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则归 作者: 冷冻面团 简介: 琼之城最近不太妙……一代当归仙首转世成纨绔公子,小徒弟苦守忘川性情大变。 何以唤,你欺我瞒我犯错误,都一走了之了,我怎么还去找你,这么不争气呢? 没你的日子,真是寝食难安哇……痴情内敛双标攻×机智傲娇纨绔受当归一座山,忘川一江水,欢脱破案寻人,感情逐渐升温。 前世今生,付出无悔,死亦无惧! 第1章 再遇1 大成年间,人间最热闹繁华之地,莫过于天子脚下的琼之城。 是时,追捧仙道,此风盛行。 唯周国舅独子周汀予分外不合时流,对修仙求道一类深恶痛绝,闲来策马风流,嬉戏花间,好不恣意张扬。 也因此,周汀予还是个出名人物,琼之人称"不学无术,纨绔第一"。 明明不是什么美称,偏这家伙毫不在意,还提高声调半唱不唱地调侃道:我做人快活,何苦修仙。 可最近,一向只会夜夜笙歌灯火辉煌的琼之突然变得很不太平,各种离奇命案接踵而至,像瘟疫蔓延,张牙舞爪,猝不及防,朝廷派要员大力追查数日,焦头烂额却不得究竟。 周汀予自认为不是个济世救人,慈悲为怀的大英雄,家门外的生老病死。于他而言,不过他人瓦上霜,不做同情,也懒凑热闹。 而此时此刻,他却在时禄侯府急得一蹦三尺高——陆今!他的至交发小!在这个节骨眼儿!!不见了!! 时禄侯府装潢规整、氛围森肃的中堂里,心急如焚的除了周汀予,还有一个衣着考究面容沉稳的中年男子。不需想,这位就是陆今的父亲,大名鼎鼎的一品军侯——时禄侯陆炀。 周汀予火烧眉毛,嘴里还念念有词十分自责:"陆今离开时说过几日便回,现在都过去一个月了,还不见踪影,城里又发生这么多怪事,都怪我,我当时就该拦着他,不让他走……" 时禄侯心里也急,但在孩子面前不宜太过显露,否则无疑火上浇油,便安慰道:"汀予,这怪不得你,今儿的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 你也别思虑过多,今儿现况如何,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是路上贪玩,耽误了归期也说不定。 "陆炀拍了拍周汀予的背,长长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平日对儿子的关心还是太少,以至于如今儿子不见了,自己想寻,却鞭长莫及。 周汀予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明了:陆今那样清风霁月的人,谁贪玩他都不会贪玩…… 两人愁云惨淡时,一个家仆打扮的男子一路小跑,停在陆炀面前,低头哈腰道:"侯爷,相遥公主驾到,公主殿下还带来一个人,说是可解侯府燃眉之急。" 陆炀一听,是柳暗花明,二话不说——"快请!" 相遥是当今圣上的胞姐,一个素有教养的皇家女子,大成国备受敬仰的公主殿下。 见一面容清秀气质庄华的女子着素缟衣裙跨步而来,她身后还有一玄衣男子——幂篱黑纱遮面,身姿高挑,步伐飞健,自带气场,叫人肃然起敬。 "见过时禄侯。"相遥上前行了个常礼。 "公主殿下折煞老臣了。"陆炀恭敬道。 一旁,周汀予看他们客套来去按捺不住,什么礼节都不顾,嚷道:"好姐姐,这个节骨眼就别扯东扯西了,有什么就快说吧!" 闻言,相遥脸色一沉,道:"你这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陆今失踪不只你一人着急!" "我……"周汀予一下子哑口无言。 相遥看他安分了,便继续方才的话题,"……这位先生远道而来,会对我们会施以援手。" 于是堂上的目光刷刷投向在一旁静静站立的蒙面陌生人—— "公主引我前来也是为了找人?"蒙面人嗓音低沉缓慢,略带沙哑,犹如轻轻搅动的深海的水。 闻言,相遥点点头,继而与时禄侯一一放低身段,直奔主题,诚恳询问可否有陆今下落,并表示事后必有重谢。 可这人并没有回应他们,只目光一转,看向一旁缄默的周汀予,问道:"你呢?" 周汀予明显被吓得一愣,不想话茬会掉到他这儿,一时间慌得不知言语。 而蒙面人丝毫不介意他的木讷反应,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我定倾尽所有涌泉相报!"周汀予回话,却仍一头雾水。 蒙面人似乎很欣慰,继而从袖口摸出一条藏青色的穗子递给陆炀,"侯爷,这是府内的东西吧?" 陆炀定睛一瞧,瞪大双目望着他,几乎是惊诧到不行,"先生,此物从何而得?" "白脂鹿佩璜,先帝亲赠,乃时禄侯府世袭的象征,只传长子,此穗乃白脂鹿佩璜挂饰,同样独一无二,价值连城。"蒙面人兀自解释。 陆炀倒也没有因为蒙面人的答非所问而心生不悦,只觉面前这个傲睨一世的人居然拿到了陆今的贴身之物,是越发深不可测。 得之,大有裨益,失之,后患无穷。再看周汀予已经强压气焰重复发问,便没再追问什么。 周汀予:"先生,此物从何而得?" "你叫什么名字?"可谁知,这人回了他这么一句。 其实蒙面人从未想过要刁难堂上的人,只是一个人特立独行惯了,不太懂如何迎合他人的节奏。 加之此行的目的无非周汀予,不想忍便脱口而出,未发觉自己的行为已经几近令人发指。 "谁?" "你。"蒙面人正视周汀予。 周汀予扭头"呵"一下冷笑出声。这个人不说来帮忙找陆今的吗? 一直答非所问算什么意思?周汀予嗤之以鼻,无关紧要的问题,拒绝回答。 "什么态度?"相遥对着周汀予骂到,"先生远道而来,是修为颇高的仙者,不过是问名字,你答又如何?" "相遥姐姐……可是他……"周汀予委屈得坑坑洼洼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是一向被相遥威慑怕了,也唯独这个女人,他心存几分敬畏。 相遥撇了眼不吭声的周汀予,扭头对蒙面人和气地解释道:"他叫周汀予,周国舅的儿子,从小不受约束惯了,也没如此心急过,如有冒犯,还请先生莫怪。" "公主多虑了。是我觉这位公子颇似我一位故人,一时兴起多问了几句。怪不得他的。" "那……"相遥想请蒙面人不吝赐教。可话没说完,对方就先开了口—— "是枕山,流水村。" "那么远!"周汀予听到关键字瞬间瞠目,忍不住发言,"没记错的话,枕山极南,琼之在北。陆今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陆炀顺理分析道:"今儿承诺几日便回,就一定不会去太远的地方。枕山距琼之,快马加鞭也有十几日路程,先生于枕山寻得吊穗,难不成是说我儿被掳去了枕山?" 相遥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微微蹙着眉,继续问道:"先生,是流水村有蹊跷?" "公主睿智,一语道破。你们可能不知,流水村处于枕山山角,是无人管辖的偏僻之地。 村民引山泉水滋养村户,靠捕猎为生,常年相安无事。可最近一个月,村内及笄女子全部莫名失踪,外出寻找的村民也是一去不回。 村里老人说是邪魔作祟,便请来高人设坛施法企图驱逐邪魔。 可是,没能邪魔驱逐,设法的高人倒是疯癫了。我途径枕山听闻这桩怪事,便去到流水村,可为时已晚,它已成荒村,只看见这根穗子,被系在了木头桩子上。"蒙面人语气沉缓,讲故事般说完了整件事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陆今的穗子为何被绑在木头桩子上?是他的求救信号吗?"周汀予不得其解。 "近日琼之怪事连绵,却大多是无规律的命案,受害人虽死相可怖,尸骨却大多保存完好,没有像流水村那样独少女失踪,先生到琼之来,难不成琼之的怪事与流水村的还有渊源?"相遥猜测道。 蒙面人不置可否,只对沉默许久的陆炀说道:"侯爷,地方上表的奏章能否尽快借在下一阅?" 闻言,相遥目色一凝。陆炀先是惊了一惊,而后故作镇定嘴角微扬,说道:"自然可以,待我进宫整理妥当,明日送给先生。" "有劳,但事出紧急,烦请侯爷速速整理。"蒙面人颔首。陆炀见对方不依不饶,识趣大步离开了。 人走了后,蒙面人不忘回答周汀予那个被冷了许久的问题,"穗子自然是人为系上的。 但你们说陆今不会去枕山,所以只能是他人所为,而且那个人的用意很明确,他想让别人知道,陆今现在在他手里。" "陆今温润和善,大方坦荡,他怎么会与人结仇,被人追杀? "周汀予揉了揉脑门,一脸无奈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有仇家,我会不知?" "知人知面不知心。"蒙面人语调沉缓依旧。 相遥锁着眉头明显上前迈了一步,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贯风风火火的周汀予抢先—— "什么意思?你质疑陆今?觉得他两面三刀?修了仙会法术很了不起吗?就可以诬陷他的人品吗?你若是坦荡,为何不以真面目见人?!" "汀予……"相遥本想指责他休得无礼,但陆今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先生的评价,委实太过草率,自己听了也难免有几分愠色。 蒙面人没有生气,只轻轻的问:"真面目?你想看?" "我对你的脸不感兴趣,你最好能找到陆今,不然我跟你没完!"周汀予把头一撇厉声说道。 蒙面人上前一步,"没完?"语调听到周汀予耳里还透着几分莫名的狡黠。 周汀予突然感觉这人是个变态,没完……这两个字剖开想想真是恶心。 于是愤怒地一掌将他推开,呵斥道:"没完个鬼啊!做梦!你要真如此无能,就等着喂狗吧!" 相遥看这阵仗,两人该是要打起来了,周汀予这傻子,还信誓旦旦要把一个道行高超的修仙者拖去喂狗,他哪来的自信? 不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吗?于是本着和气生财的理念,挡在他俩中间,劝道:"陆今必须要找,可线索依旧模糊,要是我们先自乱了阵脚,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远道而来,未曾歇息,想必也有些乏了,相遥在宫内准备了上好的院房,还望先生不嫌弃。" 蒙面人却一口婉拒:"感谢公主好意,只是在下琐事繁多,怕是无缘前去。 "先生可早有落脚处?"相遥问。 蒙面人点头,他人不察间,视线淡淡瞟向周汀予。 "那相遥不强人所难,还望先生有新发现第一时间知会相遥。 "然后又对怒火难消的周汀予说:"天色不早了,别让舅父担心,早些回去吧。" "呵他才不会担心我……"周汀予翻了个白眼,"不过说真的,我是一刻也不想留了。" 话音刚落,扬袖就走。 "……他似乎很讨厌我。"周汀予走远后,蒙面人喃喃。 相遥一听,莫名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赶紧解释道:"他不是讨厌你,他是讨厌一切和修仙有关的东西。" 蒙面人疑惑,"噢?" "先生似乎很吃惊。"相遥素来观察入微,她觉得这个人对周汀予的关心有些不合常理了。 蒙面人却大方点头,背起手说:"世人崇尚修仙,便以为他也如此。" 相遥轻叹,"先生有所不知,汀予这孩子是心结难解,他母亲走得早,国舅又迷恋修道,几近痴迷,在这方面,是谁也劝不动。" 蒙面人低下眼睑,似陷入沉思。 相遥突然豁然,莞尔一笑道:"他不喜欢修仙许多年了,心结归心结,说白也是汀予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不必挂怀的。" 寒暄点到为止,告别过后,各有去处。 …… 月朗星稀,不见飘云,只夜色撩人风习习。 蒙面人坐在一角飞檐上,月华银白如水,洒在他被风鼓动的玄色披风上,仿佛镀了一层凉凉的光。 其实不应该叫蒙面人了,他这次并没有带着黑纱幂篱。不曾想,黑纱后是一张极为精致的面庞—— 剑眉星目,鼻如悬胆,面如刀削,细看眼底,除了英气,还显几分冷寂。 失了幂篱的神秘,肤色偏白的他衬着这孤独月光,置身于高处,意境更多的是寂寥深凉。 他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是陆炀前不久交给他的,各地奏章合集。 显然他已经翻过这册子了,并且没有要把册子收起来的意思,只撕下中间一页纸,捏了个咒,用闪着银光的指尖飞快在纸面上移动。 然后大手一挥,纸张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木檐下的窗台上。 他唇角一挑,单手一揭,见玄色披风下是一袭淡青色锁边的梨白深衣,腰间还悬有一把楠木折扇,再露出一个温柔的浅笑,大变活人般,好不一个书香世家人畜无害的少年郎。 信手一跃,只听"嘭"一声,扎扎实实摔在屋檐下的窗台前,是真摔。 "谁!?什么声响!?"穿着松松垮垮的薄中衣的屋主人冲到窗台前,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看就是受了惊吓。 "我,我来取个东西,深夜冒犯,还还望勿怪……"摔在地上的人艰难地撑手,想爬起来,可是这一下似乎摔得太厉害,挣扎了几下,依旧无果。 "取东西?!取什么?" "那个……"他放弃爬起来的念头,干脆瘫坐在地上,抬手指了指窗台上的纸张。 屋内人感觉摸不着头脑,顺手拿起这张纸,迎着月光,定睛看见瘦金大字赫然—— 久未见汝,心甚念兮,但求伴汝,了吾梦兮。落款何以唤。便"噗嗤"笑出声,说到:"你就为了捡这东西,来翻我家墙?" "今夜风大。"何以唤害羞般摸了摸后脑勺,脸色已然微微红,"可不可以把东西还我?" "还你是可以,但你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是犯法的,何况我这还不是普通的民宅,就算本少爷嫌麻烦不去击鼓报官,你还惊扰了本少爷好梦,这账怎么算? "毕竟长夜漫漫,自己又睡不着了,想找点乐子,一见面前这读书人竟然还会害羞脸红,便不禁福至心灵,想逗逗他。 "这……我知道翻墙有违纲纪……我在墙外犹豫了许久,还是觉得东西落在别人家不太好,看里面灯熄了,才斗胆翻墙……我已经道歉了……" "亏你还知道不太好……"周汀予小声喃喃完,一秒变脸,"道歉有什么用? 你道歉能让本少爷再睡着吗?你也是真倒霉,情书不收好,被风刮落在我窗台上,还想着跳墙来捡,结果狠摔一跤吧。 若被你的意中人看见,恐怕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吧。"他做无奈状摇了摇头,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地上的人抬眼看着他,也摇了摇头。 "这你都不知道?!你看着庭院里的灵符,八卦,阵法,都不知这是哪?"他东指指西指指,一脸嫌弃。 地上的人还是摇了摇头,本英气十足的面容在此刻竟有些无辜。 "哎,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呆头呆脑孤陋寡闻,和你的小妹妹迟早得黄。 本少爷告诉你好了,你也长长见识,这里是周国舅府,我是,人称琼之一少的,周汀予。"周汀予得意洋洋,仿佛宣传自己自带神光。 "周汀予?"地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该是摔下来的那股痛意消散得差不多了,可听他这口气,明显是不知道周汀予是哪路神仙。 "你在京城混,居然不认识我?"周汀予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我不是京城人氏,只为送信而来。"说完看向周汀予手中的纸张。 "送什么信啊,读书人就是含蓄,告白就告白呗,这个年纪,有个心爱的姑娘,干柴烈火的,我又不会笑你。"可一说完周汀予就粲然一笑。 "我……"何以唤低下头。 "你叫何以唤是吧?你过来。"周汀予招招手。 何以唤扶着胯,一拐一拐靠近窗台,与他四目相对。 "不是,进来,从门那进,没锁。"周汀予看他到窗户边上不动了,呆呆愣愣的,很是好笑。不,不能说好笑,应该是可爱。他太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请问,还有何事?"何以唤进来后,停在周汀予面前不远处一本正经地问。 "别急啊,你让我想想干嘛才好……"周汀予在房内绕圈,踱步思忖鬼点子。突然灵光一现,"何以唤,明天带我见见你的心上人吧?" 何以唤明显一惊,道:"你想见我心上人?" "有何不可吗?难不成你还怕我会抢你心上人?不过,怕就怕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你的小姑娘看见我就赖上不走了。 "周汀予说完,苦笑了笑,就换了副神情,又说:"我就是近来烦闷,"他就着边上的椅子坐下,"我朋友失踪了,今天又来了位道行很高的仙人,说是法力高超。 虽然在我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听他的意思,我朋友现在处境危险,哎我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指望一个陌生人……"周汀予的眼神显然落寞下来,整个人也像泄了气的球。 "悲切之情,最是伤身。你要保重自己……"心疼之色浮上何以唤眼眸。 "嗨,没事没事,我干嘛跟你说这个……"周汀予一个挺身从椅子里蹿起来,好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你说的,明日带我去见你心上人,本少爷好久没凑这种热闹了! 保准不添乱,只给你和你小姑娘锦上添花!"说完还兴致勃勃地拍他肩膀,可不料,读书人本就身子骨文弱,又才从房顶摔下来,负伤在身,再被不知轻重毫无防备地一拍,不得了,直接拍倒在地。 "嘶……"何以唤咬着下唇,额头冒出缜密的汗,脸色好像也有些发白,他颇为艰难地说道:"我,我……骨头好像断了……" 当然,骨头断了是不可能的,疼痛也是半真半假装出来的,何以唤也没想到,自己即兴表演临场发挥的功力原来这么强。 可周汀予一听断骨二字,就慌了神,架着他的胳膊,手忙脚乱扶他起来,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急,我马上去找大夫!"说完就要把他搁在椅子上自己往外冲。 何以唤伸一只手拽住周汀予的胳膊,整个人却招架不住他要走的冲力,被带成倾斜状——说得虚弱,却难掩得逞的喜悦:"你此时若再动半分,我可就真稳不住了。" 周汀予果真停在原地不敢动弹。 "半夜三更,医馆早已打烊,不必白跑一趟了。"字正腔圆,何以唤边说着,边扶着椅子,僵硬地坐下。 "那怎么办?总不能任由你这样疼着。"周汀予自责地蹙着眉,转头看向他。 "无妨,现在没那么痛了,也不一定是断骨,你莫急。"何以唤对他挤出一个微笑。 "真的吗?"周汀予问。 何以唤点点头。 "看你坐着艰难,我还是扶你去床上吧,就算骨头没断,也是伤筋动骨,不可怠慢,明日一早我就去请大夫,无论如何,大夫还是要看的。"周汀予一板一眼,说得认真。 待到何以唤在卧榻上躺好,周汀予才发现,今晚是自己与床无缘,这根本躺不下两个大男人好吗? 不知道把自己搁哪的周汀予百般无奈——出去找间屋子睡?不行不行,要是半夜何以唤有个什么事,求救无援怎么办……趴桌子上睡?不行不行,第二天起来准哪哪不舒服……倚着床沿睡?不行不行,怎么有种小丫鬟守着自家主子的感觉…… 天老爷,我难得做一回好人,连觉都不给睡的吗? 周汀予面上和颜悦色,心里叫苦不迭。 何以唤心境就完全不同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也是这样,自己受了伤,睡在了师父的塌上,师父站在床边,夜色衬上他的面庞,很美好,自己就忍不住压着略微清涩的嗓音说了句:"师父真好。" 此时此景,何以唤贪婪地想再重温一遍,于是他轻声对周汀予说:"你真好。" 磁性的三个字柔柔地飘进周汀予耳里,本来还在为如何睡觉苦恼的周汀予顿时感觉周身洋溢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仿佛被春日软絮轻柔抚挠了一般,酥酥痒痒的。 这是……什么感觉…… 开始怎么没察觉,何以唤声线竟如此撩人呢? "周汀予,我会报答你的。"何以唤又说,周汀予却因一头雾水被拉回了现实—— "报答……我……明明是我把你弄到这般田地,你还要报答我? "年幼时,每日施舍路边乞丐,乞丐安然受恩却从未想过报答,他何以唤居然要报答自己? "大恩不言谢,以后你会知道的。"何以唤说完就往里翻了个身,以求狭小的床面可以多空出一点空间,然后闭上双目,示意周汀予不必为何处就寝之事烦恼。 第2章 再遇2 这一夜,周汀予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以至于翌日醒时昏昏沉沉,腰酸背痛。 眯着眼睛探了探旁边的被褥,发现,何以唤已经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周汀予草草穿鞋下床,顶着一头鸡窝搜到桌边,不出所料,桌上果真躺着何以唤留下的字条,是与昨晚那一样的灵动有力的瘦金体——午时三刻,清风自来,不见不散。 这家伙,还算言而有信。周汀予心里莫名窃喜。继而喊来伺候的丫鬟,想精心打扮打扮。如此一来,也算不给何以唤在心上人面前丢人。 "怜儿,现在什么时辰?"周汀予随口问。 "少爷,午时刚过。老爷吩咐了,不在府上用午膳,叫少爷不必等他。"这个叫做怜儿的丫鬟约摸十五六岁大小,口齿伶俐,也生得伶俐。 "什么??这么晚了?!"周汀予瞠目,"快快快,拿套好看的衣裳,本少爷今日赶时间!" 周汀予佩服自己能睡到这么晚,麻利洗漱完,就开始的瞎捣鼓自己的发髻。 可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吧真不假,发型是越弄越像乱糟糟的鸡窝。 "少爷,这套苏白鎏金广袖衫是前段时间相遥公主送来的,说庆贺您弱冠之礼,您觉得行吗? "怜儿端着衣裳,看到自家少爷一头鸡窝,甚是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道:"少爷,还是让奴婢来吧。" 周汀予叹了口气,放弃挣扎,看着铜镜中的怜儿娴熟摆弄自己的一头黑丝,只三两下功夫,一个精致得体的发髻跃然眼前。 便感叹道:"这种梳头扎髻的活,还是得姑娘家家来做,换了我,可能一个时辰也搞不定它。" 怜儿笑了笑,活泼的语气中夹杂着点点落寞,"少爷总会娶亲的,到时候少奶奶进了门,少爷就再也不必为此发愁了。" 周汀予语塞,"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很是遥远,年甫弱冠的他,还真真未想过娶妻生子的终身大事。 说是自己还没散漫够不愿耽误他人韶华,也是多年来还未曾遇见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总之,娶亲这事他不急,他爹周成旭更不急,暂时提不上日程。 尴尬之余,记起时不我待,周汀予赶忙说到:"衣服给我,你下去忙吧。" 清风自来,是琼之最大的酒楼,也是文人缙绅最爱的聚集地。 周汀予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三刻。他并非清风自来的常客,不仅因为这儿距离国舅府太远,更因为受不了这儿某些文人的惺惺作态—— 或附庸风雅,或无病呻吟,一股子酸腐气。于是,踏进清风自来后,一边四处寻找何以唤的身影,一边暗自鄙夷—— 何以唤啊何以唤,你果真什么都不懂,见面地点选得徒有其表,我是一点也不喜欢。 可是他忘了,何以唤是来见心上人的,应要求顺带带着的人,哪有什么资格挑精拣肥。 他俩很熟吗?并没有啊! 清风自来是经典的四合样式,高三层,每层都设有雅座,梁椽雕花,门窗镂空,位于中央内栽有高大葱郁的刺儿槐,它白嫩的花团簇着,开得正盛。 "周公子,这!"周汀予刚拐上二楼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刹那,他心里突然突突突地响起来,他也琢磨不清为什么这时候会小鹿乱撞,这感觉令人太奇怪了,就是这么,霸道地,毫无征兆地,心跳加速。 他此刻很想扭头搜寻声音的主人,可那种犯了错怕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又在内心滋生。像是病了痴了傻了般,周汀予又慌了神。 "周公子?"是手心的一片冰凉,在周汀予肩上蔓延。 "……" "周公子?"搭在肩上的手晃了晃,整个身体也晃了晃。周汀予一个激灵,强行告诉自己,保持镇定,要保持镇定。 "是……是何……何以唤呐……"周汀予扯出一个笑脸。 "周公子,来,这边坐。"何以唤身上的伤明显已无大碍,心情也是欢喜得很,说话的声音跳动着,像极了雀跃的音符。 是啊,毕竟是来见心上人的,能不开心吗?他的心上人啊,必定是个温柔可人的好姑娘。 两人在方桌上坐定,勤快的小二立马把酒菜一一端上。不一会,各色佳肴散着腾腾热气,占据了桌面的大片江山,不难发现,何以唤手肘旁,摆着一个丝带捆装的群青色纸盒,精美体面,一看就是送给心上人的物什。 "那是什么?"周汀予调皮,明知故问。 "礼物。想看看吗?"何以唤倒是大方得很,一点神秘感不留,递了过去。 周汀予一点不客气,三下两除二就把盒上的蝴蝶结拆了,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柄楠木铜镜,背面细雕连绵山水图,正面嵌入椭圆镜面,镜面里正清晰映着周汀予的面庞。 无意间又想起悬在何以唤腰间的折扇也是楠木材质——原来是求一个成双成对啊,为这礼物,这个呆子定是花了不少心思吧。周汀予这样想着,心中有一股羡意油然而生。 将东西妥善包好后,两人又聊了些琐碎的趣事儿,捧腹之余,是光阴不留情——未时已过,却不见佳人倩影。 桌上佳肴还残存少许温热,周汀予却无心动筷,"你心上人还没到?" "我也不知,有事耽搁了吧。"何以唤垂下眼睑,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这样啊……"周汀予向来不会安慰人。 "周公子,我本就一无功名二无利禄,家徒四壁的,如果我再做错了什么,他是不是就会顺理成章放弃我?"何以唤抬头望向周汀予,眼神中透着悲戚,活像个小可怜。 "不会的,你别这么想,功名利禄可以争取,你现在没有不代表你以后没有,如果犯了小错改正就好,琼之的姑娘哪会这么没有远见。" "这样的话,她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我的功名利禄呢?" 周汀予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呸呸呸,不会安慰人还要瞎安慰,现在倒好火上浇油了吧。 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她没理由放弃你的,哎不对不对,我是说,她是喜欢你的……" 内心抱头叹气,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啊! "来,喝一杯。" 小巧精致的墨绿色酒杯随声靠过来,周汀予没时间反应,拿起自己的杯子下意识碰了一个,然后一口饮尽——嘶……又烈又辣……是好酒…… 周汀予这口酒劲还没过,何以唤就兀自又豪饮一杯:"其实我不想的……我不知我来找他是对是错……" "我犯了大错,不知他会不会原谅……"嗫嚅间又是满满一杯。 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很久没这样放肆喝过酒了。为何而醉?是孤身只影太心酸还是久别重逢太欢喜?借着这个机会,何以唤难得不愿清醒。 周汀予没听清何以唤说了什么,光瞧他杯杯下肚,借酒消愁,伤心得厉害,自己心里就莫名紧作一团。 他不懂如何安慰,只得硬着头皮夺下他的酒杯,能挡一杯是一杯。 毕竟,小酌怡情,大醉伤身,一副书生模样的人儿,说起话来都文雅孱弱,哪里喝得了这么多烧喉的烈酒。 断续抢了五六杯,周汀予本是白皙的面颊染上绯红,微醺间看见对桌已酩酊大醉的何以唤,正枕着手肘趴在桌上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何以唤?" "……" "何以唤?" "……" "这就醉倒了?"周汀予也喝多了些,开始不胜酒力玉山倾颓,他脑内胀胀的,思绪也有点乱飘,自言自语道:"果真是读书人啊,几杯就倒,不就一个姑娘嘛,颓废成这样,至于吗? 你来,我给你介绍,琼之好姑娘遍地都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就跟我说,包在我身上,绝不拖泥带水!"话音刚落周汀予还郑重其事地拍了拍胸脯。 "……汕垠坊……"酒后的何以唤含糊不清吐出三个字。 "哪?汕垠坊?我家?你,你心上人和我是邻居啊?" "……" "还是邻居啊,何以唤你可真会挑……"周汀予夸张地摆了摆手,却因酒后重心不稳,差点把自己甩出去,还惊了邻座的客人一惊。"罢了罢了,肥水不流外人田,改日,改日我就帮你问问……" …… 国舅府小厮顺子找到周汀予的时候,周汀予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好一会了。 "少爷,少爷醒醒!"顺子轻轻摇了摇主子的肩膀,"公主在时禄侯府呢,说是陆少爷有消息了。" "啊,陆今?!"周汀予瞬间惊醒,双眼聚焦后扫视四周,发现何以唤已经走了,并且没给他下只言片语,唯有那个群青色的纸盒像被遗忘般,还静静摆在原地。 睹物思人,他许是不想要了吧…… "少爷,我们快走吧,公主等着呢!"顺子心焦,公主命他尽快找到少爷,他实不敢出分毫差错。 周汀予酒醒了大半,委实不想耽搁,想也没想就一手抄起纸盒,风风火火地和顺子奔向时禄侯府。 时禄侯府中堂,还是那些人,陆炀,相遥,刚赶到的周汀予和他一边立着小厮顺子,以及幂篱遮面的,那个陌生人。 "侯爷的奏本果真全面,从南至北,网罗天下。"周汀予到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出自蒙面人之口,他声线依旧低沉,只是这句夸赞,明显带有调侃的意味。 陆炀虽是武将出身,却在文官方面也有所涉猎,昨日匆匆进宫,大监草草整合的奏本也不知有无纰漏。但此刻他无心驳斥这话中玄机,只问:"先生可有发现?" "有。大成国北境边缘有一莱胡县,其地方官员最新上表说,县内巨贾徐守盛之子也失踪了,徐守盛找寻无果,上府衙又哭又闹,求莱胡父母官还他一个公道。" 这话一出,周汀予竟发觉蒙面人言语间态度好了不少。而陆炀皱了皱眉头,道:"人口失踪这种事,日日都有,徐守盛家的有什么不同吗?" "莱胡县令,王植,这人进京上访时我见过几次,是个清廉公允的好官。 "相遥回忆着,"让我印象颇深的是,他两年前紧抓面圣的机会,将莱胡县久旱的民生疾苦头头是道,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陆炀认同相遥的判断,"对,所以莱胡县一直很太平。" "那就是说,徐守盛儿子的失踪案,很棘手,棘手到王植都要向朝廷搬救兵? "周汀予也跟着推测,"王植解决不了的事才会上表,说明这个失踪案也是个例,是个例的话,和流水村少女失踪案不一样啊……" "道生一,一生二,凡事总有个开始。"蒙面人跟他解释,"奏本上有记载,徐守盛之子徐宗尹,年二十,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所以人好像都听出了端倪,开始背脊发凉——陆今,年二十,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一模一样…… "流水村有如世外桃源,莱胡县也是民风淳朴,一个极南,一个极北,一个及笄少女已然悉数失踪,一个弱冠少年刚开始失踪,一切都完美对应,可中间却相隔了近一个月。 "蒙面人好像把双目眯了起来,气氛也变得有些诡异。"就算莱胡县大治安严,收集目标不易,可为什么要相隔一个月这么久,恶人行凶多求一个快准狠,难道会想空出一个月来给他人有机可乘吗?" "你是说,流水村和莱胡县的失踪案是一人所为。"相遥除了为陆今心慌,也早已忿忿然,"何人如此猖狂,连环作案,视我朝法纪为无物吗?" "公主,一人之力,可扫荡不了南北两地。"蒙面人背手往前走了两步,抬眼望着侯府内四角的天,"是一个组织。还不是凡俗组织。" 陆炀道:"此话有理。凡人作妖,多为敛财。将我府世袭的挂穗系于木桩,绑架巨贾之子,却不勒索重金,种种形迹表明,来者另有所图。"。 周汀予有点纳闷:"可是是什么组织呢?那些叫的上名的帮派,不过是一群棘手的江湖人,难道真有妖魔不成?" 蒙面人道:"成功修成正道的人虽寥寥无几,但是的确存在,修歪门邪道走火入魔的人又怎么会没有呢? 只是也很少罢了。这些人不以真实面目游荡在人间,又不大张旗鼓宣扬自己,你们不知道再正常不过了。" "那先生可知是何组织?"相遥迫切地问。 蒙面人想了想,道:"早年修习,看书时曾翻到过一篇关于'冥堂无界'的文章,书里描述无界堂常隐于世,不鸣则已,鸣则浩劫丛生。要破案救人,无界堂可能是一个突破口。" 顺势推理,往往会离真相越来越近。 琼之的四月,天已逐渐回暖,有时一场春雨倾盆,不由分说就把污浊的、腐朽的、见不得光的脏事,一一刷洗,剩下的皆是一尘不染,光洁如许,清透澄亮得让人误以为世间本是如此。 看啊,南飞的雁儿又一排排飞回来了,归途路过时禄侯府的上空时,会不会发觉这儿少了一个人呢? "不是往南就是往北,陆今没跟你提过他要去哪吗?"相遥突然问周汀予。 周汀予仔细回溯各种细节,终于灵光乍现——"说过!不是明说,但八九不离十。 他年初得了一卷水墨画,我当时觉得图样好看,便问他画的是哪,他告诉我是仙山当归,还说那里是他的心之所向。 所以我想他是不是去找当归山了?可这天底下哪还找得到当归山啊?当归仙首的故事我都听过,他们门派不是几百年前就灭绝了吗?" "这就通了。"蒙面人当机立断,"虽然不知道详细位置,但史料记载当归在北。 陆今去的就是当归山,但他没能如愿找到此山,才误打误撞入了莱胡。 其实,"他顿了顿,好像说出真相前有些于心不忍,"陆今才是极北莱胡县失踪的第一个弱冠少年。" 中堂内,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局外人自然不含悲喜,打破沉寂道:"快的话,莱胡县该又有新动静了。" 第3章 再遇3 情绪不高,日子也过得极为平淡漫长。百无聊赖之际周汀予想出去转转换个心情,却总在院内撞见神神道道的父亲以挑剔的目光投向自己,厌烦之余,也失了出门的兴致。 大抵深闺妇人的生活也不过如了吧,守着窗儿,独自哀戚。 清风自来一别后,何以唤就似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可每当周汀予倚着窗台看见院墙,脑中却下意识浮现何以唤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的时候,才叹口气,郁结地发现——自己想念那家伙了。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在某种层面上来说,陆今是。 何以唤……好像……也是…… "不是要报答我的吗?人呢?言而无信非君子,何以唤啊何以唤,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周汀予舞着剪刀将面前开得正盛的兰草修的稀巴烂,还一直念念有词,"肯定是和你小姑娘和好了,才不搭理我,你也太目光短浅了吧,她都放弃你了,你还和她破镜重圆?" 脑内忽得灵光一现——汕垠坊!何以唤心上人不就住汕垠坊嘛! 也不知道是出于哪种心态,周汀予突然精神饱满,分分钟捯饬好自己,想出门找找看,何以唤的心上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汕垠坊不比普通的街坊,在此落户的人家,非富即贵。也因此,坊内府邸常年大门紧闭,生怕有不速之客前来造次。 宽阔的街道冷冷清清的,白日晃晃,全照耀在周汀予一人身上,慷慨得很。 虽好歹在汕垠坊住了二十年,但街坊邻居为避免官商互通,牟取暴利或权职这样的风言风语滋生,从来不会相互串门,就算路上偶遇,也不怎么寒暄——这是常态,周汀予早已习惯。 不过,如此一来,想找个人,还是个姑娘,可就难上加难了。周汀予不得小声盘算着—— "住这和皇家沾边的适龄女孩,我多少都知道。可她们这些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机会结识异乡的男子,要嫁也是嫁家族选定的良婿,不可能不可能。 还有一些商贾,刘家小姐年关上就八抬大轿走了,方家小姐……好像还是小丫头片子吧……李家的……李家的小姐我还真没见过……不会就是她吧?" 管她是不是,看看再说。于是乎,周汀予深吸一口气,来到李宅门前,人生中第一次拜访邻居,还指名道姓要见人闺女,他也是很紧张的。 "咚、咚、"门环扣击木制门板的声音。 "谁?"门吱一声被拉开一个小缝,一个精瘦的男人探出头来。 "周汀予,你家小姐在吗?"他厚着脸皮说道。 "国舅家的公子啊——"男人打量着周汀予,心里鄙夷得很——你周汀予谁不知道,风评极差,竟勾搭到我家小姐头上了! "她在家吗?"周汀予知道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样的面孔他没少见,自己也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还是弄完正事比较重要。 男人看周汀予态度还算不错,竟没有和自己一个下人摆少爷架子,就说:"容我通报一声,还麻烦周少爷门口稍等。" 等了好一阵,李家小姐出来的时候,周汀予吓了一跳——这哪像正经人家小姐啊! 浓妆艳抹风骚无比,还没跨出门就着急扑向自己,青楼姑娘都不带这么直白的! 何以唤那样的书生受得了这种类型? 周汀予想想都觉得可怕…… 一呲溜,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回了家,灌了几大口水,周汀予还感觉惊魂未定——现在黄花大闺女都变成这样了!?罪过罪过…… 突然,一碟精致的淡黄色栗粉糕闯入视线,不需想,是怜儿琢磨出了新花样,送食来了。"少爷,赏脸尝尝看有什么不同之处。" 怜儿在烹制糕点这方面,相较宫廷御厨,有过之而无不及——少了份规矩,多了份用心,周汀予向来喜欢得很。 尝了尝,品评道:"更甘甜了些,回味无穷。你厨艺是又精进了。" "果真?"怜儿喜上眉梢。 周汀予点了点头。又看怜儿年轻烂漫,乖巧懂事,一个念头猛地掠过脑海——条件全符合,怜儿会不会是何以唤要找的人? "怜儿,你有心上人吗?"周汀予想着想着就挑了个缝开始问了。 "啊?"被问到敏感话题,她手里的托盘险些没拿住,又不敢说假话,只微微低下头悻悻道:"有。" "你近日可见过他?" 怜儿如实点头。 "真的吗?" 怜儿顿时慌张了,惶恐回答道:"奴婢不敢欺瞒少爷!" "没事没事。"周汀予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紧了,温和了些,"那……你前几日夜里睡的可好?天气暖了,厚被子也该换了。" 他本来想问,何以唤翻墙那天的事她知不知道,可又觉得这样把何以唤全盘托出太过直白,于是话里拐了个弯。 "少爷挂念,奴婢一切都好。" 也是,老爷少爷住正院,丫鬟小厮住偏院,相隔那么远,听不到动静很正常。 "那还有最后一件事。前几天,就是我穿了公主送的苏白衣裳的那天,你干嘛去了?" 怜儿奇怪,少爷一直不爱管束丫鬟的自由,今日怎么询问起这个了?"您出门后不久,我就被老爷叫去誊抄经书了。" "所以你才一直没能出门?" "是。" "下去吧。" "是。" 那就是怜儿了—— 周汀予感觉一口闷气堵在胸前憋屈得慌,想排解,却使不上一点劲儿—— 果真啊,为送信而来,我看他翻墙根本不是想捡信,就是想进来送信,我就说,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没事拿个情书在街上瞎溜达,想是花前月下,最适合情侣相约!还说见什么心上人,要是怜儿真来了,还不得尴尬死。 "何以唤啊何以唤,我把你当朋友,你与我直说心上人是怜儿不就完了,何必拐弯抹角地扯谎,还避我不见呢?" 屋内,周汀予转来转去,踢翻了好几个花瓶,还把何以唤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却仍是堵得慌,一口气上不来就会猝死过去的那种,堵得慌。 怕是以后,也无法一如既往地看待怜儿了吧。 醒时相交饮,醉后各分散,这句话简直是为他俩量身定做的。 也不知怎的,周汀予现在很想去清风自来,叫一壶和那天一样的又烈又辣的酒,灌醉自己。 …… 清风自来,座无虚席,人人把酒当歌,唯独周汀予手里握着一罐酒,瘫倒在桌子上,烂醉如泥。 三四个空酒罐七歪八扭地倒在桌面,墨绿瓷杯也落在地上碎成好几片,整个场面,看上去狼狈不堪。 "这酒,不对啊……"周汀予迷迷糊糊灌下一口,"怎么喝了这么多才醉……" "何以唤,你真不够意思…… "最近是我人生的低谷,你不知道吗?你这时候闯进来,我以为我可以不用那么愁了…… "嗝—— "结果,结果你却是早早认识的怜儿,和她双宿双飞去了,根本没想过我……根本没有……亏我……亏我拿你当朋友! "……" 几近两炷香时间,不省人事的周汀予一直抱怨不断,怕是醉后又跺脚又拍桌子的架势惹扰了邻桌客人吟诗作赋的雅兴,那人怒气冲冲地走到周汀予桌前,几乎是想把他扔出清风自来,可手心还没碰到周汀予衣领,手背就被一颗远处飞来的石子击中。 他猛"哇"一下缩回手,然后恶狠狠看向几尺外偷袭他的人,骂到:"你哪来的?多管什么闲事?" "到底是谁多管闲事?"满眼凌厉,仿佛杀心已起。 "……"那客人后退一步,咕噜了一口口水。 他本就是瞧周汀予孤身一人才装腔作势,庆幸纨绔公子也有落到自己手里的一天,就算是为伸张正义,也要教训教训他,不想却碰到了个刺头,自然不敢硬碰硬,于是满脸堆笑,哆嗦着嘴角乖乖认怂——"我! 我多管闲事,周公子我是认得的,故交!我俩是故交!"边说还边伸出手抹平他衣服上的褶皱献媚。 "一派胡言!滚!"低吼,中气十足。 那人灰溜溜跑了后,邻近几桌的客人也悻悻溜了,毕竟来者不善,惹不起惹不起。 "竟然如此烂醉。" 何以唤今日穿了身绛色的衣裳,敛起目光来,仿佛地狱罗刹,委实是又凶又冷,怪不得吓跑了许多人。 "是我来晚了。"他看着瘫睡的周汀予,眼神里是心疼,又满含自责。 "骗我……都骗我……"周汀予锁着眉头梦呓。 何以唤很想伸手抚平他的忧愁,可又心虚得很。毕竟,自己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被凝视的人啊,他的眼里藏有无边风月,走过四季,雾霭虹霓,不及万一。 当归山上的故事很久以前就发生了,只是有人忘得干净,有人记得清晰,记得的人将故事尘封,苦等相遇,忘却的人孑然一身,不明所以。 何以唤一直都是何以唤,周汀予却是崭新的周汀予,雪泥鸿爪随着转世的齿轮被压进黄土里,换了身份,换了性情,可眉目里的那片清明却始终消散不了。 静静守着久别重逢的人,无情光阴似乎都会停滞。何以唤想起当年刚来当归山腰,有一间四面漏风的破竹屋—— 那时候,屋主人还不肯认他当徒弟。 他问屋主人:"为什么要住在半山腰?" 屋主人说:"因为懒。" 又问:"为什么屋子这么破?" 屋主人又说:"懒得去修。" 最后还是何以唤自己一把泥巴一把土地修好了屋子,他俩才不至于惨到一下雨就床头屋漏无干处。 可后来何以唤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住在半山腰——山顶镇压了只山灵,没空地方了; 而屋主人流于表面的懒惰全是假象——他守着这只山灵,其实片刻不曾歇息。 而这一切,却自己弄砸了。 屋主人辛苦维持了许多年的平衡,他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却是被自己弄砸了。 最后,安宁没了,屋主人也没了。 自己,终生赎罪。 何以唤眼角有些湿了,眼睛里却不是悲伤扼腕,而是时光荏苒却不敢忘怀的追悔与坚决—— 苦心孤诣,熬过沧海桑田,事到如今,步步为营也好,如履薄冰也罢,何以唤不过分,他想挽回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幂篱遮面不是何以唤故弄玄虚,他是有些怕,怕周汀予若一开始就看了自己的脸,琐碎的记忆片段在脑内闪现无法自控怎么办。 何以唤犯过错,他不敢冒险。 第一次见面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周汀予对蒙面人印象极差。 不是什么好法子,何以唤又不得不改头换面,佯装成纯良无害的少年书生去走进周汀予,了解他这一世的苦辣酸甜。 重拾旧河山很难,愿青天白日在上,能不负这份良苦用心。 "该送你回家了,睡在这儿容易着凉。" 第4章 启程1 "终于醒了。" 周汀予大醉初醒,睁眼看到的是相遥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和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陈设。 "顺子拖你回来的时候,你可是雷打不动。"相遥嘴上刻薄,却不忘把熬好的苦参汤递到周汀予嘴边,"趁热快喝吧。" 周汀予撑着床板坐起来,将汤汁一口闷掉,纳闷道:"顺子带我回来的?什么时候?" 相遥点了点头,"三四个时辰前吧,你瞧,这天都快黑了。" 喝醉断片。周汀予知道自己去清风自来喝了不少酒,可具体是什么时候醉的,他就搞不清楚了,依稀记得醉时耳边聒噪不断,知道是有人在讲话,可讲的内容就一概不知了。但恍惚间,他好像真切地看到了一抹夺目的红,明晃晃地亮在自己眼前。 是梦境吗? "睡了这么久啊……"周汀予揉了揉太阳穴,满脸疲累,"下次真得少喝点了……" "知道就好。要不是我来探望舅父,发现你不在家,差顺子去找,你还得在清风自来趴着。" "相遥姐姐,你主要是有事来找我的吧?"周汀予内心翻白眼——说来看我爹,却关心我在不在,不是找我有事是什么…… "算你机灵,不过我也是来探望舅父的。还有你应该不知道,先生前几日去了莱胡县,今日回来了……" "他去莱胡县干嘛?!"周汀予一下打断相遥的话,听到这个人,他下意识反胃。 "可能是嫌那边的消息太慢了吧。你也知道,莱胡县只要案发,王植必先自己细查,查不出才上报,这莱胡到琼之也有些路途啊。先生怕是不想耽搁,亲力亲为了。" "他有那么好心?" "汀予,用人不疑。先生不是普通人,哪会觊觎凡俗的东西? "相遥感叹,"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仙啊道啊的,但一旦事实在那摆好,不管他修的什么道法,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他和我们是不一样。 单看琼之这座城,有多少人舍宅为寺,可能修成正果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还都是无门无派,自己抱着幻想瞎折腾。那些仙啊魔啊,仙魔混战啊,长生不死啊,几百年前就传的神乎其神。 可这世间还不是代代更迭,老的老死的死,尽了命数就埋进土里。 就连野史里说的'当归,仙门至尊,兴存万古',可现世谁又找到过当归山或者当归后人呢?你何苦和一些对我们来说虚妄至极的东西置气。" "这个我懂,可是……"。神仙思想虽然盛行,但是根本没几个人见过神仙。 而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极有可能是古人杜撰出来的心里寄托。 追逐仙道,在这种层面上来说,也无可厚非,但周汀予就是无法理解也难以释怀,说他偏执也好,迂腐也罢,厌恶,就是厌恶。 相遥轻轻拍了拍周汀予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懂就好,无非是时间问题。汀予,舅父已经是那样了,我们清醒着的人还得布帛菽粟地过下去,等陆今平安回来了,我希望你可以真正开心起来。" 周汀予凝重点了点头,可到底能不能做到,他自己也不知道。 相遥站起来,似乎是准备离开了,"若还想睡便再睡会吧,对了,刚才没说完,先生交代要一个人和他一起去莱胡。明日,你跟着先生启程去吧。" "啊?"周汀予大吃一惊,"我和他?!" "对,你们两个人。"相遥看他一脸拒绝,语气又笃定了几分,丝毫不给周汀予推脱的机会,"此行主要目的是寻找陆今,先生不知陆今模样,他一个人无从下手。而我要守在琼之,时禄侯又有军务,你是唯一的人选。" 周汀予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连声哀求道:"我和他一起?好姐姐你也知道我和他之间很尴尬的!你就不怕我又忍不住冲撞他,他把我杀了?荒郊野外尸骨无存的那种?!" 相遥略过这些夸张的说辞,转身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我和时禄侯会在城门下为你们送行,记得准时到。" 次日,东方刚露出鱼肚白,周汀予就背好了行囊。除了怜儿给收拾的衣物和盘缠,他还在屋门外发现了一个包裹,包裹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符咒。 不需想,这是周成旭,他的父亲,给他准备的。周汀予错愕不假,但更多的是鼻酸。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他没有母亲,父亲对自己又惯常不予理睬。 所以走了便走了,不会有父母的眷眷叮咛与殷切期待,但看见符咒的那刹那,周汀予感觉自己建筑多年的用以隔开父亲的防线开始坍塌了——他心里是一直有自己的吧,只是心口难开罢了。 行李不多,轻装上阵。 周汀予到城门口的时候,人都还没来。 背倚着城墙,脚蹭着石子路,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干等着,周汀予又想起了何以唤。 他要离开琼之了,归期未定。 何以唤呢?还在琼之吗?如果他和怜儿有交集,也该知道他走了吧。 萍水相逢,倾盖如故。阳春三月的日头太暖了,叫刚习惯冬风冷冽的人怎么抗拒得了? "汀予!这儿!" 听见陆炀的喊声,周汀予才停止想入非非,三两步跑到他们身边。 相遥掩笑道:"不错,今日居然比我们还早了几分。" 周汀予道:"昨日睡足了,今早要还赖床的话,我也太不懂事了。" "那好,你和先生启程吧,怕耽误久了,天黑前到不了驿馆。"相遥边说边往后看,周汀予也跟挪动视线—— 见一红衣男子,幂篱遮面,牵着两匹棕黑的骏马,静静地侯在身后。 红衣如血飞扬夺目,周汀予竟有一瞬看痴了过去,若没有这标志性的幂篱,他都不敢承认眼前这人就是前几日那个阴冷压抑的玄衣男子。 蒙面人走上前,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周汀予,对陆炀和相遥道:"有劳相送。"可看他们迟疑着没走,又补充道:"放心吧,案子会有结果,人也会平安的。" 跨上马背,扬尘而去。 清晨的风吹动枝桠吐出新绿,吹动云彩不断漂移,吹在身上凉嗖嗖的,像是提醒过境之人征途未知,抖擞精神。 两匹马,一前一后,骑马的人,一路无言。 何以唤和周汀予到驿馆的时候,黄昏未过,天还算亮堂,算算路程。 若继续赶路,还可以进到一个临近的小镇,吃打烊前最后一碗热乎的阳春面。 但周汀予执意要停下歇息,也不是因为惫懒,就是因为他和何以唤之间的气氛太微妙太尴尬了—— 之前感觉对方言辞轻浮,但现在人家保持缄默,好像……就也没那么讨人厌了。 周汀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骂过蒙面人的原因,他现在一扭头看见他显眼的红衣,还会莫名紧张。 所以,必须要停下,让周汀予得调整调整心态,不然非得原地爆炸。 两人将马匹牵进马厩,刚刚捆好,周汀予转身就要走。 "不吃点东西吗?"何以唤沉沉地嗓音传进刚走没几步的周汀予的耳里。 周汀予没回头。 何以唤又说:"不饿吗?" 周汀予打心眼里不想搭理蒙面人,可是人家一天就说了这么两句话,还句句戳自己心窝。 是真的饿了啊,管他,为五斗米折腰就为五斗米折腰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才能找到陆今,才能和他分道扬镳。 于是回身道:"你有吃的?" 话音刚落,几块被方布裹着的栗粉糕出现在周汀予眼前。 饥肠辘辘的周汀予看见栗粉糕无疑狼见了羊,根本按捺不住。 什么原则啊什么尴尬啊,去他的,不重要!抄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完,吧嗒吧嗒嘴,疑惑道:"咦你这栗粉糕哪里买的?怎么和我家丫鬟新研究出来味道的一样啊?" 何以唤立即下意识撤回放着栗粉糕的手,好像有些心虚,道:"寻常店家顺手买的,可能是碰巧味道才差不多吧。" "哪家店啊?下回我也去买,省得怜儿那丫头太辛苦。"周汀予其实还想再吃一块,可看蒙面人收回了手,就只能眼巴巴地馋着。 何以唤顿时语塞,吞吞吐吐道:"城南吧……" 其实,栗粉糕是他自己忙活了一晚上做的,怜儿的改良版栗粉糕也是何以唤住在国舅府那天指点的。 只不过何以唤不想让周汀予知道,才施法抹去了怜儿的记忆,才谎称栗粉糕是顺手买的。 毕竟,蒙面人于周汀予,不过合作关系,何以唤于周汀予,不过两面之缘,太过殷勤,怕会适得其反。 周汀予也不知道怎的,可能是吃人嘴短,开始想要和他聊下去,笑着道:"城南那么大,你具体点!" 何以唤把剩余的栗粉糕塞到周汀予手里,好似撒不来谎,有些窘迫,扭头就往驿馆里走,"我记不清了。" 但幂篱下的那张脸,分明是窃喜多于窘迫,何以唤算知道了,想要周汀予打开心扉,吃是一个重点。原来,人转了世,有些属性却是不会变的啊。 第5章 启程2 一觉睡到自然醒,周汀予今天醒得早也巧,刚好碰到驿馆新鲜出炉的早饭。 嗯,还蛮丰盛的。肉馅炊饼,赤豆粥,还有最爱的栗粉糕! 栗粉糕这么出名的吗?哪哪都有?周汀予奇怪,于是唤来看店的掌柜,道:"驿馆的厨子好手艺啊,栗粉糕看上去就很好吃。" "这不是我们厨子做的,"掌柜笑着,"我们厨子可没这么好手艺,喏,是这位公子做的,"掌柜侧了侧身子,指向刚从内厨出来的何以唤。 何以唤还是那身红衣,那斗幂篱,只是腰间系个麻布围裙,手端一小碗芡实粥,看上去既不像厨子又不像仙人,不伦不类。 这身打扮,愣是把周汀予笑出了声,"喂,你还会做饭呢?栗粉糕也会?" 何以唤明显没料到周汀予今日会醒这么早,还亲眼目睹了自己系着围裙端茶送水这种完全不符个人风格的场面。 于是尴尬地把芡实粥搁在桌上,扯下围裙,和托盘一起还给掌柜的,坐到周汀予对面,强行解释道:"是公主托我照顾好你。驿馆吃食粗鄙,你要吃不下消瘦了,我会有违公主所托。" "噢,你还蛮听我相遥姐姐话的。这些东西卖相不错,吃上去也该不赖,本少爷很是欢喜。"周汀予揶揄他,说完还偷笑了笑。 何以唤没有再说些什么,兀自掀起幂篱一角,小口抿着面前的芡实粥。 周汀予费力盯着那掀起的一角,可还是看不见他的脸,但看他吃东西的样子这么优雅,应该不会是个面目可憎的男人。 想罢,还挺开心的。端起自己的赤豆粥,尝一口,稠稠的,甜甜的,美滋滋之余,突地问:"为什么我不是芡实粥?" 何以唤放下粥碗,毫不犹疑道:"芡实味道甘涩,怕是你不会喜欢。" 的确。周汀予从小到大都嫌弃芡实太苦,有关芡实的东西是挨也不挨。 看蒙面人这么懂,赞不绝口道:"诶你很不错嘛,能做饭还能猜人口味。清水熬赤豆,加米加糖,我在家也这么吃。" 何以唤闻言却又没有回应他什么,只起身走出去喂马了。 其实,喂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是听见周汀予夸自己,内心莫名怦怦激动,不敢讲些什么,怕起伏的语调让自己露了马脚。 说来惭愧,得道的人居然还有这种毛病,真得改改! "诶你不吃了吗?"周汀予喊着问。 "……"何以唤已经跨出门。 "也是,修仙辟谷,不吃也不饿,这下好了,全是我的!"周汀予像是自我安慰,小声喃喃道。 一个人吃着,越想越郁闷,这个人又夸不得又骂不得,还动不动不理人,真是岂有此理!周汀予郁闷着郁闷着还情不自禁狠拍了一下桌子。 "嘭——" 掌柜的听见这声音,自然是坐不住,满脸赔笑地走过来了。 "哟,公子,别把气撒桌子上啊。"掌柜的拿袖口蹭了蹭方才周汀予拍打的地方,心疼地说:"要拍坏了,这郊野地方我上哪找张新的啊!不是我多嘴,您这脾气啊真得学学和您同来的那位,他就耐心了,天没亮,一颗一颗剥栗子,磨粉熬粥烙饼,几个时辰不带一点急躁的。有个这样的人在身边真是好啊!您还生气,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看掌柜叹息着走了,周汀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愧疚还是应该感动,蒙面人居然为他能吃顿好的早饭在厨房这种油腻的地方一忙就是几个时辰——蒙面人不是仙吗?仙不是大手一挥就什么都可以变出来吗?他答应相遥的会照顾自己竟是这般无微不至吗? 周汀予有些懵了。 这时,何以唤走了进来,看周汀予拿着饼好像在走神,便问道:"吃好了吗?" 说完,他径直走向驿馆柜台结账。 周汀予收拾好在马厩等蒙面人,蒙面人出现的时候手里还提了个盒子,周汀予问他是什么,他只神神秘秘地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个并不相熟的人朝夕相处,往往有两种结果,一,日久生情,二,日久生厌。 周汀予对蒙面人,以上两种都不是。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可又走不近这个人,总是若即若离似笑非笑的,让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周汀予还是个死心眼,越奇怪的事物越想深究,当到了彻夜难眠还不得其解的境地,他的猎奇心理就会开始凶猛发酵。 所以,就算没办法,也要试试看。 大成北境,人烟稀少,城镇更是少之又少。 一连走了好几日荒郊,今日午时总算是遇见了个像模像样的小镇——连安。 更碰巧的是,还遇上了连安镇一年一度的庙会。依山而建的镇子,信仰山顶住着天神,千百年来,虔诚的连安人修庙烧香,愿山上来去无踪的神,保佑他们举家安康。 镇子里的商铺不多,一家名曰思润的客栈很是显眼。 何以唤和周汀予刚到客栈柜台,不料掌柜的二话不说,只递上一封蜡封的信,客气地说:"信笺前几日就到了,不想少爷今日才来。" 周汀予不解,拿过信封瞧了瞧蜡印,是时禄侯府来的信。 "少爷肯定好奇我怎么会认得您,"掌柜的笑了笑,"您小时候我还抱过您嘞。" 周汀予这才愈发瞧他眼熟,惊奇地试探性问道:"周伯?您……您不是……" "诶是嘞!"周伯咧嘴笑得开心,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收起笑容说道:"那年我以下犯上冲撞老爷,本来是死定了,想不到老爷慈悲,放我来连安镇,还给我安置了这思润客栈,哎这思润思润,不就是老爷思念夫人吗?其实啊老爷心里头是有夫人的。" 提起往事,周汀予心跳猛的一停。 而关于周伯,周汀予的印象已是很模糊了。 周伯虽然姓周但不是国舅府里的人。润伊是一方郡主,因父母殉国,自幼养在皇宫,周伯是侍奉她长大的内监,虽身份悬殊,但周伯待润伊如兄如父,随着润伊婚嫁,一同入了国舅府。 那年润伊离世,周伯尊卑不分一心向国舅周成旭讨要公道,周成旭自然是暴跳如雷,口口声声要周伯去陪葬。 但谁想得到,周伯不仅没死,还被悄无声息地安置在一个没有喧嚣与痛苦的地方安度晚年。 这是周成旭内心的柔软吧。他感念周伯有恩于润伊不下杀手,同时也为自己的过失深感愧疚聊做补偿。而这些,周汀予以前都不知道。 "少爷长大了,也愈发像年轻时的郡主了。"周伯看着周汀予感叹道,"我这辈子没守住郡主,老朽之身也无法为少爷奔波,晚点上山祈福只求少爷一世平安了。" 周汀予顿了顿道:"周伯,庙会我也去。" 用过午膳,打点好一切,何以唤和周汀予便各自回了房。 本是吃完就睡的周汀予这次却无心睡眠了。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见到周伯后信息量太大。 一时间想想母亲又想想父亲,竟有种错乱的感觉,完全颠覆他的想象。 无意瞅见被自己遗忘的时禄侯府来的信笺,才中断了思绪,读起信来。 信上除了嘘寒问暖,关键点说是周太后旧疾复发,希望周汀予能尽快完事,早日归家。 如此,周汀予更烦了。 太后的病是沉疴难治,多年来时常病一阵好一阵,每次病了就犹如鬼门关走一趟,很是惊险。 周汀予是她的亲外甥,理应伴在膝下尽孝道,可这一路向北,好不容易快踩着北境的尾巴了,很快就可以有陆今的下落了。 且不说脾性古怪的蒙面人会不会允许他回琼之,就他自己也不想半途而废。 两难。浑身乏力。 于是唤来小二打桶热水,泡个澡为解乏,也沐浴更衣权当尊重神灵。 本来上山是为求陆今平安,现在多求一份,求太后的病情会和以往一样,有惊无险。 在热水里泡了一阵子,水汽熏人,慵懒的感觉蔓延周身,伸手拿衣服的时候竟是有些不稳,带倒了衣架,衣服分毫不差地全跌落在了水里。 周汀予扶额,心塞。只得光溜溜地从水里爬起来,用手挡住关键部位,蹿到床上,开始翻行李。 幸好怜儿给准备的衣服还算多,就算脏了一套,湿了一套,也还有衣服可挑。 这挑着挑着,竟挑出了一张纸?该是怜儿整理衣物时不小心夹进来的。 拿起一看,是何以唤那张情书——久未见汝,心甚念兮,但求伴汝,了吾梦兮。 周汀予又不自觉想起了何以唤,想着想着竟生出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短暂的东西很美好,但它毕竟很短暂,是难以长留的。 所以,想你,只能是想想。 盯着这张纸发愣,盯着盯着又盯出了不得了的地方——这纸?怎么和官印的纸长这么像?? 三两下套好衣裳,冲到那封信的面前,提着两张纸认真比对—— 竟然一模一样! 周汀予大脑"嗡"了一下,有些缓不过来—— 要知道官家的纸张都是特制的,材质花纹皆为独有,出品的纸张平更是明文规定,非官批不得擅用。 何以唤这样的穷书生,怎么会有这样的纸张??他也不太可能和官家有什么牵连啊! 难道……何以唤又骗了自己?? 周汀予突然有种恐怖的直觉,他居然觉得蒙面人就是何以唤,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他就是鬼使神差地把他们想到了一块! 蒙面人曾向时禄侯讨要奏章合集,他有官印的纸张,蒙面人穿了一身红,那日在烂醉在清风自来看到的一片红很可能不是梦境,而是蒙面人的衣裳! 周汀予越想越顺,也越想越混。 他为什么要接近自己?又为什么要骗自己? 若即若离的蒙面人就算对自己好也是孤冷高傲的,而呆头呆脑的白净书生为求爱而来。 如果他俩是一个人,何以唤喜欢怜儿的假设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就算退一万步讲,蒙面人若是和怜儿情投意合,根本不用翻墙递信这样大费周章,直接跟相遥公主提条件就行了。 求爱而来。求爱…… 周汀予脑袋又"嗡"了一声,不寒而栗—— 第6章 启程3 按照连安的习俗,求福的人傍晚山上,在山中度过一夜,次日清晨下山。 一行三人到达山寺时,周汀予还是走神得厉害。寺庙内香火极旺,里头求什么的都有,其荦荦大端,无非求平安,但求姻缘求子的也不在少数。 寺内主殿前立了株高大蓊郁的菩提古树,树根盘虬,树上飘满了有缘人的红丝带,浪漫而庄严。 由周伯领着,点了香,礼拜了各路神佛,何以唤便独自一人求签去了。 周汀予赤裸裸地盯着蒙面人求签的背影,可人家就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头也不回。 而后周伯又要带自己去见高僧,不好拒绝,只得不舍地挪开盯着蒙面人的目光,随周伯进了内堂。 周伯是寺里的常客,与僧长聊得欢,周汀予却没觉出什么滋味,即使开庙会,山中时光也是寡淡的,天还没暗,人群就已散开,菩提树下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周汀予看着满树的心愿,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想想以前,再想想现在,深感无奈。 突地,眼前出现一片阴影,有人站在了身后,他知道那是蒙面人,便道:"你信神佛?" 蒙面人向前了一步,与周汀予并排,道:"信。" "你说,神佛都看不清你的脸,他们如何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你?"周汀予还是看着菩提树。 蒙面人道:"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办法。" 周汀予突然面向他,道:"是吗?" "我曾经想带一人入深山寺院,求一只上上签。"蒙面人兀自说道。 周汀予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害怕他说出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但又实在好奇,硬着头皮问道:"那你今天求到什么签了?" "下下签。"蒙面人语气格外认真,继而从袖口摸出一条细长的竹扁,还来不及细看,竹扁就被他抛在了菩提树上。"下下签,否极泰来,也是好运。" 周汀予有些错愕,道:"那你为什么开始想求上上签?" "上上签,是希望那人永不受苦。可惜了。" 周汀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想再把心里的疑虑拖延下去了,咬咬牙斗转话锋道:"你知道何以唤吗?" 夜色沉了,皎白的月光落在他的幂篱与红衣上,神秘之余是说不出的美感。 这一刻,何以唤知道是总会到来的,他没有惊愕,没有局促,只是释然,像是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可以坦荡直面光明那样的,释然。 毕竟,蒙面人就是何以唤这件事很小,就算周汀予没发现,何以唤也准备自己找机会讲。 他真正害怕的是那些遥远晦涩的记忆重见天日。到时候,如果一无所有了,他还拿什么释然呢? 他目光透过幂篱的黑纱注视着周汀予,虽不温柔如水,倒也摄人心魄。 "知道。" 周汀予没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快,心里突突突跳得厉害,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继续问道道:"虽然唐突了点,可以给我看看你的脸吗?" "可以。"蒙面人嘴里说着可以,手里却没有要揭开幂篱的意思,这让周汀予略微尴尬。 可是千载难逢,这男人这么难搞,说不定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不管是什么结果,不管他长了谁的脸,周汀予都要看。 揭开幂篱的那刹,周汀予几乎是震惊的。这脸是何以唤的,又不是何以唤的,何以唤的脸上是少年英气,这人脸上却是冰冷杀气—— "何以唤?!" "何以唤……何以唤……"他默念了两遍自己的名字,"那天翻墙,我有我的无奈。" 说完他长叹了一口气。 谁知道周汀予这就心软了,"你的无奈?" 何以唤突然问:"想去树上看看吗?" 周汀予还没做出回应,就被一只大手揽住腰,一阵风过,刷一下落在了粗壮的树枝上。 何以唤坐在他身边。 "抬眼是繁星,低头是屋宇,坐在这儿,不高不低,是最好的。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周汀予点了头,做聆听状。 "何以唤本来不叫何以唤,他是个流浪儿,名字对他来说是个很奢侈的东西。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人,他就一直跟着那个人。可是那个人走得太快了,他磨破了仅有的草鞋也追不上。 何以唤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想哭,又觉得不过是一个路人而已,犯不着流泪。 可不料,那个人几天后又出现了,还给他起了个名字,'不知如何唤,便为何以唤'。 那人可能是瞧何以唤孤苦无依可怜得紧,决定带他走,最后一同去了山上隐居。 何以唤以为那人可以陪他,护他一世无忧,可谁知那人很早就去了,比何以唤早很多很多。" 周汀予听得入迷,问道:"是他养你长大的吗?" 何以唤道:"是。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他真是个好人。"周汀予感叹完,又问:"是他教你仙术的吗?他也是你师父吧?" 何以唤道:"是。他还是个性子孤僻又古怪的人。" "那怪不得,上梁不正下梁歪。"周汀予说完意识到措辞不当,纠正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无妨。他离开太久了,我很想他。" "你答应公主救陆今,为的不是钱财吧。"周汀予鉴于自己安慰别人等于挖苦别人的属性,决定当机立断换个话题,"你翻我的墙。 不管你是有什么无奈,这点我都不计较了,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偏要接近我?" 何以唤真实的嗓音没有蒙面人的那么低沉,也没有少年书生的那么跳跃,是一种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清朗声音,就像他的脸,现在看起来,没有初见时伪装出的和善,也没有方才乍一眼的冷冰冰,是一种极富魅力吸人眼球的完美长相。他犹疑了会,回答道:"……你和那个人长的很像。" 周汀予诧异,略微严厉道:"何以唤,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该执着的。我不愿任何人的影子,就算是你师父也不行。所以你别这样,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很陌生的人身上。没意义。" 听言何以唤只沉下眸子,道:"你别生气了。" 话语间竟是哀求的味道。 周汀予心不出意料又软了,"何以唤,你无需哄我劝我,低三下四的像什么样子。" 对方低头只沉默。 周汀予却有些慌了,他觉得是他语气重了些,反给何以唤难堪了。他不想这样。 于是连忙解释道:"……那什么,我没生气,你别太悲观。反正暂时我也走不掉了,带着任务出来,铩羽而归不是我的作风……或许,我们可以做朋友,也说不定呢……" "朋友……"何以唤点点头。 周汀予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最喜敞开天窗说亮话,看何以唤也交代的差不多了,心中自然不会膈应。 于是又道:"你知道吗,在时禄侯府你真的太让人讨厌了,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我看了就烦,但是那天你换了个样子翻墙而来,我倒是蛮欢喜的,怎么说呢,感觉那时候的你挺可爱的。 你这个人变化无常,我也不打算深究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反正,相处了这么久,你既不像那时候的何以唤又不像初见的蒙面人,有点奇怪,不过……还算过得去。" "那你是更喜欢翻墙时候的我?"何以唤问。 周汀予连忙摇头,道:"我更希望你做自己,不会那么累。" 何以唤轻轻颔首,心想,自己,真是久违了。于是避开这个话题,问道:"打算什么时候继续赶路?" "明日下了山,跟周伯道个别就走吧。"周汀予说完这句又开始有点伤神,"何以唤,你见过你娘吗?" "没有。" "没见过也好,就不会在想起她的时候那么难过了。不过,你也是可以体会那种感觉的吧,就像你师父,也是早早就离开你了。 "周汀予感叹。"仔细想想,我爹其实也没那么坏,我娘的死可能真的就是个意外,这么多年是我太偏执了。" "那修仙呢?" "修仙?"周汀予笑了笑,笃定道:"修仙就算了吧。" "以前有人和我说,修仙,为学得技能傍身,不受他人欺凌,仅此而已。 "何以唤看向他,沉思了片刻道:"汀予,你不喜欢的谁也不会强迫你。若日后有人欺你辱你害你,我会出现,我来保护你,不管日后你想走还是想留,我都会成全你。" 周汀予突然鼻头发酸,除了感动还有一丝不可描述的受宠若惊,"何以唤,我们才认识几天啊,你犯不着这么好。我这个人毛病太多了,如果有一天我开始依赖你,你就真走不掉了。" 何以唤:"我等着那一天。" 周汀予:"诶我发现,你这个人怎么保护欲那么强呢?如果天下大乱,你是不是就要冲出去拯救苍生了?" 何以唤摇摇头:"天下没那么容易乱。我也只保护我该保护的人。" 周汀予指了指自己:"我?就因为我像你师父,然后我不修仙不习武?" 何以唤:"不是。是我愿意。" 周汀予觉得自己是捡了个免费保镖,谈不上窃喜,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行吧,这一路,先谢过你的关照。" "无需言谢。" 何以唤话音刚落,又一手环住周汀予的腰身,悠悠落在地面上。"早些回去睡吧,你说的,明早下了山我们就走。" 第7章 启程4 离开连安镇的时候周伯问周汀予,目的地是哪。周汀予告诉他,他们会先去莱胡,再往后就看情况了。 说这话的时候周汀予眉宇幽幽,是没什么信心的样子。的确,他一个纨绔,要不是何以唤陪着,估计早就死路上了。 自从何以唤坦白了身份,两人的关系似乎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突飞猛进。 何以唤没戴幂篱了,而在腰间挂了那柄楠木折扇。折扇名慎终,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法器。可宝扇一遇周汀予,日常也就起扇风和扇火的作用。 不知是被周汀予传染了还是怎么了,竟也会一反常态陪着他玩笑。 例如——周汀予日日看何以唤那张脸,是越看越好看,也是越看越恨,缠上他就问——为什么你长这么好看呢?为什么我没长这么好看呢? 何以唤起初只是粲然一笑,说你也好看,后来就直接略过这个不着四六的问题,还时不时捏个术法吓唬他,见他被吓得一惊,自己就在一旁偷着笑,周汀予忿忿之余,观念又被刷新——他何以唤还能幼稚成这样?? 反正,智障欢乐多,这一路,是挺欢乐。 "这有个六角亭,歇会吧。"何以唤说完,把马栓在树上。 周汀予坐在马背上,倒是没有想下来的意思,"不累不累,我还挺享受的。" "自从你的马给你弄丢了,一直都是我牵着马,马驮着你。还有几里路就是莱胡了,您还不让我歇歇?"何以唤说道。 周汀予一跃下马,撒娇一样蹭了他两下,笑着道:"诶呀,开个玩笑了,何须较真。你何以唤会连玩笑都开不起吗?" 何以唤哭笑不得,走向亭内坐下,周汀予屁颠屁颠跟了过去。 "汀予,我之前来的时候,这还没这么重的杀气。"何以唤一到亭下坐定,就闭上双目,不知在运气还是养神。 周汀予用力四处嗅了嗅,"杀气?你怎么闻的?远不远?" "修仙者自然能见凡人所不能见。你小心,不远。" 周汀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何以唤闭目闭得专注,自己就没言语其他,倚着亭柱,一股困意笼上心头。 梦里是莳花树植,有幽幽药草香,叶落门廊,垂帘竹霜,云掩屋落,铃铎送响。 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孩子捧着厚厚的古书,端坐在书房,忽闻笛声苍苍,他合上书册,跑去了屋外的空地。 满怀欣喜却小心翼翼。 眼前只立着一个白色的清癯背影,一头黑发散漫地披在肩上,半隐在茫茫天光里,像极了洇染的神仙画,加之清寂的曲调,一切都很不真切。 孩子一步步靠近,这人也缓缓转身,孩子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就在两人刚刚要四目相对之时—— 周汀予却感觉脚下一空,腰身横起,整个人被谁架了起来,下意识尖叫一声,脑内梦景也被搅得稀巴烂。 "汀予,有东西。"何以唤的声音。 周汀予回归现实,慌乱之中只晓得问:"什么?在哪?杀气!?" "在那,仔细看。"何以唤指着前方不远处,果真隐约有一团幽深的黑色不明物在懒懒地移动。 "这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啊。"周汀予这时已被安置在了马背上,何以唤看他坐好了后,自己也跨了上来,双手绕过他的腰,挥动缰绳,道:"走,带你去会会他们。" 两个人一匹马,周汀予被何以唤牢牢箍着,心里头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以唤,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何以唤又舞了下缰绳,马跑得更快了,"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无界堂的鬼彘,书里讲,鬼彘无手无脚无眼无鼻,和人彘不同的是,他们是死了以后才被做成彘的,他们更邪也更强大。如今得见鬼彘,也意味冥堂无界离我们不远了。" 周汀予倒吸一口凉气,发现经过鬼彘的时候何以唤并没有停下来,便奇怪地问道:"不是要会会他吗?" "一只鬼彘而已,你说的,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我们先进城,这莱胡县城才是主场。" "……" 那你不让我多睡会…… 入了莱胡,第一件事自然是拜会县令王植。 "周公子到访,有失远迎啊!"王植把周汀予迎入衙署内院,急忙沏了盏茶,赔礼道。 "无妨。"周汀予坐着抿了口茶,礼貌笑了笑。 王植打量一旁站着何以唤,问周汀予道:"这位公子是?" 周汀予这才知道,他和何以唤的行程一直是没有宣张的,于是抖机灵道:"我的贴身专属侍卫。" 王植看着何以唤,从头到尾哪哪都不像个正经官家侍卫,就单他这身鲜红如血的衣裳,光看着就挺邪魅瘆人的。 不过贵人说是侍卫那就是侍卫,王植识趣点点头,又问:"周公子此次亲临,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周汀予还没来得及接话,何以唤就抢了先,"我家公子游历山水至此。 "周汀予听完这句话一口茶没喷出来——我家公子?谁家?你何以唤家??扯谎就扯谎,我开玩笑你附和得这么自然的吗??可看王植一脸迷茫瞧了过来,周汀予只能立马稳住,不然更不好解释。 "天色不早了,还望王大人在县衙备好厢房。"何以唤看了眼周汀予接着说,"莱胡风景甚好,我家公子会留上几天。" 王植一切照办,打点好住房就退了下去。 房内只剩周汀予和何以唤。 "你干嘛不直接和王植说我们来查案的?"周汀予边嗑瓜子边问。 何以唤揽过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地剥了起来,说:"你凭什么查案?" "我……"周汀予顿时语塞,的确,他虽然是贵族子弟,但一无朝职,二无皇命,只是私心想找线索救陆今,两手空空的,大老远跑别人领地来口口声声要查案,无疑藐视王植的官职,的确坏了规矩不像话。 何以唤面前的盘子里已经堆了一些瓜子仁,他把盘子移到何以唤面前,继续边剥边说:"所以,我们还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是贵族公子和他的侍卫出游,暗里是贵族公子和他的……和我一起查案。 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程序,朝廷自然会派合适的人来做。 还有,城外看到的鬼彘只是一个开始,城内肯定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东西。" 眼前的瓜子仁吃干净了,周汀予眼巴巴地瞅向何以唤新剥的一盘。 于是何以唤把这一盘也推到他面前,说道:"本来就是剥给你的,拿去便是,吃完了这些今日就别吃了,上火。" 周汀予得意,抓起一大把瓜子仁猛往嘴里塞,咽下后笑着说道:"这下吃饱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在莱胡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太平啊。" 何以唤:"如果是尸横遍野那种不太平,朝廷早就火烧眉毛了。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流水村及笄少女悉数失踪,悉数,这两个字会给人一种失踪的人数很多的错觉,但它毕竟是个村子,村子里能有多少及笄少女? 我托人查过了,四个而已。可不可能莱胡也只会失踪四个弱冠少年,陆今算一个,徐守盛之子算一个,除此之外,应该还有。" 周汀予:"你知道会是谁?" 何以唤自信笑了笑,"明日,看情况,如果王植那边有动静,我们就顺着王植走。" 这句说完,何以唤吹灭了桌上的烛火,还收走了剩下的瓜子,道:"早些睡,这些我替你解决。"便退出了周汀予的厢房。 "喂,我说了不吃就不吃,以唤你犯得着收走吗??还有你这么早灭了灯火,黑乎乎的不怕我磕着碰着啊?? "周汀予看他收瓜子收得刚正不阿,忍不住在背后叫喊抱怨着。 本来吧,只是想耍耍少爷性子,叫唤两句,哄哄就没下文了,可不料,何以唤一个转身回来,二话不说,就把他打横抱起,稳稳妥妥地放在了塌上,还一本正经地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周汀予顿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到:"我……我还没洗漱的……" 何以唤看着他犹豫了一会。 周汀予本以为这个人会听话放自己去洗漱,可又不料!何以唤居然伸出手探向自己的腰带! 这一下吓的,周汀予一个激灵就缩到床角,活像个立了贞节牌坊的小媳妇。 他连忙喊到:"不不不!没事了没事了!睡觉。睡觉。" "不是要洗漱吗?"何以唤见他这副模样心生趣意,于是坐在他床沿边,玩味地问。 周汀予拽紧小被子,"洗漱归洗漱,你脱我衣服干嘛?!" 何以唤盯着他笑了笑,"总归是要脱的。" "……" 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好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周汀予严实裹着被子,何以唤怕他会热,想扯被子下来给他透透气,这手伸出去还没一尺远,周汀予就如临大敌反应极快,迅速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在了被子里。 被子里的周汀予好声好气求饶道:"求你了,回去睡吧。以唤,好以唤,回去睡吧。明早起床,我们还是好汉!" 何以唤面不改色,心里却实打实快乐疯了。瘾也过了,他也不为难他了,温柔道了句"好梦",便退了出去。 周汀予看他合拢了门,一把揭开被子踢去一边,整个人都面红耳赤的。 他心想:这何以唤就是一坐活火山,不能激不能试探,要一个不留神爆发了,自己就真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第8章 遇案1 翌日大早,府衙外有人击鼓鸣冤。 何以唤和周汀予闻声赶来,看见王植正在与一衣着华丽的中年男人周旋。 "大人啊,今天一早我居然在我家门口发现了这个啊!"男人语气中带着哭腔,他掏出一个绸缎材质的钱袋,又说道:"这是我儿东西啊,它居然被订在了我家门框上!我儿肯定被人绑架了,大人救命啊!" 这男人是徐守盛没错了。只看王植也苦着一张脸,说道:"本官查也查了,能力有限查不出来也报给朝廷了,你也莫急,我这就带人去府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利于破案的蛛丝马迹。" 眼看王植就要抄家伙去了,何以唤手肘顶了顶周汀予,周汀予立即反应过来,对王植说道:"王大人,好热闹啊,我能去看看吗?也算长长见识。" 王植虽然是去办正事的,但周汀予这样的京城公子哥实在不好得罪,于是笑着答应了。 徐宅是一个不大的老式庭园,爬满爬山虎的墙垣下有些斑驳古董色,显得古老神秘而厚重沧严。 徐守盛说,这是祖辈留下来的老宅子,立了死规矩,徐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得搬迁。 而园内就真像是有灵一样,徐家人繁衍生息在这,一代新旺过一代。 徐守盛受祖上荫庇,事业红火,可美中不足的是膝下就徐宗尹一颗独苗,现下独苗丢了。 且不说为人父母心焦难耐,光凭断了徐家世代相传的香火等于萧条徐家世代积累的基业这一点,就够他上吊八百次了。 大门门板上钉着一枚半指宽的长铜锥,铜锥底部有极不显眼的弯月形凹陷。 也不知是门板时代久远木质疏松,还是投器者用力极大,铜锥扎进去很深一截。 "大人,我取下钱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这锥子扎回去了,这锥子邪门的嘞,今早日头这么大,晒过了也冰得吓人。 "徐守盛说着又碰了碰那枚铜锥,一秒缩回手,一脸嫌弃,"看吧,还是冰的,夏天里的冰块都比不上。" 王植站在徐守盛旁边,锁着眉头,也伸手探了探神乎其神的铜锥,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他是个县城父母官,要他处理这样的神魔冗事,的确是大大为难了。 "这……这锥子冰若寒潭水,冰气像是从内里发出来的,而且源源不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愣是没能回答自家大人的话。 周汀予看何以唤若无其事作壁上观,没有要一点想要一语道破天机的意思,也用手肘顶了顶他,不解道:"以唤,这怎么回事?"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鬼彘吗?"何以唤声音很低,是故意不想让别人听到。 周汀予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记得啊,有关系吗?难不成是鬼彘送来的钱袋?" "鬼彘干不了这种活。它们没手没脚的,总不会用肚子顶锥吧?" 肚子顶。周汀予听见这个说法差点没哈哈哈笑喷,可何以唤就像是说了句类似于"吃饭了吗"这样的寻常话一样,平静得没有丝毫波动。 在这份平静中,周汀予还隐隐觉得,自从这枚铜锥出现,何以唤的眉眼里就开始锁藏了些东西。 而且藏的极深,要不是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又十分在意他的一举一动,根本难以发觉。 "不是鬼彘,是无界堂有人来了。"何以唤紧紧盯着那枚铜锥。 周汀予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对那枚铜锥感兴趣,何以唤喜欢的东西,他不赶紧先下手为强献个殷勤还能等别人收入囊中了? 于是二话不说上前几步,对着王植,借皇族身份大摆架子,看着铜锥饶有兴趣地说:"王大人,这铜锥……" 王植一个激灵——这祖宗,想要这锥子??他把犯人物证当玩物呢?? 王植刚想堆笑委婉回绝,说这物器危险,又对破案大有用处,不好送出。 可话道口边还没吐出半个字,周汀予就一手拔出了铜锥,表情上显然是被冰凉的质感惊到了的错愕,他握着铜锥朝王植晃了晃手,又笑着道:"那就谢谢王大人了。噢,也谢谢徐老爷。" 不愧是京城有名纨绔,不分场合全凭脾性想干嘛就干嘛。 王植和徐守盛看着空洞洞的锥孔,纵然心有不爽,但对方偏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主,只能把气往肚子里憋,憋坏了算自己的。 "呐,知道你想要这个。"周汀予把铜锥塞给何以唤,下意识搓了搓冰凉的双手,又对掌心哈了口热气,道:"什么鬼东西?能冰成这样。" 何以唤想也没想把冰凉的铜锥收进袖口,周汀予还来不及诧异他不怕冷吗就感觉手背覆上一片温凉,是何以唤的手盖上了他的手。 虽然何以唤的手并没有暖和到哪里去,但周汀予一反应过来对方是在用体温给自己送暖这一事实的时候,心头就又火烧祥云一般地燥了起来,手中也不知热到了什么温度。 "还冷吗?"何以唤问。 "不冷,不冷了。倒是你,不冷吗?"周汀予赶紧抽回手,羞耻地藏在身后,还不忘嘘寒问暖。 何以唤掌心瞬时一空,也是有些尴尬,愣了半秒才将手撤回去,淡淡地说了句,"我没事。" "那个,那个铜锥,噢不是,那个鬼彘,不对不对,我们说到哪了? "周汀予现在特别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怎么和何以唤一有了这种暧昧的桥段自己就连话都说不清了? "是说到无界堂的人了。" "对对,是人,你继续说。" 这时候,王植徐守盛等人研究未果,也凑了过来,死马当活马医,跟王八也能取取经。 对,在王植眼里,纨绔周汀予妨碍公务,已经差不多就是只长得好看的王八犊子了,而这位红衣飘飘的何以唤,虽不常发言美帅美帅的,但是打扮得有几分邪魅,眼神凌寒,看上去是更不好惹的样子,又跟周汀予是一伙的,勉强也划入了"长的好看的王八犊子"系列。 何以唤没在意是否始有人开始旁听,"徐少爷的失踪,钱袋的现身,铜锥的冰感,三者息息相关。 据我了解,这个铜锥来自无界堂,王大人的判断十分正确,铜锥的冰感是由内而外,源源不断,难以消解的,无界堂管这个东西叫'薄锥',薄情薄凉,指意极冷。" "那为什么不叫'薄情锥',薄锥听上去还以为是形容薄厚的,意境全没了。"周汀予努了努嘴插话道。 何以唤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个铜锥本来真叫"薄情",是因为自己觉得薄情薄情,太寒人心,不是什么好兆头,就独断专行地改少了一个字。 无奈地摇摇头,也算了回答了他的问题。 何以唤继续道:"薄锥是无界堂的武器,稍微有点战斗力的都能使用,但鬼彘是用不了的," 听到"鬼彘"这种瘆人的闻所未闻的名称,王植和徐守盛等人都瞳孔骤缩。 何以唤看了眼周汀予,周汀予便跟这群土包子解释道:"鬼彘是就是人彘的升级版,死人做成的彘,可以动的那种。 还有前面的无界堂,不是什么祠堂啥的,是个牛鬼蛇神的大本营,很厉害的那种。" 听完周汀予牛逼哄哄的解释,王植几人汗毛倒立,慌慌不安起来。 