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取豪夺后我带球跑了 作者:第一只喵 文案:崔拂生在乱世。 绝色的孤女,在乱世中原本命如草芥,可崔拂很幸运, 夫婿爱她怜她,夫家割据一方,她是家族未来的主母。 直到那天,长平王萧洵率领大军,攻破夫家的城池,又指名要她。 崔拂独自踏着落雪走进寝殿,认出了眼前的萧洵,三年前她救下的那个男人。 他眉眼浓郁,带着薄茧的手捏起她的下巴,低声道: “夫人,以你一身,换你一家人。” 崔拂不能拒绝,受尽折辱。 萧洵迎娶高门贵女时,崔拂做了一个梦。 梦里萧洵会因她而死,她也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醒来后崔拂想了想,萧洵虽然可恨,但生命宝贵,没必要为了他葬送自己。 崔拂逃了。 逃走后才发现,肚子里有了萧洵的孩子。 二、 萧洵戎马纵横,肆行无忌,唯一的软肋就是崔拂。 他掏心掏肺地对她,却被她算计,死在她芙蓉榻上。 重生归来,萧洵还是放不下崔拂。 这女人温柔顺从,乖得像只猫 可他知道,她都是假的,她还念着从前的夫婿, 她只想要他的命。 他要收服她,摧毁她,剪断她的羽翼,让她做他的娇雀, 一辈子囚在他的牢笼里。 可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娇雀跑了。 更没想到,当他千山万水找到她时,她抱着孩子,笑着叫别的男人,夫君。 ———————————— 排雷:1.有带球跑、强取豪夺、火葬场情节,古早狗血 2.男C女非,非典型双重生 3.架空隋唐,私设很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崔拂,萧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抢来的娇妻带球跑了 立意:爱要包容坦诚 第1章 你没有权力对我说不 崔拂醒来时,一钩弯月正斜斜挂在窗前,远处传来清冷的刁斗声,是长平军在巡夜。 屋里帘幕低垂,兽金炭烧得暖烘烘的,可手心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前不断头掠过的,都是那个仿佛真实发生过的梦。 崔拂拉过丝被坐起身,拂了拂额上微带着冷汗的碎发。 帘外,值夜的侍婢月和听见动静,连忙走近来询问:“夫人醒了,可要喝点水?” 崔拂打起纱帐,点了点头。 暖黄的烛光映出她半边脸容,眉目深致,睫长唇红,明艳中透出一丝疏朗,因着风寒还没好全,此刻眼皮上两腮上都有一抹浅浅的红晕,病容依旧艳绝。 虽是见惯,月和依旧有些恍神,双手将水盏奉上,拿过金钩,挽住了芙蓉帐。 崔拂抿了一口水,老参、石斛用文火煨出来,调了枇杷蜜,暖融融的滑落喉头,驱走大半梦中余悸,却在这时,忽地瞥见金钩上嵌着的珍珠。 小指大的珍珠,烛光下流荡着柔和的光晕,崔拂却无端打了个寒噤。 梦里,那柄剑从身后刺入萧洵的心脏时,鲜血就溅落在这珍珠上。 握着水盏的手蓦地一抖,茶汤洒下来,打湿了缭绫的寝衣。 “夫人没烫到吧?”月和连忙取出帕子上前揩摸,又扬声叫同伴,“快拿替换的衣被!” 侍婢捧着寝衣和被褥进来,崔拂将水盏递给月和,定了定神:“无妨。” 眼前似有血色弥漫,萧洵的,还有她的,铺天盖地,遮蔽住视线。 可那终究只是一场梦,混乱无稽的噩梦,不必在意。 “不必换了,”崔拂将丝被拉高些,围住下巴,“什么时辰了?” 刁斗恰在此时敲响清晰的三声,三更了,门外突然传来守卫的低叱:“崔夫人已然安歇,大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声音凄楚:“求你通传一声,夫人知道是我家郎君,必定会见的!” 是阿婉,严凌的贴身侍婢。崔拂纤长的手指掐进柔软的丝被里,呼吸一时紧一时窒。 这一幕,刚才的梦里,她经历过。 梦的前面,是她的前半生。五岁与家人失散,寄居尼庵。十四岁救下萧洵,短暂相遇。十七岁嫁给严凌,成为金城七郡未来的女主人。一个月前,金城陷落,破城的主帅,大邺朝的长平王,正是萧洵。 那天下着大雪,一如三年前她救下萧洵之时,空荡无人的寝殿中,萧洵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指侧的薄茧磨得她有些疼:“夫人,以你一身,换你一家人。” 严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她就这么跟了萧洵。 “夫人?”月和听着门外越来越大声的争执,有些惊讶。 夫人重情,虽然已不再是严家妇,可严家有事相求,夫人从不推辞,更何况是严凌,若在以往,夫人早就放阿婉进来了,今天怎么竟一言不发? 崔拂回过神来,握着丝被的手松开了,又掐进手心里,依旧只是低眉不语。 梦的后半段,开始于今夜她去探望严凌,结束于她与萧洵双双毙命。 “夫人,夫人!”阿婉苦苦相求,依旧不得入内,又急又气,抬高了声音,“郎君高热不退,命在旦夕……” 声音戛然而止,想必是被守卫堵了嘴。 指甲松开了,手心里留下几个深深浅浅的痕迹,崔拂低声道:“更衣。” 侍婢捧着衣物鱼贯而入。春罗的里衣,重莲绫的小袄,因着风寒未愈,又在联珠团窠纹的裙衫外加了件裘衣,萧洵亲手猎的火狐,只用狐腋下最暖最软的一小团皮毛拼接织补,几十只火狐才能做得这么一件。 轻暖的裘衣披在肩上,崔拂拢住风帽的丝带,吩咐道:“去重华苑。” 重华苑,严凌的住所。攻下金城后,□□他人都被押去大邺的都城镜陵,可崔拂知道萧洵的性子,严凌一旦离开她的视线,必死无疑,崔拂苦苦哀求,终于留下了严凌。 门外,阿婉嘴里塞着布团,两只胳膊被守卫死死扭住,动弹不得,正在急怒时,忽地看见织锦软帘一动,崔拂走了出来。 火狐的长针光滑蓬松,托出她略有些苍白的脸,眼皮和两腮晕红,嘴唇是更润更娇的红,像雪地上突然绽开一朵红梅,又像凭空落下一滴心尖血。阿晚怔了怔,跟着激烈地扭动起来,含糊不清地叫着。 “放开她。”崔拂看了眼守卫,“带路,去重华苑。” 两班守卫,昼夜轮班守在她门前,都是萧洵的心腹手下,但崔拂的命令,他们是不敢违拗的,萧洵对崔拂如何另眼相待,长平军上下有目共睹。 崔拂沿着青石铺成的路径,一步步向重华苑走去。前几天下过雪,此时还没化尽,寒气丝丝缕缕透出来,穿透裘衣。 梦里,萧洵死于一场刺杀。 芙蓉帐中,她与他交颈缠绵,刺客悄然而至,萧洵被一剑刺穿心脏,乱刀分尸,血光铺天盖地,湮灭了金钩上的珠光。 即便在最后一刻,萧洵依旧用身体死死护着她,他不想让她死。 可她还是死了,在那个梦的尽头,她看见了自己悬在房梁上的尸体,也看见了严凌,他赤红着一双眼,一步步走向她。 “夫人,”阿婉啜泣着,打断她的思绪,“郎君旧伤复发,高烧昏迷了七八个时辰,长平王不准请大夫,郎君他,他快要不行了……” 崔拂回过神来,眼前是重华苑白墙灰瓦的房舍,在夜色中看起来分外凄冷。 阿婉上前推开门,崔拂迈步踏进房中,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严凌趴卧在床上,从头脸到露出来的耳朵、脖子都烧得通红,昏迷不醒。隆冬的天气,屋里一星炭火也没有,严凌身上只盖着一件裘袍,还是新婚之时,她亲手为他做的。 崔拂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 果然是萧洵,从来都赶尽杀绝。 “求你了夫人,”阿婉跪在身前,苦苦哀求,“快些请大夫吧,郎君快撑不住了……” 崔拂看着严凌,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在梦里,她明知道会惹萧洵发怒,还是立刻请来了大夫,可是眼下…… 在那个真实得让人觉得荒谬的梦里,她和萧洵都死了,唯独严凌活着。 “阿拂,”呢喃的唤声突然传来,严凌在昏迷中痉挛着,毫无意识地叫她,“阿拂。” 阿拂。当年的青草坡上,严凌背着她,转回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阿拂,我娶你好不好?” 昏黄的烛光在脸颊投下虚虚的阴影,许久,崔拂唤过月和:“去请殿下,就说,我有事相求。” 萧洵狠戾,唯独对她有几分温存,她好言相求,他总会网开一面。 “不用请,”冷硬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我来了!” 哐一声,萧洵踢开虚掩的门,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躯带来浓重的阴影,不由分说压过来,空荡的房间霎时变得逼仄,崔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萧洵一把抓住了她。 “崔拂,”他死死盯着她,狭长的眼眸里寒光凛冽,“崔拂。” 一字一顿,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中挤出来,带着难以言说的爱恨,崔拂有一刹那的退缩,却还是抬头迎向他:“殿下。” “好,”萧洵嘴角一扯,仿佛是在笑,尖利的犬齿露出来,同样闪着寒光,“很好。”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崔拂强压下去,开口相求:“殿下,严凌病重,求殿下……” 声音戛然而止,萧洵打横抱起了她。 他低着头,凛冽的脸几乎贴在她脸上,玄色铠甲冷冷抵着她,腰间的环首刀同样冷冷抵着,唯独呼吸灼热:“闭嘴!” 咣,大门再次被踢开,萧洵抱着她,快步向前。 “殿下,”崔拂挣扎着想要下来,“严凌病得厉害,求你给他请个大夫!” “崔拂!”萧洵死死箍住她,压制她的挣扎,“你就这么舍不得他?!” 他盯着她,眼眸中似有血在燃烧:“病得厉害?很好,死了更好。” 冷厉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四周,萧洵冷声命令:“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给严凌寻医,敢有违抗,杀!” 大门轰然关闭,严凌的呢喃和阿婉的哭求都被抛在身后,萧洵死死箍紧,崔拂拼尽全力抗拒,可在举世闻名的战将面前,她所有的挣扎与抵抗,全都是徒劳。 卧房眨眼出现在眼前,月和飞奔着追来阻拦,被萧洵一脚踢开:“滚!” 咣一声,屏风被踢倒在地,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崔拂被抛在床上。 灼热的呼吸跟着追上来,萧洵俯身,身体的阴影彻底遮蔽了她:“崔拂。” 一低头,吻了下来。 仓促,生涩,狠戾。 崔拂喘不过气,萧洵像头狼,撕咬着啃噬着,以此证明对她的所有,舌尖尝到了甜腥味,崔拂在禁锢稍稍松弛的一霎,叫出了声:“萧洵!” 萧洵的动作有片刻停顿,抬起身,隔着半臂的距离,居高临下看她。 崔拂手指颤抖着,胡乱掩着衣襟,掩住一处,掩不住另一处,羞耻窘迫,眼底滑出泪:“别这样,求你,别这样。” 嘴角一扯,露出尖利的犬齿,萧洵低头,迫近:“崔拂,记清楚。” 他似是咬着牙:“你是我的。” 嗤啦一声,春罗里衣撕成两半:“你没有权力对我说不。” 第2章 休想背叛我 衾枕是柔软的,萧洵是冷硬的。 生涩狠戾的动作,像一头狂暴的孤狼。 崔拂死死咬着嘴唇,又被他撬开,他依旧穿着铠甲,冰冷的甲片刺着她的肌肤,重重压下来。 现实与梦境骤然重合,崔拂惊恐地看向他身后,没有剑,没有血,金钩上珠光依然,却在这时,萧洵闯了进来。 像头顶上那把悬了多日的剑终于落下,崔拂一颗心沉到最低,绝望地闭上眼睛。 从金城陷落,萧洵指名要她的时候,所有人便都知道,萧洵要的是什么,只是这一个月来,萧洵没有动她,萧洵对她甚至还以礼相待,让她在无望之中,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他会念在她曾救过他的情分,放她回严凌身边呢? 只是现在,一切都迟了。 “崔拂,”温度一点点升高,冰冷的铠甲沾染了热度,热汗滴下来,落在她心口,萧洵声音喑哑,“我的阿拂……” 眼泪从紧紧闭着的眼角滑下,眼前却闪过三年前那个雪天,她与他最初相识那天。 他们躲在山洞中,追兵近在咫尺,他却突然凑过来,在耳边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嘴里呼出的热气吹在她耳朵里,让她至今都记得当时心头的颤:“崔拂。” “崔拂,很好听,”他低低地笑,眼梢斜飞,犬齿尖尖,“阿拂。” …… 带着薄茧的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萧洵声音阴郁:“崔拂,看着我。” 崔拂慢慢睁开眼睛,泪眼模糊中,看见他停在上方,高大的身躯带来浓重的阴影,彻底遮蔽了她,他咬着牙,双眸中一片赤红:“哭什么?就那么不情愿?” 崔拂转过脸,又被他扳过来,他捏着她的下巴,死死盯住她:“你是为了严凌,你这没有心肝的女人!” 他骤然低头,狠狠咬住她的脖颈,崔拂痛呼出声,极力挣扎:“萧洵,放开我!” “放开?”耳边听见萧洵的冷笑,“崔拂,记清楚。” 他冲撞着侵略着,无休无止:“你是我的,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休想背叛我!” 红烛摇曳,几度沉浮,崔拂筋疲力尽,失去了意识。 …… 醒来时被褥凌乱,萧洵并不在,月和躲闪着目光,不敢看她身上满布的淤痕:“夫人醒了。” 崔拂拉高被子盖住自己,同样闪躲着目光,不敢看她。 身为严凌的妻子,金城严氏曾经的主母,她此刻的模样,一定很狼狈。 “夫人,”月和的眼皮有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奴服侍夫人更衣之后,就要走了。” 崔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殿下另外给夫人挑了服侍的人,命奴去浣衣院做活,”月和强忍着眼泪,“夫人,奴走以后,千万保重。” 崔拂急急起身,牵动疼处,咝了一声,月和慌忙上前扶住,伸手拿过案上的碧玉盒:“夫人,这个是消肿化瘀的药膏,殿下说涂上就不疼了。” 崔拂握住她的手,定了定神:“你先别走,我去求求殿下,让你留下。” 月和是她与从前最后一点联系了,从白衣庵到金城,再到长平军,一直都是她们相互陪伴,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她不舍得她走。 月和低着头,声音里带了哽咽:“没用的,不止是奴,所有服侍夫人的婢子,甚至连守卫也都调换了,殿下临走时下了军令,除非他传唤,否则不准夫人踏出房门一步,敢有违抗者,斩首。” 握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崔拂透过重重帘幕间狭窄的缝隙,望向门外。院中新添了守卫,重甲持兵,陌生的脸上都是沉肃,廊下守着几名侍婢,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面孔。 萧洵要软禁她。 “崔夫人,”红毡软帘突然一闪,一个杏眼桃腮的侍婢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殿下命奴来服侍夫人。” 崔拂认得她,长平王府内院管事碧桃,萧洵头一个心腹婢子。 “服侍崔夫人起身。”碧桃吩咐道。 两个生面孔的侍婢连忙上前服侍穿衣,崔拂慢慢坐正,披上了狐腋裘,四柱床前,碧桃放下食盒,取出镶嵌着青金的鎏银碗:“崔夫人请用药。” 碗口上白雾袅袅,深棕色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与她前几天吃的药并不一样。崔拂抬眼 :“什么药 ?” 弯眉微动,碧桃垂下眼皮:“避子汤。” 崔拂有一瞬的失神。 耳边听见月和急怒的叱责:“放肆!怎么能给夫人吃这个?” “这是殿下的吩咐。”碧桃依旧低垂眉眼,声音里波澜不惊,“崔夫人放心,这药是殿下请名医配制,只避子,不伤身。” 他竟早早备下了这个。当年在山洞中唤她阿拂的少年从眼前一闪而过,崔拂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夫人,”月和哽咽着,“夫人!” 碧桃看向她,四平八稳的神色:“月和,时辰不早,你该去浣衣院点到了。” 月和走后,天气阴沉起来,崔拂走到门前时,只听得琉璃瓦上簌簌作响,雪粒子掉了下来。 每年第一场雪的时候,严凌都会到白衣庵看她,有时烹茶,有时煮酒,炉火跳跃着,映出他温雅的容颜,他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含笑看她的时候,总让她觉得有春风拂在脸上。 身为金城七郡的少主,严凌的地位不容小觑,因着他的眷顾,虽然只是身世飘零的孤女,却从未有人敢看轻她。 今年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她与严凌正在新婚,严凌重伤未愈,只能卧床休养,那天雪下得很大,严凌望着窗棂上苍白的雪色,听着远处大军压境的声响,轻声叹息:“阿拂,真盼着这一切早点过去,与你好好看一场雪。” 彼时她还不知道,围困金城的长平王,金城严氏的心腹大患,就是当年唤她阿拂的少年。 雪粒子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渐渐变成雪片,崔拂拢紧裘衣,迈步向门外走去。 严凌重病,此刻的重华苑又是冰天雪地,无医无药,她再不想法子,只怕严凌真的熬不过去。 脚尖刚刚在门槛外落下,碧桃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崔夫人要去哪里?” “重华苑。”崔拂语气清淡,迈出第二步。 碧桃低眉,拦住前路:“大王有令,没有他的允准,崔夫人不得出此院门。” 崔拂抬眉:“让开!” 身为金城七郡未来的女主人,这一叱自有凛然气势,碧桃却只是沉静的声色:“婢子只听命于大王,恕不能听从夫人之令。” 崔拂越过她,铮一声,拔出廊下守卫腰间的朴刀:“谁敢拦我,有如此树!” 朴刀挥出,斩断梅树的新枝,守卫不敢硬拦,求助地望向碧桃,崔拂迈步向前,翘头履朱红的底子印在雪地上,步步生莲。 身后,碧桃抬高了声音:“来人,拿下李五!” 一阵脚步声动,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铮一声,朴刀出鞘,碧桃语声干脆:“李五违抗大王命令,擅自放崔夫人出门,斩!” 崔拂猛然回头,眼前印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劈向方才守卫的脖颈。 “住手!”崔拂失声叫道。 刀锋猛然顿住,一抹血顺着刃口滑下,那个叫李五的守卫一言不发,低头看着地上迅速融化的雪粒。 崔拂死死掐住手心,呼吸艰涩 :“不要杀他。” “崔夫人还要走吗?”碧桃慢慢走到近前,福身行礼,“大王待夫人不同,即便夫人走了,大王也不会怪罪夫人,可这些无辜的人,都将因夫人而死。” 崔拂慢慢吐着气,冷冷看过她,转身向回走。 雪下得更大了,雪片变成六出的雪花,眨眼之间,院中的梅树全都笼上了一层白。 遇见萧洵那天,雪下的比今天还大。 那时她还是白衣庵收养的孤女,担心亲手栽下的梅树被大雪压断,瞒着师父独自来到后山,却发现了萧洵。 他倒在梅树底下,伤口自左肩劈下,斜着横过前胸,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白雪。 崔拂看见他微张着嘴唇,露出犬齿锋利的尖,这让她想起了阿兄。 她与家人失散的时候刚满五岁,只记得家在秣城,自己的名字叫做崔拂,还有个偶尔会来看她的阿兄,笑起来的时候,右边一颗犬齿时隐时现。 因这点温存的记忆,崔拂救下了萧洵。 尼庵的生活虽然与世隔绝,可她本能地知道,眼前的少年不能暴露于人前,她把他带到了唯独她知道的一个隐蔽山洞。 雪那样大,萧洵那样沉,她扶不起他,便脱了缁衣横穿过他腋下,拽着缁衣的头尾拖着他走,雪地上有血,有走动留下的印痕,她便折下松枝,扒过四周的积雪,盖住血和那些痕迹。 天冷极了,僧鞋里进了雪,又化成水,脚冻得没了知觉,手也没有,崔拂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样的勇气,那样的力气,竟然真的把这个身材高大的少年带进了山洞。 那夜她没有回白衣庵,他流了太多血,他的呼吸那样微弱,他的心口那样冰冷,崔拂怕自己离开后,他就会死掉。 她怕被人发现,也不敢生火,用松枝勉强堵住洞口的风雪,抖干净缁衣上的雪,盖住了他。 她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天快亮时恍恍惚惚,却突然被人扣住了脉门,萧洵醒了。 他狭长的眼眸中冷光闪跃,狠戾得像雪后觅食的孤狼:“你是谁?” 血从他胸前流下来,流得很急,应当是动作之时,牵动了伤口,崔拂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血从指缝里流出来,她的手冻得狠了,红彤彤的还有些肿,萧洵低眼看着,忽地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齿:“你不是来杀我的?” 如果早知道今后会发生的事,那天,她还会不会救萧洵? 咣一声,门被踢开,萧洵走了进来。 第3章 不过是玩物 手腕上,脖颈上,嘴唇上,凡露出来的地方,都有深深浅浅的淤痕,脖颈上最重,透着紫色,萧洵一处处看过,脸色沉下去:“药没涂?” “没涂。”崔拂低眼,屈辱之中,一点点平复着心绪。 事已至此,悲伤无益,唯有想法子救出严凌,也不算白受这一遭。 崔拂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掩住了衣袖:“身边都是生面孔,我不习惯让她们涂。” “月和呢?”萧洵重又拽过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痣,怒气一点点弥漫,“怎么做的事,竟然没给你涂药?” “我起得太晚,起来时,她也要走了。”崔拂看向窗外,“碧桃催着她,不得不走。” 屏风外,碧桃低着眉,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 屋里有片刻寂静,少顷,萧洵开了口:“崔拂。” 崔拂尚未转过脸,便已被他钳住了下巴,他低头看着她,狭长的眸子里寒光凛冽:“休要跟我耍心机,我知道你的手段。” 他收敛着力气,却依旧弄疼了她,崔拂紧紧抿着嘴唇,迎向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心底却划过一丝寒意,萧洵恨她,这种恨,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休想背叛我,”萧洵的指腹抚过她的下巴,移到带着红肿的嘴唇上,摩挲的力度似不舍,又似摧毁,“你这没有心肝的女人!” 摩挲的力度突然加重,崔拂吃疼,睁大了眼睛。 萧洵的确在恨她,可是,为什么?她从不曾对不起他,甚至她与他唯一的接触,就是三年前白衣庵的后山,那时候,她冒死救了他。 可他的回报,却是从夫婿身边夺走她,强占她。 似是察觉到她的痛,萧洵猛地松手,拿起案上的药盒。 揭开盒盖,露出内中半透明的碧色药膏,萧洵低眼,拿惯刀剑的手有些笨拙地挖出一点,用指腹摊平,细细涂在崔拂唇上。 红唇一点,缠在指尖,柔软又丰盈,萧洵想起昨夜肆意品尝的欢愉,心头一荡,眼前随即闪过红绡帐中铺天盖地的血色。 呵,这个诱人,却又危险的女人。萧洵紧紧盯着她,手指移下去,抚弄着纤长柔腻的脖颈。 带着晦涩难言的心思,一点点揉捏把玩,似在逗弄一个有趣的玩具,手中人察觉到他的轻慢,皱着眉头,极力躲闪。 “躲什么?”萧洵按住她,带着薄茧的手一路向下,将这场戏做得十足,“你该知道你的身份,安分些。” “不过是严氏用来买命的玩物,”萧洵低眼看着他,嘴角微扬,笑意轻佻,“不要以为我肯要你,你就能翻云覆雨。” 手中人忽地迎上来,抬眼看他,轻柔的轮廓消失了,萧洵看见她下颌露出锋利的棱角:“不错,我只是殿下的玩物。”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萧洵的声音陡然一冷:“知道就好。” “自然是知道的。”崔拂笑起来,心里越是酸苦,笑容越是甜美,“不过殿下,我既是严氏用来买命的玩物,殿下收用了我,就该言而有信,放过严凌。” 啵一声响,兽金炭恰在此时炸了一下,下巴被重重捏住,萧洵的脸霎时间凑到极近:“你果然是为了严凌。” 他似是恨到了极点,手攥得那样紧,迸出深青的血管,却又极力控制着,不肯弄疼她,崔拂察觉到一丝异样,却还是冷冷说了下去:“他是我丈夫,我自然是为了他。” “好,很好!”萧洵猛然松开她,起身欲走,“那就等着给严凌收尸吧!” “萧洵!”崔拂再顾不得别的,一把拉住他,“严凌若是死了,我决不独活!” “你敢!”萧洵勃然大怒。 他骤然压下来,逼得她不得不向后,脊背抵住桌子冰冷的边缘,他便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神色冷厉:“崔拂,你敢!” “我敢,”后背被桌棱硌得生疼,愤怒掺杂在耻辱中,一齐涌上来,崔拂昂起了头,“我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敢?” “崔拂!”萧洵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你若死了,我让严氏所有的人偿命!” 拳风擦着她的脸颊掠过,格外的凉,崔拂一再后仰,身体弯折到了极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我都已经死了,又怎么管得了那么多?” 原本是为了威胁,此时说来,竟有一丝解脱。从金城陷落,她不得不用自身交换时,从前那个温暖安稳的小世界,那个她和严凌共同搭建的世界就坍塌了,只不过对方是萧洵,当初在耳边唤她阿拂的少年,崔拂还抱有几分幻想,也许,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轨呢? 可兜兜转转到最后,只不过是她太天真。 “萧洵,”崔拂的声音低下去,“你再骁勇,也挡不住想死的人。” “崔拂,”萧洵逼近了,嘴里呼出的热气扑在她耳边,仿佛当年,“记清楚。” 他狠狠堵住她的唇:“你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只要我不答应,你就休想死!” 腰肢骤然被掐紧,萧洵欺身上前。 桌子上,座榻上,床帐中。萧洵似一头饿狼,不知疲倦,无休无止。 雪越下越急,窗外一片苍白,渐渐又变小了,北风刮起来,屋檐下的铁马叮咚乱响,崔拂再次失去了意识。 掌灯时分,萧洵为她涂好身上最后一点淤痕,严严实实掖好被角,起身下床。 拢了拢火盆中的兽金炭,让火烧得更旺些,萧洵披上皂罗袍,迈步出门。 碧桃守在外间,看见他时福身行礼,萧洵压着声音,不想惊动屋里昏沉睡去的人:“看好她,若她少了一根头发,提头来见!” 碧桃低眉垂眼:“是。” 萧洵回头,目光在密密的帷幕上一顿,握紧了环首刀:“找个能看病的,送去重华苑。” 这是不准备让严凌死?碧桃思忖着,轻声道:“是。” “还有你,”萧洵回过头来,“自去领罚。” 碧桃呼吸一滞。他是为了崔拂,他明明知道崔拂方才那番话意在挑拨,他甚至当面拆穿了崔拂,可到最后,他还是为了崔拂罚她。 这女人对萧洵的影响力,比她原本预料的,要多得多。碧桃再次福身行礼:“婢子不该惹崔夫人不快,都是婢子的错。” “是么?”耳边传来萧洵喜怒难辨的回应。 碧桃还想再说,萧洵已经迈步离开,乌皮的四棱靴踩着落雪,眨眼走得远了。 崔拂困在重复的梦境中,无法解脱。 红绡帐动荡不安,似春水起了涟漪,她微饧星眼,抱住了萧洵的腰。 萧洵热烈回应,温度迅速升高,帐中两人交颈缠绵。 利剑在此时如期而至,从后背透出前心,萧洵鲜血飞溅,模糊了珍珠的光。 无数甲士从四面八方跃出,乱刀像是暴雪,劈头盖脸落在萧洵身上,昔日天下无敌的骁将,此时却只能用身体遮蔽着她,无力地躲闪。 崔拂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急切绝望的感觉是真的,在梦里,她不得不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承认她,不想让萧洵死。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急,崔拂看见自己堵住一处伤口,堵不住另一处,绝望的感觉如此真切,就好像这一切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 最后的刹那,萧洵骤然瞪大眼睛,看向她身后,露出一个惨然的笑。 崔拂看见他露出尖利的犬齿,带着泪淌着血,心上像是被撕裂了一块,崔拂惊叫一声,终于醒来。 “夫人醒了,”红绡帐打起半边,露出帐外陌生的脸,是新来的侍婢:“可要喝水?” 额头上冷汗涔涔,寝衣微潮,粘在后心上,崔拂回想着梦中的场景,许久才问道:“碧桃呢?” “碧娘子不该冲撞夫人,挨了大王的罚,”侍婢的态度比早晨恭顺得多,“明天才能上来伺候。” 萧洵,崔拂闭着眼,萧洵。 梦里的萧洵,和眼前的萧洵。 他终究还是,罚了碧桃,他明知道她有意挑拨,却还是顺着她的心思做了。 她赌对了,萧洵对她,总还是有一点不同。 “碧娘子临走时吩咐奴转告夫人,”侍婢拧干了热手帕,动作轻柔地为她擦去额上的汗,“大王已经请了大夫为严郎君医治,请夫人放心。” 紧揪着的心松下来,崔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又赌对了一次。 拉高被子围住自己,崔拂吩咐道:“去传碧桃,就说,我有事找她。” 半柱香后,碧桃姗姗而来。 崔拂看她一眼,外表看不出受罚的痕迹,但她听说过,萧洵一向治家如治军,长平王府行的是军中的规矩,凡犯错的奴婢都按军法处罚,或杖责,或鞭刑。 “受了什么罚?”崔拂语气淡淡的。 “鞭十下。”碧桃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窘迫。 “殿下知道我是有意针对你,”崔拂拥着丝被,姿态随意,却流露出高门主母的气势,“但你,的确惹我不快。” “婢子明白。”碧桃福身行礼,“婢子今后会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不惹她不快,还是小心谨慎,不再被她算计?崔拂向床头的软垫上靠了靠,问道:“严郎君病情有好转吗?” “大王只吩咐婢子为严郎君请医,并没有允准婢子将重华苑的事情告知崔夫人,”碧桃是惯常的波澜不惊,“崔夫人若想知道那边的详细情形,只怕还得询问大王。” 崔拂眼睫微动,冷冷淡淡看过去,碧桃低着头,并不与她对视,半晌,崔拂慢慢说道:“好。” 她靠着软垫,似是轻描淡写一句话:“待会儿等殿下来了,我就问问他。” “大王今晚大概不会过来了。”碧桃道。 她微微抬头,眸中微光一闪:“崔夫人,大凉遣使前来,要与大王结亲。” 第4章 我的阿拂 大凉定都凉州,国中四州二郡,国主刘轨出身突厥,麾下骑兵之勇,当世罕有对手,靠着这支精悍的骑兵,大凉在乱世中异军突起,近年来势力自陇西一路向东,隐隐有问鼎中原之势。 “炀帝崩后,旧朝土崩瓦解,群雄并起,逐鹿天下。这其中许多人出身草莽,从不论仁义道德,只一味比拼兵力,其中尤以大凉为甚,不过大凉武力虽强,却烧杀抢掠不得民心,所以一直只能攻城,不能守城,人心离散,成不了气候,当今天下,能与金城一较高下的,唯有大邺。” 当初谈论天下大势时,严凌如是说。 崔拂拿着火钳,拨了拨炭火。 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昔日夫妻间相处的情形历历在目。生在乱世,又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原本该身如飘蓬,可她命好,危难之际被师傅收留,像教养女儿一般养着,后来结识严凌,青梅竹马,相伴成长,之后又结为夫妻,如若不是萧洵,她原该安稳过完这一生。 远处传来悠长的刁斗声,一更了,萧洵果然没来。 头一次听说萧洵这个名字,是从严凌口中,他说严氏若想称帝,最大的阻碍就是大邺。大邺萧氏累代公卿,皇帝萧仁纲人中龙凤,膝下几个皇子个个精明强干,尤其六皇子萧洵骁勇无双,十岁随父行军,十一岁拜为先锋,十四岁挂帅,征战多年,天下几无对手。 那时她还不知道,被严凌视为心腹大患的萧洵,就是当年唤她阿拂的少年,她曾问严凌,若是将来与萧洵对上了,怎么办? 严凌握着她的手,目光深邃,看向远方:“得民心者得天下,我素来以仁义治民,民心所向,萧洵能奈我何?” 炭盆中的火苗越来越旺,气味有些刺鼻,崔拂拣了一块檀香,扒开一点炭灰,埋了进去。 那次谈话不久,她与严凌定下了婚期,只是没想到,萧洵来得这样快,大婚还未举行,长平军便攻下严氏四郡,直逼金城,更没想到,在他们成亲第二天,严凌便遭遇刺客,生命垂危,新婚的嫁衣还没收起,又要一针一线缝制冲喜的丧服。 檀香很快点燃,温和隽永的香气发散出来,一霎时,崔拂想起了在白衣庵度过的岁月。 那些悠长恬淡的一天又一天,在此时看来,都成了奢望。假如当初没种梅树,没去后山,没有遇见萧洵,那么她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崔拂苦笑,若是不曾遇见萧洵,即便金城沦陷,至少她与严凌,还可以相依为命吧。 若时光重来,她还会去吗? “崔夫人,”碧桃提着食盒走进来,放下鎏银碗,“今日的避子汤。” 药气氤氲,苦涩的气味冲淡了檀香气。崔拂瞥一眼,淡淡说道:“你来晚了。” “大王设宴款待大凉使者,厨房太忙乱,”碧桃倒出一碗,滤干净药渣双手捧过来,“婢子不敢大意,特意在房中亲手为夫人煎的,极是洁净。” 大凉的使者,来为萧洵提亲的使者,那么即将与他联姻的小娘子,是谁? 崔拂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缠在舌尖,久久不散。乱世之中,旧日的规矩都丢得差不多了,难为萧洵还记得避子汤,还记得高门大族的旧俗,正式联姻之前,通常不留庶子。 也好,她也不想。 “崔夫人用不用蜜饯?”碧桃递上一碟蜜渍荔枝,“药苦。” 崔拂摆摆手,放下了药碗。 萧洵身为大邺的皇子,百战百胜的长平王,能与他联姻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刘轨已经年近五十,多半不会是他的同辈,而刘轨膝下,刚好有三个女儿。 大女儿已经出嫁,年纪与萧洵相仿又未婚配的,是二女儿和小女儿。 小女儿默默无闻,极少听人说起,二女儿刘素渠却很有些名声。 据说她身材高挑,容貌美丽,但她更为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武功。 刘素渠自幼习武,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还亲自训练了一支三千人的娘子军,每当刘轨出征,刘素渠便率领娘子军辅助左右,昔年大凉与大邺交战,刘素渠曾挂先锋印,数日内连下数城,逼得萧仁纲不得不紧急调来萧洵,这才扭转败局。 与萧洵联姻的,会是她吗? “大王今日兴致高,玉薤酒连着饮了几坛,还不曾停,”碧桃收起空碗,唇边露出一点极淡的笑,“看这模样,只怕还要再饮几个时辰,崔夫人不如早些安歇吧。” 崔拂又拈起一块檀香埋进炭盆,微微抬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婢子不敢说什么。”碧桃很快收好食盒,福身行礼,“时辰不早了,婢子告退。” 软帘微动,碧桃悄无声息地走了。 苦涩的药味随着她一同离开,崔拂推开窗,让外面湿冷的空气透进来,隔得太远,并不能听见饮宴的动静,不过萧洵最不耐烦与人敷衍,能饮到这个时辰,看来是真高兴。 这门亲事,想来他是极满意的。 碧桃一再明示暗示,无非是想告诫她,她的好日子不长了,只待新夫人进门,她就会被萧洵扫地出门,大邺的人真是奇怪,她好心救下萧洵,萧洵却如此待她,她根本就不在意碧桃,碧桃却如临大敌似的,屡次挑衅。 “夫人要安寝吗?”侍婢阿金捧着沐盆走到近前,轻声询问,“时辰不早了。” 崔拂点了点头。 卸妆净面,篦发漱齿,炭盆移到屏风后,罩上熏笼隔住烟火气,屋里暖融融的,崔拂躺在轻软的被子里,却迟迟无法入睡。 她有点怕,害怕睡着之后,又要做那个梦。 翻来覆去,似梦似醒,二更的刁斗声模糊不清,梦境与现实没有了边界。 红绡帐中的刺杀,血光遮蔽珠光,晃动的刀剑,萧洵带血的惨笑,忽远忽近的,他唤她阿拂的声音。 有谁在身后说了一句话,崔拂本能地知道是极重要的话,极重要的人,极力想要回头去看,可手脚像是被捆住了,怎么都挣脱不开,正在焦急万分时,突然听见清晰的一声唤:“阿拂。” 崔拂猛然醒来。 萧洵来了。 他躺在身侧,紧紧拥抱着她,他贴得这样近,铠甲的寒气穿透寝衣,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萧洵很快抚上来,握着她的手在嘴边哈气:“冰着你了?” 崔拂说不出话。今夜的他与白天很不相同,记忆中那个肆无忌惮又爱说爱笑的少年霎时间回到眼前,他呼吸灼热,吹在她手上心上,浓重的酒气让她也有了几分醉,只是默默摇头。 萧洵灼热的嘴唇一点点擦过,丈量着她的皮肤,他声音含糊,意想不到的温存:“怎么这样怕冷?都起鸡皮疙瘩了。” 崔拂借着帐外的烛光,抬眼看他,他忽地向她一笑,露出尖尖的犬齿:“我给你暖暖。” 衣带倏忽被扯开,萧洵吻了上去。 不像前几次那样,粗暴狠戾,反而处处小心,流连缠绵。铠甲渐渐捂得热了,贴在心口,恍惚也有几分暖意,崔拂在陌生怪异的体验中,紧紧闭上了眼睛。 却又被他吻开,他咬着她的耳朵,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唤她:“阿拂。” 崔拂又看见了当年山洞中的少年,生死之际,依旧毫不在意,只想问得她的姓名。当年那个少年,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她与他中间隔了整整三年的岁月,她却还是记得初相遇时的每一个画面。 “阿拂,我的阿拂,”犬齿一点点厮磨轻咬,在耳垂留下酥酥麻麻的感觉,“不要背叛我。” 将要消失的神智猛然被揪回来,崔拂觉得,仿佛触摸到了真相的一点边缘,想要细问时,萧洵扯下了小衣。 …… 醒来时天已大亮,枕边空荡荡的,房中也是空的,崔拂一时有点弄不明白,昨夜究竟是梦,还是萧洵真的来过。 可身上有淤痕,枕边有男人的气息,屋里有未曾散尽的酒味,崔拂拉高被子盖住脸,萧洵的确来过,昨夜那个热情到让人羞于启齿的人,是他。 “崔夫人,”碧桃猝不及防走进来,“该吃药了。” 药碗放在桌上,白汽氤氲,熟悉的苦涩气味萦绕在鼻端,崔拂仿佛一脚踏空,骤然从山巅跌落,围着被子默默坐起身来。 果然是萧洵,在她稍稍放松警惕之时,便会给她新的一击。 “大凉使者看中了这所院子,”碧桃将药碗向前送了送,“大王要崔夫人尽快收拾收拾,待会儿就搬出去。” 崔拂接过来一饮而尽:“搬去哪里?” “去后面的下房,”碧桃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食盒,语气中带着一丝明显的轻快,“等用完朝食,这就走吧。” 下房。崔拂顿了顿,明明是酸涩的感觉,却又有点想笑,笑自己的愚蠢:“好。” 朝食过后,侍婢在碧桃的带领下收拾着细软,崔拂站在门内,望向重华苑的方向。 化雪之时天气格外湿冷,严凌旧伤未愈又添新病,也不知这会子有没有好转? “那张榻不必拿了,”碧桃的声音从屋里传来,“那边屋子小,放不下。” 崔拂回头,侍婢们正放下书房里那张短榻。虽然是价值不菲的紫檀木,但更难得的,是榻上铺着的整张虎皮,世间罕见的白虎,萧洵亲手猎到,原该送去镜陵献给萧仁纲,只因她无意中说了声屋里冷,萧洵便给了她。 崔拂恍然想起,最初的时候,萧洵待她,是极好的。 那样桀骜不驯的一个人,对她却有着罕见的耐心,凡是她要求的事情,他都一口答应,他那样厌恶严凌,依着他的性子必定不会留严凌活在世上,可因为她苦苦哀求,他便罢了手。 他待她那样不同,以至于她误以为,这种夹缝中微妙艰难的平衡会长久保持下去。 甚至她还奢望过,也许有一天,萧洵会放她回到严凌身边。 只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碧桃低缓的声音突然传来:“别动那张虎皮,让我来。” 崔拂下意识地看过去,碧桃正双手捧起榻上那张白虎皮,手指抚摸着厚密的皮毛,语气郑重:“这是大王亲手猎来,准备献给陛下的,不是什么人都能碰的。” 崔拂淡淡瞥她一眼,拢了拢裘衣的领口。 白虎皮被小心叠好,放进一口描金箱子里,碧桃亲身抬着往外走,路过崔拂时,目光在裘衣上一顿,很快转过了脸。 崔拂突然有点明白她对她敌意的由来。萧洵从前待她,太不一样了,金城附近的黛山,出产上好的狐狸皮毛,她身上的裘衣,脚上的皮靴,出门时用的皮手筒,下雪时戴的雪帽,所用的每张皮子都是萧洵亲手猎的,有一部分送去了镜陵,但皮毛最软最密的一批,全都被萧洵挑出来给了她。 她身为高门嫡长媳,知道宅院中的门道,萧洵这种做法,若是被有心人告发,萧仁纲未必会心无芥蒂,碧桃对萧洵忠心耿耿,自然不愿意看见这种情形,那么碧桃对她的敌意,也就不难理解。 崔拂无声地叹了口气,说到底,她也是因为如此,当初才会对萧洵抱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橐橐的皮靴声由远及近,院外传来口音怪异的说话声,想来是大凉使者到了,碧桃去而复返:“崔夫人,该走了。” 崔拂接过阿金送上的幂篱:“走。” 第5章 枕边人 侍婢前后簇拥着,崔拂走出院门。 门外正七嘴八舌说话的一群人霎时安静下来,无数打量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在她身上。 隔着幂篱淡青的纱,崔拂不动声色地观察。十来个人,全是男人,高鼻深目,胡服皮靴,形貌全然不同于中原人,为首的男人留着一部微带红棕色的络腮胡子,鹰钩鼻子上面一双环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神色中透着一股子粗鲁无礼,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人身形修长,形貌风流,皮肤虽然不像中原世家子那般白皙,却依旧不失为美男子。 似是发现了她的窥探,男人忽地盯住她,口唇微启,嗓音低哑:“崔拂。” 崔拂心中一凛,这男人认得她,是谁?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男人犀利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似要穿透幂篱,挖出她内心所想,崔拂微有些恼意,索性迎着他,回望过去。 青纱朦胧,映出男人挺拔的轮廓,修眉俊眼,高鼻红唇,英气勃勃中又透着一股子咄咄逼人的锐利,崔拂的目光在他戴着单只金环的耳朵上停顿片刻,随即转过脸,快步离开。 走出许久,依旧能感到男人的目光追随着她,始终不曾离开。 穿过内宅几重大门,从角门出去过夹墙,下房便在夹墙背后。此处原是严氏的府衙,萧洵攻下金城后占了这里,前面圈出来自住,后面的花园楼阁给她做了宅院,围着花园的几进房屋原是闲置,如今收拾了,充作侍婢、奴仆居住的下房。 崔拂站在下房大门前,望向门内。 成婚之时,正是长平军攻打金城最紧急的时候,兵荒马乱再加上严凌重伤,所以这处府衙,她从未踏足过。头一次走进这里,是跟着萧洵,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牵着她的手,让她这个严氏的新妇,与他并肩走进这所见证金城严氏昔日辉煌的所在。 当时严氏一族都以臣服者的姿态匍匐在地迎接萧洵,包括严凌的父母亲,她昔日的阿家阿翁,都跪倒在尘埃里,仰望她这个昔日的儿媳和萧洵一同走来,她低着头,木然跟在萧洵身边,满心的羞耻与自责之外,又隐隐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 只是没想到,当初那样待她的萧洵,今天会让她与婢仆们一道,住进下房。 “崔夫人,”碧桃打断她的思绪,“该进去了。” 崔拂定定神,迈进高高的门槛。黄土地面,因着连日下雪,加上下人们来往踩踏,此时满地都是泥泞,让人无从下脚,崔拂低着头,选着中间稍稍干净的地方走了几步,碧桃在前面领路,指着右手边一排几间狭小的排屋说道:“就是这里了,把崔夫人的行李抬进去。” “碧娘子且慢。”身后有人朗声说道。 一个青衣莲冠,形貌儒雅的男人快步走到近前,躬身向崔拂行礼:“见过崔夫人。” 崔拂认得他,长平王府长史官程勿用,萧洵另一个心腹下属。 程勿用礼毕直身,转向碧桃:“碧娘子,大王命崔夫人搬去东屋。” 东屋?崔拂看向密密叠叠的下房,又是哪处? 碧桃顿了顿,神色有些冷淡:“程长史,崔夫人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 “大王刚刚传下的命令,”程勿用笑容和煦,“崔夫人住东屋。” 碧桃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情势一时微妙起来,崔拂站在原处,微微抬脚,顿了顿脚上沾着的雪泥。 程勿用余光一瞥,立刻吩咐道:“来人,清扫道路!” 他带来的士兵抬着细沙,闻言立刻倾倒在地面上,又用木铲均匀铺开,碧桃垂目看着,半晌,淡淡说道:“既是大王的吩咐,那么。” 她迈步向前领路:“崔夫人请随婢子前去。” 崔拂踩着细细的白沙,慢慢走过狭小拥挤的排屋,从侧门折向花园的方向,当看见远处雕刻着飞鹰的琉璃瓦当时,崔拂猛然意识到,那是萧洵的住处。 “崔夫人,” 碧桃停住脚步,“东屋到了。” 崔拂站在阶下,抬眼一扫,半进院落,三间房屋,一墙之隔是萧洵的院子,另外半进,是碧桃的卧房。 虽是也在下房的范围,然而清幽洁净,比起方才的排屋,已经是天上地下。 过午之后,天气渐渐放晴,多日不见的太阳露出了一点影子,屋檐下长长的冰棱开始融化,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崔拂独坐无聊,起身刚刚走到阶下,阿金便已经慌张起来:“夫人要去哪里?” “随便走走。”崔拂步子没停。 “崔夫人,”碧桃很快赶到,“没有大王的命令,崔夫人不得出此院门。” 崔拂径直往前走,直走到大门前,这才停住。 门外左右相对,站着两列守卫,那天不敢拦她的李五也在其中,萧洵依旧防范着她。 崔拂收回目光,问道:“浣衣院在哪里?” “从方才来时的排屋……”阿金追上来给她披上裘衣,似是有些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回答,说到一半便住了嘴,怯怯地去看碧桃。 “排屋往北,便是浣衣院,”碧桃接口说道,“崔夫人放心,月和在那边很好。” 很好吗?天寒地冻,一桶桶脏衣服浆洗下来,两只手必定要生冻疮,又怎么称得上好? 而严凌那边……越过一重重深灰的屋脊,崔拂望向重华苑,两天了,严凌在重病之中,衣服可有人浆洗,饭食可有人照料? 远处隐隐传来歌舞的声音,想来是萧洵在宴客,多半是大凉使者,假如联姻的对象是刘素渠…… 据说她杀伐决断,不输男儿,想来,是不能容忍萧洵枕边另有他人吧?也许,这就是她的转机。 前院,舜英堂。 折腰,垂手,回旋,舞姬衣袖翩飞,灿若春华,萧洵却只是心不在焉,懒懒饮着杯中酒。 程勿用从侧门走进,低声回禀:“安置好了。” 握着酒杯的手稍稍松开,萧洵点头:“守好东屋,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舞姬正舞到妙处,两人低声交谈,谁也不曾留意,唯独大凉使团中那戴着单只金环的年轻男子侧耳倾听,神色阴晴不定。 一舞之后,管弦暂停,坐在客席的络腮胡男子,刘轨的侄子刘彪放下酒杯,高声问道:“长平王,结亲的事你怎么说?” 萧洵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酒杯,依旧是心不在焉:“刘二娘子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勇将,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勾勾嘴角,露出一点稀薄的笑,没有再说下去。 刘彪沉不住气,立刻追问:“什么节骨眼上?” “后有突厥,前有大邺,南有窦君璋,三面受敌,”萧洵漫不经心,“刘轨撑不了几天,既然求到我头上,总该拿出点诚意。” 刘彪登时大怒:“放肆,你竟敢直呼国主名讳!” 萧洵抬头,狭长的眼眸中寒光一闪:“那又如何?” “你!”刘轨呼一声站起身来,“欺人太……” 座榻突然被踢了一下,刘彪拧着眉回头一看,那戴着单只金环的男人冷冷看他,摇了摇头。 刘彪忍住了气。秋冬之时,突厥惯常要掳劫中原,备粮过冬,大凉夹在突厥与中原之间,难免遭殃,这几个月已经多次交战,并没有落到什么便宜,而南方的窦君璋新近称帝,正率军攻打大凉这个宿敌,最要命的是与大邺的战事,据说萧洵在金城休整之后,便要率领长平军赶往前方,坐镇指挥,大凉此前在他手上吃过大亏,说出他的姓名,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此时有求于人,这口气争不得。 刘彪干笑几声,慢慢又坐回榻上:“二娘子是我国主最疼爱的女儿,二娘子出嫁,我国主答应陪送榆次二县,当作嫁妆。” “太少。”萧洵捏着酒杯,手腕转动,瞧着杯中变幻不定的酒色,“两个县就想换我休战,太便宜了刘轨。” “二娘子英勇善战,”刘彪急急说道,“大王得了二娘子,不吃亏!” “我一人足以荡平天下,”萧洵眼皮一抬,“何须什么二娘子三娘子?” 大凉使团一时鸦雀无声,男人们一个个低着头,羞恼窝火之极,却又不敢言声,萧洵慢悠悠拿起酒杯,棱角分明的嘴角轻轻一扯:“回去告诉刘轨,想结亲,至少给我两个州郡。” 刘彪憋着一口气,一张脸红了又紫,紫了又青,看看就要按捺不住,座榻又被踢了一下,戴着金环男人紧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刘彪硬生生憋了回去,铁青着脸说道:“榆次二县,再加定襄一郡,不能再多了。” “再加山南,”萧洵慢悠悠的,“否则免谈。” 山南背靠昆仑,关山险阻,是大凉最紧要的关卡,刘彪立刻拒绝:“山南不行!” “那就不谈。”萧洵一口饮尽杯中酒。 许久,刘彪咬着牙,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给你定襄、并州,只这两个,榆次不给了,你要是还不肯,那就打!” 又是许久,萧洵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齿:“我再想想。” 山南位置极为紧要,他早料到刘轨不会给,不过有了定襄和并州,大凉迟早是囊中之物。 音乐声响起来,舞姬鱼贯而入,翩翩起舞,刘彪闷着头一连吃了几杯酒,越想越窝火,忽地大声说道:“听说长平王攻下金城之后,要了严氏的儿媳?” 萧洵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既要结亲,我大凉也有个条件。”刘彪冷笑一声,“我家二娘子身份尊贵,眼里揉不下沙子,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女人,长平王早些打发了!” “不过是个玩意儿,”萧洵眼皮一掀,“什么要紧?” “既然是玩意儿,那就给我吧,”刘彪大笑起来,“我也尝尝长平王喜欢的玩意儿,是个什么滋……” 刀光瞬间吐出,笑声戛然而止,刘彪惨叫着捂住脖子,轰然倒地。 众人的惊叫声中,萧洵收回环首刀,神色阴郁:“就算是玩意儿,也是我的玩意儿,不是什么猪狗都能觊觎!” 鲜血顺着尸体,迅速蔓延到整个厅堂,萧洵看向那个戴着单只金环的年轻人:“管好你的人。” 第6章 她只想要他的命 崔拂在混乱的梦境中挣扎。 重华苑中,严凌气息奄奄,握着她的手,似在对她说些什么。 脚下,阿婉双膝跪地,扯着她的裙角,一遍遍哭泣恳求。 窗外,庭燎的光焰冲天而起,廊柱上披红挂彩,处处透着喜气洋洋。 崔拂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然而梦境如此逼真,就好像她亲身经历着似的,让她不安紧张到了极点,努力想要听清楚严凌说的是什么,却只能看见他苍白干涩的嘴唇嚅动着,听不见一丁点儿声音。 场景陡然一变,红绡帐动荡如涟漪,萧洵紧紧搂抱着她,情烈如火:“阿拂,我的阿拂。” 崔拂惊恐地看向他身后,杀戮如期而至,利剑刺透萧洵的心脏,鲜血喷出来,模糊了她的面容,也蒙蔽了珍珠的光彩。 刀光剑影中,陌生的刺客躬身拜谢:“多承夫人相助,才能杀死萧洵!” 崔拂睁大了眼睛,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耳边传来萧洵诧异绝望的惨笑,一字一顿,似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来:“阿拂,你要杀我?” 不是我,萧洵,不是我!崔拂拼命想要辩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混乱恍惚中,严凌灰败的脸再次出现在眼前,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开,这次,她听清楚了,他说的是,阿拂,救我。 阿拂,你要杀我——萧洵的声音。 阿拂,救我——严凌的声音。 你要杀我! 救我! 两个声音交缠在一起,越来越急,越来却强,崔拂百口莫辩,惶惑焦急到了极点,突然听见清晰的一声唤:“夫人。” 崔拂猛然醒来。 阿金站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回禀:“夫人,大王要你过去。” 更漏停在三更近前,烛光安稳,没有杀戮,也没有萧洵和严凌,可刚刚梦里的一切,怎么也让人无法忘怀。 是她,杀了萧洵?可是,怎么会?她从来都……不想杀他。 “夫人?”阿金见她不动,大着胆子提醒。 崔拂回过神来,伸手拿过床头的披袄,蓦地意识到,这是头一次,萧洵没有来,而是命她过去。 东屋到前院,隔着中间一道门,崔拂收拾整齐出来时,碧桃站在门前,意味深长说道:“崔夫人好睡。” 崔拂眉尖一动,反问道:“怎么?” 碧桃转过脸,看向黑沉沉的夜空:“崔夫人安稳高卧,却不知今夜有多少人因为夫人不得安宁。” “碧桃,”崔拂慢慢走过,“有话直说,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婢子不敢。”碧桃福身行礼,再没开口。 崔拂穿过月洞门,沿着白石铺就的大道,向萧洵的住室走去。夹道两列灯笼,照得整个院落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守卫们持枪带刀,神色严肃,巡逻的岗哨数人一队,时不时从廊下走过,崔拂蓦地停住了步子。 今夜的防范比往常严密得多,再联想到碧桃的话,发生了什么事? “崔夫人请先去卧房等候,”服侍萧洵的宦官王举迎过来,“大王还在议事。” 崔拂跟在他身后,经过书房,向卧房的方向走去。萧洵最不喜欢读书,原本府衙的书房被他改成了演武堂,陈设着刀枪剑戟,此时堂内灯火通明,紧闭的窗户内隐约传来萧洵不耐烦的声音:“要打便打,谁耐烦跟他周旋!” “大王,”程勿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定、并二州原本唾手可得,此时突然落空,陛下定不乐见,最好还是想法子转圜一下。” 要打仗了,跟谁?崔拂步子一顿,想要细听时,王举已经留意到了,停住步子提醒:“崔夫人请随我来。” 崔拂只得跟上,演武堂里的声音渐行渐远,不远处亮着明灯,便是萧洵的卧房。 “大王还要过阵子才来,”王举引着她进门,又命人上了茶水,“崔夫人先请自便。” 他看了眼侍婢:“都去外面伺候。” 侍婢们跟着他,很快退出在门外,崔拂慢慢在榻上坐下,鼻端嗅到衾枕上萧洵留下的气息,心烦意乱到了极点。 那个梦里,她虽然没有亲手拿刀,却杀了萧洵。 可她为什么要杀萧洵?他虽然喜怒无常,刻意折辱,可是…… 眼前又闪过那个笑着在耳边叫她阿拂的少年,崔拂努力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梦,一个无稽的噩梦,不必当真。 噼啪一声,烛花爆了一下,屋里安静极了,崔拂无端觉得害怕,起身慢慢走了几步,开阔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摆设玩器都没有,只放着一张床一张榻一张长案,倒是墙上东一片西一片,到处挂着刀剑弓矢,果然是萧洵。 相处这一个月里,除了对她,萧洵好像,只对刀剑有兴趣。 同床时铠甲贴着肌肤的怪异感觉蓦地浮上心头,崔拂下意识地攥紧领口,脸上一阵热,在惶惑不安中,生出一种难言的羞耻。 没有谁会在最亲密的时候,依旧穿着铠甲,在萧洵眼中,她到底算是什么? 崔拂垂目,苦笑,到主人屋里等候,是婢妾侍寝的规矩,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有什么可问的。 刁斗声遥遥传来,三更了。 茶碗里水已经凉透,门外脚步整齐,巡逻的岗哨列队刚刚走过,萧洵还是没有来。 “崔夫人,”王举闪身进门,送上新煮的酪浆,“大王还要再过阵子。” 崔拂点了点头。 萧洵一向最不耐烦办正事,若不是极其紧要,断不会商量到这时候,会是什么事? 方才程勿用提起定并二州,定不知指的何处,但并多半是指并州,这是大凉的属地,两州落空,难道,萧洵与大凉结亲的事有了变故? 可这与她有什么相干,为什么碧桃说,今夜有许多人因为她不得安宁? 房门突然打开,冰凉的空气灌进来,萧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前。 崔拂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不知怎的,突然很想告诉他,不是她。 然而他阴鸷的神色,又让她猛地停住了步子。 烛花又爆了一下,轻微的噼啪声,萧洵望着崔拂,一步步走进门内。 昨夜醉后的纠缠颠倒蓦地划过眼前,交缠在一起的,是刀光血光,阴谋和刺杀,红绡帐中,她以自身为饵,诱他入彀,又在他情最浓时,杀了他。 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死过一次后,竟又回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萧洵停住步子,沉声道:“过来。” 崔拂默默来到近前,抬头看他。 萧洵低头,对上她如水般的眼睛,依旧是不可抑止的沉溺感觉。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湿漉漉的眼睛向他一望,明明身在敌国,明明到处都是追杀的刺客,他那么一个疑心极重的人,却还是立刻相信了她,对她没有丝毫的防备。 于是最终,他死了,死在她手里。 恨意涌上来,爱意却同样深沉,萧洵看着崔拂,张开了胳膊。 崔拂本能地缩了一下,耳边听见萧洵低低的声音:“服侍我更衣。” 脸上霎时火辣辣起来,崔拂低头,指甲掐着手心,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沉默对峙中,萧洵冷冷一笑。金城严氏的儿媳,身份何等尊贵,除了严凌,她还从不曾服侍过别的男人吧——这该死的严凌! 他伸手来抓,崔拂闪身躲开,萧洵怒意更盛,却在这时,见她咬了咬嘴唇,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踮起脚尖,伸手来解他肩上的衣带——萧洵突然恼怒到了极点,她还是这样,表面装得顺从,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她总是这样骗他! “怎么,”萧洵狠狠抓住她的手腕,“不想服侍我?还惦记着严凌?” 崔拂喉头一紧,蓦地想起新婚第二天,她也曾这样踮着脚尖,替严凌去系肩上的衣带,因是害羞,又不熟悉男人的衣裳,老半天也没系好,严凌笑着握住了她的手:“我来。” 他手心的温度还留在她心上,可如今,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却像是天人永隔。 萧洵死死盯着崔拂,她眼皮有点红,她的手有点抖,她果然惦记着严凌,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可笑他生死关头,还死死护着她,最后却看见刺客向她行礼,谢她相助。 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萧洵低头勾唇,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我记得你刚嫁过去他就残了,怎么,那一夜,就那么让你满意?” 崔拂涨红了脸,羞耻恼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余光里瞥见萧洵尖利的犬齿,像孤狼的獠牙,他在笑。 他似乎很爱笑,三年前初相识时,但凡跟她说话,总带着那股子什么都不在乎的肆意笑容,甚至几天之前,他也是这样,可他现在,却笑容阴郁,一句句说着羞辱她的话。 崔拂深吸一口气,挣了挣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我没想严凌。” 她抬头直视他:“是殿下先提起严凌,不是我。” 萧洵看见她手腕上自己的指痕,他好像又弄疼了她。萧洵松开手,就见她踮起脚尖,带着一股幽冷的寒梅香气,迅速靠近,拈住他肩上的衣带。 萧洵不由自主地低头,在她鬓边深嗅一口,能看见她浓密的眼睫不自在地眨了眨,几乎与此同时,衣带解开,崔拂迅速退开,脸上再没了表情。 寒梅香气骤然稀薄,锦袍敞着怀,萧洵瞥了眼内里露出的玄色铠甲,一把扯过崔拂。 崔拂撞进他怀里,厚厚的甲片密密叠叠,隔着厚厚的冬衣,依旧透着寒气,萧洵的手从颈后一点点抚上来,手指上的茧子有点刺,怪异的痒:“跑什么?衣服还没脱完。” 崔拂在他的禁锢中,不得不伸手去解衣甲,手指刚碰到甲片,萧洵一把推开了她:“走开!” 情绪突然恶劣到了极点,前世那时,他没有穿铠甲,他在她面前从不戒备,她知道这点,她利用这点,他掏心掏肺对她,她却只想要他的命! 萧洵咬着牙:“谁许你碰的!” 崔拂跌跌撞撞向后摔出去,将要摔倒时,又被萧洵一把扯进怀里,他死死搂着她,箍得她透不过气,他咬着她的脖子,尖利的犬齿厮磨着,分不清是爱是恨:“崔拂,你休想,休想背叛我!” 崔拂忘了疼,僵在原地,心头突然闪过梦里他的惨笑,阿拂,你要杀我?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王举敲了敲门:“大王,大凉使团少了一个人!” “滚!”萧洵吼了一声,“自己找去!” “大王,”程勿用跟着开口,“是那个人。” 身上骤然一轻,萧洵松开她,大步流星走到门前。崔拂捂着脖子,手指触到他留下的牙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对,一切都很不对。 第7章 折磨她,摧毁她 房门突然打开,外面的灯火和喧嚣灌进来,崔拂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望见庭中乌压压的,站满了士兵,程勿用在最前面,低声回禀:“大王,方才守卫检视,那人不见了。” “废物!”萧洵隔着门,骂了一声,“那么多守卫,看不住一个人?” “何必怪他?”低哑的声音突然响起,“除了长平王,天下还有谁能拦得住我?” 房顶上突然跃下一人,耳上的单只金环映着灯火,蓦地一闪:“萧洵,别来无恙?” 灯笼暖黄的光为她英气的轮廓平添了几分柔美,崔拂望着她没有喉结的修长脖颈,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眼前这修眉俊眼的年轻“男人”,其实是个女子。 刘素渠? 门前,萧洵有几分不耐烦:“今天才刚见过,何谈别来无恙?” “长平王既然早就知道是我,”女子上前一步,长眉一抬,“为何一直不曾说破?” 萧洵哂笑:“我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来问。” 女子神色一冷,程勿用连忙上前一步,及时转圜:“此处不方便说话,请刘二娘子到厅中看座。” “不必,”萧洵打断他,闲闲抱了双臂,斜倚门框,“刘素渠,你故弄玄虚,想要如何?” 果然,是刘素渠。崔拂向屏风的阴影里挪了挪,她果然像传闻中一般英武刚强,即便对着萧洵,也丝毫没落下风,这样的女子,会任由萧洵身边留着她吗? 却在这时,刘素渠犀利的目光突然越过萧洵,直直望向她,崔拂连忙低头,随即听见她微带沙哑的独特嗓音:“我怀着诚意前来,长平王先是杀了我的人,又像看守犯人一样关着我,恐怕不是待客之道吧?” “两国交兵,”萧洵毫不在意,“怎么看,刘二娘子都不能算是客吧。” “可你我二人,正在议亲。”刘素渠上前一步,遥望着崔拂,反问道,“怎么,难道长平王不愿做这门亲事?” 崔拂又向阴影里躲了躲,萧洵却在这时回头,狭长的眸子望住她,寒光一闪:“我自然……” 崔拂屏着呼吸,见他带着笑,慢悠悠说完了后半句:“是愿意的。” “好。”刘素渠微微一笑,如寒冰乍裂,冷艳无双,“那么,就还有得谈。”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迈步向外走:“刘彪的消息我刚刚传回国中,眼下该如何谈,已经不是你我所能决定,长平王还是请镜陵来人吧!” 脚步轻盈,无声无息消失在院外,萧洵沉了脸:“查!” 他凛冽的目光一点点看过庭中诸人:“在我眼皮底下,就这么把消息传了出去,你们办的好差!” 所有人都低头躬身,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唯有萧洵冷硬的声音回荡在院中:“把金城给我翻过来细细查一遍,我倒要看看,到底藏着多少细作!” 崔拂无端觉得心里一紧,抬眼看时,萧洵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瞥她一眼,随即回头,离开。 夜色更深时,演武堂中依旧灯火通明,新猎的苍鹰锁在笼中,萧洵割下一块带血的鹿肉,隔着手指粗的铁栅栏,递了过去:“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看你还能熬多久?” 鹰眼中寒光一闪,苍鹰不屑地转脸,漠然不动。 萧洵随手将鹿肉扔在地上,笑了一下:“那就继续熬着吧。” 王举递上软巾,小心翼翼劝说:“熬鹰这等小事,还是交给兽奴做吧,大王千金之躯,犯不着亲自训练这畜生。” 萧洵淡淡瞥他一眼,王举连忙闭了嘴。 萧洵接过软巾,不紧不慢擦着手上的鹿血。熬鹰这种事,从前他并不过问,然而这一次,他却从中得了许多趣味。 隔着冰冷的铁栅栏,萧洵看着里面冷漠高傲的苍鹰。鹰这种东西极是烈性,就算被捉,也绝不会轻易屈从,可再难训的鹰,依旧会败在猎人手里,只要折磨它,熬干它,一点点摧毁它的意志,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最后只需要给它一丁点儿笑脸,它就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死生不离——就像对待那人。 折磨她,摧毁她,击碎她所有的自尊,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她再没有能力欺他骗他,此生此世,只能依附在他羽翼下生存。 萧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前世他还是太蠢,以为把所有最好的都双手奉上给她,她就会忘掉严凌,真心真意跟他,他真是太蠢,所以才送了命,再来一回,他断不会重蹈覆辙! “大王,”程勿用匆匆走进,“查到了刘二娘子的联络点,人都抓起来了,但消息已经传出,算算脚程,应该追不回来了。” 萧洵扔掉沾血的软巾:“连夜审讯,把背后的人都挖出来。” “是。”程勿用答应着,又问,“刘彪的事,是否向陛下奏表请示?” “你看着办吧,”萧洵带着几分嘲讽,“没准儿这会儿,消息已经送到陛下御案前了。” 程勿用想着萧家父子之间疙疙瘩瘩的关系,正要告退安排时,又听萧洵问道:“重华苑那边,有动静吗?” “没有。”程勿用道,“严凌病得很重,一大半时间人事不知,那个婢子阿婉除了伺候就是哭,一天到晚不出门,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严凌,她如此待他,自然是为了严凌,她虽狡猾狠毒,但凭她一个,不可能对付他,前世他被刺之时浑身无力,分明是中了毒,谁给她的毒?她天天都在府中,除了侍婢奴仆根本见不到外人,又是谁给她传递消息,共同筹划了那场刺杀? “看好严凌,这府里肯定有他的细作,”萧洵慢慢说道,“从严凌身上找缺口。” 他一直想杀严凌,从得知她要嫁严凌时,他就几次下手,可惜金城终归不是他的势力,到底被严凌逃掉,攻下金城后原该立刻杀了的,为着她苦苦哀求,他竟糊涂心软,饶了严凌的性命,以至于她一直藕断丝连,到底算计了他——该死的严凌! 铮一声,萧洵抽出环首刀,这该死的严凌!可眼下,他还不能杀他,她说过,严凌要是死了,她也不活,这个狠心的女人,她还真能说到做到。 刀光一闪,程勿用疑惑地抬头,就见萧洵两根手指搭在刀刃上,一点点拂过去,慢慢说道:“别让严凌死了,也别让他好了。” 不能死,也不能好?程勿用有点想笑,打趣说道:“这可太难为大夫了。” 凛冽的目光在他脸上一顿,程勿用心中一凛,连忙收敛了笑意,耳边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重华苑那边别看得太紧,适当松个口子,背后的人才会冒头。” 程勿用躬身应下,蓦地意识到,这几天的萧洵,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萧洵肆意无忌,君臣之间还能开几句玩笑,如今的萧洵喜怒无常,就连他这个跟随萧洵多年的旧人,也时常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人怎么能在短短几天里变化这么大? 四更的刁斗冷冷敲响,萧洵收刀入鞘,一言不发,走出演武堂。 沿着白石大道向前,夜黑得很,灯笼的光似乎都被压制,只能照出小小一片,萧洵看着夜色里分外陌生的城池,笑了一下。 攻下金城后,他终于得到了她,只可惜,她已经是别人的妻。他从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他从严凌手里夺了她,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么看重她,所以他挽着她的手,让她与他并肩,以战胜者的姿态,一同踏进严凌旧日的府衙。 