他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活不了多久,那么他还不如抓紧享受现在这种“虚假”的幸福。 到达先王妃陵寝的时候,廿一感觉自己比早上那会儿恢复了许多,肚子里又有东西垫底,腿脚也不似之前那样疼痛难忍,关键是身上衣服还算干净。 小厮过来将他牵了,侍候着车上马上的人下来。廿一抽空还能将头发稍稍整理,把脸上的泥土灰尘蹭得干净。 这是廿一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以相对整洁清醒的像个人的样子来到先王妃的陵寝近前。 秦瑶故意让大队人马一直走到离祭祀高台尽可能近的地方停下。按照常规礼仪,应该是大公子与秦瑶一起拾级而上,登上高台,最多身旁带一两个小厮拿着祭拜的用品。其他仆从们都在高台下边候着,叩拜完毕肃穆而立。 大公子秦放却在下马后突然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秦瑶说道:“妹妹,我听闻古时正月里祭祀先人都用活牲取血,涂抹祭品以示虔诚。今次虽然不是先母祭日,也未携带专门祭祀用的活牲,但为求庄重还是需要顾全礼仪。不如将那负罪的贱奴牵上祭台,取血告慰上苍,以消先母之怨。你看如何?” 大公子的意思是要用活人放血祭祀么?秦瑶听着脊背发寒,不过转念又记起上次廿一在雨中虔诚叩首的模样,隐约觉得或许廿一会非常愿意配合。廿一的父亲是害死先王妃的恶徒,廿一从小被圈养在王府,受尽残酷折磨潜移默化之中自认为有罪,父债子偿的观念被灌输的根深蒂固,所以他才会对先王妃和大公子怀有一种无法解释的特殊情感吧? 果不其然,大公子见秦瑶不反对,就让小厮将廿一牵到脚边,简单交代完,廿一真的是面露感激之色,乖乖跟着走到祭台下边。 大公子抬腿迈上石阶,扭头冲着廿一冷冷吩咐道:“贱奴,这石阶是给人走的,你这种低贱奴隶只配用爬的,小心别弄脏了石板,否则定有你好受的。” 廿一急忙跪伏在地,又特意从裤脚撕下几条破布缠在膝盖和手掌上,勉强掩盖住那些有可能在爬动中绽裂脏了石板的伤口。没有人为他松开捆缚双腕的麻绳,这一些列动作,尤其是缠裹手掌,都是要牙齿咬着破布配合着才能弄好。他却做的很认真一丝不苟,而后垂眸敛目以奴隶标准跪行姿势,小心翼翼跟在大公子身后,慢慢沿着石阶向上。 到了高台之上,将祭品依次在石质供桌上摆好,大公子拔出随身匕首,阴沉着脸色将廿一召唤到身边。 秦瑶心惊肉跳,大着胆子说道:“大哥,让妹妹动手取血可好?” 秦放却是眉头一皱,委婉道:“身为兄长,取血祭祀自然是我来动手。再者我长年习武,手下有准头,不会伤了那贱奴性命,误了父王的大事。妹妹只需从旁协助即可。” 说完这些,秦放不待秦瑶再啰嗦,让廿一跪直身体解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秦放则毫不犹豫将匕首划向廿一的胸膛。 痛楚在胸口蔓延,鲜红的热血滴落在白玉无瑕的碗中,廿一可以控制表情符合一个低贱奴隶的身份,但是他压抑不住由内心中生发而出的情感,全都映在了他清澈的眼眸之中。 秦放认真地盯着廿一的双眼,仔细地审视着,惊讶地发现那里只有虔诚,没有恨没有不甘,反而是深深的感激和满足。秦放的手开始颤抖,入肉的分寸深深浅浅。廿一额上滴落冷汗,跪姿却一成不变,坚定不移不夺不闪。 秦瑶是负责拿着玉碗的,她的双眼紧张地聚焦在廿一胸膛上已经入肉的匕首,她真的很想提醒秦放,千万别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走神。 好在秦放恍惚的时间并不长,玉碗之中血只接了一小半,他就迫不及待从秦瑶手里将碗拿走,还飞指连弹点了廿一的几处穴道止血。 跟在主子们身后,跪在离供桌这么近的地方,廿一能清清楚楚看到碑上铭文,那些记载着先王妃姓氏名字和一生功德的字,他默默读着将一笔一划都刻在心中。 无论旁人是否承认,他坚信先王妃是他的母亲。她是那样善良而慈悲的女子,她曾经做过那么多好事。而他的出生,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就算没有父亲做下的罪孽,他亦是害死母亲的凶手。让他剖心剔骨来还,恐怕都不够吧? 廿一曾见过王府之中的仆妇临盆,大夫说是难产母子只能保一个。丈夫让保住妻子,妻子却是异常坚定不惜自残也要让大夫将孩子保住。后来实在无法,那大夫用小刀豁开产道,剖腹取子,孩子顺利降生,孩子的母亲含笑而亡。 每每想起这件事,廿一都会止不住颤抖,此时此刻他更是觉得胸口的痛越发严重,不是因那浅浅的破皮割伤,而是从内至外,深深自责。 廿一无需旁人督促,虔诚地三叩九拜,默默为母亲祈祷来生平安幸福。即使是这样,也丝毫不能减轻他身心为此而生的痛。 如果他的母亲泉下有知,如果她不嫌弃他的血脏了她的陵寝,他的晦气污了她安睡的地方,那他宁愿日夜在此叩头,流尽鲜血抵偿罪孽。 可惜他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卑微低贱如他,也许再无法活着回来这里。 母亲,孩儿要走了。 母亲,大公子是用孩儿的血祭拜,您不会生气吧? 如果您真的生气了,请狠狠惩罚孩儿,千万不要责怪大公子,他应该是为了成全孩儿的心愿才这样做的,他一直对孩儿很是照顾。 