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作者:我来拯救肖叉叉 文案: 这是一个还没有开始,就即将结束的故事# 主角三个,一女两男,无CP。 女主是将军之女,开篇就很惨,除了她满门被杀。女主活着的唯一动力就是报仇,无他,所以无CP。 男主之一是武林俊杰,从小就很惨,所以跟女主开篇之后的氛围很搭。 男主之二是皇子,善良持重,是女主包括另外一个男主的希望。 是悲剧,但是不是硬坳出来的悲剧。 三个主角我都很爱,不过可能整体上女主有点弱,因为灾难是突然降临在她身上的。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竹轻云,易瑶,萧清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离开之前,我想要向你辞行 立意:我们相遇,然后走向各自的归处。 相遇 幽夜关,幽夜两国交界的重要关隘。两国关系在这五十年来呈现出短暂的平和景象,这关口自然也商贾渐通,逐年地热闹一些。 萧清明,夜国当朝景皇帝的三儿子,刚刚完成一年一度的幽夜两国轮转访问流程,今日入关。 完成父皇交给的访问任务,萧清明并不急着回都,他只命部下带着幽国外交部的回复诏书和自己的亲笔总结信快马加鞭送到父皇手上,并顺便带话说自己准备游山玩水慢慢溜达着回去。现在也只留依山和依云作伴,两人年纪与萧清明不相上下,武功高强且懂得急救医术,是自小就随侍身边的。 今日三人便衣装束,一行看似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们出来游玩。三人牵了马,也没有明确目的地,只是往回都方向,想找到下一个落脚点。 行至半晌,到了横山脚下,夜河就此发源,涓涓东流,一路汇聚壮阔,最终入海。 萧清明停马,依山和依云也就跟着停了马,不知主子要干什么。 萧清明开口:“此处甚是安静……人迹罕至……容本王……本王……来小解一下……” 依山依云忍俊不禁,只说大哥你去吧,我们帮忙看着人。 萧清明下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好一会儿,确认离那俩货足够远,就停了下来。这一停不要紧,他的注意力离开了依山依云,突然被前方十几步外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吸引。像是走兽的声音。 他来不及小解,轻声慢步前往,几米远处,一头小鹿抬头回转也正看到他,轻便地逃开了。他不作理会,仔细低头看小鹿原来在的位置,似有一个人形。 再走近,是一个女娃,浑身是伤是血并全身湿透,不知是死是活。他立刻贴近那个女娃,伸手感受鼻息,似有一丝性命。他不懂医术,就大喊依山依云,两人闻声立时赶来,不用萧清明解释,便围在了女娃身旁。 说是女娃,也不小了,大概也有个十七八。 依山上前仔细检查了那女子,说是还有救。从随身的行李中拿出一些丸药给她服下。然后又说,外伤需找到落脚出再做处理,这一身的湿衣服,也要快快换掉。 路途颠簸,三人骑马慢行,女子附在依云背上,因为三人中他最细心些。 不久到了横山镇,找了客栈,歇了下来,请了大夫,找来客栈老板娘,去处理那女娃的伤和身体衣着。 三人在另一个房间几乎等到天黑。那边还没有结束的动静。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吉凶。但也无可奈何。 无聊中,依云突然问了一句:“公子,你……小解了没?” 还没等依云话音落地,萧清明疯也似的冲出房间,不见踪影。剩下两人大笑。 …… “瑶儿,好好活着……” “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大,这都过去两三天了,怎么还是这样……” “老大,你说她还能不能醒了,不会一直这么睡下去吧……” 女孩身陷在噩梦与现实的边界处,眉头紧锁,苦苦挣扎,终于发出了无能为力的哭泣声。 三人齐齐转身,走向床边,看到了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面面相觑。她白净的两颊因挣扎而泛红,泪似明珠。 依云拿来毛巾为她擦面,萧清明坐着床边不知要做些什么。 正在焦急之中,女孩的手突然抓住萧清明的手腕,死死不放。 女孩就这么抓住,三人就盯着那只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那手又松开了,再看向那女娃,眼睛已经睁开,不过里面噙满了眼泪。 三个大男人其实很不知所措,依山依云看向萧清明,萧清明则看下女孩又低头,看下女孩又低头,如此反复,终于下定决心,看着她,开了口。 “你醒了?” 两边依山依云汗颜: 睁着眼,可不就醒了吗…… “你可渴了?”女孩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孩点头却似又要哭出来。萧清明慌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我叫婴元……”女孩艰难开口,脑海里是那十里红妆和后来的一场大火一场刀光剑影……她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依山干咳两声: 好名字,好名字! 对话并没有持续下去,三个大男人,再位高权重,再武功高强,再精通医术,而作为男人,也不过算得上初出茅庐。此行去幽国访问,也才是三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也是从老皇帝那里接来的第一个所谓重任。 而照顾女孩子,更是出生以来头一次。 半晌无话,萧清明叫来了些好入胃的吃食,本想让依云喂这女娃,依云死活不肯,依山在一旁看着就帮不上忙,三个人里面数他最笨手苯脚。 萧清明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他端着小碗,正欲向前喂婴元,女孩小声道:“我自己可以,谢谢恩人。” 三人听到恩人俩字,心中异样极了,他们救她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但凡遇到的人都会去做的事。 萧清明连忙开口:“我叫萧清明,他是依山,他是依云。” 女娃微微颔首,萧清明望了望她的脸,白净的面颊似因为羞赧有些发红,便犹豫着起身,说:“时候不早了,你吃完也休息吧,我们就在隔壁,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说完,三人出了婴元的房间。 三人回了萧清明的房间。默默坐下。今日,他们才算多看了几眼这女娃的相貌,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此时,除了依山,萧清明和依云,心中都有些异样。只是谁也没说话。 沉吟半晌,依云开口道: “老大,这个女娃,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依山一脸狐疑看着依云,又一脸狐疑地转向萧清明,等待他的反应。 “你们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好像是一次送别宴上,哪个大将军要去边关?有一个藏在桌子底下闯了祸的小女孩……”萧清明尽力回忆寻找……那时,他们也没有比那女孩大几岁。 “是的!易大将军!那女孩是易将军的女儿……藏在桌子底下偷吃被抱了出来,然后嚎啕大哭……招来好多玩笑。”依云回应。 “可是,人家也不姓易啊……”依山终于可以发言了。 这话倒是属实,依云和萧清明停下了思路…… 可是,真的很像,就算过去了许多年,那时宴席上一眼看到那女孩委屈大哭的面容,萧清明觉得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可爱的女娃娃,今日在隔壁那丫头脸上看到了同样噙满眼泪的眸子,多少年前的那一幕,就这么回来了。只是,她说,她叫婴元。 三人担心了好久婴元的身体,今天总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一放松,也就乏地快了。也没再多说几句,各自回房睡觉了。 …… 婴元,也就是易瑶,在黑夜中睁着眼睛,坠崖前的一幕幕,终究是回来折磨她了。 那日,是她要同破军成亲的日子,十里红妆,宾朋满座,她在喜房,只安心地等着他来接她。等了许久,却听得外面似乎变得兵荒马乱,还没等她有反应,有人破门而入,正是破军。 可是他手中执剑,剑端滴血,浑身已经伤痕累累。“瑶儿!瑶儿!你在哪?” “破军哥哥!”她跑上前去。 “快!换上其他衣服,跟我走!” “发生了什么?”外面已是火光冲天,易瑶还什么都不知道,她眼里只看到他一身的伤,也突然想问父母如何。 “快跟我走!”破军已不能多说,他等瑶儿换掉衣服,自己也把鲜红的喜服胡乱撕扯掉。 他携着她一路奔逃,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逼仄到了横山的一处悬崖边上。 易瑶还记得,那些敌人,穿的也是军中制服,可是……为什么…… 不待她多想,破军发疯似地大喊:“瑶儿,跳下去!” 易瑶整个人是恍惚的,她一时不知所措,发生的一切都近在眼前,却又像是假的。 破军已经杀疯了眼! “快跳!瑶儿!快跳!” 逮人距离他们已剩几步之遥,远处弓箭也已摆好。破军见她满眼惊恐惶惑。 最终,破军转身抱住易瑶,两人纵身一跃…… 而等她醒来,所有人,都不在了……她不知道她的破军哥哥在哪,他的娘亲和父亲在哪,她该何去何从…… 她想放声大哭可又虚弱地无法出声,只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翌日。 萧清明早早地醒来,一夜似乎都沉在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里。他先去听了听婴元房间的动静,似乎她还在熟睡。便转身去找依云和依山,三人用完早膳,吩咐客栈老板娘等婴元醒了,也去送一份早餐。 三人,尤其是萧清明,想去街上随便走走,想的是,说不定可以得到什么消息。 巧的是,还没出客栈的门,前厅那些闲散的杂工已经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兴味越来越浓。 “那易家山庄,现在烧得只剩一副黑骨架子……” “听说出事那天是易家大小姐大喜的日子……” “满门的人估计都死了……” “看来这边关大将军要换人了……” “也不知道易将军一家得罪了谁……” “官府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吧……” 萧清明三人,只在旁边听着,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可是……这事情,却绝不能去问婴元本人……甚至现在的这些议论,也不应该让她听到…… 同行 “一群懒散子,在这瞎议论什么呢!干活去!”客栈老板不知何时站着那群打杂的背后,大吼一声。 那群人也就一哄而散了。 萧清明也收回了耳朵。和依云对看了一眼,两人认定这事有蹊跷。 “你去。”萧清明对着依云说。 依云心领神会,起身离开了客栈。 依山愣了一下:“他去干嘛?” “没你的事,走,我们去看看姑娘。”萧清明答道。依山也不多问,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人上楼去婴元房间。 门开着,客栈老板娘送早膳过去,正要离开。 萧清明和依山顺势就进来了。 “姑娘,身体感觉怎么样了?”萧清明走到床边开口问到。 “大夫来了!”没等婴元开口,老板娘说道。 萧清明连忙让路,好让大夫去给婴元诊治。 不一会,只听大夫说道:”姑娘此前应该多少算得上习武之人,体质尚可,虽伤得重,但也算救得及时,所以,身体应该无大碍了。不过还是不能再有大的波折。“ 萧清明听闻有习武,心里便又确信了几分,顾自在那思索。 “哈哈,都是我家老大发现姑娘发现得及时,要不是他当时要……”依山乐呵呵地答道。 “看看风景!”萧清明马上接过来话,讪讪地说。顺便瞪了依山一眼。依山知趣地住了嘴。 大夫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老板娘也跟着一起出去了。现在房间里正剩下萧清明和依山陪着婴元。等同于只有萧清明和婴元两个人。 萧清明先开了口:“姑娘,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正是易瑶现在所想。她沉吟半晌,答道:“萧公子,你们三位对我的大恩大德,我真的是无以为报……我……我想留在这里……”去查明事情真相。后面这句,她并没有说出口。 “姑娘,你的事,可以不必告诉我们,但是,我觉得你留在此地恐怕还是很危险的,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先同我们一起离开此地……” “和你们一起离开?”易瑶不解,她是一个累赘。 萧清明觉得自己可能唐突了些,解释道:“你在这里受伤,所以大概可以推断,你的仇人也在这里,而且你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寻你。所以,不如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从长计议。” 易瑶无话,他说得是有道理的。 依山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主子救人也就罢了,救完还要带回家?他可是皇子啊! …… 深夜,依云回来了客栈,见萧清明房间依然闪着烛光,便知道,他在等消息。 依云走了进去,回禀消息:“主子,易家山庄发生的事与今早的议论出入并没有太大,易将军一家确实在四天前被贼寇害死,当时正是易家大小姐和易将军义子破军大婚之日……” 大婚之日,萧清明心头一滞。 “但是……”依云犹豫要不要说。 “你说。”萧清明开口。 “据说当时贼寇清理易家山庄时,并没有找到易瑶和破军的尸体,他们是跳崖身亡,尸身很难收集……所以……” “所以不确定两个人是不是死了?”萧清明问道。 “可是那悬崖甚是巍峨,属下去看了,坠下去的人活着的可能性不大……” “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吗?”萧清明追问。 “还有……还有一张……易瑶的生辰画像。”依云已经看过了。 萧清明接过画像,小心翼翼展开,从发髻到额头再到眉眼朱唇……那画上的人,正是婴元…… “主子……” “为什么易将军一家会造此横祸……还有没有其他人有这画像?”如果有的话,那她岂不是还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 “这画像,是我在易家山庄废墟中找到的,贼寇可能走得太急……至少现在,并没有发现还有人再找易瑶和破军两人……至于这件事为什么发生,属下暂时还不清楚,此事似乎进展得极为隐秘,且山庄离镇上很远,位置也颇为偏僻,事发之后才被发现。” “婴元就是易瑶……”萧清明喃喃…… 那个在桌子底下偷食糕点的小女孩,如今在噩梦中紧锁眉头的女人。想到这里,萧清明的心也钝钝地疼。 而现在,灾难发生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仿佛是一场悄无声息的杀戮。 一夜辗转。 第二天,萧清明又是早早地起来了。这次他谁也没叫,顾自去街上商铺买了一套新的男装,照着眼睛丈量的易瑶身型的尺寸。想的是,这样路上方便些也安全些。 买完回来,走到易瑶门前,看见门开着,她已经下了床。他在门外,望着她的背影。当初那个小脸还肉嘟嘟的小姑娘,如今亭亭玉立却满目悲凉。 他轻唤了一声:“姑娘。” 她转身,脸上想挤出一丝笑容却终究还是被那些倾覆而来的悲伤击溃:“萧公子……我……跟你们一起走,只是……要麻烦你们了……”她昨夜思来想去,还是萧清明说得更有道理。眼下,此地不宜久留。 萧清明胸中情绪暗涌却不敢表现出来,“正好,我帮你买了一身男装,你换上,我们今日就离开此地。”说着,走上前,把衣服递给易瑶。 她双手接过,正要说谢,还没开口就被萧清明堵了回来:“不必言谢。” 易瑶心中生出些暖意,和萧清明接触并没多久,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是真的在对她好,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萧清明眼里满是笑意,望着易瑶。 “咳……哼……”依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外,“姑娘要换衣服了吧?老大你还不出来吗?” 萧清明这时才觉得有些失态,笑着退了出来,顺便关上门。 易瑶的脸上一时也闪现了一丝笑意。 不一会,门开了,易瑶穿着男装出来。她没有带妆,头发高高束起,看着跟一个半大小子没什么两样,就像萧清明和依云他们的弟弟。 萧清明看着她白净的脸,一时出神,她是穿着男装,可他知道这男装之下,是女儿身。想着想着,竟一时耳根有些发红。 依云憋着笑,此时依山也大喇喇的过来了,看着婴元变成了个半大小子,一时吃惊但又想笑。 就这样笑闹着,四个人下去吃饭。 …… 四人吃完饭,就打算启程。考虑到易瑶的身体,他们打算买辆马车。 不一会儿,依山就不知从哪牵来了一辆马车,他也就成了马夫。 “你先上车。”萧清明对着易瑶说道。 易瑶应声走到车前,哪知依山粗心,并没有把登车矮凳一起买来,对易瑶来说上车成了一件难事。 还没等萧清明反应过来,依山依云就带着询问的光看向了他。 萧清明有些迟疑,但是他又不想易瑶尴尬,于是,大步向前,一把横抱起她,上了马车。 这一抱,易瑶有些吓住了。她抬脸望向萧清明,他却不敢低头,有些不必要的仰着头,只留给她一个棱角鲜明的下巴。 但他知道,她在看他,她的目光让他浑身紧绷。 易瑶进了马车,萧清明便退了出来,下了车。依山依云在后面抿嘴偷笑相互递眼色。萧清明又不是傻子,自然也能感觉得到那俩货的目光活动,转身一人给了一脚。 “这马车,马夫就只能坐得下我和依云,老大,你怎么办呢?你要不也坐车里?”依山讪笑道。 萧清明皱眉,他怕易瑶不喜欢。他想着,要不自己骑马跟在后面吧。 还没等萧清明开口,车内传来她的声音,“萧公子来车里坐吧,我不碍事。” “老大,你就坐车里吧,不然,姑娘在车里,也没个人照应,她身体还是虚的。”依云道。 依云确实说的有理,萧清明也不再犹豫,一步上了马车,掀帘走了进去。 一抬头,就看到易瑶对他笑了笑。 他,很喜欢她笑,最好,笑得再欢快些。 “好嘞!开路了啊!”依山兴高采烈地吆喝一声,也不知道在高兴啥。依云在旁边却若有所思,这女娃的事,怕是还要牵扯出太多事情来…… …… 车里,易瑶坐在后侧,向前就是车帘,萧清明则在侧位。 易瑶身体终究还是弱的,这路,虽然逐渐靠近官道,但还是有些颠簸。 萧清明甚是担心,想着她的皮外伤。他僵直地挺着身板,并不看向易瑶,向着空气发问:“你疼不疼?” “不疼。”她认真地回答他。 一时又是无言。 “你闷不闷,要不把车帘打开?”萧清明又问。 “还好,萧哥哥。”易瑶看着萧清明答道。她叫惯了破军哥哥,如今对着萧清明,也顺嘴说了出来。 他心头一紧,他喜欢听她这么叫他。就像儿时那次送别宴上,别的小孩开她偷吃的玩笑,他去护着她时,她叫了他一声哥哥,一样。 他把他对面的侧帘打开,顿时一股清风进来,他觉得那阵风直奔着她去了,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的跟着。那风,撩动了她鬓边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甚是温柔。他有些发愣。 易瑶低垂着眼帘,并未察觉。这反而让他觉得眼前的人更为动人。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动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自知,便挪开了在她身上的目光。 不知是还在服药的原因还是怎样,易瑶觉得有些犯困,可她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是强打着精神坐直了身体,可是困意却不由她,迅疾而猛烈地爬上了她的眼皮。 萧清明听过大夫嘱托,后来开的药是会让人犯困的,要小心别让病人着了凉。他便转头,刚想问她是不是困了,却看见她的身子有些左右摇晃,而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 眼看着易瑶要倒向一侧,萧清明迅速靠近了过去,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她似乎睡得很熟,并未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觉得身边温热柔软,是许久没有再感受到的安心,便靠得更紧了。 她这样,像个婴儿。 追随 考虑到易瑶的处境,萧清明觉得应该尽快赶路回盛安城,夜国都城。 归心急,车马却慢。四人除了必要的时间歇歇脚,其余时间都在赶路。易瑶随着三人,也吃饭,也睡觉,也说话,只是始终打不起太大的精神来。那日的惨烈景象并没有随着她离开横山而渐行渐远,而是愈发清晰地,历历在目地,折磨着她。 可她无法,也不愿发泄给其他人。 萧清明其实能感受到她的苦痛,只不过自己现在能做的,十分有限。 一切,都要等到回到盛安城,再做打算。 …… 马车上四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一路的一举一动,早在另外一人的注视之下。 那人一身青白色锦缎华服,墨色腰封紧束挺拔腰身,轻而易举点立于山林高处。微风吹拂,从他的衣襟一路逡巡到他的脖颈,最后流连于他那半张俊美侧颜,另外一边则被精致的银色面具遮挡住。 他神色甚是平淡,仿佛世间一切早已引不起他半分兴趣,唯一还能锁住他目光的,就只剩下那辆马车。 或者说,马车里的那一个人。 易瑶。 那日,他不顾一切去救下她,却在最后时刻被迫把她留在那里。 等他再回来,她就不见了。并没费多少力气,就查到她是被别人救走了,而救她的人,正是当朝三皇子。 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一路。一路上,有无数个机会把她带走。他没有,因为他心里清清楚楚,他要带她去的地方,可称做地狱。 转瞬间,男子的眼底深处露出极轻蔑的笑意,似在嘲笑自己心底残存的半分温情: 我也不是要救你,我只是一个人太无聊罢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命运强加于他不可思议的生命力,而他生命的核心却是对这世界强烈的厌弃之情。 在和这世界彻底决裂之前,他被最后一丝拉扯绊住。 这世界上,还有你,易瑶。 …… 车马劳顿了几日。萧清明一行四人终于抵达了盛安城。 夜国都城自然与普通的城市不同,是既森严又热闹的城市。 他们抵达盛安时,正是晴天白日的好时候,从一入城门的稍显寂寥到抵达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闹市不过就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入了京城,萧清明将车窗的帘子放了下来,依云依山也不再是之前纵意自在的状态,更多的是谨慎和不想引人注目。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他是皇上的三儿子。纵然东宫已立,纵然萧清明在外永远是一副乐得自在的样子,纵然他心里对这帝位没有一丝一毫的觊觎。 只是,如若到了审判你的那一日,你的所作所为是由这天下除你以外的人衡量的。 譬如,为何这邻国之间的礼尚往来,突然让平日里无所事事的三皇子来做…… 如此种种,萧清明并非不明白…… 纵然如此,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要将易瑶带回明王府。 他的府邸其实有些偏僻,这是当时萧清明自己选的,府宅建得也不慎华丽,就连里面的装饰一等也是普普通通。 马车终于到了明王府,四人并未下车,而是命小司开了侧门,马车直接进了去。 进了府邸,大家才放下了方才的戒备。 四人先后下了车,家仆一等人见到多出一个人来只是一时有些惊奇,但也并不太在意。萧清明找来管家,让把主人房附近的一间卧房收拾好,只说这位姑娘要住进去。 “姑娘?”管家吃惊 “姑娘?”一众仆人现在才真正的惊讶起来。 家里除了厨娘一等人,也真的是没有其他女的了,就连那门口的猫和狗,怕也是公的…… 大家的灼灼目光,把易瑶看得脸颊微微发烫,头也垂得更低了。 “有啥好看的,这是主子英雄救美救来的。”依山一嘴不过脑子的话。 “英雄救美!”这一宅子的男丁们将眼睛瞪的更大了……所以,其实,不要以为,雄性动物不爱八卦…… “这位是易……婴元姑娘……会在家中住着,大家要好生待她。”萧清明说话不知为啥有点结巴。还差点把她真名讲了出来。 “就像对待女主人一样?”依山直接开口,一脸欠扁的表情。 “住嘴!”萧清明大声呵斥,可这一院子的人都听不出生气的意思。 依山住了嘴。 “这姑娘身上还有伤,还是快去歇息吧。”依云打岔道。 管家带着小厮帮易瑶整理房间,萧清明在一旁半步不离地跟着,每一样东西,都想按照自己看到过的最好的来,手上没有的,现下就打发人去买来。买不来的,就记在心里,想着赶上哪天母后大发慈悲给求了来。 这前前后后忙完,天色就已经晚了。 进了晚饭,萧清明想着易瑶这一路一定是累极了,就早早地送她去歇息了。 辞了易瑶,萧清明将依云唤到自己房间,神色已没了之前对着易瑶的满满温情。