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御长风》作者:枕蘋 文案 孤城闭衍生(想给徽柔怀吉一个好结局但非主线)/穿越古言/女子群像/亲情 (全文为爱发电不入v,走过路过不错过!) (本作者文案无能但希望i古言姐妹进来康康) ------------------------------------------------------------------- 陆宜娴是不幸的:亲娘早死,亲爹不管,寄人篱下,后母刻薄,姐妹算计 陆宜娴也是幸运的:老公优秀体贴,婆婆全能彪悍,婚后生活极其和谐 (已完结,只是存稿箱设置三天一更,没有全部放出来,绝不拖更!)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宜娴,赵寂 ┃ 配角:棠玉,晚玉,梨玉,宜静,宜柔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子群像 立意:逆境成长,积极生活 第一章 元丰九年十二月,帝都金陵,漫天大雪。 若站在望楼栏边向北看,华安街上连绵的官邸都被大雪遮盖得严严实实,只能依稀分辨出四周的檐角。此长街的尽头处便是明安伯沈家的宅院。此时沈府内宅归芳院,陆宜娴披着件素白绒面银线梅花斗篷立在廊下静静看着四周的下人扫雪,院子里十分寂静,偶尔有风吹过的声音,但也旋即消散在半空中,留不下半点踪影。 十七年前,也应当是这样一个大雪天,陆宜娴想着。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陆宜娴轻轻回头,是自己贴身的大丫鬟雪湖同老太太房中的春秋来了。雪湖立在陆宜娴身后,春秋上前含笑道,“问姑娘安。老太太那边传膳了,请姑娘过去。” 陆宜娴颔首道,“谢姐姐辛苦来了,我即刻便去。” 春秋屈膝福身,然后便缓缓退下,陆宜娴忙唤雪湖道,“这雪大不好走,差个门童送姐姐回去。” 雪湖答应着跟着春秋下去,陆宜娴把斗篷的兜帽戴上,系上带子,进了房让小丫鬟添了手炉的炭拿上,此时雪湖正好回来,一同去老太太的慈寿堂用膳。 外头冷得骇人,陆宜娴纵然抱着手炉,但脚下踩了雪,仍是寒浸浸的。进了慈寿堂偏厅便立刻暖和起来了,老太太早备下了炭盆子,烧得正旺,厅门口用厚重的棉帐搭着,透不出丝毫热气。 老太太瞧见陆宜娴打帘子进来便招手道,“娴儿来,先暖暖身子。” 雪湖拿过陆宜娴的手炉,取下斗篷交给门边的丫鬟,陆宜娴含笑走到老太太身边屈膝请安道,“请外祖母安。外祖母今日怎的这么早叫我过来?” 老太太抿唇微微叹口气,牵着陆宜娴坐下,“今儿得了你父亲的信,说是不日要调回京中,要你回京中陆宅去。”陆宜娴骤然听得此语,说不出话来,只听老太太道,“你到了议亲的年纪,本是该回本家的,去年你父亲让我送你去杭州我便没答应。但这回特殊些,因你父亲调回京中,我且问问你自己的意思,若你不愿回去,外祖母必然全力护着你。” 陆宅,一个几乎模糊的地方,陆宜娴已经十几年未踏足了。陆宜娴看一眼窗外纷飞的大雪,思绪又回到她出生的时候。因沈家老太太与早逝的陆家老太太是闺阁的姐妹,于是两家早早定了这门亲事。她是难产生下来的,她甫一降生母亲沈含便没了气息,从此她的生辰便是母亲的忌日。陆闻章双亲已逝,带着这个孤女到了两岁,先帝圣旨让陆闻章外放做官,陆宜娴便被外祖母接到沈宅抚养,至今已是十五年。但她是知道的,当年母亲怀有身孕之时撞见父亲在外养的已有身孕的妾室,心中羞愤,抑郁成疾,才会难产而亡。老太太每每想起她母亲,心中便无比酸楚,流泪叹息,“我那娇养十几年的独女,嫁人不过三年便弃了咱们祖孙两个去!”陆宜娴自然是不喜她父亲的。不过这些年陆宜娴虽不在父亲身边,但陆家的事情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陆闻章离京之前娶了续弦夫人,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嫡女樊氏,还让之前的外室朱姨娘进了门,一同去了杭州赴任。朱姨娘进府不久便病死了。樊夫人膝下倒是两子两女,此外还有两个妾室,一个是樊夫人做主买来的良妾安姨娘,一个是府中伺候的丫鬟,在樊夫人有孕时伺候了老爷便开了脸做了姨娘,府中都叫容姨娘。两个姨娘倒是没有子嗣。通房也还有些那便不提了。 陆宜娴细细思量半晌,终究还是攥紧老太太的手,含着眼泪道,“外祖母,我愿意回去。” 老太太听她这样说,更是流下眼泪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好孩子,好孩子……”一边的春秋忙拿上帕子来替老太太拭泪。老太太接过帕子来又哭了半晌方才平复道,“你就是要回去,也不能这般轻易,必要你父亲与你后母亲自上门来接才是。” 陆宜娴听得此言,心中更是难受,忍了半天的泪也落下来。老太太道,“罢了,你父亲回京的事情还早,先不说这些。今日你生辰,你母亲的祭品都一应准备妥当了?” 陆宜娴轻轻点头,“是,还有普渡寺的法事都安排好了。” 正说着,门下的婆子到厅前来报,“老太太,棠姑娘与晚姑娘到了。” 老太太忙对陆宜娴道,“好孩子,快擦了泪水,与你那两个姐妹一同玩乐去。” 陆宜娴正解了帕子拭泪,就听外头爽朗的笑声传来,“娴妹妹!” 这一听便是陆宜娴的表姐,沈棠玉,大她半岁,是她舅舅沈令与舅母闫氏的嫡长女。闫夫人所出两女,后头跟着进来的便是闫夫人的幼女,也是陆宜娴的表妹,虚岁十五的沈晚玉。陆宜娴见两人进来,急忙亲起身去接,沈棠玉一边立着由伺候的丫鬟解猩红绒面棠棣斗篷的带子,一边向老太太屈膝道,“问祖母安。娴妹妹生辰大喜,我与晚玉可是都记着呢。” 陆宜娴瞧只来了她们俩,没瞧见沈府庶出的幺女沈梨玉,正要开口问,晚玉便道,“梨玉妹妹来不了了,昨晚下人忘了关窗,晚上风灌进来着了凉,现下说头晕身子软呢。” 老太太一听便皱眉问,“也不是第一回了。伺候的人怎这般不当心?冬夏,你去问清楚,把近身伺候的和昨晚守夜的婆子各打二十板,罚半月月钱。再有,请郎中了没有?” 冬夏旋身出去,晚玉点点头道,“回祖母话,母亲今早知道了便派人请了郎中,现下已到了。” 棠玉走到炭盆边的椅子上坐了,拿了块芝麻糯米圆吃着道,“梨玉不来便是可惜了。今日娴妹妹生辰,祖母这里必定有许多好吃的。祖母,棠儿都饿了。” 老太太听了棠玉的话这才笑起来,“你这个饿猴儿!都定亲待嫁了还是个只顾着嘴的!只怕以后顾家养不起你,要把你送回我身边来。”一边又向春秋扬脸,春秋走到门口低声向门边的婆子道,“老太太与姑娘们预备着要用了,把饭菜摆上桌罢。” 一屋子丫鬟女使都笑起来,棠玉羞红了脸道,“祖母怎么取笑棠儿,棠儿可不嫁了!” 晚玉插嘴道,“那可不行!咱家可要养不起你了,就等着快送走呢!” 老太太一听更是抚掌大笑起来,陆宜娴也笑出声来,棠玉一扭脸道,“晚玉,你且等着吧。等你嫁人了,我便去你夫家把你小时候的糗事都讲出来。” 晚玉掩面笑着道,“那我便叫下人守住了大门,偏不请你进来!” 一番嬉笑之后,春秋挑帘子进来道,“老太太,饭摆好了。” 老太太闻言便起身,一只手牵着陆宜娴一边向棠玉道,“饿猴儿还不快上桌了?若是去晚了,你喜欢的肚条豌豆羹可要凉了。” 棠玉这才高高兴兴挽着晚玉的手随着老太太上桌吃饭。 沈府极重规矩,吃饭向来寡言,传菜递茶虽人来人往,却无甚响动,后面乌压压站了一屋子伺候的丫鬟,端着各种东西,如手巾、漱口茶、饭后消食茶、痰盂等,皆一动不动。一餐饭毕,陆宜娴心中郁结难解,便擦手漱口后饮了茶,再次向老太太请安,然后便回自己的归芳院去了。 路经园子时,瞧见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架着另一个矮小的婆子走,像是受了伤的样子,那婆子皱着眉嘟嘟囔囔道,“明明关了的……我是真冤枉……”左边那个婆子立时凶神恶煞道,“还敢嘴硬!伺候不好姑娘,撵出去都不为过。”那婆子哭丧着脸道,“老姐姐我真记着是关了窗啊!我虽然上了年纪但这种伺候主子的事情怎么能忘了呢!”然后一路叫屈过去了。 陆宜娴只稍稍停了停脚步,雪湖低声道,“老妈妈上了岁数,想必是忘了罢。” 陆宜娴轻轻横一眼雪湖,“跟你说了多少次,别人院子里的事情,咱们管不着。外祖母说什么便做什么就是了。快回去吧。” 进了房坐下,雪湖收拾好陆宜娴的斗篷便端了茶上来,“姑娘午饭用得少,等下怕要饿了,奴婢让厨房备了些点心,姑娘若要用,奴婢去拿。” 陆宜娴轻轻摇摇头,不自觉落下两滴泪来,一想到今后要离开外祖母,重新回陆家生活,心中不免悲伤难抑。雪湖不解道,“姑娘若伤心,跟老太太说不愿回去就是了。怎么姑娘自己答应了回去心里又不愿意呢?” 陆宜娴攥着绢子道,“你不明白,外祖母也是有难处的。若真从沈府出阁,那便是两家都没了体面规矩,外祖母纵然不顾这些,但我怎能让外祖母难堪?外祖母疼我比几个嫡亲的孙女更甚,舅舅虽不敢置喙,但舅母的面子便不好看了。外祖母疼我一场,我怎能任性妄为?” 雪湖叹口气道,“可姑娘若要回陆家了,姑娘都未见过你的后母姊妹,若是些不好相处的,那后母对姑娘的婚事不上心,为着私心许了个不好的人家,那可是姑娘你的一辈子啊。” 陆宜娴摇摇头,“父亲虽不疼爱我,但对我与母亲以及沈家都是有愧在身的。当初冲着这份愧疚,父亲才肯外祖母接我去抚养,如今再不回去,便是不懂事了。当年母亲走得那般不甘,外祖母为了我与我早逝祖母的颜面,才生生忍下了屈辱,与我父亲没撕破脸皮,我再不能让外祖母为了我委屈自身了。外祖母正经的家人该是舅舅他们,何必因为我家宅不宁呢?” 雪湖闻言道,“姑娘这话便听着伤心了。自姑娘进府,吃穿用度皆是按着府中姑娘的份例,老太太暗里更是各种给姑娘添妆,怎的便不是正经的家人了?老太太刚还说,要陆家亲自上门来接,不肯轻易放人呢。” 陆宜娴扣了扣茶盖,伤怀道,“外祖母自然是处处为我考虑,就连我要走了也为我撑面子。其实何止是外祖母,这府中谁人不待我好呢?棠玉与晚玉知道我要走,怕外祖母与我伤心这般逗趣儿。梨玉平日里也是一处玩乐,我自用的荷包都是她亲绣的。年节下舅舅与舅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什么好的时新的玩意儿我与姐妹们都有。正因他们都待我好,我才不能留下来。” 雪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姑娘你别伤心,老太太说了让我与荀妈妈跟你一同过去,若受了委屈,便只管回来住,这院子一直给你留着。” 门下的小环来报,“姑娘,棠姑娘与晚姑娘来了。” 陆宜娴看一眼雪湖,“棠姐姐快出门子了,咱们别哭丧个脸,多晦气。” 帘子一掀,冷气骤然便灌了进来,棠玉与晚玉并两个丫鬟一同进来,陆宜娴瞧她俩兜帽上都沾了些雪,心知一定是走得快,后头打伞的都跟不上,心下感动,忙起身相迎。棠玉道,“本想与梨玉一同过来,刚去瞧了她,精神虽好,却还是说身子乏,便只有咱们两个了。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咱们可是专程来送礼的。” 陆宜娴笑道,“送礼的都来了,那更要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了。雪湖,去拿些果子茶水过来。” 晚玉提议道,“过来的时候瞧见外头雪都变小了,不如咱们去园子里赏雪吧。” 棠玉看一眼晚玉,看一眼陆宜娴,旋即笑道,“外头这么冷,可别冻住了,跟梨玉似的都倒下了怎么好呢?”陆宜娴感激棠玉的体贴,知道自己看了雪心中便想起亡母,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笑。 陆宜娴岔开话题,含笑道,“罢了罢了,不是送礼的么?礼在哪儿呢?” 门边的丫鬟端上两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子来。晚玉先打开一个,里面是一只小巧的玉佩,是一整块无瑕的青玉雕的玉如意,下边坠着天水碧的编成如意结的流苏,晚玉拿起这枚玉佩道,“娴姐姐,这可是我专门寻得的好玉,请外头的师傅打的,望你事事顺心如意,今后不管是在陆家还是嫁了人,都过得舒心。” 再看棠玉,匣子打开是一支样式极精巧的簪子,簪身由白玉做成,中间一颗硕大的碧玺,周围是玉雕的祥云,端的是云华富贵的好意头。棠玉道,“娴儿,我要祝你青云直上,荣华安康。今后嫁个金陵数一数二的高门佳公子,做个体面富贵的大夫人。” 陆宜娴正要说话,晚玉抢先道,“娴姐姐还不知道吧,这簪子可是顾家来下聘的时候送来的。顾家的大公子说,大姐容貌绝世,特寻了满金陵找到这根簪子才堪配得上。” 陆宜娴一听,忙跟棠玉道,“你自做嫁妆拿去顾家穿戴,给我做什么!你官人的心意,你可好生收着罢!” 棠玉摆摆手道,“当日不过是隔着帘子见了一面,只怕他还看不清我长什么样子呢,说什么容貌绝世定是唬人的。若他真疼我,便是再寻便了金陵也能找到更好的。我当时一看见这簪子便觉得更衬你,我既然拿来了,便不带走了,必得收下。” 陆宜娴也不再推脱,向二人道了谢,让雪湖收了礼。既然说起了顾家那大公子,陆宜娴便顺嘴问棠玉道,“对了,你可曾打听过顾家那大公子的事情?人品是最最重要的。” 棠玉怔住了,不解道,“打听什么呢?上门提亲时母亲说都查问过是个不错的,我也见过他,看着品貌都好的样子。” 子不言父过,陆宜娴也不好指摘自己的父亲,只暗着说道,“上门提亲哪有不说好话的?我的意思,要悄悄打探,这顾公子房里如今纳了什么人,外头有没有相好的,更甚的,有没有子嗣。若万一有个什么,一进门便是个大坑。不过,舅母想必都打探过了吧?” 棠玉点点头,“是,母亲都查问过了。说是他房里如今只一个通房,是顾家夫人亲自选的体面丫鬟,养了许多年的家生子,说是个本分人。等我进门了,看我的意思,若她合了我的眼缘,愿留下再抬姨娘,若我不愿她留下,便只管打发出去配人。至于外头,顾家夫人说他是个勤学上进,从不去沾染风尘的。又听媒人说他如今已中了举,就等过两年秋闱中榜,做个陛下钦点的翰林大官人。母亲听了很是高兴。” 陆宜娴心想,这顾太师三朝元老,德高望重,府上在整个金陵是出了名的家教严,父子二人都是博古通今的太学博士,其长孙、也就是棠玉要嫁的顾家大公子顾书亭也是向来名声不错,这些话应当不是假的,这才放下心来。 晚玉向陆宜娴道,“你瞧,大姐对这个顾公子早就倾心了罢。这么大一篇话,句句都是夸人。” 棠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你懂什么倾心不倾心的,姑娘家家的不许胡说。” 晚玉打趣道,“明明还有小半月才出嫁,你瞧你心急那个样子,整日把那嫁衣翻来覆去地看。” 陆宜娴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只怕你真出门子那天,还舍不得我们姐妹几个呢。” 棠玉道,“那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等我在顾家站稳脚跟,我便邀你们常来串门子可好?” 晚玉拿了块点心吃了,做着长辈训话的样子道,“祖母可要说没规矩了。哪有常把姨姐儿往夫家带的?你若是想咱们便常回娘家来向祖母请安就是了。” 棠玉听了掌不住笑了,“你怎么说话跟母亲似的?不必你告诉我,我也明白的。” 陆宜娴认真道,“就是要听进去才好呢。你这做正头娘子的,既要体面又要规矩,处事要顾及大家面子不能任性。你若在夫家受了委屈遇了难题,可别轻举妄动,若想不明白便送信回来,咱们和舅母外祖母一同帮你想着。” 棠玉听了忙点点头,“那是自然。不过,咱们都是体面人家,断不会委屈了我。” 姐妹三个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棠玉出嫁在即,更是珍惜这些时日,天南地北地便聊开了去。由棠玉的婚事开始,不知怎的便聊到金陵城中适龄的公子们身上去了。 棠玉掰着指头数道,“听母亲与祖母说,适龄又未定亲的公子哥里头,便是吏部侍郎王家三公子、曹翰林家的独子、襄阳候肖家六公子最出众了。一个是素有贤名、貌胜潘安的君子,一个是十五岁中举、提笔能做论的才子,一个是精通兵书、打过胜仗的少将军。据说,连陇国公府和承华郡主府都动了心,想嫁女儿呢。” 陆宜娴道,“郡主娘娘是太后膝下长大的,向来眼高于顶。想来这几个哥儿是真不错了。” 晚玉摇摇头道,“前两个还能想想,可若是我,才不乐意嫁个上沙场的将军呢。常年在外不说,若真有战事殉国了,岂不是年纪轻轻守寡了?” 棠玉道,“你说的还真对。陇国公府就瞧上了曹家,郡主府就瞧上了王家,那肖家虽然也抢手,但多是品级不高的门第,指望襄阳候提携的。京中的高门望族倒没什么前去相看的。” 晚玉喝一口茶,“是呀,这肖家公子是正儿八经要上战场的,谁家心里没谱呢?母亲说这现役的武将娶妻,向来是难娶高门贵女的。倒是武将中联姻的多,文官少见呢。” 棠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起武将,还有一个人呢。西北战事大捷,陛下让大军班师回朝,杜老将军与江宁侯可要回京了。说起来,江宁侯年方二十三,还没娶亲,瑞王府老王妃就等江宁侯回京述职,便要开始相看了。” 棠玉和晚玉是常常去闫夫人这些贵妇办的各种宴席的,真真是消息灵通,哪家的事情都知道一些。陆宜娴身份略尴尬些,便不怎么去,只是常与老太太一同,认真学了好些为人处世、管事理家的道理。再加上身世悲凉,自然体会更甚,心思通透。 晚玉却瘪嘴道,“江宁侯这个冷灶,谁家敢去烧呢?” 陆宜娴不解问道,“这是何意呢?” 棠玉道,“上回席间听荣王府世子妃说起,那都是早年的事情了。当年瑞王与陛下争储落败,陛下登基后依着太后恳求未处死瑞王,只幽禁在府,褫夺世子袭爵的权利,只半年瑞王便病逝,留下老王妃一个。因武将不参政,陛下还以磨练为名把当年的小世子托付给杜老将军送到西北边境从军,如今是打了大胜仗,又因太后求情,陛下才亲封了江宁侯,准许暂且先回京恩养,开府娶亲。只是,陛下明着厌弃瑞王一家子,谁敢把女儿嫁去呢?这不是冷灶是什么?” 晚玉接话道,“只怕到时候场面难看呢。门第高的不愿嫁女儿去,门第低了太后与老王妃也不肯的,好歹江宁侯也算是近支宗室、陛下的亲侄子、太后的亲孙儿,手中掌兵有实权的。宫中如今没个态度,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三人一直聊到了近晚膳时分,闫夫人处打发人来叫两个玉过去听训话,她俩这才走了。陆宜娴晚膳并未用几口便叫撤了,只呆呆地坐在窗边看着积雪的院子。又再过了些许时分,雪湖伺候着陆宜娴更衣进了内室床帐里裹着被子坐下,陆宜娴正想着看书,却听外头小环在门边道,“姑娘,梨姑娘过来了。” 陆宜娴唤雪湖去迎,“请梨玉进内室来坐罢。去把炭盆子烧得旺些,她刚病下不能受凉。” 梨玉在门口卸下斗篷,绕过一面大插屏打了帘子进来,雪湖搬了圆木凳子来坐下。梨玉瞧陆宜娴已偎在床上,便含羞道,“不知道娴姐姐都更衣过了,我该早些来的,都怪吃药耽搁了。” 陆宜娴牵着梨玉的手笑道,“不晚不晚,我刚更了衣才进里头来。倒是你,既然病了便好生在院子里歇着,大晚上的风大雪大,过来做什么呢?” 梨玉轻轻摇摇头道,“今日是姐姐生辰,自然不能误了时候。我给姐姐亲手做了贺礼,想着给姐姐送来。只是……”梨玉迟疑着道,“我送不了什么好的,只是自己一点子心意罢了,还望姐姐别嫌弃才好。” 陆宜娴明白梨玉处境尴尬,没了生母,又是庶出,只守着那点子月例过活,平日里姐妹聚会坐席或是差人办事又要打点花钱的。陆宜娴有外祖母补贴,棠玉和晚玉自有闫夫人补贴,但梨玉便不同了。陆宜娴点一点梨玉的额头,“可不许乱说。心意才是世上最最珍贵之物,快让我瞧瞧。” 梨玉唤伺候的丫鬟打开,原来是一幅梨玉亲自绣的《雪景图》。图虽不大,但胜在栩栩如生,梅树、鸟雀、积雪样样精巧。那梅花开得极盛,鸟雀似在枝头鸣啼嬉戏一般,看着便意头祥瑞。梨玉微笑道,“我也不会别的,也就会绣些东西了,知道姐姐不喜欢花团锦簇的吉祥样子,便绣了这个。瑞雪兆丰年,祝姐姐来年嫁得好郎君。” 陆宜娴欣喜道,“早知道你一手好绣活,这些日子又进益了呢,看着竟不比宝石斋的绣娘差。今后谁要娶了你可是大大的福气呢。梨玉,多谢你。” 梨玉有些不好意思道,“姐姐喜欢,我便心满意足了。” 陆宜娴拍拍梨玉的手背,叮嘱道,“对了,你可要快些养好身子,棠姐姐要出阁了,那日可是大喜,咱们一起去送她出门子。” 梨玉笑道,“是呢。真是好姻缘呢。” 陆宜娴打趣道,“你怎知你没有好姻缘呢?” 梨玉脸红道,“我倒不敢想这些的。姐姐还是不要取笑我了。” 两人一同在内室坐着闲聊半晌,已是夜上掌灯时分。梨玉看着天色将晚,怕等下回去雪大,这才起身告辞离去了。 陆宜娴斜斜倚在床头,凝视着这《雪景图》,那图上积雪似有数尺,白茫茫一片似乎把什么都埋下去了无比干净。仔细看了许久,她方才搁下手中的绣品,又瞧了瞧手边棠玉和晚玉送来的贺礼,自言自语道,“原来那婆子真是冤枉的。” 雪湖一时没听清,“姑娘说什么?” 陆宜娴摇摇头,“没什么,你把这图好生收起来,要带走的。” 第二章 棠玉出嫁那一日正好大雪将停,还出了太阳,果然是请最灵的风水先生细细挑的良辰吉日。陆宜娴起了个大早,与晚玉梨玉一同去棠玉院子里看新娘子。棠玉倒是起得更早,一早换了嫁衣等着梳妆。闫夫人重金请来了宫中给娘娘们梳过头的老宫人给棠玉梳新娘子的高寰髻,头上的凤样八宝冠是纯金与红宝打造,贵不可言。发髻后头又是一枚赤金雕海棠发梳,垂下细细十二缕流苏,下头都缀着一样大小的光滑圆润的南海珍珠。此外还有两对钗,也是赤金为底,簪头上碧玺宝石皆是硕大无瑕,熠熠生辉。 陆宜娴与晚玉各拿了一只赤金珍珠耳坠一左一右为棠玉戴上。三人一齐看向铜花镜,都笑了出来。待一旁的丫鬟为棠玉上了妆,梨玉又亲手递上一片正红色口脂,棠玉轻轻一抿唇,整个人看着便明艳不可方物。眼瞧着梳妆毕要动身,闫夫人便让几个姑娘到正厅去等着,想是还有些私心的话要交待。一路上过去,所有下人都戴着红绸,一片喜气洋洋。 陆宜娴进了正厅里,老太太也到了,舅舅沈令坐在朝南上首,舅母的位子空着,难得见大表兄沈辞也在。自去年秋闱中了二甲第七名,沈辞今年开春便进了翰林院,授了官职,新官上任难免暗自发力,于是便成日忙着,在老太太处问安时七八日不过见一面罢了。而表嫂越氏因家中母亲病重,回荆州娘家侍疾已有一月,故而也不在。再有便是庶出的二公子沈赋,和三个姑娘一齐向老太太和沈令问安了便坐下。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闫夫人才出来坐下,看着袖口有些湿润,想是哭过。等闫夫人端正坐好了才听到一个婆子扬声道,“请新娘子!” 棠玉贴身的丫鬟珍珠和其乳母林妈妈扶着一身大红的棠玉出来,棠玉向父母跪下磕头,带着哭腔道,“女儿不孝,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惟愿父亲母亲身体安康,沈府家宅安宁,亲族和睦。” 沈令亦动容,连连说了三声好,手有些颤抖。再看闫夫人已是又落下泪来,“家中不劳你挂念,我与你父亲都好。你嫁去了顾家,要侍奉公婆,夫妻一心,切勿使性子闹脾气。若真遇到了什么,凡事先顾全大局,回家里商量,不可意气用事,使旁人占理。” 棠玉又磕了个头,轻轻抽泣道,“是。母亲的话,女儿记住了。” 然后又扶起来向老太太跪下磕头,“谢祖母多年教诲,棠儿愿祖母康泰如意,福寿永年。” 老太太亲自扶了棠玉起身,也红了眼眶道,“好孩子,婆家不比娘家,一定要保重自身。” 棠玉轻轻点头,“棠儿都记住了。” 然后放开了老太太的手又转向几个平辈的兄弟姐妹,每叫一个名字,被叫到的便点点头,彼此心中都了然有多么不舍,真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转了一圈都交待完毕了,闫夫人便亲自为棠玉盖了盖头。棠玉手持一把海棠团扇,双手握在正中,挺直了腰站好。门边的婆子高声朝外头道,“新娘子出门子了!” 听得这一声,沈宅的大门才缓缓打开,门外是浩浩荡荡的接亲队伍还有围观凑热闹的人群。几个下人拿着喜糖红包的簸箕出去向街上一边洒一边喊,“送喜啦!”大人和小孩子们都一拥而上去拣喜糖拣红包。一家子都送到大门口,看着棠玉出了大门,围观的人起着哄,“看看新娘子美不美呀!”棠玉听了这话更羞了,急忙上了轿子。 顾书亭上前向沈令与闫夫人行礼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老太太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沈令挥挥手,笑道,“好,去吧去吧,别误了吉时。” 顾书亭再次行礼之后便上了马,一挥手,后头的小厮道,“起轿——” 喜乐立刻便奏起来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也出发往顾宅去了。眼看着走远了,围观的人也散开了,一家子又回到厅上去。闫夫人哭得更伤心了,沈令见了忙轻声安抚着,“夫人,棠儿三日后回门,马上就能见着,又不是嫁到外头了,就离咱们家几条街。外头还有宾客,别失了礼数。”老太太道身子乏了,便回自己院子里去了。陆宜娴也跟着老太太退出去了。晚玉与梨玉也各自退下,沈令夫妇二人并沈辞自去外院厅堂应酬不提。 回了归芳院,陆宜娴在炭盆子边上坐下暖手,却见雪湖高高兴兴地掀帘子进来道,“姑娘,今日府上大喜,夫人可给大家都发了赏钱,我也有呢。” 陆宜娴看着雪湖一脸开心,也笑道,“是呀,难得府里这么大的喜事。上回还是几年前表嫂进门的时候,也是到处挂着红绸子,挂了足足一月。只不过今日瞧了棠姐姐出门子,方才觉着嫁女儿和娶媳妇倒是两码事呢。” 雪湖歪着头疑惑道,“姑娘这是何意?” 陆宜娴手撑着头道,“娶媳妇的时候呢,舅舅与舅母笑容就没断过,舅母出去坐席都要提。今天送棠姐姐走的时候呢,舅舅也难过,舅母更是哭得停不下来,表兄与咱们姐妹也都心里舍不得。虽说是喜事,总觉得像白白送了人家一个大闺女似的,心里总觉着亏了。而且吧,以前不觉得,今日看这个顾家公子,越看越觉得配不上棠姐姐。” 雪湖不以为意道,“那是自然了。好不容易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一朝便送去别人家,还要去伺候别人的父母,动不动站规距、伺候小姑子的,哪个做母亲的心里能好受呀。” 陆宜娴似乎有些明白外祖母送母亲出嫁的心情了,也就更能体会外祖母痛失爱女的悲痛。陆宜娴想着老太太,又想着棠玉,便有些伤感起来,想着将来从陆宅出门子的时候,父亲不怜,后母不爱的,这满家里怕是没一个舍不得自己的,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正想着,老太太房中传话来,今日午膳不过去用,免得众姐妹聚在一起,瞧着独独少了棠玉,心中难过。雪湖知道了便打发人去厨房传膳,一面向陆宜娴道,“姑娘今日起得早,又去给棠姑娘忙前忙后的没吃上什么东西,定饿了吧?奴婢让厨房做些姑娘喜欢的来。” 毕竟是个大喜日子,陆宜娴终是笑道,“的确饿了。” 雪湖掰着指头数道,“再过十余日便要过年了,到时候又是好多赏钱和好吃的,过了年开春就要暖和起来了。” 陆宜娴心想,开了春,她的春天或许便要过了。 因着要回陆家的事情,陆宜娴这两日一直心情不太舒畅,除了跟老太太请安几乎便不大出归芳院。这一日用过了早饭,她又循例去老太太的慈寿堂问安去。因想着明日是棠玉回门的日子,心中也算有了些期盼。 甫一进院子,便瞧见沈辞刚好也过来,便微微点头见礼,然后一同进去向老太太问安。老太太唤陆宜娴上前去道,“你父亲送了信来,我刚瞧过了,你瞧瞧。” 陆宜娴瞧着这有些陌生的字迹,开头是恭贺棠玉出嫁并向老太太请安的客套话,后头才道开了年便要举家进京,劳烦其大舅兄沈令督看陆家老宅修葺的事项,再有便是等全家进京安顿下便带着夫人樊氏亲自上门来迎陆宜娴回陆宅的事情。 陆宜娴看完了把信给了春秋向老太太道,“娴儿知道了。”然后便自走到下首木椅上坐下。 老太太瞧沈辞神色有些不寻常,便问道,“辞儿今日怎有空过来?翰林院的事都忙完了?” 沈辞拱手道,“我已告假到年底,便不用去了。孙儿来是有事跟祖母禀告。今早收到了吟秋从荆州送来的家书,岳母四日前已过身了。吟秋说家中如今正办喜事,她不便冲撞,又要主持岳母身后事,便说在荆州再留半月,再有便是问祖母与母亲康健。我想着快马去一趟荆州,等一切打点好了亲自接吟秋回府。祖母放心,必在年三十前回来。” 老太太手往椅背上一搭,“怎的便过身了?” 沈辞道,“岳母本就已是病入膏肓了,只是撑着一口气要见大姨姐,听闻大姨姐刚回荆州见了最后一面,当晚便去了。” 老太太听了便念了句佛又重重叹了口气,“也是个薄命的。你岳母既过身了,咱们府上该尽的礼数要有,你便带上些懂门路的管事同你一起去,让账房支二百两银子同你拿去做礼。再有,香烛绸纸、法师道场等一应也要帮着备好,尽一场亲戚情分。你娘子是个可怜的,你亲自去一趟也好。”然后又跟春秋道,“等明儿棠玉回了门子之后就把这些红绸和彩花灯笼都撤了罢。” 老太太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沈辞道,“她家中兄弟多,如今双亲皆亡,若是要商量分家的事,你过去只管瞧着不许插手,若有给吟秋的什么便拿着,若没有便别想着掺和,左不过咱们府中多出些银子,听明白了?” 沈辞点头道,“孙儿明白了。” 老太太饮一口茶道,“越家原先还在金陵时我便清楚他们府里的人都不是善与之辈。先前越老太傅身故时几房分家的事便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金陵都看笑话。这好歹也是祖上袭过列侯的人家,未曾想儿孙辈便这般不堪了。好在你娘子是个体贴懂事的,倒不似她家那些兄弟。” 沈辞缓缓又点头,然后接话道,“岳母膝下子女多,吟秋向来性子沉静,自小在家中也是不被看重,心思单纯,不爱折腾。” 老太太“嗯”一声,“你心中有数便是。把你娘子平安带回来便是了,去罢,早些出发,快马加鞭也且有两日路程呢。” 沈辞起身向老太太拱手,又像陆宜娴拱手,然后便出去了。 陆宜娴心知老太太一直对越家并不是十分满意,虽然越家算是世族显贵,然而到了这两代家风不正,着实没出什么好的子弟,全靠越太傅与其子、也就是表嫂的父亲门下舍人越经大人撑着。越经大人盛年病逝,越太傅前些年也身故,族中无人做官,于是越夫人便决意举家回了荆州老宅。当年是表兄年下去拜谒越太傅,在园子里远远见了表嫂,便去求外祖母提亲了。外祖母虽有些不愿,但还是遂了表兄的心意。表嫂过门了这几年一直是贤良温顺,外祖母如今虽瞧不上越家,但对表嫂又喜欢得紧了。 陆宜娴道,“外祖母且宽心,明日棠姐姐回门呢。” 老太太道,“我是担心吟秋这孩子被欺负了。不说兄弟,就说她家的长女罢,越老太傅在世时嫁了平章侯府许家长子,听说进了门也不算是个安分的,成日往房里塞妾室分宠,好好的嫡女竟喜欢整些小家子手段,闹得鸡犬不宁。去年秋闱这许家大公子又落了榜,平章侯家夫人每每出门赴宴总要倒好些苦水。这分家的事情向来难说,房屋庄子自是跟外嫁的姑娘家没牵扯,但这丧事都出钱出力的,总有人要捞些东西。然则吟秋是个实心眼儿的,我是怕她被推出去当那个开口的。幸好你哥哥亲自去了,我也安心些。” 陆宜娴微笑道,“大哥哥对嫂嫂爱重得紧,必然会保护好嫂嫂。” 老太太点头,“你嫂子是个有福气的,这两年虽一直未有身孕,但主动提了两回纳妾的事,倒都被你大哥哥否了,连你舅母也说不得。可见你大哥哥多喜欢你嫂嫂。”老太太忽然又叹口气道,“只可惜你母亲却是个无福的。说来也怪我,素日将她娇养得心气太高,受不得半分委屈。” 陆宜娴忙道,“怎能是外祖母的过错呢?外祖母您定要宽心才是。” 老太太勉强笑道,“是了,明日棠儿回门,要开心才是。” 翌日陆宜娴刚用过早饭不久,门房便来报大姑娘与大姑爷已过仪门了。于是陆宜娴立刻带着雪湖到正厅去了,晚玉与梨玉也都到了。远远便瞧见棠玉,穿着一身蜜色缠枝花裙子,外头还是那件大红斗篷,做了妇人便盘起了发髻,端正戴着支累金丝红宝步摇,又以星星点点的小珍珠点缀,看起来又年轻又贵气。 棠玉见了姐妹三个忙扬声道,“娴儿!晚玉!梨玉!” 然后快步上前握着陆宜娴和晚玉的手,四人站在一起。走近了看才觉得棠玉眼下有一圈乌青,眼睛还有些微红,陆宜娴低声问道,“姐姐昨日没睡好么?怎的看着有些疲累?” 棠玉笑容淡了几分,拍拍陆宜娴的手背,“等咱们见到祖母与母亲再说。先去祖母那里。” 陆宜娴心下有些不安,但后头棠玉的官人顾书亭又同舅舅沈令过来了,便也先按下了不提。待夫妇两个进去拜了老太太,沈令便与顾书亭两个当书房去喝茶下棋,房中只留下女眷。梨玉道风寒有些反复,便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眼看着人散了,棠玉这才露出有些委屈的神情。晚玉忙问,“难不成姑爷待你不好?或是婆母委屈你了?” 棠玉摇摇头,更是哽着说不出话来,闫夫人也跟着着急。老太太道,“别急别急,慢慢讲。” 棠玉道,“官人待我很好,婆母也不为难我。只是先前官人房里不是有个通房叫浣香么,我刚过了门第二日给婆母请安去,他家二房婶子就说起这通房如今有了身孕,竟轻易打发不了,让我拿个主意。我心中自然不乐意,便请婆母的意思,婆母也不说什么,只说这事不着急,方才过去了。但这事总不能拖着,但这如今不就是在逼我么?气得我这两日吃不好睡不下的,也不敢擅自拿主意,就等着今日与祖母和母亲商量。” 闫夫人一听气得直拍桌子,“他们顾家是什么意思?通房按规矩是不能有身孕的,顾家连个通房也安置不了竟要去问新妇的意思,也不怕整个金陵说闲话。” 晚玉与陆宜娴也不便说话,便只看着闫夫人与老太太。老太太不慌不忙问棠玉,“先不说别的,你家官人是何态度?” 棠玉道,“官人自然疼我的。他说孩子毕竟是条人命,若我不想他纳妾,就等生下孩子过到我名下,再打发那丫鬟出去。” 老太太缓缓点点头,“你官人这样倒还算回事。那你怎么想?” 棠玉迟疑着道,“我觉着就这样不也挺好的么?反正官人对那丫鬟也没什么情分。” 闫夫人忙道,“糊涂!若那是个姑娘就罢了,若是个哥儿,入了你名下就是嫡长子,以后你自己的儿子倒还比不上个通房生的了。” 老太太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茶,缓缓“嗯”一声,“是这个理。还有,这既是你大房的事情,怎么是你二房婶子开的口?” 听了老太太一说,闫夫人倒反应过来了,一拍手道,“母亲说得是。必是顾家大夫人撺掇着二房的开口,这种事情本就是她的错处,哪有脸面开口呢?” 棠玉沉吟着道,“兴许婆母也不知如何开口,脸皮薄罢。” 老太太不置可否,又说道,“还有一桩事。你问清楚了这通房怎么怀上身孕的没有?怎么偏偏就这么巧,在你进门的时候就怀上了?” 棠玉道,“我让珍珠私下打听了,像是那个丫鬟三个月前买通了送药的,这才怀上身子。送药的就在我进门当夜被我婆母罚了几十大板,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撵出去了。” 闫夫人道,“咱们也不过七月上订的亲,这个通房倒是很有几分心思。” 老太太问棠玉道,“依我看,你婆母与这事儿倒无甚关联。你官人与你站一边,你婆母是想依你又想要孙子舍不得,你想如何处置这个通房?” 棠玉轻轻摇头,“我也心里乱得很。难不成真要抬了她做姨娘么?” 闫夫人急忙道,“这丫头这般心机,若真进了门生了孩子岂不是要爬到你头上去?不成不成。”闫夫人看向老太太,“母亲,我看不如生下来就当作庶子养大,打发那丫头出去,您说呢?” 老太太摇头,“这才是糊涂。”老太太顿一顿看着闫夫人道,“一则,棠儿若真这么做,顾家这么多人,难免落人口舌,说棠儿心狠手辣,杀母夺子。等孩子大了若听进去了,岂不是母子失和,有伤人伦?二则,这通房万一去姑爷跟前哭诉叫屈,姑爷觉得棠儿狠心,夫妻之间有了嫌隙,棠儿的日子怎么能好过?三则,棠儿这样是下了她婆母的脸面,就如同指责她婆母无能,连个通房都处置不了。你说,这个法子,她婆母难道真的想不到?为什么不做?说明她婆母想抬这个通房做姨娘,又不敢明着做主,便说是请棠儿的意思。” 闫夫人听了气得咬牙切齿,“竟敢这般委屈棠儿,顾家可真是好家教啊!母亲,咱们也不能任人欺负罢!难道就看着那丫头进门?”晚玉也气得红了眼,棠玉更是伤心难抑,拿帕子擦着泪。 老太太对棠玉道,“若依我看,现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进门。只不过,也不能叫你婆母觉着你软弱不堪,任人拿捏。一来,你要好生与官人相处,珍惜情分,别生了嫌隙,日后更让那妾室有机可乘。二来,你要表现出你事事站在顾家的立场考虑,为了顾家子嗣计,为家宅安宁,同意那通房进门。三来,心中不怨恨你婆母,反倒主动体谅她的难处,平日请安伺候恭顺殷勤,这样顾家任谁也挑不出你的不是。你一番姿态做足,你官人只觉得你十分懂事,必定更加疼爱你。你婆母自知理亏,以后不敢亏待你,若还敢端架子,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穿了。这样你在顾家日子岂不是过得无比舒心?只要你拴住了官人的心,稳住了婆母,那个小妾何足为惧?她要进门,赏她一口饭吃就是。以后生下了孩子之后,你便在你官人面前委屈两回,自然母子俩就被打发去庄子了。你是嫡女,别失了气度。” 晚玉一拍手,“是呀,到时候姑爷一定觉得那妾室是个贪图荣华的女人,也看不上她和她的孩子,远远打发了走,专疼姐姐才好呢。” 老太太笑起来,“晚儿说得才是。一个不被主君喜欢的妾室,即使有了名分,又有何用?” 棠玉点点头,“棠儿明白了,祖母说得是。” 闫夫人也回过神来看着老太太满面感激道,“母亲是真心实意为棠儿考量了,多谢母亲。” 老太太只看着棠玉道,“在顾家有什么事情定要细细思量,婆母不比家人,很多事情心里是有算盘的。你既作了这个贤良大度的样子,便要端得住,别露了半分不悦。自然,最最要紧的便是与你官人两相情好,赶快有了身孕,你自己有孩子傍身是最要紧的。” 棠玉点点头。闫夫人与老太太又嘱咐了好些话,大到理事管家,小到收拢人心,句句都是有用的。陆宜娴在一旁听着,觉得甚是有理,便默默记下了。 直到用完了午饭,棠玉才欢欢喜喜跟着顾书亭回去了。老太太道雪停了不怎么冷,便让陆宜娴陪着去逛园子了。 老太太看着园子里的残雪道,“娴儿,今日与棠儿说的,你也听见了。我瞧你方才在堂上一言不发,想是有什么要说的?” 陆宜娴道,“是。我觉着,棠姐姐的婆母不是个好相与的,虽不是故意整出这桩事情,但却想借着这个由头瞧瞧棠姐姐的本事。怎么您不提醒她呢?” 老太太笑起来道,“真是长进了,你也瞧出来了。这会子她新进门,说那么明白让她对这婆母心里有了根刺做什么?待人总要有三分真心才是。顾家夫人要看棠儿的底细便大大方方让她看,让她知道咱们沈家女儿是沉得住气的,不会轻易让人拿捏才是。” 陆宜娴点点头道,“您说得是。棠姐姐如此聪慧,必定能尽快在顾家站稳脚跟。” 老太太攥着陆宜娴的手,“等你回了陆家,那后母与姐妹你也未见过,凡事也要小心。内宅之事皆由你后母做主,你身边要有心腹才是。每月也过来瞧我两回,你父亲不会不允。若受了委屈,也要稳得住,等你过来让外祖母给你出出主意。” 陆宜娴含笑道,“外祖母最疼爱娴儿了。” 老太太也笑道,“离你父亲回京还有个把月,咱们先好好过个年才是。” 第三章 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傍晚,沈辞便带着越氏到了金陵。因越氏还戴孝,过年都穿得极为素净,发髻后面别着一朵极小的白绒花,头上仅仅戴着几根银钗子,簪些颜色浅的时令花儿。老太太也不打算过得十分隆重,只一家子人吃了团圆饭,年节下去各府走动便是了。宫中今年仍然赏赐了不少东西,老太太暗地里又给陆宜娴添置了好些,年下打赏院子里伺候的人手头倒也宽裕。自然了,明面上几个姐妹都是有丰厚的年例的。各府送到沈宅来的拜帖也足足几十封了,因此沈令与闫夫人是常常出门的,沈辞与同僚之间也有些应酬,故而年节下倒是一园子女眷凑在一块儿热闹。 这一日用了午饭,老太太乏了要眠一会儿,陆宜娴便与晚玉和梨玉一同在越氏院子里玩牌说话,刚打了一圈牌,门房上却来人报平章侯府大奶奶来了,越氏有些惊讶,旋即微微叹口气道,“请她到我房里来吧。” 陆宜娴本想着两姐妹年节下见面,自己不好在场,正要说话,却是晚玉道,“大嫂嫂,你姐儿来了你怎么满面愁容的?” 越氏勉强笑一笑,“先前因着我母亲的丧事,得罪了我大姐,只怕她今日要来兴师问罪。罢了,不好叫你们三个瞧见,明儿我再做东请你们过来打牌可好?” 三个姑娘便都起身告辞出去,出了院子门正要拐过去,陆宜娴听见后头的脚步声,知道是许家大奶奶来了,不由得往后头瞧了一眼,只见这女子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紫色衣裙,依稀看得出袖口出密密麻麻绣着许多花样,很是贵气。外头罩着个鹤氅,暖和极了。头上戴着支流光溢彩的蓝宝流苏步摇,是展翅青鸾式样,又有好几支花簪点缀,明艳艳一团过来,似闪着光一般。只脑后别着一朵白绒花,显示还在孝期。陆宜娴秀眉微蹙,轻声对雪湖道,“咱们去老太太房里罢。” 刚进了老太太院子,春秋便快步从廊下过来迎,见了陆宜娴忙福身道,“娴姑娘这会子怎的过来了?老太太刚起呢。” 陆宜娴一边走着一边道,“本是在大嫂嫂那里打牌,方才大嫂嫂娘家大姐儿过来拜年,我便来与外祖母做个伴儿。” 春秋亲自掀了帐子请陆宜娴进去。陆宜娴在门边解了斗篷,老太太正在小佛堂里头上香。陆宜娴轻轻走进去扶老太太起身来坐下,老太太含笑问道,“怎的这会子便过来了?打牌输光了便跑来我这儿躲着了?” 陆宜娴摇摇头道,“不是,是大嫂嫂娘家大姐儿来了,我们便散了。我过来,是心中有些不安。” “哦?”老太太看一眼陆宜娴。 陆宜娴看老太太镇定自若的样子,就知道老太太一定已经知道许家大奶奶过来的消息了。这满院子还没什么能瞒得住老太太的。陆宜娴迟疑着道,“只怕是我多嘴。但方才见了许家娘子,通身的喜庆贵气,全然不似正戴孝的样子。看着……莫不是对生母有怨言?” 老太太沉吟着道,“那个女人虽然小家子做派,但怎的对母亲都如此不敬?再有怨言,连忠孝礼节都全然不顾,着实不像话,也不怕被说闲话。” 陆宜娴道,“而且,许家娘子过来也未下拜帖,来了也不先像您请安,倒是没礼数得很。还有呢,刚大嫂嫂说起在她荆州打理丧事时开罪了她姐儿,今日怕是来兴师问罪的。” 老太太有些诧异,“自回来,你大哥和嫂子都未提起什么,我当以为没什么风浪呢。只是吟秋能得罪她什么?值得她这般上门来。” 陆宜娴道,“大嫂嫂不说,必是怕您忧心。” 老太太看着陆宜娴,“你来,是想让我去救救你嫂子?” 陆宜娴犹豫了半刻才道,“也不敢说救不救的,只是我总觉着大嫂嫂是个良善之人,对娘家姐儿也狠不下心来再不来往,这眼看着不是要受欺负么?“老太太叹口气道,“许家那个我是知道些的,她原是越家嫡长女,自小受尽了宠爱,纵得无法无天,自嫁人后越家给她抹平了多少事?去年她上门来见你嫂子让咱们家帮她料理些污糟事,你舅母不允,她怕是一直记恨着。不知道在荆州又生了什么事,年节下的来找人晦气。你嫂子也不好开口跟咱们说的。”老太太扬声,“春秋。” 春秋答应着掀帘子进来,“老太太有何吩咐?” 老太太道,“去大公子院子里请大奶奶来说话,就说我午睡醒了闷得很。” 春秋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过了不过半盏茶功夫就回来禀报道,“大奶奶说娘家姐儿刚巧来了,若老太太不嫌弃,便带着许家大奶奶一同来向您请安。此刻已经快到院子门口了。”说罢又低声道,“奴婢过去时,院子里动静不小,像是吵闹。奴婢虽无意偷听,但的确听到了几句,像是有关印子钱的。” 陆宜娴一听十分诧异,老太太却一脸平静,像是早知道似的,“春秋,请她们去正厅罢。” 老太太带着陆宜娴进了正厅,老太太坐在上首,陆宜娴坐了左侧第二位,看着许家大奶奶与表嫂一同进来见礼。 待二人都坐下后,老太太含笑看着许越氏,“都怪门房的疏忽,想必是漏了你的拜帖,我都不知道许家大奶奶来了,实在是失礼了。或是前两日你婆母来走动,门房的便以为你也来过了。” 众人都心知肚明许越氏并未准备拜帖,老太太不过是拿话敲打她罢了。许越氏脸上一阵尴尬旋即以袖掩唇道,“老太太说笑了。我想着瞧我妹妹,倒忘了先拜见老太太,是我的不是。” 老太太笑而不语,只默默喝茶。许越氏转眼瞧见陆宜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便是陆家姑娘罢,看着是品貌俱佳呢。” 陆宜娴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大奶奶,宜娴愧不敢当。” 老太太看一眼陆宜娴,作出询问的样子,“本是叫吟秋过来,家中有些事同她吩咐,没曾想大奶奶竟也在。莫不是我老婆子扰了你们姐妹团聚?” 许越氏总算明白过来,家事便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听的了,急忙道,“不敢不敢。既然有些家事,那我便不打扰老太太了,下回再来瞧我妹妹便是。”说罢便起身行礼要走。 老太太作出惋惜的样子,“好不容易来一回,这便走了。冬夏,去送许家娘子。” 瞧着走远了,越氏才问老太太道,“祖母,您要吩咐吟秋何事呀?” 陆宜娴想着不该听,便打算起身,老太太按下了,“你坐着也听听。” 老太太散了周围伺候的人,这才板着脸一拍桌子,“糊涂!” 越氏吓了一大跳,立即便跪下了。陆宜娴也几乎未曾见过老太太发这样大的火,一时连话也不敢说,只坐在位子上不敢动。越氏小心翼翼道,“不知何处冒犯了祖母,还请祖母明示。”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斥责道,“你那姐姐在这大年下的都要来单独寻你,连拜帖都不送,摆明了要紧的私事。你这姐姐手里不干不净的,听闻在荆州时给你母亲送终都不是个安分的,方才我差人寻你,连个外人都听到什么印子钱。你还不老实说了!非得全家人赔进去你才肯开口吗!” 越氏听了“印子钱”三个字,慌忙磕头,带着哭腔道,“祖母!是我姐姐,她拿了许家公账的钱在京中放了印子钱,结果前些日子有几笔大头的没还上,欠了笔近千两银子的亏空,眼看着要被许家查出来。姐姐说,如今越家落魄,若许家知道这事,必要休了她,所以她才找我帮忙,先是借了我三百两银子。再有就是母亲过身时,兄弟几个分家产,姐姐说除了宅子庄子若我们能分得些银子,她手头上的事也能再松一松。姐姐说她是长女不好出头,让我去说。夫君拦住了我没说,姐姐没分到半分钱,所以姐姐恼恨我。今日上门,是因那亏空实在大,想让我再拿几百两银子给她,可我现银拿不出这么多,她便与我纠缠起来……” 老太太听罢,真真是恨铁不成钢,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春秋,春秋递给地上跪着啜泣的越氏。老太太道,“你自己看清楚了。” 陆宜娴在后面亦悄悄跟着看,是几个人的谈话内容记录,提及沈家许家的。老太太道,“若不是我找人暗中查问了,你可知道你那姐姐如今是打着沈家的名号,把你接济的银子拿去放了印子钱!私放印子钱是何等大罪,你想把全家人都拖下水吗!你夫君是刚中了三榜进了翰林院,你这是要绝了他的仕途啊!”看越氏只伏跪在地上哭泣不已,老太太冷哼一声,“只怕,你心里也是知道你这姐姐在做什么罢!你便如此看重你那姐姐,不顾你夫君与你的夫妻情分了吗!” 越氏立即摇摇头,哭着道,“祖母明鉴!吟秋不知道!是姐姐说,如今越家落魄,若有一日夫君厌弃了我,便可立即休了我!若是我暗中积些傍身钱,今后也放心些!祖母,我不知道这会害了沈家!我再不敢了!” 陆宜娴听着听着也明白过来了,老太太听了越氏的哭诉更是气得上头,梗得话都说不出来。春秋急忙上前抚着老太太心口,陆宜娴起身道,“外祖母您气得狠了,您先歇一歇,请容孙女说一句。” 看见老太太点了点头,陆宜娴这才看着越氏道,“嫂嫂,你糊涂了。一则,若今后你也出现了你姐姐的亏空,被沈家查出来,难道你能得着好?二则,许家姐姐是与夫君感情不和,因从前仗着越家的声势做了不少脏事,又是害怕放印子钱的事情被查出来,这才会担心被休。而嫂嫂你,与大哥哥情分深重,府中无有不赞你的,你害怕什么?咱们沈家若是仅仅因为厌弃了你便休了你,那沈家在金陵如何抬起头来做人?三则,许家姐姐以后拿着你放印子钱的把柄,岂不是将你拿捏得死死的?要你办什么事你就得办,你办不了就去让大哥哥办,就算祖母与舅母知道了,为了沈家也只得听凭差遣。四则,许家姐姐为何在有了亏空之后才来找你,你想过吗?那是因为她发现打着许家的旗号太危险,被发现了就是一纸休书的事。所以从今以后她要用你的手打着咱们沈家的旗号,赚了钱去充她自己的脸面,把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她大可说是你逼她这么做,到时候全家判刑的判刑,流放的流放,她还是许家的大奶奶。嫂嫂,她可没有一丝一毫为了你好的心思,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越氏听了,哭得更加伤心起来,冲着老太太再次磕头哭着道,“祖母!我知道错了!我想着她是我嫡亲的姐姐,她不会害我。祖母,我知错了!” 老太太看着陆宜娴,“娴儿,你先坐下。”然后看着陆宜娴坐了方才看着越氏,“我虽早知道你姐姐是个不堪的,但为着情分总不好叫亲姐妹疏远。如今你祖父与双亲皆身故,再没有与她多来往的道理了。这件事,你自去料理了。” 越氏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明白。我会与姐姐说清楚,再不做了,让她把那些与沈家有关的印子钱都收回来。若有些一时收不回来的,我便当丢了,所有的借条我都一并烧了,绝不留下任何证据,请祖母放心。” 老太太叹口气,“出去吧,我身上已很乏了。” 越氏磕了个头,立刻便退下了。陆宜娴看着老太太含悲的模样,试探着道,“外祖母,您这是有些许寒心了罢?” 老太太抬眼,“嗯?” 陆宜娴心知自己说对了,便道,“沈家与许家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处境,嫂嫂自嫁过来,舅母与外祖母无一人为难她,大哥哥又这般爱重,这样的福气都远超这金陵城中多少官眷了。可她仍然被许家娘子轻易地说动,宁信那个蛇蝎心肠的姐姐,也不愿信咱们慈悲宽厚的全家。”陆宜娴顿一顿道,“可您也知道,嫂嫂是个最心里没主意的人,虽然心地纯良,但也容易被摆布。这回她得了这么大的教训,以后少与许家的来往,自然便没事了。” 老太太摇摇头道,“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从小是嫡女出身,虽不得母亲重视,但好歹娇养着长大,上头有个骄横的姐姐,故而她是个谦逊的性子。说心寒也不尽然,不过是气恼她这般蠢笨。只是娴儿,你要记住,你绝不能做这般容易受人蛊惑之人,白白地送上门去任人拿捏。若今日她嫁的不是咱们家,别家的长辈知道了这事,只怕是真要休妻了。” 陆宜娴道了声“是”,又问道,“外祖母,您什么时候发觉不对劲的呀?这些日子我竟什么都没瞧出来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你还记不记得你大哥哥说,他岳母见了大姨姐最后一面便断了气?” 陆宜娴点点头,“记得,越家夫人的确偏疼长女。” 老太太道,“那个时候你嫂嫂都已经回荆州侍疾一个月了,而她大姐却还在金陵。她大姐本与夫君不睦,又极得母亲疼爱,若母亲有疾,难道不该与你嫂嫂一同回荆州?可她等到越家夫人撑不住了才急匆匆回去,说明了什么?” 陆宜娴恍然大悟,“说明有危及她自己的事情必须要处理了,不然怎会连母亲也不顾了?” 老太太叹一声,“我只可怜她母亲,最疼这个长女,临到头却被这个女儿恨得连孝道都不要了。想必是她母亲都撑不住了,她却一心只想着回娘家让母亲拿出私房贴补她的亏空,最后分家产也没分到什么,于是干脆连面子都不做了。” 陆宜娴有些怅然若失,“到最后,她惦记的也就是荣华富贵、权势名声罢了。越家夫人地下有知,不知是否心有不甘呢?” 老太太拍一拍陆宜娴的手背,“因果报应罢了。若非越家夫人这般溺爱纵容,许家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你嫂子不得你母亲重视,反倒长成个纯良的。世上的事,难说得很。你母亲就是个被我养得受不得委屈的,所以才这般撑不住。娴儿,我问你,若你嫁了人有了身孕,撞见你夫君在外头养的妾室,还怀了身孕,你当如何?” 陆宜娴仔细思量半晌道,“首先是要自己撑得到平安产子的那天,绝不能过于伤心连孩子也不顾了。其次呢,我既是有头有脸的正室夫人,自然不会亲自上门去与那外室纠缠,暗中打探好一切消息即可。再故意放个人去接近她,挑唆她自己上门来,这样她便与夫君离心,同时我又是受害者,清清白白得很。我在夫君与公婆面前委屈两回,再贤惠地迎她进府,平安产子,我还有个好名声。若她的确是个安分的,便容她在府里。若不安分,便等着她露出马脚,打发了出去。外祖母,我说得对吗?” 老太太沉吟道,“那你便这么轻易地放过了这个外室,也放过了你夫君?” 陆宜娴认真道,“外祖母,若她是个不安分的,我自有法子处置了她。可她若真是个可怜人呢?但凡夫君行为不端,不尊嫡妻,世人皆怪女子狐媚,勾引郎君。可是,这又凭什么都是女子的过错?男人自己本性花心,却全怪在女人头上,要不就是说正妻太无趣,要不就是说妾室狐媚,总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过错。所以,娴儿想找一个真心待我好的郎君,不求什么高门显贵。若他真的变心了,那我何苦纠缠不清、执迷不悟?这只会令夫君更加厌烦罢了。况且,我们女子难道除了相夫教子便不能有别的天地?总有过得舒心的法子。再者,孩子是无辜的,不管是谁生出来的,或嫡或庶,都是父母的骨血,做那赶尽杀绝的事做什么?就算是外室所出,我心里小气些,学问上不那么用心教养,只做个人品端正的君子就是了。” 老太太捏了一把陆宜娴的脸,“小小年纪,不许瞎想,以后定要嫁个疼爱你的夫君,关起门来和和美美过日子才是。” 陆宜娴含笑道,“是。” 陆宜娴陪着老太太说了半晌话,然后门房下头来报忠勇侯府夫人与二奶奶来拜老太太,又说顾太师府大奶奶来了,陆宜娴一听棠玉来了便欢喜起来。年节下的寻常走动陆宜娴见多了,女眷们凑在一起说的话也没什么新鲜的。 老太太道,“你先跟棠儿去你院子里说话吃果子,我这边既要见忠勇侯府的,便先不得空见你大姐儿。去罢。春秋,去门房接大姑娘先去娴儿院子。” 陆宜娴道了声“是”,冬夏便亲自送了她回归芳院。 陆宜娴一见了棠玉,瞧着她比上回回来时要丰腴了些许,便笑道,“想是姑爷待你好,看着这般精神,这衣裳也是新做的罢?是时新的花样呢。” 棠玉笑嘻嘻道,“自我回去点了头让那通房进了门,夫君果真更疼我。他偶然去那香姨娘院子里也不过为着孩子缘故。我婆母更是不敢难为我,还听说公公私底下说了她两回呢。如今我这日子过得倒是舒坦呢。” 陆宜娴听了便安心道,“那我也就放心了。只不过顾家如今不分家,几房的人都在一块儿,你还是要小心才是。” 棠玉点点头,“平日里也不见的,就是在婆婆房里见到了也不过请安罢了。我那二房婶婶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二房成日鸡飞狗跳的,不成个样子。除了我婆婆,也没人主动招惹她。” 陆宜娴道,“那正好,以后你瞧着你二房婶子对你什么态度,便知道你婆母背后都说你什么了。她若是刁难你,必是你婆母授意了。” 棠玉笑道,“你还没出门子呢,懂得倒多。不过这样也好,你自个儿聪明些,以后回了陆家也不怕被欺负了。听闻姑丈一家已经到金陵了,再有几日便要上门来接你了。别的不说,你一定要小心你那后母才是。” 陆宜娴奇道,“我后母怎么了?” 棠玉道,“你那后母生有两个女儿,你一回去便是嫡长女,还是原配正室所出,你后母看你怎能顺眼呢。你那两个嫡出妹妹,虽然年纪都还小,但又不是如同咱们这般从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心中想来也是不服你的。” 陆宜娴点点头,“我回去不过是为着议亲方便,等亲事定了很快就要出门子了。在那家中也待不了多少日子,我凡事让着一些,安安稳稳过了就是。” 棠玉激动得一拍桌子,“哪儿那么简单了?我前些日子随婆母去同昌伯府走动,如今这位同昌伯夫人便是续弦,她那日跟我婆母说起她进门管教原配嫡女的事情,我听了便想着立即来跟你说呢。这后母要想对付你,只需做出为你精心挑选夫婿的样子来,磨着日子不定亲,对外又称多留两年,硬生生耽误到十九岁上,又在家中使些零碎功夫折磨人,再选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同昌伯家大姑娘不正是十九岁上远嫁去淮州了么?” 陆宜娴道,“你说的我也明白,只不过有外祖母和你们,我那后母应该也不会太过分。若真是这般不能容人,我也不会硬生生忍下,你放心。” 棠玉点头,“我只不过与你说一声,要你小心。” 陆宜娴答应着道,“我知道。” 两姐妹又说了会儿话,春秋才传话来,请两个姑娘去偏厅用晚饭,说是沈令、闫夫人、沈辞、越氏并晚玉梨玉都在的。 陆宜娴道,“我说你今日怎么回来了,原来是要一起吃晚饭呢。” 棠玉道,“外祖母说你要回家去了,所以才让咱们一起聚一聚。以后可没这样的日子了。” 一家人用了晚饭便都在正厅上稍坐,老太太先开口道,“自棠儿出了门子,倒是很少一家人一起吃个饭了。若不是娴儿要回家去,怕是也难聚。” 闫夫人有些感伤道,“就这么一两个月,两个姑娘都走了,我这心里都空落落的。娴儿自来了这家里,我便心里当她是我亲生的姑娘一般,如今回去了家中是个有嫡亲子女的后母,这叫我怎么放心呢。” 陆宜娴忙道,“娴儿多谢舅母。” 闫夫人让贴身的邵妈妈拿了一个木匣子来,亲自给了雪湖,对陆宜娴道,“回了家里四处打点用钱的地方并不少,这是我与你嫂子的心意,在陆家别委屈了自己。” 陆宜娴点点头,福一福身道,“舅母与大嫂嫂这般,娴儿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越氏也攥着陆宜娴的手道,“好妹妹,万万保重身子。” 沈令道,“我也与你父亲说了,你可随时回来瞧你外祖母与两个妹妹,受了什么委屈便回咱们家来住些日子也使得的。” 陆宜娴点点头,“多谢舅舅。” 沈辞也道,“回去万事小心才是。” 晚玉眼睛红红的,梨玉亦低头不语,有些伤感。陆宜娴见了忙道,“等我回去些日子安顿好了,便请你们来游园子可好?” 晚玉道,“若你那后母是个要说闲话的,你也不好常请我们去的,你自己也不好常回来。但若你有要我们帮忙的,尽管打发雪湖回来,我们能帮的必定帮你。” 陆宜娴含笑点点头,看着他们仿佛才真正有着家人的感觉,虽然从小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万事都小心谨慎,从不多言,但是临到要走了,总也是有几分真心与不舍的。她盘算着,过了元宵后两天,便要回陆家了,心下无比怅然。 等众人都散了,棠玉的夫君亲自上门来接她回去了,陆宜娴跟着老太太回房里。老太太才道,“该嘱咐的他们都说了,我也不必再啰嗦什么。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万事自己心里拿得准就是。我让雪湖与荀妈妈跟着你回去,她们身契在沈家,出入来去都方便,你有消息要递给我的,便让她们去。等你出了门子,我便把她们的身契交予你。雪湖与你一同长大,荀妈妈又是我房里用老了的人了,跟着你我才放心。再有,不要讳疾忌医,身子不对劲要立即请郎中来瞧。饮食上要注意,少用些寒凉的。” 陆宜娴都一一答应了,靠在老太太怀里道,“外祖母最疼我了,我都知道了。” 老太太摸着陆宜娴的发髻道,“你那后母倒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中两个姨娘都无所出,倒是她自己生了四个。自己要当心才是。” 陆宜娴在老太太怀里低低答应了一声,“还有那朱姨娘,进府不久就没了。外祖母放心,我心里有数。再说,有荀妈妈瞧着,不会有什么问题。外祖母也要保重才是。” 老太太轻轻拍打着陆宜娴的背,“好孩子……” 第四章 陆闻章带着樊夫人上门来接陆宜娴回府的那日正是个晴天,雪都化得干干净净,蕴含着一丝开春的迹象。陆宜娴在老太太房里用了午饭后回去接着收拾东西,她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住了许多年的归芳院,心中隐隐有些不舍。大多数物件都收拾好了,雪湖已经让小厮搬到马车上去了。春秋打帘子进来道,“问姑娘安。老太太请姑娘去前厅,陆大人与夫人已到了。” 雪湖还要留下来亲自看着收拾,于是陆宜娴便独自跟着春秋去了前厅。因有外男在,晚玉与梨玉只在仪门处叫住陆宜娴,依依不舍地道别了几句。陆宜娴进了前厅,老太太正端正坐在上首,下面右手边坐着的便是陆宜娴的父亲陆闻章与樊夫人。陆闻章十五年来也有回京述职的几次登门见过陆宜娴,但陆宜娴对他的印象仍然有些模糊。陆宜娴先向老太太请安道,“外祖母。” 老太太含笑道,“快见过你父亲罢。” 陆宜娴轻轻福身道,“女儿见过父亲。” 陆闻章起身,指着樊夫人道,“这是你嫡母,也见过你嫡母罢。” 这是陆宜娴第一回见樊夫人,只见她是个容长脸儿的中年贵妇,眉目间倒是温柔。陆宜娴向樊夫人见礼道,“娴儿见过母亲。” 陆闻章见陆宜娴这般爽快便开口认了母亲,不由十分欣喜,樊夫人也笑道,“果真是个顶好的好孩子,都是老太太教得好。” 陆闻章亦拱手向老太太道,“小婿多谢岳母躬亲教导。” 老太太拿帕子轻轻擦着眼角道,“这孩子在我身边十几年,一朝分离实在难舍……她几个姐妹一同长大,也都是难舍难分的……” 樊夫人立刻道,“还请老太太放心,以后娴儿想回来看您便可立刻回来,住上两日也使得,只需叫人知会我们一声就是了,或是接姑娘们过府来也是好的。我们心中都是感念老太□□德的。” 老太太又道,“你们都是有心的,只是,娴儿也到了要出门子的年岁。若嫁得不好,我怎么对得起她母亲呢。” 樊夫人心知老太太是担心自己不好好给陆宜娴选人家,一时说不出话来。陆闻章看一眼樊夫人便笑着道,“岳母,娴儿在您身边长大,婚事自然没有不让您知晓的道理。我们若有相看上的人家,必定上门来报您。自然,您若有好的人选,也请告知小婿才是。我这做父亲的,只担心不能多多补偿娴儿,必定想她嫁得好夫婿,请您放心。” 老太太转脸又叹口气,“这孩子在我身边待久了,有些用熟了的人,也不好叫她们分离的。今日我便给了娴儿,让她带去,日后出门子也好随侍。”老太太看着樊夫人含笑道,“樊家娘子,倒不是我不放心你,实在是担心下人们不了解娴儿的秉性,伺候不好。你可别多心呀。” 樊夫人亦笑道,“老太太您说笑了。有知根知底的伺候着姑娘,我这心里也安稳些呢。我们已收拾好了娴儿的院子,一应都是用的最好的,还请您放心。” 老太太微微点点头,“都说樊家是极有家教的,果然樊家娘子是个人人夸赞的呢。” 这样交待一番,老太太对陆宜娴道,“你回去了要体谅你父亲的不易,敬重嫡母,照看弟妹,可明白了?”见陆宜娴点点头,老太太道,“好了,去罢,早些安置。我便不多留你了。” 陆宜娴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个头道,“娴儿多谢外祖母,愿外祖母安康和乐。”说着说着鼻子便有些酸楚起来,但还是死死忍住了,春秋扶了她起来。 老太太问道,“春秋,外头车套好了没有?” 春秋回答着道,“都好了,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荀妈妈与雪湖都在车上候着。” 老太太拍拍陆宜娴的手背,落下一滴泪来,“去罢,去罢。” 陆闻章夫妇二人亦告辞,带着陆宜娴出了沈宅。陆宜娴回头看一眼沈宅的牌匾,自此便要离开这住了十五年的家了!切切,切切! 陆宅本是祖父陆泓在世时先帝钦赐的府邸,原是前朝重臣被罚没的园子,是个坐北朝南、敞亮通透的好地方。陆闻章外放出京时陛下也未曾下诏收回,于是便荒废下来。如今又好生修葺了一番,恢复了先前的光彩。这府邸分前后两院,中间三道仪门隔着,外院便是见客宴饮之处,内宅便是樊夫人统管。樊夫人所居的曦华轩乃是府中最大的院子,离前院也近,端正又气派。安姨娘与容姨娘分别住在花园东边的馥春居与荷惜阁,不过是曦华轩的一半大小。 如今陆家两子四女。两子皆为樊夫人所出,年长的也不过十岁,名陆曜,小的七岁半有余,名陆昊,都随樊夫人住在曦华轩。陆宜娴被樊夫人安排在西侧的聚雪轩,旁边便是庶出第二女陆宜静的兰芷阁,樊夫人嫡出的陆宜柔与陆宜雅都住在曦华轩临着的慕月阁,仅仅隔着两道院墙。 陆宜娴进了曦华轩正堂坐下,荀妈妈带着家丁到聚雪轩去收拾东西,樊夫人早让人请了三个姑娘与两个公子过来相见。两个公子年纪都还小,规规矩矩见了礼便各自坐下喝茶吃果子。陆宜娴冷眼瞧着这三个未见过的姐妹。 三个姐妹中,陆宜娴最好奇的还是那个庶出的二妹妹陆宜静,毕竟是当年那个外室所出。陆宜静比陆宜娴小上半岁,看着是个性子安静、身子柔弱的。上前来盈盈施了一礼,便在后头坐下了。陆宜柔年方十四,看她举手投足是有些傲气的,说话也伶俐,端的一副嫡女做派。穿戴上都比陆宜静看着好些,想来樊夫人很是疼爱长女。陆宜雅刚满了十二岁,个头生生比陆宜娴矮上一个头,叫了声姐姐,便自去坐下与陆曜说话去了。 樊夫人含笑对陆宜娴道,“还有两位姨娘便不叫你特意去见了,日后总能遇上的。你回来了你父亲也欢喜,一家人正该和和气气的。” 陆宜娴微微颔首道,“母亲说得是。” 樊夫人道,“你头一日回家我也不多留你,院子里头你还要收拾整理的。我让云霞好生挑了个机灵的给了你,等会儿你便见到了。” 陆宜娴轻轻点点头,“多谢母亲体恤。”然后福一福身便退出去了。 聚雪轩倒比原先的归芳院大一些,院子更宽敞更空旷了。荀妈妈是个手脚麻利的,待陆宜娴回到聚雪轩的时候,东西已分门别类地收拾出来了,一应物品都归置得整整齐齐。进了正堂坐下,喝了两口茶,便有一个约莫二十上下的女使打帘子进来上前道,“问姑娘安。我是夫人派来伺候姑娘的一等女使,碧桐。” 陆宜娴听了一等女使四个字,便知道是樊夫人给她送了个管事的过来。于是她立刻搁下手中的茶盏含笑道,“你是母亲送来的,自然是好的。今后我这院子便全仰仗碧桐姑娘的本事了。” 碧桐恭身道,“碧桐自当竭尽全力。还请问姑娘一句,今日这个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已安排妥当了,姑娘可要见一见么?” 陆宜娴摆摆手,“不必了,日后都会识得的。我有些乏了,你先下去罢。” 碧桐福一福身便退出去了,荀妈妈挑帘子进来道,“姑娘,我已打听过了,这院子里头大半是从前府中伺候的,还有些是进京后刚买来的。” 陆宜娴点点头,“荀妈妈,你仔细留意着,若有些个嘴巴伶俐、性子张扬、得了好便喜欢炫耀的,便来报我。尤其要从刚进府的人里头挑。” 荀妈妈道了声“是”,然后道,“姑娘说得是,若有不安分的人总要打发出去的。” 陆宜娴摇摇头,“不必,要好生给她们体面才是。” 雪湖听不明白,但荀妈妈是跟着沈家老太太多年的人物,立时便明白过来,“姑娘聪慧。要清理一个池子,总得先搅浑了才是。” 陆宜娴道,“那个碧桐目前动不得,我便先瞧瞧她的本事罢。荀妈妈,还要劳烦你了。” 雪湖终于明白过来,“若说这院子搅浑了,这碧桐也难辞其咎了。” 陆宜娴笑道,“聪明。如今都盯着我这院子,我便遂了她们的意,要翻什么随她们的便,想必除了碧桐,还有不少眼睛罢。” 在陆宅住着倒也算平静,陆宜娴每日去樊夫人处请安后便回聚雪轩待着看书下棋或是刺绣临帖,倒是自得其乐。满院子的女使瞧着陆宜娴是个不管事的糊涂主子,也渐渐生出了些怠慢之心,明面上虽瞧不出来,但雪湖看在眼里向陆宜娴禀报时,陆宜娴只含笑看着手上的棋谱,“不急。” 雪湖道,“如今咱们这院子里头,府里伺候的老人多把手头的活计交予新买进来的女使做,老人们联起手来打压新来的,碧桐姐姐看着也说几句,但也是不痛不痒的。奴婢偶尔听得一两句争吵,还算小的,如今碧桐姐姐管着,并不敢闹到姑娘面前来。奴婢与荀妈妈只是冷眼瞧着,并不多说一句话。” 陆宜娴缓缓落下一子,看着雪湖,“你瞧着有什么特别拔尖要强的没有?” 雪湖道,“二等女使四个都是府里的老人,只有三等女使里头有几个是新进来的。有一个叫春裁的,姑娘刚来的时候很有几分争强好胜的心思,不过被碧桐姐姐打压了。翠袖和水云两个又嘲讽了她两回,她倒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拌了好几次嘴。现下翠袖她们老让三等女使们多做事,大家都颇有微词,春裁也是个日日与她们斗嘴的。” 陆宜娴盯着棋局思虑半晌,又落下一子,才缓缓点头,“这春裁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有?” 雪湖想了想道,“做事情倒还算麻利,姑娘今日的茶水便是她伺候的。” 陆宜娴饮了口茶,“这茶不错。二等女使里头,谁是伺候茶水果子的?” 雪湖道,“就是那个芸绣,荀妈妈说她鬼鬼祟祟的,想必是趁姑娘不在的时候翻箱倒柜地看沈家给了姑娘多少好东西呢。” 陆宜娴轻轻点头,“这么些日子也该看够了。雪湖,你去跟碧桐说一声,我喜欢春裁伺候的茶水,以后让她做我院子里的二等女使。芸绣么,你让碧桐自去安排就是。” 雪湖答应着去了。过了不过小半刻,雪湖便回来了。又再过了半晌,碧桐便进来问道,“问姑娘安。请姑娘的意思,是要让春裁做二等女使,专管茶水果子么?” 陆宜娴搁下手中的棋谱,有些疑惑道,“怎么雪湖没与你说清楚么?” 碧桐道,“雪湖姑娘自是说明白了。只是,春裁这丫头,向来有些心气儿,不大安分……奴婢怕她如今进房里伺候,伺候不好姑娘。” 陆宜娴闻言,只是喝茶,含笑不语。雪湖冷笑一声道,“殊不知碧桐姐姐已能做姑娘的主了。” 碧桐听了立即道,“不敢不敢,雪湖姑娘折煞我了。姑娘既看得上春裁,奴婢即刻便去安排。只是不知,姑娘属意芸绣做什么呢?” 陆宜娴看一眼雪湖,只埋头瞧着棋谱,又缓缓落下一子。雪湖笑道,“碧桐姐姐,正当你做主的你又不做主了。看来你正该做姑娘,我们姑娘正该做女使了。” 碧桐立刻跪下道,“姑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陆宜娴让雪湖亲自扶了碧桐起来,微笑道,“碧桐姐姐是母亲给的人,自然是无比伶俐的。我只不过觉着这茶水不错,自然,你若是真觉着春裁还要再压压,那你做主就是。下去吧。” 碧桐挑帘子出去,陆宜娴看一眼雪湖,雪湖立即在后头跟上出去了。过了半刻雪湖回来低声道,“碧桐姐姐果真没调春裁上来。” 陆宜娴轻轻一笑,“我知道。若突然让春裁上位了,碧桐的日子也没那么好过。大宅院里头女使争宠的事咱们难道见得少么?若我是碧桐,我也不欲春裁上位。只不过,这碧桐是在我这后母房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忘了谁是她如今正经的主子。她以为我在这家里住不了多长日子便要出门子,她还是要跟着夫人,便连我的吩咐也敢不放在心上了。雪湖,你去给春裁贺个喜罢。” 雪湖笑道,“春裁那个性子,知道碧桐姐姐截胡,估计要闹起来。” 陆宜娴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棋子,“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要让她们知道,要想出头就必须在我跟前儿说得上话。不然她们一个二个被打压怕了,我还怕闹不起来呢。” 雪湖点点头,“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找春裁去,让她再备下一壶茶。” 雪湖挑帘子出去,陆宜娴缓缓落下最后一粒白子,“这局,倒也不难破。” 雪湖回来时,陆宜娴已开始下第二局棋了。雪湖道,“奴婢只做出贺喜的样子跟她说了姑娘要提她做二等女使的事。我瞧她这会儿已经去找碧桐姐姐了。等她知道了,估计她心里更恨这些老人了。” 陆宜娴含笑摇摇头,“不急,让她再多恨一会儿。” 过了约莫小半月,院子里头动静倒是比先前更大了些,不过陆宜娴只叫雪湖与荀妈妈悄悄盯着,自己恍若未闻,每日照常向樊夫人请安,算着日子去沈宅探望老太太与晚玉、梨玉,倒是许久未见棠玉了。不过听老太太提起,如今棠玉与她夫君倒是蜜里调油,日子和美得很。陆闻章也开始私下打听些金陵中适龄未婚的公子们,毕竟陆宜娴与陆宜静两个女儿都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樊夫人出席金陵各家贵妇的席面时也透露了这个意思,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家来相看。 陆宜娴倒也不心急,先把院子里头的事情料理好了再想别的。这一日从沈宅回来,刚进了聚雪轩,一个女使便上前问道,“问姑娘安。今日府中到了上好的胎菊,请姑娘的意思,是否要尝尝?” 陆宜娴和煦道,“这倒是好的。不过,茶水上伺候的我只见过芸绣,倒没见过你,觉着脸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抬起头道,“奴婢春裁见过姑娘。本不该奴婢上来伺候,但芸绣姐姐此刻正睡着,不好叫醒的,奴婢怕姑娘回来了没茶水喝,便大胆进房里来了。” 陆宜娴听了含笑道,“你倒是个有心人。先前我便知道你茶水伺候得不错,只是还没见过你,如今见到了,果真是十分伶俐的。” 春裁听了高兴得磕头道,“谢姑娘夸赞,奴婢必定好生伺候。” 碧桐此时从房中挑帘子进来刚巧瞧见,立刻过来先向陆宜娴见礼,“她这没规矩的贱蹄子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然后转脸低声呵斥春裁,“没脸没皮的东西还不滚出去?你一个三等女使也是能上正房伺候的么?” 陆宜娴手指轻轻敲一敲桌子,并不说话,雪湖对碧桐道,“难道是姑娘已不在了么?碧桐姐姐当着姑娘嘴上也不把个门,竟也还不让姑娘问话了。” 碧桐小心翼翼觑着陆宜娴的神色道,“奴婢不敢。” 陆宜娴看着碧桐笑盈盈道,“碧桐,你错怪春裁了。是因为芸绣睡着,春裁怕我回来没热茶喝,才进房里伺候的。我瞧着春裁是个不错的,让她替了芸绣罢。芸绣既做不了这细活,你给她安排些别的事情做就是。” 碧桐心有不甘,知道春裁是故意的,但也只能忍下道,“奴婢知道了。” 春裁立刻在一旁连连磕头道,“谢姑娘抬举,奴婢一定精心伺候姑娘。” 陆宜娴道,“我有些乏了,你们都下去罢。” 眼瞧着两人出去了,雪湖低声道,“姑娘,我觉着春裁也不是个安分的。芸绣睡着了她不去叫人家,反倒自己进房里来告状。” 陆宜娴轻哼一声,“她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见了我,自然想尽法子上位了。她既能上位,下头的自然有样学样,碧桐她们几个要弹压还是需得废些心力的。这些争尖冒头的,与碧桐和我后母那些眼线,正好对上。咱们看戏就是。” 在此后的半个月里头,便常有些新来的三等女使趁着碧桐和几个二等女使不在房中时争宠献媚地挤到陆宜娴跟前伺候,陆宜娴有心纵着,来者不拒,个个夸赞赏赐,给了好大的体面。碧桐和翠袖几个虽不敢指摘陆宜娴,便把气都撒到了这些人身上。而这些人得了体面,又有春裁撑腰,自然不甘示弱,院子里头成日没个清静。陆宜娴仍是恍若未闻。荀妈妈说瞧见碧桐往夫人院子里去了几回,想是去请樊夫人的意思。只不过樊夫人仍是未踏足聚雪轩,该闹还是闹着。 雪湖不明白,陆宜娴道,“我那母亲最是个笑面菩萨般的人物,也不敢公然来管我房里的人,除了让碧桐多用些心力弹压,也做不了什么。再说,我是个糊涂主子,她正该高兴罢。” 荀妈妈在一旁轻轻摇摇头道,“这院子里头的女使一个个的不成样子,成日在姑娘面前现眼,若这是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早被撵出去了。” 陆宜娴笑道,“荀妈妈这样说,说明我这个糊涂装得还是很成功的。撵自然要撵的,但可不该是我来撵人。荀妈妈,过几日忠勇侯府夫人过五十大寿,我要随母亲去侯府坐席,有件事便要托您去做了。这院子上上下下的也闹腾了一个多月了,是时候把池子清干净了。” 荀妈妈只细细思量一会儿,便恭身道,“是。” 雪湖道,“听说这回席面办得倒大呢。金陵的官眷大多都收了帖子的,姑娘便能见到棠姑娘与晚姑娘了。” 陆宜娴点点头,“忠勇侯夫人向来是个会来事、人缘好的,哪家坐席都有她,倒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许久没见到棠姐姐了,她如今是新妇,府里又有个有孕的妾室打理,连晚玉都没去过顾家,总不好接了我这个堂妹过去的。” 荀妈妈含笑道,“棠姑娘是顾家的长房大奶奶,想必也在跟着婆母打理家事,自然是不得空的。”荀妈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声道,“姑娘,昨日奴婢在园子里听见三姑娘与伺候的女使说话,夫人现下正让三姑娘与四姑娘学着看账本呢。这种事,姑娘竟都不知道。” 陆宜娴饮口茶道,“这倒也是寻常。我不是她亲生的,自然有什么好的惦记不上我。好在跟着外祖母多多少少也学会了些,只不过也没必要让她们知道。这种管家理事的本领,外祖母比我这后母怕是厉害得多了。我如今是个糊涂主子,凡事别太聪明了。” 荀妈妈点点头,“是,姑娘放心,奴婢明白。” 陆宜娴从架子上取下一个盒子,里头装着几方绣好的丝帕。陆宜娴把盒子递给雪湖道,“这些日子闲来无事绣了些帕子,你差人送两方去沈府给晚玉和梨玉,再拿三方给府中三个姐妹,棠玉的我过几日亲自带去给她。” 雪湖答应着去了,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盒糕点。陆宜娴奇道,“让你去送东西,哪里顺回来的点心?” 雪湖道,“是静姑娘给的,她说没什么能谢姑娘的,就给了我一盒亲手做的荷花糕,十分和气。不像曦华轩那两姐妹,只叫个下人收了,连瞧都没瞧一眼的。真可惜了姑娘亲自绣的帕子。” 陆宜娴微微一笑,“两个妹妹自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不稀罕了。”陆宜娴心中倒是丝毫不在意,只想着陆宜静此人是个什么角色。陆宜静是个外室所生,身份低微,向来不讨陆闻章喜欢,樊夫人更是顾不上她。想来她日子着实不好过,连个赏人的碎银子都轻易拿不出来,只得送些果子。虽然一个多月以来也只晨昏定省见面,但陆宜娴觉着她看着柔弱胆怯,实则是个心里有主意的。 陆宜娴看着瓷盘里端正的四块荷花糕,微微叹了口气。 第五章 忠勇侯王家府上坐落在长锦街正中,是个极好的地段。为着忠勇侯夫人寿辰,自近午时便有车马来来往往,堂上挤满了人。前院招待男客,内宅招待女眷。除去坐席的正厅,忠勇侯府王夫人将几间厢房也布置出来,供人休息闲聊,园子边上的亭子也是收拾干净了,可去喂鱼观花。园子里摆着好些名贵花种,都是王夫人素日钟爱,摆出来供大家赏玩。除此之外,打牌下棋听曲也是样样都有,照顾到所有人的喜好,想做什么都可以。王家的席面向来不会觉着无趣。 樊夫人回京不久,正是四处交际的时候,用过了早饭约莫一个时辰,便让人来请陆宜娴出门。樊夫人还带着宜柔和宜雅,陆宜静是庶女,正宴自然不好带着的。到了忠勇侯府,便有人领着她们往内宅去,此时大多官眷已到了。 此时妇人们又聚在一块儿说话,姑娘们单独在外头玩儿,陆宜娴远远瞧见了棠玉,正跟着她婆母顾夫人进堂上喝茶说话。樊夫人稍微交待了两句也进堂子上去了,陆宜娴与两个不太熟的妹妹站在一块儿,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 倒是陆宜柔先开口道,“姐姐怕不是头一回上这席面来罢?” 陆宜娴微笑道,“妹妹怎么这样说?” 陆宜柔挑衅地看着陆宜娴道,“听闻姐姐在明安伯府长大,难不成沈家还要带你一个外人去坐席么?看姐姐成日里记挂着沈家,可别忘了你姓什么。” 陆宜娴心想,这蠢货倒真以为自己是个软弱好欺负的糊涂主子了。转念一想,陆闻章在外头做官时也是一方总领,地方上只有巴结讨好的,这陆宜柔当真还以为自己在杭州,颐指气使也没人敢顶撞。而且,樊家在金陵也算得上是大族,为官者不少,陆宜柔说话放肆些也正常。陆宜娴正要说话,只听后头传来一句,“你就是陆家的三姑娘?一股小家子做派,真不知陆家如今这般没家教,一个续弦夫人生的倒跟原配正妻的嫡长女这样说话。” 陆宜娴转头一瞧,竟然是晚玉。陆宜娴急忙笑着拉着晚玉道,“你也到了,我正想等着你来呢。” 陆宜柔看二人举止亲密,便明白了几分,道,“原来是沈家的二姑娘,只不过,我与我嫡亲姐姐说话,你一个外人擅自插嘴,你们沈家这又是什么家教?” 晚玉扑哧一笑,直拿帕子掩唇道,“嫡亲姐姐?你一个续弦所出的有脸子说什么嫡亲不嫡亲的?说出来都惹人笑话。娴姐姐,你说是不是?” 陆宜娴见晚玉使坏,说话极是犀利,句句直戳陆宜柔肺管子,都快憋不住笑了,但面上还是做出和事佬的样子对晚玉道,“都是一家人,罢了罢了。” 陆宜柔冷笑一声,指着陆宜娴道,“你少在这里装好人,我瞧你也是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你们沈家教出来的姑娘一个个的面上猖狂,内里无用,我看你们嚣张到什么时候。我可知道,你们家大姑娘一进顾家门可就迎了个有身孕的妾室,听说还是从通房抬上来的,居然这般无能,真是满金陵看笑话。” 晚玉一听陆宜柔指摘棠玉,立刻便要冲上前去打人似的。陆宜娴怕闹起来两家的颜面都没了,于是急忙拉住了晚玉,向陆宜柔道,“三妹妹,如今是在金陵,你可要慎言。若真闹起来,你倒瞧瞧你一闺阁女说这些闲话,占理不占理。” 晚玉气愤道,“姐姐你别拦我,今日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 陆宜娴低声道,“正因棠姐姐今日在,若闹大了,宜柔那些浑话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岂不是更让她难看了?” 晚玉听了这才罢手,只冷冷看着陆宜柔道,“我们姐妹都是原配正妻所出,你这种续弦生的果真也就是个没规矩的东西,上不得台面。你这做派,不说都以为你是个庶出的呢,跑到人家的正宴上头来惹事生非。” 陆宜娴知道这话陆宜柔听了必定暴跳如雷,怕真是闹大了,于是拍拍晚玉的手背,“好了,别说了,咱们去喝茶吃果子罢。” 陆宜柔气得口不择言,“大姐姐真是厉害,处处做好人。真不知你这种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手段?想必是沈家了罢。你母亲是原配正妻又如何?不过是个没用的东西,被一个外室活活气死,这般没用,死了也活该!” 这话太刺耳,陆宜娴近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陆宜柔冷笑一声,“装什么糊涂?我说你有娘生没娘养……啊!” 只听“啪”得一声,陆宜娴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了上去,力道之大把陆宜柔直接扇倒在地,一旁的晚玉还有陆宜雅都被吓了一跳。此时的陆宜娴面色冷到了极处,虽是春日,却仿佛散发着阵阵寒意,与平时和煦温柔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的母亲,便是她的底线。陆宜娴手掌生疼,但仍冷冷盯着伏跪在地上的陆宜柔。 陆宜柔这一声哭叫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堂上的夫人们也出来好些。樊夫人也出来了,陆宜柔一见了樊夫人便扑在母亲怀里一味哭泣。一瞧陆宜柔脸上的掌纹,再看一眼面无表情的陆宜娴,立即做出委屈的样子对陆宜娴道,“娴儿,我只不过叫你照看着两个妹妹,若有什么得罪了你的,你好生说就是,何苦这般下我的面子。你妹子年纪还小,若真得罪了你,回家打骂都是使得的,何必冲撞了主家的喜气呢?” 樊夫人旁边站着的正是棠玉的婆母顾夫人。顾夫人见樊夫人这般低声下气,忙道,“都说后母最是难做。你好歹也是大姑娘的长辈,怎能这般委曲求全的?做姑娘的没规矩,你这做母亲的倒赔礼道歉起来了。”棠玉一听,便知道顾夫人顺带着说沈家家教不好,也微微变了脸色。 樊夫人轻轻摇摇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罢了,我不敢摆什么架子的,只求大姑娘过得好,今后不怨恨我便知足了。” 此话一出,旁人更是对着陆宜娴指指点点的。陆宜娴心知陆宜柔的嚣张少不了樊夫人推波助澜,但此刻已打了人做了出格的事,便不好再顶撞樊夫人,不然更坐实了樊夫人的话。于是陆宜娴轻轻向樊夫人福身道,“母亲恕罪,妹妹虽然出言不逊,但我不该打她。女儿知错了。” 晚玉见陆宜娴受了委屈,急忙道,“奇了怪了,姐姐在沈家向来是温顺有礼,怎么回了陆家没几日便被逼得要动手打人了?今日明明是三姑娘先出言不逊,指摘了我们沈家,怎么倒成了我姐姐的不是?” 樊夫人闻言更是带着哭腔,一脸苦大仇深道,“沈二姑娘,你要回护大姑娘,但你不能这般胡乱栽赃我的柔儿啊!柔儿年纪尚小,哪里懂得这些?你这样说她,她以后如何找得到婆家呀!你们沈家这般苦苦相逼,不过是担心我只疼自己生的,欺负了大姑娘,不如你们还是把大姑娘接回沈家去养着罢,免得我做什么都被你们猜忌!我万不敢当大姑娘的后母了!” 樊夫人果然是个唱戏的好手,一番话把晚玉的辩白硬生生扭转成了对陆宜柔的栽赃。棠玉婆母在面前,棠玉也不好开口,只一个劲儿跟晚玉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话了。 闫夫人方才去拜见忠勇侯夫人,此时才赶过来,路上想必都听说了,一见了樊夫人立刻笑着道,“陆家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呢?大姑娘那毕竟是陆家的姑娘,你自然是管得的。姐妹之间拌嘴是常事,我生的两个姑娘从前在家里也打架呢。晚玉也还是个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冒犯了陆家妹妹。晚儿,还不给陆夫人赔罪。” 晚玉立刻上前向樊夫人施了一礼道,“晚玉知错,请陆夫人恕罪。” 忠勇侯府二奶奶这才挤进来笑道,“今儿本是喜庆日子,没得叫大家不高兴的。诸位夫人还是到堂上坐着喝茶吃果子,陆三姑娘随我来厢房里头罢,我给你敷一敷。” 见主家都发话了,众人这才逐渐散开了。棠玉跟顾夫人说了两句,便跟闫夫人站到一起去了。闫夫人与棠玉、晚玉带着陆宜娴进了园子边上一个小厢房里坐下,晚玉仍是愤愤不平,跟闫夫人和棠玉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听得陆宜柔指摘沈家和棠玉的夫家,还冒犯了陆宜娴的生母,闫夫人轻轻皱眉,棠玉更是一拍桌子,“这要是我,哪里只有一巴掌这么容易?孝道是人之大伦,我便是把她脸打肿了也使得!” 晚玉道,“娴姐姐这个后母简直是欺人太甚,可真是个厉害角色,说话就跟变脸似的,说哭就哭。一家子唱戏的好做派!” 棠玉摇摇头道,“只怕娴儿是落下了个凶悍刻薄的名声,这正是在议亲的时候呀。我觉着陆夫人就是故意要坏了你的名声,让你嫁不了好夫家。娴儿,我是不是之前与你说过,要当心你这后母,果不其然是个笑面虎呢。” 陆宜娴见闫夫人不说话,便起身道,“舅母,今日是娴儿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娴儿心中实在愧疚,无颜面对舅母。” 闫夫人亦缓缓叹口气道,“好孩子,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我只担心,你这后母这般行事,你的婚事可怎么办呢?今日金陵大半官眷都来了,出了这样的事,日后议亲,只怕都要顾虑一二了。” 晚玉插嘴道,“再怎么说,娴姐姐也是陆家嫡长女,沈家的外孙女,身份总比那两个续弦生的贵重些罢。在场的也不都是糊涂的,总有些知道陆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 棠玉摇摇头,“你才是个糊涂的。陆夫人什么样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明了这陆家如今她做主,娴儿不过占了个嫡长女的名分。今儿闹这么一出,不仅是坏了娴儿的名声,也是表现出娴儿与娘家不睦,日后嫁了人娘家是不会怎么助力的。被娘家厌弃的姑娘,谁家肯要她?你以后遇事少言,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陆宜娴看一眼棠玉,“棠姐姐,晚玉是为我好,别怪她了。” 闫夫人听棠玉说得很明白了,自己不好开口说的话棠玉都说了,于是拍拍陆宜娴的手背,起身道,“你们姐妹三个先在一起玩儿罢,我堂上还有些要见礼的人家,我先过去了。等下吃席面,可要规规矩矩的,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三个人看闫夫人出去了又坐下,陆宜娴瞧着棠玉和晚玉仍然有些闷闷不乐,于是拿出袖中的帕子递给棠玉道,“这是我亲自绣的,虽比不上梨玉的手艺,但总归是个心意。几个姐妹都有了,就差你的。我今儿给你亲自拿来了。你瞧瞧喜不喜欢?” 棠玉接过去瞧了,绣了并蒂海棠的图样,不觉含笑道,“自然是好了。” 晚玉看着还是气呼呼的,陆宜娴笑道,“我都不气了,你就别气了。棠姐姐,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最近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没有?” 棠玉想了想道,“若说什么大消息,那便是江宁侯府的事情了。这事儿压得密不透风的,还是承华郡主说了一嘴我才知道。” 晚玉急忙道,“你倒是快说呀。” 棠玉低声道,“江宁侯回京不久,就是前几日便遇刺了,病重垂危,今儿瑞王妃都没来这儿坐席,就是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呢。宫里太后知道了,打发了几拨太医去瞧,也十分焦急呢。” 陆宜娴问道,“那就是在金陵遇刺了?” 棠玉点点头,“谁说不是呢?金陵帝都,天子脚下,堂堂的侯爷竟遇了刺。这几日金陵城中都戒严了,满城的官兵巡逻。若不是今日坐席,我婆母怕是都不允我出门。” 晚玉道,“查出来是谁做的没有?” 棠玉皱眉道,“据说是西北凉族混进来的奸细呢。” 陆宜娴有些不解,“若是凉族奸细,在西北的时候不做,怎么跑到金陵来刺杀江宁侯?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棠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一直潜伏在金陵的奸细,得了谁的令才冒头出来吧。我官人如今在松石书院念书,日日要出门,我倒担心他的安危,今儿回去我必让他告假些日子在家里避避风头才是。” 晚玉道,“对了,那个妾室也在顾家待了这些日子了,你瞧着如何?” 棠玉道,“她本是个卯着劲想争宠的,可惜官人着实看不上她,如今也安分了。只一心一意养胎,起码下半辈子有个倚仗。” 陆宜娴点点头道,“说来奇怪,我家里有两个姨娘,膝下都无所出的。成日里深居简出,看着像从来不争宠的。” 晚玉喝口茶道,“定是你那后母,手段厉害极了。不是说从前还有个死了的姨娘么?说不准有什么蹊跷呢。” 棠玉低声呵斥道,“不许胡说!别家内宅里头的事情,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正说着,外头有人叩门,进来的是王家的女使道,“顾家大奶奶,陆大姑娘,沈二姑娘,席面已经好了,请上座。” 陆宜娴按照规矩还是要与陆家几个姐妹一同坐,陆宜柔不愿同她坐一起,于是中间夹着个陆宜雅。席面的菜都是样子好看,向来也吃不饱的。陆宜娴以前大的席面没去过,但跟着外祖母也去过些小席面。她只略略吃了一些便停筷子了。吃过了席面,樊夫人只道今日丢了面子,下午不好再待在府里冲撞了主人家的喜气,于是便带着三个姑娘回府去了。陆宜娴远远与棠玉和晚玉对视两眼,彼此明了,便也安心离去了。 回去的马车上,雪湖才低声道,“姑娘今日没吃饱,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奴婢等下回去就给姑娘做一碗鱼羹来吃。” 陆宜娴苦笑着摇摇头,“你以为这就完了?我那后母的性子,这事必得让我父亲知道才行。你等下让春裁多备些茶水罢,若是我没算错的话,今晚父亲要过来了。” 雪湖道,“主君也是疼姑娘的呀。” 陆宜娴颔首道,“宜柔是父亲看着长大的,必然更心疼宜柔了。父亲对我有愧,但若说疼爱,与宜柔和宜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若父亲真疼爱我,不会把我放在沈家十五年。罢了,我本也不敢奢求。有外祖母的疼爱就足够了。” 雪湖叹口气道,“姑娘今日是冲动了些。” 陆宜娴点点头,“是,但我不后悔。雪湖,我时常想起我母亲,她死在雪天,她就像一片雪花,融化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我和外祖母,谁也不记得她。可是,就算她走了,也容不得任何人在我面前诋毁她。”陆宜娴顿一顿,“我这后母是厉害的,她一步一步算准了我,而我明知道是个陷阱,但进来得心甘情愿。” 雪湖道,“夫人这么厉害,咱们要不要与老太太说说?请老太太出出主意罢。” 陆宜娴摇摇头,“外祖母上了年纪,咱们别去打扰外祖母了。再者,沈家已为我担待许多,别再让舅母为难了。” 雪湖挠挠头道,“姑娘,咱们岂不是坐以待毙?” 陆宜娴还是摇头,“那你也太小看我了,她能布局,我就不能?看荀妈妈的了。” 此时的陆家内宅聚雪轩,荀妈妈到女使住的房中去了。陆宜娴这正主不在,除去守院子看门的几个女使,老人们在一处说话,新人们自己又在一处,谁也不搭理谁的,荀妈妈过去根本不担心被碧桐她们瞧见了。荀妈妈进了春裁的房里,此刻几个三等女使正都一齐坐着说话,见荀妈妈进来了都起身迎。 春裁尤其殷勤道,“荀妈妈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您有什么吩咐,我必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荀妈妈笑着把手中的篮子拿出来,“今儿姑娘出去坐席,我老婆子一个人,做了些下酒菜,咱们大家伙儿一起松快松快。只不过别喝多了,待会儿姑娘回来要人伺候的。” 春裁更是殷勤地扶荀妈妈坐下,“荀妈妈您这般客气,可是给了我们这些人好大的体面呢。多谢荀妈妈了。” 燕草给大家都斟上酒,春裁给荀妈妈递了筷子去,兰草把菜摆出来,还有两个也过来坐下。荀妈妈道,“咱们小声些,若被隔壁听见了我在这儿,终归不好的。” 春裁一听隔壁的就不乐意道,“妈妈,您是跟着姑娘过来的,满院子谁能越过您去?您还怕那几个不成?” 荀妈妈摆摆手,“我哪是为我自个儿呢?我是为你们呀。姑娘出门子我跟着就出去了,这宅子里头谁能奈何我呢?但你们就不同了,姑娘一走,你们在这儿折腾的事儿被那几个告诉给夫人知道,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坏话,夫人必定是要扒了你们的皮呢。” 春裁一听便慌了神道,“妈妈您是个真人菩萨,还请您指点指点。”旁边四个也跟着附和。 荀妈妈沉吟半天,还是不敢开口。春裁急切道,“妈妈,还请您救救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您尽管说就是。姑娘待我们几个恩重如山,我们都是死心塌地跟着姑娘的。” 荀妈妈叹口气,“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是忠心的,所以才想着拉你们一把。那几个都是夫人送来监视姑娘的,把院子里头什么事儿都告诉夫人。如今夫人那儿只是瞧着姑娘的面子不发作。姑娘一走,你们便是发卖的发卖,打板子的打板子。你们说,若你们能跟着姑娘走,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春裁急忙点点头,“是是是,那妈妈说,这又怎么办呢?” 荀妈妈道,“若按照现在的形势,碧桐是一等女使,必定要跟着姑娘出门子,再多带几个那也是二等女使。除了春裁你们都是三等女使,那岂不是熬不出头了?我说句私心话,春裁,姑娘是很看重你的,若你能顶了碧桐,把隔壁几个弄出去,你们几个不就能升上二等女使了么?到时候我老婆子去给你们说项,让姑娘出门子的时候跟夫人开口要了你们的身契去。以后到了年岁放你们出去嫁人,还给你们丰厚的嫁妆,岂不是很好么?” 几个人都一齐道,“我们自然是愿意的,还请妈妈指条明路才是。” 荀妈妈吃口菜道,“如今姑娘不敢处置隔壁那几个,夫人不敢处置你们这几个,那你们想,谁敢做这个主呢?” 春裁反应快,“那必然是主君了。” 荀妈妈点点头,“是呀。主君每月也总有几日要来的瞧姑娘的,你们再不抓住机会,赶明儿夫人又送几个人来压着你们一头,你们岂不是更无出头之日了?如果不闹到主君跟前儿,在主君面前狠狠告她们的状,隔壁那几个谁也倒不了啊。” 燕草问道,“妈妈,那要怎么闹起来呢?” 荀妈妈隐晦一笑,“法子自然多得是。东西丢了,走水了,吵架拌嘴,不过是个由头而已。你们都是聪明人,自然有法子的。” 兰草有些犹豫道,“只是,若闹大了,谁也不好看。主君想必也要一同罚了我们才是。” 荀妈妈道,“姑娘知道你们忠心为她,能让你们受罚么?只消我与姑娘说一声,让她在主君面前说给你们求情,又说出门子的时候要带上你们。这样你们不仅不受罚,还要给你们体面,让你们做大丫鬟,进房里伺候呢。”荀妈妈把杯子轻轻一搁,“罢了,瞧你们也是些胆小怕事的,还是活该在这院子里头做三等女使,过一两年被夫人发卖或打死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是下了决心。春裁给荀妈妈斟酒道,“妈妈,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荀妈妈道,“这有什么,直说就是。” 春裁问道,“妈妈今日来,该不会是姑娘的意思罢?若是这样,我们便也有底气多了。” 荀妈妈一饮而尽,笑道,“你说呢?” 第六章 陆宜娴下了马车进了陆府内宅,想着跟樊夫人说一声便回聚雪轩去。倒是樊夫人先一步开口,面上还是温柔到了极处,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娴儿,你快回去歇着罢。今日都是柔儿的错,我回去必要狠狠责罚她才是。” 陆宜娴微微福身,含着一丝冰冷的笑容,“原是我的不是,倒不好叫母亲受累了。女儿告退。” 说罢陆宜娴带着雪湖转身就走,径直回了聚雪轩。 碧桐凑上来伺候,陆宜娴只叫乏了,把所有下人都打发出去,独独留下荀妈妈与雪湖在房里。荀妈妈道,“姑娘,按您的吩咐,奴婢已办妥了。有件事要说与姑娘知道,奴婢擅作主张借了春裁一枚姑娘的玉镯,就是老太太给的那个雕莲花鲤鱼的。” 陆宜娴点点头,“这样更好,多谢荀妈妈费心了。” 雪湖道,“姑娘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果子?” 陆宜娴轻轻摇头,“今日真是乏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晚膳前再来叫我。” 陆宜娴起身的时候正好是传晚饭的时辰,雪湖伺候陆宜娴更衣梳洗一番,让碧桐把晚饭拿进偏厅里摆上。陆宜娴一边吃一边道,“此刻想必父亲在曦华轩罢?” 雪湖点点头,“主君若无事,一般都在曦华轩与夫人一同用饭。如今两位公子都在读书,主君也时时亲自考究的。” 陆宜娴道,“父亲对两个弟弟向来是上心的。”陆闻章是个重名声的,当年外放了学政,提拔了好些寒门士子,在金陵颇受赞誉,自然对自家儿子的功课也十分上心,深恐后继无人,家族寥落。 正说着,门房处来了个小厮道,“问姑娘安。主君说这几日忙着没来瞧姑娘,等下陪大公子习字之后就来聚雪轩与姑娘说说话。” 陆宜娴点点头,“知道了。雪湖。” 雪湖拿了点子碎银子赏了,那小厮磕了个头,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陆宜娴用了晚饭便在屋子里点着灯看书,看起来并不着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宜娴听见院子里头有些动静,刚抬起头来,就看见陆闻章挑帘子进来,面色有些阴沉,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伺候的都出去。” 雪湖有些担心地看一眼陆宜娴,陆宜娴看着倒还算镇静,才快步出去了。陆宜娴搁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行礼道,“女儿问父亲安好。” 陆闻章径直坐下,吹胡子瞪眼又叹气的,就是不开口。陆宜娴在一边站着也一言不发。陆闻章看着陆宜娴道,“娴儿,父亲这些年未顾上你,你就是对我、对这个家心中有什么怨言,我都不说什么。只是你妹妹才十四岁,眼看着要开始议亲,就算说话难听些,你训斥两句也使得,何必要做那毁人容貌的恶毒之举?又何必要当众下你嫡母的面子呢?” 陆宜娴做出惊慌的样子立刻跪下道,“父亲此言,女儿万万不敢当了。” 陆闻章挑眉,“哦?听你此言,倒是其中另有隐情了?” 陆宜娴带着些哭腔道,“还请父亲明鉴。女儿今日掌掴宜柔,实在不是为一己之快,而是为咱们陆家着想,为父亲的官声着想。女儿承认自己是过激了些,也知错了,但若说恶毒、毁人容貌,女儿绝无此意!” 陆闻章奇道,“为陆家和我着想?这是何意?” 陆宜娴道,“父亲您还不知道宜柔今日在忠勇侯府都说了些什么罢?”见陆闻章不语,陆宜娴便知道自己想对了,“宜柔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指摘沈家,先跟晚玉拌嘴,又取笑棠玉姐姐和顾家,再言及我的生母,字字锥心。沈家于父亲、于我都是恩重如山,宜柔当着众人面都敢张嘴挑沈家家教的不是,外人岂不是要猜测是父亲您的意思?再者,宜柔言及顾家,顾太师是父亲您的恩师,外人岂不是要说父亲您忘恩负义?这若是传出去……父亲,您刚调回金陵,此时可出不得差错呀。您是外放出去十余年才调回来,难道要因为宜柔几句话毁了咱们家的前程么?今日金陵大半官眷到场,连承华郡主也赏脸,这话要传到谁耳朵里头,对咱们陆家实在没有半分好处。再者,女儿掌掴宜柔之前已几次三番地提醒她慎言,她非但不听,还诅咒女儿生母。身为人子,女儿实在无法坐视不管,这才出手伤人。父亲,请听女儿一言,今日闹起来不过是咱们家与沈家丢了些面子,日后总能慢慢找补回来的,可若是宜柔的话被有心人传开了,咱们家中丢的可不仅仅是面子而已了。” 陆闻章沉默了半晌道,“你先起来吧。” 陆宜娴跪着含泪道,“父亲,您也知道宜柔即将要议亲,那您有想起我吗?我不是正在议亲的时候吗?今日母亲都不过问我与宜柔为何争执,便在众人面前竟低声下气地求我宽恕宜柔。难道我就不会落下一个刻薄跋扈的名声?”陆宜娴停一停道,“自然这也不是母亲的错,我刚回到这家中,与宜柔不够亲近,母亲以为我欺负了妹妹也是正常的,是关心则乱罢了。” 说完这番话,陆闻章脸上有些耐人寻味的神色。 陆宜娴仰头看着陆闻章道,“父亲若不信,大可问今日在场的人。宜柔说了什么,众人总是听见一句半句。是非对错,父亲您决断就是。” 这种丑事,陆闻章必定不会再去查什么。陆闻章长叹一口气道,“娴儿,这些年父亲对你多有亏欠,也对沈家多有亏欠,你能这般替为父考虑,为父很是欣慰。柔儿骄纵惯了,你能帮着约束她,为父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妥。好孩子,快起来吧。” 陆宜娴缓缓起身道,“父亲,女儿还有一言。外祖母常说,为官者治家需严,如今是在金陵城中,已不是地方上,一言一行皆要十分谨慎。妹妹们在地方上生活了十余年,有些不妥当的也不是大事,但总是要改过来的。京中官眷来往密切,稍有不慎,咱们家便不知要担上什么罪名,请父亲三思。” 陆闻章点点头,“这话说得在理。好不容易调回京中,再不能被自家人拖累了。今日连累了我这大舅兄家里,改日我该登门赔罪才是。” 陆宜娴瞧着陆闻章杯中茶水饮尽,便扬声道,“春裁,快送些茶水来。” 进来的却不是春裁,而是慌慌张张的雪湖。雪湖挑帘子进来道,“主君,姑娘,咱们院子里头的女使们在外头打起来了!” 陆闻章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怎么回事儿?去瞧瞧。把闹事的全都提进来。” 雪湖答应着去了,然后领进来十余个女使,陆宜娴一眼瞧去,皆是头发被扯得乱糟糟的,脸上也是要么被挠了要么被打了,红肿着或者渗出血来。有些打得狠的连衣裳也扯破了。所有人一进来见了陆闻章都伏跪在地上低声啜泣。 陆闻章皱着眉头道,“都像个什么样子!到底是什么事情?” 陆宜娴看向荀妈妈,“荀妈妈,她们看着都不成个样子,你来说吧。” 荀妈妈恭身上前道,“主君,姑娘。刚刚春裁姑娘说丢了首饰,在女使们的房里头找,碧桐姑娘、翠袖姑娘几个拦着不许进屋子,于是起了些争执,闹了起来。” 陆宜娴看向碧桐道,“碧桐,春裁丢了首饰,你们怎么不许人找呢?” 碧桐道,“姑娘,那春裁言语实在过分,开口闭口便说我们是贼人似的。奴婢不堪受辱,才跟她们闹起来。”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碧桐,你是母亲给的一等女使,管我这个院子。春裁进府不足两个月,就算有什么说得不妥当的,你提点两句便是,何必闹起来让大家都看笑话,下我的面子呢?要找就让人找罢。” 这话陆闻章听着有些耳熟,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轻咳一声。 春裁磕了个头道,“姑娘明鉴,是燕草瞧见碧桐姐姐今儿来过奴婢屋子,奴婢有些疑心也是寻常事。碧桐姐姐拦着不让搜,必定有猫腻啊!” 碧桐立时便道,“我何时去过你房里?又怎会偷你的东西?可不要胡乱攀咬,冤枉了人!” 陆闻章一拍桌子,“都住嘴!吵吵闹闹的不成个体统!荀妈妈,你带上这个丫头去搜,到底偷没偷,一搜便知了。” 荀妈妈领命带上春裁并几个小厮去了,过了不过半刻便回来道,“主君,姑娘,的确是搜到了。” 碧桐一瞬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不可能!必是栽赃陷害!” 荀妈妈看一眼碧桐,对陆闻章道,“主君,除了春裁的首饰之外,还搜到了一样别的。还请主君和姑娘过目。” 荀妈妈打开手帕,露出里头一只青玉镯子,雕着并蒂莲花同几尾锦鲤,栩栩如生,一看便知是名贵的东西。荀妈妈道,“这东西,不是春裁的。” 陆宜娴从陆闻章手里拿过来瞧了瞧,看着碧桐露出失望的表情道,“是我外祖母在我十五岁生辰给我的玉镯。春裁伺候茶水进不了内屋,这个镯子她想栽赃也不能。碧桐,我敬你是母亲给的一等女使,向来把院子放心交给你打理,没曾想你却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碧桐磕头哭着道,“姑娘明鉴!奴婢真的没做过!” 春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你做的,这镯子难不成是长了翅膀飞到你房里去的?就你能进姑娘的屋子,还敢狡辩!” 碧桐恨得咬牙切齿道,“你们这起子没规矩的东西,一个个不该进房里伺候的非要进去,成日里在姑娘跟前现眼,说不得是你们偷偷进去拿了来陷害我呢!” 荀妈妈立时便接话道,“碧桐姑娘,你虽是夫人给的,但对姑娘说话可要慎言。按你这意思,是姑娘纵容了她们了?” 碧桐吓得又磕头道,“奴婢不敢。” 陆闻章听了半晌也明白得很了,便看向陆宜娴道,“这种女使,也不适合再做你院子里头的管事的了。还有这些个闹腾的不安分的,都该打发了才是。” 陆宜娴迟疑着道,“父亲,那些新进来的都还好说。只是……碧桐和翠袖她们五个是母亲送来的,女儿不敢擅作主张下母亲面子,怕惹了母亲不悦。还请父亲做主罢。” 陆闻章唤荀妈妈来道,“荀妈妈,劳动你去夫人处走动一趟,就说是她送来的这几个女使手脚不干净,我自处置了,明儿我会让管家安排新的女使进来伺候,不必她费心了。” 荀妈妈福一福身便挑帘子出去了。陆闻章皱着眉头道,“今日打架的这些女使全都留不得。碧桐是个手脚不干净的内贼,找个人牙子发卖了出去。其余几个,送到庄子去。都拖出去,别脏了姑娘的屋子。” 说完便有小厮上前来拖人,春裁急忙道,“姑娘!我们可都是为了姑娘!我们对姑娘都是忠心耿耿的呀!” 雪湖立时呵道,“糊涂东西!为了姑娘好,便闹到主君跟前来,丢了姑娘和夫人的脸面,还好意思说是为了姑娘!还不闭嘴!” 春裁急得哭喊着道,“姑娘!我们可都是听了荀妈妈的话,按您的意思办事啊!” 雪湖一个巴掌甩过去,“没规矩的东西!谁许你污蔑姑娘与荀妈妈了!难不成是姑娘让你闹起来的了!姑娘心软善良,你们从前挤进房里伺候的时候不过是跟姑娘说上两句话,竟敢说是姑娘的意思了!” 陆宜娴看着春裁道,“春裁,我原以为你是个不错的,不承想也是个不分是非、胡乱咬人的。真是枉我白白疼你一场了。真是寒心。” 陆闻章听着总觉着在说自己,心下觉着难受得很,“把这个混账东西嘴堵上,拖出去打二十板子再送走!还有再闹的,打死算完!” 陆闻章一发话,燕草她们几个吓得只会哭叫了。待全部拖出去了,陆宜娴只听得外头打板子的声音还有嚎叫的哭喊。 雪湖向陆闻章道,“主君容禀。姑娘是太过心软,这些丫头平日里没个规矩满院子乱窜,平日里也是不安分,争着在姑娘面前伺候,姑娘见了也舍不得罚她们,一个个的给惯坏了。” 陆闻章道,“罢了,这些人都打发走了。明儿我让管家送新的来伺候你,不经你嫡母手了,你自己挑就是。” 陆宜娴颔首道,“多谢父亲疼女儿了。” 闹了这么大一场,已是很晚了,陆闻章嘱咐了陆宜娴几句,便自去曦华轩安置了。荀妈妈回来只道,“夫人只问发生了什么,并未多说什么。” 陆宜娴点点头,“大家心里都有数,没什么好说的。既然我这嫡母挑明了要为难我,那咱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咱们都早些安置罢,明日且有得忙呢。” 第二日陆宜娴用了早饭便去曦华轩给樊夫人请安。陆宜娴规规矩矩行礼坐下,樊夫人看着陆宜娴,语气仍是十分温柔,“大姑娘,听闻你院子里头昨儿进了内贼,大半伺候的都被打发了。也是怪我,先前那几个都是老实的,竟没瞧出来是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东西。” 陆宜娴含笑道,“母亲客气了。是她们辜负了母亲的恩典才是。” 樊夫人道,“你妹妹昨日出言不逊顶撞了你,你父亲与我都好生训斥过了。还望大姑娘饶恕她这一回,别往心里去。” 陆宜娴起身道,“都是姐妹,说什么饶恕不饶恕的呢。母亲,我与三妹妹想必是有些误会,我想着去三妹妹房里瞧瞧她。” 樊夫人笑道,“你肯这样自然是好的。” 樊夫人身边的青梅亲自领了陆宜娴过去,到陆宜柔房门口,青梅道,“三姑娘,大姑娘来了。” 陆宜娴听得里头有些响动,等了好些,才来了个女使开了房门,请陆宜娴进去。陆宜柔见了陆宜娴便道,“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大姐姐可真是一张好嘴,把父亲绕得团团转,现下倒成了我的错了。” 陆宜娴喝一口茶道,“昨日打人,实属过激之举,父亲也训斥过我了。今日我特地来给妹妹赔罪,还望妹妹不要记恨着我才好。” 陆宜柔冷笑一声,“大姐姐可真会装好人,红的白的都能唱,真是好本事呀!我要去给母亲请安了,大姐姐自便罢。” 陆宜娴听她意思知道是赶人了,只不过自己礼数做足了,也没什么好待着的。陆宜娴也起身准备出去,正要挑帘子,看见桌上一碟子冒着热气的荷花糕,便不经意问道,“这荷花糕看着精致,不知是妹妹房里哪位能干女使做的?” 陆宜柔冷哼一声,“二姐姐刚拿来的。这些没用的小玩意儿,大姐姐若看上了只管拿去就是。免得说我小气,又在父亲面前告上一状,我可吃罪不起。” 陆宜娴含笑道,“妹妹自己留着享用罢。”然后便挑帘子出了慕月阁回去了。 陆宜娴回聚雪轩坐下没半个时辰,府里的刘管家领着十余个女使到院子里头站着。雪湖搬了把椅子在房门口,又摆上小桌子放着茶水果子。陆宜娴端正坐下,底下乌压压一团人便向陆宜娴请安。刘管家上前道,“问姑娘安。这些女使,都是主君吩咐伺候姑娘的。这些女使的等级身份,皆由姑娘裁决。”说罢便退出去了。 陆宜娴道,“你们进了我这院子伺候我,那我就是你们的主子。若有人心思长歪了,一味地听旁人的话,那就别怪我容不下你。自然了,若是忠心得力的,我自会厚待。” 众人都应了声“是”。陆宜娴对雪湖道,“你拿笔墨来,她们等会儿答什么你就记下来。” 雪湖点点头去了。陆宜娴又道,“依着顺序,一个一个上来,报自己的姓名、年龄、家住何处、什么来历、都会干什么,若有什么特别的本事也报上来,等我都瞧了再给你们分配差事,定下你们的身份。” 雪湖铺好纸张,陆宜娴一扬头,最左边第一个便上来磕头道,“奴婢汀兰,年十六,家在南平巷子,因家中父亲欠了赌债将奴婢卖进府里,识得一些字,没什么特别会的,都会一些。” 陆宜娴看她举止不慌不忙,说话时眼睛一丝不乱瞟,身形很稳,便轻轻点点头,“倒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可惜入了奴籍。点茶焚香或是刺绣梳妆,有什么做得不错的么?” 汀兰道,“回姑娘话,刺绣略会得一些。” 等雪湖写好了,第二个又上前来道,“奴婢绿萝,年十七,是家生子,母亲就是看园子的杜妈妈。从前是伺候二公子的。府中伺候的事情大多是做熟了的。” 陆宜娴问道,“既是有去处,又怎么来我这儿伺候?” 绿萝道,“回姑娘话,二公子开蒙上学堂,夫人说伺候的人不用那么多,便放了奴婢出来,现下是与母亲一同看园子。刘管家就安排奴婢过来了。” 十余个人这样一通问下来,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本事,大半是新买进来的,除了绿萝一个家生子,也有庄子上佃户欠银抵了女儿还债的。陆宜娴仔仔细细瞧过一遍,又给了荀妈妈看。 陆宜娴低声问荀妈妈道,“荀妈妈,我瞧着这会子都看不出来什么,不如先大致安排,日后再做调整。还有,先前院子里留下来的那些,倒算是稳得住,不瞎凑热闹,可赏些体面。我记得有个叫黛雪的,是新买进来的,一直规规矩矩做事,倒没多说过几句话,之前春裁她们胡闹她也没跟着去。若是个得力的,也可先给个二等女使瞧瞧。还有几个虽然没去闹事,但是府里的老人,我不放心用,还是做些粗活,不许进房里伺候。” 荀妈妈道,“姑娘说得是。” 陆宜娴向雪湖说了几句,雪湖扬声道,“院子暂不设一等女使,由荀妈妈掌事。院子里原先还剩下的几个加上新来的,全部都重新分配差事。现下二等女使四个,绿萝、汀兰、红蕊、黛雪。绿萝负责茶水饭食,汀兰负责衣裳首饰,红蕊负责陈设物件,黛雪负责清算内账。其余为三等女使,等下都去荀妈妈那里领差事。” 众人都答应了,陆宜娴这才起身进房里坐下了。众人各自去荀妈妈处分差事,几个二等女使也各自领了对牌钥匙安排起活计来。 雪湖低声道,“姑娘,咱们这回来伺候的,会不会有夫人的人?” 陆宜娴摇摇头,“不知道呢。不过这绿萝是个首当其冲的,我先瞧瞧。其他的或许也有埋得深的,过些日子总能找出来的,不着急。” 雪湖点点头,“不过,碧桐她们这些明面上的眼线走了,姑娘你也松活些。” 陆宜娴道,“只要在这家里待着就松活不了。我这嫡母一闹,我这会儿怕是轻易找不到婆家,总得多住上些日子了。” 第七章 日子便波澜不惊地过着,除了陆宜娴嚣张跋扈的声名仍在金陵四处散布,婚事暂无下落之外,其余一切都还好。因着上回的放肆,金陵城中倒没什么人家上门来相看,这样也慢慢到了元丰十年五月下旬。此时已近仲夏,正是燥热的时候,陆宜娴除了去沈宅,也甚少出门了。聚雪轩里的女使都还算规矩,荀妈妈亲自掌事,专设了院门的门房,只要院子里的人出去必要登记,外头的人进来也是同样。管得这般严,没哪个敢动歪心思,把院子治得如铁桶一般。陆宜娴几番试探之后都没什么异常,然而心里还是不放心用绿萝,倒是有心提拔汀兰和黛雪两个,虽同为二等女使,但暗里汀兰伺候的便比绿萝要多一些了。汀兰也是个聪明的,□□了些日子,如今陆宜娴一个眼神,她便知道该做什么了。荀妈妈暗里瞧了也说是不错。 若说有什么消息,那便是棠玉从婆家传过来或是沈家得了的,陆宜娴回沈家给老太太请安时与晚玉闲聊便能知道许多金陵最新的事情,就像承华郡主府与吏部侍郎王家订了亲,只待八月上郡主的长女便要过门;江宁侯遇刺之后虽捡回来一条命,但伤了右臂,自此无法握剑,交出了西北破风军的兵符,只在府上荣养;陇国公府最后也没与曹家订亲,而是与荣王府四公子结了亲,婚期就定在七月上。陆家若有什么消息樊夫人都捏得死死的,有什么好的陆宜娴是绝不知道的,比如哪家夫人办了花会,樊夫人定是瞒着陆宜娴,只带着两个小的出去见人。自然,若有些陆宜娴需得知道的消息,樊夫人也不会刻意隐瞒,就像三日前宫里传旨,六月初是太后千秋,七十大寿,陛下纯孝,定了要大办,金陵正五品及以上官员家眷与年满十四的嫡女和所有的诰命夫人、宗室贵眷都受邀进宫坐宴。陆闻章如今是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于是樊夫人及三个嫡女也在受邀之列。晚玉也能跟着老太太和闫夫人进宫去,倒是棠玉的官人如今还未中举,又未求荫封,棠玉的婆母又嘱咐她在家里看顾那有孕的妾室,棠玉便不去了。 棠玉虽不能去,但消息倒灵通,说是太后其实是想相看世家姑娘们,若有合适的便要给宗室皇子赐婚。虽然说得隐晦,但现下只有江宁侯还是个到年纪未娶的,只不过江宁侯废了身子,没了兵权,只是个被陛下厌弃的宗室,各府也是有些算盘的。于是后头又放消息说要给太子和晟王殿下选侧妃,如此便热闹起来了,想必到时候有许多姑娘要暗自较劲了。只不过不是为着太子,而是为着晟王。晟王赵楠是淑妃周氏独子,年二十五,如今在朝中辅政,颇有贤名,淑妃的父亲便是参知政事周未泉大人,两朝元老,威望颇高,于是晟王如今倒是风头正盛,将太子都比了下去。晟王九年前已娶了王妃文氏,但还未有侧妃,王府中也无妾室,名声向来极好。太子赵梧是皇后袁氏所出嫡长子,身份贵重,六岁即封太子,如今正二十九岁。太子也在朝中参政,只不过能力比之晟王逊色许多,再加上沉溺声色,除了太子妃郭氏之外,东宫还有两位侧妃与近十位良娣。这些年金陵隐有废太子扶晟王之说,只不过明面上都还算平静,太子虽平庸些,但靠着一个辅国大将军的外祖父和一个禁军统领的舅舅,加上没犯过什么大错,废太子也无从说起。此外还有昌王、纯王几个皇子,也是仅仅有王妃,可再娶侧妃的。 这一日是个清爽日子,连着闷热许多天,一场大雨过后,整个金陵便凉快了许多。陆宜娴早起给樊夫人请过安后便回聚雪轩待着看书,用过午饭正想着习字,门房便来报,“二姑娘来了。” 这倒是陆宜娴回陆家这么久以来陆宜静头一回主动登门,陆宜娴急忙让绿萝备了茶水果子来,让雪湖亲自去迎了陆宜静进厅上来坐下。 陆宜静挑帘子进来先向陆宜娴盈盈施了一礼道,“姐姐恕罪,妹妹来得唐突,这会子来不知是否扰了姐姐挑料子首饰的兴致呢?” 陆宜娴奇道,“妹妹说的我竟听不明白。什么首饰料子?” 陆宜静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竟是我嘴快了,上午去曦华轩请安时瞧见三妹妹在挑进宫赴宴的衣裳料子和首饰,想着姐姐也要进宫,这会子怕是也在挑。想必是姐姐也挑过了,我未打扰姐姐,便安心了。” 樊夫人自是不会为这事给陆宜娴准备新的衣裳首饰的,陆宜娴听了也不过微微一笑,“妹妹来得正是好时候。我回家这么久,妹妹倒是第一回上我这院子来呢。我实在欢喜。” 陆宜静道,“这实在是妹妹的不是,自进了金陵便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的过了好些日子,好容易好些了又受了风寒病下了,郎中嘱咐了要静养,便养了许多时候。到了如今才来给姐姐请安,实在是我这做妹妹的不是了。” 陆宜娴看着陆宜静的行事做派,心中有了几分明白,含笑道,“妹妹说这话便是折煞我了,咱们都是姐妹,说什么请安呢。我听闻妹妹病着,这些时日也不敢前去扰了妹妹清静。妹妹既然身子好些了,就该常常与我和两个妹妹聚在一起说话才是。” 陆宜静点点头道,“姐姐说得是。只是,两位妹妹年纪差得多些,我只盼着能与姐姐多亲近些。若姐姐不嫌弃我粗笨,我陪着姐姐说说话也是好的。” 陆宜娴笑道,“妹妹说笑了,妹妹自是个可人儿。是我自己懒怠动,平日也少出院子,妹妹有什么事情直接过来就是,咱们两个院子连着近,走动也是很方便的。” 陆宜静道,“我也是个不爱动的,若不是今日天气这般好,我也不想出门呢。说起来,听说园子的栀子花正开着,今日倒是个适合出门观花的时候,怕明日日头又大起来出不了门呢。” 陆宜娴喝了一口茶道,“上回去瞧还没开呢,我竟不知道已经开了。若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就在曦华轩前头罢。” 陆宜静笑道,“若姐姐愿意,不如咱们一同去瞧瞧罢?说是开了一大片,还香气扑鼻,半个园子都是香气呢。” 陆宜娴打量她两眼,搁下茶盏,“好。” 两人一同往园子里去,雪湖和汀兰二人还有陆宜静的两个女使跟着,陆宜娴不动声色地瞧着,陆宜静一身衣裳虽不算小气,但比之陆宜柔还是差之千里,发髻上的首饰也皆是些不值钱的银饰,镶嵌的宝石也是成色黯淡或是碎的,看起来日子过得不大方。樊夫人也不算亏待她,只不过也未曾多顾得上她就是了。 栀子花开的地方是一大片连着的花圃,前头有一片比人还高的树丛,还未到就香气四溢。正走近了,陆宜静却轻轻打了两个喷嚏道,“出门忘了带件披风,现下怕又要受寒,还请姐姐稍候,我回院子取件披风来。” 陆宜娴道,“让你女使去取不就得了?省得你亲自走一趟。” 陆宜静不好意思道,“本不想说的,我刚想起今日还没吃药,又不好扰了姐姐雅兴。我想着回去吃了药再来。那,还请姐姐在此处稍候了。” 陆宜娴关切道,“那有什么,妹妹快去罢。” 陆宜静点点头,折返回去,陆宜娴看一眼汀兰,轻轻扬头,汀兰也跟着退下了。陆宜娴走到花圃这一片静静站着也不说话,雪湖见四下无人,凑上来道,“姑娘,你觉着二姑娘是个什么样子的?奴婢看着,总不像个敞亮人。” 陆宜娴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她头一回上门来,第一句话便是挑拨我与曦华轩,此种用心,实在不得不防。再说,因着她的出身,父亲也不大喜欢她,嫡母更是不管,她不翻些花样出来如何求存呢?只不过,我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不会成为她手里的刀。” 雪湖道,“姑娘觉得,二姑娘是想挑拨离间,让姑娘恨透了曦华轩,帮着她打压夫人那边?” 陆宜娴轻轻摇头,“这倒不是。我觉着她是想两头挑拨,坐收渔翁之利,争些好处。想必,她觉着我院子里闹过一回,又当众打了宜柔,便以为我是个好操纵的了。也罢,我先瞧瞧这个庶女能干什么。” 雪湖冷哼一声道,“虽说是家里的姑娘,但她生母是那般下贱的身份,又冲撞了先夫人,怎配与几个嫡姑娘争什么?” 陆宜娴含笑道,“连你也这么想,想必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也会这么想了。她这些日子不敢上门来,只敢躲在暗处打探,也是怕我对她有敌意,下了她的面子。只是,我对她其实没有任何敌意。那是上一辈人的错,何必要她这个做子女的承担?她这些年在我嫡母手下不好过。因着母亲的事情,我对她心中是有些芥蒂,但我从未想过要难为她。最好的法子便是和和气气地过,只可惜,她不这么想。” 雪湖点点头,“那是姑娘慈悲,二姑娘是思虑太重。” 陆宜娴道,“但若我是她,我或许也会这样做。咱们没过过她的日子,不知道她的难处,也不必随意指摘。我只愿,她不要带着过去的执念,一错再错。” 雪湖道,“姑娘是心善的。” 赏了会儿花,后头隐约有些动静,陆宜娴以为是陆宜静,便含笑转身,结果瞧见的却是陆宜柔,笑容凝固在脸上,但还是道,“三妹妹好雅兴,也出来逛园子。” 陆宜柔打量陆宜娴两眼,“想必姐姐也知道下月要进宫赴宴了罢,见姐姐这般高兴,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想着高攀了哪位王爷去呢?” 陆宜娴道,“妹妹挑了一上午的料子首饰,只怕心思比我打得更早罢?”年前陆宜柔的二舅舅樊忠平大人升了尚书右仆射并中书侍郎,判中书省事,樊氏一族如今倒是春风得意得很,樊夫人有了与皇家结亲的念头也是寻常的。 陆宜柔道,“是又如何?只不过,倒是大姐姐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然太后将你赐给那终身废了的兵鲁子江宁侯,那你可没地儿哭去了。听说这些日子太后私下问了多少家,都是各种推辞,保不准太后觉着姐姐你也是个喜欢动武的,与那如今刀剑已无缘的江宁侯正相补。” 陆宜娴一听这话,急忙呵道,“住嘴!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江宁侯是陛下亲侄子,太后亲孙儿,近支宗室,平定西北的将军,你这话若让人听见了,要给陆家带来多大的灾祸?你若是再胡说,我必要告诉父亲了。” 陆宜柔冷哼一声,“大姐姐仗着父亲撑腰,如今真是威风八面呢。”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道,“三妹妹,我真不明白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咱们虽不是一母所生,但都是陆家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整日斗气实在是没有一点好处。我从未与你争过什么,你何必要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到我面前?” 陆宜柔仍是满脸傲气,“这在自己家中,大姐姐就不要装委屈了。毕竟姐姐动手打人的时候可是凶狠得很呢,完了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真是左右逢源,难怪父亲喜欢。” 陆宜娴见陆宜柔是个这会儿气上头来听不懂话的,便懒得再说什么。她面上虽含笑,语气却冷冷的,“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你与母亲联起手来,故意挑衅,想在忠勇侯府正宴上当着众人下我的面子?打你一来是告诉你,我不是个任人欺负的,并不怕你这些把戏;二来,我虽然出生便没了母亲,但我无一日忘了她,你以后再敢侮辱我母亲,便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三来你不知道你胡言乱语指摘沈顾两家闯了多大的祸,我这还算是为陆家及时止损。只是父亲应该说过你了,我也不懂你为何仍然执迷不悟。这件事,我一点儿错也没有,明摆着告诉你。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你今后在外面若是口无遮拦惯了闯出大祸,樊家或陆家,一个也救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陆宜柔听了只道,“大姐姐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如今金陵盛传你凶悍刻薄、不尊嫡母,听闻这些日子一个上门提亲相看的都没有呢。本是出来逛园子,却这般扫兴。柠儿,咱们回去。”说罢便不顾陆宜娴转身走了。 陆宜娴亦不欲待在此处,刚从树丛后面出来,却瞧见刘管家和一个不认识的公子并一个小厮站在树丛前头,看刘管家神色不太自然,似乎是听到了。这公子看着年轻,只不过脸庞并不是金陵流行的白,倒是像常年风吹日晒一般有些黑。衣裳看着倒贵重大气,但也不张扬奢靡,腰上一根玉带子,系着块玉佩和香囊,不是陆闻章的学生或是提拔的寒门举子之类人物。 刘管家见了陆宜娴忙道,“问大姑娘安。这位是江宁侯,今日前来拜见主君,主君刚来了些要紧事,便吩咐小人带着侯爷逛园子,正巧遇上大姑娘了。” 陆宜娴听了忙按照规矩施了一礼道,“臣女陆氏见过侯爷。” 原来这便是江宁侯赵寂,陆宜娴只怕他听见了宜柔的胡话,心里有些发虚。江宁侯却十分从容地拱手道,“问姑娘安好。本侯刚进园子不久便闻到花香,想必姑娘也是来赏花的罢?” 陆宜娴微微垂头,恭敬道,“是,园中栀子花开,侯爷若有兴致也可一赏。” 江宁侯含笑道,“姑娘既然说了,那本侯确要赏一赏才是了。” 虽是刘管家在场,然而与外男还是少些接触为好。陆宜娴福一福身道,“臣女惊扰了侯爷逛园子的兴致,请侯爷恕罪。臣女告退。”说罢便退下了。 刘管家赔笑道,“侯爷请。” 江宁侯把玩着带子上的玉佩,那玉佩是陈年好玉,十分通透,刻着一个寂字。他漫不经心问道,“听我母妃说起,你家大姑娘是在明安伯府长大,并未随先生去杭州?” 刘管家道,“是,明安伯府正是大姑娘外祖家。” 江宁侯笑道,“明安伯家小沈大人与我幼年相熟,沈家家教向来是好的。当年我父亲也有一位侧妃出自沈氏一族旁支。你家大姑娘果真气度出众,金陵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必定是误传,先生有此女真是好福气。” 刘管家道,“侯爷过谦了。侯爷不说要赏花么?这边请罢。主君那边事情即刻便处理好了,只等与侯爷下一局棋呢。” 而陆宜娴走到一半才想起来答应了陆宜静在花圃那里等,便回聚雪轩去让黛雪去隔壁说一声,府上有客人在逛园子,不便出来赏花了。 陆宜娴进屋坐下,瞧见汀兰立在一边,便问道,“如何?” 汀兰道,“奴婢瞧见二姑娘并未回兰芷阁,而是去了曦华轩一趟,过了不到半刻就出来了,然后回了兰芷阁。” 陆宜娴点点头,“知道了。” 到了夜上掌灯时分,陆宜娴用过了晚饭,便一个人待着看书。看了没几页书,雪湖匆匆忙忙进来道,“姑娘,曦华轩那边闹起来了。” 陆宜娴皱眉,“都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你让绿萝去打探打探。” 雪湖这么一说,陆宜娴也来了兴致,毕竟这么晚闹出动静的也不常见。再说了,曦华轩能闹出什么来呢?只不过陆宜娴还是面上沉得住气的,等了半晌绿萝才回来道,“主君今日发了好大的火,不知道三姑娘做错了什么,主君都动了家法了,打了三姑娘好多个手板。奴婢在外面听见三姑娘好大声的哭喊,夫人也跟着哭求呢,这实在是没见过的场面呢。二姑娘都过去求情了,主君连二姑娘都跟着骂,说她心软糊涂。” 陆宜娴一笑,“哦?这倒是稀罕事。你且再去打探一下子,因着什么父亲如此生气。” 过了小半个时辰绿萝才回来,“回姑娘话,曦华轩那边嘴里严,探不出来什么。只是主君后头气得出了曦华轩,去安姨娘房里安置了,才听见一些闲言碎语,好像是跟什么侯爷有关系,别的奴婢也实在打听不着了。” 陆宜娴一听便懂了,挥挥手让绿萝下去了。雪湖一见陆宜娴的样子,便知道陆宜娴又明白了,便问道,“姑娘,你一定知道主君为什么发火了。” 陆宜娴微微一笑,“今日刘管家和江宁侯必定是听到了我与宜柔的谈话,江宁侯虽然面上不计较,也肯定不与父亲说什么。只不过,刘管家必定什么都跟父亲说了,父亲自然生气了。宜柔这话,不敬皇家,几乎要把咱们家拖到火坑里去了。” 雪湖惊讶道,“这三姑娘真是个灾星,若陆家有什么事,姑娘你的婚事就更难了。” 陆宜娴摇摇头,“祖父是江宁侯开蒙的先生,陆家尚且还有几分薄面,宜柔说话虽难听,我当场也说过了她。这回陆家算是有惊无险,出不了事,只不过父亲颜面丢得狠了,这才如此生气。幸好这回只在江宁侯一人面前丢脸,父亲这么重脸面的人,若是让众人觉着教女无方,家教不严,那父亲只怕是都没脸上朝了。” 