母亲,您是不是也曾对孩儿有过一丝眷恋,一刻喜欢,否则您不会让孩儿生下来吧? 母亲,孩儿会尽力求人,能将孩儿的骨灰洒在您身旁,可是又怕您嫌弃。 母亲…… 42夜宿官驿内 作者有话要说: 在先王妃陵寝祭拜耽搁了一些时间,秦瑶一行人马的午餐就只能是在道边临时找了平坦避风的地方,搭了灶具自行解决。主子们自然是热汤热水用精美器物吃着从王府内带来的上等食品,仆从们多数只能是啃几口干粮稍稍垫一下。 廿一被派去拾柴饮马,一直忙前忙后。可惜天气太冷又接连下了几场雨雪,河边和林子里能吃的野菜不好找,他只能是抽空喝了两口凉水冲淡了饥饿的感觉。 午餐过后,大公子打道回府,秦瑶一行人马继续向北进发。紧赶慢赶,行至日落,终于是到达一处官家驿站落脚。 大齐的官家驿站是由朝廷出钱修建管理,分布在官道附近,运输朝廷物资、传递公文、官员走马上任或外出四处巡查,诸如此类情况都可以凭证件免费入住。如果不是公事,而是官宦家属路经,亦可在缴纳一定费用后借住,享受相应待遇。 平南王府一行选择官驿投宿,并非是吝惜钱财,而是贪图驿站内有官兵驻防,相对民间客栈鱼龙混杂,官驿更安全。而且平南王领地内的这些官驿早有王府的人马提前打点,无论是食宿水平和防卫都提升了档次。 秦瑶并不过问具体食宿安排,完全放手让秦三才去操持张罗。秦三才没想到二小姐对他这样信任重用,他更是使劲浑身解数,力求将事情办的干净漂亮。 这一手倒不是秦瑶故意施恩,实在是秦瑶对于官家小姐出门在外的相应事宜太不熟悉。过去她女扮男装一个人逃难,餐风露宿,行乞街头,从来都没有花钱住过客栈,对于高门大院的官驿更是望而生畏。客栈、官驿内究竟是怎样住,家丁仆从们该如何安置,她一概不知。 反正到了地方,她是被丫鬟婆子们扶着去了一个独立干净的院子里,只需在正房内端坐等着吃饭。她能懒则懒,有秦三才替她操心就行,也算是人尽其用。 闲呆着没事,秦瑶不由自主想到了廿一,她问小秋道:“过会儿一切安置妥当了,廿一会住在什么地方?” 小秋答道:“听说官驿里是有专门关押奴隶和犯人的地牢,为的是朝廷发配官奴或刑囚临时迁徙所用。估计廿一会被带去那边看管起来。二小姐是有事情要吩咐廿一来侍候么?奴婢这就派人将他喊来听用。” 秦瑶以前听二狗子他们说过,官奴和囚犯流配他乡典卖或服役都是走官道,有解差押送。那些被押送的人,比流民乞丐还不如,身披枷锁一路被解差虐打欺凌,歇脚住宿的地方还不如牲畜棚子。 现在这种大冷天,若是让廿一被看管在阴冷肮脏的地牢内,未免有些凄惨,秦瑶心里头转悠着杂念,嘴上说道:“现在倒是没什么事,我还以为那贱奴会与骡马一样拴在牲畜棚子过夜,也不知官驿内竟然还有专门寄存奴隶的地方。小秋,你们喊个驿站的人带我四处逛逛,头一回儿出远门,我想借机多走走看看长些见识。” 平南王的女儿下榻此地官驿,驿长已经是觉得碰壁生辉,听闻这位二小姐要四处逛逛,驿长哪敢怠慢,立刻亲自候在院中,等着带路讲解。 秦瑶装模作样,让丫鬟扶着,前面还有婆子提着灯笼,随从五六个一并离开了上房院落。 其实这官驿并不大,第一进是驿长和差官们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第二进是驿长一家老小起居之处,第三进就是专门用来接待有身份的官员下榻的客房。另有一处相对独立的院子紧贴着第三进东侧,有门廊相连,是为接待女眷居住,也是秦瑶此番下榻之所。 而驿站日常寄存驿马,中转车辆物资的地方是专门辟了一处车马院,在第一进办公院子西侧,方便往来的官员办事。 至于秦瑶比较关心的临时关押奴隶和囚犯的地牢,她若不是特意问了一句,驿长本来是不愿带着去看的,毕竟那里肮脏血腥,不太适合女眷参观。 秦瑶一再坚持,好奇心旺盛,驿长只得硬着头皮前面带路,拐到车马院一角。这里用石头垒砌着一间设置高窗的小房子,孤零零与别的屋舍都不相连,驿长让守卫打开石头房子的铁门,习惯性地掩住了口鼻。 秦瑶动作比驿长稍慢,顿时被门内腐臭污秽的气息熏了一下,只觉恶心头晕。她皱起眉头用帕子掩着嘴问道:“驿长,这地牢内现在有人住么?怎么比牲口棚还肮脏污浊,真是臭不可闻。” 驿长赶紧陪着笑脸解释道:“二小姐,这里目前暂时关着两名流配南疆路经此地的犯人,他们明早启程向南。您放心,地牢里没有窗子,四面全是石头铺砌,内有铁锁和刑械能将犯人死死固定,别说是移动手脚就连喘气吃喝都可以控制他们不得自由。而且我们这里层层设岗防卫森严,从没有出过纰漏。” 秦瑶心想怪不得里面那么臭,原来是没窗子通风还让人不得自由动作,被关在里面恐怕是只有就地解决方便问题。秦瑶这些日子观察过廿一的习惯,发现廿一与一般奴隶不同,竟是极爱干净,无论天气怎样恶劣,只要有力气每晚上就会坚持冲澡,洗去劳作或刑责而生的污浊。若将廿一在这种恶心的地方关上一宿,实在是太可怜了。 秦瑶不知不觉对廿一的恻隐之心越发难以压抑,脑中灵光一现,顺水推舟道:“既然是已经关着犯人,本小姐带来的奴隶还是不要与他们在一处吧,免得的受了那些恶徒的教唆引诱学坏。驿长,你们这里是否还有其他给奴隶住的地方?” 驿长是个有眼色的,看出二小姐被地牢内的臭气熏的不行,琢磨着她定然是不会真下去仔细观瞧那种污浊的地方,就让守卫及时关上铁门。 秦瑶是的确没了兴致去那阴暗潮湿关着臭烘烘罪犯的地方观赏,转身迈步子向别处走去。 