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慵不语 文案 夜雨寒凉时,与君共剪烛。 十八线边镇少年陆有矜怀揣收复失地梦想。在父亲去世后进京,成为闪亮亮的新晋京漂 然而……京城的土著大腕们(包括受)都一佛到底——收复失地?对不起,下一位 佛系受:我就想没事了喝喝茶写写字,高兴了上街纵马拔人发簪练马术……” 京漂攻:“你你你!竟敢当街拔我发簪,难道二代就能耀武扬威?等着——咱们没完!” 攻:不让我横刀立马,索性跟随霸总扯大旗造反吧! 受:霸总他……是我亲爹,但他当了皇帝就开始虐我!我想上一任皇帝舅舅呜呜呜 从此,某人掉到攻手心 攻:呀,落毛凤凰,我最爱吃,剥了美餐N顿 受:唔你……陆有矜!你对得起你名字和曾经的梦想吗! 貌似老实正经(实则老谋深算)攻VS与世无争却总被虐受 总之,这是几个倔强坚持自我的人,彼此遇见后,互相扶持度过艰辛的故事。 也是一个受被虐后,攻为受脱下灰衣,助受再次策马的故事。 看文指南:攻受恩爱两不疑,1V1,主受虐受(受腿残过一段时间) 副CP是 被赶下台的倔强太子VS山匪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临陆有矜 ┃ 配角:冯闻镜沈均顾同归 ┃ 其它: 第1章 进京 陆有矜骑马进入京城的时候,日头正懒散的升起来。 一路风尘的少年忙整整衣衫翻身下马,让自己尽量走得从容。一路策马扬鞭的疾驰蓦地融在这绵软俊雅的富贵乡里,像是场遥远的旧梦。 马儿的鼻孔正焦灼地喷洒热气,在这光滑的青石板上,马蹄总止不住地打滑。 陆有矜抚抚局促不安的爱马。仅在几日之前,他们也不会想到,在刀剑矢石之外,还有如此春光。 一人一马,都和这静谧悠然的京城格格不入。 不少人注意到了陆有矜,他硬朗的眉骨,舒展挺拔的身躯,走路的姿态都让人侧目,在绵软的南国,人们能轻易地察觉出他身上的凛冽。 本朝已近百年,当初的金戈铁马过后,便是春来长日闲。这也是历史的怪事。嘉宁帝南巡至此地,本只想逗留几日,却不想笙歌酒影如柳枝般缠住了年少君王的心,“京城重地,不可轻移”的奏疏被束之高阁。继而便建宫迁都。此事一向为江南的才子们所乐道,创作出许多曲子,民间日夜奏之,未及两月,此事传遍江南。成了一段佳话。 因此,当今的圣上和先帝,都是在江南烟雨浸泡中长大的,在京城里,多得是有闲钱的人家,日子平静惬意,人一有家底,自然就一日日的风雅起来,先是附庸风雅,到下一代,那就真开始有雅气了。 兵部尚书府里,章沉站在阶上逗画眉,京城里最近时兴玩鸟和养小倌,但谁也没有章沉玩得好,玩得精致。他卸甲回京之后,累升至兵部尚书,以纯粹的武人出身而位居此职,在本朝极为不易。他的食不厌精,似乎是对以往的弥补。 他的笼子也和别人的不同,是在花园里让木匠用木头细细地密封起来了一小片儿,鸟儿们生活的地儿有山有水,日日忽闪着翅膀。 章沉总喜欢带人来这里,指着那几只毛色艳丽的鸟儿道:“这样养鸟才有意思,每天把它们锁在笼子里多没趣儿。我呀,就喜欢看它们飞的欢,其实呢……”他说着用手一比划:“哪只都飞不过这片圈起来的天地。” 比起欣赏被束缚的东西,手里肆意玩弄鲜活的生命当然更具有趣味。 等那只棕褐色的画眉啄完食物,章大人才迈着步子慢悠悠地往跨院中走去。 陆有矜沉默地等在这里,他因连日赶路很是疲惫,却依旧背脊挺直的立在花厅中央。 年将不惑的老管家面露诧异,这个清劲的少年,不知为何唤起了他多年前的军中记忆,他守规矩不是因为有所求,只是因为习惯使然。他的身形是军中之人的挺拔,不热情,不机敏,也不曲意奉承。 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心里一动,上前去倒了一杯茶:“公子,请坐下稍作歇息吧。” 陆有矜忙接过道声谢。也不就坐。便端起那杯茶水一饮而尽,侍候在厅堂的婢女们头次看到如此豪放的饮茶之人,毫不避讳的窃笑出声,陆有矜仿佛浑然不觉,老管家却发现他轮廓清晰的耳廓浮现出了一层红晕。 “咳咳!”低沉的一声咳嗽随着脚步声响起。房内外侍奉的仆人们都敛了声色,章沉负着手缓步走过来,撩起袍襟坐到厅堂正中的花梨木椅上,不动声色地上下审视这个多年未见的晚辈。 当年分别时稚嫩的孩子已长成肩膀宽厚,体格魁梧的模样。章沉感叹道:“长高了,也壮实了!先前我还怕你身量不足,担不起这个差事。如今看来,你正合适嘛!” 章沉把一纸轻飘飘的文书放在陆有矜手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别嫌我给你的位份低,你还年轻嘛!再说这可是关系到宫城安危的大事,弄来也不容易。” 陆有矜看看手里的文书,是右银台门的守将。文书上盖了一个亲军府的印。 章沉端着茶杯,沉吟道:“知道这上头写的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陆有矜仰起头,守护宫城的职责让他收敛了神色,但他又不似大多数人急切地表示忠心,只简短而郑重的答道:“拱卫宫门,严守宫禁。” 章沉看着面前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把茶盏放到了桌案上,笑了一下:“说的好!不过京城不比甘肃,凡事都有章法,你既来到了京城,就要按章法行事。” 陆有矜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眸中有一闪即逝的疑惑和不安,然而这丝毫改变不了他骨子里带给章沉的端方沉稳之感。 “比如说你进京的事儿吧。”章沉斜一眼陆有矜,一脸好为人师的模样:“这是你父亲生前的意思,我和他共事一场,自然要把他临终的嘱托办妥当。但是若没有谢将军的首肯,要让你任一个宫门的守将,进到皇家禁卫府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巧妙地停顿了一瞬:“你知道怎么谢这份恩情吗?” 陆有矜看着章沉,十年时间,记忆中精壮而强健的身躯已松垮,但他的面庞却保养得宜,眼里闪着陌生而精明的光,和父亲的沧桑迥乎不同。 这两种面庞,似乎是两条路摆在了他的面前。陆有矜心里一颤:“明白了。” 章沉点点头,颔首笑道:“你知道怎么办就好!” “拱卫宫门,严守宫禁。”少年抬眼望向章沉,缓缓地道。常年在甘肃风吹雨打,让不到二十岁的陆有矜从初进京城的那刻起,就有一丝腼腆和拘谨。但是在方才的一瞬,他极为确定,自己要选择什么。 章沉眯眼盯着独自立在厅堂中的少年,陷入沉思。 陆有矜双手递过那张文书:“章大人,这个,还是放在你这儿吧。” “这是什么话,你能为朝廷着想,当然是好的。”章沉淡淡地说:“明个儿你便去就任吧!” “叔!”陆有矜还未走远,一个圆脸青年便从屏风后走出喊道:“天下还有这等不晓事儿的人?咱们这不是媚眼抛给瞎子了?” “这才是陆廷卓的儿子!”章沉道:“陆有矜从小长在甘肃,不明白京城状况嘛,慢慢来。” “哼!我只是不明白何苦要舍近求远!”章召已答应好友为他争一个守将的位份,但叔叔非颠颠地把职位留给陆有矜。 “你懂什么!”章沉看了眼侄子:“将军那儿有你一个饭袋就够了,难道还要把你那等不中用的朋友都叫来充数?” “呵!”章召不屑一顾:“朝廷上,京卫营里皆是我们的人,皇帝眼看要咽气,要成事还不是探囊取物般……” “禁声!”宛如平地一个惊雷,章沉猛然立起身厉声告诫:“这天下还姓顾呢,谁容你这般放肆?” 章召悻悻地闭上嘴巴。 “你务必和陆有矜处好关系。”章沉缓缓道:“日后必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章召点点头 隔着斑竹帘,章沉张望着那只扑棱翅膀飞在假山假水上的画眉,沉声发问道:“教太子骑马的人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总归还是我们的人,让冯闻镜去!” 冯闻镜也是从边境退下来的人,章沉道:“是我们的人便好!” “不过谢家老六也跟着去。”章召一耸肩,撇撇嘴:“他是真的要姓顾了!” “由他吧。看住太子便好。” 陆有矜沉思着走回家中,他十几年来和父亲一起栉风沐雨,守卫甘肃,对朝廷斗争并不深谙,但他方才没来由一阵心惊。 陆氏的先祖是随高祖开国时位份不高的武将,待到开国后过上太平日子,即便偶有战事,也是由通晓兵法的文官和少数将领统筹作战,领受封赏荣耀。几代传下来,重文轻武已成定局。功臣的后代或寂寂无闻,或早已如章沉等人转战官场声名鹊起,像陆有矜他爹一样在边境喝风死守武职的寥寥无几。 陆廷卓对陆有矜的教导却甚是严厉,尤其是骑马和箭术,他经常对儿子说道:“居安思危,方能长久。” 陆有矜非常相信他爹的能力,在他记忆里,陆廷卓每天练武,日日不断,苦读兵书,常至深夜。但是居安思危了一辈子,只打了一场仗,且向陆有矜讲述了无数遍。 战事平定后,除了当今谢将军谢铎和少数大将外,那花名册中成千的人名,除了皇帝兴奋的一声赏赐外,便归于沉寂。 几十年来,边境的匈奴除了抢点沿途的商队和村落外安分守己。朝廷也有命令,除攻城掠地外,皆按兵不动。于是,年轻将军只能吹着年深日久的冷风,一片热血赤诚,却从未冰凉。 边境的风霜没有成就陆廷卓的雄心,反而摧残了他的身子。自两年前起,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终是没挺过去,他临终前把陆有矜叫到了床边,拉住了儿子的手:“矜儿,丁忧一过,你便进京吧,我和章沉说好了,让他给你安排个差事。” 陆有矜谨遵父命,把父亲的吉穴安置在北漠的边际。大漠孤烟之中,人若有灵,想必定能在一片苍茫中辨认出匈奴的马蹄声,遥望到北方的狼烟。 陆廷卓的死对于远隔千里的京城来说,波澜不惊。人们压根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名字,至于这个人的年少壮志,这个人的隐忍坚持,这个人的壮志未酬,和北方的匈奴一样,都离京城太远太远。 不久之后,陆廷卓的马儿绝食而亡,它一生跟随主人卧沙饮冰,每日操练,每月演习,从未停歇。在它死亡之时,毛发依然乌黑,通体有伤痕五处,却全为演习所得,奔劳一生的马儿,一身绝技,却连上战场受伤的机会都未曾获得。 陆有矜把马的尸骨也埋葬在父亲的不远处,胡马嘶风,古木连空,陆有矜一个人在斜阳日暮中注视着两个墓穴,站立了很久很久。年少的他似乎想了很多,似乎懂了很多,却又觉得像阵风一样,不可捉摸,无法描述。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新人,大家多多支持。脑洞开了很久的文,想把感动自己的故事分享给大家 这一章涉及到攻来京的背景以及受的身世,回忆性的文字较多。下章受出场~ 在有些圈子里,我们都是异客 第2章 平安帖 明媚的春光照拂在东宫的飞檐之上,几只鸟儿掠过树梢,拍打翅膀的声音在寂寂的宫中清晰可闻,恰这时,东宫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哈着腰的小内侍走了出来。一旁侍立的太监见了,忙上前问道:“殿下和公子还在里头写字儿呢?” 刚出来的小内侍拉着那人下了台阶,才压低声音道:“轻着点儿,别看只有几个字儿,可费功夫呢!” 那太监哀叹一声:“外面的那些官儿就别再送古帖了,拿到一幅就不吃不喝的没个日月,这算是什么事儿呢?” 东宫书房 窗旁的莲花香薰内散出一小圈极淡的轻烟。北墙上挂了幅画,水面澄碧,倒映几片薄云,几从水藻,在这明净的涟漪中央,是两个纵舟远去,衣带轻扬的少年。明眼人一望便知笔意深远,用色已入神品。 这幅画是顾同归入主东宫那年仲夏,表弟谢临送他的。 只因谢临常住宫中的高台榭中,四面邻水,只有驾舟方可出行,太子常陪伴表弟纵横于碧水上,画中少年即是他们的写照。 画的左下方落款一行小字“永德四年八月廿八日谢临下”。 这行不引人注目的字正是“放鹤体”,为当今皇帝开创,此后逐渐成为皇室的拿手好戏。 “放鹤体”潇洒清爽,最适合笔法独具一格的少年。谢临擅长此道,因而当今朝堂上暗中传着一句话“若得一纸倾国色,还须看取谢家郎” 这句话是谢临十六岁那年流传开的。那年京中的曲园修建完工,皇帝和众人都去游园赏景。芳荫佳木,伊水纵横。谢临也出了面。臣子们都知道皇帝钟爱这小外甥,都夸赞几句。 一来二去,就说到了字上,众人起先还带着赞赏孩子的心思附和。直到当今首辅沈熙也抚须说道:“本人有幸也见过谢公子的字,少年写出如此有功力的字,令人叹服,假以时日,不在名家之下。” 沈熙书法造诣很深,又不轻易夸人,众人这才信以为真,一个官员忙凑趣道:“陛下,首辅大人既然如此说,想必公子的字定不是凡品。不知臣等今日能否一观?” 皇帝用手一指谢临笑道:“朕做不了阿临的主!你们且问他愿不愿意!” 官员们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望去,风日晴和,垂柳依依,谢临背朝清溪,始终在专心致志的剥手中的荔枝。 身后盛放的芙蓉迎风摇曳,有几朵随波而来,优雅的徜徉在水波之上。谢临却正急切地把整个儿荔枝塞进嘴里,他的腮帮鼓起,整个白净的脸颊竟一如荔枝白嫩香甜的果肉,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大家竟都注视着自己,澄澈如春水的双眸登时睁大了。 在座的官员们见到如此懵懂青涩的孩子,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谢临在笑声里红了脸颊。但他丝毫不怯场,当即会意,站起身子走至案前。忙有人布置好了笔墨,谢临看着那官员问:“写什么?” 那人一怔,拱手道:“臣不敢为公子布下题目,公子可请陛下出题,臣可为公子提韵。” 谢临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即皱皱眉头,抬起下巴望着那官员哼道:“真麻烦,还要作诗么!我只说了要写字,未答应作诗吧!” 那官员被硬生生的顶在当地,在本朝,答应人写字即是题诗,因为本朝人都自认风雅,写诗是极为平常之事。也只有这样,才称得上一句诗书双绝,但谢临竟不准备当场赋诗一首,让在场众人都不知要写什么了。 谢临双眸伶俐的一转,问道:“这位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怔,回道:“吏部侍郎梁泽。” 谢临略一沉吟,衣袖低垂,乌发落到肩前也不去管,只提笔挥毫落下“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从谢临执笔落下第一个字开始,周遭便响起低声的惊叹,一字见功力。少年的笔法老道,似是无意之间的落字却在散漫中可见筋骨,虽像草书,却少了狂乱,干净利落的行笔收捎,别有格调。 一行诗句写完,众人哄然叫好。 谢临掷笔,凝目看了看这张字,觉得还算满意:“梁大人,这幅字你收下吧。” 梁泽一听,欢喜的嘴巴都合不拢,忙双手接过。撇开身份不提,这幅字多年之后,必是珍品。 众人都不再提起谢临未作诗的事儿,这一缺憾和不合时宜,已经被他的字迹和身份填补的满满当当。有些人也趁机上来求字一副,谢临却摇头婉拒,不再为宴会中人书写一字。 自此后,谢临名声大噪。京官都知道当今陛下的外甥儿,大将谢铎的儿子,写了一笔好字。 因谢临高居王府,出入深宫。一字难见,众人更是将其视为珍品。 直到最近,一次退朝之前,皇帝对众臣道:“听说你们对阿临的字很赞赏,想尽办法求一字一书的,是么?” 众人面面相觑,缄口不答。 皇帝:“朕有个绝妙的主意,还要靠诸位配合——谁家有珍藏的唐宋之前的名家字帖,都可呈上一观。让朕,太子和谢临合力摹写,之后交与你们辨认,若选错了,摹写的仿品你们拿走!若选对了,两份你们统统拿去!” 皇帝话音一落,大殿里顿时响成一片,议论纷纷…… 皇帝轻咳一声:“朕不会强人所难!此为雅事,但凭自愿!” 不出三日,此事在官员中已是人尽皆知。众人纷纷拿出自己珍藏的古帖,一来官员们极好风雅之事,如今与皇室雅集频传,说来也是一段佳话。二来他们对珍贵的古帖早已日夜观看,连折痕都烂熟于心,要想以假乱真,谈何容易?到时白赚贵人们的字便好…… 半年之后,众人的劲头立减。三人功底颇深,对各种字体信手拈来,又吩咐宫中的匠人们制印,且特意把纸做成年深日久的样子,就连折痕,也细细的做了出来,绝不疏忽任意细微之处。 诸臣收藏的真迹常常有去无回,有人不敢冒险,有人却也愈挫愈勇。 此时书房之中的紫檀宽条案上甜白釉的瓶中插着几束新采的海棠。旁边摆有两方砚,一方砚为玉制,砚首高翘,内凹成凤池,薄而轻滑。另一方端石制成,砚面有青花和纹。几只玳瑁笔摆在砚上。 谢临坐在正中的椅上,正是初春,他身上穿了件月白底水蓝暗纹的长衫,正低头沉思,目光深深地陷在案上的绢本古帖中。 谢临身侧还站着一个略大的少年,眉目清雅,穿着一身长袍,正是太子顾同归。太子同样低眸凝神,但是目光却无法完全集中在古帖之上。案旁的海棠花影浸润在身侧少年的半张脸上,让他垂下的视线不受控制的停在谢临翘起的长睫上。 自从五日前沈均偷偷送来他爹珍藏的《平安帖》之后,两个人就没再走出书房的门。 谢临对周遭的一切都似无所见,似无所闻,他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这幅字上,时而沉吟不语,时而伸出手指,微微的描幕字的轮廓和形态。 这张梦寐以求的平安帖既到了他手里,他就一定要把它留住。 等到海棠的光影终于从他的颊上移开,落到条案左边儿的墙上。他终于开了口:“表哥,可以写了!”只是他的目光依然灼灼地定在那张古帖上,丝毫未动。 侍立的小太监听了,忙把备在一旁的白釉里飞凤麒麟纹盆端来,谢临挽起袖口,把右手整个浸入到盆里的冰水之中,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直到右手的颤抖在冰水中得到完全的遏制,整个人归于沉静,才从水里拿出手来。侍候的小太监忙仔细地为他把手擦干。 谢临稳稳地拿起笔,眼里透出肃然,他执笔挥毫,片刻便挥洒而下,四十几个字墨色淋漓。这幅字看了整整三天,写到纸上,却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儿。 太子仔细端详这新鲜出炉的赝品,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谢临的笔下功夫,笑道,“你啊,也只有这时候能耐得住心思——只是可怜了沈熙,过几日想必要抱帖痛哭了。” 沈均是首辅沈熙的小儿子,和谢临最是要好,经常偷老爹的珍藏和谢临打赌。 谢临把玳瑁笔交给小太监,方才的肃然已然消逝,放松身子躺在椅背上笑道:“愿赌服输!这平安帖在沈熙家藏了十几年,若他还辨认不出真假,那便是和逸少无缘了。” 顾同归淡淡道:“我只怕首辅一着急厥过去。” 谢临斜睨顾同归一眼:“把我这幅字拿回去,再过百年,也不算亏了他家。” 这是少年人说出的痴话,顾同归暗笑摇头。 谢临挺挺腰背,笑道:“好废精神,我要去看他们压箱底的私藏养养眼。” 顾同归一笑,和谢临相伴走入内室。 这是一间简洁的内室书斋,天花板上没有金箔装饰的藻井图案,却真正的价值连城——三面没有门窗的墙上尽是名人书画,这是他们并肩赢来的世间绝品。 谢临和顾同归走进这不过数尺的书斋,踱步凝望,时而面色含笑,时而若有所得,像两位得胜后视察地盘的将军。 谢临眉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喜悦:“表哥你说——等平安帖到手,收在哪儿合适?” 沈熙一定不知道两个人已经开始算计他的帖子了。 “你说呢?” “挂蔡襄左侧?” 顾同归却沉吟道:“挂你书房吧,这个帖难得名字寓意好。” 微风吹动了书房的门帘儿,琉璃脆儿的帘钩丁丁当当作响。 谢临声音低下去,沉吟道:“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世人都叫它平安帖,表哥,为什么我读起来却总觉得有几分无奈。” 顾同归一怔,伸手轻轻在谢临额上点了点,笑道:“平日什么都不想的小脑袋今天想得倒还挺深。” 谢临道:“要是沈均认出了哪个是摹本,不选我的怎么办?” “那就把王逸少给他嘛,省的他老爹回去再哭一场,万一这次哭着哭着来了气,说不准还会把他拾掇一顿。” 谢临笑着摇摇头:“就是沈均把他家的房子烧了,他爹也不会动他一根指头。” 他的声音低下去:“可惜舅舅还不能运笔,他写草书才是已臻化境。” 顾同归叹声气,许久才缓缓道:“我倒不是十分在意结果。那些虽说是仿本,却是你花了很多心思写的。王逸少的字写的再精妙,我却不识其人,也不知他帖中的姜道是谁。但若看了你的,我就能想出来你哪个字摹了一天,哪个字只练了两个时辰便过了,还能想起来咱们此刻说的话……” 莲花香炉中散发出味道极淡的九和香,在这历代的落笔烟云中,光阴寂静无声的倾斜而下。 平安帖书于深冬,而在这温婉的春日中,两人只能感到似是而非的无奈,却从没想过江天一色的春光,月白风清的春夜,都会随着沙漏无声的流逝,终难再返。 第3章 客居 陆有矜在京里住的地方是陆家很早置办的宅子,他长到十几岁,算起来也没住过几次。 巷子的尽头有一口井,供几户人家打水。巷中有流水从各家门前穿过,陆有矜牵马走进时,有几个老妈子聚在一起,在门外就着流水洗菜。 宅门在树木的掩映下露出木质的门扉,前厅后院一应俱全,卧房和书房也都铺上了厚厚的提花地毯,还安置了褐色的木质床具,圆桌方椅。 陆有矜知道是母亲遣人来为自己添置的,母亲常年在京里打理深柳堂,救治京城百姓,坚决不和父亲同去甘肃。几年之后,两人俨然只剩夫妻名头。 陆有矜躺在床上枕着手,心思纷乱,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翻阅。这本泛黄的小册子上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有作战地图,有陕甘边境运粮路线,还有简略的兵阵排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中用不? 在这陌生的京城,册子散发的气息让他安心。约莫辰时,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陆有矜一早就穿戴整齐,到右银台门上任,右银台和左银台是外廷内宫临界处的两个侧门,分列两侧遥遥相望。 陆有矜走到城门口时,瞧见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正和一个身着六品守将服色的人说笑。 陆有矜脚步略微踌躇,整理整理衣衫,走上前去。 冯闻镜知晓今日要来新人共事,一抬眼看见陆有矜,喜上眉梢,迎上前抱拳道:“是陆兄吧!一路风尘,甚是辛苦!” 那几个侍卫也知这是新来的上司,纷纷见礼。 冯闻镜皮肤黝黑,浓眉入鬓,是个豪爽的汉子,当年在边境上打过硬仗,腿上还负了伤。他进京也有些时日,但他不如别人那般长袖善舞,又不耐烦繁文缛节,因此久未升迁。 陆有矜也回一礼:“初来此地,诸事不通。还要劳冯兄多加指点。” “好说好说!”冯闻镜目光直直地打量陆有矜,他还保存有昔日的粗爽做派:“咱都是从甘肃来京城的人,虽没见过面,也是半个兄弟——章召章副使已在春丰楼定了桌席面,特为陆兄洗尘。” 陆有矜道声谢,又沉吟道:“冯兄,那我们平日当值都干些什么?” 冯闻镜哈哈一笑,指指守卫:“你让他们干好自己的事儿就成,平日里我们点个卯就没事儿了,清闲得很!” 身旁侍立的侍卫笑哈哈地接话道:“陆爷,您什么都不用管,这儿有我们守着,您在屋里头坐个镇就行。” 陆有矜看那侍卫嘻嘻哈哈,两腿屈立,手里那柄银枪也成了摆设。虽初来乍到,他仍忍不住沉下脸训斥:“这是宫门口,瞧你这幅样子!” 那侍卫一愣,讪讪地望向冯闻镜。冯闻镜面露尴尬,向那些守卫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站好。 又看着陆有矜笑道:“他们在这儿一站几个时辰,很是辛苦,没人的时候歇歇也算不上大事,陆兄不要太过苛责。” “平日散漫若成习惯。”陆有矜笑笑,望着冯闻镜:“真有大事来临时,又怎能派上用场呢?” 冯闻镜嘿然一笑,从善如流:“陆兄说的有理,这些人,确是该整治整治!” 说罢,对正欲开口的守卫们递个眼色,止住他们话头。走上前拍拍陆有矜肩膀道:“陆兄随我去值房看看,里头很舒适呢——若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禀告!” 陆有矜提步走到守卫身旁,歉意地一笑:“我还不累,冯兄先自去歇息罢。” 冯闻镜一滞,瞧了眼陆有矜凝重的脸色,也不愿自讨没趣,自顾自去值房了。 他倒是说走就走,可苦了一干守卫。陆有矜一会儿过去纠正这个人的下巴,不时又来纠正那个人的拿刀手势,一板一眼,很是仔细。守卫们苦着脸,一个个目视前方,站得笔直。 陆有矜纠正好他们的姿势,自己也不离开。张肩拔背站在他们身旁,一语不发。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守卫们就腿脚发颤,受不住了。他们平日任性散漫,此时心里都叫苦不迭。但偷眼看看身边新来的年轻守将,还是静如止水,凛然不动。只得强撑精神,把早已酸痛僵硬的脊背挺直。 冯闻镜歪在值房中的椅上,趁着困意脱去罩袍,合上眼睛酣睡一场。 等他伸伸懒腰,走到窗旁,三个时辰过去,守卫们只能强撑着一副架子,腰背却明显地松散了。只有那个陆有矜,还是站在距宫门丈远的地方,留下一道笔直的影子,活像棵稚嫩却挺拔的小树。 冯闻镜摇摇头,无限感慨的暗叹一声:“这少年郎在京城怕难混出名堂唷!” 春丰楼离宫城不远,是京里颇有名望的老字号。冯陆两人赶到包厢时,章召和两个青年已在等候。 章召沾了叔叔章沉的光,位居副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章召见了冯闻镜,熟稔地一拍他肩膀道:“新差事如何?” 冯闻镜忙不迭谢恩:“多谢副使提拔。” “不忙谢。”章召坐到主位上,伸手示意两人落座:“闻镜一身功夫,教个骑马算甚?且用心伺候殿下,日后好处享用不尽呢!” 冯闻镜谦逊道:“我腿受伤好多年了,骑射也荒废不少。章副使推荐,定当勉力就是!” “嗨!”章召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王孙公子练马么,不过是寻乐子——又不指望战场拼杀,权且当哄孩子玩吧。” “这位是甘肃来的陆守将吧?”章召转过头,笑吟吟地望向陆有矜:“好个英气的骄子!” 陆有矜在夸奖中腼腆地笑笑,露出一丝少年人的局促。 章召满上酒杯,往陆有矜前头一推,晶莹的琥铂色酒液在杯中荡漾:“陆兄先干了这杯!权当洗尘!” 陆有矜道过谢,依言饮尽杯中酒。 酒过三巡,几人一来一往地说着闲话。 章召始终不动声色地注意端坐着的陆有矜,他内敛寡言,但一开腔又应付合度,让人掂量不准斤两 “陆兄是将帅世家。”章召估摸气氛到了,声音夹带一丝醉意道:“不知有没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抱负呢?” 陆有矜举杯的动作蓦然顿住,他想了想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君王,和哪种天下事了。” “好!好!好!”章召击掌赞叹,趁机道:“不坠陆家名声。过两日吧,让冯闻镜带你去见一个人!” 冯闻镜登时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抗拒道:“副使!有矜他尚年少……” 章召一摆手,笑道:“有志何惧年少?闻镜莫不是怕少年郎后来居上?” 冯闻镜表情复杂,喉咙一滚,却终究没再说出拒绝的话。 正事已定,章召岔开话题道:“你们知道么,谢临摹的《平安帖》这回没能以假乱真,被沈均那小子赢了一局!嘿嘿,这次你们的注押错了吧——给钱给钱,一人十两!” 上层文官们多精通诗画音律,这些军官们看不懂字画,他们想凑这热闹,只能用赌钱押注的方式。 和章召一同来的圆脸青年惊道:“你说的当真?听说谢公子闭门不出好几日,怎么竟没赢到?” “嘿嘿,那可是名帖,哪能那么容易到手?” “《快雪时晴》也是羲之名帖。”圆脸少年放下酒杯反驳道:“那又怎样,还不是被谢公子赢了过去。” “那我不管!”章召趁醉大声嚷嚷道:“总之你们的银子可不能赖啊!” “没说赖你的银子,我只觉奇怪。” “《快雪时晴帖》也隐含萧索,但毕竟是雪后趁兴泼墨,还算洒脱。《平安帖》对世事的悲凉却直透纸背。”始终静坐在一旁的陆有矜开了口:“书法讲究达其性情,形其哀乐。你们所说的谢公子想必年纪尚轻,即使笔力到了,没有相似的阅历和心境,细看之下,也会相差甚远。” 几人都放下牙著,瞪大眼睛。即便是陆有矜从门外进来,第一眼相见时,众人也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 “陆兄,你对书画还有造诣?” 陆有矜默默地摇摇头,垂下眼睛:“造诣谈不上,只是知道下笔和心境有关罢了。” 他见过父亲早年时写的兵法,肆意洒脱,雄姿英发。叶落秋至,白发丛生之后,父亲的字真的变了,字迹沉郁,满纸暮气令人观之悲戚。母亲刚到京城的那几年,家书中絮絮地写些京中琐事,再嘱父亲注意加衣,殷殷思念便随着一笔秀润细腻的小楷跃然纸上。两年后,随着父母感情渐冷,母亲的笔迹不再温婉,同是小楷,却冷而峻瘦,一笔一划皆成置身事外的决绝。 在座的几人倒真是好好打量起陆有矜,他十指骨节分明,肩背挺括。很少说话,开口时声音却低沉清晰,言之有理。他没有刻意掩饰长年习武在自己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着意彰显自己诗书造诣。倒给人萧萧肃肃,爽朗清雅之感。 等菜吃得差不多,章召笑道:“今个儿是好日子,谁都不许走。陆兄弟远道而来,边境艰苦,咱们还要换个地方好好开顿荤!” 陆有矜站起身子拱手答谢:“多谢诸位款待。只是天色已晚,下次我做东,再请几位开荤。” 那圆脸青年笑得嘴巴合不拢:“陆兄,你还真以为开荤是大口吃肉呢——咱们一同去远香楼找乐子啊。” 陆有矜一怔,还等不及他答话。冯闻镜已站起身子开口道:“敷儿的病这几天不太好,你们好生玩,我就不便奉陪了。”说罢又向陆有矜拱拱手,歉疚道:“陆兄勿怪,等家中事毕,我再陪陆兄尽兴。” 因为是家中人有病,谁也不好出面阻拦。 等冯闻镜出了门,章召叹口气:“每日都为他弟弟的事儿摆张苦菜脸,白白败了我们的兴头!” 陆有矜的目光还没有从门上移开,沉思着问章召:“他弟弟怎么了?” “从小的毛病了,是个呆子不说,下边儿的身子还不能动!每日往药罐儿里扔钱,这不前些日子,老冯的新媳妇儿受不了,回娘家去了……” 那瘦长脸也接话道:“要说也是,老冯自个儿成家了,还非和他那不中用的讨债弟弟牵扯不清,谁能受得了?” 陆有矜看了那瘦长脸一眼,眉头轻皱,却没有说话。 “行了行了!能不能别在这儿说扫兴的!”章召不耐烦地一挥手,又对陆又矜笑道:“陆兄初来京里,兄弟我可要尽地主之谊,今晚!陆兄的开销,我一个人包了!” 那圆脸青年笑着起哄:“陆兄啊陆兄,你可别为他省银子!到了地方,就挑那头牌花魁!” 说罢,三人哄然而笑。 “我还是不去了。”陆有矜站起身道:“家父病逝,虽过了丁忧,却毫无兴致纵情声色,到京城任职也是先父遗命,小弟实不忍他在天之灵失望。” 章召打圆场道:“吃了这顿饭,大家日后就是朋友!陆兄既身负父命,不愿耽于玩乐,我们也不便破人之志了。” 陆有矜一拱手道:“各位海涵,小弟先走一步。” 他独自走出春丰楼时,沿途的屋舍都点燃了烛火,大街的青石板被各大饭馆堂子前的灯笼照的发亮,但热闹都被关在一扇扇门内,此时的街巷寂静无比,夜晚的春风夹着寒意,吹满他的袖口。 作者有话要说: 出场人物有点多 第4章 宓英阁 初夏,宓英阁。 这儿是皇帝精心挑选的地方,勋贵的孩子在这陪太子读书。 太子出阁之后,除在此听经史子集,在东宫另有儒学之士专为他讲述各朝得失。 宓英阁前是一湾浅溪,溪旁有两棵百年老槐,枝叶拂地,状如龙蛇,刚入阁读书时,孩子们最爱干的事儿就是两臂伸直,看看到底要几个人才能把这百年的老树抱在怀中。 从弟子规到千字经,再到孔孟庄子,时光疏忽而过,老槐依旧如故,孩子们却长高了。 宓英阁内 当朝首辅沈熙正把花白的头颅埋进书中,诲人不倦地出声朗诵《论语》 谢临穿着一件绉纱朱色上衣,发分两髫,顶留一髻。正坐在宓英阁中,侧着头朝窗外望那几株海棠。 据他多年的经验所知,再过几日,这一树火红花朵就要凋零地无影无踪。 他沉吟片刻,盯着宣纸构思落笔——他要把这舞碎红影留下。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名,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沈熙用沙哑的声音缓缓重复一遍,倏然点名道:“谢临,这句你做何解?” 谢临正趴俯在桌上用小狼毫勾画树干呢,闻听吓得一抖,笔尖登时走偏。 他慌忙站起身,急急扯了本书仓促翻开,却是唐朝话本,画上的罗士信瞪了两个牛眼昂昂然瞧着他。 沈均见状,暗骂声笨蛋,抖抖自己面前崭新的《论语》,扬手,随着漂亮的弧线,书啪一声被掷到谢临桌上。 沈熙听见响声,迷迷糊糊地从书里抬起花白的头,使劲儿睁了睁眼,但他显然错过一出好戏。 底下登时传出几声低笑。 “泰伯篇第八……”沈均压低声音提示:“可以托六尺之孤那句!解释!” “噢。”谢临飞快地翻书,匆匆扫视一眼:“这句话是曾子对君子的理解,即忠,义,信。” 沈熙缓缓地点头,谢临心里窃喜,正想落座。 又听沈熙缓缓道:“你们学史记了?” 众生齐应:“学了。” 沈熙一抚胡须,凝视谢临:“学以致用,那依你看,史书中谁又当得君子之名?” “这……”谢临一结巴,又忙把书翻得哗哗作响——他妄想从这本毫不相干的《论语》里寻出一二启发。 “休再徒劳。”沈熙摇头晃脑地道:“老夫的问题,论语里寻不到!一册史记,豪英无数,你还找不出一个合乎规范的君子?” 谢临支支吾吾,星眸一闪计上心来:“师傅便是君子。” “怎……么说?”沈熙抬起鬓发半白的头,他没想到扯上了自己。 “托六尺之孤,从前师傅收养烈士遗孤可当得这句,常寄百里之命,嗯……师傅位居首辅,不正是肩扛重器?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谢临衔着崇敬的笑意,一本正经道:“现下是太平盛世,但观师傅言行,也知定是岁寒松柏。” 沈熙一向以“君子”自居,乍听学生甜甜地夸奖自己,乐得抚须点头。但听到后半句,他却沉下脸,意有所指地叹口气:“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当不得太平二字啊!” 沈均看谢临借夸父亲巧妙回避了问题,不由哼一声:“马屁精!” “沈均!”沈熙摆手示意谢临坐下,点儿子回答:“你认为何人可当得君子二字?” “这……”那一大本厚厚的《史记》沈均向来是当枕头垫脖子用。谢临把老头子捧得独步天下抢了自己的词,那他该如何把戏唱下去。 “颜回。” “噢,为何?” “贤哉,回也——此圣人所说。君子之名,颜回自然当之无愧。” 沈均吃定了他爹不敢说孔子的不是,还好他抄论语时记住了这四个字。 果然,以科举出身的沈熙不敢违逆孔子所说,只冷冷道:“老夫让以史记为例,你却偏题。权且坐下。抄书十遍给我。 沈均恨恨地坐下,不忘腹谤厚此薄彼的老爹:“太史公的笔下也没你啊!” 沈熙合上书本道:“放课半个时辰!” 沈均和谢临一对眼神,并肩来到阁后——这里是一片竹林,竹对读书人来讲是很重的意像,皇帝把宓英阁建到这儿,有一多半是因这修竹。只是皇帝的这层心愿没几个人能领会。孩子们倒是把这里当成玩乐的好去处。 从前,他们最爱在竹林里捉迷藏。竹林深深,如一块儿巨型的墨色翡翠。猫着腰躲起来,就是人从身边走过去,不低眼去看也难发现。看见人来,屏息凝气,比遮住眼睛有意思得多。 但此时,阁后的竹林却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 俊雅的少年们都懂了自矜身份。课间小憩,他们常聚在一起,在不远的亭中临帖品茗,或闲雅的拿起一卷书,倦倦地信手而读。走到近前,也只能听闻潇潇疏疏的凤尾之声。从草木接天至千里一色,只有沈谢二人依旧守着那片竹林。 顾同归私下总劝谢临多去亭中看书清谈,不要再和沈均往竹林里扎,永远长不大。 “这话没道理。”谢临一挑眉,满脸不服气:“谁说长大便要到那亭子里正襟危坐?” 俊雅的太子思索片刻道:“年岁大了自然是要庄重仪表,你总不能等到十七八岁还像个顽童似得在竹林里躲猫猫。” “到那时我当然不在竹林里玩啦。”谢临翻个白眼,煞有其事的道:“那时我要去东南,去扬州,去西北和美人躲猫猫!” 竹林深处,嫩绿的竹叶一簇簇的贴在节枝上,迎着熹微的日光,如梦如幻。 谢临眯着眼,抬头看那斑驳的光晕,轻声道,“竹生空野外,梢云耸百寻。今日偶一抬头,才知此诗不虚!” “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们都去亭子清谈了。” “也许他们还在吟咏竹的诗,也许他们还在为某个用字争辩。”谢临偏着头,短促地一笑:“但他们却不屑来,也不愿抬头一望。” “明日我要和表哥去北苑学马,你和我们同去么?不过教骑射的换了人。”谢临想起此事,忿然道:“不是赛马时表哥相中的。” “是谢铎……”沈均飞快地看了谢临一眼,改口道:“是你爹换的。” 事涉父亲,谢临皱皱眉,没有开口。 “我……不去了。这几日我爹正为朝廷的事儿烦心呢,我还是安分在家待几日吧。”沈均看看谢临,却知道有些话对好友也不便明言。只在幽幽竹影中一笑,摘下竹叶放在唇边吹了个小调。 一曲吹完,两人对视。沈均终究低声问道:“你觉得你爹……你爹对朝廷还和从前一样么?” “我不知道。”纵是不问世事的少年,也已预见到朝堂山雨欲来。谢临神色复杂地低下头:“你也清楚,我虽是他儿子,却刚住进谢府——但他日日都在和朝臣会面商谈,倒是实情……” 沈均直接发问:“谈的什么?” “这……”谢临将目光别开,半晌低声道:“这我真是无从知晓。” 沈均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发问。 两人许久无言,竹叶拂落,触到少年的眉眼,又蔌蔌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看文么。求爱抚 第5章 父子 谢临这日刚从宫中回来,便被管家严昌截住:“六爷,老爷让您去书房。” 谢临顿住脚步,心头涌起混着苦涩的期待,忙不迭点头,和严昌一同去见父亲。 有几人从书房鱼贯而出,谢临忙含笑侧身,心却沉沉下坠——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按理没有圣旨绝不能成群拜访臣子。 书房里,谢铎正阴沉着脸坐在桌案后面,其实他心情并没有很糟。只是他常年沉着面孔,已经形成习惯,再加上身形高大,让人望之生怯。 谢临抬起眼睛迅速地看了父亲一眼,撩起袍襟,跪地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给父亲请安。” 谢铎的目光停留在这个陌生的儿子身上,琢磨起心事。 谢临的母亲昭鸾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嫡亲胞妹。先皇和先皇后感情至深,产下了这两个孩子,自幼养在一处,极为娇惯。到了出阁年龄,公主却不愿出嫁,说即便是嫁人,也要她亲自点头。先皇和先皇后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他们夫妻和睦,自然也想让女儿享这个福。 结果等了又等,没等到他们的掌上明珠点头说想嫁谁。却等来了一场浩劫,匈奴南下,剑锋直指京城。沉浸在春水画船中的朝廷早已被暖风吹弯了脊骨,勉强搜罗了各地的十万军队打了一仗,却很快一败涂地。 还好国中不缺舌灿莲花的文臣,挑了两个去和谈,回来苦着脸禀告说匈奴除了要丝绸金银外,还要和至今未嫁的公主结秦晋之好。 正在这时,谢铎挺身而出——在公主出嫁前夕,是他跪在皇帝面前,先是条例清晰的分析了十万大军失败的原因,又沉声道,“若陛下能给末将一万兵马,其中边塞士兵五千,京城精锐五千。缀于公主送亲队伍之后,臣定会击退敌军,得胜归来!” 皇帝犹豫了:“一万人……匈奴强悍,十万大军都……” 谢铎双目灼灼:“末将说了,那是指挥不力,乌合之众!陛下放心,末将此去定能取胜。” 他在仔细研究地形和之后,有这个信心。 先帝沉吟半晌,终于道:“去吧,只一条,必须把公主给朕带来!” 之后,便如陆有矜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一样,这些人大破敌军,谢铎救下公主,得胜返京。 在返京路上,英雄美人互生情愫,当时大军尚未回城,此事已满城风雨。 回京后,谢铎的正妻自愿退为妾室,先帝在无奈中将女儿下嫁给已有妻妾的谢铎——谢铎在军中再次树立谢家声威,又赢得美人,一时风头无量。 可惜美好故事却总有懊丧的结局。不久后,先帝就对这门婚事恨悔起来,他明白应该趁谢铎回朝之际,打压气焰甚至剥夺实权。然而却脑子一热,让两家血脉相连。此时爱女已怀上谢家的骨肉,他暗叹一声,只得藏起心事。 第二个后悔这门亲事却是昭鸾,因为正妻周氏的忍让,丈夫对这个先自己存在的发妻愧疚怜爱。昭鸾不懂忍耐和手段。她只会冷冷地端起面容,等待丈夫百般安慰。谢铎的在日复一日中愈加不耐,两人嫌隙暗生。 昭鸾怀上谢临时,谢铎已和她身侧的侍女珠胎暗结,昭鸾再也不能忍耐,和谢铎大吵。周氏赶来劝慰两句,这事儿被周氏知晓,让昭鸾又气又羞,厉声训斥了周氏两句,而谢铎气头上竟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 昭鸾哭着跑回皇宫,发誓断绝和谢铎来往。 即便是平民百姓,自己的爱女怀着身孕被女婿打了,都会义愤填膺,更何况皇家?谢铎一整日跪在宫门前忏悔自己的过错,却丝毫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而周氏,在不久后也惊惧而死。 但那茫然无知的孩子在昭鸾肚中一天天长大,来到了人世。 本想生子后便带发修行的昭鸾郁结于心,竟难产而亡。 孩子出生后,除了姓名和谢铎沾了关系,便一直养在宫里。 不知是出于对谢铎的怨恨还是旁的考虑,先帝严禁谢铎父子会面,除了这个,先帝对谢临便只剩百般疼爱。在他的晚年,膝上常坐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粉嫩可爱。大的是顾同归,小的是谢临。 当今皇帝临朝后,觉得谢临毕竟姓谢,即便是皇家,也不好让人家亲父子不相往来,终于,谢临在九岁那年回到了父亲身边。 谁知三月后,谢临又搬回宫中,从此他再也没有踏入谢府。直到今年,他已十六,宫中实在不好住了,他才偶尔回到谢府。 “起来。”谢铎回过神,淡淡地审视谢临一眼:“沈熙提问你功课了?” 谢临一怔,几年来,父亲从没问过他的功课和任何私事。他受宠若惊地应句:“是。” 他的喜悦在下一瞬被父亲无情地撕破。 “他还说今日称不上太平盛世,还说京城要有祸端,是么?” “……”谢临面色倏然苍白,语气中的森然让他意识到这不是父亲在过问儿子的功课,而是一句足以判决沈家生死的拷问。他慌忙跪下身子,艰难地为师傅描补:“师傅没说京城有祸端,只说如今匪患猖獗,北方不宁,是多事之秋。” “你倒是会为他们遮掩。”谢铎嘴角挂着冷笑,半晌又道,“你和沈家幼子很要好?” “呃……”谢临和沈均相交十年,感情非比寻常。他慎而又慎地思索着道:“沈均和我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 “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就肯把你父亲见了谁都告诉他。”谢铎声音陡转之下,双目凛冽地望着谢临冷然道:“那若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又待怎样呢?” 冰冷的恐惧像水一样流过谢临的全身,那是宫廷最深处的竹林,这是他们轻声说的话,父亲竟然能知道,父亲竟然能知道!谢临捏紧拳头,他的喉咙被震惊,厌恶,恐慌堵住,吐不出一个字。 “记住你姓谢,不是姓沈,更不是姓顾!”谢铎踱步到儿子面前,用严峻的目光看了谢临一眼:“这其实是件好事,但你若再任性,那便说不准了。” 谢临一言不发。 “听清楚了?”谢铎张开粗粝冰凉的手,捏了把儿子的下颌。 谢临的肩头一缩,他想起九岁那年,他和父亲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 那一年,舅舅继位,自己也回到了谢家。 他要和心心念念的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他也可以走出宓英阁后回到自己的家,而不是落寞地望着别人出宫的背影。 虽然舅舅待他好,宫中还有表哥,但九岁的谢临仍觉得内心深处匍匐着浓厚期待,这份期待,只有父亲才能回应。 回府时,父亲不在京城。 一日复一日,他不知道父亲是尚未归来,还是归来后自己不晓得。 谢府上下都对自己恭敬有加,但那份期待,却依旧在沉睡,在沉睡…… 他忍不住了,每日放学,他都悄悄溜到父亲的住处,从门缝里张望一下,唯恐哪一天,父亲回家了,他却不知道…… 就在这时,传说中的大哥现身,大哥是周氏的儿子,是谢府的大少爷。 这个约莫十几岁的陌生男孩恶狠狠地看着谢临:“你在这里缩头缩脑的干什么,是不是想去告密?” “你们在玩游戏吗?”九岁的谢临脸颊粉嫩,眉宇间尽是天真:“去哪里告密?” “别装了!你在宫里好好的,干嘛要来我家?”小男孩吞咽一口吐沫,恶毒道:“是来替顾家监视我爹有没有谋反吗! ” “你在说什么!”谢临扯着嗓子,白嫩软糯的小脸皱起来:“你满脑子怪念头,好可怕!” “你才可怕——你母亲害死了我娘,你还要害死我爹!”男孩一拳打在谢临胳膊上,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谢临从来没有挨过打,他甚至不知道反击和躲避,只是摸摸被打疼的胳膊,忽闪着星眸呆立在原地。 那男孩见他傻傻地不还手,心头登时浮上戾气,抬脚把谢临踹翻在地,骑上去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谢临发出一声含糊的□□,用两个小手捂住头脸,不知所措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谢府的下人们来往如织,却都侧身避开,不愿上前。 那男孩两只手扼住谢临的喉咙,渐渐用力:“别指望这里有人来救你,他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心的,是来给顾家通风报信的……” 谢临衣衫凌乱,两腿不住地踢蹬,拼命地痛苦喘息。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谢临却开始拥有前所未有的沉稳和智慧——他在胡乱摸索中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蓦然想起腰侧有一个玉盘扣,左右一交错便能解开。他迅速地解下带子,艰难地抬手,把腰带不管不顾地缠在眼前人的脖颈上,用尽全力收紧,收紧…… 登时,几个惊慌失措的人涌进来,把他们拉开。 谢临浑身瘫软,捂着胸口大口吸气,眼泪随即一滴一滴地涌出眼眶——这个他渴望已久的地方,竟然想把他置于死地。所有人,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异样的,不详的来客…… 哪里都是异乡,他在哪里都是异客…… 哪个地方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哪个地方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毫不焦灼地日复一日住下去? 正在这时,谢铎回来了。 谢临下意识地想跑到父亲那里寻求庇护,下意识地想拉紧父亲的手,和他讲讲今天的遭遇。 但他不敢——陌生父亲的脸庞在下人和长子的描述下,愈发阴沉地望着他。 终于,谢铎大步上前,二话不说捞起谢临的腰身,把他扔在凳子上,拿绳子把手脚捆得结结实实,抄起马鞭猛抽起来。谢临在母系亲族的宠爱下长大,待人向来有礼温雅。哪儿遭受过这般粗野的酷刑? 马鞭抽在皮肤上,鞭鞭见血,他在凌冽的疼痛下哀嚎不止,执鞭的父亲却毫不停手。 他哭着,喊着,求着,躲着…… 等心底匍匐的期待终于成了灰,那鞭子才缓缓垂下。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宫里,又投入了舅舅表哥的怀抱。 他住在宫里,再也不和谢府来往,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原来盛满期待的心底空了,从此茫然地张开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在等待谁…… 谢临摇摇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半晌,轻声答道:“听清楚了。” 谢铎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起来吧。” 谢临顺从地起身。 谢铎沉吟道:“你要骑马,当然好。之所以给你们换个师傅,是因为赛马出身的人,招式多是绣花枕头。而冯闻镜的骑术,是在边境真刀真枪里练出来的——和他好好学本事,不要像京城中的纨绔,只学中看不中用的花招。” 第6章 深柳堂 京城中有一条街,是药铺郎中集中之地。寻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店门前坐着梳圆发髻的小童,拿着蒲扇煎药,药味弥漫的一条街都是。 陆有矜身着长袍,现身人群之中。 他并不张望,径直走到右手边最靠街口的店,店铺门口悬挂一匾,上书飘逸的三个大字:德济堂。门联上则写着“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家久负盛名的药铺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不只因为瞧病瞧的好,而且医者仁心,救治了很多看不起病的贫苦百姓。 陆有矜进门时,店里的药童祺儿正在裁纸,看见陆有矜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只熟稔招呼道,“公子昨日不是才来拿了深柳堂的药,今个儿又缺什么了?” 深柳堂是祺儿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去时还是春天,三两黄鹂,柳丝轻拂,他提着药箱走在蔡师傅身后,在柳树深处遥遥望见一大片白墙黑瓦的房屋。 师傅告诉他这里住的都是些身有重病,却因为无家可归或无钱可医的人。他们被这儿的主人收留,医治。今日他们过来就是给这些人会诊的。 他长大了嘴巴,道:“这儿的主人为什么给他们治病,无亲无故的。” 师傅顺顺胡子笑道:“若是真要问出个原因,就是这儿的主人见不得别人受苦吧——我已为这里诊治快十年了,这也是你以后常来的地方。” 今年开春,师傅说夫人的儿子进京做官,以后就由他来采办常用药材,送到深柳堂了。 陆有矜前几次来采办药材时,祺儿看见他就厌烦,因为以前采办药材的林哥哥和他很熟,每次来都嘻嘻哈哈的和他说笑话,但陆有矜却脸色沉沉,祺儿总觉得陆有矜因父母分离的缘故,一定很不情愿帮深柳堂。 可是逐渐地,祺儿不再反感他——他发觉陆有矜很细心,每次来都会有一个药单,规规整整的写着谁要什么药,要多少。以前的林哥哥总是张嘴就蹦出来一大串药名,林哥哥记性很好,总是记得很准,但是也出过错。 他抓药时若时间长了,林哥哥就会很不耐烦的催促,但是陆有矜却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抓好,有时还会问一句,都对吧?所以时间一长,祺儿对他印象极好。 陆有矜摇摇头:“我不是来取药的,是想请蔡叔出诊一趟——蔡叔在里屋歇着呢?” “您来的真不巧,师傅今日不到寅时就出门采药去啦。” “这次多久回来?” “师傅说是去京郊附近,不到半月就能回来——还是深柳堂的事儿?” “那倒不是,我一个朋友家中的事。” 祺儿细长的眼睛笑成的形状,打趣道:“公子一来京就有朋友啦,我还以为公子干什么都是独来独往呢。” 他从没看见过陆有矜和谁一同作伴来拿过药,而且他知道陆公子空闲时总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朋友和独来独往有关系么?”陆有矜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就是有朋友,我也喜欢一个人,自在!” 祺儿手脚麻利的把裁好的纸按颜色分发到不同的盒中,接话道:“可不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永远也不会置气。”顿了顿又开口道,“陆公子,你朋友生病了?” “我有个朋友,弟弟从小就瘫在床上,恩,脑子似乎也不晓事……我想让蔡叔过去瞧瞧。” “哎呦。”祺儿一惊,叹气道:“得了这个病,瞧不瞧都是那样,医好没可能,只是吃药调养着罢了。” 陆有矜神情黯然下来:“那……喝什么调养的药材呢。” 祺儿拿出纸笔,写了药方,他们这些站柜台的药童都会几句口诀,对于一些病症的药单信手拈来。 陆有矜让一旁坐堂的郎中瞧了,才照着方子抓药。 祺儿把药妥帖地装好,又把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纸袋递过去:“天气热起来了,给公子配了份金银花,泡水喝就成。” 陆有矜接过一笑,点头道:“多谢你。” 祺儿目送着陆有矜出了药铺。才感叹一声道:“公子和夫人一样,都是百年一遇的好心肠。” 刚过戌时,冯闻镜坐在烛灯下入神地读着章召派人给他的纸笺,天色昏暗,他的眉骨完全浸在黑暗中,握着纸笺的手抖动不止。 突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冯闻镜一怔,如梦中惊醒,把那张纸放到烛火中,眼看被火吞噬,才扬声问道:“谁来啦?” “冯兄,是我。” 冯闻镜微微惊诧,竟然是陆有矜的声音,开门一看,真是陆有矜。穿一件直身长袍,手里还掂着东西。 冯闻镜忙把他让进来,奇道:“陆兄,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还掂着东西?” 陆有矜把手里掂着的东西放在院中桌上,竟是几包药。陆有矜抬起了头,有些歉意的揖了下手:“我是听说令弟身子不适,就想请一个我信得过的郎中过来瞧瞧,可惜那人不在,不过这幅药都可以吃,你可以先熬上。” 冯闻镜怔住了,站在那里看着陆有矜风尘仆仆的模样,半晌才开口道:“你这是刚从药铺赶过来,专程来送药的?” “我在家也无事,早给了你,我也放心。” “多少钱?等我下月俸禄一到,就给你送去!” 陆有矜忙道:“冯兄,这儿的郎中和家母熟识,这点药材你就收下吧。等他从山上采药回来,我就带他来给令弟看看。” 冯闻镜从没向陆有矜多提过家中之事,没想到对方却如此上心,心中无味杂陈,眼中浮出了几点泪花:“你雪中送炭,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啊。” 他默然半晌,拉过陆有矜道:“你可知谢将军?” 陆有矜道:“他救下昭鸾公主的那场仗,是家父生平唯一参加过的战事。” 冯闻镜压低声音道:“章召让我带你去拜见他,下次休沐我们便去。” “那好!”陆有矜剑眉微扬,兴奋道:“我在甘肃听他的故事长大,早就想见见这位以少制敌,美名远扬的将军了!” 天色蒙蒙亮起,卯时未过,谢府的马车已出门,车里的谢临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不一会儿又陷入梦乡。 马车长驱直入,直奔东宫。 顾同归刚洗漱罢,瞧见谢临进来,笑道:“一同用早膳吧!今儿知道你来,特意嘱咐他们要用心!” 内侍们忙张罗布置,先是放了四碟菜果和梅花汤饼,又上了单笼金乳酥和煎花馒头,虾肉包子,皆用青花白地瓷盘盛着,桌边上放了两双象牙筷儿,再上了一瓯儿杏仁粥。 顾同归早膳吃得少,略略动下筷,喝几口汤羹就作罢了,剩下的时间,他的目光便久久落在谢临的身上。 他喜欢看谢临写字,喜欢看他泡茶,喜欢看谢临沉浸在喜爱的事物中。但他绝不去打扰,也从未想过参与。 顾同归最爱看谢临吃饭。看他吃得香甜,顾同归未意识到,一向讲究举止端方的他,嘴角已漾出一目了然的笑意。 眉眼弯弯,极尽温柔。 侍候的人低头垂目,只是在心里暗暗感叹,太子竟如此疼爱表弟。 等谢临用完膳,两人才一同赶往京郊的马场。 说闲书的提及京城便是道,三十六花柳巷,七十二管弦楼。这里随处可见茶馆,书坊。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若还有闲置田地,也是圈起来做成蹴鞠场子。京城人大多没骑马的习惯,马市和马场也就自然而然的衰落。 北苑在京城北郊,京中只有两座山,一座苍云山,因有谛音寺成了众人祈福之处。另一座就在这北苑之中,被皇家园林所围,等闲人就不得擅入了。 苑中建造了十余所离宫别院,还专门建了可以乘车而行的复道,沿着复道走上一天,才能行到尽头。此处茂树荫蔚,草盛花繁,是极佳的练马之地。 马车行驶了约一个多时辰才停下。两人下车一望,只觉天地陡然大了。没有行人阻碍,没有城墙楼阁,只有天空氤氲开蓝白两色,起伏连绵的云层望不到尽头。 北苑平日只有一些侍卫轮班驻守。得知今日太子要学骑射,特加派了人在此侍候。 谢临兴奋地直奔马场,春风和暖,吹动他的袍角,泛起微动的涟漪。 他睁大眼睛,挨个儿端详一匹匹马儿,仔细斟酌选定。 太子瞧谢临望的认真,便笑着打趣:“阿临,你这伯乐相中哪条千里马啦,让马夫牵出来看。” 谢临不做理会,信步向前,突然眼睛一亮,直勾勾盯着马厩尽头的那匹马:“就是它!竟然和我昨日梦到的马一模一样!” 太子凝目望去,云阔天低,那匹马舒展的站在那儿,和同类的佼佼者立在一处,也能让人毫不费力的辨认出来。它并不执着于面前草料,仪态闲静,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去把那匹马牵来,让公子看看。” 马夫答应一声,就要上前牵马。 始终跟随在太子身后的冯闻镜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公子初次练习骑射,此马未免太过高大,属下认为另选稍小一些的更合适。”说罢上前两步从马厩里牵出一匹短头短脑的马驹:“这马看起来笨拙,但骑起来更顺手,不知公子能否入眼?” 谢临斜眼看看那面露傻相的小矮马,冷哼一声。 顾同归笑了:“他想骑哪个就给他哪个吧,你教时循序渐进,当心就好。” 冯闻镜见太子发了话,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径自牵马过来:“请公子试骑,不合适随时可换。” 顾同归也挑好一匹白色的小马,比谢临选得略低一头,圆滚滚的臀部上长着柔韧漂亮的马尾,小马似乎知道自己的小尾巴能让自己增色,总是很骄傲地甩动两下。两只亮亮的小马眼乱转一圈,机灵劲儿呼之欲出。 忙有人上前几步为这两匹中选的马儿带上鞍辔,打扮妥当。 谢临上了马,起初拘谨得绷着身子不敢乱动,走走停停适应了马背,手脚便开始不安分。一会儿摸摸马儿的鬃毛,一会儿弯腰趴在马背上,又时不时在马背上侧过身子,揪顾同归胯下白马的耳朵。 太子皱眉:“阿临,你平日胡闹也罢,在马背你若疏忽大意我今后就不陪你来了。” 谢临忙紧紧抓住缰绳,学了哥哥的样子挺直腰背,坐在马鞍靠前的地方,扬起一笑。 今日天晴,北苑里安静极了。几只鹤从长空飞过,一切都浩渺无涯,又极为安静。就这样信马由缰,缓步行了几圈。 谢临起初还饶有兴致的欣赏景色,几圈之后,便已厌烦。浮躁地在马上扭动身体气恼道:“咱们不是来学骑马的么!这样走下去何时才能学会!” 冯闻镜始终在马前沉默步行,听了谢临的话正色道:“会马的人要么是在边境战场上自然而然的学会,摸爬滚打久了,什么地形都经历一番,自然骑术一流。要么是像殿下公子这般在马场专门学习,很多情形都不曾经历,骑术上本就差了一层,因此才更应谨慎。不打好根基,一味冒进。是骑不好马的。” 太子目光落在马侧属官的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冯闻镜单膝跪地恭敬回道:“属下冯闻镜,特来侍奉殿下骑射。” 太子点点头,很温和的道:“冯闻镜,好,听得出你是个懂马的。我们不懂的地方,还要你多提点!” 冯闻镜一怔,拱手道:“属下定不负殿下所托。” 冯闻镜望望不满的谢临,轻咳一声道:“公子若觉吃力可换匹小马,等小马长大后就好看了。” 谢临摇摇头,一脸认真的道:“再好看我也不要,我昨天做梦梦到的马和这匹一模一样,梦里我还骑着它寻了个情投意合的人呢。” 冯闻镜本对谢临有些不耐,听见这般傻话,又看他眉眼清澈,满是天真烂漫的模样。只觉得他清秀可爱,和想象中很是不同。心里又是猛然一痛——若敷儿没病没痛的,是不是也能同眼前的少年郎一般无忧无虑呢? 顾同归不动声色地看谢临一眼:“是怎么遇见的?” “记不得了,今个儿用早膳时还有些模糊的印象。”谢临来了精神,在马背上笑道:“不过这匹马八成就是我的红娘,我可不能让别人把它牵走了!” 冯闻镜笑了笑,“那公子可要抓紧练习骑射,才能早些日子与那姑娘相见。” 顾同归却意有所指:“也不一定是姑娘吧!” 谢临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很得意地敲敲马背:“那时候我便骑马带着她去出京城看看。” “公子这话就只能说说了,马到时候肯定还是公子一个人骑。” “为什么?”谢临奇道 “公子现在还没娶亲呢,这姑娘都是水做得,娇娇弱弱,有哪个能不管不顾地骑马呢。就真是去北方,也是软轿抬着,丫环陪着。麻烦着呢!” 谢临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脸上显出惘然和失望,对自己设定的未来不禁产生浓浓疑惑。 顾同归看谢临满脸忧色,觉得格外好笑。可惜在马背上,捏不到他的脸了:“傻阿临,别杞人忧天了。要是你以后的媳妇儿不陪你去,表哥陪你去还不成?” 谢临眨眨眼睛,似乎觉得这个结果也不错。 三个人时不时说几句话,不知不觉竟走了一个时辰,冯闻镜今日一直纠正马背上的坐姿仪态,一是为以后的骑射打好底子,二是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在马上自比常人更注重仪态端正。 送走两位后,冯闻镜活动活动已酸麻的腰腿——他是受过伤的人,真是不能和从前相比啊!但他毕竟有了几两银子的额外俸禄,也许能再撑着敷儿一段时间……他摇摇头,不让自己及去想遥远的杂事。重重地舒了口气。 第7章 抉择 休沐两日,陆有矜和冯闻镜特出来采买衣物,明日拜访谢铎。 两人在街上缓步而行。行人熙来攘往,马车,牛车,轿子点缀在人群中。路两边儿的朱门白墙掩映在树木的翠绿之间,是边境没有的温婉。 道路两旁的铺子张挂着幌子,迎风招展,店铺星罗密布,有卖鸟笼的,卖扇子的,卖字画的,算命看相的…… 陆有矜的脚步慢下来,这里都是一些最细碎的生活物件,偏偏哪样都离不开。精巧的屋檐翘起,不显山不露水的在繁华京都跻身一处。不同于朱门高墙的雕梁画栋,只安安稳稳的遮雨挡风,撑起一方天地,晨钟暮鼓中过自己的日子。每个店铺里都有人出出进进,生意红火。 冯闻镜催促着陆有矜:“这地儿没什么意思,咱们还是先去把正经事儿办了……” 一扭身,却发现不见了陆有矜的身影。 陆有矜正站在一个小店儿门前,离他几丈远,抬着脸不知在看什么。 冯闻镜气冲冲去找陆有矜质问:“我走了几步路才发现你竟停下了,你看什么呢?” 陆有矜笑笑道,“我在看这家的幌子。” 冯闻镜无语道:“满大街都是!我也是想不明白,这有甚好看!” “其实每个被淹没的幌子都有其特别之处,店家皆费了心血。有的直白,有的诙谐,有的用典——只是有些我不知用的是何典故。”陆有矜神情舒缓,扬扬下巴道:“你看,这个卖酒的店家就格外有趣。” 冯闻镜一挑眉,抬手把那幅幌子逐字逐句指着缓声道:“门外数株柳,皆为系马留。”再一细品,也笑出来,“哟,这家是卖新丰酒的!从这条道上过了成百上千次,你不说,还真就没留意过。” 只是不屑留意。有的人醉心记忆的是歌酒声色,有的人则汲汲于功名前程,执着声色的会对女人倾尽细致,执着功名的会对上级的每个字眼掂量思索。 诺大的京城,谁会执着于一个幌子呢?都在奔忙自己的日子,匆匆之间,年复一年。 京城的人都很风雅,几乎满大街的男人,皆头带幅巾布帽。样式不一。这是京城的习惯,和年龄,身份,是否读书无关,不带帽子,难免要落一个不通诗书的粗野名声。 冯闻镜拉拉陆有矜的衣摆:“哎,你也看看哪个帽子好,我们挑的时候心里有数。” 两人一同走进帽子铺,左侧的大案上堆满了布料,薄制罗纱和带子,可按客人的要求和尺寸定制。右侧是成品,货架上摆满不同式样的幞头幅巾,除了常见的“平头小样”,还有局角,交角的新式幞头,幅巾则有“诸葛巾”“纯阳巾”“东坡巾”等。此外还有形态各异的帽子,以“四方平定”“六合统一”为多,摆放整齐,令人目不暇接。 掌柜的一看有客人来,眉开眼笑迎上去:“二位客官——定制的现有的,应有尽有。看看哪款能入您的眼。” 两个人一一端详起架上的帽子,陆有矜指了指最常见的四方平定:“就这顶吧!” 谢府 黑漆大门屹立在街中,四名军士斜跨腰刀,守在门前。虽在闹市,望去也隐约有几分森严之感。 冯闻镜带陆有矜步入厅中时,有几个人正等在阶下,聚在一处七嘴八舌地议论。 “又在商量晚间入宫的事儿呢?” “咱们商议了这么久,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 “哎呀,皇帝还没咽气呢,谢将军不是说不能着急么?” “真是熬人……” 陆有矜愈听愈惊,朗朗白日,这些人竟毫不改色地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他用力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怒火和疑问,走上前发问道:“你们是朝廷的官员吗?” 一人转过头,用眼角斜他:“你又是谁?” “右银门守将陆有矜。” “什么守将!”那人不耐烦的开口道:“不知道规矩么,少插嘴!” 冯闻镜忙上前打圆场:“是章召让他来的。” 那人却不听,对陆有矜的肩头猛一推搡:“去去去,哪儿凉快呆哪儿去!” 陆有矜立在原地,风卷起他的袖口,身形却丝毫未动。 那人脸面一红,看不出陆有矜的功夫竟如此好。便使出暗劲,又伸出手猛一推搡。眼前的少年却还是执着地钉在原地,眉眼并不锐利的望着他,也并不在意他的难堪。好像自始至终从未刻意刁难。只是裹挟着风轻云淡旁观了一场他并不是很有兴趣的笑话。 那人登时被激起满腔怒火,咬着牙蹭一声拔出斜在身侧的剑,直指陆有矜:“你,快滚!” 利刃在日光下闪出惊心的光芒,霎时,所有目光都凝在二人身上。 远处走过来一人,握住拔剑人的手腕劝道:“别这样,这人我认识。” 又转向陆有矜道:“陆兄对不住,这……” 竟然是章召,陆有矜心头一阵发冷,他微微退后,扫视众人开口道:“我是右银台的守将,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这儿发生了何事么?” 章召见他口气中有商量的意思,便上前缓声道:“这事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们说的……都是实情,我正准备让你知晓!” 看样子他们早就在商议改朝换代的事儿了,陆有矜兀自站在原地,冷道:“即便皇帝真的有个好歹,也有太子继位,容不得你们说三道四。” 章召绷着脸冷笑几声:“陆兄这么说章某就不能认同了,那个位置自然是能者居之。” 章召身上的黑衫随风飘动,衬得他脸色隐秘而疯狂。陆有矜被这毫不遮掩的话骇住,一时愣在原地。 章召笑笑,压着性子道:“陆兄,你知道了也好!谁不想插手这好事呢——告诉你吧,顾家早已是个空壳,太子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 “有人不想。” 章召一怔:“谁?” 陆有矜缓缓开口:“我!” 章召的脸抽动了几下,似笑非笑。到最后竟拍了一下陆有矜的肩膀:“兄弟啊,你长得挺机灵,怎么就不晓事呢——这京城内外,早已是我们的人了!你要表忠心也该换个树枝了。” 众人皆大声哄笑。 陆有矜不理会章召,怒视冯闻镜厉声道:“亏你还是太子的骑射师傅,你今后以何面目见他?你曾说要谢我,难道你报答的方式便是让我做乱臣贼子么?” 冯闻镜尴尬地摸摸头,支吾道:“你不是说……你崇敬谢将军吗?” 陆有矜没有丝毫的笑意,他面容沉静,手却按到剑柄上:“我崇敬的是击退匈奴的将军,不是谋朝篡位的逆臣!” “闭嘴!”章召动了杀机,眉宇间陡然沁出冷意:“你以为凭你一个小小的守将便可回天?——告诉你吧,你便是走出这扇门,到太子面前把所有事情讲出来,也于事无补了!——你为何这般顽固?” 陆有矜面容冷峻,注视着章召,抽出了剑:“职责!” 陆有矜心中已隐约察觉章召所言属实,但是当他的手按在剑上的那刻,他觉得一切都没有走远,父亲的心愿,男儿的担当,还有北漠的长河落日都纷至沓来。 他终究是个异客,他人可以圆滑,而他只能孤勇。他人可以择枝而栖,而他只能拔剑。 周围的人皆脸色大变,纷纷拔剑而出,剑锋直指陆有矜。 陆有矜丝毫不乱,拿剑直刺一人小腹,那人忙闪身侧开。谁知陆有矜并不是要取他性命,而是脚步飞旋,迅速偏移剑尖刺向另一人,这人未待反应,已是中剑倒地。几个人见了血,再不敢心生怠慢,齐齐挺剑猛地向陆有矜刺去。利刃刺破风声呼啸逼近,陆有矜棱角分明的面容却闪着沉稳冷静的光芒。他足尖点地,身子飞跃,几柄剑已贴着衣衫擦过。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锋已刺破他的衣衫,却被他的手指瞬间捏住,之后凌空一个翻身,便稳稳地落了地。 冯闻镜在原地急得打转。 “好啊!”伴随着清脆的掌声,听见一人的叫好。 陆有矜回头,甬道和台阶上骤然出现一队手执刀枪矛戟的卫兵,一个威严端方的中年男人骑在马背上,面含笑意缓缓走来。 四周的守卫看见来人,都停了打斗,跪俯下去:“属下拜见谢将军! 那人收敛笑容,带着一丝审视,直直注视着他。 陆有矜一怔,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谢铎——他父亲口口声声赞扬的人,他几年来始终渴望跟随的人。 “真是好剑法!”谢铎的声音中气十足,很是沉稳:“不过观你的剑法,似是怀了怨愤和死志。” 废话,他一人敌十几人,当然没打算离开这地方。 谢铎翻身下马,瞥一眼倒在地上的人,摆摆手让下人抬走医治。双目定在陆有矜身上平静问道:“你在怨恨什么?” 陆有矜看到谢铎后心思纷乱,他握紧拳头稳稳心神,一字一字冷冷道:“自然是怨愤弄权之人。” “看来你指的是我了!”谢铎丝毫不掩饰野心,自傲中还带有几分洒脱:“你手里不是有剑么,想杀的人就在眼前,怎不动手?” 陆有矜心里冷哼一声,这么多人围着,难道能眼看着自己把他杀了? 谢铎看出陆有矜的心思,负手而立道:“只是你我二人。他们谁也不准插手!” 陆有矜一怔,不知道谢铎玩的这是什么把戏。但是他既已不准备回去,就不介意陪此人玩玩。陆有矜迅速平复呼吸,一言不发便拔剑刺去。 然而谢铎连正眼也没看他,往右一侧身便避开了剑锋:“你是不是有几日不练剑了,剑法生疏!” 陆有矜面色泛红,谢铎竟然没有拔剑,这真是对他莫大的嘲讽!他沉住一口气,去攻谢铎下盘。谢铎却一个飞身,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我身居京城多年,年过而立,也是每日练剑。剑法熟能生巧,只在坚持!” 谢铎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趁说话之际,已快速出手。一刹那便夺了陆有矜手中之剑。再稳稳的一转身,剑尖便对准了陆有矜的脖颈:“你的功夫,还是没练到家啊!” 陆有矜对谢铎的剑术已是甘拜下风,他常听父亲夸赞谢铎。却不曾想多年之后,谢铎的剑法仍是精湛,甚至比父亲还强上许多。他被旁人用剑锋指着,满脸羞愧,一梗脖子道:“你要杀便杀吧!” 谢铎哈哈一笑,把剑收回剑鞘:“死在我剑下的何止数千人,功勋卓越者有之,籍籍无名者有之。但像你这般英气的少年郎,我这把剑,是从不杀的。” 陆有矜捡起刚买的四方平定帽,用手拍打沾染的灰尘。不为所动,冷眼相对。 谢铎轻轻一笑,似乎对陆有矜格外有兴致:“你是陆廷卓的儿子,你爹当年和我比剑,总是败在我的剑下,但是你爹的箭术极好——还教过我呢!” 陆有矜侧过头不去看谢铎,继续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却伸直耳朵,想多听几句关于父亲的往事。 谢铎走上前来,威严的盯着陆有矜道:“把头摆正!看着我!” 陆有矜看向谢铎,他看见了一张端肃的面庞,但眸中却含着欣赏,以及一丝担忧关切。 是伪装,还是示好?在看到这双眼睛后,陆有矜觉得自己像一棵风中的草,摇摆而凌乱…… 谢铎问道:“怎么,你要殉国?” 陆有矜一怔,略略点头。 “我问你,你见过先帝么,见过皇帝么,见过太子么,见过首辅么。” 陆有矜不知其意,只得摇摇头。 “噢!这就是说,顾家对你并没有知遇之恩!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保护的是什么样的人!” 陆有矜的手指猛一收缩,他忽然被谢铎几句话说的很没有底气,一扭头皱眉道:“我还是右银台的守将。保卫朝廷是我的职责。” “职责?”谢铎忽然仰头大笑了一声,继而厉声道:“为了每月几两的俸禄银子?还是这早已摇摇欲坠的河山?还是为了当权者的日日笙歌。你怎不问问,皇帝是不是尽到了职责!首辅是不是尽到了职责!一群吟诗作画,尸位素餐的闲人!这样下去,两宋之事,近在眼前!” 陆有矜的目光终于定格在谢铎身上,他的心头涌起一阵悲凉。谢铎所言,也是他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担忧。 谢铎目光带着重量和殷殷期盼,落定在陆有矜身上:“大丈夫可城头喋血,可马革裹尸,但你若死在这儿,岂不可惜? 谢铎感受到陆有矜目光中灼热的温度,又接着一字一句的道:“因为你的战场不在这里,你的职责也不是守着宫门!” 每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陆有矜心头,他久久不语,心中澎湃难言——好似那几年前被送入京城,被当做玩物的小马,知道有一天自己有可能再回疆场…… 陆有矜握紧拳头,定定的望着谢铎。 谢铎把剑柄朝向陆有矜:“先问问你的心——要的是什么。再视死如归,也不枉费这大好头颅。” 陆有矜蠕动下嘴唇,没有说话。但他顺从地接过谢铎递来的剑。 谢铎笑了,指指自己骑的那匹马:“我把照殿青放到右银台的马厩——这是匹举世无双的良骥,你可要替我照料好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把这匹马牵回家,自古宝马配英雄才算相宜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和受遇见呢,先和受爹打了一架 下一章两人要相遇了 第8章 夺簪(攻受相遇) 到七月中旬,谢临已可以熟练的骑乘,他起初只在北苑里小试身手,逐渐便不再满足这一隅之地,开始与沈均频繁出入马球场。有时心血来潮,也趁着兴致骑至城外。晚间方并辔而归。 谢临也逐渐迷上了好马和马球,他对马,马鞍,乃至马鞭都有甚是苛刻的要求。他每收一匹好马,都要自己在纸上涂涂画画描幕鞭柄的纹理图式,再命宫人打出模具让他看,若满意再选上好的玉石打磨研制。但他最常骑也最爱的一匹,仍是第一次骑马时望见的那匹追月。 这日申时,谢临和沈均从马球场回来。沈均今日骑了一匹西域小马,是他从一个马球高手那里花重金买的。小马轻巧机灵,在马球场上身经百战,沈均如鱼得水,在马球场上崭露头角。谢临对马儿垂涎不已,便想占为己有。沈均却不愿意。谢临好话说尽,沈均仍不松口。到了坊巷,人车渐密。两人便在街口停下,牵马步行。 正是盛夏,炎炎烈日当空,脚下的青石板也被晒到微灼,蝉也在燥热的鸣叫高歌,路旁的屋檐上栖息着许多小燕雀。在酷暑而悠长的夏日里,人们都出来纳凉,摊贩们手里拿着蒲扇,犹在叫卖。蝴蝶展翅停在花枝上,蝶衣飘忽。偶然有穿着轻纱的女子手拿白团扇走过,路边乘凉的人们便止不住拿眼睛觑看。 谢临走在人群里,还在和沈均讨要那匹马:“你把它给了我,下回马球场训好新马。你第一个挑还不成?” “那可不行!以后打马球就靠它了。”沈均翻翻白眼:“你有那么多好马,还想要我的。” “沈大公子□□过的马岂是俗马能比的?给我吧——下回你受罚,我帮你抄书。”谢临不愿放弃,还在央求。 沈均眼里促狭的光芒一闪而过,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抄书大可不必,我的手速已练出来了——你真想要翻云也可以,不过要答应我一件事。” 谢临双眼登时闪亮:“什么事?” 沈均不答,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一脸坏笑:“阿临,你上马!” 谢临满脸疑惑,依言撩袍上马。 沈均扬起马鞭,一脸坏笑:“那边,有个穿粉色衫子带面纱的女子,你把她抱到你马背上,沿着大街走一遭。我二话不说,就把马给你。” 谢临登时睁大了眼,惊道:“你也太胡闹了!人家一看就是良家女,在大庭广众下轻薄,于礼不合。” 沈均颇不满意的摇摇头:“阿临,你想得也太多了!” “你知道女子的清誉不能玩闹——算了,那马你留着吧!我要回府去了!” “好吧好吧,你有理。”沈均不想放弃看好戏的机会,只能退让:“你别走——让我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 沈均眯着眼扫视人群。片刻之后,看好戏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女子多有不便,那男子想必没有顾虑吧?” 谢临忐忑地皱皱眉:“你到底想怎样?” 沈均马鞭一抬:“你可看见那个男子了?” 这条春凝地处繁华,街东种槐,街西种柳,槐柳相接,浓阴遍地。处处是纳凉和过路的行人。谢临皱眉:“这来来往往的不都是人么? 沈均拉过谢临指点:“那个最高的,穿着长衫立在老槐树边儿上。” 谢临扬起脖颈,穿梭嘈杂的人群里,他毫不费力就看到了所说的那人。他比周遭人高出一截,老槐和天色中,隔这么远望过去,他站在山长水阔的街外。 也许是因为不晓得沈均会让自己做什么,谢临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看……看到了。” “你骑马过去,在他穿街到柳坊之前从马上把他的发簪给拽下来,我二话不说就把翻云给你。"沈均用马鞭闲闲地敲打手心,带着笑望定了谢临:“这次可不是女子,没有于礼不合之处吧。” 谢临心如擂鼓,他沉吟一番,还是犹豫:“这街上人也不少,若惊了马,便不好收拾。再说当街夺人家发簪,也太……太唐突野蛮了。” 那遥远的身影萧萧肃肃,结成一片清冷。明明是盛夏之中,灼阳热烈。他却想起林下月光,冬日疏雪。不由便生了怯懦之心 沈均一挑眉:“随你喽,只是以后你再也不许打翻云的主意。” 谢临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就去试一试,之后赔礼就是。” 谢临坐在马上,那人离柳坊几步之遥,而在这样繁华的一条街上骑马而过则要绕过人群商贩,按理说应争分夺秒上前才对。 可是那人走的一点儿也不让他着急,不管是方才他站着,还是现在他开始走动,都给人一种感觉——别说是打马上前,就是临时照着他描一幅画像,手快的人也能完成。 那个人抬脚又向柳坊迈了一步——不能再等了。 谢临咬咬牙,终于扬起右手,在马臀上重重地挥了一鞭。追月吃痛,前蹄腾空而起,随着一声嘶叫,瞬间便绝尘而去。 哒哒的马蹄响起,街上的行人忙不迭地向路旁闪躲。 谢临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的紧盯住那人的发簪,要在飞驰的马上用片刻的时间精准的夺下发簪绝非易事,而且他也不愿把那人带倒,因此难上加难。他紧握缰绳的手心冒出了细密的汗。 离那人越来越近,谢临甚至能辨别出他发簪是沉沉的木檀所制,左边镶嵌小块儿白玉。一路的行人听到马蹄踏来,都自觉侧身躲到路侧,那人却后知后觉,脚步丝毫未乱。 谢临松开紧拽着缰绳的手,在和那人擦肩的一瞬,侧身,朝那人头顶伸出手去—— 那人身形一凛,微微偏转过头,便极为精妙地避过谢临的手。谢临在方才那瞬间身子已经离马,猛地捞空,重心却没回到马上,追月却浑然不觉,犹自向前飞奔。谢临整个人瞬时悬在马上,只有手还紧紧抓着缰绳,勉力维持挂在马背上。周遭的人让出一个圈子,都围在四周低声惊呼顺便看热闹。 眼前景色迅速闪过,整条街都几乎翻转过来,谢临随着马的颠簸上下起伏。吓得连声唤道:“追月!追月!停下!” 只听一声清亮又有点怪异的口哨声响起,追月随即减慢速度,在原地踱了几步,便乖乖停了下来。 身边似乎有人的脚步响起,一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右臂,谢临的心登时安稳,他松开缰绳。 这人正是陆有矜,当凌厉的掌风朝他头顶的要害袭来,还以为有人害他。看到谢临惊马后失措狼狈的模样,又觉得不会有这般蠢的刺客。看他穿的窄袖袍衫简洁干净,身子却还有些发抖。想了想,皱眉道:“这里是闹市,不能打马。你骑马是在追我?” 谢临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面,脸热辣辣的一红,惊魂未定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才道:“算是吧……” 陆有矜听到这似是而非的回答,眉头又不悦地皱了皱,只凝目看着谢临,似是在揣测这个古怪之人的来路和目的。 “方才我看清了,这人是想趁你不妨夺你头上的玉簪,你一躲闪,他才惊了马。”路旁早有人目睹一切,这时挺身而出嚷道:“如今这小贼猖狂的很,光天化日也不收敛!” 看见有人说出真相,路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开始应和。 陆有矜这才了然,凝目谢临良久,犹不相信的摇头道:“竟是个小贼,在闹市纵马夺一个发簪,真是胆大妄为不管不顾了。” 谢临一听这些人竟把自己当成小贼,登时气得脸色涨红:“难道你们以为我是要抢那点玉?”他翻个白眼,顺势把马鞭一转,鞭柄朝向陆有矜和众人,冷冷地傲然道:“簪子上的那一丁点儿白玉,我可瞧不上!” 那鞭柄通体为白玉所制,一看成色便比陆有矜的好上几个档次。 围观的众人低呼一声,才知道这是个富家公子,便哑声观看,不惹是非。陆有矜看到鞭柄上的花纹,却是一怔,鞭柄上的纹饰是典型的如意纹风格,却别出心裁画了只四肢粗短的麒麟。后尾上扬,憨态可掬。他在心底暗暗赞叹,不禁问道:“这鞭柄上的纹饰是哪家所绘。” 谢临恢复了贵族公子哥儿的身份,矜持一笑收手道:“喜欢么?你在哪儿都寻不到,这是我画了样子让专人制的。” 谢临远远向沈均的位置张望一眼,相隔不近的距离,他定望不到,若他把发簪搞到手,再对沈均说耽搁这么久是因为当街夺簪被围,那翻云还是他囊中之物。 心念一动,他硬着头皮谦和道:“此事一言难尽,你快把簪子给我,我……我拿它有急用。这鞭子是上等白玉——你拿去吧。” 陆有矜疏朗地站在人群中,不喜不怒,只淡淡道:“都说京城是礼仪教化之地,想不到还有这种奇事。你把我的发簪拿走,反而送我一条马鞭,你觉得我能用马鞭挽了发髻,走回家去么?” 谢临愣在当场,他竟忘了这回事儿,沉吟半晌,咬咬牙无奈道:“说的也是,要不……你带我发簪回去?”像发簪这般私物,他可是从未和任何人共用过。 没曾想那人却不识好歹,只勾起唇角,走向谢临。 谢临只听闻一声低沉地笑意在上方响起:“想夺我的发簪,可惜你不够高。” 谢临还未及反应,便觉发髻一松,竟是陆有矜把他的发簪抽了出来。 “你当街纵马,毫无愧疚。你险些坠马,我上前搭救,你站稳脚跟连声谢字也未出口,便急切地要我的私物。”陆有矜看着谢临,淡然中隐含一丝轻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和你换呢,是因为你的簪子是白玉制的是么?” 说完这句话,陆有矜是想把那个名贵的发簪掷落在地的,这样既能向眼前这个纨绔说明自己完全不在意他的什么白玉发簪,也能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如此放肆,还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只是这玉簪尺寸窝在他的手里刚刚好,小巧莹然,还能察觉到热气,那是在发间养出的温度。 发髻柔软的散在眼前少年的肩上,青衣墨发,眉目蓄秀,人却怔忡懵懂地望着自己。 陆有矜心里一软,没有再做出什么举动,只是冷冷地转过身。周围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目送他离去。众人都对纵马狂妄的富家子弟敢怒不敢言,因此陆有矜的做法,他们都在心中悄然叫好。 谢临面红耳赤地站在众人中,他能怪谁,还不是自己先孟浪他人,结果碰上高手,倒让人家出尽了风头,也许过不了几天,茶馆勾栏中说书人就添油加醋,从此便多了一个故事,名儿就叫“仗势欺人纨绔纵马夺簪,智勇双全少侠惩恶扬善” 发髻散乱的谢临牵了垂头丧气的追月,苦巴巴地走出人群。 作者有话要说: 第9章 心神不宁 自从照殿青进了右银门的马厩,陆有矜便心神不宁。 那骄傲的马披着耀眼的鞍辔,昂起漂亮的脖颈,气象不凡地挺立在马厩中。 只要陆有矜从它身旁经过,那双精明的马眸便登时张开,透出一线清光,凝目于他的一举一动。 陆有矜终是没忍住诱惑,他走近这昔日的伙伴,伸出大手,覆盖在它白色的宽额上,又顺次抚摸它脖颈上丰盛的鬃毛——这头他曾经最心爱的小马,竟辗转到了谢铎手上。 在甘肃时,照殿青还是并不显眼的幼马,他总骑着它去军营附近玩闹,伴随着它的马蹄,不知过了多少个令人难忘的白昼。 如今,他们都被困在这右银门的方寸之地,面临抉择。 自从来到右银台后,照殿青每日午时左右便抬起矫健的前腿凄声嘶鸣——它没有过惯长期呆在马厩的生活,总想摆脱这被束缚的命运。 每每这时,陆有矜便退避三舍。 他不得不佩服谢铎——他不逼迫自己抉择,却又在无言中反复折磨。 “你若是想清楚了,就牵它走。” 这句话时不时在他的脑海中回绕盘旋,烧灼啃咬他的心。 冯闻镜近来亦心神不宁,接连告假——敷儿这几日病情眼看加重,请了好几位有名的郎中,银子越用越多,开的药却不济事。这几日,竟在抽搐时口吐白沫,吓得他日日守在床边,唯恐弟弟有个三长两短。 好在太子谢临皆已熟练掌握骑术,只需他偶一指点,不必日日侍候。 熬了将近半月有余,敷儿终究捡回一条命,家里的钱经过这么一折腾却再次捉襟见肘。 他怀着心事,陪太子公子策马时。谢临却突然问道:“你弟弟的病如何了?” 他一愣神,忙回道,“已无大碍。多谢公子挂念。” 谢临一颔首,不再说话。低头摆弄起马鞭,半晌抬头道:“冯闻镜,你的鞭子呢?” “啊。”冯闻镜不知何意,怔忡地举起手里的马鞭:“这个。” “给我!”谢临伸出手,手心里是一节小巧的马鞭,“我的鞭子不顺手,我看你的就很好,咱们换换。” 太子皱眉道:“阿临……”他知道阿临很喜爱这鞭子,怎的竟想起送人?何况贴身的东西用来和不相干的人交换极易惹出麻烦,出言阻止道:“你若是不喜欢了,表哥再让他们做一个!” 谢临摇摇头,依旧执拗道:“不要,我就要冯闻镜的!” 冯闻镜尴尬的笑笑,把自己的鞭子双手递给谢临:“公子的马鞭属下不敢要。若公子喜欢属下的,尽管拿去用就好!” 谢临并不接言,而是把马鞭放到冯闻镜手心,沉吟着轻轻开口道:“你教的很好,这就当个纪念——你家里有事,就拿着吧。” 冯闻镜对这位任性的公子毫无办法。心里暗叹一声,伸手接过谢临手里的鞭子。 触手之处,玉质温润。低头一看,白玉皎然。 原来鞭柄是一块儿上好的白玉所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窜上心头,冯闻镜全身猛地一颤,心头涌上酸楚的感动和领悟。 本朝规定,像他这样的卫军,是不能接受任何人的钱财的。赏他银子太过招惹非议,如果是鞭子呢,谁也无法说什么。 原来,他知道自己缺钱,他只是在想方设法,怎么不着痕迹的帮助自己。 他倏然回忆起往事,那还是刚能策马,太子和公子放松缰绳,在马场上狂奔之时。 自己怕出事,始终紧随其后,额角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腿骨先是隐隐作痛,继而不断加剧。凛冽的疼痛让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不应该这么疼啊,又不是冬日,平日里跑马,他的腿偶尔也会疼,却没有哪次和这次一样,让他疼得半个身子都抽搐起来。 要忍住,敷儿还要看病,母亲也要指望自己,绝不能丢了这个差事。他握紧缰绳,咬着牙兀自强忍。 太子端坐马上吩咐道,“孤和阿临要骑到北边栖霞阁看看,你带路吧。” 冯闻镜忍住□□,勉强平稳住声音,“属下遵命。”说完就打马上前,为太子带路。 在前面也好,至少不会让他们看到自己强忍痛苦的表情,他们无从知晓自己的病痛,自己就还能挣这每月几两的银子。冯闻镜一咬牙,驱马上前。 因为颠簸,左腿的疼痛更加剧烈。冯闻镜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不因疼痛瑟缩,却不敢放慢马速,他是领路的下属,至少,应跑在二人前面。 随着马速加快,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在不住颤抖。只觉头脑昏沉,草木和远方的树不再清晰,灼灼的太阳还在前方跳动,那是他唯一能勉强辨别的光亮,他依稀没有忘记方向,咬着牙往前赶路。 “冯闻镜,你跑得太快了。”笃笃马蹄声中,懒散清爽的声音响起,是公子。 冯闻镜不敢回头,他能觉出自己的脸上满是冷汗,眼皮愈来愈重,眼睛也已经模糊。 “慢慢跑,我们不急。”朦胧中,他听到公子这样说。很缓慢,又很坚决。 冯闻镜吐出一口气,依言把马速放慢。 太子轻蹙眉尖疑惑道:“这马速已是够慢了,阿临,栖霞阁离这儿也不近呢。” 谢临在马背上悠悠叹口气,嘴角一径挂着笑意:“表哥,山水之乐在于心。你不是说了嘛,君子向来气定神闲,不急不躁。今日我要学着坐马徐行,不急赶路。” 顾同归噗嗤一笑,摇头道,“在课上你比谁都心浮气躁,到马场你又要静坐了。” 马速放慢,几人缓缓地行走在嘉树环绕的路途上,冯闻镜身子受用很多,他抬起手腕擦了擦汗,徐徐松了口气。 如今想来,那次的歪打正着真的是只是凑巧吗?为何从那日之后,自己每次腿疼难忍时,总是能听见有人在旁恰到好处的嚷着:“不学了不学了,我要下马休息……” 公子不知出于何意,没有让太子知道,也没有把他放在一个弱者的地位上,居高临下的示好。 看似骄纵的少年,其实有比谁都通透的心,还肯把这份心,用在一个并没有多深的交集人身上,一次次不着痕迹的化解他的困境。 冯闻镜抬眼,深深地望向谢临。临风策马的少年衣袂飘扬,风拂过他的眉梢眼角。冯闻镜双手紧握住马鞭,这一霎那,他想,有些人托生在好人家,享尽富贵,一生顺遂,真是老天开了眼。 第10章 善辨 顾同归和谢临走入横幽殿时,皇帝正强打精神,擎笔细细勾勒山石轮廓。 二人对视一眼,目中露出担忧,皆微欠身子侍立在侧,未出声打扰。 皇帝屏息凝气画到最后几笔,伴随着他阵阵咳嗽,鼠毫笔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一路滚到燃香的兽炉旁。 谢临走上前,俯身拾起滚落的兔毫,挂在笔格上。 皇帝抚着喘息未定的胸口抬起头,他的颧骨染了病态的苍白,看着让人心悸。 谢临和顾同归忙一同跪下请安。 “起来……”皇帝喘息几声,朝二人颤抖地挥挥手:“来看看这幅画!” 两人走过去看那画,只见巨峰壁立,山头杂树茂密,飞瀑从山腰直流而下,路边一弯溪水流淌,瞧着又是黄山。 谢临却没有向往常那般对架构笔法夸夸其谈,低声道:“舅舅,这太伤神了,等您身子好了,阿临再陪你画。” 皇帝指指胸口:“丹霞夹石柱,菡萏玉芙蓉。三十二莲峰都在朕心里,朕已把他观赏了成千上百次,总忍不住要把它们画在纸上。” 谢临久久无语,过了半晌才蹲下身子,仰视皇帝,掷地有声地说:“舅舅,我们一同去新安吧,阿临陪你去看黄山!” 皇帝的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笔下的山峰上,他一生肆意洒脱,却终究有他未涉足的地方,有无法完成的心愿:“就是封禅,也没有去黄山的道理。若是出巡,谁又去深山呢?” “不用惊动旁人,阿临已学会骑马啦,带舅舅去足矣。” “傻话。”皇帝喘嘘着出言责怪,两眼却透出慈爱:“阿临长大了。你倒是可以去黄山,也替朕看看,那山是不是和画上的一般好。” 几个人皆是一笑,离开了桌案。 谢临亲热地揽住皇帝小臂,出言安慰:“舅舅,看您的身体比前几日好多了。” 皇帝拍拍谢临的手:“好多了,太医也说不出个道理,只是嘱咐朕静养罢了。” 他摇摇头,语气平静:“这世间的事儿啊,都不用强求。以静观变,以静观变呐……” 顾同归不像谢临那样畅所欲言,看皇帝心情尚好,才问道:“父皇,京郊的匪患这两日如何了?” 几个匪贼不是大事,但是会这些匪贼却在京郊附近落脚,常趁机打劫京郊或出城的百姓,有时候还把模样好看的男女也趁兴一同绑了,等发泄完欲望,就把这些人随处一扔。长久下来,弄得人心惶惶。连对大多朝政都不闻不问的皇帝也知道了这事。 “一群乌合之众,却抓不完他们。”皇帝摇摇头,眼中透出无奈:“总在京郊四处流窜,只能加紧提防而已。” 行至茶几前,皇帝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缓缓道:“这是他们刚送来君山银针,今年的最后一茬了。专等你们过来尝尝。” 话音一落,一个小太监便移步过来,把手中的茶筅执壶等放置在几上。 谢临规矩地注水、击浮、洗杯、洗茶,等到茶叶都在沸水中泡散,香气溢出。又持长柄茶杓,轻动手腕将点好的茶汤从茶瓯中盛入杯盏。 顾同归静望着泡茶时的谢临,缥缈升腾的雾气里,浮躁的少年在这时把深藏骨中的清俊雅致展露人前,如同第一茬的春茶遇水沸腾,能让人屏息良久。 皇帝呷了口茶,清香扑鼻,热流滚下喉咙,香气却回肠荡气,经久不息。在氤氲的水雾中,皇帝脸上浮出苍白的微笑:“阿临的茶已泡出火候了,朕每次得了好茶,你不来,朕……朕就不乐意喝,怕糟践了东西。” 谢临手持分茶的白瓷瓯,笑笑道:“舅舅,阿临可不信。伺弄茶水的太监哪个不是一手好功夫?” “公子这话错了。”侍候在一旁的太监弯腰赔笑:“老奴可以作证,陛下每次得了新茶都等您来了才泡呢。这一人泡的茶一个味儿,他们泡的哪能和公子比呢。” 谢临凝望皇帝,亲昵道:“那阿临每回放课后都来侍候您,不让舅舅的好茶在架上蒙尘。” 皇帝笑着刚想说句什么,却倏然咳嗽起来,他忙用帕子掩住口鼻,许久才平息。 谢临和顾同归都围上去,情不自禁地握住皇帝的手,满目担忧。 皇帝倚在内侍身上,倒是很坦然地一笑:“人有命数,所定在天。何苦庸人自扰?” 顾同归觉得这话很不吉,又不能出言数落父亲,怔怔地落下泪来。 皇帝出神地盯着顾同归,不知心中在转什么念头。许久才叹口气,抚了下儿子的肩膀,眸中闪过隐忧:“朕从前只想着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如今一想,却有几分悔意。朕……朕没有给你铺出一条平坦的路,但转念一想,若真再来一次,也许,朕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朕太懒散,懒到那个结果不发生,朕就不愿去考虑,去筹谋…… 已经快到盛夏,再喝君山银针,便要等到明年的谷雨时节。谷雨年年至,银针年年生,太液池边的桃柳,也会花开尚好。赏景的人,却说不准他们的命运。 皇帝喘息着,额上的汗愈冒愈多,他朝谢临抬抬下巴:“还记得那幅范宽的画吗?” 去年圣寿节,谢铎花重金买了范宽一幅画,作为寿礼送上。 “假的!”皇帝朝那画觑一眼,便摇摇头连声叹息道:“用墨太轻,山和石头的质感都不对!这怎会是他的手迹?假的!你这一百两银子算是搭进去了。” 他摆摆手让内侍收起那幅画,好像再看一眼就能脏了他的眼睛。 谢铎的贺礼被当场看出是赝品,他面露尴尬坐在那里,阴沉地一言不发。 皇帝看一眼谢铎,语气是虽无恶意但毫不掩饰的嘲弄:“你呀,就是有再多能买到真迹的家底,也缺双识别真迹的眼睛啊。” 在座的诸位将领,脸色皆陡然变冷,齐齐地看向谢铎。在座的文官也面露尴尬,一个个屏息而坐,不敢抬眼。 只有皇帝恍若未觉,指指谢临笑道:“下次带你儿子去,你便凑齐了。” 谢铎面色不变,只是抽动嘴角,微微一笑作为回应。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如今皇帝辗转病榻,却喃喃道:“说到善辨,还是你父亲更胜一筹——若我有他一半,也不至于这个光景呵!” 如果他对政治和人的虚伪能有对字画一半的敏感,他便能早早地察觉出谢铎眼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和将领们的忍耐。也能在奏折中发现谢铎愈加潦草的字迹,以及很多关键职位的任命,都是出于谢铎之手。 安闲的日子,他过得太久。史书中的诡辩莫测,尔虞我诈,已经像是遥远而不真切的天际,他触摸不到,便进而遗忘。 以至如今,独木难支,寸步难行。 但若说他迟钝,他却能敏锐地听出笛子中音色的变化。只需品一盏茶,他就能说出名称,采摘的季节和大概存放的年头。 皇帝用颤抖的手抓紧儿子,目光中沁出湿润:“太子,你万万不要学爹爹的善辨呐。” 恰在此时,陆有矜走近病了多日的照殿青,它在简陋的马厩中艰难度过几日,现下两只前蹄跪在地上,昂昂然的头颅无力地垂下。 陆有矜叹口气,照殿青在甘肃时总有机会驰骋,来到京城,在谢铎身边想必也有日常训练。如今日日憋在这低矮马厩中,不生病才见鬼。 他不当值时,右银门便无人照看它,因此愈病愈重。 照殿青的微温的鼻息时缓时急地喷洒在他的手心,陆有矜终于下了决心,解开缰绳,牵着照殿青一步一步走回家去。 第11章 茉莉幞头 时至初夏,京城一片绿意。柳梢飘拂,流水潺潺。花开到最后的一茬,在暖风熏人的时节,没来得及让人反应,便静悄悄的凋零。 苕溪在晴朗的春日似是一双沉静含情的美人双眸,含着三分春日的温煦和七分夏日的炙热,长到了最诱人的时刻。 每至夜晚,这里的画舫,游船把湖面堵得水泄不通。或有人临风把酒,或有人听曲取乐,或有人清谈彻夜。岸边人亦络绎不绝,京城大半的热闹,都集中在这倒映灯火的湖面。 这夜,月白风清,暖风袭人,夜里的水汽氤氲丝竹的低回,又是一个良夜。湖面上画舫交错,偶尔有一声细吹细唱的袅袅之音裹着香甜的夜风袭来,让人沉醉,然而在今晚的湖上,有一半画舫坐的是精心安排的守卫,他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离岸不远的一座游船——那里头是重病在身,却仍强撑着来看苕溪夜色的当今圣上。 表面上,却依然笙歌四起一派旖旎。 皓月当空,陆有矜和冯闻镜也在一艘画舫上听当红小倌弹曲子,但他们却没有心思完全投入,几人轮流暗中注视不远处那艘挂十六个花灯的游船。 冯闻镜歪着身子,大摇大摆的箕坐在垫子上,眯着眼睛,嘴里轻轻和着曲子。 那小倌不时拨动下手里的琴弦。用水烟般虚无的嗓音唱着:“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试泪满腮。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得住,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 唱的词儿陆有矜没听过,不像是京里才子们往来唱和的曲子。 但在此情此景下,他没来由得着了迷,问道:“方才你弹得曲子叫什么?” 那小倌抬眸与他对视,轻声解释道:“是家乡的旧曲儿,但词是最近自己编上去的。” 陆有矜颔首,月笼春水烟雨弥漫,画舫中燃的是海棠沉水,那小倌穿了轻纱衣服,随着夜风撩起涟漪。 他们三人沉默半晌,忽听外头叫了声:“琉璃,这头上客了!” 小倌朝外张望一眼,急急告退道:“琴已弹毕,琉璃先行告退。愿二位公子得尽雅兴。” 说罢,就敛手退出画舫。 想必是又有船相邀。陆有矜转过目光——曲子里含的真情,恰到好处的哀而不伤,都只不过是明码标价的商品而已。只要有人出了更高的价码,在一样的月夜,一样的画舫,照样能听一番真情切切。 画舫中的海棠沉水让人在不经意间沉醉,陆有矜胸口炙热,如鲠在喉,他抿了口茶,走出画舫,缓缓呼出被撩拨起的躁动。 恰在这时,皇帝的游船也停靠在湖边休憩。 陆有矜寻思,当下左右无事,不如上岸闲逛片刻,再上船来。 岸上的热闹丝毫不亚于湖中,兜售小玩意儿的商贩们都想过来分一杯羹。不上船的人们在岸上走动观赏,摩肩接踵,别有趣味。陆沉夹在人群中间,沿着河岸缓缓走动。 依赖这湖谋生觅食的人五花八门,有占卜相面的,抬轿撑船的,还有那数不尽的小玩意儿,一个摊儿接连着一个,供人挑拣。 陆有矜不慌不忙的走着,他喜欢这种大家一起热闹的场合,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只是热闹人群中的一个。 摆卖的摊档大同小异,他一路漫不经心的浏览,一个卖簪珥的摊子吸引住了他,和大多数摊档一样,它的材质粗劣,但难得造型别具匠心。 陆有矜驻足片刻,指指那个刻着竹叶的木簪道:“让我瞧瞧这个簪子……” “掌柜,把那个簪子拿来,我要了!”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陆有矜回头,在夜市明角灯的映照中,闪进他眼中的是一个眉眼含笑的少年,他的眸子顾盼间如沁了湖水,神采飞扬。 是那日当街夺簪的少年!陆有矜旋即皱起眉头。 那卖簪子的人支吾一声,眼神飘到陆有矜身上:“这……这位客官先看中的!” “我就是买来送他的呀!”那少年理直气壮地答一句,抬手把钱放到木板上。 陆有矜站在几步之外环住双臂,冷冷地静观其变。 “这个发簪买来送你,就当我为前日的孟浪道歉吧。”夜风柔软吹拂而过,清淡甜香袭人。少年的幞头上别了一朵伶伶的粉白茉莉,朝他歉然一笑。 陆有矜一向讨厌男子帽上插花,只是京中风气如此,他也见怪不怪,但他第一次见到插花后增色的男子,原来风情可以在不动声色之间,和空灵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 看少年言行如此客气,陆有矜面上反而浮出一丝惭意:“说起莽撞,那日我也多有得罪。” 谢临笑笑不接话,反而问道:“你上次不是想问我的鞭子是哪家店制的么?” 陆有矜:“哪家?” 谢临看他一眼笑道:“我自己画的。” 风吹来,湖岸上的灯盏幽幽地把光芒倾斜在水面。 “你画的?那你是怎么刻到鞭柄上的?” “这有什么难的,把画稿给他们就行了嘛。”他顿了顿,怕陆有矜不相信似得补充道:“我平日用的很多物件都是我画的,那日发簪上雕刻的图案,也是我画的。” 陆有矜颇感惊讶的看看少年,那簪子的一面上的确琢刻着一尾鱼,胖胖的身子自带憨态,却又灵动巧妙。 他沉吟片刻,疑惑道:“即便是你所画,那又是何人所刻?”那雕工极尽精湛,纤毫毕现。绝不是出自一般雕工之手。 谢临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这就不便让你知晓了。” 两人说着话并肩而行,不知不觉已走出了人群最拥堵的地方。岸边的柳梢在夜风中摇摆,借着不远处人群的灯笼,仍然可以看见光洁的树干上的朦胧的反光。谢临停在树下问道:“我一直想问你,那次惊马,为何你一吹口哨,马儿就乖乖停下?” 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也是他起初对陆有矜好奇的起因。 “那匹马儿是我在甘肃时所养,那时马厩里有几十匹小马驹,你的那匹就是其中之一。”陆有矜凝视着湖中的画舫,轻轻开口。 “什么?是你养的?”谢临瞪大眼睛,目光盯在陆有矜身上,“还是你在甘肃的时候……” 陆有矜目光一闪,在西北以马为乐的日子浮现在眼前。 那时,军营里几乎所有的小马驹都曾温顺的把头埋在他的手掌中,他沉浸在回忆中,缓缓开口道:“那时为了培育良种,挑了几十头上好的滇马和匈奴的好马□□,产下了一批小马。我随家父在甘肃军营,这批小马生出来以后,我极开心,每日都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盼着他们长大,父亲也盼,他盼的是这匹马儿长大定能为军效力,再和中原的马□□,几代下来。良种的马儿就能驰骋疆场了。” 谢临静静听着,也许是因为陆有矜的冷静的声音在夜里听得格外空灵,他隐隐觉得,结局会让人伤心。 “小马逐渐长了起来,他们都聪明的让人惊喜。你的每一个指令,只需要一遍,它就能记在心里。军营中的人和他们也日益熟识。直到有一天,朝廷派的监军来了。”陆有矜讲到这里顿了顿,用仓促的结尾讲完了这段往事:“监军从那些马儿中选了十几匹带回京里,具体流转到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说罢之后,陆有矜便沉默伫立。他没有说离别的时候,马儿的嘶鸣声在落日的红霞中凄厉的让他闭上眼睛,他一口气跑到房中,窝在被子里哭泣。他哭泣的不只离别,那些人眼中的不耐和厌烦让他打了个冷战,他为这些还未完全长起来的小马担忧。只是身边的人都在劝慰他,马儿去了京里,就成了贵人的坐骑,出尽风头。在这儿地儿有什么好,不打仗时吃沙子,打起仗来丢性命的。 “原来还有这段儿故事。”谢临沉思半晌,叹了口气,“衹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见惯草原的马儿要在方寸之地过这一生,用自由交换安稳舒适的日子,真是笔残忍的交易。” 陆有矜一怔,认真打量身侧人一眼,他沉静的时候,秀挺的侧脸在夜色中朦胧成一个怅然的轮廓。茉莉透出无声的雅洁,安静的在少年幞头上落定。 他从未想过,最能说出他心里话的,竟是京城里一个不知底细的少年。 陆有矜扭过头,把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开:“那天,你为什么要来抢我的发簪?” 谢临把打赌的事情讲与他听。末了,沉吟道:“其实那天,你就是答应用簪子交换马鞭,我也不会再去要沈均的马了。” “哦?” “因为……不是我亲自抢的啊。”谢临无奈地摇摇头,却道:“浑水摸鱼的事儿我也想干,但每次一撒谎舞弊就开始发慌——大约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吧。” “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陆有矜目光在谢临身上一转,突然低低道:“你比他们强。” 谢临一怔:“比谁?” “那些人。”陆有矜垂下眼眸,语气很淡:“只要不被抓住看到,就永远不算欺骗和舞弊的那些人。” 谢临品味这话,良久不语。 陆有矜对眼前少年的偏见逐渐淡去,他主动开口道:“你的发簪很贵重,我怎么还你?” 那天夺簪后,不知为何,他把那白玉发簪留下了。 “你还留着么?”谢临想了想摇头道:“想我们也没机会再相见——可不是每次都能像今日一样巧。就……算了吧。” 陆有矜正犹豫是否要问对方名姓改日约定时间,少年澄澈的眉眼却略略一惊,猛然道:“我竟忘了回去的事儿,家里人还在船上等我,我该回去了。”说罢抬手一揖,道句告辞,匆忙离去。 陆有矜凝视着少年的背影,苕溪的夜色蛊惑人心,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可以互倾心声。然而一切都转瞬即逝。少年的身影在人群中隐现,望过去,还能看到那朵幞头上的茉莉。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留评 ①《葬心》黄莺莺唱的,码字时恰好听到,觉得贴合文中气氛就用上啦 第12章 晏归 京城地处平原,地势平缓。人们对山始终便有仰慕渴望。常日里,若结伴出游,且又不便远走。想爬山也没别的选择,都一股脑的来到郊外的这座苍云山。山间还有一谛音寺,依着秀丽山色,青山苍苍,钟声沓沓。占尽了地理上的好处。因此殿堂广大,尼僧众多。 在今日这样的好天气,来上香的人自然络绎不绝。 等陆有矜骑着照殿青到了山下,台阶前的平台已围不少人。陆有矜瞧瞧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土场里全是马匹,走进一问才知竟是有专人为上山的香客看马。在心里又再次暗叹京城生活的便捷顺心,处处琐碎,早有人替你想到料理。 陆有矜系了照殿青,一人沿着石阶上山。身旁的人不少是来寺还愿的。满脸虔诚的喃喃自语缓缓行走,心事很重。 陆有矜夹在人群里,近处的山色被遮去大半。抬头向前张望一眼,苍翠的树木参天而生,窄窄的石阶路被浓阴一丝不漏的纳入囊中。 到了谛音寺,天色已不早了。成群的男女都在烧香点烛。陆有矜没多做停留,仍是向上爬去。 这条石阶路本是谛音寺的慧明长老带头出资,花费近十年的功夫修筑的,由山脚延伸至寺前。再往上爬不久。苍苍翠幕中,这条石阶路也到了尽头。 路的尽头处是两座小亭,小亭间用曲廊相连,树影斑驳,青松伫立,小亭显得极为幽静,虽和方才的喧闹人群相隔不到百步,却仿佛转瞬之间身临幽谷。 陆有矜步入亭中,亭中树一石碑,上书了慧明长老是怎么被仙人托梦指引在此建寺,之后提到修路的过程。碑后密密麻麻刻了捐赠修路的名字。陆有矜大致看了两眼,就沿着曲廊向连着的另一座亭子走去。 古木参天,亭子被树垂下来的枝叶遮住了檐顶,亭上横挂一匾,用柳体写了亭名。 待陆有矜凝目细看亭中,却顿住脚步。原来这儿还立着一个少年,他身形颀长,衣袖飘扬。面朝高耸入云的古木松海。因这身影,眼前的景色顿时可以入画。清风徐吹,他天青色袖口被卷出的涟漪,便是染就这画的神来之笔。 陆有矜久久观望半晌,只觉此景蕴有无限禅意和妙趣。曼声吟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虽然面前是一男子的背影,但他却觉这句诗无比恰当。 绝代有佳人,佳人无男女,甚至有时不需看清面貌。一瞬可入画者,便是那一瞬不可多得之佳人。 少年听见吟诗,转过身子。 两人同时怔住——虽说京城不大,但不约而同的三次相遇,让两人都不禁心生感叹。 谢临望见陆有矜,眼角晕染出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凝望着陆有矜道:“三月之间,三次相见。今日相逢,必要问清兄台姓名。” 陆有矜第三次见这少年,也生出些许亲近之感。唇角向上轻扬:“陆有矜。” 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却让人听之难忘。又道:“只是还未有字,你呢?” 谢临犹豫了一瞬,这是他首次被一个不知身份的人问名,他怕说出真名有什么不妥,但微一踌躇还是道:“谢……临。” 陆有矜颔首一笑,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半晌,谢临轻扯一下嘴角:“你的诗是念给我听的吗。” 陆有矜不知为何顿觉尴尬羞赫,忙转头去看别处,略带点歉意轻咳一声道:“是——不过你仿佛在想心事,是我冒昧了。” 谢临摇摇头,神色顿时黯淡下来,眉眼怔忡:“在这里好一会儿,走神了。我也不知方才都想了些什么” 陆有矜总觉得他今日郁结愁绪,不像前两次见他时明净快意,他望谢临一眼,只是轻轻道:“有时我也如此。你是来这儿上香的?” “我来这儿为舅舅祈福——也顺道走走,心里开阔些。” “恩……我看这儿很清静,走近看才发觉有人,却没曾想是你。” “我也没料到此番竟又和陆兄会面。”谢临举目看着面前的随风摆动的苍松,轻轻开口。 他有心事,虽然他的面上还是带着笑意。但是那沉重的心事把一切的洒脱都钝化磨蚀了。陆有矜这样想着,垂目看去,目光落在少年的腰间——束带之下竟是一管小巧的玉笛。 “你既随身携笛,可想吹奏一曲?”陆有矜心想,他若沉溺曲中,想必也能舒心片刻。 “陆兄想听我吹曲儿?”谢临转转眼睛,面上重新浮了狡狯笑意:“想听也可以,陪我爬到峰顶,你想听到何时都随你心愿。” “早有此意。”陆有矜把手负在身后,转身走出亭子。 从这儿到山顶没有了便捷舒适的石阶,便是真正的山路了。陆有矜本就打算上去看看。只是没想到谢临也是这个想法。 “我初次攀到山顶,还是九岁那年。”谢临上山时一手提着衣襟,看起来有些吃力。他突然开口:“这山不高,但在山顶,也能望见大半个京城。” 山路不是很崎岖,脚踩在泥土上,倒是比方才的石阶路多了妙趣。在山路的右侧,是一条极浅的水流,潺潺不断,从山顶流下,清可见底,深度为半指左右。陆有矜把手横放溪中,阻挡水的流向。清澈的溪水却轻缓灵巧的从指间溜走。 陆有矜忽想起谢临还在身后,在不熟稔的人面前,这样肆无忌惮难免让人心生轻视。陆有矜想到此,忙抽出手来。 “我每次上山都会这样玩。”谢临笑着开口,丝毫没有嘲讽陆有矜的意思,反而一本正经的指导道:“这眼泉水是甜的,你捧些水喝,能品出回甘。” 陆有矜微怔,依言俯下`身子,在手心里鞠了一捧水喝。 甘甜的溪水沁入舌尖,抿抿嘴,果然是从未尝过的清冽甘甜。 陆有矜饮了水,下巴和唇际皆被打湿。嘴唇上本不明显的细小绒毛沾水之后就能看得真切,显出湿漉漉的笨拙青涩。 谢临微怔,忽感眼前人和夺簪那时判若两人,陌生和疏离顿时减去大半,倒生出几分真实亲切。 他含笑后退两步,目光从陆有矜身上掠过:“走吧!前面就是山顶了。” 如谢临所说,这山确是不高。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二人已经登顶。 山顶是一片空旷的高台,站在这里,能望得见大半个京城。阡陌纵横,街市交错,宛如一道道加粗的横线,京城之大,一览无余。 这地方听笛倒比亭子里更开阔,谁也打扰不到。陆有矜洒然而立,远眺京城。忽听到一阑笛音,微带怅惘却又不染纤尘。陆有矜侧目凝视,在这峰顶之上,云霁天朗之中,谢临手持玉笛,垂眸静吹。 笛音中的愁怨是初涉世事的感伤,并不深刻,就像初夏的午后,一时兴起,咬了一口未熟透的青梅。虽不熟稔,这未长成的惘然却更于无言处令人心动。 半晌,一曲终了,谢临把笛子重新系回腰间。 “吹得真不错!”陆有矜由衷地赞了一声,面上的笑意如此时的秋阳,恬淡的让人舒服:“今日览视美景,又听得一曲,可安心而归。” “是舅舅亲自教的我,我和表哥一起学,但我总比他吹得好。”谢临带着莞尔的追忆神色开口,但到最后,却发出深深的一声叹息。 陆有矜奇道:“你比表哥吹得好,怎么还叹气?” “舅舅很久不听我吹笛了,他近日身子不好,终日昏睡,药石针砭竟像是全然无用……”说到此,谢临不再继续,万般无奈担忧,皆再次凝于眉心。 陆有矜脑海中又浮现出蔡叔的身影……如今蔡叔已成了他处世的一大助手。但是他知道,谢临家中非富即贵,定有诸多郎中可瞧病。 陆有矜轻声喟叹,除了静静倾听少年的推心置腹,他也帮不上任何忙。 但谢临就此打住,看上去完全没有继续交谈此事的意愿了。 一个满腹心事懒得找话,一个又向来拙于言辞寡言少语。两个人便一时无话,只并肩俯视街上交织的人流和山岳间点缀的青松。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有满耳的松风。 陆有矜第一次在如此高的角度俯视京城,先是细细辨认自己的街道。找了片刻,却不经意间迷失在深深小巷之中。 “你是在找自己的家吧?”谢临的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 陆有矜满头雾水的看着大街小巷,摸着后脑勺茫然问道:“是,我家在苕溪南侧的芦叶斜街,整条街愈来愈高,在哪里?” “你先找到苕溪,这个很好找。看到了吧?”看陆有矜点头,谢临又接着道:“南侧的巷子就多了,从北至南依次有长松巷,枫叶巷,芦花巷,芦叶巷……所以你的巷子是在最南侧,不过你那条巷子愈来愈高也好找,你就看看哪儿的地势高了起来,你看,这不就是……” 声音随风一点一点的往心里吹,终是吹出了家的模样。谢临带着陆有矜穿梭在层层巷陌,让他第一次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巷子在京城的具体什么方位,知道了家附近的整个巷子布局,不再是混沌朦胧的一团。也知晓了自家近旁的小巷原来也有一个雅致的名字。甚至知晓了去宫门怎么抄近路…… 谢临笑着调侃他:“你曾说你和令尊在甘肃军营待过一段时间——连家都寻不到,怎么看的地图?” 陆有矜腼腆一笑,他还不知道在谢临开玩笑时,自己怎么顺着往下说。只能笑起来,让谢临知道,他没有在意和生气。 谢临不再逗弄他,又侧头为他讲解,这儿是皇城,那儿是宫城。贯穿东西的是安乐街,每当上元节时,这条街就摆上九曲阵,张灯猜谜,最是热闹。那个是广乐坊,乐器做的最好。那边儿的平乐坊,满街都种了海棠,相传是一个书生和一个名叫海棠的女子在海棠树下相遇,之后书生做了官儿,就把这一片都种上了…… 陆有矜迫切的想要了解京城,因为他觉得京城有很多温暖恬淡的故事。但是他能留心一个幌子,能自己去发现绝妙的饭馆,却不能独自穿梭在这一条条看似相同的巷子里。他也不能得知每个巷子里,发生了什么有趣却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些事,他不知,冯闻镜不知,祺儿亦不知…… 他看着谢临时而抿嘴低笑,时而侃侃而谈,却忽觉自己在京城孤独而空荡——奇怪,为什么自己在今日之前,从不曾察觉呢? 陆有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便不再执着。微风吹过,任不相干的心事在方寸之间弥漫心头,若有思而无所思。这时,身畔的声音也停了,兴许是谢临讲累了,也不用打声招呼,就这么信口停了下来。 他知道他还会讲,他也知道他开口时,他会听。 心思闲闲游过。又不知过了多久,抬眼一望,淡金色的秋阳斜斜穿过林海,已是暮色时分。 他定定神,对身侧的人道:“天色不早了,下山吧!” 最平淡的场景里,二人互道了声后会有期,马蹄声渐渐远去,策马的身影便消失在不同的巷道之间。 没过几日,两人都淡忘了这日细节。但想起斜斜暮色中秋游晏归的一日,皆觉极为畅快。 第13章 暮秋悲风 永德九年的秋末冬初,皇帝病情愈发沉重了。 从苕溪回宫后,他就开始在沉沉的昏迷和短暂的转醒之间辗转。 起先苏醒时,还能平稳而连续的说几句话。这几次,却气息微弱,侍奉的人们上前凑到他的身边,只能听见皇帝胸腔里响着沉闷急促的呼吸声。 整个秋日,大殿的药香未曾散去。为着煎药方便,已把煎炉移到了大殿内侧。随时煎药送达,太医们皱着眉头,问诊开方,片刻不停歇,只焦灼的期盼着能延缓皇帝的生命。 但这次,皇帝是撑不过去了这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对一切仿若无知无识的只有谢临一人。 即使太医在背地摇头叹气,即使大殿上药香的气味从未断绝,连侍奉的太监脸上都流转着说不清明的隐晦,他也从未多想,只是单纯的忧愁皇帝的身体。他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从内心深处,他还是认为这次和从前一样,等到春日,舅舅就又能和他在太液池边吹笛了。 有时,他向苦思良方的太医们开口轻声发问:“皇上的病几时能好?” 太医们哑然而苦笑,却也只是缄口不语,大家对一切似乎都格外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自己不恰当的举措,使呼之欲出的结果过早的展露。 沉默让谢临心里涌起说不清明的恐惧,在皇帝昏睡时,他一个人在床侧,安静的看着皇帝的侧脸。很久之后,帝王气息微弱的醒来,谢临喜上眉梢:“舅舅,你终于醒了!” 皇帝动动嘴唇,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舅舅方才做了一个好梦。不舍得醒来。” 谢临替皇帝把被角掖掖:“什么好梦?” “梦见阿临长大,束冠成人了。模样比小时候还俊俏,直吵着要讨媳妇,朕就把沈家的小女儿许给你了。” 谢临笑了:“舅舅做梦也不知道疼我,沈均的小妹还是个八九岁的黄毛丫头。” 皇帝听了这话,眉眼都透出笑意,能依稀看出往昔的风流:“傻孩子,看美人可不能只看皮相。”又看着谢临,轻轻开了口:“在梦里看见阿临长大的样子,一时失神,不舍得移开眼睛,就睡得久了。阿临,你可有喜欢的女子?” 谢临一怔,摇摇头。 “有喜欢的女子,就告诉朕。朕如今还能做主,还能给你……给你指门好亲事。” “等我有了喜欢的,再给舅舅说。” “婚事很要紧,发妻只有一个。你人生的许多重要时刻都要与她一同度过,定要谨慎。” “阿临知道,只是还未有这个心思……” “朕只怕……到了你父亲做主时,他就听不进你的意见了。” 就这么几句话,皇帝又猛烈的咳嗽起来。苍白的面色泛起潮红,谢临侧身坐在床边伸手给皇帝顺气,皱起眉唤着:“舅舅?” “没大碍,”皇帝拍了拍谢临的手背:“只是说话急了些。” 谢临扶他躺下道:“您就别为我操心了。您先喘口气,把药喝了吧。” 皇帝躺下身子,双目仍然眷恋地停留在谢临身上。 过了半晌,看皇帝平复了呼吸。谢临拿起药碗,用勺搅了搅道:“让我服侍您把药喝了吧,别等它凉了。” 太监撑起皇帝的身子,皇帝便就着谢临的手一口口把那药都喝了。 谢临看着皇帝饮尽碗中药,终是松口气。 皇帝忽然模糊地忆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声音低微几不可闻的喃喃道:“小时候给你讲故事,讲到嫦娥奔月,你就直嚷,说你不喜欢这个故事。恨嫦娥把药都吃光了,要不然这世上就不会有生离死别了……” 谢临已把这久远记忆丢失,被皇帝一提醒想起,面颊倒红了。 皇帝喝完药汁,歪倒在床上,强撑起病体,朝外摆摆手道:“去吧,去找你表哥玩会儿。这儿病气重,呆久了没好处。” 谢临在皇帝的催促下站起身子,秋阳已缓缓而落,灰冷的云要滴下水,将要来临的是个黑透了的夜。 这天夜里,皇帝驾崩了。 谢临听到太监报来的消息时,在暮秋悲风中打了个冷颤。继而便进入灰蒙蒙的梦境,他不知道是怎么套上衣服,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了宫里。 他进门时,看见了很多人的脸。 许多许多,他没有见过的脸庞把他围住。 那个曾经想要他命的大哥挂着笑,扯扯他的灰色棉袍道:“阿临,你穿这么厚不热么?这才是秋天,就算是守灵,也用不到这么厚的衣服。” 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二哥也走上前,看看谢临的脸色,悄声说:“老六,你可要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要不没人能受得了。” 谢临张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受不到冷热,也无暇去顾及。似乎是半儿怕他冷,给他临时套了一件暗色棉袍。但他折腾了一路,也没出什么汗。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心里有个窟窿,正在呼呼的吹风。吹的他摇摇欲坠。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哭泣。 他只是张着眼睛,用焦急的眼睛巡视过人群——父亲,大哥,二哥,还有自己的叔叔们也都看到了。这些人都和自己血脉相连,但是他们和自己感受到的悲痛却有着天壤之别。谢临只是觉得那个心上的窟窿正吹着空寂冰凉的风,他好焦急,但是他没法去补。 他像是一个人,迷失在了梦境中。 谢临轻轻拨开人群,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人们都很自觉,看见他,便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好去灵前。 好黑的夜啊,连月亮,星星都吞掉了。灵堂的烛火也不能驱逐这钻进人心的黑暗。沉沉的黑色棺木前,有一个穿着孝服的身影。他的身后,好多人都在嚎哭,那么多人和他一起悲伤,每个人哭的声音都比他大得多。可那个身影是那么的孤独。 谢临又往前走了几步,他想开口叫一声表哥,却发现喉咙里还是出不了声音。但那身影似乎知晓,因为表哥转过头来,在昏昏蒙蒙的烛光下,朝他走来。 谢临看见顾同归的眼睛,才在一瞬间想起还有哭泣这回事儿。他哆嗦着嘴唇,蹒跚着跑到顾同归面前,哭喊着:“表哥,表哥,舅舅在哪里,舅舅在哪里……” 顾同归挡住谢临望向棺椁的视线,他第一次在表弟身前站得如此坚定。顾同归用低沉的声音说道:“阿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父皇……”顾同归的心骤然生疼,但他仍继续道:“驾崩了。你要懂事,听表哥的话,好么?” 谢临望着顾同归,慢慢咀嚼出意思,起初仍呆滞地望着,望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何物,蓦然,那巨大的棺木再次刺到他的眼中。梦猛然惊醒,他终于哭出声音:“舅舅,舅舅……” 顾同归强忍泪意,只是木桩似的戳着任谢临依靠,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绝不能让情绪崩溃。牙关却止不住的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快憋闷的撕裂了。 过了许久,谢临悲鸣渐缓。抬起泪眼,哽咽的问顾同归:“表哥,我没有舅舅了,是么?” 顾同归像平日里一样,爱怜的用整个手掌捏着谢临手腕。力道渐重,就好像对于别的部位都不好去触碰,只能把满腔的爱怜集中在了这一处肌肤,好似要把那细嫩肌肤的纹理都刻印在自己的手掌。 顾同归伸手揽住谢临肩头,把他潮湿的脸庞按在自己的胸口。他许久才挤出一句喃喃自语:“你没有舅舅,我却没有父亲了……阿临,你还有表哥,表哥会永远陪你疼你,把舅舅亏欠给你的年头都补回来!” 谢临把头埋在顾同归怀里,他感觉自己心中的窟窿终是不再呼呼吹风了,但是他知道那窟窿还在。外公去世的时候,窟窿变大了些,舅舅去世后,变的更大了。 但这个窟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谢临也不知道。也许是那次,在谢府被父亲的马鞭抽打后,也许从小就有,他记得小时候,他总想他的父亲,但他不敢提。因为外公总因这个发脾气。慢慢地,父亲成了执念,甚至在背书时碰到有关父亲的字眼,他的心就会一颤。也许……一出生就有,毕竟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他的母亲便永远离他而去了。 好在……还有舅舅,但那些放纵和快乐,也在今日化为永久的怀念。 上天总是不厌其烦的给人开着同一个玩笑,本该被淹没在无数离别中的一个最随意的转身,竟然是今后日日夜夜不能回想的痛悔和遗憾。痛悔什么?当时没有倾尽全力的说再见么? 谢临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个深秋,还是蒙着雾气,极其抽离。 这场昏睡的梦中细枝末节却记得很清晰,包括那散发着沉沉之色的巨大棺木,包括后宫众人红肿的双眼,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陌生面庞的大臣们都成群结队的三跪九叩,这许多繁琐的细节他都记得,但是所有的一切进行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问自己一个问题,这,真的不是梦么? 有时候他会自己湮灭在热闹里,比如说看臣子们嚎着嗓子哭泣,他饶有兴致的观察起那些陌生的面孔。他发现除了前排的几位臣子,大多数人虽然面色忡忡,眼中却无泪。因此跟随着众人有节奏的哭喊时便格外引人发笑。他还看见一个人因为只顾着抬起袖子遮掩泪水太过入神而忘记了从众,以至于大家停止哭泣时,只有他一个人假情假意的哀叹声响彻大殿。那人尴尬的瞬间止住啼哭。 谢临在这时牵动起了嘴角,只是纯粹的为这个大臣此刻的窘态付之一笑。但是他若再想这个人为什么会跪在这里,为什么会装出一脸悲怆的嚎哭不止,他的心就像被狠狠的摔打在了地上,疼得抖成一团。之后他就否定自己的念头,怎么可能呢?这是在做梦。即使皇帝的棺木已经下葬多日,并且是在他亲眼目睹的情况下进行的。他仍然摆脱不了身子不在其中的梦境之感。 人很聪明,在巨大又无法改变的悲伤面前,知道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不住。经过数千年的演变,便开始在这个时刻拥有了梦境一般的感受。因为梦境,所以悲伤和痛苦都不真切,人们可以缓缓的去接受那个早已经是事实的结果。而不是霍然直面,那冲击,是足以把一个正常的人压垮的。梦境逐渐清晰的过程,人可以喘息着接受。 顾同归在整个守灵过程中,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出他的沉稳和清傲。他没有歇斯底里的夸大他的悲哀,因为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悲哀沉沉甸甸。他表露出的悲伤不足他整个悲伤的一半,因为他还要直起脊骨,去承受母亲的,谢缨的,弟弟妹妹的悲伤以及众臣的眼光议论。 顾同归最心疼的还是谢临,表弟始终牵动着他的心。 但谢临只是一日日的跪在石砖的垫子上,目光涩然。他的手拢在袖管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白净的手腕。 顾同归跪在谢临身侧,凝视着他的侧脸。良久,谢临也没有转过身子看他。 顾同归伸出手捏住谢临的手腕,笨笨拙拙地替他把袖口整理妥当。又用轻柔而专注的眼神担忧的看了表弟一眼,久久地牵着他的手,直到天黑,直到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父亲,阿临一直有很深的执念。这一点影响到了他的很多选择 第14章 不可往 皇帝走了,但太子顾同归依旧是太子。 在皇帝刚离去的那时候,沈熙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立即提议让太子灵前继位。 但钦天监的人站出来,这个说西南有了地震。那个又说夜观星象,这几日大凶,不宜登基……总之在这个月里,没有一天是好日子。 群臣中也有说等先皇入土为安后再议不迟。 沈熙在忐忑和无奈中勉强接受了这种说辞,指望老皇帝下葬后,群臣便会商议新皇登基之事。 然而先皇的头七都过了,朝堂上仍无人提出让太子继位的大事。 先皇在时崇尚垂拱而治,因此在没皇帝的日子里,朝政依然按步就章的办。 实在按耐不住,沈熙和吏部尚书俞安泰联名上书表示国不可一日无主,要顾同归尽早登基。 此言一出,不少文官们也上书力主太子登基主事。 谢铎作为朝中的手握实权的重要人物,始终沉默不语。