可他所有的真心,最后只换来她的背叛,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卧房就在眼前,萧洵无声无息推开门,看见崔拂独自一人靠在榻上,似是睡着了,低着头合着眼,额前几丝碎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烛光给她披上一层微黄的光,她整个人柔软轻盈,就好像梅花瓣上新落的雪,怨怒瞬间消散,萧洵慢慢走过去,轻轻拈起她额前的碎发。 崔拂又做梦了。阴冷潮湿的重华苑里,严凌气息奄奄,干枯无力的手指抓着她:“阿拂,救我。” 神思飘在空中,崔拂看见梦中的自己,接过严凌递过来的蜡丸。 场景蓦地一变,她偷偷将蜡丸放在严凌叮嘱的地方。 场景又是一变,阿婉拿着口脂,细细涂在她唇上,紧跟着,萧洵走了进来。 屋角放着狻猊炉,兽嘴里吐出香烟袅袅,崔拂看见自己绯红了双颊,如醉酒一般,搂住萧洵的腰,送上红唇。 重复的梦境再次出现,红绡帐中交颈缠绵,阴谋已久的刺杀,血光遮蔽珠光,萧洵惨笑着望住她:“阿拂,你要杀我?” 不,不是的,萧洵,我从来都不想杀你,从来都不想。 刀光四起,劈开萧洵的肢体,严凌青白着一张脸走进来,伸手抱起床榻上的她。 遍地血色中,萧洵一双眼犹自瞪着,死不瞑目。 明知是在做梦,崔拂依旧感觉到了巨大的哀伤,萧洵死了,萧洵因她而死,她害死了他。 血光渐渐散去,崔拂又看见了自己,一杯鸩酒,三尺白绫,尸体悬在梁上,严凌走进来,颤抖的双手抱住了她:“阿拂。” 他落了泪,嘶哑着声音:“别怪我,阿拂,我也不想你死……” 仿佛平地一声炸雷,崔拂一颗心沉到了最底,是严凌,杀了她? 有暖热的手抚在发上,恍惚混乱中,崔拂脱口说道:“严凌?” 抚在她发上的手狠狠甩开,随即捏住了她的下巴,她听见了萧洵的冷笑:“好个多情女子!” 崔拂猛然醒来,正对上萧洵贴得极近的脸,他死死盯着她,愤怒嫉妒,以至于五官都有些扭曲:“一夜夫妻,就让你如此念念不忘,你与我做了那么多次,是不是更应该记住我?” 梦中的震惊,此刻的萧洵,让崔拂紧张无措到了极点,极力想要挣脱,偏他抓得那样紧,她挣脱不开,只能听着他一句接着一句,羞辱的话像利刃一样,一刀刀捅在她心上:“睡都睡了,还想着从前的男人,崔拂,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还是贞洁烈女,就能把你我之间全都抹掉?” 嗤啦一声,衣衫被撕开,冰冷的铠甲贴上来,崔拂被推倒在榻上,在他即将闯入时,嘶哑了声音叫他:“萧洵。” 萧洵顿住,低眼看她,她紧紧抓着他的手,那样用力,指甲掐进他皮肤里,她掉了泪,又快又急,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块,报复也显得索然无味,她望住他,泣不成声:“萧洵,你不能,不能这样对我……” 第8章 我娶你 天光大亮时,崔拂朦胧醒来,锦被齐着下巴,密密实实盖着她,萧洵并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可枕头上被褥上,到处都留着他的气味,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似的。 屋里一片寂静,侍婢们都不在,崔拂闭着眼睛安静躺着,脑中纷纷乱乱,全是梦中的画面。 萧洵死了,她害死的,她也死了,很可能是严凌。 萧洵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她好像找到了一点答案,只是。 崔拂睁开眼,望着头顶描绘着蓬莱仙山的藻井,眼泪倏忽滑落,怎么会是严凌? 曾经的点点滴滴,如同流水,从眼前滑过。与家人失散后,她被师父收养,暂住白衣庵,那一年金城来了贵人烧香,她跟在师父身后帮忙,不小心打翻了佛前供奉的长明灯,她惊慌着抬头,以为会受到贵人责骂,却对上小郎君明亮的眼眸。 是严凌,他向她低着头,温和得像午后的清风:“别怕。” 她就那样认识了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小孩童,相伴长成了少年男女,三月三日水边祓禊,她一脚踩进水里,湿了鞋子,严凌他背着她,又转回头看她,笑意温存:“阿拂,我娶你好不好?” 崔拂紧紧闭上眼睛,怎么会是严凌? 演武堂前,太阳升上屋脊,萧洵提着熬鹰的铁笼,往庭中一放。 日光明亮得近乎刺眼,苍鹰淡金色的眼睛骤然一缩。 萧洵凉凉一笑。第三天了,没吃一口肉,没喝一口水,但凡合眼,立刻就会被打醒,比起昨夜,苍鹰明显萎靡了一大截,这会子光线强烈,刺激着它几天没睡的精神,能看见眼睛里掺杂了红色,这桀骜不驯的鹰,就快熬不住了。 萧洵割下一块带血的肉,隔着铁栏杆递过去:“还熬吗?” 苍鹰冷冷转过了头。 “好,有骨气。”萧洵扔掉肉,“那就继续。” 他接过软巾擦着手,余光瞥见苍鹰低垂收敛的翅膀,忽地想起了崔拂。 昨夜她哭得那样伤心,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说他不能那样对她,他的心都被她哭湿了,只能紧紧拥着她吻着她,直到她哭得累了,在他怀里昏昏睡去。 可她的眼泪,是真心吗?若是真心,又怎么会在睡梦之中,脱口叫出严凌的名字? “大王,”程勿用匆匆走来,“今天守卫有意松懈,阿婉趁着取药的时候,偷偷去了趟浣衣院。” 萧洵重重扔下软巾,笑了一下。月和在浣衣院,果然,她与严凌,还在偷偷来往,这女人,还在骗他,她种种做戏,都是为了杀他。 “盯紧了,但不要动手,”萧洵勾着唇,笑意凛冽,“等我号令。” 将近午时,崔拂起床梳妆。 冰过的丝绵敷在眼皮上,却怎么也消不去双眼的红肿,崔拂斜靠着凭几,由着侍婢为她梳发,软帘一动,碧桃提着食盒走进,取出了秘色瓷的药碗:“崔夫人,该吃药了。” 避子汤放在手边,白汽氤氲,崔拂慢慢睁开眼睛,对上碧桃沉静的脸。 她好像,抓住了她的破绽。 凉滑的长发一跳,脱出螺钿金梳,崔拂坐正了,端肃了神色:“都退下!” 侍婢们疑惑着向外走,碧桃走在最后,突然听见崔拂的声音:“碧桃,你留下。” 碧桃脚步一顿,转回身来,抬眼看她。 苦涩的药味飘荡在屋里,崔拂盘膝坐在榻上,拿起了药碗:“今天的药,不是殿下送的。” 碧桃神色不变,语气也是冷静:“是大王送的。” 咔嚓一声,崔拂扔了碗,瓷片碎了一地,棕灰的药汁染透了白石地面,崔拂掸了掸手指,语气冷淡:“那么,就去殿下面前问个明白。” 碧桃的脸色微微一变。 崔拂起身,下榻。昨夜萧洵没有碰她,他就那么穿着铠甲,沉默地拥着她吻着她,直到她哭得累了,在他怀里睡去。他既然没有碰她,就不会送避子汤,这药,是碧桃的主张。 碧桃咬咬牙,猛地抬头:“你要如何?” 崔拂停住步子,回头看她:“严凌怎么样?” “死不了。”此时短兵相接,碧桃撕掉恭顺的伪装,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崔夫人,你既惦记着旧夫,又要纠缠大王,天底下的便宜,总不能都是你一个人占了吧! ” “这便宜给你,要不要?”崔拂冷冷反问。 碧桃哂笑,没有回答。 咣啷一声,崔拂踢开碎瓷:“避子汤的事我可以不告诉殿下,不过,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 碧桃咬咬牙:“什么事?” “等我想想,”崔拂转身,坐回榻上,“想出来了,自然会告诉你。” 能听见碧桃急促的呼吸声,许久,她咬咬牙:“好!” 这一天萧洵没有再来,入夜时分,侍婢送来洗完烘暖的衣裳,崔拂一低眼,看见了衣袖上绣着的梅花。 六瓣白梅,青枝绿叶,从前严凌总说她像黛山独有的六瓣白梅,恬淡幽香,与世无争,他为她置办的衣服鞋袜,袖口袜口,总会绣上六瓣白梅。 手指一点点抚过白梅,能看出针脚粗糙,显然是匆忙中绣成,崔拂稳着声线:“都退下吧。” 侍婢们很快离开,崔拂放下金钩,掖好红绡帐,沿着衣袖的缝边细细寻找,终于捏到了内里不易觉察的凸起。 挑开丝线,拆开衣袖,抽出丝绵里藏着的竹青色锦缎,熟悉的字体跃入眼帘:浣衣院。 严凌的字,想来是没有笔墨,只能蘸着血写成,这锦缎,还是新婚之时,她亲手为他做的袍服。 崔拂心乱如麻。 打着火绒,火舌一舔,锦缎迅速化成灰烬,埋进花盆里,可浣衣院三个字却刻在脑中,挥之不去。 严凌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那里,他必定是,要她去那里传递消息,他重伤未愈,身边又有许多耳目监视,断断是去不了的,那么他要她去见的,是月和,还是阿婉? 梦里的景象蓦地闪过眼前,严凌抱着她的尸体,他说,别怪我,阿拂,我也不想你死…… 崔拂紧紧攥着衣袖,手指能感觉到那朵六瓣白梅,针脚粗糙,凹凸不平——怎么会是严凌?他们青梅竹马,他们少年夫妻,他陪伴她那么多年,既是夫妻,又是亲人,她甚至是为了救他,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心绪烦乱到了极点,梦境现实,怎么也分辨不出真假,崔拂光着脚跳下床,猛地推开窗。 干冷的空气带着灯火一同闯进来,廊下,值夜的李五回头看见,默默行了一礼。 崔拂望着他手中的仪刀,鎏金的刀柄雕成凤鸟图案,那是严氏兵器库中的精品,严凌就有一把,不过刀柄上,雕的是六瓣白梅。 严凌,严凌。 崔拂深吸一口气,紧紧关上了窗。 提笔研墨,拿过素笺,原本是想默一段经书静心,下笔之时,却不由自主的,画了满纸的梅花。 六瓣白梅,及笄那年严凌亲手用羊脂白玉给她做的发簪,便是这个图案,那一次,他请母亲为她加笄,他站在近前看着她,眼睛亮亮的,倒映出她微红的脸颊,也就是那一次,他向她表白了心意,尽管他们身份悬殊,尽管他的父母最初都不肯答应,可到最后,他还是说服了所有人,娶了她。 怎么会是严凌?金城城破之时,所有人都要她答应萧洵,唯有他握着她的手,他说,阿拂,别去,我宁可我死了。 夜色越来越深,素笺上落满了白梅,红烛摇摇晃晃,看看就要烧到尽头,手里的笔掉下来,崔拂沉沉睡去。 萧洵踏着夜色走来。 原是不该来的,他既然下定决心折磨她,便该让她像婢妾一样,去他房中侍寝,可侍婢来报,说她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到底又来了。 踏进门槛,侍婢们纷纷起身,待要去卧房叫人时,萧洵抬手止住,消无声息推开里间的门,往卧房走去。 迎眼看见崔拂坐在书案前,已经睡着了,面前凌乱摊着几张素笺,手中的笔掉在纸上,又光着一双脚。 萧洵顿时怒起来,欲待责骂那些不尽职的侍婢,又怕耽误了时间,害她冻着,连忙走过去,伸手拿起她的脚,搂进怀里。 把手心对着搓热了,来回揉着她的脚心,她睡得很沉,让他有些安心,至少她不会发现,他对她依旧这么沉迷。 却在这时,看见案上的素笺,画满了六瓣白梅,她的笔迹。 萧洵猛地握紧了刀柄。这图案他见过,她从前的衣服鞋袜上多有这个图案,知道是严凌与她之间独有的图案后,他把那些衣服全都烧了。可还是拦不住,她会在纸上画,她会在心里想,她还惦记着严凌,哪怕他死在她手里,哪怕他死过一次还对她痴心不改,她都不在乎,她心里眼里,只有严凌一个。 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 萧洵重重甩手,崔拂受惊,猛然醒来,正对上他愤怒睁大的双眼,梦中的情形骤然与此刻重叠,崔拂在惊慌中抓住他的衣袖,低声唤他:“萧洵。” 手被狠狠甩开,萧洵丢下她,站起身来:“起来!” 满心的情感都被打断,崔拂怔怔的,抬头看他。 萧洵绷着脸,带着不自觉的恨意:“我都来了,你还睡着,怎么,是你伺候我,还是我伺候你?” 崔拂默默起身,伸手为他宽衣,又被他一声吼:“穿鞋!” 羊皮小靴放在床前,崔拂弯腰去拿,起得太猛了,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扶住床架。 身子猛地一晃,萧洵将她推倒在床上,手掌压到光滑的锦缎背面,崔拂心里一紧,萧洵却并没有跟上来,他单膝跪在床前,拿起她一只脚放在膝上,为她穿靴。 崔拂低头看他,他睫毛生得很密,似乎有好几层,重重叠叠,让他本就深刻的轮廓越发显得分明,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在山洞里,追兵就在洞外搜索,他却只管在她耳边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候她突然发现,他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 “萧洵,”崔拂在恍惚中,叫他的名字,“我……” 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曾做过那些梦,她很想告诉他,她不想杀他,她从来都不想杀他,却在这时,听见他幽幽凉凉的声音:“叫错人了吧?” 靴子穿好了,萧洵放下她:“你是不是应该叫严凌?” 铮一声,他拔刀一挥,崔拂本能地一躲,刀刃并不是向她,直直奔向书案,咔一声,书案被从中劈成两半,红烛落地,素笺跟着落下,飘飘摇摇,落在烛焰上。 上好的宣城纸,火苗一燎,迅速打卷,化为灰烬,萧洵拿着刀,刀尖拨着明明明明灭灭的纸灰,一笑之时,露出尖利的犬齿:“对着新夫,想着旧夫,崔拂,左右逢源,长袖善舞,果然是你!” 无数没说出口的话都噎在喉头,崔拂怔怔看他,萧洵便也看着她,压低了眉,待要再说时,门外传来碧桃的声音:“大王,镜陵有加急圣旨。” 萧洵顿了顿,转身走出去。 接过圣旨,一目十行往下看,耳边听见碧桃压低的声音:“浣衣院今天送来的衣服里夹着字条,崔夫人看过后烧了。” 果然,她还是骗他,萧洵自嘲地一笑。 回头,隔着半开的门,看着屏风上她的影子。 当初听说她与严凌定了亲,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抛下所有军务,调集所有兵力攻打金城,他甚至还曾冒死潜入金城,想要带她走,可老天没给他机会,严凌防范太严,他到底没能如愿。 分开的三年里,他一直想着她,无数次回去找她,可她根本不在意,她嫁了严凌,她为严凌杀了他,重生一次,她还想替严凌杀他。 萧洵握着刀,冷冷说道:“安排下去,一网打尽!” 这一夜眨眼即逝,崔拂没再做梦,睁开眼时,枕边放着那件绣着梅花的小袄,浣衣院三个字沉甸甸的,立刻压回心头。 崔拂起身,穿上了小袄,她得过去一趟,她得问清楚严凌,萧洵的死,还有她的死。 清晨空气湿冷,崔拂梳妆已毕,走到门前,看向碧桃:“我要出去走走。” 碧桃低眉顺眼:“大王没允准夫人出门。” “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事,”崔拂看着她,“此事之后,一笔勾销。” 她迈步向外:“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告诉殿下,把昨天的事说清楚。” 她赌碧桃不敢,无论萧洵如何磋磨,他对她的不同,碧桃清清楚楚。 碧桃咬着牙,不远不近地跟着,到底没有拦。 出东屋,过排屋,往北再走几步,便是浣衣院,月和蹲在门前洗衣服,看见她时,惊喜地抬头。 崔拂慢慢走过去,擦肩而过时,极低声说道:“告诉郎君,我要见他。” 见一面,让她问清楚,梦里的一切。 “崔拂。”萧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第9章 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崔拂见到了严凌。 他被士兵一路拖进来,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衣裳,又在地上拖出一条猩红的印痕,崔拂再顾不得别的,飞跑着冲上去:“严凌!” 萧洵一把拽住了她。 他那么用力,以至于她跌跌撞撞,摔进他怀里,他便死死搂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这种亲密的姿态与他相对,他神色冷淡,慢慢说道:“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找男人?”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哀哀地看着严凌,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这和她梦里见到的并不一样,崔拂突然意识到,她也许已经改变了梦境,一切并没有照着原来的轨迹进行,也许这一次,她害死的,会是严凌。 “郎君!”阿婉披头散发,一路哭喊着追进来,“郎君!” 还没到跟前,已经被士兵扭住,按倒在地,萧洵坐在榻上,居高临下:“说,谁是严凌的细作?” 阿婉挣扎着呼唤着,往严凌身边扑,又被死死按住,怎么也够不到:“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萧洵搂着崔拂,手指揉捏着她的手,闲闲把玩,“昨天你趁着守卫换岗,偷偷跑去浣衣院,跟月和说了几句话,月和随后在衣服上绣了一朵白梅,交给崔拂,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严凌写的。” 阿婉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崔拂:“是你?你向萧洵告密?” 崔拂下意识地分辩:“不是……” 萧洵一把抱起她,打横放在膝上:“当然是她。” 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嘴唇,萧洵看向严凌:“当然是她,严凌,她如今是我的人,你还妄想她向着你?” 他放声大笑,眼梢翘起来,仿佛畅快到了极点:“你真是愚不可及!” 崔拂看见严凌眼中最后一点光黯淡下去,他信了,崔拂浑身冰冷。她中计了,从一开始,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萧洵监视之下,他故意留出破绽,他故意放阿婉去浣衣院,他故意让消息传到她手中,他要利用她,挖出严凌的底细。 阿婉叫了起来:“崔拂,你这个害人精!” 她疯了一般向崔拂扑来,又被士兵抓住,拼命挣扎中,一张脸扭曲暴怒,状如疯癫:“都是你,你害郎君被萧洵刺杀,你害郎君丢了金城,如今你又要害郎君的性命,崔拂,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崔拂如五雷轰顶,严凌被刺杀,是萧洵做的? “不错,是我。”萧洵紧紧搂着她,漫不经心的神色消失了,声线阴冷,“我早警告过严凌,不准碰你,这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崔拂愣在原地,难道,在成亲之前,严凌就知道萧洵的意图?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崔拂,你这个害人精,”阿婉挣扎着向前扑来,“我要杀了你!” 啪,萧洵飞起一脚,阿婉捂着心口跌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萧洵冷冷追问:“说,这府中谁是严凌的细作?” 阿婉咬着牙:“郎君对我恩重如山,我死也不会说的,萧洵,有种你就杀了我!” 萧洵笑了一下:“那好。” 他放下崔拂,慢慢走到严凌身前,弯腰抓起他的手。 右手食指上,一个小小的伤口还没痊愈,萧洵两指捏住:“你就是咬破了这根手指,给她传的消息吧?” 严凌无力地□□,萧洵转向阿婉:“看清楚。” 铮一声,环首刀出鞘,刀光明灭中,食指飞起来,划出一条悠长的血线,崔拂惊叫一声,扑上来又被萧洵抓住,他语声平静,似是对阿婉,又似是对她:“ 每问一次得不到回答,我就削掉严凌一根手指。” “郎君,郎君!”阿婉嘶哑着声音,拼了命地想要冲过来阻止,“萧洵,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萧洵嗤笑一声,手起刀落,严凌本能地闭上眼,刀锋却迟迟没有落下,是崔拂,她双膝跪地,抱住了萧洵:“不要,求你,求你……” 萧洵有片刻迟疑,随即推开了她,刀光再起。 “我说,我说!”阿晚尖叫起来,“是厨房的刘义!” 立刻有士兵应声出去拿人,萧洵捏着严凌的手指,悠悠闲闲追问:“还有谁?” “大王,”王举在这时候,推着月和走进来,“在月和房里搜到了有毒的口脂,还有迷情香。” 崔拂猛地一惊,梦里,阿婉给她涂了口脂,阿婉焚了香,萧洵就是因此,才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任人宰割? 前世她房里点着香,她主动吻他,原来如此。萧洵低眼,看着崔拂:“杀!” 士兵立刻将月和推出门外,崔拂死死抱着萧洵,哭泣哀求:“不要,萧洵,不关月和的事,求你,我求你了,不要杀她!”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月和一声惨叫。 崔拂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 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萧洵不在,严凌不在,月和,月和永远不在了…… 她到白衣庵第三年,庵主买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丫鬟,就是月和,比她还小几个月,在庵中洗洗涮涮,打杂帮忙,她俩年龄相仿,又都没有亲人,便时常一起作伴,一起玩耍,再后面,严凌给庵中捐了钱,讨了月和给她使唤。 这么多年相依相伴,名为主仆,其实和姐妹是一样的,月和何其无辜,那口脂那香,分明是阿婉送过来的,只怕月和到死,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萧洵报复她,严凌利用她,明明是他两个人不死不休,为什么,丢了性命的,却是月和? 想哭,眼睛却涩得很,怎么都哭不出来,崔拂安静地躺着,在无边的凄凉中,涌出愤怒。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要落到这个地步? 眼前突然一亮,门开了,萧洵慢慢走了进来。 隔着纱帐,远远看她,似审视,似较量。 崔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一把掀开纱帐,光脚向他跑去,他下意识地伸手,她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腰:“阿洵。” 她的脸贴在他心口上,听着他的心跳:“从前是我错了,阿洵,从今往后,我们好好的。” 第10章 逃 纤纤素手落在腰间,解下外袍,脸颊贴在冰凉的铠甲上,崔拂低着眼,极尽温存:“阿洵,是我错了,我不知道你在找我,如果我早知道的话,就不会嫁给严凌。” 身子一轻,萧洵抱起了她,他垂目看她,慢慢走去床边坐下,又将她放在膝上,摩挲着她薄薄的肩,一言不发。 崔拂仰起脸,看着他狐疑的神色。他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他在她面前从不曾掩饰过,喜怒一直都放在脸上,他还是不信她。崔拂伸臂,搂住他的脖子,眼睫微微颤动,很快带了泪光:“阿洵,你不信我?” 萧洵用力将她搂进怀里。 脸埋在她后颈里,嗅着她的香气,在惊喜和怀疑之间来回跳跃。他没法信她,不久之前她还计划用那些毒物对付他,她为了严凌跪下来求他,他又杀了月和,他们之间,好像越来越难回到从前。 但他又没法抵挡她用这种眼神看他,就好像她全心全意,都只依赖他一个似的。萧洵微微闭着眼,鼻尖在她柔腻的肌肤上磨蹭着,也许,他可以不那么较真呢?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只要看好她,让她再没机会去找严凌,那么,她永远都是他的,那么这些话也就无所谓真假了,反正他的欢喜是真的。 灼热的唇丈量着她,萧洵一点点吻着,极尽珍惜:“阿拂,我的阿拂。” 崔拂能感觉到他嘴里呼出的热气,钻进她脖颈里耳朵里,让她在小心翼翼的算计中,依旧忍不住心尖一颤,一如三年前他在耳边叫她阿拂的时候。崔拂涩涩地吐着气,伸手去捂他的嘴,试图阻止他席卷一切的热情,恍惚之中,衣裳解开,他的唇移过来,崔拂颤抖着,挡住了他:“阿洵,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萧洵顿住,压着眉低着眼,沉沉地看她:“嗯。” 崔拂知道,他还是不信她,但他若是不信,就会像昨天一样监视防范,她该如何逃? 萧洵又吻下来,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肌肤相接,极尽亲昵,唯独不碰她的嘴。眼前闪过梦中口脂娇艳的红色,崔拂一横心,吻上他棱角分明的唇。 萧洵所有的动作骤然顿住,可她太甜美,他抵挡不住,终于与她唇舌纠缠,又在纠缠中喃喃唤她:“阿拂。” 没有谋杀,没有口脂,她一张脸清清素素,都是本来的颜色,还有他给她留下的深红浅红。 萧洵搂紧她,在情最浓时,喑哑着声音叫她:“我的阿拂……” 夜色过半,萧洵沉沉的呼吸声萦绕耳畔,崔拂慢慢睁开眼。 他搂得太紧,铠甲铬得她有些难受,崔拂小心翼翼挪着他的胳膊,想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在睡梦中立刻追上来,死死搂住。 心肠有一霎时软,很快又冷淡下去,崔拂枕在萧洵肩上,望着黑漆漆的夜色,细细梳理今天的一切。 原来在她嫁给严凌之前,萧洵就已经警告过严凌,不要碰她。严凌没听,所以才会在新婚之时被萧洵刺杀,险些丧命,可这一切,严凌从没向她提起过,为什么? 三年之内,她从没有过萧洵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萧洵的姓名,她以为当初那个笑着叫她阿拂的少年只是生命中的昙花一现,可他既然能警告严凌,为什么这三年里从不曾联系过她? 还有阿婉,竟然那样恨她。她嫁给严凌的时间不长,只知道阿婉是严凌母亲亲自为他调训的侍婢,从小跟着严凌,不出意料的话,将来多半要收房为妾,只是没想到,连阿婉这个妾侍,知道的内情都比她多,难道严凌,一直在防备她? 可是,为什么? 眼前突然闪过月和的脸,眼泪终于流下来,崔拂死死咬着嘴唇,止住呜咽的声音。 是她害了月和,她不该去浣衣院,萧洵这几天那么多疑,又怎么会轻易让严凌把消息传进来?都是她不好,没有发现其中的破绽,害了月和。 “阿拂。”耳边突然传来萧洵的声音,崔拂猛地一惊,连忙闭上眼睛。 只有这一声,再没有下文,萧洵还睡着,刚才那声叫,只是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崔拂涩涩地吐着气,她该恨他的,他折磨她羞辱她,他把她安稳的人生弄得破碎不堪,可她,却没法恨他。 因为她还记得,三年前在耳边笑着唤她阿拂的少年。 崔拂小心地向外挪了挪,好让铠甲贴得不那么近,转侧之间,萧洵的呼吸拂在她后颈上,痒痒的,又带着点莫名的颤。 她救过他,也害死过他,梦里她赔上了自己的性命,现实里,她赔上了月和,算起来,是萧洵欠她更多些吧,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去计算了。 她只想摆脱这一切,无论萧洵还是严凌。 她还没找到家人,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还没给月和选一个埋骨之地,她有那么多事要做,她不能夹在他们的恩怨中,再次搭上自己的性命。 逃,她一定要逃! “阿拂 。” 萧洵在梦中又唤一声,长臂舒展,将怀里人又搂紧些。崔拂闭上眼,贴着铠甲,听着他慢而沉的心跳声,渐渐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萧洵早已醒来,躺在她身边,神情晦涩。 崔拂翻身,搂住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下巴,软得像糖:“阿洵,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 萧洵抚着她的头发:“什么事?” “你警告严凌,刺杀严凌的事,严凌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过?”崔拂斟酌着言辞,“我想问问清楚。”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是想去见严凌吧?” “不是,”崔拂抬头,吻着他的唇,“我不见他,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阿洵,我只是想审审阿婉。” 许久,听见萧洵微哑的声音:“好。” 第11章 身世 府衙外侧,便是严氏的死牢,内里没有门窗,大白天也黑沉沉的,崔拂在门前停步,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这才迈步进去。 萧洵走在前面,抬眼看向通道尽头的漆黑,那里关着严凌,她千方百计,对他婉转温存,都只为了来这儿,但她,到底是想从阿婉嘴里问出真相,还是想见严凌?萧洵不能确定,冷声提醒:“严凌也在里头。” 听见她轻描淡写应了一声:“哦。” 这回答让他意外,回头看时,光线太暗,她躲在阴影里,并不能看清脸上的表情,萧洵停住步子:“你若实在想问,我准你去见严凌。” 心里在冷笑,他怎么可能让她见严凌?她要是敢答应,他一定当着她的面,杀了严凌! 手被握住了,崔拂向他摇摇头,神色极是笃定:“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见严凌。” 萧洵觉得她的手软极了,还很暖:“真的?” “真的。”她说话的声音像昨夜一样柔软,让他心跳越来越快,“凡是你不喜欢的事,今后我都不会做。” 萧洵死死盯着她,半晌,咧嘴一笑:“好!” 他握住她,用力一带,将她重重搂进怀里,大笑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好!” 崔拂看见他露出尖尖的犬齿,像她记忆中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脸上热辣辣的,连忙推他:“别这样,都看着呢。” 叭,萧洵极响亮地又亲了一下:“让他们看!” 他忽地弯腰伸臂,一把将她抱起,大笑着向前走去,牢里阴暗潮湿,到处是散不尽的霉味儿,着实不算什么好地方,但这些天里,要算得此时,他心里最为畅快。 不由想起三年前,头一次遇见她的情形。 彼时大邺与金城的战事一触即发,朝中属意他为主帅,他素来胆大,便独自潜往金城探查,谁知刚到城里便遭到严氏伏击,虽然杀尽对手,但也身负重伤,撑着一口气逃到城外,昏倒在雪地中。 醒来时身上盖着僧衣,鼻子里嗅到幽冷的寒梅香气,眼前是个尼姑打扮的少女,僧帽底下露出黑鸦鸦的头发,低垂眼皮昏沉睡着,轻盈得像梅花瓣上新落的雪。 他有片刻的恍惚,以为看见了观音,随即回过神来,一把扣住对方的脉门。 少女猛然惊醒,抬眼看他,眸子里映出他的身影,那时候他听见自己的心脏极是响亮的,咚地一跳。 就像此时一样。 萧洵越笑越响:“阿拂,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说到做到!” 道旁的牢房咣地一响,有人嘶声叫了起来:“放我出去!” 崔拂听出来了,是阿婉。 狱卒上前打开牢房,眼前骤然一黑,崔拂才发现这牢房从上到下,竟没有一丝透光的地方,漆黑的角落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听见动静时极力往外爬,又被脚镣拽回去:“放我出去。” 过道上的油灯找出她满是青紫的脸,是阿婉,她受了刑,从头到脚都是血肉模糊:“放我出去,求你……” 血腥味和恶臭味扑面而来,崔拂强忍着不适,耳边传来萧洵意味深长的说话:“我近来发现一个极好的审讯法子。” 他将她又搂紧些,笑吟吟的:“关在黑屋里,不准吃喝不准睡觉,让她看不见也听不着,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过三天。” 这是他熬鹰得出的经验,人能比鹰骨头更硬吗?不可能。 崔拂打了个寒噤,若他发现她是假的,发现她想逃,他也会这样对她吗? 她轻轻握他的手,柔声道:“阿洵,放我下来,我要问她了。” 萧洵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她,崔拂整整鬓发,向前一步:“阿婉。” 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阿婉认出了她,红肿的脸上浮现出恨意:“是你,崔拂,你这个害人精!” “我有几件事要问你。”崔拂平静说道,“你老实交代的话,也许我会求求殿下,让你出去。” 身后,萧洵抬了抬眉,他不会放阿婉,跟他的死有关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过,她既然这么说,那也由她吧。 阿婉挣扎纠结,最后还是抵不住诱惑:“你想问什么?” “成亲之前,殿下曾知会严凌,不能娶我,之后严凌被殿下刺杀,险些丧命,”崔拂回想着严凌诡异的反应,“为什么,严凌从没告诉过我?” 桀桀几声,阿婉嘶哑着喉咙笑了起来:“你也从没告诉过郎君,当年是你救了萧洵呀!你防着郎君,郎君又怎么可能不防着你?” 崔拂大吃一惊,救萧洵的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萧洵的姓名身份,可听阿婉的话,难道严凌早就知道?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相伴多年,既是夫妻又是亲人,除了萧洵的事,她从没瞒过严凌,可到此时,她才发现,严凌竟有这么多事瞒着她。 崔拂又近前一步:“严凌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救过萧洵?” “我也不知道。”阿婉回忆着,断断续续,“我是在郎君跟你成亲之前,偶尔听见郎君与阿郎商议,说你救过萧洵,娶你进门,将来对付萧洵时也许有用。” 原来,如此。曾经的青梅竹马,不顾门第娶她,原来背后,竟有这么多计算。崔拂涩着声音:“你还知道什么?” “你先放了我,”阿婉眼里流露出急切,“你先放了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走吧,”萧洵忽地上前,拉住崔拂,“一个婢子,能知道什么?” 他拉着她,转身往外走,阿婉眼看他不准备放她,顿时急了,爬着喊着:“我知道,我还知道很多事,我曾听见郎君跟阿郎商议,说,说,崔拂的身世!” 崔拂猝然停住步子:“我的身世?” “对,他们说,不能让你知道,”阿婉手脚并用往前爬,“说得瞒着你!” 崔拂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我是什么身世?” “我不知道,我只听见这么多,”阿婉嘶叫着,“你放我出去,我会想起来的,我肯定能想起来,崔拂,你放我出去!” “走吧。”萧洵打横抱起崔拂,“跟她说什么废话!” “关门。”他冷冷吩咐。 咔一声,沉重的牢门关上,阿婉的哭叫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崔拂靠在萧洵怀里,听着他慢而沉的心跳,心里酸涩得到了极点。 同床共枕,夫妻情深,原来,如此。 那么在梦里,也许就如她猜测那样,严凌利用她杀死萧洵,又杀了她。 只是,她的身世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严凌要如此大费周章? “要想知道真相,看来只能去问严凌了。”萧洵低头,嘴唇慢慢拂过她的额头,似是漫不经心,“现在去问?” 崔拂定定神,断然答道:“我不见他。” 她挣脱他,跳下来独自往前走:“此生此世,我再不会见他。” 她越走越远,萧洵看着她的背影,咧嘴一笑。刚才的一幕,比他预料的精彩多了。 转身往回走,尽头处牢门打开,露出内里奄奄一息的男人,萧洵大刀金马走进去:“严凌。” 第12章 三年前 黑沉沉的牢房,散发着腐臭气味,萧洵走向角落,照着地上黑影踢了一脚:“死了没?” 一声闷哼,严凌艰难抬头,默默看他。 萧洵并不跟他兜圈子:“崔拂的身世,有什么内情?” 严凌吃了一惊,随即低了头,一言不发。 “不说?”萧洵笑了下。 一脚踢过去,严凌应声倒下,当初他遇刺,伤在后腰,一直都只能趴伏着,萧洵便踩在他伤口上,重重碾了几下:“说!” 门外的油灯照出严凌青白如同死尸的脸,想是疼到了极点,十根手指死死抠着地,指甲里渗出血,依旧是一声不吭。 萧洵丝毫没有心软,脚下使力,慢慢拧动:“这么有骨气,为什么连杀我都要躲在女人背后?” 严凌低低□□着,还是不说话。 “不说?”萧洵铮一声抽出了刀,“那就死吧!” 刀锋凛冽,落在脖颈上,严凌冷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改变,艰难地开口:“杀了我,你就再也不会知道她的身世。” “有什么所谓?”萧洵毫不在意,“我只要她的人,我管她是谁。” “可是她呢?”严凌喘息着,断断续续,“她难道也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萧洵一刀抹上去:“她只需要知道,她是我的人。” 严凌嘶叫一声,鲜血顺着刀刃流下,看看就要毙命,不得不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刀锋:“萧洵,你以为三年前你是碰巧遇见她?” 刀锋猛然顿住,萧洵压着眉:“你说什么?” 血飞快地流着,严凌灰败的脸上露出一点笑:“三年前你刚到金城,就中了埋伏,险些丧命,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告诉我你的行踪?” 萧洵面无表情地看他。 “想要你命的,不止我一个。”血越流越多,严凌艰难地喘息,“杀了我,你就再不会知道他们是谁了。” 萧洵看着他,忽地一咧嘴,露出锋利的犬齿:“我不需要知道。” 他一脚踢开严凌紧抓着刀刃的手:“谁想杀我,我就杀谁!” 刀光再起,严凌本能地抬手挡在身前,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长呼:“大王且慢!” 程勿用气喘吁吁地飞跑进来:“镜陵急报,严士开逃了!” 严士开,严凌的父亲,萧洵猛然收刀。 “严凌杀不得,”程勿用知道他的脾性,生怕他又要任性而为,连忙上前挡在严凌身前,“眼下还需要用他牵制严士开。” “老匹夫没什么能耐,只消一仗就能弄死,”萧洵推开他,“要什么牵制?” 程勿用死死拦住:“大王,严士开能从镜陵逃脱,说明严氏的残余势力比我们查到的更庞大,留住严凌,等于捏住严士开一条命脉,对大局有利!” 萧洵有些不耐烦:“让开!” 程勿用拼命劝阻,眼看要挡不住,王举一路飞跑进来:“大王,太子殿下已到城外十里亭,传下急令,要大王留严凌性命!” 萧洵压着眉,攥紧了刀柄,严凌颓然倒回地上,长长吐了一口气。 两刻钟后。 车马缓缓向金城城门走来,太子萧元贞走在最前面,看着城门里飞奔而出的萧洵,笑着招呼一声:“六弟!” “大哥!”萧洵眨眼间奔到近前,“怎么这时候来了?” 萧元贞瞧着他,摇了摇头:“你杀了刘彪,刘轨投国书到阿耶面前讨说法,阿耶命我过来,与刘轨那边重新谈判。” “多大点事,还劳烦大哥跑一趟。”萧洵拨转马头,与他并肩走着,“刘轨要是不服,那就打!” “幸亏大哥来了,”队伍中间又一人催马奔出来,却是萧洵的二哥,晋王萧怀简,瞧着萧洵笑意盈盈,“不然连严凌也让你杀了,这就更没法谈了。” 萧洵瞥他一眼:“这跟严士开又有什么关系?” “严士开的旧部,代州刺史独孤逊近来与大凉来往频繁,”萧元贞放低了声音,“据说有意与刘轨连兵,共击我朝。” “严士开很可能投奔了独孤逊,”萧怀简接口说道,“留下严凌,一来能从他嘴里问出点消息,二来也能牵制严士开,杀了他一点儿益处也没有,反而让严士开放开手脚。” 严氏名下七郡,萧洵已攻下六郡,唯独代州始终没能拿下,独孤逊出身世家,长于兵法,对阵之时又极是悍勇,堪为对手,萧洵轻哼一声:“独孤信桀骜不驯,怎么可能供着严士开这个废物!” “收留严士开,严氏旧部名正言顺就归了他。”萧元贞从马上拍了拍萧洵的肩,道,“六弟,严凌眼下杀不得。” 萧洵没再说话,三人并辔往前走着,正要穿过城门,萧怀简突然笑起来:“六弟,先前你死活要娶崔氏,为了她还跟阿耶闹成那样,怎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娶刘素渠?” 东屋。 细细的檀香粉末在制香板上铺满一层,崔拂看了眼碧桃:“都退下吧。” 侍婢们很快退下,崔拂拔下发髻上的镶玉金簪,以簪尖为笔,在香末上画出地图。 旧朝覆灭,群雄逐鹿,大邺居中,西有大凉,南有金城,西北是突厥,西南是窦君璋的新齐,这几处战火纷乱,又都与萧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去不得,要想逃,眼下只有往东。 那里是旧朝属地,十几个州郡各自割据,逃到那里去,萧洵就算兵力再强,短期内也不可能收服各州,再去找她。 只是往东的话,需要穿过大邺国境,就算距离最近的秣阳,也相隔几百里…… 崔拂抬手抹去地图,叹了口气,萧洵防范严密,这么远的距离,该怎么逃? 板上香末散乱,崔拂的目光落在东南一点,代州。 此处离金城只有两百多里,刺史独孤逊也是名将,此次萧洵攻下六郡,唯独没能拿下代州,也许,她可以去那里? 门外突然一阵喧嚷,有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来:“各处洒扫,准备迎接太子和晋王!” 太子萧元贞,晋王萧怀简。崔拂心中一动,萧元贞、萧怀简,萧氏兄弟七人,似乎都是双名,唯独萧洵,单名一个洵字。 第13章 亲事 演武堂中,萧洵握着马鞭,指向沙盘:“从镜陵到代州两条路,一条走金城官道,另一条走黛山,金城有我在,严士开绝不敢来。” 鞭梢一指,落在金城东南角一处关隘:“无论从山上哪处下来,都必须过会昌关,只消在会昌关设下埋伏,老匹夫跑不了。” 萧元贞看向他马鞭所指,沉吟着说道:“会昌是独孤逊的地盘,你有把握安插人手?” 萧怀简闻言抬头,看向萧洵。 萧洵点点头:“有。” 他并没有解释,只向边上的程勿用吩咐道:“你去安排。” 程勿用欲言又止,询问地看向萧元贞,萧元贞点点头:“去吧。” 程勿用匆匆离开,萧元贞又问了几句军中事务,这才坐回榻上:“六弟,过来时阿耶交代,大凉这门亲事,让你务必早些做成。” 萧洵挨着他坐下,扯了下嘴角:“急什么?” “怎么能不急?”萧怀简跟着走过来,“阿耶原本就不同意你娶崔氏,好容易才盼到你改主意,那还不得赶紧催着你办完?” “眼下局势变幻不定,与大凉结亲当为上选。”萧元贞道,“一来得他两个州郡,二来兵不血刃,除掉大凉一员骁将。” “是啊,刘素渠嫁了你,总不能还替娘家打仗吧?”萧怀简笑道,“刘二娘子心狠手辣,当年可没少给咱们添堵,将来嫁过来,你可得好好管束管束她。” 他说着话四下走动打量,忽地瞧见里间窗下放着的鹰笼,顿时来了兴致:“六弟,你在熬鹰?” 他快步走到近前,眼看苍鹰摇摇晃晃似要合眼,忙道:“这鹰要睡!” 话没说完,萧洵已走到近前,手中长鞭一甩,啪一声打在苍鹰身上,苍鹰骤然飞起,又被铁笼拦住,只能扑扇着翅膀低声嘶叫,一双淡金色的眼睛带着恨和疲惫,看着萧洵。 萧洵也看着它:“睡什么?你不是骨头硬吗?继续熬吧。” 萧元贞皱皱眉:“这种事交给兽奴就好,何苦折腾它?” “大哥心软,见不得这种场面,不过对付这些畜生,就得这么着才行。”萧怀简饶有兴味,“熬了几天了?” 几天了?从死后复生算下来,刚好第五天。萧洵伸出巴掌:“五天。” “五天?”萧怀简有点惊讶,“寻常的鹰早就服了,这只还真是骨头硬!” 萧洵笑了下。五天了,也不是没有丝毫进展,至少现在,苍鹰再没力气像最初那样,一脸桀骜地瞪他,而她,也开始温顺柔软,还发誓再不见严凌,但她,变得太快。 直觉告诉他,未必是真。 萧洵转身向外:“大哥二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东屋。 阳光斜斜地从屋脊溜下来,照着门前把守的士兵,崔拂在李五面前停住步子:“你叫李五?” 李五低了头:“是。” 崔拂站在门内,漫不经心:“听你口音,似乎是北地人?” “家在镜陵。”李五依旧低着头。 崔拂看向另一边的守卫:“你呢?” “也是镜……”守卫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 碧桃来了,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崔夫人,军士当值时,按军规不得与人攀谈。” 崔拂转身往屋里走。 都是镜陵人,萧仁纲当初便是在镜陵都督任上起事,自立为帝,想来这批人就是起事时的老根底,萧氏最嫡系精锐的队伍,要想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难于上青天。 更何况,还有萧洵。 卧房里烧着炭盆,打起帘子,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崔拂在榻上坐下,拿起天水碧的茶碗:“怎么今日,不见你送避子汤?” 碧桃低垂眉眼:“大王不曾吩咐。” “是吗?”崔拂抿着蜜水,抬眼一瞥,“上次的汤,我会替你瞒着。” 碧桃脸色一变。 崔拂放下茶碗:“虽然是殿下的计策,但我知道,汤是你的主张。”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知道萧洵,他任性肆意,这种绵里藏针的手法,他不屑于做。 碧桃冷笑:“与其受你要挟,我宁可向殿下认罪!” “你敢吗?”崔拂神色平静,“殿下眼里从来揉不下沙子,碧桃,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萧洵来了,崔拂连忙起身迎接,还没到门前,先软软叫了一声:“阿洵。” 身后,碧桃咬着嘴唇,不甘挣扎,软帘一动,萧洵走了进来,在看见他的一刹那,碧桃本能地低下头。 崔拂迎上前,挽住萧洵的手。她知道碧桃不敢,对于碧桃来说,受罚还在其次,最可怕的,是因此失去萧洵的信任,再不能做他的心腹,长伴在他身边。 这隐秘曲折的心思,她也是看过阿婉对严凌之后,悟出来的。 崔拂拉着萧洵,神色温存:“公事都忙完了?” 萧洵任由她挽着,一同在榻上坐下,边上放着剪刀、笸箩,一把配好的丝线,又有一顶没做完的灰色僧帽。 三年前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便戴着这样的僧帽,灰扑扑的颜色底下,露出漆黑的头发,水一般的眼睛和娇红的唇,古怪得很,偏偏又那么好看。 萧洵拿起僧帽,手指摩挲着:“做这个干什么?” “给我师父做的,”崔拂道,“再过阵子,就该过年了。” 她软软靠在他身上:“阿洵,我想回白衣庵看看师父。” 萧洵知道她师父,尼姑妙寂,从五岁时收养她,十几年来待她如师如母,只是,白衣庵在城外,他不可能让她出城。萧洵放下僧帽:“当年我给你留的信,你放在哪里?” “什么?”她扬起脸,满是不解。 萧洵压下眉头:“三年前我临走时,给你留的信。” “你给我,”崔拂怔住了,“留了信?” 她从没见到过。 第14章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大雪断断续续,一连下了五六天,山上冷极了,呼出来的白汽还没来得及散开,立刻就结成冰。 萧洵藏在山口的大松树上,望着上山的路,等崔拂回来。 她回白衣庵拿吃的去了,雪下得太大,山上什么吃的都找不到,他又受着伤,她说这样熬着不行,白衣庵有吃的也有药,她可以每天偷偷跑出来一会儿,给他送过来。 山路上极远的地方突然有黑点一动,萧洵立刻直起身子望过去,却只是被风刮断的树枝,不是她。 萧洵缩回去,继续等待。 他一直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除了小时候等阿娘,还从没像这样等过别人,可阿娘永远不会来,她肯定会来。 萧洵想着崔拂,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尖尖两颗犬齿。 她看起来柔柔软软,其实胆大得很,浑身是血的陌生男人她也敢救,头一夜还怕他死掉,那么滴水成冰的天气,居然在山洞里守了他一整夜。 她说第二天回去时,险些被师父抓了个正着,还好有个叫月和的伙伴替她打掩护,总算瞒了过去。 山路上又有黑点一晃,萧洵立刻望过去,还是风吹树枝,不是她。 萧洵有点懊恼,这么大雪,路上太难走了,不该让她跑这一趟,应该他去找她的。 她总说他伤得太重,不让他走动,她好像很怕他死掉,她可真傻,他十岁上战场,九死一生的次数多了,伤得最重的一次谁都以为他熬不过去,就连从不理他的阿娘都破天荒地去看他,不过他还是挺了过来,他命硬得很,哪有那么容易死掉。 时间一点点流逝,雪越下越大,身上落了一层,眉毛眼睛都结了冰,视线有点模糊,萧洵抹了把脸,一跃从树上跳下。 不能再这么干等着了,他得去找她。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远处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不是她。 萧洵立刻跃回树上,循着声音望出去,十数个灰衣人正往这边来,为首的一个他认识,东宫左卫率陈帆,大哥萧元贞的人。 是来找他的。 萧洵无端有些懊恼,来得太快了。 陈帆一行人很快走近,四散开来,无声无息地搜寻,萧洵看了多时,山路上始终不见崔拂的影子,终于跳下来:“陈帆。” 陈帆一回头看见他,立刻躬身行礼:“参见大王!卑职奉太子之命,接应大王回京!” 萧洵绷着脸,点了点头。 到处都是严氏的人,多留几天他倒不怕,就怕走漏消息,害了她。 东宫卫率前后护定,拥着他往山下走,刚走出去几步,萧洵猛地停住了步子:“等着!” 他折返身,快步走到山洞前,扒开洞口遮掩的树枝,闪身进去。 山洞很小,零零散散放着几件东西,她带来给他喝水的竹子小杯,她给他留下的草药,还有一张百纳被,是她小时候用过的,很小一件,还不够盖住他的腿,她说再大的就没法偷偷拿出来了,会被师父发现。 萧洵咧嘴一笑,把杯子和药都塞进怀里,又把被子卷成一卷,夹在腋下。 将要走时一转念,嗤啦一声,撕下衣襟,抽刀在手上一划,蘸着血写下,等我。 又在底下龙飞凤舞,署上自己的姓名:镜陵萧洵。 卷成一卷,用石块压住,放在她平常坐的角落。她肯定会回来,先前他怕给她招惹麻烦,并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等她看到信,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已经知道她叫崔拂,知道她在白衣庵,他很快就会回来,回来接她。 …… 当日的情形历历在目,就好像刚刚发生过一样,萧洵伸手,搂住了崔拂。原以为很快就能再见到她,可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整整三年,她好像突然从这世上消失了,任凭他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再次得到她的消息,却是她要嫁给严凌。 萧洵抚摸着她的头发:“你没看到我留下的信?” 崔拂怔怔地摇头。她没有看到他留下的信,那天严凌来了,陪着她在堂前看雪,又摘了梅花给她烹茶,严凌走后,她带着吃的匆匆忙忙赶上山,山洞里空荡荡的,萧洵已经走了。 从此以后,她再没得到他的消息。 严凌,他怎么来得那么巧? 眼前像挡着一层雾,将她与真相隔开,雾的后面躲着严凌,翻云覆雨,操纵一切。她该去问问严凌的,可她不能去,但凡流露出一丁点要见严凌的念头,肯定会激怒萧洵,他会更加防范,先前那些努力,全部都会白费。 崔拂向萧洵怀里窝了窝:“我没看到信,我在洞里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那天……来了,我直到下午才有空上山。” 萧洵猜出她没说出口的名字,严凌。耳边响起牢房里严凌的话,你以为三年前你是碰巧遇见她? 假如不是碰巧,那又是什么? 眼前如同流水,闪过是三年前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对他不像是假装——但话又说回来,她的真心假意他原本也分辨不出来,否则又怎么会死在她手里? 听见她又追问:“信里写了什么?” “等我。”萧洵捏着她一绺长发,缠在手指上翻来覆去,“还有我的名字。” 崔拂心中猛地一空。假如当时她看到了信,今天的他们,又是怎么样? 可惜,从来都没有假如,月和死了,他们走到这一步,再不能回头。 崔拂定定神:“如果我看到了,我会等你。” 萧洵笑了下:“后来我去找过你,不止一次,白衣庵没人知道你。” 岂止是她,她提过的师父妙寂,同伴月和,同样没人知道。她消失得那样彻底,简直让他怀疑,他遇见的是不是什么山精花妖。 直到数月之前,他突然听说,金城严氏即将过门的嫡长媳,名叫崔拂。 假如不是有心,怎么会躲得那样彻底?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崔拂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而慢的心跳:“你走后没多久,庵主命我师父往代州无相庵研讨经义,我跟着师父一道去了。” 一去就是一年,直到她十五岁生辰,严凌亲自去代州接她回来,他为她办了及笄礼,他向她表白了心意,她没有再回白衣庵,那一年里,原来的庵主过世了,庵中人事变改,都是陌生面孔,严凌在城中寻了一处清净庵堂,让她和师父暂时住下。 是严凌,他大费周章,就为了不让萧洵找到她,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阿婉的嘶叫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的身世,不能让你知道! 崔拂缓缓吸一口气,不行,她得问问严凌,她得弄清楚她的身世。伸手搂住萧洵的腰:“阿洵,帮帮我。” 第15章 救我 车马出城,往白衣庵的方向走去,崔拂打开窗户,望着队伍前面的萧洵。 他骑马的姿势很特别,一手控制缰绳,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刀柄,像一头时时警惕的孤狼。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萧洵忽地回头,目光碰到她时,猛地一拽缰绳,回头向她飞奔过来。 崔拂想起了三年前,每次她上山给他送吃的,他总是从路口的树上一跃而下,飞跑着奔向她,就像现在这样。 那时候她劝过他,外面到处都是追杀他的人,要躲在洞里,不要出来,可他从来不听,每次她刚出现在山路上,总能看见他带着笑,飞奔向她。 眨眼之间,萧洵来到近前,向她低下头:“出来骑马?” 崔拂有点意外,很快答应:“好。” 她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跳下,萧洵一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提,放在马背上。 双手从后面圈过来,搂住她的腰,凑在耳边问她:“你要向你师父问什么?” 崔拂又感觉到他嘴里呼出来的热气,钻进耳朵里,让人心头泛起熟悉的震颤:“我想再问问师父,当年救下我的时候是什么情形。” 其实问过无数次,当时的情形她张口就能背下来,师父去后山拾柴,在山崖底下发现了她,摔得很重,足足养了大半年,才渐渐缓过来。 在那之前的情形,她能记住的不多,偶尔来看她的阿兄,笑起来时右边会露出一颗尖尖的犬齿,秣城中她的家,藏在许多房子中间,要穿过许多巷巷道道才能出去,离家那天,乳娘背着她,走了许多路,翻了许多山,四周黑漆漆的,可却没有人点灯,她又怕又迷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再多的,她也记不起来了,年纪太小,从前的事零零散散,都只是片段。崔拂靠着萧洵的胸膛:“阿洵,我好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萧洵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痣,声音沉下去:“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样?” 崔拂仰头看他,他浓密的长睫毛底下幽光一闪,很快转过脸。 他有心事。崔拂蓦地想起,萧氏兄弟七个都是双名,唯独他,单名一个洵字。 白衣庵坐落在山脚下,因着近来打仗,香火越发冷清了,崔拂刚在庵前下马,就看见师父妙寂迎出来:“阿拂。” “师父!”崔拂紧走几步扑进她怀里,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多日的委屈无助一齐涌上来,眼泪滚滚落下。 “怎么了?”妙寂像从前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头顶笼上一片阴影,萧洵走了过来,崔拂将满心的话都忍回去,勉强露出笑脸:“好久没看见师父,想你了。” 妙寂扫了眼她带来的侍婢:“月和呢,怎么没跟你一道回来?” 月和她,再也回不来了。笑容越来越难维持,崔拂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师父,我想去当年你救我的地方再看看。” 白衣庵的后山乃是黛山一条支脉,隆冬之际又才下过雪,到处都是泥泞,萧洵伸手拉住崔拂:“扶着我,别摔了。” “没事,”崔拂对着他笑,“我自小在这山上打柴,走惯了。” 三年前她每次上山,的确步履轻盈。萧洵眼前浮现出大雪中她由远及近的场景,握紧了她的手:“还是扶着我吧。” “到了。”前面领路的妙寂停住步子。 萧洵停住步子,望着积雪还没化尽的崖底:“就是这里?” 崔拂点点头,萧洵松开她,一跃跳下。 虽然知道他不会有事,崔拂还是心里一紧,探头看时,他已经落在山崖底下,四处走动查看,侍婢和士兵站在几步之外,也都望着山崖底下,崔拂猛地抓紧了妙寂的手:“师父,救我!” 当年的情形,能查的她全都查过了,之所以过来一趟,只为了向师父求救。 妙寂吃了一惊,想要问时,崔拂急急地说了下去:“月和死了,萧洵杀的,我要逃,帮我找一条往东的路!” 她困在萧洵身边出不去,但师父是自由的,师父年轻时也曾云游四海,有师父帮忙,一定能找到逃走的路线。 说话时目光紧紧追着萧洵,突然见他抬头看她,崔拂立刻闭嘴,下一息,萧洵足尖一点,像拔地而起的鹰隼,倏忽冲了上来。 崔拂连忙迎上去:“阿洵,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萧洵狐疑的目光在她和妙寂身上来回,方才他看见了,她跟妙寂说话,妙寂的神色很有些怪异。 索性问了出来:“方才你们在说什么?” 借口是早就想好的,崔拂道:“说当年的事,师父说发现我的时候,附近有血。” 萧洵并不惊讶。她跟他说过当年的情形,她的家那么隐蔽,离家的情形那么诡异,怎么看都像是为了躲避仇家,也许她的家人,都在那次逃亡中死了,那些血便是证明。 “我一直记得家在秣城,应该过去找找的,”崔拂看他一眼,很快否定了这个提议,“不过,太远了。” 秣城,严氏七郡之一,离金城五百多里地,眼下兵荒马乱,她的心思他还拿不准,当然不能让她去。萧洵拉住崔拂,把她从妙寂身边拉开:“以后再说。” 伸臂搂住她:“走吧。” “长平王,”妙寂上前一步,“贫尼跟阿拂许久没见,想留她在身边住一晚。” “不行。”萧洵不假思索地拒绝。 妙寂还想再试,崔拂笑着拦住了她:“师父,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天色不早了,阿洵还有公务要忙。” 许久,妙寂叹了口气:“阿拂,你多保重。” 车马沿着山道往下,走出去老远,崔拂回头看时,妙寂依旧站在山崖上,久久目送。 “当年你获救时,”萧洵在耳边问她,“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信物?” 崔拂正要回答,远处銮铃声动,一人一骑飞快地向他们奔来:“萧洵!” 骏马如风,瞬间奔到近前,马背上刘素渠勒住缰绳:“听说黛山出产上好的狐狸,要不要一起猎几头?” “不去。”萧洵一口回绝。 崔拂坐在他怀中,能感觉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刘素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第16章 你要是走了,还怎么杀我…… 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咴咴几声,却是座下两匹马喷着响鼻,向对方伸出脖子,互相嗅闻。 萧洵一把扯开自己的乌骓。 将崔拂向怀里搂紧些,低声叮嘱:“坐好了。” 一抖缰绳,乌骓骤然发力,撂下刘素渠向前跑去。 身后銮铃声急,刘素渠拍马追上,擦肩而过时语声微哑:“萧洵,亲事若还想做,就把身边收拾干净!” 她重重加上一鞭,五花马四蹄如飞,泼喇喇向前奔去。 崔拂低着头,心上骤然一轻,如她所想,刘素渠并不能容忍萧洵身边有别的女人,他既然要做这门亲事,总会有所表示。 下巴上一紧,萧洵捏着她,扳过她的脸:“你很高兴?” “没有。”崔拂立刻否认。 乌骓放慢了步子,不紧不慢往前走着,萧洵看着崔拂柔顺的脸,总觉得方才那一刹那,她是欢喜的,她是发现杀不了他,所以想逃了吗? 松开她的下巴,懒洋洋地开口:“我不会放你走。” 微弱的希望彻底落空,崔拂听见他带着笑,半真半假:“你要是走了,还怎么杀我?” 崔拂脱口叫出他的名字:“萧洵!” 她转回身看着他,一刹间湿了眼睛:“不是我,萧洵,我从来都不想杀你。” 梦里没机会说出的话,如今当面说出,也算是给他一个迟来的交代吧? 脸颊上有粗糙的触感,萧洵抬手擦掉她的眼泪,他低垂着眼皮,神情晦涩不明,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几份。 崔拂觉得喉咙紧得很,喃喃地说道:“从来都不是我,我不知道严凌的计划,我以为……” 以为凭着他待她这份不同,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还是太天真,严凌与萧洵,争夺着同个天下和同个女人,又怎么可能两全? 眼皮上一热,萧洵吻了上来,说话的声音异常温存:“别哭了。” 崔拂越发觉得难受,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萧洵忽地笑起来:“别担心,就算你想杀我,我也不会让你得手,我会好好看着你,不给你任何机会。” 崔拂怔怔地抬头看他。 萧洵给她擦着泪,脸上带着她曾经熟悉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肆意笑容:“阿拂,你想怎么样都行,反正,我不会让你得手,我会好好活着,哪怕是绑也要把你绑在身边,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崔拂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萧洵踢了一脚,乌骓马撒开四蹄,重新跑了起来。 颠簸起伏中,萧洵紧紧搂着她,崔拂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心里一时冷一时热,起起伏伏,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种感觉跟从前和严凌在一起时完全不同,严凌是春风暖阳,悠长而安稳,萧洵却是烈火巨浪,不容拒绝地席卷一切,让人不得不追随着他,一时被抛到最高,一会儿又被狠狠摔落。 崔拂在陌生的体验中,喃喃自语:“可是,你还要娶亲。” 她说的很低声,以为他根本不会听见,却很快听见萧洵的回应:“那又如何?”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她颈窝里,呼吸间的热气轻轻拂着她的耳廓:“阿拂,你有没有熬过鹰?” 崔拂不懂他的意思。 萧洵笑了下,没再解释。 她就像那只苍鹰,不把最后一根傲骨折断,就永远不会向他屈服,赶去下人房也好,娶刘素渠也好,无论什么手段,只要能让她彻底属于他,他都会尝试。 天擦黑时,遥遥看见城门的轮廓,程勿用催着马从内里迎出来:“大王,大凉使团刚刚进城,领队是刘凤举,太子请大王尽快过去商谈。” 刘凤举,刘轨的长子,大凉的大王子,他亲自过来,自然是为了重新商议亲事。崔拂低着头,脑中又冒出他刚才的话,阿拂,你有没有熬过鹰? …… 二更的刁斗声夹在歌舞声中传进耳朵里,是萧洵在前院设宴,款待大凉使者,崔拂翻来覆去睡不着,叫过了阿金:“大王近来在熬鹰吗?” “婢子不知道,”阿金摇头,“夫人要么问问碧娘子?” 崔拂起身穿好衣裳,随手将头发挽了松松一个发髻,走出门外时,歌舞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廊下数步一个,站着七八个守卫,李五也在其中。 崔拂走到他面前:“大王近来在熬鹰吗?” 李五犹豫一下,答道:“是。” 崔拂却突然想起碧桃的话,军士当值时,不得随意与人攀谈,连忙退开一步:“抱歉,我忘了你当值时,不能与我交谈。” 站在青石台阶上,眺望着外院的方向,此时的萧洵在做什么?与刘素渠的亲事可曾谈妥? 嘉宾堂中歌舞正酣,萧元贞举起酒杯:“大王子与我都是专程为这桩婚事而来,足见双方结亲的诚意,今日我替六弟做主,还照着上次议定的条件,过些天就把亲事做起来。” 刘凤举喝多了酒,怀里搂着个美貌的歌姬,正在兴头上:“都是一家人,好说!” 刘素渠脸色一沉:“大哥且慢!” 她站起身来,胡服裘袍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上次商议的是陪送定襄、并州,如今不行,长平王无故杀了刘彪,你们大邺须得赔礼补偿,才能显出做亲的诚意。” “刘彪一事纯属误会,”萧元贞不动声色,“眼下误会已经解除,都是一家人,何必斤斤计较?” 席中突然一声冷笑,刘素渠身后站起一个男人:“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他高鼻深目,满头黑发编成细细的小辫,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萧洵:“萧洵,听说你还养了个女人在身边,一刻都舍不得离?二娘子天仙般的人物,凭什么受你这份窝囊气!” “第五城,”刘素渠沉声喝住他,“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坐下!” 对面席上,萧洵漫不经心握着酒杯,他认得这人,刘轨的车骑将军第五城,他的手下败将,对于屡次败在他手下的事一直不甘心。 “六弟你看,”萧怀简转脸向着他,笑吟吟地开口,“还以为是大王子主持,结果一下子有三个人开口,闹得我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刘凤举顿时不干了:“刘素渠,你也坐下!到底听谁的?” 刘素渠冷冷瞥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动,第五城又抢着开了口:“二娘子的婚事,当然听二娘子的!” 他霍一下站起来,指着萧洵:“你说,那女人怎么处置?” 萧洵嗤地一笑,抽出环首刀。 第17章 揉疼了 刀光一闪,扑向第五城,第五城慌忙中来不及拔刀,拿起酒壶去挡,当一声,刘素渠拔刀架住:“住手!” 萧洵原本也没打算真的动手,随即收刀还鞘:“我早说过,管好你的人。” 刘素渠脸色一沉。这是他杀死刘彪后说的话,他两次发难,都是为了崔拂。 眼前又出现了白天里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女子,雪肤红唇,水一般的眼睛看人时,总像包含着千言万语,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吗?刘素渠想不太明白,索性单刀直入:“萧洵,你很喜欢她?” 萧洵反问:“你想问什么?” “我从不与人分享东西,更何况是丈夫,”刘素渠道,“若要做亲,就打发她走!” 哈哈几声,萧怀简笑了起来:“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事,更何况帝王之家,刘二娘子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吧!” “就是说嘛,”刘凤举方才被刘素渠扫了面子,一心想要找补,“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我们这种人家,二妹,你也太霸道了些!” 第五城立刻反驳:“二娘子是什么人物?谁能得二娘子,那是祖上积德,捧在手心里都来不及,凭什么弄一堆不三不四的女人在那里碍……” 话没说完,萧洵一扬手,酒杯直直向他嘴上砸去,第五城情急之下伸手一挡,一声闷响过后,酒杯掉在食案上,第五城嘴上肿起一大块。 刘素渠脸上显出了怒色:“萧洵!我一再忍让,你别太过分!” 萧洵慢悠悠的:“二娘子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这个脾气,既要嫁我,还是早些习惯些好。” 刘素渠脸上阴晴不定,忽地站起身来:“今日话不投机,亲事改日再谈!” 她转身便走,第五城捂着嘴,连忙跟出去,紧接着又有七八个人跟着出去,大凉坐席上稀稀拉拉,只剩下四五个人守着刘凤举,刘凤举垮着一张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萧元贞不动声色向他举起酒杯:“我们中原人最看重长幼尊卑,二娘子虽然军功赫赫,可说到底也是大王子的妹妹,二娘子的事,当然得由大王子这个长兄做主,岂能由着二娘子任性来办?” 刘凤举多年来一直被刘素渠的军功压着,当兄长的反而得看妹妹的脸色,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此时被他拿话一挑,顿时有了底气:“不错,我是她大哥,她的事当然是我做主!” 堂中语声忽高忽低,萧元贞与刘凤举说笑着商议起婚事,堂外大道上,第五城一把扯住刘素渠:“萧洵太不是东西了,你真要嫁他?” “你少管我的事!”刘素渠甩开他,大步往前走。 第五城追上去:“还没做亲,他就这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还指望他将来对你如何?” 刘素渠依旧冷冰冰的:“关你什么事?” 第五城气极:“好好好,你不听我的,将来你吃了亏,可别找我给你出头!” 刘素渠瞥他一眼:“找你?你连我都打不过,何况是他!” 第五城顿时噎住,半晌,气急败坏:“谁说我打不过你?我那是让着你!” 