一个戍边将军的死,不可能是小事。 “如今回了盛安,拳脚便好伸展了,你带上心腹,接着去弄清楚易将军一家的事。”依云听着,觉得此刻的萧清明异常沉稳有力。 “是,除了身边的近卫,我也会求助武林的人一起调查,主子放心。”依云也是严肃作答,“此事恐怕复杂得紧。” “若是遇到太子和煜王的势力,要谨慎行事,不可鲁莽。” “是!” “对了,还有,当日与她成婚的人……”萧清明淡淡加了句,“也要查查清楚……” “遵命!” …… 入夜,夜色深沉。白天的喧嚣把夜晚渲染地更为寂静。 易瑶一个人,在陌生的房间,仿佛有巨大的黑影从周围满满收紧,倾覆在她身上。 她一个人的时候,脑子里总是被鲜血和被烧得黢黑的易家山庄充满…… 路上有他们三人陪着,吵闹着,虽不会真心的笑,但还是可以入眠的。而此刻,她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摆脱不了那些东西了……她没办法安静地等待,等着萧清明那边的消息。虽然她知道,萧清明可以做的,可能比她所能做的多很多。白天见到那些仆人的称呼,她已将他的身份猜了大概。她并不是对盛安城中的事一无所知,毕竟,爹爹,是边关大将…… 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疼得如撕裂一般。她在漆黑中睁着眼,泪水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或许,她当日,就不该活着…… “不知易家大小姐哭起来是什么样子?”淡漠的男声未落,一盏灯亮在易瑶脸前,随之闪现出泛出凌厉寒光的银色面具。 易瑶一怔,可莫名觉得对方并无恶意。 “是谁?”她语气绝望又镇定。 男子微怔。却不易被察觉。 “怎么,不记得你的救命恩人了?你以为,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下摔下来,真的可以活命?”男子语气依然平淡,但是剑眉轻挑。 易瑶心中一恍,所以,是眼前的这个人,先救了他。不假思索地,“那破军哥哥呢?!” “连个谢字都没有,就问你的有情郎了?”男子眉梢挑得更高了,“你可真是个好姑娘。” “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他冷冷地加了句。 “你知道?”易瑶语气添了些焦虑,反而多了几分活人气。 “我知道的,可比这府上的三皇子多。” 易瑶一愣,他是三皇子。 “你觉得这盛安城的繁华和安宁,是属于你的吗?”还没等易瑶说话,男子继续说话,那张脸离易瑶更近了。 “什么意思?”易瑶一恍,“你要带我走?” “我只是带你离开你本就不应该待的地方。”男子的目光比先前认真了几分。 “我凭什么信你?”易瑶不解。 “你凭什么信明王?” ……是了……她除了这条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此刻,眼前的男子和萧清明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只是她先遇见了萧清明而已。除此以外,眼前人恐怕可以给她更多。 “好,我跟你走!”易瑶的回答简洁有力。 “果然是将门之后,带着十足的杀伐决断。”男子语气终于带了些许笑意。 易瑶绕过男子下床,找了笔墨,留了几个字给萧清明。 “恩情磨齿难忘,若此生难还,那便下辈子再来报答。易瑶。”她把真名留了下来,一旁的男子也没有阻拦。 “那我的恩情,你还还是不还?”男子懒洋洋地加了句。易瑶并不回答。她心中明了,此去,可不会像去另一个明王府。 …… 翌日,萧清明看着她留下来的信笺,有些发懵。她走了。他本还想着今日带她出去散散心。 “主子,易姑娘应是被人带走的。”依云检查了那十几个被击倒的巡逻侍卫。 “是了,她是自己要走的……”萧清明喃喃,“依云,你说,在她的生命里,我是不是总是迟到。” 他不知道她已经长大要成婚了。 他对易将军一家的横祸毫不知情。 他不知道夜里有人来带她走。 …… 赋予 是夜,男子轻功携着易瑶,并未几时,就出了盛安城,到了不远处一个背靠山林的客栈。门外看着平平无奇,客人也寥寥无几。 “到了。”他将易瑶轻轻放下,不等她反应就径直走了进去。 易瑶恍然的跟着,这客栈里的所有人,竟像是看不到他俩似的,任凭他带着她上楼,向深处走去。 奇怪,从外面看,并不觉得这客栈有如此进深。易瑶思忖。 “这是哪里?”易瑶问,他在前领路并不回答,易瑶就又问,“哎,这是哪里?” 前面的男子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易瑶来不及缓身,差一点撞到他怀里。 “你叫我什么?”男子不悦地问道,“哎?” “我……确实不知你是谁啊?”易瑶顿了顿回答道。 “……”男子无语。她把他忘得真是干干净净。 “我叫竹轻云。”说完就又转身往前带路了。 “哦,那竹公子,这是哪里?”易瑶接着问。 男子又转身,这次易瑶是真的撞到了他的怀里,他个子高出她一头多,碰到他胸前,只觉得那缎子衣服冰冰凉凉的。 易瑶正想后退,他却扣住她的肩,低头对着她说,“怎么萧清明就是萧哥哥,我却混成了竹公子?”他不悦。 易瑶挣扎,他不放,反而抓得更紧。 易瑶觉得无所谓,一个称呼而已,他想听,她就说出来好了。 “云哥哥……?”抬头带着征询的眼神望向他。 从他的视角看下去,如同怀中的小猫,在娇嗔。他松了手。又转身继续带路了。 云哥哥。他等了许多年,却也真的等到了。 多年以后,易瑶想起她叫他的第一声云哥哥,却是恍如隔世。 路走到尽头,终于到了一个房间,竹轻云停住,打开门,里面闪烁着烛光。 “这是我的房间。”他淡淡道。 易瑶有些疑惑,想着要不要退出房去。 “你和我同一间。”易瑶正转身要出门,竹轻云毫无波澜地说了句,目光也直直地望着易瑶。 易瑶抬头,正撞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竹轻云从她的眼神里并不能读出多少东西来,“你不是一个人睡不着只是哭吗,我守着你。”他补了一句。 “哦。”易瑶答话。她无所谓。 何其荒谬的对答。 虽然是一间房,但是它很大,被屏风隔成两段。外间的床更像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场所,绕过屏风往里,却与外间不同,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温温软软。更重要的是,易瑶一走进,便突然发觉,这里,和她在易家山庄的卧房,几乎一模一样。 她怔住,不知道是伤口更疼还是太想念那个已经被烧光了的家,泪就这样簌簌地往下落。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把房间布置成这般光景。他想,就算只剩她一个人在这世上了,她还是想回去的吧?倘若那个归处还在的话。 “累了吧,去躺下吧。”竹轻云在旁边说。 哭吧,总有哭够哭完的那一天。 他转身回了外间。也躺下。 里面的声息慢慢平静下来,她似乎,睡着了。 他起身,绕到里面,走到床前,默默地看着她。 一晃那么多年,虽然他时不时地去远远望着她,可是如今走近一看,她还是与往日看到的不同。 她长大了。 …… 神思一恍,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凛冬。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只觉得自己闭上眼应该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好像要把那个残忍的世界彻底冰封。 远处突然传来了女孩的啜泣声,“嬷嬷,这个小哥哥怎么了?他要死了吗?嬷嬷,我们救救他吧。”女孩身旁的老妇人一脸嫌弃,却拗不过小主人的命令。 他被安放到府中一个柴房里养伤。 并没有谁理会他。只有她,将自己平日的好东西留着,时不时地就拿到他那里去…… 再后来,他走了……他不知道跟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说些什么。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后来就是半年一载地去横山,去易家山庄,还是无声无息地来去。 他看她的个子就那样长高了。早就把他忘了个一了百了。 直到最后一次再去看她,却目睹了那一场血淋淋的杀戮。 他救她的时候,她一无所知。 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把她带回来,带回自己身边。他又是轻蔑一笑,这大概是老天施舍给他的最后一段温暖。 …… 一觉醒来,已是午时。昨夜睡得很沉,睁开眼,易瑶还有些恍惚此处为何处。 “醒了?”竹轻云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他在外间,大概是听到了动静。 易瑶起来收拾了一番,走到外间。 “饿了吧?”竹轻云手里握着书,指了指桌子上的早膳。 他今日一身墨色华服,青天色的束腰,显得更加瘦削挺拔,银色面具依然带着。 易瑶无声地走到桌前,默默吃起饭来。不一会儿,就停下筷子。问到:“今日,要做些什么?” 我带你去个地方。”竹轻云懒懒地回答。 “走吧?”易瑶说。 他不回答便起了身,却是向着房间的内间走去。突然的,侧面墙上竟活生生开出一个门洞。易瑶来不及吃惊,就跟着他快速走了进去。 是一个密道,两侧燃着火把,在地上投出巨大阴影。有些阴冷。易瑶快走了几步想离他更近些。竹轻云没有回头,却自然地放慢了些脚步。 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来到一个石门前,门开着,里面的人见竹轻云来了,便全低头,齐声喊了宗主。 “人都齐了吗?”竹轻云朝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淡淡开口。 “只要是活的,都押在牢中了,只等宗主发落。”那人再次低头抱拳回答。 “带路。”竹轻云说。 那人就又带着他们二人往里走,不一会儿,便听到了挣扎求救的声音。再走近些,到了一个长廊,两侧竟是长长的牢狱,里面锁着好些人。 带路的人默默退下。只剩下竹轻云和易瑶。 “这些,是那日亲手施祸与你家人的所有活人了。”竹轻云说道,语气晴晦不明。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易瑶声音起伏十分明显,整个人无法自持地激动了起来。 “并不是主谋,只是当日在场的人。走投无路,贪财起意。”他回答。人已审了多时,来龙去脉已经摸得差不多了。 “主谋又是谁?”她追问。 “先说当下的事,”竹轻云并不回答,“其他的,你还无能为力。” 易瑶一愣。 “这些人,你要怎么处理?”竹轻云接着问。 “杀死。”易瑶眉目低垂,声音微颤。人生第一次,说出杀字。 “倒是果决。”竹轻云嘴角微微上扬,对她的决定表示满意。 “你自己动手。”他云淡风轻加了一句。 易瑶不答,她从小是跟着爹爹和破军哥哥习武的,只不过那时只是想着为了强身健体和防身。从没想到过有用那些来杀人的一天。 “不用费你多大力气,他们早已被废了武功。”他又加了一句。 “为什么?”易瑶喃喃地问了出来。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杀人,为什么我要亲手杀了他们……”她并不是在问谁,只是把自己心中的话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这世界上,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们杀人,是天性,就如饿狼捕食,你杀他们,也应当是天性,因为恨。你是为了你死去的亲人杀了他们。”竹轻云说,依然面目表情。 “好。”易瑶应声。 “好。”竹轻云说完,起身飞升到高处,作壁上观,另一面,示意守卫准备将人一个个放出来。 当下,那圆形的刑具房,变成了一个行刑场,易瑶等待着她的处决对象。 出来第一个,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且瘦弱,面容潦倒,是跪着出来的。 他痛哭流涕,他不停地磕头,求着眼前的女孩,给他一条生路。何其可笑,当他把屠刀举向素未谋面的人,是否想到今天。他曾有多少次,是被乞求的那一方。 易瑶握着竹轻云递给的剑,好像比以往用的兵器沉重了许多。 她并不犹豫,一剑直直地向那人胸口刺去。那人倒地,挣扎了两下,就成了一具尸体。殷红的血液浸透那人的衣衫,慢慢流到地上,直到守卫将尸体拖走,留下了一条血路。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终于,那一个房间,似乎所有地方都已经沾染了血迹。还有易瑶的身上。 她终于撑不下去了,那满眼的红色,恍惚中似乎变成一个巨身的恶魔,猛地向她扑来…… ……再醒来的时候,竹轻云抱着她,还是在刑房里,在高处,鼻腔里充满了令她作呕的血腥味,耳朵里是求饶和杀戮声。