沈熙上书后,他也不好继续装聋作哑,先是连连赞同沈熙的主意,又话锋一转说登基是大事,不能仓促举行,要挑一个好日子。 好日子没有等到,杀戮的味道却日渐昭彰。 几日后,禁卫闯进五名附议御史的家,以蛊惑人心,妄议朝政的罪名,把他们投入大狱。 蛰伏的阴谋终于掀起狰狞的一角。 朝臣纷纷上书——沈熙位居首辅多年,今已七十高龄,应致仕归乡,保全晚节。 谢铎亲自到沈府,满脸歉意道:“首辅年事已高,定常有鲈鱼之思。今秋风既起,何不归乡落个清静自在呢?” 本朝规定,文官七十致仕,若位居首辅高位,按理便要延期。但七十岁的沈熙长叹一声,喃喃道:“也罢也罢。且去做江边渔翁。” 这天大清早,城门挤满了远行的人。 一行人缓缓而来,中间的马车染着朴素的黑漆,里面坐着沈熙和他的妻子,牵马立在一旁的是他幼子沈均,他的怀里抱着精致的鸡翅木盒,看样子是要送人。但马上就到城门了,这个盒子还是紧紧抱在他怀里,沈均犹疑片刻,不知这礼物是否还能送出。 车驾之后,跟随着数个身穿便服的侍卫。他们负责把沈熙一家送到江西。 致仕时,若不是混的太惨,每个官员都有好友相送。而曾经贵为首辅的沈熙却无人送行。很有几分逐出京城的意思。 城门旁,谢临着一身灰袍,牵着追月等待。在这个满城风雨的时节,不断有拖家带口的人离开京城。城门口人影憧憧,谢临不断移动,尽量不让自己碍事儿。 看见沈均遥遥骑马而来,他忙牵马走上前去。 那个侍卫头认出了谢临,忙下了马。众侍卫一怔,也翻身下马,把马车叫停。 车帘被掀起,沈熙一身布衣,在家仆的搀扶中下了车。 谢临看着已经鬓发花白的沈熙,鼻子一酸,唤了声:“师傅。” 沈熙下了马车,脚步还有些虚浮。他站定一拱手:“公子安好。” 谢临喉结微动,在歉疚下不敢与师傅的目光相对,他低头道:“师傅,你非走不可吗?”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我身子近来欠安,再说做了几十年的官,也够了。”沈熙沧桑的脸上倒显出一抹淡然:“又何必恋栈,惹人不快。” 谢临终于艰涩的开口:“那表哥……又该如何?” 沈熙鬓角的一缕白发被风吹动,乍看之下像一团白烟。但这白烟却不能消散,而是重重的坠在谢临的心头——他知道,此时一别,相会无期。 沈熙叹一声,凝望着京城的秋日长空:“人生七十鬼为邻。生死兴亡,皆有定数,非老夫一人之力可挽回。” 一直未发声的沈均却闷闷的道:“父亲这话我却不懂,纵力有不逮,也应全力以赴,怎能在这个关卡离京避难?” 沈熙露出一丝不被人理解的苦笑:“当你无法挽回,维持眼下便是抗争——老夫知止勇退,也是为了保太子安宁啊!” “阿临懂得。”谢临诚挚的道:“师傅千万保重身体。若有何难处,可随时递信给我!” 沈熙久久注视着谢临,和均儿一起长大的孩子,如今也这么大了。但他还天真的认为善待他人便永不会出错,他看着你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澄澈热烈,他会轻易许下诺言,会为履诺不顾人间的褒贬,甚至不惜己身。 可叹的少年胸臆呵! 沈熙眸中浮出深深的忧虑,他思索着缓缓开口道:“公子不日就要加冠,今日就让老夫为公子取字如何?” 沈熙戴罪之身,黯然离京。即便他文名卓著,也不会有人在这个关头让他取字。谢临却毫不犹豫的道:“求之不得。” “缨者,系也。就把缨之作为你的字吧,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有所约束,方能久安。” 谢临点点头,恭敬的一揖手道:“谢过大人。” “你和均儿说两句吧。我知道你们日日在一处读书,是很要好的朋友。日后再见,却不易了。”说到这儿,他眼中才涌出感伤。说罢,转身上了车。 谢临凝目沈均半晌,一开口却和平日说话没什么差别:“有家馄饨,你说要陪我去尝。你一走,我该找不到店面了。” 沈均一咧嘴角:“那最好,嘴上受点委屈,你才巴巴地盼我。” 谢临叹一声道:“你们走得太快,我这几日只觉身在梦中。” 沈均嘴角还挂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萧索苦笑:“其实我已知道父亲是不能继续待在京城了。但父亲致仕的折子下的如此匆忙,我也很出乎意料。” 沈均没了往日的漫不经心,他的眉眼中显露出深深的忧虑正色道:“阿临,你要记住父亲的话,凡事都要前后思量,免得惹祸上身。” 谢临道:“随他们折腾吧,我已下定决心闭门不出,我只是担忧表哥和你……” 沈均爽朗一笑,好像很中意这个安排:“你倒不用担心我,江西离京千里,避世不出,我只会更自在。” 谢临面露安慰,又转瞬成了失落,犹豫着开口:“那表哥今后……” 沈均打断谢临,摇摇头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殿下的事儿,我们是管不了。你千万别搅合进去——你安然无恙也是太子的心愿。” 沈均说完,却没听到回应。凝目一看,谢临沉思的面色满是病态的苍白,双目亦盛满血丝。 “你不舒服?”沈均抬手轻触谢临额头,皱眉道:“似乎有些发热,你回头找个人瞧瞧。” “无妨。”谢临打起精神。从皇帝过世,他就连续发热了好几日,始终未大好:“你一路小心,到江西后给我回信。” 沈均把怀里精巧的木盒递给谢临:“你要加冠了,这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里头的东西你定会喜欢。” 谢临双手接过木盒,望着沈均道:“你怎知我会在这儿等你,还专门带它来?” “也许是因那片竹林,很多人不再踏足时,我们只要喜欢,仍不会顾及其他。”沈均说话的声音很轻,却饱含信任和笃定:“我知道,今日父亲的至交也许不会到。但城门口,会有一个人是为我而来。” 两人对望着,在这一瞬间,都想起了过去长长的往事,想到往事中细微的不能再细微的寻常细节。两人不再说话,彼此相视一笑。 谢临紧紧手中的木盒,扯扯嘴角:“倘若我没来,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不,我只会担忧,你连城门都来不了,情形定不会好。” 京城的日子还是那样的平淡安稳,摆摊的人们懒洋洋地漫步,说着闲言碎语,偶尔传来一声叫卖。这样的日子里,是不该有离别的。 谢临垂着头,不去看沈均的脸,他喉咙发堵,强自忍耐泪意。 沈均唇角不自觉地颤动两下,他抹抹眼睛,迅速翻身上马:“我……我要走了,一有机会,我会来看你。每个月我都会给你寄信。你若不方便写太多,只报个好便可。” 谢临眼里噙了泪水,他蓦然瞥见负责押送的侍卫们一脸不耐。又咬牙忍忍,不让泪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略点点头,牵马站到路旁。 那些侍卫没有被这离愁别恨感染分毫。看两人说完了话,向谢临草草行礼后,皆催马前行。 谢临呆呆地站在布满灰尘的城门口,望着一行人马远去。这时,沈均猛地一回头——竟是个熟悉的鬼脸!眼睛上翻,舌头伸的老长。 谢临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他们上课时逗彼此的招数,每次看见,对方都会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谢临的心情复归平静——沈均是个豁达洒脱的人,江西有山有水,没了自己,沈均也能过得很好,他可以安心的看他远去。 谢临闭上眼睛,学着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 等到回去之后,他打开那个精致的木盒。绢帛上的墨迹淡然而深情: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竟是王羲之的《平安帖》 心思飞转——谢临忽而想起很多年前,他们都很幼小的时候。那年沈均六岁,刚刚来京半年。皇帝在花园里逗弄沈均。 “均儿,京城好还是你们老家好?” 沈均毫不犹豫:“这里好——” 皇帝脸上很是得意,准备听沈均歌功颂德:“京城怎么好啊?” 六岁的沈均说话还有口音:“太液湖里有小鱼,阿临可以和均儿一起抓小鱼……” 不是歌功颂德……皇帝有些泄气:“还有呢?” “有好多大……大屋子,阿临和均儿玩藏猫猫。” 皇帝咳嗽一声,提点道:“有没有觉得京城里的百姓都过的很好,吃穿很好呢?” 沈均憨憨的,只听懂了一个吃字,顿时激动的跳起来:“吃……吃的好……糖葫芦很红很亮,阿临和均儿一起吃。桂花糕好甜好甜,阿临分给均儿一块儿……还有大饭馆,阿临带均儿去吃的。”沈均掰着手指头,断断续续的道:“烧肥鸽,烤鸭包,羊腿肉……香……” 皇帝完全放弃了从沈均身上获得成就感的心思,转而去奚落沈熙:“老沈啊,你不是说你们老家很好么,我怎么看均儿可怜的紧,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吃过啊?” 沈熙面子挂不住了,冲到儿子面前:“均儿,你说,咱们老家的花园里有没有小鱼?” 沈均乖乖点头,伸手一比:“有……有大鱼。” 沈熙扳回一局,点点头接着道:“咱们老家的桂花糕是最出名的,你在家的时候也不爱吃,怎么一到京城,就说起桂花糕的好处来了?” 沈均傻了,呆呆的站着像个小木头人。 沈熙又傲然道:“你说,烤鸭包,羊腿肉,咱们家哪个没有?怎么就说京城的好了?” 沈均小脸通红,爹爹说的好对,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为什么就是觉得京城好呢,为什么来了京城,自己每天都傻笑着,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呢,就连京城的天空都是那么的蓝,白云都是那么的白…… 沈均傻乎乎的站着,眨巴着眼睛,他突然灵光一闪,蹦蹦跳跳的跑到谢临面前,拉起谢临的小手:“均儿知道了——家里没有……没有阿临。没有阿临,大鱼也不可爱,再甜的桂花糕也不甜了……屋子再大,也没人陪均儿躲猫猫……” 沈均的回答那么儿气,又是那么得意——他终于回答出了父亲的问题,而且他知道,这就是自己心里的回答。 两个小人儿并肩站着,像两个白玉雕琢的娃娃。皇帝和沈熙都笑了,一旁的顾同归没有笑,气呼呼的跑到中间,一巴掌打在沈均的手上……皇帝和沈熙见状,笑得更是胡子都颤动着…… 谢临低下头,强忍了多日的眼泪涌出来,一滴一滴,浸湿了《平安帖》。 他终于意识到,沈均在江西是不会快乐的——他吟歪诗时没有自己叫好,他下馆子时没自己出谋划策,他的题诗找不到合适的画,他打马球时没人并肩,就连做鬼脸,没了自己,回应他的,就只剩沉默。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这不就是昨日才发生的事儿?每个人脸上的笑纹在脑海里还清晰可见。但如今,或生死永隔,或身在樊笼,或江湖夜雨,不知何年何月,才是归期。 在这个深秋,谢临苦盼多年的《平安帖》,在挚友离京的一日。终于到了他的手中。他的眼泪凝结在《平安帖》上,成了念汝不可往最好的注脚。 自沈家离京后,谢铎的心思早已不是隐晦的事,众人在明里暗里争相投靠。 陆有矜牵走照殿青,和冯闻镜成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后,二人更是熟稔,他带蔡叔来给敷儿瞧过几次病,冯闻镜却执意给他钱,次数多了,倒让陆有矜觉得不好意思。 只是在这个深秋的国丧期间,敷儿终是撒手而去。 冯闻镜两颊在这几日之间深深凹陷,发上蒙了一层白霜。 谢铎一行人正紧张地筹划夺权,但冯闻镜经此打击,野心已日渐消弭。 自沈家离京后,谢铎的心思早已不是隐晦的事,众人在明里暗里争相投靠。 但陆有矜仍没有应时应景——他牵走照殿青,只因他不忍爱马受困。赠马背后的阴谋,试探他仍是避之不及。 这段时日,他常骑马去郊外爬山,故地重游,难免想起某日秋阳下和男子的畅谈。 但自那日后,二人却再也未曾谋面。 这是永德九年的深秋,皇帝刚刚离去,而太子尚未继位。这个王朝将发生大的变故,宫女们仍旧在凉如水的夜色中坐于阶上轻语,新红起来的歌女亦挂上木头牌。谢铎早已釜底抽薪,他的势力已遍布朝堂,遍布禁卫,遍布军中…… 第15章 好景君须记 宓英阁 凤尾竹依旧迎风而立,意态萧然。穿窗而过的阳光温吞的洒下,笔墨纸砚仍然原封不对的摆在桌案上,一起同堂听讲的人,却已寥寥。师傅们也大多外调,只有几个人仍然按时讲书。 漫长的午后,这里没有人着急。已经生出苍苍白发的师傅闲闲的咳嗽几声,讲起千百年之前的往事。 说来奇怪,沈均走后的这段日子是谢临读书最多的时光。他开始推开宓英阁藏书楼沉重的黑漆大门,置身于群书之中。鸟儿低低的掠过朱廊黑瓦。直到暮色时分,谢临的身影才现身于天际之间那重重台阶。 在放课后,他仍会一人步入竹林,风拍打着日渐枯黄的竹叶,除了日渐刺骨的风呼啸而过,还有鸟儿空寂绝望的啼鸣无助地响起。 曾眷恋的竹林,终究荒废了。 沈均刚走时那几日,谢临仍住宫中的水榭,和顾同归每日一早相见,天色转黯后,顾同归目送载着谢临的船儿离开,如此也相安无事。 顾同归对男女之事始终淡然。但对谢临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也暗自警告自己不准再有非分之想。但他逐渐发现,对于表弟,自己并没有浓烈的□□,所以他才敢将这爱表露出来,在爱人面前承担起哥哥的责任和青涩情人的温存。 但随着谢铎愈加放肆的行为,顾同归也无法心平气和的面对谢临了。 在读书的闲暇,谢临为顾同归写了幅扇面,上面画着又大又圆的新橙和绿油油的橘子。只有一句诗:“好景君须记,橙黄橘绿时。” 谢临把扇子展开呈现在他面前,但他却破天荒地侧过头,不理会。 “表哥。”谢临疑惑道:“你有心事?” 顾同归和他对望一眼,目光复杂,语气不自然已转凌厉:“好景——你觉得今时今日,是谁的好景?” 谢临持扇的手一颤,讪讪地合上了扇子。 顾同归恨这样的自己,但他看谢临沉默,又焦躁地踱了几步,恨恨道:“这京城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先把沈家送走,下一步呢,还要送走谁!” 谢临张张嘴,无力地劝道:“表哥,你莫要多想……” “是我多想吗?”顾同归摆弄着那把折扇,漫不经心的笑:“阿临,我只是想要你明白,在这个世上,不是推门,皆是山水。也不能所闻之声,皆是音律。” 谢临心头飘忽起一种懵懂又清晰的悄怆,他苦涩地动动嘴角,却什么都没说。 “你走吧!”顾同归决绝地转过身子,深吸一口气:“以后也……也尽量不要来了。这对我们都好。” 谢临的目光落在扇面上,鲜亮的色彩闪烁在日光下,可他们的人生,触目皆是黯淡。 谢临强压住酸意,像往常那般笑笑:“你若不喜欢那扇子,便扔了吧。” “我……”顾同归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沉重的国殇坠在他心上,没能让他说出那句已压抑了十几年的我喜欢。 终于,顾同归看着谢临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视线,那背影很熟悉,一年又一年,他泛舟把谢临送至湖中的轩,便立在舟中,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他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渗出。 那日夜,顾同归躺在枕上,秋风骤紧,吹拂过室内宫女张起的红纱灯,吹得儿臂粗的蜡烛颤抖地流出泪来。 他辗转反侧,终是翻身而起。狼狈而匆忙地趿了鞋,奔到那矮矮的桌案前,跪在地上,躬身把掉在案几下的扇子珍而重之地捧在手上。那夺目的色彩,映着满室纱灯的暗红,似是女子出嫁时被盖头掩映的脸,明艳,吉祥,永生张扬。 年少的太子捏着油光水滑的扇骨,满面泪痕的躺倒在地,轻声重复呓语道:“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 寒意愈来愈浓,沈家离京后,禁卫府今日又差遣陆有矜等人去查抄一同上书的俞家。 冬日冷冽的寒风中,他们闯进府邸,翻箱破柜,挨门搜查。 隐忍的啜泣,高声的哀嚎,皆渐渐升至始终静默无语的苍穹。 陆有矜独自进了后院,小桥流水,窗幔皆是天青色的软烟罗。 红梅上的水珠被冻得凝亮,颤颠颠地悬在花瓣上。 陆有矜缓步前行,不愿让剑上的戾气刺破这份安宁。 过了桥,有一扇精巧半旧的绿檀木门,掩映在几个古柏中,不易被人发现。 陆有矜饶有兴趣地走上前,推开木门。 光亮倏然划入昏暗的屋内,一个身穿浅黄衣衫的女人正紧紧抱着约莫六岁的孩子,瑟缩地躲在雕花木床旁的角落。 两双藏匿在暗影中的眼睛,皆惊惶地不住觑他。 陆有矜皱眉,朝他们走去。 那女子扬起犹挂泪珠的脸,看着眼前的靴子朝自己逼近。趴在地上边磕头边急切地哭道:“他是个哑巴,被抓去还不是死路一条?您行行好,放了……放了我的孩子吧!” 眼前的脚步顿住。 也许是觉察到这人在犹豫,那女子忙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年轻人英爽的脸庞,用手抚着儿子的头颤声道:六子,快……去叫哥哥。” 小男孩的脸色惨白,却紧紧地咬着下唇。在母亲的催促下,爬起身子向前,蹭到陆有矜身畔。笨拙地从舌尖蹦出两个音:“哥……哥……” 模糊的音节酸涩地碰撞陆有矜的心,他心中微叹,上前牵住他的小手。 手心冰凉而潮湿,和他的思绪不谋而合。 良久,陆有矜终是轻轻蹲下身,把大手按在那孩子头顶:“藏好了!” 说罢这三个字,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门去。 恰有一侍卫小跑着进来,陆有矜面色淡然,伸出臂阻拦道:“人都已清点好,集中在东边园子里了!” 那人忙道声:“是!”转身朝东边跑去。 看那人的身影在天色凝敛处集成一点,陆有矜方大踏步地再次推门进屋。 自己的力量是多么不值一提,可他也能在无声无息间,阻止一个纤弱的生命滑向深渊。 第16章 秉烛一梦 深夜,东宫。 顾同归被人摇醒。满脸焦急,半身衣衫尽是血污的小太监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颤声告诉他章沉带着兵马入宫的消息。估摸着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东宫了。他在前面打更,是冒死抄近路来禀报的。 沉沉的黑夜遮住楼榭亭台,红梅山石。顾同归从后窗翻出,凭记忆向湖边踉踉跄跄地迈步。对于权势,他并不热衷,但是在方才的那个时刻,依然如坠冰窟。 凉意弥漫在夜色中。摸黑往前走几步,依稀看到湖面。顾同归从没有深更半夜来过这里,白日的潋滟风情尽被黑夜掩盖,夜晚的湖水沉沉的,望不到尽头,只是一团漆黑。顾同归咬咬牙,终究纵身跃入水中。 等看到对岸水榭,他终是在水里松了口气。忙拉住修竹,借力上了岸。 秋风袭来。单薄的衾衣贴在身上,像在肌肤上覆了一层冰,他的心颤栗着缩成一团,又被焦灼烫的火热。赤脚跑进了房门,就一叠声喊:“阿临!阿临!快起来!” 在外间守夜的半儿听见喊声,只道是自己做梦,支起头听了,声音却真真切切是隔着门传来的。忙爬起身,匆匆打开门。 顾同归直接就朝里屋走去,边走边匆忙吩咐道:“去叫两个人在屋外守着,发现情况不对速来报孤!” 半儿吓得没了一点瞌睡,太子半夜跑来,定出了大事。但他一句也不敢问,只是连连答应着跑下去安排人。 顾同归推门而入,却在一瞬间屏息凝气。室内很安静,谢临最爱的九和香从青白釉双耳香炉中缓缓飘散,在这个远隔东宫的水中小轩,室内的一切摆设都安然沉睡。 谢临侧着脸靠在枕上,睡得正酣。他听不见任何的夜阑风雨。只在他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烦躁地侧过去身子。 只能依稀看到小鼻头,在夜色中泛起白润的光。望着望着,顾同归便笑起来。 那是谢临在谢府呆两个月后回宫的场景。 说来也怪,自己总忘不了——他还在上课,一抬头,望见谢临跌跌撞撞从拱门中跑进来,下台阶时太急,他脚步踉跄还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细瘦的肩膀抖索不停。自己忙放下书本,跑近一看才发现表弟月白衫子上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抖着手将阿临抱起,抚他稚嫩的肩胛骨。 阿临望见自己,哇一声哭出来,头深深地埋在自己肩头断断续续道:“表哥,爹爹打我,还冤枉我,我再也不要回家了……表哥……表哥……” 一声声凄切地叫着,一肚子恐慌和委屈沉甸甸地落在顾同归心上,沁出疼痛酸涩。 他把表弟抱到床上,传太医来看伤,那一身白嫩的皮肉上缀满了斑驳的鞭痕,谢临疼得发抖,自己牵着他的手,泪也颤抖着流下来:“阿临今后和表哥住,表哥定护你一世周全,谁也不能欺负!” 父皇来了,却说这是谢家的事儿,阿临还是回谢府的好。 是自己决绝地不让表弟离开。 顾同归惘然地笑了——自己那时的执意也许本就是个错误? 他终究护不了他一世,还把他拖到更难抽离的沼泽中。 谢临挨打后,有将近一月没去宓英阁。养伤时,阿临便和现在的睡相一样,蜷缩在被子里,隐约露个怯怯的鼻尖,每日早晨,他都会看看阿临,有时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催他去练练字,把师傅新讲的章节念给他。有时他什么也不干,只巴巴地用眼睛盯着阿临,盯得好紧,好紧…… 夜风吹干顾同归涩然的眼睛,他回过神,怔怔地站在门边,那他来干什么?谢临本可以置身事外继续着他的好梦。等到明日醒来,诸事已定。想必会有人划船来接他,接这个已在一夜之间或者不久之后就会晋升为皇子的人。 自己为什么要裹挟一身风雨来到这间屋子? 不知道,在太监惊慌失措来报信的时候,没有细想缘由,没有掂量轻重。只是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将失去,都将颠覆。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这时,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谢临,他要守在他身边,他要告诉他这个惊天的消息,他要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他不能容忍风雨飘摇的夜里,让他一个人在离岸遥远的湖上,无凭无依。 十几年的时间,从幼年至今,他要保护表弟,已成为他骨子里日夜燃烧的火,只等有任何危险靠近,他就上前,烧灼一切。 他忘了摧毁这一切的是谢临的父亲,只记得谢临是自己的表弟,只记得自己暗暗许愿要护着他,让着他,宠着他。 长叹一声,顾同归终是走至谢临床前。 太液湖上的风顺着半开的窗吹进来,吹动他被湖水浸透的衣裳。睡梦里的谢临无意识的掖掖被角,身子又往下缩了几寸。虽是秋日,但是到了晚间,风依旧冷冽。 顾同归放轻脚步,走到窗边,轻轻合起那扇半开的窗子。 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儿酸涩的欣喜,自己没有白来,他还能为他在这冷意渐近的深秋关上一扇窗子。 雨打梧桐,黄叶飘至,在这一夜,都被窗棂隔绝在外吧。 他只想留个谢临一个好景将至的秋天,一个橙黄橘绿的秋天。 唯一的缝隙被合上,所有的风声皆消逝了,静站的时候,只能听到谢临平稳的呼吸。 顾同归走过去,端详了谢临一眼。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儿,可是他却完全想象的出来那胸膛起伏的模样,那长睫覆在脸上的浅淡阴影。 因为太熟悉,所以任何时候的任何样子,不用看到,自己也能想象出那人的五官和神情。 在黑暗里,顾同归嘴角又牵动起一个不为人知的弧度。外面也许已经开始嘈杂,但在这里,所有的声音都筛细了。他的心还是发软的温存,带着迷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他知道,是到该走的时候了。今后的岁月自己再也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庇佑,但也绝不能,绝不能为他招来丝毫风雨。 顾同归走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半儿焦急的在外面打转转,出大事儿了,肯定是出大事儿了……不敢想,不能想……完了,完了…… 但是他见顾同归出来时,心却定了。他看见太子眼睛里有一缕决然,不多,但是极有底气。 他迎上顾同归道:“殿下……” “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别对阿临说我来过!”顾同归凝视着半儿,动动嘴唇,似乎有千万句话要吩咐,到最后却只道:“护好你家小爷!” 半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简短道:“殿下放心,半儿知道。” 又看太子身上一身湿衣,忙道:“您先把湿衣换下来吧,用不了多大功夫。” 顾同归一滞,摇摇头道:“不换了,这就走!在这儿呆的越久,对你们越没好处!”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就是傻子也能猜出个大概,半儿不禁哽咽了:“殿下,事儿定了么?是谁干的,您今后……” 顾同归知道自己已穷途末路,但他仍镇定吩咐道:“还没定呢,明日你不要带着样子。让阿临看见起疑!平日什么样,以后就还什么样!” 半儿把泪水咽回去:“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夜色:“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叫船呢?” 顾同归说话间已走到了岸边,他把衾衣的袍角掖好:“不用叫船。游过去就成。”正要下水,又转身道:“告诉今晚这儿的人,不准向任何人说起孤来过!” 说罢,便转身一跃。夜间的湖水如墨色深渊,瞬间将他淹没。 夜风吹过,空无一人。 半儿举着烛灯立在门口,怀疑这仅是自己做的一次离奇之梦。赤脚湿衣的太子,怎么可能出现呢?但他蓦然睁大了双眼。举着烛灯朝前走了几步,他已经望见了对岸有影影绰绰的火把。侧耳倾听,还有零星刺耳的刀剑声,带着太液的凉气吹过来,激的他全身一颤。 他不再停留,忙转身回房去看谢临。 谢临竟然还在睡着,难道太子没叫醒他说些事情?半儿这次,是真的迷茫了。 屋内的窗紧紧关闭,窗外风雨飘摇,窗内少年的一宿好梦却未被惊醒。 第17章 少年老去 灰冷的低云在天空盘旋了好几日,却始终没落下一片雪花,在这个干燥而阴冷的冬日,谢铎在顾同归的禅让和臣子的再三请求之下,登上帝位。 作为禅让的代表,顾同归也参加了这次宴会。但他只负责接受百官的敬酒和称赞。 谢临坐在下头,看着顾同归在寒风中一抬手,杯中酒便尽了。之后那单薄的身子轻轻一躬,便告辞离去。 他穿的棉袍是去年冬日做的,对比满座新贵,显出陈旧和沧桑,这衣裳却和他很相配——从今日起,他也是一个旧人了。 但在座的人表面上还是尊敬这个少年太子的。顾同归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衬着昨日的身份。虽然陈旧了,但在这些人心里,还残存着丝丝缕缕的贵重。 整个过程,谢临始终凝望着顾同归,但表哥的眼神却没有再瞥他一眼。 谢临的心头蒙上一层浮冰的寒意,他听着众人做了一首又一首赞扬新朝的诗,却想着凤尾竹后的宓英阁,想着表哥和沈均的脸,嘈嘈杂杂的声音乱成一片。谢临想起那句“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哪里需要去国,也不必十年。有时,少年白头也不过短暂一夜。 最出风头的就是谢铎的几个儿子——也就是当朝的皇子了。谁都知道,太子是从他们当中选,官员们都来向他们敬酒,除了接受官员敬酒之外,几个新晋皇子另有要事——讨自己父亲的欢心!因此他们又挨个向谢铎敬酒,嘴里的吉利话一句接一句,哄得谢铎嘴都合不拢。 谢铎正笑着,眼光一转,却正瞅见谢临——他坐在席间,头上戴的竟是家常小帽,一身素净,在满座衣冠间宛如天外异客。脸色也平平板板,除了开场时跟随众人一同敬酒起身之外,也没见他走动。在谢临的身上,好似能望见冬日的低云,凝结成一片清冷。 谢铎越想越怒,厉声道:“阿临!” 谢临一怔,抬起脸看向父亲。父亲穿了玄色衮服,那熟悉的云纹图案,让他想起了舅舅。 “朕瞧着你不很高兴啊?”谢铎锐利的目光刺在谢临身上,扫视一番道:“脸色也不好,怎么了?” 从谢铎那一晚夺门进宫之后,谢临就对他能避则避,两人没说上一句话。现下当着众人的面,谢临站起身子,稳住虚浮的脚步答道:“无妨,近来睡不安稳,有些失神。” 谢铎用牙著缓缓的拨弄面前的菜,冷笑道:“你有何事可忙可想,连个觉也睡不安稳?竟比朕心事还重了!” 穿着玄色衣衫的父亲在谢临眼里遥远陌生,虽然他和父亲从没有熟识过,但这一刻,谢临觉得他们父子连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不如。头越发昏沉,两个眼皮酸涩地压在眼上。谢临沉默不语地站着,已不知如何敷衍。 “不知道回话?谁惯得你成这个样子?”谢铎意有所指,随即便勃然变色:“下来跪着回话!” 见皇帝发了火,本就稀稀落落的劝酒声登时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谢临走到下首,撩起衣衫跪在地上。谢铎好像很是生气,但是这雷霆之怒与他却像是隔了一层窗纱,感受并不真切。他的脑子很倦怠,心好像被什么塞满了——他只想赶紧出这个门,爬到湖中小轩的床上睡一觉,睡一觉…… 之后发生了何事,谢临已半点记不得。 也不知多久之后,半儿把自己从地上搀扶起来,谢临扫一圈空了的桌椅,揉揉酸疼的膝盖,冷眼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 亲卫府 章沉轻啜一口茶,对着面前的冯闻镜笑着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淮南王这般留在宫里,终究是个祸害。但他若有三长两短,我们也逃不过史笔凿凿。” 自从谢铎继位后,顾同归便被封为淮南王。冯闻镜擦擦额角上的汗,一句也不敢答。 “还有个麻烦,就是六殿下,前几日在宴席上,你也看到他的样子了。”章沉悠悠然道:“咱们的本分便是为君解忧嘛——现在有个两难皆解的法子,还要交给你去做。” 章沉看他一眼道:“你教太子骑射,和公子……现是六殿下的关系很好?” “职分所在,殿下对卑职的确颇多照应。” “恩。”章沉满意地点点头,朝冯闻镜招招手,压低了声音。 “这……”不待章沉说完,冯闻镜已是冷汗涔涔:“这事儿属下恐担当不起。” “养兵千日,你莫要辜负陛下对你的厚望。” “章大人!”冯闻镜跪在地上,一脸为难:“殿下为人纯良,属下实是不忍……” 章沉从椅上起身,拍拍他肩膀笑道:“在局势未明时,你都没走岔路。如今大局已定,难道你要功亏一篑?” 看到冯闻镜面容一僵,他又缓和道:“这事也要看皇上嘛——说不定对他倒是好事。皇上对他心有芥蒂。他把太子带出去,立了功,父子感情借此修好,何乐不为?” 冯闻镜沉默不语。 “殿前副使职位出缺,我可是一直想着你呢!” 心境与坚守都已随年龄逐渐老去,昔日最直爽的汉子也做不到对功名目不斜视, 冯闻镜终于咬牙道:“好……好吧!” 章沉满意地背手踱步:“今天就去吧,免得夜长梦多。就按我教你的对他说,定不能让他生疑。” 冯闻镜在门口徘徊良久,犹疑不定。 半儿开窗瞧见他,忙扬声道:“冯守将怎么来啦?” 谢临半躺在长椅上,正一目十行的读杜工部的诗。突然看见半儿神神秘秘的把,忙从躺椅上坐直身子。 冯闻镜喉咙发紧,想要说的话皆在嗓子眼里打转,却张不了口。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谢临放下书本,低声说。 “南院七日后会换值,到时守卫便是属下的人了。”冯闻镜照着章沉的话,一字一字地学给谢临:“属下已有安排,这些人都是忠于太子,并怀了死志的!他们看见您进南院,会装聋作哑。之后您只要把殿下带到北城门,就有人接应了!” 谢临心里升起忐忑的期待,半晌才问出一句:“谁接应?” “顾川。” 顾川是顾同归的三叔,在云南一带封了王,谢铎篡位后,都在风传他要进京为顾氏夺回江山,他接走表哥,倒是合情合理,谢临焦躁地踱步,脑子飞快旋转…… “你们事后如何收场?”谢临停住脚步,盯着冯闻镜问道。 冯闻镜一怔,显然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问题,压住心里的酸涩,轻声道:“属下自有脱身的法子。大不了放一把火烧个干净,也只落个看守不严的罪过。” 谢临不曾深想,只踌躇着缓缓应道:“好……” “那殿下要去么?”冯闻镜眼神一径瞅着脚尖道:“一早过去,戌时末回宫,没人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您放走了殿下。” 这也是章沉告诉他的,为了解决谢临的顾虑。 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但是却字字打进了谢临的内心。他眼睛蓦然闪出光,收敛神色郑重地一揖到底。冯闻镜悚然一惊,忙侧身避开,不受谢临这一礼。 “多谢你!”谢临直起身,沉吟良久:“但这事非同小可,我还要好好想想。” “别……”冯闻镜躲避着他的目光,劝的话,阻的话,皆哽在喉咙,许久才艰难地道:“您……您是该好好想想……” 谢铎继位,外放了好一批官。渐渐有消息传到京城,又被匪患杀了的,有船出事石沉大海的……屈指一算,竟没多少人安安稳稳到目的地。京城的人们自然知晓背后的隐晦,也无一例外选择缄默…… 沈家故交凋零殆尽——还是朋友的,或遭同样命运自顾不暇,不是朋友的,已风声鹤唳明哲保身。 诺大的京城,竟无人打探沈家的下落 除了谢临,他夜不能寐,日夜为好友悬心,让半儿花银子雇几个护镖。去江西跟随。 “沈均还没有消息?”谢临望着一脸颓唐的半儿发问。 “老天知道。”半儿皱着眉头苦巴巴地抱怨:“外面风声很紧,亲卫府又抓去好多人……咱们要当心了,您前几天去送沈少爷,好多人都在议论!” 谢临心不在焉地听半儿说完,半晌才冷笑道:“沈均和我是什么情分?他要走我能不去送?他们要是连这点事儿都揪住不放,那也随他们。” “您就别由着性子了。”半儿摇头晃脑的一本正经道:“上头讲道理,才好讲情分,不由分说抓人的时候,嘿,明哲保身,不落井下石便是情分啦。” 日子一天天推迟,沈家又杳无音信。 谢临终是下定决心,吩咐半儿道:“去准备衣服,我要进宫!” 第18章 诀别 阙楼巍峨,金瓦丹楹,内侍们鱼贯而出,前脚后脚忙碌着。御道旁的守卫们一脸整肃得侍立两旁,与平日并无半分差别。 谢临一个恍惚,觉得一切都未变。 真走到宫门前,却又与旧时风貌迥然不同了。舅舅在时,他向来毫无顾忌说笑,换了江山,里头的成了他父亲,他却绝不敢擅进,吩咐门口的小内侍通禀一声。自己站在阶下等。 不多时来了个内侍,把他引进去。 谢铎抬头看见谢临,随即皱眉:“你来有事?” 谢临抬起头,犹豫道:“父……父皇……” 这两个字一出口,像是背叛了自己的往昔,谢临顿了顿,开口道:“首辅一家在江西,路程遥远,儿臣又听闻匪患猖獗,很是担忧,想问问……问问您这里可有消息?” “哪里有什么首辅?”谢铎淡淡道:“你是说沈熙么?” 谢临一怔,半天才道:“是。” 谢铎笑着,眸中却只有冷色:“一出京城,路自然难走——这也怪不得别人。” 按理,谢临此时本应立即终止话题,但他并不深谙规矩,依旧垂眸道:“是,我也知一路凶险,听说外放的很多人都出了事情,您……您可知暗害他们的人是谁?” 眼前谢临低头的弧度,搓衣袖的憨稚,语气里的犹疑,皆是适合父兄宠爱的少年人独有模样。 但那又如何?这模样不过是为了从自己嘴里探听别人的下落。这个儿子,从没属于过谢家…… 听他说出的话直白可笑,谢铎冷哼道:“原来你是来审问朕的。” 谢临跪在地上,哀声求道:“父皇,求您网开一面!他们已退朝还乡,又离京城千里之遥,您让他们……让他们享享清福不好么!” 谢铎的冷笑凝在嘴角:“你这话说得有趣,他们既已致仕还乡,自然生死有命,难不成有个三长两短,还要归咎于朕头上?” 皇帝能轻易将自己做的事撇的一干二净,那些确切存在过的生命,被搪塞一个不清不楚的借口,便就此零落。 没有人在意,更没人追究 寂寂的晚风吹起他的衣摆,谢临无知无觉地坐上到达水榭的小舟,木然望着内侍划动舟楫的背影,蓦然,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那蜿蜒流动的河水染上了红色,血像河流一样流淌,流淌……沈均的脸,表哥的脸,在血色中沉浮…… 谢临喃喃催促内侍道:“快些,快些划!” 内侍来不及擦流进眼里的汗水,加快了手上动作。 等小舟一靠岸,谢临脚步踉跄地奔回到水榭,他脱下外袍,也不顾和半儿打声招呼,径直入屋。 他静静坐在椅上,遥望远方的一抹苍穹,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暗,星空依稀闪烁。 是到该下决心的时候了。 南院 这是宫城角落久未住人的院落,两道乌漆大门已斑驳,阶下每隔五步,就有手持红缨枪的侍卫森然临立。 冯闻镜说过,这些都是他安排好的人,不作理会就好。 谢临按捺住心头狂跳,一步步接近关押表哥的地方。他心里倏然闪过一念头:冯闻镜,竟能如此手眼通天么? 眼下情形却让他来不及细想,那守门的班直横枪在手,对谢临含笑一点头,侧身暗示他进去。谢临认出这人是常伴冯闻镜身畔的军士,压下心头隐约的讶异,推开门。 院内有淡淡的茶香,顾同归还是穿着那件旧夹袍,坐在天井的石凳上,正煮茶呢。 “表哥,”饶是谢临的性子,也对顾同归服气:“你可真是优哉游哉啊。” 顾同归探身看看守卫,又看看谢临,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溜进来的!”谢临拿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来向你讨茶喝!” 喝完茶,谢临简短地把因果交代清楚道:“这事儿时辰掐得准,别耽误时间了,收拾收拾,咱们就动身吧!” 顾同归拧紧眉头,半晌摇摇头,重新寻了把石凳坐下:“听起来怎么……不对味儿呢,且不说冯闻镜为什么帮咱们,就算他真心想帮,又何必让他担风险?我在这儿自得其乐,也不想累及他人,阿临你快走吧,免得被人看到。” 谢临早就料到顾同归会这般回答,又急又气道:“表哥,你知不知道外面闹成什么样子!你真以为自己能一直过安生日子!身在囚笼,命不由己!这次有冯闻镜斡旋,我必须抓住时机让你脱身。” 顾同归沉默良久才道:“阿临,太仓促了——这是何等大事,冯闻镜小小角色……恩,你还是回去,你擅自来此,已是不妥。我要好好想想……” “我不走!”谢临压下心头疑惑,反而耐着性子说服顾同归:“冯闻镜已经升任,这儿的人都归他管辖,想帮我们还不容易?再说也没人知道他是有意的嘛!我在这坐守到你想明白为止,决不回去。” 谢临这般强硬,顾同归倒犹疑了——他每每想到要在此消磨一生,亦忍不住长吁短叹。但他总比谢临晓事多些,隐约察觉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那个守门的侍卫一直伸脖窥探二人,这时用旧时称呼上前劝道:“殿下,谁不想过自在的生活呢——我们为了您,可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如今我们已放人进来,你便不走,我们也是担不完的罪!您就从后门和公子一起走吧!” 谢临起身,蹲在顾同归面前推推他的小臂:“表哥……表哥!你必须走……你说过要和我一同骑马走出京城,如今也不能毁约吧!” 顾同归怔在原地——事情迅疾如此,他没有准备,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他也隐隐同意了——但一说起走,他想起一档子事儿:“走可以,我去拿个东西。” 顾同归转身回了屋子。片刻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绢帛和折扇:“你给我画的扇子——来年夏天可是要用的!” 打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信笔涂鸦,谢临哭笑不得:“一个扇子,你愿拿就拿吧!出了这鬼地方,我每月都给你画还不成?” 顾同归也露出笑意,点点头道:“走吧!” 那守卫会意,忙领二人穿过□□,走偏僻小道引至宫墙尽头,期间有碰上几个禁卫,但他们三人像是隐身于道道视线中,极顺利地走到了追月旁。追月的缰绳挂在横杆上,马尾巴偶尔焦躁的甩动几下,温和的大眼睛正瞅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主人。 两人的心都快跳炸了,顾不上去想这事儿有什么不妥。谢临走过去,用颤抖的手解开追月脖上的缰绳。他转头瞥了眼身后,只有几棵槐树不声不响立在那儿。 谢临骑上了马,让顾同归坐在自己前面。 他们沿着城郊狂奔,穿过宣阳坊,穿过苕溪,穿过无数条不知名的坊曲……冬日斑驳的阳光洒在石板路上,因是城郊,过路的人并不多,谢临的心跳渐渐平缓,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这场逃难并不惊心动魄,和自己与表哥同乘一骑去学马时没两样。在路上,他还听见了京郊的钟声——那是谛音寺的和尚在敲钟了。谢临想起那个秋日,想起了那场晏归,想起和那个疏朗挺括陌生男人的交谈…… 宫阙和过往都被飞奔的追月抛在身后,少年们按耐不住兴奋。这不像是狼狈的逃难,反而是充斥了酣畅快意的冒险。 顾同归脑子里涌出刚练马时,谢临闹着骑马,那个时候,他还不敢独自在马背上疾驰。非要让自己的臂膀把他围住才安心。他坐在前面,自己可以一把将他拥到怀里——如今谢临的胸膛不再稚嫩,而是成为一种可感的力量,紧紧贴在自己的背脊上。 顾同归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喟叹。 北城门的郊外,冷冽的风卷起几片残叶,落在地上,也落在来往人们的衣袍上。 陆有矜踩在几片枯叶上,微一用力,把它们碾碎。再次抬头瞥了一眼天色。 他的身后,站着几十号身着前朝兵服的人。 脱了那身儿亲卫府的衣裳,他们就能伪装成太子亲叔叔顾川的心腹,伪装成接应太子去云南的一行人。 哪儿有什么顾川,今日,只有他们,陪那落难的太子好好演一场大戏! 陆有矜手按剑柄,凌厉目光扫过:“咱们这次是要做大事的!接到人之后,切记不要急,不要露怯!出了城也不晚,知道吗?” 那几十号人齐声答一句:“知道了。” 这是冯闻镜给自己挣得的机会,也是他日后的立身之本,自己既然下了决心跟随谢铎,就要摒弃杂念。 按之前约定,太子大概就要出来了,陆有矜紧盯住城门,他全身发热,深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来京城接任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剑锋朝向未曾谋面的太子,踩着他的血上位! 人生,不就是这回事儿么 作者有话要说: 隔几个月再更文尬的想在床上打滚——每日哲学三问:这写的都是谁?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准备干什么……看自己前文找回忆真的太羞耻了嘤嘤嘤 第19章 贪心 追月不停歇地拔腿狂奔,城郊几无人烟,再笔直的往前骑半个时辰,便能看见北边的城门了。 本就已是城郊,再往走,便是荒郊野岭。已近申时末了,落日悬浮在天际,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金色的云影,极目远眺,能看见零星几个贫苦人搭建的窝棚。绵绵而高低不平的丘陵,在天地之间蜿蜒缠绵。 谢临停下马,踌躇不前。 顾同归皱眉,终于沉声道,“阿临,你到底知不知道路。出城可没有这样的走法。” 谢临置若罔闻,只道:“表哥,你先下马。” 顾同归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他满腹疑惑的从马上下来,忐忑的轻喊道,“阿临……” 谢临也从马上下来,目光轻轻拂过顾同归焦灼疑惑的脸庞,又移目看向远方:“其实约定的地点在北门。只是我想,我们还是不去寻他为好。” “什么意思?”顾同归怔在原地。 谢临微一迟疑,还是问道:““表哥,我还未问过你。对于帝位,你有执念和不甘么?” “执念谈不上。”顾同归眉间的怔忡之色淡去,轻声道:“不甘倒是有,都是在夜里——不甘这大好河山在我这里拱手他人。不过我已无心去争。是非成败,皆由天定。” 谢临看着暮色中的顾同归,久久方开口道:“表哥,天下已定。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执着于此。但是很多人,都紧盯你不放,想在你身上做一番文章,好成就他们所谓的报效前朝之心。但你今日若踏出北门远去云南,就走上了一条和你初衷相悖的道路。而我,也成了挑起战端的祸首。” 顾同归神色复杂,看着谢临:“所以你就把我带到了这儿?” 谢临静默良久,轻吟道:“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那一日,那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恰看到这首诗。表哥……我……我真不想看到南北分裂,日日征战。百姓流离失所,让这宜饮宜歌的江南成了空巷。他是我们的家啊……” 顾同归不再说话,郊外很静谧。然而不远处有江流浩浩,悠悠炊烟之下的,是一户又一户的人家。麻雀抖着翅膀,犁地的老牛在夕阳下甩着尾巴……万籁有声,真是奇妙而珍贵。 顾同归点点头:“你……说得对。” 谢临挠挠头,像是之前窗课没做完,羞涩认错:“我又不忍放下你——因此我恰好利用这事,把你带出来。” 顾同归一时无语,半晌道:“那我若执意去同李将军会合,图谋天下。你又该如何?” “南北开战,百姓受难。我便成了祸首。”谢临顿了顿,他说话的音调依旧像平日里的撒娇:“我没脸回去,只得横剑了断此生啦。” “我知道你也不会去北城门。”谢临挑眉道:“因为……我们虽是大多数人眼里的异客,却和彼此是同样的人。” 顾同归久久地看着谢临。他没有把诗词中的苦难当成一行行古老的文字,而是设法去避免。他可以拐一个小弯儿了,可以利用别人的心思达成自己的心愿了。但他的心愿,是家国,是天下。是这城中一缕缕的炊烟,而不仅仅是他一人的酒足饭饱。 他对父亲不再愧疚,他相信,他和阿临,都拥有了父亲希望他们长成的样子。 顾同归的心情异常平静:“不去北城门也无妨。身居一室,残书数本,布衣褐被,我们二人……同在一处,就好。” 谢临没有答话。 顾同归开始惴惴不安:“阿临……” “表哥。”谢临偏过头,迟疑开口道:“如果我说我想回去,你会怎么想?” “回哪儿去?回得去么?” 谢临深吸口气:“趁宫门和宣阳坊门关闭之前回去,兴许无事。” “笑话!”顾同归扳过谢临的身子,终于皱起眉头:“到现在你要回去?” 谢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远方,听到顾同归的诘问,把目光收回,轻轻答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告别,太仓促了。” 其实,他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和父亲做一个决然的了断。 “我明白。阿临,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顾同归沉默了,他不出言阻止,而是决定暗地跟随表弟,若此事没出差池,他再去过一个人的日子。若有人借此事找谢临的麻烦,他会在第一时间现身。 细细想了一遭,顾同归开口道:“好,你回去吧!骑上追月,准能在坊门关闭前回去。” 顾同归说完便牵了缰绳,在前头走着。 谢临低着头,紧紧跟随着顾同归的步子。将坠的日头把二人的身影拉长。 表哥说自己不能什么都想要……我要的多么?谢临禁不住自问起来,他想要在乎的人都平静快乐的过日子,自己呢?找个好天气,独自一人,大江大北跑上几年,结交几个渴望醉卧山河的朋友。等到倦了,他可以策马回家,跑到家人面前讲讲路上的小事儿……这是太贪心了吧? 走过了漫漫的丘陵,走过了田间的坡地,也走过了不知谁家生起的炊烟。一条平坦土路,渐渐展露在二人面前。顾同归知道,这就是离别了。他的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向前走,转头看着谢临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谢临张了张嘴:“表哥……” 顾同归摇摇头,扶着马鞍催促谢临上马:“什么也别说。你早日回去,把事情平息我才能放心……这不能耽搁,有话以后说罢,咱们相见的日子还在后头!” 谢临翻身上了马,一咬牙,终于扬起马鞭。 顾同归举目远望,一轮落日已是沉沉西斜,不再圆满,却依然明亮。谢临骑着马,披着万道霞光,终于渐行渐远,消失在小路之外了。 顾同归凝然不动,听着潮涌到心间的血退回到身体的各个角落。马蹄踏起,尘土飞扬。他的眼前风尘弥漫,从此,不见天日。 而这时残阳将落,几个山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观察了良久。 山匪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却能看出他们的衣衫不俗。蠢蠢欲动的山匪正想干票大的,没曾想其中一个却倏然骑马而去,山匪不再等待,一步一步,悄悄靠近顾同归。 顾同归久久地伫立在夕阳之下,正想举步前行——他终究放不下,以便打听谢临回去之后的状况。 便觉脖后一痛,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天已过戌时,城门口仍没出现太子的身影。 章沉带着人马,尚且不敢张扬,偷偷溜到北门。 他额上涌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太子已被谢临带出宫,后果不言而喻。 “怎么就没人在他们出宫时跟紧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掌,像个豹子无望地巡视,又猛地捏住冯闻镜的衣领:“说!你是不是故意漏了风声?” “真的不是……”冯闻镜额上也冷汗滚滚:“属下知道轻重。是您说出宫时不用跟着,免得……免得他们疑心……” “闭嘴!”章沉恶狠狠地打断他:“是不是叫那个谢临看出来了?要不他为何不来?年纪不大,却敢戏弄我!好,好,好!他最好别再回来!” 众人都不敢出声,接不到太子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自明。 “趁皇上还不知道这个事,我们必须找到太子!”章沉眼中闪过一抹狠辣:“还愣着干什么!冯闻镜,你去亲卫府叫一行人来,再安排几个人去打听谢临回去没有!陆有矜,你们几个暂且回去,你们这几日还是“顾川的人”,别露馅了,兴许有用!” 第20章 却话巴山 陆有矜进城后,天还未到戌时,紧绷的神经放松后他觉出饿来,遂踱着步子,准备去宣阳坊吃烤肉。 刚走到宣阳坊,却发现坊门紧闭。几队人神情肃穆,腰中别着长剑。正呼啸而去,荡起风声和尘埃,陆有矜知晓是去搜查太子下落的,忙停住步子,让这一队人马过去。 街边的人都像受了惊的兔子,小摊小贩们在寒风中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摊子,准备回家避乱。满城风雨之夕,家家都在呼儿携女,一个男人牵住自己儿子的衣领往后拖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光景,没眼力见儿的!还不赶快回家!” 风把一切都刮乱了,刮散了。这是陆有矜进京之后,首次看见这个城的惊慌失措,混乱不堪。 除了飞啸而过的那些兵士,街上也有数十个亲卫营的人,扶剑森森然的巡视过一个个店铺,里面的人面色发白,战战兢兢。陆有矜微微皱起眉,也没了胃口,摇摇头准备返家。 西天上涌动着暗红的云彩,月亮还没有钻出来。风雨潇潇,树影摇落。将坠的霞光,还眷恋的留在人间。 在黄昏的风中,趁着这最后的一抹光亮。陆有矜一转身,谢临闯入他的视线。 在跌跌撞撞的人群里,他牵着马走过来,显得萧瑟又疲乏。周身的衣衫也鼓满了风,在袍角还能看见几处泥渍。 他一个人在风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当看到紧闭的坊门之后,他的眸中现出显而易见的无措。 陆有矜想起了自己牵马独自入城的那一日,那天正是东风徐来,水波潋滟的春天,陆有矜却觉得,那天的自己和这时的他很相似。 陆有矜穿过人群,快步走到谢临面前:“你看!就说了我们有缘吧!”陆有矜一开口,他才察觉出自己心底竟然隐隐盼望这个少年的出现,虽然他们统共才见了三次。 谢临一滞,目光从坊门转到陆有矜身上。半晌才露出一个很迟钝的笑,飘忽不定的道:“是……是你……你知道坊门为什么不到戌时就关了么?” 陆有矜摇摇头:“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提前把坊门关了。方才亲卫营还出来了好些人。你看这些摊贩都回家去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谢临无措得站在那儿,牵着马,人们都回家了,他却不知道去哪儿。他开始惊慌害怕——他并没有在坊门关闭前回去,明日该怎么说? 陆有矜看了看谢临的样子,猜出了他神思不定的原因:“是不是你家在宣阳坊中,今晚无法回家过夜了?” 谢临望着陆有矜,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终究迟疑着点点头。 陆有矜爽朗一笑,觉得自己想到了最绝妙的安排:“这也不是大事!就来我家住一晚吧,我家在芦叶斜巷,你知道的,离这里并不远。” 谢临神色变了变,抿了抿唇。半晌还是道:“算了吧……” 陆有矜已经接过了他的缰绳,语气自然而坚决:“走吧!今天这么乱,客栈都关门了。你要是不和我回去,一时半会儿可找不到落脚之地!” 陆有矜牵着追月走到前头,谢临垂着头跟在陆有矜身后。 走着走着,陆有矜停住了,含笑看着谢临:“那天你在山顶可是让我刮目相看,那你现在知道怎么走能到斜巷么?” 谢临摇摇头:“一到这小巷之中,我就不识庐山了。” 陆有矜挑眉一笑:“我知道了,你是只会纸上谈兵的!” 谢临挺挺胸膛道:“不!你要知道,将军总是站在高处统领全局,却不亲临现场,领兵带路的。” 陆有矜想告诉他并不是这样,但只是含笑摇摇头——他不觉得这人自大,反而觉得这玩笑恰到好处。 穿过一整个长巷的老树,就到了陆有矜说的斜巷。时值仲冬,路两旁只剩遒劲干削的树枝。但是不用细想,过不了几月,便都是绿枝横斜的无尽春意。 风雨凄清的时候,这是一方静静的卧榻之地。斜巷很静,却并不冷寂。一里之外的金戈之声没有传入这里,和他们年纪相似的男孩子三三两两的坐在门前,在吃瓜子炒豆,有人膝头上摆着本《孟子》,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背诵着。他们的阿婆在一旁,赶做入冬之后的夹裤。殷实的百姓既有家底,也没有丢失百姓的烟火气。 虽然有惶恐和风雨,但所有忐忑都在这温婉小巷里平息了。谢临看着陆有矜,在这一刻,他的心踏实的悄然落定。他在无意中找到了最中意的落脚之地——一个连名字都忘记的男子的家。 但谢临并不觉得名字是一个重要的事儿,他的信任迅速而盲目,这人不同于表哥的温和,也不同于沈均的洒脱。但他知道,这个男子一定是个很温暖的人。 也许是知道他从北漠而来,也许是听他说过关于小马的事儿,也许只是一起爬山时他听自己的话捧了一把水喝,也许是因为他的住处是这么的安详温暖,能让人闻到晚饭的香气…… 陆有矜的宅子到了,门前青石板下是潺潺的清溪。当谢临进了正厅,却吃了一惊,这个不算小的宅子竟然空无一人,别说主事的妇人,竟连个粗使小厮都寻不见。 谢临沉吟片刻,疑惑道:“夫人呢。” 陆有矜提起茶壶,在茶杯里续上温水。看了谢临一眼道:“我还未娶妻。”顿了顿又道:“平日有个阿婆,逢三会过来收拾。” 他倒好两杯茶水,坐在椅上:“家父病故前并未来得及给我说门亲事,家母对此事又不看重。如今我一人在京里,更无人张罗了。” 谢临心绪已经平静,浅浅一笑,和陆有矜说上话:“这便奇了,你的年纪正该娶妻。按理说做母亲的不应早就盼着抱上孙子,怎会无动于衷呢。” 陆有矜道:“我母亲从未向我催促过此事,她很淡然,曾对我说娶妻还是娶一个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的女子,日后才更顺心。” 谢临倒是对陆有矜未曾谋面的母亲刮目相看:“你母亲这么说真是难得——也真巧,一样的话,我舅舅也对我说过。” 陆有矜微微一笑,只说了两个字:“难求。” 谢临接过冒着热气儿的茶杯,这一天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而现在,他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喝茶。 谢临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叶,奇道:“这是从哪儿取得水?” “城北渠。” “附近的住户坐地起价,一坛水要卖到五两银子。不曾想你对茶水还颇讲究。”谢临看陆有矜不像花大价钱买水喝的人。 “我可没那么多银子挥霍。”陆有矜端起茶杯:“这水不是我花高价买的,家母就在渠旁,每月都遣人为我送上一坛。” “令堂既也在京城,为何不和你同住呢?” “家母在城北置办了医堂,为人寻医问药。”陆有矜想就这么不到半个时辰,家底就不知不觉得给他兜了个尽。 谢临含笑点头,把茶水一点点饮尽。 时值仲冬,夜色便已沉下,朔风吹动窗棂,陆有矜把桌上的烛台点亮,再笼上灯罩。 谢临看看陆有矜,拿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上一杯,眨眨眼睛道:“你的待客之道不会只有清茶一壶吧。” 他这几天满腔心事,今日早上只勉强吃了些东西,早已饥肠辘辘,只能靠喝茶充饥。自己是多讲究的一个人,喝茶从不过三,如今却已经一连气儿的喝了八杯,偏偏这没眼色的人还不知让自己吃饭。 陆有矜生出了逗弄心思,悠悠然一叹道:“要做饭的水都给你泡茶用了。”他上前掂了下茶壶。带着无奈的笑意:“看,被你喝个精光。” “你……”谢临一脸绝望,愤愤地端起茶壶,看来今天在这儿是甭想混上饭了,只能……再多喝两壶水了 夜色迷离,渐渐安静。巷子里几声犬吠传来,听得格外清晰。陆有矜倚在窗旁,烛火勾勒出他的身形。像是在等候什么。 小巷中传来一阵儿长的吆喝:“买馄饨喽——” 陆有矜把窗子支起,有凉凉的夜风倏然吹进。他侧头看了谢临一眼,笑着说:“喏,馄饨来喽!” 多年后,谢临依然没淡忘今夜陆有矜烛火里的卓然一笑。这是他第一次,贴近他的温暖。 谢临也跑到窗旁往下张望,听陆有矜极熟稔地和那人招呼:“老赵,今个儿怎么来的晚了。” “哎呦,官家的人正气势汹汹在外面搜人呢。好几个坊门都提前关了,卖完这几碗馄饨我也要赶回家呢!” 陆有矜点下头道:“要四碗馄饨。你也趁早回去吧!” 朦朦月光映照着石板下缓缓流淌的清溪,薄雾缭绕着安静的小巷,一个长杆像变戏法一样伸到了窗前,长杆上的挂钩上有一个竹篮,陆有矜放四个碗进去,杆子再伸上来时,里面就是冒着热气儿的四碗馄饨,肉香四溢,极为诱人。谢临低赞一声,小心翼翼地把四碗馄饨一一端出来。陆有矜把铜板放在竹篮里,老赵把杆儿收回去,推着小车,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了。 只剩谢临瞪着惊奇的眼睛在窗口发呆,陆有矜把窗户合上,推一把谢临道:“去尝尝馄饨吧!” 馄饨是极好的,面皮薄而肉质细嫩,汤味里满是肉的鲜香,却无半点油腻。只是一个碗里只有几个馄饨,压根不够两个人填饱肚子。还好陆有矜要了四碗,两人在烛灯下吃得大汗淋漓,虽然谢临先前已经喝了不少的茶水,依然撑着肚子把馄饨的汤喝了个精光。 陆有矜淡淡问道:“我的待客之道怎么样?” “不错!”谢临撑着肚子躺在了椅背上,舒服到眯起眼睛。 他又哼哼唧唧道:“就是馄饨少了点,下次他再来,你备个大点儿的碗会不会就……” “没用。”陆有矜一脸认真:“知道方才为什么叫他赵老八——这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不管用碟用碗还是用盆子,他都每碗盛八个馄饨。” 陆有矜喝了一口汤道:“你不是爱吃赵老八的馄饨么,这条巷的尽头有个桥,桥西边就有他的店儿,就叫西桥馄饨店。离这儿不远,你要想吃今后可以去。” “原来那家店是他开的呀,我知道这个店!”谢临笑起来:“京城里的饭馆我少说吃了大半,像踏云阁,归林楼,吉香居……” “这些倒还罢了,那个馄饨店儿其貌不扬的,你怎会知道?” “是沈均告诉我的。”谢临略一迟疑:“但他还没来得及领我来,就出京了!” “你们还挺会找地方——这店可够隐蔽的,若不是我住这儿,我定不会知晓。” “我最喜欢找吃的地方了。”灯火很暖,夜又很静,谢临的肚子也很饱,他已经忘记了明日要面对的事情,开始专心的和陆有矜聊天:“很多不起眼的小店儿都是祖传的手艺锅底,一般门口支着一口破大锅的,剁肉的案板陷进去一个坑的——这样的店儿,你进去,准好吃!” 陆有矜被他独特的识馆绝技逗笑,笑着笑着,他停下了。他看到谢临的眼睛里有一盏烛火,烛火旁清晰的映出一个小人儿的倒影,那个小人儿就是自己。陆有矜心里一动,问道,“冒昧一问,你从出生起便始终在京城?” 谢临迷蒙地望着他,“是……是啊。” 陆有矜沉吟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眼前的少年,总给他异于常人的感觉。 在京城,只有名士权势的爱好让人趋之若鹜,只有一掷千金的店铺才能让人驻足。 没权势的人不配在京城得到关注——即使他可能拥有别的技艺。平凡的幌子不配让人留恋——即使他妙语连连。廉价的小店让人不齿——即使那是小店主用心熬出的一锅汤。 十几岁,应该已经要习惯人与人之间淡淡的虚伪和无耻,并把这当成正常的人情往来。十几岁,要让自己并不尊贵的情趣成为秘而不宣的私密,要不然是跌面子的事情——比如吃了小店的馄饨,比如买了不知名的毛笔…… 陆有矜从不用京城人的标准评判事物,所以他发现了那个幌子,所以他去拔剑,也正因如此,他才孤独——直到今夜,他发现原来这个京城里,还是有同他一样的异客,在陪着他。 陆有矜看着谢临,想了很多很多……却在烛火中眼里含着笑,问道:“那你吃的馄饨好吃么?有没有人和你一块儿吃?” “都没有今晚的好吃。”谢临轻轻一笑:“表哥是不会陪我吃的。他吃得很精细,对菜品,环境,碗筷都很讲究。他是绝不会在长条凳上坐下来喝一碗馄饨的,不过还好有沈均,噢,就是我的好友。可惜,他也离京了……”谢临脸色一黯,声音也越来越低,到最后,好似只是一个人夜间的絮语。 表哥,好友,离京……电光火石间,陆有矜心一颤,似乎想到了某个人,但夜风如此温柔,让他的思绪只剩下迷醉。 “我可最爱到处找饭馆了!雅的俗的,南的北的,我都想吃……”陆有矜说着说着,自己停住了。他不知道说这话的目的是什么,又转而一笑道:“在北边的时候,风吹沙打的,喝个酒都能喝出沙子。” 谢临笑了:“那会不会喝着喝着都哑了,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还道是喝多了说不出话呢,原来是沙子把嗓子眼儿堵上了哈哈哈哈……” 谢临被自己想象的场景逗得前仰后合,陆有矜被谢临的笑逗乐,忍不住趴在了桌上。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陆有矜揭开灯罩,剪去上面的烛芯。刚才嬉笑的时没察觉,此时方觉夜竟如此安静。巷子深处传来一两声清晰可闻的犬吠,夜风吹过树枝,无数黄叶窸窣坠落,风摇树影,这一切都更显出长夜的寂寥。谢临就在这风摇树影之时静静的望着他,一盏孤灯,两人独对,陆有矜移开视线,把灯罩笼在瑟瑟可爱的烛火上,再把剪刀上的未熄的火星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陆有矜沉吟:“睡吧,我带你去东边厢房。” 谢临道了声谢,径直进屋了。 翌日清晨,谢临已不见踪迹。被子并不整齐的窝在床上,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可惜失败了。 陆有矜想笑,可是笑到了唇边,却是一僵。就这么走了么?每次都是不经意的出现,然后又不着痕迹的离去。陆有矜涌起遗憾,他还没来得及把那发簪给那少年,还没来得及再问问少年的名字,上次他是问过的可惜忘了。还没来得及问清住址,他还想把自己觉得好吃的馆子和他分享——遗憾自己想要分享,想要了解的事儿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是下一次离别了。 陆有矜没发现自己的遗憾愈来愈多,以前只遗憾他发簪的遗落,如今却又多了名字,住址,馆子…… 环顾四周,发现桌案上还有一张纸,拿起一看,不禁啧啧称叹,随意挥洒的笔墨不羁中蕴含劲瘦的风骨,想不到那少年竟有如此内秀。 再定睛一看内容,顿时无语——纸上赫然写着两行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乱弹琴,乱用典故……难道不知道这是李商隐写给妻子的么!