驿长识趣地跟上,毕恭毕敬说道:“刚才下官听三管事提起,二小姐的随从之中似乎只有一个奴隶,又是王府自小训养出来的,自当与别家奴隶不同,住在哪里不必遵循旧例,随便二小姐吩咐即可。” 秦瑶微微一笑,让小厮将秦三才叫到身边,低声耳语道:“三管事,临行前父王反复叮嘱一定要将那贱奴看好,本来我是想按照惯例把那贱奴押在地牢内,可是刚才听驿长说,地牢内关押着两名流配的犯人,想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为防万一,还是让那贱奴少与他们混在一处。白日里我也对大哥提过,权衡再三,我看还是将那贱奴安置在我住的院子里更稳妥。一旦有图谋不轨的人出没,我能就近用那贱奴当人质或挡箭牌,将他看在眼皮子地下,睡觉才能踏实一些。” 秦三才白日里是与大公子一起听了秦瑶的这番真知灼见,他虽然是觉得那贱奴论身份就连拴在马棚里都不配,更不该与尊贵的千金小姐一起宿在上房院子里过夜,可是既然二小姐有那样的顾虑,他不敢忤逆。好在当初那贱奴调拨去春和园,也是一直就住在二小姐眼皮子底下幕天席地睡院子里,没出过什么乱子。秦三才不再多想,恭敬应了。 廿一被仆从们支使着将车子和骡马安置妥当,马儿喂好草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间比白天更加阴冷寒凉,除了二小姐的点心渣一整天没再吃过任何东西的廿一,只觉得一阵阵眩晕,用手捂着胃强忍身体内外的痛楚,想要趁着旁人都去吃晚饭的空挡,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片刻。 秦三才却在此时亲自寻了来,廿一赶紧伏跪在地,心中忐忑不安,身体微微颤抖,故意表现出胆小畏惧的模样。 秦三才扬起手里的刑鞭,二话不说就习惯性地在廿一脊背上狠狠抽打了两下,这才冷着脸吩咐道:“贱奴,算你走运。原本该是将你关押在那臭烘烘的地牢里,可惜咱们二小姐心善,特意许你睡在她那边院子里,兴许晚上还要将你当成阿猫阿狗的逗个趣。你识相一点,乖巧一些,别惹二小姐生气。” 廿一叩头,唯唯诺诺应着。 秦三才更加得意道:“若是二小姐厌烦了,将你打发出来,记得到爷这里听用。其实你也别那么死心眼,李先生不过当你是个玩物,他宠了你这么多年也该换换新鲜口味,说不定早将你忘了另觅新欢。再说这趟你能出来,还不是爷替你美言担待?你该知恩图报,趁年轻还有一点姿色在,抓紧机会将爷伺候舒坦了,以后也少吃些苦头。” “是,下奴谢管事的抬举。”廿一毕恭毕敬地回答,态度依旧柔顺若即若离,不激烈抗拒不讨好献媚,垂眸敛目掩饰着心内酸楚。秦三才说的不错,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也不知道二小姐何时会玩腻,真走到那一步,他或许为求活命遂了秦三才的心愿。因此现在,他就先吊着秦三才的胃口也好,秦三才越是得不到,兴趣反而会越发高涨。 想到这里,廿一心念一动,倘若他对二小姐也是这般态度,控制好张弛,让二小姐总是达不到完全满足,总有个念想,会否能延长他被“宠爱”的时间呢?虽说隔三岔五忤逆一下二小姐,没准会受更多皮肉之苦,可是总体而言,能被二小姐关注着惦记着,一定要比彻底沦落到秦三才手里好上许多。 43食物的挑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第二更,明天中午12点左右更新,欢迎大家继续支持。这一晚廿一是被拴在院子里回廊的柱子边,可以靠着墙根睡在正房门外。 二小姐用过晚饭之后,简单洗漱就上床休息,并没有更多吩咐。廿一乐得清闲,缩在角落里安静乖巧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主子睡的早,仆从们自然高兴,也都不再掩饰行路一天的困乏之意,只留下两个守夜的老妈子在耳房点着灯,其余皆回房睡了。 衣衫单薄,直接贴了滴水成冰的石板地躺下的廿一,胃痛的冷汗直冒。因双手被麻绳捆了拴在柱子边,他无法去到院子里寻找野菜,四肢能够到的地方除了冰雪没什么可以入口的。其实这还不算太糟,冰雪塞几口在嘴里至少不会渴。以前廿一多数夜晚不仅仅是筋疲力尽饥饿难耐,经常还会在睡前挨一顿毒打,今日一天基本算是没怎么走路干活,又吃了那些糕点渣,他想着忍一忍疼得麻木了一闭眼就能挨到天亮。说不定明天二小姐心情好,仍会打赏他一些吃食,若是实在没有今天的好运,他盘算着怎么也能熬到明天傍晚,等投宿喂马的时候,偷些马料充饥。 等到了后半夜,两个守夜的老妈子也打起了瞌睡,鼾声可闻,廿一却仍然无法入睡。并非疼痛寒冷难熬,对于廿一而言恰恰是疼痛不够重,身体相对以前也不算累,无法彻底昏迷,只能是半睡半醒闭着眼调息养神。 忽然正房内有了轻微的动静,廿一内力修为不弱,听得清清楚楚,似乎是二小姐从床上下来,披上了衣服,正蹑手蹑脚向着门边走过来。 廿一心中困惑,二小姐若是起夜方便,一般主子的卧房隔间内就有马桶,也有丫鬟从旁服侍,为何她一个人偷偷摸摸来到门边? 秦瑶故意早早睡下,等到后半夜再偷偷起身,看着床边矮榻上侍候的小丫鬟睡的正香,隔间里小秋与暖红也是一时半刻醒不了的样子,心头得意。她这两个月练武,内功招式都没有太大长进,唯有轻功领悟了真谛,比过去有显著提高,只要小心谨慎,寻常人根本听不见她的动静。