是他的手下在行刑。 她转头看向下方,正是有一个人被一剑封喉。她不想再看,便转回目光,整个人试图埋在他胸前。 “你要看着,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你死去的亲人。”竹轻云浑身散发着寒气。 易瑶不答,不动。 他突然动了气,伸手紧紧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转头。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到。 她不再逃避去看向下面,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收回。不知道是因为他弄疼了她还是其他,她的泪突然又涌了出来,不停地落在他的手上。 他终究没有松手的意思,直到结束。 守望 “不要……不要!”梦中有亲人的掩面而泣,有仇人的连连哀求,易瑶身在梦魇之中,挣扎求救。 竹轻云站在那里,俯身触碰她因挣扎而泛红的脸颊,似是安抚。 她渐渐安静下来,眼角有泪滑落。 蓦然醒来。他俯身守在那里,让她多少获得了些安慰: 至少还有人,在眼前。 “醒了?”竹轻云撤身站起,“可还能睡着?”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陷入梦魇之中。 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拿来了一件白绒绒狐狸毛做的大氅,套在她的身上。 “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便横身抱起易瑶,轻身从窗户出了房间,一直向客栈身后的山林高深处跃升。 现下已是子时,月光如水,给眼下的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又明亮的薄纱,山林在风中微微动荡,世间万物像在轻声低诉又像在梦中呓语。 她靠在他的胸前,行进中的风声越来越明显,寒意也比刚才多了几分,不自觉地更紧地靠向他。 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他带她来了这座山的最高处。手可摘星辰。脚下是镀着一层微光的黑暗。 他抱着她,屈身坐下。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良久…… “竹轻云……”易瑶回头望向他,轻声呼唤他的姓名,她近在眼前,可声音却像自神殿降临。 “嗯?”他回应她。 “等一切都结束了,你带我走,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好?”这世界,她来过,可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好。”竹轻云笑了,这一笑,风华绝代。 她缓缓把手伸向他的面前,轻轻地抚摸着那半面银色面具,半晌,取了下来。 他的脸,在月华之下,显得分外温柔,带着笑意,望向她。那半张颊上,有一条很长很深的疤痕,赫然划在那里,就像是死神留下的标记。 …… 明王府。 萧清明立在窗前,微微抬头望向夜色中的天空。月色很好,温柔而熨帖,抚慰着这个世界。 他默默地听依云在他身后回话。 “主子,事情原委已经□□分明了,易将军的死,确实是太子和煜王所为,其目的,是想换成自己一方的心腹,以掣肘圣上。……至于时间点的选择……”依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似乎是因为圣上派主子去幽国……” “……”萧清明无话。只是目光从夜空中撤回,转身向背光的一面。看向依云。 “依云,生在帝王家,大概就没有自由身了吧。”萧清明顾自说着,“大哥他从15岁起,就在那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知为什么,萧清明突然记起来许久之前自己和萧清远对酌时说过的话: “哥,你最近过得可好。” 那时,萧清远听他问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说:“还好,还撑得住!”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后来,萧清明就再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是否还有过推心置腹的对谈。 所以,大哥他撑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的帝王,难道不是为了护住这尘世间的光明,才舍弃了一生自由。 萧清明不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依云退下。 次日,太子府。 “明王,您不能进去,太子今日公务繁忙……”萧清明任凭太子府的管家说着,却一路走到了萧清远的书房。远远地看着,房门紧闭。 “明王,您还是回吧,您有什么事,交代给老奴……”管家还是拦着。 “今日,我只想找大哥说几句话,说完我便走。”萧清明并不看那管家,而是朝着书房紧闭的门扉说着。 此刻那书房显得更为沉寂,萧清明突然觉得,这院中的一切熟悉又陌生。以前,这书房,这太子府,是他们兄弟三人谈心戏耍的地方。如今,好像成了他的禁地。 书房的门蓦地打开了,萧清远站在门后背光处,看着三弟,轻声说道:“进来吧。”管家躬身告退。萧清明走向自己的大哥。 “你坐,我去唤杯你爱喝的茶。”萧清远指着客座,转身背对着萧清明,说道。 “大哥,”萧清明并不坐下也并不等那杯茶,“为了皇位,就不能顾善恶了吗?” 萧清远顿住了身子,他知道萧清明是来干什么的。只是作为大哥,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亲弟弟的质问,所以嘱咐下人不见明王。 “清明……”他犹豫了片刻,“你觉得大哥是恶人吗?” 不是,从来都不是,自小他就跟在大哥身边,他一点也不怀疑他的为人……萧清明无话。 “清明,孟子说,人性本善,可我在这权力中心挣扎坚持了许多年,才觉得,人性最初只是一张白纸罢了,我活着,就或被迫或主动地沾染上善恶,两者缠绕依托,互不相让地增加着。”萧清远接着说。 “我努力向善,而这善,是在无数的恶中挣扎出来的。所以,这世上大多数的人,不分善恶。我们不过是一个无助的人罢了。” 萧清明听着大哥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怒气又平添了几分。他近身上前,面对着萧清远。怒声责问:“你凭什么把易将军一家置于死地?为了你所说的善?” “你可知道,在你了解易将军一家之事之前,有多少人因为皇权之争丧命?”萧清远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萧清明怔住,易家,只是这大悲剧中一个小小的过场罢了。 “你可知道为什么易将军一家丧命,朝堂之上却无人提及一句?” “不是我将他们置于死地,而是这整个朝堂想置之死地,我,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刀……”萧清远苦笑。 “三弟,如果当初有得选择,我绝不想当这所谓的太子。我不过是这世上万人之势挟裹着的一件利器罢了……”他的语气愈加悲凉。 萧清明看着大哥,他突然觉得,大哥老了,虽然只比他年长几岁,可是他眼神中,再无少年底蕴,再无意气风发,多的是筹谋与隐忍,还要添上几分悲凉。 那些誓将天下人放在心上的人,最后,都会被这天下人折磨得面目全非吗? “三弟,你要怨我就怨吧,也许本来有更好的大家都相安无事的法子,只是大哥没能做到……” 萧清明回了府。 他去了书房,房门紧闭。依山和依云在门外侯着。 良久的寂静…… “依云,你去,多拿些酒来。”萧清明吩咐道,依云竟一时听不出他的情绪,便默默地去拿酒。 他说多拿,就多拿些。 推开房门,依云看到主子就那样背对着门口坐着,微驼着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桌上。他走上前,把酒放在桌上,看了萧清明一眼,退了出去,重又把门闭上。 “你们走吧,不必守着我。”传来萧清明闷闷的声音。 两人退下了,回自己的房间走去。 疑惑不解好久了的依山终于按耐不住开了口“主子这是怎么了,去见了太子一趟,回来就这样……” 依云看了一眼依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另一方看见他的犹疑就更想探究缘由,只不过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主子。 “你倒是说啊,什么时候连我也要瞒着了?”依山语气中有了怒气,他虽直白莽撞,但并不粗枝大叶,并不能容忍兄弟间的怀疑与嫌隙。 “并不是有意瞒你”,依云答道,“只是事情复杂,我和主子也是临时调查了一番……结果,现在……” “磨磨唧唧!”依山听着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怒意更甚,“你倒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依云苦笑,便边走边细细与依云说着婴元,易瑶,易大将军,太子,朝堂…… 依山听完,一时竟觉得难以消化,“这都是真的?” “我何苦骗你。”依云再次苦笑。 两人也各自沉默了起来。 走了良久。 “依山,若你是太子,你会如何选择?”依云突然问了一句。 “我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害他人性命!”依山回答地果断决绝。 “可若是不谋他人性命,自己便要丧命呢?”依云幽幽开口追问。 “大不了,以死明志罢了!”依山依然坚定地回答。 “那若是,不是易将军一家丧命,就是更多的人丧命呢?”依云又问。 “……”依山想了好久,好久好久“……” 真的会有这种抉择吗? “那是不是也应该,让易将军一家来选择?”依山心中想着,嘴里也说了出来。 …… 萧清明就坐在桌旁,一杯接一杯地自斟自饮,希望可以麻痹自己的痛苦和无望。 他痛苦什么呢?他无望什么呢?他不过算是一场灾难的看客,而有人却身处灾难的中心。 他看着手中的酒,突然想放声大笑。他也就笑了。 挂在那里的易瑶的画像突然映入他的眼睛,他突然想到那日她紧紧握住他手腕的手和噙满泪水的眼睛。 赐婚 盛京关于三皇子的传闻闹地沸沸扬扬。 圣上觉得三皇子到了年纪,下旨赐婚,是赵太师的大女儿,赵袭英。 夜朝文官大抵分成两派,以赵太师为首的仁爱派,和以司马太傅为首的激进派。 赵太师虽位阶高,但也因为仁爱温和,主要是对偏底层的官员有号召力。 即便如此,也不可小觑。 这门婚事,懂得其中门道的人,自然知道圣上想继续推明王往前走,不解明王为何迟迟不应;不懂门道的人,也不解,为何明王对于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迟迟不允。 主子如今变得更加烦闷,依山依云看在眼里。当然也知道,这种事情上没有他们俩说话的份。 今日大雨,萧清明进宫去看自己母后前,吩咐依云去锦园买来好酒好菜,然后等他回来。 大雨倾盆,眼看到入夜也停不下来。主子还没有回来,依云准备去明府大门外观望。主子前几天刚被圣上叫去教训了一顿,今天不至于又来一顿吧? 他正想着,突然瞥见门口一个纤细身影,脸上蒙着面纱,打着伞,只觉得身形有些眼熟。 没等他走上前去,那女子自己走了过来 “依云,是我,易瑶。”女子走近抬头看他。 她当初自己离开,如今又回来,不知为何。若不是她,主子最近也不至于那么烦闷。 “哦,见过易小姐。”依云欠身施礼,语气却冷漠。 “萧公子可在府上。”她听得出依云的冷漠,但还是要问。 “不在,主子去宫里了。” “今天可还会回来?” “应该会。” “那我等他。” 依云心里打鼓,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但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力让她走。 “我带你去主子书房吧。”如果主子知道自己让她站在雨里等他,应该会生气。 “好。”易瑶安静回答。 来到书房,依云请易瑶坐下,还去唤了杯热茶来。然后又关门去府邸门口等萧清明。 大概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萧清明的马车回来了。 依云上前去见萧清明,他看到主子脸上覆了一层怒意。 “主子。”他小心翼翼。 “嗯?”萧清明虽然不愉快,但并不乱发脾气。 “易小姐来了,在你书房。”依云轻声说 “什么?”萧清明一时觉得是假的。 “易小姐在你书房。”依云又重复一遍。 “真的?!”萧清明已经转身,不待依云给他撑伞,快步走了起来。 依云快步撑伞跟上去,把主子送到连廊,不再跟着。 萧清明走到书房门前,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易瑶。 他的哥哥害死她一家人,她应该知道了的。 他终究还是轻轻推开了房门。 这世界被倾盆大雨包围,此刻仿佛只剩这一间书房和房间里的她。 烛火摇曳,晃动着她的身影。 她听到他来了,目光从那幅生辰画像上收回。 她站起身,唤了一声:“明王。” 她离开之前,还叫他萧哥哥。 “易姑娘。”她若是要生疏,他也依着她。 “听闻,圣上给明王赐了婚?”易瑶还是决定明明白白地同他讲。 “是的。”萧清明神色黯然。 “明王为何迟迟不应?”她问。 “我……我不想。”他答。 “为何不想,圣上如今想将明王向前再推一把,明王难道不应该抓住机会?”她觉得,他应该去挣。 “易姑娘难道想要我不仅仅当这个明王?”他问 “我难道希望自己的仇人如愿以偿?”她说得明明白白。 “你想让他死吗?”萧清明不知道她要如何走下去。 “他的命,没那么重要,”她说,“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走上皇位,他身上占满了鲜血,那些精忠报国的人的鲜血。” “难道你能接受?”易瑶语气中多了愤怒,追问萧清明。 “我……”萧清明一时无话。 “更何况,不只是我想要你去挣,”易瑶继续说,“圣上想,赵太师愿意把女儿交给你,说明朝廷上也有人想。” “我何德何能……”萧清明自嘲。 “你很重要,而且你可以,只要你想,我也会努力助你一臂之力。” “如今萧清远在武将中失去了人心,他有的,也不过是那几个位高权重的文官了。”易瑶接着说。 “你去哪了?过去几个月。”萧清明突然发问,惊于她突然从一个伤痕累累的单纯的女孩变成一个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的女人。 “……”她不回答,“我很好,明王不必担心。” “况且,我离开你,可以助你更多。”她补了一句。 “明王,这门婚事,你会答应的吧?”易瑶又问他。 萧清明突然怒极,所有人,再加上易瑶,都要他应下这门婚事。 他又突然释然。 他走到易瑶身前,唤她:“易瑶。”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易瑶抬眼看他,他神色憔悴,目光隐忍,一时让她的心软了下来。 “易瑶,”他又轻声唤她,“我喜欢你,我想娶你。”他突然不想忍着了,大概心中明了他说与不说已然改变不了她的心意。 易瑶低头,她知道,她看到那幅画像挂在那里,就大概知道了。 “可你娶我,不会对你有任何益处,更可能是害你,”易瑶语气平静,“而且,我谁也不会嫁了,这辈子。”她早已经想好了。 萧清明不说话了。 他又突然想笑。 “现在,我愿意活着,只是因为背负着仇恨。”她接着说。 “我是你复仇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吗?”萧清明语气淡然,没有了怒气,也没有了悲伤。 “不是,”她否认,“我只是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去做一个王者。” “呵……”他笑,不知是笑她的话还是笑自己。 “萧哥哥,”她叫了他一声,“我求你。”她跪在他面前,抬头看向他低垂的眸子。 萧清明一惊,伸手去扶她。 她并不起身。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好。” 他知道自己和她再无可能,便觉得按照她说的去做也并非不是好事。 至少,自己还在她的愿景里。 后来无数日夜,当他觉得孤独无以复加,悲伤难以自持的时候,他就想到这个雨夜。 世界仿佛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这一天,他和她约定了别离。 这一天,是依云把她接到书房,也是依云把他送出府邸的。他看到易瑶手里除了拿着那把原本带在身上的伞,还有那卷当初他在废墟了里找到的画像。 这一天,主子让他买来的酒菜早就凉透。他在书房外守着主子。主子一夜未眠,他就一夜站在门外。 倾盆大雨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他觉得那句话说得真有道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 易瑶走出明王府。 竹轻云在不远处等她。 他看着她撑着伞,瘦弱的身形仿佛要被这倾盆大雨压垮。 她手里拿着那幅画。他知道画的是什么。 他上前几步,唤她:“瑶儿。” 她抬头,微笑看着他,眼神确是凉凉的。她突然觉得很累。 竹轻云去扶易瑶。 触到她的手,觉得凉凉的。 两人上了马车。 “他答应了?”竹轻云淡然询问。 “嗯。”易瑶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 “接下来,便是全心助他。” “嗯。” 两人半晌无话。 竹轻云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举到易瑶面前。 “这个送给你,你要时时带在身上。”他说。 “这是什么?”易瑶觉得奇怪也觉得突然。 “信物,”他又是淡然一笑,“你只要记得时时刻刻带在身上就好。” “嗯。”易瑶不再追问,接过那块玉,是块极通透的圆玉,触觉温暖,她一时竟不舍得离手。 他笑了,“那你可有回赠?” 她看向他,一时不解。 “你把画像送给我吧,就当还赠。” 易瑶定了定神,把画卷递给他。 她本想烧掉的。 那画上,她幸福得太过刺眼,同如今的她判若两人。 袭英 一日的热闹,也是一日的寂寥。 圣上给了明王和她最盛大的婚礼。 如今袭英安静地坐在喜床边,头上的盖头未掀。 门外传来脚步声,稳重有力,然后是丫鬟的请安声:“奴婢见过明王。”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她的夫婿走近她,从盖头往下看,可以看见他黑色缎面长靴和绣着锦绣图案的喜服下摆。 她看着他的脚步停了停,又停了停,终于走上前来,缓缓地,把她的盖头掀开。 她不敢逾矩,下床,欠身向他行礼。 “不必多礼。”他声音冷冷的,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这门婚事他迟迟并不想应。 “是。”她依然低眉顺眼。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他声音没有一丝醉意,透着清冷。 她想,他可能还需要时间。 “明王……”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被萧清明生生打断。 “你应该知道,我娶你并非本意。”萧清明以为她要拦他离开。 “是,臣妾知道。”既然他说了,不妨就此把话说开。 “臣妾并不想从明王身上奢求什么,”她声音轻柔却不失力量,“臣妾嫁过来,父亲早已嘱托,是来助明王一臂之力的。” 萧清明只听闻赵袭英才貌双全,却不知道她与平常女子如此不同,他有些吃惊。 “如何助我?”转念,他问。 “父亲说,明王此前并未过多参与朝局,不免生疏,可以借我多问问他。”她答。 “那我要多谢赵太傅了。”他语气中带着些许嘲笑。 “父亲并无其他的想法,只觉得,庙堂之高,多一个支柱,总是对这天下万民有益处。”她怕他误会。 “如此,更要多谢。”萧清明语气转淡。 “如此,明王请便吧。”她并不拦他走。 “多谢。”这次是谢她。 萧清明转身离开房间。 门外丫鬟见明王走远,转身进了房间,关上门。 还未等丫鬟开口,赵袭英唤她:“星儿,我累了,你把灯熄了,也睡下吧。” 星儿心中疑惑,主子一身的打扮还未拆下,可她并不多问。 房中一时无了光,赵袭英并不脱下喜服也不卸下钗環。她把被萧清明放在一旁的盖头拿起,重又自己给自己盖上。然后平身躺下。 …… 从小,父亲对她悉心教导,到了十四五岁,她的文采已经能与年年进京的状元郎一较高下。 刚过十六岁,父亲问她,愿不愿学些武略,若是愿意,便请人教他。 那一年,易彦十八岁,从边关入京,是禁卫军副将。 父亲说,这可是真正身经百战的战士,若是从他身上学不到东西,那大概就是她没有天分了。 当时易彦笑笑,躬身对着父亲施礼:“属下不敢。”然后对着袭英说:“大小姐就当是相互请教吧。” 他当时身穿铠甲,英姿挺拔,仿佛任谁都不能强迫他折腰,却又温文尔雅。 她见惯了文人雅士,可没有人像他一样,气势如虹,坚毅挺拔。 从此,他有空便来府上教她练武,也教她兵法。 偶尔,他会跟她讲自己在边关的胜利与失败,讲战士们浴血奋战。那时,他眼中含着光芒。 她隐隐觉得,这盛安城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牢笼,他更愿意去战场上保家卫国。 这一教,便是一年多。 突然有一日,他说起要辞行一段时日。 她问为何。 他对她笑着,说:“我妹妹要成婚了,做哥哥的当然要回去。” “那要恭喜易瑶了。”她常听他提起自己的妹妹,如何招人疼爱。 “那你几时才能回来?”她问。此前,他确实也偶尔不来找她,但至多是两三日,大多因公务繁忙。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也想念父母和军中兄弟,所以打算多留几日。” “嗯。”她细细记在心上。 待他要离京那日,她去给他送行,在他要出发的时候,她凑到他跟前,递给他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放着两只香囊,一只上面绣着瑶字,另一只,则绣上了彦字。都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她说:“虽然我未曾见过易瑶,但听你常常说起她,也算是有了缘分。盒子里装了我送给她的新婚礼物。” 他接下:“那我一定也给你带回回礼才行。”笑道。 后来,她数着日子过了一个月,却并未见他回来。 再后来,便是易将军满门被害的消息。 消息是父亲告诉她的。父亲说,易彦死了,千真万确。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过了半晌,却突然哭着闹着要去边关。 直到被父亲一巴掌打醒。 那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房里。 等再走出房门,她去见父亲,只说:“不能让易将军一家死得不明不白。” 赵谦看着自己的女儿,久久不言。 …… 几个月后,赵谦把女儿唤到书房,问她:“英儿,圣上准备下旨,赐婚你与明王。不知你心意如何。你……若是不愿答应,为父也会去圣上面前求情。” “父亲,我愿意。”赵袭英并未有半分犹疑。 …… 今日,她成了婚,只身躺在喜房的床上。 她双手拿起那张红色盖头,举在自己面前,眼泪顺着脸颊不停落下。 她都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个木盒里,放了她亲手绣给他的香囊。 遇刺 大婚不足一月,明王接旨,去夜延关抵御敌军滋扰。 从盛安城北行五百余里,就是与延国相邻的夜延关。延国土地贫瘠,民生艰难。夜延两国曾频频交好,每每又因延国的背信弃义断交。 自上次交战已是两年以前,如今,不知为何,延军又频频滋扰北境。 那日朝堂之上,太子和煜王及其身后一众势力极力举荐明王前去坐镇战场,圣上没有阻拦的理由,而明王却摆出主动请缨的架势。 下朝之后,萧清明对赵袭英说:“我本就想去前方见见世面,若是不曾带过兵打过仗,将来如何能护一方安稳。” 赵袭英莞尔,却说这一路上恐怕不只是要去上阵杀敌。 萧清明心中明了,太子和煜王想必是想让他有命去,没命回。 自他娶了赵袭英,入了朝堂,兄弟之间的情谊,便就此断掉。 风起云涌,世事难料。 …… 萧清明让依云留在盛京,依山则随他北上。临行前,他嘱托依云,要护好明王府,还有易瑶。 行军两日,出盛安已接近百里,萧清明下令停军休整。 入夜,萧清明入帐,命依山也去另外的营帐休息。 依山心领神会,只应声退下,却不曾入其他帐子,只隐在暗处。 萧清明灭了灯,躺在床上,佯装睡去。 终于,到了丑时,帐外有了些许动静。 萧清明听到极轻的脚步声,手中的剑不觉间又握紧了几分。 然而,他等了良久,欲伺机而动,却再也没有听得其他声响。 他起身,屏息去帐外走去,却看见地上躺着几个人,不知死活,而那几人旁边,站着一个男子。 萧清明举剑冲向那男子,却被对方一剑挡住。 “明王,”对方开口,“瑶儿说,待大败敌军,你需得安然无恙地回到盛安。” 萧清明止住攻击,收剑挺身,看向那男子。 “易瑶初到明王府,是你带走了她?”萧清明开口询问。 “是。”男子坦然承认。 “你意欲何为?”想来也是眼前人教给了她那些朝堂之事。 “并不为何,她想要助你,我则想助她。”竹轻云坦然回答。 “若非得说出个缘由,只望明王功成之后,也能护她一生周全。”他又说了一句。 “那日你不带走她,我照样可护她一生周全。”