王植一脸忧愁道:"出了这种邪物,可怎么办才好?" "就知道不能和你们说太明白,你们又非要凑过来听。既然明白了危险性,就在事情愈演愈烈之前做好防范措施。 但记住,个中原委不能一五一十全部告诉城中百姓,大家都是一日三餐的普通人,要是知道了自己家门口如此不太平,指不定妖魔没上门,就先吓死了。多造孽啊。"周汀予道。 他常说自己没心没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殊不知,有些慈悲是天生的,是融揉进了骨血里的,已浑然天成到自己都不知不觉。 听了周汀予的教训,王植犹如寒蝉仗马,他再反应慢也明白了这俩人肯定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何以唤对神魔邪道如数家珍,纨绔公子听了这些淡定自若,这其中绝对别有洞天。 于是乎,也不敢在内心叨叨对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犊子了。善哉善哉,百姓要紧。 何以唤看了周汀予许久,他的说词语气让他恍如隔世——这一世虽过得散漫,但说教起来还是和当年那么像。 不久,中断的话题溜了一圈又回了何以唤这里:"我知道城内有东西,但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一桩桩一件件的,还和无界堂脱不开干系…… "何以唤若有所思,"王大人,莱胡迄今就真的只有徐少爷一人失踪吗?" "这……"王植看了眼周汀予,有所顾虑的样子。"这…… 诶呀,既然事情都到这份上了,我就实话实说吧。其实,在徐老爷报案之后,又出了两起少年失踪案。" 周汀予笑了笑,道:"也难为你能讲实话,本公子明白的,你王大人为官多年作风优良,不想自己在朝廷苦心积累出来的好名声因为最近的不太平而打折扣。 好巧不巧我又是琼之来的,你藏着掖着也算人之常情。但,王大人,你要知道螳臂当车就是瞎逞英雄,因小失大,赔了更多的人命,我猜,你也是不想也不敢看到的。" 王植额头直冒冷汗,悻悻道:"是是,周公子说的对,下官再也不敢了……" "那说说看吧,是在这说还是回去说?"周汀予一面说,一面瞟了眼徐守盛,对方礼貌赔笑继而侧了侧身子,徐守盛其实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 但民不与官争,如果这些大人物非要走,自己就只能接着一头雾水等消息了。 此时,何以唤淡淡地开口:"进去说吧。" 说完,他也没等徐守盛给个表示,大步流星跨进了徐宅。 第9章 遇案2 整个园子都飘着古木沉茶般的老旧味道,不是刺鼻的腐朽气,而是书卷本身的纸香气。周汀予觉得格外好闻。 跟在后面的几个随从窸窸窣窣嘀咕起来—— "一直以为徐家腰缠万贯,家里该是金碧辉煌的,今天一见,啧啧,还是个书香世家。" "那可不,没有学问,怎么经营这么大的家业?" "不是说徐家宅子风水好,你们看看这些树,岁数指不定比咱几个加起来还大的多。" "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就是厉害!" "诶那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听说啊,百年前有仙人在这里借住过,沾了仙气儿……" "那敢情好啊!" 九曲回廊没走多久,前面的人到了地方顿住脚步,他们几个背后语人短长的消遣也该得戛然而止了。 徐守盛把人请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屋子应该是专门为接待各地商客准备的,一人一个座位还有富足。 起初周汀予大摇大摆地坐下了,何以唤挑了个靠近他的位置坐下,王植和徐守盛都是只是毕恭毕敬地站着,更别提那几个随从了。 周汀予承认自己顺势摆了摆少爷架子,可还是受不了他们这样的约束,就好像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暴力威逼了这些人一样。 "行了,都坐下,站着碍眼。"周汀予看着这些人摆了摆手,一脸恨铁不成钢。 人们这才刷刷坐下。 何以唤:"一个一个来,王大人先。" 王植清了清嗓子,说道:"徐宗尹少爷失踪之后,城郊刘大夫的新婚媳妇儿也来报案说丈夫出门就没音讯了。 然后,西街打铁的老铁头,也说自己刚中举的侄子没了。这段时间真的邪门,失踪的人尽是些不该失踪的。" 说完,王植一脸自责懊恼。 "是不是,这些人都,年甫弱冠,好读书,无不良嗜好?" 王植说的这些事其实何以唤早在第一次拜访莱胡的时候就有所耳闻。 只是没想到,这位敬岗爱业的父母官竟然轴到了这个地步,事情查不出个所以然还要凭一己之力死磕,拖了这么久才肯请求施援。 "我儿,可以说是徐家祖祖辈辈最品学兼优的一个了,家里刚办完弱冠礼第二天就不见了哎。 他平时也不爱出门的。"徐守盛说道。"还有,刘大夫我是知道的,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夫,也就二十出头吧。哎,这世道,好好做人都不得安生呐……" "老铁头一辈子打铁,连老婆都没讨,膝下就一个二十岁的侄子孝顺着,中举的人才啊,肯定好读书,无不良嗜好啊…… 何公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救救他们几个吧!我王植,这辈子都记着您这份恩。" 何以唤此时看了眼沉默许久的周汀予,对方眼神里含着一份明了的恻隐,仿佛在说——虽然我们主要是为陆今,但这些人也是着实无辜可怜。 何以唤:"大家都稍安勿躁,铜锥的出现是导火索也是突破口,那人把钱袋还回来,示威也好恐吓也罢,他肯定是想把这个游戏玩下去。现在无界堂在暗,我们在明,想要引蛇出洞还得大家好好配合……" "……" 王植带着他的随从从徐宅散了后,都是踌躇满志的样子。 何以唤和周汀予没有一起回府衙,他们挑了家感兴趣的酒馆打算先进午膳。毕竟,干什么也不能饿着了周大公子。 "你干什么不在徐守盛他们家蹭饭?"何以唤看周汀予饿的不行狼吞虎咽的样子,福至心灵来了这么一句。 "蹭饭?什么时候的错觉让你觉得我喜欢蹭饭了?"周汀予一句话差点没噎着,何以唤连忙摸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没有,我就是以为,你会觉得在他家吃很方便,懒得跑了。" 周汀予放下筷子,酒足饭饱辩解道:"才不是,我承认我有点点懒。 但是徐守盛刚丢了儿子,咱们两个又和他儿子年龄相仿,意气风发的,徐家老爷子睹人思人,哪来的心情招待我们,就算招待了也是不走心的。我可没有那么不识趣,再说出来吃不还有你陪着吗?我一点也不亏啊。" 趁机调戏何以唤,然后十次有九次被反调戏,这是周汀予的一贯作风。 可这回何以唤没有见缝插针揶揄些什么了,他顿了顿,像是思量了许久才开口道:"汀予,我知道一种升仙禁术。" 周汀予眉头一皱,"升仙禁术?" 何以唤点点头,道:"嗯。是一种手段残忍的速效偏方,邪门歪道,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修炼的人自然更少。 书上记载'于北,弱冠男四,于南,及笄女四,抽彼精魂,华己仙身,方乃抽魂成仙者。 '第一次来的时候不好猜测这里会失踪多少人,如今过去了这么久,该有的动静都有了,流水村四个,这里带上陆今刚刚好也是四个,地理方位全部呼应,巧到让我不得不认为,是有人大胆到想修炼抽魂术。" 不料,周汀予听完冷笑一声,啐道:"哼,丧尽天良。无界堂一群牛鬼蛇神,也想着成仙?" 何以唤不可查地沉下眸子,眸底一潭深不见底的寒冰水微微泛起涟漪,他说:"无界堂鱼龙混杂,有败类想叛出本门得道升仙,这样的情况,会有。" "修仙修仙,修仙是有多大魔力?让你们一个一个前赴后继,不顾死活,丧心病狂的? "周汀予面上掠过一阵怒意,"以唤,我还是想问问,修仙真有那么好吗?" "汀予,若是为一己私利而罔顾人伦,不管是修仙道还是修鬼道,都是世人不齿的。 这样的人,杀之而后快。"最后五个字,何以唤说得锋芒毕露,带着一股咬牙含血的狠劲。 周汀予一掌拍桌,桌上餐具震了一震,"如果他们敢把陆今怎么样,我就算挫骨扬灰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少年恣意,不知身死形灭为何物,直白张扬只想护住身边之人,一腔热血滚滚,撞南墙便撞吧,亦有何惧。 何以唤欲杀之而后快的狠劲陡然化为淡淡的落寞藏在心底—— 原来,他在他心里已经重到了这个分量。"……去另外两家看看吧,说不定可以碰到鬼彘。" 话音甫落,何以唤起身走出了酒馆。周汀予追着他孤身的背影,心里生出个了不得的念头——今天何以唤好像是……是有点酸?? 西街转两个弯就到,是一条有些繁华的商业街。何以唤一路没讲话,闷着张脸兀自前行,酸气缭绕,周汀予也没有要哄几句调节气氛的意思—— 若何以唤真是醋坛子翻了,自己还去扶,就真的九张嘴都说不清了。 周汀予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男人,况且还是修仙的男人。 何以唤给他的感觉很好,可就算平日里嘴碎,喜欢对他叨叨些风流话,周汀予还是一直把这种"好"稳在"伙伴"这个界限里,令行禁止,毫不僭越,规矩得很。 但无可避免地,周汀予还是紧张起来,心里突突突了好一阵,他不懂自己为什么紧张,只觉得这是个很不好的预兆,旋即拼命克制,却仍不可防地乱成了一锅粥—— 我这一路都干了什么啊,以唤八成是吃醋了,天老爷,这叫我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和他好好相处?? 没有鬼彘,只见一个收了摊的铁器铺,摊面积了层薄薄的灰,摊口挂着块木牌,上面没精打采地写了几个字——家中遇事,歇业。 "看样子是白来了。"周汀予逮着个"能说话"的空赶紧言语了一句。 心想:这醋坛子翻了一路了,也该酸完了吧? 何以唤摇了摇头,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开口道:"恐怕,老铁头家遇见的不止一件事。" "除了侄子没了,他还能有更倒霉的事?" "侄子没了,丧气到连铺子都不开了?"何以唤眯了下眼睛,"他这辈子打铁为生,除了侄子就和铁最亲,若铁都不要了,是不是说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或许他,身体不舒服不方便呢?"周汀予猜测。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何以唤的目光扫过铁器铺后头紧闭的木门,定在了约摸一丈高的石砌院墙上。 周汀予眉尾抽了一抽,惊愕道:"你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吧?" 何以唤不做回答。周汀予心想——完了完了,这家伙许久未翻墙,今天估计非要体验一把了,啊喂,修仙的飞进去不就可以了翻什么墙啊哟!我好好一贵族少爷,还得在异乡他县留下个"翻墙入室"的美名! 还好,尴尬的场面并没有如期而至。何以唤刚挪动没两步,门后传来门闩摩擦门板的声响,吱啦一声,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皮肤糙黑的消瘦老汉,佝偻着个背,眉眼空洞死气沉沉,刚巧和迎面的何以唤打了个面照。 这是老铁头?如此老? "让让道吧!"老汉虚弱地颤出几个字。 周围的街坊看见老铁头出门了,立即做鸟兽状迅速散开,也有一两个不知是心肠好还是不怕死的,捂着个脸扯了扯离老铁头不那么近的周汀予,语气匆忙又惊慌,"快走吧小兄弟,这老铁头不对劲啊!" 周汀予看了看老铁头,仿佛刚刚才确认这就是老铁头本人。 他没觉出哪里不对劲,还想再询问几句怎么个不对劲法,却不料,那人已经不知道蹿去哪了。 恐怕,事情真没有那么简单。 第10章 遇案3 王植已经是焦头烂额,事情又来得古怪迷离,着实令人好奇,周汀予这样想着,天地良心,自己先盯着,也算是帮帮这位为人为民的莱胡父母官了。 另一边,何以唤也没给老铁头让道,他打量着老铁头,问道:"铁师傅要去哪?" 老铁头浑浊的眼睛好像突然亮了一瞬,随即暗了下去,他还是佝偻着背,绕过何以唤,沉沉地迈步子向前,道:"别关心这些了,年轻人。" 这句话,像是良言相劝,传进周汀予和何以唤的耳里。 周汀予一个箭步忙挡住老铁头的去路,动作毫不客气,语气却客气得很:"铁师傅,我们有点事想要您帮忙,不急的话,我们聊聊?" 老铁头掏出枯干的手想拨开挡路的周汀予,无奈对方不动如松,自己孱弱的手力根本无济于事。老铁头走不了,站在原地也没要说话的意思。 何以唤和周汀予自然不急,耗时间而已,谁耗不起。不过很奇怪的是,凭空出现两个陌生人百般阻拦,老铁头居然一点愠色都没有,只是巴巴地站着,时不时望望日头好像在判断时间,根本没有打铁还需自身硬的架势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看天色该是未时三刻了。这时,老铁头急躁起来,想必此番出门是与人有约,并且对方逾时不候。 "哎……"老铁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何必为难我一个老头子。" 周汀予闻言,道:"铁师傅,您其实不老吧?侄子才二十岁,您四十?" 老铁头听对方提及侄子,眼角跳了一下,皱纹折得更深了。 他哀求道:"求你们放我走吧,再不去,大家都得遭殃。" 何以唤:"我们不想为难你。但是不管你今天要去见什么人,我们一同去。"他知道,各中肯定有鬼。 "不行!绝对不行!"不料,老铁头听完像被鞭笞了般,猛地提高声调,话音中夹杂着恐惧和担忧。"你们别管了,惹急了那个东西,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佝偻着背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走,跟上去。"何以唤对周汀予说。 这次跟踪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老铁头只管埋着头往前走,像被驱策一般,脑子里只剩自己的目的地,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大概是申时刚过,阳光正盛的时候。老铁头停在西郊附近的一个破落庙宇外来回踱步,神色仿佛更加慌张了。 庙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的踢踏声,老铁头见状脸色煞青,"扑通"一声趴跪在地,诚惶诚恐地磕起了响头,口里还念念有词:"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周汀予和何以唤对视一眼,继而看见从庙内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而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妇,一脸倦容。 人走了出来,老铁头悻悻一抬眼,发现眼前的人不是自己要等的那个,绷紧的脸松懈了几分,长长吁了口气,缓慢而僵硬地爬了起来,惊魂未定道:"你……你怎么在这?" 这两人认识,傻子都看得出来,而且老铁头对妇人的出现很惊诧,就像她出现得极其不合时宜一样。 年轻少妇声音脆脆的,却难掩疲惫:"昨天收到封匿名信,叫我申时到这来,说是可以救我丈夫。 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丈夫就是天,既然有人能救他,我自然不敢耽搁,早早就来等着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份疑惑,"铁叔?您怎么来了?也是收到了信?" 老铁头额头的冷汗簌簌地下,他迟缓地点了点头,显然十有八九没讲真话。 "铁叔,阿章丢了,您真憔悴了很多啊。"年轻少妇垂下眼睑,泪珠顺着脸颊淌下,"刘郎也丢了。 哎,还真是祸不单行,他们同窗这么多年,到最后,两个一起丢了……" 大致清楚了,阿章是老铁头的侄子,年轻少妇是刘大夫的新婚妻子。 老铁头和她都是来应约的,至于邀他们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这就不得而知了。 对话还在继续。 老铁头:"阿秀,那人一直没来?" 阿秀摇摇头,"刚才我还以为是那人来了,才急匆匆赶出来看,想不到却是您。" "这样……"老铁头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恐怕,今天不会来了。" "您知道那是什么人?"阿秀问。 老铁头咂了咂嘴,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后又觉得既然阿秀也是来应约的,说不定早就牵连其中了,自己多言语几句也没什么事。 "大概知道吧。一团黑魆魆的东西,感觉黏糊糊的,我也没敢多看,不像人样,但会讲人话。" 鬼彘!周汀予听到这里差点喊出这两个字,可见何以唤一个噤声的动作,旋即将声音压了下去。"以唤,是鬼彘吗?" 何以唤道:"鬼人彘不会讲人话。" 周汀予:"那是什么?" 何以唤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先听。" 另一边,阿秀一脸惊恐,"那……那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啊!"老铁头陡然的高声瞬即弱了下去,就像是怕被神通广大的当事人听到了,"……它向我借寿,说只要我分他十年寿命,就把阿章还回来。" 阿秀瞠目,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道:"那……那您已经借了?" 老铁头点点头。怪不得他又干又瘦,老态龙钟,连铁铺子都不开了,敢情是生生被划去了寿命,虚弱到打不动铁了。一夜白头的怪人,街坊邻居能不觉得不对劲避之不及吗? "那您见到阿章了没?"阿秀问。 "还没有。但是它答应了我的!会把人还回来!" "那刘郎……" 阿秀这句话没说完,老铁头连忙打断道:"阿秀,如果那东西要跟你借寿,你千万别答应啊!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早点死晚点死无所谓了,你还年轻,说起来,如果缘分好的话,指不定你还是我侄媳妇哩……哎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们都没了……都没了……" 看样子,刘大夫阿章阿秀是三角恋的关系,不过这不是重点。 只听阿秀安慰老铁头道:"铁叔,您看开些,只是不见了,还不是没了,说不定还有转机…… 不过,匿名信上没写别的,就是约了时间地点,您看,信件我还带来了。 "阿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刚刚亮在半空,可突然! 青天白日下一阵鬼火燃起,好巧不巧落在了那张黄纸上,烧起冷绿色的光,没有温度,那张纸就这样在阿秀手上转瞬化为灰烬,被呜咽的风倏地吹响远方。 "怎么回事?!" 一切太快了,阿秀根本来不及反应。 "是它……是它来了……"老铁头浑身颤抖着,又"扑通"一声跪伏在了地上。 树后,何以唤皱着眉,周汀予抓紧了他的袖子,"以唤,哪来的火?" 何以唤:"那东西不想我们见到那张纸,然后出此下策。它明明可以藏得很好的。" "不想我们看见那张纸?为什么?是他怕你还是那张纸上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周汀予语速很快,问题一箩筐。 何以唤:"怕会暴露身份吧。" 周汀予:"我直觉它是怕你。" "……" "不躲了,走。"这时,何以唤风驰电掣拉起周汀予,不过片刻,便出现在孤立无援的阿秀和几近疯癫的老铁头视线里。 "你,你们什么人?"阿秀目光愣愣地定在不知哪里冒出来人的身上,恐惧到发抖:"你们要干什么!?" "不是,不是坏人。"周汀予摆手赔笑。 何以唤略过少妇惧怕的目光,从地上拽起了虔诚到变态的老铁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先回家。"老铁头就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木讷地挺起佝偻的背来,一步一个脚印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你也去。"何以唤对阿秀说。"去老铁头家里等着。" 阿秀不知道对方是哪路大神,只得照办不误,悻悻地紧跟上老铁头。 "你把他怎么了?"周汀予看着老铁头牵线木偶般的僵硬背影,问道。 "一点小术法,让人听话用的。"何以唤眯着眼睛环视四周,是蓝天白云,绿草红花,什么脏东西也没有,于是对周汀予说:"我们也走吧。" "以唤,你教教我呗,那个让人听话的法术。"周汀予腆着脸迎了上去。 "不教。" "为什么啊,你怕我施在你身上把你怎么怎么样?"周汀予道。 得了,本性难移,周汀予是把开始的矜持抛之脑后了,还是想嘴碎就嘴碎。 而何以唤生平最怕,不过周汀予不理他,现下看周汀予又开始嬉皮笑脸起来,心口顿时松了许多,狠着心说:"不教就是不教。" 周汀予飞扬跋扈地"哼"了一声,"不教就不教,指不定我哪天无师自通了。" 何以唤浅浅笑,不说话。 第11章 遇案4 西街,老铁头家。 "什么时候开始借寿的?"何以唤下命令般地问道。 老铁头:"半月前的晚上。" 何以唤:"事情原委。" "阿章不见了的第一天,我就去报官了,可是没用,两天过去了县太爷还是摸不着头脑。 第三天我收摊收得比较早,一部分是因为没有心情,最主要还是因为那天来了个特殊的客人。 我敢确定,那是人,不是怪物。可是他裹得严实,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说他有办法救阿章,只要我喝下一瓶药水。听到能救阿章,我顿时沸腾了,什么也没想就满口答应了他。 可……可就在喝了药水的那天夜里,我看到了!"老铁头瞳孔骤缩,"我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梦,一团黑魆魆的影子,从头到脚就是黑的,看不见脸看不见手脚,我当时吓坏了。 那团黑影跟我说'借寿十年,侄儿无恙'。当时我哪里敢想那么多,只知道不管我肯不肯借寿,它弄死我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你就借了?你以为还能还?"周汀予啐道,"愚蠢。" 可老铁头就像没听见周汀予的话一样,兀自说了下去:"……我答应了。它又说'申时西郊破庙,每五日借三年,切记独身按时来',这不是假的,我每次去破庙,就会有一团黑影准时准点绕在我身上,这是在借寿。 我感觉不到痛苦,却对这东西格外害怕,我真的变老了。今天本来是最后一天了,我以为我就能见到阿章了!它却没有出现。" 何以唤问:"什么药水?" 老铁头摇摇头:"那人没说。味道和白水没什么差别,就是,就是腥了点。" 周汀予:"以唤,这是什么药水?" "此水名叫鬼入梦,使人与鬼通,并无稀奇之处。"解释完,何以唤看向阿秀,"到你了。" 突然被点名,阿秀惊了一惊,道:"我就是昨天收到了信,信上叫我今天申时去西郊破庙,理由也是说可以救人。然后就没有了。" "没有见到写信人吗?"何以唤问道。 阿秀摇了摇头,道:"信是镇子里的一个小乞丐送来的,我丈夫曾经给他看过病,他不识字的,肯定是有人叫他跑腿。" "如果找你的和找老铁头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他在你这要大费周章找人送信,而不是跟老铁头一样直接要你喝药呢? "周汀予疑惑,"难道说,他还怕你一个弱女子不成?还有,我发现这个人,哦不,这个鬼东西很讲究啊,它的目的性很强,不是大街上看见谁就对谁下手的那种。 如果,找上你们的真是同一个人,你们身上肯定有什么相同的、特殊的地方让它感兴趣。 比如,你们都在鳏寡孤独之列,家里除了自己没别人了,那可不可以说,是因为你们势单力薄,看上去格外好欺负,所以它才盯上你们的呢?可莱胡县的鳏寡孤独肯定不止你们两个啊……" "他们有迫切的愿望。"何以唤看了眼周汀予,继而又把目光扫向另外两人,"借寿,是一种仪式,需要双方都心甘情愿才仪式才能达成。 所以借寿者不能强卖强买,必须说服被借寿者,让他心甘情愿掏出自己的寿命,只有这样借寿者才能免遭反噬。 当然,也有贪婪的人觉得自己阳寿过多,主动贩卖寿命,以求买主达成自己的心愿。 可他们不知道,不论出于什么心态,借寿一年,可不是少活一年这么简单,借寿出去坏了天道轮回,于情于理都罪加一等,到时候自食恶果是谁也帮不了的。 且不说这次借寿的是人是鬼,它借满了老铁头的寿命,就必须把阿章送到老铁头面前。这也是,不可违抗的,规则。" "那这么说的话,找阿秀的和找老铁头的就是一个人了。 今天本来是借老铁头寿的最后一天,他把阿章还回来,阿秀看见阿章回来了,自然会对自己丈夫也会回来这一点深信不疑,继而心甘情愿借出寿命。 这一个接一个的,看样子,借寿的人对寿命的渴求程度很高啊。"周汀予道。 这时,阿秀小心翼翼地插话:"我突然想到了为什么它会找个小乞丐给我送信,而不是自己来了。 艾蒿!是因为我家的艾蒿!我丈夫带我住到城郊的时候就说了那里是块风水宝地,春天里艾蒿遍地,我丈夫懂草药,便扎了许多挂房子四周,说辟邪很灵的。我当时还不信,现在想想,是不是就是这个原因?" "如此,那就是鬼,不是人了。"何以唤判断完又轻轻地对老铁头言语道:"寿万不可再借,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老铁头呆滞的目光缓缓沉了下去,似乎是睡着了。何以唤摸出一张驱邪符,递给阿秀说:"拿着,回家去吧。" 阿秀痴痴地接过驱邪符,显然不知道此为何物。 何以唤又补了句:"拿好它,路上没东西敢找你。" 他今天似乎格外耐心。周汀予看着何以唤怜香惜玉的场面,平地一声雷般,脑子里嗡嗡嗡作响,有点乱。 阿秀回去了。何以唤和周汀予却没能落得清闲。 两人走在大街上。西方,刺目的太阳藏进重叠的山峦中,深瓦蓝色的天缀上缕缕浅红晚霞,夜市的小摊已经紧锣密鼓粉墨登场。 周汀予:"你说,为什么借寿的那家伙明明来了却不现身?" "怕我吧。"何以唤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那是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周汀予扁扁嘴道。 何以唤:"本来是该谦虚点的。但是现在,我敢肯定,那借寿的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是我们草木皆兵了。" "噢?" 何以唤笑了笑,道:"厉害的鬼还会怕艾蒿这种低级的驱邪植物?而且我感觉它还是十分客气的,想必也是希望求仁得仁,可是它忘了,借寿本来就不是什么仁慈公平的术法。" 周汀予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问道:"可是如果它很怂的话,为什么能允诺去救阿章和刘大夫?" "或许,阿章和刘大夫就在它手里呢?"何以唤反问道。"这样绕一个圈子,他们不就有条件等价交换了吗?" "你是说!你是说阿章和刘大夫根本不是无界堂抓的?"已经思维定势的周汀予吃了一惊,"会不会那鬼东西就是无界堂里的?不是还有鬼彘吗?" "鬼彘,包括今早的薄锥,这些东西都是无界堂的没错,但汀予你仔细想想,这些东西的出现会不会太刻意了些,把所有矛头都指向无界堂,很容易让我觉得是有人在暗度陈仓。" "所以?无界堂就排除嫌疑了吗?要知道无界堂又不是没底气横行霸道。" 自从基本确定是无界堂抓了陆今,周汀予对其几乎是恨得牙痒痒,下意识就认为天下所有坏事都是无界堂干的。 "我只是觉得事情不能单看表面。" "以唤,"周汀予看向他,酝酿道:"白天里一直没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感觉,你好像对无界堂事无巨细都了如指掌,是不是太…… 还有,我感觉你今天怪怪的,从看到铜锥起就怪怪的,特别是方才你为无界堂开脱的时候,恍惚间我居然觉得,你跟无界堂是有渊源的。" 话毕,周汀予呵笑了一声,仿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何以唤喉结上下抽动了一下,"你想多了。" 不料,周汀予见状却哈哈一笑,反转道:"你紧张什么?我开个玩笑而已,走,吃饭去,吃完去西郊破庙,早弄清楚早收工!" 刚巧,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卖栗粉糕的摊贩。黄澄澄的糕点冒着腾腾的热气,躺在案板上,样子很是诱人。 栗粉糕哇!简直他乡遇故知!周汀予眼睛都直了。 "运气真不错。"周汀予指着栗粉糕,朗声道:"老板,给我来五个!哦不,六个!" 摊主闻言,一面乐呵呵地打包糕点,一面热情唠嗑道:"好嘞!公子不是本地人吧?和朋友一起来的?" "是了,和朋友一起来的。"周汀予一把揽过何以唤,道:"喏,就是他了,这家伙也会做小糕点,还挺好吃的!" 摊主把包好的栗粉糕双手递给周汀予,何以唤忙从腰包里掏碎银子。"呀!这位公子看上去可不像能下厨房的人啊,您真是好福气!" "哪有,哪有。"周汀予尴尬却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之后,听着摊主热情洋溢的送客词离开摊铺的时候,周汀予觉得,他看着他们俩的目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祝福感。 身后—— "阿爹,阿爹,刚刚那两个哥哥长得好好看啊!"摊子后头钻出了一个软软的小女孩。 摊主又望了眼走远的何以唤和周汀予,一把抱起小女孩放在肩上,道:"那是自然了,长得不好看能相互欣赏吗?女儿,你还小,不懂。" 第12章 破案1 西郊破庙,月黑风高。 "吃饱了没?"何以唤看周汀予吃栗粉糕吧嗒吧嗒一路了,好像一点都不担心破庙里会有脏东西。 "呐,留了一块给你。知道你不喜欢甜的,也没多留。" 何以唤接过栗粉糕,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地,愣了几秒。 "我是想,平日里总是你照顾我,给我做好吃的,有机会我也该关心关心你。 "周汀予顿了顿,"虽然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你可能不需要,但我心意到了。" 谢字还没说出口,何以唤就听见一阵空灵的风声,"呼"一下从庙外蹿进了庙内。继而庙内传来细微的谈话声,两个人,哦不,应该是两只鬼。 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听墙角了—— "诶呀,你还敢来?"虽压了声音,但可以听出这是只健康的鬼。至少,需要寿命的不是它。"今天下午来的人你也看见了,不要命了?" "我明明跟那老头说了独身来的,想不到……"这只鬼声音飘飘的,好像随时都能散了一样,"哥,我也是好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功亏一篑啊!借不满约定的年岁,借了也是白借。哎,本来还想在那女的身上捞点的,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 "要不……算了吧……哥,你别难过了……"小鬼安慰之声又小又飘,楚楚可怜。 "我的傻弟弟啊,你活不成了,你倒是不心急。"大鬼叹息。小鬼却没心没肺"咯咯咯"地笑了。 "借寿的小鬼缺心眼吗?"周汀予诧异,"怎么感觉他唯唯诺诺的?" 何以唤:"缺心眼倒不至于,胆子小是真的。比他哥哥本分些。" "既然是本分鬼,为什么搞的这么狼狈?不知道还以为是跟别人干架,被打成了这半死不活的样子。" "……" "哥,我们把人给人家还回去吧。" "你确定?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了。你真不想活了?" "我想活下去。可是,"小鬼又笑了笑,似乎是看开了,"我们也没办法了?不是吗?" "不!"大鬼语气急促了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能死,我答应了咱爹娘照顾好你,你不能死! 人不能现在还,那人肯定不会再莱胡久留的,再等几天,肯定有机会!肯定有的!" "哥……"小鬼叹了口气,"我不想强求的。如果今天下午那人看我们做坏事要收了我们,到时候我们俩个都活不成了。 你下午冒险毁那封信的时候,不就是怕留下蛛丝马迹冲动了吗? 我知道你想保我,不然也不会守在这破庙里收集残存的香火为我疗伤,这都是天意吧,天意让我伤成这样,天意让我们捡到那两个人,我也真的不愿意在阳光正盛的申时进行借寿仪式了。被烈日烤着的感觉,太痛苦了。" "可你,你就这么死了吗?我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报应在你身上?"大鬼伤悲道。 "哎。"小鬼又叹了口气。 周汀予本来听着兄弟情深的好戏甚为动容,可旋即——"什么情况?阿章和刘大夫,他们捡的?" 何以唤没答话,皱着眉若有所思。"不论如何,他们都得把人还回来。" 周汀予突然钳住何以唤的手,说道:"以唤,我觉得那两只鬼是讲道理的,他们怕你,你呆这别动,我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不行!"何以唤坚决,"就算它们修为低下,可到底是鬼,要去一起去,你一个人,绝对不行。" "你听不懂吗?"周汀予直起腰板软硬兼施道,"他们怕你,别说出现在他们面前了,光你一靠近,指不定就是鸡飞蛋打的场面。乖啊,我一个人去,你就算在这看着,也不会让我出事的是不是?" "可……"何以唤整句话没说完,周汀予就一阵风蹿了出去。 他其实很想追上去和他一起的,但此时此刻偏就是挪不动双腿,好像,就好像是被震慑住了——他叫我在这等着的啊,我若不听,他就该生气了。 周汀予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魄力去独面两只鬼,只觉得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有个环节需要自己,自己就顺其自然地上了。 其实,最主要的是,有何以唤当他的后盾,他干什么危险的事都觉得安心。 这个时候,他还执拗又单纯地认为这是自己的成长而非爱情的力量。 大鬼长得人模人样的,就是瘦脱了相寒酸了些,要是有好酒好肉喂上几日,迷倒一众市井女流也没什么问题。 小鬼就比较磕碜了,不是说他长得磕碜,只是表面上看过去,他就是一只鬼彘。 既然是彘,无口无鼻的,还能讲话,多半是被哪个饥不择食的主夺舍了,小鬼夺鬼彘的舍,这种行为,想想都磕碜。 这么想想,事情可能真和无界堂没什么关系。 "真是感人啊!"周汀予拍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大小鬼的视线里。 虽然小鬼只是一团圆滚滚的黑气,但他多半是可以看见的,周汀予这个不速之客让他吓了一跳。 "你……你是今天下午那个?!"大鬼显然也是慌张的。 周汀予和和气气:"不不不,我伤害不了你们的,放心放心。" 大鬼将小鬼护到身后,虽感知到这个人真就是个普通人,但语气里还是防备:"你要干嘛?" "不干嘛。"周汀予欢快地吹了声口哨,"就想问问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嗯?"小鬼从哥哥身后探出头来。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他凭什么管我们的死活,他肯定有目的!"大鬼有些暴躁。小鬼悻悻地缩回了头。 周汀予无奈:"我好端端一个人,哪里说得了鬼话。你们知道的,我身边有个厉害的角色,之所以没让他来跟你们商量,就是我给的最大的诚意。我当然有目的,要开门见山是吧?那好,阿章和刘大夫,在哪?" "哥哥……"小鬼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不敢开口。 大鬼看着弟弟:"不行啊,这样的话,我们什么都没了……" 两鬼踌躇之际,周汀予道:"活着的时候做一个好人,死了做一个好鬼,苍天会善待你们兄弟俩的。" 不料,语重心长的一句激起了大鬼冲天的怒气—— 只见大鬼一阵光掠到周汀予面前,一副目眦尽裂的鬼样差点把周汀予吓得魂飞九天。 可他也就只能吓吓人了,作为一只鬼,他的攻击力几乎为零。庙外,何以唤拼命压制自己想上前把恐吓周汀予的大鬼撕成齑粉的冲动。 周汀予一面安抚自己受伤的小心脏,一面听着大鬼咆哮——"善待? 什么善待?我们俩兄弟活着的时候本本分分做人,可怜死得早,也本本分分做鬼,我们做错了什么啊? 要把我们弄得这么惨?不过是回家,谁知道碰上两队人马打成一团,把路都给挡了,我们想悄悄从中间挤过去,也不碍谁的事不是? 可是,可是一个为首的家伙猛使灵力,殃及我们,把我们震到了路边的林子里,我还好只是没了法力,我弟弟,我弟弟就直接被害得肉身粉碎,魂灵出体,奄奄一息了,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捡了彘脑子笨的鬼彘,我弟弟早死了!早死了!" "等等,"周汀予有些了端倪,"你是这个时候捡到的阿章和刘大夫?" 大鬼情绪波动得厉害,喊完那一串怀疑还沉浸在自己"天道不公"的怨气里,答话的是缩在一边的小鬼:"我们受了伤就晕过去了,哥哥跟我说过,第二天天没亮,他看见晕厥在路中央的阿章和刘大夫,以为是有人和我们一样倒霉,想着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就帮,所以趁着天没亮把他们一起弄回来了。你知道的,我们鬼,最好不要见光。" 周汀予:"这么说,是两队人马其中一队落下了阿章和刘大夫?这俩队什么人啊,怎么就打到一块去了?" "我怎么知道什么人,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打到一块?还能为什么,相互看不顺眼呗,狭路相逢了能不干一架吗? "大鬼骂道,骂完了又说:"还有,那两人绝对不可能是被落下的,当时路上被收拾得很干净,根本看不出打斗的痕迹,那些人再马虎也不可能看不见还有两个人吧? 亏我当时蠢到觉得他们也只是过路人,后来打听了才知道,他们分明是被抓了又被扔了。" 周汀予:"打架的两路人,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比如服装啊武器啊之类的?" "你有完没完?"大鬼不耐烦了,"开始以为你是来帮忙的,现在怎么感觉你是来调查的?去去去,我们俩兄弟都自身难保了,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周汀予看大鬼有带着小鬼走的意思,连忙拖住,"不是,你多答几句也不会少块肉不是?好人做到底嘛!" 大鬼不理,非要带着小鬼走。 "喂!"周汀予决定来硬的,高声道:"你们现在出去可以,别怪我没告诉你们,那个红衣服的就在外面,他脾气可比我暴躁,保不齐你们就看不见明天的月亮了。" "哥哥……"都要走到门口了,小鬼轻轻地喊了一声,似乎是害怕了。 于是,两只鬼心有忌惮乖乖回到了庙内。虽然大鬼一脸不屑,小鬼根本看不见脸,但周汀予就是觉得自己帅呆了,居然可以让两只鬼言听计从,这绝对是要记录他周氏史册的风光事迹。 "打斗的人有没有特殊之处?"周汀予又问了一遍。 大鬼:"两队人穿得很整齐,衣服还时不时会发亮。天太黑了,具体穿了什么也不知道。" 周汀予:"会发亮?" 这时,小鬼声音幽幽响起:"发亮应该是外衣上的金属纹绣反衬了月光。而且亮斑在后领,形状大概像个镂花的月牙。" "月牙……"周汀予总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图案,眉头一紧问道:"或许,你们知道无界堂吗?" 大鬼像是听到了什么噩耗一般,护着小鬼连连后退了几步,"什么?无界堂?" "嗯?你知道?" "……"大鬼话还没说出口,庙外亮起的一片褐绿色强光就刺过破旧的门窗,继而"哄"地一声巨响,是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了。 大小鬼连忙避退三尺又是躲光又是捂耳朵,周汀予却顾不上自己五感上的冲击,脑子里嗡得只剩一个念头——不好!以唤还在外头! 明明自己都不着四六,还要关心别人。 第13章 破案2 "以唤!"周汀予叫喊着跑了出来。这时候外面夜色一片祥和,强光已经暗了,只何以唤的方向,有一块掌心大的同样的褐绿色的光。 周汀予望望庙口比水缸口还大几圈的椭圆形坑,又望望何以唤,嚷道:"怎么回事啊这?" 此时大鬼小鬼看没什么危险,也灰溜溜跑了出来,跟着周汀予望望这又望望那。 突然,他俩一个激灵,连忙退到周汀予背后躲了起来——黑暗中的何以唤走了过来。 "一个,老朋友。"何以唤摊开掌心,是一只会发光的小乌龟,懒懒地缩在墨绿的壳子里,看见周汀予,悄悄探出头来,睁开小小的眼睛一通打量,矜持娇羞的小模样很是讨喜。 "这坑,它砸出来的?"周汀予诧异。 "这是,它的仪式。在喜欢的人面前,它想展示自己最骄傲的样子。"何以唤把小乌龟渡到周汀予掌心,"它很喜欢你。" "是吗?"周汀予看着这小家伙嘴角忍不住上扬,一面逗弄着它一面像哄小孩子一样说道:"神奇的宝贝儿,还能变大变小呢?有名字吗?" "有。"何以唤说道,"叫八蛋。" "八蛋??"周汀予眉毛抽了一抽,"哪个八蛋?王八蛋那个八蛋?" 何以唤点点头。"嗯。" "这名字谁取的,真够别致。"周汀予还是笑着,似乎认同了这个糟糕的名字,他看着小乌龟,亲切地喊着:"八蛋,八蛋,反正我不姓王,你要有姓了,也是周八蛋。" 趴在掌心的八蛋无奈一撇头,什么德行? 乌龟虽新鲜好玩,但周汀予却没有玩物丧志,这是只灵龟,和普通小动物不一样,逗过了便好,最好不要冒犯,如此想着便要还给何以唤。 可不料这小家伙像是赖上自己了,愣是扒着掌心雷打不动,哄了两句,才稍微肯屈服,转移阵地爬上了肩头。 对此,周汀予只得无奈笑笑。 大小鬼自然是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何以唤在这站这,谅他们也不敢偷偷开溜。 周汀予看了大鬼一眼。 大鬼自觉接话:"无界堂,本来是不知道的,这段时间却听说了。像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孤魂野鬼,没什么本事,就是消息比常人灵通了些。 最开始是鬼彘,三只两只的,谁也没在意,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整个莱胡县的孤魂野鬼都在传好日子来了好日子来了,我一打听,说是要去投靠什么无界堂,投靠上了,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 "那你们去了吗?"说话的是何以唤。 大鬼:"当然去了啊,谁不想过好日子。当天我和弟弟就随大流去了。" 周汀予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发现吗?" 大鬼却摇了摇头,"没有。不知道是不是去晚了,我们到的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鬼,哪有什么无界堂啊! 然后第二天夜里,我和弟弟就碰见了打架的两队人。再往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如果说打架的一方真是无界堂,那另一方又是谁?如果还有厉害人物来了莱胡,我没理由不知道啊!" 八蛋趴在周汀予肩头,似乎听得分外专注。何以唤看了看八蛋,他们目光交接了片刻,都保持缄默。 "不对啊!"周汀予对大鬼道,"在此之前,你潜意识里是应该是不惧怕无界堂的,那为什么我刚刚提到无界堂的时候,你那么惊慌?" 大鬼被点名反驳,显然还没组织好语言。小鬼这方面明显稳妥很多,他说:"因为我们后来又听说,无界堂其实是打着招兵买马的旗号来收魂的,很多好鬼没能幸免于难。 我们算运气好的那批,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够了魂魄。" "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这句话其实是周汀予自己问自己的,可大小鬼都听进了耳里,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 所幸,能问的都问了,还算有收获。无界堂的事暂且压一压,当务之急是威逼利诱大小鬼把刘大夫和阿章交出来。 他们二人很可能与无界堂有过接触,救了他们,也好进一步攫取有价值的信息。如此,一箭双雕。 周汀予:"那阿章和刘大夫,人在哪?" 斗转的话锋让大小鬼愣了一愣。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命都要没了的话,强不强求又有什么差别呢?大鬼拼了命也要保弟弟的决心,坚若磐石不可撼动。 他十分激动:"我知道你很厉害,弄死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大鬼看了看何以唤,何以唤冷漠抬眸。 "你们能理解吗?我和我弟弟相依为命,我作为哥哥,长兄如父,我要保护我弟弟,他现在快死了。 那两个人是我们捡来的,没有我们,他们早死了。而现在,只有他们的亲人会心甘情愿借寿给我们,他们是我们的救命稻草,你们知道吗?你们活地安稳,能明白这种心情吗?" "能。"何以唤缓缓吐出一个字。八蛋也不知想活动活动筋骨还是怎么样,突一下扑去了何以唤肩头,伸长脖子仰着头,略带怜悯地看着他。当然,周汀予没有多想,也读不出动物脸上的怜悯。 何以唤继续道:"所以,我不想你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借寿虽有效,但代价不菲。 你们说你们是本分鬼,只想活着,可你们一旦用了这种秘术,想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能的。 厉鬼何来?要么是生前怨念太重,死后怨气难消难解,积压而来,要么是你们这种,因为沾了不该沾的东西,变化而来。 你想你弟弟一着不慎化为厉鬼六亲不认吗?厉鬼的下场有多惨你们心知肚明吧?" "不!不会这样的!我没想伤害谁,借寿我没有多借,老铁头十年,刘大夫妻子十年,二十年而已,他们不会死,我弟弟也能好好活着!"大鬼咆哮。 何以唤厉声:"愚蠢!借寿坏了天道轮回,割去寿命已求达成心愿的人,更是法理不容。他们会死,而且不得超生。" "危言耸听!"大鬼抱着头咆哮声更大了。小鬼扯了扯哥哥衣角,像是安抚般喃喃:"哥哥……" 何以唤似乎不愿与他争执了,冷声道:"你们根本不了解这世上的规则,好自为之吧。明日亥时,就在这,我要看见失踪的那两个人。" 说完,他拉着周汀予消失在黑暗里。 县衙厢房。夜已经很深了。 折腾了一天,周汀予信任何以唤也没再问东问西,看见床榻倒头就睡,不久,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坐在床沿的何以唤喊了两声他的名字,确认他是睡熟了。 何以唤放轻脚步离开了周汀予的房间。早在破庙外,他和八蛋就约了在县衙两里外的桥头私下见一面。 八蛋是灵龟没错,可它真没有什么名贵出身,小野龟一只,几百年前被当归仙首捡了回去,随便养养竟养出了一身灵气。 没过几十年,何以唤来了,它还因为觉得当仙首对何以唤比对自己好,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现在,看见自家主人转了世还对何以唤这小兔崽子那么好,心里仍有一丝丝不服气。 叙旧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也是不可能的。 八蛋是会讲话的。不仅会讲话,摇身一变就是一个穿着竹青衣裳的干净爽朗的小少年。 说到这个,修成人形的时候,八蛋还为自己的名字跟长相格格不入而又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何以唤,你搞什么?好不容易遇见主人了,你还不让我跟他讲几句话?" 何以唤:"我怕你会说漏嘴。" 八蛋:"??你瞒了他多少?不会全部都没跟他说吧?" 何以唤点头。八蛋一脸不可思议,它说:"你打算瞒多久?要知道,从当归山瞒到无界堂,可不是一个小工程,你能瞒多久?" 月光下何以唤眼睫微颤,他道:"我也不知道,无界堂出了点乱子,能瞒多久是多久吧。" 八蛋看不得他这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吼道:"何以唤!你以前就是这样,你现在还是这样,一遇上你师父的事就畏首畏尾顾虑重重。 当初一统恶灵收编无界堂、化名茕易号令四方的时候你是多么威风! 面对事实而已,你怎么就不敢了呢?你到底是怕无界堂生变会有危险?还是怕当年放出山灵的错误被现在的周汀予想起呢?" 八蛋咄咄逼人,讲的全是何以唤心里话。如今,也只有在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何以唤才能找回一点当初的自己。 他静静地开口:"再给我一点时间。配合我,好吗?" 八蛋叹气,"除了妥协我还能怎么办?活了几百年了,还是这么不省心。" 何以唤:"那说正事吧。两个月前那个误闯当归山的少年怎么样了?你又怎么到这来了?堂内还有人来吗?" "总说我闲散,不管堂内事物吧,关键时刻,你不还是问我! 不过,说到这小子,他也真够倒霉的。几百年了,除了他从没有人以身犯险试过当归山上的封印,谁也没想到封印之力如此可怕,堂内人又都是恶灵出身,医术不精,他皮外伤很重,用了些药,醒是醒了,神智却有些不清。还没死,但再找不到救治之法,离死也快了。他什么人啊?你认识?" "他叫陆今。"何以唤顿了顿,"汀予的朋友,好朋友。" 第14章 破案3 八蛋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对劲,连声安慰:"诶,别难过,别难过,主人这辈子是人嘛,人之间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交往的。" "不过,如此我算是想明白了,这招走的也真够险的。你当初本来应该闭关的,我还奇怪你扯了他的穗子神神秘秘去干嘛? 原来是找个理由好拐跑周汀予啊。无界堂明明是捡了陆今,你偏偏要弄成是无界堂抓了陆今,然后顺理成章拉周汀予出来跟你培养感情,最后把陆今还回去。 "八蛋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扶额道:"这种又蠢又险还背黑锅的招,也只有你为了你师父才使得出来了。" 其实,一切也是机缘巧合,再加上何以唤刻意为之,局面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途径琼之擦肩周汀予在前,发现陆今误闯当归山在后,以时禄侯府吊穗为引两者串成一线,便顺应天意地设了这么一个计划。又蠢又险又背黑锅又怎么样?何以唤一刻也不想等了。 何以唤:"本来其他事我不想管的……" "还有其他事?"八蛋每天吃吃睡睡,非著名事件一概不知。 "就是极南的流水村和这儿,发生的失踪案。"八蛋"噢"了一声,联系破庙庙口发生的一切基本懂了。 何以唤继续道:"可是,出了岔子。我怀疑失踪案的背后是有人想练抽魂术。并且,这件事很可能和无界堂脱不开干系。" 八蛋听了一惊。"抽魂术!?这怕是想成仙想疯了吧?这种禁术都敢用?我记得抽魂术要三男三女,修炼起来细节繁琐,一不小心就走火入魔肝胆俱裂。莱胡现在失踪多少个了?流水村呢?还和咱们家脱不开干系?" 何以唤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八蛋,一脸诚恳地说:"为了圆陆今的慌,我与汀予说抽魂术要四男四女……这点你切记帮我隐瞒。" 八蛋扶额:"可真有你的。何以唤。" 何以唤看着八蛋说了声谢谢,便从袖口掏出了那只冰若寒霜的薄锥,八蛋一见,又是一惊。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带这种低阶武器出门了?"见何以唤腰间空无一物,又问:"你宝贝扇子呢?" "咳咳……扇子说来话长,不提也罢。薄锥是莱胡一失踪少年的父亲发现的,少年名叫徐宗尹,他的贴身钱袋连着薄锥一起被人订在了大门上。" 八蛋:"所以你觉得,人是无界堂抓的?这也太明显了吧!" 何以唤点点头,"就是很明显。我认为是有人故意要把脏水泼给无界,而他们不知道无界堂堂主茕易就在莱胡。 关键在于,不知道谁给他的底气,让他能拿无界堂挡箭。而且,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堂内的人,我们的人。" 八蛋:"哎,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无界堂地在忘川生活虽深居简出低调了些,但还算安居乐业,日子一年好过一年。 居然还有家伙心怀不轨不知足,要知道身为恶灵,早在当初治服山灵的时候就该死了,是你,你给他们留了条活路,哼,忘本之人,最为不齿!" "可能是想成仙,可能是想换个活法,无论如何,要堂内真这样一个败类,我保证,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何以唤必须查出谁是幕后黑手,无界堂虽然一直背负着罪人的枷锁,但这些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戴罪立功,他眼里早容不下一颗沙子——有人想挑战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制度,那来啊,谁死谁活,奉陪到底。 "还有,我这次是单独出来的。齐徨本来想跟我一起,我拒绝了,你知道的,我独来独往惯了。 不过想到这,我又要批评你了,何以唤,你太不够意思了! 找到我主人了都不第一时间跟我说,要不是我大老远听见周汀予声音分外耳熟飞了下来,你打算私藏他到什么时候?太过分了你。"八蛋撅起嘴,表示生气。 "当时时间紧迫……"何以唤不想解释他的私心,随口搪塞过去就换了个话题,"忘川一切都好吗?" 八蛋:"都好都好,齐徨这只恶灵啊,对你忠心耿耿的,你不在,堂里堂外全靠他打理了。 你真该带着主人去见见他,劳动楷模,恶灵标杆,要人人都像他一样多好啊!" 说起忘川,本是当归东侧的一江死水。当年师父走后,何以唤化名茕易戴起幂篱,收服一众恶灵扎根在这,他施法引渡,忘川水清如许。 忘川离当归山很近,这里是何以唤的第二个家。无界堂由恶灵里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最开始是忘川的守卫者,后来有人觉得自己力量不够保护不了家人,想修法自保,何以唤也批准了,并且身体力行地教他们,齐徨是最认真也是进步最快的那个。几百年过去,齐徨誓死效忠茕易的决心,何以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忘川也有孩童嬉闹,也有市井门廊,也有人生百态。可,生活在忘川的几百年仍旧难逃漫长与孤独。 何以唤知道,守着忘川水也是守着当归山,他在赎罪,这些热闹不属于他。 恶灵对他,或奉在神坛,或避如蛇蝎,而这位老朋友,当初也只是一只不通人语的灵龟而已。 几百年,何以唤潜心闭关修炼了不少道法,或正或邪,功力大增也性情大变,当初当归山腰那个爽朗无邪的孩子早已死在了遥远的记忆里。 有时候,一身玄衣坐在忘川江水旁,凝望当归山,从日出到日落,他心里脑里,也只剩那个白衣飘然的当归仙首罢。 现在的他,沉冷内敛而且孤独,清寒的忘川水浇凉了他的心,周汀予是唯一的解药。 "好了。何以唤。"八蛋看他没讲话,安慰道:"这些年,我知道你辛苦,没人跟你抢主人,我知道不跟他坦白是为他好,所以你放心,我帮你保密。 至于内鬼,如果你不方便我就忍痛离开主人一两天去通知齐徨,让他先查查堂里是不是有什么异动。我够意思吧?" 何以唤轻轻点头:"谢谢。不过,还有一件事。" 八蛋:"说吧。不差这一件。" 何以唤:"把陆今送去北漠。" "北漠?"八蛋疑惑,北漠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除了一座名为"肆"的石牢只剩满天的黄沙。 何以唤:"嗯。让肆里的人先好生看着,日后我会亲自把他带出来。" 八蛋听懂了,不禁感叹道:"何以唤呐何以唤,做戏做全套,真是为难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何以唤却自动过滤他的揶揄,补充道:"北漠那边,切记一切保密。" 八蛋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了。" 何以唤:"谢谢。" 听言八蛋嘚瑟地笑笑,旋即变回乌龟的模样,道:"仁至义尽了兄弟,再不回去天都要亮了。" 八蛋回县衙看了一眼周汀予就去忘川了。何以唤跨进厨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东方朝阳红火,阶梯状的云彩一层一层由金黄变为橘粉,铺满整片苍穹,日出之景蔚为壮观。 不久,周汀予也醒了,发现何以唤不在厢房,连头顶日出盛景都视而不见,一阵风就跑来了厨房。准确无误料事如神,何以唤就在厨房煮早膳呢。 继而,厨房的景象也变得壮观。 一完全不像厨子的红衣男子掌勺得心应手,一完全不像炊事的白衣男子烧火眉欢眼笑。关键,白衣男子手里扇火的工具,居然是一柄精雕细琢的楠木折扇! 怪不得,八蛋问起宝贝扇子的时候,何以唤说不提也罢。 如果被八蛋知道,这把扇子就是何以唤佩带了许多年的贴身法器—— 慎终,它哪里能忍住捶胸顿足高呼一声"暴殄天物"啊! 而物主何以唤自然是不在乎的,只要周汀予高兴,别说是法器,他命都可以不要。 用过了早膳,周汀予在房内把玩着慎终,福至心灵问道:"以唤,这扇子上画的是什么地方啊?有山有水的。我还好像在哪见过这山……" 慎终扇叶上画的是当归忘川的景致,是周汀予前世的亲笔画。 何以唤半遮半掩回答:"画的是我和师父隐居的那边山水,他亲手画的。" 闻言周汀予脸色一变,"呀!师父他老人家的亲笔画?你现在才说?造孽造孽,我平常拿它来扇火打风的,你都不心疼?" 何以唤微笑摇摇头,"这把扇子名叫慎终,慎终有灵,它既然认你,随你摆玩,我有何可心疼的?" "哈哈原来我还挺讨这些灵物喜欢的。不过既然是这么珍贵的东西,又是你的法器,我总拿着扇火也不像话,呐,还给你。 "周汀予得意收起慎终递给何以唤,又感觉周围少了些什么,于是问:"诶对了,八蛋呢?还没起床?" "它有事,离开一天,还会回来的。" "嗯好。"周汀予道:"……不过,今日亥时大小鬼会带着人赴约吗?" 何以唤点点头,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也无路可走了,放心吧。而且关于打斗的那两队人马,我们还要问问阿章和刘大夫。" "以唤,抓徐宗尹阿章刘大夫的,是一个人吗?"周汀予问。 何以唤点头。 "是无界堂吗?" 他知道,周汀予仍怀疑自己偏袒无界堂,他在试探。他给不出确切的答案,模棱两可道:"是或不是,皆有牵连。" 第15章 破案4 "周公子——" 这时,王植的喊声穿墙而来,也算解救了这个这段对话。 何以唤灵力一推,门开了,王植见怪不怪,走进来客套了几句安好的话。当然,看他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就知道他肯定不止是来问安的。 周汀予:"王大人,这才一天不到,计划就遇阻了?" 王植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昨日何公子说的,要我散布消息,说少年失踪案抓获了嫌疑人,快要结案。 要徐老爷对外宣扬他重金请来了一位绝世高手,有了儿子的线索,并扬言兹事体大要报给朝廷。这些事我们都一五一十照办了,分毫差错也不敢出啊!" 周汀予:"对啊,那你还愁什么?" "可是,我良心有愧啊,明明什么都没办成,老百姓听了消息在外头歌功颂德的,我实在寝食难安……如果日后还有弱冠男子失踪,你们又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所以,你就一大早到我们这来哭诉了?"周汀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王植,"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但如果今晚阿章和刘大夫出现在你面前,你的良心会不会安一点?" 王植听言,面上覆上一层喜悦:"周公子找到阿章和刘大夫了?" 周汀予却笑眯眯地展示何以唤:"不是周公子,是何公子。" 却听何以唤淡淡地开口:"今日亥时,不必多问,不必同行。" 于是,本来满肚子疑问的王植一下子吃了瘪。 这时,何以唤又道:"巳时,秘密集中莱胡所有弱冠左右的男子。" 王植下意识表示不懂:"嗯?" 周汀予为他的智力感到无奈:"不是王大人您担心以后还会有人出事吗?何公子这是帮你,让你有备无患呢。" 王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客客气气地告退了。自己人到中年,反应力哪里比得上年轻聪颖的小伙子! 虽然反应慢了些,好在王植办事效率还行。不到巳时,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二十余个年轻的男子集中在一处偏僻的院子里。自然,这些年轻男子,良莠不齐。 修炼抽魂术虽以德行兼优的弱冠男子为最佳,但保不齐幕后黑手退而求其次向这些平庸之辈下手。安全起见何以唤全部施法保护,不给对手可乘之机。 院内的男子不知道县令把自己集中到这来干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可何以唤前脚刚踏进院落,这些男子就像是被他的气场威慑了一样,一下子安静下来。 周公子后脚跟进来,拍了拍手,道:"保持安静,很好!" 王植最后进来,他作为县令,向这些不明所以的男子们解释道:"今日集中大家,是为长远考虑。县里最近发生的失踪案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 虽然真相快水落石出了,但为了日后的安全,这位何公子会做些事,保护大家不为他物所扰。" 王植刚说完,何以唤手内那柄名为慎终的折扇一展,一页清冷的银光飞出扇面,在空中化为二十余缕银丝,从眉心穿入这些男子的体内,顿时这些男子周身溢出淡淡的银光。何以唤收起慎终,旋即那些银光又自动暗了下去。 慎终施法设立屏障,接收者通常是没有意识的。这些年轻男子睁闭眼的瞬间就会忘却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而王植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来来来!"周汀予从口袋摸出一沓平安符,对这些男子道:"一人一张!不能多拿哈!" 何以唤和周汀予一早就商量好了,尽可能不暴露特殊之处。 王植自然也不例外,趁他瞠目结舌之际,何以唤轻轻一抹,他记得的也只是这些男子人手一张的平安符。 算是,又完成一桩事,功德一件。 这日,莱胡县城表面风平浪静,却不知有多少暗潮汹涌。 亥时将至。此夜无月。 "咕噜咕噜咕噜。"大板车车轮磨过碎石的声响。 何以唤和周汀予已经到了破庙。庙内太黑,何以唤怕周汀予看不清路被绊倒,燃了一团小小的火。火光微微亮,是鬼魂也可以适应的明度。 "来了。"何以唤说。 旋即他们就看见大小鬼费力地推着一辆大板车,走了进来。车上安详地躺着两个人,是刘大夫和阿章。 大鬼道:"看见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我们每日喂他们喝水,还没死。" 何以唤走上前一看,道:"安宁咒。" "什么是安宁咒?"周汀予问。 何以唤:"安宁咒,中咒者呈昏睡状,无悲无喜。" 周汀予:"那可解吗?" 何以唤点头,神色却沉重起来。"可解。但如此一来,他们知道的,怀疑也只是皮毛。" "那先解咒吧。"周汀予知道何以唤一向冷漠,并不在乎这两条性命。可如今有人对自己有所寄托,他不想食言。 何以唤扬手,一顿银光从掌心流泻,他闭上双目,银光混着灵力灌入阿章和刘大夫体内,直达肺腑,冲破了安宁咒。 何以唤睁眼,银光也散去。 他道:"就算是他们只知皮毛,我也会救的。" 周汀予知道,他这句话,是在安抚自己。 须臾,板车上的人醒了过来。 阿章身板瘦弱,面相温和;刘大夫健壮一些,面色也很和悦。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破庙,周围还围了好些陌生人,他们显然有些不安。 "你们什么人?"刘大夫起先问。 大鬼心虚往后退了一步。 是周汀予接了话:"城郊的阿秀每日都打理草药,等待丈夫回家; 西街的铁铺歇业好几天了,老铁头很挂念他的侄子。" 闻言,阿章和刘大夫陡然一脸动容。 周汀予指了指大小鬼又道:"数日前,是他们救了你们,不必害怕。我姓周,我旁边这位公子姓何,我们是来接你们回家的。" "谢谢。"他们颤颤巍巍吐出两个字。 周汀予:"但是,回家之前,还有几个事要像二位打听。" 阿章平复心情,道:"知无不言。" "你们是如何被抓的?知道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吗?" 刘大夫和阿章目光交接了片刻,答话的是阿章:"那是一个晚上,我出门给叔父买酒,为省时间我抄近路拐进了一条黑巷子。 然后就不知道被什么迷晕了,再醒来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密室里,不久刘宵也被关了进来。 他和我一样被迷晕了。但这个迷药药力不大,过了一会他也醒了。 我们知道,我们被绑架了,而且情况不容乐观。密室石砌,暗无天日。 好在,每日都有人用暗格送饭,大概是两天后,一个男子掌灯走了进来,光线太暗了。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很年轻,穿得也很体面。再然后,我就没有记忆了。周公子,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什么人?" 周汀予努了怒嘴,心想:他要能确定那些是什么人就好了。 这时,刘宵也就是刘大夫道:"进来的那个年轻人,他身上有股党参的草药味。我是大夫,我不会闻错的。 党参补中益气,而他年轻力壮的,我猜多半是他家中有人在长期服用这味药,他日积月累沾上了。" "可党参这种草药太常见了,这该从何查起?"周汀予喃喃。 何以唤:"不难。既然那人携亲带眷的,多半已经在莱胡定居了一段时间。 而莱胡的药铺不过那么几家,如果对药铺逐一盘问,问他们有向谁长期供应党参这味药的话。很快,目标范围会缩小很多。" 周汀予听完连忙点头表示赞同,"以唤你太聪明了,这件事我回去跟王植说,他官字两张口,办起来比我们轻松。" 一直躲在一边的大鬼看周汀予他们快商量完了,抓紧机会悻悻道:"那,周公子,你们的事情快水落石出了,我也按照你们的要求交出了人,能不能大发慈悲,救救我弟弟……" 周汀予有些为难了,他看了眼何以唤,何以唤淡着眸子一言不发。"这……我无能为力……" 小鬼还是那副黑魆魆的鬼彘模样,周汀予却从他的言词里听出了一份通透生死的明亮:"哥哥,我还能撑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们兄弟两个都要开心地度过才行啊。" 明明是他人争斗的受害者,为何要承担这份心酸?周汀予看着大小鬼,第一次为无可奈何深感无力。 "回家吧,哥哥。"小鬼说。 这时候的周汀予,以为这会是他听到的,小鬼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第二次见到小鬼之前,他也问过何以唤很多次,那天是不是真的没有办法救小鬼了,何以唤都从来只是笑笑,转言其他。 王植带着老铁头和阿秀在县衙门口望穿秋水,盼来了刘宵和阿章,直接喜极而泣。阿章看见老迈的叔父,顾不上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忽一下就哭出来了。 何以唤目睹这些人久别重逢,眼中说不来是什么神色,大概是羡慕吧,这些人可以没有顾虑地,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可周汀予就没有精力去品味这样那样的情怀了,他现在正倚着柱子犯困,这两天忙来忙去的,可把一贯好吃懒做的他累坏了。 最后,何以唤操动慎终给阿章和刘宵加了层保护障,这件事才算彻头彻尾地了结了。 此夜无梦,但愿明日一切平安。 第16章 陈夕1 "夕儿,回来了。"一个气色不佳的中年女人靠在自家院子里的藤椅上,对正走进来的年轻男子道。 那是他的儿子,名叫陈夕。陈夕放下手中的草药,蹲在女人面前,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娘,外面有风。" 陈母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着道:"没事,今天日头好。" "那我先熬药,您休息休息。"陈夕说完,拿起药包就要去了。这时,陈母喊住了他:"夕儿,你脸色不好,是出什么事了吗?" 陈夕笑笑,安抚母亲道:"没有,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说完,便去了厨房。 知子莫若母。今日取药的时候,陈夕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知道,最近风声很紧,马上就会有人查到自己。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到莱胡将近一个月了,忧心忡忡,发生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陈夕与无界堂是利益相关的合作关系。在此之前,他其实对无界堂一无所知。 一年前,经父亲牵桥搭线,和无界堂的一名叫黎黔的男人见过一面后,他们就断断续续有了为数不多的交集。 陈夕天资聪颖,骨骼清奇,黎黔教他的,无论是安宁咒还是抽魂术,一经接手他都消化得很快。 按照计划,很快,手下的人拿住了阿章和刘大夫,抽魂术的炼化马上可以正式启动。 但就在他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的时候,父亲一纸飞书,勒令他勿轻举妄动,大计且先延后。 父亲的图谋,陈夕多半是知道的。抽人魂为己升仙,有违道义,陈夕也是知道的。 可陈夕还是对父亲的各种指令言听计从,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父亲所看重的,只有他一次次滴水不漏完成了父亲给的任务,他才能感觉到,自己为人子女的价值。 但,他并不了解他的父亲,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定居在哪,甚至他的模样他都没仔细看过。 他只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一个他母亲深爱着的男人。所以,也是天性使然,他乐于承担这一切。 抽魂术不仅要人魂还要鬼魂,鬼魂越多越好。为此,陈夕不得不带着母亲踏遍群山,收纳鬼魂。 父亲留给他的可用之人不多,他知道这是为了不走漏风声。 莱胡极北,除了弱冠的少年,例行公事般他还要收取一些鬼魂。 本来只要施一些术法等他们自投罗网就行了,但这次他却依言放出了"无界堂招兵买马"的假消息,父亲这次突然要将无界堂翻上明面,陈夕不知为何。 黎黔来去无踪,一般只在必要的时候出现,陈夕自认为这一年与黎黔合作愉快,借用一次无界堂的名号无可厚非。 可不料,就在陈夕给阿章和刘宵施完咒,一行人走在路上的时候,黎黔的人和他们狭路相逢,来者一身怒意,既然又是狭路相逢自然脱不开一场恶斗。所幸正主黎黔没来,陈夕险胜。 至于刘宵和阿章,陈夕留了一份悲悯,既然父亲说大计暂停,那么这两个人的命,就先交给上天决定吧,是死是活,全凭造化。也于是,大鬼小鬼捡到了晕厥的阿章和刘宵。 火苗了出来,药炉咕噜作响,陈夕却有些出神。除了担忧,他内心疑惑更多,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把冒着与黎黔反目的风险把无界堂亮出来,可父亲的筹谋精准无比,甚至掐准了时间要他把薄锥连着徐宗尹的钱袋订在徐宅。 陈夕不得究竟,只得说服自己,父亲自然有父亲的考量,他敢做的,一定是他能做的。 "夕儿!"陈夕听到母亲的喊声,连忙端起药炉走了出去。 "娘,莱胡您待的可习惯?"陈夕一遍倒出药汤一边问。 陈母慈眉善目,年轻时也该是副温柔可人的好模样。"习惯。只要我们母子俩在一起,哪里都习惯。" 陈夕试了试温度,确认药汤没那么烫嘴了,才给送母亲,"娘,这一年您受苦了,应该很快就不用再如此奔波了。到时候我买一处安宁的院子,您在那可以好好享福。" "夕儿,娘不愿享福,只要你平安就好。"说完,陈母低头喝药。她身体不好,再加上这一年四处奔波气虚得厉害,几乎全靠汤药养着。 用完药,陈夕看着母亲睡下了,才安心又出了门。 这一天,黎黔会来找他。 另一边,王植提着一份名单又到周汀予这来拜访了。这次,他终于不是一脸苦丧,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周公子!"王植扬声喊着,一进门看见两个人,又道:"周公子与何公子真的形影不离,在哪都出双入对的!" "怎么?不行吗?"周汀予将军道。 王植听完立即堆笑:"行!那哪敢不行。两位公子是下官的恩人,你们之间和和睦睦欢欢喜喜,也是下官的福祉啊……" 周汀予受不了他这样恭维,抬手喊停道:"说正事。" 王植连忙呈上那份名单,道:"正事正事,您命令查的事情有结果了,就是这几户人家有长期采购党参。" 周汀予:"问过了吗?" "问过了,大都是莱胡本地人,只有这户,"王植指着一个名字,"是一个月前搬来的。" 所指之处,"陈夕"二字赫然。 周汀予:"去过陈夕家了吗?" 王植摇摇头:"没敢贸然行动,怕打草惊蛇。" 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何以唤道:"去陈夕家,立即出发。" 这次执勤可谓大张旗鼓,把之前散播的"快要结案"这一消息落了实。 城内无数双眼睛盯着县衙出行的队伍,总有那么几束异样的目光在惴惴不安。 队伍是用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亮相自然不用何以唤和周汀予,他们绕了小道,早在王植之前就打了先锋。 "果真一股中药味。"周汀予站在陈夕家门口,评论道。 何以唤叩响了门环,不久,陈母闻声开门。 "夕儿,忘带钥匙了?"话刚说完,她发现来者并不是自己的儿子,面容一惊。"你们是什么人?" "伯母,家里就您一个人吗?"周汀予看陈母长相亲切,不禁柔声问。 陈母:"我儿出去了。你们认识他?" 周汀予随口扯谎:"陈夕嘛!认得认得。"说完就毫不客气地往院子里走。 陈母也没拦着,只听他又问道:"伯母,您身体不好?" 看人都进来了,她虚掩上门,道:"老毛病了,没大碍的。" 周汀予环顾四周,企图发现点蛛丝马迹,可这处院子出了药渣和药香,什么特殊之处都没有。他撇了眼何以唤,何以唤仍在细心审查。 "陈夕什么时候回来您知道吗?"周汀予想从陈母着手,又问道。 陈母这时猛地咳嗽了几声,表示自己不知。周汀予看她咳嗽,一晃神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于心不忍,连忙上前为想她顺了顺气。 就在还没触到陈母的背的时候,周汀予猛地感觉手背被什么东西打击了一下,一阵麻痛传上心头。没能缓过神去看发生了什么,何以唤就倏地挡在了自己面前。 是陈夕…… 只见陈夕怒步而来,恶狠狠地扬着拳头奔向何以唤,何以唤亮出慎终,扇叶一挡,把陈夕引到了不会伤及周汀予的地方。 不知是刻意规避还是感觉小题大做,他们都没施用灵力,只拳脚过招,陈夕虽然不弱,但何以唤存心让他。 打了三个回合,见对方仍不依不饶,何以唤才正面出击,将右掌不偏不倚落在他左肩。陈夕败下阵来。 "你把我母亲怎么样了?!"陈夕捂着左肩,啐了口血,吼道。 陈母看儿子受伤了,慌地跑去了儿子身边,心疼地问:"夕儿,没事吧?" 陈夕摇头,让母亲放心。 陈母又泪汪汪地说:"别担心,他们没把我怎么样。倒是你,一进门就跟人打架,受了伤心疼的还不是为娘我。" 周汀予知道,何以唤是为了护住自己才大打出手的。平日里,与旁人争执他都不屑,何况是动手呢? "陈夕,我们出来谈吧。让你娘好好休息一会。"周汀予说。 审问的功夫这几天周汀予算是练出来了。 他轻车熟路道:"认识刘宵和阿章吗?" 不料,陈夕非但不答还反问一句:"你们是什么人?" 何以唤睥睨他道:"与你无关。" 陈夕冷哼一声,不输气节,"阁下身手不凡,想必不是什么普通人。" 何以唤:"祸从口出,可懂?" 陈夕低头似笑非笑道:"不认识。怎么,不认识也要抓我去见官吗?" 还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周汀予心想。"不认识但是知道这两个人,是吧?" 陈夕反驳:"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什么叫做不认识但是知道?" 周汀予道:"我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才好好跟你谈的,你别不识趣,实话实说,大家都方便。" 陈夕啐道:"我娘?呵,我都没跟你算我娘的账,你居然还说,看在我娘的面子上?" 何以唤闻言怒瞪了陈夕一眼,"你不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说。" 陈夕又笑,道:"是施咒还是下蛊?我就知你不是普通人!" 何以唤忍无可忍,摩挲着慎终准备给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教训。 不料一阵黑影趁他不备从他身侧飞速掠过,刷一下划过陈夕,再看,陈夕连着黑影一同消失,面前只剩尘沙微扬和枝叶簌簌。 一切竟快到何以唤都无法阻止! 周汀予立即问他:"什么人?" 何以唤摇摇头。如果是八方妖魔,四极恶煞,他事前没理由感知不到,如果是哪路的得道神圣,行事也不该如此不光明磊落。 究竟是什么人?!敢从他何以唤眼皮子底下劫人!还能做到如此不动声色? "走,先回去。"何以唤道。 周汀予:"就回去?不再找找?" 何以唤:"劫陈夕的人是有备而来,哪会那么轻易让我们找见?" 周汀予望了眼院内,院内空无一人。 不知道怎么地他就问了一句:"陈夕的娘呢?怎么办?" 何以唤知道,他是想自己的母亲了。 于是道:"舐犊情深。陈夕再坏,也不会对他母亲做什么的。" 周汀予自嘲般笑笑,人死不能复生,这么多年了,自己还如此看不开放不下。 第17章 陈夕2 陈夕被黎黔带走的是时候其实是吃惊的,他没想到黎黔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除了吃惊,陈夕更多的是庆幸,虽不认识那突然造访的两个人,但他知道,黎黔不来硬夺,自己会很难脱身。 何以唤和周汀予来之前,陈夕就与黎黔见了面。黎黔还是老样子,看面相,是而立之年,行起事来,却一派沧桑。 黎黔没嘘寒问暖,他大马金刀地甩下一句:"随便拿无界堂挡箭,你们还嫩了些。" 陈夕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 除此之外,黎黔还问了一句题外话:"你父亲叫你作甚你就作甚,你都没有自己的考量的吗?" 这句话陈夕没答,他读不懂话中的意味。 是心疼吗?不是吧。是鄙夷才对。 总而言之,陈夕知道,黎黔这次来找自己的目的,是兴师问罪。而且,黎黔觉得自己没有主见,唯父是从,很没用。 不欢而散了,陈夕心情也不好。回家一推门又看见有陌生人要对自己母亲动手动脚,瞬间怒不可遏,想把气连本带利撒在那人身上。可不料,院内还有一个厉害的角色自己无法力敌。 呛声抵赖终不是长久之计。陈夕正苦苦寻思逃脱之法的时候,黎黔到了,半点反应的时间没有,就被他一双手揽过,带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里。落地的时候,陈夕对黎黔说"谢谢"。黎黔撇了他一眼,并不理会。 黎黔完全没必要救陈夕,而他却救了。走出了几步,他又扭头对陈夕说:"就住这吧。" 陈夕在身后喊了一声:"黎堂主!我娘……" 于是黎黔又撇了他一眼,兀自往外走,不刻,道:"已经有人去接了。" 陈夕不知道此处是不是黎黔的家。只觉院落清静,整洁得体,很适合休养生息。 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陈夕提笔,决定写封信,给父亲具体讲下现在的情况,以及今天来的不速之客。 父亲的白鸽带信飞走的时,陈母也到了书房。 陈母:"是出事了吧?" 陈夕不说话。 陈母:"今天那两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出事了。夕儿,太危险了。寄完这封信,我们和他断了联系好吗?" 陈母要陈夕与他的父亲断开联系。 陈夕却只笑笑,道:"娘,没事的。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陈母默默叹气,转身走了。陈夕望着白鸽飞走的方向,愣愣地发呆。 县衙门口,王植带着一排人站的端正,似乎在等待何周两位公子凯旋。架势可谓只此一家! 可不料,场面做的太满就容易尴尬。周汀予走来看着这欢迎场面,也没觉得羞愧难当,只面色凝重地拍了拍王植的肩膀,道:"王大人,本公子是来游山玩水的,您还真不能凡事都指望着我们。" 说完便与何以唤回了厢房。王植呆滞了两秒,消化了周汀予说的话,才提着衣摆追了上去,喊到:"周公子何公子,等等下官!" 一路追到厢房门口,见何以唤和周汀予停了下来,他才气喘吁吁地说完下半句话:"无关陈夕,是县里又出了一桩事!" 周汀予:"嗯?" "今日,我不是带了一队人浩浩荡荡要去陈夕家吗?我知道这是为了虚张声势,领着人在县里绕了一圈就回了。 可是,可是走到东郊的时候,我们看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王植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周汀予催他:"什么东西啊?!" "一大群,鬼彘?"王植还在思考,仿佛不能确认自己看到的就是鬼彘。 何以唤闻言瞳孔骤缩,"鬼彘!?" 王植点点头,定论道:"是,就是鬼彘。周公子给我形容过,无手无脚无眼无鼻,和我今天看见的一模一样!" 何以唤又问:"他们在作甚?" "在跑。"王植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全在跑。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吓得半死,下意识也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才发现这些东西根本目标根本不是我们。诶何公子,这些鬼东西不吃人吗?" 何以唤:"他们朝哪个方向跑的?" 王植想了想,立即道:"西北。" 西北还有什么。何以唤不知,他只知,忘川也在西北,而且忘川之外就是当归。 鬼彘,对何以唤来说也算个亲切的东西。都说鬼彘是无界堂的,所言非虚,但也不全对,准确来说,鬼彘是起源于无界堂。 活人成彘,为人彘;死人成彘,为鬼彘;恶灵成彘,也为鬼彘。起初,无界堂刚刚成立,难免有些心高气傲的人,不服管制,公然挑衅他们的堂主茕易。 枪打出头鸟,茕易以儆效尤,将其中一个做成彘,曝于众人前祭给忘川。 于是,这就有了第一只鬼彘。鬼彘愚钝没什么杀伤力,好在可以不老不死,一朝为彘,终生不腐。 几百年间,一传十十传百,竟有低阶鬼魂为了不散不灭于天地间,自断手足挖眼削鼻,将自己或家人炼成鬼彘。 散户鬼彘遍布各地,隐于山野,一般不会有什么大的异动; 无界堂成军的鬼彘数量实在不多,通常都在堂内当做劳役驱使。 而这次,成群的鬼彘向西北方向奔去,一定是西北方向有什么东西,吸引力极大,让他们为之疯狂。 是什么呢?忘川生变了吗? 王植似乎还沉浸在鬼彘狂奔的盛景中难以自拔。周汀予喊了他两声,他才有反应。"王大人?王大人?西北方有什么特殊吗?" 王植:"有一个山坡。无名山坡。" 周汀予:"无名?这个山坡没有名字?" 王植点头,"嗯。东郊本就人迹罕至,山坡无名再正常不过。" 周汀予:"为什么这东郊人迹罕至?我记得刘宵家也在城郊啊!" 王植叹了口气,神色沉重起来,"刘大夫家在北郊,是风水宝地,而这东郊是荒地,千百年没住过人的。 今日我也是头一次去东郊,说来奇怪得很,那地方除了鬼彘煞风景,其余也没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就没人住了呢?" 这时,何以唤开口道:"风邪之物不能单看表面。鬼彘所居之地,人怎又会愿意居住呢?" 王植恍悟般"噢"了一声,觉得何公子所言深有道理。 "除了无名坡还有什么?"周汀予问王植。 王植:"那就不好说了,莱胡四面都有山脉,除了这山坡,自然是山了。" 周汀予:"那这些山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王植苦笑,"周公子,都是些断开的寻常山脉,没什么不同的。" "那鬼彘去干嘛?"周汀予疑惑。 都说连绵的高山易出不俗之物,千百年来不少虔诚的人围着高山朝拜,鬼彘也该是感知了不俗之物,才对西北方心驰神往。 可王植却一口断定,西北除了无名坡就是哪哪都有的寻常山脉,这让周汀予断了思路,迷茫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何以唤,以求救的目光。 "今日何日?"何以唤问。 王植:"五月初七,再过一天,就是夏至了。" 何以唤:"夏至……" 周汀予看他若有所思,"夏至怎么了吗?" 何以唤:"夏至,昼晷已云极,阳气最重。一般来说,东南较之西北,地界潮湿,阴气更重。 若鬼彘迁徙是为了趋阴避阳才迁徙西北,那必须是西北有一阴邪之物盖过了当地的阳气。这样,才说得通。" 周汀予:"那说白了,还不是西北有东西呗。" 这句话说给王植听,王植悻悻。 周汀予转言又道:"可夏至不还有一天吗?鬼彘怎么这么心急?难道那邪物提前发作了?以唤,你知道那邪物是什么吗?" 何以唤:"还不能确定。不过,鬼彘并不喜群居,时候未到却能大量群集,的确是因为感知了邪物。" "那这邪物很厉害啊,还能召唤这么多鬼彘,就跟是他创造了鬼彘一样。"周汀予感叹。 不料,事情却被周汀予歪打正着一语成谶。 何以唤:"对!汀予我明白了,不是邪物创造了鬼彘,而是这邪物是鬼彘的始祖,就像大地召唤生灵一样,邪物以始祖之尊召唤他的后代。 而且不论是何种出身的鬼彘,一旦为彘,就等于默认自己是始祖的衍生,会无条件地信仰。所以,是鬼彘始祖重见天日了吗……" 周汀予:"鬼彘始祖本来不见天日的吗?" 当然,鬼彘始祖就是当年何以唤祭给忘川的叛贼,忘川乃深渊,底不可见。 何以唤点点头,所幸周汀予没再追问,只道:"以唤,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本按照这几天的惯例,他们两个是逢事必查。周汀予只例行公事问了一句,没想被何以唤一口否决:"不需去。" 周汀予惊诧:"为什么?" 何以唤:"鬼彘家务事罢了。无需我们插手。" 周汀予转念想想,的确,鬼彘他们去见自家祖师爷,自己若横叉一杠,实在不伦不类的。 可现下陈夕不知所踪,鬼彘的事又无需追查,周汀予一下子闲了,总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少了什么。 若是以前他自然可以风花雪月打发时间。可现在,有了何以唤,他只想多做正事,希望以唤看到的都是自己根正苗红的一面。 此事不查,陈夕的住宅还是要细查的。何以唤把这件事交代给王植后,王植就退下了。 房里还有周汀予和何以唤。 "真不去看看吗?"周汀予不死心。 何以唤:"不去。" 周汀予:"那现在干嘛?" 何以唤:"睡觉。" 睡觉?才什么时辰就睡觉?? 何以唤没说假话,不过片刻,他就闭目入定了。白日里,他睡觉等于入定。可周汀予没有那么高境界,他睡不着,更入不了定。 于是,他端详起何以唤来,就像那天在清风自来,他看着他,微醺间说了不少胡话。 "入定听不见声音的吧?" "以唤?何以唤?没反应……果真听不见。" "……算算也该认识一个月了吧。我以前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跟一个修仙的人走这么近,这是缘分吧,对不对…… 那天,就是我们到连安的第二天,你坦白了身份,我却瞒了你一件事。 其实我看过你的下下签了,在下山前的那个晚上,我偷偷在树上找了一夜。 签是你为我求的对不对?我看见签上写了我的名字。为什么当时不给我看呢? 怕我看见是下下签胡思乱想?可你都说了下下签是否极泰来啊! 以唤,我不在意的,只要是你求的,我都不在意。可是,你知道吗? 我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偏偏……偏偏却感觉自己放不下你了…… 如果找到了陆今,你是不是就要离开了呢?你离开,我该怎么办呢……我知道,我不该有这种想法,我也在拼命克制,可是我……" "可是你怎么了?"何以唤突地睁眼,一个问句把周汀予吓得虎躯一震魂飞九天。 何以唤又说:"看了这么久,好看吗?" 第18章 陈夕3 "你……你都听见了?!"