她批了外衣,穿上鞋子,屏气凝神,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抓起两块点心,向着门口溜去。 中午那会儿,秦瑶就发现廿一一直被支使跑腿做活,根本没有人想起来要给他吃的,到了晚上就算他能混到一块马料似的粗糠饼,那种东西又怎么顶饱?何况廿一那一身刑伤,不吃些有营养的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 对,她不能让他死的太快。不仅为了王爷布置的任务,还因他是她感兴趣的玩具,在她没有玩够之前,他当然是不能死的。 秦瑶反复强化这种冷酷的念头,试图麻痹蠢蠢欲动胡思乱想的心,压抑住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情感悸动。 所以她深更半夜爬起来,丢给廿一一些吃的,只是好玩而已。看看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这种小恩惠,能否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更有趣的事情呢? 门被推开了一条窄缝,果然是二小姐,她蹲在门内,芊芊玉手里托着两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点心。 秦瑶用自己几乎都听不太清的声音说道:“廿一,如果你醒着,听见我说话,就乖乖过来,不要惊动旁人。” 廿一当然是听的见,也能闻到食物的气息。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变换成标准跪姿,小心翼翼膝行挪到门边,低声而恭敬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吃的赏给你,不过要先回答我的问题。”秦瑶一本正经地谈条件。 按照奴隶的规矩,廿一的标准回答应该是主人问什么他都会知无不言,可他忽然想起了是不是应该趁着夜半无人表现出一点点欲拒还迎的态度,让二小姐感觉到他并非完全顺从,感觉到还需要进一步征服才能随心所欲驾驭,这样就能延长她对他的兴趣。 于是廿一微微抬头,大胆地看向二小姐,反问道:“下奴蠢笨,若是无法说出能让主人满意的答案,是否就不会得到食物?其实下奴几日不吃饭也饿不死,主人可以等明晚再来问,效果说不定更好。” 秦瑶一愣,漆黑的夜里,廿一幽深的双眸中却仿佛跳动着一股奇异的火焰熠熠生辉,他一改往日温顺谦卑的态度,居然是说了这种暗含挑衅态度的话?他是被她折腾的不耐烦了么?他就算不信她会对他真好,就算是当她玩他,不是也该乖乖配合么? “贱奴,你莫非是饿晕了,还是发梦呢?你刚才这种态度,换别的主子早就将你狠狠责罚一顿了。”秦瑶底气不足地威胁。 廿一微微一笑,淡然道:“主人,您尽管问。” 秦瑶不满道:“我问了,你花言巧语不老实回答,有什么用?看来你是真的不饿,不想吃东西了。也罢,我明日就吩咐秦三才,以后都不用喂你吃食,等你饿狠了,就该老实了。” 廿一心想,难道今日不是二小姐特意叮嘱不给他吃食么?奴隶每日能领到一块糠饼,他明明没有犯错,秦三才却始终没有让人发他糠饼。倘若二小姐说的是实话,她不是故意的,那么就是秦三才故意整治他了? 看来秦三才不是吃素的,他敷衍多年,秦三才多半是早就觉出来,等着合适的时机再一并清算。 廿一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改口,哄着二小姐将吃食赏了他,好歹先垫一顿。要不然这一路二十多天下来,秦三才若打定歹毒念头阳奉阴违故意克扣他的口粮,以此要挟想占他便宜,他饿得没了力气,如何能有精力应付?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廿一终于是因为食物而低头。他收敛了挑衅的态度,恭敬叩首顺着二小姐的话茬服软道:“主人,刚才是下奴睡迷糊了,现在清醒过来,求主人恕罪。” 秦瑶看廿一恢复到常态,反而觉得兴趣不如刚才,但还是心中一软,将手里的点心丢出门外,扔在廿一面前,而后问道:“廿一,今日拜别先王妃之时,你在想什么?大公子放你的血祭祀,你甘之如饴,我怎么都不能理解。你若能说出其中缘由,我以后白天也可以多赏你一些吃食。” “下奴听闻生前以血肉偿还,能减轻所负罪孽,下奴因此感激大公子给下奴赎罪的机会,这很奇怪么?” 秦瑶郁闷地发现,自己的想法果然与廿一有着很大的差距。可是廿一读书识字,应该不像愚昧无知的奴隶那样好骗,为何还会有如此傻的念头呢?难道从小被反复灌输,让他完全丢弃了自我么?不会啊,否则他刚才怎敢有那种挑衅态度? 与廿一相处越久,秦瑶越是迷惑,他的秘密很多,她知道了一个,又会不由自主想知道到其后隐藏的更多秘密。人的好奇心永无止境,她不愿忍受猜测的煎熬,于是就只能变着花样去打探。她不清楚一旦她揭开了他身上所有的秘密之后,会否就会失去了对他的兴趣。 想到这里,秦瑶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难道廿一也是害怕她对他失去了兴趣,才会故意制造神秘感,偶尔表现得不够温顺么? 