萧清明冷淡回应。 “明王错了,并不是我要带她走,她总归是会走的,”竹轻云说,“她背负的仇恨,你无能为力。” “……”萧清明一时无话。 “主子!”依山此时才现身,原来是被另外两人引走,现在才回来。 “没事了,依山。”萧清明转身对依山说。 “明王以后可以睡得安稳些,”竹轻云又说,“我已安排了几批人手,定会护明王一路周全。而这些刺客的命要不要留,全交给明王处置。”说完,转身要走。 “你既然连我的性命都可以保住,何苦还把她托付给我,”萧清明见他要走,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 竹轻云微怔,犹豫了几时,最终还是看向萧清明,说道:“我时日无多。”他语气风轻云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萧清明听完也是一怔。 “还有一事,”竹轻云突然想到,“破军的事,明王就不必再派人去调查了。” “你找到他了?” “找到了,医治了一段时日,无力回天。”当时竹轻云费尽百般周折想要医好破军,只觉得若是破军活着,易瑶也能多一丝安慰,却最终没能救活他。 “易瑶可知道此事?”萧清明泯然。 “不知。” “敢问阁下名讳?”萧清明看着竹轻云,问道。 “竹轻云。” 原来是十叶盟宗主。 证据 赵袭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佯装闲散。身后跟着依云。 昨日,依云交给她一个香囊,上面绣着瑶字,正是出自她手的那一个。 她抬头询问依云从哪里来的。 依云说,易瑶未死,求见夫人一面。她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反复摩挲,心底深处突然生出一丝希望。 “明日便去。”赵袭英抬头看向依云,语气坚定。 辗转半晌,终于走到了盛安城门附近,依云确定身边无人跟踪。两人先后蹬上同一辆马车,任车夫带出城去。马车是易瑶派来的。 不久,到了依山而建的客栈。 车夫请两人下车,走入客栈,带去一僻静处的房间。 房内无人,车夫安置好两人,便离开了。 …… 竹轻云书房内。 “你可想好了?”他开口问到。 “嗯。”易瑶浅声回答。 “不作试探就交给她吗?”竹轻云再次确认。 “除了她,我们别无选择。更何况,她是看了那香囊才来的。” “一个香囊而已……” “那不是一个香囊而已,那是信物。她给我哥的。”易瑶轻声反驳。 竹轻云不再说话。他们也确实没有其他的人选了。 易瑶见他不再说话,便起身准备去见赵袭英。 她下楼,来到他们所在房间门前。缓了缓身,推开了门。 房中,赵袭英坐在桌边,低头似是在思考至关重要的事,依云则站在她身后,见易瑶进来,欠身示意。 “见过王妃。”易瑶欠身说道。 赵袭英这才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抬头起身,走到易瑶面前。 “你是易瑶?”她静静看着易瑶的脸,他们兄妹的眉眼很像。她眼神闪了一闪。 “正是,”易瑶看到了赵袭英眼中的闪烁,知道她一定想问香囊的事,“王妃见过我交给依云的香囊了吧?” “是,我见过了……你是如何……” 未待赵袭英发问,易瑶便答:“大哥到家的当日,就把你交给他的木盒给了我,说是你给我的贺礼,”她缓了缓语气,接着说道:“我接过来,他就催我打开看看是什么,我就打开了,”她抬头看向赵袭英,见她低了头,“那时,两个香囊都在里面,我拿起端详,才发现另一个秀的是彦字。” 赵袭英头垂地更低了。 “当时大哥就在我旁边,也看到了,他就把另一只拿走了。他当时很是高兴,当即就把香囊戴在了身上,还说……”这回忆对易瑶来说也是痛苦,“大哥他说,”她竭力压抑自己的哭腔,“让我大婚当日也要带在身上,因为这是我未来的嫂嫂给我绣的……” 赵袭英头低着,双肩微颤。易瑶望向她,欲言又止。 依云说去叫些茶点来便离开了房间,独自在门外守候。 “王妃……”易瑶唤她。 “你叫我袭英吧。”赵袭英终于抬头,眼中泪水已擦拭干净。 “你叫我来,不只是为了这一个香囊的事情吧?”赵袭英问,尽力将自己的神色恢复。 “是,”易瑶回答,“我……我想为我的家人报仇,”她看向赵袭英,如实回答,“只是凭借一己之力实在太难,所以想求袭英姑娘一件事。不过……”她也不想强求,“答应与不答应,我都不愿强求袭英姑娘。” “我答应你!”赵袭英即刻回答。 易瑶看向赵袭英,她眼神坚毅,仿佛决断早已做出。 “那易瑶先行谢过。”易瑶说着,俯身向赵袭英跪了下去。 赵袭英去扶易瑶,“这是我该做的。”就算只为易彦一人,也是她该做的。 “我手中有太子谋害我全家性命的证据,是一封盖着太子印的传令信。”易瑶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封前不久竹轻云交给他的信帛。 “你是如何得来?”赵袭英问,想来一定不易。 “太子和其背后势力看似同心,实则勾心斗角,做此事的官员,不拿到太子的亲笔信,并不愿下手。”易瑶简单回答。 赵袭英展开信帛,确认上面的太子印:“确实不假。”她在父亲的书房看到过。 “如今我只能把这唯一的证据,交给你。”易瑶语气沉重,若是这信帛发挥不了作用,她别无他法。 “信帛不假,我也会交给父亲,父亲也定不会让任何人含冤。只是不知道,这证物到了圣上手上,若太子抵死不认,又当如何?”袭英将心中顾虑如实说出。 “其余的,你不必担心。”易瑶回答,坚定有力。既然走了这一步,她必然竭尽全力,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陷阱 锦园,盛安城极尽声色之所,面积占了东城大半,日日来这里寻欢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有男有女。 锦园是萧清煜一手扶持起来的。朝堂之上,他不如大哥受器重,也不如三弟受宠爱,最终把心思归在了钱财之上。大哥登太子之位,钱财自然跟着权势走。 锦园长年招年轻女子入契,分三六九等。上乘的去跳舞唱曲陪客,下乘的去端茶送水侍候左右,有一部分还要被下药成聋哑,以满足客人的隐秘需要,且一旦签契,这辈子就不得再踏出锦园一步。 易瑶望着进入锦园的大门,决心踏进去。 竹轻云应该还不知道她从客栈逃了来出来。 那日,见完赵袭英,易瑶便向竹轻云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她不能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那件信帛上。她需得去接近萧清远,上策是拿到更多证据,下策是伺机而动为信帛那致命一击做十足的准备。 竹轻云不同意。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派别人去取,但不能让她自己去。 “可是这次,非我不可。”易瑶劝他。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竹轻云打断她。他怒极,摔门而去。 她再同他说,他还是不应。 直到有一天,他在她快要踏入锦园大门之前把她擒住,便一气之下把她锁在两人的卧房里。 今日,竹轻云不在盛安城,也不在客栈,她费尽周折逃了出来。 她终于踏了进去,径直朝入契房走去。 走进房门,房里开了好几个窗口,分等级接待来入契的女子。易瑶看到侍女的窗口,走了过去。 窗口内,是男管家,见她过来,仔细瞧她:“可有什么才艺?”他问,这女子长相明艳,去当侍女未免可惜。 易瑶摇头。 “你可知道,侍女也要分好多种,普通的,平日待客多些拿的银子少些,若是饮药成聋哑的,平日待客少些却可多拿银子。你是要入哪一种?”管家又问。 “银子多些的。”她自然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那些需要聋哑侍女的密谈。就算聋哑,她还有眼睛。 “你可还有家人?”那管家少见主动去做聋侍的。 “没有。”易瑶摇头。 “那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管家问。 “……”易瑶不语。 管家见她不说话,也就不再多问。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他给了易瑶一个牌子,让小厮带着她往里面走。来到一间房,四下无人,房中有一间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碗紫红色液体。 “喝下去。”小厮面无表情地说。 想来这就是聋哑药了,易瑶走上前去,一饮而尽。 只觉得耳朵里突然有聒噪的虫鸣声,头脑晕眩,一下子倒了下去。 …… 再醒来,她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房间虽小,五脏俱全,看来是她的居所了。锦园果然有钱,连侍女都可以单独住一间房子。 只是房间没有窗户,她打开门,门外是个小院子,里面有人忙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想起来,她聋了。她尝试张嘴发声,但也听不到自己到底能不能发声。她一时被自己蠢笑了。 突然感受到了来自院子里的一束目光,她望回去,是一个瘦小的女孩,穿着一身麻布衣裳,不知是干什么的。那女孩见易瑶望向自己,便收回了目光。易瑶便也把目光收回。 接下来这半日,她被管事婆拉走,教她如何侍候客人。什么时候去倒茶,什么时候去扇扇子,什么时候退出房来……诸如此类。 一时到了晚上,她才能回去。 回到房间,她手里拿着管事婆拿给她的几套衣裳,都是上等的布料,上面绣的花纹也好看,与白日看到的那女孩穿着的不同。 看来,就算是聋女,也还是要分三六九等。 这样倒随了易瑶的心意:若是穿粗布麻衣,恐怕是见不了萧清远了。 她收拾一番,躺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她还不适应,自己的世界里再无其他声响。 她往自己怀中伸手,掏出了竹轻云送给她的那块圆玉,随手把玩。 也不知,他回了客栈没有。 若是他看到卧房没人,是不是要气疯。她笑笑。 怒吻 睡梦之中,似乎有人抚摸她的脸颊。柔和清凉。易瑶觉得舒服,便往上贴了贴。 竹轻云的手停住。他本想手掌覆在她的耳朵上去感受她的耳内受损到何种程度。心中的盛怒此刻因为她的贴近缓和了几分。 …… 他临近黄昏赶回客栈,开锁进入卧房却发现她早已没了人影。还没等他发火,属下就来与他通信,说安插在锦园中的暗探看到了易瑶姑娘。 等到了夜深人静,他便来了她所在的院中。 …… 等她安稳下来再次陷入沉睡,他把手拿起来,重又覆在她耳上,发动内力去探寻她耳伤如何。 伤得不重,但也不轻。他眉头皱了几分。 接着,他又把手伸到她的脖颈喉咙处。还没等他发力,易瑶突然转身,眼睛睁得大大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瞬间的吃惊,然后是若有似无的笑意和歉意。 他又突然变得生气,他只是一天不在她身边,她就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他想教训她,但是她听不到。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和她有什么眼神交流。于是就抬起原本覆在耳朵上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她又受到了些惊吓,眼睛眨了眨,犹如蝴蝶在他手中扇翅。然后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扯他的胳膊。可他一点也不松,以示自己的怒意。 放在喉咙处的手不好发力。他就单手钳住她的下颌,两边使力,想让她张嘴,好看看她的嗓子。可她不知道在坚持什么,死活不张嘴。 竹轻云更生气了。可他只有两只手,一只盖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努力和她紧闭的下颌对抗。他又不敢使出大力气,怕伤到她。 他觉得她的嘴真的是欠教训。 突然就顺势吻了下去。他去咬她的嘴唇,让她疼,让她张开。 易瑶双手挣扎地更厉害了。如今她只剩下一双眼睛可以和外界沟通,却还被竹轻云蒙上了。 她大力挣扎,却被他的身体压得死死的。 他辗转在她的软唇上,突然就深陷其中,一腔的怒气如今化为另外一种力量,都往下身冲去。不能自持。而她不能发声,不能叫醒他。 他原本放在她下颌的手突然松开,开始往下游走。 这时易瑶突然松了嘴,他的舌就顺势探了进去,却被易瑶使尽力气咬了一口。 疼痛让竹轻云回过神来。他停下所有动作,抬起身。看见易瑶的脸因为惊吓和挣扎而发红,眼睛里,豆大的泪珠马上要溢出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两人,彼此静默。 半晌,竹轻云对着易瑶,再次伸手去掰她的嘴。 她这次很听话,配合地张开嘴,只是眼睛往别处看,并不看他。 