周汀予惊慌羞红了脸。 何以唤淡着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七七八八吧。" 周汀予忙不迭解释:"那什么……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又聪明又厉害,你走了我就没那么轻松了……" 何以唤:"还有吗?" 周汀予羞得语无伦次:"你……我……你是我很好的朋友……所以我才舍不得你的。" 何以唤:"没了?" 周汀予连忙点头。就算还有,他也不敢讲。至少现在不敢。 何以唤也点点头,好心提醒实则揶揄道:"入定,我也是可以听见声音的。" 周汀予一听火都上来了,顾不得害羞,道:"那开始我叫你,你不应我?!" "本来想应的,但被你抢了先。"何以唤笑道。 "……"周汀予心想:好你个何以唤,分明是等着我自投罗网。 闹这么一出,差点被抓包,羞臊难当之际周汀予连忙扑去了塌上,想用睡觉化解一度尴尬的场面。 何以唤确认他睡着了,才轻轻合上门,去了东郊。东郊的无名坡,他是必须要去的,但不能带着周汀予,所以才绕了一个圈子等他睡着。 周汀予说的没错,是邪物发作了,才会引得鬼彘前往,鬼彘始祖当年不过一籍籍无名之徒,压在了忘川更无法兴风作浪,为什么这次就能感召鬼彘了呢? 他感召鬼彘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又跟抽魂主有关呢?八蛋至今未回忘川难道发生什么了吗? 这些疑问的牵扯面太广,容易旁生枝节,何以唤不好带着周汀予。 东郊山光水色交相辉映,是长期无人不事农耕的自然风景,山有无名坡,水是忘川的一小处支流。 向西北的一路都没发现鬼彘,何以唤正考虑,若到了无名坡仍无任何异常,要不要快马加鞭回趟忘川,看看问题是不是出在了无界堂身上。 可就在此时,何以唤耳畔响起了一片浩荡的恸哭声,哭声如叠浪一层高过一层,刺激着他的耳膜。抬头观天,酉时刚过,正当戌时。戌时,也算入夜了。 入夜……万鬼齐喑! 何以唤知道这个哭声除修道之人不可听,再响也传不进百姓的耳里。于是循着声音走了过去,这一走,不偏不倚果真到了一处小山坡。 是西北的无名坡。 眼前的场景几乎是让何以唤惊住了——没有杀闹,没有屠戮,没有呼之欲出的始祖鬼彘,只成千上万的鬼彘跪伏于无名坡下,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整齐的哀哭。 这样的场景是他生平第二次见——第一次是恶灵哭山灵,第二次是鬼彘哭山。 为什么要哭山?山上有什么吗?时间再紧,也该要回趟忘川了。 思考之际,何以唤猛地感觉背后有风划过,疑似来了不速之客,谨慎回头,却在身后的灌木堆里发现了一块暖绿色的光。 何以唤:"出来。" 八蛋嘿嘿地笑着爬了出来。 何以唤:"回来了?" 八蛋不说话。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何以唤再定睛一看,那堆灌木里分明还藏着一个人! 八蛋看着何以唤,点点头,一脸"你好自为之"的神情。 何以唤看着那堆灌木道:"汀予,出来吧,那里热。" 蹲在灌木堆里的周汀予扁扁嘴一言不发。他才不是要躲何以唤,他是想让何以唤知道,自己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明明说"无需去"却悄咪咪独自来了东郊,要不是自己内心澎湃无法安眠,狠下心也来了,不就根本发现不了这人的小心思吗? 鬼彘始祖一听就是至邪之物,何以唤想独自对付,于情于理虽然没错,但周汀予就是受不了他这样——一遇危险独自扛,根本不想自己也会担心! 于是他干脆耍起小孩子脾气,愣何以唤怎么哄怎么叫,都决计不出去见他! 至于八蛋,周汀予是在半路上碰见的,一只会发光的小乌龟,在哪都很显眼。捧起来就带它一起上路了,没走多久,就看见了对山而立的何以唤。 "汀予。"何以唤叫道。 八蛋喜闻乐见地看着这位老朋友,也没有要劝劝自己主人的意思。何以唤横了它一眼。 "汀予,你不出来我就过去了。"何以唤话说完就走到了灌木堆前,"等回去再跟你解释,好吗?" 周汀予还是蹲着,心里头却化成了一滩水。他强忍着站起来的冲动,听何以唤又讲—— "汀予,下不为例,可以吗?" "汀予,求你了……" "……" 这人是天生这么会认错吗?他何以唤不是孤傲得很吗??啊喂!好哥哥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真要被攻破了…… 果真,祈祷生效,何以唤没继续认错了。周汀予也蹲得踏实起来,不料,视线突然里多了一双黑靴,来不及反应,黑靴的主人也蹲了下来——何以唤现在与他齐高,与他四目相对。 周汀予赶紧躲开了这目光。 "汀予,你若不愿动,我便陪你一起。" "……"周汀予突然良心不安起来——以唤来东郊肯定是要处理正事,现在却在陪自己浪费时间…… 可是他又不想那么快妥协,于是推搡着他道:"你去忙你的吧,不必管我。" "无妨。"何以唤淡淡开口。 这是要死磕到底啊……周汀予心想,挑战他的道德底线呢这是!"何以唤!" 何以唤应言看向他。 "……"周汀予内心本五味杂陈,在怒与不舍的边缘徘徊,可就这么一个应声而来的眼神,亦诚恳亦委屈,让他彻底放弃挣扎了。 他知道,与此同时他这辈子也是彻底输给何以唤了。"算了算了,走吧。" 边说,周汀予边站了起来,可蹲久腿麻了,一时之间没站稳,趔趄了一下,就好巧不巧跌进了何以唤怀里。 他怀里有淡淡的香,叫人留恋难忘。可旋即周汀予又仿佛触电一般脱离何以唤,退到一旁,掩着内心的浪潮支支吾吾道:"走……走了……" 八蛋看见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人的时候,其实是挺懵的。 它知道主人和何以唤关系不一般,却没想到才短短一个月,他们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何以唤老谋深算就不提了,周汀予居然这么快就沦陷了?? 看着主人又羞又慌的神情,八蛋深深叹了口气。 这时,连绵的哭声已经褪去,天也黑透了,山中一片安寂。 何以唤对八蛋说:"静了。" 八蛋会意,何以唤许它讲话了,于是道:"哭丧而已。" 周汀予先是惊奇八蛋讲了话,后来又想人家是灵龟,会讲话也不稀奇。 后来又琢磨了一下他们的对话内容,是真的一头雾水了,于是问:"哭丧?" 八蛋:"嗯。鬼彘哭丧。" 周汀予虽然什么也没有听见,但为了不显得那么无知,他猜测道:"哭他们的始祖吗?" 八蛋点头。"嗯。是今天死的。死透了。" 这句话是八蛋说给何以唤听的。那只出头鸟不是重见天日了,而是死了,死在了忘川底。花费百年,溺在深渊,鬼彘在原来也是会死的。 何以唤突然不想讲话了。周汀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八蛋:"不必烦忧了,哭丧而已,哭完就回去了。" 周汀予却转念一想,道:"那这片山不是没有邪物了?" 八蛋笑了笑,虽然在它的小龟脑袋上并看不出笑容,"如果邪物指的是鬼彘始祖的话,那的确。" 周汀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山上没有邪物,夏至又快到了,按照以唤趋阴避阳的说法,他们应该立即往东南阴气重的地方赶才对啊?不是说他们已经哭完了吗,为什么还没有迁徙的迹象?" 准确来讲,山上一直都没有邪物,无名坡真的只是普通小山坡而已。 八蛋说鬼彘始祖命陨忘川,这群鬼彘的确也是来哭丧的。 那为什么哭完不走呢?难道始祖的丧礼比舒适的阴地更值得坚守吗? 既然这些鬼彘是为了不散于天地间而成,那又怎么可能不把命摆在第一位呢? 结合鬼彘守山而哭,而未去往始祖真正的葬身地这一现象,何以唤等人认为只剩一种可能——无名坡上,新来了一员大将,让这些鬼彘进退两难! 思忖过后,何以唤打算上山。他望了一眼周汀予,本想连哄带劝送他回去。 不料,话没说出口对方就跟膏药一样粘在自己身上,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刚才的教训就忘了吗?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你如果非不愿我上山,我就在这等着,要是哪路孤魂野鬼把我吃了,下山了你还可以替我收尸。" "……" 于是,两个人一只龟一起上了山。 天黑山路不易走,好在有八蛋这个天然灯笼。周汀予握着龟壳一路走一路照明,特别好用,不亦乐乎。 "八蛋,你天生会发光吗?"周汀予福至心灵问。 八蛋本就不服,自己几百年的灵龟诶,居然沦落到当灯使? 多亏是周汀予掌"灯",不然不得气得打人? 只听它忿忿道:"不是。有了灵气后才亮的。" "还是绿的诶。"周汀予喃喃。 "……"八蛋发现主人转世,臭毛病一个不改。比如喜欢拿自己当照明工具使用,比如喜欢嘲笑自己发的是绿光。 对此,八蛋只想高呼一句——本龟少爷是绿壳龟诶,不发绿光发红光吗?! 不一会,周汀予又问:"八蛋,你跟以唤认识多久了啊?" 八蛋看了眼何以唤,何以唤并不看它。 它说:"大概很多年吧。" 周汀予"噢"了一声,心想:以唤应该很小就认识八蛋了,很多年,怀疑得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因为从小不喜,周汀予对修道长生的概念很是模糊,他不认为一个人的生命可以真的跨越数百年的沧海桑田。 所以单纯觉得,看上去二十余岁的何以唤虽是修道之人,但也就活了二十余年,和自己差不多。 这个问题完了,周汀予又问:"八蛋,以唤小时候是什么样的呢?" 八蛋于是又看了何以唤一眼,何以唤这次没有忽视它了,回看的眼神里写满了"注意言词"四个字。 八蛋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以唤小时候啊……师父在的话,他就装乖,师父要不在,他就顽劣了。你知道吗?他以前上房揭瓦的风光事迹还不少哩!比如……" 八蛋讲的眉飞色舞正高兴,突然一记石子从天而降正中脑门,"啊呦,何以唤你干什么啊?!" "非礼勿言。"何以唤飞完石子,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周汀予听得起劲,脑子里都差不多浮现了何以唤顽劣的场景,就这么中断了自然不乐意。 于是对八蛋说:"别管他别管他,你继续说,要他再砸你,我替你砸回去。" 不料八蛋却悻悻地摇头卖怂,道:"不了,汀予,下次挑个何以唤不在的时候,我再同你讲。" 周汀予也不强人所难,只揣着"顽劣"两个字独自兴奋了好久—— 何以唤这样沉稳内敛的人居然还有过顽劣的童年!真是想想都有意思。 可转念回忆起自己缺爱的童年,周汀予叹了一口气,心想,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以唤就好了,在母亲去世之前。 很想和何以唤一起长大,很想体验他"顽劣不堪"的童年。何以唤的每一分每一秒,参与了的没参与的,他都不想错过。 第19章 在一起1 "诶快看!这有个洞!"周汀予喊到。 何以唤闻声来看。不是山洞,是地洞,盖了层薄薄的草,直上直下的。要不是周汀予手里有八蛋,搞不好就掉下去了。 何以唤扔了颗石子进去,并没听见清晰的回响。看周汀予还在边缘试探,他伸手护了一下,道:"离远些,这洞很深。" 周汀予倒也没乖乖远离洞口,只贴何以唤更近了一些。道:"这种直上直下的洞一般是猎户捕猎用,不是说东郊是荒地无人居住吗?难道是动物挖的?那也不会这么深啊。" 八蛋:"这种小山坡,八成也养不出能打这么深洞的动物。" 周汀予:"那下去看看?" 没等何以唤表达自己的担心,八蛋就开腔助威道:"走走走,说下就下!" 何以唤:"……" 一只龟说得轻巧,周汀予肉体凡胎,要他自己硬生生地跳下这个洞,啪叽一下的,不等于找死吗? 就在他纠结之际,何以唤冷不迭一把圈过他的腰,下巴顺势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畔柔声吐气:"抓紧我。" 说完,他跃下洞口。 周汀予内心狂跳,手足无措,闻言如蒙大赦般双手反圈住何以唤。 两个人,以一种拥抱的亲昵姿态,豆大的绿光外深不见底是黑暗,他们稳稳地下降。 八蛋迎合氛围保持安静,周汀予的狂乱心跳也在何以唤怀里逐渐踏实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离何以唤这么近,近到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把对方整个人全部揉进自己心里。 不久,何以唤说:"到了。" 双脚着地的时候何以唤没放开周汀予,周汀予也没放开何以唤,八蛋不尴不尬地咳了一声,两人才如胶似漆地分开。 即使如此,八蛋还是忍不住恨恨地说一句:"我就不该跟着你们下来,太多余了……" 周汀予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着,何以唤则对它的话充耳不闻。 洞底不见天日,没有八蛋这个照明工具还真不行——长宽目测各三余丈,比洞口大了许多,没有宝藏也没有脏东西,空无一物,不知道是被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本就如此。不过,如果细闻的话,不难闻出这里还散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周汀予借着八蛋的光在洞壁上摸索起来,摸着摸着发现有一处墙壁上的土质明显稀松很多,像是后来刻意糊上去的,扒拉两下,土灰簌簌往下落。 这后头绝对不一般,这样想着就叫住了何以唤,道:"以唤,这应该是扇门!" 何以唤应声在洞壁摸了摸,旋即退了几步,拿出慎终,扇开瞬间银光一闪,那面疏松的土墙也"哗"一声散成一滩。 这后头果真有路! "这不会是谁家的祖坟吧。"周汀予一面往里走,一面惶恐,生怕扰了亡人的清静。 照明工具八蛋道:"汀予啊汀予,你在哪见过这么简陋的祖坟,一般能挖这么深修墓室的都是大户人家,你看看这,咦,除了灰什么都没有。" 周汀予:"你还挺爱干净?" 八蛋:"我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周汀予:"哦?你这是近了谁了?" 八蛋刚想脱口而出"不就是近了您吗?",他们就走到了甬道的尽头,看见眼前的景象,八蛋的那句抱怨瞬时滚回了肚子,它震惊道:"这里是……祠堂?!" 祠堂。龟祠。有一具石像和数以万计的龟壳。 石像摆在龟壳中央,众星捧月般被供了起来。石像乃蟕蠵,山龟之巨者,人立其背上,可负而行。 如此,还真被周汀予说中了,这里真的谁家的祖坟,只不过供的不是人,而是龟。 八蛋脱开周汀予,跳上石台,望着一动不动的石像,神圣的归属感笼上心头,不禁潸然泪下。 哭了一会,它可能又觉得丢人,抽动了一下鼻子,对观望的周汀予和何以唤道:"我懂了。无名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山坡,它是蟕蠵巨龟而化。 我虽然是野龟,没被'山龟葬于山'的思想熏陶过,但我知道山龟一族对信仰有多坚定,你们看这里的龟壳,就知道世世代代的山龟死了后都来这了。" 周汀予疑惑:"信仰?" 八蛋顿了一会,道:"山龟葬于山,也是为了守护山。" 何以唤知道,八蛋口中山龟所守护的山,是当归山。 周汀予听言酝酿了会,继而伏下身去对着蟕蠵石像稽首而拜。一为表达对亡龟的尊敬,二为表达自己一行人冒失来访的歉意。 就在这时,洞内空荡荡地回响起一个空幽的声音:"不可,不可。" 周汀予站起来以为是何以唤或八蛋装神弄鬼,刚想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可,看见他们同样惊奇的神色,就知道声音的主人另有其人! 可洞内一览无余,只有他们三个而已。 周汀予不寒而栗,喊问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很虚无,又响了起来:"我是蟕蠵啊,您近来可好?" 周汀予大概明白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那尊石像,无名坡在,蟕蠵的魂灵大抵也不会散。 它是以魂灵在跟自己对话。由于对这老家伙的尊敬感使然,他应声回答道:"一切都好,劳蟕蠵爷爷挂怀。" 可蟕蠵一听却惶惶不安起来,像是无福消受周汀予的敬意一般,又道:"不可,不可。" 周汀予刚想问"有何不可",何以唤就打断了他。 何以唤道:"不请自来,是我辈的过失,勿怨勿怪,这就离去。" 蟕蠵似乎还有话说,又被机灵的八蛋抢了先:"蟕蠵爷爷,您先回吧,我下次再来看您。" 周汀予在旁边一头雾水,半个字都没问出来就被何以唤拽出甬道,火急火燎飞上了地面。 "为什么不可啊?我还没问呢,以唤!"周汀予又堵了满脑子疑问,心情自然不好。 何以唤有自己的私心与隐瞒,他还不能坦白告诉他,如果自己不当机立断拽你上来,蟕蠵就该捅出你是"当归仙首"的事实了。但他又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得沉默。 八蛋为了给何以唤解围,满口胡扯道:"汀予,何以唤这不是为你好吗?蟕蠵是什么?在山里躺了千万年的老龟诶,多孤独啊。 还不是看你是凡人,就对你多忽悠几句,希望你能来陪它守山。何以唤及时带你上来,你该谢谢他才对。" 周汀予反驳:"孤独?这里不是葬了很多山龟吗?蟕蠵会需要我?" 有时候吧,人太聪明了就是不好。比方对话的时候,自己脑子跟不上,就很容易落在下风。八蛋扶额,也觉得自己的谎话编的太糙了。 何以唤:"汀予,你是人,蟕蠵是山龟,你喊它爷爷,给它行礼,你觉得它能消受吗?山龟有自己的信仰,其余人的虔诚它们应该是不需要的。" 这个说法还算七七八八,周汀予勉强信了。这一页翻过,周汀予兀自又分析起鬼彘的事来:"所以说,鬼彘不动是因为蟕蠵?可鬼彘忌惮蟕蠵的话那也应该是不敢翻山啊,连逃跑都不敢吗?" 是的。地底下走了一遭,仙首的身份差点曝光,问题还治标不治本。 蟕蠵的存在只能无关紧要地解释为什么鬼彘不去忘川,不能说明为什么他们按兵不动。 既然那员大将不在山上,会不会在山下,或者就在鬼彘中央呢?可他又为什么阻止鬼彘走呢?难道是怕鬼彘碍了他的事? 想着想着,一行人又到了山下。 这时候,他们发现,山口跪伏一片的鬼彘全散了,一只不留。 又走了?或者说,又能走了?刚刚上山的那段时间里山口发生了什么? 何以唤打量着一切,总感觉有人在根据他们的行踪做事,掐准时间,又火速疏散了鬼彘。 这么说的话,这个人不是怕鬼彘离开碍事,而是怕鬼彘还呆在这碍事。 难道……这人本就是单纯地想让众鬼彘多哭会,现在又看时机不对,才放他们走了? 如此,何以唤基本能确定一件事——这个人很谨慎,而且极有可能与亡故的鬼彘始祖有些渊源。 可何以唤很少深入了解当年他一手带回的恶灵,包括鬼彘始祖在内,他根本不清楚这些人在忘川的人际网,更别提来忘川之前的了。所以,这个人会是谁,他一点头绪没有,只能之后回堂里详查。 他将情况简明扼要解释给周汀予,周汀予听完却眼前一亮,激动道:"人?!那我可能遇见过!还没碰见八蛋的时候,有一个人,黑衣服,从我旁边走了过去,那时候天还没很黑,路上有人我也就没想那么多……会不会就是这个人捣的鬼?" 八蛋在一旁喃喃:"为什么我没看见这么个人……一条路上没理由啊……" 周汀予比划了一下:"或许你视线太低?" 当然,这句是消遣话。八蛋也没小家子气往心里去,它接着自己的思路道:"我怎么觉得,那个人看见我了,然后刻意避开我,所以我才没看见他?如果他是普通人的话,又为什么要避开一只龟呢?" 周汀予:"那你们认识?" 八蛋:"可能吧。" 说完,八蛋看向何以唤,眼神里的意思是:这个人不是别人,应该是无界堂的恶灵。 黑衣人……何以唤想起了劫走陈夕的黑影。会不会就是他? 祸起萧墙…… 恶灵也是灵,想为死去的同伴多做哀悼无可厚非,就是遇见了八蛋也完全不用藏着掖着。 一个人只有心里有鬼的时候才会下意识逃跑,才会想在任何时候把自己隐藏起来。 黑影趁何以唤不备从他手里偷夺陈夕,此地无银三百两,证明黑影知道何以唤不容小觑,继而埋下了畏惧的种子。 黑衣人看见八蛋绕道而行说明他潜意识里有愧无界堂,无颜面对也不愿解释。 等一行人上山又放走鬼彘说明他担心鬼彘哭山过久会暴露自己,自己会很难脱身。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行为。看似细致谨慎,却最易聪明反被聪明误。统筹结合考虑,黑影黑衣人都该是一个人——无界堂的那个二心者! 周汀予看何以唤眉宇幽幽,也猜了个大概,道:"黑衣人是不是就是劫走陈夕的那个?" 何以唤点头。 周汀予:"哎……"第二次,目标不知所踪,他叹了口气,深深的挫败感浮上心头。 八蛋:"反正也追不上了。别难过,这一趟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我还找到了龟祠不是? 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个人和鬼彘始祖关系匪浅不是?一步步来嘛,总归会查出来的。" 周汀予听完却不得疏解,他脑子里已经排好了一条线—— 黑衣人救陈夕,陈夕抓阿章和刘大夫,无界堂要弱冠少年练抽魂术,黑衣人和陈夕都是无界堂的,陆今还在无界堂手上。 不管是别人引导的,还是自己推测的,他所知道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这一路,他承认他开始依赖何以唤,开始舍不得何以唤,但他始终未曾忘记,自己还有一个朋友正处在水深火热中,等待自己搭救。 于是,他对八蛋说:"有时候我想一日千里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别人。你知道吗?我这次出来是有任务的。" 八蛋"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懂了。又看看低头沉默的何以唤,不禁有几分心疼他。 这一世,牵牵绊绊,怕是都要甘之如饴才行啊,不然的话,你会多痛苦。何以唤…… 第20章 在一起2 鬼彘始祖名叫江邢,他于茕易,于忘川,不过名不见经传之辈,可于黎黔,乃莫逆之交。 当年山灵出世,天下大乱,恶灵齐出,殊死搏斗。那时候,黎黔不过小小少年而已,心无杂念,只是看着爹娘都在冲锋陷阵,自己也跟着冲了上去。 战场上,刀剑无眼,哪哪有可能被突来的灵力震伤,爹娘都死了,黎黔落单。是江邢在紧要关头为黎黔挡了一掌,他才得以苟活。 那时候,江邢和他一样,是小小少年,无父无母。可江邢比他厉害得多,他上战场能杀敌能保护他人,自己只能躲在石头堆里瑟瑟发抖。 和江邢比,黎黔一直都是胆小如鼠,一直都是被保护的那个。 后来茕易收编无界堂,黎黔和江邢正值好年华,理所当然成为了无界堂的一员。 江邢自负英勇善战,不甘自己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更不甘屈居人下。经有反叛之心的人稍一煽动,便扛起旗帜明面造反。 茕易本不好惹,自然不会宽宥他年少无知遭人蛊惑。于是江邢成了第一只鬼彘,被曝于白日然后祭给忘川。看着这一切,黎黔只能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 当时的他只会哭,连站上前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被愧疚拉扯的几百年里,他默默成长,法力也精进了许多。他觉得自己是时候站出来了。 那拿什么送给深渊的朋友呢?拿什么补偿他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呢? 权力。只有权力。这个当初他为之赴死的东西。 可他熟知自己依旧无法挑战茕易,不论过多少年,自己都成为不了无界堂的主人。 所以他把目光聚焦到人间的大成王朝,退而就其次,他要将大成国献给江邢。 计划酝酿着,层层发酵。他为了目标,隐忍多时。可就在这时,江邢的死讯犹如平地一声雷炸响在自己心里,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所图之事失了意义,可事到如今只欠东风了,他又怎么收得了手呢?这时候收手,有怎么对得起江邢的死呢? 不!不可以!他要把这一切都攒在手里!不然江邢夙愿未成含恨而终! 他压迫鬼彘跪伏七天七夜,为江邢送别。 可不料,荒无人烟的东郊今日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堂里的灵龟八蛋也来了,还和盘问陈夕的那两个男子走在一起。 虽然黎黔并没有怎么接触过八蛋,但他知道,堂里茕易与八蛋走的最近,八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是个自恃不凡的家伙,不会平白无故和普通人如此热络。所以,那两个人,绝对大有来头,不可不防。 茕易仍在闭关,还有什么人可以让八蛋放下身段与之结交呢? 难道…… 这时候,有敲门声响起—— "黎堂主,在吗?" 是陈夕。无名坡事后,黎黔两天未出门,今天是陈夕第一次找他。他没有走动,灵力一挥将门打开了。 黎黔问:"有事吗?" 陈夕走进来:"我这次主动同父亲讲了最近的情况。他应该不会再做对不起无界堂的事了。" 黎黔挑眉道:"你这是在邀功吗?" 陈夕:"没有。我是想证明,我也可以有主见,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黎黔笑了一下,不知意味如何。"还有事吗?" 陈夕点头:"父亲回信说,不要招惹那两个人,避而远之就好。" 黎黔摩挲起案前的瓷杯:"他原来认识那两个人。呵,没说他们具体是什么人吗?" 陈夕摇头…… 黎黔冷笑了一下:"你父亲,果真奸诈。不过,他不仁我有义,好心提醒一句,那两个人远比他想的厉害,时局已经是这样了。 如果他手上还死拽着什么东西,迟早留下蛛丝马迹,有句话这么说来着?今日留一物,他日好相见。" 一语双关。陈夕听完还是道了个谢。 黎黔:"我累了,想歇一歇,你去忙你的吧。" 陈夕兜着逐客令,却没挪动。 黎黔看着他:"还有事吗?" 陈夕笔直地站着,道:"我……我娘做了一桌子菜,说想谢谢你救了我们母子俩。" 黎黔闻言顿了一会,继而放下手中的瓷杯,站了起来。陈夕以为他要赶自己走了。 可不料,那人往前了几步,走到门口看自己还愣在原地,回头道:"不是吃饭吗?" 受宠若惊…… 陈夕绽开一个少年人的笑容,追了上去。 另一边,王植在陈夕家掘地三尺,半个人影没发现,唯一的收获只有那间空无一人的密室。陈夕绑架刘宵和阿章罪名落实的同时,案件也拐入了无迹可寻的死胡同。 所以,周汀予每天吃吃睡睡,无所事事,闲到长草。八蛋也不知道随谁,是名副其实的大懒龟,不知道多乐意过吃吃睡睡的日子。何以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管有事没事他都一个样。 照这样下去,周汀予心想,还得在莱胡呆多久才能顺藤摸瓜找到陆今啊?! 可总不能真任凭自己闲到长草吧?这不,周汀予拖着何以唤来了风水宝地的刘宵家。 本来是要带八蛋一起出来透透气的,不料被它婉言拒绝了。 临走时,窗台晒太阳的八蛋还不咸不淡地送出一句:"出游快乐,祝更上一层楼。" 这去过东郊再来北郊这片宝地,荒地就相形见绌了。东郊无人,全靠野生,花植杂乱无章,看的是自然野趣,北郊就不一样了,花草鲜嫩,水声泠泠,房屋掩映林间,多了份生趣,草木的色调都分明高了一度。 走在这样怡人的景色中,周汀予顿觉心情松快了许多。懒劲一起就想给自己放一天假,不去思考那些不得其解的事件,只和何以唤信步林间,说说话,逗逗趣。 阿秀备好了一桌子菜静候贵宾。何以唤和周汀予救了自己丈夫,她早就想好好感谢一番了。 周汀予踏进刘宵家门的时候,眼前一亮。阿秀把家装饰得很温馨,完美呼应窗外的美景,年轻的两口子又恩恩爱爱,外人看了也觉幸福之感涌上心头。 不久,在尝到阿秀做的菜后,除了"幸福",他还分外"羡慕"。他也想拥有这么一个家,然后自己的另一半还做得一手美味佳肴。 反正这两口子,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都是甜蜜气息。 何以唤不动如山的性子不知是被打动了还是怎么样。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很想很想抱住周汀予,向他坦白,说自己也能给他这样一个家。 可看周汀予围观两口子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神态,他又退缩了,生怕自己的莽撞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宵举起一杯酒,敬道:"刘某人感谢二位公子,先干为敬!"可刘宵的酒杯还没送到嘴边就被阿秀拦了下来,她对丈夫道:"你都喝了多少了,不许喝了。" 刘宵抢回酒杯,笑着回应她:"再一杯,我就饱了。乖啊。" 于是刘宵囫囵吞下这杯酒,笑着向何以唤和周汀予展示已经见底的酒杯。 周汀予见此情景突然回忆起,刚到莱胡那会,何以唤给自己剥瓜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开心是因为得逞了,是因为知道面前的人不会真的怪自己,可以肆无忌惮。 而现在,周汀予再去审视这份感情,却觉得只是因为面前的人是何以唤而已。 也许是今日天气很好,空气里散着淡淡的香,也许是刘宵夫妻俩潜移默化给的勇气,周汀予突然敢于后知后觉了—— 最开始那份烟云掩映的朦胧情感,早已在内心埋下了种子,不管后来怎样推拒否决,这份感情都会悄悄萌芽,臻于茁壮,最后荟蔚成荫,让自己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承认——这萦伊缭络乎其间的,全是一个叫何以唤的人而已,只有他而已。 原来早时掐不断的感觉,现在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了。 他偷偷瞄了眼何以唤,何以唤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这层窗户纸已经很薄很薄了,什么时候捅破呢?谁来捅破呢?周汀予感觉自己已经跃跃欲试,他只需要一个契机。 饭后告别了刘宵夫妻俩,何以唤与周汀予各怀心思,并肩走着。 一句喜欢,两人酝酿。 走着走着,经过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坐着两个小男孩,一个冲天辫儿,一个总角髻儿。 冲天辫好像有点生气,他对总角髻说:"你都不告诉我你有糖葫芦,哼,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总角髻连忙解释:"不是的不是的。" 说完他掏出糖葫芦递过去,天气热了,葫芦上的糖霜都快化了,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什裘以藏。 "我娘说,要给自己喜欢的人最好的东西,我觉得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糖葫芦是我最好的东西,我要把他给你。" 冲天辫没有犹豫,接过他的糖葫芦,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兴奋地说:"哇,我也喜欢你呀。可是我娘没跟说我过要送东西……你想要什么你说,我现在给不了的,以后长大了给!" 两个小孩都咯咯咯地笑着,享受天真烂漫的年纪与天真烂漫的感情。 周汀予觉得有小孩子做榜样,时机成熟了! 他在心里把语言组织了无数次,从翻墙到现在,他要把自己的小九九一一道给何以唤听。气沉丹田,说上就上! 第21章 在一起3 "以唤……" "汀予,当初那封情书,是给你的……" "啊??"就这么被抢先了?? "那个盒子里的铜镜也是给你的,最开始的栗粉糕不是买的,是我做的,我照顾你不是因为公主有托,是我愿意这样的。 每次你紧张陆今的时候,我心里就会不平衡,生怕你被别人夺去了。 我想把我最好的给你,想每天都可以把你报在怀里,那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你懂吗?" 周汀予当然懂,不过他福至心灵,想使使坏,装傻道:"不懂。你再说清楚一点。" 何以唤突然攥住周汀予的手,他的手心微微冒汗,终于不是那么凉了——"我是说,我喜欢你。" 周汀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狡黠地说:"何以唤,你抢了我的词。你要赔偿我。" 何以唤紧张道:"赔……赔偿什么?" "赔偿我,和我在一起,跟我回家。" 周汀予在他耳旁缓缓吐气,话语间都是勾引的味道。何以唤感觉自己全身都酥了,脸上也破天荒地红成一片…… 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何以唤也不想管什么唐突冒昧礼义廉耻,死死箍住周汀予,朝着他的唇轻轻试探过去。 周汀予不料他会这么主动,小小愣了一会,对方察觉出他的不适应,也停了动作,深邃的眼睫一沉下来,就像是个犯了禁的小孩。 周汀予见此情况,内心大喊"不好"!风风火火就凑近他的嘴唇,杂乱无章地亲吻起来——他想让何以唤知道,他没有不想要,只是有点没准备好。 得到回应的何以唤没了后顾之忧,以摧枯拉朽之势破开他的齿关,近乎疯狂地掠夺啃噬起来——唇齿缠绵之间是数百年思念的爆发。 错误的,隐晦的,孤独的,去他的,当归山上,忘川水边,何以唤真的真的真的是太想他了,以至于此时此刻恨不得把这个人化在自己口里,怎么亲都不够。 周汀予虽然纨绔之名远传,但其实与旁人没有发乎情也止于礼了,这个方面,他实在是没经验,只能甘拜何以唤下风,拼了命回应他,最后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了,才推了推何以唤,叫他放开自己。 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周汀予缓过劲调侃道:"以唤,想不到啊,你这么厉害。" 何以唤闻言,没了方才一夫当关的架势,脸又红了一度。 周汀予:"不过嘛……我喜欢。" 何以唤又贴近他的脸,意犹未尽想要再亲一会。周汀予连忙避开,"等等等! 别急,我日日都在你身边,到时候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现在,我有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要跟你讨论一下。" 何以唤:"什么问题?" 周汀予一本正经:"你说你也不像风月场上身经百战的人。怎么……那方面技巧这么娴熟?"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何以唤,你是不是以前就亲过不少人了?! 何以唤起先没听懂,错愕问:"哪方面?" 周汀予挤眉弄眼:"就是……那方面。" 何以唤灵光乍现懂了,他坚定摇摇头,道:"没有,只有你。" 周汀予表示不信,没心没肺道:"不只我就不只我呗,又没关系。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反正,从今天开始,你何以唤,就正式贴上我周氏标签,是我周汀予的人了。你认不认栽?" 何以唤:"不用认,早栽倒了。" 周汀予:"哈?翻墙之前?一见钟情啊?!" 何以唤:"翻墙之前很久。擦肩而过罢了,我追了很多年。好在,追到了。" 周汀予动容:"其实,刘大夫家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要找一个厨艺高超的人共度余生,那个人就是你了,以唤…… 我都没想到,自己会断袖,会因为靠近一个人而心跳加速,会陷在一个修仙的人手里,你知道我又多恨修仙吗?可我偏偏爱上你了。" 何以唤抱住他,"汀予,别的都不需想,只要爱我就好。" 周汀予点头,也抱住他,"好。" 从北郊回来的时候,八蛋看这两个人手拉手,满面春风,就知道大事不妙,自己乌龟王八蛋,一张嘴说什么中什么! 它默默扶额,感觉自己真应该去开个蛋氏算命摊——十钱一卦,赚他个体满钵满。 几百年前它就挺看不惯主人对何以唤比对自己好,现在主人和何以唤成了名正言顺的一对,它的存在感又刷刷刷降了不少。 不过,毕竟是自己主人和自己主人的徒弟,它嘴上发发牢骚,心里还是要慈爱地祝福他们幸福美满天长地久。 所以正面迎上的时候,八蛋双手作揖,道:"恭喜恭喜,红包拿来。" 周汀予毫不客气,拍了拍他的脑袋:"真是只小贪龟。" 八蛋:"汀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说也算借我吉言,讨个喜钱怎么了?" 何以唤睨了它一眼:"小贪龟。" 八蛋忿忿:"好哇何以唤!现在你们成了两口子,同气连枝,全来欺负我孤家寡龟是吧?" 周汀予嘿嘿地笑,安慰一般摸了摸八蛋:"要不,我也给你找个?你喜欢公的母的……以唤,你去水边找找看,说不定就有我们八蛋的良缘了。" 八蛋满头黑线:"不要!你们恩爱你们的,我是清心寡欲的龟,不想被恋爱的腐臭味污染……让让开,你们挡着我太阳了!" 周汀予又摸了摸八蛋:"那你好好修行吧,我去忙正事了。" 何以唤:"正事?" 最近风平浪静的,县衙里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没处理吗? 周汀予一面说一面往厢房走:"对啊!很正的事。" 晚饭后,何以唤才知道周汀予口中"很正的事"就是搬到自己房里来住。 这件事用周汀予的话来说就是"你也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又没吵架,哪有分房睡的道理",何以唤自然不会推拒,他窃喜都来不及。 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 周汀予从行李堆里翻出了那纸情书,"久未见汝,心甚念兮,但求伴汝,了吾梦兮",对着烛火,一句话饶有兴致地读了又读,每读一遍,心里就多欢喜一分。 何以唤看周汀予对着情书傻笑,竟不知不觉地羞臊起来。 周汀予:"以唤,我发现你不仅那方面厉害,而且算盘也打的很好。" 何以唤:"有吗?" 周汀予:"嗯。你用情书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你知道吗?当初亏我还满大街找你心上人,还差点误以为怜儿就是你要找的那个。 我当时醋坛子就翻了……原来,兜兜转转那个人就是我自己……你干嘛不早说啊?" 何以唤:"不敢。" 周汀予:"哦?还有你不敢的?" 何以唤:"如果当初我说了,你会答应吗?" 周汀予笑了笑:"那还真不一定。那个时候我还没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何以唤:"那你是什么时候过关的呢?" 周汀予凑他近了一些:"今天啊!我一过关,我就跟你讲了啊,毫不拖泥带水。我喜欢,就是我喜欢。" 何以唤:"你不怕吗?和我在一起。" 周汀予:"怕什么?怕我相遥姐姐发现我喜欢上了男人,打断我的腿吗?哈哈哈,我才不怕。" 何以唤:"不是这个……是如果你发现我不太一样了,不怕自己伤心吗?" 周汀予思考了会,敲定他的意思是说他性格不好怕自己久处生厌,笑道:"这有什么怕的,你还能变成豺狼虎豹,吃了我不成?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怕相遥姐姐打断我的腿,那样的话,走到哪你都不得搀着我。" 何以唤笑了笑,周汀予知道他患得患失,自己必须更主动去爱他才行。于是吹熄了蜡烛,把何以唤拉去了榻上。 何以唤:"干……干嘛?" 周汀予一上床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夏日着装单薄,没两下他就脱得只剩松垮的中衣。 "睡觉啊!"他说。 何以唤顿时从脸颊红到耳根子,没有确定关系的时候他还能稳住,现在确定了,他是动不动就脸红心跳,怕自己按捺不住擦枪走火。 他拽着被角嗫嚅道:"这……不太好吧……" 周汀予已经乖乖躺下了,他和何以唤的情况完全相反,确定关系前怕这怕那,确定关系后一路脱缰—— "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第一次,认识第一天,还是你让地方给我睡的,忘记了?"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都是我的人了……"说着,他突一下坐直,"你不会要始乱终弃吧??何以唤,有言在先,我不许!" 何以唤连忙摸摸他,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哪里舍得……" 周汀予得意哼哼:"我就说,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没门!" 说完,他又躺了下去,还把坐的端正的何以唤拽了下来,五仰八叉地附在他身上,亲亲他的耳朵,又亲亲他的脸,心满意足了,才闭上眼睛道:"好梦,以唤。" 就真的只是睡觉啊…… 何以唤抱着他,心里踏实了许多不假,可踏实中夹杂的失落也是真的。 怀里的人是当归仙首,是师父,是干干净净的周汀予,明知亵渎不得,却叫他心痒难耐。 "好梦,汀予。" 说完,他把怀里的人紧了紧。 第22章 在一起4 翌日清晨,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王植没在周汀予房里看到周汀予,却在何以唤窗台是上看见一只发着绿光的乌龟,好奇心起。 王植一向觉得何以唤言语冷淡,一张好看的脸与众不同,不是个好相处的主,也从没去他房间拜会过,这次借着好奇心,他第一次靠近了何以唤的屋子。 八蛋在窗台趴着没有要理会王植的意思。只心里默默想着这位县令大人看完不要吓着了才好。 "呀——这——"王植惊叫。 八蛋:哎,无知的人呐,果真吓着了。 其实,屋里的人并没有很过分。他们还是跟昨晚差不多—— 周汀予五仰八叉附在何以唤身上,蒙蒙醒,向枕边的何以唤讨了个早安吻。 仅此而已,中衣都没脱。 可王植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惊吓过后,又不可思议地腆着脸望了进去,仿佛不能确定刚才目睹的是真的。 这时候,周汀予已经火速穿好了外衣,坐在床沿边看王植的脑袋又一次探了进来,他笑眯眯地打招呼:"早啊,王大人!" 王植被抓包,一个激灵颇为尴尬,吞吞吐吐道:"早……早啊,周公子。" 后来屋内的人整洁得体走出屋子的时候,王植看着他们的目光还是极其难以描述,像是错愕又像是佩服。 周汀予迎着晨光伸了个懒腰:"王大人,都偷窥到什么了?" 王植悻悻抹汗,回忆了下方才的场景,支支吾吾半句话说不出。 一旁的八蛋乐于助人,帮他答了:"没什么,该看的都看到了。" 王植还在惊诧乌龟也会讲话的时候,周汀予拍了拍他的肩,教育道:"王大人,偷看就是您的不对了。我们借住在您的衙署,在您屋檐下,您堂堂正正干什么不行?" 王植连忙说:"是,是。" 周汀予一把揽过何以唤:"我也不想搞地下恋情,嗯,我和何公子,就是你看到的那种关系。" 王植:"是,是。" 周汀予又亲了一下何以唤:"所以,以后不要大惊小怪了。" 王植感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低头不敢直视道:"是,是。" 八蛋趴在窗台,深觉这一幕没眼看,而且以后会更加没眼看。 它决计从今天开始锻炼自己的抗恩爱能力,不然以后跟着主人,完全没法儿过。 等王植适应着略微诡异的氛围的时候,再打量何公子和周公子,竟感觉这两人莫名登对,若换个姑娘与之相配,倒真不一定比得上他俩一起合适。 这么想着,王植看着眼前的人,反感觉赏心悦目起来,以至差点忘了今天来找他们的目的—— "周公子何公子,下官今天其实是来送请帖的。" 周汀予:"噢?" 王植:"老铁头家设宴,一来庆祝阿章中举,二来冲冲最近的晦气。特别说了,要请二位公子,二位不来,他的宴就不设了。" 周汀予看了看何以唤,也不知他愿不愿凑这个热闹。须臾,却听何以唤道:"盛情难却,我们自会赴宴。" 借寿伤身,就算没借满,也是极不好的。何以唤好人做到底,想再去看看。 再有周汀予肯定是愿意去玩的,他要陪着他。八蛋也要跟着,它说它直觉老铁头家的采光会比县衙好。 西街…… 老铁头的铁器铺还是没开张,但家门口却是张灯结彩,门庭若市,热闹得很。 阿章与他叔父在门口迎接客人,盼着盼着总算把周汀予和何以唤给盼来了。 老铁头虽仍是老态,但精神气还行,之前的死气沉沉不复存在,怪不得街坊邻居也不再对他避而远之。 进门后,何以唤和周汀予在室内靠窗的桌子上落座,八蛋咻一下就扑去了窗台,享受质量更加的日光浴。 老铁头的宴席是真的很热闹,屋内外都摆满了桌子。不一会,桌上就坐满了喜笑颜开的来客。 不过并没有人胆子大到和周汀予他们拼桌,只是叽叽喳喳小声议论着桌上的两个人生得是多么多么好看。 特别是那个红衣服的,又冷又俊,眼里还透不可一世,生生将自己与凡俗划了开来。 搁以前周汀予定会觉得冷清了去,但现在有了何以唤,只要何以唤在,他就色令智昏地认为哪哪都是锦绣繁华。 刘宵夫妇从北郊赶来赴宴,见没空位了就和周汀予他们坐在了一块。 夫妻俩还是你侬我侬,但周汀予是一点儿都不羡慕了,只满心欢喜地看着何以唤,深觉他秀色可餐不可方物,是天下最难得的宝贝,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阿章还在忙一些琐碎事,老铁头坐了过来,他敬了酒也没急着吃菜,跟救命恩人表达了感激之情后就说起了后辈的纸短情长—— "我们阿章啊,当年也是喜欢阿秀的嘞……青梅竹马的感情啊,也被刘大夫抢了去,哈哈,缘分这东西真的妙不可言呐。" 阿秀害羞:"铁叔,那也多亏了您成全我们夫妻俩啊!" 老铁头:"对啊,我当然要成全啊,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点道理铁叔还是懂的。 只是……我们阿章现在一门心思考功名,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媳妇啊……我这做叔叔的能不急吗?" "……" 对话还在继续,周汀予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考功名……找媳妇…… 他目光一转,望见窗外的院墙,恍如隔世般回忆起当初那个翻墙而来的何以唤,他望着自己,眼里闪烁着光。 那光不是月光,不是烛光,是纯澈的爱,而自己早该在那个时候就冲过去,抱紧他,亲吻他,拥有他,不浪费一每一秒。 未认识他之前的光阴都浑浑噩噩,没和他在一起的光阴都尤为可惜。 周汀予如是想着,便计上心头。 他对何以唤说了声"去去就回"便一人来到了老铁头家的院墙下。这时候,门口只有阿章,他刚给伙夫结完了工钱,还没来得及进去。 阿章:"周公子?" 周汀予正对着高耸的墙壁望洋兴叹,看阿章来了,不禁福至心灵,道:"阿章,快快快,帮我一个忙!" 阿章作揖道:"公子请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周汀予摆摆手:"不用你竭尽全力,稍微托我一下就行。" 实情是周汀予想学着何以唤翻墙,而自己又没长翅膀又不会轻功,一丈高的墙壁实在是太为难了,于是想让阿章帮忙叠叠罗汉,把自己送上去。 阿章自然乐意帮忙,也没问周汀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翻墙,只乖乖巧巧在墙根边上扎起了马步,等着把周汀予托上去。 可这周汀予吧,看着这一幕,又开始别扭了——如果想上去,势必要近距离接触阿章,他也不是嫌弃阿章,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清白很要紧,不能随随便便和别人靠得太近,不然就对不起何以唤,有伤风化。 纠结一番,他还是谢过阿章,决定再想想其他办法,搬个桌子椅子什么的,虽不如人高,但垫垫蹦蹦,搞不好就上去了。 与此同时,八蛋酒足饭饱,出来散步,刚出大门就看见主人盯着院墙一脸苦大仇深,于是爬了过去,问:"汀予,干嘛呢?" 周汀予如获至宝:"八蛋!你来了正好,我也不用去搬桌子了!" 八蛋:"??搬桌子?" 周汀予:"先不解释了,我知道你是灵龟,快,把我弄到这上面去!"说完,他指了面前的墙壁。 八蛋震惊道:"我的祖宗!你你要翻墙??干什么翻墙啊?好好的门在那呢……" 周汀予扁了扁嘴道:"我都说了先不解释,你就说你帮不帮吧!" 八蛋颔首,拿他没办法,看四下无人摇身一变化成了人形,周汀予看了也没多意外,又催了他一句,他才捏了个法,把他弄了上去。 周汀予坐在墙顶,俯视八蛋,道:"想不到绿龟变成人还挺好看的,谢谢啦。" 八蛋一脸黑线,进门等他动作,如果这祖宗真要翻墙,自己盯着好歹可以不让他摔死。 可八蛋忘了,何以唤还在,何以唤摔死自己也不会让周汀予摔着半分。 墙顶的周汀予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位置刚刚好可以透过镂空的窗户看见何以唤的侧脸,他默念了一句"以唤,我来了",便无所畏惧地跳了下去,像何以唤当初一样。 八蛋眼疾手快,看见主人真跳了连忙过去接,可不料,总有人比自己更快—— 眨眼间,面前的景象已更换成何以唤抱着主人飞在半空。八蛋不尴不尬地看着他们笑了一下,是庆幸有惊无险,也是释怀无奈。 其实,周汀予离席后,何以唤一直是坐立不安的,他知道莱胡依旧有人埋伏着,怕周汀予跑远了会出事,可又不敢跟过去,因为周汀予话里话外都没有想一起的意思。他觉得他应该应该听话,然后尊重周汀予的每一个选择。 可就在周汀予够到墙顶的那一刹,何以唤就心有灵犀一般看见了他,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于是他能做的只有原地静候,等到他落下来的那瞬,飞出去,抱住他,圆他的心愿,不让他受伤。 两人缓缓落地后,何以唤避开众人的目光将周汀予牵了出去。 院内的人完完整整看完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褒贬之余仍一头雾水——好好一小伙子,干什么想不开跳墙??这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还是八蛋吼了一嗓子"别吵吵",这些人才安静下来。 何以唤对于周汀予的"翻墙事件"虽然持理解态度,但绝对绝对是不支持的。 两个人走在午后行人稀疏的西街,漫无目的。 何以唤正色道:"汀予,下次不许了。" 周汀予嬉皮笑脸:"我这不是想着你一定会接住我吗?不然哪有那么大胆子。" 何以唤:"不管,下次一定不可以了。" 周汀予乖巧点点头。 何以唤又说:"我当时翻墙是逼不得已,想不到你今天竟然会学我。如果,我没能及时接住你,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周汀予:"摔残?摔死?不至于吧。" 何以唤:"我会心疼。" 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笑道:"哎哟,何以唤你这点小心思可得藏好了,我会恃宠而骄的。" 何以唤:"我是认真的,汀予,哪怕你磕破一点点皮,我都心疼紧了。" 周汀予竖起三根手指,道:"咳咳……好,以唤,我跟你保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吃好睡好,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因为,我的命有何以唤心疼着,我不能让他心疼。" 何以唤笑了笑,道:"傻瓜。" 周汀予挽住他的胳膊,靠他进了几分:"那也是你的傻瓜。不过,以唤,我今天不后悔,就算被你批评了也不后悔。" 何以唤:"哦?" 周汀予:"翻墙这件事本质上愚蠢又丢人,但我这次翻墙是为了弥补,你明白吗? 当初你跳下来,我没能接住你,现在我跳下来,你却接住了我,这样的结局才算圆满。 而且,下来的那刹我只感觉幸福,什么危不危险,丢不丢人,都不重要了。" 何以唤喊了声他的名字,像是动容又像是心酸。 周汀予:"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做这样一件事,便就做了。其他的,我来不及考虑。" 何以唤抱住他,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悉数融进了一个拥抱里。 周汀予:"以唤,如果可以重来一遍,我一定会在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就承认自己爱上了你。" 夏日午后,媚而不燥,长街安宁,爱人相拥。 一切都很美好。 第23章 获救1 何以唤和周汀予从西街回到县衙的时候,王植正激动得一蹦三尺高——徐家的徐宗尹!终于有下落了!! 原来,他俩赴宴的同时,徐守盛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白纸黑字写着要徐家老爷拿三百两黄金于今日亥时来闹花阁换人。 闹花阁,青楼,来往的嫖客又多又乱,对于绑架徐宗尹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绝佳的藏身场所。 周汀予问王植:"徐老爷呢?" 王植:"回去了。" 周汀予:"这个人口气还真不小,三百两黄金,全莱胡恐怕也就徐家拿的起了。以唤,你怎么看?" 蹊跷。好好的绑人抽魂变成了寻常的绑人勒索,要说是幕后黑手突然缺钱花了,周汀予是打死不信的。 何以唤:"那三百两只是个幌子。他们可能真的是想将人还回来吧。" 王植瞠目:"抓了人又把人还回来??" 何以唤眼神突然深邃,"刘宵和阿章不也是这样的吗?" "这其中不会有诈?"周汀予问。 何以唤调笑道:"你想去青楼看看吗?" 周汀予洁身自好,一听连忙摇头,道:"不啊,我怎么会想去青楼呢,那些莺莺燕燕哪有你好看!" 王植:"……" 周汀予:"可是,我真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何以唤点点头:"嗯。" "还有那个陈夕,他今天会不会出现?"周汀予疑惑道。 这时候,王植一拍大腿,怨愤地道:"说到这个陈夕啊!也是奇怪,衙里都快把莱胡翻了个底朝天了,愣是一个影子都没看见!怕多半是已经离开莱胡了。" 何以唤却不以为然,如果当日劫走陈夕的那个黑影出身无界堂,那么他想在莱胡藏一个人无疑易如反掌。 而要练抽魂术,就必须在极北一带寻找弱冠少年,如今他们大计未成,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卷铺回巢。 所以,陈夕一定还在莱胡。只不过,今晚他会不会现身就不得而知了。 陈夕于何以唤命如蝼蚁,不值一提,但陈夕身边的那个黑影,是忘川的心腹大患,他不得不查。 何以唤:"王大人,通知徐家,今晚切勿妄自行动。" 周汀予一听来劲了:"哇哇哇,何以唤,你想去青楼?" "没有……"何以唤被反问一句,明明办的事情很正经,心里却打起鼓来。 "真没有?" "……真没有。" "那姑且信你一回。"周汀予笑笑。 说完也没什么事了,他就推着何以唤的后腰往厢房走,边走还边对王植嚷嚷:"别看了!今晚有何公子为徐家助威,徐少爷丢不了的……诶你还看?!去去去,忙你的去!" 两人进屋一关上门,周汀予早发现何以唤神色不对,忧心忡忡的。 以为他是紧张今晚要去青楼的事,好奇心起,问道:"以唤,你以前是不是没去过青楼?" 何以唤应声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虽然看上去阅历很丰富的样子,但青楼这种烟花地,你定是不屑去的。 "周汀予莫名开心:"归根结底还是你师父管你管得严吧,他也把你教的很好,不留恋红尘。" 何以唤:"他……我们那儿没有这种地方。" 周汀予闻言却叹了一口气,愧疚地道:"说起来师父他老人家清修,你这做徒弟的,本该跟着他断绝七情六欲,可是吧,你的确不留恋红尘了,偏偏留恋我…… 诶你说,要师父还在世,他会不会气得满大街追我揍,觉得我玷污了他的宝贝徒弟?" 何以唤笑笑,道:"不会。" 周汀予点点头,道:"那师父他老人家一定脾气特别好。可惜他不在了……好想见见他啊,想感谢他把这么好的你留给我。" 这时,何以唤却顿感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了——告诉他,自己的师父就是他的前世……他能接受吗?何以唤还是怕,怕真相会吓着他,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这份爱并不纯粹。 "以唤?走神了。是想师父了吧?"周汀予问。 何以唤望着他摇摇头,道:"不想了。都过去了。" 这八蛋离开老铁头家后,便收到了齐徨的消息,说陆今已然安全抵达北漠。 而且上回托他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尚在调查中,要等茕易出关再做定论。 等他出关……八蛋想了想,主人在这,茕易出关怕是遥遥无期了。 这件事暂且不急。只不过陆今的伤很重,北漠气候恶劣,物资匮乏,八蛋真真弄不明白何以唤为什么要把一个伤号弄到那去。 难不成是嫉妒陆今和周汀予是二十年的朋友,恼羞成怒非想折磨折磨他了?? 咦……什么龌蹉思想…… 这边,何以唤破天荒地打了个喷嚏。 周汀予连忙问:"以唤?感冒了?" 何以唤摆了摆手,"没事。" 周汀予:"没事就好……这闲着也是闲着,要不,我们先去闹花阁守株待兔?" 何以唤:"若你想去,也可以。" 周汀予笑笑,"真的?我一人去。" 何以唤眉头明显皱了下,"我不管你。" 周汀予凑近他,狡黠道:"讲真?听说闹花阁的姑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何以唤倏地站起来,似乎是着急了。"我不管你,不代表你能去。" 周汀予重新把他扯下来,往怀里搂了搂。道:"就知道你是这种吃醋拈酸的性子,玩笑两句啦,我哪会真打别人姑娘的主意。 不过,王植说徐老爷晚点会到县衙,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争取今晚把该了结的都了结了。 在这莱胡,我们呆的时间够长了。真想能早日寻回陆今,早日回家,到那时候,我要带你看遍琼之城的美景,我要告诉相遥姐我终生已定,我要你陪我去清风自来喝个不醉不归!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同你做,实在不想耽误了。" 听完,何以唤醋意全消,浅笑道:"好。" 只但愿,到那时,一切都可如愿以偿。 说起青楼,周汀予并不陌生。早在琼之时,作为有名纨绔的他免不了结交一堆酒肉朋友,这些人又多为显贵公子,平常小聚小闹多在青楼。 周汀予一般是喝喝酒听听曲,夜深了累了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一躺,第二天醒来再八卦八卦这些公子哥的春宵好事,陪众人笑笑闹闹,仅此而已。 多人戏谑他留恋花场,可其实风流之事他只是耳濡目染的懂了,并未亲身经历过。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那时的周汀予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当一群衣不蔽体的姑娘在面前搔首弄姿时,他看了只觉淡而无味,根本提不起兴趣。 那时候他认为是姑娘不够漂亮自己才不感兴趣,现在想想,恐怕真与姑娘的姿色无关,他是注定了要喜欢何以唤的,死心塌地了地喜欢。 戌时三刻,闹花阁。 王植部署在外,徐守盛备好了三百两黄金,按照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地点在闹花阁三楼的闹香居,周汀予和何以唤暗下陪同。 从众胭脂水粉的围拥下层层突围,周汀予连说了三声"不要姑娘,不要姑娘",再豪掷一锭黄金,老鸨才肯委屈放过他俩。 闹香居的旁边是香凝居,何以唤和周汀予到的时候,深觉这一路十分不容易。安全起见,何以唤一到便给香凝居施了隔音术,只室内可听室外音。 "怎么样?青楼刺激吗?"周汀予问。 何以唤一拂袖,"吵得很。" "若不是我逼你换了套衣裳,恐怕你会觉得更吵。" 的确,出门前周汀予防范于未然,他怕一身红衣的何以唤太过亮眼,容易引得姑娘围观,他不想何以唤给别人看,于是硬给他换了身黑色的衣裳。虽然换上黑色依旧很亮眼,但周汀予至少得了个心里安慰。 何以唤:"总归是杂乱之地。" 周汀予装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青楼嘛,就是这样……诶你听,是不是有种奇怪的声音?" 何以唤闻言真凝神仔细去听。修行许多年,他耳力极好,闹花阁喧嚣一片,有鸨母迎客的声音,有歌妓吹拉弹唱的声音,有小二上酒碎碗的声音……分明,分明还有抑扬顿挫的……呻吟之音…… 何以唤明了,听罢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一个起身去了门边,缓了缓,怒声道:"胡闹!" 周汀予却看破不说破,笑着道:"诶以唤,你听见什么了?哪里胡闹了?" 何以唤转回来,看周汀予笑眼盈盈对着自己更是压抑不住,又转了回去,道:"……就是胡闹!" "那你再听听,是不是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何以唤:"不听。" 周汀予:"真不听?听听呗,好哥哥,你不会后悔的。" 何以唤不看他,笃定道:"不听。" "你不听的话只能我讲给你听了……"周汀予努了努嘴,继续使坏道:"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抢了你的先。就是那个声音……" 周汀予一句话没说完,何以唤立即喊停。他生怕他会去学那销魂之声。 当然,周汀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没真打算趁机调戏他。 于是坦白道:"好哥哥,别紧张。我是说,我听到脚步声了,这么沉,应该是时间到了,徐老爷提钱上来了。" 何以唤明显出乎意料。不过惊诧的神色在他脸上不过一瞬,旋即他就恢复平静仔细去听。 "到了。"何以唤说。 周汀予却取笑说:"已经到门口了,你这才肯听,真是有失何以唤的水准。" 何以唤:"……" 而后,闹香居的门被推开,徐守盛走了进去。 第24章 获救2 "钱带了吗?"一个陌生的男音。 徐守盛打开箱子,颤颤巍巍道:"都在这了。我儿呢?" 男人磕了磕黄金,确定是真金后合上箱子道:"怕你使诈,你儿子暂时在另一个安全的地方。" 徐守盛敢怒不敢言,压抑道:"不是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吗?" 男人:"呵!盗匪的话也敢信?徐老爷是真天真啊!" 徐守盛:"……你还要多少钱才肯放了我儿?" 男人:"好!徐老爷是爽快人,想必徐家也不差金子,再有三百两就行。你现在去取,我在等你。若你敢耍花样,一个时辰后令郎必死无疑。" …… 推门,脚步声响起。 周汀予和何以唤对视一眼。 "以唤,这人可真够贪的。" "人心叵测。" "走吗?" "走!" 出门一望,徐守盛已经下到了闹花阁大堂,何以唤一扬袖,闹花阁内的无关人等全部被屏蔽了视听,静止在原地。 徐守盛见此一幕明显慌张无措,一股脑想往大门冲。何以唤搂着周汀予从信手三楼跃下,不偏不倚拦了他的去路。 周汀予笑着道:"徐老爷,这么急去哪啊?" "徐守盛"明显在发抖,他不敢讲话了。 周汀予接着道:"想必你也知道县令大人早就埋伏在外面了,只要我喊一声,县衙牢房里的刑具你就可以尝个遍了。" "徐守盛"依旧不做声。 周汀予却十分耐心地解释道:"你也算个半个聪明人,知道隔墙有耳,不过你这瞒天过海的本事次了一些。 好奇我们是如何知道出门的不是徐守盛的吗?很简单,脚步声。 徐老爷上来的时候提了一箱金子,少说也有十几斤重,他的脚步声自然也重。 下楼时徐老爷双手空无一物,脚步声却不减反增。你说,你怎么会不露馅?" 绑匪听完知道自己已为鱼肉,冷静了许多,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道:"阁下是很聪明,但是聪明有何用?我死了,就没有知道徐宗尹在哪了。你们不是要救他吗?大可以杀了我,看你们上何处去寻人!" "你!"周汀予怒目。 绑匪冷笑道:"我若安全出不了这个门,自会有人了断了徐宗尹。" 这时,何以唤冷声道:"你已是弃子,何须挣扎?" "弃子?"绑匪笑了笑,"对,我就是弃子。但别忘了,徐宗尹的命就在我这个弃子身上!劝你们别再纠缠,到时候两败俱伤,我死便死了,徐宗尹就可惜了。" 何以唤:"说!你背后究竟是何人?" 绑匪自嘲笑了笑:"阁下果真另有所图!还有半个时辰了,如果我再没出去,徐宗尹就真没命了。" 何以唤阴着眸子,慎终抵上了绑匪的喉咙,厉声道:"你究竟,说不说?" 这时候,徐守盛从楼上奔下,冷不防地抱死了何以唤和周汀予的一条腿,何以唤一惊,手里的慎终松了半分,绑匪趁机火速跑出了闹花阁。 周汀予想去追,不料徐守盛抱着他的腿跪趴在地,哀泣不止道:"公子啊!求你们放他去吧,我只想我儿子平平安安回家,他要多少钱我都给,求你们了,这件事武力解决不了了,就顺着他来吧,我儿子还在他手里生死未卜啊……" 闻言,周汀予无奈叹了一口气,继而呵道:"松开!" 徐守盛不松。 周汀予:"你以为你困得住何公子?他开始未追,现在更不会去追!快松开!" 徐守盛这才缓缓松开了手。周汀予拣了张就近的一桌子,推开上面饮酒作乐的嫖客,坐了下去,问道:"是不是那绑匪还同你说了什么?" 徐守盛如实回答道:"是。他用纸写了,叫我次日子时,带着钱,去城郊树林,只能一个人,若多一人,便叫我儿好死。" 周汀予挑眉道:"这话你信?" 徐守盛满脸愁容:"只能信了。" "绑匪无意杀害令郎。他应该只是想活命,然后弄些钱财生存。"何以唤道。 徐守盛听了却不敢相信,"绑匪会无意杀人?这些人凶神恶煞,手里沾满了鲜血,若我不从他,他肯定下得去狠手!" 何以唤:"徐老爷,他不是普通绑匪。他的主子不保他,他只能想办法自保。" 徐守盛还是半懂不懂,何以唤也不愿多做解释。绑架徐宗尹是为修炼抽魂术,抽魂术主又怎可能是普通绑匪? 掩耳盗铃罢了。看来,抽魂术主是怕了,是计划进行不下去了,才明哲保身,选择变相放了徐宗尹。如此,这抽魂术主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提防着某些人。 陈夕呢?如果陈夕就是抽魂术主,也该出现了啊。 何以唤看了眼周汀予,周汀予说:"人也跑远了,我去叫王大人他们散了好了。" 何以唤闻言犹豫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他对泪痕斑斑的徐守盛道了声"好自为之"便大步走了出去。出门时又一扬袖,闹花阁大堂又恢复喧闹。 外头,蹲守的王植却有意外收获。二三衙役正押着一寡瘦的男子。 王植见周汀予过来了,连忙指着这人道:"周公子!我们抓着了一个人,此人在闹花阁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我估摸是来与绑匪接应的。" 周汀予:"问过了没有?" 王植:"问过了。这人说他的确是来等人的,可却不知道什么绑匪。八成是在撒谎!" 周汀予皱了皱眉,心想,绑匪独身前往闹花阁,还说误了时辰就杀了徐宗尹,计划得很用心,却安置个愣头愣脑的人在外接应,于情于理都不该。 再看被押着的男子模样寻常,满脸惊恐,不像是能掀起什么风浪的人,于是对他道:"噢?你来等谁,等的人你认识吗?" 男子摇摇头,连忙道:"这位公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今日下午有一个男的,有些胖…… 他来给了我一些钱,说叫我亥时就来闹花阁门口等着,也没告诉我等什么,只说子时一到我就可以收工回家了,不料中途却被县令大人抓了……小的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啊!" 何以唤一听,眉头一锁,道:"糟了!声东击西!" 周汀予也即刻反应过来,连忙对王植道:"徐少爷恐怕有危险!这个人你先带回去,还有,安抚好徐老爷!" 这个男子的出现,就是绑匪为了拖延时间。他知道县衙早有准备,所以今日这一出根本不是为了银货两讫,而是来试水,看看县衙究竟可以拿出怎样的实力来处理这起绑架案。 不料空降何以唤,衙内有高手,绑匪可以用平民男子糊弄县令,却奈何不了何以唤。 此次败露,绑匪应当深知无力回天,县衙会依法处置,他弄不到钱,也活不了命。 一个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弃子是不需要救命稻草的,他只会疯狂得想着,要拉当初的救命稻草,陪葬。 周汀予:"徐老爷说绑匪明日会在城郊树林等他,莱胡人多耳目多,要长距离移运一个活人不太现实。 所以我猜他定不会把徐宗尹安置在离树林太远的地方,走,我们去城郊树林找一找,说不定有收获——" 城郊树林很大,子时将至,月光昏暗,漆黑一片。 周汀予一寸一寸地寻着,只恨八蛋不在手,连个照明的物什都没有! "诶呀——" "小心些,别绊着。" 何以唤搀住周汀予,让他没摔个狗吃屎。 周汀予摸摸后脑勺又道:"这地方太黑了,我眼神不太好,还劳烦何公子多多担待。" "不劳烦。"何以唤温柔道。 周汀予嘿嘿地笑着,继续一寸一寸地寻了起来。 "以唤,我发现这儿的树林都一个模样,即无屋舍又无庙宇,藏人不易啊。" 何以唤:"所以你觉得?" 周汀予指了指上面:"这里的树木高大参天,枝叶繁盛,若徐宗尹在我们头顶上,我们低着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何以唤会意,对他道:"抱着我。" "嗯?" "抱紧我。" "以唤,还有正事呢……" 不听周汀予纠结,何以唤一把抱住他,灵力一运稳稳地飞了起来,"不是说低着头找不行吗?现在上来了。你想什么呢?" 周汀予的确是想多了,再听何以唤这么一揶揄,顿时羞红了脸,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腾飞林间,所经之处,一草一木都清楚了几分。远处有火光隐约,周汀予看见为此一震,道:"人在哪!" 何以唤将怀里的人紧了紧,倏地加快速度,不过片刻,火光周围的情景清晰可见—— 绑匪单手持着一束火把,站在一树枝丫上,一文秀男子垂着头,被绑在离他三尺远的树干上。 绑匪名叫阿平,为人机警,立即就察觉有人来了,但他没有带着人质撤离,而是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将火把对准被绑的男子。 若火把再近一寸,火丝就可以烧着他的头发,连着繁茂的枝叶烧光他的躯体。 可阿平并没有急于下手,他好像在等,在等人来,跟他一齐分享杀人的喜悦。 第25章 获救3 离火源太近,男子被烟呛醒,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阿平轻声说:"徐少爷,醒了?" 这时,何以唤和周汀予停在了离徐宗尹最近的一树枝丫上。 周汀予喊了一声徐宗尹,徐宗尹想抬眼看看他,却无奈火光太盛,他睁不开眼。 "放了他!"周汀予又朝阿平喊。 可不料对方听完却狂笑不止,他猛地将火把扫过徐宗尹的脸庞,徐宗尹又咳了几声。"哈哈哈,放了他?!怎么可能?!" 周汀予忍不了他这般猖狂,向前迈了一步,阿平又猛地将火把冲向周汀予这边,叫嚣道:"你敢动一步,我就烧死这个人!" 见对方止步,他重新把火把对准徐宗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旁边那位厉害,可厉害又有什么用? 反正我是将死之人了,他不杀我,依旧有人容不下我!我何不拉个人垫背!黄泉路上好作伴!" 火丝离徐宗尹越来越近,他哑着喉咙,艰难吐出几个字——"救……咳……救我……" 阿平见他求救挣扎,大笑起来对何以唤和周汀予道:"瞧!没有人不畏惧死亡!我要你们看着他一点点被烧死!他很痛苦!而你们却无力回天!" 何以唤摩挲着慎终,知道这时候不可轻举妄动,绑匪如此享受剥夺的乐趣,是因为他从来没被给予过。 于是平静地看着他道:"我,可以保你不死。" 阿平迟疑了一秒,旋即又凶恶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何以唤:"就凭你只剩死路一条。陈夕,不会放过你。但我可以救你。" "陈夕……"阿平彻底愣住了,手里火把也松了几分,徐宗尹终于可以偷空缓口气。 何以唤:"把火把灭了。把人给我。" "不!你骗我!"阿平陡然激动起来,"你是县衙的人!不可能救我!" 说着,他一把捞过徐宗尹,抛下火把蹿了出去,瞬即,周汀予面前的整棵树燃起熊熊大火,大火迅猛殃及周围的树冠,火烧连林,拦了周汀予和何以唤的去路。 星火燎原不假,可烧出如此猛的火势,一根火把可办不到。 周汀予立即明白过来——"他一早就往林子里泼油了!他想置之死地而后生!" 周汀予用袖子掩住口鼻,道:"照这么烧下去,整片林子都没了!" 何以唤看眼前场景,眯了眯眼睛,一手护住周汀予,一手持着慎终,慎终上淌着银白的光。旋即他挥动慎终,见三阵罡风过,哗呲一下眼前的火景明显黯淡了大半。 "这……这就行了?宝贝扇子可以啊!"周汀予悻悻探出脑袋,看火光下去了,笑脸夸奖道。 何以唤收起慎终,道:"这火如果等一盆盆水浇灭,绑匪早逃之夭夭了。" "也是。" 话毕,他们朝阿平逃窜的方向追了过去。 追着追着,树下有声音响起—— "这儿!诶……你们飞过了,倒回来,快倒回来!" 应声倒回去一瞧——是八蛋! 这时候八蛋还是人形,正在一棵树底下朝周汀予和何以唤招手。 何以唤抱着周汀予降了下来,听他道:"我回县衙的时候你们不在,等着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姓徐的老爷,一直嘀咕着城郊树林,我就到这来找你们啦,想不到你们真在!衙里好像有起绑架案,你们又帮着查呢?" 周汀予点点头:"这起案子牵连颇多……诶,八蛋,你有没有看见一个有点胖男人,从这过去了?" "男人没有……"八蛋话说到一半,生生被何以唤打断了去,"不用找了,就在这。" 周汀予:"哪儿?" 何以唤指了指不远处的树后,"就在那。" 这时候,八蛋不高兴了,批评何以唤道:"何以唤,你这又不对了,我话都没说完,男人的确没有,死人有一个。" 何以唤瞥了八蛋一眼,淡淡道:"还没死。" 说完,他便和周汀予走去了阿平处。八蛋被当场纠错很失面子,一脸黑线也跟了过去。 阿平紧闭双目瘫在树旁,周汀予晃了晃他,喊到:"喂!徐宗尹呢?" 没有反应。周汀予打算再晃,何以唤制止了他,双手扫过阿平的面庞,不知是施了什么术法,阿平缓缓抬开眼皮,对焦看清眼前的人后,似乎是惊了一下,他本能想逃,可无奈没有多余力气,连挣扎都做不到。"他……他被带走了。" 周汀予皱了下眉,"谁带走的?" 没等阿平回答,何以唤直截了当地问:"陈夕来了,是吧?" 阿平扯了扯嘴角,嘲讽道:"陈夕……呵,他算个什么东西!" 周汀予:"你很不屑的样子,陈夕他不是你主子吗?" "主子……狗屁主子!他们都要我死,还不是怕我把他们的秘密捅出去!"阿平啐道。 他们……周汀予连忙问:"什么秘密?无界堂之外还有人要你死?" 阿平:"无界堂,无……" 话没说完,阿平猛地双目一瞪,七窍流血。 何以唤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中毒而亡。" "就死了?"周汀予推了推阿平,激动道:"喂?还没说完呢,无界堂怎么了?!" "汀予,他被下了毒。"何以唤稳住他,"毒性来得猛烈,一定是有人先我们一步找到了他。八蛋,你真没看到什么人?" 这时八蛋正在检查阿平的尸体,听何以唤问他,连忙扭头道:"没有啊,林子这么大,我也是运气好才能碰见你们两个大活人。不过,你们看——" 八蛋指着阿平后颈下侧半寸处,有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状的黑色烙印。 "这是一个标记。"八蛋看了看何以唤道。 旁边,周汀予看着这月牙,神经仿佛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一个激灵忆起道:"我见过这枚烙印!薄锥,薄锥底下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还有,当初大鬼说两路人马搏斗,有人后领闪月牙形状的光,应该也是这个!无界堂……八蛋,你了解无界堂吗?" "啊?什么?"八蛋显然还没做好睁眼说瞎话的准备,愣了一下才道:"无界堂啊……听说过,不熟,怎么了?" 周汀予:"我是说,薄锥,打斗的人马,还有这个绑匪,都有月牙型的标记,这样一连贯,很明显,月牙标记代表的就是无界堂!" 这个……月牙标记还真和无界堂没什么关系,无界堂从来不兴这种冠冕堂皇的东西。 何以唤拿到薄锥的时候没有注意是否有月牙印记,但周汀予说有,就差不了。 至于,搏斗的那两路人马,看来是内讧无疑了。内讧一起……抽魂术就会停滞不前。 何以唤想通这一点,恍然明白了阿章和刘宵为什么会被扔,徐宗尹为什么会突然现身——是抽魂术主在防,想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么,既然他们闹翻了……救陈夕的黑影还会是无界堂的人的吗? "以唤,想什么呢?"周汀予问。 何以唤回神:"我在想,陈夕来了,他会把徐宗尹带到哪去。" 周汀予:"哎,这哪知道。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大鬼那晚看到的烙印是会发光的,为什么今晚没见绑匪发光?" 何以唤想了想,道:"应该是打斗的缘故。他们烙这枚印记的时候应是加有流光粉。打斗时运行灵力,体内气血升温,流光粉就会随之发光。" 周汀予:"这样啊,那还是我们八蛋好,发光也不假借他物,纯天然无添加!" 八蛋查不出别的东西,一脚踢开阿平的尸体,道:"是不是纯天然的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很多年前有人喂我吃了一堆流光粉,导致我现在浑身绿光。 不过话说回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个徐宗尹有自己的命数,我们先回去吧。" 言罢,他看了一眼何以唤,明显还有其他的事独自同他讲,在劝他早些回去。 何以唤:"那先走吧——" 回衙后趁周汀予洗浴的空儿,八蛋赶紧把何以唤拉了出来—— "哎呦,你们真是我的祖宗,咱们无界堂活活背了个大黑锅,你真不怕主人知道你就是无界堂主的时候尴尬吗?!" "怕。"何以唤道,"但无界堂不算背黑锅。" 八蛋扁了扁嘴,"算了,先不跟你扯这些,时间不多,正事要紧。 陆今已经到北漠了,主人不知道他的伤势,但你是清楚的,所以不管出于何种心态,如果你还不想他死,务必抓紧时间,早去早回。" 其实,八蛋还超级想当面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陆今弄去北漠,是不是心理扭曲。 但如果这个问题真戳中了何以唤,他们这么多年朋友,也怪尴尬的。所以,八蛋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以唤扭头望远方,点了点头,道:"是不能耽误了。明天就走。" "那莱胡这些烂事你都不管了?主人同意吗?"八蛋问。 何以唤:"不管了。汀予说早他没有普度众生的习惯。这些忙,不过举手之劳。如果事及陆今,他会比谁都果断。" "你这么了解他?还是知道这些烂事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何以唤笑了笑,"陈夕如果不想留徐宗尹,他就不会带他走,而是和自己的下属一同毒死。" 八蛋:"那看来这个陈夕,人性未泯啊。" 何以唤轻叹:"善恶一念间罢。" 一念善恶,何以唤深有体会。 "还有,齐徨催你回忘川呢!我真想直接跟他说你乐不思蜀了。" 何以唤:"……" 第26章 获救4 何以唤:"……" 八蛋赔笑道:"没有没有,开个玩笑,整个忘川谁不知道他们的堂主大人茕易在闭关,我哪敢乱说。不过你要查的东西,齐徨有了些眉目。" "具体?" 八蛋道:"薄锥少了一批。诶,你在莱胡不还收了一只吗?我怀疑这就是我们少的那批。" "可是薄锥这种武器,在忘川并不稀奇啊。" "问题就处在这了,不仅不稀奇,还人人可有。所以多一些少一些根本无从查证。 齐徨憨厚,不工于心计,又没有权利挨家挨户搜查,这不就盼着你早点现身吗?" 何以唤闻言顿了顿,道:"我会尽快。" "还有……" "什么?" "没什么,你相好来了——"八蛋越过何以唤,笑脸盈盈朝洗漱完毕的周汀予走去,"汀予,你也不管管你家何以唤,有事没事还找我唠嗑。" 周汀予:"你们说什么了?" 八蛋努了努嘴,道:"还能有什么啊,何以唤夸你怎么怎么好呗,听得我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那他讲的是实话。"周汀予笑笑,走到何以唤旁边搂着他,"早说给你也找个红尘知己,现在后悔了吧?" 八蛋:"咦——不劳操心,打死不后悔!安全起见,我先撤了啊,美好夜色留给你们,幸福甜蜜也留给你们!" 说完,八蛋一溜烟跑没影了。 周汀予对何以唤道:"还不讲实话?" "我……" "八蛋谎话编得没个正型,我会听不出?到底怎么了?" 何以唤正视周汀予道:"不过是闲来无事聊了几句徐宗尹,八蛋好奇,我便讲给他听了。" "此话当真?" "……汀予,你要相信我。" 周汀予随手捡了块石板坐下,道:"这徐宗尹命也是真不好,三番两次这么折腾,最后还是不知所踪……以唤,这陈夕许久没出现了,真会是他吗?" 何以唤点点头,道:"除了他,没有人会兵行险招了。至于徐宗尹,陈夕本就是要放了他,又怎么会杀他。" "那无界堂不练抽魂术了?不可能吧。他们处心积虑的,怎么可能一朝放弃?" 何以唤沉下眸子,道:"世事难料。许是缓兵之计吧,但至少人都安全了不是?" "不是。"周汀予顿了顿,"陆今仍在龙潭虎穴。" "是啊,陆今,还在龙潭虎穴……"何以唤喃喃。 周汀予:"以唤,你不认识陆今,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若日后你们接触了,你会明白的,他值得被全天下紧张、善待。 所以啊,你就不要吃他的醋了。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听罢,何以唤看向他,企图从他的眉目里寻得一丝当年的清冷风骨。 可惜,窥得一二,这人不再是旷邈无家。当初不嗟叹任何人的他,飘飘羽衣,遗世独立; 而如今他生于红尘,了却前尘,早已是满心牵挂。恨就恨自己没能早早出现,守着他长大,然后自私贪婪地占有全部的他。 既然世事难回头,那就抱紧如今吧—— "汀予,我师父说过,孤独会馈赠每一个孑立的人,除了孤独本身,还有数不清的自在。 当时,我问师父,是不是孤独多于自在才带我回家,他摇了摇头,说不是。 我知道师父不害怕孤独,他的孤独里是数不清的自在,他并不需要我,只是看我太可怜才施舍我一个家。 可就算这样,我也十分满足。因为,九天之下,只他如此善良,愿意施舍我一个家。" 周汀予摇摇头道:"以唤,我认为你错了。你师父再自在都是一个人,这种自在,到头来不过是披了糖衣的孤独。 不管是人是神,只要有心,就会需要陪伴。陆今陪伴我长大,我看重他; 同样的,你陪伴着你师父,他对你定不止怜悯之情。" "是吗?"何以唤眼里泛起光,"那我呢?如果陪伴衡量感情,我才在你身边月余日,我呢?我在你……" "你在这,"周汀予猛地拿过何以唤的手摁在自己心口,"这里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鲜血,是我最重要,也是最热切的地方。 它会随着你的一举一动跳动,何以唤,他一直为你而活,你感受到了吗?" 何以唤听完眼眶一热,感觉那些年深陷难拔的寂寥有了回响。 一把拥过周汀予箍死在怀里,在他肩头,他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泪如雨落。 "以唤啊,我将我以后所有的年月都透支给你。我们有的是长长的将来,不要再说'只认识了月余日'这样的话了,好吗?" 周汀予圈过何以唤的背,何以唤哽咽着答应道:"好。" 翌日辰时刚过,徐守盛传来喜报,说在老天保佑,自家后院看见了徐宗尹,特来感谢何公子和周公子。何以唤和周公子急忙起床,来到大堂。 徐守盛满面红光,想伸手去握何以唤的手,又不太敢,于是悻悻缩了回去。 "公子啊,我儿肯定是昨夜被您们送回的吧……不用解释了,肯定是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啊!" 周汀予嘿嘿地笑着,心想:你这真感谢错人了。道:"令郎一切平安?" 徐守盛:"劳公子记挂,小儿只是受了些惊吓,其余都好。" 周汀予点点头,心想:陈夕还算有人性。 这时,何以唤道:"可否带我们去看看令郎?" 徐守盛:"当然可以!二位公子能去探望是小儿的福分!" 进了徐宅,何以唤和周汀予就直接去了徐宗尹房间。徐宗尹正躺在床上浅眠,嘴角还有些淤伤,不算严重。 徐守盛轻轻喊醒了儿子,徐宗尹醒后看见何以唤和周汀予先是一惊,而后平静下来。 何以唤:"徐少爷惊魂未定,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他疗疗伤。" "我?也出去?"周汀予问。 何以唤点点头。他和徐守盛便一齐退了出去。 "徐少爷,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徐宗尹听罢,想努力回忆,可脑袋空空,是很痛苦的样子。"见过你们之后,全部不记得了。是你们救我回来的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以唤道:"是。那之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徐宗尹丧气摇头。 何以唤道:"不记得也好。不过是绑架勒索,如今尘埃落定了,皆大欢喜。" 徐宗尹:"公子,我的身体是不是还存在隐患?" 何以唤笑了笑,道:"并没有。你很幸运,绑架的你人心存善念。只是……我有个忙需要你帮。" 说罢,何以唤展开慎终,一阵流光飞过,闪进徐宗尹的眼里,他怔了一会,而后抬开眼睛,道:"请吩咐。" "北漠有一牢狱名叫'肆'。待会汀予进来了一定会问,你被绑后关去了何处,你只需答这个地名。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 话音刚落,流光飞出徐宗尹的眼睛闪回了慎终里,徐宗尹倏地一下像是大梦初醒。 "徐少爷,感觉怎么样?"何以唤问。 "好多了。" "闭眼。"何以唤言罢又展开慎终,给他加了层防范未然的屏障。"莱胡,是该说再见了。" 未及午饭,何以唤和周汀予收拾好了行囊,八蛋也窝进了行李堆里。 莱胡县城墙下,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县令王植,刘宵阿秀,阿章老铁头,徐家父子。 今日日头不盛,城门口簌簌地吹着风,油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的确,莱胡就此一别,可能是一去不返。周汀予发现自己多少有些不舍。 王植这时竟不争气地抹起了眼泪,道:"周公子,下官不会讲话。 临别之际,要一路平安啊,等年终我入京复命的时候,一定先去国舅府拜见您。" 周汀予笑笑,道:"那当然,我和何公子在国舅府等着。" "还有……你要和何公子好好的。" 听罢,周汀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揽过何以唤道:"王大人,我和他自然会好好的。您关心的倒是越来越多了,有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感觉……不过,还是谢谢,您是好官,莱胡有您,是莱胡的福分。" 周汀予望向众人,呼喊道:"都散了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他日来我琼之,定好酒好肉招待大家!" 见大家还是依依惜别的模样,周汀予手肘顶了一下何以唤,小声道:"以唤,你快说几句,大家等着你发言呢!" 何以唤闻言顿了顿,道:"多事之秋已然过去,诸位大可放心。如若不舍,还望藏于心中,你们要做的,是守护好远方的山、近处的水,守护好这片土地。" 山水兴旺系于人,山水有神,人有神。 初来时那匹红棕色的骏马,在莱胡好吃好喝了半月余,不仅胖了三圈,还找到了一匹白马当做自己的人生伴侣。于是乎—— 两匹马,并排而行,骑马的人,一路说笑。 "走了。" 城墙一隅,陈夕和黎黔静静观望着。 "舍不得吗?" "没有,顿感轻松。黎堂主,你说我这么做正确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冒险去闹花阁,冒险去城郊树林,最后呢? 你父亲早就给阿平下了毒,阿平命丧当场,徐宗尹平安无事。 我真的有点找不到你冒险的意义。你为了什么?为了那个你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父亲吗?呵。" 陈夕听言低下头,风鼓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没讲话。 最开始,陈夕想不到他还能见到徐宗尹,还是以放生的方式。 黎黔的话起了作用,父亲果真不再死拽着无用的东西不放,陈夕知道,父亲做这个决定也是心尖滴血,无可奈何。 黎黔不配合,弱冠少年再多有何用,抽魂术依旧练不下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父亲这回,该是吃了教训收敛了些。 当初陈夕亲手抓的徐宗尹,如今亲手放了,也算功德。当然,不能明面放,迂回些,就有了这出绑架勒索的好戏。 