不用说,只能想起这一句最脍炙人口的,陆有矜顿时否定了“内秀”这一评价,再次断定此人就是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的纨绔…… 第21章 仲冬 翌日,谢临悄悄溜回家。 半儿守在门口张望,眼底一片儿乌青:“爷,您昨晚去哪儿了?出大事了!” 谢临轻咳一声,眼睛望着别处:“是什么……大事?” “太子失踪了。”半儿声调不由自主提高,又神神秘秘地压低道:“这事儿瞒着人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谢临心一颤,努力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那么多侍卫,怎么就……失踪了,好好找找,能找到吧。” 顿了顿又嘱咐半儿道:“要是有人问起我昨晚去哪儿了,恩……你就说我去郊外骑马没来得及回来。” 半儿狐疑地看他一眼:“您这反应不对啊!您昨晚到底去哪儿了,和太子的事儿没关系吧!” 谢临抬手给他一记,正待说话。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干佩剑的人闯进门,为首的那人略张望一眼,便向谢临走来:“属下章召,在亲卫府当差,眼下有个事儿要请殿下帮忙,劳您陪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说得客气,但来人气势汹汹,大有一言不合就强制的架势。 半儿半晌才反应过来,登时横眉怒道:“你们懂不懂规矩,有什么泼天的大案子,就敢传我们家殿下问话!” 章召冷冷一勾唇角,只盯着谢临。 谢临伸手按住半儿的肩:“无妨,我就去一趟呗,你记住我说的话便好。” 还不待半儿反应,谢临就随了这行人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去。 谢临表面不动声色,心思却飞快翻转。 自谢铎登基,亲卫府这三个字谢临也听说过,不就是止京城小儿夜哭的朝廷鹰犬们么?只是……这微妙时候来找他,八成是事情不妙,但那些人是冯闻镜的心腹,这还不到一日,败露得也忒快了些……那表哥还能逃脱么,还有冯闻镜,真不知是何情况! 谢临七七八八想着,隐约察觉马车在城东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段,耳边的喧嚣声逐渐远去,一挑帘,仲冬的寒风登时割得他脸颊生疼。 到了亲卫府后,章召没把谢临带到干净的屋子,却引他来到半地下的狱中。 起初,谢临还乖乖跟在他身后走,他虽有些惊慌,却还是镇定——这架势摆明是要问话,那太子失踪的事儿只要他不认,就没人能拿他怎样。即便是认下了,皇上毕竟是他父亲,料想也无甚大碍…… 然而走着走着,只觉眼前一片黑暗,地面又黏又潮,愈加浓重的血腥味终于迫使他停下脚步。 谢临勉强稳住心神,扶墙站住。 章召意识到他停下脚步,装作不解,一脸关怀走到他面前:“殿下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吧?” 谢临的心剧烈地敲击着胸膛,一时竟说不出话。也不等谢临回答,章召掩住口鼻啧啧叹道:“好大的血腥味——哎,想必是方才又打死了两个人,外头都说亲卫府杀人如草不闻声,也算是实话吧。” 谢临本想冷笑一声,但在此情景下,唇角只微颤了下。 章召背着手走了几步,放缓声音:“不过陛下自然是不会为难您的,属下也只是奉旨问您几句话——来,您这边坐。” 说话间,已走到他身后,用力擒住他手臂,不由分说把他按在椅上。 谢临虽说没有顾同归那般讲究,但十几年来的宫廷生活,也养成了比旁人洁癖的性子。眼见那椅子满是血污,也只得狠狠心坐下,谁知一扶椅架,竟摸到一根软绵绵的手指。 他头皮一炸,轻叫一声,迅速从椅上跳起来。 “用得着如此吃惊?”章召睁着两个大眼,好整以暇看着谢临弹到角落:“手指算什么,胳膊腿儿,舌头耳朵……这都全着呢。” 谢临身边都是如先帝般的温和人物,长了十几年,别说零散的胳膊腿儿,连宫人被掌嘴都未见过,乍然进了这人间地狱,惊得手足冰凉,胃中翻滚。 章召满意的欣赏谢临一步步缩到角落,肩头凄惶得瑟缩不住,他知道已吓住这清秀模样的孩子了,戏谑笑道:“是属下招待不周,吓着殿下了——快说把太子送到哪里去了,告诉我,才让你走!” 听见这句话,谢临终于抬起已无血色的脸。 时值仲冬,北风带着寒意吹进京城。 陆有矜这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却被南方的冷风吹得终于缴械投了降,他今日在官袍里穿了夹袄夹裤,还在外头套了个半袖披风——他正在爱俊俏的年纪,自然留意身边人的穿搭,稍一打扮,立刻叫人挪不动眼睛。 巷子里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说今年的冬天倒比以往更冷。 他紧紧披风走过亲卫府门前台阶,撩帘进了当值的班房,冯闻镜抬头看见他:“你昨日没来,不知这儿出了大事。”低声道:“六殿下在里头呢。” 陆有矜解披风的手一顿,了然叹道:“太子一丢,他便成罪魁祸首了。” “都是我对不起殿下……”冯闻镜低声道:“他是信任我,才轻易中了计。” 陆有矜摇摇头:“说这些也没用,陛下……知道这事儿了吗?” 陆有矜对这位殿下只有依稀的印象:写一笔好字。不顾舆论去送沈均,竟还大胆到放了太子……这么个肆意的少年,不忍他被折腾。 “已经知道了。”冯闻镜冷笑:“这都是章家想得好计策,本想让太子折在外头,结果咱们在城门等了个空,他却在陛下面前说太子失踪全是六殿下一手策划的,还让我手下的人说什么是被人用迷药弄倒的……总之一夜之间把所有罪责都推给殿下了,他们自己倒只落个看守不严的名声。” 陆有矜皱起眉头,章家这一对儿叔侄真是既狠毒又拙劣:“陛下也信?” “怎么说呢。”冯闻镜压低声音:“上面的心思,咱们猜不透啊,章召只是得了个减俸留任,戴罪立功的处分,章沉级都没降,却把殿下抓到这儿来了!” 陆有矜朝院里望一眼,叹道:“这是想从六殿下身上得线索了?” 冯闻镜静默半晌,北方正乱,他们想必会使出手段让谢临开口? “我只奇怪。”陆有矜摸摸额头道:“殿下既信任你,你也说顾川在北城门接应他们,那为何殿下没有领太子去城门呢?” “我教他骑马有一段时日,多少知道这位殿下的为人。”他攒眉苦思片刻,迟疑道:“八成是殿下认为若太子去了北边,会对陛下不利?不管怎么说,他和陛下是亲父子,怎好给父亲树敌?” 陆有矜没有搭腔,半晌摇摇头,沉吟道:“这个六殿下做事倒有些古怪。” 章召坐在桌后,盯住恍若未闻的谢临。 半晌之后,他哼了一声,又开口问道:“殿下,你把太子带哪儿去了?” “太子?不是好好在宫里……” “少装傻!”章召终于不再做戏,露出凶狠的狞笑,本想打雁却被雁捉了眼,他又羞又怒又急,已不顾忌身份怒道:“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有证据的!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最好配合,要不然……您身上少个什么东西可怨不得属下了!” 这话一出来,谢临只觉嗓子像是被双大手扼住,半天才徐徐透过气,只觉全身发冷。 章召的身子往前探了几寸:“老实告诉你吧,我看到你和太子骑马离宫了,说!你把他送到哪儿回来的!” “一个……一个很荒凉的地方,能望见几户人家。” 为什么会被他看到?难道这个计划刚开始就被撞破了?那……他为什么不在看到自己时就拦下呢…… 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谢临全身颤抖,他一时还无法领会章召所言背后的含义。 章召强压着气:“你再仔细想想,这可不是玩闹!” 谢临缠绕衣摆的手指微颤,半晌道:“忘记了。” “好啊!”其实,章召已约莫晓得他们分离的地方了,但不知为何,把那几户人家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太子的下落,难道太子凭空蒸发了? “你当晚未曾回宫,去哪儿过得夜?” “这……”谢临一滞,顺口说道:“一家客栈。” 章召穷追不舍:“哪家?” “忘记了!”谢临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脑海中蓦然闪出那颀长身影,他脸色转冷,吸口气强硬道:“你问案就好,莫要问我的私事。” “这可不是私事,而是和案件有关的公事。”章召瞅了眼谢临,果断道:“告诉你吧,皇上已被气的不轻——殿下不要认为有谁能一次次的宽宥你。皇上吩咐属下,要把你和太子的事儿都问清楚了才行!” 谢临竭力支撑的精神被这几句话击落的只剩零星,他清亮的眸子里翻滚着担忧,失落,惘然……却不再开口,沉默中透出对峙的姿态。 章召敲着桌板,催促道:“你自己都说出来吧,别硬着,没好处,比如那一晚,太子渡河去找你,有什么事儿?” 谢临心头一震,抬起眼睫:“哪一晚?” 章召不咸不淡开了口:“自然是陛下成大事,太子游过太液见你的那晚!你们都串通联络了什么?” 他的脸色蓦然发白,失声道:“你说那晚表哥来找过我?还是从湖里游过来的!” “莫再故作糊涂了,殿下!”章召冷冷地扫视着一脸茫然的谢临:“这事不是你装出一无所知就能瞒过去的,快些说罢!太子找你到底有何目的!” 始终默然站立的谢临身影轻轻一晃,心头涌上千百种滋味——他知道,他知道表哥最牵念的,也了然表哥在那夜涉水而来的决心。 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开口,仿佛自言自语:“我想表哥只是来看一眼我是否安好。” “属下没那么多耐心,不是来陪殿下说笑话唱戏的!”章召一句话也没问出来,胖脸被气得通红:“殿下若再不识好歹,说不得,我只能用些小手段了!” 话外之音,竟是要拿用刑威胁,图穷匕见,谢临竟倏然迸出傲气,在这阴森可怖的所在一抬下巴冷然扫视着章召道:“你放肆!凭你是什么官儿,是谁给你胆子,让你敢这般对我说话!” 章召本也只是用那这句话吓唬吓唬谢临,上面可没说准他刑掠。被谢临声色俱厉的一喝,便只冷哼一声,悻悻收拾完案卷,站起身走了。 第22章 中秋帖 这几日,亲卫府的人轮流去找太子,说来也奇,就那么几户人家,但搜来搜去,愣是没找到太子的影子。 冯闻镜在亲卫府踱步:“这就奇怪了,城郊的住户也就巴掌大,挨户搜了都没有——他还能去哪儿呢?” 陆有矜正要答话,章召披着大斗篷风风火火的走过来,还没进门就焦躁地喊道:“晦气!真是晦气!” 冯闻镜迎过去:“怎的了?” “你说说,这张字当时画了我多少银子。”章召手里捏着张纸,连声叹气:“如今悔得肠子都青了。” 冯闻镜凑过去瞧瞧,奇道:“这不是《中秋帖》么?” “要真是就好了!”章召冷笑两声:“可惜是个西贝货,还是里面那位写的!”说罢一指那上面儿的印道:“你看,这不是他的印?” 原来谢临怕有人拿自己的摹本流传出去,当古帖卖钱,所以当人猜错后,就在左下角盖一个小印章。 冯闻镜接过那幅字,粗略看了看:“也不错嘛!放在家里,也是个玩意儿。” “嘿,你可真会开玩笑。”章召连连摆手:“这是什么好物件么?还放在家里——要不是这人,咱们能在这儿几日几日不合眼?我一看见这字就气得全身发颤!” 冯闻镜心里呼一声活该,嘴上却还是笑着:“不至于嘛,一幅字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沈熙的字当时多值钱,现在不还是没人收么,这人一倒霉,谁还有心情看他写的字?” 冯闻镜不再说话,只是把那字放在桌案上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们有人要么,我只收五两银子。当时这字我花了二十两!” 谁愿意拿这笔巨资买一个走霉运的人的字?在场的众人都摇头不愿要。 章召见状,恼怒地一掌猛拍在桌案上,那幅字顺着风轻飘飘地落在陆有矜脚下,陆有矜顺手捡起瞥了一眼,却不禁怔住。 即使人们附着在字中的赞美都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即使经历了众人的白眼和不喜,那字依然有着稚气的潇洒飘逸。 陆有矜沉吟道:“你方才说,卖多少? 章召斜眼看他:“我买时二十两,如今只卖五两——你喜欢?能买得起么?” 陆有矜不是京城人,即便有套院子,也受到当地人明里暗里的轻视。 陆有矜道:“我给你二十两银子,这字我要了。” 冯闻镜轻咳一声,拉拉陆有矜的袖子:“二十两可不是小数目,你不要赌气。” 陆有矜没有怒火,连冷笑都没有,只平平板板道:“我不是为了赌气,是为了这笔字。” 这笔字,真不该随着主人的际遇被贱卖。 章沉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向谢铎禀报完毕,末了加一句:“属下定加派人手,早日探明太……淮南王的下落。” 谢铎面沉似水,半晌不言语。 章沉跪不住想抬头,方才听上头飘来一句:“欲擒故纵的玩法有趣么?” 章沉惊出一头冷汗,惶恐道:“属下一时失察,让六殿下用迷药……” 谢铎冷哼一声打断他:“你把顾同归放出去本意是好的,出了事朕不怪你,但你不该去找老六,更不该拿这种鬼话骗朕——你是想把罪责都推给老六吗?” “臣不敢,这就回去把殿下安安生生的接出来……” “谁让你放他!”谢铎神情转冷:“他即便没有谋划,也到底做下了——竟敢私自带走顾同归,他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 章沉这才舒了口气:“那陛下的意思是?” 谢铎烦躁地皱皱眉,摆手让他下去:“看能不能找到人再说吧!” 屋里火盆燃的正旺,谢临坐在方桌前,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桌上的烛火映入他眸中,使得谢临在半睡半醒中想起了前日晚上,那夜的烛火很讨人喜欢,烛火里还有张陌生男人的脸。然而这间屋子离那一夜太远,烟消雾散之后,他怀疑是自己臆想出的一场梦。 和烛火一起涌入脑海的还有馄饨——想起馄饨,记忆倏然真切可触。馄饨香味萦绕盘旋,真是越想越口馋。 谢临摇摇沉重的头,扬声叫道:“来人。” 立即有侍卫进门道:“殿下。” “帮我去买份儿馄饨可以么?”侍卫不比内侍,谢临有几分羞赫,不太好意思使唤:“据说是西桥那家,老板姓赵。” 那侍卫傻怔怔道:“嘿,殿下,这小的也做不了主。您等会儿,我找副统领说一声。” “这点儿小事儿你直接答应了就好,记住,殿下想吃什么你就去买。”因为愧疚,冯闻镜对谢临有求必应。 那侍卫踌躇半晌,站着不动,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说那家馄饨店在什么西桥……西桥在哪儿,属下不晓得啊。” 冯闻镜来京城年头不多,也不知这个地方,此刻皱起眉头道:“不知道就去问问旁人,一份馄饨你都找不到,要你还有什么用!” 那侍卫诺诺称是,只得退下。 “在苕溪旁一条窄巷里。”陆有矜对正要退下的侍卫说:“不过这个时辰,老板不在店儿里,他推着馄饨车去挨家转悠了。” 那侍卫摸摸脑袋:“那……那我去哪儿买呢。” “你沿溪岸直走,有几条很窄的巷子,你进到最左的巷子里……”陆有矜抚额苦笑——那地方,真是描述无力。他停了一瞬道:“你下去吧,我去买,那条巷子我正巧熟。” 侍卫不愿接这个活,但让陆有矜去跑腿实在不妥。当即道:“小人能找到,大不了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 “不是挨个找就能找到的。”陆有矜站起身子去拿披风:“走不准你正巧错过。” 冯闻镜道:“外面天说黑就黑,这点小事让底下人去找嘛,还非要你亲自跑一趟?” “我家就在芦叶斜街,常吃这家馄饨。”陆有矜道:“我知道在哪儿截他。” 说罢又对呆站在原地的侍卫摆摆手:“下去吧,照顾好殿下!” 陆有矜很少晚上出来,巷子在夜色里变了模样,错综复杂,交叉在眼前,陆有矜走着走着,就迷失在重重巷陌中了。 少年清淡的声音缓缓在脑海响起:“南侧的巷子就多了,从北至南依次有长松巷,枫叶巷,芦花巷,芦叶巷……每条巷子都左右相连……” 陆有矜凭这话和自己的印象摸索,终于看到了老赵的馄饨车,他提起袍襟紧走了几步,买上两份馄饨。 渐浓的暮色漫进小巷,好像又回到了那夜,有馄饨,有犬吠,有流淌的溪水。陆有矜起了点怀念的心,不多,只是浅淡而随心的牵挂——那天陪自己吃馄饨的少年此刻在干什么? 谢临因为等馄饨,半点儿睡意也无。那侍卫进来,把馄饨放到了方桌上。看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他唇边漾出丝笑意,竟然是两份!难得有人如此懂他的心思。谢临拿起羹勺:“你做得很好。” “嘿嘿……”那侍卫一脸憨厚,又摸摸脑袋:“这可不是小的买来的,是我们陆参领,他知道殿下说的那个地方,跑了大老远亲自去买的。” 谢临用勺搅了搅馄饨,颔首道:“替我向他道一声谢罢。” 作者有话要说: 矜老攻可不是贫民窟小北漂,人家还在京郊开大药馆呢 第23章 刑责(上) 在亲卫府被人看守的日子,谢临惊惶的时刻并不多。他在两代皇帝的宠爱之下长大,对于皇权,他记起的不是威严,而是呵护。当今皇帝又是他的父亲,即便是个陌生的父亲,那日章召拿用刑唬他,但谢临仍相信,父亲是不想也不会真伤害他的, 他前几日担忧表哥的安危,如今心也放进了肚子——听冯闻镜说,外头已宣告了太子薨世的消息。这不啻是个喜讯,标志着皇帝的妥协。 谢临没了惦念的事儿,每日里便搬个矮凳坐在门前,手里端杯茶慢慢地品啜,看侍卫们在大天井里晾晒稻草。有时倚门而立,不紧不慢地吹吹他的笛子,看守他的侍卫们整日无聊,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因此谢临一吹笛子,他们也听得高兴。 侍卫们刚开始还屏息侍立,时间一长,就有人凑趣,唱两句家乡小曲,有人唱“阳春三月看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有人唱“娇滴滴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能一碗水吞你到肚里”,还有人唱“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谢临从未听过乡野俚曲,但他凝眸细听片刻,就能找出旋律,笛子放到唇边,一曲笛音清清爽爽倾泻而出,恰恰和住侍卫的调子。谢临吹笛时很闲雅,让人想起天上的云,淡然的聚,又淡然的散。 侍卫们看他没架子,再加上那小调儿被他一吹也确是好听。慢慢地凑在他面前的人就多起来。 谢临摆弄着手里的笛子道:“你们尽日只听我吹笛,就没有什么能教我的?” 那个买馄饨的呆侍卫嘿嘿笑着:“我教殿下吹哨子吧!”说罢一昂头,悠长嘹亮的哨子声直插云霄,又倏然一转,低落成几只春鸟的娇啼声声。 谢临眼神陡然一亮,透出惊喜。颔首笑道:“这个调儿好——几处早莺争暖树!”他望着侍卫:“你教我这个!” 谢临学着那侍卫,把嘴张起来,却只是呼呼的出气,什么调调都发不出。呆头侍卫笑起来,旁观的侍卫们看到,也咧咧嘴角。 那侍卫看谢临学不会,就嘿嘿笑着:“这调调儿是我小时候在山间干农活时哼唱的,不堪入耳。殿下身份尊贵,是龙子凤孙,自然学不会这鸟叫声。” 谢临摇头道:“声色之道千变万化,能怡人心志者便是上佳。” 不止后头的侍卫,在前面当值的冯闻镜偶尔也能听见笛声,有时直到黄昏日落,方才停歇。 在悠远婉转笛音,他也曾在囚了谢临的院子周遭踱步,却始终放不下心魔,不敢踏入院中四目相对。 在一个冬日的黄昏,章召踩着淡金色的日头,进到了谢临所在的院落。 笛音徐徐,谢临坐在门旁的矮凳上,看见他来了,懒懒一抬眼,犹自吹笛。 章召微微躬了躬身,脸上似笑非笑:“殿下在方寸之地,过得倒也舒心惬意。” 谢临收起笛子:“我又不用办差抓人,当然惬意,你来有什么事么?” 章召踱着步子:“殿下也不害怕?” 谢临在这住的日子里,亲卫府的人得了冯闻镜嘱咐,都不曾对他如何。谢临几乎忘了身处何地,只淡然道:“心无愧怍,何怕之有?” 章召负起手,目光扫过谢临,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望您能说到做到吧。” 谢临道:“你又来问案?” 章召摇头道:“不,属下是来结案的——您的事儿,已经判出来了。” 谢临垂着眼睛,睫毛轻轻一颤,并不搭话,只等他接着说。 章召却不说,而是问道:“殿下,事已至此,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言的了。那日你们出宫,为何没去顾川和李将军哪儿?” 谢临霍然而立,双目灼热盯着章召道:“你果真知晓城门相见之事——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章召忍不住笑出声,轻摇着头,神色中多了轻蔑怜悯:“殿下,你当真以为南院都是冯闻镜的人,眼睁睁看着你把太子带出去。” 谢临的手开始发颤,他强自镇定:“你此话何意?” 章召嗤嗤低笑:“倒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让殿下知道——冯闻镜和我吃的是一锅里的饭食。若要引蛇出洞,自然先吹一曲笛音。太子死在宫里,天下人都会指责皇上,那如果是太子禅让后反悔,勾结亲信企图倾覆旧国,结果死在了路上呢……” 半晌,谢临也没有说话,只是张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愣愣的望着章召——他的神情像是听懂了,又像尚在懵懂,正仔细思索。风开始料峭,这间哗闹的,明亮的,飞扬的半舍屋子顿时灰暗。 章召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咬牙道:“若不是你中途改道,大事可成矣!你说陛下能不恨你?” 谢临转身,一步一步挪回屋内。惨淡的天光和屋内昏暗的光线交织,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萧瑟瘦弱。 章召跟在谢临身后进了屋:“噢,我来是对殿下说一声——处置的旨意下来了,皇上要杖你六十。” 因是白日,屋子里没升火炉,也没点烛灯。这屋子背光,极暗。谢临整个背影都没在阴影中,只在听到他这一句话时,他的背脊微微一颤。 谢临转过身,呼吸急促,半晌才抬起眼睛,轻轻开了口:“城门那事,是你们布置的,还是……还是皇上也知道?” 章召一怔,没曾想他问这个。他也不清楚皇上到底知不知道,只不耐烦的随口道:“陛下英明,自然无所不知。” 谢临直直的盯着他,重复道:“让我带太子去城门是他的意思?” “没陛下的暗示,我们怎么敢轻动太子?”章召的目光夹着恶意扫过谢临挺秀的身子,似笑非笑道:“我来只是告诉殿下一声,明日您便要受杖了,让您有个准备——这大冬天的,可不好熬呢。” 冬日的黑暗袭来,章召离去了,夜再次静默。谢临却不知不觉,他四肢麻木,浑身打颤。只这一瞬的功夫,他眼中的星光便沉寂了。 无数遥远而杂乱的回忆噬咬着他的心,那是很小的时候,舅舅准自己回家住。也是一个冬日,难得下了雪。舅舅让自己改天再回,但自己却吵闹着要回去。舅舅笑了:“你表哥和朕再疼你,还是比不上你自己的家呀。” 马车在雪地上缓缓行驶,谢府到了,这是他自己的家,他没了母亲,但还有父亲。 在自己不能回府的日夜,父亲一定很惦念自己,也一定想让自己回来…… 之后的事情模糊了。只记得自己在等父亲,但父亲一次也没来过。府中的人把一切都安置的井井有条,伺候他的人也一个不少。父亲尽到了他的责任,在谢府给了他一片舒适的天地,也仅限于此——父亲对他很吝啬,不愿给他一丝一毫的关注疼爱。 房檐下,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的跌在地上,碎成一片湿润。谢临擦擦脸颊上不知何时坠的泪,一口气跑到宫里,扎到舅舅的怀抱深处。这怀抱很软,有着淡雅的香气,可以把他的眼泪失落都收揽干净。但他憧憬的另一种胸膛——硬朗挺拔,被风雪吹出凛冽的胸膛,却从没让他埋过头。 现在,父亲下了一盘大棋,自己就是他操纵的棋子,而这盘棋的目的,就是把表哥引出宫,杀掉…… 在舅舅的灵前,他都没有如此入骨的悲凉和苦痛。那是天意,他知道那个离去的人依然深深爱着自己。 那时候,还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侧,握住自己的手,悉心的收藏那把自己随手画出的扇子。 而现在,呈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阴暗至极,由他的至亲编造的阴谋。对父亲的依恋和信任在谢临心里默默建了十几年,每每对父亲失望,便有碎瓦零星落下,在心上割一道口子。如今终是轰然倒塌,残骸压在心头,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辗转之间已是痛彻心扉。 风声呼啸,世间虽大,却无一处可依靠。 这间小屋遮不住窗外的寒风,方桌上的烛灯,闪烁不定,终是灭了。 这一夜,无月无灯。谢临怔怔的睁着眼睛,任泪湿透了枕头。 第24章 皮肉好细 京城,一行三骑的身影被余晖拉得老长,在这羊肠山道上纵马驰骋本是难事,但三人并不停顿,显然这路已走得很娴熟。一行人到半山腰的平坡后方才勒马,前面是沿着山势而建的几所高低错落的宅子。 他们踩着结霜的崖石进屋后,迅速解开袋子,那袋子里竟装了一个少年。 那人大步上前,粗鲁地把一块布从少年嘴里扯出来。 顾同归躺在地上,终于能张嘴喘气了,他费力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围着他的人少说有二十来号,大多鹰鼻狼目,在明暗不定的火把下看起来格外粗鲁。 一个两眼凸起的壮汉正玩味地看着他:“这人从哪里抓来的?有没有什么来路?” 浓重的酒气扑来,顾同归皱皱眉,提了一口气站直身子。 “老七,你这次逮的食儿不错嘛!”一个面目泛青的男人审视着顾同归,末了眯起眼睛,脚步像不受控制般软绵绵地朝顾同归走去,狗般嗅嗅鼻子:“咦,他身上还有香气呢!” 起初,顾同归没想到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命运的巨变已教会他笑对任何□□,但当这男人凑到他脖颈的一刹那,他脑子仍是发出一声响,几乎晕厥过去。 他忙后退两步,竭力忍住颤抖扫视周遭环境。数个酒坛歪斜在几个肌肉饱和的壮汉之间。最上头坐着一个男人,肩上披了件皮色细致的斗篷,他的肩膀很宽,五官端端正正,也一脸兴味的打量着自己。 顾同归看这人模样应是山匪头子,便开口问道:“你……是他们的头目?” 几人倏然爆发出狂笑:“远哥儿,这小子看上你啦?” “快给他开开荤,哈哈哈。” “这小子胆子挺大啊,想巴结大哥,不知道小身子骨有没有福气消受呢?” 这露骨下流的话震荡着顾同归的每一个神经,羞愤欲死,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伺候他的人也有几分斯文,这等侮辱在梦里也想不出——这算不算老天给他们开的又一个恶毒玩笑? 顾同归缓缓闭上双眼,第一次清晰地萌生出死志——死吧,已经走到了陌路,可,可他的祖先是做皇帝的人,他的子孙没在江山易主时拔剑自刎,反在受了粗野的调笑后愤而自杀,这……这算什么道理? 怎么办……怎么办…… 对策在脑海中飞快旋转,但又在哄笑中迅速破灭。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懒懒响起:“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 顾同归眼中有光亮起,这话听起来蛮正经,也许这人倒不是个疯子? 那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大步朝顾同归走来:“——你皮肉好细!”这人的语调平平板板,不像是在调情:“我想知道——你身上别的地方也这般白净么?” 顾同归的脸霎时苍白,狂笑声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让他差点站立不住。 “这还用问?您亲自扒了那身皮瞧瞧看呀!” “脱了脱了,早看他不顺眼,这么好看的小身段就不该穿衣裳!” “还有之前那几个活宝贝呢,把他们一块儿喊来!比比谁最白——爷今晚要挑块儿好肉了!” 顾同归抖着嘴唇,一言未发,仿若一叶孤舟堕入泥泞汹涌的深流, 话音刚落,几个少年就被人推搡着走过来,他们手脚上都有锁链,衣衫褴褛到近乎□□,裸露的胸口处满是血迹和泥土的颜色,里头没一个女人——这儿地处偏僻,他们又只敢在人烟稀少时下山,哪有机会逮女人。即便有了,也撑不住疯狂地泄欲,没几日就咽气。玩惯男人后,抢女人的兴致也淡了。因此这地方,抢来眉目稍微顺眼的男人,不管什么性子,都沦为泄欲的工具。 “脱衣服,脱脱脱!” “别磨磨唧唧的,脱啊。”凌厉的鞭子破风落下:“你他妈倒是快脱!” “谁的手再不利索,我的刀可就利索了!” 那些少年在日复一日的压迫中早成了惊弓之鸟,即便有几个犹豫的,在刀光和鞭子恐吓中,也噙着眼泪,双手颤抖地解开裤带,脱掉上衣,袒露在数十道野蛮目光下。 随着几人的脊背,臀腿,脚踝的逐渐裸露——四周的人又爆发出原始野蛮的欢呼。 在这些人脱衣服的时候,顾同归已褪去最初的慌乱。他的江山被人夺了,他不指望重整旗鼓。但他的平生所学,难道不足以对付几个粗野不堪的山匪? 在剥了衣服瑟瑟发抖的少年中,衣衫齐整的顾同归像个异类。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身上,衣衫没有泯灭他们的欲望,反而在周遭肉色的衬托下酿成独特的撩拨。 所有人都兴奋了,他们打量着顾同归,像在打量新奇的猎物。 “你为什么不脱?”一个人的鞭梢往顾同归脸上甩去:“脱光,和他们一样!” 顾同归一偏头,抬手擒住鞭梢。然而像是嫌它污秽似地,顾同归一皱眉头,像触到火花般松了手。 真是有趣。白远想了想,走到顾同归面前,伸出手指略抬了把他下颏,目光刻在顾同归脸上:“你,怎么不脱衣服?” “我们打个赌如何?”顾同归放松肌肉,尽量让自己平静:“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如果我都答对,你就放了我。” “有趣。”那人是真的笑了,突然转身面对顾同归,竖起一根指头:“答对了,今夜就没人难为你,要是答错了,爷也不为难你——答错一题,脱一件衣服就行,容易吧?哈哈哈哈……” 顾同归握紧双拳,面上却噙着笑:“好。” 那人脸一扬,目光闪过促狭:“先问个简单的,恩……猜爷我叫什么名字?” 周围立即传来笑声和窃窃私语。 “白远。”顾同归面不改色。 白远眼中闪过惊诧,他也不追问,略一沉吟指指周遭酒坛又问:“我们已庆祝了七日,你可知我有何喜事?” 顾同归漂亮的手指微微一颤,半晌方答道:“大约是为朝中之事,新帝登基诸事繁乱,剿匪又要后推。” 此言一出,周围人哄叫道:“远哥,他怎么都猜出来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要上心啊!” 白远跷起腿,噗嗤笑出声:“他们大约是看不到你脱衣服的模样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被掳来的人中只有一个是书生,你猜猜哪个是吧?不过,你不能开口和他们说话!” 顾同归隔着火把环视了一下,又是久久不言,忽然轻声吟道:“杏花疏雨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心情,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他顺着人群挨个看去,只有一个面貌白嫩的男子泪眼朦胧,在呆滞的人群中格外显眼,触到他的目光,像不堪承受般低下了头。 顾同归朝那人微扬下巴:“大约是他吧。” 本朝科举注重注重诗赋,这词想必无人不知。在如今情景下,定有此身虽在的惊心感。 “还真猜对了。”白远叫声好,一手拍上顾同归的肩:“今日就许你睡个好觉!” 第25章 刑责(下) 城郊所有角落都已搜查完毕,只剩这片山匪聚集的地方——他们蛰伏在山间,数百里的京郊便是他们的天下。 但山匪们也要混营生,剿灭之后还会换个地方烽烟再起。官军们本也懒得管,再加上时不时收到的孝敬,也就彻底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此时涉及大案,没人敢轻易蒙混过关。京军的小头目率领一众兵卒星夜上山。 “老白!”那兵士已和他们熟稔,此刻硬着头皮道:“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扰,只是最近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说着一抖手中画像,画中人清晰的轮廓赫然出现在月光下:“这人身负重案,非同小可,总之若众兄弟瞧见,定要招呼我一声。” 几人一愣,面面相觑,那月光下的画中人,不就是今日被擒上山的少年么? 白远沉吟道:“这人,我是看到了,但敢问一句,他惹上什么事儿了?” 来人摇摇头,压低声音:“那他人在何处,也不妨和你说实话,他就是前朝的太子,因不敢声张才没大张旗鼓的找,其实干系重大。 “太子?”白远一惊,刹那间已有了想法:“这个人我们确实见过,不过……在推搡时不小心掉下山去,想已辨不出样貌——你过去认认?” 他们当下忙不迭道:“好好好,先让我们看看人再说。” 白远和下头人一对眼色,立刻有人领会,忙道:“我带您过去吧。” 谢临的案子是这个结果,亲卫府中的人都很讶异。 皇族犯了案,圈禁,削籍,乃至赐死,却从没有打一顿了事的。 但大多数人想着,也许是皇上念谢临年纪小,尚无封号,不愿用国法苛责于他,便小惩大诫,让他记住教训? 章沉的心里却不这么想——杖责本就是可轻可重的处罚,全靠上位者拿捏力度。谢临是个眼中钉,是把眼中钉捶打一番还是直接拔掉,凭借章沉对上意的揣摩,那定是欲拔之而后快的。但谢临若被赐死,皇帝不免被人说成刻薄寡恩,再说为何好生生的要杀一个皇子呢,弄不好还要把顾同归出逃那事抖擞出来!至于杖责,就容易多了。知道这事儿的统共就几个大臣连带亲卫府那些人。对外界就说得了急症不治而亡——也只能让人唏嘘一句命该如此了。 因此他把自己的侄儿叫到跟前吩咐:“刑毕之后,甭管怎么样,把那挡道的钉子拔了!” 章召一怔,他的绝妙计划被谢临破坏,把谢临除掉倒也暗合他心意,但他未免不放心:“叔啊,这是皇上的明话还是您猜的?” “我猜的。” 章召登时急了:“您猜的,这事要是猜错了,可是一条命啊!好歹是个皇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章沉风轻云淡:“得了吧,挂着父子的名头,其实一直养在宫里,算下来没见过几次,生疏得很,再说和前朝有关系的人能落到好么?” 章召愁容满面:“叔啊,你上次就说引诱废太子那事是皇上心里想的,可结果却闹得人仰马翻,这次要再有什么差池,可怎么好?” 章沉怒了:“那事儿不是你出了岔子么!这事你放心办罢——那六十杖下去,死个人稀松平常。皇上还能不知道?你去干就是了!” 行刑这日,白云悠悠,倒是个好天气。 谢临从房里出来,章召打量了他几眼,才发现差别——谢临束起了发髻,鬓角抿得整整齐齐,不再有任何发丝散下,看起来倒长大了些。 行刑的人站立两侧,把他围拢在中间。谢临屏着气,咬着牙,眼里却噙着一包泪,全身似冷般一阵痉挛。这死死忍耐的模样倒挺让人疼怜。章召是玩惯小倌的人,此刻站在阶上,只饶有兴味地打量。眼看着两名侍卫上前,伸手掐住他肩膀,谢临一颤,从唇齿中只喃喃挤出两个字:“表哥……” 看他这样子,章召却笑了:“差点忘了给你说,听你叫表哥方想起来——废太子失足落崖,已上谥号风光大葬了。” 谢临扬起脸,盯着他急声叫道:“表哥!表哥!你……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也许是谢临的神态太痴癫,让章召也不由摸摸头,犹豫道:“唉,我……我骗你做什么?已有厚葬的旨意了。” 谢临面色煞白,泪水从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涌出,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人狠命一推,重重跌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让他意识到危险的来临,头脑瞬间变得空白,只夹杂着鼻音轻声呜咽:“表哥……你在哪儿?” 章召摆摆手催促道:“动手吧。” 后院行刑,冯闻镜在前院听得清楚,棍子破风砸在肉上的声音真令他一阵心悸,他答应章召说服谢临本是因时势所迫,无暇细思结果。如今听着后院的惨叫,只觉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唉,他巴望着和陆有矜说说话,偏这几日陆又生病休假在家,冯闻镜焦急地踱着步子,蓦然想到一件事,忙高声叫道:“来人!来人!快去太医院,找个医术精湛的人过来候着。” 他话音一落,章召却恰巧皱着眉头踱步出来:“冯兄,你给谁请太医?” “为殿下看伤。” 章召和叔叔商量过,心里早有了主意:“亲卫府有人会治伤,何劳太医?” “你说那几个又打人又看伤的狱卒?”冯闻镜登时怒了:“亏你想的出!出了事儿谁能担待?” “能出什么事儿?” “六十杖下去,谁能担保无事呢!” “是啊!”章召叹息道:“这话是老兄你说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就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谁头上。” 冯闻镜皱起眉头,不解的望向章召。 章召不再提这事,而是沉声说:“冯兄你怎么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如今朝堂上热闹呢,前朝的老臣非说昭鸾公主是正妻,该追封为皇后,但你也知道,皇上怎么会让他当嫡子甚至太子呢?” 冯闻镜愣住了:“这谁知道——不过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章召指下后院,又压低声音:“这就是个碍眼的钉子,就算不立为太子,以后也总要封个王吧——他到了封地,那掉下山崖的是不是旧太子谁也说不准,万一流落在外!让人怎么放心?” 冯闻镜脊梁骨发冷:“你……你这话何意!” “嘿,我能有什么意思?你这人还非要让我把话挑明啊!要是……今后也省了许多麻烦不是?” 他不顾冯闻镜的怒目而视,对一旁准备叫太医的小侍卫道:“你下去吧!今日你什么也没听到,知道么!” 那小侍卫听了冯闻镜吩咐进门,哪想到听见了这番话?吓得浑身发冷,哪儿还管太医?答应一声便迅速跑开。 城郊深柳堂 也不知是不是那夜买馄饨冻着了,陆有矜连日发烧,请了病假来深柳堂修养。 他一人打马来到深柳堂,郎中都惊得直问:“少爷,您拖着病体怎还骑了匹马?” 他骑的正是追月,那天谢临匆忙离去,连马儿也没牵走。陆有矜想不明白,谢临也算是个爱马的人,为什么会把马扔下一走了之。喂追月马料,它也不好好吃!陆有矜心里愤愤地抱怨那个不知名的少年——自己从小养的马跟了他半年,便对他念念不忘!甚至不认自己了。这还罢了,最可气的是,他竟就这么把马扔了! 这次陆有矜生病,怕这马在家中没人照顾,也给牵了过来。这小马睁着双大眼睛,傻呆呆看着自己。好像在质问——你把我领到这儿。我主人知道么?他该怎么找我? 每日里,陆有矜去喂马时,马儿都要不忿的乱甩尾巴,一脸怨妇的模样。 陆有矜只得边抚摸马背,边哄劝道:“吃吧吃吧!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吃完了我带你找他去!” 第26章 搭救 这几日,冯闻镜一忍再忍,终是愤而去找章召了:“你不让请太医,怎么也不见人去给殿下送饭!” 章召淡然道:“冯兄,你看如今他这光景,就是送饭,他也吃不下啊!” 冯闻镜霍然而立,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这是把殿下往死路上推啊!” 章召眉眼一颤,脸顿时黑了:“冯兄说的这是什么话!看之前咱们相识一场,我奉劝你少过问此事,殿下该受的罪,就让他去受吧!和你又有何干系!” 冯闻镜的声音冷若冰霜:“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折腾——我这就进宫去禀告陛下!” “陛下把这事交付给我,已是不愿过问了。”章召冷冷一笑:“你想去就去吧!” 亲卫府其余的侍卫和谢临朝夕相处了一段日子,也做不到冷眼旁观。 “我说,怎么打完之后就把人锁在屋里了,每日连个送饭的都没!” “小声点小声点,咱们就当没看见吧……” “哎哎哎,我从窗户上看一眼。”说话的人趴在窗上,探着身子吃力张望:“殿下在里边么,怎么也没动静啊……” “你们一个个的都在干什么?”摔门而出的章召黑着脸赶人:“都去干自己的差事!每日围着这间屋子打转儿,里头有什么宝贝啊?” 侍卫们忙小跑着四散而去,章召冷哼一声,负手走出亲卫府。 他前脚刚走,这些人又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为什么没人来诊治送饭!我们是看守殿下的,要是出了事儿,还不都是我们的罪!” “是啊!陛下晓得这事儿么?” 群情激昂,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都不忍让一个闲来和他们吹笛谈天,还偶然眯着眼吹几声哨子的少年受罪。 但无论他们怎么吵闹,那间屋子里头始终没有半点动静。 冬夜,亲卫府里烧着红炭,窗户纸也映出了暖色。 看守谢临的几个人正在下注。 “押大!快押大啊!” “我这次押小!嘿嘿!风水轮流转,这次该轮到小了!” 冯闻镜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地沉默倾听他们的对话。脑子里浮现的画面,却是谢临骑着飞驰的追月,歪着身子喊他:“闻镜,我刚才转了个好急的弯儿,你瞧见了么?”接着是自己焦急的声音:“公子慢些,当心摔着……” 冬日的寒风砭骨的寒,吹得他有旧伤的腿一阵麻疼,冯闻镜忍者旧伤,缓慢地走到后院,推开谢临的屋门。 昏暗的烛灯淡如萤光,强烈的血腥味让经历沙场的他也不仅眉头一皱。屋内没生炭火,桌上的茶碗里连口水也没,冯闻镜走到床边,因光线太黯,只依稀瞧见谢临一动不动趴在床上,薄得像一片风中枯叶。冯闻镜一开口,眼泪便流下来,叫出的却还是旧日时的称呼:“公子,你怎么样了?” 没有人回应他,那个昔日纵马的少年只是这么虚弱安静的躺在那里,半点声息也无。冯闻镜的心一颤,伸出手去摸他鼻息,只觉触手湿漉漉一片,低头看看,枕上依稀有个碗口大的湿印子,他以为是泪,本没在意,忽然心头巨震,抖着手去拿桌上的烛灯来照明。这一看却惊得嘴都合不拢,枕上的印子竟是血迹沁湿的!谢临的嘴里还不住涌着细细密密的血泡,上半身偶尔轻微抽搐,右半边脸已完全浸没在血里。冯闻镜亲眼看见这惨状,不由得呼吸急促,流着泪把烛光转移到他身上,腰部往下的衣衫已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粗粗一看便知是要命的伤势。 冯闻镜本不想多管这档子事儿,实在按耐不住才说服自己进来看一眼就走,谁知看一眼容易撇下难,眼下只能一声声喃喃叫道:“公子,公子……” 又看他发髻已经松散,便伸出手去,把他散乱下来的发别到耳后,把他左脸颊露出来。 如果没有看见这个脸,冯闻镜也许会陪伴到谢临咽气,大哭一场,愧疚离开。 可是他看见了,往事再次浮现,还是练马的时候,谢临神气地跑到自己前面去,自己在后头拼命跟着。可每次过不了多久,谢临都会回头看看,清亮的眼睛里有一丝担忧。那是谢临知道他腿上有伤之后,怕他坠马,或者出了什么事儿没个人照应。 这么好的人,比他见过的,交往过的大部分人,都好。 心念急转之下,冯闻镜手腕一抖,烛灯中的火星爆出,落在被褥角上,迅速蚕食了那被面一角。 冯闻镜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救火,但伸出去的手却停顿了…… 沉沉二漏,灯烛将尽。 窗外侍卫们的押注声夹带了风声钻入冯闻镜的耳朵。他把门开了一条缝——星稀月明,天井里空无一人。 他走到床边,俯身揽起谢临,把玄色的对襟斗篷轻柔地裹在他身上。手里依旧擎着烛灯,迅速闪入一旁储存稻草的屋子,点燃了屋子一角。 迈步走出亲卫府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侍卫们押注叫好的声音夹在夜风里飘过来,没有人留意到后院愈燃愈烈的火。 斗篷里藏着一个人,冯闻镜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夜禁时分,冬日的孤寂暗夜里家家酣睡,一瓣黄月朦胧,整个城也已朦胧。 唯有风声划过窗子,萧萧不歇。 零星的几盏暖黄灯笼挂在廊檐下,光亮映在青石板上。在这空旷而寂静的长街,冯闻镜靴子触底的声音格外响亮。 快走到了……冯闻镜额头已沁出汗珠,脚步没有懈怠分毫。怀中的人,还有一丝能察觉到的细微呼吸……直到德济堂的门前,他才停下,腾出手敲响了门。 值夜的祺儿向来睡得很轻,听到敲门声道一声:“是瞧病的?这就来啦!” 门内传来窸窣的穿鞋声。 冯闻镜低头凝望怀中的谢临——在这样的月夜里,他的睫毛垂着,像一个无暇通透的孩子。那模样,让冯闻镜忽然想起弟弟。冯闻镜咬咬牙,轻轻把谢临放在台阶一侧,让他的上身倚在门侧石狮上,确保开门人能看见他,又把那斗篷紧了紧,这才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忽又折身返回,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银两都尽数掏出来,放置在谢临的衣袖中。 抽拉门栓的声音传来,冯闻镜不再犹豫,迅速闪到一旁的拐角处。 祺儿打开门,发出一声短促而讶异的惊叫。不多时,里面又出来一个药童,两人一起把这个寒冬之夜,满身血污的人抬进门内。 回来的街上,静夜沉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悠长单调的梆子声。在同样的夜里,他打开了宫廷的大门,让章沉的兵马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静夜闯入宫内。但在这一夜,他冯闻镜亏欠太子的,亏欠谢临的,都巧妙的弥补了吧?他不再是那个烛灯下私传信件的小人,也似乎不是那个打开宫门的逆臣了。 冯闻镜放的这把火,已在此时烧红了半边天际。 这夜留守亲卫府的侍卫不多,他们惊慌得提着水桶,四处找水,往那熊熊燃烧的屋子上浇水,愣是在冬夜里汗湿重衫。 但那火焰子被夜风一吹,势头极为强劲,亲卫府的人围了一团,能做的却杯水车薪。 直到天际微亮,这场大火才算完全熄灭。 一大早,章召便携冯闻镜战战兢兢的给谢铎请罪。 当听到火势过大,没救出六殿下时,谢铎霍然站起,却又缓慢地仰靠回椅背上,双目紧闭,半晌方从胸膛内呼出一口气——说不准是因为事情了结之后,如释重负的一口气,还是因为压抑不住心疼悲痛,叹了一声气。 谢铎闭着眼睛,声音疲惫:“章召,火究竟是怎么起的?” 章召道:“当日夜里属下未在当场,具体情形……”说着以目示意冯闻镜接话。 “回皇上的话,关押殿下的院落旁有间储存稻草的屋子。许是有灯花飞溅,稻草又易于燃烧……” “朕不要许是!”谢铎的嗓音有些许嘶哑:“朕要的是确切的起因!你们去查!把这事儿查明白!” 章召和冯闻镜对皇帝的态度都有几分诧异,当下也只得应道:“是。” “下去查案吧。”谢铎对内侍也摆摆手:“你们也退下。” 内侍们诺诺连声,转瞬间,大殿里只有谢铎一人了。 谢铎闭上眼睛,眼前渐渐浮现出宫阙和天空,那是他和谢临的第一次见面,春夏之际,风日和暖。下朝之后,他和同僚说着话,并肩走在甬道上。 天际辽阔,在远处,一个穿着月白色短衫的小身子闪现出来。 他身旁的太监弯下腰,在他耳旁说了句什么,又笑着指指自己,那个小身子就踉踉跄跄的跑到他面前,站住了。 谢铎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皙精致的男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模样,水灵得像刚剥皮的荔枝。 这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 谢铎只道这是从哪个宫里跑出来的皇子,笑看了一眼,仍和身畔的人说着话向前走。 身后响起软糯清亮的童音:“你是我爹爹么?” 谢铎一惊,猛地回头。那个小男孩追了过来,两只小手乖乖的背在身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一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的看着自己。谢铎忆起昭鸾,忆起了自幼寄养在宫中,自己始终不得一见的儿子。 他定定神,仔细打量起这孩子的小脸,孩子的眼睛像他的母亲,但是他未长成的眉骨和鼻梁,却已经在稚嫩中显示出谢家挺直而清朗的轮廓,而这柔婉与硬朗的交融,竟出奇的让人惊喜——这精致的小人儿竟是自己的儿子。 谢铎走到谢临面前,蹲下身子:“给爹爹说,你来这儿皇上知道么。” 谢临忽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的说:“是阿临自己想爹爹,奶公告诉阿临,在这儿就能瞧见爹爹了……” 谢铎哈哈大笑,儿子被夺,几年父子不能相见的羞辱终是在这日得到舒缓——皇帝不让谢临见自己又怎样,父子天性可不是旁人能阻的,自己的儿子还不是乖乖跑到自己面前了? 那个站在远处的太监颠颠儿地跑过来,朝谢铎请个安,站到了谢临身后。 谢临抬起小脸认认真真的审视了谢铎一番,一本正经的道:“你就是我爹爹啊,我记住了——阿临要和奶公回宫去了” 说罢拉起身后的太监,一转身就要走。 “站了!”谢铎伸手扳过眼前大摇大摆就要离开的小身子。 谢临像是被这一声吓到了,睫毛颤颤悠悠的:“我答应奶公的,看清爹爹长什么样子就回宫去。” 谢铎睨了一眼旁边不迭赔笑的公公,一把抱起儿子:“可是爹爹还没看清楚你呢!只能带你回家,好生看看了!” 捏捏儿子小脸,便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那太监看这架势,登时着了急,跪在地上哀求道:“谢将军,您若是把小公子带走,奴才就没命了!求您可怜可怜奴才,把小公子给奴才吧,呜呜呜……” 谢铎对这太监的哀恳置若罔闻,只问怀里的儿子:“你想和爹爹回家么?” 谢临倚在父亲的怀里,小手玩着脖儿上的铃铛,乌溜溜的黑眼睛转着,是很开心的模样。但他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焦急的奶公。半晌嚅嗫道:“阿临要留下,阿临走了,奶公会没命的……” 谢铎一怔——小小的孩子家,偏偏想得多。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住谢临稚嫩水滑的小脸蛋儿,让儿子和自己对视:“那只是一个太监——你想做的事儿怎能被一个太监左右?” 谢临脸颊被捏得生疼,他听不太懂父亲的话,但是他却没有挣动,也没有哭闹,只抬抬含着水汽的眼睛:“阿临要下去,阿临答应奶公要回去的……” 谢铎一笑,把儿子放在地上:“好吧!等着爹接你回家!” 若说起兵在这天之前只是谢铎隐晦而模糊的一个念想,那在这一日之后便陡然清晰——他要成为让众人臣服的王者,而不是一个连见儿子都偷摸的人。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把儿子挣回来,新皇登基后便宽容的大手一摆,让谢临回府来住了。 人心是猜不透的,自从谢临被送回来,谢铎对他却只剩淡然,甚至厌恶——他的执念被别人的一句话轻飘飘送回来,似乎是对自己最真切的羞辱。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在宫门口徘徊,结果被一张圣旨打发回家。这种恩典,和当时的掠夺,毫无差别。对谢铎来说,要是他强迫着皇帝把谢临送回家,也许才会对他百般疼爱,倒并不是因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争来的。 儿子也似乎不在意他的疏远或是亲近,只一心往宫里跑。慢慢的,他就更不愿管这孩子。 这次谢临私放太子,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至少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是。对于杖责的结果以及章家的心思,他隐隐能预感,却依旧选择放任——是想洗刷过往的耻辱让谢临彻底消失,还是怎么样?他也说不清 好似一阵风,又好似一场雪,在自己尚未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已不动声色的飞逝融化。谢铎擦擦眼角,他知道,若再来一次,也许事情仍不会有丝毫改变。 德济堂的门面不大,前头是柜台和桌椅,后头则是几间屋子,白墙黛瓦,住着尚在单身的管事,郎中。 蔡叔径直走到东头的厢房里,里面躺着昨夜被救的少年。 蔡叔先瞧了瞧他身后的伤,伤口狰狞得吓人,血水和脓血还在往外渗。他看了眼昨夜守在这儿的郎中问道:“你开的什么药方,怎么治的?” “外伤用了白及和三七,又给他含了个参片。” 蔡叔搭了下少年的脉搏,沉吟片刻问道:“昨夜究竟是何情形?” 祺儿道:“我半夜听见有人扣门,打开门一看发现这人在地上躺着。” 蔡叔皱皱眉头:“扣门的人呢,走了?” “兴许是……我喊了两声,也没人应。” 祺儿见师傅不说话,犹豫开口道:“这人还救吗?” 蔡叔皱起眉头:“这话你也能问出口?他还有一口气,为何不救?” 祺儿不好继续说,昨夜为谢临看病的郎中接口说道:“蔡师傅,我瞧他身上倒像是刑伤呢!也许还是官家打的……最近京城正乱,要是救到贼人难免惹麻烦……” 蔡叔叹一声:“这么大个孩子能做什么事,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乱世人命轻贱,咱们能救一个就是一个吧。” 祺儿想了想还是明白说道:“师傅,我看他伤势虽重,身上旁的地方却光得很,衣服斗篷样样好,就连发簪看起来都是值钱货,我怕他和朝中的大人有关联,牵扯重案……” 最近朝堂正在清洗前朝余党,这人万一和那些事有关,可就…… “那也是他父母的事,他这年纪还不是受了池鱼之灾?”蔡叔心里有数:“你们先专心救人!” 约莫十日之后,谢临在蔡叔精心救治下,已约莫脱离了危险。 蔡叔对祺儿道:“咱们这儿只问诊不养伤,本该把他早早送去深柳堂,奈何他伤势沉重,不好挪动,还好这几日伤势已平稳——你亲自把他送到深柳堂去罢,他还这般年少,长得又俊,一定要嘱人好生照顾,莫落下残疾耽误一生啊。” 第27章 重逢 这山到处是别着腰刀,斜跨布袋子的山匪,顾同归不愿和他们相与,走走停停,终于发现山顶有块清静之地,凑合坐下,独自在最高处的石阶上皱眉发呆。 “小顾!”还没松口气,白远已笑嘻嘻地凑过来:“大冬天来这儿也不怕冷?偏还拿柄扇子……” 顾同归扬手啪一下打在白远妄图碰扇骨的手上。白远悻悻地抽回手,声调冷了下来:“怎么着太子殿下?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自从知道了顾同归的身份并成功地用他人尸体蒙混住官兵后,白远便始终阴阳怪气地以救命恩人自居。 顾同归根本不屑搭理他,收起扇子,快步沿着石阶下山。 白远大步跟上,在狭窄的石道上擒住他手腕,一把揽过他的肩膀:“这是我的地盘,你摆出这模样给谁看!我……我只说那晚放了你,可没说以后会放过你。” 顾同归身子被搬得后仰,心中虽十分不耐,面上却只得安慰道:“你有话就正经说,我心里烦,没功夫听你乱扯。” 白远又被这几句话安抚得冷静下来,松开顾同归的身子,满不在乎地挠挠自己后脑勺:“我也没什么话,就是我说……你左右没地儿去,我也算救了你,日后你就安心和我干吧!” 自己的身份既已被他知道,自然奇货可居,怎会被轻易放走?但明明早有预谋,却还装出无辜恳求的模样来扰自己。顾同归暗自冷笑,只淡淡道:“眼下我自然没地方可去,不过入伙这种大事,我还要好好思量才行。” 深柳堂,堂前的柳树叶子已经飘落。堂后的梅花却开的正艳,一间间屋子鳞次栉比的点缀在其中。 这日卯时,天方朦朦胧亮起,陆有矜便穿戴整齐去后院练剑。自从和谢铎比武落败,他每日都早起练剑打拳,颇有闻鸡起舞的味道。 约莫练了大半个时辰,天已大亮,周遭浮着露水的草木也清晰可见。陆有矜擦擦额上的薄汗,信步走到马厩瞅瞅追月。他随手往槽枥中添些马料,追月拱着头很安静的一口口吃着。它已经肯好好吃东西了,也许不久,就会忘了那个在它背上肆意的少年。 陆有矜牵起追月缓步慢行,他总想着让这匹在北漠长大的马儿舒展片刻。 深柳堂的后院很美,有北渠,有竹林,有梅花。前头是万里晴空,身侧是高接浮云的竹林。 有辆马车,在竹林深处停着。 几个深柳堂的家丁正往马车里搬人,来来回回,接连不断。陆有矜停下脚步,眉头一皱——死的人竟这么多! 不知为何他们停下了,似乎在审视着一个人,有声音模模糊糊的传来:“你确定要把这个人也送走?长得很俊俏呢,你养好了也能卖个好价钱。” “身上烂成那般模样,我可养不好!” 陆有矜遥望过去,说话的那两个人已抬起一人的手脚,往马车上丢去,因离得远,只隐约看见一抹蓝色的衣角。 陆有矜握紧双拳,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深柳堂竟有人干这种勾当——雇了他们照料病人,却雇了一群草菅人命的刽子手! 陆有矜咬牙站在原地,屏息凝神,看看之后还会有多少活着的人。 他们又从里面搬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手腕低垂,也看不出是死是活。驾车的人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似乎是清点了下人数。就快速跃上马车,一鞭子抽在马臀。 车轮滚动,马车开始行驶。陆有矜再不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扬手在追月臀上轻拍一掌,追月嘶吼一声,拔蹄朝马车飞驰而去。 那几个深柳堂的人正准备回去,猛地看见一人一马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竟是要去追车!登时魂飞魄散——若这事败露,捅到官府,那自己则和杀人无异! 几人不管不顾的张开双臂,跳到了陆有矜马前。 陆有矜的马速并不减缓分毫,而是扬起马鞭劈头向那几人甩去,遒劲的鞭子猝不及防的咬在脸上,几个人疼得直打滚。 陆有矜目不斜视,马不停蹄地朝那辆车奔去。 沉甸甸的马车不多时就被陆有矜飞马追上。陆有矜身形挺拔,追月高大威武,一人一马立在车前,气场全开。 那驾车的看这架势,吓得嘴唇直打颤:“你……你是谁?” 陆有矜扬起马鞭一指:“把车上的人都放下来!” 驾车的顿时变了脸色:“这些人都是刚咽气的,死者为大,岂能容你说查就查!” “都死了么?”陆有矜冷冷地扫视着他道:“把人放下来看看才知!” 那个驾车见他强硬,抬手擦擦汗,陪着笑道:“这位爷,随意冲撞死者实在是不妥……” 追月在原地踱步,陆有矜拉着缰绳,环视那几人道:“我懒得与你们饶舌,里面有几个人还活着你比我清楚!” 这时,那几个挨打的家丁也捂着脸跑过来了,一路大喊着:“不能!不能让这个人把人带走!”又朝陆有矜吼道:“这是我们深柳堂的人,你无权带走!” 陆有矜唯恐时间一长这里头活着的人真有些好歹,直接了当的道:“我是陆有矜——能不能带走?” 几人惊恐地对视一眼,他们知道这是夫人的公子,也知道公子身在禁军,武艺高强,打是打不过的,只得争先恐后的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陆少爷,求您网开一面吧!这些人就是有口气,也是快……快断了,你就看在小人们侍候病人辛苦的份儿上,饶小人们一回,让这车走吧!小人今后再不敢了!” “饶了你们?”陆有矜眼风凛冽:“这可关系到人命!你们就不怕天地报应?休要废话,把活着的人放下来!” 几个人趴在地上,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得站起身,钻到马车后头,先把一名孩子抱出了马车,这孩子面色发黄,但显而易见胸口还在微微起伏。 陆有矜沉着面色吩咐道:“速去叫李太医来!”一名家丁磕了个头,一溜烟跑到深柳堂里头叫人去了。 钻到马车里的家丁磨磨蹭蹭,不再露出头来。 陆有矜又喝到:“不是让你放人?” 那家丁钻出马车,苦着脸道:“回少爷,马车里的是真都没气了!” 陆有矜心里咯噔一声——他分明看见那蓝色的衣摆,分明听见那几句对话了。这个人方才确是活着,难道这么会儿功夫竟没气了!陆有矜道:“还有一个!穿蓝衣服那个!” 那家丁面色一变,不知陆有矜知道多少内情,只得道:“那人本就要断气,在马车上一晃,已是——死……死了!” 陆有矜翻身下了马:“把马车上的人都带出来!等李太医过来细细查看罢,再做定夺!” 话音一落,李太医已经提着个箱子,颠着白发一路小跑过来。 那家丁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只得把手边穿蓝色棉袍的少年拉扯到自己怀里,愤懑地下了马车,只恨不得这人立时断气——活着的人越多,他的罪过越大。 陆有矜冷冷注视这家丁,他怀里抱着个孱弱的少年,少年头向里侧垂着,看不清面色,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衣衫上尽是干涸多时的血迹,凝在衣料上已成了暗红的血斑。只有那洁净白嫩又瘦骨伶伶的手腕垂在袖管里,随着家丁的步伐左右摇摆,透着无助和凄惶。 陆有矜摇摇头,不免起了恻隐之心,一大步迈到家丁前头道:“你手脚轻些!” 那家丁正想趁着把少年放在地上时狠狠一掷,却没提防陆有矜抢先一步接住。只得悻悻然道:“是!” 一个软软的身子倚在自己怀里,陆有矜垂眸一看心里不免大惊,这奄奄一息的人竟是那夜和自己一同吃馄饨的少年! 以往的每次碰面,这人都是唇红齿白,年少轻狂的模样,此时他的唇却褪尽了颜色,只凝滞了黯然的灰白。很安静,但又很凄清。 陆有矜还记得那夜苕溪旁,醉态酣然的少年,还记得那朵将要盛放的茉莉。 那么鲜活而真实的一个人,怎么,几日不见,就成了这模样? “李太医!李太医!”陆有矜心跳加速:“你看看,看看他——还,还有救吧?” 李太医伸手搭在谢临脉搏上沉吟半晌,脸色不大好看:“你赶紧带他去前院安置吧,万万不能耽搁!” 陆有矜眉头深锁,伸手揽住谢临的腰身,让他伏在追月背上。又叮嘱道:“这马车里的人先生一定要仔细辨认,千万别耽误了性命呐——他的伤能上马颠簸么?” 李太医道:“你放心,李某专程赶来,便是救人的。”又叹息一声:“上马倒是无碍——这孩子昏迷得很深,要真是能觉出疼倒还好了。” 陆有矜心凉了半分,只翻身上了马,追月四蹄腾空,绝尘而去。 清晨时分,马儿穿过霜降落叶,又入疏林深处,树枝仍是灰褐,却有几只鸟儿掠过梢林,飞来窥人。 眺望北渠,粼粼水中映照的,正是陆有矜带着谢临奔向深柳堂的潋滟倒影。 第28章 水穷云起 陆有矜把谢临抱到前头梅苑的床上,立刻吸引了房中病号的目光。屋内的气氛迅速冷凝了一瞬,半晌后,几人才轻轻议论。 “天啊,陆公子,这人伤得不轻……” “他是怎么了?用不用咱们帮忙?” 陆有矜说不出的烦躁,也不回答他们,看到李太医进来,忙道:“您快来看一眼他怎么样了!” 这个被陆有矜唤作李太医的是深柳堂医术最精湛的郎中——他年轻时在宫中当过几年太医,但因受不了束缚离宫行医多年,知晓深柳堂的善行后,便常驻此地给这儿的病人把脉开药。 人们敬佩他的为人和医术,都称他为李太医。 李太医诊了脉,又翻翻瞳孔,略微沉吟了半晌,张开谢临的下颌,从药箱里取出一丸药,放在了他舌根处。又把谢临腰间的衣带解了,撩起衣襟,把棉裤脱掉。只剩一条血褐色的亵裤时却不再脱。而是用温水擦拭,等那衣裤泛软后,才缓缓褪至膝下。 血已经不往外冒了,臀腿处尽是被捶打到模糊的烂皮碎肉。 陆有矜把头扭过去,心思飞速旋转,这少年向来衣着不俗,又肆意任性,想必家境丰厚,是什么变故把他折磨成这番模样?他家人哪儿去了?这伤又是谁打得? 纷乱念头只在脑海里缥缈一现,眼下最牵扯他心的还是伤势:“李太医,他的性命无碍吧!” “说不好啊!”李太医的眉间攒出个疙瘩:“这伤耽搁太久了!来来回回的折腾,加重了——等他醒过来再说吧。” 李太医忙着诊断房里别的病人,梅苑住了五个人,一个是刚刚救下的小男孩,他的背上被人横挑一刀,甚为可怖,李太医正给他涂药。剩下的三个都住进来多时了,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闭着眼睛根本不管谁又进来了,只烦躁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血腥味继续睡觉。还有两个都是中年男人,坐在床沿上一直往谢临的方向张望。一人始终喃喃道:“真是受罪哟!” 李太医照料完病人,正弯腰在铜盆里洗手。见陆有矜还呆呆地守着那少年,疑道:“怎么?公子这么牵心,和他是朋友?” 陆有矜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简单的发问,算朋友么?