雪湖道,“幸好姑娘也算是力挽狂澜了,主君心里必定称赞姑娘懂事,也更感激沈家呢。” 陆宜娴道,“樊氏一族如今正风光,陆宜柔仗着樊家,又是地方上长大的,说话常常不过脑子,再加上我这心思叵测的二妹妹从中挑拨,我只担心她日后闯出大祸,连我也要受牵连的。” 雪湖道,“可惜姑娘偏生跟她们一家,需要一同担待着。二姑娘也罢了,总是这个宅子里头的事,风浪翻不到外头去,只是三姑娘确实棘手。” 陆宜娴摇摇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宜柔将来若闯出了祸事,只怕她那个正掌权的二舅舅也要被参一本了。只希望过了这回,宜柔得了这么大的教训,能收敛罢。下个月进宫,也望她是安分守己,最好别被挑上了赐婚皇家,她若是进了王府或是东宫,必定轻易便被揪了错处。好了,不想这事儿了。” 雪湖点点头,想起来什么似的,“姑娘,你进宫去,要不要挑块好料子做身新衣裳?还有再配上新的首饰?老太太给了姑娘许多傍身钱,倒不必从公中账出的。” 陆宜娴摇头,“我对皇家是一点想法也无。那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怕是没命出来。” 雪湖笑道,“才不会呢。姑娘你是最最聪明的人,老太太都说沈家三个姑娘都没有姑娘你聪明。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必然是了。” 陆宜娴苦笑道,“我在沈家寄人篱下,过得如履薄冰,自然是要小心些,比不得几个姐妹的福气。回了家中,倒比沈家更拘束,怕被我那嫡母抓到错处,平日里连院子也不大出,真真是要把人闷死了。上回一闹,如今婚事没有着落,更要看她脸色。万一许了个不好的人家,过去婆母刁难,官人不喜欢,那才真是走投无路了。” 雪湖急忙道,“才不会呢。主君必定要问过姑娘的意思,老太太也要点头才行,哪能让夫人一个人就做了主呢?” 陆宜娴点点头,“正因如今外祖母还给我撑着,我才不至于被曦华轩随意拿捏。” 雪湖道,“如今京中那么多公子哥儿,姑娘若有瞧上的,何不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必定会为姑娘做主,跟主君商量的。” 陆宜娴拍一拍雪湖的额头,“我不想再麻烦外祖母了。再者,这么多公子哥儿,名声都是外头传的,真正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就说棠玉姐姐的夫家,顾公子名声这么好,棠姐姐进门不也一堆污糟事么?我只盼着平平淡淡,问心无愧,体面地过一辈子就是了。至于感情,我觉得这个东西太难把握了,我不明白,所以也不奢求。母亲就是奢求感情之人,我不想那样。” 雪湖默然,过了半晌才道,“姑娘别多想了,早些安置罢。” 第八章 元丰十年六月初四,正是皇太后七十千秋。各地官员纷纷贡上奇珍异宝,金陵城内也挂着许多灯笼彩绸,街上还有舞龙舞狮、杂耍绝技、说书唱戏,各有各的精彩。中午是太后的千秋宫宴,只有陛下、皇后妃嫔和众皇子皇妃及宗室贵眷参加,陆宜娴她们这些官眷都是午后进宫,去太后的颐寿宫恭贺太后千秋,晚上的大宴才是她们能参加的。 樊夫人十余年未进过宫,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再三嘱咐陆宜柔进去了万不可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不该看的不能看,走路时眼神要稳,不能飘忽不定、东看西瞧。陆宜娴这儿樊夫人自然没什么嘱咐,还是沈家老太太传话来让她当心,在宫中广结善缘,尤其不可端架子摆谱,宫中伺候的人万万不可得罪,不然许多事情都办不好。 用过了午饭,过了半个时辰,樊夫人瞧着别家官眷都差不多出门了,便也来请陆宜娴出门。三人各上一乘马车,首尾套着,往宫里偏门去。陆宅到宫里不算远,一刻多一些马车便在宫门口停下来。陆宜娴再次确认自己妆容无误,便由雪湖扶着下车去。伺候的女使不得入宫,于是雪湖便在马车里头等着陆宜娴晚上出来。三人都下了马车站在一处,便有一个暗红袍子的宫中内侍前来引她们进太后的颐寿宫。 陆宜娴一路跟着樊夫人后头,一步也不敢掉,眼睛也不敢看别处,一句话也不敢问,只跟着走。去颐寿宫要经过御花园,陆宜娴只暗自感叹宫中之大,这一趟御花园走着,感觉比沈宅到陆宅还远的。进了颐寿宫,内侍将她们引入西偏殿暂且休息,偏殿里也到了些官眷,都各自分散成一团一团的喝茶吃果子闲聊,樊夫人带着陆宜柔去见樊家别的官眷,陆宜娴则跟着沈家老太太、闫夫人、晚玉坐在一处。众人一瞧,更觉着陆宜娴是个不尊嫡母的,老太太自护着陆宜娴,也无人说什么。 沈老太太问陆宜娴道,“等下呢,是按照品级排列,进去给太后娘娘磕头问安。我要与几个老诰命一同先去,你们做姑娘的会有宫人引导你们站位跪拜,倒是不用担心。你嫡母总教了你叩拜大礼还有如何应答罢?” 陆宜娴道,“是,这些自然学了,外祖母放心。孙女跪在人群里头就算忘了,只要跟着念也就是了,太后娘娘也瞧不见的。” 老太太拍一拍陆宜娴的手背,“若是娘娘们问话,你可要慎言。如今金陵你的传言倒是甚嚣尘上,就算你什么也不出挑,只怕也有人想让你说话。” 陆宜娴点点头。约莫过了一刻,两个宫人过来请各官眷到正殿去,按着品级列好再依次进去。陆宜娴跟着进去,只见凤座之上端坐着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一头首饰虽然少,但皆是赤金,这便是当朝皇太后了。右手边上坐着的通身贵气的便是皇后娘娘袁氏,左手边上坐着的也是位嫔妃,陆宜娴瞧她满头华丽的珠翠,袖子上绣了鸾样花纹,猜应该是晟王的生母淑妃娘娘周氏。她如今儿子得宠,母家又荣耀,后宫中位分仅次于皇后,也是协理后宫的。别的宗室命妇都分坐下首,官眷们坐在后头几排,乌压压的一群人。 陆宜娴跟着跪下磕头道,“臣女拜见太后,恭贺太后娘娘千秋长乐。” 说完了太后身边的芳姑姑便叫起赐座,陆宜娴是文官之女,便坐在右边第四排,与宜柔坐在一起。晚玉是伯爵府小姐,跟着闫夫人坐在前头。沈家老太太是诰命之身,年纪又大,比太后还大上几岁,坐在更前面,也是风光体面。 皇后和淑妃奉承着太后说了些话,太后便叫乏了,陆宜娴打量着太后的身子似乎不怎么好,只是隔得远也看不真切,不敢乱讲。芳姑姑说太后请众人去颐寿宫内的小花园逛园子赏花,众人便立刻起身出去了。陆宜娴进了园子逛了一圈,过了半个时辰,便来了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低声对陆宜娴道,“陆姑娘,还请您跟我走一趟,太后娘娘召见。” 陆宜娴心中一惊,面上还是平和道,“多谢姐姐,劳烦姐姐引我过去。” 陆宜娴进了东配殿,此时殿内有太后、皇后、淑妃,瑞王妃,竟然还有沈家老太太。陆宜娴进去,五人一同说话正热闹,边上站着的宫人个个纹丝不动,眼神也稳稳当当,像是泥胎木偶人,五人说着话竟像没见着陆宜娴似的。陆宜娴沉稳不迫地走上前去跪下磕头道,“臣女陆氏参见太后,皇后娘娘,淑妃娘娘。” 皇后含笑道,“这便是陆大人家中长女罢,瞧这模样身段,便知道是个好孩子。” 淑妃道,“据说是从小养在明安伯府里的,老太太亲自教养,自然气度非凡。” 老太太忙起身屈膝道,“娘娘谬赞,老身实在不敢当。” 太后忙让芳姑姑亲自扶老太太坐下,“不必如此多礼,老姐姐,咱们难得见上一面,要亲热些才好呢。” 老太太又谢过了坐下,太后看着此时还跪着保持行礼姿势的陆宜娴,含笑道,“怎么还跪着呢?快起身坐下才是。” 陆宜娴道,“臣女谢太后娘娘恩典。”这才缓缓起身,到了老太太身边坐下。 太后和颜悦色道,“请你过来是有赏赐予你。哀家一直记得几个孙儿都算是你祖父开蒙的,你祖父走得早,你父亲哀家不便见,所以便想着赏赐你们陆家什么,也算是哀家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陆宜娴急忙起身跪下道,“臣女代祖父与父亲谢过太后娘娘恩典。只是,祖父与父亲为人臣子,为君尽忠乃是臣子本分,不敢居功领赏。” 太后笑道,“好孩子快起来罢。不过是哀家的一点心意,你难道还要推辞么?” 陆宜娴余光瞥见老太太轻轻点点头,便道,“臣女不敢,多谢太后娘娘。” 芳姑姑抱上来一个锦盒,里面打开是一枚赤金累丝八宝祥云如意步摇,簪头上是累金丝凤凰纹样,镶嵌一整颗完整红宝石,下坠金丝流苏,十分贵重。皇后、淑妃、瑞王妃和老太太看了脸色都变了。太后含笑道,“这步摇是哀家太后加冕时用过的,哀家把它赐予你,姑娘嫁人时戴上正合适。” 陆宜娴知道这东西贵重,正不知道说什么,老太太却已站起来道,“太后,她还是个孩子,这般贵重东西她还没有福气用……” 太后却打断了老太太道,“老姐姐不必再说了。哀家与这孩子投契,见了就喜欢,不过是为这孩子添妆,算不得什么。” 老太太表情十分凝重,袖中手微微颤抖,缓缓坐下,轻轻点了点头,陆宜娴这才接过芳姑姑的锦盒跪下谢恩。陆宜娴心中一团乱麻,搞不清楚太后为何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给她。自进了这东配殿起,她就什么也弄不明白。陆宜娴心想,果然自己还是没这个能在宫里活下来的本事。 太后道,“好孩子,既领了赏赐,便出去逛园子去罢。陪着哀家拘束得很。” 陆宜娴再次磕头谢恩,然后退了出去。太后看着皇后和淑妃道,“梧儿和楠儿如今忙碌得很,今日好不容易进宫,你们就别守着哀家了。各自去见见孩子罢。”皇后与淑妃对视一眼,便起身行礼然后退下了。 太后看着瑞王妃道,“大媳妇,前日太医院呈了新的方子上来,说是对寂儿的右臂恢复有些用处,那方子哀家让人收起来了。你跟着芳春去取罢。”瑞王妃知道太后是有话对老太太说,急忙也起身告辞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太后才看着老太太道,“老姐姐,多谢你。” 老太太眼中含泪道,“太后,这孩子没了母亲,又没见过几日父亲,都是在老身身边长大,着实身世可怜。老身向来只愿她嫁个平凡人家安安稳稳过一生,从没有旁的心思打算。太后,当真不能另择人选了么?” 太后叹了口气道,“老姐姐,若真有别的合适的,我怎会摘了你心尖儿上的姑娘啊?皇后来与哀家提的时候,哀家便知道这是你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哀家没有办法,如今这身子越发撑不住,若不趁着哀家还在的时候定下,等哀家去了,谁敢触了皇帝逆鳞去管他们母子?婚事上武官自然不想了,皇帝皇后都不会同意,只能从勋爵府中或是文官里头选,适龄的姑娘虽然不少,但哀家私下一家家的传来问,都说是定了亲了,要么就是百般推辞,实在找不到合适的。” 老太太轻轻摇摇头道,“老身不敢多说什么,太后既然已当众赏赐了如此贵重之物,想必娘娘们心中已然有数了。” 太后又道,“你不好说,哀家却知道。寂儿遭皇帝猜忌,又废了一身功夫,金陵家家避嫌不愿嫁女,你有所顾虑,哀家明白。只不过,陆家本是世代清流,你那老亲家又是寂儿梧儿他们的恩师,若能成喜事,皇帝那儿只有好处。再者,这孩子因为忠勇侯府的事情,如今名声不好听,若真耽误上一年半载,后母做主嫁了个不好的门第,还比不上这桩婚事。你说是不是?” 老太太道,“旁人老身不便指摘,只是这孩子是个品性纯良的,断不是外头传的那般。还请太后切勿听信传闻。” 太后点点头,“那日的事情,哀家也婉转知道些。你教出来的,哀家心里有数,如今陆家这主母是什么样子哀家也懂。正因如此,这也是救了那孩子不是?你是外祖家,将来总不好拦着家里嫡母定婚事罢?” 老太太长叹一声,“哪怕是门第低些,日子安安稳稳也是好的呀。” 太后微微一笑,“所以哀家才当着她们赐了那步摇。今后就算是哀家去了,有这支步摇在,谁又敢为难她了?老姐姐放心。” 老太太心里五味杂陈,知道太后已经一步一步算准了做完了,今日不过是知会自己一声,安抚几句,无论如何也改不了了,便只能道,“既然有太后庇佑,老身自当放心,谢太后恩典。” 太后点点头,含笑道,“皇后会召见樊氏,知会这件事。如今哀家便先在你这儿说定了,等再过些日子,宫中便会有旨意了。” 太后真是什么都算尽了,老太太心中想了两转,实在没有转圜余地,只得道,“是。” 老太太出了东配殿,芳姑姑亲自送了她去园子里头。陆宜娴一直心不在焉,看到老太太来了便立刻上前去。老太太叹口气道,“娴儿,把那步摇万万收好,不可叫旁人瞧见。还有,叫你父亲明日与你一同过来。” 陆宜娴见老太太这般严肃,心下不安道,“外祖母,我有些害怕,我刚刚想了半天实在是什么也想不明白。” 老太太攥着陆宜娴的手,“此时还在宫里,不急。凡事沉得住气,先出宫再说。回家之后把这步摇一定收好,不许招摇。” 陆宜娴揣着心事,在宫里头宴饮也是心不在焉的,袖中步摇锦盒沉甸甸的,她一步也不敢乱动。陆宜柔头一回进宫,也是谨言慎行,倒是没惹出祸事,也没招谁的注意。好不容易回了陆家,陆宜娴才让荀妈妈亲自去陆闻章处说了老太太的意思。陆闻章心下诧异,老太太从未这般郑重其事,再加上樊夫人又说了太后召见陆宜娴的事情,于是也有些不安起来。 第二日陆闻章下了朝便带着陆宜娴去明安伯府拜见老太太了。老太太的慈寿堂里此刻把下人都打发出去了,只留下一个春秋。陆闻章一看便知道要紧,拱手道,“不知岳母今日叫我前来,有什么重要事情?莫不是娴儿冲撞了太后?” 老太太搁下手中茶盏摇摇头,“我倒希望是这样。” 陆宜娴问道,“比这还严重?外祖母,您快说吧。” 老太太看着陆宜娴,犹豫再三,含着泪道,“太后的意思,要给你赐婚,昨日在宫里已与我说定了,过些日子便有旨意下来。” 陆闻章听了差一点儿直接蹦起来,“赐婚?给谁?宗室还是皇子?” 陆闻章猜了一圈,从太子到纯王,老太太都摇头,最后无奈道,“是江宁侯。此事还未有明旨,万不可声张。” 陆闻章急忙道,“岳母,您在太后跟前也算是能说上两句话,您便不能再求求太后么?” 老太太叹口气道,“我昨日进宫已然求过了,实在是木已成舟。太后昨日当着皇后和瑞王妃赏赐了娴儿一支步摇,那是太后加冕用过的,何其贵重啊。我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一声,既然娴儿婚事有了着落,你便不必在外头托人打听金陵适龄的公子了。” 陆闻章有些手足无措道,“可,可怎么会是咱们家?金陵中有那么多适龄的姑娘,怎么太后偏生瞧上了娴儿呢?再者,我一个从四品小官,家中没有封爵,怎配得上江宁侯府呢?” 老太太低声道,“这事儿说来也就长了。先前忠勇侯府的事情让皇后娘娘知晓了,皇后与那瑞王妃早年间因瑞王和陛下争储之事一直不和,也不愿眼睁睁瞧着太后选一个家世好的姑娘嫁过去,又听闻娴儿名声在外不好听,正好膈应瑞王妃,便给太后推荐了这个人选。而且,太后问了好些官眷,都说姑娘已定下了,要么就是各种推辞,这才轮到娴儿。我自然也是不愿的,江宁侯虽说是太后亲孙儿,但他父亲是争储失败的逆王,又遇刺伤了身子,谁家不避嫌?你想,瑞王妃瞧着娴儿是皇后弄去膈应自己的,进了门也不会善待娴儿,江宁侯只怕也要把怨气撒在娴儿身上,换谁也不愿嫁过去啊。虽说是攀了皇亲,但这亲事,倒不如不要!只是太后已跟我过了明路,还能说什么呢?此刻我也没脸面再去求了!” 陆宜娴脑子里却想起的是先前在园子里遇见的那个人。当日匆匆一见,谁知这便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呢?陆宜娴使劲想,却记不太清他的面容,当日也未曾好生注意,命运倒真是造化弄人。陆宜娴看了看老太太,又看了看陆闻章,颔首道,“外祖母,父亲,既然这是太后的意思不可违逆,我嫁就是。总不能抗旨,拖累了满门。” 陆闻章一甩袖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啊!那是逆王府邸,去不得,去不得呀!”陆闻章看着老太太道,“岳母,连您也没有法子了么?您跟太后说娴儿也定下了如何?” 老太太一拍桌子,“糊涂!太后昨日敢直接赏娴儿步摇,不事先问过我,说明太后早查清楚娴儿是未许人家的。你敢欺瞒太后,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再说了,太后若是问起许了哪家,你要编一个出来吗?” 陆闻章猛喝了一大口茶道,“怪我怪我,是我急晕了头了,岳母恕罪。” 老太太脸色沉沉的,十分难看,“你倒不如想想,要不是你的好夫人、你的好嫡女在忠勇侯府做出这种事来,娴儿怎会被皇后看上?太后昨日跟我说,如今你家里的当家主母是个不顾娴儿脸面的,赐婚还是救娴儿一把,我坐在旁边都替你害臊!这就是你娶的好夫人啊!你害了我的含儿还不够,还要再把娴儿往火坑里推!反正太后要赐婚你的女儿,你让你那嫡女替我的娴儿嫁过去罢!让她们也享享侯爵府的尊荣!” 陆闻章一听老太太提前沈含,脸色便有些尴尬。陆宜娴急忙打圆场道,“外祖母,事到如今,也不必怪罪谁了。娴儿谢外祖母养育一场,也谢父亲疼爱,既然太后都已表态,不要再做无谓之举,娴儿愿意嫁去江宁侯府。” 老太太含着满眼泪握着陆宜娴的手道,“娴儿,嫁人那是你的一辈子,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了。你嫁到江宁侯府,外头的人笑话你,里头的人排挤你,你该怎么活呀!” 陆宜娴摇摇头道,“太后是多聪明的人,若不是一切算定了,怎会与您过这个明路呢?外祖母,不会有什么法子了。我若抗旨,陆家、沈家、樊家,都要受牵连的。您放心,我不怕,太后料到我处境艰难,才赐我那步摇,保我平安。外祖母,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有什么委屈我忍着就是,左不过就是一个婆母要伺候,也没有别人,夫君若是不喜欢我,我便不去招惹他。他喜欢谁,我便接纳谁进府里就是。” 老太太含悲道,“你小小年纪,难道要过那守活寡的日子么?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这般命苦啊!”说着老太太还是流下泪来。 陆宜娴安慰老太太道,“不会的,我这么聪明,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外祖母,娴儿不是孩子了,不能再让您操心了。” 自沈宅出来,陆宜娴便心绪不佳,一路在马车上也脸色沉沉,一句话不说。到了陆家,陆宜娴跟陆闻章见了礼进了内宅就径直回了聚雪轩。雪湖把女使们都打发出去,房里就留下她们两个。 雪湖宽慰陆宜娴道,“姑娘,你别担心呀。你又漂亮又聪明,嫁过去也定能收拢侯爷的心,与侯爷感情和顺,日子和和美美的。” 陆宜娴抱着手臂靠在床上,“其实我担心的也就是这个。内宅里头的事情,我都有法子处理得好,我也有自信做好当家主母。唯有夫妇相处之道,我没学过,也不懂感情的事。你说,这侯爷平乱西北,军功在身,是个行军打仗的人物,沙场之上杀伐果断。若我惹了他不悦,他会不会一剑杀了我?怎样才能感情和睦呢?” 雪湖摇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姑娘尊他,敬他,事事顺着他,或许这样便能感情和睦了。” 陆宜娴撑着头道,“若是事事顺着,让他觉着我好拿捏,日后岂不是任由他欺负么?不可不可。可若是不顺着他,那岂不是要得罪了他?外祖母说,待人总要有三分真心才是,可我却不知怎么把握这三分。而且,对待夫君,三分是不是少了一些?” 雪湖灵机一动道,“姑娘,此事不如去问问棠姑娘吧?棠姑娘如今与姑爷好得是蜜里调油,两个人感情这么好,让棠姑娘给你出出主意?” 陆宜娴沉吟着道,“顾公子那是先就爱慕棠姐姐才提亲的,跟我又不一样。我与那江宁侯就见过一面,话都没说上两句,我都记不清他的样子。太后赐婚说不定他还要讨厌我呢,棠姐姐的法子或许对我来说没用呢。” 雪湖道,“那要不还是去问老太太吧?” 陆宜娴道,“其实我挺想问我母亲,虽然她不在了,但我想知道,她后不后悔?她一定很喜欢父亲,不然怎么会……先前外祖母还问我,遇到跟母亲一样的情况会怎么办。虽然我当时答了,但我总觉得欠缺点什么,说不上来。” 雪湖托着腮道,“姑娘,这个事情太难了,奴婢也不懂。你还是别想了,或许到时候自然就有法子了呢。” 陆宜娴点点头,“先不想这些了。雪湖,过些日子若真是赐婚的旨意下来了,你陪我亲自去趟普渡寺,我想亲自告诉母亲我的婚事。在这之前,一个字都不许透露给府里任何人。 第九章 自得了这消息,陆宜娴便一直有些心绪不宁,陆闻章得知了亦是心疼,便特意送陆宜娴去沈宅住两日。陆家和沈家都十分安静,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陆宜娴仍是住在归芳院,离老太太的慈寿堂极近,这样心情也好些。 这一日陆宜娴用过午饭,门房来报越氏请她到大公子院子里一叙。陆宜娴过去,越氏在房里早已等着了。陆宜娴上前道,“大嫂嫂安。” 越氏含笑道,“娴儿,先前的事我要多谢你。” 陆宜娴见越氏主动提起印子钱的事情,也只微笑道,“大嫂嫂客气了。不知大嫂嫂今日叫我过来做什么呢?” 越氏略犹豫一下道,“其实是你大哥哥让我请你来的。他说,有个人想见你。” 陆宜娴奇道,“大嫂嫂怎么这般神秘?不知道是何人?” 越氏道,“正因平日不便见面,所以才托了你大哥哥促成这一次相见。你放心,伺候的人都打发开了,绝不会损了你的半分清誉。你随我来。” 陆宜娴听越氏这样说,想必是一个外男了。但看沈辞与越氏这样郑重,便跟着越氏去了沈辞的书房。沈辞正立在门前,陆宜娴微微福身,“大哥哥。” 沈辞点点头,越氏低声道,“进去吧,我与你大哥哥就在外头。” 陆宜娴推门进去,里头一个年轻公子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窗棱缝隙透过的光让她有些看不真切。陆宜娴站得离他极远,中间隔着一张大书案。这人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陆宜娴定睛一瞧,心中猛地一跳,这不是那江宁侯赵寂又是谁? 陆宜娴立刻福身道,“侯爷万安。” 赵寂拱手道,“陆大姑娘有礼了。本侯是个直来直去之人,那就直说了。”见陆宜娴颔首不语,他接着道,“我今日托沈兄请姑娘来,只为得姑娘一句话。姑娘是否愿嫁入我侯府?” 陆宜娴道,“这本不是臣女能决定的事情,侯爷这话倒问得奇怪。” 赵寂定定看着她,“若你不愿,我便禀明太后,如今明旨未发,一切还有余地。自然,我不会说是你不愿。” 这话说得奇怪,陆宜娴竟不知怎么回答。若要说愿意,陆宜娴也知道江宁侯府不是个好去处;若是说不愿意,这自然是得罪了他,更怕是个陷阱。陆宜娴思量半晌道,“既然是太后与皇后娘娘的恩典,侯爷也不好回绝吧。“赵寂道,“若说,这事是我促成的呢?“陆宜娴试探着道,“侯爷何意?“ 赵寂拱手道,“太后其实并非属意姑娘,是我求了太后做主。当日园中一见,已倾心姑娘。但若姑娘不愿,我不会强迫。“陆宜娴心跳得有些快,不觉往后退一步,但又有些怒气道,“你……侯爷既然已算计了臣女,何须再多此一问?“赵寂坚定道,“只因我明白你的不易。你自小在沈家长大,与你父亲疏远,陆家如今又后母当家,你看着有沈家依靠,实则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不敢逾矩。你被陷害,被说闲话,成为金陵的笑柄,你甚至没办法为自己辩白。若你愿嫁给我,我不敢保证别的,但你在我面前可以不再战战兢兢地活着,说话不必看谁的脸色,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我知道侯府不是什么好门第,所以我也想给你一次选择的权利。你不必考虑任何事情,只问你自己,你愿意吗?“陆宜娴抬头,面前这个人正含笑看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这个人如此轻易就看穿了自己,陆宜娴有些心慌,眼角不觉有些湿润,她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人,沈家的或是陆家的,想起说过的许多话,做过的许多事,所有敏感、谨慎、害怕、屈辱的瞬间。 陆宜娴不知为何,轻轻点点头,“好。“赵寂眼中有惊喜,他摩挲着手掌,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六月二十九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午后,宫中宣旨内官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陆宅。陆闻章与樊夫人领着众子女来正厅,摆香案,跪下接旨。陆宜娴只听头顶上传来宣旨内官洪亮的声音—— “奉皇后娘娘懿旨,左谏议大夫陆闻章之嫡长女陆氏,著出名门,毓质天成,仰承皇太后慈谕,赐内婚于上柱国江宁侯府,封诰二品,著交礼部并钦天监督办,择吉日成典佳礼。布告海内,咸使闻之。“众人磕头道,“叩谢天恩。“ 陆闻章打赏了一行宣旨内官,与为首的打听了半天,好言好语地送走了。陆宜娴缓缓起身,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的终身便这样定下来了。陆宜娴还在发怔的空当,陆宜静已经满面含笑道,“恭喜姐姐。“陆宜柔一脸幸灾乐祸,但还是跟着道了句贺。陆宜雅也跟着道喜。 陆闻章看着有些失落,樊夫人看着陆宜娴温柔道,“家里就要里里外外忙起来了,娴儿你且安心待嫁,母亲会好生操持的。“陆闻章看着樊夫人道,“这是太后赐婚,万事出不得差错,一定要谨慎。这次赐婚了好几家,都是给各王爷做侧妃,只有娴儿是做嫡妻的,这是咱们家的体面,要谨记。“樊夫人点点头,“是。“ 陆宜娴向樊夫人道,“多谢母亲。“又向陆闻章道,”多谢父亲。“陆闻章道,“想必你外祖母即刻便知晓了,礼部来人之后你便不大方便常去沈家,安心待在家备嫁就是。“陆宜娴道,“父亲,我还想去趟普渡寺,母亲的牌位还在那里,我想亲自告诉她。“陆闻章点点头,有些局促,“你自打算罢。“第二日陆宜娴便启程去了普渡寺。普渡寺就在金陵南郊,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陆宜娴点上香烛,跪在蒲团上,面前是一个灵位,写着“国子监祭酒陆闻章之妻陆沈氏之位”。 陆宜娴低声道,“母亲,我今日来,是要告诉您,我婚事定下了,是江宁侯府。母亲,您在下面过得可好?我每一日都在想念您,我想您亲自送我出嫁。母亲,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您一定都听见他对我说了什么,您放心,我会过得很好。“陆宜娴停一停,擦一擦眼泪道,“母亲,我真想看看您的容貌,如果您还在,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母亲,女儿也要嫁人了,请您一定保佑我平安顺遂,夫妇和睦。“陆宜娴轻轻磕三个头,“外祖母和我都很想您,您也想我们吗?“陆宜娴站起身,推开门,外面阳光有些刺眼。 礼部很快便择了十月十八日这个上好吉日为婚期,一切都操办起来。陆闻章亲自点了荀妈妈经手所有流程,陆宜娴倒没什么忙碌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嫁衣和首饰是太后吩咐由宫中内廷司准备,也不用陆家操持的。旨意下了几日后宫里便来了宫人量陆宜娴的尺寸。 嫁妆上面,陆闻章将沈含当年留下的嫁妆全数给了陆宜娴,樊夫人还备了一份嫁妆给她,不过都没有沈家老太太给的多。老太太专程挑了一日到陆宅来,亲自交给陆宜娴一个盒子,里头是好些田产铺面的契纸,都是老太太精心挑过的账目清白、岁贡不少的。 陆宜娴看了便推辞道,“外祖母这是您的傍身钱,父亲和我嫡母都备了嫁妆,已经不少了。我不要您的了。” 老太太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不缺傍身钱。嫁了人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那侯府里头你尚且还摸不清楚什么路子,这些你必得拿着才是。再说,你是嫁入皇家,日后常得进宫,四处打点也是费银子的。你那夫君也不知是什么品性,你要自己万事小心才是。” 陆宜娴犹豫半晌,还是跟老太太说了赵寂来找她的事。连老太太听了亦有些不可置信道,“他真这么说?” 陆宜娴点点头,“是,他虽然是行军打仗许多年的人,但他离京时已十四岁,也算读了许多年书,在军中无战事时也读书的,不是个莽撞无礼、不讲道理的兵鲁子。我与他见了两次,他都是有礼有节的。” 老太太含笑道,“他能这样待你,我总算也放心些。本来我想着,将来你嫁进去,处境实在艰难。现在你夫君既这样敬你,日后也会待你好,就算外头过得难些,在家里舒心就够了。” 陆宜娴道,“我知道。我婆母觉着我是名声不好才被皇后故意塞到侯府的,想来不喜欢我。外头的人又个个等着看笑话。” 老太太问道,“那你如今是否后悔当日打了你妹妹?” 陆宜娴想一想,还是摇摇头,“是我技不如人。” 老太太道,“其实太后说得不无道理,赐婚于你来说,不一定是坏事。若你嫡母将来真给你找了不好的人家,或是让你远嫁,我手也伸不了那么远去救你。太后赐你如此珍宝,亦是安抚各方。如今你嫁入皇家,你嫡母再不敢为难你。陛下虽厌弃江宁侯府,但太后尚在,总有些依靠。你要记得,日后在宫中要更加谨慎。” 陆宜娴点头道,“孙女都记住了。” 老太太又道,“还有个事情要提醒你注意。瑞王是以谋逆罪论处,幽禁至死,瑞王妃保留尊号封诰至今。现下陛下封了你夫君为江宁侯,将原瑞王府改做江宁侯府,是二品侯爵府,但你婆母仍是一品诰命王妃,你进府之后要细心留意府中规制,不能坏了规矩。再有,你进府之后绝不能主动想着管家看账之类的事,侍奉夫君、孝顺婆母、开枝散叶才是第一要事。” 陆宜娴道,“那我便先暗中摸清楚这侯府的状况就是了。外祖母您不必担心,这侯府只有婆母一个要伺候的,比棠姐姐总要松活些。” 老太太摇摇头道,“棠玉算是门当户对嫁过去,谁敢明着为难她了?你不同,你是这般高嫁,与娘家又疏远,你婆母若要为难你,谁敢说什么?就是我也不好伸手。” 陆宜娴看老太太有些伤感,忙笑道,“外祖母,您别担心,我一定会得到婆母的喜欢。母亲在天上保佑我,我会过得好的。” 老太太道,“不光是婆母,也要有夫君的支持和敬重,方能站得稳坐得住。你早日有身孕,有自己的孩子傍身才是最重要的。若久未有孕,你婆母做主纳妾,你也没法子。棠玉嫁到顾家也这么些时日了,都还没有好消息,那妾室眼看着就要生产了,也不知是男是女。总之,一定要好好养着身子,不能讳疾忌医。” 陆宜娴点点头,“我都记住了。” 老太太又道,“你夫君是个很有心思的人,光听你和你妹妹几句对话,就能摸清楚你的处境。但他到底是个战场上厮杀过的,脾气却不一定很平和。你素日与他相处,不可欺瞒他,不可算计他。夫妇本是一体,你要与他同心同德,齐心协力才是,不能把他当作敌人,他在你未来几十年都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要记住了。但若是他对不住你,那你便定要保全自己为上,可他若是真心待你,你也不可辜负了他。” 陆宜娴奇道,“向来是男子负心薄幸,外祖母怎么倒说我辜负他呢?” 老太太叹口气道,“娴儿,我只怕你对世间感情看得太透彻,便不敢将真心交予谁了。世间男子也不都是你父亲那样的。” 陆宜娴微微垂头,老太太这话说得没错,陆宜娴看陆闻章这般行事,心中对情爱之事早已灰心大半,似乎已习惯了牢牢锁住自己的心房,不愿打开。陆宜娴道,“外祖母,我不明白我该怎么跟夫君相处。您说待人要三分真心,那就够了吗?” 老太太道,“待别人三分真心,可是待你亲近之人,比如你夫君,需得七分真心才是。这世上只有母亲待孩子才是十分真心。” 陆宜娴点点头,依偎在老太太怀里,“外祖母待我也是十分真心。” 老太太拍拍陆宜娴的肩膀,“日后外祖母护不了你了,你要保护好自己。” 陆宜娴闻言有些酸楚,“外祖母,我会的。” 老太太笑着叹口气道,“棠玉嫁了,你也要嫁了,再过两年便是晚玉、梨玉,眼看着这府里便要空了。这些日子看着这么多人筹备你的婚仪,倒让你想起当年送你母亲出嫁的时候,转眼已经这么多年了,看着你都要为人妇了,才想起你母亲已经离开咱们那么久了。” 老太太说着,眼角落下一滴泪来。陆宜娴轻轻替老太太擦了,拉着老太太的手道,“我亲自去告诉母亲我的婚事了,她听见了一定很高兴。” 整个七月都过得十分热闹,陆宜娴如今不便出门,于是沈令与闫夫人带着晚玉、梨玉亲自上门来贺了陆宜娴赐婚的喜事,老太太又来了两回,到了七月末,陆宜娴才终于见到了棠玉。本来金陵各府对江宁侯府就是多有避嫌,棠玉的婆母一直不许棠玉去陆家看陆宜娴,这回是顾书亭亲自去求了顾夫人几次才得了允准。 棠玉见了陆宜娴便感叹道,“如今见你一面尚且如此不易,今后你进了江宁侯府岂不是更难了?我也不好请你过来,婆母知道了必定要说我。我那婆母你也不是不知道,上回在王家就帮着你后母说话。而且,如今婆母叫我学着管家,实则日日去她跟前听训站规距,让我操持好多琐事,回沈家一趟都难得很。” 陆宜娴含笑道,“你官人这样疼你,纵使婆母有什么不对的,也先忍耐吧。你家里那个香姨娘应该是要生了罢?” 棠玉摆摆手道,“是,看着就是这几日了。她原是我婆母房里伺候的,如今虽然不得官人喜欢,但在我婆母面前殷勤备至,倒讨得了婆婆的怜惜。等生完孩子,只怕我婆婆还想让官人可怜她呢。我今儿见到你总算舒心些,每日看着婆婆和那妾室,心中实在烦躁。还有那二婶婶又爱说闲话,总盯着我的肚子,真是烦死人。我就该去寺里拜拜,求菩萨真人保佑那妾室生个女儿,不然我那婆婆闲话就更多了。” 陆宜娴道,“孩子生下来,你这做正头娘子的,总要有些打算,你可得想好了。若真是庶长子,这姨娘在府里可就有体面了。” 棠玉叹口气道,“若是个女儿还好说,就像梨玉那样好生养大就是。若是个男儿,我想着还是我亲自抚养,若让妾室养大,不跟嫡母一心,麻烦就大了。” 陆宜娴想起陆宜静,低声道,“是个女儿你也要亲自抚养才是。我家里的二妹妹自小没娘,嫡母未好生教养,如今心思长歪了,总挑拨我与曦华轩的关系。上回王家的事情,她在后头也少不了搬弄是非。” 棠玉奇道,“她费这劲做什么?你们之间斗来斗去,她也没什么好处可捞。” 陆宜娴摇摇头,“她本是那外室所生,怕我回来找她算账,将来婚事又要嫡母做主,自然紧紧贴着曦华轩那边与我作对。先前我院子里闹了一回,想必她低估了我,以为我是个软弱无能的罢。” 棠玉道,“真是糊涂东西。姐妹之间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上回在王家丢了脸面,她自己的婚事总要受影响的。她非但不劝着你与后母弟妹和睦相处,还兴风作浪,真是目光短浅了。” 陆宜娴点点头,“是啊,所以你得亲自抚养那妾室的子女,若心思歪了,一股小家子气,今后便是家宅不宁。” 棠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你就别操心我的事情了,倒是你自己,自回了陆家就一直是非不断的。若不是王家的事情,你也不会被太后赐婚给那江宁侯,我听说的时候都不敢信,只怕祖母是伤心极了。说句大逆不道的,万一太后崩逝,实在不知会发生什么。但我如今自己的事情也焦头烂额,帮不上你。” 陆宜娴叹口气道,“这些事情,父亲和外祖母一早就想到了。外祖母不是没有向太后推辞过,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明旨已下,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如今这是太后的恩典,咱们不能有怨言,你在外头一句话不说就是帮我了。” 棠玉看小桌上搁着一把芙蓉大雁的团扇,便随手取了来扇风,“那是自然了。太后也是很给体面了,叫礼部亲自操办,别的几家封侧妃的都没这个待遇。就说贺家四姑娘,被淑妃娘娘瞧上了,太后下旨封了晟王侧妃,也不过就是挑吉日进府。” 陆宜娴摇摇头,“正因如此风光体面,我才有些害怕。”陆宜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说的那个贺家,是太子詹事贺家吗?” 棠玉不明就里,“正是。我当时也奇怪,淑妃娘娘怎么就瞧上东宫的人了?这贺家跟着太子也许多年了,皇后娘娘竟也没说什么。” 陆宜娴心中有些不安,但又不想说出来,便只笑着岔开话题,“不说别人的事了,我三朝回门那日不知能不能见到你呢。我想着先回陆家,见过父亲和嫡母,便去沈家拜见外祖母,你若那日在沈家,我也就能见你一面了。” 棠玉道,“你既然开口了,我就是让官人再去婆母面前求也要来见你。说起来,你嫁过去就只有一个老王妃要伺候,不像顾家,还有那么多长辈。我倒羡慕你这一点。” 陆宜娴笑道,“一个也不一定就那么好打发了。我那婆母是一品王妃,若真要为难我,我可是没法子的。你婆母如今也不敢明着难为你,你知足罢。” 第十章 整个八月过得都极平静,陆宜柔如今也不再挑衅陆宜娴,虽然背地里笑话她被赐婚给了江宁侯,但明面上也知道这是太后的恩典,说不得半个字。自上回陆闻章发了大脾气之后,陆宜柔的确收敛了许多,陆宜静倒是也安分下来了,虽然汀兰盯着还是常去曦华轩和慕月阁,也来聚雪轩与陆宜娴说话,但终究没翻什么风浪。八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棠玉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那香姨娘生的是个女儿,棠玉主动提出来亲自抚养,关怀备至,还亲自取了名字,叫做容婵。顾夫人看着挑不出半分错来。顾书亭更是疼爱棠玉,无有不依,还主动提了等香姨娘出了月子就送去庄子上住着,不让在府里了。这位香姨娘整日在顾夫人面前委屈做戏,不舍母女分离,棠玉看在眼里帮着求情,又私下委屈故意让顾书亭知道,顾书亭更是铁了心要送走这妾室。顾夫人到底也不是个十分糊涂的,知道嫡妻为尊,也没搭理她,只吩咐人将来到了庄子上也要好生伺候,全了多年情分。 雪湖听说了也笑道,“原来大姑娘这般精通驭夫之术呢,姑娘你也好生学学,将来把姑爷抓得紧紧的,一丝都离不开你。” 陆宜娴拿着团扇轻轻打雪湖的手臂亦笑着道,“你倒懂什么是驭夫之术了?自己还没嫁人呢,竟说些浑话。” 说话间荀妈妈挑帘子进来,手上一个托盘放着大红滚金边嫁衣和墨绿色暗金边外袍,“姑娘,这是宫里内廷司送来的,说是姑娘的嫁衣已经做好了,请姑娘试试合不合身。” 三人便走到屏风后头试起衣裳来,雪湖瞧着感叹道,“不愧是宫中的手艺,果然精致,外头的绣坊果真比不了呢。” 荀妈妈前前后后打量着陆宜娴也笑着道,“这足足做了两个月才做好,自然是没得说的手艺。咱们姑娘穿上真是美极了,出门子的时候必定是最美的新娘子。看着是刚刚好,很合身。” 陆宜娴点点头,“这料子也十分舒服,想必是宫里的贡品,苏州织造选上来的货色。” 试了衣裳又出去坐下,荀妈妈抱着衣裳出去了,汀兰端了碗雪梨汤进来。陆宜娴看着汀兰,微微叹口气道,“汀兰,你去请二姑娘过来,就说我想吃她做的荷花酥。” 雪湖问道,“姑娘请二姑娘过来做什么?她又不安什么好心。” 陆宜娴道,“听说父亲前几日感慨,这家中四个女儿,最沉稳懂事的就是我这二妹妹,可惜是个庶出,不然皇子也嫁得。我这二妹妹倒是很得父亲欢心呢,我想请教请教。也是时候了。” 陆宜静倒是来得快,亲自带着一小碟子荷花酥过来。进来了便含笑道,“姐姐安好。如今入了秋,姐姐小心身子。” 陆宜娴打发了下人,只留下雪湖和荀妈妈,含笑道,“妹妹只小我半岁,眼看着也要出门子了,也要当心自己身子才是。” 陆宜静颔首道,“姐姐说笑了,姐姐都还没出门子,自然还轮不到我考虑婚事。” 陆宜娴道,“父亲和母亲不是正在给妹妹挑夫家么?想必很快就能定下来了。不知是哪一家的青年才俊,能娶得妹妹这样的可人儿,真是福气。父亲如今这般看重妹妹,想必一定会挑一个品貌俱佳的才配得上你。听父亲的意思,他往年提拔的读书人里头有好些是中了举如今外放出去做官的,若能挑一个身世清白的是很不错的。只不过,依我看,妹妹你这般人物,若是嫁出金陵,可惜,却又不可惜。” 陆宜静奇道,“姐姐这话,我倒不懂了。” 陆宜娴打开食盒,拿起一块热气腾腾的荷花酥,这酥炸得极好,荷花的样子栩栩如生,烟雾中陆宜娴的脸有些看不真切,“妹妹最是个伶俐的人物,在金陵待着,左右逢源,四处挑拨,那我就有许多热闹可看了。妹妹若远嫁出去了,那岂不是少了许多乐子?可是转念一想,妹妹若是不在金陵,虽然日子平淡些,但起码妹妹和咱们全家的性命就能保住了。这样一想,还是出去的好,你说是不是?” 陆宜静的脸霎那有些苍白,勉强笑着道,“姐姐这是何意?” 陆宜娴轻轻咬一口荷花酥,果真是外酥里嫩,入口即化,“妹妹心里清楚得很,在我跟前儿又何必装糊涂呢?妹妹是聪明人,但也不用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见陆宜静不语,陆宜娴接着道,“妹妹真是好算计啊。想必是还没回京之时就开始向母亲和三妹妹宣扬我回来对她们多么不利了罢?我在金陵的名声还有我被赐婚,应该都少不了妹妹在背后推波助澜罢?不过,我竟是小瞧你了,我最初以为你只是想挑拨我与曦华轩,然后讨得父亲的欢心,这样婚事上父亲会上些心,不会全部被嫡母拿捏。可谁能想到,这只是你的第一步呢?” 陆宜娴扬头,荀妈妈从内室拿着一个盒子出来,把里面的银簪子拿出来递给陆宜娴。陆宜娴仔仔细细瞧着这簪子,簪身上刻着一个陆字。陆宜静看到的一瞬间咬紧了牙。陆宜娴把这簪子放到陆宜静面前,“想必你很清楚这是什么?” 陆宜静死撑着道,“不过是之前丢失的簪子罢了。” 陆宜娴“哦”一声,“真是巧了,妹妹要不要猜猜,我是从哪里拿到的?” 陆宜静摇摇头,“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陆宜娴看一眼荀妈妈道,“也是多亏了荀妈妈。如今府里筹备我的婚事,每日许多人进出,若不是荀妈妈盯得紧,也抓不住这小贼。原以为是妹妹院子里的内贼,谁知道是孙家的小厮呢。妹妹知道是哪个孙家么?” 陆宜静沉默不语,荀妈妈从盒子里头又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陆宜娴,陆宜娴展开看了两眼递给陆宜静,“妹妹看看,这字迹熟悉不熟悉?孙家公子不知写过几封信给你了?” 陆宜静有些局促道,“姐姐,我知错了。我不过是从三清观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孙家公子,与他聊了几句,暗自倾心,才让女使出门采买时与孙家小厮交换些书信罢了。我再不敢了。” 陆宜娴又拿起那簪子,冷笑一声,“若说这是定情信物,我倒不信。你名字里只有一字与众姐妹不同,你若是做定情信物,簪身上便不会刻陆这个字,该刻静这个字。这个陆字,不过是想要表明你是陆家的人罢了。况且,孙家公子早已成婚,还有个浪荡多情的名声,你难道真的甘心给他做妾去?对了,孙家是哪个孙家,让我来告诉你。孙家是先瑞王家臣,陛下登基时孙家被贬,因着祖上荫封,还能留在金陵做个无实权的荫官。这样的人家,你非但不避嫌,倒贴得这般紧,你是要把全家的性命都填进去?” 陆宜娴又拿起那封书信,“孙公子信里说父亲如此钦佩先瑞王,想必日后也会助力江宁侯。这封信若是到了别人手上,父亲便是谋逆大罪,想必此刻一家子都在狱里了吧。” 陆宜静带着哭腔道,“姐姐,我不知道,是我糊涂……” 陆宜娴把簪子一丢,直接打断,“不,你太知道了。你从来就没看上孙家公子,你一开始就想把全家拖下水,我说得对吗?我赐婚江宁侯,父亲担心被人说是攀附逆党,如今一万个小心,每日下了朝就回府里,连应酬都不去了。而你,只需要过些日子,找机会把这书信落到谁手里,那咱们全家就都得死,樊家和沈家都要受牵连。你真是太有本事了。不过,这应该是我被赐婚之后,你才想到这一步,万幸我早早发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宜静收起了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起来,冷笑道,“我真是小看你了,原以为你是个糊涂的,没成想比我更厉害。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陆宜娴定定凝视着陆宜静,“我想知道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连你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要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陆宜静笑着问道,“姐姐不是最聪明,心思最细腻么?姐姐不如也猜猜吧。” 陆宜娴想了许久,才道,“难道你生母死得蹊跷?可是,若说是为你生母,也不至于。说实在的,我倒是好奇得很,还请妹妹赐教了。” 陆宜静道,“姐姐果然聪明,猜对了一半呢。柳丝,你先出去吧。” 陆宜娴了然道,“荀妈妈,雪湖,你们也出去吧。荀妈妈,你好生瞧着,不要让人过来。” 陆宜静见三人出去了,才道,“姐姐难道就没想过,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你说什么?” 陆宜静道,“你母亲,和我母亲,都是被同一个人害死的。你想知道是谁吗?” 陆宜娴不可置信道,“难不成是夫人吗?可我母亲死后两年,夫人才嫁进来。” 陆宜静道,“我母亲的亲姐姐朱氏,当年就是府里伺候汤药的。那时候我外祖母病重,家中实在贫穷,樊家找到了我母亲和姨母,花重金提出了两个条件,还愿请郎中治我外祖母的病。一个是让我姨母在府里给你怀有身孕的母亲持续下一些扰乱心神、难以安睡、伤及胎儿的药,一个是让我母亲勾引父亲,做父亲的外室,以此掩盖你母亲去世的真相。众人皆以为你母亲是因为撞见父亲的外室,不堪受辱,抑郁而亡。后来樊氏嫁了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迎我母亲进门,然后很快我母亲就死了。我姨母去年冬天也死了,就在举家回京的前一个月,想必也是夫人下的手。我悄悄派人去姨母家里吊唁,表妹说姨母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所有事情竟然是这样的。你若不信,我大可把那信拿来与你看,种种细节一一对应,绝非编造。樊氏当年看上了父亲,可那时父亲跟你母亲新婚,她为了嫁给父亲,竟能想出如此毒计。姐姐,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陆宜娴久久说不出话来,坐在陆宜静身边,冷得仿佛是在冬天一般。陆宜娴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地坐着,犹如五雷轰顶一般猝不及防。原来她的母亲,竟是被害死的吗?竟是被这个表面慈悲的后母一早害死的吗? 陆宜静道,“沈家把气都撒在我母亲身上,所以我从小到大,父亲很少与我说话,夫人更是从来就不喜欢我。姐姐,你说,我的法子妙不妙?” 陆宜娴颤抖地指着陆宜静,她看起来还是这样沉静温柔,娇弱清瘦,让人心生怜爱,“所以你要全家给你母亲陪葬?你疯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是无辜的!” 陆宜静大笑道,“无辜?谁敢说自己是无辜的!父亲只要看见你,就会多厌恶我一分,你从来都不无辜!至于那些弟弟妹妹,都是樊氏生的,母亲的罪过他们偿还有什么无辜!还有那两个姨娘,我母亲怎么死的她们再清楚不过,她们也不无辜!我母亲是穷苦人出身,所以这些富贵人家就可以随意踩着她的骨头喝着她的血,过如今的太平日子么?我偏偏不要!全家一起死,我就是要你们所有人都给她陪葬!” 陆宜娴一直隐隐约约猜到了与朱姨娘有关,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自己的母亲竟然也是其中的牺牲者。陆宜娴似乎终于明白了樊夫人的敌意从何而来。如果真是为了得到父亲这般不择手段,那看见她害死的人的女儿,心里也会十分不安罢。 陆宜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陆宜静道,“你真这样做了,樊氏倒了,自然无比痛快。可是你自己呢?你想过你自己吗?为了你母亲,你宁愿把自己也搭进去吗?你可要知道,你也是活不了的!” 陆宜静笑道,“我活不了又怎么样?我在这府里本就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庶女,低贱得不能再低贱了。我这十几年没有一日是有人正眼瞧我的,这姑娘不做也罢!” 陆宜娴摇摇头,“就像你刚才说的,母亲的债让子女偿还是天经地义。可若是我抱着这样的心思要找你算账,此刻我便不会来与你对质,我会直接把证据交到父亲与樊氏手上,那你如今便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所以,今日算是我恩将仇报救了你一命,这是你欠我的。“陆宜静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道,“你为什么这样做?都说我母亲的存在害死了你母亲,你难道不恨我吗?” 陆宜娴还是摇摇头,“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我虽然有怨,但更多怨是在父亲身上。父亲心中若真有我母亲,便不会对不起她。知道真相之后,该恨的也是樊氏。你也是一条无辜的人命,我为何要恨你?” 陆宜静含着泪笑道,“你以为世人都跟你一样菩萨心肠么?若真是这样,我何至于如此!” 陆宜娴道,“别人不会,但我会。如果你能放下仇怨,我本可以像对沈家姐妹一般好生待你。这件事必须了结于此,你没得选。” 陆宜静问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陆宜娴道,“你若不从,我只好立刻交由父亲裁决,你明白后果。但是,你若从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你以后也不许再想任何报仇的事,不然我下一次会直接禀报父亲,不会给你再留情面。” 陆宜静问道,“那我母亲和我姨母便白死了吗!那你的母亲呢?就让樊氏过得这样快活么?你难道能忍?” “我不能忍,可对你来说,报仇不是你母亲想要的。就像我,知道了是谁害死了我母亲,我若要报仇也绝不会像你这样,把自己填进去,因为那也不是我母亲想要的。”陆宜娴顿一顿,“你母亲想要的,只是你活下来,好好长大而已。” 陆宜静质问道,“那我母亲的仇便不报了吗?我岂非枉为人子!” 陆宜娴沉默半晌,像是做出了一个很慎重的决定一般,直直看着陆宜静道,“谁告诉你,报仇一定要把自己豁出去了?你势单力薄,只能以命相拼,可我不是。我有沈家,将来也有夫家,我比你有办法。” 陆宜静缓缓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是……你要帮我?” 陆宜娴道,“我有两个条件,你答应,我就帮你。” 陆宜静问道,“什么条件?” “第一,你到此为止,不再插手任何事情。我会让父亲将你远嫁出京。你绝不能再留在金陵,万一樊氏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你便性命垂危,何谈复仇?而且,天下没有女子愿意做妾,你母亲必然也希望你能做正头夫人。依照陆家如今形势,若嫁到外面,要做个夫人是很容易的。第二,永远不要想着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放下仇恨,经营好你与你未来夫君的生活。尤其不许私自回京,以免酿成大祸。但,那封你姨母留下的书信,你务必保管好。” 陆宜静听了,抬头道,“你要一个人做?不要我帮你?” 陆宜娴点点头,“是。她害了我母亲,我不会放过她。你母亲只是一枚棋子,真正该向樊氏复仇的人是我。你母亲一定想你不要为了她搭上自己的一辈子,所以你要答应我,这件事你从此不再管了,全部交给我。我能做到,你要相信我。” 陆宜静跪下,朝陆宜娴磕了一个头,“若你真能成事,那么……姐姐大恩,宜静此生不敢忘。” 陆宜娴叹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吧。我以前只觉得是父亲浪荡,不该叫你母亲背负骂名,所以从未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可樊氏,实在没想到是这样人,还有樊家,竟然能帮着做这种事,实在令人不齿。” 陆宜静起身坐下道,“可你怎么与父亲说?” 陆宜娴道,“这其实不难,只要说你遇见了孙家公子,一片痴心,父亲知道孙家是逆王家臣,必定不允。我提议让父亲将你远嫁,出了金陵就能断了念想,父亲不会不依。还有,你与孙家先前有书信往来,孙家手上有把柄,必得毁了才是。” 陆宜静道,“这也不难。如今孙家小厮被你抓住了一回,我只派人去说这次虽然被我拦住了,但怕以后被父亲发觉,有损清誉,让他把我的信都还给我,我拿到了便烧掉,这便没有把柄了。孙家给我的我也都烧了就是。” 陆宜娴点点头,“那就好,就怕留下了把柄,那家里始终不安全。我这些日子会把府里弄得更乱些,你抓紧时间,把这事情了了。” 陆宜静道,“知道了。” 陆宜静起身告辞,走到门边时,陆宜娴想起了什么似的,“等等。” 正打算抬手挑帘子的陆宜静转过头来,“还有什么事么?” 陆宜娴道,“我会让雪湖在普渡寺给你母亲请牌位,请好了我会让雪湖知会你。你若是无事,就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我知道你母亲葬在杭州,等一切结束后,我会让父亲迁到金陵来。若你夫君争气,将来你母亲的坟还可能迁进陆家祖坟里去。” 听了这话,陆宜静眼中有惊喜的光,像是薄薄的眼泪,“多谢姐姐。” 陆宜静擦了眼泪出去了,雪湖和荀妈妈才进来。陆宜娴想了半天还是对荀妈妈说,“荀妈妈,这件事不能告诉外祖母,别让她担心。我已想法子稳住了宜静,不必再生事了。” 荀妈妈点点头答应了,“二姑娘若是再谨慎聪明些,此刻便没有姑娘的事情了。这样的心计,想着实在后怕,姑娘要当心。” 此刻陆宜娴从来没有这么盼望婚期的到来,她再也不愿意在这陆家待下去了。不过,纵然伤心,也不能糊涂了。陆宜娴思量半晌,还是对荀妈妈道,“妈妈,你再帮我办件事。这府里原先有个姓朱的女使,专伺候汤药的,她有个女儿,你去帮我找找这个人,一定要小心,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找到了先不要声张,也别同她打听什么,先回来报我就是。” 荀妈妈一听,迟疑着道,“若说是姓朱,姑娘莫不是想查……” 陆宜娴点点头,“是,我有些事情要弄明白。妈妈不必细问,等我搞清楚了自会与你说。只是有一样事情,从此以后任何跟这个朱氏有关系的,荀妈妈也一律不能告诉外祖母。她上了年纪,有些事情经不住了。” 荀妈妈恭身道,“是,奴婢立刻去办。” 陆宜娴道,“这事不算很急,也不能心急,怕引起谁注意就不妙了。荀妈妈,眼前还是操办好我的婚事重要些。太后的恩典,出不得差错的。” 陆宜娴把那根簪子放进盒子,把书信撕碎了扔进香炉里,看着所有的字迹都被火苗吞噬了才移开眼睛。陆宜娴把盒子放进袖中亲自拿着,“雪湖,陪我去见父亲。” 陆闻章此人素来小心翼翼,陆宜娴只刚说到孙家,陆闻章便拍着桌子大斥糊涂。果不其然,陆闻章当即便表示要把陆宜静嫁出金陵去。到了九月末,这婚事便定下来了,是一个刚中了举的杭州公子,名叫苏延,刚是十九岁上的年纪。祖上都是读书人,虽然没有中进士做大官的,但在杭州这一片有些营生,虽然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家境富裕,吃穿不愁。 先前这苏延曾到府上拜访过陆闻章,陆闻章看过他的策论,直呼其当世大才,很是看好。这苏延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受尽父母宠爱,但苏家家教严谨,他倒是为人谦逊得很。苏家夫妇本想为他定亲,他执意要考中三榜才肯娶亲,于是拖到了十九岁上。陆闻章略微放出了些要嫁女的消息到杭州,说女儿在杭州住惯了,不大喜欢金陵,想嫁到杭州去。一时间杭州的官宦人家都卯足了劲地争取,毕竟明面儿上陆宜娴是太后赐婚嫁入皇家的恩典,外头的官员大多也不懂什么门道,只瞧着陆家如今是攀上了皇亲,今后必定是一帆风顺了,一时间陆闻章收到好多求娶的书信。 陆闻章担心孙家与某些官员有牵扯,也怕陆宜静这个庶女镇不住当家的场面,还是想把陆宜静嫁给家世清白的读书人。陆闻章问了几家,其实都是不错的,但是苏家夫妇得了信带着苏延主动来了趟金陵,显得诚意十足。这陆宜静也是合了苏夫人的眼缘,看着就喜欢得紧,恨不得当场把亲事定下来。陆闻章考量了苏家的境况,也很是满意,也喜欢苏延。苏延既是家中唯一的嫡子,家产自然分得大半,日后争气中了三榜,便要进京授官,跟沈辞一样的。苏延本想着学业为先,但远远见到了陆宜静一面,心下觉着实在满意,果真是书香世家的姑娘,与普通富商家的姑娘不同。又觉着若能当陆闻章的女婿,日后仕途也有提携的,推辞两番便也应承下来。 如此两家便算是过了讲定了,等陆宜娴十月出嫁之后,等到第二年开春苏家就上门下聘提亲,六月左右便嫁过去。苏家倒是十分有诚意,既然是远嫁,便说了一家人亲自到金陵接亲,绝不委屈了陆宜静。陆宜静见了苏延,也觉着他清雅俊秀,是个不错的人。 樊夫人也觉着没什么不妥,不过嫁了个没功名的读书人,就是家中阔绰些,到底是低嫁,苏家也着实不算好门第。陆闻章提出来樊夫人便也应承了,只说将来宜柔宜雅是要高嫁到有爵之家的,不会让陆闻章把两个嫡女嫁到这样人家去。 若说这门亲事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自陆闻章定了这门亲事,金陵中处处都赞他肯提携后辈,官声风评都更好了,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陆宜娴看着也觉着挺不错,陆闻章虽不够喜欢陆宜静,但还是真心实意地为陆宜静考量,挑了个很不错的婆家。一切尘埃落定,很快自己便要出嫁了。 第十一章 元丰十年十月十八日,天虽十分冷,但难得出了太阳。陆宜娴出嫁,外祖家自然是不能来送嫁的,一切都是樊氏操持。与棠玉出嫁不同的是,江宁侯赵寂乃是近支宗室,身份尊贵,不需要上门接亲,只有陆宜娴坐轿子到江宁侯府拜堂。不过街上弄得喜庆得很,陆宅到侯府路上都挂着红绸灯笼,不敢说十里红妆,大约也算有一里红妆了。这个阵仗在金陵城里倒是许久未见了。 除了雪湖和荀妈妈之外,陆宜娴还禀明樊夫人要了汀兰和黛雪两个一同陪嫁过去。陆宜娴比平时早起一个时辰,荀妈妈亲自给她穿上嫁衣,樊夫人寻了个府里梳头能干的老妈妈来给陆宜娴梳头,一应首饰都是内廷司打造的,比着二品侯夫人的规制,比棠玉的还要贵重许多。宜柔宜雅姐妹俩自是不会过来瞧热闹,只等最后到正厅上送一送。陆宜静倒是很早便过来帮忙了,只不过荀妈妈有心防着,并不让她近陆宜娴的身,所以也只不过坐在一边陪陆宜娴说话罢了。 樊夫人在旁边也不过说些客套话,叮嘱一些无关紧要的,语气极尽温柔,像是一位慈母的样子。陆宜娴听了微笑着看向樊夫人道,“我生母在天上看着,会感谢母亲如此待我。” 樊夫人笑得有些牵强,“你也是我名下的孩子,这也是我做母亲该做的。” 陆宜娴的笑容看着有些冰冷,从镜中看陆宜静笑容也有些凝固。此时梳头的老妈妈道,“大姑娘,发髻好了,您瞧瞧。” 陆宜娴看向镜中,果真是纹丝不乱,看着端庄大气得很。樊夫人亲自把凤样冠和对钗簪子等一一给陆宜娴戴上,看着陆宜娴含笑道,“果真是娇艳如花,比你生母还美呢。” 陆宜娴问道,“母亲,您见过她?” 樊夫人道,“闺阁中往来,总是见过面的。只不过十几年过去,也不大记得容貌,心里只隐隐记得貌美罢了。” 陆宜娴点点头,“是呀,外祖母也说母亲长得很美。这么美的人,十几岁就离世,实在太过可惜。母亲,您说是不是?” 樊夫人看着陆宜娴的眼睛,虽然有笑意,但总觉得凉凉的,让人不寒而栗。樊夫人偏过头去取了一对镯子给陆宜娴戴上,躲避了陆宜娴的目光,“自然是可惜。大婚的日子,不说这些了。” 陆宜娴扬声道,“雪湖。” 雪湖进去取了一个锦盒出来,陆宜娴起身跪下。众人都不知道是何意,只听雪湖朗声道,“太后赐姑娘步摇一支。此步摇是太后加冕时用,见此步摇如见太后。” 众人这才跪了一屋子。等到陆宜娴起身才起来。陆宜娴取出那支步摇,果真是流光溢彩,然后亲自别在发髻上,“都好了,去正厅罢,别误了时辰。” 陆宜娴举着一把芙蓉团扇微微遮住面容,一行人便往正厅去了。 家中所有人都在正厅上坐着,陆宜娴由雪湖扶着进去跪下向陆闻章和樊夫人磕头。樊夫人取了一枚白玉镯来给陆宜娴戴上,陆闻章心中有些伤感,长长叹了口气。他与这个长女相处时间太短,想说些不舍的话都有些说不出口,也只得嘱咐两句,送她出嫁。樊夫人亲自取了红盖头来盖上,然后含笑道,“去罢。” 陆宜娴并不留恋这个家,也只不过说几句客套话,便出门上轿了。喜乐一路奏着,还有鞭炮的声音,陆宜娴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想起陆家的每一个人,心中只是有些发凉。她又想起赵寂,那个说明白她的不易的人,那个她将要倚靠终身的人。他真的能待自己好吗?还是也不过图个新鲜,随即就会将自己的承诺抛之脑后呢?天家赐婚,身不由己罢了。陆宜娴只觉得有些可笑,女子出嫁,不舍家人,而自己却似乎没有家人。父亲生疏,母亲离世,后母算计,姐妹不和,实在孤单。 陆宜娴正想着,雪湖在外头隔着帘子道,“姑娘,你若是饿了就与我说,我带了好些果脯糕点。荀妈妈说新娘子这一天没饭吃,我特意备了一大盒子。” 陆宜娴道,“我不饿,你先收着罢。” 江宁侯府就在皇宫外面的荣安街上,实打实的天子脚下。侯府是将原瑞王府改制的,小了些许。陆宜娴进了侯府正厅,此时宾客皆在,都等着看拜堂。侯府女使取了系着红花的绸子分别让赵寂和陆宜娴拿着两端,在正中端正站好,听着号令拜天地、高堂,再是夫妻对拜,然后陆宜娴便由侯府中的女使引入洞房歇息,赵寂和王妃在外面应酬。 因盖着盖头,陆宜娴谁的脸也瞧不见,只能被扶着到处走。好不容易进了洞房坐下,陆宜娴才把盖头掀开,跟雪湖在房里走着打量四周。这里以后应该也是陆宜娴所居的正院,名为琼芳轩,果然是侯府规制,比陆家的聚雪轩大了一倍不止。进门穿过门房和院子见到的就是正厅,名为同心堂,进门是开阔的见客茶厅,左右各一扇十二折屏风,不是常见的花鸟虫鱼一类,而是山川江河、轻云出岫,着实大气。左边屏风后还有一扇大插屏和一排纱帐帘子,挑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榻,榻上有小桌,榻边有一个八仙圆桌,摆着时新花束,圆桌旁边是一个三足香炉,焚着温和的百合香,香炉靠近的壁上是一排架子,能放各式各样的东西,此时只摆着两个瓷瓶,一个是钧窑产的,一个是定窑产的,十分精致。此刻荀妈妈正亲自把陆宜娴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架子上收拾。右边屏风后头则是还有两道屏风与两道厚重纱帐相隔的就寝之处,也是陆宜娴被送进来坐下的地方,也被称为内室。内室正中朝东是一张大床,坠着床帘,左右分列着梳妆台与几扇大衣柜,梳妆台边又有高低不一的架子,放置不同的东西。这便是正房。正房出去穿过抄手游廊便是东西厢房,两个厢房平日里也是空着,暂且不提。 侯府中的女使皆着浅黄衣衫,行动无声,规矩严谨,想是素日王妃调教得当。琼芳轩是正房所居,伺候的人也多些,女使便十余人,粗使婆子又十余人,想来等第二日拜见王妃之后便要见了。侯府内宅中院子不少,但真正住了人的也只有陆宜娴的琼芳轩和瑞王妃的朝暮轩。朝暮轩是府中唯一比着一品王府规制建的院子,比琼芳轩还要再大好些,伺候的人自然也多些。陆宜娴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大杞建国百年,从未有过二品侯府中按照一品王府规制建院的先例。从前赵寂无封爵时,府上仍是一品王府,但赵寂封爵建府之后,瑞王妃的封诰也应该褫夺,然而如今不仅没有褫夺诰命,还比照一品王府规制建院,这着实有些令人不安。然而陆宜娴想起外祖母的教诲,也并不敢向外头打听什么。而且赵寂既然为府中主君,内宅之事应该全由陆宜娴这个当家主母统管裁决,但看今日瑞王妃执掌四方的形势,并没有让渡管家之权的打算。陆宜娴不禁感叹外祖母果真料事如神。 陆宜娴不好出房门,只在同心堂里走了一转,便仍回床边坐下了。即使是在内宅,也听得到外头十分热闹。京中来见礼的人家不多,来的多是与赵寂一同在西北打仗的武将,武将们闹腾起来自然阵仗不小。听雪湖说起,沈辞与越氏也来贺喜了。沈辞与赵寂也是幼年相交的好友,虽近十年未见,但自赵寂回京,也算是恢复来往了。 雪湖和荀妈妈都有人送晚饭来,倒是陆宜娴在房里坐了几个时辰,饿了也不好叫人去厨房要吃的,幸而雪湖带了许多点心,这才熬下来。等到了掌灯时分,外头终于逐渐安静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陆宜娴听见外头动静,知道赵寂来了,急忙端正做好,戴上盖头。赵寂进来坐下,挑了盖头,又挤进来一屋子女使撒帐,喝合卺酒,吃生饺子,才算礼成。又闹了半天,讨了好些赏钱,这才出去高高兴兴出去了。 门推开,雪湖和荀妈妈都出去了。赵寂身上竟然没有酒味,倒是有股淡淡的香气。他含笑道,“让你等得久了。我怕酒味熏着你,便先喝了醒酒汤,沐浴更衣之后才过来的。” 陆宜娴轻声道,“无妨,我只担心侯爷喝醉了。” 赵寂坐在陆宜娴身旁拉着陆宜娴的手道,“有夫人等着,我怎敢喝醉?这冠戴了一天,想必很沉罢?你别动,我帮你取下来。” 陆宜娴只觉得他这声夫人叫得甚是好听,不禁微笑起来。赵寂帮她把头上的冠和簪钗都取下来搁在一边的梳妆台上,陆宜娴一下子就觉得轻松了许多。赵寂宽了外袍坐在床边,陆宜娴有些紧张,低着头不敢说话,不过夫妻之间的事情荀妈妈早已教过陆宜娴了,所以赵寂动手解陆宜娴的衣裳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抗拒。只不过赵寂只替她脱了厚重的嫁衣,里头的小衣还留着。 二人一同躺在床上,拉上床帘,赵寂拥她入怀道,“我要多谢你,愿意做我的夫人。” 陆宜娴摇摇头,“是我要多谢你,愿意做我的夫君。” 赵寂道,“那日我挺担心你会拒绝我的,我知道我伤了右臂,今后不知还能不能上战场打仗,金陵中怕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我,侯府也只是表面风光,实则受陛下猜忌厌弃,全靠皇祖母一力支撑。等皇祖母百年之后,我或许会被贬出京也未可知。所以,我要与你说一句对不住,要你与我一同担待此生的风波。” 陆宜娴抱紧了赵寂道,“我也要与你说一句对不住才是。我在金陵名声狼藉,我嫁给你,众人怕是都看你的笑话。我与娘家不睦,加之父亲避嫌,将来只怕也无娘家助你。我嫁给你,于你实在没有半分好处。” 赵寂道,“怎么没有好处?你就是最大的好处。那些闲话都不是真的,过些日子自然也就无人记得了。与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回了金陵,大不了咱们便少与这些文官家眷和有爵之家打交道,多与武将们的家眷来往就是。” 陆宜娴急忙道,“陛下本就猜忌,你更不能多与武将往来。如今谢绝见客,闭门养伤才是最好的。只不过,侯爷,你真的伤得很重么?” 赵寂脱了衣裳,上身袒露,后背上有好些结痂的伤口,让人不忍心多看。右臂看着与常人无异,实则已不能拿重物,如同废了一般。赵寂道,“我不打算瞒你,其实上回太医院游太医给的方子,我用过之后觉得好了许多,甚至有痊愈的可能。只是,我并不想说出去。” 陆宜娴了然,“若你痊愈,便能再上战场,若真再屡屡立功,只怕陛下猜忌之心更甚。” 赵寂点点头,“我不打算让右臂好了。破风军兵符虽然我已交还朝廷,但我还担着副帅之位,西北军务我也还在处理。我想着等再过半年,我便以伤势难愈的借口自请辞去将职,只留个侯爵之位,在金陵养伤。这样我不沾染朝政,或许咱们还能求得一辈子安生。” 陆宜娴道,“自然是好的。只是,你有心放权,却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你遇刺的案子,大理寺查到现在都查不出来,不如咱们私下查一查吧?若真是凉族有心杀你,这也正好可以作为大杞向凉族开战的理由。我只担心,此事并非凉族所为。侯爷,你心中也并非全无疑虑吧?” 赵寂缓缓点头,“此事的确疑点较多,只是眼下我不敢贸然行动,需得过些日子。对了,我还有件事要与你说。”陆宜娴在赵寂怀中点点头,赵寂接着道,“先前我想着回京述职、开府娶亲之后不久还要回西北,所以有个人我未曾带回来。半年之后我若请辞,便要接她来金陵住了。” 陆宜娴道,“侯爷在西北纳了妾室么?” 赵寂道,“是当地牧民家里的女儿,父母双亡,我打猎时遇上的,叫珠兰,跟了我大约四年了。我收了她自然也不愿意辜负她,若你不愿意她进来,我在金陵买个小院子养着她便是。” 陆宜娴沉吟着道,“侯爷年轻气盛,有人伺候着也是寻常。让这位兰姨娘进府吧,家里好些院子空着也没人住。侯爷与她有孩子么?” 赵寂摇摇头,“这倒是没有。我行军打仗,也不是日日与她待在一起,她虽然随我住在军中,但并不常见。你放心,我当日不过见她可怜才收了她,我心中爱重的自然还是夫人你。” 陆宜娴含笑道,“你主动告诉我,尊重我的意愿,我就很安心了。我能为你做的不多,只能尽心侍奉婆母,帮着打理好这个侯府。” 赵寂抓住陆宜娴的手,“多谢你,娴儿。” 陆宜娴听过许多人这样叫她,但是第一回觉得有些害羞,头埋在赵寂胸膛里不说话。赵寂轻轻抚摸着陆宜娴的一头长发,“夫人,夜深了,咱们安寝罢。” 翌日,陆宜娴起得极早,因着要拜见婆母,她认真梳洗穿戴了一番,才去叫赵寂起身用早饭。本来赵寂该陪着陆宜娴一同去朝暮轩,然而赵寂要上早朝,只能陆宜娴一人去。瑞王妃徐氏出身高贵,陆宜娴只看朝暮轩女使们的行为举止,便知道治家严谨。 这样想着便有些紧张,赵寂一边喝粥一边笑道,“你若是怕,我便早朝告假,陪你去见母亲就是。母亲最是和善温柔,你不必如此担忧。” 陆宜娴摆摆手,“若因为我让你耽搁了上朝,婆母才要生我的气呢。你不要管我,自去上朝就是。” 等送了赵寂出去,陆宜娴急忙去朝暮轩拜见这位一品王妃婆母。瑞王妃身边的戚妈妈亲自迎了陆宜娴进去,陆宜娴不动声色打量着,果然是不同规制的院子,应该是按照原瑞王府的陈设挪动到这里的。 解了斗篷放了手炉进正房,瑞王妃端正坐在上首,戚妈妈站在身侧,房里还立着四个女使,都稳稳站着,眼神都不敢动,一时间安静得骇人。陆宜娴不慌不忙上前跪下磕头道,“儿媳陆宜娴拜见婆母。”然后从雪湖手上接过来一盏茶奉上,“请婆母饮茶。” 戚妈妈接过去放到瑞王妃面前,瑞王妃淡淡饮了一口,“起来坐下罢。” 陆宜娴道了声是,然后由雪湖扶起来坐在下首,准备听瑞王妃训话。瑞王妃道,“从前不管你做姑娘是什么样子,如今进了侯府的门,便要有规矩有体统,不能失了侯府的脸面。我不是个喜欢为难人的,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行事不规矩,也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陆宜娴微笑道,“是,儿媳都记住了。” 瑞王妃接着道,“你的第一要务自然是为主君开枝散叶。寂儿娶亲晚,年纪已是不小,必要有子嗣才是。若你迟迟未有身孕,也别怪我给寂儿做主纳妾。” 陆宜娴还是保持着笑容答应着道,“婆母所言极是。” 瑞王妃点点头,“明日进宫拜见太后,你跟着我,不该说的不要张口,不该看的一眼不许多瞧。等下你先去转转园子,熟悉熟悉侯府罢。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 陆宜娴摇摇头,“回婆母的话,儿媳没有要问的了。” 瑞王妃沉默了半晌,没想到陆宜娴绝口不提管家的事,还看着如此逆来顺受,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便道,“你自去罢。” 陆宜娴道了声是,然后毕恭毕敬地出去了。瑞王妃向戚妈妈皱着眉道,“你说寂儿看上她什么了?还特地让我不要为难她。我瞧着相貌也没有十分出众。太后也赐了那支那么贵重的步摇,给了她那么大的体面,连我也要忌惮三分。” 戚妈妈含笑道,“侯爷心上的人,自然不会只是相貌好的,王妃等着瞧罢。” 陆宜娴刚出了朝暮轩,门口便有个婆子上来道,“夫人,奴婢李氏是看园子的,奉王妃之命,带夫人逛逛侯府。” 陆宜娴心知这必是婆母派来瞧瞧自己说话做事的,便和颜悦色道,“辛苦李妈妈了。” 李妈妈便带着陆宜娴在整个园子里头走,一边走一边把这府里的情形大致说了个清楚。内宅里头如今只有朝暮轩和琼芳轩两个正院,还有些溪涧居、泉山阁、浣花榭等好几个小院落,都在园子四周散落着,陆宜娴都进去瞧了瞧,跟原先樊夫人的曦华轩差不多大。这园子比陆宅要大许多,四处布置装饰都显示着其主人的良好品味。园中有湖,名为镜湖,湖上有桥,名为望桥,桥下有亭,名为澜亭。虽是冬日,一路走过来却不觉得萧索,反而有一股大气磅礴之感。 园子最南边有一个小祠堂,里面摆放着瑞王的灵位,陆宜娴听了便道,“既见了婆母,也应该见一见公公,去给公公上柱香也是本分。” 上了香出来,园子也差不多逛完了,于是便回了琼芳轩。琼芳轩里头端端正正站着几排女使婆子,都等着拜见陆宜娴。如今王妃在上头压着,自然是不能玩儿原先在陆家那一套。陆宜娴进了正房坐下,便让雪湖请她们进来了。 雪湖、汀兰、黛雪和荀妈妈是陪嫁过来,自然便是贴身伺候的一等女使。房中没有别的一等女使,连在府里伺候许多年的也只是二等女使,看来瑞王妃倒是不像樊夫人一般讨嫌,非要送个管事的过来,于是荀妈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院子里的掌事。陆宜娴见了每个人一面,赏了些碎银子下去,不过微微嘱咐两句,一点儿也不摆架子,脾气很是温和。荀妈妈一早也把府里的事情打听明白了,主子们的月银、年例、吃穿用度的规制都一一报了陆宜娴知道。陆宜娴既然不管家,也就没有账本可看。 陆宜娴看了会儿话本子,听得门外有些动静,正抬眼看,赵寂就已经自己挑了帘子进来了。陆宜娴起身迎他坐下,看赵寂手冻得通红,急忙拿了暖炉来给赵寂道,“侯爷,如今也是冬日了,以后别骑马上朝,改坐轿子可好?你的手都冻坏了。” 赵寂一把揽过陆宜娴到自己怀里,看着她笑道,“夫人这是心疼我了。好,那就听夫人的。元宵,听见夫人说的话了?” 外面站着的近侍元宵道,“是,侯爷。”然后赵寂挥挥手,房里人都下去了。雪湖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不禁偷偷笑起来,荀妈妈轻轻拍了拍雪湖,低声道,“不许瞧热闹。”然后拖着雪湖出去了。 赵寂问道,“你见过我母亲了?” 陆宜娴点点头,“是,只不过没说上几句话便让我出来了。” 赵寂道,“我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不肯多言的,不必担忧。我刚去见过母亲了,母亲还夸你孝敬父亲,是个有心人。倒是明日进宫见皇祖母,必定要见到皇后与淑妃,她们二人你倒是应该当心些。皇后与淑妃本在后宫向来水火不容,各站一边,不过只有在皇祖母面前针对我母亲的时候才站在一起。” 陆宜娴想起进宫那日便道,“太后千秋那日,我跟着进宫见到过二位娘娘。她们见了我便夸我,把太后也奉承得很高兴,婆母坐在一边倒是脸色难看,我心里有数。” 赵寂点点头,“后日回门,我想着见过你父亲和后母,咱们去一趟明安伯府如何?我正好想见一见沈兄,若非沈兄牵线搭桥,我也没有机会向你表明心意。他该是咱们的大恩人才是。” 陆宜娴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来去沈家,便问道,“我本想跟你开口提这事,但你却先说了。你一定是知道我想回沈家,是不是?” 赵寂捏一捏陆宜娴的鼻头,含笑道,“你心里最想的就是你外祖母,我还不明白么?陆家有哪个是你挂念的了?以后你想去沈家随时去就是。” 陆宜娴笑道,“那别人不知道还有多少闲话要说?到时候便有人说我,在夫家待不住,成日往娘家跑……也不叫娘家,该叫娘家的娘家。” 二人一同笑起来,赵寂一把抱住陆宜娴,贴着脸在她耳边低声道,“那以后我跟你一起回沈家,那就名正言顺了。夫人说好不好?” 陆宜娴只觉得耳朵痒痒的,笑着挣脱道,“痒死了!侯爷怎么这般没正经?” 赵寂又把陆宜娴拽回到怀里来抱着,“好好好,那就抱一会儿。” 正抱着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戚妈妈面上有些尴尬,陆宜娴急忙推开了赵寂端正坐好。戚妈妈这才开口道,“侯爷,夫人,王妃请二位过去用饭了。” 第十二章 进宫拜见也不是第一回,陆宜娴见了太后、皇后和淑妃,太后高兴得又赏下许多东西来,坐了些许便与瑞王妃回府不提。十月二十一日乃是回门的大日子,陆宜娴与赵寂都早起拜了王妃,便出门去了。陆家那边不过走了个过场,略略坐了一个时辰,连午饭都没吃,便去沈家了。不过陆宜娴倒是从陆宜静那里得了个新消息。樊夫人三妹妹家即将进京,看来樊家如今的确风头正盛。樊夫人的三妹妹,陆宜娴该叫声谭姨妈,许的是肃州知州谭海平,樊忠平升任参知政事后,明里暗里也提携着这位妹夫,就是前些日子下的旨,提了户部侍郎,回京中任职。陆宜娴又想起陆宜静远嫁,樊夫人也只会备些薄薄的嫁妆,怕给陆宜静在夫家撑不起场面,便也备了一份,让雪湖悄悄送过去了。 到了沈家,不仅棠玉在,连顾书亭也来了。赵寂与陆宜娴进了慈寿堂拜见了老太太之后,赵寂便与顾书亭、沈辞一同去书房拜见沈令,四人喝茶闲聊去了。闫夫人见过陆宜娴后,稍稍坐了坐,说起要见媒人,便离去了。想是庶子沈赋到了年纪也要定亲,闫夫人也忙着相看各家的姑娘。陆宜娴和几个姐妹还有越氏都一同围在慈寿堂,和老太太在一起。问起侯府的事,话匣子就打开了关不上,尤其晚玉话多,棠玉、梨玉和越氏都是听着,偶尔插一句嘴。 听得瑞王妃和赵寂都没有为难陆宜娴什么,众人也都放心了。老太太道,“想来是太后给你撑着面子,你那婆母也不敢做什么的。你姿态又放得低,不争权夺利,请安伺候又殷勤备至,你婆母也挑不出错来。” 陆宜娴点点头,瞧见棠玉神色有些倦怠,便问道,“棠姐姐今日都不大说话,脸色也不好看,可是病了么?” 棠玉摆摆手,有些害羞道,“本是不想说的,我……我有孕了,刚一个月,没坐稳不敢声张,只告诉了母亲。本想着满三月了再告诉祖母和你们几个。” 晚玉第一个拍手笑道,“那太好了!姐姐也有孕,那顾家夫人也不能为难你了。怪不得今日姐夫亲自送姐姐过来,一定是不放心。” 老太太有些不放心道,“这种事要小心,还是多请两个郎中来瞧,怕瞧错了是空欢喜一场。” 棠玉点点头,“我知道的,已私下请了三个郎中,都说是喜脉,这才确定的。” 陆宜娴关切道,“你既然有了身孕,便不要劳心劳力地管家,好生休养才是。” 棠玉叹口气道,“我如今没坐稳,不敢说,婆母那儿,该站规距还是要去的。而且,万一我跟婆母说了,她想着我怀孕的时候官人要人伺候,把那个妾室接回来,那我也是不愿意的。” 晚玉道,“谁说怀孕就一定要别人伺候了?这些男人就这般心急忍不得么?” 越氏急忙道,“姑娘家可不许说这种浑话。” 陆宜娴安慰棠玉道,“你官人这般疼爱你,怎么会把那个妾室接回来呢?你不妨主动问问他。“棠玉道,“他如今在书院念书,科考才是要紧事。若真要人伺候,我也不是不能忍让,外头买个良妾或是抬身边伺候的女使,只要知根知底、家世清白都是好的,只是那个香姨娘心思不正,万万不能接回来。你说得也是,我主动跟他提罢。“老太太关切道,“饮食上尤其要忌口,不许贪凉,不然孩子不康健。” 晚玉托腮问道,“姐姐,你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棠玉沉吟道,“若是个儿子,我那婆母也放心了,我也安心,自然最好了,可若是个女儿,跟婵姐儿一块长大,姐妹作伴也是乐事。” 陆宜娴道,“你看着倒喜欢容婵那个孩子?” 棠玉点点头,“这丫头玉雪可爱,甚少哭闹,爱笑得很,我和官人都喜欢得紧。容婵生下来就是我养着,自然以后也只有我一个母亲,没什么可担心的。” 越氏手里搅着帕子,迟疑着问道,“不知道大姑娘平日里吃过什么进补汤药?我也想照着抓药来吃些日子补补身子,也好早日有自己的孩子。” 棠玉摇头,“我平日哪里吃什么……”棠玉瞧见陆宜娴轻轻摇头,急忙改口道,“也不是什么汤药,就是早晚喝些益气血脾胃的,像大枣炖的燕窝是常喝的。大嫂嫂饮食上当心些,别吃多了莲子绿豆这样的凉物,自然会有好消息的。” 越氏听了便道了声谢。燕窝这东西对于沈家自然不是稀罕物,只是也不是姑娘奶奶日常的份例,只有老太太每日有燕窝吃,别人若想吃是要自己出钱的。越家如今衰败,越氏手头上自然不宽裕,也没有什么闲钱吃燕窝的。只是越氏嫁进来这些年没有身孕,沈辞又不肯纳妾,所以心里一定焦急得很。 陆宜娴出了慈寿堂便吩咐雪湖回侯府把太后赏的血燕取来送给越氏,只道自己虚不受补,用不上这样的东西。血燕是皇家独用,比官爵府中食用的官燕又要再好许多,越氏收了道了好几声谢,让雪湖拿了个自己绣的荷包回礼。 不过第二日陆宜娴就收到了棠玉送来的信,赵寂跟着一块儿看,信上说棠玉主动提了纳妾的事,顾书亭倒不肯,只想守着棠玉平安产子。陆宜娴瞧了不觉道,“顾家公子待棠玉倒是极好的,天底下只怕没有多少个男子能做到的。“赵寂一把抱住陆宜娴的腰,醋意横生地在陆宜娴耳边道,“夫人怎么能夸别的男子呢?夫人若是有孕,我也不纳妾,只守着你。“陆宜娴失笑道,“别闹,那是棠姐姐的官人,你想什么呢?跟人家吃什么醋?“赵寂头埋在陆宜娴脖颈里,蹭了蹭,带着三分撒娇一般道,“那你从来都不夸你夫君我。那你也夸夸我才行。” 陆宜娴问道,“你想我夸你什么?” 赵寂佯怒道,“夸人怎么能问别人呢?难道夫人心里,我就没有值得夸的了?” 陆宜娴看着赵寂含怒的脸,有些害怕,便立刻笑道,“自然是有的,官人玉树临风,英勇无畏,温柔体贴,待我十分好,我心中自然是爱你敬你的。” 赵寂摇摇头,“你这话,听着不真,像是哄我。我怎么瞧着,你像怕我似的?”突然赵寂做了个鬼脸,怒吼一声,把陆宜娴吓一跳。 陆宜娴反应过来,打了赵寂胸口好几下,“你这人无不无聊!这么大个人还喜欢吓唬人!不理你了,走开!”陆宜娴狠狠瞪了赵寂一眼,转身欲走。 赵寂一把扯住陆宜娴的袖子,顺势抱紧了陆宜娴在怀里抚摸着头,轻声笑着道,“好好好,我错了,把我的宝贝夫人给吓着了。那让我抱会儿,安抚安抚夫人。” 二人背对门口站着,赵寂说着手就顺势往胸口寻摸过去,陆宜娴羞红了脸,一掌狠狠拍在这只贼手上,打得赵寂“嗷”地一声叫了出来,“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赵寂甩着被打的手,委屈巴巴地看着陆宜娴道,“夫人,疼。” 陆宜娴扭过头去,“活该。” 赵寂扯着陆宜娴的袖子,又绕到陆宜娴面前可怜兮兮地举着那只手道,“真的疼。” 陆宜娴瞧着赵寂的样子,还以为下手太重了,声音也软下来了,“不会真打疼了罢?让我瞧瞧,我也不是有意的。” 陆宜娴拿过来轻轻吹了两下,赵寂得意地笑着一把抱住陆宜娴,“不疼了不疼了,夫人让我抱抱就不疼了。” 陆宜娴被气到发笑,感觉赵寂就是个大尾巴狼,“你讨厌死了。”陆宜娴狠狠踩了赵寂一脚,挣脱了赵寂的怀抱,想出书房回琼芳轩去。 赵寂一把拉住了这才道,“别走别走,你就待在书房陪我,我保证好好处理一会儿军务,不戏弄你了,你就在旁边陪我会儿。” 陆宜娴瞪了赵寂一眼,这才坐下来,“刚还说有紧急军务,还不快看。” 门口的元宵和雪湖都十分疑惑,往日里两个主子都是不苟言笑的人,这是怎么了? 雪湖想不明白,从袖中掏出油纸包着的一团东西,还是先尝尝刚买的栗子糕罢。 到了十一月底,眼看着陆宜娴的生辰将近,却是荀妈妈带了消息来。雪湖把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同心堂里头只剩下主仆三人。荀妈妈道,“奴婢私下打听过了,当年府里头是有个朱娘子,伺候夫人汤药的。她夫家余封就是一个手艺人,扎灯笼卖钱过日子,没什么钱。她有个女儿,如今正十四岁,小名宁儿。去年冬天她死后,父女两个搬到城西去了。奴婢去城西远远见到那个余记灯笼铺,又问了几个邻居,就是父女俩,余宁儿也跟着在铺子里头做事帮忙,生意忙的时候有时也帮她爹送灯笼去各府。” 陆宜娴沉思半晌道,“这个余宁儿我倒要见一见……又要宜静在才好。容我想个法子。”想了半天陆宜娴道,“我下个月初生辰,让侯爷带我去红阑阁吃酒罢。雪湖,你过两日去陆家请嫡母的意思,说侯府厨子做不来荷花酥,请二姑娘过府指点一二。你亲自去见宜静,告诉她我要见余宁儿。荀妈妈,你去余记灯笼铺订制一个莲花花灯,灯面上要抄着《法华经》的,婆母如今礼佛,我就正好有个由头孝敬孝敬也好,我生辰那日让余宁儿亲自送来,你带她来红阑阁就是。对了,不能说是我要的,说是侯爷要的。” 荀妈妈点点头,雪湖笑道,“姑娘都不跟侯爷商量就定下了,一定是笃定侯爷要听姑娘的话。” 陆宜娴一愣,是呀,为什么会这样呢?嫁过来不过一个月,怎么便这样信任他呢?陆宜娴起身道,“我正要去见侯爷说这件事。你去问问,侯爷在不在书房?” 雪湖出去了不过半刻便回来道,“奴婢遇着元宵了,说侯爷在呢。” 陆宜娴进了书房,赵寂搁下手中的笔,看着隐隐有些怒气的样子,不过见到陆宜娴还是含笑问道,“夫人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陆宜娴走到赵寂身边坐下道,“我的事只是些小事,想跟你商量,不打紧的。倒是你,怎么瞧着生气了?” 赵寂摇摇头道,“兵部的事情罢了。对了,说起来,兵部尚书樊忠礼正是你嫡母的长兄,此人棘手得很。”见陆宜娴露出探询的神色,赵寂道,“他这人滑得很,加上他弟弟樊忠平是参知政事握着实权,我也不能做什么,实在恼人。” 陆宜娴问道,“樊尚书怎么开罪你了?是关于西北的么?” 赵寂叹口气,“月初陛下让太子协理军务,这个月以来,许多西北的军务便迟迟处理不下,一问又有各种理由,但我觉得……兵部是故意拖延。” 陆宜娴道,“难道是太子的意思?” 赵寂摇头道,“恰恰相反。若樊尚书是太子的人,更该做事殷勤,这样太子在陛下面前也算差事办得好。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陆宜娴不觉放低了声音,“若是有心为难太子,那便是……晟王的人。” 赵寂道,“樊氏一族明面上真不容易瞧出来有这样心思……若非我替杜老将军掌管军务,又恰巧撞上了太子监管军务,要日日同兵部打交道,也难看出来。兵部的事情处置不妥,武将必将上奏,陛下也会迁怒太子,晟王便可从中获利。” 陆宜娴此刻也意识到了些什么,皱眉道,“若樊家真有这般心思,将来若有变数,那陆家也难逃干系,甚至牵连侯府……不过,我眼下还是最担心你。你莫要在陛下面前上奏兵部之事,得罪了太子,军中有什么事情你且去与杜老将军说便是了。” 赵寂点点头,“樊氏一族如今的兴盛都因着已致仕在家的樊家老太爷樊同升,当年选了陛下一路追随,自陛下登基这几年,樊氏一族多次升迁。就拿你嫡母这一支来说,五个兄弟姐妹,樊忠礼为兵部尚书,樊忠平是参知政事,你嫡母嫁进陆家,你嫡母四妹夫家是怀州通判刘方明,五妹夫家就是即将进京刚从肃州知州提了户部侍郎的谭海平。就这一支便有好几位重臣,更不提别的旁支,还有在各地为官的。樊家深知选对主子能带来多大的好处,所以如今有了心思也实属正常。只不过如今大局未定,樊家的心思不明显,颇有些两头讨好的意味。” 陆宜娴叹口气,“我祖父和父亲最是谨慎之人,陆氏一族走到今日不容易,父亲必定不愿意掺和进这种事情。” 赵寂见陆宜娴心中忧虑,急忙笑道,“怪我怪我,不该同你说这许多,倒让你生出许多烦恼来。对了,你来见我不是有要事么?” 陆宜娴颔首道,“不是什么事情,我想生辰那日,你与我去红阑阁吃酒可好?听闻红阑阁的酒菜一绝,我想尝尝。” 赵寂道,“你既然说了,那自然好。我正想着如何给你过生辰呢。这种事晚上我过来安置的时候你提一嘴就是,何必专程过来呢?” 陆宜娴又是一愣,她倒是从来没有一天之内被问住两次的。明明晚上说也不是不行,为何自己这会儿就想去见赵寂呢?陆宜娴脸微微红了,赵寂看在眼里不觉微笑。 陆宜娴清清嗓子,“其实……生辰那日,我还有些别的安排。”陆宜娴把要见陆宜静和余宁儿的事情告诉了赵寂,又把陆宜静所说的樊夫人害死自己生母的事情大致说给赵寂听了,然后道,“其实本不该麻烦你,只是我一个人实在找不到理由去见宜静和余宁儿。余宁儿与我不认识,却跟宜静有些接触,非得二人同时在场才是。” 赵寂一笑道,“你都安排好了,还与我商量什么?你是过来知会我一声的罢。” 陆宜娴听了想解释又解释不出来,心中担心赵寂吃味,觉得自己不与他商量便拉他一同入了这个火坑,却听赵寂一声,“我就喜欢你这样。” 陆宜娴闻言抬头,有些不解的眼神对上赵寂温柔的笑容,“我是你的夫君,夫妇一体,你做什么不需要求得我的同意,你需要我的助力我必然该全力相助。你以后再霸道些也无妨,你把我管得死死的我正高兴。” 陆宜娴听了更不懂了,怎么会有人想被约束着呢?今天一天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自己不明白的东西?陆宜娴犹豫再三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替母亲报仇,这是我的决心,即使你拦着我,我也绝不改变。即使樊家如今再兴盛,我也要让樊氏得到应有的报应。只是你本身在朝中处境尴尬,所以我很抱歉,又把你牵连进来。” 赵寂牵着陆宜娴的手道,“瞎说,我怎么会拦着你呢?我是你官人,永远只会护着你才对。岳母走得冤屈,身为人子自然该替她报仇。” 陆宜娴心下一阵感动,不觉泪水盈满眼眶,她转过头去拿帕子急忙擦了才低着头露出一丝笑容道,“侯爷,多谢你。” 赵寂瞧陆宜娴哭了,急忙站起身来拥她入怀,轻轻抚摸着陆宜娴的后背,“叫什么侯爷?叫官人才是。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但是我永远与你站在一处。” 赵寂亲一亲陆宜娴的额头,陆宜娴道,“好。” 赵寂牵着陆宜娴坐下道,“先说说你嫡母这事,有些蹊跷。樊氏一族虽行事有些不端,但若仅仅为了家中一个长女倾慕你父亲的心思,便杀害明安伯府嫡女,实在说不过去。我是觉得,岳母的死因不止这个,另有隐情。” 陆宜娴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只是母亲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能开罪了樊氏一族以致灭口的地步呢?这实在想不到。” 赵寂出主意道,“从前伺候岳母的人,你或许可以找来查问一番?” 陆宜娴道,“你说得是。还有就是父亲有两个妾室,或许有些作用。一个安姨娘是杭州娶上的良妾,一个容姨娘是我嫡母原先伺候的女使,按照我二妹妹所说,她们对朱姨娘之死知道不少内情。尤其是容姨娘,想必知道许多我嫡母的事。只不过她们二人在我嫡母眼皮子底下过活,我也轻易不能接触她们,所以先不打算这个了。” 赵寂沉吟着道,“你二妹妹肯冒着风险告诉你这许多陈年旧事,你也要瞧瞧事情是不是真如她所说,莫被算计了才是。” 陆宜娴自是不能将陆宜静先前所为告诉赵寂,便道,“她心中所念不过是她母亲朱姨娘,若我能想法子让樊氏血债血偿,她自然不会骗我。不过你放心,我也会暗自探查。” 赵寂道,“你身边最最得用可靠的不过荀妈妈和雪湖两个,两个女流之辈,总不好经常在外头办差事……元宵,叫洪六进来。” 元宵听见赵寂吩咐,忙请了个粗壮大汉进来。他一进来便拱手行礼,说话中气十足,“小人洪六参见侯爷,问夫人安。” 赵寂对陆宜娴道,“这是我帐下得力的洪副将,因家中排行第六,兄弟们都称一声六爷。他审讯逼供,拷问用刑,都是高手。今后你有什么差事,不好让荀妈妈和雪湖去的,就吩咐他。” 陆宜娴点点头,赵寂对洪六扬声道,“洪六,今后你便听夫人差遣,定要护卫夫人安全。” 洪六再次拱手弯腰道,“是。”说罢退下了。 陆宜娴道,“说起来,的确有件差事需要你帮我。我要十余个你手下能干的精兵,最好是黑衣夜行、潜伏擒人上擅长的。” 赵寂挑眉,“听夫人的意思,要去抓人?” 陆宜娴颔首,饮了一口茶,微笑道,“不知能不能抓到呢,等着瞧瞧。” 第十三章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暖和一些,到了陆宜娴生辰那一日金陵才开始下雪。陆宜娴起得很早,梳洗更衣之后便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思绪万千。不过陆宜娴也收到了好些贺礼。雪湖一边看着帖子一边道,“明安伯府和顾太师府都送了贺礼来。老太太是一对龙凤银筷子,晚姑娘是一匹缎子,梨姑娘是一副绣品。棠姑娘送的是一个平安符。” 赵寂起身更衣从内室出来,陆宜娴道,“今日要出门,快去给母亲请安。” 二人用过早饭,陆宜娴让荀妈妈去接陆宜静,然后夫妇俩去了朝暮轩向瑞王妃请安,瑞王妃得知陆宜娴生辰,还让戚妈妈拿了枚镯子送她,然后便放二人出去了。红阑阁离侯府不远,是金陵八大酒楼之一,做得一手好酒菜,加上环境雅致,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去。 赵寂订了红阑阁最隐蔽的一个包间,在二楼最里面。因想着赵寂是个男子多有不便,便让他到屏风后面坐下。陆宜静很快也到了,进来便对陆宜娴道,“我带了莲蓉过来,她是上回去姨母家里见过宁儿的,也好有些凭证。再有我这里有一个母亲留下的香囊,是姨母绣的,宁儿也是认得出来的。” 过了半个时辰,荀妈妈亲自领着一个瘦弱的女子进来,她手中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大花灯,看着有些吃力。雪湖接过来放在一边,她这才端端正正行礼道,“问江宁侯夫人安。“陆宜静率先指着莲蓉道,“宁儿,你瞧瞧,你认得她是不是?“余宁儿这才敢抬眼看,看见是莲蓉,不觉道,“莲蓉姐姐……“莲蓉指着陆宜静对余宁儿道,“宁儿,这是你静表姐呀。“陆宜静拿出那个香囊递给余宁儿,余宁儿仔细瞧了瞧确认是母亲的针脚,这才叫了一声“表姐“,又迟疑着道,”父亲说表姐如今是高门的姑娘,不让我去认亲的。“陆宜静微微叹口气道,“傻表妹,咱们是一家人。“说罢又跟余宁儿介绍陆宜娴,”这是我嫡亲的大姐,如今的江宁侯夫人。今日大费周章叫你过来,是有些话要问你。当日莲蓉来得仓促,姨母和母亲的许多事情我和姐姐还想再问问。“余宁儿点点头,“表姐既然开口,宁儿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表姐还想问什么?母亲留下的那封信表姐不是已经看过了吗?“陆宜娴开口道,“宁儿,你母亲是怎么没的?事情发生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陆宜静温柔道,“别着急,慢慢想。“余宁儿想了许久道,“母亲是外出买菜的时候在一条暗巷子里头被人杀死的,京兆尹府说是遇上劫财的歹人被杀害,可母亲哪里有什么银钱……若说有什么不寻常,就在母亲死之前的一个月,母亲好像总说有人跟着自己,她觉得很害怕,父亲没在意,说母亲是想多了……母亲还跟我说什么‘报应’,什么‘灭口’,然后她写了那封信,交给我让我收好。母亲说让我想法子交给陆家二姑娘,也就是表姐。别的也没有什么了。“陆宜娴缓缓点头,其实这与自己心里推算的八九不离十了。 余宁儿对陆宜静道,“表姐,母亲的死不是官府所说的那样,我知道的。“陆宜静勉强笑道,“宁儿,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了。“余宁儿懂事地点点头,“宁儿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母亲死前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母亲也是想保护我。“陆宜娴含笑拿了些碎银子赏她,然后又道,“好孩子,你去吧。不过你要记住,今日不管谁问,你都没见过我和你表姐。你只见过江宁侯爷,是侯爷为母亲瑞王妃定制的花灯。懂了吗?“余宁儿点点头,雪湖带她出去了。陆宜静不解道,“姐姐,你何必多此一举?若樊氏真叫人暗中盯着咱们,肯定不会相信宁儿是去见侯爷的鬼话。” 陆宜娴摇摇头,“正因这多此一举,樊氏才越按捺不住。” 陆宜静也是个十分聪明的,立刻就明白过来,“原来你是故意引起樊氏注意的,好让她再次出手露出马脚。” 陆宜娴道,“你要远嫁,后面的事你不要再插手。目前你还在樊氏手底下,别知道的太多了。” 陆宜静点点头,“是。说起来,姐姐为我备了一份嫁妆,我还没谢过姐姐。” 陆宜娴摇摇头,“不必谢我。我们都是没了母亲的可怜人,你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为你考量。听说你官人苏延是个好文采的公子,家中又殷实富裕,是个很好的去处。你是低嫁,苏家也没人为难你,你自去过好自己的日子,不要再多思多虑了。你这般聪明,一定能抓紧夫君的心。” 陆宜静自嘲道,“在陆家谨小慎微惯了,有时真不知真心是怎样的。” 陆宜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陆宜静,谁不是谨小慎微地过来的呢?也不是谁都能有宜柔那样好的命数。“你只看樊氏是什么人,你便知道你不能是那样的人,不然朱姨娘地下有知,一定会对你很失望的。我外祖母说,待人先有三分真心,你且好好想想罢。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陆宜静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给陆宜娴道,“这是姨母的绝笔信,我想着还是给你罢。我在樊氏手底下,她若想搜查我的院子,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陆宜静起身向陆宜娴行礼道,“宜静告辞,姐姐多保重。”走至门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宜柔本性不坏的,几次与你作对是我有心纵之,宜雅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懂。姐姐,若将来樊氏受到了惩罚,你能答应我保全宜柔和宜雅吗?” 陆宜娴沉默了一瞬,然后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陆宜静这才由荀妈妈亲自送下去了。赵寂从屏风后头出来坐下道,“我想起那次在陆家,听见你和你三妹妹说话,她的确像是个说话没脑子的。” 陆宜娴叹口气,“我也知道宜柔本性不坏,当时宜静从中挑拨得太狠,所以才口不择言。我从来也没想过跟她计较什么,她不过十四岁,是一个被家里宠着长大、没什么心计的傻孩子。” 赵寂牵着陆宜娴的手道,“好了,咱们先把饭吃了,下午不是说要去普渡寺给岳母上香吗?” 陆宜娴笑道,“好。” 普渡寺陆宜娴是来熟了的,赵寂看着也认识路,陆宜娴不禁奇道,“你来过这里?” 赵寂点点头,“咱们大婚之前,我来过一次,给岳母上香,感谢她生了你这样好的娘子。” 陆宜娴心下感动,“你怎么总是这样周全?” 赵寂微笑道,“你觉得我是个武将,便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明白了?我曾经也是在你祖父手下读过半年书的,可惜那时候陆老太爷身故,后来又是你父亲教我读书。” 二人在沈含的牌位下面跪下磕头,然后上香,陆宜娴双手合十道,“母亲,娴儿带着夫君来见您了。母亲,女儿一定会为您报仇。” 赵寂亦道,“岳母在上,请受赵寂一拜。赵寂在岳母灵前起誓,必定终生爱护娴儿,保她平安喜乐,舒心周全。请岳母放心。” 陆宜娴静静看着身侧的赵寂,心里有着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踏实。 二人从殿中出来,赵寂道,“外头雪大,夫人小心脚下,鞋袜湿了可是要生病的。”赵寂问荀妈妈道,“荀妈妈,车上有备用的没有?” 荀妈妈道,“都备好了,请侯爷放心。” 赵寂点头道,“荀妈妈果然是个妥当人,有你伺候夫人,我也安心。” 陆宜娴想起什么似的,对荀妈妈道,“荀妈妈,你去查查,当年近身伺候母亲的人都去哪里了?此事跟之前的事情一样,不可惊动外祖母。” 到了十二月四日清晨,陆宜娴和赵寂刚起,元宵便上来禀报道,“侯爷,夫人,昨晚在城西余家附近,咱们的人抓到了三个蒙面黑衣人,抓的时候两个往余家墙上泼油,一个拿着火把过来要烧了余家院子。抓人的时候没留下任何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是侯府抓的,请侯爷夫人放心。此刻三人都在柴房里扣着,请侯爷和夫人的意思,如何处置?” 陆宜娴回头对赵寂一笑,“果然抓到了。” 赵寂拱手道,“夫人英明。” 陆宜娴看着元宵问道,“余家父女此刻还都周全?” 元宵拱手道,“回夫人话,没惊动四邻,但余家父女或许听到些响动,今日灯笼铺没开张。此刻还有几个人在余家附近暗中保护着,目前是一切平静的。” 陆宜娴缓缓点头,“总不能一直让人守着。父女俩其实对朱氏的事情一无所知,实在无辜。侯爷能想法子把他们送出金陵安顿下来吗?” 赵寂道,“此事不难,交给我便是。” 陆宜娴道,“樊氏马上就会知道昨夜的事情没得手,自然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只不过她没有证据,也不敢上门来闹,只不过宜静的日子便难挨了。” 赵寂拍一拍陆宜娴的背,“二姨妹是聪明人,她应付得来,你不必担心。” 陆宜娴与赵寂对视一眼,点点头,“只要宜静咬死了没见过余宁儿就是了。那封信在我手上,樊氏什么也搜不到的。” 陆宜娴扬声道,“洪六爷。” 洪六进来和元宵站在一起,拱手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陆宜娴含笑道,“听闻洪六爷是审讯拷问的高手,柴房里的三个人就拜托洪六爷亲自动手了。务必要把该吐的吐得干干净净,元宵,你记下口供,让他们按手印。对了,不能让他们三个知道这是在侯府。” 赵寂点点头,元宵和洪六都答了声“是”,然后退出去了。 看着二人退下,陆宜娴问赵寂,“是不是上朝要迟了?如今到了年下,是官员们最忙的时候,你想必也有许多事情要做。” 赵寂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勉强笑着摆摆手,“我既然准备着要辞官安养,总不能日日这么精神。我昨日已向吏部告假了,说旧伤复发,在家休养半月,西北的军务我已经交还给杜老将军了。” 陆宜娴敏锐地察觉了到了什么,但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是道,“这样也好。” 赵寂叹口气笑道,“是啊,我这些天去会会旧友,拜访恩师,陪伴你和母亲,这都很好。说起来,沈赋兄弟的亲事定下,他说过几日在天水楼请我们几个吃酒去。” 陆宜娴点点头,“听外祖母说是郑家庶出的五姑娘,郑家虽然为官者不多,但却是世代读书人,清流门第,是很不错的。如今朝局多变,外祖母也不想与权臣家中结亲。再说,越氏嫂嫂家中败落,这也是顾了她的颜面。” 赵寂正要说话,却是戚妈妈挑帘子进来道,“侯爷,夫人,王妃请二位去朝暮轩一叙。” 朝暮轩里头一向安静,二人进去了向瑞王妃请安之后便坐下了。赵寂笑着问道,“母亲,不知今日叫我们夫妇二人一同过来,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瑞王妃摆摆手,“没什么吩咐,只不过有些话想问问。” 赵寂道,“母亲请讲。” 瑞王妃眼神一转,扫了扫二人,“昨晚你们抓了些什么人回来?” 陆宜娴心中暗自一惊,瑞王妃如今管家,府里大小事务总是知道得清楚得很,这种事情也瞒不住她。只是,陆宜娴目前不敢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于是微微低头,抿唇不语。 赵寂看一眼陆宜娴,微笑着道,“是有些鬼鬼祟祟的贼人,我昨夜让人抓了来,不承想惊扰了母亲,实在是儿子的不是。” “是么?“瑞王妃缓缓吐出两个字,眼神慢慢扫视着二人,随即轻轻一笑,”你是当我如今礼佛,少出院门,便以为能随意蒙我了。” 赵寂急忙起身跪下,陆宜娴见赵寂跪下,自己也跟着跪下了。赵寂道,“母亲明鉴,儿子不敢欺瞒母亲。” 瑞王妃收起笑容,一拍桌子,手腕上的珠子也发生清脆一声响,吓得人大气不敢出,“抓人的不是府里的守卫,是你自己的近侍亲兵,你跟我说是府里的贼人,你不是打量着蒙我是什么!” 赵寂垂头,一言不发,神色十分凝重。瑞王妃看着陆宜娴道,“你也知道,是不是?我当你是个安分的,没曾想这么快便露尾巴了。” 赵寂急忙抬头辩解道,“母亲慎言,此事与夫人无关。” 瑞王妃道,“有没有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只有一句话,咱们这府里风雨飘摇,经不起风浪,我辛辛苦苦到了今日,你能封爵实属不易。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过活,小动作太多了,容易惹祸上身,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赵寂点点头道,“母亲的话,我都明白。此事不过是件小事,不值得母亲挂心,还请母亲不要过度担忧。” 瑞王妃闭上眼道,“我是真怕,你走了你父亲的老路,落得这样的下场。可到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另一个太后能护着咱们了。” 赵寂道,“母亲,我已经决定来年以右臂难愈之名辞去将职,在府中荣养。” 瑞王妃缓缓点头,“好,好……只有这样,才能保得全家平安。” 陆宜娴在一边听着,心中有些难受。赵寂是刀山血海中拼出来的功名,如今为了保全侯府,男儿志气丝毫不能舒展,赵寂心中也并非全然不在意罢……他怎会不觉得屈辱呢?只是,除了死死地忍受着这样的屈辱,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陆宜娴想着,心中微微叹口气。只不过,瑞王妃要当着她说这些话,想必也是要敲打自己一番,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瑞王妃虚扶一把,“你们两个起来坐下罢。” 赵寂答了声“是“,立刻起来去扶陆宜娴起身,陆宜娴当着瑞王妃的面有些害羞,只轻轻推了推赵寂,赵寂也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便自去坐下了。瑞王妃看在眼里,竟然有一丝恍惚,好像很多很多年之前,也有一个人是这样真心爱护她。 瑞王妃看着陆宜娴道,“你送来的那个花灯,我很喜欢,你有心了。” 陆宜娴含笑道,“母亲喜欢,我和侯爷就都安心了。等侯爷辞官了,若母亲愿意出金陵,我们一家人去外头散散心也好。 ” 瑞王妃挑眉道,“听你这意思,你倒想他辞官了?” 陆宜娴道,“权势从来都不见得是好东西,尤其对于侯府来说,权势半分都沾染不得,我心中明白。我只希望母亲和官人都能平安顺遂,日子舒心。我没有母亲,所以深知没有母亲的孩子心中总是遗憾的。所以我也想母亲您一直都康健喜乐,这样我和侯爷也才能开开心心的。” 陆宜娴这番话说得诚恳,瑞王妃也有些动容道,“你能这样想,实属不易。如果当初我也能这样想……罢了。你与寂儿要好生过日子,早日有了身孕才是大事。出游这样的事情,还早着呢,以后再考虑也来得及。我有些乏了,你们俩自去罢。” 二人听了这话,忙起身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戚妈妈换了碗新茶来道,“王妃,要奴婢说,夫人是个不错的。您最担心的不就是夫人贪慕权势,劝着侯爷去争什么吗?如今看着,夫人倒没这个心思。” 瑞王妃道,“他们抓的那几个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寂儿既然不肯说,那我也不问了。只要不是谋逆,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寂儿长大了,我这为娘的不必再什么都管着了,只要不去沾染朝政,就随他们俩去罢。至于我这个儿媳有怎样的心思,一时间也看不出来,还是要留心才是。” 戚妈妈道,“是。夫人与侯爷感情好得很,就像您与王爷当年,奴婢瞧着是一样一样的。” 瑞王妃点点头,“一辈子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实在不易,寂儿是个好孩子,希望他一番心意不要被辜负了。年少时,人最学不会珍惜。” 戚妈妈道,“您不要多思多虑,夫人是懂事的,也是个有心人。别的不说,夫人生辰与侯爷出去吃酒,都记得给您买花灯,还写了佛经在灯面上,这般用心也是很不错了。” 瑞王妃懒懒“嗯“一声,”先前她在金陵名声这般难听,我以为是个什么跋扈的大小姐,现下看着却不尽然。沈家老太太德高望重,想必教不出没规矩的孙女来。倒是樊家……当年可是对陛下助力颇多……陆闻章这位续弦夫人,仗着家世欺负原配嫡女,也不是做不出来。” 戚妈妈道,“奴婢也这么觉得。夫人在陆家没了生母,沈家早年被贬,如今势微,远比不上樊家,若真说夫人和沈家欺负樊氏夫人,倒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瑞王妃沉吟着道,“都说陆家嫡长女大闹忠勇侯府夫人寿宴,砸了主人家喜气,她当众打人却也不假……打的还是后母生的长女。” 戚妈妈道,“若真是被逼无奈或是欺人太甚也不一定。如今夫人既然已经嫁进来,王妃您瞧着夫人也是不争权夺利的安分人,过去的事情又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若夫人如今真是在您和侯爷跟前儿做戏,那迟早也是要现原形的。您出身高贵,又是一品王妃,侯爷的亲生母亲,难道将来侯爷护着她不护着您?她难道还能越过您去?您就安心吧。” 瑞王妃点点头,“你说得也是……只是先前看上的永平伯家的小女儿,最后没成亲事,心中也总是有些遗憾。” 戚妈妈摇摇头,“您糊涂了。成亲之前,侯爷亲自来跟您说夫人是侯爷看上才去求太后做主的,若真是永平伯家姑娘嫁过来,再得您喜欢,侯爷也不喜欢,终究是无用的。您要相信侯爷的眼光才是,夫人或许也不比永平伯家姑娘差呢。” 瑞王妃叹口气,“希望如此罢。我现在别的也不想了,就想着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这样王爷在地下也安心。” 戚妈妈安慰着道,“会的,会的。侯爷和夫人感情这么好,一定很快有好消息的。” 第十四章 洪六果然是个厉害人物,过了一日便有了结果。抓回来的三个人都是嘴里藏毒的死士,不过赵寂似乎是早料到一般,从抓人开始就一直塞住他们的嘴,等到审讯时先把毒给取了出来。这样,审完了三个人,虽然血肉模糊,但是好歹是个活口。 元宵和洪六一同到书房来见陆宜娴和赵寂,递上摁了手印的口供,总体来看都差不多,与陆宜娴和赵寂料得没错,果然是樊家派来的杀手,打算杀人之后放火烧院子,只可惜刚往余家院墙上泼油就被抓了。有一点倒是出乎意料,杀手供出来的主使并不是樊夫人,而是致仕在家的樊老太爷樊同升。 赵寂看了,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能出动樊同升,看来此事是踩着樊家的尾巴了。” 陆宜娴把口供收好,放在一个木盒子里让雪湖放进内室藏起来,对赵寂道,“是啊,樊老太爷已经致仕多年,能让他出手,必定不只是为了我嫡母。” 赵寂点点头,“如今樊家害你母亲的事情,咱们算是落实了。只是,目前抓不到足够多的证据,仅有朱氏绝笔信和这几个刺客的口供,还有就是也找不到动机。樊家一定不可能为了你嫡母去杀害你母亲,此事还要接着查才是。” 陆宜娴道,“是啊,宜静算不得人证,余宁儿父女其实是一无所知,这些刺客的口供里也没说是为何而杀,只是奉命办事,要指证樊家,实在没有胜算。眼下只盼着荀妈妈能找到当年伺候我母亲的女使婆子,再瞧瞧有没有新进展。”陆宜娴看着洪六含笑道,“此事多谢洪六爷了,洪六爷办事得力,一日便能得了口供。” 洪六道,“夫人谬赞。实在不是小人得力,而是这些人在金陵待久了,不知军中的刑罚是什么样,让他们略微开了开眼,便全招了。” 元宵问道,“侯爷,夫人,那这三个人怎么处置?” 陆宜娴沉吟道,“绝不能让侯府明着与樊家作对,这样对侯府实在没有半分好处。只是,就这样把他们放走了也有些亏。” 赵寂道,“他们没完成任务不说,还被逼出了口供,出了这个门,樊家也不会让他们活着。此时樊家应该布了许多眼线在城里大肆搜查,等他们一现身,就是个死。” 陆宜娴问道,“余家父女送走了吗?” 赵寂点点头,“昨日一看见墙上的油,就立刻收拾了东西跟我的人走了。此刻也不在金陵了,你大可放心。” 陆宜娴对元宵道,“那三个人我也不想白白送给樊家灭口……元宵,今夜把他们打晕了扔进樊家院子里去罢。” 元宵一愣,“夫人这话不是自相矛盾么?” 赵寂道,“你个傻小子,扔在外面才是没了活路,扔在里面表明扔的人知道是樊家下的手,一时竟还不敢妄动。樊家再逼问一番,知道有口供在别人手上,更是不敢下死手了。那三个人也不是傻子,为了活命什么话说不出来。只需要与樊家说若他们死了,有人就要公开口供,樊家不会那么胆大包天的。” 元宵恍然大悟道,“咱们明目张胆地把人送回去,他们反倒要猜,咱们手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 陆宜娴道,“越这样,樊家才越按捺不住。只是,樊家一旦怀疑到侯府头上,侯爷,你怕是日子难挨了。” 赵寂皱眉道,“兵部要来找麻烦,此时也轮不到我了。” 陆宜娴摇摇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就瞧瞧樊家的本事。” 陆宜娴说得果然没错,金陵不过平静了十日,便有客人上门。来的倒不是樊家人,是赵寂武学和兵法的恩师,西北破风军统帅,杜老将军。这位年逾五十的镇国老将须发尽白,但一身戎甲仍是精气神十足,眼神也深邃坚定,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走路阔步流星,腰杆挺直,军人姿态十分明显,与金陵慵懒气质的贵族倒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寂一向最敬重这位杜老将军,带着陆宜娴到门边亲自迎接。只是,一向都是赵寂去杜府拜见杜老将军,这倒是头一回杜老将军亲自上门。陆宜娴和赵寂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人到了书房,陆宜娴吩咐人送上热茶和果子,又把炭盆烘得十分暖和。赵寂向杜老将军介绍陆宜娴道,“师父,这是内人陆氏,自成亲以来还没带她来见过您。” 陆宜娴知道赵寂有多看重这位杜老将军,于是直接跪下行了大礼道,“妾身见过杜老将军。侯府上下都感念杜老将军对侯爷的栽培抚育之恩,请受妾身一拜。” 杜老将军笑着道,“夫人请起。侯爷得此贤妻,老臣总算对得起瑞王殿下,也安心了。” 陆宜娴起身,知道二人要谈及军务,自己不便在旁,便行礼退出去了。陆宜娴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披着件鹤氅,静静看着院子里的雪,雪停了,廊下只有风声,伺候的女使也低眉敛目地站在四周。她们都知道陆宜娴喜欢一个人站着看雪。 这些日子实在平静得有些不像话。陆宜娴心中有些不安,让人盯着樊家这些天,没有任何异常,那几个杀手进了樊家也没出来过,难道真是要对付侯府了么? 破坏这一片宁静的是雪湖,她走过来在陆宜娴耳边低声道,“夫人,荀妈妈在琼芳轩等您,说打探到了重要消息。” 陆宜娴心中一跳,急忙回琼芳轩去。荀妈妈见了陆宜娴,看周围没有多余的人,便道,“当年夫人的乳母林妈妈,现在还活着,已经七十多岁了,就住在城郊双福村。夫人走后,老太太放了她的身契,她便回了夫家安顿,一直到现在。本来还有一位方娘子,去年冬天得病死了。” 陆宜娴点点头,“怎么又是去年冬天……荀妈妈没惊动外祖母吧?” 荀妈妈道,“没有,奴婢是去问了沈家主君的乳母得知的,她与这位林妈妈是一同进府的,所以知道她家中住在何处。这位方娘子的事,奴婢也问了问,的确是病死的,没什么异常。” 陆宜娴道,“如今正是被樊家盯得紧的时候,林妈妈暂时不见,免得害了林妈妈……我想着马上过年,等开了年过些时候再去。” 荀妈妈点点头,“夫人说得是。” 陆宜娴沉吟道,“此事我也要与侯爷商议……雪湖,你去前院瞧瞧,等侯爷与杜老将军谈完了,请他过来一趟。” 不过赵寂与杜老将军倒是很快结束了,陆宜娴去前头跟赵寂一同送了杜老将军出府,又一同回到书房坐下。陆宜娴见赵寂脸色难看,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寂稳了稳心神,“樊家出手了。” 陆宜娴心中一跳,“杜老将军过来就是跟你说这个的吧。那你既然早有准备,为何不悦?” 赵寂一掌拍在案上,“樊忠礼这个奸佞小人!” 陆宜娴甚少见赵寂发这样大的火,急忙轻轻拍拍他的背道,“别急别急,慢慢说。” 赵寂怒不可遏道,“西北战事之后兵部统计各用项损耗,之前都上报得明明白白,结果樊忠礼今日在朝上说收到密信,年前上报的兵器折损量远超实际用量,要求兵部核查。” 陆宜娴失声道,“他竟然诬陷你私藏兵器!这可是谋逆大罪!” 赵寂点点头,“是,不然杜老将军不会亲自过来一趟。樊忠礼想借着此事搜查侯府罢了,密信之类不过是个借口,我没什么好怕的,也不怕他们搜查什么。只是……他竟然向陛下提议,事情未明之前,扣发军饷,直指我与破风军相互勾结。”赵寂再次拍案道,“边关苦寒,多少将士是拿命在戍守,他不过为了诬陷我,竟然置十万破风军不顾!若没有他们,这些小人还有命留在金陵尔虞我诈吗!简直是无耻至极!为官者竟然为了自己的权谋手段,置军民百姓于不顾,太荒谬了!” 陆宜娴道,“可是,陛下同意了?” 赵寂缓缓点头,语气有些无力,“当时朝中武将皆反对,文官也有好些不赞同,可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所以陛下几乎是力排众议又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樊忠礼的提议。” 陆宜娴道,“你别急,等他们来搜查侯府之后,自然会立刻把军饷发下去。樊家此时一定等不及,今日便要来了罢。杜老将军来报信,樊忠礼应该在联系城防营统领,准备马上过来了。” 赵寂与陆宜娴几乎是同时想到了,“他们想要那份口供!” 陆宜娴摇摇头,“此时已送不出去了,一定有人盯着侯府。樊忠礼想找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兵器,而是琼芳轩的那份口供。” 二人此时又同时想到了一起,“只有一个人能保住这份口供……” 赵寂迟疑着道,“可是,如果要这样做,那你的事情就必须要让母亲知道。” 陆宜娴无奈道,“王妃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一直都相信她。之前隐瞒,不过是不想让更多人牵连其中。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隐瞒了。樊忠礼下了狠心要搜,只要在琼芳轩,就没有他搜不到的。而且,是我小看了樊家,我以为我们可以寻找真相的同时保住侯府的安宁,可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如果没有母亲的支持,我们也办不成事了。事不宜迟,咱们过去吧。” 陆宜娴从内室取出那份口供,揣在袖中,二人立即前往朝暮轩去。瑞王妃正在佛堂里跪着念经,戚妈妈见二人这般匆忙,知道是要紧事,急忙引他们进去。 赵寂上前跪下道,“母亲,还请母亲相助!马上有官兵要来搜查侯府,有一样东西,需要母亲帮忙保存!” 瑞王妃一听官兵,吓得手中的佛珠串摔在地上。这府里已经多少年没来过官兵了,而上一次来的时候,又是多么地惨烈……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赵寂取过那份口供递给瑞王妃,“事出紧急,来不及细说,等城防营的人走了,我和夫人会告诉母亲的。这个东西太重要了,母亲,您定要保住。” 此时门房来人道,“王妃,有官兵在府门外。” 三人脸色一变,然而瑞王妃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还算镇定,“你去前面接人,此事交给我来办。” 赵寂与陆宜娴到了正门亲自开门,樊忠礼上前道,“侯爷,得罪了。” 陆宜娴名义上也算樊夫人的子女,于是含笑对樊忠礼道,“大舅舅亲自上门,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要查问。请吧。” 城防营六百官兵立刻便如一阵旋风一般进去了。赵寂含笑道,“樊大人,不如厅上稍坐,想必很快就有结果了。” 樊忠礼摆摆手,“侯爷盛情,下官却难以领受。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亲自督看才是。” 赵寂面上也不过含着一丝微笑,“请。” 樊忠礼把书房和琼芳轩盯得严严实实,自然什么也没找到,最后终于到了王妃的朝暮轩。王妃端正坐在上首,手中抱着一个灰色坛子,樊忠礼上前请安,瑞王妃道,“本是公事,岂有不配合的道理?樊大人请。” 上来两个婆子想要搜身,戚妈妈拦在前面道,“放肆!王妃的玉体是你们几个想碰就能碰的?” 瑞王妃含笑道,“樊大人,不是说私藏兵器么?难道兵器能在我身上?” 樊忠礼道,“王妃有所不知,除了兵器,也有些来往信件需要搜一搜。这是陛下的旨意,下官只能遵旨办事。” 瑞王妃道,“那至少也要让近身伺候的人来搜身罢。”樊忠礼有些犹豫,瑞王妃问,“怎么?樊大人信不过我?” 樊忠礼咬咬牙,“下官不敢。” 瑞王妃放下手中的灰色坛子,站起身来当着面搜过了,樊忠礼指着那个灰色坛子问道,“那个能让下官打开瞧瞧吗?” 瑞王妃坐下,又抱着这个坛子,“这个……恐怕不行。因为这是瑞王的骨灰。得知要搜查侯府,担心王爷的骨灰被谁碰洒了我才专门抱在手上。怎么?樊大人连王爷的骨灰都要打开瞧瞧?” 樊忠礼坚持道,“只是打开看一眼,王妃不会不允罢?” 瑞王妃一笑,“樊大人只是看一眼,可是却扰了王爷的宁静。你说太后要是知道有人奉着陛下旨意,做这样的事,太后会不会怪罪陛下呢?” 樊忠礼有些犹豫,但还是道,“此为公事之故,相信陛下、太后与瑞王都能体察。” 瑞王妃道,“那不如这样。我们打个赌罢,若打开瞧了什么也没有,你就把樊氏先祖的骨灰带到我面前一一打开,从此摆在侯府,摆在王爷的骨灰面前谢罪。樊大人,这样可好?” 樊忠礼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盯着这个坛子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拱手道,“不必了,下官惊扰王妃,还请王妃息怒。” 樊忠礼几乎把侯府翻了个底朝天,最终铩羽而归。 等人都散干净了,三个人坐在朝暮轩内。赵寂忍不住问道,“母亲,您真把那份口供放在父亲的骨灰坛子里了么?” 瑞王妃打开那个坛子,取了一把小木夹子,在里面翻动了一会儿,最终取出来一张纸,正是那份口供,“糊涂。你父亲骨灰早被我埋在院子里那颗树下头了,这不过就是一坛子灰罢了。” 瑞王妃展开那份口供仔细看了,“怪不得樊忠礼敢上门来这般折腾。不过只看出一个樊家……却不知余氏父女又是谁?” 陆宜娴叹口气道,“母亲,让我给您讲个故事罢。” “十九年前,我的生母沈氏嫁入陆家,怀有身孕。樊家在此时找上了府里伺候汤药的一位朱娘子,这位朱娘子有一个妹妹,姐妹俩因朱家母亲病重,没钱医治,被樊家收买。大朱氏在我母亲的汤药中下一些扰乱心神、损伤母体的药,我母亲生下我便离世了。而小朱氏则在樊家的安排之下勾引我父亲成了父亲的外室,很快小朱氏怀有身孕。樊家故意让我母亲撞见有孕的小朱氏,以我母亲伤心抑郁、难产离世为由掩盖下药毒杀母亲的罪行,这些都有大朱氏绝笔信为证。过了两年,樊家嫡长女、我的嫡母嫁进来成了续弦。去年冬天,父亲调任回京,回京前一个月,大朱氏被杀。余家父女就是大朱氏的夫君和女儿,我见了余氏一面,樊家起了疑心,想要灭口,被侯府的人抓了进来,招出了这份口供。正是因为手上的证据太少,所以这份口供太重要了。” 瑞王妃听了,久久不能平息,“可,樊家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杀害你母亲?” 陆宜娴摇摇头,“我和侯爷还在继续追查,尚且不知。” 瑞王妃道,“你为生母鸣冤,尽人子孝道,我不能阻拦。可是,侯府却经不住这样的诬陷,你心中难道不明白?” 赵寂急忙道,“母亲,侯府是娴儿的夫家,我们应该与她站在一起。父亲在时常教导我,心中应有公义,有天下,难道要为了自保,眼看着樊家那群奸佞为祸朝纲,眼看着岳母含冤而亡?母亲,我决心与夫人一起找出真相,为岳母报仇,是为情;揭发樊氏一族的罪行,为朝廷理清孽障,是为义。情义二字,决不可弃,这是父亲教我的。樊忠礼为了找理由搜查侯府,暂缓了西北军饷发放,这样的人,不配站在朝堂之上,也不会为万民谋福祉。” 厅上沉默良久,瑞王妃看着二人,心中波涛汹涌,有多少事情是她想了这么多年却不敢去做的。当年她不是没有怀疑,不是没有挣扎,可是……为了保全太多的人和事,瞻前顾后,到了今日。最后她看着陆宜娴,“樊家如此势大,你知不知道这条路很难走?” 陆宜娴颔首,“知道。” “那你可知稍有不慎便是全盘皆输?” 陆宜娴轻轻点头,“知道。” “那你仍然愿意下定决心去做吗?” 陆宜娴磕了个头,“愿意。” 瑞王妃又看着赵寂,“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会连累你自己和整个侯府?” 赵寂沉默了一瞬还是回答道,“知道。” “即便你不顾我的阻拦,也要下定决心去做吗?” “是。” 瑞王妃长叹一声,泪流满面,“你为何跟你父亲一个样啊……” 赵寂见瑞王妃松口,起身跪下磕了个头,“那母亲,您是同意了?” 瑞王妃缓缓点头。樊家,又是樊家,当年势单力薄做不了的事,那今日呢?为什么不能试试? 陆宜娴鼻子一酸,但还是忍住了,看着这位不算亲近的婆母,眼神温柔却坚定,突然想知道瑞王是一个怎样的人。陆宜娴道,“多谢母亲。” 瑞王妃挥挥手,“你们去吧,今后若有需我相助的地方,就来找我罢。只有一条,若是危及侯府,你们必须要立即收手。” 陆宜娴含泪道,“是。” 二人出了朝暮轩,赵寂道,“我知道我母亲是这样的人。” 陆宜娴看着赵寂,其实你也是这样的人,十年西北,边塞风霜,气血不凉。陆宜娴牵着赵寂的手看着赵寂道,“母亲好像在我心里变了。之前只觉得她是那么深居简出的一个人。我以前尊敬她,如今却敬佩她了。” 赵寂点点头,“我父亲和母亲当年,跟咱们现在是一样的。只是母亲为了保全我,不得已成了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 陆宜娴叹了口气,“世事总是让人万般无奈……” 赵寂见陆宜娴这样急忙宽慰道,“马上过年了,别想这么多了,咱们先好生过个年。” 第十五章 樊忠礼一闹过后,自然没查出什么可疑的,陛下也未曾恩赏江宁侯府以示亲好,于是朝臣们更是看明白了陛下的意图。赵寂自觉今后在朝中举步维艰,于是也不打算再拖到年后,就在元丰十年的最后一日,上表请奏,以右臂难愈为由辞去破风军副帅一职,将西北军务全权还给了朝廷。 元丰十一年就这样缓缓到来了。 大年初一,赵寂和陆宜娴自然要跟着瑞王妃进宫拜见太后。大年初二,陆宜娴简短地回了陆家略坐坐,给陆闻章和樊夫人拜年,又送了好些东西给几个兄弟姐妹,再加上陆宜娴也不敢当着樊夫人与陆宜静表现得太亲密,所以与每个姐妹都说了些话,然后便去了沈家拜年。棠玉也如约过来,此刻已是三个月的身孕,倒还看不出来,只是棠玉的婆母顾夫人知道棠玉有孕之后,这个年倒是让她过得很是省心,想回沈家便回去,也没人说闲话了。沈赋与郑家的亲事说定了,开了年后三月初便要成亲。晚玉满了十六,闫夫人也开始相看晚玉的夫家,总之这几年儿女的亲事连着办,沈令和闫夫人也闲不下来。大年初三开始便是各府年节下的寻常走动。侯府年前刚犯了陛下的忌讳,宗室或是有爵之家鲜有来往,来递帖子的几乎都是赵寂在军中交好的武将,文官的帖子里头只有沈家和顾家的。陆宜娴和赵寂倒是浑不在意,来的人既然少那也乐个清静,陪着瑞王妃日日猜谜赏花,下棋听曲,一家人倒也和乐得很。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会,瑞王妃难得同意出门,三人出去看花灯和舞狮,陛下还吩咐人放了烟火,整个金陵上空连连放了两个时辰,炫目得很。 然而,复印开朝后的第一个大消息,也是关于赵寂的。宫中的六宫都总管蒋成公公亲自捧着元丰十一年的第一道圣旨来到江宁侯府的时候,陆宜娴和赵寂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到圣旨念完了,赵寂接旨谢恩,和陆宜娴对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这道圣旨下得倒颇有些意味,陛下体念赵寂,令其承爵先祖,著晋封江宁侯为一品亲王,赐号“献”,陆宜娴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品献王妃,要入宫向皇后与皇太后谢恩,而瑞王妃也废除了原先的尊号,称献王太妃。同时,陛下除了赏赐食邑田庄外,还赐了金陵两座园子给赵寂,一个叫“顺园”,一个叫“安园”。说到此,蒋成笑眯眯道,“王爷可要明白陛下苦心才是。” 等宫中来的人都走了,内廷司和户部又来人将陛下赏赐的一应契纸文书交过来,工部又派人来请赵寂和陆宜娴择日移居,要将江宁侯府改制为献王府,重新修葺装潢,看着架势颇大。内廷司的人又接着送了亲王所用的玉冠和朝服过来,再加上陛下赏赐的锦缎珍宝足足几大车,来了好一队人马。不到半日,府上又收到了雪片一样多的贺帖,赵寂看了不过一笑,“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的。” 陆宜娴道,“陛下甚少这样厚赏,谁能不注意?” 赵寂摇摇头道,“看来陛下如此大的手笔,又是加封又是厚赏,是要我此生都不沾染朝政了。顺园,安园,不就是要我恭顺安定的意思?我的侯爵之位是我在西北九年拿血汗挣下来的军功,如今陛下一句承袭王位,明面上升了一级,实际上却抹杀了我所有的军功,真是好算盘。” 陆宜娴想起赵寂后背上大大小小的刀疤伤痕,心中有些不忍,但旋即含笑道,“别想了,你倒先想想,工部要改制王府,咱们移居到哪个园子去住?” 赵寂仔细想了想道,“安顺两园也是新园子,也要修葺,自然住不得。原先父亲手里也有几个别的园子,只不过年久失修,总要稍微打扫打扫才能住人。你选选罢。” 赵寂把一本册子递给陆宜娴,里头详细记载着园子的名字、地段、位置等等。陆宜娴选了半天,选定了一个棣园,不大不小的五进院落,最主要是离棠玉所在顾家很近。如今棠玉有着身孕,住得近些也方便照应。赵寂笑道,“顾家大奶奶哪儿就缺人伺候了?你倒是一天挂心得很。” 