可陈夕没想到,手底下的人都说是父亲的死士,遇事了,这个阿平却如此胆小如鼠,连为父亲的大业献上一条命的魄力都没有。 本来带着徐宗尹去闹花阁,还人后自尽,干净利落的。但阿平现在只顾自保,若有人逼问,就很可能会倒戈相向,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事,陷大局于险境。 黎黔又道:"明明你才是众矢之的,还三番两次铤而走险。那两个人,我查过了,一个是琼之来的贵胄叫周汀予,一个底细不明叫何以唤,他俩空降莱胡,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简直是愚蠢!" 陈夕抬起头,笑了笑,道:"总要有人吃亏的。所幸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几天我只想吃饭睡觉,照顾母亲。如此,便好。" 黎黔一甩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第27章 北漠1 "你们要憋死本龟吗?快放我出来!" 一觉睡醒,八蛋在行李里深感气短,怒喊道。 周汀予一听却没把它放出来,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也不知当时是谁偏要钻到行李里去的,现在想反悔可没那么容易。" 八蛋:"汀予,我一直以为你心地善良,作风优良,可不料你才跟何以唤腻歪了几天啊,就学他当初那套来膈应我!" "对了!"周汀予笑了笑,"不过我从未自诩好人,目的也向来明确,就是想知道以唤'当初的那套'究竟是哪套。" 八蛋恍然大悟:"噢,那套啊,无非趁他师父不查就上房揭瓦的风光往事,完事了要挟我替他保密。" 眼看八蛋就要揭自己老底了,何以唤不能再缄默不言,插话道:"注意分寸!" 八蛋在行李堆里打了个滚,也道:"你们啊,一个两个都威胁我,说与不说,委实为难啊!" 周汀予:"快说!" 何以唤:"不准说!" 八蛋:"……你们都是大哥,我一个也不能得罪。何以唤,虽然我被包在行李里,但我看得见,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会注意分寸的! 以前吧,何以唤师父家住宿条件特别差,四面透风屋顶漏雨,何以唤上房揭瓦,实为揭瓦换瓦,明明是做了好事吧,却不肯我告诉他师父,当初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现在估摸着是明白了。" "他安的什么心啊?"周汀予问八蛋。 "你问他自己呗!" 于是周汀予转头看向何以唤。看了一会,何以唤愣是没答出半个字。 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大,给他火上浇油道:"何以唤,汀予都问了,你还不说?你不说我就替你说了啊!" 何以唤闻言连忙道:"师父对我有恩,我自当结草衔环。八蛋,不许造谣!" 八蛋安分闭了嘴。 看何以唤讳莫如深的模样,周汀予知道这对他一定是段不堪回首的经历,自己那么懂事,也没继续追问损他面子,只是拍了拍行囊,问道:"八蛋,你还出不出来了?" 没动静…… 何以唤:"应该是又睡着了。" 小懒龟……周汀予望了望四周,走了一天仍是一片旷野,不禁问道:"以唤,还有多久到北漠啊?" "累了吗?" "累倒是不累,就是嫌慢。" "汗血宝马夸大其词一日千里,何况我们这还不是汗血宝马,的确是有些慢了。这样,你先把八蛋弄醒叫出来。" 周汀予闻言把行李头尾倒了个个,八蛋在里头本睡得安稳,一下子天旋地转犹如醍醐灌顶——"我都闭嘴了,谁还这么折腾本龟爷!" "蛋儿啊,不是为父不心疼你,你这睡得太死,非常时刻只能用些非常手段不是?"周汀予解开行李,看着八蛋语重心长地讲。 八蛋呲溜地爬到白马头顶的鬃毛上,高屋建瓴,白马察觉有新朋友,眼带笑意地招呼了一眼,八蛋看了生觉不通灵的马儿都比面前的两个人懂得客气二字怎么写。 "汀予,有一件事事先说好,我进你周家门,是认你当主人,不是当爹爹!攒了近千年了,这点尊严还是有的好吗?!" 周汀予道:"个子小脾气还不小,平日里也开过你不少玩笑,这次怎么这么认真?" "主人是主人,爹是爹,绝不能混淆!"八蛋义正言辞。 周汀予喃喃:"想不到你居然在意这个……" 这时,何以唤对八蛋道:"看你与白马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刚刚好有个任务交给你。" "什么?你搅我美梦还是为了给我布置任务!"八蛋现在特别想喊一句"天道不公",自从见到主人,何以唤就给他安排了不少跑腿的活,且不说没薪酬,光凭安排一只龟奔波来去,这像话吗?? 何以唤:"为节约时间,我打算和汀予飞去北漠,无奈这两匹马无人照应,你既已在它头顶扎窝,不如好事做到底,照看照看这两匹马。" "飞过去!?"周汀予诧异。 何以唤笑了笑:"这样比较快。" 周汀予:"刺激。我喜欢。" 八蛋又在一旁炸毛,虽然它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吧,"喂,喂! 明明这段话的重点是我,是我好吗?!我好歹活了几百年了,你们能不能给个面子先听我发言!" 周汀端正态度,道:"好的,您说——" "首先,我还是特别想批评何以唤,何以唤你别一脸无所谓,逼急了我我保不齐做出什么事来……" 何以唤扭头不看它。 "其次,如果我带着两匹马长途跋涉,指不定你们事情干完了我还没到地方。 所以我们得商量好在哪会面,我可不想漫无目的地跑遍天下去找你们!" 周汀予想了想,道:"八蛋,去琼之吧。那是我的家,也是你要进的周家,到时候我们在那会合。" "去琼之吗?"八蛋说完瞅了眼何以唤。 不是当归,不是忘川,去琼之落地生根吗? 打心眼里,何以唤是想骗他回忘川,带他看看当归山,然后纸可以一直包着火,他们可以倚着这片生养他们的山水幸福生活下去。 可是,他知道,现在周汀予脑海里没有当归更没有忘川,他的家在琼之,灯火繁华行人如织的琼之。 不过,如此,他就可以一直当他想当的,平凡的周汀予。所以何以唤点了点头,说:"是。去琼之吧,那是个好地方。" "那好。"八蛋化成人形,把白马惊了一惊,飞快向何以唤的红棕马靠去。 "你们飞吧飞吧,我先跟这两匹马儿熟络熟络感情……不过,这两匹眉来眼去的……哎也真是,走哪都有小情侣显得我格外多余……" 接过红棕马的缰绳,周汀予何以唤目送八蛋离去—— 何以唤:"放心吧,八蛋长得嫩,做事却十分老到,照顾两匹马绰绰有余。" 周汀予收起微愁的神色,道:"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八蛋乃是灵龟生性洒脱,为何会如此在意我于它的定位。主人……说到这个的时候,它认真得一反常态。" 死八蛋,又给挖坑…… 何以唤顿了顿,解释道:"许是它死心眼吧。" "以唤,你们是老朋友,你认识它主人吗?我是说,它以前的主人。" "它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主人。" 周汀予突然惶恐,"就我一个?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我还以为八蛋同你一样,是看我和他主人模样相似才与我亲近。 不过,如此也好,至少证明我没长一张大众脸。只是何德何能去做一只灵龟的主人,我上辈子定是做了不少好事。" 说完他笑了笑。 "……准备好了吗?" "什么?" 周汀予突地感觉自己被托起,一股力量垫在下面,自己稳稳升高,"我自己飞!?" 何以唤也腾了空,与周汀予齐高,他道:"我会在一旁护着你的。腾飞万里,身下的每一片云都属于自己。我若抱着你,怕你感受不全。" 果真,腾飞高处,天地浩渺,所感所观,皆不寻常。 以周汀予的神仙资骨,略一敲点得道易如反掌,可即便凌空的滋味再好,他对此道仍是碰也不碰。何以唤很想劝劝他,还未开口,对方又遮着眼睛,嚷嚷起来—— "不行,以唤。方才贪图新鲜感,忘了自己恐高,现在只要一往下看,我就头疼心慌。不行不行,我们下去吧!" 周汀予未卜先知,猜到何以唤又要提及修仙一事,装傻充愣编了个谎。当然,何以唤也不会看不出。 做戏做全套,降下来的时候,周汀予还一脸痛苦地遮着眼睛。 "汀予,好些了吗?"何以唤陪他演戏,他本人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悻悻拿下手,呼口气道:"还是脚踏实地来得舒服……我们这是到哪了?" "北漠边陲。" "怪不得感觉风沙大了许多。这里有人家吗?" "土著胡人村落应该是有的。" "北地蛮荒,胡人野蛮。无界堂也真是不走寻常路,把监狱建到这种地方。"周汀予咂舌。 说起监狱"肆",并非无界堂所建,而是其茕易大破圆寂山的战利品,废物利用就成了无界堂看押犯禁者的囚牢。 这里关押着的绝大部分是那年与江邢一起谋反的共犯,而那些惹怒茕易的核心人物是不会来到这的。因为他们都死了。 何以唤:"这些人长居荒野,虽好抢夺,性情刚野,但相信只要我们不主动掀起事端,他们就不会为难我们。 我们也赶了一天的路了,越往深处走,风沙越大,若想养精蓄锐歇息一会,恐怕还得问这里的居民借宿一宿。" "说的也是。天都快黑了。" 步行大概两刻钟,不愿远处的沙丘上骨碌滚下一个人影,何以唤和周汀予加紧跑了两部,停在这个人面前—— 是个中年男人,胡人装扮,见到他们并没有爬起来,只是一脸惊恐,两只手扒拉着沙子,好像想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第28章 北漠2 土著胡人,为何如此杯弓蛇影狼狈逃窜?? 周汀予问:"这位兄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人专注自己的动作,未发一言。周汀予觉得许是语言不通,想来也真的是个麻烦。 何以唤到底是出了名的简单粗暴,一脚不轻不重刚刚好把男人从沙坑里提出来,男人更慌了,如临大敌般抱头嘶叫到:"不要撅我!不要撅我!" 噢……不要抓我…… 汉文说的很是蹩脚,不知道还以为嗓子被恶狗爬过。不过周汀予还算欣慰,至少沟通不是问题,事情处理起来也会方便很多。"谁要撅你?" "你们……你们要撅我!" 周汀予诧异得高低眉都出来了,"我们?" 何以唤:"汀予,他认错人了,他的意思是,有汉人要抓他。" 周汀予扁扁嘴,"……什么时候穿一身汉服都能被错认成凶手了……不对!北漠的汉人要抓他们!以唤,是不是无界堂又在抓人,北漠除了无界堂还有汉人吗?" "就是无界堂。"何以唤说完瞳孔骤缩,狠厉之色掠过面庞,抓起瘫在地上的胡人的领子,又道:"清醒!站好!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料,凶完这个一站七尺高的男人竟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在一块,何以唤一嫌弃又把他丢回了地上。 周汀予道:"以唤,他可能是吓傻了。" "无用之徒!"何以唤啐道。 周汀予感觉惯常不含悲喜的何以唤此刻格外生气。 这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男人又喃喃起来——"吉麻尔的妻子被抓了,儿子也被抓了,现在自己也要被抓了,一进那座监狱就都要死了,全去死吧!" 这个男人叫吉麻尔,他全家都被无界堂抓进了"肆"。何以唤可没下过这种命苦,是哪个不要命的擅做主张? 何以唤记得"肆"的头目叫薛平海,乃唯唯诺诺之辈,早年看他任劳任怨才派了这么个职务给他,不料士别三日,北漠的风沙到底净把他的胆子养肥了。 何以唤蹲到吉麻尔面前,问:"你与薛平海有何过节?" 吉麻尔:"没有,没有,见到那批狼,我们向来是低头走,低头走。" 何以唤:"那为何与你过不去?抓你妻子孩儿?" 吉麻尔:"不是我的妻子孩儿,是全部的,全部的人,天神庇佑我逃过一劫!" "全部的人?"何以唤皱皱眉。 吉麻尔嘴唇都在发抖:"全部的人都北带进了那座监狱,那是狼的大本营!" 何以唤:"什么时候的事?" "三四天前,我一回家,家里全空了,一个人都没有,隔壁也是,隔壁的隔壁也是,全空了!" 三四天前,大概是陆今被送到北漠的时候,薛平海为了什么,一时之间要抓全部落的人进监狱? 以假乱真,掩人耳目吗? 周汀予弄明白后笑了笑:"这肆远在北漠,天高皇帝远的,恐怕无界堂是祸起萧墙了。 看样子,无界堂堂主管理能力也不怎么样。以唤,你知道无界堂堂的堂主吗?" 何以唤顿时尴尬。 硬着头皮道:"他们堂主,多少知道一点……" 周汀予:"你说说看。" 于是乎,何以唤开始自我介绍——"无界堂堂主,名叫茕易。 传言'茕易不鬼不神入无界者的永生',但这人常年闭关,隐匿于世,鲜有人知其模样。 有载最多的事情是茕易大破圆寂山八方仙魂,也是从那个时候'肆'划到了无界堂名下。事出同年,各界闻风丧胆。" 如果这个时候八蛋在,八蛋一定会手扶脑袋,心叹一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拿出来炫耀,简直没耳听!" 周汀予:"入无界者得永生,啧啧啧,条件真优渥啊,即使是来这种地方办差,也有人争得头破血流吧?" "并不会。"何以唤道,"据我所知,无界堂轻易不会接纳外界人。而且百年来堂内都是茕易一人决断,从未改变过。" 周汀予:"不是能力问题,那肯定是茕易玩忽职守了,以至于'肆'出了这么大乱子,也没有察觉。" "……"这一点,何以唤应当自省。 "知道薛平海抓人去干嘛吗?"周汀予问吉麻尔。 "造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简直有这么大——"吉麻尔边说边张开双臂比划。 "嗯?造房子?"何以唤问。 吉麻尔:"狼有很多很多金子,他要给自己造房子,缺了人力,就开始到处抓人!" "女人孩子也去造房子?"周汀予奇怪,女人孩子能有什么力气去造房子。 "开始只抓强壮的男人,就那一天,他们像发了疯一样,看人就抓,谁不服从就杀谁!" 那一天,就是陆今送达北漠的那一天,薛平海如此迫切地需要人,只能说明"肆"里已经空无一物,无界堂来了人需要做做样子。 还造房子,薛平海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肆"里的恶灵又为什么空了? 难不成是被薛平海卖了?何以唤又想到了抽魂术主,又想到了那个劫救陈夕的黑影,一环一环,环环相扣,越往里走,真相越赤裸裸,东窗事发的那刻,心存不轨者也将一齐送命。 何以唤问吉麻尔:"一直以来薛平海都在欺压你们吗?" 吉麻尔摇摇头:"他是魔鬼,他是不会老的。我们部落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漠,本来和他是各不相扰的,时间长了也会要求我们做一些事,可是这些年富有了,变本加厉,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 周汀予看了眼何以唤,不可思议道:"'入无界者得永生',是真的啊?" 何以唤点点头。 又问吉麻尔:"知道他房子建在哪吗?" "知道。" 于是,吉麻尔抹把脸站了起来,他腿脚不好,踉跄着步子带他们去了薛平海的新屋建址。 薛平海的新屋一如墓室建在沙漠底下,虽并未完工,但大体框架已经显现,气势磅礴豪华如宫殿。这个时候,依旧有人被奴役在殿内外搬搬抬抬,辛劳做工。 此时吉麻尔一眼看到搭扶梁椽的那个人,眼睛都直了—— "我!我儿子!那是我儿子!"吉麻尔疯狂地指过去,若不是何以唤扯着恐怕早已经冲了出去,死在看守者的利刀下。 何以唤淡淡开口道:"恨吗?" 吉麻尔咬牙切齿:"恨!以前他们打断我一条腿,现在又掳我妻儿,我恨不得把他们撕碎!" 何以唤:"想报仇吗?" 吉麻尔点点头。 何以唤:"恐怕会出些人命。" "你要干嘛!?"周汀予几乎可以猜到他要干什么。 "很久没替天行道了。薛平海贱命一条,竟也学起历代帝王兴修地宫,他不配。只是不知道这次,他有没有这个殊荣能死在我的手下。" 周汀予:"别冲动,以唤,我们不清楚这里有多少人,实力怎么样,你这样贸然出击,我怕你吃亏。" 何以唤:"这天上人间,除了你,没有人会让我吃亏了。吉麻尔,我这就把你儿子给你,你带汀予赶紧离开这。" "我不走!"周汀予喊到。 何以唤:"汀予,这里危险。" 不仅危险,而且残忍血腥,是你从未见过的屠戮。我不想你承担这些,你别看。 周汀予犹豫了一会,然后答应了他。何以唤走了出去,慎终怒意出场,凌空必见血光。 听说,红衣嗜血的人最适地底不见天日,冷血无情。 "什么人!擅闯地宫!" 一大群人冲了出来,何以唤基本猜得出这是薛平海留下的心腹恶灵。 何以唤现下却无意理会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货色,一个跃起,行云流水般踏着这帮人的脑袋飞进内殿,直冲梁椽上的人而去。甚至内殿的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吉麻尔的儿子就被一个红影带出了地宫。 "带汀予走!"何以唤将吉麻尔儿子抛给吉麻尔,喊到。 为了不伤及无辜,何以唤来的时候跟吉麻尔学了一句蛮语,"凡被奴役者皆可重获自由",这句话一说出,地宫的胡人兄弟纷纷响应躁动起来,跑的跑逃的逃。场面之乱,不知所云的恶灵根本来不及制止。 看局外人离开了地宫,何以唤才缓缓转身,目光阴鸷,冰冷睥睨着这方殿宇与惊慌失措的恶灵。 恶灵为恶者,一时宽宥,过时不候。 "薛平海呢?"何以唤居高临下地问。 "他……他今天不在。" "去哪了?" "不……不知道。你……你是什么人!" 何以唤:"我?你们只需记得,魂散今日,来年没人会记得你们。" "你……你莫要嚣张,等等薛主回来了,要你好看!" 何以唤笑了笑:"我今日烧了他苦心搭建的地宫,杀了你们这些为他所用的恶灵,要我好看?来啊,我正想找他算账!" 话音未落,何以唤猛冲下去,慎终所过之处,血光四起,恶灵皆哀嚎不断,四处逃窜,头爆魂散。 "就这么些人吗!要这偌大的宫殿有何用!不如付之灰烬,散了还能飘向远方——" 红袖怒挥,顷刻红火冲天,漫染了整座地宫。 何以唤看着眼前胜者为王的景象,和预期不差分毫。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当初饶过恶灵,却管不好他们,终究是自己无能,一错再错。 "——以唤!咳……" 第29章 北漠3 "以唤!咳……你把这烧了?" 何以唤听见声音怔了一下,缓缓回头看见周汀予不可思议看着自己,心里火倏地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不安,"汀予,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留你一个人在这我怎么放心,搪塞了吉麻尔几句我就跑回来了。 可是,明显我的担心很多余。以唤,一直以为修仙修气定神闲,淡泊宁静,善心善德宽宥万物。没想到,你凶狠起来竟是这般不留情面。" "我……戾气很重是吗?"何以唤弱声问。 周汀予点头又摇头:"反正这些也不是什么好人。为民除害嘛,他们应得的报应。若我有能力,我也恨不得把绑走陆今的人大卸八块。" 这话听得何以唤脊背一凉。 他道:"今天我烧了薛平海的地宫,不日他必要寻仇,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了。" 周汀予:"你心中有数?" 何以唤:"大不了再放把火。" 周汀予笑了笑:"以唤你属土匪的吗?第一次看修仙道的人如此热衷纵火。" 何以唤:"我不仅爱纵火,我还爱翻墙,只要是你需要,我全部可以表演。" 周汀予捧腹:"如果我要看胸口碎大石,你也干?" 火色下何以唤目光皎洁,道:"当然。" "行了行了啊,你干我也不答应,你不疼我还疼呢!" 这时,何以唤突然握周汀予的肩,认真道:"汀予,我多希望,能一直这样,不要变。" "……怎么突然就伤感了?"周汀予道。 何以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有你在我身边的这一刻,我才是踏实的。" "以唤,这一刻,下一刻,下下一刻,这辈子我都在,你推我赶我,我都会想方设法跑回来。 放心吧,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就算你变成茹毛饮血的怪物,我也会一点一点把你从深渊里拉起来。" 周汀予知道何以唤外表看起来刚硬强大睥睨万物,骨子里还是脆弱患得患失。 他从前是个流浪儿,孤苦无依任人欺凌的幼年时代是他一生的阴影,而且挥之不去,照之无光。 胡人并不是周汀予固有意识里的那般霸道粗蛮,相反吉麻尔待客周到,一进门就给自己和何以唤斟上了骆驼奶,只是奶水有些泛凉了,吉麻尔说这是妻子几天前挤的,并没有馊掉。 周汀予一听这个奶搁了好几天了,奶碗刚送道嘴边又悻悻放下,被吉麻尔看见了,他只好赔一个尴尬的微笑。而何以唤对这个奶更是丝毫兴趣没有。吉麻尔叹了一口气—— "你们穿着华贵的缎子,我不怪你们。要是我妻子在,你们就可以喝到新鲜热乎的骆驼奶了。" 周汀予养尊处优惯了,刚刚的举动委实出于下意识,不想会惹得吉麻尔如果伤怀,一咬牙端起碗,咕噜一下将骆驼奶一饮而尽—— "吉麻尔,骆驼奶味道不错,是我家乡没有的味道。"说完,他又给何以唤使眼神,何以唤也把骆驼奶喝了。吉麻尔神色这才好看一些。 喝完周汀予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陆今的汉人?他和我一般大。" 吉麻尔摇头。 周汀予又问:"那'肆',就是狼的大本营里,来往的汉人多吗?" 吉麻尔又摇摇头。这时,吉麻尔的儿子闻声走了过来,道:"恩人,这个我知道。做工的时候听狱卒闲聊,说最近来了个人,还说棘手得很。 我从十一岁就开始被抓去给薛平海建地宫,如今八年了,还是第一次听狱卒聊到这些。" 周汀予:"他们还说什么了?" 吉麻尔的儿子努力回忆:"还说,还是是从本部来的,轻易不能得罪,就连送他来的人都是厉害人物。" 周汀予:"你具体是什么时候听到的这些?" "三天前。" 周汀予转头觉得哪里不对劲。"徐宗尹说他被抓到了北漠,可这一个月以前的事了,陆今少说也失踪了四十天,怎么可能最近才来,这说不通啊? 难道他们会分地方看押,掐准我们救出徐宗尹来了北漠,再把陆今弄来?这也太绕了吧……陆今是不是根本不在北漠啊?" "汀予,"何以唤斜了一眼吉麻尔儿子,顿了顿道:"不会的。你想错了,前几天来的那位不一定是陆今,陆今应该很早就在了。而且,汀予,不要胡思乱想。陆今在与不在,明日一探便知。" "恩公是要去肆吗?"小吉麻尔问。 何以唤点了点头。 小吉麻尔走进内屋翻了翻,拿了一卷图出来。"我知道汉人有一句话叫'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没什么用,这些年只弄到了这个,应该对你们有帮助——" 是肆的内部分布图。 有了它,无非如有神助。 周汀予收起图道了谢,对何以唤说:"要不,我们现在去?" 何以唤:"不可,现在应该休息。" 周汀予:"我不累,我着急。" 何以唤:"不急在这一时的。听闻北漠野兽颇多,昼伏夜出,极难对付,我们天亮去,可以省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汀予,听话好吗?" 周汀予:"你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不听话的余地吗?难不成我还能真信你会怕野兽?" 说完,他笑了笑。 "汀予……" "好了,以唤,你说明日便明日,我相信你。" 这天夜里,何以唤未能安眠。他想去找薛平海,可看看身边的周汀予,又怯了不敢动弹。 汀予,是不是一早就折回了地宫,发觉什么了? 北漠深处无人家。暗白的天,若隐若现的日头,灰绿的沙漠植被,四处游移的耐旱动物,独一座栖身于黄沙的面目狰狞的私人牢狱——肆。 这有一块老旧的矮石碑,不知何人所置。经多年风沙洗礼烈日腐蚀,上面的字迹只依稀可以辨认——命呜呼。 极度不友善的气候与环境让初来乍到的周汀予想倒吸一口凉气,可不料却吸了满口的风沙。 肆近在咫尺。玄门各类藏书中不乏介绍无界——肆的内容,插图中描摹的肆的模样千奇百怪,什么兽型笼子,地下墓园应有尽有。 而今百闻不如一见,前身为荒漠藏经阁的肆,并没有书里说的那样张牙舞爪别具一格,它只是一栋发黑的三角形大石楼,看上去有很多年历史了。 沙丘下,周汀予从行囊里的各色符咒中掏出昨日小吉麻尔给的分布图,把图摊开了却没看图,他抿了抿唇,有些英雄气概,道:"以唤。 如果我命呜呼了,你可千万帮我救出陆今,好好活下去,这样也不算无功而返。" 何以唤:"我早就答应了相遥公主,你和陆今都会平安。你要我食言吗?" "不要。"周汀予笑了笑,"我还要和你过日子呢,不能死,不能死的。" "知道还要和我过日子就好。"何以唤这话说得格外顺溜。 说完又指着图说:"汀予你看,石楼总共三层,一楼是看押普通肇事者,牢室两边开,楼梯在有人把手头尾两端; 二楼是中枢要犯,囚的人不多,陆今就在这里,每个牢室单人把手,各司其职; 三楼空间不大,是这里头目薛平海的地方。不知道薛平海今日在不在,待会我先去探风,你一炷香后直接进去提人。" "那我们,武装一下?" "这次先不大动干戈放火,暗度陈仓,我们伪装一下就行。" 周汀予看着他一脸不理解。 何以唤笑了笑,道:"怎么?我不放火,你不习惯?" 周汀予被他逗住了,道:"什么呀,不是这个。我在想我们哪有装备伪装啊?" 他话音刚落,何以唤就从变出一个小小的方盒子,盒身雕着细密的纹路和暗咒,左右开合两层,上下开合两层,精巧得很。 他看着这枚盒子,倏地一下,左右纹理错位,两套灰白色的无界堂常服和一块铜制菱形令牌跃然眼前。 周汀予怎么说也是世家贵族出身,把玩过的稀世之宝机甲神兵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是这个盒子的出现,让他只能承认—— 和修仙的何以唤比,他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怪不得他那个爹总说——要称王拜相,富可敌国何用,不如去做那神仙快活…… "这玩意儿是什么啊?"周汀予忍不住好奇。 "锁四方,"何以唤顿了顿,"就是平常存存东西用。"说完,何以唤收好方盒并把衣裳推给周汀予,见他仍是瞠目结舌大吃一惊的模样,揶揄道:"换衣服是需要回避吗?" 周汀予还没来得及问东问西,就被对方这句听愣了……什么东西……都两口子了……回什么避……再说又不脱中衣…… 终于,万事俱备只欠陆今了。 回想此行任重道远。高山巍巍,万水迢迢,颠簸的路途早让周汀予习惯收起贵族少爷的娇纵性子,白天赶路找线索,夜晚找不到屋舍就以天为盖地为庐,有何以唤陪着,日复一日,边说边笑,踏着荆棘风沙也不觉辛苦、不枉此生。 第30章 北漠4 周汀予握着菱形令,在跨入肆的大门之前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暗暗给自己打气,这次一定马到成功。 虽然入室提人这样高难度的事情本该由何以唤去做,但是无奈他与陆今未曾谋面,不识其样貌,自然而然,重担自己扛。 果然,何以唤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地高,周汀予很快找到了陆今所在的牢室,顺利得出奇。 里面的人儿还是穿着离开时那套本瓷白如雪的广袖汉衫,只不过血渍泥沙漫染周身,不显往时遗世拔俗之风貌。 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细看额头似乎扎着一根铁色麻丝,腰间侧挂的家族佩璜竟是裂了一半。 陆今眼珠只直勾勾盯着周汀予,感情色彩毫无,更不谈会有什么惊奇反应,他整个人呆滞木讷,痴傻得像是个抽了灵魂的人皮木偶。 那个皇城下光彩夺目潇洒不羁的白净少年曾几何时是多么明亮,明晃晃地闪耀在城楼的最高处,迎着高远苍茫的天,琴棋书画,策马风流。回忆不久前的灿烂光景,周汀予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真的—— 陆今啊陆今,你做人做那么舒坦,何苦想去寻那虚妄的当归山? 周汀予心里五味杂陈,里面的多年老友逐一个缥缈的仙山梦,不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为长生久视岁岁今朝,却让自己落得个这样狼狈的下场,真的值得吗? 修仙,这样轻飘飘的一个词,到底到我们这样的俗世凡胎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是看守的狱卒打破的沉寂—— “有何贵干?” 狱卒老实巴交的声音将周汀予拉回现实,匆匆忙忙抹了把快要流下的眼泪,也不知道说什么保险,于是直接亮出菱形令。 狱卒大惊——“上头有……有吩咐?” 周汀予端腔:"自然,不然我上哪搞这菱形令。" "可……可老大没发话……" 老大?噢……楼上那位。想明白了周汀予可劲拍他脑袋,厉声道:"老大是什么人,指令需要每个人都去说一遍吗?" 狱卒捂着头顶,似懂非懂,呆呆地像是被震慑到了,又反复端摩令牌,确认无误才给施法开了牢门。 看到狱卒施法的那刻周汀予恍然大悟为什么何以唤不直接大胆劫狱,而是佯装起来偷偷提人。 因为肆的牢门即法门,没有配对的功法,单靠武力去砸去抢,简直难如登天。 如今假令牌蒙混过关,大门敞开,胜利的曙光亮了一半。 “那个……兄弟,看守这么久想必辛苦,老大说了,我带人走后,你好生歇息。”周汀予想把狱卒引开,以绝后患。 可不料就在狱卒要离开的时候,他们都微微听到了踢踏的脚步声。 大事不好有人来了!?周汀予就知道如果就这么把人救出去也顺利得太过分了,可没想到事情反转得如此突然! 趁狱卒傻愣愣不知所以的空隙,周汀予掏出一张定身符贴在他后脑勺——"定!" 可这举动一做出他就后悔莫及——各个牢室狱卒纷纷并不和善地盯向他,似乎察觉了各中怪异。 踢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在他一眨眼后就会有张面目狰狞的脸出现在面前。 周汀予心里突突突地响,他一个不经世事不曾磨砺还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公子,怎么应付得了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完全超出能力之外啊! 胜利的曙光啪叽全暗,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唤以唤,你快出现快出现,你家公子快真要命呜呼了…… 又过了三秒,周汀予不敢有任何举动,可那些狱卒还是坚持不懈盯着他,似乎只要他稍微挪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然后身首异处。 脚步声近在咫尺,周汀予想自己大概就是活到这了。 可就在来者拐进来的那一刹,每个狱卒都缓缓保持原来的姿势闭上眼睛,像是陷入雷打不动的深睡眠。 也是这个时候!周汀予才恍然,似曾相识!眼熟啊!大黑帽子!那是何以唤呐! 大起大落……心脏容易出问题啊……好哥哥…… "诶哟!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什么人来了,小命不保了……"周汀予抱怨之余,又问:"那些个狱卒?你的杰作?" "这个的功劳,"何以唤亮出一截快烧完的香料,"它有使人昏睡的功效。" 周汀予来不及怀疑自己为什么没睡着,只想着赶紧带上陆今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个箭步上前,驮起痴傻的陆今就想往外冲—— “等等,你就这样背出去?”何以唤拦住他问。 “不然?这么大个人怎么藏?周汀予背着个人,说话有些许喘。何以唤无奈,也觉得对方孤注一掷的精神似乎与生俱来。 继而拿出锁四方,虔诚握在手心,默口念了什么,方盒上下开合瞬间流光溢彩,照亮阴暗牢室的一隅天地,银白光丝一缕一缕涌向陆今,待这些奇艺光亮全部涌入陆今身体,四周恢复阴暗,周汀予也感觉脊背释然,那些细弱光丝竟然陆今这么个大活人消失了! “这个……还能存人?”周汀予不能再诧异…… 何以唤点头,说道:"可以。不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走了。" 是的,逃命重要。他何以唤本身就是远道而来的神秘方士,有些稀奇古怪的机巧秘术无可厚非,周汀予考虑那么多各中缘由不过徒增烦恼罢。 毕竟有些隐晦深沉的东西,是他这种仙资平庸还好吃懒做的凡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路过一楼,周汀予突然拉住了何以唤,急忙道:"以唤,这里是不是关着无辜的土著民?" 何以唤点点头,他在进来的时候就落实了这一点,一层的恶灵全没了,换成了无辜的人。"你想救他们是不是?" 周汀予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逞英雄。"吉麻尔还在等妻子回家温骆驼奶。" "好。" 何以唤和周汀予又折了回去,把土著民悉数装进了如中流砥柱般的锁四方。 出了肆的牢门,周汀予也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之后的平安让他有些洋洋得意—— "终于结束了,传言里不可一世的无界堂也不过如此嘛!凯旋以后,整个琼之城我也算有本事的人了!" “汀予,你自然是有本事的。”何以唤标志性浅笑。周汀予也笑:"以唤,我知道自己多少斤两,你总这样恭维我,我快都找不着北了。” “你多心了,不是恭维,我看人一向很准,所言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 这些年因身份显贵,周汀予身边不乏阿谀奉承的献媚之人,这些人习惯尖起嗓子将好话排山倒海,对己有求者如是,烟花柳巷者如是,他都明白这些不过假象而已。 可何以唤诚恳的一句话,竟然他久违得错愕起来,像是恍如隔世,梦里也曾有人语调轻缓真挚地肯定过自己。 "话虽是偏袒了些,但你能这么说,谢谢。" "不是偏袒,是偏爱。"何以唤纠正道。 此情此景,氛围浪漫,最适亲亲抱抱,可周汀予一眼看去,看到他黑乎乎的帽子颇煞风景。 想起来就不禁问道:"以唤,你进去后怎么还带起幂篱了?怕自己长得太好看被薛平海看上?" "咳咳……"何以唤没被他一句话呛死。他戴幂篱是想如果今日在肆里遇见了薛平海,自己以茕易是身份好让他这个恶灵死得名正言顺。 可薛平海今日旷职,未见人影。可因为着急,幂篱未摘,必须扯个谎过周汀予这关——"薛平海不在……我,我,外面风沙大,我脸受不了。" 周汀予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事——"哇嚓嚓,何以唤,看不出来啊,你这么爱美的?你们修仙的不应该容光焕发,容颜永驻的吗?" “傻瓜,谁跟你说修仙会容颜永驻的,如果修仙者真的可以不老不死的话,那些仙门的白胡子老掌门也不用语重心长交代遗言了。” “就算不会容颜永驻,也会比常人衰老得慢吧,你看我一介凡人,都没有在意皮肉,你这样超凡脱俗,竟然会在意这个?” "因为,我不想老。"何以唤抿了抿唇,又说:"如果我丑恶不堪,你看了也心生厌烦不是?" "怎么会,我又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再说,我不通仙道,不修灵力,不结内丹,定先你一步老去死去,你有何可担心的?" 死去,进入下一个轮回,一切归零。 何以唤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但不敢面对不代表不存在。 肉体凡胎注定生老病死,代代轮回,这一世留给他们的,不过须臾数十年光阴。他顿了顿,慎重思量道:"汀予,你愿意修仙吗?" 周汀予似乎怔了一下,"修仙?" "嗯。师父早我离去,此苦过涩,不敢再尝。我不怕两鬓如霜,只怕你同师父一样,剩我一个人。 若你愿意修仙,我们拥有的就不止凡世的几十年,我们可以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带砺山河,唯你我二人不变。" "以唤,你说过的,我不喜欢的,你绝不逼我。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是三生有幸才遇见你,能守好命定的几十年,相看不厌,我就很知足了。 也只有知足,才会感到快乐。无止境地贪婪索取,求长生不老,求长相厮守,从本质上,我们和抽魂术主又有什么差别呢?" 第31章 神仙住1 "可是……"何以唤语塞。 "别可是了。"周汀予抱住他,"日后你若想寻我,我就在灯火阑珊之处,这个承诺,我生生世世都会记住。" "就真不愿尝试一下吗?" 周汀予松开他,摇了摇头。"我并非不屑与世流同俗,这是我心头的一根针,我可以接受它,但不愿碰它。" 何以唤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帽檐,拉着周汀予缄默向前走去。 走了一会,四面八方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提刀磨箭间戾气翻滚,步伐踢踏扬起黄沙漫天,数队精甲强兵满脸杀机,苍白的天似都被逼迫沉下一半。是无界重甲兵,来者黑铠甲在身又高度武装气势逼人! 所谓大军压境?!何况周汀予这边城楼都没有!只单薄二人而已。又只着白色常服,无疑像是夜空中的两颗星,显眼得无处逃窜。 "何人如此狂妄,上我北漠窃人!" "莫要挣扎!束手就擒!" 嚣张放话的是领头大将,薛平海。何以唤要被他气死,这厮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好死不死此时拦截,太不懂事了也! “以唤!怎么办?”周汀予呼喊。 薛平海虽不太熟悉何以唤,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久久逗留保不齐会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何以唤扯下幂篱对周汀予道:"寡不敌众,不是有千里符吗?用!” 于是周汀予手忙脚乱地从众多符咒中掏出可瞬行千里的千里符,攥在手心,眉头紧锁地念了一段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的咒语,一秒两秒三过去了秒…… 字符还是字符,自己还在原地。 “以唤,失灵了?我不会啊!!”这下是真的要火烧眉毛了。 “朝这,跑!”何以唤找到一个豁口避开薛平海,然后拉上周汀予边跑边对他说:"汀予,相信自己,你再试试看,会有用的!" 周汀予来不及做其他思考,何以唤说什么他便无条件听从,边跑边把记不清楚的咒语翻来覆去地默念,他本是个急性子,屡试无果后依旧不放弃的耐心许是何以唤愿意陪自己出生入死,自己所得的成长吧。 何以唤拉着周汀予的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慎终不出,也可护他毫发无损,周汀予只需埋头念咒为其分忧。 终于,一道红白光亮闪现,千里符即刻化为灰烬散向远方—— 再睁眼,周汀予和何以唤看见的不再是凶神恶煞,刀光血影,而是一片灰绿色的樟子松林。 虽然这树植的色调远不如琼之的鲜亮,但这灰蒙蒙的绿总比黑压压的杀气来得友善得多,周汀予不禁破涕为笑。可笑完后意识到事情的关键,又忧心忡忡起来—— "以唤,千里符这是把我们带到哪了?" 何以唤摇了摇头,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两人站在樟子松林口,沉默了一会。 "方山角!以唤,我想起来了!"周汀予拉起何以唤衣袖孩子般欣喜地扯了扯,"我爹以前说过,北漠荒芜,唯方山角有神仙住,欲至方山,还请穿林打叶渡。穿过这片樟子松林,就是方山。" 周国舅口中的神仙,鬼知道是哪路子野神仙,如果不是什么好神仙,周汀予和何以唤无非是前有狼后有虎,处境尴尬了。 但秉承管他三七二十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理念,他俩还是决定走进樟子松林。有绿色就有希望! 周汀予几乎是三步两回头,生怕薛平海带着他那么大的阵仗踏平樟子松林。 他问:"以唤,薛平海来势汹汹,想必是要新仇旧恨一并算,看不出来啊,无界堂在北漠还养了这么多兵?" 何以唤道:"无界堂在北漠从不养兵。" 周汀予道:"那他从哪搞来的兵力?无界堂本部吗?未卜先知啊,这个时候借兵就好像知道我们要来劫人一样。是不是我们这边有无界堂内奸?" 内奸没有,无界堂堂主倒是有一个。 "可能是在莱胡走漏了风声吧。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已经救出了陆今,没有后顾之忧了。" 陈夕身边的那个黑影,几乎可以断定是无界堂的人,但何以唤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是八蛋回忘川转移陆今的时候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还是莱胡的徐宗尹无意透露了他们的行踪? 不过,薛平海突然暴富又未卜先知,可以确定薛平海与内鬼与抽魂术主乃一丘之貉。 不管他在里头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回他堂而皇之地带兵来袭,就表明抽魂术主那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并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了。 这一点,周汀予也了然。他目睹过何以唤火烧地宫毫不留情,这一回他选择逃而不是战,也更说明敌人来得强大,硬拼起来就算能胜,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 "哎!"周汀予道,"事到如今,千念万念只希望平安穿过樟子松林,然后方山脚下住了个人美心善的神仙姐姐,掩护我们的同时,还能帮我们把盒子里的胡人兄弟送回去!" 何以唤:"为什么是神仙姐姐?" 周汀予想了想,道:"或许是想见神仙姐姐吧,没见过,好奇她们是不是真一如画中仙,姿色绝然。" 何以唤:"北漠不是江南那般山柔水暖,养不出什么姿色绝然的仙子。你这个念头肯定会落空。" 周汀予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胡马阴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又不是风景衬人,人也可以衬风景的。" 何以唤:"你就是想看仙子。" 周汀予拍手大笑道:"太对了,我就是想看仙子。怎么?不许看?" "家教不严!" "哈哈哈!" "哼!" "……诶以唤,以唤,你别走那么快,我开玩笑的!" 我看你是皮痒…… "啊呜——"不一会,周汀予一声惨叫。 "何以唤,我掉坑里了!?" 何以唤闻声连忙回走,看见周汀予掉进了一个大坑里,不算很深,一个人想爬也倒爬不出来。 何以唤蹲下来看他,却没伸把手拉他上来,而是满脸幼稚地写着——我何以唤,也是有脾气的。 "汀予,当时在无名坡,月黑风高都没能把掉进坑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汀予在坑里眨巴眨巴眼睛—— "那什么……以唤,我向你道歉!" "嗯。" "以唤,我再也不想看神仙姐姐了。" "嗯。" "以唤,把我弄上去呗!" "嗯。"可他还是不伸手。 "何以唤!"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八蛋呢!? 何以唤也不敢继续作死了,连忙伸手去拉周汀予。不料,方一伸手,坑口亮起结界,"砰"一下把何以唤的手弹了回去。 周汀予扶额:"今天运气真好……" "这应该就是你口中的神仙姐姐设下的,现如今你也算心想事成。" "以唤,你就别调侃了,这结界能破吗?" 何以唤对准结界手念了段心法,手掌运力,可结界还是结界,分毫无损。"汀予,我们遇上高人了。" "那怎么办?还有啊,这仙子是什么恶趣味,挖坑等人跳。" "我再试试。"说着,何以唤又几番运力想破了结界,可还是徒劳无功。"汀予,你别急……" 周汀予却啪一下坐在坑里,笑了笑道:"我没急啊。祸兮福所倚,如果我一直呆坑里,结界保护我,薛平海来了我就可以逃过一劫。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歪理。"何以唤道。 "话歪理不歪。就是这个道理!要不你也进来?" "……" "别不理人嘛,我开玩笑缓解缓解气氛……" 何以唤看着他,怒其不争地笑了笑。 说真的,这个场面谁也不急。看样子一时半会薛平海追不上来,无非就是等那位神仙姐姐亲临,自己赔礼道歉几句,结界解开后,和她聊得来就交个朋友,聊不来就分道扬镳,简单得很。 眼看晌午将至,何以唤道:"这个结界只可进不可出,你饿了吗?我去帮你摘点松子。" 周汀予点点头,何以唤飞上樟子松就开始摘松子。可日上三竿,吃也吃饱了,耍嘴皮子也耍够了,问题只有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神仙姐姐迟迟不来!!北漠荒芜,她是忘了自己设了个结界?还是觉得没人会睁眼瞎到掉进坑里?? 睁眼瞎周汀予道:"敌不动你动吧,以唤。" "我怎么动?" "纵火啊,你的老本行。" "!?"何以唤奇怪死了,"且不说火焰会吸引薛平海,纵火何时成了我的本行?" "……那行吧。"周汀予扁扁嘴,"可我也不能一直呆坑里啊!" "自然不能。"说着,何以唤倏地一跃身也跳进了结界里。 坑里,周汀予和何以唤大眼瞪小眼。周汀予抱抱他,笑着道:"以唤,你还真进来了?这叫同甘共苦,有坑一起跳吧!" 何以唤:"不是。我是在想从内打破可能会容易些。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是?" 周汀予哦了一声。 心想:真是没情调。 没情调归没情调,想法总是正确的。从里面着手,结界就不如之前那么牢不可破了,何以唤稍微一使劲,结界裂开一道口子,只两三下的功夫,口子就大到人就以从坑里出来了。 周汀予扫了扫身上的灰土,总结道:"今天做了回井底之蛙,体验不佳,也没见到神仙姐姐。" 闻言,何以唤瞪了周汀予一眼。 周汀予连忙笑呵着厚脸皮改口道:"但是有以唤陪着,神仙姐姐又怎么样,王母娘娘我也不稀罕!" "王母娘娘可比本仙老多了——" "粗鄙凡人果真不长眼睛——" 一阵女声传来,犹如敲金戛玉。 第32章 神仙住2 "何人!"何以唤环视四周,未见半个人影。 "方才不还一口一个神仙姐姐叫得欢快,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噢不对,能破我结界,你也不是普通人吧——"声音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女人背向停在面前,周汀予才能确定话是这个人说的。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诗篇里是如此形容仙女美貌的,可周汀予的娉婷幻想一朝破灭,不,不是破灭是稀巴烂—— 女人转过身来,脸上不知道糊了什么浆泥,一坨一坨黑黑的,贴在额头两颊和下巴,嘴唇却抹上了极红的胭脂,手里还端着一砵黑浆,画面好不诡异骇人。简单粗暴,直接把周汀予和何以唤吓了一愣。 周汀予深吸一口气,问:"你你是神仙?" "梨棠雪中仙,如假包——"梨棠方一定睛在周汀予身上,"换"字未说出口,手中的砵碗就"哐当"一下掉在了地上,她嘴唇微张,眸子里缓现柔波,仿佛一时之间不能接受眼前所见。"你……你来看我了?" "啊?"周汀予一头雾水。 梨棠雪中仙!何以唤素有耳闻,传言很多年前她与当归仙首也就是师父,也就是周汀予,有过一段说不清楚的往事。 哎,何以唤又开始头疼了,出门碰熟人,祸不单行啊——躲过了薛平海,这个雪中仙又该怎么躲呢? 这时,梨棠抹眼泪,粘了一手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妆容怪异,不宜见人。 于是解释道:"我,我是听闻黑泥清洁皮肤效果甚好,才敷上一些,没事的,我回去洗洗就没了,不会吓到你了吧?" 周汀予连忙点头,点完又觉得自己太直接,又摇了摇头。 在去梨棠家的路上,何以唤一直想施法动点手脚,可这次面对的不是虾兵蟹将,而是正正经经的女仙,稍一纰漏,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见机行事吧—— 梨棠洗过脸,也倒不负诗篇描述,粉面含春威不漏,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女。 可她看着周汀予的神态却是三分矜羞,十分激动,一坐定就欣喜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周汀予心想——我们认识吗?? "应该是过得挺好的吧,你看你,分毫未变。当年——" "砰——" 是周汀予被何以唤点了穴,晕在了桌面上。 梨棠皱起眉,怒声道:"我瞧你与知否是为朋友,此举何意啊?" "梨棠仙子,小辈不敢欺瞒。但师父现在是个凡人,有些负担我不想加给他。" "师父?"梨棠反应过来,"噢,你就是何以唤呐。当年他捡了个小徒弟,就是你啊,许久不见长这么大了都。" "梨棠仙子,小辈只求仙子不提当年事!" 闻言,梨棠狠一拍桌,站起来道:"本仙与知否结识千年,千年的情意岂能你说抹煞就抹煞? 当初我旅至当归山脚,他招呼我一盏热茶,谈笑风生好不惬意,就算他生性清冷不愿双修,我也是他至交好友。 当归一役我为助他一臂之力,散了六成功法流落北蛮毫不痛惜,只为他命陨以泪洗面。 我诚心爱他千年,也是上苍感恩让我又遇见了他,你就让我吃哑巴亏? 素闻当归仙首十分爱惜唯一的小徒弟。不料,他的小徒弟就是这样欺瞒他的!?" 话音刚落,梨棠捻指,抢步想解开周汀予的睡穴。 "仙子——"何以唤连忙扯住她,不曾想,哐当一下双膝狠心着地,扎扎实实地跪了下去。 "小辈不敢对您不敬,但是师父这一世好不容易能不被责任束缚,您敬他爱他,就不能答应我成全他吗?!" "好一个不敢!何以唤,你跪得如此理直气壮,是一个央求者该有的姿态吗? 我告诉你,凡事有一无二,因为你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了,你要我眼睁睁再放弃一次?我怎么舍得!" "因为我?"何以唤瞳孔骤缩,回忆被拉扯成一条长长的线,凡是有关师父的都罗列清晰。他几乎在颤抖,"师父,是为我死的?" 梨棠瞪着他,眼睛里几乎冒着烈焰,道:"我就知道他半个字都不会跟你讲!反正总该要人揭露真相的,那我愿意唱白脸。 当年,知否虽受了重伤却伤不致死,而你接近山灵被瘴气所染,命悬一线,是他用命救了你。 他的命多金贵啊,我看你这些年修行顺畅,一日千里,敢说与你师父无关? 你一无所知过了这些年,还要求我不提当年事,让他和你一样一无所知?我真为你师父感到不值!" 什么? 他,用命,救了你。 何以唤,他是因为你死的。你放了山灵,你要了他的命,一步一步,是你自己把好好的当归毁到这步田地。 何以唤,都是你的错,他不值得。 何以唤,你真不是个东西。 …… 他缓慢松开梨棠,愣愣跪在地上,眼眸半阖,眼神空泛,明明泪腺里头翻涌成海,却一滴泪水也落不下来。 他感觉自己胸口石砸般很疼很疼,手脚也更加冰冷了,他不配被周汀予阳光般炽热的温暖照耀,更不配瞒着他拥有他。 梨棠看着他叹了口气,没有火急点开周汀予,而是坐了下来疲惫地揉了揉眼睛,道:"当年你师父说你随性而为,怎么罚都不哭,面上冷性子烈,我当时还觉得屁大的孩子都一个样,哪来什么冷啊烈啊的,现在想想。 他说的没错,如果你当初就知道他是为你而死,怀疑我现在也见不到你,更见不到他了。 "梨棠望了眼周汀予,"罢了罢了,不提便不提吧,当年也没什么真正令人欢愉的事。好了,我都妥协了,你也认命吧。站起来——" 何以唤抬眼看了看梨棠。 "何以唤,你是幸运的。你师父对你这般好。今天的话带有的感情色彩是重了些,但往之不谏,过去的总归是过去了。 他把命给你,让你活下去遇见现在的他,如此于他而言,除了丢了一段枷锁般的记忆,也没有什么不值得。我不动手,你把他叫醒吧——" 何以唤照做了,解开穴道的同时,代表一切清空,他还是周汀予。 这一刻,何以唤恨透了自己,觉得自己像一条毒蛇,明明是万恶之源,却还一直恬不知耻贪婪索取。 偏偏是心头除了恨意悔意,还有延绵的爱意迫使他就算阴暗如跗骨之蛆,也要紧紧贴在周汀予身边。 他离不开…… 真的离不开。 周汀予醒了后,映入眼帘的是正在敷黑泥的梨棠。屡试不爽,他又被吓了一跳。 "小公子,我又吓着你了?"梨棠捏着嗓子问。 周汀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梨花仙……海棠……什么来着?" 何以唤:"是梨棠仙子。" 梨棠笑了笑,"还算这位红衣服小公子记忆力好!" 周汀予摸着后脑勺,悻悻地笑了笑。"梨棠仙子,我不是小公子,我叫周汀予,你叫我汀予就行了。 噢,他也不是小公子,"他指向何以唤,"这家伙不善言辞,应该还没有自我介绍,他叫何以唤。如果他同意的话,你就叫他以唤。这样亲切些。" 梨棠搅着手里的黑泥,道:"汀予,岸芷汀兰,众必予之,好名字啊。念名不念姓,方显亲近,你要同我亲近?还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我好歹叫了那么久的神仙姐姐,礼尚往来而已。" 梨棠:"你倒是嘴甜。不像何以唤,只会拿道理堵我。" "他就那样,如果他说了什么惹姐姐不高兴了,我替他给您道歉—— "周汀予撇了一眼何以唤,提醒他我们还是有求于她的,应该适当卖卖乖。 何以唤会意立即抱拳,对梨棠道:"小辈鲁莽,还有一件事烦请仙子帮忙。" 放下手中的黑泥砵,梨棠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 "北漠有一恶人名薛平海,仙子可有听闻?" "未曾听闻。" "无妨。薛平海抢掠当地土著民为其卖命,行为恶劣,民众叫苦不迭。 汀予救了他们,放在了锁四方里——"何以唤拿出锁四方,梨棠眉毛跳了跳,心想:知否真是大手笔,好东西都给你了。"我和汀予还有要事在身,怕是分身乏术,不能把亲自把这些人送回去了……" "所以,你就想让我跑一趟,顺便欺压一下薛平海,出口恶气的同时让他安分一些?" 闻言,周汀予立马点头。 "雪中仙来了北漠,不就等于鱼离了水。平常设个结界美美容还行,要我重出江湖舞刀弄枪,怕是太抬举了吧?" "啊?不行吗?"周汀予失落道。 梨棠笑了笑,觉得周汀予可爱极了,比当年不解风情的知否可爱一百倍。 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本仙风韵犹存,既然汀予都出言相求了,我就帮你们这一回。土著民交给我,薛平海也交给我。不过……" 周汀予:"不过什么?" "不过,本仙也不是活菩萨,帮你们可以,只是我有一个条件,你要留下来陪我一天。" "……"何以唤看向梨棠。 梨棠松口:"你们也可以。" 周汀予还没来得及吭声,何以唤又抢先道:"成交!" 第33章 神仙住3 成交二字一经出口,周汀予仿佛就成了梨棠的巨型布娃娃,梨棠说一不二,他只得点头哈腰。 有言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更何况那还不是人,是一个可能随时变卦的女仙。 至于梨棠,她自己也是想趁机过足当年瘾,谁叫知否对她乃君子之交淡漠如水,再不满足也不敢跨雷池一步。 但如今周汀予一个白嫩小公子,脑袋空空,还不是想怎么调戏就怎么调戏?对此,梨棠想想就觉得爽从天上来。 这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周汀予脸上也被梨棠糊满了同款不知名黑泥。 本来脖子也难逃黑泥魔爪的,幸亏周汀予机灵闪到了何以唤身后,梨棠才就此罢手。 罢手归罢手,梨棠嘴上却不饶人:"汀予,在北漠,此种黑泥乃为凤毛麟角,千金难求。你害我翻了一砵我没计较,如今将宝物与你同享你还不领情了?" 周汀予动了动嘴角,只觉面上糊了东西,脸都不听自己使唤了,好不别扭的说道:"仙子——" 梨棠:"叫姐姐!" 周汀予无奈:"姐姐,既然此物如此珍贵,那就别用在我身上了,多浪费啊。" 梨棠看向他,道:"切莫多言,不然我把你全身都糊上!" 周汀予立马给嘴巴封上封条,缓缓挪去了何以唤身边。又看梨棠正在一侧调制另一种白色浆泥,无暇顾及自己,周汀予如蒙大赦,对何以唤道:"以唤,这个梨棠仙子什么来头啊!她都这样对我们了,我能忍你居然也能忍!?" 何以唤正在屋外给梨棠囤积的有美容养颜之效的药草剥茎去叶,对于周汀予的问题,他一针见血地回答道:"梨棠,并非女修,是为雪中女仙,很厉害,不能触怒,我能忍。" "……"周汀予又福至心灵问,"她和茕易哪个厉害?" "她厉害。"何以唤这话回得无比干脆。 "……" "不过就一天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周汀予双手合十,道:"只希望她不要想什么新花样来整我——" 可惜,不出三秒,事与愿违,梨棠的喊声催命符般在屋内响起——"汀予,来,时间到了,把脸洗了——" 何以唤看了看他,道:"她不会害你的,去吧。" 这周汀予就纳闷了,平日里跟他嘴皮子开玩笑他都拈酸吃醋,这回怎么还赶驴上架,催自己去"投怀送抱"?是他吃错药了,还是自己吃错药了? 洗完脸后,梨棠像欣赏艺术品一般端详着周汀予的脸,神色雀跃,好像对自己的成品颇为满意。 "你本就好看,无奈北漠风沙大,收拾一番着实会得体几分,我看着欢喜,也算得偿所愿。" 周汀予避开她的目光,道:"你很喜欢给人美容吗?" "怎么说话的!你看我给何以唤弄了没?" 周汀予"哦"了一声又诧异道:"你如此爱美,为何居于干瘪的北漠,而不是丰腴的江南?" "……也不是非要呆在这里,汀予,你带我走吗?" 周汀予连忙摆手:"不了,姐姐你是神仙,我可带不动。" 梨棠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也是,我们殊途,难同归。不说这个了,汀予,替姐姐完成一个心愿好吗?" "什么?" "姐姐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可惜他从不爱我。我游历人间听过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羡慕极了。我不要求很多,只希望你能帮我完成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 周汀予脑袋里闪过"以身相许"四个字,不禁寒毛卓竖。 "带我骑骑马吧,四处转转就好。" 骑马呀!呼……还好还好。可转念又想到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了,又是男女授受不亲的,不可擅做主张,于是跑去了屋外,给何以唤打报告道—— "以唤,梨棠要我带她骑马,你批准吗?" 何以唤来不及回话,梨棠就走了出来,"何以唤,你不准吗?" 何以唤:"……" 梨棠厉声道:"他竟是你一个人的?" 周汀予火速摁下何以唤,解围道:"姐姐,你别为难以唤。不就是骑马么,骑呗,您别理他,我们这就去——" "你就这么护着他?!"梨棠高声问。 周汀予却扬了扬嘴角,敝帚自珍般道:"谁叫他是我的人呢?" 梨棠:"冥顽不灵!" 话毕,她就算再气,也不会傻到顺何以唤的意不去策马同游了,挥手变出一匹马儿,道:"真是看着你们俩在一起就烦——汀予,别愣着了,上来,我们走!" 周汀予望着马道:"就一匹?我马术不精啊!" 梨棠笑了笑,道:"那刚好,我更不精,要摔一起摔。" 周汀予:"……" 虽说是同骑一匹马,若不是手必须要够得到缰绳,周汀予恨不得离梨棠三尺远。 梨棠:"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就那么怕?" "不是怕,是不想冒犯。" "什么不想冒犯,说的一本正经。你分明是看不上我。"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让以唤心里不舒服。" 这时,梨棠突地制住缰绳,马停了下来,风过黄沙起,梨棠不耐烦般逼开沙尘,思忖道:"你和他,现在什么关系?" 周汀予顿了顿,道:"本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风光响亮的,可我们都是男子,这些繁文缛节该是会省——" "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啊——" "成婚?!" "嗯。将来——" "你给我滚下去!" "哦。"周汀予悻悻下马,感觉自己说的可能是太直白了,作为神仙的梨棠也不能瞬间接受。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妥。 "周汀予!"梨棠好像缓过来了,命令道:"你和他不,不能这样!" 周汀予嘴上不说话,心里一万个你管我。 "你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我爱过一个人,他当时不爱我,我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有才子佳人的佳话,如今我把这些愿景放你身上了,你看不出我想留你吗?" "可我不是你的那个他啊。" 梨棠抓狂道:"我说你是你就是!" "我真不是——喂——你干嘛——" 周汀予突地被梨棠卷上马,女人蛮横,马儿狂奔,挟持着他往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去了。 "闭嘴——我知道你不会遂我心愿。本以为留你一日,你会感觉到我的好,与我在一起,不想又被何以唤那小子捷足先登,凭什么! 凭什么要我一次次低头!周汀予你听好了,本仙要定你了,这一次不由你愿不愿,你必须呆在我身边!" …… 这是摊上大事了啊——白日晃晃,周汀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招桃花了,竟有仙女对自己一见钟情,而且还要强扭自己与她在一起!? 不行不行,关键时刻,不能急不能急…… "我们这是去哪啊!?"周汀予曲线问。 梨棠却生硬道:"闭嘴——" "仙女不都应该温柔如水,你怎么这么凶啊!?" 梨棠:"老娘本来就凶,你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烦不烦啊?!" 周汀予奇怪:"我什么时候还说过了!?" 梨棠:"自己想去。" 周汀予闻言当真去想,可脑海收刮不到一点关于这句话的信息,转念又觉得仙意不可揣摩。 活了千年的老神仙,是自己记混了也说不准。 又接着问:"以唤呢,以唤怎么办!?" "何以唤那么大人了,他会照顾不好自己?你为他操的心够多了,歇歇吧。" "这可不行,他是我的人,将来要陪我过日子的,我丢谁都不能丢了他。" "如果是命呢?你怎么选?" "我选他!" 梨棠扬手想一巴掌拍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可落下的手又生生悬停在半空。她心里头五味杂陈。 周汀予见状插针,又腆着脸问:"姐姐,我们去哪啊?!" 梨棠这才收起情绪夹紧马腹,道:"把你关起来,让何以唤永远找不到!" 大概是又颠簸了一炷香的时间,梨棠到了目的地把周汀予毫不客气地扔了进去。 这是一个窖洞,洞内设有石榻壁柜,榻前的烛火还未熄灭。 来的路上,周汀予刻意想给何以唤留些记号,或者记清楚周围的路,好自己逃出去。 但不行,这里是北漠,风一扬尘什么记号都会被盖过,而且周遭除了土黄色的沙丘还是土黄色的沙丘,记路出逃,无疑缘木求鱼,完全行不通。 好在梨棠实施的囚禁只是看着骇人,她没有压迫周汀予去做任何越界之事,走之前反倒轻言细语地勒令,别想太多,渴了喝水饿了吃饭,这里都有。 凭良心讲,她还算一个规矩神仙。 是的,梨棠本人的想法也很简单。修行这些年,她不否认她爱知否,但肉体上的淫糜欲望,的确少之又少。 这般软硬兼施,也是她无计可施了。想想何以唤,胸口闷气不上不下卡在腔室里。 他真的太过分了!神不知鬼不晓就和知否成了那种关系!?必须讨个说法!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何以唤还在不紧不慢地整理药草。梨棠见他搞了自己师父还如此没羞没臊云淡风轻,真真气不打一处来。 周汀予则是在洞窖里来回踱步,他知道梨棠八成是去找何以唤算账了。 想想都是自己惹的祸,若不是自己眼拙掉坑里了,怀疑就不会遇见梨棠,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何以唤也不会平白被迁怒。 沉暗的洞窖里,只一灯如豆。周汀予闷闷地在石榻上坐下,一面祈祷一面懊恼一面思考。 这是梨棠这些年修炼的地方。周汀予注意到石榻边上还藏着一本册子,顺理成章以为是仙术心法之类,不想翻开后发现这是一本起居注。 字体小巧娟秀,幽雅天成,是梨棠的亲笔,可看看内容,记的却不是她本人的生活起居。 大致可以猜出写的一个男人的琐碎事。字里行间感抒良多,无不爱慕之意。 不过,周汀予很快又发现,这个男人的生活很是别具一格,不对,不是别具一格,简直难以置信—— 第34章 蚀神1 今日,他未曾出门,不知何来兴致,烧起火架,腌烤了一只肥山鸡。食未熟竟先睡去,火烧屋舍也没能把他熏醒。 自烧鸡不成反烧屋一事发生,他对山鸡恨之入骨,一挥手把全山的山鸡变成鹅卵石,一颗一颗列于门前,批评教育,达一日之久。 今日他下了山,我没敢跟去,月后归来之时,除两袖清风,还带了一个小孩子。小孩子长得好看,眉目却生的冷冽了些。我不觉欢喜。 今日,他在破漏的屋顶躺了一天,笑涔涔地看着小孩屋前屋后慌忙寻找的身影,任小孩如何呼叫,他都没有下去。 山上能搬能用的石头都被那个小孩弄来了,看样子是要修屋子。 他不知意欲何为,又一挥手把变成鹅卵石的山鸡变了回来。一时之间,屋前山鸡腾飞,群魔乱舞,小孩被吓哭了。他又笑了。 …… 后面两页字迹糊了,周汀予看着费力,想来不过是那个"他"另一些不合常理的生活琐事,便也没纠结下去。 只觉得起居注里的小孩有几分可怜,又有几分可爱,想着歪头笑了笑,为他摊上这样一个人略感不幸。 放空了几秒,他突然感到哪里微微不对劲,说不上是何种感受,他本能想去寻求一些新的东西填满脑子里落空的那部分,可能是那个孩子,也可能是那个"他"。 如此一来,周汀予顿时没由头地浑身发瘆,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冲破防线翻涌而来。 擅动他人物品本是不对,可周汀予这次顾不上道德不道德,一骨碌就发狂般开始在窖洞东翻西找,如豆的灯火随着他蹿动的身影忽明忽暗,上下翕张,终是不灭。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也什么也没找到。这里一丁点东西也没有。 …… 似乎是一顿折腾疲惫了,他有气无力地坐回石榻上,莫名的寞落感席卷周身经络。 他想起小时候,市井蛮童犯了错,做父亲的要么庇护要么毒打,可无论自己如何聚众滋事胡作非为,父亲仍是充耳不闻,一声呵责也不施舍。 相似的失落感。周汀予想想又觉得可笑。 呆滞了一会,周汀予逐渐恢复了理智。他不知道外头怎么样了,何以唤怎么样了,能做的只有希望一切不要太糟。 聊赖之余,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本阅过的起居注上,于是顺势又拿了起来准备研读,或者吹毛求疵,哂笑发泄。 这回不再囫囵,倒也是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册子扉页右下角有五字注明"梨棠念知否",周汀予福至心灵,原来册子里梨棠爱慕的男子名叫"知否"; 再比如,最后一页实是狂笔潦草画的一副图,晕开的墨迹涣散,棱角难分,近看周汀予才分辨这是副人像,独那张脸幸免于难,还算清晰。 可周汀予越看越纳闷,也越看越发怵——这张脸,怎么跟自己一模一样?! 这时,周汀予脑内那片无人踏足之地疯狂向外扩展疆域,摧枯拉朽般强行占据了他整个思绪。 极速扩大的空白让周汀予无处遁形,他来不及想别的,只觉伴随空白他好像沉浮了亘古悠长的岁月。 可他搜肠刮肚也记不真切,这段旷久的岁月到底是什么样的,到底属不属于自己。 嘶……头痛欲裂…… 和记忆僵持不下,头破血流也分不出你输我赢,渐渐地,周汀予攥着起居注,不安地睡着了。 这一回,他又梦到了当初在莱胡城外打盹时梦到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受了起居注内容的影响,那个小孩愈发具象了,眉目冷冽,单薄但不孱弱。可是梦里除了那个小孩,其他的就好像被刻意隐去了一般,白茫茫一片。 周汀予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眼的时候何以唤正在轻轻喊他名字。 他的眉目放得温柔,却掩不住原本的冷冽。周汀予凝视片刻,想到梦里的那个小孩,旋即又觉得无比荒唐,才松开目光,自嘲般低笑了一声。 何以唤问他,笑什么? 他说,感觉像是劫后余生。 何以唤没说他是如何找到的洞窖,也没说梨棠去哪了,只说一切都妥了,叫他放心。 周汀予点点头。看到何以唤,听到这些,不仅放心,就连之前空白带给他的恐惧也逐渐烟消云散。 不怕是不怕了,但从此疑惑也压于心底。 周汀予说他要走最近的路回家,他想家了。 何以唤心里咯噔了一下——最近的路,途径当归。 返程上,周汀予对于窖洞里发现的画像只字不提,倒也不是防着何以唤,只是不愿提,他不知如何去倾诉看到画像后自己的情绪。 或许最近就是太累了,精神恍惚,周汀予也不想小题大做惹何以唤担心。 但他还是时常走神,何以唤还是会紧张兮兮地问,梨棠是不是对他做什么了? 不仅如此,何以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梨棠的前车之鉴,他贴周汀予是愈发紧了,恨不得把他收进袖子里,怕自己又给弄丢了。 鉴于他这般草木皆兵,周汀予这边是连神也不敢走了。他必须让他放松放松,同时证明自己没那么脆,离开个一时半会,不会有碍。 途径山脉腹地,旷古高远,风景甚好。 周汀予佯装口渴,叫何以唤前面去找水喝。 何以唤立刻驳回,说,一起去。 周汀予捂着脚裸,又装起脚疼,不愿走动。 何以唤不放弃,说,我抱你去。 周汀予哑巴吃黄连,一连推了他三下,说,你在不去,我就生气了。何以唤这才服软,一步三回头地找水源去了。 北方的山雄浑,树植不密,大多单调,山泉一股一股地沿着山石游下,泉水很是甘冽。 山泉旁边有了一棵与众不同的花树抢先吸引了何以唤—— 没有叶子,只是深赭色的枝干缀上殷红的花,招摇着不甜腻不浓稠的香气,低低地骨感在何以唤触得到的地方,轻碰花瓣,冰凉却柔软的质感在指腹蔓延,有如仲夏夜的微风。 本想折下一株去讨周汀予开心,可这会他又不舍了,他一瞬间发觉—— 花朵的美丽是那样不长久,如果让它离开生长的地方,它就会衰亡得更快。 是心软了,他做不到去摧毁这样脆弱的生命,他释然般苦笑一声,感觉自己果真变得彻底—— 曾经大杀四方,不带眨眼,手底更下不知道淤积着多少同样殷红的鲜血。 而如今,在有周汀予的地方,他却变得优柔起来,好似那份信手拈来的残忍从来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来去无痕的过客。 何以唤爱怜般又抚过那些花儿,继而攥了攥空空如也的手掌,轻轻叹了口气,连水忘记取就回了。 "怎么这么久?" 原地,周汀予捡了一堆残木树枝,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它们,打算生个火,"这天马上就暗了,起个火好一些,诶怎么又塌了?" 周汀予看着眼前的木头又一次倒成一摊,一脸苦闷地望向何以唤,却发现他两手空空,落寞得一反常态。于是顾不上烂泥扶不上墙的木头架子,轻声问:"怎么了?" 何以唤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蹲到他的对面,捡起一地的木头,完成他未完成的工作。 周汀予知道这个人心思深沉又不善言谈,他不做言语自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的,于是干脆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等对方琢磨好自己开口。 片刻后,何以唤道:"汀予,要是我失了保护你的能力,怎么办?" 周汀予先前看他不对劲,以为是前路艰难,不好对付,为牛鬼蛇神所忧扰,可现在却给这个不着头脑的问题问懵了,他下意识伸手探了探何以唤的额头,心里奇怪。 但油腔滑调地道:"你这也没发烧啊,不过是离了我半柱香时间,就开始患得患失了?" "关于你的,我都患得患失。"他抬眼看周汀予,目光与语调里尽是认真。 "……"。 一个像模像样的火架子跃然眼前,何以唤拍了拍手上的灰,捏了个火咒扔进去,然后把胳膊折进膝盖与胸膛的缝隙里,蹲在地上的模样倒是有些委屈巴巴的。 渐渐燃起的橘色火光晃模糊了何以唤的脸,他自顾自说了下去,"如果我软弱了,谁来保护你呢?" 周汀予本想插科打诨调节一下突然低沉的气氛,但面前的人神色凝重,蹿起的火苗遮着他的眉目若隐若现,独那份担忧与无奈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他沉下嗓子,一改戏谑,正色道:"以唤,你刚刚看见什么了?如果是有什么难缠的东西,你别担心,我会尽最大努力自保的。" 何以唤又摇了摇头,抿了抿略微干涩的嘴唇,好像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没有。前面什么都没有,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周汀予捡起一根木棍,在火堆里扑腾了几下,道:"你们这些修仙的啊,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思虑太多,讲究隐晦含蓄,有话当说不说,全憋在心里,很容易少年白头的好不好。" 对方突然站起来,可站站又觉得哪里落了空不自在,蹲回了原地,像被人戳中要害难掩尴尬地开口,"前面有一颗树,开了很好看的花。" "嗯?" "我本来想摘些给你的,但舍得下手。"这句说完,何以唤埋下头,楚楚可怜。 多大点事啊,至于愁成这样吗……周汀予心想。可明面上不好损何以唤面子,于是像安慰小朋友一样对面前的道行高深的男人说:"诶呀,不就是花嘛,我又不是采花大盗,不在乎的。" 说完,何以唤没反应,周汀予倒把自己逗乐呵了。 第35章 蚀神2 "问题不在花,在我,"何以唤顿了顿,好像在措辞,"太心软是成不了事的,因为怯懦会失去很多东西。 我知道没舍得摘花是很小一件事,代表不了什么,可我就是怕,怕我一瞬间的心软会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他说,我怕我会害了你。 何以唤这句话细若蚊蝇,却逐字逐句传进了周汀予的耳里。 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旋即数不尽的酸涩涌上来,堵在胸口满满当当的——有一个强大到需要仰视的人,居然说怕他的软弱会害了自己? 对于天方夜谭,周汀予一贯一笑而过,可这次无由头的内心发酸——是他心疼何以唤了。 于是暗咳了两下,调整情绪,说道:"以唤,这不是软弱,这是慈悲,你懂吗?你骨子是个善良的人,就算你装得再怎么冷若冰霜,骨子里的东西也是难以改变的,你可以把它藏起来,但你无法消灭它。 这份慈悲不需要你普度众生,只是对生命小小的怜悯而已,不妨碍什么的。 别怕了,我也没有那么废柴,以后遇见什么不得了的困难我保证拔腿就跑,叫谁也害不了我。" 火堆通红,烧透了手臂粗细的树枝,火星吱啦吱啦的。何以唤抬起他的眼睑,有些无辜地望向周汀予,满怀期待般确认着问:"是真的吗?" 周汀予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像一个不开窍的孩子,因为做错了事,得到原谅后却依旧小心翼翼怕师父介怀而再三确认。他有些恍惚,却严肃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从不骗你。" 说完,他绕过火堆抱了抱何以唤。 一个人再会伪装,再八面玲珑,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周汀予见过何以唤孤冷深沉的目光,见过他杀气腾腾的目光,见过他温热含蓄的目光,这些目光背后仅仅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 今日周汀予却发现,从他温顺得过分的目光里又好像浮光掠影过一个亘古绵长的画面,于自己而言,亲切又陌生。 这都是怎么了? …… 过了一会,何以唤的自我挣扎好像有了结果,他站了起来,周汀予也跟着站了起来。 而后何以唤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完全暗下的天,看了看远处的山坡,又看了看脚边烧的正旺的火,最后目光停留在周汀予身上,当机立断:"这地方不对劲。" "不仅这地方不对劲。"周汀予看他眼神恢复往常的深邃,想到了什么,又接着说,"你刚才也不太对劲。不过看样子你已经好了,你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吗?" 何以唤愣了一下,疑惑地问:"我刚才不是去前面取水了吗?" 果真,周汀予释然——好端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怎么可能一时间变乖巧小白兔,绝对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神,忘了取水,做了些不合逻辑的事,现在又处于失忆的状态。想通了这些周汀予又本性难移地想使使坏,逗逗何以唤。 "以唤,你刚才是去取水了,不过你早回来了。你还……"周汀予装作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得何以唤两眼一抹黑,心里却怦怦怦地虚得厉害,生怕自己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我……我还怎么了?"何以唤惊慌。 "嗨没什么没什么,"周汀予突然笑了出来,"不逗你了,看把你吓得,我们都是这关系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不就是过来把我的豆腐渣工程变良心了嘛。"周汀予指了指那堆火。 "还有吗?"何以唤看他笑得灿烂,基本确认自己没干什么过分出格的事,就认真了起来,"你不是说我不太对劲?这么个不对劲法?" 周汀予看他义正言辞,于是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最后还点评道:"以唤,你卖乖的时候真挺可爱的。" 也不知几分是因为糗大了,几分是因为事态不乐观,何以唤听完表情凝重起来,"是西域的蚀神香,蚀神无色无味,埋于花根,花开既释放,花落既归根,代代不歇。只要闻到花香,就会……" "就会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周汀予打断他,还一脸我"我就知道"的神情。 那句话如果原原本本说完,是"就会引出内心深处不为人见的东西",而何以唤内心藏着的是卑小与温从,是他对师父的敬畏与忏悔,是他现在还不想让周汀予发现的东西。 于是刚巧顺着周汀予的天然台阶下来,点了点头还不算,硬是加了句——"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当真。"这件事才算告一段落。 "你闻到了花香,中了招,"周汀予才恍然大悟又一头雾水,"这荒郊野外的什么人投这种毒啊? 还是西域出产的,一年四季也没"是挺浪费的。这种香料斗金难求,功效还有时间限制,若身体发热时限更短。"何以唤把几人路过的地方,不觉得浪费吗?" 手掌摊平放在火堆上,笑了笑道:"幸亏你想着要生火。" 周汀予听完得意洋洋的,厚起他那十根钉子戳不烂脸皮道:"我说吧,出门在外带着我比带着平安符强多了。" "投毒人居心叵测,我们能猜的信息不多,此人家境富足,来自西域或去过西域。 而且极有可能在炼香这方面造诣颇高,不然也不会这么大手笔,在一棵野树下埋香。" "可如果那棵树不是野树呢,你说过的,那棵树花开得很好看。 搞不好那颗花树就是人为栽植的,有没有可能栽树的人不是为了害谁。 而就是为了炼香,你不是说,'花落既归根,代代不歇'吗?"周汀予一本正经地分析。 显然何以唤也是赞同这个说法的,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从火堆捡了根没烧完的木头当火把,说道:"走,我们再去看看。" 阴夜下,殷红的花晦涩如血开了满树。 只不过换了心境,没人有心思去欣赏它是否美丽娇弱,只觉一眼望去,冶艳妖气十足。 "离我近点,"何以唤拽了拽周汀予,可又感觉这句话有歧义,不太端方,连忙补充道,"离火把近些,不要中招了。" 周汀予几乎是贴着何以唤走,就差牵牵手入怀中了,他有些别扭,心里也有些痒痒。 但心知肚明这是在办正事,不好把想亲亲抱抱的小九九袒露出来。毕竟,他们互通心意这么久了,大部分时候行为举止都颇为规矩。 可是这么近看着何以唤,内心就止不住风起云涌,闹成一团。 也不知道是不是离火源太近的缘故,他浑身上下开始燥热难耐,何以唤的红衣比蚀神的红花诱人,他特别想啃一口。 挪开视线想透口气醒醒神,目光一撇,猛地发现一侧分枝的末端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黑色标记。 "以唤,看!"周汀予顺手指了过去。 那是一个骆驼型的西域纹样,说是骆驼,其实也就是两个大三角一个小三角排排站,三角里面还有些勾来拐去的线条,可火光恍惚,再加上印记常年受风吹雨打,斑驳程度可见一斑,两个人都看不太清楚。 "认得这个图案吗?"周汀予问。 何以唤微微摇头,却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把这树烧了,你说正主会不会出现?" 周汀予被他这简单粗暴的做法吓了一愣,要知道随意毁坏他人物品在琼之是犯法行为。 他虽然纨绔,却从未明火执仗过,"你确定吗?又烧?你烧了这树,树主人要不放过我俩怎么办?" "没事,我有直觉,树主人奈何不了我。"何以唤理不直气倒壮。 话音没落,一把火已经覆上了枝头。 周汀予一直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早该意识到,烧杀抢掠之类行当,何以唤就是轻车熟路老本行,改不了了。 除此之外,周汀予还发现,何以唤这一本正经地自恋起来,真真是叫人自愧不如。 脸皮厚的新高度好吗? 看来他真得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和何以唤了。 "诶诶你,去哪?"周汀予还没缓过神,就被何以唤扯着一只胳膊往回走。 "那么大烟不熏吗?我们先回去,守株待兔。" 此地空旷,一棵燃烧的树引不起火灾,花朵儿烧完了,枝干也没继续烧下去,只是一团团乌青色的浓烟从树冠升腾而起,带着花朵的骨灰与芬芳给主人通风报信去了。 "你为什么非要见树主人啊?"闲坐无趣,周汀予捡了个问题问。 "西域偏僻,人迹罕至,却瑰宝甚多,树主人肯定不是小角色,认识认识他,交个朋友,不挺好的吗?"何以唤声音淡淡的,却有种无所畏惧的悠然感。 "人家的瑰宝都被你一把火烧干净了,你还指望人家跟你做朋友?"周汀予不可思议,不能想象,气急败坏。 "不管朋友不朋友,我们都必须把他炸出来,"何以唤看着周汀予,有那么一瞬眼神明显暗了下去,而又拼命调整,生怕他看出自己转瞬即逝的变化。"陆今现在十分虚弱,说不定树主人有办法救他。" "陆今……"周汀予喃喃这个名字,如数家珍一般,继而对何以唤露出一个微笑,道:"谢谢你,以唤。让你费心了。" 何以唤没有应答他的感激,只转头悠悠看向远方的被黑暗吞没的山峦,淡淡地开口道:"你想过他为何要找当归山吗?" 第36章 蚀神3 周汀予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思考了片刻,道:"为了传说里的当归仙首?" 何以唤看向他,灼灼目光里藏着无尽的贪婪,恨不得将此人揉进眼里。"可能是吧,谁知道呢。" "这当归仙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周汀予迎上何以唤的目光,不料那人却慌张闪躲了一下—— "当归仙首啊——"何以唤立刻回归理智,却难免嗫嚅,"当归仙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怎么会知道呢?" 此刻,周汀予却不自主地想起梨棠洞窖里的画像,微微皱了皱眉,像是脑袋里那个被忽略了很久的盲区又一闪而过,引起了轻微不适。 他吸了一口凉气,坦白道:"以唤,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方才觉得脑子里空落落的,想去挖掘,又无从下手。是不是蚀神香的原因的啊?" 说完,他竟无比期待何以唤的反应。可他看不见,何以唤藏在广袖下的拳头攥的愈发紧了。 自然不会是蚀神香的作用,每离当归山近一步,当归山与周汀予的共鸣就强一些,这是造化弄人,是与生俱来的,当归仙首与当归山的扯不断的羁绊。 何以唤刚想张口解释或者说掩饰些什么,倏地一阵劲风袭来,劈头盖脸地砸灭了他俩之前烧得只剩星点的残火堆,来不及缓神,长鞭激扬的怒意就擦着何以唤鼻尖而过,若再近一厘,何以唤脸上必定挂彩。 "何人燃火烧树?!" 是一个还有些稚嫩却杀气十足的女声,便随长鞭拍地的声响呼啸而来。 "她肯定打不过我。"何以唤扬眉冲周汀予笑了笑,"总算来了,居然还是个小姑娘。" "小心。"周汀予说完也没想着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大大方方就在原地观战—— 只见何以唤略微一倾身躲过迎面而来的长鞭,一个滑步移到那姑娘身侧,飞快在她后背点了个穴位,那姑娘吃痛闷哼了一声,反应还算机敏,趁着身高的优势委身从何以唤抬起的胳膊下钻了出去,退到安全区,揉了揉后背,拧着脸喊到:"你偷袭!" 周汀予本来隔岸观火津津有味,可才刚过两招,就被小姑娘打不过耍嘴皮子赖的委屈呛了一脸—— "那我们不打了。"何以唤走到她面前示好,这看上去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浓眉大眼,一头乌黑长发混着彩绳扎成麻花小辫,穿着身干练的藏青色褶裙,正是青春怒放的年纪。"坐下谈谈?"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挪到被她打灭的火堆旁,虽然战败得很明显,但依旧一脸桀骜不屑。 周汀予一直觉得作为男子,对待姑娘要温柔,要有风度,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决不针锋相对。 于是柔下一张好看的脸,笑着套起近乎来:"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瞥了一眼坐定的何以唤,看他正不动如山地盯着自己,暗暗咽了口唾沫,回答道:"安雁。" "那雁儿妹妹,你家大人呢?"周汀予眼睛都快笑成一条缝了,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 雁儿妹妹看着眼前的哥哥跟个楞头二傻子一样,有趣得很,和刚才那个严肃冷脸男完全不一样,倒也是愿意多答几句,"我爷爷喝酒去了,叫我呆家里看几天。 "继而猛地自己的是来寻仇的,不是来唠嗑的,蹙眉翻脸道:"我的树,你们说怎么办吧?我爷爷叫我看着,本来相安无事的,你们却把它烧了,爷爷知道了可不得气死,我也没好果子吃。" "你爷爷什么时候回来?"何以唤问。 安雁本能瞪了他一眼,又怕他发狠自己惹不起,迅速把视线移到看上去和蔼可亲的周汀予那,"不知道,多则三两月,少则七八天。" "雁儿,他去哪了你知道吗?"这回说话的是周汀予。 "山那边的镇子里吧,我听爷爷提过。" 话音甫落,何以唤二话不说一掌拍晕了安雁。 "你干嘛?我还没问完呢!"周汀予对他的粗鲁表示愤怒,嚷嚷道。 何以唤却漫不经心地合上眼睑,就地躺下去,做睡眠态,淡淡的语调中透着浓浓的酸气,"不把她弄晕,你俩叽叽喳喳的,我还能睡着吗?" 周汀予:"……" 何以唤:"天亮了,就去找她爷爷。" "雁儿也去?" 何以唤翻了一个身,沉下嗓子,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去。" "以唤,生气啦?"周汀予没脸没皮地凑过去问。 "……" "哎呀,别生气嘛。"周汀予蹭蹭他的脸撒娇谄媚道。 "……" "喂,就睡着了?" "……" "哦,我也睡了。" 说完,他贴着何以唤睡了一宿。 若不是事出有因,大胆烧树还变相绑架,安雁是很愿意和周围两个哥哥握手言和的。 毕竟十四五岁的姑娘心思极浅,一来她本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二来周汀予总是笑嘻嘻的和自己搭话,面善得很,至于何以唤呢,虽然冰冷了些,却他抵不住生了副吸引人的模样。 安雁两相权益,最后决定不吵不闹去镇子里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她那鬼灵精怪的爷爷——谁叫那树的所有权在他老人家手里? 安雁一路踢着石子儿走在前面,周汀予看她心情还可以,没有一点苦大仇深的情态,小声对何以唤说:"雁儿妹妹是不是不知道被烧的树里埋了蚀神香啊?" 