他沉吟道:“见过几次,却连姓名都不记得……” 说到这儿,陆有矜脸色一红,明明姓名都忘了,但为何总是想起他。 李太医拿起毛巾擦净了手,道:“哦,那就去外头叫个药童看住他吧——若能醒,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的事儿。” 陆有矜搬个矮凳坐在谢临床边儿上:“不妨,我左右无事,就在这儿守着他吧!” 李太医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陆有矜把目光投在谢临脸上,他的唇失了颜色,但因为长得俊俏,即使黯淡,也像是别有风韵的旧画。看着看着,就像字看多不认识一样,陆有矜倒是不确定了——这是那个夺自己发簪的少年么?他们没见过几次,这人又闭着眼睛,倒让陆有矜不敢相认。 正是这个时候,谢临的睫毛略微一颤抖,像蝴蝶忽闪了下黑翅,又好似只是一阵儿风掠过,让人的眼睛一花。 就是这么一抖动,陆有矜的心似被微风撩拨,脑海里倏然闪过了两个字——他想起了这人的名儿。陆有矜伸出手轻拍了下谢临的手背:“醒醒,醒醒!阿……临!” 谢临吃力地睁开了眼睛,他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窗子开着,冬日明晃晃的阳光射进来,射到一盆尚有绿意的吊兰上。 疼,好疼……疼得他想嘶声裂肺的大喊,但却没有丝毫的力气。 谢临又合上了眼睛,冬日的阳光,他知道,没有一点儿热气,冷得透骨,他一睁眼就能忆起那冷意…… 他的手似乎被谁放到了手心,这手有力而温暖,还有薄薄的茧,轻轻刺痒他的心。他听见手的主人开了口:“阿临……” 阿临……这熟悉的称呼被这人熟稔的叫出来,叫的谢临心里一动——他终于张开眼睛,想再看看这人是谁。 不是表哥,不是沈均,也不是……父亲 该是失望的,可是谢临却并没有再次闭上眼睛。恍恍惚惚的,这手的热气一直走到了他心里,让他踏实。 他喘息着,费力分辨这是哪里。这间房子还有别人,有陈旧的梨木柜子,还有浓烈的药味,这不是宫里,也不像亲卫府啊……突然,脚踝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终止了所有猜测。他感到自己的脚后跟挨在了床边的木头上,因为冬日特有的潮湿和脚部失血严重,那木头就像一块儿冰硌在脚踝上。而他的双腿无法动弹,根本不能控制脚轻轻挪开,他甚至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温暖的手,轻轻扣在自己的脚踝上,拉住了正往疼痛谷底坠落的他,谢临低头,看见陆有矜脱下了厚厚的外衫,搭在那木头上,把那冰冷的气息牢牢阻隔。又轻柔地把自己的脚放在床上。 谢临怔怔看着,陆有矜穿着棱角笔挺的直身,弯腰忙碌的时候,腰杆子抬起来的时候……都显得那么英发。 被这双呆滞又熟悉的眸子一看,那日秋阳下所有的琐碎细节,都涌上了陆有矜心头——想起来这个少年叫谢临,想起他的笛子是和他舅舅学的,想起他爬山时爱喝那山泉。 两人久别重逢,像是没有命在垂危,也没有刺目的伤口。陆有矜轻声道:“你的马儿忘在我家了,我可是帮你喂了近一月的马。” 谢临也从疼痛中挣出了记忆——没人了,没人再疼惜他,也没人再在乎他,表哥已经不在,亲生父亲也那般抛弃他,这世上,还能有谁再去给他一丝关切呢……表哥,表哥,谢临咬住干裂的嘴唇,忍住眼泪…… 偏偏似醒非醒中,这人又说了很多话:“从前的事儿莫去想它,今后就在深柳堂住下罢。” “那家馄饨,等你养好了伤,还能再去吃!” “我可是一直想学吹笛的,还……还要你教我可好?” “那个,那个你的马,很想你,它都不怎么吃食……” “……” 陆有矜结结巴巴地说了很多,这少年眸中的悲意无助刺得他心里发慌,他好怕……好怕眼前的人永远沉寂,再也不会笑不会闹不会和他说话了……他是个武人,本就不善言辞,一通话说下来,憋得耳根都泛红了。 谢临走在绝望边儿上。心里却开始浮起一丝浅淡的眷恋,当他正准备让自己的心变得干硬,对一切都报以冷笑时候,却被陆有矜磕磕绊绊的话唤了回来…… 章家 章沉只是拿眼睛觑着侄子:“我找你来是想问问,那夜的火是怎么一回事儿?” 章召奇道:“不是烛台倒了么……又把稻草烧着了。” 章沉靠在椅背上,皮笑肉不笑的道:“是啊,还真巧!偏把那间屋子烧啦?告诉你吧,那夜的灰我派人细细检查了,连个衣角都没有,我怀疑那场火是故意掩人耳目,你帮我去查查,看看那天是否有人做手脚。” 章召疑惑道:“不会吧,听冯闻镜说那火烧得很大,没衣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亲卫府谁能进去啊……” “好好查查吧。太子就死得不清不楚,这再出去一个,以后真出点事儿,我们就担不完的罪了。” 这话一出,章召立时冒了冷汗。在这时候,他才佩服叔叔的机警。忙道:“好好好,我回去一定查!但……即便他没死,陛下也不会想处置他了。” “这件事你先去查,如果人真的侥幸逃了,一定不能留他——留他在外头,说不定那日就勾搭前朝反了。放他回来?你那般对他,甚至还不让人给他送饭,哼,他来了你还有好?”章沉慢吞吞地说着话,眼睛始终盯着章召:“总之一旦找到人,立刻秘密处置了!” 章召手一抖,忙道:“晓得了!侄儿这就去查!” 第29章 活着 陆有矜歇了小半个月,在今日重新回到亲卫府当值了。 他刚迈进门槛,就几大步走到冯闻镜面前急切问道:“殿下的事儿有结果了?” 冯闻镜不愿把事情告诉陆有矜,此事干系的是全家性命,让谁知道他都不踏实。二来他也不愿把陆有矜牵扯进来,徒增麻烦。因此沉吟了半晌还是道:“殿下……”他咽了口唾沫,还是开了口:“有一夜屋里走水,没救出来……” 陆有矜神色一变:“此话当真?” 冯闻镜点点头:“恩,以后莫提此事,不知情的人只当他得急病……” 陆有矜欲言又止,颓然地叹口气:“多提亦无用,那封《中秋贴》我昨日还看了,唉!” 两人心事重重,相对无言。 申时未过,陆有矜道:“我今日要早回去,若有人来监察,你帮我顶着。” 冯闻镜心里暗惊,陆有矜当值时间向来丝毫不差。遂取笑道:“你这一病,性情怎么也改了?早早就要回家。” “我不回家,去深柳堂住。” “去城郊?”冯闻镜皱起眉头:“明日还要当值。深柳堂离这儿好几里,何苦两头奔波?” “有个朋友伤势不轻,正巧送到我那儿。李太医说这几日都极凶险,我过去瞧瞧。” 冯闻镜狐疑地瞅他一眼:“我怎不知你还有如此挂心的朋友?一晚上都耽搁不了?” “他孤身一人躺床上——我若不管他,他身边可一个熟面孔也没了。”陆有矜抿了口茶站起身子:“也就这几日,等他伤势平稳,我还回家住。” 冯闻镜想起他对敷儿的情意,有感而发:“你呀,对没见几回的人,也是好心肠!” 陆有矜眼神中的落寞一闪而逝,牵牵嘴角道:“报国无门,人还不救几个么?” 冯闻镜搭在桌案上的手指一动,讪讪低下头。 陆有矜抬腿向外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事,停住脚步道:“我走这几天,京里抓人了?” 冯闻镜嘴角含着似嘲讽又似无奈的笑:“咱们陛下刚上位,有不折腾的日子么?” “恩…宣阳坊的人呢?”陆有矜转过身子,迟疑着道:“家世还不差的。” “许是有两家吧。”冯闻镜答了一句:“怎么?” 陆有矜不言语,那个少年会是这两家的人么?但他却不愿探究——等那人伤好了再慢慢细问吧,何必瞒着他问别人。陆有矜这样想着,牵上马。一路走走骑骑,在夕阳未落时。终是来到深柳堂。 深柳堂前院集中了各种病症的病人,因为郎中吃紧,常让好几个症状相似的凑在一个苑内同时养病,梅苑便是其中一间。 一个药童正为谢临上药,谢临后脖颈上亮晶晶的,已是出了满身的汗。他兀自皱眉忍痛,却在余光里看见陆有矜进来,便倏然扬起被汗水浸湿的脸蛋,局促地望着陆有矜。手指缩了缩,面上也有些不自然。好似不愿让陆有矜看见自己狼狈的窘态。 陆有矜看出谢临尴尬,便尽量不去看他身后血肉模糊的伤口,也不和他的眼睛对视,只用手虚按他肩膀道:“莫急,这就上好了。” 谢临恍若未闻,微侧着脸在枕上喘气,他肩胛处的亵衣被汗浸的贴在身上,脊背的轮廓清晰可见。 人深陷在疼痛的旋涡里,偶尔听见两声□□,也模糊到不知是自己还是他人发出来的。 侧着脸,恰好能看到临床的人,那是个小男孩,也许才七八岁吧,和自己一样把头埋在枕中,那凌乱的双发髻正随着后头上药的手颤抖,像个受惊的猫崽儿。他背上背负的是深深一道刀口。 许多人都活得很苦,连喘气都挣扎着拼尽全身力气,谢临再次轻闭眼睛。 陆有矜拿起矮凳,本想坐在谢临身旁,又担忧谢临不自在。便把矮凳搬到门槛旁,一个人坐着看将落的夕阳,耳朵却竖起来,听着门里的动静。 “你怎么救得我?”谢临把脖颈很艰难地往上抬了下,他的声音沙哑,如刚从凛冽朔风中走出来,犹带颤抖和风沙。 “你是被旁人救过来的,这儿是深柳堂,都是一些需要救治的人。”陆有矜沉吟着,他也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 谢临很轻声又很认真的道:“多谢你。” 被这眸子一看,陆有矜的脸又微微发热,走过来正想答话,忽听房中传来一声嗤笑:“陆少爷,这大白天怎地又红了脸,你们有话快说,我一会儿要睡觉!” 陆有矜被调侃也没脾气,反而俯下身对一脸疑惑的谢临悄声解释道:“他叫江琛,平素就爱在口头上捉弄人,其实心思是好的。” 俯身进入眼眸的少年太好看,而自己模样狼狈,谢临嗓子眼发紧,看夕阳的余晖拂上陆有矜的眉骨,爬上他的额角。看他的那仪态像时刻绷劲儿的弓弦,这人和表哥,沈均都不同。谢临澄澈的眸子泛出波光:“多谢陆……陆兄……” “……不要叫我陆兄好么,”陆有矜怨念地扶额:“好像我很老一样。” 谢临身上伤痛,却愿意哄他:“哦,我知道你叫陆有矜,还未有字。那你可有什么诨名?” 哼,还诨名,当是上山落草为寇么……陆有矜眨眨眼:“没,你以后叫我有矜好不好?” 谢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表哥,眼睛一酸忙点头掩饰。 红云从远处的草垛移过,在门前的白梅树上歇了脚,端着药碾的小童从梅花树下匆匆走过。 陆有矜问谢临:“你……能闻见梅花的香气么?” 门开着,风吹过来,梅花香清晰的萦绕在鼻间,谢临不让面色带出痛苦,简略地吐出一个字:“能。” “在北漠的时候,我从没见过梅花。”陆有矜仰着头,目光落在那棵白梅上:“初到京城我很沮丧——这不是我做的选择,也不是我想过的日子。但仔细想想,我知道了写满诗词的幌子,也知道了何为暗香浮动,若我不出北漠,这些事物一生也体会不到。” 谢临这次是真的忍着疼低笑两声:“放心罢,你这般费尽心机劝我,我定好好养伤,不会在你转身之后抹脖子的。” 京郊 山寨 “你都坐在这儿不吃不喝几天了?”白远看着那一桌未动的酒菜,气得额头直冒汗珠子:“我倒好,给自己捡了个爷不说,冒着掉头的风险救了你,你还要绝食!” 顾同归依然直板板坐在那凳子上,抬手将白远放在自己面前的米饭推开。 “你还来劲儿了!”白远把手掌猛地往桌上一拍,碗盘都颤了三颤:“死了个表弟就摆出娘儿们的样子,那从小没爹娘的都要吊死啦? 顾同归仰头靠在椅背上,不愿和他争执理论。 白远突然站起来,把桌上的菜哗啦一声都扫到地上,劈手揪过顾同归的身子,二话不说把他的脸摁在桌上:“不想吃饭是吧?行,那就挨操吧! 说罢掀开顾同归的衣襟,捞起他的腰就要解裤带。顾同归脑海中白光一闪,忙挣动着要起身。 白远早就红了眼,拽住那跟裤带狠命撕扯。顾同归紧紧攥住他的手,嘶吼道:“你找死!快……快松开! 白远气喘吁吁:“我他妈早就想上你!我可不管你是太子还是天子了,今儿非要了你不可!” 顾同归身子被擒,右手却拼命往前抓探,终于摸到那小平底的莲瓣酒壶柄,猛一反手,把那酒液淋淋漓漓地全都洒在白远脖颈和头面上。 被那冰冷的酒一激,白远浓情的花火去了大半。冷着脸站起身,用袖子擦额头上的残酒。 已经好几日没进食的顾同归喘着气萎在地上,抖着手胡乱整理衣服,他咬着牙,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喃喃道:“本宫从小到大从未想过害人,却为何要看着想保护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 顾同归伸出满是淅沥酒水的双手,双目血红,竟然一个翻身从地上站起来,疯手疯脚的往自己胸膛上狠拍:“我恨!我恨!我恨我自己!我从小占着太子的位子,却是最不中用的废物,如今还沦落为别人的玩物!我不该画画,不该写字,不该……” “小顾——”眼看顾同归双目呆滞濒临崩溃,汗珠子混着泪从那泛红的面颊上滚落,白远内心又涌起怜惜和悔意:“算了,是我一时失手,以后不这样了成不?” 顾同归恍若未闻,直勾勾地看着天,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划落。 白远忙跑过去要扶住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子,谁知刚伸手,顾同归就歪在了地上。 白远冷哼一声,打横抱起昏迷的顾同归:“方才挣得欢,现下还不由我摆布?” 话虽如此说,却还是低叹一声,尽量轻柔地把他抱回床上了。 第30章 小情儿 在深柳堂的日子平静安闲,除了上药的时候,大多时光身上的伤都还不算难熬。但对于谢临来说,这是一件极大的事儿,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丢失了一切。一睁眼,才发现这梦就是真的。这个梦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在这场梦里,丢失了半条命和所有的过往。 但他看上去还是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就连药童上药时,也平静地趴在床上。他已被迫习惯袒露身体,但在心里依然很怕陆有矜的目光在伤处停留。只要眼角瞥见陆有矜黑色氅衣的下摆,就唰一下捞起身旁的毯子覆在自己身后,像个躲进洞里的小白鼠,松弛身子调过眼来偷偷看他:“陆公子来啦。” 每当这时,江琛便要冷笑几声,嘲讽几句。 这日陆有矜路上顶着北风过来,鼻尖透出红,一进门便道:“怕你平日闷,给你带了几本书。” 谢临支着胳膊翻几页,这些书大多出自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集印成册。他哑然失笑:“想不到你爱看这些街头巷尾的奇谈。” “奇谈些什么?” “才子佳人,神仙志怪,还有本,”谢临说话间又拿起书翻了两页,话音一顿:“两个男人的……故事。” 陆有矜涨红了脸,忙着撇清:“我……我这是特意买来让你解闷的。随手拿了几本,只拣卖得最好的……” 陆有矜窘迫的样子总能撩起他的笑意。谢临动动唇角,暗笑陆有矜的青涩。 陆有矜想起自己的心事。从衣袖里拿出那发簪:“早说要还你,一直没寻到机会。” 那日谢临走后,他就把发簪揣在衣袖里,想着也许能再次偶遇,就把这簪子顺手还了。没曾想一揣就揣了这么久。 谢临的目光放在簪上,久久的打量那簪上的刻花,在几月之前,他就是带着这簪子,骄横地当街打马,认识了陆有矜。他扭过头,不愿见从前的旧物。语气里带着赌气的决裂:“难为你留了这么久,丢了吧。” 陆有矜没有反驳,他把那簪子重新收回到衣袖里,只道:“这是个好物件,我替你收着罢。” 谢临垂着头,不说话。往事哽在心头,他的表哥,他的沈均,半儿,太液湖中的水榭,自己未翻完的书,还有尘封的古帖……就这么,再也没有音信,再也没有交集,所有的人和事,轻飘飘的散在了空中,像一团烟,一场梦。 陆有矜迟疑道:“你……你若忧心谁的下落,我可以为你去寻。” 谢临抬起头,看着陆有矜的眼睛。这是一双很真挚的眼睛,他的眸光不锋利,却看出了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能相信这个人么,经了欺骗后的谢临自然而然地对他人防备忌惮,再说他又如何去寻呢?谢临沉吟半晌,终究道:“不必麻烦,我也不知……不知去何处寻他们。”说到此,谢临鼻子发酸,他侧过头,不再说话。 陆有矜看着谢临乖乖的后脑勺低垂,手掌一动差点按捺不住抚上去,但最终只道:“别多想,他们也是盼着你好,你好好养伤,让他们放心。” “你说,我的腿还能好吗?”谢临动动嘴唇,终于问出了自己最恐慌的心事。 “自然。”陆有矜毫不迟疑,似乎他就是天底下医术最精湛的人:“等你伤好了,我们便一同骑马去谛音寺。那日爬山,还未尽兴。” “我想去黄山。”谢临轻轻说出自己的念想,长大的过程里他始终在失去。对于未来,他不再热切盼望,开始犹疑胆怯,他急切地需要别人的肯定:“舅舅的画上,黄山很美。我……能去么?” “自然。”陆有矜依然掷地有声,似乎几千里的路程在他心里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等你” 谢临的眉宇间晕开期许,少年人总是善于期盼,所以眼下最多的困苦,也不能使他们绝望。 然而大部分时候,都要独自抵抗不能翻身,不能移动的痛。日子是忍,是熬,是在夜里咬着牙,再也睡不了一个囫囵的觉。 在陆有矜走后,谢临总会合上并没有看进去的书,把被汗水浸湿的脸埋在枕头里,默默忍痛。 脑海里总会勾勒画面,想象笔尖顺着墨迹游走勾勒。一遍遍想着,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画几幅过瘾。 有时候画完了,蓦然发现脑海里竟有个长眉几乎入鬓的陆有矜对他笑,也有时候因为疼痛中断想象,握紧的拳再次无力地张开。平摊在那里等待不可得的希冀。 “哥哥……”轻而细的声音,像暗夜里的絮语, 谢临紧皱眉头,专心苦忍能让人昏厥的疼痛。 “哥哥……”还是那般连绵不断的奶音,敲击着他的心。 谢临张开眼睛,看到了那张同样在忍痛的汗津津小脸:“哥哥……” “哥哥,你也很痛对不对……”乖乖的孩子缩成软糯的一团,连被褥都要把他淹没:“这是春宝娘给春宝做的,握着它,就不痛了。” 细颤颤的胳膊伸过来,举着个旧粗布做成的小老虎,小老虎身子都瘪了,尾巴上凝着指甲大的血迹,只那一双黑豆做的眼睛正明亮地望着自己 “噢……”谢临伸出手,没去接,轻轻抚住那小手背:“哥哥不痛,自己留着吧。” “春宝好多了,握住小老虎,哥哥就不会疼得半夜睡不了觉。” 额头上在冒冷汗珠子的七岁孩子,奶着声气在说自己不疼。而那像噩梦般的殷红刀痕依旧盘旋在他背颈,啮咬人的心。 谢临疼怜地接过那小老虎:“好春宝,哥哥守着你。” “好烫。”男人的软语,惊得谢临忍痛抬头,对床那位叫江琛的,竟噙着笑和坐在床边问他吃饭的男人谈笑:“你吹几下。” 男人犹豫一瞬,终于吹吹汤羹,又轻柔地喂到他嘴里。 谢临不屑皱眉,不论是从前宫廷娇养,还是如今重伤在床,他可从没让别人这般一勺一勺喂饭。 刚朦朦胧胧睡下,又听江琛的声音飘过来:“好哥哥,我不要你伺候啦,你坐我床上,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不是话本里小娘子对夫婿说的么?一个汉子这般说这话也不羞赫?谢临继续装聋作哑,手里摆弄着小老虎,却支起耳朵觑着眼睛望对床。 喂饭的男人开了口,声音清冷:“好好躺着,别闹我。” 这回答倒算守规矩,结果这人嘴上冷硬,身子却听话地乖乖坐到床上,手还钻进江琛袖子里游走。 谢临心念一闪,忙低头装睡躲避。 “喂!”也不知过了多久,江琛喊道:“那边那位,别装睡了!” 谢临像个松鼠般探出头,江琛一挑眉:“偷看什么呢?” 谢临转转眼珠:“你哥哥走了?” “那是我小情儿。”江琛挑眉调侃:“方才你不都望见了?” 谢临是真的被那三个字吓住,结结巴巴问:“但……他也是男子啊?” “看你那小兔儿似的模样。”江琛摇摇头,仿若是自嘲:“认起真来,眼里心里都是他这个人,谁还有闲情管是男是女呢!” 亲卫府 章沉亲自找到冯闻镜:“那夜的火是怎么一回事儿?” 冯闻镜心里咯噔一声,但他迅速镇定下来道:“不是烛台倒了么……又把稻草烧着了。统领这话是什么意思?” 章沉只是拿眼睛觑他:“你可能还不知道,那火只是障眼法,他是被人救出去了,我细细查看了几日,发现门下的石阶上竟有一串干涸的血迹,淅淅沥沥,倒沿了东城一路。” 冯闻镜的心起起落落,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原来是这样,那您的意思是?” “他怎么死的我不管,只要真结果了就行。”章沉靠在椅背上,眼睛始终盯着冯闻镜:“太子也许还在外头呢,不能再留一个祸患——你说呢?” 冯闻镜额上冷汗直冒:“是……” 章沉沉吟着道:“你派些人马,也不用大张旗鼓,私下搜搜——看看哪家新收了什么人没有。” 第31章 心悸 毕竟年少恢复得快,谢临的伤势虽重,还是一日日好起来。 养伤期间,倒是和同苑的人逐渐熟稔。 十几岁的谢临觉得自己越来越坚强,上药时可以忍着痛不哭。却又好似愈加柔软,像是被打开了壳子,可以吸纳他人的情绪。 总是容易鼻酸,比如同时养伤的中年男子不厌其烦地问:“我儿子马上要来看我喽,你们看我的精神有没有好一点儿?”比如那个男人,总凝视江琛睡着的脸……好像和他人共处一室,也没那么讨厌。 只有小春宝,他白日里缩在床上,只偶尔和谢临搭几句话,到了夜晚也睡不踏实,好几次,谢临都听到了他呜呜的啜泣声,知道他再次陷进了梦魇。 谢临不禁暗自嘀咕,那伤,怎的让这孩子心结如此深? 有一天,春宝的父亲终于现身了,他回老家筹了笔款子,带给了深柳堂。 这两鬓斑白的男人是春宝的亲爹,已生养了八个儿女,等春宝生下来后实在养不起他,便把儿子送给了京城里没孩子的普通人家,谁知道没两年,女主人就生下了双生子,春宝也从传家根苗变成了多出来的一张嘴。后爹一思量,他那远方亲戚当了东宫里的大太监,正缺个伶俐孩子伺候,不如就此把春宝阉了送进宫。春宝年少,挨了那一刀,直哭得撕心裂肺,从此性情大变,谁知人还没来得及送进宫,那边儿就改朝换代了,太子都保不住,那大太监自然也倒了霉,落得被抄家发配。可怜春宝又被人一刀砍在背上晕过去,直到亲爹听闻后偷偷跑进那太监家里,才把孩子背出来。 一说起往事,老父亲又红了眼眶:“你说这算什么事儿,当时要是能进宫也好,这白白让孩子挨了一刀,以后怎么过活呢?” 谢临喃喃说:“早知如此,当时就……” 就怎么样呢?让那太监把春宝放掉?还是想法护住他? 宫里那么多小内侍,也许多的是和春宝一样的故事?说起来,那些人其实也都是小孩子,但是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孩子看待过?任他们低着头给自己穿鞋,跑着为自己递马球杆,念书时替自己挨罚。 也只有在这时,亲眼看见那抖动的肩膀,亲耳听过绝望的哭泣,才知道那在地上匍匐的身影也是人,也有无限辛酸和惨痛。 谢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那父亲兀自叹口气:“这也是各人的命吧,除了受着,还能讲什么呢?好歹,还有一条命在呐!” 夜晚,谢临忍不住流泪,伤口,耻辱,残疾,从前万般在意的事,如今竟变得不值一提。活着,平凡的活着,对太多人来说,已是不易。 陆有矜几乎每日都会过来,给他们念书。春宝最喜欢侠客的故事,眼睛总张得大大的。谢临宠溺他,趁着伤势好转,经常趴在床上为春宝画喜欢的故事。 陆有矜站在床边,看他把长发挽成髻,愈发显出脖颈修长,白色的中衣像薄纱般覆在他的肩胛骨上,有着雪尘般稚嫩透彻的美感。再走近几步,就能看到那光晕染在他睫毛上,陆有矜喉结一动,忙移开眼睛,却恰巧对上江琛戏谑又了然的眼神,年轻的将领瞬时红了脸,忙目光游移地掩饰。 趴在床上的谢临抬头一笑:“你来了。” 陆有矜只觉江琛的眼神如芒在背,不自然地问:“恩……你伤好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想下床走走?” 谢临还未答话,陆有矜的手不经意地挨在自己被褥覆盖的大腿旁,四目相对时,谢临总觉得一阵心悸,说话也不像从前那般放松了。 作为一个大病还未愈的惜命之人,谢临自然对心悸格外重视。 下次李太医出诊时,他忙问道:“太医,我偶尔会感觉到心悸。” 李太医立即重视起来,皱眉说:“这……从何时开始?一般都是哪个时辰?” 谢临也认真思考:“说不准,之前还好,近来愈加严重,心悸时我还喘不上气,身上发热,你说是因为前阵子我失血过多吗?” 李太医沉吟道:“若因失血过多,也该是伤重时觉察啊,至于身上发热,这……也许是气血未调,再加上卧床日久,天气多变的缘故,你最近可多留意一下,平日在床上也可多换换姿势。” 谢临乖乖点头,又不放心地问一句:“太医,这应该无妨吧?” 李太医还未答话,江琛却冷笑一声。 等太医走了,谢临立刻怪罪道:“你干嘛阴阳怪气冷哼一声,这样对太医很不尊重。” “我是笑你。”江琛挑眉道:“你何须劳烦太医?你的症状,我的诊断可比太医高明许多。” 谢临撑起身看向他:“哦?” “哈哈,你是恋上了一个人,要是真有病,也是相思病!” “胡说!”谢临被这三个字一扎,登时皱眉斥道:“这里又没女子,我能恋上谁?” “正因不是女子,你才未发觉情动。” “闭嘴!”要不是伤口作痛,谢临气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你真荒谬,我,我怎么可能恋上一个男人!” 江琛一挑眉道:“我只是好意提醒,你为何这般激动?看你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好丑好丑。” 谢临可没功夫管什么青筋,再次怒着强调:“我年近二十,难道还不知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总之断没你说的那种可能。” 江琛把后脑勺抵在双手之间,不屑地一笑:“哦,那便静观其变好了。” 又过了几日,李太医终于同意谢临下床出房了。不过也仅限于旁人抱进抱出,腿是绝不能下地,这仍是他们盼望的大事,这天一大早,陆有矜就迈进谢临所住的院子里。 谢临已穿戴完毕,一身厚重的灰袍裹在他身上,把秀挺的身子放大了不少,正笨拙乖巧地坐在床边等着陆有矜来抱。 陆有矜走上前熟稔地把谢临抱在怀里——他抱了谢临很多次,但那都是伤重时的翻身挪移,一瞬便放手,他也没心思关注伤势之外的事。如今上手,心思却多了几分。谢临裹得厚,柔软棉花下的结实皮肉恰恰垫在手掌中,直勾引人捏一把。陆有矜真想狠狠抓一把那皮肉。手指头弯了弯,不知道为何倏然胆怯,狠狠一捏成了绵软谨慎的一握——握了半手棉花,指尖似是触到了紧致的皮肉,只浅尝辄止。 怀里的人皱着眉头,正张望院里的景色,对身下大手的动作毫不知情。 今日的阳光极好,冬日的凉意虽在,却不是凛冽割肉的风,而是透彻的鲜活——让谢临只想多吸几口凉气。他很久很久没有走出屋子,天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曦光拂在的梅花上,白梅疏凉,配上冬日清晨,真是动人。 几声清脆的鸟叫叽叽喳喳的透过薄雾传来,生命勃然的跳动让这个小院熠熠生辉。 陆有矜进屋拿了薄被,盖在谢临身上:“你想看我练剑吗?我每日此时都要练剑。” 谢临笑着点头。 陆有矜从屋内取来剑,站定片刻,缓慢地呼出一口气,抬手凌厉出剑,剑气吞吐,他俊朗的身形裹在剑影中翻飞。这柄剑,这个人,此时都灌上了冬日的寒风,锋芒毕露。 谢临半倚在躺椅上,看陆有矜把那剑舞的风云开合,滴水不漏。 对于剑法招式,谢临一无所知,只是看个样子。从前他也见过不少高手舞剑。陆有矜体格硬朗而利落,却差了豪爽,多了内敛沉静——这是这份骄矜,让他和那些侍卫武夫迥然不同。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地练完。陆有矜一个转身稳稳落地,衣角尚随风飘扬。带着青涩的骄傲问谢临:“怎样?” “看着真是赏心悦目。”谢临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扫视着陆有矜的宽肩窄腰——那神情,不像是评判剑术,倒像是皇帝在选拔后宫。 陆有矜一笑,扬手把剑入鞘。边抬手擦汗,边走到谢临身边:“我来京之后较以往疏懒了很多,练剑这事还是当今陛下督促了我——他练剑一日未停,让我深受触动。” 谢临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你还认识当今陛下?” “也就是一面之缘。”陆有矜淡然摇头道:“自从入了亲卫府,我还从未见过他。” 谢临终于变色,他扫视陆有矜的侧脸,似乎已不认识他的模样。半晌侧过头,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厌恶忌惮:“亲卫府,看来你非但没有杀敌报国,反而为虎作伥了。” 谢临这话太过直白,陆有矜一怔:“所以你要谈虎色变了么?” 谢临执拗地侧着头,他的眉峰紧皱,胸口不住起伏:“我……我虽然和你相识不久,但知晓你是北漠的好男儿,又见你对深柳堂众人尽心尽力,一直敬佩你的为人和担当,谁知你却……” 陆有矜轻轻将那柄剑放下,眸中多了黯淡:“你知道,人生里的很多境遇由不得人选择,我是想上战场的,但事实如此,我只能接受,总之,我尽量不做违拗良心的事。” 谢临的一言不发让陆有矜迫切而焦灼:“我……我身在亲卫府,无法向谁保证这双手从未沾染血腥,可是你,阿……阿临,你该了解我的,你不能……不能像他们那样因为这个疏远我。” 谢临的肩膀被陆有矜握住,一抬头,看见那英俊的脸浮现了委屈的神色, 他叹息一声,对亲卫府三个字的恨意也殃及不到眼前人身上了:“你不喜那些事?” “自然不喜,其实我如今一到那里就如坐针毡,只想着……只想着回到深柳堂,和你说几句话。” 谢临一怔,双目若水般流转到陆有矜的身上,闪烁着探究和疑惑。 “真的……”陆有矜侧过头,对上谢临的双眸:“我在京里没几个朋友,也只能……只能和你说说话。” 没有过多的辩解,却字字磊落。谢临心中反而替陆有矜惋惜,一个离群的雁,振翅南越飞过千山之后,不是得偿所愿,却依然是寥落天际,孤雁哀鸣。 因为谢临在身边,陆有矜一套剑法演示得格外卖力。如今一番解释口干舌燥,看谢临面色柔和,他便擎住水壶大口喝水。 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陆有矜的脸被汗水一洗刷,轮廓更显深邃。汗珠划过脖颈,又倏然侵入到衣衫里。汗水湿透了衣衫,透出前胸依稀的肉色。 谢临从没酣畅淋漓的流过汗,也没有昂起脖颈咕咚咚喝过水。 他傻傻地注视着陆有矜上下翻动的喉结,脱口问道:“喝得太急,不会呛水么?” 陆有矜放下壶,明明只是喝了水,清浅的眼珠却沾了水色,在谢临身上一转,低低道:“不会。” 他的唇边还是沾着水珠,像一个始终没学会喝水的孩子。谢临凝目看着他,那种悸动感又袭上心头,他强自说笑:“你每次喝水都要沾在唇上?” 陆有矜有些难为情地抿抿双唇。谢临暗叹一声:“真傻。” 第32章 所思唯有君 今年的上元节,是深柳堂孩子们最开心的一天。 深柳堂的孩子很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大多身上还有病症。深柳堂养育照拂他们已经不易,对于灯笼这样奢侈的物件,孩子们从不曾拥有过。 而在今年的上元节,只要去梅苑找一个叫临哥哥的男孩子,就可以领到花灯。 孩子们手上也提着灯笼,有锦鱼,有仙鹤,有桃子……檐下也偶尔有几盏光,深柳堂沉浸在络绎不绝的灯影中,每个灯里都是一簇闪烁的瑟瑟火苗,映着孩子们明亮的笑颜。 陆有矜也有任务,他举着两根蜡烛在廊下走动,看看那个灯里的火苗快熄了,就上前再次点亮。 孩子们都在叫他:‘陆哥哥,我的灯笼灭了……” “陆哥哥,我的也是……” 陆有矜在这一个晚上,看见了很多有几分陌生的脸庞——那早已熟悉小脸,竟也能笑得如此开心。 所有的人都走出门来,只有一个人在房里,他拿着笔,正一笔一划地描绘这个梦境。当灯会过半,陆有矜推开梅苑的门,谢临正坐在桌前画画,他也着意梳洗了一番,身上的青衫是深柳堂发下的新衣,并不太合身。过长的衣袖在他手腕上妥妥地挽着,齐齐整整甚是雅致。 他绘出了这场梦境,但是他不参与。他守着桌子,孩子们偶尔会呼啸而来,有的是补色,有的是灯笼不小心被火熄灭,再求谢临画一个。 整个屋子,此时都被各式各样的灯笼填满,一束束灯光把屋子映照得像场温情的梦寐,这梦披着柔软的红纱衣,让人心动。 谢临坐在点点朦胧烛影之中,他的眉宇在数十个微微泛红的灯笼映照下显得格外腼腆柔顺。 门外孩子的喧嚣声听不到了。陆有矜走到他身旁——谢临点了嫩绿色的墨,正在给一棵树上色。他下笔细致,四周轮廓被收拾得很干净,那墨色半点也没晕出来。 陆有矜站在谢临身后,看他的笔东画画,西画画,看孩子们推门而进,拿了灯笼后兴冲冲的跑出去…… 天上的月儿在这一夜极为明亮,仔细望去,似能看到月中的人影。月光摇曳的洒进屋子,陆有矜听见自己的心怦然跳动,他把手搭了谢临的肩膀上,发丝偶尔在谢临低头的时候拂到他的手背,挠得人心里直发痒。陆有矜偶尔抬起手给他指点指点画。在这样清丽的月夜里,似乎所有的举动亦没有半分邪念。 在上元节之后,深柳堂的孩子们和谢临迅速熟稔——对谢临的称呼由原来的一声喂,发展成了临哥哥,春宝像独属自己的宝藏被人发现般地激动,他偷偷对谢临说:“哥哥,他们都叫你临哥哥,只有我叫你哥哥。” 谢临摸着春宝的小脑袋,笑了。 陆有矜为此事,还专门向谢临道谢。 “因画画谢我?”谢临笑着摇头:“我从前只把画画当成自己的消遣,从没想过我的画还能让这么多人开心。上元节那天,是我近几个月来最难忘的一日——那么多人都找我要画!我用画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孩子们过了个不一样的上元节。” 陆有矜凝视着谢临——一棵小树还没长大时,狂风肆虐地吹过,他担心这树就要摧折。但一转眼,那叶子还是有盈盈绿意,闪着晶莹的露光。陆有矜坐到谢临身旁,轻声道:“是啊,孩子们都喜欢你,还是要多谢你……” “是我要谢你。”谢临突然出声道:“我来深柳堂之后,差点被人送走吧?是你追上马车把我救回来,还处置了一批人——孩子们都给我说了。还有……谢谢你从来都没有打探我的过去……”谢临喉头滚动,眼睛都红了:“我本是想给你说的,但你的身份……” “没事没事……”陆有矜笨拙地摆着双手,又举起袖子给谢临拭泪:“你家中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讲给我听,如果不愿,不提就好了么!阿临,我近来总有一种感觉。很多事情都不是虚设,也许就是一件你不留意的小事,让你拥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过了一种之前从没想过的生活……” 谢临一怔,侧头沉思陆有矜的话。 “比如那天,你来夺我的簪子……”陆有矜的声音不高,像是朦胧中的絮语:“若不是我们再次遇见,若不是你来了深柳堂,我就把你忘了……真没想到我们之后能有这么多的来往,但是,真好。” 谢临只是久久的沉默,和陆有矜的奇妙相见的确让他欣喜,但是他不禁又忆起重逢的契机,那代价足以让他痛彻一生。 京郊 山寨 整整一个月,顾同归是真正地一蹶不振了,和白远争执后,他不再绝食,但面颊仍一日日瘦削得凹陷下去,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他几乎没有和别人交流过,每日都只是痴痴地望着那把扇子,流泪,喃喃自语。 他不相信外界传出的谢临突发重病之类的话,他知道,谢临的事情定和他有关 自责像一块沉重的山石,让他无法喘息。 顾同归抖着手举起梳篦,想把自己的一头乱发梳通。 但手中这把粗糙的梳篦怎能抵从前的象牙玳瑁,稍一用力,耳边已听到竹子清脆的断裂声。 顾同归全身颤抖,他竟没有力气抬起手来,把那细碎的竹屑从发梢上扫去。 一个人走过来,抬手拂落了他发上的干竹屑。 那手又放到他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份量,让人莫名感觉到力量和温存:“瞧你这模样,谁看了都不自在。什么事儿不能从长计议?往后有的是报仇机会……” “我听你的。”顾同归突然扬起脖子看他,眼睛里有清晰的决绝:“联手也好,听你的吩咐也好,让我留下,和你们一起共事。” 他要搅动京城的风云,即使无法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也绝不能轻易翻过了事。 白远定了定神,他真的答应了,自己心里反而有几分意外:“好!大好男儿,就该这般行事!” 山中的夜风渐凉,白远估摸顾同归也该饿了,便拍手让人进来呈上食盒,边亲手布菜边道:“小顾啊——你还是太小,遇到事儿总钻牛角尖,哎,我这一辈子要是学你,非活活憋闷死!” 他见顾同归似乎无动于衷,摇摇头随手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教你个法子,对我们这样的人尤其好用,喝酒,两个人,一群人一起喝!一个人喝酒,是越喝心里越冷,和旁人分着喝,才能觉出来,酒是暖的。” 顾同归一怔,微微侧头看他,白远背着光,举着那酒盏,含笑比了个邀他尝尝的手势。 顾同归走过去,接过那杯酒仰脖干了,腿一软坐在白远身边,感受着身边人的温度,冷意似乎也不再蚀骨,他喃喃道:“果真,两个人一起喝酒,暖和得多了……” 皎洁的月光落在山寨,恰巧照亮了那并肩对饮的背影。 第33章 卖画 上元节过后,转眼已到了立春,谢临的伤势基本痊愈,李太医为谢临做了最后一次检查,笑道:“伤是全好了。以后小心些,别再受伤或用太多力便好。” 谢临双眸顿时灵动,迫不及待地扶着桌角就要往前迈步,但那腿脚却使不上力,连里面的骨头都是软的,总觉得下一步就要跌在地上了。 谢临只得停下脚步,垂头丧气道:“怎么还是不能走?” 李太医反而严肃起来:“你现下只是外伤好了,至于双腿能不能恢复如初正常行走,还有看你康复的状况,平日不能懈怠,可以开始练习走动了。” 谢临一听心都凉了,本以为直接就能走能跳呢,只得朝陆有矜努努嘴:“快,搀着我走几步!” 陆有矜上前一步搀住他小臂,把他按回到椅子上:“先坐下罢,也不急这一时!” 李太医一出去,谢临便靠在椅背上:“再过几天,我就能下地行走——再也不用劳烦你抱我出去了。” 陆有矜心里没滋没味的,嘴上却笑说:“这样最好,我也不愿再干这苦力。” 谢临笑笑道:“我会轻放过你?恩,我又不认识人,练走路也少不了要你陪!” 其实他已经不像从前那般肆意,只有在陆有矜面前,才偶尔流露出过往的骄纵痕迹。 陆有矜真想捏捏那笑着的脸,摸摸那眉毛,那微弯的眼睛…… 谢临信手一拉陆有矜的衣袖:“对啦,带你观摩我这几日的画作!” 陆有矜垂眸看,是一个小鸡雏儿,懒懒的蜷缩着身子,垂着眼皮,把嫩红的小嘴儿埋在圆鼓鼓的肚子上。惟妙惟肖,憨态可掬。 陆有矜笑了笑:“这是个小懒鸡。” “是六子养的,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两只小鸡。我画的是我喜欢的那只。”谢临托着下巴闲闲地说。 六子是个哑巴,今年才六岁,被陆有矜在抄家时救了下来,此后便一直住在深柳堂。 “还不一样?”陆有矜哑然失笑:“两个鸡雏儿也有喜欢不喜欢?” “每次喂食的时候,那只鸡就风一般跑过去,叨叨地只顾点头吃,这只小鸡好——就等那只吃完了才不紧不慢的去吃。”谢临抬起脸,明净的脸上带着憨稚的笑意:“我总是把那只赶走,好让它有的吃。” 陆有矜挪揄谢临:“还嫌人家吃食儿时头点的快。我看某人吃饭时,筷子头下得也不慢嘛。” 再往下看,是一方水池,几只浅红的鱼儿斜着,鱼尾摇曳,明明是一幅画,却生动的仿佛能望见嘴正一张一合。 陆有矜拿起这画审视良久:“这两只鱼是一对儿。” 谢临凑上去仔细瞧了瞧,抬起头望着陆有矜:“你怎么知道?” 陆有矜道:“尾巴在一起嘛。” 谢临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啧啧摇头道:“该夸你细致呢,还是该说你心思不正?” 两人相视而笑,陆有矜继续往下翻看。 剑影闪动,白梅飘洒,画的正中,却是一个衣袂翩飞的少年在练剑。 陆有矜翻来覆去地看:“这……是我么?” 谢临心一抖,把画抢过来盖在书下:“该画的都画完了,这……这张是滥竽充数,随手画的。” 陆有矜看谢临这个样子,倒不愿轻易放过他了,一展臂把画拿回来,唇角含着笑:“这衣色和发饰都没错——画得还挺细致。” 谢临反倒不去争抢,坦然地坐在椅上道:“我画画很少讲究题材,只是信手一画。” 陆有矜又拿起那几张家畜图看看,了然的点点头:“可不是,屈居鸟虫之后。” 谢临想起他画这幅小像时的情景,又不免双颊发热。 那是两月前的某个夜晚,他心思纷乱,想着江琛的话,实在无法闭眼入眠。随手拿起笔,在纸上糊里糊涂地涂鸦,等那剑影凸显,挺拔的身形从笔下跃然而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画了什么——画的过程中他不曾回想任何细节,落笔却没有丝毫停滞,衣衫发饰,细节斐然。 谢临在灯下举起这画审视,画中人乘着剑影,映着烛火,看着看着,谢临倒是疑惑了——这个人究竟长在了哪里,怎的不经思索就蹦出来了呢? 他抬眼看看窗外,夜色把月亮遮住,只有星星零落地挂在夜空。今夜,不会有人推开这扇房门,为他和春宝读书了。 谢临叹口气,蹒跚地移步挪到床边,腿兀自抖个不停。他咬牙脱衣上床,却久久没有入眠——在他尚属稚嫩的生命中,只和少数人亲密。表哥,是和舅舅一般的亲人温存。沈均则是因为相同脾性的吸引,再加上年龄相仿,从而相知相交,除了离别时的晦暗,余下的日子都是纵马长歌,轻快洒脱。 那陆有矜呢?谢临凝眸细想,他和自己认识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了——他盼望着陆有矜的脚步,在短短几个月里,他已经能准确地辨别出他的步调。 但江琛说的那番话,又是那么无礼和……羞耻…… 谢临翻一个身,又想到,他也经常瞧见江琛和那男人亲密,想必也知晓男子之间的□□,他会如何想?会在心里厌恶吗?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因为疼痛之外的原因失眠…… “你在想什么?”陆有矜低沉的声音响起,把谢临拉出回忆。 “我……”谢临停顿片刻开口道:“我在想每个人都在做事,我却在这儿画画养伤,没钱没力,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也不是谢临编造的借口,这个事情已经困扰他很久很久了。 诺大的深柳堂,除了像他这般不能动弹,或是的确病重无法起身的,都能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就连六子,也每天去河里挑水,给厨房送去。而不能干活的人,家里也大多会挑几担粮食或拿些铜板过来答谢。 自己,大约是深柳堂让人侧目的异客了吧…… 陆有矜看着谢临,他今日穿了浅青色的春衫,薄薄的布料从少年颀长的脖颈下妥帖地一溜儿顺下去,皎然如带了翡色的玉。陆有矜不知为何竟脱口道:“就当我金屋藏娇罢,你安心养伤便好。” 谢临却听不得这个,脸登时沉下去,倨傲地抬起下巴,俨然又变成贵重骄矜不可亵玩的模样了。 “深柳堂本就是救人的地方,你好好养伤,便是正事。再说上元节时,孩子们的灯笼都是你画的啊。”陆有矜又认真看了看那几幅画,笑笑道:“你莫要自怨自艾。真想赚钱也容易——我把这几幅画拿去买,就是一笔钱。” 谢临皱起眉头:“字画清华,酬赠尚可,怎能去索要他人钱财?” 陆有矜一怔,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只是一张薄薄的纸笺,一个角落里不明显的小印,一个旁人口中的影子。但陆有矜在这时分明想起了这个人,也许他就是这般想的吧——所以摹写的帖子都用了印,生恐别人拿自己的画去牟取钱财。 没曾想过了片刻,谢临又沉吟道:“也可。若能卖了换钱,对深柳堂也是一桩好事。” 陆有矜倒是犹豫了:“你真要卖?” “是。”谢临举起那张鱼,仔细端详了一番。对于自己的书画的功底,他很有自信。但涉及钱财交易,他反而没了底气:“你说有人买么?” 陆有矜接过画:“你若想卖,我就帮你。” “卖吧!”谢临随即自嘲般笑笑:“这笔字画算是学对了——谁曾想我还有卖画为生的一日呢。” 他又想了想,把其中一张抽出。那张画上是一个舞剑的少年:“这张就别拿去碍眼了,总之是卖不掉的。” 陆有矜故意微笑道:“景很美,怎地卖不掉?” “因为景色中间……”谢临伸出二指,轻轻搭在画中人身上,把那练剑的少年完全掩住:“站了一个他啊。” 就这一瞬间,陆有矜猛地酥麻入骨——好似那手覆上的不是画中人,而是他陆有矜!他只觉从头到脚被两个手指笼住,捏住……他的脊背,腰臀在这刹那都感觉到了手指的温度,陆有矜的脸蹭一下通红——这快感来得如此荒唐,强烈又可笑。 还好只是片刻。 还好谢临低着头,没有看到身边人泛红的脸。 陆有矜肩负起卖画这个艰巨任务——其实并不艰巨,若只是卖画,陆有矜一开口,亲卫府的下属怎么也会给他这个面子。 但是陆有矜不会开这个口。 都是温婉鲜活的生命,被一双善良的眼睛记住,被一双精妙的手画出。 他不会把它们随便卖出,不会把它们交到曾握刀剑的手里,不会把生活的美妙交付给生命的屠夫。这画属于良辰美景,属于寻常巷陌里的一户户人家。 他要给每张画寻觅一个最温暖的所在,让最恰当的地方收容这笔下的生命。 他去了德济堂,黄色的小鸡雏适合德济堂。当然这幅画没有收钱。 陆有矜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祺儿看着陆有矜恋恋不舍的样子,笑了:“您若舍不得这画,就取下拿走看吧。” 有个画上有个牛,他便卖给了巷子里的人家,这家人乐呵的收下,正是春耕时节,家家户户都是爱牛喜牛的。这幅画的确挣了两个铜板。 那张小鱼,陆有矜留给了自己。 轻轻摩擦着那幅画,朱红的墨色迤逦的晕开到他的拇指上,久久未曾褪去。 只是陆有矜最近也忙了起来,亲卫府中向来和他一起搭档共事的秦肃有了新差事,急吼吼地来找他:“陆哥,我接了个新差事,咱们以前的案子就全拜托你了。” 陆有矜唔了一声疑惑道:“什么活儿,怎的不叫上我?” “我要去看看是不是有王孙流落民间,”秦肃唇角轻轻一勾:“你毕竟是前朝过来的人,也许上头还是怕你有私心吧。” 陆有矜一怔,微微皱起了眉头:“这都多久的事儿了,你们在闹什么?” “还是场火……”秦肃扬眉道:“上头觉得蹊跷呗,结果一查,嘿,你猜这么着,那人还真没烧在里头,八成被放走啦!” 陆有矜面露讶异:“冯闻镜不是找了几个月?” “那天夜里也是他当值,谁能保证他没有欺瞒呢?”秦肃嘴角轻轻一扯:“章召不放心——还要派我去找找看。” 陆有矜唇角轻撇,淡淡讥讽道:“他可真是煞费苦心。你愿意折腾,就去寻寻看吧。” 第34章 初吻 谢临对重新走路充满了热情,但是这热情在半个月之后,终于烟消云散——谢临很不愿意去日复一日地耐下心忍痛练习。就这么着,他不挂心,别人也不好强求。 一到早上,他便搬个小凳子坐在门槛前,一画一整天,但是却一步也不愿意走动。 陆有矜看不下去了,一到不当值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住在了深柳堂,变成了催促谢临的鞭子。 谢临由一开始的每日期待,到如今看到陆有矜推门进来,便想上床裹起被子藏到另一个世界——这人一来,就到了自己受苦的时候。 这回陆有矜进来时,谢临正斜倚在床头,看闲书。 陆有矜皱眉:“你不是要练走路?怎的又不动? 谢临把书又翻了一页:“不想动,春困秋乏,听说过么?” 陆有矜道:“起来,走走路就不困了。” 谢临认真地看一眼陆有矜:“不想走……明天再出去吧?” 陆有矜硬是强横地把书从谢临手里夺走合上:“穿鞋,我在门外等你。” 溪水潺潺流动。杏花被初春的风吹开,柳絮随风飘扬,偶尔拂在人脸上,也是柔柔的。 谢临可没心情去欣赏这大好春光——陆有矜沉着一张脸,正等他过去呢。 谢临的腿还不太好使,下门前的台阶时很是吃力,他一手提着衣角,一手扶着门框摇摇摆摆地挪动。但陆有矜只是负手站在那儿,虽然眼睛始终看着谢临,但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愿。 终于,谢临臭着一张脸蹭到陆有矜身边。 陆有矜颔首看他一眼:“先慢走一段吧。” 但谢临走不了几步,整条腿就开始发颤,他甚至在手的帮助下才能把腿抬起来,像抬起两根不受自己控制的木头。 没有墙,谢临没办法借力。陆有矜脚步很慢,故意走在谢临的身后。他听了李太医的嘱托,绝不出手搀扶,他站在一个不会让谢临跌倒也不能让谢临主动搀扶的地方。 陆有矜道:“先走半里吧。” “半里……”谢临忍住不翻白眼:“你还是找个人把我背回去吧!” “这也不算多,” 话虽如此说,可谢临毕竟重伤方愈,哪里能是说说这般容易? 腿一软,膝盖着地,自己咬咬牙,也许能站起来,但眼角一扫,扫到不远处陆有矜,很气,咬着牙没好气地说:“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陆有矜默默地看他一眼,踱到他旁边,并未伸手搀扶,只挑眉道:“怎么?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使不出了?” 谢临脸红,用手撑在地面上,像个肉团一样摇摇摆摆地慢慢立起来,他抬起头——白云在天上闲卧着,柳絮飘扬,所有沉沉奄奄的生命都再次苏醒,只有他的腿还在沉睡。 前路迢迢,铺在自己颤抖的脚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不愿意面对——不愿面对的不仅是无力的双腿,还有表哥的了无音讯以及那些欺骗和阴谋。 所有想要逃避的,在练习走路时,都再次涌上心头。让眼前的路更长。他只想躲进屋子里,去看书,去画画。他不用再面对自己的软弱无助,也不用再次回想那惨然的往事。 他转头向陆有矜低声到近乎恳求:“回去好么?我们明日再练。” 陆有矜一脸冷峻,俨然成了酷吏,坚决地摇头道:“不行!必须把今天计划的走完。” 谢临叹口气,扶着腰走得一拐一拐的,他看不见陆有矜,每次停下休息时却能听到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跟上来:“怎么停下了?继续!” 砭骨的疼痛让谢临头上浮出一层汗珠,他几乎带了求饶的语气说:“李太医说了……说我的伤还没养好,不能走太久……” “李太医说了什么,我比你清楚。”陆有矜伸手弹了下谢临的额头:“阿临,不许偷懒。” 磨磨蹭蹭腿又疼,自然怀着一肚子怨气,谢临委屈地抚摸自己被弹疼的地方:“你说,是不是有人派你过来折磨我的?”往前走几步又回头怨念:“哎哟哎哟,我这腿要是以后废了绝对是你害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竹林那边,又愤愤道:“你说你也是吃俸禄的人,怎的天天这般闲,只盯着我折磨我呢,陆大人,你快去干大事好不好?” 陆有矜接道:“看着你走路就是大事,你想,要是你瘸了,我是不是要照看你半生?这笔账一算,嘿,还不如现在一鼓作气让你好起来。” 谢临说也说不过,气得瘸着腿暴走。 陆有矜还在后头假惺惺指导:“注意气息,小心岔了气。”累了一身汗,总算是把这条路走完了。 谢临喘吁吁用手捶自己发麻的腿,连滚带爬地向石凳走去。 陆有矜忙把自己的衣衫垫在底下,问道:“有这么累?” 谢临冷哼一声,才不理会他的示好。 陆有矜拍拍谢临肩膀,手却不拿下来:“好啦好啦,你不是还要骑马,还想和我爬山么?总偷懒怎么行?” 谢临气鼓鼓地指指自己的腿苦恼道:“他睡了好几个月,醒也要慢慢的啊。” 陆有矜噙了笑,故意慢悠悠地道:“好吧,你也吃了苦,本公子侍奉你可好?” 谢临心砰砰跳:“怎么……侍奉?” 陆有矜双臂抱头,带了点儿漫不经心:“好久没被人抱了吧,今日抱你回去?” 从前谢临腿脚不好,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已经勉强能下地,没道理让人家抱,皱眉道:“乱说,你要真有心,就搭把手送我……” 话还没讲完,陆有矜已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不容他挣扎地道:“我把你送回去,你看你一头汗,别再吹了风。” 他说话的气息痒痒地在环绕在脸颊上方,让谢临又一阵心悸,就连被那硬朗胳臂环住的腿弯,也一阵酥痒向上袭来,谢临虚扶住他的身子,用脚试探地面:“不用……我不累了……” 陆有矜本就生得比常人高,他漫不经心地抬抬手腕,便让那空中挣扎的脚挨不到地面。嘴里偏还说:“你说走路累了,好心抱你却不买账,我看你挣得起劲,还能再走几个时辰。” 一听这话,谢临也不敢闹了,把腿乖乖收好,老老实实窝在人家怀里。 陆有矜往前走,却不住地偷眼看那长衫下的小腿,脑子里想着,那会是什么轮廓和模样? 想着想着,竟入了神。竟连挽在腿弯的手,也不由地加重力气,游移不安分起来。 谢临低眉垂目的在怀里装死,不提防那手怎样。 陆有矜心却跳个不停,看怀中微侧的脸,脸颊的皮肤因为白,在日头下映出细碎的光,愈发衬得说不出的可爱。额头上还挂着因刚才走路疼出的薄汗,形状好看的唇上有细细的绒毛,每一处都是少年恰到好处的青涩。他轻轻俯身,用下巴蹭了一下谢临的额头。 谢临像是被雷电当头劈了一下,只怔怔看着他。 陆有矜居高临下的看他,含着水光的眼睛,底下是俊气的鼻子,略翘起的嘴唇,偏配了稍有棱角的脸庞。一点硬朗,一点精致,就这么长成了让他心动的样子。他再也忍不住,用唇轻轻碰了一下怀中的人,可真是软,软到自己想狠狠地压下去。 不不不……不可以……不可以 陆有矜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耳根浮了层淡淡的绯色。 谢临拧紧眉头,像是被那轻轻的一吻夺走了舌头:“你这是……你……有矜,你怎么突然?” 谢临那憨厚稚嫩的模样把陆有矜逗笑了,他本来是紧张的,如今却有心情调笑谢临:“嗯……不是突然,是干了一件每天都想着的事儿……” 谢临转过脸去,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这……这叫什么事儿呢?” 那条路,不知为何走得很慢,走到夕阳将远处的,近处的景致都燃上了枫叶般的颜色,陆有矜颀长的身影才跨进屋门。 春宝正和六子一起趴在桌上画画,看见他们进来,都同时抬起小脑袋叫道:“哥哥哥哥……” 谢临没提防两个孩子在,忙挣扎着下了地:“嗯,你们在画画呢。” 春宝见惯了谢临腿伤未愈时被陆有矜抱进抱出的样子,此时问道:“哥哥,李太医不是说你的伤好了么?那陆哥哥怎么还抱你,是还不能走动吗?” 谢临已经恢复了为人师的温良恭检让模样,轻描淡写道:“别担心,只是因为路程太远,你陆哥哥怕我走累了反对养伤不利。” 春宝拍拍额头:“你们感情真好,我记得从前,我爹怕我娘累到了,总是嚷着要抱……” “春宝,到哥哥这儿来玩。”江琛看着谢临愈加尴尬的脸色,扬手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懂这么多还了得?” 第35章 坦诚 谢临不能仔细想那天的事儿,他,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偷亲了。 不,还不能叫偷亲,毕竟他从头到尾似乎都没有反抗…… 那……这算什么呢? 脑海里先想到的是江琛那句话:认起真来,眼里心里都是这个人,谁还有闲情管是男是女呢? 那……陆有矜,是认真的吗? 咳咳咳,他一个大男人,认真不认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对,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就好了! 那……他说自己是干了一件每天都在想着的事儿是什么意思? 谢临猛捶了一下自己额头,说好不想的!怎么又从头想了一遍! 窗外春光正好,谢临摇摇头驱散各种无聊猜测,决定去放风筝。 他挑了一块被太阳晒热的石头,懒懒地倚在上面。等风来了,他随手扯扯线,风筝飘飘悠悠地上了天。没风的时候,他便捏着线,倚坐在石头上看满天的风筝。 孩子们和朋友笑闹着,互相暗自较劲,只想把自己的风筝放飞到最高的天际。 看着看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沈均——他还好么?说不上时刻想念,但是一碰见相似的情景,思念和疼痛就同时窜到心头。 有小孩子在一旁好奇的看着他:“临哥哥,你在干什么?” 谢临掸了掸衣袖上的柳絮,漫不经心道:“放风筝呀。” 孩子疑惑地看看地上躺着的风筝:“那你怎么坐着呢。” “风会把风筝吹上天的。”谢临眼睛弯弯的:“我在这儿等风就成。” 那孩子抬头望望天,又看看风筝,挠挠头嘀咕一句:“那要多大的风啊!” 远处,陆有矜久久地站在树下,望着谢临的方向,看那缀了赤色琉璃的筝尾飘飘摇摇,掠过晒衣衫的晾干。听谢临说,他做的是萤火虫。陆有矜不禁摇摇头,任凭他画得再好,还是没见过真正的萤火虫啊,形状,颜色,和真实的萤火虫都有出入。 陆有矜眼里带着笑,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带他去看看北方的夏夜就好了。 正在想着,常跟在冯闻镜身后的小厮竟快跑过来:“我们爷有急事给您说。” 陆有矜不敢怠慢,忙提步和那人去找冯闻镜。 冯闻镜满脸焦急,眼中都快渗出泪了,一见面抓住陆有矜连声道:“老弟老弟,这次我有大麻烦了!” 陆有矜一怔:“怎的?” “你还记得亲卫府那场火吧。”冯闻镜吞吞吐吐,又一咬牙道:“其实……那是我放的。我把殿下放走了。” 刹那间,陆有矜心口跳动得厉害,他的心头倏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但他并没有抓住。 冯闻镜见陆有矜面色沉重,一语不发,碰了碰他道:“吓傻了?” “我没有后悔过。”冯闻镜停了停接着开口,他的眸底闪着坚决的光:“我……我是不可能看殿下出事的。” 陆有矜看着冯闻镜的嘴巴一张一合,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却走神了。他拼命想脑海中闪过的那个念头,是什么?是什么…… 说着说着,冯闻镜动了情:“我教他骑马,他看出我腿上受过伤,为了不让我丢差事,他替我瞒着,骑马时总回头瞧我出没出岔子,也许有人觉得这不值一提,但我每次想起心口都暖。”冯闻镜擦了擦眼角,起身拿出一个匣子:“你还记得我弟弟敷儿的病吧?这是那时候殿下给我的。”冯闻镜轻轻抚摸匣盒:“哎……难得他不露痕迹解我燃眉之急啊。我一有钱,便把这鞭子赎回来了……” 那匣子里装的,是一柄小巧的马鞭。鞭柄通体为白玉,贵重精致,上面还雕刻了一只憨憨的麒麟。莹润的光芒似是在不经意间讲述着尘封的往事。 陆有矜双眼倏然睁大,他不会认错——那个夏日,有个少年扬起下巴,抬手把这鞭子举在自己面前,说要换自己的发簪。 陆有矜全身发颤,他退后两步,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冯闻镜也察觉到他渐渐紊乱的呼吸,奇道:“你这是怎的了?” “你……把他救出来之后呢?” “咳咳,我是不可能私藏他的啊,他当时伤得又那么重,我……” 陆有矜抖着嘴唇,上前抓住冯闻镜胳膊,直接打断他问道:“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许是陆有矜的脸色太吓人,冯闻镜也不知所措了:“我……没怎么样啊,我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了他,然后……把他送到药馆了。” “你把他放在德济堂的门口了。” 这下轮到冯闻镜讶异了:“你……你怎么知道?” 陆有矜不再说话,他看向匣中马鞭,贵重的白玉还被安然存放在盒子里,他的主人却波折辗转。 原来,真的是同一个人啊,陆有矜闭上双目,那夺簪的秀丽少年是去送别沈熙的人,那个在他家中写巴山夜雨的人也在宫中临摹过无数名帖,其中的《中秋帖》还被自己买回了家。那个被他轻轻碰过嘴唇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们嘴里一直苦苦寻找,甚至想灭口的人。 过了许久,陆有矜才低沉着声音开了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他们已经查到火是人为放的,也查到殿下未死……” 这些话秦肃都给自己说过,但现在听来,无异于惊涛骇浪,陆有矜屏气道:“他们怀疑上你了?那他们查到殿下的下落了吗?” “恩,我才知道他们很早前就查到殿下来过德济堂那条街了,你知道从哪儿查出来的吗?是地上依稀残留的血迹……他们还查到我那夜离开过亲卫府,现在……现在章沉也在怀疑我了。”冯闻镜搓着双手:“老弟,我那夜溜出去其实是找你喝酒,听到着火的消息立刻回去的,是吗?” 陆有矜点点头,颤着嘴唇:“你放心,我懂你的意思了,现下我家里有事,我先走一步。” 冯闻镜一怔,看着陆有矜发白的面色,疑惑地把他送出门外。 陆有矜忽地转身,对冯闻镜深深一揖,郑重道:“多谢你了!” 冯闻镜看着陆有矜走远的背影,傻在原地…… 不到一个时辰,陆有矜就骑马赶到了深柳堂。 隔着几株枝丫横斜的杏花,他看见了那倚在石头上的身影。 谢临还坐在那儿,放风筝。春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畔,仰着脖儿一眨不眨看着愈飞愈高的风筝。 谢临动动唇角,风筝渐低,在春宝头顶耀武扬威的摆动。春宝见风筝离自己近了,开心地掂起脚尖。 谢临噙了丝坏笑,两手捏着线,胸有成竹的一松一放——那风筝便始终盘旋在春宝头顶,却怎么都够不到。 在这一路上,陆有矜想质问,质问他为何欺骗自己。想愤怒,怒他为何知道自己是亲卫府的人后还装聋作哑。 可是看到他,心口又酸酸的,他真坏,躲在这里欺负小孩子。 陆有矜终于走到谢临身畔,暖风中纷飞的花瓣映照了漫天的纸鸢,碧波微漾,春光正盛。 谢临从余光里看到了陆有矜,笑说:“你来啦。”他移移身子,示意陆有矜坐在自己身边。 陆有矜没坐,他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谢临:“有个东西还请你帮我辨一下真假。” 一张薄薄的纸本递过来,是那中秋帖,谢临展开一看,心口发涩,嘴角却翘起:“假的。” “哦?这么肯定?” “因为这是我写的啊。”谢临似笑非笑:“明明有落款,你还让我辨真假?你拿这个问我,不就是想问我身份么?” 陆有矜被问得一滞,半晌轻轻开口:“你的姓,和今上有关,是吗?” 谢临缓慢收了线,那如萤火般的琉璃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落到地面:“这次是真的。” 陆有矜站在一旁,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是惊喜?苦涩?还是自卑?焦急?只继续沉默。 谢临见他不说话,脸色声音都冷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方才?前几日?还是一开始就知道,明明是来看守我,还偏偏装出一副样子逗我玩?” 陆有矜身形一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真不相信这会是谢临嘴里说出的话。 谢临把手里的风筝线一扔,从石头上站起身:“我说怎么一睁开眼就是你呢!你恰好又是亲卫府的人,哦,原来早就有人安排明白了——要不然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只怪我傻,还……” 说到这儿,他微一侧头,漂亮的下巴抵在肩上,不吭声了。 他想起一脸认真诚恳,却只为骗自己的冯闻镜,想起自己父亲下的套,想起寒冬的深夜,拼尽全力却叫不出声音的自己…… “好,你既说透了,那是什么意思?不想唱这出戏了是么?你……” 话说一半,他的嘴,突然被两瓣温暖的唇堵了个结结实实。 那唇的触感还不甚熟悉,气息却不陌生,在养伤痛到模糊的日子里,那味道总萦绕在身边,提醒他有人陪他熬着。嘴上传来尖锐的痛,似乎是被咬了一口,心似乎也涌上又涩又疼的感觉。 陆有矜的胸膛紧紧地贴过来,他青涩强劲的心跳隔着骨骼和肌肤清晰地传到自己心里。 在这样的心跳声里,任何人都会迷醉。 谢临突然很歉疚,歉疚到想落荒而逃。 陆有矜扳着他下巴,眸色沉沉:“我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所有的事情了,因为你从没给过我信任,也……没想过给……” 谢临眼睛里起了迷茫的薄雾,继而是慌乱无措,原来,相信别人也是种福气,这证明自己没被欺骗过。有些事儿是个刺,在他妄想触碰温暖时稍一牵扯就能让他疼得缩回手。 谢临一张嘴,才发现道歉的声音都发颤:“我……我不是有意这样说,我也不清楚,我……” “你急什么?”陆有矜温和地用大拇指摸去谢临眼角沁出的眼泪:“不用解释,我也不强要你的信任——那是要我自己挣回来的!” “你……”谢临低下头,把哽在喉头的话说出来:“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想提,很费心……还有,我害怕……” “怕什么?” “怕……”谢临停了停,飞快地看了陆有矜一眼。声音里划过丝惘然:“怕这是场梦。” 杏花飞掠,远处孩子们喧闹的追逐声隔了几株花树,遥远得像风中絮语。 “如果这是场梦,我也会陪你做到最后。” 谢临抬起眼眸,谁说习武之人不会说话?怎么这人一开口,自己的心就……又甜又软呢? “那个,你要是想听,我的事……都会告诉你的。”天啊,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为了冲淡暧昧的谢临忙补充了一句“毕竟你是我的……朋友。” 谢临急咳几声,怎么更暧昧了? “都过去了,你不想说的我都不想听。”陆有矜紧紧地箍住怀里的人:“阿临,慢慢来,你不能在一朝一夕里像从前那般走路,更何况像从前那般爱人呢?