陆宜娴道,“沈家三个姐妹自小都待我好得很,棠玉更是与我从小亲厚,拿我当亲姐妹一般看待。我能与她住得近些,将来真有什么事我也能马上赶到。顾家人口多,棠玉婆母又喜欢为难她,我总是不安的。左不过咱们就在棣园住上小半年也要回王府住的,那个时候正好棠玉生了孩子,我也放心了。我先说好啊,我一定要等棠玉生了才搬回去,不然我也不安心。” 赵寂点点头,“好,只要你放心,我也放心。”赵寂唤来元宵,“搬去棣园的事,去知会太妃一声。找些人去把那园子收拾出来,尽早搬过去。” 陆宜娴对赵寂道,“过些日子搬家混乱,我想趁这个时候,去见林妈妈。” 赵寂点点头,“上回樊家对余家父女下手,我想着这回咱们要谨慎些了。我来安排吧。” 陆宜娴沉默一晌道,“还有一事,我想着……你让人去接兰姨娘进府罢?” 赵寂也沉默了半晌才道,“此事倒还不急……我想着先陪你查清楚岳母的事情,接珠兰过来很快的,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现在还要修园子搬家,她过来倒还麻烦些,等王府修葺好了咱们搬回去了再接过来罢。” 陆宜娴含笑道,“人家女孩子跟了你这么些年,总不能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西北那地方。你别担心我吃味,她替我照顾了你这些年,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那你不许忘了这事,等咱们搬回去了就快把人家接过来罢。” 到了二月初,棣园也清理出来,原先侯府的东西开始往棣园搬了,陆宜娴有心要搬得久些,所以许多事情都故意拖延着,总要搬个十天半个月的才是。徐太妃还是日日礼佛,搬家的事一应戚妈妈动手。就在搬家中间的某一日,赵寂和陆宜娴刚刚进了棣园的正门不久,便悄悄从后门出来上了一辆灰布马车,往城外去了。 荀妈妈和元宵都打探过位置,所以很快就找到了林妈妈家中。她的儿子出去做工,儿媳见赵寂和陆宜娴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是要紧的人,荀妈妈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出去候着,房中只留下赵寂、陆宜娴和林妈妈三个,其余的都守在外头。元宵和雪湖守在门口,荀妈妈去跟林妈妈的儿媳吩咐些什么去了。 林妈妈虽然年过七十,但脑子清楚得很,见了陆宜娴第一面,便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嘴里喃喃念着“小主子”几个字。陆宜娴急忙扶住了道,“林妈妈,您是我母亲的乳母,不必对我行礼,您快坐下罢。” 林妈妈坚持起身向陆宜娴行礼道,“奴婢从未想过此生还有再见到姑娘之日,自夫人走后,老太太便放了我身契出去,在此住了几十年,心中时时挂念着姑娘,但却不敢上门相见。” 陆宜娴扶了林妈妈起身问道,“林妈妈,您说不敢,这是为何?” 林妈妈摇摇头,“是夫人生产之前嘱咐奴婢,若她有不测,便让我远离城中,不要再回来,以免惹祸上身……奴婢虽然不明白,但一直谨记夫人的话。” “外祖母知道吗?” 林妈妈又摇摇头,“夫人不让奴婢跟老太太吐露分毫,说是这样奴婢才能保命……奴婢当日出了金陵,过了些日子才琢磨出来不对劲。所以这些年奴婢虽然远离金陵城中,却一直在此等候,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奴婢。今日见到姑娘,奴婢便知道这么多年没有白等。” 陆宜娴握着林妈妈的手,“这么说,您心中清楚,母亲的死并非明面上那么简单?” 林妈妈沉重地点点头,陆宜娴跪下向林妈妈行了大礼道,“林妈妈,此事关系重大,还请您如实相告,宜娴在此谢过妈妈。” 林妈妈含泪道,“姑娘,您是夫人唯一的骨血,奴婢撑到现在,就是心中有疑。姑娘快起。” 陆宜娴起身坐下,问道,“林妈妈,我已查实母亲之死另有隐情,只是其中却有些事情不明白,故而请教妈妈。不知母亲临死之前有何异常?又为何让妈妈守口如瓶?” 林妈妈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其实奴婢并不十分清楚内情……十九年前,正是夫人初初有孕之时,那时先帝万寿节,夫人作为官眷也受邀进宫。奴婢并不能进宫,所以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夫人回府之后,开始变得十分惶恐,说自己只怕时日无多……任奴婢怎么问,夫人都不肯开口,也不允许奴婢告诉沈家或是姑娘您的父亲。过了大半年,那一日夫人的轿子在街上与另一驾马车冲撞,对面一个女使说是陆大人怀有身孕的妾室,夫人那时已经快生了,骤闻此事的确伤心难抑。可夫人死死撑着,说一定要平安诞下姑娘。后来,等姑娘平安诞生,夫人却快不行了。临终之际,夫人让奴婢从此离开金陵,不可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情……” 陆宜娴皱着眉道,“果然蹊跷……朱氏不过是个外室,她的女使却敢在你们面前宣扬此事,可见是故意让母亲撞见父亲这个外室……只是,想必真正的起因正是那一日母亲进宫,可年代久远,的确无从查证。” 林妈妈叹口气道,“姑娘,奴婢只能帮您到这里,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陆宜娴摇摇头,感激道,“林妈妈能说出这些,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多谢妈妈相助。” 陆宜娴和赵寂再三感谢林妈妈之后,便告辞出去,然后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银钱给了林妈妈的儿媳,只吩咐道,“不管谁问,只说今日没见过我们。” 一路回去的马车上,陆宜娴有些闷闷不乐,赵寂宽慰道,“这一趟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知道岳母身故与宫中有联系。” 陆宜娴摇摇头,“知道了又如何?这条线几乎算是断了。宫里的事,又过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打听得到?王爷,暗中照应一下林妈妈罢,我仍是有些担心。” 赵寂点点头,“打听不到,但不代表就没人知道。至少樊家一定是有人知道的。” 陆宜娴问,“难不成去问樊老太爷?” 赵寂道,“现在不问,不代表以后没机会问。” “樊家既然是晟王的人,若太子登基,樊家必将被问罪,那时或许便能知道了。只是……夺嫡之事变数如此之多,要确保太子登基,咱们怎么做得到?” “太子与晟王如今分庭抗礼,不过是因为太子在军方占据优势,而晟王在朝中一人独大。太子不喜国政,纵情声色,不过是靠着皇后嫡出长子的身份加封太子,因为外祖父和舅舅掌兵权之故,地位稳固。晟王的外祖家也是文官之首,晟王在朝中自然顺风顺水,几乎可与太子争辉。可若是陛下真到了那个时候,袁家便能依靠禁军控制皇城。所以,晟王若想翻盘,手上必要有军方的人才是。听说,杜老将军的长房二孙女年方十七,淑妃去年想请陛下赐婚给晟王做侧妃,这算盘竟打到西北破风军身上了。不过,陛下倒是没准。” 陆宜娴挑眉,“陛下为何不准?” “陛下自然知道淑妃打的什么算盘,若晟王与西北将领联合,那太子地位必将不保。陛下虽然这些年龙体屡屡不安,但要轻易打破这种平衡,只怕也不愿意罢。” 陆宜娴缓缓摇头,“可这个试探,在皇后和太子眼中,只怕是晟王想要造反了。夺嫡的事态只怕愈发激烈。” 赵寂皱着眉点点头,“说得正是。所以如今咱们更加不能轻举妄动,我知道你心急,可这事本就急不得,若樊家察觉了什么,更是惹祸上身。上次诬陷我私藏兵器,虽然最终没查出什么,但陛下心中想必是有些猜忌的。” 陆宜娴点点头,“我明白,此刻王府处于风口浪尖,不能再与樊家作对。此事既然没了头绪,咱们便只能先隐忍了。” 陆宜娴在二月中总算搬到了棣园。棣园比王府要小些,不过仍是宽敞大气,与顾太师府可谓是比邻而居。棠玉本来说过来相见,不过陆宜娴体谅棠玉怀胎辛苦,便挑了个晴朗日子亲自去了顾府探望棠玉。再加上如今陆宜娴的身份已是一品献王妃,亲自上门去给棠玉撑撑面子也好,这样顾夫人也不好为难她。 顾老太师的夫人早已逝世,如今顾家当家的便是棠玉的婆母顾夫人。她亲自到二门上迎接陆宜娴进正厅坐着,又请棠玉出来,再端正向陆宜娴行礼请安。顾夫人奉承道,“王妃娘娘如今身份这般尊贵,还能来探望棠玉,实在是有情义之人。” 陆宜娴不过淡淡含笑道,“我与棠玉是一同长大的情分,比嫡亲姐妹还亲近,棠玉有了身孕我自然是该来探望的。只不过前些日子搬家耽搁,直到现在才过来。” 顾夫人笑道,“听棠玉说了,就是旁边的棣园罢。那个园子也空着许久了,王妃娘娘既然住得近,以后可要常来常往才是。” 陆宜娴轻轻一笑道,“常来常往?我家教不全,怕是不好扰了顾夫人的清静罢。”棠玉听了憋着笑,急忙喝了一口茶。 顾夫人想起先前在王家帮着樊夫人指摘陆宜娴的事情,突然有些心虚,急忙赔笑道,“王妃这是说得哪里话?连太后都赞娘娘知礼有节,谁敢说您的不是呢?” “顾夫人这话说得便不在理了。若是因为我的身份而闭口不言,那怎么能明辨是非呢?若我真是有什么做得不周全的,顾夫人可要畅意直言才是。”陆宜娴虽然含笑说话,但那笑容里似乎有刀子一般,软软扎在顾夫人心头上。 此时有个女使挑帘子进来道,“夫人,二房夫人和两位奶奶过来,说要给王妃请安。” 陆宜娴与棠玉对视一眼,棠玉轻轻摇摇头。顾夫人正想着请陆宜娴的意思,顾家二房的婆媳三个便已经进来了。陆宜娴和顾夫人的脸上都微微有些变色。三人上前道,“给献王妃请安。” 陆宜娴含笑道,“二夫人安好,两位少夫人安好。” 这位二夫人是个心直口快的直肠子,也听棠玉说过,陆宜娴倒有些好奇,只听顾二夫人道,“王妃来府上,竟没个人知会一声,连拜见王妃也迟了些,真是失礼。还请王妃勿怪。” 陆宜娴过来瞧棠玉,本是长房的事情,这二房非要插一脚,倒让人有些不明白。棠玉看着这位顾二夫人脸色也不大好。再看顾夫人,脸上颇为无奈。 陆宜娴含笑道,“我本是来瞧瞧棠玉,不好惊动二夫人亲自过来的。” 顾二夫人笑容更加灿烂,“不妨事不妨事,王妃是贵客,都是该的。” 陆宜娴给棠玉使了个眼色,棠玉立刻做出有些恶心的样子,陆宜娴急忙关切道,“怕不是刚刚过来受了些风,不如我扶你回房歇着罢?” 顾夫人也不傻,立刻道,“那自然好,有劳王妃了。” 顾二夫人看着出去的二人,奇怪道,“怎么刚来就走啊……” 进了顾书亭和棠玉的院子正屋坐下了,棠玉才笑道,“你可瞧见我这二房婶子了?她一过来我婆母的脸色都不好了。” 陆宜娴问道,“你婆婆和这位二婶不是关系好吗?怎么回事?” 棠玉摇摇头道,“我二婶虽然是个炮仗脾气,但也不是傻子,回回被我婆婆当枪使。如今她总想替二房的挣些脸面,便仗着跟我婆母明面上关系好,家里来了客人总要挤上来见一见,我婆婆心里不高兴得很,只不过也不好说罢了。我二婶是个会来事的,就像上回忠勇侯府二奶奶过来拜我婆母,结果硬生生被二婶拖到他们院子里去坐去了。如今她们也不过是面上看着关系好,私底下算盘多着呢。” 陆宜娴皱眉道,“刚刚上来瞧着没规矩得很,你还是少与她们二房人来往。” 棠玉笑着道,“本来我一嫁过来就觉着这二房的人不着调,所以素日从不主动招惹,也不过看看戏,二房斗得厉害,前两日还请我婆婆去仲裁,真真好笑。” 陆宜娴拍拍棠玉的手,“你别掺和这些,平平安安生孩子最重要。” “我能掺和什么,就是跟着看看戏罢了。二房的人烂泥扶不上墙,两个堂叔到现在也不认真读书的,眼看着顾老太师身子这般不好,今后迟早分家,咱们大房也不会吃亏。” 陆宜娴点点头,“还是你官人中了举才好,以后做了大官,你也封个诰命。” 棠玉笑道,“说起这个,你今天过来,我婆婆那个样子,可把我乐坏了。她哪里想得到你如今是嫁入皇家又是一品王妃呢?也多谢你,你本是个不张扬的性子,给我撑面子还顶了我婆婆一句。只怕她面上看着恭顺,背地里指不定要说什么闲话。” 陆宜娴想起这一切身份地位,都是赵寂舍弃了自己的前程抱负才得来的,也不过摇头,“罢了,王爷受了伤,今后不理朝政军务,不过有个名头而已。对了,我这次专门搬到你旁边,等你生产完了我再搬回去,要生之前一定要让珍珠过来知会我,我过来陪着你啊。这顾家的人我又不是太放心,总怕伺候得不妥当。女子生孩子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是危及性命的。” 棠玉知道陆宜娴想起了沈含,急忙笑道,“你都说了要来陪我生孩子,不会有什么意外。对了,你还没见过容婵这孩子罢,我让珍珠抱进来你瞧瞧。“棠玉扬声唤了珍珠,怀里抱着容婵一起过来,小小的孩子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见了棠玉和陆宜娴都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陆宜娴笑道,“这孩子很让人省心呢。“棠玉亲自接过来抱着哄了哄道,“婵姐儿乖得很,跟我一条心,见了我总是高高兴兴。上回婆婆说要抱抱,婵姐儿还哭了。二房婶子也想抱,婵姐儿也不愿意,在我怀里扭来扭去的,都不搭理她们,可给我乐着了。“陆宜娴听了奇道,“这孩子还挺通人心呢。“棠玉抓着容婵的小胖手搭在陆宜娴手背上,哄着道,“婵姐儿,这是陆家姨妈,记住了哦。“容婵听了又笑起来,陆宜娴喜欢得紧,忙把手上镯子取下来给容婵拿在手里玩。 陆宜娴逗弄着容婵,一边笑道,“生个女儿可真好。“棠玉点点头道,“是呢。都说生儿子才站得稳,如今看着婵姐儿,就觉得生个女儿更好,以后我就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她,穿最好看的衣裳,戴最好看的首饰。还有,我本来不会带孩子,结果如今带了这么久也有了经验,等我的孩子生出来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的了。加上容婵这么乖,以后也能帮着带带弟弟妹妹什么的。“陆宜娴指指棠玉的肚子,“你害喜严不严重啊?” 棠玉摇摇头,“这个孩子也体谅我得很,平时都不怎么害喜,吃喝都正常。我和官人期盼得很,不知道是个公子还是姑娘。” 陆宜娴笑道,“都好都好,只要你平安生下来,那就是最大的喜事了。” 第十六章 因着赵寂如今被陛下猜忌的缘故,陆宜娴为了避嫌也甚少出门,除去每月两次向老太太问安之外,三月还回了沈家一趟,去吃沈赋的喜酒,再有便是只去顾家瞧瞧棠玉的身子。到了六月的时候,天气正热,棠玉临盆在即,宜静在此时又要出嫁。不过,宜静嫁得还算体面,陆宜娴亲自回府送嫁,苏家见到陆宜娴这位一品献王妃,更是毕恭毕敬,唯恐得罪了陆家。 五月初献王府就改制完成,只不过陆宜娴还是坚持棠玉生产后再回去,徐太妃知道了也没有异议。七月三日,棠玉终于生产,闫夫人和陆宜娴一直守在顾家一天一夜,孩子终于平平安安生了下来,是个男孩儿,顾老太师高兴极了,亲自娶名“明澈”,是顾书亭的长子。闫夫人干脆住到了顾家,等到棠玉出月子再回沈家,这样陆宜娴也放心了。 等到七月十一,陆宜娴和赵寂正式搬回献王府,等着迎珠兰进来。陆宜娴不知怎的心中颇有些不安定,雪湖瞧了出来,私底下问道,“姑娘,莫不是兰姨娘要进府,你不高兴?” 陆宜娴迟疑着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她比我还先遇着王爷呢,哪有我不高兴的道理。” 雪湖笑着道,“姑娘是不是吃醋了?但凡女子,总不想夫君纳妾的。谁想跟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夫君呢?” “外祖母说了,男子纳妾是寻常事,正头娘子要有气度,若连这个心里也吃味,那日子就过不下去了。”陆宜娴秀眉微蹙,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只是,我在他心里,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雪湖没听清问道,“姑娘说什么?”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没什么,你叫人把溪涧居打扫干净,给兰姨娘空出来,再挑几个伶俐的放过去伺候。她既是西北来的,金陵的许多事情不懂,你让汀兰过去管事,也好教她些规矩才是。” 雪湖点点头,“汀兰过去盯着也好,万一她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心中才拿捏得住。” 陆宜娴道,“先瞧过再说罢。” 陆宜娴想着母亲的事情,想着赵寂,想着王府的处境,心中愈发不安稳,某一日深夜从梦中惊醒过来,汗湿了一背。陆宜娴迷迷糊糊地往旁边摸索过去,竟是空空的,赵寂竟然不在身边。窗外边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陆宜娴揉揉眼睛,下床披了件外衣向外面走去。 陆宜娴轻轻推开门,赵寂就在院子当中舞剑,看这手法想是右臂恢复得很好。陆宜娴静静看了许久,心中微微叹气,又觉得甚是心酸。为了躲避陛下的猜忌,他在自己家中也只敢半夜动动刀剑。只是,他心中,到底是不甘心的罢……念及此,陆宜娴轻轻摇摇头。 赵寂很快发现了陆宜娴的身影,于是收了剑上前低声问道,“是我吵醒你了?” 陆宜娴摇摇头,拿了件披风给赵寂披上,“出了这么多汗,进来坐下罢。” 陆宜娴道,“虽然辞了官职,但我想,你心中总是不舒坦……这小半年以来,你也是成日在家中闷着看兵书,你还是放不下西北军务,是吗?” 赵寂沉默半晌,才道,“是。壮志难酬,我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当年我与杜老将军率领破风军打了那么多仗,西北的事情我最清楚不过。凉族人野心不死,如今我辞官,杜老将军又……只怕凉族的军队很快会卷土重来,但那时朝廷很难选出一个合适的主帅,若是匆忙应对,只怕很难取胜。” “杜老将军怎么了?” 赵寂咬着牙道,“杜老将军中毒了……杜老将军一直没回西北,就是因为中了凉族秘制的奇毒,太医院会诊了两次,只暂时压制了毒性,不能完全清除。如今西北没人坐镇,我实在放心不下。此次让人去接珠兰,也是顺便查探一下西北军情。” “杜老将军的毒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赵寂摇摇头,“从前军中有一位邢军医,去年请辞去云南游历了,如今一时也找不到他……他在西北许多年,也去过凉国,或许还有些法子。但找了大半年,杜府的人都没找到他。” 陆宜娴道,“既是游历,那确实行踪难定……只是杜老将军的毒拖不得,不如咱们也派些人去寻找这位邢大夫罢?杜老将军于王爷你如此大恩,咱们总要出些力才是。” 赵寂道,“我早私下派人去了,这些日子收到几封回信,说在渝州、云南等地都见过他的踪影,但一直没追上……我如今不敢擅动出京,先前遇刺的事情也没查到线索,陛下那边又疑心深重,我倒不好有所行动。” 赵寂长叹一口气,“难道我此生便真要在这金陵城里,当个富贵闲人么?如今我大杞每况愈下,内耗十分严重,朝廷被党争搅弄得乌烟瘴气,靠着先帝在时打下来的江山走到如今。可若下一朝还是这般气象,社稷危矣。西秦与南越向来虎视眈眈,和亲了好几位公主,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虽然如今还算安定,但若这样下去,迟早被裂土而分。” 赵寂一气说完,又摇了摇头,“我身为男儿,不能保家卫国,整日躲在这王府畏手畏脚,实在令人心寒!若朝廷官员不以政事为先,都想着党争站队,这天下还有什么气数!自先帝起党争便没停过,陛下如此,今日的太子和晟王如此,谁来管百姓的死活?”压抑了许多年的话,终于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一吐为快。 陆宜娴问道,“我听说过瑞王与陛下争储失败的事,但其中细节我并不了解。你若知道,能跟我说一说么?” “陛下当年还是昭王,与我父亲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二十年前,云南瘟疫肆虐,泗州洪水泛滥,先帝派遣昭王去泗州赈灾,我父亲去云南赈灾。不久,云南那边来了许多折子,说是出现多起灾民暴动的现象。同时有人揭发,我父亲同户部尚书吴郯勾结,从中私吞赈灾银两二十万两,致使云南灾民暴动,民不聊生。先帝震怒,派御林军搜查瑞王府,却搜查到了我父亲与当时的禁军统领卢平舟来往密信,有谋逆之意。加上卢平舟亲信作证,于是,先帝赐死了卢平舟全族,但在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还有昭王的百般求情之下,没有杀了父亲,而是幽禁在府,从此再不允许插手朝政。过了不久,昭王便加封为太子,稳坐东宫八年。陛下登基后我便被送去西北杜老将军那里,不允许我回京,连父亲离世,我也不过回来一月便被勒令回西北……只是,我当年年纪虽小,却不是不明白事理。我至今也不信,我父亲会贪污赈灾银两,还密谋逼宫篡位……我这些年,心中不是没有怀疑过什么,只是人在西北,没能力去探查罢了,如今我也自身难保,更不要说去查这些旧事。” 陆宜娴听了也觉得有些伤感,“王爷,咱们如今要沉得住气才是。” 赵寂自嘲道,“若不是太后护着我,我只怕早没命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 赵寂拍拍陆宜娴的手背,“嫁给我,终究是委屈你了。” 陆宜娴摇摇头,“才不是……我嫁给你,是我的福气,王爷何须妄自菲薄?” 赵寂道,“幸好有你能理解我,陪在我身边,不然我这满腔愤懑,真不知如何发泄。” 陆宜娴只得安慰道,“咱们不会永远都在这样的困境之中,你要一直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有天地施展抱负的。” 赵寂点点头,怕陆宜娴担心终于勉强笑道,“或许罢。” 七月十九,珠兰终于到了金陵。赵寂并不在家,故而元宵直接领着珠兰来琼芳轩拜见陆宜娴,因珠兰只是妾室,又出身低贱,徐太妃那边早传了话来免了拜见,让陆宜娴自己操持。 陆宜娴端正坐在上首,瞧见一个瘦削的姑娘跟在元宵后面进来,穿着西北那边的服饰,与金陵的潮流完全不同。虽然是个牧民的女儿,平日做惯了放羊这样粗活的姑娘,但样貌的确生得不错。与陆宜娴温柔大气的长相不同,珠兰生得妩媚动人,穿着西北独有的服饰别有一番异域风情,难怪赵寂当初心动了。 珠兰走上前来,行了个十足十的大礼,“珠兰拜见王妃。” 陆宜娴急忙笑着让雪湖亲自扶起来,“兰姨娘多礼了,快坐下说话。” 珠兰又行了个标准的屈膝礼,然后到一旁坐下了。陆宜娴含笑道,“我已把溪涧居整理出来,以后就是你住的地方。你初来乍到,对金陵也不熟悉,有什么事情尽管向我开口。” 珠兰点点头,“姐姐能容我,我已感激不尽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姐妹共同伺候王爷,没有什么容不容的。倒是你比我年长几岁,倒叫我姐姐,我心中还有些不安呢。” 珠兰摇摇头道,“姐妹本就是依照身份尊卑而定的,本也不在年纪上。叫王妃您一声姐姐,自然是应该的。” 陆宜娴话锋一转,“兰姨娘是一直都在西北么?” 珠兰一愣,“是,我自小在边塞长大,父母死得早,一直以牧羊为生。直到前些年遇上王爷,才算有了着落,但也没出过西北那边。今日到了金陵城,觉得甚是新奇。” 陆宜娴点点头笑道,“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兰姨娘也累了,不如先去溪涧居歇息罢。” 珠兰站起身来,又行了个礼,这才毕恭毕敬地退出去了。陆宜娴看向元宵,“元宵,瞧兰姨娘如此规矩,想是你在路上教过了,我也省了不少事,要多谢你才是。” 元宵拱手道,“回王妃的话,小人只是去接姨娘,并没有教姨娘规矩。王妃夸赞,小人不敢受。” “哦?”陆宜娴眼神一转,“我知道了,你去吧。王爷今日在杜老将军府探望,你请他早些回来,见见兰姨娘才是。” 元宵答了声“是”,然后退下去了。 陆宜娴皱着眉思量了一会儿,低声对雪湖道,“让汀兰好生留心。” 赵寂自珠兰过来之后,也从未去她房里过夜,只是十分优待,又说她原是草原上长大的不喜欢拘束,也允她自由出入,可以在金陵随意闲逛。陆宜娴本担心她在外头不安全,不过她出去几次都平安无事,也放下心来。 七月,对赵寂和陆宜娴来说,的确是个多事之秋。因为,到了七月二十八那一天,赵寂收到杜府的消息,杜老将军毒发了,此次发作太过厉害凶猛,太医院的太医也无能为力,杜老将军如今竟是性命垂危。 赵寂立刻奔去杜府探望,陆宜娴也挂心不已,等赵寂回来,却十分冷静,“娴儿,我想亲自去云南一趟,寻找邢大夫。” 陆宜娴道,“你为杜老将军尽心尽力本是好的,只是派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去也不一定能找到邢大夫。况且你也知道,陛下如今……” 赵寂道,“派去的都是金陵的人,没见过邢大夫,虽然拿着画像,但终究有错失的可能。若是我亲自去,或许有可能找到。杜老将军病重,陛下并非不知,我此时请旨出京,合情合理。” 陆宜娴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点点头,支持了赵寂的决定,“那我跟你一起去。先前你在金陵遇刺,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见赵寂迟疑,陆宜娴道,“你不必担心,我绝不拖累你的行程。元宵他们都是大男人,不会照顾人。再说了,陛下那边你右臂未愈,你此次出去绝不能骑马,只能坐车,同时也要人照顾。你要是就这样走了,我怕陛下起疑心。” 赵寂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那咱们跟母亲说一声,我明日递了折子上去,等陛下准允之后就出发。” 朝暮轩那边,徐太妃听了也没什么不妥,只道,“杜老将军是咱们家的大恩人,这是应该的。你们自去,不必担心我。你们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宜娴没出过金陵,这次出去你们两个都要当心,自身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二人跪下磕头道,“多谢母亲。” 陛下这次倒是立刻就准了赵寂的请求。八月一日,二人轻车简从,向云南出发。 一路上经过乌江三峡,走运河或官道,又带着足够的人手保护,倒是没有遇见什么危险。自打八月八日进了渝州城内,众人便分散开来打听邢大夫的动向。因先前收到消息,邢大夫最近出现在渝州,于是赵寂决定先从渝州找起。渝州是一个多山的地方,崇山峻岭之中倒是适合采药,只不过那么多山,一时没有那么多人手同时去不同的山头寻找。 陆宜娴出了个主意,“咱们可以去渝州城内的药铺里头,问问药材的来源。这边哪座山上的药材最多或许邢大夫就在那山里呢。” 赵寂点点头,于是急忙问了当地的百姓,找到了附近的医馆和药铺打探之后,确定了武陵与武夷两山。两山相隔不过数十里,赵寂带着陆宜娴和几个随从去武陵山,元宵再带着人手去武夷山寻找,约定好两日后在武陵山脚会合。 武陵山脚下有一个小村落,散落着几十户人家,赵寂与陆宜娴赶到此处,向村民打听武陵山的情况。赵寂正与村民交谈,陆宜娴看见后头一个妇人抱着怀里一个婴孩,跌跌撞撞往前走却摔倒在地,怀中的孩子立刻哭起来,但那哭声却很微弱,像是得病了。那妇人想是摔得重了,很吃力地把孩子先抱在怀中,想站起来。 陆宜娴上前去把那妇人扶起来,那妇人只不过匆匆道谢便要走。陆宜娴问道,“你的孩子好像病了,你先带他去瞧瞧大夫罢。” 那妇人局促地摇摇头,“我们庄稼人家哪有钱去镇子上看大夫?这是前几日村子里来了个暂住的黎娘子,略通些医术,也愿意看顾看顾我们贫苦人,我也只能找她看看孩子,若是连她都没法子,不成便只能不成了。” 陆宜娴拿了点银子给她道,“这些钱你拿着给孩子抓药吃……只是,你刚摔了一跤,又抱着孩子不好走路,不如我们送你过去罢。” 赵寂此时上前来,站在陆宜娴身后,“说什么呢?” 陆宜娴道,“我瞧她摔伤了,孩子又病了,咱们送她一程罢?就在前头,有一位黎娘子家中。” 赵寂听了立刻便答应下来,那个妇人看赵寂和陆宜娴像是贵人出身,也没有坏心思,便点点头再次道谢。陆宜娴让雪湖搀着这妇人,陪着往前走了小半刻,看着村子边上有一个爬满青藤的小院子,门口还堆着好些人,看样子都是村子里的贫苦人家,没钱出去看大夫的所以都在这里瞧瞧病。 二人把那妇人送到了,便打算离开。这时只听里头传来摔碟打碗的声音,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瞧发生了什么,最里头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嚷嚷道,“呸!我瞧这个女人就是个骗子!我儿子都被她治死了,你们都不要相信她!她治死了我儿子,若不赔钱,我便砸了这院子!” 二人听了又上前去,只看这妇人手里抱着个孩子,看着已经没了气息。屋子里头一片狼藉,砸了好些东西,旁边坐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中年妇人,想必就是那位替村民看病的黎娘子。旁边又有一个妇人道,“李姐,你儿子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怎么是黎娘子治死的?” 李氏凶狠地道,“呸!你可别胡说,她把我儿子抱过去东摸西瞧的,谁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她又恶狠狠地盯着黎娘子,“我儿子死了,你赔钱!不然我要上官府告你去!” 一时间,谁也不敢站出来说什么。一方面是一个村子的邻居,一方面又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夫,谁也不好主持公道。那位黎娘子这才开口,“李娘子,大家都看得真真儿的,你儿子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我不过最后试了试,没救过来,你竟然赖上了我,还有没有公道了?” 李氏又从旁边架子上随便拿了个什么往地上砸碎了,指着黎娘子道,“你赔钱还是不赔钱?要不然咱们就公堂见!” 陆宜娴向赵寂低声道,“既然黎娘子的确没做什么,上了公堂又能怎样?” 赵寂叹口气,摇摇头,“毕竟一条人命,县令肯定是偏向村民的,到时候定要判黎娘子赔钱。她毕竟在孩子断气之前接触了孩子,这种事情,谁说得清楚?这些州县做官的,哪来的心思跟这些刁民斗呢?万一掀起来闹事,吏部考评可就全完了。” 陆宜娴思忱半晌,终究不忿善人被欺,走上前去朗声道,“我是个刚来的外人,不如让我来决断决断,各位意下如何?” 刚刚被陆宜娴和赵寂送过来的那位妇人开口道,“这位夫人刚刚好心送我过来,咱们都听听这位夫人的罢。” 大家也都同意。陆宜娴开口道,“是非公允,各位娘子们心中不是没有数,孩子的确在死前经了黎娘子的手,但送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行了,这也是事实。” 李氏道,“那又如何?反正她碰了我儿子,她别想撇清关系!” 陆宜娴含笑道,“这位娘子稍安。我要问的,是其余的诸位娘子。今日之事,赔钱容易,可是各位想过以后吗?”见众人都认真听着,陆宜娴继续道,“黎娘子经此一事,还敢继续给你们看病吗?万一以后谁家要死人了,都先来黎娘子这儿看一看,黎娘子岂不是任人诬陷了?黎娘子若不肯再给你们看病,或是直接搬走了,你们家中真有人病了,有钱去镇上找郎中么?谁家里没个老人,没个孩子?谁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呢?你们这次帮了黎娘子,受益的可都是你们自己呀。”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也觉得陆宜娴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这个李氏向来蛮横,谁也不敢先开这个口。陆宜娴这个时候才看着李氏含笑道,“李娘子,你也看到了,大家与谁站在一边已经很明显了。只不过因为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的,不好下你的面子,你若是愿意主动了结此事,岂不是皆大欢喜了?” 李氏也自觉有些理亏,声音也低下来,“那我儿子……” “孩子的后事自然要花费些银钱,只是这总不能让黎娘子出罢?黎娘子好心抢救你的儿子,你该谢谢人家才是。至于这钱,我来出吧。”陆宜娴作势便要去解荷包掏银子。 “不必。”黎娘子终于站起身来,含笑道,“夫人是来仲裁的,怎能让夫人出这个钱呢?夫人还我清白,此钱让我来出吧。” 陆宜娴会意,急忙摇摇头,“黎娘子此言差矣。今日只要你出了钱,对别人来说,就算是有利可图,今后这样的事就可能再次发生。” 终于有村民忍不住向李氏道,“李姐,你儿子死了,这钱怎么能让别人出呢?”后面跟着一群人点头,“是啊是啊。” 李氏觉得没面子,有些害臊,这才道,“黎娘子,这位夫人,不劳烦二位,孩子的后事我家里自能料理的。黎娘子,今日是我猪油蒙了心,儿子没了心里难过冤枉了娘子,还请娘子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黎娘子与陆宜娴对视一眼,陆宜娴道,“李娘子,今日你能及时认错,也是给村民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今后大家都要向你学才是。黎娘子的清白立住了,我相信黎娘子今后自然也会继续为村民们瞧病的。”黎娘子轻轻点头。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通判老爷,县令老爷到——” 第十七章 一时间众人都涌了出去,陆宜娴心想,渝州通判怎么会跑到这武陵山脚下的小村子里头来,一定与赵寂有关,赵寂牵过陆宜娴的手道,“去瞧瞧。” 二人走出去,外头已经是乌压压跪了一地,渝州通判杨修和武陵县令廖怀见了二人急忙上前跪下,杨修陪着笑道,“不知道献王爷与王妃娘娘驾临渝州,下官有失远迎,请王爷王妃恕罪。” 后头跪着的村民一看陆宜娴竟然是金陵来的贵人,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赵寂道,“杨大人,本王此次过来是有私事,无意惊扰任何人,大人不必挂怀。” 杨修道,“回王爷话,微臣接到陛下旨意,知道您要寻找邢大夫的事情,陛下的意思是让下官定要护卫王爷平安才是。下官已经打扫干净了官衙,还请王爷到城中歇息,下官立刻派人去寻找邢大夫,请您放心。” 赵寂与陆宜娴对视一眼,果然陛下还是不放心,要派人来全程监视。赵寂摇摇头,“不必了,本王认识邢大夫,你的手下不认识他,未免有错失之嫌,本王还是决定亲自去找。你若肯派些人手一同寻找,本王自当谢你的好意。只是,护卫的事情,本王带了足够的侍卫,不劳杨大人操心了。陛下那边,本王自有交待,杨大人大可放心。” 杨修听赵寂这么说,又道,“这边村子条件差,王爷您不如到县衙里住着,明日过来上山也近。您说呢?” 廖怀也跟着点头,“县衙虽然小,但一应东西干净齐全,总比住在这村子好。” 赵寂想了想,“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众人正要离开,身后黎娘子却站起身来,“且慢。王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廖怀正要呵斥,赵寂摆摆手,陪着陆宜娴走到黎娘子身边,“黎娘子,还有何事?” 黎娘子问道,“您要寻找的那位大夫……全名是不是邢臻?” 陆宜娴奇道,“正是……您认识他?” 黎娘子低声道,“他正是民妇的官人……” 赵寂和陆宜娴对视一眼,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赵寂问道,“邢大夫的夫人不是在云南吗?您怎么会在渝州?” 黎娘子道,“他前些年一直在西北,与民妇分离多年,回来之后就在云南开了一家医馆。但是他说在这之前又说要去渝州采一味药,于是我们便一路从云南过来,暂时住在武陵山下。” 赵寂激动地问道,“这么说,邢大夫现在就在武陵山上?” 黎娘子点点头,“他一般上山都要去几日,王爷不妨在这边等等,他过几日就会回来找我。武陵山路势复杂,王爷贸然上山,容易遇险,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赵寂迟疑道,“只是……我此次寻邢大夫是一件要紧事,时间实在紧迫……” 黎娘子福一福身道,“请王爷安心。他已上山两日,不出意外三五日一定会回来的。” 赵寂沉吟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住在这个村子里罢。” 廖怀上前道,“那下官立刻吩咐村民们腾几间屋子给王爷王妃和贵属。” 陆宜娴含笑道,“我们暂住几日也没有劳民伤财的道理,到时候就按照客栈的钱算好分给村民们吧,就麻烦廖大人安排了。” 廖怀急忙拱手道,“王妃折煞下官了。” 经过一番安排之后,黎娘子说起院子里还有几间空房,可以让陆宜娴和赵寂住,旁边又寻了几间屋子安置下人,也算妥当。杨修再三嘱咐廖怀好生照应之后,又说一定要宴请二人,陆宜娴是女眷不好去便推辞了,赵寂带着元宵去了。 黎娘子请陆宜娴进屋子里坐,收拾了李氏砸碎的器物,又捧了热茶上来。黎娘子道,“多谢王妃今日为我解围,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陆宜娴含笑道,“我们在外头不欲张扬,娘子还是唤我夫人可好?”黎娘子答了声“是”,陆宜娴又接着道,“娘子不必谢我,若看着您被冤,我心中也难安罢了。再说,从前邢大夫救过王爷,是我们家的恩人,您千万不必客气。” 黎娘子叹口气,“夫人是善人,这世上做善人并不容易。大多数人,虽不至于做恶人的地步,但做个不说话的哑巴还是擅长的。” 陆宜娴道,“若不涉及自身利益,哑巴是不会开口的,娘子想来也是很明白的。” 黎娘子点点头,“夫人看着年轻,听我家官人说起过王爷的年纪,想来夫人如今不到二十吧?” 陆宜娴轻轻点头,黎娘子感慨道,“夫人年纪轻轻便懂得许多道理,不像我,那个年纪的时候忙着逃难,活着便很难了。” 陆宜娴想起二十年前云南瘟疫,便问,“逃难?是云南瘟疫么?” 黎娘子摇摇头,“我是滨州人,约莫二十年前临近的泗州发大水,滨州也遭了难,只不过朝廷当时先在泗州赈灾,于是我安葬了父母之后便去了泗州。可是,赈灾的食物远远不足所需,我在粥棚等了一夜也没等到一口吃的……已有人饿死,一些人开始闹事,想找朝廷要个说法,结果他们被抓起来杀了头,说是刁民暴动。我害怕极了,便只能跟着大多数人外逃,逃到了锦州时因为几天没吃东西实在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刚巧被我官人所救,他又正好是个大夫……我父母都死在那场天灾里,我无依无靠也无处可去,便以身相许了,后面又跟着他到云南去。那时候云南瘟疫,他手头上有个好方子,治好了许多人,我们在云南住了许多年,开了个医馆叫悬济堂,我也跟着他学了些医术的皮毛……就在五年前,凉国爆发疫病,听闻他有些本事,便请他过去,结果凉国那边的事情完了又被破风军的人招进去当了军医,又是几年,如今才回来与我团聚……夫人勿怪,说起往事,有些激动,话也多了。” 陆宜娴含笑道,“娘子愿意告诉我这些过往,便是相信我,我怎会怪您呢?只是……” 黎娘子问道,“夫人有话,不妨直言。” “我自小长在金陵,外头的事情不清楚,刚刚娘子说的逃难的事情,我感兴趣得很。有一事我倒是没听懂,娘子说,一路逃到了锦州,锦州就在渝州附近,却与泗州相距甚远,夫人体力不支的情况下赶路,几天的功夫怎么会能到锦州呢?” “这事说来也有些奇怪……”黎娘子思索着道,“泗州暴乱过几回之后,官府的人突然说,泗州派发的赈灾银两不够,而云南那边物资充足,所以官府出了许多辆马车,走官道送灾民往云南去。我也跟着走,到了锦州的时候我实在饿晕过去,或许车上人以为我快死了,便把我丢在了路边吧。” 陆宜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件事情实在奇怪……云南和泗州隔得如此之远,且云南还有那么多灾民,就算泗州粮食不足,把灾民们分散送到附近的州府开仓赈粮不是更好的办法吗?” 黎娘子摇摇头,“当时只顾着救命,一听说这个法子或许能得救,谁还想那么多呢?我也是获救之后许久,回想起来才觉得有些奇怪。” 陆宜娴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又旋即换了话题含笑道,“事情已过去许多年,多思无益了。对了,娘子与邢大夫到了渝州,那如今悬济堂可有人照看么?” 黎娘子道,“我和官人有一个儿子,现在留在云南家中,还有一个侄儿。” 外头雪湖有些着急地敲门,“夫人,汀兰从金陵送了消息来。” 陆宜娴站起身来,“进来吧。怎么这么慌乱?出什么事了?” 雪湖推门进来,满面焦急,“回夫人的话,金陵爆发瘟疫了。“赵寂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匆匆离了宴席,赶回了武陵村与陆宜娴会合,不过很显然,赵寂手上得到的消息比陆宜娴的还要丰富许多。陆宜娴刚看了汀兰的信,赵寂便推门进来了。 “你可知,此次瘟疫最先在何处爆发?“陆宜娴摇摇头,赵寂皱着眉道,“是东宫和玉楼春。“玉楼春,金陵一处著名的烟花场所,每年选花魁娘子的时候,无数的有钱人争先恐后地挥洒银子只为送看上的姑娘登上花魁的位子。许多达官贵人都是玉楼春的熟客。玉楼春与旁边的华音阁不同,华音阁的姑娘们卖艺不卖身的,玉楼春此地,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娼馆。玉楼春分三楼,一楼是散座,整日有姑娘在中央弹琴唱曲或是跳舞,点些茶水果子便能坐许久;二楼则是单独的包房,也是卖艺的姑娘单独为客人表演的小隔间,自然价格贵许多;不过最贵的还是三楼,若是公子们看上了某位姑娘,得到姑娘的同意、商量好价钱之后,便有专人领着上三楼去,三楼便是卖身的姑娘们的地盘。这地方卖艺不卖身的姑娘也有,那一般便是在一楼表演的,挣的钱也少,能上二楼去的一般是卖艺也卖身的。不过,还有一种人,那便是只卖身的。这种姑娘只在三楼,虽是只卖身,不过身价也各不相同,也有好些是只为特定某一人卖身的,这种自然价格奇高。说白了,玉楼春就是个适合厮混的风流场所,正经的男子们若想放松是不会去这个地方的,华音阁就够了。有钱的人想去玉楼春,那一般也是为了上楼享乐的。 听了赵寂的介绍,陆宜娴问道,“那既然是个娼馆,要那一楼做什么?又赚不了多少钱。“赵寂隐晦地一笑,“那自然是为了掩护了。若一有妇之夫进了玉楼春,被夫人发现,夫人问他去那地方做甚,他就可以说只去一楼听了听小曲儿。“陆宜娴轻轻一拍赵寂,“你们男人真是狡猾……你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怕是去得不少罢?“赵寂立刻摇摇头,“我没去过,夫人可别冤枉我。那是我军中的兄弟去了跟我吹嘘我才知道这些东西的。“陆宜娴看着紧张的赵寂扑哧一声笑了,“我信你,你紧张什么?还是先说瘟疫的事儿。东宫和玉楼春,有什么联系吗?“赵寂神色又凝重起来,“金陵最先发病的是东宫太子殿下,然后便是玉楼春,你说呢?“陆宜娴惊讶得张大了嘴,“太子竟然暗中去这些地方……那,那陛下知道了可怎么办?““这事情说起来就复杂了,感觉像是有心人故意把这两个地方联系在一起似的……听金陵那边的风声,太子暗中去烟花场所的事情已经传遍了,也有御史启奏太子失德,自然上达天听了。行动如此之快,背后想必有人操纵罢。“陆宜娴缓缓点头,“太子不修德政,获利者自然是那位晟王……“赵寂一笑,“这个不用你想,这事儿也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在三天前,陛下下旨,晋封晟王生母周淑妃为正一品贵妃了,还钦赐了封号‘贤‘。如今宫中看着风向是要变了,贤贵妃上位,皇后想必是十分忌惮了。“一般来说,皇后稳坐中宫时,正一品贵妃是不会册立的,因为贵妃位同副后,为表对中宫的尊敬,妃嫔最高也就是正二品妃。前朝册立的钱贵妃,是因皇后犯了大错被囚禁,才册封贵妃掌管后宫。如今这位周淑妃,不仅能册封,还得了封号,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这个贤字,怕是比贵妃之位还令皇后感到害怕……”陆宜娴轻轻摇头,“难不成,陛下真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很难说……太子病倒在东宫被隔离起来,无法上朝,就是想分辨什么也不成。我让人每日送最新的消息过来,只是再快也要等上三日才知道金陵的事情,咱们现在知道的也是三天之前的了。不知道如今金陵是个什么状况。” “只是,太子的事情之外,如今最重要的是控制疫病啊。” 赵寂点点头,“这个你不必担心,金陵向来有所准备,如今已隔离开了。太医院也在各处设置了控制区域,只是不知道能治疗的方子研制出来没有。我看送来的消息里头,好像太医院只能控制着疫情,但还没有医治的方子。” “当初云南瘟疫时,邢大夫不是留下了一张方子么?太医院那边应该有的呀?” 赵寂摇头,“试过了,没用。如今太医院只能让人把清平街那边围起来隔离……” “清平街?“陆宜娴打断了赵寂的话。 赵寂一愣,“对啊,玉楼春就在清平街上,怎么了?” 陆宜娴一咬牙,“糟了,我怕母亲有危险……汀兰送信来,说悄悄跟着珠兰,珠兰前些日子去清平街去了好几次。难不成此事真的与她有关……” 陆宜娴见赵寂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立刻解释道,“我怕你误会,我没跟你说……我第一面见珠兰的时候,看她并不像对金陵不甚熟悉的样子,我便心中有些疑虑,所以让汀兰盯着她。” 赵寂皱眉,“她若是奸细,那必然是凉国派来的……五年前凉国也有过瘟疫,存下来什么东西也不好说,如今太医院没法子,但我想邢大夫一定有。正好,等邢大夫回来,我再请他去金陵一趟。” 见陆宜娴点头,赵寂装作不经意问道,“你刚说怕我误会,误会什么?” 陆宜娴一怔,微微侧头颔首,“怕你觉得我不容人,小气,爱吃醋……”不过也只有陆宜娴自己知道,当初在发现珠兰不对劲的时候,心中竟然有一丝开心,终于有一个合适的理由…… 赵寂问道,“那若珠兰不是奸细呢?” “嗯?” 赵寂清了清嗓子,“就是,若珠兰不是奸细,你还会让汀兰盯着她吗?” 陆宜娴一愣,随即立刻摇头,“如果没问题的人我盯着她干嘛……我才不是小气的人。”陆宜娴觉得自己甚是口是心非,然而心里憋着一股气,难不成这家伙想纳妾么? 赵寂挑眉,打算逗一逗陆宜娴,便问道,“那要不……等我回去再纳个身世清白的妾室?看看夫人是不是真的不小气?” 陆宜娴狠狠瞪了一眼赵寂,“你要纳妾自己纳去,不必在我跟前显摆。你要觉得外头的好,你就自己去找,再养几个外室都行,总之别再进我琼芳轩的门就是。” 赵寂看着发怒的陆宜娴,觉得甚是可爱,一把抱了过来,下巴摩挲着陆宜娴的额头,“我除了去你那儿还能去哪儿……真是个傻子。我错了,夫人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可要心疼的。我保证,绝对不纳妾,夫人消消气。”赵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觉得甚是满足。原来这位看似端庄大气不出错的夫人,心里终究还是会吃醋会在意的,果然没有白费功夫把这么个在身边待了许久的奸细带到金陵来。 陆宜娴消了气,在赵寂怀中点点头,又推开他道,“被你气得又忘了说正事……你快送信给母亲,问她安好,再让她把珠兰给控制在府里不许出入。” 赵寂又把陆宜娴拉过来抱着,在耳边轻声道,“给母亲问安的信你来写吧。至于珠兰,我早有准备,你不必挂怀了。” 陆宜娴听赵寂这个胸有成竹的语气,心中立刻起了疑心,转过身去,用审视的眼光看着赵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个奸细?” 赵寂一愣,旋即嬉皮笑脸道,“这个嘛……的确。我把她留在身边也是有用的,一直对她很警惕,也一直派人跟着她……” 陆宜娴脸一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让汀兰盯着她?”见赵寂有些心虚地挠头,陆宜娴这才恍然大悟,“你就是等着试探我,你这个老狐狸!” 赵寂咳嗽两声望着窗外,“夫人你看今夜月色好像很美……” 陆宜娴一把把赵寂的头掰回来盯着自己,“少来这套。说,你都想试探我什么?什么时候开始想试探我的?” 赵寂无奈道,“我就是想看看夫人对我的心意如何……如今我知道夫人是真心在意我的,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我也是看你对接珠兰进府的事情一点儿想法都没有,所以才……” 陆宜娴气极了,拿着枕头就往赵寂身上砸,“明明是你当初死皮赖脸地在沈家求娶……你不放心你娶我干嘛?你连我都算计,你……”陆宜娴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赵寂见自家小媳妇委屈的样子立刻抱紧了她,轻轻拍着陆宜娴的后背,“夫人怎么能说是算计呢?那不是因为夫人平日里十分自持,我都感受不到夫人的在意才出此下策……”赵寂有点儿后悔刚刚一时高兴说漏了嘴,让聪明的媳妇立刻抓住了重点。 不过陆宜娴听了这话稍微有一些犹豫,她自小寄人篱下,性子有些淡漠,又因为母亲的事情对夫妻相处之道是有些抗拒的,故而在赵寂面前一直都表现得有些过于矜持,她也没想到这倒让赵寂这老狐狸起了这种心思。陆宜娴有些委屈,于是干脆赌气道,“难道我素日对你的关心都是假的不成?我若不是真心相信你,我怎么会把我母亲的事情都告诉你?你这个眼窝子浅的只看得到别人说两句好话,你不如去那个什么玉楼春,里面的姑娘不是很温柔体贴又善解人意吗?” 赵寂把她抱得更紧,“我从未怀疑过夫人对我的心意,就只是想看看夫人在意我的样子而已,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自从在陆家偶然见到你第一面,我就想娶你了……” 陆宜娴听着他在自己身边说话,耳朵痒痒的,于是不安分地动了动,脸红着道,“真的?” 赵寂点点头,“自然是真的。夫人,你别生我的气……” 陆宜娴扭头,嘴巴一翘,“下不为例。” 赵寂立刻笑起来,高兴得亲了陆宜娴一大口,“我的好媳妇……”然后亲完了脸又开始亲脖颈,弄得陆宜娴痒酥酥的。 陆宜娴心想,果然是个大尾巴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赵寂抱到了榻上,然后赵寂旋身上来,笑得很暧昧,“夫人,那个,母亲说她年纪大了,想抱孙子……” 陆宜娴一瞪,“那你快纳个妾室,让她给你生个孩子。” “那不行,就要你生的。”然后赵寂把陆宜娴死死压在身下,铺天盖地的吻落了下来。 门外的元宵和雪湖听到里面的动静,彼此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下去了。元宵从袖中掏出一包栗子糕,“在镇上买的,听说你喜欢,尝尝吗?” 第十八章 八月十一日傍晚,邢大夫背着一个背篓终于归来。见到赵寂急忙下跪请安道,“王爷,没曾想还能见到您。听闻您之前在金陵遇刺,不知现在如何了?” 赵寂亲手扶他起来,“邢大夫,我很好。我这次专程来找您,是因为杜老将军……” “将军毒发了?”邢大夫显然预料到了,“此毒毒性太强,我几番压制也不能除去……敢问王爷,将军是何日毒发的?” “七月底……”赵寂叹气。 邢大夫思忱半晌,“王爷,事不宜迟,我还是亲自去金陵一趟比较好。” 赵寂拱手道,“多谢邢大夫。还有一事,我刚收到消息,金陵爆发了瘟疫……此疫病与云南那次不同,反倒与凉国五年前的那次瘟疫有些联系。我所知道的对凉国瘟疫有些了解的只有您,所以,还请您再协助太医院,一同应对此次金陵疫情。” 邢大夫点点头,“是,王爷所托,小人必定尽力。只是,内人……” 赵寂立刻会意,“此事您放心,我亲自派人送夫人回云南。实在惭愧,您与夫人团聚也还不过一年多,我便又要劳动您去金陵。” 邢大夫摇头,“当初是王爷和杜老将军把我从凉国救出来,如今杜老将军危在旦夕,我怎么能置将军的性命于不顾呢?不必多说,王爷,咱们明早就启程。” 此时的金陵远没有渝州这样的太平,一方面瘟疫肆虐,一方面朝局动荡,群臣惶恐。赵寂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回去也要六七天,陆宜娴虽看着赵寂一声不吭,但实际上她知道赵寂心中的不安。虽然朝政和储位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杜老将军危在旦夕,珠兰又形迹可疑,不知道王府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赵寂和陆宜娴都在外头,简直是两手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八月十四日时一行人才到了江州找了驿站歇下,王府的信使就到了。赵寂叫元宵上来回话,元宵迟疑了半天还是拱手道,“王爷,王妃,太妃染上瘟疫了。” “什么?”赵寂猛地一拍桌子,“母亲怎么样了?” “送信的人送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珠兰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把府里搅弄得天翻地覆,太妃病下了以外还有几个下人也病了。不过好在太医院及时知晓,已控制住了。如果我们再快一些,早一日到金陵,邢大夫应该是有法子的。” 陆宜娴问道,“那珠兰呢?” “王府突然爆发瘟疫,陛下那边起疑,玉楼春有个姑娘招供说王府有人与这边有来往,就在两日前大理寺带着人上门,珠兰竟然站出去主动认罪,承认是自己把瘟疫带到了金陵,但也没说是王爷指使。现在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 陆宜娴听了背上立时便渗了汗出来,“此事在陛下眼中,只怕是王爷居心不轨了。珠兰明面上是王爷的妾室,又跟了王爷许多年,谁能相信此事与王爷无关?咱们这次吃了暗亏。只是……我总觉得珠兰背后的人没那么简单,其用意也还不明确。” 赵寂听了半晌终于开口,“夫人,此话何意?” “瘟疫这事,乍一听的确可怕,但王爷仔细想想,金陵是帝都,向来对天灾有准备,太医院行动迅速如今控制住了瘟疫,邢大夫过去了更是很快就能解此危局。凉国把珠兰在你手下放了这么多年,这样好的一颗棋子,难道就送在了这样一个并不严重的局里头?珠兰把王府卷进这场祸事,惹得陛下疑心,可王爷如今已经辞去将职,何必再搅弄风云呢?陛下虽多疑,但此事只需细想就能知道,王爷根本没有道理去做这件事,况且珠兰主动认罪本身就是一个疑点,若真是王爷指使,珠兰何必急着自己跳出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所以,珠兰背后,应该不止凉国一方。” 赵寂和元宵都凝神听着,赵寂缓缓点头,“看来金陵中,有人想借刀杀人。” “对陛下而言,此次瘟疫最重要的,不就是太子失德被所有人知道了,让陛下颜面大失么?如今太子被民间耻笑,不得人心,谁人得利?” 赵寂冷笑一声,“陛下下旨让这位晟王主理瘟疫事宜,据说他许多事亲力亲为,如今在百姓口中声望日渐高涨,与太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真是好算计呀。” “晟王并不想对付咱们,只是利用而已,所以王府中人的死活对他来说不重要。珠兰把王府也染上瘟疫,此事我想不通。不过,晟王与凉国勾结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元宵气愤道,“王爷好歹是太后的亲孙儿,晟王如此行径,竟没有丝毫忌惮。” 赵寂轻笑一声,“元宵,还记得我让你去查的去年我遇刺之事吗?” 陆宜娴抬眼,“有结果了?” 赵寂道,“元宵,你说吧。” 元宵道,“此事有些奇怪,那一夜我们几个兄弟暗中去现场查探,并非全无痕迹,不过第二日大理寺的人也要来查,所以我们并没有动过遇刺的现场。怪就怪在,大理寺来过之后,竟然什么蛛丝马迹也没瞧出来,等我们再去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什么也找不到了。所以,查了一年多,还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陆宜娴会意,“你们几个都能瞧出来,大理寺这些专干刑事的却查不出来,还把现场清理干净,背后想来是有人指使,并非凉族奸细这么简单。难不成是晟王么?” 赵寂道,“晟王与我无冤无仇,何必叫人刺杀我呢?要让大理寺和刑部完全听命,单凭一个晟王做得到吗?就连太子,也无法只手遮天。” 那个答案如此呼之欲出,陆宜娴吓得捂住嘴。赵寂感慨道,“普天之下,谁有这样的能力啊?”赵寂旋即又摇摇头,“此事虽是个悬案,太子和晟王两方,难道会不清楚是谁主使吗?晟王既然知道陛下的心思,又何须忌惮我呢?” 陆宜娴缓缓摇头,随后坚定道,“不行,我们要给自己挣一条活路出来。” 赵寂抬眼问道,“我何尝不想呢?只是我们能有什么法子?” “太子,只有太子了。”面对赵寂的不解,陆宜娴道,“晟王把王府卷进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知道,太子和晟王都不是好选择,但现在,我们没法像原来那样不做选择。” 赵寂犹豫道,“但我不愿向太子投诚……太子也未必会接受……” 陆宜娴摇摇头,“不必,如今太子染上瘟疫,只需将邢大夫荐到东宫,太子自然受了人情。对了,前些日子东境岳将军上奏兵部办事不力,太子被陛下申斥,不如想法子让太子知道樊家是晟王的人,这样太子手上也多一分把握。” 赵寂点头,“夫人所言极是。只不过,晟王终究想简单了。太子之所以加封太子,除了是皇后嫡出以外,最重要的还是外祖家牢牢掌着兵权。晟王手上,目前还没看到明确表示支持的武将。之前请求与杜老将军府上联姻,陛下也驳回了。” “我倒觉得,晟王之所以敢做,指不定背后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势力。咱们还是先赶回金陵,母亲的病才是最重要的。” 外头有人叩门道,“王爷,邢大夫送来一个方子,说是当初凉国瘟疫时拟的,如果王爷急用,可先一试。“元宵接过来递给赵寂和陆宜娴。 陆宜娴道,“母亲上了年纪,需要斟酌着用药,还是请邢大夫到府里把脉再调整药房。至于这个,拿去给东宫做人情罢。“到了八月十七那一日,二人终于赶回了瞬息万变的金陵。东宫如今情况实在不妙,太子染病卧床,最得宠的两位良娣和一位侧妃也染上了瘟疫,倒是不得太子喜爱的太子妃逃过一劫,如今忙着在东宫主持大局。最重要的是两个小皇孙也因为这场瘟疫就在前一日也双双夭折了,宫中太后听闻悲伤难抑,已然病倒。赵寂回去就请旨参见陛下,对于珠兰的事情大喊冤枉,又说如果是自己指使,怎么太妃也会患病之类,陛下听着倒也信了几分,没有多加斥责,只是让赵寂近日少出门,整肃献王府。大理寺审了珠兰许多天,各种刑罚用了个遍,她还是半个字都不说,为此大理寺卿董皖被陛下以办事不力为由降职,外放为湖州通判去了。 太医院尽全力控制疫情,然而还是传染得很快,如今金陵许多官眷已经到城郊蔚山上避难去了。陆宜娴打发了人去了陆家、沈家、顾家问安,知道大家都没染上瘟疫便安心了。赵寂拿着邢大夫给的方子送到东宫,请太医院看过了,可以一试。邢大夫则在王府和杜府两头奔波,为太妃和杜老将军诊脉,陆宜娴日日夜夜衣不解带地侍奉在朝暮轩,几乎是寸步不离。 到了八月二十日,太子终于能下床走动,也算是清醒过来了,亲自打发了东宫的亲信到王府来答谢赵寂救命之恩,赵寂与之交谈甚欢,自然便把樊家的事情透露了出去。然而,就在这一天,以樊忠平为首的多位朝臣联名上奏,请求废黜太子。陛下的态度很是暧昧,只按下不提,但也没有不允许群臣议论此事,颇有些拿不准的意思。朝臣联名上奏三日,陛下都保持这个态度,所有人更加摸不准陛下的心思。八月二十五日,钦天监上奏星象有异,主东宫衰晦,请奏的声浪愈发浩大,竟然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感觉。尽管皇后被勒令闭门思过,后宫由贤贵妃主理,朝政上也有晟王独领风骚,但陛下仍然一言不发,丝毫看不出要废黜太子的意思。 对于赵寂和陆宜娴来讲,这些事情只需要关注也不需要插手,真正在意的还是杜老将军和徐太妃的安危。不过,戎马一生的杜老将军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在八月的最后一日身故了。赵寂在府中痛哭一夜,然后便尽全力帮扶杜府的后人,丧仪出钱出力毫无怨言,坚持按子孙的辈分守孝。陆宜娴因要照顾太妃,赵寂便没让她一同帮忙。太妃身子有些虚弱,这些日子虽清醒过来,但总是醒一会儿便昏睡过去,邢大夫把药方调弄得温和一些,这样虽然用的时日久些,但对身子更加有益。 邢大夫的方子被太医院再次调整之后便被广泛地使用,到了九月中旬,金陵的疫情已经基本扫除干净,官眷们也纷纷回到了各自府中。陛下在朝臣联名上奏多日的情况下,最后下旨封禁东宫,命太子在东宫反省,太子三师也在被陛下训斥之后一同关进了东宫陪太子悔过。同时,后宫之中陛下赏赐贤贵妃七珠凤冠,更是宠冠后宫,满门荣耀,皇后脱簪戴罪,不允许出凤仪宫一步。只是,即便如此看来,陛下仍然没有十分明确的废太子的心思。并且,相对于废太子而言,眼前还有一桩更加重要的事情,就是西北破风军的统帅问题。 杜老将军身故,赵寂右臂伤残,主帅副帅都一并缺失,任命谁去镇守西北,倒又逐渐成了朝堂争论的新话题。晟王一直缺少军方支持,大力举荐了好些人,朝臣中也有相互推荐的,陛下一一听过之后还是没有做决定,因此时尚无战事,去年又大胜,凉国如今伤了元气,一时也不会卷土重来,倒是可以再多些时间考虑。 九月中旬最大的事情还是徐太妃终于痊愈,赵寂和陆宜娴也放下心来。清醒过来的徐太妃知道陆宜娴几乎一个月守在床边侍疾,心下十分感动,牵着陆宜娴的手道,“好孩子,你不必如此辛苦,一定把自己累着了。瞧瞧这脸,看着都憔悴许多了。“陆宜娴缓缓摇摇头道,“母亲,我这一生叫过三个人母亲。第一个是我的生母,可她从来没听见过我叫她一声母亲。第二个是我的后母,可她并不把我当女儿看待,还杀害我的生母,她不配做我的母亲。第三个就是您了,您支持我和王爷,我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也真心想把您当作亲生母亲一般孝顺侍奉。我是一个从小没有母亲的人,知道失去母亲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难受,王爷已经没有了父亲,我实在不愿他再承受更多了。短短一个月,杜老将军身故,王爷已经悲痛欲绝,若您再出事,我和王爷还怎么活得下去呢?“徐太妃听了这话,含着泪道,“你这话说得实在是真心,让人动容,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快起来吧。当年我也有一个女儿,四岁的时候夭折,若你愿意,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陆宜娴点点头,徐太妃轻轻拉过陆宜娴抱着,抚摸着陆宜娴的背。陆宜娴一瞬间有些鼻酸,眼中含满了泪,忍着不愿流下来。从前只有外祖母会这样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陆宜娴一直在想,如果母亲还在,是不是也会这样对她?陆宜娴也伸手抱住了徐太妃,低声唤了句“母亲“,赵寂在一旁看着甚觉欣慰,看来今后不会有什么千古婆媳难题需要自己来解决了。 陆宜娴觉得心里崩了许多天的弦一下子松了,突然一口气有些缓不上来,整个人在站起来的瞬间直直向后倒去,赵寂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快请邢大夫来!“陆宜娴倒也没晕倒,只是觉得头晕目眩,赵寂急忙扶着她坐下,徐太妃担忧道,“一定是这些日子累着了,快让邢大夫瞧瞧。“邢大夫诊脉诊了好一会儿,又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然后又诊,陆宜娴还好,徐太妃和赵寂两个倒是吓得不轻。赵寂紧张得搓手,“邢大夫,您这都瞧了许久了,还没有结果吗?“邢大夫摆摆手,“王爷莫急,实在是王妃身子孱弱,我怕诊错了脉象,再让我确认一次即可。“说罢又重新诊脉。 赵寂急忙问道,“如何?“ 邢大夫含笑道,“恭喜三位,看王妃这脉象,应该是有一月身孕了。“陆宜娴一算时间,羞红了脸,那不就是在渝州那天……徐太妃和赵寂都怔住了,还是徐太妃先反应过来,怒视赵寂道,“娴儿有孕了,你从现在开始不许让娴儿累着,好生养胎,记住了没?“赵寂连忙说了几个“是“,一把抱住陆宜娴在屋子里头转圈,吓得徐太妃急忙道,”快点儿把娴儿放下来,刚刚有身孕没坐稳,哪里经得起你这般折腾?“戚妈妈和雪湖在一边也着急,赶忙让赵寂把陆宜娴放下来。陆宜娴头晕得很,又想吐,赵寂急忙抱着她坐下,又是拍后背又是抚心口的,陆宜娴笑着道,“以前没见你这么殷勤。“赵寂道,“夫人以后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饿了没?要不吃点儿东西?“徐太妃瞪一眼赵寂,“我的傻儿子,孕期吃什么也是很重要的,不能吃错了东西。戚妈妈,你快去把我收藏的紫参拿出来,再炖只鸡,这劳累了一个月得赶快补补。“然后又看着陆宜娴,”别在这儿坐着,快回去躺着,躺着舒服。“陆宜娴起身行礼,“多谢母亲。“ 赵寂紧紧扶着陆宜娴回到琼芳轩去了。进了内室躺下,赵寂亲自给陆宜娴脱鞋,又让人点上炭盆子,把被子给陆宜娴盖住了道,“我怕我睡觉乱动,要不以后我去睡书房罢?“陆宜娴摇头,“不行,在你怀里我睡习惯了,你走了我睡不着。“赵寂坐在床边抱着陆宜娴道,“好,那我以后每晚都抱着你睡,我要是乱动,你就让人把我捆起来绑在床上不许动。“陆宜娴笑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啊。对了,我想着过几日回沈家一趟,我想告诉外祖母。杜老将军新丧,你不便张扬,但我还是想先让外祖母知晓此事。“赵寂点点头,“还是你提醒了我。我也要把此事告诉皇祖母,她知道了一定高兴,病也会好的。我再让人去顾家送个帖子,让大姨姐跟你一起回沈家坐坐,大家都分享这个喜讯。““那也好。我还没见过棠玉的澈儿,让她带来我瞧瞧。那我还要备一份礼给我侄儿……” “不许想了。”赵寂打断了陆宜娴,“你现在不能多思多虑,你就好好养胎,咱们的孩子最重要。别的事情我会全部安排好的,你乖。” 陆宜娴顺从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忍不住道,“外头有什么事情,你一定要让我知晓。不然我心里不安宁,要胡思乱想的。” 赵寂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那好吧。那夫人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才放心。” 陆宜娴“嗯”一声,问道,“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赵寂仔细想了想道,“我觉得都挺好。女儿生下来像你就好,又漂亮又聪明。只是,母亲心里肯定还是想抱孙子。但是是个女儿的话,她肯定也高兴的。” 陆宜娴含笑道,“要是是个女儿,名字我都已经想好了,叫念眉。儿子还没想好,若是个儿子,就请母亲取名字罢。” 赵寂奇道,“为什么女儿叫念眉?可有什么寓意么?” “你这个人眉毛又粗又黑,摸着让人觉着舒服,一天不摸一摸心里就想念得很,所以就想了这个名字,你说好不好?”陆宜娴含笑道。 赵寂笑得傻乎乎的,“好好好,这是个好名字,这是夫人对我的情意,以后咱们多生几个,总有一个是女儿,到时候就叫念眉。念眉,念眉,真好,真好……” 陆宜娴看着乐傻了的赵寂也忍不住笑着道,“瞧把你高兴成什么样子了。如今里里外外一大堆事情,可不许昏了头了。母亲身子刚痊愈,咱们还是要多注意些,眼看着变冷了,母亲不能受寒。邢大夫这边,你尽快差人送他回云南和妻儿团聚才是。外头太子和晟王相争,樊家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为晟王请奏,对咱们来说不是坏事。晟王必有后手,你一定要留意着,暗中相助太子一把。珠兰虽然已经死了,但大理寺那边也差不多知道她是凉族奸细,我担心陛下怀疑你与凉国勾结,行事更要小心谨慎……” “我都记着呢,夫人,你这么劳心劳力可不行啊。”赵寂失笑道,“你放心就是了。有什么吩咐,我一定替你做到。” 荀妈妈挑帘子进来道,“王爷,王妃,邢大夫开了安胎药,刚煎好了一碗,快趁热喝吧。” 赵寂接过来,亲自喂陆宜娴喝。拿着一勺子轻轻吹到不烫了才喂过去,可以说是十分用心。陆宜娴看荀妈妈和雪湖都在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喝了两口就急忙推开了,“我自己来罢……” 赵寂坚持道,“我喂我自己媳妇怎么了?张嘴。” 雪湖和荀妈妈笑着退下去了,陆宜娴这才张嘴喝药。喝完了赵寂又亲自扶她躺下,亲一亲她的额头,极尽温柔。 陆宜娴笑着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赵寂道,“你是我的大孩子,大孩子肚子里有个小孩子,都是孩子。好好睡。” 陆宜娴抱着赵寂的胳膊,终于含笑沉沉睡去。 第十九章 陆宜娴因着之前的劳累,身子有些虚弱,请了郎中来调理了半个月胎像稳固,徐太妃才准她回沈家去报喜。陆宜娴打定了主意不想告诉父亲,也怕后母樊夫人知道了生出什么心思,便决定瞒着陆家,等生产之后再说。 十月初,赵寂亲自陪着陆宜娴回了沈家。慈寿堂里头女眷们都坐在一块儿,棠玉抱着小明澈,老太太看了喜欢得不得了。赵寂近日跟顾书亭相识之后倒是聊得投契,二人一同去书房拜见沈令去了。陆宜娴向老太太请安之后坐下,棠玉把孩子交给珍珠问道,“你们家王爷送信来让我今日过来,什么事情都不说,卖了半天关子。你快说说,到底怎么了?大家都担心着呢。” 陆宜娴笑着道,“别担心,不是坏事。我有身孕了,马上要两个月了。” 老太太听了坐直了身子问道,“那可真是喜事。只是,生产之时总要娘家人照看一二才妥当。” 棠玉抢先道,“祖母放心,我生孩子的时候娴儿来守着我,自然将来我也要守着娴儿的。到时候我再请母亲一同过来,保证娴儿顺顺利利地把孩子生下来。” 老太太点点头,陆宜娴看闫夫人不在便问,“舅母怎的不在呢?” 棠玉指一指晚玉笑着说,“你自己问她。” 晚玉倒不似平日里这般话多,倒是脸上有些害羞的神色,静静坐在一旁低着头。陆宜娴掩唇笑道,“看来是有人好事临近了?” 梨玉点点头主动说道,“正是正是。父亲母亲刚给二姐姐定下的亲事,明年四月成亲。” “怪不得今天话匣子都关上了。是哪家的公子?” 棠玉笑道,“是大哥哥的同僚,叫段青松,他祖父就是配享太庙的段老尚书,家学渊源,也是前年中了进士的,现今是翰林院编修。本来定的不是他,是前些日子他来府上寻大哥哥,逛园子的时候撞见了晚玉,说了几句话,晚玉回去就闹着要嫁。本来母亲不愿意,不过大哥哥作保,是个人品正直的,外祖母也觉得很不错,又考虑了许久这才答应的。” 陆宜娴奇道,“这丫头,真不害臊呢。不过,人家段公子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么?” 晚玉羞红了脸点点头,“大哥哥问过了,他自然是欢喜。” 陆宜娴抬眼问道,“郑家嫂子怎么没在呢?”这指的便是三月上沈赋娶的夫人,郑柳言。 棠玉捂着帕子笑道,“他们俩感情好得很,二哥哥一日都离不开二嫂嫂,今日又陪着二嫂嫂出门看秋菊去了。不过,二嫂嫂着实是个妙人呢。” 晚玉点点头,“是呢,二嫂嫂实在生得美极了,咱们四个姐妹还有大嫂嫂都比不上。” 陆宜娴嗔道,“这话可不能在大嫂嫂跟前儿说。” 晚玉挥挥手,“自然,也就是大嫂嫂今日出去观音庙上香求子我才说一嘴。再说了,二嫂嫂长得好看,大家都知道。郑家有个族女不是在宫中做嫔妃么?先前回家省亲,瞧见了二嫂嫂,直说若非庶出,进宫里做娘娘也使得。二哥哥得了这么好看的嫂子,自然疼得如珠如宝了。” 陆宜娴瞧瞧看一眼梨玉,梨玉微微垂头,陆宜娴急忙咳嗽一声道,“宫中贵人说了什么话你又是从何处知道的?” 晚玉瘪瘪嘴,“是媒人说的,直把二嫂嫂说得是天女下凡一般。” 棠玉道,“媒人惯会胡说,你怎能信媒人说的话?不过,郑家当真有在宫中当嫔妃的族女么?” 众人都不知,却是老太太开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不甚得宠,到如今也只是个没封号的贵人罢了。陛下登基之后,允了各府省亲事宜,这位郑贵人想必也就是那时候回去的。只不过个中细节,咱们肯定是无从得知了。” 陆宜娴点点头,“一辈子都在宫里,又熬不出什么名堂,实在可惜。” 老太太摇摇头,“女子的一辈子,哪能由自己做主呢?她一人进去保了全族昌盛,谁能说这不划算呢?谁又会关心她进去了过得好不好?所以啊,当初你二伯伯动了心思想把你表姐送进宫去,你表姐躲到咱们家里来我才知道,这才拦下了,要不然如今宫中又多了个可怜人。” 晚玉道,“陛下的年纪……都能当竹玉姐姐的爹了……” 棠玉拍一拍晚玉的脑袋,“不许胡说。” 陆宜娴道,“竹玉姐姐嫁去岭南这些年,不是说很少回娘家么?” 老太太点点头,“当初老二不想外放,所以想送女儿进宫得了恩宠,能说上些好话。真是个糊涂东西……自从竹玉的娘没了,竹玉也不大回去了。不过,竹玉给我的信上也说夫君待她好,日子过得平安顺遂,我也安心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春秋进来道,“老太太,二奶奶回府了,说要来向您请安,听闻棠姑娘和娴姑娘回来,也说要来相见。” 陆宜娴听春秋还是叫着旧时称呼,不由心中一暖,不管在外头是什么身份,到了外祖母跟前永远都是姑娘。老太太一挥手,春秋屈身退出去了。过了半刻,春秋又挑了帘子引了一个碧色衣衫的年轻妇人进来,陆宜娴一看,果然是粉面含春、柳眉杏眼的娇俏佳人。先前只在成亲时粗粗见过一面,之前来沈家见老太太时,也没有刻意相见,于是也没有印象,没曾想是个如此的美人。 郑氏上前向老太太行礼问安,“祖母安好。” 老太太含笑点点头,“好,今日去何处赏花了?” 郑氏含笑道,“也不是赏花,是西市开了个花市,花鸟虫鱼都有得卖,官人便带着我去了,买了两盆菊花还有两只蛐蛐。” 梨玉笑着说,“二哥哥最喜欢斗蛐蛐了。” 老太太无奈地笑一笑对郑氏道,“你也要劝着赋儿读书上进才是。”见郑氏答了声“是”,老太太又接着道,“今儿来了这么多人,我便不多说了。见见你的两个姑子罢。” 郑氏这才看着棠玉道,“大姑娘安好。”又向陆宜娴,却有些犹豫,陆宜娴立即主动笑着道,“嫂嫂只管叫我娴儿或姑娘罢。” 郑氏微微有些局促,“这可如何使得……” 陆宜娴道,“外头自有外头的叫法,但咱们一家人又何必拘礼?嫂嫂年岁虽比我小些,不过辈分却高些,叫姐姐妹妹都不合适,不如就叫我娴儿罢。” 郑氏点点头,“娴姑娘安好。” 老太太道,“以后慢慢便也熟了,多多走动来往便是。” 郑氏又向老太太屈膝行礼,“是。”郑氏自觉自己来了之后堂上有些尴尬,便说院中有事,然后退出去了。 陆宜娴想了想还是道,“既然大嫂嫂不在,咱们也别特意告诉她我有了身孕之事。至少等到坐稳了再说也不着急的。” 棠玉点点头,“本来大嫂嫂也心急孩子的事情,瞒着些也好的。” 晚玉道,“大嫂嫂每个月必定要去求子烧香,不过如今大姐姐也生了,娴姐姐也怀上了,大嫂嫂知道了心中怕也是难过,还不如先不说呢。” 陆宜娴心中微微叹气,越氏如此心急,也是想在沈家立稳脚跟,如今没了娘家助力,再没有子嗣,只怕沈辞将来也是定要遵从母命纳妾的,到时候正房地位不稳,实在不能不着急。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秋挑帘子进来回话道,“娴姑娘安。献王太妃传话,请您和王爷早些回府用晚膳。” 徐太妃从来不是个管这般闲事的人,想必是真有些什么事情不好明说。陆宜娴思虑一转起身向老太太和众位姐妹道,“外祖母,那我先告退了。” 老太太点点头,“春秋,送姑娘出去。” 二人从堂上退下,陆宜娴问道,“春秋姐姐,王爷如今在何处?” 春秋恭身道,“回姑娘话,王爷应在大公子院子里。” 陆宜娴点点头,唤雪湖过来,“去大哥哥院子里请王爷来,咱们要回去了。” 春秋引着陆宜娴往二门下的偏房里坐了又奉了茶点来道,“姑娘在此稍候。” 不一会儿赵寂便也过来,携陆宜娴的手一同出了门上了马车。陆宜娴拿了些碎银子赏了春秋,含笑道,“马上入冬了,春秋姐姐也做身袄子罢。” 上了马车,赵寂道,“母亲今日不是进宫么?怎么这么快便让咱们回去?” 陆宜娴摇摇头,“我也不知。或是在宫中听到了什么风声,与咱们有关。” 赵寂缓缓点头,揽住陆宜娴温柔道,“别多想,你如今是双身子,好好养着才是。” 陆宜娴秀眉微蹙道,“金陵近来不太平,说实话,我觉得这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 “呸!”赵寂轻轻啐一口,生怕吓到了孩子一般,“胡说。咱们的孩子福气大着呢,一定能稳稳当当生下来的。” 陆宜娴见赵寂如此,不禁笑起来,转了话题道,“我瞧着你跟顾家大公子像是投缘的样子,相谈甚欢,时常相见呢。” 赵寂点点头,“顾家么,文官清流,可放心结交不用避嫌。再者,这顾书亭倒是合我的胃口,没想到他一介文弱书生说起军务之事来,竟也有几番独到的见解。虽说还未中举没有入仕,但也是迟早的事情了,今后或是宰辅相公之才也未可知。” 陆宜娴含笑道,“棠玉有这样好的归宿,我也高兴了。先前棠玉进门的时候,为个通房的事情我还暗自担心这个顾书亭不是个可靠人呢。” 赵寂道,“这个通房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好在后头大姨姐过得顺遂。” 陆宜娴点点头,“明澈这孩子可爱极了,自生了这个孩子,棠玉那婆婆也不多嘴了。” 赵寂嬉皮笑脸道,“我母亲还是比顾家夫人通情达理得多罢?” 陆宜娴点点头,又问,“你想说什么?” 赵寂道,“都说婆媳乃千古难题,咱们成亲之初我也十分担心,于是也向沈辞和顾兄请教过。只不过我却发现,别人的经验,咱们也不适用。就说顾家罢,顾家夫人心思本就不正,若不是大姨姐运气好一举得男,此刻日子也没这么清闲。沈家呢,问题又出在你大嫂嫂身上,一个是久不成孕,一个是家道中落,你舅母虽然不是个刻薄人,但心中总是有些计较。想想还是咱们府上最好,你是个天下第一聪明贤惠人,母亲也是个不为难人的平和性子,我想了想,我还是三个人里头最舒心的一个,这叫……母慈妻贤。” 陆宜娴听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说的什么没脸没皮的浑话!”不过陆宜娴知道赵寂是故意逗自己开心,所以嗔了一句之后又轻轻靠在赵寂肩上,“孩子可听见了。” 赵寂道,“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不过……你的确不知道母亲,她出身东海侯府,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当年母亲一袭红衣,策马于皇家围猎行场,英气逼人,猎得的猎物比皇子们都多,陛下都赞她是女中豪杰,亲自赐婚给父亲为正妃。父亲当年说起母亲的英姿,还是赞叹不已。” 陆宜娴心中微微叹口气,似乎不忍心把那个垂垂老矣的寡言妇人与一个红衣烈马的英气少女对比,便也只是点点头,又立刻换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有一桩事情没做。等了这么久,我想,是时候了。” “嗯?”赵寂闻言并未抬眼,细细思索了半刻道,“你想见珠兰?” 陆宜娴点点头,“她在大理寺牢狱关押了这许多时日,因着疫病的事情陛下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置她,不如让我去瞧瞧吧。事涉王府,她名义上又是你的妾室,我一个正妃,总有资格去见一见。” 赵寂迟疑道,“大理寺都查问不出来的,你去了有用么?” 陆宜娴道,“我原先也以为她是块硬骨头,不过我这些日子仔细想来,其中却有些疑点。她精心潜伏,不可能初见我便故意露出破绽,倒像是引我上钩似的。她若真十分忠心,被擒之后为何不自尽?一个人,只要想活着,就有希望套出东西来。大理寺审问,也不过想套出背后主使之人,她大可推到你头上,就如同咱们预设的一般,可她一言不发,反而有些奇怪。不过,从咱们的思路出发,她是凉国奸细,背后或许与晟王有所牵连,那事情似乎也好办许多了。” 赵寂点点头,“既是如此,那我便去向陛下请旨。” “不可。陛下若是知道了,必然要叫我回话,咱们需要时间权衡许多利弊,还是隐下来的好。”陆宜娴摇头,“东宫如今转圜过来,自然也盯住了珠兰。若是麻烦太子私下安排一见,岂不与东宫走得更近了?这事,需要个中间人。” 赵寂心知陆宜娴所想,含笑道,“太子詹事,贺近东。” 陆宜娴点点头,“此人乃太子心腹,其嫡女却又为晟王侧妃,倒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夫人觉得,是哪盏灯?” 陆宜娴轻轻一笑,“试试不就知道了?”陆宜娴正一正发髻上斜了的发簪,“我也想知道。王爷或许要辛苦些了,在珠兰见到我之间,一定要让她活着。” 赵寂道,“大理寺中掌狱的原是军中退下来的,我交代几句还算有用。再者,此人听得懂凉语,这也算是个好处了。再者,找个有心人去跟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朱承康提点一句,若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人反而死了,那他的下场应该会比他的前任惨一些。” 陆宜娴点点头,“那朱大人这些日子可要头疼了,我要去见珠兰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想去取她性命的人可不少……不过话说回来,我倒希望贺家投靠晟王。王爷,不如咱们赌一把,我赌贺近东是晟王的人。” “哦?” “一来,我们便知道太子心计不如晟王,将来咱们更好掌控局势。二来,晟王将会是一个更加难缠的对手,我们提早知道了也好布防。三来,晟王一定会提早知道我要见珠兰的事情,必定想法子让她闭嘴,这样在我见到她的时候,更容易套出话来。人嘛,不亲自在死亡边缘徘徊些时候,是不知道活着的可贵的。” 赵寂道,“夫人可惜是个女子,不然必是大才。” 陆宜娴摇摇头,“你高估我了。其实掌管内宅也好,朝政军事也好,都逃不过人心二字。拿住了这个诀窍,便没有解不开的谜。洞察人心,原是内宅妇人寻常之事。只不过,正如圣祖钦定后宫不得干政一样,妇人的确有一缺点,那便是缺少长远之见,容易被眼前的好处迷惑。在这一点上,我自认比不过王爷,只是我也应当胜于寻常妇人,毕竟我在外祖母的手底下长大,见得多了自然也有些心得体会了。” 赵寂挑眉,“怎么?沈老太太有什么故事么?” “沈家是大族,外祖母当年以一己之力将沈老太爷这一支从沈氏一族独立出来,还承袭了明安伯爵位,避免了陛下登基时的因处置先瑞王旧部亲属的祸乱,沈氏如今的荣光全都仰仗大舅舅和二舅舅这两房。其余的,都在那场清扫中凋零殆尽。当年瑞王自云南瘟疫之事后,宠爱衰退,在陛下被加封太子之后更是陷于绝谷。当时先瑞王的一位侧妃,便是沈氏族女,算起来是我的姑姑。一旦先帝驾崩,沈家必定遭受重创。外祖母眼光独到,手段高绝,不仅保全了沈家,还能让大舅舅承袭了本不该这一支得到的爵位。陛下登基对沈家多有敲打贬谪,但也无伤大雅,重要的是到了如今竟有起用之意,只看大哥哥在翰林院如今算是春风得意便可知。外祖母的眼光,不可不说十分长远,非寻常妇人可及。若非难以自拔于我母亲身故的心结,外祖母如今更是别有一番心气了。” 赵寂思虑半晌,“你是岳母唯一的血脉,我想,老太太必定是倾尽心血教你这些本事了。” 陆宜娴叹口气,“是,若外祖母知道母亲的死没那么简单,必定会动用一切力量查下去,但同时也会为了保护我把我限制得死死的,所以,在我查清楚之前,我必须瞒着外祖母,也想瞧瞧我自己的本事。” 赵寂皱眉道,“以老太太的心智,对岳母身故的蹊跷,未必不知。” 赵寂这话,像突然戳中了陆宜娴似的,让她久久说不出话来。陆宜娴颤抖着手抓着帕子,脑子里像是有细碎的冰棱袭来,紧接着便是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余家这些年好端端活着……外祖母是为了保护我平安长大……那个时候的沈家,已经经不起半点挫折了……” 可是,每每在陆宜娴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沈含死于情伤抑郁的老太太,许多年来为了瞒住所有人,为了保护沈家和陆宜娴这个唯一的血脉,她又该是多么地孤独与绝望啊……陆宜娴想到此处,更是悲痛难抑,“我在外祖母身边长大,到了如今才察觉外祖母苦楚之一二,只怕也谈不上一个纯孝和聪慧。” 赵寂安抚着陆宜娴,生怕她动了胎气,“那可要调转车头,重回沈家,与老太太讲明白?” 陆宜娴冷静下来细细想了半天还是摆摆手,“不必。沈家,从前是外祖母护着,今后我也要出一份力护着。若外祖母知道了,必会倾沈家之力来暗中相助,我不愿将沈家牵涉进来,更不能让外祖母与舅母失和,这样大舅舅和大哥哥大嫂嫂都难做,我更无颜回沈家了。至于陆家,原也指望不上什么。父亲外放多年才回京,目前看来不过是个纯臣,不知樊家的勾当,总有一日,我会让他亲手休了樊氏,为母亲雪恨。” 赵寂露出些惊讶的表情,“这不是容易的事情。樊氏诞育两子两女,地位在陆家无可撼动。” 陆宜娴点点头,“做父母的,总是要为子女还债的。今日她倚仗子女,明日子女就是她最大的软肋,你且看着吧。若不是父亲膝下二子都是樊氏所出,我这个想法或许还没那么容易实现呢。” 赵寂仔细品味半晌终于明白,“那便是要等到樊家山穷水尽之时了。” “当樊同升选择晟王的那一刻,这个结局,便只有早晚的分别了。只不过,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晟王明面上没有军方支持,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樊同升这个老狐狸选择晟王,放弃太子。难不成四境或军侯之中,有人已经暗中投靠晟王了么?” “西北两境的军权向来统一掌控,如今杜老将军身故,何人继任陛下还悬而不决,东境岳将军是名门之后,素来忠耿,与我母亲东海侯府是故交,陛下有所忌惮,应当不会投入党争,南境穆家世代镇守,投靠谁对穆家也没有好处,四境之内应当没有晟王能争取到的支持。而京中军侯虽有节制之权,但陛下刻意削权这些年,就算几个一品军侯联起手来,在金陵也掀不起风浪。” 对于一时间想不明白的事情,最好的便是先不要去想,陆宜娴淡淡道,“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的,这次借了瘟疫的势头把太子不修德政的名声逼到了极致,我想他忍不住不出手。” 赵寂点点头,“夫人说得是。不过相比这个,我目前还是最关心陛下要把西北军权交到谁的手中。” “要选一个合适的人出来,如今还真不容易呢。” 第二十章 见珠兰的事情很快便通过太子之手安排上了,虽然太子如今于东宫反省,但手下势力仍然看着强盛,归根结底还是外祖家过于强大的支持,让不少人相信这位太子迟早有翻盘的那一日。在去大理寺监牢之前,赵寂的探子早已回报过,这些天通过各种方式想取珠兰性命的人不少,各方势力都有些出手的,倒是都被一一化解。陆宜娴听闻,含笑拨弄着指尖上的棋子,“王爷,看来我赌对了。” 赵寂执黑子一粒,托腮沉思良久方下在棋盘上才道,“这么说来,这个贺近东倒有些本事,是个人才。晟王也比咱们想的更厉害了。” 陆宜娴饮一口茶,下了白子一粒,淡淡道,“晟王么,狠辣有余,却也有欠考虑的时候。就比如陛下向王府施恩,本意是彰显仁德,晟王不管不顾地把咱们牵扯进来,岂不是公然打陛下的脸面?太子也不是傻子,听闻这几日连连上奏,多有贬损王府,陛下心中必然更加清楚。不过咱们也不需要担心,往咱们头上泼的脏水越多,陛下反倒越不怀疑咱们了。” 赵寂思考良久再落一子,“晟王行事这般狠绝,是会被反噬的。” 陆宜娴“嗯”一声,看了半天棋盘,推了一把,“下不过,不下了。”然后让雪湖扶了起来就要出去,赵寂急忙问道,“干嘛去?” 陆宜娴一笑,“自然是去见王爷的妾室,替王爷怜香惜玉一番了。” 赵寂嗔道,“胡闹。不过,你有身孕千万不要伤到自己,让洪六护在你左右。” 雪湖取了暗色斗篷来给陆宜娴系上带子,陆宜娴轻轻点头,“知道了。如今不过两个月,还不明显,我只与她说话,又不会动什么手脚,放心吧。” 大理寺监牢里光线很差,此刻日落,更是昏暗,狱中烛火点得少,容易隐蔽,更是给人幽暗阴深的感觉。长长的阶梯上弥漫着丝丝血腥气,十月的冷风从外面溜进来打转,让人不寒而栗。走到转角处,来了个牢头低声向陆宜娴说了几句什么,陆宜娴轻轻点点头,那人便识趣退下再不多言。太子的人引陆宜娴到了关押珠兰的牢房,然后开了锁,便自觉下去了。 雪湖稳稳扶着陆宜娴进去,里头潮湿得很,气味也十分难闻,墙边上的架子上锁着的那个虚弱地喘着气的就是珠兰了。她衣衫上血迹不少,像是近来又受了些刑,脸色十分惨白,嘴唇乌紫,嘴角还淌着血。陆宜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晌道,“辛苦你了,先前的大理寺卿因为审你审不出来,已经被贬了。想是新上任的这位正是发力之时,这些日子姨娘皮肉之苦受得想必比之前更重些了。” 珠兰挑起一个笑容,“在等到你之前,我是一定会撑下去的。” “哦?姨娘怎么知道我会来?”陆宜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珠兰反问道,“怎么?王妃没有话要问我吗?” 陆宜娴轻轻笑一声,“自然是有的。看来姨娘是个敞亮人,那我也就不客套了。姨娘刚到金陵便故意露出破绽让我上钩,想来是早想到了今日。” 珠兰道,“你还不笨。” 陆宜娴看珠兰的傲气,不禁笑了起来,珠兰问,“笑什么?” 陆宜娴看着珠兰含笑道,“自然是觉得姨娘好笑了。我教你一个道理,该低头的时候要知道低头,求人的时候还是适合谦卑些。” “王妃觉着,我有求于你?” 陆宜娴看一看昏暗的牢房,“姨娘在这里大抵住了近三个月了罢,无休止的折磨、等待、黑暗,是不是很难受?”珠兰不看她,一言不发。陆宜娴接着道,“其实你对我不必有如此大的戒备,这个时候,也只有我肯来听你说话,别的人只会想你闭嘴,你知道的。” 珠兰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眼睛眨了两下,微微叹气。 “当然了,现在你也在犹豫,因为你在想要跟我说什么、说多少,你在想我到底值不值得相信,你在想信我你能不能活命。其实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忠于凉国,你瞧你,终究想活着,对吗?” “你这些日子,严刑拷打,还是什么都不说,有几层意思,我替你猜一猜,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一来呢自然是怕死,你绝不承认你是凉国奸细,因为这样大杞就有了名目开战,凉国去年战败,如今经不起第二战,你很清楚。二来呢自然是想告诉你的主子们,你是个嘴巴严实还有用的棋子,还没到被丢弃的时候,寄希望于凉国或是谁,救你出去。只不过,这个指望,昨晚已经断了,对吗?” 珠兰的瞳孔猛地睁大,“你怎么知道?” 陆宜娴含笑道,“昨天晚上你们的人化装成送饭的,用凉语下达了上头的命令,让你自尽,看来你不怎么听话嘛。很好,我要的就是你不听话。”陆宜娴看一眼冰凉的石壁和上面长满的青苔,“别痴心妄想了,你进来的那天起,就没人想你活着。当然,除了我。”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是凉国的奸细,凉国一定是不希望你暴露身份惹祸上身的,你为什么要一到金陵就故意露出破绽呢?你在王爷身边四年,凉国想必也是花了心思栽培你的,不会就这么浪费了你这颗好棋子,所以,你是故意的,像是提前让我和王爷有所准备似的。可惜,七月我与王爷刚巧离京,你这番心思倒被白白辜负了。不过,这也不代表你的故意就不重要了。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想出来一个原因,你喜欢他。” 珠兰咬紧了牙关,抬眼瞪着陆宜娴,却还是不说话。 “看来我猜对了。”陆宜娴看着珠兰的神色,自信地笑了,“其实这一环里面,王爷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王爷的命在晟王眼里根本不重要,晟王只不过是想借王爷的手斗垮太子而已。按照晟王的意思,你应该承认你是王爷的宠妾,受命毒害太子,散播瘟疫,重重的打陛下的脸,陛下本就忌惮王府,一旦你这般招认,王爷立马就是个死。不过,你不愿意叛国,又想救王爷的命,所以一来就引起我的警惕,又什么都不肯招认,我也想不出来别的好处了,看起来所有好处都是王爷的,除了你对王爷有情之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原因。” “瞧瞧,你对我的敌意还不小。不过你要明白一件事,我占了王妃的名分,但能不能赢得王爷的心,却要各凭本事。我不妨告诉你,就算你真是个良家女,王爷也不会喜欢你的。知道为什么吗?”陆宜娴停了半刻,让她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想不出来吧,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因为,王爷喜欢聪明的女人,而你,太笨了。” 对于这样直白的挑衅,珠兰怒极,直勾勾盯着陆宜娴,似乎要把她戳出两个大洞来。陆宜娴摆摆手,“别急,让我告诉你,你笨在何处。” “首先呢,谢谢你刚刚的反应,我提到晟王,你竟然一言不发,看来我和王爷猜得没错,果然是晟王和凉国达成了某种秘密交易。本来还担心还有什么势力介入,出乎我们的意料,现在看来,事情简单得多了。” “你试探我!” 陆宜娴笑得很温婉,“你瞧瞧,不是笨又是什么呢?”她停下来,耸耸肩,“不过,我和王爷本来也确认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借你证实一下,你果然没让我们失望,很好。来,让我接着告诉你,你还笨在哪里。” 珠兰看着眼前这个端庄温柔的女人,心底忍不住有些慌了神,她没有想到,原以为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名声不好无奈嫁进去的,其实手段和心计竟然都是上品。 “你还笨在看不清自己的位置。从前凉国悉心栽培你,如今却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凉国战败,国力衰微,就算培养再多你这样的棋子有什么用呢?打不过就是打不过,不如把你送到晟王手中卖个好,凉国捏着晟王通敌的把柄,划算得很。” “这几日过得不好罢。来杀你的人不少,幸好朱大人也算个人物,有些本事,再加上我们背后发力才把你保住,你可是有大作用的。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你想出去,你想活命,只不过你就这么出去了那是一定活不了的。你活着就是晟王通敌叛国的把柄,晟王那边可是把这座大牢盯得死死的。太子那边呢,太子不修德政的罪名就是你造出来的,我想,太子不把你大卸八块就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哦对了,还忘了一个人,陛下。太子不修德政,陛下也跟着丢脸,一旦问出来什么有用的,陛下不会让你多活一刻。所以,先别想着出去了,如今这座大牢才是最安全的。当然了,你招不招供,招什么供,自然也重要得很。好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要活命,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跟我合作。不如先别瞪着我了,好好听清楚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如何?” 珠兰还是有些迟疑的样子,陆宜娴轻轻一拍手,“哎呀!有件事情忘了告诉你了,抱歉,最近记性不大好。”陆宜娴清了清嗓子,“一看你犹豫,我就想着,你还是想把赌注压在晟王身上,只要你咬死了不说,晟王就未必会杀了你,甚至有可能来救你,对吧?” 看珠兰有些闪避的眼神,陆宜娴知道自己又说中了,不过她轻轻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可惜,这条路已经被我堵死了。” 陆宜娴望着牢中唯一的小窗透进来的几丝光亮,叹了口气,“我放消息出去的时候,可没有说我要来见你,而是说,你主动求见我。你说,晟王是觉得你主动见我打算什么都不说么?” 珠兰猛地抬头,抬起手向前似乎想抓住陆宜娴一般,只是终究差了几寸,只听见铁链晃荡的冰冷又无情的响声,“你!” 陆宜娴含笑道,“好了,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 珠兰大口大口喘着气,那眼神如刀子一般想要把眼前这个女人绞碎一般,不过过了半刻还是慢慢地平复下来,忍着所有的情绪咬着牙道,“好。” “我想知道,除了这次瘟疫上的合作,晟王有没有与凉国有其他方面的共谋,比如,军事。我一直在想,太子根基深厚,出身高贵,晟王没有军方支持,始终后续乏力,除非……” “除非晟王有了足够的兵力保障。我虽身处其中,但知道的不多,这样的事情,我更加不可能知道。我知道的只有晟王让我散播瘟疫一事。”珠兰看着不像撒谎,也合情理。 陆宜娴的笑容还是这么温暖和煦,与大牢里面的阴冷显得格格不入,“对嘛,这个态度就很好。”玩笑之后陆宜娴还是立刻端正了态度严肃道,“我们也没想着为难你,一来你不愿意背叛凉国,二来你又想活着出去,三来王府必须不能牵连其中,所以思来想去,有个最好的法子,那就是招供。这样你也少受点儿苦不是?” 珠兰不可置信道,“你疯了吗?让我招供?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啧啧啧,瞧瞧,果然愚笨,凉国怎么会选你做棋子……招供自然是要招的,只不过,招什么那自然是由我来定。你要是能助我们扳倒晟王,太子那边自然也就不会与你计较了,陛下那边由太子说项,死罪可免,最多受些皮肉苦就是了。” “我是凉国人,你们的陛下会因为太子说项而放过我?而且,你有什么办法让东宫太子去为我这个奸细说项?”珠兰轻笑一声。 “谁说你是凉国人了?你是正正经经的杞人啊。你反正这么些年一直都按照杞人的身份存在着,假身份许多年前凉国就给你造好了,只要你自己不说,谁也查不出来你是凉人。这次我们直接帮你坐实这个身份,你以后就是杞人了。放心,晟王是不敢戳穿你的,不然他通敌卖国的罪名可是坐得严严实实的。凉国怕起战事,自然也会守口如瓶。” “需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你是晟王手下的棋子,被安插在王爷身边,从前是为刺探西北军情,王爷回京养伤之后,晟王便要求你借着瘟疫闹出玉楼春的事情,把太子私去烟花场所的罪名闹得举国皆知。别的便一概不知道,懂了么?” 珠兰皱眉道,“瘟疫的事情怎么办?那很明显是凉国瘟疫的症状,太医们也不是吃素的吧,不可能连这个也查不出来。” 陆宜娴挑眉,“不错,还算是个可造之才,知道举一反三了。这件事,你只说不知便是。” 珠兰初想不明白,觉得是一个极大的破绽,可她看陆宜娴气定神闲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于是又细细想了许久,恍然大悟,“幸亏你是个女人,不然你怕是个权臣,玩弄人心的手段你玩儿得可是真的很灵活。我懂你意思了,我的招供会牵扯出许多疑点,比如,为什么瘟疫来自凉国,为什么晟王几年前就要我去王爷身边刺探西北军情。有些事情,证据太足、说得太圆满,反倒不可信了。” “是啊,你不知道为什么瘟疫跟凉国有关,可陛下会想,晟王知道。最重要的是,晟王在没有军方支持的劣势之下,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把一个辅政的嫡出东宫太子逼到绝境,这样的手段,陛下焉能不忌惮?自然了,陛下也不会完全相信你的话,所以也暂时不会杀了你,一定会多方查证,你至少还能先保住这条命。等你的供词被大理寺呈上去,晟王便根本没心思管你了,而且你与我合作,他不知道我们想做什么,目前也不敢轻举妄动来取你性命,他应该最想做的是只想赶紧打消陛下的疑心,只是,这些天太子故意以退为进,显得晟王独领风骚,风头正盛,已经让陛下不悦了,这份疑心,可没那么容易打消。对了,还有件事,这位新来的朱大人是外头调任来的,只听陛下一人,陛下没让你死,他也绝不会让你出事,所以你若察觉什么就告诉他,他自然会原原本本告诉陛下,晟王的小动作越多,陛下的疑心就越深重。所以眼下你先安心住着罢,后头应该没有什么人要来打扰你的清静了。”陆宜娴一气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头晕,于是停下来抚了抚胸口,“这些话该怎么说,该怎么恰到好处地演出来,就不必我再细说了吧?这方面,你该比我懂得多才是。” 珠兰只是轻轻“嗯”一声,然后抬头看着陆宜娴,“你是个人物,看来是从前的情报有误,倒让我小瞧了你。” “你是说,我在王家打我妹妹的事情?那也不算情报有误,都是真的。”陆宜娴轻轻一笑,“年轻冲动总是有的。不过,没那件事,我还不能嫁给王爷,也算是因祸得福。王爷与我一见钟情,你没机会了。”陆宜娴不知道为何自己要一时嘴快,把后头这句话说出来,倒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珠兰嘴角浮起一个笑容,“我也从未奢望过他的回应,你也不必故意说这话。我是个奸细,从一开始接近他目的便不单纯,就算后头我自己起了别的心思,那也跟他无关。这样也好,如果他从未喜欢过我,他知道我是个奸细就不会失望了。” 陆宜娴含笑看着她,眼神却冰冷到了极点,“抱歉,忘记告诉你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你是奸细,你大可不必如此多思多虑。” 珠兰沉默了半晌,“是吗……这样也好……你们俩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珠兰毕竟还算是个有几分心气的人,她很快就发现了陆宜娴话里面潜藏的一些情绪,于是也含笑挑衅道,“王爷是个能忍的人,知道我是个奸细,还一直容忍我在他枕榻身侧。若非我自小服药断了生子的可能,或许此刻,许多事情便不同了。” 陆宜娴轻轻咬咬牙,面上还是温柔到了极点,“你不必拐着弯儿告诉我,你与王爷有了夫妻之实的事情。因为……谁还没有呢?” 珠兰一怔,笑起来道,“果然,够狠,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得很。” 陆宜娴笑容轻轻凝结,嘴上半刻不肯留情面,“想是你姨娘当久了,也很觉得自己有些分量了,觉得自己有资格替他放心什么。我刚刚来的时候就说过,你笨,因为你看不清自己的位置。挑衅我,对你来说没有好处,你应该知道的。” 珠兰道,“我知道得很清楚,毕竟,如今咱们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了,不是吗?王妃何必动怒,伤了自家人的和气。” “自家人?”陆宜娴含笑道,“说得好。” 珠兰看着陆宜娴意气风发的模样,露出些颓丧的神色,“可惜凉国内耗,若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有你的心思,今日凉国当不至于如此屈辱。” 陆宜娴漠然道,“这些事情不必告诉我,你有大把的时间去想这些事情。雪湖,咱们走吧。” 雪湖点点头,推开牢门,陆宜娴走至门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那你可知道,晟王与凉国,是谁先找上的谁?” 珠兰又一怔,旋即道,“自然是你们的晟王先找上门来。我凉国当时兵败,怎敢主动挑事?” 陆宜娴觉得好像突然有什么事情想通了一般,晟王既然干出这样的事情,自然对凉国要许以重利,凉国才能倾其所有,甚至把自己的奸细都交到晟王的手上。可是,那个筹码,又是什么呢?很快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出来,陆宜娴想立刻回到王府找赵寂求证一番。 珠兰看着陆宜娴思虑的样子道,“看来,王妃也有大把的时间去想一些事情了。” 陆宜娴转头看一眼珠兰,“彼此彼此。” 珠兰下意识地想要屈膝行礼,却发现锁住了身体,便道,“不送了,王妃好走。” 二人出去,便有懂事的人上来锁门,洪六像个影子一般跟在后头低声道,“王妃,都看严实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听见。” 陆宜娴点点头,“辛苦你了。” 陆宜娴在里头待久了,出来时恰好又刮风,于是头晕的很,雪湖急忙把斗篷的帽子掀起来给陆宜娴端端正正戴上,“王妃,咱们快些回去歇着,别伤到了小世子。” 阶下立着一人,正是赵寂,陆宜娴急忙上前去道,“王爷怎么来了?我怕你来了惹人注目。” 赵寂一把握住陆宜娴的手,“手怎么这么冷?幸好我来接你。”说着把一个手炉塞到她手中。 陆宜娴想起珠兰的话,便问道,“不知道王爷从前对珠兰是不是也是如此体贴关怀?” 赵寂一怔,嬉皮笑脸道,“夫人,那可都是逢场作戏,你不是清楚得很么?母亲给你熬了奶白鱼汤,咱们快回家喝汤去。” 陆宜娴一笑,“好。” 第二十一章 徐太妃自陆宜娴有孕之后精神竟然好了许多,全然不似刚经过一场大病的样子。徐太妃今日难得亲自动手熬了鱼汤,于是三人便一同用膳。陆宜娴和赵寂两个左一句右一句地把徐太妃奉承得十分高兴,一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就在三人刚用了膳正准备起身时,却听宫中传来缓慢的金钟鸣响。三人都立刻不约而同地向外面看过去,凝神细细听着。一声,两声,三声……就这样慢慢数着,足足敲了二十七声。徐太妃腿上一软,幸亏戚妈妈扶住了,徐太妃颤抖着手道,“二十七声,宫中大丧,太后……” 陆宜娴回头看赵寂,赵寂怔住了,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陆宜娴心中叹气,前有杜老将军,今有皇太后,从此世上真正关心疼爱他的长辈,只剩下徐太妃一人了。皇太后崩逝,对于如今深陷泥沼的献王府来说,更无异于雪上加霜。陛下从前恩待赵寂大半是顾着皇太后的意思,可往后没了这棵大树,赵寂便只能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徐太妃虽然悲痛,但还是能理事的,很快便把孝服取来,一家三人急忙坐车进宫。宫中如今主事的正是晟王生母贤贵妃,虽然因为太后崩逝,陛下因太后丧仪特赦皇后娘娘禁足,但一应丧仪主持打点都交给了贤贵妃,众命妇贵眷眼瞧着贤贵妃的风光和皇后的落魄,都在心中暗自猜想,这中宫与东宫的位子,难不成真是要易主了?这位贤贵妃在后宫浸淫数十年,也自然是个聪明谨慎的,反倒在皇后面前更加恭敬,处处尊重着皇后,与各命妇官眷相处更是和和气气、无微不至,里里外外也打点得十分妥当。按照贤贵妃给出的说法,太后是思念先帝,忧思成疾,又加之感染风寒,不顾念凤体,不宣召太医,一时未曾撑住便驾鹤西去了。这样的说法谁看着都没有问题,除了献王府的徐太妃和陆宜娴二人。太后为了保护赵寂,也该勤加保养延年益寿才是,这个或许只有献王府中人才会产生的想法,别人想不到也很正常,再者,太后在此时突然崩逝,先前没有任何预兆,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念及此,陆宜娴不动声色地跟宫中来往的女官和太后宫里侍奉的宫人攀谈几句,知道太后崩逝前贤贵妃日日前去请安,并且太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思念先帝十分忧愁这样的表现,联系在一起陆宜娴心中总有些不安,重要的是查证很困难,太后贴身侍奉的女官一早跟着殉葬,人已经运到皇陵埋入太后陵寝,不管是真的自尽还是被灭口都无法知道了。徐太妃和陆宜娴私下商量之后,也通过各种蛛丝马迹觉得太后突然崩逝背后另有蹊跷,所以由陆宜娴以请安为名,向皇后暗示了这一切。以皇后的手段,自然会去暗查,不必陆宜娴插手了。 陆宜娴又将此事说与赵寂知道,赵寂气极,“若真是晟王母子为拖延时间避祸所为,我必要杀之,为皇祖母报仇。” 陆宜娴缓缓摇头,“不对,我密审珠兰之时他们就下手了,我总觉得有别的原因。如今贤贵妃母子风光得很,你莫要露了什么神色。” 朱承康在珠兰招供之后呈上了奏章,陛下看过之后留中不发,在御书房单独召见了晟王,密谈了近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只不过太后崩逝是国丧,陛下要罢朝一月,去皇陵守孝三日,所以预想的腥风血雨就这样巧合地被皇太后的崩逝给阻拦下来了。被陛下放出东宫的太子表现得比晟王更加纯孝,在太后灵前恸哭不止,连跪了多日直到跪晕过去,陛下听闻总算心头舒畅了一些,特赏了参汤一盅。就这样小小的一壶参汤,在许多人眼中却又是太子东山再起的象征,于是各方势力在表面平静之下又开始了涌动。赵寂不似太子一般哭嚎,只默默跪在灵前流泪,每日只肯喝些清水用些白粥。徐太妃担心陆宜娴怀着身子熬不住严苛的孝礼,动了些关系让膳房每日给陆宜娴做些不张扬的滋补的膳食。 只是,丧仪进行到二十多日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 凉国兴兵十万,已攻入大杞边界,占领赤州,一路南下。因西北暂未任命坐镇的将帅,只有几个参将分散领兵,自然抵抗不住,一路惨败。但西北军士到底出自杜老将军手底下,只不过一开始军心涣散这才节节败退,等参将们联合起来又弃了赤州改在甘州等地回防,一时间局面僵持,不相上下,只等朝廷派遣主帅坐镇,运送粮草,危局可解。 赵寂骤闻此事,十分惊骇,“去年我与杜老将军率领破风军斩落凉国主力八万,他们元气大伤,怎会此时兴兵南下?且这十万大军行进速度极快,后方辎重必定有所缓慢,如此后续乏力,只不过逞一时之快,凉国意欲何为?” 陆宜娴对兵策不甚熟悉,但也愿意耐心听赵寂讲述。 “甘州地势艰险,是大杞的天然屏障,可若凉国攻破这一道防线,北部十四州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自然,破风军素来训练有素,不会失守,那么凉国为何要在此时逞强出兵,难道只为得赤州这一州之地么?况且,若陛下即刻任命将帅出征,以破风军之战力,定能把这十万凉人全数歼灭,赤州自然也可得回。凉国做这么个赔钱买卖,一定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也需要了解到具体的奏报才能给出判断。西北那边我最熟悉不过,只是,陛下怎肯让我再接触朝廷军报甚至挂帅出征呢?”赵寂忧心如焚,不禁一掌拍在膝上,“可是,赤州的百姓,也是大杞子民啊!” 此时蒋成疾步进入为太后守灵的大殿找到赵寂,立刻行礼道,“献王爷,陛下召见,请王爷现在就同奴才到惊鸿阁见驾。” 陆宜娴想说的话没能说出来,只能忧心忡忡地轻轻对赵寂摇了摇头,也不知道赵寂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陆宜娴的心思很明确,陛下知道赵寂熟悉西北军务,但赵寂千万不可请缨,更加惹陛下猜忌。赵寂看一眼陆宜娴,轻轻点头,然后跟着蒋成去了。 此时的事情就如同一团乱麻一般,之前密审珠兰后,陆宜娴便有话要跟赵寂商量,可紧接着便进宫守灵,这些天周围都是人不敢说这些私话,今日也还没说上两句蒋成便来了。陆宜娴总觉得这些事情与晟王凉国勾结之间是有一定的联系的,但现在就像行走在迷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日陛下下旨,命皇后长兄、禁军统领袁鼎关为破风军主帅,献王赵寂一同出征,但因右臂有伤,为帐中指挥使,即刻率三万援兵远赴甘州,务必重创凉军且重掌赤州。徐太妃听闻旨意便慌了神,连连念了几句“造孽”,又说太后崩逝,陆宜娴有孕,此刻出征,实在危险。陆宜娴知道赵寂的意思,便好生宽慰了徐太妃,二人向贤贵妃请安之后便一同回府给赵寂收拾行装。因要立即出征,也只能匆忙收拾,赵寂匆匆回府一趟,见了二人一面算是告别。 陆宜娴心中想了许久还是问道,“禁军直属御前,护卫陛下安危,怎会派袁鼎关出征?又有何人暂时统领禁军呢?” 赵寂看一眼在外头招呼着下人收拾东西的徐太妃,“京中可用之人太少,如今皇后失势,袁家也是为了立功,巩固太子之位。袁鼎关本也是武将出身,不失父辈英勇的统帅之才,由他坐镇反倒比让那些个靠着祖辈荫封的军侯去让我放心多了。目前禁军是交在杨副统领的手上,同时城防营的上官将军也得了陛下圣谕,这些日子要加强金陵戒严,想来不会出事。我不在金陵,你一定顾好自己和母亲,平日少出门,安心养胎。” 陆宜娴点点头,又试探着道,“你了解西北和凉国,可能大概预估何时可回来?” 赵寂皱着眉,“其实这更是让我感到奇怪的地方。自陛下任命后,兵部的奏报我全都立即查阅了一遍,发现了许多蹊跷之处。我粗粗算过,这次凉国十万大军,只有少数是行台军,大多都是各州府的屯田军,战力不强。又以如此快的速度行进,像是要营造出很大的声势一般,但这很快就会因为粮草补给不及时而被拖住脚步……我的估计,三月之内必定能平定回京。” 陆宜娴点点头,“所以你怀疑,凉国另有目的?” 赵寂微微颔首,“难说,还是要去了那边根据形势判断。” 此刻徐太妃进来,说东西都已经收拾完了,让赵寂准备出发。徐太妃含着泪道,“定要平安归来,功名之类,母亲不稀罕。” 赵寂点点头,又看着陆宜娴,“夫人,你怀有身孕我本该陪着你,只是……” “不必再说,我都明白。你只需保重,平安回来,我等着你。战场凶险,记得给我与母亲写家书回来。”陆宜娴心中十分酸涩,轻轻扭过头去,推开赵寂的手。 赵寂退开两步,向徐太妃拱手一礼,“母亲,夫人,我走了。”说罢便大步流星地出门,骑上战马一路奔驰而去。 等赵寂一走,徐太妃与陆宜娴便又要立即入宫守灵,于是当即也不多言,又立刻进宫去了。 一月的孝礼结束,向来养尊处优的命妇贵眷们只觉得丢了半条命在宫中,一个个都立即出宫回府洗漱用膳。陆宜娴侍奉徐太妃用过晚膳,正要回琼芳轩,二门下来了个人上来报顾太师府大奶奶明日请献王妃至明安伯府向老太太问安。徐太妃听了没什么不准的,只不过叮嘱陆宜娴注意身子,不要着了风。 陆宜娴知道棠玉和老太太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于是第二日早早便到了沈家。春秋一早等在内宅二门,迎陆宜娴进去,“姑娘,老太太想您得很。先前在宫中守灵,这一个月都未曾见上一面呢。” 陆宜娴含笑道,“外祖母身子可好?近来入冬,可要好生将养才是。” 寒暄两句便再不多言,到了老太太的慈寿堂,春秋挑了帘子引陆宜娴进去,雪湖取了披风,冬夏又拿了刚添了炭的手炉来。陆宜娴走上前去向老太太行礼问安,老太太立即让春秋扶住了,含笑着嗔道,“都有身孕的人了,不必守那些个规矩,坐吧。” 晚玉从外面进来,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想来是太后崩逝,国丧期间不许婚嫁,晚玉的婚事又要推迟大半年,所以能在家里再多待些时日,自然心情舒畅了。晚玉盯着陆宜娴的小腹瞧了半天才道,“娴姐姐,你都三个月了,怎么看着不明显呢?” 陆宜娴笑道,“三个月哪里显怀呢?下个月便明显多了。” “这丫头是没出嫁,看什么都稀奇得很。”门前传来熟悉的声音,陆宜娴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棠玉。棠玉吩咐珍珠把两个孩子带下去,然后走上来向老太太请安之后坐下。 老太太含笑看着棠玉道,“昨儿收到了你二伯的家信,说起筱玉开年就要满十岁,准备年前带着筱玉进京到祠堂里给列祖列宗上香磕头,也来探望我和你爹。我想着如今国丧期间,又有战事,他们进京来倒不好,你们觉着呢?” 棠玉冷冷一笑,“咱们沈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怕不是二伯父自个儿的心思罢。年下吏部考评,趁这机会进京走动走动关系,想着什么时候调回京中才好。” 老太太笑着摇摇头,“你这丫头,嘴上不肯饶人的,看破不说破。”然后又收起了笑容道,“老二心气高,我如何劝也不肯听,不调任回京是万万不肯知足的。当初便想着借萍儿的势投瑞王一脉,幸而拦下了……如今争储愈烈,回京不见得是个好时机,倒不如先好好地在地方上磨练。罢了,他也不是跟我商量,只不过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有地方住着。” 老太太口中的萍儿,便是当年瑞王府那位侧妃,沈氏一族的族女沈月萍,已死了多年了。这说的老二便是陆宜娴的二舅舅,沈会。他原是庶出,但其母并非低贱出身,反倒是读书人家的清白女儿,也算是贵妾,于是难免跟沈令暗中较劲,做了官之后便分家出去,自立了门户。老太太对于沈会的许多做法并不赞同,于是自沈会外放这些年,也很少书信往来,不过沈会家的几个姑娘,老太太倒还是惦念着,年节下也会打发人送东西去问候。 陆宜娴含笑道,“外祖母既念着筱玉,便请她在府里多住上些日子也好。” 棠玉道,“筱玉若能得外祖母□□些时日,眼界必然看长,本是好事,只不过日后二伯又借着筱玉的名头进京,反倒不妙。说来,如今起了战事,二伯正该好生在苏州待着。”见老太太点头,棠玉又看着陆宜娴道,“偏偏可怜了你,如今正三个月的身子,献王却出去打仗。” 陆宜娴摇头,“他不过是帐中指挥使,又不上战场,不必太担心。” 老太太道,“随军行走是要体力的,况且军中若有不测,他又如何自保呢?你如此年纪轻轻……”老太太也不忍再说,只不过陆宜娴心中知道赵寂已然恢复,若遇危险,自保倒是没有问题,但这些事情总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含笑道,“外祖母不必担心,袁大统领坐镇,想来不会出事。” 老太太点头,棠玉正要说话,春秋挑帘子进来道,“老太太,外头有宫里的内监来传话。” “去瞧瞧。”棠玉亲自上前扶老太太起身,众人都到了前厅,来的倒不像是寻常的传旨太监。闫夫人客客气气地封了银子去,又问道,“公公不知是宫中何处侍奉的贵人?” 这太监恭敬道,“生受明安伯夫人的礼了。咱家是贤贵妃宫中的,贵妃娘娘有话让咱家带到,不是什么旨意。贵妃娘娘说,一月丧仪,各府贵眷劳心劳力,陛下和皇后娘娘感念,明日在宫中设答谢宴,请各府的夫人们务必进宫,娘娘要替陛下赏赐各府。”说完看见陆宜娴又道,“自然,献王府也是受邀的。” 闫夫人听了这才舒缓了神色含笑道,“您客气了。既然是娘娘盛情,明日妾身等都会进宫给娘娘请安,还请公公代为向娘娘问候。” 那太监收了银子笑眯眯道,“话带到了,那咱家就告辞了。” “等等。”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陆宜娴。 那公公转身,“王妃娘娘有何吩咐?” 陆宜娴问道,“公公,妾身冒昧,今日陛下启程,与太子殿下去了皇陵,答谢宴为何设在明日?为何不等陛下回銮再行设宴?” 这公公眼圈转了两转又笑道,“这本是专门答谢女眷的宫宴,是贤贵妃娘娘的意思……献王妃,您可明白了?” 陆宜娴还想说什么,但终究笑道,“是我多嘴了,公公慢走。” 等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了,棠玉才开口问道,“娴儿,你怀疑什么?” 陆宜娴皱着眉道,“先前说替陛下设宴,后又说是贵妃的意思,我竟不明白了。” 棠玉道,“贤贵妃母子得势,自然在命妇之间也要示好笼络,贤贵妃打着陛下的旗子办宫宴,与命妇们结交,也是正常的。” “我正是想到此处,才没有再问。那公公是贤贵妃的人,若我逼问紧了,也是得罪人的,这才不敢再问什么。只是,结交的手段千万种,何必大张旗鼓这样做呢?况且,皇后娘娘还在位,如此明显,实属不敬中宫,贤贵妃平日里对皇后娘娘恭敬有加,不像是借机立威的意思。丧仪前日才结束,若要办宴,必然提前多日准备,不像是贤贵妃临时起意,说明早就想好了明日设宴之事。”陆宜娴摇摇头,“或许也是我想多了,罢了。” 老太太道,“你的思虑没有错,只是,就算真有陷阱,贵妃传召,咱们又岂敢不去?” 陆宜娴点点头,众人又簇拥着老太太回慈寿堂坐下,刚说了两句话,春秋又挑帘子进来道,“顾家大公子来给老太太请安。” 晚玉插嘴道,“姐夫亲自来接姐姐回府罢。” 老太太笑着对春秋道,“请进来吧。” 顾书亭进来向老太太作揖行礼道,“晚辈顾书亭,请老太□□,请几位姨姐安。不知老太太近日身子可还康健?家母十分挂念。” 老太太含笑道,“安康得很,谢你母亲的心意。你是来接棠玉的?” 顾书亭点点头,棠玉问道,“你怎么想起过来了?走的时候,未曾说过要来接我。” 顾书亭道,“从书院出来,瞧见今日金陵城中气氛怪异得很,心中不安,便顺道过来接你。” 棠玉奇道,“城中怎么了?” “平日女眷们出行乘轿或许难以察觉,但我从书院出来一路骑马,瞧着今日城防营巡逻得紧,金陵九门封禁不许出入,多了许多官兵,像是轮值的不轮值的都来了一般。我本想打听打听,但那些官兵口中紧得很,只说是上峰之令,并不晓得什么。如今陛下不在金陵,金陵的守卫反倒更严密了起来,所以我才觉着有些奇怪。你带着孩子在这里,我总归要来接你才是。” 棠玉脸上一红,轻声嗔道,“说前头的就是,后头的……说出来让人笑话。” 老太太看着两人也笑道,“有人疼你是好事,有什么可害羞的?咱们一家人,谁要笑话你不成?”老太太刚说完,就发现晚玉捂着嘴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宜娴开口道,“金陵这般,或许与日前出现的盗贼有关。” 众人都看过来,陆宜娴接着道,“前些日子,有两三家府邸都被盗了珍宝,只不过太后丧仪为大,只暗中报备了京兆尹,没有大肆宣扬。我也是恰巧在宫中听闻的。想是陛下不在,正好趁此机会抓捕盗贼,封城应该也是为了捕获贼人罢。” 棠玉点点头,“是呢。陛下烦心的事情如此之多,各府也不敢拿这等事情扰了陛下清静。”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棠玉和顾书亭便告辞,老太太本想留陆宜娴用晚膳,但想着陆宜娴应当回去侍奉徐太妃用膳,便也让春秋送了出去。 陆宜娴心里记着顾书亭的话,乘轿的时候掀开一丝缝隙打量着街上,想是封城惹得百姓们有些害怕,许多商铺今日都提前关门,街上来往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各个路口都有整齐列队的官兵巡逻,看样子倒是很大的阵仗。 陆宜娴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紧紧抚摸着小腹,陷入了沉思。 山雨欲来风满楼,此刻实在静得让人害怕。 第二十二章 翌日起身,陆宜娴着命妇服戴五珠冠,侍奉徐太妃一同乘轿入宫。临近晌午,宫门车辆络绎不绝,金陵大半命妇贵眷都来了。虽是宫宴,但国丧期间不许演乐,所以想必等下不会怎么热闹。宫宴向来设在重华殿,但这回引路的宫人却径直带二人到了贤贵妃的居所,说是贤贵妃的意思,在永仪宫西配殿设宴。陆宜娴并非头一回进后宫,但却是第一次进贤贵妃的永仪宫,不由得好奇多瞧了几眼。 贤贵妃盛宠不衰多年,这永仪宫乃是六宫中最富丽堂皇的所在,自皇后势微后,更是愈发花团锦簇,一再装潢修缮,内廷司生怕讨不了贤贵妃的好,一应用物皆是最好的。自宫门进去,绕过一块大的石影壁,便是开阔的前院。前院里有八个白玉大缸,种着莲花,养着锦鲤,如今冬日里,虽无莲花,但缸中锦鲤还是畅游无阻。此时贤贵妃正在正中的长信殿端坐,各命妇贵眷需要先向贵妃请安,再由宫人带到西配殿入席。二人由汉白玉阶而上,两个宫人挑开厚重的帷帐,面前还有一道四合描金鸾样出云晚霞屏风,需要在屏风外头稍候,递上名帖,由宫人再进去通报。 二人候了半晌,终于一个绿衫宫女转过屏风来道,“贵妃娘娘宣献王太妃、献王妃觐见。” 陆宜娴这才跟着徐太妃缓步入内,炭盆子烧了好几个,室内温暖如春日一般。周围摆着左右两列紫檀木椅,供日常嫔妃命妇请安使用。此刻左右都坐着十余位宫装打扮的女子,想必是陛下的嫔妃,陆宜娴素日未曾见过的。陆宜娴快速打量一圈,然后立刻低眉敛目,十分恭谨,只听头顶上传来慵懒的一声,“原是太妃来了,有日子没与太妃说话了。” 说话的正是如今执掌后宫的第一宠妃,贤贵妃周氏。陆宜娴稍稍抬眼,宝座上放了几个敦实的靠枕,贤贵妃抱着手炉,闲闲倚靠在上面,一派舒适慵懒的模样。边上簇拥着十余个侍奉的,两个宫人一个捶腿一个捏肩,再边上立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宫人,站得笔直,从衣着上看得出来是贤贵妃近身伺候的大宫女,留云。 陆宜娴随着徐太妃下跪磕头道,“妾身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玉体金安。” 贤贵妃又传来绵长一声“嗯”,留云这才叫“起”,然后二人再缓缓起身,等着再拜见别的妃嫔。只听留云向右手边第一位坐着的嫔妃道,“拜,宣妃娘娘。”从宣妃起,二人便不再行大礼,而是以屈膝礼待之,更烘托出贤贵妃地位之尊。接着是卢昭仪,刘淑媛,杜淑容,芳贵嫔,华贵嫔,赵婕妤,陈容华,静嫔,祥嫔,鲁美人,郑贵人,荣贵人等。到郑贵人时,陆宜娴眉心一动,轻轻抬头瞧了一眼,已是个年过三十的妇人,恩宠寡淡,眉间似有忧愁,陆宜娴不觉微微叹气。 待全都见礼之后,贤贵妃这才道,“献王妃。” 陆宜娴上前跪下道,“妾身在,娘娘有何训示?” “献王在西北纳的那位妾室,前些日子进了大理寺,听闻献王妃去探望过一回。不知王妃是何等伶俐的人,竟教唆得那贱婢胡乱攀咬,肆意构陷,倒是有心……从前在太后宫中瞧过几回,竟不知你是个这么有主意的。本宫听闻你怀胎三月,可惜了献王出征在外,你可要保重身子才是,若有万一也是个血脉……” 一句一句听着,陆宜娴汗已经湿了一身,后面那一句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了。陆宜娴磕了个头道,“贵妃娘娘感念,妾身铭记在心。” “哟,本宫上了年纪,记性也差了,来人,扶献王妃起身。有着身子,不该这么跪着。”贤贵妃如此虚晃一枪,倒让陆宜娴有些晕头转向的。 被扶起来之后,贤贵妃便让人送她们去西配殿入席,二人又行了周全的大礼,这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徐太妃低声问道,“身子可有不适?”陆宜娴摇摇头,徐太妃这才放心,走在她前头去了。 等所有命妇都参拜过了,贤贵妃这才到了西配殿,又是一番行礼请安之后,唤留云问,“去瞧瞧,皇后娘娘怎么还没到?大家都到齐了。”趁着留云出去的空隙又道,“本宫知道有些宫中的姐妹,与各位贵眷们是同出一族的,今日趁此机会一并宴饮,席间也可单独谈话,不必拘礼,也算是与家人相见了。”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三拜谢恩,宫中嫔妃皆受了恩典,也欢喜不尽,恭顺至极。留云过了一刻进来禀报,“回娘娘,皇后娘娘说身子不适,就不过来了,请贵妃娘娘主持。”此话一出,贤贵妃装作惋惜了两句,立时便有某个命妇奉承着,说皇后娘娘如今怎敢与贵妃争辉之类。贵妃听了,轻轻驳了两句,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众人心中便都有数了。这次的宫宴没了歌舞助兴,各位命妇们倒也没闲着,谁也不敢冷了贵妃的席面,一轮接着一轮地敬酒,想许多的点子陪着说话,倒也热闹。这宫宴极长,一顿饭吃了约莫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吃完了,贤贵妃让宫人分别送各宫嫔妃回宫,然后让所有人到正殿去喝茶吃点心,再说说话,也是无有不依的。 过了一个时辰,外头渐渐听见有些骚动,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殿中,颤抖着声音向贤贵妃道,“娘娘!外头禁军不让任何人出去!刚刚小连子要出去,被一剑杀了!” 众人都慌乱起来,只见贤贵妃微微一笑,看着地上的小太监,“急什么?” 陆宜娴听见贤贵妃这句话,心中顿时凉了半截,紧紧抚摸着小腹,徐太妃也立刻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陆宜娴的手。只听贤贵妃缓缓起身,朗声道,“太子谋逆,于皇陵刺杀陛下,晟王奉旨勤王,各位女眷,先在本宫的永仪宫里,等安全了再回去罢。” “奉旨?奉谁的旨?”殿门传来冷冷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皇后。她穿着一身赤金凤袍,八个宫人随侍身侧,后头还有几个禁军用剑团团围住,但皇后面不改色,贤贵妃轻轻一挥手,几个禁军这才放下剑,让皇后缓步入内。 贤贵妃见了皇后,也不过惊讶一瞬,旋即便含笑道,“陛下早有察觉太子不臣之心,自然是晟王暗中奉陛下的旨意了。” “真是好借口,看来太子和陛下,今日都不能活命了。只是……”皇后话锋一转,“这一步走出去,可就不能后悔了。贤贵妃,你想清楚了?” “皇后娘娘糊涂了,这一步走出去,我便是当朝皇太后,万千尊荣于一身,有什么好想的呢?”贤贵妃眼神中满满挑衅,早已不是当初谦和恭敬的那位淑妃娘娘。 皇后走上前,“看来你和晟王计划得很好,既然如此,咱们还有大把时间在这里待着。不到尘埃落定之时,各位女眷们想必也回不去了。那么,大家都坐下吧,本宫也有话要说。” 众人看皇后如此气定神闲,心中不免也安定几分,又都坐下来。皇后扫视一圈,朗声道,“贤贵妃,你可知罪?” 贤贵妃冷笑道,“怎么?到了如今,皇后娘娘还要摆中宫的架子么?本宫与晟王奉旨勤王,名正言顺,何罪之有?” “自然不是这桩罪。这样的罪,本宫管不了,自然是陛下来管。本宫要问的,是太后。不如当着众位命妇的面,你自己交代,是如何设计杀害太后?”