这种欲擒故纵的手腕,□们为了留住恩客常常会用到,而且花样不断翻新。秦瑶的母亲也是玩的相当纯熟,她耳濡目染不能不往这方面想。一旦这样想了,就觉得像是这样。 所以秦瑶更加郁闷,她宣称是玩廿一,说不定一不留神就被这样聪明的廿一给耍了。 又记起当初,廿一明知道她写了错字仍然不吭声的样子,秦瑶心中无端端一阵寒凉,玩兴全无,脸色也随之沉了下来,站起身关上房门,不再看廿一,只隔着房门冷冷道:“算了,就当我喂的不是狗,是条白眼狼。” 比这刻薄阴损的话,廿一听过无数遍,他丝毫不觉的难过,只是很奇怪,猜不透二小姐的真实用意。她深更半夜爬起来偷偷套问他,难道只为满足她的好奇心么?她没能达成目的,为何不责罚他,反而是扭头走开自己生闷气呢?这太不合常理了。 她真的很善良,又或者是虚伪到了一定程度,连现在这些反应都是做戏给他看,试图彻底玩弄他的感情。他该如何应对才能少些痛楚呢? 身体的痛他有办法忍受,最多是痛得受不了晕厥。而心伤最是难熬,晕过去了在睡梦中仍会纠缠折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骨肉灵魂,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其实有时廿一很羡慕那些蠢笨无知的奴隶,他们得过且过,不识好歹,有吃有喝的时候从不会担心明天的事情,从不敢有不切实际的妄念。他却已经失去了那种无忧无虑的资格,他懂的越多,越是压抑不住幻想,当那些幻想积攒到一定程度又无法实现的时候,郁结在心又无处宣泄,就会更加痛苦。 44特殊的庆祝 “我没醉……呕……”秦瑶迷迷糊糊之中,一边吐一边还在强调她的清醒。 小秋和暖红这时已经放弃了言语劝哄,因为发现二小姐基本已经是醉的认不清楚人,多说无用,于是很默契地闭嘴,加快了手上动作。一个拿着沾了温水的布巾为二小姐擦脸,另一个调对醒酒的汤汁。 廿一此时是跪在车内,举着银盆承接二小姐吐出来的污秽之物,充当盆架子。原本二小姐这辆豪车内奴隶是绝对没资格进来服侍的,无奈别的丫鬟小厮们手脚力气不足,让他们举着沉重的银盆在颠簸的马车内跪不了多久就体虚手软,若用木头架子又不似活人那样灵便能随着二小姐无意识的动作及时接住秽物。 暖红主张找个习武的家丁上来,秦三才却推荐了廿一来做这个谁都不愿干又脏又累的差事,说是廿一从小就被训练成家什物件,跪着举那沉重的梨花木棋案几个时辰都能纹丝不动,让他托个银盆绰绰有余。 小秋和暖红都有些犹豫,正赶上二小姐又开始吐,于是没时间再思量找什么人,就近将车厢外的廿一叫进来先用着。 这一切还要从中午那顿饭说起。 今天中午,一行人途经一座小镇,镇上有一家远近闻名的酒楼,常有人长途跋涉只为来此饕餮一餐,一饱口福之欲。过了初六,许多商旅们就已经是出门在外营生,因此这酒楼内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秦瑶最喜欢热闹繁华,好不容易到了个像样的镇子,看到个像样的酒楼,怎能不去坐坐吃吃? 可惜秦瑶他们来的晚,二楼的雅座都已经是有了主。秦三才请示二小姐是否亮出身份清场,秦瑶却说坐在楼下也无妨。 秦瑶其实存了私心,她一进酒楼便看见几个江湖人正在谈天说地,就算楼上有地方,她也想留在楼下,靠近那些江湖人听他们说话。于是她带着随从选了临近的桌子,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倾听。 一开始江湖人无非是在吹嘘自己的本领和见过怎样的市面,后来不知是谁坚持声称他是认识武林盟主的,还与燕飞鹰燕少侠是拜把子的兄弟。 秦瑶听到这里耳朵都立了起来,不过她也是街头上混过的,好面子吹牛皮的事情她做过许多次,江湖人的话有的时候不能当真。 那自称是燕少侠拜把子兄弟的江湖人为了证明他与燕少侠多么熟络,还故意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隐秘。比如说前段时间燕少侠被魔教的人伏击受了重伤,亏得是离魂剑战锋及时赶到相救。 他刚讲到此处,就有人质疑道:“我说王二,你吹牛皮也不先打听清楚了。离魂剑战锋战前辈是随后才赶到,据说当时救了燕少侠的是一位美丽的官家小姐。” 另一人也插嘴道:“那位官家小姐好像是平南王的女儿呢,生的美若天仙,知书达理性情温柔,又十分善良。” 秦瑶听到这里暗自得意,心情大好。不仅是因为自己救人的事迹被江湖人传颂,还因为正月初九正是她的生日。平南王女儿的生辰本该是大肆庆祝才对,不过王爷早有交代,将秦瑶的生辰硬是改为先王妃祭日那天。 秦瑶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每逢正月初九,虽然未必有特别的庆祝或礼物,但是她能吃到一碗长寿面,母亲也会歇业一天不与那些乌七八糟的男人们混在一起,守着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或者干脆安静地发呆。 那时候秦瑶不止一次幻想过,等自己有了钱有了跟班,一定要好好过一回大排场的生日。就像有钱人家的阔少爷那样,挑最好最贵的酒楼,请所有人进来免费吃喝。结果真成了平南王的女儿,有权有势了不缺钱了,她反而不能在生日这一天做什么。 