刘素渠没理他,迈步往前走去,第五城憋着气,本待不跟上,眼见她大步流星越走越远,连忙又喊了一声:“喂,你等等我呀!” 他登登登几步,跑着追上去,树后,萧洵慢慢走了出来。 原来,第五城竟是对刘素渠有意。 “六弟,”萧怀简跟着出来,瞧着消失在远处的刘素渠,“我听说前阵子崔氏和严凌勾结,意图谋刺你?” 萧洵语气淡淡的:“二哥好快的耳报神。” “听二哥一句劝,别再留着崔氏了。”萧怀简道,“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喜新,女人念旧,尤其严凌还是她头一个男人,结发夫妻……” 话没说完,萧洵转身就走。 萧怀简连忙赶上:“你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 萧洵笑了下:“二哥,我可没管过你被窝里的事吧?” 萧怀简被他噎得愣了一下,哑然失笑:“罢了,我不管你,让大哥跟你磨吧,反正你从来都只听大哥的。” 他跟他并肩走着,又道:“严士开能从镜陵逃掉,看来严氏手里还有许多底牌我们不知道,明天我得审审严凌。” “随你。”萧洵在堂前站住步子。 堂内,萧元贞一指正在歌舞的几个美貌伎人:“大王子来得匆忙,身边服侍的人怕是不够,她们几个以后就是大王子的人了。” 刘凤举大喜:“太子真是痛快人!” 他靠近些,压低了声音:“这么说吧,你要定襄、并州没问题,早就说好了陪嫁,不过长平王突然杀了刘彪,我阿耶面子上不好看,这事吧,须得磨上几天咱们再定,这几天你让长平王哄哄我那妹子,好歹服个软,给她点甜头。” “好说,”萧元贞笑着举杯,“那么这桩亲事,就这么定下了?二娘子不会再有什么异议吧?” “定下了!”刘凤举也举起酒杯,“我是她大哥,她敢不听我的!” 萧洵转身离开。 战场上他如鱼得水,这些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素来没什么兴趣,但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注定躲不开,一切都可以拿到案上来谈,一切都是博弈的棋子。 不由想起三年前山洞里度过的几天,那时候只有他和她,什么也不用想,什么都由着性子来,那几天,可真是快活呀!要是时间能停在那时,他没有离开,她也没有嫁给严凌,就好了。 萧洵出前院,穿过月洞门,远远看见东屋还亮着灯,快步走进去,崔拂独自站在院中,微微踮着脚,目光越过围墙,望向前院的方向。 她是在等他?心尖上一软,萧洵快步走近,从身后抱住她:“阿拂。” 他身上带来的凉气扑上来,崔拂鼻子上有点痒,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忙完了?” 萧洵伸手,揉着她鼻梁的位置:“着凉了?” “没,冷风扑了一下,不要紧。”崔拂扒着他的手腕,回头看他,“别揉了,你手劲儿大,都揉疼了。” 灯光照着她的唇,异常娇艳的红,萧洵低低笑起来,低头吻住,不轻不重地蹭了几蹭:“我可不止手劲儿大。” 崔拂一下子涨红了脸,伸手推他,又被他抓住,大笑声中,萧洵一把抱起她,飞快地向屋里走去。 帘幕掀起,满床的暖香气扑上来,崔拂被丢在床里,萧洵的脸凑得很近,一双笑眼里盛着她小小的影子:“猜猜我还有哪里力气大?” …… 醒来时床账外一片白,天已经亮了,崔拂刚一动,立刻听见萧洵的声音:“醒了?” 他一支胳膊撑在身侧,嘴角带笑,盯着她光裸的肌肤上几点暧昧的红:“醒的这么早,看来我力气还是不够大。” 崔拂脸上一红,连忙去拉被子,萧洵一把拽开,低头吻住,声音便含糊起来:“再试试,看看能不能让你昏睡一整天。” “大王。”碧桃在外面敲了敲屏风。 萧洵没有停,鼻子里嗯了一声,轻轻重重继续吻着,崔拂死死咬着嘴唇,忍住不发出声音,耳边听见碧桃说道:“太子殿下要大王早些起,陪刘二娘子去黛山猎狐。” 第18章 野种 上山的路上,崔拂终于看见了萧洵熬的那只鹰,蜷缩在铁笼子里,由兽奴抬着往上走,闻到久违的山野气息时,苍鹰疲惫呆滞的眼睛猛地睁大,拼起最后的力气向铁栅栏撞去,啪,萧洵一鞭子甩过去,苍鹰嘶哑地叫了一声,不得不重新退回角落。 萧洵收回鞭,重重搂住她的腰:“看见了吧?这就是熬鹰,不准吃喝,不准睡觉,只给它两条路,要么死,要么乖乖听话。” 崔拂一霎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摧毁,而后,屈服。 可她不想死,她的路还长,她也不想屈服,他不信她,他还恨她,在他身边,过得太辛苦。 心里闷得透不过气,崔拂转过脸不肯再看,耳边听见萧洵慢悠悠的声音:“这样熬出来的鹰,才能去尽野性,终其一生服从主人,绝不敢背叛。” 绝不背叛吗?崔拂想起方才匆匆一瞥时苍鹰眼中的冷光,岔开了话题:“阿洵,你这么带着我,到时候没法打猎,还是再给我找匹马吧,我在边上跟着你。” “不要,”萧洵回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刘素渠,“谁还真陪她打猎?我是为我大哥的面子。” 前头走着的萧元贞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刘帆,给崔娘子找匹马。” 刘帆很快牵来一匹马,带到萧洵面前,崔拂想要下去,又被萧洵搂紧了,动弹不得,萧元贞拨马来到面前:“阿洵,让崔娘子下来!” 崔拂也软语央求:“让我自己骑吧,我一定跟着你,不会乱走。” “不行,”萧洵依旧搂着她,“山上雪还没化尽,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那就送她回去,”萧元贞皱了眉,“今天你要陪刘二娘子,本就不该带她来。” “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我更不放心。”萧洵咧嘴一笑,“大哥,我自有主张,你就别管了。” “胡闹!”萧元贞低叱一声。 他看了眼后面的刘素渠,眉头越皱越紧:“这门亲事你若是不想做,我也不是不能给你推掉,但你既然要做,就该有个做亲的样子,刘二娘子也是女中豪杰,你公然带着房里人在她面前晃,岂不是打她的脸?” “又不是我上赶着跟她做亲,”萧洵满不在乎,“她要是不能忍,不做也罢。” 身后,第五城拍马赶上刘素渠,咬着一口白牙:“那蛮子这般羞辱你,你能忍,我可忍不了!” 刘素渠望着萧洵,若有所思:“我有些没弄明白,萧洵到底想做什么?若是真爱崔拂,何必娶我?若是不爱,又为什么不弃了她?” “管他想做什么!”第五城怒冲冲的,“你可是我们大凉头一份的人物,凭什么受他这份鸟气?跟我回家去,召集起儿郎,打他个狗娘养的!” “你打得过他吗?”刘素渠清清淡淡回了一句。 第五城顿时语塞,半晌,悻悻说道:“他有什么好,非得嫁他?” 刘素渠语气还是淡淡的:“你看我那几个兄弟,像是能成事的吗?等我阿耶年岁上来,大凉也就完了,我得早做准备。” 第五城听得似懂非懂,正要问时,刘素渠忽地加上一鞭,五花马箭也似的冲出去,她回头向他一笑:“再说这天底下,他是唯一能打败我的人!” 第五城愣在原地,只觉得头晕目眩,满心满眼,都是她如寒冰乍裂般的清冽笑颜。 五花马一路带着风,眨眼间来到萧洵面前,刘素渠手中长鞭一指前面的山口:“萧洵,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那里!” “不比。”萧洵一口回绝。 “不比,”刘素渠瞬间靠近,手中马鞭向他马身上重重一击,“是吗?” 乌骓马乍然受惊,猛地蹿出去,崔拂低呼一声,险些摔下去,又被萧洵搂紧,他一手控制马匹,一手搂着她,明显起了怒色:“坐好了!” 长笑声中,刘素渠一马当先向山口冲去:“萧洵,带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你还能行吗?” 话没说完,一阵疾风席卷而至,掠起她鬓边的发丝,刘素渠心里一跳,余光里瞥见萧洵两人一骑,如同一团浓黑的乌云,霎时间越过她,向山口奔去,刘素渠一咬牙,重重向马身踢上一脚,催着五花马紧紧追上,眼前纷纷乱乱,全是一年前的情形。 那时她一口气拿下萧氏三座城池,正是士气高涨的时候,突然接到刘轨急诏,道是大邺调来萧洵主战,要她加意提防,刘素渠虽然听说过萧洵的名字,但她一向自负无敌,并没有放在心上,孰料当天夜里萧洵从天而降,长平军悍勇无匹,霎时攻开她的营寨。 她披挂了拍马迎敌,纷乱的火光与刀光中,就见一人银盔银甲,所到之处,大凉将士如同狂风卷过的禾苗般成批倒下,正是萧洵。 刘素渠在黑暗中与他交手,又被他一刀劈在左肩上,若不是几个部下拼上性命挡住萧洵,只怕早成了他刀下之鬼。 随后几天,萧洵势如破竹,一口气收复她先前夺下的三座城池,又趁势夺了大凉一个郡,她伤重难以支撑,不得不返回凉州养伤。 刘素渠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萧洵那刀劈在那里,到现在阴雨天气还会隐隐作疼,让她在不甘之中,每每又有一丝怪异的感觉。 她一向只要最强的,天底下最强的战将,便是萧洵。 思绪纷乱着,再抬眼时,萧洵已到了山口,刘素渠正要赶上,忽见他微一眯眼,猛地拨转马头。 乌骓马四蹄翻飞,冲向对面的刘素渠,风声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崔拂两只手死死抓紧雕鞍的把手,听见头顶上萧洵低声叮嘱:“坐好了!” 下一息,刘素渠恍惚沉吟的脸突然拉到极近,身后,萧洵骤然出刀! 崔拂脱口叫道:“阿洵,不要!” 电光石火之间,崔拂看见刘素渠急急向马背上倒伏,避过刀锋,随即抽刀出鞘,当一声响,两刀相撞,火花四溅,远处的萧元贞大喝一声:“六弟住手!” 萧洵骤然收刀。 刀锋撞进鞘中,萧洵看着刘素渠:“这是还你刚才那一鞭。” 他抬手理了理崔拂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慢悠悠说道:“我这个人一向睚眦必报,二娘子最好记清楚了。” 崔拂偷眼去看刘素渠,她脸上并没有预计中的恼怒难堪,反而笑了一下:“果然是萧洵。” 马蹄声杂沓纷乱,第五城箭一般地冲了过来,没到跟前就跳下马,撒腿跑向刘素渠:“你没事吧?” 刘素渠道:“没事。” 她看了眼正往这边赶来的萧元贞,补了一句:“长平王没有恶意,只是与我切磋。” “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替他说话?”第五城气急败坏,脱口说道,“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值得你这么……” 啪,刘素渠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打断了他后面的话:“闭嘴!” 环抱着她的双臂骤然一紧,崔拂抬头,看见萧洵阴沉的脸。 第19章 她不想有孩子 第五城当天就被赶回了凉州,崔拂私下猜测,大约是刘素渠害怕萧洵对他痛下杀手,所以送走他保命,只是如此一来,反而越发显得第五城那句野种大有玄机。 萧洵的生母慧妃出身名门,膝下有萧怀简和萧洵两个儿子,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萧元贞的生母王皇后,为什么第五城会那样骂萧洵?崔拂百思不得其解。 许是刘素渠对此事心中不安,亲事很快定了下来,双方即刻休战,大凉照先前说好的陪送定襄、并州二城,大邺则需在大凉与窦君璋开战时,出兵相助,婚期定在来年三月,萧洵将在二月返回镜陵,筹备完婚。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中旬了,崔拂心急如焚,面上又不能露出来。镜陵是萧氏的根基,防守严密,一旦去了镜陵,想逃就越发不可能,也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帮她找到一条逃走的路? 软帘一动,碧桃走了进来:“崔夫人,大王要你去前面等候。” 崔拂点点头,却突然想起来,已经三天没有喝避子汤了,而这三天里,萧洵夜夜不空,连她都说不清他们到底欢好过多少次。 心一下子揪紧了,她不想有孩子,她也不能有孩子,萧洵大婚在即,刘素渠已经挑明了不能容她,若是这时候她再弄出个孩子来…… 几乎在一瞬间拿定了主意,不能有孩子,她还要逃,她还未必能逃得掉,她已经落在这牢笼里难以挣扎,何苦再弄出个孩子,让那无辜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身份尴尬,受尽世人白眼? 迈步向外走去,崔拂装作不经意问道:“这几日怎么不送避子汤?” “大王不曾吩咐。”碧桃反问了一句,“这不正是崔夫人盼望的吗?” 崔拂步子一慢,一连三天,萧洵不像是忘了,更像是不准备再让她服药,也许是这几天她伪装得太好,让他心肠软了,崔拂一阵懊恼,可她,决不能有孩子。 “是吗?”崔拂神色淡淡的,“那你想法子弄些给我。” 碧桃哂笑:“婢子错过一次,被你要挟至今,崔夫人难道以为,婢子还会重蹈覆辙?” 她是不敢再冒险的,就连眼下对她的要挟拿捏,其实都像是在走钢丝,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反悔,将一切告诉萧洵。崔拂思忖片刻,轻声道:“你想个法子,把这事传到太子殿下耳朵里。” 碧桃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看她。 崔拂抬抬眉:“怎么,不想办,还是办不到?” 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碧桃很快低了头:“婢子去想办法。” 碧桃在内宅经营多年,她说想办法,肯定是能办到的。崔拂点点头,迈步走出卧房,门外等候的侍婢连忙凑上来,簇拥跟随着,往前院萧洵的卧房走去。 天色已是傍晚,白石大道尽头,演武堂的灯光亮了起来,崔拂慢慢往前走着。 昨天在黛山时她发现,萧洵对萧元贞这个长兄很是敬重,萧元贞看起来性子十分严整,自然不会让萧洵在大婚前弄出庶子,坏了规矩,更何况萧洵的亲事关乎大邺与大凉两国邦交,哪怕只是为了公事,萧元贞也不会放任她怀上身孕。 只要萧元贞插手,这避子汤,也许她还能继续喝下去。 却在这时,突然又想起第五城那句野种——萧洵与萧元贞如此亲近,那么跟他的同胞兄长萧怀简呢? 演武堂前大门洞开,十几盏琉璃明灯照得堂中比白天还亮,囚着苍鹰的铁笼子放在最亮处,刺眼的光线底下,苍鹰萎靡困顿,摇摇欲坠。 崔拂转过了脸。 似是听见了动静,站在窗边的男人回过头来,一双含威不露的丹凤眼向她一掠:“崔娘子。” 崔拂看见碧桃福身行礼,叫了声晋王,是萧怀简。 连忙行礼,忍不住偷眼打量,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与萧洵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深藏,并不像萧洵那么锋芒毕露。 萧怀简慢慢走到门前:“昨天我审严凌时,他说,要见你。” 崔拂心思急转。昨日萧怀简没有去黛山,留在府衙审讯严凌了,只是没想到头一次见面,他竟直截了当说出这事,是替萧洵试探她吗? 沉默中又听萧怀简说道:“崔娘子若是没有异议,待会儿我来安排见面。” “殿下见谅,”崔拂微微抬头,“妾已身属长平王,见与不见,当听从长平王安排。” 随即起身:“妾告退。” 侍婢簇拥着她向萧洵的住处走去,屏风后萧元贞踱出来,摇了摇头:“何苦折腾她?万一她应下,六弟也不会让她好过。” 萧怀简笑:“总得试试吧?严凌一定要见到她才肯交代,六弟又死活不准见,这不是难为我嘛?再撬不开严凌的嘴,阿耶那边,我可不好交代。” 话音未落,萧洵大步流星进来,沉着脸直直走向萧怀简:“谁让你去找她?” “阿洵,”萧元贞止住他,“你二哥也是为了大计。” “什么大计?”萧洵一脸戾气,“手伸到我房里,也是为了大计?” 萧怀简笑了下:“你就不想知道她怎么回答的?” “不想!”萧洵一口拒绝。 “不想还是不敢?”萧怀简看着他,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她没答应。” 丹凤眼中流露出一点戏谑:“她说,她是你的人,见与不见,都听你的安排。” 身边一阵风起,萧洵霎时间没了踪影。 …… 萧洵房中依旧像从前一样,空空荡荡,唯独满墙挂满兵刃,崔拂一样样看过去,思绪不定。严凌要见她,为了什么?萧怀简越过萧洵前来问她,是萧洵授意的试探,还是别的? 门突然被撞开,萧洵闯了进来,他飞快地向她走来,脸上带着她熟悉的,肆意欢快的笑容,一把抱起了她:“阿拂!” 他大笑着,眉眼生动的脸贴上来,轻轻一咬,犬齿的尖在她嘴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我的好阿拂。” 崔拂闭着眼睛,柔顺地回应,唇齿纠缠中,一颗心崩得紧紧的,他这么欢喜,必定很满意她的回答,方才萧怀简的试探,看来是他的主意。 处处都是陷阱,她一步都走错不得。 “阿拂,”萧洵亲吻着,一路向下,牙齿开合之间,领口的玉扣被她咬开,拖出扣眼上细细的红线,“我早就知道,你是我的。” 心上的一切都被暴雨似的热吻抹干净,崔拂被他牵引带领,随着他浮沉颠倒,不知所至。 更漏两下,周遭一片寂静,身边的人累狠了,昏沉睡去,萧洵还醒着,手指摸着胸前的铠甲,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好像真的变了,她温柔顺从,处处听他的安排,对他比三年前更好,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杀他是严凌的主意,她并不知情?他也许,可以稍稍放松对她的戒备? 门上轻叩几下,碧桃在外头回禀:“大王,程长史有要事求见。” 萧洵披衣起床,趿着鞋走出去时,程勿用低着声音:“妙寂见过崔夫人后一直四下走动,今天还去过车马行。” 萧洵脸色一变,又听程勿用道:“月和醒了。” 第20章 他宁愿她就这么孤零零的…… 萧洵走进浣衣院低矮的房屋,看向月和。 她盖着被子缩在床里,脖子上包扎严实,遮住了当日行刑时留下的伤疤,但伤势仍是极重,看见他走进来时,惊恐着想要躲藏,却根本动弹不得,就连喉咙里发出来的,也只是嘶哑含糊的叫声。 萧洵道:“放心,我不杀你。” 他也没想到她那么在意月和,那天她跪在他面前哭泣哀求,又突然晕倒在他,他头一次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怕,怕她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婢子有什么闪失,他即刻叫停行刑,可刽子手刀已落下,月和到底还是受了重伤,随军的医士也不敢说能救活。 所以他便一直没有告诉她,他怕万一救不活,她又要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痛楚。 如今月和活过来了,他又踌躇起来,她刚见过妙寂,妙寂便四处走动,甚至还去了车马行,那天当他在崖底下时,她到底跟妙寂说了什么,妙寂的反常举动会不会跟她有关?她是不是还有异心,还在骗他? 耳边缠绕着月和的哭叫声,她怕他怕得要命,发着抖拼命往床里躲。 这么胆小的女人,不像是能冷静使用那些毒物的人,萧洵突然想起,前世他死的时候,最后从她房里退出去的,不是月和,而是阿婉。 上次的事,也是阿婉先过去了浣衣院,萧洵冷声吩咐:“带阿婉!” 阿婉是被拖进来的,几天几夜没吃没睡,整个人虚脱得只剩下一口气,连哀求也断断续续:“饶,饶了奴,求你……” “口脂和毒香是你给月和的?”萧洵冷冷问道。 床里的月和掉着眼泪想要点头,牵动了伤口,疼得一下子冒了汗:“是,是她。” 阿婉眼看抵赖不过去,一个劲儿地哀求:“奴只是个婢子,奴只是奉命行事,饶了奴吧!” “拖出去杀了。”萧洵厌恶地皱眉,这该死的婢子,害他误伤月和,平白惹她那么伤心。 士兵上前拽起阿婉往外走,阿婉魂飞魄散,拼命叫喊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眼看拖到门口,行刑的人拔出刀,冷光一闪,阿婉吓得瘫在地上:“长平王,奴又想起来一件事,夫人的事,夫人的!” 她再顾不得别的,嘶哑着声音喊道:“红痣,夫人手腕上的红痣,阿郎跟郎君说过,他从那颗红痣认出了夫人!” 那颗红痣生在她左手手腕外侧,他曾无数次亲吻抚摸,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形状,米粒大小,娇嫩的胭脂色,从手掌边缘向下,刚好能摸到。 萧洵抬手止住刽子手,却又踌躇起来,假如她的身世真有什么内情…… 到时候纠缠不清的就不只是严凌了。 萧洵一刹那间拿定了主意:“杀!”拉赫 刽子手闻声举刀,阿婉的惊叫声戛然而止,尸体扑倒,鲜血飞溅着洒满台阶,月和尖叫一声,眼前全都是那天劈向她的钢刀,霎时失去理智,狂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萧洵皱了皱眉,这么胆小,绝不可能是杀他的帮凶,只是她现在这副疯癫模样,又没法带去见她了。 抬步向外走:“今天的事胆敢泄漏,格杀勿论!” 一路思忖着妙寂的举动,回到卧房时,崔拂睡得正熟,细细的眉轻蹙着,殷红的嘴唇微抿着,左臂搭在被子外面,凝脂一般光滑,那颗红痣就在手腕上,胭脂一点,像雪地上孤零零一朵红梅。 萧洵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摩挲着红痣,思绪翻腾。她的身世必定有蹊跷,严凌知道,她也想知道,可他不能让她再跟严凌搅在一起,他甚至不想让她去查什么身世,眼下她孤身一个,她只是他一个人的,假如她的家人还在,假如她找到了家人,平白又要生出多少麻烦。 他宁愿她就这么孤零零的,反正他不在乎她是谁,他只要她是他的。 萧洵低头,含住那颗红痣,舌尖轻舔着,慢慢向上,她被他弄醒了,无力地拒绝:“不要,好累……” 萧洵低笑着,覆身上去:“那你别动,我来。” …… 崔拂醒来时,萧洵已经走了,朝食摆满几案,崔拂却没有胃口,浑身酸软地靠在床上,心神不宁。 上个月的月事是明天来的,可到现在,还没有一丁点儿迹象,难道? 不会的,崔拂翻了个身,努力安慰自己,他们有这事也才几天而已,哪有这么快。 然而还是没法安心,只管翻来覆去思量不定,冷不丁听见萧洵的声音:“醒了?” 崔拂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时,萧洵已经走到近前,挨着她坐下:“怎么还不吃饭?” 崔拂定定神:“有点困,懒得起。” 萧洵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手指摩挲着她手腕上的红痣:“累着了?那么今晚也不用你动。” 崔拂羞红了脸,心里却越来越紧张,他的精力旺盛得让她害怕,从夜到明,大约也只有一个时辰能放过她,再这么下去,孩子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也不知碧桃有没有把消息传到萧元贞那里? 突然听见萧洵问道:“你手上这颗红痣,以前可有人问起过?” 崔拂茫然地抬头看他,就见他瞧着那颗痣,漫不经心的表情:“这颗痣挺明显的,也算是个记号,这么多年了,难道从来没有人问过?” “没有。”崔拂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阿洵,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消息?” “没有。”萧洵笑了下,“你到白衣庵的时候,身上有没有带着什么东西?” “除了身上的衣服鞋袜,别的什么也没有,那些衣服鞋袜也都是很平常的东西,找不出线索。”崔拂越来越觉得他今天问的话有些怪异,试探着问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不是阿婉又说了什么?” 萧洵摩挲着那颗红痣,她问的虽然是阿婉,但她想问的,应该是严凌吧?毕竟那天审问阿婉时,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严凌,难为她一直忍到现在。 萧洵放开她的手:“起来吃饭吧,你师父来了,我让她在外头等着,你吃完饭再过去。” “师父来了?”崔拂噌一下站起来。 手腕又被他拽住,崔拂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连忙收敛了惊喜的表情,重又坐回去:“好,我先吃饭,吃完饭去见师父。” 粥饭点心,萧洵一样样拿过来,堆在她碗里,崔拂不敢露出一丝焦急,像平时那样姿态优雅,不紧不慢地吃着,萧洵倒是吃得极快,风卷残云一般,大块的蒸羊肉捞起来,嚼也不嚼便吞下去。 崔拂禁不住去拦他:“慢点吃,吃得太快对肠胃不好。” 萧洵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中间红色的肉块一翻,又不见了:“习惯了,战场上瞬息万变,可没法慢慢吃。” 崔拂想起严凌的话,萧洵十岁随父从军,十一岁挂先锋印——十岁时她在做什么呢?还在白衣庵中,生活虽然清苦,但师父慈爱,什么苦活累活都不让她做,其实并没有什么烦恼,不像他,小小年纪就得面对生死。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轻声道:“战场是战场,平时是平时,平时在家吃饭别这么赶。” 萧洵猛地停住筷子。他在军中呆惯了,吃饭并不雅相,每次回家饮宴,阿娘总嫌他仪态不好,给她丢脸,可她没有嫌弃,她还会担心他吃得太快,对身体不好。 萧洵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泡在一潭热水里,说不出的惬意,忽地扔下筷子抱住崔拂,在她脸上重重一吻。 崔拂没能躲开,涨红着脸擦了一下,指尖摸到了油,又有他嘴角的肉屑,不由得嗔怪起来:“你瞧瞧你弄的!” 萧洵大笑起来,越笑越响亮,搂住她又是一吻:“还有呢!” 大笑声中,他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你师父。” 去弄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还在骗他。 第21章 多疑如他 会客安排在跨院的小厅,崔拂踏进院门,透过敞开的大门,看见程勿用也在厅中,正与妙寂说话。 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以她现在的尴尬身份,何至于惊动程勿用,要他这个王府长史官、萧洵头一号心腹前来作陪? 原本就有的怪异感觉一瞬间放到了最大,萧洵突然问起红痣,萧洵突然询问她的身世,萧洵陪她一道来见师父,萧洵还带来了程勿用。 心里紧张着,脸上却依旧是温存的笑容,崔拂握紧萧洵的手:“阿洵,怎么程长史也在?” 萧洵探究着她的神色:“怎么,你不喜欢?” “没有,”崔拂摇头,一双眼纯净无辜,“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三个。” 萧洵笑笑地,握了握她的手,他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不过多年来沙场厮杀训练出来的警惕,让他感觉到,她有点紧张。 是因为上次背着他偷偷跟妙寂说的话吗? “阿拂,”妙寂看见了他们,连忙走出来,“我把你从前用的东西拿过来了。” 厅里放着两个旧木箱,妙寂指着左边那个:“这一箱是你的书,还有你从前抄的经。” 又指指右边:“这一箱是旧衣服,你刚到庵里时穿的衣服也在里头。” 崔拂悬着的心稍稍放宽一些。她从前的吃喝穿用都依着出家人的规矩,成亲的大喜日子不好带进严家,便暂时留在师父那里,原说过几天就去取,结果严凌被刺,战事吃紧,再后来她落在萧洵手里,这些东西,便也无心去取。 如今师父用这个借口来见她,便是多疑如萧洵,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耳边听见萧洵的声音:“开箱!” 咔塔一声,箱子被士兵撬开,妙寂愣了一下,再开口时便带了愠怒:“长平王,这是阿拂的东西,你怎么能随意处置!” “师父,”崔拂连忙拦住,“我的便是殿下的,殿下想怎么处置都行。” 她紧张到了极点,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挽着妙寂的手抓得那么紧,关节都攥出青白色,又是咔嚓一声,箱盖打开了,萧洵迈步走到近前,低头查看。 崔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在这时,手心里一动,妙寂极轻的,挠了她一下。 崔拂抬头,对上她了然洞彻的眼睛,她向她极轻地点了点头。 萧洵看见箱子最上面,一件半旧的僧衣,原本应该是深灰色,洗了太多次,隐隐有些发白,这让他想起三年前刚遇见崔拂时,她脱下僧衣盖着昏迷的他,给他在冬夜里取暖。 然后她只穿着小袄,守在他身边冻了一夜。 萧洵站起身,看向崔拂,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对她的柔情正在压倒戒备。 崔拂松开妙寂,走到他身边,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给他看:“这是师父给我做的,这件是我自己做的。” 她翻到最底下,抽出一套小孩的衣裳:“这是师父找到我时,我身上穿的衣服。” 萧洵伸手接过,细麻做的袄裤,青缎裙,青缎压银线的小鞋小袜子,小孩子身量长得快,普通百姓不舍得用这么好的料子给小孩做衣服,但若是达官贵人的家庭,这料子又普通了些。 果然像她说的一样,从衣服鞋袜上找不出来什么线索。 崔拂打开了书箱,一大半是各种经文,再有就是她亲手抄的几本经,消遣时读的游记,萧洵正要伸手去拿,听见妙寂说道:“阿拂,为师要出去云游,大约要去上一半年。” 萧洵摸到游记的手又停住,看见崔拂挽住妙寂,恋恋不舍:“师父,我舍不得你走。” “聚散乃人生常事,何必伤心?”妙寂轻轻拍怕她的肩,柔声安抚,“我去车马行问过消息,最近一个多月都没打仗,官道已经通了,这几天我准备准备行装,等过完年就上路。” 原来,如此。萧洵放下游记,看见崔拂靠在妙寂身上,说话时带着泪音:“师父,我舍不得你,你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萧洵拉过她:“你还有我。” 她睫毛上挂着眼泪,央求的语气让他心软:“阿洵,师父走之前,我能不能偶尔去探望探望她?” 像是怕他不答应,她连忙又补了一句:“只是偶尔去一趟,不会总去的。” 萧洵犹豫着,终于点了头:“好。” 午后的太阳照得暖洋洋的,旧衣服整理好了,一件件放进箱笼里,侍婢点上一炉檀香退了出去,崔拂独自坐在窗下,开始整理那箱书。 经书保存得很好,纸张完整,没有什么涂画的痕迹,她抄的经文也装订好了卷成一卷,同样干净,游记的间隙有字,是她从前做的批注,也没有什么异常。 衣服里没找到任何东西,假如师父要传递消息,只能通过这些书。崔拂耐着性子,重又开始检查。 一页页翻过,有了年头的纸摸在手里窸窸窣窣地响,崔拂终于发现,在她写下的批注中间,有些字的墨色不一样。 那些字墨色更深一点,应该是描着她原有的字,新近写上去的。 压抑着惊喜的心情,崔拂一个字一个字,拼出了几个地名:会昌,云泉,相邑。 崔拂闭上眼睛,迅速在脑海中确定这几处的方位。 会昌在金城与代州之间,属于独孤逊,云泉在东南,相邑在最东,都是旧朝地界,与大邺和严氏都没有关系,师父今天说要云游,想必是为了离开做铺垫,既然点出这三个地方,必定都是去过的,熟悉当地路径,方便带着她一起逃。 只要能顺利出城,逃过会昌,就等于成功了一半,萧洵已经答应让她去看师父,到时候总能逃过他的耳目,商量个妥当的法子。 “在做什么?”萧洵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情急之中来不及收拾,崔拂转身,背靠书案挡住游记,一只手藏在后面迅速翻了一页:“在整理经书。” 萧洵很快走到面前,拿起一本经书翻着,随意说着话:“那只鹰熬不住了,刚刚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水。” 他嗤笑一声丢下经书,来翻游记:“我以为它多硬的骨头,也才八天而已。” 脖子突然被搂住,崔拂靠上来,眼梢向他一睨:“你专门跑来一趟,就为了说这些?” 萧洵按着游记,闻到她身上的清冷香气,她微微翘着嘴唇,似在嗔怪他。 第22章 她的秘密 萧洵从来都没法抵挡崔拂,更何况是这样的她,甩手扔下游记,猛地将她拦腰抱起,丢在榻上。 光线很好,萧洵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急急颤了几下,她在害怕,这让他觉得有趣,刚才她不是很大胆,一个劲儿地撩拨他吗? 身子一低压住她,下巴搁在她颈窝里,顺嘴便咬下去:“那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控制着力度,咬得不轻不重,并不疼但很痒,崔拂心里紧张,那点痒便被放到极大,怎么都忍耐不住,连忙去推他:“快起来吧,大白天的,让人看见了。” 萧洵任由她推着,反正她也推不动,他低低地笑,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她脖子上,能看见她白皙的皮肤迅速生出一层鸡皮疙瘩,越发让他觉得有趣:“现在想反悔?那可来不及了。” 崔拂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案上的游记,虽然并没有翻在有暗号的那页,但他若是仔细检查,未必不能发现破绽,连忙挣扎着想要坐起,萧洵重重压住,笑了起来:“这么急?” 他一张口,咬住她领口的衣纽,。 崔拂心里一惊,连忙又软了声音哄他:“阿洵,你快起来,咱们好好坐着说话。” 萧洵一偏头,咬掉那颗纽扣:“行啊,被窝里说。” 他得了趣味,一颗颗咬着扣子,看她的衣裳一点点散开,像紧闭的花苞慢慢向他呈现,崔拂心里紧张到了极点,双手从腰间抱住他,又越过他伸到案上,试图去合上游记,却在这时,萧洵突然停住动作。 崔拂连忙缩手,萧洵皱着眉,一脸紧张:“你流血了。” 崔拂低头,亵裤上一片红,月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 侍婢收拾了弄脏的衣裤,又端来热水,崔拂躲在后面收拾,隔着屏风听见萧洵问她:“流那么多血,疼不疼?” 这一刹那,他不是那个多疑反复的萧洵,而是个对女人的事情一无所知的少年儿郎,崔拂笑出了声。 屏风一动,萧洵探头进来:“笑什么?” 崔拂手忙脚乱地遮挡:“不许看!” “又不是没看过。”萧洵肆无忌惮,灼灼的目光上下打量,“疼不疼?” “不疼。”崔拂慌张着裹住自己,“你快出去!” 有脚步声走近,碧桃在外头回禀:“大王,崔夫人的汤熬好了。” 萧洵退出去屏风,崔拂听见他在外面问:“什么汤?” “红枣桂圆莲子汤。”碧桃的回答。 萧洵的脚步声走远一点,崔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月事来了,她没怀孕,她还有时间等萧元贞出面干预。 从屏风边缘偷偷看出去,萧洵接过碧桃手里的汤,端着往案前去,游记还在那里,摊开着,只要多翻几页,就能发现墨色不同,崔拂紧张到了极点,又不能轻举妄动,却在这时,听见碧桃说道:“太子要大王有空的时候过去一趟。” “什么事?”萧洵放下汤碗。 “太子没说,只要大王尽快过去。”碧桃道。 崔拂看见他又伸手要去拿游记,连忙叫了一声:“阿洵,你快过去吧,我这里没事。” 靴声橐橐,萧洵走了进来:“真没事?” 崔拂掩住衣襟,侧过身去系好最后一根衣带:“真没事,你快去吧,别耽误公事。” 萧洵果然走了,走出去两步,突然又回头:“你这个要多久?” 崔拂一时没明白,疑惑地看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犬齿:“我可憋不了太久。” 崔拂瞬间明白了,羞得跺脚:“你快走吧!” 大笑声中,萧洵走得远了,崔拂整理好衣服走出来,在案前坐下:“太子知道了?” 半晌,才听见碧桃幽幽答道:“崔夫人好手段,玩弄人于股掌之间。” 崔拂哂笑,顺手合上游记,放去经书那一摞:“去研磨,我要抄经。” 汤喝完时,墨也研好了,崔拂屏退侍婢,挑了本经书开始抄写,确定四周再没有一个人时,连忙拿过游记,将那页的批注再又细细描了一遍。 古墨散发着淡淡清香,眼下,所有的字都是同样的墨色,会昌,云泉,相邑,三个地名隐藏其中,再看不出什么不同。 吹干墨迹合上书,崔拂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如此一来,就算多疑如萧洵,就算他从头到尾翻一遍,也不会发现她的秘密。 门突然被叩响,有宦官的尖细声音在外响起:“崔娘子,晋王下帖,请娘子赴宴。” 前院,萧元贞卧房。 萧洵歪在坐塌上,漫不经心:“我屋里的事,大哥听谁说的?” “虽然是你的地盘,但我该管的事,一样都不会少管。”萧元贞神色肃然,“成婚前不得有庶子,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更何况你要娶刘素渠,两国邦交,半点也马虎不得,这避子汤,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送去。” 萧洵没理会,只管继续推敲:“程勿用不会跟你说,王举不敢,那些下人也不敢。” 他眼皮一抬,带出几分戾气:“是碧桃?” “你做事从来张扬,为着崔拂闹得满城风雨,哪儿还需要我特意去打听?”萧元贞瞪他一眼,“要想让我不知道,以后你行事谨慎些。” 萧洵笑了下:“你是怕我收拾碧桃?放心,她是慧妃放在我身边的眼线,我不杀她。” 萧元贞知道他与慧妃之间一向冷冰冰的,虽是亲生母子,比路人还要冷淡几分,然而身为长兄,又不能不管,遂训斥道:“胡闹!称呼自己母亲,怎么能直呼慧妃?以后再休说这种让人心寒的话!” 萧洵笑着,并没有当回事:“她怎么会心寒?她巴不得从没生过我,我跟她撇清,她高兴还来不及。” 萧元贞无奈:“行了,偏你有这许多歪理!” 想到临来时,母亲王皇后给萧洵捎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甚至疗伤治病的药物都有,可慧妃这个生母却一句话都没问过,就像根本没有这个儿子一样,萧元贞也觉得闹到如今这地步,并不能只怪萧洵,便岔开了话题: “不说这些了,倒是我来了许多天,阿耶交代的公事还没一点进展,你二哥接连提审几次,严凌一个字都不肯招,一定要见到崔拂再说,你看要不要……” 话没说完,萧洵便打断了:“严凌那个废物,留着干嘛?早些杀了完事!” “又来!”萧元贞瞪他一眼,“如今严士开跑了,知道严氏底细的只剩下严凌,你再把他杀了,让我问谁去?怎么跟阿耶交差?” “会昌那边有消息了,独孤逊接连两天出城,在会昌附近行猎。”萧洵道,“这个节骨眼上,我想他应该没什么心思行猎,肯定是去接应严士开,老东西恐怕这几天就要到了,等我抓了他撬开嘴,还要严凌干什么?” “严士开未必那么好抓,留着严凌有备无患,况且,”萧元贞抬眼向外,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容,“严氏的事阿耶交给了老二,我也不好管得太多,你最好收敛些,别自己送上去递把柄。” 萧洵拧了眉:“阿耶让老二办?” “不错,若是我没弄错,老二说不定还有阿耶的密诏,许他全权处置。”萧元贞转回目光,声音低下去,“阿洵,我知道你想杀严凌,但这是国事,不仅关系着收服严氏势力,还牵扯到旧朝的府库,任性不得。” 萧洵头一回听说,不免追问:“什么旧朝的府库?” “殇太子死的时候,府库全是空的,”萧元贞看他一眼,“据说,都落在严氏手里。” 萧洵出得门来,一路思忖着往东屋去。 二十年前,炀帝倒行逆施,天下诸侯叛乱,河西都督窦君璋带兵杀进金殿,亲手绞杀炀帝,另立炀帝四岁的小儿子做了傀儡皇帝,彼时炀帝的太子夏衢正在京外巡视,闻讯登基称帝,统帅西南数郡,讨伐窦君璋。 严士开那时,是夏衢亲封的金城太守。这场仗打了两年多,夏衢在最后一战中不敌窦君璋,败退回金城时,严士开紧闭城门不放他近来,夏衢进退无门,最终自刎于阵前,世人称为殇太子。 而严士开从此盘踞金城,自封为都督,并以金城为根基,逐步吞并西南七郡,成为能与各方诸侯一争高下的金城严氏。 萧元贞的话仿佛回响在耳边:“西南历来富庶,殇太子在那里经营两年多,府库不可能是空的,这笔钱多半在严氏手里,我听说阿耶许诺老二,只要办好这件差事,封他做西南道兵马元帅。” 西南道兵马元帅,统帅西南三个州县兵马,加起来将近二十万人,比他的长平军还多,如此一来,萧元贞身为太子,手里却只有东宫卫率和羽林军,数目远不及萧怀简。 萧洵想起从前闲谈时,程勿用曾半真半假对他说,刘轨最大的苦恼是儿子们一个个都不成器,到了陛下这里恐怕要反过来,是儿子们一个个都太成器。 萧洵嗤地一笑,争来斗去他也懒得理会,反正不管什么时候,他都站大哥一边。 演武堂就在前面,萧洵正想过去看鹰,王举一路小跑着追过来:“大王,晋王……” 萧怀简恰在这时从堂内走出来:“六弟。” 他手里还拿着喂鹰的生肉,瞧了眼王举:“王宦官是为着崔娘子的事吧?我自与你家大王说。” 萧洵瞧着他手里的肉:“熬鹰须得认主,二哥突然去喂,却不是抢我的生意?” 萧怀简笑起来:“我哪敢抢你的生意?替你准备着的!” 拿铁钩钩住递过来:“正要跟你说,今晚我做东设宴,给崔娘子也下了帖子,六弟不会不答应吧?” 萧洵接过肉,一言不发向内堂走去,萧怀简抬步跟上,就见他边走边从蹀躞带上抽出匕首,刷一下,割下一大块肉,鲜红淋漓,腥气四溢。 笼子里,苍鹰闻到肉味,挣扎着往近前凑,萧洵两根指头捏住肉,隔着笼子要喂,到跟前又撤回来,语气淡淡的:“服不服?” 苍鹰低叫一声,凑上来蹭了蹭他的手,萧洵大笑起来,向前一送,苍鹰一口叼走,狼吞虎咽。 “六弟,”萧怀简出声提醒,“怎么说?” 萧洵又割下一块继续喂:“你设宴,找她做什么?” “自然还是为了严凌,”萧怀简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意图,“严凌一日不招,一日我就还会找她。” “她不会再见严凌。”萧洵手指伸进铁栅栏里,摸着苍鹰的头,忽地一笑,“你想试?那就试试吧!” 他也想试试。 傍晚,舜英堂。 夜光杯中斟满葡萄美酒,萧怀简向崔拂一举杯:“崔娘子,此事至关紧要,还请娘子行个方便,见严凌一面。” 崔拂低着头坐在萧洵身后:“殿下见谅,我不愿见他。” 萧洵咧嘴一笑:“二哥,还要试吗?” 萧怀简依旧举着杯:“不仅是公事,还有崔娘子的身世,严凌说了,只要娘子肯见他,他就把所有内情都告诉娘子。” 崔拂心里猛地一跳。 萧怀简继续说了下去:“崔娘子若是顾虑六弟,那就大可不必,六弟既然肯带你过来,自然也同意你见。” 崔拂下意识地看了眼萧洵,他也回头看着她,嘴边带着笑,手放在腰间,按住刀柄。 崔拂想起那天在黛山时,他一手控制马匹,另一手也这么按着刀柄,这是他戒备的姿势。崔拂起身,向萧怀简行礼:“殿下见谅,我不见。” 萧洵大笑起来。 紧闭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刘凤举走进来:“有酒有宴,怎么不叫上我?” 目光落在崔拂身上,顿时来了兴致:“她就是从严氏那里夺来的崔拂吧?果然美貌,怪不得妹婿不肯舍。” 忽地想起一件事,顺嘴便说了下去:“不过这种有丈夫的女人最好还是少沾惹,指不定哪天丈夫杀回来,白白送条性命。” 啪一声,不知谁摔了夜光杯,崔拂偷眼去看,萧洵神色淡漠,萧怀简铁青着一张脸。 第23章 他的秘密 演武堂中,萧怀简来回踱步,越想越怒:“刘凤举根本就是当面讥笑我和六弟,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元贞试图安抚:“那就是个顺嘴胡说的粗人,这几天你难道看不出来?何苦跟他较劲。” “呵,”萧怀简冷笑,“粗人?真要是粗人,怎么偏偏捡着我跟六弟都在的时候说出来这话?他根本就是当面打我和六弟的脸!这门亲事,不做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说话,萧洵不冷不热开了口:“事实如此,何苦见不得人说。” “萧洵!”萧怀简几步走到他面前,弯腰低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任由别人嘲讽阿娘?” “她是你的阿娘,又不是我的,”萧洵歪在榻上,依旧是淡漠的神色,“她可从来都没认过我。” “萧洵,”萧怀简怒极,“你简直不可理喻!” “行了,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萧元贞厉声喝住。 他缓和了声音:“都消消气,自家兄弟,没必要为着外人一句话伤了和气,至于亲事嘛……” “不做!”萧怀简板着脸撂下一句。 “做。”萧洵紧跟着。 萧元贞沉吟着:“做亲的事已经上奏阿耶,大凉也给刘轨传了信,不日就要签订国书,关乎两国邦交,不可意气用事。” 他抬眼看看冷眼相对的萧洵和萧怀简,拍板做了决定:“先缓几天吧,等我弄清楚刘凤举到底是什么用心,到时再做决定。” 刘凤举房中。 刘素渠厉声质问:“怎么能当着萧洵说出那种话?你这不是当面打他的脸吗?” 刘凤举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萧洵又没说什么,我看是你多心了,他压根就不在乎。” 刘素渠冷笑:“你忘了刘彪是怎么死的,第五城又为什么夹着尾巴逃回去了?” 刘凤举其实也怕,如今在萧洵的地界,他脾气上来时可不管对方是谁,一向说杀就杀,谁也拦不住,不由得一阵气怯:“我又不是有心,再说我也没提名字,谁知道我说的是慧妃?” 刘素渠冷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这酒为什么刚开始吃就散了,你难道不清楚?” “行了!”刘凤举被她数落了老半天,面子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妇道人家,你懂个屁?要你在我跟前指手画脚?别忘了我才是你大哥,大凉未来的国主!” 刘素渠冷哼一声:“我如今有的,都是我一刀一枪挣出来的,你凭什么?” 刘凤举气呼呼地还要争辩,刘素渠突然一伸手,止住了他:“你好好地,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一看见那个崔拂,突然就想起来了。”刘凤举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好像来的路上谁提过一嘴,闹得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事,不由自主就说了!” 刘素渠神色一凛:“谁?” “忘了,”刘凤举摊手,“黑灯瞎火的,我又着急过去吃酒,谁记得是谁说的?” “你可真是有用。”刘素渠嘲讽一句,随即正了神色,“以我看,多半是有人故意设计你,让你做这个冤大头。” “设计我?”刘凤举更糊涂了,“设计我干嘛?” “让萧洵跟你翻脸,让这门亲事做不成。”刘素渠道。 她丢下刘凤举,大步流星往外走:“把今天跟着大王子的人全都押过来,我要审问!” 东屋。 崔拂徘徊在廊下,等待萧洵。 刘凤举说了那句话后,萧怀简摔了酒杯,随即罢宴,直觉告诉她,刘凤举提到的那个女人,跟萧洵和萧怀简都有关系。 那就只能是慧妃,联想到刘凤举的话,难道慧妃? 崔拂放慢了脚步,低头思忖。身为严氏的嫡长媳,她也曾用心了解过各方诸侯的情形,慧妃出身关陇世家,在萧仁纲起事前便嫁入萧家,从没听说她有过别的丈夫,难道她猜错了,刘凤举说的不是慧妃? 可如果不是,为什么第五城骂萧洵野种,为什么刘凤举刚说完,萧怀简就翻了脸? 门外传来守卫见礼的声音,萧洵来了,崔拂连忙收敛心神,迎了出去。 灯火照得来路一片亮,萧洵大步流星向她走来,崔拂站在门内并不跨出去:“阿洵,回来了。” 萧洵一伸手,隔着几步的距离拉住了她。他看她依旧站在门槛之内不肯跨过,抬了抬眉:“这是做什么?” 崔拂垂下眼皮,柔顺又委屈的姿态:“你忘了,没有你的允准,我不能出这个院子。” 萧洵很快跨进门,唇边的笑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从前我对你只有比现在好上千倍万倍,偏偏是现在,你最听话。” 他的神色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崔拂这些天日夜与他相处,还是发现了他隐藏着的阴郁,比起舜英堂中萧怀简的暴怒,他显得平静许多,但,平静水面下的暗涌才是致命的,她得加倍小心。 崔拂挽着他的手进了屋,萧洵径直到床上坐下,两只脚互相蹭着去脱靴。 “我来。”崔拂一弯腰,在他身边蹲下,拿起了乌皮靴。 一手托住靴底,另一只手握住靴筒,轻轻一褪,长靴脱下,露出里面雪青的锦缎袜子,崔拂伸出拇指食指,以手为尺,在他脚上丈量起来。 许是觉得有趣,萧洵低头瞧着她:“干什么呢?” 崔拂量好了,抬眼向他一笑:“量量尺寸,给你做双袜子。” 另一只靴也脱下来,萧洵歪着靠在床头:“那么多针线上的人,不用你忙活。” “她们是她们,我是我,做出来的不一样。”崔拂笑盈盈的,“你喜欢什么颜色?” 萧洵目光幽深:“随你。” “锦缎虽然好看,但不吸汗,也不够软和,要用那种最细的麻,掺着蚕丝一起织成布匹,再用这个布做袜子,做好后先别穿,反复洗几次揉几次,就软和舒服了。”崔拂轻言细语的。 萧洵忽地一笑,捏住她的下巴:“怎么,以前给严凌做过?” 心中警钟大作,崔拂笑着,仿佛并没有在意他的刁难:“没有,只给师父做过,给自己做过,从今往后只给你做。” 她轻轻脱下他的袜子:“热水备好了,我让她们送进来给你泡脚吧。” 她起身正要叫人,萧洵一把拽住她,手上用力,崔拂被他拽进怀里,他伸手从她腿弯处托住,将她整个抱在胸前,埋下了脸。 在她温软轻柔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清冷的香气安抚着他阴郁的心情,崔拂的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抚摸。 萧洵知道,她是在安慰他,原来被人怜惜抚慰,是这种感觉。萧洵慢慢,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碧桃站在冷风里,望着崔拂的窗户,咬紧了一嘴牙。 “碧娘子,外头冷,回去吧。”侍婢小声提醒。 碧桃没有动,眼皮有点红:“她来着月事,最是污秽,居然还敢留着大王!” “碧娘子。”侍婢不安地嗫嚅着。 碧桃冷冷横她一眼,侍婢不敢再说。 一个小丫头悄悄溜进来:“晋王要娘子过去一趟。” 碧桃定定神,交代侍婢:“你留下看着,若是大王叫人,你先应付,立刻给我传信!” 她又看眼对面灯火微明的窗户,转身离开。 路径是极熟的,守卫的方位也了然于心,顺利躲过几处岗哨,碧桃闪身钻进萧怀简院里,没有点灯,主人在黑暗中打开门,向她微微一笑:“来了。” 碧桃闪身进门,深深行礼:“奴给晋王请安,给惠妃殿下请安。” “殿下安好。”萧怀简随意坐下,“长平王先前要娶崔拂,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奴也没想明白,一夜之间就变了,”碧桃低声道,“那天崔拂去探望严凌,其实之前也去过不少次,大王都没计较,那次突然就恼了,先是宠幸了她,后面就命奴把婚事准备的东西都烧了,又答应了大凉的婚事。” 萧怀简沉吟:“是不是因为崔拂刺杀他的事?” “不是,”碧桃道,“刺杀在那之后。” 萧怀简皱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不说这些没要紧的,倒是那个崔拂,严氏的底细,她知道多少?” “那女人狡猾得很,奴几次试探,都没摸出来虚实,”碧桃不自觉地带出了恨意,“反而被她挑唆着大王,罚过奴几回。” 萧怀简眼梢一抬,笑了下:“交代你差事若是办得好,将来你的位置肯定在她之上。” “谢晋王,谢慧妃殿下!”碧桃连忙行礼。 “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去办。”萧怀简压低了声音。 两刻钟后。 碧桃闪身溜进东屋,一抬眼,看见崔拂那边灯灭了,心中一喜:“大王走了?” “没。”侍婢低着头,不敢看她突然阴冷的脸。 半晌,碧桃凉凉一笑。 屋里,萧洵猛然醒来。 方才那一小会儿,他竟然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很小的时候生了病,哭喊着找阿娘,梦的最后,他也没等来阿娘。 “阿洵,”有温暖的手轻轻抚着他,崔拂的声音很温存,“好好盖上被子睡吧,别着凉了。” 灯已经熄了,萧洵适应了一会儿,才从黑暗中找到崔拂的轮廓,她保持着睡着前被他搂在胸前的姿势,她脱了外衣给他盖着,就像初次相遇时,她把衣服给他取暖一样。 萧洵用力搂紧她,嗓子有点哑:“你别冻着了。” 崔拂被他搂得太紧,脸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便闷闷得:“有你呢,你热得像火炉一样。” 萧洵用力吻住了她。 他没有像从前那样急切,也不像平时那样玩笑似的轻咬,他吻得很认真,认真又细致,描摹着她的轮廓,交换着呼吸,像沉默的植物,牢牢附在她身上。 崔拂喘不过气,听见他因为亲吻而变得含糊的声音:“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是个野种。” 崔拂不敢接话,还好萧洵很快说了下去:“当年阿耶败在突厥人手里,慧妃被掳走,回来以后,生下了我。” 崔拂依旧不敢开口,在沉默中轻轻抚摸着他,一下又一下。 “时间不长,只有六七天,阿耶打回去后,慧妃亲手杀了那个突厥人,不过谁知道呢?”萧洵笑着,“谁知道我是阿耶的,还是突厥人的?” 崔拂宁愿他能难过一点,他这样的笑声,让她心里酸得很,眼睛也有点热。伸手紧紧抱住他,想了想说道:“你是阿洵。” 萧洵反而安抚似的拍了拍她:“其实也没什么,阿耶待我跟别的儿子没什么不同,皇后和大哥待我也很好,至于那些议论嘛。” 他笑了下:“自从我手中有刀,已经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议论了。” 崔拂发现,他少说了一个人,慧妃,慧妃待他如何? “睡吧。”萧洵突然说道。 他一颗又一颗,解开她的小袄,替她盖好被子,搂着她睡下。 崔拂也搂着她,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拍着,铠甲很厚,不过也许,他能感觉到她的心。 萧洵突然又坐起来,脱了铠甲。 他光着身子,又在黑暗中摸索脱下她的,与她肌肤相贴。 崔拂怜惜着,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说,他把秘密交给了她,她现在,安全了。 呼吸长而沉,萧洵似乎睡着了,崔拂在朦胧中,突然又听见他说:“除了慧妃。” 睡意被驱散,崔拂默默听他说了下去:“她恨我,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屈辱,让她一直没法忘掉那档子事。” 他的手移上来,摸着她心脏的位置:“阿拂,你是不是和她一样,你念着严凌,你恨我,你想杀我?” 崔拂在黑暗中翻过身,面对面抱住他,男人女人的身体天然契合,没有一点缝隙:“阿洵,我是你的,这辈子都是你的。” 第24章 . 下章入v 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月事过后,崔拂又收到了避子汤。 萧洵亲自拿来的,倒了浅浅一碗,将要递给她时,却又犹豫了。 崔拂伸手拿过,不等他说话,一饮而尽。她拿帕子擦着嘴角,向他一笑:“你放心。” 萧洵弄不清楚,是让他放心,她不会有孩子,还是让他放心,她并不是慧妃,她不恨他,也不会杀他。 崔拂把药碗收进食盒,盖上了盖子。那夜之后,她便明白了萧洵最初为什么要给她避子汤,假如她是慧妃,他便是那个死在慧妃手里的突厥人,假如他们有孩子,那便是世上另一个萧洵,自幼被生母憎恶,永远背负着野种的骂名。 她也不想要孩子,她需要避子汤,她得把握好这中间的分寸,不能让他像前阵子那样,改了主意。 崔拂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一小卷布,打开了举着给他看:“你看,布已经织好了。” 纹路织得很细密,虽然还没有染色,但质地好织得精致,隐隐泛着柔细的光泽。萧洵用手摸着,因为想不起是为什么事,便问她:“做什么的?” “你呀,又忘了?”崔拂笑着拿起他的手,“别弄脏了。” 她卷起布匹:“不是说了要给你做袜子吗?就用这个布,我这几天紧赶慢赶,总共才得了这么一块。” 萧洵心里一暖,伸手搂住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干嘛弄得这么赶?” “头一回给你做东西嘛,总想着快点。”崔拂抬头,含笑握了握他的手,“劳烦你脱下鞋,我再量一次。” 萧洵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脱了靴又脱了袜,见崔拂拿了软尺,从脚跟到脚趾尖细细量了一回,横的竖的都量过,她用画眉的石黛在细麻纸上写下数字,她把布伸开一点,用手指量着算着,也记下几个数字。 她的一切举动都让他着迷,安静悠长,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有无数的岁月可以这样消磨,一切都舒缓极了,是他从没有过的体验。 萧洵有点不想动,就那么懒洋洋地歪在榻上,看她来回走动。 “行了。”崔拂放下了石黛。 见他还光着脚,顺手便拿起锦袜,挨着他身边坐下,又拿起他的腿放在膝上,给他穿袜。 萧洵看着她的侧脸,她生得很美,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容光,是那种温柔可亲的美,让他不由自主便生出亲近她的心思。萧洵心想,她对他这么好,应该是改主意了吧,她不想再杀他了,他们会好好过下去。 萧洵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拂。” 崔拂嗯了一声,侧过脸来看他:“怎么了?” 萧洵笑了下:“没什么。” 他转过脸,想想又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她,便又转回来:“大哥定了今天跟大凉签婚书。” 崔拂低头,放下他穿好袜子的脚:“嗯。” “签完婚书大哥就要回镜陵过年,晋王应该也会走,到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个,自自在在的,”萧洵抱起她放在怀里,“你想怎么过这个年?” 崔拂留意到,他提萧元贞时说的是大哥,提起萧怀简时,却只称呼晋王,他们亲兄弟之间,好像还没有跟萧元贞亲近。心里思忖着,抬眼向他一笑:“我听你的。” 萧洵突然有点失望,从开始到现在,她从没问过他娶刘素渠的事,她好像根本不在意,可他每次想起严凌,妒忌得整个人都要疯了。将她放松一点,慢悠悠问道:“你好像并不在意我娶刘素渠?” 崔拂心里猛地一紧。是她疏忽了,他不仅多疑,而且容易嫉妒,将心比心,她原该表现得更在意些的。 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哑:“以我的身份,怎么敢过问这些?” “我让你问。”萧洵道。 “刘娘子不肯容我,可我又离不开你,”崔拂靠过去,脸贴在他胸膛上,默默流着泪,“阿洵,到时候我怎么办?” 她枕着的地方一鼓一鼓的,萧洵在笑,他甚至还带着几分得意:“只要我想要你,这天底下,有谁能拦得住我!” 他终于满意了,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在她脸上叭的一吻,站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我得过去前头。” 崔拂拉着他的手,没有阻拦,却又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门口,萧洵低头一看,她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可怜又可爱,这让他越发觉得畅快,在她脸上又是一吻,笑盈盈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 他松开她的手,又擦擦她的眼角:“别哭了,我该走了。” “阿洵。”崔拂忙握住他的手,很快又松开。 萧洵停住步子:“怎么了?” “没什么,”崔拂摇着头,欲言又止,“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再说,你忙吧。” 萧洵反而不肯走了,问她:“到底什么事?” “等你这几天有空,陪我去看师父好不好?”崔拂红着眼皮,眼角泪痕湿湿的,“我想跟师父说说话。” 萧洵突然想起好像听谁说过,女人家有心事的时候,都要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她要跟妙寂说他娶亲的事?她果然还是在乎他的。眉梢飞扬起来:“明天带你去!” 崔拂放下心来。 半个时辰后。 写好的婚书吸干墨迹,郑重收进文袋中,萧元贞接过刘素渠的生辰八字,又将萧洵的生辰八字递过去,点了点头:“如此,只等来年二月,贵国送二娘子到镜陵完婚了。” 他将一应东西收好,向萧洵说道:“这边事情已经办完,明天我和你二哥就回京向阿耶复命。” “大哥,”萧怀简开了口,“事情还没办完吧?大王子是不是还欠我们一个交代?” 萧元贞看过去,他脸色不大好看,反倒是萧洵,依旧是淡淡的,根本没所谓的模样。 对面席上,刘凤举拿着文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刘素渠站了起来:“那天的事,我正要与太子说说。” 她抬高了声音:“抬进来!” 几个大凉人抬着一具男人尸体走进来,往地上一扔,萧元贞定睛一看,死者皮袄皮靴,梳着辫子,也是大凉人。 “这是使团中的打杂的阿忽力,那天我大哥去舜英堂的路上,他突然提起旧事,有意诱导。”刘素渠低哑的声线慢慢说来,一字字都很清楚,“当天夜里我排查审问,他就失踪了,昨天才在山上找到他的尸体。” 她转向萧元贞,解释道:“我大哥并非故意冒犯,实在是中了阿忽力的圈套,据我推断,有人指使阿忽力,蓄意挑起争端,想破坏亲事。” 她说着话,眼睛看着萧洵,萧洵却还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刘素渠皱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一声冷笑,萧怀简说道:“弄一个死人,就想糊弄过去?” 萧洵终于开了口:“也未见得。” 他抱着双臂,轻描淡写的口吻:“做事总得有个目的,图点什么吧,这门亲事大凉想做,无端惹怒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想他们还不至于这么蠢。” 萧元贞点头:“我与六弟和二娘子想的一样,当是有人蓄意破坏做亲,等我禀明陛下,还会继续追查下去。” “对对,”刘凤举连声附和,“有人使坏,不关我的事!” 萧怀简笑了下:“这还没成亲呢,好亲热的一家人。”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大哥,严凌还没审出来,明天我没法回去,我这就给陛下上表,烦请大哥带回去。” 萧元贞神色不变,应了一声,萧洵眼梢一抬,蓦地想起先前萧元贞说的,萧怀简可能带着萧仁纲的密诏,许他全权处置严氏的事。 走出门外时,刘素渠在后面叫他:“萧洵!” 萧洵听见了,懒得停步,只管往前走,刘素渠很快追上来,拦在前头:“明天我就要回凉州了。” 萧洵看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刘素渠总觉得,这个眼神好像在说,关我什么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又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萧洵随口敷衍:“一路顺风。” “未婚夫妻,何至于如此冷淡?”刘素渠道,“便是交情一般的朋友,送别之时,也该有所表示吧?” 萧洵笑了下,绕过她往前走:“我这人就这样。” 就这样吗?他跟崔拂在一起时,分明柔情蜜意得很。刘素渠跟上去:“一起走走。” 萧洵漫不经心:“我可没答应。” “我也不是跟你商量。”刘素渠笑了下。 她不是崔拂那种娇花般的女子,柔情蜜意有更好,没有也不是不能忍,萧洵是最强的,她需要最强的,大凉也需要。 路径延伸向内宅,守卫离得远远的,刘素渠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声音压低:“我知道你们一直想吞并大凉。” 萧洵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阿耶在的时候还好,万一……”刘素渠眉心开阔,眉毛黑而长,神色严肃时,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我那几个兄弟都不够看的,不过真要打起来,你们也得费一番功夫。萧洵。” 她停住步子,声音放得很轻:“我嫁了你,就是一家人,不如,帮我。” 萧洵依旧一言不发。 刘素渠望着前头,声音低哑沉稳:“你知道我的能耐,等我拿到大凉,我们夫妻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我们?” 萧洵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忽地咧嘴一笑:“我没兴趣。” 他丢下她,快步离开,刘素渠没有再追,神色悠远:“那就等成亲后再说。” 萧洵走进东屋大门时,依旧觉得有趣。 刘素渠想要的,居然是大凉,她千方百计做成这门亲事,只是想让他做她的助力,帮她争夺大凉,天下女子们想法,还真是让人意外。 那么崔拂呢,她是真改了主意,还是别的? 隔着窗户看进去,她正忙着,手边放着剪好的布料,拿了一把丝线,正在仔细挑拣颜色。 萧洵不由自主便笑了,大步走进去:“给我做袜子?” 她放下手里的活,向他一笑:“是呀。” “真乖,”萧洵抱住她,重重亲一口,“有空的话连衣服也一起做了吧,等过年时,我里里外外全都换上你做的!” 崔拂抿嘴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哪儿做得了那么快?” 萧洵又亲一口,心想,假如她一开始就这样待他,至少现在,他们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翌日一早,崔拂跟着萧洵,往白衣庵探望妙寂。 房间里有些凌乱,妙寂正在收拾行李,崔拂松开萧洵上去帮忙,又向他说道:“阿洵你忙你的吧,我帮着师父收拾收拾东西。” 萧洵没有走,拖过蒲团在地上坐下,看她们收拾。 崔拂拿起一件衣服叠着,不动声色向妙寂递了个眼神,妙寂会意,默默开始收拾。 衣服鞋袜一样样归类,要带走的,要留下的,仔细叠好,或者放进箱子,或者塞进包袱,萧洵看了一会儿,很觉得无聊,这种女人的事琐碎又麻烦,他是没什么耐心做的,要不是想陪着她,要不是还有些疑心上次她跟妙寂说了什么,他早就走了。 她们还在收拾,动作不紧不慢,还轻言慢语地说着没要紧的琐碎事,什么庵里这次买的灯油不好,长明灯总是灭,又是什么最近米粮涨价了,冬天里柴也不好打。萧洵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蓦地见她起身往里屋去,萧洵睡意顿时全无,连忙叫住:“去哪儿?” “进屋里有点事。”她脸上红红的,带着笑,却又不肯直说。 萧洵起身,追问:“什么事?” 崔拂踮起脚尖凑在他耳朵边上,香气往他鼻子里钻,呼吸往他耳朵里钻:“还得收拾贴身的衣服呢。” 萧洵抬着眼梢,见她微微带着笑又凑近些,说话时嘴唇蹭着他的耳廓,痒痒的:“这种羞人答答的东西,总不好让你看着吧?” 萧洵心里跟着痒起来,眼睛一弯,露出点促狭的笑,跟着凑到她耳朵边上:“晚上回去以后,你得让我看看你的。” 他被她轻轻推了一下,她红着脸,飞也似地跑了,萧洵大笑着重又坐下。 里间与外间之间没有门,挂着一张蓝布帘子,崔拂站在帘子里头,眼睛紧紧盯着帘子最底下露出的,萧洵随意伸着的脚,声音极轻极快:“师父,是会昌、云泉、相邑?” 妙寂点头:“想法子先到会昌,那边山上有条极隐秘的小路,没什么人知道,只要能到会昌,就算逃掉了一半。” 崔拂盯着那双脚:“怎么走?” “我雇了马,骑马走。”妙寂也盯着外头的动静,“日子就定在正月十五,那天看灯人多,跑起来混在人堆里,不好找。到时候你想法子到城门前看灯,我接应你。” 她握住她的手,飞快地看了下四周:“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崔拂看出她的不舍。师父自幼在白衣庵出家,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白衣庵就是她的家,可如今却要为了她背井离乡,还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要知道,月和便是因为她,死在萧洵手里。 崔拂觉得嗓子堵得死死的,握着妙寂,老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师父。” “阿拂,”妙寂拍拍她,“活下去最要紧。” 帘子外头的脚一动,萧洵叫她:“阿拂,还没弄完?” “没,”一张口嗓子是哑的,崔拂连忙咳了一声,飞快地擦了眼泪,“你再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萧洵觉得她的声音有点怪,起身过去,忽地掀开了帘子。 看见她手里拿着衣服,看见他时连忙往身后藏,嗔道:“哎呀,快出去!” 萧洵皱着眉拉过了她。她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方才那一声他总觉得有些古怪,她们躲在屋里,是不是悄悄说什么话? 哧的一笑,崔拂推着他:“还没弄完呢,再等我一会儿。” “不弄了,跟我回家。”萧洵死死拉着她。 门外传来马蹄声,又过一会儿,程勿用飞奔进来:“大王,会昌有变,太子命大王即刻回去商议!” 萧洵仍旧拉着崔拂:“什么事?” 程勿用迟疑地看了眼崔拂,萧洵脸色一沉:“说!” “独孤逊杀了严士开。”程勿用道。 崔拂大吃一惊。 两刻钟后,快马奔回府衙,萧洵赶往萧元贞处议事,崔拂独自坐在房中,心神不宁。 她怎么也没想到,独孤逊竟然杀了严士开,早先听说严士开从镜陵逃走时,她和萧洵一样,都觉得严士开是去代州投靠独孤逊这个旧部,靠着他的势力东山再起。 独孤逊为什么要杀严士开?留着他,哪怕是做个傀儡,也能召集严氏旧部,并不吃亏。 哗啦一声帘子响,萧洵快步走进来。 身上带着外面的冷气,搂过了她:“我得去趟会昌。” 会昌?!