何以唤却鬼使神差地只把侧重点放在"雁儿妹妹"这个亲昵称呼上,完全略过他的问题,只清了清嗓子,连着上次的"神仙姐姐"一起,管教道:"汀予,'礼,言得事之体也',以礼定亲疏,你和安雁认识不过几个时辰,这样叫她是不是过于……轻浮了?" 本来想尽可能委婉一些,显得自己不那么小气,可话到口边,简直不吐不快! "有吗?"周汀予看了眼安雁的背影,没觉着哪里不对,而又转念意识到何醋坛又翻了,可以趁机调戏一下,他伸手摸上何以唤的肩头蹭了两蹭,水汪汪一双桃花眼,嘴角止不住坏笑道:"以唤,唤儿哥哥,礼定亲疏,既然你都是我的人了,我决定以后就这样叫你了。" 何以唤明知道他是在钻空子油嘴滑舌,可心头就是忍不住骤然升温,一时间飘飘然的,感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全不知道往哪搁。 刚平复一些想握住周汀予乱蹭的手,就撞上了安雁回头时惊诧万分的面孔——"你们?干什么呢?" 是时,画面很美——周汀予几乎是粘在何以唤身上,一脸流氓笑手还格外不安分,何以唤杵在原地跟个棍子一样,脸颊微红,却毫不推拒。 很难不让旁观者想入非非。 空气凝滞一秒钟后——周汀予立马规矩起来,何以唤干咳了几声目光乱飘假装欣赏美景。 明明很尴尬,俩人却同时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毕竟对面是清纯小少女,做得太过分,有伤风化。 "我是想说,过了这个山坡就到了。"涉世未深的安雁虽然懵懂但不是傻子,只是看对方装模作样决计翻过这一页,也就没再追问些什么。 不过小姑娘心里扎扎实实误会了一把——这俩帅哥?绝对有猫腻! "小雁,"周汀予突然改口,听得何以唤心头一紧,"你爷爷栽的那颗树有什么特别的吗?" 安雁琢磨了一下,"除了花开得好看了些,爷爷喜欢,没有什么特别了的吧。" 说完,她继续往前走。 "小雁爷爷藏得还挺深的。"周汀予边跟上边小声点评,想着想着又担忧起来,"如果她爷爷早就遁世,不肯出手相救怎么办?别忘了我们还烧了他的树,本来就理亏得很。" "如果她爷爷死了心不问世事,就不会埋蚀神香这种东西了,你别担心,他不说,可能只是不想给孙女平添压力呢?毕竟炼香炼毒这种事情,是很废心神的。" "以唤,你学这一身本领的时候辛苦吗?你师父对你好吗?"周汀予举一反三,话茬落到了何以唤身上。 "不辛苦,师父给了我一个家,他对我……"何以唤沉下眸子,"他对我的好,我无以为报。" "到了!"前方安雁大呼一声。 说这是个镇子,镇子表示不服,摆明就是一豆大点的村子,在地图上都不会注明的那种。 总共也就四五处茅草人家,中间一户在家门口撑了个麻布帐篷,帐篷下七歪八扭地散着几副木头桌凳,一个山羊白胡须的老人穿了身松垮的衣裳瘫在桌子上,绯红的两颊像贴在蜡黄色的脸上一样,看上去就知道醉得不轻。 "爷爷!"安雁冲到她爷爷面前,拼命晃了晃他的胳膊,喊到:"醒醒!醒醒!你的树被烧了!" 老人名叫安止步,只见他意犹未尽地微微睁开乏力的眼睛,一条缝隙里看见是孙女扰了自己的黄粱梦,并不生气地责骂道:"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我的老胳膊都要被你晃断了!"继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瞬间酒醒,惊诧道:"……什么?我的树?被烧了??" "他俩干的!"安雁替天行道一般指向两步远的周汀予和何以唤。 好妹妹……甩锅甩是真快。 第37章 蚀神4 老爷子二话不说走了过来,如果忽略中间因为没站稳而踉跄的一步的话,整个人看上去气势汹汹老当益壮。 "你俩?年轻人,没事烧我的树干嘛?"他忿忿抖着手指面前的人,厉声道。 "蚀骨蚀神蚀心,西域巫毒。"何以唤不疾不徐,激将道,"当年想必风光无限,可如今为何落魄成这样了?" 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缩,他眯起眼睛来打量何以唤,道:"别废话,干什么烧我的树?" "爷爷,我们有事相求,但您踪迹难寻,我们才出此下策。"周汀予一脸真诚乖巧。 何以唤:"其实蚀神花烧了也就烧了,明年春风吹又生,若不是深谙此理,我们也不敢妄动毁了您的珍宝。" 周汀予听罢,释然般心里头笑了一声,原来何以唤并不是真的肆无忌惮,他早留了一手。 边上的安雁倒是听得云里雾里的,拽了拽自家爷爷的袖子,偷偷问:"爷爷,蚀神花?什么东西啊?是那颗树上的花吗?" 安止步摸了摸安雁的头,像是安抚般搪塞道:"这些东西小孩子不用知道。"而后目光冷冽地对上何以唤,"知道的不少啊,小伙子,烧了我的树还想求我帮忙,真当我老糊涂啊?" 威逼对于何以唤来说一点用没有,如果一个人发狠,他可以比这个人更狠。 "老人家,别把话说太满了,风水轮流转,日后说不定您还会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谈话气氛愈发森然,周汀予和安雁无不噤若寒蝉。何以唤就像一张拉满的弯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万箭齐发扎得别人鲜血淋漓了。 相比之下,两颊红扑扑略带醉意的老汉就莫名喜感,在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好吧,"安止步突然笑开,果真是祖孙俩,在惹不起识时务变脸快这方面是一样一样的。 他放松下来,换出一副老人家闲云野鹤的慵懒模样,坐回了木凳上,"快说快说,要我帮什么?老爷子我还要喝酒呢——雁儿呐,去再给爷爷打一葫芦酒!" 周汀予见此情景,屁颠屁颠地停在安止步面前,尊敬地说:"爷爷,我有一朋友,名叫陆今,他受了重伤,您救救他吧!" "原来是求医。"老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向了何以唤。"你朋友人呢?快请出来吧。" 闻言,何以唤亮出锁四方,默声念了个咒,盒身立即流光溢彩,一缕青烟从两侧悄然滑出,渐渐地凝成了个眉目俊秀却满目疮痍的少年。自从收进锁四方,他一直呈晕迷状态。 周汀予扶着这样的陆今,心中似有鞭笞,一下一下凌厉地抽在心脏柔软的地方。"爷爷,您看看他。" 安止步打第一眼看见陆今,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他没说话,轻车熟路地查看了下陆今的伤口,又探了探他的脉搏,眉毛稀疏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活像一张被蹂躏了无数次的蜡纸。 安雁捧着一葫芦酒的安雁从内屋出来,看见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受伤的人,吓到差点把新打的酒洒了一地——"他哪来的?" 可暂时没人理会她的大惊小怪,只听安止步慢慢地开口道:"这可不像是打架打伤的啊。染了一身血倒无碍,都是皮肉伤,用些膏药就行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的经脉有些地方堵了有些地方断了,脏腑之气本就微妙,奇经八脉又负担十二经络中气息盈亏的补泻。 如此一来他的气脉紊乱,血气不得通解,没死透已经是大幸了。" 而后他又目光一转,盯着何以唤,道:"此人伤得如此重,几乎是凭一口气吊着没死,你为何有把握我能救他?" "蚀神一脉源于西域,能炼此香的人必定非同小可,西域医蛊之术玄妙,药毒同源,我赌您在这方面有所涉猎,也是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那你赌对了!"安雁自豪地开口,"我爷爷懂医,还救过不少人呢!" 只见安止步顿时满脸黑线——这倒霉孙女,卖爷爷卖得真快,不是找事呢吗? "爷爷,您救救他吧,医药费我一定双倍奉上,就算结果不尽人意,我都感激您。 "周汀予讲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快哭了。何以唤心疼他,于是也弱了下来,相求于安止步,抱拳道:"老人家,求您施以援手。" 安止步无奈地摆了摆手,从木凳上缓缓站起来,叹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那几个钱,权当是积个阴德,免得下了阎王殿受苦受累。" 说完他背手往身后的茅草屋走去,"还愣着干什么?把人抬进来啊!" 等到把陆今抬进去,何以唤一行人又被安止步不耐烦得赶出来,他们才弄明白这个小村落的名字就叫"镇子",卖酒的那户人家外出了,委托安止步帮忙看着,还允诺他这期间可以免费打酒喝,他这才会抛下养了好几年的蚀神树给自己的孙女照看。 果真,钟鼓馔玉不足贵,豁达得很。 安雁抱着酒葫芦,蹲在地上,裙摆扫着泥了也不管,灰脸兀自道:"我捋了捋来龙去脉,何以唤,你是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的吧? 什么'蚀神蚀骨蚀心'啊,听着都瘆人,这么多年了我居然都不知道我那个喝酒打呼噜的爷爷还弄这些……虽然也没什么吧,但就感觉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心里堵得慌。" 很多人自以为有些欺瞒是为了对方好,但是他们不明白,拐弯抹角费尽心力地藏掖远比不上开诚布公好。 就像纸包不住火,有一天纸烧化了,真相赤裸裸地刻在青天白日,那人还是会知道一样。 苦心隐瞒了这么久的秘密,美名其曰"为你好",反倒可能会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寒了那人的心。 若是那人再敏感些,他也很可能会偏激地认为——你不认为他为了你可以接受这一切。 这是信任问题。求一个不抛弃不放弃而已。 何以唤淡着一张脸,紧攥的手却是指甲卡入皮肉的一片鲜红—— 事到如今,他还逡巡在非此即彼的两侧,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前路难料,难以抉择。 可是他又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他选择得了的呢? "被自己最亲的人瞒着的确不好受,哎……"周汀予挠了挠头,"可惜我也不太会安慰人……" 听见周汀予这句,何以唤更加迷茫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太小家子气了,"安雁低头笑了一下,好像顿时释然了,"爷爷可能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平常耍耍鞭子,心里装得越少就能越快乐吧,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蚀神是什么?蚀骨蚀心又是什么呢?" 何以唤把手往身侧藏了藏,面不改色道:"蚀神可以说是一种迷药,没什么杀伤力,一般用来……用来迷惑别人做一些夸张的事。 蚀骨是一种蛊毒,中蛊者不出十日烂骨而死,就算这人命格强内力深也会残废。 蚀心是三者里最难的,算是一种高深的催眠术,可以控制别人心神,将此人变为自己的终生傀儡。蚀神蚀骨蚀心为一体系,其中蚀神算是最温和的了。" "我爷爷都会?"安雁眼里亮过一丝崇拜的光,迫不及待地问。 何以唤点点头,"我猜他应该是都会的,不然也不会轻易答应帮我们救人,他应该是胸有成竹。" 安雁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摩挲着怀里的酒葫芦,喃喃道:"我爷爷这么厉害,我却什么也不会……" 周汀予挪了挪腿,好像想要上前安慰安慰她的失落,可转即又想到自己也不过如此——一事无成,什么也不会,又有什么资格徒托空言呢? 日出三竿,虽说日子往五黄六月里走,可北地的阳光照在身上倒是暖煦煦的。 隔壁劳作而归的男女看他们守在门口,热心邀请他们去吃午饭。 坐立不安的周汀予显然是没有心情的,辟了谷的何以唤却担心周汀予不进食会饿坏身子,和安雁一起,跟着村民去了。 等到何以唤拿着两个白面馒头走出来的时候,茅草屋的门半开着,周汀予已经不在门口了。 陆今醒了? 何以唤突地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可还没进屋,就看见周汀予被安止步万分嫌弃地赶了出来。 安止步说他猴急,这门刚拉开一条缝儿,就蹿进去吵吵闹闹,扰了清静,极不利于病人恢复。 骂完他又习惯性地往邻居家蹭午饭去了,周汀予接过何以唤捎的馒头,没有吃就紧跟着安止步坐到了饭桌上。 两个馒头还有残温,被周汀予完整搁在了瓷碗里。他眉宇幽幽神情不安地看着安止步,半天也没讲一个字。 待到安止步狼吞虎咽完又灌了两大口酒,这宁静才被打破——"安爷爷,您吃好了,气也该消了。 我知道行医忌讳喧闹,忌讳外行人评头论足,但我朋友这情况,您也该交代交代不是?" 安止步砸了一下嘴,好像欲言又止。"他啊——有情况。" 第38章 醒来1 安雁也很好奇,"爷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说吧!" "这个小伙子,陆……陆今吧,这可是个意志力惊人的好小伙子,平常人伤成他这样早瞪脚上天了,也就他还能撑到今天。 方才我为他调理了气息,虽不能醒转,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伤势稳定之前就在我这破烂地方养着吧,不然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伤起码耽误了两个月,你俩怎么这个时候才想着就医?" 周汀予叹了口气,无奈道:"他被无界堂抓了,我们也是刚刚才把他救出来。无界堂那帮人如蛇如蝎,把他伤成这样,这口气我绝对不会忍!" "无界堂?"安止步问。 "您听说过?"周汀予反问。 安止步笑了一声,道:"何止是听说过。当年他们堂主茕易破圆寂山的时候,我就在场。" 世界太小,哪哪都是熟人。何以唤手心微微发汗,"您,在场?" "可不是。说起来都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茕易戾气可重的很,四万八千丈高的圆寂山啊,上面可隐居着不少仙魂呢。 这茕易啊,当归一役后横空出世,关于他,我听说一个小道消息,他极度崇拜当归仙首,仙首西去后,他擅自继承了仙首的衣钵,才会这么厉害。 又说那时候山灵的残魂逃窜到了圆寂山,茕易要斩草除根才大打出手。 可哪来什么残魂啊,大家都说他是公报私仇。当归一役各路野仙没出手相助,这茕易是一直怀恨在心呢! 道听途说的东西,真假在人心。不过,啧,不管真假,现在想起来还是吓人得很呐。" 何以唤手心已经湿了,他又问:"您是什么人?" 可安止步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喃喃道:"我还听说,这茕易才是幕后主使,当归一役就是他弄出来的。为了称霸为了独大。" 何以唤心里咯噔一下,如芒在背。 安止步反应过来,道:"你刚才说什么?问我什么人?雁儿,你来告诉他们我什么人!" "您就不一酒气熏熏的老头子嘛——"安雁翻白眼,"您也没在我这显山露水过啊,爷爷。" "女大不中留啊,"安止步道,"我平常也没什么好显摆的啊,本事就这些,不得藏着点啊。还有,在外人面前就这么贬低你爷爷?真是白把你带回来养这么大!" 安雁恍悟——"我知道了!"她看向何以唤,可何以唤一脸阴郁,她又转向周汀予:"我爷爷,好像还当过西域的巫神,真是太久远了,我那时候太小了,也不怎么记事,要是不提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了。 现在所谓巫神,操巫蛊之术,通演算之理。小时候一直觉得巫神徒有其表说得玄乎,不想爷爷是如此货真价实,喝酒打盹了这些年也没把老本行忘掉。 "雁儿,怎么说话的?"安止步骂道。 安雁朝他吐了吐舌头。 消化完仙魔家的恩恩怨怨,周汀予问:"安爷爷,你是中原人,为什么去了西域?还当上了巫神?"话毕,安雁也连声附和说自己也想知道。 "说起来还有些丢人。还是那个茕易,他大坡圆寂山的时候,我正在一位野仙坐下修习,当时受了伤,我又听我那倒霉师父说过西域是山灵的故乡,我想着吧,就算山灵真还有残魂未灭,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西域弄不好就是一片乐土。 我就辛辛苦苦到了西域,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一个很久以前的传说—— 西域多高峰,山灵是他们虔诚信奉的神,每座山或大或小都有灵,山灵聚万山之灵,强大得不可收拾,他像个顽皮的孩子,随心所欲不谙世事。 当广阔的西域疆土满足不了他的好奇心的时候,他暴躁愤怒,但不伤害故乡的一草一木。 他去了中原。但凡无情就是无意义,没有正不正确值不值得,中原于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是时,中原昏天黑地民不聊生。幸好,仙门至尊当归,其掌门携重仙家费尽心思布天罗地网,将他封印于当归山顶,中原才得以千万年不闻山灵,相安无事。" 周汀予诧异:"我怎么没听说这个故事?" 不料安止步呵一下笑出声:"故事是万年前的,风掩伤疤,人事更迭,早堙没了。未去西域之前我也不曾听闻这个传说。" 何以唤含了一把泪,不当流,只得沉默。 安雁又道:"我出生西域,也没听说过。" 安止步:"你出生得太晚了呗。" 周汀予:"后来呢?" "后来我就发迹了啊!多看多学时运亨通就成了西域的巫神,你们烧树的时候没看到骆纹吗? 它就是巫神的徽记。这话说回来,西域就是天然的宝藏,值得挖掘的太多了。 蚀神蚀骨蚀心,山灵留下的东西才是真正用之不竭。山灵有多肆虐中原,他就有多爱惜故土,这些东西一代代传承下来,就变成了,文化。" 周汀予:"那山灵为什么非要肆虐中原呢……" 安止步;"那谁知道?或许中原对西域有敌意,山灵未卜先知了呢,反观如今,大成国想扩展疆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听完,周汀予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都是些相隔甚久,难以触摸的故事,虽然浩浩荡荡扑面而来,周汀予也觉是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即。 琐碎的聊天中他得知,安雁是西域天选的灵童,要作为祭品献给神山,烈火焚身方示信仰。 几百年间,安止步作为巫神操办过无数次生祭,也不知是人老了心软了,还是安雁的恸哭太悲怆,火场中安止步救下了她,同时成了西域三十六国的公敌。 大家说他是"背离的人",不尊重神山,不尊重信仰,要生生断了全西域人的活路。 安止步不听,国王威逼他驱逐他,他不妥协。他说他孤单一辈子了,怎么也要留个小孩养老。 辱骂与中伤中他返回了许久未归的中原,定居在这片土地,给那个小孩取名叫安雁,她是他的孙女。 西域的天空很蓝,蓝得透明,每个人都围山而拜,神圣而庄严。 安止步说他看了几百年,起初的新鲜劲过了,只觉这些仪式肃穆又无情,比不上抱着酒葫芦醉醺醺。 西域带走了他不会回头的光阴,送给他的,除了医术巫术,好在还有一个安雁。 安雁成为灵童后是没有记忆的,只身上留下了火烧的疤,安止步跟她讲是她小时候顽皮爬灶台开水烫的,事到如今她才真正知道为什么,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离职的巫神带到中原。 爷爷为她付出的,结草衔环远不能报。安止步说他没能把烧伤的疤去了,给雁儿留了一个很不好的记忆,他很抱歉。安雁听完如鲠在喉,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趴在爷爷怀里眼泪止不住流。 感慨完爷孙情深四海,周汀予才注意到何以唤在走神,于是道:"以唤,你很少心不在焉的。" 何以唤:"汀予,你觉得山灵值得原谅吗?" "山灵……"周汀予道,"小孩子心性,其实也什么都不知道吧。但是,他捅了太大的篓子,该得到惩罚。" 安止步拍着孙女抽泣的背,插话道:"山灵一而再再而三,折了当归门派不计其数的英雄。现下他已经死了,想将功折罪也没有机会了,你问他值不值得,自然是不值得。原谅也没有意义。" 何以唤点了点头。 山灵不值得,自己也不值得。 陆今换了身衣裳躺在床上,安止步妙手回春每日调理,不看额头眼角的擦伤,他仿佛精雕的静玉,只是睡沉了。 而第四日,静玉没防备地醒了,把安止步惊了一惊。他说他从没见过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这么早醒的,陆今简直是活宝藏。 周汀予看陆今脸色虽有些苍白,眼睛却恢复往日的神色,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着陆了,几乎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陆今轻轻扯了扯嘴角,弧度不大却是安慰的微笑,他喊了声他的名字,问:"这是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周汀予想跟平常一样伸手打闹,但怕下手没轻重,就撤了回去,"你出去那么久,音信全无,时禄侯相遥姐姐都很担心,后来得知你身陷无界堂,还是多亏了……诶以唤呢?" 何以唤正坐在门口的木板上,周汀予一出门就看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以唤,陆今醒了,我们折腾这么久是有意义的,不进去看看他吗?" "不了,他还没痊愈,不打扰。" "什么打扰不打扰,就是见个面,认识认识。" 何以唤站起来,朝柴火堆走去,道:"以后有机会认识的。我先去劈一些柴,晚上还得吃饭。" 周汀予在原地努了努嘴,心想:劈吧劈吧,出出汗,酸气跑完了,也就没事了。 屋内,陆今已经被扶了起来,安雁在旁边照看着,她好像很喜欢这个眉目温柔眼神明亮的哥哥。 周汀予就着床沿坐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都是熟烂了的老朋友,平日里废话连篇,现在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39章 醒来2 床铺靠窗,阳光柔和散在陆今的脸侧,眨眨眼都是夺目的。"汀予,他不肯来吗?我都没机会道谢。" "他脾气不太好,而且认生。"周汀予道。 陆今笑了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他。扶我站起来吧——" "不行!"没等周汀予回答,安雁神速插在中间,"陆今哥哥还弱得很,不能操劳不能见风。" "没事,我可以。"说着,陆今撑手想借力站起来,可是不行,他又跌了下去。这断了经脉,寻常人百日不得醒转,就算他醒得早,也无法透支自己。 周汀予扶好他,道:"行了,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躺着,我去叫他。" 于是,周汀予二请何以唤,而何以唤正在劈柴,所以得柴都被他劈得稀巴烂。 周汀予:"好哥哥,有火也不能往柴身上撒啊,冲我来吧——" 对方不理他,并且表示他乐意把火撒柴上。 "以唤,陆今想当面道谢,就算看我的面子,进去吧。" 其实,何以唤不想见陆今除了下意识把他划为情敌之外,还有就是他对陆今有愧,无界堂没能给陆今最及时的治疗,自己还利用他去接近周汀予。但是敌不过周汀予三番两次软磨硬泡,忸怩着也就进去了。 没想到,一个勇于闯当归封印的人,长相竟是这般温和恭谦,眉目缓柔。周汀予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是啊,光看面相,就是很好的人。 看见何以唤,陆今努力坐得端正些,道:"汀予说阁下外表冷漠,内心却是古道热肠,救命之恩陆今在这,千言万语不胜感激。" 这陆今似乎有魔力,且不说长相,光凭言辞嗓音就让人顿感舒服。 何以唤:"不必。我应该的。" "好了好了,你们别客气了。"周汀予突地揽过何以唤,"陆今,给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何以唤。虽然我俩认识不久,但发展得却比较迅猛,以后你得叫他嫂子!" "咳……"何以唤一下子有些懵。 "哈!"陆今没来得及给个反应,安雁又冲了过来,嘚瑟道:"我就知道!你们俩是这种关系,上次举止亲昵,我的猜测果真不是空穴来风。" "去去去,小丫头片子。"周汀予连忙摆手。 安雁瞪了他一眼,去忙自己的事情之前,又说了一句"我才不是小丫头片子!" 至于陆今,他起先是有些诧异,瞬时消化了豁然一笑道:"汀予。 且不说我稍大一些,光看何公子气度不凡,你确定你镇得住他?" 周汀予挑眉,搂过何以唤的肩拍了拍,"那必须啊,昂,以唤,是吧?" 何以唤受不了他,笑着服帖点头。 而后周汀予感叹:"现在这样真好,有朋友有爱人,夫复何求!陆今,你是不知道,以唤开始还吃醋哩,一番好请才肯进来。" "是吗?定不是你又欺负他了。" "我能欺负他?我到现在都摸不透他修为有多深不可测。"周汀予道。 听罢,陆今目光却一亮,"何公子,修仙?" 何以唤点头。 "那……何公子可知当归山?" 何以唤:"我——" 这时,他的话刚巧被门外的声音打断—— "好热闹啊,你们就这样骚扰病人的?" "爷爷!"安雁一嗓子喊得清亮。 安止步抱着个酒葫芦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摸了摸安雁的脑袋,"乖孙女,我给你安排的差事还可喜欢?" 照顾陆今的差事,安雁道:"喜欢喜欢,谢谢爷爷。" 安止步又看向周汀予和何以唤:"老头子我说到做到了吧。可这救命之恩就这么翻过去不行,你俩要如何感谢我?" 机灵鬼周汀予道:"您老人家淡泊名利,想必在您眼里钱财还抵不过一顿好酒。" "哈哈哈!"安止步豪爽地笑了笑,"好小伙子,说定了,明日我保陆今健步如飞,你们都得陪我喝酒,喝醉!" 周汀予喜闻乐见:"一言为定!" 这时,安止步又把目光投向陆今:"那就说好了,你们得听我的,我才能保证一切都好。" "嗯。"陆今暗声答应。 约定既成,无干人等又被安止步赶了出来,美言其曰——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周汀予前脚刚踏出门,后脚趴窗户,不想被安止步一张老脸吓个半死,围观无望,又看何以唤重拾刀斧,砍起了柴,周汀予问他怎么还砍柴,他说,之前砍得太废了,实在没法用。还算有自知之明。 一斧下,两半成,干净利落。 在周汀予眼里,红衣服的何以唤不管是拿折扇还是掌勺子,抑或提斧头,都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 可没过多久,一只安雁怯怯地靠了过来,对着周汀予咕咕噜噜地一通好讲。 简直没法听,周汀予揶揄道:"妹妹,你说的西域语吗?还能记得啊?" 安雁"哎呀"了一声,倒是女孩子羞滴滴的样子,"我是说,陆今哥哥,他……他……" "他什么啊?"周汀予斜眼看着她,八卦心起,"是他何年生人,性格几何,还是他喜好何类物,心爱何类人啊?" "我……"安雁又"哎呀"了一声。 周汀予:"你是不是觉得我和以唤较之陆今,简直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其实,你和何以唤也……也没有那么差了……" 周汀予翻了翻白眼,"我和以唤哪差了?你看看以唤,砍起柴都像一幅墨点朱砂的画儿。 不就是陆今对了你的胃口,你觉得全天下他最好罢了,姑娘家家情窦初开我理解,陆今也着实优秀。但不要诋毁我和以唤。" "不是你自己说你和他不堪入目惨不忍睹的吗?" "我……你还想不想从我这挖到陆今的消息了?我可告诉你,陆今在琼之犹如众星捧月,炙手可热。你说话的时候注意点,没了我这月老,你还不知道上哪哭呢!" 安雁妥协,下筹码道:"这样吧,你不是嚷嚷想睡大床吗,今晚我把我房间让给你和何以唤,只要你们不做的太过分,随意扑腾。" 周汀予听完刚想点头,一个激灵听懂了弦外之音,"什么叫我们做的太过分!?" 安雁一幅难以启齿的样子,"那个……爷爷的书上有说过,那个,闺房之乐。" 周汀予扶额。 心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小姑娘懂得真多啊。 见周汀予不言语,安雁又说:"算了,你们过分就过分吧,行不行啊?快跟我说说陆今哥哥吧——" 过分也行……周汀予望了眼何以唤,汗水沿下颚线淌流,在下颌凝成一个饱满莹亮的汗珠,诱人至极。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液。而后还是安雁晃了晃他,他才回过神来,道:"陆今,二十岁,琼之人,一品时禄侯长子,性格极好,不赌不嫖,喜欢书画宝马。 至于他喜欢什么样的人,这个,可能是男子也可能是女子,现在还没有吧。" 听完,安雁满脸黑线,感觉自己的房间白搭了。 周汀予又补充道:"如果你真的喜欢陆今,就来琼之吧,时禄侯府大门会为你打开的。" "可我不知道爷爷愿不愿离开。" "琼之有间酒楼,名曰'清风自来',我和以唤第一次喝酒就在那。那里很不错,你爷爷会喜欢的。" "真的吗?" 周汀予鼓励到:"喜欢就要追寻啊,要是你按兵不动,如何拔得头筹?" 安雁又问:"你和何以唤谁先拔得头筹的?" "这个……"周汀予努力回忆了一下——喜欢是他先喜欢的,告白是他先告的,就连亲吻也是他先扑上来的。 怎么回事,周汀予顿时感觉自己处处落下风,吃亏极了。 只能搪塞道:"诶,这个你就别管了,我只拔我该拔的头筹。" 安雁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想着也问不出什么了,趴了会窗户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就走进厨房鼓捣起晚饭。 周汀予还坐在原地,明明是看何以唤刀起刀落,却满眼都是他结实的手臂,宽阔的胸膛,稳扎的下盘。 顿时感觉喉咙发涩,心里也不自主地浮现一个邪恶的念头:今晚要把何以唤一举拿下。 踌躇满志的时候吃饭都格外香甜。饭后,安止步还在房里治疗陆今,周汀予发现安雁这小丫头片子格外爱趴窗户,为以防万一,他早早支开了安雁。 月笼屋檐,窗映月,四下无人时,最适做些难以描述的事。 周汀予把何以唤邀进了房间,想着应该说些什么,才会让气氛自动点燃后防线。"以唤,你热吗?我觉得今天还有点热诶。" 说完,他开始脱外衣。 何以唤看了看他,把衣服给他披了回去,道:"今日有风,怎么会热?" 周汀予感觉有些尴尬,屋子里没有酒,他灌了一大口白开水壮胆,又道:"以唤,你觉得做人的底线是什么?" 何以唤:"问心无愧本该是底线,可很少有人做到。" 周汀予:"那情侣之间的底线呢?" 何以唤:"不欺……不瞒,也爱也敬。" 周汀予:"那你的底线呢?" 何以唤:"我的底线?我的底线就是你啊,汀予,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汀予顿时怂了,又灌了一大口白开水,道:"没有什么,寻常聊天。" 第40章 醒来3 "很渴吗?我看你平日也不喝这么多水。" 周汀予悻悻点头,道:"有点。" 说完,他又灌了一口—— "以唤,你看月亮,好圆啊!" "月朔之时,哪来的圆月?" "以唤,我发现你不仅做饭有天分,砍柴也很有天分。" 何以唤笑了一下,捧起他的脸,道:"汀予,我觉得你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是……是吗?" 何以唤在他唇上啄了一下,轻轻地,然后放开道:"不是。你每日都是不寻常的。" 周汀予顿感又落下风,喝多少凉白开都没用,今天绝对是火候未到,就像安止步说的,不能猴急,慢工出细活,他还需一点一点学习,然后再一举啃下何以唤。 肝火旺盛之时极易失眠,周汀予这一夜都没睡着。他以前从未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欲有求,都怪安雁那死丫头一语惊醒梦中人,现在只要一对上何以唤的眼睛,他眼里就是一副活春宫。无奈对方一派端正,自己若强行扑上去,怕又会适得其反。 天亮之后小眯了一会,再醒来,何以唤已经去厨房做早饭了。 在莱胡的时候,每日的早饭都是他准备的,后来条件有限,只能有一顿没一顿地弄着。 反正何以唤深谙"想抓住他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这句话的真谛。 饭后,周汀予又操弄起了他的花花肠子。若在琼之,花灯烟火,歌舞戏折,擎鹰走马,这类讨喜的法子对于他这个皇族公子来说无非信手拈来,可今时不同往日,僻远的山沟沟里不容他大显身手。 不过想来,何以唤也不会喜欢这些落于窠臼的东西。于是,周汀予又伤脑了。 万般无奈下,他偷偷摸摸向安雁靠拢,想问她这镇子上有什么可玩可利用的东西。 安雁听完忍不住笑:"风水轮流转啊,周汀予,你还有求我的一天。" 周汀予:"礼尚能往来,帮助也是相互的嘛!" "昨天失利了?" "你个姑娘家家怎么好奇心这么重,净关心些不该关心的。" "我也是好心问一下。想必你们也是气氛不到位,营造一个气氛就行了。" "如何营造?" "诶呀,我爷爷不是承诺陆今哥哥今日痊愈,要喝酒庆祝嘛,你把他弄醉不就行了。" 酒后乱性,纸醉金迷,听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可周汀予立即反应过来:"不行啊,上次他喝醉了,只蒙头大睡,一动不动,根本没用。" "那就伤脑筋了。"安雁琢磨了一下,福至心灵道:"周汀予,你是不是个人魅力不够,他才心如止水的?" 周汀予汗颜,强撑面子道:"不可能!你个死丫头片子,不帮忙还说风凉话。" 看着周汀予一脸憋屈的模样,安雁都快笑抽过去了,"去你的丫头片子,我帮还不行么?这样吧,你先去削几条竹篾,糊个灯笼,然后把这个点在灯笼里。" 安雁递给他一个香囊,周汀予嗅了嗅,闻不出香气。"这是什么?" "我爷爷的私藏珍品,蚀神花粉。点在灯里,香味极淡,功效却番了番。昨天缠了爷爷好久他才肯给我的,如今权当为你两肋插刀了。" "可这蚀神香不是迷人心智用的吗?" "迷人心智?"安雁想了想,"那是何以唤说错了,我问了,不是迷人心智,它其实是教人袒露心意用的,爷爷还叫我慎用,他说这个量的蚀神相当于……" 安雁叫他凑近一些,在他耳边小声吐出几个字。 "什么!催情药!"周汀予差点没喊出来。反想这安止步果真是离经叛道与众不同,这种东西也敢给自己半大的孙女。 "嘘——你小声点,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切记,灯点在自己房里,不要叫别人中招了。" "可我房间是杂货间,板床又小又硬,要不再借你房间一天?" 安雁满脸黑线,"我算是摊上鬼了。行吧行吧,大不了换床被褥。" 周汀予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好奇问:"小丫头片子,你怎么懂这么多?不害臊的吗?" 安雁笑了笑,道:"说了我不是小丫头片子。你有好奇这好奇那的功夫,还不如快去削竹篾扎灯笼,猜你这动手能力也不怎么样,反正,我是没空帮你了。" "你要干嘛?" "趴窗户等陆今哥哥啊,他今天会出来的。" "……"周汀予扶额,这为爱痴狂的果真无独有偶。还是默默去削竹篾吧。 周汀予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既然要亲手扎灯笼了,就必须让灯笼物超所值,即可推波助澜又可给人惊喜。他决定扎一个别出心裁的灯笼,送给何以唤当礼物。 又所谓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暴风雨后见彩虹。惊喜重在一个出其不意,他现在得躲着何以唤,冷淡何以唤,方才显示即将到来的夜晚是多么珍贵。 于是他趁何以唤砍柴不留意的时候,藏了一把斧头和数张灯笼纸跑了好几个山头,一是防止何被以唤发现,二是听说这边才有竹林。 辛辛苦苦砍下竹子,又发现约摸两指宽的竹子要砍成一根根薄如蝉翼的竹篾可比砍柴难多了。 一斧头下去,细细的竹铁定站不住,可好死不死他偏偏带了这粗蛮的斧头,只能先把斧刃卡进竹子,再一点一点劈,一顿功夫下来,竹篾劈得参差不齐,自己倒是满头大汗。 抱着竹篾他歇了口气,就开始思考要扎个什么造型的灯笼。 思来想去,何以唤心爱之物除了自己,只有那把名叫慎终的折扇了。 想来他是个门都没入的木匠,一定扎不出人形,扇形简单,动动脑筋勉强还可以对付。那就决定了,他要扎一个扇形的灯笼。 可折腾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种跑都没学会就着急飞的人。扎灯是一门古老的手艺,若非行家里手,眼高手低,做起来谈何容易。 偏他周汀予愈挫愈勇,坐在石头上专心致志将竹篾七弯八绕,将灯笼纸东拼西凑,再系上草绳,套上竹管,以蚀神粉为芯,终是有一个灯笼在手里成型了。 至于形状……大概也可以看得出是扇形…… 得来不易的手工灯笼里有周汀予的汗水与真心,他要把它送给何以唤。这是他送他的第一件礼物。 抬头望前方,有座山很美很美,他从未去过,山头掩着黄昏将至的晚霞,山顶缭绕的云雾红了一大片,他既感欢快又感亲切。 顿时,心里突然飘忽过两个并不陌生的字"当归"。他不知这两个字为何会出现,只不知觉间,脑中的那片空白一寸寸缩小,像久旱逢甘霖,荒漠中滋生绿洲。 他发现,空白汇聚处,竟是久违的归属感——即使现在依旧不了解这座山的故事,也感觉此处好像与自己有过不菲渊源。 前世的家吗? 当归,当归。 一阵风过,差点吹跑脚边的纸灯笼,周汀予才收起这种神奇的感觉,扶着灯笼又看了看眼前的山,意犹未尽般,竟有些不舍。 但天色不早了,自己又莫名其妙失踪一个下午,何以唤一定会担心,于是抱着灯笼提上斧头回了镇子。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跟做贼一样把灯笼藏进安雁房间,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 出来的时候,周汀予还疯狂暗示自己,要对何以唤保持冷漠,欲擒故纵,欲擒故纵。 屋前空地的中央拼了一张桌子,菜没上,酒却已经准备好了,几大坛都是安止步的心头爱,但奇怪的是,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找进邻居家,他才知道,人都去找自己了。可正庆幸安雁保密工作做得好的时候,邻居又说,那个红衣服的公子见自己长久未归,着急得就跟发了疯一样,差点没把屋顶掀翻。 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几个时辰而已,竟惹他这般思之如狂? 跨出邻居家大门的那刹,寻人队伍也扑面而来。陆今在其中,气色恢复了八成,倒也不负安止步允诺的"健步如飞"。陆今向前了几步,道:"汀予,你跑哪去了?" 周汀予左看右看没看见何以唤,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以唤还没回来?" 陆今:"他说他不放心,还想找会。我告诉他,你一定会守约回来吃饭。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快把他急疯了你知道吗?" "我……"真是偷鸡没成,反蚀把米。 这时,一个红影闪现,生生钳住周汀予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向了中央的饭桌。 是何以唤。气压很低,他生气了。 周汀予暗叫不好,这回别说自己冷淡他了,他不冻死自己就算好。 安止步爷孙俩已经把各色野味端了出来摆满桌面。撕开酒封,安止步率先倒出豪饮了一口,渍渍感叹好酒,才给每个人满上。 陆今敬完安止步,又敬何以唤,何以唤虽礼貌回应了一下,但自始至终都是闷头饮酒,一碗又一碗,极度阴郁。 周汀予知道他的气还没消。几碗酒下肚已有六分醉意,装作十分草草应付了安止步再督促安雁看着陆今,叫他少喝些。周汀予才强行拽起何以唤,回了房间。 房内,何以唤粗暴甩开他的手,心里要多不痛快又多不痛快——此地离当归山太近了,他生怕周汀予感应到什么便一去不回头。 周汀予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想告诉他纸灯笼的事。可猝不及防又被他一下子抱进怀里搂地紧紧的——"汀予,答应我,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41章 醒来4 "以唤,没事的,我有东西给你。"说完,他脱开何以唤,拿出那个纸灯笼,"本想扎个扇形的来讨你欢心,可现在看着,手艺不精倒像个板栗,成了我喜欢的东西。第一次嘛,下次一定进步。" 周汀予把灯笼捧到何以唤面前,笑了笑。何以唤的注意力却落在了另一个地方——"汀予,你的手?" 竹篾削得粗糙,上面全是倒刺,编扎的时候周汀予自己都没注意,这些小刺划破了他的皮肉。他连忙缩了缩手,道:"不打紧的,都是小伤,明日便好了。" 何以唤轻捂住他的手,爱惜道:"小伤我也是心疼的。不过,汀予,谢谢你,送我生辰礼物。" 周汀予惊呆,"今日,是你生辰?怎么不早说啊。若不是我碰巧准备了礼物,你是不是都打算就这么凑合过去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过过生辰了。有你的时候,生辰才有过的意义。" "那你不生气了?" "刚刚是我太着急。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周汀予看他气消了,自己的计划也该继续进行了,便一鼓作气道,"以唤,点灯吧。我想看它亮起来。" 何以唤应声丢了个火折子进去,倏地蚀神燃起,火苗扑闪,灯亮了。 两人都喝了不少酒,酒精的浮糜掺上蚀神若有若无的艳香,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暧昧且迷离。 人抱在怀里,温软魅惑,所碰之处都仿佛触了电,热辣酥麻。 何以唤心里早有一根弦,如今他眼睛起了雾,对视周汀予的时候,竟乱了心神,朦胧间,那根弦"啪嗒"一声脆响,断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放纵。怀里人不是师父,不是仙首,只是一个他爱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年的人。 他想要得到他。疯狂地掠夺而且宣泄。 何以唤覆上周汀予的唇,不是上次一般小心试探,而是单刀直入撬开他的齿关,灵活粗暴,求之若渴。舌齿纠缠间是浓郁的酒香延绵,越深入,情越胜,心越乱。 这时,周汀予顺势把何以唤带到床上,压在身下。床很软,被褥也是新的。 太近了。可即使心里有逾千越万个冲动,何以唤还是压抑来下,他必须先得到周汀予的准可。于是仰头贴着他的耳缓缓吐气,缭绕道:"汀予,我醉了,可以吗?" 周汀予现在也是浑身火热亟待解救,根本顾不上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只闪了闪睫毛,示意怎样都行。 继而,几乎一瞬间,何以唤反客为主翻了上来,他都来不及奇怪或者抗议。 何以唤凝视他的眼神里都是无法撼动的情愫。而对上这样强势的人,无须挣扎,周汀予就妥协了—— 命中注定他拔不下头筹,他要在何以唤这吃一辈子的亏,并且乐在其中。 今日又是他的生辰,一个粗制滥造的纸灯笼是远远不够的,那就把自己献给他吧。如是想通,便轻声说了句,"以唤,我爱你。真的爱。" 话音飘入耳底的那刻,许多年了,何以唤理智与欲望的斗争,也真正彻底宣告失败。 而后,褪去衣物,触摸,亲吻,更加细致且深入的扫荡也拉开帷幕—— 这一夜,肢体缠绵,只为爱人擦枪走火。 …… 翻云覆雨,一宿旖旎。蚀神灯烧了大半。 醒来的时候周汀予撞上何以唤的眼睛,对方闪躲了一下,支支吾吾说要去做早饭,好像有愧于自己一样,既慌张又心虚。 想来是蚀神的药效过了,酒也醒了,看周汀予一丝不挂遍身吻痕,何以唤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干了什么,一时之间消化不了羞愧难当。 身下承欢惹得周汀予腰酸背疼,穿好衣服后索性在床上赖着,过皇太后的日子,等何以唤把东西端进来再吃。 这个时候,有扣门声响起——"小雁,你在吗?" 是陆今,他不知道周汀予借用了房间。 于是周汀予解释道:"陆今,是我,汀予。我借了小雁的房间,你进来吧。" 陆今推门而进,手里还拿着封信。 周汀予靠在床上,笑了笑问:"手里是什么?" 陆今搬了个凳子坐下,"安雁给的,情书。" 周汀予恍然大悟,同时也敬佩安雁那小丫头行动力极强,偷笑道:"噢?处处惹桃花,你陆大公子果真名不虚传啊!" "你知道的。我暂时没这方面的想法。大早便来还信是想跟她说清楚,我也不好耽误她。 "陆今看了看面前凌乱的床和已经爬不起来的周汀予,"不过,你还好意思调侃我,春风得意的是你吧。诶,以唤呢?" 闻言周汀予不好意思地掖了掖被角,道:"他煮早饭去了。诶呀,别说这些了,咱哥俩都好久没正经聊聊了。" "正经?"陆今好像不可思议面前的人会说出这两个字,"那行,我问你,你昨天一下午干嘛去了?" 周汀予挠了挠头,指向案上的纸灯笼,道:"给以唤准备礼物去了呗,纯手工制作,想保持个神秘感,便跑远了些。" "这是,板栗?"陆今看着纸灯笼诧异道。 "……"周汀予扶额,"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是扇形的吗?" 陆今无辜摇头。"不仅看不出是扇形,而且极丑。汀予,在这方面你没有天分。" 说完,他望了望那盏灯,竟感觉有些恍惚。 "……是真朋友,一点面子都不留,可以唤却是喜欢得紧呢! "周汀予道,"话说回来,我都没来得及细问,上次出门,你到底为了什么啊? 真的和年初你给我看的那副《当归山水图》有关吗?你是去找当归山了对不对?" 问句一个接一个传进陆今耳里,心中似有鞭挞,驱使他把所有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出来。 他拼命凝了凝神,回答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当归是我心之所向。对,我是去找当归山了。" "那你怎么不叫我跟你一起去啊?" "路途艰险,我不想你被牵连。"陆今笑了笑,"事实证明,我也的确遇险了,当时瞒着你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知子莫若父,时禄侯说你倔,说的真是太对了。"周汀予道,"那你,找到当归山了吗?" 不知为何,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竟有万分期待。 陆今看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我找到了。" 周汀予福至心灵,急忙问:"那当归仙首呢?" "当归仙首——"陆今顿了顿,低下眸子好像是在回忆,"汀予,其实并不是那副《当归山水图》让我对当归山心动的。 当归仙首的传说我们都听过,其实我从很小的时候起,便向往当归山,钦佩当归仙首。 只是你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为了维系我们的友情,将心中的热爱藏了八分。 山水图只是一个插曲,出门寻找当归山才是必然。但是,我现在后悔了,我不该出门的。" "……是啊,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陆今陡然激动起来,直视周汀予道:"不是这个。汀予,我不该出门的,如果我没有出门,就不会机缘巧合发生后面的一切。你就可以简单快乐地活下去——" 周汀予一惊,"我简单快乐地活下去?陆今,你知道什么了?" 此时陆今没有答话,只失控了一般拉过周汀予的手就疯狂往外走,周汀予被带下床时差点一个趔趄,扶着依旧酸痛的腰追了几步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陆今,你带我去哪?!" 陆今拉着周汀予义不容辞地往外走,好像屏蔽了所有声音。 经过院子的时候,安雁叫他,他不理。安雁刚想追上去,又看见爷爷神色分外凝重地看向自己,安雁不敢迈步子了。 何以唤弄好了早饭,端出厨房的时候就撞上安止步和安雁面面相觑,发现事况不对,他心里"突"了一下,立马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冲向房间——空的! 急火攻心问安雁,"汀予呢!?" 安雁指着当归山的方向,"不久前被陆今哥哥拉走了——" 何以唤彻底慌了,他来不及思考,他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只本能地往当归山飞奔—— 心心念念的生活才刚开始,拥抱还没能捂暖他手脚的冰凉,不待他卸下伪装的面具,一切就被要无情捅破了吗? 屋前,安止步轻轻地拍了拍安雁的肩膀,叹息道:"他们,果真都不简单。" 安雁:"那座山,有什么不同吗?" 安止步:"那座山叫当归山。想去看看吗?去看看吧,你就知道了。" 陆今拉着一瘸一拐的周汀予口气翻过了好几个山头,停在了他扎灯笼的那座山前。 还是熟悉的归属感,扑面而来,周汀予莫名紧张起来。"你怎么把我带这来了?" 陆今轻柔地摸了摸山石,道:"汀予,上去吧。这座山只有你能上。" "只有我?"周汀予看了看山,峻丽巍峨,直冲云霄。 "上去吧——" 话音甫落,周汀予真不自主地踏上了上山的小道。而陆今在原地缓缓地蹲下,好像体力不支,又好像死也瞑目,他合上眼睑,有晶莹的泪从眼尾滑下。 房内少量的蚀神仍在散香,陆今的确被香迷了才情不自禁带周汀予来到这,可再至当归山脚的那一刻他就醒了。 但来不及了,既然天意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那就顺应天意吧—— 周汀予的秘密他藏不住了。 第42章 你是谁 上山的路野草横生,经久失修,是真的荒了很久。 周汀予每往上一步,心里便咚咚响一声,步伐沉重得很,腰上的酸痛却荡然无存,好像是被这座山治愈了似的。 他不知道他下一秒会看到什么,对于这座山,实质上他还是无知的。 不过陆今神色笃定,自己又确实感到了神奇的归属感,继而周汀予敢断定,他之后看到想到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 他有些怕,求知欲却更多。不,不单是求知欲,这座山本身对他也有召唤。 是当归山吗?他会偶遇当归仙首吗? 周汀予如是想。 山道又陡又窄,周汀予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爬起来竟不觉得累,透过稀疏的竹林,他在半山腰看见了一处竹屋。 围竹成墙,竹墙缜密精致,却积了层厚厚的灰。本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间空置了很久屋子却不一样,除了灰尘,什么破旧痕迹都没有。 周汀予想起来了,这处屋子,和他当初梦到的一模一样! 他推开屋门,几乎是一瞬间,瞠目结舌,往后跌了一步,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有一个羽衣飘飘的人,长得跟自己毫无二致,迎面走来。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周汀予又惊又怕,大着胆子碰了碰这个人,这个人却是一团虚影,一触即散。 "……你是谁?"周汀予问,"或者,我是谁?" 虚影又凝成人形,向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到我这边来。" 周汀予不自觉握紧了拳头,靠近了一些。可突然,对方就像有磁力一样,急速把自己吸了进去,再睁眼,一切已是天翻地覆—— 脑里的那片空白终于有了色彩,色彩斑驳却清楚真切,渐渐地,周围的陈设也熟悉起来。 我是谁?周汀予无力地笑了笑。 ——我竟就是当归仙首。而这里就是当归山。梨棠起居注里的男人是我,我从来都是八蛋的主人。 我一向自诩不喜仙道,怎想造化弄人,自己原是那世人汲营以求的仙。还是琢磨了那么久的当归仙首。 呵—— 曾经觉得虚妄的,如今都像场笑话。 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记忆占满周汀予的脑海,从几千年前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泾渭分明历历在目。 而守着当归的使命,枯燥漫长,千年如一日。唯有那几年的光景,犹如枯枝上欢歌的百灵鸟,在天幕中激荡起泛光的涟漪—— "不知如何唤,便为何以唤。" "你就跟着我走吧,以唤。" "走得动吗?我抱你。" 初遇你是个孩子,再遇我是个傻子。 周汀予又无力地笑了笑——以唤呐以唤,怪不得你会人海茫茫寻我,爱我,不是因为我与你师父形容相似,而是我就是你的师父。 那你是爱周汀予呢?还是爱你师父呢? 你心了然,又何苦欺瞒? …… 周汀予讷讷地在竹屋坐着,不敢下山。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心中是何滋味。 试想,一瞬间强加几千年的记忆,由漫长的生到悲烈的死,一段无法想象的历程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成了自己的故事。 这会是何滋味呢?慷慨悲歌都不够吧?那要怎么办呢? 何以唤,你要我如何承担,如何面对呢? 我……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凡人啊,你要我走进封印的当归山,做回仙首,接受众生灵稽首以拜吗? 你放了山灵,我又该罚你怨你吗? 周汀予心乱如麻。 突然,山下传来巨响,似有争执起——陆今还在山下!周汀予理了理思绪,终于定决心下山。 在周汀予上山后不久,何以唤也赶到了当归山脚,可为时已晚,这里只有面无表情的陆今。 何以唤不知道陆今究竟是何许人也,总之一个知道周汀予身世的人,定不可低估。 自己辛苦冒险藏了这么久的东西,就这样被一个人曝于烈日,何以唤不管他是何许人也,都已然怒火中烧。 他一把拽起陆今,咬牙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告诉他?" 陆今抽回自己的胳膊,道:"你既然也知实情,就别问为什么。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他有权利知道自己是谁。" "你这样做是害了他!" "不,我是他朋友,我绝不会害他。何以唤,你醒醒,就算你不讲我不讲,你就能高枕无忧,保证他这辈子下辈子永远被蒙在鼓里吗?那是不可能的!" 何以唤被戳中软肋,气急败坏下重击了陆今一掌,陆今当场被震倒在地,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血。"你,你未曾修道?!" 陆今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我就是一个凡人,你不相信可以再来几掌,看我会不会露出马脚!" "那你——" 陆今抢话:"何以唤,我知道你满腹狐疑,我可以清楚明白告诉你,我找当归山是因为我崇拜当归仙首,机缘巧合下知道了汀予就是仙首的转世。你还要怀疑我另有图谋我也没有办法!" 说完,他又咳了一口血。"当归山上有封印,除了汀予,我们谁也上不去。你冷静点,我们等他下来再说好吗?" 何以唤抬眼望了望当归山,心想,他下来后,一切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这时,安止步爷孙俩也到了。安雁一看见陆今倒在地上咯血,不分青红皂白就朝着竹林一顿狂鞭,她以为是来了危险分子把陆今伤成了这样。 周汀予听到的,也是安雁挥鞭的声响。 下了山,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被重伤的陆今。 "陆今!"周汀予喊着跑过去扶起他。而后,他看见满脸戾气的何以唤,呆滞了一秒。 "是你伤的吗!"周汀予问他。 何以唤肩膀沉了一下,不敢说话。 "汀予,我没事的。"陆今解释道。 周汀予不听解释,只兀自盯着何以唤,淡声问:"是你吗?" 安雁过来接过陆今,安止步给他服了一颗护心丸。周汀予一步一步靠近何以唤,他还是不说话,眼神在闪躲,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周汀予:"以唤,为什么?" "师父……" 两个字听得周汀予心头一颤,又疼又紧。"以唤,我现在心很乱,很乱。 你们一个两个都知道是吧,你们一个两个都瞒我。如今真相来得突然,我竟不知如何接受。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 "我不敢……"何以唤拽紧衣袖道。 "你为什么要出手伤人呢?" "我不小心……我不知道……" 这一刻,自己是擎天架海的仙首,他是不谙世事的孩子。 一切变了,又好像没变。周汀予见他一派温从,还是一如多年以前,什么狠心话也说不出了。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抱过面前这个昨夜才与自己肢体相欢的人,喃喃道:"以唤,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中掌后陆今又躺回了床上,安止步说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对身体的损耗极大。周汀予守在陆今身边,回来后他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何以唤。 陆今:"不想问问我是怎么知道你是当归仙首的吗?" 周汀予看了看他,低笑了一声,"总之都是知道了的。你不说了,是机缘巧合吗?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今:"汀予,我只希望你记住,我不是别人,我永远是时禄侯府的陆今,你的朋友。" 周汀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们俩一起长大的。" 陆今:"那以唤呢?我看你们之间气氛不太对。" "他……"周汀予叹了口气,"他是当归仙首的徒弟。" "那你们……"陆今也不知说什么才不会给周汀予雪上加霜。 "我需要静一静。我现在不想见他。" "是不想,还不是不敢?汀予,咿呀学语的年纪我们就认识了,我看得出,你从未这般在意过一个人。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但我不想你将来后悔,靠怀念度日。" 周汀予尽量笑的灿烂,道:"好了,陆今,我不是小孩子,你别跟相遥姐姐一样满口大道理。我都明白的。" "那就好。" 周汀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你说你找到了当归山,可山体有封印——" "对,是有封印。但我不知道,生生闯了进去。" "当归山乃当归之本,而护山封印是当归门派先主所设,为的是让这座山万古长存,非当归后人或其认可之人,不可入。你竟闯山,那你的伤——" "封印力量强大,而我不过沙砾。封印伤我,也是我自讨苦吃。好在以唤机敏,我才捡回一条命。" 周汀予此时已然发现不合理之处。他皱紧眉头,急促地问:"无界堂,关于无界堂你还记得多少?" "无界堂……受伤后我意识迷糊,仿佛有人把我带了回去,照顾我还给我治伤,可是效果甚微。 后来,他们又把我送去北漠关了起来,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是神经绷得很紧,我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怎么样,我不敢闭眼,后来你就来了,我才安心晕睡了过去。" 此话听完,前因后果旁枝末节都仿佛打通任督二脉,合理得不能再合理地贯连契合。 周汀予似有五雷轰顶—— 他终于明白了何以唤为什么会对无界堂了如指掌,为什么有心无心总为无界堂开脱,为什么对薛平海会有那么多的怒意,为什么要支开所有人与徐宗尹秘密交谈。原来,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 他从一开始就费尽心思,利用陆今,利用自己对陆今的关怀,利用所有人,让自己走在既定的路上,却只字不提。 当归山无界堂,好大一个圈套啊。 周汀予整个人耷拉下来,眼睛也失了神色。他拍了拍陆今,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而何以唤一直等在门歪,他看见他,不知该叫他"师父"还是"汀予",可他想留住他,便扯住了周汀予的袖子。 周汀予淡淡地回头,脸上说不来是什么颜色。 "以唤,是无界堂要练抽魂术吗?" 何以唤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说起这个了?" "无界堂会取一个奄奄一息的魂魄去练抽魂术吗?" "这……"何以唤语塞。 "你说的对。无界堂和抽魂术不一定有牵连,到底是我太感性了。可,究竟是我太感性还是你刻意引导了呢?" "汀予——"何以唤心头停了一拍,似有大难临头。 "你别叫我。"周汀予这句话说得很平淡,却带着不可违抗的肯定。 "以唤,我本来就很累了。你还不肯说实话对不对?你从来没想过要说实话对不对?" "我不是故意的——"何以唤想去搂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他几乎是竭力嘶吼,不是激动不是愤恨,只是想把所有的情绪一泻千里—— "何以唤!你就是故意的!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我就跟一个跳梁小丑一样,一路被你牵着跑。最开始的蒙面人,后来的当归山,现在的无界堂,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多少身份,茕易就是你对吗? 那何以唤呢,他是谁?!我又是谁?!若不是即兴多问了陆今几句,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等我秣马厉兵去找无界堂算账吗?你就是茕易对吧,那何以唤是谁?! 我又是谁!?什么当归仙首,什么万人歌颂,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竟对一个满口谎言之人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许是嘶吼太过用力,周汀予拼命咳嗽起来,何以唤下意识给他顺气,他抬起头,瞪着眼睛,眼内通红,血丝根根分明,干涸地没有一滴眼泪。 他又把他推开,自己扶着柱子勉强站稳——"既然从前不说,以后也不必说了。" 何以唤的手生生悬停在半空,不知归途。他想解释,却明白无论他怎么解释都无力回天。 因为周汀予讲的全部是事实——这一天终是来了,自食其果,跟想象的一般悲惨,毫无二致。 周汀予不要他了。他要失去周汀予了。 可何以唤还想说最后一句话,他问周汀予:"我可以把纸灯笼带走吗?" 周汀予不看他,慢慢走回了陆今的房间,道:"你走吧。把所有的记忆都带走。" 除了谎言,何以唤两手空空地来,如今东窗事发,他要走了,却留给周汀予满心的伤害。 本不应该再奢求一点温存的,但他还是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那盏纸灯笼,有周汀予的味道,可能是他后半生唯一的倚靠了。 他走了。甚至没机会道一句珍重,没机会叮嘱周汀予万事小心,没机会告诉他,不管自己撒了多少慌,爱他的那份心始终是真的。 周汀予目睹他离开。他不知道他会去哪,以后还会不会有交集。 这瞬,他干涩的眼再也熬不住了,数不尽的眼泪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声泪俱下。 就像是摇摇欲坠的一碗水,倏地摔落在地,瓷碗四分五裂,里面的水也七流八散,收不回来。 不管陆今,安止步,安雁怎么劝,都收不回。 周汀予觉得自己委屈至极,他这辈子从未吃过这样大的亏。 眼泪既然难以洗礼,那就让它流干吧。 几日后,陆今和周汀予坐上了回琼之的马车。安止步说他日后会带着孙女拜访时禄侯府,到时陆今定要好生报恩。陆今答应了。 而周汀予望着后方的当归山,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苍白的虚点,他曾期盼着要和何以唤一起回家,到清风自来再点一壶酒,不醉不归。如今却物是人非,心中规划的蓝图也随之破灭。 他想,真是荒谬,人啊,还是不要有期待的好。 于是,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可不想又两行清泪滑下。 马车摇晃,近日来身心疲乏,周汀予是真睡沉了。 听说当归山的回忆就是当归仙首的回忆。 是梦也是回忆,他又见到了何以唤。 第43章 回溯1 当归一座山。 世人有言——当归,仙门至尊,万古千秋屹立不倒,其门仙首,世人称叹,心怀苍生,慈悲万物,美名流芳。 相传,数百年前惊蛰时分,山灵破印,八方恶灵助纣为虐。 时逢乱斗,一场偌大的浩劫上演。据后世零星记载,是时,当归仙首以一己之力降服山灵,平息了这场浩劫。 可,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羽衣飘逸的仙首。有人猜测他已然遁世,大多数人却认为他已是战死,他像是化作一缕青烟,飘然隔绝世间,只袅袅氤氲在当归山侧,暗自逍遥在故人不言中。 至于有关那年突然现世的山灵具细,坊间说法不一,各个版本自成一派,有说是镇令松动山灵决心一雪前耻才兴风作浪,也有说是某某仙家走火入魔与山灵狼狈为奸,还有更离谱的说法是因天命作乱而来的无妄之灾。 总之,就算这样轰轰烈烈的事,一旦过去,就成为历史,然后保不齐三人成虎,弄假成真,化虚为实,至于当年的真相如何,到今日还是个谜。 而那些对前人伟绩孜孜以求的人,最开始还会竹杖芒鞋踏遍群山。 但求一丝雪泥鸿爪,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百年以后,江山仍有人才辈出,人们有了新的追崇目标后,前人再伟大也不过前人而已—— 一代当归仙首,他隐匿行踪,消失在白云苍狗间数百年久。 他对现世人而言,能记得的,不过是他的当知不知的名字——知否,和过眼云烟般毫无实感的功德战绩罢。 世人的感慨与流传的故事无非如此,以前的周汀予模棱两可,而今他作为主人公,却可以把真相本末娓娓道来。那就从遇见那个小流浪儿之前说起吧—— 梨棠这些天看他愈发紧了。他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如此不矜羞的女子,几乎是从日夜不歇地蹲守在隔壁山头,开一只天眼刻苦盯梢。 若不是当归山有封印,外人不得擅入,梨棠恐怕要在他家旁边变一栋屋子出来,与他朝夕相对了。 梨棠的穷追不舍让他头皮发麻,明目张胆的窥视更是让他觉都睡不安稳。 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便在房里置了一个假人,自己偷偷溜下山,想着避避风头透透气,心情也会敞亮一些。 他是知否,当归仙首。 本家丑不外扬,但事实如此不容辩驳——这时候的当归派已是门衰祚薄得不行了,整座山只剩下孤零零一个当归后人,那就是知否。当然,那只名叫八蛋的懒龟不算人。 而那些个陈年的门规礼法啊,知否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他认为只要山灵不闹,就对得起师祖列宗,至于其他的,也根本无人约束。 所以,他脑子里从未有过要广纳贤徒壮大师门或者寻一仙侣传宗接代的想法。而这次决心下山,更是不用跟任何人打报告,无比果断无比畅快。 算起来,他也有很长一段时日未曾下山了。山中无岁月,人间已桑田。 是时,又是一个冬天。 冬天归冬天,到底还是好酒好菜栗粉糕胜却人间无数啊。 这一路走一路吃,没知觉便到了一个名叫莱胡的县城。莱胡民风淳朴,吃食美味,知否不胜欢喜,一连逗留了好几日。 可这吃饭要钱住宿要钱,神仙也难逃捉襟见肘了。虽说不吃不睡也没事,但知否就是不愿意,他觉得自己既然下凡了那就得与常人无异,从吃到住好好体验一番,方不虚此行。 于是灵机一动,他在街口摆起了解忧小摊,招牌上累赘了一行字——"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且不说忧愁消解与否,光凭知否这仙风道骨玉树临风的模样,就已是鹤立鸡群,一改人们对神棍的传统认知。 继而知否的女性顾客尤其多,一个时辰的功夫,花花绿绿的队伍已经从街头排到街尾。 对于此,知否本人甚为欣慰,日后的酒肉钱算是不用愁了。 来人除了想一睹先生英姿,多多少少也会询问心中疑难的破解之法,个中令人满意的例子不计其数—— 一满脸胎记的已婚女子问,大师,我丈夫总早出晚归,他嫌弃我的模样,我该怎么办? 知否问,你丈夫可否眼盲? 女子摇头…… 知否又说,若你丈夫眼盲,他便看不见你的容貌,自然不会有嫌不嫌弃之说。若你愿意与一瞎子共度余生,我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女子连忙摇头,说她宁可被嫌弃也不要照顾一个瞎子。 知否说,他不喜你模样,你把他当瞎子,你们相互嫌弃的话,又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女子茅塞顿开,付完银子笑着走了。 一带着垂髫孙儿的华容老妇问,大师,我孙子本不太聪明,又总是与家中的狗玩耍,他以后是不是注定碌碌无为了? 知否见小儿模样讨喜并没有昏傻之貌,问道,夫人家中可有其他小孩? 老妇摇头…… 知否道,邻居家可有小孩? 老妇点头,道,有是有,都是些顽劣不堪的毛孩子。我家孙儿不与他们一起。 知否摇了摇头,道,这就是夫人的问题了,孩子年纪尚小,正是需要玩伴的时候,你不让他与其他孩子玩,他只能和家中的犬狗玩耍了。 只不想,邻居家的孩子竟连狗都不如。而一个和牲畜一起长大的孩子,又谈什么前途呢? 我建议你最好督促儿媳给这孩子添个弟弟或妹妹。如此一来,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老妇听完付了重金,带着孙儿一同作揖感谢。 ……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三言两语便可对付,轻松一天下来,知否不仅名噪一时,还体满钵满。 正兴致勃勃收了摊准备去饱食一顿,一个中年男人叫住了他,说要邀请他去自己家用膳,并且再三强调自己家的饭比酒楼的好吃。 知否见他一派诚恳,便恭敬不如从命,反正是吃,在哪吃都行,无非多说几句话的事。 男人名叫徐庆州,住在祖上传下来的小宅园里,人看着体面,实际家境很一般。他听说县里来了位百事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邀来了想请教请教。 徐庆州的宅子就是徐宅,那处人们说沾了仙气的宅子。周汀予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踏进徐宅后会觉得格外好闻,原来是这儿有过自己的气息。 而此时,徐宅门前蹲了一群六七岁大小的孩子,衣衫褴褛,是流浪儿。 徐庆州说,这些孩子都是从远方流浪来的,大冬天蹲在这两日了,希望能讨口饭吃,但没办法,自己也是勉强糊口,实在没能力养活这群孩子。 知否也觉得他们着实可怜,但生死有命,富贵穷苦都是定数。 他做了几百年的神仙,人情冷暖早就看透了,也深知并非所有事自己都能管、都该管。 这世间的可怜人太多了,自己就一个,又如何管得过来呢? 刚要踏进徐宅,后头有一个清冽的声音叫住了他——"等等!" 知否回头,看见一个灰头土脸但眉宇冷冽的男孩子站了起来。 天气严寒,孩子们都只穿着草鞋与单衣,所有人尽可能地蜷缩着,唯他和旁人不同,生在寒冷卑微里,却活得高傲倔强。 知否觉得这孩子有点意思,便让他把话说完。 "家乡闹饥荒,我们一行本有二十个人,可到了这里就只剩九个了。 路上有饿死的,有累死的,有冻死的,独我们活下来了,就证明我们不该死。" 知否挑眉,道:"所以,你想怎么样?" "我们本不该死的,但昨天有两个人因为偷了馒头被活生生打死了,我知道他们是不想偷东西的,只是更想活下去。 如果我们再这样下去,一定还会有人去偷东西,到时候七个变五个,五个变三个,最后一个不剩。" "所以,你想我救救你们。" "我们不该死的。"孩子呵着白雾,眼神笃定。 "倒是个敢怒敢言的直脾气。"知否笑了一下,"若我的能力只够救你的同伴,救不了你,你还会挺身而出说这一番话吗?" 孩子点了点头,"会。" "那好。"知否慷慨解囊,把刚赚的还没捂热的银子悉数分给了除他以外的孩子,那些孩子捧着闪闪发光的巨款,激动地眼泪留下来。 知否又说:"拿到了银子的,听着,就地解散,永远不要回来。" 那些孩子迟疑了一下。 知否指着出头鸟道:"银子是他拿自己的命给你们换来的,你们切记好生保管,勿被坏人抢去。至于他,你们就不要管了。听懂了没?" 那些孩子还是迟疑。 知否:"那我再说直白一些。你们要银子还是要兄弟,如果有人想和他一起饿死,就把银子还给我,没有的话,立刻,马上,离开这里!我数三下。 一,二——" "三"还没说出口,那群孩子一哄而散。唯有替他们说话的那个被抛在原地,低着头,攥着手,好像想哭又强忍着了。 徐庆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怯怯地问:"大师,您这是什么意思?" 知否斜了徐庆州一眼,徐庆州灰溜溜地退了下去。而后,他看着那个孩子道:"懂了吗?那些人没想过要与你共生死。你口中的'我们不该死',在他们心中其实只是'我不该死'。 记住,那些看着刚强,实则心肠太善太软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跨入宅子。宅门在孩子泛光的眼中一点点闭合。 第44章 回溯2 徐庆州可以说是下了血本才弄来一桌子美酒佳肴,可知否就是食之无味。 他本就不谙人情,不善悲欢,只是想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一点教训。 可这次,他偏不自制地心烦意乱起来,脑子里都是那个孩子强忍着不哭的倔强眼神。 这种陌生的感受让知否这几百年的神仙微微发慌。他想要斩草除根,于是道:"徐老爷,方才门口的那个倔孩子不必理会,任由生死就行。"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与那小孩有什么深仇大恨…… 至于徐庆州,虽不想知否竟这般绝情,但也没有说什么,答应后便说起了自己的事:"大师,听闻您无所不知,老夫慕名而来,实是有事相问。" 知否:"直言即可。" "徐家历代经商,兢兢业业生意却日渐惨淡,几乎是卖什么亏什么,干什么都事与愿违。 老祖宗坚持的东西,我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若非听闻您善于出谋划策为人解忧,我就真的要卖铺子去种田了。" "生意做不下去,卖什么亏什么,你想过原因吗?是你的商品有问题,还是信誉有问题?" "不啊,我们卖的都是良品,物美价廉。" "那就是信誉问题了。徐老爷可否拿出入账本给在下一看?"知否问。 徐庆州三下两下捧来账本,献了过去。 "徐老爷这字很不错啊!"知否翻开账本,里面几乎都是年前的旧货,新货很少,走货更少,只有这字令人眼前一亮。 徐庆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师,惭愧了,这字是账房先生写的。我不通文墨,写不了这么端正的字。" "噢?"知否想,原来这不是个知识分子。 "才学不高是我们家历代的通病。说是祖宗光努力卖货去了,不兴这套。久而久之,就有了现在得局面。" "那你们就不求知了?不要告诉我,你们墨守成规,做生意用的还是老祖宗那一套。 怪不得啊,这仅有的成交,从下单到取货,花了月余日,奇慢无比。 "知否算是发现问题的关键了,自己再懒散,都会学而时习之,武功仙法一个不落,这好家伙,居然什么都不学,能撑到现在也是菩萨保佑了。 他又道:"徐老爷,好事不怕晚,从现在开始,你应该多看书,有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到了那个时候问题自然也迎刃而解了。若你实在学进不去,也该督促让后辈学习,总之不要荒废才好。" "可我这多年不碰书,且不说不知该从何读起,光凭家中无书这一点,哎,就够头疼了!" 的确,这个世道,纸墨比黄金贵。知否想了想,道:"书的事你不用愁。只不过我的钱财都散给流浪儿了,现下无处可去……" 徐庆州立马道:"老夫这就去给大师准备厢房!" 知否点点头,道:"如此,甚好。" 知否也没做过生意,但天下学问乃一家,他想,做生意与做人该是想通的。 于是把锁四方里有关做人的书籍全部更名改姓,摇身一变成为经商宝典交给了徐庆州。 不想,知否随缘的一席话,改造的一本书,让徐家在莱胡几百年间愈发兴旺。 可后事如何知否不知,他现在满脑子还是那个孩子,想着想着竟有些后悔,对他如此不留情面。可知否有知否的骄傲,话既出口,便是覆水难收,哪有再去驳回的余地? 可初冬时节,入夜的莱胡下起了大雪,呵气成霜。 知否辗转在暖床上,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就去看一眼,看他还在不在,死没死。知否内心找借口道。 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光速下完他就偷偷摸摸飞上了屋顶。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门外的情况。 人呢?一眼望去外除了头冰天雪地,什么都没有。 知否内心竟有些紧张。一连换了好几个角度,左找右找才在门侧的石狮后面看见了那个孩子,衣裳单薄,雪花盖在头顶,缩成一团睫毛发颤。 脸都冻青了啊,还傲气吗?真是个倔小子。 知否如是想着,手中竟不自知地挥动仙术,给孩子送去阵阵暖流。孩子脸色好看了一些,溜着一双眼睛四处观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否连忙躲起来,还喃喃道,不是我要救你,冻死了多没意思…… 他在徐宅一连住了好几日,几乎每日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飞上屋顶,不动声色地看看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如果他冷就给他送温暖,如果他饿就给他天降铜钱,粗略的照顾好歹是维系了他的生命。 就这样,孩子一直呆在徐宅门口,任由徐家人如何赶他骂他都不走。因为,他知道,冥冥之中有人在给自己施恩,自己一定要报恩。 但时间长了知否却犹豫了——他怕自己对孩子的好会成为一种习惯,而习惯一旦养成,就改不了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一点也不想在当归山养个孩子。所以,这一天,他与徐庆州告别,说自己玩够了,该回去了。 徐庆州又准备了一桌美味佳肴为他践行,他却摆摆手说:"趁热给门口的小孩吃吧,他也怪可怜的。" 徐庆州答应了,踌躇着又道:"大师如果不放心那个小孩,老夫可以把他带进来,做个书童。总之只剩一个了,伶牙俐齿的,没了可惜。" "不行。"知否几乎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激动不合常理,解释道:"我是说,生死有命,徐老爷不用管他的。过段时间,他发现求救无援,自然会离开了。" 徐庆州悻悻点头,将知否送至门口。知否叮嘱完学习的重要性,又说了三遍留步,他才肯不送君千里。 徐庆州回了后,知否在徐宅门口踱步良久,他想再一眼那个小孩,可是门口什么也没有。 他叹口气,决心走了,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心想道,知否啊知否,你何时如此矫情了…… 仙人脚步轻盈,快于常人许多,走出一段路,知否才有意识后方有人在拼命追赶自己,可回头,除了漫天大雪,还是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那个孩子吗?我是不是已经甩他很远了?我要不要回去看看,如果真是他,死在路上了怎么办? 知否又开始纠结,结果还是败给自己强烈的欲望——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于是几乎飞奔,原路返回寻找那个倔孩子的踪迹。 最后,知否在一个烂草堆里看见了那个孩子,他的草鞋破了,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跋涉,他的脚也已经不像脚了,皮被磨烂,血迹结痂,搁在雪地里,又红又肿。 知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也抬头看知否,眼睛里蕴了一潭水,湿漉漉的,滴下来就会结冰。 "疼吗?"知否问。 孩子只是看着他,倔强不讲话。 "追我干什么,我都那样对你了。" "有人对我好,我便追了上来。"他的童音淡淡的。 "哪有人对你好,那是你的错觉。" "不,是有人的,他在天上照顾我。"孩子坚定,"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对不对?" 知否闻言愣了一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失落摇了摇头。 "你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我没有父母。闹饥荒之前就没有。" 知否心揪着疼了一下,"那你怎么长这么大的?" 孩子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该死的。" 对啊,命这么硬的孩子,怎么会死呢。知否想了想,道:"不知如何唤,便为何以唤。取名取意,我给你取个名字,叫'何以唤',你看怎么样?" 小孩反复揣摩着自己的名字,道了声谢谢。 "那你就跟着我走吧,以唤。" 知否向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温暖而宽厚,美好得让他望而却步。 "真的吗?"他问。 知否粲然一笑,"你追我都追到这份上了,不是真的还有假?" 话音落了许久,何以唤才敢握上知否的手,真的很温暖,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家的感觉。 可他的脚烂了,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痛,咬牙站起来,冰冷的额头都渗出了虚汗。 知否见状问:"走得动吗?我抱你。" 说完,不等何以唤反应,知否俯身抱起了何以唤,手里的人从未吃饱过,根本没什么重量,是皮包骨,又小又瘦。他不禁将他抱紧了一些。 怀里,更加温暖。何以唤眼里的水蓄不住了,热泪沿着脸颊滑下,竟也没有在这天寒地冻中结冰。 知否思考了一路自己带个人回家到底正不正确,想来想去反正是挺郁闷的,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冲动了,行为也不太理智。 可又舍不得把人半路丢掉,怕他一个人会被豺狼虎豹分食了。 心中摇摆举棋不定,他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不说话,何以唤也不说话,气氛还是既微妙又尴尬。 不知不觉到了当归山,知否也没机会再纠结了,是好是坏,都得接受。 何以唤的脚伤好了,人也精神了许多,跟着知否上山,竟也没有东张西望觉得处处新奇。 直到到了半山腰,立在家门口,看见一处四处漏风的破竹屋,在山风中摇曳着,他才皱了皱眉,问:"为什么要住半山腰?" 知否道:"因为懒。爬上去多累啊。" 他看了看白衣飘飘风流倜傥的知否,又问:"为什么屋子这么破?" 知否笑了一声,道:"懒得去修。" 第45章 回溯3 说完,他便进了屋,把那个假人撤了。与此同时,他的宠物龟八蛋现形,趴在椅子上怨气冲天地活动筋骨。 这个时候,八蛋还只是只有灵气的野龟。几十年前知否在山沟沟里将它捡来玩,不料千年王八万年龟,没能玩死,到玩出了灵气。 知否对八蛋说,"辛苦你了。我给你带了一个小孩回来,你有伴了。" 八蛋探出头去,果真在知否身后看见了一个小孩。小孩长得好看,就是冷了些,八蛋突然不太想理他。 主人的关爱本就不多,如今还要与人平分,也难怪它开心不起来。如是,八蛋便把脑袋缩了回去,对新朋友表示极大的不友好。 可何以唤并不在意这些。他打量着破旧凌乱的屋子,心里头有些难过。 他这种风雨里长大的孩子,自然不是为自己的住宿条件不好而难过,只是觉得这样的屋子配不上仙风道骨的知否,他住了这么多年,定是将就。 当归山下有一片竹林,山上却没有。何以唤决心给知否修葺屋子,就得从竹墙开始修起。 下山搬运竹子,因为人小力气不大,一次搬不了几根,他便每日上下跑十几二十躺,冬日里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都不肯停。 大概一连运了半个月的竹子,眼看着是够了,何以唤盯着累起来人高的竹堆笑了笑,有点傻有点可爱。那是知否第一次看见他笑。 其实,何以唤有跟知否讲过修葺屋子的事,并且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他很希望知否同他一起修葺。 但骄傲的知否才不会慈眉善目地摸着他的头说"我帮你",他做的最多的不过是不冷不淡地看着何以唤呼叫自己,内心偷笑却一言不发。 何以唤动工才发现有竹子远远不够,他还需要能固定竹子的东西。 继而,又忙活了一下午,从水边挖来了一大缸软泥。他站在门口大喘气,褐色的泥巴粘在他脸上身上,整个人累得狼狈不堪,却坚持趁着天没暗开始修屋子。 知否旁观不下去了。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抢走他手里的竹子,皱着眉嫌弃道:"弄什么弄,你看你脏兮兮的,还不去洗洗?" 何以唤愣了一下,低着头去清洗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糟糕透顶,知否一定讨厌极了自己。 其实,知否自己都不愿承认,他只是不想他这么累。 屋子不过身外物,累坏了何以唤该如何是好? 可每日从早到晚,何以唤还是雷打不动地继续修屋子。知否不再说什么了,只是看着他小小的身躯忙上忙下,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真是个倔脾气的傻孩子。 夙兴夜寐了好几日,墙面总算是不再透风。何以唤站在门口看了又看,整个墙面上面绿下面黄,泥巴糊的乱糟糟的,极不美观。他心想,这样竣工绝对不行,太丑了,知否一定不会喜欢。 于是,为了完美,他把山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一块一块全部搬到家门口,决计用烟灰色的山石挡住乱糟糟的黄泥。 窗边,知否看着这些石头,似曾相识。一想,原来是自己早时看山鸡不爽,将全山的山鸡变成了石头,现下门口大大小小的石头中,该有不少本是山鸡。 知否笑了笑,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只是想逗一逗性子生冷的何以唤,他手指一捻又将变成石头的山鸡变了回来—— 门口的场景一瞬间变得壮观了,满地的山鸡上飞下扑,咯咯乱叫,炸成一锅粥。 何以唤愣在群鸡乱舞之中,目睹自己的石头一个个鸡飞蛋打,明显手足无措,讷着眼睛,哭了。 知否觉得他是委屈或者被吓到了。其实不然,他哭是因为他觉得,石头不够用了,屋子还是那么丑,知否一定不高兴。 山石挡了屋子正面的黄泥,侧面还是乱糟糟,何以唤的情绪一连低落了两日。 知否看在眼里,深知是自己耽误了何以唤的事。于心不忍,并决定将功赎罪,他无比主动地在屋子两侧移植了翠竹,翠竹巧妙遮挡住黄泥,一切看上去刚刚好。 可明明是自己乐意的,完工后他却板着张脸对何以唤说:"没有石头就不知想别的办法了吗?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何以唤听完,心凉了一截。 就算得不到夸奖,他还是将屋里屋外一草一木打理得极好,尤其是那两排翠竹,在他的照拂下,日益茁壮。 八蛋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激动得眼泪流下来。多亏何以唤,它终于不用再在狗窝里冬眠了,自然而然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一些。 如果不是仍有些嫉妒主人总明里暗里对他比对自己好,恐怕它就要肆无忌惮地爬到他肩上晒太阳了。 冬去春来,眼看就要过年了。 知否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不兴这个,但何以唤不一样,他没有父母,自己靠乞讨度日,食不果腹,唯有新年时候过路人心情好,会多丢些铜板给他吃饭。所以,何以唤格外重视过年。 何以唤不怎么说话,更不会像寻常小孩一样围着大人嚷嚷要红包,因为他知道,自己家的大人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性子怪癖的人。 所以,想做什么只能自己动手,他收刮了山中所有能用的食材,支起锅灶,烧火炒菜。 