别急,我有时间……” 而且,我再也不会让你走了。 第36章 沈均 陆有矜觉得自己疯了,被那一吻折腾疯了。 他以前也在意谢临的笑,却没这般贴心贴肺的在意,如果他想当值后为那人买馄饨,那他这一天都会想他开门的样子,接到馄饨的样子,笑起来的嘴角。 他以前也在意谢临的泪,却不像这般无时无刻的在意,以至于一个人时总是在想,他在这偌大的京城,没有一个能寻到的亲人故友……他晚上会不会哭呢? 陆有矜无数次握紧双拳,又无力地松开,第一次,他恨自己没有力气…… 在知晓谢临身份后,陆有矜告诉他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太子坠崖其实是个幌子,那尸体究竟是谁没人能说清,只是朝廷用来蒙蔽世人的借口罢了,让他放宽心。 第二件事,却和沈均有关。 “我给你带来一个人来。”陆有矜一进深柳堂,就直奔谢临的住处。 谢临疑惑地目光停在来人脸上,此人穿了一件灰布衣衫,看起来像个普通随从,他并不认识。 “他是跟随江西巡抚进京述职的官员。”陆有矜道:“一进京就冒冒失失四处打探你的消息,还好被我撞见扣下了。” “沈均!”谢临惊呼一声,心跳变得很急切:“你是带了他消息?” “殿下么?”来人忙朝谢临走来:“总算见到您啦,我们那穷乡僻野,根本打探不到京城的消息,有人说您……病逝了,急得沈兄日夜想进京。这次来京,也是他托我打探你消息的!” 谢临连声道:“沈均还好吗?真的到了江西?他最近在做甚么?我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这人摇摇头:“唉,他在江西的事儿真是一言难尽。沈相没走之前还算衣食无忧,但沈相一走,日子逐渐艰辛了。您看我,还是前朝的进士出身呢,如今却和沈兄一起做个微末小官——好点儿的官位出缺怎会轮到我们?我们这官做的真比百姓还苦上十分呢!” 谢临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伤心事,他的脸上笼上了浓重的苦涩:“江西在推行新政,春天让百姓贷官府的钱,秋收时再以二分息收回——我们和另两名举人就是这登门讨债的小吏。江西的官员们想这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百姓最敬重读书人,所以借我们的名声让债好讨些,苦读的圣贤书,竟做了这般妙用,哎,可叹啊!” 谢临仰着脸,目光闪动。 “新政实施的地方并不多,但都是穷乡僻壤——我们奉命挨家挨户去讨债!这些贫瘠之地不少在山中,总是暴雨连绵,沼泽暗流遍地,行路艰难,我们一行四人外加一个仆役,吃了不少苦头。” 他开始边踱步边感慨:“连日里,我们趟着过膝的泥水在陡峭的山区赶路,每要跨过较深的湍急流沟时,都必须有个人跳到低地,让别人借他的力上岸。你说谁愿意当这个人呢?嘿,沈均却愿意——他总是把自己的手杖深深地扎到土里,等固定好,就跳进湍急的暗流,一手扶住杖,一手把我们几人挨个送上去,自己最后再到岸上!” 谢临忙道:“这有危险么?” “您别小看这个活,有时暗流急,把人冲走是眨眼间事。和我们同道的读书人,皆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遇上危险比谁跑得都快!那个本该做此事的差役也总缩在后头!我气不过,去和沈兄说此事。他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人之前被水冲走过一次,捡回一条命,自然对水生出怯意,所以还是别让他在水里呆太久。我登时便想,这人怎么……实在的有点傻气?” 谢临的心随着讲述沉浮,五味杂陈:“官府没为你们配车马?” “如今有了,但用的时候少,很多地方马蹄会滑。”那人从陆有矜手里接过茶盏喝了两口,抬手擦擦额角沁出的汗珠继续道:“路上的艰难却只是我们苦楚的一半。最难还是要账的时候,新政之下,百姓苦不堪言,连赋税都收不来,更何况利息?我们又不是酷吏打手,只得硬着头皮当说客,磨破嘴皮也收不上几家钱粮。在上司那儿,唉,也讨不到好!” 透过这无奈的声音,谢临似乎看到了远方不知名县乡中,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在泥泞中挣扎,处处是悲恸的哀鸣声。他的朋友,如同异客,在晦暗村落中孤独地跋涉。 “我最感激沈兄的还是这桩事儿——那日回来,虽天色将晚,我还是独自去了五里外的湖边洗澡,回去时,我思量何不走那条白日走过一次的近路——这条近路却把我害了,怎么说?这路白日和晚上是两个面孔。” “这路虽布满沼泽,但上面不时有连绵的石头。前半路还算顺利,但半个时辰后天完全黑了,脚下是一团昏黑的深渊,布置好的石路再看不清。我在夜风里颤抖着身子,愣是不敢凭模糊的视线跨到石头上!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在这儿呆到黎明!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发觉周遭的树干上竟有白光,还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您猜是谁,竟然是沈兄张着灯笼来寻我了!我和他虽是同僚,但也没多深的交情,他却这般助我。铺路的石头相隔多远在灯笼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忙手脚并用地哆嗦着爬到沈兄身旁,差点掉下泪来!” “从那晚后,我就铁了心报答他。每逢他再跳到低地里,我也一起跳下!浪流或泥沙一汹涌,我都牢牢抓住他的手!总之,我不会让他受欺负!” “谢谢你。”谢临的手在袖中颤抖不停,他已完全沉浸在来人的话语中。半晌,他深深地一揖到地:“谢谢你没让他一个人站在泥里,谢谢你想帮他袒护他,谢谢你进京不忘打探我的消息……我……” 说到最后,谢临眼圈泛红,胸膛起伏,除了口口声声道谢,竟张口无言。 “无妨无妨。”那人忙道:“不过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呢?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谢临思索了片刻才道:“没什么事。到了江西,你只需报我平安就好,另告诉他,若有机缘进京,寻我可去京郊深柳堂——切记不要对旁人说起。” “您放心!”那人正色道:“我定转达沈兄。” 第37章 春夜 两个吻过后的这些日子,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关系。 但彼此心里都知道,某些情愫是不可能压制下去了。 谢临练习走路已逐渐熟稔,他亦不愿让陆有矜陪。 陆有矜嘴上应着,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每每看见谢临不甚平稳地走出门,就沿着一壁的青瓦粉墙悄悄相随。 他看着那身影吃力地走过小桥,走过摇摆的秋千。谢临走路时跛得不轻,但他从衣领中露出的脖颈依然纤长雅致,腰背的弧度也挺秀如竹。 他走累了,倚在矮矮的桥栏上,从陆有矜的方向看去,他似乎抬了抬手,兴许是抚去落在眉眼上的杨花,或者,只是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人们的低语声从四周传来,即使在深柳堂,这样的少年也能引起周遭一阵叹息。 陆有矜皱皱眉,远远看见谢临很无助地侧了侧头。 陆有矜压制住要上前的冲动,快速走回那垂着花曼的青瓦墙旁等待。 当谢临回来的身影一出现,他才仿若无事地含笑迎上去:“毛峰煮好了,我们回去吧。” 分享了秘密的少年更加亲密无间。谢临不再吝啬,他的回忆有很多,他越来越想和陆有矜分享无数细节。 喝茶时,他会讲起从前春日煮茶时的趣事:“泡茶,吹笛,以前的春天我最爱干这两件事,哦,不对,还有睡觉,嗯,吹笛的时候杨花满路飞,和今天看到的很像。” 陆有矜笑着道:“你现下笛子不再吹,睡的觉却比以往更多。” 谢临眨眨眼:“吹笛要有时机。没有知音,懒得吹笛。” 陆有矜眼中的笑意顿时消失,冷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谢临斜眼一看,颠颠儿地拉住陆有矜的衣袖摇:“哟,有矜生气了?” 陆有矜眼皮都没掀:“不曾。” 但是谢临知道陆有矜生气了——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嘴角会有一个弧度,说话的时候有,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有,笑起来的时候弧度渐深,不笑的时候便是微微上扬。 现在那个弧度消失了,就同自己第一次见他时,沉静而冷漠。 “你说你,站起来那么高的汉子,怎么说句这个就拉脸子?”谢临偶尔气气陆有矜,却没曾想这次陆有矜不再反唇相讥,反而真不理自己了。 “可你的确不吹笛了。”陆有矜冷脸的时候很严肃。 “我是懒得吹。”谢临逗陆有矜,伸手对他比划了一下:“你想啊,如此风华的男人坐在我面前,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哪儿还有时间吹什么笛子?” 就这么一句话,陆有矜便又扯扯嘴角,笑了:“不是因为我不通音律?” “自然不是。”谢临把原想搭在陆有矜大腿上的手从空中收回来:“通音律的人很多,你不通音律,却有别的本事……” 通音律的人很多,能让我心跳到睡不着的却只有你一个啊,这还不算本事吗? 谁知陆有矜却一副不善罢甘休的样子:“什么本事?你和他们经常一起抚琴作画吧……而我,并不会这些。” 谢临轻咳一声,又不能直说,只一本正经道:“别去想他人,他们把山河画在纸上,而你要把山河纳入版图。” 说完这句话,谢临就开始心疼——心疼陆有矜不知自己有多好。谢临正暗暗立誓,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把陆有矜夸成京城一枝花呢,没提防手却被人蛮横地扯了过去…… 谢临一惊,正想开口说话,没曾想李太医一脚踏进房门:“快快快,你们别在这屋里逗留了,先出去再说。” 谢临和陆有矜对视一眼,忙跟随李太医走出屋门问道:“太医,这是怎么了?” “哎哟,出大事儿了,你晓得和你们同住一屋的那个男子吧,他……他人没了!” “没了!”谢临眉头紧锁,惊道:“他前几日不是因为发热严重刚搬出去的,怎么就没了?” 和谢临同住一屋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嘀咕着自己儿子将要来看他,不厌其烦地问屋里的人他显不显老。 就在众人不耐烦到极点的时候,他那远方的儿子终于现身了。 结果父子重逢了没几日,这男子就开始发热,听说深柳堂有人和他同时发热,不过并没有人过多在意。 “一言难尽,你们还知道和他同时发热的那五个人吧,有三个今日一起没了!唉,总之,这次的病好像不是普通的发热……” 这话一出,陆有矜和谢临的脸立即发白,在春日,多人因发热而死未免不吉。 陆有矜全身发冷,他拉住李太医:“您实话实说,如今是什么情形?” 李太医满脸凝重:“我也不敢断言,但这病来势汹汹,不容小觑。” 陆有矜眉头紧拧,边思索边道:“既然病况还未明了,就不宜让人知道,免得流言四起。但防护亦是半点不能疏忽,我去督促灶台烧艾叶,再遣人打扫出这几人的屋子,焚烧衣物。 李太医道:“公子所言甚是。”又疑惑道:“您年纪尚轻,怎的知晓如此清楚?” 陆有矜默然半晌,才简短道:“几年前那场……瘟疫,我就在军中。” 李太医点点头,他也听闻过那场军中的瘟疫,这句话背后的血泪和心酸,他却知道不宜多问了。 陆有矜去炉灶上备下几大缸水,和艾叶一起煮沸后分发给深柳堂的众人,嘱咐他们清洗衣物和沐浴。 深柳堂在片刻功夫已乱成一团,大家在门前排成一队,拎着木桶眼巴巴地张望,看见陆有矜出来,忧心忡忡地争相问道:“陆公子陆公子,那几个人到底是什么病症啊?” 陆有矜略一犹豫,恳切道:“还没有确诊,大家放心——若知晓了,定会告诉大家。” 人群顿时哗然,大家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 “大家先不要自乱阵脚。”陆有矜声音提高了几分:“回去后注意防护,定能无事。” 议论声渐小,大家都谨慎地打水,再去一旁领丹皮甘草等中药,谁都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每个人都悉心的问询服用的克数。再潦草对待生活的人,面对生死,也是一丝不苟。 刚吐嫩芽的柳树随风飘拂,渠水也清透见底,众人的面上却已有隐忧。 安抚了众人,陆有矜又去了那几个人生前居住的屋子。 上上下下都洒了艾叶水,又焚了两人生前穿过的衣物。 看着那药童把身子扯地老远,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拿着柳树枝挑起衣服去烧。陆有矜不免心惊,脑海中刻意深藏的画面被再次翻出,难道,难道深柳堂就要在这个春天面临一次灭顶之灾? 忙完这一切,已经到了傍晚。他没有吃上几口饭食。 李太医把陆有矜一日的辛苦都看在了眼里,劝说道:“您歇口气,去吃几口饭吧。” 陆有矜摇摇头:“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了。” 他的另有要事,就是去看谢临。 谢临和春宝,江琛都搬出了那间屋子,一人一间住进了后院的杏花池畔。 当陆有矜赶到的时候,谢临正呆呆地站在池畔出神,夕阳把他的身影染上愁闷。 在深柳堂上下,也许只有谢临一个人每日沐浴。 从前,陆有矜常笑他:“你若把每日沐浴的执念用在别处,何事不成?” 谢临轻轻一笑:“不沐浴总是睡不好。” “坏毛病。”陆有矜含笑摇头,对谢临这习惯不置可否:“若在战场上,连喝的水都没有,哪儿有水让你每日洗澡?” “我又不上战场。”谢临翻翻白眼,停了停又掷地有声:“若真到那时候,你一月不洗,我能一个半月!” “那我们就不要打仗了,用臭气把敌军薰跑。” 谢临笑得眉眼弯弯:“你可以在你爹那小蓝书里补上这条必杀技:多月未浴,臭气熏天,敌军溃散,遂得胜。” 陆有矜总看父亲留给自己的兵法,因为封皮是蓝色的,谢临就叫他小蓝书。 但今天陆有矜一看见谢临就急道:“你沐浴了吗?” 谢临眼光一闪:“怎么?” 陆有矜道:“给你来送水,艾叶烧的。” “没事吧?” “今日烧了好几缸水,让所有人都洗漱了。唉,但愿无事。” 谢临不再说话,他的心沉沉坠落,被忧虑塞满。 “去洗澡吧。”陆有矜拍拍谢临的肩膀:“先别想那么多。” 新月渐出,数抹暗黑的云笼罩住小院。 “你今日一直在忙这事?”谢临边和陆有矜说话,边背过手开始解束发的带子。 “恩,让灶上烧了水,还去那两人的屋子里看了看。” 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偏偏凡事都深思熟虑,一丝不苟。摆弄半晌,谢临的手直发酸,那发髻依然丝毫不动。 陆有矜笑笑,迈开长腿绕到谢临身后。发带被灵巧地一扯,头发散开,落在肩上。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同时想到了仿若隔世的遥遥初见,在灯下兀自相视而笑。 陆有矜悠悠叹口气,语气里带了追忆:“就你这手段,还想在马上夺簪?我站定了让你取,你也不一定能拿到手吧。” 谢临委屈又自惭地低了头道:“每日解发带都要小半个时辰。” “你是被人伺候惯了。”陆有矜拿着发带,在指尖稍一把玩,放在了桌上:“而我呢,救了个爷,自然要把他侍奉周到。 这番话说的坦然而亲切,谢临却觉得,一到晚上,陆有矜低沉的声音被烛光染上了不可言说的暧昧。 陆有矜笑笑,转身就要出门。 “有矜。”看陆有矜抬腿要走,谢临忙支支吾吾:“你……回去也要洗个澡。” “自然。”陆有矜笑,瞅着谢临一脸认真的样子:“怎么?非要亲眼瞧见才放心?” “你莫轻心。”谢临意识到瘟疫和生死有关,和别离有关。看着陆有矜笑的样子,突然就开始慌张。这么一个对他笑的人,也会……他散着发跑到陆有矜面前:“你今日在外逗留那么久,今后别穿这套衣裳了。” “我知道。”陆有矜静静听完,轻声道:“你不用挂心我,这几日一定要留意自己的情况……我记得你和那人接触的也不多……” “放心。”谢临双目澄澄地看向陆有矜道:“他一发热就搬出去了,想必不会有事。” 言毕,谢临看看窗外,暗沉沉的庭院中,只有自己的烛火是唯一的光。以往陆有矜来时还会拿着灯笼,这次却是空着手。 谢临想了想,去箱子里翻找出个灯笼——精致小巧的莲花灯,是上元那日剩下的。 谢临用烛火点亮莲花灯芯,把这如豆微光放到陆有矜手里。 撩动的光影浸透他沉静的脸庞,双眉修长,鼻梁挺直,真是耐看。 “阿临,怎么了?”陆有矜看谢临久久凝视着自己不说话,轻轻叫了声。 谢临双目灼灼,直白道:“没什么,突然不想移开眼睛。” 陆有矜捧着那朵花愣住,脸庞被那瑟瑟闪烁的烛火映照地泛红——他知道谢临好看,自己总是偷偷看他。难道谢临也觉得自己长得好?对于自己的样貌,陆有矜从没过多在意。但当谢临夸他,他竟然因为兴奋羞涩耳朵登时发热!只得支支吾吾道:“是么?我也算不得好看的男子……” “谁说的?你好看!”谢临直接打断他。 陆有矜倒红了脸,进京之后,每日都见到勋贵子弟,他对自己的外貌,装扮很难有从前一般的自傲。 捧着那盏莲花灯,陆有矜面红耳赤的掩上门走了出去。 谢临打开窗户,春夜月明,所有的星星都挂在这一扇窗外,陆有矜挺拔的背影穿过夜色,那莲花灯中的烛火,终于渐行渐远,再也望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计算机考试更新不正常了一段(隔了将近一周),现在还是恢复1-3日一更 么么,抱抱看文的宝贝 第38章 嘴角 六子是整个深柳堂最孤独的人,他不会讲话,每天除了偶尔和春宝一起让谢临教画画,就每天怯怯地躲在屋子里。有时候,陆有矜陪谢临出来练习走路,时常常看到柳树后头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两人走近,又倏然消失。 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孤独太久,迫切地想让自己的身畔可以有一个人。那个人,不需要和他交流,只需要站在自己身边就好。 但上天并没有垂青这个可怜的孩子——六子病倒了,他的症状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模一样,先是浑身乏力,继而头疼欲裂,高烧不退。有时还呕吐不止。 随着六子一起病倒的,还有三四个人,几个郎中日夜诊治。终于,几人在商议后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瘟疫了。 几年前军中突发瘟疫,死人无数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深柳堂的人们如遭大敌。这里再也不是一方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反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人间地狱。 陆有矜已经多日不去亲卫府,他每日奔走在各个院落中间,统筹各种事宜。 今日一大早,陆有矜刚到了前厅。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就进来了,恭敬地叫声:“陆公子。” “噢!”陆有矜回过神,看看眼前的人:“找我有事?” 这人家境贫寒,几年前腹泻不止,差点没了小命。被深柳堂救治痊愈之后,就留在了深柳堂当管事,几年过去,已经是能撑起半边天的人物了。 “嗯。”那人不看陆有矜的眼睛,只低头道:“我爹身子最近不太爽利,家里的人想……想让我早日回去。” 陆有矜一怔,顿时了然。这家人定是知道深柳堂出了事,想把孩子早日接回去。 这几日,背后有家的人走了不少——家里虽说困难,但瘟疫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宁可回去艰难些,也不愿让孩子在深柳堂住。 但是这人在深柳堂干了多年,各种琐事得心应手,就这么走了,陆有矜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只能点点头:“既然你家里想让你回去,你就回家去吧。” “公子,”那人有些羞赫地拿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这点钱,就当小人报恩的……” “别这样。”陆有矜双手拿起布袋递给他,很客气地道:“你在深柳堂这么些年出了不少力,怎么好收你的钱?拿去吧,给家里人添置点儿东西。” 那人执意不要,叹声长气,终究离开了。 看着那人远走的背影,陆有矜久久未出一言,风雨欲来的阴霾压在心头,他却半点力气使不出。 门外依旧是草木深深,桃柳明媚,可陆有矜看在眼里,却不由打了个冷颤——再也没有什么比春天更恐怖,披着诱人温婉的衣衫而来,却在温暖中了无声息地抽走那么多人的生命。 这人的离去只是个开始,数不清的药童过来,都说要离开。 有家的,说是回家。没家的,也不愿意呆在这里——宁愿出去闯荡,好歹挣一口饭食,保一条小命。 也有一些人,因为深柳堂的救命之恩,执意留下,共度艰辛。 对于要走的,陆有矜忧心人手不够,对于留下的,陆有矜又忧虑自己保护不了他们的安全 或走或留,对陆有矜来说,都是艰难和折磨。两天之间,他急得嘴角生了疮。 “有矜,哪儿还缺人手?”谢临终于吃力地走到了深柳堂的前院——陆有矜正吩咐深柳堂的人晒被洗衣。 “你怎么到前面来了?”陆有矜一看见谢临就火冒三丈:“谁让你出门的!” “怎么?”谢临挑挑眉,冷哼一声:“我又不是你养在后院的人,出门还要征求谁同意?” “回去!”陆有矜没功夫和他说笑,扯着溃烂的嘴角吼他:“去自己的院子里别出来,晚上我去给你送水。” 谢临平静的道:“我要帮你。” “你回去吧!”陆有矜绕着圈子踱步,不让谢临说下去:“求你别再让我分心行么?” “你不用分心!”谢临坚决道:“我又不让你照料。” 陆有矜不说话了,面上现出惘然,侧首静静的看向谢临,谢临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 飞鸟依人,身后便是情致婉转的春光。谢临的目光很平静,也很坚毅。 陆有矜终于不再反对,犹豫半晌道:“你可以帮忙,但是你不能进那个屋子,也不许跟着我。” “我可没说跟着你。”谢临说着就拿起铜盆,要打水给陆有矜洗脸。 “我来!”陆有矜忙把盆子抢到手里——让谢临打水,他说不出的别扭,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知晓了谢临的真实身份,还是因为自己伺候他惯了,抑或两者皆有:“我自己习惯了。” 茶壶里一滴水也没,谢临皱着眉头去泡茶。 来不及摆弄点茶分茶那一套了,谢临第一次匆匆洗了遍茶叶,就直接把水倒在杯子里,陆有矜洗了脸过来,咕咚咚的连喝了好几杯。 这般粗劣的茶,莫说太子,搁在沈均身上也绝不会喝的。但是陆有矜却喝的这般甘甜,他不挑剔,也品不出茶的好坏。但是就连这简易的茶水,这几日他也没能喝上几口。谢临忍不住伸手蹭蹭陆有矜唇上绒毛处的水珠,又疼惜地轻触那肿烂的嘴角。 “我要走了。”陆有矜没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亲密,他忙得焦头烂额:“我骑你的追月出去一趟啊。” “干什么?” “我去通知附近的人家,他们都还不知情呢,让他们多些小心。” “去吧。”谢临停了停,沉吟道:“我干什么?” “你……”陆有矜本来又想说你回房去,看了谢临殷殷盼望的眼睛,转念一想道:“你去灶台!督促他们烧水煮艾叶吧” 陆有矜对自己的机智佩服的五体投地——灶台是最安全的地方,艾叶的热气熏染在他们身上,等于是时时刻刻都在防护。 把谢临安顿好,陆有矜终于放下心来,骑上追月前往各家各户报信去了。 刚打马出了深柳堂,便听到后面有声音喊:“公子,公子……” 陆有矜闻声回头,竟然是李太医骑着个瘦马出来追他。陆有矜面露疑惑,驱马上前道:“李太医,有什么事儿么?” “公子……”就是骑马,李太医也累得喘吁吁:“公子万不能去报信啊!” “此话何意?”陆有矜皱眉 “公子,你想想。消息一旦走露,人人谈疫色变,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危,说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到时候恐怕深柳堂再也没有立足之地,我们都要遭殃啊。” “你把人想的太不堪——他们小心谨慎也就是了,怎么会对付深柳堂?”陆有矜想了想道:“那按你的意思,就干脆瞒着外面的人?” “那倒也不是。”李太医思索着道:“公子可以先下令渠水停止买卖,水源一断,就没有途径可以传播——深柳堂地处荒郊,离最近的人家也相距三里有余,也没什么大碍。” 深柳堂的渠水在京城很有名气,专门来买水的人家有很多。这也是支撑深柳堂的一大笔收入。 “瞒着他们不妥。”陆有矜想了想道:“李太医,我问你,你能肯定自己控制得了病情?” 李太医一怔,不再说话。 陆有矜语气转缓:“我们也不晓得今后究竟是何状况。既然病情明朗,有何不可对人言?让他们早做防备岂不更好?” 李太医皱着眉,突然想不起该如何措辞了。陆有矜摇摇头说了句:“您回去罢。劳您辛苦了。” 说罢便调转马头,独自远去。 到了申时,陆有矜才回来。 “累了吧?”谢临把毛巾递到他手里:“擦擦手再吃饭。” 毛巾上是淡淡的艾叶味道,温热的捏在手里,像是妥帖地覆盖在心上。陆有矜凝目看向谢临——他换上了一身短褐。是以往从没有过的装束,看惯他一领长衫,今日倒是新奇。 平常人穿短褐难免粗笨贫寒,但陆有矜却发现谢临穿上这衣裳别有趣味——短褐的上衣将将盖住臀部,两条平日里遮掩在袍中的双腿显露无遗。那上衣的带子把腰身扎得很是贴合,越发衬的窄腰一束,双腿修长。那朵夏夜的茉莉,终于褪掉繁琐的杂叶,露出了诱人的茎干和花苞。 陆有矜的目光控制不住的在谢临腰臀之间游移,却还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你吃了么?” “等你一起。”谢临格外殷勤地掀开扣菜的盖子:“你再不来菜就要凉了。” 陆有矜不吃饭,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临看。 谢临终于注意到陆有矜灼灼的目光,疑惑道:“你还不饿,怎么一个劲儿盯着我?” 陆有矜疲倦地笑笑端起碗,刚想开口。跑来一个满头是汗的药童,结结巴巴满脸焦急的对陆有矜道:“公子,您去外面瞧瞧吧,又出大事了。”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同时站起了身子。 第39章 共浴 门口站着不少人,一望便知来者不善。几个药童正在和他们争执着什么。 前头的几个人很是眼熟,陆有矜认出是方才探访的几户人家。 这些人都掩着口鼻,满脸不胜其烦的模样。 陆有矜快步走上前去,微打了个躬道:“诸位前来,有什么事么?” 陆有矜说话客气,人群稍稍平静,领头的一人喊道:“我们听了你只言片语,越想越不安生!到底这儿是什么情况啊!” 陆有矜一怔,立在原地沉吟不语。 早有急性子的人按耐不住:“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们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久留。” “实情都已告知乡亲们了。”陆有矜无奈道:“不知还有什么事儿想知道?” “你说有好几个人出现了瘟疫症状!这可不是小事啊!那些人在何处?是怎么料理的?” “诸位尽可放心。”陆有矜眉目深敛,一脸严肃:“这几人都集中在了一件屋子里,衣食皆单独供应,料想不会出事。” “料想?你说得轻易,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身家性命的事儿。”那人嚷嚷道:“赶紧把那些人清理出去!” 陆有矜还没说话,谢临就忍不住出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深柳堂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地方,怎能不管他们!” 那人听了这话,反而沉默了,只上下打量谢临。 陆有矜心里咯噔一声,想起谢临毕竟身份特殊,恐生事端,不着痕迹的挡在他前面。仍和声道:“大家的担忧,我亦理解。只是事已至此,难不成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那人左右环顾,和一同来的人对了对眼神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明说了——那几个人,既已得了瘟疫,料想也拗不过阎王爷了!守着这几个人,对谁都没有什么好处!不如……找个远地方把他们关起来,哎,也能保一方平安。” 此言一出,来的人都纷纷附和。甚至站在一旁深柳堂的人,也不再作壁上观,甚至有几人沉思着点了点头。 陆有矜皱眉听了:“你说的倒也不无道理,只是这病若真来势汹汹,必不是处理几个人就能了事的,又何苦把他们逼到绝路?当务之急还是我们自己做好防护!更何况几位郎中正在商量应对之法,结果如何尚未可知,若在这些人身上研制出治病的方子,不也是一桩好事?” 李太医赶来了,擦擦头上的汗,责怪地看了陆有矜一眼。仿佛是在说:不听我的话,惹出事了吧? 面上仍然波澜不惊,走到人前道:“诸位也听我一言——你们安心回家,几人的病势我心里有数!深柳堂这么多人,也只有十几个得了病,你们相隔了几里地,不必过度忧虑。” 李太医声名远播,这些人里也有请他看过病的,因此对李太医的话都深以为是。再加上众人也知道今日定是解决不了此事,又何苦在此地久留? 一念到此,气势不由减退。 领头的人摆摆手,叮嘱道:“行吧行吧,你们可要把他们看好!有什么消息,可要赶紧通知我们呀!” 身后的诸人从头至尾皆用衣袖掩住口鼻,听了这话皱着眉头看看陆有矜冷峻的脸,不甘心的问道:“就这么走?” 领头那人不耐烦道:“不走还在这儿住下?快走快走,赶紧回家!” 众人随即一哄而散。 谢临愤慨道:“他们的神情不像是商量,反而像聚众打劫!” 李太医摇摇头:“让他们知道了,就会有数不清的事端!” 陆有矜垂着头,默然不语。 送走了这批人,深柳堂的危机却仍未解决——热水和艾叶一日日告急,烧一锅热水说起来简单,从挑水砍柴到烧锅,哪个关口能少了人?艾叶不值钱,但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日几百人用,难免窘迫。 深柳堂的人已经发展到一桶热水几人共用了。 闲暇时众人都在背地里悄声道:“再过几日,可能就没有热水澡洗了。” 在这个时节,不能洗澡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陆有矜皱着眉对谢临道:“这也是大事――容我想想办法。” “除了省,还能有什么办法?”谢临在锅灶上呆了一日,对情况很知晓:“我看你今晚便留下和我一起洗吧!” 陆有矜手指轻颤,即使在这般严酷的环境下,这句话仍带有让人心动的旖旎。 陆有矜白天的时候人如其名,有礼而矜持的眨巴着眼睛道:“那……你不介意同枕而眠?” 洗澡之后再让陆有矜横穿半个深柳堂回房自然不妥。谢临一挑眉,硬撑出洒脱模样:“都……都是男人,有何介意?” 夜幕降临,明月升空。虫声新透窗纱,倒是个绮丽的春夜。 陆有矜早早遣人把枕被拿来,兴冲冲铺在谢临床上。 谢临只坐在桌前不停喝茶,喝到半轮新月上柳梢。 热水从木桶中浇下,朦胧的蒸气在烛火下氤氲,陆有矜轻咳一声:“你,你先洗吧……” 谢临温吞地挪着步子:“那待到你洗,水大约会凉……” 瞧瞧那木盆,倒能盛下两个人,却未免逼仄,定要肉贴肉才可…… 烛火若明若暗,照着两张面面相觑的脸。外面的虫鸣通过窗纱透入室内。 陆有矜下腹发热。因为心中有鬼,就率先打起退堂鼓:“无妨,天气也不冷……你洗完叫我便好。” 谢临拉住他,手指正好勾住他的腰饰,眼睛却躲避着:“水说凉就凉,一起洗吧。” 陆有矜暗中吞咽口水,犹豫道:“那你……脱吧?” “恩。”谢临的表情和语气很坦然,手中的动作却很忸怩——那短褐的束腰解了良久,还纹丝不动。 陆有矜自顾自地把石青色的穗子解了,半带玩笑地催谢临:“怎么不动?” “这也解不开?”陆有矜笑笑,伸手一拦谢临,殷勤地轻扯,束腰就像那天的发带一般被解开。 谢临只觉得腰间一松,带子已被陆有矜拿在手上。短褐的下摆松垮垮的耷拉在腰际,谢临心里开始发慌,若这身衣衫尽数脱下,所有的身体和疤痕都显露人前,今后何以自处? 他开始懊悔自己拉住了陆有矜。 陆有矜似乎已察觉出谢临所想,他缄默了一瞬,轻笑着径自走出去:“你先泡喽,我在外间等你。” 说罢扭头走了出去,还很体恤地拉上门。 谢临终是松了口气——在昏暗的烛光下把衣衫剥落,把身子浸在热水里。浓厚的艾叶味道在鼻翼间缠绕。 泡在热水里,整个人舒服地昏昏欲睡。 只是想着陆有矜还在外头等,便不敢在热水里久待,手忙脚乱地擦擦身子穿上衣衫,忙出去叫陆有矜。 陆有矜上下看看谢临:“这么快就洗完了?” “恩……”谢临想起那盆暗涌浮动的水――一盆水,洗了自己又洗他,有些不自然地含糊道:“趁水还热,你快去洗吧。” 陆有矜倒是很坦然,利落地脱了外衫,解了腰带,只留一身亵衣,才走到里间去。 谢临拿本书窝在床上,装模作样的看。一有风吹草动,就仰头觑看几眼。 终于,陆有矜走出来了。许是没认真擦干身子,那沾湿的亵衣紧贴在鼓鼓的胸膛上,烛光流转,真让人难堪……他大步走向床边,抬手拿走谢临的书合上:“既然看不下去,就别遮掩了。” 书一拿走,两人又是□□裸的四目相对!深夜寂静,想起那两次暧昧不明的吻,谢临无法像白日那般无所顾忌的玩笑,一种无以名状的羞涩不安在他的心头激荡。他红着脸,不说话。 陆有矜把烛火吹灭,拍拍床榻笑道:“好软的床。” 屋内瞬间漆黑,只有月光的影把屋内的摆设射向墙壁。 陆有矜穿着白色的绢衣平躺在谢临身旁,也不盖被。谢临忙不迭地往里头挪――这惊慌涩然的样子直撞在陆有矜心坎上。他迅速欺过身子,把畏手畏脚的某人揽在怀里:“你今晚脸红得古怪,恩?想什么呢?” 陆有矜呼出的热气在耳旁盘旋,谢临半边脸颊滚烫,他只含糊道:“热水泡的……” 他们近在咫尺,谢临能闻到陆有矜身上的艾草味道,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心忽然变得很软很甜。 陆有矜轻挑好看的眉峰,也不追问。 谢临仰面躺在陆有矜身边,任那股奇异的燥热褪去,艾叶水洗濯了他的疲累,此时全身只剩清凉和舒爽。他枕着胳膊,静静的想事情。 陆有矜把他的胳膊抽出来:“别枕胳膊,明天会疼。” 谢临笑笑,没说话。陆有矜侧过脸去看他,谢临玲珑而悬直的鼻梁在夜色里轮廓模糊。陆有矜把左胳膊放到谢临枕上:“真想枕,枕我的。” 谢临尝试把头枕上去――不舒服,也不是不舒服。若是白日,这般举动在两人也是正常,可这样星光朦胧的夜晚里,只觉怪羞耻的。 谢临转过身子,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想尽快入睡。 陆有矜却不会这般轻易放过他——他把身子贴上去,在谢临耳边轻缓出气:“阿临,说话。” “折腾了一天你不累?”谢临的声音很冷清,和旖旎的春夜完全不相符:“睡吧!” “我不累!”陆有矜的劲头丝毫没被打消,反而显出跃跃欲试的模样,想试的是什么?陆有矜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自己就是想和谢临说话,就想逗弄他,就想……想不出了,但陆有矜朦胧的察觉出这个想法定和火烧火燎的小腹有关。 “说说话嘛。”陆有矜在夜里显得可爱又憨傻,带了撒娇的腔调:“说什么都行。” 谢临阖上眼皮,强迫自己睡着:“明天……再说。” 黑夜遮掩住了人的面庞,也褪掉了人的拘谨。陆有矜胆子大起来。 他逼近谢临,尺把长的距离,把那张俊俏的脸看得一清二楚,啧,那微鼓的面皮泛着光,无辜地让人想捏一把。 “不行!”陆有矜用胳膊支起身子,霸道地趴在谢临耳边问些无聊话题:“你之前和女人……” 平日里也算一本正经,一到晚上却问这些事儿。谢临觉得好笑:“没有过。” “我也没有过。”陆有矜的心砰砰狂跳,带着少年人对□□的渴慕:“你说那事儿为什么叫云雨呢?” 谢临仍旧闭着眼睛,舔舔嘴唇,照本宣科:“楚怀王梦遇巫山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 在这种事儿上,其实谢临还算寡淡。一则他毕竟年少,□□上只是懵懂。二来他经受大难,对身体触碰不自觉生怯畏惧,对真刀实枪的□□并无幻想。 “我觉得是,就好像飞到了天上,飞到了云上面……”陆有矜兴致勃勃,全身发烫――说起来这事儿,他的兴头让眼睛闪闪发亮。 谢临只是诧异,在白夜里听一句夸奖就脸红的人,到了晚上,怎么就这般模样:“也许吧。”谢临继续不动声色:“等成亲后行完周公之礼,便真相大白了。” 陆有矜没有做声,只是身子往谢临这边儿蹭蹭。手顺势搭在了谢临腰身上。 “我其实……不太想和女子成家的……” 窗外黑沉沉,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屋内的时间好像停滞了。 陆有矜不知道谢临的沉默是听清了,还是因为他已经沉睡。如果听清了,那这不回答是因为震撼?还是因为无甚要紧?还是因为在踌躇,在想一个配的上这问题的答案? 谢临睁着眼睛,心慌得厉害,身子却僵持在原地一动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旅行回来了,宝贝们不会都走了吧。呜呜,今天更的很多~ 第40章 落花时节 深柳堂的热水依然艰难,众人都改变了办法——把艾叶盛在铁质的盆里,点上火之后门窗紧闭,每个屋子都熏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天,谢临正扶着条几缓慢走着,依稀听见有几人在喧闹,忙拖着步子走出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手持木棍,跟在他身后的有四五十人,一个个摩拳擦掌,粗壮的胳膊肉硬挺的立着。 谢临皱皱眉,看来上次文的不行,这次是要动武了。这些人不像上次那般被阻碍到大门,已经走到到深柳堂院中间四人合抱的大柳树旁。 柳树旁蹲坐着几个药童,正抱着胳膊微微啜泣。围观的人不算少,但大部分都在窃窃私语,只有零星的几个人怯怯地站在他们面前阻拦,底气不足地劝道:“有什么事儿,等陆公子回来再议。” “等个屁!”那人恶狠狠地骂一句:“你们趁早走开,别拦着我们办事!” 看他们犹犹豫豫地不肯走,来人又瞪着眼睛嚷道:“我们又不闹事!把那几个人拖走,我们立刻就离开。” 药童郎中们哪里见过如此蛮横的人,兀自袖手愣在原地。 谢临看见这场景,怒火顿时窜到心头,向人群走去:“让他们搬!” 众人循声望去,从路的尽头走出来一名少年,他左脚微跛,缓步而来时看得分明。穿的竹布衣裤也是寻常打扮,但他背脊笔直,只看他的腰板和神态,丝毫看不出他腿上有残疾。 满脸横肉的领头人满脸不屑:“从哪儿冒出来个瘸子!”大手一挥示意谢临让开:“赶紧滚回去吧!别来这儿添乱!要不然打断你另一条腿。” 谢临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这么多人面前,承受一双双异样的目光了。 他不像陆有矜说话客气,语气懒散而不耐:“你们要进便进,要搬便搬。我可没说阻你们。” 来人皱起眉头,目光掠过谢临的脸。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声,”谢临瞥了眼来人:“你们抬那些人时,可别从我院门口经过,这病厉害得紧,我可不想沾染上!” “炊饼,别理他这么多!干了这一票,咱们也算。”后头有一黑脸男子上前,觑看着领头男人的神色,唯恐他被吓退,到手的银子打了水漂。 “有你说得这般玄乎?”领头的那人却不再往里冲,眼里露出几分沉思——官府让他们帮忙时只说深柳堂有人得了重病,似乎能传染人,只要他们哥几个来搬走,就给他们五十两银子。 “自然有。”谢临拖着不甚娴熟的步子走到那人身前,直视他的眼睛淡然道:“他们给你多少银子,让你干这种差事——他们连深柳堂的门都不敢进,却让你来抬人?” 领头的那人尚还镇定,身后的人却慌了神,犹豫的叫道:“大哥……” 谢临接着道:“那些人如今已被安置隔离,门扉紧闭,一时过不了病气。但若此时大动干戈,非要把人搬出来……哎,在场的各位会不会遭殃便听天由命了。” 那黑脸男子嗫嚅了下,依然扬声道:“兄弟们,常说富贵险中求,咱们这身子骨,哪儿能这般容易病倒?别听这小子满嘴胡扯。” “我可不是胡扯,在他未发病前,我还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谢临声音透出失落:“他发病后搬出去,没几日人就没了……我是真的害怕,才来说几句,不过看你们的样子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啦,那就动手吧,我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慢着!”领头男子叫住正欲离去的谢临,说话却没了底气:“你这是打量我们都是胆小鬼,都会被你吓走!” “当然不是,诸位请便好了。哦,忘了说,这深柳堂主事的人是陆有矜,听说是在亲卫府里有名号的人……” 人群终于有了溃散的痕迹,有个长着小胡子的人眼珠转了转,趴在领头人耳边说了些什么。谢临只听见了一句:“让官府的人自己处理这摊子烂事吧。” 谢临一怔,难道这事还和官府有关系? 领头那人听完看向谢临,斜着眼睛冷笑道:“行吧,兄弟们也不愿为难你们这些病病歪歪的人了!只是出来一趟也辛苦啊,你们……” 周围立时有人会意,上前送去钱袋。不管怎么说,人总算是走了。 “阿临!”陆有矜手抄缰绳策马而来,他深青锦边的披风在空中飘扬,漂亮的身形却端端稳稳。他一听到风声,就从亲卫府赶来了。 “方才有人来闹事,不过已经被我吓跑啦。”谢临看陆有矜旋身下马,心里没来由涌上一阵自豪,忙几步窜到陆有矜前面,挺着小胸脯耀武扬威地宣扬自己的功绩。 “我知道,被某人三言两语说走啦。”陆有矜笑说。他一直知道,谢临有自己的气性和才智,可以站在自己身旁,一同担负风雨。 “不过我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好像和官府有关系呢……” “别担心,他们是附近的山匪,”陆有矜轻轻拥下谢临的肩:“我向冯闻镜说了,他会管这事。” 听见这个名字,谢临低垂的眸色缓缓变冷。 “是他!”看谢临想起了这个故人,陆有矜便道:“他教过你骑马吧,认真说起来,我们初识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何止初识呢?”谢临淡淡地看向远方,嘴角扯出微妙的弧度:“要不是他,我还救不出表哥,到不了这里呢,说起来,这要好好谢他。” 陆有矜这才想起那场阴谋是由冯闻镜出面劝诱的,一时又是心疼又是难堪,半晌才讪讪开口:“对不起,那事儿我也知道……” 谢临倒不好意思的摆手:“无妨,当时你也不知道是我嘛。” 陆有矜缄默,须臾才鼓起勇气道:“还有件事儿也要对你坦白,冯闻镜不是对你说,顾川的人会在城门口接应你们吗?” 谢临打断他的话,飞快道:“我已明白了,城门的事都是你们,不,他们布置的,没有顾川,也没有接应我们的人。” 陆有矜面露为难,抿抿嘴角道:“恩,当时在城门等你们的是我,他们让我冒充顾川的人,阿临,对不起,自从知道你身份,就想好好对你道歉。” 谢临看他束手束脚的样子,心里像是有涟漪轻荡,不在意的摇摇头:“说了不怪你,我只觉得好笑,我们怎么这般有缘,什么事都能凑在一起。” “有缘的不止这一件。”陆有矜突然想起一件事:“还记得吗?你在亲卫府里想吃馄饨,其实他们都不晓得老赵的店在哪儿,那馄饨,是我买来的。” “我记得。”谢临再次陷入那段回忆,但他眼里不再有怨念冷意,反而透出一抹温柔:“我说那天的馄饨怎么那般甜,让我记到现在,原来是陆公子买给我的。” “太子的事儿你不要多想。”说到往事,陆有矜最知道谢临的心病:“我不是给你说了好多遍啦,他跳崖身亡只是章召拿来稳定朝局的借口,他还没有被官府发现,最近有机会我会在你们分开的地方好好找找他……” 谢临心一颤,忍住要沁出的泪:“不……不用,你别去寻他,别让人看见……“ 他像个惊弓之鸟,以为自己尽力去忘记的人和事别人也不会记得。 “放心,我有分寸……” 春天即将远逝,梨花已经飘然而落了。过不了几天,满园的花朵都将再无踪迹。就让那些事情随着冬去春来泯灭吧,只留在深爱的人记忆里便好…… 那些人在深柳堂讨了个没趣,灰头土脸的回去向上头人汇报:“大哥,这做官的人好心机啊,听说那深柳堂的病人跟□□似的,都没人敢靠近,兄弟几个觉得还是不要轻易挪动的好……” 被叫做大哥的人哦了一声,不以为然:“银子不给就算了,主要是官府那边儿要想个主意打发啊!” 原来,这些山匪都是白远的人。 他们的确是官府派过去的,京城的人命很金贵,那是因为有达官,有显贵,既然京城不能有半点差池,那京城角落里几个得了瘟疫的人,当然是要快速地不留痕迹地清理才对。 治病?上报?费功夫不说,一个不慎,多管多错! “那个深柳堂也是有趣!养一堆没用的伤号也算了,这都得了瘟疫,也不把人清理出去?”白远啧啧称奇。 坐在他身旁的人开了口:“天地不公,再不出几个好心肠的人,就真的没指望了。” 火光照亮他的脸,也衬得他绛色衣衫愈发夺目,竟是顾同归。 顾同归一开口,白远就笑了:“小顾,你怎么一开口就是怨天怨地的调调,哎,我可不就是当了好心肠的人,天天吃你眼珠子还巴巴地儿……” 白远话还没说完,顾同归便冷冷一个眼梢甩过去,白远把没说完的话咽下去,慢慢把身子坐回原位。 “这样吧。”白远揉揉额头,看着火把,像是突然想起新奇恶作剧的孩子:“我们今天去深柳堂放一把火,吓吓他们,等官府问起来,就说……恩,就说深柳堂里的人告诉我们那些人被烧死啦。” 顾同归霍然转身:“你不会真要伤人吧。” 白远伸出手迅速一抚顾同归的下巴,挤眉弄眼地笑:“我既然养了个菩萨,怎么好逆他心意呢!当然是烧空房子啦,空房子总行吧!” 顾同归不说话,面色稍霁。 白远又咧着嘴笑了:“不过,我有个条件。”他俯下身子:“你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大晚上,没人能认出来太子殿下您!” 顾同归不耐道:“不去!” “哦,那兄弟们万一眼花,怕也看不甚清房子里有没有人了……” “行了!我去!”顾同归咬着牙,挤出了几个字。 山匪们都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落日里弥漫开,显得豪爽又真挚。 顾同归怔怔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心里涌出的踏实,是之前睡在东宫时都不曾拥有的。 但他很快冷下面孔,跟着几个山匪,又是去干放火的勾当,还谈什么踏实豪爽!自己最近真是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小顾太子其实也心动了吧(°?‵?′??) 第41章 夜出 丑时方过,天完全黑透了,月光笼罩在深柳堂的屋脊上。一个药童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起了床,出门却闻到了烧焦的糊味。他忙张开眼睛,瞭望四周,月明星稀,但树影轻摇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劈里啪啦的烧灼声。 深嗅嗅鼻子,那味道越来越清晰。他不顾尿急,顺着烟味朝东南方向跑去,火焰已把房顶吞噬了大半,浓烟正从窗户里滚滚涌出,火苗顺了微风的势头,正熊熊燃烧。 药童吓得不轻,忙扯开嗓子狼嚎:“着……着火啦,着火啦!快来人呐……” 远处山冈,顾同归骑在马上,听见火光中的呼救声,微皱眉头:“没伤到人吧。” 白远不耐烦地一甩马鞭催促:“说了多少遍烧了空房,你还不走?” 顾同归凝视着火光和周遭的人影,隔着夜色只能依稀看见他们在打水救火,有些人来不及披上外套,只穿着单薄的亵衣,顾同归打了个冷颤,不知为何,他心里很不安。 陆有矜拿来披风,把只穿了衾衣的谢临紧紧裹起来:“放心,里面没人。火势也渐熄了……” 谢临手里拿着三七,正给六子小胳膊上的焦火泡上药:“也不知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还好是东南角的空房,也只惊动了我们这些在附近的人。” 六子的烧已经退了,按理说和瘟疫不符,李太医不置可否,仍然严命他不准外出,他今夜头脑一热跑出来救人,有点瑟瑟的。 谢临轻言抚慰六子:“上好药了,救火也要动脑子,以后不许鲁莽地往前冲。” 六子憋得脸通红,依然发不出复杂的声调,只看着陆有矜轻轻迸出两个音:“哥,哥哥……” 他想说,他知道哥哥住在附近,深夜里看不清,以为烧得是哥哥的房子,他想进去叫醒哥哥。 哥哥救过他,他也要去救哥哥。 陆有矜道:“哥哥无事,你快去睡吧。” 看着六子的背影走远,谢临才道:“原来他也可以发音,没事教教他,能学会说话也未可知。他父母呢?倒从未见过。” 陆有矜把谢临脖颈下的披风带子系紧:“他是我抄家时救下来的孩子。” 谢临眉心一跳:“那他父母……” “别紧张,听说风头一过,他父亲就从流放地被召回了,也许是走了谁的门路吧,恩……他爹姓俞,当时曾和沈相一同上书催促太子登基。” 谢临喃喃道:“原来是他,那……你怎么不把六子送回家,和父亲在一起也能得到更好照顾。” 陆有矜伸出大拇指揉谢临的太阳穴:“我自有安排。” 谢临闭目,一脸满足地享受陆有矜的按揉。 “恩,你刚说和父亲在一起会得到更好照顾,那……你也想家吧?” 哽在心头的话,在这柔软夜风的吹拂下,终于不吐不快。 半晌,谢临才轻声说道:“我……我和你们,他们都不一样,父亲这两个字和我扯不上关系了,我也没家。” 陆有矜的手指颤了颤。 救火的人都走了,只有那被烧成废墟的屋子,突兀地立在如水的月色里。 谢临声音平缓,尾音却有几分瑟瑟:“你会奇怪吗?我来了深柳堂,就从不提之前的事儿。你可能不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从小我在宫里住,我不问舅舅我什么时候回家,也从不问表哥为什么我不姓顾,却可以住在宫里这么久……我不问,因为问了,这个事就变得不正常了,那我不问,是不是便意味本该如此?比如现在,我只要不问太多,不问我为什么出现在这儿,那我就没有受过伤,也没被人耍过……” 说着,两道泪痕,从闭着的眼睛里流下。 陆有矜一直给他揉太阳穴,好像只要一直揉,那眼泪就会终止。 陆有矜把他连人带披风一股脑儿抱在怀里,叹息道:“傻阿临……” 陆有矜没有松手,就在春夜里拥着眼前的男子,轻轻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也不困,觉得风凉了,便把双臂抱得更紧,更紧…… 忽听有人一声咳嗽,竟是江琛缓步走来:“哎呀,谢临,大半夜抱一起吹风也是好情调啊!当日谁说自己年近二十,定能明白□□的,又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喜欢……” “乱说!”谢临从陆有矜怀里挣出来,像是被人在现场捉到般难堪。 陆有矜淡淡看向江琛:“你来有事?” 江琛正色看向陆有矜,眉目隐有怒气:“这火不是没来由的,我刚看见有人站在山上,看模样像山匪!这是欺负我们没人么!” 陆有矜情思褪去,只余冷笑:”果然如此!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我不去追究他,他偏来招惹我!这次断不能让他轻易回去!” 言罢,他推门取来弓箭,利落地翻身上马,顿时有了横眉冷目的气质。江琛也骑上另一匹马,显然是要和陆有矜一起深夜追凶。 谢临困惑道:“就你们二人?只怕他们人多势众,不好对付。” 陆有矜反手摸上腰际的箭柄,挑眉轻笑:“擒贼先擒王,何须近身?” 言语未落,马蹄踏破暗沉夜色,两人已双双策马而去。 谢临站在原地,面露犹豫之色。 陆有矜骑术精湛,在夜色中和江琛一前一后跑了不到两里,已依稀可以看到人影。 那些人似乎聊得很热切,没有人留意到远处依稀的马蹄声。 “停下!”陆有矜吩咐江琛:“看见人了,别让他们听见。” 江琛不屑道:“陆公子你不是官府的人么,遇见山匪不挺身而出,却畏畏缩缩?” “我的剑不是用来杀山匪的。”陆有矜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我只是来给他们一点儿小教训,明日自可名正言顺地让他们付出代价。” 江琛双手交叉在胸前,他是剑客,对这行径颇不以为然。 陆有矜轻拍马臀,照殿青聪明地踱着步,轻巧地靠近远处的山匪。 林中有不少杏花树,凌晨的渺渺雾霭中杏花随风飘落,陆有矜张弓搭箭,如矫鹰搜寻猎物般瞄准那群人,箭尖在白远和顾同归身上游移片刻,最终,把弓箭定格在白远身上。 第42章 难堪 谢临紧紧衣衫,随着追月的颠簸不断皱眉,他终究也骑马跟来,又担忧追不上两人,只能横着心频频拍马催促。隔着几树飘落的杏花,他也看见那十数个举着火把的影子了。 没看见陆有矜,倒直接追上山匪?谢临一时间手足无措,忙藏匿在杏花林里暗自打量。 蓦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闪过,谢临险些惊呼脱口而出,随即呼吸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他喘着气,紧紧握住追月的缰绳。 不能追,不能过去,脸都还没看清呢,那些人可是山匪…… 也许是诱饵?也许是…… 来不及了,杏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身后如覆上一层粉白色的大雪。他们打马而去,那身影混在渐行渐远的尽头,终于辨认不清。而他们的马蹄这般快,快过所有的解释和游移。他就要和那个模糊的影子再次失散了。 “表哥,表哥!”谢临难挡胸中要炸开的焦灼,在马背上扬声高喊,他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空旷又清晰。 顾同归猛然回头,他呆滞地看向朝自己狂奔而来的少年,一动不动…… 陆有矜心底一惊,搭在弦上的箭缓缓垂下,抽出佩刀走出林子。 “表哥!”谢临跳下马,恍若无人般径直去扯顾同归的衣袖,杏花悄然无声地飘落,夜空中的星星在很远的地方闪闪烁烁,顾同归还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谢临。 是阿临么?顾同归有些茫然,多少次在梦里听到有人叫他表哥,他惊喜地坐起,却茫然四顾再也寻不到的声音,竟然还能有再听到的一天? 顾同归从马背上踉跄下来,对白远道:“你们先稍等,我和他说两句话。” 白远眯着眼睛,打量了谢临一眼,已猜出他身份。又把目光在顾同归身上停留片刻,奇怪的是这群凶悍得亡命之徒对顾同归很顺从,听了这句话,都打马一旁,没人说什么。 顾同归走上前,摸摸谢临的脸颊,声音沙哑:“阿临,表哥真没想到还能再见你。” 真奇怪,顾同归的手变得粗糙而厚实,划在谢临的脸上有种涩然的疼。但是这双手独有的亲近和温暖,隔了漫长的时光和风雨,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那些眼泪和委屈,谢临如今一句也不想提。他握住顾同归的手静默良久,才道:“表哥,这些人是……” “山匪。”顾同归长话短说:“和你分开后,我被他们捉到匪窝了。” “匪窝?”谢临愣愣地看着顾同归——在从前,他们连彼此换个衣裳都知道,可如今,他们却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时候独自面对了这么多巨变:“那……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顾同归揉揉谢临的脑袋,自嘲一笑:“和他们混吧,这年头生死由天,谁还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其实,是听到你的死讯才妥协的,想在山匪里寻找机会,搅动这京城的风云,现在看到你安好,那些心思都如浮云般飘散了。 谢临惊诧地望着顾同归,和他们一起混着劫道么?谢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同归也看出了谢临的疑惑,便补充道:“他们也不是一无是处,讲义气,也豪爽。表哥在那里,也算是……算是一方安稳之地,再说我还能规劝他们少做恶事,别说我了——你怎么在这儿?” 匪窝里怎么可能有好日子呢,不说之前的屈辱,只钱财来源便让顾同归饱受折磨。顾同归从前常说要让谢临懂得世事艰难,但一到真刀真枪的时候,他就心疼,忍不住去编造一个谎言,好让阿临永不知世上的苦难。 顾同归的话,谢临深信不疑——他虽经历了惨痛,但随即便得到陆有矜和深柳堂的呵护疼惜,对于世间凶险,他依旧懵懂:“怪不得表哥要和这些人在一起,原是想让他们走正路呢。” 顾同归只是苦笑。 谢临又点头道:“他们都听表哥你的话,是不是因为敬佩表哥的为人?” 他们听我的话可不是因为这个,顾同归暗自苦笑一声,伸手捏了下谢临肩膀道:“你怎么在这儿了?回宫之后什么情形?打探消息的人为何说你得了急病……” “回宫……”谢临登时又回想起那一片狼藉和屈辱,摇摇头已经现身的陆有矜扯过来:“我如今住在他家。”眼下是顶珍贵的时间,谢临最想讲的便是陆有矜:“他是个好心人,表哥!他在郊区建了深柳堂,里面有好些病人,都是他自己出钱治!当时舅舅给他拨银子就好了!” 谢临激动地语无伦次,生怕漏了陆有矜的半点好处。顾同归只是沉吟不语,听到最后才面色一变——看来这人对谢临的身世很清楚了。 陆有矜本是抱着杀伐决断的心思一路追凶,没曾想却成了认亲现场!在谢临说话的当儿,陆有矜也静静地凝视顾同归——这个本该登上皇位的少年此时穿着一件麻木的旧长衫,这衣裳的长度显然和他的身量不相符。这衫子外头又套了个丝绸的罩衫,非书非商,不伦不类。陆有矜怀疑这衣裳是从两个人身上抢来的。 可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依然贵重——自顾自地,不需要衣裳,也不需要臣服。陆有矜对顾同归有本能的敬畏——他的父亲效忠的始终是顾氏。他年少时幻想统一疆域的圣主也是顾氏。是他亲自参与的那场宫变,背叛了年少时的诺言…… 与旧时的主人乍然谋面,陆有矜难免心酸,看到顾同归在审视自己,忙拱手尊称道:“殿下……” 顾同归轻咳一声,面上现出悲怆和难堪,他在那个地方再怎么狼狈,都已是破罐破摔。而面对从前的岁月,即使穿这么一件抢来的衫子,脸上就挂不住。 顾同归淡淡地问他:“你怎么和我表弟在一起?” “这……”陆有矜接到个烫手山芋,小心回道:“阿临离了宫,我便带他到深柳堂了……” 听见陆有矜这声阿临,顾同归又沉吟着细看了他两眼:“多谢你,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他,劳你去一旁稍等可好?” 陆有矜道声不敢,牵着追月往林中走去。 谢临伸着脖子,目光始终追随着陆有矜的背影。在夜色的衬托下,那背影似乎也染上了黯然和孤独。他说过的,看见自己的背影,就会寂寞……他这么好,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呢? “表哥。”谢临的心有点发酸,语气里夹杂了委屈:“你怎么能赶走有矜!” 顾同归讶异地看着谢临:“我有几句话只想对你说,把外人赶走不行么?” “他又不是外人。”时间很紧迫,谢临也要说清楚:“他是我……我的朋友。” 是心虚吧?这话说得结结巴巴,连耳垂也羞人得红透。 顾同归握住谢临肩头——他总是这般轻易地结交朋友。顾同归正色道:“你有朋友是好事,不过沈均那般知根知底的才能称得上是朋友,你和他认识才多久?” “他一点儿也不比沈均差!”谢临像是被捞进网里的鱼,急切得蹦着为陆有矜正名:“深柳堂的人得了瘟疫,他也不放弃,有善心有担当。他的剑练得极好……” “剑练得再好,也要看他愿不愿意为你拔剑。”顾同归压下失落:“和人交朋友可以,只是要多留心。” 谢临不自觉地皱眉,表哥的话兴许没错,但却欺负了陆有矜的磊落和情谊。 顾同归不愿在陆有矜身上纠缠,只单刀直入道:“你因为我的事儿得罪谢铎了?” “没有……” “不用骗我!你回去究竟什么情形?” 谢临沉默了片刻,把之后的事情迅速而简略的讲了讲,没说那几十杖,只说因为有人刁难,自己不愿意再和宫里来往,便搬了出来。 “阿临!”虽说只讲了苦难的十之三四,但顾同归已痛悔得在原地不住徘徊,他把苦楚全部归因在自己身上:“我最怕这样——这又是何必,你和我一道受苦不说,如今两人连见面都难……再说,他毕竟是你父亲!” 说到这儿,顾同归沉默。 “这也不叫受苦。”谢临把腰背挺得笔直,生怕顾同归看出他腿上的毛病:“我又没少一块儿肉。我乐得出来逛逛嘛。” “那你爹呢?你也不见了?” 果真是从小一同长大,顾同归对谢临的心思了如指掌。能瞬间抓住他最在意,最放不下的发问。 “其实我们真没情分可言。”谢临的目光从顾同归身上移开,突然感觉很疲惫:“别提这人了……” “疯话。”顾同归知道谢临对父亲的执念,皱眉道:“别着急,总有转机。” 谢临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神情木然而无力。 “沈均要回来了。”山匪的消息很灵通,除了对朝廷的事儿敏感外,别的事儿都能肆无忌惮地关注,所以顾同归对谢临的现状不清楚,对沈均却了如指掌:“半月后吧,他来京城做官。” “回来了?”谢临眼神蓦然一亮:“做了什么官儿?” “现下还没找到。不过也不用愁。”说来奇怪,对于谢铎,顾同归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对于沈均做官这事儿,顾同归心里却有几分在意。微讽道:“凭他爹的名头,还是能捡个一官半职的。” 谢临丝毫没意识到沈均出来做官的微妙,只轻笑道:“我们三个又要聚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放假回家没带电脑,更新又不及时了(我想拍死自己,呜呜呜) 我家的电脑超慢,Word排版复制过来还没有了……排版手动,也许有些乱 现在依旧在家的我,给自己放了个长假 第43章 利刃花枝 “对了,你生辰怎么过的?”谢临的每个生辰顾同归都分外经心,在那天没陪在谢临身边,还是头一遭。 谢临摇摇头,那时候他的伤还没好,哪有心情过生日?再说那时和陆有矜也半生不熟,生辰就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中悄无声息地飘然而过。 “等表哥补给你。”顾同归叹道:“以后不会这样了。” 边说话,他边把身上的银子都掏出来,顾同归养成了一个习惯——把所有的钱财随身携带,但藏在不一样的地方。 “拿着。”顾同归把银子塞在谢临手里,异常坚决的嘱咐道:“你不能要什么都向那个朋友伸手。” 几块儿好不容易攒下的碎银子还带着温热,被顾同归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谢临的手心里,在这个时候,谢临的心头蓦然腾起浓重的悲哀和失落——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那些黄衫白马的逍遥时光和如今的他们隔着茫茫山岳,本该手握天下的表哥成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影子,几两银子就是他所有的家当。 然而他还是把最珍视的献给了自己。是仅有的,也是所有的。 “我不缺钱。”谢临把哽咽吞到嗓子里,又把那几块银子塞给顾同归,诚恳道:“表哥,别和我推让!我真没什么难过的日子。你和他们混,身上必须有银子。” 谢临随即压低声音道:“表哥,这些人在哪里落脚?” 顾同归迅速地向后退了两步,回头看了看还在远处等待的山匪,低声道:“你不用管,没人强迫我留下。”说完这句话,顾同归翻身上马:“时间不早了,我去找他们!” 谢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要走,忙拉住马的缰绳急问道:“那……我怎么找你?” 顾同归笑笑,朝陆有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去深柳堂找他。既然这位是你朋友,还能不知道你在哪儿?” 说罢深深看了谢临一眼道:“阿临,保重吧。表哥不在你身边,你凡事都要多留心。” 他抖抖缰绳,独自朝那十几个山匪骑去,一队人马没有丝毫停留,转眼便呼啸而去。 等那队人马走远,陆有矜才牵马来到谢临身边。 两人默默无语地骑到树林里,已近凌晨,江琛正坐在杏树底下。 江琛从地上爬起来漫不经心道:“你和那个山匪聊得很投机,你认识那人?” 谢临皱皱眉:“他不是山匪的。” 一路上,只有陆有矜始终不发一言,阴沉着面孔。 谢临坐在追月背上,探出身子调笑:“我们陆公子怎么啦?没抓到山匪不开心?” 陆有矜手按佩刀目不斜视,那样子连江琛看了也怕,谢临却折了杏花枝,轻拂那持利刃的手:“陆公子好俊,不说话好有杀气。”还很夸张的扭头问江琛:“现下是春天吗?我怎么觉得遍体生寒呢?” 江琛淡淡扭头,不愿搭理谢临的无聊举止。 陆有矜扯过那花枝,顺手斜劈在地,那柔软的花枝竟像被注入了力量的暗器,牢牢扎在泥土里。