崔拂压制着翻腾的心绪,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独孤逊已经起事,号召天下,为殇太子报仇,”萧洵道,“他要用殇太子的一半府库,换严凌祭旗。” 殇太子,严凌,报仇,会昌。崔拂问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萧洵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过年前怕是回不来了,你等着我。” 会昌。崔拂抱住他:“阿洵,我不想一个人过年,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萧洵抚着她,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好像生怕他丢下她不管似的,脸贴在他心口上,又抬眼看他,无声央求。 第25章 跑 萧洵没有答应崔拂。 他是去办公事, 他还得带着严凌,会昌又是别人的地盘,种种一切, 都让他不放心。 他以为崔拂还会央求,可她并没有开口, 只在剩下的时间里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每当他看向她,总能发现她也看着他, 湿漉漉的眼睛里流露依恋和隐忍,让他原本坚持的决定越来越动摇。 萧洵有点扛不住, 握住崔拂的手:“阿拂。” 崔拂一言不发抱住他,满眼期待。 话到嘴边,萧洵又极力忍回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能看出来她很失望, 但也没有纠缠, 只轻声说道:“行李该收拾了。” 她不肯让侍婢动手,非要自己来, 大毛衣服,外袍、铠甲、外裤, 里衣,一样样亲手挑出来, 叠好分好,仔细装进要带走的箱子里。 萧洵其实在穿着上完全不在意,明天就要走了,这些时间,还不如在一起说说话,于是拉住她:“别收拾了, 让下人做。” “不好,”她神色有些执拗,“我要自己收拾,到时候你穿上,就会想起来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边等你。”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等着她。萧洵心软到了极点,低头吻她,她很快挣脱,从针线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袜子:“晚上我晚睡一会儿,把袜子做完,我虽然不能陪你过年,但你穿着我做的袜子,就像我在身边陪着你一样。” “阿拂,”萧洵这下是真的扛不住了,“我答应你,一定尽快赶回来。” 看见她鼻尖上红红的,眼皮也是,却又忍着不肯掉眼泪:“我知道,昨天你说过的,不会丢下我。” 萧洵猛地把她按进了怀里:“行了!” 他轻轻咬住她的嘴唇,犬齿的尖尖厮磨着,生平头一次尝到无奈的滋味:“行了,我带你去,带你去还不行吗?” 她并没有一下子答应:“阿洵,我不想让你为难。” “行了,”萧洵加了力气,咬得她嘶一声,吸了一口凉气,“我又不傻,你这么磨我,不就是想去吗?” “我没有,”她在他怀里软软地辩解,“我都听你的。” 萧洵啧了一声:“都听我的?” “嗯。”她郑重其事地点头。 萧洵猛一下抱起了她,大笑声中,轻轻把她抛进床里,随即扑上来:“那就让我看看,你里面穿了什么。” 随手扯下金钩,纱帐飘摇动荡,她微弱的抗议淹没在他的笑声里,萧洵在投入的一刻,心想,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只要她皱皱眉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 还真是栽她手里了,但愿,她是真的。 崔拂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萧洵坐在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咧嘴一笑:“醒了?” “你要出去?”崔拂见他衣服已经穿好,正在穿鞋,问道。 “去大哥那里,有些事还得再商议。”萧洵提上鞋,站起身来,“你睡吧,行李不用管,一车拉上就走。” 崔拂伸手去拉他,伸出来才发现都是光的,连忙又缩回去,红着一张脸:“阿洵,我刚想起来一件事。” 萧洵不肯走了,手从被子底下摸进来,摸着软软的一团:“什么事?” 崔拂极力推开,他便又换一边,崔拂又羞又急,嗔怪起来:“别这样,我要说正事!” “我这个也是正事。”萧洵揉着捻着,暧昧的笑。 崔拂只得极力忽略他不安分的手:“我突然要走,得跟师父说一声,免得她挂念。” “随你。”萧洵忽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崔拂低呼一声,怎么推都推不开,他咬着亲着,说话含糊着:“你是故意的。” 崔拂心里一惊:“什么?” 萧洵一掀被子,从里面钻出来:“明知道我要去找大哥,故意勾引我,不让我走。” 崔拂放下心来,抿嘴一笑:“哪有。” 萧洵一口咬下去,捏捏她的脸:“等我回来,你想怎么勾引,就怎么勾引。” 他看她羞红着脸呼一下蒙住被子,大笑着揉乱她露在外面的头发,起身离开。 片刻后,崔拂探出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天对她真是不坏,正想着怎么逃去会昌,萧洵就恰好要去,只要跟他过去,逃起来就容易多了。 起身慢慢穿着衣服,眼前似乎浮现出未知的茫茫大山,山峦间隐秘的小路,那条通向自由的路。她要逃了,到云泉,到相邑,逃得远远的,离开萧洵和严凌,离开这让她无措又纠结的生活。 可惜,月和不在了。 鼻尖酸涩发热,崔拂用力摇摇头,抛掉沉重。她会好好活下去,把月和那份也好好活下去。 衣服穿好时,神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恬淡,崔拂提笔写下一张短笺,开门叫过碧桃:“送去白衣庵给我师父,就说我明天要跟殿下去会昌,来不及当面告辞了。” 短笺取走,崔拂开始收拾行李,师父会明白的,师父会想法子赶去会昌,带她一起逃。 短笺出了东屋,转眼之间,送进演武堂,萧洵接过来拿在手里,神色不自觉地绷紧了。 她要跟妙寂说什么? “什么东西?”正看着地图的萧元贞停下来,问道。 “没什么。”萧洵拿惯刀枪的手捏着折成连环方胜的短笺,说不清是不想拆,还是不敢拆。 “你该不是不会拆吧?”萧怀简回头看一眼,脸上露出揶揄的笑,“要不要我帮你?” 萧洵看他一眼,找到隐藏的封口,拆开来。 崔拂柔婉的字跃入眼中:“敬奉师父台次:徒儿明日随长平王前往会昌,不及面辞,伏乞恕罪。又:若有吩咐,告与来人即可。” 萧洵放下心来,随即又想,她又不傻,便是有什么瞒人的事,也绝不会公然写在信上。 依原样折好递给碧桃,向萧元贞道:“明天我带她一起走。” 他虽然没提名字,但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萧元贞放下手里的朱笔:“胡闹,那边形势诡谲,过去以后谁知道会如何,你带着个女人怎么办事?” “有我呢,”萧洵满不在乎,“怕什么?” “我倒觉得带上也行,”萧怀简瞧着地图上会昌那圆圆的一个点,“要办的是严家的事,说不定她还有用。” 萧洵眼梢一扫,神色有点不善:“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萧怀简笑意幽微,“都是为了国事,何必跟我针锋相对?” 萧洵依旧只是那一句话:“少打她的主意!” “六弟,你二哥说的没错,都是为了国事,你不要任性。”萧怀简看着地图,计算着脚程,“昨天就该走的,为着严士开这事耽误到现在,今天再不走的话,除夕夜就赶不回去了。” 他神色郑重起来:“二弟,六弟,会昌那边就交给你们了,我走之后,愿你们同心协力,早些向阿耶传捷报!” 萧洵应声道:“是!” 萧怀简道:“必定不负大哥的期望。” “陈帆,”萧元贞叫了一声,“你留下,协助晋王和长平王,若有变故,即刻向镜陵传信!” 陈帆躬身领命,萧怀简笑了下:“有劳大哥关怀。” 当天晚些时候,萧元贞离开金城,返回镜陵,翌日一早,萧洵安排好守城事宜,与萧怀简一道,带领人马向会昌出发。 崔拂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金城巍峨的城墙一点点远离,紧张期待中,又夹杂着对未来的不安。 终于离开了,可前方等着她的,是海阔天高,还是加倍的凶险? “阿拂,看!”萧洵笑着在前面叫她。 崔拂推窗看出去,萧洵催着马正从前方向他奔来,亮银甲护着的肩上,赫然站着那只苍鹰。 萧洵很快奔到跟前,勒住了马:“给你瞧个新鲜玩意儿。” 他打了个呼哨,苍鹰骤然展翅,冲向碧蓝的天空,崔拂心里一喜,下意识地问道:“你要放它走?” “怎么会?”萧洵笑道。 他嘬起嘴唇,口中再又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已经到半空中的苍鹰骤然向下,眨眼之间,重新落回他肩膀上,收起了翅膀。 萧洵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干肉,递到苍鹰嘴边:“熬过的鹰认主,死也不敢跑的。” 崔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伸手想要摸一摸,苍鹰闪身躲开,淡金色的眼中冷光四射,崔拂笑了下:“也还野得很呢。” 却在这时,无数士兵前后簇拥,赶着一辆囚车从后边往前去,哗啦啦一阵响动,被几条铁链锁在车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沙哑着声音叫了声阿拂。 是严凌。 崔拂立刻缩回车中。 一颗心怦怦跳着,一时之间,愤怒夹杂着哀伤,无数情绪缠绕心头。 她已经很久不曾看见他了,记忆中的严凌是温润风雅的世家公子,如今的严凌浑身肮脏,头上脸上全都是伤疤脓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腥臭味,唯有一双眼睛看过来时,依旧是春风和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陪伴她从幼年到少年,做了她夫婿的人,却一直在欺骗她利用她,甚至到这时候,她处境如此艰难,他还口口声声要见她,让她在夹缝中更加难熬。 梦中她的死或者是虚幻,可现实中,她被他利用来杀萧洵,他亲手将她推到最危险的境地,他为了保命,甚至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做条件。 严凌,她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车门突然打开,萧洵钻了进来。 狭小的车厢被他挤得满满的,他绷着一张脸,身上带来的冷气让崔拂打了个寒噤,怀里的手炉被他拿起扔出去,萧洵抱起了她。 抱得紧紧的死死的,让她动弹不得,他一双眼尾狭长的眼睛盯着她:“眼都红了,怎么,心疼?” “不是,”崔拂艰难地伸手,搂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膛,眼泪落下,在银色铠甲上留下一片水迹,“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傻,那么多年,竟然根本就不知道严凌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回答出乎萧洵的意料,他似信非信,却又不由自主为她难过,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了。” 眼泪越发掉的急了,崔拂抽泣着,哭出了声音:“阿洵,我真的没有要杀你,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严凌……” 冰凉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擦去热泪,萧洵嗯了一声:“不哭了,我信你。” 崔拂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欢喜柔顺,这样才能让他安心,可有无数委屈堵在心口,让她没法再去假装,惨然一笑,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信不信。” 萧洵顿住,沉默地看她。 “阿洵,我问心无愧。”因为哭泣,声音是沙哑的,“我对你,一直都是问心无愧,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我从没恨过你,也从不曾想害你,阿洵,我问心无愧。” 萧洵猛地搂紧了她。在这一刹那,他无比笃定地相信着她,也许过了此刻,他还会陷入无尽的猜疑中,但此刻,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 萧洵低头,慢慢的,慢慢地吻住崔拂:“不哭了。” 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滑落,沾在他脸颊上,萧洵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可以戎马纵横,肆行天下从无对手,可他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心爱的女人不哭。 大手笨拙地擦着她的眼泪,又觉得这手上都是茧子,怕是弄疼了她,想用衣服擦,再一看,手臂上穿着护甲,终究也擦不得。 萧洵百般无奈,嘴唇移上去,一点点吻去她咸涩的泪水。 车子外面脚步声杂沓,有士兵警戒哨探的说话声,有马匹跑过的得得声,还有长鞭抖动噼啪声,车厢内却安静极了,崔拂慢慢止住了眼泪。 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缓慢沉重的心跳,他的臂膀坚实有力,让她委屈愤怒的心情一点点沉淀下来,崔拂闭着眼睛,嗅着他身上铠甲的冷味,心想,假如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许多人和事,假如他们还是三年前一同躲在山洞里的少男少女,该有多好啊。 第三天过午时,遥遥望见了会昌的界碑。 萧洵亲自带人往四周哨探,崔拂独自坐在车里,突然听见萧怀简叫她:“崔娘子。” 他催着马跟在车子边上,漫不经心地说着话:“假如这次条件谈成,严凌就没命了。” 崔拂没有做声。 萧怀简继续说了下去:“据说独孤逊已经找到了殇太子的后人,准备拥立新君,恢复旧朝,杀严士开只是个开始,严氏一族害死了殇太子,他们不会放过严氏。” 崔拂依旧不做声。 萧怀简转过脸:“崔娘子难道真的不好奇自己的身世?我这些天审问严凌,从他嘴里撬出了几句话,他说,娘子当年从秣城逃跑,是为了躲避仇家,这个仇家么……” 崔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抬头看他。 萧怀简却不肯说了,笑了一下:“严凌说,只要娘子肯见他,后面的事,他都会告诉娘子。” 崔拂低下头:“我不需要知道,我身已属长平王,从前是谁,并不重要。” “真的吗?”萧怀简极低声地问了一句。 最前面喧闹起来,萧洵带着人马回来了,萧怀简飞快地说道:“娘子若是改了主意,就打发人跟我说一声。” 他加上一鞭,飞快地迎上前去:“六弟!” 崔拂望着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严凌为什么一定要见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作用,让严凌一口咬定,死活都要见她? 人群突然让出中间一条道路,萧洵拍马向她跑过来,还没到跟前便扬声叫她:“阿拂!” 他在车前跳下马来,兴冲冲地说道:“找到一个大庙,房舍又多又干净,我把和尚都撵走了,我们过去住。” 崔拂哭笑不得:“阿弥陀佛,僧尼乃是出家人,怎么能这般对待?” “走的时候多给点香火钱。”萧洵满不在乎,“这地方是金城、代州的交界,有什么事方便应对,过了界碑就是独孤逊的地盘,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住。” 他拉开车门,挤在她身边坐下:“你饿不饿?想吃什么?” 远处马蹄声急,探路的斥候一路飞奔着冲了过来:“报!独孤逊出城迎接两位大王!” 两刻钟后,车马在一座庙宇前停住,崔拂搭着萧洵的手,弯腰探身,正要下车时,萧怀简催马上前:“独孤逊到了。” 崔拂抬头,迎着极明亮的太阳,看见一彪人马穿过大邺的军队,向近前走来,领头的人三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让人一眼就想起庙宇中供奉的托塔天王。 萧洵笑了下:“独孤逊。” 数十步外,独孤逊的目光掠过萧洵,落在崔拂脸上,微微一怔。 “你先进去。”萧洵拉过崔拂,送进庙里。 崔拂乖顺地进门,听见身后脚步声杂沓,独孤逊率先下了马:“晋王、长平王,幸会。” 傍晚时,萧洵还没回来,房里各处收拾整齐了,床榻铺盖都是从金城带来的,乍一看,就好像还在金城府衙中,唯独空气中飘荡,庙宇独有的檀香气味,让崔拂悬着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这气味总让她想起白衣庵,想起师父妙寂。前天传信过去后,她心里猜测妙寂会不会找个借口跟着她一起走,但妙寂并没有,也许她另有安排? 抬眼向窗外,廊下院里,依旧每隔三五步便有守卫,戒备比起在金城时,只多不少,虽然到了会昌,但要想在萧洵眼皮底下逃走,也不容易。 崔拂沉沉地叹了口气,蓦地想起昨日车中,靠着他胸膛时,那平静安心的感觉,假如被他发现她的意图,他会如何处置她? 大雄宝殿中。 商谈已进行多时,始终没能议定,萧怀简端起茶盏抿一口水:“西南历代富庶之地,殇太子的府库少说也该有钱财万贯,米粮百万石,独孤刺史只肯拿出十万贯来换严凌,未免太没有诚意了。” 独孤逊神色不变:“西南虽然富庶,但末帝几次南巡,府库已经空了一大半,后面几经战乱,严氏又重重盘剥,早就不剩什么了,这十万贯还是我为表诚意,四处凑出来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萧洵漫不经心地看过两璧供奉的金刚,又看过正中供奉的金身三世佛,目光落在香案前的长明灯上,忽地想起之前在白衣庵中,崔拂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妙寂闲谈,说庵中灯油买的不好,长明灯总是灭。 唇边不由得露出笑容,跟着听见独孤逊叫他:“长平王,你怎么看?” “我么,”萧洵慢悠悠地站起,“你们商量吧,我先走一步!” 他不再多说,快步离开。 身后,萧怀简摇摇头:“长平王性子直率,独孤刺史不要放在心上。” “好说,”独孤逊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来时看见长平王带着个女子……” “我六弟从不在女色上留心,唯一例外的一次就是她,”萧怀简笑得意味深长,“独孤刺史还猜不出来是谁吗?” “原来是她。”独孤逊神色有些恍惚,“真像。” 萧怀简眉梢微抬:“什么?” “没什么。”独孤逊回过神来,岔开话题,“临近年关,晋王若是不嫌弃代州鄙陋,我请晋王到城中做客。” 门外,萧洵越走越快,一路穿过正殿偏殿,走进后面住处时,远远看见裘衣的影子一闪,崔拂脸上带笑,小跑着向他奔来,萧洵不由自主也跑起来,到跟前时一蹲身,拦着腿将她抱起:“阿拂!” 崔拂被他闹得身子一晃,吓得赶紧搂紧了他的脖子,看见他笑眯眯的,贴上来叭地亲了一口:“想我了?” 崔拂涨红了脸:“别,神佛都看着呢。” “让他们看去,”萧洵大笑抱住她往屋里走,进门往榻上一丢,扑了上来,“羡煞神仙!” …… 商谈始终没有进展,眨眼便到了除夕,下午时下起了小雪,崔拂拉着萧洵在附近山上闲走,正好赶上。 萧洵脱下披风给她挡雪,道:“路不好走,偏你非要出来。” “在屋里坐着怪闷的。”崔拂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地势,含笑说道,“怎么这两天不见你去议事?” “他们算计钱呢,我不耐烦那个。”萧洵道。 “独孤逊为什么要反严氏?”崔拂向山口又走几步,看着远处山上的路径。 “他年少时曾是殇太子的侍卫,殇太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萧洵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微微一皱眉,“殇太子当年因严士开而死,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多年隐忍蛰伏,终于逮到机会,杀了严士开为殇太子报仇。” 崔拂想着那天匆匆一瞥时,那个天王般高大威武的男人,点了点头:“难得。” “你还真信呀?”萧洵嗤笑一声,“借口罢了,他杀了严士开,得了严氏的基业,再编个知恩图报的故事收拢旧朝的人,都是为了自己爬上皇帝宝座。” 崔拂静默片刻,道:“也许这世上,真有心思单纯的人呢?” “那也不是这种在名利场中打滚的。”萧洵笑了一下,忽地说道,“你老盯着山路看什么?” 崔拂一惊,正想着如何回答时,李五走来回禀:“大王,崔夫人的师父来了。” “师父来了!”崔拂大喜过望,再顾不得别的,拔腿就跑。 身子一轻,萧洵追上来抱起了她:“慢点。” 他带着几分妒意:“我怎么瞧着,你见了你师父,比见了我还高兴?” 崔拂笑出了声,摸摸他的脸:“哪有,我看见你的时候最高兴。” 萧洵不怎么信,但宁愿信,笑笑地弯了眉眼。 回到庙里时,妙寂正坐着喝茶,看见他们时抬眼一笑:“长平王,阿拂。” 她放下茶杯:“原来说过完年走,你这一走,我在金城也没什么挂念,索性早些出发,还能赶过来跟你一起过个年。” “师父。”崔拂挨着她坐下,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檀香气味,悬了多时的心放下去一大半。 师父来了,师父肯定安排好了一切,她很快就能离开了。 “阿拂,今夜为师得去佛前添香,你跟我一起去吧。”妙寂拍抚着她,轻声道。 除夕之夜,俗世要守岁熬夜,围炉谈笑,白衣庵的规矩却是要在佛前上香添油,跪拜祈祷,崔拂前半夜陪着萧洵守岁,后半夜跟着妙寂,从山门开始,一路礼拜,烧香添油。 萧洵也跟着,虽然很不耐烦,但又形影不离,崔拂一心想找机会单独与妙寂说话,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满心焦急。 眼看已经走到伽蓝殿,只剩下最后的罗汉堂不曾去过了,崔拂抬脚将要买过门槛,猛地一横心。 脚尖在门槛上一绊,一个趔趄时,手里的灯油泼洒了一地。 “哎呀,”崔拂低呼一声,“这可怎么办?” 侍婢连忙上来收拾擦洗,崔拂提着空空的油壶:“我去库房里再添些吧。” “黑灯瞎火的,别乱跑。”萧洵一把拉住她,“让侍卫过去。” “不行,除夕夜添灯油必须亲手办,最多只能至亲之人帮忙,否则不够虔诚,佛祖要怪罪的。”崔拂道,“我得自己去。” 萧洵皱眉,看了眼还下着小雪的天:“我去吧。” 他拿过油壶,快步离开,崔拂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佛前撒谎,对于她这个从小在庵堂长大的人来说极是不敬,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妙寂轻轻挽住她的手:“佛祖洞察过去未来,会明白你的苦衷。” 崔拂随她在佛前跪下,低声念诵经文,间隙中听见妙寂快而低声地说道:“都准备好了,我给你也弄了张度牒。” 崔拂惊喜。如今兵荒马乱,过去的路引告身各国之间互相不认,过关卡极是麻烦,可出家人的度牒,无论哪国都是认的,有了度牒,路上就方便了一大半。 “上元太久,就怕到时候萧洵要回金城,这几天随机应变,”妙寂急急说道,“一旦有机会,立刻就走。” 崔拂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忙道:“来了!” 妙寂立刻停住。拉赫 萧洵提着油罐走进来时,看见崔拂与妙寂各自跪在一边,低声诵经,萧洵轻手轻脚走到近前,崔拂明显一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洵笑:“有一会儿了。” 他弯腰,在她耳边轻声问:“念念叨叨的,都在佛前求什么?” “求佛祖保佑你和师父平安,”崔拂轻声道,“保佑所有逝去的亲人安息。” 萧洵心中一动,想起了还在养伤的月和,伸手扶起她:“等回去以后,我给你看一个人。” “什么人?” 萧洵咧嘴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长明灯的烛火摇摇晃晃,照着她光洁的脸庞,萧洵心想,等她见到月和,肯定欢喜得要命,真是讨厌得紧,她对白衣庵这些人,什么妙寂什么月和,总觉得比对他还亲近似的,这样可不行。 “走吧,”萧洵挽住崔拂,“早点弄完,我们一起守岁。” 守岁,熬夜,不到五更时,侍婢隔着门叫人早起迎元日,崔拂努力睁开眼皮,浑身酸软得很,伸手想拿衣服,却又够不到。 昨夜熬到子时才睡,萧洵却像不知道疲倦似的,缠着她一直闹到四更,她累得很了,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双光溜溜的胳膊,从身后抱住了她,萧洵醒了:“不许起,再睡一会儿。” 他搂住她用力一带,把她带回被窝里,笑笑地咬她的耳朵:“我还没吃饱。” “不要,”崔拂推着挣着,终于挣脱他,慌张着跳下床,“元日起晚了让人笑话!” 萧洵并不是真心闹她,她最守规矩,脸皮薄得很,况且她师父还在,一大早得过去问安。萧洵笑着起身:“今儿晚上补上!” 问安,礼佛,朝食,一切收拾停当时,崔拂却没等到避子汤,不由得追问:“那个,汤呢?” “新年头一天不能吃药,”萧洵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然一整年都得吃药,意头不好。” 他拉着她往外走:“走吧,带你出去逛逛。” 崔拂忐忑着,心里又抱着侥幸,只有一天没吃,也不至于就那么巧吧? 小雪不紧不慢下着,崔拂没打伞,戴一顶雪帽,出山门时一阵风来,树梢的积雪掉下,便抬手一挡。 独孤逊催马过来时,正看见这情形,她抬着手,衣袖滑下来一点,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像雪地上绽开的红梅。 独孤逊猛地瞪大了眼睛。 萧洵看见了,步子一顿,语气就有点不善:“你来做什么?” 独孤逊很快回过神来,翻身下马:“元日佳节,我备下薄酒,请晋王和长平王赴宴。” “不去。”萧洵搂住崔拂,从他面前走过。 “去,怎么不去?”萧怀简从山门里走出来,笑着拍拍萧洵,“六弟,独孤刺史几番相邀,不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萧洵神色淡淡的:“我没兴趣赴鸿门宴。” 独孤逊朗笑一声:“长平王多虑了,我诚心相邀,这酒宴么,就在此地摆。” 他一抬手,身后的士兵闪开,露出队伍最后的菜蔬牛羊:“此处两国交界,谁也不占便宜,我就在此地埋灶设宴,长平王该不会不敢来吧?” 萧洵哂笑:“我有什么不敢的?” “那好,我就当长平王应下了。”独孤逊一抱拳,“也请崔夫人赏光。” 崔拂心里一跳,疑惑地看了眼独孤逊,却见他也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探究,崔拂连忙低了头。 萧洵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她不去!” 崔拂身不由己,被他拥着往回走,身后,萧怀简笑声郎朗:“难得今日佳节,不能让独孤刺史一个人破费,这样,我也设宴,款待刺史麾下的壮士!” 崔拂听见萧洵嗤笑一声:“两台鸿门宴。” 崔拂心想,大约是彼此都不放心,都怕这酒宴里有什么问题,索性各摆一台吧,然而。 萧怀简说了,要请独孤逊手下的将士,独孤逊必然不会落后,肯定也要回请,到时候人人吃酒,各处的关防岂不是…… 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连忙深吸一口气压住,也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 “在屋里等我,我敷衍一会儿,很快就回来。”萧洵在她耳边说道。 “好。”崔拂乖顺应下。 路过偏殿,看见妙寂正在那里诵经,崔拂叫了一声:“师父,阿洵要去赴宴,独孤刺史宴请了所有将士,晋王也宴请将士,后厨大约有些忙乱,师父要么自己弄茶饭吧。” 隔得远远的,妙寂点头:“好,我知道了。” 崔拂放下心来,师父应当是听懂了。 萧洵皱眉:“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师父出家人茹素,你们要吃酒,后厨肯定有荤腥,”崔拂没露出一丝破绽,“我得跟师父说一下。” 萧洵轻哼一声:“你对我,可不见这么上心。” 崔拂哧的一笑,指指他的脚:“这袜子谁做的?我师父可没有!” 萧洵便也笑了。 这一天过得极慢,酒宴从早到晚,入夜时还没散,雪还不紧不慢下着,崔拂心神不宁。 咣当一声,门被踢开,萧洵快步走进来。 他想是吃了不少酒,一双眼红红的,没到跟前,就有浓烈的酒气扑过来,崔拂连忙上前扶住:“阿洵,怎么才回来?” 萧洵笑:“想我了?” 崔拂不肯说,又被他捏住下巴,他贴着她的脸,满身酒气熏得她也有些醉:“到底想不想?” 崔拂终于点头:“想。” 萧洵大笑起来,一下扑倒了她,崔拂极力挣脱:“别,我一直等着你吃屠苏酒呢!” 萧洵慢慢眨眼,醉意迷离:“又吃酒?” “你跟他们吃了一天酒,都没陪我吃。”崔拂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塞到他手里。 萧洵一饮而尽。 崔拂又斟一杯,萧洵再饮。 第三杯时,萧洵伸手挡住:“你怎么不吃?” 崔拂就着他的手,在酒杯口轻轻一抿,辣而甜的酒味翻上来,不觉咳嗽了两声,萧洵大笑起来,拿起了一饮而尽。 崔拂连忙又斟,酒后之酒,越发醉人,萧洵皱了眉:“不吃了,睡吧。” 他还清醒得很,她跑不掉。崔拂一横心,仰头喝下,凑过去吻住他。 舌尖轻挑,甜辣的酒液从她口中,度进他口中,她星眼微饧,萧洵在最后的清醒中本能地警觉,但却抵挡不住。 一伸手搂住她,吃尽她口中最后一滴酒,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水:“再吃一杯。” 萧洵放弃抵抗,任由她把一壶屠苏酒,从她口中,一口口度进他口中,清醒的最后,见她一张脸贴在近前:“阿洵,睡吧。” 萧洵合上了眼。 崔拂起身,极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为他宽下外衣,脱掉铠甲,去掉鞋袜,又拿过被子,将他从头到脚密密盖住。 闪身到屏风背后,飞快地换上从前的僧衣,将僧帽塞进袖子里,再将中衣外衣一层层穿上,崔拂扬声唤道:“碧桃。” 碧桃很快走进来,崔拂站起身来:“殿下醉了,我去给他做些醒酒汤。” “婢子来做。”碧桃在门前拦住。 “你来照顾殿下。”崔拂微微拉开被子的一角,露出萧洵轮廓深刻的脸,“殿下吃醉时难免口渴,一会儿都离不开人。” 看见碧桃眼睛一亮,停在萧洵微微发白的脸上,久久不舍得移开,崔拂叫了阿金:“你与我一道,去做醒酒汤。” 碧桃终于闪开,快步走到萧洵床前,有阿金陪着呢,外面到处都是守卫,不会有事。 崔拂慢慢出门,碧桃会上钩的,只有她一个人,贴身伺候酒后的萧洵,她敢打赌,至少几刻钟里,她不会盼着她回来。 小厨房的灶火日夜都不熄的,崔拂支走厨娘,叫阿金:“把糖罐拿出来。” 阿金转身去拿,咚一声,崔拂拿起擀面杖,敲了她的头。 阿金应声倒下,昏倒前诧异地叫她:“夫人……” 崔拂心里狂跳着,拿起抹布,塞住她的嘴,又用捆扎腊肉的绳子将她绑在柱子上,跟着锁了门,飞快地走出去。 刚才的勇气消失了一大半,手脚都发软起来,北风卷着雪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崔拂飞快地向偏殿跑去。 灌木背后突然闪出来妙寂:“阿拂。” “师父!”崔拂绷紧的神经,在这一刹那骤然松弛。 “走!”妙寂一把拉住她,顺手扯掉她的裘衣,披上一件僧袍,又给她戴上僧帽。 崔拂掏出袖子里的僧帽,声音打着颤,带着泪:“我也准备了。” “快走!”妙寂拉着她,在苍黑的夜色中,一路顺着事先看过的路径,飞快地向后门跑去。 士兵的笑闹声,巡逻的脚步声,询问值夜口令声,迅速抛在脑后,崔拂忘记了一切,唯一记得的是,跑,跑! 第26章 落发 萧洵看见了崔拂, 她沿着山道向他走来,她带着笑容脚步轻快,眨眼之间便到了近前。 萧洵想拥抱她, 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 就在这时, 她突然吻住了他,唇齿厮磨时, 处处都是浓烈的酒香,萧洵头脑昏沉, 四肢瘫软着动弹不得,听见她说:“阿洵,我问心无愧。” 她突然从眼前消失,萧洵想叫, 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想追,怎么也抬不动腿, 焦躁到了极点,大吼一声, 猛然醒来。 灯光明亮,满屋酒气, 窗外有杂乱的脚步声,崔拂不在身边。 一刹那间所有的醉意荡然无存,萧洵大吼一声:“崔拂!” “大王。”有人怯怯地应了一声。 萧洵看见了碧桃,发着抖缩在角落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萧洵踢开被子跳下床:“你怎么在这里?崔拂呢?” “大王, ”因为紧张害怕,碧桃一张脸白得像纸,“崔夫人,崔夫人她……” “她怎么了?”萧洵 “她打昏了阿金,跑了。”碧桃结结巴巴,声音打颤,“奴已经命人去找了……” 萧洵一脚踢过来:“废物!” 碧桃摔倒在地,噗一声,吐出一口血,眼前人影一晃,萧洵飞跑了出去:“牵马!” 碧桃挣扎着爬起来,拿着衣服追出去:“大王穿上衣服再走!” “滚!”萧洵又是一脚踢过来,“废物!” 马已牵来,萧洵一跃跳上,没坐稳便是一脚,疯了似的蹿出去,碧桃被踢得狠了,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泪眼模糊中,只看见萧洵的背影一闪而逝,算算时辰,亥时不到崔拂就跑了,如今已经是丑时,这么长时间了,下着雪脚印都被盖住,还怎么找得到? 惊怕中夹杂着轻快,碧桃趴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东院,萧怀简从梦中惊醒:“什么动静?” 随侍的宦官答道:“崔娘子跑了,大王去追。” 萧怀简怔了一下,披衣坐起:“跑了?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跟前发现的,大王们都睡着,碧娘子不敢惊动,让守卫找了一遍没找到,”宦官道,“方才六大王醒了,带人追了出去。” 快三个时辰了,茫茫大雪里,上哪儿去找?萧怀简跳下床:“随我去找,她眼下,还走不得。” 代州,独孤逊披衣出门,听斥候来报:“萧洵帅兵出动,已过会昌境!” 独孤逊神色一凛:“为何事?” “崔夫人逃了。” 眼前霎时闪过那张温柔静默的脸,独孤逊沉声道:“随我去寻人!” 走出两步又停住:“快马送信去浮阳,跟程郎君说,我可能遇到他要找的人了。” 山道上。 冷风卷着雪,扑打在火把上,放眼望去,到处都白茫茫一片,哪里是她?萧洵猛地勒住马。 再这么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找,她只会越逃越远。 得像战场上那样,挖地三尺,把她挖出来。 “斥候!两人一队,一寸一寸,把这座山给我翻过来!”萧洵死死抓着缰绳,急怒过后,涌起迟来的空洞感觉。她又骗了他,她种种柔情蜜意,都只为摆脱他,他可真够蠢的,两世为人,还是栽在她手里。 她从来,都不爱他。萧洵死死咬牙,咬得嘴里泛起甜腥味,不爱又如何?他不会放她走,天上地下,她只能是他的人! 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追!” 山腹中。 崔拂跳下马,靴子湿透了,雪夹着冰塞满靴筒,脚冻得没了知觉,唯有呼吸和心跳,依旧灼热紧张。 将缰绳塞到妙寂手里:“师父,你骑吧,我想走一会儿。” “你骑吧,”妙寂又塞回来,“师父走惯了,不累。” 崔拂推了几次推不掉,转头塞给牵马的老欧:“欧叔,你骑吧。” 老欧年老无子,在白衣庵干些杂活,去年病重,是崔拂求医照料,救了他一条性命,这次出逃,便是他先到会昌踩点,又日夜牵马躲在军营外,等着崔拂出来。 老欧连忙塞回给她:“娘子放心,我老翁皮糙肉厚,不怕走路,你快骑着吧,路还远呢。” “萧洵盯得太紧,我不敢雇多了马匹,惹他疑心。”妙寂急急往前走着,“阿拂,你快骑着吧,这条路我走过几回,熟得很,不累。” 怎么会不累?分明说话时气喘吁吁,僧帽上的汗都结了冰。崔拂知道,就算她再推让,他们也不会骑的,萧洵随时都会追上来,她没有时间耽搁。 咬牙跳上马背:“走!” 天亮时雪也停了,黛山上东一块西一块,到处是马蹄印和杂乱的脚印,萧洵彻夜搜寻,一双眼密密麻麻满布着血丝:“再找!” 她没有翅膀,飞不过大山,他一定能找到她! 远处蹄声杂沓,一队人马飞快地奔过来,领队的人扬声招呼:“长平王!” 独孤逊。萧洵勒住马:“你来做什么?” “此处乃是代州地界,长平王突然领兵越界,”独孤逊遥遥一拱手,“不太妥当吧?” 萧洵冷冷一笑:“我今日,就是要越界!” 独孤逊脸色微沉:“那就休怪我兵戎相见!” 铮,环首刀出鞘,萧洵一马当先,疾疾向对面冲去,独孤逊拔出铁锏,身后士兵变换队形,齐齐挡住道路。 却在这时銮铃响动,斥候飞奔回来:“报!在东南边发现一条小路,有马啃过树皮的痕迹!” 东南,旧朝地界,十几个州郡各自为政,最妙的是,这十几个州郡,都不服大邺,她原来,早就筹划好了。 萧洵压紧了眉,也好,反正是迟早的事,就趁这次,一并拿下! 萧洵举起环首刀,向独孤逊冲去:“随我迎敌!”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喝。 萧怀简催马奔来,拦在萧洵身前:“六弟不可莽撞!” 又向独孤逊一拱手:“我六弟越界是为了寻人,并无他意,还请独孤刺史行个方便。” “寻谁?”独孤逊明知故问。 “崔拂。”萧怀简朗声道,“此人与严氏关系紧密,独孤刺史也不想见她逃走吧?我已修书与附近州县,请各处府衙协助找人,代州境内,也请独孤刺史帮忙查查关防。” 假如她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倒是宁愿,她能逃掉。独孤逊一展长眉:“既如此,我与长平王一道去找。” 萧洵看着他,突然重重加上一鞭:“闪开!” 乌骓马破风一般向代州兵马冲去,身后,长平军精锐紧紧追随,独孤逊立刻举锏对战,交错而过时,萧洵突然拧腰,转身,刀背向他马臀上重重一拍,马匹受惊,载着独孤逊冲出去老远,再回头时, 萧洵一人一骑,如狂风过境,将代州军冲的七零八散。 又从马背上回头:“我的人,我自己找!” 两天后。 云泉镇外一处破庙,老欧拿着一包胡饼进来,敲敲紧闭的柴门:“是我。”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崔拂急急问道:“怎么样?” “海捕文书还在关门口贴着,进出的人都要查,”老欧叹着气,闪身进去,“走不了,娘子再等等吧。” 他们是昨天夜里到的云泉,这里交通方便,各地客商多在这里聚集买卖,夹在里头很容易逃掉,可谁知道,往东去的必经之地昭关,赫然贴着她的画像和海捕文书,她走不了。 妙寂也道:“不行就再等等。” 可崔拂知道,他们没时间等,昼夜不停地赶了两天三夜才到云泉,算算脚程,假如萧洵找对了方向,随时都会追过来,他们等不起。 “师父,那张度牒给我看看。”崔拂向妙寂说道。 妙寂迟疑一下,从怀里掏出了度牒。 崔拂看见上面的字,无相庵比丘尼空照。比丘尼,是要落发的,她就算穿着僧衣戴着僧帽,这一头黑鸦鸦的头发摆在这里,她混不过关。 拿过剪刀,摘掉僧帽,扯开挽发木簪,崔拂握住头发,一剪子下去。 “阿拂!”妙寂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你不是出家人,身体发肤,剪不得!” “师父,我们得赶紧逃。”崔拂挣脱,又是一剪子下去。 一剪,两剪,三剪,剪刀锋利,咔嚓声中,十来年的长发及腰,转眼便成了一地落发,崔拂闭了闭眼,但愿从前种种,就随着这满地青丝,从此断绝。 老欧红着眼,妙寂默默念诵经文,从包袱里翻出剃刀:“我来。” 半个时辰后,昭关。 士兵核验过崔拂的度牒和老欧的告身,转向妙寂:“你的呢?” 这里离金城不算太远,妙寂还不能被发现,崔拂不动声色塞过一个钱袋,僧帽底下,露出两鬓雪青的头皮:“她刚出家,还没有度牒,请将军行个方便。” 士兵掂了掂钱袋,沉得压手,两个尼姑,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跟大邺要找的人都没关系:“放行!” 崔拂松一口气,急急出关。 却不知道她走以后,队伍里又走出一人,手里拿的画像,正是妙寂:“报给大邺,那个叫妙寂的尼姑出现了!” 昼夜交替,眨眼又是一天。 崔拂在天蒙蒙亮时便起身赶路,不到巳时,已经走了几十里。 “再有两百里地,就能到相邑。”妙寂擦擦额头的汗,“我有一个师姐在那里,我已经给她去过信,请她帮忙雇车马,送我们去越州。” 越州在最东,与大邺隔着五六个州郡,易守难攻,就算萧洵要打,越州也必定是最后一个被拿下的地方,崔拂稍稍松了口气。 却在这时,身后的大道上行人纷纷惊叫,急促的马蹄声踏着落雪,疾疾向她冲来。 第27章 囚鸟 距离太远, 其实并不能看清来的是谁,但崔拂几乎是出自本能地知道,是萧洵。 他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在脑后, 崔拂重重加上一鞭,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快跑!” 马匹连着多日赶路, 疲惫不堪, 用尽全力也跑不了多快,余光瞥见妙寂和老欧诧异地追赶:“出了什么事?” “他来了, 萧洵来了!”崔拂发着抖,重重又加上一鞭, “快跑!” 几乎是眨眼之间,远处的追赶声便到了背后,崔拂不敢回头,是他, 是萧洵! 马匹累得很了, 咻咻地喘着粗气,师父跑得僧帽掉了, 包袱从肩上滑下,欧叔已经跑不动了, 弯着腰勉强追赶,崔拂心一横, 萧洵来了,她跑不掉,她不能再拖累身边的人。 猛地跳下马,将缰绳往妙寂手里一塞:“师父,你快带欧叔走!” 妙寂不肯走:“我们一起。” “快走,”崔拂吼了一声, “快走!” “往哪儿走?”萧洵阴沉的声音乍然响起。 呼吸有一刹那凝滞,崔拂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天几夜,趟风冒雪,她还是没能逃掉。 马蹄声压抑沉重,无数铁骑迅速上前,将她团团围住,身后一人下马,慢慢走到近前:“崔拂。” 崔拂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头。 瞳孔骤然缩紧,萧洵看见了崔拂,她一身僧衣,灰色僧帽底下露出碧青的头皮,她剪了头发? 初见时僧帽底下黑鸦鸦的两鬓霎时划过眼前,萧洵狠狠攥紧了手中马鞭,她宁愿落发为尼,都不愿跟他? “崔,拂,”声音一字一顿,从胸腔里挤出来,萧洵死死盯着崔拂,“好,很好!” 他厉声道:“拿下!” 长平军应声而出,三两下拧住妙寂和老欧,萧洵终于等到崔拂开口:“放了他们。” “放?”萧洵慢慢抽刀,手指攥紧了,泛着青白色,“崔拂,我会杀了他们,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帮你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话音未落,崔拂向着刀锋扑了上来。 萧洵立刻收刀,一把将她抓住,崔拂脸上一片平静:“萧洵,你敢动他们,我就死在你面前。” “想死?”萧洵怒到了极点,牙缝里发出阴冷的笑,“我不会让你死,只要我没答应,你死不了!” “是吗?”崔拂抬眼,“绝食,咬舌,撞墙,人想死的话,总能找到办法,你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我,你以为我这次是怎么逃出来的?” 她浅浅一笑,仿佛从前与他说着情话一般:“萧洵,你只要敢动他们,我一定去死。” 萧洵不敢赌,极力压下心头杀戮的欲望:“放人!” 长平军应声放开妙寂和老欧,崔拂轻声道:“师父,欧叔,你们快走吧。” 老欧红着眼睛不肯走,妙寂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声佛:“阿拂,你多保重。” 她转身离开,不多时,老欧也擦着眼泪跟上,崔拂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师父和欧叔没事,她总算,没有再连累身边的人。 手腕被攥紧了,萧洵咬着牙,赤红着眼直问到她脸上来:“你是自己想逃,还是受了别人的挑唆?” 崔拂平静地看着他:“没人挑唆,是我自己要走。”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萧洵惨然一笑:“是吗?” 他拦腰抱起她扔在马上,跟着翻身上马,厉声道:“走!” 乌骓四蹄翻飞,风声在耳边呼啸,失而复得的人被他搂在怀里,可僧帽底下,是冰冷雪青的头皮,她到底是有多憎恶他,竟然不惜剪掉一头长发,也要逃? 恨意在心里翻腾,两世为人,他要的始终都是她,可她杀他一次,骗他一次,她从来都不要他。 萧洵一低头,狠狠咬在崔拂脖颈上:“崔拂,记清楚了,你是我的,你这辈子,只能是我的!” 两天后,人马抵达代州,独孤逊早早候在道边:“长平王!” 萧洵头也不抬,催马从他身边掠过,独孤逊紧追上来,看见他怀中的崔拂,顿时一惊:“崔夫人的头发……” 马蹄声疾驰而过,传来萧洵冷冷的声音:“关你屁事!” “舍弟在气头上,一时口不择言,”萧怀简追过来,向独孤逊抱拳致意,“独孤刺史休怪。” 独孤逊冷哼一声:“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算什么英雄!” 萧怀简笑了下,没有分辩:“连番变故,严凌的事只怕要押后处置,我已将详情上奏御前,等有了消息再与刺史联络。告辞!” 他又一拱手,兵马拥着严凌的囚车,逶迤向金城行去,独孤逊催马追出去几步,遥遥望着萧洵两人一骑的背影,久久不语。 一天后,崔拂再又回到金城府衙,这次萧洵给她安排的,是他院中的厢房,昼夜只得在厢房三间屋内,不得踏出一步。 萧洵被萧怀简叫去议事,崔拂疲惫到了极点,一头倒下,沉沉睡去。 半夜时又被萧洵弄醒,屋里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摸着她,极短的头发茬并不驯服,扎得他手心微微刺痛,萧洵恨到声音发颤:“剪了头发?为了躲我?” 崔拂一言不发,事已至此,她也累了,不想再花什么心思去哄他或者争吵。 嗤啦一声,萧洵撕开她的衣服,肆意冲撞,崔拂觉得疼,用力推他,又被他拧住胳膊,他制住她,尖利的犬齿咬住她的脖颈:“记清楚,你是我的,天上地下,水里火里,你也只能是我的!” 从那天起,崔拂的天地就只剩下这厢房三间,窗户封死了,每道门外都有重兵把守,但凡没有军务,萧洵就会一直待在这里,他不怎么跟她说话,只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床笫之间。 崔拂很快就吃不消了。上次逃跑的颠簸疲惫一直没恢复过来,如今锁在这屋里不见天日,心情和身体都是极坏,饮食渐渐减少,正月十五的元宵送来时,崔拂极力支撑,也只吃得下两个。 啪一声,萧洵放下了碗筷,他沉着脸,伸手将她抱在膝上,又加了一个元宵喂在她嘴里:“吃!” 崔拂摇头,刚想躲,被他捏着下巴扳过脸,崔拂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吃,下一息,萧洵吻住了她。 舌尖撬开她的牙关,又将那颗元宵推进去,崔拂挣扎着,不小心岔了气,剧烈咳嗽起来。 萧洵慌了,连忙来给她拍背,崔拂咳得厉害,含着泪花一抬眼,看见他紧皱的眉头,和眼中久违的温存。 崔拂突然发现,他竟然有皱纹了,细长的一条,正中眉心。 当年那笑着叫她阿拂的少年瞬间掠过眼前,崔拂伸手轻轻抚着那里:“阿洵,你有皱纹了。” 萧洵怔住了,片刻,猛地搂住她,灼热的嘴唇胡乱亲吻着,呢喃低语:“阿拂,我的阿拂。” 他的声音发着涩:“为什么不要我?” 在这个瞬间,崔拂突然发现眼前强悍的男人无比的脆弱可怜,抚着他束得紧紧的头发,崔拂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可怜呢?她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可却落到了这个地步,如今她,哪里还有力气去可怜他? 太可惜,上次竟然没有逃掉,如今再想找机会,简直是难于登天。 门外,萧怀简叫了一声:“六弟。” 萧洵定定神:“怎么?” 门推开了,萧怀简却没有进来:“我刚刚核实,独孤逊得到的旧朝库藏只有二十几万贯。” 萧洵抬眉:“那又如何?” “剩下的在哪儿,这世上怕是只剩下严凌知道了。”萧怀简看了眼崔拂,“六弟,崔娘子必须去见严凌。” “她不见。”萧洵断然拒绝。 萧怀简笑了下,从怀中拿出一卷黄纸,迈步进门:“萧洵听旨。” 他朗声念道:“着晋王萧怀简全权处置严氏一案,与案情相关人事,准其调动。钦此。” 黄麻纸上,玉玺鲜明,萧怀简亮给萧洵看:“六弟,这是我临来时阿耶给的圣旨,这一个月来我顾念你的体面,一直不曾拿出来,如今我要崔娘子去见严凌,你可是要抗旨?” 抗旨不遵他是不怕的,但头一个她要受牵连,第二个便是让大哥为难,萧洵伸手拉过崔拂:“我带她去!” 踏出厢房的一刻,崔拂不自觉地放慢步子,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光线太亮,眼睛不得不眯着,然而头顶的天那么蓝那么广阔,便是刺眼些,也值得。 只可惜牢房并不远,片刻后,眼前又是一暗,萧洵拉着她,走进了黑暗幽深的过道。 听见他含着嘲讽开口:“严凌之所以坚持要见她,无非是拖时间,他知道我不会让他见,所以才这么说,二哥如此精明,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又听萧怀简道:“我也这么怀疑过,但事关重大,我不敢妄加揣测,耽误了阿耶的差事。” 咔嚓,尽头的牢房打开,露出严凌大半张脸,在看见崔拂的一刻,严凌脸色一变,目光落在她刚长出一层极短头发的头上,张张嘴想说什么,到底又闭上了。 萧怀简负手上前:“崔娘子来了,严凌,说吧。” 半晌,严凌低头:“萧洵攻打金城时,先父把库藏埋进了黛山。” 萧怀简神色一紧:“位置?” 严凌抬头,看向崔拂:“画了张地图,一半是先父亲手藏好,另一半交给了崔拂。” 崔拂大吃一惊。 立刻听见萧怀简追问:“崔娘子,图在哪里?” 崔拂死死掐着手心,因为愤怒,身体有点发抖。她何尝知道此事,又何尝见过什么图?严凌到这时候,还想拉她挡刀! 萧怀简越问越急:“图呢?” 萧洵脸一沉,拉过崔拂挡在身后:“少来烦她!” “我是为国事,”萧怀简冷冷说道,“难道你要抗旨?” “严陵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萧洵冷嗤,“崔拂只是个外姓女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严家会交给她?” “六弟一再阻拦,莫非那图,六弟已经得了?”萧怀简冷笑。 两人寸步不让,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崔拂开口:“严凌。” 她从萧洵身后出来,走到严凌面前,一双眼因为愤怒瞪得大大的,声音绷紧着:“你知道我救过萧洵,所以才娶我,给自己留个后路,是不是?你知道萧洵不会防备我,所以在口脂中下毒,又让阿婉准备毒香,想利用我杀死萧洵,是不是?假如得手,你是不是还准备杀了我?堂堂金城严氏少主,妻子却被人强占,让你蒙羞,所以我必须死,是不是?” 梦中的一切在此时串联,指甲掐进手心,愤怒和恨意一齐涌上来:“如今你又把地图推在我身上,严凌,你好卑鄙!” 严凌盯着她帽子底下光秃秃的两鬓,肩膀垮下来,沉重地喘息:“不是,阿拂……” “不是什么?白衣庵相识,不是你的算计?不顾门第娶我,不是你的算计?用我保你一门老小,不是你的算计?”崔拂一步步走近,“严凌,到这个地步,你还在算计我,你从头到尾,对我可有一句实话?严凌,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你胡说,你胡说!”严凌突然暴起,咬着牙扑向她,镣铐的咣当声中,崔拂闻到了血和伤口的腥臭味,严凌眸中水光一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找萧怀简。” 下一息,萧洵一脚踢开了他。 严凌重重摔在地上,一双眼望着崔拂,吐出一口血:“阿拂,我娶你从来都不是因为萧洵,只是因为我想娶你。” “这世上只剩下我还知道你的身世,想知道你是谁吗?”严凌闭着眼,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你还得来找我,你没法跟我恩断义绝。” 第28章 她走了 找萧怀简。崔拂反反复复琢磨这句话的意思, 总觉得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怎么也看不透真相。 找萧怀简,找他, 做什么? 仔细回想严凌当时的情形,分明是假做疯癫, 为的是避开其他人的耳目, 告诉她这句话,他想做什么? 崔拂努力稳住心神, 一个字一个字回忆着严凌当时的话,我娶你从来都不是为了萧洵, 只是因为我想娶你。想知道你是谁吗?你还得来找我…… 崔拂怔了一下,还得去找他?分明当时,他们正面对面站在一处。 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跳出脑海,她得离开, 才能再来找他, 这个离开,是指离开牢房, 还是离开金城? 找萧怀简。 去的路上萧洵的话蓦地响起在耳边,严凌之所以坚持要见她, 无非是为了拖时间,二哥这么精明, 难道真的看不出来? 所以萧怀简真的看不出严凌的意图吗?他为什么纵容严凌一直拖到现在? 无数从前未曾留心的细节一点点聚集,崔拂急切地思索,找萧怀简,找萧怀简,找萧怀简…… 心脏狂跳起来,崔拂极力平稳着呼吸, 找萧怀简,他多半与严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她得以此威胁,逼他放她走。 一天后,萧洵往军中巡视,萧怀简再次提审崔拂。 地方设在花园的楼阁中,士兵都被远远支开,萧怀简笑容和煦:“昨天我留意到,崔娘子似乎很喜欢待在外面,趁六弟今天不在,娘子好好透透气。” 崔拂靠着朱栏,慢慢呼吸着初春微带暖意的空气,轻声道:“我没有地图,我从不知道这件事,严凌栽赃我。” “崔娘子再好好想想,”萧怀简并不相信,“我知道,六弟极是护着你,不过兹事体大,到时候惊动了陛下,六弟也没办法护你。” 崔拂回头:“不过,我想起了别的事。” 萧怀简立刻追问:“什么事?” “殿下与严凌的事。” 片刻后,萧怀简笑了下:“崔娘子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过去的,还有这一个多月里,殿下与严凌的事。”崔拂紧紧抓着朱栏,手心因为紧张出了汗,湿漉漉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求能离开这里。” 萧怀简从坐塌上起身,依旧是笑笑的:“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 他的反应反而让崔拂笃定了自己的猜测:“你们的事我不会告诉萧洵,我所求不多,只想脱身。” 萧怀简走到近前,伸手搭上朱栏:“崔娘子不妨给我提个醒,到底是什么事?” 他含威不露,比起萧洵,别有一种无声的压迫感,崔拂急急思索。这么空口诈他,他不会上钩,可他跟严凌,到底有什么勾当?这次之前,萧家的人从没到过金城,除了在战场上,严氏与萧家唯一一次接触…… 崔拂脱口说道:“三年前!” 她看见萧怀简笑容微微一顿,立刻说了下去:“萧洵来过金城,被严氏设伏重伤。” 崔拂望向远处笼着一层浅绿的草色:“殿下还要我说下去吗?” 半晌,听见萧怀简冷淡的声音:“崔娘子若是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晋王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吗?”崔拂强压住内心的翻腾,“我早就安排了心腹,如果我死了,他们会送信给萧洵,我知道的一切萧洵都会知道,包括殿下杀我的事。” 萧怀简没有回应,崔拂便自顾说了下去:“殿下是他的兄长,最知道他的脾气,如果殿下杀了我,殿下猜猜,萧洵会怎么对付你?” 呵呵几声,萧怀简低低地笑了起来:“我那个六弟一向感情用事得很,成不了大器。” 他骤然停住笑声:“不过,被他盯上,就像缠了条疯狗,也是烦人得很。” “等着吧,”萧怀简转身离开,“你想走,本王成全你。” 两天后。 许是劳心紧张的缘故,崔拂的胃口越来越不好,朝食送来时,热腾腾的鹿肉馄饨气味一熏,不觉有点反胃,连忙把碗推到一边,却在这时,萧洵推门走了进来。 他挨着她坐下,神色阴晴不定:“你以前认识独孤逊?” 崔拂摇头。 萧洵似信不信:“他突然来了,还说要见你。” 崔拂也疑惑起来:“在会昌那次,是我头一回见他。” 萧洵回想着那时独孤逊盯着她神色怪异的模样,冷哼一声:“管他安的什么心,都休想得逞!” 他起身离开:“老二在跟他谈,我过去看一眼。” 崔拂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萧洵,你……” 他应声站住,回头看她,崔拂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半晌才道:“你小心些。” 萧洵抬眉,似有些疑惑,最后咧嘴一笑:“我知道。” 门重又关上,馄饨的气味越发让人难忍,崔拂心烦意乱。三年前萧洵重伤,必定与萧怀简有关,可她不能告诉萧洵,如果她现在不忍心,那么这最后一次逃走的机会,她也会丢掉。 她得狠下心肠,她管不了他了,她得先让自己活下去。 这天晚些时候王举传了话,萧洵同着萧怀简一道,陪独孤逊前往黛山打猎,这一去直到天擦黑时还没消息,崔拂独自锁在房里,想着近来种种事情,心神不宁。 门外,值夜的守卫照例开始换岗,崔拂隐约听见确认口令的声音,片刻后,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四周突然安静到了极点。 崔拂本能地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的,飞快地脱下屋里穿的软底鞋,换成方便行走的靴子,又去拿出门的风帽。 刚刚拿到时,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一个黑巾蒙面的男人出现在门前,低声道:“奉晋王命令,接应崔娘子离开。” 崔拂认出了他的声音,李五,原来,他是萧怀简的人。 崔拂只当做没看出来,拿过风帽戴上,一言不发地出门,院里原本的守卫都不见了,几个黑巾蒙面的士兵默默守在门前,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打斗的痕迹,一切都干净得出奇,安静得出奇。 崔拂的心脏砰砰乱跳起来,果然是萧怀简,出手稳准狠,怪道三年前萧洵险些丧命,说到底,他还是当年那个心思纯净的少年,沙场上虽然无敌,却无法抵挡来自背后的暗箭。 门外候着马匹,李五低声提醒:“上马。”。 崔拂扳住马鞍一跃,本是熟极了的动作,却突然一阵眩晕,险些摔下来,李五连忙扶住,低声道:“娘子还能支撑吗?” 崔拂咬咬牙:“能!” 她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必须逃出去! 坐正了,重重加上一鞭:“走!” 李五当先领路,黑衣人前后围拥,一行人趁着夜色,飞快地向外奔去。 黛山。 天已经彻底黑了,数十块巨石将下山的路堵的死死的,士兵们打着火把搬运清理,多年沙场上厮杀的嗅觉却让萧洵察觉出了不对,初春天气无风无雨,这些大石头是怎么从山上落下,又恰好挡住了道路呢? 催马观察着周遭地势,独孤逊身后一个年轻男人跟了过来:“长平王,回城以后,可否请见崔夫人?我有要事请教崔夫人。” 他是随独孤逊一道来的,白天里已经打听过几次,萧洵冷冷一瞥:“不见!” 他甩下他,往山坡平缓的一面奔去,身后,独孤逊催马赶上,低声向男人道:“不行就动手。” 男人摇头:“万一真是,就怕连累了她。” 却在这时,远处传来咔咔几声响,抬眼望时,萧洵正挥刀劈倒坡上的树木,一点点拓开下山的路。 独孤逊皱眉:“他怎么这么着急?” “报!”山下突然传来长平军的叫喊,“厢房守卫被杀,崔夫人不见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砰!萧洵一刀劈翻一颗松树,冲了出去。 两天后。 长平军将方圆数百里地一寸寸搜过,始终找不到任何踪迹,萧洵数十个时辰不曾合眼,此刻眼中满布着血丝,直勾勾地看着萧怀简:“她走之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 “我从头到尾都跟你在一起,”萧怀简神色淡淡的,“再说放走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还指望从她身上找地图。” 萧洵并不相信:“这地图,恐怕连你也不相信在她手里吧?” 萧怀简笑了下:“六弟好像忘了,除了我以外,她还见过严凌。金城是严氏的地盘,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厢房又不是牢房,带走个把女人,也不算难事。” 话音未落,萧洵大步走了出去。 他越走越快,眨眼间便来到牢房,一脚踢开牢门,“严凌,崔拂在哪里?” 严凌躺在地上,慢慢笑起来:“她走了?” 笑容越来越大:“终于走了,好,好!” 啪,萧洵重重一脚踢上去,严凌被踢得撞到墙角,跌下来又被他当胸踩住:“说,她在哪儿?” 严凌咳着血,越笑越大声:“萧洵,你自负天下无敌,却连个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萧洵,你就是个废物!” 萧洵突然加重力度,严凌几乎喘不过气,却还是挣扎着说了下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杀你是我的主意,她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利用了她,可你居然恨上她了,哈哈,哈哈哈哈!” 萧洵只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响,仿佛一个炸雷,恍惚中听见严凌幽冷的笑:“萧洵,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 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萧洵一刀劈下,吐出一大口血。 血溅起来,严凌喘着气带着笑:“我如今的一切都拜你所赐,我要让你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错待了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滋味?噗,又一口血喷在地上,萧洵拔刀撑住自己:“阿拂。” 是我弄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第29章 阿娘 五天后, 浮阳。 偏僻的山道上空无一人,车马突然停住,崔拂从窗户缝里望出去, 护送的黑衣人沉默着往道边走去,看样子是准备休息。 李五落在最后面, 一手按刀, 警戒着四周的动静,崔拂正要下车, 李五突然拔刀,噗一声, 贯穿前一人的后心。 崔拂拼命捂着嘴,才没有惊叫出声,李五很快抽刀挥刀,又一人应声道下, 前面几人听见动静急急回头, 猝不及防间再被他砍杀一人,剩下两人挥刀与他杀在了一处。 崔拂死死拽住门窗, 车外刀剑声不绝于耳,突然听见一声闷哼, 是李五的声音,难道, 他死了?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李五高叫一声:“崔娘子当心!” 噗,有刀劈在车门上,跟着有人扑倒在门板上,片刻后又有一声闷哼,不是李五。 崔拂极力定了定神。车厢门板薄, 若是再被劈上一刀,只怕就要被破开,到时候她根本没地方躲藏,要是不走,只怕要死在里头。 拿过包袱挡在身前,猛然拉开门跳下去,抬眼看见车门前倒着一具尸体,李五浑身是血,正跟最后一个黑衣人斗在一处,高声叫她:“崔娘子快走!晋王命我等一到浮阳,立刻杀了娘子!” 说话时一分神,立刻被黑衣人一刀劈在肩上,看看就要不敌,崔拂咬牙,拿起尸体手里的刀。 鼓起全身的力气,重重向黑衣人背上劈去,惨叫声中,李五从前面也补了一刀,黑衣人轰然倒地,气绝身亡。 鲜血溅在脸上,腥热的气味扑上来,心中又惊又怕,哇一声,崔拂呕吐起来。 一路上奔波匆忙,加上胃口不好,这些天吃的极少,此时吐出的都是酸水,唯有酸苦恶心的感觉怎么也挥不去,崔拂吐得天昏地暗,眼泪流出来,难受到了极点。 李五递过水壶,想要帮忙,伸伸手又不敢碰她,只得说:“娘子喝口水漱漱。” 崔拂摸索着接过,漱了几口,恶心的感觉稍稍缓和些,一阵头晕眼花,连忙扶住马车站住。 李五默默将尸体剥去衣服,拖到山崖边推下去,又点了火,将那些沾血的衣裳都丢进去烧了,血衣带起浓烟,崔拂再又恶心起来,听见李五说道:“崔娘子快逃吧,我也得走了。” 崔拂在昏沉之中,茫然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李五低着头,“我杀了晋王的人,大邺是回不去了,跟着一起还会连累娘子,我想去新齐碰碰运气,听说那边在招兵,娘子也赶紧走吧,去前面镇甸雇个赶车的,走得越远越好。” 看来,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崔拂向李五福身行礼:“将军救命之恩,崔拂永世不忘。” 李五慌张着还礼:“不敢,不敢!” 他有些手足无措:“当初要不是娘子,我早就没命了,娘子是好人,以后肯定会好好的,我得走了!” 他转身离开,崔拂也要走时,一低眼看见地上残留的血迹,猛地又一阵恶心,再次呕吐起来。 李五很快跑了回来:“娘子是不是病了?我先带娘子去看大夫吧!” 一个时辰后。 大夫抬起手,笑道:“恭喜娘子,依在下看,好像是喜脉。” 喜脉?崔拂顿时愣了,她竟然,怀孕了? 大夫搭上另一边手腕,仔细听着脉息:“月份太小,在下也不敢下断言,不过从脉象来看,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崔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千防万防,一碗又一碗避子汤,她还是怀孕了,这个孩子,她与萧洵的孩子,没有成亲,甚至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怀疑和强迫之下发生的,一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 耳边蓦地响起那夜萧洵的话:她恨我,我的存在时刻提醒着她的屈辱。 崔拂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小腹平坦,丝毫看不出里面有个小生命,心里却蓦地涌出一股柔情,这是她的孩子啊,这世上与她最亲的人啊。 崔拂几乎是一刹那间便拿定了主意,不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不管孩子的父亲如何让她失望痛苦,这孩子流淌的都是她的血脉,她不会恨他,她要好好把他抚养长大,她会做世上最好的母亲,不让他再承受萧洵受过的委屈苦楚。 医馆门前便是大路,崔拂站在十字路口,有些拿不定主意,前路茫茫,她该往哪里去? 李五赶着马车跟上来:“娘子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崔拂沉默着,她肚子里有孩子,她得尽快找个落脚的地方,留在浮阳是不行的,萧怀简知道她到了这里,以他的心机深沉,必定会顺着线索找过来。 相邑也不行,上次被萧洵追上时,她刚出昭关没多远,离相邑太近,萧洵大约早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她该去哪里? 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妙寂的话,我们去越州。 越州,最东靠海,离大邺隔着许多州郡,这是师父计划的终点,也许师父听见她逃走的消息后,也会赶去越州找她。 越州,那么远,那么安全,那么自由。 崔拂拉过马笼头:“去越州。” 去越州,离开萧洵,好好养大她的孩子。 …… 三年后,越州。 夕阳染红大半个河面,渡口处酒旗招展,刚刚下船的男人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闲谈。 “听说又要打仗了,”一个男人夹起一筷子鱼脍塞进嘴里,“萧洵和独孤逊都盯上了越州,刚才我看见城门口在贴告示,太守征兵呢。” 跟他同席坐着的男人道:“萧洵大前年打了云泉、相邑,前年打了象州、安城,去年拿下了建淮,如今又盯上了越州,我看这天下,早晚就要改姓萧喽!” “难说,”店主正在柜台后面滤酒,插了一嘴,“新夏的势头也不弱,独孤逊这三年里头抢了不少地盘,谁知道将来天下姓萧还是姓夏?” 这话题一挑头,店里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说大邺有那个最能打的萧洵,将来天下肯定姓萧,有说新夏的独孤逊也不弱,三年前只有一个代州,眼下窦君璋的新齐被他吞了,大凉也被他吃掉一个郡,整个西南一大半归了新夏,说不定再过几年,连大邺也要被他吞了呢? 一片热闹声中,角落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拿起酒杯:“那你们说说看,这越州,将来是会归了独孤逊,还是归了萧洵?” 店东笑着给他加上一壶酒:“咱们杜太守当年是殇太子的东宫卫率,新夏皇帝是殇太子的儿子,我觉得这一局,独孤逊胜算大。” “我赌萧洵!”吃鱼脍的男人抢着说道,“这些年萧洵啥时候吃过败仗?