这个过程中,要是知否看见他被油溅到了,被火烫到了,不仅不关心,还板着一张脸过来,批评他干什么都毛手毛脚,难成大器。 但就算这样,何以唤还是乐此不疲地做完了菜,然后小声祈祷,来年知否能万事胜意。 天气越来越冷,八蛋扛不住去冬眠了。 这顿年夜饭,知否拿了一壶酒,和何以唤相对而食。 知否吃过不少山珍海味,小孩子的厨艺其实不能恭维,但他就是吃得格外开心,不是山珍胜似山珍。 可开心归开心,他这长辈的架子始终端着:"以唤,以后这种事情别做了,浪费精力。" 何以唤知道他不会领情,只默默点了个头,问:"那干什么才不浪费精力?" "山中能有什么好食材,人间的栗粉糕,赤豆粥才是美味,你若要做,也该做那些,而不是桌上的野草野菜。" 何以唤将他说的话一句句记在心里。 桌上的菜何以唤没吃什么,几乎是被知否一扫而空,何以唤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有一些错愕。 知否发现自己言行不一露馅了,腆着脸又解释道:"既然做都做了,不吃岂不浪费精力的同时又浪费粮食?" 何以唤还是点了点头,认为他说的都对,眉目不见冷冽尽是温从。 可能是酒酣脑热,气氛刚好,知否没再对何以唤处处挑剔,像是突然开窍,想对他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儿。 是啊,他还是个小孩子,给自己修屋子,做年夜饭,在隔绝一切的孤寂深山中陪伴自己,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以唤,我知道人间过年总有红鞭炮,红焰火,小孩子会穿上红颜色的新衣,脸蛋也红扑扑的。可是当归上没有这些。你不会怨我吧。" 何以唤望着他,顿了顿,道:"我见过红鞭炮,红焰火,那些东西很好看,可都不是我的。红衣服我更没有穿过。这些东西我之前就没有,现在又怎么会怨呢。" 知否摸了摸他的脸,难得宠溺道:"小孩长得如此好看,若有红衣,定会更加好看,可惜山中清贫,没有红色的料子,今日是无缘穿上红衣了。但,我有一件新年礼物想送给你,知道是什么吗?" 何以唤期待地看着他。 "我们没有鞭炮,没有焰火,但我们有漫天的繁星,这是最本质也是最真诚的东西,抬头,你看—— "说完,知否挥手,一道红光浮在了何以唤眼前,"星星变成红色,一闪一闪,是不是比你见过的任何焰火都美?" 漫天红星,颗颗分明,犹如漆黑夜空中怒意盛放的太阳花,是那样奢侈。何以唤几乎看痴了去。 知否:"以唤,我无法改变星星的颜色,但我可以改变你。因为,星星太远了,而你就在我身边。" 何以唤看向他,眼角攒着泪,"这比我看过的任何东西都美。" 可知否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想来是山中太静,过年该是喜闹的。 于是从锁四方里摸出一只老笛子,那是他很多年没碰过的东西了。可这次,他想吹一首欢快的曲子送给何以唤。 长时间束之高阁的技艺好在没有生疏,笛音婉转悠扬,雀跃生姿,宛若跳动的精灵,一夕之间,沉寂多年的当归山仿佛回归了最初的门庭若市。 曲罢,知否对何以唤说:"感觉到了吗?红星与笛音都是你的。你之前没有的,现在有了。" 何以唤:"不,现在有的东西,更加珍贵。" 闻言,知否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孩就是容易满足,不过是寻常的障眼法与笛音,谈不是什么珍贵不珍贵的。 到底山中还是孤独的。但是,以唤,我发现,孤独除了孤独本身,还会赠予人数不尽的自在,只要自在多于孤独,日子就不难熬了。" 何以唤:"那,您带我回来是不是因为觉得一个人孤独了?" 闻言,知否顿了顿,摇了摇头,道:"我一个人不也孤独的。"只是实在克制不住把你带回来的冲动,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后半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第46章 回溯4 后半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时,知否听见山下有人叫嚣。是隔壁山头那个穷追不舍的女仙,雪中仙梨棠。 哎,说起来也是孽缘。 当归派与雪山族很多很多年前是姻亲,传到知否这辈本该八竿子打不着了,偏有一晚白龙鱼服的梨棠途径当归山,乞求知否让她留宿一晚,知否见女孩子家家走夜路不易,便答应了。 谁知,几日后,雪山族的老人轮番拜访当归山,说,族中小女梨棠对自己一见倾心,非君不嫁。 听完,知否整个人都是懵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不容易劝走了雪山族的老人,清闲了没多久,梨棠居然秉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又来了当归山,知否不搭理她,可几千年前都是一家人,这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梨棠在隔壁山头定居,日夜窥视自己。 梨棠已经很久没这样明目张胆地叫唤了。知否想着还是下去看看吧,这大过年的,要是她一个冲动撞死在当归山,还真不好交代。 一下来看见眼泪汪汪的梨棠,知否无奈问:"你又怎么了?" 梨棠:"你今日怎么吹起笛子了?" 知否:"我吹笛子还需得你批准?" 梨棠:"你可知你吹的什么曲子?" 知否:"随口吹的,到底怎么了?" 梨棠:"你吹的是很多年前当归派和雪山族联姻的婚庆之曲。你是不是想通了,要同我在一起了?" 婚庆之曲……知否从小到大会的曲子本就不多,大多是对着谱子自学的,方才随手捡了个欢快的调子吹,竟然吹成婚庆之曲了!? "你别瞎想,我吹给小孩子过年的,什么婚庆不婚庆。" 梨棠看着他,反驳道:"我才不信,你会闲到给一个小孩子过年?我就不明白了,你干什么要捡个小孩子回山,你平日又不怎么理会他。" "我……"知否词穷,的确,他也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就鬼使神差地把何以唤带回来了。 "反正,与你无关。梨棠,你还是回雪山族吧,好好一个雪中仙,大好年华窝在深山里,何苦呢?" 梨棠哼了一声,道:"那你和我一起回去,你也知道的,我们雪山族,离开雪山会对修为造成损害,你若不想我客死他乡,就跟我一起回雪山。" 这番威胁知否听了几百年,早就无动于衷,他是不可能和梨棠回雪山的,姑娘家家的麻烦死了。见对方话说完了,气撒够了,一个扭头就往山上走。 可不料,一把被梨棠抓住了袖子。 "知否!"梨棠道,"我刚才开玩笑的,我还有别的事情。" 知否觉得她是病急乱投医,想设法留住自己,便兀自向前,可对方死死不放手。 知否知道梨棠对自己坚持不懈,可也知道她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意识到了不对劲,回身问:"什么事?" 梨棠哽咽:"雪山族,出事了。" 知否惊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雪怪作乱,雪山将崩,长辈们已经快顶不住了,我今日收到消息,说,阿祖已经归天。 知否,我在你这呆了几百年,如今你不用赶了,我真的要走了,族里需要我。" 梨棠不过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仙,从小天真娇纵,如今家中飞来横祸,也不得不被逼着长大。 知否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安慰道:"你在我这浪费了几百年,好在没把自己的担当忘了。梨棠,去吧,虽然我无法允诺你更多的,但是,如果雪山族需要后援,知否定当责无旁贷。" 闻言,梨棠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才离开了当归山。知否目送她离去后,山下踱步,久久未回,心中五味杂陈——如若山灵出世,当归将覆,他该如何保护……保护何以唤呢? 于是新年第一天,知否让何以唤跪在自己跟前。昨晚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收徒,收一个几千年来有且仅有的徒弟。 何以唤本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低着眸子,跪得一派恭谨。 知否问:"认识字吗?" 何以唤摇头。 知否第一个问题问出口,自己也觉得荒谬,一个流浪儿哪里会识字。"你来了我当归山这么久,知道我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吗?" 何以唤回答:"我知道您是好人。干什么的……不知道。" 知否想来也是,小孩子毕竟小,经历得多,心思却是浅的。"我不是好人。 我是当归山的神仙,你可知道神仙是什么?神仙就是随手一挥风云变色的人,干什么都不费吹灰之力。" "您就是从天上来的人对吗?"何以唤眼睛亮亮的。 知否一愣,道:"……这么说也可以。" 话音刚落,他又问:"那你想做神仙吗?" 何以唤惊了一惊,不可思议道:"我也可以做神仙?!" 知否笑了笑,"有教无类,我说可以就可以。" "那我要怎么做才能成为您一样的神仙呢?" 知否又笑得灿烂了一些,"叫师父!叫师父我就告诉你。" "师父……"何以唤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两个字,像捧着稀世之宝,连大气都不敢喘。 知否见状调侃:"怎么?不乐意?" 何以唤怕他反悔,连忙摇头道:"乐意,我乐意。" "要说求之不得。懂不懂?"知否笑着,"不懂也没事。 为师一点点教你,从读书写字开始教你。不过,我要你记住,修仙是为学得技能傍身,不受他人欺凌。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炫耀的。" 何以唤点头,又磕了三个响头,拜师礼就算是成了。 知否内心突然有点惆怅,就像是散漫无拘的少年人突然成家立业,有了妻子与孩子,肩上也担了更多义不容辞的责任。 总之,自此以后,何以唤就是知否堂堂正正的徒弟了。至于镇压的山灵,知否只字不提,他要他做自己一个人的徒弟。 而不是当归门派的后人,千年如一日守着使命太辛苦了,他不希望他太辛苦。 只希望,有朝一日,何以唤可以无牵无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做一个自己可望不可即的,真正的自由人。 知否也不再把对他的好藏着掖着,而是敞开心扉,竭尽全力地去教导,去关爱,去给他一个家的温暖。 何以唤的一切都是知否赋予的,包括姓名,包括生命。 马车上,周汀予眼眶又湿了。 春来春又去,两年多的光景说走就走。 两年内知否无微不至,何以唤突飞猛进,写得一手劲动的瘦金体,习得一身精进的好仙法。 修仙的原因,何以唤两年之间拔高了不少,背膀也不再单薄,较之同龄人,要强健许多。可知否却说,他长得再高再强,都只是自己的徒弟,是个小孩子。 八蛋一个冬眠的功夫,发觉自己更加多余了。亏得它不会讲话,不然得从日出抱怨到日落。 不过就算这样,它和何以唤却是愈发亲近了,因为主人总嫌弃自己懒龟,只有何以唤会带着自己修炼。 刀子嘴豆腐心,从始至终,只它从未变过。 时逢盛夏,和往常一样,知否在屋外逗欲睡不睡的八蛋,何以唤在屋内温书。 八蛋为了反抗强权,左扑右跳,最后干脆装死,知否见它无趣,蹑手蹑脚溜进了屋里,生怕扰了何以唤。 可转念又想,自己是天大的师父,蹑手蹑脚实在不合常理,这才不尴不尬走到何以唤身后。 何以唤在读《人间遗事》,一描述人间大好河山和风情民俗的杂本。知否见了,拿腔拿调道:"以唤,今日读书,有何收获啊?" 何以唤合拢书页,道:"山川地貌,乃天赐,习俗传统,乃人为。都很有趣。" 知否点点头,"的确有趣。人间琳琅满目,倒是回味无穷,值得一品又品啊。" "那师父……"何以唤话没说完又收了回去。 知否看他欲言又止,心中已是了然,笑道:"以唤,是不是觉得山中乏味了?" 何以唤惶恐摇摇头。 知否叹气道:"不必撒谎。你不过是十岁孩童,守着一座山一个人一只龟两年有余了,觉得乏味也是应该的。" 其实,何以唤不觉乏味,师父在身边,又怎么会乏味呢。 他只是觉得师父是个向往自由的人,不该总憋在山里,于是想寻个契机,让师父下山换个心情。 "师父,您会带我下山吗?"何以唤问。 知否犹豫了一会,想着,山灵这些年一直安分得很,而小徒弟修习两年多了,也该带下山游历一番,毕竟纸上谈兵终是浅的。 既是游历,并非游玩,自然要挑不同寻常之地去。是时,有一普华镇,听闻妖魔横出,已有不少仙家汇聚于此,知否便决定带何以唤去凑个热闹。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仙门也是如此,仙门百家发展到这个时候,几乎已经销声匿迹,各位仙修在外早已不以门派自称,而出来平定安良的,更是多为散仙。 知否一行两人一龟,走在普华镇街道上,自然也是白龙鱼服。 知否吃完手里的板栗糕,问道:"以唤,若真见到凶恶妖魔,会怕吗?" 何以唤:"会怕,但不会退缩。我要保护身边的人。" 知否笑道:"志气倒是不小,不过若有危险,适当退缩,为师不会怪你的。" "不行,若是师父有危险,以唤无论如何也不退缩。"何以唤坚定道。 知否闻言摸了摸他的脑袋,笑得更和蔼了。不得不说,他是真挺享受当何以唤师父的。 途径一家布庄,知否见了,想也不想便拉着何以唤走了进去。店老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问:"公子需要买布,还是量衣啊?" 第47章 回溯5 知否扫视一圈,拿起一匹鲜红夺目的缎子,说:"量衣!" 话音未落,店老板的尺子已经迫不及待在知否身上来回比划,知否挡了一下,指着何以唤道:"不是我,是他。" 何以唤闻言愣了一下,"我?" 知否肯定道:"早说要送你红衣当礼物,为师说到做到。" "可是新年还未到啊……"何以唤嘴上推拒,心里却是欢喜的。 知否:"别可是了,新年的确未到,如果你非要为师寻个理由才肯收受。 那这样吧,从此以后,今日便是你生辰,为师送生辰礼物便是天经地义,你看如何?" "我……"何以唤感动得不知言语。 知否见状,当机立断道:"老板,给他量衣!" 店老板听命,刚把尺子转移到何以唤身上。不料,店外毛毛糙糙闯进来五六个仙修,一阵风把自己撞飞了。 其中一个看知否气度不凡,作揖道:"这位公子,可否看见异物闯入店内?" 店老板从撞飞的眩晕中缓过神来,立马冲过来骂道:"我好好的布庄哪来什么异物?!就算有,也是你们吧!" 那人见店老板出言不逊,抬手要打,不料被知否一把制止,店老板趁机躲去了内堂。 知否扫视四周,缓缓开口:"这位道友,方才我与小徒在店内量衣,并未发觉异物。" 可这时,另一个人反驳道:"妖灵肯定进来了,我亲眼看见的!" 接着,进来的人纷纷附和,说自己也看到了。可既是妖灵,知否没理由发觉不了啊,想来怕也是这些年轻的仙修风声鹤唳神神道道了,知否也不愿与他们纠缠。 于是退一步道:"那可能是我眼拙了,店面不过十来方,各位道友,还是彻底搜查一番,以免后患无穷啊。" 说完,他退到何以唤身边,给这些人空出位置。 这些人把店铺翻了个底朝天,愣是什么都没发现,尴尬之余,灰溜溜地跑了。 人一走,店老板出来看见凌乱不堪的铺面,叹了口气抱怨道:"听说镇上有妖怪,来了一大群说是能降妖除魔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一次,不想这么快就闹到我店里了,真是倒霉啊,闹了这么久也没见消停的……" 知否诧异:"听你的语气,像是不欢迎这些人啊?" 店老板边收拾便答话:"当然不欢迎啊,说是有妖怪,也没见镇上出人命啊!" 普华镇有妖魔出没不会是空穴来风,更不会是仙修随意捏造,但镇上有妖却相安无事,这就很奇怪了,难不成这妖灵害人还挑时间么? 暂且不管妖灵如何,看布庄一片狼藉,何以唤这新衣裳怕是竹篮打水了,知否有些愧疚,对何以唤道:"以唤,今日怕是送不了你衣裳了,改日,改日师父补你一件更好的礼物。" 何以唤闻言乖巧点点头,道:"师父,书上说,妖灵无形但有色,无声但有痕,生性凶残,行为处处留破绽,为何那些仙修会追寻无果呢?" 知否打趣道:"许是那些仙修偷了懒并未好好修习,能力不够对付妖灵吧。" "我不认为是这样的。"何以唤道,"如若刚才的人说的是真的,妖灵进了布庄,但师父都没发觉,是不是有可能,进来的根本不是妖灵呢?" 其实,知否也有这样大胆的猜测,但不能盖棺定论。如果寻常灵体想要隐藏,就必须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早在最开始回答仙修之前,知否就扫视了每一个人,并未发现异常。 现下他又看了一遍,尤其那个店老板,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知否于是问:"老板,内堂可还有人?" 店老板摇头。 无人可附,这就奇了怪了,难道这灵体还能在他眼皮子低下溜了? 离开店后,知否带着何以唤镇里镇外巡视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什么都没发现。 而翌日大早,街道却传来噩耗——布庄老板暴毙而亡! 百密一疏,这灵体果真还在布庄! 当知否和何以唤赶到时,布庄已经被昨日那群仙修围满。 见知否来了,其中有一个面目不善的者上纲上线道:"早说妖灵进了布庄,这位道友何故欺瞒!?" 知否见他咄咄逼人,不愿理会,自顾自上前去查看店老板尸体。 尸体极冷,面色青白,肺腑结冰,乃寒气所染。他皱了皱眉,对在场的仙修道:"妖灵?何来妖灵?这并非寻常灵体,分明是幻灵!" 修仙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知道何为幻灵,而是惊诧为何幻灵会出现在这。 幻灵是雪山族精灵,自古不离雪山,并且乃为善灵,名声极好,从不做杀人夺命之事。 可这回,血淋淋的惨案居然出自幻灵之手?知否心里惊了一下——难不成,雪山族风波仍旧未平!? 昨日作揖的仙修率先冷静下来,"各位道友,当务之急是找到幻灵,不然必定会有更多的人丧命!" 话音刚落,这些人又七手八脚慌慌忙忙地散了,唯说话的那位呆在原地静静留在原地。 人体精气内热,既是雪山幻灵,吸食后必定要稍作调整,待到热气入寒,与自身融为一体,才能行动自如。所以,知否猜测幻灵还在布庄内。 既是仙修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让幻灵附体,那它会在藏哪了呢? 知否目光一转,又看见了那匹鲜红的缎子。普通灵体只可附于人身,幻灵变幻莫测,也可附于静物。 想来是昨日自己碰过的那匹红缎子沾了仙气,幻灵又刚巧躲了进去,在搜查之时被忽略,才会一无所获,继而让其有机可乘。 于是,知否指着缎子拍了拍何以唤,何以唤会意后扬手发力,连灵带缎,瞬间一同在半空中被炸成齑粉,幻灵呜咽一声,毙命。 知否看小徒弟学艺颇精,欣慰地笑了笑。而没走的那位仙修看幻灵已死,脸上却毫无欣悦之色,反而忧伤立现。 知否见状问:"这位道友,为何伤怀?" 那人迟钝了一秒,道:"……仙首,我们见过的。" 知否奇怪,"你认得我?" "仙首可能忘了,我叫梨芃,几百年前,我曾跟着族中的老人拜访过当归山。" 知否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只不过当时是个小孩,现在长大了已经换了模样。 "……雪山族的梨芃,梨棠的弟弟吧,我年纪大了也不记事。 诶,你怎么跑这来了,幻灵出自雪山,他们作恶,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吧?" 梨芃羞愧地点了点头,语调有些悲戚,"我是追着幻灵来的。 昨日其他仙修说是妖灵,我未曾反驳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又看仙首在场……所以……" "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了?幻灵变幻莫测我始料未及,为了自己的虚荣,让别人白白丧命,雪山族就是这样教导小辈的吗?" 梨芃低着头,哭着道:"雪山族负仙门盛名,若人人得知幻灵为恶,定会声讨我族。 可……雪山已经塌了,雪山族人七零八散,姐姐被雪怪封进寒冰里,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够再受一次打击了! 雪山塌了,幻灵无处可去只能靠吸食人体精气过活,我追着幻灵与它日日斡旋,劝过骂过,可是没用,最后它还是害人了。" "雪……雪山族出事了,怎么没人和我说呢!?" 梨芃还在哭,"姐姐不准任何人去当归山找你,她说雪山危险,冒险她一个人就够了,不能把仙首你搭进来。 她说这是她最后的要求。我们不敢违抗……仙首,姐姐那样喜欢你,求你救救她吧……" 闻言,知否稳住梨芃,犹豫一会又看向何以唤,抱着他肩膀柔声道:"以唤。 看样子为师不能和你一起回山了,为师答应过梨棠,若雪山族出事,定会支援,做人不能出尔反尔。你带着八蛋先回去,为师相信你。" 何以唤满脑子只有"雪山危险"这几个字,他私心不想师父去冒险。 可他知道师父要做什么自己没有干涉的权利,只能连声乞求:"师父,我不想一个人回山,求您带我一起去好吗?我一直勤于修行,长进了很多,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作师父的自然不会答应。这个从雪地里鬼使神差捡来的孩子,早已成为他心尖上不可侵犯的部分,他对他好,教他修行,不是为了让他去赴蹈汤火行走刀尖,而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活下去。 可偏偏这是个倔孩子,面上再怎么温从,骨子里还是倔的,对自己认定的事,不到黄河心不死。 劝不动的人,只能威逼了——他狠心甩开何以唤的肩膀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莱胡便是如此,跟了我两年竟还是如此。 你去能干嘛?你不过修习了短短两年,我修行千年尚不能说自己一定可以帮上忙,带上你? 不等于带一个拖油瓶,带一个累赘吗?!到时候事倍功半得不偿失,这个责任谁来承担?!你吗还是我?" 知否对他冷淡过,对他亲切过,这是第一次对他凶神恶煞,胡编乱造一口气说完,自己也是又惊又痛,后悔万分。 而后何以唤强忍泪水看着他,咬着舌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像是害怕又像是失望,十分委屈无助。 他又有什么资格提要求呢?不过是自己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师父对自己的感情。 于是头也不回,一个人跑回了当归山。 八蛋还在知否的袖子里。知否讷讷地站在原地,他知道自己伤了何以唤的自尊,伤了何以唤的心。 追悔莫及,喃喃自责道:"怎么就不能温柔,不能耐心一点呢,他还是个孩子啊……" 此去雪山,只盼早日归。 …… 第48章 山顶1 当归离忘川很近。 何以唤捧着纸灯笼,一路浑浑噩噩,走了快十天。一到忘川,他必须换下红衣,戴上幂篱,咽下悲伤,收起憔悴,做回无界堂的主人,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茕易。 可他毫不情愿,他只想做周汀予的何以唤,哭着也好笑着也罢,他只想在他身边。 可周汀予已经不要他了啊,就像当年在普华镇,师父不要他跟去雪山,说他是拖油瓶。 那年,何以唤在当归山一等近三年,才等回了师父。如今,他又要等多久,周汀予才会回心转意呢?恐怕是等不到了吧,毕竟这回真实错在自己。 何以唤知道齐徨正在门外侯着堂主出关,也知道无界堂还有一堆烂事亟待处理,但他此时此刻就是不想理会了—— 茕易杀伐果断从不会累,永远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但何以唤不行,何以唤只是一个被仙首领回家的可怜孩子,会累,也会憔悴。 他还想在做一会何以唤—— 师父去了雪山,当归山空荡荡的,只剩何以唤一个。 他每日都会把竹屋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都会给两侧的翠竹浇水,然后在师父的书屋里钻研仙术心法,偶然抬头看见漫天繁星,他也会试着想象它们是红色的,一如除夕那晚,师父送给他的那样。 春去杜鹃啼,夏来知了鸣,有风声,有雨声,就是无人言语。 何以唤不怎么说话,却不是哑巴,他日日呢喃,盼着师父早日归来,可是两年过去了,何以唤仙术又精进了很多,师父杳无音信。 一个人修行难免遇阻,更何况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日,何以唤打坐,突觉气息凝滞,心脉不畅,肺腑郁结,生硬运气,结果是一口心血咳出。 他应该停下了,可他不敢停,他怕自己一旦疏忽修行,就更会江河日下。他想快快强大起来,不当师父的拖油瓶。 于是他翻遍了古书,寻找修行遇阻的解决之法。可他什么也没找到,想来也是,知否是堂堂当归仙首,哪里会修行遇阻,那别谈会存留这方面的有关书籍了。 何以唤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满屋子凌乱的古书,他想着还是先整理干净,再另做打算。 书屋的书是分门别类按序排列的,看过的放后面没看过的放前面,这是知否的习惯。 何以唤手里的书算是看过了,自然要规矩放到后头,可就在他把书放下的时候,目光一撇,角落有一本书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人间遗事》。 何以唤念旧般拿起《人间遗事》,想起第一次看这书的时候,师父在自己身边,还答应自己下山游历,现今短短两年过去了,真真恍如隔世。 书的封面有一层薄薄的灰,何以唤用袖子拂了拂,便小心翻开了,读着读着,何以唤突然眼前一亮—— "自古高山,山之脚结混沌之气,妄焉,山之腰,唯山顶采天地灵气,孕日月精华,宜万物修行。" 山顶—— 何以唤不自觉望了望上方。山顶,他是真的从未去过,师父倒是偶尔上去一次,想来是自己修为低下,师父怕山顶灵气浓厚自己会无福消受。 但如今,修行遇阻,却是可以借山顶灵气冲破体内的郁结之处,若能从其中涨一些修为,那就再好不过了。 把书屋收拾妥当,何以唤便心怀期待地上山了。 当归是古来仙山,越往上走,眼界越宽,博览万物之际,云雾飘游在脚间,便有腾云驾雾之感油然而生。 山顶是一片平地,无草五木,云雾迷蒙间,有乌青的巨石一个堆一个呈小山状,小山盘旋而上,只可纳一人,各中庄严不言而喻。拨开云雾细看,石块上还蟠扎着细密古老的斑纹,该是所谓镇山灵石。 何以唤沿着盘旋的石道向上,想去那山顶之顶看看,可是走了许久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所谓盘旋而上无非原地绕圈! 小山看着不高,为什么走不到顶呢? 何以唤奇怪着,想了想又觉得是障眼法,用力凝住心神,小心翼翼又走了一遍,发现,自己还是转回了原地! 是山顶之顶不欢迎他吗?还是自己修为低下,根本不配一睹顶之顶的风光? 何以唤不相信,于是又绕着石道走了好了几遍,但这些看着向上的路实则根本无法带人到达顶峰。 知否总说何以唤是个倔孩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的一点没错,何以唤就是一头倔驴,加之年少不服输的心性和浅薄心思,他今天若不达这顶之顶,恐怕是不会罢休了。 何以唤静下心,在小山口盘坐,关闭五感,打算以心感应面前小山的奥妙。 静坐良久,只感脏腑气充盈,丹田有力,浑身经脉一气呵成。实乃山顶灵气之效。 恍惚间,何以唤在山中似乎听到窸窣声响,不是虫鱼鸟兽之声,也不像人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直达何以唤内心的陌生声音。 他皱了皱眉,想着,此声该与盘道之术有关,于是凝神听得更仔细了—— 声音清晰真切了,却不是何以唤听得懂的语言,天文一般,在耳边一阵一阵炸开,倒是有些吵闹。 何以唤心语:"你说什么?" 还是天文语言。 "会说中原话吗?" "会……会,一点,点。" "你是何人,方才为何吵闹?" 对方似乎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叽里呱啦又用之前的语言自顾自说了起来。何以唤无奈,只得更浅显一些,问道:"你是什么人?" "灵。" "什么灵?" "山灵。" 山灵。倒是个何以唤没听过的说法,山灵山灵,是不是与当归山共生的灵?何以唤如是想着,又问:"你一直在这吗?" "很久了,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师父吗?当归仙首。" 山灵这回没有很快回答,而是像黄髫娃娃一样呱呱大哭起来,哭声很是稚嫩悲恸,确实让人措手不及。山灵一边抽泣,一边说:"他……他……对我不好……" 何以唤:"他怎么对你不好了?" 山灵:"我我想出去玩,可是他不让。" 何以唤:"你是不是不能离开这,所以他才不让的?" 山灵就是个小孩子,悲喜无常,这回他又理直气壮地哼着娃娃音,道:"才不是,就是他不让,他说我应该呆在这,可我已经呆了很多年了,我好无聊啊,都没人陪我讲话。" 闻言,何以唤将心比心,谁还不需要个讲话的人呢?师父啊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师父不让你出来,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怪他。" "他呀,每次来都跟我讲一堆话,起初我听不懂,后来时间长了,我就懂了,他叫我好好在这养着,不要想别的,说山顶的灵气可以洗涤我身心透明,到那时候,我就可以想去哪去哪啦!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说我还小,不能乱跑,总之就是不让我出去玩!" 山灵本末倒置坑坑洼洼地讲着,何以唤却是听懂了—— 山灵随山而生,该是陪伴知否最久的那个,知否不许他乱跑,是为关心,怕外界人心险恶危难重重,会伤了害了他。 他用山顶最滋养的天地之气洗涤山灵,庇护山灵。如此,才是真正的疼爱吧? 何以唤心头有些发酸,那个教他疼他两年的师父,原来心中真正牵挂的,另有其人。他是真的高估了师父对自己的感情—— 知否那样羽衣绝然的仙人,又怎么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孩童呢? 不过是为长久不衰的生命打发时间罢了。 何以唤强忍着不哭,却有巨大的落寞感在心中涌起,山灵感知到了,急着问:"你,你也很寂寞吗?" "我?" 何以唤,你不是寂寞,你是想师父了。他心中有个声音如是响起,可却被生生压制下去—— 他仅存的倔强,无非不让自己对师父的感情越陷越深,而后成为师父一生的拖累。 "不。"他坚决道。 山灵听言却咯咯咯地笑了,"我知道你在骗人,我告诉你哟,他说过骗人的人是会灰飞烟灭的!" 山灵的话音带有几分得意,几分童真,像是给何以唤分享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何以唤沉默了。他早该明白的,师父看护山灵这么多年,山灵该是很强大的,自己在他面前耍不了心思也撒不了慌。 一看何以唤不说话,山灵又着急了,既是讨好又是哀求,道:"小朋友,以后你来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可以给你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我都知道。" "你……你都知道吗?" 山灵更加洋洋得意了,"当然啊,你想知道他几岁的事?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哼,他居然还敢说我小,真是没羞没臊!" "不许你这样讲师父!" 山灵服软,"好好好,不讲不讲。其实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当归仙首了,不让出去玩,还会说些话来哄哄我。" 何以唤心跳一停——原来,师父也会哄人吗? 山灵亟不可待,又撒娇般般嚷嚷着:"你就来陪我说说呗,不能每天来,就三天一次。要不,十天也行啊,求你了……他有一阵子没来了,我是在是无聊啊,太无聊了……" 话说到后头,斗转为小孩子憋屈的稚气哭腔。 何以唤微微抬头,呆呆地看过去,却除了虚无什么都看不到,他开始好奇,这该是一个怎样惹人怜爱的灵呢?或许师父喜欢的就是这样会哭会闹的小孩吧。那自己呢,该多无趣。 "山灵?" "嗯?你答应啦!" "师父还没回来,我可以陪你,但只是说说话,没有其他的了。" 闻言,山灵欢快地笑起来,激动地一直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 而后,何以唤回了竹屋,内心五味杂陈,愣愣地看着上山的小道,望穿秋水,一宿未眠——师父,还没有回来。 第49章 山顶2 光阴不留痕,白驹之过隙。又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季。 何以唤应约,每三天上山一次,去陪山灵讲话。山灵有时乖有时闹,会生气也会求饶,何以唤觉得他就算活了几万年,也不过是小孩子心性,永远长不大。 时日久了,自己竟油然生出一种大孩子照顾小孩子的责任感,慢慢的心软了,也会主动去陪山灵解闷。 当然,陪山灵解闷也是陪自己解闷。 这日,是一个除夕,师父还没有回来。何以唤提了一盒栗粉糕,踏着月色,上山了。 山顶的盘道口,冷风呼呼地刮着,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静坐下来,等待山灵的出现。 不久,远处传来雀跃声响—— "何以唤!新年安康!" 何以唤笑了笑,也说:"新年安康。" "咦?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栗粉糕,师父说过他喜欢吃这个。" "可是他不在呀,你是带来给我吃的吗?" 何以唤点了点头,又道:"今天除夕,是个好日子。" 山灵努努嘴,失落道:"好想吃啊,可是,我好像吃不到……太可惜了。" 何以唤想想也是,山灵不过山中的灵体,尚不知在何处,如何给他送食,自己真是傻。可旋即,又听山灵福至心灵一般地讲到:"何以唤,有一个办法!" "什么?" "你沿着盘道上来,最顶端应该有一个洞,可以的话,你把东西从那里扔进来。" "这样可以吗?还有,盘道上施了法,我无论怎么走都是原地打转,根本到不了最顶端。" 山灵思考了一会,道:"何以唤,你听我说,生门属土,居东北方艮宫。现在刚好是除夕,立春之后,阳气回转,土生万物,上山后,你不要按照既定的路走,那是不行的,你应该屏蔽眼前所见,直接往东北方走,那有生门,一入生门,一切术法都会不攻自破的。" 闻言,何以唤奇怪问:"中原话你不是只会一点吗?这种八卦八门的行话,你如此精通?" 山灵笑了笑,"小老弟,我在这呆了几万年,这些东西听得多了,背也背会了。" 想来是耳濡目染,知否也跟他讲话相似的话。 何以唤按照山灵的方法,屏蔽万物直通东北,走着走着感觉自己像是融入了乌青色的巨石,进入了一个山体内与众不同的神秘空间。 再睁眼,四周不见天日,黑隆隆一片,唯石壁散着幽深的紫灰光。 何以唤第一感觉就是不真实,他试着喊了一声山灵,可良久没等到回应。 于是沿着石壁一点点往里走,可越往里石壁的光越暗,走了百十步,眼前漆黑不可视物。 他捏了一个火折子,火光扑腾一下亮了,旋即又呼哧一下灭了,快到根本无法看见这里面的景象。 何以唤又再捏了一个,可这次连火苗都蹿不起来,运力也是浑身疲软。 想来,该是山体内绝缘一切术法,任你怎么神通广大,只要进来了,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这时他心里微微纳罕:为什么要隔绝一切术法呢,怕心怀不轨之徒进来毁山灭灵吗? 他又喊了一声山灵,依旧没回应。 摸索着向前,没走几步,他好像触到了石梯状的物什,石梯有些高,踩上去却是稳的,接连两块梯板出还有空隙,想来石梯一块断开一块,全是悬空的。 何以唤确定自己在向上,如履薄冰般在漆黑中探索着石梯,他知道,如若一着不慎,摔下去就是血肉模糊。 不行,他不该死的。师父还没回来。 格外小心,不是怕死,而是怕有人回来看见自己不在了,会叹气。 可他还不知道,一步错步步错,早已是满盘皆输了。 他爬了很久,食盒里的栗粉糕早已经凉透了,可是还没有爬到终点。他又喊了一声山灵。 良久,山灵终于来了回应—— "何以唤,你在哪?" "在石梯上,这有一个悬空石梯你知道吗?" "何以唤,这里面的一切东西都是骗人的,你不要爬梯子,爬梯子只会把你累死,你现在跳下去。" 何以唤心头一惊,"跳下去?" 山灵语气促狭起来,似乎在担心:"嗯,你快跳下去,梯子爬不到头的,再往上你就永远下不来了!" 何以唤明知眼前一片漆黑,还是下意识往石梯上方看了一眼,望洋兴叹,这看起来小小的一座山,竟是别有洞天,内藏如此玄机。他笑了一下,深感自己在仙山与强者前面,一无是处,渺小如尘埃。 于是视死如归一般,闭眼往下跳了,不知结局,也不论结局。 睁眼也漆黑,闭眼依旧。恍惚间,他不知自己在上升还是下沉,只仿佛跨越了数万年的光景,传送去一个不可知论的目的地。 蹬一下,何以唤发现自己着陆了—— 看周围,是月灰调子的四方密闭空间,里头空无一物,十分压抑,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哪?"何以唤问。 这回山灵回应得很快,声调也不似从远方传来,"顶之顶。" "你在哪?" 闻言,山灵叹了一口气,道:"不知道。" "我该怎么把东西给你?你不是说有洞吗?" 山灵反问道:"没有洞吗?" 密室一览无遗,的确没有洞。 "你是不是记错了?"何以唤问。 山灵却铿锵反驳:"不可能!就算不是洞,也会有一个豁口!"这句说完,山灵又陡然软音哀求起来,"何以唤,我好饿,求求你了,找找那个豁口吧!我真的好想吃东西,今天是除夕啊……" 何以唤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莫名不知如何是好,他内心悬着一杆秤,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倾斜,考验着理智和良知。 他突然很怕会有后顾之虞。而山灵仍在苦苦哀求,若是能看见人,恐怕已是涕泗滂沱了。 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儿是密闭的,那自己是从那进来的?山灵说有豁口,难道自己也是从豁口里进来的? 求知欲更多,又本对山灵无恶意,内心莫名的纠结便不攻自破。 何以唤在密室里一面探寻,一面说:"你哪来那么多眼泪,快先别鬼哭狼嚎了,我现在来找豁口,你还知道什么就快说。" 他许是方才哭得太生猛,现在讲起话来都一抽一抽的,"你……你从哪到这的?是上面掉下来的,还是下面冒出来的?" 何以唤确定自己是脚着地,下意识望了望上方,又退回自己着陆的地方蹬了两脚企图引发什么机关,但是没有,密室里一点动静没有。 他盯着头顶的那块石砖良久,恨不得把它盯出个窟窿来,可是无疑异想天开。找不到豁口,又怎么出去呢?何以唤开始犯难。 突地看见脚边的食盒,破罐子破摔一般抓起食盒盖子就往那块石砖上砸。 何以唤准头好,不想百步穿杨的气势真把石砖砸出了一个缺口——石砖是松的!或者说是虚的! 而后一道月白色的光透了进来。何以唤知道这并非山头的月光,冬日的月光冷得很,这光却是暖煦的。 把食盒拆了又砸,果真有一大束光柱射了下来,照得密室内浮动的尘埃粒粒分明,何以唤被圈在光柱正中央。 他又喊了一声山灵,问:"你在哪?" 山灵笑了笑,说:"我在你上面啊!" 何以唤抬头看,却因为光线太浓,只能看到一团白茫茫的幻影。 山灵:"你看不到我没关系,但是,谢谢你,何以唤,你很勇敢,你是第一个愿意到这来的人。把栗粉糕留下吧,我送你回去,你不属于这。" 闻言,何以唤心头一惊——山灵的声音貌似端正成熟了很多。 难道……他之前的娃娃音都是装的??可来不及多问,转念间,何以唤就被瞬移到了当归山顶的盘山口,不知所以之际耳畔又传来了山灵沉沉的声音—— "谢谢你,何以唤,栗粉糕很好吃,有空我也会去看你的。" 明明是感谢,何以唤却听得心头突突突直响,他开始奇怪也开始害怕,不要命了一般往东北方向冲,想进去找山灵问个明白。可八卦八门阵完全失效了,每一次撞击除了头破血流,任何收获没有—— "山灵,你出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要出来是不是!你是不是可以出来了?你现在在哪!?" "……" 没有回应,何以唤越喊越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闯下弥天大祸了。 翌日,何以唤醒来的时候已在竹屋。他没意识自己下了山,只知道自己在盘道口恐惧了很久,害怕山灵会破山而出酿成大患。 而现在,他看着窗外安宁的日光,额头上撞击的伤也不治而愈,除夕夜的一切就仿佛一场梦。 何以唤不寒而栗。 照常,他拿出一本古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他满脑子都是山灵,他知道那不是梦。 往后十几日也是如此,几乎不敢出门,每天提心吊胆,生怕山灵突然造访。 胆战心惊过到了正月底,看整座山依旧相安无事,才慢慢放下戒备,觉得可能是自己风声鹤唳了。 与此同时,他把师父留给他的书籍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想寻找关于当归山灵的篇章。 可是博览古今,何以唤不知为何,就是一个关于山灵的字眼都没有。 第50章 山顶3 春生万物,明媚如初,眼看快惊蛰了。 屋外的两排翠竹长势喜人,枝干挺拔,竹叶青青,沾上清晨的露水,滴滴答答的。 大概是午时刚过,何以唤心不在焉地端着本书,看着窗外的翠竹,不睹物也思人,何况是睹物呢。他叹了口气,不知师父何日归家,平安与否。 这一愣神,就是两个时辰。忽然,阵阵欢悦笛音传进耳来,熟悉万分,听得何以唤心头一紧,他丢下书,一骨碌爬了起来,几乎是风驰电掣冲出屋外——哭了。 眼前的背影挺俊如初,却是清癯了许多,散下的黑丝与白纱的衣袖随着山间春风如水飘动,像极了洇染的泼墨画,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不可亵渎。 何以唤咬着牙,顿在原地,想靠近又不敢,内心强烈的情绪撕扯着他几年来所有的委屈与思念,他想学山灵那样肆无忌惮,抱住师父就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喊咆哮——"你为什么才回来?!" 可他一辈子不可能是山灵,他是何以唤。 此时此刻,悲喜交切,好在,你终于回来了。 一曲罢,知否转过身来,看了看何以唤湿漉漉的眸子,摸了摸他的头,道:"以唤又长高了,快追上为师了。" 情绪脱缰,失礼也好脆弱也罢,何以唤一把抱住知否,第一次像个小孩子一样,稚气委屈对他最亲的人的人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知否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道:"如果我不想要你,你就会像和你一起出现的那些孩子一样,拿着一锭银子永永远远离开我的视线。以唤,为师从来没想过要抛下你的,你要相信为师。" 何以唤满脸泪渍地看着他——不曾想,冷冽的眼哭起来竟如此动情。知否心里不自主地漏了一拍。 "以唤,为师已经回来了,这么还哭啊?明明不喜欢掉眼泪的。" 何以唤抹了把眼泪,道:"师父,我是喜极而泣。" "说到底还是师父不好,去太久了。"知否轻轻叹气道。 何以唤:"是雪怪很难对付吗?" 闻言,知否笑着摇了摇头,从锁四方里变出一柄楠木材质的折扇,放到何以唤手心—— "以唤,为师答应过你,送你生辰礼物,虽迟了近三年,但好在言出必行了。看看吧,也不知合不合你意。" 何以唤捧着精致的折扇,打开一分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上面画的——" "是当归和忘川。忘川是一江当归附近的不动之水,它从不向东去,从不浪淘沙,只静静地守护着我们的山。 这世上,有太多人,太多物为守护而生,若非情到深处甘之如饴,那真的太死寂了。我想,如果忘川水有一日奔腾了,那一定很壮观,就像画上的一样。" 何以唤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图,只觉作图人笔锋飘逸,宛自天开,那水仿佛有生命,流动的同时真的很美。"师父,这是你画的吧?" 知否不谦虚,笑着点点头。 何以唤如获至宝,把扇子捂在怀里,生怕春日的软风会把它吹折了。 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是凌厉的女声—— "只知怀里是宝,却不知宝从何来,哦不对,小朋友,你也不知道怀里的是宝吧?" 何以唤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有些错愕,却不好冒犯。他下意识捂紧了怀里的东西。 知否连忙制止她咄咄逼人,道:"梨棠,你若如此,那就别跟我上山!" 梨棠看样貌是二八年龄,大不了何以唤几岁。"知否,我要是知道你去雪下渊只为了这生辰礼,你以为你会有机会在雪渊一困两年多?!" 何以唤一惊。 梨棠又讲:"买椟还珠。他只知挑分量的轻的讲。殊不知那做扇子的木材是何等珍贵,珍贵到他差点丧了性命!" "梨棠!"知否提高声调制止她。何以唤的心像被揪着,从未见过他如此喜形于色。 梨棠也气,"知否,你为什么不让我讲?梨芃已经死了,我一个亲人都没了!" 说完,梨棠梨花带雨地哭起来。 何以唤不知师父此去雪山发生了什么,只明了师父是因为自己才久久未归的。 他怯怯地扯了扯师父的衣角,道:"让梨棠仙子说完吧,三年了,您经历了什么,我想知道。" 知否眉眼柔柔,道:"既然你想知道,那为师就跟你讲——" "雪山有渊,名为雪渊,雪渊分上下,雪上渊临近地表,雪下渊则为深渊。 当初我赶至雪山,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白茫一片,就知道大事不好。 梨芃说雪山全崩,梨棠被雪怪困在上下渊之间的寒冰里。 我们的当务之急自然是救出梨棠,可去到雪上渊才知道,路全被封死了。 这并不是大事,我引出雪怪,找到了路,也救出了梨棠。 一切看上去很圆满,我也准备回当归山了。可雪怪占山为王,一日不除,一日为患。 当归派和雪山族一向交好,如今雪山族的老人不在了,作为盟友,于情于理都该替雪山族永绝后患。 雪怪的老巢就在上下渊之间寒冰渊,那时候梨棠很虚弱,我和梨芃去了。 我们和雪怪斡旋了一段时间,他很狡猾奸诈,也很强大,但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胜了。" 梨棠插话道:"你还是不讲重点!小徒弟不是想知道发了什么吗?我来讲,对,雪怪死了,雪山的动荡结束了,我本以为知否会马不停蹄赶回当归山的,但他没有,他送出了梨芃自己又回了雪渊。 我奇怪,我问梨芃他去干嘛,梨芃支支吾吾,只说仙首去取东西了。 对,我知道,雪下渊埋有一颗雪楠。雪楠是雪山的根,连绵十万里雪山独这一根,珍贵无比。 此木一旦炼成法器,更是神力无边,强者得之如虎添翼,弱者得之化腐朽为神奇。 你是不是很很奇怪,如此宝物为何埋在雪山数年无人问津? 我告诉你,是因为这东西被雪怪藏在了雪下渊。你知何为雪下渊,仅仅是深渊吗? 不!那是有进无出的无间地狱,至寒至阴,一般仙修百米外就冻骨而亡,连血带肉碎成冰渣子! 我以为他以身犯险取这雪楠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当归山,天地大义在上。 我虽痛心也无法拒绝,殊不知,殊不知他是为了送你一件生辰礼物! 梨芃见他久日未归瞒着我下渊去寻,也一去未归。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绝望吗?若不是我虚弱得无法动弹,我也想在雪下渊一死了之算了!" 何以唤拿着折扇的手有些颤抖,他悲戚不忍地看着知否,道:"师父,以唤不值得……" 知否却宠溺笑了笑,"说什么值不值得,你难道要我言而无信吗?再说,我这不已经平安回来了。只是可惜了梨芃……年纪轻轻就……" 他突然握这何以唤的肩膀,郑重地讲到:"以唤,你受得起师父千辛万苦取来的扇子,我想过了,给这把扇子取名为'慎终',我希望你谨慎思考人生于天地之间的意义,对对错错,拿捏得当,就没有不值得。" 说完,他又看向梨棠,道:"梨棠,别哭了。雪山一片狼藉,我想你也不会回去了,你不是一直要住上当归山吗?好的,我答应了。" 闻言,梨棠眼睛一亮,"真的吗?!" 知否疲惫地点点头。他对雪山族有亏欠,因为他,梨芃没了,梨棠彻底从娇贵烂漫的掌上明珠沦为孤苦无依的可怜人,他想聊做补偿。 何以唤还想问,师父在雪下渊经历了什么,但这兰因絮果的场面,他还没问出口,知否就未卜先知一般,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想来是,雪下渊暗无天日到师父这样神通广大的人都不得不苦苦挣扎两年吧—— 何以唤心头似针扎——与师父斗争深渊的困苦相比,自己在当归山等这几年又算什么呢? 论付出,九牛一毛吧,自己居然还质疑师父对自己的感情……真是牲畜不如啊…… 知否知道何以唤要问自己在雪下渊的经历,但他分毫不准备讲,就像山顶镇压了山灵这件事一样只字不提。他不想何以唤承担太多,有太多心理压力。 他的何以唤,只需要好好长大,然后自由翱翔。在此之前,自己给需他最好的,得失不论。 雪下渊是寒冰地狱,是雪怪留下的陷阱,他日夜不歇熬了两年,若不是何以唤支撑着,恐怕也出不来了。 真的很累,但还是星夜兼程地赶了回来——家中还有一人等待,他不敢拖延。 他也真的很想很想很想何以唤。非要见到他摸到他才肯安心。 现今,雪下渊的噩梦醒了,终于可以好好歇下了。 何以唤给梨棠收拾了一间单房,梨棠也累了,他们都睡着了,整个屋子只剩何以唤一人醒着。 天空有闷雷却无雨落,阴沉沉的。 他坐在门口摩挲着慎终,雪楠光滑纯正,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八蛋不知何时爬到他肩头,长脖子亲密蹭着他的衣料。看着这只龟,他也不知它是长大了还是苍老了。 第51章 一役1 百感交集又无所适从的终点是空空如也。何以唤不知自己现在该想些什么,不管他想什么,无非都是无用功,徒增烦恼罢。但他又不忍心把这些置之脑后,若如此释怀,他还算什么徒弟。 不知何时,梨棠走了出来,收起怒意的她,仙子样貌,皓齿蛾眉,吹气胜兰。 她何以唤身旁坐下,语气友好了些,却是倚老卖老:"何以唤是吧,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知否收徒弟。" 何以唤下意识遮护自己的扇子,看着梨棠,不说话。 梨棠笑了笑,"小以唤,雪楠虽出自我雪山,但我不会觊觎的,知否送给了你,它就是你的东西。" 何以唤不知为何,对梨棠有莫名的敌意,只冷眼看着她,不做声。 梨棠却耐着性子和他套近乎,字里行间无不透着一种语重心长的意味:"小以唤,以后我就与你师父一起住在当归山了。说真的,当归山的春夏秋冬我都见过,却从未体验过,这是我第二次上当归山,等了几百年,等得家破人亡,知否终于是收容我了。" 何以唤心头一惊,张目看了看梨棠。 梨棠温柔地笑,想慈爱地摸摸何以唤的脑袋,却被对方躲过去了,"你还小,不太懂这些。 昔日我是我一往情深一厢情愿,如今却不同了,他慷慨救我,除我雪山族后患,是生死相随的交情,他带我上山,也是带我回家,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带回家,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何以唤愣在当场,倏地,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被无情刺穿了,一阵一阵的苦水往外灌。 梨棠拍拍他的肩膀,他都忘了躲。"小以唤,作为神仙,我闲散终日,极不合格。 作为女人,我已知否为天,可说问心无愧。堕于红尘我不是没有受到惩罚,浩浩雪山,如今就剩我一个了。 我是那样喜欢知否,只要他接纳我,一切悲痛都不算悲痛。 小以唤,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师父对你好,我也会对你好的,有朝一日,希望能听见你叫我一声师母。" 师母—— 二字犹如天打五雷轰,在何以唤脑内炸开,那苦水也似决堤的江河水,泛滥成灾,汹涌得他从头苦涩到尾。那是妒忌的滋味啊—— 凤冠霞帔,鸾凤和鸣,喜结连理。轿子里坐着娇美的新娘,迎亲的队伍吹着喜庆的曲子,每个人都笑不拢嘴,那铺天盖地的更是热情欢愉的红——一如何以唤想要却不得的新衣。 原来,师父也会成家啊。 梨棠:"不开心吗?多个人疼你不好吗?" 何以唤跑开了,他无法回答梨棠的问题。他不可能骄横任性地驳斥——我不开心!你离我师父远一点。更不可能心口不一地欺骗自己愿意把师父分出来让给梨棠。 何以唤懂事又自卑。他知道,知否虽然对自己好,却不属于自己。 他生于天地间,顶天立地,伟岸高绝,世间万物都配不上他,自己又怎么可能妄想一人拥有? 不敢面对,只是逃避,一路狂奔,空中竟也落起了雨丝,雷声一阵一阵的,响亮了许多。 不知不觉间,他又来到了山顶。不得不承认,这里是他的避难所,是他脆弱心灵聊以寄托的地方,这里曾有只不知善恶的灵,陪他渡过了苦闷无依的寂寥时光。 他在盘道口蹲下来,雨丝刮刷着他的眉角鬓梢,碎发无力地贴在他的额头,怕被突来的狂风吹跑。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这悲伤来得太过荒唐,不可取不可取。 可无奈这人啊,总会有一些情绪藏在心底,明知善妒乃毒药,却难以摆脱。 雨丝拧成绳,一根根赤裸裸地砸下来,砸到泥土里,一陷一个坑,砸到身上,更是如鞭如劈。何以唤却无暇感知。 只不料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也会如此激烈滂沱。呼啸的雨声混合风声在何以唤耳畔作响,隐约间,他恍地听到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虎躯一震——"小老弟,你怎么在淋雨?" 是山灵!他来了! 何以唤没由头地惊慌起来——"你在哪!?" 夹杂风雨声,山灵的声音空蒙了许多,很不真切:"他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伤心?" 何以唤:"你在哪?!" 山灵:"我在你上面啊!" 何以唤惊恐地抬头,雨水砸进睁开的瞳里,酸涩无比,他不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是一段暖白的光,在滂沱的雨里不慌不乱不消不散,极度诡谲失调。 山灵:"我的真身早毁了,那日密室里你见到的光柱就是我的魂魄,几万年了,我终于出来了,可好巧不巧,又逢大雨天。" 何以唤:"你要干嘛——" 山灵的语调本是轻松随意,却被风雨衬得奸诈狡黠,带有一种毁天灭地势在必得的慵懒感。 "当然是出来看看,玩玩,顺便拜访拜访老朋友。他守了我几千年了,也挺辛苦不是?" 玩味的话激得何以唤气发雷霆,他不允许任何人动师父一根汗毛,螳臂挡车也好背水一战也罢,连带之前的那份恐惧,通通化成力量的爆发,他烧红了眼睛,踏着湿透的山土从空腾起,大雨从他脸边划过,雨珠飞扬,惊雷轰响,他是这片天地最无所畏惧的那个。 念力通过脉络悉数凝在慎终扇身,有神力加持,它发出银白冷亮的光。 用力一挥,一击必中,慎终狠狠劈在了那段光柱上,嘭一声炸开后何以唤听见山灵吃力地闷哼了一声。 可旋即那段光柱又迅速聚合,变得更凶更亮——"何以唤!我无心害你,为何非要与我作对!?" 慎终飞回何以唤手心,何以唤握紧慎终,一鼓作气又劈了过去——"山灵!你若要对我师父恩将仇报,我赔上性命也要与你势不两立!" 这记袭击山灵没有躲,他设了防,不屑躲,任由慎终挠痒痒一般飞来,呵笑道:"何以唤,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恩将仇报?当归山以我为恶,锁我万年不得自由,这是天大的恩典吗? 你们一个两个对我喊打喊杀,就算我本诚心向善,也是百口莫辩了。 何以唤,你放我出来,我本来拿你当朋友的,可事到如今,哪有什么朋友。 不过都是为了利益而来的自私人,你们不仁我又何必大义,那好,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 慎终一个回旋弹回何以唤这,山灵又道:"小老弟,别白费力气了,你伤不了我。知否呢?是你去叫他,还是我去找他?" 何以唤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不甘心一般又飞出慎终,想着以寡薄之力伤他一分也好。"我不许你,动我师父!!" "哼!自不量力——" 山灵本对何以唤存有一丝放生悲悯与感恩,可他不是什么功德无量的观音菩萨,可以任其一而再再而三放肆,现下耐心耗尽,良知无存,怒了,稍一发力震回了慎终,咆哮的怒意翻涌雨水击起千层浪,山顶的小山好像吱吱裂开一条巨大的缝,暗色的猩恶浊气吞噬山雨,整个天都阴沉下来,山灵的那段魂魄也由暖变冷,在黑暗中发着阴鸷的光。 与此同时,震回的慎终打在何以唤的心头,猛一下,不堪重负一般,他吐出一大口血。 山灵再次发力,何以唤血肉之躯挡着,肺腑像被震碎,又喷出一大口血。 他顽强不肯倒下。山灵见状,不悲悯不罢休,连三出击,何以唤终于招架不住,生猛被阵阵惯力推向山体裂开的巨缝中,浊气涌进耳鼻将他包围,眼看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嘴角衣襟染着大片的血,虚弱地闭上眼睛。 可冥冥之中一双温暖的大手拖起自己的后背,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那是羽衣飘然的白啊,在漫天污浊的雨中,依旧好以整暇,有条不紊。这些肮脏污秽的东西哪里近得了他的身呢。 朦胧中,何以唤满眼不是肆虐的山灵与混沌的天地,而是师父带着自己游历山水的花鸟鱼虫。 这是个盎然的春,有明媚的山花,挺拔的翠竹,与世上最好的师父。 何以唤笑了,他告诉自己——你这辈子足够了。你放出了山灵,酿成了大祸,你是罪人,师父还愿救下你,给你一个怀抱,你万死不能谢罪。 他像梦呓般喃喃:"师父,您不该带以唤回来的,以唤只会给您添麻烦,以唤就该死在那个雪夜。" 知否意味不明地看了何以唤一看,轻轻把他放下,用护盾掩着。便头也不回去应战山灵—— 这一天还是来了。知否一回当归就知山灵有异,即将破土而出,可不料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不怪何以唤,怪只怪天意难测,自己回来的太晚了。 几万年了,镇令日臻松动,知否知道当归山不可能生生世世锁着山灵。 于是在山在几千年间与它好言相向,希望能感化他那颗暴戾的心,但不行,终是乖戾难改,本性难移。 山灵结万山之灵,强大得不可一世。未免生灵涂炭,知否早命梨棠去请求支援。而自己孤军奋战,飞到与山灵同高。是时,你死我活,二择其一。 第52章 一役2 山灵看到知否似乎有些兴奋,"你来了?!是想又把我封回当归,还是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知否却问:"为何伤何以唤?" 山灵哈哈大笑起来,旋即又凶恶地道:"那是他自找的!只是,知否,你何时这么慈悲了?噢,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你的好徒弟,放我出来的,你不在的这些天可都是我陪着他呢!我告诉你,若我是罪犯,他就是帮凶!你为何不一视同仁!?" "你无须挑拨,我的徒弟我知道!"说完,知否甩出一道洪厚的灵力,直击山灵灵体——"山灵,我以为你学好了,不料,你让我如此失望!" 山灵移动迅速,又无实体,捕捉起来格外麻烦,"知否,你偏心!何以唤错了,你避而不见,我错了,你刨根究底,凭什么!我不服——" 他没有把气直接撒在知否身上,而是一道道冷光直砍当归其他山脉,须臾,山石暴起,地面断层,暴乱之音混着雷声,轰轰作响,惨烈无比。 知否穷追不舍,所到之处还是犹如天灾降临,活人带伤哭喊逃窜,死人倒地无人问津。 山河都变了色,云朵暗沉卷作一团把天空变成压抑的黑幕,像是尽头一般绝望。 八方恶灵见山灵出世,弹冠相庆,助纣为虐一般释放残暴的天性,烧杀抢掠,无所不至。 毁灭与伤害,他们的代名词。 一时间死了很多很多人,山灵不曾停下,他麻了眼,杀戮犹如鲜红的旗帜招摇着,吸引得他视人命如草芥。 ——"山灵!" 血流成河,知否一声怒吼,忍无可忍。 山灵也似乎被震慑到了,愣了一愣,知否趁机闪到前面挡了他的去路。 前路不通,山灵折返,道:"好!你心疼何以唤,心疼天下苍生,你心疼好了,我去毁了你的当归山,看你心不心疼!" 边说,山灵边一阵光蹿走,知否立马追赶。 偌大的当归山暴雨倾盆,浊气胜瘴,唯护盾下何以唤的那隅天地是安详的。 山灵快知否一步抵达当归山,恶灵以山灵为首,也跟来了,黑压压的一片积在当归山附近,嗷嗷待哺,密网一般随时准备吞噬山体的残骸。 山灵快准狠,戾气化为刀斧劈向当归山毫不留情,知否惊呼一声"不——",却来不及阻止。 千钧一发之际,梨棠回来了,只是无功而返——兹事体大,生死攸关,散仙不愿淌这趟浑水,望而却步了。 她没有时间犹豫,十二分力气凝成冰剑向山灵刺去,冰剑穿透山灵的魂魄,空出了一个大窟窿,山灵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似乎在寻找谁大胆偷袭自己。 梨棠亦知冰剑对山灵构不成威胁,只能拖延一点点时间,便扯起嗓子就对知否喊到:"知否!快!护住当归山!" 梨棠这一喊,山灵立马闻声寻到了目标,狠戾地咆哮了一嗓子,拔出身上的冰剑就向梨棠以牙还牙—— 梨棠看着剑尖飞向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发力想打碎本是自己凝成的冰剑,可不知山灵动了什么手脚,冰剑着了魔一般还是向自己飞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知否一阵银光闪了过来,击退了冰剑,道:"梨棠,去躲起来,山顶有护盾,以唤也在那!" "那你怎么办——" 泥泞的雨从知否周身淌过,白衣沾上雨渍,湿透了,面庞却仍是淤泥不染,光洁无比。 "你就别管我了,我自有办法,你快去护盾那,看看以唤,别给我添麻烦了!" 梨棠咬了咬牙,不舍看了看眼前的男人,飞去了山顶。 恶灵在山脚啃噬根系,山灵在半空蓄势待发,情况极其不容乐观。 当归山是古来仙山,不可能就这么毁了,知否不答应。他用力一挥,逼倒一片恶灵,恶灵呜咽着,他冲向山灵,激将到:"你从不对我正面出击,是不敢吗?!" 山灵果真撤回朝山许多戾气,转向知否,不屑道:"不敢?我对你留一份情面,你说我是不敢?" 知否笑了笑,"真想不到,几千年了,你留给我的情面就是,毁我当归山?!" "这是你们当归山欠我的!" "不!没有人欠你!你若善待百姓,循规蹈矩,没人会对你动刀动枪!" 山灵——"不过就是些人而已!蝼蚁一般,糜烂攀爬在世界上,有何值得善待!!" "灵就是灵,朽木不可雕!" 话毕,知否迅猛之速绕山而飞,所经之处金光迸射,在雨幕中形成一行行神圣的梵文,梵文似乎有滔天之力,刺激着山灵的耳目——这是封印?? 知否:"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字很亲切是不是?对,当归山用的就是西域秘传的封印之术,你想毁当归山,可以,但是先得把这些梵文破了,这些和你同根同源的东西?你舍得吗!?" "有何舍不舍得!你小瞧我!" 可山灵怒意冲冲地飞近当归山,准备给它当头一棒的时候,山体的金光突地闪烁起来,射出强光猛弹开了山灵,一时间,天地亮如白昼。 这一反击把山灵震出了几十丈远,灵体重重砸在远处坚硬的山石上,裂成了好几块。 灵体虽会很快汇合,但山灵也着实受了重击,战斗力骤减。 知否松了一口气——他才从雪下渊捡回一条命,灵力大损,来不及恢复又陷战场,敌对的还是心头重担一般的山灵,委实力不从心。 好在山灵易怒,又自恃无双,知否这才灵机一动变出梵文,捏造"西域封印术"这样的说法来挑衅山灵让其自投罗网。 哎,金光不过是障眼法,伤山灵的其实是护山封印,护山封印是当归派祖传的,可不是什么西域物种。 平日为了不伤及无辜只开二成,知否绕山而飞的时候足足开到了八成,这才会有这么大威力。 不过伤了山灵,也彻底激怒了他,这种把戏骗得了他一次,骗不了他两次,知否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喘息。大战一触即发—— 是时,山灵又推翻了几座高峰,巨石从好处轰隆隆地滚下来,极其触目惊心。 "知否,你今日最好杀了我,不然我就杀光天下所有人。 不,我偏不杀何以唤,全世界我就留他一个生不如死,我要你看着,看着他生不如死!" 知否没有多余的精力理会山灵的狠话,他知道山灵放纵,干什么都是一念之间,若他胜了,想让何以唤生不如死,那何以唤真的会生不如死。 知否如是想着,微微回头望山顶那隅,漫天黑雨阻挡了他的视线,却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小徒弟是平安的,便咬牙切齿脑海只剩一个念头——不,不可以,他的以唤不能死,更不能生不如死! 多少人嗟叹当归有一仙首大义凛然绝世无双,可何为大义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因为山灵口口声声要杀光天下人,为保天下人而慷慨就义? 不,不是的,知否只是一介平凡神仙,自嘲生活随意,也并不完全配得上后世的歌功颂德。 在这种后人想来捶胸顿足之际,他脑海里第一时间容下的,只有他身边最亲近的那个,小徒弟,何以唤,而已。 这个世上没有活人感受过山灵爆发的力量,知否只很多很多年前听师祖讲过,山灵毫厘之力,六畜便不可蕃息,无须全力,已是推山填海惨烈至极。 而现下,山灵见知否一言不发傲慢无比,是为对自己的蔑视与嘲讽。在他眼里,知否就是一切仇恨的源头,他要摧毁他,绝不手软! 灵体激烈翻滚着,吸聚周围的狂风烈雨,卷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漩涡刮蚀山石草木不见踪影,疯狂旋绕的口似乎要把天地一并吞进去。 漩涡一点点逼近,知否一面挡风一面不断发力想要逼退漩涡,但无果,几乎是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他被吸了进去,成为山石草木中的一员。 山灵见状,哈哈哈地笑了——"仙首,仙首,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底下的恶灵在旋风的袭扰下艰难站立,看仙首已除,又咯咯咯地跟着鸡犬升天,咯咯咯的笑声裹着风声,好不诡异瘆人。 知否在风雨漩涡里盘旋着,巨大的吸引力逼得他四肢欲裂,五脏六腑绞作一团,眩晕恶心之时,还有削尖的石头擦过皮肉,一划就是一道溅血的鲜红口子。可他顾不上这些,他必须保持清晰的意识,去寻觅—— 漩涡的本体是山灵,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本有伤在身,想要蛮力击败山灵无非以卵击石,只有智取,从内突破,才有胜算。 运气凝成一个护罩,知否才能在内部的涡流中视物,越卷越深,便见中央不远处有两颗闪光的豆状物体,这是山灵一魂一魄的聚体。 大地生灵本有三魂七魄,而早在当归师祖镇压山灵的几万年前,就灭了他二魂六魄,以至于现今他无法以人形现身。 而这剩下的一魂一魄乃山灵核心所在,若得手毁掉其一,山灵便会虎落平阳,像世上所有鳏寡孤独的游灵一般,平庸一世不得超生。可如何毁呢?若靠近,山灵必有察觉,到那时想得手就难了。 第53章 一役3 知否苦苦思忖,成效最快的远距离攻击方法不是没有,就是极端了些—— 若自己愿意自爆一魄,那破了这漩涡便不在话下。如此一来,便十有八九可伤及山灵。 若是以前,他定毫不犹豫,因为稳住山灵是自己生来的责任,他义不容辞。 可现在,他还有何以唤,便怕舍了这一魄,会元气大伤,日后护不了他周全。 知否内心扶额,想,自己真是变得彻底。 可涡流越来越急,并且急剧缩小,山石草木被搅碎一般化为乌有,自己的护罩也已有道道裂缝。知否瞠目——山灵,山灵在消解漩涡!!很快,自己也会被消解!! 眼看山灵魂魄的聚体一点点恢复原状,护罩也已炸开,知否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浮在涡流中央,周身已是血痕污痕狼狈不堪,黑色的长发却飘扬着,每一丝每一缕都昭彰仙者的慷慨气度。他已做出决定了—— 变出一把利刀,利刀从椎骨沿着脊梁划到尾骨,一道血淋淋的痕迹又深又长,触目惊心。 他额上渗出缜密的汗,眉头却丝毫不皱,只闭眼默念了一段咒语,须臾,一道银白的人形光影从脊背生生脱出,在糟乱的漩涡中散开来,壮烈如世间最后一场流星雨,令人叹为观止潸然泪下。 自行剥离的一魄碎片力量惊人,旋即炸散了漩涡,而山灵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碎片就直击中枢,撞得自己那两颗尚未还原的聚体摇摇欲坠。 漩涡又成了漫天的风雨,山灵嗷叫着,而知否自爆一魄,仙魂已损,是时,天在下雨珠,知否脊背的下血珠。 缓慢下沉的过程中,他逐渐失去意识。趁着还算清醒的时候,他只想跟何以唤道一声对不起,山灵要除,师父除了伤害自己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你要谅解师父,师父有自己的无奈。 几乎是同时,知否和山灵都落在了山顶的盘道口,梨棠已经哭成了泪人了,她踢开山灵扶起知否,一摸一手鲜血温热,吓得一愣,联系之前所见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抱着知否发丧一般,哭得更猛烈了。 风雨止住了,天空亮了几分,见山灵失利,恶灵匍匐噤声,当归山系却难逃腥潮黏腻,满目疮痍。 山顶,梨棠哭声悲怆响彻云际,半睡不醒的知否终于受不了了,艰难地微睁双目,有气无力地调侃:"吵死了,能消停一会吗?" 梨棠见他还能吭气,强行收了收眼泪,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你没死你不早说!" 知否使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不过是一魄,死不了。" "你去干什么,你背上?!" 知否不理梨棠,脊背的伤如附骨之蛆,每走一步都是嗜血钻心的痛。 可他视若罔闻,只想去看看何以唤怎么样了,这倔孩子拼起命来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护盾里,何以唤攥着慎终,双目紧闭,眉头深皱,似乎做了噩梦。 知否化开护盾,强忍背上的伤蹲下来摸了摸何以唤,给他擦去嘴角的血,轻声道:"以唤,师父来了,醒醒。" "醒醒,以唤。醒醒……" 可无论知否如何呼喊,何以唤仍是紧闭双目,一脸痛苦的模样。梨棠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道:"知否,别喊了,面对现实吧。" 知否充耳不闻,轻轻晃了晃何以唤,仍是道:"以唤,醒醒……" 梨棠见知否痴傻了一般,指着盘山的裂缝激愤地道:"知否,你醒醒!他没救了!连我都知道镇压山灵的石山里淤积着几万年的瘴气,何以唤他修行尚浅,又无仙躯,中了瘴气魂魄尽损必死无疑!这是事实,你何苦不肯面对,不肯释怀!!" 刚失一魄,大生大死,知否都不曾皱眉,而此时此刻他锁着眉头,眼里洇着泪水,不肯放弃救命浮萍一般喃喃询问:"……死了?" 梨棠又叹了一口气,安抚般柔声道:"知否,让小以唤入土为安吧,我们别扰了他的清静。" "入土为安?"少了一魄的知否仿佛脆弱了许多,"怎么可以呢,他都未长大成人……" "可是——" 梨棠话未说完,不远处的山灵醒了——卷土重来,拼尽最后一口气一般,卯足劲冲了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就蹿到知否面前,欲把其炸成齑粉。 梨棠来不及反应,本能挡在知否面前,而山灵暴戾,遇神杀神,一掌生猛扎实地打在了梨棠胸膛上,梨棠凌空,剧痛袭来,口吐鲜血,却不忘拼力还击山灵。山灵本就受了伤,一击震出了老远。 画面仿佛定格在梨棠摔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瞬间。 知否看看梨棠,又看看山灵,怀里的何以唤依旧神志不清。 一时间有些迷茫,像离群的雁雀,接二连三的绝望让他倍感无力—— 明明从雪下渊捡回一条命是喜事,见到久违的徒弟也是喜事,为何,一觉醒来,就要变得如此肝肠寸断?赔上所有人的性命才肯罢休吗?? 他轻轻放平何以唤,站起来,背上的血迹未干,染红了整片白衣。 他拖着步子,缓缓挪到山灵跟前,山灵也站起来,灵体空洞的黑眼眶直勾勾地看着知否,是挑衅也是杀欲。 知否不回避,也看着他,淡淡地道:"山灵,你做这些有意义吗?" 山灵不回话。什么是意义,他不懂,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想毁了眼前的一切,包括这个男人。 对峙良久,知否扯了扯嘴角,"那来吧。" 闻言,山灵似乎恍惚了半刻。来……什么……他何时也会说开场白了。 可就在转瞬间,一件让山灵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知否转头跃进盘山的裂缝中—— 那是淤积千年的浊瘴之气啊,足够分噬消解任何生灵,他就这样冲进去,不是自寻死路,疯了吗!? 很快,昏黑的瘴气吞没知否。外方听不见一点声响,像是宣告死亡前的沉默。 山灵似乎有些不甘又有些落寞,梨棠一面哭喊一面挣扎,但她还爬不起来,仅剩的精力只够她流眼泪。 独何以唤还是那样,锁着双目,陷在横无际涯的黑色深渊里,迷惘徘徊,无人应答。 当归有顶,山顶有山。 此山非真山,它鲜有人知,是比雪下渊还恐怖的存在。贪嗔痴怨恨,天上人间地狱黄泉,原始的恶都积聚在这方土地上。 这也是当初师祖把山灵镇压在这的原因之一——以暴制暴,以恶压恶。 数不清的年月过去了,这些恶失去攻击力,凝聚成浊瘴之气,气之浓处,是为分魂离神的剧毒。 裂缝外溢的瘴气实为九牛一毛,知否真身在浓密沉重的气体中逐渐糜烂脱落,连着那件染血的白衣,在黑暗中一起点点消逝。 肉体已毁,知否只剩空透的魂灵,发着淡色的银光。冥冥中,两个灵魂相遇了—— "以唤,"知否摸摸他的脑袋,"师父来找你了。" "师父,我们现在在哪?"何以唤问。 "另一个世界,没有纷扰的世界。" "是我死了吗?"何以唤陡然激动,"不,不可能,师父不会死的!" 知否摁住他,道:"以唤,没有,你很好,我们都没死。但是,如果你出去以后发现师父不在了,要记住,师父是为天下大义而离开的,这是师父的宿命。" 闻言,全军覆没一般何以唤忍不住哭了起来,魂灵的眼泪颗颗剔透,也会发光。 "师父,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上山顶,不该认识山灵,不该愚钝到酿成大祸…… 求您,不要走,以唤的错,不应该让您承担。我去跟山灵说,我去求他,他让我怎样都行……师父,不要……以唤错了,您不要走……" "何以唤!"知否猛地把他抱在怀里,箍的紧紧的,"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一意孤行,总觉得天下事自己都能摆平? 雪怪也是山灵也是,你为什么总没长进?非要我恶言厉色才肯听话吗? 以唤,事情已经发生了,哀求没用泪水也没用,你懂吗? 天下人虽多,可能站出来的,只有我一个,因为山灵目标在我,他恨的是禁锢他万年的当归门派,而我是当归仙首,你明白吗?!" "师父……"何以唤在知否怀里哭得一抽一抽地,此时此刻他是那样渺小无助,离了师父,便同无根浮萍,毫无生趣。 知否:"以唤,有舍才有得。临行前师父来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如果可以,师父也不愿舍弃自己,但没办法,想要得到,就必须先付出代价。 你看啊,平静与安宁是那样来之不易,你只有好好活下去,师父的牺牲才不会枉费。" "我不要,您带我一起去吧……求您了……" "以唤,你看着我,"知否捧起何以唤的脸,小孩的眉目已经软成一滩水。"你说,你会好好活下去——" 何以唤一面哭一面拼命摇头。 "何以唤,多少人乞求生而不得,你为什么冥顽不灵!看着我,答应我,活着,带着我那份对生的渴望活着——" 第54章 一役4 知否有些急躁,他已感觉到自己的魂灵在逐渐涣散,便不得不如此了,他需要得到何以唤的承诺,这一切才值得。 "何以唤!你放了山灵,我来不及追究,现在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这么难吗?!" "何以唤,你答应我啊……" 知否的魂灵抽丝剥茧般一缕一缕分离,他越来越虚幻,口中却仍坚持不懈地重复——"答应我……" 怀里的人像是化了烟,一点点散开,何以唤慌了,旋即伸手去抓那些溜走的光丝,一抓再抓,可光丝还是越腾越高,变得不可触摸,遥不可及。 他以为自己破天荒撒撒娇,就可以留住他,让他不要走,可是人本就为送别而来,又哪里留得住呢? 于是何以唤拼命点头,他嗓子已经哭哑了,"师父,我不倔不任性了,我答应您,我会好好活下去,求您别走那么快,再陪陪我吧……我真的很想您……" 至此时,知否的三魂六魄以全然散开,弥留之际,他是微笑着的,至少他此生好好守护住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已经答应自己,好好活下去。 知否想,这便足够了。若有朝一日,能再相遇,希望那时他已丰满羽翼,自己也不用再肩负如此多的责任。 到那时,要以崭新的姿态认识他,师徒也好朋友也罢,只要还是他,还有他,便无所畏惧了。 继而,訇然一声,盘山炸开。自古成大事者,无不极端。 有人以仙魂生祭浊瘴,人死浊去,盘山不复存在。而山灵被囚在这座山数万年,大部分戾气早已融合于此,现下山炸了,于他而言无非主心骨倒塌,没了支撑,自然是无物可恃,兵败如山倒。 仙首的三魂六魄从灵石中泄出,一缕留给天地,二缕归还当归,剩下的悉数灌入何以唤躯体。 他要救他,只有把自己的魂魄给他,这种一办法。从最开始,他就下了这个决定,也算一劳永逸。 最后,他问山灵:"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山灵不说话。 "想跟我一起走吗?" 山灵:"败者为寇。" "不,你还是别跟我一起了,带着你上路,周围便都是仇恨。" "怎么?这是你给我的屈辱吗?" "我是胜了,我却失去了一切,我不知要走多久黄泉才能重回人间,我给你屈辱?山灵,你懂什么是屈辱吗?" 山灵望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知否释然般笑了笑,"其实,这个结局并不算太糟,黄泉路若是热闹,我才是白忙活一场,如今乐得清闲,很好。 山灵,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长年累月闭塞在当归山,什么都不懂,才毫不克制,为所欲为。 我不杀你,我要你长长久久徘徊在人间,做你曾经最看不起的蝼蚁一般的普通人。屈辱也好报复也罢,你已经无力还击了,只能任我宰割!" 话毕,知否利用最后一点力汇万山生气,凝在山灵身上,山灵飘向远方,他会变成一颗种子,随风播在了某户寻常人家里,十月怀胎,历经人生悲喜。 世界上再无山灵,只会多一个普通人而已。 一切都安宁了,知否也不得不走了,他等不到何以唤醒来,而梨棠稍一好转,就追着自己的散于天地的那缕魂魄,不知去了何处。 他贪婪看何以唤最后一眼,小孩的眉目松弛了,眼角却攒着泪—— 他知道,以唤在跟自己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劝不动的倔孩子,他可以让自己放心。 那,再见吧—— 再见,当归山,再见,何以唤。 惊蛰万物生,我一人死,就够了。 …… 寂寥的春风一直吹,山顶,何以唤不知睡了多久,才肯缓缓地站起身来,周身大小伤口已经不疼了,体力也恢复如初,心里却是一穷二白,空空荡荡—— 师父彻底没了,当归山就剩自己一个,要好好活下去。自食恶果,终生赎罪。 冷冽的风刮在冷冽的眉目上,有些呆滞,也有些心如死灰,又不知放空了多久,才下山回了竹屋,竹屋里有一只名叫八蛋的龟,愣愣地爬在门前,等暴风雨过,离人归。 何以唤对八蛋喃喃:"就剩我们了。八蛋,当归山就剩我们了。" 八蛋看着它。 何以唤:"我们去忘川吧,师父说过他想去那,看忘川水奔腾的模样。" 八蛋还是看着他,仿佛在提醒:"当归山上有封印,这一离开,我们就再也上不来了。" 何以唤:"我是个罪人,师父走了,我便没脸赖在当归山了。八蛋,我想过了,我必须要强大起来,要活得比谁都高傲,让谁也欺负不了,威胁不了我们。" "师父要我好好活下去,我必须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本。我要让扰我当归山的人付出代价,血债血偿。八蛋,你说好不好?" 八蛋眨了眨眼,爬去了何以唤肩头,要和他并肩作战。 …… 十年弹指一瞬。何以唤长大成人。 他始终没穿上师父口中的,好看的红衣,而是一袭黑袍形单影只。 他说过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他做到了。没有知否的日子,他也不再叫何以唤,而是幂篱遮面,化名茕易。团圆太难,孤独轻易。 当归一役,十年沉淀—— 第十一年,茕易一手收编八方恶灵,成立无界堂,横空出世,威名赫赫。 第十二年,茕易大破圆寂山数百仙魂,各界毛骨悚然,视其为邪派,欲剿之。 可往后几百年月,无界堂再无动作,像是来去一阵风,过境不留痕。 未免搅起腥风血雨,各界便放弃了围剿无界堂的念头。无界堂彻底离开人所能视的界限。 现世人口口相传的不过是—— 忘川一江水——本是死水,幸得一人远道而来,施法引渡,水清如许,寄居于此,百年未出,其因不详。 …… 梦该醒了,回忆也结束了。 何以唤整理形装,对上齐徨毕恭毕敬的面庞,齐徨高喊:"恭迎堂主出关——" 无界堂众灵匍匐而拜。 同呼:"恭迎堂主出关——" 茕易暗暗点头,底下的人便惶恐站起。 声线低哑,忘悲忘喜。他的当务之急是查清堂中内鬼,还忘川一个清静。 而周汀予这边一路摇晃,终是回到了琼之城。他带回了陆今,却弄丢了何以唤。 时禄侯府…… 陆今平安归来的那瞬,相遥喜极而泣,陆炀亦是一脸动容。 大家都很开心,而周汀予的悲伤是北地的风,匆匆既过,他不该也不愿煞风景。 于是拍了拍陆今的肩,强颜欢笑道:"圆满完成任务,立了大功了吧。" 陆今默然地低下头,他知道,他心里依旧不好受。 相遥自然察觉不出异样,笑道:"汀予立的自是大功,不过,你们刚回来,风尘仆仆的,待休整几日,宫中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陆炀也道:"汀予,到那时,别忘与我们讲讲路上的见闻,救人的经过。我和公主牵肠挂肚几个月了,好奇着呢!" 周汀予笑着点点头,满口答应,"好。" 而相遥敏感,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周汀予道:"先生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这个问题周汀予知道相遥迟早会问,时刻做着准备,不露马脚地应答道:"先生是高人,他早有自己的安排,陆今的事情一解决,他就离开了。" 相遥:"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周汀予摇头。他是真的不知。 "当初,先生说他来琼之寻人,琼之那么大,寻人本就不易,因为我们的事又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他是否寻到自己想找的那个人。"说罢,相遥叹了一口气。 "大概是寻到了,发现这个人和自己并没有缘分,便分道扬镳了吧。姐姐,他是个仙啊,又怎么会执着于一个人呢?" 他人不察间,陆今神色悲戚地看了周汀予一眼。 相遥点点头:"谁知道呢。世事无常。只不过最初,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想找到那个人,而那个人,在他心里一定有不轻的分量。" 何止是不轻呢。那是赋予他一切的人啊。 周汀予感觉自己绷不住了,就算他哄骗自己千万次,当归是个故事,以唤是个过客,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一笑而过,也敌不过内心凶猛的思念发酵——他想何以唤了,他离不开这个人了。 无法嬉皮散漫,他曾经是那样想和他要一个家。 见况,陆今解围道:"公主,不论如何,先生的恩我铭感五内,若日后他愿来琼之,我定好生道谢,现下他不来,我们也无法强求。 公主,汀予应该有些累了,我们不如放他回国舅府,改日进宫,我定带着他一起给您问好。" 陆今总是谦逊客套,让相遥猝不及防,只得应言与陆炀告辞,不再叨扰。 拒绝陆今送回府的好意,周汀予游魂一般飘回了国舅府,街上都是熟悉的摊贩,个别热情的,呼叫着给自己打招呼,自己听见了都会应答,就算敷衍,他也不愿让自己看上去和以前那么不一样。 第55章 追远1 国舅府还是老样子,八卦灵符俯拾皆是,神神道道的父亲忙碌于其间,对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关心。 怜儿备好了热茶与吃食,顺子在马厩照看红黑两匹马儿,八蛋一身竹衣,立在门边,道:"回来了。" 周汀予点点头,"嗯,回来了。" "那何以唤……"八蛋欲言又止。 周汀予却笑了笑,道:"懒龟,我都记起来了。" "主人……" "别叫主人,我听不惯。" 八蛋悻悻…… "八蛋,你这只懒龟,花了几百年才化成人形,在当归山真是白呆了。" 八蛋略过这句玩笑,还是忍不住想问:"那何以唤……" "他走了。"周汀予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可……" "别说了。这些事儿你们都知道,都瞒我,这账我懒得算了,就此打住好吗?我周汀予潇潇洒洒,没了谁都能过下去。" 八蛋哑口无言。他想为何以唤求情,却也知道周汀予现在气的不是何以唤欺瞒自己,而是他真的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连给周汀予平息的时间都没有。 说到底,这何以唤还是死性不改,倔驴一头。 回来后没闲着,周汀予把屋内所有东西都翻了个新,寓意辞旧迎新,重新开始。 八蛋看着他叮铃哐当一顿整改,最后目光锁在了一个群青色的纸盒上,纸盒妥当地放在高架上,颇有藏宝的意味。 福至心灵一般,八蛋火速拿过纸盒,打开一看,委实大吃一惊——是追远镜! 当初,知否送了何以唤一把雪楠折扇,名叫慎终。何以唤也踏遍雪域高原,才寻得一株金丝楠木,制成镜架,取名追远。追远,追念前贤,寥寄的是何以唤对师父的思念。 旋即,八蛋灵机一动,挥着追远,嚷嚷道:"汀予,汀予,你是不是把这个忘了,我去帮你扔掉吧!" 周汀予回头,大惊失色,喊到:"你别动那个!" "什么宝贝,怎么要紧?" "不是什么宝贝……那什么……自然是要扔掉的,不过……" 八蛋:"不过什么?" "不过,不过我要亲手扔掉!" "噢?是何以唤送的吧?汀予,你是不是舍不得了?" "八蛋!"被戳穿,周汀予有些无地自容。 "诶呀,还给你就是了。我是想说,何以唤那臭小子,他的东西不要也罢,若你舍不得扔,我也是乐意代劳的!" 周汀予气急败坏:"谁说我舍不得扔?!" 八蛋无辜状,一脸和我没关系我不知道的神情。 "我这就扔了!"说完,周汀予怒气冲冲地连盒带镜一起塞进装满废物的麻布袋,命人埋得越远越好。 哎,八蛋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内心叹气道,慎终追远,暴殄天物啊! 而当日夜里,周汀予揣了把土铲,偷偷摸摸地出门了。八蛋观察了他一天,就知道他是死要面子,口是心非。 会心一笑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打算来个"人赃并获",让周汀予彻底面对现实。 为了主人和何以唤的幸福,他也算鞍前马后,一路护航了。 月色下,周汀予刨了七八个坑,总算是找回了那面镜子,放在怀里蹭蹭灰,失而复得的喜悦,周汀予不禁笑了笑。 他之前就没打算扔这面镜子,不料八蛋借题发挥,再三激将,自己只能狗急跳墙了。 想来这次回去,还得把东西藏好,不然被八蛋逮到,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呢! 可刚一回头,周汀予就撞上了八蛋怒其不争的眼神,乖乖,没吓一跳。 八蛋:"汀予,不是说不要了吗?" 此地无银三百两,周汀予窘迫不堪,下意识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八蛋阴阳怪气,啧啧感叹道:"汀予,你要辞旧迎新,从头开始,若这点东西都无法放弃,你又要如何放弃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周汀予:"八蛋,且不说前世我是你主人,这世我们也是朋友吧,你干什么非死咬着这些旧事不放?你若觉得我挥剑斩情丝,太过薄情寡义,那便不要留在国舅府了!" "汀予!你这都是气话!不是我死咬不放,是你在折磨你自己! 何以唤看着倨傲威风,实则脆弱自卑,你是最了解他的啊,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我……"周汀予语塞。 "何以唤手里的那柄折扇,你给它取名为慎终。而他留给你的这面镜子,名叫追远。 你望他慎终,他对你追远。汀予,这些年,何以唤思你入骨。 他一直说他有罪,不配得到原谅,所以一定不会跟你解释什么,只会沉默地离开。他从小就不懂表达,你是知道的啊!" 月光洒在追远镜面,周汀予有些发讷。"我……" "你爱他不是吗?"八蛋一语中的。 周汀予抬起头来,迎上月光,道:"是啊,我爱他啊,这一世爱他,上一世也爱他。" "那你去跟他说啊。" 周汀予看向追远,他眸子里透着晶亮的光,"我明白了,自欺欺人没用的。" 八蛋赞可点头。 "辞旧迎新是不可能的,因为旧也是他,新也是他。八蛋,谢谢你。" 八蛋笑了笑,"主人,上辈子我没能为你做什么,这辈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错过而后悔。" "那,何以唤在哪?" "忘川。" "忘川?" "要去看看吗?" 周汀予犹豫了一会,道:"还不行,先再晾他几日。" 八蛋错愕,"为什么?" "我叫他走,他就走,死乞白赖也等一会啊,不知道我当时在气头上吗?这么久了又只言片语都不来一个,我不是知否,我也是有脾气的好吗?" "其实吧……主人脾气相当不好……" "我脾气更不好!不管,过两天还要进宫,又眼看快到太后寿辰了,走不开走不开。 如果何以唤真的对我思之入骨,他怎么不来找我,非要我去找他?" 八蛋扶额,"你这是闹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你们一个两个哪个不是我养大的,还好意思说我小孩子脾气?" 八蛋满脸黑线,心想:得了,病好了,生龙活虎,还学会趁机倚老卖老了。 就算周汀予不肯去忘川,也没闲着。他知道何以唤送的东西自然不会是俗物,于是要求八蛋给自己详细介绍追远镜的奥妙—— 追远这个名字,不单指追念先贤,还有追踪远景的意思。 持镜人心力合一,想一具体地名,镜面就会反射这一区域的实时境况,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可忘川范围太广,周汀予又不太了解何以唤具体会在何处,福至心灵,端起架子勒令八蛋道:"镜内搜寻以唤的任务交给你了,半柱香时间,找不到明天别吃饭!" 八蛋备受压榨,高呼惨无龟道的同时,不忘揶揄:"汀予,你这是明目张胆的偷窥!" 不料,周汀予哼了一声,嚣张道:"我的人我还不能看了??" 八蛋提了一口气,却无话反驳。罢了罢了,何以唤和周汀予都是祖宗,为了明天的饭食,还是不逞口舌之快,他凝神搜寻起来——镜面闪过了不少重叠错乱的风景,最终定在了一处幽暗死寂的空间里。 八蛋道,那是何以唤的卧房。 房内四壁徒然,没有桌床椅柜,只一石台突起,在黯淡的空间里泛着凉凉的光,何以唤静坐在上面,幂篱罩住他的上半身,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 周汀予心头一紧。八蛋告诉他,几百年了,何以唤一直是这样——他说孤独能使他不再心软,能使他日渐强大。 "收服恶灵很难吧,他吃了不少苦吧。"周汀予问。 "汀予,其实收服恶灵不难,他心里的苦,从来都是对你的愧疚。" "这傻孩子,知否从来没怪过他啊。" "那你怪他吗?" "不怪。" "那你要不要去劝劝他,哄哄他?" 周汀予闻言,陡然清醒,收起追远便厉色道:"小八蛋,你三句不离以唤,净给我下套,胳膊肘往外拐!" 八蛋汗颜:"何以唤不是你的人吗,我向着他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 "不管,恋爱有道,我有我的骄傲,绝不能这么快屈服!" "……" "你是只龟,还是只孤家寡龟,我说了你也不懂,走,回府睡觉!" 说完,周汀予颠着步子,好不快活地回去了。八蛋悻悻跟上,心想:这好家伙,道理一套一套的,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接下来很快,纨绔公子的日常从擎鹰走马成功过渡到"对镜贴花"。 狐朋狗友来邀直接回绝,陆今来了,就拖着他和自己一起盯着追远镜,整日整日,镜中人的一举一动都不放过。 镜面无声,何以唤的生活又枯燥单调到令人发指,除了处理无界堂的公事,要么盯着忘川水发呆,要么在房间打坐。 亏得真爱无敌,周汀予比看皮影戏还认真还带劲,要搁一般人,早就倒彩走人了好吗! 当然,除了汉痴何以唤,抽魂术一事依旧是周汀予心里的一个疙瘩。 何以唤提过抽魂术与无界堂有所牵连,便一定会彻查此事,周汀予能时刻跟踪进度获取蛛丝马迹,心里也落得踏实。 陈夕,无界堂内鬼,抽魂术主……现下风平浪静,可冥冥中,周汀予就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第56章 追远2 日日窥镜,自能窥出皮毛,但这皮毛并非抽魂术,而是他发现何以唤和一个部下走得超乎寻常地近,八蛋说此人名叫齐徨,忠心耿耿,何以唤甚为器重,而且客观评价道:此人须髯如戟,长得很是不错。 周汀予牙痒痒得很。每看何以唤与其对话,长篇大论,又不知所言何事,就对这八蛋一顿叨叨,恨不得把两人从镜中揪出来,狠狠斥责一番! 对此,八蛋还是扶额,表示欲哭无泪。 宫中设宴的消息终结了周汀予因妒忌而生的愤慨之情。八蛋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现下周汀予要进宫赴宴,终是可以歇一歇了。 而周汀予却不放过他,美名曰带宠物龟见见世面,实则为了追远镜时刻有效。他拖着八蛋一同进了宫—— 周汀予虽为皇亲,却不常进宫,一来宫中束缚多,二来这地方也用不着他。 小时候每月朔望问安太后,是不成文的规矩,长大了男子需避嫌,几乎就成有召才进,进也全为看望太后。 皇宫宏伟华丽,金碧辉煌,偌大的宫殿里是君临天下,给人一种高贵的疏远感,不比当归山,虽直插云霄烟雾缭绕,却是苍远淡泊,仿若置身天外,乃心旷神愉之感。 想到这,周汀予竟有一丝庆幸,自己并非嫡系皇属,不用被这巨大的宫殿压制一生。 为解酷暑,设宴地点在御花园的凉阁。凉阁空间不大,伺候的宫女太监却往来繁多,端茶送水,打扇驱蚊,惹得凉阁内极为拥挤。 周汀予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九五之尊也来凑热闹了。说来,皇帝相祈是相遥的胞弟,是自己的表哥,也算近亲,不能说关系不好,只是这表哥一登大宝,成为天下的主人,与自己就是君臣有别,自己对相遥公主可以大大咧咧拍马溜须,对皇帝却要极为收敛客套。 想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相祈坐主位,相遥,时禄侯在右,周汀予,陆今在左。八蛋站在周汀予身后,对案上的御食垂涎三尺。 相祈可能是意识到阁内冗员过多,可斥退了大半后,气氛又莫名冷清起来,倒是有些尴尬。 相遥笑了笑,举杯道:"此宴为家宴,大家尽兴就好。这第一杯,我敬皇帝,近月琼之怪事颇多,皇帝辛苦了。" 相祈:"朕职责所在,劳皇姐挂怀。" 相遥又端起一杯酒,朝时禄侯微微俯身,时禄侯惶恐站起,"侯爷,陆今平安归来,相遥想敬您一杯。" 时禄侯:"公主殿下敬酒,折煞老臣了。" 相祈:"侯爷不必推辞。皇姐不敬您一杯,朕也会敬。您是二朝元老,为大成国鞠躬尽瘁,劳苦功高,琼之的怪案若无您辅助,也无法这么快就破了,您哪有受不起这一杯酒的道理?" 时禄侯悻悻回敬。 敬完时禄侯,相遥又对着周汀予笑了笑,道:"汀予,虽长幼有序,但姐姐还是想敬你一杯,这次出门,我能感觉到你成长了,姐姐很欣慰。" 话毕,相遥已豪饮三杯,周汀予却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了解这个姐姐,敬佩这个姐姐,也心疼这个姐姐—— 六年前,新皇相祈尚未成年,幼帝登基后的几年,幸得这位相遥公主操持大局,国家才能风调雨顺。 而如今皇帝长大成人,她也就不好再参与朝政,毕竟女子当朝落人话柄,她实在不想自己亲弟左右为难。 早年为家国奔波,为守稳江山殚精竭虑,以致现年二十六的相遥还未嫁人。 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前来求亲的好儿郎不在少数,可全被相遥拒绝,无一例外。 坊间传言,这相遥公主是金枝玉叶,又位高权重,当今皇帝都要礼让三分,她怕是看不起凡夫俗子,才至今未嫁。 可其实,周汀予知道,一切要怪,只能怪她和时禄侯长子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哎,想来,相遥今天在意的除了陆今,又还有谁呢。 果真,相遥看向陆今。陆今也是知道相遥公主对自己的情意的,敛了敛目光,似是有些局促,抢先道:"公主殿下万勿相敬。陆今一无功劳,二无爵位,受此大恩,实在不合规矩。" 不料,话一出口,相祈却笑道:"琼之人皆颂时禄长子俊朗无比,才学无双。朕也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转危为安,朕自当为你庆贺。户部右侍郎官从二品,空缺多日了,不知你可愿来帮朕?" 皇帝一言九鼎,话一出口不是询问,是圣旨。陆今哪有回绝的余地,只得恭敬点头,谢主隆恩。 相祈的圣旨似乎还没颁完,目光一转,看向了周汀予。周汀予立马知道大事不好,自己八成也得被迫戴顶官帽,不能再装聋作哑了,连忙端起酒杯,起身弯腰道:"皇上,看着大成国人才济济,臣弟倍感欣悦的同时也十分惭愧,自己学无所精,一事无成,也是给皇家蒙羞了。" 周汀予身后的八蛋暗暗翻了一个白眼:这家伙,真能打马虎眼。 好在相祈闻言收回了成命,周汀予内心得意笑笑,而后对好友陆今投去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鼓励目光。 酒过三巡,盛夏的的风带着热意,无人喝醉。扯家常的时候,相祈提及琼之怪案中的一件,周汀予倒是有些兴趣—— 若是寒冬腊月,路有冻死骨无甚稀奇。可这五黄六月,居然有一户三口之家冻死在烈日下。 没错,所有仵作的验尸结果,都是冻死。后来时禄侯结了案,查出是饮冰过量,体内冰柱久积不化导致的死亡。 所有人大吃一惊,连连称怪。可也有人说,这桩事,如果拿鬼神那套来解释,就是这户人家时运不济,得罪了游荡的冻死鬼,被拖去陪葬了。 周汀予听罢摇了摇头,感叹之余还有几分亲切。 宴后,陆今马不停蹄走马上任,周汀予也马不停蹄,去了寿康宫——这难得进了宫,自然要给太后问个安。 为方便携带,八蛋化回小龟,被周汀予揣了在袖子里。周太后喜花草树植,寿康宫也是绿茵茵一片,比寻常地方凉了几度。 未进宫门,八蛋从袖子里逃了出来,飞速爬到一树绿叶上,懒洋洋地合上眼睛,阳光下它准备午休了。 周汀予刚想把八蛋揪回袖子。可这时,有侍候的小宫女从内殿走了出来,看见自己,行了个礼,欣喜道:"少爷,娘娘正盼着,不知您何时来呢!" 话不多说,周汀予姑且放过八蛋,跨着步子进了内殿,内殿宁静,燃着佛香,丝丝缕缕,味道淡淡上清下明。 紫木藤椅上的女人并不老,却苍白素雅。其实,周太后年轻时并非弱柳扶风无才是德,先帝励精图治,国泰民安,也是多亏了这位背后的女人,兢业管理后宫的同时还能将朝堂事拨云见月,为家国分忧解难。 而先帝英年崩殂,周太后伤心过度,身子也就一日不如一日,近年来更是常在鬼门关外徘徊,所幸苍天有眼,阎王并未真夺了她的性命。 女人直了直身,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道:"你终是舍得来看哀家了?" 周汀予蹲在她膝前,一面为她捶腿一面道:"姨母,汀予这段时间不是出去了嘛,您不知道?" "知道。哪能不知道啊,陆今丢了,相遥那丫头都快急疯了。" "现下陆今回来了,您还不知道呢吧,皇上今日封了他户部右侍郎。" 周太后却叹了口气,道:"陆今那孩子哀家也算看着长大的,根本不是个贪名图利的人,别说是右侍郎,就算正一品尚书,他也不会真正感兴趣。" 的确是这样,太后看得通透,周汀予无话反驳。 "可怜了相遥,偏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哎,若不是陆今,换个稍微追名逐利点的,那丫头都不会这么辛苦,等他长大,还虚掷青春。" 周汀予:"可是也不能强求不是吗?相遥姐姐一直在等,不就是不愿强求吗?" "是啊,感情无法强求,哀家只是怕她到头来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周汀予知道陆今的脾性,他并非说变就变之人,相遥的等待十有八九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是,一面是长姐,一面是发小,自己夹在中间,为谁说话都不是,颇难做人。 旋即又听太后道:"汀予,哀家膝下有一子一女,相祈年幼继位,日理万机,少有闲暇陪伴哀家。 相遥虽然孝顺,却不是粘人的性子,加之辅佐国政,也不常来这康寿宫。 独你,小时候总往哀家这跑,嬉嬉闹闹逗哀家开心,你是和哀家最亲近的孩子。" 周汀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姨母不嫌弃汀予烦扰就好。" "汀予,你母亲走得早,趁着哀家尚有精力,有些事,哀家这做姨母的,也不得不操操心了。" 周汀予心头一惊。 "你年龄也不小了,这样一直懒散下去可不行,总得成家立业,娶个好姑娘管束管束。" 第57章 追远3 周汀予一脸问号,吃惊到不行——不是才说相遥和陆今的事吗?这么就扯到自己头上了!? 于是摆出苦瓜相,道:"姨母,不行啊,不能强求啊!" "你都不认识人家姑娘,说什么强求不强求?" 周汀予脸都快拧巴成草纸了,"姨母,认识了也没用啊,我不喜欢,我不会娶的。" 周太后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也不能折了哀家的面子不是? 那姑娘是吏部尚书的女儿,名叫林嫣,品性样貌皆为上乘。 你俩生辰八字哀家也命人看过了,乃天作之合。无论如何,你得先见见人家再下定论,莫错过良缘才好。" 周汀予现下满脑子何以唤,他才不要见什么姑娘,他已经和何以唤行过周公之礼了,他要为何以唤宁死不屈! 于是又坚决道:"我不见。不能误了人家姑娘。" "噢?"太后细眉一挑,道:"哀家又不会逼婚,你却见都不见,难不成是心上已经有人了?" 周汀予犹豫了一会,如实点点头,祈祷姨母能放过自己。 "是哪家姑娘啊?汀予出身高贵,眼界也高,哀家还不知你看上的会是怎样的姑娘呢!" 周汀予内心扶额,想到:周汀予出身高贵,眼界也高,看上的自然不会是寻常姑娘,而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男人。 可这喜欢男人到底是离经叛道,姨母身体本就不好,若唐突告诉她,非得把她吓死。为了姨母的平安着想,周汀予打算扯谎蒙混过关—— "不是哪家的姑娘。" "噢?" "我是说并非高官富商家的女儿,他出身山野!" 周太后似乎不太满意,顿了顿才到:"虽然出身卑微了些,但没关系,能得你喜欢,必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女子。" 周汀予比着何以唤,小声嘀咕道:"他才不贤良淑德,骗我还不跟我道歉……" 不料,话悉数传进周太后耳里,她吃惊道:"骗你这怎么行!?" 周汀予挖坑给自己跳,欲哭无泪。"姨母,这都是小事。 重要的是,我已经非他不可了,您别为我的婚事操心了,那林什么嫣的,让她请回吧。" "不要林嫣可以,但你的亲事是哀家的心头大事,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必须给哀家过过目,哀家才能放心。" "一定要看吗?"周汀予开始犯难,他上哪去找个姑娘啊,就算把正主何以唤拖过来,那也是个男子啊! "明天把她带来。" "别了吧,乡野粗人没什么好看的……" "汀予,这是懿旨,你要抗旨吗?"周太后拿出威严,恐吓道。 无奈,周汀予只得遵命。 最后他在姨母慈爱的目光中走出了内殿,心情却犹如雷劈雨淋,愁到不行。 想来还要在绿油油的宫苑里找一只巴掌大的绿龟,更是让他眼冒金星七窍生烟。 照顾寿康宫绿植的小太监看周汀予围着园圃探头探脑,殷勤围了过去,满脸堆笑道:"少爷,可是落了东西在里面?" 周汀予:"一只绿色的乌龟,帮忙找找。" "好嘞!"小太监一面找,一面和贵人套近乎,"少爷,咱太后娘娘喜欢花草树木,内廷司就送来了这些盆景,说是香叶天兰葵,不仅花开得艳丽,还驱蚊辟蝇,最适合炎炎夏日了,怪不得您的爱龟喜欢!" 周汀予倒是没兴趣和小太监唠嗑,只吩咐他快些找,说话声音也小些,不要扰了殿内的主子。 不一会,小太监压低声量喊了一声,指着一片叶子道,"少爷,那是您的乌龟吗?睡着了好像。" 一看,八蛋正和绿叶融为一体,睡得香甜。这死龟,大夏天还这么能睡…… 周汀予心里骂骂咧咧,却不舍得弄醒八蛋,只对小太监说:"问你们太后娘娘要一盆花。别动那只龟,直接连盆给我就是。" 八蛋临幸的盆栽,和他的气质极为相符,都很绿。一眼望去,大部分盆里都开着三两红粉花,八蛋却还是选了盆通体碧绿的,也不知是孽缘还是天命如此。 回到国舅府,八蛋还在睡,有种要睡到地老天荒的势头。 周汀予拿出追远镜,又开始犯愁——雇个姑娘演戏不难,可是太后慧眼如炬,顺利过关就难了。 无计可施。一烦躁之前的慈爱就忘光了,他开始骚扰八蛋,把它从叶子上取下来,放在桌子上敲了又敲,不信弄不醒它。 "哇,周汀予,你干什么呢!?" 八蛋被敲醒了,化成人形,揉着自己的发疼的肩膀气愤道。 "江湖救急啊,蛋儿!" "救急?救什么急?你别告诉我,何以唤真和齐徨好上了!" 周汀予翻白眼:"要他俩好上了,我还能在这吗?不得飞速去忘川捉奸了。八蛋,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我摊上大事了。" "什么大事?" "周太后给我寻了门亲事,我没答应。" "那你把何以唤亮出去了!?" 周汀予弱弱道:"还没有。" "也不怪你,上一辈的人迂腐又保守。" "主要问题是,现在我必须找一个靠谱的姑娘蒙混过关。 可如果是不认识的,一定会露馅。认识的,又没有合适的。八蛋,你有办法吗?" 八蛋直截了当:"没有。我是只龟诶,你问我要姑娘,靠谱吗?" 闻言,周汀予一拍他脑壳,道:"你个死八蛋,你不是灵龟吗?关键时刻了,你自己变成姑娘借我用用不行吗?" 八蛋瞠目:"就算我是灵龟,我也是公的,我变姑娘合适吗!?" 周汀予却嘚瑟道:"我喜欢本来就是公的不是吗?哪里不合适了?公的我更习惯。" 强力压制,太霸道了。八蛋欲辩无词——上天,给他一道惊雷吧,把何以唤劈回琼之,自己就可以免于受苦了! 翌日,周汀予带女装八蛋到寿康宫交差的时候,相遥也在。 他训练了八蛋一天,可这龟脑子,根本学不好,走路的仪态是各种怪异,脸上的表情也是各种不服。 相遥见状笑道:"汀予,昨日听母后说你已心有所属。今日得见真人,嗯,样貌的确不错,就是太过拘谨,不自然了。" 转言她又对八蛋和蔼地说:"其实,姑娘,不必紧张的。" 八蛋悻悻点头。 太后招呼他们坐下,像个寻常长辈一般拉过八蛋的手,道:"哀家当年见太皇太后的时候也是万分紧张,可时间长了就发现太皇太后并非虎狼,总是希望我们这些小辈幸福的。 所以现在啊,你放平心态,汀予这孩子,坏毛病多,有些任性,有些张狂。 但总归是个一心一意的好孩子,他从未喜欢过什么人,一旦喜欢了就放不下了。" 八蛋看了眼周汀予,表示赞同。 继而太后又问八蛋:"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啊?" 八蛋大脑也不过,直言不讳,"回太后,我叫八蛋,就住在国舅府。" 周汀予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呛了一口气猛咳嗽。 太后和相遥那边却笑开了花,"都已经入了国舅府了啊,汀予,这就是你的不周了。" 周汀予缓回一口气,无奈道:"相遥姐姐,我哪不周了?" 相遥:"礼节门面这种东西,可能你不在意,但我们不能委屈了八蛋啊。 八蛋啊,放心,凤冠霞帔礼炮红缎,该有的东西,一个都不会少。" 周汀予手忙脚乱捅了捅八蛋,道:"……不用麻烦了吧?我们真的不需要啊……" 八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道:"感谢太后和公主的好意,不过真不用了,我承受不起,要被何以唤知道了,我这层皮就别想要了。" "咳咳,八蛋!"周汀予快疯了,内心咆哮,八蛋你个死龟,是来捣乱的吗?? 太后立马捕捉到关键词,"何以唤?是谁?" 相遥猜测道:"大概是八蛋家里人吧,八蛋会住在国舅府可能也是为了逃难。八蛋,是不是家里人对你并不好?" 八蛋没反应过来,周汀予却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满口应承道:"对啊对啊,八蛋的家里人对他喊打喊杀,也是逃难的时候被我碰着了。 如果大张旗鼓成婚,一定会暴露,到时候何以唤找上门来,就不好解决了。我没有公开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太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随你去吧。哀家就是想你们幸福,现下看着你们一唱一和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周汀予松了一口气,想着,好在有惊无险过关了,八蛋这死龟脑子,回去还得批评教育。 可天有不测风云,前脚刚跨出寿康宫大门,后脚相遥就叫住了自己。 "汀予,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八蛋逃难的事啊?" 周汀予尴尬回头,搪塞道:"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吗?" "噢?你才回来几天啊?" "所以说是缘分嘛!缘分,缘分妙不可言嘛!"周汀予装傻笑了笑,"那什么,相遥姐姐最近在忙什么呢?" "别转移话题,我看着八蛋眼熟,观察了半晌才发现这不就是昨日跟你一起来赴宴的小公子么?汀予,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唬的了母后,唬不了我,老实交代!" 第58章 追远4 "真没什么啊……" "嗯?"相遥瞪他。 "哎,算了算了,八蛋你变回来吧。"周汀予心力交瘁,破罐子破摔道。 闻言,八蛋总算如蒙大赦,变回男儿身,轻松自在。 "我就知道,你跟先生一起呆了这么久,认识的肯定也不是普通人。"相遥道。 周汀予:"相遥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不对你撒谎,我们回去再说吧——" 国舅府,相遥问候过周成旭,就坐到周汀予房里,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周汀予从实招来:"八蛋,不是人。" 相遥:"是仙吗?" "哪是仙啊,我是一只灵龟,公主。"八蛋介绍自己是个小动物,丝毫不带遮掩的。 "灵龟啊,乌龟王八蛋……咳咳,八蛋,是不是汀予威逼你,要你假扮女子去蒙骗太后?" 周汀予无辜:"姐姐,这不是蒙骗,是善意的谎言。" 相遥不听他巧言令色,"我就很奇怪了,汀予,你不愿成亲便不成吧,干什么又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呢? 直接说自己尚未寻到意中人,无意成家不就可以了吗?我们也无法逼迫你啊。" 闻言,猪队友八蛋轻飘飘一语道破:"公主,他有喜欢的人,只不过不是我。" 相遥:"噢?" 八蛋撇了眼正发狂的周汀予,满眼"认命吧,你不说我帮你说"的神情。 周汀予醒了醒神,深吸一口气,道:"相遥姐姐,我本就没打算瞒你,只是时机未到。接下来,我说的话字字发自肺腑,你做好心理准备。 何以唤就是蒙面人,他不是事情圆满主动离开的,是我们闹了点矛盾,我赶他走的。我的心上人,就是他,蒙面人,何以唤。" 听完,相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信息量太大,自己没能及时接收,好半天才坑坑洼洼地问:"你心上人是先生??汀予,是个仙修,而且是个……男人……你以前没有这种癖好的啊……" 周汀予如释重负一般点点头。"那是因为没遇到他。" "先生居然也会喜欢你??"相遥不可思议道。 周汀予这就不服气了,"姐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不知道,是他先勾搭我的!" "还是他先勾搭你的??"相遥愈发不可思议了。 周汀予郑重点头,"不信你问八蛋!" "荒唐!" 谁料相遥怒一拍桌,桌上的茶具震了几震,周汀予连忙惶恐地站了起来。 "汀予,之前你怎么胡闹,怎么任性,我都可以一笑而过。 但现在事关终生,你怎么还这么不知分寸?你身上流的是周氏的血,母后宠你爱你,把周氏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盼着你娶妻生子,为周氏开枝散叶,你就这么回报她老人家?喜欢上一个来去无踪底细不明的……男人?" 周汀予早就担心到会有这么一天,相遥大发雷霆,说自己胡闹任性,说自己不顾大局不明事理。 可这一天来了,自己反而坦然了,因为这份感情是认真的,至死不渝——"姐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您喜欢陆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感受您不明白吗?我对以唤的感情,和他是仙修、是男人没有分毫关系。我只知道,除了爱他、和他在一起,我没有别的出路了!" "周汀予!"周汀予理直气壮,相遥怒不可遏,抬手一巴掌狠扇了下去。 旋即,对方白皙的脸上五指红印分明。而相遥从未动手打过周汀予,自己望着微微发麻的手掌,也愣在当场。 八蛋看自家主人挨打,上前了一步,周汀予拦住他,像是挨了一记耳光后底气更足,反不收敛道:"这是上辈子就扯不断的牵绊了!不管多难我都要走下去!" "还有上辈子!?" 八蛋解释:"上辈子何以唤是汀予的徒弟,而汀予就是世人口中传颂的,当归仙首。" 平地一声雷般,相遥瞠目,"当归仙首?" 周汀予笑了笑,"所以你看,多荒唐啊,我就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 相遥似乎冷静了几分,摁捺着不看周汀予,以免怒从中来,道:"……这件事不能让母后知道,她身体不好,不能受惊吓。" 周汀予看相遥脸色雨转阴,火速乖顺道:"得令!" 相遥:"先别得意,你俩的事我还没答应呢。先生现在哪?长姐如母,我想见见他。" 闻言,周汀予挠了挠头,继而亮出追远镜面,对相遥道:"诺,在这呢!" "……" 敷衍了事的恶果是周汀予不得不开启忘川寻夫之旅。有点小激动,有点小期待,但相遥姐姐还说了,走之前应该与陆今打个招呼见个面,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做朋友的,理当慰问慰问。 周汀予知道相遥关心陆今,但碍于身份,不好相邀,只能借助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三人心中明了,却心照不宣。 说起来,相祈给陆今的并不是什么轻松差事,户部侍郎久日空缺也就罢了,尚书还告了假,群龙无首,财政收支的公事积了一大摞,乱糟糟的。 可陆今见了,却好整以暇,桩桩件件高效率解决,次日早朝完美交差,皇上赞不绝口。 要不说相祈眼光毒辣吧,棘手的事交给陆今这样的人才,自己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清风自来,周汀予点好了菜,看见陆今一顿招手,笑着调侃道:"陆大人,好风光啊,这边上坐!" 陆今闻声坐下,拍开周汀予摇摆的手,吃了两口菜,回击道:"汀予,你倒是消息灵通,风往哪边吹你往哪边倒啊!" "诶呀,这不是看陆大人才学无双,心生敬佩嘛!" "你就是太闲了,要不要我求皇上也给你安排个差事……" 周汀予连忙打断,"不要,而且,陆今,我一点不闲,我要去忘川找以唤了。" 陆今夹菜的手顿了顿,"何日启程?" "本来已经走了的。这不是看你新官上任,想先为你庆贺庆贺嘛!" 陆今敷衍笑了笑,"亏你没有见色忘友。" "怎么会呢!"周汀予殷勤,"我和以唤的幸福还得倚仗陆大人呢!" 陆今奇怪,"倚仗我?" "相遥姐姐知道我和以唤的事了,我这不想着你帮我和以唤说说好话,让我俩没有后顾之虞嘛!" "……"陆今不理他。 "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嘛。你呢,户部积压的事忙完了,接下来打算干嘛?" 闻言,陆今眉间却划过一道担忧,"事情总是忙不完的。汀予,我查阅户部以往公文的时候,发现有一笔账不太对劲。" "噢?莫不是哪位大人中饱私囊了。" "若是中饱私囊,倒不用担心。偏差的金额不大,看上去,不像是被人贪污了。"陆今琢磨道。 "具体是流向何处的银子啊?惹得陆大人如此重视。" "宫廷开支,较往年多了一些,具体为操办何事,还得问过内廷司才知道。" 周汀予放下筷子,为他分析道:"既是宫廷用度,十有八九会被小太监小宫女私藏一些,报账多了不是很正常吗?也不是什么大事,陆今,你才当官几天啊,就杯弓蛇影了?" 陆今笑了笑,"皇上对我寄予厚望,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 闻言,周汀予却努了努嘴,摇头道:"在我这,你就别睁眼说瞎话了,你不想犯错,力求完美,还不是怕留下破绽,皇上逼迫你做不愿的事? 这我可以理解。但话说回来,我还是奇怪,相遥姐姐到底哪不好了,你为什么总对她的感情避而远之呢?" 陆今低下眸子,"并非公主不好,是我的原因。" 周汀予上纲上线,"你是不是嫌弃我姐姐年纪长你几岁?" "汀予,不是的。" 周汀予福至心灵,噢了一声,站起来,如获至宝一般,道:"陆今,你是不是也是断袖!?" 邻桌食客纷纷投来猎奇目光,陆今连忙把周汀予扯下来,小声道:"你这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断袖吗?" 周汀予哼了一声,"我本来就是断袖。你快说,你是不是也喜欢男人?" 陆今满脸无奈,他不知道这家伙的神逻辑哪来的。 苦口婆心道:"汀予,你跟以唤好好过日子吧,兄弟在这,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至于我,就不劳你操心了,一来我无意攀龙附凤,二来贵圈我是真掺和不进去。我不是断袖,我不喜欢男人。" "陆今,就算你对相遥姐姐无意,也别看不起我们断袖,不论是身材长相,还是人品阅历,以唤那样优秀的,九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了。"说完,周汀予浮想联翩,笑得一脸骄傲得意。 陆今这厢听了,连忙点头,附和道:"对,你家以唤全天下最好,最优秀。" "那可不,钟灵毓秀,当归山出品皆为良品。" "对对对,周大少爷说的都对。" "陆今,你头能不能别点得跟敲木鱼似的,虚伪!" "那你要我怎么样?" "起码得拿出点诚意吧——"周汀予抖机灵,逼良为娼,"到时候疏通相遥姐姐的使命,你懂的。" "……大少爷,你还去不去忘川找何以唤了?" 第59章 忘川1 知否曾说,他想目睹忘川水奔腾的景象,可惜没等到这一天。一个轮回兜兜转转,周汀予算是帮他实现了。 身临忘川江水,撇开如愿以偿的成就感,不着四六的周汀予又开始闹别扭了。 伺候这位主子,八蛋跳江的心都有了。"汀予,你都在这磨蹭两个时辰了,还进不进去了?" 周汀予蹭着脚边的石子,委屈道:"我……我有些紧张。" 八蛋扶额,"你紧张个什么啊?丑媳妇也得见公婆,何况何以唤没爹没娘的。" 石子被周汀予一脚踢飞,"咕咚"一声落进江水里,他似乎有了决定,道:"八蛋,我要进去,但不能这样进去。你给我易个容,我要突击检查何以唤,顺便会会那个叫齐徨的。" "易容?易成什么样?" "不能比现在丑就是。" 八蛋得令,抬手就要给周汀予上妆。不料,周汀予反手抓住他胳膊,想起什么般兴师问罪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丑媳妇见公婆,我丑??" "——嗨,我那不打比方嘛!我们汀予不仅长得好看,还大人有大量,跟一只龟计较什么! "八蛋一面抽胳膊,一面认怂,认完怂,又讨好道:"汀予,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我保证这次易容绝不手抖,你将会成为全忘川最帅的男人!" 周汀予听了却一脸不屑,"什么意思?说得跟不易容我就不帅了一样。" "那我不给你易了。"八蛋情绪上来了,双手一插,果断罢工。 "诶……你真生气啊,还是不是我的龟了?" "汀予,你跟几百年前真是一模一样的。" "哪一样了?" "都喜欢背地里折腾何以唤。" "……" 八蛋一易完容,周汀予就极不放心地拿出追远镜照一照。连续整改了三四次后,他才觉得勉强能看,不及自己原貌万分之一。 八蛋叹息:"背地里折腾何以唤,明面上折腾我。汀予大老爷,我们能进去了吗,再不进去今天就进不去了。" "为什么再不进就进不去了?"周汀予端详着自己的假脸,越看越不顺眼,于是干脆收起追远镜,问道。 "忘川里都是恶灵,何以唤为了防止暴乱,不仅查的严,很早的时候还设法,天黑后不可出入。" "不啊,这天还没黑呢,我在这站了两个时辰了,也没见有人进出啊。" "天黑后不可出入是硬规矩,其实大家都知道,茕易不喜恶灵擅离忘川。久而久之,也没什么人敢跨雷池触茕易霉头了。" "这样……" "所以大老爷,别耽搁了,我们快进去吧!"八蛋推搡着周汀予,越过何以唤设的结界,进了忘川。 忘川与寻常城镇无甚二致,要说真有什么不同,大抵就是忘川的恶灵长得都很好看,不像凡人那般良莠不齐。 此外,周汀予还发现,忘川不存在曲折的巷弄,主街道也只有一条,问过八蛋,才知道是何以唤觉得巷深易藏污纳垢,他要忘川海晏河清,一切都明明白白的。 作为"堂主夫人",周汀予十分自觉,体察民情的工作无师自通,一上来就沿着街道,对两旁的摊贩嘘寒问暖,一路下来逗笑了不少老板娘,吃饱的同时也收获各色玩意儿一大把。 八蛋拎着战利品巴巴地跟在后头,生怕他东蹿蹿西蹿蹿走丢了。 "八蛋,忘川的民风挺淳朴的嘛!看他们多热情啊!"周汀予心满意足道。 "何以唤驯化了几百年,能不淳朴么?其实,最主要还是得益于我给你画的脸,讨恶灵喜欢。" "就这张脸?"周汀予鄙夷,"咦,恶灵真没眼光。不过说回来,你怎么也算忘川元老,无界堂二把手吧,怎么感觉街上没人认识你?" "我在忘川又不参与公事,又不招摇过市,平常人形都不化。 要论无界堂二把手,那应该是齐徨,他大事小事啥事都干,身体力行,恶灵典范啊!" "又是他……"周汀予不平衡道。 "诶诶诶,汀予你看,说曹操曹操到!"八蛋激动地扯着周汀予的袖子,周汀予沿着八蛋的目光望去,果真,一队人马绝尘而来,领头的那个丰神俊朗,在普遍好看的恶灵中是绝对的佼佼者,格外醒目。 几乎所有人都驻足观望,唯独周汀予撇过头去,心里忿忿,极度不自在。八蛋戳了戳他,刺激他道:"怎么样?还不错吧,要不要会会?" 闻言,周汀予不知哪来的底气,冒着被踩成肉泥的风险一个挺身立在道路中央。眼看就要撞上了,好在齐徨机敏,勒紧缰绳,一切有惊无险。 八蛋抱着满怀的战利品,侧过头去,微微有些心虚。齐徨见有人碰瓷,并无愠色,觉得来者面生,才问:"这位公子,当街拦我,可是有事?" 周汀予不想以恶意揣测他人,可看着齐徨为人处世一派谦和,无可挑剔,嫉妒心作祟,气就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人不是个好东西。 明明当街拦人是自己理亏吧,他偏就能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毕竟,这么多年纨绔也不是白当的。 "当然是有事!齐将军,你觉得忘川人生活水平如何?" 齐徨:"尚能自给自足。" "我刚刚逛了一圈,却发现忘川人的生活水平参差不齐啊,"周汀予从八蛋怀里抠出一个苹果和一只花簪,"比方看这两个东西吧,都很畅销。 但苹果价低花簪价高,卖苹果的人生活拮据,卖花簪的人足食丰衣。明明都是一条街上商贩,为何差别如此大?" "这就要问卖主了。" "你们这肯定不纳税吧?" "纳税?未曾。" 周汀予一拍手,"这就对了!忘川人本就不多,如果向富裕的人合理纳税,用得来的钱兴修水利或者适当补贴穷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不是能解决这种参差不齐的现状呢?" 齐徨闻言,心中豁然开朗,觉得甚有道理。"的确如此!齐某人感谢公子良言!" 周汀予摆了摆手,嘚瑟道:"以后啊,叫你们堂主不要老一个人闷着,没事多出来体察人生百态,自会长进的。" "诶呀!"齐徨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拍腿,着急挥动缰绳告辞道:"公子,齐某还有事在身,改日再去拜访!" 周汀予望着齐徨马队扬尘而去,心中甚是不爽:"诶——我还没说完呢!你以后离你们堂主远一点,知道吗——" "别喊了,人听不见!"八蛋挡住周汀予视线。周汀予怨妇似的,把花簪横在他脑袋上,自己咬了一口苹果道:"有什么事啊,能比他们堂主的事还重要了?" 八蛋嫌弃地把花簪拽下来,"汀予,你别酸了,我跟你保证,能让齐徨着急干的,一定是堂主吩咐的事。" "我当然知道!"说完周汀予发泄似的,又咬了一口苹果。 八蛋:"本来以为你拦齐徨是为了骂他,想不到你方才纳税那套说辞还蛮有道理的,一针见血啊!" "那可不,对症下药一直是我的强项。" "陆今告诉你的吧,他不新任户部侍郎了么?户部不就是管税收财政的么?" 周汀予敲他脑壳,"就你懂的多,少说两句会死吗?懒龟。" 八蛋连忙收敛,做了个封嘴的动作。跟着周汀予又逛了良久,实在忍不了了,才硬着头皮问:"汀予,你还要不要何以唤了?" 是时,周汀予相中了街边的一款花酿,正在付银子,"要啊,怎么能不要呢。来,八蛋,先接好这两坛酒,别弄洒了。" 八蛋无奈,又添负担,"你买酒干什么啊?" "喝啊,不然干嘛?" "你什么时候去找何以唤啊?" "这不买完酒就去嘛,急什么。有酒有气氛。" "酒壮怂人胆吧。" 周汀予笑了笑,"酒壮怂人胆没错,但这需要壮胆的,不是我,是何以唤。" "真好奇,何以唤看到他师父会是什么反应。" "管他什么反应。惶恐也好吃惊也罢,反正我是不会放手了。走,八蛋,带路。" 入夜的忘川渐渐没什么人了,通往无界堂的路也很是阴暗,就像茕易的黑衣,吞噬着不为人知的孤独的秘密。 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周汀予嚷嚷道:"八蛋,你变回乌龟吧,还能当灯使。" 八蛋极不情愿自己的价值仅在可以照明这一点,但无可奈何,若不答应,周汀予还得想法子来整自己,便屈服在他的淫威下,哗一下变回了会发光的小绿龟。 周汀予拿八蛋在手里,眼前的一片路亮了,甚为满意。可走没一会,八蛋的光也越来越暗,自己的步子也越来越沉。终于,两眼一抹黑,世界彻底颠倒了。 …… "这是哪?" 醒来的时候,周汀予揉着太阳穴,双眼好不容易对准了焦,一看,周围石壁凹凸,是一个山洞,山洞顶很低,大概只比自己高出一尺,阴冷潮湿而且压抑。毛骨悚然,想来,自己怕是遇上谋杀了。 一摸索,两坛酒完好如初,八蛋也躺在自己身边,于是晃了晃龟壳道:"什么情况?忘川也流行绑架?" 第60章 忘川2 八蛋一个激灵,明显反应慢半拍,"啊?什么?绑架?!" 周汀予无奈,"你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吧,这么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八蛋环视四周,陌生得很,不像是忘川该有的地方。"不知道乌龟胆子小吗?汀予,我们都被绑架了,怎么感觉你不急啊?" "我急啊,我是来找以唤的,要是人没看见,就把自己的命折这了,多不值当。 但是急有什么用。你看这地方,阴诡得很,出口还被封死了,害我们的人是想把我们耗死在这,我可不能让他得逞。" 八蛋似乎回忆起什么,震惊道:"汀予,害我们的人很可能就是无界堂的内鬼!" 周汀予闻言却绕过他,兀自察看起这个山洞,"你那不是废话吗?" 八蛋诧异:"不应该啊,他怎么会认得我们,明明你已经易了容啊。" "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啊?内鬼在莱胡就见过我,若是他能认出易完容的我,只能说明,在忘川口,他就看见了我们。而且一直潜伏着,等待时机把我们弄到这个山洞里来。" 周汀予沿着墙壁一边勘探,还一边抱怨,"什么破地方,湿冷湿冷的,要是出不去,迟早得憋死。" 八蛋还在思考上一个问题,"汀予,内鬼的目标肯定是你,可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对你下手啊?" 周汀予啐道:"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我长得比他好看??" 好的,八蛋彻底被击败。于是选择不发表任何意见,乖巧爬上周汀予肩头为他照明。 不一会,周汀予正经起来,分析道:"八蛋,除了在莱胡出过几次风头,我自认为我无法引起内鬼的重视,他不惜东窗事发的代价,在以唤家门口对我下手,会不会是觉得,我此行的目的是给以唤送消息,方便以唤清理门户的?" 八蛋点头,"有道理。不过,他为什么会觉得你有消息呢?" 周汀予不解地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我长得……" "可能是他知道了什么!"八蛋连忙打断他自恋的说辞。 周汀予扁扁嘴,姑且原谅他这回,道:"他知道了什么?" "你说,琼之会不会也有内鬼的人?" "琼之?"不知为何,陈夕的样貌在周汀予脑内忽闪而过,"八蛋,陈夕,会不会就在琼之?内鬼救过他,他俩关系一定不一般。" "陈夕不是要练抽魂术吗?他跑琼之去干嘛?" 周汀予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所有线索要么是断的,要么是猜的,根本无从考证,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新的出路,离开这鬼山洞,去和他的以唤重归于好。 可这内鬼成心要周汀予命丧于此,出路又哪会好找呢?他们几乎把所有旮旯死角都查遍了,还是一个所以然没有。洞内安静,周汀予也忙累了。 也不知是哪年天雷滚滚,劈出了这样一个造型奇特的山洞,地面上横着一条大概四五丈长的凸起,周汀予坐不上去。 因为一上去必定磕着头,于是把凸起当靠背,大老爷似的坐了下来。 忘川商贩送的小玩意都在脚边,里面不乏吃的用的,周汀予看了眼膝盖上垂头丧气八蛋,道:"天无绝人之路,内鬼良心未泯,给我们留了储备粮,饿了没?饿了就先填饱肚子,饱了再想办法。" 八蛋闻言,爬去那两坛酒边,刚想来一口,就被周汀予一掌拍下来,"八蛋,不许动!吃别的,小乌龟一天到晚想着喝酒像什么话?" 八蛋哼气:"知道你要留给何以唤,不喝就不喝。" "乖哈-"周汀予笑着安抚他,把酒放远了一些。 这么一闹,八蛋也没心情吃东西,犹豫了一会,道:"汀予,我想,我可以把洞口炸开。" "炸开?" "哪怕是一条缝也好。储备粮迟早会吃完,咱们必须得出去,何以唤还等着你呢。" 周汀予的关注点却迷之神奇,"你告诉以唤我来忘川啦??" 八蛋扶额:"他无时无刻不等着你啊……" 突然甜蜜,周汀予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笑着。 八蛋简直没眼看他,兀自道:"你闪远点,蛋爷我要爆发了!" 周汀予连忙撤离,蹲在一个旮旯里,围观这只懒龟爆发的模样—— 要不说八蛋懒吧,几百年的灵龟,修为还不如人初长成的果子精,爆发二字听上去彪悍无比,实际就像放了卦响炮,在山洞噼里啪啦地一顿吵,吵完洞口封土纹丝不动。 八蛋满脸"诶不对啊,为什么没用呢"的憋屈神情,周汀予看了直想笑,捧着肚子调侃道:"八蛋,你歇歇吧,保存实力哈哈。" "汀予!"八蛋气愤,"你心怎么这么大呢?" 周汀予一脸明知故问:"这不看以唤就在外面嘛,我放心。" "……他又不知道你来了。"八蛋刚想原地画圈圈,突然感觉地面猛震,轰隆隆的声响近在咫尺,头顶还有碎石块砸下来,感觉像是山洞要塌了。定睛一看,他几乎是呆滞了——"汀予,小心身后!" 周汀予好不容易在猛烈的晃荡中站稳,闻言往后看了一眼,来不及恐惧,只震惊之感扑面而来—— 一条巨蟒身子曲折,硕大的头部直立,发狂似的撞击右上石块,石块混着泥土如雨砸落。不一会,有日光透了进来。外面已经天亮了。 "它想要出去!"周汀予喊到。"八蛋,不能让它出去,它这一出去,忘川可就不太平了!" "忘川还有条这么大的蛇!?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别废话了,忘川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们把它吵醒了,就得负责。" "那怎么办!?" 周汀予灵机一动,"八蛋,你快去找以唤!有光透进来了,出口就在那!你身子小,不容易被发现,一定可以出去!" "巨蟒不通人性,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这!"八蛋道。 周汀予没时间跟他扯这些情深义重的,骂骂咧咧道:"我上辈子好歹是个仙首,能对我有点信心不?你快去叫以唤,他来了一切就都解决了,你耽误一分危险就多一分!快去啊——" 话音刚落,周汀予从一堆玩意里摸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往蛇七寸扎去,巨蟒的鳞片又厚又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匕首没入。 与此同时,巨蟒感知到疼痛,停了撞击的工作,看向这个打扰自己的狂妄人类,匪夷所思。 周汀予抓紧机会,对八蛋道:"快出去啊,只能帮你到这份上了,别磨蹭了!" 这是汀予豁命争取的机会,要是浪费了,就真对不起人了。这样想着,八蛋一咬牙,以最快的速度从孔缝中爬了出去。 无厘头闹脾气的是周汀予,生死关头保大义的也是周汀予,怪不得何以唤爱周汀予。 八蛋搬救兵去了,洞内,周汀予松了一口气。他现在要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何以唤来之前,不让巨蟒出去,也不让自己出事。 巨蟒虎视眈眈,周汀予已经成功引起了它的兴趣,若不是洞内狭隘,恐怕它就要一个响尾,把周汀予当场甩成肉泥。 可两相权衡,人类实在不足挂齿,为了重见光明,巨蟒饶过周汀予,他决定继续自己的撞击工作。 周汀予看巨蟒扭回头去,急了,把匕首拔出来,顾不上腥臭的蛇血溅了一脸,又往七寸处狠扎一记。 巨蟒敛眼,朝周汀予吐着暗红的信子,以示警告。周汀予看时机正好,不要命了一般又把匕首拔出,狠扎。 也不管对方到底听不听得懂,挑衅道:"服气吗?不服气来抓我啊!傻大个!" 说完,周汀予还往巨蟒的伤口处猛踹了一脚。 巨蟒忍无可忍,嘶嘶地吐着信子朝周汀予袭来。看傻大个正中下怀,周汀予会心一笑,边笑便往山洞深处跑,吸引它离洞口远一些。 地形原因,巨蟒一身神功无法施展,这是周汀予捡的最大的便宜。 可蛇头扑下来那刻,尖锐的牙连着成丝的唾沫还是会与他擦肩而过。 躲闪不易,一个不留神擦破皮,就是中剧毒的风险,可就算这样,在巨蟒扫过那两坛酒之前,周汀予还是把它们转移到了安全区域。因为,这是他买给何以唤的,神圣不能侵犯。 接下来,巨蟒左撞右撞不知疲倦,周汀予东躲西藏却逐渐体力不支。空当上,他扶腰喘着粗气,心想,这样躲猫猫下去可不是办法……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赌一把——"嗨!傻大个!我在这呢!" 巨蟒闻声望来,周汀予一鼓作气接力跳上了它的头顶,在它动作之前,又滑倒脖颈处,不给它几乎把自己顶成肉饼。 周汀予跟膏药似的附在巨蟒身上,甩都甩不下来,他尽可能地往鳞片上扎洞,血窟窿一个一个,好歹可以消耗对方的战斗力。 与凶兽斗智斗勇,周汀予大汗淋漓,说一句话都喘。但他却始终坚持着,告诉自己不能示弱,这里是忘川,自己不可以给何以唤丢脸。 第61章 忘川3 可是,就在这时巨蟒的忍耐已经达到上限,刀扎的窟窿对它来说虽是挠痒痒,但也不答应周汀予再在自己身上撒野。 继而,局限的山洞里,它一面高频摆动,一面把自己的头扭成畸形,三角眼发着凶戾的紫光。 蛇信嘶嘶,它不想跟周汀予耍下去了,它要把他当做今日的午餐。 周汀予靠握住嵌入蛇皮的匕首保持平衡,已是不易,现下巨蟒不惜扭断脖子也要把自己吃了,周汀予深感无奈:大型动物就是一根筋,握手言和不好吗?? 调侃归调侃,危险却是真真实实的。如何从蛇口逃生,真是个问题。想来,还得借机站到巨蟒头顶去,叫它怎么也咬不着。 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咬过来了,周汀予机灵,一翻身,在凹凸的石壁上落了脚,还没歇一口气,大概是蛇腹的那一截,极度扭曲着又撞了过来,脚下的石块被撞松了,踩不住,他只能抓住匕首挂在石壁上—— 好家伙,这比蹦来蹦去还累人还被动啊……周汀予心想,自己可能是把未来一年的体力锻炼都做完了。 巨蟒看周汀予挂着,像条任人宰割的咸鱼,停了摇摆的动作,兴致勃勃地吐着信子,以王者的姿态朝他探过来。这时,咸鱼周汀予却觉得机会又来了—— 他扯下随身佩戴的玉佩,往底下一丢,玉佩在阴湿的山洞里碧透莹亮。周汀予指着玉佩,喊到:"傻大个!看,有好东西!" 闻言,巨蟒果真愣了一愣,低头去看。 光滑平坦的头顶近在眼前,周汀予笑了笑,松下匕首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 "真是比八蛋还蠢,叫你看你就看啊,我叫你别动了,你也没不动啊!" 当然,头顶并不是风水宝地,不可久留。周汀予真正看中的是它眼皮那块的褶皱处——咬不着,撞不着,还刚好落脚,完美。 于是趁其不备,滑了过去。蛇无眼睑,柔软的眼睛一览无遗,周汀予人狠话不多,抬起匕首就往眼珠刺去。 他怀疑自己今天用匕首是用上瘾了,小巧轻便,见肉就扎。想来,还真是血腥。周汀予又假模假样地默念了两句,善哉善哉。 鳞皮上扎十个窟窿,都不及眼珠扎一个见效快。巨蟒吃痛地喷着气,蛇尾又撞碎了好几块山石。 蛇眼伤口处流着酱褐色的液体,蒙住了原本暗紫的光。扎眼有用,周汀予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下手的机会。锵锵锵扎了又扎,想着,傻大个不痛死也瞎了。 可傻大个就跟精力无限似的,痛成这样了还半点不带消停,一个劲折腾。 是啊,人的体力怎么能跟蛰伏多年的蛇比呢。周汀予豆大的汗珠从两鬓低落,腿脚酸麻,死撑着,接下来的每分钟都是翻倍的危险。 他望着洞口的光亮,心里默念:以唤快来,以唤快来。 后半段,几乎是念力支撑着他,在巨蟒的支配下不摇摇欲坠。 可时间长了,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晕,双眼也对不准焦了,无力感从四肢袭来。 晃了晃脑袋,眼前景物出现重影,巨蟒的嘶嘶声也不再真切。 他知道了,是蛇眼有毒,无可避免地,自己中毒了。一时间,周汀予突然很想骂人——什么烂事?来找自己的男人,结果狼狈成这样?还中毒!可千万别是什么不解之毒!他还要跟何以唤共度余生呢! 稀里糊涂骂了一大堆,周汀予勉强保持清醒,他不敢晕过去,要是巨蟒眼皮子底下晕过去了,那真是死翘翘了。 巨蟒可能是头一遭看见这样喋喋不休的人类,逐渐自己也累了,失了折腾他的兴趣,慢慢地游回了洞口,打算继续把封土撞开。 周汀予叹了一口气,有些绝望。 可,希望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就在巨蟒撞击的前一瞬,封土被外来的力量击破,大片日光洒了进来,阴湿的山洞亮了暖了。 有一个人,明明才二十余日不见,却神祇一般,给自己涅槃重生的久违感。想来,大抵是心境变了,人也随之而变了吧—— 何以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好不好,我不是当归仙首,你也不是流浪孩童,我们没有师徒关系,只是两个相爱的人,拥有一场,纯粹的,周汀予和何以唤的爱情。 既便何以唤未身着红衣,他也觉得他是比日光还亮眼的人。 周汀予眉目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暖色的笑,道:"你好啊,我叫周汀予,重新认识一下可以吗?" 本就头晕目眩,体力不支,现下看何以唤来了,周汀予也就放心了,松开匕首,直勾勾地跌了下去——他有恃无恐,他知道何以唤一定会接住自己。 慎终光芒闪过眼前那一刻,巨蟒扑地,自己也落进了何以唤宽厚的怀里。 趁着朦胧的眩晕感,周汀予反手圈过何以唤的背,道:"你还没答应我呢,重新认识一下好吗?" 何以唤抱着周汀予草草解决了巨蟒,冷不迭来了句让周汀予虎躯一震的话,"这张脸真丑,出去就给我洗了。" 周汀予语塞,明明这么温情的场面,何以唤吃错药了?? 回无界堂简单查看了一下,不幸中的万幸,蛇液没毒,周汀予就是太累了,体力跟不上。 在山洞的时候一根弦绷着感觉不到疼,周汀予其实浑身都是擦伤淤伤。 现在澡也洗了,人也放松下来了,周汀予躺在石榻上伤口隐隐作痛。半真半假地哀嚎着,是想乘机撒撒娇。 "以唤,山洞里的酒带回来了没?" 何以唤端了碗热粥,试了试温后道:"带了。" "那给我看一眼呗。" "不行。喝粥。"何以唤舀了一勺粥,送到周汀予嘴边,"赤豆粥。多喝些。" 有何以唤伺候,周汀予觉得受这些伤十分值当,可勺子刚碰到嘴皮,他就福至心灵道:"烫。" "烫吗?"何以唤奇怪,又试了试温。 这时,周汀予抓住他的手,"以唤,我是认真的,你有听吗?" "想要酒吗?不行。" "不是,不是这个。以唤,我都不别扭了,你还放不下吗?" 何以唤愣了愣,他还带着幂篱,幂篱上的黑纱泛起波纹。"你干什么不说你要来忘川?" "我还易了个很丑的容呢。"周汀予笑了笑。"八蛋的杰作。" "如果我知道你会来,你就不会受伤。" "何以唤,别转移话题。"周汀予透过幂篱看着他,"我不是你师父,我是周汀予。一个需要你保护的人。" 话音刚落,他倏地掀开他的幂篱,印着唇温柔地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了片刻,周汀予对着何以唤的耳廓哼气:"以唤,我想要酒,更想要你。" "以唤,你不想我吗?" 何以唤秉着残存的理智,"不行。你身上还有伤。" "伤什么伤啊,你还要我求着你上我?" 何以唤彻底愣住了。周汀予怒其不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一溜,在床下发现了那两坛酒,二话不说,提起一坛,哗啦啦倒了一身。 酒水粘着单薄的中衣贴在周汀予恰到好处的肉体上,他整个人都醉了,自醉,也使人醉。 他慵懒地仰着头,露出迷人的脖颈,道:"客官,斗酒十千,金银不换。" 何以唤手里的赤豆粥碗啪一下掉地上,碎了。他扯掉幂篱,就着周汀予的姿势覆了过去,身下的人是酒精味,湿答答的,唇舌每抚过一处,人就醉一分,极度惹火。 周汀予喘着气,道:"以唤,我们以后别吵架了好吗?" "好。"何以唤看着周汀予青一块紫一块的胴体,温柔地吻了吻,"汀予,你确定你可以吗?" 周汀予情绪已经上来了,结果听到这么一句,气不打一出来,"啊喂,何以唤,山洞里你不挺强势的吗?都到这份上了,你还给我装小绵羊?" 小绵羊是不可能的。 那次,周汀予除了畅爽,记得的只有石榻很硬,肉体很软,何以唤的攻势比吸了蚀神还猛出三分。 完事后,周汀予瘫在床上,道:"何以唤,你下次可不能这样了,明明吃亏是我,你还欲拒还迎的。" 何以唤:"那下次应该怎么办……" 周汀予气短:"下次,你不知道自己扑上来吗!?" 何以唤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又道:"汀予,我真想不到你会来忘川。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周汀予光明磊落,想你了便来了。"当然,拖着八蛋闹别扭那段不算。 "汀予,明日我带你逛逛无界堂,逛逛忘川,好不好?" "好啊。"周汀予笑了笑,瞬间又想起什么,忙不迭问:"以唤,你跟那个齐徨什么关系?!" "齐徨是无界堂的人,部下啊。" "不,追远镜里我都看到了,你俩总一块聊天。" 何以唤:"汀予,那不是聊天。你这次遇害很可能和堂里查的事情有关,而这件事,我交代给齐徨了。" "内鬼的事?" 何以唤点了点头,"马上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第62章 忘川4 周汀予往他怀里缩了缩,"先不说内鬼。那条巨蟒是什么来头?八蛋说他没见过。" "别说八蛋,我都不知忘川还蛰伏了这样一条蛇。已经已经交给齐徨去查了,别担心。" 周汀予点点头,"以唤,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何以唤:"什么?" "若不是公事,少和齐徨说话。" 何以唤宠溺地笑了笑,"若不是公事,我从不与他讲话。" "这还差不多。"周汀予挑眉,十分满意。"话说回来,陆今脱险,抽魂术一事本与我没关系了,但其中牵扯到无界堂,如今又牵连了自己。 想来,蛇洞只是一个开始,内里的渊源还深着呢。我和八蛋想过了,内鬼要将我置于死地,很可能是琼之有异动了。" "陈夕?"何以唤微微皱眉。 "是,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很可能是他。但我在琼之也没干什么啊,除开两次进宫,就只剩在家里窥镜了。" 何以唤诧异:"你日日盯着追远镜?" "不然呢?任由相思成疾吗?那样我会疯的。"周汀予看了看四周,又道:"以唤,你这房间又空又暗,真该装修装修了。还有这床,硌得我生疼,整个忘川的生活水平都上去了,你好好一个堂主,怎么就不知享受呢?" "我……"何以唤语塞。 "别我了。既然本少爷来了,自然不会任由你再这么将就下去。 明日上街,带够钱,买床买桌子买柜子,生活改善了,心情才会好。还有啊,和我一起,你不准带幂篱,不准穿黑衣,听到了没?" "可是走进走出都是无界堂的人?我怕……" "怕什么怕,一个堂主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公事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 "那不就可以了。我就是要让别人知道,我的以唤,胜星辰耀眼,可与日月争辉,是全天下最最好的。" 说完,周汀予一个香吻又落了下去。 …… 翌日,齐徨来复命,看见一个红衣璀璨的男人走了出来,张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家堂主。 不曾想,幂篱后头竟是这般惊为天人的容颜。一时之间,他竟呆住,忘记行礼。 "堂主?"齐徨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能让茕易卸了幂篱,穿成这样。 "嗯。"何以唤平静道。 "您您您,今日……" 这时,八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摇着龟尾巴道:"齐将军,莫大惊小怪,你们堂主没疯没傻,只是近日有要紧的人来了忘川,堂主心里欢快,便换了穿衣风格。" "要紧的人?"齐徨不解。 "诺,看。"八蛋撇了撇头,齐徨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一个男子拿着条长长的清单,大摇大摆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周汀予看见齐徨,悠然叠好自己准备了一清早的装修清单,道:"齐将军,你这是什么眼神?就不认得我了。" 齐徨听声音耳熟,继而一惊,"你,你就是那个提议纳税的公子!" "对了。"周汀予走到何以唤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齐将军,这几日你们堂主被鄙人承包了,有什么事稍后再议。" 齐徨几乎三观颠覆,"承包堂主!?" 何以唤咳了咳,略微有些尴尬,周汀予连忙抢话,反问齐徨:"不可以吗?" 齐徨一头雾水,"堂主,这……" "齐将军,汀予就是开个玩笑,有事的话,你快说。今日我们的确有些别的事情要办。"说完,何以唤还抱歉地笑了笑。 堂主竟然会笑!?齐徨感觉自己疯了,这一定是在做梦。 多少年了,无论自己如何兢兢业业,堂主总是寡言少语的。 他以为,堂主黑纱之后的孤冷不可揣测,可今日,怎么感觉像大变活人了呢?! 可慎终明晃晃地悬在腰间,齐徨作为下属不能失礼,于是简明扼要道:"回禀堂主,属下查了鬼彘始祖的生平,他名叫江邢,父母双亡,与之深交者早在谋反失败那年就畏罪自杀了,其余,不详。" 周汀予嘴上说着不关心公事,心里还是在意的,"莱胡鬼彘哭山一事与内鬼有关,你们从鬼彘始祖江邢查起按理说是对的。 但江邢已经死了,企图从一个死人身上挖掘信息,太不靠谱了吧? 如果是内鬼把我丢去山洞,他必定知道山洞中有要人性命的巨蟒。齐将军,你们堂主不是托你去查巨蟒了吗?有何收获吗?" 听一个白面小公子头头是道说了这么多,齐徨一时之间有些懵。 不是懵对方说的内容,是诧异为什么这个人抢了自己堂主的台词,堂主本人还面无愠色呢!?他平日里不是这样好说话的呀! 周汀予会意,"你是不是好奇我哪冒出来的?一来就在无界堂作威作福,还把你们堂主打扮成这样?" 齐徨连连点头。周汀予笑了笑,对何以唤道:"你解释还是我解释?" 何以唤刚想张口,八蛋又噼里啪啦道:"诶呀,齐徨,你真是没眼力见。这家伙大早上从堂主房里走出来,还能是什么人?枕边小魔王呗。" 齐徨呆滞。"这位公子,他他他……" 周汀予挑眉,"我我我,怎么了?" 不料,齐徨双手一拍,激动得眼泪都要留下来了,"几百年了,我们堂主身边终于有人了…… 小公子,我早就看你与众不同,现下知道了你的身份,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啊!" 说完,齐徨连忙想跪周汀予。周汀予可消受不起,把他拖起来,道:"齐将军,心里明白就好,其余的东西犯不着。其实,我还是挺惊喜的。 本以为凭你对无界堂的忠心,会觉得我是祸水,害了你们堂主,想不到,忘川民风不仅淳朴,而且人心开朗开明。本人甚感欣慰呀。" 齐徨还沉浸在堂主有伴了的欢喜中难以自拔,何以唤提醒他说完巨蟒的事,他才回神道:"属下查遍了古籍,得知巨蟒本不属于当归忘川一脉,它是被人迁移过来的,藏在地底下应该有百余年之久了。" 闻言,周汀予却叹了口气,"可怜这驱蛇人,一个陷阱准备了百年之久,到头来却没能困住一个凡人。 齐将军,驱蛇一听就不是什么简单术法,忘川会的人肯定不多,若能找到驱蛇人,是不是可以顺藤摸瓜揪出内鬼呢?" 齐徨:"可是如何找?挨家挨户问吗?" "你还真把我当无界堂幕僚啦?遇事要自己动脑子知道吗? "周汀予咋呼道,"别人又不是傻子,挨家挨户问肯定找不到啊,但是我们可以引啊,如何引还用我教你吗?" 齐徨恍然大悟,"能驱蛇之人必定养蛇,养蛇之人又多爱蛇,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条巨蟒说不定就可以引出驱蛇之人!" 周汀予欣慰点点头。"还算不笨。" 齐徨看向良久不发言的何以唤,可看一眼,就觉得自己在亵渎神灵,连忙低下头去,道:"堂主,巨蟒还锁在山洞,如若驱蛇人还在忘川,肯定会去那。属下带人去山洞守株待兔,先告退了。" 何以唤点了点头。 "诶诶诶,等等——"眼看齐徨就要走了,周汀予连忙叫住他,"齐将军,光守株待兔不行的,如果人家沉住气没去呢? 你就一直守着吗?按我说,你要把巨蟒弄出来,在市场上以竞拍的方式出售,就说'忘川喜获灵蟒一条,价高者得'。 忘川民风淳朴,街市上多是凡俗的小玩意儿,很少会有人对蟒蛇感兴趣,如果有人花大价钱买了巨蟒,这个人就很可疑。 但是,齐徨你记住,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驱蛇人只是一个单纯的爱蛇人,并非内鬼一类的阴谋论者或者内鬼本人。所以,山洞还要守,所有可疑的人都要收监彻查。听明白了吗?" 齐徨悻悻点头。 周汀予:"那还有最后一个事。" "公子请吩咐。" "如果以后你们堂主不在忘川了,你一定一定要把这里管理好,带领这儿全部的人安居乐业。 山灵也好,恶灵也罢,大家都是有心有感情的,既然活了下来,就好好活下去,也不辜负茕易把你们带到这来。" 齐徨认认真真听完了,问何以唤道:"堂主,要走吗?" 周汀予:"他在忘川呆了几百年了,我就是来带他走的。以唤,等事情尘埃落定了,我们一起回琼之好吗?我已经坦白了,而且,相遥公主想见你。" 齐徨怅然若失:"堂主,不要忘川了吗?" 何以唤:"齐徨,忘川一直不属于我,恶灵能走到今天,也并非全然归功于我。 几百年,我要等的人只有一个,现在我等到了,自然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齐徨:"那您,还会回忘川看看我们吗?" 何以唤点了点头。 气氛略有些微妙,好在还有八蛋这个和事佬,敲锣打鼓道:"那什么,堂主不回忘川就不回呗。 反正他在的时候也是闭关,几十年见不着一面的,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差别。 倒是大家,都别杵这浪费时间了,该干嘛干嘛去。汀予你不是列了单子要采购吗?齐将军,快去把巨蟒的事安排一下啊,快快快动起来啊——" 说完,他福至心灵就往周汀予肩膀扑去。不料,却被对方截在了半空中。 "谁说要带你了,去去去,跟齐将军一起去查案,还可以为忘川做做贡献。" 主人狠心,眼也不眨就把自己丢给了齐徨,八蛋心里那个郁闷呀,扭头就对齐徨发泄道:"去去去,快查案啊!" 第63章 忘川5 忘川可能从未出现过这样一双璧人,明晃晃地招摇在街道上。 先不管是不是同为男子,光凭这二人登对的长相给忘川人以美的享受,就足以让他们连连称叹,预祝百年好合了。 逛大小商铺,但凡中意都纳入囊中,一上午下来,锁四方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家具摆件生活用品一类物什。 巨蟒还没死透,齐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五花大绑,运于街市,明文通告,酉时准点开售。 庞然大物成功吸引了许多过路人旁观,但这些人仅仅是看个热闹,并没有养条巨蟒当宠物的念头。 东西置购得差不多了,两人经过巨蟒的安置处,没走两步,刷刷的,人们看蛇的目光通通聚到何以唤身上。 "以唤,如若这些人一早就知道茕易是个绝世大美男,会不会更加服从管制呢?"周汀予偷笑道。 何以唤避开这些人流连的目光,不置可否。 "以唤,你今天表现得真不错,我甚是欣慰。" 何以唤:"陪你逛逛是我应该做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早晨我话比较多,是不想你与齐徨侃侃而谈。没想到你会真的尽量缄默,不怕我说错什么,对大局不利吗?" 何以唤瞟了眼巨蟒,然后道:"汀予,没有什么大局,而且你说得句句在理。" "是啊,哪有什么大局。世间纷扰,我们可以遁世,不看万物,活在自己的桃花源里。 但有些东西枝附叶著,非让人忘也忘不掉,逃也逃不开,只得面对,然后解决。不然,它将永远是心里的疙瘩,到头来沉疴难治,痛苦的还是自己。" 何以唤闪了闪睫毛,道:"汀予,我保证,忙完这件事,就与你入桃花源,自在逍遥过一辈子。" 周汀予却摇了摇头,"以唤,你还记得知否对你的期望吗? 他从未与你明言过,你心中却早已奉如圭臬了吧。他希望你做一个自由人。 可是,你真正自由过吗?无论是忘川还是无界堂,不都是你给自己添的负担吗?" 何以唤眼角下垂,看了看周汀予。他从不是什么高孤冷绝的王,他对他的师父,向来谦卑温从,小心翼翼。 眼前人也不只是周汀予,他还是自己的师父,在他面前自己无可躲藏。何以唤诚惶诚恐。"可是,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以唤,我明白了。当年知否对你的期望是枷锁,你是一个有担当的人。 "周汀予直视他,"以唤,你从来没做错什么,也不用放弃什么。 忘川是你的责任,就像那年当归山是知否的责任一样。以唤,你并不是为知否,或者为我而活的。 知否希望你自由,我比他小气,我只希望你多在我身边。 所以早上我与齐徨说,我要带你走。但跟我走不是你的义务,它是我的私心,你明白吗?周汀予就是一个自私的人。" "汀予,我明白的。忘川没有桃花源,但有一个地方,我想带你去。" 闻言,周汀予心头一惊,想来,何以唤是有花样,而且已经密谋良久。 方才谈论的话题又的确有些压抑了,刚刚好可以趁此机会缓冲一下。不然,要是何以唤总觉得有所亏欠,惴惴不安,周汀予自己也不好受。 "那就走呗——" 周汀予蹦哒蹦哒着,何以唤将他领到一片树林,树林外围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 这里是忘川上游,距无界堂有一定距离,水土滋润肥美,却无下游积水成渊的困扰。 茅草屋里的两人察觉有客来访,掀起门帘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周汀予与这两人面面相觑,眼神里是说不出的震惊——"你们怎么到忘川来了!?小鬼,你身体好了?" 大小鬼对周汀予感恩戴德,莱胡一别多日,现下再见,满脸都是欣喜与激动。 小鬼:"周公子,我身体已经好了。多亏堂主出手相救,当时眼拙,竟不知何公子就是堂主本人!" 闻言,周汀予诧异地看向何以唤,"你不是说,小鬼没救了吗?" 何以唤:"的确是没救了。我本不该心软的,但你不是希望我救他吗,事在人为,我把他救回来了,忘川靠着当归山,灵气充盈,很适合小鬼养病。" "不仅如此。"大鬼笑着道,"堂主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不仅救了我弟弟,还给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让我们养护这一片栗子林,你看这些栗子树长得多好啊!" 周汀予有些吃惊,"栗子林?" "嗯,出栗子的栗子树啊,这一大片都是,堂主播了种子,交给我们养植之术,这地方山水有灵,没几个月栗子树就郁郁葱葱了。"大鬼开心道。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惊喜吗,何以唤,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花里胡哨了,背着我,你到底做了多少事。 何以唤:"你还记得从琼之出发没多久,我们住过的一家驿馆吗? 离开的时候,我手里提了个盒子,你问我那是什么,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汀予,那是栗子树的种子啊。立秋之后,这些树可以收获果实,你不是喜欢栗粉糕吗? 我想做只属于你的栗粉糕。汀予,其实我也很自私,我曾经想把你困在忘川,却忘了琼之才是你的家。 汀予,我心中也有期待,我曾经希望师父是我永远的港湾,现在只希望做你的避风港。无界堂不是责任,你才是。" 周汀予略微羞涩地笑了笑,"我不思进取,你也不思进取。怪不得我们会走到一起。" 小鬼在一旁站着,不尴不尬,既没有拍手叫好,也没涕泗横流,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切。 倒是大鬼老母亲一般地看了眼小鬼,眼中含义是:我的好弟弟,你什么时候才能觅得良缘啊…… 好弟弟却半点不着急,看着周汀予和何以唤,恭敬道:"堂主,周公子,去栗子林里看看吧,现下已经六月底了,该有栗子了。" 周汀予吃了这么多年栗粉糕,却从未见过原生态的栗子林,还是何以唤播种的,哪哪都是新鲜,自然满口答应。 这儿像一个小型森林,栗子树长势喜人,连片播种竟也遮天蔽日的。 脚下的泥土混着忘川水,松松软软的,有些湿却不泥泞。周汀予抬着头走,不想错过任何一颗代表何以唤心意的栗子。 "可以摘吗?"周汀予问。 大鬼指了几颗又大又饱满的,道:"周公子,这几颗熟了,可以摘。想来也奇怪,它昨日都没熟,今日一定是猜到您要来,一夜之间发愤图强了。" 这自然是玩笑话,周汀予也被逗笑了。笑完想也不想就要去爬树摘栗子,何以唤拽住他胳膊,道:"危险,我给你摘。" 周汀予却拍拍他,一溜烟爬了上去,底气十足道:"以唤,我爬过的树,比你揭过的瓦还多,放心吧摔不着,噢对了,刚买的手套不是存锁四方里了吗?给我,刚好派上用场。" 何以唤犟不过他,只得乖乖从锁四方里拿出手套。不料,却听见树上传来一声惊呼—— 忙不迭连手套带锁四方一并丢下,跳上了树,心提到嗓子眼,却看见树上的周汀予正抓着一条细长的青蛇,满脸不解地望向自己——"以唤,你怎么也上来了?手套呢?" 又大惊小怪,草木皆兵了,何以唤向下撇了眼抛弃掉的手套,转移话题,转移话题道:"这蛇哪里来的?" "树上的啊。"说完,周汀予喊了声小鬼,问:"你们除了养树还养蛇啊?" 小鬼满头雾水:"蛇?周公子,我们没养蛇啊。" "那你们堂主问你们,这东西哪里来的?"树并不太高,是周汀予可以安全着陆的距离,伴着话音,周汀予拽着蛇头,蹬一下落在了小鬼视线里。 旋即,何以唤也下来了。 小鬼:"上头有蛇?周公子,你没受伤吧?" "没有没有,巨蟒口下尚能逃生,何况是区区小蛇呢。"周汀予满面春风道。 小鬼看着蛇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会有蛇呢?我以前没见过啊……" 大鬼却道:"之前给树杀虫的时候,我倒是见过一两条差不多的,当场就给杀死了,蛇有毒,可不能让他们糟蹋了栗子林。" "那看样子,忘川蛇还挺多的啊。"周汀予挑弄着手里的青蛇,青蛇性子顺从,倒也跟着他的意趣扭动着。 "我手里这条呢,一看就是家养的,有素质,比山洞里的巨蟒可爱多了。 以唤,我怀疑我们捡到宝了,这小青蛇十有八九是驱蛇人养的。而且,我直觉,这驱蛇人并非忘川恶灵。" "为何?"何以唤问。 "恶灵住哪?忘川中下游,这是哪?上游。就说明驱蛇人独居,再看这蛇,通人性,巨蟒都不通人性,它却通,是不是说明这小家伙和我们八蛋有得一拼呢?如此,又怎么可能是恶灵所养。" 说完,周汀予又逗了逗青蛇,哄孩子一般问:"小蛇小蛇,你会说话吗?" 第64章 忘川6 青蛇一缩,绕去了手背。周汀予叹了口气,道:"还是比八蛋嫩了一些啊。以唤,时间差不多了,走吧,去集市,看看巨蟒卖得怎么样了。" "你要去?"何以唤微微诧异。 周汀予:"很奇怪吗?好歹是与我殊死搏斗过的巨蟒,想看看它花落谁家不是很正常吗?" "我以为你不愿掺和这些事的。" 周汀予笑笑,"谁说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知道你心里记挂着,权当作陪啦。" 与何以唤刚一转身,周汀予想起了什么又转回来,道:"大鬼小鬼,你俩也别闲着,去,把能吃的栗子都摘了,打包好,本公子要带回家。" 闻言,他俩麻利地就去树上忙了。 二人赶到集市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一刻了。看热闹的人将蛇台围得水泄不通,就是无人报价。 齐徨立与台上,与他们二人打了个面照。周汀予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要不说他在忘川运气好吧,摘个栗子还能捡条小青蛇,这小青蛇,说不定就能派上大用场。 周汀予含笑看了眼何以唤,而后挤开拥挤的人群,登高呼道—— "台上的巨蟒本公子甚是喜欢,无奈身无分文,唯手中幼蛇一条,活泼灵动,不知齐将军可愿一物换一物?" 话音刚落,台下哄笑声斐然,说周汀予以小换大,白日做梦者比比皆是。可齐徨就有些懵了,之前没说周公子会来喊价啊,这该成交还是不呢? 其实无论齐徨答应与否,周汀予都有下文,但一直齐徨举棋不定,他就有些怕露馅了,于是又喊了一遍:"齐将军,不知你可愿一物换一物呢?" 齐徨刚反应过来,想张口说好。但这时,何以唤一跃,登上高台,冷声道:"不愿。" 一看何以唤出面给自己唱双簧,周汀予忍不住喜上眉梢,接话道:"那是你不愿,不是齐将军不愿。我喜欢这条巨蟒,也不耽误喜欢你啊。 何必这么小气?"说完,周汀予面向看戏的观众,问:"大家说,此话在不在理?" 闻言,台下纷纷起哄,何以唤耳垂微红。"总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捡了这条青蛇还不够,如今又要换条巨蟒,家中如何安置?" 周汀予一面给何以唤使眼色,一面又转向齐徨,"齐将军,不用理会他。只要你答应我换,一切都好说。" 默契的人就是这样,往往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下步应该如何。 周汀予话音未落,何以唤就倏地抢过青蛇,狠戾道:"你若再与我唱反调,我就捏死这条蛇。"边说,他边微微发力,手中的青蛇也随之露出痛苦的神色。 周汀予顺水推舟,佯装不服,"好,你就捏死它吧,捏死大家都自在了。 齐将军有刀吗?最好一下砍成几段,油锅里炸一炸,吃了说不定还能延年益寿,避难驱邪呢!" 说完,他略过木讷的齐徨,抽出他的佩刀,刷一下抛给何以唤,看着他道:"你杀吧,利索点。我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一些矛盾,不论矛盾是什么,现在都不必说了,斩断了就清净了。" 一语双关,何以唤知道他话中有话,扬起刀的手不禁一愣。又斜眼观察了一下台下,心想,也是时候斩断了。 刀刃尚未碰到蛇皮,台下蠢蠢欲动的人就按捺不住了,惊呼道:"刀下留蛇——" 周汀予会心一笑,锁定呼叫的人,看着他道:"这位仁兄,我们处理家事呢,还望勿扰!" 何以唤的刀眼看越落越近了,这个人一股脑冲上高台,"等等等,你们要杀我的蛇,我还不能说了?" 周汀予挑眉,"你的蛇?" 这人五大三粗,长相着实不敢恭维,一瞧就不是恶灵品种。于是何以唤放心松开青蛇,呲溜一下,青蛇果真滑上了这人的脖子。 "小青认主,它都主动到我这来了,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周汀予一脸不舍,"既然如此,那便只得物归原主了。只是这巨蟒,我实在喜欢得紧,不知齐将军,可还有商量的余地啊?" 齐徨又愣了一下,显然是找不到自己的台词。周汀予内心扶额,他这时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担心有多多余,这齐徨分明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典型,决计不会有熊心豹子胆打自家堂主的主意。 不过,想来也好,何以唤身边少一个工于心计之人,就少一分紧张。这是他的福分。 于是为解齐徨的围,周汀予补充道:"齐将军不必为难,我明白分文不出就想得一巨蟒太过荒唐。所以,我不强求。只是好奇,若巨蟒无人收购,贵堂会如何处置呢?" "自然是杀了。"说话的是何以唤,"齐徨,你下去吧,这有我就够了。" 闻言,齐徨如蒙大赦,作完揖,冒着一头虚汗就退了下去。 台下人见状,议论声此起彼伏,或不明状况或大吃一惊——他他他,这么好看,居然是堂主茕易?! 何以唤敛起目光,面色凶戾不含一丝悲喜。"肃静——" 顿时,台下人噤若寒蝉。 不知为何,看着何以唤摊明身份后霸气威风的模样,周汀予心里快乐疯了,痴迷地眼神略带炫耀,仿佛是说——快看快看,这是我的人!我的以唤,就是让人骄傲。 接着上一个话题,何以唤道:"巨蟒伤人,不可多留。" 说完,他又微微转向青蛇的主人,直截了当道:"巨蟒不属于忘川,却在忘川蛰伏百年之久,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我……"青蛇主人语塞。 何以唤:"这里是忘川,是无界堂,你最好有什么说什么。" "堂主,巨蟒的确是我引过来的,但我不知道它会伤人啊!"驱蛇人说得一脸委屈。 周汀予:"你没事引一条巨蟒来忘川干什么?观赏吗?" 驱蛇人叹了口气:"我其实是一只蛇妖,借居忘川一百多年了。台上的巨蟒未修炼成人,我与他同根同源,看忘川水土好,便悄悄把他安置在了这里。" "除了你,之前还有人知道巨蟒的存在吗?"周汀予问。 驱蛇人闻言,频频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何以唤废话不多,叫来了齐徨,道:"带回堂里,细细审问。" 光天化日之下,围观的群众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大活人就被押走了,忍不住,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吗?"何以唤声音平地一声雷般响起,醍醐灌顶一般,叽喳的人群安静下来,"我不管你们服或不服。 既然已身在我忘川,就收起蠢蠢欲动的心思,安宁踏实地过下去。 我虽极少露面,但那年江邢的结局你们也看到了,前车可鉴,愿你们不要重蹈他人覆辙,到头来自找苦吃!" 江邢,大多人都记得有这么个人,挖眼削鼻剁手剁脚,成了世上第一只鬼彘。 何以唤出面警醒众人,也是希望有人懂得回头是岸。 不知台下何人斗胆,打破沉寂,高呼一声:"恭迎忘川之主——" 旋即,台下连声附和,"恭迎忘川之主——" 声响如浪,一层高过一层。周汀予看着何以唤,仿佛他不是站在高台,而是宇宙的中心,受万人敬仰爱戴,是人世间尊贵无比的存在。 不得不承认,那年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孩子已经死了,几百年后的他,除了眼神里的冷冽,也什么都没留下。 他长大了,强大到不需要任何怜悯,就能在孤独中缄默存活。 而他对师父的谦卑与温从,又哪里是真正的谦卑与温从呢,不过是爱入骨髓,不知如何表达罢了。 于是,周汀予笑了笑,也道:"恭迎忘川之主。" 回无界堂后,八蛋也是懵懵然不可思议的状态——"我又错过了什么好戏!?何以唤,全公开演讲?!破天荒头一遭啊!" "八蛋,你注意点好吗?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一样?"周汀予批评道。"还有,不是让你跟着齐徨查案吗?你自己要偷懒睡觉,怪得着谁?" "……"八蛋无话可说。 周汀予:"这驱蛇人找出来了,找内鬼也就快了。以唤,我倒有些担心了,忘川没你真的行吗? 这齐徨,人虽忠诚勤恳,但却没什么城府,我怕他一个人处理不下来堂里的事。" 闻言,八蛋却摇头晃脑道:"此言差矣差矣,汀予,我早就说了,何以唤在忘川也是闭关,在或不在没什么两样。 齐徨虽然反应慢,但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足够他把无界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周汀予使坏,道:"以唤走了,若我还是不放心,八蛋你就留下来吧,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你加齐徨虽然只有两个,但也差诸葛亮不远了不是?" "不行,不行。"八蛋连忙扑去何以唤肩头,求救道:"何以唤,汀予居然要抛弃我,我可是他养了多年的宠物龟啊!" 何以唤笑笑,"你是汀予养了多年的龟,又不是我养了多年的,他不要你,你找我有何用?" "哇!惨绝人寰啊!你们!"八蛋哀嚎。 周汀予笑开了花,"八蛋,你好歹稳重点,别给我丢面子,不然带不带着你,真不好说。" 八蛋哼了一声,"你们就知道欺负我,我不管无界堂怎么样,反正你们去哪我去哪,就这么定了,谁也别吵吵。" 说完,他哼唧着又不知去了何处睡觉。 第65章 忘川7 "那堂主,我们也别闲着了。" 周汀予一面说一面将手伸去了何以唤腰间,极不老实一顿抚摸。 何以唤微惊,"现在?" 周汀予撤回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唤,想什么呢,我是说你该把锁四方拿出来了,我摸不到。" "锁四方啊……"何以唤变出锁四方递给周汀予。 "我们今天不是买了一堆东西,准备装饰房间的嘛!"周汀予摇了摇手中的方盒子,又递还给何以唤,"虽然这盒子几百年前是我的东西,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用不来它了,你这样给我,是想让我从中取物,还是直接砸了,看能不能掉出什么东西来?" 依言,何以唤忙不迭将盒中大小物什取了出来,楠木壁柜,楠木桌椅,楠木卧榻,按部就班对号入座,再配上楠木的慎终扇与追远镜,温润香甜,房内的一切恰到好处宛自天开。 "这才像人住的地方嘛!"一切整理妥当后,周汀予东转转西转转,笑着评价道。"以唤,你懂不懂,这就叫生活气息,做人啊不能亏待了自己。" 转回了何以唤面前,周汀予福至心灵,又问:"以唤,你今天怎么突然就摊明身份了?一点征兆没都有。" "汀予。"何以唤没有回答,只直视他,喊了声他的名字。 "嗯?我在啊。" 旋即,风卷祥云一般,何以唤倏地掠过周汀予的腰肢,将他一把压在了身后的书案上,贴上去,耳鬓厮磨道:"因为我明白了,斩断了。那些过错,我不想隐藏了,那些该偿还的,我也不想还清了,赎罪本是没有尽头的,但既然你已在我身边了,我就不该仍执着于那些。 对,你是师父也是仙首,可那些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只是我的汀予。汀予,我会拿出自己的魄力,好好与你在一起。" 混着将落的话音,一个绵长温柔的湿吻印了下去。 自然,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男子不会浅尝辄止,浓郁爱意的撩拨下,何以唤渐渐变成一只刑满释放的野狼,张狂肆意,寸步不让。 此时此刻,周汀予上衣已是要掉不掉半挂在身上,露出一大片光洁紧致的肌肤,他感觉有些意外,又有些刺激。 说到底,何以唤压抑多年的天性,终于是爆发了——管他对与错,我说对就是对,我说错就是错。 何以唤扒拉掉周汀予的裤子,眼看就要将他的腿抬起,进行下一步动作。周汀予连忙惊呼一声——"抱我去床上!" 书案又小又硬,腿被抬起,背上受力增多,情到深处抽动频繁之时,背上的那块皮肉一定遭殃。 好好的软榻就在眼前,这么有仪式感的狂欢,为什么不去那呢?人嘛,干什么都要对自己好一点。 裹着半遮不遮的衣服,周汀予就被何以唤抱去床上,重新压住。可这时,年度最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尴尬到周汀予没脸见人—— "堂堂堂主,属下不不是故意闯进来的……门门门没关……"齐徨捂着眼,呆滞地站在原地,撞见盎然桃色。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扭头就走还是解释清楚。 真是,太不是时候了…… 周汀予欲哭无泪,拢了拢衣物,道:"齐徨,你是傻子吗?先出去啊!有事待会再说!" "是是是……"齐徨得到指令,悻悻退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把门严谨关好。 又惊又怕地等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何以唤和周汀予衣冠楚楚地走了出来。 很明显,这时,周汀予的腰已经有所劳损,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何以唤细心地馋着他。 齐徨见状,关心问:"周公子,您受伤了吗?" 周汀予扶额,心想,你全家都受伤了,本公子也没受伤! 不过看在齐徨懵懂,又没媳妇的份上,周汀予还是耐着性子对他道:"齐徨,我没受伤,事后嘛,过一会就好了。" "噢……"齐徨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开始想入非非。 何以唤暗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齐徨,你急急忙忙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对对,"齐徨回神,"堂主,江术他疯了!" 何以唤:"江术?" "就是那个驱蛇人!" "怎么回事?"何以唤问。 齐徨面露为难之色,道:"不好说,堂主,您去看看吧——" 囚室内,江术被锁在石柱上,疯癫地嘶吼,左右冲撞,脚下的铁链被摩擦得咯咯作响,自己脸上的横肉也像是要爆出来了。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来了,变本加厉,翻倍癫狂。 周汀予:"齐徨,你刺激他了?" 齐徨冤枉,摇着头道:"没有啊,刑具都没上,不知道怎么他就这样了。" 周汀予四周看了看,问:"他的青蛇呢?" 齐徨:"我们收走了啊,当时他还央求我们不要伤害他的蛇,正常得很。" 周汀予:"那你还说了什么吗?他变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啊。" "说了什么……"齐徨想了想,"我问他,还没有没人知道巨蟒的存在,他说没有人知道,我怕他撒谎,就说了些狠话吓他。 结果,他就这样了……一个与蛇为伍的人,难道心理素质这么差的吗……" "狠话?难不成现在这样是装的?"周汀予突地扯了扯何以唤,"以唤,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何以唤:"八分真,二分假。" "那还是你的原因,"周汀予无奈地看向齐徨,"几句狠话就能把人刺激成这样,真够厉害啊,齐将军。" "不啊。"齐徨悻悻,"我只不过说,如果他胆敢说一句假话,就依法处置,和当年的江邢一样,削成鬼彘,祭给忘川。这套说辞不是很常规吗!?" "江邢……"何以唤默念这个两个字,"这江邢与江术,莫不是还有牵扯?" 