他一纵身,把马背上张口结舌的少年顺势拉到自己马上,带有惩罚性地把他横放在马背上。 自从亲过抱过,谢临已经不轻易脸红心悸了,但现下心头狂跳的速度简直让他想喊李太医救命,又顾忌一旁的江琛,努力让脸上的红潮消退,还好马速不太快,他慢慢挪正身子。某人冷冷地声音传过来:“你是越来越大胆,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处境么?恩?你想当一切都没发生,别人可不会轻易放过你,大半夜一个人骑马出来是想被人捉住么,我看你安逸的日子过太久,都恨不得拿上炮仗去章家串门!” 谢临脸色只黯淡了一瞬,因为他满脑子的念头竟然是:他冷喝的声音真好听,想在他脖颈上留下牙齿印…… 这种难以启齿的想法,是顽童的冲动,还是少年的情动呢?谢临眯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陆有矜却半分旖旎心思也无,他想着冯闻镜的话,越想越揪心,又想着顾同归竟和山匪混在一起,那捉拿山匪就不再是一件小事,要是让亲卫府的人看到顾同归,绝对凶多吉少,自己是要保他的,要想个法子才是…… 而那边,刚到京城的沈均也正日夜愁眉不展。 自从妻子的哥哥为他打探到了谢临的消息——外头的人只知道病逝,他却通过层层关系打听出了内幕,知道谢临是在亲卫府关了几天,从此下落不明。沈均就想尽办法立功崭露头角,说到底也是为了来京城。 到京城后,沈均满心思想结交几位官员。至少,他要查清楚谢临的生死。 他细细思量一番,把自己到京的消息写信告知了故交,没曾想竟然真有人殷勤地给他下了请帖。沈均心生感激,早早地穿戴好,乘车去了那人说的地方。 这座位于京城近郊的宅子修缮的极为雅致阔气,进了后院,有一汪清澈泉水顺着人造的假山蜿蜒而下,流经园中各处。 围水而坐的都是京城里有名气的文人雅士,正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清谈。 沈均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他的故交带他走进那群人,带着丝暧昧的笑介绍道:“这位可是沈熙沈大人的公子呢。” 就这样,沈均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随着往事尘埃落定,沈家的政治生涯已彻底宣告结束,人们也不再需要避讳当权者。对沈熙首辅身份的憧憬,对他的字画以及为人所产生的好奇,都引得众人争相结交这位昔日的首辅公子。无数的讶异和唏嘘定格在了沈均身上,沈均过了几日举杯笑谈,觥筹交错的日子。 没多久,沈均就谢绝出席这种场合。他被主人家请来的唯一作用便是顶着“故相公子”的名头装点门面,当他流露出想知晓某些消息时,众人都发出了毫不遮掩的哄笑,随即转移话题。 那些人消遣他过往的显赫,却丝毫不把今日的他放在心上。 他干着和歌姬差不多的勾当,却和歌姬有一个区别——歌姬要钱,他不要。 这半月的热闹没有带来丝毫收入。他离开家乡时所带的银子却挥霍了一半,如今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已是捉襟见肘。 尚不满周岁的儿子在睡梦中嘤嘤地哼了两声,奶娘忙迈着小碎步走到摇篮旁,轻轻哼唱着家乡的小曲,哄他入睡。 沈均望着奶娘怀里儿子嫩生生的小脸,不由也叹了口气。 回到深柳堂后,陆有矜立即严厉的对药童下令,任何人来打探深柳堂事情,都必须三缄其口,搬出自己就是。他又小心嘱咐江琛自己不在深柳堂时绝不能让谢临独自出门,江琛不明所以,直翻白眼说养媳妇也没这样的…… 以往的初夏,拂柳摇曳,溪水流淌的深柳堂日日都挤满了晒太阳的病人和穿梭来往的药童。 自从被瘟疫笼罩后,深柳堂已逐渐衰落,现在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身影。 谢临轻声问:“诗里说瘟疫皆是“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真的会死很多人么?” 坐在他身旁的陆有矜遥思往事,点点头道:“初期时每日都有专门的兵士掩埋死尸,半月之后尸骨遍地,甚至来不及掩埋。” 谢临眯着眼仰头,让自己的脑袋和陆有矜的碰在一起:“那最后活着的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挨到冬天后,活着的人就活了。” “若真是瘟疫,一个月过去,也没有更多人染病去世啊。” 陆有矜点点头,缓声道:“的确只是症状和瘟疫相似……” 谢临目光一亮,惊道:“也许这根本不是瘟疫!” 谢临已经从石头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你把钥匙找来,我要开那人住过的房子!我这就去找李太医——此事大有蹊跷。” 说罢匆匆地穿过回廊,去找李太医。 过了片刻,谢临赶到陆有矜的住处:“那几人门上的钥匙呢?” 陆有矜没理这茬,只问道:“李太医怎么说?” “他?我把咱们想的都如实相告了。”谢临冷哼一声:“然而他铁了心认定是瘟疫!我和他谁也没说服谁!” “李太医年纪大了,谨慎,凡事都爱套以前的框子。”陆有矜满怀忧虑地叹口气:“他觉得症状和瘟疫一样,那就认准了是瘟疫,而且,瘟疫这种事,的确是宁可错判,也不能轻心的。” “既然存有疑虑,为何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谢临一脸正色的伸出手:“把钥匙给我。” “李太医不在,我们去了想必也是白费功夫。” “那几个郎中去了那么多次,还不是空手而归。”谢临眉毛微微一扬:“我们是不通医术,说不准还恰能从别处有所察觉。” 陆有矜心里一动,其实他早已隐隐发觉这很有可能不是瘟疫,他看看目光发亮的谢临问道:“决定了?” 谢临点点头。 陆有矜起身走到桌案旁拉开抽屉,打开一方净帕。 陆有矜把钥匙拿在手里:“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3)(ε ̄ *)之后的文节奏会加快的。 第44章 嘉奖 两人已许久没来过梅苑,院子的梅花,熟悉的梨木几案,春宝的小床,都让人不禁唏嘘。两人细细查看了屋子,并无什么收获。陆有矜信步走到那人床边,突然看见了一个回青色的瓷盏,里头还有半碗残茶。 陆有矜端起闻了闻,并无异样,喊谢临道:“你见他喝过这茶叶么?” 梅苑同住的几个人,谢临对年纪小的春宝和年龄相仿的江琛颇多印象,对这位中年男子的记忆倒很模糊,回想了半晌才道:“记不起,只记得他总爱念叨他儿子要来看他。” 两个人在他常用的漆盒里,又发现了不少相似的茶叶。 “这是什么茶?” 谢临沉默不语,举起茶来凝神观看,这茶叶在阳光下玲珑剔透,纤毫毕现:“你看这茶有何不妥?” 陆有矜沉吟道:“茶叶绿色,这茶却有白色。” 谢临道:“白茶会泛白,宋徽宗好像有过记录,说它叶莹薄,芽英不多,尤难蒸焙,汤火一失,则已变为常品。” “原来这是白茶。”陆有矜恍然。 谢临沉吟:“白茶极为难得,且只能在清明前后采摘,但我看它根部色泽,觉得至少已摘下四月有余。” 陆有矜一怔:“现在是五月初夏,那四月之前怎会有白茶?” 谢临道:“泡来看看。” 几片盈白的茶叶在沸水中张开,缓缓浮于水面。 “形似凤羽,茎脉翠绿。泡出的外形倒是和白茶相似,茶汤也是浅黄色。”谢临闻了闻:“只是有股子酸味。” 陆有矜对着茶深呼吸,疑惑道:“没味啊。” “白长了鼻子!”谢临把茶碗举起:“白茶叶底呈玉色,你看这茶呢?” “啊……好像是,灰绿色!” “看来你这一双眼睛还不算白长。” 陆有矜惊道:“那……这竟不是白茶?或者说是陈年旧茶。” “这就不知了。”谢临推断道:“我怀疑是有人把他当白茶送给了这人,或是明知这茶有毒,故意害他!” 有了对茶叶的怀疑,一切都抽丝剥茧般地进行着,春宝回想起这是他儿子来时送的茶叶,随即,又有很多人想起来,这个男人生前频频夸耀儿子送他的好茶。 两人对视一眼,决定去问问那些发病的人是否喝过这茶! 他们起初发热,现下却几乎没了症状,只是李太医仍然严厉禁止他们在人多的地方走动。 见两人拿茶发问,一时便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道:“喝过……老四说这是儿子送的好茶,就给兄弟们分了分,让我们都饱饱口福。” 死去的中年男人叫老四。 “茶的确好!那茶盖一掀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谢临问躲在床角的六子:“你喝过吗?喝过就点头。” 六子张着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他从前在家总爱喝白茶,到深柳堂后许久不喝,见到春宝柜子上的白茶自然想念,但喝了一口觉得味道和之前的不一样,就没再喝。 又有男子声音沙哑地开口:“他说这是儿子给的好茶,端了杯茶让我尝尝。” “有没有不曾喝过这茶的?” “没有,我们都喝过……” 看来真的是茶的问题?陆有矜想了想问:“你们想想,那些同时发热故去的人,是不是都喝了这茶。”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准话了。 “我不知道他们喝没喝过这茶,但是我知道这茶的来历。”一个面色泛青,须发散乱的男人探出头:“我听老四说,他家附近山上一直长着这草,都没当回事。前几日来了个穷秀才,说哪本书里写了这茶怎么好喝,是供给皇帝的茶!村里人听了都上山采摘,等茶商来买。但茶商说这茶来历不明,都不敢收。他们就留下自己喝,结果一喝发现还不错,他儿子来京,也顺带给他带了些。” 陆有矜猛然想起一件事儿,惊问道:“他家住哪儿?” “湖南,宝镜村!” “对,就是宝镜村!”陆有矜望着谢临:“冯闻镜曾对我说湖南有个地方,无缘无故病倒了小半个村的人!这事儿皇上也知晓了。” 谢临眉头舒展开:“看来,病因的确出现在茶上!” 说罢叫住不远处的药童:“你去把李太医叫来。” 那药童答应一声,忙放下木盆寻人去了。 李太医闻讯赶来。陆有矜把方才发生的事儿讲述了一遍,又把茶拿给他看。 掌心中莹白的嫩芽略微弯曲,淡绿的茶尖显得灵异而鬼魅。 李太医接过去,拿到鼻前细细地嗅了嗅。 一屋子人都坐起身子,目光恳切地盯着他。 “有些像玲兰叶芽。”李太医语气踌躇:“只是铃兰多见,村里的人应该不会把它当茶树采摘。还是带到太医院让他们看看再说。” 满屋的人登时大哗,自从他们被确诊为“瘟疫”后,人人见了都避之不及,如今得知是茶叶出了差错,都激动道:“李太医,您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啊!” 李太医把那茶叶包好,眼光在谢临身上停留时已有赞叹之意。然而等谢临目光和他对上,他却轻咳一声,点点头近乎仓促地道了句:“多谢。”就落荒而逃了。 湖南,宝镜村。这个偏僻而安静的南部小县城,最近不断有人得“怪病”。 这里的郎中医术不精,一听说有怪病,吓得不敢进门的有大半,剩下的,都说症状季节来看可能是瘟疫。 愁云密布,风雨欲来。瘟疫两个字一传十十传百,村子的人都大惊失色,只要有人发热,便会被扛到山脚的房子里,有的人不是得病而亡,竟是饿死的。 县衙的官员生恐沾染,也从没想着走家串户看看问问,只顾着把得病的人紧急处理。 京城的太医们在这一夜翻遍医书农书,终于确认这茶是铃兰中不常见的一种,那些人不是瘟疫,是中毒。又连熬了几个通宵配出了解□□方子。 众人不敢怠慢,忙把药方快马送到湖南。 没几日,就收到湖南的书信,说服下汤药后,一个村子有相似症状的人逐渐都已转危为安。 李太医因茶拯救一个村的事儿登时传为美谈。 朝野震动,谢铎因此特意召见了李太医。 偏殿里,李太医跪伏在地,谢铎穿着玄色常服坐在椅上,疫情解决,他兴致显得极好。很和气地道:“起来吧,听说你在深柳堂替人瞧病?” 李太医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点点头。 谢铎称赞道:“医者仁心,一座深柳堂,挽救了不少百姓。” 李太医也想让陆有矜沾沾光,就道:“虽说臣也出了力,但此事是陆有矜陆公子主持的。” 谢铎一直没忘记和自己交过手的英挺倔强守将,听后和蔼笑道:“朕还说呢,每次办差都不见他的面——原来他不热衷抓人,倒忙着救人去了!” “听说百姓要给你们请旌表?朕已同意了,还给了你们厚厚一笔赏赐。”谢铎笑得开心,面色终于少了丝肃冷:“往后只要深柳堂还开着,就每年都送。” 这笔银子能救多少人的性命啊!李太医老泪纵横,跪地连连叩头道:“臣谢陛下天恩。” “哀民生之多艰。你们替朕行善,是朕该谢你们!”谢铎目光望向窗外,也显出几分动容:“听说你从前也是太医,这次又立了功,就升为医正吧。” 李太医面色一滞,想了想还是答道:“陛下提拔,臣愧不敢当。此事非臣医术精湛,而是一名少年从茶叶中查出端倪,才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臣错判病情,已是如履薄冰。实在难堪大任。” 谢铎皱皱眉:“你是说,查出线索的另有其人?” “是,此人不通医术,却难得聪颖细致。在臣已确诊是瘟疫后,仍据理力争,才找寻出真相!” 谢铎动了提拔的心思,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难得他见微知著。多大年纪,可有功名?” “回陛下,大约十六七岁,只是似乎未曾有过功名。”李太医答得殷勤,若皇帝因此事加封谢临虚衔,岂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此人年纪虽小,却难得心思细腻,实乃可造之材。” 谢铎沉吟道:“年纪还小,该用功读书。” 李太医忙硬着头皮:“他日日手不释卷,经史子集想必都是读过的。” 谢临确是手不释卷,不过看的都是陆有矜搜罗来的街坊小说…… 对于武职,谢铎向来尊崇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于文官的选拔却异常谨慎,唯恐坏了科举取士的正统。听到此人身无功名,就淡了封官的念头。转而吩咐太监道:“你去下旌表时问问这孩子想不想进国子监读书,朕喜欢聪明的孩子,等着他过殿试的那天。” 听到这话,李太医却替谢临惆怅。不过,虽说没有官做,但这从天而降的莫大荣宠还是让李太医喜不自胜,连连道:“臣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北京找实习,一直没有更文…… 还是那句话,文文不会坑,啦啦啦 谢铎一心想拯救世界,早就把儿子忘了。而且阿临也改名了,恩 第45章 隐痛 深柳堂得到皇帝的嘉奖,顿时炙手可热。 传旨的这天,身着锦衣的侍卫站了两排。当中四人抬着绑着红绸的匾,上头是谢铎亲笔挥毫写下的四个大字“济世救人”。 一路吹吹打打,沿途引来众人围观,热闹程度堪比进士□□。 深柳堂严阵以待多日了,上上下下都被干净,就连树参差的叶子,也被药童们拿着剪子,吧嗒吧嗒剪了几天。 树墙子齐齐整整地衬着一泓碧水,众人一扫前几日的阴霾,都喜气洋洋地等旨意来临。 宣旨的太监笑吟吟地宣了旨,接过陆有矜的打点银两笑说:“恭喜陆公子,皇上对你赞赏有加,想必不久就要委以重任了……” 陆有矜道:“多谢公公吉言。” 那太监转身看到站在身侧的谢临,很和善的摆出笑脸道:“想不到如此雅致的后生,还能有这般见识。” 谢临低着头庆幸来的人不算多,暗自巴望这些人早些离去,他可从没想到这事儿会惊动皇帝。 前几日陆有矜告诉他会有人来传旨,他的心便开始怦然狂跳,总觉得秘密就要在今天呼之欲出了。 本来遗忘的事情,在夜晚又钻进他的梦里,醒来后,就开始不由自主地琢磨皇帝知道自己身份后的态度。 然而太监平静地宣了旨,就像是给一个普通百姓。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产生过任何联系。 那太监又笑说:“皇上还有专门给您的话,问您愿不愿意去国子监读书?还赐了宓英阁里头藏的四书给您,这份儿亲近的恩典可不多。您好好读书,考个新科状元郎,也成就段儿当朝的美谈。” 好好读书,谢临嘴角噙着冷笑,多亲近,多像一个慈父的殷切教诲。可是他也不会忘记,在那个冬天,他被最深的阴谋笼罩,颤栗地面对一双双陌生的眼睛。 他垂下眼眸:“多谢公公好心,只是我向来不爱读书,也无意官场。惭愧了。” 太监心道这后生怎么冷冰冰不识抬举,得皇上青眼的事儿也不珍惜,想他许是不会说话,又笑着提点道:“不爱读书也许是先生没找对,国子监有不少饱学大儒,到时可让他们指点!” “不必了。”谢临摇摇头,拒绝时脸色如常,心里却有孩子般的赌气:“我不敢承这好意。” 他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都能这般和善,却对自己毫不怜惜。 不但掠走表哥的全部,还想出毒计将表哥置于死地。 太监的笑登时僵在脸上,陆有矜暗道糟糕,正想出面解围。 忽听一人道:“公公好心,但这位公子既然另有志趣,强求倒也辜负了皇上的美意。”说话的人竟然是冯闻镜,他噙着笑,把场面话说得四平八稳:“深柳堂这时候也算得上美不胜收,水榭亭阁样样有,城北渠从附近经过,听说还有一棵上百年的树……有矜,还不带公公四处瞧瞧。” 陆有矜这才瞧见冯闻镜,下意识看谢临一眼,忙顺势请公公看园子,那太监也只把谢临的语气不恭当成年轻爽直,不知礼仪,未作他想。 冯闻镜紧跟其后,在他经过谢临身边时,谢临轻轻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那目光没有锋棱,冯闻镜却被刺得一怔,久久低下头。 逛了小半个时辰,那太监说累了,一行人坐在园子里喝茶。 陆有矜左右看看,和冯闻镜交换眼色,匆匆离席找了个僻静之处。 未等陆有矜开口,冯闻镜急道:“兄弟!你可比我还是条汉子,你知道他是谁对吧,就这么藏起来了?” 陆有矜道:“发旌表的事儿轮不到你啊,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告诉你吧,深柳堂危险了,章家也不知怀疑了什么,安排了两个人混在队伍里,都是当时看守殿下的人,被我派人临时支走了——但我也只能搪塞一时,你我都被人盯上了。” 陆有矜沉吟道:“我会想出法子的。”半晌后又道:“你既然已经和阿临碰面,不如晚上一起喝酒叙旧。” 冯闻镜脸色黯淡:“他和我没有旧情可叙了,总之,是我对不起他。看他样子还好,我也算放心。”顿了顿又道:“你们关系匪浅吧,他主动给你说了身份?” 陆有矜含糊道:“算是吧,其实身份也无所谓。” 冯闻镜点点头:“你们一切小心,还有,最好给他另找个地方,实在不行,搬出京城也是好的。” 太监回宫复旨时自然专挑得圣心的话说:“深柳堂的人都知道您的恩典了,一个劲儿向奴才赞您的圣明呢。” 谢铎点点头:“不错,那孩子去国子监的事儿你也要留心。” 那太监没曾想谢铎还记挂着,只得说:“他没去……这人很怪,不值得您啊,为他费心了。” “怎么了?” 太监回忆道:“长的挺伶俐惹人疼的,李太医说他画画写字都拿得出手,哎呀,就是他竟当着奴才的面明说自己不爱读书,还说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儿,对!他腿脚也不灵便,奴才私下问了问,听说是最近两年受的伤!看来是没簪花游街的命了。” 谢铎无奈摇头:“朕还想提拔提拔他,当国朝的佳话呢。” 话刚说完,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个久远的影子,但却又稍纵即逝。他努力思索,仍想不出那影子究竟属于认识的哪个人,只记得那身影闪现时,心口莫名地猛然收缩。 谢铎皱皱眉头,望向重檐遮掩的灰白色天际,那太监只听见皇帝轻若未闻地叹了声气,随后便让自己告退了。 深柳堂 因为时来运转,盛夏之际的深柳堂一改往日的沉闷,天际白云悠悠,美景如画。 谢临有天却突兀道:“放风筝的时节过去了,应该不会有人找我吧。” 陆有矜心里一紧,立刻听明白了话外之音:“你要走?” 谢临还是带着微笑,看了他一眼:“你还真打算让我在深柳堂呆一辈子?” 陆有矜想起冯闻镜说起的深柳堂不安全云云,觉得谢临要走对他倒也好,但心里却免不了失落,伸手扳过谢临的肩,语气决绝:“反正这一辈子不管在不在深柳堂,我都要拥有踏入你房间的权力!” 两下里眼神交集,谢临硬着头皮迎上去:“这算什么权力,又不是女人家的闺房,你……想来就来,我还能赶你?” 陆有矜俯在他耳边,声音低沉:“你不觉得失礼就好。” 陆有矜笑笑:“那我这些天给你看看宅子,你有什么要求?。” “地段无所谓。”谢临补充一句:“离你近的。 陆有矜心中有了计较,宅子找得也快,不到十日,他就辗转托人在陌北里找到了一处院落。 宅主是大理寺的末流小官,要随上司去北方上任,归期未定,急寻人长租。 宅子东西各有一间屋子,相当整齐洁净。小院落不大,却有两株桃树,夏日枝繁叶茂,碧绿盈翠,煞是好看。石凳旁有个葡萄架,像是在半空中搭造了个藤蔓编织的遮阳屋顶,陆有矜甚至能想象出他和谢临晚饭后出来坐在这里的场景,想必很惬意。 陆有矜很动心,一是这宅子离他住的地儿步行也就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二是远离京城中心,住在这儿的大多是平头百姓,和位居高位的人不会有瓜葛。三是附近菜馆琳琅满目,衣帽店,理头铺子应有尽有。生活气息浓郁,和陆有矜的住处比多了热闹的烟火气。 陆有矜签房契之前带谢临去看,谢临笑说很满意。 陆有矜道:“要是喜欢,咱们就托人把房契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去北京找工作租房子啦(恩,小受租房我也租,但人家是院子我是卧室嘤嘤) 所以更新没定时,嘿嘿 之后还是4-5天一更吧,我已经不敢许诺了,咳咳总是自己打脸,好痛! 第46章 送君千里 在谢临走的前几日,江琛先行告辞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四海为家,何等快意,又怎会在深柳堂搁置太久。 谢临和陆有矜双双前去送行。 江琛的小情儿平日神出鬼没,如今终于也露面了,听说叫赵柏。他向谢陆拱手道:“这次江琛落难,多谢二位搭救。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以后若有事,也请二位直说。” 陆有矜亦拱手正色道:“赵兄好意,有矜在此谢过。但深柳堂本是救人的地方,并不希图回报。二位言重了。” 谢临噙着一丝笑在旁沉默,赵柏说得动听,但一出深柳堂天大地大,即使真有事求助于二人,又要去何处寻?很多话,都只是某些情景之下的脱口而出,许多诺言即使出自真心,也无从作数。 但陆有矜的目光很诚挚,他救过数不清的过客,又一一送走。他的心里从没渴求过回报吗?甚至当他人不告而辞时,他也会坦然以对吗? 谢临凝视着陆有矜,任凭思绪翻飞。 “谢公子。”谢临回过神,才发觉赵柏关切地望着他:“你的腿疾可怎么好?” 虽说隔了这么久的时光,谢临依旧难掩失落:“平日走路勉强无碍。余下的只能自己多注意了。” “我们二人必在前行路上为公子留心名医。” 谢临笑笑:“李太医的医术已是高明,我的腿不在于医术,还要平日里多加修养锻炼,只是我太懒,总是不愿意难为自己。过几日离开深柳堂和有矜,就更没人管束了。” 江琛和赵柏对视一眼,再看陆有矜无精打采的模样,皆在心里暗叹一声。赵柏心中一动,也想帮陆有矜达成心愿:“谢公子何必非要离开?你和有矜在深柳堂这世外桃源弹琴赋诗,相伴四时,岂不是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他刻意强调最后四个字,陆有矜握着缰绳的双手骤然一紧,面色逐渐涨红。 江琛轻笑一声,肆无忌惮的直白打趣道:“谢临你好狠的心,你只说离了有矜,却不想有矜此生还能不能离开你哟。” 陆有矜心思被外人看穿,窘迫道:“江兄休要戏言!” 说罢,又忍不住偷觑谢临一眼。 谢临浅笑以对,装作没曾听懂二人的弦外之音。 寒暄几句,两人引缰打马而去。长空如碧,风烟俱净,少年并辔而归的背影洒脱快意,令陆有矜和谢临长久注视。 他们都在艳羡,艳羡赵江二人的天涯为家,白头不离。甚至并辔骑行,都是他们此刻无法做到的事情。 谢临站了许久,腿已经痛到无法自己迈步,陆有矜用肘部托住他的手,让他扶着自己慢慢挪动步子。谢临的腿抖个不停,走一段路要缓半天,但他终究不让陆有矜抱他。 陆有矜心里升起歉疚和心疼,如果没有那场阴谋,他们也可以像江琛二人一样,在那明快的天空下策马追逐吧。他们并辔的经历,也就秋日去谛音寺那一次。他这个样子,想去看黄山和北方的萤火,又谈何容易? 谢临要离开深柳堂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那场“瘟疫”中被相助过的人都来郑重地向谢临答谢。 两日后,谢临终是收拾好行囊,到了要离开的一日了。 除了那株仲冬独开的梅花,在夏日里只剩稀疏枝条,梅苑依稀还是初相见的模样。 在将近一年的日子,他就是在这里和春宝听陆有矜读了一首又一首的诗和书,在这里看他练剑,院中每棵不起眼的树,都曾在他学走步时搀扶过他。在寸步难行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支起窗扇遥望陆有矜的身影,从冬日的琼英碎玉到春日的柳絮漫天,他好似把一生的眼泪心跳都投掷在此地了…… 本该风雨飘摇的苦寒岁月,却如淡墨般溶化在这所院落的春日之中。 深柳堂的两侧遍植柳树,今日两树之间都站了人,或是谢临的点头之交,或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众人皆知是这个眉目间尚有稚气的少年挽救深柳堂于危难之时,因此都怀着感恩之情沿路相送。 “真要走了么……” “一路小心……” “想着回来看看……” 谢临频频点头作答,起初还不觉有异。看着或陌生或熟悉的脸上却都是一样的牵挂祝福,忽感鼻中酸胀,眼泪就要落下。 正当这时,陆有矜悠悠玩笑一句:“在深柳堂,你还是第一个享有如此待遇的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柳树尽头,就是深柳堂的边界。 正是午饭时刻,谢临久久地回望被袅袅炊烟覆盖的深柳河塘,直到离开的这一天,他才惊觉自己对此地的眷恋已超过任何地方。 那陆有矜呢,如果有天和他分离,自己又将如何? 谢临忙移开视线,不让自己去钻牛角尖。 孩子们却依旧不肯回去吃饭,一个个低着头勤勤恳恳缀在谢临身后,像跟了一群小尾巴。 谢临蹲下身子,擦擦六子小脸上的泪珠,又摸摸春宝的脸,挤出失落的笑意:“等春天来了,哥哥就回来给你们画风筝。” “既然有心,何必非要等到春日。”陆有矜凝目远方,意有所指:“人生天地之间,忽然而已。又有多少时日能浪费?别让孩子等你太久。” 孩子们环住谢临的腰抬起小脸情真意切地道:“临哥哥,夏天可以画扇子,春秋能听笛子,冬日可以画走马灯。我们要和临哥哥一起玩……” 谢临和陆有矜对视一眼,俱带笑意。 和孩子们依依惜别了半个时辰,才哄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深柳堂。 陆有矜的离恨之情和情思悠悠也都在这一闹一笑中消磨些许。 天际微云半卷,几只孤雁飞向浩渺无际的天边,再也望不见。 陆有矜解开了追月的缰绳,行李都已提前运往住处,因此得以轻装简行。二人各骑一匹马,沿路而下。 过了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两人才换到早已等待在这里的马车中。 一撩帘上车,陆有矜就开口道:“他们不舍得你就能又抱又亲,我呢?” “还和孩子较真。”谢临把袖子利落一卷,豪迈地把手伸过去:“亲吧!” 陆有矜轻轻握住谢临递上来的手,半晌才凑到唇边,珍重而缓慢地碰了碰。 谢临仰首,四目相对,一双深切而专注地眸子正凝视着他,其中的情谊明目张胆地让人心跳。 马车在夏日郊外飞奔。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与飞兮,使我沦亡。”陆有矜俯低身子,英气的眉眼在此刻漾起无奈和柔情:“有时我想,和你还是分开的好。” 免得哪日一个忍不住,把你按在床上硬办了…… 陆有矜突然忆起一桩心事,道:“阿临,你可想表哥?” 谢临蹙眉,不知陆有矜何意:“自然日日不曾忘怀,但也无计可施。好在表哥安全,我也放心不少。” 陆有矜缓缓道:“凡事总有法子可想。” 谢临还没听清陆有矜说什么,马夫就在外头大喊一声道:“二位公子,地方到了!” 今日的京城天朗气清,却不至于汗湿重衫,谢临下车后,张望着街边店铺行肆,绢布店,粮铺,乐器行…… 不知为何,谢临突然回想起那日萦绕瓜子炒豆香气的小巷,他始终眷恋的人间味道,再次重现眼前。 陆有矜拍拍谢临的肩:“进宅子里看。” 宅子前几日刚看过,今日的家具更齐全。谢临视察完毕,歪在圈椅上道:“哪里都顺心,只担心吃饭!” “附近馆子也多,你不用生火,我和你一同吃就行。” 谢临眨动眼睛:“能不能找个小丫头处理家事……” 陆有矜亦转转眼珠:“我看没必要,吃饭的事儿我来办。你又没个媳妇儿,能有什么家事要处理?” “……你有空闲时间?” “也近。”陆有矜笑笑:“我沿着曲巷来也就半盏茶的时间。” 谢临点点头。 陆有矜道:“你还准备经营点生意么,或是有哪些念头?” “我还有五十两银子,今日何必为明日的事操心。”那五十两银子是皇帝赏给他的,谢临懒散的说:“没有规划才酣畅有趣嘛。” 陆有矜提着衣领把他从圈椅上抓起来:“你总让我想起军营里那头大懒猫,甭管外头怎样风吹草动,它每日皆是伸懒腰打盹。”他的手指触到谢临汗津津的脖颈,就忙松开手去寻折扇纳凉:“想去周边看看么?” 谢临看一眼为自己乖乖扇风的陆有矜,又抬头望眼余威犹存的日头道:“再过两个时辰罢。” 等到日影垂垂,暮霞西坠,两人方才起身,各自换身衣衫,摇柄折扇缓步而出。 卖沙塘绿豆和卤梅水的冷饮摊主正焦急叫卖,一夜之后,冰块就要尽数融化了。 陆有矜拉着谢临,为他详细讲述哪个店铺的酱菜美味,哪个店铺的羊汤正宗。 谢临摆弄着折扇笑道:“枉我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一出来才发觉还有这么多店不知晓呢。” 陆有矜微微一笑:“这离宫城不算近,你在闲逛时倒不必提防会偶遇故人。” 两人边说边走,谢临忽停住脚步,赵家白兔的卖针铺子里,一人端坐其中,这人的手肘处贴了块儿不规则的补丁,衣衫却很整洁。拿着根湖笔,正在纸笺上埋头写字呢。 谢临进去看了两眼,诧异道:“这人怎么在店里写字?” “代写书信。”陆有矜悄声在他耳边说:“大约是为生计所迫。” 谢临饶有兴致的看那人调墨写字,似乎找到了致富的门路:“你方才问我想做何事,那我改日也来这店里,每日运笔作书,怎样?” 陆有矜浓眉一挑,吃不准谢临是说笑还是真有此意:“写字你是在行,可钱并不多啊,再说你不介意卖字么?” 谢临合住折扇,轻敲陆有矜的额头:“既能练字,又能助人,这等好事我为何会介意?” 路边的行人都往谢临身上打量,似是被这个眉目飞扬的俊秀少年吸引,等看到他微微发跛的腿,又都同时面露遗憾和探寻。 谢临的眼神蓦然黯淡,登时闭口不言,下意识想停住脚步。 陆有矜不动声色地牵起谢临的手,挺胸离开人群。 “莫要理会那些人。”等二人转过巷口,陆有矜才停住脚步轻声道:“阿临,别因他人的侧目就改变自己的步伐,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啦,还有小宝贝们在嘛 第47章 争如不寻 谢临想了想道:“那我也要写字。” 陆有矜胸口一滞:“这人多眼杂,被看到……” 谢临轻笑:“是谁说不理会旁人侧目的?”他随即摇摇头说道:“罢了,我本也不愿出门,随口一说。” 这声像叹息般的罢了让陆有矜瞬间涌出冲动,他心道,总不能躲藏一生一世,阿临好不容易想和外人打打交道,我又怎能畏首畏尾,误了他的心愿。再说,我总能暗中护着他。他有了主意,反而认真道:“你要想试试就来吧——白等几个时辰是常有的事儿,你受得了这拘束。” 过了几日,陆有矜就和谢临一同把桌子安置到赵家白兔针铺对面——那里沿街搭了一溜儿凉棚,相隔两米就有一张桌子,每桌后头都坐着一个男子,等待接抄抄写写的活儿。 陆有矜悄悄给了赵家掌柜和周边书摊银两,让他们多加关照。又在亲卫府的下层兵士里精挑细选了两个人,让他们寸步不离守着书摊,一有消息就来寻他。 安顿好谢临,陆有矜心事重重的去亲卫府里当差。 章家日渐失宠,亲卫府最近人心浮动。冯闻镜多次向他透露要除掉京城周边的匪患,都被他以准备不周,怕打草惊蛇遮掩过去了。 太子……怎么才能悄无声息的保住太子呢? 那几个男子见新人过来,便都齐齐回头审视,这是来争抢饭碗的人,他们虽拿了钱,但心里多少还会抵触。 谢临垂着头,不去和他们对视。只拿起湖笔在纸上写柳公权,他多日不曾握笔,况且除了练字初期,他几乎没碰过楷体。陆有矜说京中的书写摊子写家书讼状都用楷体,因此他怕自己手生。不到半个时辰,他便觉照本宣科甚是没趣,笔下也散漫起来,开始涂涂画画。 谢临写累了,直起身子四处观望才发现这儿的生意可谓极其惨淡——写字的比顾客多出好几个,大部分人都无所事事地把宣纸卷成扇子的形状,呼呼乱扇。 因为没客人,就难免心烦意乱。再加上日头越来越高,谢临只觉得脖颈粘腻,呼吸都困难。 街头卖冷食的小贩扬声叫卖着:“冰雪元子荔枝膏。统统两个铜板喽。” 谢临拿了两个铜板走到张着的青布伞下,把钱递过去。 那人从木桶里拿了碗晶莹剔透的雪泡豆水儿,嘱咐一句:“客官,这碗喝完可是要还的哟。” 谢临擦了把汗,指指自己的写字摊:“我在那边儿喝,喝完给你送来。” 说罢,就双手珍而重之地端着小碗挪回自己的写字摊儿。冰过的绿豆水清凉爽口,喝一口下去,五脏六腑的邪火都被平息了。不多时,一碗雪泡水就见了底,谢临挠挠脑袋,又从袖中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份冰雪元子,小口小口抿着吃冰。半日过去,别说挣钱,倒是把带来的几个预备找零的铜板花了个精光。 日头逐渐移到正中,脚下的地面都在冒着热腾腾的暑气,要把人烤蔫。为生计所迫的人们依旧站在毒日头下,连声叫卖着自己摊位上的玩意。 写字的那几人掏出干粮,凑在墙跟底下一起噎干馒头,即使走两步就有冷饮,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肯掏出两个铜板去买。那个卖冷食的小贩,自己喊得口干舌燥,也没有喝一杯冰过的水。 谢临不由地叹口气,生计,不是游戏人间,是真真切切地用尽全力咬紧牙关。他总以为自己是受了磨难的人,可现在出了门,亲眼看见芸芸众生辛劳。倒恍惚了——若一时的起落和切肤之痛是苦难,那一朝一夕的奔波忍耐又算什么呢?平凡人的劳苦,就可以在权贵的起落前轻描淡写吗? 谢临吃着元子,突然觉得自己依旧是宓英阁中不配谈苦难的少年。 正是酷暑时节,刚从冯府出来的沈均用衣袖擦了把汗,他想着冯闻镜曾教谢临骑马,事发时又在亲卫府任职,也许能听到些风声。结果磨了半日,冯闻镜却一个字也不多说。 他垂着头进了家门,小厮便喜气洋洋迎上来:“您去哪儿了?江西来信啦,是您的同僚赵大人,他来京述职时见过谢公子,他还没到江西您便进京来了。这不,这是他的信笺。” 沈均奇道:“还有这事?”又把信从头到尾细读了两遍,嘴角渐渐翘起,眼中随即露出狂喜。望了一眼余温未褪的夕阳,向深柳堂飞奔而去。 巷口的茶馆露台上,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迅速把几个铜板放在桌案上,起身尾随沈均而去。 茶馆的小二刚续上茶水端了壶过来,看到那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和桌上的铜板,扬声道:“客官,这茶刚续好,你怎么……就走了?” 话音未落,那抹背影已隐没在街的尽头。 因陆有矜的出身和性情,除了那次城门骗局,章家便很少派他去做真正涉及前朝的事。 但朝廷新立初期,追捕前朝本就是头等大事。春去秋来,陆有矜的升迁肯定比不上效劳甚多的同僚们了。 好在山匪这事不需避讳,几个人围坐桌前商量了一日,也算有趣。 秦肃饶有兴致地瞅瞅陆有矜:“陆兄真是好计谋,不过……我以为你早就是出世的高人,怎么?又愿意插手俗事了?” “兄弟们辛苦。”陆有矜笑笑:“我也早就有和你们一同做事的心,打下手无妨。每天无事可做,也对不起每月的俸银啊。” 秦肃见陆有矜上进,欣喜答应道:“好说好说,下次有差事叫上你便是,说起来这京城的新贵你有一大半都不认识,真该多见见世面——对了,今晚平乐坊大顺斋,吏部侍郎的局,一起凑个乐子?” 陆有矜已站起身子婉拒:“你们放开玩,我改日再去。” 说罢转身欲走。 秦肃拉住他道:“才说认识人,怎么又回家?” 陆有矜笑笑,只道:“今晚落霞真美。”便走出房门,在廊庑下和众人拱手告别。 众人眼看他朗朗身影转过廊角,皆笑言:“有矜毕竟年轻,少年人可真占尽天时地利。” 晕染地动人心魄的夕照,还是要留给谢临一同看。 在路边买了两份儿馄饨,陆有矜便去赵家针铺找人。 书桌后头空空荡荡,陆有矜心一紧,大步走回家。 谢临正坐在院子里的椅上打盹呢,陆有矜走上前拍拍他肩:“买了馄饨,想吃不?” 天气燥热,谢临睡眼惺忪地醒来,并没有多大胃口。但看见陆有矜,心里忍不住雀跃:“不想吃馄饨,但是想和你一起吃饭。” “那到底是想吃还是不想吃?” “想吃!”谢临站起来走向院子:“很多本是无所谓甚至厌烦的事儿,因为是和你一起做的,也就喜欢啦。” 陆有矜闻言心里微动,坏笑着凑上去,两手搭在谢临屁股上揉捏两下:“所以嘛,那事儿你也不用怕……” 谢临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扣在自己屁股上的爪子果断挪开,眨眨眼睛道:“我说吃呢,你想哪儿去了?” 那神情,正是坦荡如光风霁月,愈发衬得陆有矜心怀鬼胎。 “对了!”陆有矜自以为机智地转移了话题:“你今天回来挺早?” 谢临吃了苦,已有退缩之意。闻言委屈道:“以后不去啦,天热不说,也没几人来!” 陆有矜敲敲石桌,不满道:“前几日还满腔热血呢,这就偃旗息鼓了?你才去了几天,有谁能知道你?” 谢临低头吃馄饨,默然不语。 “我不是迫你定要怎样,但轻易放弃自己喜欢的事情,日后会心生遗憾。”陆有矜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把头埋在馄饨中的谢临:“所以我要督促你去!” 谢临惘惘地抬起头:“就算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很难每日付出——过程真累人。”他略一停顿,由衷道:“有矜,我很钦佩你,你喜欢练剑就每日风雨无阻的起床,真是难得。” 陆有矜心想,从练走路那事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容易半途而废的人。但听到谢临夸自己,倒是起了少年人的腼腆,老老实实地出卖自己道:“我也常常偷懒不练剑,就是你不和我住一起,不知道罢了。” 谢临了然地点点头,一幅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伸手捏捏他英挺的鼻骨道:“你很老实,还和盘托出,看来我日后也要督促你。” 两个人说着话,分吃完还热乎的馄饨,就窝在椅子上看堆积了夕霞的云翻涌变换。 “想什么呢?” “我在想,今天的落霞很美,如果能抱着你看,那我今晚的梦一定圆满。” 谢临:“……” 陆有矜:“怎么不说话?” 谢临哼一声:“要抱就爽爽快快的抱,你这理由牵强得很。” “好,这是你说的,那我以后要干什么就直截了当——你可别见怪!” 话音未落,陆有矜便强势地伸出双臂,把谢临箍到自己怀里。 这怀抱稳健而坚定,倒让谢临把想说的话遗忘,此刻的他就像个被抽了气的球,蔫蔫儿地缩在陆有矜怀里,不再动弹,不再思考。 等天际的夕阳隐没在院墙之下,光影便归于黯淡,谢临只觉某人的鼻息挠地自己脖颈酥痒。抬头望望陆有矜,咽口唾沫道:“你……还不回家?” 谢临隐隐预感到陆有矜的想法,不知为何总是惊心。 此情此景,陆有矜当然不愿离去。他促狭地试探道:“我倒想起一句诗: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不如我今晚就睡在你这儿?” “人家说得是三更天!”谢临拒绝得一本正经,手却依旧牢牢地环住陆有矜的胳臂:“今日天还早,你回家休去!我这儿没你的床。” 尽管留恋,但在浅淡的征询得到拒绝后,陆有矜就不再执着于这一刻——日后的落霞很多,他再陪他看就是,说不定在不经意的哪天,就水到渠成。即使谢临这一生也未能迈出雷池,那又怎样呢?他和他,每一刻有每一刻的满足和妙趣。至少谢临的心意,他已然明了。 话是如此说,一出院门,陆有矜又怨念的嘀咕:下次,必须把某人……把某人按在床上……之后呢,哎,先按倒再说! 沈均找到了深柳堂。 李太医问他几个问题后笑道:“原来你就是沈均?前几日还有官兵来问,陆公子让我们什么都不要说。” 李太医把陆有矜留下的地址递给沈均。 “你要小心,谢临似乎有麻烦。”李太医猜想着说:“陆公子很谨慎,再三叮嘱这地址只能给你。” 沈均没曾想如此顺利就打探到了谢临的下落,带着对这位“陆公子”的疑惑和将要与谢临谋面的欣喜,告辞离去。 第48章 深夜点火 谢临的写字摊坚持了两周,生意逐渐有了起色。 在初次摆摊时,陆有矜就放出了大话,本来嘛,写的字这么俊,还愁卖不出?有了一个人就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再加上回头客,说不定你还能在京城一举成名呢! 事实证明,陆有矜想多了——第一位客人光顾之后,便一去不复返,更没有看见从哪儿跑来第二个第三个。 毕竟,摆摊的人字都不丑,写得又多是端方的字体,即使多了飘逸和功底,也要懂的人才能看出门道。 二来,找他们写字的人根本不管字好看与否,对方能看清字读懂就行! 谢临生意转好的原因只一个:便宜! 就是这般简单粗暴才有效啊。 谢临不介意自己字儿是贱卖的,也没想过把字卖给权贵多挣些钱。每天晚上喜滋滋地数钱袋,特小富即安。 就是每次看到身畔摊主失落的小眼神,心里挺不好受。像是从人家嘴里抢食一般…… 他还把自己挣的铜板用绳串起来挂门上。风一吹,铜板冷冷作响。 谢临闭目片刻:“嗯!铜钱的香气。” 陆有矜笑着摇头:“钱串子!” 谢临豪迈地拍拍人肩膀:“钱串子请你吃饭!” 这两日他挣得钱也够两人大吃一顿了。 两人在炙肉店落座,津津有味地吃切成薄片的炙羊肉。 谢临推推盘子:“有矜,我在深柳堂都是你照顾,今后我有银子了,来养你啊。” 陆有矜看一眼盘中可怜兮兮的几片羊肉:“若是这般请法,那大概几十年也还不清。” 说笑间,又自掏腰包点了江鱼炙和烤鱼扇。 谢临小心翼翼夹走一片肉:“以后我挣了钱,都补给你。” 陆有矜手搭在桌角上,转过脸道:“不必,你请我吃几十年的饭便好。” 谢临耷着脸只顾吃,陆有矜也不说话,偶尔抬手给他撒野茴香的伴料。 吃到半晌,谢临忽然懒懒地打个哈欠,面露倦意:“这邻居家的狗一到晚上是越吠越狂,它不要睡觉,也不让别人好梦。” 陆有矜夹菜的手一滞,瞅瞅谢临发青的眼圈,继续埋头吃肉。 星月升起,又是一夜。 谢临睁着双眼躺在床榻上,用尽千百种方式,却仍求周公一面而不得…… 到深柳堂后,他便有了失眠这个毛病。说起来,若不是陆有矜夜夜为他念诗,让他安神,他可能睡不了一个好觉……在半夜想到陆有矜,谢临自然想到了庙里的深夜一吻,摸摸嘴唇,心里起了淡淡的笑意。又是陆有矜!怎么又开始想这个人,定是失眠闹的!谢临翻了个身,强自按捺心神。 “阿临。”外厅的烛台被人点亮,陆有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若睡不着,我给你读书吧?” 谢临惊得从床上腾空而起,刚想到此人,此人就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门外!瞅瞅窗外的夜色,他咽口唾沫:“你……一直没走?” “没有,去附近的书铺买了套书,在外厅歇下了……我不进去,在这儿给你读可好?” 把自己说得这般可怜,谢临柔情大起,应了声:“好。” 但是半夜三更,一个男人,还是个八成想上自己的男人在门外读书,这觉,是别想睡了! 陆有矜压根没想让谢临睡觉——只听他轻咳一声,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念道:“翰林与赵生从初见就两难相忘,虽都是男子,却情投意合……翰林说得高兴,打发小的们出去了。关了房门,要发作。” 呵,好啊,大半夜不睡,在我门口读活色生香的话本,谢临躺在床上,深深怀念起初见时为自己读诗的纯情有矜。人生若只如初见,三更时分只读诗。那时候的两人,关系是多么澄澈! 谢临几次三番想叫停陆有矜,但又被撩拨地支起耳朵…… “赵生道,待晚上吧。翰林却不乐意道,这种事何争早晚,我被你说动火了,就此行事,保准你快活就是……赵生半推半就,脱去衣服……” 欲望和焦灼混合在一起,啮咬的人心痒难耐。谢临忍无可忍,蹭一声从床上爬起,几步窜到门前,一把拉开门。 “那翰林道,要快活,却要先忍些痛……“陆有矜正兴致勃勃地念书,一抬眼,见谢临正穿着衾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陆有矜轻咳一声,合上书本道:“二更已过,你怎么还没睡着?” 这般有礼而矜持,好似方才在人家房门口念书的人不是他。 对这种“深夜点火”的行为,谢临极为不齿,走到陆有矜身前道:“陆公子读得火辣,让我怎么睡?” 这话说出来,本是嘲讽。但此刻夜阑人静,他又衣衫单薄,就有了撩拨的意味。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亮陆有矜脸上的红晕,认定的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陆有矜小腹一阵儿蹿火,伸手揽住谢临,让那胸膛紧紧贴在自己身上。 衾衣下的肉色在烛光中若隐若现,陆有矜提着气,脸红心跳地偷眼瞟。 谢临被陆有矜搂在怀里,已觉有硬邦邦的东西在身下顶他,偏偏嘴还不老实:“念书还不够,你还准备亲力亲为?” 陆有矜顾不得许多,狼狈急切地摸索到对方的唇,趁谢临呼吸急促,意乱情迷,便伸舌去捞谢临的,唇齿交叠,彼此缠绵好半晌。 直到那股灼热散去,陆有矜才缓缓地嘘出一口气,松开了谢临。 谢临胸膛起伏不定,喉结也微微抖动,觉察到陆有矜松了手臂,他眸子黯了黯,挣开陆有矜的怀抱,跑回床榻,背对着门钻到被窝里。 陆有矜探头看一眼,又乖乖站回原地。 谢临顿下来喘了两口气,听身旁依旧没动静,哼道:“还不进来?” 陆有矜举着烛火跨进门,站在床边摸摸下巴:“那我要上床了!” 谢临翻个身子,咕哝一声:“总不能让你睡在地上……” 话音未落,陆有矜便轻盈利落地躺在了谢临身旁。伸出胳膊,把躲在床角的谢临捞到怀里。 今夜,虽是闹到将近三更,两人相拥入睡,皆酣睡至天明。 这些时日,冯闻镜真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皇帝对章沉章召叔侄的不满已昭然若揭,章家一旦大厦倾倒,冯闻镜取而代之便顺理成章。 陆有矜也敲响了他的大门:“冯兄发迹,我也想来分一杯羹。” “你也来啦?”冯闻镜倒很高兴:“侦缉逮捕,京城治安,天子近卫,法司审理……你想去哪儿?” 陆有矜摇摇头:“我想去肃清山匪。” 冯闻镜狐疑地看他一眼,摆摆手:“这是什么好活?下面人一直在办,听说这就要抓人。再说清完了,也没人记你这份功德。” 剿清山匪虽不起眼,却能真真切切保一方安宁,就当是替从前的自己还愿吧。还有顾同归,抓人时看见他自然是极难办,但若让他避开,一切似乎就迎刃而解了?陆有矜压下纷乱的念头,坚持道:“让我去吧,也算是干些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老陆调戏阿临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第49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 沈均拿了春宝给他的地址,边沿街走边凝神往街头的卖字摊望去。 到赵家针铺后约莫又行了数十步,沈均顿住脚步,停步屏息——天色明净,谢临就坐在街头的木桌后,低垂着头。 他坐在那里,没有人觉得异常,也没人去留意。 他们都不知道他从前的样子。 心酸的人大概只有他罢。 眼前迅速模糊,沈均轻咳一声,整理好情绪后提步上前。 他敲敲谢临面前的桌子,状似轻松地吹了声口哨:“你是在卖字吗?” 谢临被困意折磨地心不在焉,托着头梦呓般道:“是……” 沈均酝酿半晌,才用路人的语调平稳轻快道:“那你帮我写副字好不好呀?” 谢临倦意正浓,并没有听出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只下意识地摸索着拿住笔,头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好……好啊,你说吧。” 沈均垂眸,视线落在谢临身上。一字字缓慢道:“就写这句话吧——岁忽终,感叹情深,念汝不可往。” 平安帖!毛笔从谢临的手中倏然滑落,他猛然抬头,睡意顿消——沈均正含着笑意望向他。 那笑脸兀自出现在眼前,谢临一阵目眩,定睛再看,沈均竟真的站在自己身前!那笑脸很近,很近,近得好似从没和自己分开过。 他轻声道:“沈均……沈均!” “阿临。”未忍住的酸意蹿上眼睛,滚烫顺着脸颊流下:“我……总算找到你了……” “沈均!”谢临站起身,对着久别的老友笑道:“你来京多久?不会走了吧?” “有几个月,一直在找你。”沈均拍拍谢临肩膀,声音暗哑却坚决:“这次就不走了!” “啧啧,阿临你可真会物尽其用。”沈均弯起手指敲敲桌子。噗嗤笑道:“小时候苦练的字,就为了来街头卖艺?” “卖字怎么啦?我每天都替很多人写家书,也算稍解离散之苦。而且挣得钱也不少,还把有矜养起来了。” “那以后我给你数钱。”沈均和谢临并肩往家走:“有矜是谁?” “呃……”谢临沉吟:“一言难尽,慢慢说吧。” 沈均身后始终有两人在不远处尾随,他们看见沈谢碰面后走入一条小巷,立刻互相对视一眼,谨慎地停在了巷口。 纵深小巷里,只有二人的身影。 起先还没发觉,走几步后,沈均就发现谢临走路时身子总随着步伐微微颠簸。奇道:“你腿怎么了?” 谢临一滞:“坐的时间久,有些麻。” 沈均突然想起往事,顿住脚步,围着谢临转了一圈。 “他真对你下手了?”沈均眉峰微皱:“你闯的祸看来不小?” 谢临嘴角轻勾,低声道:“表哥被我使出手段救出来了。” 阴谋和血泪,在这得意的笑脸前,倒像是无足轻重的恶作剧。 沈均倒吸口凉气勉强道:“你可真行!”他叹口气又悄声问:“那殿下在哪儿?” 谢临压低声音,三言两语讲了与顾同归的谋面和深柳堂的过往。 沈均皱眉:“所以……你一直被陆有矜照顾,那你怎去的深柳堂?” 谢临大致讲了讲事情的始末,没曾想沈均冷笑道:“也就你信他!这人说不定就是章沉安插在你身边的,想通过你联系上太子。” 谢临自信道:“刚开始我也偶尔这样想。不过,他现在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人!” 一抬眼已走至巷陌深处,门扉半遮半掩。谢临兴冲冲地跑上前道:“有矜已经回家了!” 陆有矜见两人一同进来,疑惑地看看沈均道:“这是?” “是沈均。” 沈均打量陆有矜一眼,和南人细弱的面貌不同,这人身量很高,肩背宽厚。 他以往接触的边境男子,都多少有些粗犷,但这人眉目却疏朗温和。 沈均收起敌意,诚恳道:“你们的事儿阿临都对我说了,多谢你当日出手搭救。”说完便要一揖到底。 身子还没弯下去,臂弯就被一只强健有力的手托住了:“沈兄客气,我可受不得你这一礼,你是阿临的朋友。”陆有矜瞧瞧谢临,眉间旖旎的神色一闪而过:“我无任何立场让你道谢。说起来,我还要谢你在我之前陪阿临吃了那么多馆子。” “我们晚上去喝酒吧!沈均……你想去哪儿?” “啊……”沈均没转过神:“便听陆兄安排。” “那让阿临定。”陆有矜笑看谢临一眼:“他找馆子很准。” 谢临点点头:“吃炙牛肉吧,城西的那家。” 这顿饭,吃得沈均心里挺不是滋味。 去吃饭的路上,谢临始终和他说说笑笑,并不如何照拂陆有矜。 但二人之间总有些细微的举手抬足让他别扭——有次谢临对陆有矜做了个鬼脸,之后就看见陆一巴掌轻轻落在谢临的腰臀。谢临呢,反而笑嘻嘻的把整个身子贴到陆有矜身上! 沈均心头涌起的失落比分离那日更甚! 再看二人装扮,陆有矜穿了件湖绸的月白便衣,谢临穿了淡青色的回字纹布袍,但两人腰间的暗青束带却一模一样!沈均左看右看,心里猛然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 炙牛肉馆,黑漆大门的廊檐下挂着一溜儿红灯笼,人群络绎不绝。烤肉的香味隔着一条街都往鼻子里窜。 “二楼,二楼还有雅座!”小二摆出一张笑脸,把三位引到楼上。 始终跟随他们的两个侍卫对视一眼,迅速进门落座。 陆有矜翻看菜单道:“牛肉来五份,羊排来半个……” 菜陆陆续续地摆上桌,小二还上了一罐酿了五年的竹叶青。 “我成亲了。”沈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儿子也有了。” “当爹啦!”谢临拍拍他的肩膀,出言却带三分戏谑:“我要去看看,希望像娘亲多点啊。” “话都说不清楚,笨死了。”沈均脸上有浅淡的笑意:“你小时候肯定也这么笨,学个话都不清不楚的。” “好像你从小就会说话一样!” “当然,我爹说不记得我学说话,六岁一张嘴就能直接背出千字文。” “……那是师傅在你六岁之前没见过你吧!” “滚!很多人都夸过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陆有矜除了偶尔笑几声,就一言不发。 但只要有这个人在,沈均就如坐针毡——明明一肚子话要问,却因为忌惮只能耐下心寒暄。 等陆有矜终于起身去叫小二加菜,沈均猛地放下筷子,直盯谢临问道:“你们住在一起?” 谢临明显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意态悠然地夹了一筷子小菜,慢悠悠咽下去,抬起头清清嗓子,刚要开口,陆有矜就踱着步伐上来了。 沈均悻悻然换了个问题:“你的腿怎样?让郎中瞧了?” “无妨。”谢临举筷接过陆有矜烤好的肉:“不仔细看谁会发现。” “你要用心治。”沈均掷地有声,摆出长辈脸故意道:“不说别的,你还没有成亲呢。” 谢临飞快地偷觑陆有矜。陆有矜面色不改,用筷尖挑了块儿烤至恰好的牛肉夹到谢临盘子里:“治是要治的,成亲嘛,倒不急。” “怎不急!”沈均饶有意味地看着陆有矜:“我认识个好姑娘,她家和我临街。阿临你什么时候来我家看儿子,我替你安排。” 谢临还没来得及说话,陆有矜已接口道:“谢谢你好意,但婚姻大事,不能儿戏,还是要找个自己喜欢的。” 沈均轻松地转转酒杯,讶异笑道:“不见面怎知喜欢不喜欢?” 谢临低声道:“沈均,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多了个爱好——看你那跃跃欲试的模样,你是来说媒吗?” 沈均看一眼谢临,又瞅瞅陆有矜。很有自知之明的闭口不言,只专心吃肉。 一轮明月高悬,小巷染上了清丽的月色,平添了白日没有的婆娑旖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相距不过半尺。 谢临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倏然停下抱怨:“你今日对沈均过于冷淡了!” “他给你说亲,我还要笑脸相迎不成?” 谢临默默垂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趁醉往陆有矜肩膀上拍一掌:“你走吧,别跟着我啦。” 陆有矜在原地垂头站了会儿,作势转身。 即使在醉中,心也似被攥紧,谢临跌跌撞撞地朝陆有矜跑过去:别走,别走……” 说罢抬起微醺的脸轻蹭陆有矜宽阔的肩头。 陆有矜看见他孩子气的模样,心中竟是一酸:“不让我走,是不是想听我念书了?” 他能念什么好书,还不是上次那不堪入耳的。 谢临半阖双目,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陆有矜心下暗笑,摸摸他的脸:“那接着上次的读?” 上次的书,正读到最热火的时候。 谢临晕晕乎乎,如同鸡啄米般点头。 这幅浓醉的样子让陆有矜的欲望澎湃而出。他伸出双臂拥住眼前的人,从容而娴熟地探到了唇,先是深深地一个长吻,之后就噙住他的下唇轻柔厮磨,彼此的气息裹在月色里,让人心神荡漾,意乱情迷。 等绵长悠久地吻一结束,谢临就被陆有矜扛在肩上,他垂着的手随着陆有矜回家的步伐轻轻摆动,怂得像刚被猎人逮捕的小兽。 两个侍卫始终屏息趴在高处檐廊上,目睹如此热火的场面,登时瞠目结舌,身子一动,檐廊上的瓦片坠地,清脆划破夜色。 再一抬头,远处的身影已隐没在小巷深处。 第二日,两个侍卫双双站在章召面前回报:“我们一路跟随沈均,还真找到了人——现已知道他住在哪条巷子了!” “这次总算找到人了!”章召心头一阵颤栗——他日渐失宠,最怕横生枝节,谢临的下落是他的心病,若是谢临被其他人找到,吐露几句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那无异于直接送他入地府。 他搓搓手,沉吟道:“也别等了!这种事必须快些下手,他没练过身手,还是你们两个去,要做得干净些。” “不过,属下这次倒是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两名侍卫对视一眼:“陆参领和他们在一处吃了饭。” 章召登时从椅上站起身,满脸诧异:“陆有矜?” “是……他们二人大概住在一处。” “真是奇事!”章召头脑发懵,喃喃自语:“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正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定是有人派陆有矜跟随监视!” 那两侍卫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这……陆参领和那人举止亲密,不像是……不像是监视。” 章召怔住,反问道:“怎么举止亲密?” “属下看到……”这人脸色倏然涨红,尴尬道:“看到他们对了个嘴儿,陆参领还抱他回家了……” “什么!”章召脸上红白交错,联想起那场大火,恍然大悟的自言自语道:“好你个陆有矜,放一把火扰乱视听——之后就来个金屋藏娇,你算盘打得可真好啊!” 又冷笑着沉声吩咐道:“那也无妨,你们再多找两个人,动作利索点!” 作者有话要说: 老陆啊,阿临也在等着你扒衣服呢,哎! 第50章 接剑 陆有矜吵嚷了半日,终于说动谢临出门了。 他们住的地方紧挨着花市和果子市,坊市里满是叫卖声,格外热闹。 两人走在街上,谢临还是一脸恹恹。 “为何不想看衣料?”陆有矜皱眉:“你就那几件衣裳,还是用我剩下布料做的。” “这就可以啊,大男人还挑衣服花色?” 年轻人哪有不爱漂亮的?何况,他从前是个连佩饰都要亲手画出精致图样的人,怎会不在意? 陆有矜骗他,说是带他去买花,等挑好了两盆兰花,就把他拉到京城最出挑的衣料铺子。 谢临抱着花站住匾额下头,犹豫着停住脚步。 其实陆有矜知道该小心行事,但许是谢临拘谨的样子让他心酸,他反而总想放肆。 他一把拉住谢临,大步走进门。 有人引着他们到楼上,真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衣料店,将近五丈长的纱制屏风上绣满了月白色的如意纹,人从其中走过,仿若穿梭在天空的薄云之中。 地面上也暗嵌了瓣形花蕾,让人没来由的放慢脚步。 穿襦裙梳双髻的女子缓步上前,给他们倒茶。 这家店生意好,好几个人在等着量尺寸。那女子给他们一个闪锻做成的双鱼式香囊,香囊正面用线勾勒了采薇二字。 陆有矜拿在手里,一回头,正巧看到谢临的视线久久落在上面。 陆有矜笑笑,把香囊递给他。 谢临接过,用手指轻轻抚摸那昂贵的闪缎,许久不说话。 椅上坐着四五个很年轻的贵公子,正喝茶,看起来像这里的熟客。 陆有矜摇摇头,他原本还想两个男人来挑衣料定会尴尬,没曾想竟有这么多男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熏香熏得陆有矜太阳穴都疼了,终于有人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有拿到采薇的客官吗?” 他们走到里间,一个保养极好的男子迎上来,他穿着松散的白纱长袍,腰系了个红缎的香袋,对谢临道:“您站过来。” 谢临笑看陆有矜一眼,乖乖站过去。 那人细细地量了臂长,肩宽……写了几个数字。 陆有矜偏头看看,笑道:“长高了啊。” 在生人面前,谢临只翘翘嘴角。看他一脸的故作沉静,陆有矜就想上手捏。 那男子引领他们去挑布料,不同别的衣料店,这家挂出来的成品极少,大多衣料被剪裁成方形放置在阁上,还有不少衣料只贴出一角,显得很珍贵似的。 “您想做什么衣裳?”那人循循善诱:“您先定主色?宝蓝,普蓝,月白,瓦灰……公子您面皮白,穿眼下最时兴的宝蓝好看。” “恩……我们先看看。”谢临被这满屋子的颜色闹得眼花缭乱,没了主意。 那男人又道:“您可以先看料子,您看这松绿地的,您穿俊俏!还有这品月色适合做氅衣……” 陆有矜低着头,认认真真挑料子,他被那绯色衣料吸引住了目光,不知为何,只觉这颜色很配谢临眉舒目展的模样。 那人捂着嘴笑:“这位公子,您手里拿的妆花锻,闺阁女儿家穿的多,不过您可以和皂纱配,也好看的。” 陆有矜慌忙撇下那料子,面色赤红的摸摸头,这竟然是女人家穿的……这么多讲究,他这大老爷们还真不懂。 一转头,谢临正站在挂着的礼衣面前,专注凝望。 陆有矜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那是件过肩通袖的衣裳,掺了金线,用手轻轻一抚,流荡的金丝闪出粼粼的波光。 陆有矜走上前:“喜欢吗?” 谢临低头,反射在他眼中的光芒就像流星般坠落了,他淡笑道:“没有,太张扬了,只是看看。” 陆有矜道:“那你想做什么样儿的?必须说!” 谢临抬起头:“那就做一件元青色的外袍吧。” “哎哟,那么重的色,把您的风华都遮住了,俊俏的年轻人怕什么张扬呢?穿这种料子才衬肤色呀。” 夕阳西下,两个人拿着刚买的花回到巷子。 谢临捶捶肩:“好累,不想洗澡了。” 陆有矜用头抵着他的脸颊,悄声道:“没事,我抱你去洗。” 谢临压低声音:“找死啊。” 陆有矜把谢临抱紧,闭上眼睛亲他的后颈,含笑轻声道:“今晚想找死,成全我吧。” 月色洒进静谧的小巷,也照亮谢临脸上意有所指的绯色,他低下头正要说话,却猛然看见青石板上似有两道人影闪过,疑惑间扭头,只觉身子被人拉扯的一偏,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竟是两寸宽的利剑直刮着鼻梁骨掠过。 陆有矜护过谢临时已醒觉。他未佩剑,利落一撩衣襟,脚尖点地朝二人飞掠而去,那两人慌张中忙丢下谢临,双双迎战。陆有矜身子轻灵,总在剑尖扫至时凌空而起,两人一同上场,竟也没能伤他分毫。 谁曾想从屋檐上又纷纷落下几人,一人手拿短匕,直向陆面门劈去。谢临望见陆有矜向来□□紧绷的肩背向后弯曲成柔中带刚的弧度,竟韧如弓弦。 这次又未得手,几人一对视,果断不再和他纠缠,掉转方向朝刚站稳的谢临刺去。 陆有矜一抖袖,倒提花罐向他们掷去,那人慌忙拿剑格挡,罐子在碰到剑尖时应声破裂,迸裂的碎片力道不减,扑哧几声闷响,四五个人已应声倒地。 陆有矜纵身跃去,想去捡两丈外地上的剑,剩下的几人哪能让他得逞,纷纷围住他提剑急攻,陆有矜手中无剑,难免受制于人。长剑纷乱,有剑尖向他左肩削落,一个侧身不及,剑尖已刺入陆有矜胳臂。 陆有矜眉头蹙起,正在这时听谢临朗声道:“有矜,接剑!” 话音刚落,剑已划过夜色,陆有矜飞身而出,在空中扬手挽住剑柄,嗤一声响,长剑已从剑鞘中跃出。 在夜色中接剑本不是易事,更何况此时与人出招。还好谢临早已在陆有矜练剑时给他扔掷了无数次水壶,对力道和方位的把控早已熟稔。 有剑在手,陆有矜如鱼得水再不拖延。他一个纵身,手中长剑迅捷圈转,势劲力疾猛攻几人命门,转眼之间,又有几人摇摆着倒在了月光照耀的青石板上。唯剩的那人看看周遭的同伴,握紧手中剑柄倒退数丈,转过身拔腿便跑,陆有矜举剑欲射,却微一沉吟,缓缓放下长剑,眼看那身影跌跌撞撞地愈跑愈远。 小巷恢复了寂然无声,只有陆有矜肩头渗出的血迹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 谢临看陆有矜布袍衣襟上都是鲜血,上前托住陆有矜的小臂,忧心道:“严重吗?我们快回去吧。” “还好,不是要紧地方……只怕不能抱你洗澡了。”陆有矜倚在谢临身上,声音略低。 夜风里有了浓重的血腥味,谢临搀扶着陆有矜越过躺在地上的人,走回了家。 谢临缓缓为他脱去衣裳,那伤口处皮肉翻卷,还在渗血,却不算深,谢临抚抚陆有矜的鬓角,哼道:“看来,我要抱某人洗澡了!” 说完,谢临轻吸一口气,猛地弯腰抱起陆有矜,成年男子的壮硕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谢临原地转了两圈,竟忘了木盆摆在哪儿了。 “哎。”陆有矜挣扎着要下地:“别闹了,我比你重,你赶紧让我自己走。” “流那么多血还不老实!”谢临的眉毛挑起,吃力地把他往上抱了抱。 “你还小呢,哎哟。”陆有矜笑嘻嘻地调笑:“你要真疼我,等过两年再抱也不迟。” 谢临拿清水细致地为他清理着伤口,深深看他一眼:“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第51章 月色 陆有矜喉头一滞,晕染了暖黄烛光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谢临在伤口上撒了药粉,再用白布细致绑好。 