连大凉都被他打的只剩下一个凉州一个山南,他们那个刘二娘子可不是好对付的!” “我怎么记得萧洵跟刘二娘子是夫妻,”有人发问,“这夫妻之间,也打仗?” “不是夫妻,亲事没成,萧洵反悔了,”有人回答,“为这事大凉跟大邺还打了一仗。” 众人一听这种男女之事,顿时来了精神,七嘴八舌追问:“为什么反悔?” “好像是为了个女人,”那人道,“要不怎么连刘二娘子都不要,这么多年都不娶亲?我听说那女人不肯嫁他,跑了,萧洵一直往东边打,就是为了找她。” 众人都啧啧地感叹起来:“想不到啊,杀人不眨眼的萧洵,居然还是个情种!” 角落里,身材高大的男人放下酒杯,大步流星走出门外,跨马而去。 许久,后厨里一个男人走出来,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低声道:“独孤逊?” 他转头向店东说道:“东家,我家里有点事,想先走一会儿。” “行。”店东素来好脾气,一口应下。 男人连忙往外走,店东一回头,看见食案上放着一盘蒸糕,连忙叫了一声:“欧五,这个糕拿回去给小娃娃吃!” 没有人答应,欧五已经走得远了。 他一路往离河不远的村里去,躲躲闪闪,警惕着周遭的动静,眼前是一处草顶泥墙的院子,欧五在门外站住,不动声色地检查一遍,这才推开门,闪身进去。 檐底下一个女子正在做针线,闻声抬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欧五反手关上大门:“崔娘子,我刚才在酒馆看见独孤逊了。” 女子放下针线,正是崔拂。 三年前逃到越州后,因为她有着身孕行动不便,李五便留下照顾,再后来妙寂和老欧找过来,四个人寻了个城郊的小渔村落脚,对外假做是一家人,老欧是父亲,崔拂是女儿,李五是兄长,妙寂便是他们的姑母。 三年来四个人带着孩子相依为命,虽然不是一家人,却跟一家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只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外头便一直传说萧洵要打过来,这几天越州太守一直在招兵买马,再加上今天李五看见了独孤逊,看来这仗,是真要打起来了。 崔拂收起针线筐:“这里不能再待了,等师父和欧叔回来,咱们就收拾收拾,走吧。” “去哪儿?”李五苦笑,“天下一大半归了萧洵,另一半是独孤逊,剩下的大凉,咱们又不能去。” “往岭南去吧。”崔拂道。 岭南自古就是瘴疠之地,改朝换代之时,总是最后被收服的,况且茫茫大山,便是改朝换代了,也未必找得到她。 李五叹气:“也只好这样了。” 他顺手拿下屋檐下挂着的咸鱼干,问道:“师父和欧叔哪里去了?” “带瑟瑟出去玩了。”崔拂道。 话音未落,院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女孩一蹦跳过门槛,雪白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笑:“阿娘!” 第30章 说亲 小小的小娘子蹦蹦跳跳跑进来, 小院里顿时充满了生机。 “阿娘,”她笑着伸开手,“瑟瑟送你一件宝贝!” 崔拂看见她浅粉色的小手, 软乎乎肉乎乎的,手指根处微微鼓起五个小小的圆, 花瓣一样娇嫩的手掌心里躺着一个贝壳, 流光溢彩。 “漂亮不漂亮?”小娘子仰着脸,期待着母亲的赞扬, “瑟瑟跳到河里摸了老半天才找到,就在河口那里, 阿翁说是从海里冲过来的,河里没有这么漂亮的宝贝!” 她托着那枚贝壳,小小的脸上全是纯净的依恋,郑重交在崔拂手里:“瑟瑟送给阿娘!” 哪怕是朝夕相处, 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描摹出她灵动的眉眼, 崔拂在此刻,仍然像头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心中充满了无尽的爱意,接过贝壳握在手里, 轻声道:“瑟瑟跳水里了?天还冷着呢,别冻坏了。” “一点儿都不冷, 暖和得很,”瑟瑟连忙摇头,“就是把裤子弄湿了,不过不多,只有一点点,姑婆已经给我换了!” 她伸着两根圆乎乎的手指, 比给崔拂看:“只有这么小的一点点。” 崔拂笑起来,伸手抱住她,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下回记得把裤子再挽高一点。” 啵一声,瑟瑟在她脸上回了个响亮的吻:“瑟瑟记得了!” 跟着跑到李五面前,又掏出一个贝壳:“阿舅,这个也很漂亮,虽然没有我给阿娘那个漂亮,但也很漂亮的,瑟瑟送给阿舅!” 小手里托着又一个圆圆的贝壳,李五接过,笑得眉梢飞扬着:“阿舅谢谢瑟瑟!” “瑟瑟,”妙寂快走着进了门,“这孩子,跑这么快,我都追不上。” “姑婆!”瑟瑟丢下崔拂,扑过去抱住妙寂,又轻轻揉着她的腿,“姑婆追瑟瑟追累了,瑟瑟给姑婆揉揉。” 崔拂跟上去,含笑看她用两只小小的小手,握住妙寂脚踝向上些的地方,认真揉了起来,她使了力气,小嘴不自觉地撅着,眼皮低着,长长的睫毛蓦地一抬,软软的声音:“瑟瑟揉的好不好?姑婆还累吗?” “姑婆早就不累了,”妙寂笑着,摸了摸她齐耳的短发,“瑟瑟的小手只要这么一摸,姑婆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了!” 小娘子笑了起来:“瑟瑟真有这么厉害吗?” “我家瑟瑟最厉害了!”崔拂蹲下来抱住她,忍不住又亲了一口,“瑟瑟歇歇吧,阿娘给姑婆揉。” “哪里就那么娇贵起来,跑几步路就需要揉了?”妙寂微笑着拒绝,走去屋檐底下拿晾晒的草药,“刚才半路上碰见王七,说他娘老寒腿又犯了,我去给他配个泡浴的方子。” 为了隐藏身份,她如今已经留了头发做俗世打扮,但依旧依着出家的规矩,吃斋持戒,对外只说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因着她略通医术待人又和气,如今村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头一个都先找她看看。 崔拂连忙过去帮忙,瑟瑟也跟上来,迈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腿帮着拿:“瑟瑟帮姑婆弄,瑟瑟都认得这些药!” 崔拂翻着草药,听见她奶声奶气的,伸着小手一样样辨认:“这个是松萝,这个是细辛,这个是土地黄……” 竟然都说对了,崔拂爱怜地摸摸她的脸,方才的紧张焦虑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天待她还真是不薄,有瑟瑟在身边,就算是天涯海角,颠沛流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把晒好的草药分类收起,一手拉着瑟瑟,向妙寂问道:“欧叔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老欧在外面叫:“瑟瑟!” 他满脸笑容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跟藤条,藤条上穿着拇指大小一串鱼,炫耀地举起来:“瑟瑟快看,阿翁给你带了什么?” “小鱼!”瑟瑟松开崔拂,撒腿跑了过去,“好多小鱼,瑟瑟要弄个大缸养起来!” 老欧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这个,这个,鱼都死了,我想着抓来给瑟瑟吃的。” 瑟瑟扁了一下小嘴,很快又笑起来:“谢谢阿翁,瑟瑟也喜欢吃小鱼!” 崔拂笑出了声。瑟瑟一直都是这样,每天都笑啊跳啊,这世界在她看来没有一丁点儿值得烦恼的事,小鱼活着便养在缸里,死了就吃掉,一切都顺其自然,这孩子天性如此豁达,随了谁呢? 老欧松了一口气,顿时又高兴起来:“瑟瑟找贝壳的时候,阿翁看见水里好多鱼,阿翁找人借了个竹筐,几筐子下去,抓了这么大一串,那里还有好多鱼,等明天阿翁再带瑟瑟去抓好不好?” “好!”瑟瑟大声答应,弯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瑟瑟害怕明天忘掉这件事了,阿翁明天记得提醒瑟瑟好不好?” 崔拂发现她像谁了,萧洵。她笑起来的时候,那肆意张扬又明亮的感觉,像极了初相识的萧洵。 心头一霎时掠过当年大雪中的黛山,那个笑着在她耳边叫阿拂的少年,那个每次都从树上跳下来,飞跑着去接她的少年。 崔拂深深地呼吸着,瑟瑟是他的女儿,自然会像他,像那个不曾经历过背叛猜疑,不曾纠缠在爱恨里分不清真假的萧洵。 此生此世,她一定会好好照顾瑟瑟,让她永远有这么肆意明亮的笑容。 老欧提着鱼,笑眯眯地往水缸跟前走:“好,阿翁明天一定记得提醒瑟瑟,我们先把小鱼洗干净好不好?” “好,”瑟瑟大声回答,“我帮阿翁!” 她抢着跑过来,拿葫芦瓢舀了一大瓢水出来,她年纪小力气小,瓢里的水泼出来,淋淋漓漓洒了一地,崔拂连忙接过来,笑道:“阿娘来吧。” “谢谢阿娘,”瑟瑟也没闲着,挪着两条腿小跑着,又去搬来一张胡凳,“阿翁坐着洗吧。” 老欧果然坐下了,那胡凳是瑟瑟平时坐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崔拂见他只能屁股挨着一点,整个人差不多是蹲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连忙拿过一张圆凳给他换了,笑道:“欧叔歇歇吧,我来弄鱼。” “没事没事,”老欧伸手拿过剪刀,咔嚓一声剪开鱼肚子,“我来吧,没得把你手上弄得都是腥气。” 咔嚓,咔嚓,剪刀剪得飞快,一大串小鱼刮了鳞去了腮,掏出肚子里的肠肚,家里养的鸭子听见了动静,嘎嘎叫着冲过来,伸长脖子开始抢。 “哎呀,小芦花又没抢到!”眼见最小的那只芦花鸭被别的鸭子挤在一边吃不到,瑟瑟连忙从老欧手里拿过一个鱼泡丢过去,“给你!” 芦花鸭一伸脖子接住,扁扁的长嘴开合着,一眨眼便吞了下去,瑟瑟咯咯地笑了起来,连忙又拿过一条丢给它:“再吃!” 崔拂唇边含笑看着她,心中一片静谧。 真好啊,这就是她的孩子,她的家。 李五走近了,低声问道:“娘子,搬家的事情要不要现在告诉他们?” 崔拂沉吟着:“再等等吧。” 瑟瑟在笑,妙寂在笑,老欧也在笑,连那群嘎嘎叫着的鸭子,看起来都像是在笑,这美好的一幕,她真不忍心打破。 炊烟袅袅盘旋,菰米饭焖在锅里,芋头蒸在屉上,晒干的葫芦条和腊肉炖在陶罐里,滋滋冒油,小鱼抹了盐,裹着菜叶在灶膛里烤,咸鲜的香气老远就能闻见。 院里种着菜蔬,小黄瓜顶花带刺,崔拂掐下来几根切着,抬头看时,瑟瑟正在门前逗鸭子玩,连忙开了口:“师父,欧叔,” 便只远远站着,眼见一家人都凑到了一起,崔拂低声开了口:“师父,欧叔,五哥今天在酒馆看见了独孤逊,大约是来找杜太守的,看来是真要打仗了。” 气氛忽地凝滞,半晌,老欧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我想,要不然就去岭南吧,那边偏僻,一时半会儿打不过去,就算打过去,深山里头,也未必有事。”崔拂道。 妙寂点点头:“也好,等吃了饭,立刻收拾行李吧。” 老欧红了眼睛:“住了这么长时间,收拾得好好一个家,说丢就要丢下了。” “此心安处,处处都是家。”妙寂神色淡然,“只要有瑟瑟在,只要我们几个还在一处,走到哪里,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安家。” 老欧叹着气揉揉眼睛:“话是这么说没错,就是这些家当怪可惜的,别的不说,这口新锅才打了不到一个月,还新得很呢,我得背上走。” 李五笑起来:“等到了那边我给欧叔再打一口好锅!” 崔拂也笑:“我攒了一大包绣活没卖呢,等明天找汪阿娘卖了,攒下钱来都给欧叔买锅。” 老欧哭笑不得:“我要那么多锅干嘛?” “阿娘,”门槛外,瑟瑟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汪阿婆来了!” 汪阿娘今年五十出头,走街串巷说媒买卖,什么活计都做一点,此时她先拿出一块糖塞给瑟瑟:“小瑟瑟真乖,阿婆给你糖吃。” 又从褡裢里掏出三吊钱给崔拂:“小欧娘子,这是上次你绣经幡的钱,太守夫人喜欢的什么似的,说字好绣工好花样更好,还说下回有活还要找你呢!” 崔拂连声道谢,又让汪阿娘坐,把蒸熟的芋头捡了一盘给她吃,汪阿娘也不客气,稳稳在条凳上坐下,盘起了腿:“小欧娘子今年青春是二十整吧?” 崔拂含笑递给她一碟白糖:“汪阿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汪阿娘咧嘴一笑:“我有一门极好的亲事要给小欧娘子说。” 第31章 对面街上的女子 “是太守夫人的侄子, 周子徵周郎君,今年三十二岁。” “生得那叫个一表人才哟!眉清目秀知书达理,说话也中听, 举止也斯文,年级虽然比小欧娘子大了几岁, 不过家里开着粮店药铺绸缎庄, 旱地上百亩,山地几十亩, 还有两条船呢!” “去年死了夫人,家里头有两个小郎君, 大的十四,小的九岁,大的那个连亲事都定下了,过两年就成亲, 根本不用你照顾, 嫁过去就等着享清福喽!” 汪阿娘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终于停了嘴, 笑眯眯地瞧着崔拂:“小欧娘子,你说巧不巧?这么四角俱全的亲事, 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偏生就让你碰上了, 你可真是好福气呀!” 一屋里的人面面相觑,都没想到竟然是提亲,崔拂连忙说道:“瑟瑟还小呢,我眼下不想这些事。” “哎,这就不对了!”汪阿娘连连摇头,“瑟瑟这么小, 没有阿耶怎么行?你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顶门立户的更不行。” 李五闷闷地开了口:“汪阿娘这话说的,我难道不是顶门立户的人吗?” “哎,话不是这么说,阿舅再好,到底比不得阿耶是不是?”汪阿婆笑起来,“阿舅你早晚都要娶妻,等阿舅娶了妻有了娃娃,自己还有一大家子要照顾,怎么忙得过来?” “我不娶妻,”李五闷声道,“有我在,瑟瑟不愁没人照应。” 门外的瑟瑟听见了,蹦蹦跳跳跑进来,拉住李五的手:“阿舅,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李五弯腰抱起她,“汪阿婆要走了,我们送送阿婆。” “哎,我可没说要走呀!”汪阿娘哈哈地笑起来,“这上门提亲被阿舅撵走的,我可是头一回碰见!” 她转向崔拂,拉住她的手:“小欧娘子,我实心实意想跟你说这门亲事,我做媒几十年,各家郎君少说也见过上百,这周郎君真真是个人尖子,一表人才,万贯家私,性子温存又会疼人,你嫁过去以后使奴唤婢,风风光光的官家夫人,擎等着享清福吧!” 崔拂含笑摇头,抽出了手:“汪阿娘一片好心,我感激不尽,只是我眼下没有这个心思。” 汪阿娘不屈不挠:“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开,不过听我一句,这周郎君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品貌家世都配得上娘子,又是太守的亲眷,又对娘子这么上心,上哪儿找去?” 崔拂听出了蹊跷:“周郎君怎么会知道我?” “所以说是天作之合嘛!”汪阿娘一拍大腿,“那天你去街上送绣活,他正好在铺子里,一眼瞧见就看中啦!要我说也没错,小欧娘子天仙似的人物,谁看了不爱?光我知道的,咱村里就有好些个人惦记着,也就是周郎君人物出众,我老婆子才敢张口,换个别的人,我都觉得配不上小欧娘子,才不开这个口呢!” 周子徵竟然已经见过她了?崔拂觉得棘手,下意识地看了眼妙寂,妙寂道:“多谢汪阿娘美意,不过事情来的太突然了,我们须得商量商量才好,汪阿娘要么先去忙吧,到时候给你回话。” “成!”汪阿娘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我等着小欧娘子的好消息!” 桌子擦干净了,饭菜一样样摆上来,李五拿布垫着手,端出来那罐子腊肉:“实在不行明天就走吧,姓周的是太守的亲眷,就怕节外生枝。” “也行,”崔拂沉吟着,看向妙寂和老欧,“你们说呢?” “那就赶紧吃了饭,尽快收拾吧。”妙寂拿过瑟瑟平时用的小木碗,拉着瑟瑟在身边坐下,“瑟瑟想吃什么?姑婆给你夹。” “想吃小鱼,”瑟瑟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鱼,“阿翁给瑟瑟抓的鱼,肯定很好吃!” 老欧一听,欢喜得下巴上胡子翘起老高,一双筷子流水似的,不停往小木碗里夹鱼:“都给瑟瑟吃!瑟瑟吃了阿翁抓的鱼,将来呀,长得又高又聪明!” “欧叔别夹了,”崔拂连忙去拦,“大半盘子都给瑟瑟了。” “没事没事,我不吃,都给瑟瑟。”欧叔只管去夹。 瑟瑟站起来,小手端着小木碗,又用木勺子拨出一条小鱼放进老欧碗里:“阿翁也吃。” 再给妙寂一条:“姑婆吃。” 然后是李五:“阿舅也有。” 最后拣了最大的一条:“这个最大了,我想给阿娘,因为瑟瑟最喜欢阿娘了!”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崔拂抱起瑟瑟,轻轻在小脸上吻了一下:“阿娘也最喜欢瑟瑟!” 入夜时灯火还亮着,一家人忙忙碌碌,都在收拾行李,瑟瑟早早洗好睡下,崔拂正在叠衣服,忽然听见她问:“阿娘,咱们是不是要走了?” 要走的事情虽然没有专门跟她说,但瑟瑟早慧,饭桌上听见他们商量,朦朦胧胧也听明白了一些,此刻眨着大眼睛,粉嘟嘟的小嘴可怜巴巴地撅起来:“为什么要走呀?瑟瑟喜欢这里,喜欢小芦花,还有阿翁的大铁锅,阿翁说都带不走呢。” 崔拂心里一软,走去床边坐下,伸手抱起她:“阿娘也很喜欢这里,可是现在有些事情,瑟瑟还小,没法告诉你,我们只能离开,留在这里不安全。” 瑟瑟默默伤心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可爱的笑脸:“那好吧,我听阿娘的。” “乖瑟瑟,”崔拂低头亲她一下,“以前阿娘教瑟瑟的,出门的时候应该怎么办,瑟瑟还记得吗?” “我都记得呢!”瑟瑟扳着小小的手指头,一个个数给她听,“第一,要跟着阿娘或者姑婆、阿翁、阿舅,不能一个人乱跑,第二,不能跟陌生人走,第三,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 她说着说着睡着了,小小地打着呼,崔拂轻轻抱起她放回被窝里,原本微有些慌乱的心平静下来,她还有瑟瑟呢,她得赶快把一切都筹划好,带瑟瑟去安全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正在收拾,汪阿娘又来了,风风火火拉住她:“小欧娘子快走,有桩大生意!” 崔拂连忙推辞:“汪阿娘,今儿家里有急事,我走不开呢。” “有大主顾,在铺子里一眼就瞧上了你的绣活,说有多少都要呢,”汪阿娘拉着她不肯松手,“你还有做好的没?有的话都拿上,我一定给你谈个好价钱!” 以前攒下的绣活还有一包,原本想着低价卖掉凑盘缠,如今竟有这般巧事……崔拂犹豫一下,点了点头:“还有一包,我这就去找找。” 拿上绣活出了门,一路上汪阿娘言来语去,百般夸赞周子徵的好处,崔拂只是笑,丝毫不肯松口,汪阿娘无奈:“哎,小欧娘子娇滴滴一个人,这般铁石心肠,好歹见一见,看看合不合眼缘再说嘛!” 崔拂突然起了点疑心,听这话的意思,难道是骗她来见周子徵的?眼看绸缎铺就在前面,连忙停住步子:“汪阿娘,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急事,得赶紧回去一趟。” “哎呀,都到跟前了,”汪阿娘连忙拦住,“别走呀!” 就在这时,门内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衣饰华贵,神色温和:“汪阿娘,这位就是小欧娘子吧?” “哎呀,周夫人,怎么能劳你大驾亲自出来呢?”汪阿娘满脸堆笑行礼,又拉崔拂,“快见过太守夫人,就是她要买你的绣活呢!” 崔拂现在明白了,这位太守夫人,只怕是替侄子来相看她的,福身行了一礼:“周夫人见谅,我家里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汪阿娘一把拉住了她:“别走呀!” 对面酒楼上。 独孤逊起身,亲手为越州刺史杜衡添上一杯酒:“陛下一直都念着杜兄当年拱卫先皇的旧情,盼杜兄早日归来,这越州都督的位置,陛下给杜兄留着。” 杜衡也给他添上一杯:“实不相瞒独孤兄,大邺皇帝也是这么说的,我如今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我若是杜兄,就不会选大邺。”独孤逊不动声色,“他们这两年虽然看起来赫赫扬扬,但如今萧怀简做了西南道兵马元帅,与萧元贞分庭抗礼,互不相容,萧洵帮着萧元贞,又有齐王、郑王暗中相助萧怀简,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连萧仁纲都弹压不住。” 他笑了下:“尤其萧洵,视萧怀简如仇敌一般,他手上有兵,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内乱是迟早的事,这样的大邺,难道杜兄觉得能够长久?” 杜衡一口饮尽杯中酒:“这事我也听说过,不过……” 他沉吟着没有再说,独孤逊便又为他添上一杯:“大夏就不一样了,我家陛下乃先皇嫡子,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他突然停住了,目光越过临街的窗户,望向对面街上的女子。 明眸如水,乌发如云,不经意抬手时,袖子微微滑下,露出雪白皓腕上一点胭脂红痣。 第32章 走失过一个妹妹 独孤逊借着地形的遮挡, 远远跟着崔拂。 能看出来她很谨慎,走到村口时四下望了望,到家门前时又停住了, 忽地向他的方向望过来。 独孤逊连忙向墙后一闪,隐蔽住身形, 又贴近些, 不露痕迹地观察,她好像有点疑心, 向他这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转身, 推门进去。 独孤逊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走出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越州遇见她。 萧洵一直疑心她在东南一带,所以这三年来一直往这边打, 他也多次派人四处打探, 种种努力都没有丝毫线索,谁知竟在这种情形下, 突然看见了她,老天的安排, 可真是出人意料。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刚刚落发, 僧衣僧帽僧鞋,两鬓光光,如今,已经是乌发如云,丝毫看不出当时的狼狈了。 独孤逊快步走到屋后,提气一跃, 跳上屋顶。 趴伏在草屋顶上,院里的情形看得很清楚,屋檐底下挂着风鸡腊肉,窗台上晒着草药,左边一小片菜园子,右边是鸭棚鸡圈,寻常的农家小院,地方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看着就很舒服。 她好像有种,与任何人都不相同的从容淡然,无论处境是好是坏,总能安然处之,把日子尽可能过得最好,独孤逊下意识地向前探出点身子,仔细去看。 人影一晃,崔拂拿着油纸从屋里走出来,伸手去摘屋檐下的风鸡腊肉:“师父,刚刚汪阿娘哄我出去,竟然是见太守夫人,我只怕她后面还要再来聒噪,这里没法待了,咱们得赶紧走。” 紧跟着又出来一个妇人,独孤逊虽然不认得,但从说话里推断,应该是崔拂的师父,尼姑妙寂:“汪阿娘是个好事的性子,眼下咱们突然要走,她肯定过来厮缠,反而招的人都知道。” “要么趁着天黑走?就怕不好出城。”崔拂沉吟着,“或者我和瑟瑟找个借口先出城,你们再陆续出来,到时候在城外会齐。” 走,她要去哪儿?独孤逊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大约是听说萧洵要打过来,着急离开吧? 不由得哂笑一声,萧洵着急拿下越州,未必不是想着找她,可惜,既然让他先遇上,萧洵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愿了。 吱呀一声,院门闪开一条缝,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闪身进来,向崔拂说道:“跟杨木匠说了,他待会儿过来看家具,估个价……” 话没说完,突然一抬头:“谁?” 院里几个人都是一惊,独孤逊见那男人拿起墙上靠着的锄头,将崔拂和妙寂都挡在身后,向他藏身的方向叫道:“谁在那里?” 这架势,竟是军中的招数,又是什么人?独孤逊站起身,一跃而下,向崔拂抱拳行礼:“崔夫人别来无恙?” 崔拂认出了他,心里一凛,也只得还礼:“多承独孤刺史问询,我一切都好。” 独孤逊笑了下,一别三年,他早已不是代州刺史,而是大夏的司徒,不过,倒也不必去纠正她。 独孤逊上前一步:“这三年里我一直在寻找夫人。” 崔拂吃了一惊,原以为只是不巧被他发现,没想到,独孤逊竟然也在找她。蓦地想起三年之前,萧洵说,独孤逊要见她,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沉吟之时,独孤逊又上前一步,李五立刻拿着锄头横身挡住,就听独孤逊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他叫李五,是我义兄。”崔拂止住李五,“五哥,独孤刺史与我无冤无仇,我相信他没有恶意。” 这是拿话堵他呢,独孤逊微微一笑:“崔夫人放心,李兄放心,我此来并没有恶意……” “阿娘!”门外突然传来奶声奶气一声喊。 院门开了,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跑进来:“阿娘!” 独孤逊微微发怔,看见小女孩粉白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向崔拂举起了手里的草编兔子:“瑟瑟编了只小兔子!” 瑟瑟回来了。崔拂无声地叹了口气,原想赶在瑟瑟回来之前应付走独孤逊,眼下却都赶上了。弯腰伸手,瑟瑟扑进她怀里,把草编兔子塞进她手里:“阿翁教瑟瑟编的,送给阿娘!” “谢谢瑟瑟,”崔拂接过来,在她小手上一吻,“阿娘很喜欢。” 院门又开了,老欧满头大汗地跑进来:“瑟瑟慢点跑啊,阿翁都要追不上你了!” 突然看见独孤逊,吃了一惊,连忙站住。 瑟瑟也看见了,歪着脑袋看向独孤逊:“阿娘,家里来客人了?” 崔拂抱着她,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独孤逊笑着说道:“是,来客人了。” 一别三年,人事变更,她的头发长了这般长,孩子也这般大了,只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解下蹀躞带上的白玉兔,弯腰递过去:“伯伯来的匆忙,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个你拿着玩吧。” 上好的羊脂白玉,巧匠碾来做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身上的毛发清晰可见,一看就价值不菲,崔拂连忙推辞:“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头一次见面,夫人该不会让我空着两手对孩子吧?”独孤逊微微一笑,松开绳结,让白玉兔轻轻落进瑟瑟手里,“如此仓促,已经很失礼了。” 崔拂留意到了他的心思,他是顾忌着男女有别,所以没有碰瑟瑟的手,其实以瑟瑟这个年纪,多数人还不会注意这点,想不到他八尺多高的汉子,心思竟然如此细致。 原有的戒备不觉淡了些,只是眼下,该如何处置?崔拂有些踌躇,就见瑟瑟握着手心里那只白玉兔,满脸好奇:“兔子也有白色的吗?” “有的,”独孤逊蹲下来,声音温和,“平时很少见,伯伯有次去山上打猎,就抓到过一只。” “真的?”瑟瑟摩挲着那只白玉兔,奶声奶气地追问,“伯伯没有把它吃掉吧?” 独孤逊笑起来:“没有,我带回家,养起来了。” 他身材高大,蹲在地上也比瑟瑟高出太多,不过他神色温和的很气,并不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崔拂渐渐起了点侥幸的念头,独孤逊与萧洵虽是敌手,但此人若是光明磊落的话,应当不至于拿了她,以此来要挟萧洵吧? 瑟瑟越发来了兴致,又问:“那它现在还在吗?” “我也不知道,”独孤逊摇头,“后来我搬家了,路途太远没法带着,就把它放掉了。” “哎呀,我知道的!”瑟瑟一指正在边上跑来跑去的鸭子,“我的小芦花,也是路太远,阿娘说不能……” 话没说完,忽地想起来,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崔拂。 崔拂知道,瑟瑟是想起来了,家里的事情不能跟外人说,轻轻拍拍她,低声安慰:“没事儿。” 独孤逊既然能找上门来,又是从屋顶跳下来的,想必方才她商议要走的事,他都听见了,这事怪不得瑟瑟。 独孤逊果然站起来:“夫人要去哪里?” “要打仗了,这里不太平,我带着孩子,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崔拂道。 “如今的天下,哪里都不太平。”独孤逊低头看着她,“夫人若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去大夏,我可以保证夫人和孩子的安全。” 去大夏,到底是确保瑟瑟的安全,还是作为牵制萧洵的人质?崔拂想了想,向妙寂说道:“师父,你和欧叔带瑟瑟进屋去玩吧。” 妙寂过来拉起瑟瑟,瑟瑟乖乖地跟着走,又回过头向独孤逊摆手:“伯伯,我要回屋去玩,不能陪你说话了!” “好,”独孤逊弯腰微笑向她招手,“谢谢你陪着伯伯说了这么久的话。” 三个人进屋掩门,李五拿着锄头,警惕着四周围的动静,崔拂索性开门见山:“我不会跟独孤刺史走,我也无意卷入大夏与大邺的争斗,我早已离开萧洵,此生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还请独孤刺史高抬贵手,放我和孩子一条生路。” “崔夫人误会了。”独孤逊神色凝重起来,“我一直想与夫人当面晤谈,当年在会昌,我几次请见,萧洵都不答应,所以才阴差阳错,拖到了如今。” 崔拂点头:“我知道这事,只是我不知道,独孤刺史为什么要见我?” “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当年曾走失过一个妹妹。”独孤逊的目光落在她左手腕处,“他妹妹左手腕上,像夫人一样,有一颗红痣。” 第33章 萧洵 三十三 “他妹妹若是还活着的话, 今年和崔夫人一样,青春二十。” “当年为了躲避仇家,我这位朋友四处逃亡, 一年半载才能见上妹妹一面。” “他妹妹曾经有段时间,住在秣城祥云坊……” 崔拂打断了独孤逊, 因为紧张, 声音不自觉地发颤:“你是说,秣城?” “对, 秣城。”独孤逊留意着她的神色,不觉也有点紧张, “十五年前,我那位朋友最后一次见他妹妹时,他妹妹便是住在秣城。” 崔拂觉得心跳快到了极点:“他妹妹,叫什么名字?” 独孤逊苦笑:“没有名字。” 知道她必定听不明白, 随即解释道:“他妹妹出生之前, 父亲便已经过世,生下妹妹不久, 母亲也不幸离世,是以这孩子没有取名, 只有一个乳名,唤作阿鸾。” “那后面呢?”崔拂急急追问, “你朋友十五年前见过妹妹,那时他妹妹五岁了,难道还没有名字?” “为了躲避仇家,兄妹两个很小就分开,隐姓埋名各自逃难,”独孤逊道, “我那位朋友当时年纪还小,害怕万一出事连累妹妹,所以并没有问过妹妹的化名。” 崔拂在激动忐忑中,听出了蹊跷。亲兄妹之间,竟然连姓名都不敢问询,想来他这位朋友的仇家,一定是极厉害的人物,到底是什么人?忍不住问道:“你那位朋友是?” 独孤逊转过脸:“眼下我还不能说。”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细细打量:“不过崔夫人,我见过那位朋友的母亲,你很像她,三年前在会昌,我第一眼看见你时,险些以为看到了她。” 崔拂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若只是这颗红痣,并不能说明什么,可住在秣城,相似的相貌,难道,真是她苦苦寻找的家人? 抬头看着独孤逊,喉咙发着紧:“我记得我阿兄,他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犬齿,在右边,你那位朋友……” 后面的话因为紧张没有说完,难耐的等待中,听见独孤逊一个字一个字,无比清晰地说出一句话:“我那位朋友恰好也有一颗犬齿,在右边。” 崔拂低呼一声。 独孤逊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崔夫人若是信得过我,那就先别着急走,我已经给我朋友捎了信,他知道夫人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最快时间赶来,我有预感,会是好消息。” 入夜时瑟瑟在身边睡得熟了,崔拂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十五年了,先前她百般找寻,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线索,万万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从独孤逊口中,得到了消息。 年纪,住处,相貌,还有她一直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阿兄那颗小小的犬齿,假如独孤逊没有,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对上了。 她真的要找到家人了吗? 披衣起来,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出去。暮春的天气不冷不热,漆黑天幕上嵌着几颗星子,崔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眼前再次浮现出深藏在心底的,阿兄的模样,深黑的眉,大大的眼,不说话时总是一幅若有所思的神气,然而一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又让人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烦恼都已经不复存在。 崔拂笑起来,眼睛里热热的,十五年了,她真的要见到阿兄了吗? 黑影一动,李五悄无声息地走出来:“娘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瞧着屋顶的方向:“那边,还有那边,都有人。” 崔拂并不能看出这些潜藏的人,四周和平常晚上没什么差别,鸡鸭偶尔叫几声,草窠里忽地一动,飞起一只小虫,崔拂轻声道:“大概是独孤逊的人。” “娘子看他是好意还是歹意?”李五并不能放心,“若是娘子信不过他,我想想办法,总还是有机会逃。” 信不过他吗?崔拂说不清楚,阿兄的相貌和过去的情形,她跟严凌说过,独孤逊如果存着歹意,未必不能打探出来,可他会是那种人吗? 眼前闪过独孤逊松开绳结,让那只白玉兔子轻轻落进瑟瑟手里的情形,崔拂摇摇头:“再等等吧。” 不管是真是假,这个机会她都不能放弃,十五年了,也许她终于要找到家人了,这个险值得冒。 第二天一早,因着不需要收拾行李,一家人从从容容正吃着早饭,汪阿娘突然又来了。 她满面笑容,拉着崔拂的手就不肯放:“小欧娘子,真是天大的好事,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位周郎君,今日恰好来乡下收租,他说待会儿就过来看看娘子!” 崔拂无奈:“我不见。”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人叫:“汪阿娘在吗?” “哎呀,这不就来了嘛!”汪阿娘松开她,一道烟跑到门外,拉进来一个锦袍男子,“小欧娘子,这位就是周郎君!” 周子徵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与太守夫人有几分相似,此时规规矩矩地行下礼去:“欧娘子好。” 崔拂也只得还礼:“周郎君万福。” 周子徵微微一笑:“初次见面,给娘子带了些薄礼,请娘子笑纳,来人,把东西送进来!” 几个仆人拿着大包小包飞快地往院里走,汪阿娘笑嘻嘻地在边上帮腔:“小欧娘子你瞧瞧,都是好东西呢,头一回见面就这么大手笔,这排场,这体面,满越州也只有周郎君了!” 李五沉着脸上前,拦住那些仆人,崔拂沉声道:“多承周郎君美意,不过我并无此意,东西我不能收,请周郎君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周子徵没想到她竟然当面拒绝,脸上顿时有些难堪,汪阿娘媒婆一张嘴,最是机灵,连忙说道:“女人家脸皮薄,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是两码事,周郎君别当真……” “我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崔拂正色说道,“我说了不必,就是不必。” “哎呀小欧娘子,这是何必呢?”汪阿娘忙道,“周郎君来都来了,又带了这么多东西,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周子徵有些恼怒:“我真心实意求娶,欧娘子也不好这么不给面子吧?娘子可以到处打听打听,我周子徵在越州,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号的人物。” “我知道你,是周夫人的内侄吧?”院外传来一声说话。 独孤逊迈步走进来,向着周子徵微一颔首。 周子徵乍然见到陌生男人,不免起了疑心:“你是?” “我与你姑父平辈论交,论辈分,你该当叫我一声阿叔。”独孤逊负手而立,因着个头比周子徵高出一大截,又是手握重兵的大将,气势顿时压倒他一头,“贤侄,欧娘子既然说了不肯,再纠缠下去,未免有失体面。” “谁是你贤侄?”当着崔拂的面被人这么下面子,周子徵越发恼怒,“我从不曾见过你,哪里来招摇撞骗的?” 独孤逊微微一笑:“那就回去问问你姑父,你到底是不是我贤侄。” 他蓦地上前,抓住周子徵一条胳膊:“走吧!” 他提着周子徵,如提童稚,周子徵挣扎不得,只觉得胳膊上像是箍了一个铁箍,忍不住叫起疼来,挣扎不得,眨眼就被扔出院门外,周家的仆人连忙上前厮打,也被独孤逊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哎呀,这是怎么说的!”汪阿娘拔腿跑出去,“周郎君,你没事吧?” 院外传来周子徵愤愤的声音:“那汉子,有能耐别走,咱们再说!” 独孤逊扔出最后一个人,漫不经心:“周贤侄,我等着。” 脚步声急促,周子徵跑了,瑟瑟拍着手跳起来:“伯伯好厉害!” 独孤逊拍拍手转回来,依旧是温和的笑容:“瑟瑟不害怕吗?” “不怕!”瑟瑟奶声奶气说道,“他们不听阿娘的话,他们是坏人,伯伯把他们都扔出去!” 童言无忌,听得一院子的人都笑起来,先前对独孤逊的戒备不觉又淡了几分,老欧连忙去搬胡凳,崔拂福身行礼:“多谢独孤刺史为我解围。” 独孤逊连忙还礼:“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 早饭正吃到一半,饭菜还摆在桌上,崔拂有些犹豫:“你吃饭了吗?” “还没,”独孤逊接过胡凳,向老欧道了谢坐下,顺手拿过 一个蒸饼,“正想向崔夫人讨口饭吃,不知道行不行?” 崔拂不由得笑起来,走去拿了一副碗筷,又盛了小米粥端过来:“粗茶淡饭的,独孤刺史别嫌弃。”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定,重又开始吃饭,瑟瑟搬着自己的小胡凳,挨着独孤逊坐下,大眼睛眨呀眨的,充满了好奇:“伯伯看起来跟那人差不多大,为什么他要叫你阿叔?” “这个叫做辈分,我跟他姑父是平辈,所以他是我的晚辈,该叫我阿叔。”独孤逊笑着答道。 “哦”,瑟瑟似懂非懂,“他很沉吧?伯伯提着他,手疼不疼呀?” “不疼,”独孤逊夹了一筷子鸡蛋到她的碗里,“伯伯力气大。” 他一直低着头,轻言细语,本是战场上的骁将,此时收敛了气势,温和得像是邻家的大叔,崔拂含笑听着,轻声道:“瑟瑟,让独孤伯伯吃饭吧,吃完了再说话。” “没事,”独孤逊笑道,“不耽误。” 桌上的饭菜很快下去的差不多了,妙寂起身走去厨房,不多时又端来一盘蒸饼,独孤逊也不客气,拿起一个:“有件事须得跟夫人通个气,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夫人在越州,所以没有隐藏行踪,萧洵在城中有许多耳目,我也不敢说此事有没有传到他耳朵里。” 萧洵。崔拂低垂眼皮,嗯了一声。 “萧洵眼下,在距此二百里外的孤镇驻扎,”独孤逊留神着她的神色,“夫人放心,无论夫人是不是我朋友要找的人,只要有我在,必定护夫人周全。” 崔拂沉默着,许久:“多谢。” 孤镇,长平军营。 程勿用匆匆走进:“大王,细作一路跟踪独孤逊,发现他去见了一个人。” 萧洵漫不经心:“什么人?” “有点像崔夫人。” 啪,萧洵起的太急,带翻了坐塌。 第34章 是不是生得很像父亲 乌骓疾驰如风, 瞬间掠过无数江山,萧洵加上一鞭,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 “大王, 大王!”程勿用追在后面, 拼尽全力依旧追不上他,只得大声呼喊, “眼下还不确定是不是崔夫人,之前也曾几次找错, 还是再等等消息吧!” 不用等,三年之前,独孤逊就几次要求见她,他有预感, 她就在越州。 萧洵又加上一鞭, 一言不发地向前冲去,三年了, 他沿着她当初逃走的路线,云泉、昭关、相邑, 东南方向一处处攻占,之后就是挖地三尺的寻找, 就连金城七郡,大邺,大凉,新齐,但凡听说一丁点疑似是她的消息,不管多么艰难险阻, 他都会不顾一切地找过去,可她就像是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任凭他发疯似地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越州,独孤逊,疑似是她的女子,是她,一定是她! 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沸腾起来,萧洵的眼睛发着热,三年了,他必须找到她,他要告诉她,他有多想她,他有多悔恨,哪怕要他跪下来求她,哪怕要他把心剖出来给她,他都绝不皱一皱眉头——只要她还肯要他。 …… 大门虚掩着,瑟瑟蹲在小菜园边上,拿小锄头挖泥土玩,独孤逊跟在她身旁,又从门缝里往外看,道:“这一带地势平坦,无险可依,一旦有事,怕是不好守住。” 崔拂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把这渔村的小院,当成攻守的战场了,不由得露出笑容:“这些我不懂,要怎么样才能易守难攻?” 独孤逊道:“山河险阻,便是最好的屏障……” “阿娘,”瑟瑟突然跳起来,“有虫子!” 风吹起一片黄瓜叶子,露出背面一条青虫,瑟瑟扎煞着两只沾了泥巴的小手,小脸皱成了一团:“好大一条虫子,阿娘,瑟瑟害怕!” 崔拂一手拉过她,另一只手掐下那片叶子,看了一看:“这是吃黄瓜的坏虫,踩死就好了。” 把叶子丢在地上,正要踩的时候,瑟瑟先已经一脚踩上去,又使劲揉了几下,瘪着一张小嘴:“瑟瑟好害怕!” 崔拂愣住了,跟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轻轻将瑟瑟搂进怀里,笑着问道:“你不是害怕吗,怎么还敢去踩?” “阿娘说了是坏虫,”瑟瑟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我要踩死它,不让它偷吃我们的黄瓜。” 独孤逊大笑起来,赞道:“瑟瑟真勇敢!” 他蹲下来,高大的身躯不再具有压迫感,温和的笑容披着午后的阳光:“就像打仗一样,没有谁上战场是不怕的,可一旦上了战场,就不能再怕了,这时候,必须往前冲,先打败心中的恐惧,才能打败敌人,瑟瑟做得很好。” “什么是打仗呀,伯伯?”瑟瑟听不懂,只抓住一点问他。 崔拂感觉到这个话题的沉重,却见独孤逊想了想,指着葡萄架底下正伸着脖子斗在一起的两只大公鸡,道:“就像这两只大公鸡,谁都想当第一,互相不肯让,就会打起来,人们打仗跟这个差不多,不过,比这个要可怕许多。” 瑟瑟若有所思:“大公鸡打架,经常把毛叨掉一地,身上还流血,很吓人的。” 独孤逊的声音低下去:“打仗比这个更残酷。” 崔拂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不由得看他一眼,就见他低着头,瞧着菜地里被踩成一团的青虫,神情晦涩。 似是觉察到了这话题对小孩子来说并不合适,独孤逊很快拿过瑟瑟丢在地上的小锄头,问道:“瑟瑟在挖什么呢?” 瑟瑟终归年纪小,眨眼就忘了方才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我要挖一个小池子,放点水,然后抓几条小鱼养起来!” “是吗?”独孤逊伸手摸了摸泥土,“这土太松了,要是灌水进去的话,怕是很快就要漏掉。” “真的?”瑟瑟眨眨眼睛,“那我使劲踩踩,踩结识了,就不会漏水了!” 独孤逊微微一笑:“好,我们试试。” 瑟瑟立刻蹲下去,抿着嘴唇握着小拳头,攒足全身的力气跳起,再重重落下,泥土上留下两个浅浅的小脚印,瑟瑟并不满意,来回蹦跳着继续踩踏,崔拂含笑拉住她,又给她擦额头上的汗:“歇会儿再弄,汗都出来了。” “我来。”独孤逊笑着起身,忽地一跃,落下来时,松软的泥土上顿时多了两个深深的脚印。 瑟瑟咯咯地笑起来:“伯伯力气好大,你踩的比我踩的深多了,可是这样就不整齐了!” 独孤逊低头一看,他的脚印深深陷进去,边上是瑟瑟还没有他五分之一大、浅浅的几个小脚印,不由得笑起来:“是啊,我给踩坏了,没有瑟瑟踩的整齐。” “那我自己踩吧,”瑟瑟高高跳起,又再落下来,小脚丫一下一下地踩着,“伯伯歇歇吧,待会儿我们去灌水!” “好,”独孤逊从谏如流,“那我先歇歇。” 崔拂唇边不觉露出了笑容,谁能想到独孤逊居然有这样一面呢?他的年纪,应该早已成家有了孩子吧,有他这样的父亲陪着,他的孩子一定很幸福吧? 不多时小土坑踩的结实平整,瑟瑟掐了几朵凤仙花摆在边上装饰,跟着跳起来:“我去拿水,我要灌第一瓢,等我灌完了伯伯再帮我灌好不好?” “好。”独孤逊一口应下。 瑟瑟心满意足,飞快地跑去屋檐底下洗干净了手,又拿着水瓢去缸里舀水,崔拂含笑看着她,听见独孤逊低声问道:“瑟瑟的阿耶……” 她的阿耶。崔拂顿了一下,反问道:“独孤刺史有没有孩子?” “有,”独孤逊见她并不想回答,便也没再追问,“十一了,男孩,如今在复京待着,身边没有人管束,野得很。” 复京,大夏的都城,十一岁的男孩子,是不是生得很像父亲?崔拂漫无目的地想着:“尊夫人也留在复京吗?” “内子前些年过世了。”独孤逊的目光追随着瑟瑟,“那年我被窦君璋偷袭,她正好生着病,混乱中受了惊吓离乱,病情加重,去了。” 崔拂想起来了,这几年窦君璋的新齐与大夏数次交战,窦君璋眼看不敌,上书求降,被大夏新皇夏舜断然拒绝,窦君璋不得不拼死一战,最后在阵前被独孤逊亲手斩杀——原以为是报炀帝的国仇,原来中间还夹着这段家仇。 低声道:“抱歉。” “生老病死,原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更何况在这个乱世。”独孤逊转过脸看她一眼,“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吧!” “阿娘,独孤伯伯!”耳边传来瑟瑟欢喜的叫声。 她捧着一瓢水,小心翼翼地往跟前走:“我打好水了!” 淡淡的感伤被她的笑脸治愈,崔拂连忙走过去,伸出胳膊虚虚护着,看她充满期待,仔细将那瓢水灌进土坑里。 土质疏松,一瓢水灌下去,很快渗透进泥土里,一滴也没留下,瑟瑟撅起小嘴,有点失望:“啊,都没了?” “多浇几瓢,浇透了,也许就不会漏了。”独孤逊道。 “好!”瑟瑟拿起葫芦瓢,立刻又要去舀水。 独孤逊抬眼一看,水缸摆在灶台跟前,虽然路不算远,但这样一瓢瓢舀下去,也不知道还要多久。快步走去厨房,伸手一搬,丈把宽的水缸应声而起。 “啊!”瑟瑟惊讶地叫了一声,“伯伯好厉害!” 独孤逊笑着,抱着那个大水缸稳稳走过来,轻轻放在小土坑边上,一滴水也没洒出来:“这样就方便瑟瑟舀水了。” “谢谢伯伯!”瑟瑟欢喜 , 一瓢,两瓢,三瓢,小土坑很快灌透了水,泥土沉淀下去,瑟瑟蹲在跟前,乌溜溜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嘴角翘起,期待的笑容。 崔拂突然想起了萧洵,那时候他在山上等她来时,也是这样专注的眼神,嘴角翘起来,带着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笑容。 连忙转过脸,瑟瑟容貌生得像她,神情却像足了萧洵,也许独孤逊已经看出来了吧? “那汉子,出来!”院外传来一声喊,周子徵去而复返,带着一大群健仆,“敢在越州地面上招摇撞骗,我岂能容你!” 又向院子里一探头,远远瞧着崔拂:“欧娘子不要害怕,我这就抓起这汉!” 独孤逊笑了下,低声道:“夫人,我去去就来。” 他不紧不慢走到院外:“贤侄,休要胡闹。” “谁是你贤侄?”周子徵恼怒到了极点,发一声喊,“把这汉拿下!” 健仆们拿着兵刃,争先恐后往前拿人,李五连忙拿过锄头上前帮忙,崔拂捂住瑟瑟的眼睛,忍不住说道:“当心!” 独孤逊回头,笑道:“不妨事。” 他并未拔出腰间铁简,只像先前那样,一手一个抓住健仆往外扔,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周家的仆从摔了一地,周子徵有点慌,正催着剩下的人上前时,远处烟尘滚滚,杜衡骑着马飞奔而来,老远就喊:“住手!” “我姑丈来了,”周子徵大喜,“那汉子,有种你别跑!” 话音未落,杜衡已经冲到跟前,啪一声,手中马鞭照着周子徵劈头盖脸下来:“孽障!还不快给独孤司徒请罪!” 周子徵脸上挨了一鞭,整个人都愣了:“独孤,司徒?” 杜衡滚鞍下马,向着独孤逊连连抱拳:“独孤兄恕罪,小辈不懂事,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次吧!” 独孤逊笑了下:“令侄脾气大得很,杜兄回头还得好好管教管教才行。” 杜衡听他的语气,分明是不准备再追究,这才放下心来,一把拽过周子徵:“还不快给你独孤叔叔赔罪!” 院里,瑟瑟从手指缝里看着周子徵垂头丧气赔礼作揖,好奇地问道:“阿娘,伯伯真的是那人的阿叔啊?他们看起来差不多大呀。” 崔拂松开手,轻声道:“这就是独孤伯伯说过的,辈分的问题了,独孤伯伯比他高一辈,这个就不论年纪了。” 院外,独孤逊等周子徵起身,回手一指崔拂:“这位夫人是我的故人,贤侄以后,莫要再来骚扰她。” 杜衡脸一沉:“快给夫人赔罪,以后休得再来骚扰夫人!” 周子徵耷拉着脑袋,也只得上前给崔拂赔礼,门外早被看热闹的村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嘁嘁喳喳议论着,又见一人从人群里挤过来,低声向独孤逊说了几句话。 独孤逊脸色微沉,快步走近:“夫人,萧洵来了。” 他窥探着崔拂的神色:“夫人的意思是?” 崔拂抱着瑟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了,好快。 第35章 阿兄 四周静悄悄的, 偶而有脚步声从院墙外经过,是独孤逊留下的守卫,崔拂抱着瑟瑟坐在廊下, 心绪飘忽不定。 萧洵来了,独孤逊说, 他只带着近身侍卫, 昼夜兼程,从孤镇一路飞奔, 距离越州只剩下几十里的路程了。 一别三年,他如今也该有二十二岁了吧?还是像从前那样的性子, 不管不顾的,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可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因为相似的牙齿,就救下陌生少年的她了, 她有瑟瑟, 有一大家子人,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再次卷进他的猜疑嫉妒中,受尽折磨。 所以那时独孤逊问她怎么办, 她说,她不见萧洵。 “阿拂, ”妙寂坐在边上,轻声问道,“那个独孤逊,可信吗?” 崔拂点了点头:“我信他。” 也许是他耐心陪瑟瑟玩耍的情形让她安心,也许是他说过,盼望瑟瑟能够不再经历战火离乱, 崔拂总觉得,独孤逊没有恶意,她可以相信他。 “他去拦截萧洵了?”妙寂道。 崔拂摇了摇头。白天时独孤逊的属下几次来报消息,独孤逊并没有刻意隐瞒,她零零散散听见了几句,独孤逊此去,是要出城迎接他那位好友,并不是为了萧洵。 他身为大夏的司徒,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居然要他亲自出城迎接? 假如那人,真的是他苦苦寻找的阿兄……心跳突然快到不能忍耐,崔拂低声道:“师父,我有点怕。” 怕萧洵,也怕希望再次落空。 妙寂还没说话,瑟瑟先听见了,伸手搂住崔拂的脖子:“阿娘不怕,瑟瑟保护你!” 崔拂不由自主笑了,轻轻在她额头一吻:“好,阿娘全靠瑟瑟了。” “好孩子,真知道疼你阿娘。”妙寂笑着摸摸瑟瑟的脑袋,叹了口气,“那人若是来了怎么办?总归是瑟瑟的……” 总归是瑟瑟的阿耶。崔拂地低着眼:“我不见。”拉赫 “你们在说谁呀?”瑟瑟好奇地追问,“那人是瑟瑟的什么?” 崔拂抱着她,柔声道:“我们在说大人的事情,现在瑟瑟还不懂,等瑟瑟长大了,阿娘一定告诉你。” “好呀,那就等瑟瑟长大了再说,阿娘千万别忘了哦,”瑟瑟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崔拂也伸出小拇指,弯起一点,郑重与她拉钩。她并没想要瞒着瑟瑟,她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不过,不是现在。 夜色一点点淹没天空,数千骑疾行如飞,向越州飞驰,迎面突然又赶来一彪人马,独孤逊一马当先,急急向当中的驾辇奔去:“陛下!” 驾辇停住,大夏新皇夏舜探身出来,叫着他的表字:“士英,怎么样?” 孤独逊一跃下马,跪倒在地:“臣问了许多事,相貌、年龄、秣城,全都对上了,甚至崔夫人还说出了……” “说出了什么?”夏舜跳下驾辇,双手扶起他,“士英,快告诉我!” 独孤逊能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微发颤,这么多年艰难隐忍,面对任何艰难都不曾畏惧过的人,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害怕,独孤逊连忙站起,顺势扶住他:“崔夫人说,她兄长有一颗犬齿,在右边。” 夏舜低低啊了一声,眼睛湿了:“是她,一定是她,是我的阿鸾!” 面对多年好友,又是共患难到如今的至交,夏舜不再隐瞒激荡的心情,飞快地说了下去:“阿鸾一直很喜欢这颗牙,她没长尖牙,就总是觉得很好奇,每次见我时,我一笑,她就伸手去摸。” 夏舜笑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在犬齿尖利的下缘摸了下:“就像这样,每次都要摸一下,一定是我的阿鸾,一定是她!” 独孤逊含笑看着他,夏舜生得像殇太子,长眉大眼,有种明朗爽快的感觉,崔拂像先太子妃更多些,眼睛的轮廓微长,柔婉温柔,有一种让人无端安静的恬淡,但此时夏舜笑起来,眉眼一弯,独孤逊发现,他们两个,其实很有几分相似。 他没找错,崔拂就是夏舜苦苦找了十几年的妹妹,阿鸾。 “快走士英,”夏舜伸手拽过侍从的马,翻身跃上,“我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她!” 独孤逊跟着上马,在他身后半步跟着,低声道:“还有一事,我进城时没想到崔夫人在那里,所以没隐藏行迹,如今萧洵得了消息,正昼夜往这边赶。” “萧洵,”夏舜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得干净,“他还敢来!” 声音冷下去:“最快能调集多少兵力?” “一日之内的话,能有两万,若是再多几天,附近几处都赶来,总有七万左右。”独孤逊道。 夏舜眸中冷光一闪:“杀了他!” “陛下,”独孤逊催马靠近,压低了声音,“崔夫人膝下,有个女儿。” 夏舜一怔:“什么?” “臣这几天留心看着,崔夫人后来,应该没有成亲,”独孤逊眼前闪过瑟瑟那张神似萧洵的笑脸,“那孩子看起来两三岁的模样,臣怀疑,是萧洵的孩子。” “混账!”夏舜咬牙恨道。 “如果是萧洵的孩子,那么眼下,就不能动他。”独孤逊轻声道,“毕竟,是骨肉至亲。” 夏舜极力克制住怒意,冷声道:“阿鸾怎么想的?” “崔夫人说,不想再见萧洵。”独孤逊道,“她还说,若是弄错了,她不是陛下要找的人,恳请陛下放她离开,她只想带着孩子好好过活。” 怎么会不是呢?他找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人,只有她,最可能是他的阿鸾,他不会弄错,也无法承受弄错,然而。夏舜深吸一口气,半晌:“士英,会弄错吗?” “臣觉得,至少有六七分把握。”独孤逊想着崔拂恬淡平和的眼眸,试探着说道,“万一弄错了,臣斗胆请陛下放她离开,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不会弄错,我想,不会弄错。”夏舜慢慢地吐着气,“士英,你见过我母亲,你说很像,那就不会错,况且,况且她说过,她阿兄,也有这颗尖尖的牙齿。” 夏舜轻轻摸着那颗犬齿的尖,像是安慰独孤逊,也像是安慰自己:“不会弄错的,能对上这么多细节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独孤逊却突然想起来,仿佛萧洵,也生着这么一颗犬齿,一刹那间,眼前似有一道亮光划过,当年崔拂救下他,原来如此。 突然听见夏舜问道:“你出来了,阿鸾怎么办?杜衡还没决定归顺,她留在城中是否安全?” “陛下放心,我手下五千人全部已经潜进城中保护崔夫人,”独孤逊道,“杜衡是聪明人,有我在,他不会妄动。” 夏舜松一口气:“士英,她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 “很像她,很可爱,”独孤逊眼中露出笑意,“陛下一定会喜欢。” “好,好呀。”夏舜的眼角又有点湿了,“士英,不会弄错,肯定不会弄错!” 人马在夜幕中向越州飞奔而去,独孤逊紧紧追随着夏舜:“陛下,萧洵那里怎么办?” “先拦住,等我弄清楚了,若不是他的孩子,”夏舜冷冷说道,“杀!” 数十里外,萧洵猛然勒住马。 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士兵,重重堵住往越州去的道路,为首的将领穿着大夏服色,横戟马上:“萧洵,站住!” 萧洵抽刀,冷声道:“让开!” 那人也不答话,只挥动手中长戟,身后的军队变化队形,将萧洵一行人团团围住,亮出兵刃:“吾奉独孤司徒之令在此等你,萧洵,你休想靠近越州一步!” 萧洵握紧了手中刀。不对,若独孤逊是为了以她来要挟,断不会只把他挡在外面,独孤逊三年前就一直要求见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骤然催马上前,厉喝声中手起刀落,那人措手不及,长戟被截成两段,连肩劈开,萧洵一把将他提过马背,大吼一声,喝退上前来救的副将:“站住!” 他狭长的眼眸在火把的光焰下闪着冷光:“让独孤逊过来见我!” 天微亮时,夏舜的兵马来到越州城下,城门紧闭,杜衡站在城楼上,满脸忐忑:“独孤兄突然带兵前来,这是何意?” 独孤逊催马上前:“杜兄可否出来说话?”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的部下全都留在城中,杜兄难道信不过我?” 杜衡倒抽一口凉气,他只发现在那姓欧的人家附近有上百大夏士兵,可独孤逊敢这么说,自然不会是假,他既然敢出城,又敢公然进城,自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越州,还能姓杜吗? 驾辇上窗户一动,露出半张脸,低声叫他:“杜衡。” 电光石火之间,杜衡认出了这张脸,他曾是殇太子的东宫卫率,这张脸,跟殇太子像足十分,是夏舜,大夏新登基的皇帝。 一时间本能地奔下来,亲手打开城门:“臣参见……” “杜兄噤声,”独孤逊止住他,“眼下,还不能泄露行踪。” “是!”杜衡连忙压低了声音,“恭迎……入城!” 两刻钟后。 院门外突然安静到了极点,又过片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向着家门奔来,瑟瑟听见了动静,飞跑着来到门前,探头一看,顿时欢喜地跳了起来:“阿娘,独孤伯伯回来了!” 崔拂从菜园里起身,拍打着手上的泥土迎出去,院外,一人正跳下马,小跑着向她奔来,清晨的阳光站在他脸上,他嘴唇翘起,露出右边一颗尖尖的犬齿。 第36章 团聚 一霎时间, 幼时的光阴如同幻影,参差从眼前划过,崔拂屏住了呼吸。 是阿兄吗?那个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到来, 陪她玩上一小会儿,又恋恋不舍离开的阿兄?那个总是给她带各样有趣的小玩具, 笑嘻嘻地看她, 任由她摸他那颗小小尖牙的阿兄吗? “崔夫人,这就是我说的那位好友。”独孤逊跟着走近, 轻声道。 崔拂听见了,却只是怔怔地,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恍惚之中,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人走近了,低头看着她:“是你吗?” 假如她现在开口, 一定跟他一样, 声音颤抖得让人惊讶。 崔拂紧紧攥着手心,抬头瞪大眼睛, 看着那记忆中的,尖尖一颗犬齿。 “十五年前, 秣城祥云坊,我最后一次见到我阿妹的时候, ”眼前的人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似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我给阿妹带了一样东西。” 崔拂的眼泪滑下:“酥酪樱桃。” 夏舜低低地啊了一声,没错,酥酪樱桃,那是四月初夏, 樱桃新熟,他仓促之间到来,没有带礼物给她,便在街上买了樱桃,亲手给她做了酥酪,是她,是她! 崔拂哽咽着,说出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记忆:“阿兄亲手做的,浇了酥酪、蔗浆,加了青梅丝,还有……” 夏舜用力拥抱住她,含泪在她耳边说道:“还有糖桂花。” 像抱紧失而复得的珍宝,滚烫的眼泪滴在她脸颊上:“我们用你那把小银勺,一口一口,分着吃掉了。” 喉咙堵住了,崔拂紧紧拥抱着夏舜,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是阿兄,她藏在心里的阿兄,她找了他这么多年,她终于,找到他了。 夏舜伸手给她擦泪,自己的眼泪也滚滚落下,狂喜之中,又生出一种不敢确认的胆怯:“阿鸾,真的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 阿鸾,是她的名字?崔拂已经不记得了,隔得太久远,太多的事情都忘掉了,只能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是我,阿兄,是我。” 听见他轻声说:“你看。” 崔拂抬头,夏舜在对着她笑,露出右边一颗尖尖的犬齿,刹那间时光倒流,崔拂不由自主地,像小时候那样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 手被猛然抓住,夏舜狂喜:“是你,是你,阿鸾,是你!” 最后一丝的疑虑烟消云散,夏舜猛然抱起她转了几圈,放声大笑:“是我的阿鸾,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崔拂在笑,也在哭,泪眼模糊中看见瑟瑟跑过来,仰起小脸看她:“阿娘为什么哭了?” 夏舜猛地停住动作,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瑟瑟。 瑟瑟抽泣着,踮着脚尖,努力想要帮崔拂擦眼泪:“阿娘不哭,阿娘一哭,瑟瑟也觉得难过,瑟瑟也想哭。” 崔拂推了下呆住的夏舜:“阿兄,让我下来。” 夏舜松开手,崔拂站住,弯腰抱起瑟瑟:“瑟瑟乖,阿娘不是难过,阿娘是高兴的。” 高兴的时候也会哭吗?瑟瑟抽搭着,鼻头红红的,小手替她擦去眼泪:“真的吗?” “真的,”崔拂轻轻在她眼角吻了一下,“阿娘太高兴了,所以哭了。” “阿鸾,”耳边传来夏舜颤抖的声音,“是你的女儿?” 崔拂含泪点头:“是。” 她擦掉眼泪,又忙着给瑟瑟擦,脸上露出笑容:“瑟瑟,这是你阿舅,快叫阿舅!” 夏舜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她跟你小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容貌,同样的神态,同样娇娇软软的一小团,几乎让他以为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见到了那个摸着他的牙齿尖,笑盈盈叫他阿兄的小阿鸾。 世事可真是奇妙啊,失去的一切总会回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圆满。心中油然生出爱意,夏舜轻声问崔拂:“阿鸾,我能抱抱她吗?” 崔拂轻声问瑟瑟:“可以吗,让阿舅抱抱?” 瑟瑟看看崔拂,又看看夏舜,很快笑起来,向夏舜伸出双臂。 夏舜一把抱过,多年来心中的缺憾骤然被充满,笑容从眼中绽开,柔声问瑟瑟:“瑟瑟,要不要阿舅给你玩个有趣的?” “什么有趣的?”瑟瑟好奇。 夏舜虚虚握着她,双臂一展,将她抛起一点,瑟瑟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唤他:“阿舅,再高一点!” “好,都听瑟瑟的!”夏舜大声答应。 将她稍稍抛高一点,又生怕摔到,连忙伸手接住,瑟瑟的笑脸在眼前忽高忽低,夏舜含泪带笑,真好呀,小小的人儿无忧无虑,就像从没经历过离乱忧患,藏在他心里的小阿鸾。 欢笑声中,独孤逊跪倒行礼:“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将士们纷纷跟着跪倒:“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崔拂呆住了,虽然她猜测过这个可能,但事到临头,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小听说过许多旧朝的故事,没想到,她竟然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夏舜一手抱着瑟瑟,一手拉起独孤逊:“士英快起!” 他紧紧握住独孤逊的手:“士英,这次多亏有你,我和阿鸾都都要谢谢你。” “陛下,”独孤逊低声道,“如今诸事圆满,还是尽快回复京,免得……那边再生枝节。” 他是说萧洵,那该死的混账!夏舜看了眼崔拂:“你去安排一下,用过朝食,立刻启程。” 火苗在灶膛里跳跃,小米粥熬得粘稠,葵叶饼一张一张烙出来,嗤啦一声,打好的鸡蛋液下了锅,迅速变成一张金黄的鸡蛋饼,崔拂在堂中摆着碗筷,抬眼一看,夏舜抱着瑟瑟在小菜园里玩,瑟瑟跟他已经混得熟了,一口一声叫着阿舅,摘下一根脆嫩的小黄瓜给他吃,又指给他看前两天与独孤逊一起挖的“鱼塘”。 崔拂放好碗筷,无声地笑,果然是割不断的血脉亲情,哪怕从没有见过,哪怕相隔千山万水,只要再见面,依旧是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阿鸾,”夏舜一回头看见了她,含笑说道,“吃完饭就要启程回家了,你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收拾的?” 崔拂摇头,有阿兄,有瑟瑟,她还需要收拾什么?他们就是她的全部,有他们在,空着两手也是满足。 吃食摆了一桌,夏舜抱着瑟瑟走来,叫过避在厨房里并不准备上桌的妙寂几个:“师父、欧叔、五哥,都来坐吧。” 崔拂连忙坐过去,一手拉住妙寂,一手拉住老欧,轻声道:“走吧,一家人好好吃个饭。” 满心里暖洋洋的,阿兄这是随了她的称呼呢,他贵为天子,却能如此体贴她的心意,她的阿兄,一直都是这世界上最好的阿兄。 妙寂几个被她拉着,在堂中落坐下,夏舜放下瑟瑟站起,向着他们团团作下揖去:“这些年阿鸾多亏你们照顾,夏舜在此谢过诸位!” 慌得老欧连忙站起,哐当一声带翻了条凳,李五也站着,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妙寂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是,从今往后,都是一家人,”夏舜神色郑重,“只要有我在,绝不让阿鸾,绝不让你们再受一丁点委屈。” 崔拂握住他的手,是啊,都是一家人,这世界上最亲爱的一家人。 朝食过后,车驾启程返回复京,崔拂抱着瑟瑟与夏舜同坐,窗户开着,瑟瑟看着窗外,满脸好奇:“阿舅,我们要去哪里呀?” “跟舅舅回家。”夏舜握着她的小手,一时一刻都不舍得松开。 “回家?”瑟瑟听不明白,“不是才刚离开家吗?” 夏舜笑起来:“那里也是家,不过现在,我们要去新家,瑟瑟和阿娘以后跟舅舅在一起,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好,再也不分开!”瑟瑟伸出小手指,“阿舅,你得保证,我们拉钩!” “好,”夏舜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大手勾着小指,郑重摇了摇,崔拂笑出了声,只觉得有生以来,就属此刻最为圆满。 车外一阵銮铃声响,独孤逊催马赶了过来,瑟瑟探头出去,大声叫着向他招手:“独孤伯伯!” 独孤逊停住,笑问道:“小瑟瑟有什么事?” “骑马好玩吗?”瑟瑟扒着窗户,眼巴巴地看他。 独孤逊笑起来:“要试试吗?” “可以吗?”瑟瑟忍不住摸了下马儿长长的鬃毛,马儿一摆头,转过脸来看她,瑟瑟下意识地一躲,跟着却又伸手摸了下,咯咯地笑起来。 独孤逊笑着拉过了马:“瑟瑟要先问过阿舅阿娘才行。” 