一切为了王爷复仇的计划,她的生日都必须改。她不太了解这中玄机,不过她也不敢忤逆王爷的意思。 别人都不知道,别人都不记得,她自己的生日,只有她自己默默庆祝也无妨。 何况今天,秦瑶听了江湖人说自己的事迹,心情大好豪气顿生。于是她微微一笑,吩咐随从,将酒楼里的美酒全都买下来,凡是进店的客人,喝酒免费,一概记到她的账上。 酒楼的掌柜伙计们也不是没见过这样豪爽的客人,并不多问缘由。反正酒钱照样赚,还能因此招揽更多的客人进来吃喝,他们自然乐意。 那几个江湖人得了免费的酒,聊得更是兴起。 秦瑶若还是街边小混混,一定会借机凑过去打听燕少侠的事情,可是现在她身份不同,只能是差了个小厮过去问话,自己假作矜持。 那小厮依着主子交代,去到江湖人那桌,客气问道:“我家主人想打听一下,燕少侠的伤势是否已经痊愈。” 那自称是燕少侠拜把子兄弟的江湖人抢着说道:“燕少侠早就养好了伤,说是要去愈城登门拜谢救命恩人。” 秦瑶忽然有些失落,当初燕少侠伤的那么重,一般也要休养两三个月,又赶上正月里谁家事情都多,他一直不曾来平南王府音信皆无,她都是能够谅解的。但王爷的任务让她等不到春暖花开就要出门远行,如果燕少侠亲自登门来谢,她又要与他错失会面良缘,这多少是一种遗憾。 另一个却插嘴道:“登门拜谢恩人这是必然要做的事情,你们听说过燕少侠要成亲的事情么?” “这谁不知道,燕少侠是武林盟主之子,武功高强一表人才,多年来行侠仗义,江湖中年轻一辈里顶尖翘楚,我若是女人也巴不得嫁给他。他早该成亲了才对。” 燕少侠要成亲?秦瑶的心“咯噔”一沉,这个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但是想想也对,燕少侠已经有二十出头,仰慕燕少侠的女子想必也是多如牛毛。他是该娶妻了,而且说不定家中早有几房侍妾。 “你们可知燕少侠要娶的是哪家小姐?”这小厮平素也爱八卦,顺嘴就多问了一句。 这帮江湖人其实也不太清楚实情,就连燕少侠要成亲的消息还是道听途说,不过为了显摆,为了不丢面子,就高深莫测胡侃一通。 秦瑶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那些人说的做不得数,不该当真,不过感情的事很微妙,她又无法真的什么也不去想。燕少侠侠名远播,江湖上哪个不知?他年轻英俊武功高强,有无数少女仰慕,门当户对的、两情相悦的铁定少不了。 而她虽然有了身份有了地位,可终究不是江湖人。她还多了一个能让一般平民望而却步的头衔,平南王的女儿。她其实很清楚,戏文里唱的话本里写的那些富家小姐与江湖人私奔,成为鸳鸯眷侣的情况也许有,但是换做权贵家的千金尤其是有平南王这样的父亲,她能逃离王府随心所欲嫁给一个江湖人的机会,比盼着燕少侠主动自愿爱上她还要渺茫。 秦瑶痛恨自己这么快就想明白了这种道理,想不明白的时候,还能傻高兴,想明白了,只剩下借酒浇愁聊以慰藉。 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秦瑶酒量一般,偏要多喝,喝多了于是就成了那种样子。 小秋建议是找客栈投宿,等二小姐酒醒了再继续赶路。可这镇上的客栈档次普遍偏低,往来商旅鱼龙混杂,秦三才和随行护卫们都不敢冒险改变行程留在这地方过夜。 秦瑶偏是醉的说胡话,坚持要继续赶路,不等旁人劝说,她站起来就往外走。 二小姐都吩咐说赶路,谁还敢耽搁? 小秋和暖红又喊了个老妈子,三个人合力,总算是将左摇右晃走不了直线的二小姐搀扶着上了马车。 结果车行颠簸,二小姐头晕恶心,开始呕吐。 秦瑶以前扮男装,喝酒都加了小心不敢尽兴,今次是知道有人服侍着,又确实心中忧虑,喝着喝着自己也失了控制。真喝醉了才能随心所欲,暂时忘却了烦恼的事情。 于是就苦了一批服侍着的人。 二小姐吐完了要吃喝,吃喝了又吐,不给吃喝不高兴,就是不老老实实睡觉。总之是闹腾了一路,车上服侍的小秋与暖红都累得手脚发抖,又不敢轻易换旁人,怕是没经验的小丫鬟不懂得二小姐的心意。 好在廿一这个盆架子一直听话乖巧,无论车子如何颠簸,他跪的稳当眼明手快,每每都能将二小姐呕吐的秽物接住,一点都没有脏了车内的摆设。 终于熬到了投宿的驿站,随从们将二小姐扶下车子安顿好,廿一则如昨日一样,被派去照料马匹,顺便将那盛满秽物的盆子洗刷干净。 廿一忙完了所有摊派到他头上的该他做不该他做的杂务之后,多数人早就歇息,督工的这才将廿一牵到二小姐下榻的院子里,找了地方用绳子拴好。 这一整天,秦三才从头至尾也没提过要发廿一吃的。中午那会儿大家都进了酒楼吃饭,便是车夫也能得热粥和肉饼。廿一却一直是被拴在马棚里饿着渴着。 虽然廿一早有打算,想趁着照料马儿的时候偷吃几口马料。谁知秦三才派了两个人专门盯着他干活,他动作稍慢就会挨打,根本不能休息,喝水的机会都不多,冲澡已成奢望,吃饭更是不用想。 他被拴在正房门前,席地躺好,觉得胃痛比昨日似乎是又重了一些,咸腥的滋味在嗓子里翻滚,一阵阵恶心,四肢冰冷额头滚烫应该是发烧了。 倒不是因为一下午托着那个银盆的缘故,廿一从懂事起就被当作家什物件训练,经常是给别的奴仆们跪着举尿壶端马桶,被人有意无意溅一脸一身污秽的情况时有发生。久而久之他不得不习惯忍受,至少比挨鞭子好一些,不疼不痒多洗几次身上也不会留下丑陋痕迹。 他只是太累太饿,伤痛难忍身体透支的太厉害。 