皇后直直看着贤贵妃。周遭的命妇们听了皇后这话都吓得怔住了,殿中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贤贵妃往后退一步,强硬说道,“皇后娘娘,可不要平白诬陷臣妾。皇太后是思念先帝,忧思成疾,跟臣妾有什么关系?” 皇后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包,扔在贤贵妃脚下,“这东西,你不认得?” 留云捡起来,贤贵妃拿着瞧了瞧,眼神一转,“这是什么做工粗陋的玩意儿?臣妾怎么会认得这种东西?” 皇后道,“早知道你不会认,没关系,有人认得。朝霞,带人上来。” 朝霞领着一个女官上前,那人一抬头,贤贵妃面上一白,咬紧了牙关。皇后道,“这位是太后宫中服侍的冬桂,已经向本宫承认,受贤贵妃指使,在太后枕中放入这样的香包,让太后心神难安,难以入睡,精神恍惚。而已经殉葬的刘氏,则是被贤贵妃灭口,她在太后睡时故意开窗减炭,如今冬日,太后身体极差,自然经受不住。而太医院开的药,都被贤贵妃让冬桂替换为加重病情的汤药,致使太后崩逝。” 贤贵妃争辩道,“就一个冬桂一个香包,何以定罪?谁知道她被谁买通,决意诬陷臣妾?刘氏殉葬,乃是追随太后,何来灭口一说?太医院煎药都有专人看管,冬桂哪里能替换什么汤药?皇后娘娘莫不是糊涂了,就凭这些站不住脚的东西,也想来吓唬臣妾?” 皇后道,“本宫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初刚进宫的那个淑贵嫔了,如今做事如此滴水不漏,本宫佩服。只是……当陛下看见晟王所领的叛军时,一定会相信,就是你做的。” 听了这话,陆宜娴心中突然有些悲凉。太后之死,对于他们来说,都只不过是达成某个目的的工具而已,背后的真相也不过是由成败来决定。若晟王成功,那么今后诸多命妇贵眷,谁敢再提太后之事?若陛下和太子今日躲过一劫,那么即使证据不足,皇后也有办法把这罪在贤贵妃身上定得死死的,以此事大加株连,清理后宫。 然而,听了这许久,陆宜娴到底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禁军向来护卫皇城,若想在皇宫下手,连袁鼎关这里都过不了,更不要想近陛下的身。即使将袁鼎关调开,皇宫也还有三百御林军直属御前,禁军作乱不易。可是若陛下不在宫中,而在守备没有那么严密的皇陵,那便不一样了。而太后之死就是一个能让陛下出宫到皇陵去的好机会。按照赵寂说的,凉国的进攻十分奇怪,想来是为了借战事调走袁鼎关罢。兵部尚书樊忠礼若提议袁鼎关挂帅,陛下自然也会有此番心思,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金陵的确无合适的主帅。晟王母子里外配合,又勾结凉国,原就是为了今日。只不过,晟王身后向来无甚军方支持,他要谋逆,哪里来的兵呢? “皇后娘娘,话别说得太早了,您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呢。臣妾跟您相伴多年,最是体察您的心意。留云,送皇后娘娘去东配殿独自歇息,臣妾有好东西送给您,本来想差人亲自送到凤鸣宫,恰巧您来了,臣妾也省心了。”听了这话,陆宜娴暗想不妙,只是不敢开口。 留云福身上前,皇后冷冷瞧一眼贤贵妃,“这是要本宫闭嘴了?好,本宫自己去就是。” 贤贵妃重新回到座上,又恢复成早先那一副慵懒的模样,带着冷漠的笑容看着座下的女眷们,缓缓开口道,“听,外面多么安静啊。不知现在的皇陵,又是如何?” 众人都是都瑟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出。请来的人里头有许多太子党羽的家眷,此刻有两个已经吓晕了过去。陆宜娴吓极了,心中默念着赵寂,只是他远在西北,又如何能够回来? 太子妃之母愤然起身道,“贤贵妃,你与晟王终非正嫡,实属大逆不道!” 贤贵妃看一眼这个妇人,便微微叹口气,“罢了。”说罢扬扬头,一个候在门边的禁军直直抽出一剑来,往颈上一抹,随着众人的尖叫,只看见一道极快的血痕洒在地毯上,然后一个圆滚滚的人头骨碌碌的滚到了贤贵妃脚下。陆宜娴觉得小腹在动,身上发凉,却是徐太妃挡在陆宜娴身前,柔声在她耳边道,“好孩子,别怕,不要看。” 陆宜娴眼角有些湿润,抓住了徐太妃的衣袖,把头埋在徐太妃怀里,“母亲……我担心,咱们还能见着王爷吗?” 徐太妃颤抖着声音道,“会的,会的……你当心,不要动了胎气。” 有些人已经哭了起来,缩在地上或是跪着向贤贵妃磕头,贤贵妃看着那颗人头道,“找个盒子,要精致好看的,装起来,送给太子妃做她寿礼。” 又来了个宫女抱着个雕着喜鹊梅花的木盒,拿了一块大绸子,包起来放进去,贤贵妃看着那个盒子笑道,“喜鹊是报喜的鸟儿,这盒子选得好。快些送去罢。” 那宫女出去了不久,却是留云进来了。贤贵妃嗔道,“没用的东西,怎么去了那么久?” 留云含笑道,“娘娘恕罪,皇后娘娘心气高些,不肯乖乖就范。” 皇后的侄女忍不住带着哭腔问道,“你们把姑姑怎么了?” 贤贵妃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道,“你就是袁家二姑娘罢?着实是个标致的,可惜,也活不了多久了。” 袁二姑娘哭着扑到留云身边问道,“你说啊,姑姑怎么了?” 留云看也不看她,朗声道,“皇后娘娘一时想不开,自尽于东配殿,已气绝身亡。” 听了这话,袁二姑娘一下子放开了留云的袖子,怔怔地跪坐在地上,不知是哭还是笑。众人更是吓破了胆,殿门上太子妃之母的鲜血还在慢慢沿着门上的花纹流着,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陆宜娴和徐太妃二人瑟缩在后面一句话不敢说。沈老太太犹自镇定坐着,陆宜娴看着也还算放心,沈家这些年不涉党争,想必不会出事。 眼瞧着又逼疯了一个太子属官的夫人,贤贵妃让人把她丢到大街上去。又问罪了几个女眷,被人拖到外头用了杖,身子弱些的挨了两杖便晕过去,又被拿冰水泼醒。如今正是冬日,看的人都浑身发冷,更不要说亲历者了。 陆宜娴这才明白,怪不得贤贵妃之前对她只不过虚晃一枪,等一下看来是逃不过了。只是腹中的孩子才三个月,万一保不住,又如何对得起赵寂……陆宜娴想着,愈发害怕。过了半个时辰,点兵点将一般,总算是轮到了自己。 “献王妃,你特别些,刚三个月身孕。前面的人你都瞧见了,是自己选,还是本宫帮你选?当然了,本宫也不是不疼人的,不会叫你送了性命。”贤贵妃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献王妃舌头灵活,本宫知道,不如在雪地里跪着给本宫念些话本子来听。” 陆宜娴还未说话,徐太妃已然扑了出来跪下道,“贵妃,多年相识,我儿也无意跟晟王作对,请贵妃开恩,她有身孕,在雪地里跪着伤身,若要听话本子,就让她跪在殿中罢。” 贤贵妃笑道,“这本也就是看在献王的份上,本宫不打算要了她的命。不过……既然你都来求情了,本宫也卖你个面子,就跪一个时辰罢。” 徐太妃还要再说,陆宜娴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头,只听贤贵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打打杀杀了许久,各位女眷想必也乏了,听献王妃给咱们说书凑个趣儿也好。留云,拿本宫最喜欢的长生殿来,给献王妃。” 陆宜娴深吸一口气,走出殿外,太监们没有丝毫把雪扫干净的意思,看来是要让她跪在雪中读书了。人的温度又会把周围的雪渐渐融化成冰水,双腿就会一直泡在冰水中,寒气损伤母体,只怕伤及胎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再过半个时辰就该掌灯了,此时看话本子也十分伤眼,只是陆宜娴别无选择,只好咬咬牙,膝盖一软跪下去。 跪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宜娴觉得小腹有些痛,正在此时,只听见一声战马的嘶鸣,陆宜娴本能地转头一看,马上之人全身盔甲,剑上带血,还背着一袋箭挽着弓,一路奔驰而来。贤贵妃站得远些,正缓缓起身要看是谁,只看马上那人从背后抽出一箭直直往殿中射去,只听嗖得一声,如风声一样,众人再回过头去看,贤贵妃喉上正中一箭,瞪大了双眼,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宝座。此时后头又跟着进来几十个骑马的将士,皆是佩剑挽弓,不失勇武。 陆宜娴松一口气,这场噩梦要结束了。 马上之人取下头盔,那人不是赵寂又是谁?赵寂朗声道,“逆妇已伏诛,同党立降可免死罪!”然后后头的几十个人立刻团团围住了大殿。 赵寂立刻走上前扶着陆宜娴进入殿内坐下,轻声道,“夫人,没有伤着罢?” 徐太妃含着泪道,“在雪地里头跪了半个时辰,这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如何熬得住啊……” 陆宜娴摇摇头,“我没事……你怎么……” 赵寂道,“现下不便细说,等一切平息之后,我自与你解释。你快与母亲跟我的人回府休养,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陆宜娴点点头,又道,“找个人把太子妃母亲的尸首好生送去东宫,免得在这儿被糟践了。” “好,你快回去,这里不安全。我会立刻也送别的女眷各自回府,你回家等我的消息。” 陆宜娴正要说话,却是小腹痛得紧,想说什么竟是连嘴也张不开,手无力地挣扎两下之后晕倒在赵寂的怀里,除了听到两声赵寂的呼唤,什么也没听见。 陆宜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献王府了,但是已经过了六日。陆宜娴睁开眼睛,雪湖高兴地通知了所有人,一时间众人围了过来,沈老太太竟也在。 “外祖母……” 老太太拍拍陆宜娴的手背,“好孩子,你受苦了。” 陆宜娴探索地摸向小腹,老太太含着泪笑道,“孩子还在,只是伤了身子,受了好大的寒气,这些日子一定要补身子。棠玉送了上好的雪参来,记得要用,别放在库房里头生灰。” 陆宜娴这才放下心来,徐太妃推门进来,“药来了。” 徐太妃见了老太太忙见礼问安,老太太也回礼道,“生受太妃的礼了。” 徐太妃摇摇头,“这是该的,她嫁到王府之后总没过上什么体面安生日子。娴儿是您心尖儿上的孙女,我实在无颜见您。” 老太太道,“太妃素日是善待娴儿的,这些我们都明白,还请太妃安心。” 正说着,赵寂大步踏进房内,见了两位长辈急忙见礼,徐太妃道,“既然你来了,想必你俩有私心话要说,老太太,不如咱们去前头坐坐吧。” 老太太道了声“是”,便跟着出去了。 赵寂扶陆宜娴坐起来,亲自端着药,一小口一小口地吹凉再送入陆宜娴口中。通过赵寂,陆宜娴也总算了解了如今的形势。赵寂一到西北便察觉有异,很快便成了袁家与太子联络的中间人,分析出晟王逆反之意,提早安排好皇陵周围的伏兵。晟王与浏阳候合谋,带兵杀入皇陵,被太子埋伏的援兵拦下,就地格杀。赵寂带着一队人马从西北赶回,与太子接应,控制住了皇陵与皇宫。凉国眼见不对立刻撤军,袁鼎关趁机缠斗,再斩杀六万凉人,得回全部失地。凉国上表讲和,愿供奉凉国康华长公主和亲大杞,陛下那边还未表示。晟王全部党羽正在清理中,太子这几日可是忙碌得很。赵寂奉了太子教令,协助把晟王党羽押解下狱。只是,太子未曾料到禁军副统领和城防营的上官统竟是晟王的人,白白搭了皇后娘娘的性命,陛下已下旨诛杀二人。 “樊家可在此列?” 赵寂点点头,“樊家自然在的,只是,樊家对晟王出力不多,大多是暗中推波助澜,有颇多可转圜之处,太子要想拿到明确的证据也还需要些日子,所以如今樊家尚且还好好的无人被抓,这也是樊同升这老狐狸狡猾的地方。况且,樊家当年助陛下登基,立了大功,若是陛下念旧,想来不会有太大的灾殃。” 陆宜娴看向赵寂,“没有证据?王爷,陪我演两场戏罢。” 第二十三章 陆宜娴喝了药,又喝了徐太妃炖的汤,安安稳稳睡上一觉,身子恢复了大半,第二日起身,与赵寂一同回了那个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的陆家。大门缓缓打开的同时,赵寂带来的兵马已经把陆府严严实实地围住了。 陆闻章慌慌张张地看着陆宜娴,“你这是做什么?” 陆宜娴看一眼身后的赵寂,“父亲误会了,我不是与王爷一起来的。女儿还有身孕,父亲总要让女儿进去坐下再说罢。” 陆宜娴和陆闻章、樊夫人一同到正厅坐下,陆闻章已经忍不住开口,“我知道献王已经奉太子之命清查晟王党羽,可是为父从未参与到党争之中,这其中怕是有误会。” 陆宜娴点点头,缓缓道,“父亲,您是樊家的女婿,难道逃得过连坐么?看样子,您也不知道樊家暗中投靠晟王之事罢。”陆宜娴看着有些心虚的樊夫人,“母亲……不,你不配。樊氏,你应该清楚得很罢?你得了樊老太爷的信,或许觉得不会被揪出来,那你就想错了,我怎么会放过你呢?” 陆闻章此时有些发懵,“娴儿,你怎么这样说话……?怎么能如此不敬?” 陆宜娴的脸色冷到极点,“我说了,她不配。” 陆宜娴看着樊夫人,“樊氏,你、樊家、陆家,还有你的四个孩子,都会受到牵连。而且,就算我求情免了陆家之罪,你的孩子也是罪人之子,永远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如今,献王已经带兵在外头围住了,我也念着一点子与父亲的骨肉之情,过来出个主意,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樊夫人死死盯着陆宜娴的脸,“你威胁我?” 陆宜娴含笑道,“是,我就威胁你。不过,你没别的选择。” 陆闻章道,“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家中有难你不主动帮忙出力,还跑回来耀武扬威,威胁你母亲,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宜娴丝毫不惧,“父亲平日里想不起我这个长女,家中出事了倒惦记起我来了。我长这么大,你管过我吗?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父亲心里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和宜静罢,又何必此时惺惺作态呢?况且,我也说了,我今日回来的确是为了救陆家于水火。怎么,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吗?” 陆闻章还要说话,樊夫人拦住了上前道,“你有什么条件,说罢。” “当着父亲的面,告诉他,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陆宜娴心中气血翻涌,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幕,终于可以当众问罪这个潜藏了二十年的杀人凶手。 樊夫人深吸一口气,把如何下手讲得明明白白,与陆宜娴的推测相差无几。陆闻章听了却是一脸震惊,又看着陆宜娴十分淡然的样子,不禁道,“你一早就知道……” 陆宜娴不理会陆闻章,看着樊夫人道,“告诉我原因,为什么要杀我母亲?我不相信樊家会为了你做出这种事。” 樊夫人低声道,“那时年少,我其实并不知情,只知道母亲说什么一举两得……你要想知道,就去问我父亲母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你有办法救陆家吗?还有什么条件,你都说出来吧。” “倒也不算条件,只是个很好的主意。如今樊家还没获罪,此时父亲若写下休书,将来樊家之罪自然不会牵连陆家还有你的孩子,当然,你肯定是跑不掉的。” “胡闹!”陆闻章一拍桌子,“怎能做出休妻之举?” 陆闻章的反应倒是正常。如今樊家还不算惹人注目,可一旦休妻,便是上赶着承认樊家投靠晟王,况且此举属实过于无情,对官声影响极大。一般即使牵连,也少有人真的休妻。 陆宜娴冷着脸道,“父亲可以不在意牵连贬官,只不过父亲您的血脉可都是樊家的外孙,这今后便是罪人之后,咱们这一脉的仕途也就到头了。您自己决定就是,我不过出个主意。当然了,您也可以觉得这里头有我的私心,毕竟她坐上这个位子,是踩着我母亲的骨头喝着我母亲的血上去的。” 陆闻章看陆宜娴态度如此强硬,又转过身指着樊夫人,久久才叹口气,“你……!你竟是如此狠毒之人!我多次说了不要参与到党争里头,你怎么就不多劝着些岳丈!” 陆宜娴看着陆闻章如此直接地推卸责任,觉得十分可笑。 樊夫人含着泪道,“和离,和离也可以罢?” “不行。”陆宜娴说得斩钉截铁,“你占了我母亲的位置二十年,临了你还想体面地走,你觉得可能吗?必须是休妻,这就是我的条件,若是不愿意,那你们现在就跟着王爷去天牢罢,对了还有宜柔宜雅和两个弟弟。” 陆闻章语气也终于软了下来,好言好语道,“娴儿,万事总该留一线,总归是一家人,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陆宜娴觉得有些可笑,“父亲,樊氏杀害我母亲的时候,可有留一线生机给她?如今我只不过让她还我母亲的债,却要让我留一线,这是什么道理?我母亲在天上看着呢,您说这些话的时候,您就不觉得愧对于她和沈家吗!父亲,您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樊家提携了您不少,樊家出事你就休妻,怕名声不好听罢了。什么一家人,您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外祖母说得真对,您真是做官的好料子。” 陆宜娴的奚落让陆闻章十分尴尬,便背过身去一甩袖子。樊氏咬咬牙道,“好,休妻就是。但你要保证,绝不能对我的孩子有任何不利的地方。” “我不是你,不会做没有底线的事情。”陆宜娴眼珠一转,“不过,为了父亲的名声,你还要写个悔过书。就说明知樊家投靠晟王的举动,却隐瞒父亲,暗中助力,如今被休是主动要求,心甘情愿,与父亲无关。” 陆闻章没有说话,便是默许。樊夫人看了看陆闻章,露出一丝绝望的微笑,“好,我写就是。” 过了半刻,休书和悔过书都写好了,陆宜娴仔细收在身上,“有了凭证,陆家自然平安。雪湖,让王爷的人进来,可以把樊氏提走了。” 赵寂带着十个将士进来把樊氏押出去带走了,陆宜娴拿出休书道,“王爷,樊氏被休,陆家是不受牵连的。” 赵寂看一眼陆闻章,“自然。既然公事办完了,那打扰岳父了,小婿便同夫人回府了。” 陆闻章颓然的瘫倒在木椅上,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儿,心头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与樊氏同床共眠许多年,有些事情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为了太多的顾虑,终究按捺下所有的疑心与猜忌,也终于……对不住这个从未亲近的长女,因为官场没有所谓的公义,只有输赢,而樊家是他最大的靠山。只是,他没想到的,有一天,素来温顺有礼的她会带着满腔的恨意来到他面前,把他的虚伪与尊严戳得粉碎,然后用对一个妇人来说最羞辱的手段报复了杀母仇人,他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激烈决绝,精心粉饰的太平仿佛是镜花水月,一场笑话。到底是谁看不明白这世道?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一个很模糊的身影,他似乎要忘记沈含的模样了,当初新婚燕尔,他也不是没有为她倾心,投入朱氏的温柔乡时,想起初初有孕的她,也不是没有涌起一丝愧疚。他记得沈含拿着一支玉兰花带着温柔的笑容说,女子宜娴宜静,宜柔宜雅,所以后来的女儿都跟着这样取名,算是他愧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寄托。只是,所有的愧疚与怜爱,还是敌不过一个人的私心和欲望。就这样,裹挟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官场中挣扎到了今日。蓦然回首,竟是孤家寡人一个。 陆曜终于在正厅找到了他的父亲,他问,“父亲,母亲呢?” 陆闻章看着这个十岁的孩子,苦笑道,“你母亲回外公家了,你去温书罢。” 陆曜拿着手中的书卷问道,“父亲,这篇文章我读过了,可请父亲细讲讲么?” 陆闻章接过来,竟是苏轼的《司马温公行状》,只看上面写着“治身莫先于孝,治国莫先于公”几个字,一时有些语塞,“我今日有些不适,改日讲吧。” 而此时的陆宜娴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疲惫地靠在赵寂肩上,拿出樊氏的悔过书递给赵寂,“樊家投靠晟王的证据有了。” 赵寂拿过仔细读了一遍,眼神一亮,“有樊氏作保,这下樊同升这个老东西跑不掉了。” 陆宜娴道,“明日还要去樊家呢,咱们要把局面掌控住,不能让樊家翻了身。” 第二日樊同升看到陆宜娴的时候并不意外,只是躬身道,“献王妃来得这样早,有劳挂心。” 陆宜娴打量樊同升几眼,他只穿着家常的灰色袍子,须发尽白,眼神浑浊中透露着不可一世的高傲与精明,陆宜娴心中便明白,樊同升是比樊夫人更难对付十倍的人。陆宜娴含笑道,“樊老太爷像是知道我要来一样,真是料事如神呢。” 樊同升皮笑肉不笑,“献王妃谬赞了。只不过昨日献王爷提拿小女下狱,老夫总该心中有数才是。茶泡好了,请献王妃入正厅一叙。想来王妃有要事相谈,老夫已屏退左右,请。” 陆宜娴进厅上坐下,只有樊同升一人,樊家别的人都没有来,洪六和雪湖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陆宜娴十分警惕,一口茶也不喝,樊同升不过一笑道,“王妃很有手段,先前我小瞧了你,实在没想到,沈氏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沈家之幸。” 陆宜娴道,“想来,樊老太爷对于樊氏被休之事,也已经知道了。” 樊老太爷虽然年迈,但眼中还是透露出无比的精明,“都是明白人,又何必说这些呢。” 陆宜娴含笑,“樊老太爷这般料事如神,不如说说,我今日来见您是为何?” 樊老太爷笑眯眯道,“你想知道,你母亲为何非死不可?其实,我从来就不在意你知道了这一切,不过,我劝你,最好不要知道。” “哦?”陆宜娴好整以暇,“知道了会怎样?” “就是因为知道了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不知道。”樊老太爷缓缓饮了一口茶,“我知道你与献王布置得很周全,若今日我不说,我便走不出这个门了,对吗?” 陆宜娴抱着手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手炉壁,“樊氏一家,投靠晟王,畏罪自尽,听上去很合情理。您觉得呢?” 樊老太爷点点头,“嗯……是很合理,我也觉得很不错。” “那这是愿意说的意思?” “嗯……”樊老太爷沉吟着,摆摆手,“这个买卖,太亏。” 陆宜娴轻轻笑一声,“您觉得,是买卖?” 樊老太爷也笑起来,调整了坐姿道,“原来王妃是来威胁老夫的,若是这样,还是太亏。我若是说了,你也不能保证我还可以出这个门,不是吗?” “不然怎么叫威胁呢?要能有选择,那才叫买卖呢。”陆宜娴看似一脸轻松,实则内心绷紧,仔细想着樊同升的每一句话。 “这么说吧,你无非拿着全府的性命以作要挟,可是不管我说不说,这一家人的命也不一定能保住。到时候下狱了,太子也没那么好心放了我,既然这么不确定,我又何必再冒险把这跟救命稻草给扔了呢?” “樊老太爷怎么觉得是救命稻草呢?” “当然是因为这个理由对你很重要了。我猜,你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一定要想法子杀了你母亲这个无足轻重的妇人。你太想知道了,所以,你不得到它,你是不舍得让我死的。你还觉得是在威胁我么?” 陆宜娴背上薄薄出了层汗,果然樊同升是个难缠的人物,“那我便独独留下你,把其他的樊氏族人都杀掉呢?你的夫人,你的子女……你也不在意吗?” 樊同升悠然自得地喝着茶,“反正也要下狱,不一定活得了,你要杀便杀了。不过,独独留我一个,你怎么跟太子和陛下交代呢?” “还是一样的缘由,只不过再找一具死尸来代替你,把你藏起来,我和王爷日夜拷问你,如何?” 樊同升摇摇头,“还是年轻。我的家人都死了,我定会万念俱灰,自尽了断,那你就再也别想知道那个理由了。” 陆宜娴一时语塞,樊同升含笑道,“既然威胁这条路行不通,那,谈谈交易的事儿?” 陆宜娴从袖中拿出樊氏的悔过书,自然是临摹过的,原样肯定是不会带来的,“你觉得下了狱还有机会面圣喊冤,所以不担心,但若加上樊氏的亲笔书信,陛下想必也会深信不疑罢。” 樊同升扫了一遍,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还是笑道,“这招不错,真真假假地把樊家卷进去了,只是,没用。你用这个只能把我樊家人抓去天牢,后面就没什么用了。” 陆宜娴问道,“看来您很是自信,还请赐教了。” 樊同升睨一眼那张悔过书,“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是你逼我女儿写的,不就够了吗?陛下会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你没有樊家投靠晟王的证据,所以你编出了证据。那你为什么要编证据?自然是为了太子了。你说,一旦涉及到党争上,陛下还会相信这个东西的真伪么?” 樊同升辅佐陛下登基,对陛下的性情自然有七八分掌握,眼下说的也的确是实话。陛下钟情于制衡之术,疑心深重,尤其现下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自然无比忌惮各位皇子。 陆宜娴敲一敲小木桌,道,“就算陛下不信罢,只是,天牢苦寒,樊老太爷的身子可不一定能熬到面圣的时候。您年纪大了,何必要受这个苦呢?” “我若是说了,也不能保证就能熬过去,不是吗?”樊同升看一眼陆宜娴,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况且,跟王妃打交道,不留点后手怎么行呢?今日我樊家人若是出了事,明日陛下的书房里就有献王与太子结党营私的奏章了。献王,多么让陛下忌惮的存在啊。陛下逐渐老去,那个年幼的小世子却健康地长大,还立了天大的军功,这是多么让陛下害怕的一件事啊。太后已去,谁还能阻止陛下做出什么不利的事呢?” 樊同升没说错,陆宜娴虽为女眷,但也能敏慧地察觉到陛下深重的疑心。每次赵寂的出现或许都会让他后悔当初为何没有斩草除根。 樊同升捋一捋花白的胡子,轻轻一笑,“现在可以聊一聊交易的事了罢?” 陆宜娴忍下心中不忿,露出标准的微笑,“好。” “那个理由,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它以前或许很重要,但现在再也不重要了……虽然你或许会后悔知道了它,因为你无能无力,什么也改变不了。”樊同升清清嗓子,“我只要保住一家子性命,贬官也好,回乡也好,我不在意,这是条件。当然,我也不担心你在知道之后反悔,我的后路不止一条,劝你不要轻易尝试,以免惹祸上身……不过也不好说,万一你知道了这个理由,或许你反倒不想置我于死地呢。怎么样,这个交易合算罢?” 陆宜娴想,樊同升既然留有后手,为了王府的安危,眼下倒是没有别的法子。这么一想,陆宜娴自己反倒成了被威胁的那一方,她不禁感慨樊同升之精明。“一言为定。” 樊同升含笑点点头,“献王妃是爽快人,那么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 “二十年前,陛下还是昭王的时候,泗州洪灾,云南瘟疫,先帝派昭王主理泗州赈灾事宜,派瑞王主理云南赈灾事宜。那一日你母亲沈氏进宫拜见太后与后宫嫔妃,路上撞见了昭王,听到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情,那时瑞王有位侧妃是沈氏族女,昭王担心被瑞王抓住把柄,于是让我想法子除掉你母亲。你母亲也是个聪明人,自那日回府几乎足不出户,我只好用一些内宅里的法子,我想献王妃也知道你母亲的死因,我便不赘述了。” “我母亲听到了什么?” 樊同升犹豫了一晌,还是道,“昭王同户部尚书吴郯合谋,贪污赈灾银两三成。那时昭王正在同宫中的线人议论此事,谁知被你母亲撞见。那里本是个偏远的宫殿,按说你母亲不可能撞见,后来查实那个带路的宫人是新进宫的,一时迷了路,自然,那个宫女早就死了。” 陆宜娴一瞬间脑中若闪电划过,手指微微颤抖,“是你们栽赃给瑞王的……”陆宜娴又想起黎娘子说的话,又想明白了一层,“你们为了栽赃给瑞王,将泗州灾□□往云南,云南灾民激增,自然起了动乱,坐实了瑞王贪污之事……” 樊同升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算是默认。 “既然你们立刻将事情推给了瑞王,又何必对我母亲下狠手?” “她毕竟是知情人,沈家又有个族女是瑞王侧妃,自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好了,献王妃,该说的我都说了。”樊同升看着怔住的陆宜娴,缓缓饮了口茶,“老夫说过,你最好不要知道,因为你什么也做不了。” 是啊,那个导致沈含之死的人,是手握天下之人,即使知道了一切,又能做什么呢?陆宜娴和赵寂,仿佛两个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人一般,因为一件事,因为一个人,酿成了各自人生的悲剧,又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像是命运开的天大的玩笑。 樊同升起身,不紧不慢道,“献王妃,可千万不要忘了咱们的交易。不然,陛下若知道,献王和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你猜你还能活多久?” 樊同升带着家眷主动出去,配合官兵被押走了。赵寂看着慢慢走出来的怔怔的陆宜娴,感觉到与预想的结局不太一样,便关切道,“怎么样了?” 陆宜娴看着赵寂的脸庞,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死死攥住赵寂的手,又摇摇头,勉强含笑道,“咱们回府细说罢,我累了。” 第二十四章 陆宜娴十九岁的生辰并没有心思过,一是心中怀揣如此大的秘密,不知道如何与赵寂和徐太妃说起,二是如今朝局多变,陛下心思深不可测,对晟王的处置迟迟未决。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宜娴不过与家人吃了顿饭,去沈家给老太太请安,收了姐妹的贺礼。赵寂这些日子在太子麾下做事,忙前忙后倒也顾不上陆宜娴,而陆宜娴能做的,便是多与东宫走动,内闱中探听些消息。 东宫太子妃那边,自那日得了贤贵妃送来的其母的人头,便一病不起。陆宜娴随后虽又叫人好生收整了尸身送去,但太子妃主持了皇后和其母丧仪后更是病得严重,竟是连床也下不了,说是连精神也恍惚了。只不过太子此刻也顾不上太子妃,眼看着到了年终,要忙着负责除夕宫宴和太庙祭祀之事,陛下怜太子辛劳,特指了昌王来协理。 这一日赵寂得了空闲在家里,二人便说起此事。赵寂道,“眼看着晟王倒下,陛下又要再扶持起来一个分太子的势。这东宫太子,真不是好做的。” 陆宜娴奇道,“是啊,如今皇后和周氏都殁了,陛下前日便晋封昌王的生母为董贵妃,统领六宫了。先前这位董妃娘娘是不得宠的,如今倒是熬出头了。前朝后宫都加恩,自然是要提携昌王了。只是,怎么说也是亲父子,陛下便如此怕太子掌权么?” “陛下惯喜欢搞分权制衡那一套,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那日太子持剑入皇陵,乱军之中若真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如今便是新的天下了……即使这般,陛下也从未放轻对太子的疑心。罢了,总归跟咱们没有干系。”赵寂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年下半月不朝,对晟王及其党羽的处置,要等到年后了。这个年,想是谁也过不好了。” 陆宜娴指尖轻轻叩了叩小茶几,“只管咱们自个儿的日子就是。当初为了扳倒樊家,我们才对太子略略投诚,如今又是新的格局,不妨先抽身出来,瞧瞧眼下的形势。王爷说呢?” 赵寂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太子如今情面虽不错,然则终究不是明主……若哪一日心狠手辣起来,也难招架,还是抽身的好。” 陆宜娴看赵寂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也明白他想说什么。自那一日从樊家回来,陆宜娴便不愿提起个中细节,赵寂也没有主动多问。拖了这么久,想必他也是悬心的。这样想着,陆宜娴微微叹了口气,只是仍然有些没想好该如何让赵寂接受这一切……正想着,手背上一阵温暖传来,赵寂握住了陆宜娴的手,轻声道,“你不说,我便不问,我只怕你整日闷在心里,伤了身子和孩子。” 陆宜娴低头,“我不是不愿说,我只是没想好……再给我些时日罢。” 赵寂点点头,揽过陆宜娴的肩头抱在怀里,左手轻轻摸着有些显怀的小腹温柔道,“别害怕,我定会保护你们母子俩。” 陆宜娴轻轻闭上眼,忽而又想起一事,“我倒忘了珠兰的事情……王爷想过如何处置么?” 赵寂沉吟道,“她本是个奸细,又知道许多内情,就这样放她走了我也不甘,只是取她性命也没有必要,万一逼急了生出别的事端来。她如今明面上还是个大杞人,我想着,求太子个恩典判个流放,走得远远的罢了。” 陆宜娴点头,“王爷心中有考量我就安心了。” 雪湖掀帘子瞧见二人亲密的模样,本来想说话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打算先出去,还是陆宜娴眼尖瞧见了叫住了问道,“雪湖,有什么话要回么?” 雪湖进来笑嘻嘻道,“老太太送了两担上好的柑橘来,说是竹玉姑娘从岭南让人先手送来的。老太太还说竹玉姑娘今年要来沈家过年,十九日就要进京了。” 陆宜娴坐直了身子道,“竹表姐倒是多年不见了……你去回话,说十九日我定会回去。还有那柑橘,给母亲送一担去。二舅舅被金陵动乱吓破了胆不来了,倒是竹玉来了。” “是。”雪湖退下又招呼人把柑橘装了盘送来。 赵寂一边剥着柑橘皮一边道,“皮薄汁多,定是好吃的。你坐着别动,我剥好喂你就是,别脏了你的手。” 陆宜娴笑道,“哪儿那么娇气了?剥个橘子也不费什么事。” “胡闹。”赵寂把橘子分成小瓣,一边喂陆宜娴一边吃,“母亲说了,这是冬日里,手要少沾水,你就抱着手炉好生歇着……嗯,果然好吃。” 陆宜娴道,“这屋子里已经够暖和了,成日烧着银丝炭呢。母亲昨日炖了鸽子送来,吃了身上发汗,都想去外头吹吹风。” 赵寂嗔道,“在屋里少穿件就是,别去外头吹风。如今母亲吩咐了厨房每日都要炖些滋补的,就怕你那日在宫里受了惊吓伤着你和孩子,若还有什么想吃的便使唤人或做或买就是。十九日我送你去沈家罢,有日子没见你大哥哥了。” 陆宜娴想起越氏的心结,便道,“我那大嫂嫂是个一心盼孩子的,心思又重,不如把先前永平伯府送来的那尊送子观音送去罢。” 赵寂并不在意这等闺阁事务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定就是。只是,若真是身子不好,早些买个本分的良妾进来,生个孩子养着或是过继旁支的孩子也是好的。” 陆宜娴摇摇头,“大哥哥大嫂嫂恩爱得紧,大哥哥不愿纳妾,只怕日后舅母催得紧些,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过继这事儿说来不错,只怕是大嫂嫂要多心了。她家中如今境况不好,若日后没个亲生的,在沈家只怕日子也难过。倒不是谁要为难她,只是底下那些女使婆子总是爱说闲话背后议论的……内宅里就那点子事儿,计较来计较去。” 赵寂道,“想来你大嫂嫂也是个贤惠人,说不得要做主买个妾回来安婆母的心。” “也不是没有打算过,到底是大哥哥没同意。其实大嫂嫂也不过二十出头,倒也不必这么着急。”陆宜娴拿了个橘子正准备剥,赵寂一眼瞧见立即抢去剥起来,陆宜娴笑道,“你可别把我惯坏了,日后成了个善妒的恶婆娘,不准你纳妾。” 赵寂一愣,旋即抚掌大笑,“好好好,这就对了。今后我要是动了纳妾的心思,你便让人拿着大棒子把我撵出你这正房,永远不让进。” 陆宜娴嗔道,“青天白日的,又说什么胡话。” “怎叫胡话呢?” “你如今是王爷之尊,就算你不纳妾,宫里选的侧妃你要还是不要?如今你只一正妃,两个侧妃的位子可空着呢。虽非正室,却是贵妾之尊,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出身,难道你还要抗旨不成?前日我去向董贵妃请安,贵妃说起我如今有着身孕,不方便伺候,陛下有意给你选两位侧妃入府呢。” 赵寂再一愣,“你怎么现在才说?” “只不过是个意思,又没定下,有什么好说的……” 赵寂摇摇头,“不成不成,我得赶紧想个法子打消陛下这个念头……” 陆宜娴道,“你这才是胡闹了。陛下既然对咱们始终心存猜忌,太后如今也不在,自然要找些耳目,若咱们全然拒绝,岂不是打陛下的脸面?你若有心待我,那侧妃立着当个摆设倒也罢了。” 赵寂挑眉,“什么叫若有心待你,本来就有心……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若真是推脱不掉,那便带回来当个门神罢。”赵寂抱着陆宜娴,“还是你这儿舒坦踏实。” 十九日倒是没有下雪,出门也方便。赵寂送陆宜娴进了内宅,向老太太请过安后便去找沈辞下棋喝酒。陆宜娴进了慈寿堂,瞧着今日女眷都在,平日里管家理事的闫夫人也得了空来。老太太端坐在上首,闫夫人坐在右手边上,后头站着越氏和郑氏陪着说话,棠玉、晚玉和梨玉坐在左手边上含笑听着,老太太身侧的小圆凳上坐了个瘦弱纤长的年轻妇人,跟老太太牵着手,这便是二舅舅沈会的长女、远嫁岭南的竹玉了。 老太太见陆宜娴来了急忙伸手含笑道,“快来坐着,一路上过来可冷着没有?” 陆宜娴轻轻摇摇头,“没呢。” 陆宜娴一边挨着竹玉坐了,一边道,“有几年未见竹姐姐了,如今看着清减了许多。” 竹玉眉间隐有忧愁,眼睛也红红的,但还是笑道,“不过是岭南那边吃东西不合口味,日子久了倒也自然瘦了些。倒是你,如今有了身孕,才更要好生将养着。” “姐姐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早便到了,一路过来正好赶上祖母的午膳呢。” “只姐姐一个么?姐夫和涵哥儿留在岭南么?”陆宜娴想着没听春秋说起竹玉的夫家有人来的。 竹玉轻轻摇摇头,“他事务繁多,哪里离得开呢?涵儿如今养在他祖母房里,自然是……不让我带来的……罢了,先不说这些了,瞧见了祖母是高兴事,没得让你们为我操心的。” 陆宜娴便转了话题看着老太太笑道,“王爷在城郊有个茶庄,里头玩意儿多,品茶下棋打牌赏花样样都有的,趁着竹玉姐姐来了,不如咱们一同去庄子上住几日回来罢?” 老太太微微点头,“听着是不错,年节下也松泛松泛。” 闫夫人看老太太点头,立即爽朗地笑道,“娴儿是好孩子,那既然如此,便把他们几个大男人丢在家里,咱们去逍遥几日。” 棠玉道,“那你们去就是,我还是不去了。” 陆宜娴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棠玉摇摇头,“不是……是又有了,刚一个月多,没坐稳不好张扬的。上回生了澈儿我身子也一直不大好,恐不能舟车劳顿的。” 陆宜娴瞧着越氏有些黯淡的眼神,不觉微微叹口气,只听闫夫人道,“怀上了虽然是好事,只是姑爷那头,总要考虑考虑的。你房里安置一个本分的人才是。” 棠玉点点头,“我昨日跟他提过了,在外头买个本分的良妾进来伺候着,可他非说不要,我也就不提此事了。日后真缺人伺候,再说就是。” 竹玉问道,“这是为何?” 晚玉笑道,“竹玉姐姐不知,大姐姐可是大姐夫心尖儿上的人,先头大姐姐提了几次纳妾的事情都被大姐夫一口回绝了,俩人好得蜜里调油一般难舍难分呢。” 棠玉羞红了脸,竹玉微微垂头勉强笑道,“那真是恭喜妹妹,得了这么好的官人。” 晚玉又道,“不止不止,咱们家两位嫂嫂与两位哥哥那也是恩爱得很,若真要去庄子上住几日,只怕两位嫂嫂还舍不得呢。” 闫夫人嗔道,“胡闹,打趣你嫂子来了。你都十七岁上了,就不能学着你大姐姐稳重些?” 老太太偏帮着晚玉道,“晚儿是率真可爱,又要出门子了,你也别说她了。” 晚玉得了老太太庇护便冲着闫夫人笑起来,闫夫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喝茶去了。 说笑半晌,老太太说身子乏了,众人便散去,春秋领着竹玉到后头厢房去安置,留下陆宜娴一个陪着说话。老太太问道,“近日身子将养得如何?可不能受寒啊。” 陆宜娴点点头,“婆母如今待我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她也算是个大气和善的人,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她也不会为难你。从前想着这门亲事不好,如今看着倒也不错了。想着许多事情都是命数,有些看着好的,最后不一定真的好;看着不好的,或许反而是不错的选择。”老太太叹口气。 “外祖母这样说,是因为竹玉姐姐么?我瞧她并不像精神不错的样子,但竹玉姐姐素来要强,怕不是受了委屈?” 老太太点点头,“你也瞧出来了。当年她跟她爹是闹翻了断了关系的,如今也无娘家可依,又是这般远嫁,受了委屈也无处诉,可惜啊……她娘死前定下了这门亲事,原以为是千好万好,谁能想到人心多变,如今境况这般艰难。” 陆宜娴问道,“怎么?竹玉姐姐的官人待她不好吗?不是说是二舅母亲自选的本分姑爷么?” 老太太又是叹口气,“当初俩人也是两相情好,直到他们高家受了咱们沈家与瑞王府的连累外放,到了岭南没多久,那高显彰瞧着竹玉跟娘家断了关系,仕途无助,便逐渐厌弃了竹玉,竹玉自生了个哥儿便再也没有过身孕,这些年院子里头颇多妾室,这回姑爷竟强要了竹玉的陪嫁,竹玉实在忍无可忍,便写了帖子来金陵探望我,躲些时日。” 陆宜娴皱眉,“那这不是当众打竹玉姐姐的脸面么?她这般要强,只怕是伤透了心。” “怪我怪我,当初我就该把她接到我身边养着,当时想着她娘常年缠绵病榻,该让她尽孝侍奉,可是那家中她爹是个宠妾灭妻的东西,便没人教她许多事情,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老太太捶了捶胸口,痛心道,“娴儿,万事要有自己的底线,若一味退让,便再也不会被重视了。若一开始姑爷厌弃她时,她能写信给我,我也能多少相助一二,可她偏偏要强,跟她爹赌气不肯低头……好端端的一个嫡长女,教养成这个样子,外强中干,叫人可惜。这姑爷如今沉溺声色,书也不好生读,瞧着是不上进的了,她婆母又是个蛮横的,把涵儿抢去养着……只是竹丫头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啊。” 陆宜娴缓缓点头,“您的话,我都记住了。都说女高嫁,男低娶,竹玉姐姐算是低嫁,日子却过得这样不好……” 老太太拍拍陆宜娴的手背,“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无论什么境地,都要奋发向上。” 陆宜娴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外祖母,梨玉也满十六了,可开始相看人家了么?” 老太太想了想道,“此事我虽有心,却不好插手,免得你舅母觉着我刻薄了她。梨玉毕竟是庶出,高嫁怕日子不容易,还是寻个上进的举人结亲最妥帖。再说,你舅母也不是个狠心人,定会给梨玉找个好婆家,不会不管的。” 陆宜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梨玉最是个谨慎本分的,她生母又不在了,是个可怜人,我私心还是想着她能有个好去处。” 老太太点点头,正要说话,却是春秋进来道,“老太太,夫人过来了,看着有些匆忙,想是有要紧的事。不过,说是来寻娴姑娘的。” 老太太挑眉,“什么要紧的事情?快让她进来。” 闫夫人挑帘子进来,手上拿着一张拜帖道,“母亲,这是刚刚平京长公主府上送来的帖子,说是后日想来探望您呢。” “各府来往也是寻常事,这么慌张做什么?还要找娴儿问话?” 闫夫人坐下饮了一口茶道,“咱们家与长公主家素来没有什么往来的,我想着,怕不是想相看咱家待嫁的姑娘家?听闻长公主家的二哥儿还未婚配,说是才貌双全,陛下称赞的……帖子上说长公主得了几支宫中的宝簪,想着给咱们家姑娘一人带了一支,那不就是相看的意思?” 闫夫人说到一半老太太便打断了道,“咱们家什么门第?长公主家是什么门第?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妹妹,娴儿叫一声姑姑的,能看得上咱们小小一个受过贬斥的伯爵府?再说了,晚玉已定了亲事,梨玉的出身,更攀不上这样的门第,你是昏了头了。” 闫夫人摇摇头,“我本也这么想,可是一来,如今娴儿嫁了献王,咱们家也跟皇家有个转折亲了不是?二来,因着太后仙逝,晚玉的亲事只是两家说定,并未外传,长公主怕是还不知道晚玉定亲了,所以才想来相看的。”趁老太太思量的功夫,闫夫人又看着陆宜娴问道,“娴儿,你与长公主也算是一家人了,年节也是有来往的,你觉着依长公主的性子,看得上咱们家晚玉么?” 陆宜娴看着闫夫人如此兴奋,沉吟着道,“长公主府上也是家风严谨的,长公主为人稳重谨慎,突然下帖子,此事倒还真有可能呢……棠玉在京中备受赞誉,是块活招牌,谁不夸赞咱们家家教好呢?想来长公主也是听了棠玉的名声,对咱们家也起了心思。只是晚玉到底说定了亲事……” 老太太按住陆宜娴的手接过话来,“娴儿,入了冬梨玉身子有些不大好,你去瞧瞧她罢。” 陆宜娴听了便立刻起身出去,只听得后头二人断续的谈话,“咱们跟段家说定了亲事,若想着攀长公主府便退婚,总有些不好听……长公主来了,你便老实说了,别想着攀高枝了,那长公主是太后的掌上明珠,这样身份贵重的婆婆,晚玉若真嫁过去,日子怎么能好过?” 闫夫人听了终究有些不甘心,“母亲,名声是名声,可那到底是长公主府……不说身份,光她家二哥儿,您也有所耳闻的,着实是个好孩子啊。” 老太太叹口气,语气和缓了些,“我怎能不知道那是个好孩子,只是金陵有爵之家多了去了,咱们怕是没这个福气……长公主不过是相看一番,又不是说定了……” 陆宜娴到了梨玉的院子里,瞧着伺候的人少了许多,门房见了陆宜娴立即打起了精神引她进去。梨玉此时正在写什么东西,瞧见陆宜娴来了忙搁下笔起身相迎,“娴姐姐怎么这会子过来了?祖母睡下了吗?” 陆宜娴含笑摇摇头,“舅母有事跟祖母说呢,我便先来瞧瞧你。入了冬你身子不大好,可要好生将养着。给我瞧瞧,写什么呢?” 梨玉轻轻摇摇头,“闲来无事,练字罢了。” 陆宜娴随手拿起梨玉的笔,触感颇有些熟悉,精致得不像是寻常外头造的,不觉多看了两眼,只听梨玉带着一些紧张的笑容道,“姐姐瞧,我的字,怎么也写不好呢。” 陆宜娴奇道,“我记得你本也不爱练字,这几日怎突然想写字了?” 梨玉垂着头道,“最近大嫂嫂教我读了些诗,便想着练练字,将来不要一手字写出来丢人得好。” 陆宜娴搁下手中那支笔,含笑道,“练字是好的,多写一些字读一些书,长长见识是很不错的。你若有心,我给你找些字帖来。” 梨玉谢了陆宜娴,陆宜娴又问道,“我瞧着你这支笔是杆难得一见的好笔,你这里别的笔都比不上,是谁送的么?” 梨玉急忙摇摇头,“不是,是二哥哥给的,他在外头买的,他也不常用,知道我要练字就送我了。” 陆宜娴闪过一丝怀疑,这笔瞧着,不像随意能买着的货色,再说沈赋也不是个喜爱读书的,怎会专门去买笔……不过一瞬,陆宜娴就含笑道,“既是如此,那便好生练字罢。” 第二十五章 元丰十二年在大雪中缓缓而至。刚经历了太后与皇后仙逝和晟王谋逆,整个金陵似乎还没有从惊骇中清醒过来,整个年过得寡淡而无味,宫中陛下甚至在除夕夜宴上只简单召来皇子嫔妃一道吃了家宴,未曾赐菜各府恩赏重臣,便回了后宫休息。所谓家宴,自然是没有献王府的。 初二陆宜娴和赵寂去了沈家拜年,又回了陆家一趟。如今陆闻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生怕受到什么牵连,即便是过年也不外出走动。陆宜娴本也只不过尽尽礼节,然而想到宜柔已经十六了,便多嘴问了一句亲事。 陆闻章轻轻摇摇头,“此事不急。” “两个妹妹毕竟樊氏出身,婚事只怕不容易罢。父亲也不好亲自替她们说亲,不如尽早续弦,家中有一位贤德的主母,为妹妹们说亲也好开口些。” 陆闻章道,“为父这般年纪,续弦倒是惹人笑话,不必了。至于亲事,我已修书请你姑妈进京来住,为她们操持。”这说的便是陆闻章唯一的妹妹陆闻华,如今是庆阳蒋家的当家主母,因官人早逝,长女已嫁了人,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蒋采怜,小名怜儿,不过陆宜娴都未曾见过。 陆宜娴听了点点头道,“蒋家是好门第,由姑妈教养妹妹们,说亲自然顺利。那,父亲的意思是,姑妈和堂妹便来家中长住了?” “家中产业有子侄打理,她们母女进京住着也是无妨的。当初你姑妈也是在太后跟前读过诗的,宫中的董贵妃又是她闺中的旧友,她来亲自教养柔儿和雅儿,我自然是放心的。” 陆宜娴听了也没什么异议,只是觉得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上回逼着陆闻章休妻,想来父女间的裂缝是无论如何也填不上了。 从陆家出来,王府的人便来报说棠玉在琼芳轩等,陆宜娴便立刻回去了。 进了琼芳轩,棠玉立即道,“别走这么快,你这身子要紧。” 陆宜娴问道,“可见过我婆母了?” “你们王府的规矩我还是明白的,已去拜见过了,是个和气的人,比我那婆母可慈悲多了。”棠玉牵着陆宜娴的手坐下。 陆宜娴笑道,“你如今又有了身子,你那婆母还敢为难你不成?” 棠玉听了啐了一口,“呸!可坏得很呢!这几日总念叨着要不是国丧,定要抬两个妾室进我房里来,别把她儿子苦着了。就她儿子金贵,等国丧过了我给公公房里也塞两个小妾,看她还有没有精力折腾我。” 陆宜娴听了噗哧笑出声来,“做母亲的人了还说这样的话。” “她不过是瞧着二房的成日对着媳妇作威作福,心里瞧着不痛快罢了,便也想让我也乖乖听话。”棠玉摇了摇头,“不说这个,我今儿是要跟你说一桩稀奇事呢。” 陆宜娴奇道,“什么事情能让你专程来一趟?快说快说。” 棠玉道,“就是前几日平京长公主来沈家的事情。长公主瞧了晚玉和梨玉两个,偏巧瞧见梨玉的时候就说跟长公主从前殁了的小女儿长得相似,喜欢得紧,说想收她做义女呢。” “有这等事儿?”陆宜娴也惊住了,“只不过,梨玉的出身也不好真的应承下来吧。” “可不是?母亲听了那话吓得半死,陪着笑说不敢高攀,长公主叹了半天的气这才作罢。又叫人送了全套的首饰给梨玉,这般抬举,倒是少见呢。” 陆宜娴点点头,“长公主性子一向高傲,这种事情的确没见过。不过……既然是带着全套的首饰,想必是有备而来,义女之类,感觉不过是托辞一般。” 棠玉若有所思道,“倒也是……长公主的意思咱们哪里清楚呢。不过,母亲说,梨玉这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实则是个沉得住气的,得了这么大的脸面还是有规矩得很,一点儿不托大的。如今长公主这般给脸,想来梨玉也能寻个好夫家了。” “是呢。舅母可有看上哪家公子么?”陆宜娴随手拿了个橘子吃着。 棠玉摇摇头,“如今国丧期间不好相看,等过了再留意就是了。梨玉比晚玉还小一岁,倒是也不用如此着急的。说起来,你那亲妹妹不也十六岁了,想是跟梨玉年纪差不多的,姑父可为她说亲事了么?”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道,“父亲请了姑妈进京操持,想来是很不愿意我再插手了,父亲心里一定也是怨我太过决绝,不准和离,逼得他休妻罢。” 棠玉试探着问道,“你那后母虽然算计你,但也无大错,你这样逼姑父,他心中不爽快也……” 陆宜娴想了想,知道兹事体大不可透露什么,便诱导地说道,“若非樊氏在王家算计我,我怎会名声不佳被太后指婚王府?姻缘是女子终身大事,樊氏这般毁我,难道我还不该报仇么?虽说眼前的日子风光,但陛下猜忌更甚,指不定哪一日便飞来横祸。我整日提心吊胆,小心谨慎,这难道不都是樊氏所害吗?” 棠玉听了亦是点点头,“是啊,你过得不容易咱们都明白的。先前陛下这般封赏,金陵中也没人恭贺,想来大家都知道这是明升暗降,去了你家王爷的兵权。祖母至今仍每日佛前祝祷,望你和姑爷平安呢。只是,上回宫中大变,献王当着众人一箭射杀周氏,看着身子已然大好,祖母近来心中不安得很。” “是我不好,总让外祖母忧心。”陆宜娴听棠玉这样说,心中更是愧疚,只是她到底没有把握,不敢轻易说出去,“我如今也这样大了,都嫁出去两年了,不该叫外祖母为我操劳的。你要是不说,我竟都不知道。” 棠玉瘪瘪嘴,“祖母最疼的就是你,我们几个姐妹谁都比不上。若不是太后指婚,祖母是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嫁到这里的。说起来,年后就要处置晟王及其党羽了……这些日子我心里想着,觉着你们王府的处境,有些不大对。你家王爷虽说名份上也是勤王救驾的功臣,只是那是为太子做事,陛下心中本就忌惮,如今献王又跟了太子,岂非更猜疑了?虽说晟王陷害王府在先,但你们倒向太子,毕竟不利,甚至对太子都不利。” 陆宜娴握着棠玉的手,感动道,“你是明白的,不用你说,此事之后,东宫自然会疏远我们的。这样的话,也只有你和外祖母会跟我说。外祖母和沈家,都比我父亲疼我多了。”陆宜娴心中明白,王府何尝想卷入这场争斗呢?不过是晟王先下手,逼得人反击罢了。陆宜娴想起自己的父亲,心底终究是悲凉的。陆闻章为了两个女儿的亲事,能请蒋姑妈进京,又不续弦,生怕这两个女儿受了半分后母的薄待。自己在父亲心中,与宜柔宜雅终究是比不了的。 棠玉道,“咱们一处长大,何必说这些?你不也疼我么?其实,我有时私心里想着,说句大逆不道的……”棠玉压低了声音在陆宜娴耳边道,“等陛下驾崩,你们的日子便好过了……” 陆宜娴吓了一跳,辛亏四周无人,急忙道,“说什么胡话呢……” “我自然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如今没了太后,王府已经没有倚仗了,万一陛下哪天真动了心思……或是被跟王府有仇怨的人挑拨……将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陆宜娴叹口气,“当初若非晟王把我们卷进来,我们万万不会为太子做事。如今晟王已倒,我们自然再不插手夺嫡的事,太子也好,昌王也罢,都不相干了。” 棠玉摇摇头,“不能这么想。昌王若真是有心,当初支持晟王的自然会投入昌王门下,若太子不能上位,王府迟早会受牵连的。” “嗯。”陆宜娴点点头,“王爷也是这么说的。只是若再有动作,只怕等不到太子登基,陛下已经把我们的性命取了。我与王爷商定过了,等出了国丧,王爷便自请为太后守灵一年。离朝政远些自然也安全些。” “这是好打算。不过,你岂不是一年见不到你家官人?心中不念着么?”棠玉打趣道。 “每月总能去皇陵给他送些吃食探望的,不打紧。他不在府中,我和母亲就专心带孩子。再说,如今董贵妃说起等国丧过了便择选秀女赐为侧妃进府,对付这些人我有的忙呢,哪里顾得上他?” 棠玉笑道,“这会子嘴硬,你且等着看吧。”棠玉饮了一口茶又道,“若真是进了新人,你可要拢住官人的心才是。” 陆宜娴微微垂头,“何必呢……他待我好,我便待他好,他将来就算喜欢别人,只要给我正妻的尊重,我便一心一意带孩子,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若是你家官人有了妾室,且宠爱得很,你会怎么办?” 棠玉一怔,“我也没想过……若真有那时候,咱们是世家嫡女,自然不能做那些争宠献媚之举,若真是拢不住官人,只能自己排解当好正室夫人罢。” “男子或许迟早都会有那一日,所以我如今虽与王爷情好,但也不能沉浸其中失了分寸,来日做一个面目可憎的妒妇叫人看了生厌。” 话音刚落,雪湖急匆匆挑了帘子进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姑娘,王爷刚刚走了。”陆宜娴还没反应过来,雪湖又道,“王爷过来没多久,听见大姑娘还在正准备走,但不知怎得又停下来,听见你与大姑娘说话,站在外头听了几句,气冲冲地走了。” 陆宜娴不解,“他自己要听壁角,还生起我的气来……”然则陆宜娴到底有些心虚,便道,“那你让厨房做个点心,你亲自送去,问他晚上要吃什么,让厨房备上。” 棠玉站起身,笑道,“得了,你家王爷是嫌我待太久,耽误你们夫妻两个亲热。年节下的我也还有好多人家要拜会,那我便回去了。” 陆宜娴急忙道,“你何必管他……外面这么冷,再坐会儿也好。” 棠玉取过添了炭的手炉,让珍珠来系上斗篷的带子,“不必了,我这点子眼力见还是有的。回去晚了婆母也要念叨,我还是走了吧,下回再来瞧你。好好安胎,不许胡闹,不许去外头站着看雪,别冷着你自个儿。” 说罢便往外头去,陆宜娴一路送到门口送走了,回来的路上想着要不要去书房找赵寂,想了想还是放不下面子又回了琼芳轩。坐立不安了半晌雪湖终于回来道,“王爷说晚饭不吃了,今晚睡书房不过来了……” 陆宜娴一拍桌子,“这人又在使什么性子……我还怀着孕呢,不跟他生气,由他去吧。”陆宜娴眼珠子一转,含笑道,“但也要知道他为何生气……我有个法子,你去母亲那儿,说我身子不舒服,吃不下东西。母亲若问缘由,你便说,王爷不知为何生我的气,饭也不吃,也不理我。你说我担心王爷身子,让母亲劝他记得添衣吃饭就是。” 荀妈妈抱着被子进来听陆宜娴这么说笑道,“姑娘如今可精明了。” 雪湖捂嘴笑道,“奴婢立即就去。” 想必是徐太妃有法子,过了不到一个时辰,赵寂就黑着脸出现在陆宜娴的面前。陆宜娴装作看不见,悠闲地饮着刚炖的燕窝,还是赵寂闷声道,“夫人如今出息了,学会找母亲帮忙了。” 陆宜娴忍着笑,装作委屈道,“王爷误会我了,我不过担心王爷饿着冷着,又怕惹了王爷不快,只敢求母亲相劝。” 赵寂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你……”赵寂看了看陆宜娴隆起的小腹终究还是心软道,“你以后少跟顾家那个来往,她说的不对不许听她的。” 陆宜娴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棠玉说什么了?她没说什么不对的啊……” “我说不对就是不对。”赵寂猛地走过来坐在陆宜娴身侧,“你不能听她的。” 陆宜娴觉得莫名其妙,也赌气道,“你这人,生气也不好好说,我又不明白,烦死人了。你爱生气自己生气去罢,不吃饭不来主屋由得你去。” 赵寂沉默了半晌,“明明是你不对,你倒生气了。” “你要觉得我不对你便直言就是,一个大男人只会阴阳怪气地弯酸人,算什么本事?”陆宜娴转过头去抚摸着小腹,“乖,以后别跟你父亲学,别被他带坏了。” 赵寂憋了一口气,最后闷闷道,“我觉得你不在意我。” 陆宜娴更觉得莫名其妙,“我不在意你?你这话说得可有半分良心没有?咱们这两年一路过来,我什么时候不在意你了?” 赵寂看着一脸懵懂的陆宜娴,叹了口气,“你满脑子想着给我弄两个侧妃,你这是在意我?你把我往别人怀里推,你就这么在意我的?” “又不是我想要给你选侧妃,再说了,新人进来了我不也要费精力应付么?谁知道她们是不是眼线?操心的事情一大堆,你还闹起脾气来了。你若是为这事生气,那我便真委屈了。” 赵寂无奈道,“不是侧妃不侧妃的,是你,你怎能把我随随便便推给别人呢?” 陆宜娴道,“我怎么把你推给别人了?你要宠爱别人,我能拦着你吗?” “你就不能想办法留住我?” “你心思在别人身上,我怎么留得住你?” “那是你自己觉得我心思就一定在别人身上,你不相信我,你总觉得我会变心。” “那……我相信你有什么用?你自己证明不就好了,干嘛要我相信你……”陆宜娴吵累了翻过身去盖住被子蒙着头,一副不想理的样子。 赵寂软着口气道,“是我不对,你怀着身子不该动气,你先歇会儿,等会儿一起吃饭吧。” 见陆宜娴还是不说话,赵寂轻轻把陆宜娴的身子转过来抱在怀里道,“夫人消消气,晚上我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明日去姑姑家拜年想是吃不好,今晚多吃一些。” 这说的便是平京长公主了。宗室之中来往多一些的也只有长公主府了,其余的都避之不及。 陆宜娴这才道,“今日跟棠玉恰巧说起姑姑呢。说是姑姑瞧上了梨玉,还想收她为义女,虽说舅母推辞了,到底是件稀奇事。” 赵寂听了也有些许讶异,“梨玉……是沈家那个庶女罢?姑姑眼高于顶,怎么会动了这种心思?” “是呢。舅母也吓着了。”陆宜娴坐起身来。 赵寂道,“这种事情咱们又不好问,别想了,或许姑姑真是一时兴起呢。姑姑府里那个园子去年开工修葺,年前便完工了,明日或许要游园子,你若明日身子不爽快便别去了,在厢房里坐着休息会儿就是。” 陆宜娴摇摇头,“没什么不爽快的,只是身子重些,雪湖在我身边看着不会有事的。” 正说着荀妈妈在外头道,“王爷,王妃,太妃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陆宜娴立即下床穿鞋走到外头迎接,徐太妃正站在门口,下人把斗篷的带子取下来。徐太妃见了陆宜娴忙道,“出来做什么?外头冷,快坐下。戚妈妈,给炉子添些炭。” 陆宜娴含笑道,“要到晚膳的时候了,母亲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有什么吩咐您让下人知会一声就是,大冷天的您自己过来可要冷着了。” 徐太妃含笑道,“我自小跟着我父亲骑马打猎,雪天都不怕冷,身子好得很。倒是你,金陵娇养起来的,才合该当心。” 戚妈妈手上的盒子打开,徐太妃取了一条油光水滑的貂绒围脖出来,笑着道,“这个是上好的东西,当初北边贡来的,先帝赏的,放了许多年。前些日子不小心翻出来,颜色已经不适合我这个老婆子了,给你正合适,我让人做了个围脖你拿去戴,金陵风大雪大的,戴着就暖和了。” 陆宜娴瞧着这围脖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皮料,心下感动,但面上只嬉皮笑脸道,“我是个不客气的人,母亲厚爱,儿媳就笑纳了。明儿出门便戴上。雪湖,收下吧。” 徐太妃瞪了赵寂一眼,又看着陆宜娴道,“我这儿子是个不懂事的,你放心,我已经说过他了。如今瞧着,你俩是……?” 赵寂无奈道,“母亲,我已经给夫人赔过不是了……” 陆宜娴看着赵寂委屈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看着徐太妃道,“母亲,不过是些小事,夫妻之间总是摩擦不断的,如今已然没事了。” 徐太妃道,“他要是再敢欺负你,你就搬过来住在我这儿,让他一个月见不着你,看他还敢不敢嚣张。当初我收拾你公爹,躲在太后宫里陪太后跪经七日,你公爹从此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赵寂道,“那是父亲让着您……” “胡说!”徐太妃眼神中扬着将门之女的骄傲,“每年秋猎都是我代替你父亲陪先帝上场,你父亲打猎一塌糊涂,连只兔子也射不中。金陵这些官眷,没一个会打猎的,自嫁了人留在金陵,日子越发无聊得很。” 陆宜娴想了想道,“母亲,王府在郊外有片林子,不如等国丧结束,咱们放些兔子野鸡进去,母亲骑马射箭抓些野味?正好,我不会骑马,让王爷教教我。” “胡闹,母亲这把年纪怎么能做这种危险的事情?你若要骑马,在府里我教你就是了,何必跑到郊外那么远?”赵寂听了立即阻止。 徐太妃瞪一眼赵寂,“我还不到五十呢,什么就这把年纪?我倒是觉得娴儿说得不错,你若不放心派两个人跟在我后头就是。” 赵寂无奈地拱手道,“是。”然后用一种“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的眼神看着陆宜娴。 徐太妃喜笑颜开道,“我也十多年没骑马打猎了,寂儿,你先去找一匹温顺的马来,我在园子里头先骑着试试。” “是。”赵寂虽答应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然母亲到时候在林子里慢慢骑马转一转,就不必打猎了罢,怕伤着母亲身子。” 徐太妃道,“我心里有分寸,你不必再说了。娴儿好生养胎,明儿要去长公主那儿,长公主府上的点心做得一绝呢。” 说罢徐太妃便起身要走,二人送到门口,徐太妃看着赵寂道,“好好陪娴儿吃顿饭,可不许再气着娴儿了。” 徐太妃出去了之后,赵寂才道,“你做什么提那个骑马打猎的事情?母亲去年经历了瘟疫,正该休养,不该做骑马这样的剧烈活动才是。” 陆宜娴道,“可刚才母亲是真的高兴。自先帝驾崩,母亲这些年谨小慎微,你这做儿子的常年不在身边,你又何尝体察过母亲的心意?我虽只嫁来两年多,但我觉得母亲心里是不甘心的。到时候林子里头清理干净,多些人跟着保护,只当让母亲开心一回。” 陆宜娴说罢微微垂头叹气,“我母亲若还在,我也必定想尽法子让她开怀。” 第二十六章 平京长公主府就在皇城脚下,宫门之外百步之遥。平京长公主是先帝和太后的掌上明珠,当年嫁的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子隋定遥,如今老国公离世,隋定遥早已承袭国公之位。长公主府是平京长公主十五岁及笄时先帝所赐,是所有公主府里最大的,里头景致也好,去过的都说一步一景,心思奇绝,里头无数上贡的奇花异草,都是先帝和太后赏赐。如此盛宠,这位长公主自小便是性子高傲,待人冷淡的。婚后夫妻和睦,共有二子二女。长子隋崇勋便是国公府世子,娶的是襄阳候肖家的嫡女,二子隋崇晏年满二十,尚未婚配,也未曾定亲。长女兆华翁主隋桐音刚满十七,定了和亲北虞国,国丧之后便要启程北上,次女兆宁翁主隋桐月才十四岁,跟宜雅年纪一般大。 长公主向来待献王府还是很不错的,想必是太后暗中嘱咐过。徐太妃每年都是初三去拜年,初二长公主府客人多,况且别人大多避嫌,不愿与王府沾上关系,所以便定下初三去,来的都是宗室亲眷,没有外臣。 陆宜娴和徐太妃进了内宅,瞧着太子妃、昌王妃、纯王妃都在,还有几位侧妃,再有就是各府王妃和侧妃,长辈们都在另一个厅上闲话,徐太妃便离了陆宜娴,嘱咐注意身子,便过去了。陆宜娴走上前含笑屈膝道,“侄媳陆氏,问姑姑新年安好。” 长公主点点头,“坐吧。” 陆宜娴的到来只不过让谈话中断了一小会儿,然后先前的闲聊又继续起来。陆宜娴在一旁坐着只静静听着,并不多说几个字。后头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长公主瞧人差不多到齐了便道,“让桐音和桐月来,去旁边见过长辈便过来拜见各位亲眷。” 纯王妃叹口气道,“长公主这些日子心中定是难受,太后崩逝,长女又定了和亲。长公主定要好生保重才是。” 太子妃冷笑一声道,“说起来,太后也是周氏害死的,翁主和亲是因为凉国出兵时北虞国趁火打劫,逼得陛下不得不送翁主和亲稳定边疆,使长公主与爱女分别。长公主如今受的这双重疼痛,不都是拜周氏母子所赐?” 长公主听了眼神中的冷漠又增添了十足的愤怒,那眼神如同能杀人一般,“我恨不得将他们母子千刀万剐,扔进荒野里被野狗吃了。周氏死得如此痛快,真是便宜她了。”长公主这话真不是气话,当日周氏的尸身确实被长公主让人剁成肉碎拿去喂野狗了。“不过现在是年下,这些不吉利的便不要提了。” 两位翁主进来,长公主的眼神即刻便变得柔和了起来。兆华翁主眉眼是很像长公主的,性子沉稳端庄,比之长公主的冷淡,她更温和一些。兆宁翁主年纪尚小,也是规规矩矩的。二人拜了母亲,又问各位贵眷安好。 昌王妃看着兆华翁主叹了口气道,“说句高攀的话,翁主与我娘家小妹年龄相仿,我看着就跟瞧见自家妹妹一般,真是满心满眼地喜欢。一想到今后长年累月地见不上一面,心里都隐隐作痛,何况长公主呢。” 兆华翁主含着一丝微笑道,“谢昌王妃厚爱。兆华受万民之禄,理当为国请命。身为女儿,不能征战沙场,保家卫国,即使是和亲,也能拱卫江山,不敢抱屈。” 太子妃道,“啧啧,瞧瞧,不愧是长公主膝下的女儿,与咱们到底是不同的。” 两位翁主向众人福了福身,又规规矩矩地退下了。 眼看着寒暄的话说得差不多了,长公主含笑道,“我先去旁厅上陪着几位老姐妹说会子话,你们先坐着,吃些果子。”长公主又看一眼陆宜娴,吩咐一旁的女使道,“献王妃有孕,把茶水撤了,换红枣汤来。” 陆宜娴急忙起身道谢,“谢长公主体恤。” 长公主淡淡地点点头,“本是应该的,献王妃不必拘礼,快些坐下吧。” 长公主出去之后,堂上诸人又开始说起话来。不到半刻,又进来一个面生的女使,向陆宜娴道,“献王妃安。长公主叫人收拾了一间厢房,怕在这儿把王妃闷着伤身子,不如王妃此刻先同奴婢去歇息,用饭时自会来知会您一声。” 陆宜娴瞧着此人不是长公主贴身的,但是也不曾怀疑,便起身道,“多谢长公主了。” 当下也不多言,那人领着陆宜娴直直往内宅里头去,陆宜娴走着走着有些起疑,不禁停下脚步问道,“怎的往内宅里头去?姑娘莫不是记错路了。”雪湖听了立刻把陆宜娴抓得紧了些。 那女使摇摇头道,“还请王妃勿怪,刚刚不过是寻个由头引王妃出来。实则,是大姑娘想见您。” “兆华翁主?”陆宜娴有些讶异,“所为何事?” 那女使又摇摇头,“姑娘说,是私密事,只能亲口告诉王妃。姑娘的院子就在前头,还请王妃随奴婢来。” 陆宜娴想了想,还是跟上去了。进了兆华的院子,四周的人立刻被远远打发开了,雪湖与那女使守在门口,屋中只留下兆华与陆宜娴二人。 兆华先开口道,“表嫂,我今日冒昧相邀,实在有要事相求。” 陆宜娴含笑道,“翁主尽管开口就是,只是不知何事定要我相助呢?” 兆华摇摇头,“原不是为着我自己,是我二哥哥相求……表嫂外祖明安伯沈家的三姑娘,叫作梨玉的,表嫂应当相熟罢?” 陆宜娴轻轻点头,“我自小在沈家长大,自然相熟。” 兆华道,“还请表嫂放心,为着梨玉姑娘的名节,此事只有我二哥哥和咱们二人知道。但……此事是违逆母亲之举,若表嫂为难,我便不再相求,但请表嫂切勿对外人提起,有损梨玉姑娘名声。表嫂此刻,想来已经猜到是何事了。” 陆宜娴仔细想了想近来沈家与长公主府来往的点滴,心中的确有了个答案,只是不大确定,“想来是二哥儿与梨玉……?”见兆华含羞地点点头,陆宜娴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翁主可清楚么?” 兆华沉吟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二哥哥说是在三清观见过梨玉姑娘一回,瞧见沈家的牌子知道她是沈家的三姑娘。后头又遇上一回,私底下小厮女使传递些消息,送过几回东西,来往就多了些……”兆华见陆宜娴神色逐渐有些凝重,急忙道,“表嫂莫要误会,梨玉姑娘自然是稳重自持的,一再拒绝,是我那痴心的二哥哥非痴缠不放。先头母亲瞧出来了苗头,如今把二哥哥和他院子里的人都关起来不让出去,消息递不出去,二哥哥实在担心梨玉姑娘,只求……只求表嫂向梨玉姑娘问一句话……” “什么话?” 兆华红着脸道,“二哥哥说,他愿意一直向长公主争取求亲之事,问梨玉姑娘愿不愿意等他?若梨玉姑娘说愿意,二哥哥便定会抗争到底,若不愿意,二哥哥说是他对不住姑娘,今后便再不纠缠。如今实在没法子,等到年下哥哥才敢托我找表嫂帮一回忙……” 陆宜娴脑中逐渐明白起来,难怪长公主突然上门说什么收梨玉为义女,原来是想绝了梨玉高嫁之心……虽说没有真成,但一番提点,旁人不明白,梨玉和外祖母怎么会不明白?陆宜娴慎重想了想道,“话我可以带到,但我必须要先问过梨玉的意思。翁主,且不说别的,梨玉是庶出女,你二哥哥是长公主和国公爷嫡子,差距实在太大,长公主如何能同意?就算梨玉愿意等,怕也等不到啊。” 兆华道,“二哥哥心中自然是明白的。梨玉姑娘若是沈家嫡出女,哥哥央求母亲几回,只怕此事已成了。正因身份尴尬,如今才僵持不下……” 陆宜娴深吸一口气道,“翁主既信我,我自然不负翁主所托。” 兆华拿起手边一个檀木盒子,取出几张图纸来递给陆宜娴,“表嫂,若母亲问起,您便说我觉着您身上的荷包好看,想一同描个绣样子所以请您过来。” 陆宜娴会意,“过几日我便带着这些图纸上的绣样荷包来找你。若见不到你本人……我若送三个荷包,便是不愿意,送两个荷包,便是愿意的意思。若要再稳妥些,若梨玉愿意,我再把这几张图纸还你,若不愿意,便不还回来。” 兆华高兴地点点头,正要说话,只听外头传来淡淡的一声,“音儿。” 兆华立刻收起了笑容往前走了两步福身道,“母亲如何来了?” 兆华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陆宜娴亦起身道,“长公主。” 长公主不说话,看一眼二人才缓缓开口道,“原是外头席面预备好了,却不见献王妃人。听说是我让献王妃到里头歇息?” 兆华笑道,“母亲,是女儿觉得表嫂今日配的荷包样子好看,想请表嫂来描个样子,又不好直说,想着荷包乃是私密之物,若贸然说出来大家都去看,表嫂怕是不高兴,也怕惹了大家笑话,才借了母亲的名头请表嫂过来。” 陆宜娴适时地递上几张图纸,“是呢,翁主说和亲在即,想多带些荷包,也有些念想。” 长公主听了这话,扫了一眼图纸并未细看,含笑道,“你怀着身子不该如此挪动,倒是音儿不懂事了。”长公主又看着兆华,“你这嫡女,倒是失了分寸了。” 陆宜娴听得嫡女二字,便知道长公主的警示之意,然而此刻也只装作不知,“这并不碍事,长公主多虑了,翁主年纪尚小,哪里有什么分寸之说呢?” 长公主微微点头,“该入席了,咱们一道过去罢。” 陆宜娴一边答应着,一边把图纸收起来交给雪湖,“拿好了。” 陆宜娴满心里装着这事,拜年回府一路上也不搭理赵寂,想着后日再回沈家一趟。赵寂看着陆宜娴满怀心事的样子笑道,“夫人想什么呢?” 陆宜娴回过神来,“今儿同兆华描了几个好看的绣样子,想着做好了荷包给兆华也送去。苏记那个老师傅这几日是不开门的,要等到十五过了呢。不过兆华还有近一年才离京,倒也不急。” 赵寂揽着陆宜娴道,“你同兆华怎突然这么亲近了?” 陆宜娴道,“也不是亲近,想着她这般年纪就要和亲,实在心疼。对了,我想初五再回沈家一趟,先前想着要给外祖母的一条围脖落在家里了。” “叫人送去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你如今身子愈发大起来,要少走动才是。”赵寂紧紧握着陆宜娴的手。 陆宜娴摇摇头,“每年初五舅母都要带着晚玉回娘家的,我只得了这一条围脖,不好厚此薄彼让舅母多心。若让人送去,舅母回头知道了总是不好的。我亲自拿去就是了。” 赵寂觉着有些奇怪,但到底也没有怀疑什么,只嘱咐陆宜娴当心身子。 到了初五那一日,陆宜娴故意挑了老太太午睡时候过去,到慈寿堂问了安,便说要去梨玉院子里坐坐,等老太太起了再来问安。 陆宜娴进了梨玉的院子,让侍候的女使全都到外头去,雪湖和梨玉身边的子惜守在外头。梨玉见了陆宜娴含笑道,“娴姐姐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陆宜娴一边坐了一边道,“梨玉,我前日去长公主府拜年,受人之托来寻你。” 梨玉听到长公主府几个字,眼神便一下子有些闪躲,“姐姐……” 陆宜娴拉着梨玉在身侧坐下,温和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隋二公子也珍惜你的名声,只敢让兆华翁主一人知道,从中传话,放心就是。如今是他被长公主软禁起来,身边人也不许放出去,所以才求到我这儿的。” 梨玉听了这才缓缓抬头,“姐姐,那……他托你问什么?” “不急。”陆宜娴拍一拍梨玉的手,“你先好好告诉我,你是心里真的有他么?” 梨玉羞红了脸,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良久才道,“他……他很好,又有学识,德行出众,家世也好……只是,我自然是配不上的,不敢妄想。” 陆宜娴仔仔细细打量着梨玉,心中微微叹口气,其实梨玉心思剔透,虽是庶出,却谨慎本分,比晚玉沉稳懂事,又有一手的好绣活,她一直是清醒而自知的。若非出身不好,梨玉的人品样貌,陆宜娴私心觉着,哪家的王孙公子都是堪配的。这样想着,陆宜娴心中一热脱口而出道,“若是他说要为你坚持到底呢?” 梨玉一怔,“姐姐说什么?” 陆宜娴道,“隋二公子让我问你,他愿意为了你同长公主僵持到底,只问你愿不愿意等他?只求你一句话,若你愿意,他必定能坚持下去,若你是不愿,他说是他对不住你,今后便不再纠缠。” 听了这话,梨玉沉默了许久,终究是流下一行眼泪,拿帕子轻轻拭了道,“他又是何必……我自有我的去处……何必为了我与他母亲闹得这样……” 陆宜娴见梨玉心绪有些乱,便安慰着道,“梨玉,你不必妄自菲薄,不过是个出身而已。” 梨玉摇摇头含泪道,“姐姐是嫡女出身,家中姐妹除了我也尽是嫡出,我的日子,姐姐如何过得?明面上是有姑娘的体面,暗地里哪个婆子不说闲话?有什么好的自然我也从未争过……上头的嫡亲姐姐许的人家都比不过隋家,我一个庶出的,怎么能攀上呢?我都明白的。” 陆宜娴叹口气道,“我有个法子,却是委屈你的……既然隋二公子这般珍视你,若你自己也心里有他,你嫁过去做个贵妾如何?” 梨玉坚决地摇摇头,“姐姐,我自己是个庶出的,日子什么滋味心中清楚,我在我娘灵前立过誓,这辈子绝不为妾,即使嫁给山野村夫,也要做个正头娘子。我实在不愿我的孩子也是庶出,就算是长公主府的,我也不愿意。” 陆宜娴点点头,“好,我明白了。那……你愿意等他吗?” 梨玉偏过头去,“我不知道……” 陆宜娴沉吟着道,“国丧还有大半年,这大半年里头他若真跟长公主硬磕到底,未必就不能成事。只是,你要想清楚,就算真的成了,长公主这个婆母,可不是好伺候的。你如今挑得他们母子不和,将来进了门,苦难都在后头。” 梨玉点点头,“我都明白……长公主前些日子已经上门来提点过了,我也实在有些害怕……可是姐姐,我……我不愿辜负他待我的一片心意呀……我一早说明了我是庶出,他却不在意,他说他从前见过大姐姐,他说我比大姐姐好看……他说他心里有我……” 陆宜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就按照你的意思回话。梨玉,你向来谨慎,但这既然是终身大事,你们又两情相悦,那就搏一回罢。” 梨玉终于坚定地点点头,“那就等一次罢,若实在不成,我也不怨他的,我知道他必然尽力了。” 陆宜娴自梨玉院子出来便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心中酸涩得很。梨玉明明事事优秀,只因一个庶出的身份,便不受重视不得高嫁。陆宜娴虽是嫡女,却也有些为梨玉打抱不平的不忿。一边想着就慢慢走到了慈寿堂门口,春秋瞧见陆宜娴急忙迎上来笑道,“老太太听说姑娘来了,还怪罪咱们没叫她起身,叫姑娘白走一趟。现下老太太已起身了,就等着姑娘呢。” 陆宜娴进了里屋,老太太正倚在两个大抱枕上头,身上拥着厚厚一张鹿绒毯子,手上抱着一个精致的银丝手炉,看着很是惬意。见陆宜娴进来,老太太亦是慵懒道,“跟梨玉说什么说了这许久?” 陆宜娴含笑道,“不过是些姑娘家的闲话罢了。” 老太太睨一眼陆宜娴,“不知道说的哪家的闲话?长公主府么?” 陆宜娴一听急忙起身屈膝道,“外祖母英明,娴儿不敢隐瞒。只是,不知外祖母如何知晓?” 老太太叹口气,“五个多月身子的人了,别做这虚礼,快好生坐着罢。”等陆宜娴坐定了老太太又抬眼道,“上回长公主过来,我便是瞧得清楚了。梨玉是个本分的,想必是隋家那个先招惹上的。你前儿又去了趟他府上,今儿便来寻梨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女儿家名声要紧,这么一来二去的,难免走漏了风声,反倒对梨玉不利的。” 陆宜娴见四下无人,知道老太太一早打发开了所有女使,这才和盘托出。老太太沉吟许久,才缓缓摇头,“这可不是一桩好姻缘呐……” 陆宜娴点点头,“我也是这么同梨玉讲的。只是,他们既然两情相悦,若真能成了好事,想必姑爷也会护着梨玉。” 老太太道,“男子在外头读书做官,内宅里头朝夕相处的反倒是婆母多一些。当初你被指婚过去,前头一年不也是战战兢兢地过?好在你婆母是个大气的人,但到了如今,你婆母可有半分让你管家看账的意思没有?只怕你连王府的账本都没摸过一回罢。不过,你有着身孕,府里人口简单,谁管家倒也没那么重要。若今后立了侧妃妾室,还是你婆母管家,那你这个正妃做得,可就没体面了。那长公主府人口复杂,长公主又是难伺候的性子,梨玉真过去了,未必扛得住。我记得他家大郎娶的是襄阳候家嫡女,咱们家就是晚玉嫁过去也低人一等,何况还是梨玉呢。” 陆宜娴听了嘤嘤沥沥一大篇话也赞同点头,然则心下还是不忍,“外祖母,您说的,梨玉怎能不知呢?正因如此,她已经三番两次地拒绝了隋二。但是,梨玉品貌如此出众,不过只是因为庶出而已,难道您忍心看有情人分离么?” “当初你养在我身边,我就不好再把梨玉也一同养着,怕你舅母多心。梨玉自小不在我身边养着,她的事情我不好插嘴。若要提什么身份,大可把她记到你舅母名下,也算是嫡女出身,只是你舅母怕是不会同意的……算来算去,不如早些断了念想的好,免得日后更伤心。”老太太说完也叹了口气,“梨玉今后,最好安安稳稳低嫁一个六品官家的嫡子,这样不会受气,今后夫家上进她也能跟着往上走。你舅母想来也是如此打算的。” “现下他们母子僵持,未必就不能成事,至少……至少再等等,给梨玉一个念想也好。” 老太太直直看着陆宜娴,“你有没有想过,长公主虽然不敢对她的亲生儿子做什么,却可以想法子毁了梨玉?” 第二十七章 元宵灯会的时候,陆宜娴也没有出门,悄悄找人打听了,长公主府也只让大公子夫妇和兆宁翁主出来赏灯。因着那一日老太太的警告,这些日子陆宜娴与京中贵妇刻意走得近些,探听些消息,倒是一片平静。或许此刻,大家都在关注元宵之后,晟王一党的处置罢。 到了一月底,陛下终于降旨,晟王废为庶人,终身圈禁,与晟王勾结的官员及其亲眷,按情节轻重各自判罚。晟王母家周氏一族男丁斩首,女眷十四以下入掖幽庭充作罪奴。至于樊家,樊忠平兄弟二人连降四级,外放到宿州去了,女婿连襟也各有惩罚,贬出金陵。樊夫人被休,便被樊老太爷送到老宅去了。当然,对于有功之臣,陛下也是有恩赏的。宫中董贵妃传话来,等国丧过了,便择选两位侧妃入府,名正言顺,陆宜娴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同时,陛下加封兆华翁主为镇国永宁公主,和亲之事看来是万事俱备了。 二月初,陆宜娴终于从裁缝铺拿到了荷包,将两个荷包和图纸叫雪湖亲自送去长公主府。二月中旬,蒋姑妈带着堂妹采怜进京,陆宜娴和赵寂还回府陪着吃了一顿饭。 整个大杞似乎就这样慢慢苏醒过来,接连三个月的时间,好像所有人也能从惊骇中缓过来一般,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长公主府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陆宜娴连一丝波澜都没看出来。有时候回沈家,面对梨玉期盼的眼神,陆宜娴心下总是一阵心疼。 到了四月,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这时陆宜娴已经九个月身孕了,平日走动也有些费力,便甚少出门,倒是棠玉常来探望,老太太也每两三日就打发人来问安的。徐太妃一早备下了两个稳婆,算着日子,打算再过半个月便请个郎中来府中住着,随时预备着接生。 这一日用过午膳,赵寂便陪着陆宜娴说话解闷。赵寂看着陆宜娴高高隆起的小腹,满眼都是期待,“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的孩子就有这么高了。”说着比了个手臂长的姿势。 陆宜娴笑道,“明年这个时候,你的两位侧妃也进府了,孩子有多高你怕是不会记得了。” “胡说什么?”赵寂轻轻抱着陆宜娴,生怕让她磕着碰着。 陆宜娴看着赵寂,口中仍是醋意不减,“才不是胡说呢。董贵妃可是说了,明年开春,便是所有五品官员以上、年满十四的女儿,全都要参选的。除了给你挑侧妃以外,还要给昌王和纯王挑。说起来,昌王突然得了势,眼下却只一个王妃,眼馋的人家肯定多着呢,咱们不过是捎带上的罢了。” 赵寂道,“只是你知道的,我是不想要的。我向你立誓,那两个进府以后,我绝不碰她们。” 陆宜娴摇摇头,“人家姑娘清清白白地进来做你的侧妃,你这样冷落总不是好的……只要她们都是老实本分好相处的,我也就安心了。你心里敬我爱我,我是明白的,将来你也顾着我的面子,我就知足了。” 赵寂心下有些不舒坦,正想说些什么,雪湖却突然进来道,“王妃,大姑娘急匆匆过来,说是有要紧事要见姑娘。对了,太妃说请王爷王妃今日一同用晚膳了。” 陆宜娴立刻坐直了身子,“知道了。那快请棠玉进来罢。”陆宜娴看一眼赵寂,赵寂知趣地道,“好,我先去书房,待会儿来接你过去用晚膳。” 陆宜娴顺从地点点头,看着赵寂离去,拿起手边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只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的确像是有些急促的样子。 陆宜娴抬头,棠玉一路过来,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陆宜娴道,“你也是有五个月身子的人,就算生过一回了也不能大意的。快来坐下再说。” 棠玉坐下,陆宜娴才瞧她眼圈有些红红的,急忙问道,“受什么委屈了?” 棠玉摇摇头,“平京长公主昨儿在宫中说起,有家庶女心思不正,想攀高枝嫁进来,丢了有爵之家的脸面。虽未明说是咱们家,但周围七七八八猜了个大概……” 珍珠在一旁插嘴道,“献王妃容禀,咱们姑娘是个好性儿的,任由人欺负罢了。今儿一早夫人听了这谣传,便指摘沈家教养之事,咱们姑娘气得胎动,姑爷又不在家去了书院,只得套了车来这王府躲上一日罢了。” 棠玉转头轻声呵道,“多嘴的,还不下去?”说罢又看向陆宜娴,满面忧心神色,“我那婆母你是知道的,不过爱逞口舌之快罢了。我只担心梨玉,正到了议亲的时候,名声却损了。” 陆宜娴想起自己当初在王家席面上吃的亏,不禁攥了拳恨恨道,“长公主这招实在狠。当初我那后母故意坏了我名声,让我被指婚过来,现下又要玩儿这一套。” 然则棠玉是不清楚个中缘由的,便道,“梨玉是个本分的,断不是攀龙附凤的性子。这般谣传,实在是害人不浅。依我看,最好的法子就是立刻定亲,只是国丧未过,终究不好办的。” 还有一个法子,那便是国丧之后,梨玉与隋二公子定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闲话。但是这个法子怕是行不通。陆宜娴仔细想想,长公主母子僵持也有小半年了,只怕这些日子闹得狠了,长公主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只是,对于姑娘家而言,这实在是天大的祸事。陆宜娴心想,老太太说得果然没错,长公主不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却可以让梨玉抬不起头来做人,以此威胁。 长公主如今把永宁公主也关了起来,不许传递消息,这几个月陆宜娴心里也是干着急,却没有法子的。陆宜娴问道,“舅母怎么说?” 棠玉一怔,“母亲细细问过梨玉,梨玉说不过是偶遇过两回,连话也不敢多说。母亲觉着,定是那隋家的纠缠梨玉,反倒连累了晚玉和梨玉两个未出阁的,现下气得吃不下饭呢。陆家与沈家又是这般紧密,万一再牵连了你两个嫡亲妹妹,那就罪过大了。” 陆宜娴摇摇头,不觉生出两分悔恨的心思来,“我父亲心里怨我,只怕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当初我逼得太狠,如今樊家又未获重罪,倒显得是我蒙骗了父亲一般,外头也说父亲无情无义,有损官声罢。我与陆家,今后怕是没有一丝往日情分可挂念了。我父亲请了姑妈进京教养,也不愿续弦,对这两个妹妹倒是认真盘算……扯这许多做什么?竟是我糊涂了。” 棠玉拍拍陆宜娴的手,“姑娘家是最重名声的,如今晚玉的婚事只是口头说定,还未下聘,外头自然也不知道。若是段家因此悔婚,咱们也毫无办法,母亲就是想着此事,才如此焦急。要真依照我的性子,咱们花钱买个女子,跪在长公主府门口哭诉他隋家二公子始乱终弃,□□民女,这才咽的下这口气呢。咱们沈家岂是能白白收下长公主泼来的脏水不成?” 陆宜娴听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拿团扇轻轻拍了拍棠玉,“做母亲的人了,还不正经呢。要真这么做,岂不是与长公主府结怨了?宁国公如今可是领了监管盐铁的肥差,沈家可惹不起。” “我自然知道。”棠玉心有不甘道,“只是,便任由长公主白白欺负咱们梨玉和晚玉不成?” 陆宜娴沉吟了半日道,“我想着,此事怕也只有外祖母出面,把梨玉同隋家的亲事定下。外祖母与太后交情深,就是长公主也要礼敬的。若是外祖母开口,此事未必就不成。” 棠玉迟疑道,“梨玉不是养在祖母膝下的,此刻来麻烦祖母,只怕不好开口罢。” 陆宜娴摇摇头,“为着两个孙女,外祖母心中也是明白的。舅母若提了,外祖母断然不会拒绝。” 陪了棠玉一下午,到了晚膳时分这才得空,赵寂早早候在外头等棠玉走了便牵着陆宜娴的手到朝暮轩去了。徐太妃让戚妈妈好生扶陆宜娴坐下,关切道,“九个多月的身子了,走路慢些,就是晚些吃也不打紧的。” 陆宜娴道,“母亲恕罪。原是家中姐姐来了,陪着说话忘了时辰,故而来得迟了些,让母亲等久了,是儿媳的不是。” 徐太妃拍一拍陆宜娴的手,“说这些做什么?今儿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先吃饭。” 陆宜娴定睛一看,葱丝焖黄鱼,虾仁三鲜,竹荪炖的老鸽子等,都是温补又对身子有益的。陆宜娴道了谢,便吃起来,便听得徐太妃小心翼翼地问道,“想着……你听见外头传的闲话了?” 赵寂不知,“什么闲话?” 徐太妃瞪一眼赵寂,倒是陆宜娴不以为然道,“长公主说有个爵家的庶女想攀她公主府的高枝,外头零零碎碎的,说是我沈家的三妹妹。” 赵寂一拍桌子,“沈家的教养自然是极好的,哪里会教出那种女儿呢?姑姑说的怕是别家罢。” 陆宜娴摇摇头,“长公主既不肯明说,谁又猜得准呢?只不过闲话既然有了,家中舅母自然是忧心的。沈家嫡出的二妹妹因着国丧,也未定亲呢。” 徐太妃温和道,“娴儿,母亲自然是相信沈家清白,只是你现下九个月了,切莫听信这些伤了自个儿的身子才是。”说着又挑了一夹鸽子肉放到陆宜娴碗里,看着赵寂,“另拿个小碗来给娴儿盛半碗汤来。” 戚妈妈转头取了个白瓷碗递给赵寂,赵寂盛了半碗鸽子汤放在陆宜娴手边道,“现下还烫,凉一会子再入口。” 陆宜娴道,“母亲关心,我记下了。只是,说不忧心倒是假的……我那三妹妹虽是庶出,却是个品貌都好的,这般闲话让她如何能抬头做人呢?更别说,这闲话还影响了我二妹妹的亲事。” 徐太妃点点头道,“长公主既开了口,自然也收不回来了。只是他家如今位高权重,谁敢得罪呢?只可惜了沈家的姑娘,白白受了流言蜚语。要我说,那长公主府看着光鲜,进去了有那样一个婆婆在上头,日子可不好过呢。” 陆宜娴笑道,“天下要是都是母亲这样的婆婆,那姑娘家岂不都想急着嫁人了?” 徐太妃猛然受了这一顿夸,脸上一下红了起来,“就你嘴甜。我时常想着能生个女儿多好,寂儿是个男子总不如女儿贴心的。” 赵寂十分委屈,“母亲,我还在呢。” “在就不能说你了?”徐太妃瞪一眼赵寂,又含笑看着陆宜娴,“娴儿,孩子可取了名字么?” 陆宜娴道,“若是个女孩,便叫念眉,若是个男孩,想请母亲取名呢。” “念眉,念眉……是个好名字,想着是个温柔大方的好姑娘。”徐太妃听了高兴得很,简直恨不得孩子立时便出世,“男孩子的名字,我想着平安长大最是重要,咱们家也不敢求别的了。”听了这话三人面上有一丝尴尬闪过,徐太妃旋即笑道,“就叫长宁好不好?” 陆宜娴含笑点头,“母亲亲自取的自然好了。长宁这个名字听起来,便像是温文尔雅的公子哥呢。将来长大了,指不定要招惹多少小姑娘。” 婆媳两个笑起来,徐太妃道,“也不求多,只求招回来一个你这样的孙媳妇,一家人热热闹闹,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宜娴止了笑容突然转了话头,“母亲安心,等两位侧妃进府了,一大家子人更热闹呢。” 赵寂急忙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陆宜娴看着徐太妃,“母亲前些日子进宫,回来后半分消息没透露,我想着便是董贵妃提起择选侧妃之事了罢?母亲担心我孕中多思不告诉我,但我心中总是明白的。此事我自个儿胡思乱想反倒不好,母亲倒不如说出来让我安了心。贵妃和陛下可有看上的人家了么?” 徐太妃叹口气道,“我知你是好孩子,白白的我也不愿添两个妾室让你心里不舒坦。只是宫里对这事是十拿九稳,拒绝不得……贵妃只是说,下头已经悄悄预备上选秀的事宜,等国丧一过便立刻操办起来,必定选出两个好的。听这个意思,侧妃的人选,咱们是插不了手了,只能陛下和贵妃决定。我本想等你出了月子再说,只是你既然问了……” 陆宜娴谨慎道,“若是宫中一力做主,挑进来的人便是为宫中效力的了,母亲您可明白?倒不是我不容人,只是还请母亲到时候需得小心应对才是,万一她们和带进来的人对王爷不利,那可就糟了……陛下心思深沉,咱们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徐太妃点点头,“其实,我想着你身子弱些,坐个双月子,出了月子之后,这王府我便交给你管了。账目和对牌钥匙一应让戚妈妈给你送过去就是。到时候侧妃面前,你也手里有权立得住些,想做什么也有名目。” 这倒是意外收获,只是陆宜娴面上却一副吃惊的样子,嫁进来将近三年,第一回徐太妃有了这个想法,“母亲怎么说这些?我年纪尚小,怕是难当大任……” 徐太妃道,“得了,你外祖母的本事我还是清楚的,把王府交到你手上我是放心的。你真想到时候侧妃进来,你手上没个实权,轻轻松松地被人拿捏么?我既说了这话,便不是试探什么,是真心实意的让你管家。真遇到不明白的便来回我便是了。” 徐太妃这话说得诚恳,陆宜娴也不再推辞只道,“母亲既信任我,那我便斗胆一试了。” 徐太妃含笑点点头,“不过,还有一事。” 陆宜娴急忙道,“母亲请吩咐。” “答应我的骑马射猎之事,不许忘了,今年年尾咱们就去。” 陆宜娴笑道,“是。” 这么一说,徐太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戚妈妈,我嫁妆箱子里头有一个父亲的大弓,你记得找出来我赶明儿试试,还用不用得。”戚妈妈听了也干脆地答应了。 陆宜娴附和道,“老侯爷用过的大弓,那自然是好的,我就期待母亲在场上大杀四方了。” 徐太妃眼中似有光亮一般,一说到骑马打猎立刻就精神起来,“大杀四方倒是不敢说了,但是猎些简单的野禽倒也是不难的。想当年我在先帝面前射中过一头鹿呢……” 赵寂看着这不正经的婆媳俩,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陆宜娴打量着婆婆正在兴头上,便小心翼翼地抛出下一个话题,“母亲,因着如今朝局多变,王爷打算着,等国丧之后,便自请为太后守陵一年……” 徐太妃听了,一时倒也不说话,她倒是明白这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这差事清苦,有些心疼儿子罢了。这样想着,面上又带了些愁容,“你……这样也好……嗳……这个当口上,我瞧着太子和昌王怕是有得斗。” 陆宜娴奇道,“母亲怎知道?” 徐太妃摇摇头,声音忽而低了下来,“陛下若有心保着太子,便不会给董贵妃这样大的体面。依我看,陛下是想扶植第二个晟王出来。” 赵寂在一旁闷闷道,“对自己儿子都不放心,对我又能放心到哪里去。”这话说得带有几分自嘲,又有几分怀才不遇的落寞,陆宜娴听了心中有些心疼。他本是杜老将军亲自教出来的,十分的本事在陛下跟前儿只敢露三分,就是露了十分也要说是别人的功劳。 “陛下既不放心太子,难不成太子就与陛下毫无嫌隙么?太子对陛下就没有怨气么?对太子来说,陛下一次一次地扶植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给他添堵;对晟王昌王之流而言,陛下又没有真的想册立他们,只不过扶植起来给太子练手分权,等太子将来……他们的下场便惨了,如此一来,不想斗也得斗了。若说天家亲情淡薄,陛下才是源头。”陆宜娴一气说了这么多,直说得微微发汗,心里为赵寂不平,便想什么说什么了。 徐太妃“哎哟”一声,拿了帕子捂陆宜娴的嘴,“说什么浑话呢?敢编排起陛下了。”幸而徐太妃谨慎,三人用饭早早将不是心腹的人打发了出去,“咱们府里的丫头,好些是宫里赏的罚没来的,我这些年不敢打发,只让她们做些外围的活计,不让去前院或是书房正屋的。你说话也当心些,说不准有什么心思不正的。” 陆宜娴沉吟了半晌,“母亲,不如……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罢?正好要生了,有个很好的由头发作呢。” 徐太妃问,“你是说,趁此机会,把那些人打发出去?” 陆宜娴道,“也不算是打发走,只是先前陛下赏的两处宅子要人看管洒扫,庄子上也能安置些,何必都拘在府里让咱们提心吊胆?我有个法子。” 这王府里头,许多年没打发过女使丫头,既要陆宜娴管家,不如正好“改朝换代”一番,去了府里的隐患,又要让人挑不出错来。当初在陆家,大抵也是露过一手的,时隔三年,陆宜娴的本事想来是更上一层楼的。 “若这回生个姐儿,母亲便多在下人里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来,贬损几句。若是个哥儿,母亲便说哥儿身子弱,是我不好生养胎连累了,总之怎么说都是有理。外头瞧着我受了委屈,等我管家的时候,自然要把委屈洒在谁身上的。不过,至于是谁……” 徐太妃已是很明白了,倒觉得此法可行,“这些人想着你在我这儿受了委屈,回头发作在她们身上也不敢说什么的。那些不安分的,你看着打发了也好,只不过别让外头起疑心就是。” 陆宜娴点点头,“打发也是法子多的,有些小厮家不在京城的,咱们配了人,重重赏份银子让夫妻两个回老家见礼,一来一回总得大半年,到时候回来,原先的位子有人顶上,便打发去庄子上,谁也挑不出错来。” 徐太妃“嗯”一声,见吃得差不多了,让戚妈妈撤了饭食,端了茶来,给陆宜娴的是单备下的红枣燕窝,炖得晶亮,虽是刚吃过饭,此刻也食指大动。刚喝了两口,瞧见雪湖从外头进来,一脸有事的样子。因今日厨房做了道荷叶糯米排骨,想着老太太素日爱吃,便让雪湖拿去给了沈家给老太太,便问,“有什么事么?” 雪湖道,“回王妃的话,是大奶奶病了。” 陆宜娴狠狠一惊,立时便站起身来,“怎么病的?请太医瞧了么?” 雪湖摇摇头,“是心病罢了,只是看着倒严重,已有两日没起床了……原是前些日子,夫人说了一句,‘国丧期间一年不得行房,本就没那个生养的福气,现今又耽搁一年’,大奶奶听了又是哭又是闹的,不多时就病下了。” 徐太妃对沈家的事还是大半清楚的,陆宜娴素日也说起不少,知道越氏的心病便道,“可不闹上了?算算,你家大嫂子嫁进来可要有六七年了。” 陆宜娴点点头,“我那大哥哥不许纳妾,倒是白让我嫂子担了妒名。我舅母素日便是心直口快的,有时候又钻牛角尖,本来也有些怨气,这下更要命了。” 雪湖忧心忡忡道,“不止呢……夫人把老太太都编排上了……说越家是老太太相看来的云云。老太太那头知道了也生了气,早早灭了慈寿堂的灯关了门,老爷知道了又说了夫人一顿,夫人也哭闹一通,碎了好些碗碟杯子……” 陆宜娴道,“舅母和大嫂嫂本就两相有怨,闹起来是早晚的……大嫂嫂一日没有身孕便一日是个心病……”陆宜娴想到了什么看向徐太妃,“母亲,您在金陵这么多年,可认识些内宅来往的女医么?专瞧妇人病症的那种。” 许是转头转得太快了,陆宜娴一阵头晕,腹中一痛,没等徐太妃回答便直直往后栽去。 第二十八章 陆宜娴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产床上了,怕是即刻就要生了。稳婆和女使挤了一屋子,赵寂在外头院子里踱步,来来回回心急如焚。徐太妃陪着陆宜娴好言好语道,“好孩子,生产时间长着呢,千万要省些力气。若是饿了便吃些东西。” 陆宜娴满头大汗,腹痛如绞,痛苦地摇摇头,“我不饿……” 一个稳婆道,“王妃安心,您的怀相很好,必是顺顺当当的。” 徐太妃听了这话终于放下心来,又道,“安心,我立即让人去知会你外祖母。”徐太妃一手紧紧握着陆宜娴的手。 陆宜娴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猛烈的宫缩之后便要开始了,但还是强忍着道,“母亲,明日……明日再告诉我外祖母罢,现下入夜了,别让外祖母忧心……家里本就闹着……” 徐太妃急忙点头,“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你别想这么多,快省下力气生孩子。” 这孩子足足生了一夜,赵寂在外头听见陆宜娴的惨叫也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在院子里头踱步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把元宵直看得头晕目眩。不过徐太妃就算面上答应了陆宜娴,还是让荀妈妈回了趟沈家说这件事。 老太太本来就因为梨玉的事,这几日颠三倒四地想法子,现下竟听闻陆宜娴早产,又是因为听了儿媳和孙媳的折腾才心神不稳,一时发了狠,大半夜的又起身,让人把沈令沈辞夫妻俩全部叫到了慈寿堂听训。向来好脾气的老太太厉声对着下头两个婆媳道,“你们两个没有一个让我省心,还惹得娴儿早产,万一有个好歹,你们俩要给我拿出个说法来才是!” 闫夫人知道陆宜娴是老太太的心肝儿肉,又被沈令刚骂了一顿,此刻哪敢说半个字,只吓得心惊肉跳,“母亲恕罪,都是儿媳的不是,等娴儿生了我必定携重礼探望。” “哼……娴儿到底叫了你这么多声舅母,就是养在我膝下,这些年也用的我的体己私房钱,没动过你公中半分账!平日不见你关心,这下倒说得跟花一样!”老太太骂完了闫夫人又看越氏,“你个糊涂东西!我当初是如何给的你情面!倒让你纵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一个纳妾的事情闹了这么些年不消停,是不是要气死了我才算完!你官人如今是大好的前程,你但凡是拖累了他半分,这个家便容不下你了!” 沈辞听了立即跪下道,“祖母!祖母别怨夫人,是我不愿纳妾!” 老太太疾言厉色道,“你还有脸说!你房里如今连通房都打发干净了,外头都说你媳妇是个厉害的,你倒好,这会子跳出来装老大了!你要真疼她,明面纳两个摆着,不理会也就罢了。” 老太太定了定神,眼风扫过沈令,沈令立即起身拱手道,“此事自然还请母亲做个了结。” 老太太看着闫夫人道,“你房里那个春晓,是你早先挑上的,我瞧着品貌都不错,素日是个老实的,就由我做主,开脸抬姨娘,国丧之后让她去给吟秋敬茶。” 闫夫人听了心下一喜,连连答应,“母亲说的是。就算是个庶长子,也是有后了不是?” 越氏听了这话差点又要哭,老太太气得发懵,端起手边滚烫的茶盏就往地上砸,吓得闫夫人和越氏两个惊叫起来,“我做了这恶人也就罢了,你还偏要戳人家的心窝肺管子,天下可有你这样做婆母的没有?不盼着嫡子偏盼着庶长子!庶长子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么?!那些长子非嫡子的门户,都是什么门风,你自个儿好生打听打听!糊涂的蠢东西!” 闫夫人心里嘀咕,那还不是你孙媳妇自个儿怀不上……只不过这话她是不敢再说了,知道老太太素日偏疼越氏,只敢连连磕头道,“母亲息怒,我省得了,再不说了。那春晓不过是让房里多个服侍的,后头都看自己的造化。” 越氏怔怔跪坐在地上,如今老太太指名道姓地抬了个姨娘上来,不是当众打自己的脸又是什么?只不过现下不敢哭,只敢小声啜泣,生怕老太太再发火。 老太太看一眼闫夫人,“从明儿开始,管家的事儿,交予吟秋。” 长媳当家乃是常理,先前闫夫人说等越氏生了嫡子便当家,结果这些年过来……闫夫人心中自是一万个不愿意,只是当着老太太敢说什么?只得讪讪道,“是。” 老太太睨一眼闫夫人,“既抬了姨娘,你也把心思歇歇,少去插手他们夫妻两个。家里还有两个待嫁的姑娘,你先操心操心这罢!” 说罢又看着越氏,“要管家就别那么多心思,你官人素日把你惯得狠了,什么小性儿都给惯出来了。趁着管家,好好收收你那些心眼儿,再让我晓得你不安分,我就是外头抬个平妻来也使得!”这话说得重了,越氏立即磕头道是,哪还说得出半个字。 老太太把茶碗盖子重重一搁,发出清脆的声响,“全都滚出去罢!” 一屋子人早被老太太这么大的气性吓傻了,听得这句连忙千恩万谢地溜了。等一干人都下去了,老太太抚着心口对春秋道,“套车,去献王府。” 老太太到了却不进去,怕陆宜娴看见自己来了忧心,知道她是个有孝心的,于是便让赵寂安排了旁边的厢房,略微歇歇,若是有事再来叫她。等到第二日早上,院子里响起一声明亮的啼哭,赵寂锁了一夜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只听几个嗓门大的婆子含着满面笑容高声喊道,“恭喜王爷!是个姐儿!” 隔壁的老太太听了立刻振奋了精神,急急进了产房,陆宜娴全身是汗,嘴唇苍白,显然是累极了。陆宜娴见了老太太急忙问道,“外祖母怎么来了?” 老太太攥着陆宜娴的手,“傻孩子,外祖母当然要来了。不许想别的,好好坐个月子。” 陆宜娴含笑点点头,只是那笑容是极疲惫的了,“雪湖,把眉姐儿抱来我瞧瞧。” 老太太问,“取了名字了?” 雪湖堆着满脸笑容道,“姑娘和姑爷一早取好了,叫念眉呢。” 老太太连连说了几句好,徐太妃在一旁道,“亲家老太太,您一夜没休息好,厅上备了饭,您先用些罢。” 陆宜娴也如是劝,老太太这才同徐太妃一起过去了。赵寂握着陆宜娴的手,满面心疼,“夫人可辛苦了。” 陆宜娴摇摇头,“不苦,刚听雪湖说你一夜没合眼,此刻快去睡一会儿罢。” 赵寂看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看看疲惫至极的陆宜娴道,“你才是最辛苦的,你睡会儿,我在旁边陪你会儿。你睡着了我再去。” 陆宜娴点点头,终于在赵寂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厅上,老太太刚刚吃了两口热粥,连眼圈也红起来。徐太妃急忙关切道,“老太太是怎么了?” 老太太拿着帕子拭着眼角的泪水,摇摇头道,“亲家母,这孩子着实是个命苦的……她亲娘生下她就断了气,后娘是个不慈悲的,她父亲如今也与她不来往了……她被送到我手上的时候,瘦得跟只小猫儿一般,精心养了许多年才长点儿肉起来……瞧着生孩子那个劲儿,实在是心疼……只是,她常说您是个和善人,我心里实在是感激。不止为着我这一份儿,连同她亡母那份儿,都是要深谢您的。” 徐太妃急忙道,“老太太您可言重了。娴儿到了我家,我也喜欢得不得了,瞧着他们夫妻和睦我心里才要谢您,教出这么好的孙女儿才是。” “外头多有笑话她,不认本家,只认外祖家的。只盼着您体谅一二,她自小没了亲娘,与父亲多年不见,实在不亲近……” 徐太妃本是个将门虎女出身,在金陵熬了这么多年性子虽沉稳了,但心气儿还是在的,“个中关节,娴儿与我说过,樊家谋害她亲母,必不能容。沈家自小养她养到大的,就是将来她记到了沈家名下,我也觉得是该的。如今樊家获罪贬出了京,您心里也可安心些了,亲家母在下头也能合眼了不是?” 这一番话说得恳切,徐太妃本以为老太太会很感动,谁知道老太太却有些怔住了。徐太妃不由得心虚起来,不会是……说漏了什么吧……再看时,老太太竟是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徐太妃吓得一边急忙让人拿着名帖去请太医来,一边安置了老太太,嘴里满口念着佛,生怕有什么好歹。那边陆宜娴又睡着,徐太妃想了想,还是让人知会了闫夫人过来。 闫夫人和越氏这回倒是一齐过来,听闻老太太在王府晕过去,都心虚地以为是昨夜被她们气狠了,又担心陆宜娴生产之事一夜没睡好,所以撑不住便倒了。当然这的确是一个原因,最重大的还是莫过于徐太妃口中说的那个陆宜娴一直不敢告诉她的惊天秘密。虽说老太太心中一直有数,但突然知道此事连徐太妃已然知晓了还是被刺激狠了。 王府乱作一团,徐太妃也心虚着,陆宜娴醒过来知道老太太晕了,不顾自己刚生了孩子,立刻穿了衣裳过去。太医已经来过,直言老太太就是受了刺激,过一会儿便能醒过来,不大碍事。这个受了刺激,各人心中有各人的计较,一时间一屋子人都心里发虚。倒是一夜没合眼的赵寂此刻在书房里头睡得沉,陆宜娴也吩咐元宵不必叫醒他。 待老太太悠悠转醒已是午后了,醒来瞧见闫夫人和越氏婆媳俩,心下当即便有些不悦,只不过徐太妃在此也不好露了神色,只吩咐她俩回府去,她自有话同陆宜娴讲。徐太妃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立即起身说送二人出去,遣戚妈妈送老太太到琼芳轩去。 陆宜娴在床上倚着两个大软枕,荀妈妈见老太太过来,急忙让周围伺候的都出去。老太太沾了口茶水,柔声道,“万幸你是好端端的,若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娘交代?” 陆宜娴摇摇头,“舅母与嫂嫂的事情我不过有些忧心,哪儿就惊着了?外祖母安心就是。” 老太太攥着陆宜娴的手,瞧着外孙女憔悴的样子,一阵心疼,“你那大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是个温良的,这些年被你大哥哥惯出小性儿来,醋劲儿也上去了。若她是一个接一个地生,或是至少有一个嫡子出世,我都懒怠管他们两口子的事。眼瞧着六年多了,硬是没怀上身子,房里是半分多余的人也没有。偏你大哥哥是长房嫡孙,将来是要袭爵的,没个后嗣怎么成?……如今想着竟有些后悔,当初你大哥哥瞧上她,我该多想想的。” 向来只听说妻子劝丈夫上进或是惹得丈夫沉溺声色犬马的,倒头一回见到妻子被丈夫惯出性子的,足见沈辞有多爱重越氏。倘若是个庶子便罢了,夫妻和睦也是好事,然则沈辞将来既要袭爵,后嗣的事情便是重中之重了。这样想着,陆宜娴便安慰老太太道,“大嫂嫂会明白的。您虽给大哥哥抬了个姨娘来,但不也把管家权给了大嫂嫂?” 陆宜娴想起今早看越氏的时候,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想是因为纳妾的事情哭狠了。闫夫人也心中不快,管家权一朝说没就没了,面子被下得狠了,加上外头谣传不止,一时间担忧两个玉的婚事,也愁得很。老太太想来是做这个打算已是许久了,这回趁着惊了陆宜娴的胎为由头,正好发作,两个人都理亏说不上话,此事倒成得顺利。 老太太点点头,本想开口问沈含之事,然则到底没有问出口。陆宜娴不说,定是怕她伤心,既然已经知道,便也不必挑明了。先前老太太还奇怪,为何陆宜娴要逼着她父亲休了樊氏——当然对外都说樊氏背着陆闻章,与樊家一同投了逆王门下,事发之时为免牵连儿女自请下堂——如今想来却是明白的,原来陆宜娴一早弄明白了许多事情。老太太又叹了口气,这么小个孩子,心里装着多少事呢……忽又想起一事来,老太太道,“今儿棠玉和家里两个玉都说想探望你,我道你受了惊需得静养些时候,让她们过半个月再来。” 陆宜娴顺从地点点头,含笑道,“都听您的。” 老太太又嘱咐了许多月子里头保养的事情,陆宜娴都一一答应着。二人说得开心之时,雪湖报了声,“太妃身边的戚妈妈来了。” 戚妈妈进来向老太太福身道,“老太□□好,平京长公主来了,说是来瞧王妃的。” 老太太听了心下不悦,先前放出话来搞得金陵谣言四起,现下又说来探望。只不过赵寂到底是她亲侄儿,也不能让徐太妃难做,伤了两家的情分,便不动声色道,“有劳长公主记挂。” 长公主来得倒是极快,带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和给孩子的玩意儿,不知道是个什么意图。平日里也没见她与献王府有多亲密的往来。陆宜娴心中正犯嘀咕呢,长公主就进来了,见了陆宜娴和老太太倒是先跟老太太打上了招呼,“问姨妈安。” 这倒不是什么亲的姨妈。实在是当初太后同老太太交情深,深得想让长公主认个干娘,老太太抵死不从,说是僭越,太后便当老太太是姐妹,长公主便叫的姨妈。老太太推脱了几回,实在推脱不掉,便由着这么叫了。后头沈家受了瑞王的牵连,太后顾着陛下的面子,与老太太来往也少了,故而长公主府与明安伯府也少有往来。 老太太听得这声“姨妈”,也不好板着脸,只不过淡淡道,“长公主言重了。” 长公主赔着笑道,“姨妈,您同我生的哪门子气呀?我是您看着长大的呀。” 老太太心里觉着奇怪,长公主虽顾着太后的面子叫声姨妈,却也从不会这般低声下气,不觉心中谨慎起来,“长公主肯来瞧我这外孙女,便是给足了沈家颜面,妾身该谢长公主的恩才是。” “瞧姨妈说得,娴儿也是我亲侄媳妇,过来探望也是该的。”长公主一脸温和,又顺势坐到陆宜娴身边,“头胎最是要月子坐好……”说了许多关怀的话,都是些听多了的套话,陆宜娴只含笑应了,不多说一个字。 长公主说得都没什么可说了,这才讪讪笑着看向老太太,“姨妈,好容易得见您,不如咱们去外头坐着说会子话?” 陆宜娴心知,果然是来找老太太的,又不好意思登沈家的门,知道老太太在王府正好打着探望产妇的由头急急忙忙地过来。平日里头哪里有刚生了就去探望的,不都是满月酒的时候才去,长公主这一手就差脸上写着暗渡陈仓四个大字了。老太太也想清楚了,只道,“我也不好离娴儿远了,就在旁边隔间坐着说会儿话罢。” 这就是允许陆宜娴偷听的意思了。长公主跟着老太太过去,雪湖才敢进来守着陆宜娴,只听得那边的长公主泫然欲泣,“我是该给姨妈赔不是的,都是我口无遮拦,心头恼怒,一时才做了错事,求姨妈看在母后的面上宽宥一二罢……我那小儿子您也是见过的,最是个刻苦上进的孩子,如今一条性命危在旦夕……” 陆宜娴听得心惊肉跳,那隋二公子不是好端端的么?出什么事了?只听得长公主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前两日知道我做了错事,气急攻心便病下了,请了两拨太医都说是心病……一时间饭也吃不下,药吃了就吐,就这两日直直得瘦脱了相……求姨妈可怜我,您知道我家那大姑娘是许了和亲的,如何能叫我再没一个呀……我家那大姑娘现下也同我斗起气来,驸马也说我不是……我都晓得错了,求姨妈帮我一回罢……母后薨了,如今我敬爱的长辈便只姨妈一人了……这些年同姨妈家里往来少,原是顾着皇兄的意思,不是有心……” 老太太听长公主哭诉,冷哼一声,“你家晏哥儿我是见过的,倒也不是因为你一句话便能病成这样的心气儿,还做了什么你自个儿说罢……” “我……我恼恨他身边小厮传话,叫打死了两个……后来他看上个丫头要到书房伺候,我又叫打死了……他得知了那丫头的事喝了整日的闷酒便发起高烧来……” “什么丫头值得你这般上心的?偏还叫你打死了……”老太太问起,便是关心了。说来老太太也是个面冷心热的,对长公主倒也是真心关切。 长公主踌躇许久才开口,“我也是一时发了狠……那丫头清清瘦瘦的一时没挨得过去……是因她长得同姨妈家三姑娘有几分相似……” 听了这话,老太太立刻谨慎地咳嗽一声,长公主立即改了口道,“是我的不是,那些丫头怎能跟姨妈家的姑娘比……只是……”见老太太面上仍像是布了层寒霜一般,长公主说话又带了哭腔,“我家晏哥儿同姨妈家辞哥儿一样,都是勤学上进走科举仕途的呀……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孙都能求个荫封,驸马原就是荫封来的,自觉比科举上来的低半头,晏哥儿体察他父亲和我的心意,自小苦读,十年寒窗,眼瞧着中了举人了,不能让他此时倒了呀……”长公主说得伤心,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想来这些日子心里憋闷,委屈受了不少。然则长公主自小金枝玉叶的,众人捧着长大,也不顾及别人的心思,做事有时候欠点考虑也没人敢说。 老太太听了半天,终于插上一句,“长公主是什么打算便直说罢。” 长公主擤了擤鼻子道,“我愿收三姑娘为义女,将来出阁我添足足的嫁妆,亲事上我也愿意保媒,流言便可平息……只求姨妈允准……” 这话陆宜娴听了都火气大,何况老太太。果然老太太冷冷道,“原是打算到这头上来了,长公主真是好心思好盘算!我家里三丫头虽是庶出,自小也是跟在嫡母跟前儿学规矩,时时在我面前尽孝的,她嫡亲的二哥儿虽比不得大的争气,但现下已中了秀才,后头也是有前程的,并不是许不上人家非得求个长公主做义母!沈家好歹有个爵位在,姑娘家也不是这样被糟践的!长公主既瞧不上三丫头,又何必说这些话来打我沈家的脸面!” 这话说得就重了,老太太连着两天说了重话,直直累得倒在椅子上,微微喘气。不过近来沈辞受了陛下褒奖,又有几位世叔照应提携,眼看着仕途光明,老太太说话自然多了几分底气,沈家的姻亲故旧在朝中也是不少的。 不过这倒是个死循环,长公主若真心抬举梨玉,干嘛不要了做儿媳非要做义女?那既然瞧不上,又说认义女的话来,难怪老太太气得狠了。况且,长公主此举不过是要隋二公子断了心思,说到底还是不认可梨玉的。 长公主见老太太讥讽这般露骨,又流下眼泪来,“姨妈,晏哥儿这几日水米未进的,我是真怕出事……他父亲向来是看重他的……若姨妈不允,万一出了什么,我可如何活得下去呀……” 长公主哭得情真意切,怕是隋家二公子的确危在旦夕,不说心病,光是不吃不喝人也撑不了几日,何况再加上个心病呢……陆宜娴这边正想着,只听老太太淡淡的声音传来,“太后当年欠老身一个恩典,想跟长公主讨了来,不知长公主可愿应承?” 第二十九章 “昔日,太后为献王遍寻金陵各府,最后以情分相劝,劝老身舍出了我最疼爱的外孙女。长公主不忘旧情,仍称一声姨妈,今日老身便倚老卖老求个恩典,给孙女儿求一个长公主府二奶奶的位子。如何?”老太太亲自开口,这亦是十分不容易了。向来亲事哪有女方开口的?陆宜娴叹了口气,又凝神细听。 长公主装着糊涂道,“姨妈家的姑娘肯定是好的,姨妈既然开了口我自然不好推辞的……听闻二姑娘还没说亲……” 还没说完老太太就啪地一声拍了桌子,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头,连连冷笑,“长公主伶俐,我沈家姑娘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傻子,一个姑娘进了你家门一个姑娘做了你义女,瞧着沈家是过不下去需得贴着长公主和国公爷的面子过活了!” 长公主只得低声道,“姨妈恕罪,是我的不是……” 见长公主没了后话,便知道心里还是不愿,老太太只睨她一眼道,“老身求这个恩典,不外是为了两个孩子,若是夫妻和睦,晏哥儿自然也可上进些。长公主如今认我这个姨妈,那我就把话说明白些。一来,长公主闹得金陵流言四起,也不单是我沈家受了祸害,长公主一口子得罪了几家,将来你家晏哥儿在朝中,难不成路子要走窄了么?二来,如今晏哥儿不好,长公主就该遂了他的愿才是,硬生生地收什么义女绝了他的念头,这病好不好的起来还两说呢。三来,老身与太后——忝着脸说一句——还是有些情分的,若两家结亲,也是长公主的孝道。四来么,长公主若是应承,我便做主把三丫头记到媳妇名下,也算半个嫡出,不算很辱没了晏哥儿罢?……此事不急,长公主尽可慢慢考虑,只不过……要看晏哥儿等不等得起就是了。” 老太太话说得明白,长公主也不说话了,只静静坐着思量。老太太起身,“言尽于此,老身还要陪娴儿说会子话,长公主自便罢。” 老太太又进里屋来坐下,听得隔间的声响知道长公主已经出去了,陆宜娴这才道,“为了梨玉的婚事,外祖母也算尽力了。” 老太太叹口气,“我心里是不愿梨玉嫁去的。如此高嫁,今后几十年受罪都只能自己受着。长公主做婆母,你当日子是好过的?当初你嫁献王我也是一样的说法,只可惜太后的心思半分违逆不得,就算是多年的情分也求不得。现下倒好,我也仗着这情分,求一求梨玉的婚事罢。” 陆宜娴道,“此事说到底是长公主理亏。寻常说亲,即使最后不成也是口风严谨的,长公主跟儿子置气,反拿梨玉的名声作践,如此行径,若不是长公主的身份,只怕也是要被指指点点的。将来二哥儿入朝为官,对官声也有损。如今弄得流言纷纷,谁家此刻也不敢同长公主府议亲,生怕对号入座呢。” “我原也不想为梨玉开这个口,但晏哥儿我见过,着实是个上进的孩子……想了许久仍是底气不足,偏晏哥儿为这事儿病了,长公主着了急,我便尽力一试罢。不成便也只能不成了。”老太太一边给陆宜娴掖了被角,一边道,“瞧着他对梨玉这般痴心,将来就算长公主有意为难,他也能护着一二。今后再分了家独立门户,梨玉便是正房奶奶掌管内宅了。皇宫里捧着长大的公主做婆婆,向来是没有好的,先前同昌大长公主的儿媳,我也见过的,嫁人之前养得白白嫩嫩,进去半年看着形如枯槁一般……啧啧,公主府的福气,咱们还是莫贪心才是。梨玉若真进去了,依长公主的性子,便是要当着面塞通房,也是没法子的,她又是个文弱的性儿……嗳……” 四月份金陵已经逐渐热起来了,到了傍晚才得了片刻的凉快,蒋姑妈带着一个捧着冰碗的丫头往陆闻章书房去。门口的婆子通传一声“姑太太来了”,里头门开了出来一个安姨娘,堆着满脸的笑容上前道,“老爷在里头呢。”又眼尖地瞧见后头丫头端的冰碗,“给老爷做的罢?姑太太与老爷兄妹情分深厚,今后两个姑娘还要全仰仗姑太太呢。” 蒋姑妈听了神色也不十分热络,只含着淡淡的微笑道,“姨娘是有福气的人。” 听着像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不过安姨娘心思活泛到底是明白的,立刻福身退下请她进去。蒋姑妈让丫头把冰碗交到自己手上,然后扬扬头,那丫头识趣地守在门边。陆闻章瞧见妹妹,问道,“这个时候过来做甚?两个丫头素日给你请安还算勤勉么?” 蒋姑妈把冰碗搁在陆闻章手边,又在旁边的紫檀雕花木椅上顺势坐了道,“自回来也有几个月了,我心里想着许多事情,想着……还是问问哥哥的好。” 陆闻章搁下手里的卷宗,拿小银勺子吃起冰碗来,一边含糊不清地道,“何事?” 蒋姑妈迟疑了会子这才开口,“哥哥如今刚过四十而已,再娶一位填房来也是可的。如今我是寡妇,哥哥算是鳏夫,外头说起来晦气……我自是不打紧,只怕委屈了两个姐儿的婚事呢。” 陆闻章叹口气,又摆摆手,“我不欲瞒你,我已决计不肯再娶的,以后若有看上的抬个姨娘服侍着便足矣。如今安氏伺候得也算妥帖,她本是杭州良家的贵妾,服侍了多年了。我请你进京长住也是这个意思,一边教养两个丫头,一边操持婚事。”本还有个容姨娘,不过因是樊氏的身边人,也渐渐叫陆闻章厌弃了,如今被送到庄子里去了。 蒋姑妈得了陆闻章的意思,又犹豫了会儿开口道,“哥哥既信我,我便不客气了。既然如此,我便要向哥哥讨个东西了。” “你说就是。” “如今这府里是安姨娘暂管着家,若以后有贵眷上门相看两个姐儿,难道要让一个妾领着嫡女出去见客?岂不招人笑话?外头若知道这家中妾室管家,只怕也不好听的。况且,如今两个哥儿都在读书,我也能照顾得更妥贴些。我想若哥哥信我,我便毛遂自荐一番……哥哥的意思呢?”蒋姑妈也有些臊着,虽说是自己娘家,但出嫁女还回来管娘家的事倒也不好听。 陆闻章倒是很无所谓,“我想着安氏管家,你有精力多教教两个姐儿金陵的规矩行止,你原不是也做过公主的伴读么……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是信你的……常贵,叫安姨娘把管家的对牌钥匙账目册子全都送到姑太太那里去。”外头的小厮答应了一声,听脚步声便是匆匆忙忙地去了。“你远嫁出去,夫婿又早逝,着实是苦了你了。将来怜丫头说亲,就从陆家出阁也没什么不妥的。” 蒋姑妈听了高兴地点点头,“这是哥哥疼我了。” “你不是跟宫里的董贵妃是旧识么?从前你在金陵,那些闺阁往来的姐妹,如今也可走动走动,瞧瞧各家适龄的哥儿,挑人家可要几年呢。” 蒋姑妈含笑道,“我都省的,哥哥放心。哥哥既把两个侄女托了我,我必好生给两个丫头挑婆家,不会让她们委屈了去。曜哥儿不是前年已是廪生了么?明年再争取考上秀才,瞧着今后是出阁入相的材料。” 陆闻章也露出些笑意,“他还小,不成气候……我瞧着昊哥儿更聪明些。” 兄妹二人说了会子话,蒋姑妈这才起身离去。等回到桐芳斋,小女儿迎上来,“母亲可回来了。刚柔表姐来了。” 蒋姑妈漫不经心地问,“可玩得够了?” 赵采怜在母亲怀里道,“不是,柔表姐说今儿是她母亲生辰,哭得伤心得很呢……还骂了半天娴大表姐和远嫁出去的静表姐……” 蒋姑妈皱眉,“她们两姐妹统共在家里没待过一年,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说什么,娴表姐对后母记恨在心,晟王兵败后,她逼着舅舅休了舅母,说什么樊家附逆。可现下樊家不过是被贬出京,但舅母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休了,说当日定是被娴表姐骗了……骂了娴表姐许久,又说起静表姐是个庶出还不安分的……我问,舅舅为何不现在把舅母重新接回来,她又说不出话来……那日娴表姐回来,我瞧着她们几个亲姐妹几乎是连话也不说的。” 蒋姑妈听了,想了许久才道,“这么说起来,倒是娴姐儿把陆家弄成如今这场面的?……即便是后母不慈,不也让她高嫁了献王府,不至于回来逼得被休……依我看,你舅妈才是个软弱的,被个出嫁的继女拿捏……哟,我想明白了,怪不得哥哥不续弦呢……这么厉害的嫡长女,也别祸害别家姑娘了……这么想着,娴姐儿这般霸道,没有沈家撑腰怎么行?说起来,外头都说她不认本家只认外祖家,竟是真的……我陆家怎的教出这样的姑娘……一家子都成了笑话……别到时候连你的亲事都影响了……” 蒋姑妈越想越不高兴,眉头整个都皱起来,赵采怜急忙笑道,“母亲莫急,陆家不还有您在么?” 蒋姑妈重重地叹了口气,“父亲走时嘱咐我与哥哥定要互相扶持,如今陆家竟成了这个场面……别的堂房又是不堪用的……先好好操持起来再说罢,如今我既来了,就绝不允许谁再给陆家添乱了。希望娴姐儿还记得她姓陆罢……” 过了两日,长公主便亲自上沈家见老太太,允了婚事。老太太神色如常,丝毫瞧不出喜色,倒让长公主那种屈尊降贵的憋闷心情无处发泄。老太太只问了句,“晏哥儿现下可还病着?” 长公主缓缓松了口气,“托姨妈的福,我自允了这亲事,他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饭也吃得了,也能下床了……姨妈放心,国丧一过,年前我和驸马便来下定,只等明年秋天便能成亲。若是二姑娘赶在前头,我们让些日子也使得。” 得了长公主金口玉言,老太太终于放下心来,等长公主走了,便立即叫了沈令和闫夫人两个过来,又想着如今越氏管家,便又让冬夏叫越氏也来。三人都到了后,老太太才慢悠悠地说了此事,直把闫夫人惊得差点儿摔到地上去,毕竟闫夫人对此事的认知还停留在梨玉说的只偶遇过两回再没上心的,这下突然婚事都定下了。沈令就更不知道了,他本也没插手内宅之事,突然得了这样的好消息,第一反应却是国公爷把着盐铁要道,想着若能成了亲家,自己是不是也能在国公爷下头谋个肥差,给沈辞的仕途铺铺路。至于说越氏,这几日每每去闫夫人屋里瞧见在一边伺候的春晓——倒不是越氏故意想瞧她,实在是老太太发了话抬姨娘,府里头都知道过了国丧春晓身份便不同些,闫夫人也赏了好多新衣裳,穿得一身明亮娇贵,倒已经有两分姨娘的模子——心里老不舒坦,突然听了这事虽也惊讶,但还是想着如何操办好梨玉的婚事,莫让长公主府看了笑话。 三人心思各异的时候,老太太又看着闫夫人,“长公主这亲事不是白得的,要把梨玉记到你名下才肯。你们夫妻两个寻个日子开了祠堂去办这事。” 沈令一脸理所当然和原来如此的表情,怪不得长公主肯答应,看来至少也要个嫡女的名头。至于闫夫人,心情就复杂了。正当正嫡出的晚玉也只说了个段家呢,偏一个庶出的梨玉攀上长公主府的嫡子,这样的差距只让闫夫人嫉妒得差点儿咬碎了一口银牙。再一来,老太太这般气定神闲,必定早早就谋划好了,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倒像是信不过自己,觉着这个嫡母不慈一般,一下子又委屈得很。沈令看闫夫人久久不应,推了一把,“糊涂什么?梨玉的亲娘早没了,自小也是你瞧着大的,记在你名下将来也是扶辞儿一把。” 闫夫人讪讪道,“母亲吩咐,儿媳记着了。” 老太太喝了口茶,拿着团扇慢慢扇着小风,“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晚玉的夫家也是她自己瞧上的,段家也是世代簪缨的名门,哪里就差了?晚玉这性子,高嫁了是要受罪的,如今门当户对的正正好,依我看是几个姑娘里头日子最舒心的一个。况且,你真以为梨玉的身份,进了那长公主府过得好日子?若不是许多机缘巧合,长公主也万万不会允准的……都是各人的命数罢了。”说完便再不看闫夫人,又转向越氏,“吟秋啊,咱们沈家姿态也不能太低,梨玉出门子的规制,比着棠玉罢。” “比着棠玉?母亲,棠玉可是嫡长女呀!”闫夫人这下倒是彻底心态失衡了。 老太太不满道,“梨玉好歹也是叫了你这许多年母亲的,眼瞧着进去是要受苦受罪的日子,娘家再不做出些重视撑腰的样子,你要她怎么活?长公主要给她儿子纳妾塞通房,要让梨玉站规距,你难道能像帮棠玉去婆家闹一样去跟长公主理论吗!你这嫡母,还是慈悲些罢!” 沈令见老太太不高兴了,立即低声呵斥闫夫人,“梨玉的婚事是她自个儿的缘分,你非要比来比去做什么?难道你能乐意棠儿有个长公主一样的婆母?”说完又温言安慰几句,闫夫人这才消停。 瞧着闫夫人闷坐着不吭声了,老太太又道,“现下这事只咱们四个晓得,吟秋告诉你官人也无不可,只是旁的人便不要再知道了。如今国丧期间,总归不好。”又单独看着闫夫人,“吟秋此时威严不足,你还要帮着约束下人,到梨玉出嫁之前,这家里都要外管得铁桶一般,绝不能让任何风声漏了出去。若让我知道……那便是你的不是了。” 闫夫人听得后头一句立即点头,“媳妇晓得的。” 老太太想了想,“就说我自娴儿走了愈发寂寞得紧,让晚玉搬到我院子里头住罢。一来教教她皇家的规矩,二来以后说出去也是我教养过的,此时能多给一分体面总是好的。” 沈令拱了拱手,“母亲说得是。” 越氏亦道,“祖母安心,我立即办,明儿就让三妹妹过来。” 老太太见闫夫人仍是心里不甘,倒也懒怠说什么,挥挥手让三人都出去了。 闫夫人回了自己院里心里还犯着嘀咕,一气喝了一杯茶,一旁的邵妈妈急忙散了下人低声道,“这是老太太亲定的事,太太可不能犯了糊涂呀。” 闫夫人长吁短叹,“不知道梨玉哪来这般的福气了?一个庶出的丫头,竟攀上长公主的嫡子。” 邵妈妈劝慰道,“那也是次子并非长子的。” “将来分家产难道分得少了?太后陛下素日赏了多少田庄?国公爷现今领着要差银子是只多不少,就算今后那爵位跟老二无缘,但毕竟是一个妈生的,家产总能分得近半罢?更何况那晏哥儿我可见过的,真真是个好孩子,将来做了官更有得进项。”闫夫人越算越不甘心,“偏偏老太太当着一家子让我把梨玉记到我名下,如今是出身也有了,夫家的体面更有了。我的棠儿尚且还在那顾家受罪呢!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子,还要每日早起给那个老虔婆请安伺候着!”