瑟瑟立刻转向夏舜:“阿舅,可以吗?” 此刻便是要他把天上的太阳摘下来给她,夏舜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连忙吩咐停车,亲手抱起瑟瑟交给独孤逊:“士英,慢点骑,别吓坏了她。” “臣遵旨。”独孤逊笑着接过,圈起一臂围住,“陛下,那么臣先走一会儿。” 马儿小步向前走去,微风送来瑟瑟欢快的笑声,崔拂探头向外看着,听见夏舜叫她:“阿鸾。” 崔拂回头看他,他似乎很是为难,半晌,才又说了下去:“瑟瑟的阿耶是?” 崔拂觉得脸上有些发胀,低了头,萧洵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夏舜攥紧了拳头,强压着心里的自责和恼怒:“眼下瑟瑟不在,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对我说。” 该怎么说?崔拂心绪纷乱:“是……” 窗外脚步声急,侍从隔窗递过塘报:“陛下,越州有紧急军情!” 夏舜接过来匆匆看过,啪一声合上:“萧洵在城外。” 他看向崔拂:“他要见你。” 第37章 从此再没有崔拂 越州城外四十里。 大邺援军星夜从孤镇赶来, 此时与大夏军队相距数里,列阵对峙,萧洵独自催马, 在阵前急急走动。 大夏将领已被他生擒,独孤逊却没有丝毫反应, 为什么?难道城中的事情比这个更重要? 萧洵猛地勒住马, 她应该就在城中,独孤逊先一步找到了她, 却没有进一步举动,他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人群中分出一条道路, 斥候飞跑上前:“大王,独孤逊连夜从北门出城,率重兵迎来一人,今早入城。” 北门。萧洵握着缰绳, 他从西来, 独孤逊从北出,北边直通大夏, 什么样的人物需要他这个大夏的司徒亲自去迎接? 冷声问道:“什么人?” “重兵护卫,属下无法靠近, 未能查明,”斥候小心翼翼说道, “城郊的渔村也突然加强了防卫,属下未能看见那位夫人的容貌。” 突然加强防卫,又迎来重要人物,这情形并不像是要以她为要挟,独孤逊究竟想做什么? 等待猜测,都不能解决问题, 萧洵抬眉:“传我号令,攻城!” 杀进去,找到她! 鼓声急促,萧洵挥刀向前:“杀!” 越州城北。 城门洞开,杜衡追随驾辇,声音压得很低:“臣恭送陛下!” “此次能迎回长公主,都督功不可没,”夏舜的容颜在珠帘后若隐若现,“来日还朝,朕亲自为都督计功。” 长公主?杜衡下意识地向辇内看了一眼,珠帘中影影绰绰,有女子坐在夏舜身边,难道就是渔村中那个女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亏得当时他去得快,及时止住了周子徵,不然这项上人头,怕是都已经不保,还谈什么越州都督的差事? 连忙双膝跪下:“臣恭贺陛下骨肉团聚!” “都督请起,”夏舜伸手出来,虚虚一扶,“长公主曾流落越州的事朕不想让外人知道,都督知道该怎么做吧?” 该怎么做?他亲眼看见那女子身边带着个孩子,可这驾辇附近,并不像有什么驸马,若想瞒住消息,那渔村里的女子,自然不能是长公主,瞒过那些无知无识的村民并不难,最要紧的,是堵住他那个不长眼的内侄的嘴,彻底打消夏舜的疑虑。 杜衡忙道:“陛下放心,臣即刻回去处置知情的人,必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夏舜微微一笑:“朕相信都督不会让朕失望。” 驾辇起行,杜衡送出去老远,转身时脸色一沉:“传我的话,让周子徵收拾收拾,滚回乡下老家去!” 驾辇中,夏舜低声问道:“瑟瑟今年几岁?” 问年龄,自然还是想问她阿耶是谁,崔拂低着头,许久:“是萧洵。” 咣一声,夏舜一拳砸在案上:“该死!” 他咬着牙:“阿鸾,你想怎么办?你放心,无论你要如何,阿兄都一定给你办到!” 她要如何?三年来她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萧洵给过她太多猜疑伤害,可他也给了她瑟瑟,天底下最好的瑟瑟。崔拂抬眼,摇了摇头:“阿兄,我不想如何,我不恨他,我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就这样吧。” 这答案出乎意料,夏舜一时有些无法接受:“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崔拂长长地吐了口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比起前世双双死于非命,今生已经好得太多,更何况她还有瑟瑟,足够弥补她经历过的所有痛苦。她不恨萧洵,他有前世的经历,无法看破那些精心为他设计的阴谋,但她也不会再见萧洵,有那么多猜疑伤害,更有月和的死横亘在中间,她不能原谅他,就让他埋在心里,永远是最初那个叫她阿拂的少年吧。 轻轻握住夏舜的手:“阿兄,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瑟瑟的事,等瑟瑟长大以后吧,到那时候,我会告诉她一切,认不认这个阿耶,由她自己决定。” “都怪我,都怪我!”夏舜紧紧攥住她,眼梢泛起红色,“若不是我当初没照顾好你,你就不会颠沛流离,吃了那么多苦,如果三年前在金城时,我能去得更快些,出手更果断些……” 那时他顾忌她的安危,没有及时出手,害得她怀着身孕千里逃亡,带着瑟瑟多受了三年苦楚。夏舜自责到了极点:“都怪我没照顾好你,都怪我!” “阿兄,”崔拂轻轻靠住他的肩,柔声安慰,“不怪你,你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好的阿兄,从来都不怪你。” 压抑的呼吸慢慢平缓,许久,夏舜喑哑着声音开了口:“阿耶驾崩时,阿娘正怀着你,太过伤心动了胎气,你还不到八个月就出生了,阿娘伤了身体,没多久也去了。” 原来阿娘,是这么没的,眼泪涌出来,崔拂低低啜泣着,夏舜顿时忘了一切,反过来抚慰她:“不哭,乖阿鸾,不哭,都过去了。” 崔拂哽咽着问他:“后来呢?” “那些忠于阿耶的臣子带着我们逃亡,也是在那时候,独孤逊假意投靠严士开,伺机复国。”夏舜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阿鸾,那时候你好小啊,因为不足月,比别的小孩要小上一圈,可你那么乖,不管怎么艰难,你从来都不哭不闹,就好像什么都懂似的。” 他轻轻抚着崔拂的头发:“原想着无论多难,我们兄妹两个生死都在一起,可到后面形势越发紧张,不仅严士开和窦君璋,各方势力都开始找我,有的想斩草除根,有的想挟持我做傀儡,我朝不保夕,不敢再带着你一起,只好让乳娘阿崔和东宫卫率带你隐姓埋名,在西南住下。” 乳娘,久远的记忆中突然出现一张温柔的面孔,五岁那个逃亡的夜里,便是乳娘背着她,走过千山万水。 轻声问道:“乳娘现在呢?” 夏舜的声音冷下去:“死了,严士开老贼做的。” 崔拂一惊:“严士开?” “对,严士开,”夏舜望着窗外,面色阴冷,“我们一家人种种遭际,都是拜严氏所赐。” 崔拂耳边骤然响起当年阿婉的叫声,你的身世,不能让你知道——原来严凌父子,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她。 夏舜握紧她颤抖的手:“我们兄妹分开后,为了不泄露消息,我从不问你的化名和住处,阿崔很警惕,每隔半年就会换个住处,唯有在要搬走的时候,才会把地址告诉我,我就赶过去看你一眼。你们要搬出秣城祥云坊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看你,出城时不慎被严士开的眼线盯上。” “侍卫全部战死,我也受了重伤,幸亏独孤逊及时赶来才救下我,但严士开因此察觉到秣城可能有要紧的人,下令全城搜检,阿崔不得不带着你连夜逃走。” 崔拂眼前再次出现那个慌乱紧张的夜,黑暗中不敢点灯,阿崔背着她,急匆匆走过无数小道山路,再后来一切戛然而止,她记不起来了。 夏舜双目赤红着:“我伤得太重,昏迷不醒,躲在山里养了大半年,等出来时才知道你出了事,又找了很久,在乱葬场里找到了阿崔的尸体,连骨头上都有刀伤……” 喉咙堵住了,崔拂说不出话,乳娘一定是为了救她,她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乳娘拿命换来的。 夏舜慢慢地吐着气:“时隔太久,线索都断了,我到处寻找,始终没能找到你,独孤逊因为救我受到严士开怀疑,被贬去边境,西南形势严峻,我不能再留,只得一路往北,最后在浮阳落脚。”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有人说你死了,可我始终不相信,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果你出事,我一定有感觉的,这些年我从没放弃过找你,只是天不帮我,直到三年前,才有了你的消息。” 崔拂靠在他肩头,泪眼模糊:“我摔下了山崖,师父救了我,从此我就一直留在白衣庵中……” 夏舜声音发着紧:“我在金城附近找过很多次,始终没能找到你。” 眼前似有亮光一闪,串起了许多看似没有关联的细节。六年前分开后,萧洵也找过她很多次,也没有找到,她明明人在金城,却又好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有一只无形的手操控,将她与亲人隔绝。 严凌! 是他,他突然出现在白衣庵,他对她百般照顾,他安排她所有的衣食住行,唯独他有机会做到这一切。 如此一来,萧洵留下的信,师父突然被派去相州,白衣庵所有的旧人都被替换,她被接进金城,住进他安排的地方……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严凌就做好了一张网,她便是网中的鸟雀,胜了,她是弃子,任他处置,败了,她是筹码,拿来与阿兄,与萧洵谈条件,原来,如此。 青梅竹马,结发夫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崔拂死死掐着手心:“是严凌。” 夏舜握着她,试图用将手心的温暖传给她:“不错,是他。” “他还活着,在萧怀简手里,萧怀简开出的价码很高,我几次暗中下手,都没能杀了他。” 崔拂默默擦掉眼泪,严凌,曾经以为的良人,原来如此。 “阿鸾,”夏舜虚虚抱她一下,“你放心,这份血海深仇,我连你的一起报!” 辇外马蹄声急,独孤逊带着瑟瑟奔来:“陛下,萧洵已下令攻城!” “来得正好,”夏舜探身出去,抱过瑟瑟,“士英,你去一趟,不要让他好过!” 独孤逊下意识地去看崔拂。 崔拂接过瑟瑟,萧洵是来找她的,他还是那个性子,要如何,便如何,肆无忌惮,以为可以凭着手中刀,解决一切问题。 看着瑟瑟与他像足十分的笑脸,轻声道:“独孤司徒,麻烦你告诉他,就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 第38章 还有个女儿 进军的鼓声急促惊心, 长平军如同暴风,迅速席卷一切,大夏军队群龙无首, 节节败退,萧洵策马冲在最前面, 看着一点点接近的越州城墙, 紧紧压着眉。 快点,再快点, 他已经找了三年,他不能再忍受一丝一毫的等待, 他一定要立刻见到她! 骤然之间,溃败逃散的大夏军呐喊起来,无数人重新聚集,挥舞兵刃掉头向长平军杀来, 萧洵抬眼一望, 北边一人正策马奔来,手中铁简一挥, 无数大夏士兵迎着他欢呼雀跃,如同看到了救星。 独孤逊, 他终于来了。 挥刀杀退来敌,大吼一声:“独孤逊!” “某在此!”遥遥传来独孤逊的回应。 厮杀的阵营中分出一条道路, 独孤逊眨眼冲到近前:“萧洵!” 萧洵勒马:“她在哪里?” 独孤逊看着他:“有人要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她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 萧洵猛然抬头:“什么意思?” “自己想吧。”独孤逊笑了下,“萧洵,回去吧,大喜的日子,我不想与你厮杀。” 大喜的日子?萧洵心中猛地一紧:“你把她怎么了?” “我?”独孤逊朗声大笑, “萧洵,我不是你。” 他神态轻松:“越州已属大夏,越州守军加上大夏精兵,你长平军只有十万人马,胜负已定,萧洵,回去吧,我今日不想跟你厮杀。” 眼前冷光一闪,萧洵骤然挥刀:“她在哪里?” 当一声,独孤逊挥锏架住,电光石火之间交手数合,马匹交错腾跃,萧洵杀意浓重:“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要你大夏倾国陪葬!” “她不会少一根头发,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独孤逊勒马回身,想起瑟瑟与他极为神似的小脸,哂笑一声,“萧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身后风声骤冷,众军惊呼声中,独孤逊反手一锏,当!环首刀重重砸在锏上,萧洵脸色铁青:“你说什么?” 独孤逊回身,扬眉:“我说过,今日不想与你厮杀,休要死缠!” 骤然发力,铁锏格开刀锋,独孤逊冷然说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回去!” 对,一切都不对!环首刀骤然顿住,萧洵脱口问道:“你接了什么人进城?” “与你无关。”独孤逊高举铁锏,“变阵!” 大夏军队迅速变换队形,兵刃光芒凛冽,呼声震天。 萧洵紧紧握着环首刀,耳边不断回响着独孤逊的话。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对,他肯定漏掉了什么。萧洵厉喝一声:“收兵!” 向越州再看一眼,调转马头奔去营寨,叫过斥候:“再去查,我要知道越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身后,独孤逊唤来副将:“后军变前军,与中军即刻入城,前军留下警戒,以防萧洵偷袭。” 众军迅速行动,独孤逊策马回首,望着萧洵的背影,目光悠远。相处的时日虽然不长,但他能看出来,崔拂虽然性情恬淡,心志却极为坚韧,她既说了世上从此再无崔拂,那就是要与从前,与萧洵彻底断绝,更何况,还有夏舜,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失而复得的妹妹再受一丁点委屈。 只是瑟瑟从生下来,就不知道阿耶是谁……心思一沉,独孤逊随即释然。这三年里诸般艰难,崔拂都闯过来了,瑟瑟很好,天真烂漫,豁达灵透,有这样的阿娘,无论有没有阿耶,她都会欢喜康健地长大,更何况瑟瑟还有夏舜,还有他们这些人。 有他们在,绝不会让瑟瑟比其他孩子少一丝关爱。独孤逊脸上不由得露出浅淡笑意,随即加上一鞭,向越州城北奔去,远处,杜衡策马从城中迎出,老远就喊道:“独孤兄!” 他脸上明显带着紧张:“萧洵骁勇无敌,我一个人实在不是对手,独孤兄能不能留下来助我?” 独孤兄道:“杜兄放心,萧洵眼下,应当不会再来攻城。” 萧洵的目的从来都只在于她,她走了,越州就不再是他的目标,眼下,倒是夏舜那里更紧张。 杜衡半信半疑:“当真?” “当真。”独孤逊笑了下,“我留下副将和三万军助你守城,趁着此时萧洵收兵,你尽快布置城防事项,如果我没有料错,不出三天,萧洵必然退兵。” 他拨马向北:“眼下,我须得回去护驾,杜兄,就此别过!” “独孤兄,”杜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烦请上奏陛下,就说城中知情人我都已经料理妥当,绝不会泄露出去半个字!” 独孤逊遥遥一挥手,扬鞭催马向北边驾辇的方向追去,一路上风声呼啸,数十里的距离眨眼即过,遥遥看见大夏军士如长龙盘旋,护卫着中间几人,夏舜与崔拂并肩催马,不紧不慢向前走去,崔拂怀中露出头发蓬松的一个小脑袋,是瑟瑟。 独孤逊不由自主放慢速度,还没开口,先露出了笑容。 恰在这时,瑟瑟一回头,看见了他:“独孤伯伯!阿娘,阿舅,独孤伯伯回来了!” 两人齐齐回头,夏舜向他招手,崔拂含笑道:“回来了?” 独孤逊朗声一笑,催马向前:“回来了!” 一天后。 斥候飞跑进主帅军帐,跪地回禀:“大王,那处渔村的人都被杜衡带走安置,无法接近,属下辗转找到镇上一个卖绣品的铺子,听掌柜描述,先前住在那里的人,应当就是崔夫人。” 萧洵猛然站起:“眼下她人呢?” “属下未能探知,不过附近镇子上有人半夜听见兵马的动静往渔村去,昨天上午,独孤逊亲自护着一辆车子从渔村出来,又从北边出城,杜衡过去相送,还跪在车前回话。” 独孤逊亲自迎送,杜衡跪着回话,萧洵眸中冷光一闪,除了夏舜,大夏还没有谁能有这般阵仗,他来做什么? 脑中蓦地闪过三年前的金城,那个跟在独孤逊身边的年轻男人几次询问崔拂,神情颇为紧张,后来大夏建国,他才知道那人就是夏舜。 无数碎片在此时蓦地串联在一处,严凌屡次拿她的身世做要挟,独孤逊几次找她,夏舜也亲自出马找她——原来,她竟然是旧朝的人。 四周仿佛突然安静,片刻后,响起独孤逊的声音: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离了你,她只会越来越好。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萧洵用力攥紧刀柄:“来人,即刻去镜陵,接月和过来!” 侍卫急急出帐,萧洵头脑中纷纷乱乱,片刻也不能安静。她知道他来找她了,她不肯见他,只让独孤逊带来冷冰冰的一句话,可她不知道,他早就知道错了,他满心里悔恨,他愿意用所有来偿还她,就算她要他的命,他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萧洵沉沉地吸着气,她还不知道他没杀月和,她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才不肯见他的吧?等看见月和,她就会知道,即便在当初,他也是顾念着她的,她肯定会很欢喜,她会原谅他的,她一定会原谅他! 快步走出营帐,边走边问:“独孤逊是回复京?” 斥候连忙跟上:“看方向应当是。” “程勿用!”萧洵扬声唤道。 程勿用急匆匆走来,就听萧洵飞快地吩咐道:“你留下整顿军务,三天内撤回孤镇驻守,等我号令。” 程勿用皱了眉:“大王要去哪里?” 萧洵停了片刻,眼中浮起一丝温柔。他要去找她,假如他猜的没错,她是旧朝的人,那么此刻,她应当是跟着夏舜往复京去吧?只要他追过去,只要他真心悔过,她不会那么狠心不见他的,她对他一向都很好,六年前,三年前,即便在最难熬的时候,她也从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萧洵紧紧攥着刀柄,懊悔中夹杂着柔情。她是真的很好,可他是真的很蠢,他怎么会不相信她,怎么会被前世那一句话蒙蔽,对她种种猜疑,伤透了她的心? 他会倾尽后半生所有的一切去补偿,换她原谅。 她会原谅他吧?萧洵突然有点怕,但这点怕只是瞬间,萧洵很快深吸一口气,哪怕拼上性命,哪怕万劫不复,他也一定要换她原谅!迈步向前走去:“我去复京,找她。” 程勿用大吃一惊,慌忙上前拦住:“大王不可!两国正在交战,大王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在那里。”萧洵神色冷淡,“让开。” “大王去不得!”程勿用扑通一声跪下,死死抱住他的腿,“大夏必定是以崔夫人为诱饵,意图加害大王,臣绝不能任由大王冒险!” 萧洵一把扯开袍角,程勿用被大力一带,摔倒在地,萧洵快步离开:“我自有分寸。” 如果是以她为饵,想要他的命,那他更要去,他去了,她才不会受苦,她因为他受的苦楚已经够多了。 “大王,”斥候跟在后面,好容易找到机会说话,“属下还向那卖绣品的掌柜打听过崔夫人家里的情形。” 萧洵拉过乌骓马,一跃而上:“都是谁跟她在一处?” “两个老的,似乎是双亲,还有个男人,掌柜猜是夫婿,”斥候道,“他们还有个女儿。” 萧洵猛地勒住马。 世上的一切突然都消失了,片刻后,再又响起独孤逊满含着嘲讽的声音:萧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第39章 休想抛下他 乌骓飞一般地向前疾奔, 猎猎风声灌满两耳,萧洵死死盯着望不见尽头的前路,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嫁人了, 她还生了个女儿。 她不要他了,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萧洵猛地勒住缰绳, 马匹在疾奔中受阻, 嘶叫着抬起前蹄,萧洵身体伏低, 趴在马背上,只觉得有滚烫的水滴, 忽地从眼中滑落。 她不要他了。怪谁呢?他做错了那么多事,他猜疑她伤害她,如今她怨他甚至恨他,他都无话可说。 可她怎么能不要他呢?他已经知道错了, 她怎么能不要他了呢? 乌骓咴咴地喷着响鼻, 萧洵整个人趴伏在马背上,脸颊贴着马儿汗湿的鬃毛, 热泪淌下来,钻进鬃毛里, 很快不见了,空荡荡的大路上突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吼。 她不要他了, 她说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他的阿拂,她要把一切过往全部抹掉。 可他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洵猛地抬头,那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休想抛下他! 骤然加上一鞭, 乌骓得了主人的命令,发力狂奔,萧洵紧紧抿着嘴唇,望向远处通往复京的大路。 他没有亲眼见到她,也没有亲耳听她承认,已经有了别的男人,更何况,即便她有别的男人,那又如何?他抢过她一次,就能再抢第二次,她是他的阿拂,天涯海角,生生世世,都只能是他的,她不能不要他! 萧洵微微俯身,人马几乎一体,劈开初夏的熏风,向着大道尽头狂奔而去。 …… 越州距离复京将近两千里,因为带着崔拂和瑟瑟,夏舜走得并不快,到第三天时,也只走了一多半路程,看看就要日落,独孤逊提前赶去前面安排住处,夏舜望着他的背影,向崔拂说道:“我过来这一趟,最辛苦的,就是士英。” 崔拂点头道:“独孤司徒有粗有细,事事都安排得妥当,阿兄有他相助,真是福气。” “若不是碍着这君臣的身份,我其实更应该叫他一声大哥。”夏舜感叹道,“阿耶薨逝时,我也只有七岁,从那时候起士英就陪在我身边,处处帮衬,后面形势紧张,他为了打探严氏的动向,不惜自污,投靠严士开,那几年里,独孤家都以为他已变节,许多亲眷都与他断绝了来往,可士英从没有抱怨过一句,再后面我在秣城遇险,也是他拼死救我出来,还险些被严士开发现,丢了性命。” “独孤司徒如此相待,也无愧阿兄叫他一声大哥,”崔拂向他拱手一礼,“妹妹恭贺阿兄得此忠臣良将。” 夏舜笑起来:“不仅是我,连你也该好好谢谢他,当初在会昌是他认出了你,这次也是他找到了你,不然我们兄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团聚,等回到复京,你须得做东设宴,亲手敬他几杯酒,替我向他道谢!” “好,”崔拂含笑说道,“都听阿兄的。” “阿娘,阿舅,”瑟瑟在她怀里抬头,满脸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说你独孤伯伯呢,”夏舜摸摸她的小脸蛋,“等回了家,你阿娘要请独孤伯伯吃饭,到时候瑟瑟也陪着一道,好不好?” “好,”瑟瑟毫不迟疑地答应,“上次我请独孤伯伯吃黄瓜,独孤伯伯说很好吃,阿舅,这次也别忘了黄瓜呀!” 夏舜大笑起来:“好,没问题!” 崔拂笑出了声。瑟瑟胆大不认生,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儿,独孤逊耐心温和,总肯抽出时间陪她玩耍,在越州时与她一道挖“鱼塘”,这些天带她骑马,每到一处又给她讲当地的风土传说,瑟瑟得了趣味,跟他一天比一天亲密,早起吃饭时,李五还半开玩笑地说道,瑟瑟有了伯伯,连阿舅都不要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武将,生的又是儿子,怎么这么擅长跟小女孩子相处呢? 瑟瑟伸着小脑袋往车外张望:“独孤伯伯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跟他一道骑马了。” “来,阿舅带你骑。”夏舜叫了停车,跟着抱起瑟瑟换乘马匹,把缰绳交到她手里,“瑟瑟拿着,阿舅今天教你怎么控制方向。” 崔拂连忙也下了车,殷殷叮嘱:“瑟瑟不要怕,听阿舅的就行!” 马儿慢跑起来,瑟瑟抓着缰绳,紧张着不敢回头,只高声答应:“我知道了!” 马儿越走越远,瑟瑟渐渐熟练,左拉右扯操控得自如,她本来就胆大,况且又有夏舜在后面抱着,于是向马肚子上踢了一脚,娇叱道:“驾!” 马儿立刻小跑起来,瑟瑟的笑声随风传得老远,崔拂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就见迎面一骑来得飞快,独孤逊回来了。 他迎着瑟瑟走过,停下来笑着赞道:“瑟瑟很厉害呀!” “是呀!”瑟瑟一脸骄傲,“阿舅教得好,独孤伯伯教得也好,所以瑟瑟就很厉害!” 说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中独孤逊迎着崔拂奔来,跟在她身后半个马身的距离:“住处已经收拾好了,再有两刻钟就过去休息吧。” 崔拂含笑说道:“辛苦你了。” “我倒没什么,不过陛下过来的时候着急,两千里路不到两天就走完,应当是从没有合过眼,”独孤逊道,“陛下一直有失眠的老毛病,这几天我留神看着,似乎一直没缓过来,眼睛都眍?下去了,今天早点睡,缓一缓,或许能好点。” 崔拂抬眼看他,怪道方才夏舜说他该叫他一声大哥,这几天夏舜心情愉悦,时时说笑走动,连她这个做妹妹的都发现他没睡好,偏是独孤逊留意到了,不由得叹道:“方才阿兄跟我说,该叫司徒一声大哥的。” 独孤逊低头,有些疑惑:“这是从何说起?” “有感而发吧,”崔拂道,“我与阿兄分开太久,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司徒可否跟我说说,他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平时有什么习惯?或者这一路上衣食住行需要留心什么也行。” 独孤逊笑起来:“殿下既然问起来,我也正想说,别的都还罢了,千万看好了瑟瑟的糖果子,别让陛下发现了。” 崔拂没听懂:“什么?” “牙,”独孤逊笑着在左颊上点了下,“陛下这边有几颗牙总是疼,大夫说该忌口,不能吃甜食,偏偏陛下最爱吃甜,什么蔗浆酥酪,或是透花糍、甜毕罗之类的,看见了就忍不住要吃,群臣为此多次进谏,陛下便藏起来偷偷吃,上次把一块玉露团藏在书箱里给忘了,结果招来一大窝蚂蚁,整个御书房清扫了许多遍,到现在还时不时有蚂蚁出来。” 崔拂笑出了声,一本正经地点头:“好,我跟瑟瑟说一声,要把她的糖果都藏好,千万别被阿兄找到了。” 独孤逊也笑,边笑边叹气:“除了这点,陛下几乎没有任何喜好,每日里除了公事还是公事,从不做无谓的消遣,也只有殿下回来这几天里,陛下每天陪着殿下和瑟瑟,比起平日里还算松快些。” 崔拂眼圈有点热,国仇家仇压在肩上,这些年,阿兄肯定很不好过吧?她却蹉跎到如今才能回来陪伴阿兄。低声道:“这些年里辛苦了阿兄,也辛苦司徒一直追随相助。” “殿下言重了,臣职责所在,敢不尽心?”独孤逊正色说道。 他一口一个殿下,崔拂有些不习惯:“司徒不必见外,司徒与我阿兄情同手足,那么以后也随着我阿兄,叫我阿鸾吧!” “臣不敢当!”独孤逊拱手行礼,再抬头时,神色悠远,“臣早年丧母,入东宫为侍从时年纪尚轻,先皇后对臣多有照拂,深恩实不敢忘,便是为陛下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一二。” 他说的,是她的母亲,崔拂悠然神往:“我阿娘,是怎么样的模样性情?” “殿下的模样与先皇后像足十分,所以当初在会昌,臣一眼就认了出来。”独孤逊看着她,又似透过她看着曾经的殇太子妃,“至于性情,臣不敢妄加评说,不过比起先皇后,殿下的心志似乎更为坚韧。” 远处传来笑语声声,瑟瑟和夏舜拨马返回,瑟瑟老远便向他们招手:“阿娘,伯伯,快看我骑的好不好!” 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小小地抽了一下,马儿轻快地向前跑来,崔拂催马迎上前,片刻前的感伤消失了一大半,虽然前半生坎坷蹉跎,但她找到了阿兄,她还有瑟瑟,老天待她,终归还是不薄。 两刻钟后,驾辇在驿站停住,扈从的军士忙着安营扎寨,崔拂带着瑟瑟正在院里散步,就见斥候一路飞跑着往前面夏舜的住处去了,瑟瑟好奇地问道:“阿娘,他是谁呀,是去找阿舅的吗?” “他是斥候,哨探军情的。”崔拂望着那人的背影,有些忧心,来得这么急,出了什么事? 前院,斥候急急禀奏:“启禀陛下,萧洵追过来了!” 啪,夏舜重重拍了书案:“这么多人,怎么让他过来的?” “他应当是走了隐秘的捷径,臣罪该万死,先前并未发觉,”斥候大着胆子答道,“不过陛下,他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夏舜抬眉,半晌,冷笑一声:“找死!” 摆手令斥候退下,恨怒之中,又觉得荒唐:“一个人来?他以为朕不会杀他么!” 独孤逊沉吟着:“他只身前来,应当还是想见长公主。” “做梦,”夏舜冷声道,“这辈子他休想再靠近阿鸾一步!”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男人的嘶吼,回荡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幕中,似一匹受伤的孤狼:“阿拂!” 第40章 夫君 阿拂, 阿拂!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暗下来的夜色中,如同受伤的孤狼独自长啸, 崔拂怔怔地站着,萧洵来了, 不管她怎么拒绝, 他到底还是来了。 一刹那间千回百转,无数从前的场景从眼前划过, 他笑着在耳边叫她阿拂,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她耳朵上, 又痒又热。他神色狠戾,禁锢她羞辱她,却又温存地叫她,我的阿拂。他眉心里生出细细的皱纹, 他吻着她, 涩涩问她,为什么不要我? 一眨眼间, 六年过去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 欢愉的时候更是稀少,可他却像一颗钉子, 死死扎在她心上,便是她想遗忘,他也不给她任何机会。 手被摇了摇,瑟瑟抬头看她:“阿娘,是谁在叫?” 崔拂沉沉地吐着气,哑着嗓子:“阿娘也不知道。” “听起来好像很伤心, ”大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瑟瑟的声音软软的,“瑟瑟也有点难过。” 崔拂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那就别听了。” “殿下,”独孤逊走过来,“那人来了,臣出去看看。” 崔拂想说点什么,到底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中抱起瑟瑟,转身进了屋。 营寨之外,大夏士兵严阵以待,乌骓不安地来回走动,萧洵却混若无人,又一次放声长呼:“阿拂!” 阿拂,阿拂……四周山色幽暗,回音袅袅,却始终没有人回应他。 满心的期待再一次落空,萧洵强行掐断胸中翻涌的酸涩,再次大呼:“阿拂!” 阵列突然从中分开,独孤逊催马奔出来,脸色沉肃:“萧洵。” “她呢?”萧洵勒马,“我要见她!” 耳边传来一声冷哼,独孤逊字字清楚:“萧洵,你自以为多情,却不知你种种行径,只会让她难堪蒙羞!” 让她难堪蒙羞吗?萧洵扯了扯嘴角,想笑,最终僵成一个生硬的角度,他好像总是让人蒙羞,先有慧妃,现在是她。 可她不是慧妃,他可以视慧妃如路人,却无法承受失去她。铮一声拔刀:“让开,我要见她!” “休想!”独孤逊立刻抽出腰间铁锏。 萧洵催马冲来,独孤逊立刻准备应敌,电光石火之间,乌骓却突然转头,奔向阵列边缘,独孤逊还没反应过来,萧洵突然从马背上探身伸手,众军惊呼声中,骤然抓住队中一人,甩手向马背上一扔。 不好,是要抓人打探消息!独孤逊疾奔向前,还未到时手中铁锏便已挥出,萧洵听见风声却没有回头,反手挥出一刀,独孤逊正要招架,萧洵却骤然冲向侧面,抓起附近的大夏士兵接二连三向他掷过来,独孤逊既然不想伤到自己的部下,行动时不免束手束脚,蹉跎之时,乌骓去势如风,眨眼间冲进丘陵的阴影中,失去了踪迹。 独孤逊勒马站住,紧锁眉头。萧洵来去自由,必然对这一带的地形极为熟悉,可这里分明是大夏境界,那就是说,萧洵应当早就命人勘察过此地,但这次崔拂还朝只是偶然,萧洵不可能未卜先知,那就只可能是,萧洵早就准备攻入大夏,并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此人多年来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果然不是没有原因,大夏有此敌手,实在棘手。 独孤逊沉声道:“各军自检,少了几人?” 军队自有编伍,不多时报上来:“报司徒,总共少了两人!” 少了两个,多半是被萧洵掳去,借此打探崔拂的消息,此人悍勇中又有心机,委实防不胜防。 独孤逊慢慢收起铁锏,若是被萧洵一直跟着,这一路下来,不知又有多少关防布置落在他眼中,将来两国交战之时,便都是致命的弱点。 沉声吩咐:“右军十人一队,搜索萧洵,只要活的!” 夜色越发浓重,驿站侧旁无数丘陵绵延起伏,高高低低的树木长满山坳,萧洵一手一个拽下那两名大夏士兵,又将乌骓马撒出去吃草,随即在黑暗中打了三声呼哨。 灌木丛中人影一动,随他同来的几员偏将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吴潜低声道:“附近地势都已探查过,与先前所得的情报差别不大。” 萧洵将手中人往地上一扔,跟着一脚踩住,拔出环首刀:“说,崔拂是不是在夏舜手里?” 那名大夏士兵咬着牙,只是不肯开口,萧洵随即踩住另一人,冷冷道:“听好了,从现在起我来问问题,你们两个谁说的慢,便是一刀。” 他压低了声音:“夏舜是不是从越州接了一个女子出来?” 两个士兵都不做声,冷光一闪,环首刀劈在一人肩上,鲜血喷了另一人满脸,那人魂飞魄散,抢着说道:“是,是!” “很好,”萧洵拔刀,压在他脖颈上,“第二个问题,那女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知道!”刀锋割破皮肤,那人怕得发抖,“我只是个小兵,连看都不曾看见过,都是听别人说的!” “第三个问题,”萧洵继续追问,“夏舜如何对待那女子?” “我不知道,不过外跑听人说过,皇帝陛下一直跟她一起坐车,好像对她很好!” 一起坐车,对她很好?萧洵心里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虽然明知道夏舜是她亲眷的可能性更大,却还是因为嫉妒红了眼:“第四个问题,夏舜跟她什么关系?”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士兵带着哭腔,“我只是个小兵,根本凑不到前面去,我连看都不曾看见过皇帝陛下!” “你呢?”萧洵向先前那人又是一刀,“你也不知道?” 那人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萧洵冷哼一声,又去问另一人:“第五个问题,那女子可有夫婿,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士兵突然想起来,忙道,“我听人说,跟那女子一起来的,有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 二三十岁的男人,还有个小女孩。她的夫婿,她的女儿。心脏仿佛被狠狠揪住,萧洵喘不过气,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的疲惫夹杂着深沉的绝望,让他几乎站不住。 “大王快走,”吴潜急急走来,“独孤逊的人在搜山!” 那名大夏士兵喜出望外,忍不住叫嚷起来:“快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萧洵狠狠一刀落下,鲜血飞溅,落在那名一直不肯开口的士兵身上,萧洵盯着他,忽地收刀:“你算是条汉子,我不杀你,滚!” 刀刃撑着地,萧洵转身离开,她嫁人了,她有孩子了,她不要他了——可他怎么办? 扯下腰间酒壶,仰头一气灌尽:“走!” 吴潜几个连忙跟上,霎时隐没在起伏的山峦中。 二更时,驿站的灯还亮着,夏舜看向刚进门的独孤逊:“找到了吗?” “尚未,”独孤逊躬身请罪,“请陛下治罪。” “罢了。”夏舜沉吟道,“他早有准备,不会轻易被我们找到。” 神色不由得郑重起来:“都说萧洵难缠,果然。” 独孤逊道:“萧洵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应当早就勘察过附近的地形,只怕沿途的要塞布防他心里也有数,臣以为,须得尽快安排调整,杜绝后患。” 夏舜点头:“不错,趁着这次回京,一路上就安置下去吧。” 他哂笑一声:“原以为他一味莽撞,没想到竟然是个有成算的,也好,如今他自己爆出来,倒是先给咱们提了个醒,须得赶紧布置下去。” 他拿过地图,又顺手拿起朱笔,正思忖着一路的兵力部署,忽听独孤逊说道:“先前被萧洵掳走的两个士兵,一个被杀,一个受伤回来,道是萧洵逼问了他们许多关于关于长公主的事。” 门外,崔拂摆手止住正要去通传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屋里,夏舜放下笔:“都问了些什么?” “问陛下是否从越州带走一名女子,叫什么名字,与陛下是什么关系,”独孤逊回忆着,“臣觉得最奇怪的一点是,萧洵还问他,那女子是不是有夫婿,还有个女儿。” 门外,崔拂握紧了手心,他知道瑟瑟了,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屋里,夏舜下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沉吟不止:“依你看,萧洵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猜测,萧洵应当知道了瑟瑟,但并不知道瑟瑟的身世,”独孤逊道,“他应当在越州城中打听过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杜衡带走了所有知情人,他未必能探听到真实情况。” 啪,夏舜丢掉朱笔:“倒是难为他了!” 他沉着脸,带着明显的冷意:“瑟瑟是阿鸾的命根子,决不能让那混账打瑟瑟的主意!” “眼下他既然知道了瑟瑟,肯定还会继续追查下去,”独孤逊道,“就怕万一走漏了消息……” “没有万一,”夏舜打断他,“瑟瑟是阿鸾的,跟他没关系!” 却在这时,寂静深夜中,突然又响起萧洵的声音:“阿拂!” 这声音带着深沉的绝望,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阿拂,我知道你在,阿拂!” 几个人齐齐回头,望向漆黑的夜幕,夏舜怒极:“混账!竟是一刻也不让人安生么!” 独孤逊连忙起身:“臣这就过去看看!” “不必去了。”崔拂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色有些白:“不见到我,他不会走。” 他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哪怕是万劫不复,也一定会坚持到底,他知道她在这里,他也知道了瑟瑟,瑟瑟的神态那么像他,迟早会被他发现真相,到那时候,要想摆脱他,越发没有可能。 她得做点什么。崔拂慢慢走到夏舜跟前,抬起了头:“阿兄,司徒,我有一个想法。” 翌日一早。 天色只有蒙蒙亮,驿站外一人一骑飞奔而来,马背上萧洵放声大喊:“阿拂!” 呼声回荡在四周,驿站大门轰隆一声打开,走出几队仪仗,萧洵勒马,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阿拂,是我错了,阿拂!” 门内走出的人越来越多,士兵簇拥着中间的驾辇,快快向前走去,并没有一个人向他多看一眼,萧洵警惕着,继续高喊:“阿拂,是我错了!” 门内又驶出一辆车,珠帘高卷,萧洵隔着遮掩住大半个身体的冪篱,一眼就认出了车中人,是她,是他的阿拂。 满身的热血顿时沸腾,萧洵忘记了一切,正要催马上前,却突然看见她怀里,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 她的女儿。沸腾的血液刹那静默,又见独孤逊拍马来到车前,弯腰探身,她便仰了头,笑语盈盈唤他:“夫君。” 第41章 大好姻缘 夫君。 最后一丝希望轰然破灭, 萧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还有什么能比她亲口说出的这两个字,更让人绝望?她不要他了,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车马快快向前走去, 护卫的军队众星捧月,将她牢牢护在中央, 片刻之后, 便就看不见了,萧洵紧紧捂着心口, 忽地放声大叫:“阿拂!” 一刹那间,所有的过往纷纷扰扰从眼前划过, 山洞中她带着僧帽,冻得通红的手捂住他的伤口,说他伤的很重,不要乱动。那夜她紧紧拥抱着他, 贴着他的心口, 说她永远都是他的。她对他一直都那么好,即便在最狼狈紧张的时候, 她依旧会轻抚他的眉心,满是爱怜地跟他说, 他有皱纹了。 她对他这么好,怎么会不要他?又怎么可能是独孤逊?这三年里大邺与大夏一再交手, 独孤逊的行踪他了如指掌,从不曾听说他成了亲。 萧洵猛地抬头,不对,他得见到她,他得弄清楚这一切!重重加上一鞭,向着渐行渐远的车马疾追过去:“阿拂, 阿拂!” 车子里,瑟瑟咯咯笑着抬起头:“阿娘,这次换我扮夫君,你还扮娘子,我们再玩一次好不好?” 萧洵的嘶吼声随即灌入耳中,崔拂伸手捂住瑟瑟的耳朵,声音突然有些涩滞:“好。” 车子走得很快,萧洵的吼声和追赶的马蹄声都被抛在身后,在瑟瑟看来,这一切,不过是旅途上打发时间的游戏,可是萧洵,他应该是信了吧。 崔拂松开捂住瑟瑟耳朵的手,看她清清嗓子,昂首挺胸摆出男子的模样,粗着喉咙:“娘子,今天吃什么饭呀?” “夫君,”崔拂像方才游戏时那样,轻声答道,“今天做了葵叶……” 却在这时,萧洵的吼声再次传来:“阿拂!” 崔拂忘了说话,瑟瑟记性好,很快听出了萧洵的声音:“阿娘,好像是昨天夜里那人,他为什么一直在叫呀?” 崔拂怔怔地说不出话,即便亲眼让他看见,即便亲耳让他听见,他还是不肯死心吗? 独孤逊拨马回头:“我去看看。” 他拍马离开,瑟瑟探头看着,止不住的好奇:“阿娘,那人叫的是谁?听起来好伤心呀。” 叫的是谁?是她想要抛开的过往。崔拂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独孤逊催马向后行去,放眼一望,萧洵跟在队伍侧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浓黑的眉拧得紧紧的,放声大呼:“阿拂!” 独孤逊分开队伍,截在他面前:“站住!”拉赫 乌骓马骤然冲来,环首刀冷光闪烁,萧洵咬牙叫他:“独孤逊,休想诳我!” 独孤逊抬眉,神色悠闲:“什么?” “她不可能成亲,”萧洵紧握手中刀,“这三年里你的行踪我一清二楚,她绝不可能成亲!” 独孤逊抬眉,果然,萧洵一直盯着大夏,就连他的行踪,也都暗中监视着。心思急转中,朗声大笑:“怎么不可能?不然你以为,三年前她是怎么逃走的?” 眼见萧洵脸色一变,催马便要往队伍中闯,独孤逊立刻举起手指铁锏,高声说道:“众军听令,擒住萧洵者,策勋十二转,赏赐千金!” 三军得令,个个奋勇向前,萧洵急切之间无法靠近,独孤逊拨马转身,重又隐入队伍中,微皱了眉头。原想着萧洵情绪激荡之时,未必能想清楚其中关节,没想到他虽然愤怒冲动,却还是立刻发现了破绽,果然难缠。 幸亏三年前崔拂如何逃的,萧洵一直都不知情,如今暂且混过去,等回到复京,深宫内苑挡着,萧洵便是插上翅膀,也休想再像如今这般纠缠。 身后杀声震天,独孤逊回头一看,萧洵已经杀出重围,往附近的丘陵地带撤退,连忙催马赶上最前面的驾辇,夏舜闻声推门:“打发走了?” “暂时走了,只怕还要过来聒噪。” 夏舜冷哼一声:“若不是念着瑟瑟,我岂能这么饶过他!” 独孤逊压低了声音:“萧洵十分警惕,方才那出戏看样子他并不很相信,臣以为,还是尽快返京比较妥当。” 不信?夏舜抬眉,随即反应过来:“这三年里,他有监视你的行踪?” “看样子是,亏得三年前殿下出逃的内幕萧洵并不知情,眼下还能再搪塞一阵子。”独孤逊道,“不过陛下,种种迹象看来,萧洵早在筹划着对付大夏,我们不得不防。” 夏舜蹙眉:“是我大意了。” 一开始崔拂提出的计划,是想让李五来充当这夫君的角色,只不过越州渔村中知道他们是兄妹的人实在太多,万一萧洵已经打听到了这一点,反而弄巧成拙,以夏舜看来,独孤逊的身份地位更为合适,胆识应变也足够应付这局面,况且比起李五,他与独孤逊更为亲近,便拍板定下,要独孤逊以游戏为名,在萧洵面前做了这场戏。 只是现在看来,独孤逊声名显赫,反而容易露出破绽。夏舜思忖着:“这人死缠得紧,一味抵挡不是办法。” 心思急转:“萧洵与萧怀简一向水火不容,萧洵这次来越州,寸功未建,反而为着私事追到这里——士英,把消息传去镜陵给萧怀简,给萧洵找点事做!” 独孤逊附和道:“如此一来,萧洵大约是顾不上这里了。” “但愿吧,”夏舜想了想,“你是说,三年前阿鸾逃走的内情他至今还不知道?” “方才臣拿话试了试,看他的反应,应当是还不知道。” “那就让他知道,”夏舜道,“告诉他,当年是萧怀简与严氏勾结,暗算了他,也是萧怀简背后动手,阿鸾才能逃掉。” 夏舜笑了下:“萧洵一向睚眦必报,好好给他添几把火,不信他不杀回镜陵!” 独孤逊有些担忧:“臣方才告诉他,是臣相助长公主逃走,如此一来,话就对不上了。” “传令三军加快速度,务必在子时之前返京,”夏舜微哂, “如今他仗着地势便利一再纠缠,等回到复京,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休想再靠近阿鸾一步!” 独孤逊领了命令,正要离开时布置时,忽地又听夏舜叫他:“士英。” 独孤逊连忙停住,回头时,夏舜看着他,却又沉吟着不曾说话,独孤逊不免追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我在想,也许还有更好的法子。”夏舜笑了下,“你先下去布置吧,到时候再说。” 他慢慢向后靠了靠,望着独孤逊离开的背影,笑容越来越深。这些天独孤逊待瑟瑟如何,待崔拂如何,他看得一清二楚,固然独孤逊年纪大了几岁,然而放眼天下,有几个男子似他这般沉稳可靠?崔拂前半生遇人不淑,严凌阴狠,萧洵偏执,哪个能像独孤逊这般宽厚体贴,事事尊重她的心意?这现成的大好姻缘,他不撮合,还等谁撮合? 只要弄假成真,做成了这桩姻缘,萧洵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干瞪眼。夏舜越想越觉得可行,惬意地舒了一口气,路上不方便细谈,等回了京好好问问,大约也没有不成的。 亥正时分,车驾返回复京。 瑟瑟已经睡熟了,又被崔拂轻轻唤醒,揉着眼睛发呆:“阿娘,到了吗?” “到了,”崔拂柔声说道,“快醒醒,舅母和表兄来接你了。” 话音未落,车门忽地被推开,一个六七岁的小郎君笑嘻嘻地探头进来:“给姑母请安!” 跟着看见了瑟瑟,眼睛一亮:“是瑟瑟妹妹吧?我是你表兄!” 一个二十来岁的端庄妇人跟在后面,嗔道:“怀琮,怎么这等没有礼数?还不快给姑母行礼!” 崔拂便知道是夏舜的皇后杨氏和他们的长子夏怀琮,连忙抱着瑟瑟下车,向着杨氏福身行礼:“阿鸾拜见嫂嫂。” “妹妹快别客气,”杨氏双手扶起她,跟着弯了腰,微笑着看向瑟瑟,“是瑟瑟吧?我是你舅母。” 瑟瑟从不认生,况且血脉相连,天然便是亲近,软软地应了一声:“舅母好。” 夏怀琮立刻笑起来:“瑟瑟妹妹,你还没叫我呢!” “怀琮,”杨氏瞪他一眼,“别闹。” 瑟瑟躲在崔拂怀里,悄悄看了夏怀琮一眼,夏怀琮留意到了,冲她眨眨眼,瑟瑟抿着小嘴笑起来,轻声道:“表兄好。” “妹妹也好!”夏怀琮顿时乐了,“听说妹妹和姑母要回来,我和阿娘高兴了好几天,今儿我觉都没睡,一直等到现在呢!” 那边夏舜也下了车,快步走来抱起瑟瑟,又指指夏怀琮:“你这个表兄调皮得很,若是他敢欺负你,瑟瑟只管来告诉阿舅舅母,我们收拾他。” 夏怀琮叫屈:“家里好容易来了个妹妹,我怎么舍得欺负她?疼都来不及。” 又上前踮着脚尖拉瑟瑟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妹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只管告诉我,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给你弄下来!” 崔拂与杨氏并肩走在后面,看着眼前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听着满耳朵说笑的声音,心里暖洋洋的,真好,回家了,她从此,再不是孤零零的一个。 杨氏挽住她:“陛下这些年里时刻都不曾忘记妹妹,一说起妹妹就叹息落泪,如今好了,妹妹回来了,咱们一家人总算齐全了!” 崔拂含着笑,眼睛热热的,回来了,她终于,回家了。 复京城门外。 萧洵隐在阴影里,望着重重关上的城门,筋疲力尽。 宫墙高深,若想像路上那样混进去,几乎没有可能,他该怎么才能见到她? “大王,”吴潜悄悄走近,“月和到孤镇了。” 萧洵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她知道月和活着的话,一定会见他吧?却在这时,又听吴潜说道:“太子殿下命大王即刻返回。” 第42章 醉 返京翌日, 夏舜下诏,册封崔拂为长宁长公主,瑟瑟为永福郡主, 玉碟之上,崔拂的名字写作夏鸾。 为庆贺帝王骨肉团聚, 复京士庶俱各晋爵一级, 授钱两千,消息传开后, 复京大街小巷披红挂彩,人人喜气洋洋, 都道长公主还朝实在是天底下第一件大喜事,连老百姓也跟着沾了光。 当天由杨氏主持,在宫中设了家宴,除了自家人外, 还特地邀请了独孤逊父子, 酒过三巡,夏舜想着心里的打算, 笑吟吟地向崔拂说道:“阿鸾,还记得路上我跟你说的话吗?” 崔拂自然记得, 连忙起身把盏,为独孤逊斟满一杯, 双手奉于他:“我与陛下能够团聚,全仗司徒,这杯酒我敬司徒公。” 独孤逊连忙接过,一饮而尽,还没放下酒杯,夏舜便又笑道:“再饮一杯, 好事成双。” 崔拂连忙又要斟酒,独孤逊谦逊不止:“这一杯酒,该由臣来敬殿下。” 拿起酒壶向崔拂杯中斟了七八分满,双手递给崔拂,自己也将杯中添满,一仰头饮尽,眼看崔拂要饮,忙又笑道:“这酒唤作澄碧,乃是将上好的羊羔酒三蒸三滤后得的,入口虽甜,后劲儿却比寻常的酒都要大,殿下不必满饮,抿一口就行。” 崔拂在白衣庵中长大,酒是几乎从不沾的,看着这酒正有些发怵,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觉放得松了,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入口果然是极甜而醇厚的滋味,少倾甜味下去,舌尖上很快又火辣辣起来,与独孤逊说的一般无二,不由得笑道:“司徒说的没错。” 独孤逊见她下意识地吐气,似是不胜酒力的模样,伸手将自己案上一盘樱桃毕罗放在她案上,道:“殿下试试这个,樱桃酸甜,解酒是不错的。” 那樱桃毕罗比巴掌还小一圈,做的极其精致,半透明的面皮里透出樱桃娇红的颜色,看着便让人喜欢,崔拂依言尝了一口,甜酸可口,澄碧酒的辣味缓解了一些,含笑道:“果然极好。” 夏舜在边上看着,脸上笑意愈深,侧过头靠向杨氏,压低了声音:“六娘你看,阿鸾与士英……” 杨氏心中一动,转脸看他,以目相询。 夏舜依着凭几,侧身过来挡住那边的视线,向她微微点了头:“阿鸾半生蹉跎,好容易才回家,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天底下最好的全都给她。” 杨氏下意识地又看了眼,独孤逊正低头与崔拂说话,高大的身躯俯向她,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无端就让人安心,杨氏微微一笑:“妹妹才刚回来,陛下舍得么?” “不舍得。”夏舜轻叹,“但若是士英,我是放心的,你不知道……” 他想起萧洵,有些心烦:“再拖下去,就怕节外生枝。” 杨氏轻声问道:“不知道阿鸾妹妹是怎么想的?” “等闲了时,你只做是闲话,试着问问阿鸾。”这事他自己觉得不方便开口问,但都是女子,杨氏又素来妥帖,自然是她问更加合适,夏舜也望过去,“依我看,必定是桩好姻缘。” 恰在这时,瑟瑟站起来,端着自己案上那盘樱桃毕罗放到崔拂案上:“瑟瑟这里也有毕罗,给阿娘吃!” 夏怀琮见瑟瑟没有了,连忙将自己那盘放到她案上:“我这个给妹妹吃!” 独孤逊的儿子独孤敬彝是他的伴读,素日里与他形影不离,此时便默默将自己那盘放去夏怀琮案上,别人还没留意,崔拂先已经看见了,将自己那先前盘递过去,含笑说道:“我有呢,这个你留着吃吧。” 夏舜大笑起来,心里更是熨帖,此时便已经如此和睦,将来亲事说成了,必定更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二更时分,酒宴还在继续,澄碧酒喝得虽少,但崔拂量浅,到底也带了几分醉意,脸颊上热烘烘的,头也有些发沉,抬眼一看,杨氏抱着瑟瑟,夏舜拉着夏怀琮和独孤敬彝,正围在一起玩耍,此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便悄悄起身出门,沿着回廊慢慢走到殿后,依着栏杆站在了。 五月初的天气不冷不热,夜风吹起鬓边碎发,那股子中酒后昏沉发热的感觉舒缓了不少,崔拂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旁边是一株半高的合欢树,细碎的叶子中间托出一朵朵红丝线般的花,月光底下仿佛闪着光,崔拂一时兴起,伸手便去摘。 枝叶被手指带动,一朵红花到手,却在这时,又见叶片背后绿光一闪,飞起一只萤火虫。 崔拂霎时间想起从前在白衣庵时,夏夜里在院里乘凉,摇着葵扇,时不时会有流萤飞过,她那时少年心性,总带着几分爱玩,抓了来关在帐子里,夜里熄了灯,便有这小小一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闪烁不停。 一时间玩心大盛,眼见那只萤火虫落在旁边一丛萱草花叶上,蹑手蹑脚走过去正要抓,萤火虫倏忽飞起,重又落回了合欢树,却是更高的一根树枝。 崔拂踮着脚尖还是够不到,捉了低处的树枝轻轻一摇,萤火虫很快飞起来,却是去了更高的树上,无论如何也够不到了。 崔拂抬头望着,脚尖还没放下,自言自语:“怎么飞得那么高?” 身后传来浑厚的男人声音:“我来。” 独孤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轻轻从她身边越过,双臂伸出,向那点闪烁的绿光捉去。 崔拂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息,独孤逊转身,两只手虚虚拢着,手掌中心,是那点幽绿的光芒,他抓到了那只萤火虫。 崔拂笑起来:“抓到了!” 独孤逊拢着那只萤火虫,既不能松手,又没有趁手的东西好装起来,便只是两手罩住送过来,刚到近前,蓦地嗅到澄碧酒醇香的酒气中,又有一缕清冷的香气,不觉抬眼看她。 她在笑,不是平时见惯了的恬淡微笑,而是无忧无虑,甚至让他觉得可以用天真烂漫来形容的笑。 远处灯笼浅红的光,混杂着天幕上发白的月亮光,从合欢树的枝叶中间斑驳地洒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脸异样光滑,像是披着一层发光的细纱,独孤逊怔了片刻,突然有些不自在,连忙缩回手,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殿下。” 后面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她依旧带着那陌生又让人心跳的笑容,轻快地向他说:“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才好。” “是。”独孤逊应了一声。 是得找个什么东西装起来,她这样喜欢,多抓几只,好让她带回去玩耍。余光瞥见廊下一丛芭蕉叶片舒展,独孤逊伸手去摘,幽光一闪,却是那只萤火虫趁机从打开的手掌里飞走了。 “呀,”独孤逊听见崔拂的声音,软滑得也像芭蕉叶,“飞走了。” 许是饮多了澄碧,此时心跳一时紧一时慢,独孤逊没有作声,只循着那点幽光飞走的方向,快而无声地追了过去。 崔拂便在后面追着他,酒意散了大半,睡意涌上来,眼睛涩涩地有些不想睁开,不觉又想起白衣庵的夏夜,床上挂着蚊帐,帐子里萤火虫飞着,偶尔落在帐子上,那泛着微黄的白夏布蚊帐上头,便染上一点幽冷的绿光。 萤火虫活得短,不过几天就会死去,师父总说这样捉了来会缩短它们的生命,可因为她那样喜欢,师父对她的行径,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胡闹。 那时候的她,就像现在的瑟瑟一样,也是无忧无虑的,一眨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唇边噙着笑,崔拂轻着声音,仿佛自言自语:“从前我总是捉了萤火虫关在帐子里,夜里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手指触到一点凉,抬头看时,独孤逊剥下一片芭蕉叶,卷成圆锥形的筒,又把上半部分折下来盖住,他低垂着眼皮没有看她,声音很轻:“我再多给你抓几只,你拿去玩吧。” 崔拂模模糊糊地想,他是不是也喝多了,所以才不像平常那样,对着她一口一个臣。 伸手接过芭蕉筒,独孤逊很快转身,细细搜寻着枝叶间的萤火虫,崔拂仰望着他,他身量高大的很,足足比她高出一头多,此时伸长手臂,轻轻松松向合欢树中间一拢,那点逃走的绿光便又回到他的手掌心。 “抓到了!”崔拂欢喜起来。 月光底下,独孤逊倏忽靠近,又倏忽走远,萤火虫落进芭蕉筒里,崔拂嗅到他身上的酒香气,他想来也带着醉,眼睛亮得很。 第43章 孩子是谁的 夜色苍茫, 马蹄声急,萧洵一刻不停,向着孤镇飞奔而去。 快些, 他得再快些,赶紧把月和带过来, 她那样在乎月和, 只要他带着月和过去,她一定会见他的! 至于独孤逊。萧洵猛地勒住马, 册封长公主的诏书已经发下,却并没有提过什么驸马, 独孤逊休想骗过他,她没有嫁人,她还是他心爱的阿拂——可那个小女孩是怎么回事?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是她的女儿。 “大王, ”吴潜赶上来, 低声询问,“太子殿下那边该如何回复?” 萧洵猛然回过神来:“那个小女孩, 你也见到了吧?” 吴潜怔了下:“什么?” “那天那个小女孩,她抱着的那个, ”萧洵问,“是她的女儿吗?” 分明这两天里四下打探, 得到的消息都说是崔拂的女儿。吴潜不敢直言,只道:“属下不清楚。” “生得像她吗?”萧洵紧紧追问。 其实不用吴潜回答,他也知道答案,生得那样像她,他虽然没有见过崔拂小时候的模样,但能想象, 她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一定也是同样玉雪可爱——等等,年纪? 呼吸不由得停住了:“她女儿,多大了?” 吴潜回答不了,一辈子都待在军营里的大老粗,哪儿能看出来小孩的年龄?只能胡乱回答:“一两岁?或者更小些?” 毕竟,是那么小小的一团,连他这个大老粗看见了,也觉得娇小可爱。 一两岁。高高悬着的心失望地落下来,那么小,时间对不上,更何况那时候,她一直有喝避子汤。 真是可笑,当初他以为她还念着严凌,以为她要杀他,他让她喝下避子汤,他不想再生出另一个自己,可现在,他却盼着那孩子是他的,至少这样,看在孩子的面上,她不会对他这么狠心。 可那孩子,那样小。 萧洵一言不发,挥鞭催马,踏着夜色继续向前,吴潜追上来:“大王,太子殿下那边怎么回复?” “就说我还有事,办完了再回。”他不会回镜陵,就算孩子不是他的,他也得去见她,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 数日后,复京。 早膳摆了满满一桌,夏舜抱过瑟瑟放在膝上:“想吃哪个?阿舅给你拿。” 瑟瑟望着满桌子的吃食,看来看去有点拿不定主意,夏怀琮自告奋勇:“我给你挑!” 他拿起一个索饼送到瑟瑟嘴边,眉飞色舞地介绍:“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加了蜜和奶酥,又甜又脆!” 瑟瑟就着他的手小小地咬了一口,眉眼弯起来:“很甜。” 杨氏拿着筷子往夏怀琮手里塞,有些无奈:“怀琮,说过好多次要用筷子夹,不要用手……” 话没说完,夏舜已经伸手拿了一个透花糍递给瑟瑟:“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吃。” 杨氏无奈到了极点:“哎呀,你瞧瞧你,也不给孩子带个好头!”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生于忧患,艰难困苦之时与杨氏结发成亲,这些年来一路相伴,感情深厚,是以登基称帝之后并没有纳妃嫔,只守着杨氏和怀琮,虽然是帝王之家,却和民间寻常夫妻一样,饮食作息都在一处,此时看来,实在是温馨得很。 又听杨氏说道:“敬彝还是独自在书房吃么?” 独孤敬彝是夏怀琮的伴读,若非休沐,都会入宫与夏怀琮一道读书,他母亲过世得早,独孤逊又常年在外征战,是以夏舜便让人在书房边上收拾了一座小院拨给他住,免得他来回奔波不说,回到家里也无人照料。 此时杨氏一问,夏怀琮便道:“我叫他过来一起吃,他不肯,也没见过他那样的,小小年纪,规矩比独孤伯伯还多!” “敬彝最是懂事,”杨氏横他一眼,“不像你,总是这么没规没矩的。” 夏怀琮眼珠子一转,连忙拿起桌上那碗蔗浆,双手奉与崔拂:“姑母试试把这个浇在环饼上尝尝,可好吃了。” 崔拂伸手接过,还没开始倒,早听见他得意洋洋地向杨氏说道:“阿娘你看,我给姑母拿吃的了,我还没规矩吗?” 杨氏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越说你没规矩,你就越发捣乱,真是不像话!” “舅母,”瑟瑟奶声奶气地抗议,“阿兄每次都给瑟瑟拿好吃的,还带瑟瑟出去玩,阿兄最好了,阿兄没有不像话!” 夏怀琮立刻夹了一块蒸肉给她:“我就说瑟瑟对我最好!” 崔拂笑出了声,夏舜沉稳,杨氏端庄,偏偏怀琮活泼跳脱,也不知道随了谁。转念一想,她性子平和,萧洵偏执激烈,可瑟瑟却是天真烂漫的性子,大约不曾经历过忧患困苦的孩子们,总会保持这样的赤子之心吧。 不由得想起独孤逊那句话,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但愿真能如此,让孩子们永远无忧无虑,像此时这般笑着。 早膳过后,杨氏送怀琮去书房温书,崔拂要带瑟瑟去院子里散闷,便就顺道一起,怀琮拉着瑟瑟一路蹦跳着走在前面,崔拂姑嫂两个落在后边,边走边聊。 杨氏想着夏舜的嘱咐:“我听陛下说,是独孤司徒先认出了妹妹?” “是。”崔拂道,“司徒说,我容貌很像母亲,又看到了我手上的红痣。” 杨氏点头:“司徒少年时是陛下的伴读,跟眼下的敬彝和怀琮的情形差不多,我听陛下说,母亲待他很好,司徒至今还时常感念。” 她留神着崔拂的反应:“司徒为人是极好的,只可惜敬彝的母亲去得早,撇下他带着敬彝孤零零的,也是让人感叹。” 崔拂并没有察觉她的试探:“司徒把敬彝教养得很好,平时我看着,他也很会带瑟瑟玩,真是想不到。” “是呢,”杨氏笑道,“他极喜欢小孩子的,若是能有个女儿,还不知道怎样捧在手心里娇养呢。” “阿娘,我跟阿兄先进去了!”瑟瑟在前面叫了一声。 她和怀琮已经到了书房门前,手拉着手跑了进去,崔拂紧走几步跟上,还没进门,先听见了独孤逊的声音:“……今日该讲阵法。” 脚步不由得一顿,杨氏跟了进来:“我怎么给忘了?司徒每次回家,总要抽出时间给他们讲兵法的,想来是今天了。” 话音未落,独孤逊已经迎出来,躬身行礼:“臣参见皇后,参见长公主。” “不必多礼,”杨氏含笑命他起身,“我顺道送怀琮过来,你忙你的。” 她拉过瑟瑟,又不动声色地招呼两个孩子:“怀琮,敬彝,你们这几天功课做得怎么样?带我去看看。” 怀琮到底是小孩子,丝毫不曾疑心,欢欢喜喜带着她往隔壁去看功课,崔拂想要跟上,又见只撇下独孤逊孤零零一个在这里,便停住步子:“司徒今天是来给他们授课的?” “是。”独孤逊不自觉地向她靠近来,忽地意识到,忙又退后,“若是有空的话,我就过来给他们讲讲,好歹我打过几年仗,大小阵仗都见过些。” 他低头看着她,声音不觉便放柔了:“兵法这东西,纸上讲的虽然精妙,但若没有实例来佐证,许多细致处很难领会,尤其太子年纪还小,须得讲得生动些,才能吃透了。” 他对小孩子们,可真是极有耐心啊。崔拂眼中浮出笑意:“怀琮能有司徒教导,真是极大的幸事。” “太子聪敏颖悟,并不需要多讲便能领会,”独孤逊道,“只不过臣更盼望,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些能耐才好。” 崔拂不觉又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但愿这天下早日太平,但愿瑟瑟她们,将来不再经受战火离乱。” 霎时之间,独孤逊心头猛地一跳,她还记得他说的话? 下意识地又走近些,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恍惚之间脱口问道:“那天的萤火虫,还在吗?” 崔拂抬眼看时,独孤逊也正看着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崔拂转过脸:“第二天便放走了。” 听见他嗯了一声,接着是长久的沉默,似是突然忘记了该如何应对。 心头那点异样慢慢放大,崔拂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衣衫的窸窣声中,独孤逊也往后退,手掩在衣袖底下,似在摸索什么东西。 隔壁房里,传来瑟瑟的笑声,又有怀琮与杨氏说话的声音,崔拂微微低头,将要走去时,听见独孤逊叫她:“殿下。” 他手里托着一个不到手掌一半大的笼子,轻声道:“用最细的竹丝编的,轻巧透气,捉了萤火虫放进去,你挂在帐子里头,又能看见光亮,又不怕虫子到处乱飞。” 他又忘记称呼殿下了,大早晨的应该不至于饮酒,可崔拂总觉得,他的眼睛像那天夜里一样,明亮得很。 复京城门前。 士兵们挨个查验着路引,萧洵带着月和大步向前,很快被拦住:“路引呢?” 萧洵没有停:“没有。” 士兵连忙挡在前面:“没有路引不能进城,出去!” 萧洵看他一眼:“让开!” 天下无双的骁将,呼喝间自有凛然气势,士兵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你是谁?敢擅闯京城,不要命了!” “萧洵。” 四周顿时骚动起来,士兵们纷纷拔刀,有人往城里跑,有人往城楼上跑,弓箭手据着角楼,呼喊着摆好了架势,萧洵冷冷环顾:“上告长宁长公主,就说,萧洵求见。” 第44章 囚在她身边 夏舜危坐殿中, 神色肃然:“月和是谁?” “是我在白衣庵时的同伴。”崔拂的喉咙发着紧,震惊之外,还有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 “在金城时,萧洵以为我跟月和串谋杀他, 下令杀了月和。” 可萧洵说, 她还活着?他千里迢迢带来月和,只为求她一见? 一时间心乱如麻, 那时候她亲耳听见月和的惨叫,也是因为月和的死, 她彻底斩断与萧洵的最后一丝纠葛,下定决心离开,可如今,他竟然带着月和来了? 那么长时间里, 他从没有提过月和, 她以为月和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可月和她, 还活着?崔拂再难压抑心中的急切,疾步向外走去, 独孤逊上前一步拦住:“殿下先别着急。” 他低头看着她,沉稳的声音让她死死揪着的心慢慢放松一些:“眼下萧洵带来的人是不是月和还无法确定, 萧洵一心想见殿下,未必不是使诈。” 在一起的时候,萧洵纵有千般不是,却从不曾骗过她。崔拂摇头:“他不会骗我。” 独孤逊怔了下,蓦地生出一个感觉,她也许, 比他以为的,要更在意萧洵。 夏舜起身走来,握住崔拂的手:“别急。” 他轻轻拍着她,以示安慰:“是真是假,见一见便知道,我这就下令城门那边放萧洵进来。” “臣过去看看吧,”独孤逊道,“萧洵素来悍勇,既然敢只身入城,只怕留着什么后手。” 崔拂猛地抬头:“你是说,他一个人来的?” 方才就有的感觉更加明显了,独孤逊慢慢点头:“是。” 崔拂说不出话,在这个时候,又明知道阿兄那样憎恶他,他可真是疯了! 然而仔细回想起来,在与她相关的所有事情里,他又有哪次不是这样激烈执拗,不计后果? “阿鸾?”夏舜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担忧,“怎么了?” 崔拂回过神来:“我没事。” 看着夏舜,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阿兄,萧洵他,他……” “陛下,”独孤逊开了口,“萧洵身份到底不同,臣以为,若非万不得已,最好还是不要动手。” 崔拂心里一跳,抬眼看他,他依旧只是平静的神色,仿佛只是谈着公事。 夏舜轻哼一声:“看在瑟瑟的面上,我不杀他!” 握紧崔拂的手:“待会儿你不必出来,我来应付。” 两刻钟后。 熟悉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崔拂隔着屏风上丝织的镂花,一眼认出了走在萧洵身后的女子,是月和,她还活着! 眼泪不由得涌出来,透过屏风的缝隙,夏舜无声地向她询问,崔拂含着泪,重重点头。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萧洵犀利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阿拂呢?” 有屏风挡着,他不可能看见她,可崔拂还是不由自主向后面躲了躲,镂花的影子影影绰绰,模糊看见他的脸,他比三年之前消瘦了许多,眉头压得很紧,透出一股郁郁之气,当年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如今再难从他脸上找到半分影子。 