嗓子红肿的厉害。他心疼。 放下手来,他从床上起身。易瑶不看他,他便去追逐她的目光,做出要带她一起走的姿势。 易瑶怎么肯走。她摇头。 他又做了一遍带她走的动作。心中已经没了耐心。 易瑶还是摇头。 这一次,竹轻云不再问了。而是将易瑶横身抱起,打算强行带走她。 易瑶身子一空,四下没了支撑,浑身一时使不上力气。她回头,看见摆在床头的茶碗,就顺势伸手把茶碗扫到地上。 哗啦一声,动静很大,在这个寂静的院子里,更明显。 门外,管事婆屋里的灯亮了。 竹轻云回头看易瑶,她眼神坚定,仿佛在说:“你敢再动粗,我还可以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管事婆那边传来开门的声音。 竹轻云迅速地把她放回床上,捻灭灯火,自己隐在暗处。 门外有走路的声音,过了一会是关门声,然后远处房间的烛光又再次熄灭了。 竹轻云在黑暗中看着易瑶。 她抱着双肩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是死了心要留在这里。 他不想再强求她了。锦园中他们的暗探并不少,她一时也出不了叉子。 他走上前去,轻拍她的肩。 她不理。 他便自己无声无息地走了。 入府 因竹轻云的缘故,易瑶一夜并没有睡好。 第二天,已接近午时,管事婆来领易瑶出去侍候客人。 易瑶跟在管事婆后面,从居所一路走向锦园的繁花楼,最终停在一间房门前。 易瑶见那管事婆叩了叩门,不一会儿又推开门,转头示意静默等待的易瑶,让她进去。 易瑶走进去,管事婆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房内只有一个男子,已是中年上下,大腹便便,看上去已经喝了不少酒,房内桌上已是杯盘狼藉。往那男子身后看去,珠帘帐内,是一张配有朱红纱帐的鸳鸯床。 易瑶觉得大事不妙。还未等她转身去开门,那男子已扑了上来。他眼神迷乱,但手上却还是有力气,一把扯下易瑶的外衫,去摸易瑶的肩。 易瑶吃惊,但并未施展武功,只是卯足力气推开那男子。 男子表情先怒后笑,只当作易瑶在与他调情。 他又凑上来,想把易瑶拉入怀中。 易瑶又躲,已经背靠到了门那里,想把房门打开。 她只以为聋女是来端茶送水的,并不知道还要做这种事。 门一时打不开,管事婆必定已经料想到了易瑶的反抗。 易瑶有些着急。眼前那中年男子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劝她。 易瑶突然发了急,转身面对着门,使劲拍门,尝试求救。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却感觉门闩真的动了动。 她情急之下又转身去看那男子,他已经马上要走到近前了。她又把力气用在开门上,却不想这次门闩被拿下,她力气扑了个空,身子随着门的打开马上要倒下去。 但却没有真正倒下,而是被人托住。 房内的男子见门打开,因着酒气,一时暴怒,快步走上前来,欲捕住易瑶。 拖住易瑶的人手上发力,把易瑶挡在身后。 那人身形高出易瑶一头多,易瑶慌张之中并未看到他的面容。 她站在那人身后,他腾出一支手来护她,另一边身形动了动,然后没了其他动静。 易瑶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到那醉酒男已经倒在了地上,眼神迷蒙愤怒。 她这才抬头看向开门救她的那人,恰巧也碰上对方看向自己的眸子。 易瑶一时惊住,竟然是萧清远! 她不知道他如何来到锦园,又来到繁花楼,又恰巧经过这扇门,并最终听见拍门声就打开了房门。 可是,他就站在她面前,以向她施救的身份。 心中的惊吓甫定转瞬间化成一腔的愤怒,只不过全压在心里。 易瑶依然装作受到惊吓的样子。 面前不共戴天的仇人见她这样,眼神中便又多了几分关切。 萧清远全程没有听到眼前的女子发出任何声响,便知道她是聋女,却觉得面孔以前没见过,恐怕是新入籍的。 他想去安抚她,却不知如何与她沟通。便想着不如先把她带离此地,送到管事婆的手上。 他听萧清煜说锦园的聋女只是女侍,以为这事只是顾客的酒后失态。 他低头正要去用目光询问她。 却见眼前的女子快速地从他面前绕开,挡在了他的身后。 却还没有来得及自己转身,只觉得女子在他身后受了重重的一击。 待他转身,看到刚刚被他打倒在上的男子,如今站着,立在他面前,醉笑得有些疯狂。 再低头,看到那聋女已经身体蜷缩倒在了地上,一只手按着腹部。 有血不停地往外滴。 是那醉酒男子气不过想要他尝尝厉害,便动了刀子。 萧清远动了怒气,先发力使出一掌将那男子当场击晕,又去抱那个倒在地上的聋女。 此时,三人外围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一些看客。有些小声的议论。 有小厮快步跑去叫繁花楼的管家。 易瑶虽疼,但脑子清醒地很,她去挡醉酒男子那一刀的时候已经避开了要害。如今只是,借着疼痛假装神志不清。 身体被萧清远抱起,她也不知道他要把她带到哪里。 她刚才只是临时做了一个对自己来说最有利于接近萧清远的决定。 她甚至有些想笑,上天真的施舍给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萧清远抱着她好像走了很远,直到一间远离待客区的房间。 经了这一路,易瑶突然觉得身体有些撑不住。突然真的昏迷过去。 清远 萧清远看着眼前依然昏迷着的女子。 他嘴角有一丝笑意,是在嘲笑自己的糊涂。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把眼前的这个聋女带回自己的私宅,大概是因为自己又犯了糊涂。若是当时清煜在锦园,一定会拦着他。 当时他把她带到锦园的一个僻静房间,命管家去找来大夫。那大夫帮易瑶包扎好伤口,说患者身体虚弱,恐怕要卧床静养一段时日。那大夫还说,这姑娘好像有练功的底子,但是又好像受过重伤,因此这次伤口虽然不在致命处,对她来说还是大伤元气的。 他觉得锦园并不是一个养伤的地方,就只跟管家说了一声,把她带了回来。 直到现在把她安顿好,他静了心思,心底却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他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隐隐觉得好像回到了自己少年时。 那时候,他大多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除了父皇母后让他好好跟着老师们学治国理政。 那时候,母后宠溺地望着他,说:“清远,你可知道为何给你取这个名字?” “为何?”他也不是很好奇,可是既然母后想说,那他就顺势问下去。 “清风长远抚万物,”母后笑道,“以后啊,若天下是你的,你可要爱惜好。” “嗯!”他应下时斩钉截铁,却其实对母后的话似懂非懂。 后来,父皇立他为太子。如今过去了很多年,他觉得,少年时的自己,已经死了。 是从何时开始呢? 父皇大概是第一个有所察觉的人。 那次下朝,父皇命他留下。等其他人都散去了,朝堂上只剩他们父子二人,一人在皇位之上,一人在皇位之下。 父皇看向他,眼神中有些疑惑和关切:“远儿,你最近可是有什么难处?” 当时父皇想让他开始协理朝政,赵太师站出来反对,说太子年幼,心性未稳,协理朝政可能还是太早了。 他在朝堂之上,第一次反驳了自己的老师。 “父皇,没事。没有难处。”他当时觉得朝堂之上不信服自己的人其实占据了大多数,因此急于站出来,想要收服人心。 “你还年轻,做事未免急躁。可你要知道,天下君王,最应该做的便是戒骄戒躁。”父皇教他。 “嗯。”他低声回答。 后来,三弟大概也感觉出了他的痛苦。 那次清明找他来喝酒闲聊。 当时他的亲弟弟眼神十分认真的看着他,问道:“大哥,你最近过得可好?” 他只说:“还好,还好,还撑得住!”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大笑。 那时恰逢他向赵太师的女儿赵袭英求亲,被自己的老师拒绝了。只说袭英年纪还小。让他再等等。 可是,他不愿再等,最终娶了司马太傅的女儿。 朝廷上的两股势力,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给了后者。可他心中仍然存着希望,觉得只要做得好,另一派,自然也会看在眼里。 可是,事与愿违。他成了别人手中的刀。 在将太子印盖在杀害易将军一家的信帛上的时候。 在举荐清明去夜延关镇守的时候。 在终于下令安排人手去刺杀自己亲弟弟的时候。 …… 很多事,他违背了自己的本心,只为达成一个自以为想要达成的目的。 他心中常常有千万股力量互相拉扯,互不退让。 他时常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一时觉得这天下必须成为自己的,一时又觉得若是自己死了,把这天下交给清明也没什么不妥。 他已经快要疯了。 每当自己心中被万千思绪左右的时候,他就去锦园。他想要片刻安宁。 今日朝堂之上,有来自夜延关的战报,说清明带兵大败延国军队。准备班师回朝。 下朝之后,他并不想回太子府。他回了私宅,换下官服,去了锦园,去了繁花楼,因为那里不设歌舞,客人都是单间密谈。侍女都是聋女。 他边走边试图让自己停止思考今日朝堂之上的种种。 他还没走到自己的房间,就在经过一个房间时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这声音,将他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中来。 他把门闩撤下,紧接着就看到一个聋女从里面似乎要倒出来。 …… 他救了她,使她免受那醉酒男子的侮辱,而她,则替他挨了一刀。 救她,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而她伤处不停往外滴的鲜血,却好像唤醒了他心中的某一处。 那一刻,他脑海里闪出奇怪的念头:若是自己不是太子,那该多好。 …… 后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里突然闪现自己撤下门闩看到易瑶的那一幕。他想,她是来审判他的,也是来拯救他的。 归来 萧清明挺身骑在战马之上,身后是当初随他一起离开盛安城的将士们。 只不过,来去之间,少了几千人。 盛安城门越来越近,他可以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众车马仪仗和其后的人群。 有喧闹的锣鼓声。 他脸面比离开之前黝黑消瘦了一些,神色冷峻俨然。 走到最后百米,他下马,身后的一众将士也下马。去面见圣上。 他看见父皇母后站在那里,左边是太子和煜王,右边是自己的妻子赵袭英,袭英身后跟着依云。再往后,则是群臣。 众人笑着,他有些恍惚。 笑,为什么要笑?自然为了胜利。 可这胜利之下,淌着鲜血。他无论如何笑不出来。 之前,他只知道战争残酷,经历之后,他觉得战争不只残酷,而且荒谬。 任何人,都不应该因为战争的原因死去。 再走近些,他跪下:“儿臣拜见父皇。” “快起来吧!这一去辛苦你了!大家都等着给你和将士们庆功呢!”他的父皇温和地说。 萧清明起身抬头,瞥见萧清远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 未等萧清明迈步,太子走了过来:“三弟,一路辛苦了。回府之后可要好好歇歇。” 口口声声叫他三弟的是他,暗地里派来好几批杀手的也是他。 萧清明不答,向着赵袭英和依云走过去。 袭英对他点头笑笑,依云则顺势接过来主子手中的兵器。他想问怎么不见依山,却最终觉得人太多了,没有开口。 萧清明看到了他的犹疑,踌躇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个剑穗,交到了依云手上。 依云整个人一下子定在原地,眼神则凝固在那个剑穗上。 那是依山的。 自他十岁见他第一面,那个剑穗就跟着他了。 是在赤炼山,那是夜国的杀手训练基地。日日都有没了爹娘的孤儿被领来当种子。 他们两人被同一个师傅认领。师傅给他们起了名字。师傅说:“从今日起,你们的命,就卖给别人了。” 那时依山一边听师傅训话,一边咧嘴笑着看着依云。依云其实不解,怎么都被送到了赤炼山,他还能那样笑着。 后来,师傅看依云心思清明但剑术始终不能登极,而依山早已把他教的悟了个通透却始终带着那股子直爽劲儿。 在两人最后离开前,师傅对着依云说:“你们两人最好不要分开,这样大概都还能活的久些。” 那日,主子让他留在盛安城,他其实很不情愿,但也无奈。他只好去找依山,千叮咛万嘱咐,只怕他行事鲁莽。 终究,依山还是没能回来。 依云的肩被重重拍了拍,他回过神来,转头看到萧清明。叫了声:“主子。” “他是替我挡了刺客的一剑。”那日他们谁都不会料到,奋勇杀敌的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将士之间,竟然还有刺客。 “嗯。”