想着棠玉的事情,闫夫人不觉伤心难抑,流下泪来。 邵妈妈急忙拍着闫夫人的后背轻声道,“太太可不能这么想呀。三姑娘记到太太名下,那是给咱们脸上添光彩呢。再说了,三姑娘进了长公主府,那日子能有大姑娘过得舒坦?长公主先前传谣言那做派,当了婆婆能是什么好德行?三姑娘今后可是有得苦吃了。太太真想大姑娘或是二姑娘嫁到长公主府里头去?” 闫夫人想起长公主一脸淡漠高傲且目无下尘的样子,想起晚玉那率真可爱或者说横冲直撞的性子,又联想着晚玉被长公主打板子站规距的场面,立刻吓得浑身一抖,急忙摇摇头,“那还是算了罢。晚儿这种性子,万万受不了长公主这样的婆母。” 邵妈妈道,“三姑娘的亲娘生了她就断气了,那三姑娘自小身子骨也不好的,这些年在您跟前儿又是老实本分守规矩的,太太又如此善待她,就算嫁得好些,将来自然还是要认您这个嫡母的。” “这倒是……这丫头,请安侍奉从来准时,也不冒尖出头,万事都听话得很……也是可怜,窦氏(梨玉生母)偏被邹氏那小贱人算计了,连三丫头差点儿都没能生的下来……”闫夫人想着梨玉素日可怜的样子气也消了三分,“只是,我心里从来也没想过亏待三丫头呀,先前流言四起,三丫头老老实实给我交了底,我便想着明年春闱找妹夫帮忙寻个他提携的知根知底的新科进士,这样也不委屈梨玉,谁曾想老太太一声不吭的就把事儿办了,瞒得是密不透风,像是信不过我一般……我何尝不委屈?” 邵妈妈陪着笑道,“瞧太太说的。老太太哪里是信不过您了,说是长公主主动寻的老太太,还打着娴姑娘的名头遮遮掩掩去的……跟登咱们沈家的门跌了身价儿似的……老太太必定也是话赶话的就说了,哪儿就好跟您商量呢?” 这样想着,闫夫人到底气顺了,“也是我近日气性大了。前头因为辞儿房里的事儿跟吟秋到底闹了些不快,惹得老太太也不高兴……老太太也是疼晚儿的,当初晚儿的名儿还是老太太定下的呢,生她的时候院子里头丁香花开了,本说是香玉,老太太说这名儿不稳重,又说晚丁香晚丁香,就定了晚玉……我生了晚儿身子便不好,后头也怀不上了,坐月子的时候都是老太太带的……” “老太太对咱们二姑娘可亲厚着呢,这些年您侍奉老太太也是尽心尽力的,老太太哪儿能不知道呢?这回不也是替您解决了辞哥儿纳妾的事情,站了您这头么?至于那管家的,交给大奶奶又怎么了?您有什么吩咐,难不成大奶奶还能不听您的?奴婢倒觉着,老太太说得对,大奶奶管着家一天忙里忙外的,也没心思耍小性儿了,房里反倒清静些。您这些年管家,讨人嫌的事儿也做了不少了,当初窦姨娘的事儿,就因为您是管家的,老爷还疑心上您了呢,不如就此放开了手,乐得清闲。如今大姑娘怀着身子,您也得空多去瞧瞧澈哥儿也好。” 邵妈妈一番苦口婆心的相劝之后,闫夫人终于点点头,心里头舒坦了,“倒也是……邹氏那贱人当初还想把窦氏的事儿栽在我身上,也是老太太还的我清白呢。既如此,我也该好好儿待老太太才是。娴儿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你去找个好手艺的打个金锁来,就要个牡丹花图样的,吉祥又喜庆,等眉姐儿满月酒我再送去。还有……老太太既然把三丫头给了我,之前备的嫁妆便少了些,你按棠玉的份重新备下罢。” “是。”邵妈妈一边答应着一边取了扇子来给闫夫人扇着,“您是善人,这满家谁不说老太太和太太都是慈悲的呢?如今您顺了老太太的意思,又给三姑娘体面,两边都得了好,将来……若三姑娘日子难过也就罢了,若日子过好了,让隋家二哥儿跟咱们大哥儿互相扶持着,岂不更好了?” 闫夫人点点头,“老爷做官做得平平,帮不了儿子多少,若是国公爷那头提携,那辞儿就顺畅了许多呢。他素来是个耿介忠直的性子,只怕是要得罪人的,有国公爷那头护着,总是好些。”到底邵妈妈是个嘴巧的,不一会儿便把闫夫人哄得高兴起来,前两日担惊受怕不曾好好吃饭的闫夫人现下一气喝了一碗青菜肉糜粥,邵妈妈看着终于放了心。 第三十章 到了九月份秋风渐起的时候,棠玉生下了顾家长房的二姑娘,取了名叫容娟,凑了一对“婵娟”出来,又说有儿有女凑了个“好”字,然则这回生孩子却伤了身子,棠玉坐了个双月子。等到十一月出了国丧,陆宜娴抱着眉姐儿上门探望娟姐儿的时候含笑对棠玉道,“如今你可好了,儿女双全的福气,你那婆母再挑不出刺来了罢?” 棠玉正坐着月子,一头青丝慵懒地放下,听了这话又是无奈笑着道,“哪儿就那么容易了?昨儿还说尽快养好身子再生个嫡子才好呢。“陆宜娴听了便皱眉道,“你成亲不到三年,房里已得了三个孩子,你那婆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不必理会,外头可都说你好生养是个旺夫的面相呢。“棠玉摆摆手道,“外头哪里懂我的辛苦……嗳……我瞧着眉姐儿好,又是跟娟姐儿一道生的,以后两个表姐妹一同送到段家的闺学去彼此做个伴儿也好。” 陆宜娴笑着道,“才生呢你便打听闺学去了。是……晚玉要去的那个段家么?” 棠玉点点头,饶有兴致地说起来,“这金陵办了闺学的也不止段家一家,我还问了楚家和方家的,不过想着晚玉既要嫁到段家去,也能照看三个侄女儿,倒是好的。段家的七姑太太,年纪轻轻守了寡便回了娘家操持起闺学来,就是如今都称‘段大家’的那位,已办了十余年,据说是教出来的姑娘里头有选上了进宫做嫔妃的,名声也就起来了。若非沈段两家的姻亲,婵姐儿还不一定能报上名呢。还是我暗里嘱托了母亲,母亲上门去说的,段家那边说了,凡是咱们沈家姑娘所出的,段大家都愿意教,婵姐儿是我养着的,也自然是可以的。” 陆宜娴惊讶道,“婵姐儿才两岁半,就要先预备着报名了?” “哟,那可不止呢。”棠玉一甩帕子,娓娓道来,“我还预备着请宫中荣休的老嬷嬷,过些年等两个姑娘大些了来教些礼仪规矩。我跟着婆母四处走动,瞧见那些好规矩的姑娘,打听了都说请了宫里的嬷嬷来教,进了皇宫都是不发怵的。” 陆宜娴看棠玉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瞧着真真有慈母的样儿了。” 棠玉红着脸轻轻一拍陆宜娴,“你笑我呢。” “婵姐儿有你这样的嫡母,真是上辈子的福气。就那庄子上的香姨娘,也未必有你打算得这么周全。姑娘家还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好。” 棠玉叹口气,“你这话,倒让我想起梨玉来。”棠玉叫上来乳母把一边的娟姐儿抱了出去,一边才缓缓道,“当初要不是父亲因为窦姨娘的事情同母亲生了嫌隙,梨玉自然也能养在母亲房里的。偏巧祖母那儿已接了你去,便不好再要了梨玉。嗳……” 陆宜娴想起上回梨玉说的话,便生出几分怜悯来,只听得棠玉又道,“可怜了她,如今又结了这样一门亲事。“棠玉倒不像别人,总觉着高嫁便是福气一般。陆宜娴点点头,“若将来夫妻和睦,未必就没有熬出头的那一日。” 棠玉叹口气轻轻摇摇头,“长公主这般厉害,等不等得到那天还两说呢。虽说嫡有嫡的活法,庶也有庶的日子,但看着梨玉进去受那般苦,还是于心不忍。不过,要不是那晏哥儿实在不错,祖母必定不会允准的……罢了,不提了,前儿春姨娘给大嫂嫂敬了茶,大哥哥顾着祖母的颜面当晚还是去了春姨娘那儿安置,大嫂嫂这醋劲儿……听说这两日门也没出,管家的事情都让下头的办着呢。” 陆宜娴奇道,“国丧刚过就让敬茶了?我还想着避避嫌再过些日子,起码到了年下也是个恩典不是?是外祖母的意思么?” 棠玉摇摇头,“自然是母亲的意思了。只不过祖母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就是了。说来……我也盘算着,给我家官人纳个妾室……” 陆宜娴见棠玉神色有些黯淡便知道她心里也不愿,只问,“怎么突然这么说?日子过得好好的,嫡子嫡女都有,夫妻情分也好,何必纳妾呢?” 棠玉虽伤心,但面上还是冷冷讥讽道,“我那婆母,什么刺儿挑不出?这两年接连怀孕,她明里暗里老说委屈了她那金贵的儿子,没人伺候。这回伤了身子又坐了个双月子,她更觉着委屈了官人,嗳……”这伤身便是指生娟姐儿的时候出了大血,差点儿没熬过去,急得闫夫人上门来差点儿闹和离,好说歹说闫夫人直接在顾家住了两个月,这回月子坐舒坦了没有顾夫人在一边说风凉话,闫夫人日日变着法儿地炖滋补的给棠玉养着,这才好起来。 珍珠在一边委屈地差点儿哭出来,“王妃不知道,太太刚走,那顾家的就说要是咱们姑娘以后生不了,还是早纳妾为好,咱们姑娘气得哭了两回,还不让我跟姑爷和娘家太太说呢。” 陆宜娴听了气得拍桌子,“既然这样欺负你,你还替她瞒着?” 棠玉叹口气,“哪里是我要帮她?只是,母亲为了我已经闹了多次,我实在不忍……母亲上门来闹官人也难做,我……” “糊涂,糊涂呀!”陆宜娴痛心疾首,“难不成要你自个儿忍一辈子?你官人若是个明理的,便不会叫你委屈。” 棠玉低下头,“二房鸡飞狗跳的闹笑话,我平日里看戏,也不想有一天自家起火,让二房那些货色看我自己的笑话……我那婆母又好面子,万一真翻了脸,她岂不是更恼恨我了?我倒也不求她体谅我的用心,只求安安稳稳,明年春闱官人能中三榜就是了。日后谋个外放,我也跟着出去过几天清静日子。现下不如遂了那老虔婆的意思,抬个正经的姨娘来。我想着我手上的庄子里头的佃户家的姑娘就不错,身契和父母性命在我手上,自然是拿捏得住的。” 陆宜娴心下唏嘘,棠玉闺中是个稳重却也不失活泼性子的,如今顾着大局倒束手束脚起来。“可惜你公爹早没了,不然也有人劝着你婆母。” 棠玉冷哼一声,“她自个儿守了多年的寡便瞧不得我日子过得舒心!呸!我虽处处忍让,却也不是糊涂的,早晚要独立门户的。” 陆宜娴劝道,“这话在你官人跟前儿可不许说……她虽过分,但你也要顾着母子情分,毕竟带着一儿一女寡居多年,顾家族人也是偏帮她的,面子上要先做足。” 棠玉眼神一转,显然心中已有了计较,“既如此,我便一气纳两个来,瞧她还说什么闲话。若有人问我怎的这时候纳两个妾,我便说进门三年只得一子一女甚为惭愧,听婆母教诲自当纳妾。” 陆宜娴听出棠玉口中的讥讽之意,不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你虽要赌气,但对你官人可要摆出委屈示弱的态度,不然伤了夫妻情分可是不划算的。” 棠玉点点头,“我都晓得。” 自顾家回了王府,徐太妃正在园子里头骑马,陆宜娴很捧场地过去瞧。半个月后便是说好的带徐太妃去京郊的山林骑马狩猎,此刻赵寂拗不过徐太妃亲自选了匹温顺的马来让徐太妃先练练手。 陆宜娴在一边搬来个椅子坐了看着,一边抱着眉姐儿逗弄,又吩咐雪湖,“你去跟元宵说一声,让管山林的几个务必仔仔细细地清扫,一个陷阱和捕兽夹都不能有,太妃若是伤着半点,让他们拿命来交待。” 雪湖一边答应了,陆宜娴又转头看向汀兰,“先头同你讲的养的牲畜如何了?” 汀兰道,“回王妃的话,让前院的柳七领了这差事。他昨儿回话,所有的都养的略肥大些,平日性子也温驯,到时候放进林子里头必定不会伤着太妃。” 陆宜娴点点头,“再多备几匹温顺的马来。” 汀兰领命去了。陆宜娴又问雪湖,“王爷在何处呢?” “说是同杜成潼将军喝酒去了。”这是杜老将军的幼子,自小也是在军中长大,跟赵寂也是多年的交情了。因着年后就要回西北接杜老将军的位子,这阵子赵寂常常去寻他喝酒。 陆宜娴微微颔首,徐太妃一个翻身下马,陆宜娴急忙起身笑着扶徐太妃过来坐下,“母亲英姿勃发,犹胜当年呢。” 徐太妃头上薄薄出了层汗,不过冬日里也不敢贪凉,陆宜娴还是让人拿了斗篷来给徐太妃披上了。徐太妃就着陆宜娴的手坐下,饮了半盏红枣参茶才道,“人老了,哪里还跟以前一样呢。也是你过来了,你们两个日子越过越好,我才放了心。” 徐太妃让雪湖抱了眉姐儿来,“瞧瞧这眼睛,同你像得很。我们东海那边,常年产一种拇指大小的珍珠,颗颗圆润饱满,眉姐儿这眼睛就跟那珍珠似的,好看得很。我出嫁的时候,我父亲足足用了三千颗做我的陪嫁,现在也没剩下多少了。” “老侯爷想必很疼爱母亲。”陆宜娴顺着徐太妃的话说下去。 徐太妃昂着头骄傲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是嫡长女,自小跟着父亲的。如今镇守东境的岳连启也是跟我父亲学的骑射。如今这侯爵是我弟弟当着,天高地远的也许多年未见了。”徐太妃倒是丝毫不说想回去的事,陆宜娴自然明白,徐太妃想离京陛下也不会准许的。 絮絮说了会子话,二门上的来报赵寂回来了,徐太妃皱着眉道,“喝了酒就让人做醒酒汤送去,让他在书房待着,别过来熏着咱们眉姐儿。” 小厮领命去了,徐太妃才道,“你跟我来。” 陆宜娴不明所以,跟着徐太妃进了朝暮轩,周围人都打发开了,徐太妃才收了笑容缓缓道,“你这也差不多管家三个月了,如今国丧已过,是时候清人了罢。” 陆宜娴轻轻点头,“母亲说的是,我心里也盘算这事呢。除了宫里来的,还有些是那些人沾亲带故的走门路来的,母亲一概也收下了,也要想着怎么打发了才好。还有些虽然是干干净净的,但瞧着母亲这些年故意纵着,也不敬主子夹带私货了,这些人也务必抓几个典型出来肃清家风。” 徐太妃道,“那些宫里赏赐的人在这里头住了多少年了,赶人也要体面挑不出错来才是。” 陆宜娴一面答应了一面道,“是,我拿了女使小厮的身契瞧了,有好几个小厮家不在金陵,我做个主配人打发回去便是,这也是主人家的恩典。还有些上了年纪的嬷嬷,这就要看母亲与我怎么配合了。” 徐太妃会意,拿起手边一个茶盏往地下一摔,高声道,“如今你管着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进门两年只得了个女儿,不知道何时生得下嫡子来。别仗着王爷宠你就想着地位稳固,将来侧妃侍妾先生了庶长子,我瞧你的脸面往哪里放?!” 陆宜娴好半天才忍住了笑意也学着朗声道,“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是如今我管家,母亲千万个不放心罢了!不如您趁早领了两个侧妃回来,别让我受这不明不白的夹板气!我也是太后赐婚的体面,也不是随便让母亲糟践的!” “呸!谁准你这样同亲长说话?没有规矩的东西如今气性还大,还不赶紧滚出去!” 陆宜娴听了,直直摔了帘子满脸怒气地出门去,外头一个缩头缩脑探听的钱婆子见了陆宜娴忙把头低下去,陆宜娴记得她虽不是宫里赏的,却是走了那些人的门路进来的,便冷笑着道,“哪里来的婆子,连主子的事情也敢打听了?你们朝暮轩的人,莫不是全部都心眼儿长到我主屋里头去了!” 钱婆子听得陆宜娴这一句指桑骂槐,吓得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王妃息怒!” 陆宜娴向旁边追出来的戚妈妈道,“戚妈妈,烦你同母亲说一声,这个婆子是个不老实的,我替她料理了,再托句话,不老实本分的人母亲还是别用了,整日里搬弄主子的是非,不该插手的事情非要插手,手别伸太长了!母亲要觉得我不该管她院里的人,便别让我管家就是!” 戚妈妈一脸的尴尬,然而看着陆宜娴面色铁青,也不敢同她求情,只得悄悄向钱婆子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钱婆子自知撞到了陆宜娴的火气上也只能自怨倒霉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听得陆宜娴向边上的荀妈妈道,“既然喜欢管得宽,就打发到那个三百亩旱田的庄子上头去,别让我再瞧见。” 荀妈妈忙不迭答应了,这府里的人就没见陆宜娴这么大的气性,满院子的人都垂头立着不敢多动一下,陆宜娴巡视一圈,冷哼一声又道,“我是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今后但凡再有这样不安分的东西碍了我的眼,便打断了腿再叫人伢子来发卖出去!”一气说完见众人都答应着这才踱着步缓缓出去了。戚妈妈送了陆宜娴折身回来,钱婆子苦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不知我这差事还有得转圜没有?” 戚妈妈亦是无奈道,“谁叫你这般没眼色,王妃是个连娘家都断了关系的狠角色,仗着王爷宠着连太妃都不放在眼里,还怕你不成?你还是老老实实先去,将来王妃生了嫡子我好生帮你求个情,看能不能回来再说。” 钱婆子听了大呼倒霉,戚妈妈叫了两个小丫头来帮着钱婆子收拾东西,安排了马车立刻就送走了。下人没一个敢怠慢的,十余年太妃管家都是温吞性儿,菩萨一般的人物,如今这王妃一接手管家的事情便同个夜叉一般,谁敢去当下一个钱婆子呢?当天这钱婆子便被送走了。 连着一来十几天,陆宜娴像是火气大得很的样子。先是在书房门口抓住了两个年轻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使,都是徐太妃指过去的,倒像是要给赵寂塞通房一般,陆宜娴当下发了大火,一人打了二十板子扔到庄子上养病去,后头又发现几个偷拿王府财物出去的婆子,拿得最多的那个当场叫打得落了残疾,拿了五十两银子便发还本家,剩下的都吓得半死,磕头磕得砰砰响,陆宜娴便全部罚去了前院倒夜香做洒扫粗活。这样闹了两回,府里的人便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一时间都提着心眼儿办事,倒让陆宜娴找不出差错来。 正想着该如何把那几个宫里来的刁奴处置了,徐太妃倒是添了把手。在园子里头骑马的时候,徐太妃故意支开了戚妈妈,让两个李婆子和刘婆子随侍,据说是两个婆子没伺候好,徐太妃从马上跌了下来。 陆宜娴和赵寂听了倒是真吓到了,急急忙忙过去瞧了,徐太妃只道有分寸根本没伤到,也未曾扭到只不过做戏呢。那两个婆子跪在外头战战兢兢,只听得徐太妃在里头发火道,“戚贵家的就一日不在,便偏偏叫我伤了,你这家当得好啊!” 赵寂乐得看她们婆媳两个演戏,不过还是很配合地道,“母亲恕罪!夫人头一回管家,有什么不妥当的还请母亲饶她一回。” 徐太妃气结,“你便顾着你媳妇忘了你老娘!前些日子我身边两个丫头也让送走了,干脆把人都换一遍得了!人老了还要受你们两个的气!没一个孝顺东西!” 陆宜娴装作委屈,“母亲送两个年轻的到书房去做什么?难道媳妇不知道么?母亲若不喜欢媳妇直言就是,何必做那些下作的下了我的面子!”说罢便哭起来。 这样闹了一通,徐太妃把夫妻两个都赶了出去,陆宜娴面上还挂着泪痕,赵寂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着,陆宜娴出来见到这两个婆子恨恨道,“都怪这两个不当心伺候的,又叫我受顿气!好好好!你们不让我好过,你们也别想过好了!荀妈妈,把这两个老货打十板子然后送出去!” 荀妈妈使个眼色,后头来了四个粗壮的仆妇,一左一右把两个婆子架了出去,远远的听见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陆宜娴这才消了气跟赵寂回琼芳轩去了。 琼芳轩里头的人自然不敢惹陆宜娴,除了雪湖、汀兰、黛雪几个从娘家带来的,其余的都缩在院子外头。陆宜娴让黛雪抱了眉姐儿过来,这才展颜笑道,“小家伙睡得香甜呢。” 赵寂给陆宜娴捏一捏肩道,“你这些日子可辛苦了,等你生辰那日去庄子上正好歇歇。” 陆宜娴含笑摇摇头,“母亲这些年从不敢管那起子刁奴,落了个懦弱的名声,如今正好我与母亲相反,这样今后府里的那些人做事也得力些。我嫁来这两年眼瞧着这些人偷鸡摸狗的事做了不少,早就有心清理一回,这样也好。我这几回发作都有名目,谁也怪不着,除了宫里的,家里的也让我打发了不少,这样浑水摸鱼过去就是了。外头也只会说我年轻气盛,管家急着立威失了些分寸,这也不打紧,过两年也就好了……国丧这一年日子倒清闲,现下突然就忙起来了,一边要看账管家,一边要给几个年轻的找婆家……汀兰都二十了,她家虽是金陵的,但她父亲是个不堪的赌鬼,亲事还是要我来操持,我让荀妈妈出去打听,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到时候一整家都是陪房跟着进来也好,还有黛雪……也早该配人了,她登州娘家入冬前就来信了要她回去,说是寻了姑表姨家的儿子……雪湖倒是才十七,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又是外祖母给的,我也不想随意配个小厮委屈了,先在我身边放两年,我再托着荀妈妈多问问罢……对了,大姐姐说已替我说好了段大家的闺学,等咱们眉姐儿满了八岁就可送去……跟她家的娟姐儿一道呢。” 赵寂听陆宜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只凝神细看着她饱满红润的脸庞,听得后头说送眉姐儿入闺学的事情不禁奇道,“咱们眉儿还没有半岁呢,怎么这么早就说上闺学了?” 陆宜娴道,“嗳……段大家的课还不是想听就能听的呢,要不是晚玉许了段家的亲事,咱们哪里排得上号?趁着还小先定上。姑娘家挑夫家不也是十二岁开始就要陆陆续续地相看了?寻一门妥贴的亲事可久着呢。只是……我想着,如今你毕竟袭了王爵,咱们眉儿将来……宫里若有恩典也该是要封个郡主的,那时候婚事还要上达天听呢……” 赵寂看着陆宜娴一副慈母模样不禁笑着把她拥到怀里,“想这么远做什么?咱们先把母亲交待的事情完成了……” 说罢赵寂就旋身上来吻住陆宜娴,陆宜娴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赵寂这才张得了口说话,“母亲交待什么了?” 赵寂眨眨眼,“早日生嫡子……”然后也不给陆宜娴反应的机会便拉了锦帐。外头听见里头的动静都不自觉退了几步远,下头几个新买的丫头羞红了脸笑,荀妈妈轻轻一挥,“年轻没见过世面的,还不下去?” 一个丫头嘀嘀咕咕道,“怪不得王妃日日这么大气性,连太妃也说不得,原来王爷的确如此盛宠。” 另一个丫头低声道,“刚刚在太妃那儿受了气,王爷必定是哄王妃呢……” “那咱们还是别想着上书房伺候了,前头那两个伤还没好呢……被王妃拿住了只怕比那两个还惨,咱们还是回绝了戚妈妈罢……” “你跟着我怕什么?先头那两个是后头没人,我是走吴娘子的门路来的,我娘就是吴娘子的姨表妹,吴娘子你知道的……那是宫里来的,王妃如今就算这样大的脾气,宫里来的那些妈妈们,王妃一个不敢动呢……放心,我有法子……” 二人就这样一路走了出去,与黛雪擦肩而过,黛雪面无表情像是没听到一般,只在过去之后微微侧头,蜻蜓点水一般剜了那个傲气的一眼,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她的名字,柳儿。 第三十一章 陆宜娴心知,奴才得意忘形的程度与纵的时间是很有关系的,比如当初几个月在陆家纵出来的那群丫头,放纵的程度就远远比不上太妃纵了十余年的这群老奴。偏偏这些人还轻易动不得,怕落了个刻薄的名声,也不好对宫里交待。因此,在黛雪向陆宜娴禀报柳儿的心思的时候,她不过神色淡淡道,“不急。” 黛雪眼中全是轻蔑,“就那副张狂样,还想伺候王爷分您的宠,怕不是活腻了罢?” 陆宜娴笑着喝了一口茶,“汀兰,你同荀妈妈说一声,把这个柳儿拨到书房去伺候。” 汀兰一边答应了一边退出去,雪湖上前来道,“徐平家的来同王妃回话了。” 陆宜娴轻轻点点头,“让她进来。” 徐平家的轻手轻脚地进来,躬身道,“请王妃娘娘的安。”听陆宜娴“嗯”一声,又接着道,“回娘娘话,明儿去京郊小林庄的东西已收拾齐整,都套了车安置好,林场那边回话已经再三清理过林子,不会有任何陷阱兽夹,还请王妃安心。马匹弓箭也差人送了过去,养的牲畜昨儿已放进了林子,庄子上的院子也修整干净,随时可住人的。随侍的女使婆子和一应物件都有账目在册,请王妃过目。” 陆宜娴接过递来的账册细细瞧了许久,瞧见几个熟悉的名字,眼中似有冰霜划过,旋即消失不见,只唇边含着淡漠的笑意,“这个柳儿,刚进来没多久,也不是我和太妃的贴身的,怎么在名册上?” 凌厉的眼风扫过徐平家的,她立刻跪下去道,“是吴家的做的主……说是远房侄女……” 吴婆子领着内宅第一肥差,管厨房采买,又是宫里来的自觉是半个主子,陆宜娴冷眼瞧了两年,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如今既愈发张狂,陆宜娴也乐得纵着,便含笑道,“我不过问一句,徐妈妈不必惊慌。徐妈妈在这府里几十年了,我也当善待才是,快起来吧。” 徐平家的深知道太妃的性子,看着柔弱却是个有主意的,这些日子太妃同陆宜娴的摩擦怎么看都怪怪的,她摸不透,自然也不敢招惹陆宜娴,当下只谢恩起身,不敢多说一个字。等所有事情查问完了陆宜娴让她下去,她才深深吸了口气放松下来,后背的小衣已然湿了大半。 徐平家的出去了,陆宜娴低声道,“让我见识见识宫里的本事罢。” 翌日一大早便起身,陆宜娴和赵寂还在用早饭的时候,徐太妃那边就打发人来说是已经收拾妥当可以出门了。陆宜娴想着徐太妃如此高兴,也催促着赵寂两三下吃了,然后三人便出门去。小林庄不过两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庄子上一片连绵的房屋,外头先是几百亩水田,过了田边才是一大片林子。如今冬日里头一派萧索,徐太妃却一点儿都不怕冷。今儿本也是陆宜娴二十的生辰,陆宜娴走前留了汀兰在家,若沈家顾家来人,便由她出面接待。陆宜娴早前已经送了信去沈家,告知老太太生辰那日要陪着太妃和王爷出门,倒也不担心。 府里知道这是陆宜娴的整生,只不过刚出了国丧不敢大办,所以在庄子上厨房的储娘子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在这儿过个生辰就是了。前些日子陆宜娴和徐太妃做戏不和,此时也不好显得太过亲厚,所以这个生辰是明里暗里都过得平平淡淡。陆宜娴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的,瞧着徐太妃高兴自己心里也舒坦。 徐太妃吃了饭稍稍歇了会便换了骑装骑上马进了林子,赵寂让元宵带着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亲兵跟着,自己则留在林子外头教陆宜娴骑马,眉姐儿则给了荀妈妈抱着在庄子上散步。陆宜娴是第一回骑马,那种颠簸的感觉一点也不适应,跟轿子不一样。赵寂翻身上马从后面拥着陆宜娴,双手握着缰绳,先慢慢地吆喝一声“驾”,马儿便悠悠地走起来,陆宜娴坐了一会儿终于习惯了,加上赵寂在后头也很安心。绕着林子骑了一圈,陆宜娴胆子也大起来,以更快的速度绕了一圈。赵寂找了另一匹马来,翻身上去,手上鞭子一抽,马便飞快地跑起来,跑了一圈回来陆宜娴看着也心痒痒,便自告奋勇地上了马,准备自己走一圈。赵寂骑着马在后头慢悠悠跟着。 陆宜娴全身心都在马上,行到林子外围后头,眼角余光像是突然瞟到什么在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动物,来不及细看,马儿突然嘶鸣一声,陆宜娴定睛一看,马的左前腿直直踩到一个捕兽夹,马儿向后一仰,陆宜娴尖叫一声,失了重心直直向后栽去,后头的赵寂急忙翻身下去接,可惜没接住,陆宜娴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赵寂抱着晕过去的面色苍白的陆宜娴掉转马头立刻飞奔到庄子里头去了。 陆宜娴不过是被吓晕的,在赵寂怀里不久也就醒过来,却发现全身疼得很动不了,稍微一动腰上便疼得冷冷发出“嘶”的一声,赵寂小心翼翼地把陆宜娴抱到屋里床上躺下,荀妈妈一见陆宜娴身上全是泥土还有血,吓得急忙扑到床边攥着陆宜娴的手,“姑娘!” 陆宜娴虚弱地摇摇头,“我不过是摔了,没什么大碍。” 荀妈妈带着哭腔道,“姑娘衣裳上这么多血,哪里没什么大碍……已去请郎中了,姑娘等等。” 陆宜娴道,“那是马血,不是我的,荀妈妈安心……只是……那马儿是踩了捕兽夹才受了惊,我仿佛瞧见有人在我四周,妈妈快去寻太妃……”说了这么多话,疼得面上流下许多汗,荀妈妈一边擦了一边急忙点头,“我记下了……” 赵寂听陆宜娴这么说,岂不是徐太妃也有危险?立刻打发了一拨人进林子去。赵寂面色沉沉,“本王记得,王妃再三让人确认了,林子里头是不许有捕兽夹这类东西的。谁负责的,滚出来。” 赵寂的声音不大,情绪也很平稳,但是他军中长大,说话便不怒自威,底下的人听着,觉着比王妃发脾气还让人害怕。徐平家的出来立刻就跪下磕头哭着道,“王爷,林子里头回了几次话,都说清理干净了。” “叫庄头和管林子的过来。” 不多时两个高高瘦瘦的汉子就上前来拱手作揖,“参见王爷。” 那个管林子的名晁胜,一路上听闻王妃坠马已是吓得半死,此刻见了满面冰冷的赵寂更是腿软,“回王爷的话,林子里头一共四十个兽夹,小人都清理过收拾到库房里头了,实在不知多余的那一个是哪里来的。” 赵寂让人去库房查验,库房的门是好端端的,锁也没有撬开的痕迹,里头的确四十个捕兽夹一个不少,看来此事的确是有意为之,是有人故意要害陆宜娴……想到此,赵寂一阵心惊肉跳,面上却已是怒不可遏,只冷冷吐出几个字,“给本王查!” 此时外头一阵骚动,徐太妃急急忙忙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一队人,带着徐太妃猎的许多猎物。徐太妃翻身下马,进了里屋瞧陆宜娴小脸煞白,浑身不能动弹,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郎中瞧了,缓缓起身道,“娘娘是伤了腰,再加上些许皮外伤,需得静养……” 徐太妃问,“那多久能痊愈?” 郎中摇摇头,“这便难说了,要看王妃自个儿的身子骨,一般约莫三个月便无虞。”郎中拱手之后便退下去开方子,徐太妃到里屋更衣之后便直直到了院子里头寻了赵寂问了事情始末,听完了这才双手合十道,“幸好你在娴儿身边,半刻不耽搁地带了回来……” 赵寂把刚才审问的事情向徐太妃说了,徐太妃这样的内宅妇人一听便很明白了,让人搬了把椅子来坐在廊下,这才开口,“既不是庄子里头,便是咱们这里的人自己带来的了。” 说话间两个丫头端了茶水果子来,给赵寂上茶的那个正是柳儿,赵寂根本没看她,不过端茶盏时手不经意同柳儿的手擦了过去,柳儿面上一红,喜滋滋地下去了。赵寂喝了口茶才道,“母亲说的是,闹了半天竟是府里的内贼。” 徐太妃道,“娴儿管家性子急些,却有人记恨上了,这样的人咱们是必要揪出来不能再用的。” 赵寂认同地点点头,“元宵,请洪六过来,再让今儿所有随侍的女使婆子到母亲跟前儿来。” 不多时,院子里整整齐齐站了几排人,洪六稳稳立在赵寂身侧。徐太妃静静看了半晌,让众人挨着上前转一圈,看完了之后指着其中一个女使,“你,出来。” 众人齐齐看去,那人不是柳儿又是谁?柳儿颤抖着走出来跪下磕头,徐太妃目光如炬,“你去林子里头做什么?” 柳儿死命摇头,“太妃明鉴,奴婢没去过林子!” “是么?”徐太妃微微垂头,“瞧着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徐太妃一仰头,戚妈妈上前把柳儿的脚底翻过来对着赵寂,徐太妃缓缓道,“果然……若没进林子,脚底的泥哪里来的?袖口上和裙摆下面也脏脏的,若不是钻了林子,怎么会这么脏?” 柳儿慌不择言道,“太妃明鉴!刚刚为了给王爷备茶水,走路急了不小心跌了一跤。” 黛雪领了陆宜娴的命在这儿盯着,听了柳儿的话直直冷笑,向徐太妃行礼道,“回太妃的话,她是昨儿刚被王妃拨到书房伺候的,先前是王妃院子里头的。” 徐太妃听了微微点头,又盯着地上的柳儿,“你刚到书房伺候,便能负责王爷的茶水了?书房是哪个管事?谁给你安排的差事?打量着蒙我呢。” 赵寂的书房都是徐太妃挑的信重的上年纪的稳重婆子,年轻的一概不准过去,先前那两个不过是同陆宜娴做戏的,倒让有心人给记下了……只怕这回陆宜娴坠马也是先前王府里徐太妃坠马得来的好点子……这么一想,赵寂便拱手道,“母亲,这个东西说话不尽不实,还是交给儿子处理罢。” 赵寂扬声道,“洪六,也不必拖下去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展现展现军中的手段罢,好歹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下手轻些,别弄死了,还要留着活口给王妃回话。” “是!”洪六抱拳答应一声,给提小鸡仔一样把地上的柳儿抓起来,手一摆弄,只听得咔嚓两声,手臂就脱了臼。柳儿疼得一瞬间脸便白了,赵寂想到陆宜娴刚才也是这般,心下不禁又痛了起来,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不招便一样一样来,看你挺得到什么时候。”洪六说完这句,抓着柳儿的手,小拇指的指甲盖用力一扳,整片指甲落地,手指渗出血来,周围胆子小的女使婆子都深深吸了一口气,捂住嘴闭上眼不敢看。柳儿惨叫一声,忙不迭大喊,“我说,我说!” 洪六把她丢在地上,又在一边站着,柳儿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哭着道,“是我!是我做的!” 黛雪疾言厉色道,“王妃从未薄待于你,昨儿还赏你体面将你拨到书房伺候,你到底为何要谋害王妃?!” 如今,到书房伺候已经是婆媳两个的黑话,一听就知道是要处理的。徐太妃听黛雪这样说,便知道柳儿的背后不简单,便皱眉凝神细听。 柳儿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有谋害!不敢谋害!不过是看着太妃上了年纪,坠马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躺了两天,我就想王妃也能这样……躺两天……” 徐太妃和赵寂对视一眼,徐太妃是有底子的人,坠马那是心里有数,自然没什么大事,但陆宜娴是实实在在金陵娇养长大的姑娘,哪里受的住这个?徐太妃听了,心里默默念了两句佛,不过心中已经明白了,“你想着,王妃病了,你又到书房伺候,想趁这个机会攀上王爷,是不是?” 柳儿头低下去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徐太妃冷笑一声,“捕兽夹这样东西不是你一个寻常内宅女使能轻易得来的,是谁帮的你?谁出的主意?老老实实交待罢。” 柳儿沉默着不说话,只瑟缩在地上,徐太妃没有耐心,赵寂一挥手,洪六上前去,柳儿看见洪六逼近吓破了胆,立刻便磕头如捣蒜,“我说我说!是我姨妈!” 徐太妃皱眉,正要问她姨妈是谁,黛雪已经开口道,“禀太妃,她说的是厨房的吴妈妈。” 话一出,徐太妃倒有些迟疑了,这个跟从前那些不同,这个是实实在在宫里赐的。陆宜娴一早知道柳儿的身份,所以黛雪便悄悄在徐太妃耳边低语道,“王妃说,要她招供画押,把证词送到宫里给董贵妃,就说她们辜负了宫里的恩典,竟敢谋害王妃,但太妃心善,念在主仆情分,请旨送到乐安堂去终老。” 乐安堂是京郊一处庵堂,宫里的宫人大多老了便被送到这里养老。徐太妃听了眼神一亮,急忙让戚妈妈按照黛雪的意思办,把柳儿拖了下去,再让人把吴妈妈捉来一同扣下,此事便算完了。徐太妃让黛雪去给陆宜娴回话。 陆宜娴听了黛雪的回话,刚开始还有些惊讶,后头便又觉着是意料之中了。雪湖听闻吴妈妈和柳儿两个合伙害陆宜娴坠马,气得脸都涨红了,“她们这样陷害主家的刁奴,就该拖出去打死,拿去喂野狗!” 陆宜娴微笑道,“黛雪,你觉得呢?” 黛雪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您不这样做自有您的原因,我照办就是了。” 陆宜娴点点头,“黛雪,你是在陆家跟着我的,当初我刚回陆家的时候,我院子里闹了一场,你就是那个时候被我挑上来伺候的,你还记得么?” 黛雪点头道,“自然是记得……当时碧桐一派人同春裁一派人素日多有矛盾,那一日仿佛是因为碧桐偷东西被揭发了才闹开。”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深深看了黛雪一眼,“如果说,她没偷东西呢?” 黛雪深吸一口气,把头低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陆宜娴挥挥手,“黛雪,你是聪明的,下去好生想想罢。” 黛雪应了一声,急忙退下去了。雪湖见黛雪人没了踪影,才迟疑着开口,“姑娘怎么突然提起以前的事了?” 陆宜娴动了动身子,“我有心抬举她,也要她自个儿清楚为什么得了抬举。黛雪和汀兰是我从陆家带过来的,与你和荀妈妈不同,到底隔了一层……也是今儿发现了吴氏和柳儿的事,才明白在这世上活着,定要时刻清醒,软刀子才磨人呢。” 雪湖有些不明白,陆宜娴又道,“你说,吴氏刚进来的时候,有这样的心思吗?” 雪湖摇摇头,“自然是没有了。” “那为何现在有了呢?” “她在王府里待久了,又自恃身份,便……” 陆宜娴轻轻摇头,“不是。府里积年的老妈妈多了,怎么就她这样呢?” 雪湖到底还是聪明伶俐的,陆宜娴点了两层也终于想明白了,“太妃厚待她这样宫里来的,给了她体面,又故意纵着她,给了厨房采办大权,里子面子都有了。先前王爷在外,您未进府,太妃又不大管,内宅几乎是她当家……一当当了十年,自然习惯了脱不了手……等您进府,她瞧着您前两年也没有插手,便放松了警惕,以为还是和从前一样……这个月您突然发了狠,她素日昧下的怕是不少,又想着帮表侄女一把,便犯了糊涂,连主子都敢算计了……” “我这个月装作发脾气,把气撒在下人身上,她便以为我是个糊涂的了,也难怪她想出这样的昏招来……嗳……真正可怕的,还是母亲十年如一日的放纵,纵得不知天高地厚,纵得她以为她可以做这王府的主,我们都要让着她了……权力这东西,沾染上了要一日戒掉,终究是难的……她以为她对宫里有多重要么?不过是棋子罢了。只可惜,棋子养得久了,就以为自己能操控棋局,终究没有这个命数……”陆宜娴的口气淡淡的,雪湖却听得心惊。 雪湖想了想道,“姑娘是想告诉黛雪,做下人最最重要便是忠心二字,旁的心思一概不要用才是最好的。若捧着纵着,也不能得意忘形,要想想为何如此顺畅……说来,不止下人算计主子,主子有时候也要算计下人呢。” 陆宜娴赞许地点点头,“黛雪的娘写了信,说是择了表兄为夫家,求我个恩典放她家去……我是想着,等开了春便放她去,不过她还愿不愿意回来,就要看她自己了。” “回来多好,黛雪已经是二等女使了,一家子做了陪房,让她夫家做个管事或是庄头,都是姑娘您的恩典才是。” “我想放了她的身契,以后就是平头百姓了。她回不回来,她自己决定吧,我只想全了这几年的主仆情分……雪湖,我累了,你照看着眉姐儿……” 雪湖上来扶陆宜娴慢慢躺下,给陆宜娴盖了被子,拉了帐子才答应道,“姑娘先睡会儿罢。” 徐太妃见出了这样的事,也没有心情再去林中狩猎,歇息了两日等陆宜娴能稍微动动了就启程回献王府去了。柳儿和吴氏被捆绑看管起来,一路带回府里扣押在柴房。棠玉听闻陆宜娴坠马急急来瞧了,见陆宜娴好端端的才打发人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这才安心。 赵寂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写了一封去皇陵为太后守灵一年的奏折呈上;徐太妃也递了折子到后宫的董贵妃处,请示吴氏的处置。三天后,两道折子一起回来了,后宫中董贵妃还叫了个太监带了句话来,那太监手执拂尘笑眯眯道,“贵妃娘娘的意思,太妃和王妃便是心太善了,这般谋害主子的东西留个全尸都是莫大的恩典,哪里还有脸面送进乐安堂去养老?这是王府家事,太妃自行决断就是,莫为此事伤了身子,那才不值当呢。” 陆宜娴让人把原话传达给了吴氏,柴房里本来还期待着“官复原职”的吴氏听了这话,当下便昏死过去,一旁的柳儿抖得跟筛糠一般,额头都磕出了血。徐太妃让满院子的人都过来瞧着,吴氏被捆在长木板上打板子,打到断气为止,柳儿在一旁报数。满院子静得骇人,只有沉闷的一下一下的木棍与皮肉接触的声响,还有柳儿带着哭腔的沙哑的报数声和吴氏越来越小声的求饶哭喊。不知道数了多少下,小厮探了探吴氏的鼻息,回禀说是断了气,柳儿看着吴氏的面庞吓得昏了过去,然后便被荀妈妈找了个人伢子发卖了。 琼芳轩里头养伤的陆宜娴听了回话,也没有半分怜悯,只淡淡道,“自作孽,不可活。” 至于赵寂的请旨,却被陛下驳回了,只说守陵清苦,赵寂对社稷有功,不必再如此自苦。对于这样的结果,却是夫妻二人没想到的。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因为这一道驳回而提了起来,元丰十三年就在这样的担忧之中到来了。 第三十二章 元丰十三年开年第一事便是永宁公主和亲启程。长公主一路送到城门口,哭得差点儿断了气,陆宜娴作为宗室亲眷自然也要送嫁,看着长公主如此悲痛心里到底还是连连叹气。然而今年开春的事情太多,众人也没有心思体察长公主的苦楚。除了春闱以外,便是秀女择选了。 礼部年前就已经定下章程,通过层层筛选,二月初最终选出近百位秀女至京,不过在此之前,闫夫人与段家过了文定,亲事就定在九月上,因此晚玉可不参选。虽说有这么多的秀女,徐太妃却说可选择的范围实际上不算很大。陆宜娴奇道,“这是为何?” 徐太妃道,“说起来,这回要选的都是宗室侧妃,又非陛下纳妃,这些秀女选上了也不是做正房太太的,所以……一般来说,选侧妃是有一套潜规则的……对于世家大族而言,嫡长女和独女一般是不会选中的,若是无甚根基的低品官员,那便没有禁忌了。世家的嫡长女是没有去做侧妃的,若是这家只有一个嫡女,那也不好选去做侧室,所以,一般侧妃都是嫡幼女里头挑,这也是皇家顾念世家大族的体面。自然了,庶出女若非特殊原因也是不可参选。” 陆宜娴恍然大悟,“怪不得舅母过了元宵就立刻与段家过定,想来就是怕二妹妹被挑上。” 徐太妃缓缓点头,“你家三妹妹不也记到了嫡母名下么?虽说这回要参选,不过长公主那边早同宫里打了招呼,是不会让她选上的。” 陆宜娴闻言微微皱眉,“早些定亲不就得了,何必再闹这一出呢……” “想来……”徐太妃沉吟道,“是长公主的意思了。此次留到殿选的秀女不乏世家嫡女,让她前去见识一番,也进一回宫,倒也是好事;再则,让她参选也是认可她嫡女的名分,等同长公主府议亲的时候更多三分体面。对了,你嫡亲的三妹妹也要参选的。” 陆宜娴点头,“此事我已知道了,她快要十七了,正当年的。只是,她这性子能留到殿选,看来我姑妈教得好呢。” “说起来,这回选秀上无太后下无皇后,陛下又不出面,竟是董贵妃一人独断……想来近日往宫里递折子请见的人还不少呢……”徐太妃瞧陆宜娴神色淡淡的,便也换了话题,“你也小心些,虽说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伤筋动骨向来还是多养些时候为好。” 陆宜娴含笑道,“知道了母亲。” “今年又是选秀又是春闱,热闹得很,金陵这些日子人流密集,这些日子少出些门罢。”徐太妃喝了口茶,“上回陛下的意思,我想了许久也没想清楚……终究有些后怕,还是安分些为好。” 殿选定在三月十六,春闱是三月二十七,如今举国都盯着这两件重要的大事。棠玉的官人顾书亭是要去考试的,于是沈家这些日子倒是很紧张,一边闫夫人和老太太请了宫中服侍过的宫人来府上指导梨玉进退礼仪,每日守着要瞧;一边沈令又日日拜佛烧香,保佑顾书亭也高中,沈氏一族又多了提携的;同时闫夫人又安慰着紧张的棠玉,说来顾书亭还镇定,倒是棠玉随着日子愈发逼近愈发不安焦躁起来,嘴角上长了燎泡。顾夫人怕棠玉扰了姑爷温书,便让夫妻两个近日少见,让顾书亭住到了书院去,棠玉干脆抱着三个孩子就回了娘家住着,等考完再回去。 陆宜娴知道这府里过个半年就要来两位姐妹,对于殿选亦是有些抗拒,又不想太妃忧心,于是这些日子也回沈家多了些。这一日去见过老太太之后,陆宜娴便去寻棠玉。棠玉抱着睡熟了的娟姐儿轻轻摇着,见陆宜娴进来便让珍珠抱了下去,起身迎她坐下,陆宜娴道,“一路过来都安安静静,没见什么人呢。” 棠玉笑着道,“张嬷嬷教梨玉学规矩呢,母亲和祖母近日时常去瞧,晚玉是个闲不住的也去凑热闹,偷偷躲在屏风后头看。段家都来下聘了,晚玉还是个没心没肺的,看着一点儿没个大姑娘的娇羞模样儿。” “晚玉性子活泼,但也是个识大体又稳重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嗳……现下我还是忧心梨玉更多些,长公主这手……”陆宜娴重重叹了口气便说不下去了。记名这种事也就是骗骗后世的,当世的谁不知道梨玉是嫡出还是庶出?长公主又故意让梨玉去参选,到时候遍地的高门嫡女,要是谁让梨玉难看,梨玉一个谨小慎微的庶女,在宫里难道还敢生事不成? 棠玉点点头,“我与你想的一样,我跟祖母说过了,祖母说,梨玉过得了这关,将来才过得了长公主那关。这门亲事,注定了是坎坷的……明明梨玉受尽了委屈,外头的还说她是有福气,得了这千年难遇的好姻缘。” 陆宜娴轻轻点头,只听棠玉又道,“等晚玉梨玉出了门子,若大嫂嫂还是生不下嫡子,怕是母亲和祖母也等不得了……昨儿夜里,母亲同我说起,想过继二伯伯家里四哥哥的原哥儿给大哥哥为嗣子呢……只不过还不敢同大嫂嫂商量,我也只说给你知道,可别说出去。” 陆宜娴一边答应着一边皱眉道,“不是年前才抬了个姨娘么?怎么又……?” “大哥哥不过去了那个姨娘房里几回,哪来的机会怀上孩子……”棠玉脸上一红,总觉着说自己亲哥哥的房事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我打听,是春姨娘身边的丫头同母亲说的……” 陆宜娴想了想,心里有了个奇怪的念头,踌躇许久才开口道,“好歹去过几回……会不会……不是大嫂嫂的问题?不如请郎中给大哥哥瞧瞧罢……”这话说完,两个人脸上都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一般,幸亏外头没人,不然听见两个世家姑娘议论这个只怕要笑掉大牙了。 棠玉轻轻咳了两声,小声道,“说什么呢!大哥哥从小就身子康健,怎会……?” 陆宜娴不好意思地笑了,“嗳……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过是句玩笑话。”虽说陆宜娴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但是棠玉却真的听进去了,回头就同闫夫人说了,当然没说是陆宜娴的主意,闫夫人沉吟了许久,私下花重金请了千金一科的圣手到府里来给沈辞瞧了,开了许多补药。这是后话了。 说回当前,两个人不好意思了一阵,棠玉终于换了个话题,“不如……咱们去瞧瞧梨玉规矩学得如何了?” 陆宜娴忙不迭点点头,于是两个人携手过慈寿堂偏厅,瞧见晚玉在屏风后头躲着,干脆二人也躲在后头,不好上去打扰了教习。梨玉正学着行礼请安的规矩,一边慈眉善目却不失威严的便是张嬷嬷了,老太太和闫夫人两个只坐在一边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先是一个丫鬟扮作礼官的样子道,“明安伯沈令之女沈梨玉,年十六——”只见梨玉提裙拜跪,对着张嬷嬷轻轻磕了一个头,口中朗声念道,“臣女沈氏,参见贵妃娘娘,愿贵妃娘娘玉体安康。” 原来张嬷嬷扮的是董贵妃,张嬷嬷听完开口道,“可读过什么书么?” 梨玉身形一丝不动,含着得体的微笑道,“回娘娘话,臣女略读过《女则》《女训》,几首名家诗作,识得几个字,略通些文墨而已。” 张嬷嬷含笑微微点头,“上前头来,让本宫瞧瞧。”陆宜娴觉着,这嬷嬷的确把董贵妃的神态学了个八成,倒真有些相似。 梨玉又稳稳当当走上前去,张嬷嬷这才点头,“引见这一节学得不错。若是,前头坐着几位娘娘,你又不知道各自的名字位分,你当如何?” 梨玉思考了会子开口道,“那便说,参见各位娘娘。嬷嬷觉得这样可好?” 张嬷嬷摇摇头,“你虽说顾及了别的娘娘的体面,却失了贵妃娘娘的尊荣了。如今贵妃娘娘为尊,即便有别的娘娘在场,应先单独拜见贵妃娘娘,再向其余娘娘请安。殿选时五人一列,若你前头的姑娘说得不错,你也可随机应变。但有一点,必定要显示出对贵妃娘娘的尊崇才是。” 梨玉福身道,“嬷嬷教的是,我记下了。”陆宜娴细看之下,梨玉额头上已出了淡淡一层薄汗了。引见这一部分来回练习了几遍,三个人觉得没了意思,便一起出去在外面坐着喝茶说话了。 晚玉摇摇头道,“梨玉可辛苦呢,前儿在嬷嬷面前练习走路就练了一整天,看她累得腰酸背疼的第二日又要早起接着来。怎么入宫这么多的规矩?咱们也入过宫的,太后还赏我糖吃,没觉得有那么多规矩呀……” 陆宜娴笑道,“那能一样么?你跟着舅母,自小耳濡目染的,梨玉这是抱佛脚,临时突击,还不加紧练习么?” 晚玉拿了块核桃酥一边吃一边不解,“又不会真的选上,何必学这么认真呢……” 棠玉点一点晚玉的额头,“将来进了长公主府也是要进宫应酬的,此刻把规矩学好了进去,长公主就不必再亲自教了呀……” “长公主那不就是给自己省事嘛?”晚玉摇摇头,“整得一家子都紧张。今儿二嫂嫂还早起去上香,保佑早日有孕,还把大嫂嫂拖着一起去,不过呀,大嫂嫂肯定会把二嫂嫂又拖着一块儿去给送子观音前头添许多香火钱。” 棠玉嗔道,“别背后编排大嫂嫂……你也是要出嫁的姑娘了。” “嗳!我正因为这个恼着呢!”晚玉愁眉苦脸。 陆宜娴来了兴趣,“这是怎么了?” 晚玉想了想,又叹了两口气,这才道,“怎么咱们女子嫁了人就定要快些生孩子呢?你说,我若是同大嫂嫂一样一直没有身孕,那段公子或许又不像大哥哥那样专情,我会不会被休了?或是要做主买妾室进来伺候。嗳……为什么咱们女子就要一刻不停地忙着生孩子呢?只有畜生才一直生呢……外头人说,不生孩子就是不祥之人,这明明就是强词夺理嘛!大嫂嫂人可好了,哪里是什么不详的……母亲这几日也唠叨,让我进去了定要拢住官人的心,尽早生下嫡子……” 棠玉听晚玉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一时不太能理解,“可是,咱们身为女子的本分就是绵延后嗣开枝散叶的呀。况且,有了嫡子,你在婆家地位才稳固不是?” “我要是生不出孩子,婆母不喜欢我,那我不在她眼前出现就是,我大可过我自己的小日子。官人不喜欢我,我就让他纳妾就是了。说得好像不生孩子就活不下去似的……咱们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人家,难道还能真的休了我不成?我想了多日,越想越乱,甚至都不想嫁出去了……做姑娘多好!” “呸呸呸!你这日子说得像是在守活寡一般,可不许瞎说!要同官人举案齐眉,夫妻和睦,相敬如宾才是。”棠玉轻轻拍晚玉的嘴,却碰了一手核桃酥的渣,急忙拿帕子来擦了,“等你嫁过去就自然会明白的。” 陆宜娴温言道,“晚玉终究小些,日后会明白的。”说罢又看向晚玉,“若你在婆家,没有夫君爱重和婆母肯定,怎么过日子你想过么?” 晚玉道,“我有好多福娃娃,出嫁的时候全都带过去,闲来无事就给娃娃做衣裳不也有趣么?” 陆宜娴笑道,“好好好,自己不生,玩儿木头娃娃。” 棠玉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丫头,从小就鬼灵精主意多。由得你去罢。” 陆宜娴留到了晚膳之前便走了,虽说徐太妃不会介意陆宜娴留在沈家吃晚饭,但是陆宜娴还是回了王府陪着徐太妃用膳。伺候完一顿晚膳回了琼芳轩,陆宜娴进了内室便瞧见赵寂抱着眉姐儿,父女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当然是赵寂单方面说,眉姐儿尚且不会说话呢。 陆宜娴到床边坐下,二门上却递了封信进来,竟是杭州的来信。说来也有几年未收到宜静的消息了,陆宜娴想着,一面拆开了信读着,赵寂从背后拥上来,在耳边低声问道,“说什么呢?” 陆宜娴仔细读了方道,“宜静的官人苏延,要进京参加此次春闱,她有着身孕不便跟来,写信叫我知道,若姑爷在金陵有什么难处请我略略帮扶一二。说是来了借住在陆家,想来到时候咱们送些衣物箱笼过去罢,贡院苦寒,只怕东西预备不足……” 赵寂不以为意道,“这都是小事,你做主就是。” 又看后头一页,便是报平安之类的寒暄,说头胎得了个姑娘,取了名叫芸萱,现下一岁有余。又说苏家公婆待她极好,官人房里只有从前两个通房没有妾室。最后再提起得知樊家获罪贬斥出京,尤感不足,樊氏只送回樊家祖宅未给沈含和朱氏偿命云云。 赵寂接过信来瞧了,“樊家树大根深,又有追随陛下之恩,一时间也难斩草除根。” 陆宜娴看着宜静的信,思绪仿佛又回到同樊老太爷相谈那日。过去一年了,这一年里面陆宜娴没有再提起过樊家,赵寂也自然没有再次询问樊同升那一日说过什么。 以樊家如今之势,已不能威胁献王府什么,陆宜娴似乎有些刻意地想拖延一些时间,她不知道徐太妃和赵寂知道了之后会怎么想怎么做。正想着,赵寂在一旁道,“别多思多虑了,前儿你还说身子不畅快呢。” 陆宜娴摇摇头,“那是来了月信身子软,又贪凉吃了只青蟹,叫母亲知道了可把我说了一顿。昨儿身上已干净了。” 赵寂眉心一动,扬声道,“雪湖。” 雪湖打帘子进来福身道,“王爷,王妃。” 赵寂挥挥手,看了一眼旁边玉雪可爱的小女儿,依依不舍道,“雪湖,把姑娘抱下去,让乳母哄着睡了罢。” 陆宜娴不解道,“这个时辰还早呢,眉姐儿平日里这个时候还要跟乳母在园子里头走走的。” 赵寂挥挥手,“那就让乳母抱去,别放在这儿了。都出去吧。” 雪湖抱着念眉刚出去,赵寂就旋身把陆宜娴抱到榻上翻身上来,陆宜娴一边笑着躲一边道,“你做什么?!” 赵寂喘着粗气在陆宜娴耳边道,“不是说干净了吗?” 陆宜娴羞道,“嗳……这还早呢……今儿回沈家累了,明儿罢……” 听了这话赵寂才停下手来,只把陆宜娴拢在怀里说话,声音有些低落,“自国丧过后,你便三回有两回都不应……做什么要躲着我?” 陆宜娴头埋在赵寂怀里,声音低低传来,“哪有……” “哪里没有?不是说出门应酬累了,便是同母亲一起说话累了,总之有的是理由……你总不会是,嫌我了罢……?”赵寂的表情不大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又很好奇。这些日子试探了多次也不知道为何,今日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 陆宜娴想了许久,闷声道,“王爷,你待我很好,我都知道的……只是,日后总不是现在这般光景,不能日日霸着你不放……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些适应罢……” 赵寂听着陆宜娴叹了两口气,瞧见她有些失落又湿漉漉的眼神,心头大起怜惜之心,急忙抚摸着陆宜娴素白的面庞,温言软语地哄着,“你心里委屈,我又何尝不知……便是我心里,也着实难受得紧,对你有愧……陛下指婚,我也不敢完全冷落她们……可我心中自只有你一人而已。” 陆宜娴在赵寂怀里蹭来蹭去又点点头,“我信你……我会是一个好主母,替你打理好内宅,服侍好母亲,不给你添麻烦……” “傻子,我才不担心这个。我只怕你委屈。”赵寂轻轻摸了摸陆宜娴柔软的头发,随手取下她头上盘发的素玉簪子搁到旁边的小几上,陆宜娴一头青丝散开,赵寂取了枚牛角梳来慢慢蘸着桂花油给陆宜娴顺头发,顺了一遍之后又拿了篦子来细细梳。陆宜娴享受地闭着眼,不知不觉有些倦意,斜斜在赵寂怀里快要睡着了。 赵寂失笑道,“今儿真是累着了。”赵寂躺在陆宜娴身侧,揽着陆宜娴睡了。 过了许久,等赵寂睡得沉了,陆宜娴却醒来,直直睁着眼,盯着头上的帐子出神。过了许久,陆宜娴侧头瞧了一眼赵寂,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出去。雪湖守在门口正吃着蝴蝶酥,见门开了陆宜娴轻轻走出来,立即低声问道,“还以为姑娘歇下了呢……怎么这个时候起来了?” 陆宜娴瞧雪湖吃得满嘴酥皮,笑着问道,“哪里来的蝴蝶酥?” 雪湖笑嘻嘻道,“元宵说,今儿出门恰好遇到崔老头出摊,就替我捎了一袋子。刚送来,还热乎着,只是姑娘同王爷歇下了,我便只有自己吃了……姑娘要吃么?” 陆宜娴摆摆手,走到前头的隔间倒了杯凉了的茶水坐下,雪湖急忙道,“姑娘,这茶早凉了,我去给你换一壶来罢。” 陆宜娴摇头,“不必惊动别人了。雪湖,你也坐着吧,咱们说会子话罢。” 雪湖一边答应了一边在旁边的小圆木凳坐下了,见陆宜娴神色郁郁,便轻声问道,“姑娘有什么心事么?” 陆宜娴微微叹了口气,“外祖母曾问我,若夫君纳了妾室该当如何?我说,夫君既与我离心,我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善待妾室和子女。可如今,王爷疼我爱我,纳侧妃之事不是他能做主的,我更不该心里小气酸涩,该为他分忧才是……只是我却如此不大度……” 雪湖怔怔地听了半晌,才道,“那便是……姑娘心里有了王爷。” 陆宜娴这些日子,随着选秀迫近,心中愈发酸楚,像是吃了颗半熟的梅子,从脚趾到天灵盖都酸住了一般。听了雪湖这话,陆宜娴心头一震,原来这便是心里有了一个人的表现么?舍不得别的女子靠近,不愿意同别的女子分享官人……陆宜娴想了半天,又突然问道,“雪湖,那你说,王爷心里真的有我么?” 雪湖点点头,“自然呀,王爷待姑娘多好呀,什么好的都想着姑娘。单说这回纳妃之事,王爷不也同姑娘保证了许多回,况且王爷不也是逼不得已么?平日里,王爷除了姑娘,对别的女使丫鬟连正眼都不瞧的。” 陆宜娴听了心里也舒坦了些,“或许,我只是害怕,怕他就像当初在陆家遇见我一般,对新人也一见钟情罢……” 雪湖拼命摇头,“不会的姑娘。姑娘您是天仙般的品貌,谁比得过您去?再说,太妃如此厚待您,您又有管家之权,那些新人不敢僭越的。妾就是妾,虽是皇家钦定的侧妃,那也终究差一头的,姑娘快些休息吧,夜都深了。” 陆宜娴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月光透过窗棱洒进来的树梢影子,沉默不语。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睡意再次袭来,才缓缓回了内室。赵寂还是沉沉睡着,昏暗的光下只朦朦胧胧瞧见侧脸的轮廓,陆宜娴轻轻回到赵寂怀中,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听着他均匀安稳的呼吸,终于缓缓睡去。 第三十三章 三月十六的殿选足足到了黄昏时分才结束,宫门口各府派去打探消息的小厮等着宫门开了,急忙掏银子给管事太监求个最终结果,陆宜娴自然也不例外,一早打发了个勤快有眼色的小厮候着。秀女们自另一侧上了各府的马车回去,过了半晌终于清静了。 徐太妃和陆宜娴二人因着侧妃人选私下已商量多次,但始终无法揣摩圣意,殿选的秀女名单来来回回看了几次都未看出什么门道来,于是便只好默默等着殿选结果。二门上递上来的名单,便是小厮探到的最终结果了,陆宜娴召那人上前赏了银子道,“还有什么别的消息没有?” 小厮想了想说,“回王妃和太妃的话,奴才听刘家的小厮有议论王妃的外祖家的,他家的二姑娘同沈家三姑娘殿选是一轮的。” “哦?”陆宜娴坐直了身子,“你接着说吧,议论什么?” 小厮道,“说是明安伯府的三姑娘不知怎的合了贵妃的眼缘,到她们那一轮的时候,贵妃单独与三姑娘说了许多话,高兴得还赏了什么东西……后头大家都以为这三姑娘必然中选,却被撂牌子了呢,说起来也是稀奇得很。王妃可知是为何?” 陆宜娴虽心知长公主与贵妃和陛下事先禀明,但此时也不好说的,便只装糊涂问道,“我这三妹妹品貌都好,我竟想不出呢。” 那小厮道,“正是正是,贵妃金口玉言,沈家三姑娘品貌出众,做个侧妃竟是委屈了,非得正妃才堪匹配。但现下宗室里头没有未婚适龄的皇子或公子,便说不愿委屈了三姑娘,叫撂了牌子自行婚配呢。贵妃还说,听闻三姑娘受明安伯府老太太教养,必定是个周全稳重的世家嫡女云云。这般看来,撂牌子倒是恩典了。” 后头这话说得,倒有几分捧着陆宜娴的意思,陆宜娴深感这小厮会说话来事,便含笑道,“那真是稀奇事,你打听得好,雪湖,再取银子来赏。” 小厮磕了个头,兴高采烈地下去了。陆宜娴心里想着,贵妃当初在先皇后和周氏手底下小心翼翼过活多年,如今做事情倒真是给足了长公主情面,不是个简单的人。贵妃都亲口证实了梨玉的嫡出身份,此后外头也没人再敢说梨玉是庶出,又这般夸赞赏赐,给了如此大的体面,长公主那头自然也是明白的。董贵妃倒是比周氏会做人多了。 陆宜娴把单子给了徐太妃,“母亲先瞧瞧罢。” 徐太妃接过来,“我念给你听便是。”然后打开了一边看一边念,“昌王侧妃选了两个,一个是观文殿大学士并礼部尚书陈清远的四姑娘,我见过一回,聪慧大方……还有一个,左谏议大夫陆闻章的三姑娘……嗳……这不是你嫡亲的三妹妹么?” 陆宜娴凑过去瞧,名单上清清楚楚写着,的确是宜柔没错,一下震惊不止,仔细想了许久好像又能理解,“陆家也是累世官宦人家,又有祖父的荣光,父亲又在谏院素有名望,樊家如今只是贬斥离京,势力犹存,况且樊家定会忠于昌王,宜柔……倒真是个划算的选择。陈家也根基厚重,先前有风声说陈大人是要入阁的……能招揽一个陈家,于昌王实在大有裨益。” 徐太妃点头,“陈家世代清流,又持身中正,只忠于陛下。可,太子流连烟柳,实在失德,陈大人心里怕也是失望的,这才下了决心转投昌王罢……” 徐太妃又接着往下看,“嗳……我的六侄女怎么被选上做纯王侧妃了?”陆宜娴瞧单子上写着威海将军岳连启的六姑娘,便有些不明白,徐太妃道,“岳连启的夫人,是我二妹妹。从前不是同你说过,岳连启是我父亲的徒儿,父亲去后便是他镇守东境——我弟弟不是那块料,袭爵了安安稳稳过一世便是了——当年是父亲做主将我二妹妹许配给了他,本该是我的,不过我是嫡长女,自然该嫁进金陵的……”说罢了此事又看向单子的另一边,“纯王另一位侧妃是岑翰林的三姑娘,岑家也是清流读书人家,他家的姑娘必定是温婉知礼,不错不错。” 单子后头一页写的便是献王侧妃的人选了,徐太妃与陆宜娴对视一眼,这才缓缓翻开念道,“都转运使谭海平的二姑娘……”这是樊氏的五妹夫,原是提了户部侍郎,后头因为樊家获罪被贬,也被牵连,又外放了一任转运使的谭海平,陆宜娴见竟是他家姑娘,不觉皱眉。 徐太妃却是不明白的,便问道,“怎么了?” 陆宜娴神色有些凝重,“算起来,这位谭姑娘是我后母樊氏的亲侄女……谭大人的夫人是我后母的五妹妹。咱们与樊家素有旧怨,何以……” 徐太妃轻轻敲一敲桌沿,“若是樊家后人,那便要当心……”随后深吸一口气又念道,“还有一个,是庆阳府知府孟凡桉的四姑娘。孟家我也略有耳闻,家风严谨,德行出众的,他家大姑娘就是永平伯府的二奶奶,你见过的。” 陆宜娴点点头,“是,孟家姐姐是个端庄的,听说自她到了永平伯府,府里几个姑娘都跟着规矩了许多呢……说是定在八月进府,母亲觉着,赶明儿宫里来人宣旨了之后,我便请泥瓦匠人来把两位妹妹的居处装潢修缮一番可好?先前兰姨娘的溪涧居空出来,便给了谭家姑娘住着,浣花榭同我这边近些,便留给孟姑娘如何?” 徐太妃点点头,“嗯……你想得周全,尽管去做便是了。不过,这个谭氏,你需得多上些心才是,我想着是樊家的外孙女,总是心头不安。不知道贵妃为何挑了她来……”徐太妃抬眼看着近乎暗下来的天色,眉间添了几分不悦,转头向戚妈妈道,“王爷还未回府么?去问问罢。” 戚妈妈福身道,“王爷若回来了必定先来与您请安的,想是外头有什么事耽搁了。我这便遣个人去书房问问,看王爷留了话没有。” 雪湖在一旁突然低声开口道,“太妃容禀,午后我碰见王爷身边的元宵,他说顾家大公子今儿请王爷一同温书去了,想是此刻也一同宴饮……” 徐太妃挑眉,“温书……?他又不参加春闱,陪着人家温书做什么?没得打扰了正经要入考场的哥儿……” 陆宜娴解释道,“顾家大哥儿马上要参加春闱的,想来这些日子正加紧复习罢。考场上写什么治国策论,想着王爷去过边关,帮着给些主意罢?王爷自小也是读书的,想必二人有许多话要聊。” 徐太妃这才缓缓点头,嗔道,“还说呢,这个时辰不回来,也不让人报信……娴儿,那咱们不等他了,咱们自己吃罢!” 第二日午后,宫里果然便浩浩荡荡来了一群太监,皆是身着红袍面露喜色,宣了封两位侧妃的旨意,徐太妃虽是早心知肚明,但还是含笑备了许多银子打赏下去,一口一个拜谢天恩。陆宜娴跟在后头抱着眉姐儿也是满面笑意,做足了礼数,把宣旨太监们哄得是喜笑颜开,又请了一轮吃茶才送走。 然后便是让棠玉荐了个好的泥瓦班子来,修葺两位侧妃的居所,直直修到春闱放榜还未结束。这回春闱倒也喜讯频传,棠玉的官人顾书亭果然高中,竟是二甲第六名。说来好笑,中榜第三日他便亲自提了酒上门谢赵寂,说是写文章时有关军务要事的内容多亏素日与赵寂相谈颇有收获,这才能高中三榜,二人不免又是一番畅谈。隋崇晏这回倒是落了榜,他本是刻苦上进的,却因跟长公主斗气折腾白白误了读书,这回落了榜长公主虽不高兴,却也不敢说什么了。再有一个便是宜静的官人苏延,中了二甲第四名,据说主考蔺大人赞其文章有士风,但终究欠些主心骨,便未登一甲。等到四月中旬,进士们觐见陛下之后,便授了官职,顾书亭独独对军务有兴趣亦有见解,陛下便授了他兵部给事中,苏延便由蔺大人举荐,授了翰林院庶吉士,入弘文馆做编撰。陆宜娴得知苏延高中,送了些礼去贺,又问何时接宜静过来,苏延道已给家中去信,宜静等出了月子便带着一儿一女过来,陆宜娴得了消息也欢喜得很。 四月末,平京长公主便登明安伯府亲自下聘,定下明年开春便成亲,至此,陆宜娴终于放了心。 等到六月份的时候,又有了桩好消息,陆宜娴请郎中瞧出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同月下旬,宜静也带着两个孩子从杭州过来了。 苏延只在长鸿街置了个不大的宅子,宜静先回了苏宅安置好了,第二日带着苏延去拜了陆闻章和蒋姨妈,第三日便上门来见陆宜娴。两姐妹已是五年未见,也少有书信往来,对于这次会面陆宜娴心里还颇有几分看重。 陆宜娴难得早起,刚用过了早膳向徐太妃请安之后,二门下便来报苏家太太来了。荀妈妈亲自迎了宜静给徐太妃请安之后到琼芳轩正厅坐下,陆宜娴瞧着宜静比在陆府之时丰腴许多,眉目沉静,想是日子过得美满。陆宜娴看着两个孩子笑着问道,“刚生的哥儿取名儿了么?” 宜静笑道,“发榜的时候生的,都说是个祥瑞的哥儿,便取名叫衍庆。” 陆宜娴取了两对镯子和长命锁来给了宜静贴身的女使暮春,“萱姐儿生的时候我尚且不知,这回便正好一道备下薄礼来。” 宜静倒也不推辞,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本是来探望姐姐的,哪里就好收姐姐的东西……我这回只带了些杭州的芡实糕和桔红糕来,姐姐没去过杭州,权当给姐姐尝尝。还有给眉姐儿的一对玉镯子,都一同带来了。” 陆宜娴让雪湖去收下,又问道,“姑爷怎的没同你一道过来?” “他拿了父亲的名帖去拜会几位世叔,后头进翰林院也是求个照应提携,故而不得空过来。” “家中可都安顿好了么?” 宜静低头饮了口茶水道,“我让管家的婆子提早半个月上来,都安置好了,我过来的时候都弄得井井有条,不然我还不能这么快便来见姐姐呢。” 陆宜娴听了含笑道,“想必你在苏家日子过得好,这些大事都有你来当家作主的。况且,苏家家底丰厚,不然寒门的进士哪里就能在京城置宅子?多半也是要租赁的,这也是你的福气。” 宜静点点头,含着满面感激看着陆宜娴,“当初也是姐姐救我,又指点我,我才有今日。我听了姐姐的,在夫家不自矜身份,不托大拿乔,事事讲理,孝顺公婆,又连着生儿育女,这才有如今的光景。家中虽有不安分的小姑和庶嫂,到底不成气候。” 陆宜娴道,“如今你既当家,你官人也是苏家唯一的嫡子,倒也不必担忧的。小姑到了年岁也要嫁人,庶嫂将来也是分了家便远了的。” “嫂子同苏家一样,是商户女出身,自然对我多般挑剔。只那小姑,名字叫妙鸳,是我婆母晚生的幼女,整日宠到了天上,被我嫂子挑唆着与我作对。婆母就是知道是她的不是,也是偏袒的,我便索性不理睬了。说起来,我倒有些愁……”宜静试探着看向陆宜娴,“她也十五了,婆母想着为她寻门妥帖的亲事,本也是想寻个富商人家做正房太太,只是现下见官人有了前途,便想着送她到京城来住着,让我也为她寻些上进能干的举子或是官人的同僚为夫婿,今后便能脱了商籍。我走前虽以官人官职低微尚无根基为由推辞了,但瞧着婆母心思还是活泛,不知道哪一日便又动了心思。” 陆宜娴缓缓点头,取过团扇来悠悠扇着凉风,“你婆母心思倒是没错,若这姑娘真能嫁个仕途光明的举子或是翰林院你官人的同僚,对你官人的前途也是助益……只是,此事你办不成,让你官人过些日子结识同僚后,再仔细寻摸,若有出身贫寒无甚根基的,或许可成。若要送她到京中住着,你在家当家,离了溺爱的母亲和挑唆的庶嫂,你一心与她相处管教,倒不定是坏事。” 陆宜娴说着,见荀妈妈抱了眉姐儿进来,便指着对宜静道,“眉姐儿刚一岁上,一到夏天便贪睡起得晚些。”眉姐儿一看见宜静便笑得眼睛弯弯,宜静高兴极了,急忙亲自接过来抱着,陆宜娴哄着眉姐儿道,“眉儿,这是你苏家姨妈,快瞧瞧,你笑得多高兴。” 逗弄了一阵,陆宜娴唤荀妈妈来,“抱下去同萱姐儿和庆哥儿一起玩会子罢。把先前备下的拨浪鼓、小皮球、大阿福都拿出来给他们一起玩。” 两个乳母并几个侍奉的女使婆子抱着三个孩子出去,雪湖和暮春也跟着到门外头去站着,房内便只剩下宜静和陆宜娴二人。宜静见人都出去了,才道,“先头我得知,宜柔竟是选了昌王侧妃,我这心里……嗳……只怕陆家终究还是卷了进去……前些年我怕连累姐姐,连书信也不曾往来,只敢托人探些消息,得知金陵宫变,献王又身陷其中,真是担忧得紧……可如今,昌王得势,樊家难道就不会依附昌王对付姐姐?樊氏的侄女被选了这王府的侧妃,我便觉着必定樊家在后头是使了劲儿的,只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人微言轻,只得提醒姐姐一句,万万当心。” 宜静这话说得恳切,陆宜娴亦缓缓点头,“你说的我都明白……我着人问过,殿选前,蒋家姑妈入内见过贵妃,我以为是蒋家姑娘要入选,谁知是宜柔呢……不过,蒋家堂妹定的是董贵妃的侄儿,也同是附着贵妃的势了。” 宜静摇摇头,“我知道,当日姐姐逼着父亲休妻,虽为我和为嫡母报了仇,可父亲心里难免不怨恨姐姐,宜柔经过此事,只怕更是恨透了姐姐……将来她若挑唆着昌王和樊家对付王府,姐姐该当如何?从前我说,宜柔只是骄纵,本心不坏,但经了此事,只怕她与咱们是永世不肯和好了……” 陆宜娴叹了口气,“本就是冤孽,罢了……许多事情,宜柔并不知情,就叫她恨我也好,若让她知道了樊家的勾当,她也不知如何自处了。倒是蒋家姑妈,心思却不简单。” 宜静不解,“这又是为何?” 陆宜娴手指轻轻扣一扣桌沿,“姑妈不过一心为着陆家,又同董贵妃交好,贵妃投诚,她自然便想拉陆家入昌王门下。父亲向来明哲保身,不涉党争,姑妈此举要在父亲面前过得去,必定会说是贵妃的意思罢……若贵妃执意选宜柔入昌王府,那父亲就是再不愿也必须投入昌王这边。当初父亲可休妻向陛下请罪,但女儿总无法断绝父女关系,姑妈这招真狠呐……可,若只是逼迫父亲便罢了,却又选了个谭氏做献王侧妃,不知是派人来监视我还是作甚……另一位侧妃孟氏出身庆阳,姑妈嫁去的便是庆阳,这位孟姑娘,怕是也不简单……总之,姑妈对我的敌意,应当不小。” 宜静冷笑一声,“樊家失势,又是从前晟王门下,太子不会再用,必然同昌王和董贵妃结党,选宜柔便是樊家的保障,又能拉陆家下水。咱们家这位姑妈,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被贵妃摆了一道还以为是念着从前的情分给她体面呢!” 陆宜娴见宜静话说得犀利,微微蹙眉道,“姑妈这样做,也是有道理的。陆家这一支只父亲一人,没有旁支,只堂祖父下头还有些叔伯兄弟,但四房的大伯现今也不过是小小的六品官,还是前年补缺才上,二房的几位堂兄也不过中了秀才,宜婉姐姐的夫家又因晟王谋逆一案获罪贬谪,陆家如今没了曾祖父和祖父的支撑,已是摇摇欲坠、日薄西山的光景,我大嫂嫂越家便是如此,没了越太傅后,便全家回了荆州老宅……姑妈想起复的心思也是寻常的,只是,夺嫡之事哪有这般容易……” 宜静劝慰道,“圣旨下了也没有法子,姐姐且宽心罢。我虽愚笨,但姐姐将来用得上我,便只管打发人来叫。” 陆宜娴含着淡淡的笑容拍拍宜静的手背,“你走到今日不容易。朱姨娘知道你如今过得这样好,在天上也会高兴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打扰了你的。” 宜静轻轻点头,“姐姐是体恤我了。” 姐妹两个又说了许久的话,陪着用了午膳,陆宜娴又亲自寻了许多摆件用物让宜静带回去,给新家添置些东西。陆宜娴知道宜静刚到金陵,事多繁忙,也不多留她,到了午后便送她离去了。 雪湖扶陆宜娴进了里屋坐下,心疼道,“姑娘今儿累了罢?陪了二姑娘一上午了,姑娘有着身子,没坐稳也不好张扬,现下正好歇歇罢。” 陆宜娴摇摇头,“哪里就轻松了?八月份侧妃进府,我要留心的事情多着呢。九月份又是晚玉出门子的大喜日子,明年开春又是梨玉的喜事……我想着,她们到底不同些,寻常的贺礼倒是俗气,我想找些不一样又贵重体面的。尤其梨玉,要好好给她撑着娘家的面子才是。” 雪湖笑道,“姑娘总是念着别人,还是先顾着肚子里的小世子罢。” “你怎知道是小世子?若又是个姑娘呢?” 雪湖笑嘻嘻道,“荀妈妈说的。荀妈妈说,一瞧姑娘的肚子尖尖的,就知道是个哥儿。上回姑娘怀着眉姐儿的时候,肚子就是圆圆的……虽说我看不出来,但荀妈妈这么说那自然就是了。况且,黛雪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姑娘也可撒开手让黛雪帮忙做事了。” 陆宜娴戳一戳雪湖的脑门,“以后你可不能叫黛雪了,要叫伏安家的。”陆宜娴坐直了身子,“黛雪是个细心沉稳的,她既然忠心,愿意一家人进来做陪房,我也要对得起她才是。等她回来,便让她替着汀兰的差事罢。汀兰的年岁不小了,我还是先放她去配人罢,荀妈妈打听了庄子上几户妥贴的,等我瞧过之后便放她出去,她若是愿意回来便回来,若不愿回来以后就替我管着庄子也好。” 雪湖点点头,却见荀妈妈挑帘子进来道,“王妃,刚得的消息,沈家二奶奶有孕了,郎中刚刚瞧过,都有三个月了。” 陆宜娴奇道,“怎的都三个月才知道?” “二奶奶一向有些粗枝大叶的,月信不来也未曾在意,要不是今儿碰巧吃了螃蟹遇了寒,肚子痛得紧,才请郎中瞧了才发现身孕。说起来,幸亏这回二哥儿未高中,落了榜心情不畅快,这些日子说是不怎么同房,这才没伤着呢。老太太听了都念了好几句佛。” 陆宜娴点点头,“那可真是惊险了,头三个月是最不稳妥的……既是这样,荀妈妈,你取一枚麒麟锁并几匹颜色喜庆的缎子,给二嫂嫂送去。” 荀妈妈去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又回来,不过这回脸上倒是忧心忡忡的,陆宜娴奇道,“荀妈妈怎么瞧着面无喜色呢?” 荀妈妈摇摇头,又叹口气,“刚一回府,却见府里又乱成一团,晚姑娘说,太太听了二奶奶有孕的消息说了句‘后来的都有了,偏先头的不动’,不知道叫哪个多嘴多舌的传到大奶奶院子里头,大奶奶听了当下便晕过去了,老太太着人刚去请郎中呢,我便先回来了。” 陆宜娴听了亦是叹气,“大嫂嫂管家本就劳心劳力,二嫂嫂有了身子自然是敏感多思的时候,偏偏又让舅母激着了……上回舅母请郎中给大哥哥和大嫂嫂都瞧了身子,这也有些时候了,怎的还没有好消息呢……雪湖,你再打发汀兰去沈家瞧瞧,看看大嫂嫂有什么大碍没有。” 雪湖答应着去了,过了半个时辰,汀兰如同一阵旋风一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琼芳轩,找到榻上的陆宜娴,气喘吁吁地笑着道,“王妃!郎中说,大奶奶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陆宜娴激动得一拍桌子,“这可真是解了舅母和大嫂嫂二人的心结了……既然如此,荀妈妈,便劳您再备一份略重些的礼,给大嫂嫂送去罢。再嘱咐大嫂嫂好生将养,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定要平安健□□下来才是。” 第三十四章 第二日陆宜娴和赵寂便回了沈家,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先去瞧了二嫂嫂郑氏然后便去了越氏的院子。此时院子里头端端正正站着十余个婆子女使,说是闫夫人拨来伺候越氏的。门口的通传了一声,里头立即有人来迎陆宜娴进去。越氏戴着个抹额倚在床上,周围的人个个不错眼地盯着,陆宜娴看了便含笑道,“大嫂嫂如今可金贵了。” 越氏笑着拉她过来坐下,“你肚子里头还有一个,还说我呢。”然后抬眼看着边上伺候的人道,“都先出去罢。” 领头的婆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陆宜娴道,“嫂嫂心愿得成,全家都高兴。” 越氏摇了摇头,含着些泪花,“说来还要多谢你……自打给官人调理了之后,过了这么些日子,竟还真的怀上了。”越氏指一指桌上搁着的一个绣篮,里头有半张没绣完的帕子,“我本想做些帕子给你送去,你却这会子过来了,还没绣得好呢。” 陆宜娴拍一拍越氏的手背,“嫂嫂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你是全家最宝贝的一个,做什么绣活呢?也不怕伤了眼睛。嫂嫂管家辛苦,这些日子正好歇着。” “二妹妹还有三个月要出阁,我却此刻丢开了手全给了母亲,我心里也觉着遗憾呢……” “舅母亲自打理不会出什么岔子,嫂嫂安心就是。昨儿大哥哥得了消息,只怕是高兴坏了罢?” 越氏听了,含羞地点了点头,脸上已红了,陆宜娴笑着道,“大嫂嫂与大哥哥恩爱数年,羡煞旁人呢。听说当年大哥哥在越家远远见了嫂嫂一面,便求着外祖母上门提亲,这样好的姻缘,如今又有了孩子,嫂嫂今后定是美满得很。” 越氏轻轻摇摇头,“其实……我与你大哥哥,不是头回见面……”越氏的脸更红了,手指绞着帕子道,“他小时候在我家家塾读书,我祖父极严厉,他总是背不出书来,被我祖父罚抄书呢。那时候我小,母亲虽然不让我们女孩子到外头去,但我悄悄跑去听祖父讲书,所以每回他被罚抄书的时候我都从屏风后头跑出来跟他说几句话……后头我瞧他总是被罚抄书,笨得不得了,连饭也来不及吃,便每回给他悄悄带些糕点果子,再后来……祖父致仕在家,身子不好,他便不来读书了,我也没再与他见面。过了几年,他来拜见祖父,在园子里头我的确远远瞧见他,认出他是当年那个小呆子……又过了些时候,便听说他上门来提亲……谁能想到,这个呆子如今竟中了两榜进士入了翰林院呢。” 陆宜娴也听得面红耳赤,这便是世间最美好的姻缘了吧。巧的是,书房里的赵寂和沈辞二人,也说起此事来。 “我在越家读书的时候,有一回书背不上来被越太傅罚了抄书,结果等人都散了,突然蹦出来一个小姑娘,问我是哪家的人,又问抄什么书。她见我要抄《大学》,便得意地昂着头说自己一早学完了。我觉得好笑,便问她是谁,她说是越家的二姑娘。我觉着有趣,后来便总是故意背不上书来,留下抄书等她,她便时时带些吃的来,总是笑我背不下来,还叫我呆子。嗳……她才不知道,我是故意等她的……就那么两篇书,怎会背不下来……到了如今,她还拿此事笑话我,我不告诉她罢了,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姑且让她得意得意。” 赵寂看沈辞志得意满的笑容,深深觉得无奈,一口气喝了一杯茶,“我问你夫妻相处的事情,不是让你同我讲这些的……” “对不住,一时说远了……你刚刚问我什么?妾室?你又不是不知,那个妾室不过是祖母为了母亲面子抬的,我自是不在意的。” “可我的两个侧妃是宫里钦封的,我怎能像你一样不管不顾……但我就是怕你妹妹伤心,她又怀着身子,不能动气伤身,这不问问你,有什么法子哄着么?” 沈辞听了,沉吟半晌,“以我的经验来看,夫妻有矛盾的话,就是永远让她以为自己比你聪明。” 赵寂听得半信半疑,“能行么?细说说。” 沈辞摇头晃脑地含笑道,“我对我家那个便是如此,让她觉着我是个呆子,凡事她便操心,有时候有些事情她也就让步了……嗳,你细细琢磨去罢。” 赵寂听得半懂不懂,没好气道,“我试试。” 陆宜娴刚回了王府琼芳轩坐下,二门上就送进来一个食盒子,荀妈妈取了过来打开了瞧,“王妃,是苏家太太送过来的玫瑰酥饼,说是府里自己做的,请王妃尝个新鲜。” 陆宜娴点点头,“给母亲送一半过去,剩下的留着晚膳同王爷一块儿吃。”说罢环顾四周,深觉有些安静,“眉姐儿呢?” 雪湖道,“太妃那边哄着睡午觉呢,此刻还没醒罢。说起来……太妃喜欢眉姐儿得很,姑娘再生一个哥儿或是姐儿的,怕是手忙脚乱的,不如把眉姐儿就养在太妃房里?” 陆宜娴点点头,又迟疑着道,“这想法不错,不过此事我还是要先同王爷商量……”正说着外头几个媳妇婆子过来,说是侧妃居所修葺要请陆宜娴的意思,又请了管家过来算账。如此折腾一番,也就到了晚膳时分。 赵寂自书房过来,瞧见陆宜娴这面热闹,在门口听了几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陆宜娴有些疲累但还是强撑着应付,脸上微微露着不悦,走上前去看着底下几个婆子,冷声道,“府里养着你们都是死人么?丁点的小事也来烦扰王妃,不知道王妃如今有孕么?” 领头的蔡婆子微微颤抖着身子上前道,“回王爷的话,是因二位侧妃入府,居所修葺事宜,此事可大可小的奴婢们不敢拿主意……” 赵寂听见是侧妃的事情,不禁皱着眉头,声音更冷,“原先的屋子是火烧了住不得人了么?好生收整一番便罢了,成日来劳动王妃,区区两个妾进府做什么这般郑重?” 赵寂此人原是沙场打仗的出身,都说当年西北大战杀人如麻屡立军功,见赵寂这般冷面,下头的都跪着不敢说话,一时间安静得很。陆宜娴扯一扯赵寂的袖子,“这也不是小事,做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刚巧宜静送了自家做的玫瑰酥饼,给你留了许多,晚膳的时候你多吃些罢,上回你不是说惠记的酥饼好吃么?对了,今儿还有烧的羊肉……”陆宜娴看着下头的婆子,含笑道,“今儿先这样罢,有什么事明儿来同我说就是。” 下头的人听了这话,忙不迭地作鸟兽散,一窝蜂出去了,雪湖这才招呼人传膳,又说,“太妃说熬了新鲜的鱼粥,留眉姐儿用晚饭了。” 陆宜娴点头,同赵寂一起到厅上坐下用膳。陆宜娴想了想,对赵寂道,“有一桩事,我还是想同你商量。母亲院子里都是自己有个小厨房,自我有身孕之后便不让我去伺候着用膳,两房分开吃。母亲体谅我,但我心里却惭愧,母亲一个人吃饭也是寂寞得很,这段日子我又忙,不如把眉姐儿放到母亲房里养,有个孩子陪着日子也过得高兴些?” 赵寂一边吃着酥饼一边问,“眉儿是咱们头生的姑娘,你也舍得?” 陆宜娴轻轻叹口气,“自然是舍不得,只是侍奉母亲本是孝道,我如今受了母亲照拂,也该回报母亲,送眉姐儿过去我也松快些……后面两位妹妹来了,我想来也是忙的。”陆宜娴眼圈微微有些红,旋即转过头去唤雪湖,“你把我的意思同母亲说,问母亲可愿意替我照顾眉儿?若是愿意,明儿就收拾了东西送去吧。” 雪湖领命去了,赵寂才心疼地看着陆宜娴有些消瘦的脸,“你为一个侧妃进府的事情都累瘦了,家里又不是住不得人,收拾干净不就得了?” 陆宜娴道,“后宅的事情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赵寂做出一副五大三粗的样子,“不过就是两个妾,我一点都不在意,你在意什么?” 陆宜娴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赵寂,“你今日怎么莫名其妙的?我不是早同你说过这两个人身份来头不小,需得注意许多,你这会子倒疏忽起来了。” 赵寂沉默了半晌,“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心里不在意她们,你明白么?” 陆宜娴轻轻一拍桌子,神情十分严肃,“你心里怎么能不在意她们呢?她们一举一动你若发觉有异,要同我和母亲好生商量的。对了,孟家那位姑娘,我心里也有几分犹豫,我想着总不会是巧合,你悄悄派两个机灵的,去庆阳打听打听。” 赵寂看着陆宜娴的样子,起身转了两圈,连连叹气,抓着陆宜娴的肩膀盯着陆宜娴的脸,“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陆宜娴摸不着头脑,“明白什么?” 赵寂彻底败下阵来,心里默默大骂沈辞三百遍,然后叹口气,“用膳吧。”虽说气恼,但还是让元宵点了两个人,趁着夜深出城往庆阳去了。另一边,雪湖回来说太妃听了陆宜娴的意思说若是陆宜娴操劳,帮着带些日子也是可的。不过雪湖又补充了一句,“太妃神色高兴得很。“陆宜娴听罢,微微叹口气,有些怅然道,“好……那你便去收拾眉姐儿的东西,明儿用了早饭送过去吧……“接下来的一个月,陆宜娴似乎明显地感觉到赵寂对她似乎冷淡了些,但又不清楚缘由,具体表现为经常一个人闷在书房或是去外头会友吃酒,回来了也甚少同陆宜娴说笑。陆宜娴心里把不清楚,愈发小心翼翼,有时二人相对无言,陆宜娴便主动找些话题来说,但赵寂都看着有些不感兴趣,陆宜娴足足想了半个月也没想出来不对劲,又不愿太妃忧心,便隐下了没说。 到了八月初,处处披红挂彩地收拾完整,府里一片喜庆的氛围,然则于陆宜娴而言,最好的事情便是黛雪回来了。陆宜娴早上刚起,雪湖便兴冲冲地进来笑着道,“姑娘,黛雪带着她的官人来拜见姑娘了。“陆宜娴听了也高兴,急忙到正厅去,黛雪头发已盘成妇人的发髻,面色红润,身后跟着一个高大壮实的青年,看着很是憨厚,二人见陆宜娴过来,一齐跪下,黛雪含泪道,“姑娘!“陆宜娴立即让二人起来,自己一面坐下问道,“先前你不是来信说,要明年开春才回得来么?怎么这会子便回来了?“黛雪摇摇头,“姑娘体恤奴婢,奴婢也疼姑娘。一是姑娘有孕,二是马上侧妃进府,奴婢想着姑娘身边必定缺了知心得用的人,便提前回来为姑娘分忧。“陆宜娴听了不住点头,亦有些感动,“好,好,你是个聪明能干的,我正愁着你便回来了。“汀兰听说黛雪回来也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一进来便跪着对陆宜娴磕了个头道,“姑娘,我有事求姑娘。“陆宜娴不解道,“前儿我已看过了,荀妈妈为你寻的那个是魏庄头的儿子,婚期定在今年年末,怎么荀妈妈没同你说么?“汀兰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姑娘误会了,汀兰是想求姑娘,婚期可否延后?“见陆宜娴一时有些没明白,汀兰又立即道,”我亦是想着姑娘怀着身子又要打理府里许多事情,我想等姑娘平安生了哥儿出来再出去的。“陆宜娴含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待我好……嗳,汀兰,你年岁不小了,我实不愿耽误了你,你成了婚再回来罢。” 汀兰膝行上前,磕了两个头,拽着陆宜娴的裙摆,“姑娘既已为我说定了亲事,哪里又是耽误了我呢?我出去总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姑娘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人怎么成?且这些日子府里要进来许多生人,我们更要守着姑娘和肚子里的哥儿才是。” 陆宜娴见汀兰如此坚持,便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我知晓了,你们俩是陆家跟着我来的,我自然是放心的。”说了又让荀妈妈请她们一道下去吃果子,陆宜娴又取了些银子给黛雪的官人伏安,让他到庄子上头去。 等人都退下去,雪湖准备伺候陆宜娴更衣,只听二门上来通传,说是元宵奉赵寂的意思过来,有事禀报陆宜娴。 元宵进来给陆宜娴一拱手,便开门见山道,“禀王妃,庆阳的事查到了,王爷嘱小人来说与王妃知道。”见陆宜娴点头,元宵接着道,“庆阳府知府孟家,是王妃表姐蒋氏的夫家,嫁的是孟家的长子,这位孟侧妃是蒋氏官人的第四个妹妹,说是天仙般的人物,琴棋书画没有不通的。” 陆宜娴听了,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那便是我姑妈的长女的小姑子了……还打探出什么没有?” 元宵道,“寻到了个孟家积年的老婆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问出些门道来。说是孟家大奶奶管家,与这位四姑娘积怨不小。” 陆宜娴挑眉,“噢?小姑子跟嫂子有什么能积怨的?” “这位四姑娘说是自小娇宠,目无下尘,多的小人也问不出来了。” 陆宜娴摆摆手,“你先去吧,容我细想想。雪湖,好生送元宵出去。” 雪湖过了半晌才回来,手里捧着油纸包的芙蓉糕和一封信递给陆宜娴,陆宜娴拿了信抬眼问雪湖道,“哪里来的?” “芙蓉糕是元宵给的,说是顺手买来的,信……说是苏太太送来的。” 陆宜娴拆开来,读了之后雪湖问,“姑娘,二姑娘说什么?” “说她的小姑子也要来了。”陆宜娴笑着摇摇头,这都是什么缘分。 这话说得简短,雪湖没听明白,陆宜娴道,“宜静的婆母把她的小姑子,那个叫什么,妙鸳的,送到金陵来了。说过些日子到了便带着上门来见我。” 雪湖这下明白了,“二姑娘的婆母想着二姑娘帮忙带小姑子出去见客,寻个好些的姻缘罢。只不过,哪里有女儿家自己去找姻缘的,没得跌了身份……父母在堂,让嫂子说亲,也是怪得很。” 陆宜娴笑着道,“就你想得到,人家想不到么?只是,留在杭州便只能同商贾成婚,到了金陵若捞中一个翰林官人也未可知呢。嗳……宜静心里同父亲不亲近,因着前尘往事身份又尴尬,只得我多帮着些了。”说罢,犹豫了半晌又道,“雪湖,王爷早上没怎么吃就去书房了,你送一碗甜汤和一碟子糕饼过去罢。” 雪湖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食盒子,“王爷说不饿,让我拿了回来跟姑娘一起吃。” 陆宜娴又想了想,“那你去问问王爷午膳想吃什么?” 雪湖去了一趟又回来,“王爷说约了顾公子吃酒,不在家吃。” 陆宜娴嘀咕道,“怎么不早说……”陆宜娴看雪湖一头的汗,便也有些置气道,“罢了罢了,惯着他做什么?倒叫他一天到晚拿脸子给我瞧。雪湖,你去厨房把梅子酒取出来,温一壶拿来。” 雪湖急忙摇头,“姑娘有孕不可饮酒的。” 陆宜娴心里有几分赌气,便道,“只少饮几杯罢了,去吧。今儿谁也别拦着我,不然就别在我房里伺候了。” 陆宜娴心里难受,午膳也不吃了,不说话光喝闷酒,喝得面红耳赤,眼中泛泪,胡乱说了些话雪湖也听不清,便有些醉了。荀妈妈从外头进来陆宜娴有孕饮酒,堪堪把雪湖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立即把陆宜娴扶到床上躺下了,才出来又训雪湖,“姑娘怀着身子,饮酒是大忌,你这个糊涂东西,怎能这样放纵姑娘!老太太若知道了非撵你出去不可!” 雪湖哭着道,“姑娘这段日子心里难受,可谁也不说,王爷今儿三番两次又冷着姑娘,姑娘这才非要喝闷酒的。我一直劝着姑娘也不听……” 荀妈妈摇摇头,“难不成是因侧妃进府的事儿,姑娘吃味心里难受了?嗳……” 荀妈妈一边叹着气,一边看着连廊出拐进来一个面红耳赤的赵寂,急忙屈膝请安。赵寂也是个出去喝闷酒的,此时心里也不畅快得很,见了二人便随口问,“王妃呢?” 二人对视一眼,皆不敢答话。赵寂发觉不对,立时像是酒醒了大半一般,急忙奔进内室,看见陆宜娴云鬓松散倒在床上,面色潮红,一身的酒气。赵寂举起一拳,半晌还是捶在了自个儿身上,深深叹了口气,拂袖而出。赵寂坐在厅上,眼神寒冷如冰,“厨房谁取的酒给了王妃,给本王提来。还有厨房管事的,一并过来。” 不多时两个婆子便颤颤抖抖地跪在赵寂面前,赵寂也不废话,“元宵,一人二十板子,现在就打!” 众人见赵寂发怒,谁还敢耽搁误事,立时便驾着两个腿软的婆子出去,院子里头此起彼伏的惨叫让众人都害怕。打完了板子,两个婆子早已经晕了过去,赵寂仍是面色不改,“从今儿起,这个府里,王妃有孕之时,谁再敢送一滴酒来,本王便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滚!” 一声令下,一堆不相干的人立即出去了。面前只剩下雪湖和荀妈妈。赵寂想了想道,“荀妈妈,你去做碗醒酒汤来。” 待荀妈妈下去了,赵寂才道,“雪湖,留你一个下来,本王有话要问你,你且实话实说。” 雪湖小心翼翼道,“是。” 赵寂轻轻咳了咳,“你且说,王妃为何心里不痛快要喝酒?” 雪湖吓得不敢说话,但赵寂目光如炬,雪湖想着荀妈妈刚刚说的,只得顶着头皮道,“或、或是因侧妃进府之事,姑娘有些不悦……王爷今日又激……激了姑娘,姑娘便……王爷今儿说不在家吃后,姑娘便执意闹着要酒喝……” 赵寂听了这话,心里有种复杂的情感。一面,听见陆宜娴吃醋的小心思,心里终于有些欣慰和得意。另一面,这些日子赵寂故意冷着她,今儿又激了她的心,只怕让她伤心得很,又十分愧疚与后悔。听完雪湖的话,赵寂沉默了很久,终于撂下一句话,“我去陪着,你下去吧。” 雪湖如逢大赦,立时便退下去了。折腾了这半天,陆宜娴其实已有些清醒,只是头还疼,人也晕乎乎的。迷糊之中瞧见赵寂走来,以为是做梦一般,忍了半个月的眼泪一股脑地流出来,只伏在床上哭,不去看赵寂。 赵寂上前拥着陆宜娴,低声道,“娴儿,你委屈了。是我不好,不该这样伤你的心。” 陆宜娴哭着道,“你还晓得回来……?这个月你故意冷着我,我怎么做你都觉得不对,你如今不同我说话不同我吃饭,今儿你也别睡我主屋,正好等你的侧妃进来了你有的是地方去……你若嫌我这个王妃做得不好,你便休了我另娶别家姑娘去吧!” 赵寂看着怀里哭闹像个孩子一样的陆宜娴,心疼不已,“我也是被你恼着了,一时赌气……你是我的正妻,是我的王妃,你做得很好,可是我就是因为你做得太好了,万事不出错,我怕你心里没有我这个人……我……还有我试探你几回,看你对侧妃进府之事无甚芥蒂……” “我小心谨慎不也是为了你,为了王府么?你每每换季时咳嗽不止,我总是记得给你炖川贝枇杷,你晚上睡觉贪凉,我常常半夜醒来给你掖被角……你说我心里没你,你忘恩负义,你……你的侧妃是什么来头?你难道自己不清楚?我难道该放下大局,只顾着争风吃醋么?你倒真真会难为人!”陆宜娴脸上犹自挂着泪痕,“纳妾是寻常事,你要纳妾我吃醋又有何用?你若是起了心思,直说就是,只要人是老实本分的,我没什么容不下的……” 赵寂解释道,“我不想纳妾的,我就想像我父亲对我母亲那般,一辈子只守着你一个人。” 陆宜娴摇摇头,“你瞎说,你父亲又不是没有侧妃……” “我父亲也从来不宠爱她们,只不过奉旨纳了而已,一年不过见几面……我也会这般待你,你别折磨自己的身子和咱们的孩子,好不好?“陆宜娴听了心里终于舒坦了,不过还是很别扭地说道,“我又不在意……” 赵寂看陆宜娴这样,多半是哄好了,便笑着道,“我在意,我在意……” 第三十五章 那日酒醒之后,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那日的对话,徐太妃听闻厨房的婆子被赵寂打了,问清楚了之后也装聋作哑,只管带着眉姐儿。就这样,八月八日,侧妃入府的日子到了。 侧妃不同于正妃,只开侧门,喜轿不经大门直接自内宅进入,以示同正妻的区别。前院开了二十余桌酒席,内宅中也另开了几桌女席。徐太妃推脱身子疲乏未出去见客,于是所有的席面都要陆宜娴一个人去应酬。只不过,幸好来的大半都是熟人,像是沈家几个玉,几家武将家眷。晚玉还有个把月出门子,闫夫人想了想还是没让她来,只单独领了梨玉来。陆家没有人来,因今日宜柔入昌王府,陆家人都去了昌王府坐席。对此,席面上有些好事的还议论了两句,陆宜娴只当听不见。除此之外,棠玉抱着澈哥儿和娟姐儿一同过来,还有棠玉的婆母顾太太。宜静自然也是来了的,还带着宜静的小姑子苏妙鸳。苏妙鸳是个很扎眼的存在,商贾的审美让她的穿戴看着同金陵官宦人家的女眷有着较为明显的差别,陆宜娴见了只不过略略皱眉,趁着还未有许多人注意到,陆宜娴派雪湖请宜静和妙鸳到厅上坐着说话。待三人坐下,陆宜娴低声吩咐了黛雪两句,黛雪上茶之时故意洒了茶水在妙鸳身上,陆宜娴便让黛雪领着她到后头去换了一身陆宜娴的家常衣裳。 妙鸳更衣之时,陆宜娴这才对宜静低声道,“你打这个算盘做什么?” 宜静心中犹有些气,露出委屈的神情,“她自打过来,在家里给我找了不少的麻烦,姐姐如何知道她是什么刁蛮的性儿?整日的心比天高,今儿托着姐姐领着她上正经的席面来瞧瞧她自个儿配不配做金陵里头这些大官人的正房太太!” 陆宜娴听了面上仍不过淡淡的,眼光却透出一丝凉意,“你既知道是托了我的帖,却还任由她胡乱打扮,满头的金银珠花,是想砸了我的牌子么?” 宜静听了,立时便要起身跪下,只不过眼尖的汀兰在她膝盖碰到地面之前就稳稳地扶住了她,然后把她请到椅子上坐下,“姐姐恕罪!我是一时气恼,未曾想这许多……” 陆宜娴顺了顺心口的气,又语气平和道,“你是个聪明的,今儿若是她丢了人,便是你们一家子丢了人,你的官人丢了人,你可有想到?她的婚事不顺,难道你婆母不会怨你?做媳妇必然是要受些委屈的,不算什么。可你官人的前途,不比一时的意气重要?”陆宜娴深知宜静向来都心思活泛,只不过从前是个庶女,养在深闺,心思又重,没见过世面,便有些意气用事,不顾大局。但陆宜娴若好生劝说,她也能听进去。 果不其然,宜静听了这话,立时便有些惴惴不安,一双手绞着帕子,低了头不敢说话。 陆宜娴见状便接着道,“今儿来的女眷里头,有好几家今年中榜的进士夫人。其中顾家哥儿是我沈家姐姐的官人,还有几位是顾公子引荐与王爷相识见过面的,我都一道请了来,你知是为何?”宜静迟疑地摇摇头,陆宜娴飞快喝了口红枣汤润了润喉咙道,“不过全是为着你罢了!你家官人是外地来的,此时手头上没个人脉,今儿这席面你不正该同这几家太太攀上人情,回头几家官场上照应着,保着你官人的仕途顺遂?若看着你小姑子这般粗陋,谁还愿同你相交?岂不都嫌跌了体面?” 宜静听罢,恍然大悟,满面感激地看着陆宜娴,连连道,“多谢姐姐!我晓得错了,姐姐的提点我都记住了。” 此时苏妙鸳从后头转出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折纸满桂百褶裙,外头一件杏黄色云锦如意暗纹褙子,头上斜斜簪着两朵玉兰花并一支燕啄芙蓉的玉色步摇,贴着鬓边细细垂下流苏,搭配着同色的玉坠子,看着清丽温婉,又端庄大方。妙鸳一边出来一边低声说着,“瞧着有些素净呢……” 宜静立即起身笑道,“你穿着正好,这裙子衬你气色得很。” 然后姑嫂两个向陆宜娴福身之后便说笑着手挽手出去了。瞧着走远了,雪湖打发开周围的人才问道,“姑娘怎么这般为人家考虑?” 陆宜娴微微叹了口气,“宜静到底是不同的,她心思深沉,眼光狭隘,许多事情一个不注意便或许被她记恨上了。她又知道许多事情,我万万不能与她为敌,自然便要为她多考虑些。不求她记得我的好处,只求她将来若是出息了别害了咱们就是了。她到底没读过多少书,又养在樊氏下头,日子憋屈没见过世面,只会些内宅妇人的手段,只不过也不能大意就是了。” 雪湖点点头,“这几年也没见二姑娘给您写封家书来……瞧着没什么姐妹情分,来了之后又看着热络,我也看不懂了……” 陆宜娴冷哼一声,“我同宜静不过做了一年不到的姐妹,能有多少情分?如今她也不过傍着我这点子身份,加上过去我多次出手救她帮她罢了。至于我自个儿,还是希望关系冷着些好,离她太近总怕一不小心便被算计了。她若是真心待我好,便不会任由苏妙鸳穿成那样上来砸我的席面。” 雪湖点点头,“是呢……那苏姑娘,其实我瞧着,不是个心眼儿坏的,只是个被宠坏了的直肠子,再加上有些骄纵罢了。方才一路倒还是规矩,在外头也没给二姑娘脸子瞧,反倒看着亲亲热热的,护着她们苏家的颜面。” 陆宜娴慵懒地“嗯”一声,“我今日这般同宜静说了,她心里想来也是有打算的,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罢。至于苏姑娘的亲事,我自然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雪湖正要说话,门口传来爽朗的一声,“叫我好找呀!原来在这儿躲懒来了!” 陆宜娴抬眼,正是棠玉。见了棠玉,陆宜娴脸上立即含了笑容,起身牵着棠玉手到身边坐下。棠玉笑着道,“我做了些小衣拿来给眉姐儿。眉姐儿眼瞧着一岁多了,身量也在长,我给娟姐儿做的时候顺便也给眉姐儿做了些,我让珍珠待会儿拿来,你让眉姐儿试试合不合身。” “多谢你。”陆宜娴拍拍棠玉的手背,“想必是极好的。” 棠玉看着陆宜娴有些倦怠,便问道,“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瞧着你憔悴得很。你又有着身孕,许多事情交给下头的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操持呢?荀妈妈看着,雪湖那丫头又机灵,有什么做不了的?” 陆宜娴苦笑着摇摇头,棠玉自是不清楚其中许多事情的,“毕竟是宫里册封的侧妃,总要隆重些才是。还不知道是什么样人呢,等明儿一早见过了再说罢,希望是两个好相与的罢。” 棠玉点点头,“好歹宫里贵妃挑的,品貌必然不是差的。你是正妻,又怀着身子,她们两个初来乍到难道还敢给你气受?嗳……不过,看着妾室心里头总归是膈应的。” “嗳……日子还长着呢。”陆宜娴抬眼看着外头的天色,沉默不语,“对了,前儿你不是说你婆母要给你们房里纳妾吗?可有的动静了?” 棠玉听了这话,竟捂着帕子笑出声来,直直笑得斜斜歪倒在椅子上。陆宜娴奇道,“怎么了?” 棠玉摆摆手,“此事呀,可把我笑死了……就是前些天我婆母领回来一个丫头,说是庄子上的,想塞我房里来。我本生生憋着一口气准备答应,谁知那日母亲竟领着晚玉过来探望我和孩子,正巧撞上了这事儿。晚玉知道了,便跑到那丫头那里说了几句话,那丫头庄户出身,有些功夫,手脚利索,连夜竟翻了院墙逃走了,如今我婆母还在同京兆尹报案,说要抓她回来,可惜这么多天过去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你可知,晚玉同那丫头说了什么?” 陆宜娴一听也乐了,“竟有这般妙事?快说来我听听。” 棠玉低声凑在陆宜娴耳边道,“晚玉同那丫头说,我婆母明着是给我房里塞人,实则是我公爹的忌辰快到了,她想把那丫头活埋了下去伺候我公爹……” 陆宜娴一怔,“这……这话那丫头也信?” 棠玉“噗哧”一笑,“最好笑就是这儿了。本是不信的,结果晚玉同她说,”棠玉学着晚玉的口气道,“我姐姐进门近四年,生了一子一女,手上还有个庶女,又不是生不出孩子,这个时候突然纳妾做什么?你不觉着奇怪?”然后棠玉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那丫头一听,又找人打听了着实是这般,便深信不疑,当夜便跑了。” 陆宜娴听罢同棠玉笑了好一阵,连连摇头叹道,“晚玉这丫头,总是一肚子鬼灵精!一点儿没有大家小姐的样儿!” 笑过了陆宜娴又有些担忧,“此事若传出去,晚玉的名声……” 棠玉摇摇头,“那丫头早跑了,此事谁还能知道?母亲知道了把晚玉说了好一顿,到出门子之前都不准她出门了,回去还被祖母训了呢。此事咱们悄悄知道就成。” 陆宜娴这才放下心来,失笑道,“晚玉也算是帮了你个忙了。” 待宾客散尽,陆宜娴好生将女眷们都从内宅偏门送出之后,刚回了琼芳轩坐下,听闻前院赵寂喝了不少的酒,便唤雪湖立即送醒酒汤去。过了半晌,雪湖却是端着一碗醒酒汤回来,在门帘处站着不说话。陆宜娴倚在窗边,过了许久才发现雪湖,便起身问道,“怎么回来了不进来回话?”又看着雪湖手里的醒酒汤,“王爷呢?” 雪湖低声道,“元宵说,王爷那边散了便径直去了孟妃的浣花榭……如今,那边已熄灯了。” 陆宜娴听了,抬起来的手怔怔的缓缓落下,点了几下头,仍有些懵懵的,“好,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荀妈妈上前温和地拍着陆宜娴的背,“姑娘,你还有身子,不可伤神,早些安寝罢。明儿一早两位侧妃要来给您敬茶的。” 陆宜娴垂下眼帘,轻轻点点头,转身无言上了床躺下,雪湖和荀妈妈把两边帐子放下,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第二日陆宜娴很早便醒了,但却不想起身,只盯着头顶上帐子的花纹出神。直直躺了小半个时辰,荀妈妈才过来叫陆宜娴起床。起床梳洗之后,雪湖择了一条折枝满桂的碧色褶裙配外头一件湖蓝色如意仙鹤褙子,头上梳了个端庄的圆髻,荀妈妈正准备从妆匣子里头选首饰时,陆宜娴想了想道,“把太后赐的那支步摇取出来罢。” 待陆宜娴移步到正厅,两个侧妃正分坐左右两边,不知在说什么,见陆宜娴进来,都起身相迎。陆宜娴坐到上首,朝暮轩派人来传话,说是徐太妃身子不适,便不过来了。两侧侍女端上茶盘,二人一手握一杯茶,起身到前头跪下,齐声道,“请姐姐饮茶。” 陆宜娴先接过孟氏的茶,浅浅啜了一口,含笑道,“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可念过什么书?” 陆宜娴这才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若说陆宜娴是端庄清丽,那这位孟氏便是明艳动人,又肤如凝脂,脸若芙蓉,看着便是受宠的嫡女自小娇养,养出这般的身段气质。难怪得赵寂喜欢,陆宜娴心里暗暗想着,只听孟氏开口,“回姐姐话,妾身闺名徽仙,小字伊人,刚满十六。幼时上过几年闺学,读过些书,识得几个字罢了。” 这声音如黄鹂婉转,陆宜娴听了也心里一动,“伊人妹妹快起身坐下。” 孟徽仙贴身伺候的女使急忙过来扶她起身,陆宜娴又接了谭氏的茶,也不过沾了一口,亦是含笑问道,“谭家妹妹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谭氏生得也美,不过也不是孟徽仙那般的明丽长相,与樊氏的眉眼相似,看着眉目温和,“回姐姐话,妾身闺名如蔻,没有小字,家里都叫我蔻儿,十七岁了。” 陆宜娴点点头,谭如蔻的女使也过来扶她坐下。陆宜娴瞧着谭如蔻的女使姿色十分出挑,略起了些疑心,不过脸上都平静如常。见二人都坐定,陆宜娴才温和开口道,“以后姐妹们一同服侍王爷,定要尽心尽力。咱们姐妹亲如一家,为王爷分忧才是。” 二人又答,“谨遵姐姐教诲。” 陆宜娴看着孟徽仙弱不禁风的模样,关切道,“妹妹在浣花榭住得可好?若有我未顾上的,还望妹妹直言。因我不知庆阳风俗,便一切按照金陵的陈设布置了。伺候的人若有不合意的,尽管打发人同我说。” 孟徽仙摇摇头,脸上笑容不过有些淡淡的,“谢姐姐关怀。王爷疼惜我,自是不会亏待我的。” 陆宜娴闻言,亦只是神色如常,“王爷昨儿既去了你房里,便是看重你,妹妹自是有福之人。”说罢陆宜娴看着谭如蔻,“妹妹也是有福气的。” 见场面有些冷,陆宜娴又转了话题看着孟徽仙,“听闻妹妹色艺双绝,弹琴跳舞没有不精的。不像我,许多东西都只学个皮毛。” 孟徽仙听了这话,轻轻扬头,微微露出些傲气,“姐姐客气了。不敢说什么好,只不过昨儿王爷看我跳舞,我得了一句称赞,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陆宜娴尚未说话,却是谭如蔻不咸不淡地开口道,“昨儿王爷饮了酒,尚还有精神看妹妹跳舞,看来妹妹很是得王爷欢心呢。” 孟徽仙轻轻低头沾了口茶水,方才慢悠悠道,“王爷昨儿睡得晚,现下还在我房里睡着。王爷说今儿中午就在我房里用膳,下午还要听我弹琴,想来,王爷是觉着王妃姐姐养胎辛苦,不忍打扰罢。” 雪湖在一边有些躁动不安,陆宜娴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仍是平和,没有一丝波澜,“那妹妹便替我好生伺候王爷罢。” 待又说了几句话,陆宜娴便让荀妈妈好生送二人出去,又嘱咐让她们去给徐太妃见礼。事情交代完了,雪湖便扶着陆宜娴回了琼芳轩坐着。陆宜娴刚坐稳,雪湖便气愤地开口,“那个孟氏怎的如此狂妄?竟敢对姑娘出言不敬!” 陆宜娴心口有些闷闷的,只不过也不生气,“刚进来我何必要给她立威?没得落人口实。我瞧着她是个争强好胜的,小性儿也多,好生盯着那头也就是了。” 雪湖一边点头一边嘟囔,“王爷也真是的,这会子也不露面,也不来瞧姑娘。” “他昨儿个喝了酒,又撑着胡闹,想必这会子头疼起不来的。嗳……孟氏才十六,也不像是会照顾人的……你送些点心去朝暮轩,问母亲安好,顺便瞧瞧眉姐儿如何。” “姑娘还是舍不得眉姐儿的……” 陆宜娴轻轻叹了口气,“眼下的事情繁多,我怕是也顾不上眉姐儿,交给母亲我也安心些。” 赵寂一整日都留在浣花榭孟徽仙处,只不过到了傍晚,还是去了溪涧居见谭如蔻以示公正。陆宜娴用过了晚膳,方才问道,“听着琴声断了,想必王爷已过去了?” 雪湖点点头,微微皱眉,似有不喜,“是,闹了一下午了,总也该歇着了。这才头一天,王爷总不好一直待在孟妃处,冷落了谭妃。”按照大杞规矩,称呼侧妃用姓氏为号,表示和正妃之别,由此府中众人均称孟妃、谭妃。“就是咱们琼芳轩一下冷清得很,王爷不来,姑娘也不大说话。” 然而,这一回倒冷清了许久。 自赵寂进了溪涧居,竟是连着两三日未出来。孟徽仙几次遣人去溪涧居附近打探,都被那边的人顶了回去,据说在浣花榭发了好大的脾气。徐太妃得知,终于请了陆宜娴到朝暮轩去,说了一句,“他虽只领着爵位,是个富贵闲人,但从前读书吃酒出游交友,样样都好,这几日竟是厮混在内闱……虽说年轻,又得了新人,却也不可胡闹不顾身子。你是正妻,总该劝着些,况且你也有几日没见到他了罢。” 陆宜娴听罢抿着唇,徐太妃亦只低头逗弄身侧的眉姐儿。陆宜娴低声说了句“是”,便缓缓退出去了。出了朝暮轩,陆宜娴在门口站着,心中犹豫,雪湖先开口道,“姑娘这几日都未睡好,今日脸色也不好看,姑娘还是顾念着身孕,快回去歇会儿罢。” 陆宜娴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咱们去溪涧居罢。” 陆宜娴一路走着,一句话也不说,后头跟着的人见陆宜娴心情不好,都收敛了脚步。待到了溪涧居门口,守门的正要进去通传,却是陆宜娴叫住,“不必了,我自己进去。” 溪涧居的下人面面相觑,都一动不动,陆宜娴进了院子,随着脚步愈近,许多声音听得愈清楚。有谭如蔻的娇笑,赵寂说话的声音,似乎还有些别人的,听进来屋里不止谭如蔻一人服侍。待陆宜娴走到正房门前立着,听着让人脸红的声音还有调笑的话语,一言不发。门口立着守门的是谭氏的乳母周妈妈,见了陆宜娴大惊失色,却也不敢高声打断里头的动静,只好上前给陆宜娴屈膝福身,“王妃……” 陆宜娴目光平静,只问道,“里头还有谁?” 周氏战战兢兢道,“有芝儿和涟儿……是谭妃娘娘从家里带来陪嫁的……娘娘身子弱些,王爷便点了她们两个一同伺候……” 雪湖忍不住冷笑道,“怪不得王爷连着三日出不了你们这院子,倒真是个乐窝儿呢!” 陆宜娴倒也没有制止,只不过雪湖说完之后陆宜娴又接着问道,“这三日以来,王爷都是这样饮酒作乐,昼夜颠倒?” 周氏不敢说话,只敢轻轻点了个头,便立即跪下了。陆宜娴只扫了地上的周氏一眼,“既做得出,又怕什么?”然后陆宜娴抬眼,唤汀兰和黛雪来,“去敲门。” 汀兰和黛雪重重叩了几下,里头动静逐渐停了,里头一个女使开了门,陆宜娴知道是芝儿,她鬓发松散,衣裳也没穿好,露出小衣的细带子,内里绣着的芙蓉花还清晰可见,脖颈处还有可疑的红色暗痕,一派暧昧香艳。赵寂从里头缓缓踱步而出,只披着个宽大的广袖外衣,里头也是松松垮垮,像是临时穿上一般,身侧跟着谭如蔻,面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凌乱的发髻同样昭示着这三日以来的醉生梦死,那衣裳不是寻常穿着的,是特制的纱衣,肌肤若隐若现。赵寂身侧还有个娇小的女使紧紧贴着赵寂的手臂,像是怕极了陆宜娴的样子,这个便是涟儿。随着门打开,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香气让陆宜娴有些恍惚,陆宜娴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但却不肯往后退一步。 谭如蔻怯怯地叫了声“姐姐”,被赵寂按住了手。赵寂像是有些不习惯这敞亮的天色,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缓缓睁开,看着陆宜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陆宜娴仔细端详着赵寂,眼下全是乌青,人看着也面色蜡黄,不禁咬着牙道,“不敢扰了王爷雅兴,只奉母亲之命,请王爷注意身子才是。” 赵寂脸上闪过些许尴尬,旋即有些逃避陆宜娴眼神一般挥挥手,“我知道了。” 陆宜娴看赵寂一动不动,逼问道,“王爷不同我回去吗?” 赵寂背过身去,“你先回去吧。母亲那儿,我自会交代的。” 陆宜娴眼中有些温热,但她死死憋住,看了看赵寂和谭如蔻,面无表情,转身便走。 第三十六章 陆宜娴的脚步没有停留,一口气走到了外头。雪湖看着陆宜娴苍白的脸色,急忙劝道,“姑娘,咱们快回去歇着罢?” 陆宜娴大口吸了几口气,仍紧紧咬着牙,“不,我们去祠堂。” 说罢陆宜娴抬腿就走,雪湖看了后头黛雪一眼,低声吩咐了一句“去请荀妈妈”,然后立即加快脚步跟上陆宜娴。陆宜娴只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直直走到冷僻肃静的祠堂门口。这个祠堂很小,里头仅仅放着先瑞王的灵位,侧面是个小佛堂,但一般没有人去。平日这祠堂里就只有几个粗使婆子负责洒扫,除了年节供奉,祠堂几乎不开门。守门的婆子看见竟是陆宜娴亲自过来,急忙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起身来请安。 陆宜娴寻到瑞王灵前,让雪湖搬来一个暗色蒲团,然后便跪在了上头,转头对雪湖道,“若母亲问起,便说我无能,自请到家祠罚跪。”然后陆宜娴又想了想,“让人收拾出两处独立的小院子出来,请芝姨娘和涟姨娘住过去,再让黛雪挑些能干的指过去伺候。传出话去,府里所有伺候的人,都要称二位姨娘。” 雪湖听了十分惊讶,“……姑娘要给那两个丫头抬姨娘?” 陆宜娴只抬头盯着灵位淡淡道,“既伺候过了王爷,总该得个名分,又是谭妃带来的人。” 雪湖不忿道,“那两个下贱的东西……今儿真真是开了眼界,好好一个侧妃房里弄得如同勾栏暗娼一般,尤其谭氏竟还穿着那样的……谭氏好歹也是大家出身,竟使这些下作手段!若是这样的出现在老太太跟前儿,此时必早叫人打死了!” 陆宜娴不过轻轻摇头,“若是王爷不愿,那两个再有心,也是成不了的……去吧。” 雪湖看着陆宜娴难看的脸色,带了些哭腔,“姑娘!你怀着孩子,受不了这罚跪的苦!咱们还是回去请郎中来瞧瞧吧!别的事情我都去办,唯独姑娘要顾念着身子!从那里头出来,姑娘便看着不对,我从来没见过姑娘这样的脸色!” 陆宜娴梗着一口气,只坚定道,“我不回去。你们都去外头守着,让我自个儿在这里待着。” 雪湖见哭求无用,又了解陆宜娴说一不二的心性儿,也只好悄悄出去,交待陆宜娴吩咐的事情,又让厨房炖些滋补的备下。刚吩咐完,荀妈妈亦赶到,雪湖立即把溪涧居的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荀妈妈的脸色也越听越沉,到听完之后冷冷丢下一句“我这便去见老太太”,然后便如同一阵风一般地走了。 雪湖见荀妈妈走远了,吩咐了汀兰陆宜娴交代的事情,又折身回去在陆宜娴身侧跪着,不忍道,“姑娘何必如此自苦?” 陆宜娴轻声道,“我心里头乱得很,这儿清静,让我静会儿罢……” 雪湖劝道,“王爷不过是一时糊涂,才这样对姑娘……都怪谭妃和那两个狐媚子……还有孟妃,地方上的出身竟这般狂妄……姑娘如今要保重身子,待平安生产之后再想法子收拾她们……” 陆宜娴只含着一个凄冷的笑容,心里寒如冰雪,却又隐隐作痛。其实,她一开始就知道,赵寂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人的。每次赵寂说着那些诺言,她心里也明知不可能,难道真的是听得久了,也就信了么?若说不可能,现成的棠玉的官人便的的确确是个一心待棠玉的,沈辞也是七年不纳妾的,然而,赵寂毕竟是宗室近亲,怎会不纳侧妃……陆宜娴念及此,心里微微叹了口气,面上却纹丝不动,过了许久才转头含笑问雪湖,“你说,谁会先来?” 雪湖跪在一边昏昏欲睡,突然听见这一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陆宜娴看雪湖一脸迷糊,只笑了笑,便又转过去好生跪着。陆宜娴看着面前的灵位,瑞王这一生,也算了拼尽了全力护着徐太妃母子周全,也专心待徐太妃一人。即便如此,他也有侧妃,二人虽不得宠,在府里寂寥地死去,但侧妃刚进府的那些日子,徐太妃又是什么心境呢? 自下午跪到了傍晚,府里已是掌灯时分,平日不点灯的祠堂也因为陆宜娴在的缘故,很难得地点上了一屋子的灯烛,反倒是琼芳轩只点了几盏灯,仿佛风一吹便熄灭一般。 赵寂过来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不过此时赵寂的脸色也如天色一般,脸色深沉。门被赵寂粗暴地推开,他似是喝了酒,身上还带着浓烈的香气,陆宜娴一闻到那个香味便本能地不舒服,觉得头晕身子发软,不觉皱紧了眉。 赵寂顾念陆宜娴有孕,倒也只是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蔻儿这儿新纳了两个丫头?偏要让人到我跟前来大张旗鼓地请姨娘,真当这内宅我不能插手了不成?你既是正妻,还是大度宽容些罢。” 陆宜娴闻言,只觉得泪盈于睫,却又生生忍下,只仰着头道,“我来家祠自罚,是因完不成母亲嘱托,无法劝王爷顾念自身,我自愧无能,无颜向母亲请罪;为王爷抬姨娘,是给谭妃体面,也是成全王爷。王爷又是为何指责我不宽容不大度?” 赵寂一甩袖子,“说得好听,你难道不是指着母亲来救你?怪道你肯送眉儿过去,原是早想到了今日……你公然抬什么姨娘,不过是为了让母亲知晓近日之事罢了!” 陆宜娴亦冷笑反问,“王爷既做了,还怕母亲知道?” 赵寂听了,像是怒极,半天才冷冷丢下一句,“你爱跪便跪着罢!”然后大步出了祠堂。 陆宜娴听着赵寂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憋着的一口气就像散了一般,斜斜倒在雪湖身上,最后的意识只听得雪湖慌乱的一声,“王妃晕过去了!快请郎中!” 陆宜娴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沈家老太太。陆宜娴挣扎着要起身,被老太太一把按住,“外祖母怎么在这儿?” 老太太给陆宜娴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又温声道,“瞧见你醒了,又惨白个小脸儿,便是千句训你的话也说不出口了!罢了,权当来瞧瞧你罢!” 陆宜娴有些不好意思,“总不好劳动外祖母亲自过来,又怕外头说些闲话……” 老太太点一点陆宜娴的脑门,“上回还是生眉姐儿才来了一回,谁敢说什么……倒是你,从前你嘴里说得好听,真真遇上了这些事,不也是脑子糊涂?”老太太说着便起了兴头,调整了姿势坐着又接着道,“你同你官人做什么要对着干?从前在府里头,你难道没见过料理妾室的法子?那两个侧妃,我听荀四家的说了,一个骄纵跋扈,一个看着温顺实则有手段,刚进来便弄了两个小的放房里固宠。你自己说,若是你心里拿得住,难道没法子应付?偏偏选了条下策!” 陆宜娴被老太太当头一点,便垂下头道,“是孙女儿糊涂了,一时为着情分迷了心智……” 老太太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夫妻的情分少有长久的,久了也就是化为尊重和互相扶持的利益交换,你念着什么不好,偏念着这个!……外头都说我是个厉害有福气的,手上有嫡子,把着一家子的产业,嗳……谁晓得我受过的苦!当初我狠了心赶了三老太爷一家子出去,你外祖父为这事同我置气,几乎十余年不理会我,让个妾室把持沈家,若非后头转圜过来,他晓得了我当初这般做的好处,我哪能有如今的日子!娴儿,听外祖母一句劝,爷们儿都是拢不住的,只不过你要保着自个儿的尊荣地位,便要时时拿捏得住下头那些个小鬼儿,不可轻易使小性儿,切莫走了你母亲的老路才是!” 陆宜娴点点头,顺从地依偎在老太太的臂弯里头,“我都记下了……” 老太太道,“你那婆母替你养着眉姐儿,到底心也是偏着你的。老太妃刚同姑爷说了,姑爷待会子等我走了便来瞧你,你别同姑爷置气,好言好语地说说委屈便是了。” 陆宜娴闻声点头,忽而又想起来一事便开口问道,“外祖母用什么由头出来的?” 老太太横一眼陆宜娴道,“我自然不会传你夫家的事,我只说荀四家的来说你胎动不安,身子不爽,我来瞧瞧。你大嫂子还送了个安眠的药草枕头来,待会子我让雪湖给你拿来枕着。你且好生养着,下个月晚玉出阁,不是早说好了要回来送嫁么?” 陆宜娴乖巧点头,又好生哄了老太太高兴起来,老太太叮嘱了许久,这才放心离去。待老太太前脚刚走,后头徐太妃便抱着眉姐儿进来,陆宜娴逗弄了一会子女儿,心情舒畅了许多,又交给乳母抱下去了。徐太妃这才开口,“郎中说你受了大刺激,需得静养,我想着,不若这些日子你便卧床休息,由得他去罢?” 陆宜娴想了想,点点头,“这样也好罢,如此一来,那两个更是想尽了法子霸着王爷……只是,王爷只怕身子吃不消,我有些担心。谭氏哄着他昼夜颠倒,饮酒作乐,开了两个姨娘,长此以往,恐有折损……我瞧着王爷眼窝深陷,面色乌青,累极之象。母亲,谭氏毕竟是大家嫡女,哪里学来的这些手段?我细细查了,她带来陪嫁的除一个周氏老妈子,其余全是有几分姿色的,看着心思便不正。”说着说着,陆宜娴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另外的想法,“我们先前计划让王爷假意宠幸二人与我离心,可,若谭氏的目的便是折损了王爷的身子呢?” 此话一出,徐太妃亦沉默,过了半晌方点头,“我来做这恶人罢,我明白了。” 陆宜娴正要说话,外头雪湖挑帘子报了一声,“王爷同谭妃娘娘来了。” 陆宜娴定睛一瞧,谭如蔻跟在赵寂后头,穿着一身桃粉色云锦褙子,里头罩着条豆绿色暗花纹样直裙,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垂云髻,用一枚青玉雕并蒂莲花的扁方压着,看着清雅却贵重,让人不可小觑,与陆宜娴病怏怏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寂尚未说话,谭如蔻先柔柔一福身,向徐太妃请了个安,又向着陆宜娴道,“莫不是来得不巧,太妃同姐姐说着话呢?说起来,我倒真真羡慕姐姐,都说世上婆媳难做,瞧着姐姐如同太妃的亲女儿一般,果真好福气呢。”侧妃再尊贵也是妾室,不可称徐太妃为母亲,只得叫太妃。 陆宜娴听了不知可否,干脆装柔弱,一句话也不说,徐太妃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了,冷声道,“听你的意思,是捧着我的仁慈踩着王妃的人品了?我染疾时,王妃衣不解带侍奉床前,又素来勤勉,才有了今日之象,你一句福气,便把她素日做的都抹了个干净,只讨我的喜欢。谭妃,听说你刚进来,房里就开了两个姨娘,且都是你的陪嫁,你倒舍得?” 谭妃仍是满面娇弱道,“妾身自进了王府,便是全心在王爷身上,只盼着王爷舒心。那两个丫头有福气,只要能伺候好王爷,妾身自然也是心甘。”谭妃或许想错了,徐太妃是将门之女,最是个直爽性子,平生最看不得这样吊着嗓子装柔弱的,徐太妃听她说话越听越不喜欢。 赵寂却是此时开口道,“母亲,就算您觉得此事不妥,那也是儿子荒唐,跟蔻儿有什么关系?蔻儿在地方上长大的,进京也没多久,还请母亲多饶她些。” 徐太妃听了,眼睛一眯,冷笑着道,“便是地方长大的,那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女,难道不知道该劝着爷们儿保重身子?偏同你厮混,饮酒纵欲,瞧瞧你自个儿的样子!你何时有过这么重的眼下乌青!这几日你们那院子就没消停过,我是不好打了你的新侧妃的脸面!你要宠幸谁,本不是我该管的事,但你若不节制,身边儿的也不劝着你,那便别怪我出手了。” 陆宜娴听着徐太妃的话心里直呼霸气,果然,正妻有什么用?还是老娘最管用啊。 赵寂听了这话,便偃旗息鼓,立着不敢说话了。谭妃见赵寂这般,也立即磕了个头道,“太妃说的是,是妾身轻狂僭越,惹了王妃动了胎气。妾身这就给姐姐赔罪!” 陆宜娴还是装虚弱,徐太妃横一眼赵寂道,“瞧着罢,此事若传开来,丢的是谁的脸!” 徐太妃说得没错,此事不过一两天便传开了,但提起赵寂不过荒唐二字,说起谭氏,那便多了。什么心机深沉,想借着姨娘分正妻的宠;什么糊涂软弱,拢不住赵寂,只能送两个丫头去留住他;还有人说谭氏是为了跟孟氏争一口气,要强压孟氏一头,这才出此下策。 想到孟徽仙,陆宜娴随口问了一句“孟妃如何”,雪湖很淡定地说,“也没什么,就碎了三个杯子两个盏子并一对富平伯送来的净脂白玉瓶。”陆宜娴问雪湖为何如此淡定,雪湖说,“孟妃嫁妆多,砸完了自个儿拿了银子填上,又不用咱们公账里头补贴。” 陆宜娴对此表示,“雪湖啊,你已经很有当家理事的模样了。” 此事之后,赵寂为了维持与陆宜娴离心的局面,又顶着徐太妃的监视,开始了两头跑,孟氏这儿住两天,谭氏那儿去三天,倒也算是平分秋色。但若细算下来,还是谭氏这儿多些,因为还有两个姨娘,三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强。 到了秋高气爽的九月,正是晚玉出嫁的大好日子。徐太妃只叮嘱陆宜娴注意身子,便早早放她出去了,于是陆宜娴提前一天便住到沈家去,住在老太太慈寿堂的西厢房里头。棠玉本来也想回来,但三个孩子放在家中觉着不稳当,带过来又觉着给沈家添了麻烦,两相纠结之下,还是同闫夫人说了不回来了,只又给晚玉添了些嫁妆以示心意。那边宜静也送了一副流光溢彩的赤金缠丝牡丹花头面来,托陆宜娴转送。 由于两房奶奶都有着身子,晚玉的婚事便全由闫夫人来操持,整个沈家披红挂彩,女使小厮身上都配着红绸子,彰显主人家的喜庆。陆宜娴过来也带了好些首饰盒子来,送到晚玉院子里头去,说是徐太妃的心意。晚些时候,闫夫人亲自领着晚玉过来,谢过陆宜娴,陆宜娴笑道,“婆母本说是要亲自过来,可是婆母的二妹、威海将军府的姨太太上京来瞧纯王府的岳侧妃,要来王府探望,她便来不了了。只说是一点子心意,舅母客气了。”陆宜娴这时候才当着老太太取出宜静的东西,含笑道,“我陆家的二妹妹听闻晚玉出阁,也打了副头面相送,我今儿下午倒疏忽了忘了送去。” 闫夫人自然知道宜静是朱氏生的那个庶女,便瞧着老太太的神色,不敢轻举妄动。老太太倒是面色如常,“先前在王府吃你的席面时候见过的,她官人争气中了三榜,倒进得金陵来。你记得谢她的心意。” 陆宜娴答应了,闫夫人这才收下了,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晚玉倒是真羞上了,脸一直红着,也不知道害羞个什么劲儿,陆宜娴也不想戳她的笑话,便只当看不见,却是后头进来的梨玉一眼瞧见了笑着问道,“二姐姐怎么脸这般红?莫不是热着了。” 陆宜娴上下打量着梨玉,如今她也是长高了些,不似从前畏畏缩缩谨言慎行的模样,也敢说些玩笑话了。她身上穿着件鹅黄绣双色折枝满桂齐芳暖缎褙子,里头是一条淡紫色绡纱罩的真丝如意纹样的百褶裙,外头还一件银鼠皮灰的掐丝小坎肩,头上一支步摇缀着一颗不大不小的东珠,熠熠生辉,整个人瞧着明丽许多。梨玉进来向老太太和闫夫人请安,露出手腕上一枚赤金红宝虾须镯,像是宫里的式样,许是贵妃赏赐的。不过,梨玉到底是有分寸的,这一身再如何贵气,倒也没越过晚玉和陆宜娴去。 老太太微笑看着梨玉,又对陆宜娴道,“你瞧梨玉这小脸终于长了些肉,气色也愈发好了……好了,来了快坐下罢。” 梨玉亦含笑道,“听说二姐姐过来,还是想着再来见上几面,免得日后长长久久地见不到了。”这话一出,晚玉倒微微低下头去,有些难过。 闫夫人听了这话倒很是高兴,“从前就是你们两个年龄近些,小时候总在一道,如今大了也未曾生分,我心里头也欣慰。罢了,你瞧你二姐姐羞成什么样儿了,你俩到次间去喝茶吃果子,再说些体己话罢。” 梨玉一边笑着应声,一边拉着晚玉的手一齐穿过屏风过去。二人刚过去,一对妯娌又掀帘子进来了。郑氏先给老太太和闫夫人请了个安随即问道,“新娘子怎么没瞧着呢?” 陆宜娴道,“刚跟梨玉出去呢,嫂子早些来便瞧着了。嗳……这会子瞧不着也不要紧,明儿是定能瞧得着的。” 闫夫人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这会儿一齐过来了?” 郑氏有些不好意思,越氏笑吟吟道,“我是不打紧的,但是郑家妹妹有些不好意思,我呀,做个陪客来的。” 闫夫人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儿?” 郑氏抿了抿唇这才开口道,“自打我有了身子,便挑了个丫头给官人做通房。官人喜欢得很,说了几回想给她抬个姨娘,但我也晓得要等二妹妹出了门子再说的。今儿她说身子不爽快,我便请郎中来瞧,说是有了身孕了,我这才来禀太太一声。” 闫夫人拖了个长长的“哦”,然后缓缓点着头道,“身上有了,不抬姨娘倒也不像话……这样罢,先让人在你们院子里头收拾出一间房子给她一个人住着,待晚玉回了门之后,便摆酒抬她上来。叫什么名儿来着?” 郑氏立即接口,“叫秀春。” 闫夫人“嗯”一声,又看向老太太,“母亲觉着呢?” 老太太呷了口茶水,“你管家自然听你的,倒是……”老太太看向郑氏,“你也该劝着赋哥儿读书上进些,虽说咱们是勋爵人家,不求他真能同他大哥一样走科举中那两榜进士,日后若能求个荫官也是好的。若他能出息些,你公爹便也心满意足了。” 郑氏唯唯诺诺答应了,然后便脸皮薄地拖着越氏又出去了。闫夫人把明儿的事情安排好了,给老太太逐一汇报,然后也寻了晚玉一道走了。陆宜娴这才开口,“两位嫂嫂倒是合得来呢。” 老太太漫不经心道,“离得太远,自然无甚可争。” 陆宜娴想了想,倒也的确是这样。沈辞是嫡长子,沈赋是庶子;越氏是世家嫡女,郑氏只是庶女;沈辞是两榜进士,又是勋爵之家出身,很受圣上赏识,已奏对几回,得了褒奖,而沈赋至今还没考上举人呢。这样想来,若她是郑氏,也不会想要争个什么。 第三十七章 晚玉出阁的那一日,正是艳阳高照,秋日里难得的大太阳。闫夫人体贴几个有身孕的,梳妆的时候便不让她们过去陪着,只在正厅等着送一送。于是,陆宜娴倒是没怎么早起,慢悠悠换了一身喜庆的衣裳,在老太太房里用了早饭,随着老太太和梨玉一齐过去。厅内越氏、郑氏、沈令都早早到了,沈令坐在上首,越氏和郑氏坐在左右两边,瞧着老太太过来,越氏立刻起身让老太太坐了,又让陆宜娴挨着老太太坐下,郑氏让了位子给梨玉,然后又往后坐了一个。 待到收拾完整,新娘子由一左一右两个女使扶着,闫夫人坐在上首,还未说话便已哭倒。外头瞧热闹的人也多,段家来接亲的一队人马也到了,据外头的小厮回报,那段家四郎骑了个高头大马,人又生得俊朗,惹得外头许多姑娘探头瞧。听了这话,便是一向严肃的老太太都忍不住笑了。 晚玉照着棠玉出嫁一般,向双亲磕头拜别,闫夫人只哭得是昏天黑地,说不出话来,沈令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然后端着一副慈父神色嘱咐晚玉孝敬公婆云云。待沈令说完了,老太太也含笑叮嘱了几句,便点点头,门口的婆子高声道,“新娘子出门子了!” 沈令看着晚玉一步一步出去,终究是微微叹了口气,别过头去。然后又抱着闫夫人宽慰了许久,这才往前厅去应酬。越氏和郑氏两个轮番劝慰,闫夫人终于是止了眼泪,一瞧两个袖子都哭湿了,又破涕为笑。越氏和郑氏两个有身子的不好应酬,内宅的事终究还是闫夫人去料理,于是又立即回去换了衣裳,到席面上去了。老太太则是一如既往地身子乏了,然后回了慈寿堂。 今日沈家的席面竟然出现了蒋姑妈、采怜和宜雅,一问才知道蒋姑妈闺中同闫夫人也算是旧识,虽不至推心置腹的程度,但好歹请上席面的情分倒也够了。况且,沈陆两家本是姻亲,陆家既回京,自然没有不请的道理。陆宜娴对这位姑妈心里打着算盘,但是又不能躲着,因为闫夫人把她跟陆家的两个安排到了一桌上。 这边陆宜娴听着闫夫人和蒋姑妈的对话,一边吃着席面上的菜。只听闫夫人热络道,“刚听门房的说陆家的姑太太来了,我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陆家妹妹同我也是多年未见,看着还是庆阳好山好水的养人呢,妹妹这脸上是一丝儿皱纹也没有……妹妹的大姑娘,愉姐儿,小时候我还抱过的,也嫁在庆阳孟家,可惜这回没一道进京来。先前娴儿同我说,你家大姑爷读书上进,将来中了两榜进士上金陵来,可要让我瞧瞧!”然后打量了好几眼采怜又笑着道,“这便是怜姐儿罢?哟,真真的好模样!