灯下,默不作声的,谢临俯身在那微张的薄唇上印下自己发起的吻。那挺实的肌肤纹理真诱人,即使包扎完毕,也让人禁不住想再次划过那结实的胸肌。 陆有矜摸摸唇,抬起眼睛凝望着谢临:“受伤了待遇这么好?” 谢临已下定决心,他环住陆有矜的脖颈,轻笑道:“这就算待遇好?好的在后头呢!” 话音刚落,他弯腰便扛起陆有矜——谢临使出了蛮力,竟也能把高自己半头的人抬得双脚离地。 好在床离得近,谢临把肩上的人往床上丢,像是蚂蚁终于把心爱的巨大食物搬进了洞,揉着肩膀喘吁吁的审视。 陆有矜上身□□,全身上下只有薄薄底`裤覆体,被吓得傻傻看着谢临,半天才吐出:“你……” 谢临把他压在床上,轻声道:“今晚不念书了,直接给你补补吧。” 惊慌和狂喜在陆有矜心里漫散,偏嘴上还说:“今日……今日不是个好时候吧,改日也行!” 谢临意味深长的眼神划过他眼前光裸的肌肤,志在必得的宣布道:“你不是挺羡慕那书里的人么,今个儿就自己当回主角吧。” 陆有矜全身热涨涨的,但依旧有些顾虑——他今天是带伤冲锋,若是…… “你的伤也无妨,我听你念了那么多书,也摸得清……”谢临瞬间看透陆有矜的犹疑。笑吟吟解自己的衣带:“不会累着你!” 陆有矜这时才觉出角色有变。忙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半坐在床上惊道:“你……你不要乱来,也不急在今天,再说我也不想累你……” 谢临扬手把外衣扔在地上。眼神在陆有矜身上留恋:“我不怕累,听书有什么趣味,我早就想好好干一场了!” 陆有矜真想揉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是不是谢临,但现状却不容他思索——他抓住谢临伸向他裤带的手,结结巴巴地急道:“阿临,你怎么了这是?别……别闹!” “看你这样子,倒像个大姑娘。”谢临的手上还有未洗净血迹,但他也不去管,张着两手急切地俯身咬那湿润柔软的唇,呢喃道:“我说过我怕,我不敢真的承认和你……我怕和别人不一样,我怕会发生未知的变故。但如果循规蹈矩还是摆脱不掉所谓宿命,那我何必忍耐!”他扳起陆有矜的下巴,咬着牙齿似恨似如愿地道:“我爱上了个男子,再也离不开他!” 陆有矜凝视着谢临的眼睛,窗外,月亮依旧缓缓向西移动,从苕溪的月下到此刻,时间像过去了几十年似的。 谢临说罢,一撩衣襟爬上床。他呼吸急促,全身绷得紧紧的,额头已有薄汗。 陆有矜一口血差点儿喷出来——这剧情反转简直让他始料未及。 烛光中,陆有矜平息了片刻的慌乱,他屏住呼吸,不动声色的翻了个身:“你这算自作自受么?”陆有矜轻声戏谑地问一句。 “不是想演书上的剧情?以为我受这点小伤就不能把你办了?”陆有矜用那只没受伤的强健手臂按在谢临腰上。 “唔。”谢临觉出衣物被褪,窘迫地想往墙边儿挪动。 身后半天也没有响动,陆有矜睁大眼睛,看着那尽数显露的伤痕,以前虽看他上过药,可自从他的伤好之后,自己就没看过他这一截身体。 陆有矜用手摸摸凸起的疤痕,甚至责怪自己的轻率,他低哑了声音问:“还疼不?” 谢临的肩头像发冷般瑟缩地抖,许久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衣衫遮挡的修长双腿一动不动。 他哆嗦着爬起身,静静的亲陆有矜的额头,眼睛。霎时,陆有矜的脑海,胸膛都充满了兴奋和悲伤,急涌而来的情绪让他不知为何流泪了,他颤抖着亲他此生的爱。 如同飘零的游子终于停靠到朝思暮想的彼岸,没有谁能把持住不肆意狂欢,颤栗而炽热的快感沿着脊梁骨一忽儿涌向头顶。 空气骤然暧昧许多,柔情同烛光一同摇曳。结实的肩背把彼此的胸口填得满满当当,两人忽然想不起之前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没有怀中人的时日是多飘荡无依啊! 翌日清晨,谢临方才睁开眼,就觉出某人的唇依然眷恋地在上下探索,微一低头,正撞见一双因陶醉而迷离的眼眸。 谢临推推陆有矜的额头,低声道:“消停会儿吧,你该去当值了。” “不想去。”陆有矜亲亲谢临:“就想看着你,就想和你躺床上。” “……”昨晚的种种缠绵让谢临的舌头一夜之间打了结,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今日早点回来……咳咳……” “哎!别……别走!”谢临刚撑起上身,就被陆有矜强健的胸膛压趴在床头:“我们离开京城吧。找一个真正适合写字的地方,一个在街上走着不用提心吊胆的地方。” 陆有矜拥着谢临:“你别难过,我想那些人不是你爹派来的,他应该不知道你还活着,那些人八成是章家的,你……“ 熟悉的气息在颈间缠绵,谢临轻声道:”我不难过,他的事儿已不能让我伤心。“ “不管是谁的人,我都不愿你在京城长久住下去了,我们走吧。” 许久的沉默后,谢临握住陆有矜正揉捻自己头发的手:“离开京城,表哥就没处找我了。” “嗯,我晓得你这个心事……”陆有矜点点头,想了想道:“那等他的事儿有了着落,我就带你离开,我想带你去看萤火虫,它们像星星一般闪着光,你可以把它装在风筝上……还有黄山,我们也要去,腿不好也无妨,大不了我背你……” 平里东街 陆有矜已在这里守了好几日,自从他接下剿匪的事儿,和被安插在山匪里的侍卫接上头,就已在盼白远出山的这一日。他想,既然那人告诉他这次是山匪头目和心腹二人出山,那顾同归就一定不会出现。 这是京城商贩最集中的主街之一,珠宝首饰,茶肆酒楼应有尽有。但因刚过午时,太阳正烈,便只有三三两两的人点缀在街面上。 人群中有一人格外出挑,他身材魁梧,虽是穿了布衫,却没有半点书生气。藏蓝的衣袖撸至胳膊肘,光洁而结实的麦色小臂尽数袒露在阳光下。 他身畔却是另种光华——那是个干净的年轻人,眉眼干净,衣衫齐楚,网巾一丝不苟地拢在整齐的发髻上。 陆有矜接到的消息没错,白远的确是下山了,身边也只跟了一个人。然而,那人嘴里的心腹竟然就恰巧是顾同归。 陆有矜叹口气,心事重重的一扬手,远处有十几人影影绰绰地走上前跟在他身后,陆有矜密切关注着前方二人的背影,飞快想着怎么放走顾同归。 “卖镜糕啦,刚出炉的镜糕哟!”苍老的声音随着空气中甜香的糯米味一同飘来。顾同归走上前,饶有兴致地观看老人熟练地把糯米装到竹筒里,一会儿功夫,白白嫩嫩的镜糕就出炉了,扑鼻的香味直让人垂涎三尺, “小后生,要一块儿吧?”那老人笑着问道。 顾同归笑着点点头,白远见状道:“老人家,要两块!” 老人扎镜糕的手一滞:“这两块是谁吃?” “我们一人一块,怎么了?” “那我可不能卖喽。”老人悠悠道:“镜糕,不仅大小如镜,也有圆满的意思。凡是两个人一同来的,必须是一对儿才能一起买。” “还有这说法?”顾同归笑着摇摇头:“老伯,送上门的生意你不能不要吧。” “宁可不要生意,也不能让人随便吃——这和抽签一样,灵着呢!我可不敢卖给你们两个,万一你们吃了镜糕,看对了眼。可要怪我!” 听了这话,白远二话不说用签子给自己扎了个糕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这糕我还真要尝尝!” 那老汉猛然睁大了眼睛,看看这男子,又看看顾同归,似是勘破什么玄机,摇摇头不说话了。 顾同归接过镜糕,始终默不作声。 两人沿着长街,眼看这条街走到尽头,还是没见到顾同归说的店。白远张望道:“同归,你要找的那家店还没到?” 顾同归道:“回去吧,也不是非要用。” 白远登时挑眉:“那可不行,我答应你的东西当然要买齐。” 顾同归无奈摇摇头。次次如此——只要有了主意,他就要办,说了多少次也不听,渐渐地,自己也不提了。 “同归,你会不会记错?” 阳光洒在大大小小的匾额上,不少店铺望去都大同小异,顾同归闻言露出茫然:“许是我太久不来,记错了……” “哎哎哎!”白远一把拉住擦肩的路人:“谭记的店在哪儿?” “那个发梳店?几月前搬到北街了。” 男子抬头望望那人指的方向,扭头对顾同归说道:“走累了吧?”前头人多眼杂,他怕有人认出顾同归,始终放心不下。把手里的镜糕往顾同归手里一塞:“你在这儿等着,我给你去买。” 远处,陆有矜正想怎么才能不露痕迹放走顾同归,依稀望见二人分开,心中暗喜。 “陆参领,他们不知为何分开了!” “我知道——这样也好,你们跟在那个匪头后面,看他什么时候大意就动手!” “那——这个人呢?” “擒贼先擒王,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能掀起什么风浪?”陆有矜状似轻松地拍拍属下肩膀继续说:“这没什么事儿了,你们把那匪头抓了关好就成,山上不放心也可以去看一眼!” 这些人的眼睛一直瞟着白远离开的方向,陆有矜刚说完,他们答应一句就忙飞奔而去,生怕自己落后。 陆有矜并没有走远,一闪身躲进店里,眼看那些人一窝蜂往北跑远。 白远沿街走过几个门店,终于寻到了挂着“谭记”牌匾的梳子铺。 他举步走入店内,怔在了半人高的柜台前——里头每把梳子都闪着华贵的色泽,有木质的,有银子的,还有梳子通体显出晶莹剔透的玉色,乖乖,难道竟是白玉做的?男子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要买梳子。” “哪一把?” “要好的……”柜台梳子样式材质千奇百怪,他盯了半天也不知材质的区别,只想把最好的给他。但他蓦然想起一件事,局促地摸摸头,尴尬道:“不过……我只有五两银子……” 店小二阅人无数,心想此人定是拿了家底来买讨好心上人的礼物。思索片刻,取了刻有并蒂花的精致长形木盒打开道:“喏,这可是最上乘的绿檀。本店剩了这最后一把,吃点亏,五两银子卖你啦——你看这上头的字:凤凰于飞!送心上人最合适!” 白远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刀刻的隶书上,眼中闪过柔和情愫:“好!就这一把!” 白远接过盒子,想到顾同归还等自己,长吁口气,走出店铺。 男子急切的脚步突然停住——不远处,一人正持剑而立,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渐渐地,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十几个人把他包在店门口。那店小二见势不好,忙跑来砰一声关上屋门。 男子缓缓握紧双拳,目光逐渐失去温度。 街口 顾同归举着两个镜糕,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男子离开的方向。 手腕却被人猛然握住,陆有矜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顾同归惊声:“是你!” 陆有矜轻笑一声:“是我。”说罢不由分说把他拉到近旁不起眼的布摊上。 花花绿绿的布料瞬间把两个人的身影遮掩住。 顾同归心头涌起不安,不由自主往北边望了眼:“你有什么事儿?” 陆有矜轻声道:“我是来告诉殿下,您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 顾同归脸色发白:“你们的人来了?” “那人是山匪头目。”陆有矜的声音还在继续:“朝廷自然不会放任。” 顾同归目光黯淡,许久低声道:“我就知道……” 陆有矜忽然想知道,他的失落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有更深的情绪。 “那人组建山匪,寻衅百姓,被抓是早晚的事。”陆有矜压低声音:“朝廷只想抓山匪头目,没想抓太子殿下。我安插的人也不认识您,您不用忧心。“ 顾同归摆摆手,举步就要离去。陆有矜抓住他手腕,硬是把他拉到旁边的小巷口。 陆有矜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却如此无礼。顾同归又急又恼,声音都微微发颤:“你松手!” 陆有矜从前认为顾同归混迹山匪中定是被迫,如今却觉得大有玄机。“你是想去找他?我不能让你此时出面害死他。” 听了这话,顾同归目光一闪,依旧皱眉不语。 “你想想,是窝藏前朝太子的罪重还是当山匪头目的罪重?”陆有矜的目光灿然如星,定在顾同归脸上:“你一露面只能把事情闹大,到时候那些山匪一个也跑不了。” 顾同归冷冷道:“休要骗我!占山为匪亦是死罪,你若真好心怎会来抓人?” 陆有矜早已在心里计较过此事:“死罪不假,但是再过几月便是太后的七十大寿,照例会大赦的。”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抓人,也要赶在合适的时候抓。” 顾同归拧着眉头回味这些话,对陆有矜,他只见过那一面,谈不上交心。虽说谢临对他百般信任,但顾同归对他就是有种天然的无法言明的防备。 陆有矜叹口气:“还有件事儿你们都没察觉——亲卫府早盯上你们了——若让他们包了山头,你势必会牵扯其中,又将是一场惊天大案!所以我才费劲心机把抓山匪的任务揽过来,还好等到他单独出来,今日抓捕,只要你不出头,就一切好说。” 顾同归默然半晌,轻声问道:“你说的都是实情?” 陆有矜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噙了浅浅的笑:“你不信我,还不信阿临——我若让你的朋友吃亏,回去准没好日子过。” 第52章 毒计 顾同归迟疑了半晌,还是问道:“那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我怎么才能见到他?” 陆有矜不再回答,只负手笑望他。 顾同归轻咳一声,收敛了神色。 “殿下重情重义,该有位人间好伴侣。”陆有矜转移视线望向远方,半晌认真道:“您放心,此事我有把握。” 两个人顺着长街朝反方向走去,那位卖镜糕的老人还立在路边,镜糕的枣香味飘散在空气里,和方才一样甜。但和自己同行的人,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顾同归心事重重走了一段路:“这是去哪儿?” “回家,让你们兄弟相见。” 顾同归沉吟半晌:“也不急在这一时,我要先去山上看看,白远一走,怕要生乱。” “你这时候出现不是让他们抓人么?” "放心,我有分寸——想借你的马一用。” 陆有矜点点头,带顾同归回家。顾同归疾步走到马厩旁,解开追月绑在槐树上的缰绳。追月温和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辨认出了这位昔日常陪在主人身边的少年。 陆有矜喊了两声,发现谢临竟不在家,又惊又怒:“这个人,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去写那几笔字!” 顾同归道:“他性子喜动,事情也过去那么久,你不必过多拘束他。” 陆有矜只觉伤处作痛,气得连连摇头,冷哼一声坐在院中石椅上。 顾同归道:“阿临是个骄纵的孩子,多谢你照料。“ “他教我很多。”陆有矜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有诗,有画,还有……”陆有矜想起上元节那日的灯笼,想起他们在深柳堂摇摇欲坠日子里的相守,还有自己剥去他衣衫时,他把头扎在臂弯里的模样——阿临真的教会了自己很多。但陆有矜却不再往下说,只轻轻笑笑。 “等事安排好了,我再来寻你们。”顾同归抚抚追月的脖颈,牵马而出。 日头西移,顾同归扬鞭飞奔向城西。 余晖为远处的城墙镀上朦胧的光影,周遭的人声正渐归沉寂。 在山的缓坡处,顾同归翻身下马,从袖中拿出早已预备好的烟火点燃。绚烂的光束在还没有完全黯淡的上空绽放,略显清淡,但足以让山那头的人瞥见。依照约定,他们已知事发,明日一早,就会装扮成老百姓的样子三五成群下山避难。 寂寂的晚风吹起顾同归的衣角,面对夕阳下的同样景致,他蓦然想起谢临与自己的送别。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飞速回城。 谢临这几日仍和从前一样,天色将曙,陆有矜出门后,他就去写字,等到日影西斜,才在天黑前走回家。 天气依然很热,他匐在桌上,一笔一画的在熟宣上写字——不少人要在今天写信,他答应过附近的住户。 身侧的树上传来明快的鸟声,谢临嗅到了夏天灼热的味道。他是真心喜欢在这儿写信,但以后想必也不能再来。他定住神,认真把耳边零碎的话组成句子。 每封信写毕,谢临便吹吹那墨迹,轻声抱歉道:“最近我们要离开京城,以后的信想必不能写了……” 那些人多是遗憾的叹息,七嘴八舌问问近况。 酒馆二楼,有几人始终注视着被众人围绕的谢临,头戴黑纱斗笠的章召脸色渐渐转阴:“大好的机会,你们非要贸然出手!以后再抓他可就难了。” 其余人对视一眼,忙赔笑道:“他这几日还在写字呢,一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样子。想捉他也容易。” “这次我们的人不要出面。”头戴斗笠的男子低下头:“先想个法子,借刀杀人才好。” 说话间,隔壁桌猛然传来茶盏碎裂声,只见一个醉醺醺的大汉拍着桌子,恶声嚷嚷道:“你什么意思?小看大爷?三个干果一杯酒钱我还能赖账?” 店小二也毫不气弱,冷冷道:“你天天喝醉,都欠了多少银子了!鄙店生意也不兴隆,拦不住你这么欠账,今天掌柜的说了,要是你再不清账,哼!官府见!” “哈,你吓唬老子!”那人东倒西歪的站起来:“老子才不怕你!” 那小二推他一把:“你嘴里再不干不净!”谁知那人竟趁着这股力道倒在地上,嚷嚷道:“大家来评理啊,店小二打人了!这是什么黑店啊,还给不给人活路!”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二人,窃窃私语起来,那店小二正要说话。章召伸手入怀,摸出银子向小二掷去:“这位客官的账我给清了,你把二楼的人都叫下去,我们说几句话!” 那小二接住沉甸甸的银子,脸色顿变,态度恭谨的作个揖,把人都带了下去。 章召俯瞰一眼街上卖字的谢临,又看看那大汉,笑道:“你还能喝么?我们的酒刚上。” 那大汉看账被清,头脑也清醒了,忙走过来挠挠头:“大人,你真是破费了,有什么事儿吩咐小的?“ 章召道:“你还挺晓得规矩。“ 他朝那大汉摆摆手,让他凑近窗前:“看见那个写字的少年了?” “哦,我知道他,最近刚搬来的,他得罪您了?” “算是吧。”章召眼中一片森冷:“我想让你找个茬,收拾他一顿。” 那大汉拍桌子道:“这好说!我一会儿就叫几个人,把他拖个地方!” 章召道:“这就不必了,最好是……是你激怒他,让他和你动起来手,或者让别人误以为他打你也行,就像你刚才那样,懂了吗?” “让他和我动手?”那大汉愣住了:“非要这样?” “拉拉扯扯也算,总之你要让当街的百姓都看到是他打了你,能办到吗?” “这是我的老把戏了,您放心!“ “嗯,今日有些晚了,明日一早,我们在这儿见面。”章召摸出银子给他:“明早你也不用吃饭,我请你吃这家的招牌,管够。银子先付一半,事情成了,还有二十两。” 那人看到桌上的银子,眼睛直发亮,心道这可是遇上大主顾,嬉笑一声,抓起银子仔细把玩起来。 第二日一早,那汉子在酒馆前仰首张望,一男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上去吧?” 那汉子一怔:“怎么不是昨日那位?” “你以为我们统领那么闲,还专门陪你吃饭?”他径直上了楼,嗤笑道:“来吧,放开了吃,我也能养得起你。” 二楼的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那汉子心道天下竟真有如此便宜事,耸耸鼻子,伸手撕下鸡腿,就酒大吃起来。 男子起身走到屏风后,压低声音:“东西都下进去了?” “恩,只要有推搡争执情绪起伏,发作很快的。” 那男子答应了一声:“到时别忘找人通知官府,到底是统领再三吩咐的,轻视不得。” 因着今日是最后一天,围着谢临的人多出了一半,他坐在桌后奋笔疾书,一个高大的汉子拨开人群走前来,大咧咧往凳上一坐道:“小崽子,给爷写副字儿。” 谢临眼角也没抬,持笔继续书写。 那人一巴掌拍在案上:“小崽子,爷说的话没听见?” 谢临抬起头,用极清晰的声音道:“我只能听懂人话,还有——你压到我字了!” 压在宣纸上的五个指头闻言狠狠一并,整齐规范的正楷登时面目全非,那人恶狠狠地故意激他:“骂谁不是人呢?这什么狗屎字儿!” 近旁的人听见争执,皆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聚拢。有些人不免为谢临着急,但看那男子气盛,也不敢劝架。 谢临倏然变色,脸颊通红。强压怒火镇定道:“这也不是写给你的,轮不到你评论。” 这汉子目的就是激谢临打一架,好挣到剩下的银子,没曾想这人很能忍耐,别说出手,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提高。 他心一横,伸手猛推谢临肩头道:“老子就想找你写,你少说废话,现在就写!” 谢临站起身子,伸手钳制住那人手腕,学着陆有矜教的方法暗暗加力,直到那人疼得哎哟直叫:“你他妈玩阴的,你敢和我打一架么?” 眼见人越来越多,谢临心下一惊,再也不愿和这无赖多做纠缠,猛地扔开他手腕,收拾东西只想摆脱这是非之地。 这人哪能轻易放他走,伸臂嚷道:“哎哎哎,这就想走?告诉你,今儿不给爷写字,你别想离开这地方!” 谢临压不住怒火,伸手推了那胳膊一把。 这一推竟让这大汉身子虚晃两下,面色随即青紫,喉咙像是被扼住般说不出话,只是呼哧呼哧喘气。 路人皆瞪大眼睛,眼见他直挺挺倒地,再也没爬起来。 围观的人群登时大哗,一人呼道:“杀人啦,杀人了,快去报官啊。” 立即有人附和道:“看住他……可不要让他跑了。” 一时人声如沸,在旁写字的书生和谢临相熟,见事情闹大了,跑来看看那躺在地上,双目微睁的人,惊道:“你这是怎么着他了?” 谢临仔细看了那人两眼,反而镇定:“这么多双眼睛呢,他气势汹汹,我轻推他一下,他反而直接倒地不起。” 围看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有人道:“是这个人一直在挑事儿……” “是啊,推一下就能死人?除非这人是纸糊的……” 附近的官兵迅速推开人群,踱着步子看看那汉子,双手环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听说有人被打死了?” 人群里又有声音率先喊道:“杀人的就是那写字的,他们争执了半晌,我们都看到了。” 那领头的官兵皱眉问道:“是这样么?” 刚才还七嘴八舌表达疑惑的人,却都成了抿嘴的葫芦,沉默着一语不发。 官兵见状一摆手吩咐道:“把人带走!” 那书生着急了,在他印象里,一和官差打交道准是大事儿:“哎哎哎……这事儿还没搞清楚怎么就带人走……” “你莫急。”谢临思索着叫住他:“我去和他们交涉,这件事和我无关,早晚能真相大白。这样,我先和他们走,请你去和我家哥哥说这事——就是每天在巷口等我一起回家那位,你和他说时别着急。多谢你。” “好,好!”那书生连连点头,眼看着官兵把谢临给带走,忙撩起袍角跑着去报信,既然他有哥哥在亲卫府,那这小案子想必能化险为夷。 第53章 身世 那书生始终站在门前等待陆有矜归来,遥遥望见他身影,忙哭丧着脸跑过去:“陆大哥,谢临被官兵抓去啦!” 陆有矜只觉一颗心突然猛烈狂跳:“谁认出他了?” 那书生没听懂这话,只是道:“他和一人不知为何有了争执,结果那人当场暴毙……官兵以为人是他打死的,二话没说把人抓走了!但我亲眼看见他并没有动手,您有法子可想吗?” 陆有矜道了谢,让那人回自己书摊守着。冯闻镜看他久久不语,宽慰道:“无凭无据,怎能抓人呢?这事我去办。” “单是这事儿还好办,只怕背后有人操纵,此事只是噱头。” 冯闻镜一怔:“操纵?” 陆有矜把那天刺客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又看了一眼渐渐阴沉的天色道:“就怕他们行刺不成又耍花招。我要去打探打探消息。” “你去吧。”冯闻镜点点头:“莫急,等你回来我们再商议。” 走过阴暗的狭长通道就是京兆狱的审讯之地。 事关人命,坊区的少尹亲自坐在上首,以表重视。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谢临强迫自己驱散不适,有理有据的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听审的官员翻翻方才证人的证词,间或问几个问题,谢临也照实回复。 半盏茶后,那官员松懈了身体,仰面躺在椅子上:“看来此人的确是突发疾病,与你无关。” 谢临闻言松了口气:“那我可以回去吗?” 那官员正待回答,一个狱卒进来通报:“大人,亲卫府有人来找您。” 那人向谢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稍等,起身匆忙离去。 黄豆般的烛灯摇曳在这暗室里,勾出厚重卷宗的暗影。谢临皱着眉头,暗中推测时辰。 半晌后,那官员再次进来,方才的温和已是荡然无存:“来人!”他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严峻冷漠:“把这人押下去,当街行凶,打死人命,可要看紧了!” 话音未落,两个狱卒已举步朝他走来。谢临惊声辩驳道:“大人,你方才还说此事与我无关。怎么……” “方才只是你的一面之词。”那官员打断谢临的话,快速挥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把他押下去!” 那官员看人被押下去了,方才重重地坐在椅上。闪烁的光影在他面上流转。他咬咬牙,终是摆摆手叫来狱头:“用些手段,今晚就把他解决了吧。” “这……这不过堂嘛?” 那官员叹一声,敲一下手下的额头:“这是上头吩咐要杀的人,亲卫府的心腹都来了,咱们还能说什么?等夜深了,就动手吧!” 那人领命退下。 他摇摇头端起茶碗,正准备喝口茶,传信的人又疾步进来道:“大人,又有人找您。” 照壁前,一抹挺拔的身影在幽暗昏黄的灯影下静静等候,闻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方回转身。 少尹伸长脖子仔细辨认了,才敢上前相认:“陆参领?你……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在他印象里,陆有矜是个绝对的冷门人物,凡事几乎都不出头。 今天,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我是来为你解忧的,大人。”陆有矜在此时不冷不热地勾起嘴角,暗夜流光,竟有说不出的醒目。 “这话怎么讲?” 陆有矜开门见山:“今日是不是有不合常规的案子,而且犯案的人被送到了你这。” “这……”那官员犹豫了,既然决定暗下杀手,那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街上的人都长了眼睛。此事瞒不过去。”陆有矜的目光精锐逼人:“如果我没猜错,有人想借你的手不声不响地把他处理掉,而你已经答应,正准备动手,是吗?” 那人喉咙滚动,要说的话都哽在了嗓子眼,他吞咽了下口水:“这是他们告诉你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打紧,但还有件事,您需要知道——去岁,京城的京兆狱只杀了二十九人,世人都称当今冤案肃清,河清海晏。而您呢?当街绑人,还要私下置无辜之人于死地。皇上如今最看重法治,若走露风声,您当真没有一丝顾虑——你手里也没凭证,人死在了这儿,别人尽可以让你担所有干系。” 他做官也有一段时日,怎会没想到这个关节。但他长叹一声,无奈道:“上头吩咐,如果我没办好,交不了差也要遭殃。” 陆有矜冷笑一声:“可笑,你是朝廷官员,又不是他家门客,何必非要对他马首是瞻!再说杀人也不是皇上的意思,您何必为他人的私欲趟这浑水。” 那官员沉吟半晌道:“依您之见,此事我如何回复最妥当?” “兹事体大,位卑言轻,万不敢定。”陆有矜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在寂静闪烁的晦暗灯火下听得分明:“这几日恰好京兆尹不在,您不用直接推辞,就说等京兆尹来了再做决定,这烫手山芋让他去接——再大的锅有他去顶。”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章某趁京兆伊不在,把您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分明是给您找不痛快!” 一番话听得这官员心里暗惊,想被关的那人也不知是何来路,竟和亲卫府多人牵连甚深。自己若当了借刀杀人的刀,八成会沾染上祸事。一想到此,他连连打躬:“陆参领洞若观火,让我佩服不已,佩服不已啊。” “实不相瞒,那人是我朋友。”他的眸色如深潭,却又诚挚的看着你,似乎是让你明白,只要你不去招惹他,这深潭便绝不会吞噬你:“但话说回来,陆某也的确是不愿看您涉险。” “明白明白,既然事情已说开,您放心,我会好好照料您朋友。”在陆有矜的点拨下,这人早已想通了所有关节,此时只觉得浑身舒坦。 “有任何突发情况,请您派人找我。” 那官员跟随陆有矜走出狱门,目送他远去。 那挺括的身影在夜色中让人想起未出鞘的名刀,虽未杀敌,但已严阵以待,隐有寒锋。 在月色下,陆有矜缓缓握紧拳头: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绝不! 因为朝廷上的争执,刚上任不久的京兆尹俞言休假在家躲避风头,作为一个前朝旧人,他行事总有些小心翼翼。 “老爷,有人给您送了封信,嘱您一定要看,说是和小公子有关。”俞言登时变色,拆开信一目十行的读完,掀开帘子便叫家人备车,心急火燎出门了。 冯闻镜和陆有矜已在京城的酒楼里定下席面,见正主已到,都站起身拱手笑道:“恭喜大人父子团聚。”陆有矜道:“今日太仓促了,望大人不要见怪。”看这两位都是亲卫府的人,俞言心里难免有几分忌惮,但是目光落在六子身上,终是忍不住伸手抚摸儿子细软的头发,也忘了儿子不会说话,语带哽咽问:“还好吗?” 六子很乖的点点头。 俞言转身对陆有矜道:“参领当时冒险把六子救下来,又照顾了他这么多日子,老夫多谢了。” 陆有矜道:“大人当日秉笔直言,如今又有升迁,真是最有福气的。”他举起酒杯笑道:“晚辈敬您杯酒,也沾沾您的喜气。” 俞言渐渐放下戒备,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陆有矜顿了顿又道:“说起照顾,其实也谈不上。六子聪明懂事,见到他的人自然都喜欢,他的临哥哥就经常教他画画……” 六子登时面露焦灼,支吾着四处张望,俞言见状,忙叫人给他拿来笔,六子写道:“临哥哥是个好人,一直照顾我,他被人陷害出了事,您一定要救他。”因为心思激动,笔迹逐渐凌乱,俞言安抚的拍拍儿子的肩头。抬起头关切的问陆有矜: “那这位临公子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陆有矜站起身深深一揖,把过程一五一十的讲了。俞言忽然想起一件事:“你说的临公子是不是被皇上表彰过的?你们破了太医疏漏的难题,真是了不得……那个深柳堂,这些年救助了多少人,让我自叹弗如啊。” 陆有矜谦和几句才道:“总之这件事可能要拜托大人暗中照顾了。”俞言早些年是个耿直的人,却在前朝的风波里吃了大亏,如今好不容易重登高位,自然谨慎得多,但儿子毕竟是他们救的,这恩情也不能不报……心里飞速想着,嘴上诚挚道:“若事情真是这样,那就和他无关嘛,更何况还是恩人,我定会看顾谢公子。” 陆有矜又是一揖:“多谢大人了!” 说完这事,这顿饭吃得倒也算其乐融融,饭毕,众人起身准备离去,陆有矜刚迈出门槛,忽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跑着扎进自己怀里。 陆有矜手搭在六子的肩上道:“你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哥哥为你开心,知道哥哥家住在哪儿吧?以后要来玩。” 六子认真的点点头,咬着嘴唇,半晌才艰难的轻声吐出几个字:“哥哥,多谢你……” 有什么谢的呢?当时救下他只不过是一时心软,并没有付出过什么代价。再说自己早知道他的身世和俞言重回官场的事情,却迟迟不带他相见,说到底,还不是自己有私心,想着俞言京兆尹的地位也许能在日后帮点什么忙?自己做不到身藏功与名,且走在哪儿都担着善人的名声。陆有矜叹口气,忽然说不出的心烦,只想赶紧离开京城,和谢临去个没人知晓他们过去的地方。 第54章 时机 有俞言暗中袒护,谢临的日子算不上难过。 案子也已经审理清楚,那人早上吃了含剧毒的药物,暴躁推搡之中血流加速,因此毒发。 再加上亲卫府连连向这边递口风,俞言大致也明白了谁才是幕后主使,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人为何会和一个写字的少年过不去呢? 卷宗好审,事情却棘手,俞言虽顶住亲卫府的压力,不愿轻易杀无辜的人,但却不好轻易把谢临放出去,只得向陆有矜再三说明,有章召的人压着,自己也不能就这么把人放出去,但请他放心,人只要在他这里,定会好好照顾。 这事情拖了几日,顾同归已从城郊回来了,他找到陆有矜住的宅子,正准备喂追月,就听到虚掩的门外传来陆有矜和另一人对话的声音。 顾同归面向院子,漫不经心地遥遥望向他们。月亮已浮出树梢,陆有矜肩上落了一层稀薄的月光,他身后跟了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路过马厩,陆有矜扫了眼正在吃草料的追月。对顾同归笑笑道:“去城西了?” 几个带了潮泥的马蹄印在月色下一清二楚,顾同归没反驳,皱皱眉转身进了屋。 陆有矜并不打算追问,只对身后的那人说了句:“有话进来说罢!” 那高高瘦瘦的身影跨进了房门,面庞霎时清晰在烛光之下。 一灯如豆,往事如烟。 沈均垂下目光,屈膝,郑重地叩了个头,半晌才吐出两字:“殿……殿下……” 顾同归没防备,怔忡的站了片刻才走上前把沈均扶起来,他快速调整了情绪,用拳猛捶下他的胸口轻松道:“快起来快起来!你说世间事怎这般不公,才几年未见,你个子倒要赶上我了!” 这般挚友之间的重逢方式让身份和时间造成的芥蒂逐渐消弭。 沈均不再紧绷,百感交集地望望眼前人——即便谢临已告诉他顾同归还在世间,但此时在烛光下望去,依然像是梦到了朦胧的前生旧事。 “你父亲身体怎样?” 沈均低声道:“他过世了。” 顾同归凝望着烛光中的沈均,脑海里清晰地忆起父亲身边总笑得很谦和的老臣。其实也不必伤感,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翻天变故里,许多人的一生还没展开就坠入了永久的黑暗。沈均的父亲不亏,他已然登台崭露头角完毕。 “父亲的晚年很安详,看到我成家,他也欣慰。” “你已娶妻了?不错。”顾同归语气中有让人古怪的怅惘:“我想我这一生是注定和常人不同,只望世间的喜悦,你和阿临都能有。” 和常人有什么不同?沈均一偏头,细想他这身世经历的确和常人迥异,但说到娶妻生子这种事,那还不都一样? 在他们二人的久别重逢的映衬下,陆有矜越发显出多余的尴尬,但他已来不及注意这个,忙简单的向顾同归讲了谢临的事。 顾同归看向陆有矜:“照你的话,此事是那个叫章召的做了手脚?” “这人真没劲。”沈均冷哼道:“他的官儿也不小了,按道理不该宵衣旰食为国尽忠么!怎么总盯着阿临不放?” 陆有矜的目光停留在顾同归脸上:“也许他想通过阿临找寻您下落。前几日就有人跟踪我们,总之他们已经动了杀人的心思——他如今失宠,从前又暗自对阿临下手,自然怕同在京城东窗事发,皇上趁机算旧账。” 顾同归没设身那些惊心,只似懂非懂地独坐沉思,烛火在他脸上流转出忧虑的暗影。 “无趣。”沈均叹一声:“他们究竟在想什么——一辈子勾心斗角,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追求的却是这般无味的东西。” 陆有矜没有应声,这谁能说得清呢?每人都有旁人不能理解的沉醉。 顾同归凝望着烛火映照下暖黄的窗纸,欲言又止:“你……” 陆有矜看顾同归皱眉踌躇,忙道:“您有什么主意?” “我是想,只要不是谢铎的意思,就好办。”顾同归说的缓慢而费力,似是在战胜某种情绪:“你能不能托人向宫里递句话,阿临是他骨肉,若真走到末路,我不信他会袖手。” “这……我倒没想过。”烛火微闪,明暗之间总有几分凄凉莫测。陆有矜低声道:“但凡事涉及宫里,总盘根错节,说不准……会出什么差错。我不想把许多事寄托在所谓的人性牵念上,帝王的一念之间太深不可测了。退一步说,即使他不再萦怀往事,阿临又该如何自处呢?还是再思量思量吧。” 顾同归怅惘地沉默了,阿临从小失去母亲,虽说有亲人疼爱,却终究和谢铎的关怀不能并论。从小到大,他始终惦念着让他们父子亲近。谁想突遭大变,竟就此陌路——说到底还是因为帮扶自己。顾同归摇摇头,只怨自己当日领了他的情。 陆有矜道:“我知你的心事,此事日后许有转机,但不是现在!” “关键之处是这个姓章的,把他除掉,危机不就迎刃而解了?”沈均眉毛猛然一挑,平静无波的心底涌起巨浪:“这个姓章的,当年和谢家密谋夺位,这些年他在朝中杀伐,弄得人人自危——我们何不一并除掉他?” 陆有矜正胡思乱想,冷不防听见这主意。心头一惊,沉吟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吧。” 沈均直来直去的随口一说,并未深想,听陆有矜拒绝,神色又再次平静。 顾同归却道:“重要的还是谢铎对章家的态度——他们如今身在京城,手中又无真正可以调动的兵权,大厦倾颓也不过眨眼功夫。” 顾同归这话倒是对的,领衔亲卫府又怎样,不过是匍匐在最前头的人罢了。 “这半年来,皇上对他愈加冷淡,他总想方设法挽回局面也并无起色。”陆有矜费力地回忆过往被自己忽视的一幕幕,眉头深锁:“不过他位居高位多年了,总不能这几天内无缘无故就出事吧?” “也许……等待机会的不止有我们,谢铎他又何尝不在观望呢?”顾同归的眼神幽深到遥不可及:“鹰犬只应在朝政不稳时震慑群臣,如今大局平稳,满朝肃清,自然用不到他。而且朝中的大臣多有积怨,如果不出口恶气,怨恨将会成为这个朝代的毒瘤,代代相传——如今正是泄愤的最好时机。 陆有矜已经了然,一勾唇角冷笑地补充:“章家的位置和过往,也恰巧合适承受百官的怒火。” 室中弥漫的杀伐和叵测让人察觉到冷意,沈均压住心惊,轻笑道:“哎呀哎呀,和你们一比,我真是不学无术了——就冲这点我也要把阿临救出来,让他给我作伴。” 顾同归无语地笑笑:“谁让师傅讲书时,你们从不听呢。” 陆有矜抱了双臂:“那定是你们的师傅讲得无味,我给他念书,他向来乖乖听着。” 沈均不知深浅,忙一脸好奇地凑上去:“了不得了不得,陆兄你念什么书能让阿临听进去?我下次能旁听不?” 陆有矜动动唇角,干脆利落地甩出两个字:“不能!” “我们只需找一个让朝臣义愤填膺的事。”顾同归沉在自己的思绪里,还在很沉稳的布阵杀敌:“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大家口诛笔伐——你且看,谢铎定会严厉处置——他等这个契机已经很久了。” 沈均沉默半晌,喃喃自语道:“能有什么事儿呢?” “明日再说吧,不急这一日。再过半个时辰宵禁了,你还有路要走。”顾同归揣摩下时间,轻声开了口。 沈均点点头,三人并肩走到小巷口。 漫长的夜晚初露端倪,脚步声在空寂中格外清晰。 沈均接过陆有矜手中的灯笼,突然仰脸问道:“章召每日都去亲卫府吗?” 陆有矜想一想:“若不出外差,每日都在。” 沈均点点头:“多谢。路走到这我就记得了,天色已晚,你们也回去歇息吧。” 第55章 断骨 红云冉冉,拂晓渐渐笼上京城,沉寂了一晚的长街随了朝阳升起渐有熙熙攘攘的叫卖之声。 远处,一辆马车疾速驶来,百姓们遥遥望见那马车的模样,便知车里坐的是谁。忙不迭地向两边躲闪,自动地让出一条路。 端坐车上的马夫目不斜视,在初阳的照耀下横冲直撞地行驶在并不宽阔的石路上。 旁人行动稍慢,就有被鞭梢扫到的危险。 这时,约莫十米外有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青石板路的中间,像是看不见这庞然大物般。 马夫习惯了别人的躲闪,丝毫没有放慢速度的心思。但那人始终笔直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地等着马蹄逼近自己。马夫猛地勒住了缰绳,疾行的马嘶鸣一声,在离沈均不到半尺远的地方堪堪停住。 马车骤停的力道险些把马夫撂到地上,他惊魂未定,腰上又狠狠着了一脚。章召隔着车帘吼:“你抽什么风!要颠死老子啊!” 马夫平白挨了一脚,火气也窜到极点,马鞭一指那人吼道:“滚开,不长眼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站在哪儿了!老子差点撞死你!” 瑟缩着站在路边的百姓们,看到争执又缩着肩膀把摊位移得更远。 沈均慢慢地抬起头,神态中透着对峙的意味。他直视着车夫的脸:“这是京城的路,我为何走不得?” “你他娘的是要来找死?”那马夫勃然大怒,但他赶时间,没工夫和沈均理论,强压火气随手指点了两个行人:“你们!把他拖走!” 百姓对这种事儿向来敬而远之,被点到的人踌躇地动了动脚步,却一转身钻进人群中。 “不中用的东西。”马夫狐假虎威惯了,从没把行走的人放在眼里过。他鞭梢一震,在半空中霹出凌厉的空响:“赶紧死一边儿去!你他娘的也不看看谁的车,敢在这儿撒野!滚滚滚!” “你他娘的才滚开呢。”沈均仰起头响亮对骂道:“爷我今天就站这儿了!你还能怎样?” 马夫听见沈均开口骂人,登时怔住,待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从车上跳将下来,二话不说便提拳朝沈均鼻骨袭去:“找死也不看地方的畜生!” 沈均没有躲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拳。鼻骨登时酸麻,他本能地抬手捂住鼻子,血却逐渐从指缝中渗出来。 马夫眼中满是暴戾的狂躁,兜头又是一拳袭来。沈均所有的意识顿时被强烈的眩晕侵占了,在耳鸣声中,他强撑着踉跄了几步,重重地倒在了嘈杂的人群前。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几声尖叫,那马夫抬头看了看,人多眼杂,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思量片刻,他恶狠狠地踹了沈均几脚,厉声骂道:“算你小子走运,今儿就留你一条命在,识相的快滚!” 待他爬上车,正待催马赶路,一抬头却怔住——方才被打的那人又跌跌撞撞地走回到路中间,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在石板路上,蜿蜒出一条长长的血线。那人艰难地抬起头,用凌厉发亮的眼眸狠狠盯住他。 那车夫被这目光惊得一颤,心中陡然生出狠毒:“看来你真是来找死的!那我说不得只有成全了!” 他嘴角浮出阴冷的笑意,在马臀上响亮而迅猛地抽了一鞭。 马吃了一记重打,高抬前腿发出声嘶吼,鬃毛激灵地一抖,拔腿狂奔。 马车几乎从沈均头顶飞掠而过,车笲随即狠狠地撞在他的腰上,血污的身子再次砰一声被弹回在地上。在那一瞬,沈均只感到周遭重重人影在飞速旋转,钝痛随即从四肢百骸传来,他闻见一种又腥又甜的气味,这一定是自己的血,但他不知除了口鼻外,还有哪里受了伤…… 车子顿时覆盖了身体,俯在车下的沈均只残存了一丝意志。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翻滚的车牙即将碾压过自己的左手。沈均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脑海闪过无数念头,但他眸光一闪,依旧用左手紧紧地攀住地面,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等待滚滚车轮…… 第56章 倾颓 翌日,此事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 在京城,已故前朝首相的儿子是死是活本是无人问津。但此事涉及章家后,有心人便借机生事了。 文臣们被率先点燃了愤怒——奏折中称一介大儒,首相的后裔被一个马夫当街□□,并生生被马车碾断手指,尊严何存?天道何在?对待沈家尚且如此嚣张,不知要怎样荼毒百姓云云…… 对于不间断飞向案头的弹章,谢铎始终不置一词,但沉默在这时就是暧昧,并隐含对章家的不满。 官员们飞速的嗅到皇帝心思,再也没有谁甘当沉默的角色,没了庇护的章家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墙倒众人推,一件件耸人听闻的事儿随即昭然——吞占财产,陷害忠良,妄测圣意。章家被淹没在无数的口诛笔伐里 曾经受过欺凌的官员们终于把憋在胸口的怒气都倾斜在了章家身上。 随即,皇帝派人抄家下狱,显赫一时的章氏像梦境般转眼消逝。 牢门在一个清晨缓缓打开,陆陆续续走出了几十个人,章家一倒,那些影他们倒霉的无辜之人也被释放了。 沈均在京的卧房布置的极简洁,房中有个涂了细漆的作几,上头摆着官窑小胆瓶,里头插了枝野花。沈均正躺在床上,左手的五个指头都缠了纱布。在马车驶过的那瞬间,他左手齐声断裂了。 婉儿捧起丈夫的手,脸上浮现出一抹痛色,抽泣道:“你何苦这样?” “别哭了。”沈均凝视妻子的面庞,声音是温情的决绝:“我在想我这大半生都被他人左右了。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站出来,婉儿,你要有坦然承受的勇气——这一生,我总要扮次除忍气吞声之外的人。” 婉儿咬咬嘴唇:“你是为了救他。” “他有难,我不会袖手而立。但这次,我是救他,也是成全自己。”沈均的眼眸突然被某种情绪点亮了,他凝视着妻子的眼睛:“虽有风险,也是个绝妙的时机——我还击了,而不是让他们随意摆弄我们的命数。” 婉儿为他轻柔地擦干眼泪:“你想说的我都懂,只要是你真心要做的事儿就好。” 谢临从狱中出来,来看望自己的挚友兼恩人。 “哟,这不是扳倒权贵的英雄么?”谢临小心翼翼地托着那只软绵绵手看看:“你这手没事吧?” 沈均虚张声势地叹一声:“没想到捧场之人众多,早知如此,英雄就再壮烈些了!” 谢临摇摇头:“看来那车没把你脖子压断你还心有不甘。” 过了半晌,才叹口气问道:“做英雄的滋味如何?” “疼……”沈均在空中摇摇那只左手,直翻白眼:“不过他压断了我的手,我让他直接翻了车哈哈哈哈。” 沈均扯谢临的袖子:“我现在也算得上你恩人了啊,有个事,你必须好好交代!” “恩人的头衔还能自封啊……”谢临笑笑:“说罢!” “恩……”沈均眨眨眼睛,审视着谢临:“那个姓陆的和你是不是关系不一般?” 和煦温吞的日光在房内像水般波动,谢临没说话。许久才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沈均差点跳起来:“当然是看出来的,从见你们第一眼就别扭!你们,你们真……?” 其实这事对谢临来说并不隐晦,如果他是上头的那个,也许沈均一发问他就颠颠地和盘托出了,但如今他在人下,虽说两情相悦销魂蚀骨。但被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问起来,总不是个味儿,谢临没好气地道:“看出来了还问!” 沈均半晌没说话,虽然心里隐约想到了,但被谢临承认还是很吃惊。过了会儿,他耸耸肩,张张嘴,依旧不知说什么。 “而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也在。”谢临讲起那个一切还未展开的夏日:“那日我们赌追月,你让我去拔一个人的发簪——那人,就是陆有矜。那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短暂的茫然过后,沈均从记忆中追溯到了这段模糊的画面。他的嘴巴长得老大:“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这真是……” 随着沈均的惊叹,谢临的心再次怦然而动,他无意识地喃喃道:“上天的安排太琢磨不透了……” 在那时,生活已把他磨练地可以冷眼相对命运的任何□□,东边日出西边雨,他却在冷雨中捕捉到了一生的温暖灯火。 以至于,他在谈起往事时轻松自若,眼底杳然无波,却能用最无畏,坦率的脚步走过之后的岁月千重。 谢临终于沉着地开了口:“但我却明白自己的心——情之所钟,白头偕老。” “啊哈哈哈哈哈……”谢临沉浸在思绪中,脱口说出真情实感。却被沈均这一连串大笑惊得醒过来,恼怒地盯着他。 “别瞪我啊。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大男人和这八个字不般配……哈哈哈哈哈”沈均举着左手,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笑穴,直在床上打滚:“不过……哈哈哈哈……我会尽量让自己适应的……” 什么叫适应?谢临皱皱眉,觉得自己有了想打人的情绪。 沈均一扬眉接着道:“其实只是乍一听有些骇然,但只要你们二人两情相悦,我看也没甚妨碍。” “你最离经叛道,这话方是你说得。” “现下我要和你说另一件事,我要离开京城了——”沈均伸手阻住谢临:“你先别反驳,听我接着说。我本来是想在京城久居,这儿有你,有宓英阁,有数不清的馆子,是我日日魂牵梦绕的地方。”沈均的目光停留在左手的纱布上:“但我发现我错了,我们在长辈的护送下一起走过的京城只是它虚妄梦幻的一角。梦醒之后,它是争名逐利的漩涡,是最有拘有碍的所在。如今,我终于可以安心的回家了,带着婉儿,回到江西——那里也有狡诈,但你至少能清清白白地真正做事。” 沈均一口气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倒让谢临陷入深思,半晌没答话 “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江西的景致别有风味。”沈均笑笑道:“而且我在江西干了不少实事呢,你可以带陆兄一起来看嘛。” 第57章 寒夜 陆有矜没有骗顾同归,白远果真保住了性命。 听说,要被流放到崖州。 那是个和京城相隔甚远的孤岛,他去了那里,大概相见无日了。 太阳已西照,顾同归来到城门,多大的仇怨呢,以后都见不到了,总要来送送人的。 两个差役站在白远身后,正催他赶路。白远撑着身子走得有些吃力,抬头看他来了,登时站定脚步,有点无地自容似的低下头。 顾同归看到他的仓皇,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抿抿唇,走上前打点了差役,看他一眼才道:“山上的事儿都已打点,他们都去做正经营生了。” 白远用袖子掩了掩手镣,垂眼道:“他们有口饭吃也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白远拿出那梳篦,盒子已经被人收走,白远细细在袍子上擦拭了,怯怯交给顾同归。 顾同归看了看他垂落两肩,干枯凌乱的发,皱了皱眉,这一路奔波,怎能蓬头垢面的? 他拿过梳子,轻轻地为他篦发。 白远眼神闪烁,微抬起手:“脏,别……” 顾同归说了声:“别动。”白远就屏住呼吸,任他摆布了。顾同归自顾自把那头发紧紧梳好,那张脸露了出来,英气的眉眼,挺拔的鼻头,顾同归看着,心里一片茫然。 这故事似乎总该有个下篇,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去写了。 晚霞把他们的衣襟晕染出离别的绛色,白远大步走过他身边:“小顾,再会……” 顾同归望着白远的背影愈走俞远,迟暮的天色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直到他消失在视线之外,顾同归才缓缓转过身,他正朝着京城的方向,每个坊的划分路线他都清楚,可忽然不知该去哪里。 他总是一个人,那也无妨,日子还有这么多,总归是要习惯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文马上要完结啦,不过会回头把前文修修,包括给配角加戏,让他们的性格通过增添的剧情丰满。把不太有用的人物合二为一,删去一些琐碎的笔触。总之是让一些情节更连贯吧,让文更有起伏,第一次写文,非常感谢每位肯花时间看我文的美人儿们,抱住蹭( * ̄▽ ̄)((≧︶≦*)毕竟现在娱乐方式那么多,你们却能耐心地看我写并不出彩的故事! 第58章 人间 谢临一迈入屋门,便撞进结实的怀抱里。 陆有矜闷闷地抱住他,许久没有放开。 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谢临微吸一口气,缓和自己被压得实在喘不过气的胸膛——即使这样,他也不愿离开。 抱在怀里的真实触感和力道,提醒自己真正地回了家,回到了他身边。 从他被抓去至今,已逾两周。 灯火已被剔亮。 陆有矜动手去剥谢临衣袍, “你……”谢临尴尬地咳嗽两声,悄声道:“你去把灯吹灭,我去洗澡。” 陆有矜既没有吹灯,也没有放他去洗澡。只一言不发的把他打横抱在怀里。 谢临还没来得及喊出抗议,已感到身体进了盛满温水的木盆里。 原来木盆里早已有温度恰好的水。 温暖在四肢里蔓延,舒服的□□已快从嗓子眼里冒出头,他看了一眼双目炯炯的陆有矜,哎,一到晚上这人的目光就亮得让人心慌。 谢临躺在浴盆里,有气无力道:“有矜啊,这热气腾腾的你也不舒服,出去等我吧。” “舒服。”陆有矜简短的答了两个字,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谢临。 “傻瓜。”谢临不知是不是被热气蒸腾的,只觉得心头一酸,他把身子探出盆沿亲亲陆有矜:“这几日下来,你怎么比我还瘦了?” “想你。”陆有矜的声音很低哑模糊,但有些东西又很清晰。 谢临望着某人独自坐在杌子上,怪可怜的。脱口说出一句:“你也进来洗洗吧?” 话说出口,后悔也晚了。 受到邀请的陆有矜像张开胃口的豹子,灵活迫切地拔腿冲向可口的美味。 谢临都没有看清楚某人是怎么脱得衣服,一瞬间,面前便坐了一位光裸着上身的男人——活像从浴盆里冒出头的。 “唔!”光裸的男人下一刻便把冒着热气的谢临扑倒在盆沿上,在水中翻转过身子,蜜色的背脊滚动着水珠,已尽数呈现在陆有矜眼前。陆有矜亲亲谢临的脖颈,把自己的左手垫在他胸前,免得盆沿咯到他——谢临还没来得及表达感激,便已脱口□□出身,那垫在自己胸前的手掌翻转朝上,正玩转自己胸前的红豆。 “有……有矜……”周遭的水倏然开始蔓延,谢临发觉自己热涨的欲望被水撩拨的无法抑制。 陆有矜笑笑,并不搭腔,右手已滑到谢临腰下,在水波中揉捏谢临圆滚滚的臀瓣。 “这……别……”谢临的所有意识都被尽数摧毁,他求救道:“我喘不上气了……” “喘不上气就对了!”陆有矜含笑的声音响起,像是在教导傻孩子:“把腿抬到浴盆上,你就能喘气了。” “唔。”谢临拼命地眨眨眼睛,依言费力地用脚踝勾住盆沿。 “恩,马上喘过气来了。”陆有矜凑到谢临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随即用灼热地手掌把他的腰身按得更低,把手滑到了两腿之间扩开缝隙,借着水猛地挺身而入。 谢临的身子像弓弦般紧绷,那翘起的腿骑虎难下,只能继续挂在盆沿上,紧闭的牙缝不时泄露几声□□,但借着木桶的掩映,他终于可以放下局促,小心翼翼地品尝到情爱的滋味了。 陆有矜欣喜若狂,引导着谢临放松,再细细密密从头亲吻,再一同攀越高峰。 室内萦绕着发烫的温度,浴盆的水已被二人折腾的满地都是。两人度过了既害怕又兴奋的一夜。 翌日一早,两人起床一看,顾同归已不见踪迹,只留一个纸条说是有事去忙,过几日再回。 谢临郁郁地垂下手,昨日从沈均处回来,天色已晚,也没顾得上和表哥说几句话。 只记得表哥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和从前并无二致。 他加快脚步,像个流落在外的孩子终于奔向家。 顾同归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深深一叹,半晌道:“还练字吗?” 谢临点点头,扬起眉道:“不光写字,我还帮很多人写了家书呢。” 顾同归笑笑。 谢临道:“表哥你可不能小看了这活,信的遣词造句必须跟随写信人身份转换,要拿捏住分寸也很不易。” 顾同归还是笑笑,半晌感慨道:“阿临你长大啦。” 陆有矜从谢临手里抽走那纸条,刮了下他发怔的脸:“别像丢了魂儿似的,人还回来呢。” 又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天晴了,今日我们去郊外散心罢。” 层云在一碧如洗的天空中冉冉而行,京城的萧瑟如同湖面上的薄冰,尽数消融在春日的阳光中。 深巷里又响起叫卖杏花的声音。少女们新换的七色罗衫,在春阳映射下宛如云影。 整个京城都从冬日沉睡中苏醒,处处热闹非凡,有几圈人聚集在春凝街头,阵阵吆喝和尖叫从里头传来。 人群中间搭建了临时的木桩,上头张挂着幌子,幌子上是用黑丝绣的四个大字:傅家马行。 原来是马市为招徕顾客而做出的噱头。 两匹腹部圆滚,一黑一青的两匹马,正昂然立在人群中。 “这是马行驯服完毕的滇马,可让人免费试骑,马术最好的一位便能领彩头。”马行老板正站在人群中喊话,他一指正甩尾巴的两匹马:“这马便是彩头,有哪位好汉愿意一试?” 围观群众窃窃私语,显然被好马吸引。但京城男子多不骑马,如今也只得望马兴叹。 陆有矜站在谢临身后悄声怂恿道:“你很久不曾骑马了,且去试试。” 谢临一怔,看那马雄赳赳地立在人群中,倒也跃跃欲试,但他久未骑马,正在犹疑。 “长街纵马你拿手。”陆有矜语带笑意:“能夺我发簪的人可不多呢。” 谢临眯着眼睛不屑道:“你那样子能躲得过小爷的身手?” 阳光下,陆有矜蛰伏的欲望再次蠢蠢欲动。 他扣住谢临的肩,耳语道:“可惜某人床上身手略逊一筹……” 谢临闻言,愤愤不平地扭身怒道:“胡闹!那是我有心让你,今晚……” “我们要参赛!”陆有矜故意在此时大喊一声,不和谢临纠缠这个问题。 “唔!原来是两位少年豪客。”马行的老板伸长脖子望着人群中的这两位少年,他生怕无人响应,此时自然热情欢迎:“二位是都要参加?” 陆有矜领着谢临,气宇轩昂地走到空地中间。 谢临还未搭腔,陆有矜已开口:“他一个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谢临身上,谢临眉心一皱,似是承受不住这目光中的温度。 陆有矜握住他的手,悄声说句:“能行的!” 那匹黑色滇马个头很足,正骨碌着眼睛抬腿走近。谢临先抬手做个样子,见它没有摇头摆尾,才把手放在马额上抚了抚。 谢临咬咬牙,把衣摆一撩,踩上马镫,他久未骑马,腿脚又不利落,上马时姿势难免拘谨笨拙,不复从前的行云流水。 但当他双腿夹上马肚,在马上稳住身子后,兴致和豪情才像破冰春水般流淌到全身,平生第一次骑马也未如此。谢临抑制住稍稍加速的心跳,收敛马速绕着人群走一遭。 陆有矜站在不远处,在马背上依稀能望见一张漾着笑意的脸。 马蹄踏在布满春光的长街上,谢临没来由一阵心安。 “您打算怎么比呢?”马行老板见谢临是熟手,开口发问。 谢临偏头思索,可供驰骋的范围还不到三里,周遭又围满了人,真要骑乘起来,多有不便。 陆有矜笑笑,转身走出人群,从卖花担上拿过一支粉白色的杏花。又在人群尽头站定,冲谢临摇下花枝。 谢临颔首会意,稍稍放松缰绳,让马儿在两侧围满人的长街上小跑,朝那枝花靠近。 陆有矜却没等谢临来取,扬手把杏花抛向空中,杏花掠过几人的头顶,随即仰跌出一个弧度,直坠下落。 随着周遭人群一连串儿的吆喝惊诧声,谢临飞快地纵身一跃,就势稳稳地擒住那纤细的花枝。 枝上粉白的花瓣簌簌抖动,却没有从枝头脱离。 少年手里衔着杏花,浅蓝衣袂映在花影人影里,满脸俱是得意。 时至初春,很多树枝上只有零星的花蕾,陆有矜一错神,却似看见千树万树上都缀满了繁盛的花叶,空气中浮动着漫天飞舞的花瓣。 他忆起那场许久之前的相遇和恣意少年了。 比赛者多是从他人手中拿走某样东西,围观的人早已看腻——但春光美少年,也算养眼。一时皆凑趣叫起好来。 当然,叫好和彩头向来是一码归一码。 等谢临下了马,老板搓着手笑吟吟道:“哈哈,您这身段精彩绝伦,真叫人开了眼界,但这彩头不好给——毕竟天外有天,难说今日还有没有别的高人登场,一时也分不出高低。”又趁机对人群大喊一声:“还有谁想试试身手?” 百姓有几个大呼不平,陆有矜却知道不到太阳落山,这两匹马是不会送不出去的,好在他们二人并不在意彩头,谢临方才骑着马,已跨过最难逾越的无形沟壑,两人一身轻松,俱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他们沿着溪岸向郊外走。微风卷起周遭细嫩的春草。谢临时不时在空中左右挥舞那杏花枝,足迹所至处留下片片落花。 陆有矜欺近谢临,一本正经地悄声道:“不好。” 谢临跳到一旁:“怎么?” 一出门,他就坚定地和陆有矜保持距离,生怕某人说着话又开始上下其手。 陆有矜眨眨眼睛,神秘地道:“那卖花女一直在我们身后,我方才回身看她,她忙看向别处。” “哟,出来一趟,还赢得姑娘仰慕了?”谢临不咸不淡地用那玩秃的花枝抬起陆有矜下巴,咬牙道:“那你还不去看看? “哎,看也白看……”陆有矜故意哀叹一声,趁机一巴掌搭上谢临的肩头:“总之,我们快走罢,免得让姑娘误会……” “郎君。”一口怯生生的闽南乡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两人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卖花女孩正张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他们,满脸欲言又止。 谢临挑眉,神色复杂地扫视陆有矜一眼。 那女孩用手抚抚红晕的脸颊,鼓起勇气仰头看向陆有矜,半晌却道出一句:“你拿的花还不曾给我钱……” 谢临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女孩儿在朗朗笑声里羞红了脸,她鼓起腮帮,手足无措。 陆有矜狠狠瞪谢临一眼,掏出几个铜板放在手心:“对不住,方才一时情急忘记了……你要钱理所应当,不用吞吞吐吐,让我误以为……” 话未说完,又狠狠瞪一眼已笑得直不起身的某人。 “郎君长得高大,面色也生,就怕是……歹人……”闽南姑娘期期艾艾地吐出后两个字,又怯怯地看陆有矜一眼。 “啊啊哈哈哈哈。”谢临笑得整个人差点软到地上,陆有矜忙伸出胳臂,让他挂在自己身上笑个够。 待平复下来,谢临方摸摸陆有矜的头忍笑安慰道:“哎,原来是这模样吓到人家姑娘了。” 谢临放柔声音,眨眨眼睛凑上去:“姑娘,这位兄台虽看上去不像好人,但有我管束,你尽管放心。” 眼前是骤然放大了数倍的年轻男人俊俏脸庞,卖花姑娘又羞得面目绯红,这般情思婉转和方才的窘迫红脸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陆有矜不耐烦地皱皱眉催促谢临:“你还去京郊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路?” 谢临一笑,白玉般的手指夹住花枝,嗖一声破风射到姑娘的杏花蓝里:“你真是个慧眼识人,直言不讳的姑娘,这枝花送你啦,可惜被我玩秃了……” 那闽南姑娘忙摆手道:“没事没事。” 说完,又把那枝杏花抱在怀里,冲谢临甜甜一笑。 陆有矜不待二人调情完毕,就把谢临拦腰揪到身边:“你话说得这么多嘴巴不干么?” 谢临摇头:“不……” 话还未说完,嘴巴就被一双灼热温润的唇堵上。 短暂的亲吻过后,陆有矜淡然的道:“如果以后你再说这般多的话,我可能还会在外头亲你。” 谢临呼吸急促,嘴上兀自硬道:“我只是感叹那女子怎的一见面就能识出你真面目呢,哎……可怜如我,头几次谋面却被你的模样和名字骗了……” “闭嘴。”陆有矜一方和谢临缠绵,一方又偷偷抬起眼皮看那卖花姑娘的下落——果然已望不见人,很好,想必已吓得跑远了…… 还未走至近郊的陌上,便能看到接连不断的帷幕,不少有头脸的人物早在几天前便预约了位置,谢临走在前,陆有矜衔了抹淡然的微笑,紧跟在谢临身后。 “去买花吧,在咱们庭院里种几株海棠啦,菊花啦……” “好,只怕时辰来不及了。” 此时的太阳已渐渐隐在树梢后。 “那也不急,花市和庭院的时光长着呢。” 倏然,细密的春雨灌进田野,蕴染了远方的田埂。在这突如其来的春雨中,踏青的人皆被淋了个措手不及。有帷幕的忙就势钻进去,没有帷幕的也在连连呼朋引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小跑着找地避雨。 细密如针脚打在湖面上,水波泛着涟漪。池中的鱼儿忍不住跳出头,却恰巧进了渔夫早已张开的网。 一场狼狈的大雨,背负着无数农家收获的殷殷期待。 做人又何必一悲到底? “花市去不成了……” “那我们静坐听雨好了,快瞧,那头廊下还有位置!” 风雨如晦,还能和你一同奔向杏花疏影。 这便不算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文写到这儿就完结了,大约一年的时间,谢谢各位美人儿的陪伴。总之,有矜……唔不!无矜和阿临始终相伴人间了,不过每个人的结局即使是HE也还是会有阴影在背后 接下来,会改下文(让剧情丰满啦),还会写下一篇,脑子中有很多梗,为了人物的理想,为了理想的人物,我要不断努力=== 但愿相逢的人会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