依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 萧清明知道他安慰不了依云。“今日你不必跟着我了。”他让他一个人去消化这件事。 “是,主子。”依云声音依然苦涩。 萧清明和赵袭英一道上了马车回了府。 马车上,赵袭英告诉萧清明,自己和易瑶见了面。而且易瑶交给了自己十分重要的东西。 萧清明看着赵袭英,见她眼神坚毅郑重,知道了事关重大。就应了一声好字。 到了明王府,两人一起进了了书房,门外命人把守。 待放下心来,赵袭英才把易瑶交给她的有太子印的信帛交给了萧清明。 萧清明打开端详,确人信帛是真的。 “明王打算如何处置?”还未等他开口,赵袭英便开口询问。 “我……”他一时怀疑,仅凭着这信帛是否可以伤到太子。 “易瑶嘱托我,这证据是她能找到的唯一的利刃了,不过……”赵袭英欲言又止。 “怎么了?”萧清明心中闪过一丝担忧。 “易瑶如今在太子身边,在他的私宅中。”那日竹轻云告诉她的时候,她也不敢置信。 “什么?!”萧清明声调突然变高,她是不要命了。 “她想要万无一失。”屏风后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是竹轻云。 那日,再去锦园却听到易瑶被太子带走的消息,他险些失手将把她送到繁花楼的管事婆杀死。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带她离开明王府。如今她脱离了任何人的控制,只凭着心中的仇恨,想要一路走到尽头。 萧清明冲到竹轻云面前,怒声质问:“你说过会护她周全!”他把易瑶放心地交给他,如今她却在太子身边。 “是我一时失察……”竹轻云回答,他自己也后悔。 “现下应该定下下一步棋怎么走。”赵袭英见两人一时难解,就打断他们的对话。 萧清明这才放下抓着竹轻云衣襟的手。 三人静默了好一会儿。 “你现在可还能与易瑶取得联系?”赵袭英先开了口。 “可以,只是比平常多些风险,毕竟是太子私宅,一旦暴露,危险极大。”竹轻云答道。 “易瑶可告诉过你,接下来她打算如何?”赵袭英又问。 “她本想找到更多的证据,只是无奈一直只困在太子的私宅……”竹轻云说。 “不要让她妄想再去太子府了!”萧清明怒声打断。那样太危险了。 “她说过,若是找不到其他的证据,她就配合我们,把这信帛之事坐实。”竹轻云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 “如何坐实?”萧清明和赵袭英异口同声。 “……”竹轻云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开了口:“让圣上亲眼看到萧清远对她动私刑。” 囚禁 萧清远看着眼前的女子,当日的聋女,如今的易瑶。 那日朝堂之上,他手写且盖有太子印的信帛由赵太师呈给了圣上,父皇怒极,下旨他禁足于太子府。 清煜着手调查此事,不几日也就查出来易瑶和明王府的联络,最终也查明,那日他救下的聋女便是易瑶。 如今她被囚禁在太子的地牢中,双手双脚被铁链缚住,浑身是伤。自然是清煜命手下人动刑逼问的结果。 她的聋哑又被治好了,以便她发声。 他站在石阶之上,望着易瑶。地牢的上方有天光射入,正洒在囚禁着她的那块地方。 她被上方吊着的铁链禽着,所以才是站着的姿态,其实早已浑身瘫软疼痛,没了丝毫力气。 头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几日,她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说就好。 如今只需静默等待。 她听见有人走进来,拾级而下。 竭力抬头,待那人走进,虽模糊,但她认出来那是萧清远。 她又垂下头去,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萧清远自上而下扫了易瑶一眼,看到那日为他挡刀的伤口处血渍明显更深些。 “易将军之事并非我所愿。”他开口,竟像是在对她解释。 易瑶并无应答。 “易将军极忠诚又极刚硬,他在军中颇有威望,一开始,我只是想请他助我一臂之力,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只需要他适时地表明支持我的态度便可……只是……他……”当时他没想到,易峯会直接上奏父皇太子拉拢势力之事。 眼前的女子发出极轻微的笑声,极尽嘲讽之色:“想不到,忠诚正直,也会成为死于非命的理由。”易瑶终究开口,她听不得父亲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并未抬头,又说:“那太子信帛上字字写得清楚,易家上下,一个不留,这便是你的本意。” 萧清远不语。那信帛确是他写的,一字不假。 地牢又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那片投在他们身上的光。其中有微尘漂浮,漫无目的。 萧清远定定地看着那些微尘,又慢慢开了口:“你想让我死吗?” “那自然最好。”易瑶回答,语气微弱又冷漠,有泪想从眼中溢出,她闭上眼。 萧清煜对她用刑极重,她都没哭,可现在,她听见仇人说起自己的家人,她突然就从心底里难受极了。 那是,吊着她活着的最后一口气。 “你觉得清明更应该去坐未来的皇位,是吗?”还是除了清明以外她也无从选择。 “清明心中尚有善恶之分。更何况,他从来没有想过与你有皇位之争。他不会像你,为了皇位,不惜一切。”易瑶回答,这也就是她心中所想。 “若当年立他为太子,谁也无法保证,他就不会像我一样!”萧清远突然有了怒气,他走到如今的地步,难道应该全怪自己吗? 易瑶又是一声极轻蔑的冷笑:“殿下如今还在为自己找借口吗?”弱者从来如此,认为别人总比自己错得多。 “放肆!”萧清远更怒,伸手掐住易瑶的下颌,迫使她抬脸。 可他看见了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来自她的目光冰冷又坚韧,无怒意更无惧意。 像极了易将军的目光。 他一时竟如被万箭穿心。 许多被深埋在他心底的悔意,如今被一丝一丝拉扯出来,抽丝剥茧,势不可挡。 他语气突然放得极缓慢,就像是溺水之人发出的最后一次求救:“那日在锦园,我若是没有救你,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钳住她下颌的手也失了力气。 易瑶不语,是的,那日,他曾救了她。 告别 竹轻云努力想要看清易瑶的脸。 他看见她在哭,宛如一个无助的孩童。少时被她救下的那一幕在脑海里倏然重现又迅速消散。 他感到她在努力地想让他的伤口止住血。 他想扯动嘴角笑笑,想告诉她,不必哭,不必害怕,但已经没了力气。 只觉得周围又些吵闹,那应该是明王已经带着兵马来到太子府救驾了。在听到太子将前来探视的圣上困住的时候,在只身来护易瑶安稳之前,他已经让人去通知了明王。半面银色面具在打斗中掉落了,他脸上的疤痕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医仙说过了,待到面目清明之日,他的死期便也不远了。 他不悲不恸,觉得命运给了自己最好的结局。他躺在她的怀里,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少时被她救下之后又默默离开的那天,他没有告别,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回来见她;后来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他去见她,想郑重地同她告别。他只想把那颗暖玉送还给她,再默默离开。 这一生,他被她救了一次,那天鹅毛大雪铺天盖地。 他对她怒了一次。因为那日在暗室,她对仇人报以难以言喻的犹疑。 他骗了她一次。那日在后山最高处,月色清明,万物低语,他答应她,将来带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对她任性了一次。那夜,在锦园,他吻了她,那一刻,他觉得世间的一切,或重或轻,都烟消云散,只剩他们两人。 他又听到她唤他“竹哥哥”,看到她把自己的画像递到自己面前,看到她一个人在睡梦中无声饮泣…… 命运馈赠给他的温柔光明并不多,全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在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年里,他只感觉时间剧烈前进,无比浓稠。 那么长,又那么短。 她的眉目越来越模糊了,周遭的声音也渐渐混沌。 嗯,自己这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吧?还好,还好,有同她好好告别。 …… 易瑶看着怀中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她的嗓子突然失了声,只有泪还在不停地往他身上掉。 她一时仿佛失去了魂魄,恍惚地抬起头,穿过似乎还在打打杀杀的人群,看向门外,想看向光明处。可外面好像下起了大雪,漫天的白色,仿佛在为谁送行。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瑶儿,瑶儿……”一会儿像是父亲在叫她,一会儿又像是母亲……身体急剧地疲乏了起来,只想躺在黑暗处,再也不要醒来…… …… 萧清明把易瑶带回了明王府。清远死了,圣上无恙回了皇宫中,竹轻云的尸身被十叶盟的人带走了。那人走之前,对着萧清明说:“盟主说,就把他葬在月弥山最高处。”就是客栈背靠着的那座山。 已经过去了四五日,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太医说,她并未伤及内脏,无法醒转,更像是因为自己不想醒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王爷,”是袭英来了,“瑶儿还没有醒吗?” “没有。”清明背对着袭英回答。依云站在他身旁默不作声。 “总是要醒的,再等等她吧。”袭英安静地说。 “嗯。”清明温和回答。 “王爷……”袭英有几分犹疑,“臣女……有一请求……” 清明并未注意到她自称臣女,只听袭英说请求,便终于转过身,看着她。她如往日一样,面色安静又坚定。 “何事?”他问。 “我们合离吧……如今王爷的大事已成……我们也本不是两情相悦……”她说。 清明看着袭英,她这种女子,其实世间少有。 “你日后是何打算?”清明未置可否,追问了一句。 “我……我想去幽夜关。”易彦想去的地方,一定极好。 “嗯……那便依你。我会跟父皇请旨。恐怕还要委屈你几日。”清明答道。 “是。”袭英轻声回答,抬头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易瑶,便轻声退下了。 “依云,”清明再次转身,看向易瑶:“你也退下吧。” “是。” …… 这是在梦中吗?易瑶问自己。 她一会儿看到父母向自己招手,一会儿又看到哥哥和破军拿着剑来教自己剑法…… 她眨了眨眼,一切又烟消云散了,但又有新的什么出现在眼前。 这次,是一个好像自己从未见过的男孩子,他穿着一身青衣,高高地坐在树杈上。 “喂!”他叫自己,顺手扔向自己一个小东西,“还你!” 她用手一把接住。 摊开手掌,是一颗圆玉,放在手心,极其温润,她一时竟舍不得离手。 她笑了,抬头想问那男孩为何给自己。 可再看向那棵树的高处,他消失了。 她明明不认识他啊,可怎么自己的心突然像被撕裂了一样? …… 萧清明看着紧闭双眼的易瑶,看到有一行清泪从她颊上淌下。只是这次,她没有抓住他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块玉,是易瑶小时候救下竹轻云的那段时间,平时拿到的好东西,都往他那里拿,给他的。 竹轻云并不算因易瑶而死。甚至可以说,他离开地很幸福。 易瑶是最悲惨的,因为归无可归。 萧清明,是要为天下活下去的。 袭英,会成为一个好将军吧。 依山,会活在依云心里。 依云,会好好守着自己的主子。 萧清远离开时,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 #这篇文,真的有在认真写,也自认为没有留坑,同时觉得将来有机会会有扩展文。# #此外,还有很多新的立意和故事想写,但最近真的好忙,在考虑要不要全文写好再发出来。# #接下来比较有可能写的两篇# 《关于我真的变成猫这件事》,这一篇,是为了纪念那个留下遗书说下辈子想要变成一只猫的那个年轻男孩。不是言情文。 《悬停的蜻蜓》,这一篇,是听杰伦的黑色毛衣突然来的灵感,那句歌词“看着那白色的蜻蜓,在空中忘了前进”。想传达的意象是少时的我们被蜻蜓吸引并想要捕捉的场景。是言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