这杏眼柳眉,举止身段,真真是喜欢,若我还有个儿子,必要同你结个亲家呢!” 一席话说得蒋姑妈眉开眼笑,采怜听提到自己,忙站起身来柔柔一福身,“明安伯夫人安好。” 闫夫人一把签了采怜的手,看着她皓白的手腕,立时便把手上一个白玉镯子取下套在采怜手上,“你这手腕又细又白,戴着这个比我好看,且戴去!”采怜略有些惶恐,想要推辞,闫夫人一把按住,只同蒋姑妈道,“头回见怜姐儿,本该备下见面礼,却是今儿小女儿出嫁,忙昏了头了,妹妹可不许推辞。” 见蒋姑妈点头,采怜这才含笑躬身道,“谢夫人。” 闫夫人又低声在蒋姑妈耳边含笑问道,“董家哥儿得了怜姐儿可真是福气,先前只听说过了定,婚期在什么时候?” 蒋姑妈说话一滴不漏,“这孩子爹走得早,她姐姐又留在庆阳,我就只这一个姑娘了,自然想晚两年,不着急的。贵妃体恤我心意,说了后年开春呢。” 闫夫人又看了两眼宜雅,笑容略略淡了两分,“这是妹夫家的四姑娘罢?瞧瞧这眉眼,同咱们娴儿也有两分相似呢。只是这身子也忒瘦了些。” 蒋姑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雅姐儿的娘不在金陵,她三姐又刚进了昌王府,哭了几场又病了两回,好容易痊愈才带出来呢……倒是多灾多难,也不知是不是陆家遇了什么魔障,自我樊嫂子走了,柔姐儿竟被挑了给人做小去,雅姐儿又病了几回。若不是娴姐儿在沈家长大,怕不也是不太平的命数……我这般想着,倒是要深谢姐姐,娴姐儿的娘没了,姐姐便跟她亲娘一般照拂她长大。姐姐仁心,不只是我们娴姐儿,我们整个陆家都是要谢沈家的大恩的。” 这话说得闫夫人都心虚,陆宜娴自小就是老太太带大,吃用未花沈家公中一分钱,全是老太太拿的体己私房补贴,沈令提了几回那公中账的事,老太太都回绝了,怕闫夫人难做。这下蒋姑妈这般捧着,说得闫夫人直如那救命的菩萨一般,如何叫她不心虚呢?于是闫夫人立即换了个话头,“妹妹这话说得,什么就叫做小了?那是昌王府正正经经的侧妃娘娘,将来若是……那是有大造化的……妹妹可要慎言。” 蒋姑妈闻言愈发谨慎,幸而旁边一桌永平伯夫人走过来又拉着闫夫人和蒋姑妈一同到她们那桌去了,这才岔开了话题。陆宜娴听蒋姑妈说的宜雅多病之事,便随口问道,“如今入了秋,你既身子不好,便要记得添衣,夜里也不可贪凉的。如今家里只你一个女儿,下头还有两个弟弟要你时时照料的。” 宜雅看向陆宜娴的神色十分复杂,可是过了半晌,她也不过轻轻点点头,蚊声道,“是。” 陆宜娴知道她同宜雅从不亲近,便也不强求她能多么热络,只是到底是一家人,倒也是要彼此了解近况的。陆宜娴低声含笑道,“听闻前些日子襄阳候府已下过定了,只不知道婚期可定了么?” 宜雅被骤然问起终身大事,终究红了脸,声音更小,“说是明年七月……” 陆宜娴点点头,想了想又试探着问道,“宜雅,大姐到时候来给你送嫁,如何?” 宜雅只抿着唇,有些紧张,“此事尚需姑妈和爹爹做主……” 陆宜娴不过笑了笑,便把此事揭过去了。吃了两筷子菜,陆宜娴又转过去瞧着采怜道,“怜姐儿在金陵住得可好?可念着庆阳么?” 采怜只点头道,“金陵自然比庆阳好许多,只是我姐姐留在庆阳,如此便见不到了。” 陆宜娴听了,温柔宽慰道,“听舅妈说,表姑爷是极上进的,想来定有考取功名,授官入京的好日子,你且安心便是。我家里那位孟妃,便是表姑爷的亲妹妹,你想来也是认得的,若闲了你和姑妈上献王府来坐坐彼此见面叙叙旧也好。” 采怜听了下意识地摇头,眉头一皱,很嫌恶的样子,却又立即调整了过来,恢复成方才沉稳端庄的样子道,“采怜谢表姐心意了……” 陆宜娴漫不经心道,“怎么不高兴了?难不成孟妃同你有什么旧节不成?想来不会罢……她常同我说起,在庆阳时就属愉姐姐在家同她最好,若是她能见到你想必也是欣喜呢。” 陆宜娴看到采怜很轻微地冷哼了一声,但采怜仍道,“姐姐夫家的事,我一向是不清楚的。孟家姐姐我不过见了两回,没怎么说过话,贸贸然地去了倒有些尴尬呢。” 陆宜娴笑了笑,亦换了话题。 待酒过三巡,宾客尽散,陆宜娴拜别了老太太和闫夫人,又去见了越氏一面,然后便回了王府。陆宜娴心里想着许多事,进了琼芳轩都没看见有个人坐着,直到雪湖在后头低声道,“王爷怎么在这儿……”陆宜娴才抬头,看见赵寂拿了本兵书,自顾自坐着看。 陆宜娴回过神来,带着满脸幽怨道,“王爷怎么晓得来正屋了?” 赵寂噗哧一笑,一把扯过陆宜娴的胳膊,拉她到身侧坐下,含笑道,“得了,外头人都打发干净了,还装什么装……好容易今儿同你说会子话,不整那些了。” 陆宜娴轻轻叹了口气,“府里人口混杂,我这房里时常婆子女使进进出出地打探,我也不安心。今儿瞧着倒安静……?” 赵寂搁下手里的书,“是母亲说,不能扰了你养胎,要报日常宅事的每日只有特定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除了紧急大事不许来你这儿的。嗳……这府里也就你这儿清静了,母亲那儿还有个叽叽喳喳的小念眉呢……”说起念眉,赵寂又微笑起来。念眉也一岁半了,如今正是学说话学走路的时候,整日折腾个没完。徐太妃又纵着她,整日带着在院子里头玩儿,朝暮轩从早到晚都是笑声。至于浣花榭和溪涧居,自从抬了两个姨娘上来,孟妃便大骂谭氏狐媚下贱云云,传到了溪涧居去之后,两边渐成水火之势,都卯着争宠。今儿这边跳一个水袖舞,明儿那边又来个采莲曲,恨不得把赵寂拴住了不让走。倒是陆宜娴的琼芳轩,自从前头闹了一场,如今赵寂几乎不去,倒真是清静得跟佛堂一般。 陆宜娴奇道,“那你今儿怎么来的?”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我要来还要跟她们几个请示?怎么说你也怀着身孕,来瞧瞧你也不算过分罢?”赵寂没好气道,“小没良心的,我这些日子容易么……你莫不是心里真跟我生分了?” 陆宜娴想了想,还是劝道,“虽说是要纵着她们,但我却是真心担心你的身子……我那日在谭氏那儿瞧见你真是吓坏了……” 赵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谭氏哄着劝着的,我也就应了……罢了,不出点儿血本,怎能取信于人呢?不过,这谭氏,颇不简单,那副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大家出身的嫡女……至于伊人,暂且瞧不出什么,心直口快的当着我的面指摘谭氏,又闹娇性儿……” 陆宜娴听赵寂如此亲密地叫了声“伊人”,便微微侧过头去取了红豆汤,也不答话。赵寂看陆宜娴拿着汤勺子搅着汤水,一口都不喝,便问道,“怎么不喝呢?还烫着么?” 陆宜娴答非所问,“怎么偏偏是红豆……雪湖!” 雪湖探了个脑袋出来,嘴里还塞着什么吃的,陆宜娴扬声道,“你同厨房的葛娘子说一声,今后不许做红豆的东西送来。” 雪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出去了,陆宜娴嘴里嘟囔着,“又哪来的什么好吃的……莫不是元宵也在罢?”赵寂嘿嘿笑了两声,“不好吃咱不吃了。” 然后赵寂把陆宜娴牵进里头,打横抱到床上去,便要翻身上来,陆宜娴大惊,“你做什么!” 赵寂白一眼陆宜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同你一块躺一会儿,你在沈家也累了两日了。” 陆宜娴转过去不看赵寂,酸溜溜地道,“如今你有的是去处了,自然不必要跟我……” 赵寂把陆宜娴的身子扳过来,刮一刮陆宜娴的鼻子,“醋劲儿倒大。她们几个,我没一个真正瞧上眼了的,我只惦记你一个……” 陆宜娴轻轻推了赵寂一把,“别贫,我有正经事儿问你。” 赵寂停了手,只轻轻摸着陆宜娴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搅着圈儿,只听陆宜娴道,“襄阳候肖家六郎你认得么?” “自然晓得。他也是杜老将军的半个徒弟了,从前来西北军中历练过的,有些交情……我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他们家去陆家下聘了,聘的你四妹妹做他的填房。他先头娶的那个是老朱,哦,就是杜成潼那个连襟、西北出身那年封了赣州指挥使的朱禹臣的妹子,可惜小产了两年前去了……我正巧好奇着呢,老侯爷怎的想起聘你四妹妹做他六郎的填房了?”赵寂一气说了,换了个姿势躺着又接着道,“襄阳候府握着军权,他家嫡长女嫁的是平京姑姑家,他家的儿媳妇自然也不是好当的。” 陆宜娴点点头,“我也在想呢……襄阳候府哪里就瞧得上陆家的门第了?” “倒也难说,毕竟是做填房,比不得正经太太,低娶也是寻常事……想想他家,同皇家联姻,同武将联姻,或是怕树大招风,他家六郎又最是争气的一个,索性娶个文官家的,向陛下低头呢?他家六郎真是好男儿,演武场上少有对手的,去年他从西北剿蛮族回来,陛下夸了他几回,又加封了三品镇海将军,如今又在西郊大营管着京畿守备。若非如今天下太平,想来他是不会在金陵的。” 陆宜娴听了这许多,只觉得困顿,什么也不想去考虑,赵寂便轻手轻脚给她盖了被子,然后出去了。外头只元宵一个,脸上竟还红红的,颇有些不好意思,嘴角还带着笑,赵寂奇道,“傻小子,今儿你怎么了?” 元宵傻笑,“雪湖说厨房做了红豆饼,她给我留了一碟。” 赵寂不解,“素日雪湖给你留了不少东西,没见你这样傻乐呵……” 元宵带着些炫耀的神色,“那可是红豆,不一样的……雪湖给我念了几句诗,说是王妃教的,说是什么‘红豆生南国’,又说‘此物最相思’,我晓得她的心意,自然是不一样的。王爷,小的也二十多了,不如您帮忙给王妃求个恩典……” 后头的赵寂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猛然转身,想掀帘子进去,手指尖触碰到帘子时又停了下来,最后缓缓无力地坠了下去。不会,不会再有下次了……赵寂这般想着,露出些懊恼的神色。元宵看赵寂不说话,也立即闭了嘴。赵寂看了一眼元宵,又叹了口气,去了朝暮轩见他的二姨妈岳太太。 待陆宜娴睡到晚膳时分,雪湖这才进来请她起身,一边给陆宜娴梳头一边道,“威海将军夫人过来了,在太妃房里呢。本来姑娘回来我便要说的,但王爷又来了便隐下了没提。后头姑娘径直睡了,想着姑娘这几日操劳也没叫,不如用了晚膳去见一面罢。” 陆宜娴一听,“怎么不早说呢……快,让荀妈妈过去,同太妃赔罪,说我晚些时候过来。” 雪湖听了颇有些不安道,“这也是要紧的么……” 陆宜娴从首饰匣子里头取了枚錾刻铃兰花鸟扇面发梳递给雪湖,一面道,“那是自然了。母亲的娘家人远在东海,难得进京,又是长辈。论起来,我该叫姨妈的。叫人去那头盯着,撤了晚膳我便立即过去。” 说话间,汀兰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手里捧着坐胎药,一面递到陆宜娴面前一面说道,“二姑奶奶送了口信来,说是妙鸳姑娘感念王妃提点,想明儿过来探望。” 雪湖一瞬间还未反应过来,后又明白了。雪湖和荀妈妈是沈家人,说起二姑奶奶都想着晚玉,一般叫宜静都称一句苏太太。汀兰和黛眉是陆家来的,自然叫宜静叫二姑奶奶,叫晚玉叫段四奶奶。陆宜娴笑着道,“得了,你们这样我也晕了,到底我是陆家的女儿……都叫二姑奶奶罢。” 雪湖立即改口,“那明儿二姑奶奶要过来,我便让曹妈妈晚些时候过来报账。” 陆宜娴“嗯”一声,用小银勺子喝了半口药,又嫌苦得很,急忙取了颗蜜饯来吃了道,“上回宜静已送了盏花樽来谢我,怎么今儿又要亲自上门来?” 汀兰道,“二姑奶奶说这是妙鸳姑娘自个儿的心思,她在家里臊了好些日子,终于肯出来,便想着当面谢您的恩情。” 陆宜娴点点头,“知道了。” 梳妆完了,外头晚膳也摆好了。陆宜娴坐了主位,自然地拿了筷子吃起来,倒像是已经习惯赵寂不在了。待陆宜娴吃完了,那边也说瞧着用了晚饭,陆宜娴便往徐太妃的朝暮轩去了。 到了的时候,门口戚妈妈正领着几个女使添灯,一边乳母抱着眉姐儿,眉姐儿看着火苗便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指着那灯伸手想去摸。陆宜娴看了欢喜得紧,急忙过去轻轻弯腰喊着“眉姐儿”。眉姐儿自去了朝暮轩便少见陆宜娴,闻声只觉着有些陌生害怕,便缩回了手,扭过头去只钻进乳母怀里,陆宜娴瞧见只觉得满心酸涩。 戚妈妈见陆宜娴如此失落,立即陪着笑道,“王妃,姨太太知道您要过来,早早就等着了呢。我同您一道进去。” 陆宜娴温和笑道,“这些添灯的小事,怎么还要戚妈妈来做?您上了年纪,合该多歇着。听说您孙媳妇快要生了,这可是大喜事呀。” 戚妈妈亦含笑道,“奴才们的家事,哪里劳烦王妃您记挂着……哟,小心台阶儿。” 陆宜娴穿过梢间进了徐太妃的正房,只见徐太妃身侧坐着一个年轻许多的中年贵妇,穿着一身暗青色寿字如意褙子,戴着个金螭凤纹项圈,头发还是乌黑的,没有半丝白发,只用一枚金丝镶嵌碧玺鸳鸯纹样的发冠别着,边上一对云贝素金钗,看着便是侯府才能养出来的清贵之气,想来这便是东海侯府的二姑太太,威海将军岳连启的夫人。 陆宜娴上前请了个安便先开口赔罪,“还请姨妈恕罪,今儿是我疏忽了……” 陆宜娴刚开口就被徐太妃打断了,“你官人下午替你请了一回罪,说你身子不爽快,回沈家累着了,后头你又打发了人来,现下你还要赔几回罪呢?都是一家人,倒是不必讲这些场面话的,来了就赶紧坐着罢。” 岳夫人亦笑着,没有丝毫介意,想来这姐妹俩真是一个性儿。陆宜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徐太妃性子直爽,的确不甚在意此等小事,便也听话坐下了。徐太妃笑着道,“你瞧我妹妹是不是看着比我年轻许多?东海这地方很是养人,不干不燥,气候温润,还有要常年用着的珍珠粉,都是最上乘的货色。自来了金陵,虽是繁华,却拘束得紧。” 陆宜娴很是配合,也立即笑道,“我在金陵长大,不晓得外头的样子。今儿一见姨妈这般好气色,便知道母亲您所言非虚呢。姨妈既来了金陵,便也多住些日子才好。” 徐太妃道,“是呢,我也正说此事……”徐太妃转头看向岳夫人,“你不方便住在纯王府,就在我这儿住些日子再回去。我是几十年没回过东海,好容易同你见一面,你就当是体谅我这些年不易,多陪陪我些日子罢。你再住上半个月可好?” 岳夫人有些犹豫,“这总是不好……最多十日罢?” 二人一番讨价还价,陆宜娴也跟着劝,最后定下了十二天,徐太妃高兴极了,陆宜娴顺势道,“可不是巧了,明儿我二妹妹带着她小姑子也要来瞧我呢。” 徐太妃听了便挥挥手,“我明儿陪我妹子出门去,你自招待罢,不必来请安了。” 岳夫人横了一眼徐太妃,又看着陆宜娴笑道,“你瞧我这姐姐,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直来直去的,让你们这些金陵长大的贵家姑娘笑话呢。” 陆宜娴非常上道,很狗腿地笑着奉承,“姨妈说笑了,母亲这性子是天下第一好的,再找不到更好的婆母了。听闻姨妈同几个儿媳妇都和睦得很,必定是东海侯府老侯爷和老夫人教导有方了。” 这话捧得徐太妃和岳夫人都高兴极了,三人热络地说了许久的话,岳夫人更是当场拿出东海的珍珠相送,陆宜娴则投桃报李地为岳夫人规划了金陵游览行程,一派和睦,皆大欢喜。 第三十八章 翌日一大早,徐太妃便叫人套了车,同岳夫人一道去了广善寺,据说那里是个求子灵验的地方,岳夫人的长媳只得了个女儿,至今还未生下嫡子,岳夫人心里一直惦记着此事。出门之前,徐太妃便把眉姐儿送了回来。赵寂今日亦约了沈辞、顾书亭、杜成潼和朱禹臣几个一道上凌霄峰秋游去了,府里头孟妃和谭妃两个来跟陆宜娴请了安之后便回了各自的院子再没出来的。 待用过了午饭,陆宜娴正听着下头徐平家的汇报府内诸事,“如今内宅统共两个侧门,皆设了门房,孟妃、谭妃、芝姨娘、涟姨娘若要见人需得先同王妃请示,登记在册,进出日期由门房再记,每月核验。若有出入应彻查解释,记于账册上。若是托人采办,还要添上采办何物,费银多少,方能账目清楚……本月孟妃打发刘温家的出去七回,购置首饰、脂粉、衣料若干……” 陆宜娴听得昏昏欲睡,脑子却是不糊涂的,“采办的东西,你要亲自查验,采办之人进出需得搜身,不可夹带私货进出。”见徐平家的连连答应着,陆宜娴又问,“侧妃的衣料首饰皆有定例,我瞧着孟妃素日花销远不止这个数,账房那边对得上么?” 徐平家的躬身道,“孟妃未向账房支钱,超出的银子皆是体己钱填上的。” 陆宜娴点点头,“孟家堂房是做生意的,自然不差这点银子……徐妈妈且记住,正因如此,账目更要清楚明白,不能冤枉多算了孟妃的银子,免得落人口舌,说咱们王府贪图她自个儿的嫁妆。”陆宜娴接过账册又瞧了瞧,“谭妃倒没什么动静……对了,两位姨娘房里伺候的人都安排了么?一应吃用都妥帖么?” “芝姨娘处选了两个进房里伺候的女使,还有四个外头的,涟姨娘处也是一样。先前谭妃娘娘同我说,想拨些她院子里的人过去。我想了想,觉着不妥,倒未应下,只来禀王妃知道,请王妃的意思。”徐平家的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陆宜娴的神色。 陆宜娴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本就挨着住在谭妃院子边上,倒也不必这样维护……徐妈妈,你去知会谭妃,就说我房里汀兰过些日子要送出去配人,黛雪也要顾着家里不能时时在,房里正巧缺了妥贴的人伺候,若是谭妃有多余的又得用的,不如安置到我这儿来。” 徐平家的听了,面上倒波澜不惊,心里却想着,好厉害的主子!徐平家的正要说话,只听外头门房的来报,苏太太同苏家姑娘过来了。徐平家的一抬头,陆宜娴已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一派温文尔雅,“快请进来……徐妈妈同几位妈妈先下去忙着罢。” 几个婆子听了立即福身,然后退了下去。雪湖亲自接了宜静和苏妙鸳进来,陆宜娴起身笑道,“今儿风大呢,又是要入冬了,出门带着兜帽好些,别冷着自个儿。” 宜静点点头,又关切道,“也就是刚起的风,本说早些来,可庆哥儿今儿不肯好好吃饭,费了许久才出得来呢……姐姐快四个月了罢,瞧着人颇有几分憔悴,莫不是没歇息好么?我那儿有宁神安睡汤的方子,回头叫人送来,姐姐抓两副药试试罢。” 陆宜娴含笑轻轻摇头,“哪里这么金贵了?不过是管着家有些累着了。你来瞧我,我心里头高兴极了……”正说着,陆宜娴见苏妙鸳跟眉姐儿二人互相对视着,眉姐儿看见苏妙鸳微笑起来,手脚也跟着动,苏妙鸳瞧着也很喜欢眉姐儿,但又不好擅动。陆宜娴便道,“妙鸳姑娘跟咱们眉姐儿有缘分呢,不然你陪眉姐儿在外头玩会子罢?” 苏妙鸳高兴地点点头,拿起桌边一个拨浪鼓,走到眉姐儿跟前儿逗弄,眉姐儿笑得开心极了,伸手要苏妙鸳抱。苏妙鸳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试着从乳母手上接过来抱着,然后便向陆宜娴盈盈一福,同乳母婆子们到旁边次间去了。 宜静看着妙鸳出去了,露出些忧心忡忡的神色来,“昨儿收到婆母的信,说是她跟我公爹预备着来金陵呢,把杭州家里交给我嫂子打理。” “哦?”陆宜娴扬眉,“怪不得你要打着妙鸳的旗子过来呢,莫不是妙鸳的亲事有眉目了?” 宜静低咳两声,目光扫了扫周围的人,只低头喝茶,陆宜娴扬声道,“你们都出去罢,雪湖在门口守着便是。” 见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宜静这才缓缓开口道,“姐姐总是猜得准……其实本来妙鸳才刚及笄,不算着急,但……官人有位要好的同僚,也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同在翰林院,姓韩。这位韩大人年方二十一,尚未娶妻,官人便动了心思与我说了,只是……那韩大人实在贫困潦倒,上有五十卧病在床的老母,父亲早逝,连读书都是族中大伯资助。如今在京中,竟是赁的屋子,还是个极小又偏僻的破旧院子……我先前同吕翰林的太太结识,知道他家还有个幼弟未曾婚配,我想着吕家家产丰厚,应是好姻缘,然则官人却不同意,说我糊涂,只知道看那家产多少,又说那韩大人是才高八斗云云……他晓得我心里不喜,便给婆母公爹去信,说了此事,这下婆母便立即要动身过来了。” 陆宜娴不动声色道,“这是好事,此事本就该交给你婆母定下……等苏家老夫人来了,你只管说两边情形,勿加上你的意思,让老夫人自己决断罢。” 宜静细细想了想,方才缓缓点头,“姐姐说得是……我若劝说,婆母或还疑心我什么……” “你自然晓得吕家是好的,可若吕家哥儿是个不堪的,夫妻不睦,以后也会家道中落,不如先暗中让人寻摸,这吕家哥儿房里有什么人,读书读得如何之类。况且,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韩大人也未必就不好。如今他已考取功名,是妹夫的同僚,以后未必就不能光宗耀祖,就连妹夫自己都说了,这位韩大人有才有德,只不过出身贫寒而已……”陆宜娴说了之后只静静等着宜静思索,过了半晌才道,“如今你这般真心实意为妙鸳算计,瞧着你们姑嫂处得很不错呢。” 宜静冷冷一哼,“若非这回离了杭州,我竟瞧不出家里庶嫂的真面目!果真商贾出身,狡诈狠毒!先前挑着妙鸳处处与我作对……嗳……不瞒姐姐,我前些日子同妙鸳说话,倒解开了些心结,许许多多都是误会……她自来了我便让她学念书,懂些圣贤道理,如今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叫我怎能不为她真心打算呢?” 宜静有些欲言又止,陆宜娴又问道,“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亲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 宜静声音慢慢有些低,“婆母信上说,从杭州给姐姐带了些薄礼,想着到时候同姐姐见一面……姐姐,我自同婆母回信说了姐姐贵人事忙,不好打扰,且又有着身子不便见客……婆母的意思,让我把东西送来……” 陆宜娴心里转过两转,苏老夫人这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明面上跟献王府托着交情,好给妙鸳抬抬身价,只不过献王府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交情,反倒别惹祸上身才好……况且看宜静这般不愿,也是怕苏老夫人身上商贾习气惹了陆宜娴嫌弃……陆宜娴这般想着,便道,“苏老夫人客气了,老夫人上了年纪亲自过来岂不劳累了么?你自个儿跑一趟便罢了,等你下回来园子里头梅花若是开了,你还能顺便赏梅呢。” 二人又说了许久的家常,宜静这才拉着跟眉姐儿玩得难舍难分的苏妙鸳离开。二人刚走,门房下头就说赵寂一个时辰前便回来了,又说徐太妃同岳夫人也回府了,正在游园子呢。陆宜娴问,“王爷是去母亲房里请安了么?” 外头的回话,“尚未去呢……王爷刚回来,涟姨娘的女使就把王爷请过去了。” 陆宜娴听了点点头,“知道了。”又唤雪湖取来要给沈家老太太绣的插屏,取了针线来,同黛雪一起坐在廊下静静绣花说话,女使们瞧着陆宜娴今日心情倒好,便也围上来凑趣,乳母也抱着眉姐儿一同过来陪着,徐平家的和另外几个管家婆子也一项一项禀报家事请陆宜娴拿主意看账本。 当徐平家的正说起安园宅子修葺所用木料之事,二门的素环却急急忙忙奔进琼芳轩,找到陆宜娴立时跪下磕了个头,慌张道,“王妃!外头……外头出事了!” 陆宜娴急忙让汀兰端了碗茶水给素环,一边温和道,“莫急,慢慢说。” 素环一边两口灌下茶水,一边喘气道,“回王妃的话,太妃和姨老太太在园子里头,瞧见……瞧见涟姨娘,衣裳头发都散着,后头王爷眼上蒙着布条,衣裳也散着,要去抓涟姨娘……太妃瞧见立时生了重气,捉了涟姨娘去朝暮轩,伺候涟姨娘的女使全都挨了板子,谭妃娘娘知道了立即也过去跪着了,王爷如今也在朝暮轩里头,现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一众婆子听了皆不敢出气,只听得陆宜娴道,“你们先下去吧……不该说的,心里要有数。” 徐平家的率先答应一声,旋即领着众人立即下去了,陆宜娴见人都散了才又看着素环道,“你说的,衣裳头发都散着,是什么意思?” 素环脸烧得通红,只低声道,“说是涟姨娘身上只披着件外衣,里头中衣散着,说是,说是……连里头的玫红色小衣都瞧见了……上头绣着个戏水鸳鸯……” 素环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使,但光听这几句,陆宜娴也能想到徐太妃撞见的是个何等香艳的场面,再加上岳夫人在旁,只觉得颜面尽失……陆宜娴皱着眉头唤汀兰进来,低声吩咐,“你去问问涟姨娘房里的人,好端端的在自己房里闹腾便罢了,怎的跑到园子里头去了?” 汀兰稍稍一打听,回来便道,“是涟姨娘自个儿下贱,勾得王爷往园子这边去,只不过倒也没出去多远,这是恰巧被太妃撞见了。” 雪湖听了,面露轻蔑,“这般狐媚的东西,太妃必不能轻饶。” 正说着,外头报了一声,“朝暮轩的戚妈妈来接眉姐儿了。” 陆宜娴一扬头,汀兰去请乳母抱眉姐儿过来,雪湖亲自去接了戚妈妈进来,又端了茶水果子来,请戚妈妈坐下,戚妈妈轻轻摆手婉拒了,又才行至陆宜娴跟前福身,含笑道,“王妃今日身子可舒服么?庄子上下午送了刚猎的野鸡和鹿肉,前两日听说王妃害喜,每日吃得少,这两日又忙前忙后……太妃让厨房煮了开胃的鸡丝仔姜青菜粥,等会子就给王妃送来。” 陆宜娴轻轻点点头,感激道,“谢母亲记挂了。广善寺据说求签灵验,有位会解签的高僧,今日母亲和姨妈可求了什么好签么?” 戚妈妈还是端着慈和的笑容,“姨太太求了只上上签,今儿可高兴呢。下午逛了园子,姨太太实在累着了,用了晚膳便要歇下……太妃说,想着晚些时候等姨太太歇下了,打发人来请王妃过去一趟。” 陆宜娴心知肚明,只点头道,“好,妈妈放心便是。”这边乳母同眉姐儿一道过来,陆宜娴打发雪湖亲自送了出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陆宜娴连话本子都看完了半本,朝暮轩才来了个二等女使紫韶,请陆宜娴过去叙话。自打入了秋,天气便逐渐凉了下来,荀妈妈寻了件厚重的宝蓝色绣合欢花的披风来,给陆宜娴披上,又吩咐黛雪取了手炉过来给陆宜娴揣着,上上下下裹得密不透风,又把先前徐太妃给的抹额找出来戴上免得伤风,如此装束完毕,荀妈妈和雪湖才一左一右两个陪着陆宜娴到朝暮轩去了。 朝暮轩正房前头有个小院子,堆着赵寂寻来的寿山石和一方小池塘,养着几尾徐太妃素日喜欢的鲤鱼,边上铺着细密的鹅卵石块。陆宜娴过了抄手游廊,见廊下立着紫茹,明显是在等着自己,便轻声问道,“姨老太太歇下了么?” 紫茹福身,面上没有别的表情,只答道,“是,姨老太太说身子乏了,吃过晚饭陪着太妃说了会子话便自去厢房歇下了。现下王爷在里头请安。” 陆宜娴只听得远处黑暗中隐隐约约有个影子,发出了一声疼痛的轻嘶,不觉寻着声音看过去。紫茹不过飞快瞟了一眼,淡淡道,“是谭妃娘娘,约莫跪了一个时辰了。” 陆宜娴闻言不觉轻轻皱眉,“路面上都是鹅卵石,谭妃……只怕有些受不住罢?” 紫茹仍是面无表情,只道,“并非是太妃的意思,谭妃娘娘自己要跪,疼也只得自己受着,就像这世上许多事情一样,做了便要自己受着。太妃留奴婢在此处,请王妃自个儿处置谭妃罢,太妃实在不想瞧见她。” 陆宜娴点点头,环顾一圈,又问,“涟姨娘呢?” 紫茹道,“太妃赏了她十板子和二十巴掌,这会子在自个儿院子里。太妃说,涟姨娘便不劳动王妃操心了,请王爷自行定夺。”说罢,紫茹退到一边,再不多言。 陆宜娴行至谭如蔻面前,谭如蔻缓缓抬头,眼中含着疼痛的泪水但却死死忍着,不敢发出声音。见了陆宜娴,谭如蔻亦只是低声道,“王妃……涟姨娘原是我这儿出去的,是我约束不力,还请王妃替我向太妃陈情……” 陆宜娴想了想,“姑娘家身子弱,别跪在这儿了,起来吧。”等谭如蔻身边的女使过来扶她起身,陆宜娴又转头看向雪湖,“请个好郎中来给谭妃瞧瞧,免得膝盖伤了王爷心疼。” 谭如蔻听陆宜娴略带些戏谑的话语,眼中蒙上一层氤氲的水雾,楚楚可怜道,“王妃这话,妾身却不敢当了。妾身本是个心里没主意的,只晓得讨王爷的欢心,亏得王妃是个和善人,才能容我……我本是自己做错了事,怎好在王爷跟前儿开口……?” 陆宜娴摆摆手,“罢了,你既然来了,总要给母亲请个安,你跟我进来罢。” 谭如蔻听了这话,这才躬身道了谢。紫茹掀帘子请陆宜娴进去,并扬声道,“禀太妃,王妃和谭妃来了。” 陆宜娴让谭如蔻在屏风后头的站着,自己穿过插屏走上前去,赵寂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裳在一侧坐着,手里还端着一碗补药,看着是喝了一大半的样子,徐太妃坐在上首,脸色略冷。陆宜娴上前给徐太妃请了个安道,“母亲恕罪,我瞧着谭妃在外头跪了许久,于心不忍,总想着叫她进来给您磕个头才是。涟姨娘糊涂,原是我未约束好内宅,还请母亲息怒。” 徐太妃让戚妈妈亲自扶陆宜娴起来坐下,才缓缓开口,“好歹是亲王府邸,竟有如此伤风败俗之事,幸亏是让我的亲妹妹撞见,若是别人,咱们一家子的脸面都没了。你有着身子,又操持着内宅大小事情,难免指头缝里溜了一两个不安分的东西。” “谢母亲体恤……母亲,谭妃就在后头,还请母亲受她一拜罢?”陆宜娴试探着问。 徐太妃不语,算是默认,陆宜娴看雪湖一眼,雪湖立即绕到后头领谭妃出来。谭妃走路膝盖仍然有些疼,眼中带泪,一派可怜,惹得赵寂一直盯着,徐太妃面色一沉。谭妃上前跪下,磕了个头,这才带着哭腔道,“太妃息怒,原是我的错,涟儿本是我房里人,从前看着是个老实的,如今一朝有了些宠爱便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我回去必定好生训斥……只是,还请母亲高抬贵手,饶她一命,先前那边说涟儿如今只剩一口气了,她身子弱禁不住……” 赵寂闻言打断,惊得起身,“你说什么?涟儿怎么了?” 谭妃只眼中带着惊惧,轻轻摇头,不敢说话,陆宜娴亦微微垂眸,沉默了半晌,徐太妃才道,“是我赏她板子的。狐媚惑主的东西,留她一条命已是主家的恩惠了。” 赵寂听徐太妃这样说,急忙道,“母亲!母亲息怒,今日的事情本是我的错,涟儿年纪小身子弱,禁不住的……”赵寂想到了什么一般,扬声往外头道,“元宵!请郎中去瞧!” 只听徐太妃面色如寒冰,猛地一拍桌子,手腕上的玉镯子发出清脆一声响,茶碗盖子也被震得颤了几下,“谁敢!” 赵寂一屁股坐下,焦急道,“母亲,本是我的错,何必牵连他人!” 徐太妃冷哼一声,“你当然有错!你要纳妾,谁拦着你?可你不该纳个这种妖媚的东西,此为一错。先前你逼得娴儿有着身子还去跪祠堂,毫无悔过之心,宠妾灭妻,是衰亡之象,屡教不改,是为第二错。你父亲在世时连一句重话都未曾对我说过,你倒好,为了一个妾室,顶撞你亲娘!不忠不孝,是为第三错。如今,你还有脸替个贱人求情,若你不认你亲娘,你立时便滚出去罢!” 赵寂听了这话,一时也不敢说话,陆宜娴想了想道,“那母亲觉着,此事还应该作何处置?我怀着身子,家里总不好见血的,还请母亲开恩……” 徐太妃听了觉着在理,便也想了想,冷冷道,“既如此,那便给那个贱人灌一副药下去,叫她以后没了指望,也就安分了。“赵寂本想求情,但看见徐太妃冰冷的脸色,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徐太妃看了看下头跪着的谭妃,“谭妃,禁足一月。” 谭妃听了,立即磕头,“谢太妃开恩!” 赵寂也拱手道,“是。” 徐太妃看一眼赵寂,“你且好生反思罢。“然后便起身进了内室,留下外头三人自便。谭如蔻见徐太妃离去,便含泪看着赵寂,低声唤道,“王爷……” 赵寂见陆宜娴在场,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来,“你没听见母亲的话么?还不回去禁足?” 谭如蔻听了,怯怯地看了陆宜娴一眼,这才低低说了声“是”,然后缓缓出去了。 赵寂看谭如蔻走了,便起身道,“咱们一同回去罢。” 陆宜娴问道,“王爷今儿是要歇在我这儿么?” 赵寂道,“想来,也有许久未去你那里了。”赵寂语气逐渐柔软下来,“你着实辛苦,我心里都晓得。” 二人并肩出去,刚走了没几步,便看见一个娇弱的影子从澜亭里头出来,盈盈福身道,“王爷,王妃。” 陆宜娴一看,这不是孟徽仙又是谁?赵寂带着怜惜的眼神温柔地问道,“伊人,这么晚了,你在外头做什么?” 孟妃垂头,做出娇羞的样子,“好些日子没见到王爷,我心中着急,又不敢同谁说……今儿知道王爷王妃都在,我便悄悄等着,只想见一面王爷便心满意足了。既见到了,妾身便告退了……” 陆宜娴内心感叹,这般情态,若自己是赵寂,也难免会感动罢……果不其然,赵寂有些犹豫,但是顾念着陆宜娴还是没说什么,倒是陆宜娴先开口,“我有身子,不方便伺候王爷,既然巧遇了孟妃妹妹,那王爷便同孟妃妹妹回去吧。” 赵寂面露犹豫,而孟徽仙已然含笑福身道,“谢王妃姐姐体恤。”然后主动挽着赵寂的胳膊,一派亲昵之色。 看着二人走远了,陆宜娴才唤来雪湖,独自回了琼芳轩。 第三十九章 徐太妃如此狠手之后,府里着实安稳了两日,谭妃心里惴惴不安,又打发了陪嫁过来的一等女使青桃带了些东西送到岳夫人那里,说是自己管教不善,让岳夫人见笑云云。这一日陆宜娴起身用了早膳听素环把这消息禀报上来时,不过轻笑一声道,“若非姨老太太在场,母亲也不会如此发怒,她倒是抓到了点子上。若非昨儿我同棠玉出去挑料子,倒是能凑个热闹。”然后雪湖猴急地问道,“那岳夫人说什么了?” 素环低头一笑,眼睛里带着狡黠,“岳夫人说,咱们徐家向来如此,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谭妃送去的东西,全叫退回去了。” 雪湖尚有些没明白,汀兰已然笑着道,“岳夫人的意思是呀,她和太妃都是瞧不上这些下作的东西的,为了这事收了谭妃的东西去跟太妃说好话,不值当也不想做,谭妃这心思算是白费了。” 黛雪轻轻扯一把素环,“那谭妃那边什么动静?” 素环想了想道,“瞧着里头没什么动静,倒是昨儿晚些时候,谭妃亲自带人过去,把涟姨娘一屋子的灯都点上,狠狠打了她两个嘴巴,又让青桃接着打,打得脸都肿了,嘴角流血了呢。” 陆宜娴听了微微皱眉,“大晚上的点着灯闹腾,生怕谁不晓得她的做派一般,只是,涟姨娘才喝了药坏了身子,又受了打……” 素环接口道,“可不是么?昨儿深夜郎中来了两拨,府里折腾了一晚上,若非太妃说您有身子要静养,下了死令谁都不许递消息过来,且您昨儿早早便歇下了,只怕是也不得安睡,要陪着她们折腾呢。只不过,太妃听说涟姨娘被打得见了血,说了几声晦气,便也罢了。” 汀兰亦是皱眉,“都说了王妃有身子,府里不能见血,谭妃倒来寻主母的晦气了。” 陆宜娴含笑摇摇头,“都寻了,那便做给她瞧罢。禁足的时候也给她找些事情做,以免心思都放在别的地方去了。” 于是后头几日,陆宜娴便连连称吃不下睡不好,夜里梦魇不断,请郎中来瞧了两回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府中渐有流言,说是谭如蔻掌掴涟姨娘过于狠毒,见了血伤了陆宜娴的福气。在陆宜娴的巧妙建议之下,徐太妃又让谭如蔻每日抄写经文送到祠堂,还专门派了个老妈妈过去守着监督,每日要抄四个时辰才准停。赵寂求情几回都不得赦免,只得作罢,加上孟徽仙那头痴缠着,赵寂也渐渐放轻了些对谭如蔻的挂念。如此,整个内宅又重新归于平静。 晚玉先前回门的时候,陆宜娴并未得空去沈家,这些日子忙于家事倒也没心思过问晚玉的日子过得是否安好,待到十月底老太太寿辰,陆宜娴回沈家才终于见到晚玉一面。沈老太太素来不是张扬性子,且这回并非整寿,又想着沈辞在朝为官不可惹人话柄,故只内宅里摆了六桌,请了些京中旧相识来,还有各家姻亲那头的太太奶奶们,再有就是陆宜娴的二舅舅沈会带着一家子过来。岭南的竹玉送了贺礼来,说是入了秋便病下了,卧床了许久,还需静养过来不得。这样一算,即便老太太着意低调,但事实上要来的人倒真是只多不少,故而闫夫人特地开了园子西面的大花厅宴客。 陆宜娴一大早便起身过去,在慈寿堂陪着老太太,外头不断有人进来见礼说话。平京长公主府遣了勋大奶奶、襄阳候府嫡女肖氏过来贺寿,送了一整面万福团寿的紫檀木绡纱九折屏风,陆宜娴也不是第一回见到她,以前在长公主府拜年时也远远见过,只是没说过话,只晓得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贵妇,整个人精神头儿极好。老太太心知陆宜娴想同肖氏说话,在肖氏给老太太请安拜寿之后便招呼陆宜娴带她去偏厅坐坐。 肖氏穿着一身烟紫色缠枝团花褙子,戴着一枚崭新的牡丹金丝琉璃项圈,头上亦稳稳簪着一对东珠青鸾如意步摇,瞧着十分贵气,如今襄阳候府势大,平京长公主府又同宫中亲近,她自然是尊贵得意的。陆宜娴先含笑开口道,“堂嫂安好,我从前只匆匆忙忙地见过堂嫂几面,倒是今儿终是得了个机会跟嫂子说话。嫂子千万别客气,若有什么招呼不周的,嫂子一定告诉我。” 肖氏倒是热络道,“王妃既叫我一声嫂子,那我便厚着脸称一句弟妹了。嗳……弟妹这话说得,明安伯府的规矩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虽出身侯府,但我父兄皆是些粗人,哪里有这伯府的细致?弟妹又是在这儿长大的,必然比我周全细致一万倍了。弟妹不必客气,明年咱们两家更是亲上加亲,要多来往才是,总归都是一家人。” 陆宜娴知道肖氏说的是宜雅的婚事,便点点头,“嫂子说得是呢……说来惭愧,嫂子也晓得,我是在这明安伯府长大,自小同我几个妹妹不算亲近,我这心里对她们亦有些愧疚,总是觉着没尽到大姐的本分……如今四妹妹许了你家,我心里才稍稍安心些,都说肖家儿孙最是忠直上进的。” 肖氏听了这话,想起她大哥的一堆混账事,只觉得面上尴尬。如今肖家仅仅靠老侯爷和她六弟撑着,老侯爷年纪大了,早年军中落了重伤,早就是在家修养不问军事,只是襄阳候威名犹在。肖家前头几个哥儿也都是从军的,只不过实在庸庸碌碌,到现在也没什么名堂,老侯爷嫌丢人,干脆把他们捞了出来,向陛下申领了个管粮草马匹的差事。换句话说,就是从一线的兵换到了后勤保障。唯有肖家六郎肖汉青,是个领兵打仗的好苗子,老侯爷悉心培养,如今已是在边关历练过几回了,又得了陛下钦封三品镇海将军。自前年肖家六奶奶朱氏小产而亡,便有许多人来说亲,只不过老侯爷都未点头,说是六郎不在京中暂不考虑,如今回来了,最后竟然定了陆家,谁也想不明白老侯爷为何做这样的决定。 肖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开口,“弟妹拿这话捧我,我却不敢这般受着。只是,弟妹放心,我六弟的确是个顶好的人,这些年四处奔波在外头,房里是一个人也没有。虽是个粗人不会疼人,但必然是会对你家姑娘好的。” 陆宜娴似不经意一般问道,“想来,肖将军同先夫人定是情深意切罢?” 肖氏脸上的笑容凝了凝,旋即道,“是……弟妹放心,这也两年多了,再难过也好了,绝不会委屈了新夫人,先夫人留下的一个哥儿和一个姐儿将来也是要叫新夫人母亲的。” 陆宜娴笑容略淡了两分,肖六郎并非长子,袭爵跟他是没什么关系,先夫人又还有嫡子嫡女,宜雅进去了上头还有几个嫂子和一个婆母,日子倒不知是难过还是好过了。“瞧嫂子说得,我自然是一万个放心肖将军的。是我自个儿多嘴,偏想问两句罢了……”陆宜娴的话被挑帘子进来的雪湖打断,“王妃,二姑奶奶到了,老太太请您过去呢。” 陆宜娴知是晚玉到了,便招呼了个女使送肖氏到席面去,自个儿又去了老太太处。陆宜娴进去的时候晚玉正在老太太身旁的圆凳上坐着,她穿着一身姜黄色鸟雀衔枝繁绣褙子,里头一件豆绿色褶裙,手腕上和颈上戴着一色的羊脂玉,端的是一派书香世家的清贵气息。与各爵府喜爱的金银宝石不同,如段家这样的书香大族更喜素色纯玉,象征品行高洁,而晚玉的羊脂玉镯子和项圈,没有一丝杂色,这便不是寻常所得,足以自矜身份。晚玉这般打扮,瞧着都没有从前顽皮的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且她又瞧着面色红润,眉眼弯弯,想来日子过得不错。棠玉在一旁也坐着,穿着个半旧的桃粉色蝴蝶弄花的云锦褙子,也笑得温和,怀里抱着娟姐儿逗弄,陆宜娴看着便想起眉姐儿,不由心里一酸。因平京长公主府来人贺寿,故梨玉避嫌,只大早过来贺寿磕头了之后便在自己房里再没出来,只等会子席面上再过去。 棠玉见陆宜娴进来,便让乳母抱了娟姐儿出去,到次间去同澈哥儿、婵姐儿一道玩。老太太说有些乏了,便让春秋撵了三人到暖阁去坐着说话,又让冬夏把炭添足。三人到暖阁坐下,冬夏又送了三碗三红汤来,说是老太太让她们喝了暖身子。三红汤便是红豆、红枣、枸杞三物熬制的茶汤,明目滋补,每年冬天都要备着的。 晚玉一面拿小银勺子喝着一面问道,“好些日子没见到娴姐姐了,如今府里可还好么?那两位侧妃是好相与的人么?” 陆宜娴微微叹口气,“要说好也好,不好也不好,总之我当着内宅的家,她们如何折腾也翻不了天就是了。嗳……问我做什么,你在段家过得如何?官人待你好么?妯娌公婆又如何?” 晚玉搁下手里的勺子,“官人自然是好的,他如今差事不多,算是清闲,每日从翰林院回来便陪着我用饭赏花。倒是……段家这规矩也忒严了。因着他姑姑办那个闺学,内宅里头规矩比咱们家都严谨,成日女使走路连脚步声都听不见,平素起身请安这些都有定时,一刻都迟不得……做人家媳妇比做自家姑娘也累太多了……” 棠玉戳一戳晚玉的脑门,“做人家媳妇自然不轻松,我从前过的日子你难道不清楚么……当初咱们想着段家别的都好,规矩严些倒无妨,只要周围人都是好相与的便是最好了。” 晚玉又摇摇头,迟疑道,“倒不是这样……我是觉着,怎么规矩只拘着咱们呢?便说我夫家大嫂嫂,人最是个温良敦厚的,大哥却花天酒地,房里已然纳了七八个姨娘犹嫌不足,大嫂嫂还要整日守着七姑姑那些规矩,在外头一派大度宽容,只得背地里哭……都说世家大族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了规矩要从里头败了,可依我瞧,家族兴盛必定要有人品学问出众的族人出去做官才是,光把咱们内宅妇人们拴着做什么?难不成为了家族兴盛便要大嫂嫂这般委屈自己么?可是即便大嫂嫂这样委屈,大哥不也还是不成器?” 听了这话,一时棠玉和陆宜娴都有些哑口无言,陆宜娴想了想道,“咱们女儿家在这世上活着本就不易,所以更要擦亮了眼睛找夫家,夫家若不好,那便一辈子都毁了。” 晚玉焦灼道,“那大嫂嫂便一辈子这般了么?” 棠玉劝慰道,“若你大嫂嫂好生教养儿女,将来儿女出息,也是有后福的……” 晚玉嘟囔道,“可我总是觉着不公……下头的女使小厮若规规矩矩办事尚且还能有赏,大嫂嫂这般贤良却连句大哥的感谢都没有,只觉着是理所当然。” 陆宜娴看一眼晚玉,晚玉身上还保留着富贵出身不谙世事的纯真,作为嫡出幼女又受宠,被保护得很好,尤其闫夫人自小教她管家理事,她便更看重一个一碗水端平、赏罚分明的道理。陆宜娴只得无奈地苦笑道,“这世上公平本就很难,各有各的考量,这个受些委屈那个忍让些,日子就这么过了。” 一时间三人都有些沉默,直到外头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帘子掀开进来一人,棠玉才重新笑道,“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来的人正是梨玉,她含笑走到晚玉身侧坐下道,“祖母说马上要上席面让我过来寻三位姐姐。”梨玉上下打量了晚玉两眼道,“二姐姐如今倒真像是书香世族的太太了,这姜黄色素色料子在有爵之家里头像是少见呢。不过,这料子衬二姐姐皮肤白,穿着好看得紧,人都美了许多,刚瞧着还以为是二嫂嫂在呢。” 晚玉换了话头问道,“今儿没见两位嫂子呢。” 梨玉接了冬夏送进来的三红汤道,“大嫂嫂这胎金贵,这些席面如今太太都不让她出来,怕有个什么好歹。倒是二嫂嫂,的的确确动了胎气,昨儿请了郎中来,今儿也不出来了。” 棠玉奇道,“怎么动了胎气?” 梨玉有些不好意思道,“二哥哥院子里的事儿我也不大懂的,只晓得或许秀姨娘得宠,二嫂嫂有些吃味罢……听门房的人说,昨儿二嫂嫂叫秀姨娘过来说话,秀姨娘态度有些不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陆宜娴只轻轻说了句,“看来这位秀姨娘真心得宠。” 陆宜娴见晚玉神色不虞,一副想说什么又生生憋着的样子,便又岔开了话题,恰巧春秋过来请四人过去。晚玉和梨玉走在前头,说说笑笑,棠玉在后头低声跟陆宜娴担忧道,“我真怕晚玉这个性子会受委屈。” 陆宜娴拍拍棠玉的手背,“嗳……晚玉如今还是个孩子心性,且过些时候罢。况且,她一向是最聪明的。” 晚玉是个十足的倔性,万事只服一个理字,见不得谁受了委屈冤枉,棠玉和闫夫人已经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对晚玉的担心,倒是老太太总是笑呵呵地表示,晚玉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在老太太寿辰过后的一个月,晚玉的确就明白了。 当初晚玉自个儿瞧上了段青松,闫夫人是生怕晚玉受委屈,看了又看,实在认可了段青松的人品才学之后才禀了老太太点头。又听闻段家有个办闺学的姑太太,对段家很是满意,只不过闫夫人当初的确没想到,这位姑太太还有意外之喜。要说段家也是书香名门,如今段家老爷下头四个儿子,长子段青林并非段太太所出嫡子,是个通房生的庶子,段太太说这孩子与他祖父八字不合,从小就让送到庄子上去养着,于是长成了个不读书又贪恋美色的混账。段家大奶奶宋氏原也是家道中落的,晓得自家官人是个不长进的庶子,嫁进了段家之后一直也算是夹着尾巴做人,由着大郎纳妾不敢多说半个字。 那一日晚玉送段青松出门,刚折回来在榻上瘫着准备歇会儿,琥珀端着茶水进来,遣了周围伺候的女使方才道,“姑娘要睡我便去门口守着,万一谁瞧见了又要传闲话,万一叫姑太太晓得,又要跟您提点大半天了。” 晚玉想了想段大家不输闫夫人的唠叨功力,还是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坐起身来,到外头坐了,喝了几口隔夜的冷茶清醒清醒,“嗳,好不容易太太今儿不要我陪着念经,回来了也不敢睡,罢了。” 琥珀一把夺了晚玉的杯子嗔道,“姑娘还未生过孩子,要好生将养着,可不许喝隔夜的茶!”然后又一面劝慰道,“依我看,姑娘真要睡会儿,就是太太这个正经婆母也不会说什么,偏一个守寡回娘家的姑太太说三道四……” 晚玉捏了琥珀一把,“你晓得什么?我若得罪了姑太太,大姐姐和娴姐姐家的三个姐儿的闺学可就上不成了。再说了,做人媳妇就是不容易的,我也不能老让母亲和祖母为我操心。嗳……这会儿倒闲了,你把二哥哥给我做的那把弹弓拿过来。” 琥珀一怔,“姑娘忘了么?上回姑娘在园子里头玩,被姑太太瞧见,说了姑娘好大一顿……姑娘不是说以后再也不拿出来玩了么?” 晚玉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口闷闷的,“你把我那个大箱子开了让我瞧瞧,还有什么好玩儿的没有?”琥珀闻言,去开了锁,晚玉看了一大圈,终是沉沉叹了口气,“嗳……没什么东西了。倒是那对布娃娃,是原来我亲自缝的,燕姐儿肯定喜欢,你那个匣子包起来,咱们去大嫂嫂那里。” 晚玉慢悠悠晃到了宋氏的院子门口,远远地就听见里头动静不小,穿过抄手游廊到了房前,宋氏的女使扇儿见是晚玉颇有些尴尬,旋即上前笑道,“四奶奶来了,这会子大爷正在呢,容我进去通传一声罢。” 晚玉摆摆手,“罢了,我不过是顺便来的。既大嫂嫂这会儿不得空,我便回去……”晚玉话音未落,只听见清脆的一声巨响,像是什么打碎了一般。扇儿见晚玉驻足凝神细听,也不好赶她出去,只面上愈加尴尬,脸胀得通红。 只听得里头一个尖利的哭声,“府里外头的良家女子多了去,大爷要纳人哪里就缺了?大奶奶只我和扇儿两个贴心的,我绝不跟奶奶别苗头,就是要我死我也绝不给大爷做妾!”又听得宋氏一声惊呼,“坠儿!放下那碎瓷片!别伤了自个儿!”宋氏身子弱,像是踉跄了两下往后倒了倒,坠儿立即上去扶着宋氏到榻上坐下,又只听得段青林狠狠道,“不知好歹的东西!跟你主子一样无趣不识相!”然后又调转枪头对着宋氏奚落道,“你这种病秧子药罐子,无才无德,能嫁进段家已是你的福气!还敢叫你的丫头跟爷叫板!看见你丧门星的脸我就气!入门几年了只得个女儿,不会下蛋的母鸡!要你有何用!外头本就瞧不上我,你连个儿子也生不出,家里头连老爷太太也瞧不上咱们!” 一席话说完,段青林倒在后头的椅子上坐着微微喘气,宋氏倒在坠儿身上哭着。晚玉已然暗自咬牙,低声问扇儿,“大爷瞧上坠儿了?” 扇儿闻言忍不住也哭了,“叫四奶奶瞧咱们这房笑话了……大爷素来便是如此,只是,坠儿和我是大奶奶的陪嫁,自小一并大的。说句僭越的话,如同亲姐妹一般。说实在话,谁愿意一辈子做奴才呢?只是,大奶奶在段家过得实在辛苦,若坠儿还同她离心,叫她怎么活得下去?若今儿换了别人要纳了坠儿,我必定是欢喜得很,可大爷却是万万不可的……” 这边段青林又开始骂骂咧咧,“当初太太故意算计我,给我娶了个你这般出身的东西!你倒好,进门了到现在,没有一点儿长媳的样子!连个丫头也不舍得!爷就是强要了她又如何?难不成你们宋家敢来讨说法吗!要么我就打死,要么我一封休书给了你,滚回你那破落户娘家去罢!” 房门被晚玉猛地一推开,只听晚玉目光如寒冰直直盯着段青林,“大哥是要休妻么?!” 晚玉进去才发现段青林是饮了酒,此刻脸通红,怪不得刚刚要对坠儿动手动脚的,想到此晚玉心中更生了三分厌恶。宋氏颤着声音道,“四弟妹……” 段青林酒壮人胆,对晚玉也不客气,呵道,“我们房里的事,同你这个外人什么相干!” 宋氏跌跌撞撞地挡在晚玉前头,回身对晚玉含泪道,“四弟妹,叫你看笑话了……我们的事不好把你搅进来的,你大哥喝醉了酒胡言乱语,咱们一家人你别往心里头去。” 段青林嫌恶地看着宋氏,“谁同你这个贱人是一家人!还不给爷滚开!”段青林一把扯了宋氏过来,就要去扯坠儿的袖子,坠儿又哭又叫,直往晚玉身后躲。段青林指着坠儿骂道,“不知死活的贱人!爷今儿非得收拾你不可!”说罢段青林便抬手要打坠儿耳光,坠儿往晚玉身后躲,晚玉一把护住了坠儿,段青林一掌下去,清脆的一声“啪”! 房里四个人都愣住了,段青林这一巴掌扇到了晚玉脸上。 晚玉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种侮辱,白皙的小脸上立即出现了暗红的手掌印。段青林似是一下子酒醒了,嘟嘟囔囔了两句什么,便拂袖而去,琥珀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立即遣了个小厮去翰林院寻段青松,又差了两个人去寻今日出门上香的段老爷和段太太。同时,琥珀又亲自回了沈家,闫夫人正在老太太房里说话,琥珀见到闫夫人和老太太便是哭,然后把刚刚的事一字一句地说了。闫夫人听了当下便摔了一个钧窑螺纹杯子,又直直心疼地落了泪,然后风一样套车过来,直奔晚玉处。 这一回老太太倒是没有阻拦,只微微叹了口气。 第四十章 段家老爷和太太回府赶到宋氏房里的时候,闫夫人正紧紧攥着晚玉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宋氏在一旁惴惴不安,鬓发散乱,坠儿的眼睛也哭得肿成了核桃。一边的段青松铁青着脸,像是忍了许久的怒气才能不跟他大哥打一架一般,段青林被两个小厮从一个宠妾房里抓了出来,缩在一旁,不敢抬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析二奶奶和桉三奶奶,还有刚散了闺学得了消息赶来的七姑太太,满满围了一屋子。 段老爷见了段青林上前便是两耳光狠狠扇过去,段青林倒也不敢说什么,只跪着磕头,宋氏也跟在后头跪着默默啜泣。段太太不满地瞥了宋氏一眼,“自个儿房里的事料理不来,倒伤着你弟妹,糊涂东西!” 晚玉想说话却被闫夫人一把按住了手背,只得忍着,听宋氏道,“太太息怒!原是我的不是,我给四弟和四弟妹赔罪了……你大哥他今日饮了酒,没个轻重,实在对不住……” 宋氏转过身来给闫夫人磕了个头,闫夫人只冷眼瞧着并不说话,却是晚玉实在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什么规矩?母亲连事情都不问一句,便说起大嫂子来,况且打我的又不是大嫂嫂,怎的要她来赔罪?!” 闫夫人低声呵斥道,“对你婆母怎能这般无礼!今日之事我还未训你呢,你倒先跳起来了!见着你嫂子房里闹起来,你一个新妇,上去插什么手,这府里连个能劝和的下人都没有么?在家说过你多少回,遇事沉稳,就是不听!”说罢又起身向段太太道,“亲家太太,我这幼女自小娇宠,实在没规矩,还望见谅。她也是心急,见她大嫂子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罢了。” 段太太听闫夫人这样说,便有些不自在地让人扶了宋氏起身坐下,又提了坠儿来问话。坠儿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段老爷听了大为光火,又踹了段青林两脚,骂道,“不成器的东西!整日厮混不晓得读书上进!” 段太太陪着笑对闫夫人道,“是我糊涂了,您放心,此事我决不轻饶,不会让晚玉受了委屈。” 闫夫人走上前来拉着段太太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当初我家辞哥儿说起你家四郎,是千好万好,我同家中老太太也瞧了,觉着段家的确是书香名门,儿孙上进,当是好姻缘才是,我们是一万个舍不得也终是点了头。如今想来,这门亲事,倒是我们高攀了才是,没想到段家规矩这般严谨,倒是我们疏于管教了。” 闫夫人在嘲讽人这方面倒是很有一套,沈家是有爵位在身的,到底谁高攀谁傻子都瞧得出来。闫夫人这话的意思,便是若非看着你家四郎的确是个人才,你们能娶到我明安伯府的嫡出小姐么?如今还敢出手伤人,瞧着你家是连咱们伯爵府的门楣都瞧不上了?段太太听了冷汗冒了一背,她哪里敢得罪沈家,毕竟梨玉将来是要嫁到平京长公主府的。段太太想了想,拉着闫夫人道,“亲家太太不如到我房里坐坐罢……”然后又对着段大家道,“七妹,这家里规矩章程都是你定下的,后头的你来拿个主意罢?”这倒不完全是推卸责任,这段家内宅,一向是段太太管家,但段大家负责礼仪培训,此事段大家来拍板倒也没什么不对。 晚玉这边倒没什么大碍,闫夫人晓得段太太当着几个儿媳拉不下脸来赔礼道歉,便也跟着段太太过去了。段老爷提着段青林也一道往外书房去了,段青松瞧着只剩女眷,也向段大家行礼之后回了自己院子。 段大家想了想,眼神温和地看着晚玉,“四郎媳妇,今日你受了委屈,可你晓得自己的错处么?”晚玉心中不忿,却还是忍着没有说话,段大家接着道,“你既晓得房内大郎夫妻争执,你为何驻足偷听?听了还擅自闯入将事情闹大?” 晚玉低声道,“我心中只觉得大嫂受了委屈,没想其它……” 段大家摇摇头,“你若心里疼你大嫂,就更不该闹大,让下头的人看了笑话。” 晚玉争辩,“那我就该明晓得大嫂委屈,却转身就走么?” “你问了扇儿缘由,你大可到太太房里暗中说了此事,将坠儿配了人送出去,如今你这般闹大,大郎媳妇和坠儿都没了脸面。你可晓得,下头的人一旦知道大郎对坠儿起了心思,那些长舌妇人会如何说坠儿的闲话?你只争一时意气,不晓得处事周全。你知错么?” 晚玉听了,这才低下头去,“是。” “大郎荒唐自有老爷太太提点教训,你擅闯进去还咄咄逼人,方才对着太太也态度不恭,你可认么?”段大家语气温和,没有丝毫压迫人的意思,倒让晚玉听得心服口服。 这边晚玉点了头,段大家又看着宋氏,“大郎如今不求上进,你做妻子的便该多加规劝,时时提醒,约束好妾室和儿女。自己房里整天不清净,作为长媳如何服众呢?” 宋氏低低应了声“是”,又接着道,“今日连累了四弟妹,是我的不是。我自请去家祠跪一日,请姑太太允准。” 段大家缓缓点点头,“你能这样想便很好。” 晚玉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满腔的愤懑只转化为一句,“我陪着大嫂去。”然而,晚玉看着段大家赞许的目光,似乎更难受更憋闷了,转头看着清瘦的宋氏,突然想起了远在岭南的竹玉。竹玉又过的什么日子呢?晚玉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明白过来,做成一件事比糟蹋一件事要难多了,有时候免不得要受委屈,免不得要走些弯路,若是不走,也迟早要受委屈的。 然而晚玉的确是个聪明人,在家祠想了一天一夜终于明白了许多事情,罚跪结束之后便主动同宋氏道,“说来倒是我鲁莽,连累嫂子在这受罚。” 宋氏拉着晚玉的手轻轻摇摇头,“弟妹,你是权势富贵人家的嫡女,哪里晓得内宅这许多弯弯绕绕……你是为我出头,我心里都晓得的。说句实在话,此事闹开了,大郎断了纳坠儿的念头,就是在这儿跪上一个月我心里也是欢喜的。其实,若坠儿真有此心,我便罢了,可我晓得她娘家早已给她找了夫家,她自己也同那人情投意合……只是出了这档子事,那户人家怕也是要退婚了……况且,我过的什么日子弟妹你都是看在眼里,我实在不愿坠儿再过这样的日子。” 宋氏摇摇头,由扇儿扶着回去了。晚玉叹了口气,亦回了自己院子。进了里屋,段青松正在里头坐着喝茶看书,见晚玉揉着发酸的膝盖倒在琥珀身上挪了进来,立即起身去扶着过来坐下,语气十分心疼,“跪了一夜,可疼么?” 琥珀识趣地退了出去,晚玉轻轻摇摇头,“你心里记挂着我,我便不疼了。” 晚玉脸颊微红,鬓发微松,又带着些少女的娇媚,段青松看了便心生怜爱,一把拥着晚玉靠在自己的肩头上,颇有些惭愧道,“你是伯爵府的嫡出小姐,当初若非我同你大哥的交情,我哪里能娶上你呢?如今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是无颜面见岳父岳母和你大哥了。” 晚玉轻轻捶了捶段青松的胸口,“胡说什么呢……说来也是我冲动,一时护嫂心切,便忘了自个儿的身份,最后倒伤着自个儿了。若大哥真纳了坠儿,大嫂嫂哪里还有脸面呢?且坠儿娘家已是寻好了夫家的,坠儿同他亦是两相情悦,我便急了……” 段青松听了更是怜惜,“你总是这般心地善良,为别人想着。” 晚玉倚在段青松身上,又扭了两下,抱得更紧,只低低道,“你别为了我与你大哥起了争执或是伤了和气,我受些委屈不要紧的。” 段青松轻轻抚摸着晚玉的小脸,心疼道,“若我同大哥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真打一架反倒无事,可偏偏……若真动了手,外头岂不看了笑话?幸好昨儿父亲真动了家法,把大哥狠狠打了一顿,大哥也同我赔礼道歉了,如今正躺着养伤呢。” 晚玉听了,颇有些不安,“何必为了我伤了大哥呢……咱们同大哥也不能这么僵着,我柜子里头有瓶上好的膏药,你待会儿悄悄给大哥送去罢。” 段青松不解,“送个东西何必悄悄的呢?” 晚玉摇摇头,“公爹正在气头上,若是晓得你送了药去,不免又要骂大哥几句,没得让人家以为咱们是故意做个样子出去瞧的。嗳……我只盼着这家宅和睦罢了。” 段青松见晚玉如此体谅,心中大是感动,二人温存了好一会儿,段青松这才取了膏药过去了。待段青松出去,琥珀端着个冰帕子起来给晚玉敷脸,晚玉这才神色逐渐冷下来。琥珀瞧着段青松离去时恋恋不舍的模样,笑道,“我本来还怕姑娘倔性,此事跟姑爷闹了起来,现下瞧着倒是我担心多余了呢。” 晚玉眼中有些灰蒙蒙的,像是开败的紫丁香花,“若我没在家祠跪一夜,我必然心里头不服,可昨儿想了一夜,终是明白了。姑姑说得对,我仗着一时意气强出头,以为是为了大嫂好,实则不然。这回事情闹大,大哥难道会怪罪我不成?自然是拿着大嫂嫂出气。坠儿……下头那些婆子晓得了,在背后多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我既没能力周全好这事,又横插一脚,倒给一家子添了大麻烦。”下头那些婆子多是府里的老人,又渐渐不得重用,整日的编排弯酸,估计这几日便要说什么不堪入耳的浑话编排坠儿……晚玉颓然地抬头,天色已逐渐有些暗,看着将要下雨的样子,“我晓得了,以后若是我没法子周全,便不再这般意气用事了。” 琥珀知道晚玉这样想才是对的,只是她这般心情不好,却也不知如何劝解,便自顾自拿了冰帕子给晚玉敷着,只听晚玉的声音透过帕子传过来,“如今是娘家势大,段家待我客气卖我面子,且姑姑的闺学那头我还要求人呢……我得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今后才能学会真正顾好自己和家人……”琥珀看了一眼晚玉瞬间充满斗志的脸,又觉得方才的担心实在是很多余,毕竟晚玉从小就是一个立刻落实到行动的乐观之人。琥珀这面放下心来,又听得晚玉絮絮叨叨,“我得拘着官人上进,约束好门户,孝顺公婆舅姑,同妯娌和睦相处……做些真正有用之事,而非争一时颜面。” 琥珀暗叹,姑娘呀,你是终于长大了!说归说,琥珀对于晚玉的能力还是很放心的,毕竟晚玉管家理事的本领是闫夫人亲手教的,老太太这般精明的人都放手闫夫人管家,自然是很相信闫夫人的能力的。只不过眼下管家的事儿轮不着晚玉插手,自有段太太坐镇,就算没了段太太,也还有析二奶奶和桉三奶奶两位在。 只不过,行动派到底是动作快,第二日晚玉便亲自跑去段大家那里,自陈错处,又很真诚地感谢婆母因着她年纪小而包容她,最后她自请手抄了一本《心经》给礼佛的段太太送去,当天段大家非常欣慰地狠狠表扬了她,段太太因为晚玉这番举动想着两家总算是姻亲和睦也满意得很。受到表扬的晚玉斗志昂扬,又托人去庄子上寻可靠忠诚的管事小厮,想着若有合适的便做个媒人将坠儿送出去配人,免得成日在宋氏身边,不晓得哪天又叫段青林起了念头。宋氏家道中落,段青林又不争气还是个庶子,宋氏便很少出去交际,手头什么人面交情都没有,至于什么田庄店铺,更是所剩无几,要寻个妥帖的人家还真不容易。于是当晚玉跟宋氏说了这个想法之后,宋氏立即便感念着晚玉的体贴,连连绣了四个荷包道谢。 这一番行动传到了棠玉和陆宜娴的耳朵里之后,二人更加坚定了要送孩子去段大家的闺学的念头,闫夫人教了多少回晚玉都听不进去,人家几句话就点拨明白了,果然有本事和教得好是两码事。闫夫人是多年正房太太的为人处世形成了习惯,且脾气又有些急躁,往往只说该怎么做,晚玉年纪小,自然想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而段大家是拿着最实在的因果缘由进行教化,持身中正,循循善诱,只等晚玉自个儿想清楚,这便是不同了。老太太和闫夫人知道了之后,闫夫人骂了句,“死丫头!亲娘的话听不进去,外人的话倒是一点就透!”老太太倒是十分欣慰地笑着道,“得了,咱家若是后头有姑娘生出来,也托着段大家的闺学报个名儿罢!” 且晚玉在跟宋氏来往多了之后,更是发现了一处不对劲。宋氏房里的下人多有躲懒,且多是积年的老婆子,年轻女使不多,一开始以为是宋氏自个儿安排的人,免得段青林一天到晚地起歪心思,后来却发觉不对,有两回晚玉都听到几个婆子在背后嚷嚷,“这还是段家的长媳,连个赏钱都发不出手,咱们可都是太太送来的,对着咱们这些家生老人真也能厚着脸面,说出去外头怕是都不信!主子装清高,丫头也装清高,明明想男人想疯了,却还玩儿欲擒故纵那套!莫不是想自抬身价当个贵妾罢!”每回听到晚玉都想跳出去破口大骂一番解气,但想到自己这样做又是给宋氏添麻烦,况且这些人都是段太太送去的,情况便不是那么简单了。 晚玉并不是傻子,几个嫡媳妇房里头,段太太没赏过一个老婆子,为的就是让她们在自个儿房里做主,若是上头还有个长辈派来的老仆,那便是打不得骂不得还要时时供着了。长辈那种“派个在府里多年熟门熟路的老人来伺候你们,若是伺候不当心轻慢了你们定要告诉我”这样的话,几乎就是挑不出毛病的废话了,晚辈不仅不能埋怨,还要时时尽孝感念长辈的恩德。所以,段太太到底是不放心的……晚玉叹了叹气。 至于说的发不出赏钱这事,晚玉便去问了析二奶奶,因她有时也帮着太太理家,且析二奶奶刘氏原是棠玉夫家三堂嫂的二妹,沾着点儿亲戚情分,自晚玉进府便多有照顾的。只不过晚玉也没有直接发问,只是拐着弯儿做出不解的样子道,“听大嫂子房里几个妈妈说过几回了,说大嫂子平日连赏钱都不发,这不是平白污栽人么?大嫂嫂这般和气,哪里是小气的人了?偏那些是婆母送去的,我也不好说,只得同二嫂嫂说一通罢了。” 析二奶奶瞧着周遭无人,这才低声叹了口气道,“这说的……倒也没错。各房每月都是有定例银子的,留些散碎的赏人本是宽裕,只是……想来大哥在外头厮混,四处记账,大嫂子把月例估计是大头花在给大哥还债上头了……上回我看燕姐儿还穿着去年的衣裳,啧,天可怜见儿的,好歹也是咱们这一支的长孙女儿呀……” 晚玉追问道,“三哥不也经常在外头花销么……?怎么三嫂嫂没见得多窘迫呢?”不得不承认,晚玉装起单纯来还是很有一套的。 析二奶奶又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周围,这才轻咳一声,“大哥如何能与老三比……我晓得有几回收钱的人上门来,都是太太身边的妈妈出去给的……弟妹,前些日子那事儿之后,太太额外给你新打的首饰新做的衣裳,你以为都是走的公中账么?” 这话一说晚玉便明白了,怪不得那日段老爷只提了段青林教训,全然没想起来一个段青桉,想来是许多外头的事情都叫太太瞒了。除了大房以外,太太都暗中补贴不少了,大房就只能守着那点子银子过活,宋氏手上又没什么进项。同样是家道中落,沈辞的俸禄和名下田庄的进项可是全数上交越氏的,越氏人前人后的手上有银子使倒也不失了面子,只是段青林在外头只花不挣的,宋氏已拿嫁妆贴了不少了。想到此,晚玉越发难过,心里叹了好几口气。 析二奶奶瞧见晚玉叹气,便道,“弟妹,我晓得你是个温良和善的,嗳……其实大嫂子日子难过我心里怎么不晓得呢?只是总不能叫咱们打了婆母的脸子罢……若是寻常庶子便罢了,偏是个庶长子,造孽呀……燕姐儿多好的孩子啊,也不晓得下头有没有亏待了她……”晚玉也知道析二奶奶暗中帮了宋氏不少了,有几笔大的花销,她都联合了几房一起报上去走的公中账给宋氏省钱。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宋氏只有个女儿没有儿子,而且如今夫妻离心,宋氏怕是很难生出这一支的长孙了。析二奶奶本就是嫡长媳,自然很想有这个机会生下嫡长孙,为婆母和自己扳回些面子,这样自家官人也得公爹高看一眼。只不过眼下还是不好露了锋芒,于是晚玉很配合地用一副悲悯的表情点了点头。 这边析二奶奶接着说起来,“燕姐儿五岁多了,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我先前瞧着她袖口短了些,原是入了冬只做了一件新衣裳,那日是穿的旧衣裳出来,新的或是浆洗了罢……婆母瞧见了后,叫大嫂子过去训了大半日,直说她不会持家,大嫂子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我看着是真心疼……婆母那日心情好,便说由她出钱叫针线房做件衣裳给燕姐儿,可那衣裳……嗳……我摸了把,那些黑心的婆子,晓得燕姐儿是个不告状不伶俐的老实孩子,棉花都没压实,不知道昧了多少……”这话便说得糊弄人了,针线房里倒也没敢这般办事的,晚玉心里明白,不过是段太太钱出少了,那些人掂量着办糊涂事罢了。 这边析二奶奶还在絮絮叨叨,“五岁上姑姑就让燕姐儿过去上学,燕姐儿去了几回便不肯再去了。一屋子各府的金贵姑娘们,穿的用的哪样不是好东西?燕姐儿脸面薄,自是不肯丢人。还是后头姑太太晓得了缘由,劝了太太一阵,太太这才专设了笔公中银子,给上学的姑娘置办物件儿。等过两年我们家露姐儿也去上学了,我还想着不能自个儿出钱,免得太太晓得了把那笔银子去了,燕姐儿又没得学上……要我说,大哥晓得夫妻俩手头紧,在外头虽花费,却也算是见好就收,偏房里那两个宠妾,样样挑剔,非要比着贾姨娘的日子,成日得往大嫂子跟前闹腾……哼,贾姨娘给公爹好歹生了一子一女,那两个东西才得宠了几天呀?肚子里头还没货呢便傲起来了,大嫂子还要攒银子给燕姐儿做嫁妆呢,这两个黑心的……” 晚玉听得入神,突然析二奶奶的话头就转过来了,“说了半天,弟妹,你是伯爵府的嫡出姑娘,哪里晓得这些干系呀……你娘家老太太那可真是绝顶的聪明厉害,我做姑娘时听了不少呢。当初因着逆王缘故,明安伯府的爵位都快要叫陛下摘了,可你家老太太硬是早有远见,早在先帝还在的时候便开始活活逼着你父兄走了科举这条路,又说什么富贵有爵之家更该忠君爱国,为君分忧……要我说,这京中有爵之家多了去了,但大多是求个荫官,像你家这样真走了科举正道且还考中了两榜进士的可真所谓是凤毛麟角,如今谁提起明安伯府不是满心满眼的敬佩?老太太这手呀,可够我学三十年的……最后逆王府清算,沈家可是独善其身呀……虽说你家表姑娘赐婚给献王,但那也是太后做媒的美事,谁又能说半个字了?咱们几家以后也是要互相倚仗的呀。” 段沈两家既为姻亲,互相倚仗那是自然而然,不用刻意去提的,析二奶奶这话,不过是想着要是能带上她自个儿的娘家刘家那就更好了。对于这种事情,晚玉心里谨慎面上也不表态,只装着傻打哈哈道,“嫂子这般夸我家,可把我夸臊了……官场上的事我也不大懂,只不过二哥后年再考,想来必能考中的,况且,嫂子娘家兄长刚谋了外放,瞧着是出阁入相的路子,今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一番话哄得刘氏眉开眼笑,又拉着晚玉说了半日家长里短。晚玉暗叹,论唠叨,这是一个可以和自己亲娘一战的人啊…… 第四十一章 到了年末,宜静的公婆二人总算是慢悠悠到了金陵,倒也不是故意耽搁,而是先前庶嫂病下,苏夫人在家多留了一个月才出门,同时又带了许多年货过来送到陆家和献王府,一路押着这么多东西便也慢些了。宜静带着官人和公婆到陆家去拜见了陆闻章和蒋姑妈之后便来献王府,赵寂和陆宜娴一团和气地接待了,又问起妙鸳的亲事。 苏夫人面色不虞,问了一通才知道,苏夫人属意吕家,苏延和苏老爷属意韩家,宜静自然是两头不得罪,都说是好的。此事须得再盘算盘算,陆宜娴便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宜静又说起过两年想给苏延谋个外放,苏延很明显不想多说,又岔开了。于是气氛便略微有些冷,宜静以不打扰陆宜娴养胎为由,拖走了一家人。 待宜静和苏家人走后,陆宜娴慵懒地躺在榻上,下头铺着软软两层羊绒毯子,冬日最是暖和,银丝炭在一旁的盆子里头烧着,室内温暖如春,过了会儿,徐平家的捧着账本掀帘子进来回话,“禀王妃,苏太太这边送来的年礼已清点过了,有虎皮狐皮各四面,暖缎十匹,云锦十匹,南珠两盒共四十颗……” 陆宜娴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待徐平家的说完了,陆宜娴便道,“所有东西分五份,两份给母亲,一份给谭妃,一份给孟妃,一份让雪湖登记入库。” 徐平家的得了命令下去,这边黛雪捧着一盏红枣蜂蜜酿进来,笑吟吟道,“厨房刚做的,王妃趁热喝下罢。” 陆宜娴坐起身,一面喝一面问,“两位侧妃这些日子有什么动静么?” 黛雪摇摇头,“如今她们晓得,您背后有太妃撑着,谁敢不安分呢?” 这话倒是没错,孝字当头,赵寂倒也没有从前放纵了,每月很稳定地来陆宜娴房里,其余时候便留给二人争奇斗艳,对于这样的格局陆宜娴还算满意,毕竟,自二人进府的第一天开始,徐太妃就留了后手,在嫡子出世之前,她们二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陆宜娴又道,“有些日子没见棠玉了,她忙得很我也不便去扰了,且过些日子罢。” 顾书亭的庶弟顾书康马上要成亲,迎娶的是江州冯家的四姑娘,顾太太便让棠玉来操持。不过棠玉本身要带着三个孩子,忙也忙不过来,提了一回找堂房嫂子帮忙,顾太太便冷哼一声道,“长嫂嫡母在堂,要堂房操持你二弟婚事,像什么样儿?!”于是棠玉也闭嘴不提了,只成日忙得头昏脑胀,脚不沾地。然而顾太太只让棠玉操持,一应钥匙对牌还是不给,往往婆子女使领了棠玉的命要跑到顾太太房里再领对牌再次上报,一来二去就大大拖延了起来。 闫夫人知道了之后便到顾家去瞧棠玉,带着大大小小的滋补药材,生怕棠玉累得倒下。只不过闫夫人似乎开窍了(陆宜娴合理怀疑是老太太暗中教的),这回根本不找顾太太说话,反而找了顾书亭。当丈母娘的骂女婿几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闫夫人采取怀柔政策,哭诉棠玉在顾家多么不易,如今还要受婆母这般挤兑,不如两家和离算了,听得棠玉也跟着掉眼泪。顾书亭本是一心扑在兵部里头,陡然知晓自己亲娘的作为,不禁羞愤难当,好生安抚了闫夫人之后去跟顾太太说了几句,倒是顾太太先炸了,“做婆婆的没见过做到这份上的!倒让儿子儿媳来训!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种罪过!好个不孝的东西,有了媳妇忘了你亲娘!” 对了,闫夫人还顺便把这事抖搂到二房去了,二太太听了很高调地嘲讽道,“让人家操持却又把着对牌钥匙不给,非要膈应人,莫不是想从中过些油水捞些人家姑娘的嫁妆罢?” 最后顾书亭忍无可忍,跑去找了他的祖父,七十高龄的顾老太师。顾老太师原是跟沈家父子有些交情的,当下便叫了顾太太去一顿训斥,把不孝的大帽子给顾太太也扣上了一个。顾太太称病躲了几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在春节之前总算是把棠玉的差事一把子揽了。此战算是大获全胜,不过棠玉在顾书亭面前还是很贤良淑德地表示愿为婆母分忧,只愿一家和睦。(晚玉表示,不愧同我是亲姐妹啊……) 棠玉这一厢闹过去了,到了大年初一所有姐妹们回沈家拜年才算聚到了一块儿。元丰十四年就这样到来了。陆宜娴很惊奇地发现,晚玉如今也变得谨慎起来,不再像从前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了,虽是必经之路,但仍是心下叹了口气,每个嫁出去的姑娘最后都会丢掉天真与单纯罢。 这一厢越氏和郑氏都有着身子,不过越氏看着红光满面,想是养得极好,反倒郑氏看着十分憔悴,瘦了许多。这倒不是闫夫人区别对待,而是据说沈赋很是宠爱那位新抬上来的秀姨娘,郑氏不免心里有些不舒服。 梨玉比从前略微丰腴了一些,不过整体看着还是瘦弱,穿着一身簇新的满绣夹竹桃翠绿褙子,她在老太太房里养了这么久,的确养出了些贵气和眼界。棠玉和顾书亭带着几个孩子过来,澈哥儿似乎喜欢老太太得很,在老太太身上扭着不愿下来,婵姐儿在一旁规规矩矩坐着,乳母抱着娟姐儿进来给老太太瞧了之后便一同带着婵姐儿到下头吃果子去了。晚玉同段青松也是一道过来,段青松和顾书亭进来,女眷们便起身往屏风后头去,待二人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出去到外书房寻沈令,众人又出来坐着说话。 棠玉低声对陆宜娴道,“大嫂嫂好福气,据说大哥一个通房都没纳,这几个月还每日睡在主屋呢。倒是二嫂子伤心了,除了那秀姨娘,说是二哥又去摸了几个丫头,顾忌着二嫂的脸面没声张,这才没抬姨娘呢。” 陆宜娴失笑,“人家房里的事你怎么知晓的?” 棠玉微微叹口气,“娘同我说的……娘也不敢同二哥哥说什么,怕外头传闲话说什么嫡母不慈,又不愿去敲打二房那些不安分的小蹄子,怕一个没弄好倒伤了夫妻情分,便只能这么着了……好在二嫂嫂自个儿是有主意的,每回都给那些蹄子灌了汤药的。” 老太太笑着问,“你们两姐妹说什么话呢?” 陆宜娴与棠玉对视一眼,“说着梨玉三月便要出门子,我们商量着再添些什么呢。” 梨玉听了,害羞地低下头去,脸上飞起两抹淡红,晚玉笑道,“梨玉羞了呢。” 梨玉推了晚玉一把,棠玉瘪瘪嘴看着晚玉无奈道,“非要点出来……” 老太太似想起什么似的问陆宜娴,“你家四妹妹也是今年的婚事罢?定的襄阳候府?” 陆宜娴点点头,“是,肖家六郎,他先头那位夫人已走了两年了。” “襄阳候府……”老太太摩挲着手上的念珠,“他家六郎的确是个才俊……” 春秋进来回话,说几家婆子媳妇过来要给老太太磕头,又说来了帖子,平章侯府夫人和大奶奶明日想来给老太太请安,顺便探望越氏。越氏小心翼翼觑着老太太的神色,有些局促不安,老太太叹了口气,“有了身孕见见家人也罢了。” 越氏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陆宜娴倒有些好奇,不知这位许越氏近况如何,只听老太太唤春秋道,“年前忠勇侯府送来的紫玉如意取来。”又看着越氏和郑氏,“你们一人拿一柄去安枕。此时万事都没有肚子里这个重要,可别因小失大。”后头这话显然是对着郑氏说的,郑氏低声答了“是”,便再不说话了,只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 初二陆宜娴便回了陆家,很难的地见到了宜柔。宜柔与从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看向陆宜娴的眼神不再尖刻,只剩下冰冷与疏离。陆宜娴和赵寂先一同去见了陆闻章,父女俩见了面也无甚话说,倒是赵寂很主动地圆场,场面才不至于太尴尬。这厢赵寂同陆闻章去书房喝茶,陆宜娴便由一个女使领着往内宅去。 陆宜娴一路默默打量着,气象同原先毕竟不同,如今蒋姑妈管家,倒比樊氏管得更紧些。陆宜娴见女使并未领着她往主屋去,便问道,“姑妈没住在曦华轩么?” 那女使恭敬回话道,“是,姑太太说不合适,只住在西侧晴雨斋。” 这边到了晴雨斋,陆宜娴穿过抄手游廊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的说说笑笑,是蒋姑妈的声音,“曜哥儿最是上进,小小年纪已是童生了。这回哥哥好生托了钟老先生,送曜哥儿到灵峰书院去念书,争取过两年考个秀才……” 宜柔笑着道,“也是姑妈照顾两个弟弟的功劳,若是安氏管着,他们两个哪里能这般妥帖周全?四妹也是个温文需人照顾的,可叹我离了家去,竟要全仰仗姑妈……前儿听说怜儿染了风寒,先前王爷给我了件厚绒的小袄,我穿着嫌热,今儿带来了送给表妹,可别再冷着了。” 蒋姑妈微微叹了口气道,“三姐儿如今是贵人了倒还惦着你表妹,嗳……要你入昌王府本是委屈了你,柔儿这般品貌性情,外头哪家勋爵人家的正头奶奶做不得……好在我同董贵妃有几分交情,昌王疼人,昌王妃也是个大度宽仁的,若是你的日子过得不好,我怎么同哥哥嫂嫂交代……” 这边陆宜娴听了已是连连冷笑,打了帘子进去上前给蒋姑妈福了一福,坐下了之后才慢悠悠问道,“姑妈这话,我怎么没听明白?您的嫂子便是我的母亲,早已逝世二十年了,三妹妹既非她所出,为何要同我母亲交代?!” 蒋姑妈神色有些不自然,眼神也有些躲闪,倒是宜静轻笑一声,拿着豆绿彩釉茶杯把玩,一边漫不经心道,“大姐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姑妈记性差些,不晓得被休了的那位是要从族谱上除名的,还拿她当嫂子供着呢。” 宜柔“噌”地站起身来,“若非为了保全这一大家子,我娘怎会……?!”宜柔很想骂一句庶出,但是想着自己如今的身份,终究忍住了。 宜静气极反笑,“明明是樊氏背着父亲自作主张,将全家脱下水,逆王才倒了多久呀,三妹妹又忘了么?三妹妹颠倒黑白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从前可不这样啊。” “放肆!”蒋姑妈听宜静这一句指桑骂槐,终究拍了桌子,“大过年的日子,好容易一家人聚在一起,何必说这些?!大姑娘又怀着七个月的身子,都少说两句罢!” 宜静在樊氏手下长起来,几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自然深恨樊氏,且如今苏延得蔺大人赏识,仕途光明,说话也自然有了些底气。只不过不好太过,万一给夫君添了麻烦便不好了,于是宜静便很识趣地闭嘴了。 陆宜娴含笑打圆场道,“这茶好,是御贡的明前龙井罢?想来是陛下赏了昌王,昌王又分了三妹妹,三妹妹大方,拿出来让咱们有口福。” 宜柔淡淡道,“难不成这些东西少得了献王府么?大姐姐府里怕是堆得发霉了也不会送到家中孝敬父亲和姑妈罢。” 陆宜娴面上笑意凝住,“三妹妹不说,我还以为是父亲和姑妈自小照料疼爱我呢。我六岁那年发了高热,说不出话来,外祖母一夜未合眼,可那个时候,三妹妹两岁,四妹妹刚出生,父亲在任上有着新娶的夫人和姨娘,日子可美满极了罢。” 宜静不语,却露出鄙夷的神色,宜柔转了方向又看着宜静道,“二姐姐总是在这府里长大的了罢?” 宜静笑道,“可惜我没有姐妹们这般好命嫁入皇家,我那夫家的东西便是拿回来孝敬,只怕父亲姑妈也瞧不上呀。毕竟,姑妈这会儿喝的可是御贡的好茶呀。” 这边二门上突然来报苏大人来接二姑奶奶,蒋姑妈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缓和气氛的办法,笑着道,“二姑爷真是疼你……那便去吧。”于是宜静在宜柔羡慕而嫉妒的目光中出去了,陆宜娴觉得,苏延来这么早,必定是夫妻俩一早说好的,看来宜静早就料到了这个场面。 宜柔也向蒋姑妈福身道,“王府规矩严,我还是早些回去,免得留下什么话柄,请姑妈见谅。” 蒋姑妈见场面如此尴尬早就想散场了,于是忙不迭点头,宜柔出去的时候顺便也把宜雅给一同拖走了,房内倒只剩下陆宜娴和蒋姑妈二人。 陆宜娴慢悠悠喝着茶,蒋姑妈倒是脸色渐渐冷了下来,“逢年过节的日子,你又是何必再提起那些陈年旧事……” 陆宜娴语气恭敬,态度却不容置疑,颇有几分王府主母的风范,“姑妈,难道我说错了?樊氏在宗谱除名,难不成您还要称一句大嫂?” 蒋姑妈不满道,“樊氏为何被休,难道不是你做的好事?就算是为了保全陆家,为何不准和离?外头说你父亲凉薄,竟连和离都不让,你可知道?樊氏之事,难道你没有私心么?!” 蒋姑妈不知樊氏与沈家的事情,陆宜娴也不打算让她知道,然而她细细想了想,还是微笑着抬头,和颜悦色道,“自然有。” 蒋姑妈见陆宜娴如此坦诚,颇有些惊讶,然而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你自小不像二姐儿,是在嫡母手下长大,你与樊氏共处不到一年,何至于此……?” 陆宜娴神色也有些认真起来,搁下手里的杯子,稍稍坐直了些,这才缓缓开口,“如今外头说咱们陆家是皇亲国戚,两个姑娘都嫁进了皇家,可是姑妈细想想,献王是瑞王之子,身份多有尴尬,昌王如今眼瞧着是个热灶,可先头晟王是什么例子,您不清楚么?我与宜柔,实则都去了个险处,不是么?自然,宜柔的处境比我好得多……那年我刚回陆家,忠勇侯府王家的席面上,我与宜柔起了争执,宜柔辱及我生母及外祖家,那日她仅十四岁,那些话,会是谁教的?我忍无可忍掌掴于她,樊氏那一日闹了整个席面,推波助澜,自此我在金陵女眷中的名声便一落千丈,到了适婚的年纪却没有来相看的人家,后来才有了太后赐婚之事。我的姻缘,可以说是樊氏一手造成,您说,我能没有半点私心么?至于宜静……若樊氏从未亏待过她,为何她的婚事是由父亲出面操持的?” 蒋姑妈听了,倒沉默了半晌,最后还是微微叹气,“从前纵使三姐儿年纪小,被人教了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现今又何必如此计较呢……总归是一家人,彼此和和气气的难道不好?你这做大姐的,还不能包容妹妹几句胡话?” 陆宜娴冷笑一声,死死捏着手里的茶杯像是要捏碎一般使劲,“从小我便没受过父母照料,没受过弟妹敬爱,这会儿便知道我是这陆家的长女了……?”见蒋姑妈面色颇有些尴尬,陆宜娴却突然转了话头,“听闻姑妈常被贵妃娘娘召入宫去,怜儿表妹也定下了和董家的婚事,咱们陆家如今,倒是多倚仗姑妈了呢。外头都说,三妹四妹如今这般姻缘,皆是姑妈与贵妃多年旧情之故,连着咱们陆家如今竟也被高看了三分。” 蒋姑妈听出陆宜娴语中戏谑,“你这是何意?” 陆宜娴只定定看着蒋姑妈,“姑妈嫌我不关心陆家,今儿我便斗胆说一句,自姑妈进京到如今,我观您行事,多为险兆。故有几句话今日定要说,且算是为了陆家罢。”见蒋姑妈不语,陆宜娴接着道,“姑妈同董贵妃之间有什么筹算不重要,要紧的是,对董贵妃母子来说,姑妈和陆家,是推心置腹的同盟还是暂时得用的棋子?姑妈什么时候动了心思我不晓得,但至少在选秀那时候便有了心思了罢,不然三妹妹怎么会中选?选秀之事贵妃一人独断,那时每日求见贵妃的官眷数不胜数,可最后……两个侧妃竟有一个落到了陆家……如今四妹也许了手握兵权的襄阳候府,两个妹妹都裹挟其中,父亲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姑妈打得一手好算盘……只是我仍要说一句,姑妈您便笃定,将来一定是昌王么?晟王的家臣洪大人一家什么下场,您可去打听打听。” 蒋姑妈此时却缓缓抬头,鼻中轻轻一哼,“你晓得什么?!晟王如日中天之时也赶不上太子,如今太子母家失势,身负无德之名,岂能同日而语?况且……大姐儿可知当初你父亲为何外放?还不是那年瑞王出事,咱们是沈家姻亲,查了近两年一层层查到咱们这儿,连累了他。你父亲在外头可是整整十多年啊!可他却一直在外围打转,同期的几个早授了京职,只你父亲一人受冷落。那时我新婚不久,夫家差点儿因此事休了我……咱们陆家已经受过一回牵连,再不能有二回了!” 陆宜娴想明白了蒋姑妈的意思,突然笑起来,“怪不得姑妈少与我往来,原来我便是那第二回的由头?难不成姑妈觉着,献王有胆子谋逆?!” 蒋姑妈亦阴恻恻道,“这里没外人,何必藏着掖着?当初晟王谋逆之时,不是献王奉了太子之命带兵勤王?太子……哼……谁知道哪天的事……”这话倒是没错,太子无德之名满朝皆知,陛下不满已久,然太子是元配发妻袁氏皇后唯一嫡子,身份尊贵,陛下又怜惜袁家之功,便未下决断,却同时默许了董贵妃昌王的发展……朝堂之上,无人能猜得透帝王之心。可太子万一真起了心思,他外祖袁家又手握兵权,便难说了。 “这么说,姑妈是做两手准备了?无论将来这帝位是谁的,两边都有咱们陆家人,万事皆有余地。可惜……实在是姑妈多虑了,献王可从不是太子的人。”见蒋姑妈并不相信,陆宜娴笑道,“当初献王北上,可是陛下的旨意啊。” 蒋姑妈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终究说不出一个字。陆宜娴有些累了,只缓缓站起身来,“姑妈心思多,可我却是个粗笨的,还请姑妈小心前路,莫把陆家带进火坑才好。”说罢她径直出去,再不去看蒋姑妈的神色。 陆宜娴出了晴雨斋,雪湖见陆宜娴脸色不算太好看,便低声问道,“姑娘瞧着脸色差,不如咱们去请王爷快些回府,再让太医来诊诊脉罢。” 陆宜娴摇摇头,“无妨,不过是坐久了有些闷……书房没来人传话,想是还在喝茶下棋,咱们在园子里头逛逛罢。” 雪湖答应着扶着陆宜娴,二人在园中走了会儿,穿过一扇拱门,在石青板路的另一头瞧见两个人并排着走过来,穿淡紫色素纹团福褙子的是安姨娘,旁边一个是她的女使,挎着一个小竹篮,放着些祭拜的香烛纸钱,安姨娘面容苍老,有些不健康的泛白,手上也拿着串佛珠边走边拨弄着。她见了陆宜娴急忙福身道,“大姑奶奶安好。” 陆宜娴微笑道,“姨娘安好,瞧着姨娘是从佛堂过来,难不成家中有白事么?” 安姨娘只摇了摇头,却是一旁的女使忍不住道,“大姑奶奶容禀,姨娘是祭奠她未出世的孩儿呢,姨娘刚进府那年有的,是个男胎,后头身子弱没保住……这些年姨娘一直心里念着,这两年才开始祭拜的……” 陆宜娴听她说得隐晦,却也明白了不少,樊氏当初为陆闻章纳妾必不会纳些体弱不好生养的进来,可是安氏却是因身子弱而小产,且这些年再未有过……又说这两年才开始祭拜,那便是樊氏不在了才有的事情……“是……樊氏么?” 安姨娘死死忍住眼中泪意,只轻轻向陆宜娴福了一福,“大姑奶奶想法子让老爷休了那贱人,我心里一直念着您的恩,只是您已外嫁,我一个妾室不便出府,也没得机会进您王府的大门,今日在外头我也不便给您磕个头,只得如此……” 那女使插了句嘴道,“姨娘最是个和善人,可这么多年都再没有过自己的孩子……” 陆宜娴不语,安姨娘便颤抖着声音道,“是我当年,自己喝的红花汤……”话音未落,眼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我见过二姑奶奶的娘,她死得……不平静……我实在是怕了,我不想死,我只能这般,我常常梦见我那未见天日的孩儿……是我对不住他,不仅留不住他,也不能再怀上,让他转世投胎与我重逢……如今也只能做些祭奠的微末小事,略略抵些愧疚……”安姨娘抹了抹眼泪,艰难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让大姑奶奶见笑了,本不想说,可今日见到您,便觉着是刚刚才拜了菩萨,是老天爷的指引,我便忍不住了。” 陆宜娴略安慰了两句,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朱姨娘怎么死的,安姨娘知道么?” 安姨娘一听,跟见了鬼一般,连连摆手,“别问我……我不愿去想……不若大姑奶奶去问问容氏吧,当年是她亲自做的这事儿……之后她便成了樊氏的身边人……我同她也十余年的交情了,她如今在城郊玉和庄上……” 第四十二章 大年初三正是去平京长公主府拜年的日子,夫妻二人并孟氏谭氏一早便起身过去,果不其然,陆宜娴再次见到了宜柔,而两人也很默契地没有说话。平京长公主在兆华翁主和亲之后心情便总是不好,忧思成疾,身子也差了些,主要都是肖氏出来忙前忙后,平京长公主只负责端坐着说话。 这一回似乎与从前不一样了,众人都很明显地看得出来,从前默默坐在后头的昌王妃这次众星拱月一般坐在太子妃身侧,而太子妃虽然还是坐在长公主下首第一位,却冷落寂寥多了。陆宜娴一概不参与,不想凑热闹也不想跟宜柔在一处,干脆躲在后头,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同几个旁支宗室王妃或是侯夫人说话。大杞的规矩便是宗室自第二代起次等袭爵,即一个亲王爵只袭两代,第三代起便爵位递减,第三代只袭侯爵,第四代只有个伯爵了。赵寂这个王爵算是第一代,因为并非是袭的瑞王爵,故而将来陆宜娴的嫡子还能袭一代王爵,不用降至侯爵。 这边纪王妃饶有兴致道,“都说勋哥儿媳妇最是个能干的,襄阳候府倒是生了个好姑娘,比我府里几个儿媳都强。” 隆昌候夫人低声道,“这位勋大奶奶厉害着呢……说是一进门就散了房里的通房,把勋哥儿管得死死的,连只母蚊子都不敢瞧。” 诚王妃笑道,“这还不是跟长公主学的……这些年国公爷又何曾有过小星儿了?晏哥儿将来的媳妇若是上道呀,那肯定也是有样学样,可有福气了……欸,寂儿媳妇,晏哥儿定的是你外祖家明安伯府三姑娘罢?那可真是好福气了。” 陆宜娴温和笑道,“堂姑母说得是。” 诚王妃的儿媳也笑道,“说是殿选的时候贵妃瞧上眼了的,定是个品貌都好的。就是今年开春三月办罢?那可快了。” 陆宜娴道,“堂嫂客气了,我表妹是个温吞儿的,将来出来见各位,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不吝指点才是。” 这边纯王妃也干脆凑了过来,另一头是奉承着昌王妃、太子妃、长公主的几位宗室贵眷,纯王妃在边上坐着也觉着难堪,纯王此人素来不得陛下重视,生母又出生卑微,纯王妃母家也并非高门显贵,于是她干脆也加入了这边冷门宗室的闲谈。 大家都是冷门宗室,谁也别嫌弃谁,倒和和气气地聊金陵各府的八卦,不似那边,看着花团锦簇实则心中各有算盘。只听最爱凑热闹晓得最齐全和最新八卦的诚王妃接着道,“……还有那平章侯府许大夫人,大过年的把他家大儿媳妇送去庄子上,说是养病去了。这谁信呢……年前才刚生了个嫡子,又是大过年的……” 纯王妃问,“莫不是犯了大错?” 诚王妃啧啧两声,缓缓摇头,“谁晓得……不过说是夫妻俩早有不和,别的我哪知道?婆母真要治儿媳,法子多了去了,这算什么……那年镇国公府太夫人不仅给她家三郎抬了个平妻,又把三郎媳妇送到郊外的庵堂去,说是为国公爷祈福。那一去,可再也没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诚王妃很隐秘地道,“当初平京长公主下嫁,老国公夫人本来担心公主性情高傲委屈了自家儿子,给国公爷悄悄养了两个小星儿,公主知道了之后立即把那两个配人送出去了……后头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那两个都没了……老夫人进宫里哭诉公主辣手无情,太后便宣公主入大内训了好一通……可后头,听说公主打死不认是她做的,这事到现在也是个没头公案……” 纪王妃低声道,“你的意思……是老夫人……?别的不说,自那回之后,公主的确是收了许多脾气,这才能跟国公爷夫妻和睦至今……” 陆宜娴在一边听得心里大呼刺激,一边隆昌候夫人突然对她说了一句,“瞧你吓得那样,可要注意身子才是……你也不必担心,平京长公主想来不是刻薄人的,勋哥儿也是个上进的,你妹子嫁进来是有福气的。” 陆宜娴很想说自己没有被吓到,只是听这种八卦觉得很刺激……但来不及说话,这边纪王妃又点点头,“是呢,别的不说,长公主府里规矩严得很,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敢去贴哥儿的。将来只消你妹子跟长公主这位婆母关系处好,日后有的是富贵尊荣。” 陆宜娴便只能做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认真点点头。 从长公主府出来,陆宜娴便很由衷地感叹,“母亲已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婆母了。” 然后陆宜娴把听来的八卦全数讲给赵寂,赵寂听了也点点头,“宁国公老夫人着实彪悍……能把平京姑姑逼得低头……倒让我想起一人,也是位奇女子,可惜已香消玉殒了。” 陆宜娴语气带酸,“能让王爷记挂的,想必不是一般人。” 赵寂笑着揽过陆宜娴的肩头,“胡说什么呢……是朱禹臣的妹子,肖家六郎已逝的先夫人。她自小充男儿养的,跟着她大哥学得一手舞刀弄剑,在军中跟肖汉青已是熟识,后头肖六就去求他娘向朱家提亲。只可惜……她婚后被拘在襄阳候府,不过几年便小产离世了……肖六悲痛欲绝,直到这过了两年,襄阳候夫人苦苦哀求,这才同意续弦……” 陆宜娴叹了一声,“肖夫人听着,倒是位随父兄上战场的巾帼英雄呢,想必肖家六郎和夫人感情很好罢?” “岂止是好,简直是令人生羡的神仙眷侣……那时候我常想,若我也能得一位这样的妻房,也算是此生无憾了。幸好,让我遇上了你。”赵寂一面握着陆宜娴冰凉的手,一面道,“说来总是我对不住你,要你劳心劳力……有时夜里醒来,想起如今我们顺势做戏,总要好几日才能见上一面,但还好你总是在我身边不曾离开,这便是最好了。” 陆宜娴靠在赵寂身上,听了这话眼角竟沁出两滴泪来,“我怎会离开你呢……” 赵寂轻轻点点头,“肖家弟妹过世的那一年,我是看着肖六有多消沉的。整日醉酒,抱着亡妻的遗物和画像,终日不肯撒手,一样一样地看,边看边大哭,让人看了……心里难受。也不知这回因为什么,他竟没拗过他娘,续弦了你四妹。” 陆宜娴接过话,“只是如此看来,四妹将来日子不好过了,嗳……一个挂念着亡妻的丈夫,情分总是有缺憾的罢。” 赵寂想了想,“肖六虽是个粗人,但必定不会亏待你四妹,落个相敬如宾也是好的。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寿昌候夫人做的媒,寿昌候既是董贵妃的娘家,肖家应承了,想来他们也是满意的。”见陆宜娴点点头,赵寂又接着道,“看你气色不大好,后头几天军中的兄弟们上门,我便不叫你出来了。你在后头好好歇着罢,我等着咱们的嫡子出世呢。” 陆宜娴笑道,“你怎知是嫡子?万一是个姑娘呢。” 赵寂很坚定地摆摆手,“不会的,我找上回给你诊脉的太医问过了,说这胎八成是男相。” 陆宜娴低声道,“这不还有两成……” 赵寂笑着摇头,“你不晓得,太医院那些人一个个都滑得很,从来话不说十分的,能给个八成那便算是有望了。” 待元宵过后,复印开朝,但陛下只第一日上了朝,后头便缀朝半月,说是身子不爽快。消息刚出来时,众人只是惊愕。然而缀朝第三日,宫中突发明旨,陛下赐董贵妃封号“仪”,准用皇后仪仗,一应车架辇舆同中宫,掌六宫事,同时晋封寿昌候董侑年为荆国公。这个消息一出,金陵各处暗流涌动,一时间人心惶惶,献王府也不例外。 陆宜娴得了消息,便问汀兰,“去问问王爷在何处?” 汀兰很快回来回话,说赵寂已去了徐太妃房里,陆宜娴也立即往徐太妃房里去。到了朝暮轩门口,陆宜娴见戚妈妈在门口,便问道,“母亲晓得我要过来么?” 戚妈妈一福身道,“太妃让我在这儿等您呢。您放心进去,不该进来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进来。” 陆宜娴点点头,随即进了里屋,赵寂正用着一碗甜汤,见陆宜娴进来,立即起身扶她坐下,“等着你呢,慢些来,别急着,小心身子。” 陆宜娴缓缓坐了,徐太妃这才沉声道,“看陛下如此,怕是动了立后的心思。准用皇后仪仗,这已是无上荣宠。且从前是摄六宫事,如今为掌,唯中宫可用此字。况且,寿昌候并无功勋,晋封一品国公,只怕也是沾了贵妃的光,毕竟,素来皇后母家,都是按惯例封一品国公的。” 陆宜娴一面听一面缓缓点头,“仪,是个好封号,是母仪天下的仪,也是凤仪万千的仪……若仪贵妃入主中宫,只怕储位有变……” 徐太妃即使一早打发开了人,但还是忍不住四周环视一眼,这才放下心来道,“太子如今占优势的便是一个嫡出的身份和一个握兵权的外祖家,可……若是昌王也成了嫡子,那差距便小得多了。如今朝局多变,咱们更要谨言慎行,整肃门户才是。” 陆宜娴开口道,“说来,我有一事,尚得求母亲相助呢。眼瞧着三月我便要生产,我便想着到出月子之前,能否仍由母亲管家?今年府中多了许多人,我总是心中不安……但此事实在劳烦母亲,是儿媳不孝……” 徐太妃很爽快地答应了,“生孩子是大事,况且寂儿同我说八成是个嫡子,我心里盼了又盼。你好生顾着你自个儿,出了月子有的是时间让你管家。” 赵寂笑道,“多谢母亲体恤。” 二人这边起身告退,赵寂扶着陆宜娴回琼芳轩去,戚妈妈从外头进里屋来,徐太妃笑骂道,“这两口子!算盘打得好,要来折腾我这老骨头!” 戚妈妈笑道,“明明昨儿您自己也说要帮着王妃管家,怎么今儿就不认账了?况且,您盼着嫡孙都盼了许久了,就是辛苦几个月,您心里呀,也甘之如饴呢。” 徐太妃瞪一眼戚妈妈,“你个老货!”然后又接着道,“明儿一早让徐平家的来见我。” 戚妈妈一边笑着一边答应着下去了。 到了三月份,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然而陆宜娴临近生产,被徐太妃和沈老太太双重嘱咐不许出门,于是梨玉出阁的大日子陆宜娴也没去成,只得让雪湖又添了好些贺礼作为陪嫁送去,又让雪湖单独拿了银子给梨玉贴身的子惜,让她到了公主府好生伺候。另一边,越氏和郑氏亦是临盆之日在即,整个沈家被闫夫人管得如铁桶一般。然而在梨玉出阁后的第四日,郑氏便诞下了沈家的长孙,请沈令取名为“景瑞”。 陆宜娴得了消息,让荀妈妈包了两个长生荷包和金锁一起送过去,也不免感叹,“舅母和大嫂嫂心中难免不舒坦。” 这话的确说得没错,然而等到越氏在七日后诞下一女后,闫夫人便病倒了。陆宜娴估摸着自己还有小半个月才生,于是跟徐太妃牛皮糖一般求了半日,这才被允许去沈家探望越氏。 进了沈家内宅,陆宜娴一路过去,越氏的院子十分安静,先前乌压压伺候的人此时也不知去了哪儿,只越氏贴身的璇儿迎上来一路带着陆宜娴进里屋去。里头只点了两盏灯,颇有些昏暗,越氏听闻陆宜娴来了,支撑着坐起身来,让璇儿拿了两个大抱枕搁在身后,边上是睡着的小婴儿。 陆宜娴笑着问道,“大哥哥大嫂嫂可给小外甥女取名了么?” 越氏面色蜡黄,浮着几丝笑容,颇有些费力地点点头,“叫梦盼,你大哥说这个姑娘是他做梦都盼着的,所以叫梦盼。我是想着,再给她盼一个弟弟来,那便好了……” 陆宜娴点点头,“真是个好名字,足见大哥哥对大嫂嫂的情意呢。只是,大嫂嫂心里也放宽些,都说先开花后结果呢,我不也是先生了眉姐儿么?” 越氏听了这话,便突地落下一滴泪来,又怕吵醒了盼姐儿,只哽咽着说道,“我与你哪里是一样的……不说别的,世上还有比你婆母更和善的人么?桩桩件件,哪样不是考虑着你的?偏我刚生了盼姐儿,那头婆婆便病倒了,倒是我不孝了……” 陆宜娴听出越氏语中委屈,急忙劝慰道,“舅母平日里不也是桩桩件件顺着大嫂嫂的么?大嫂嫂别多想,先养好身子,很快还能再怀上的。” 越氏摇了摇头,更是慢慢哭了起来,“偏偏弟妹又得了个哥儿,如今谁不说我是不好生养的?就连祖母,知道我得了个姐儿,如今索性也不见我了……难为你还肯回来瞧我……” 陆宜娴叹口气,“大嫂嫂,你若这般自怨自艾,那岂不是等着给庶子让位子?若是因此与大哥哥生了嫌隙,更是得不偿失啊。大嫂嫂更该振作起来,调养身子,早日再怀上才是。”见越氏仍然落泪,陆宜娴终是开口,“大嫂嫂知道,你娘家大姐,如今在何处么?” 越氏一怔,“她,她不是在平章侯府……?”越氏后知后觉,“她怎么了?” 陆宜娴平静道,“我想着先前大嫂你有着身子,不便告诉你,怕你受了刺激。现下,我见你这般,却是不得不说了。她被送到庄子上去了。” 越氏止了哭泣,“这是为何?” 陆宜娴道,“她疯了。”陆宜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屋中沉闷,叫人难受,“她把许家大郎最喜欢的妾室杀了,她年前生下的那个哥儿不太健康,她觉着是那个妾室害了她。而那个妾室,给许家大郎生了庶长子,还有两个姑娘。” 越氏不可置信,“仅仅为了一个宠妾便要把她送去庄子上关着?!” 陆宜娴又摇摇头,“许家二郎三郎这两房,都是正妻有嫡子嫡女,妾室安分,只有你姐姐,无子女傍身,还让妾室抢先生子,日子久了,她在侯府自然抬不起头来做人。而……她是什么性子,想必大嫂嫂也明白,是不会低头的,于是便将怨气都撒在别人身上,酿成这桩祸事。后来,那个妾室死后不过几日,她唯一的嫡子也殁了,她疯了。” 屋中静谧一片,陆宜娴亦沉默半晌,缓缓道,“她明明可在侯府安养,大嫂嫂知道为何平章侯夫人一定要将她送走么?” 越氏迟疑地摇了摇头,陆宜娴声音略低了些,“因为她当年放印子钱逼死良民的事,被人抖落了出来。平章侯夫人替她处理了,不过,她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许家大郎早已对她厌恶不已,连最后一面也不去看她。大嫂嫂,你不想落到这般田地罢?” 越氏急忙摇头,“她,她逼死良民,我从不知道……” 陆宜娴按住她的手背,温和道,“若是舅母知道印子钱的事,大嫂嫂只怕也比许越氏好不了多少。外祖母若非看在大嫂嫂是受人蒙蔽的份上,断断不会轻易放过,还替你遮掩。大嫂嫂,你是最明白的人,别为了一时意气,赔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呀。将来大哥哥谋个外放,你跟着出去便是当家作主的太太了,好日子都在前头了,何必计较眼前得失呢?” 陆宜娴拍了拍越氏的手背,站起身来,“外祖母午睡要醒了,我要过去请安了,大嫂嫂好生歇息罢,月子里头最是要注意身子。对了,这些事情外头晓得的人不多,我也是年下听人说起一嘴,暗中留了些心才探出来的,大嫂嫂大可放心。”说罢,她再不看越氏,扭头出去。在暗室待得久了,外头阳光一瞬间让陆宜娴有些头晕,陆宜娴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身后安静的屋子,似乎重新点上了几盏灯。 慈寿堂里头的人瞧见陆宜娴过来,都好生迎着生怕有个闪失,等陆宜娴进了里屋安安稳稳坐下,春秋才松了口气,含笑道,“知道您过来,老太太一早让人守着炖了一盅燕窝,马上好了给姑奶奶送来。” 老太太仔细打量着陆宜娴的肚子,“这些日子感觉如何?没有什么不舒服罢?看这怀相,约莫还有小半个月便要生了。”老太太轻轻敲一敲陆宜娴的头,“非要回来做什么?这个时候正该好生在王府养胎,不听我的话,该打!” 陆宜娴抱着老太太的袖子,倚在老太太身上撒娇道,“这不是想您么?我跟婆母求了大半日才来的了,外祖母怎么还打我呢?” 老太太刮一刮陆宜娴的鼻头笑骂道,“胡说!什么想我,心思都在别处才是!”说罢又板起脸,“你说你何必为了你嫂子跑一趟,万一惊了自个儿的胎可如何是好?倒也不枉你大嫂当初待你好了。嗳……只是你舅母这回,倒是真真伤了心气儿病下了。” 陆宜娴试探地问道,“那,外祖母心里怎么想?您也不喜欢盼姐儿么?” 老太太微微叹了口气,“都是沈家的子孙后代,我怎会不喜欢呢?只是,你舅母只这一个嫡子,若嫡子无后,宗人府便会考虑是否摘了咱们的爵位,这是沈家存亡大事。至少,要等你大哥有了一个嫡子,你舅舅才好给宗人府递折子请封世子。” 陆宜娴点头,“是。”然后又转了话题,“梨玉回门那日我并不在,不知她在公主府过得如何?” 老太太含笑道,“看着是不错,隋家二哥儿一道过来的。这婚事来回折腾了一两年,直到真出嫁了才算尘埃落定,我心里也松了口气。往后,都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 第四十三章 临近产期,整个琼芳轩的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简直是草木皆兵。三月十八,徐太妃跟肃王妃约了一道去隆福寺上香,刚出门不过两个时辰,陆宜娴刚用了午膳肚子便阵痛起来。荀妈妈当即下令守住正屋,女使们一个一个全部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陆宜娴疼得额头滴汗,只断断续续叫了几声“王爷”,便有些头晕。 荀妈妈拿了参片来给陆宜娴含着,过了半晌陆宜娴这才清醒,荀妈妈拉着陆宜娴的手安抚道,“姑娘莫急!雪湖已经去请王爷了。姑娘千万不能睡。” 然而过了一会儿,雪湖没有回来,进来一个谭妃房中的女使,朗声道,“谭妃娘娘遣我来给王妃赔个不是,王爷如今尚不得空过来,请王妃安心生产。”说罢便走,汀兰上前拦下,冷笑道,“王妃生产这样的大事,你家主子敢拦着王爷不放,莫不是活腻了?!” 那女使丝毫不惧,只道,“谭妃娘娘岂敢自作主张,这本就是王爷的意思,若姑娘不服,便同我一道去瞧瞧。” 汀兰正要说话,只听得里头陆宜娴虚弱的声音传来,“罢了,让她走罢。”陆宜娴说罢,只觉心里难受,头晕目眩。 那女使轻哼一声,扭头出去。这厢黛雪捧着热热一碗汤药进来道,“下头刚刚炖好的催产药,姑娘快喝,这都痛了半个时辰了。” 陆宜娴支撑着喝下,疼痛逐渐到达顶峰,最后陆宜娴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娘!”然后便彻底晕了过去。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下坠,跌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洞,一直往下跌,不知道何处是尽头。一路上似乎听见很多声音,无法分辨,她只觉得吵闹,索性闭上了眼睛。这个洞没有一丝光亮,很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惊惧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然而后来却习惯了这样的黑暗,意识愈发飘渺…… 陆宜娴醒过来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是熟悉的锦帐,周遭十分安静,院子里头静悄悄的。陆宜娴看向身侧,雪湖正伏在床边似乎睡着了。陆宜娴用力发出虚弱的一声,“雪湖……” 雪湖立即醒过来,看见陆宜娴睁开眼睛,高兴得快哭出声来,“姑娘醒了!”然后立即转头向外头扬声道,“王妃醒了,快去禀太妃!” 不等陆宜娴说话,雪湖已流着泪道,“姑娘都睡过去好多天了,冯太医说若姑娘再不醒过来,就怕是没救了……姑娘如今身子虚弱,可千万要保重身子,别的什么都不要考虑了。老太太晓得了过来守了姑娘一整夜,总算是菩萨保佑……” 陆宜娴听雪湖一阵絮絮叨叨,然后问,“孩子呢?是和眉姐儿一样放在母亲房里的吗?我想见见孩子……” 雪湖愣了一瞬,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道,“姑娘……” 陆宜娴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沉默了半晌,凄然道,“他没了,是不是?” 雪湖看陆宜娴的神情,立即道,“姑娘调理好身子,孩子还会有的……” 陆宜娴不可置信,“他在我身子里头住了十个月!怎么说没就没了!”陆宜娴脸上因激动浮起一阵虚弱的潮红,她攥住雪湖的手问,“孩子怎么没的?你仔细说,不许瞒着。” 雪湖哭道,“姑娘出了大血,哥儿刚出世便没了气息……姑娘不知,这几日府里翻天覆地,若非太妃撑着,只怕不成样子了……” 陆宜娴听雪湖话里意思并不简单,“府里怎么了?” 雪湖擦了擦眼泪,这才缓缓道,“那一日姑娘昏过去,我们便派人急忙去寻太妃回府,人刚出去半个时辰,那边谭妃房中却来了消息,说王爷咳了血,也晕了过去。荀妈妈觉得事有蹊跷,立即便让人守住二门,果然抓住了个鬼鬼祟祟的东西,是咱们院子里的袭香。荀妈妈请洪六来动了好些手段,那丫头才说了实话,那一日给姑娘喝的催产药里头,谭妃让她加了足量的红花、附子,姑娘喝下自然疼得昏死过去,又出了大血,活活把哥儿闷死在腹中……后头请了郎中来看,说是姑娘您竟是快不行了,荀妈妈顾不得许多,立即寻了老太太,幸亏老太太手上有几个有经验的稳婆,先派了来守着,又去太医院傅家请了她家老太太来为姑娘行针,这才保住一条命……后来太妃回府,让人围住了整个王府,所有人来回地审问彻查,竟然查出了谭妃……谭妃她,悄悄给王爷用五石散已小半年了……姑娘生产那日,她给王爷用了比往日双倍的量,后头又告诉王爷姑娘血崩难产,危在旦夕,王爷一时绷不住,直接吐了血倒在地上……那一日也是,谭妃的人说王爷不过来,一定是想您受了刺激生产不顺。对了,元宵说派人出城去寻邢大夫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太妃说等您醒了,再同您细细商议。” 陆宜娴听罢,心中竟只剩下震惊,她昏过去的这些日子,这个王府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有赵寂……陆宜娴问,“那王爷呢?现下身子如何?” 雪湖眨了眨眼睛,有些担心陆宜娴的承受能力,但还是道,“王爷早就醒过来了,只是还是身子发虚,太妃不敢贸然请太医惊动宫里,只敢悄悄请了一个郎中瞧了,说是中毒已久,只怕……太妃说还是等邢大夫来了再说。” 陆宜娴心中突然有些害怕,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如果生命中没有了赵寂会是什么样子,“谭妃现今如何?” 雪湖一提起谭妃便满腔恨意,“被太妃拘在溪涧居不准出来,要我说真该一刀了结了她!袭香是咱们院子里头用了许久的人了,姑娘有孕以来所有的汤药都是她和另一个丫头负责,从未出过差错,先前姑娘还召她来说话赏她银子,谁知道一早被谭妃买通在这儿等着呢!尤其,她竟然还敢对王爷下这样的狠手……只要王爷在她房里,她就给王爷下那伤身的东西,幸亏王爷还算有些底子,那一日那么大的用量又这般故意刺激,王爷只怕已经去了那阴曹地府了!” 陆宜娴紧紧攥着锦被,只觉得周遭有一张大网,要把她网住,陆宜娴轻轻摇头,“不是,她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大的事,背后一定还有别人。王府,王府危险……”说这一句,陆宜娴觉得已经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只能软软靠在身后的大抱枕上轻轻喘气。 这一面荀妈妈端着药进来,雪湖接过一口一口吹得温热喂进陆宜娴口中,荀妈妈带着哭腔直接便跪下道,“我给姑娘请罪了!都是我的疏忽,竟让人钻了那么大的空子!请姑娘责罚,我绝无二话!” 陆宜娴使了个眼色,雪湖立即把荀妈妈扶起来,陆宜娴和缓道,“荀妈妈,袭香是为何被谭妃收买,你查清了么?” 荀妈妈点点头,“我本也奇怪,琼芳轩所有的丫头我都查过,绝对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纠葛,那一日我细细审问才知,她跟外书房一个小厮有了私情,谭妃用这个把柄要挟她,又许以重金,威逼利诱之下,那小蹄子才着了道……” 陆宜娴道,“荀妈妈不必自责,这样的事情本也很难察觉,今后我还要多倚仗您呢。” 荀妈妈不住点头,“姑娘放心,日后我定把这院子看得更严,绝不给姑娘再添麻烦了。这几日我上上下下盘查,所有人的底细都过了个遍,绝无遗漏,姑娘最近的药我也一直盯着,再没有差错。若再有下次,我便把我这老脸老皮剥下来给姑娘,任姑娘和老太太处置。” 陆宜娴见荀妈妈眼圈通红,怕是这些日子都过得心惊胆战,加之老太太一定训斥过,便也硬不起心肠,叹了口气,“荀妈妈你辛苦了,先下去歇着罢。” 荀妈妈这厢轻手轻脚地出去,雪湖伺候着陆宜娴喝了药又道,“这几日老太太、夫人、姑奶奶们都来瞧了姑娘,几位表姑奶奶约了一起来的,看了姑娘哭得跟什么似的。后头平京长公主还从公主府送了好大一支紫参来,想必是三表姑奶奶挂念姑娘,提了多次罢。对了,苏家二姑奶奶也来过一次,也送了好些补品,只不过郎中说此时不宜大补,我都收到库房去了,姑娘放心。” 陆宜娴刚要说话,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扭头向外头看去,徐太妃转进内室,三两步行至陆宜娴面前,在床边坐下攥着她的手道,“总算是醒过来了……身子可难受?我等会子再让郎中来给你把把脉瞧瞧。” 陆宜娴缓缓摇摇头,“母亲,我没事……可,王爷,王爷他究竟如何了?” 徐太妃闻言,终是落下一滴泪来,“私下请了几个郎中了,说是……毒性已深,要彻底根除怕是不能,若认真保养、修身养性,或许还有十余年可活……”说罢徐太妃已低声抽泣起来,“我儿苦命,前头在西北边塞磨练受苦,如今回了京又遭奸人所害,竟要抛下我们婆媳两个……” 陆宜娴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还是劝慰道,“母亲,您别担心,邢大夫来了,或许事情会有转机,咱们再等等罢。” 徐太妃轻轻点头,给陆宜娴掖了掖被角,“今日你先歇着,明儿咱们再一同做打算。” 徐太妃安排完所有事情便回朝暮轩去了,随后叫戚妈妈送了眉姐儿过来,说是让她陪着陆宜娴,莫要太过伤心。这一夜,陆宜娴抱着快要两岁的眉姐儿,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陆宜娴是被眉姐儿弄醒的,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手脚不安分地乱动,陆宜娴朦朦胧胧醒来,见到怀中的女儿,不禁眼中一热,落下泪来。外头雪湖听见动静,忙进来服侍,一面抱了眉姐儿起身,一面招呼乳母进来。 陆宜娴问道,“怎的乳母在这儿候着?” 雪湖含笑道,“太妃说现今还是让眉姐儿陪着您罢,便把眉姐儿送了回来,还在咱们屋里养着,只时时送去太妃处玩耍就是了。” 陆宜娴自送了眉姐儿过去,一直心中思念得紧,如今太妃倒这样体贴,倒是解了陆宜娴一桩心事,陆宜娴道,“母亲是顾着我了,合该感念母亲的。” 雪湖扶陆宜娴起来,靠在背后的掐丝海棠花大抱枕上,“如今姑娘坐小月,待身子好了再说不迟。”说罢又着人抬了床上专用的小几子进来,摆着几样早膳,陆宜娴只拣了几口能入眼的吃了便叫撤了下去。过了不多时,赵寂和徐太妃便一同进来了。 赵寂缓缓行至陆宜娴身侧坐下,攥着她的手道,“你受苦了。” 陆宜娴轻轻摇摇头,“若非我有着身孕,疏忽大意,岂能容谭氏害你至今?” 赵寂劝慰道,“外头请的郎中见咱们这般人户,自是不敢有话直说,各个说的话都不尽相同,只求一份稳妥为要。你放心,等邢大夫来了,一切或许还有变数呢。且我如今已能下地走动,只是身子有些发虚,行动慢些就是了,也不碍着什么。”赵寂复叹了口气,“若早知谭氏如此狠毒,当日我们便只管冷落她,反教她无下手之机,如今为套出她的心思,演了这许多场戏,一再小心,最后却还是中了她的套子……倒教你受了这许多苦楚。” 徐太妃轻轻咳一声,“如今府中情状,外头还不甚清楚,只晓得你没了孩子。然而寂儿的身子,瞒亦是瞒不住,又不知邢大夫何时能寻到,咱们如今,总要有个对策。说来,谭氏为何如此作为,我们尚且不得知呢。” 陆宜娴听了,脑中却如同闷雷一响,手也忍不住颤动,这一切竟是她自己……赵寂察觉陆宜娴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陆宜娴流下两行泪水,咬牙切齿强忍悲痛道,“是樊同升。”赵寂和徐太妃皆不知情,只得对视一眼,陆宜娴哽咽道,“若我早些说出来,咱们便能早些防着谭氏,是我……” 赵寂想了想,“你不是去问樊同升,你母亲之死到底是因何所致么?难不成,与咱们相关……?” 陆宜娴点点头,“是,我不愿说,不是因为事关生母阴私,是因为事关王府……我不知道我说出来,母亲和王爷会怎么想,我便不敢说了……” 徐太妃本是极聪慧之人,心中已隐隐猜到三分,只有些不敢确信,然则袖中双手也微微有些颤抖,“是当年赈灾之事吗?” 陆宜娴心中煎熬无比,然则还是点头,“是。”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寂静,徐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亦是热泪盈眶,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这才开口,“我要你一字一句都如实说来。” “二十年前,陛下还是昭王的时候,泗州洪灾,云南瘟疫,先帝派昭王主理泗州赈灾事宜,派瑞王主理云南赈灾事宜。那一日你母亲沈氏进宫拜见太后与后宫嫔妃,路上撞见了昭王,听到了昭王正在同宫中的线人说话,说的是昭王同那时的户部尚书吴郯合谋,贪污赈灾银两三成……”陆宜娴每说一个字都不敢抬头看徐太妃的眼睛,良久,她听到了徐太妃极力忍耐却仍然痛哭出声的响动,只觉得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心头泣血一般。 徐太妃死死攥住赵寂手,压制着声音道,“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不会……” 赵寂听罢亦握紧拳头,虚弱的脸上泛起怒气,青筋根根分明。陆宜娴流着泪道,“我知道说出来会是这般景象,我实在不愿母亲王爷这般伤怀,便……” 徐太妃已按住了陆宜娴的手,轻轻摇头,“不怪你,兹事体大,怎敢轻易宣之于口?” 陆宜娴擦了泪,神色凝重,“只是,樊同升或许告知了陛下,咱们已知晓了此事。”陆宜娴不禁感慨,樊同升果真是个老狐狸,不仅解了樊家危局,反而在背后深深捅了赵寂一刀。陛下若知道赵寂早已知晓当年之事,必会笃定赵寂有谋逆之心,欲除之而后快。而没有了赵寂的王府,陆宜娴和徐太妃便是无人在意的两具活死人罢了,杀不杀又有什么分别?陆宜娴想着,心底不住地发寒。 赵寂冷笑道,“所以,樊同升便向陛下献计,将他的外孙女送入王府,用内宅手段悄无声息地了结了咱们。就像当年对待岳母那般。” 徐太妃亦逐渐冷静下来,“而此事,仪贵妃必然知情,殿选可是她全权负责。也是,若陛下插手,咱们岂非防备更甚。贵妃出面,众人皆以为是为昌王培植势力,谁想到,还有咱们这儿一层杀机。好心机,好手段。” 陆宜娴想起谭氏,恨意乍起,却最后只是道,“好好的官宦小姐,竟被教了这些东西,毁了自个儿的一辈子……话说回来,母亲觉着谭氏该如何处置?” 徐太妃摇摇头,“这正是无解之处。若谭氏不能好好现于人前,宫中必然知道府中出事,后面或许还有后招。此时必得保着谭氏平安,方能不让外头起疑,给咱们喘息之机。”徐太妃又想了想,“再大张旗鼓地向宫中请示,寂儿因王妃小产,嫡长子夭折,伤心过度,抑郁成疾,吐血晕厥。宫中必派太医来请脉,到时候脉象如何也不会对咱们说中毒这样的真话,只不过让宫里知道,寂儿的确身重剧毒,时日不久便是了。再有,外头若有谭孟二人家人要来访,只说二人为给王爷王妃祈福,茹素吃斋,在佛堂祝祷一年,不可入尘世,不允见外客。” 陆宜娴心中暗自赞叹,徐太妃此人,果真是七窍玲珑心,遂一面答应一面道,“母亲说得是。将谭氏身边女使全数关押起来,分别隔开不许传递消息,谭氏也关起来,我想等我出了月子,该去见她一面……再有,两位姨娘怎么处置?” 徐太妃皱眉,似乎想起上次涟姨娘的行径,露出嫌恶的神色,“下作的东西!若审问不出东西来,或囚或杀,随你心意罢。” 陆宜娴低眉顺眼地答应了,徐太妃又敲了敲桌子,“可此事,终究不得长久,要想无后顾之忧,唯有……”看徐太妃的眼神,二人都立即明白过来,陆宜娴惊道,“母亲!咱们一己之力,如何……?” 徐太妃摇摇头,“即便他是天下至尊,但我也要他付出代价。我娘家……” 却是赵寂拦下话头,“不可!母亲,东海侯府如今已非老侯爷在世当家,兄弟如何能全心全意助您做这谋逆大事?依我瞧,咱们即使集结了所有力量,也无法同他抗衡,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徐太妃似乎清醒过来,“是我急昏头了……”徐太妃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大仇难报的悲凉与愤懑。 赵寂却道,“母亲,不止正面相抗这一条路。咱们还可以借刀杀人。”见徐太妃慢慢抬头,赵寂缓缓开口,“太子如今想必已是怕极了罢。” 陆宜娴微微蹙眉,“可太子如今大受打击,似乎所有人都默认太子将要被废了……” 赵寂沉下心,“太子一党之人不少,都生怕昌王日后清算旧账,如今纷纷忙着重新站队。最典型的,吏部侍郎王也毕,从前可是东宫常客,如今只怕要住在昌王府了。只不过,太子总有些心腹之人,外祖袁家还掌着几州的军权,与昌王总还能有一争……” 徐太妃沉吟着道,“太子此人,素非君子之行,即便太子将来得了这江山,也难报不会对咱们起了杀心。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再寻常不过了。” 赵寂皱眉,“若不及早行动,只怕咱们等不到下一朝了……太子如今势微,我手上无权无势,只得在背后做些推波助澜之事,先瞧瞧形势。母亲,娴儿,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即便是输,也总要拼一次才是,不然岂不是对不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即便不能为父昭雪,也不能折了做儿子的孝节。” 陆宜娴点点头,“你放心,我和母亲都会支持你的。如今第一要紧事是等邢大夫过来,请他在这住下,为你调养身子,别的事咱们慢慢筹谋。” 这边三人各自交代完毕,徐太妃便说十分疲乏,回了朝暮轩。不多时,汀兰便说朝暮轩二门外头都散了人,太妃不许人伺候。陆宜娴沉默,二十年的委屈怨愤,终于被证实了。只不过,当夜徐太妃便病下了。 陆宜娴听闻便要派人请郎中,紫韶过来传话说不必,只是心情郁结,难以支撑,需得静养些日子罢了。陆宜娴知是心病,只得拍拍眉姐儿,眉姐儿含含糊糊地问,“娘……祖……母……病……?” 陆宜娴摸一摸眉姐儿圆润纯真的脸庞,低声哄道,“都会过去的……” 第四十四章 待陆宜娴出了月子正是盛夏,金陵的夏日极热,陆宜娴贪凉,每日都让人起了新鲜的冰来镇着,用小风轮缓缓扇出冷风来。每日也必要饮各种冰碗,厨房有位娘子做得极让陆宜娴喜欢,莲子西瓜冰碗陆宜娴每日都要吃。 宫中前些日子已来了太医,奉陛下之命为赵寂请脉,同时还有董贵妃派来的宫人,给陆宜娴和徐太妃送来大量名贵的补品,怜她痛失嫡子。到了五月底,陆宜娴和徐太妃这才请旨入宫,给贵妃谢恩请安。 二人一大早便起身,按品大妆,自宫门下车,便有贵妃宫中的宫女在此等候。宫门的太监查过了名帖便放了二人进去。行至宫中甬道,只听得前头有一女官在训斥几个宫女,“糊涂的东西,卢昭仪的事情也敢如此怠慢?还不快些送去!记得,还有郑贵人的,都别落下了。” 几个宫女飞快答应了然后匆匆离去,陆宜娴这才看清那人的脸,是个很年轻的女官,只听给陆宜娴和徐太妃引路的宫女已经含笑上前道,“上官姑姑。” 陆宜娴和徐太妃对视一眼,彼此了然,她应该就是当初附逆晟王的城防营将军上官统的女儿,上官若绾。二人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看着上官若绾向二人屈膝道,“奴婢参见献王太妃,献王妃。” 陆宜娴与她都是官家小姐,也算见过几面,只不过不甚熟悉,便问道,“怎么入宫了?” 上官若绾神色平常,“本是罪臣之女,不配入宫服侍,都是贵妃娘娘恩德罢了……献王妃是往贵妃宫中去吧?那奴婢便告退了。” 陆宜娴眼见她离去,问那个引路的宫女,“你是贵妃跟前儿的人,怎么称她为姑姑?她入宫应该也没有多久的时日罢?” 那宫女恭谨答道,“回王妃的话,上官姑姑自恩赦进宫便入内廷司当差,后得了贵妃娘娘青眼,便从珍宝司一路往上,如今年纪轻轻已是副掌司了。” 陆宜娴听罢也再无别话,只一路静静走着,到了贵妃宫中,又有人引二人到了西暖阁静等,说是贵妃尚在更衣。过了约莫一刻钟,才见贵妃进来,只见她穿着一身茜素红广袖青雀羽纱宫裳,头上端正一个高髻,戴着紫金镶珠五凤冠,后头并一对步摇一对金钗,端的是富贵无极。 二人急忙起身叩拜谢恩,仪贵妃立即让人扶了起身坐下,言谈可亲,“本不是什么大事,你们还非要进宫来谢恩。献王妃,身子可好全了么?” 陆宜娴又起身道,“回娘娘话,已是大好了。” 仪贵妃叹了口气,“可惜了,献王已是年近三十,却仍无嫡子出世。不说嫡子,可怜一个庶子也无。谭妃孟妃两个,这般得宠,竟也没个消息……” 陆宜娴作势哭道,“王爷本就旧伤在身,那日闻了嫡子夭折之事,竟是吐了一口血出来。妾身与母亲都是妇道人家,可吓坏了……如今两位妹妹都说,为了给王府积善积福,自请去府中佛堂斋戒,只盼着王爷哪一日能下地走动便是了……” 仪贵妃亦点点头,虚扶了一把,“太医院给本宫和陛下都回禀过了,献王是阴阳失和,血不归经,如今人是个虚架子,总得慢慢调理才是。你不必多虑,随时请太医去瞧便是了。” 二人又起身谢了贵妃恩典,又陪着说了好一阵子的话,直到近午时,才送出宫去。 探了一番宫中的态度,婆媳二人揣度半日,素日行事只敢愈发小心。这一日陆宜娴用了午膳,徐平家的并一干管事婆子进来报账回话,陆宜娴指尖轻轻敲着小檀木桌子,略皱眉道,“近来浣花榭支用账目怎多出好些来?” 徐平家的恭谨答道,“回王妃的话,孟妃娘娘说是近日病了,延医问药,请了几回郎中,抓了些药,再有便是孟妃称素有心悸,必要点着灯才能安睡,于是浣花榭香烛昼夜不息,用量便是寻常的两倍。” 下头一个婆子嚼舌根道,“王妃是个慈悲宽宏的,哪里晓得孟妃折腾人的地方呢?晚上不仅要点灯,香料和时鲜花束也要一并奉着,王妃和王爷这会子都不爽快,她倒这般拿乔,莫不是给王妃您使绊子罢?” 陆宜娴不语,只垂头看着手边的莲子冰碗,却是黛雪冷哼一声道,“好厉害的妈妈,竟会在主子跟前儿嚼舌根,不知是仗着谁的势!说不得,外头还以为咱们王妃是个背地里挤兑妾室的不贤的主母呢!” 那婆子本是奉承拍马,谁知会错了意,立时便跪下磕头,这厢雪湖凑在陆宜娴耳边悄悄说道,“这是园子里的齐妈妈,她姑娘先前想从庄子进府里来伺候,托人找门路,结果被孟妃身边的软语堵了回去,心里憋着使劲儿呢。” 徐平家的见陆宜娴面色不变,心中反叫不妙,却听陆宜娴道,“孟妃病了也不是小事,怎么你们这些日子没人同我说呢?” 徐平家的立即答道,“因大夫瞧了几回,都没瞧出什么大概,只说是心内郁结。又王妃近日操劳的事情多,故而未敢打扰王妃……” 陆宜娴用小银勺子搅了搅冰碗,“你是体谅我,只不过别有用心的人看来,倒是你一味奉承着我,不把孟妃当主子呢。这样一来下头岂不是有样学样,徐妈妈说是不是?” 徐平家的不敢答话,只敢跪在地上磕头。陆宜娴转了话头道,“这些日子两位侧妃进佛堂祈福,莫不是你们怠慢了孟妃,不然怎的心内郁结了?” 徐平家的急忙道,“王妃明鉴,奴婢们绝不敢怠慢两位娘娘。只是孟妃本就身子孱弱,或是难受佛门清苦,为给府中积福劳心过度……” 陆宜娴一笑,“你倒都不得罪。”陆宜娴问雪湖,“齐妈妈的姑娘还在庄子上么?”雪湖点点头,陆宜娴便道,“孟妃既然身子不好,伺候的人多些也不妨事,送她姑娘去浣花榭罢。” 齐妈妈立即猛磕了一个头,喜笑颜开道,“谢王妃体恤。” 陆宜娴微微点头,“我有些乏了,今儿给你们几个妈妈们备下了冰碗,让黛雪带你们下去吃了再走不迟。” 见众人出去,徐平家的又悄悄折回来道,“有桩事情得跟您说一嘴,谭妃娘家太太说想来探望谭妃……” 陆宜娴道,“说谭妃在佛堂斋戒,不得见外人便是。”见徐平家的应了,陆宜娴又道,“徐妈妈是跟着母亲陪房来的,我自然该尊你重你的。府中的差事你也一向办得好,福气都在后头呢,你家三姑娘若是出门子,我必备一份嫁妆去……齐妈妈是老人了,我便不愿多这个事,开口得罪人的,徐妈妈帮我分担一回罢。妈妈事忙,我便不多留了,你去吧。” 这厢徐平家的去了,雪湖慢慢扶着陆宜娴起身问道,“姑娘什么时候去见谭妃?这等了许久了。” 陆宜娴摇摇头,“她都不着急,我急什么?让送饭的今儿起少送一顿的,你每日记得去查验一次,一定关严实了,不能让她递消息出去。” 雪湖这边应了又道,“汀兰姐姐出去嫁人,姑娘心善放了身契,不知道她还回不回来呢。” 陆宜娴笑道,“主仆一场原是缘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只不过,你也该多接手些汀兰的差事,稳重些才好,元宵是个实在的,你将来可不许欺负人家。等元宵寻了邢大夫回来,我便安排你俩的事情。” 雪湖罕见地脸红了,低声道,“姑娘拿我取笑呢……” 陆宜娴戳一戳雪湖的脑门,“瞧你那呆头呆脑的样儿……” 雪湖轻轻咳了两声立即转了话题,“可是,姑娘怎么把齐妈妈的姑娘提进来了?且孟妃哪里有什么病,太妃让她祈福,她便作天作地的,做给谁看呢……” 陆宜娴轻轻摇摇头,“她那个性子,本就受不了苦的,只要别闹腾太过分就罢了,顺带磨磨性子。若是任其发展,将来反倒不好管束。”陆宜娴想起什么似的,“听说王爷吐血当日她去瞧了,当下哭得伤心欲绝,回来便迎风流泪,病了一场。这才好没多久,现下倒是又病了。你也盯着些,佛堂里头夜里也是有些凉的,多送一床被褥过去罢。再有,今儿黛雪机灵,你把那碗酸笋鸡肉粥给她送去。还有,等下眉姐儿从母亲那里回来,你亲自去接。”一番安排完了,陆宜娴才进了里屋略歇会儿。 过了三五日,谭妃终于让人递话来,说是要见陆宜娴。陆宜娴禀了徐太妃一声,便着人把谭妃带到西南角一排僻静的厢房里,独自过去见她。谭如蔻这一两月以来瘦了不少,衣裳看着宽大了许多,陆宜娴缓步入内,雪湖搬了一把太师椅来扶陆宜娴坐下,然后让外头的人退到院子后头不许进,然后自己也立在门外守着。 陆宜娴先喝了口茶,才开口慵懒地问道,“听说你想见我?” 谭如蔻虽被绑在对面的椅子上,一双眼却满是恨意,“你想杀了我,不可能!” 陆宜娴似笑非笑,“倒也不至于,一刀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不如你告诉我,那么大剂量的五石散是如何带进府里的?这么阴毒的法子是谁教你的?”见谭如蔻不语,陆宜娴接着说道,“你叫我来,不就是想告诉我,你上头有人,杀不得么?你总要告诉我上头是谁罢。” 谭如蔻冷笑道,“王妃聪慧无双,难道猜不透?” 陆宜娴点点头,“也是,你不说也无妨,只是我一直有一事不解,今儿见你也是为着此事。” 谭如蔻脸上露出三分得意的笑容,“你想问,我明明一开始便是冲着王爷来的,为何还要想法子害你和你的孩子,是么?听说那本是这王府的嫡长子,可惜了。” 陆宜娴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为着樊氏么?” 谭如蔻死死盯着陆宜娴,目光如寒冰一般,“那时我已定亲,对方是我倾慕之人,可因为你,因为你逼迫姨母被休,连我也受了牵连,被那家寻了个理由退了婚。还有我姐姐,她在夫家因为此事过得生不如死,岂不都是拜你所赐?!被退过婚之后,便没有人家肯要我,我只得选秀,遵从他们的安排进了这王府。我本是正头官家的奶奶,却一朝只得给人做小,我岂能放过你?!为了争宠,我学着那些下作手段,跟那些卑贱的东西姐妹相称,每一次与他接触我都无比恶心!