然而今晚,廿一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极度不适,精神也有些恍惚。他压抑不住竟开始期盼着,深更半夜二小姐还会如昨晚那样偷偷起来,丢给他一些吃的。他不懂,自己怎么会产生这么傻的念头。明明二小姐昨晚玩的一点也不尽兴,如今又醉的一塌糊涂。她就算是不计前嫌还愿意打赏吃食给他,最早也是酒醒了之后明天的事了。 45福兮祸所依 秦瑶醉的快,酒醒的也不算太慢。她被灌了一堆醒酒的汤药,睡到三更半夜,终于发挥了疗效。当然也可能是肚子里汤水太多,她急于小解,不得不醒来。 这个时候月黑风高,她身边服侍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就睡了,就连以往陪在床边矮榻上候着的小丫鬟也是梦的正香。 秦瑶还没有养成贵族千金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贵做派,醒了方便完了,觉得饿了,也懒得费事叫旁人去拿吃喝,她于是再一次蹑手蹑脚向着放食物的桌子边摸了过去。 她记得中午那家酒楼里的酱牛肉很好吃,她没喝醉之前特意吩咐一定要多买一些打包带上。她此刻闻着香味,不用点灯,就已经发现了一包打开的酱牛肉。她隐约想起来,是坐车时吐过一阵,她偏要让人拿酱牛肉吃。 的确是好吃啊,尤其是肚子饿的时候,真解馋,她抓了一把,不顾形象全塞嘴里大嚼。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廿一。 其实早在喝醉之前,听闻燕少侠要成亲的那会儿,她也想到过廿一。她没忘,她对他说过她有点喜欢他,但是她总觉得那种喜欢,与她对燕少侠的仰慕爱恋完全不同。廿一只是她的奴隶,她的玩具而已。 可是既然燕少侠也许注定与她没有缘分,她为什么要继续沉浸在那种虚幻的念想之中暗自伤神呢?她还不如现实一些,先将迫在眉睫的事情处理好,比如王爷交代的艰巨任务,比如寻到了廿一的弱点把他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秦瑶想到这里,拿起吃剩的牛肉,偷偷溜去门边。 如昨晚一样,她推开房门,就能看见廿一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这么冷的天,房内有火盆都需要穿好几层衣裳,而房外冷风瑟瑟,廿一伤痕累累的身体裹着单薄破烂的无法敝体的衣物席地而睡,滋味一定不好受。 “廿一,你醒着么?”秦瑶轻声问了一句。 廿一烧得头晕脑胀,口唇干裂,隐约听见二小姐的声音,闻到了食物的气息近在咫尺,他勉强提了一口真气睁开眼,又疑是在梦中,并不言语。 “这些赏给你,不用你回答问题。”秦瑶难得好心情,毕竟是一年才过一次的生日,她就当一回好人。哪怕白日里廿一吃了饭不饿,她这份酱牛肉也不是普通仆从能有机会尝到的。如此恩惠又不索要回报,廿一总该领情吧? 廿一此刻已经是顾不得多想,饥饿的感觉战胜了怀疑,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到了嘴边的食物,又不需要他回答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为什么不吃?他挣扎着跪起,伸手将那包几乎只剩了碎末渣子的酱牛肉捡起来,连带着包肉的纸一并都塞入嘴里,嚼都不嚼飞快咽下肚。风卷残云,真就是眨眼间,那包酱牛肉连纸包一起都消失干净。 秦瑶看得咋舌,她只见过饿狼如此吃食,今天算开眼知晓了人也能这样。难道廿一一直都没吃东西么? “你知道刚才吃的是什么?”秦瑶忍着心中同情,故意奚落道,“那是上等酱牛肉,一两银子才一小包,你不咂摸滋味,连外边包的纸都吞了,真是暴殄天物。莫非是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肉?” 廿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卑微答道:“下奴很少吃肉,无法比较。” 秦瑶好奇道:“我还以为你没吃过肉呢,说很少吃,是吃过几次啊?你觉得比咱们府里厨子做的酱牛肉如何?” “……”廿一印象中是吃过两次肉的,或许可能不记事的时候也有人喂过他。不过他记得的那两次都不是什么太好的经历。 第一次是大少爷打赏的肉包子,还没吃完被秦三才看见,当着大少爷的面没怎样,背地里秦三才将他狠狠打了一顿,说他是猪狗不如的牲畜,根本不配吃那种好东西,生生饿了他五六天。以后他都不敢再碰像样的吃食,好在点心渣子或泔水一样的剩饭菜,他还是被允许捡了吃,否则多半早就饿死了。 第二次是大小姐偷偷离家那晚,给了他一些易于藏匿的食物,其中有一大块肉脯。天气热,他怕肉脯放不住就一口气吃光,结果胃痛了很久。那次胃痛与饥饿时的疼痛不同,如受了严重内伤一般,又似吞了一颗带刺的铁球,反复撕扯着内脏。他大口大口吐血,试图喝凉水或用别的东西压下去,都不管用,全身没力气,无法运功调息怎么也忍耐不住。折腾了两三天到奄奄一息几乎要丧命的时候,还是王爷发话点头,准许大夫给他治了治。大夫说是他经常挨饿受冻,胃早落了严重的病根,若好好养着细米温食三年五载的或许能恢复,否则以后都不要碰荤腥肉食。