一颗心不觉沉了下去。那短暂的相处,于她是不堪回首,于他,又是什么呢? 夏舜抬高声音,看向后面的月和:“你就是月和?” 月和怯怯地看了萧洵一眼,见他没有反对,这才低声答道:“是。” 夏舜松一口气:“长公主一直很挂念你,知道你还活着,她很欢喜。” 月和落下泪来:“奴婢也一直很挂念长公主。” “那就回来吧,”夏舜道,“以后还跟着长公主。” 月和忐忑着去看萧洵,崔拂也下意识地望过去,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去吧。” 他紧紧盯着屏风,声音低下去:“阿拂,我把月和还给你。” 呼吸突然凝住了,崔拂转过脸,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脚步声匆促,月和飞快跑进殿中,又被宫女接住,引入后殿,夏舜轻哼一声,看向萧洵:“人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我要见阿拂。”萧洵迈步,慢慢走进殿中,“见不到她,我不会走。” “这世上,没有什么阿拂。”夏舜冷然道。 心头似被扎了一刀,透心而过,疼得难以忍受,萧洵伸手捂住,蓦地又想起独孤逊捎来的那句话,这世上,从此再没有崔拂。她不要他了,连见都不肯见他一面,他最心爱的阿拂,被他伤透,如今,不要他了。 萧洵望着屏风,那里身影模糊,是她在后面:“那么,我求见长宁长公主。” 夏舜冷哼一声:“你想见谁就见谁?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萧洵依旧望着屏风。她就在里面,他闻到了她的香气,清清冷冷,像雪后的梅花,她就在里面,可她却不肯见他。 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软的硬的手段,甚至动武攻城,可大夏皇帝是她哥哥,大夏是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家,他纵然天下无敌,又怎么能毁了她的家,再让她伤心? “萧洵,”夏舜沉着脸,“再不走,休怪朕不客气!” 萧洵恍若未闻,一步一步向屏风走去:“阿拂,我知道你在。” 崔拂涩涩地吐着气,身后就是出去的偏门,两条腿却迈不动,只是隔着那些细小不规则的镂花,看着他斑驳的容颜。三年了,原本眉心里那条极细的皱纹,现在已经成了深深一条,这三年里,他过得并不好。 金声震动,殿中侍卫亮出兵刃,挡在屏风前:“退后!” 萧洵没有停,迎着刀锋继续向前:“以前是我错了,我糊涂愚蠢,错待了你,我错了,阿拂,我知道错了!” 雪亮的刀刃眼看就要刺入胸膛,崔拂死死掐着手心,进退两难,突然听见夏舜一声断喝:“都退下!” 宫女侍卫很快退出,夏舜起身,因为愤怒,一双眼带着红色:“萧洵,你口口声声说你错了,可你的行径与当初有什么分别?” 萧洵停步,回头,一言不发。 “三年前你逼她迫她,将她害到那个地步,如今你还是这样!你从来不管她怎么想,从来不管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只顾你自己痛快,何曾让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夏舜恨极,“阿鸾遇到你,真是老天瞎了眼!” 铮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欺辱阿鸾!” 萧洵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做错了吗?他如今,还是像从前那样,在逼她迫她,让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吗? 恍惚之间,长剑已向他胸前刺来,萧洵本能地拔刀,到最后却又放弃,带着几分颓然想道,就这样吧,反正,她也不要他了。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屏风后她的声音:“阿兄!” 长剑停住,夏舜死死握着剑柄,胸前起伏不止,极力压住愤怒。 萧洵怔怔回头:“阿拂。” 她还顾念着他,她对他,从来都很好,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扑通一声,萧洵向着屏风跪倒:“阿拂,我错了,对不起!” 崔拂愣住,片刻后,急急闪身。那么骄傲的萧洵,从不曾对任何人低头的萧洵……手心掐出深刻的印痕,崔弗仰头,努力呼吸。 “起来!”夏舜咬牙,“你又想逼她!” 萧洵慢慢起身,抬头的瞬间,飞快擦去眼角的水迹:“不是。” 屏风后面人影模糊,是他永远失去的爱人:“我只想赎罪。” “滚开!”夏舜横身挡在屏风前,隔断他窥探的视线,“她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来打扰她,就是最好的赎罪!” 可他对她的贪念,难道仅止于赎罪吗?萧洵的目光越过夏舜,看向那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的屏风,她在那里,他又怎么能忍受没有她的日子? “滚!”长剑再次指向他,夏舜脸色铁青,“别来烦她!” 萧洵向着他,深深一礼:“我不走。” 抬起头时,依旧是固执的神色:“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她肯见我。” 用力一扯,将腰间刀连鞘抛在地上:“你要如何都行。” 便是要他的命也无妨,没有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行,行!”夏舜怒极反笑,“你愿意耗,那就耗着吧,我大夏境内,还不缺几间牢房!” 快步走进屏风里,又转身回头:“不妨再告诉你,阿鸾马上就要成亲,你就等着吧!” 崔拂错愕,还没来得及说话,夏舜一把拉起她,快步出门。 身后传来萧洵的吼声,凄厉绝望,如绝境中的困兽:“阿拂!” 大门关闭,萧洵的声音霎时低下去,喉咙堵得死死的,崔拂说不出话,只茫然地被夏舜拉着,飞快地向前走。 道边人影一动,独孤逊迎了过来:“陛下,该如何处置萧洵?” 啪,夏舜带着怒,折断了道旁新抽的嫩枝:“关进天牢!” 恍惚的神思突然清醒,崔拂握紧他的手:“阿兄……” 夏舜停步,满心愤怒在看到她茫然的神色时,突然软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 “陛下,”独孤逊看着崔拂微红的眼梢,“要么先安置在北廊囚室?” 那里靠近禁军驻地,比起阴森的天牢,却又好了许多,夏舜点头:“先安置在那边,尽快通知萧仁纲,让他把人弄走。” 低头摸了摸崔拂柔软的鬓发:“阿鸾,我真希望你心肠能再硬一点。” 崔拂低着头,茫然中仿佛又看见了最初那个少年,笑着靠近了,呼吸间有灼热的气息,轻轻唤她,阿拂。 北廊囚室,萧洵慢慢走到墙角,透过头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看向外面。 只要她在,哪怕见不到,他也心甘情愿,囚在她身边。 第45章 永远不能回头 “夫人昏过去以后, 大王就喊了停,我受伤很严重,养了大半年都没好, 后来才知道夫人走了,”月和紧紧靠着崔拂, 哭得两只眼睛红彤彤的, “我想去找夫人,大王不许我去, 我也不认得路……” “好容易今天一家子团聚,不哭了。”妙寂含笑拍拍她, “也别再叫什么夫人了,阿拂如今是皇帝陛下的嫡亲妹妹,得改叫长公主了。” 月和抹了把眼泪,又笑又哭:“我这几年做梦都想着夫, 长公主, 就是不知道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崔拂拿帕子给她擦了眼泪, 自己眼圈也红了:“不哭了,这不是见到了吗?以后你还跟着我,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在一处。” “嗯!”月和使劲点头, “不管怎么样,我都跟长公主在一处!” 妙寂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崔拂,感叹道:“如今你们都得了好去处,我也能放心走了。” 回到复京以后,夏舜感念他们这三年里照顾崔拂, 处处对他们高看一眼,老欧封为安善侯,在城里赏赐了宅院仆从,颐养天年,李五封为监门卫将军,守卫宫城,妙寂虽然在宫中居住,但她更习惯出家人的生活,盘算着重新落发,又担心崔拂无人照应,如今月和回来了,她也能放心离开了。 便道:“我已经找好了一处庵堂,等过两天你们安顿下来,我就搬过去。” 崔拂虽然知道她的打算,但此时乍然说要分开,依旧十分不舍:“师父,我不舍得你。” “人生在世,聚散乃是常事,”妙寂拉起月和的手交到她手里,“月和性子软,不像你那么有主意,阿拂,以后你多照应些她。” “我知道,我以后一定把月和当做亲妹妹一样。”崔拂拉着月和,久别重逢的惊喜中,觉得扎在心底最深处那根刺,突然拔掉了。月和没有死,萧洵总算没有把一切,推到最无可挽回的地步。 “阿娘!”门帘晃动,瑟瑟蹦蹦跳跳跑了进来,“我回来了!” 方才宫女带她出去玩耍,这会子进门看见屋里多了月和这个陌生人,不免问道:“阿娘,这个姨姨是谁呀?” 月和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长公主,她是?” 妙寂轻声道:“她就是阿拂的女儿,名字唤做瑟瑟。” “瑟瑟,瑟瑟,”月和喃喃地重复着,由不得又落了泪,“你都有女儿了……” 崔拂起身拉过瑟瑟,含笑指指月和:“瑟瑟,她是阿娘刚找回来的妹妹,快叫月姨。” “月姨好!”瑟瑟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正要行礼时,早被月和拉住,她蹲在地上虚虚抱住她,激动到语无伦次:“都这般大了,跟阿姐小时候长得可真像啊,几岁了呀?瑟瑟这个名字真好听……” “月和啊,”妙寂笑着说道,“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一高兴连话就颠三倒四的?想好了再说,别着急。” 瑟瑟咯咯地笑起来,拍着小手:“我跟月姨一样,一高兴时,也总是讲一大串话呢!” 月和连忙擦眼泪:“不不,瑟瑟说话说得很好,月姨笨得很,瑟瑟比月姨厉害多了!” “月姨不笨,”瑟瑟也伸手给她擦眼泪,“月姨跟瑟瑟一样厉害!” 崔拂含笑看着,心里暖洋洋的,真好,月和回来了,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越来越好。 入夜时瑟瑟睡熟了,崔拂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四周分明是寂静无声,耳边却好像一直盘旋着萧洵那凄厉绝望的叫声,阿拂! 崔拂猛地捂住耳朵。白天里忙碌不停,那些惆怅并没有时间停留,此时却都翻腾上来,让人片刻也不能安静。 想着不要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到,此时他还在牢房里吧?他性子桀骜,最讨厌管束,关在那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一定很难熬吧? 不由得长叹一声,紧紧闭上了眼睛。 却突然听见月和叫她:“阿姐,还没睡?” 崔拂轻轻坐起,挽起半边纱帐,月和轻手轻脚地从外间走来,一歪身在窗前的小凳上坐下:“我也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想着以前的事。” 可她们想的事,绝不会一样。崔拂握住她的手:“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月和低声道,“丛金城回来后,我一直待在长平王府,大王拨了个院子给我住,也有人服侍,并没有吃过什么苦。” 崔拂伸手,摸索着找到她脖颈上的伤疤,长长一条,凹凸不平,还能想象当初伤得多重,满心愧疚之下,涩着声音问她:“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月和有些不自在,连忙偏过头。 崔拂松开手:“都是我连累了你。” “没有,”月和用力摇头,“都是阿婉害我,还有……” 她没有再往下说,崔拂却知道,她是指严凌。沉默片刻,又问:“阿婉呢?” “死了,”月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说了许多严家算计姐姐的事,大王生了气,当着我的面杀了她,到现在我还时常梦见,到处都是血。” 月和想着当时的情形,浑身又觉得冷嗖嗖的,连忙向崔拂靠近了些:“我很怕,怕极了,后面好一阵子神智都不清醒,每天大哭大闹的,大王怕姐姐看见了难过,就没告诉姐姐我没死,等我稍微好点的时候,姐姐已经走了。” 原来如此。崔拂叹了口气,只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又是一阵沉默,月和迟疑着开了口:“姐姐,在王府时,我听人说大王好几次向晋王讨要严……还说要亲手杀了他给姐姐报仇,晋王不给,闹了好几场。” 半晌,才听见崔拂回应,说的是全不相干的话:“睡吧。” 月和有些担心,悄悄去看崔拂的神色,却是淡淡的,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也只得给她掖好了被子,轻手轻脚地又回去外间睡下。 四周围重又安静下来,崔拂轻轻抱住瑟瑟,贴着她热乎乎的小脸,听她轻轻打着呼,缭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月和回来了,好像一切都变了,可细想想,什么都没变,已经过去的时光,永远不能回头。 瑟瑟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母亲,一翻身,搂住了她的脖子,崔拂小心理好她脸上缭乱的头发,忽然想到,白天里阿兄说她马上就要成亲,是为了断绝萧洵的念头,还是有别的意思? 数日后,镜陵。 萧元贞走进来时,就见萧仁纲脸上带着气恼,将收到的大夏国书往地上一扔:“你们自己看吧!” 萧怀简比他先到,抢出一步将国书捡起:“阿耶消消气,六弟一向就是这么个脾气,气也无用,当务之急,是尽快接他回来才是。” “接他做什么?”萧仁纲怒道,“他想投奔夏舜,就让他投奔,难道大邺离了他就不行?” 萧元贞默默上前,拿过案上的国书匆匆看过一遍。其实不看他也知道,萧洵事先给他捎过信,他震惊之余,立刻遣人去阻止,可惜人赶到孤镇时,萧洵早已进了复京。 萧洵信里只说找到了崔拂,要去复京接她,内中详情却只字未提,夏舜的国书只说萧洵在大夏,要人去接走,两下串联,再加上近来夏舜找到妹妹的消息,萧元贞不禁猜想,那个妹妹,只怕就是崔拂。 如果是那样,即便派人去接,萧洵也不会走,更何况夏舜的国书只字未提接人的条件,这种情况,最是棘手。 又听萧怀简说道:“夏舜捏着六弟,怕是要狮子大开口,开出天价才能放人。” 萧仁纲沉着脸:“随他去,爱如何便如何!” 萧元贞抬头:“父亲,只消将一个人送去,夏舜必定会放回六弟。” “谁?” 萧元贞看向萧怀简:“严凌。” 北廊囚室。 后墙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路向囚室走来,萧洵留意到了,不动声色站起身来。 那里是围墙,寻常不会有人经过,这时候往这边走,只能是冲着他。 门外的守卫并没有动静,不知是没发现,还是有别的缘故,萧洵悄无声息地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到窗户底下。 窗户很小,嵌在屋架与墙壁的交界处,糊着一层明光纸,隐隐透进来微弱的光亮,萧洵在窗下站定,耐心等待。 不多时,明光纸上润湿一点,一根小小的手指轻轻一戳,破洞后面露出滴溜溜一只黑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你就是萧洵?” 第46章 该成家了 萧洵抬头, 看着破洞后面,那只黑溜溜的眼睛。 听声音是个不多大的男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 竟然躲过守卫的耳目,溜到了这里。 “你是不是萧洵?”男孩低着声音, “我听人说, 你很能打?” 萧洵走回去坐着,一言不发。 男孩转了转眼珠, 不屈不挠继续追问:“我先前听人说,你要打越州, 怎么又跑到复京来了?你是被抓过来的吗?” 萧洵觉得聒噪,扬声道:“守卫!” 呲溜一下,破洞后人影一闪,男孩瞬间消失了踪迹。 后墙外, 夏怀琮从独孤敬彝肩上跳下, 有些郁闷:“他不搭理我,到底也不知道是不是萧洵!” 独孤敬彝听见守卫的脚步声, 一把拽过他:“快走!” 围墙处早被他们扒掉了几块砖,两人都是自幼习武, 踩着砖石的缺口,轻轻松松翻了过去, 刚刚跳下墙头,就听见里面靴子踩倒野草的声响,守卫过来检查了。 “今儿的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夏怀琮一边往书房跑,一边抓着独孤敬彝的手央求,“不然阿耶准要罚我!” 萧洵被囚在宫中的事情夏舜严禁外泄, 除了独孤逊等几个亲信,并没有什么人知道,夏怀琮是昨日偶然听见夏舜与杨氏说起来,才知道萧洵就关在北廊囚室,他从前学兵法的时候,经常听独孤逊拿萧洵举例,知道是极厉害的人物,满心的好奇无法按捺,死活拉着独孤敬彝偷着过来看一看。 飞跑之下,很快冲进书房,独孤敬彝停住步子:“殿下别跑了,没人追。” 夏怀琮这才停住,呼哧呼哧喘着气:“明儿再来一趟,一定要弄清楚是不是萧洵!” 独孤敬彝不肯答应:“殿下以后别来了,此事既是机密,自然有机密的道理,万一因为我们走漏出去,岂不是坏了陛下的大事?” “我还没弄清楚是不是萧洵呢,”夏怀琮拽着他,嬉皮笑脸地央求,“好兄长,明儿再陪我去一趟,你不去,我爬不上去那么高。” “殿下,”独孤敬彝被他缠得没法,咬着牙不肯松口,“不能再去,万一被陛下知道,又要挨罚。” “你不说我不说,我阿耶怎么能知道?”夏怀琮伸出一根手指,“好兄长,就一回,最后一回,行不行?” “阿兄,独孤哥哥,”瑟瑟突然从书房里跳出来,咯咯直笑,“你们在说什么呀?” 夏怀琮吓了一跳,连忙住嘴,就见月和紧跟着从屋里出来,伸手拉住瑟瑟:“慢点儿跑,别摔了。” 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夏怀琮眼珠一转:“我们在说今儿要不要去后头练剑。” 他拉过瑟瑟,笑着向月和说道:“月姨去那边剪几支芍药插瓶好不好?我跟独孤帮你看着瑟瑟。” 月和并没有疑心,果然拿着剪刀去了,夏怀琮屏退下人,拉着瑟瑟进屋,低声问道:“方才我跟独孤说的话,你们听见了多少?” “听见你说要挨罚,还说最后一回,”瑟瑟眨眨眼睛,“阿兄没有练剑,要挨罚吗?” 夏怀琮松一口气:“月姨没听见吧?” “没听见吧?”瑟瑟歪着小脑袋,“她跑得没我快,我先听见你的声音,我就跑出来接你啦!” “那就好,”夏怀琮揉揉她的脑袋,把她梳着两个小包包的头发揉得乱了,“以后阿兄跟独孤哥哥说的话,瑟瑟就算是听见了,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 “你把我头发弄乱了,”瑟瑟撅起小嘴,“月姨才给我梳的,可好看了。” 夏怀琮咧嘴一笑:“我重新给你梳。” 他不由分说,扯掉包包头上缠着的珊瑚串珠,打散了头发,又分一根头绳给独孤敬彝:“你梳一个,我梳一个!” 独孤敬彝拿着头绳,有些无奈:“殿下,臣不会。” “学呗,我也不会,”夏怀琮学着素日里内侍给他束发的动作,勉强将瑟瑟半长的头发捏在一起,“能有多难?” 独孤敬彝也只得凑过来,屏气凝神,抓起软滑的头发,细细挽起来,耳边听见夏怀琮说道:“告诉你吧,我跟独孤要去看一个极厉害的人,瑟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连阿娘也不能说吗?”瑟瑟问道,“你们要见什么人?” 她一向最乖,肯定不会瞒着姑母,这事儿不能告诉她。夏怀琮眼珠一转:“没事儿,你就当我没说吧,我待会儿带你去抓蜗牛好不好?” 瑟瑟到底年纪小,立刻就忘了,使劲点头:“好,阿兄带瑟瑟抓蜗牛去!” 夏怀琮胡乱缠着头绳,向独孤敬彝挤挤眼:“明儿陪我再去一趟,别忘了!” 通往复京的大道上,数十骑去势如风,急急向前奔去,刘素渠走在最前头,神色凝重。 她前几天得到密报,说萧洵独自去了复京后再没出来,此事前所未有,让她不由得重新掂量起了天下的局势。 此前大夏与大邺虽然为着争夺地盘几次摩擦,可并没有撕破脸对敌,如今萧洵落在夏舜手里,看起来,两国是要开战了。 大邺虽然兵强马壮,然而失了萧洵,就如同断了最有力的一条臂膀,这几年大邺咄咄逼人,大凉被步步紧逼,地盘一缩再缩,她独立支撑,也觉得颇为吃力,若是能趁此机会与大夏联手,刘素渠觉得,大凉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知道自己几个兄弟都是无用之人,因此带领亲信,亲身往复京来商议。 身后马蹄声急,第五城追了上来:“二娘子,跑了三四个时辰了,要么歇歇?” “歇不了,”刘素渠连头也没回,“得趁着眼下大邺还没反应过来,早些跟大夏敲定了才行。” “你就算撑得住,这马也受不了啊!”第五城一把拽住她的马嚼子,“歇一会儿,好歹让马喝口水吃点草料。” 刘素渠低眼一看,座下那匹五花马浑身已经汗湿透了,此时喘着粗气,果然是累极了,只得勒住马,扬声道:“就地休整一刻钟!” 众人陆续下马,都是疲累至极,三三两两倒在道边喘气,刘素渠独自坐在树下,凝神思索着该如何跟夏舜谈条件,眼前突然递过来一个酒囊,第五城拧着眉:“喝一口。” 刘素渠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咚灌下几大口:“复京那边有新消息吗?” “没有,”第五城又递过来一包肉脯,瓮声瓮气说道,“你就不能歇歇?连着赶了四五天路,好容易坐一会儿,又说公事!” 刘素渠横他一眼:“不说公事,难道要我什么都不清楚,一头撞进复京?” “我就是气不过!”第五城愤愤说道,“什么事都是你出头,累的你什么似的,几个王子倒躺在家里吃现成!” 刘素渠挑起长眉:“废话,我自家的事,我不出头,谁出头?” “是你的,自然你出头,要不是你的,管他作甚?”第五城见她不吃,使劲把肉脯往她手里塞,“我瞧着国主可不像是要传位给你!” 刘素渠沉了脸。 她也不傻,刘轨虽然器重她,但传位给她?却是绝无此意。她这些年奔波操劳,虽是觉得也是施展抱负,但一想到将来,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言,刘轨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传位看看就是不远的事,她那几个兄弟一直被她压着一头,将来无论是谁继位,恐怕都不能容她。 第五城见她脸色难看,连忙改口:“你别生气,我就是个粗人,胡说八道惯了,你不用搭理我。” “行了!”刘素渠仰头将囊中酒全都灌下,“有这功夫闲磕牙,还不如想想见了夏舜该怎么谈。” 第五城拧着眉:“我有点想不通,萧洵莫不是疯了?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夏舜捉他?” “我也是想不通这点,”刘素渠道,“等到了复京就知道了。” 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三年未见,虽然当初他无故悔婚,对她极大羞辱,虽然如今是敌非友,她这次来,更是奔着置他于死地的念头,但是…… 刘素渠站起身,将酒囊扔回第五城手里:“走!” 复京皇宫,千秋殿。 夏舜合上密奏:“萧元贞想用严凌换萧洵,萧怀简不肯,两边又闹起来了。” 大邺几个皇子内斗不合,几乎天下皆知,萧洵一直支持萧元贞,算是萧怀简的死对头,独孤逊思忖着:“萧怀简未必是不舍得严凌,只怕是不想看见萧洵回去。” “我原本想着,只要能把萧洵弄走,别来烦我就行,如今看来,说不定还有些意外收获。”夏舜笑了下,“萧仁纲也是贪心,既立了萧元贞为太子,又偏要扶植萧怀简做大,如今惯得萧怀简野了心,早晚有场好戏。” 独孤逊点头:“北廊那边须得加强守卫,提防萧怀简有动作。” “刘素渠也来了,商议联手的事,”夏舜摇头,“实在鸡肋,大凉偏远,便是将来跟大邺打起来,也帮不上多少忙,更何况她也做不得主。” “有大凉牵制着,多少有点用,”独孤逊道,“刘素渠虽是女子,但她一向心气高,将来如何,也不好说。” 夏舜点头:“也是。” 两人又商议多时,直到宦官来请用午膳,夏舜才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你留下一道吃吧,我叫阿鸾和敬彝他们都过来。” 独孤逊心头忽地一跳,若在往日,必定是要推辞的,此时却道:“是。” 夏舜有些意外,再看他时,因为极熟悉亲近,便觉得他神思有些恍惚,夏舜心中一动,笑问道:“士英,你可有成家的念头?” 独孤逊微怔,半晌没有说话。 夏舜声音很低:“阿鸾也该成家了。” 门外,崔拂脚步一顿。 第47章 一定是个好丈夫 午膳设在偏殿中, 因是自家人吃便饭,便就没有分席,当中摆了一张长案, 数人团团围坐,颇有一番寻常人家的热闹感觉。 崔拂给瑟瑟夹了菜, 看着她吃得香甜, 自己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夏舜方才说, 阿鸾也该成家了——会是她猜测的意思吗? 心思缭乱不定,把她的亲事和独孤逊的亲事放在一起说, 怎么看都像是有用意,怪不得杨氏这几天里言来语去,总是不离独孤逊。 可她如今,根本就不打算成亲, 更何况是独孤逊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下意识地抬眼一望, 才发现隔着长案,独孤逊也正看着她, 连忙转开了脸。 独孤逊便也转开了脸,脑中仿佛又听见了夏舜的问话, 你可有成家的念头? 这些年戎马倥偬,大半时间都耗在军营里, 成家的念头其实很淡,但如果是她…… 眼前闪过那夜萤火虫幽绿的光点底下,她天真烂漫的笑脸,独孤逊忍不住又看了崔拂一眼,她低着头,捏着牙箸拨着碗里的香稻米粒, 拨过来又拨过去,只是不吃。 她有心事,难道她也听见了?独孤逊转过目光,随手夹起盘里一样东西送到嘴里,心想,她这模样,可不像是欢喜。 “士英,”夏舜笑着叫他,“你夹的是姜。” 独孤逊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嘴里正咬着一块姜,便就顺势吃了下去,道:“偶尔也吃一点。” 夏舜脸上笑意更深,他可不记得这位好友喜欢吃姜,方才分明是走神了,还在想着他那句话?如此看来的话,至少他这边,是没有问题的。夏舜轻轻碰了下杨氏,又扫了眼崔拂,扫了眼独孤逊,暗自示意。 杨氏与他夫妻多年,立刻便领会了他的意思,只是心里却有些迟疑,这些天她不动声色地试探过几次,崔拂的反应都很正常,像是根本不曾往那方面想过,夏舜的主意虽好,可若是崔拂无意,那这门亲事就还是做不成。 轻轻靠向夏舜,低声道:“陛下别急,等我再问问看。” 大人们各怀心事,小孩子们想的事情就简单得多,瑟瑟夹起一块粉藕,忽地想起之前的事,随口便问了出来:“阿兄,上次你说要跟独孤哥哥要去看什么……” 独孤敬彝吓了一跳,耳尖上立刻红起来,夏怀琮眼疾手快,连忙夹了一个鱼圆塞到她嘴里,笑嘻嘻说道:“我们要去看蜗牛,再给瑟瑟抓几只蜗牛。” 一转脸向着独孤敬彝:“是不是敬彝?” 独孤敬彝最是不会说谎的性子,被他一问,耳尖上越发红了,只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我跟你们一起去,”瑟瑟欢欢喜喜说道,“我也能抓呢。” 夏怀琮点头,眼见大人们都不曾在意,这才松一口气。 吃了饭出来时,瑟瑟一路拉着怀琮往花园去,崔拂和杨氏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初夏的午后,阳光比早晚要毒得多,崔拂正要吩咐宫女取伞,早看见独孤敬彝拿了伞赶上,撑开来遮住瑟瑟,瑟瑟便仰着头乖巧地向他道谢:“谢谢独孤哥哥!” “没我的份吗?”怀琮笑闹,“我也晒着呢!” 独孤敬彝老老实实答道:“臣再去取一把。” “不用了,简单得很,”怀琮一弯腰抱起瑟瑟,一起钻到他伞底下,“这不就成了?” 杨氏嗤一声笑了:“这几个孩子,玩的还真是融洽!” 崔拂含笑望着,就见独孤敬彝撑着伞走在最边上,身材挺拔,器宇轩昂,如一株正在长成的青松,怀琮怀里抱着瑟瑟与她说话,眼梢眉角含着笑意,似初升的骄阳,瑟瑟一双小手搂着怀琮的脖子,额头白皙,笑眼弯弯,像软绒绒一个小粉团,果然是看一眼就让人不由自主带着笑。 又听杨氏道:“敬彝这孩子年纪不大,心思最是周到妥当,饶是这样司徒还说他调皮,若是敬彝调皮,怀琮又该怎么说?” 她果然又提起了独孤逊。崔拂思忖着:“敬彝稳重,怀琮机敏,一动一静的,正好相得益彰。” “敬彝的性子随了司徒,我听陛下说,司徒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处处周到妥当。”杨氏看过来,“昨日陛下跟我说起来,还道司徒这般体贴会照顾人的,将来成了亲,一定是个好丈夫。” 崔拂瞧着瑟瑟,点了点头:“是呢,司徒将来的妻子,必定是有福气的。” 杨氏微微一笑:“我瞧着妹妹就是有福气的。” “是呢,”崔拂只当做没听出来,“漂泊大半生,总算找到了阿兄阿嫂,以后我和瑟瑟就跟着阿兄阿嫂一起过,哪里也不去了,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有福气?” 她看向杨氏,莞尔一笑:“就是不知道阿兄会不会哪天烦了我,要赶我出去?” 杨氏不由自主说道:“怎么会?陛下心疼妹妹都来不及。” “是呢,”崔拂点头,“阿兄阿嫂待我和瑟瑟都是极好,以后我就赖在宫里,不走了呢。”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赖不赖的话。”杨氏挽住她,“只要妹妹喜欢,永远跟着我们才好。” 心中却暗自叹气,夏舜以为是桩四角俱全的亲事,但看崔拂这样子,多半是做不成。 前面,怀琮余光瞥见崔拂和杨氏正聊得专注,连忙一扯独孤敬彝:“快跑!” 他抱着瑟瑟,一道烟跑进假山边的小竹林里,独孤敬彝很快赶上来,急急拨开瑟瑟脸颊近前的竹叶:“殿下小心些,竹叶边缘锋利,别刮到了郡主。” “我知道呢,”怀琮用身体挡着瑟瑟,拣了块干净的石头放下,咧嘴一笑,“总算能安安生生说会儿话了!” 他蹲在瑟瑟跟前,抬着头凑到瑟瑟耳朵边上,压低了声音:“好妹妹,我跟独孤的事是秘密,下回可不能再说了。” “什么秘密呀?”瑟瑟好奇地看着他,“你们到底要去看谁?” “你太乖了,我跟你说什么,姑母一问,你肯定就说出来了。”怀琮捏捏她的小鼻子,笑了起来,“我可不能告诉你。” 瑟瑟撅起了小嘴:“可是瑟瑟有什么秘密都会告诉阿兄。” “所以说你乖嘛,阿兄又不乖。”怀琮笑着又捏捏她的鼻子,“等我跟独孤探完了路,要是好玩的话,我带你一道去。” “去哪儿?”瑟瑟歪着小脑袋。 “现在保密,”怀琮咧嘴一笑,“等阿兄先去看看,好玩的话一定带你。” “真的?”瑟瑟眨着大眼睛。 “真的,不信我跟你拉钩,”怀琮伸出小手指,弯起来像个钩子,“但是你得保密,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才行。” 瑟瑟犹豫着,并没有立刻伸手:“连阿娘也不能说吗?” “殿下,”独孤敬彝实在看不下去,“臣不去,殿下也别去,郡主乖乖的,更不能去。” “傻子,”怀琮扭回头,“那可是那谁啊,您难道不想亲耳听他说说怎么打仗的?天底下打仗最厉害的一个是你阿耶,另一个就是他,你阿耶咱俩都听过了,我现在,就想听他说。” 独孤敬彝自然也想听,此刻天人交战,终于一狠心:“那也不行,陛下关着他自然有道理,万一因为我们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殿下不能去。” “你们到底在说谁呀?”瑟瑟好奇地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怀琮捏捏她的小耳朵,又转向独孤敬彝,“你忘了吗,那年他打定襄,刘素渠那么厉害,也没守住城,还有上次你阿耶和他一道争夺相邑,最后也是他胜,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独孤敬彝抿着嘴唇,到底还是摇头,怀琮眼珠一转,伸手抱过瑟瑟:“好妹妹,独孤不肯带你去玩呢,你快哄哄他。” 独孤敬彝连忙分辩:“臣没有。” 瑟瑟却是信了,抓着独孤敬彝的手,可怜兮兮:“独孤哥哥,瑟瑟想去玩,哥哥带瑟瑟去好不好?” 她大大的眼睛眨巴着,独孤敬彝一下子就心软了,却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郡主,那里不能去。” “瑟瑟别听他的,”怀琮笑吟吟的,“他就是不想带你。” “独孤哥哥,”瑟瑟眼圈红了,“为什么不带瑟瑟?” 独孤敬彝一下子就慌了:“臣没有,真没有。” 耳朵尖上红着,无奈地看了眼怀琮:“殿下得答应臣,只能再去这一次,最后一次。” “行!”怀琮一口应下。 心里却乐开了花,明明说过还要带瑟瑟去的,怎么可能是最后一次? 竹林外传来崔拂的唤声,怀琮连忙抱起瑟瑟钻出来,顺手从山石壁上抓了一个蜗牛,老远就笑道:“姑母,我刚刚给妹妹抓到一只蜗牛!” 远处传来迎宾的鼓声,又有几个宦官匆匆忙忙往前面去,杨氏叫住一个:“什么事?” “皇后殿下,”宦官行礼道,“大凉使者入宫觐见。” “是刘素渠吧?”杨氏看向崔拂,“陛下才得了她的国书,道是要入京觐见,来的好快。” “刘素渠,”夏怀琮耳朵尖听见了,连忙一扯独孤敬彝,“连她也来了!” 他跃跃欲试:“天底下最厉害的几个都在复京,这下我可得好好问问!” 鼓声慢慢停住,崔拂低着头,眼前闪过刘素渠冷艳的眉眼,来得好快,是为了萧洵吗?短短几天里,她曾极力抛掉的一切,就想约齐了一样,突然都回来了。 若是被刘素渠知道她的身份,只怕又要多生事端。崔拂低声道:“阿嫂,我回避一下,别让她知道我。” 第48章 是要成亲 大殿内, 刘素渠快步走近,以男子礼节向夏舜拜见:“见过大夏皇帝。” 夏舜并没有绕弯子:“朕与大凉一向没什么来往,二娘子此来所为何事?” “两件事, 头一件,我想与贵国联手, 共同对付大邺, ”刘素渠便也开门见山,“第二件, 我听说萧洵也在复京?” 果然是为了萧洵。夏舜慢慢道:“二娘子哪里来的消息?” “皇帝是痛快人,我也是, 萧洵悔婚在先,攻城在后,实在欺我太甚,”刘素渠道, “皇帝若是要杀他, 我愿替皇帝举刀。” 夏舜笑了下,岔开了话题:“二娘子说两国联手, 朕却有几个疑问,第一, 这几年大凉对上大邺,可谓屡战屡败, 二娘子拿什么与朕联手?第二,此事重大,二娘子做得了主吗?” 刘素渠脸色一沉,习惯性地想要握住腰间兵刃,伸手却摸了一个空,这才想起方才进殿时, 已经把兵刃全都解了,果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身后第五城大声开口:“大凉全靠二娘子才有今天,二娘子凭什么作不了这个主?” 几个心腹立刻都跟着叫起来:“对,我们都听二娘子的!” “住嘴!”刘素渠一声厉喝,“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退下!” 第五城一挥手,带着人飞快地退下,刘素渠向着夏舜抱拳行礼:“部下没规矩,还请皇帝包涵。” 这一唱一和,是要让他看看刘素渠的人望吗?夏舜笑了下:“还是那句话,二娘子做得了主吗?” 做得了主吗?哪怕这些部下再忠心,父亲也不会传位给她,那几个废物兄弟,只因为是男子便能坐享其成,还要对她百般挑剔。刘素渠微微眯着眼睛,思绪翻腾着,半晌:“做得了主!” 夏舜思忖着,并没有立刻答话,殿外脚步声动,独孤逊快步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卷封缄严实的函件:“陛下,镜陵加急送来国书。” 镜陵国书,自然是为了萧洵,刘素渠下意识地近前一步,就见夏舜伸手接过,打开来飞快地看着,脸上神色莫测,刘素渠忍不住开口道:“无论大邺出什么条件换萧洵,我都愿加倍!” 她猜测着书信的内容,心绪翻腾不定,终于看见夏舜抬眼,微微一笑:“这条件恐怕二娘子出不起。” 北廊。 夏怀琮伏在墙后,低声道:“你说我这次找个什么话题,他才肯跟我说话?” 独孤敬彝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殿下,萧洵为什么来复京,又为什么被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等我听听说时,他就关在这里了,”夏怀琮道,“不过我猜着应该有什么内情,不然怎么连仗都没打,他就被抓起来了?而且上回我看见他时,他老实得很,根本不像是想跑的模样,像他那么厉害的人,真要是想跑,就凭那几个守卫,哪儿能挡得住?” “而且北廊的守卫也不严密,只要在后面放几个守卫,”独孤敬彝皱着眉,“我们两个就不可能溜进来。” 他性子谨慎,顿时察觉到了蹊跷:“看起来萧洵并不想逃走,陛下也并不担心他逃,为什么?” “待会儿问问他就知道了。”夏怀琮眼珠一转,“有了!” 他得意洋洋:“我知道该怎么让萧洵开口了!” 一把抠住围墙上的缝隙,噌噌几下爬上去,回头又招呼独孤敬彝:“快上来!” 独孤敬彝也只得跟着翻上来,又轻手轻脚落进围墙里面,囚室侧面,窗户高高嵌在屋顶下,独孤敬彝矮身蹲下,夏怀琮轻声笑道:“辛苦兄长啦!” 他扶住他的肩,一跃跳上,独孤敬彝慢慢站起,又用双手扶稳他,高度正好与窗户平齐,夏怀琮抬眼一看,上次弄开的窗纸还原样留着,看来萧洵并没有向守卫说起他,心里把握更大了几分,凑到近前看时,阴暗狭小的囚室里,萧洵像上次一样,站在窗户下方,冷冷看着他。 “还是我。”夏怀琮咧嘴一笑,把窗纸又捅开一点,露出小半片脸,“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眼看萧洵又要叫守卫,夏怀琮忙道:“刘素渠来了!” 萧洵神色不变,夏怀琮心思急转。据他所知,萧洵先前曾与刘素渠定亲,后来又悔婚,两国还为此反目成仇,来回打过数次,他满心以为提起刘素渠,萧洵多少会有点反应,可眼下看来,竟好像根本不在意的模样,该怎么让他开口? 阿耶好像不准备怎么对付他,可他却心甘情愿囚在这里不走,准有什么内情,准跟阿耶有关。夏怀琮急急说道:“萧洵,你可知道我是谁?” 萧洵迈步向门前走去,正要叫守卫时,忽听他说道:“我是夏怀琮。” 萧洵猛地停住脚步,夏怀琮,大夏的太子,她的侄儿。回头看时,窗洞里透出小男孩的眉眼鼻子,细看的话,的确能找到几分她的影子。 满心的冷淡突然变成了急切,萧洵近乎贪婪地从这张脸上寻找着崔拂的痕迹,他已经在囚室里苦等了近十天,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她是真的不要他了吗?声音喑哑着问道:“长宁长公主可好?” 他问的,竟然是姑母?夏怀琮有些意外,还没回答时,先听见独孤敬彝低声提醒:“殿下别说!” 夏怀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道:“姑母安好。” 为什么要问姑母,难道他们认识?可为什么,从不曾听阿耶和姑母提起过。夏怀琮心里想着,脸上却不露出丝毫:“那年你与独孤司徒抢相邑,你用了什么法子胜过司徒的?” “独孤逊没有跟你讲过?”萧洵看着他,因为那几分隐隐约约相似的相貌,便多了几许耐心,“我借助地形,又用了疑兵之计,独孤逊生性谨慎,决断之时便少了锐气,因此失了先机。” 那一战独孤逊详细讲过,夏怀琮几乎对所有情节都烂熟于心,只是同一件事从不同人口中说来,便有许多不同处,比如独孤逊讲的时候,便觉得此战失利更多是因为准备不够充分,如此,倒是将两个人的性子体现得淋漓尽致。 夏怀琮一霎间多出几分体悟,点头道:“不错,我记得你几次转败为胜,都是凭着一股不怕死的锐气。” “不畏死,才得生。”萧洵急急说完,立刻追问,“你姑母她,是要成亲吗?” 成亲?夏怀琮眨眨眼睛,这又是从何说起? 底下独孤敬彝听见了,连连摆手不要他回答,夏怀琮笑嘻嘻的,拖长了腔调:“成亲么……” 萧洵屏住了呼吸,见他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不错,是要成亲。” 世上所有都不复存在,脑子里嗡嗡响着,到处都是浓重的灰色,萧洵有许久忘记呼吸,等回过神时,早已冲向门前。 却在触到门的一瞬间,颓然站住。 耳边盘旋着夏舜的怒斥:你从来不管她怎么想,从来不管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你只顾你自己痛快,何曾让她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他过去的确是这样待她的,那么好的阿拂,他伤透了她的心,所以她不要他了,她要嫁给别人。 他是来赎罪的,来跪倒在她脚下,乞求她原谅的,又怎么能够再杀出去,逼迫她顺从他的意志?那他与从前那个混蛋,还有什么差别? 咣,萧洵重重一拳砸在墙上,大吼一声:“阿拂!” 声音如此凄厉,夏怀琮吓了一跳,连忙跳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人真奇怪,怎么突然发疯?” “殿下为什么说长公主要成亲?”独孤敬彝不解。 夏怀琮咧嘴一笑:“你是个实心眼,不晓得撒谎,我跟你说啊,像他这种是敌非友的,你不能跟他说实话,他问什么,你得真真假假搀着敷衍,这样才不会泄露消息。” 独孤敬彝无奈:“这样岂不是有损长公主的声誉?” “你不说我不说,萧洵又关在里头没法说,没事儿。”夏怀琮终于弄清了相邑之战的原委,心满意足,“走,咱们再去探探刘素渠是来干嘛的!” 入夜时点了灯,崔拂带着瑟瑟洗漱完了,正坐在镜台前梳头,瑟瑟忽地扭过来,小脸上全是纠结:“阿娘,有件事情,我不能告诉你。” 崔拂嗤一声笑了。这不是瑟瑟头一回这样了,每次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总会这样。 柔声道:“是不是又把什么东西弄坏了?” “没有,瑟瑟乖得很,没有弄坏东西。”瑟瑟窝进她怀里,纠结了老半天才开口, “不是我,是阿兄。” “是怀琮的事?”崔拂笑道。 “还有独孤哥哥,”瑟瑟眼巴巴地瞧着她,“但是我答应过阿兄,不能告诉别人。” 崔拂放下心来,独孤敬彝最是稳重妥当,有他参与,自然不会是什么逾矩的事情。抚着瑟瑟柔软的头发,语气温柔:“那就别说了,答应过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呀。” 小孩子也有自己的秘密,只要没有危险,她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做不知道。 瑟瑟果然松了口气:“那我就不说了。” 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谢谢阿娘!” “瑟瑟还没睡呢?”帘子一动,夏舜走了进来。 他这时候过来,多半有事,崔拂吩咐月和带走瑟瑟,转过头时,夏舜低声道:“大邺想在矩州与我会盟,交换萧洵。” 崔拂低着头,听他继续说道:“萧洵不肯走,他想见你。” 第49章 相见 夜深时, 崔拂梦见了萧洵。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山洞里,他眉眼带笑,凑在耳边唤她阿拂。 他眉心没有皱纹, 眼中也没有爱恨,他那样明快畅意, 还是那个她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少年。 因为知道是梦, 崔拂所以能够从容地看着他,想着曾经年少的岁月, 一切都还不曾无可挽回的时候。 场景却突然一转,萧洵跪在屏风外, 他浑身浴血,凄厉绝望地叫她,阿拂! 崔拂猛然醒来,四周一片寂静, 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屏风外点着灯, 朦胧的光透进来,安静得让人窒息, 崔拂再也睡不着,披衣下床, 慢慢走到窗前。 夏舜说,大邺愿用两座城池交换萧洵, 约定半个月后在两国交界的矩州会盟,可萧洵怎么都不肯走,他还是想见她。 崔拂想不出来,相见时他会说些什么,更何况她已经下定决心,并不与他相见。 只是如今这般徘徊犹豫, 又是因为什么? “阿娘?”屋里传来瑟瑟睡眼惺忪的唤声。 崔拂连忙答应一声,快步往屋里走,瑟瑟已经下床了,因为困得厉害,眼睛半闭着,走路摇摇晃晃的:“阿娘,你在哪儿?” “阿娘在这儿。”崔拂连忙抱起她。 小小的人儿找到了母亲,连忙双手抱紧,这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崔拂抱着她放回床里,自己也侧身躺下,轻轻拍抚着她,瑟瑟很快又睡着了,只是小手依旧紧紧抱着她,一会儿也不肯松开。 崔拂想起曾经的那些夜里,每次她醒来,总会发现萧洵死死抱着她,就像瑟瑟现在这样。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会去见他,等瑟瑟长大了,等瑟瑟可以知道身世的那天,她会去见萧洵,带着瑟瑟一起。 翌日一早,北廊囚室。 晨光从小窗户里透进来,萧洵睁开了眼睛。 咔嚓,铜锁从外面被人打开,吱呀,门也开了,嗒嗒嗒,守卫提着食盒走进来,扑,守卫放下了食盒。 萧洵面无表情地看着。昨天的食物还摆在案上,一口都没动,守卫挨个收起,又将新鲜饭食拿出来摆好,熟肉、菜蔬、粥饭摆的满满的,香气填满逼仄的囚室,夏舜并没有苛待他,送来的饮食一直都很丰盛,只是萧洵丝毫没有没准备吃。 她要成亲了,来的时候他想过,如果她有了别的男人,他就再抢她一次,可如今他知道,他已经做错那么多次,他让她痛苦伤心那么多次,该是他赎罪的时候了。 可他还是很想见她,三年里苦苦寻找,如今近在咫尺却无法见面,萧洵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不知道还能撑够几天。 门外又响起脚步声,夏舜来了,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住步子。 萧洵抬头:“阿拂还是不肯见我吗?” 夏舜看着他,他两只眼睛都是通红,不知道是睡的不够,还是,夏舜轻嗤一声,这种人,怎么可能哭? 萧洵慢慢吸一口气:“她是不是要成亲了?” 话一出口,从心到肺,整个胸腔都是疼的,萧洵死死攥着拳,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也许不是真的,虽然夏舜和夏怀琮都这么说,但,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能相信。 夏舜依旧没有作声,萧洵想等,但又等不及:“真的吗?” 他这样急切,整个人都往向他靠过来,夏舜退后一步,看见他眉心里一条深深的皱纹,他他身上那股子肆无忌惮的锐气消失了,眼前的说是萧洵,更像是一头找不到出路困兽。 夏舜又退后一步,淡淡说道:“与你何干?” “是谁,独孤逊?”萧洵很快又追问道。 夏舜有些想不通,谎说成亲分明是几天前的事,他这几天里都算安静,怎么又突然发作?瞥了眼丝毫未动的饭菜:“你不吃饭,是想耍无赖?” “我只想见她,”萧洵追过来,下颌的轮廓绷得很紧,“我只是想见见她!” “做梦!”夏舜冷笑一声,“我从不受人要挟,你这些无赖手段,留着自己用吧!” 半晌,萧洵涩涩地开口:“不是要挟,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我只想见她。” 夏舜转身往外走:“过几天去矩州,萧元贞会接你回大邺,以后休来骚扰她!” 咣一声,囚室大门重又关上,萧洵低着头,蓦地吼一声。 他不去矩州,也不回大邺,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哪怕她要成亲,哪怕她再不见他,他也绝不离开! 大门紧闭,夏舜快步离开,皱紧了眉头。从前萧洵肆意妄为,其实还好应付,如今他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模样,反而让人无从下手,再这么耗下去,便是他也没了办法,更何况崔拂? 幸亏再过十几天,就能送走这个瘟神了。 回去寝殿时,杨氏正在查看夏怀琮这几日的习字,夏舜走去一起翻看着,问道:“六娘,前些天我说的事情,你问过阿鸾没有?” “提过几次,”杨氏使个眼色命宫女们都退下,摇了摇头,“怕是不成。” 不成?夏舜有些意外:“怎么会?我看阿鸾对士英很是敬重。” “敬重与爱慕,总归还是不同。”杨氏摇着头,“妹妹说,她漂泊半生,如今只想着我们,哪儿也不去。” 她将那天在园子里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夏舜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亏得我还不曾与士英明说。” 他很是怅惘:“我看士英待她极好,将来成了亲,肯定也会敬她爱她,怎么就不成呢? ”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妹妹不想嫁,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还是要以她的意思为准。”杨氏柔声劝着,“你们分开那么多年,如今好容易团聚,就留着妹妹在身边吧,别再让她伤心。” 夏舜伸手揽住她:“我何尝舍得让阿鸾嫁人?只是想着她半生漂泊,盼着她有个好归宿。” “在我们身边,也未必不是好归宿。”杨氏含笑,“只要她喜欢,怎么样都好。” “好,那就听你们的。”夏舜心里想着,突然又有点担心,“依你看,阿鸾会不会是因为萧洵?” 杨氏却也担心这个:“我也说不出来,等哪天方便时,我再探探她的心思吧?” 夏舜沉吟许久,摇了摇头:“罢了,阿鸾既然从不提他,以后我们也闭口不提吧。” 他想着萧洵的情形,有些懊恼:“萧洵绝食了,闹着要见阿鸾,我没答应。” 杨氏吃了一惊:“那怎么办?” “随便他,饿上几天,死不了人!”夏舜道,“这事你别告诉阿鸾,左右只剩下十几天,到时候立刻把这瘟神弄走!” 在夏舜想来,萧洵就算再闹,等发现崔拂不会见他之后,大约也就偃旗息鼓了,哪知三天过去,萧洵仍旧是水米不肯沾牙,竟是铁了心要硬抗下去的模样,夏舜颇觉得棘手,到第四天时,也只得硬着头皮来找崔拂。 崔拂在院里的小方池边上坐着,瑟瑟和怀琮也在,围在一起捞鱼玩,瑟瑟头一个看见他,丢下渔网就跑了过来:“阿舅!” 夏舜本是满腹踌躇为难,此刻一看见她的笑脸,先已经忘了一大半,眼见她直直朝他怀里扑来,连忙双手抱起,又小小地抛高一点,笑问道:“瑟瑟在做什么?” “捞鱼!”瑟瑟咯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捞了好大一条,红的!” 夏舜有一瞬的愣神,她笑起来的瞬间实在是很像萧洵,平时倒还没有这么明显,夏舜不由想到,无论如何,都不能被萧洵看见瑟瑟的笑脸。 “阿耶快看,”怀琮提着一小桶鱼兴冲冲地跑过来,“都是我俩捞的!” 夏舜看了一眼,桶里五六条小鱼正游得欢快,轻轻放下瑟瑟,向怀琮说道:“你带妹妹去玩吧,我跟你姑母说几句话。” 怀琮便知道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说,连忙拉着瑟瑟走去边上的凉亭里玩耍,夏舜在崔拂身边坐下,想要开口,又有些犹豫,听见崔拂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夏舜看着凉亭里正笑得开心的瑟瑟,轻声道,“平时看着瑟瑟长得更像你,怎么方才一看,也有点像……” 崔拂苦笑,父女两个,又怎么会不像?轻声道:“所幸并没有看见。” “决不能让他跟瑟瑟见面,”夏舜一瞬间拿定了主意,眼下已经够烦心了,若是再被萧洵发现,这瘟神更别想送走,“我准备写信催促大邺那边,尽快把人弄走。” 半晌,听见崔拂道:“让阿兄费心了。” 凉亭里,怀琮看了眼正低声说话的夏舜和崔拂,一伸手拉起瑟瑟:“走,咱们找独孤去!” 拔腿往外跑:“我带妹妹去捉迷藏,谁都别跟着!” 一路跑去书房里,独孤敬彝独自坐在里面看书,怀琮一把拉起他:“快走,趁这会子姑母在跟我阿耶说话,咱们带瑟瑟去看一眼!” 独孤敬彝无奈:“殿下不是答应过臣,以后不去了吗?” “可是你也答应要带瑟瑟去看一眼呀,”怀琮笑嘻嘻的,拽着他站起来,“你要是说话不算数,瑟瑟肯定伤心死了!” 瑟瑟软软地看着他,独孤敬彝心里一软,只得点头。 熟门熟路躲过守卫来到后墙,怀琮头一个翻上去,骑在墙头接过瑟瑟,跟着独孤敬彝翻过去,跳到墙里接住瑟瑟,怀琮一跃而下,低声笑道:“我再问问他跟刘素渠那一仗是怎么打的!” 囚室里,萧洵听见了动静,因为几天不曾吃饭,此时疲惫到了极点,只是默默靠墙坐着,窸窸窣窣一阵响,窗洞上的纸片揭开了,一只黑溜溜的眼睛望过来,奶声奶气:“就是他吗?” 第50章 女儿 小小的小娘子这一声唤, 带着奶音,像是在心尖上轻快地弹着乐曲,萧洵微微一怔, 抬眼望去。 窗洞里露出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黑眼珠极大极亮, 逼仄的囚室被她一看, 就好像也带着光芒,眼睛下面露出一小块皮肤, 是娇嫩的白色,又透出淡淡的粉色, 像春日里长出的头一个花骨朵。 她的女儿,他那天隔着极远的距离看过一眼,他不会认错。萧洵猛地站起身。 起得太急,眼前一阵晕眩, 萧洵扶住墙, 因为太激动,喉咙也是哑的:“是你!” 窗外, 怀琮一阵紧张,踩着石头踮起脚尖, 把瑟瑟从独孤敬彝肩头抱下来:“怎么回事,萧洵认得妹妹?” 独孤敬彝也很紧张, 催促道:“快走!” “你们在说什么?”瑟瑟从怀琮怀里探出头,大眼睛眨着,满是疑惑。 身后响起喑哑的声音:“是你!” 窗洞里露出萧洵的小半片脸,因为急切,他不自觉地发着抖:“你叫什么名字,你几岁了?” 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怀琮望过去,窗户挡住了萧洵的身形,看不清他究竟怎么上来的,可如果他能够上到窗户这里,这一扇小小的窗户又怎么可能挡得住他?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还被囚在这里,根本就是因为他不想逃。怀琮心里生出巨大的疑问,连忙挡住瑟瑟,瑟瑟却是天真无邪,全不知道害怕:“我叫瑟瑟……” “别说话,”怀琮一把搂过她,把她的脸埋进自己怀里,“嘘!” 独孤敬彝横身挡在他们两个身前,刷一下抽出腰间长剑:“休得再过来!” 透过不大的窗洞,萧洵贪婪地看着瑟瑟,口中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瑟瑟,瑟瑟。” 很好听的名字,像她的一样,这孩子生得也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他时刻放在心底的那个人,而且,这孩子眼中没有阴霾,没有伤害和痛苦,就好像最初在山洞中,他睁开眼看见的少女。 假如他不是那么糊涂,现在的阿拂,也该有这么一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吧?喉咙堵住了,心上酸涩着,萧洵极力撑住窗框:“瑟瑟,你几岁了?” 心里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是他们的孩子呢? 怀琮立刻捂住瑟瑟的嘴巴,回过头问萧洵:“你认得瑟瑟?” 萧洵痴痴摇头,语气近乎温柔:“我第二次看见她,她几岁了?” 他为什么一直追问瑟瑟的年纪?怀琮沉吟着,听见独孤敬彝急急提醒:“殿下快走,危险!” 危险?怀琮抬头看看在萧洵英武的身躯底下显得不堪一击的小小窗口,咧嘴一笑:“她一岁半了!” 跟着撒腿就跑:“我得走了,下次再来找你说话!” 一岁半。不是他们的孩子。萧洵怔怔地看着窗外,独孤敬彝紧紧握着长剑,警惕着他会不会发难,墙角底下,怀琮回头招呼独孤敬彝,转身之时,瑟瑟从他怀里抬头,好奇地看着他。 萧洵眼睛一热,有热热的水迹沾湿了眼眶。 她的孩子,那么可爱的孩子,跟她几乎一模一样的孩子,原本可以是他的啊,为什么他那么愚蠢,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孩子们手脚很快,转眼间翻上墙头,萧洵看见怀琮在墙头停住,从独孤敬彝手里接过瑟瑟,瑟瑟在匆忙中又看了他一眼,她那双与崔拂极相似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在向他告别。 萧洵下意识地向她挥手,再一眨眼,瑟瑟不见了,独孤敬彝翻过了墙,又从怀琮手里接走了她。 眼泪滑下,萧洵艰难地呼吸着,扒着窗户极力向外眺望,高墙挡住了视线,他看不见瑟瑟,这一刹那,恨不能破开这狭小的囚室,追随她而去。 她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她,从不曾经历过忧患伤心的她。 都是他的错,他原本可以护着她,让她也不需要经历那些艰难痛苦,可他做了什么? 萧洵松手,顺着高墙滑下,缩在墙角闭上了眼睛。从前那些无形的悔恨痛心,在看到瑟瑟时,都有了行迹,他心爱的阿拂,原本也该是这样啊! 瑟瑟,瑟瑟,假如是他的孩子,萧瑟瑟,该是多么好听的名字。 水迹越来越多,萧洵死死捂着眼,于是那些热泪便顺着指缝,慢慢地洇满了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萧洵再次起身,一跃扒住窗框,向外面望去。墙外静悄悄的,瑟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走了,大概是回去找她去了。 萧洵懒懒下来,胡乱抹掉未干的泪痕,高叫一声:“来人!” 夏怀琮说过,他还会过来,这里窗户太高太不方便,他得找个方便他们来的地方,他还想见瑟瑟。 大门上一阵响动,守卫在门上的小窗后露出了脸,萧洵低声说道:“告诉你们皇帝,我要换个地方,前后都要有窗,还要木头和小刀。” 守卫露出明显惊诧的表情,萧洵没有理会,慢慢说了下去:“给我送些饭食,我饿了。” 先前他绝食,一半是要挟,一半却是真有了求死的心,可如今,他还要见瑟瑟,他得给瑟瑟做些玩具,他见过她两次,却连礼物都不曾给过她,实在太不应该。 却在这时,突然想起方才那个拿剑的半大少年,那比同龄人明显高出一大截的个头,似曾相识的眉眼,萧洵闭了闭眼,是独孤逊的儿子,他陪着瑟瑟一道,他恍惚听见瑟瑟叫他哥哥,难道瑟瑟,是独孤逊与她的孩子? 一刹那间心如刀割,萧洵撑着墙勉强稳住自己,耳边听见守卫匆忙往外走的脚步声,他们是去向夏舜禀报,给他换牢房的。 想要叫住守卫,最终还是没有叫,在恍惚痛苦中,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做错了那么多,无论她怎么对他,他都无话可说,如果她要嫁给独孤逊…… 原以为能够承受,哪知一念至此,立刻又觉得剜心一般,怎么都支撑不住,萧洵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前浮现出瑟瑟无忧无虑的眼睛,原本他有机会,让她也是这样的。 许久,萧洵放下手,惨然一笑。瑟瑟是她的孩子,瑟瑟是从不曾被错待过的她,不管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会竭尽全力,让那孩子永远有这么一双不曾沾染痛苦的眼睛。 就当是他对她的赎罪。 书房外,怀琮一跳进门,喘着气唤瑟瑟:“你没事吧?” “没事,”瑟瑟被他一路上稳稳抱着,并不像他这般吃力,只是心里含含糊糊的想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要跑呀?” 怀琮轻轻扯了下她柔软的头发:“你还小,很多事情你不懂,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啊,今天的事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连姑母也不能说。” “殿下,”留在后面压阵的独孤敬彝紧跟着跑进来,反手关上门,“他没有告发我们,不过我听见他叫守卫,说要换牢房,还要刀子和木头。” 怀琮放下瑟瑟:“他要这些干嘛?” “阿兄为什么说我一岁半?”瑟瑟坐在榻上,仰起头问他,“我都快三岁了!” “这叫做疑兵之计,”怀琮捏捏她的小鼻子,“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门外传来唤他们名字的声音,崔拂和夏舜找过来了,怀琮连忙又向瑟瑟叮嘱道:“记住了,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人说!” 跟着拉开门,满面笑容地跳了出来:“姑母,阿耶,我跟独孤带着妹妹捉迷藏呢!” 崔拂往里一看,瑟瑟安安稳稳坐在榻上,头发稍稍有些乱,边上站着独孤敬彝,耳朵上有点红,大约都是因为玩耍,才会这副模样吧。走进去拉起瑟瑟,柔声说道:“瑟瑟,哥哥们该做功课了,咱们去看鱼,不要打扰他们好不好?” “好,”瑟瑟乖乖地跟着她出来,“不打扰哥哥们,我跟阿娘玩。” 夏舜迎上来,笑着问道:“瑟瑟刚刚去哪里捉迷藏了?阿舅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瑟瑟下意识地看了眼怀琮,怀琮的手在袖子底下冲她使劲摇着,抢着说道:“在园子里玩了一会儿,后面就到书房来了!” 夏舜正要说话,奏事宦官匆匆走来:“陛下,北廊那边……” 怀琮便知道是萧洵换牢房的事,不动声色留神时,就见夏舜摆手止住,撇下崔拂和瑟瑟急匆匆走出去了,怀琮抬抬眉,到底是什么机密事,阿耶怎么连姑母都要瞒着?况且那时候,萧洵看见瑟瑟,怎么是那种古怪的反应? 不由得冲独孤敬彝挤挤眼,看来下次,还得过去探探才行。 崔拂拉着瑟瑟,面上没什么异样,心却提了起来。北廊,自然是指萧洵,宦官追到这里来了,说明萧洵有事,会是什么事? 耳边听见瑟瑟笑起来:“阿娘,刚刚阿兄骗人说我才一岁半,那人好像都没发现!” 崔拂回过神来,弯了腰看着她,含笑说道:“你们骗谁了呀?” 就见瑟瑟怔了下,抬手捂住了嘴巴。 第51章 见到瑟瑟了 崔拂蹲下来, 伸手抱住瑟瑟:“怎么了?” “阿娘,我,我做坏事了, ”瑟瑟捂着嘴巴,小脸皱成了一团, “我答应过阿兄不能说的, 我给说出来了!” 崔拂微微皱着眉,有些疑心, 无缘无故的,怀琮会向什么人提起瑟瑟的年纪?更何况瑟瑟如今身份不同, 宫中上下,有谁会问她的年纪?有心细问问,然而瑟瑟红着一张脸,十分羞愧不安的模样, 崔拂不舍得逼她, 便柔声安抚道:“没关系,瑟瑟不是故意的, 阿兄不会怪你的。” “真的?”瑟瑟半信半疑,可怜巴巴地问, “独孤哥哥也不会怪我吗?” 连独孤敬彝也在一起吗?他素来可是最守规矩的一个。崔拂思忖着,在瑟瑟额头上吻了一下:“真的, 只要瑟瑟不是故意不守承诺,怀琮和敬彝肯定不会怪你。” 眼看瑟瑟松了一口气,崔拂心中疑云更浓。瑟瑟素来乖得很,若不是怀琮一再叮嘱不能说,断不会把她为难成这幅模样,而怀琮一向机灵, 若只是小孩子们玩闹的小事,没道理这么反复叮嘱她,到底是什么事? 拉着瑟瑟往回走,不由得想到,须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怀琮和敬彝。 另一边,夏舜飞快地往前殿走去,听着宦官小声回禀:“他要换牢房,要前后都有窗户的,还要刀子和木头,还说饿了要吃饭。” 饿了要吃饭?夏舜哂笑,果然扛不过几天就得吃饭,还以为他骨头多硬,真要绝食到底。冷声道:“都给他,留心盯着,看他要做什么。” 从复京到矩州,只要三天的路程,等诸事安排妥当,他就启程带萧洵过去,彻底送走这个瘟神。此次会盟大邺极为重视,届时萧仁纲将带着萧元贞、萧怀简一干皇子和重臣出席,一是用两座大城交换萧洵,二是签订议和盟约,五年内两国不起刀兵,通商贸易。 夏舜目光悠远,为着复国,这些年里征战不断,大夏子民也未必不苦于兵火,如今天下大势初定,大邺与大夏各自夺得一半江山,短期内都不可能吞掉对方,趁着议和的契机,让百姓休养生息一段时间,未尝不是最优的方法。 萧洵这次送上门来,也算是误打误撞,办了桩好事。 城中驿馆。 第五城闪身进门:“没找到萧洵关在哪里,不过我从兵部探到消息,大邺要跟大夏议和,答应割地换回萧洵。” 刘素渠皱紧了眉头:“不好!” 若是大邺大夏议和停战,那么大邺就能抽出全部精力对付大凉,到时候要想生存,越发艰难了。 刘素渠冷声道:“必须搅了议和!” “那还不容易?”第五城道,“弄死萧洵,推在夏舜头上,萧仁纲准得跟夏舜翻脸!” 杀了萧洵?刘素渠横他一眼:“你连萧洵关在哪里都找不出来,还指望杀他?” “等夜里我再去找找,”第五城嘟囔着,“我就不信了,把皇宫翻过来,还能找不到他?” 刘素渠沉着脸,那天进宫时间虽短,但她留心看过,各处防卫外松内紧,夏舜不好对付,更别说萧洵:“先不说你找不到,就算你找得到,你也杀不了他。” “谁说我杀不了他?”第五城顿时不干了,“要是一对一,谁杀谁可说不定!” 刘素渠哂笑一声:“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我们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望着窗外大邺的方向,沉声道:“去打听打听夏舜出城的路线。” 宫禁中守卫森严,也许在路上还能找到机会,只要萧洵死在大夏,大邺与大夏就是不死不休,大凉也就有了活下去的机会——只是,真要杀掉萧洵吗? 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没错,心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刘素渠犹豫着,看见第五城绷着一张脸靠近了:“真要动手的话,还是我来吧,你别上。” 刘素渠以为他是逞强,摇了摇头:“你那点本事不够看的,我自己来。” “你是傻吗?”第五城一下子炸了,“这里是大夏国内,真要是动手,就得同时对付萧洵和独孤逊,这俩哪个是好惹的?不脱一层皮,能有个结果吗?我死了没什么,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办?” 刘素渠愣了一下,见他拧着眉,瓮声瓮气说道:“你成日里瞧不上我,不过我跟你讲,一夫拼命,万夫莫当,没准儿我真能杀了萧洵呢?” 盯着她又是一笑:“如果真能杀了萧洵,我估摸着我也活不了,到时候你别忘了给我收尸,以后年年给我上坟的时候,记得在坟前倒一杯酒,跟我说三声,我比萧洵强!” 刘素渠彻底愣住了。 宫中。新换的囚室前后都有窗户,光线比从前好得多,萧洵一手拿刀,一手拿着木头,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想好该做什么。 小时候因为他的身世,兄弟姐妹们都不理他,唯独萧元贞肯带他一起玩,甚至还亲手用木头给他做过一把小刀,那小刀至今还放在王府里,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之一。 可小女孩喜欢什么东西呢?尤其是瑟瑟那样柔软可爱的小女孩。 手指按在刀刃上,滑上去又滑下来,萧洵拿不定主意。她那么娇那么软,小刀是不合适的,可是别的东西?他长这么大,最熟悉的就是刀枪剑戟,这些冷冰冰能致人死命的东西。 小女孩不会喜欢这些的,他该做个什么送给她?萧洵来来回回走动着,忽地站住了,夏怀琮从墙头上接过瑟瑟时,她腰间系着的配饰晃了一下,假如他没有记错,好像是一只白玉雕成的兔子。 她喜欢兔子吗?萧洵突然想起三年前带着崔拂在黛山打猎,也曾经猎到过一只兔子,受了伤还没死,兔子的皮毛他是不稀罕的,原想赏给士兵吃肉,崔拂却觉得那兔子可怜,到底给养在了园子里。 这些又软又毛绒绒的小动物,也许小女孩们都喜欢吧,就像他的阿拂一样。 萧洵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盘膝坐下,回忆着兔子的模样,握刀在木头上画了一个轮廓。等画好时,自己也觉得懊恼,画出来的东西又粗又笨,哪里像兔子?便说是狗也觉得太丑了些,根本就是四不像。 不由得叫了声:“来人!” 守卫闻声探头,萧洵绷着脸:“去找纸笔,我要画画!” 在守卫诧异的目光中,萧洵拿着刀,耐心修改着那个不伦不类的兔子轮廓,无非是画只兔子而已,再艰难的仗他都打过,这兔子,他必定也能做出来! 傍晚时分,月和带着瑟瑟洗澡去了,崔拂得了空,一径往小书房里去找夏怀琮。 远远瞧见随侍的宦官都在外头,书房门关着,隐约传来怀琮和独孤敬彝说话的声音,崔拂摆手命宦官不必通传,轻轻走到跟前时,突然听见怀琮说道:“萧洵说的疑兵应该就布置在这一带。” 崔拂吃了一惊,连忙推开门,屋里两个孩子都吃了一惊,怀琮跳起来:“姑母,你怎么来了!” 崔拂抬眼一看,桌上摊着一张地图,怀琮和敬彝手里都拿着笔,那地图上,相邑两个字被朱笔圈起来,又画着几个符号,想来怀琮方才说的,就是这里。 两年前,萧洵跟独孤逊都订上了这里,后面是萧洵占了先机,抢先拿下相邑,如果怀琮是在推演这次作战的部署,也应当是从独孤逊口中得知的情况,为什么方才他的原话却是“萧洵说的”?他从哪里能听见萧洵说? 崔拂心中无限狐疑,反手关紧大门,看着地图上相邑那两个字,低声道:“你们是在说相邑那一战?” “是,”怀琮搬过鼓凳,“姑母快坐。” “那一战的详细情形,你是听独孤司徒说的吧?”崔拂慢慢坐下,佯装不经意。 “是呀,”怀琮笑嘻嘻的,“司徒讲的很详细。” “那么方才,为什么我听你说,萧洵说的疑兵?”崔拂放轻了声音,“是我听错了吗?” 怀琮眼珠一转:“想说司徒来的,不留神说错了。” 崔拂抿了抿嘴唇,怀琮这孩子素来机灵,怕是不好问出实话,转向独孤敬彝:“瑟瑟先前不留神说漏了嘴,说你们告诉别人,她只有一岁半。” 能看见独孤敬彝的耳朵刷一下红透了,支支吾吾的,老半天也说不出话,崔拂一颗心突然就悬了起来,轻声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独孤敬彝连两腮上都红了,低着头握着拳,崔拂便知道,她猜对了。心里越发紧张,方才怀琮的话,分明是见过萧洵,这些年里他们根本没可能见面,除非是去了北廊囚室,喉咙紧着追问:“你们是不是,是不是偷偷去见过萧洵?” “殿下,”独孤敬彝终于开了口,“都是臣的错……” “不是你!”怀琮收敛了笑容,向着崔拂行了一礼,“姑母,都是我的错,我一时好奇,逼着敬彝和我一道去看了萧洵。” 崔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瑟瑟,你们带瑟瑟去了?” “是,”怀琮耷拉着脑袋,“对不起,姑母。” 啪,圆凳被带翻,崔拂急急走了出去。 寝殿中,夏舜听完宦官禀奏,正在摸不着头脑时,忽然听见脚步声匆促,崔拂飞快地走了进来,夏舜随口说道:“你来得正好,萧洵要了纸笔画画,不知道又要闹什么花样……” “阿兄,”崔拂瞬间来到眼前,一开口时,嗓子里带着哽咽,“他见到瑟瑟了!” 