还有你!明明我下了足够的催产药足以要了你的命,谁叫你福大命大,竟请得到傅家老太太为你行针,偏巧保住了这条命!不过是天意弄人,你迟早还会被上天惩罚!” 陆宜娴虽是怒极,到最后却是含笑起身,“蠢货,若不是你自作聪明,我还当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你呢。我本来也没话同你说,我已经得了我想要的,你自己好自为之罢。”陆宜娴唤雪湖进来道,“请隔壁的文书先生把口供给她画押,然后送过来我瞧。” 陆宜娴抬脚欲走,谭如蔻尖声问道,“你敢!我这样做可是宫中的意思!” 陆宜娴回头看她一眼,“你若老老实实只对王爷动手,我自然拿你毫无办法。但是,你既然要节外生枝,那可怪不得我了。你外祖父的话,还是该听的。”陆宜娴又想起什么似的,“你落到如今,也不算无辜,要怪,就怪你的外祖父罢。樊氏是罪有应得,而你却实实在在是个被蒙蔽的棋子而已。要说樊老太爷也真是心狠,你可是他的亲外孙女儿啊,竟也这般舍得。” 陆宜娴摇摇头,不顾谭如蔻的嘶喊,只对雪湖道,“就把她关在这儿,你亲自看着。等这边的口供拿了,再把袭香押过来一同关着。至于孟妃,为免走漏风声,还是让她住在佛堂每日抄经罢。”陆宜娴再觉无话要说,便推门出去,身后谭氏嘶吼也恍若未闻。 两日之后,徐太妃着亲王妃冠冕,直入大内拜见仪贵妃,将谭如蔻谋害陆宜娴并害献王嫡长子夭折一事上达天听,谭如蔻本人口供、袭香口供、背后奔走之人口供,催产药药渣等一应人证物证俱全。当日并未有结果,仪贵妃只说要求陛下圣旨,此等大事不敢擅专,让徐太妃回府静候。 陆宜娴将当日涉事之人俱逐出府内,又赏了银子,打发出金陵,将府里上上下下顺带着清理了一番,再从庄子上挑了好些人进来伺候。但这次都是把原先在府里伺候的和新来的全部带到陆宜娴跟前儿见过了才让徐平家的分配差事。庄子里头本也有些王府老人,再次进了内宅伺候,自觉比别人高出一等,却和年轻的丫头一般让陆宜娴问了半天的话,便觉着脸面挂不住,等陆宜娴问完了话进房里歇着,便开始嘀嘀咕咕。 “活了大半辈子了,老了还要受主家这般闲气,如今老太妃是不管事了么?倒让这新妇借着由头逞威风……当初咱们在这儿伺候的时候,她才多大……”几个婆子见徐平家的过来,为首的一个急忙堆满了笑容上前请安问好,“徐家姐姐,几年都见不到您两面呢。见到您就想起从前在太妃跟前儿伺候的时候,那时候王爷还没有这帘子高呢……如今您又是管家的媳妇,可要多提携提携咱们这些旧日的姐妹呀……听说王妃管家日子不长,里里外外的,哪儿能缺了姐姐您呢?有什么好的差事,还不都是姐姐一句话?” 徐平家的看了那几人一眼,面上只露出微微一丝笑意,“不过是王妃对太妃的一片孝心,不然哪里还有我如今的样子?倒让你们说得主子比我矮一头一般。这般浑话下回若要叫太妃听见,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们。正是旧相识,我才劝你们一句,如今这府里可不一样了。千万别以为王妃是个好拿捏的,也别仗着资历起了什么心思才好。”徐平家的努努嘴,指了指边上站着的一个年轻丫头,“那个是刚进来的齐福家的姑娘,叫春兰,她老子娘前儿刚被送走。齐福家的在府里一辈子了,临了了送了庄子上去,还有半分老人的脸面不曾?若日后你们有样学样,在王妃跟前嚼舌根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徐平家的说完便走了,留下几个婆子面面相觑,心生敬畏。 这一面徐平家的进了琼芳轩梢间,陆宜娴正在榻上坐着描绣花样子,见徐平家的挑帘子进来,急忙招呼雪湖亲自端了个凳子来请她坐,徐平家的辞了两回,挨着边上沾着坐了,这才开口,“下头都安顿完了,请王妃的意思。这府中近日进进出出,多人遣散的银钱和派车的花费,总共是二百一十六两,账册在账房先生手里还在登记人头,每人五两,账册我今儿晚些时候送来,只不过先跟王妃知会一声。” 陆宜娴口中轻轻“嗯”了一声,微微点头,然后含笑道,“徐妈妈辛苦,今儿厨房做了碗蒸藕粉肉蛋圆子,我让黛雪给你留了,你回去的时候记得带了家去。” 徐平家的急忙起身行礼谢恩,“王妃体恤,奴婢定尽心尽力办事。” 这边陆宜娴使了个眼色让雪湖扶徐平家的坐了,又才搁下手中的笔问道,“今儿我把所有人叫来问话,想必有些人总是不服的。她们不敢冲着我,想必让徐妈妈受累了。我是个最糊涂的,只不过大略见一见,认得些面貌,将来不至于是个睁眼瞎,差事还要徐妈妈做主分配才是。” 徐平家的听陆宜娴语中抬举,又是站起身来毕恭毕敬道,“瞧您说得,奴婢这年纪早该去庄子里头守着了,如今能为府里办事皆是您和太妃念着些往日的情分抬举,哪里敢托大拿乔忘了身份呢……您这般信重,在下人里头已是给足了奴婢体面,奴婢定当不负王妃所托,尽心竭力才是。” 陆宜娴含笑道,“徐妈妈本就是忠仆,又是用老了的人了,更是母亲的陪房,我是最敬重不过的。我不是有爵之家出身的姑娘,自嫁了进来,素观徐妈妈行事,行得正坐得直,又不拿身份压人作筏子,便知东海侯府规矩如何严谨,更知母亲这样老侯爷的嫡长女是什么样的人才配伺候,比我从家里带来的丫头婆子可厉害多了。”说罢又话锋一转,“府中大大小小事情不断,徐妈妈一人支撑也难周全,我也不是那不体恤老人的,尤其是您这般身份贵重的。近些日子府里事情不少,徐妈妈若有时忙不过来,也可让人支应些,要人使唤尽管来我房里叫就是,不必客气。” 徐平家的听了更是在地上磕了个头,额头上竟是出了一层细汗,“请王妃恕罪,府中事情连绵不断,皆是奴婢素日失察之过,哪里还敢仗着太妃的脸面……谭氏不知不觉混入如此大剂量的五石散进了府中,必定是门房的被收买,袭香同外书房小厮有私,亦是门禁不严之故,都是奴婢识人不明,疏忽监察,丢了府里的颜面,还请王妃责罚才是。” 陆宜娴这才缓缓敛了笑容,“徐妈妈原是心中有数之人,我便不多说了。门禁要管得严只需人员时时流动,进出多加抽查就是,妈妈是内宅当差一辈子的人,自然比我清楚。我替妈妈想了想,想来是妈妈如今体面,府里走门路的多,妈妈在这里头东家也是熟人西家也是旧识,总不好驳了情面不是?这样反倒牵扯,轻易动不得了。我本是晚辈,说句不好听的,妈妈的体面是母亲给的,若出了这些差错,这岂不是为难我们做小辈的?我自管家以来也算得上体谅妈妈,也请妈妈疼我些吧。” 徐平家的听得最后两句话,慢慢后背都湿了大半,只敢磕头道,“奴婢老糊涂了,原是辜负王妃的心意,如今不敢求王妃宽恕,只求您让我戴罪立功,后头必定将这门房管得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来,若再有差错,奴婢便自请去庄子,再不敢在内宅里头伺候一回。” 陆宜娴轻轻叹了口气,让雪湖扶了起来,“我这正房向来是我陪嫁来的荀妈妈管着,向来没出过差错,就是袭香,进出也是时时登记,没有夹带的。我也想了,便是荀妈妈一来便立了规矩,寻常的走门路求人办事的倒可商量,若涉及我房中的便一概没得说头,所以这规矩才能立得住,徐妈妈说是不是?”徐平家的低低答了声“是”,陆宜娴又道,“当初王爷去了西北,府中多年只有母亲一人,日子久了难免散漫些,徐妈妈管起来比别家难些也属正常。后头我进来了,前头几年也没管过家,下头也觉着我是个不理事的,个个心里头失了敬畏,自然立不住规矩了。如今我是有心孝顺母亲,自然想做出成绩来,妈妈可要助我才是。” 徐平家的再三保证请命,陆宜娴这才让雪湖亲自送到二门外去了。门外站着个年近三十的妇人,见徐平家的出来忙上前亲昵道,“娘怎么这会子才出来,王妃留了你这么久,又赏了东西,方才黛雪姐姐也给我拿了果子让我带家去,这样给体面,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徐平家的拿出帕子擦了半天的汗才道,“糊涂的蠢东西,给你些东西便当了圣旨!眼皮子这么浅,幸亏没叫你进来当差!做奴才的,有什么体面?做得好那是太妃的规矩好,做得不好那是在小辈面前砸了太妃的招牌!听话只晓得听个表面,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徐平家的一口气喘匀了才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那妇人想了想道,“先前府里进人,我想着荷儿才几岁,便没叫她进来。可昨儿一想,家生子早些进内宅来,若能跟着眉姐儿,又有娘帮衬着,以后便是眉姐儿的陪嫁大丫鬟,可有得享福,将来发嫁了又有体面又有尊贵;更有福气的怕不是能攀上姑爷做个妾室……我想着,这会儿送荷儿进来,娘还能安排么?” 徐平家的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都把主意打到王妃房里了!眉姐儿是嫡长女,太妃王妃的心眼子,什么好的伺候的要不到非要你家那个!你是要害死你老娘才算完!刚领了训话,这会子又把自个儿的外孙女儿往府里塞,你是要我等着被赶出去送到庄子上?还不快滚回去,丢人现眼的东西!再提一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那妇人听了,这才唯唯诺诺地答应了然后立即出去了。徐平家的略歇了歇,又起身忙碌,想到陆宜娴的话,温柔里头跟刀尖儿似的难缠,便不敢躲懒,立时叫几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了。 第四十五章 到了四月底,宫中才终于来了旨意,谭如蔻谋害主母,有负圣恩,去献王侧妃封号,废为庶人,送入郊外银杏庵带发修行,谭海平教女无方,罚俸半年,降泉州同知。除此之外,仪贵妃赏了大量补身子的名贵药材并珍宝玉器,又遣了宫女请安问候,处处关怀体贴,这般姿态倒让陆宜娴和徐太妃无法再追究半分。 徐太妃见了这样的厚赏,也只得叹一句,“仪贵妃此人,胸中城府自是当日淑妃不可比的。” 陆宜娴问,“母亲这是何意?” “董氏自得陛下信重以来,从未仗势欺人,对人对事皆是和和气气,不似周氏,与皇后斗了这么些年,盛气凌人,最后落得这般下场。董氏这般为人处世,想必也是细心周全,想为将来留条后路之故……便是陛下,冷落数年,如今一朝爱重,处处尊崇,继后之说四处传扬,陛下也未禁止……先前因着陛下万寿,请大赦天下,又得了民间称赞,她是个有心人。”徐太妃缓缓饮下一口茶汤,“然则,最让人害怕,最容易麻痹人的,也便是她这样的人。” 陆宜娴接过徐太妃的茶盏,在边上坐下,“趁着大赦,她便让上官若绾入宫,一路暗中扶持为她所用,想来是吸取了皇后的教训。咱们府中之事,她亦是参与其中,然宣召咱们入宫说话,却照样亲密无间,关怀备至。这般七窍玲珑心,真叫人胆战心惊……” 徐太妃微微叹了口气,“如今这日子,过得愈发紧张了……”徐太妃见陆宜娴眉头紧锁,知道她亦是忧心,便换了话头,“明日谭氏就要送走了,等她走了,那些相关的人你想怎么处置?” 陆宜娴一怔,旋即道,“两位姨娘原是谭氏的丫头,我刚失了孩子,想着给他积福,便送去庄子上着人看管着罢。伺候她们的人全数发卖了出去,至于袭香……”陆宜娴咬紧了牙,“打二十板子,撵出去罢。同她有私情的那个外头的小厮,叫什么福仁的,也撵出去罢。” 徐太妃点点头,“你做主便是了。徐平家的年纪大了,做事总有些不尽心的,你不必看着我的面子。这回她有诸多不是,你却自个儿隐了下来,真是的……以后再有什么,你该说便说,这家既然让你管着,便是信你。你只需有什么重大的或是把不准的,知会我一声便完了。”、陆宜娴正欲说话,却是戚妈妈脚步稍快地进来,上前福身请安,“太妃,王妃,府里刚得了元宵的信,说是寻到邢大夫了,正往金陵赶,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约莫三五日就能到。” 徐太妃双手合十连连念了几句佛,又拜了拜笑道,“总算是得了信儿,我这心里也安稳多了。”说罢又看向陆宜娴,“寂儿这些日子状态总是不大好,一天到晚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难为你一天到晚来回奔走了。” 陆宜娴摇摇头,“本是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呢?这个好消息王爷还不知道吧,不如我正好过去亲口告诉他。” 陆宜娴辞了徐太妃,从朝暮轩出来,便往书房那边去。房里只点了一盏灯,颇有些昏暗,案边的一碗鱼粥几乎没用两口,陆宜娴轻轻走到赵寂身边,柔声道,“连粥也不喝了,瞧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了。”赵寂转过身来揽着陆宜娴,陆宜娴抚摸着赵寂的胡茬,“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元宵说寻到邢大夫了,三五日就能到。” 赵寂轻轻拍拍陆宜娴的肩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让你受委屈了。” 陆宜娴摇摇头,“不……跟你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陆宜娴转头拿过那碗鱼粥,递到赵寂跟前,“吃一些,好不好?” 赵寂推开了,微微皱眉,“我吃不下,没有胃口。” 陆宜娴无奈地放下碗道,“我晓得你心里想什么,可是邢大夫到了,总是有救的,你怎么能这样先放弃自己呢?你要抛下母亲,抛下我和眉儿吗?” 赵寂看着陆宜娴,“不是。只是就算邢大夫来了,只怕也难救了罢,我只是突然不晓得,活着有什么盼头了。看书,喝茶,下棋,觉着样样都没了意趣……但为着你们,我却也不至于要死。” 陆宜娴攥着赵寂的手,“我知道,这几年你虽在京,心中却牵挂着西北。你想着就算如今上不了战场,再等十年二十年,江山易主,朝廷更迭,那时你或许还能有机会。可如今,你觉着自己活不到下一朝,真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反倒没了动力。”赵寂低低说了声“是”,陆宜娴又道,“可是,战场只在边境么?咱们这几年遇过多少事,晟王谋逆金陵大乱之时,你尚且能调兵勤王,闯入宫中救我和母亲,如今你被奸人所害,眼瞧着要被打倒,难道此时于你不正是战时么?若你真一蹶不振,岂不是不战而屈?若你死了,我和母亲倒无人在意了,但你想过你父亲吗?公爹含冤而死,你身为人子,就算无法昭雪,也当尽力一搏才是!若你死了,那些要害你的人岂不是拍手称快?” 赵寂听了,手逐渐攥紧,胸中愤恨之气一泻而出,“那时,我亲自带兵入皇陵,协助太子勤王,我以为我这般表忠,陛下当不再疑我才是。我若真有逆心,何不劝太子弑君登基?可陛下,到底不肯信我,甚至或许将我的忠心当成挑衅,越发生疑……到如今这般暗算我……” “正因敌人狡诈,咱们才不能自己泄了气。即使输,我也陪着你。”陆宜娴坚定地看着赵寂。 赵寂鼻尖微酸,旋即揽陆宜娴入怀,轻轻点点头,“娴儿,有时我觉得,你的心比男人都还硬,就更让我无法想象你十几年来是如何成长为今天这样的。说起来真该感谢你外祖母。” 陆宜娴嘴边浮现一抹自嘲而心酸的笑容,“寄人篱下,总是小心谨慎的。沈家人都待我极好,但我小时候也曾听下人议论,说我是克母命格,这些话我听了,连辩驳也无法……后来终于回了自己的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我的家,没有人能容下我,我的嫡妹早因后母的言传身教与我水火不容,我的庶妹那时对我也敌意不小。我想,只有在外祖母膝下和跟几个表姐妹一块儿之时,或许才有得一些家的温暖……后来我嫁给你,母亲待我好,我才终于有了我的家……所以,我很珍惜这个家,我也只有这一个家,我不像棠玉,除了夫家,还有娘家,还有外祖家。我只有你和母亲眉儿这一个家。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别抛下我,好不好?” 赵寂用力搂紧了陆宜娴,“好,我答应你。” 陆宜娴扯了扯赵寂的袖子,“那你还是回主屋睡吧……”趁赵寂发愣的空晌,陆宜娴脸一红,嗔道,“想什么呢?我是想着,夜里你要起身或是什么,我好照顾你些。不过,你想去孟氏房里歇下的话,这些日子怕是不能够了,如今她搬去了佛堂,日日抄经祈福呢。” 赵寂刮一刮陆宜娴的鼻尖,“咱们两个在一块儿说话,做什么提旁人?随她去吧。”赵寂又想了想,“一来二去的,我都怕了内宅妇人了。先是一个珠兰,再是谭氏,如今对着孟氏我也放不下心来,你也费心些,别松了警惕才是。” 陆宜娴点点头,“我晓得她不简单,只不过暂时还看不出她有什么意图罢了。她虽对我不恭敬,但府中诸多事情,她却一点儿没沾身,不像是没脑子的样子。” 赵寂握一握陆宜娴的手,“你放心,等咱们能不受人钳制了,我便将她送走。” 陆宜娴没理会这话,只转头倒了杯茶来重新坐了,“现下许多事呢,且不说将来。明儿谭氏要走,我想着去送送。马上入了五月份了,正是燥热的时候,府里下人要做夏日衣裳了。过半个月荣老王爷七十大寿,咱们还要备礼……” 陆宜娴絮絮叨叨之时,赵寂一把拉过来亲了一口陆宜娴的额头,陆宜娴怔住,赵寂坏笑道,“咱们的儿子等着转世投胎呢,做父母的岂能落后了?” 陆宜娴推了一把,神色颇有些担忧,“可你现在……” “我心里有数。”说罢赵寂便抱着陆宜娴到榻上去,陆宜娴刚说了一个“可……”,嘴唇便被赵寂封住了,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索性闭上了眼。好像……的确是很久了…… 谭如蔻是一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被送走的,这种丢人的事情本也不好等到天大亮,而陆宜娴作为当家主母,是要手持宫中旨意把谭如蔻送到城郊银杏庵亲自同管事的交接的,于是陆宜娴也被动地起了个大早。早年间,大内便在城郊建了好几处不同的佛寺庵堂,用处各不相同,银杏庵算是比较舒适的一处地方,一般是给年老妃嫔和高阶宫人养老之处,只不过很少有太妃太嫔们到此出来,一般都在宫中或是行宫,若真要来也是犯了错,又念在年岁上被请来的,先前甚至还有废妃回宫的例子。这里环境相对轻松,每月还可以见亲朋好友,只需同门口的管事说一声便是。 按照谭如蔻所犯之罪,本是来不了银杏庵这样的好地方,然则上有人庇佑,自然是无人说什么。再加上每月她母亲还能去探望,再多加打点,几乎便不会受什么罪了。清晨,两辆马车已经静悄悄停在王府角门外头,谭如蔻已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头上身上全无装饰,只一根云纹木簪。她见了陆宜娴,只是半含轻蔑半含恨意,“到最后,你也拿我没办法。” 陆宜娴笑了笑,根本不搭理她,对身边人吩咐道,“送她上车。”然后转头上了前头一辆马车。一路颠颠簸簸,等到了的时候,陆宜娴差不多刚好睡了一觉。日头有些晒,雪湖撑了一把伞扶着陆宜娴,谭氏被径直送了进去,陆宜娴跟师太和内管事签字画押之后,拿了些银两捐了,然后便上车回去,不曾多看一眼。 陆宜娴闭目养神,问雪湖道,“荀妈妈去了吗?” 雪湖点点头,“姑娘吩咐的自然去了。我刚刚都看见荀妈妈的那辆马车了。姑娘放心,荀妈妈做事一向牢靠,一应都会打点好的。” 陆宜娴眼中似有寒光闪过,“我永远不会忘了,是她,害死了我的儿子。” 雪湖坚定地点点头,“姑娘放心,她怎么折磨姑娘和王爷的,咱们加倍还回去。” 陆宜娴掀开帘子最后瞥了一眼那个宁静的庵堂,然后轻轻放下,再不回头。待回了献王府,徐平家的正候在二门下,说是下人们该处置该安顿的都好了,涟姨娘和芝姨娘二人也一早紧跟着谭氏的车子送到了庄子上去严加看管。陆宜娴点点头,徐平家的便退下去了,只留雪湖和黛雪二人,陆宜娴有些乏了,便吩咐黛雪,“荀妈妈若回来了,你请她过来。” 黛雪一边答应着一边挑帘子让陆宜娴进了梢间,雪湖端了茶来,黛雪又说道,“刚汀兰叫人带了口信儿来,说是放心不下姑娘,还想着进来伺候呢。若姑娘点头,便想着马上回来。” 陆宜娴接过茶盏沾了两口,思衬半晌道,“让徐妈妈从后街拨两间屋子出来,人家夫妻两个刚成亲,总不好分开,请魏家一家人搬过来做了陪房罢。汀兰的官人就在外院跟着徐大管事办事跑腿,学着打理府里的杂事罢。至于公婆,若愿意待在庄子上便留下,若想跟着过来也住得下,在后头照顾着家计也好。黛雪,你亲自去接罢,派车的钱不走公中账了,记在我私账里头。” 黛雪一面答应着出去了,雪湖给陆宜娴摇着扇子轻声道,“姑娘累了,不若歇会儿罢。” 陆宜娴摇摇头,“算了,现下睡了,晚上又睡不着了。上回说给母亲绣的抹额才绣了一半呢,你取来我接着绣会儿,等荀妈妈回来吧。” 雪湖取了绣绷子过来,“荀妈妈紧跟着咱们后头出去的,应该也快回来了,莫不是路上耽搁了?嗳……姑娘忘了,先前老太太说得了块好玉,给姑娘造了一副头面,让荀妈妈今日去取的,想来是顺道去一趟沈家再回来罢。” 陆宜娴听了便专心刺绣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黛雪来报,“荀妈妈回来了。”雪湖去接了荀妈妈进来,见荀妈妈除了抱着一个装着头面的匣子之外,还用红绸包着什么东西,陆宜娴便问道,“这又是什么呢?” 荀妈妈含笑道,“是喜事呢。大奶奶又有了身子了,这回为了积福,备了红蛋,让我给姑娘拿两个回来。” 陆宜娴听了亦笑,“真是大喜事,舅母这回可欢喜了罢。先开花,后结果,希望是个哥儿了。”然后陆宜娴又唤黛雪,“荀妈妈今日辛苦,你去厨房让人做一碗妈妈喜欢的羊肉粉条来。” 黛雪笑着答应了出去,雪湖去关了门,守在门边。陆宜娴这才缓缓敛了笑容,问道,“那边打点如何了?” 荀妈妈亦收了喜色道,“大内掌事都是懂这些门路的,我一提便心领神会,加上重金打点,应当没有问题。姑娘放心,我没说我是谁家的,管事的也不问。” “妈妈,你说的那个法子,真可靠么?”陆宜娴以扇遮面,娥眉微蹙。 荀妈妈点头,“姑娘放心,庵堂清苦,不少人家偷偷出钱在饮食上打点,咱们混在里头,谁也不会注意。我已使了足够的银钱,该让谭氏吃下去的,一样不会少,外头看来只以为咱们是为谭氏打点呢。庵堂素日少见荤腥,这螺肉、螃蟹、鸭肉、鹅肉还有西瓜、柚子这些东西送进去,谭氏一定会吃。经年累月,不过两三年,她必会患上严重的风湿,手脚生痛,膝盖发麻,一到冬日,尤其夜里,便跟要命一般疼痛,连床也下不了。我会亲自盯着每月送去的东西,必定全是些寒凉生冷的,让她越早发病越好,也叫她尝尝姑娘痛失爱子的滋味。” 陆宜娴缓缓点头,“咱们送去的都是果子和肉,谁也想不到别处去。妈妈给我出的法子好,多亏了外祖母让你跟着我嫁过来,不然这丧子之仇,我还报不了呢。”陆宜娴冷笑一声,“我本没有害人之心,不过是想清清静静过自己的日子。谭氏非要骑到我头上来害我,那便怪不得我了。” 荀妈妈道,“姑娘本就是宽厚的人,这样的主母放到谁家去都是有贤淑之名的。可再大度的人,谁能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害了还能无动于衷?姑娘也要让那谭氏瞧瞧,什么是咱们的本事。” 陆宜娴点点头,“荀妈妈辛苦,这回劳烦你了。等汀兰回来了,你也松快些,快下去歇着罢,待会儿羊肉粉条我让黛雪给你送到房里去。” 荀妈妈答应着起身,挑帘子出去,雪湖又才进来陪着。 待用过了午膳,乳母抱着眉姐儿下去睡中觉,陆宜娴亦有些懒懒的,便想着也歇一会儿,二门下却突然来人通报,“平京长公主府二奶奶来了。” 陆宜娴一面让黛雪去接一面暗自想着,怎么梨玉一个人过来了。不多时,竹帘挑起,黛雪陪着梨玉一同进来,陆宜娴瞧她穿着一身满绣梨花仙鹤杏黄褙子,里头罩着件豆绿垂丝裙子,外头系着一块玉玦并一枚同心锁,项上不戴首饰更显脖颈修长,气质典雅。一头青丝如云高高盘起,戴着一枚小巧的珊瑚鎏金祥云冠,脑后一支如意吉祥挂珠钗,配同色的耳坠,看着精致又贵气。再看梨玉,面色红润,只眼中似有流波,不知有何愁绪。 梨玉因是庶出,又是心思细密之人,反倒主动同两个嫡出姐妹远些,同陆宜娴这个外客近些,自小有什么心事都更愿意说给陆宜娴知道。陆宜娴起身挽了梨玉的手笑道,“突然上门来,倒把我吓一跳。坐。” 黛雪端了茶来,梨玉只瞧了一眼并未喝,“我来,是心里有件事情,揣着放不下。我又不知道同谁说,思来想去,只得打扰姐姐了。” 陆宜娴奇道,“怎么了?我瞧你面色红润,还想着你与夫君定是恩爱非常。你那官人,费了这么大力气,又是绝食又是生病的,这才把你娶回来,肯定是把你当个眼珠子一般疼着,怎么又出什么事了么?莫不是在公主府过得不好,受人欺负了?” 梨玉想了想,轻轻摇摇头,“不是,是我有身孕了。” 梨玉声音逐渐低下去,陆宜娴却已是高兴地笑道,“这是好事啊,怎么还发起愁来了?” 梨玉微微叹了口气道,“我自个儿请郎中来瞧了,谁也没告诉。姐姐不知道,我大嫂子同大哥成婚多年,却只得了个姑娘,婆婆一直念着长孙,这也是我大嫂子一桩心事……自进府以来,大嫂待我很是不错,但我心里晓得,不是那种平等相待的友好……是……” 陆宜娴接过话来道,“是那种,当她各方面胜于你时,便会照顾提携着你的那种好,或是通过待你好显示出她自个儿的身价。可若当你胜过了她时,她便会变了个人,反倒要同你作对。若要太平,便不能让别人别她好,是不是?”陆宜娴想起肖氏的热络,倒也有些明白过来,梨玉这样的庶女进门,她这个长媳地位更加稳固。 梨玉想了想,终是流下一滴眼泪道,“姐姐,我是不愿轻易揣测别人心思的。只是除了大嫂之外,府里下人待我的态度似乎都……倒让我不能不多想了……所以我怕,此事让大家知道了我又该如何自处呢?我本也不愿同大嫂起什么嫌隙的,只想过自己的清净日子。本来婆婆就对我万般刁难,若大嫂再与我不睦,背后使绊子,不知道这日子有多难过……” 陆宜娴拍拍梨玉的手,“梨玉,我一直都觉得,你是沈家姐妹中最聪明的那一个。若非你心细如发,也想不到这么多。只是,孩子是父母的缘分,来都来了难道还能不要?若你心里害怕,便只等着三个月胎像稳固了,再禀你婆母。但此事,你要同你官人商量好才行,若你连他也瞒着,岂不是伤了夫妻情分?” 梨玉点点头,“姐姐说得是,我都记下了。对了,年底家中二妹妹出阁,许的裕国公府的世孙,姐姐到时候也能来瞧瞧我。” 陆宜娴明白梨玉的意思,如今献王府处境颇有些尴尬,陆宜娴已经许久没有主动出门同京中贵眷交际了。而坐席就是一个合理的借口,谁也挑不出问题来。陆宜娴笑道,“不必等这么久的,七月份我四妹妹出阁,巧了,就是嫁到襄阳候府,你来陆家吃席面,咱们也能见面的。那时候你胎像稳固,想来无妨的。” 陆宜娴又攥紧了梨玉的手,“你陪嫁去的庄子田产虽然不多,但也要时时查检,账目清明才是。若有那会办事的庄头,便总能找着好机会买下更多的良田,产业也能做得大些。你手上宽裕些,在公主府日子也好过些。公主府的下人多是大内出来的,没个银子支使不动,若要节俭些,少不得许多事自己动手。且如今你婆婆最盼着你官人入闱,你若时常劝诫他勤学上进,日子久了你婆婆总是会接纳你。再说,你官人是有志气的,荫封不要,偏要自己考。等你官人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任职年满,你便让他求个外放,你便能离了嫂子公婆,过自己的自在日子了。” 陆宜娴知道,从小梨玉就是很聪明的,许多事情不需要说破说透,自己便能想清楚。譬如管家理事,府里没人教她,她自己观察府中运作,倒也颇有心得。只不过因着闫夫人不愿庶女太出挑,梨玉一直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聪明,只有陆宜娴从许许多多接触中的一些小细节中看出来,梨玉从来就不是大家所以为的那样平凡普通。陆宜娴曾经跟老太太说,若梨玉是嫡女,必定是哪家公侯王府都嫁得。老太太只拨弄着佛珠淡淡一笑,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都是命数。 梨玉凝神听着,陆宜娴又道,“你有了身孕,若有人要恶心你,最好的方法便是给你房里塞个小妾。若要约束内闱,便得你先发制人,自己想法子了。还有就是生产之前,一定要准备几拨不同的稳婆,伺候的人要备足,底细要查干净,以防不测。等你胎像稳固公开之后,便把你乳母也请过去伺候,一针一线都避免经外人之手。” 梨玉点点头,陆宜娴知道她已经明白了。梨玉面含感激,“多谢姐姐教我。我娘就是死在邹氏手中的,连带着夫人也被父亲疑心,于是自小便远了我……我绝不会让我自己也折在内宅争斗之中,我定会保护好自己。” 陆宜娴含笑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人活着是要向前看的。” 第四十六章 连着出了两日的大太阳,这一日终于下了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金陵终于凉爽了些许。雨后便有些湿热,陆宜娴觉着闷,便叫人把竹帘都挂起来通风顺气。用过了午膳,眉姐儿上蹿下跳地要陆宜娴哄着才肯睡午觉,好不容易在次间把眉姐儿哄得睡着了,陆宜娴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到正房坐下,随手取了把扇子,看着院子里下人做事。 过了没多久,黛雪说了声“徐妈妈来了”,然后徐平家的便进来恭敬请安,说道,“请王妃的安。后街上的屋子已经给汀兰姑娘打理好了,给黛雪姑娘的车也一早套好了等下便能出城,明儿这个时辰就差不多到了。不过汀兰姑娘说公婆不过来,说要留下给王妃看着庄子,她叫我谢王妃的恩。” 陆宜娴慵懒地“嗯”了一声,“我都知道了,此事徐妈妈办得好,该赏才是。雪湖,取一吊钱来给妈妈。” 徐平家的千恩万谢地磕了头,接了雪湖的钱,又道,“先前您吩咐在库房里头找的几匹缎子和送子观音玉雕,还有一对麒麟金锁,一对八宝如意寿字联珠钗都找出来了,我已分别包好了,等您的示下,往哪处送去?” 陆宜娴点点头道,“取我的名帖,送到我二妹妹、苏家太太手里,苏家姑娘说是定了吕家二爷,这是给她添妆的,劳烦妈妈亲自跑一趟,说话伶俐些,讨个吉祥彩头才是。外头梢间的竹篮子里头有我亲绣的两个荷包和一封信,你拿了给我妹妹送去,这是给她的,别弄混了。”陆宜娴想了许久,还是打算告诉宜静,安姨娘所说的那些关于玉和庄容姨娘的话。宜静是朱氏的女儿,有资格知道亲娘的事情,而陆宜娴,大约能够想象樊氏的恶毒,干脆不愿意知道其中细节了。若宜静愿意,便自己去问容姨娘当年之事罢。 徐平家的答应了,觑着陆宜娴的神色,踌躇了半日又道,“还有一事……昨儿个夜里,袭香死了。” 陆宜娴眉心一动,“死了?怎么死的?” 徐平家的对陆宜娴的惊讶也表现出惊讶,旋即明白过来,立即跪下磕头道,“王妃恕罪,是小人办错了事了。袭香打了二十板子之后,一时不好挪动,外头也没有家人,便说让她养两日伤,等她能下地了再撵出去。可谁知当晚她便发了高烧,一直到昨儿个夜里,突然就没了……” 陆宜娴冷笑一声,“既然当日便病了,为何不来报我或是给她请个郎中?”徐平家的冷汗淋淋,陆宜娴面色更冷,“你是打量着来揣度我的心意了?你觉着,是我非要她死,所以干脆隐了这事,在后头推波助澜,等她真没了你再拿着此事来向我邀功。” 徐平家的大气不敢出,只再三磕头,“小人糊涂了,王妃恕罪……” 陆宜娴平静下来,想了想,“我未曾想要了她的命,但事已至此,也是命数,罢了。她娘家没人,你便好生把她埋了,做场法事罢。”陆宜娴连着叹了几口气,“好歹是一条人命,可惜了。”最后又看着徐平家的,“徐妈妈,你虽是老人,但今后可不要自作主张了……若你这么伶俐,小小一个王府岂不是屈才了?这事情你且好生办罢,若有人来问或是拿住了什么威胁到王府,我便只有不孝,劳烦母亲做主了。” 徐平家的连连说了几声“是”,然后立即出去了。徐平家的刚出了琼芳轩,下头几个等着的管事婆子便围上来笑问道,“王妃得了这个信儿,可赏你没有?若有什么好的,老姐姐可别忘了咱们姐妹们才是呀。” 徐平家的脸色阴沉,“赏什么赏?不罚已是看在太妃面子上格外开恩了!你们都给我出的什么馊主意!结果不仅没讨着好,反倒折了一条人命进去!” 一个婆子捂着嘴道,“咱们王妃原来当真这般心善么?袭香那丫头敢做出那种事,王妃居然还想着留她一条命……本想着二十板子一下去,本就是半条命没了的事,咱们再添把火,指不定正巧撞在王妃心坎儿上呢,谁知,这好可卖错地方了……” 徐平家的心内窝火,“你们几个还不把嘴巴闭紧了,人命官司的事,以后谁要翻出来,我看你们谁能得了好!幸好那丫头外头没娘家,方便遮掩。还不赶紧按王妃说的,把她好生埋了,再做场法事,免得横生枝节才是。” 另一个婆子道,“做法事又是一笔银子呢,王妃倒也真大度,为着这么个不值当的背主的丫头。” 徐平家的怒极反笑,“蠢货!这银子你当是公中出钱呢!咱们几个参与的,一人出一份,还要把这法事办得圆满低调才成!你们出的主意害死了人,你觉着王妃会让账房出这笔钱么?!”几个婆子一听要出体己钱,都有些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徐平家的冷笑道,“别在这儿缩着脑袋装穷!你们一个个的当管家婆子也十几年了,已经不知道得了多少明里暗里的好处了!王妃的意思你们听不明白?若下回事情再办得有差错,那便是体面银子都别想要了!还有谁不懂,我亲自领你进去请请王妃的意思如何?!” 几个婆子听了最后一句,都齐齐摇头,“好姐姐,你说个数,咱们出就是了。”徐平家的这才撒了气,领着这些人出二门去了。 陆宜娴思前想后,觉得不妥,还是唤雪湖道,“你亲自去盯着,如今府中多事,生怕有人拿着此事做文章,若有人打听,便一概闭紧了嘴,哪家的都不能说。” 邢大夫在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为了不惹人注目,还乔装成王府的管事才随着徐大管事进来。陆宜娴和徐太妃立即赶到书房,等着邢大夫的诊脉结果。赵寂明显也有些紧张,陆宜娴捏一捏他的手掌,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彼此支撑。 邢大夫向三人行礼之后,便凝神诊脉,只不过随着时间,邢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倒让陆宜娴和徐太妃两个心里没了底。诊脉结束之后,邢大夫也不说话,又取出一副银针来,往不同穴位上扎下去,每扎一个就问赵寂一句疼还是不疼,又折腾了许久,才把银针收了,然后坐下缓缓道,“王爷所中之毒,的确不是寻常能解的。只不过幸而还未深入肺腑,还算有得救,以我之力,或能解十之八九……只不过这个治疗的过程需长达数年罢了。若没有非常毅力,可是很难坚持的,一旦放弃,反而会加速毒素进入体内的速度。王爷可要想好。” 赵寂想了想,问道,“邢大夫,究竟应该如何治疗?” 邢大夫捋了捋一把花白胡须,笑着摆摆手道,“王爷倒也不必如此紧张,不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一样的难,只是繁琐复杂一些,需得有专人时时牢记,从旁提醒罢了。一来,我会拟一个方子,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要用黄柏水煎至三成,每半月服一次即可。二来,五年之内,王爷要修身养性,不得沉溺房事,每月最多两次,若破了戒,那老夫也无能为力。三来,第一年老夫会每月为王爷行针,从第二年起每三月行针一次。五年之后,毒应当便解得差不多了。” 陆宜娴听了面颊有些微红,倒是徐太妃眼中含泪,激动地先开口,“这么说,邢大夫便要长留金陵了?若您愿意,住在咱们府上,或是在外头置个院子,我们都依您的。我们再派人去接了夫人过来与您团聚。” 邢大夫想了想,“王爷当初救我性命,如今王爷有难,我定当报答,故而长留金陵倒是必须的了。太妃容禀,老夫一生为济世救人,若五年之内都在王府中,亦有负本愿,不若老夫便在王府附近开一家医馆,不在王府之时也可以诊治旁人。且王爷派人来取药也方便些,也可掩人耳目,若有人问,我自然也不会透露。” 徐太妃立即点头,“那医馆之事便由我们来做,只需半个月便能开张,我们再立即遣人去接夫人来。现下还请先生就将就住在府中。” 邢大夫拱手道了谢,徐太妃又连连回礼,安排了离赵寂最近的厢房住着,然后让戚妈妈抄了药方明日去抓药。邢大夫的事情一应安排了之后,徐太妃又拉了陆宜娴和赵寂二人,微微板着脸轻咳了两声道,“你们是少年夫妻,正是情浓的时候,但你们也听见邢大夫的话了,五年之内……你们自己要有数。” 陆宜娴脸红得像熟透的虾子,赵寂也有些不好意思,徐太妃不等二人说话,便自行离去了。夫妻二人这才对视一眼,赵寂轻轻捏一捏陆宜娴的手。 这一日闲来无事,正巧棠玉来访。陆宜娴自出了月子便没见到棠玉,知道前阵子顾老太师病重,忙着侍疾,自然是不能四处走动。今日既然过来,想来顾老太师已是痊愈了。陆宜娴让黛雪请棠玉到次间来坐着说话,雪湖端了茶水果子过来,然后安静地立在一旁。 陆宜娴率先开口问道,“顾老太师现下如何了?” 棠玉叹了口气道,“祖父是年纪大了,到了换季的时候总要病一阵子,不打紧。先前倒也有危险的时候,不过都挺了过去,可叫我松了口气。若是祖父去了,官人便要辞官守孝,最重要的,几房要分家,到时候岂不是闹得天翻地覆么……” 陆宜娴奇道,“虽然顾家如今是三房人住在一起,但账目都是各有各的,请了族人来见证说清楚不是就了了么?” 棠玉摇摇头,“哪有这么简单……那些产业若是按照人头分,我们大房岂不是吃亏?公爹早就没了,就官人和二弟两个男丁,不似二房人多。若是分了三份,二房三房自然也不干的。总之,都有自己的理,我瞧着谁也不会让着。再说,我们这一房,公爹没了,自个儿里头还要再分呢。我婆母定是要跟着我们,只不过二弟那份家产她倒未必舍得全给了,我那二弟妹冯氏是嫡女出身,又不是个好嗦摆的,到时候又不知道怎么闹呢。所以,我想着,祖父好好的,我的日子也能清净些。” 棠玉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本来我还叫了晚玉过来的,她让我跟你说一声对不住,说是她段家大嫂子病得重,就这几日的事了,大房的姑娘也在她跟前儿带着,有些走不开。等得闲了再过来瞧你。” 陆宜娴听了微微皱眉,“也是可怜人。只是,怎么就如此严重了?” 棠玉又叹一声,“嗳……约莫还是心病罢,心气儿没了,便也难好了。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被夫君厌恶,宠妾灭妻,也因为是庶长媳不得婆婆喜欢,晚玉还说自生了姑娘就伤了身子,听说嫁妆都快当没了。阿弥陀佛……她自个儿又是个庶女,娘家无人帮衬,这日子自然是点灯熬油一般。前儿个她娘家生母死了,这便病下了,谁晓得这一病竟还这般严重,晚玉说她二嫂子连棺材都预备了。” 两人又不免感慨一番。 棠玉轻轻喝了口茶道,“好歹也是正房太太,倒被妾室压了一头,到头来爷们儿也拢不住,妾室也管不了……要我说,妾室还是自个儿看中的好,外头那些狐媚子捏不住。我怀孕的时候就悉心挑了一个进来服侍,一家子身契在我手上,一点儿都不争宠,安分得很。” 陆宜娴点点头,“有桩喜事告诉你,梨玉有孕了。只不过你不许往别处说去,梨玉说要坐稳了才能说的,我不过先悄悄告诉你。” 棠玉很上道地表示理解,“那是自然,长公主府可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刚有孕就大张旗鼓地轻狂,只怕不好呢。不过梨玉本就不是那种轻狂的人。”已经有好几年为人妻经验的棠玉脑子突然一转,想到了另一层,“那岂不是很快要挑个人进来伺候了?” 陆宜娴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便劝梨玉自个儿早些挑了老实本分的进来,别等着婆母往房里塞人。况且,她官人也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房里若是闹腾了,长公主也会心生不悦的。况且她大房如今没有嫡子,若知道梨玉有孕了,估计也要有算盘的。嗳……长公主府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呀……只盼着梨玉平安顺遂罢。” 只不过,这件事的后续着实让棠玉晚玉陆宜娴一干人等酸了一把。 因为梨玉暗中挑好了人跟隋二郎说了之后,竟然被隋二郎一口回绝。不仅如此,隋二郎为了让梨玉安心,除了梨玉的陪嫁,其余所有年轻的女使全被撵了出去,换了一大群膀大腰圆的老妈子进来。后来棠玉表示羡慕的时候,梨玉又很害羞地说了一句,“其实……刚进府时,原先那两个通房也是他做主配人送出去的。我身份不敢跟大嫂子比,自然不敢自己动手,且那两个丫头又是婆母挑来的。谁知他根本就没让我管,自己就决定了……”棠玉听完心里猛泛酸水,直接迁怒了自家官人,连续三天都没让顾书亭进主屋睡觉,而一脸莫名其妙的顾书亭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原因了。 此为后话,说回当前。棠玉拿了手边的栗子剥来吃了,又取了帕子擦手道,“说起来,晚玉嫁到段家也快要一年了罢,现今还没有好消息呢。” 陆宜娴打趣道,“你以为谁都同你一般好生养么?澈哥儿要三岁了罢,什么时候再给他添个弟弟才好呢。” 棠玉嫩脸一红,推了一把陆宜娴,佯怒道,“竟取笑起我来了,还是这王府的主母,好没个正经!倒是你才要加把劲才是,先前……嗳……真是可怜了孩子,好端端地都没来这世上看一眼,就被奸邪之人给害了去了!”棠玉又冷哼一声,“谭家本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只这一两代借了樊氏的势才起来,教出来的姑娘这般德行倒也不稀奇。” 陆宜娴笑容淡了几分,只轻轻拍了拍棠玉的手,“罢了,别提这些了,你倒来戳我的心……” 棠玉忙道,“是我不好……嗳……我想起另一桩事来。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娘家,听母亲提了一句,大哥哥任期将满,父亲有意给他谋个外放。” 陆宜娴掂量了一下,缓缓点头,“舅舅是思虑周全了。” 棠玉不解道,“母亲还舍不得呢,说是外放清苦,历经风霜的,还不想大哥哥出金陵,最好在翰林院再干一任……倒是祖母和父亲意见一致。” 陆宜娴微微一笑,“如今大嫂嫂有了身孕,若下一胎是个哥儿,舅舅便可向宗人府请封世子。若那时大哥哥有了爵位在身,再谋外放,那便有些不合适了。趁着眼下出去历练也好,向来出阁入相不都是这条路子么?况且依着舅舅和越太傅的面子,大哥哥出去历练也不会受到很多阻碍的。” 棠玉迟疑着点点头,“我倒也担心将来官人外放呢。只不过我倒是没这么多想头,我只想着万一我那狠心的婆母不让我一同去,反倒留在家中伺候,那便不好了。” 陆宜娴笑着摇头,神秘地眨眨眼,“不会的。” 待送走了棠玉,已经到了要传晚饭的时候,陆宜娴该起身往朝暮轩去了。雪湖挑帘子进来一边伺候陆宜娴更衣一边低声道,“姑娘,我有桩蹊跷事要同姑娘说。” 陆宜娴挑了一件青灰色绡纱芙蓉褙子,一边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一边道,“什么事?” 雪湖把衣裳打理平整了才道,“先前姑娘让我盯着袭香的事,就是跟此事有关的。” 陆宜娴坐到妆台前拿了一枚珍珠耳坠戴了才挑眉道,“噢?” 雪湖递上另一枚耳坠,“那一日徐妈妈她们法事做完了,过了不久来了个小厮……那人来了之后在袭香坟前还哭了半晌,我便上前搭话,原来这个就是同袭香有私情的那个早就被撵出去了的福仁小哥。他晓得我是姑娘身边的丫头之后,便给我磕了个头,说是多谢姑娘大恩,又说袭香身不由己,被谭妃胁迫,可他后头说了句姑娘和孟妃都是善人,这话我听着便有些不对劲……于是我便多问了几句,他说当初他偶然见过袭香,苦于无法见面聊表心意,是孟妃从中帮忙,他俩才成了一对儿……” 陆宜娴手上动作逐渐停下来,“接着说。” “我又仔细问了孟妃何时从中牵线,又问了谭妃何时要挟他二人,发现日子竟然十分接近……我想着,以孟妃的本事,真要帮助他们,必不会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 陆宜娴缓缓攥紧了手边的犀角梳子,“你是说,或许是孟妃,故意将他们的事情透露给谭如蔻?那岂不是给谭如蔻递了一把上好的刀……?”陆宜娴仔细想了想,“不对,袭香是我房中的人,孟妃怎么会无缘无故好心撮合他们俩?况且内院同外院本就是不许来往的……” 陆宜娴缓缓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半晌才露出嘲讽的笑容,苦笑几声之后缓缓摇头,“孟徽仙,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雪湖见陆宜娴身子气得有些颤抖,急忙扶住了,担忧道,“姑娘……” 陆宜娴流下一滴泪来,“我一直盯着谭如蔻,却忽略了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原来我才是个傻子……孟徽仙,是一个比谭如蔻心机深重百倍之人,先前的无礼挑衅不过是伪装罢了。她竟然比我还要早地察觉到谭如蔻想害我腹中孩儿,可见暗地里在这府里也培植了多少人为她所用……她察觉到了,于是她想法子帮谭如蔻,所以她发现福仁对袭香的心思之后,立即加以利用,让袭香成为了谭如蔻手里的刀……袭香,到死都以为孟徽仙才是个大善人……太可笑了……” 雪湖听了,心中亦是惊骇,“可,孟妃为何要这样做?她也想害您的孩儿么?” 陆宜娴思前想后,许许多多的细节如同细碎的雪花一般飞入脑海,“我不能确定……我得想法子去验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咱们先不能乱了阵脚。”陆宜娴平静下来,“该过去伺候母亲用晚膳了,先过去吧,不然要迟了。” 雪湖问道,“不如将此事告诉太妃?” 陆宜娴摇摇头,“谭如蔻是宫中的棋子,她的事是家事,但孟徽仙的事是内宅之间妻妾之事,自然不同……况且我还有许多疑点没有弄清楚,此事我自己来处理罢。你去寻伏管事,让他带人把那福仁捉了来,写下口供摁了手印才准放人,后头也一直派人盯着他。” 陆宜娴看着夜色将近,整个王府被笼罩上一层夕阳的余晖,可在陆宜娴看来却如同血色一般有些刺眼。盛夏的黄昏,陆宜娴竟然觉得有些冷。 第四十七章 一转眼到了七月初,正是宜雅出嫁的日子。因着宜柔昌王府侧妃的身份,陆家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一般,官眷来往不断,络绎不绝。蒋姑妈以当家主母的姿态迎来送往,好不热闹。陆宜娴以赵寂身子不好为由,一人前来,于是刻意低调,只等着沈家几个玉到了,便单独开了一桌坐了,然后低声吩咐雪湖,等宜静到了请她一同过来坐。 晚玉笑着道,“方才我同官人一路过来,瞧着襄阳候府很是看重这门亲事,肖家几个兄弟全都来了,外头围得水泄不通的,好大的阵仗。娴姐姐从内宅那面过来,想必没瞧见这般盛况罢。” 陆宜娴点点头,“我来得早,先去见了姑妈便直接过来了。嗳……你们先坐着,我去里头瞧瞧新娘子。”说罢陆宜娴起身辞了三个玉,然后往内宅里头去了。 宜雅对于陆宜娴的到来不算惊讶,但言谈之间却是掩盖不住的生疏。陆宜娴看她丰润微红的脸颊,便知道她心里也是欢喜的,于是对这样的生疏也就释然了,坐了小半刻说了些喜庆的话,便出来了。陆宜娴摸摸有些笑得发酸的脸,雪湖嘀咕道,“人家既然不欢迎咱们,咱们何必……” 陆宜娴轻轻摇摇头,“樊氏是樊氏,我不会把上一代的罪孽和仇恨带到下一代身上,可惜她们与我想的不是一样的。宜雅大喜的日子,何必让她不痛快?回席面上去罢。” 走了没多久,陆宜娴远远看见一盛装丽人,身边簇拥着不少女使丫头,一路逶迤而来。陆宜娴知是宜柔,又见她如此风光,便可知在昌王府十分得宠。宜柔亦看见了陆宜娴,抬手让伺候的人停了下来,自己走上前来道,“多日不见大姐姐了。听闻献王府嫡长子早夭,大姐姐可要早些养好身子振作起来才是。” 陆宜娴早已料到,面容没有一丝改变,“今日不比别的,是宜雅的喜日子。你是想再来一回王家的事情么?只不过这回,丢的人可就大了。” 宜柔柳眉一挑,“你敢?!” 陆宜娴冷笑一声,“我为何不敢?于理,都是嫁入王府,我是正室你是侧妃,不算僭越;于情,长幼有序,嫡母不在当以长姐为尊,做姐姐的教诲妹妹,谁能说我半个不字?!倒是你,若是丢了昌王府的脸面,那才是真的叫人看笑话。” 说罢,陆宜娴再不看她的脸,径直离去。未出二门,却瞧见宜静的身影,陆宜娴问道,“你也过来瞧四妹妹么?” 宜静冷哼一声,“樊氏的女儿出嫁,同我有什么相干?若非顾念外头闲话,我才不想回来。我是听沈家姑奶奶几个说你在内宅,我便过来寻你的。” 陆宜娴瞧宜静这般冷面,便试探地问道,“你去过玉和庄了?” 宜静沉默了半晌,终是点点头,又怅然地舒了一大口气,“去过了,去了回来便病了一场,这才刚好呢。一想到樊氏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我便觉得愧对我生母。” 陆宜娴挽了宜静的手,“瞧你清减了许多,原是病了。” 宜静轻轻摇头,“不妨事……对了,我前些日子还听见好笑的事呢。” “噢?” “宜雅既是樊氏所出,总归如今身份尴尬些,怎么竟能高嫁襄阳候府?先前我一直不晓得,直到我听说……咱们这位姑妈,到底是个人物。”宜静带着嘲讽的笑容,“倒把樊氏说得如同贞洁烈妇一般,为不连累夫家,自愿休弃,如今带发修行云云……说这话,也不怕佛祖显灵!姑妈这么一说,樊氏倒是个深明大义的了,真是了不得。” 陆宜娴听罢也不过含了三分笑意,“姑妈也是为了两个妹妹婚事着想,若不如此,陆家哪里有今日呢。姻亲和故旧,本就是极重要的。你瞧瞧你官人,若非托着父亲,哪里这般顺风顺水?” 宜静点点头,“我自然晓得,只不过倒是樊氏白白得了便宜,心里总忍不了这口气罢了。姐姐不知道,容姨娘对我说了什么……”陆宜娴不想知道,能让安姨娘自饮红花断了生育,樊氏让容氏做的事情必定吓坏了安姨娘。 陆宜娴叹了口气,“过去的事情,咱们就别想了。如今你有了夫家有了孩子,当认真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宜静道,“我知道,可是姐姐,你瞧如今宜柔和宜雅,嫁得多好,樊氏也好端端的。似乎到头来,谁也没遭到报应。” “报应不是这么早就会来的,这才几年?不过,瞧宜雅这般喜色,想必是很满意这门亲事,愿她也能同肖家六郎举案齐眉罢。”陆宜娴知道宜静自去过玉和庄之后,对樊氏的恨已然倍于以往。陆宜娴倒也不想劝宜静放下仇恨之类的话,毕竟冷暖自知,不能要求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大度,于是陆宜娴索性换了话题,“别想了,妙鸳明年出阁,你这做嫂子的还有得忙呢。萱姐儿和庆哥儿都小,如今公婆又在,你操持一家,定是辛苦得很罢。” 宜静笑了笑,“说起这个,为着妙鸳的婚事,官人和婆母可吵了好几架,我又不敢劝,好歹最后官人让步了,这才定了吕家。韩家实在清贫,倒也罢了。” 二人一道回到席面上,宜静自去同几个官眷太太攀谈来往,陆宜娴便同三个玉坐在一块儿说话吃果子。陆宜娴看着梨玉问道,“身孕的事,还未公开么?” 梨玉含羞摇摇头,“不急在这一时。万一婆母晓得我有了身子,不让我出门,今日岂不是见不到姐姐们了?我同官人说好了,再过几日罢。” 晚玉笑道,“你也太稳得住了,都快三个月了还能忍着不说。” 棠玉捏一把晚玉,“梨玉自小便性子沉稳,本就和你不同。你若什么时候能学着些梨玉的稳重,母亲和祖母也能放心些。上回你在段家闹了一出,真叫人担心死了。”棠玉吃了一口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你大嫂子新丧,你怎么过来了?别冲撞了人家的喜事才好。” 晚玉叹了口气道,“婆母又不想大操大办,只吩咐二嫂子一应周全了。丧事一早办完了,除了要好的几家,别的都没通知到。我是平辈,又不用戴孝,能冲撞什么?可惜了燕姐儿那可怜的孩子,如今养在婆母膝下,说是等填房进了门再送回大房养。” 梨玉听了,微微皱眉道,“送到继母手底下,只怕……”梨玉又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段太太肯多疼些那孩子就好了,祖母养个姑娘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晚玉撅嘴道,“如今婆母肯接燕姐儿过去已然不易了,平日里婆母什么时候待见过大房?” 棠玉灵机一动,“不如让燕姐儿跟着你家七姑太太罢?又能学许多东西,又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晚玉听了,亦是眼神一亮,“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燕姐儿如今本也在上闺学,就近跟着姑姑那也是好的。” 梨玉非常恰当地浇了一盆冷水,“等继室进门,哪还有孩子不送回去的道理?” 陆宜娴见晚玉略有些沮丧,便含笑道,“也不用觉着后母都是不慈悲的,再怎么说燕姐儿是长房嫡女,吃穿用度总不会太亏欠……别的不说,婵姐儿在棠玉身边长得可好了。” 梨玉苦笑道,“世上哪有几个嫡母是像大姐这般仁善的?”然后又一时惊觉说错了话,遂转头拿了果子默默低下头吃着。 只不过棠玉晚玉似乎并未察觉,晚玉仍是笑着道,“上回我去瞧澈哥儿的时候,一看婵姐儿都长得好高了,眉眼也漂亮呢。就是娟姐儿还小几岁,只不过瞧着也是个美人胚子。瞧着这么多孩子出世,将来说不准其中就有亲家呢。”说罢四人一齐笑起来。 正在此时,只听得外头远远一声,“庆阳孟家到!”这通传的声音不大,也无人在意,只不过陆宜娴听了却眉心一动,向三个玉道,“我姑妈的大姐儿夫家过来,我去见个礼,你们先坐。” 陆宜娴辞了这头往前头过去,果然门口下轿出来一个年轻妇人,身材瘦削,眉眼同蒋姑妈很是相似,想来便是蒋姑妈的大姑娘,闺名采愉的那位孟家大奶奶。她不过二十四五,看着却有些显老,不知是为何劳心所致。同她一路来的还有她的官人,庆阳知府的大公子孟征。蒋姑妈见了长女,立即迎上去,攥着手说了好些话,又让人好生送进去。陆宜娴只在远远一边看着,并不上前,只等着孟蒋氏辞了蒋姑妈往里头来了,她才慢慢走上前笑道,“表姐安好。” 孟蒋氏并不认识陆宜娴,便只得略带着些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是……?” 陆府的下人在一旁急忙道,“这是咱们大姑奶奶,如今的献王妃。” 孟蒋氏听了,立即堆着笑容道,“是我眼拙了,竟认不出嫡亲的表妹。” 陆宜娴故作亲密地同孟蒋氏并肩走着笑道,“表姐客气了。说来惭愧,表姐夫好不容易来金陵一趟,我却没把孟家妹妹给带来。如今她说要在佛堂祈福,轻易不肯出门。” 孟蒋氏听得“佛堂祈福”几个字,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嘲讽,旋即笑容便淡了几分,“既是表妹府里的人,自然是都听表妹安排……况且便是她来了,怕也只有我官人肯见她。” 陆宜娴听此中有蹊跷,正想问,孟蒋氏却抢先道,“罢了,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没头没脑的,倒让表妹看笑话了。随口一说,表妹莫往心里头去。”既然这么说了,陆宜娴便也识趣地不问了,把她送到席面上坐了又闲聊了几句,便借口离开了。 雪湖在旁嘀咕道,“若真是不愿吐露什么,何必故作姿态呢?” 陆宜娴含笑摇摇头,“若非做戏,那便是恨极了。” 待梨玉有孕的消息缓缓传来之时,已是七月下旬,陆宜娴虽然一早知道,但还是备下了贺礼让人送去。这一日恰巧宜静来访,见雪湖递了礼单给陆宜娴过目,知晓是梨玉有孕,便含笑道,“沈家妹妹果真是好福气,这才成亲多久呀,便有了身孕了,若是得了个公子,那长公主心头可舒坦了罢。同是庶女,还是沈家妹妹有福气……不对,如今可是嫡女了。” 陆宜娴不欲说些嫡庶之事,只拿了杯茶喝了道,“她是个粗心大意的,都要四个月了才知道有了身孕,后头且得万事小心呢。” 宜静拿过一把绢扇,悠悠扇着凉风,“再怎么说,人家有夫君疼爱,到底是不同的。” 陆宜娴瞥一眼宜静,“说得像你没有似的。” 宜静倒是大大方方承认了,不过又摇摇头,“我可没说我自己,瞧姐姐没反应过来,想是前些日子的稀奇事,姐姐还不知道罢。”陆宜娴听了便饶有兴趣地等着,宜静正了正身子低声道,“是宜雅。说是回门那日面色憔悴得很,我让人打听了,说是新婚之夜,肖家六郎去了书房,根本没有圆房,接连这些时日皆是如此,只把她当个摆设一般……本来这种内宅阴私,是极难打听的,我问了陆家的下人都说不知,反倒是肖家传出来的消息。” 陆宜娴微微皱眉,“肖家……?” “可不是?”宜静很感慨地摇摇头,“虽说是荆国公做的大媒,贵妃跟前儿过了明路的,肖家理应郑重对待宜雅才是,但不知肖家为何这般态度……都说肖家六郎同先夫人感情深厚,如此看来,的确不假。只是可怜了宜雅,受委屈做人填房不说,如今还要被人耻笑。咱们自家人说过了倒还叹息两句,外头只怕传出去闹笑话……” 陆宜娴想起赵寂提过的肖六郎和先夫人朱氏之事,只得叹一口气,“这婚事都已然这般,只能宜雅一人承担了。” 宜静冷笑一声,“咱们姑妈,当初可对此事推崇得紧呢。现在想想,宜柔去给人做小,宜雅去做人填房,算得什么好亲事?说起来,就连大姐你,也是被太后赐婚……这一家子姐妹倒还真是命苦。” 陆宜娴含笑道,“你命苦什么?你夫君上进,如今不与庶嫂同住,待妙鸳出阁公婆便要回杭州去。到时候你又是京城苏家的当家太太,又有一儿一女,家中又从来不缺银子使,我瞧你日子才最是舒心的。” 宜静听了此话,倒是突然犹豫了一番,最后才踌躇道,“姐姐,我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事情要同姐姐说……只是,我实在不知如何张口。” 陆宜娴奇道,“能有什么大事?是银子摆不平还是人摆不平?” 宜静摇摇头,“姐姐说笑了,我公婆既然商贾出身,哪里有银子摆不平的事情……的的确确,是人摆不平。我也没了法子,想着姐姐懂得多见识多,便想着问问姐姐。” 见宜静这般迂回,陆宜娴便逐渐明白过来,让雪湖领着伺候的人全都出去了才低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宜静沉沉叹了口气,“妙鸳先前不是定了吕家么……?可前些日子我才晓得,那位吕公子竟然同吕大人的一个妾室竟有了身孕,这……弟弟同兄长之妾有染,这自然是品行不端,不可结亲。”陆宜娴听了便点点头,宜静又接着道,“然而吕家与我官人关系密切,又有提携之情,即使是退婚也万万不可得罪了吕家……” 陆宜娴皱眉道,“那吕家是强压着不肯退婚么?” 宜静摇摇头,“这倒也没有。吕家自知理亏,倒也同意退婚,只不过女儿家最重清白,对外总要有个由头,可又不能将实情道出,这样岂非得罪吕家?只是如此一来,事情便难办了。本来,我们想着,先前不是还有位韩大人么?若韩大人与苏家定亲,便可说韩大人求娶之心甚是真诚,吕家愿成人之美……可当初我们因他清贫不肯将妙鸳许他,如今出事反倒找上人家,这也实在羞愧,官人也不好开口……可此事若不解决,岂不是拖累了妙鸳……” 陆宜娴听罢,倒是实实在在叹了口气,“这的确不是桩容易解决之事。” 宜静也是愁容满面,“婆母知道此事气得病下了,妙鸳倒还懂事些,只说了务必退婚,别的倒也一概不提了。” 陆宜娴想了许久,“姑娘要找人家倒也不难,只不过你也瞧见了,总不能去做人家的填房侧室罢?又要是为官者,又要是身家清白人品端正,又要是未曾婚配,妙鸳是要做元配嫡妻,这便很是不容易了。”陆宜娴思衬半晌,“不如求父亲从中斡旋罢。” 宜静听了面色便沉下来,自她出嫁,便很少给家中来信,与陆闻章也不过关系平平,平日见面不过尽了礼数,并不十分热络。陆宜娴看宜静低头绞着帕子,亦无奈道,“父亲同三家都是有些情面在的,若先能由你官人透露出吕家之事,再由你父亲从中相劝,你们家又姿态放低些,多多陪些嫁妆过去,想来韩家没什么不依的……先前你说,这位韩大人家境清贫至极,又入了翰林院眼光又高起来想同官家女儿结亲,这才年过二十仍是独身一人。你官人既是同僚又是好友,这门亲事应该他拒绝不了。到时候吕大人再一同说项,几家合谋把此事掩了过去便也是了。” 陆宜娴见宜静神情仍有些犹豫便拍拍她的手背道,“你若心里不舒坦,便让你官人亲自去求父亲罢。他是父亲的学生,又是进士女婿,总有几分薄面不是?” 宜静微微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罢。”说罢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府商议,陆宜娴知道她挂心此事也不多留,只叫黛雪送了出去。 这厢雪湖端着燕窝进来笑着道,“姑娘,汀兰姐姐到了。若非先前她婆母病了,早就该回来了,这都拖到了七月下旬,姐姐让我给姑娘赔罪呢。” 陆宜娴笑道,“不必说这些,快让汀兰进来。” 不多时,湘妃竹帘外头便有了动静,妇人打扮的汀兰掀帘子进来给陆宜娴跪下,结结实实行了个大礼,含着泪道,“多日不见,姑娘可清减了,我听闻小世子的事,本想着立即回来,可惜婆母病得重需人照料,这才一时走不开。后头姑娘让徐妈妈拨的屋子我已收拾妥当,都是姑娘抬举……” 汀兰还要再说,陆宜娴已经招呼雪湖来扶她起身,“嫁了人,话也多了。雪湖和黛雪成日忙着,你回来也可让分担些。对了,你婆母如今身子可大好了?若是日后有什么,拿我的帖子请郎中来瞧就是。” 汀兰点点头,“多谢姑娘体恤,如今婆母身子已无恙,我也好安心伺候姑娘。” 陆宜娴含笑道,“如今你新婚不久,抓紧时间有了身孕才是。若你早日有了喜讯,我心里也高兴,若是个姑娘,将来正好养大了挑进来跟眉姐儿一道。” 汀兰闻言,立即便哭着跪下磕头道,“我没想到的,姑娘竟都想到了,多谢姑娘大恩……我本是父亲欠了赌债卖身进来的,没曾想还有今日。姑娘替我买断了身契脱离了我爹,又替我寻这般好的夫家,连我将来的孩子也有了盘算,我此生已是无以为报……” 陆宜娴听了眼角也有些湿润,立即让雪湖扶了起来,“这是做什么呢?倒让我也伤心了,快快起来罢。荀妈妈年纪大了,又顾着外头自家,如今也不是时时在府里伺候,有些事情便要你来替我分忧了。” “这都是我该做的,姑娘放心,我一定办好事情,不给姑娘添麻烦。”汀兰想了想,又低声道,“谭氏之事,雪湖已同我说了,我心里时时愧悔,若当初我在姑娘身边守着生产,总是要妥帖许多,哪里还轮得到那些个小蹄子去守炉子……这院子我必给姑娘守好了,再不出这样的差错。” 陆宜娴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你回来得正好,我还真有件事要你去办。你最是会察言观色的,你选些精致的贺礼,送到襄阳候府去,就说宜雅回门那日我不在,问她安好。” 汀兰听了有些犹豫道,“外头都说四姑奶奶过得不好,咱们这般,会不会倒伤着她了?” 陆宜娴一惊,“连你也晓得了?” 汀兰点点头,“这几日都传遍了……” 陆宜娴叹了口气,“那你便去打探一下,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肖家哪些人为难了她?你还是带着东西去一趟襄阳候府罢。宜雅毕竟是我的嫡亲妹妹,如今过得不好,我心中总也放心不下。” 第四十八章 过了大半个月,宜静才传话来说事情办妥,又说此次陆闻章十分出力,从中相劝多次,最后谁也没得罪便把妙鸳的亲事给重新定下了。又说当日过定下聘时,许多人都瞧见,于是吕家也对外宣称吕家二公子要回祖宅安置诸事云云,唯恐误了姑娘这才退婚,这样便没什么人提起此事了。 今年似乎过得极是平和,没有旱灾,也没有发大水,田间庄子收成都不错,是个丰年,国库亦是逐渐充盈起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陛下身子愈发不好,朝政之事多让群臣自理,朝政也倒是运转得过去,没有出什么乱子。且自入了秋,陛下常卧病榻之后,昌王便时常入宫请安陪伴,又经常在床前侍疾,博了一番孝名。到了十月,钦天监便上书,今年风调雨顺是贤主之功,后头再有几个文臣进献的贤主论之类歌颂功德的锦绣文章。 赵寂听闻之后,失笑道,“表面夸的是陛下,实则说的怕是昌王罢。”眉姐儿趴在赵寂背上,像只小猫儿一样扭来扭去,赵寂把眉姐儿抱过来亲了一口,“眉儿乖。” 陆宜娴看着父女俩,露出平静的笑容,“陛下又何尝不知呢?听说,陛下看了钦天监的奏本,只说了句‘莫非天象果真如此’……如今这金陵城只怕是要有动静了。” 赵寂点点头,“平日里陛下说了什么哪里传得这么快?只怕是刻意为之罢。仪贵妃毕竟与当初的淑妃不同,能在皇后和当年盛宠的淑妃之下,果然不是一般人。” 陆宜娴想了想,“若你担心,可需要我和母亲进宫请安,打探些消息?” 赵寂摇头,又按住陆宜娴的手背,“不必,咱们关上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罢……我想着,给咱们眉儿生些兄弟姐妹才好。” 陆宜娴推一把赵寂,“少拿眉儿作挡箭牌,眉儿可没说想要。” 赵寂把小念眉的身子扳正,含笑问道,“眉儿,想不想要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呀?” 小念眉并不能理解亲爹的心思,只瞪大了双眼,无辜地看着赵寂,嘴里只含糊不清地念叨。陆宜娴一时笑倒,这笑声让门外的雪湖都听见了,并且很感慨地对一边的元宵说,“自嫡子夭折,再未听见娘娘这般开怀了……” 赵寂佯怒,轻轻拍拍念眉的头,“小念眉,怎么不跟爹爹一心呢?” 念眉听了这话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腮边的小梨涡,还手舞足蹈的。赵寂也再绷不住脸,只把念眉搂在怀中亲了又亲,“我的大闺女欸……” 却是汀兰匆匆进了房内,隔着帘子躬身道,“禀王爷,娘娘,从大表姑奶奶处刚得的信儿,顾太师府老太师病逝了。” 二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陆宜娴想了想,“我毕竟是表亲,不好过去掺和分家的事,只能在外头祭拜。汀兰,你带个话给棠玉,就说若是忙不开,可把孩子送来。” 待汀兰到了顾家内宅,却见里里外外许多人,几房的亲眷、顾家的耆老、各府的下人乌压压挤在灵堂后头,汀兰好不容易寻得棠玉的身影,上前回了话,棠玉谢了两句,便让珍珠送汀兰离开。这厢闫夫人、晚玉、梨玉也到了顾家,只在一旁坐着瞧。 棠玉如今有两场仗要打,一场是大房分家,一场是内部再分,只不过第一场主要还是棠玉的婆母顾夫人出面,但这第二场便是棠玉要拿主意了。只不过,这第一场且要许久,棠玉先可一旁观战,养精蓄锐。 只听得二太太尖利的声音传来,“咱们二房人丁兴旺,下头孩子多,若是三房均分,那落在人头上岂不是我们最少?大户人家都说人丁兴旺是福,当初因着我们这房子嗣多些,公爹也说我们是延续香火的功德之人,怎么如今偏偏让我们这些有功之人受委屈?我自晓得我们这房比不上大嫂子他们房里出息,我的韫哥儿再怎样也不过是庶孙,哪里比得上大嫂子的嫡子亭哥儿,长房长孙,占尽风光……但是,再怎么说,同为一家人,也不能这样作践了我们呀!”二太太说到后头嫡庶之事,便开始掩面哭泣,然后又抱着小儿子顾书韫哭起来,顾书韫倒是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着,颇有几分尴尬。 棠玉的婆母,顾家大太太只不过轻轻“哎哟“一声,做出些凄婉的神色,“二弟妹这话说得便让我伤心了,自公爹身子不好,便是我管家,平日里头几个孩子我都一样对待,从不看半个嫡庶,今日亲眷耆老们都在,若是不信大可传人来问,我可有亏待哪个半分没有?你大哥走得早,床前对我说要我好生照拂兄弟,我从未敢忘,弟妹扪心自问,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好?那玉春园、琼花楼的哪回来收账我不是在公爹面前替你们遮掩?许多花销用度难道我没有暗中贴着?如今……如今倒说我作践了你们!这般辱我清白,不如跟着公爹去了的好!” 众人听到玉春园、琼芳楼,不觉露出些鄙夷的神色,二房几个男人大半贪财好色,皆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尤其二太太的大儿子磐哥儿,更是闹出为戏子伤人的丑事来。大太太说罢只把脸扭到一边,掩面抽泣,棠玉很上道地抚胸递茶拿帕子,二太太脸色变了又变,见大太太抖露出许多丑闻,便也不敢张口乱说,只又看向三太太,“三弟妹倒是说句话呀!你们家衷哥儿现今还在念书,又未曾娶媳妇,恬姐儿又小,我们老的过得苦些无妨,可是怎么能苦了小的呀?” 三太太何氏话不多,本是坐在边上看,突然被二太太点到,只缓缓站起身来道,“二嫂嫂心疼我们,我心里晓得,只是我家官人还在观里没回来,此事我哪里好轻易拿主意……如今公爹没了这样的大事,我已叫历哥儿去接他回来了……”三老爷此人,在娶妻十年之后突然一朝厌倦尘世,一心修道,长年累月地跟一群道士一起炼丹,亲眷一概不见,只年下见儿子一面。只不过虽然三老爷离家已有年头,但当年也是妻妾成群,除了两个嫡子一个嫡女,还有一个庶子和三个庶女,人丁十分兴旺,只不过跟四处厮混的二房父子比那还是安分很多的。 二太太冷哼一声,“三弟妹惯会做好人的,莫到时候吃了亏没地儿说去!” 三太太闻言,涨红了脸,只拿着眼睛瞟着大太太道,“大嫂子房里人虽少些,可到底个个有出息,康哥儿自娶了媳妇,日日读书上进的,眼看前程都在前头……既是对顾家光耀有功之人,到底也不能薄待了……” 大太太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倒是二太太闻言,眼神如刀子一般在三太太身上来回刮了几下,突然冷笑几声,“哼,我倒是忘了,原来三弟妹是顾着这一层……也是,我们房里哥儿没本事,仕途上提携不住历哥儿衷哥儿,三弟妹哪里还记得我们?”然后又转了神色做出哀戚的模样,“便是我们没本事,也是一家人,也不能薄待了我们不是……嗳……说起来,公爹走得匆忙,也未曾留下字据文书,若是早早说清,我们也不至于这般难做……” 大太太突然一个犀利的眼神甩了过去,“你好大的孝心!公爹刚走,尸骨未寒,你便敢编排公爹的不是了!”大太太说罢,族中耆老也皱起了眉头,后头女眷们亦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二太太看了一圈这才低了头。 棠玉听得头昏脑涨,这二太太话糙理不糙,的确,顾老太师走得仓促,没来得及先写个文书免得将来分家事多。总之,三太太看着情形,为了儿子的前程正在给大太太卖好,但二房人多也是事实,绕来绕去总之都是有自己的道理。棠玉自个儿心里肯定还是希望三房均分,这样后头跟庶弟分家时手头也能宽裕些。总之,吵了半个月,等顾老太师都埋下去了,也没得个结论,正当此时,一位关键人物,远嫁出去的大太太的嫡女顾书盈,从登州回来了。 这位顾家大姑奶奶,自小就是受祖父和父亲宠爱的长房嫡长女,又是这一辈的嫡长孙女,可以说是占尽风光与体面,后头又嫁给登州任家的嫡长子。如今她得了祖父病故的消息,这才匆忙赶回来。要说出嫁女本不该掺和分家之事,然而这位大姑奶奶实在在顾家太有地位,也太有手段(据棠玉后来悄悄透露给陆宜娴的话来说,当初她未嫁之时,便是堂房的兄弟姊妹,也没有一个敢在她跟前耍心眼的,顾老太师也常常感叹为何她偏生是个女子,不然定比她亲爹强上百倍),如今夫家又风光,倒叫人忘了她的身份,只听她如何分辨。 “几房本是一族之人,何必这般针锋相对,伤了和气呢?二婶婶的考量我心里晓得,书妍书然两位妹妹还未出阁,韫弟也还在念书,家中处处皆是用钱之处,既分了家,一针一线都没得补贴,自然要紧着过日子……至于三婶,几位弟弟也还未娶亲,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三叔又常年不在家中,难撑门户,自然也有苦衷……先前父亲在世之时,常说要关照叔伯,不可慢待,我母亲这长嫂做得如何,外人不知,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岂能不知?那年因着历哥儿上学,我母亲给娘家写信托人,使银子走门路,样样没说半个不字;书妍妹妹体弱,这些年延医问药,再贵的药材说开就开,也没多半个心眼儿。如今要分家了,各位叔叔婶婶,也该念着往日的情分体恤一二才是呀。”她说罢,扫视了四周无人说话,这才轻轻接着道,“二婶说得不错,多子多福自然是喜事,那做官念书、考取功名,自然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这便要一视同仁不是?” 二太太的娘家嫂子是个急性子,便直截了当问道,“说了半天,大姑奶奶可有什么好法子没有?不若说来听听,叫大伙儿评断便是。” 顾大姑奶奶轻轻乜了一眼那人,转头看着几位族中耆老,“自然是有的。” 顾家堂房一位族叔闻言便道,“都说大堂兄家的大姑娘是一等聪敏的,那便快说罢。” 她也不急着开口,只悠悠道,“如今,不过是按人还是按房分的难题罢了。既然各有各的道理,那便都照顾到不就是了?” 三太太听晕了,也忍不住道,“哟,我的大姑奶奶,你可别绕弯子了。” 顾书盈放下茶杯,肃声道,“祖产不动,其余房屋田地,庄子店铺,银钱古董……未出嫁女按半男算,考取功名按两人算,为官者按三人算,岂不两便?”棠玉听了,心中豁然开朗,这位大姑奶奶着实是个妙人。一来,强调顾老太师这一支如今只有长房有人做官,还提着顾家的门槛,将来二房几个堂妹也能说些好的亲事;二来,大房人丁稀少,但顾书亭一人顶三人,顾书康也有秀才的功名,那份额不也上去了;三来,三房的历哥儿已有了举人的功名,三房这也跟着沾了光,仔细算算三房分到的便与二房相差无几了,况且三房将来还要长房扶持,自然不舍得关系闹僵。虽然说,即使这般,大房也不能分到三分之一的家产,只不过也比先前二房提议的好太多了。棠玉转头去看自己的婆母大太太,她听了微微皱了皱眉,不过貌似很快便接受了。的确,长房虽然分的少些,但顾书亭争气,将来自能撑起门户,好生经营,又在外人面前树立了好名声,分家长房分得最少,任谁看来,都是长房大度宽厚,将来也不会落人口实,徒增麻烦。 只不过,还有一个好处,棠玉没想到,但是大太太想到了。按照这个分家模式,到时候内部分家不也可以按照三比二的形式分么?长房内部的事情,外头谁还能插手不成?况且这二儿媳妇冯氏娘家富裕,又不是撑不起门户的。大太太心中透亮,不住点头。 二太太张了张嘴,还要再说,却被这位姑奶奶抢了先,“如今祖父新丧,若要再这般争执不休,岂非不孝?!”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况且大房又这般让步,二太太要再说,那便不占理了。而因着历哥儿而占了便宜的三太太自然把嘴闭的跟蚌壳一般,气儿都不出。宗族耆老眼见无人反对,便很上道地起身宣布同意,众人也没什么要说的,于是很快叫了帐房先生过了写下文书,正式分家。至此,闹了半个多月的分家大戏终于落下帷幕,长房仍旧住在顾家,其余两房便要自行搬离出去了。 分了家之后的棠玉便从大奶奶变成了大太太,她的婆母荣升顾家老太太。分家这样的大戏陆宜娴自然是瞧不到了,棠玉说起时一脸的佩服,“那位大姑太太当真是受宠的嫡女做派,又伶俐又聪明,也不知我婆母那样人怎能生出这般的金凤凰?” 陆宜娴笑道,“都说生养生养,这大姑太太又不是养在你婆母身边,反倒是养在祖父祖母膝下,自然是不同的。我记得顾老太师的发妻也是名门出身的。” 棠玉点点头,又有些惆怅,“只是,我们怕也是要分家了……罢了,我也不说什么,且看我那婆母怎么打算罢。”非常出乎棠玉的意料,顾家大太太对于此事的态度倒不是很积极,等到办完了丧事一家子坐下来说话,她却道,“咱们这房本就人丁少些,若再是分了家,过年过节连个一桌也凑不齐了。老二媳妇嫁过来这才多久,我还没好好疼她,这便要出去,自个儿怎好当得起家呢?”然后委婉地表示,将顾家划分南北两院,暂且先不分家,又让两个儿媳一起管家。 棠玉不解,陆宜娴却笑道,“听说冯家可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呀。” 棠玉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这老太婆竟算计到弟妹的嫁妆上去了。这种事情,若叫祖父晓得了必定要骂,祖父才走多久呀,她便又开始了……哼,公爹祖父都走了,她怎能不摆摆谱?” 陆宜娴想了想,“老太太糊涂,你还是别跟着糊涂的好,这种事,二太太也不是傻子,你暗中帮衬些,她心里会晓得的。” 待送走了棠玉,黛雪从外头进来,拿着一卷手抄经文递了上来,低声道,“我刚从园子那头回来,瞧见孟妃身边的丫头拿着这个往太妃房里去,我拦下了问了问,说是孟妃手抄的佛经十二卷,进献给太妃的。我拦了下来,说是由咱们转呈。” 陆宜娴看了一眼有些惴惴不安的黛雪,轻轻点了点头,“你做的对。”黛雪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想着近来孟妃不安分得很,便多留意了些。想来是希望太妃放她出去……” 陆宜娴看着窗外,如今已是初冬时节,金陵虽然不大冷,也还没有下雪,但时常会有寒风刮过。这么一想,也把她拘在那儿半年多了。那小佛堂四面透风,想必有些冷得难受罢。陆宜娴想起小产的那一日,比这寒冷冬日还要冷多了。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到陆宜娴似乎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缅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作为王府的主母,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外头所有危险的局面。只有陆宜娴自己知道,许多个夜里,她都会在赵寂睡熟之后,抚摸着自己已经平坦的小腹悄悄流泪,只是平日在人前,仍是一副端庄模样,叫人看不出半分颓唐。陆宜娴叹了口气,“她毕竟是府里侧妃,不是能随便处置的妾室,你送去给太妃瞧瞧,问问太妃的意思罢。” 黛雪顿了顿,旋即反应过来,答了声“是”,然后便出去了。陆宜娴眼见日落西山,便使唤人去前头书房请赵寂来用膳,不过雪湖却回话说赵寂并不在府中,先前棠玉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出门和连襟肖汉青去纯王府了。汀兰和雪湖几个招呼着摆了饭,陆宜娴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汀兰,“上回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汀兰想了想,犹豫着道,“四姑奶奶,说是病了……这些日子娘娘手头事情多,我便没报。只不过娘娘也不必担心,四姑奶奶病了,三姑奶奶去看了几回,襄阳候府看在昌王府和咱们家的面子,也不能不请太医来瞧的。” 陆宜娴只是皱着眉,“嫁进去才多久,便是与夫婿不和,又病下了……妹夫倒和王爷出去吃酒。”陆宜娴说罢,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可惜了。” 陆宜娴动筷子吃了几夹子蒸的荷香糯米排骨,赞了两句,忽又闷声道,“这道排骨蒸得软烂,我倒是喜欢,可是多吃两口突然又叫闷着了,等会儿撤了你们拿下去吃了罢。”汀兰一边答应着一边很有眼色地把这道菜给挪开了些,又捧了一碟子酿梅子来哄着陆宜娴道,“荀妈妈照着原来沈家的方子做的,娘娘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陆宜娴含笑吃了,竟是口中生津,喜欢得紧,当即便慢悠悠吃了半碟子,直把雪湖看得流口水,陆宜娴便笑着让汀兰又取了一碟子来给雪湖,然后看向汀兰,“你回来这些日子,下头可有什么不安分的?” 汀兰想了想,缓缓摇头,“几个丫头年纪小些,缺些稳重,但嘴巴是极紧的,从不把咱们院里的事情往外头说去,更没人敢往娘娘房里钻营,一应都照着您的规矩。” 陆宜娴点点头,“是了,都安安生生的,将来才好全一场主仆情分。”陆宜娴再吃几口,只觉得吃什么都腻得很,遂皱着眉头不肯再吃,汀兰劝着哄着喝了半碗酸笋汤,见陆宜娴实在吃不下,便只得叫撤了。 院中逐渐点了灯,天色亦是逐渐沉了下来,陆宜娴刚翻了两页书,便见黛雪面含喜色地回来,不等陆宜娴问话便先开口禀报,“孟妃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呢?!以为越过了娘娘向太妃求助便是,娘娘给她这个机会也是无用!还不是让太妃看穿了她的心思!孟妃的女使巴巴儿地跟着进去请安磕头,到最后还不是闹个没脸!” 按照黛雪的话,她带着孟妃手抄的经书去见太妃,太妃听了只说了一句,“说好一年之期,这便熬不住了,这般心性想是还没磨得够……” 孟妃的女使苇儿听了便跪下磕头,说佛堂清苦,孟妃身子太差,只怕熬不过冬日,求太妃可怜。然则徐太妃此人,也不是糊涂的,当即便眼神如刀一般飞了过去,“按你的意思,王妃掌管全家,是王妃故意克扣了孟妃的炭火?还是王妃不肯给她延医问药?”苇儿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说不敢,徐太妃补了一句,“都说修身养性最是有益身子康泰,不若孟妃多在佛堂住些时日罢?”苇儿只怕是要哭出来,急忙摇头,徐太妃只淡淡道,“那就让她自个儿想清楚,凡事有个章程,别想着越俎代庖,心眼儿太多了可是会被佛祖不喜的。”说罢戚妈妈便扶着太妃进去了。 黛雪领着苇儿出了朝暮轩,很过分地补上一句,“你回去转告孟妃,请她好自为之罢。” 汀兰听得眼睛发光,“就是要让她晓得,咱们娘娘可不是好欺负的。” 陆宜娴心中感动,只不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不过还是好生盯着,看看她还有什么小动作。” 第四十九章 挑了个出太阳的日子,陆宜娴去了一趟襄阳候府。对于此事,陆宜娴本想叫上宜静,不过宜静此时要忙着张罗妙鸳的婚事,况且宜静对宜雅并无太深的感情,索性便作罢了。迎陆宜娴的是如今当家的大太太罗氏,她生得一副温和的面容,但眼神却极是精明伶俐。陆宜娴自襄阳候府内宅侧门下了轿子,她便和一大群仆妇含笑簇拥上来,见了陆宜娴微微屈膝道,“给献王妃请安了。”然后给身侧一个年轻的小丫头吩咐了一句,“没眼色的,还不去六太太房里通传一声。” 陆宜娴不动声色地回了礼,心里正还在琢磨为何大太太要亲自出来迎接,这献王府又非热灶,向来无人奉承的。陆宜娴亦是含笑道,“本是该先去给老夫人请安的。” 罗氏挥了挥帕子,“这便不巧了,老夫人这会儿还眠着呢。说起来,自六弟妹病下了,老夫人也心里不痛快得很,老夫人对六弟妹喜欢得紧呢……”罗氏又唏嘘两声,“还是娘娘亲自瞧瞧六弟妹罢,或许能好得快些。” 陆宜娴一面走一面打量着襄阳候府,果然是雕梁画栋,富贵无边,只听得罗氏的声音传来,“……要我说,六弟是年纪轻些,不晓得轻重,这才怠慢了些,过几年自然便好了……当下自然还是六弟妹自个儿的身子要紧……”陆宜娴听了这话,只深深看了罗氏一眼。六房中的事情,她知晓便罢了,还这样直接点出来,像是生怕陆宜娴不知此丑事一般。 陆宜娴淡淡道,“听说老夫人最是重规矩的,怎会怠慢了我妹妹?大太太过谦了。” 罗氏眉心一跳,急忙笑道,“瞧您说的……六弟妹甫一进来便卧病在床,我总想着下头人伺候不当心,都是我的过错,只怕不能在婆母跟前请罪才好……也请娘娘放心,我必定用心照料。”又含笑说了几句话,便到了宜雅的小院子,远远看过去便有些昏暗,还透着阵阵药味,看不出丝毫生气。 门下的婆子大声通传了之后,里头掀帘子出来一个俊俏的年轻媳妇,牵着一男一女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在门边屈膝请安。罗氏殷勤地介绍,“这是吴姨娘,先头朱氏弟妹走之前指了她服侍六弟,如今替六弟妹照料骋哥儿和芳姐儿……自然,待六弟妹大好了,他们肯定是要养在弟妹膝下的。” 这朱氏夫人,果然是留了后手的……陆宜娴暗暗想着。 罗氏又含笑对两个孩子道,“这是你们嫡母的长姐,快叫大姨母。”两个孩子听了只往吴姨娘身后缩,有些怯生生的,陆宜娴便抢先笑道,“孩子年纪小,只怕是不认人的,无妨。”罗氏嗔怪地瞪了吴姨娘一眼,使眼色让她带着两个孩子下去了,又亲自挑起帐子让陆宜娴进里屋去。 宜雅面色苍白,身形憔悴,挣扎着起身,拿了两个大靠枕在后头垫着,勉强坐了起来,只低声道,“大嫂子,大姐姐。” 罗氏拿着帕子揉眼睛,“怎的还是这般憔悴哟?嗳……六弟妹好好将养着,我先出去瞧瞧,不打扰你们姐妹说话了。”然后对身边伺候的下人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出去了。 房间里颇沉默了半晌,还是陆宜娴率先开口问道,“怎的病下了?是受了凉么?肖家人待你可还好么?” 宜雅面色一僵,只低声道,“外头都早已传遍了,大姐姐何必亲自过来瞧我的热闹呢。”那声音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 陆宜娴想了想,“你也像宜柔一般恨我么?” 宜雅有些惊讶,旋即又摇摇头,“我不知道……许多事情,我并未参与,也不知全貌,我不敢轻信谁,也不愿随意怨怪谁……谁又不是家人呢……” 看着宜雅躲闪的眼神,陆宜娴心中暗叹,樊氏竟然还出了一个好苗子,于是她便轻声道,“我不需要你信我,自然也不在意你怨我,你只需在意你自己就够了。”看着宜雅略显疑惑的目光,陆宜娴坦然道,“我做过什么我都承认,若是做错了自有上天惩罚,我自问心无愧。樊氏的事情,是她咎由自取,我不会为此道歉,更不会愧疚。可是你呢?你想清楚你要什么,要怎么活么?” 宜雅的人生,似乎就是有些浑沌的,从前跟在嫡姐身边,后头又听姑妈的话,嫡姐说陆宜娴罪大恶极,她便只能选择相信,这世上只有宜柔与她才是真正的嫡亲姐妹,不信她又能信谁呢?可她心中,却始终存着许多小小的疑惑,又不敢宣之于口。或许是习惯了依附着宜柔这个强势又出挑的姐姐,或许是体会到失去了母亲的害怕,或许是猜不透姑妈难以捉摸的心思……总之,她一直像一个存在感不高的人,悄悄地观察着一切,对一切事情都埋藏在心中,只留下一个安静寡言的影子。 可是肖汉青,她早就见过他,虽不十分动心,但至少认可他的人品相貌,也曾暗自满意。当知道要嫁给他时,宜雅心里是欢喜的,或许世界上没有别人知道她的欢喜。姑妈还以为她不喜欢,还好言好语地相劝,“……即使是填房,但肖家又有爵位,又受陛下信重,肖家六郎又是最有出息的,你嫁过去将来必定是有好日子的。”见姑妈如此,她只得做出一副担忧的神色,迎合姑妈的话语——似乎她就是这样,早已学会了照着别人的想象活着。就像从前,嫡姐样样比自己出挑,更得父母宠爱,她也只得模仿着嫡姐的样子,可惜母亲眼中还是更看重宜柔一些。 她第一次觉得不同的人,是那位从未见过的养在沈家的长姐陆宜娴。那一日她躲在屏风后面,见到陆宜娴怒斥父亲,逼着父亲休妻,她心中大是惊骇,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子?可三姐视她为洪水猛兽,大敌灾星,再三叮嘱她不可轻信,她只得唯唯诺诺地点头。 可是嫁入襄阳候府之后,她的三姐来看她,是这样说的,“……你一定要早些好起来,跟肖家六郎把关系缓和了,定要把这六太太的位子给坐稳了,才能帮着咱们家……你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哪里哄得住男人……你也别怨姐姐话说得直白,我是你嫡亲姐姐,难道还能害你不成……” 蒋姑妈也来看她,“……男子顾念亡妻是常有的,你放低些身段,哄着劝着,年轻貌美的新夫人在旁,他又能记得死了的那个多久?还不是很快就转了心意了。你只别大意,在公婆出谨慎侍奉着,他们也能为你撑腰的……” 似乎没有人在意她过得如何,只想着她嫁到肖家能给陆家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只有那位被自己素日当作假想敌的长姐说,你要在意你自己。 仿佛是一束光照进一片云层,宜雅眼中竟已是湿润一片。 良久,她才喃喃道,“我该怎么活?”已经习惯了接受长辈的安排,她被一步一步地推到了今日,她以为就能这样过平静的一生,可是新婚当夜,她暗中仰慕的夫婿却目光冰冷,挑了盖头便去了书房,只留下一句话,“娶你是父亲的意思,我不敢不从。”她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指尖变得冰凉,似乎有什么事情变了,似乎她已经不能再任人安排任人保护……她看了看四周高大的院墙,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寒光,是尊贵与富贵的象征,可她突然觉得,她被困在这里了。 她想求救,可是来看她的人,亲姐姐也好,姑妈也好,都仿佛想劝她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个深深的宅院里。公婆闻讯,把肖汉青又打又骂,可他丝毫不为所动,对她只相敬如宾,客客气气,除此之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任她成为笑柄也毫不在意。她不敢反抗,也不知接下来还要怎么活,终于有一日她听闻自己的丑事竟传遍金陵,突然便没了心气,然后一病不起。 陆宜娴看着她绝望的神色,心中亦是难过,“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向来女子活着都是不易的,所以才该爱惜你自己。婚姻大事,本是女儿家一生最重要的……苦了你了……” 宜雅口中不知是嘲讽还是怨气,“在所有人看来,这不是极好的姻缘么……” 陆宜娴叹了口气,“你要自己过得舒心,这才是好姻缘,谁说了都不算……女儿家更是要自尊自爱,既然他心里没你这个人,更不必上赶着惹他厌烦,既做了人妇,便好生教养子女,主持家务,侍奉公婆,便是得了他的敬重也比现在自暴自弃、相看两厌要好。宜雅,你能活得肆意畅快,是我最想看到的。” 眼瞧着到了腊月,各处都逐渐热闹起来,筹备着元丰十五年的到来。沈家如今又是闫夫人管家,下头越氏正怀着身孕,二房的郑氏又要带儿子,便有些忙不过来。盼姐儿如今养在老太太那里,陆宜娴便时常过去逗弄,喜欢得紧。说来越氏心思重,着实不适合带孩子,怀胎十月得了个姑娘,总是有些失望,再加上娘家颓败,更是害怕闫夫人回头抬个二房进来,结果刚出了月子就又有了,如今闫夫人和越氏自己都再度燃起希望。据晚玉独家透露,若非闫夫人要管家,简直想三步一叩头地拜上栖霞山上求个送子观音娘娘来镇着。 陆宜娴半开玩笑地悄悄对沈家老太太道,“莫不是大哥哥身子有什么不好罢?先前请人来瞧过之后,自大哥哥喝药调理一段时日后,大嫂嫂便一胎接一胎的。” 老太太无奈地拍了拍陆宜娴的头,“胡说什么……你瞧,盼姐儿生得好,将来也是个美人坯子呢。”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如今她娘倒不大喜欢。” “大嫂嫂一心盼着嫡子,失望总是有的,等再生了嫡子,自然便喜欢盼姐儿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有不喜欢的呢?” 老太太点点头,“盼姐儿总是这伯爵府嫡长孙女,将来辞哥儿袭爵,便是嫡长女,哪个能欺负她?幸好,辞哥儿喜欢得很,日日都要看要抱,比得了嫡子还高兴。” 陆宜娴突然很坏心地想,“我想着,大哥哥的性子,若有了儿子,必定是位严父,可若对着女儿,却是板不起脸来的,况且这还是大嫂嫂生的女儿。嗳……谁投胎做了大哥哥的儿子,那可惨了,大哥哥一旦板起脸训斥起人来,那可真是要命的。”陆宜娴对此事深有体会,小时候有一回晚玉犯错,顶撞了老太太和沈令,等沈令和闫夫人数落完了,沈辞还要严厉又耐心地细数圣人言,大谈孝道的重要性,直把晚玉听得眼冒金星,从此收敛了性子,见到沈辞便跟鬼一样溜得飞快。陆宜娴每每想到此处,总是暗中庆幸沈辞不是自己的亲哥哥。 老太太噗嗤一笑,“你说的是,只不过,你大嫂子若得了嫡子,定是爱若珍宝。都说慈母多败儿,你大哥哥严厉些也好。” 陆宜娴扶着老太太上了饭桌,看着一桌菜色却是没了胃口,又不想叫老太太担心,只好强撑着多吃些,可架不住胃中翻滚,难受得很,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老太太急忙叫了雪湖进来问话,“姑娘有多久是吃不下饭了?” 雪湖亦是着急,“已有许久了……”只不过雪湖一直以为是入冬了陆宜娴懒怠动,容易积食,便没有多加注意。 老太太突然话锋一转,“你身上那个……可来了没有?” 陆宜娴一怔,“我也不记得了……像是有日子了……” 老太太又惊又喜,“糊涂糊涂!这种大事怎能这般疏忽!快请个郎中来!”陆宜娴听得愣愣的,自从听了邢大夫的话,便很少跟赵寂同寝,怎会……陆宜娴正在出神之际,老太太便板起脸,把陆宜娴身边几个伺候的全叫了进来训话,又仔细叮嘱了半天。 大夫到的时候,闫夫人也一同过来,听闻老太太请大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立即便过来了,知道是陆宜娴身子不适,也就跟着一同坐着看大夫怎么说。那大夫号了脉,不出意料地拱手恭喜,果然,陆宜娴有孕了。既是好事,闫夫人便乐于做人情,叫人取了补药送来,又絮絮叨叨说起家常来,“……刚得了老二的信儿,筱玉也大些了,正在紧着挑婆家呢,又说烦请老太太也帮着出出主意,说过年把筱玉带来给老太太瞧瞧,如今可长得高了。“老太太点点头,敷衍了几句,闫夫人知道老太太心思都在陆宜娴身上,便很识趣地找了个由头出去了。老太太这才吩咐人取了好些东西让陆宜娴带回去,又拉着手叮嘱许多安胎的事情,然后才送了出去,又让人提前回了王府给徐太妃报个信。 陆宜娴有孕这件事,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陆宜娴自己。因为孩子还来不及生下来,孟徽仙便要出来了,陆宜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恐惧。况且,若是雪湖知道陆宜娴有孕,必定不愿意此时与元宵成亲,此事只得延后了。 得了消息的赵寂立即赶到琼芳轩来,激动地打了几个转,嘴里不住念叨着什么,又叫了一干伺候的婆子女使过来板着脸数落了一通,大致意思是这次要是不能平安生产,就让他们见识一下西北治军的军法。下头一干人磕头不迭,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赵寂看。 只不过,不出陆宜娴所料,孟徽仙知晓此事之后,果然开始不安分起来,叫人直接给书房递信去,希望赵寂能做主放她出来。可惜,赵寂让元宵把此事告诉了太妃,传话说正因陆宜娴有孕,更要顾着她的心思,孟氏多有娇骄二气,还请太妃调教。徐太妃当即表示,给过一次机会了不知悔改,那就不要怪她狠心了。旋即,徐太妃把孟徽仙出来的日子提到了陆宜娴平安生产之后。陆宜娴听闻这才稍稍安心。 黛雪本是面上柔和但嘴上不饶人的,听了此事便拍手冷笑道,“好好的侧妃娘娘,什么不学非要学那狐媚下作的,让下头知道了还以为是咱们娘娘善妒不容人呢!” 汀兰见陆宜娴并不说话,以为陆宜娴不喜,便轻声对黛雪道,“娘娘跟前儿呢……” 黛雪噤声,陆宜娴其实并没有仔细听黛雪说话,自个儿心里还在想孟徽仙的事。当日她能把手伸到前院去,便说明她暗地也已收买结交不少人,不如趁此机会……陆宜娴突然开口道,“黛雪,你为何不喜孟妃?” 黛雪讪讪道,“说不上来,但总觉着,平日府里下人都对孟妃的事情格外殷勤些……明明娘娘也是恩宽的,但孟妃像是刻意做什么对比,让人觉着娘娘是手段狠辣的……” 汀兰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娘娘可记得原先的齐妈妈?她姑娘去了孟妃那里伺候……先前我在府里瞧见齐妈妈了,才晓得是孟妃使了银子让齐妈妈进来见见姑娘的。当时并未在意,可如今倒是觉得孟妃颇有些居心叵测了……” 陆宜娴心中一亮,是了,这也是她的感觉。“你们是能干的,有件事我得让你们两个去做。” 黛雪立即躬身道,“娘娘吩咐便是。” 陆宜娴微微皱眉,“你们不觉着……孟妃这半年来过于安静了么?虽有些小动作,但也并无后手。如今我怀着身子,不安得很……”黛雪和汀兰神色都凝重起来,只听陆宜娴的声音传来,“那些跟孟妃走得近的,你们这些日子暗中盯着,知会徐平家的一声,抓了错处便细细审问,务必把孟妃的势力从上到下给我掳个干净!” “是!”二人齐齐应声,然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这一厢两人慢慢并肩走回后头耳房准备茶水果子,两人本是一道从陆家进来的,自然感情深厚些。黛雪有些腰肢酸软,“哎哟”叫唤两声,汀兰扶着黛雪笑问道,“你莫不是身上有了……?” 黛雪红着脸捏了一把汀兰,“如今伺候娘娘才是要紧事,瞎说什么呢……我才换洗了,若是真有了哪里还敢伺候娘娘?现下娘娘交待的是要紧事,要快些……” 二人正说着,身后帘子被挑起,进来的是一个三等丫头翠云,她见了黛雪和汀兰两个体面大丫鬟忙不迭上前请安问好。黛雪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奉承颇有些不适应,于是皱眉,神色冷淡地问道,“今儿是你当值么?我仿佛记得是白薇。” 翠云笑道,“白薇姐姐闹肚子,我便替她一日……两位姐姐,我是入了秋刚被挑进娘娘正房伺候的,生怕错了规矩,又不似姐姐们这般知冷知热,只求姐姐们说说,娘娘素日什么脾性喜好?我也好记着些,莫出了差错。” 黛雪听罢便直愣愣盯着翠云道,“娘娘说了,规矩错了可以慢慢学,唯有一样……心术。在这房里伺候心术必得正了,若是不老实本分,那便是自己作死了。” 汀兰向来脾气温和些,怕吓到了翠云,便笑着道,“她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会子正是在点着你呢。娘娘最不喜欢下头的人胡乱打听,四处探看的……你刚进来,年纪又轻,只要心思放正了,咱们娘娘最是个恩宽的,将来定会好生待你。” 翠云点点头,“姐姐们说得是,姐姐们都放出去嫁了人,如今又回来伺候,一家子都做了陪房带来傍着王府享福,真是体面又富贵哟……端瞧着两位姐姐,便晓得将来雪湖姐姐的大造化了,听说她是跟娘娘一起大的,恩宠也必定是头一份,不知道咱们娘娘要如何厚赏才是……只可惜了两位姐姐,我瞧着都是极能干有福的,却总要差上一分……” 汀兰和黛雪对视了一眼,心中皆是警铃大作。没办法,跟在陆宜娴身边久了,对这种低级的挑拨已经不必分辨了。 黛雪立时转了脸色,毫不客气地骂道,“你是哪里来的货色也敢在我们面前叫嚣?!娘娘跟谁有什么情分还用得着你来置喙?!哼,你不必挑着我们跟雪湖比,万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们既是用心做事,娘娘眼里自然看得清楚。你这小蹄子,莫不是觉着娘娘是个糊涂的主子?!若再有下回,瞧我不禀了娘娘把你撵出去!” 汀兰皱着眉在黛雪耳边低声道,“娘娘有孕的消息刚传出来,咱们这儿就有人上赶着挑拨,怕不是偶然……这丫头先前一直老老实实,今儿突然伶俐起来,我瞧着不对。” 黛雪听罢,想起上一次陆宜娴嫡子夭折的惨状,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眼里似乎要喷火,转头立即喊了二门上两个粗使婆子来把这翠云给捆了押去了柴房。荀妈妈亲自坐镇,把这些日子所有进出册子查了一遍,又搜了她的屋子,问了跟她相熟的几个女使,得出结论:此人不太干净,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的确跟浣花榭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黛雪禀报陆宜娴时仍然愤愤不平,“娘娘,我想着,此人挑拨我们,许是想看我们内斗坏事,从中作梗。若是伤到了娘娘和腹中孩儿,她便是万死也不为过!娘娘可要告诉王爷?” 陆宜娴轻轻摇头,“没影儿没证据的事情,如何能处置了?先把那丫头扣着,她招出来的所有有联系的人,你们挨着一个一个查。”黛雪答应了一声,然后扶着陆宜娴起身,“对了,还要查清楚,她是用了什么手段笼络了这些人。孟妃的手太长了,我不得不疑心。” 黛雪点点头,“娘娘放心,这些人多半不干净,寻个错处容易的很,回头便都打发了。” 陆宜娴看着窗外大雪纷飞,“不,不必打发,我自有别的打算。黛雪,还有件隐秘事吩咐给你,此事除了我和王爷之外,现今只你一人晓得,定要办得妥当。” 黛雪听罢,立即咬着牙道,“娘娘放心!若出了差错,我便再不在娘娘跟前伺候!” 陆宜娴附耳过来,“拿了我的帖子去顾家寻顾家大太太,此事仍要她帮忙遮掩……” 第五十章 自邢大夫诊脉之后,说了句陆宜娴此次怀相倒是不太好,陆宜娴便被赵寂和徐太妃禁足了,只准在王府里好生养胎。好在赵寂算是个有良心的,每日都陪着陆宜娴吃饭,夜里也歇在陆宜娴屋子里头,倒让下头人安分了不少。 这一日吃罢午饭,陆宜娴有些撑住了,便懒懒倒在湘妃榻上歇息,赵寂在一旁坐着看书。过了半晌,汀兰进来传话,“娘娘,徐平家的有事求见。” 陆宜娴本未曾睡着,闻言便让雪湖扶起身来,“让她到正厅来见我罢。”走前转头吩咐黛雪,“待会儿眉儿午睡醒了,你记得把那蛋奶羹端来喂了吃了。” 移步到正厅坐了,徐平家的已等候了些时候,见了陆宜娴仍是毕恭毕敬地上前请安道,“晓得娘娘身子重,本是不敢轻易打搅的,只不过这几个园子修葺的大头,下头咱们不敢拿主意,还得请娘娘发个话儿,咱们才好依照行事。”见陆宜娴慵懒地点头,徐平家的这才道,“除开王府外,还有三个园子要修葺,棣园是先前住过的,最是轻省;倒是顺园和安园,自陛下赏赐以来,王爷只去瞧过一回便没大管了,想来这会是要大动的?” 陆宜娴想了想,“顺园是王爷喜欢的,先前一直耽搁了,这会便好生修葺一番,等热起来了王爷要奉着太妃过去避暑的。安园么,就在纯王府边上,太妃的外甥女既是纯王府侧妃,离得近些也好照应,故而太妃说想把那园子也打理了,多种些花草,时时过去小住。至于棣园,嗳……先前顾家大太太跟我说,顾家也准备大修,想借咱们这园子小住个把月的,等顾府打理完了再搬回去。几样事情恰巧撞在一块儿,便是三个园子都得认真打理了。此事麻烦,我叫黛雪来给你打个下手,分担分担罢……妈妈不必瞧我的脸子,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尽管说便是了。” 徐平家的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赵寂突然提出要打理三个园子,忙含笑道,“黛雪姑娘最是能干伶俐,娘娘这是疼我呢……奴婢算过了,这一番修整弄下来总要好几个月,不知道王爷怎么说?若是不急,可否年后再动工?” 陆宜娴沉吟了半天,“顺园是用来避暑的,这是王爷的孝心,必不能耽搁了,现在便先打理着罢,另外两个年后再弄也不迟。这样罢,回头我问问顾家什么时候要搬来……嗳,人家怕麻烦了我们,必然不肯说是要紧的,徐妈妈,过了年棣园也要先紧着打理。” 徐平家的一一点了头,“娘娘说得是。”徐平家的又同陆宜娴说了许多细节之处,待终于说完了,陆宜娴看着她走了,这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赵寂挑帘子进来,在陆宜娴身边坐下,拿了个软毯来拥着,笑着道,“你这打算也太细致了,大张旗鼓地闹出三个园子的事来,这障眼法弄的不错。不过,你便这么不放心在王府生孩子么?” 陆宜娴反问,“王爷可是心疼修葺园子的银子?” “自然不是。” “那王爷可是觉着我无理取闹?” 赵寂急忙否认,“那更是没有了。” 陆宜娴嫣然一笑,“那便是了,既然如此,就当我多此一举又何妨呢?”陆宜娴握住赵寂的手,渐渐收敛了神色,“当初袭香之事,我身为当家主母竟然并未察觉,而谭氏不仅知道还加以利用,你不觉着她的手伸得太长了?不如趁此机会,咱们抓抓下头的小鬼罢。” 赵寂听了,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你说得不错……” 陆宜娴咬着嘴唇,“还有一事。我在查孟氏手底下的事情,我觉着有些不对劲。我现今说不出来,可是王爷能信我一回么?我总觉着我能查出来什么的。” 赵寂颇有些奇怪,“内宅本就是你做主,问我做什么?你要查,谁能说半个不字。” 陆宜娴瞪了一眼赵寂,“自然是你。若有人心疼他的爱妃,那我怎好意思动手……” 赵寂佯怒道,“胡言乱语……” 雪湖挑帘子进来听见二人说笑,轻咳了声,陆宜娴收了笑容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雪湖躬身道,“外书房元宵递的话,说是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有意在开春之后立贵妃为皇后。”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携手到外院书房去了,赵寂亲自传了元宵进来问话,元宵拱手道,“回王爷、娘娘,今日一早陛下便宣了礼部两位大人入内觐见,然后消息便传了出来。” 陆宜娴轻轻点头,“宣礼部那便是要拟旨了。” 赵寂亦神色凝重起来,“即便册封皇后,但废太子也不会这样快罢……?毕竟太子手下势力不少,与昌王又早成水火之势,如今的局面怕是谁也退不了的。若真有大变,只怕金陵不稳。”赵寂的视线又逐渐移到陆宜娴的小腹,“我不能让这个孩子也离开我们。” 陆宜娴心中一震,“将近年关,若真是开春之后立后,那太子的时日便不多了。” 赵寂握住陆宜娴的手,“不若你和母亲去东海侯府避一避罢?”说罢赵寂只觉得自己是急得昏头,陛下怎会同意徐太妃离京……赵寂叹了口气,心中愈发紧张起来。 陆宜娴倒是含笑温柔道,“不必如此紧张,咱们约束好门户,外松内紧,想来是无妨的。” 赵寂站起来走了两圈最终还是坐回陆宜娴身侧,又唤来洪六、刘孝松、张昭全几个,仔细吩咐了严禁门户之事,这几个抱拳答应了,赵寂这才能稍稍安心。 消息很快传遍了金陵,只不过明旨未发,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宫中奉承贵妃之人越发多起来,宫外虽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许多趁着年关进京托关系找门路的也一味往昌王府靠。而太子却突然洗心革面一番,日日在陛下身边尽孝,做足了姿态,不知是否是最后一搏,希望陛下念着皇后的旧情。年关将近,金陵也装饰了起来,街头巷尾都挂着大红灯笼,一派太平气象。陆宜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好借着养胎的名头好好在王府里头查孟徽仙的事。 这一日陆宜娴刚哄了眉姐儿睡午觉,汀兰便挑帘子进来,看着很是兴奋激动,“……娘娘,终于叫我查出了!先头牵出几个婆子都不说实话,可巧那吴大成家的素日是个胆小的,终于叫套出话来!说起来,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呢!孟妃竟花了那么多的银子!” 汀兰一激动,说话就颠三倒四的,陆宜娴又问了几遍这才听明白了。孟徽仙短时间内这般能笼络人心,靠的还真不是手段,就是最俗气又最有效的,银子。或许有人会想,银子能收买的一般也不是什么忠心的,只不过这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了,那就是管家。 若是田庄土地多的殷实大户,每年的进项远大于花销,那就是个不会管家的主母来,也能把事儿办完了,下头拿的好处多还到处说主母贤德良善呢。可若进项花销比较持平的人家,主母若是不会理事,不仅事儿办不好,下头也怨声载道。 而献王府很明显属于后一种。 陛下登基之后仅仅赏过赵寂两个园子,并一些收成不好的田庄,御赐的园子不能卖也不能拆了,真真是徒增花费,每年都要额外花许多银子用来维护,但是又没人住进去,还要多买些小丫头看屋子,这多出来的下人也是要花钱养着的,这便又多一笔花销(陆宜娴已经在心里无数次觉得皇帝这招忒损了)。先前瑞王的庄子又被罚没了不少,故而献王府每年的进项并不很多,连一些富裕的公侯府中也比之不过。这样一来,自陆宜娴接手管家的事情之后,便把钱捏得紧了,下头人过不了什么油水,自然早有怨气。而当年徐太妃管家的时候,没有这两个多事的园子,赵寂也还在西北,府里还有宫中来的婆子,徐太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规矩上下功夫,却不十分捏着银子,故而下头过得十分滋润。 换句话说,王府的进项是保持稳定不变的,但先前只有徐太妃一个主子,现在多了好几个人,还多了两个需要维护修葺的园子,自然账房便空了。不过这些事情,下头人又不会深究,只知道自陆宜娴管家,日子便不好过了,况且先前陆宜娴做出一派狠辣模样,下头自然惊惧不安。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徽仙很聪明地抓住了这个契机。但凡有人给浣花榭跑腿递消息,她便一律厚赏,又不故意收买,只说是体恤下头,日子久了自然人人争着给那头效力。可要说这些人不是忠仆么?自然也不能。她们又没有给外头递消息,孟徽仙也是王府的正头主子,她们挣点儿银子也实属正常。 陆宜娴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轻轻用手指叩着小紫檀木方桌道,“孟妃流水价儿一般花钱,只怕目的不简单罢……” 黛雪冷笑道,“这些人揪着错处全部抄了家,银子归到王府里头来,岂不爽快?!” 汀兰摇摇头,“好是好,可……这断人财路,下头必定更生怨怼,还让娘娘如何管家?况且,说起来,孟妃花的是自己的嫁妆,谁又能说什么了?” 陆宜娴赞许地看了一眼汀兰,“你们便多盯着那些爱往孟妃那儿通风报信的几个,将来我还有用得上的地方呢……你先下去吧。” 汀兰躬身退下,陆宜娴只单独留下黛雪一个,这才问道,“顾家大太太怎么说?” 黛雪低声道,“说是初四来拜年的时候再与娘娘细说呢。” 陆宜娴轻轻点头,“知道了。” 很可惜,初四没有拜年,也根本没有见到棠玉。 那是腊月二十九,本来是很寻常的一天。那一天陆宜娴还领着府里众人挂上了灯笼、春联、鞭炮,又抱着眉姐儿去给徐太妃请安,赵寂也得闲在家中,一家人开了一桌席面,正是和乐之至。陆宜娴又让账房分了一笔银子出来,当作赏钱发了下去,下人们见陆宜娴高兴,自然也乐于奉承。 吃罢午饭,赵寂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回书房去等着服药。徐太妃关怀地看着陆宜娴有些清瘦的面庞,“好歹到了三个月坐稳了胎,那些琐事便交给下头管事的去办便是了,不必这般亲力亲为,如今还是身子要紧。” 陆宜娴含笑道,“母亲已是很体恤我了,我晓得轻重,母亲放心。” 徐太妃使唤眉姐儿的奶娘过来,“带姐儿去院子里头玩儿罢,小心别让那雪进了衣裳。” 二人就静静坐着,看着外头眉姐儿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忽而,阵阵暮鼓声远远传来,徐太妃愣了一瞬,觉着很是奇怪,“□□的,怎会……”旋即打发了个小厮出去瞧一眼。 这厢赵寂却急忙奔到朝暮轩来,又让下人把眉姐儿抱进来,皱着眉头沉声道,“只怕是不好,母亲,咱们全都到外书房去。” 徐太妃一手握住陆宜娴的手,“咱们走罢。” 陆宜娴心头有些打鼓,想起当初被困在贤贵妃宫中,也是害怕地躲在徐太妃的怀里,那一刻觉得徐太妃真的如同亲生母亲一般。从徐太妃手掌传来的温暖又让陆宜娴想起了那一日,陆宜娴抚摸着小腹,心中惴惴不安,又大呼倒霉,“就不能在我没有怀孕的时候吗?!” 只不过,陆宜娴还是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孟妃怎么办?” 徐太妃当机立断,“在外院找个僻静的屋子,带她去那里头,找人守着不许她出来。任何消息都不许递,把人带来便是。”说罢几个粗使婆子便出去了。 府中诸人都来外书房坐下,徐太妃拍拍陆宜娴的背,“你放心,咱们一品王府常镇府兵一千,寻常攻不进来的,寂儿手下好几个从军中带回来的能干的,必能护着咱们平安。” 陆宜娴点了点头,只觉空气变得十分沉闷,有一种窒息的难受。徐太妃派出去打听的小厮回来了,在廊下磕头,语气惊慌,“禀太妃!外头竟是戒严了,进来许多兵,见人就捅,无辜丧生的已有不少了!只怕金陵大乱了!” 徐太妃还算镇定,只又多派人去四周打探消息。赵寂点了几个能干的,各领了两百个人到王府入口和各险要处待命,“人都聚在外书房里头,内宅只在水榭处留人守着,那儿易守难攻,真有什么事也能抵御一番……刘孝松!” 廊下一个壮实高大的猛士站了出来,“请王爷吩咐!”一声震天响,倒让大家安心不少。 “你领二百人到镜湖后头埋伏!” “是!” “张昭全!” 又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威猛汉子站了出来,“到!” “带弓箭手到前院围墙下头等着!架两口大锅烧上滚油!” “是!” “洪六!” 洪六爷抱拳站出,“王爷请吩咐!” “这一屋子太妃王妃和大姑娘的安危便皆托付于你,定要护着她们平安!” “是!”洪六早已调了人团团守住书房。 这一番安排之后,赵寂也换了盔甲,守在外头。可是外头似乎又突然安静下来,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厮杀的声响,赵寂想了想,“元宵!魏宏!唐禄!谷细川!你们几个功夫好,又机灵,去各处探看一番!有消息速报!” “是!”四人齐齐领命,立即转身出府而去。 只听得沉沉钟声一声声传来,每一下都让众人的心更沉一分。过了小半个时辰,出去打探的四个人回来了两个,在廊下高声禀报。 谷细川道,“禀王爷!我瞧见城防营和五城兵马司已在整合,说是昌王谋逆,太子殿下正在起兵勤王!禁军已团团围住宫城,尚不知如何!” 徐太妃皱眉,“开了春便要立后,昌王怎会谋逆?!怕不是太子……?!” 赵寂点点头,“母亲说的是,这些人既是太子的人,必定是要颠倒黑白的。” 唐禄道,“禀王爷!刚出来几队宫中的内监,去了各军侯府,接了各府女眷往东宫里头去!小的等她们走了才去杜府探了,说是金陵有变,宫内恐有大乱,太子奉陛下之命特辟了东宫出来,接女眷们进东宫照应避祸!” 赵寂一怔,“去了哪几家?” “杜将军府,陇国公府,崇宁侯府,建安侯府,镇北侯府,襄阳候府……” 徐太妃本是东海侯府嫡女,对武将之家很是熟悉,听了此话忍不住出声,“这不是……几大握军权的府邸么……他们也不觉有异?说去就去了?!” 下头唐禄接话道,“太妃说得是。因咱们与杜将军府最是相熟,故而小人问了杜府的管事。说是来宣旨的的确是东宫内监,不敢抗旨,因杜将军并不在府里,杜夫人只敢命人将小儿藏起,只身入东宫去了!” 徐太妃听了,重重叹了口气,“凶多吉少啊!” 陆宜娴心下戚戚道,“襄阳候府……宜雅……” 徐太妃急忙握住陆宜娴的手,“莫怕,女眷只为挟持之用,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另一个出去的魏宏过了半个时辰回来了,语气有些焦灼道,“禀王爷!我瞧见一支军队直直闯入了代王府!代王府……被屠了满门!连那刚三岁的小世子也未能幸免!等那些人走了,我才进去细看了,没留下一个活口……为首的正是五城兵马司的晁副指挥使!” 此话一出,府里众人都慌张起来,更有胆小些的已经开始哭了起来,太妃猛地一拍桌案,“都给我闭嘴!再哭的拉出去掌嘴!” 陆宜娴紧紧捂着小腹,又牵着眉姐儿,心中眼中满是忧虑。只听那魏宏又道,“那一队兵马出了代王府便直奔北边去,瞧着方向,像是昌王府!” 陆宜娴眉心一跳,“宜柔!” 那魏宏道,“瞧他们行事,只挑陛下皇子屠杀,刚一路经过诚王府也并未进去。” 陆宜娴总算定了定,“这么说,咱们府上倒是十分安全了……?可宜柔……” 徐太妃摇了摇头,“这倒也不一定,万一有人趁着兵乱,浑水摸鱼呢,咱们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元宵还是没有回来,雪湖涨红了脸,满心焦急,赵寂只沉吟不语。又过了半刻,小厮来报元宵回来了。只见他浑身浴血,手上抱着一个襁褓婴儿,那婴儿犹自熟睡,并不清楚情形如何。 赵寂看到那婴孩,“这是……?” 元宵显然受了伤,赵寂让下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元宵缓缓道,“小的刚到荣安街,便见到一队兵马闯入纯王府。纯王、纯王妃和两位侧妃正想从后门逃出,恰巧遇见了小的,可街上全是兵士,根本逃不远。小的便自作主张,让他们躲进了安园里的一个隐秘的暗室……这个孩子是纯王妃的嫡子,刚几个月,纯王妃说孩子哭声恐会引来贼子,故托付于我,让我带走。我从安园溜出来没多久便遇见一队兵马,见了我便要灭口,故而派了几个人来,我与他们巷战了一番,这才勉强逃脱……只是,那队人没找到纯王,必然四处搜寻,不知纯王能否熬过这一劫……若熬不过,这怕是纯王爷最后的血脉了。” 赵寂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太子此举,是大逆不道啊……这杀的哪一个不是手足兄弟,哪一个不是血肉相连……” 徐太妃沉默半晌,“天家手足,向来如此。” 陆宜娴却发觉有些不对劲,“太子若要谋逆,杀了昌王便是,何须赶尽杀绝?”问完了陆宜娴又似乎自己明白过来了。这位陛下太过相信制衡之术,晟王没了便扶持昌王,昌王倒了自然有下一个,只要陛下在位,那么太子就一定会有对手。那么太子的真实目的是……?陆宜娴倒吸一口凉气。 赵寂见陆宜娴神色便知道她已明白过来,遂又唤谷细川,“你往昌王府去探一探情况。”谷细川抱拳应声,然后迅速转身离去。 过了半个时辰,谷细川才回来,满脸不忍,只得咬着牙道,“禀王爷,昌王府同代王府一般,满门俱灭……” 陆宜娴颤抖着声音,“那……昌王侧妃呢……” 谷细川只得含悲道,“请娘娘节哀……” 陆宜娴瞬间流下两颗硕大的泪珠,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徐太妃看陆宜娴脸色苍白,急忙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了些什么陆宜娴也没有听见。陆宜娴心中除了震惊,便是不可置信,怎么会呢……那个骄横跋扈的陆宜柔,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么…… 第五十一章 到暮色沉沉之时,金陵已经重新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让人极为不舒服。兵马集结在皇城门口,如今只剩最后一道防线,禁军。 出去打探的人再次回报,原来太子勾结了五城兵马司和城防营,加上袁家暗中引了一支军队暗藏在京郊,五城兵马司打开城门放了他们进来,里应外合,又不直逼宫禁,反倒先杀昌王等一干皇子及其家眷,将金陵已牢牢堵死,放不出去一个人。 赵寂一直皱着眉,“西郊大营倒是有援兵,可一无陛下兵符,二无主帅坐镇,三无法进出金陵,只怕勤王不易。” 徐太妃问道,“三千禁军可能护陛下周全?” 赵寂叹了口气,“袁鼎关有近一万大军,即使禁军训练有素,只怕也最多抵抗一日……” 赵寂的神色很复杂,陆宜娴看得出来。对于这位陛下,赵寂并没有太多的顾惜,可若陛下驾崩,瑞王之案便再也无法昭雪,前尘往事都将被埋葬,况且,太子跟陛下比起来,可谓不遑多让……太子不修德政,早有恶名,也难当大任…… 正在此时,张昭全突然来报,“王爷!门口来了个公公!说是奉陛下之命来送兵符的!” 进来的内监不是别人,正是常在陛下身侧侍奉的小高公公,徐太妃和赵寂都认得的,他早已换了一身平民衣裳,一身弄得灰头土脸。他从衣裳最里头的夹层里摸了许久才摸出来一枚虎纹兵符,然后跪下高高举起递给赵寂,“王爷!陛下请您速速持此兵符于西郊大营点兵前来救驾!” 赵寂先一手扶起小高公公,一边问道,“如今禁军与叛军对峙,你是如何出得宫来?” 小高公公道,“宫中自有出宫密道,是□□爷所建,若非此次大变,奴才怕是一辈子也不知道此事……如今陛下实无可托付之人!还请王爷念着骨肉亲情,起兵勤王!”如今其余能调兵遣将的军侯家眷都被太子掳了去,反倒留下一个赵寂尚还能用,果真是造化弄人。 赵寂突然冷笑一声,“难道陛下不怕,我依附太子或是剿灭叛军之后也学那太子一般逼宫篡位?!”徐太妃听了此话,心中大惊,低呼一声,“寂儿,休得胡言!” 小高公公闻言也不敢说话,倒是赵寂自嘲道,“也是,陛下怎会不留后手呢?听说金陵一有异动,陛下便宣召了傅大学士进宫,只怕此刻传位五叔或是六叔的诏书也暗中拟好了,就藏在某个地方,将来不管是谁篡位,只要诏书现世,也不得不退。” 小高公公只得哀求,“王爷!请王爷……” 话音未落,赵寂挥手制止,“容我想想。” 然后赵寂目光缓缓移动,视线划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徐太妃怀中的那个婴孩,定定地看了半晌,突然出声,“可有法子出金陵么?” 小高公公立即道,“有的有的!郊外有一片密林,少有人去,实则里头有一条小路,往里头百来步遇见一棵大香樟树,树后头有个小棚子,棚子后头便有路,出去向西三十里便是西郊大营!只不过奴才没亲自去过,此话是陛下所言,据说是先帝爷暗中造的,一向无人晓得。王爷一身本事,定能出得去!” 赵寂握紧了兵符,“元宵,备马!随我一道去!” “是!”元宵立即起身。 小高公公拱手道,“那奴才这就回宫复命去了!” 赵寂唤来谷细川,“送高大人回去,你仔细些。” 于是两队人马同时出动,陆宜娴看着赵寂,神色担忧,赵寂只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然后便从后门溜出。陆宜娴只担心凶多吉少,但又不肯露出丝毫软弱来,只得硬撑着。赵寂刚走,便传来了厮杀的声响。 陆宜娴心下一沉,开始攻城了。 一直到深夜,厮杀的声音还没有停止,远远看过去火光连天。陆宜娴惊惧忧虑,徐太妃点了安神香哄陆宜娴睡觉,“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不能熬着。我在呢,睡吧。” 陆宜娴抓住徐太妃的袖子,“母亲……” 徐太妃手中念珠转动,“当年我父亲出海与倭寇厮杀,情势凶险无比,我大哥在那场战役中丧了命……可是,武将家眷便是如此,总是要活下去的。”说起陈年旧事,徐太妃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陆宜娴很听话地闭上了眼。 陆宜娴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耳边隐隐约约都是厮杀的声音从未断过,醒来之后也仍然在这样的声音之下强迫自己用饭。可不管徐太妃如何安抚,陆宜娴仍然放心不下,一路险阻重重,赵寂是否只能平安归来…… 赵寂的速度很快,整兵点将之后立即出发,只用了不到一日便到了金陵城门。守城的叛军不多,大多是被调去强攻皇城了,于是赵寂与元宵里应外合,很快便攻破金陵,剑指宫城。太子的行动似是更快些,等赵寂赶到时太子的人马刚到陛下与贵妃所在的崇元殿门口。赵寂一马当先,斩了太子手下一员猛将,又冲进人群奋力杀敌。 赵寂突然觉得,旧日上阵杀敌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眼神一亮,手上动作愈发流利干练。在赵寂杀得忘我之时,突然瞧见崇元殿的门打开了,门前立着一人,只静静看着赵寂,眼神十分复杂。 赵寂连杀几员猛将,冲到太子身侧,擒住太子以剑抵喉,高声道,“太子已在我手!胜负已定,还不快降!负隅顽抗终将连累家人!” 打斗的声音逐渐小了,双方都慢慢停手,戒备地往后退去。太子颤抖着身体,但仍然尝试说服赵寂,“堂弟!父皇能给的我也能!你若与我一心,待我登基便亲自下旨洗刷瑞王罪名,你要什么我都给得起!当初感染时疫是你救的我!我一直记得!” 赵寂抬头看了看玉阶之上的那人,那人并不说话。 赵寂把太子扔给副将李辛,然后收了剑往上走去,太子在身后仍在奋力挣扎,“堂弟!父皇这些年如何待你?!你为何不与我一心?!”赵寂侧身,做了个手势,李辛把太子下颌一拧,太子便脱臼然后没了声响。身后太子的叛军见翻盘无望,都慢慢放了武器,被赵寂带来的人全部带走关押。只几个副将押着太子跪在玉阶之下,等候陛下发落。 赵寂行至陛下面前,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自己的这位叔父。虽然历经叛乱,但老人仍然站得笔直,冠袍玉带严整肃然,浑身散发着强大镇静的帝王之气。赵寂第一件事便是解了兵符,双手奉上,“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既已降伏叛军,请陛下收回兵符。” 皇帝上下打量了赵寂两眼,却并未伸手去接,只道,“不急。”赵寂正不知如何是好,皇帝转身向里面走去,“随朕进来。” 赵寂只得依言照办,将兵符放在袖中然后进入偌大的崇元殿。贵妃和宫人们都已经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高公公在旁伺候。皇帝在龙椅上缓缓坐了,慢悠悠问道,“太子允诺的当是极好的条件,为何不应?” 赵寂想了想,仍是直言道,“太子并非明君。” 皇帝只一哂,“你倒敢说。”皇帝慢慢喝了一口茶,“那朕呢?” 刚刚从叛乱中回过神来的小高公公听了这话后背又再次湿了。 见赵寂沉默不语,皇帝唤小高公公,“去请傅大学士出来。” 小高公公忙不迭去了,从里头迎出来另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看着眼窝深陷,应该是一宿未合眼又受了惊吓之故。皇帝又叫小高公公上前,“你先去叫人往傅家报个平安罢,傅大人在此担惊受怕两日了,家中不知如何慌乱。” 小高公公领命而去,皇帝才从金丝楠木大案的夹层中取出一卷圣旨递给赵寂,“你看看罢。” 赵寂打开,大致意思是原户部尚书吴郯私吞赈灾银两,诬陷瑞王以致被囚至死,今上已召刑部并大理寺查清冤案,恢复瑞王声名,加恩瑞王独子赵寂,赏赐金银珠宝无数。赵寂看毕,皇帝令傅大学士接过去,“傅大学士为证,待肃清宫禁,重掌朝政,朕便明旨昭告天下。”然后皇帝又唤小高公公,“好生收起来……把傅大人亲送回府,以待恩赏。” 两人行礼之后退出崇元殿,殿中只留下二人。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光线照进殿内,看不清楚皇帝的真实面容,“当年之事,再来一次朕也会如此。不过你既选择了朕,这便算是朕能给的一个交代了。”皇帝起身,指着身下的龙椅,“这把龙椅背后,埋葬了万千人的骨血,朕,没得选。大皇兄过于正直刚烈,若认罪,朕不会幽囚他至死。” “正直刚烈,难道是错么?”赵寂眼中隐有怒气。 不过皇帝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当然不是错,只不过谁让他要与我争太子之位呢?对付他,不似对付那些阴险小人,需要想尽了办法用尽了心机,只需要一个最简单的陷阱就够了。朕也感慨,大皇兄此人,做臣子必是一代贤臣,可惜投错了胎落入皇家。” 赵寂握紧双拳,咬紧牙关,“你竟毫无悔意么?!” 皇帝丝毫不在意赵寂口中的不敬与盛怒,只直直看着赵寂,“是。” 赵寂追问,“难道做皇帝,便必须满腹心机算计亲人?!” 皇帝冷笑,“先帝仁懦,西北被生生掠去数座城池,若非朕多年布局谋划,你与杜老将军如何能大胜凉军?!若今日是你父亲做在这个位置,到了如今可能拿回西北诸地否?!朕即使对不起你父亲,也对得起天下人!” 其实赵寂在行军途中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些年在金陵见了风雨,他心中其实愈发明白,他的父亲和这位叔父比起来,还是叔父适合当皇帝一些。瑞王一路顺风顺水,光明磊落,性子刚直,不受胁迫,于是做事往往少了三分心计。而当今皇帝……虽生性多疑,心计深沉,但却把这些纵横谋划的心计放在了国家大事上,于是皇帝在军事上十分强劲,登基十五年,如今诸国安顺,万国来朝,即便经历过两次叛乱,四境却依旧安稳。只要皇帝在位一日,诸国当不敢来犯。所以,若皇帝出事,四境必生大变。 由是,赵寂虽然在品行道德上厌恶皇帝,但在治国治军上却不得不承认,便是瑞王登基也做不到如此。可是赵寂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么陛下的皇子们呢?陛下可对得起他们?晟王,昌王,甚至无辜被屠了满门的代王?他们都是陛下的皇子,为何陛下定要制衡太子之势,一手扶持他们相争?!” 皇帝面容冷峻,丝毫不为所动,“皇子本应如此!毫无心机手腕又如何能成大事!况且当年你父亲权势日盛,锋芒直逼先帝,先帝心中难道没有计较么?当年之事,若无先帝默许,朕如何能成?!总之……朕,绝不会是先帝,垂垂老矣之际,却见太子如日中天!” 赵寂不愿再说,只微微皱眉,心中已是怒火连天。赵寂明白,对于皇帝来说,分权制衡、阴谋诡计已深深入了他的眼里心里,谁也叫不回头了。 只听皇帝突然一声,“如今兵符尽在你手,我和太子都只得束手就擒,现在是极好的机会,你可想要这大好江山么?” 赵寂看着皇帝捉摸不透的笑容,心中一惊,心上涌入冰雪一般把刚才的怒火压了个无影无踪,他竟是在故意激怒自己以做试探么?!赵寂抬头看了看皇帝,只觉可笑又可怖,到了此种境地,他也全然不信任何人,必要试探才可安心。只是,试探绝非是空手而来,赵寂还不傻。他掏出兵符,搁在皇帝面前,然后退后一步拱手道,“陛下说笑了。太子尚存,何需微臣越俎代庖?” 皇帝打量赵寂两眼,任由那兵符搁在桌上,“你是担心这个么?随朕过来。” 两人出了崇元殿,玉阶之下太子口边还淌着血,盔甲之上也全是血和泥沙,他跪在地上,双臂被人钳制着,头发亦乱了,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皇帝,眼中是说不尽的怨恨。皇帝缓缓拾阶而下,行至太子跟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容你至今,已是对得住你母后了。” 赵寂听了这话心头一跳,若皇帝并非不能掌控全局,那又何需让赵寂去点兵勤王?难道这一切,仍然是一个试探?! 太子倔强地抬头,眼中却含泪,“父皇!您只我一子了!您真要舍弃孩儿么?!” 皇帝静静道,“朕一直都知道,你并非帝王之才,可为着你娘,她是朕的元妻……立嫡立长,你出身如此尊贵,朕才封你做太子。后来朕便想,即使你天资不如兄弟们,但若将来有你的兄弟辅政,不至于权柄皆落于你一人之手,这朝政也可安稳,江山也算稳固……”皇帝叹了口气,眼神却立即凌厉起来,“朕此生最悔之事,便是让你做了太子!朕早该将你废黜!” 太子大笑几声,“父皇!父皇怎么舍得?!没了我,你要如何去制衡新的太子?!” 赵寂默然,太子至今不肯低头认罪,求皇帝免其死罪,便是知道皇帝一生心如寒铁,手腕狠辣,既做得出谋逆这样的大事,便只有死路一条。 皇帝听出太子语中讥讽,亦是冷笑,“你自己无能无德,却怪罪于朕?罢了,朕本想你登基之后便会明白朕的苦心,可……你没有那一日了。” 太子看了一眼赵寂,有些慌张地问道,“若没有我,父皇要传位于何人?!我是您的嫡长子!您真要父弑亲子?!父皇别忘了,他可是……” 皇帝布满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嘲讽,“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好啊……父弑亲子的确不当,但你兄弟相残难道就理所应当了么?你杀遍兄弟子侄,就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可你忘了……朕,永不被人所胁。” 