像他这样的低贱奴隶,谁有耐心让他养这种病?大夫无奈就随便开了一些止疼的药,还是大公子偷偷命人送了温热的白粥,他连着吃了两天终于勉强能爬起来干活。 如今二小姐打赏酱牛肉,廿一虽然是怕吃了以后胃病发作,可若不吃实在太饿,说不定还会再次惹恼二小姐。而且他刚才昏昏沉沉控制不住早将肉吃下了肚,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秦瑶见廿一低头垂眸沉默不语,以为他是故意不回答。她温和聊天给他几分颜色,他就敢得寸进尺,他一个奴隶使性子,难道要她这个做主子的来哄么?她脸色一沉,决定关门转身,回床上继续睡大觉。反正路途漫长,她先养好精神,总有机会让廿一知道她的厉害。 次日清晨起来,一切收拾停当,秦瑶走到马车边上,却不见廿一在车下垫脚。 秦三才陪着笑脸解释道:“二小姐,那贱奴今天早上装病,冷水泼了鞭子也打了就是不醒。一早这样折腾怕吵了您,现下是已经将那贱奴拴在了马后,他若再不爬起来,就拖着走。” 秦瑶心里纳闷,昨天半夜廿一还好好的,刚吃了东西,怎么今天早上就赖着不起呢?按道理他是会武功的,就算稍有伤病,也不至于昏迷到冷水也泼不醒的地步吧? 秦瑶揣着一肚子疑虑去到车队末尾,看见地上一个**皮肉翻卷的人形,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有个小厮骂咧咧道:“贱奴,别装死,快爬起来,否则拖在马后滋味就不好受了。”一边说一边用棍棒专拣着廿一软肋腰腹吃痛的地方使劲打。 廿一无意识地瑟缩着,身体因为内外交加的疼痛不断颤抖,又吐了几口鲜血,人已经深度昏迷。 秦三才揪起廿一的长发,将他的脸扳向自己,先试了试鼻息,又摸了摸那滚烫的额头,看出他的确是病得不轻,这样折腾都醒不过来。可是若真这样拖着上路,说不定那贱奴就被折腾死了。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秦三才听见二小姐发话道:“将那贱奴洗干净找个毯子卷好了送到本小姐车上来。” 秦三才惊讶道:“二小姐,这贱奴不知是突然得了什么病,怎能让您沾了晦气?” 秦瑶端起小姐派头,斜睨了秦三才一眼,一本正经侃侃而谈道:“本小姐这些时日曾向世子殿下请教过医术,正好在车上闲的没事,拿这贱奴试试手段。” 秦瑶这句话不算是完全瞎编胡扯。自从上回燕少侠落难被她所救,她就一直想要自己学些治病疗伤的本事,将来关键时刻,能像世子那样露上一手,救人救到底。何况她也许日后还要流落街头,能懂得如何治病强身看顾自己的身体尤其重要。当然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天纵奇才想要系统学习医术也是绝无可能。秦瑶于是专门挑拣了几种常见的病情,向世子请教了简单的救治办法。 秦三才不敢忤逆二小姐,虽然是心里质疑二小姐治病的手段,不过权衡之下,将那贱奴裹好了弄上马车给二小姐玩,总比是不知死活拖在马后要稳妥一些。王爷叮嘱要留那贱奴一条命,二小姐是知道分寸的,定然不会玩的太过火。 安置好了,一行人启程上路。 秦瑶坐在车内装模作样为廿一检查了一番,无非是照猫画虎望闻问切的那一套,可惜她没有名医的水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症结所在。她又怀疑廿一装晕,言语上威胁试探,廿一都是昏沉沉不醒不应。无奈之下她只好先弄了热水,用老办法以布巾沾湿了为他润唇。 车上陪着的小秋和暖红,知晓自家主子性情与一般大家闺秀不同,看着主子亲手照料一个生病的奴隶这种事情,就当是主子一时兴起玩闹,早先有缝衣服堆雪人,现下也就不觉得多么奇怪了。 秦瑶的运气向来不错,当她黔驴技穷实在无法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一个游方的郎中。 那郎中穿的一身穷破,神态长相都十分猥琐,下巴上一颗肉痣生了撮黑毛,面貌能让人过目不忘。 秦瑶想起来以前流落街头时见过这个郎中,知道他有几手治病的真本事,可惜他相貌不佳,贪财好色,好的还是男色,所以虽然救活了不少人,还是有更多人不待见他,什么地方也不敢待长久。 不过这种时候,也没有挑选的余地,是个郎中,先抓来救人要紧,秦瑶正色吩咐了一句:“停车!把这贱奴抬下去,让那个郎中给看看,看好了有赏,治死了赔钱。” 仆从们见了那郎中潦倒的猥琐模样,听二小姐吩咐是让他给那贱奴治病,倒也般配。几个人七手八脚粗暴拖拽着把廿一弄下车,往地上一摔,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 那郎中贪财,害怕治不好要赔钱,本来是耍滑想溜,谁知看到了那生病的贱奴是个模样俊俏的美少年,他终于是动了色心,蹲在边上仔细开始诊治,借机上下其手摸来摸去,偷偷占些便宜。 46病中梦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复活节,我就发糖给廿一了。 别说不是糖啊。 明天中午照常更新,无限怨念中【王子奴隶】昨天居然没有更~~~~(>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