第52章 拼上性命守护她 寝殿的门关得紧紧的, 宫女宦官都被赶了出去,夏舜发着脾气,又压着声音:“这些年由着你的性子胡闹, 把你惯得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头关的是萧洵,你怎么能带你妹妹去那里!” 怀琮跪在地上, 低着头老老实实:“儿子知错了, 请阿耶责罚。” 夏舜气头上,顺手拿过桌上的水晶镇尺就要打, 杨氏吓了一跳,又不敢过去劝, 崔拂连忙扑过去,极力抱住夏舜的胳膊:“阿兄,怀琮还小,打不得!” “你瞧瞧他做的这事!要是萧洵起了疑心……”夏舜气得厉害, 额头上青筋跳着, 想要骂,这事又不能摊开了骂, 只恨恨说道,“我今天非狠狠打他一顿不可!” “阿兄, ”崔拂死死拽着他,“怀琮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怀琮什么都不知道,打不得!” 怀琮抬头,带着几分疑惑:“阿耶,姑母,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为什么妹妹不能见萧洵?” 一句话问得几个人都是无语,半晌, 崔拂叹了口气,柔声向夏舜说道:“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怪他做什么呢?” 夏舜不由得也叹了口气,将镇尺重重扔回桌上:“总不让人省心!” 杨氏见他不像是还要打,这次松了口气,连忙扶着他在榻上坐下,斟了一杯温水给他:“先问问当时的情形,再想对策也不迟。” 夏舜拿过水杯,还是气呼呼的:“你们什么时候带瑟瑟去的?” “今天上午,就是我说捉迷藏的时候。”怀琮道。 “你看看你看看!”夏舜顿时又来了火气,指着怀琮的鼻子向杨氏说道,“公然对我们撒谎,满嘴里还有没有一句实话!” 杨氏是不好劝的,崔拂连忙上前拉起怀琮,柔声道:“小孩子顽皮,慢慢教导就好了,阿兄先消消气,我来问吧。” 她拿过小杌子让怀琮坐了,轻声问道:“你去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带着瑟瑟?” 怀琮到这个时候,便也不再隐瞒:“先前我去看过萧洵,不小心被瑟瑟听见了,我就跟她说也带她去看,想哄哄她。” “你早就去看过?”夏舜一听这话又怒了,“你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们?” 怀琮蔫蔫的:“就去过两次,阿耶,这事不怪敬彝,也不怪瑟瑟,都是儿子胡闹,阿耶要罚的话,就罚我一个人好了,别罚敬彝。” 崔拂紧张着:“萧洵看见瑟瑟时,有什么反应?” “他说,是你!”因为萧洵当时的反应太古怪,怀琮记得很清楚,“他问瑟瑟叫什么名字,还问她几岁了。” 崔拂一下子紧张到了极点:“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妹妹一岁半。”怀琮回忆着,“然后我们就走了。” 一岁半,就是瑟瑟说的那个回答了,怀琮很机警,没有告诉萧洵实话。崔拂紧张着,急急追问:“萧洵信了吗?” “看样子是信了,反正他没再问。”怀琮道。 崔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冷涔涔的,出了一层薄汗。萧洵常年征战在外,极少有机会接触小孩,大约没法分辨瑟瑟的真实年龄,只要他不知道瑟瑟的身世,她就还能带着瑟瑟,维持眼下的平静。 “姑母,”怀琮窥探着她的神色,“萧洵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你好不好。” 崔拂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怀琮疑心更甚,又道:“他还问我,姑母是不是要成亲。” 崔拂张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就听夏舜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我才不会跟他说实话呢!”怀琮笑起来,“我告诉他,姑母是要成亲了,阿耶,我这么答没错吧?” “行了,少在那里得意!”夏舜松一口气,横他一眼,“这等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怀琮不笑了,苦着一张小脸:“罚我抄书好了,每天多抄两篇书,然后再多练半个时辰骑射?” “好,”夏舜沉着脸,丝毫不留情面,“从今天开始,连着三个月,都得这么办!” 三个月?也太久了吧!怀琮不敢分辩,只可怜巴巴地看崔拂,崔拂会意:“阿兄,怀琮虽然一时贪玩,但还是有分寸的,三个月太久,我给他讨个情,就半个月吧?” “两个月!”夏舜一锤定音,“不治治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早晚还要闯祸!” 两个月虽然也很久,但总比三个月强,怀琮连忙谢恩:“谢阿耶阿耶,谢谢姑母!” 跟着眼珠一转:“姑母,萧洵是不是认得你?” “退下!”夏舜立刻喝住他,“不该你知道的事情,休要乱打听!” 怀琮心里嘀咕着,果然乖乖退出去,夏舜关上门,脸色缓和下来:“看萧洵这几天的样子,应该是信了怀琮的话。” 崔拂绷紧了多时的神经此刻也放松下来,叹道:“亏得怀琮机灵,丝毫没有露出破绽。” 真是好险,假如有一丁点儿答错,假如被萧洵知道瑟瑟是他的孩子,以他激烈的性子,必定不会罢休,而她此时,只想让瑟瑟无忧无虑地长大,不要过早承受这些太沉重的东西。 夏舜沉吟着:“虽说暂时应付过去,总归是个隐患。”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左右行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六娘,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今明两天我就启程吧,早些送走他,早些安生!” 夜深时萧洵还在画,地上扔了许多废稿,白烛烧到了尽头,看看就要化成一堆烛泪,萧洵随手拿过一支新的按上去,继续画着。 比起最初用刀描出的轮廓,眼下纸上画的已经颇有些像兔子了,只是还不够可爱,并不能配上那么可爱的瑟瑟。呼啦一声,萧洵又揉了一团废稿扔出去,有些懊恼。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打仗更难,而且是难得多的事。 攥着笔望向窗外,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夏怀琮没有来,瑟瑟也没有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阿拂的女儿啊,那么可爱的孩子。萧洵咬着笔杆,涩涩地闭上眼睛,老天让他重活一回,他却把一切都弄砸了,他失去了那么好的阿拂,他得用他能做到的一切,补偿她的女儿。 周围安静得很,外面草窠里的虫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晚了,瑟瑟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来了。许久,萧洵睁开眼睛,眼梢红着,重新蘸了墨,在纸上笨拙地画出一个兔子的形状。 一个,两个,三个,地上很快又丢了一堆废稿,夜色一点点浓黑,漆黑,又一点点变灰发白,蜡烛点完一根又一根,太阳升起来时,萧洵终于画出了一只稍稍满意的兔子。 圆鼓鼓绒乎乎,如果雕出来,应该也很可爱吧。 萧洵把画稿蒙在木头上,拿过刻刀,沿着画稿的轮廓正要描,又突然意识到,画稿是平的,然而要雕的话,却要变成立体的,这画稿,怕是不能用。 熬了一夜,没想到还是疏忽了,萧洵哗啦一下又将画稿揉成一团扔掉,有些懊丧。起身走到后窗前,窗户是钉死的并不能打开,他能听见外面的动静,非常安静,瑟瑟没有来。 她是不是不知道他换牢房了?萧洵突然紧张起来,只顾着担心窗户太高她不方便,全忘了换了地方她可能会找不到,该死!一时间恨不能冲出去告诉她,突然又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夏怀琮那么机灵,头一次能摸过来,这次应该还能摸过来吧? 却突然听见夏舜的声音:“萧洵。” 门上的小洞打开了,夏舜冷淡的脸隔在外面:“明天一早去矩州。” 萧洵很快拒绝:“我不走。” 他来是为了见她,没见到她之前,他哪儿也不会去。 夏舜轻嗤:“萧仁纲拿两座城才能换你,如今你说不走?” “我的家事,我自会处置,”萧洵走近了,从狭小的孔洞向外看,明知道夏怀琮或者瑟瑟都不可能来,又抱着一丝期冀,“不见到阿拂,我不会走。” 夏舜身后没有人,瑟瑟没有来,明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萧洵还是一阵失望,从前他心心念念只有一个阿拂,如今,又多了她的女儿,那么柔软的小女孩,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就好像时光倒流,看到了初相遇时的阿拂。 萧洵不再理会夏舜,走回去拿起木头和刻刀,低头开始刻画兔子的轮廓。眼下他只能给瑟瑟这个,但是将来,他会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他会拼上性命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世间的风浪,他会把亏欠阿拂的全部补偿回来,给阿拂,给她的女儿。 夏舜透过门洞看着他,先前他不明白他要刀和木头做什么,现在他隐约猜到了,他见到了瑟瑟,他想给瑟瑟做点东西?心里有些不屑,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想着来之前崔拂的嘱咐:萧洵最是固执,他若不肯,便是百十头牛拉着也不能让他回头,不能来硬的。 夏舜换来守卫:“开门。” 牢门打开一条缝,夏舜走进去,站在门口处,萧洵抬头看他,一言不发。 夏舜的声音放得很低:“她不会见你,你便是再等上十年二十年,她也不会见你。” 能看见他赤红的双目里闪着点点亮光,夏舜转开脸,语声顿了顿:“不过。” 萧洵下意识地握紧刻刀,就听夏舜慢慢说道:“如果我去矩州,她肯定会去送行。” 萧洵猛地站了起来。 第53章 与他一模一样的笑脸 崔拂焦急地等待着, 直到夏舜推门进来,向她点了点头。 崔拂长长地吐一口气,看来, 萧洵答应了,他会离开大夏, 只要能在出城时, 远远看她一眼。 “我告诉他你会去城外送我,到时候他就能见到你, 他答应了。”夏舜皱着眉头,“如此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这次把他弄走,难保他还要再来。” 崔拂低着头:“他与萧元贞感情深厚,等回去大邺,有萧元贞看着, 他走不了。” “但愿如此吧!”夏舜犹豫了一下, 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萧洵好像, 在给瑟瑟做玩具。” “什么?”崔拂大吃一惊,“他, 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 “看样子不像,”夏舜回忆着萧洵的反应,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真要是知道了,方才不会那么平静。” 崔拂怔了怔,即便觉得瑟瑟不是他的孩子,依旧要费心给瑟瑟做礼物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也许只是因为, 瑟瑟是她的女儿,他的心思一向都很直白,并不难猜。 “明天要么别让瑟瑟过去了,我总有点不放心。”夏舜沉吟着。 心里千回百转,崔拂摇头:“只怕不行呢,自从知道你要走,瑟瑟就一直说要跟你一起去,哭了好几遍才劝住,如今一定要去送你,若是不带她,又不知要哭成什么样。” 夏舜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这孩子,这才几天,就这么离不开我了。” 他思忖着,又道:“要么你们就坐在车上别下来,戴上冪篱,应该不会露出破绽。” “也只能如此了。”崔拂心里有些恍惚,萧洵要走了,这一走,再相见时,大约就是瑟瑟长大成人之时吧?山高水长,惟愿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入夜时,萧洵还在雕刻,废弃的木头扔了一地,身上桌上都是木屑,萧洵看着手中依旧不如人意的兔子,懊恼地扔了出去。 这些小玩意儿,可真是难做!然而明天就要走,无论如何,也得把礼物送出去。 重又拿过一块木头,两天一夜不曾睡,此时头脑里昏沉沉的,看东西都有些重影,萧洵皱皱眉,刀刃在左手腕上一划,鲜血流出来,痛意压倒睡意,在 ,耐心地雕刻起来。 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时,门外值夜的守卫听见了萧洵的叫声:“来人!” 守卫打开门洞,看见萧洵满布血丝的眼睛:“我要锉刀、磨石!” 守卫诧异着走去安排,萧洵紧紧攥着手心里小小的木雕兔子,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这是他做废了几十个才得到的一个,虽然比不上瑟瑟腰里挂着的那只白玉兔,但至少,拿得出手了,眼下需要用锉刀和磨石把粗糙的表面打磨得光滑些,瑟瑟的小手那么娇嫩,千万不能划伤了。 寝殿中,夏舜已经收拾好了,正坐着吃茶,听见宦官回禀,脸色有点沉:“给他!” 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萧洵对瑟瑟如此上心,但愿今天别出岔子,顺顺当当地送他走。 “陛下,”独孤逊甲胄结束,迈步走进来,“刘素渠的人这些天一直在探听去矩州的路线,今天一早十几个人出城去了,看样子要在半路设伏。” 是为了萧洵,只要让萧洵死在大夏境内,就算知道是大凉做的,他也难辞其咎,大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夏舜道:“安排好人手,只要她敢下手,格杀勿论!” 半个时辰后,御驾驶出皇城,前往矩州会盟,杨氏的凤辇和崔拂的翟车一路跟随,数千禁军前后簇拥着,浩浩荡荡往城外走去。 队伍末尾,萧洵独自坐在一辆封固严密的囚车里,急急忙忙打磨着那只兔子,马上就要出城了,在出城之前,他一定得做好,送给瑟瑟。 队伍慢慢放缓了速度,城门近在眼前。 细磨石磨了两遍,兔子身上早已经摸不到木茬,萧洵还是不放心,撩起衣襟用力又搓了几遍,搓得兔子身上隐隐起了亮光,这才松一口气。迎着车上狭小的窗户一看,圆鼓鼓的一只小兔,虽然笨拙,但也可爱。 眼下只有这个送给她,将来,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全都给她,给阿拂。 “来人,”萧洵急急唤人,“我要见你们皇帝。” 队伍逶迤出城,凤辇和翟车停在道旁的凉棚底下,夏舜下了御辇,独自走到囚车跟前,车门锁着,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窗户里,萧洵双手递出那只兔子:“这个,给瑟瑟。” 夏舜沉着脸接过,他没猜错,萧洵忙了几天,果然是要给瑟瑟做礼物。 很快又听见萧洵追问:“阿拂在哪里?” 夏舜收起兔子:“你就看我往哪里走吧!” 他转身往凉棚跟前走,萧洵透过狭小的窗户,极力向外张望,凉棚底下停着两辆车,萧洵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翟纹车里坐着,只露出一个侧影的,是崔拂。 她带着冪篱,脸和大半个身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只是这么远远地看她一眼,她都不肯。萧洵心如刀绞,用力抓紧窗框,攥得手指的关节都发着白。 目光所及,夏舜走到凉棚跟前,将那只兔子递过去,崔拂怀里,瑟瑟戴着一顶小小的帷帽,伸手接过了那只兔子。 萧洵扶着窗框,低低吼了一声。任凭他千般忏悔,也只能是如此了,他的阿拂,从此再不要他了。 额头抵着冰凉的板壁,在两难的抉择中苦苦煎熬,这辆囚车,这数千禁军都挡不住他,此时冲出去,总能逼得她见他一面,可是,他有什么脸再去逼她?他已经害得她够苦了,她如今欢喜安稳,就算她不要他了,只要她好好的,他是不是也该罢手? 心脏疼得无法呼吸,萧洵艰难地抬头,向着窗外慢慢吸着气,却在这时,一阵风过,吹起瑟瑟的帷帽,露出她眉眼弯弯的笑脸。 萧洵愣住了,好熟悉的笑,他曾在哪里见过? 凉棚下,崔拂慌张着按住帷帽,一把将瑟瑟抱进怀里。 夏舜暗叫不妙,立刻传令:“启程!” 车驾快快向前,囚车的窗户重又锁上,独孤逊催马在前面领路,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向后凝望。 翟车还停在原地,冪篱长及腰间,将崔拂的容颜遮挡严实,也不知道她此时,是什么模样。 独孤逊久久望着,这些天他抓了很多萤火虫,司徒宅中专门辟出一间房屋养着这些小飞虫,夜里他有时候会过去看,满天都是明明灭灭的幽绿火焰,假如有一天,能同她一道看…… 部下催马追上来:“刘素渠在二十里外的山口,一共二十四个人。” 独孤逊回过神来:“围住了,只要她敢动,立刻击杀,一个不留!” 两刻钟后,山口。 先头探路警戒的一队士兵骑着马过去了,刘素渠从灌木后探头,拧着两条长眉。 这次刺杀,总觉得是孤注一掷,有去无回,到底该不该下手? 身边,第五城低呼一声:“来了!” 极远处的大道上,隐隐看见旗帜的彩色,夏舜来了。 “二娘子,待会儿韩超带人佯攻夏舜,把兵力吸引过去,我直接去后面杀萧洵。”第五城从袖中掏出蒙面巾,飞快地蒙在脸上。 刘素渠越发犹豫,常年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敏锐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次刺杀,不会成功。 风声一动,第五城站起来,正要往下冲时,刘素渠一把拽住了他:“别动!” 她急急思忖着:“这样不行,先不说能不能得手,就算能得手,只要你们有一个落网,大邺就知道是我们干的,没用!” 第五城咧嘴一笑:“不会落网,我们都说好了,若是被俘,立刻自尽,是不是?” 韩超几个立刻附和:“是!二娘子放心,宁死不被俘!” 这些人,都是她最忠心耿耿的部下,这些年里跟着她出生入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这次刺杀无论成与不成,他们都不可能活着回来了,真要这么干吗? 刘素渠眼角有点热,给自己找着借口:“没用,大夏人认得你们的脸。” 第五城看着她,忽地拔了刀。 刘素渠本能地握刀,第五城刀锋一转,向的却是自己的脸。 吹毛断发的好刀,蒙面巾立刻被划开,跟着是他的脸,颊上绽开一长条血口子,血肉模糊,那张脸跟从前变成两样,第五城满不在乎地笑:“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 他收刀还鞘,转身往山下冲,刘素渠用力拽住了他。 第五城回头,刘素渠红着眼梢:“不用去了。” 她死死盯着他,目光里似是有火在燃烧:“我想明白了,你说的很对,是我的,才值得我这般出头。” 第五城早已忘了她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话,糊里糊涂地看着她。 刘素渠笑了下,飞快抬手抹了下眼角:“回大凉!” 她笑容越来越大,眉梢飞扬起来:“跟我回去,把该是我的东西抢回来!” 大凉人悄悄离去,山上的警戒依旧没撤,又过一阵子,夏舜的驾辇慢慢走来,队伍最后面的囚车守卫森严,萧洵靠在板壁上,朦朦胧胧,半梦半醒。 眼前不断闪过瑟瑟的笑脸,熟悉到了极点,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无边的疑惑中,萧洵睁开眼,拿过抽斗里的水壶。 到一杯水托在手中,低头看时,摇晃的水面倒映出他支离破碎的脸,萧洵突然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是他自己。 瑟瑟生了张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笑脸。 第54章 他的女儿 “阿娘, 这兔子是谁送给我的呀?”瑟瑟拿着那只木雕兔子翻来覆去看着,好奇地追问。 崔拂既不想骗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纠结许久:“你先拿着玩吧,等你长大了, 阿娘再告诉你。” “嗯!”瑟瑟重重点头, 跟着叹一口气,“我好想赶紧长大啊!” 饶是满腹心事, 崔拂还是被她这模样逗得笑起来,将她又抱紧些, 低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瑟瑟叹什么气呢?小小年纪,这就有心事了吗?” “是呀,”瑟瑟伸手抱住她,“阿娘这些天老说等我长大了, 可我还小呢, 要很久很久才能长大,我好想赶紧长大, 不让阿娘不高兴了!” 崔拂心尖上一软,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柔声道:“阿娘没有不高兴啊,瑟瑟为什么觉得阿娘不高兴?” “阿娘每次说等我长大的时候, 都没有笑,”瑟瑟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不安地眨巴着,“都是瑟瑟不好,瑟瑟太小了,要阿娘一直等着我长大。” “才不是呢!”崔拂一颗心软到了极点, 抱紧她使劲摇头,“瑟瑟最好了,阿娘也没有不高兴,无论瑟瑟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了,都是阿娘最喜爱的人!” 瑟瑟一双眼睛弯起来,搂住崔拂叭地亲了一口:“阿娘也是瑟瑟最喜爱的人!” 翟车轻快地向皇城的方向走去,崔拂怀里抱着瑟瑟,瑟瑟手里拿着那只木雕兔子,又解下腰里挂着的白玉兔,放在一处左看看右看看:“白兔更漂亮,可这个木兔子圆鼓鼓的,也很可爱。” 崔拂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只木雕兔子上,心里千回百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曾见过萧洵弄过这些,他的世界很简单,刀剑,沙场,仅此而已,他曾说过小时候兄弟姐妹们都不跟他玩耍,他也从不曾有过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他如何想到了这兔子,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囚室里什么都缺,虽然夏舜没说,但她能想得出来,只凭着一把小刀,萧洵要做到这个程度该有多不容易。 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瑟瑟是他的孩子。 崔拂握住瑟瑟的小手,透过她手指的缝隙触摸着那只兔子,眼前蓦地闪过那年的后山上,欢笑着向她奔来的少年。 他是因为她,才对瑟瑟格外不同,这么多年过去了,皱纹和岁月的表层底下,他始终还是那个心思单纯,激烈固执的少年。 现在的他,走到哪里了?崔拂有些怅惘,下次再见,大约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吧,也不知那个时候,彼此会变成什么模样。 往矩州去的官道上,夏舜正翻看着公文,突然听见队伍后面砰一声巨响。 还没来得及询问,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巨响,跟着马蹄声急促,独孤逊奔到了窗外:“陛下,萧洵砸了囚车!” “什么?”夏舜大吃一惊,疾忙推开窗时,就见后军正急速变换队形,绕着萧洵的囚车,围成一个密密的圆。 “快去看看,”夏舜急急说道,“别让他跑回去,也别伤他性命!” 砰!又一声巨响,囚车四分五裂,萧洵一跃而下。 拳头上鲜血淋漓,萧洵赤红着双目,沉沉喘着气。瑟瑟,他的女儿,他跟阿拂的孩子!他可真傻,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回去,立刻回去!他要去找他的阿拂,找他们的女儿! 四周的大夏士兵发一声喊,手持兵刃围上来,萧洵大吼一声:“我不想动手,让开!” 士兵们没有退,反而列着队形,数人一组包抄到近前,萧洵迅速瞥一眼,将场中阵势了然于心,跟着骤然冲出,瞄准正在列队的一组人,电光火石之间,踢飞一个,打倒两个,长臂一舒,夺过对方腰间长刀。 手起刀落之间,倒地的士兵本能地闭眼,萧洵却不是向他,一刀砍断囚车的缰绳,拉过马匹,翻身跃上。 长刀在手,去势如风,萧洵大吼着:“让开,我不想杀人!” 大夏的士兵,她的子民,他再着急回去,也不能伤了这些人,再让她不快。 士兵突然从中分开,独孤逊一人一骑,霎时间冲到近前:“萧洵站住!” 萧洵微微眯了眼,是他,几次阻挠,害他到如今才发现瑟瑟的身世,该死! 手中长刀抡出,夹着千钧之势,独孤逊急急抵挡,兵刃撞击声中,沉声发问:“你要去哪里?” “回复京,找我女儿,”萧洵重重挥出一刀,“滚!” 他怎么突然知道了?独孤逊吃了一惊,铁锏急急架住,只听身后响起夏舜的声音:“住手!” 当!长刀劈在铁锏上,火花四溅,萧洵猛然收刀,拧眉看向夏舜。 夏舜急匆匆下车,懊恼中透着诧异,一路上都是平静,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怎么会突然之间,就知道了瑟瑟的身世?然而此时当着士兵也不能细问,只沉声道:“朕绝不让你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萧洵盯着他,固执坚持,“我不想伤人,别逼我。” 夏舜冷笑:“不逼你?所以,就任由你去逼她吗?” 萧洵咬着牙:“我不会逼她。” 他怎么会逼她?他已经知道错了,他只是想回去见她,见他们的女儿,从今往后守护她们,让她们永远远离忧患,安稳幸福。 一想到两次当面错过瑟瑟,心里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又有一股陌生的柔情慢慢涌出来。瑟瑟,那么可爱的瑟瑟,让他牵挂怜惜了那么久的瑟瑟,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的阿拂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这三年里诸多艰难苦困,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眼睛热辣辣的,萧洵硬着嗓子:“我不想与你为敌,我只想回去看看女儿。” 抱抱她,亲亲她,他那么可爱的女儿,蹉跎了整整三年才见到的女儿。 夏舜走近了,声音很低:“你若是还顾念她们,就老实去矩州。” “不,”萧洵生出一股恨意,那是他的女儿啊!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知道的,可他们却千方百计瞒着他,害他当面错过。用力握紧刀柄,压制住心中的恨怒不平,“今天你休想再拦住我!我这就回复京,从今往后,再不会离开她们半步!” 夏舜冷哼一声:“如果孩子问起你是谁,你想怎么说?怎么,你是想让那么小的孩子,知道自己父亲做过那么多无耻的事吗?萧洵,你口口声声要悔改,你何曾悔改过一次!” 萧洵怔住了,是啊,如果瑟瑟问起他是谁,他该怎么说?是她的父亲吗,可为什么这个父亲,这三年里从没有露面,为什么这个父亲对面相见,却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边上,独孤逊眼见他心神恍惚,不动声色地打个手势,士兵们悄无声息地缩紧包围圈,将萧洵牢牢围在中间。 夏舜的声音很低,只够他两个听见:“她还很小,阿鸾和我极力维持,都只为了让她无忧无虑长大,别再经历我们经过的苦头,萧洵,你但凡还有一点为人父的良知,就不要去打扰她!” 无忧无虑地成长,那也是他的心愿啊。萧洵死死攥着刀柄,攥得手指都有些麻木:“我不会打扰她,我只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我也心满意足。” 哪怕还像之前那样,他关在牢房里,偶尔她会过来看他一眼,用那么柔软的声音说着瑟瑟的名字,用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他——只要还能看见她,哪怕让他再关上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他都毫无怨言。 “想得容易!”夏舜不为所动,“你闹成这样,走了一半又跑回复京,谁人不会议论?那孩子最聪慧,你总在她身边打转,她怎么可能不起疑心?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你。 ” 唰,萧洵手起刀落,在腕上割出一道血口:“若你不信,我与你歃血为誓!” “不消如此。”夏舜脸上都是冷漠,“你会相信一个如此欺辱你妹妹的人吗?” 他一字一顿:“我不会!” 萧洵死死咬着牙,几乎被愧疚悔恨压倒。是啊,他对阿拂做过那么多错事,那么卑劣,那么无耻,她不肯见他,她的家人恨他,他还能说什么?可是,那是他的瑟瑟啊,他当面错过的女儿,又怎么能忍住不去找她? 夏舜沉着脸:“萧洵,今日你若想回去,除非踏着我的尸体!” 冲,还是退?萧洵的肩膀垂下来,许久,嘶吼一声。 他不能再让瑟瑟受到任何伤害,他得拼尽全力,留住她那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咣,长刀扔下,萧洵下马,重又走向砸碎的囚车。 夏舜松一口气,看着他萧索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感慨。方才那番话,他也没指望能说服他,可他竟然退了,比起三年前金城那个从不管别人死活的萧洵,如今他,也算有了人情味儿。 士兵拉来备用车辆,萧洵一言不发,钻进车中。 车子重又走动,门窗紧锁,萧洵闭着眼睛,眼前缭乱闪过,全是崔拂和瑟瑟的笑脸,交替出现,连绵不绝。 他的女儿,他的阿拂,他不会撇下她们不管,等此次事毕,他会想出妥当的法子,他不会伤到瑟瑟,他会守在她们身边,陪伴瑟瑟成长,哪怕是万劫不复,他也绝不会再离开她们半步! 几天后车驾到达矩州,大邺的国书也跟着送到,却是萧仁纲在半路上突发急病无法出席,此次会盟,大邺方面一切事宜,均由萧元贞代为办理。 第55章 若是我死了 会盟的地点定在巍川, 此处位于大夏所属的矩州和大邺所属的延康郡之间,地势开阔平坦,若周围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发现, 在安全方面,可算是无虞。 独孤逊早已安排人手将方圆数十里都勘察过, 此时正向夏舜禀报:“萧仁纲昨日傍晚到的延康郡, 半夜里突然上吐下泻,随行的御医开了药不见起色, 已经连夜从镜陵召御医过来诊治,看样子像是个急症。” 夏舜沉吟着:“依你看, 是真是假?” 约他来的是萧仁纲,如今突然换人,让人不能疑心是不是有什么诡计,巍川虽然离矩州不远, 到底也出了大夏境界, 须得提起十二分小心才是。 独孤逊摇头:“臣也有这个担心,是以提前安排人手潜进延康郡探查, 如今郡府上下都十分慌乱,萧元贞跟萧怀简日夜守在萧仁纲身边侍疾, 看样子不像是装病。” 夏舜有些意兴阑珊:“因为萧仁纲要来,我才亲自过来这趟, 如果只是萧元贞,我倒是不必过来了。” 一开始说定是萧仁纲定盟,夏舜才肯亲自来这一趟,若只是萧元贞代表的话,由独孤逊代劳的话,倒也说得过去。 独孤逊便问道:“那眼下?” 夏舜沉吟许久, 终于点了头:“还照原先说的,明天会盟吧。” 萧仁纲急病并不能事先预料,如今来都来了,这会盟书势必要签,况且此次会盟其实对大夏益处更多,毕竟萧洵根本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以他换来两座城池和两国数年和平,倒也不枉来这一遭。 第二天一早,禁军簇拥着夏舜的御辇,浩浩荡荡出了矩州城,遥遥看见巍川地面上搭起的会盟高台时,就见延康郡方向旗帜飘扬,大邺军簇拥着萧元贞也来了。 夏舜放眼一望,大邺军队盔甲鲜明,骑兵气势如龙,步兵精干悍勇,又见领头的萧元贞器宇轩昂,显然也是人中龙凤,心里不由想到,大邺委实算是个劲敌,大夏复国后一直四处征战,内外都觉疲敝,但愿此次会盟后能多太平几年,也好趁此机会休养生息。 沉声唤过独孤逊:“士英,带萧洵过来。” 日头更高的时候,萧元贞帅军来到近前,见对面行伍整齐,夏舜端坐御辇,边上独孤逊手持铁锏护定,如同一尊威风凛凛的托塔天王,再定睛一看,御辇边上就是萧洵,虽然比起先前消瘦了一大截,但并没有带镣铐,只安静站着。 看起来并没有受什么罪。萧元贞松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气恼,这模样分明如他猜测的那般,是他自己追着崔拂跑去大夏的,亏他在家百般担心,又替他在父亲面前转圜,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这才换他回来! 萧元贞催马上前,沉着脸叫他:“六弟!” 萧洵闻言抬头:“大哥。” 边上的夏舜并未阻拦,萧洵便一径朝着萧元贞走过去了,萧元贞越发确定他根本就是自投罗网,压着怒气说道:“你这番折腾,陛下很生气。” 萧洵越走越快,到后面飞跑起来,大夏士兵并没有阻拦,眨眼间就跑到了萧元贞面前:“大哥,我找到她了!” 萧元贞从马背上低头看他,他脸颊消瘦,眼睛里密密麻麻都是红血丝,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黑的胡茬,比起从前憔悴了许多,可他的神情却是忧伤中夹杂着欢喜,就好像零落已久的孤狼,终于找到了伙伴。萧元贞心里一软,他一手把萧洵带大,可算是亦兄亦父,此时见他这这副模样,也只得暂时丢下所有的不快:“父亲那边我会帮你说话,回去后好好向父亲赔罪,再别这么任性了。” “大哥,”萧洵伸手替他牵着马,一双眼睛灼灼闪着光芒,声音压得很低,“我有孩子了!” 萧元贞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 “阿拂她,生下了我们的孩子,”萧洵脸上的神情一下子温柔到了极点,“是个女儿,叫瑟瑟,大哥,她很可爱,很像我。” 萧元贞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抬眼看远处的夏舜,他紧绷着一张脸,全不像是乐于看见这种情形,萧元贞翻身下马,低声问道:“你要找的人,是长宁长公主?” “是。”萧洵眼中含着笑,神色又忧郁着,“她还在怪我,一直不肯见我,大哥,等此事了了,我想再去大夏,向她求亲。” “胡闹!”萧元贞低叱,“我没有那么多城池去换你!” “大哥,”萧洵神色固执,“我必须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带着孩子,我一定会想出个妥当的法子,既不让大哥为难,也不让她为难。” 萧元贞一手带大他,自然知道他拿定主意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崔拂失踪的这三年里他是什么情形,萧元贞也看在眼里,若是能圆满收场,于公于私,都算是好事一桩。 只是他始终不曾见到崔拂,想来大夏上下,都是不赞同这桩婚事的,萧元贞想了想,终是不忍心丢下他不管,含笑向夏舜走去:“恭贺皇帝陛下骨肉团聚!” 他既然摆足了礼数,夏舜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有劳。” 萧元贞看了眼萧洵:“若不是刚刚阿洵说起,孤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做了伯伯,真可谓双喜临门啊!难得皇帝陛下与孤都在,何不趁这机会,将大婚事宜商量起来?” 夏舜立刻变了脸:“休想!” 他带着愠怒:“你若是为这个来的,那就免谈!” 萧元贞并不与他硬顶,软软款款说道:“今日两国于此会盟,头一见要事自然是缔约,不过陛下,谁家的孩子不盼着有阿耶疼爱?阿洵过去虽然做错了,但他心地最是赤诚……” 夏舜不做声地抬手,驾辇随即掉头,竟是要回矩州城,萧元贞便知道此事眼下毫无转圜余地,连忙追上去:“陛下留步!” 眼下虽然谈不成,但两个人孩子都有了,也不可能一直拦着不让见面,两国盟约之后自然有许多来往的机会,天长日久,总能磨得他们改变心意。小运转含笑拱手:“是孤莽撞了,今日只谈缔约,其他都不提,如何?” 夏舜看看他,又看看萧洵,摆手止住了车驾。 时漏一点点流过,盟书在双方的唇枪舌战中一点点修订完善,日中时终于最后敲定,只等夏舜和萧元贞代表两国签署。 国界正中临时搭建了高台,一半在大夏境内,一半在大邺境内,夏舜率先坐定,萧元贞跟着坐下,又命宦官送上笔墨。 高台之下,大夏禁军和大邺军队沿着各自国界列队肃立,萧洵也站在台下,回头望着咫尺之遥的大夏,百感交集。 他会回去的,回去找她,找他们的女儿。不管来路有多难,不管夏舜提出什么条件,他都绝不会皱眉,他做错的事,他会百倍千倍报偿回去,只要她还肯要他。 还有瑟瑟,那么可爱的瑟瑟,他们的孩子,此生中唯一能与阿拂相提并论的人,他会守护她,让她无忧无虑地成长,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却在这时,突然嗅到一丝怪异的气味。 多年来沙场磨练的嗅觉让萧洵一下子警惕起来,飞快地向四周扫视一遍,宦官已经备好笔墨,夏舜和萧元贞各自提笔,正要书写,两侧军队依旧是先前的队形,并没有任何异样。 萧洵压着眉,方才那一刹那的感觉不会有错,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这敏锐的嗅觉,到底是哪里不对?一抬眼时,就见萧元贞身边的宦官动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脱口大叫:“小心!” 人随声动,合身向台上扑去,方才那丝怪异的气味陡然放大,是火药,那宦官点着了自己,抱住萧元贞向地上一滚。 变故突然,两边的将士都来不及反应,独孤逊高喊一声护驾,一跃而起,向夏舜疾冲而去,却在这时,轰轰轰!四周此起彼伏,响起巨大的爆炸响声,原来高台下乃至两边地面中都埋着许多火药火油,又有无数药线铁炮,被那宦官点燃后,药线迅速勾连燃烧,火焰夹杂着铁炮劈头盖脸砸下,会盟台眨眼变成人间炼狱。 独孤逊一把拽过夏舜,随即被气浪掀翻,摔下高台,浓烟和火光中,眼见一个巨大的铁炮向夏舜砸去,独孤逊用尽全力跃起,大吼一声:“陛下快跑!” 轰鸣声中,萧洵一刀将宦官劈成两段,拖出萧元贞,萧元贞头发衣服都已着火,萧洵飞快撕开他的衣服,又扯下自己的给他扑打着,余光却在这时,看见那枚飞向夏舜的铁炮。 阿拂的哥哥,瑟瑟的阿舅。心中有一刹那迟疑,随即向萧元贞说道:“大哥,若是我死了,替我照顾好瑟瑟。” 萧元贞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影一闪,萧洵冲了过去。 第56章 . [最新] 完结篇 完结篇 轰!爆炸声掀起巨大的气浪, 夏舜被掀翻在半空中,拳头大的铁炮夹在高台的碎片中劈头盖脸砸下来,夏舜看见了, 然而身在半空中无法躲闪,浓烟中看见独孤逊惶急的面孔, 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念头, 这么多年艰难困苦都熬过来了,没想到最后竟死在这里! 却在这时, 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疾冲向自己的身影,是萧洵, 他从另一头疾掠而来,身形如同鹰隼,老远便向他伸出了手。 夏舜极力伸手去够,几乎与此同时, 铁炮轰然砸下, 夏舜本能地闭上眼,身子猛然一沉, 萧洵在最后一刻扑上来,挡住了那枚铁炮。 噗, 身后传来沉闷的声响,随即是萧洵一声闷哼, 砰,两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夏舜愣怔片刻,挣扎着爬起来,扶住萧洵:“你怎么样?” 萧洵抹了下嘴角的血:“死不了!” 杀声却在此刻骤然响起,无数人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呼喊着杀向高台, 大夏的禁军和萧元贞的东宫卫率在方才的炮火中已经死伤近半,此刻仓促迎敌,霎时间又被杀倒一片,隔着浓烟,夏舜模糊看见独孤逊身上带着火,抡起铁锏砍倒一个敌人,却被身后的敌人借着烟火的掩护,一刀劈在肩膀上。 “士英,”夏舜长呼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发信号让矩州增援!” 他刚一出声,四周立刻响起敌军此起彼伏的叫声: “萧洵在这里!” “夏舜也在这里!” “无论死活,抓住的赏金千两!” 无数敌军穿过烟火,蜂拥向他们扑来,萧洵一把抓住夏舜:“别说话,快走!” 萧洵飞快地撕下衣襟蒙住夏舜的口鼻,帮他遮挡住几乎让人窒息的浓烟,拽紧他向矩州方向冲去,无数敌军冲上来,又一个个死在他的刀下,夏舜的余光瞥见他的脸,长眉飞扬嘴角紧绷,浑身上下似笼罩中一层无形的杀气,夏舜心中一凛。 连日来他刻意放低姿态,此时露出本来面目,果然是以那个悍勇闻名天下的萧洵。夏舜仗剑护住身前前,沉声道:“你走吧,朕能应付!” “人太多,你跟着我,”萧洵飞起一刀斩杀一个试图从侧面攻击的士兵,“这边的地形你不熟……” 话没说完,听见远处敌军的欢呼声:“找到萧元贞了!” 抬眼望去,另一头萧元贞被数十个士兵团团围住,苦战支撑,战圈之外密密麻麻,全是东宫卫率的尸体,萧洵一咬牙,舞刀挥出一团白光,护着夏舜向萧元贞奔去:“大哥,我来了!” 萧元贞手起刀落,劈倒一人:“快叫支援!” “我先救你!”萧洵高声叫道。 敌军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步距离,却像隔着山海,怎么也到不了近前,眼看萧元贞身边的敌人越来越多,左支右绌始终无法突围,萧洵焦急到了极点,松开夏舜大吼一声,手中长刀如闪电般挥出,一直缠着他们的几个敌军应声倒下,鲜血横流,萧洵厉声叫道:“你先支撑一下,我去救大哥!” 耳边听见夏舜嗯了一声,萧洵正要离开,余光瞥见血光一闪,一根长戟戳中了夏舜。 千钧一发之时,夏舜极力闪身,挥剑招架,当,长戟荡开剑锋,在夏舜右肩上划出一条长长血痕,夏舜忍痛又是一剑,从侧面刺入那人,向萧洵叫道:“你走吧!” 萧洵咬着牙,看向萧元贞的方向,越来越多的敌军攻了过去,刀剑的冷光幻化出重影,如同催命的符咒,再拖一会儿,萧元贞只怕是支撑不住。 噗,有滚烫的血飞溅起来,落在他下巴上,是夏舜,又有人偷袭得手,此刻他只能用左手拿剑,沉默着与对手缠斗。 萧洵挥刀杀退几人,进退两难。他受了伤,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萧元贞和夏舜,他只能救一个。 向着萧元贞的方向又看一眼,霎时间拿定了主意,若是大哥有什么闪失,他陪他一道死,但眼下,他得救她哥哥。 他做错了那么多,他害得她独自生下瑟瑟,颠沛流离整整三年,她好容易才找到家人,他决不能让她再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 大哥,对不起。萧洵闭了闭眼,一把拽过夏舜:“跟我来!” 夏舜在诧异中被他护着,一路向外冲去。萧洵全神贯注,精确计算着每一处空挡,从浓云般席卷一切的敌军中间穿梭出去,环首刀冷光腾跃,一路留下无数尸体。 今日的一切分明是人精心策划,目标就是参与会盟的三个人,萧元贞、夏舜和他,幕后黑手除了萧怀简,再没有第二个。萧洵紧紧锁着眉,若是如此的话,那么阿耶急病,只怕也是萧怀简的手段,也不知道此时阿耶的性命有没有危险? 耳边听见夏舜带着喘息的声音:“不去矩州吗?” 萧洵低声道:“那边的路肯定断了。” 萧怀简最善心机,既然筹划好了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必定不会留给他们回城的机会,此时的矩州,只怕也是自身难保。 夏舜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是萧怀简?” 萧洵没有回答,只急急向西北方向奔去,若是萧怀简下手,此刻延康郡肯定已被他尽数掌握,回也回不得,但他这几年一直筹划进攻大夏,早将矩州附近地形勘察得一清二楚,巍川西北丘陵连绵,中间夹着一道河谷,那边地势复杂,只要到了那里,萧怀简不可能找得到他们。 先把夏舜安置过去,也许他还来得及回来帮大哥。 斜刺里一个骑兵猛冲过来,萧洵手中刀骤然挥出,正中那人胸膛,惨呼声中,萧洵飞身上马,一把拽起夏舜:“快走!” 坐下马四蹄翻飞,载着两人向西北方向奔去,萧洵匆忙中一回头,会盟台方向的喊杀声比方才小了许多,无数尸体像狂风下倒伏的树木,横七竖八掩盖了来路,萧元贞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心脏狠狠揪住了,萧洵一言不发,催马向前奔去。 夏舜被他护在身前,耳边风声呼啸,肩上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体温急速消失,让他的思维有些缓慢,回头看时,往矩州去的路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追击的敌军,若不是萧洵当机立断,阻止他回矩州,只怕他此刻,早已经命丧九泉。 恍惚又想到,若不是萧洵,在铁炮砸下来的一瞬间,他不死也是重伤,话又说回来,萧洵一路冲杀到如今,悍勇无匹,难道那铁炮不曾打中他?可他分明听见了声音,萧洵那时候又吐了血。 忍不住问道:“你的伤怎么样?” “死不了!”萧洵还是先前那句。 挥刀劈倒冲过来阻拦的敌兵,向马腹上重重一踢:“驾!” 迎面又有几个骑兵冲过来阻击,夏舜用没受伤的左手拿着剑,极力支撑着,只觉得手中剑越来越沉,身上也越来越冷,恍惚中看见一把刀直直向他胸前劈来,夏舜已经无力躲闪,最后一刹那看见环首刀血红的光芒一闪,敌兵的人头从他眼前飞起,随即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天色苍灰,鼻端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夏舜挣扎想要起身,随即听见萧洵的声音:“别动。” 借着昏暗的天光,夏舜看清楚了周遭的环境,他们藏在密密麻麻的灌木里,地上泥土湿润,隐约能听见溪水的声音,大约是在哪处荒野里。 “这是哪里?”夏舜低声问道。 “还在巍川,”萧洵从树枝中间取下一个绿色的东西送到他嘴边,“喝点水。” 是树叶折成的漏斗,里面盛了水,夏舜想起身,稍微一动,只觉得肩上背上都是剜心的疼,右臂有点抬不起来,低头一看,原来已经包扎好了。 是萧洵包扎的吧。夏舜只得就着他的手,极力抬头喝了几口水,喉咙里灼烧疼痛的感觉稍稍缓解,夏舜低声问道:“外面形势怎么样?” “搜山的人很多,”萧洵的声音绷得很紧,“恐怕不妙。” 夏舜有一时的沉默,看来,是萧怀简占了上风,不知道独孤逊眼下怎么样? 最后看见他时,他也受了伤,夏舜担心着,还想再问,忽然发现萧洵盯着地上的泥土,怔怔地似在出神,夏舜反应过来,他在担心萧元贞。 那时候他分明有机会就萧元贞,最后却救了他。 夏舜转过脸:“我没事了,你走吧。” 萧洵回过神来:“背上有两处伤,可能伤到了肺部,肩上伤到了骨头,我刚刚给你上药包扎了,但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不多,已经用完了,你眼下在发热,若是过了今夜不能退热,就麻烦了。” 多年来颠沛流离,伤病都有了经验,夏舜知道他说的都对,伤后发热是大忌,若是不能退热,多半性命不保,然而眼下他根本无法自保,纯粹是个拖累,萧洵的药都用完了,眼看又担心着萧元贞,夏舜既不想拖累他,也不想欠他人情让崔拂难做,便道:“我没事,你走吧。” 萧洵没再回答,一手垫在他脖子底下,凑到近前,又喂了他几口水,夏舜大口吞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我以前伤得比这重的时候都扛过来了,不会有事,你快走吧!” 半晌,听见萧洵低沉的声音:“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哥哥,我不能丢下你。” 夏舜还想再说,萧洵突然按下他:“有人!” 远处传来士兵走动交谈的声音,眨眼间就近了,夏舜屏住呼吸伏低身体,苍灰的天色中就见萧洵神色凝重:“躲好。” 他向侧面扔出一枚石子,夏舜明白了他的意图,还没来得及阻止,萧洵已经蹿了出去,不远处很快传来追杀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很快又走远了,天一点点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夏舜一动不动藏在灌木底下,搜山的声音从很远处隐约传来,越发衬得周遭一片死寂,脑中闪过怀琮和瑟瑟的笑脸,夏舜突然有点怕,若是萧洵回不来,将来瑟瑟问起,他该怎么说? 身后突然传来响动,夏舜立刻握刀,悄无声息地抽出,下一息萧洵出现在眼前:“走了。” 夜风送来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光线太暗,夏舜看不清他有没有受伤,只喃喃道:“多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萧洵回来了,将来他对瑟瑟,也不算无法交代。 “能走吗?”萧洵轻轻扶起他,“矩州可能已被攻占,回大夏的路多半断了,我带你绕道去彭郡。” 彭郡在矩州之北,是矩州之外最近的大夏城池。夏舜强打精神,握紧他的胳膊:“走!” 两天后。 崔拂听完塘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杨氏眼中含泪,又强忍着不肯掉下来:“陛下会盟时遭到大邺暗算,下落不明,司徒重伤,矩州被大邺夺了。” 脑中嗡一声响,崔拂极力保持镇定:“阿兄不会有事的,那边的地图有吗?” 大门撞开,怀琮和独孤敬彝拿着一卷地图冲进来,眼睛红肿着:“会盟的地点在巍川,那处地势平坦,根本没有能躲藏的地方,除非去西北的丘陵。” 怀琮指着地图上西北的方向,手指发着抖:“阿娘,我要过去找阿耶!” “你不能去!”杨氏一口拒绝,抱紧了他,“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去!” “我要去,阿娘,我去找阿耶!”怀琮带着哽咽,低声哀求。 崔拂努力平稳着心神,怀琮是夏舜唯一的骨肉,大夏未来的希望,无论如何,决不能让怀琮出事,轻轻拍着怀琮的肩膀:“怀琮,听你阿娘的,你得留在复京,有你在,民心才能稳固。” 怀琮抽噎着,渐渐平复情绪,重重点头。 崔拂拿过塘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只是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看不清,忙乱中听见杨氏说道:“司徒最后看见陛下时,他跟萧洵在一起。” 萧洵!像是茫茫浓雾中突然闪出一线光明,崔拂脱口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太了解萧洵,哪怕是拼上一死,他也绝不会让阿兄出事。伸手拿过地图,询问着杨氏:“司徒眼下在哪里?” “司徒率领残部驻扎在巍川附近的庄河镇,还在到处寻找陛下。”杨氏红着眼指着矩州边上一点,“起火时萧元贞也被攻杀,如今生死不明,司徒说,此次应当是大邺内乱,殃及陛下。” 崔拂看着地图上那小小的一个点,心急如焚。大邺内乱,矩州和延康都在敌手,庄河镇内外皆无援兵,独孤逊又受了重伤,能支撑到几时? “妹妹,”杨氏抬手擦了泪,神色刚毅,“我已下令集合大军,前往巍川救驾,怀琮就交给你了。” 崔拂一把拉住她:“阿嫂去不得!” 她定定神:“阿兄和司徒都不在,怀琮年纪小,须得阿嫂给他做个主心骨,你若是去了,万一京中有事,该怎么办?” 一刹那拿定了主意:“我去巍川!” 前方情况瞬息万变,将帅可以决定攻伐,却不敢擅自决断有关君主的事宜,有崔拂在场,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也能有人做主,杨氏犹豫着,终于点了头。 扑通一声,独孤敬彝跪下了:“臣愿护送长公主,一道去巍川!” 一个时辰后,匆忙集结的军队聚集城门前,崔拂告别杨氏和怀琮,离开复京,急行军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城门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崔拂望着前面身体紧绷的独孤敬彝,心中生出感慨,经过这一回,这稚嫩的少年,大约就要长大了。 蓦地想起萧洵头一次上战场时只有十岁,又想起夏舜传回的消息,他已经知道瑟瑟的身世,却顾念着她的体面,并没有再闹,崔拂紧紧攥着缰绳,萧洵,但愿你能带回瑟瑟的舅舅,若是那样,若是那样…… 队伍昼夜兼程,急急向巍川方向赶去,怀琮以太子的名义颁下勤王令,一路上不断有各地军队加入进来,一天半后赶到彭郡时,已经是浩浩荡荡十数万大军。 再往前走就是矩州,如今是大邺的境界了,崔拂遥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阿兄,萧洵,你们在哪里? 山路上,萧洵扶着夏舜,警惕着周遭的动静,此处离彭郡大概还有十几里路,只要避过萧怀简的追兵,顺利进入彭郡,夏舜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低眼一看,夏舜脸色苍白如纸,伤口处包扎的布料都已经被血湿透,他倒也是硬气,一声也不曾喊疼,嗤啦一声,萧洵撕下衣襟,带着他在草丛中坐下:“需得换药。” 金疮药早已用完,这几天都是采的草药止血,夏舜一声不吭,任由他上药包扎,转侧之时突然发现他背上鼓起一块,细看时是伤,那日救他时被铁炮砸的,肿到这个程度,必定伤得极重,夏舜脱口说道:“你背上的伤……” “死不了。”萧洵嚼碎草药,反手从衣领里塞进去,胡乱抹了一抹,“走吧,到彭郡你就安全了。” 夏舜低着头,忽地想到,从今往后,他怕是再没资格阻拦萧洵去见崔拂了。 入夜时大军在彭郡驻扎,崔拂正在灯下给杨氏写信,账外脚步声急,独孤敬彝狂喜着冲进来:“陛下回来了!” 哗,纸笔掉了一地,崔拂狂喜着冲出去:“在哪里?” 独孤敬彝追在后面:“刚刚入城,萧洵送回来的!” 萧洵,果然是他!鼻子上一酸,崔拂拽过马匹:“去迎陛下!” 彭郡城门下,无数灯火汇成一条长龙,飞奔着向他们迎来,萧洵看见最前面的一匹马,马上人眉目静婉,夜风吹起她漆黑的鬓发,是崔拂。 阿拂,我的阿拂,三年了,我好想你。眼睛热着,喉咙紧着,萧洵飞奔上前,嘶哑着声音:“阿拂!” 奔马从他身边掠过,急急冲向夏舜,萧洵扑了个空,脚底下一个踉跄,随即又不甘心地追上去:“阿拂!” 他看见崔拂从马上跳下,扑过去抱住了夏舜:“阿兄!” “阿拂,”萧洵跌跌撞撞跟在后面,“阿拂!” “阿鸾,”夏舜握紧崔拂的手,看向萧洵,“是他救了我。” 苦撑多时的精神在此刻耗尽,夏舜晕了过去。 御医簇拥着,侍卫用软兜抬起夏舜,飞跑向最近的房舍,崔拂跟着往前跑,却又突然停下来,看着萧洵:“谢谢你。” 无数昔年的情形如同流水,骤然从眼前划过,崔拂哽咽着:“谢谢你。” “阿拂!”萧洵一把抱紧了她,“阿拂!” 他低着眼,贪婪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心里去:“阿拂,我很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崔拂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拥抱着,他的脸蹭着她的,胡茬扎的她有些疼,他越抱越紧,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阿拂,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喉咙哽住了,崔拂努力平复着情绪:“我得去看阿兄了。” “瑟瑟她,我们的女儿,”萧洵依旧搂着她,“她来了吗?” “没有,”崔拂抬眼看他,他下巴上生着青黑的胡茬,他眼睛里密密麻麻全是血丝,他脸色青白,看上去非常不好,这让她突然害怕起来,“你受伤了?” “没事,小伤。”萧洵紧紧拥抱着,呼吸着她清冷的香气,猛地一咬牙,“阿拂,我得走了。” 崔拂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去哪里?” “去找大哥,”萧洵低声道,“去杀萧怀简!” 他又看她一眼,拼起最大的毅力,松开了手。 他得走了,他必须走,大哥生死未卜,他必须去找大哥,他必须让萧怀简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崔拂看着他,周遭的声音都消失了,明亮的灯火昏暗下来,萧洵一步步倒退向前,终于转身回头,拽过边上的马匹,飞奔而去。 “殿下,”独孤敬彝飞跑过来,“陛下醒了,让留住萧洵,他也受了重伤!” 崔拂大吃一惊,快跑几步追出去时,城门外身影模糊,萧洵已经走得远了。 脑中反反复复,只是萧洵青白的面容,他受了重伤,他受了重伤……崔拂的眼泪滑下,她怎么能让他走了呢? 屋里,御医飞快地清洗上药,夏舜颁下第一道旨意:“反攻矩州!” 逃亡的路上他与萧洵商议过,萧洵已传令孤镇的长平军赶往延康郡,算算时间,再过一两天就能到,到时候他和独孤逊打矩州,萧洵打延康郡,这笔账,他要跟萧怀简好好算算! 两天后,进攻的鼓声响彻天际,大夏军兵临城下,夏舜带伤指挥,反攻矩州。 巍川连绵不绝的丘陵中,萧洵紧紧握住萧元贞的手:“大哥!” “夏舜没事了?”萧元贞的神色还是一贯的从容。 “没事了,”萧洵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巨疼,“长平军很快就会赶到,我已经与夏舜约好,他打矩州,我打延康,一同对付萧怀简!” “好。”萧元贞点头,“陈帆前几天潜进城中跟陛下取得联系,眼下他被萧怀简软禁,逼他下诏改立太子。” 萧洵冷哼一声:“做梦!” 他的神色突然又温存起来:“大哥,我见到阿拂了。” 萧元贞沉吟着,没有说话,萧洵握着他的手:“大哥,此事过后,我要去陪阿拂,陪瑟瑟去了,以后就不能留在大哥身边了。” 萧元贞叹口气,点了点头。 “大哥,”萧洵看着他,“就按盟书说的,从此与大夏划疆而治,两不相扰,行不行?” 萧元贞心中翻江倒海,一边是一统天下的雄心,一边是他一手带大的幼弟,为着心爱的女人和孩子,神色哀恳地看着他。 许久,萧元贞松开手:“好。” 萧洵松一口气,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大夏与大邺也许迟早还有一战,但只要他在,这仗,就决不能打,阿拂的家,阿拂的国,他一定为她守护! “阿洵,”萧元贞望向延康郡方向,“但愿将来,你我兄弟不至于刀兵相见。” “不会!”萧洵咧嘴一笑,与他并肩站着,“阿拂是我至爱,大哥是我至亲,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远处传来人马响动,萧洵眺望着,最远处一线烟尘,隐约能看见他熟悉的旗帜,长平军来了。 “大哥,”萧洵翻身上马,“攻城!” 白昼瞬息而过,紧接着是黑夜,喊杀声始终没有停歇过,第二天一早,矩州率先被攻破,崔拂随着大军入城时,抬眼望去,延康郡方向烽烟滚滚,战事还没停歇。 “父亲!”耳边传来独孤敬彝的叫声,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独孤逊,“父亲!” 崔拂看见独孤逊当胸包扎着,手上还带着些烧伤,快步走向夏舜:“臣参见陛下!” 崔拂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焦虑更甚,独孤逊平安回来了,萧洵呢,他那边情形如何? 看看日中,眨眼又是傍晚,战鼓声突然转为急促,斥候飞奔前来报信:“萧洵入城了!” 崔拂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崔拂紧紧握住掌心,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笑容。 边上,独孤逊转过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延康郡中,长平军横扫四方,萧元贞催马上前,朗声呼喊萧怀简:“二弟,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往哪里逃?” 萧怀简横刀架着萧仁纲,飞快地向出口移动:“陛下在此,大哥是要对陛下无礼吗?” “逆子!”萧仁纲怒斥,“还不快快放开朕?” 萧仁纲笑了下:“阿耶,眼下只能再帮儿子一次了……” 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一阵冷风袭来,本能地一侧身,下一息,萧洵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手起刀落,萧仁纲来不及躲避,握刀的右手被连肩劈断,大叫一声。 萧仁纲猛然脱出禁锢,踉跄着摔出去,又被萧元贞接住,余光瞥见萧洵再次举刀,忍不住脱口说道:“住手,你二哥知罪了……” 话音未落,环首刀重重落下,惨叫声中,萧仁纲扑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你!”萧仁纲抖着手,“他是你亲生兄长!” “阿耶,”萧元贞扶住他,语声低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萧仁纲脸色变了几变,颓然低头:“好生厚葬。” 萧洵收刀,一把抓过萧怀简的心腹:“严凌在哪里?” “在郡府地牢!”那人发着抖,“大王饶……” 命字还没出口,早已身首异处,萧洵随手抓过一匹马,飞奔向郡府,咣一声,踢开了地牢。 黑暗中,严凌猛地抬头,待看清是他时,低低一笑:“你终于来了。” 镣铐声响中,严凌慢慢站起:“是来杀我的?你找到阿拂了?” 萧洵一眼不发,拽住他手上铁链,将他连滚带爬拖了出来,严凌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也好,总算还能再见她一面……” 咣,萧洵倒转刀背拍在他头上,打晕后丢上马背,向着矩州城疾奔而去。 风声呼啸在耳边,背上的伤疼得如同剜心,萧洵加上一鞭,只管向前跑着,她肯见他了,她甚至还让他抱了,她也许会原谅他的,他这就去见她,从今往后,再不与她分开! 半个时辰后,萧洵策马入城,在无数人丛中找到了崔拂。 她跟在夏舜身旁,看见他时眼睛那么亮,像天上的星辰。萧洵心里一宽,多日的疲惫和伤痛骤然袭来,眼前有些模糊:“阿拂,我把严凌带来了!” 拼起最后一点精神奔向她:“阿拂!” 崔拂情不自禁地站起,正要迎上去时,却见萧洵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阿洵!”崔拂脱口叫了一声。 天旋地转中,萧洵看见了崔拂的脸,她那么着急,她是为他着急,她还像从前那样,对他是那么的好。萧洵想说点什么,想握她的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最后的影像是她突然凑近的脸。 “醒醒,阿洵!”崔拂抱着萧洵,失声叫道。 御医很快上前查看,崔拂被夏舜扶起,模糊的视线里看见御医剪开萧洵的衣服,后背上遍布着深黑的淤青,已经看不见一丁点正常的肤色。 “他是为了救我。”夏舜欲言又止,“阿鸾……” 崔拂死死掐着手心,萧洵,还是当初那个萧洵,不顾一切,固执又激烈,她一直藏在心底的少年。 “陛下,长公主,”独孤逊押着严凌走来,“他怎么处置?” “杀!”夏舜解下长剑递过来,“阿鸾,这个仇,你亲手去报!” 崔拂在恍惚中接过剑,眼前的严凌形销骨立,肮脏腐臭,几乎让她认不出来,他低低笑着:“阿拂,杀了我吧。” 眼前闪过那年的青草坡,背着她的温润少年,美好的表象背后,是如此肮脏的真相,还好,她将亲手终结这一切。崔拂咬着牙,一剑刺出。 …… 萧洵在混乱中挣扎,身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像夹在地狱与人间的边缘,不知哪里才是出路,几次想要放弃,又总觉得远处似有一个身影,一个他找了多年,求了多年的身影,告诉他不要放弃,是谁呢? 萧洵苦苦思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想不出,昏沉中似乎总有人在耳边轻声唤他:“阿洵,阿洵。” 是谁,谁会这样叫他,叫得他心肠都要揉碎了? 萧洵隐约觉得,只要他想起了这个人,就能找到出去的路了,她是谁? 病榻旁,崔拂极力按住他踌躇挣扎的身体,扬声叫人:“御医!” 三四个御医急急跑来,一边施针一边换药:“伤势拖了太久,高热不退,须得熬过今晚才行。” 药一碗碗灌下去,银针插在紧要的穴位,萧洵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入夜时崔拂依旧守在榻边,用冰过的布巾反复擦拭他的身体,伤疤真多啊,当胸那条斜着贯穿的,就是当年遇到他时,他身上的伤口。 一眨眼间六年过去了,他们有了瑟瑟,他们分开又相聚,他依旧受伤昏迷,时光好像走了一个圆,最终回到了起点。 当初的少年已经有了皱纹,唯独那颗固执激烈的心,依旧不曾改变分毫。 崔拂俯身,含泪在萧洵耳边低语:“阿洵,快回来吧,我和瑟瑟都等着你。” 萧洵在混乱中拼命寻找,突然听见了瑟瑟这个名字。瑟瑟,瑟瑟?记忆如同闸门,突然被撬开,瑟瑟,他的女儿,阿拂,他最最心爱的阿拂! 无边混沌刹那间散去,萧洵大吼一声,睁开眼睛。 眼前是他心心念念,放在心尖上时刻不曾忘怀的脸,她带着笑,又含着泪:“你终于醒了!” 萧洵怔忪着,片刻后,又被狂喜淹没:“阿拂,我的阿拂!” 他猛地拥抱过去,伤口被撕扯着,钻心的疼,萧洵却什么也不记得,只是紧紧搂着崔拂:“阿拂,是你吗?” “是我,”崔拂掉着泪,“是我。” 她动作轻柔:“快躺下,你伤的很重,不能乱动。” 许久,萧洵终于舍得躺下,却又把脸贴在她手心里,轻轻蹭着:“阿拂,真的是你吗?你肯见我了?” “是我,”崔拂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唇边带着笑,“我肯见你了,我上次就见你了。” “真的?”萧洵害怕是梦,只管贴着她的手,“以后也会见我?” “会。”崔拂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养伤,我每天都来陪你。” “好!”萧洵像孩子一般重重点头,“我一定好好养伤!” “喝点水,”崔拂拿过水碗送到他嘴边,“你嘴唇都裂了。” 萧洵在她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抬头时,眼中都是哀恳:“阿拂,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拼上性命也要对你好,别不要我,好不好?” 他孤独又绝望,像无家可归的狼,崔拂转过脸,许久:“你先好好养伤。” “阿拂,”萧洵急了,猛地爬起来,“别不要我!” 伤口被撕扯,刹那间渗出鲜血,崔拂心里一紧:“别动!” 她扶着他慢慢躺好,手心里突然一热,有灼热的泪滴下来,萧洵哽咽着:“阿拂,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崔拂难受到了极点,伸手抱住他,终于轻轻点头:“好。” 萧洵低低啊了一声,贴着她的手心,许久也不曾抬头。 啪,烛花爆了一下,崔拂听见萧洵喃喃的声音:“阿拂,我想瑟瑟了,想我们的女儿。” “好好养伤,”崔拂抚着他的头发,“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去看瑟瑟。” “真的?”萧洵惊喜抬头,“我能见她吗?” “真的,”崔拂笑着,像瑟瑟那样,伸出了小手指,“我们拉钩。” “拉钩!”萧洵立刻伸手与她勾了一下,放声大笑,“阿拂,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门外,夏舜停住步子,松一口气:“总算醒了。” “醒了,”萧元贞点头,“临来时六弟说以后要跟着长公主,从今往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他伸出手掌:“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好,”夏舜伸手与他击掌,“从今往后,再无干戈!” 半个月后。 车马向着复京官道快快行进,萧洵几次推门,按耐不住焦急:“阿拂,就让我骑马吧,骑马快,我着急见瑟瑟!” “不行,”崔拂横他一眼,“说好的,只能坐车,不能骑马,你得好好养伤。” 萧洵双手一分,扒开了衣袍:“我已经好了,不信你看!” 崔拂脸上一红,嗔道:“穿上!” 萧洵很快整好衣服,还是不死心:“我真的已经好了,就让我骑马吧,我想女儿了!” 却在这时,听见远处一声娇嫩的呼唤:“阿娘!” 瑟瑟!萧洵猛地跳下车:“阿拂,是女儿,我记得她的声音!” 车子急急停住,崔拂望出去,大道上鸾铃声响,一辆朱轮车正飞快地向她驶来,怀琮骑马跟在边上,窗户里瑟瑟向她招手:“阿娘!” 崔拂跳下车,提起裙子向她跑去:“瑟瑟!” 萧洵已经跑出去老远了,又突然回头,跑来拉起她一起向前,崔拂笑着,余光里瞥见他狂喜的脸,眉眼飞扬着,露出尖尖的犬齿,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阿娘,”朱轮车在身前停下,瑟瑟一蹦跳了下来,“我好想你!” 崔拂弯腰抱起她,耳边听见萧洵微微颤抖的询问:“阿拂,我可以抱抱她吗?” 崔拂低低笑着:“可以。” “阿娘,”瑟瑟搂着她的脖子,好奇地看萧洵,“我见过他,他是谁呀?” 崔拂轻轻将她交过,萧洵僵着两只胳膊,像对待天下最珍贵的珍宝一般,惊喜着接过瑟瑟,微风吹起瑟瑟耳边柔软的头发,崔拂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含笑靠向萧洵:“瑟瑟,他是你阿耶。”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