皇帝决绝地转身,登上汉白玉阶,站在崇元殿前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太子,静静地凝视了好一阵子,这才满怀痛心地道,“动手罢。”他转过身去,声音里有微不可察的颤抖。赵寂亦转过身,只听得后头刀剑擦过血肉的声音,然后便没了动静。 太子死在了元丰十五年的第一场大雪中。 赵寂随皇帝回到崇元殿内,皇帝静静坐了很久,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头,眼神中尽是疲惫与混沌,但,却不失精明。他推开面前的兵符,“太子已伏诛,兵符朕并未收回,告诉朕,你可想要这江山?你我心知肚明,朕无数次想要杀了你。” 赵寂的确有过一瞬间的动摇,可是面前这个老人,他并不是真的全无准备,若真上当,只怕已是死无全尸;就算今日不上当,也难说能不能平平安安走出这宫墙。赵寂心知躲不过,只得拱手道,“父亲不做之事,臣亦不会做。” 皇帝叹了一口气,“你的确性子同你父亲一般。那好吧……”皇帝缓缓握住那枚小小的兵符,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他的神色恢复了冷淡,“今日不选,那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选了。” 赵寂觑着皇帝的神色,终于放了心,“是。” 皇帝又取出一道圣旨递给赵寂,赵寂打开,竟是令赵寂出嗣为已故桓王之后,改封淮安侯,陆宜娴为正二品淮安侯夫人。又因赵寂勤王有功,加封赵寂嫡长女为清河郡主。赵寂看罢,只得感叹这老皇帝真是棋高一着,桓王是高祖皇帝的第七个孙子,跟皇帝隔了好几层,如此赵寂便不算近支宗室了。将来就算皇位有变,也远远轮不到他了。 赵寂心里感叹,面上却仍是恭敬,“臣谢陛下恩典。” 皇帝听罢,目光炯炯有神,只逡巡打量着赵寂,“其实你比我那些儿子们更强些,又在军中历练过,真让你坐了这位子也未尝不可,只是……朕总是贪图个身后名的。”皇帝的意思赵寂听明白了,若赵寂当了皇帝,说不得便要将以前的事情翻出来,让后世慢慢评说,“可是你毕竟有才,朕不敢用你,便将你留给新君罢。” “新君……?”赵寂听着有些不对劲。 皇帝奇怪地看了一眼赵寂,“不是你替朕救下的纯王么?倒来问朕。” 赵寂再次确认,这老皇帝定是留了后手的,于是只得愈发谨慎道,“陛下英明。”不过赵寂想了想,终忍不住问道,“陛下如何料定……?” 老皇帝缓缓喝了一口茶,觉得已凉了,便放在了一边,“若无朕,纯王和一干家眷子嗣还有机会从后门逃出么?只不过被你府里人救下的确是意外,当时朕也觉着是天意罢……这样也好,纯王此人仁孝纯直,你于他有救命之恩,将来想必是有大造化的。” 老皇帝收拢了袖子,玩味一般瞥了赵寂一眼,然后盯着手边的三鼎珐琅彩绘蟠龙香炉,烟雾缓缓升起遮住了皇帝的面容,“你不会真以为,朕会把江山随意托付给宗室罢?” 赵寂心头一震,原来如此……赵寂只得低声道,“……陛下给过太子机会了。” 老皇帝点点头,“是……可惜他一意孤行,最终未能悬崖勒马。若他最终能守住这条线,朕便会为他扫清一切障碍。” 赵寂想起另外的人,“那……昌王……?” 老皇帝冷哼一声,“是个厉害的,比晟王当初谨慎许多了,董氏也厉害,如今连后宫也把持了。只不过……他们母子俩的性情,若真让昌王即位,只怕太子的母族会大肆株连……皇后,朕对不住她,毕竟她与朕,是少年夫妻……多年相伴……”说到后面,皇帝心中叹了口气。 赵寂明白了。各方斗得血流成河,谁最后上了都是大开杀戒,四处株连,反而只有让一个两头不挨的上去,才能抚平旧日伤痕,择贤而用。而董贵妃,陛下从未想过立她为后,自然昌王也从未被考虑过成为太子。 昔日的晟王、昌王都不过是障眼法,真正作为太子替补的,从来都只有纯王一人。这些年皇帝从未格外注意过纯王,任谁也看不清他的真正意图。 可是,为什么是纯王?皇帝看明白赵寂的疑虑,只淡淡道,“纯王自小丧母,生母出身卑微,无外戚专擅之忧,且他是个仁善之君,朕连年征战,大杞需要一个能让百姓修生养息的君主了。” 第五十二章 赵寂终于在夜色中慢慢回到了王府,陆宜娴看见他的第一眼,眼泪便止不住滚了出来。徐太妃见赵寂浑身是血,又筋疲力尽,便叫人先伺候着去沐浴更衣,又让人摆了饭。赵寂更衣出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把纯王之子送回纯王府罢,外头已安全了。”徐太妃知道夫妻俩有许多话要说,便借口陪眉姐儿睡觉自行回去了。 陆宜娴等了许久,见赵寂回来,只攥着他的手不放开,赵寂也似乎很需要陆宜娴的怀抱,二人抱了许久,赵寂眼中逐渐有了泪意,仿佛回过神来一般。陆宜娴含泪问道,“陛下怎么说?你不知道,我和母亲见你这么久没有出宫,已是快急死了,只怕你有不测……” 赵寂轻轻抚摸着陆宜娴的头发,“不会了……咱们以后是真的安全了……” 赵寂想起自己出宫前对皇帝说的最后一句话,“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陛下洞察人心,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不知将来是否会后悔?”皇帝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神色,只背过身去看着一幅巨大的堪舆图,沉默不语。 赵寂出宫之前,最后一次转身,看了看崇元殿飞翘的檐角,还有那滴着鲜血的汉白玉阶。抬头是广阔的天空,脚下是无尽的土地,身后有巍峨的皇城,前方有万里的江山,“没想到,这天下最后竟是他的……” 赵寂自嘲地笑了笑,皇帝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拿捏住了,他的委屈愤懑最终还是被最后利用了一次。他也不甘,可是,又能如何呢?只有无奈,此生无解的无奈。 陆宜娴当时没有明白赵寂那句话,不过等到复印开朝后,她终于明白过来。宫中急召纯王入宫,然后连发圣旨,一是册立纯王为太子,同时加封早逝的纯王生母舒嫔阮氏为章德皇后;二是施恩皇后母族袁氏,只罢官归乡,并未株连杀头;三是体恤贵妃董氏丧子之痛,厚赏董家。只不过,赵寂淡淡道,“……董氏突发急病,已无法掌管后宫,如今已是卢昭仪摄六宫事。卢昭仪……膝下只一位公主。” 陆宜娴听罢,亦明白了,“陛下是行事果决之人。” 徐太妃悠悠道,“卢昭仪身为九嫔之首,也不是吃素的。听说……上官若绾死了。” 众人皆是默然。 皇帝允诺赵寂的两道圣旨也一齐发出,宫内宫外还来不及反应,皇帝便病倒了。新上任的太子立即进宫,在床前伺候汤药,昼夜不歇,可即便如此,噩耗仍然传来,陛下近来每每梦见皇后与已故先太子,心内郁结,咳血不止,已在弥留之际。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也无人关心赵寂,眼光都放进了宫里。赵寂听闻,又想起那一日的对话,长叹一声,“陛下用心良苦……” 陆宜娴点点头,“是啊,在最后为纯王铺好了路……” 元丰十五年正月二十九,皇帝驾崩,谥号“武”。二月初一,太子赵檀即位,大赦天下,改元“洪熙”,召淮安侯赵寂入兵部分管西北军事,原昌王与废太子党羽皆被问罪。 陛下将原献王府的宅子收回,赐了一座更大的,坐落在皇城东边,因要修缮,赵寂和陆宜娴并徐太妃便一同搬到了顺园——现已改名叫容园了,因赵寂不喜安顺二字,安园改名为琼园。在一家子安顿好之后,陆宜娴便按品大妆,进宫拜见皇后娘娘谢恩。 陆宜娴自宫门下车,便有皇后方氏身边的宫人上前迎接,往皇后所居的凤仪殿去。待进去了,陆宜娴瞧见里头坐的人不少,或许都是新册封的诰命夫人们进宫谢恩的,皇后身侧还坐着两位宫妃,想来便是当初纯王府的两位侧妃,如今一个是德妃岳氏(徐太妃的侄女),另一个是婉妃岑氏。皇后见了陆宜娴,便和善笑道,“淮安侯夫人来了,你有身孕,快坐下。” 众人皆知赵寂对帝后二妃和皇后嫡子有救命大恩,便都识趣地让陆宜娴坐在前头,陆宜娴辞了两回,终是抵不过众人热情,只得谨慎坐下,言行愈发小心。陆宜娴仔细辨认周遭贵妇的身份,有些的确不太识得,想来是皇帝新上任总要提拔一拨自己人,有些没见过的也属正常。好在相熟的杜成潼的夫人何氏也在,她便一个个低声为陆宜娴指认,“跟皇后娘娘离得最近那个是她娘家嫂子刘氏,皇后娘娘的兄长封了慎阳侯,她也得了侯夫人的诰命;身后的那个是皇后娘娘的妹子,她夫家就是景昌伯严家……” 陆宜娴感叹,杜夫人真是社交的一把好手啊……这些人在纯王发迹之前都还没进京,可她却已经弄清楚谁是谁了。只不过,陆宜娴远远低估了杜夫人的信息搜集能力,“……你知道为何德妃如今备受陛下喜爱和皇后信重么?据说那日叛军找到你们那园子里头,眼瞧着要被抓住,是她只身一人跑开引开叛军,又持剑杀了几个,这才等到你家侯爷的人马进来救人……只不过德妃本是性子直爽的,如今这后宫倒是和睦得很,这也是大杞之福。” 陆宜娴表示:徐太妃的侄女,勇猛一些不足为奇。 杜夫人又道,“你家侯爷也是有大福气的,陛下这才登基多久,便这般倚重……要我说,出嗣那才是好呢,陛下便能只把你家侯爷当作臣子而非宗室了……” 陆宜娴只敢讪讪笑两声,杜夫人推心置腹道,“妹子,先帝爷在的时候,你们那日子难过我是晓得的……现下总算好了……” 陆宜娴正苦恼如何回答,只听上头德妃爽朗的一声,“陆家姐姐,不知我姨母近日如何了?” 陆宜娴心里万分感激德妃,忙起身含笑道,“回德妃娘娘话,母亲身子硬朗,都是陛下、皇后娘娘和众位娘娘的福泽庇佑。” 皇后温和地笑道,“你刚过头三个月,别大意了,快坐着,不必拘礼。” 德妃笑着拉着皇后的袖子,如同自家亲姐妹一般,“娘娘,过些日子可否请姨母进宫,让我与她相见?”陆宜娴一边看着,后妃相处真的这般和谐。皇后亦笑,“自然是好的,不若到时候在我宫里摆上一桌,陆家妹妹和婉妃也一同过来。” 婉妃捏着帕子也斯文地笑着附和,“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德妃又转过身去握住婉妃的手,“那你别小气,把你那青梅酒拿出来让娘娘尝尝。” 婉妃轻轻拍了拍德妃的手,“哪里是给娘娘尝?分明是你这馋嘴的!” 下头众人奉承着笑了一通,又是起身恭贺后宫和睦,又是赞叹后妃之德,总之是宾主尽欢。最后所有人一齐行礼退下去,陆宜娴刚走出几步,身后便来了个女官,说是皇后娘娘单独召见。 陆宜娴转身回去,德妃婉妃也已经离去,皇后这才道,“方才人多,有些话本宫不好当着面说。说起来,我是该深谢淮安侯府大恩的!” 陆宜娴急忙起身,“皇后娘娘折煞妾身了!” 皇后握住陆宜娴的手,神色有些激动,“你不晓得,那一日孩子离开我身边,我以为或许是最后一面,哪里想得到还有如今凤袍加身、母子团聚的时候!叛乱之时金陵人人自危,那时陛下又默默无闻,唯有你家侯爷多次相助。如今陛下正是用人之际,今后也盼着你们再次襄助才是。” 陆宜娴明白过来了,皇后一边是感谢一边是笼络示好,也很上道地表了半天的忠心,然后带着皇后大包小包的赏赐退出去。此时已开春,陆宜娴一路走着只觉花树连绵,景色醉人,看着看着却看出些门道来,便问身侧的宫女,“敢问姑娘,为何重华宫这条路上单独种满了梨树?” 那宫人含笑恭敬道,“回淮安候夫人的话,重华宫原是宫中宴饮所用宫殿,据说太宗爷年间癸酉之乱后,宫中宫人大减,于是便新召进宫一千多宫人。那时崇庆皇后诞下嫡子,太宗爷设大宴,凡四品上官员家眷皆入宫。可那时□□时日尚浅,许多宫人记不住宫中道路,为方便辨认方位道路,太宗爷便下旨从贞顺门到重华宫的道路两侧种满梨树,只需看见梨树便能找到重华宫。现下梨树还未开花,等过些时候开了花,宫中旧俗要在树枝上挂满灯笼,猜灯谜祈福呢。想来那时候,皇后娘娘也会邀夫人入宫,夫人便可见到了。” 陆宜娴不动声色问道,“这么说,若是进宫赴宴,便不会迷路了?” 那宫人又点点头,“应当是很难的罢。贞顺门至重华宫不算远,又有梨树相认,只要晓得梨树的故事,就算没有宫人引路,应当也能找得到的。” 陆宜娴含笑点点头,手中双拳却已经攥紧了。 陆宜娴用过了晚饭,侧身躺在榻上,雪湖轻轻给陆宜娴揉着发酸的胳膊。陆宜娴拿了一碟酸梅津津有味地吃着,“过了年这身子愈发臃肿了。” 雪湖笑道,“夫人如今是双身子,又受了惊吓,多吃些才好呢。可惜今年国丧,元宵灯会不让办了,眉姐儿可喜欢看灯了。” 陆宜娴上下打量了两眼,忽而打趣道,“不如等我出了月子你便成婚罢?” 雪湖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有些扭捏道,“我才不想这些呢……如今先要夫人平安生产才是正事。孟氏憋着劲儿呢,咱们都不敢掉以轻心。” 说到孟徽仙,陆宜娴停下吃梅子的动作,“她倒是个麻烦的……”从前好歹有个侧妃名分,与寻常妾室不同,可如今赵寂既封了侯爵,侯府也没有侧妃一说,那孟徽仙的身份便尴尬起来了。王府侧妃那是正当正的主子,宫中宴饮也能出席的,可侯府妾室那便卑微如蝼蚁了。 雪湖道,“名分再如何议论也只得称一句姨娘,她还当自己是侧妃娘娘呢。” 陆宜娴唤黛雪进来问道,“孟氏安顿好了么?” 黛雪恭敬道,“回夫人,孟姨娘还是被拘在佛堂里的,老夫人亲自发的话。” 陆宜娴慵懒地“嗯”了一声,“你仔细照看着,去吧。” 黛雪福身,然后掀帘子出去了。陆宜娴静静看着窗外不语,过了许久才发现雪湖有些欲言又止,便颇有些好笑地问道,“小丫头想什么呢?” 雪湖犹豫着低声道,“夫人……真不关心陆家……?姑太太已遣人来了几回……” 陆宜娴听了这话,倒是缓缓敛了神色。新帝登基之后不过半月,便陆续问罪当初与废太子和昌王结党的府邸,陆家已于前日被大理寺丞钟杨带人上门给提走关押了。襄阳候府也被一同抓了进去。陆宜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含着一丝冷淡的不屑,“大理寺已经是瞧在侯府的面上才这么后头提审陆家的,你没瞧见董家都已经被抓进去多少天了……此事,我再想想。” 陆宜娴又安静了两日,最后连赵寂也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陆家的状况么?” 陆宜娴的叹息如羽毛一般轻盈,“我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难受得很。” 赵寂轻轻拥陆宜娴入怀,“我都明白的……你始终是怨他们的……” 陆宜娴落下一滴泪来,“整个陆家当初都要瞧我的笑话,如今却想仰仗我?!父亲怨我逼他休妻,让他官声受损;姑妈也怨我只知沈家不知陆家,可……当初我养在沈家的时候,父亲可记得我?他把我扔在沈家十五年,如今却要我念及父女亲情?陆家又何曾对得起我母亲?!”陆宜娴伏在案上哭了半晌,多年委屈竟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在沈家时,每每瞧见舅舅一家美满和乐的样子,心里便忍不住难过。后来回了陆家,她去樊氏房中请安,瞧见父亲关爱弟弟妹妹,仿佛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而父亲看见自己,也只有生疏冷淡的两句问候,从未有过对宜柔的温柔和笑容……天大地大,唯有自己如同一叶浮萍,好在,好在有了赵寂,有了眉儿…… 可是,即便这样,她就该原谅过去十几年的伤害么?若无外祖母,她只得在樊氏的手底下求存,如今又会是什么境况? 陆宜娴哭够了,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若今日是咱们陷入险境,陆家可会拉咱们一把?”陆宜娴微微抬头看着赵寂,“他们的确可恶,可我……终是忍不下心……” 赵寂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很为难,若赵寂求情,上下打点,陆家和襄阳候府总能化险为夷;若赵寂不求情,外头人还当陆宜娴与娘家素有旧怨,只怕为了讨赵寂的好还要加重罪名,可赵寂又不能直白地告诉他们,陆宜娴的意思是维持原判罢。 陆宜娴看了看窗外,不觉握紧了拳,每根指甲都狠狠钻进皮肉里。良久,她才缓缓松开,“雪湖,告诉姑妈,请她明日过来。” 蒋姑妈来得很早,陆宜娴起身不久,刚用了早饭门房便来报,“陆家姑太太到了。” 陆宜娴忍着困意,让雪湖请蒋姑妈到正厅相见,然后黛雪跟汀兰两个一左一右扶着陆宜娴过去了。蒋姑妈亦不是能堆笑奉承之人,自觉有些尴尬,见四周伺候的女使婆子都在,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寒暄两句。“……我瞧你是福大之人,事事都能逢凶化吉,有惊无险……想这胎必是个哥儿罢?看这怀相是极好的……” 蒋姑妈说什么,陆宜娴都不过淡淡奉承两句,并不十分热络。说到后头蒋姑妈也不知说什么,只得絮絮叨叨地说些吉祥话充场面,陆宜娴听了半晌,见蒋姑妈坐卧不安的模样心底略舒坦了些,终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姑妈可晓得宜柔的尸首葬在何处么?”陆宜娴说话之后,黛雪便很有眼色地轻轻招呼着房内伺候的人全都出去了。 蒋姑妈心中一颤,渐渐收敛了神色,微微低下头去。宫变之后,陆家人人自危,四处找人托门路,又处处碰壁,谁还记得已经死了的宜柔?陆宜娴缓缓沾了口杞子茶,“让我来说罢。是我让人去昌王府,在死人堆里一个一个找的,找到宜柔的时候,她的血早已流干了……她还不到二十岁……这么久了,姑妈没有一丝愧疚么?” 蒋姑妈并不敢去看陆宜娴的神色,只强撑着低声道,“当初怎能想到太子竟这般……” 陆宜娴目光似剑,“时至今日,姑妈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当初我再三提醒警告,姑妈从来不听,与董氏走得如此之近,现在祸及自家,您又如何说?!” “陆家不如往昔风光,我不过想振兴门楣!” “那该让族中子弟读书上进才是!何需走结党营私这样的旁门左道?!”陆宜娴眼中满着不屑,“父亲从未想过参与其中!可您与董氏两相串通,让宜柔中选,逼得父亲不得不上你们的贼船!后来董氏又想拉拢襄阳候,你便让宜雅去做肖六郎的填房!你明知肖六郎与先夫人情深,前头还留下嫡子嫡女,你仍然舍了宜雅的一辈子!姑妈,你的光耀门楣便是让一家子姑娘去牺牲?!一家子都是骨肉,您怎能狠得下心?!” 蒋姑妈被逼问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又咬着牙道,“若非你被太后赐婚,我何需这般筹划?!先帝若对淮安候不利,陆家又怎能不被牵连?!” 陆宜娴连连冷笑,“我被赐婚皆因樊氏算计,姑妈如何不知?!好啊……原来从一开始,姑妈就把我当成外人防着,怪不得也能将我舍了出去!” 蒋姑妈被猛然戳中心虚之处,“你……” 陆宜娴亦是暗中咬紧了牙,“谭氏为何被选入王府,您怎会不知?!董氏察觉先帝猜疑侯爷心意,便献此内宅阴私之策,以搏先帝信重。姑妈明知我与樊氏有旧节,却仍然看着谭氏进府,只怕那时您早就做好了舍弃我的准备罢?更别说还送来一个孟氏给我添堵……” 蒋姑妈愤然抬头,“若淮安候真出了事,你不也一生平安了么?!总好过先前时时担惊受怕来得强罢!我这难道不是在保全你?!” 陆宜娴气得发笑,“所以姑妈宁愿让我年少丧夫,守寡一生?谭氏害我嫡子早夭,又如何说?我们这一房四个姑娘,倒有三个被您所害!您害得我没了嫡子,害得宜柔没了性命,害得宜雅受人耻笑、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桩桩件件,您就从未后悔过么?这些日子以来,午夜梦回之时,您可曾见到过宜柔?!” 蒋姑妈冷汗淋淋,见陆宜娴面容冷峻到极点,亦不敢再辩,只得软了身段,“即便是我做错了,可如今陆家有难,你难道见死不救?!” 陆宜娴突然安静了,蒋姑妈觑着她的神色亦不敢说话,只静静等着。半晌,陆宜娴才微笑道,“陆家从未善待我和我母亲,如今终于想起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了?敢问姑妈,我凭什么去救?” 蒋姑妈咬着嘴唇,“即使陆家亏欠于你,你终究是陆家的女儿,骨肉血亲难道能割舍得掉?” 陆宜娴抬眼,“姑妈的意思是,让我瞧在血脉亲情上为陆家求情?那就是说,这次之后,便可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么?” “不是不是!”蒋姑妈急忙摆手,“你直说罢!想要什么?我能做到的必会应允……” 陆宜娴的神色有些复杂,她端详了蒋姑妈良久,终于说了一句,“姑妈可能说到做到?” 蒋姑妈一怔,“我如今还能做什么……你说罢,要如何你才肯为陆家求情?” 陆宜娴沉声道,“第一,此事之后姑妈带着表妹回庆阳,非要事不再进京。” “你!”蒋姑妈抬眼,“可怜儿还未定亲!” 陆宜娴轻蔑地一瞥,“姑妈不说我都忘了,表妹之前是许了董家罢?董家倒了,金陵难道还有谁家敢娶表妹么?不若回庆阳,蒋家在庆阳还算是叫得上名的,表妹寻一门妥帖的亲事想必不难……况且,表妹可是您的亲生女儿,您难道舍得出去?” 蒋姑妈见陆宜娴语带讥讽,只得讪讪低下头,“……还有什么条件?” 陆宜娴侧了侧身子,“孟姨娘的事,烦请姑妈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 蒋姑妈有些心虚,避开了陆宜娴的眼神。陆宜娴冷笑一声,“您可别说什么都不知道哟。您说巧不巧?选进来两个,一个是樊氏的外孙女,一个是大表姐夫家的小姑子,跟我总是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蒋姑妈认命地低下头,“她的确与愉儿不和……” 根据蒋姑妈的叙述,孟徽仙在家很受父母宠爱,蒋采愉进门之后,她便撺掇着母亲让这位嫂子站规距,蒋氏怀着身孕的时候还想给她房里塞两个侍妾,最后气得蒋氏差点儿小产……总之,孟徽仙给蒋采愉下的绊子挺多的,蒋姑妈知道之后便总想为大女儿出口气,后来蒋氏套出孟徽仙想选秀的意图,便告诉了蒋姑妈。 那个时候,蒋姑妈得知陆宜娴逼生父休妻之事,觉得陆宜娴是个心狠手辣的,加上谭氏的事情,赵寂应当也没有多久可活,嫁入皇家也不可能改嫁,正好让孟徽仙在陆宜娴手下守一辈子活寡。 陆宜娴很是惊讶,这世上还有这么嚣张的小姑子?!做人媳妇也太不容易了罢?! 陆宜娴收敛神色,冷哼一声,“姑妈真是好算盘!” 蒋姑妈脸涨得通红,“我已都说了,你……” 陆宜娴摆摆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我已是疲乏得很了,该做的我心里有数,姑妈请回去等消息罢。” 第五十三章 陆宜娴虽然答应了,但是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于是怏怏不乐了好几日,还是棠玉的到访为她无聊的养胎生活提供了一些乐趣。对于棠玉一大清早的到访,陆宜娴感到很吃惊,“平日你不是要服侍你婆母用了早饭才得闲一阵子么?” 棠玉得意地一笑,“她晓得我来见你,哪里还敢阻拦?哎哟,如今你这侯府可是热灶,淮安候夫人可别不待见我才是呀!” 陆宜娴笑着捏一把棠玉,“我哪里敢不待见顾家大太太!快坐罢!” 棠玉坐了之后,汀兰便把一干人赶了出去,留下雪湖在门口照应着。棠玉低声问道,“早说好了过来见你,谁知一拖拖到二月份来……只是我倒有些不大明白了,为何要让我借用你们棣园?虽说刚分了家的确要重新修整些房舍,但自家也不是辟不出屋子来。” 陆宜娴苦笑道,“还不是为了肚子里这个冤家!”陆宜娴正色,把孟徽仙的事情大略说了,棠玉听得大惊,“这种人如何还能留?!” 陆宜娴无奈地摇摇头,“往大了说,她原先也是钦封的侧妃,即便如今没了身份,但到底是正经的官家小姐,不比普通的丫头可以随意打发了。往小了说,她是府里的贵妾,打发总不能没个名目,况且如今她被我婆母拘在佛堂里头出不来,倒也不急于一时罢。她的事情我又没什么证据,还不如再等等,看她还有什么招数,一把子抓住了一齐发落罢。” 棠玉恨恨道,“这黑心肠的东西!偏偏轻易动不得!” 陆宜娴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可我不能再拿这个孩子犯险……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我想,孟徽仙或许会在我生产之日再次下手,所以要靠你帮我弄点儿障眼法……” 陆宜娴附耳过去说了两句,棠玉惊道,“你打算在棣园生孩子?!” 陆宜娴点点头,“先前住过也算熟悉,对外就说你们顾家要修整房舍,借棣园安置些物品就行了。孟徽仙再心思细腻,也想不到借出去的棣园会用得上。我就临近生产那两日提前搬过去,对府里就说回娘家了……总之,我倒要看看孟氏这次还能做出什么把戏?!” 棠玉听明白了,心中颇觉酸楚,攥着陆宜娴的手,带了些哭腔道,“你瞧瞧你过的这是什么日子?!你家侯爷倒是否极泰来了,先帝爷最后让你家侯爷出嗣,算是保着一辈子平安荣华了,可惜你怀着孩子还要跟个小贱人打擂台呢!娘家如今也被问了罪!……我让官人暗中打听了,说是圣上的意思尚不清楚,大理寺刑部都只压着人,嗳……” 陆宜娴无奈苦笑道,“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棠玉推心置腹道,“要不是你那后母,你哪里会……就算当初嫁个门第低些的,也不至于日子这般不安生……苦了你了。” 陆宜娴笑道,“凡事去想那些不好的,那真是愁死了,不如想想好的。我没有兄弟妯娌,没有庶子庶女,没有恶毒公婆,这已是极好的了。”她突然想起另外一厢来,“许久未见晚玉了,她怎么不过来?” 棠玉摇头,“她至今没有身孕,心里着急,最近在遍寻名医看诊呢。先前儿还约我去庙里拜送子观音去,说是栖霞山的观音娘娘灵验得很。嗳……要我说,她又不是长媳,压力何至于这么大?段家二奶奶现下也没有嫡子,只有个姐儿呢。对了,说起来,梨玉最近日子似是好过些了。” “嗯?”陆宜娴饶有兴趣。 “都说公主做婆婆,那是有苦说不出了,梨玉刚进去的时候日日在长公主——不对,现今是大长公主了——跟前儿站规距,端茶递水的伺候,嗳……可怜见儿的,若非她自个儿肚子争气,只怕熬死在里头!对了,你不晓得,襄阳候府被问罪,大长公主最近对她那大儿媳可不满意了!而且隋家大奶奶还没生嫡子,怕不是咱家梨玉抢在前头,那只怕大长公主更不喜了。”棠玉叹了两声,“见过两回,她实是个不错的,可惜遭娘家连累了。”棠玉觑着陆宜娴的神色,“你家几个妹妹可惜了……” 因宜柔新丧,陆宜娴穿得素净,反倒让人觉着她肤白胜雪。她敛了笑容,“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我的话,他们是不会听的……” 棠玉来访之后的第二日,宜静也上门来了。对于宜静的到来,陆宜娴并不感到意外。她神色并不十分高兴,坐下之后只微微叹了口气,“我去瞧过宜柔了……可惜了……她还不到二十,还未曾生儿育女。”宜静缓缓摇头,“我以为她将来会是宫里尊贵的娘娘。” 陆宜娴缓缓观察着宜静的神色,她有些迷茫与恐惧,似乎宜柔的死延长了她从这场大乱中醒来所需的时间,“我记得,宜柔以前待你并不好。” 宜静轻轻点头,“是,她嫡女出身,自然瞧不上我……不过她并不是心思恶毒之人,只是骄傲却单纯,容易轻信别人罢了……都是亲人,心里总是不好过。”宜静眼中带着一丝不屑,“我早说过姑妈行事不妥,如今倒把陆家一整个扯了进去!她倒好,带着表妹安然离京了!” 蒋姑妈带着女儿离开的那一天,陆宜娴并未去送,宜静也没有去,宜雅则因夫家牵连更没有去。陆宜娴想,就这样孤独落寞地离开罢,或许是最好的。 陆宜娴不愿再提,便转了话题,“如今国丧,妙鸳的婚事可要耽误了。” 宜静喝了口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明年再说罢,就是公婆还要在金陵多留一年罢了。” “如今陆家出了事,你公婆可为难你?” 宜静摇了摇头,“官人是父亲的门生,哪里好为难我……只是……”她抬眼觑着陆宜娴的神色,“公婆担心此事如何了解呢……我问了几家交好的,都说探不出什么消息来。”然后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娘家的事,到底与咱们是相干的。” 陆宜娴缓缓点头,“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的。” 宜静见陆宜娴这般态度,暗暗放心,便大着胆子问道,“现下侯爷得陛下信重,若是侯爷出面,不知可否善了?” 陆宜娴失笑道,“你也晓得陛下如今心思不定,没有消息,侯爷哪里敢上赶着问什么?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更糟?再者,我如今尚无嫡子,位置不稳,纵使是夫妻也不好开口的。嗳……侯爷自是体恤我,但外头男人家的事情我一个内宅妇人怎好插手?”陆宜娴见宜静有些失望,又忍不住道,“但我总是会劝劝侯爷,至于最后是什么结果那便不知道了。” 宜静这才点了点头,“只盼着此事快些过去,不然宜雅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陆宜娴挑眉,“你都知道什么?” 宜静顿了顿,这才开口道,“我去宜柔墓前时遇见宜雅身边的人送祭品过来,问了几句……宜雅病刚好些就出了这些大事,襄阳候府的男丁全被抓进了刑部大牢,家中只剩女眷了。那几个妯娌眼见侯府被陆家牵连,明里暗里的给宜雅那一房使绊子,宜雅又放不下脸面来找你托关系……就是一向待宜雅好的老夫人也有些恼了,由着上头几个嫂子闹……于是当初宜雅嫁过去不得夫婿喜欢的旧事又被提出来,如今竟连得脸些的下人都敢给她们那房脸子瞧。” 陆宜娴一怔,旋即深深叹了口气,自始自终宜雅都是用来拉拢襄阳候府的棋子,当时的昌王新秀突起,缺少军方力量的支持,而遭先帝申斥过的襄阳候府便透露出结亲的意思,至于肖六郎自己是否愿意这便不重要了……至于宜雅,谁又关心呢? 陆宜娴想了想,心里终究不忍,在宜静走后便吩咐雪湖,去问问宜雅身子可大好了,若是方便就请她来侯府一见。 宜雅过来的那一日,容园的桃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灿灿一片。开了春,房檐上的积雪一早便化了水,如今正是花木扶疏的大好时节。陆宜娴得知宜雅来了,便起身道,“去门口迎她罢,正好走几步,坐得闷了。” 宜雅只穿着件单薄的春衫,杏黄绫子的褙子上头没什么绣样,只用颜色浅的丝线勾了水仙花的样子。宜雅大病初愈,清瘦了不少,并未擦粉脸上也还是苍白,眼中也无甚光彩,发髻上只用一副白玉兰簪子,没有多的首饰。 陆宜娴突然想起,宜雅出嫁那一日,发髻后面别着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十七岁姑娘含羞带笑的脸庞更是人比花娇。 陆宜娴叹了口气,自在垫了鹅绒芙蓉花垫子的阔椅上坐下,黛雪便拿了暖毯来盖在她双膝上,汀兰取了手炉来给陆宜娴暖手,宜雅看着陆宜娴一派当家主母的富贵闲散模样,眼神不觉微微黯淡了几分。 等收拾停当,雪湖又端了茶来,然后一屋子伺候的人都到边上屋子里去了,只留下姐妹二人。陆宜娴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宜雅,温和地问道,“身子可大好了?如今虽是开春了,但总是还未回暖,你也别大意了,若是又病下了可怎么好?” 宜雅只沾了沾茶水,便只坐着捏着帕子蚊声道,“多谢姐姐,只是……”她自嘲地笑一笑,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两片虚弱的红晕,“病了便病了罢,哪里有人挂念?我看她们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陆宜娴见她如此没有心气,不觉有些心疼,“胡说什么?活着又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的。”陆宜娴顿了顿,“不管你信不信,宜雅,我一直是希望你好的。就算是宜柔,我也从未希望她不好。” 宜雅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才吐出几个字,“我娘,真的害死了……?”宜雅飞快抬头看了一眼陆宜娴,然后又低下头去,心中很是不安。 陆宜娴没有想到她居然问的是这个,心里想了半晌才说道,“是,也不是。桩桩件件不是她做的,是她的父母,你的外祖父母,可她从头到尾也是知情的,却能心安理得在父亲身边相伴多年。错的是樊家,不止是她。不过她已然付出了代价……但这些事情,我不会忘记,更不会原谅。” 宜雅想了想,“既然姐姐如此恨樊家,那对我和三姐姐又为何……” 陆宜娴轻声一笑,“都说父债子还,又说世代恩怨,可……为何仇恨是要传承到无辜之人身上的?你与宜柔皆是局外人,我又为何要对付你们?宜柔恨我不假,但她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不会同她计较,至于你……若你还愿意认我为大姐,我自然会认真待你。” 宜雅咬着嘴唇,一言不发,陆宜娴干脆转了话题,“襄阳候府的日子不好过,可你到底不打算来见我,即便是探个消息也不肯。为何?” 宜雅微微别开了脸,“我哪里有脸面来求姐姐?外头哪个不晓得姐姐同本家姐妹不亲近?况且我还是樊家的外孙女……” 陆宜娴看着窗外桃花枝头,灿若云霞,只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包袱,不该你来背着。”然后她收回视线,看着宜雅局促不安的样子,“嫁到襄阳候府,你后悔吗?” 宜雅听了这句话,突然眼睛便有些湿润,她有些倔强地侧过身去拿帕子擦了不让陆宜娴看见。她想起府里婆母妯娌的冷言冷语,女使婆子的怠慢嘲讽,还有每一日都带着原配嫡子嫡女来请安的妾室,还有每一夜都独守的空房……她无奈苦笑,“后悔有什么用?已然如此了。婆母说是我连累了侯府,若非形势不明,只怕是想休了我。”她说得隐晦,形势不明便是陆家虽被牵扯进去,可是好巧不巧,新帝宠臣赵寂的夫人又是陆家长女,这下众人都观望着,不好轻举妄动。 “她们倒是叫我回来求姐姐,只是我晓得我不配罢了。”宜雅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深沉的绝望。 陆宜娴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透了个底,“你既然知道陆家还有我在,那何必如此担心?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今后好好生活,活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难道不好?你晓得段家那位七姑太太么?她守了寡,孩子皆早夭,妯娌刻薄,她便决意回娘家办起闺学来。刚开始许多人明里暗里嘲笑讥讽,可如今她名满金陵,当初太后都夸赞过的。”陆宜娴坐直了身子,“你有嫡亲的兄弟,眼看着前程似锦,你也有我这个大姐,凡事给你撑着,你若下了狠心好好过日子,振作起来,难道就不能过得精彩?!你才十七岁,即便经历许多事,也不该如此没了心气如同庵堂的姑子一般!” 宜雅被陆宜娴一激,终于哭出声来,“姐姐说得容易,可要我如何做?!娘家、夫家、外祖家都被问罪,嫡亲的姐姐死了,夫家日子难过,就算我想振作,我又能如何?!若姐姐是今日这般境况,又将如何?” 陆宜娴不紧不慢说道,“若我是你,我便会拿得起放得下。夫君不喜爱又如何?你是明媒正娶回来的,他敢休妻?先夫人留下的子女我便会立即接到房中教养,想法子打发了那个妾室,养着孩子养出感情,就算你没有自己生的,你是礼法上的嫡母,将来他们也不敢怠慢。至于公婆妯娌,旁的事情都可不在意,自己的院子能说了算,自己的嫁妆不被人算计了就行。肖六郎品性不错,将来分了家你也能操持好……”陆宜娴想了想,忽而压低了声音,“宜雅,若你真想出来,姐姐全力支持你和离。” 宜雅抬头,眼里都是不可置信,“和离?” 陆宜娴想了想,“这些日子我想了想,你若和离,娘家有嫡亲兄弟,将来也能容下你。若你不喜欢金陵,便回徐州老宅,托堂房伯娘为你重新寻一门亲事。襄阳候府如今自顾不暇,若我出面,想来不敢过多为难。” 宜雅心里猛地一跳,“可这……”她喝了好几口茶水,这才低声道,“让我想想罢。”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有了底气。 送走了宜雅,陆宜娴便有些累,只一言不发地歪在床上,看着窗外出神。赵寂从背后拥上来,见陆宜娴并不十分高兴,便轻声问道,“见了四姨妹怎么不高兴?” 陆宜娴叹了口气,“总觉着她可怜罢了……” 赵寂在陆宜娴身侧坐下,“是,肖汉青虽是对亡妻情深意重,但更深一层,还是因当初投靠董氏母子一事与老侯爷置气。肖汉青此人倒看得清楚,一直反对襄阳候府倒向昌王,不过老侯爷年纪大了又受了先帝几回申斥,便心思多些,父子二人因此事吵了几架,肖汉青哪里顶得过老侯爷?只得把气撒在四姨妹身上,给一并迁怒了。” 陆宜娴皱着眉道,“难怪……肖家公婆待宜雅先前倒很是不错,只是几个妯娌难相处些。” 赵寂见陆宜娴心情不好,便笑着换了话题,“我一早跟你说过,陛下有意开恩,你倒沉得住气,谁也没告诉。见他们一个二个急着上门来求,心里头舒服了么?” 陆宜娴一笑,“感受的确不错。陛下可说了什么时候放父亲出来?” “就这几日了罢。”赵寂放低了声音,“本来陆家也没做错什么,还搭进去一个姑娘……起初我还不明白,昌王明明是受害的,为何陛下连同昌王的人也一并问罪?现下我却懂了。”赵寂语中带着敬佩,“一来,昌王同废太子结怨已久,若只清算太子的人,那必定有人从中作梗,大加株连。陛下刚刚登基,还是稳固江山为要。二来,陛下如此也能趁机扶植自己的人,也是敲打各方,把从前的事情这一回一并了结,不管从前选了谁,将来都只能忠于陛下。三来,陛下刻意对各府奖惩不一,有轻有重,让人摸不着规律,这些人自己就先生了嫌隙,内讧起来……当初陛下还是纯王之时,我与他有几分私交,只觉他是仁厚之人,实则他确有帝王之才。先帝……慧眼独具。” 陆宜娴听罢亦是点头,“陛下如此信重咱们侯府,你也要好生办事,莫砸了陛下的脸面才是。” 赵寂“嗯”了一声,“我都省的。” 陆宜娴又想起一事,“那肖家呢?陛下会如何处置?” 赵寂眨眨眼,“肖汉青得用,肖家最多受些敲打罢了,只不过……”赵寂笑着拥过陆宜娴,“叫他们以为是你的功劳也好,这样四姨妹或许日子好过些。等国丧期过了,陛下就要让肖汉青出金陵,去边疆领兵了。” “啊?!”陆宜娴一怔,肖汉青要是走了,宜雅和离的事情怎么办?陆宜娴这边还怔怔想着,门口已传来元宵的声音,“侯爷,夫人,刑部那边刚得的消息,襄阳候府老侯爷过世了。” 陆宜娴再次懵了,上头守着重孝三年,宜雅要和离真不知猴年马月了,真是造化弄人!于是陆宜娴忍不住问,“怎么没的?!不是在刑部大牢待得好好的?” “回夫人,老侯爷本就上了年纪,身子不如从前,这几日陛下对各府的处置又叫人看不清楚意图,故而愈发惊惧,犯了心悸。刑部大牢自是不如侯府照料妥帖,老侯爷挣扎了许久才有人发现,等大夫到了已是回天乏术,最后老侯爷吐了一口血出来,便咽了气。如今刑部闹得人仰马翻,刑部尚书蔡大人并两位侍郎大人已经进宫请罪去了,尚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陆宜娴抽了抽嘴角,这叫什么事儿啊?!不过赵寂却沉声道,“若就此保全了襄阳候府,倒也不失为不幸中的万幸。毕竟……若是襄阳候府被摘了爵位,那便真是走投无路了,想来老侯爷一直担心的是这个罢。当年若非为此,只怕也不会轻易倒向昌王。” 陆宜娴觉着奇怪,“你不是说,陛下要重用肖家六郎么?” 赵寂对着陆宜娴狡黠一笑,“陛下的心思,老侯爷自然不知道了,连肖汉青自己都还在牢里待着。等着吧,这事儿还没完呢。” 陆宜娴有些无奈,这位老侯爷是不是过于倒霉,两位皇帝的心思都猜不准,担惊受怕了半天还把自己折了进去。只不过赵寂说得没错,老侯爷去世了之后,陛下倒是申斥了刑部一干大小官员,却还没对肖家有任何处置。在外人看来,陛下本想严惩肖家,结果老侯爷死在里头,这下倒是弄得陛下也不好下狠手了,所以把气撒在刑部头上。还在牢里的肖家几个少爷更是惊惧不安,外头的女眷更是终日惶恐,就在恐惧的情绪到达顶峰时,陛下的圣旨来了:令肖家大郎袭爵,又令肖汉青将功折罪,孝期之后领兵出京,镇守边关。这一番敲打,彻底把肖家上下弄得安分了。 如此,陆宜娴总算稍稍安心,如今肖汉青既是肖家的功臣,宜雅的日子也好过些了。 第五十四章 四月的金陵还未热起来,正是天气爽朗、草长莺飞的时候。宜雅在梢间坐着绣帕子,年轻少妇的脸庞泛着健康的红润,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只听见些许脚步声。不一会儿门帘子掀开进来一个年轻女使上前给宜雅请安,“六太太,大太太过来了,在前头小花厅坐着。” 宜雅轻轻笑了一声,“大嫂子过来做什么?萍儿,扶我起来。”问归问,不过宜雅心里清楚得很,上个月,侯府的人都被放出来了,同时还分了家,庶出的几房搬出了侯府,如今便只有大房和六房还在,大太太罗氏拨了个宽敞舒适的大院子出来给宜雅,言语间颇为奉承讨好,今日过来想必也是问问收拾停当了没有。 果不其然,萍儿笑着说道,“要不是咱们老爷和太太娘家,这侯府能有今日么?大房虽说袭爵,但怎好轻慢了太太?” 宜雅心中暗自得意,面上却还是只淡淡一笑,“咱们过去吧,不好让大嫂子等着。”二人走了几步,宜雅忽想起什么,“老爷在么?” 萍儿笑容敛了三分,“老爷在书房,今日似是下朝便回来了。” 宜雅点点头,“你仔细瞧着,大嫂子这便完了就去请老爷过来,吴姨娘的事,我还是跟他商量商量罢……到底也不能当全没我这个人不是?” 萍儿听得眼睛发亮,这位六太太先前从不问老爷在何处,自嫁进来夫妻两个跟仇人一般,便是老爷从刑部出来之后,也不过见了一面,问了两句又走了。萍儿见宜雅如今似是终于振作了起来一般,于是又用力点头,“太太的话我都记下了,那吴姨娘早该打发了,只等太太跟老爷夫妻和顺,看她还如何生事……” 宜雅皱了皱眉,心里倒是没有想这个,只打断了萍儿,“得了,我自有打算。”宜雅刚说完,转过连廊,便见小花厅外头吴姨娘带着两个孩子立在门边,见了宜雅忙不迭请安。宜雅缓缓上前,只淡淡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里头大太太罗氏听见声响,晓得宜雅来了,便含笑道,“弟妹来了。” 宜雅也不去管吴姨娘,只进门去跟罗氏轻轻福了一福,然后两人坐下宜雅才道,“大嫂子这么多事要忙,怎的这会子过来了?” 罗氏笑得热络,“六弟妹刚搬进这院子,母亲怕弟妹不适应,让我来瞧瞧安顿好了没有。若是缺了什么,下头人伺候得不好,弟妹都要跟我说才是,可别纵了下头人。” 宜雅轻轻点头,“大嫂子最是妥帖的,我瞧着都是好的。” 罗氏瞧宜雅脸色红润,心里不免有些梗,又说笑了几句这才开口,“边上院子我也收拾出来了,给骋哥儿和芳姐儿住着正正好,离你的正屋最近,也好照料着。弟妹别嫌嫂子多事……弟妹既身子好了,孩子们总该归在你这儿教养不是?” 宜雅面带微笑,心里却很明白,这个罗氏娘家破落了,便来找她的麻烦……还当她是刚刚嫁进来的陆宜雅么?只不过,不等宜雅回答,罗氏便扬声道,“叫骋哥儿和芳姐儿进来让我瞧瞧。” 外头吴姨娘这才进来,请安问好不迭。罗氏细细问了孩子的吃穿用度,又敲打了几个伺候的下人,面带笑容口中却不客气,“你们莫仗着六弟妹面活心软,就慢待了两个哥儿姐儿的。若是叫我晓得了,统统都发落了!” 一边萍儿面色如冰,暗暗咬着牙,宜雅只轻轻笑一笑,并不动气。罗氏不就是在指责宜雅这个嫡母纵容下人欺负先夫人的孩子嘛。宜雅对罗氏的膈应丝毫没有不高兴,只笑着道,“大嫂子说得是,此事我正想着跟老爷商量。大嫂子也晓得,老爷如今成日忙着,每日回府的时候我这屋子灯都吹了,连孩子们都顾不上……今儿好不容易在家,又一直在书房用功。说起来,我可羡慕大哥大嫂,日日相见,夫妻情深呢。”宜雅的意思罗氏也听懂了,就是说老大没本事,袭爵了之后成日在家待着。 罗氏的笑容淡了几分,“既弟妹要见六弟,我便不打扰了。” 宜雅起身相送,罗氏辞了两回,宜雅便叫了个老妈妈送到二门去了。然后宜雅的笑容才逐渐淡了下来,重新坐下,等着肖汉青过来,又吩咐人送了吴姨娘和两个孩子回去。萍儿的行动很快,肖汉青来得也快,毕竟宜雅从未叫人请他过来。 肖汉青自己坐了,微微皱眉,有些冷淡,“何事?” 宜雅挥挥手,伺候的人都出去了,她才收敛了笑容,神色同样淡漠,“听说老爷划了名下的铺子田庄给了吴姨娘?” “是。”肖汉青点点头,“她要照料两个孩子,这也不算过分。” 宜雅冷笑一声,“这么说,老爷是不打算让两个孩子养在我名下了?” 肖汉青轻咳一声,并未说话,宜雅接着道,“嫡子嫡女养在姨娘身边,我可从未听过。将来芳姐儿大了,一说是姨娘身边养大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家肯要她?”宜雅冷哼一声,“我晓得老爷是为的什么,不过是嫌我罢了,怕我怠慢了两个孩子,可是……外头风言风语的,老爷你也信了,我进府至今可没碰过两个孩子一根手指头!若老爷这便疑了我,不若两家和离罢!” 肖汉青一怔,语中带着怒气,“国孝家孝在身,你说什么胡话?!” 宜雅扬起面庞,“我原想你顾念亡妻,也算敬佩,并不强求什么,只想安安稳稳替你操持好一家,可惜老爷不领我的情,反倒先入为主地疑心我,把个妾室抬得如正头太太一般!若老爷真疼爱先夫人留下的孩子,就该好生待我才是,哼……如今守着孝,我便不说了,等老爷从北疆归来,咱们和离便是!当初还以为你是什么好儿郎真君子,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也是听信别人之言不懂分辨是非之人罢了!” 肖汉青怒极反笑,“你不要脸面,两家还要颜面呢!” 宜雅丝毫不惧,只凝视着肖汉青,“就两条路!要么,把孩子送到我名下,把吴姨娘送到庄子上去,这一房全由我说了算,从此我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太;要么便放手和离!我自恃坦坦荡荡,你若愿信我,我定会好生教养孩儿,你若不信,那也别耽误了我的一辈子!天下儿郎多得是,不缺你一个!就算再嫁个山野村夫,粗茶淡饭,只要夫妻和美,互敬互爱,也比在你这狭隘偏私之人身边尊享富贵的好!” 宜雅最近想明白了,她娘家得力(陆闻章官复原职),又跟长姐和解,有了陆宜娴的支持,凭什么让她在肖家受尽委屈?!肖汉青到底听了吴姨娘多少谗言,以为她存心怠慢嫡子嫡女?!她嫁进来到现在,病着的时候根本无力去管,好了之后也基本没怎么见过,而且吴姨娘总是一副恭顺样儿,好像她这个太太多么心狠手辣一般?!再加上罗氏在背后推波助澜,搞得全府上下都觉得她把两个孩子当成眼中钉一样,这也太委屈了! 宜雅冷冷道,“我嫁进来不是为了受你们肖家的委屈的!我病的时候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曾,既然没什么夫妻情分,何必强求!” 宜雅知道,陆宜娴和离的提议很让人心动,可是她终究是放不下这个脸面,同时她也赌肖汉青放不下。肖汉青沉声道,“若孩子们有什么好歹……” 宜雅打断了他的话,“不必老爷说!若我怠慢了一分,你休了我便是!” 肖汉青沉思半晌,唤来一个小厮,“告诉吴姨娘,把哥儿姐儿送去太太房里。”然后转头看了一眼宜雅,“吴氏终究跟了我这些年,不能慢待了。” 宜雅平静下来,“内宅的事情既然是我做主,老爷事忙,不用上心了。” 肖汉青有些不放心,“我一去怕是一年多,你……好生教养罢。那些田庄铺面我会收回,若你真对孩子们好,我将来便归到你名下。”肖汉青其实心里很清楚,宜雅的确受了很多委屈。当初圆房的事情被透露了出去,他还有心查过是谁乱嚼舌根,只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吴氏的话,他虽信了几分,但宜雅素日从不多事,他又未曾全信,只当是吴氏害怕罢了。他本想着,大乱之后再慢慢提起教养孩子的事,谁知她今日突然发作,还如此硬气,让他大吃一惊。 宜雅听了这话,更是冷笑,“说得好像我是贪图老爷那点子银子一般!那些东西我不会动,将来留给骋哥儿娶媳妇,还有给芳姐儿做嫁妆!”宜雅心神一动,“去请吴姨娘过来。”然后她转头,突然一笑,“老爷若信我,便坐在屏风后头听,只别发出声响让吴姨娘晓得便是。” 肖汉青面色不豫,不过还是听了宜雅的话,在屏风后头去了。待肖汉青坐了,宜雅才昂头,让萍儿带了吴姨娘进来。吴氏一进来便跪下磕头,宜雅神色冷淡,“老爷的话,你都晓得了?” 吴氏连连磕头,宜雅看着都疼,“太太!求太太开恩!哥儿姐儿都还小,哪里离得开我?下头人不知轻重,若怠慢了哥儿姐儿,我怎么跟先夫人交代!” 宜雅冷笑一声,“你也不必拿先夫人压我,都是内宅里头的,现下谁也不在,你这做派还是收起来吧。萍儿,扶姨娘坐下。”萍儿半扶半辖制地把吴姨娘摁在椅子上,宜雅才缓缓道,“你这意思,我是要纵容下人怠慢孩子了?还是说,若我照顾不周,便要我去给先夫人赔罪?” 吴姨娘又立即不安地起身,“不是不是!” “那你是觉得,我不是个宽厚的,孩子归在嫡母名下你不放心?” 吴姨娘感受到宜雅目光的冰冷,立即又跪下了,“太太恕罪!我是个下贱人,哪里有这么多心思!只想着太太身子不好,怕照顾孩子累着了太太身子!” 宜雅缓缓点头,又冷笑道,“于是你便帮我代劳了?是不是顺便把伺候老爷的事也一并代劳?” 吴姨娘又磕头连连,“太太饶命!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完成先夫人的嘱托,照顾好哥儿姐儿,也算对得起夫人在天之灵!夫人地下有知,也能安心闭眼了!” 宜雅微微皱眉,“为两个孩子好,就是嫡子嫡女养在妾室名下?骋哥儿罢了,将来大了,男孩子靠本事,可是芳姐儿呢?原配嫡女养在妾室名下,将来可有好人家相看?至于骋哥儿的媳妇,外头一听上头两位婆母,只怕都觉着侯府没个规矩,又能娶到什么门户的姑娘?这些你想过么?” 吴姨娘一怔,说不上话来。宜雅淡淡道,“你的心思我晓得,无非是想立足罢了。可是……若先夫人知道你拿着她的骨肉当求荣的垫脚石,那她才闭不上眼罢!”吴氏冷汗淋淋,宜雅丝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吴姨娘,你在这府里也许多年了,想奔个前程我也是能理解的,可惜老爷常年在外,至今你也没个孩子傍身。这样罢,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你继续养着孩子,我把你们全都送去庄子上,眼不见心不烦;另一条嘛……孩子给我养着,你留在府中与我一同伺候老爷,再寻机有个一儿半女,如何?” 屏风后头的肖汉青心头一惊,但还是克制住了没有发出声音。吴姨娘颤着声音问,“那是先夫人的嫡子嫡女,老爷怎肯答应送走?” 宜雅一哂,“男人嘛……再情深意重,日子久了自然是新人胜旧人。老爷如今与我和解,日后自然是以我为重,等我生下嫡子嫡女。况且,我娘家如今得力,这回侯府平安无事全指着我姐姐呢,老爷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吴姨娘心中想着,若带着孩子走了,时间久了情分淡了,续弦也有了孩子,那谁还记得她!不如放手一搏,留在府里有自己的孩子傍身!于是她想了想,便蚊声道,“太太刚才不也说了,为了两个孩子好,自然是该养在太太房里的……” 宜雅不动声色地瞥了后头一眼,后头那人似乎颇有些尴尬,宜雅心里好笑,对着吴姨娘还是露出寒冷的目光,“我还当你是什么忠仆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宜雅挥了挥手,“萍儿,派人给姨娘收拾东西,明儿就送去庄子上。” 吴姨娘这才明白过来,急忙扑到宜雅脚边大声哭喊道,“太太!我绝不敢与太太争什么!求太太容我!太太!……”宜雅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几个力气大的老妈子捆了她出去,然后起身到屏风后头,迎着男人铁青的脸色,向他轻轻一福,“我回去了,老爷自便罢。” 宜雅亲自去接了两个孩子,也没用罗氏打扫出来的那些屋子,直接把自己正屋后头隔了两间相连的小屋子出来,让人厚厚实实地铺了被褥。萍儿见宜雅忙前忙后的,忍不住道,“太太真像慈母呢,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便更好了。” 宜雅看一眼芳姐儿瘦弱的模样,“他们就是我的孩子。” 萍儿一怔,旋即又转圜过来,“是,太太慈心……” 宜雅叹了口气,“吴氏这贱人,你瞧瞧两个孩子的衣裳,光顾着外头好看,里头脏了或是衣裳薄了是断然不管!她那般出身,真正于孩子有益的事情又能知道什么?” 宜雅指挥着下人把炭盆子烘得暖融融的,又连夜叫人开了库房取了料子明日送去做衣裳,里里外外打点完了已经是深夜。 第二日一早用早膳时,宜雅也突然觉得热闹了许多。一夜之间吴氏被送走,府里下人一改往日对宜雅懦弱的印象,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梅花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早膳,蒸笼里头的小笼包,熬得粘稠的稻香梗米粥,炸脆藕圆子,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千层酥和红枣山药糕,装在素白瓷碗中的虾仁鲜肉菌菇大馄饨都整整齐齐地摆着。两个孩子本有些怯怯的,但见了这么多好吃的也终于高兴起来,由着下人伺候着慢慢吃着。 萍儿笑道,“太太先前吃得清淡,这下终于肯好生待自己了!” 宜雅摸了摸芳姐儿的头发,“都瘦成这样了,还是先吃胖些罢!” 两个孩子吃了饱饱的一顿,宜雅笑着让人抱着下去玩,然后让两个小厮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廊下,召了所有的下人过来,她缓缓坐了,不急不徐地喝了一盏茶,才悠悠道,“先前我病了许久,老爷又公务繁忙,有些不安分的便不尽心办事了。” 萍儿把伺候两个孩子的乳母们和丫鬟都提了出来,只见宜雅眼光冰凉,“如今还没热起来,你们就给公子姑娘穿得这么薄,着凉了可怎么好!我昨日瞧了,骋哥儿顽皮,里头的袖口都脏的发黑了,却也没人注意,只外头光光鲜鲜地套住了!别打量着我没生养不晓得,若是有人时时照看,怎么会注意不到?若将来再有个磕了碰了,你们还能瞒着我么!想来大嫂子说得对,你们是打量着我面活心软好欺负了?!” 下头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动弹,只听宜雅郑重道,“既是我来养,那便是我的亲子亲女,更是侯府的嫡子嫡女!若谁搞不明白这一点,我便送谁去跟吴姨娘作伴!”宜雅指了指那几个刁滑的,“全部打二十板子,送去庄子上,再不许在内宅伺候。” 院子里头一片哭喊和棍子发出的闷响,谁也想不到,病恹恹的六太太突然发了威。良久,地上只留下因拖拽而残留的血迹。 宜雅见效果达到,便叫人散了,起身的瞬间余光突然瞥见一个含笑的身影,还来不及细看就转过连廊消失不见。宜雅还怔着,却听萍儿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怎么老爷也过来了?”只不过宜雅并没有心思管肖汉青,只暗中想着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别妨碍她在这府里立规矩就成。 这一厢宜雅回了内堂坐下,只认真盘算着道,“现下两个孩子还小,骋哥儿还看不出来是走什么路子,但是都得预备上。老爷是军中的,若要走武举,请个好师傅教教自然方便,若是走科举,便求父亲荐个西席来,若求不到好的,送去书院也好……芳姐儿头发有些疏,不知是不是娘胎弱了些,回头你把大姐姐送来的桂花油给芳姐儿送去,嘱咐伺候的人每日都用些。姑娘的头发要好生养着,将来才好看。对了,你再拿个名帖请大姐姐荐个靠谱的人伢子,挑些稳重的自小养着伺候。” 萍儿一一答应了然后试探着问道,“太太是真心把那两个孩子当作自己亲生的?” 宜雅无奈地苦笑着道,“你瞧老爷那样,我也没什么指望,不若安安稳稳抚养孩子长大。况且……孩子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萍儿点点头,“太太一番慈母心肠,只盼着老爷知道才好。” 宜雅轻哼一声,“他若是知道了,怕是也觉得我不过端个嫡母的样儿罢了,心里头指不定怎么疑心呢!我不去讨这个嫌,上赶着邀功。” 萍儿只得劝道,“日久见人心嘛,太太也不必灰心……当初太太病了这么久,一应事情都不关心,叫奴婢担心了许久,谁知道大姑奶奶劝了,太太如今倒有了精神。” 宜雅淡淡道,“大姐姐说得对,过去的事情不能后悔,三姐姐已经没了,我更要好好活着。总是悔恨过去又有什么趣儿?不如目光放长远些,想着将来罢。” 萍儿这才放下心来,“太太想明白了就好,昨儿听太太说什么和离,可把我吓死了……太太您可不能说气话呀。男人都是靠哄的,若您放低些身段,老爷迟早会回心转意的,先夫人都死了几年了,纵然有些情分,现下也淡了……” 宜雅冷哼一声,“那是他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他不喜欢我,我还要上赶着贴着求他?做他的春秋大梦罢!他若肯安安稳稳地过便最好。” 萍儿急道,“我的太太!您可别说气话呀!姑娘出嫁谁不是靠着夫家呢!这是现下老爷领兵出征,若将来长留金陵,指不定弄出什么妖精来!您也要有自己的孩子呀!” 宜雅想到自己的父亲,曾经她以为父母是和谐恩爱的好夫妻,谁知陆宜娴的到来让她慢慢知道了越来越多的事情,也让她意识到,父亲不是她想的那样。至于肖汉青……宜雅叹了口气,“我曾经也想过为他生儿育女,厮守终生。可他丝毫不怜惜我,由着外人中伤嘲笑,这样的人……罢了,我只过我自己的日子罢。” 第五十五章 喜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先是越氏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来,闫夫人高兴得开仓放粮设了三日粥铺,沈令又亲自取名为“景玮”,一家子欢喜异常;后头梨玉也生了个哥儿,正是大长公主府的嫡长孙,大长公主高兴得捐了一大笔香油钱,只不过暂未取名,只说这孩子是有福气的,都叫福哥儿。 棠玉和晚玉去大长公主府探望了梨玉一番,然后棠玉私下对陆宜娴讲,“梨玉的日子可过得真好!大长公主就是再不喜欢她,见着白白胖胖的大孙子,脸也垮不下去了。此次陛下开恩科,若是她官人考中了,那便更不得了了。” 棠玉语气中带着羡慕还有一丝嫉妒,陆宜娴可以理解。毕竟棠玉一直是天之骄女,整个沈家最受宠爱的姑娘,现下庶出的梨玉却过得最风光,多少有些心里不是滋味。陆宜娴只微笑着拍拍棠玉的手背,“分了家也许久了,过得如何?” 棠玉叹了口气,皱着眉,“有些话我总是不好说的,那老妖婆愈发算计起弟妹来,有时连我也觉着过了些……私下有些能帮的我也帮了,可也起不了什么用……”棠玉忽而压低了声音,“我先前就觉得不对,怎么这府里没了弟妹周转就跟揭不开锅了一般?我同官人提了,他如今既是当家的主君,总是该上心的。他也没惊动婆母,自个儿叫账房出来查了,才晓得……那老妖婆竟暗中提了不少银子给娘家!总说应急,可从没个还的时候!” 陆宜娴一惊,只听棠玉愤愤道,“可官人说,那是他亲娘,总不好揭开了打亲娘的脸面,只得按下了。不过他倒是吩咐了,今后账房不许提钱给婆母,也不晓得婆母什么时候知道了会闹起来。” 陆宜娴点点头,“你官人是个好的,还好你们夫妻两个厚道,不想着算计弟妹嫁妆。” 棠玉摇摇头,“咱们都是体面人家,不兴那种龌龊事。我只是担心,那老妖婆又要作妖。阿弥陀佛……只求今年年末官人谋个外放,离了那老太婆罢。嗳……你还有几个月可就要生了,你自己当心那些黑心作妖的。” 待棠玉走了,黛雪才打帘子进来笑嘻嘻道,“外头海棠树开花了呢,等着结了海棠果儿吃。”然后将手上的枇杷膏拿来给陆宜娴瞧,“夫人,隋家二奶奶叫我拿回来的,说是最近阴晴不定,容易着凉咳嗽,若是嗓子不舒服便拿温水兑了喝下。我给二奶奶说了等夫人平安生产出了月子就去探望。” 陆宜娴点点头,“拿个小罐子分出一半来给母亲送去罢。” 雪湖扶着陆宜娴起身,慢慢走到连廊边上坐下,庭院里头高大的海棠树遮住了大半日光。陆宜娴微微叹口气,“雪湖,我怎么心里有些不安呢?” 雪湖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夫人放心,荀妈妈已暗中寻摸了三拨稳婆,明面上一拨再过两个月就接进来安置着,另一拨私下安置,再有一拨会留着备用,以防出了岔子。” 陆宜娴轻轻摇头,“不是因为这个……”陆宜娴觉得,最近的日子似乎过得太顺畅了,好像有什么细小的难以察觉的事情被忽略了。她心绪难平,在房里来来回回踱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樊家!对,就是樊家……” 樊氏一族并未涉事其中,因此新帝登基之后没有被问罪,只不过因着谭氏的姻亲,新帝并未起用罢了。可樊同升绝非就此罢休之人……陆宜娴喃喃道,“如今不方便出门,还是等出了月子再说罢。雪湖,你告诉洪六爷,请他盯着樊家的动向。” 雪湖点点头,“夫人的话我都记着了。” 陆宜娴见汀兰从外头进来,便含笑道,“你来得好,先前皇后娘娘赏赐的燕窝,你取出一份来送到沈家去给大嫂嫂补身子,再拿一对荷包、一枚金项圈、一枚玉麒麟锁送去给玮哥儿,还有两柄紫玉如意,给外祖母和舅母一人送一柄去安枕。” 汀兰笑道,“夫人一早都备好了,我都省的,现下便过去。” 陆宜娴点点头,“你同大嫂子说一声,我如今身子重,满月酒我怕是来不了了,给她赔个罪。” 汀兰一边麻利地答应了一边问道,“孟姨娘的娘家又送了几车东西来,我扣下了查探过了,尽是银子衣料首饰一类的,夫人可要瞧瞧?” 陆宜娴摇摇头,“不必了,她娘家也不是第一次送东西来,你瞧过就行。说起来,孟家倒真是富庶,孟氏在家也的确受尽宠爱了。” 陆宜娴盘算着好几件事情,愈发有些不安起来。而赵寂却越来越忙,陆宜娴不想他分心,便甚少打扰,自己安安静静养着胎。到了七月,赵寂吩咐人直把琼芳轩给守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丝消息也透不出去,这样的紧张又似乎消退了一些。三岁的眉姐儿对陆宜娴拱起的肚子十分好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抬起头睁着大眼含混不清地问道,“娘……这是什么?” 陆宜娴温柔地笑道,“是我们眉儿的小弟弟。” 眉姐儿似乎还不能理解弟弟这个概念,于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巧地坐在陆宜娴身边抓着刚蒸出来的红豆山药糕慢慢啃着。陆宜娴扬扬头,“把眉儿送到母亲那里去罢。” 一边的乳母芹娘上前哄着眉姐儿,“郡主,咱们去找祖母哦……” 陆宜娴看着眉姐儿离去,笑容这才逐渐收敛下来,向雪湖和黛雪看了一眼,然后坚定地轻轻点头,“出门罢。” 临近生产的主母突然套车出门回了娘家,府里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徐平家的得知此事,想了想还是去了朝暮轩,谁知还没进门,就被门口的紫韶给拦下了,“老夫人这厢不得空见妈妈,妈妈在耳房稍坐坐罢。” 徐平家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不敢直接过问,便只好在外头等着。紫韶关了房门也立在外头,里头除了戚妈妈,只有老夫人和汀兰。堂上坐着的老妇听完汀兰所言,微微皱眉,“她说她想在棣园生孩子?” 汀兰恭敬道,“是,夫人说先斩后奏实属不得已,若老夫人怪罪,便等生产之后夫人亲自来请罪。” 老夫人摆摆手,“她这么做自有理由,你说说为何?” 汀兰道,“夫人说缘由暂不能说,但夫人留下了一句话。”见老夫人并未说话,汀兰又接着道,“夫人说,若这两日能抓住什么不安分的,或许老夫人便能知道缘由了。” 老夫人缓缓点头,多年内宅生活她又怎能不知其中门道,“若无证据,她是断不会轻言的,我都省的了。” 汀兰又道,“夫人还说,请您今日带郡主到灵钟寺上香。” 老夫人忽然一笑,“今日她走了,寂儿在西郊大营,我也要出去,那岂不是留了个空宅子给人发挥?好,我倒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害我孙儿。” 看着老夫人气定神闲的笑容,汀兰突然心中一颤,想起当日问陆宜娴的话,“夫人为何不亲自处置孟氏?”陆宜娴得意地一笑,“等你瞧过母亲的手段你就知道了。东海侯府,将门虎女,孟氏落在母亲手上,应当比落在我手上更惨一些。只不过,先看能不能抓住罢。” 汀兰犹自想着,那边老夫人已经吩咐戚妈妈去备车了。 陆宜娴的车架在陆宅门口停下了。她刻意没有让人提前通报,故而门口并没有人等着。雪湖上前叫了门,过了会儿才有个婆子慢慢悠悠晃着身子过来,见是陆宜娴立即站直了,恭恭敬敬地堆着笑道,“竟不晓得大姑奶奶回府了。” 陆宜娴问道,“父亲在家么?” 那婆子一面迎着陆宜娴往书房去一面打发了个腿脚快的小厮去探,不多时那小厮说老爷在府,听闻大姑奶奶过来,请她去小花厅一叙。陆宜娴当下便不多言,直直过去,又先行吩咐黛雪,“去找安姨娘,让她找人把我原先的屋子收拾出来。” 陆闻章正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外袍,手中拿着一卷书,身侧搁着半盏茶,多年为官,他自有一股庄正的气度。陆宜娴挺着肚子,还未行礼便被陆闻章叫住了,“你身子这样重,坐下便是。” 陆宜娴在旁边的海棠梨花木椅上坐下,面上含着笑容,“新帝登基,父亲想必事务繁忙,倒是我扰了。况且,两位弟弟如今正是读书的时候,父亲想必费心不少。” 陆闻章不置可否,只搁下手里的书静静看着这个长女,“今日你怎回来了?” 陆宜娴觉得好笑,“瞧父亲说的,难不成这陆家我已不能轻易回来么?” “为父想着,你身子这样重,却突然回来,想必有要事。”陆闻章看了一眼挺着大肚子的陆宜娴,忽然想起她的生母来,心中大是愧疚,“为父出了刑部大牢之时,忽觉光阴飞逝,林林总总做下许多错事,然,悔之晚矣……如今只愿尽心培养两个幼子,若能振兴陆氏,也算略略宽慰,对得起祖宗了。至于你……为父对你娘心有愧疚,对你更是多年疏忽,你有怨也罢,有恨也罢,都是我自作自受罢了。至于樊家,当初我知晓他家对你娘做的事,实是惊骇,也愈发觉着对不住沈家岳母,可樊氏虽罪大恶极,她的子女毕竟也是你的兄弟姐妹,况且宜柔已经……嗳……总之,为父对不住你。” 陆宜娴顿了顿,似有泪意,“姑妈为陆家舍出我之事,父亲知情么?” 陆闻章一怔,“什么事情?” 陆宜娴瞧他不像做戏,应当是真不知情,心里总算舒坦了些,于是简短几句说了个大概。陆闻章听了惊得拍桌,“你姑妈好生糊涂!当初若非宜柔入选,我是决计不肯掺和进夺嫡大事!董氏之计她原本可以袖手旁观!先前你让她离京我还不解,现下看来倒是极对的……” 陆宜娴点了点头,“好在逢凶化吉,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但是樊家……虽不复当年,但现今仍好端端在任上,父亲,我不会罢手的。” 陆闻章神色有些复杂,“若你执意闹开,陆家难道不会受牵连?曜哥儿刚考上秀才,他……他眼瞧着仕途光明……” 陆宜娴忍了许久,好多想说的话像是突然被堵住了说不出口一般。最后她只能归于平静,“父亲放心,我有分寸。” 陆闻章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只得叹口气,一副妥协的样子,“你是心思拿得住的人,我的话,你也不会听,罢了。” 陆宜娴话题一转,“父亲知道今日为何我要回来么?”陆闻章露出疑惑的神色,陆宜娴拿帕子揩了额头的细汗才缓缓道,“这也是拜姑妈所赐……父亲可知我夫家有位孟姨娘?便是先前同谭氏一道进来的另一位侧妃。” 陆闻章点点头,陆宜娴露出一丝轻蔑的嘲笑,“她是采愉姐姐夫家的小姑子。我上一个孩儿没了也与她相关。如今我连生孩子也要避着明枪暗箭,父亲可还记得这门婚事是怎么来的么?” 陆闻章沉默了。陆宜娴收敛了神色,不欲多说,只又恢复了端庄的笑容,“我在娘家住一日,父亲可同意?” 陆闻章点头,“你终归是陆家的姑娘,回娘家还用问我的意见么?想回就回来便是。” 陆宜娴得了这句话,当下也不再多言,行礼起身便往内宅里头去。 安姨娘得了陆宜娴的信儿,立即着人在聚雪轩上上下下地洒扫清洁,远远见陆宜娴过来,便含笑上前福身道,“大姑奶奶怎么回来这么匆忙?这儿收拾只怕还要一阵子,不如先去我那屋稍坐坐。” 陆宜娴颔首以示同意,她上下打量了安姨娘几眼。自蒋姑妈离京,陆家便是她做主,熬了十几年一朝终于熬出头了,整个人的衣裳首饰也比原先精致些。陆宜娴笑着恭喜,“姨娘苦熬了这许多年,如今也算苦尽甘来了。” 安姨娘仍是有些卑躬屈膝,只脸红着推辞,“瞧大姑奶奶说的,我自晓得身份,能体体面面的在这府里已是上天庇佑了。只可惜这辈子也没有自己的孩儿,倒是羡慕大姑奶奶,眼瞧着又要生了。” 陆宜娴颇为唏嘘,这位安姨娘为了在樊氏手底下求存,硬生生给自己灌了红花汤,一辈子熬到最后既无名分也无子女,实在可惜。只不过,除了容姨娘外,她是唯一一个经樊氏点头进门的妾室,没点儿能耐也活不到今日,“苦了姨娘了,在樊氏手底下日子的确难过。” 安姨娘苦笑着摇摇头,“若是克扣吃食衣裳那还罢了,可……”安姨娘似是心有不忍,“朱姨娘的事情叫我晓得了之后,我只怕得魂飞魄散……那时候二姑娘还小,养在樊氏手下,我真忍不住想,樊氏瞧见二姑娘,想起她的生母,不会晚上梦魇么?” 陆宜娴忍不住问,“朱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安姨娘叹了口气,“我当大姑奶奶知道呢,原来您还不晓得。嗳……若您真想知道,我说了便是。朱姨娘她……被容氏带到乡下,找了十几个野蛮的村里男人,轮番□□之后,将她生生活埋……”说到后头安姨娘忍不住颤抖起来。 陆宜娴听了也是心里一惊,寻常主母收拾妾室,哪怕是打死、下药、发卖,都比这样来得好,樊氏也太心狠手辣了……怪不得宜静始终未曾透露……只不过,按照宜静的性子,想必不会善罢甘休。陆宜娴不禁问道,“何必如此?” 安姨娘摇摇头,“天晓得!那时我晓得了此事,怕得整夜睡不着觉,哪里还敢打听……” 陆宜娴叹了口气,“姨娘,你是善人,才有今日的光景。”顿了顿,陆宜娴又别有深意地看了安姨娘一眼,“樊氏的子女总是无辜的。” 安姨娘点头,“我都省的。大姑奶奶放心,我只晓得服侍好老爷。” 穿过月洞门就到了安姨娘的小院,陆宜娴环顾四周,虽比不上曦华轩,但也不是当年寒酸的模样了。陆宜娴坐下,便有丫头送茶来,安姨娘看陆宜娴坐了这才沾了椅子问道,“大姑奶奶这次回府可有要事么?”看着陆宜娴的目光,安姨娘立即解释起来,“本来您的事情我是不该问的,但您眼看着要生了,若是您住得久些我就寻几个稳婆来备着,只怕出了什么事。” 陆宜娴含笑道,“不必费心了,我明日就走。前儿梦见我娘,心里不踏实,索性回来住一晚。” 安姨娘点点头,又不无羡慕道,“大姑奶奶好福气,想来婆母是好相与的。” “是呀,我这婆母待我如亲闺女一般,也算难得了。” 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个婆子,在门口毕恭毕敬地对安姨娘道,“禀姨娘,大姑奶奶的院子收拾得差不多了。” 安姨娘客客气气地和善道,“辛苦你们了,派几个人好生守着二门,其余的都歇着罢。对了,把二哥儿的书斋也收拾出来,他再过几日也就回来了。” 下头婆子应了,却不走,犹豫了会子还是开口道,“还有件事……” 安姨娘看一眼陆宜娴,“大姑奶奶是一家人,你说罢。” 那婆子福了一福,“东院的荣三娘子刚往书房寻老爷去了……” 安姨娘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我当什么大事,非要跑在大姑奶奶跟前儿嚼舌头……原来是她。虽过了头三个月,但还在国丧期内,容不得她作怪。这样罢,你去寻个妥贴的汤药来给她灌了。”那婆子领命下去,安姨娘这才低声跟陆宜娴说道,“叫大姑奶奶瞧笑话了,那是个不懂事的通房丫头,被捧了几日不晓得轻重。” 陆宜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安姨娘也并非全然是个懦弱无能之人啊。陆宜娴笑道,“父亲房里的事情,本是我不该听的,全该姨娘做主才是。” 安姨娘又轻轻点点头,“大姑奶奶抬举了。” 陆宜娴想了想,“姨娘若能有个孩子傍身,那便最好了。将来若是还有机缘,也算是全了姨娘这些年的辛劳。” 安姨娘摆摆手,“我还能有什么……倒是有把妾室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的,可我到底不是正房太太,哪有姨娘把通房的孩子拿来养的?岂不让人笑话……”话说一半她突然停住了,“大姑奶奶的意思是……?” 陆宜娴微笑地看着她,“姨娘并非家生子,又不是通房提上来的,本就是杭州良家的女子。若姨娘安稳服侍父亲到老,我愿为姨娘说项,请父亲将姨娘抬作平妻。自然,那便与寻常妾室不同了。” 安姨娘怔怔地望着陆宜娴,但她到底转圜了过来咬着唇问道,“大姑奶奶这样说,可是要我做什么……?” 陆宜娴并不提条件,反而换了个话题,“姨娘晓得年前父亲被刑部带走么?” 安姨娘点点头,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自然,家中无主君,众人都吓得半死,偏生那时候姑太太还离京回庆阳……我只敢叫人看好门户,护着两位哥儿的周全。那时候连个音信也无,我这身份也不好使唤人去姑奶奶们处打听消息,真真是担惊受怕月余……要不是后头四姑奶奶顾着两个弟弟派人回来查看了,说是当无大事,我还不晓得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 陆宜娴含笑,“姑妈那时候离京,姨娘心里难道不觉着奇怪么?” 安姨娘眼珠一转,轻轻摇头,“姑太太的事我哪敢问……我只以为老爷因三姑奶奶被牵扯了进去,就怕定个谋逆大罪……” “其实姨娘说得也没错,的确是如此。”陆宜娴的目光落到门口一片帘子遮住的阴影上,“所以,为了这陆家的安稳,我容不得谁再节外生枝。” 安姨娘已然明白,起身朝陆宜娴深深一福,“今后若府中有动静,我定第一时间知会大姑奶奶。” 陆宜娴看一眼安姨娘,她身形已经有些老了,不复当年模样。但她低眉顺眼的外表底下,却是多年对樊氏的积怨与深恨,陆宜娴突然觉得很安心。 第五十六章 陆宜娴一大清早就起身离去,等到了棣园,汀兰早已经在房里等着了。陆宜娴在这里用了早膳,黛雪才问,“夫人,您真要喝这催产药?” 陆宜娴想了想,“你先亲自守着煎罢,想来时辰也差不多了。前儿肚子就有些动静了,还是早些生了比较放心,邢大夫的医术如此高明,应当无妨。” 黛雪答应着出去了,陆宜娴打了个哈欠,“汀兰。”汀兰走上前,陆宜娴看她的神色不禁笑道,“瞧你气冲冲的样子,想来是抓到了。” 汀兰皱着眉道,“那群黑心肝儿的!孟氏使了银子请园子里的婆子吃酒,没人看着,她身边的女使却突然出了府!我眼瞧着不对跟着过去,谁知道她去了咱们挑的一个稳婆家里。我瞧着不对,她前脚刚走,我就抓了那人叫洪六爷拷打审问,原来孟氏一早捏住了她,想在夫人生产的时候下死手!夫人,我先前看过妇人生孩子,若是稳婆刻意拖延,一尸两命的事情多了去了!尤其手上有功夫的稳婆,不知怎么按摩一番,孩子的头便卡着生不下来,活活憋死在娘胎里!” 荀妈妈面上寻的第一拨稳婆本就是个□□,故而并不十分认真筛选家世背景,故意选些名气大些的或是别人荐来的稳婆,也好给孟氏钻空子的机会。陆宜娴的脸色变得苍白,手紧紧攥着团扇柄,一时说不出话。到底是为何……为何孟氏要如此狠毒……陆宜娴还在发愣时,汀兰又有些为难地开口,“还有一事……昨日审问之时,那稳婆的男人不知我们身份,一时害怕便大声吵嚷,说什么与樊家有旧,我觉着不对,便叫人查了,此人跟樊家一个庄头是表亲。不知是巧合还是……?” 陆宜娴回过神来,脸色逐渐平静,“告诉洪六爷,请他查查那个庄头的行踪,若是近日与这稳婆家突然来往多起来,那便必然有鬼了。若有问题立即抓起来拷问。” 汀兰正点头答应,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听这声响不像是寻常女子。只见一人怒气冲冲摔开帘子径直到陆宜娴跟前,看见陆宜娴苍白虚弱的小脸又忍不住软了心肠,只得憋着一股气坐下道,“你怎么什么也不知会我?一个人就跑来这园子里了。” 陆宜娴反问,“我不是早同你说了打算在这儿生孩子么?” 赵寂搁下手中的剑,放在一边的架子上,“我想着我亲自陪你过来,谁知道你倒好,趁着我去军营的时候就悄悄出门了。万一有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陆宜娴嘟囔道,“本来就是等着出事嘛……”她看一眼风尘仆仆的赵寂,想来是得了消息出了西郊大营就直奔棣园,她微微叹了口气,“你还没回府罢?叫汀兰说吧。” 汀兰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神态表情比之前更加夸张,狠狠告了孟徽仙一状。赵寂越听脸色越难看,到后面听到樊家脸色已经黑得如同锅底了,他忍不住一拳捶在跟前的梨花桌上,陆宜娴看着那哐当作响的茶具,心里十分心疼:那可是皇帝赐的一整套顶级珍窑兰竹交映茶盏,千万别给弄碎了……陆宜娴看赵寂非常有砸杯子的倾向,急忙拉住了赵寂的手好言好语道,“汀兰已将孟氏身边的人和那稳婆交给母亲了,母亲自有处置,你别操心了。对了,你这样回来,无妨么?” 赵寂摆摆手,“放心罢,有张魏两位将军在。”赵寂握住陆宜娴的手,“放心,我已经叫人将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哪个改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我便将他全家发卖到极北苦寒之地去!” 陆宜娴觉得安心不少,“还没喝药呢,别急。邢大夫说了,药效要一个时辰才会发作,离生孩子还早。” 陆宜娴还很放松,赵寂却已经紧张起来,想了想叫人去给所有伺候生产的下人传话,若母子平安便重重有赏,若伤着一星半点,便全部打板子发卖了;然后又让元宵拿着名帖去请邢大夫过来。赵寂在此坐镇,所有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赵寂犹豫了一会子又问,“非得今日在这儿生么?” 陆宜娴含笑道,“府里不平静,我也不敢回去了,等生完再回去罢。估计到那个时候,母亲已料理好了。你不必担心,邢大夫的方子你还不放心么?左不过就是这两天了,早些生了也少遭些罪罢。”不过在生之前,陆宜娴叮嘱了汀兰两句又让她回了容园。 这边饮下催产药开始发作,里里外外严阵以待,而容园那一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而陆宜娴对于这个景象,在刚搬入容园时就已经预料到了。那时陆宜娴问老夫人园子如何布局,老夫人叫戚妈妈送了一张图纸,陆宜娴嘴角一抽。这并非江南园林曲径通幽、一步一景的雅致布局,而是直接划了几个空地出来,路径两边种些花树,是北方的疏阔爽朗,重点是,这园子也太像演武场了罢……赵寂看了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陆宜娴腹诽:赵寂的审美真是继承了亲娘啊! 不过陆宜娴想想也觉得很正确。老夫人年轻时还随父去过军营,还迎击过倭寇,赵寂也是军中长大,对于金陵习气并不怎么喜欢。当初瑞王府是由瑞王督造,完完全全的山水园林,可是……谁让陆宜娴的这位公爹没了呢?所以,老夫人在先帝手下装了十余年的怯懦,骨子里果然还是将门风骨,以及……将门审美。当初赵寂给陆宜娴讲过一个故事,老夫人还是姑娘时,手底下有两个下人欺上瞒下,但两个人却抵死了不说。老夫人只带着两个人去了虎园,里头有她养的故意饿了一日的猛虎,老夫人直接丢了一个人进去,半个时辰不到另一个人就全招了。 陆宜娴心有戚戚,“真的猛虎么?!” 赵寂很肯定地点点头,“东海侯府那一片山林很多,里头什么都有,母亲自小就进去打猎。后来母亲进京,陪着皇爷爷打猎,一人打的比众皇子都多。对了,后头招了的那个也被扔进虎园了。” 那时,陆宜娴听得眼睛发光,打心底里崇拜这位婆母,并且打定主意,定要让孟徽仙落在老夫人手上。 陆宜娴猜的没错,老夫人并未在朝暮轩发作,而是直接叫人搬了把椅子到园子里头一块空地上,然后把满府的下人叫到园子里头立着,然后再把那稳婆以及孟氏和她身边的女使苇儿押了过来。哦对了,那块空地周围摆了滚油、刀剑、尖枪、铁钳、鞭子、板子,后头站着一干朝暮轩的婆子,都是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众人见了皆吓得一凛。汀兰见老夫人如此意气风发,想了想还是上前低声禀道,“夫人说,请老夫人给孟氏留口气,她还有话要问。” 老夫人点点头,然后指了指瑟缩在一旁的孟徽仙,扬声对下头两个粗使婆子道,“搬把椅子来,孟姨娘身子弱,请她坐着看。” 不知为何,孟徽仙看着老夫人的笑容,觉得瘆得慌。她自从苇儿被抓了之后就被断了消息拘在佛堂,根本不知道昨日她们被审问过,此刻刚被捉来,虽心里已明白大半,却还是心存侥幸,准备喊冤。只不过,老夫人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刚一被摁进椅子里,嘴里就被塞了一大团布,肩膀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按住,丝毫动弹不得。 苇儿看在眼里已是吓得瘫了,不过老夫人却并未看她,而是先看着那稳婆,非常温柔和善地开口,“昨儿话没问完,今儿继续,反正我这老婆子有的是时间。” 那稳婆身子发抖亦是瘫软在地,只听头上老夫人的声音缓缓传来,“听说你接生的手艺极好,这四周百姓多有请你去帮忙看顾的,所以,侯府也格外看重你,将你接进来好吃好喝的待着,就是为了你能保着我大孙子平安出世。可惜,你这手艺却没用在正道上。”老夫人缓缓喝了口茶,“说说吧,你是如何跟孟姨娘勾结上的?” 那稳婆亦是心存侥幸,想着自己是良民,又没有身家性命捏在侯府里头,若是逼死良民,侯府也落不着好,于是壮着胆子磕头道,“老夫人明鉴!是孟姨娘寻我做这事!说是若是事成她便会被扶正,将来荣华富贵我一家人享受不尽!她叫她的丫头来的,送了好几次银钱,我说的全是实话,请老夫人饶命啊!” 孟姨娘听了这话,只板得厉害,老夫人一个刀子一样的眼神过去,旁边一个婆子干净利落地把她下巴一拧,听得清脆一声响,脱了臼。周遭之人一片“嘶”地倒吸凉气。孟氏只得一个劲儿地给苇儿使眼色,好在苇儿终于明白了,磕着头哭喊道,“老夫人可别冤枉了我们姨娘啊!这稳婆得了樊家的好处,栽赃给姨娘的!” 老夫人听出不对了,怎么先前没提到过樊家?汀兰忙上前附耳过去道,“回老夫人,昨日抓了这稳婆之后,她男人悄悄溜了,被我们发觉了派人跟上。谁知道他去寻了一个表亲,那人正是樊家名下庄子的庄头。我们昨儿为了不打草惊蛇,半夜去捉了那庄头回来,此刻洪六爷正在审呢。” 老夫人低声问,“抓人的时候没让别人晓得是咱们侯府罢?” 汀兰点点头,“自然,谁也不知道是咱们抓的,樊家就算知道了也不敢上门来找人的。老夫人放心便是。” 老夫人抬头问苇儿,“樊家给了什么好处?” 苇儿磕了个头,“这稳婆的男人欠债许久,眼看着支撑不走,樊家说愿给厚厚的银子,还将他一家都接到樊家里头,让他男人在前院做个管事,让这稳婆到内宅去伺候!老夫人!寻常的金银哪里能买得动这稳婆!我们姨娘哪里有这个本事?!” 老夫人悠悠道,“那你为何给她送银子去?” 苇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似是很快想到一个理由,“姨娘自从在佛堂祈福以来,如今只愿全家平安,所以生怕夫人生产出了什么岔子,总想着多打点些下头伺候的人,定要保着夫人和公子平安。但姨娘又怕夫人嫌她多事,故而只叫我暗中行事……” 汀兰在后面已经快忍不住笑了,这么拙劣的理由也好意思往外说?! 汀兰在默默鄙夷的时候,苇儿已经开始哭了,“苍天有眼哟!这稳婆见我们姨娘心善懦弱,竟想着一股脑地推到姨娘身上!她自己就是个黑了心肝要害夫人之人,她说的话怎么能信?!老夫人明察呀!”汀兰暗笑,这下好了,两边各执一词。 老夫人看着苇儿,颇觉有几分好笑,“奇了怪了,你的话跟孟姨娘怎么不同呢?”迎着苇儿不解的面孔,老夫人温和道,“昨儿孟姨娘跟我说,她一切都不知情呢。她说,是你对夫人心生怨恨,故而打着她的旗号传话给稳婆收买于她……” 汀兰总算知道为何老夫人一上来就把孟徽仙的嘴给堵了,不禁暗叹:不愧是老夫人! 苇儿一怔,转头看一眼孟徽仙,她使劲儿挣扎着好像想说话,苇儿此刻心乱如麻,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老夫人明鉴!我哪里有这么多银子去收买那稳婆!我更没有理由对夫人心生怨恨!” 老夫人看了看额头磕得红肿的苇儿,很替她的可惜的样子摇了摇头,“孟姨娘说,她被拘在佛堂,浣花榭的一切事务都是你做主,她的体己银钱也是你保管,你从中挪用她根本无从知晓。至于对夫人嘛,孟姨娘说她被拘在此处之后,你在府里也没有从前体面,处处受夫人的辖制。嗳……”老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孟姨娘说,你这种背主之人,死不足惜,请我处置了你,反正……你的身契在孟家。” 孟徽仙挣扎得更厉害了,不过她如此娇弱的身体怎么也扳不过那两个婆子,只得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呜咽的声响。老夫人看着苇儿,“你说是樊家栽赃给孟姨娘,孟姨娘说是你栽赃给她,这便奇了怪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苇儿瘫软在地,汀兰满意地勾起嘴角,同时也像陆宜娴一样,对老夫人全身心地崇拜起来。这招也太妙了!这下把水一搅浑,谁也别想跑!汀兰看着孟徽仙缓缓平静下来的样子,突然想明白了,孟徽仙打算将计就计,干脆推到苇儿身上!反正她的身契捏在孟家手上! 汀兰又开始忧心,不会真叫孟徽仙给脱罪了吧?只不过老夫人也不着急,只等着苇儿自己说话。看她久久不语,老夫人半劝半威胁地说道,“若你好生说了实话,我便放你一条生路;若叫我晓得你还要说谎,我便叫人把你送进暗娼馆。” 苇儿绝望了,于是她怨恨地看一眼孟徽仙,然后磕头大声道,“老夫人!奴婢哪里有那个胆子!奴婢是孟姨娘的陪嫁,身家性命都捏在姨娘手上,都是孟姨娘指使奴婢所为啊!求老夫人饶命啊!” 老夫人满意一笑,叫人取了孟徽仙嘴里的布,“孟姨娘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孟徽仙扑到地上,跪在老夫人脚下,“都是这贱婢诬陷!老夫人明鉴啊!我一直在佛堂里待着,受佛祖点拨,哪里还敢做害人之事!反倒不如这贱婢行动自由,消息灵通!” 老夫人又叫人把孟徽仙捉回椅子里,然后才看着苇儿叹息道,“嗳……自古只有奴才背主,没有主子害奴才的道理。孟姨娘既如此笃定你背主,那便是我也说不得了。这样罢,若你肯好好认罪,我让侯爷给官府求情给你留个全尸如何?” 汀兰一惊,老夫人莫不是要放她一马?!看着孟徽仙暗中松了口气,汀兰攥紧了双拳。 苇儿满心的绝望。若是孟徽仙大难不死,回头必然要对她家人下手,她上有亲娘下有幼弟,全家都在孟家伺候,若孟徽仙死了,她将来回了孟家才好自圆其说……想到此,苇儿再顾不得其它,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老夫人!我还知道别的!夫人上一次小产也同姨娘脱不了关系!是她刻意给夫人院里的丫头和外院的小厮牵线,又把他们的事送到谭氏面前让谭氏加以利用!谭氏威逼利诱之下,那丫头才给夫人下药以致夫人嫡子夭折!” 汀兰一惊,这她倒是没想到。不过看老夫人如此淡定,汀兰对老夫人的崇拜又更上一层,似乎老夫人一直就在这儿等着一般。汀兰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夫人在知晓陆宜娴有孕之后非要让孟徽仙一直在佛堂祈福直到陆宜娴平安生产,原来老夫人早就暗中发觉了蛛丝马迹……孟徽仙也一愣,她也没想到这苇儿竟然当着所有人把这件事就这么抖露了出来,然后她也似乎反应了过来,原来老夫人是故意的!孟徽仙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只得哆哆嗦嗦强撑着道,“老夫人想做什么?!我原先也是圣旨赐婚的!您不能就这样夺了我的性命!” 老夫人似是累了,毕竟上了年纪,只缓缓摇着扇子。歇息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静静看着孟徽仙因惊惧而扭曲的面容,“孟姨娘,让我同你说一件事罢。新帝登基时,宫中皇后娘娘曾召我进宫,说是先帝改封侯爷旨意匆忙,你的身份需得重新定夺。皇后娘娘说,你好歹也是钦封的侧妃,不同于一般妾室,为能保你尊荣,可封你为五品诰命宜人。不过……我拒绝了。那时我便告诉皇后,你心术不正,我有心料理了。” 听了这话,孟徽仙已是落到谷底,瘫在椅子上再说不出话。苇儿这才腿一软,跌坐在地,她赌对了。而这时的汀兰,已经激动得快站不住了。一个小丫鬟上前,在汀兰耳边说洪六爷在外院等着,说是已审得差不多了。汀兰上前请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低声道,“你去打探清楚回来同我说,樊家的事就不便在此张扬了。” 汀兰领命而去,老夫人这才缓缓看着那稳婆,“你觉得自己是良民,还有樊家庇佑,便能万事大吉了?”那稳婆见老夫人不怒自威的模样,已有些害怕,却又听老夫人自问自答道,“的确。我也不喜欢手上沾着人命,儿媳妇生着孩子,也不好见血光。带下去罢。” 这稳婆吓得不轻,谁也弄不清楚老夫人的意思。老夫人扬扬头,指着苇儿和孟姨娘,“本想今日就料理了,东西都备下了,结果娴儿有话要问,罢了……分别关起来,等娴儿出了月子再行处置罢。” 二人已是吓得冷汗湿透衣衫,几个婆子上前三拖五拽的准备拉下去,孟徽仙尖叫一声,“且慢!” 老夫人只淡淡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孟徽仙伏在地上问道,“我也是大族嫡女出身!她死了我难道就做不得这侯府主母?!哼……这世上怎会有将儿媳当亲闺女待的婆母!既然侯爷喜欢我,您就不能接受我么?!难不成在您心里,陆宜娴这贱人比侯爷还重要?!” 老夫人只淡淡一笑,“侯爷喜不喜欢你,我不清楚;但我只晓得,你这样的人,是断断做不得我的儿媳的。”老夫人的眼神清澈明亮,“娴儿不慕荣华,行事坦荡,没有你这样多的心思,更不会无端害人,咱们侯府才能平平安安到今日。我疼她是该的。至于你,入戏太深罢了。” 老夫人挥挥手,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叫人捆了拖下去了。 戚妈妈扶着老夫人起身,老夫人揉揉酸胀的腰肢,失笑道,“到底有年纪了,坐久了就是有些累,咱们走走罢。” 戚妈妈一边答应着一边问,“老夫人,可要去棣园瞧瞧夫人么?” 老夫人摇了摇头,“正因如此,我才要在这儿坐镇,免得哪些妖魔鬼怪出来现眼。”老夫人走了两步,“还是叫紫韶过去盯着,有消息立即送来。” 戚妈妈笑道,“是。” 赵寂在房外焦急地踱步,来回摩挲着手掌,只听得里头声声惨叫,一声比一声低,似是已经累得没了力气。赵寂看着进进出出的女使,进去端着一盆水,出来的全是血水。赵寂心里怕得很,只好捉了邢大夫来问问,邢大夫也只得捋了捋白须,悠悠道,“夫人忧思过重,多思多虑,对胎儿自然是不好的。” 赵寂一怔,叫雪湖出来问话,“你说,夫人到底这些时日在想什么?” 雪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把孟徽仙和袭香的事情说了,“……夫人心里害怕,可无凭无据的事情又说不好的,所以夫人谁也不让提……” 赵寂骤闻此事,大惊失色,若陆宜娴一早知道孟徽仙这件事,那孟徽仙岂不是毒蛇在身边环伺一般可怖?那她这些日子到底是如何过来的……赵寂心痛难忍,一拳捶在门上,“这贱人!还有此事?!她为何不说?无凭无据?!难道她觉着我不会信她?还是她真觉得我会偏袒孟氏?!”他稍稍平静下来,“元宵!将此事告知母亲,把孟氏料理了罢,多留一日我都嫌脏。” “侯爷!”雪湖忍不住出声道,“夫人说了,她出了月子还有话问孟氏,请老夫人只将孟氏关押起来……” 赵寂正要说话,只听里头凄厉的一声惨叫,雪湖顾不上规矩,朝赵寂福了一福立即转头进了产房,只听得里头稳婆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再加把劲儿!” 过了半晌,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划破了紧张的静谧,荀妈妈亲自抱着洗干净的婴孩到赵寂跟前含泪笑道,“恭喜侯爷!是个哥儿!” 赵寂看着那小小的婴儿,亦是有了泪意,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好好好……赏!全部重赏!” 第五十七章 陆宜娴只在棣园歇了一日,第二日赵寂便亲自接她回了容园休养。赵寂亲自抱上车,没让陆宜娴受一丝风,车内也是封得严严实实,到了门口便有轿子来接,也是暖和极了的。荀妈妈笑着对陆宜娴道,“侯爷如此待夫人,老太太也可安心了。老太太说,这些日子盼姐儿病了,不得空过来,等您出了月子她再来瞧您。” 陆宜娴回到容园,先好好休息了几日,待面色恢复红润、褪去产后疲劳之后,老夫人才准汀兰把一应消息告诉陆宜娴。陆宜娴倚在大软枕上,面带一丝不屑却又有一丝犹豫道,“樊家如今留在金陵的只有樊老太爷罢,不过以他的心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我出手……” 汀兰道,“的确。那人吐得干干净净,不过此事,据说樊老太爷并不知情,而是夫人原先那位被休的嫡母樊氏指使……那个庄子本就是樊氏的陪嫁。” 陆宜娴一惊,竟然忘了她!据说被休了之后一直在家庙中,陆宜娴倒是逐渐淡忘了此人。汀兰皱眉道,“可她突然如此,究竟是为何?” 陆宜娴叹了口气,“是因为宜柔死了罢。” 黛雪表示不理解,“三姑奶奶又不是您害死的,您还遣人给她收尸下葬……” 陆宜娴摇摇头,“宜柔死了,宜雅过得也不好,我却风水轮流转过得风光,还有当年休妻之事,她自然心里记恨。或许她就是觉得,种种不如意皆是我回陆家开始的。再者,若我死了,她或许还能重回陆家呢。” 黛雪若有所思,“怪不得您要抬举安姨娘呢。” 陆宜娴转了话题,“趁着雪湖不在,有件事要你们两个去办。雪湖年纪也不小了,如今侯府也算安定下来,趁着机会把她的婚事给办了罢。”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笑起来,“夫人放心,定叫夫人满意。” “这一年多变故频生,你们两个有家累的反而在我跟前儿守着,难为你们了。我已想好了,叫你们两个歇着些,别太累了,你们两个成婚到如今还没有生孩子呢。这样罢,等雪湖嫁出去了,你们只交替着伺候,不必两个每日都进来。”陆宜娴自顾自说完,然后又看向汀兰,“对了,老夫人说什么了么?” 汀兰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把一干人等关起来,等您出了月子再说。” 陆宜娴轻轻点头,“我都知道了。” 外头传来脚步声,听着是赵寂过来,黛雪和汀兰急忙打帘子出去退到二屋边上候着,让夫妻两个单独说话。赵寂大步流星地进来,面含喜色道,“今儿陛下单独召见,听闻我年近三十终于得了个嫡子,问我取名没有,我便突然想起,这几日了名字还没取。哦对了,皇后娘娘说,等你出了月子,抱着孩子进宫给娘娘瞧瞧,娘娘还说有贺礼呢。” 陆宜娴问,“先前母亲不是取了长宁这个名字么?” 赵寂很明显不喜欢这个名字,“侯府如今苦尽甘来,自然不需这个名字了……”赵寂见陆宜娴有些为难,便很理解地说道,“我去跟母亲说罢,咱们重新起一个。我想了想,我诗书不算很通,此事不如拜托你的大哥哥罢。好歹也是翰林院里头的,必能取个好名字,咱们自己不如先想个乳名儿。” 陆宜娴想了想,“这孩子来之不易,我只愿他平安健康长大便是了。不若就叫安哥儿罢。” 赵寂点点头,“好。”赵寂挨着陆宜娴坐下,然后揽着她的肩膀,低声道,“苦了你了。孟氏这贱人,你何必还叫留着她性命?” 陆宜娴摇摇头,“孟氏毕竟是世族嫡女,不是一般的小门小户,不能轻易取她性命。况且,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莫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如今侯府势盛,自然无人敢来造次,可日后呢?你如今在朝中,说不得便有人惦记。所以,此事要办得两家圆满,要叫外人说不出话捏不住把柄才行。孟氏的事情不难处理,我只想着如何处置了樊家。”陆宜娴轻轻一笑,“这次我再也不会放过樊家了。” 陆宜娴的笑容温柔,可眼神却冰冷无比。 陆宜娴再次见到孟徽仙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暑热渐消,秋风渐起,容园硕大的银杏树开始落下金黄的叶子,眉姐儿总是喜欢捡来玩儿。孟徽仙和苇儿分别被两个婆子押出来绑在椅子里防止伤人。孟徽仙已不复当初娇美模样,长达月余的禁足让她的内心恐慌无比,极度期望却又害怕跟陆宜娴见面。陆宜娴叫人抬了椅子来,她自缓缓坐下,然后静静打量着孟徽仙。她有些不安地在椅子上挪动着,强撑着瞪着陆宜娴。 陆宜娴觉得颇有些好笑,“到如今你也不后悔么?” 孟徽仙亦是冷笑,“你这贱人……我只后悔为何不早些下手取了你的贱命!” “然后呢?”陆宜娴静静看着她,“你想成为侯府主母么?”陆宜娴轻轻一笑,“你也配?”陆宜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只会在背后耍些没用的小把戏罢了。说说吧,你是怎么和樊氏勾结上的?”见孟徽仙不语,陆宜娴含笑看着苇儿,语气温柔,“你来说。” 苇儿道,“孟姨娘自进府开始便处心积虑地谋夺您侯府主母的位子,自然将夫人的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且樊氏深恨夫人,孟姨娘遣我说明来意,便一拍即合。自夫人娘家三妹死了,樊氏更恨夫人,所以打算对您下死手,让您一尸两命!每回都是由我和樊氏手底下的管事从中传话的,只求夫人开恩……” 陆宜娴挥手打断了她,边上的婆子察其心意把苇儿嘴给堵上了。陆宜娴静静看着孟徽仙,“好了,你的小把戏我早就知道了,今日也懒得与你对质饶舌。可我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你就这么贪图这正妻之位么?若是如此,当初又为何有心入选?” 孟徽仙冷冷一笑,“哼,你懂什么?你不过是奉旨成婚,你当了他六年的妻,可你又懂他多少?!他喜欢的人是我,我才应该站在他身边!所有跟我抢的人都该死!我是孟家嫡女!你死了自然该迎我做正室!” 听到这个缘由,陆宜娴嘴角一抽。当初的确为了引蛇出洞,装过很久的夫妻不睦,但是孟徽仙是不是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以及,赵寂倒是把一个苦觅知己而不得的形象演得十分成功,陆宜娴觉得有必要跟赵寂算账。 陆宜娴失笑,“他若知道你是如此狠毒之人,他还会喜欢你么?” 孟徽仙冷哼一声,喊道,“我都是为了侯爷!他会明白的!一定是你这贱人从中作梗,我要见侯爷!我要见侯爷!“陆宜娴面容没有一丝波动,“你是当初被董氏挑上的,可是背后的缘由你清楚么?还是,你真以为是你品貌出众?”陆宜娴看着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刚到金陵的宜柔,也是如此骄傲,“你娘家大嫂将你送到我手上,就没想过要你回去了。所以,孟家,你是指望不上了。” 孟徽仙一怔,旋即恨恨道,“这贱人!我呸!只要我爹娘还在,孟家就轮不到她做主!我要见我娘!孟家不会不管我!” 陆宜娴透过日光看了看水仙花染的指甲,微微叹了口气,“你父亲的确疼你,可是……他敢跟侯府和我陆家作对么?若是我将人证物证全部上报官府,你父亲的官位保不齐都要被摘了,那时候,更没人护得住你了。这一点,我想你大嫂自会好生跟你娘说道的。”陆宜娴目光如电,似乎要将孟徽仙凿穿一般,“孟徽仙,你逃不了。” 孟徽仙摇摇头,发出一阵惊悚的大笑,“你这心如蛇蝎的女人!侯爷怎么会娶你做正妻!你这个贱人!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我要变成厉鬼杀了你的孩子!杀了你!” 陆宜娴并不动怒,“无能之人惯会寄信于鬼神之说,可我从未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怕恶鬼敲门。对了,侯爷叫我转告你,他从未喜欢过你。” 孟徽仙尖叫,“我不信!我不信!定是你骗我的!你叫侯爷见我!哼……定是你拦着,侯爷才不知情!侯爷!侯爷救我!” 陆宜娴静静道,“他若喜欢你,怎会不来救你?你关在这里一个月,难不成我能瞒着侯爷与母亲如此之久么?你要害他的嫡子,他怎还会对你心软?对了,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罢,当初的谭氏,侯爷也从未喜欢过。” 孟徽仙突然安静下来,过了许久,她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再抬头她已是满面泪痕,声音颤抖,“你要如何处置我?” 陆宜娴转身出去,并不回答,只听得后面断断续续的哭泣。汀兰上来扶着陆宜娴,低声问道,“夫人打算如何杀了她?” 陆宜娴摇头,“把她做下的事写封信,连同苇儿一起送去孟家。” 汀兰一惊,“苇儿不是个人证么?白白送回去万一孟家灭了口……?” “孟家是大族,如今侯府势盛自然忍气吞声,可将来便难说了。不若讲明厉害,只要除了孟徽仙,孟家不也还能仗着侯府的势自认半个亲家么?我只试探他们的态度罢了。若他们想杀了苇儿将此事隐下,我便立即报官,那稳婆、庄头和苇儿的口供毕竟还在我的手里,那孟家我便不能放过他们,需得斩草除根,免得姑息养奸。若他们想得清楚,把苇儿好生留着,用孟徽仙一命换来同侯府的关系,既依了侯府的势,将来又怎好翻脸?” 汀兰点点头,“夫人说得极是。” 陆宜娴回头看一眼那房舍,被高大的银杏树遮住了一半轮廓,“我也不想手上过人命,亲自动手我也嫌脏,就这样罢。等孟家有了说话,请侯爷亲自处置,也算圆了她的心愿不是?” 汀兰嗤笑道,“她还以为自己是侯爷唯一的知心人呢,谁晓得是大梦一场空。” 孟家回信的动作很快,亲自遣了一个体面的管事并几个内院管事的婆子带着土仪到金陵来向陆宜娴登门赔罪。领头的婆子圆圆的胖脸,很是伶俐,说话八面玲珑,见了陆宜娴便又是奉承又是请罪,说是孟家太太的意思,孟徽仙实是罪过大了,她已在家佛堂日夜清修,只求能为陆宜娴的孩子积福积寿云云。 陆宜娴只微笑听着,并不多说话。那婆子见陆宜娴神色淡淡的,这又说道,“……夫人心善送了苇儿那丫头回来。我们太太说她服侍姑娘一场,乃是忠仆,用心挑了一户殷实人家将她发嫁了,又放了身契,苇儿还叫我给夫人带话,谢夫人恩德呢。” 陆宜娴听明白孟家的意思,终于面上有了些许暖色,“苇儿自是个不错的,如今有了好归宿我也替她高兴。” 那婆子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终是犹豫着开口道,“只是太太叫我多一句嘴,不知我们姑娘……如今在……?” 陆宜娴含笑道,“孟姨娘还活着,就在后院关着。怎么?妈妈想瞧瞧我是否断了她的手脚么?” 虽是句玩笑话,可那婆子吓得立即磕头道,“夫人恕罪!此话本是不该说的,可太太仅此一女,故而叫我多嘴,若是姑娘还在……可否请夫人开恩!” 黛雪冷笑道,“你们姑娘心肠歹毒,一回两回想害夫人,现下还有脸叫夫人开恩?!你们孟家难不成要反悔么?” 那婆子并不敢回嘴,只得跪下婉转劝道,“不是不是,老爷说了,孟家自然要与侯府在官场互相照应,我们大奶奶又与您是表亲,自然不可伤了和气,可……夫人刚生下孩子,总不好见血光,这总是不详……再者,夫人将姑娘罚到庄子上一辈子不许回来都成,或是什么别的,总之能留下一条性命,我们太太年纪大了只怕受不住……自晓得姑娘造的孽,太太就病下了,奴婢临出发时太太气得咳了血,现下还不知如何……只求夫人开恩给我们太太留个念想罢!” 陆宜娴听得动气,可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只眼神出流露出一丝蔑视与恨意,“怎么?若我不答应,就是不体恤你家太太了?那谁来体恤我没了的孩子?” 那婆子讪讪笑道,“没……只想着夫人是出了名的心善仁慈……咱们大奶奶也是这般,在府里众人交口称赞的,太太喜欢得紧呢。”这句话陆宜娴听懂了,若是陆宜娴不答应此事,只怕她这位大表姐在夫家的日子就要难过了。虽然陆宜娴很不喜欢蒋姑妈,但是她从不希望因为自己牵连到无辜的人,所以她便突然犹豫起来了。 “所以你便拿着她的善心要挟于她?!” 众人抬头去看,却是老夫人脸若寒霜地立在门口。陆宜娴刚刚凝神思索,未曾注意到脚步声,见了老夫人急忙起身去扶,低声问道,“母亲怎么过来了?” 老夫人缓缓走进来坐下,轻轻拍拍陆宜娴的手背,“别怕,坐着。” 陆宜娴点点头,温顺乖巧地坐在一边。老夫人看一眼那婆子,冷笑一声,“我儿年近三十终于得了第一个嫡子,上一个便是你家的好姑娘有份儿害死的!你还想让她在庄子上花着侯府的银子好吃好喝地供养着。怎么?等着哪日儿媳妇有孕,又回来钻空子求侯爷可怜?做你的春秋大梦罢!把她头发剃了送去庵堂做姑子我都嫌脏了佛门圣地!我儿媳妇刚出了月子身子不好,你若再来扰她,我便一枪戳死你家姑娘了事!要不然我就入宫请皇后娘娘的懿旨!哼,你们孟家可要想清楚,此事若是闹开,你们孟家老太爷贤臣祠的牌子怕不是都要被摘了!” 那婆子本是悄悄奉孟家太太的命来探探是否还有保下孟徽仙的余地,结果看老夫人态度如此强硬,担心若是侯府恼了直接报官闹开,那孟家老爷必然要把自己处置了,于是立即磕头道,“我给夫人赔罪了!原是我猪油蒙了心,竟说这些蠢话!” 老夫人冷哼一声,“你也别打量着内宅妇人心软的性儿,你们孟家若识趣,我自会给孟姨娘留个全尸,侯府也认她这个姨娘,对外只说是病故。你们太太若真是病了,那也是孟姨娘自作孽,怪不得谁!” 如此,这婆子再不敢置喙,叫三言两语打发了出去。陆宜娴心中感动,知道老夫人这是怕孟家记恨上她,所以干脆把这事扯到自己身上,孝字当头,既是亲娘的意思,赵寂和陆宜娴自然只得照办。老夫人这才问陆宜娴,“何必叫她们去烦你?让她们统统来见我就是了。” 陆宜娴笑着摇摇头,挽着老夫人的手臂撒着娇问道,“母亲,你怎么知道她们会为难我?” 老夫人得意地微微一笑,“我聪明。”一旁的戚妈妈差点儿没有绷住,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 陆宜娴亦感慨,这好像不是她刚认识的婆婆罢……果然如今先帝一死,婆母开始逐渐恢复本性了。不过陆宜娴私心觉得,这样很好。 老夫人说罢又想了想,旋即正色道,“两家私下写定文书,将此事结了,然后赶紧把孟氏处置了,留着这个祸害我心里也不安。” 陆宜娴笑着点头,“我都省的。” 处置孟徽仙的事情,赵寂没有提出丝毫的反对意见,心里只剩下无尽的厌恶,连陆宜娴提起是否要去见她最后一面,赵寂都拒绝了。于是最后是陆宜娴去送她上路的。孟徽仙知道赵寂不肯见她之后失声痛哭,陆宜娴只静静坐在一边不发一言,只听得孟徽仙一些含糊不清的呓语,“……为何?为何不见我……” 孟徽仙抬头,看了看窗外高大的银杏树,已经在落叶了,庭院里头一地金黄,可惜她出不去,只能看着罢了。她突然想起,她第一次进京那一年,也是这个时候。 那年姨父家大表姐出阁,她随母亲进京走亲,马车刚进金陵不久,便停在路边。外头车夫说,前头有贵人进城,让所有人于左右避让。 孟徽仙微微皱眉,“是谁如此尊贵?” 她以扇遮面,轻轻挑开窗帘一丝缝隙,只见兵士之中领头一位银袍铁甲的少年将军骑着骏马缓缓而来,秋日暖融融的阳光之下,他的面庞似乎也染上了光晕,看得孟徽仙心中一动。“母亲,那人你可认得么?” 孟太太笑道,“谁能不晓得?那是在西北立了大功的江宁候,太后的亲孙儿。宫中刚下旨赐婚,赐了陆家姑娘为妻,就是你未来嫂子的表妹,说是从小养在金陵外祖家明安伯府的那个。我的儿!咱们这些不是京官的人家也只能瞧瞧罢了,只盼着你大哥娶妻之后用些功,若能中个两榜进士,将来你也多一分指望。” 孟徽仙后头统统听不见,只记得一句,他要娶妻了。那一日的惊鸿一瞥,却在情窦初开的孟徽仙心里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影子,而随着时间,这影子并没有消失而是愈发厚重。她知道,孟家姑娘是绝不可能做妾的。 她迁怒于自己的大嫂,却又忍不住打探那位从未谋面的江宁侯夫人的消息,可大嫂却似乎发觉了,等赵寂封了献王之后悠悠道,“亲王都有侧妃的。” 她心里忍不住一动。她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可是……若能陪在他身边,再想法子成为他的妻,不也很好么?大嫂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何况一个陆宜娴呢?万幸,她真的中选了。来不及去想为何如此巧合,她满心都是欢喜。终于,过了这些年,她竟然真的成了他的人。 他没有让她失望,他会温柔地唤她伊人,他会在与王妃争吵之后来她这里寻求安慰,他会拿她当作自己的红颜知己。他与王妃的不睦她都看在眼里,她才是最懂他的人,凭什么陆宜娴可以霸占那个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位子?既然他不喜欢陆宜娴,那她就帮他除掉陆宜娴然后成为他的妻子,永远陪在他身边。 于是她毫不留情地出手了。 她没有想到,看着毫无心机的陆宜娴竟然手段如此干脆,可他呢?他为何不来救自己?明明都是为了他啊……那一日,陆宜娴说,“他从未喜欢过你。” 她不信,可是这么多日以来的避而不见让她终于明白了,一开始就是错的。自己从未被他真心相待,不过也是被日夜提防着做戏罢了。她不是傻,只是被他冲昏了头脑,便什么都忘了。 她浅浅一笑,如初绽芙蓉一般娇艳,旋即毫不留情地抬头饮下那杯鸩酒,在心中默念,“侯爷,下辈子别让我再遇见你……” 她死了,到最后也没有见到赵寂。陆宜娴心底有些凄凉,她起身推门出去,静静对黛雪道,“孟氏已断气了,收拾了罢。” 第五十八章 孟徽仙一死,原来浣花榭的人陆宜娴就开始动手清理。徐平家的察言观色,知道陆宜娴恨极了孟氏,便雷厉风行地把浣花榭上上下下掳了个干净,原先给孟氏传过话、受过赏的全都得一一报备,酌情留用。与孟氏走得近的几乎全被打发了出去,留下的皆是老实的。 对此,老夫人表示全力支持。不过总有那么一两个不长眼的仆妇,觉得陆宜娴手段太过,仗着资历跑到老夫人跟前儿去嚼舌根,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被送到庄子去了,整个容园自此清净了。家里收拾得差不多,陆宜娴这才抱着儿子和眉姐儿回了趟沈家,给老太太瞧瞧曾外孙。而赵寂则去找沈辞给孩子取名。 知道陆宜娴要来,越氏亦是抱着玮哥儿早早去了慈寿堂候着。陆宜娴进了院子,便瞧见有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捡地上的石子儿玩,只不过走路不稳,跌跌撞撞的,旁边乳母一刻不离。陆宜娴喜道,“盼姐儿已这么高了。” 冬夏见是陆宜娴,忙招呼着乳母抱起盼姐儿进了梢间,然后亲自迎上来笑道,“姑奶奶可来了,老太太今日高兴极了呢。” 陆宜娴打帘子进去,越氏正坐在下首同老太太说话,边上一个乳母抱着一个半岁的男孩儿,想必就是景玮了。老太太抱着安哥儿亲了又亲,喜欢得紧,连忙叫人取了一个紫檀木喜鹊登梅匣子来,打开取出一枚绿莹莹的玉蟾。陆宜娴见那玉色十分好,晓得这是老太太压箱底的宝贝,便急忙推辞道,“外祖母拿这样重的礼做什么?安哥儿还小,哪里用得上这样的东西?” 老太太不满地横了陆宜娴一眼,“曾祖母给东西,关你什么事?!”然后叫春秋取了条红绳来穿上戴在胸前,安哥儿兴致颇高地抱着那玉蟾看了又看,把老太太高兴得又亲了几口。 陆宜娴只好谢过,越氏笑吟吟道,“加上瑞哥儿,将来正好几个孩子做个伴儿,一道念书去。” 陆宜娴仔细打量越氏,她这一年来丰腴不少,年近三十的妇人更增几分温柔娇艳,竟比从前看着更年轻些,“说起来,没见到二嫂嫂和舅母呢。” 越氏道,“闫家姨妈来了,母亲正陪客呢……弟妹院子里头有事,不得空过来。” 老太太皱眉轻哼一声,“那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折腾得厉害罢!” 越氏不敢说话,只好掩面喝茶。对于沈赋那一房的事,陆宜娴多少知道些。郑氏怀着身子时,沈赋抬了两个通房上来,郑氏心思重,又往房里塞了两个自家庄子上的丫头,后头因思虑过重,瑞哥儿自生下来便身子弱,郑氏一颗心扑在儿子身上,等回过神来,这些个通房妾室一个个托大拿乔的闹得整日不得清净。只不过郑氏本是庶出,家中嫡母不喜,腰杆子不硬,又没有什么手段,自然过得苦不堪言。再加上沈赋本是风流之人,妻妾争宠一事也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老太太念叨了两句,“若她劝着二哥儿上进,不必她动手,你婆母就把那些个不安分的打发了。可她偏要往房里塞人,弄得她公爹也不喜,如今竟连促着二哥儿考取功名的心思都淡了几分,只怕是不抱什么指望了……罢了,咱们家风风雨雨过来,也不能指望谁都成器,将来他安安稳稳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也就是了。”老太太看一眼越氏,“你是个好的,后头跟着辞哥儿出去赴任,也要好生当起一个家来。” 越氏这边起身一福,陆宜娴已笑道,“大哥哥外放的地方已定下了?” 越氏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定了通州下头的柳溪县,过完年就要走了。” 陆宜娴笑着恭喜,“这可是喜事,大哥哥为官一任,造福百姓,是社稷民生之福。”陆宜娴看了眼盼姐儿,“大嫂子儿女双全,夫婿能干,真是好福气。” 越氏叫人取了贺礼来给安哥儿,刚说笑了两句,外头有婆子过来等着回话,越氏便起身告退了。陆宜娴奇道,“如今大嫂嫂管家么?” 老太太道,“你舅母先前说了等有了嫡子便让两个儿媳管家的,不过如今玮哥儿太小,所以大头的还是你舅母管着,况且你大嫂子过了年就出去了。” 陆宜娴叫乳母抱着安哥儿出去了,春秋见陆宜娴似是有重要的话想说,便悄悄地归拢了一屋子的人赶到外头,然后自己在次间候着。老太太似有预料,亦是端正了神色。陆宜娴深吸一口气,再抬头已含了满眼的泪水,“外祖母,当年母亲之事,您到底知道多少?” 老太太看着陆宜娴与沈含相似的面容,心头一软,亦是叹口气,“你终是问了。” 老太太握着陆宜娴的手,“当年我本有心详查,但当时朝局多变,你的公爹被定了谋逆大罪,沈家也被牵连,于是一日日耽搁下来。后来……我隐约觉着其中大有文章,于是我便罢了手,到了今日。” 陆宜娴点点头,老太太的确聪敏,若非如此,沈家自然不能安然无恙到今日。怪不得,怪不得老太太固执地要把陆宜娴养在身边,坚决不同意送去杭州在樊氏手底下养着……十二岁那年,樊氏曾来信希望接陆宜娴过去,老太太亦是强硬地回绝……想必,陆闻章对此颇有微词……陆宜娴忍不住流下眼泪,颤声道,“外祖母说得是,当年的确是母亲误打误撞见到了不该见的事……” 陆宜娴说了个大概,老太太面容有一丝颤动,终是沉声点头,“果然,果然……” 陆宜娴摇摇头,“可是,这些话都是樊老太爷同我讲的。”陆宜娴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那时我以为,樊家只不过奉先帝之命办事,并非主动想致我娘于死地,可是我错了。外祖母知道重华宫至贞顺门的梨树么?” 老太太眼神一亮,旋即明白过来,“进宫赴宴,绝不可能迷路,樊家是故意的。” 陆宜娴攥紧双拳,“是,樊同升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是樊氏爱慕父亲,樊家便想出此招,故意引得我娘撞见先帝隐秘之事,先帝自然要让樊家暗中除去我娘,然后……鸠占鹊巢……”陆宜娴起身到老太太身下跪下,稳稳磕了个头,“外祖母,我这一次再也不会放过樊家了。” 老太太亦是止了泪水,扶起陆宜娴,“虽然如今你夫家显贵,咱们沈家也否极泰来,但樊家也并非毫无反抗之力,你究竟打算如何行事?” 陆宜娴冷冷道,“我要樊同升的命。” 老太太冷哼一声,“他早该死了,只是……如此行事,樊家难免不记恨。” 陆宜娴摇摇头,“所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樊家其余子侄都调任外地,京中樊家只剩老太爷和我那被休的嫡母樊氏。此事我做得低调些,不让樊家人察觉便是。即使察觉了……等三年丁忧之后,再想起复,我便出手阻拦,倒也掀不起风浪。” “不妥。”老太太缓缓吐出两字,“若你手上沾了人命,总会落人把柄。” 陆宜娴盈盈一笑,可那笑容却是极为凄楚的,“谁说我要自己动手了?” 老太太皱眉,“难不成你能说动你家侯爷去做这种事情?” 陆宜娴摇摇头,笑容讽刺到极点,“当年樊家用先帝的秘密逼迫我们就范,我不过以牙还牙罢了。如今可不是当年的世道了……外祖母,若是当今陛下知道有人手上捏着先帝的秘辛,您说,陛下他能心安么?” 与老太太这隐隐约约的隔阂解除了,陆宜娴心里突然松快了很多,同时似乎肩上有了责任与力量一般,第二日便带着一干人等去了樊家。樊府建于皇城东侧极好的地段,从府邸的规制能看出樊家当年在先帝手下极为得用,只不过现在那些雕栏玉栋都蒙了细细的灰尘无人打扫,十分安静。樊家下人见到陆宜娴,急忙前去通传,很快樊同升便传话来请她往书房一叙。 陆宜娴走进,藤椅上斜斜倚着一位老人,见了陆宜娴也并未有太大动作。陆宜娴皮笑肉不笑道,“樊老大人,许久未见了。” 樊同升听了这话,这才缓缓叫人扶起来坐着,“如今是淮安候夫人了,还未道贺。只不知今日夫人又有何事上门?” 陆宜娴叫洪六爷拖了那稳婆与庄头上来,扔在樊同升面前,“既是樊家下人,自是该知会您一声的。樊老大人客气了。”陆宜娴见樊同升并不意外,便嘲讽地一笑,“看来,樊氏已将此事告知您了,那我便不饶舌了。” 樊同升使了个眼神,叫管事的把周遭伺候的人都打发了出去,面色有些僵硬道,“她的确背着我犯了糊涂,既已栽在你手里,你想要什么?” 陆宜娴轻轻一笑,“这一次,难道您还有条件可谈?可是我却不敢跟您谈了,毕竟您从来不是可信的,上一次在我背后捅了那么大的刀子,不是么?” 樊同升面不改色,“不谈,你来做什么?人证物证在手,何不报官?” 陆宜娴看着樊同升身后一扇半旧的描金翠鸟山水屏风,那翠鸟栩栩如生,展翅欲飞,是经年的好东西了。“自是要报官的,我只是有句话专程来提醒您,怕您到时候犯了糊涂,牵连了子孙。” 樊同升一哂,“你会如此好心?” 陆宜娴摇摇头,“的确不会,只不过,我若是提醒了您,也是给我自己省事罢了。”陆宜娴看着樊同升思索的眼神,“您在想,如何利用手里那张牌。事关先帝秘辛,就是当今陛下,也不能随意行事,是不是?比如,您大可以说,若是您死了,先帝之事就会被人拱出来……可是,您要让陛下难堪,陛下想来也不会让樊家好过罢。” 陆宜娴已没了笑容,神色冰冷,“我要提醒的就是这句话,您不听就当我没说罢。” 樊同升嘴角浮起一丝绝望的苦笑,“所以,我便干干脆脆地认罪,将事情全部揽在我身上,以死谢罪。你想要这个么?” 陆宜娴看着这个迟暮的老人,眼里没有丝毫同情,“难道你不该么?还是,到了如今,你还以为能骗得了我,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愿?!那个迷路的宫人在哪儿呢?!……对了,这一次你最好别想着耍心眼儿,不然我就只能想法子叫陛下知道,你手里捏着什么好东西了。” 樊同升眼神闪烁,他知道,这已是穷途末路,再无余地。“你要我给你娘抵命,好,我都省的了,后面的事,会按照你所愿的。可……昊哥儿和曜哥儿,都是你的亲弟弟,你也狠得下心?将来他们是杀人犯的后代,如何走仕途科举?难道你愿意把整个陆家也赔进去?” 陆宜娴面无表情地看着樊同升,觉得有些好笑,“若非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早就收拾了你,也不会等到今日了。至于陆家……樊氏所出的子女已经经由我父亲同意,全部记在了我娘名下。樊家,从来就跟陆家没有牵连。” 樊同升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你怎能如此狠心?!她,她是为你父亲生儿育女的!你竟敢!你竟敢将她从族谱除名!” “你对樊氏的溺爱,本就是所有事情的祸源。若不是迁就她,你不会杀害我娘,你不会不顾外界眼光接她回府养着,你不会任由她胡来然后被我抓到把柄……你的这个长女,又蠢又坏,没学到您一半的能力,实在遗憾了。”陆宜娴不愿再看他,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是你,终究毁了她的一生。” 陆宜娴正欲走出,却只听背后有什么声响,回头去看时,屏风后头忽然闪出一人,手握利刃,冲到陆宜娴身侧抬手就要往下刺,“贱人!我要你死!” 幸亏雪湖机灵,直直把陆宜娴往侧面一推,那女子仍不放弃还要冲上来,洪六爷已经快步上前拿下了。地上的人状若疯癫,但眼神仍是恶毒到极致,嘴里不断叫骂着,陆宜娴站直了,许久才静静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故人。只是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再见。” 樊同升没有说话,他知道,也不差这一项罪名了。樊氏大声嘶吼着,“都是你!我的柔儿!我的柔儿没有了!你!你就该去给她抵命!你这下贱的野种!当初我就该让你死在我手上!” 陆宜娴闻言皱眉,身后黛雪亦是气得上前给了樊氏一巴掌,“胆敢行刺夫人!还敢污言秽语的脏了夫人的耳朵,不如一刀杀了了事!” 陆宜娴只平静道,“若是我死在樊家,以侯爷的脾气,大概宜雅和两个弟弟也活不了了。” 樊氏挣扎道,“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记在沈含的名下?!你这个贱人!你休想!我跟你爹十几年夫妻!我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一家!我是陆家十几年的正房太太!你休想把我抹去!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陆宜娴仍然是很冷静的样子,“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只好将他们记在安姨娘名下了。只不过,你要想清楚了,嫡庶的差距有多大,你是知道的。” 樊氏厉声道,“你敢?!” 陆宜娴上前捏住樊氏的喉咙,“我有什么不敢的?当初我敢逼着父亲休了你,今日我也敢逼着父亲将你从族谱里摘得干干净净……即使是庶子,但总比有个杀人犯的娘强得多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陆家罢了,父亲都明白的。” 陆宜娴说罢,甩开樊氏,接过汀兰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扔到一盆的火炉里去,看着那帕子被火舌渐渐吞没,“碰了脏东西,还是烧了的好。” 陆宜娴的动作很快。十月底,赵寂正式代妻呈状于御前,将樊家谋杀沈含、害陆宜娴小产、行刺等许多事情,同人证物证一并呈上,请陛下裁断,一时朝廷沸然。赵寂作为陛下倚仗的重臣,此事便非同小可。陛下亲自过目了各人证的口供,亦是天威震怒,著令大理寺与刑部着三司会审,详查此案。 陆宜娴本来有点担心,“定要如此大张旗鼓告御状么?本来可以报京兆尹,这样陛下自然也会知道的。如今金殿鸣冤,引得人人瞩目……” 赵寂刮一刮陆宜娴的鼻头,“此事我一早暗中禀了陛下,是陛下吩咐我如此行事的。你就放心罢。” 陆宜娴不解,“陛下故意这般郑重,是为了彰显你宠臣的身份?” 赵寂故作玄虚地摇了摇头,“想得倒美。这不是新君即位,趁着此事,搅浑一池子水,趁机换点儿自己的人上来么?咱们这位陛下,可不白做人情。” 于是,陆宜娴也安心了。 就在大理寺上门拿人之时,传来樊同升身故的消息。据说以血为笔留下了绝笔信,要呈给陛下。赵寂担心樊同升耍花招,便想着进宫求见,谁知陛下派人抄了一份直接送了过来。陆宜娴一看,倒也放心,樊同升也就是求陛下开恩,诉说樊家十余年忠心耿耿云云,又感念先帝擢拔之恩,历经三朝之类。陆宜娴一笑,“这是提醒我们,他没说呢。”不过陆宜娴却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死了,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死了。” 很快,陛下便降下恩旨,不追究樊氏后人,只赐死樊氏,同时贬了樊氏一族的官位。不过由于大理寺“恰巧”在查案的过程中牵连出一些别的,江浙一片如同鞭炮炸了一般尘土飞扬,撤了一大群人的官,陛下很顺利地把海运贸易的钱和权牢牢地捏在了手里,于是又赏了侯府不少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被牵连的人里面竟然有棠玉婆母的娘家。据棠玉说,她的弟妹冯氏抓住机会一把闹了个翻天,在顾家宗族里头把顾老夫人的行径宣扬了出去,把顾老夫人气得病倒了,不过就此也安分了。 赵寂下朝回来,淡淡道,“樊忠平归到渡州了,那里皆是我的部旧,没个十年,他别想回京了。” 陆宜娴点点头,“当初他诬陷你时,就该想到今日。” 赵寂攥住陆宜娴的手,“都结束了。” “还有一个人,我得去见她一面。”陆宜娴的笑容有些渗人,“应该也是最后一面。” 车架缓缓停在银杏庵门口,陆宜娴就着雪湖的手下车,门口便有女官上前。荀妈妈简单交代了几句,那女官点头,随即也不多言,引了陆宜娴进去。 里头一个露天的庭院,十数个女子在几个手持鞭子的女官的监督下舂米,但凡慢了一点,一鞭子就立刻挥了下来。这些女子都穿着破衣烂衫,头发也散乱着。有一个女子被打了两鞭子,旋即疼得哭了起来,一个女官大骂道,“下贱的东西!还敢哭,今晚没有你的饭吃!还不赶紧干活儿!误了事看我不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陆宜娴身侧的女官走过去,说了几句话,提了一个人出来到陆宜娴面前,“夫人,这便是谭氏。”然后便很懂事地退下了。 陆宜娴仔细打量着谭如蔻,连年的劳作让她变得瘦弱不堪。陆宜娴只微笑着将樊家之事悉数告知,然后缓缓道,“你别想出去了。今后谭家人应该也不会来看你了。” 谭如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只听陆宜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风湿的滋味,好受么?” 谭如蔻猛然抬头道,“你怎知……是你!是你送来的!” 陆宜娴并不否认,“银杏庵清苦,每日粗茶淡饭,你是富贵小姐出身,想来难以下咽罢。我来只是想知会你一声,这辈子你都出不去了,还是别抱有幻想的好。”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陆宜娴轻轻一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何必如此呢?况且,你活着不是更好么?相比于让你直接死了,我更想让你在每一日的折磨中想死不能死。你知道么?现在你还年轻,只是有时会痛,再过几年,一到刮风下雨,你的膝盖会钻心的疼,疼得根本站不起来……” 陆宜娴不想给她说话的机会,便请了那女官过来把她扔回去接着干活。荀妈妈封了厚厚的银子,那女官见惯了世情,也不推辞,只收在袖中微微躬身,“夫人还有何吩咐?” 陆宜娴冷冷一笑,“只别叫她死了就成。” 那是陆宜娴最后一次见到谭如蔻。 腊月二十七,陆宜娴和赵寂去了普渡寺,陆宜娴忍着泪含笑把这件事慢慢说给了沈含。而宜静到陆宜娴跟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至于宜雅,陆宜娴什么也没有做,直到她托人传了一句话,“此身分明,过往不计。”陆宜娴才叫人送了年礼去襄阳候府。 赵寂正巧在一旁,听得陆宜娴如此吩咐,只叹了口气道,“四姨妹倒还是清醒的。” 陆宜娴摇摇头,“只可惜了她,嫁到肖家。” 赵寂突然想到什么,把手上的书一搁,凑到陆宜娴跟前,“四姨妹倒也没有你想的这么惨。” 陆宜娴精神大振,“快说!莫不是肖六郎转了性子?” 赵寂思索着道,“近些日子,肖六也不爱待在营里,反倒一没事就回府去。先前还问我,妇人家喜欢什么。”赵寂似是想起什么,“肖六说,你四妹成日只管教养两个孩子,对着他全是冷脸,他睡在哪儿也全然不管……我先前还没觉得有什么,现下一看,他莫不是对四姨妹上心起来了?” 陆宜娴想了想,掩面一笑,“只怕现在是宜雅看不上他了。”不过笑了一会儿陆宜娴又正色道,“夫妻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冷着,好不容易肖六郎转了性子,她也不能全然不放在眼里。嗳……改日我去劝劝她罢。” 赵寂揽过陆宜娴,“人家夫妻两个的事,你少掺和罢。我倒是觉得,肖六还就吃这一套。先前那位夫人也是,性子刚直,说一不二的。再说,肖六亏欠四姨妹良多,等他们自己折腾去罢,你是长姐当久了,忍不住操心。”赵寂啄一口陆宜娴红润的脸,“你不如先操心操心咱们俩罢。” 陆宜娴一怔,“咱们俩什么?” 赵寂不由分手地拖着她往内室走,“也是时候给咱们沛儿添个弟弟了。”这是沈辞在去外地赴任之前给安哥儿取的名字,说是安哥儿得来不易,健康福沛最重要,又从老夫人给的名字取出一字来,所以叫宁沛。 陆宜娴捶着赵寂的胸口,“你忘了邢大夫的话么?” 赵寂笑道,“我晓得保养。你放心,我跟陛下请旨了,准备去东海镇守三年。” 陆宜娴掐着赵寂的耳朵,“怪不得!原来是要把我和母亲扔在金陵自己出去!” 赵寂无奈地笑道,“你这傻子!陛下允准我带着你和母亲一起回东海!母亲已经几十年没回过娘家,此次专门带她回去一趟,去给我外祖父上香。” “可……陛下能同意我和母亲跟着你走么?”陆宜娴着实有些谨慎,毕竟武将家眷留在金陵是默认的规则,万一武将造反怎么办? 赵寂看出陆宜娴的担心,笑着道,“得了,陛下文韬武略,哪里想不到这些?正因如此,我们正大光明的去,放心。”赵寂从背后拥住陆宜娴,“以后我们好好的,在一起一辈子。” 陆宜娴坚定地点点头,眼中隐有泪意。还好还好,历经许多事,赵寂一直在她身侧不曾离开。遥远的东海,是她和赵寂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