周汀予笑笑,"忘川人不多,关系网倒是真够复杂的。要我看,这个驱蛇人就是谎话连篇,他说他在忘川定居才一百多年,可江邢是什么时候死的? 我猜,怎么也过了几百年了吧。他与江邢一看就交情匪浅,先不说是什么关系,不论是什么关系,江邢都应该是知道巨蟒的存在的。 而现在,驱蛇人说没人知道巨蟒的存在,也是顺水推舟说了真话。 江邢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知不知道巨蟒根本不起作用。我们要想知道更多,还得想办法让驱蛇人回归理智。 因为,这里面肯定可以牵扯到内鬼。内鬼,江邢,驱蛇人,拖泥带水的,只能层层突破。" 闻言,何以唤扬起慎终,一道灵气灌入江术的风池穴,渐渐地,铁链摩擦的声响小了,江术眯着眼睛,安定下来。 "不想变成彘吗?"何以唤冷冷地问。 提及这个字眼,江术眼色凶狠,又嗷了一嗓子。 "不想变成彘,就给我安静下来。"何以唤沉下声音,语调里都是冰冷与压抑。 江术的横肉不得不缩回去了,他偷偷打量何以唤,有些怨愤又有些畏惧。 何以唤:"说真话,懂吗?" "……"江术选择低下头,不看何以唤。 "江邢,老朋友了吧。" 闻言,江术瞳孔皱缩,咬紧牙关不说话。 何以唤看了看他,顿了顿,扭头道:"齐徨,无界堂让死人说话的法子都有,怎么让活人开口,你明白的吧?" 齐徨点头,就退出去准备刑具了。周汀予站在一旁看热闹,他知道何以唤一定不会对江术用刑,他不会让自己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只是不清楚这个江术,能忍什么时候。 无界堂的刑具与大理寺的不尽相同,无界堂的针对妖魔恶灵,显然构造更加高级,一旦施用,痛不欲生都是小事,直接灰飞烟灭。 何以唤:"其实用不着这些东西,我轻轻一掌,你就会原形毕露,落入畜生道。我在给你机会,你考虑清楚了吗?" "……"江术看着明晃晃的刑具,额上已然冒汗,哆嗦道,"堂主,江邢是错了,过了这么久,您还记恨着吗?" 何以唤:"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我要事情的始末缘由,若胆敢造假,后果自负。" "我……我真的是一只蛇妖。但不是才来忘川一百多年。 忘川是我的生身之地,我是在忘川化成人形的。后来,无人问津的忘川成了恶灵的天下,我冲撞了恶灵,江邢救了我,我们成了朋友。" 周汀予问:"那巨蟒呢?齐徨说巨蟒才被迁来百余年,你俩要是亲戚,为什么它在这才百余年。 而且,问还你有没有人知道巨蟒存在的时候,你神色闪躲说辞不一,说明江邢也是知道巨蟒的吧。" "是。"江术点了点头,"他知道。可那时候,巨蟒只是一条小蛇而已,就算小蛇会一天大过一天,江邢知道的,也还是一条小蛇而已。" 周汀予皱眉,"山洞呢?那个藏蛇的山洞江邢知道吗?" 江术:"他应该是知道的,那个山洞也是我修炼的地方。后来,小蛇变得太大了,我无处安放,才把它藏进了山洞,至今也的确百余年了。" "你那个山洞差点害死我你知道吗?"周汀予哼道。 "害死你?!" "看你也不知情。"周汀予斜了一眼江术,"你以为巨蟒是怎么被无界堂挖出来的,有人投机取巧借刀杀人,江术,你长点心吧。" "谁?"江术瞪起眼道。 周汀予笑了一声,"这就要问你的老朋友,江邢了。" 第66章 忘川8 一听到江邢,江术不可遏制地又抽搐起来。何以唤微微眯眼,审视江术—— 奇怪,为何他一听到江邢,就反应这么大?旋即,施了点发稳住江邢,猜问道:"你是不是见过江邢,在他成为鬼彘以后。" 闻言,江术愣了愣,而后点了头。 这时,周汀予福至心灵,"你是水蛇?" 江术又点头。 周汀予:"所以,你是被鬼彘始祖的外形吓到了咯,真不懂,一团黑魆魆懒洋洋的东西,有什么可怕的。" "不。"江术激动反驳,"江邢承受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刑罚!" 周汀予不可理解,何以唤解释道:"沉在深渊的鬼彘是没有黑雾笼罩的,长时间泡在水里,仅有的躯壳肿烂不堪。" 周汀予倒吸一口凉气,竟也开始谅解江术。刚想旁枝末节再问些什么,何以唤却先开口,对江术道:"江邢已经死了。当年的事他付出了代价,我也不追究了。想把他从忘川底带上来吗?让他魂归故里,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可……可以吗?"江术不敢相信,"可是,我……" 周汀予嘿了一声,"可是什么啊可是,你不就是心里有阴影,一个人不敢去么?没事没事,你们堂主会陪你去的。是吧,堂主大人?" 说完,周汀予瞟了一眼何以唤,言下之意是,以唤,你去我也要去。 "真的吗??"江术还是不敢相信。 何以唤点了点头。"不仅如此。江邢在忘川封闭了几百年,他的神识一定不会走远,我可以帮你召回他的神识,让你们叙叙旧。但是,只有一炷香时间,若你敢耍花样,江邢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江术知道自己已是鱼肉,乖乖听命才有一线生机,自然不敢造次,十分坚定地答应了何以唤的要求。 交代完,囚室内人都散了,周汀予和何以唤还杠在原地。 "以唤,我怎么就不能去忘川底了?" "潜水伤身体。汀予,你就在上面呆着,等我的消息。" "有什么伤身体的,"周汀予哼哼,"我的腰现在还疼着呢,难道也是伤身体吗?" "这……这不一样。"何以唤语无伦次。 "何以唤,我发现你就是个大骗子,比江术还鬼话连篇。" 何以唤微微瞠目,"不是说之前的事已经一笔勾销了吗?" "我说的是现在的事。"周汀予上纲上线,"你方才在房里,书案上,与我说要好好和我在一起。现下才几个时辰,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说不是骗我?" 周汀予据理力争,打得一手好牌,何以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汀予,我不骗你。你要下忘川,我可以带你下去,但是鬼彘始祖模样丑陋,你受得了吗?" "不怕。我可以忍着。"周汀予笑笑,"若是实在恶心,受不了,我就多看几眼那个叫何以唤的。总之,看了何以唤,我就神清气爽药到病除了。" "无稽之谈。"何以唤暗笑道。 周汀予转去他正对面,从怀里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追远镜,呼一下竖在何以唤眼前,道:"追远镜面这么清晰,你都没照过自己的脸吗?" 何以唤看着镜面反射出那个人,知道是自己,却十分久违。 "以唤,之前我姨母说我眼界高,现在想来,我不是眼界高,而是眼光好。所以,我一眼就相中了无与伦比的你。" 何以唤冷不迭,"你开始不是很讨厌蒙面人吗?" 闻言,周汀予设法营造的浪漫氛围立马耷拉下来,他撤掉追远镜,看着何以唤,努努嘴道:"以唤,能不提蒙面人吗?你当初裹得跟个煤球似的,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再加上我心情又不好。这不能算。" "好。不算。"何以唤拥过周汀予,"过去不如意的都不算,我们重新开始。" 囚室不亮,从天窗洒下的一束光不偏不倚笼在二人身上,周遭浮动的尘埃也渐渐退场,像众星捧月,星星暗了,万众瞩目的只剩月亮,可月亮却戒骄戒躁,守着自己的美好,单纯且安静。 …… 下水前,何以唤起码给周汀予渡了两刻钟的气。两刻钟内,睡醒的八蛋起码进来了三次,看到的还是两人搂在一起唇齿相接的画面,心里闷闷想着,假公济私,色令智昏,就摔门而出。 门外的齐徨见八蛋脸色更加不好,内里的情况也猜了个八九,安抚道:"八蛋,没事儿,我们再等一会。" 八蛋眉毛一横,"齐徨啊,我开始还奇怪你怎么不自己进去,非把我吵醒。 我现在明白了啊,非礼勿视,你是怕撞见什么不能看的对不对?你怕你的,干什么拖我下水,不怕我受刺激长针眼吗?!" "可是,您大眼睛水灵灵的,也没长针眼啊……" "我——"八蛋刚想跳起来给齐徨一个头顶开花,不料这时,屋里的两人走出来了。 周汀予见这鸡飞狗跳的,问:"干嘛呢你们。哟,八蛋不当龟装人啦。" 八蛋一脸黑线。 齐徨对何以唤恭敬作揖,道:"一切都准备好了。江术就在堂外侯着。按照您的吩咐,我还挑了几个水性好的,跟我们一起下忘川。" 何以唤点点头,"无界堂好久没这么大张旗鼓了。" 何以唤说完,八蛋撞了撞齐徨,嘚瑟道:"本蛋爷,就是忘川水性最好的。" 周汀予揭短道:"最好的?你确定自己把话说完了?" "……最好的,之一。" "在哪都能做窝,小野龟。"挖苦八蛋,将成为周汀予毕生的乐趣……之一…… 可齐徨一听,明显感觉闻所未闻,惊诧道:"八蛋,你原来是野龟啊!" "野龟怎么了?"八蛋翻白眼,"野龟不照样混的风生水起,是吧,汀予?" 边说着,八蛋边把胳膊架去了周汀予肩上。周汀予抖了三抖,把他的胳膊震下来,一本正经道:"八蛋,你是只龟的时候,摸摸我蹭蹭我,以唤应该不会感觉有什么。 但是,你现在是个大活人了,对我再这么随便,保不齐以唤醋坛子翻了,明天就把你酸死。" 说完,周汀予对何以唤抛了个媚眼。众目睽睽之下,何以唤感觉自己耳垂已经发烫了,上前两步,暗咳一声,捡起威严道:"你们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到天黑都说不完,是忘了眼前的正事吗?齐徨,通知江术,八蛋,走前面带路。" 八蛋事又来了,"怎么是我带路,何以唤你不认路吗?" 何以唤怒目一瞪,八蛋悻悻闭嘴,缩着脖子溜去了前面。 "那我呢?堂主大人如何安排?"明明是很严肃的场合,周汀予笑得一脸灿烂,似在讨赏。 "你,"何以唤顿了顿,牵过周汀予的手,"紧跟我就好。" …… 忘川浅处可踏水嬉戏,深处可卧蛟藏龙。不过,有没有蛟龙不得而知,鬼彘倒是真实有一个。 下潜过程很顺利,很快,一行人就到了江邢的安置地。 传说中的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过如此了吧。忘川幽深,常年死水的缘故,底部并没有栖居大型鱼种,整个环境惨淡无比,静的可怕。 江邢半截身子被卡在一块大石头里,外露的部分肿烂发白,挖眼削鼻的切口处已变成深酱的溃烂,浮游在水里,上下不得,死况触目惊心。 周汀予突然意识到,那年的何以唤有多难,才会下狠心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弄成这般模样,来杀一儆百。 他又哪里会愿意呢?都是在你们逼他。 江术对江邢的尸身依旧恐惧,他怯怯问何以唤道:"堂主,江邢的神识真的可以回来吗?" 何以唤尚未说些什么,八蛋就叽叽喳喳道:"你这不废话么?你们堂主是什么人,全天下就没什么他不会的。是吧,堂主?" 八蛋就是在讨好何以唤,赤裸裸的,毕竟以后能不能美滋滋跟着主人,还要仰仗这个男人的心情。 何以唤才不会幼稚到去搭理他,兀自默念起一段咒术。随之,周遭的沉水细微流转,"万物有灵,万念有主,回——" "江邢!" 看到江邢残留的神识逐渐凝成一个完整的人的时候,江术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江邢,当年高举反动大旗,挑战茕易,也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风光无限了。倒也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儿,可惜走歪了路,周汀予心里如是想。 江邢得见老朋友,心头一喜,旋即又撞上何以唤冷冽的眼光,不禁一颤,结巴道:"堂……堂主……" 何以唤:"好久不见。" "堂主……"死寂的忘川水足以让江邢痛改前非,现下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言语。 何以唤直奔主题:"数百年前,江术有一小蛇,小蛇会日臻庞大,变为巨蟒,这事你知道吗?" 江邢点头,"知道。" 何以唤:"除了你与他,还有人知道吗?" 江邢摇头,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江术,对何以唤道:"当初,恶灵容不下蛇妖,我怎么会跟别人说小蛇的事呢。" "此话当真!?"周汀予突然跳出来。 何以唤扯住周汀予,以免他在水中一激动站不稳,一脸凝重道:"汀予,被召回的神识说不了慌。" "那……"周汀予锁定江术,"总是有人说了假话的,江术,你认还是不认?" 江术惶恐,"我真没有啊!" 眼前的情况,江邢一知半解,问道:"江术,怎么回事?" "堂主说,有人设计陷害,利用巨蟒伤了这位公子,现在在查找元凶。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巨蟒的存在啊!" 转头,江术又哀求何以唤道:"堂主,一炷香时间快到了,您不是答应我,可以把江邢的尸身带回吗?求您了,先让他入土为安吧!" 第67章 忘川9 周汀予上前了一步,"你着什么急?" "我……" "还是你心里本就有鬼?"周汀予说完,扭头就对身后的齐徨喊到:"拿下江术!快!" 等后头那一群人反应过来提刀提枪,江术早拢着江邢的尸体朝远方游去,何以唤等不了这些人,抱着周汀予就追了上去。江邢的神识还未散,知道因果在自己,也跟了过去。 神识很轻,不受水的阻力。不一会,就追上了江术,何以唤见状,特意慢下来,一面远听,一面等着后头的大部队。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术的事,可能江邢解决起来比较快,希望速战速决吧。 江邢游到江术前头,江术刹住,"江术,你现在在在为谁做事?" "我没有为谁做事!"江术一口咬定,"江邢,你马上就可以重见天日了,别拦着我!" "我已经死了!天日不天日有什么要紧的!" "至少可以离开这冰冷的江底不是吗?!只要把你带上去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江邢觉得荒唐:"功成身退?当初千百恶灵揭竿起义,本以为可以一击必胜,结果呢? 茕易眼也不眨一下,全军就覆没了,我也落得如此下场。你以为你有可能功成?有可能身退?江术,我们别做梦了好吗?" "不!"江术夹紧江邢的尸体,挤压处恶黄的脓液渗了出来,"我和他商量好了的!我不能中途放弃!" "他是谁?"江邢在脑海中仔细搜寻和自己有过交情的人,可太多了,死活不知,根本无从确认。 "我不能说!江邢你别问了。" 说完,江术一狠心,不知游去了什么方向。 江邢的时间到了,神识也一点点涣散,何以唤经过之时,给他念了一段安宁咒。 无论如何,这个年少时做错过事的人,在彻底离开人世的前,也算立了一份功。 沿着江术的方向追了许久,好像要把忘川转个遍了,还没到目的地。 这江术,说他傻却也知道装疯,拼了命撞南墙,是求南墙有缝,让自己可以侥幸成功。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大多人都会选择发出去试试看。 江术就是大多人之一。所以他在忘川底下转圈耗时间,企图对方心肺受不了,先行上岸。 他这个算盘打得是真准,水底下憋久了,周汀予的确受不了了。 而追凶和周汀予相比,何以唤果断选择后者,抱着他就浮上了水面,把追凶的任务全权抛给了以八蛋为首的齐徨等人。 接二连三的,一直有人上岸,低着头向何以唤请罪,说自己无能,无法坚持呆在水下,望堂主责罚。 可何以唤却没有对临阵退缩的属下大发雷霆,而是命令道:"召集无界堂精兵,围守忘川。" 这些人心中窃喜,点着头就依命行事去了。 周汀予笑笑,"反应真快啊,以唤。" "汀予,我本来还在考虑要如何示意你上岸,不料,你竟快我一步。" "诶呀,这就叫心有灵犀嘛。不装装水下气短,把你弄上来,还不知道江术那水蛇要溜我们多久呢!现在就等全部的人上岸,江术彻底放下戒备后,揪出内鬼。" 何以唤点点头,"忘川已经布置下去了,内鬼插翅难逃。" "诶呀!"周汀予一拍大腿。 "怎么了?" "你说齐徨那傻子,不会拼死也要等追到江术,才肯上来吧!" "不会的,八蛋还在。就算齐徨不折不扣,八蛋也不会亏待自己。" 周汀予嘿嘿地摸了摸后脑勺,"也是,八蛋那死机灵鬼,肯定不一会就推着齐徨上来了。" 说完,周汀予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道:"以唤,要不我们撮合八蛋齐徨在一起吧。机灵鬼和愣头青,相辅相成,绝配啊!" "啊?"野龟和恶灵的组合,何以唤真没看出哪里配了。 于是道:"汀予,我们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 周汀予扁扁嘴,"总之是凑合着过,两个人比不一个人好么?" "你现在是凑合着的吗?" 闻言,周汀予挺直腰板,"我才不会凑合着过。要是凑合的,我这腰就没这么大反应了。" 何以唤低下眸子,偷笑。"那我们也不能给八蛋乱指婚。" 这时,水面咕噜一声,冒出一个人头——"谁要给本蛋爷指婚了?" 边说,他边拖着人高马大的齐徨走上陆地,"何以唤,你太不厚道了,当面不说,背后居然想着给我指婚?!是多不想我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何以唤还没说话,一边的齐徨就顶着张死鱼脸,愧道:"属下有违堂主所托,没能抓到江术,自己就上岸了。" 何以唤刚又想说两句,八蛋就抢话道:"何以唤,我逼他上来的,你要怪怪我。那江术水底下溜得比泥鳅还快,抓得到有鬼。" 他话音刚落,周汀予就嘚瑟无比地看了何以唤一眼,意思是,看吧,我们家八蛋开始护短了,他俩有戏。 何以唤略微尴尬。 只得接着上一个话题道:"没关系。一切都安排好了,江术逃不掉的。" 齐徨这才放心点了点头。 "汀予,你那是什么眼神?" 周汀予一脸慈爱地看着八蛋,八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养龟百年,终须一别,龟大不中留啊!" 八蛋惊诧,"喂!你们不是真要给我指婚吧!?把我指给谁……呸,把谁指给我啊?!" 何以唤和周汀予相视一笑,就是不说话。 八蛋还在为何以唤和周汀予"沆瀣一气"愤愤不平的时候,南边一阵响炮,送来了好消息。 是忘川的南界。何以唤等人极速赶至的时候,守兵正和江术僵持不下。 而江邢的尸身被江术用外衣裹住护在怀里,在日光的腐蚀下加速腐烂,散发阵阵恶臭。 不见内鬼。何以唤微微皱眉。 江术见状,咆哮道:"都来了么!好,我江术这辈子愚钝,没干过什么大事,但今天,死之前,怎么也会把手上的事漂漂亮亮干完了!" "自不量力。"何以唤冷哼。一个箭步就打掉了江术手里的物什。 江术惊慌,连忙将江邢捡起。"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以把江邢带上来,让他魂归故里!茕易,你出尔反尔!" "对。可我还说,你不能耍花样。结果呢,你说了几句真话?开始我不觉得你会谋害汀予,现在想想,你与内鬼就是一伙的。" 江术后退了一步,避开何以唤的咄咄逼人目光。"不,我没有害周汀予。" "那是谁害我?你说出来,一切就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周汀予承诺道。 "我不能说。我不能过河拆桥!"他拼命护着怀里的尸体,像是对天呐喊,"你快出来啊! 不是早就说好,只要我带出江邢的尸体,我们就在这里会合,你就有办法把他救回来的吗!?我做到了,你在哪?你怕了吗?!" 何以唤使了个眼色,齐徨冲上去一把钳住江术的双臂,一哆嗦,江术怀里的尸体又掉在了地上。 周汀予叹了口气,"江术啊江术,做人那么硬气干什么?死到临头了,还不懂如何选择吗?" 江术:"他能救江邢!只要我坚持着,他就会出现的!" "冥顽不灵——" 何以唤一扬慎终,一阵风起,将江邢的尸体裹至半空,"看清楚!没人能救江邢!他已经死透了!回不来了!" 说完,何以唤倏地闭合慎终,准备将江邢的尸体炸成齑粉,让江术断了念想。 可这时,一阵黑影从天而降,高危下飞速夺过尸体,击退齐徨,落在江术身边,想带着他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速度逃之夭夭。 "以唤!来了——" 周汀予喊着,何以唤扇叶开合间又是一道利刃,飞去了黑影处。齐徨八蛋带着一众守兵纷纷动作,不时,黑影与江术已是四面楚歌。 黑影没唱"力拔山兮气盖世",八蛋倒是福至心灵,对黑影道:"你这黑衣幂篱,看起来是极为眼熟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茕易二号来了呢。 假扮堂主也得有点水平啊,不知道他已经改头换面,黑衣变红了么? 还有啊,你们堂主已经不戴幂篱了,你也把幂篱摘了吧,好让我们看看是什么样子的恶灵,才会想着模仿堂主。" 黑影骑虎难下。挪了挪步子,似乎在思忖。 "陈夕还好吗?想不到吧,你与你们堂主在莱胡就见过。 "周汀予突地道。"看你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陈夕有难,你冒险救陈夕。 江邢有难,你又冒险救江邢。那是陈夕比较重要,还是江邢比较重要呢?" "陈夕?"江术愣了愣,问道。 黑影摇了摇头,怕暴露声音,不做回答。 江术突地笑了一声,"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深深的城府里自然不会只装一件事。 但我蛇妖一族,血虽冷,但却可以从一而终,江邢救过我,我就要报答他,不管你怎么想的,我们说好的事情,你必须做到。" 眼看无界堂众人就要扑上来了结此事了。轰地一声,江术褪骨去皮,扭曲着,自解穴道变回了蛇形—— 他是水蚺,早就修炼够五百年,却迟迟不肯化身为蛟,去到更辽阔远大的水域。 他说他要报恩,于是在忘川一等几百年。不遵天理伦常,固执坚守为蚺,必遭反噬。 若为人形,尚可平淡度日,一化为真身,便是不可逆转。他将一辈子被困在忘川,茕易的眼皮子底下。 第68章 忘川10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江术猛一扫尾,四面的守兵纷纷倒地。 他卷过黑影,轰一下扑去了水中,溅起滔天的水花,似冰凌砸来,众人不禁掩目。 水蚺盘旋,水面波涛汹涌,何以唤腾空而起,立于激流晃荡之上,却不得靠近—— "蛇修为蟒,蟒修为蚺,蚺修为蛟,终有一日,你可化身为龙。而今,你却自毁前程,愚蠢!" 闻言,江术却狂笑不止:"蛟又如何,龙又如何,若始终欠着别人的恩情不还,翱翔九天我也心有旁骛!茕易,说到底,还是你眼太冷,心太狠,才会觉得我的坚守无比愚蠢!" 江术说完,周汀予看了看悬立水面的何以唤,心里咯噔了一下。 何以唤:"江术,你会后悔的。你拼死想保住的人,根本救不回江邢,你被他蒙骗了。" "不!"江术就像鬼迷心窍了一般,"江邢是你眼中钉,你一定不想他活过来。但是,他不一样,他一定可以救回江邢的!" 继而他对黑影脱口而出:"黎黔,你一定可以救回江邢的,是不是!?" 黎黔搂着江邢的尸身,迟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江术话音未落,加速向远处翻腾。一时间,巨浪滔天,整片水域都趋于癫狂。 何以唤有些站不住,撤回了岸上,他突然有些不想纠缠了,江术就是一个痴儿,为一个玩弄希望的骗子,肝脑涂地,乐此不疲。 站在岸边,何以唤拦下了所有企图上前阻拦江术的守兵,略带悲悯道:"我劝过你了。江术。" 周汀予上前,与何以唤站成并排,"你也不想做的太绝情,是吧,以唤。" "汀予,他太愚蠢了。" "江术向南去了,游不了多久,就是忘川的尽头。若现在追上去,我们还有希望。" 何以唤愣了愣,没说话。 "以唤,你不想赶尽杀绝,是不是为了给江术一个希望?" "不是。"何以唤看向周汀予,"我是为了给自己一份慰藉。" "噢?" "当初师父自毁仙身,舍命救我。想来,和今日江术所举大同小异。 我也是得了师父庇护才侥幸存活的人。将心比心,若还穷追不舍,如何对得起师父当初的付出。 汀予,旁人说我眼冷心狠,我不否认。我一向不愿心软,但这桩桩件件总逼着我心软,汀予,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生在今日,不想明日事。以唤,随江术去吧。向南就是琼之,若你我难逃纷扰,自会在琼之与纷扰相遇。去大小鬼那边拿过栗子,收拾收拾,我们就去琼之吧。" 水面逐渐平静了,众人也重整旗鼓,静候堂主发布施令。 何以唤对周汀予点了点头,而后转身,面向无界堂众人,对齐徨道:"齐将军,堂内大小事务,你一向熟悉而且上心。今日,我把无界堂交给你,把忘川千万生灵交给你,你可愿意接手?" "我……"齐徨惶恐。 这时,八蛋怒其不争地一拍齐徨肩膀,"你快答应了吧!若你再吞吞吐吐,搞不好,我就要留下来陪你死守忘川了!" 周汀予拽过气急败坏的八蛋,笑道:"若齐将军需要你留下来,忘川百姓需要你留下来,那你就留下来呗!" 八蛋犹豫了一会,"……那也不能留太长时间吧……" "好!"周汀予双手一拍,"就这么定了。齐徨,八蛋会和你一起留在忘川,多了一个帮手,你可乐意?" "我……"齐徨有些受宠若惊。"我怕我做不好。" 何以唤:"做的好坏与否,不在你如何想,而在大家如何想。堂内这么多人都在这,你不妨问问他们?" 何以唤话音刚落,众守兵立即蜂拥道:"齐将军定当不负堂主所托!" 齐徨摸着后脑勺,道:"那属下就感谢堂主信任,日后定当兢兢业业,不负堂主所托。" 周汀予笑了笑,"齐将军,你还要照顾好我家八蛋。" "什么?我会需要他照顾?"八蛋闻言,一脸问号。 周汀予摸了摸他的头,慈爱道:"八蛋,有空和齐徨一起来琼之玩。" "什么什么?为什么要和他一起??" 八蛋还是一脸问号,可何以唤和周汀予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第二天走之前,周汀予还是拉着何以唤查了一下那个叫黎黔的恶灵。 的确,他与江邢有过交情。江邢生平慷慨,助人无数,黎黔名不见经传,不过是他众多朋友之一。 周汀予了解到这,就有些头疼了。江邢朋友那么多,要是一个两个都来为他打抱不平,不得把何以唤累死?? 而且,这个黎黔心中图谋绝不止救出江邢这么简单,还有抽魂术,还有陈夕。难不成,这些家伙升仙,是想毁灭世界?! 江术走了,小青蛇无人照看。周汀予拿过沉甸甸的栗子的同时,把小青蛇交给了大小鬼,"蛇成蟒,蟒成蚺,蚺成蛟,蛟成龙。小青啊小青,你好好修炼,可不要赴江术的后尘。" "还有你们,大鬼小鬼,好好看着我的栗子林,什么时候不忙了,就来琼之,我招待你们。" 大小鬼笑着说好。何以唤将栗子装进锁四方,与他们道别。 眼看就要立秋了,日头不再炙烤大地,如狼似虎,它悬在高远广阔的碧空上,给成片的栗子林镀上一层暖光,拥着何以唤和周汀予并肩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忘川粼粼江面上。 …… 在江术满怀期待的目光下上岸后,黎黔想也没想就开始狂奔,直到确定离开忘川很远了,才喘着气停下来,找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蹲下来,刨了一个坑,将江邢轻轻放了进去。 可他却迟迟不盖土,而是跪了下来,盯着江邢残缺的尸身,久久发呆。 茕易说的没错,江邢早已无力回天,江术会后悔的。 黎黔不是一个好人,他承认他一直在利用江术。 一次偶然的机会,黎黔撞见了潜底上岸的江术,从他惊慌失措又悲痛万分的神情中,黎黔明白,这个人对自己或许有用。 当时的黎黔,是想救出江邢后手刃茕易,报仇雪恨。多一个江术,就是多一份力量。 所以,为了取信江术,他告诉他,只要能将江邢带出,自己就有办法救他。 江术相信了,却也知强行带出江邢,必会被茕易感知,无奈计划一直搁后。 直到前几天,山洞生变,无界堂拿下巨蟒之时,江术才恍然,时机到了,黎黔开始动作了,自己终于可以为江邢做些什么了。 而最后,他做了什么呢?赔上自由赔上修为,仅仅为江邢换来一抔黄土,连两只白烛都没有。 至于黎黔,这个江术寄以厚望的人,早放弃了手刃茕易的目标,一头沉浸事关抽魂的富贵梦里。 周汀予突临忘川,他心生猜忌,反应过来莱胡的红衣人就是堂主茕易,便一心想除掉周汀予,可不料,周汀予肉体凡胎,居然能在巨蟒口下毫发无损。 这样的变故,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事后细想来,这个让茕易视若珍宝的周汀予,也定不会是什么池中之物。 除此之外,他也不曾想,江术会为自己随口胡编的一句话,坚守这么多年。 愧疚也好,痛心也罢,黎黔伏在江邢的尸身前,终是一面掩埋一面哽咽,流下了两行清泪。 …… 事到如今,谁还有退路可走呢? 一直往南,就是京城琼之,前段日子,陈夕已经与黎黔告别,带着母亲去了。茕易要也去那,周汀予家就在那。所有人都会在这座繁华的城聚首。 看样子,琼之的好戏要开场了—— 心怀鬼胎的人啊,可都小心点吧,别漏了马脚才好。 …… 琼之城门口,立于车水马龙间,周汀予顿感神清气爽。"终于等到这一天。圆满了。" "汀予,时间真快。" "那可不,我记得当初跟你一起出发去莱胡的时候,我还万分不情愿呢。" "短短几个月,经历的事太多了,现在想起来,恍如隔日。" 周汀予推他往前走,"往事不可谏,以唤别感叹了,我们还是要放眼今朝吧。 事先说明,我周大公子呢,在琼之就是闲人一个,若带你虚度光阴了,可别怪罪才好。我想想,我们现在去哪好呢……" "汀予,先回家吧。这次我想走正门进。" 闻言,周汀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想翻墙进去,我也不拦着。 还有啊,进去后,寻常情况下,我爹他是不会理你的。但如果他看出你骨骼清奇,与众不同,主动与你交谈了,你喊他一声周国舅就行。不必拘谨。我和我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汀予,父子没有隔夜仇……" "不是的,以唤。"何以唤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周汀予打断,"我爹就那样,他修仙修魔怔了,眼里很少有别人。 还有啊,你是仙修,相遥姐姐时禄侯他们都知道,想必也瞒不住我爹。 但我前世今生的那个身份能不暴露就别暴露了吧,我怕我爹知道了,把我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何以唤笑着点了点头。 周汀予想了想又叮嘱道:"以后呢,我家就是你家,我房间就是你房间,丫鬟小厮呢,你若不想要,我就把怜儿顺子那些人都撤了。以唤,你怎么开心怎么来,知道吗?" 何以唤却摇了摇头,道:"汀予,你不必为我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到底是我闯进了你的生活,能和你一起就够了。" 第69章 我的人1 甫一进府,好巧不巧,就撞见厅堂内,相遥正在与周成旭对桌饮茶。 周汀予本来想趁其不备,偷偷溜回自己的小院,可不料,相遥早有察觉,一嗓子喊住了自己—— "汀予,既然先生都来了,不让他过来坐坐吗?" 周汀予无奈,只能拉着何以唤走进去,"这不,没看见你们在嘛?" 周成旭一面饮茶一面打量何以唤,皱了皱眉,不知是喜是忧。 相遥倒也愿给周汀予台阶下,道:"你没看见便罢了,好在我无意瞟见屋外一抹亮红,好奇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是你和先生回来了。先生这套衣裳,着实引人目光。若不是与汀予同来,我都不太敢认了。" 何以唤淡着眸子,对相遥的评价不置可否。 周汀予:"本来还打算休整一番,就和以唤去拜访姐姐的。不料,姐姐刚好来了国舅府…… 这也算见过了,没事的话,我就和以唤先回去了,若扰了你们喝茶的雅兴,汀予先在这赔不是了。" 说完,周汀予就扯着何以唤要走。 "等等。" 周汀予心头一惊。说话的是周成旭。 "汀予,虽我对你甚少管束,但有些事相遥与我讲了,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周汀予转过身来,对上父亲有些涣散的眼睛,冷淡道:"既然您知道您对我甚少管束,那这一次,您也就别管了。" "汀予!"周成旭似乎有些生气。 "这么多年了,向来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一次,如果你打算把我扯回你的阳关道,我告诉你,不可能!" "汀予,他是你爹!"相遥厉声。 周汀予:"我不仅知道他是我爹,我还知道,北地有一座连安小镇,周伯在那经营了一家名叫思润的客栈。爹,我已经开始谅解您了,您为什么就不谅解我一回呢?" 周成旭锁着眉头不说话。他不曾料到,自己儿子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我不管。何以唤是我带回来的,他是我的人,谁来问我都不会闪烁其词。 你们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都无所谓。如果你们实在看不下去,我可以搬离国舅府!"周汀予笃定道。 相遥:"……汀予,你太偏激了。舅父只是问你考虑清楚了没,他没说他不同意啊……" "啊?"周汀予闹了一顿突然有些懵。 这时,何以唤突然开口:"国舅,何以唤并非道貌岸然的小辈,向来有一说一,不会拐弯抹角。 如果您已同意在下与汀予在一起,修仙化道方面,在下可助您一臂之力。" "先生有何见教?"一提修仙,周成旭全神贯注起来。 "进门之时,看见庭内画有八卦灵阵。八卦,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坎为水,离为火,包囊天地万物。 以卦为阵,吸纳世间灵气,是多数仙修的必经之路。但,国舅,您这个阵是死阵。 "何以唤一面说一面挥出慎终,倏地地面的卦阵旋转起来,"琼之行人如织,烟火气早盖过了山野间的灵气,您于府邸设阵,吸纳的不过都是四极烟火气,灵气未能入阵,阵道如何运转呢?" 闻言,周成旭眼睛一亮。"的确,的确啊。我绞尽脑汁,八卦阵还是徒有其表。那先生,这阵要如何纳新吐故呢?" 何以唤收回慎终,八卦阵仍在运转,不过慢了许多。"方才我已重布阵型,滤掉了阵中的烟火气,现下它舍近求远,吸纳北地的灵气。国舅,您看,阵道已经在运转了,不日就有成效。" 周成旭急忙忙冲去阵边,看着流光的阵道,差点没手舞足蹈。 周汀予趁机戳了戳何以唤,"你倒是可以啊,投其所好,一针见血。" 何以唤笑了笑,"都是些皮毛。" "真搞不懂,皮毛而已,就把我爹唬得一愣一愣的。以唤,我以为你是个闷葫芦,遇事大多武力解决,真没想到,你嘴皮子上的功夫,也是不容小觑啊。" 何以唤:"毕竟这里不是忘川。" 周汀予点了点头,"也是,在琼之打架斗殴是犯法的。以唤,你隔三差五点拨点拨我爹,让他有事可做,他应该就不会找我们的茬了。"说完,呼一口气,又道:"现下,也没什么事了,我们回屋吧。" 周汀予扭头又要走。 "没看见这还有一个长辈呢吗?"相遥站在原地,呵道。 周汀予悻悻转过身来,堆笑道:"姐姐,我们俩是平辈。" "诶,你这小兔崽子,竟也学会钻姐姐的空子了?"说完,相遥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 本来还想斥责你几句,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你和先生既然都到这份上了,我做姐姐的,也不会棒打鸳鸯。 只是,汀予,你不该和舅父吵的,你们的事,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舅父十分谅解你,是你误会他了。" "我……"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 "汀予。"不知何时,周成旭走了过来,拉过儿子的手,以一个父亲忏悔的语气说:"为父对不住你娘,也对不住你。我知道,那间客栈抵消不了什么,但我却希望,我们父子俩之间的嫌隙不要越来越大。 你还小的时候,你娘就问过我,你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终生呢,她曾经是那样担心你会不幸福,你会受苦。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你娘走后,我避开你,害怕面对你,也从未为你的终身大事做过考虑,可今天,相遥对我说,你心有所属的那刻,我就想,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你确定了,认定了,我就可以放心了。 汀予,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就算我疏于爱护,你也没吃过什么亏。 以后,你只管在家里安心住着,爹不会横插进你们的生活,只要还和以前一样,就够了。" 周成旭一番话说完,周汀予脑子里嗡嗡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爹会对自己说出这种情深意切理解之上的话。慌了神一般把手从周成旭掌心抽出,拉过何以唤就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边跑边对何以唤道:"以唤,我是做梦吗?你是不是用那个灵阵,对我爹做什么手脚了?" 何以唤:"没有。" "那怎么回事?我爹突然开窍了?还是我娘给他托梦了?" "汀予,你想多了。这是为人父母的平常心。" "真的吗?" "嗯。" "哎,不管这些了,总之爹不对我们的事发表意见就够了,我乐得自在。" 话音刚落,他们拐进了一处鸡飞狗跳的院子。对,鸡飞狗跳。 怜儿正提着裙摆,苦追一只头顶白毛的小黑狗,顺子正手提一碗米,被一群小黄鸡团团包围。 见少爷回来了,怜儿放弃那只狗,顺子逃出重围,他们走过来,开心道:"少爷,您回来了!" "回来了。先介绍介绍,这是何以唤,我的人。" "嗯?"怜儿没能理解,顺子倒是机灵,"怜儿,这位公子呢,和我们少爷是一起的,以后我们怎么伺候少爷,就怎么伺候这位公子。少爷,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周汀予笑着点点头。"准确说,这位公子是少夫人一样的存在。" 何以唤闻言,差点没咳出来,稳了稳状态,指着满院鸡飞狗跳问:"这是怎么回事?汀予,你养的?" 周汀予连忙摇头,"我最多养养乌龟。这些小黄鸡小黑狗的太闹了,我才懒得养。怜儿,这些小动物哪来的?" "少爷,这是户部张尚书家的少爷刚送来不久的。说是当初您其实赌输了,给您安慰礼。"怜儿怯怯地说完,低下头去。 周汀予是记得这个事的。年初的时候,琼之钱多人闲的纨绔们就喜欢聚在青楼,喝酒赌博,做些不俗不雅的事情。 周汀予自然也避免不了这个场合,那夜他喝多了,觥筹交错间,隐约记得人们在讨论青楼新挂牌的花魁。 不知哪个好死不死的醉汉,高呼一声"我赌周少爷今夜抱得花魁! ",所有人就开始起哄,"我赌周少爷今夜抱得花魁!",听着自己的名字一呼百应,周汀予也飘了,傻不拉几道,"好好好,你们等着,本少爷让你们赔不了!" 于是当夜,周汀予也不晓得自己花了多少钱,在花魁的香榻上醉如烂泥,干睡了一宿。 对此,花魁本人也是懵的。次日,醒了酒,交代过花魁有些事不可宣扬,便打算回了,可不料,这个张少爷是早看中了花魁,若非周汀予一摞银票折腾,事情黄了,这春宵一度就是他了。 张少爷心里愤愤,便一直蹲守在花魁房外,发现屋内一晚上什么动静没有,才恍然,这个周少爷要么是身体不行,要么是对女子无意。 周汀予一推门看见满脸奸笑的张少爷,就知大事不妙,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了,自己在琼之纨绔圈就无法立足了! 于是,软磨硬泡,花大价钱,想封住张少爷的口,张少爷的确很长一段时间守口如瓶,周汀予以为没事了,结果想不到,半年过去了,这个姓张的,居然又跟自己倒腾起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了? 第70章 我的人2 想起事情原委,周汀予看着满地毛没长齐的小鸡小狗,气不打一处来。 总之,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类,姓张的这口恶气不出,周汀予三个字倒着写! "这个姓张的,欺人太甚。"周汀予怒道,"顺子,把这些鸡呀狗啊的全部原封不动扔回姓张的他们家。顺便,把这个姓张的还有我之前那些狐朋狗友,全部叫出来。" 闻言,顺子一五一十地记着,"要叫陆少爷吗?" "他是狐朋狗友吗!?" 顺子悻悻摇头。默念一遍,"陆少爷不去。" 周汀予想起什么,又道:"等等,他不是当官了吗,户部侍郎……户部……顺子,要是陆今有空,还是要叫他一起。 我得劝劝陆今,拿下户部尚书的位子。如此,张家丢了乌纱帽,看那姓张的还怎么嚣张。" 人清点得差不多了,顺子福至心灵,又问:"少爷,还是去烟柳阁吧?" 烟柳阁是琼之出名青楼。何以唤听完,下意识看了周汀予一眼。 周汀予跳起来一拍顺子脑壳,"去什么柳青阁啊,不知道我现在是有家室的人吗?!" 顺子捂着脑壳,可怜兮兮道:"那去哪啊?" 周汀予刚想开口,何以唤就回话道:"清风自来。" 一大群有名纨绔集结清风自来,周汀予想想都刺激。"好,就去清风自来。" …… 周汀予和何以唤到清风自来的时候,陆今已经到了,是时,他坐在二楼向他们二人招手。"汀予,以唤,这!" 二人闻声坐下。周汀予刚挨到板凳,就忍不住向好朋友抱怨:"陆今,张尚书的儿子张之铭,你还记得吗?那小子,居然拿年初烟柳阁的事挑衅我!" 陆今笑笑,给他斟了杯茶,"你先消消气。有话我们慢慢说。" 周汀予一拍桌子,"这事不能慢慢说!我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软骨头,姓张的惹我在先,今天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都对不起我在琼之的名声!" 陆今:"汀予,你知道为什么张之铭突然就找上你了吗?" "皮痒,没事做呗!"周汀予啐道。 "不是的。"陆今风轻云淡,"张之铭的亲爹,也就是户部尚书,张铧,这两天被革职查办了。" "革职查办了?!"周汀予瞠目,"我记得姓张的他爹一直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啊。" 陆今点点头。"股肱之臣贪赃了。" 周汀予却开怀笑了笑,"自己的爹被革职,却扭头找我不痛快,陆今,你干的吧!怎么说这个张尚书也是你的顶头上司,好不留情面啊。" "职是皇上革的,不干我的事,更不干你的,是张之铭太小家子气了。"陆今转头对上何以唤,友好道:"尝尝这个茶,清风自来的招牌。" 说完,他将茶杯推了过去,何以唤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提杯饮用。 周汀予:"陆今,就算跟你没有直接关系,你也一定推波助澜了。 总之,户部尚书这个位子迟早是你的,气死那个张之铭! 不过,他们家都这么有钱了,还贪赃?贪的是哪笔银子,之前你不说户部账面没有大问题吗?" "张铧贪的不是户部的银子,而是已经播去工部的银子。 南方旱灾,大批难民涌入琼之,皇上体恤难民,播了银子给工部,要在城郊十里处修一座院子供难民落脚。 工程如火如荼实施两个月,工部也已呈上了竣工的奏章。可是,前不久,有人发现工部兴修的不是避难所,而是一方通天祭台。" 周汀予:"工部假公济私,干张铧什么事?" "张铧是工部尚书抖出来的。工部尚书说,张铧才是祭台的主人,自己认罪,但最多是个帮凶。" "那张铧怎么说?" "他不承认。" 周汀予挑眉,"修祭台。揆度星象,通神观天。又是修仙,很有趣啊。" "汀予,不论工部户部,他们一定是觉得祭台也能住人,而且皇上不会屈尊移架避难所,才偷梁换柱,修了个祭台。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会被周国舅捅出来。" 周汀予惊诧,"我爹!?" 陆今点头,"是的。早些时候公主还去国舅府拜问了,你没遇着?" "遇着了。"周汀予扁扁嘴道,"我爹也就敏感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了。" 这时,沉默许久的何以唤冷不迭开口,"来了。" "什么来了?"周汀予奇怪。 旋即,清风自来正门口涌进一大堆华冠丽服的裙屐公子,阵仗之大,之浮糜,与清风自来古雅清淡的韵调格格不入。食客中有胆小者,纷纷离席回家。 见状,周汀予哼笑了一声,"我怎么感觉找茬的是他们,不是我啊?" 说完,他站到栏杆边,向楼下来势汹汹的"老朋友"热情打招呼,"喂,人挺齐啊,还算给我周某人面子! ",目光一凝锁定张之铭,又调笑道:"张少爷,别人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你倒好,家中生变却风采依旧啊,不知你那吃牢饭的老爹,见了你这副模样,该哭还是该笑啊?" "周汀予!你别欺人太甚!"下方,张之铭一跺脚,发狠道。 "我欺人太甚!?"周汀予一拍栏杆,"你无事生非,往我家送那些玩意儿,还说我欺人太甚?! 那好,我就欺人太甚怎么了!?你爹都自身难保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周汀予!"张之铭提起一个盒子,咬牙切齿冲上二楼,底下纨绔也纷纷跟上来。一时间,方桌旁满满当当围的都是人。何以唤皱了皱眉,略微有些不适。 "你要怎么样!?"周汀予反问。 "都是你爹干的好事,要不是他五迷三道说什么祭台,这事根本牵连不到我爹!"张之铭怒吼。 "工部有鬼,你爹也有鬼,干汀予什么事?张之铭,你再胡搅蛮缠,莫怪我与你公堂再见!"陆今劝道。 不料,张之铭非但不领情还变本加厉,"陆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中了我爹的位子! 堂堂时禄侯长子哪里会满足于当一个小小侍郎,你巴不得我爹下马,自己平步青云! 你就不怕时禄侯府功高盖主,遭报应吗!?噢……还是你们家本就有狼子野心?!" "口不择言。"陆今不屑与其争吵。可周汀予这个暴脾气就忍不了了,"张之铭,你诋毁来去也不过那几套说辞! 我先挑明了讲,朝廷上的事如何,我周汀予不感兴趣。但是,我也不会由得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今天把你们这些人叫过来,就是想让你们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得罪,什么样的人不能得罪!" 张之铭:"你爹都懒得管你,你跟流浪狗有什么差别,你还想来管我们!?" "你说什么!?"一句话,点燃了周汀予,他冲上前,拽住张之铭的领子,对着他的下颚,一抡就是一拳头。 张之铭弓着腰,捂着自己的脸,啐了口血,嘲讽道:"大家还不知道吧,这个人,周汀予,是个痿货!"说完,他踢开自己刚才带上来的盒子,一群幼小的黄鸡爬了出来,咯咯咯,闹成一团。 "张之铭!"周汀予还想上去抡他一拳,陆今也忍无可忍,不料这时,后方轰一声,何以唤将桌子掀翻了。 注意到这个浑身肃杀的红衣人,场上纨绔惊了三惊。 何以唤拦到周汀予面前,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急。随后,他走到张之铭面前,审视了一番,冷淡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张之铭有眼不识泰山,还犟着,"说周汀予不行!" 何以唤转向众人:"你们都可听到了。" 众人看这人气场非凡,悻悻摇头。 "听到还是没听到?"何以唤声音狠了些,又问。 这些人两股战战,拼命摇头。 何以唤点点头,"好。你们可以走了。" 一溜烟,二楼的桌凳撞倒了一片,纨绔们夹着尾巴都跑了。 何以唤又向看张之铭,阴森道:"你今晚会收到一个惊喜。" 张之铭咽喉莫名干燥,咕噜了口口水。 何以唤:"汀予,走了。" 周汀予还不在状态,"走?" "走。" 刚走出两步,后头张之铭后知后觉,害怕起来,喊着问何以唤:"你是什么人?!" 何以唤淡淡回头,看着周汀予道:"他的人。" "……" 走出清风自来,周汀予还有些懵,"以唤,我们就这么走了,不去揍那个姓张的一顿!?" "你不是说,在琼之打架斗殴是犯法的吗?"何以唤道。 "可是那个张之铭这么嚣张,不揍不解气,还有陆今就在这,他官字两个口,谁说的了什么?" 陆今表示赞同。 可何以唤明显懒得与张之铭动手,只望了望四周,问:"他家在哪?" "谁家?张之铭家?"周汀予奇怪道。"问他家干嘛?" "带我去。" 周汀予还在原地不明所以。不料,陆今已经带着何以唤走出自己两三米远了。 ……"喂,你们等等我!" 第71章 我的人3 张宅外。 "以唤,你不会想屠他满门吧……"周汀予福至心灵问道。"他爹应该还在天牢吧……" 何以唤不说话。 周汀予不知道何以唤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只觉得这个杀伐果断惯了的人,很容易冲动。 于是偷偷对陆今言语道:"以唤要是大开杀戒,记得,咱俩一起拦着他点。" 闻言,陆今却丝毫不忌讳,笑着道:"汀予,你要相信以唤。他有他的分寸。" "那我们蹲人家门口干什么?出来一个,绊人一脚?"周汀予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特别不坦荡,特别不符合个人风格。 "自然不是。"何以唤幽幽道,"汀予,若张宅意外走水,你可解气?" "你又要烧!?" 对,又要。周汀予一开始怎么就没想到,前科摆那,没什么是何以唤一把火解决不了的。 陆今:"其实,不必闹这么大动静。汀予无非是想给张之铭尝一点苦头,放火烧屋若伤及邻里,的确不太好。 张之铭的爹,张铧,现在还押在天牢,可他咬死不认罪,单凭工部尚书的一面之词,朝廷也无法给他定罪。 想要报复张之铭,最好的办法是找到张铧修祭台的证据,再查明他的动静,张铧一伏法,张之铭就算不被连坐,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听完,周汀予先是感觉刺激,后有感觉奇怪,"诶,明明是我被姓张的羞辱了,你们一个两个怎么比我还巴不得他家破人亡?" 何以唤:"那好,等找出证据了,我再放火。" "??"周汀予看何以唤说得风轻云淡,怎么就离不开放火呢?! "放心,不会伤及无辜。"何以唤补充道。 "看,张之铭回来了。"陆今注意到动静,张宅大门吱啦一声被推开,张之铭怨气冲天地走了进去。 陆今又问:"以唤,你觉得这个张之铭知不知道祭台的事?" "问问就知道了。"何以唤说完,呲溜一道光滑入了门内,正中张之铭眉心。没过多久,张之铭整个人讷讷地,走了出来。 何以唤轻轻喊了声,"过来。" 于是,张之铭在他面前站定,一动不动。 "这是那个,让人听话的术法?!"周汀予惊喜完,又嘴唇一勾,命令张之铭道:"跪下,道歉。" 可是,张之铭并没有反应,这让周汀予微微有些尴尬。陆今笑了笑,"汀予,如果我猜的没错,他应该只听以唤的命令。我们先办正事,等有结果了,你再摆弄他出气也不迟。" "那行吧,先放过他。"周汀予努努嘴道。 言归正传,何以唤道:"祭台可是张铧的?" 张之铭摇头。 "张铧之前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不知道。" 还是陆今补充他道:"张铧前段时间一直在告假。" "没用的东西。"何以唤一甩张之铭,翻脸冷戾说:"跪下,道歉。" 话音刚落,张之铭扑通一声跪在周汀予脚边,奴颜婢膝,一口一个,"小人错了,求周少爷原谅。" 可重复的话,周汀予听两遍就腻歪了,踢开张之铭,对何以唤道:"让他别吵了。以唤,我们现在去天牢吗?" 何以唤直截了当,拍晕张之铭,继而又拿出一枚灵符,道:"陆今,你去天牢,把此符贴在张铧身上,想问什么他自会如实回答。" 闻声陆今接过灵符点点头。 周汀予又问:"那我们呢?" "我们去祭台看看。" …… 城郊十里处的确有一方没入黑云的高台。登立为帝,膺受天命,自古统治者不乏有建通神台,以求长生者,但这回,很明显,求长生的并不是他们的皇帝。 祭台四周,搭着简易的草屋,不需想,里面住的该是南方来难民。草屋有暗有亮,像一双双夜里窥伺神机的眼睛。 周汀予望着高不可见顶的祭台,倒生出种凉嗖嗖的恐怖意味来,往何以唤那边靠近几步,道:"以唤,张铧修这个台子,你说他为什么?欺君建台啊,他不要脑袋了?" 这句刚说完,周汀予又福至心灵,"以唤,你说张铧是不是也和抽魂术有关系!?" 何以唤还在酝酿,屋内就有人提灯走了出来,是一个精壮的男人,烛光的映照下,面部饱满,轮廓分明,怎么看也不像个难民。 "两位公子有事吗?"这人问道。 在摸清来者何人之前,周汀予自然不会透露自己的目的,只随意望了望祭台,道:"我俩无意睡眠,夜游至此。这个高台,很是少见呐。" "是啊,全琼之也就这一个了吧。" 周汀予:"你知道这个祭台?" 男人点点头,"何止是知道,我是看着它一砖一瓦垒起来的。" "但据我所知,这周围住的都是难民吧。你是何人?朝廷的百工?" 男人闻言,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朝廷的,是户部张尚书,他找我督管工程,我看酬劳颇丰,就没拒绝。" 周汀予:"你不知道这是工部的工程么?而且,皇上下令修建的,根本不是祭台。" 男人又笑了笑,根本无所谓,"我知道。皇上让工部修的是避难所。 但张尚书找到我,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而已。退一万步讲,我只是个微乎其微的监工,事情闹大了,完全可以混在难民里,一走了之。没人会注意到我。" "你倒是豁达。事情已经闹大了,张铧现在就在牢里,你可以出去指证他。" "不。我不去。"男人说得果断,"且不说朝廷会不会听一介草民的证词。 如果帮你去指证了,我助修高台的罪名就落实了,公子,我总不能傻到自寻死路吧?" 周汀予:"我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男人还是摇摇头,"两位公子回去吧,很多难民都睡下了。张尚书是生是死,自有他的命数。" 说完,他扭头往里走。何以唤审视他的背影,觉得他有些奇怪。 一个百工,谈吐起来,思路清晰,而且字里行间还有种稳如泰山的气场,怎么看都像是做足了准备,才会有的状态。 于是闪去了他前面,截下他的灯,质问道:"如果非要你出门指证张铧,你干还是不干?" "说了,不干。"男人推开何以唤,"我不知道你们跟张尚书有什么仇,但是我与他无仇无恨的,干什么去害他?你们请回吧。" 这时,出于试探,何以唤一掌击在男人左肩,男人虽精壮,但完全不堪重负,扶着肩头,痛苦地弯下腰去。"是我和你们有仇吗?你们为何苦苦相逼?!" 何以唤看他的反应,不似作假,皱了皱眉,不再说话。 后头周汀予叹了口气,"现在愿匡扶正义的人真是太少了,算了,想苟活便苟活着吧。以唤,走了,陆今那里说不定有结果了。" 男人负伤回屋了,屋内的灯也随之熄了。周汀予围着祭台又转了几圈,不知为何,他满脑子都是抽魂术。 "以唤,我觉得这地方阴森得很,说不定,真和抽魂术有关系。 可如果张铧是为了抽魂术而修祭台,他应该更加小心才是,有披工部的外衣不假。 但刚刚出来的那个男人,一上来就坦白自己是张铧的人,张铧不是很容易暴露吗?" 何以唤:"要么那人只为钱财,不问其他。要么那人在故意引导我们。" "引导我们?那你是说,张铧背后还有人!那刚刚那个人是好是坏? 以唤,我们再去问问呗,你不是随便使点手段,就可以让人如实招来吗?" "他知道的未必会比张铧多,但不妨碍多试一个人。"这对何以唤就是抬抬手的事。旋即,男人就讷着眼睛走了出来。 照本宣科把该问的都问了,事实证明,这个男人知道的,的确不多,无非是些关乎钱财的琐事,于问题中心一点帮助没有。 周汀予摇了摇头,深感查案太难。 于是二人回了府,还是打算第二天听陆今的消息。 …… 祭台草屋内。一灯如豆呼哧又亮了起来。 男人坐在木桌前,脸上是说不来的神情。屋内又一个年轻人靠近他坐了下来,指尖不自然地点了点桌板,犹豫着,道:"黎堂主,其实不用出去的。" 黎黔看了他一眼,"我不出去,搞不好他们就进来了。" "这里屋舍这么多,也不见得会进我们这间。" "如果进了呢?屋内一览无遗,陈夕,要是你被茕易看见了,咱俩都得玩完。" 陈夕笑了笑,烛光照得他的睫毛有些闪动。 "你还笑得出来?茕易他们一定会再来,这里不安全,你该带着你母亲走了。" "去哪?黎堂主一起吗?" "若我走,就是畏罪潜逃。不走还好,一走罪名昭彰。"黎黔顿了顿,"张铧那边,他们应该还会折腾一阵子。但这个祭台,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陈夕:"你需要它撑到什么时候?" 黎黔眯了眯眼睛,"在极北找齐献魂人怕是不可能了。但如果有一个足够透彻且强大的灵魂裨补缺漏,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陈夕:"那……黎堂主,有人选了?" 黎黔斟酌了一会,道:"周汀予。" 陈夕一惊,"周汀予!?他有什么不同吗?" "一个能让茕易死心塌地的人,定不会是寻常之辈。" "可他是土生土长的琼之人……" "我知道。所以还需查一查。" 陈夕点点头,"嗯。至于祭台,黎堂主不必担心,父亲会保住它的。" "你父亲,倒也很久没有动静了。"黎黔看向陈夕,目光深沉,"陈夕,告诉你父亲,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他也别想获得任何东西。" 到底是抛开利益,貌离神离的关系。这里面容不下一点真。陈夕内心自嘲般笑了笑,继而对黎黔道:"好。" 第72章 我的人4 次日早朝后,周汀予看陆今满面春风的模样,就知道张铧的事已然了断。 没过两日,不出意料,皇帝下令查抄张宅,陆今带队,于府内搜出一套完整的祭台样纸,铁证如山,张铧辩无可辩。 贪赃枉法除外,祭台一案还事关欺君,两罪行相加后,朝廷判张铧月末问斩,涉案人等均处流放。 一系列事情忙完后,陆今自然而然升迁尚书。周汀予知道了,马不停蹄带着何以唤,就上时禄侯府给他庆功去了。 进府后,并未见陆炀身影,周汀予问陆今道:"你爹呢?吃饭的点,还在忙公事?" 陆今摇摇头,"后院休整,估计去那了吧。你知道的,我爹总喜欢亲力亲为。" "嗯。不过,你家修院子干嘛?"周汀予说完,一脸"让我猜猜看"的神情,"陆今,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该娶亲了?" "娶什么亲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陆今努努嘴,"我爹可能就是看后院荒置太久,闲来打扫打扫,你怎么就想到我娶亲上去了。" 周汀予:"诶呀,不是为你着想的同时,为我相遥姐姐着想一下嘛。以唤,你说是不是,这么大一青年才俊,总单着多不好啊。" 可何以唤明显对这么八婆的问题提不起兴趣,话锋一转问道:"陆今,当夜你用灵符都问了些什么?" 陆今回忆道:"问了,是不是他要修祭台,为什么要修祭台,家中可还存有什么与祭台有关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何以唤摇摇头,又面色凝重道:"他为何修祭台?" 陆今:"有先例可考,修高台以候神明。为了修仙呗,还能为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了?" 陆今肯定:"他只说了这么多。前段时日张铧告假,也是学人遁世养心。可结果呢,神仙的影子没见着,阎王先行一步了。" "先给管这些了。"周汀予插话道,"总之是案子解决了,张之铭流落街头,我气也出了,管他修祭台干什么。 如果真是为了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人死形灭,他再没有机会了。 我还是比较关心,陆今,你升了官,是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一下我和以唤呐?" "感谢感谢,你说你想干嘛吧?坑我一顿饭还是怎么样?" "不不不,"周汀予连忙摆手,"吃饭太俗套了。年初的时候,你不是得了一副当归山的水墨画么?送给我怎么样?" "送给你不是物归原主了么?汀予,你这是夺人所爱。" "我这不是好奇,想看看那副画是不是我的亲笔么?"周汀予扭头对向何以唤,笑眼宠溺道:"以唤。 如果是我亲笔,我就把它送给你,这可是老古董,很有价值的!" 何以唤:"若是陆今不愿割爱,你也不能强人所难不是?" "你愿不愿?"周汀予看向陆今,脸上写满了"你不给我们就绝交"几个幼稚的大字。 陆今杠不过周汀予,无奈笑了笑,答应了。 这时,门口传来男人爽厚雄浑的声音——"今儿,汀予来了,怎么不去后面只会我一声?" 是时禄侯陆炀。刚忙活完,他没有穿外袍,人到中年,依旧强壮笔挺得很。 小时候,周汀予一直觉得比之周成旭,陆炀更加伟岸,有一个父亲令人敬仰的气场,自己的父亲又沉迷仙道对自己管问甚少。久而久之,周汀予倒是和陆炀更为亲近。 "陆叔,时禄侯府我都这么熟了,您若还客套来去,我第一个不习惯。"周汀予笑着道。 陆炀:"出了一趟远门,汀予你还是这样不着四六。倒是先生,许久不见,像是变了一个人。" 何以唤不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论,仍旧不置可否。 周汀予却欢快回话道:"那可不,近朱者赤嘛!" 陆炀也笑了笑,又问,"你们聊什么呢?" "不过是一些关于祭台的案情,"陆今道,"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事了,爹,皇上不是命您监斩吗?" 陆炀点点头,"是啊。说起来这个张铧,也是死有余辜。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敢借官家的银子私造祭台。" 这时,何以唤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个张铧不是中邪,是不得已而为之,城郊十里处,远市井喧闹,近江河山脉,乃洞天福地,却无树丛,空旷辽阔,是修建祭台的最佳选址。" 周汀予也豁然,"但是这块好地方被朝廷看上了,张铧没办法,只能铤而走险!但是没想到,一向闭门造车的周国舅也会摸到这个好地方。" 何以唤点点头。 "为求仙冒着这么大的险,真是丧心病狂。"周汀予哼了一声,似在嘲笑,转念又感叹道:"还好我爹没到张铧那个地步,这样想想,他平日在府里面涂涂画画,倒也无可厚非了。" "不仅如此。"陆炀提醒他道,"这件事若缺了周国舅,张铧指不定还逍遥法外呢。" 周汀予笑笑,"也是。我爹沉迷修道,举世皆知,不伤天不害理不犯法。 可有些人对自己的心思讳莫如深,背地里净做些枉顾法纪的事。他们才是令人不齿的人。" "不说张铧了。"陆炀许是觉得晦气,斗转话题道:"刚刚听你们说什么,夺人所爱?今儿你答应送汀予什么宝贝了?" "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说完,陆今转向周汀予,"汀予,东西你还要不要了,不要我可反悔了。" "要!当然要!"周汀予闻言一个激灵,立马向陆炀请辞道:"陆叔,陆今承诺了我一些东西,若再不取,他就要反悔啦,您继续忙,我们先告退了。" 陆炀点了点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口,才收起目光,去到后院忙起自己的事。 周汀予抱着水墨画回到国舅府的时候,一脸失落。这卷画,他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画过,那就只剩一种可能,这是赝品,有人鱼目混珠,敲诈了陆今。 于是,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趣,周汀予决定闭关作画,画一幅和这个赝品一模一样的,让陆今意识到正品和赝品的差距后,再送给何以唤。 虽然他本人画工不能恭维吧,但却胜在年轻有热情,万事皆可为。 也于是,每日从国舅府运出的垃圾中,多了很多画了两笔就被揉成一团的废纸。 日子在两个人的欢声笑语中过得飞快,周汀予依旧没画出幅"以真乱假"的图,月末就先到了。与此同时,张铧问斩的日子也到了。 周大公子没什么兴趣去看人头点地的血腥场面,他说他现在只想作画,然后媲美大师。倒是何以唤,问斩完的夜里,一个人悄悄去了张宅。 其实,这段时间,何以唤还瞒着周汀予去了好几次祭台。 那夜突然出现的男人一直是他心头的疙瘩,他觉得他并非常人,可每每窥查,这人又总是与常人无异,日出日落,循规蹈矩,生是找不出一丝瑕疵。 可越是这样,何以唤警惕性越强,这方祭台,周汀予想的没错,十有八九与抽魂术有关。 但若张铧是抽魂术主,主人将死,祭台周围却无任何风吹草动,是不是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冥冥中,有一个大阴谋在深沉酝酿,那是抽魂升仙的术法,需鬼魂无数,南北生魂各三。 北地的生魂已被掐断,抽魂术主只要不放弃修炼,就会想方设法获取更强大的灵魂取而代之。而周汀予刚刚好拥有更强大的灵魂。 敌在暗,我在明。案子要查,内鬼要揪,做起事来何以唤却不敢声张,他怕锋芒所向,周汀予会变成众矢之的,就只能偷偷摸摸小心翼翼,查清原委的同时,不暴露周汀予,保护好周汀予。 而这次来张宅,何以唤自然有自己的目的。 听说,人死之后,魂魄常会逗留在家门内外,以追思生前是非。何以唤就是来碰张铧的。 踏着飞檐巡视了一周,何以唤在一间卧房看见了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男人脖颈处有淌血的刀痕。那就是今日斩首的张铧。 "张铧。"何以唤俯视他。 张铧从睡眠状态惊醒,看向何以唤,道:"你看,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冷了些。" "你死有余辜,当然冷。"何以唤道。 "对。"张铧笑笑,"怪只怪琼之卧虎藏龙。那天陆今来找我,我就知道,自己命数尽了。" 何以唤不想跟一个鬼魂再浪费唇舌,问道:"你雇了一个百工,监修祭台,他是什么人?" "百工?"张铧眉头皱了皱,似在思索,"不过都是市井上找的匠人,这些人好用,给足了钱,安在眼皮子底下,就不会乱讲话。" "你最好不要说假话。"何以唤对张铧的答案并不满意。 "我求仙问道许多年了,只是碍于朝职,不好光明正大。 我能看出,你不是小人物。只是大人,我已经死了,而且门楣倒塌,我根本没有必要维护别人。相反,我更想说出让您满意的话,在黄泉路上走得通顺一些。" 一无所获,难道那个男人真的是普通人?何以唤顿觉烦闷,背过身去,问了张铧句,"冷吗?" 张铧还没连来得及点头,就感觉周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沿着被褥爬上床头,烧光床架,烧透房顶,整座宅子都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一如当夜何以唤的红衣。 鬼魂感觉不到一丝热,看着生前的宅子化为灰烬,他除了愈发凉的背脊,什么也感受不到。 "这是惩罚。我不会忘的。" 最后,何以唤淡着眸子,说了句这样的话。 第二天,张宅走水的消息传遍了全城,可人人皆知,张宅是空宅,如何能走水。 于是,又有"天意锄奸,特降神火"的说法流传出来,而人们,似乎都接受了这种说法,还感谢上天惩奸除恶,张宅活该被烧…… 第73章 驸马1 秋后,天渐渐凉了,若无日头,整个琼之城仿佛淋上一层冷色。 周汀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渡过艰苦作画的平台期后,就像开了窍一般,画功一日千里。 是时,他正拉着何以唤,欣赏着自己新鲜出炉的两幅画作,其一是"以真乱假"的当归山水图,其二是一树傲雪寒梅。 当归山水图自是送给何以唤的,至于这挺秀的寒梅,则是周汀予给相遥准备的二十七岁生辰礼。 若是寻常女子,二十七岁早已家庭美满,子嗣成群,偏相遥依旧孤寡一人。 她说她愿意等,可是青春不待人。每每如此,着急心焦的总是周太后。 做母亲的在女儿面前连三叹息,有些时候,相遥看着母亲的倦倦病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想她该放手了,蹉跎了许多年也换不回的一个结果,让自己,让陆今,让身边希望自己的幸福的人,都有些累了。 但坚守了许久的情意到底不舍得说断就断,她还想再试一次,哪怕依旧得不到回应,她也想给自己一个安慰。最后的安慰。 而在周汀予的固有印象里,相遥公主就如画纸上傲雪凌霜的红梅,朱砂色的花瓣里,有坚毅,有执着,也有那等待有人看懂的,不愿割舍的,温柔。 感怀的同时,周汀予凝视何以唤,那幅当归山水图正被他挂起,他的目光里尽是深情。周汀予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可得一人相守,白头不负。 早些年,周汀予其实一直很纳闷,朝野上,相遥纵横捭阖,应对自如,颇有豪门女将之风; 感情上,却一直安分守己,不敢太过张扬,甚至这么多年了,从未明目张胆地说过,自己喜欢陆今。 现下周汀予明白了——相遥就像当年小小的何以唤,看着师父亮如星辰,洁净得不可一世,便觉得自己多说一句,都是亵渎。 但这回,早早地来到公主府,周汀予迎上相遥的眼睛,熟悉之余,还见有些难以言表的东西正泛着涟漪,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姐姐,生辰快乐。"周汀予收回臆想,走上前对相遥道。 "这终于肯是出门了啊,听舅父讲,你最近在苦练画功,可有成效?" "当当当——"周汀予亮出那幅梅花图,颇为得意道:"必须有成效啊,呐,姐姐,这是我给您备的生辰礼。哦不,是我们给您备的生辰礼。" 周汀予看了眼何以唤,继而把画作递到相遥手上。 又漫不经心道:"姐姐,我这礼物不重要。主要还是看陆今会送什么。" 闻言,相遥却只端详着周汀予的画作,夸奖道:"笔力与着色都不错,有长进。" "姐姐,你往年生辰都不设宴的。"周汀予突然正经起来,"姐姐,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相遥摇了摇头,"可能整个琼之城都找不出第二个我这样的人了。 汀予,我生来就是公主,外头人不敢评头论足。但其实,个中的压力,的确不好受。" "姐姐……" "汀予,若我不嫁,陆今也不会娶吧。"相遥无力笑了笑,"两相耽误,到头来还浪费他的大好年华。" "所以今天是用来道别的?" "不。"相遥道,"借着过生辰的由头,把大家聚到这里,是我有些话想讲。其实这些话早该讲了。以前不是没有机会,是我太碍于面子。" 说完,相遥又看向何以唤,"先生,陆今表面看去谦恭文弱,内里却不是会逆来顺受的性子。 若他执意打断我,你能不能劝劝他,让我说完。只有说完了,我才能了无牵挂。" 何以唤点点头。当初,他第一次见到的相遥,是个行事果敢,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人。可这次,为了情爱,却也柔了下来,变得自己不像自己。 到底是可悲可叹,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公主府距皇宫不远,周太后心紧女儿,也来了。周汀予给姨母行过礼,看她气色有所好转,倒也是放了心。 场上人不多,除陆今外,时禄侯也来了。如此一来,长辈都在,无论分合,都好定断。 相遥似乎等这一天很久了。她早已不是骄傲懵懂的小女孩,却在庆生歌舞过后,说,今日,自己要做一件幼稚且张扬的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周汀予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陆今,他低着眸子,藏住了神情,便叹了口气,与身旁人道:"以唤,我太了解陆今了,每次姐姐要说点什么,他都是这个样子。而后,姐姐就一脸落寞,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何以唤:"但陆今也无意伤她,不是吗?若陆今对公主的感情有半分玩弄,你与他就不会是朋友了。" "是啊。"周汀予感叹,"痴心错付太苦了,但愿这次,情况能有所好转吧。" "嗯。" 另一面,相遥看向陆今,眼里是盈盈秋水可掬—— "今日,莅临此处的,都是相遥生命中的贵人。" "母后,您养育我却不约束我,劝诫我却不逼迫我。只可惜,相遥到底还是个任性的女儿,让您操了不少心。" "汀予,你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让人省过心,幸好,现在有先生在你身边。以后,就劳烦他费心了。" "侯爷,您是大成的左膀右臂,重复的话相遥不想再讲了。 这次,我想说,感谢您培育出了这样优秀的一个陆今。户部尚书于他而言,还是屈才了。但今天,在公主府,我不想谈公事……" 相遥顿了顿,陆今也抬起长久下沉的眸子,看了过去,可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一如既往打断她,只认真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闪躲,似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周汀予大吃一惊,福至心灵就戳了戳何以唤,小声问:"你是不是对陆今施法了?" 何以唤摇头,"是陆今自己想通了。一颗真心摆在眼前,接不接受,时间问题。" 周汀予"噢"了一声,洋洋得意道:"怪不得你撒谎也要把我骗出去,是为了让我看清你的真心吧?何以唤,你才是专家啊。" "……"何以唤不是专家,何以唤是逼不得已。 陆今的一颦一笑相遥无不在意,她一厢情愿了这么多年,潜意识里早已习惯被无声拒绝。 但这次,陆今的肯定却让她心头一紧,眼眶也跟着热了,强压情绪继续道:"作为公主,我干预朝政,抛头露面,根本没守住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 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彻底弃了这公主的仪态。有一个人,我长他六岁,我看着他长大。 我陪过他笑,哄过他哭,本以为自己可以做他一世的姐姐,却不料,有些感情一旦发酵,由心不由己。 如今,他长大了,长成举世无双的少年,我却敌不过时光,日渐衰老。 可即使如此,即使痴心妄想,我也仍旧想贪婪地问问他,最后一次问问他,光明正大的问问他,陆今,你可有看过我,可有看过我为你付出的每一份真心?" 短短一番话,声情并茂,灌输的是一个公主浓烈但脆弱的情丝。 陆今眼眶也有些红了,但凡是有心之人,就难以不为之所动。 陆今不知道,如果相遥早些说这番话,自己会是何心境,但或许是时机刚好,不偏不倚此一瞬,自己终于长大。 于是看着这个曾领着自己和周汀予游玩皇宫的女人,意识到,对于她,自己并非真的无动于衷。 有些好层层铺垫,日积月累久了,终是会在某一日,得到响应,如愿以偿。 真情也好,还恩也罢,今日是相遥的生辰,陆今不知自己该备什么样的生辰礼才好,可思来想去。 她真正需要的,无非自己点点头,说,落花有意,流水并非无情。有,全部都有。 陆今看了眼时禄侯,似在与父亲交代,自己已做出了决定,时禄侯微微点头,陆今便沉下一颗心,离开了席坐,朝着周太后恭敬跪下,字字清晰道:"太后,陆今出生时禄侯府,门楣庇佑,但求一枝之栖,未曾想过可得皇上重用。 现忝列户部,初出茅庐,未有很大建树。但陆今向您承诺,从今以后,定当殚精竭虑,成为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恳请您,将相遥公主许配于我。日后休戚与共,定当不负。" 相遥热泪盈眶,激动得不能自已,反问道:"……陆今,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陆今笃定,又重复了一遍,"恳请太后赐婚。" 皆大欢喜。陆今向来稳重,定不会脑袋一热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真的想承担了。 而女儿如愿以偿,周太后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之后,就回宫给女儿准备嫁妆去了。时禄侯也不敢耽搁,宴后就回府张罗相关事宜去了。 公主府只剩周汀予啧啧称叹,伸手要红包道:"大吉大利,白头偕老。" 相遥一拍周汀予掌心,"就你机灵。" "诶,姐姐,你今天心愿了了,就无视我给你们牵线搭桥的那些年了么。陆今,你以后就是我姐夫了,这便宜占大了哎……" 第74章 驸马2 公主出嫁是举国注目的大事。宫内外紧锣密鼓地筹办着,丝毫不敢松懈。除夕前一天,乃黄道吉日,陆今和相遥的成婚礼就定在这一日。 天气冷了,时不时会飘点雪,周汀予身裹羔裘,缩在家里,缩在何以唤怀里,是愈发惫懒了。 和喜欢的人腻在一起,吃吃栗粉糕,吹吹小曲,无风无浪,不争不抢,这样的日子太安稳舒坦了。 周汀予就喜欢这样的日子。而至于之前发愤图强练就的画功,早被他以天寒手僵为由,置之高阁,抛之脑后了。 有时候福至心灵想起八蛋,好奇他与齐徨发展得如何,便拖着何以唤启动追远镜,看了才发现,这懒龟已经冬眠了。 昨夜风雪不断,晨起时势头小了些,砖瓦上庭院里却难免铺了层厚厚的积雪。天公不美,若非是相遥和陆今成亲这样的大日子,周汀予是真不会出门。 何以唤红衣冷透鲜明,去参加婚礼,自然会抢了新郎官新娘子的风头。 于是,周汀予找了套自己的衣裳给何以唤。总之,何以唤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收拾妥当后,二人直接去了时禄侯府,陆今站在扫开积雪的门口迎着,一身大红喜服,金绣繁丽,整个人满面红光,丰神俊朗。 可能是看惯了陆今着素色衣裳,这满眼喜红倒把周汀予看得有些恍惚,生觉这不是自己从小认识的陆今。 有点奇怪,周汀予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脚步却未曾停,是时,他已经站在陆今面前了。 "汀予,公主马上就来了。"陆今道。 "什么公主啊!"周汀予调侃道,"她都快是你发妻了,还叫得如此生分?" "习惯难改。" "不急不急,下半生慢慢改呗。"周汀予看了看银装素裹下十里红装的时禄侯府,心里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此时此刻,最为朋友,自己应该发自内心地去祝福他,可话到口边,又成了插科打诨,"陆今,恭喜你啊,现在整个琼之的小姑娘都没有盼头了。" "汀予,好好说话。"新郎官没说话,何以唤却开始肃内了。 周汀予一听,笑脸长音道:"是。" 转念,又福至心灵,对何以唤道:"以唤,什么时候我们也成亲呗。你穿回你的红衣,国舅府也挂满红绸,把亲朋好友都聚到一起,热热闹闹地昭告天下,我们俩是一家子。" 闻言,何以唤点点头,温柔道:"若你想办,明天就可以。" "明天太仓促了。"周汀予想了想,"明年春天吧,我不要什么黄道吉日,就定在你翻墙见我的那天。哦对,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就一起睡了。" 的确是一起睡了,明明没什么,被周汀予这么一说,何以唤想起来,竟有些耳根发红。 门口没聊多久,锣鼓笛鸣之音越来越近,穿进耳里的,皆是欢喜吉庆的调子。 鎏金喜轿内是世间最尊贵的新娘,凤冠霞娉,红唇皓齿。相遥,大成国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终于,嫁给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新郎。 时禄侯走了出来,府里许久没办过这样盛大的喜事了,儿子成亲,父亲也是意气风发的。 周汀予自觉退去了一旁,让出主路,让相遥落轿。其实,前来贺喜的人并不多,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时禄侯府已是高不可攀,何况多加一个公主殿下呢。 按理讲,周汀予作为娘家人,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但他歪道理多,硬说自己是以陆今至交的身份来参加婚宴的。这天寒地冻,自己来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哪管得了那么多。 新娘子进门的流程按部就班走完一遍,相遥进了青庐,周汀予就拉着新郎官喝酒去了,还美其名曰,沾沾喜气。 可酒桌上,周汀予却一本正经叮嘱道:"陆今,你不能喝得太醉,今天你得保持清醒。" "为何?" "晚上我还要闹洞房呢!要你烂醉如泥,我相遥姐姐怎么办。" 陆今笑了笑,"你拉着我,不就是要我喝酒的吗?现下又不让我喝。汀予,是不是以唤宠坏了你,你都不知道'逻辑'二字怎么写了?" "逻辑两个字不就这么写么?"周汀予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而且我又不是要你滴酒不沾,喜酒,多多少少还是要喝的。 但你今天身份特殊,又不敌我千杯不倒,浅尝辄止,不要醉了就行。" "放心吧,醉不了。"陆今又笑了笑道。他知道,酒精不仅可以使人意乱情迷,也可麻痹人的神经。 周汀予不让自己喝醉,是希望自己可以在清醒状态下,全身心地接受相遥。 依言,陆今浅尝辄止,可那个号称千杯不醉的周大公子,却一不小心喝崩了。 现下,正爬在桌上,扶着酒杯喃喃,"陆今,你必须我对我相遥姐姐好……" 何以唤静静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知道他今天高兴,自己也跟着他高兴。 酒酣耳热之际,周汀予渐渐睡着了,何以唤怕他着凉,才问下人要了间客房,将他抱了过去。 客房内的碳火烤的正暖,何以唤看着榻上睡着的人儿,回想起过去的光景,生觉现下和美与安宁是那样不真实—— 曾经,他是他雪夜里拼了命也想追上的人,是他当归顶流干泪也想留下的人。 是他既追不上也留不下的人。可如今,这个人日夜都在身边,他可肆无忌惮拥有全部的他,拥有和他一起,人人艳羡的,细水长流的,生活。 眼中的人胜风景旖旎,何以唤一望便忘了时间。不察间,窗外已然天黑了,点点烛光明灭,是一如昨夜,又飘起的风雪。 何以唤觉得自己该带周汀予回家了,便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道:"汀予,天黑了,我们该回了。" 话音刚落,本是睡着的周汀予却一个激灵,骨碌爬了起来,身上的被子差点滑落,何以唤又给他重新掖了掖。"什么!天黑了!?" "对啊,你看。" 周汀予揉了揉睡眼望出去。旋即,将何以唤刚掖好的被子掀去一边,边穿鞋子边急忙道:"以唤以唤,我还要闹洞房呢!" 何以唤看他酒醒透了,激动劲正盛,知道想趁早回府是不可能了,便惯着他,陪他过足瘾。"陆今前不久来过,看你没醒,才走了。" "那那那他肯定去相遥姐姐那啦,以唤,我们快走,这时候闹洞房,时机刚好!"周汀予火急火燎套好鞋子与外袍,拉着何以唤一头扎进风雪里。 可是,问题来了……周汀予转去了陆今的房间,可那里一片寂静,明显不是婚房。 时禄侯府规模宏大,他虽是这儿的常客,但熟悉的不过寥寥几处院落,要他在这么大的府邸里找一间婚房,可太浪费时间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走了一路,周汀予一个下人也没遇上,问路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说来也奇怪,府里的下人虽一直不多,周汀予也听闻,陆炀为迎接公主,又清退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人。 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碰不上吧,明明白天里还在的人,难道晚上都去陆今那边闹洞房了?? 想着想着,二人便一直往里走,大不了头尾转个遍,总能找到目的地。可越往里走,灯火越暗,周汀予竟有种迷了路的错觉—— "以唤,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明明时禄侯府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周汀予却反过来问何以唤。 "汀予,这边该是后院了,婚房肯定不在这,我们兴许走错方向了。" 闻言,周汀予顿生出一种茫然感,"早知道提前问问陆今了,换了地方他也不同我讲……" "可能是不想你去闹腾吧。"何以唤笑笑。 周汀予却不乐意了,"我哪里是闹腾,我明明是热闹。" 何以唤无奈,"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现在已经不早了,说不定陆今与公主已经歇下,我们若还去凑热闹,就是打扰了。" 周汀予点点头,"对。春宵一刻值千金。走走走,以唤,我们回家,度我们的春宵去。" 何以唤刚想回话,却察觉黑暗中藏有异动,目光一凛,转言道:"谁!出来!" 果真,不远处显出一个人影,向自己走来,何以唤仔细一看,是陆炀。 周汀予在此地看见陆炀,第一感觉是柳暗花明,远远就摇着手喊道:"陆叔,我们找了一圈了,陆今婚房在哪呢?" "你们怎么到这来了?"陆炀在二人面前站定,"这边灯火都没有,婚房怎么可能在这。在那边呢,我带你们去吧。"说完,陆炀又指了指西边。 看见陆炀,何以唤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婚房既不在这,为何他又会在这呢? 可转念又想,这里是时禄侯府,时禄侯出现在哪,都无可厚非。毕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了,儿子成婚,老父亲就不能在自己家转悠。 峰回路转,周汀予没想那么多,跟着陆炀就去陆今处了,在他的理念里,洞房能闹,还是要闹的。 管他是闹腾的闹,还是热闹的闹。反正,新娘子新郎官都是自己人,不会跟自己置气。 第75章 驸马3 在前头带路的陆炀着了件玄色披风御寒。周汀予听闻,时禄侯早年征战,边境苦寒,冻死了不少将士,独他不知严冬为何物,过五关斩六将,骁勇无比。 可今日才飘一点风雪,时禄侯就披起了披风,想来也是光阴无情,宝刀将老,不得已而为之了。 走着走着,周汀予福至心灵,想起秋后时禄侯府新整理的院子,便问:"陆叔,陆今是不是搬去了你亲自整修的院子那?" "怎么会呢?那地方荒置太久,整修完还是简陋,怎么能委屈公主住在那。 "陆炀顿了顿,又道,"汀予,你是不是还奇怪,为何府内一个下人也没有?" 周汀予如实点头。 "人多,是非也多。我是军旅之人,本就用不惯下人,今儿的娘又一心礼佛,长居庵寺,今儿自己也不太使唤下人,公主有公主府的贴身丫鬟伺候着。 为了杜绝不必要的是非,喜宴一结束,我干脆清退了所有下人。只是没想到,汀予,你会在府里迷路。" 周汀予挠挠头,"陆叔,这太大了,而且我方向感一直不太好……" "所以,以后啊,还是不要到处乱跑了。若非我恰巧经过,你指不定转到什么时候。" "不会的不会的。找不到路没关系,以唤还能带我飞出去。是吧,以唤。" 陆炀无奈摇摇头,不与他玩笑了。 一路走向灯火通明,周汀予愈发感觉方才自己所经的幽暗之处,不属于时禄侯府。 可管他呢,闹洞房才是重中之重。生平第一次闹洞房,周汀予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可转口,陆今长身独立在屋檐下,一张脸分外深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遥望黑云后被遮去的月亮。 他还不进去吗?周汀予心里咯噔了一下,走上前,作没心没肺状,道:"陆今,怎么?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喜之一,紧张了?" 陆今摇摇头。周汀予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许是有些迷茫吧,初次为人夫,他也许分外惶恐。 "今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进去吧,别让公主等了。"陆炀拍了拍儿子的肩,陆今抬眸看了他一眼。 "爹,让汀予和以唤早点回去吧,这雪越下越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 周汀予一听是逐客令,立马嚷嚷道:"陆今,洞房没闹我可不走,雪下大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在你府里住一夜。" "你要如何闹洞房?"陆今对上周汀予的眼睛,眼神严肃,似乎不容置疑。 "……如何闹……"周汀予哑口无言。他甚少见他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平日里开朗温润的人,今日大喜,怎么就突然变了?难道,人们婚前婚后都有这种反差?? "汀予。"这时,何以唤也拉了拉他,示意他该走了。 周汀予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自己睡了一觉,外头就天翻地覆了?陆今就变得不像陆今了? 可他来不及继续懵然,何以唤就拽住他的手,跨步离开了时禄侯府。 …… 大街上。周汀予觉得哪哪都很奇怪。 "以唤,陆今是不是吃错药了?!" 何以唤:"他许是需要一个发泄的点。" 周汀予:"发泄??不是他自己向姨母提亲的么?" 何以唤顿了顿,"……汀予,你不觉得时禄侯府有些怪异吗?" "有吗?"今天的确有些怪,但日子特殊,极可能是偶然,周汀予在时禄侯府插科打诨二十年,就算有异样的感觉,也不敢怀疑是时禄侯府的问题。因为,他潜意识里对这个地方毫不设防。 可见何以唤凝重点点头,他心里又不自主地打起鼓来。"难不成……陆今娶相遥姐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好说。"何以唤看向他,道,"我直觉他方才是在等你。" "等我?!"周汀予双目一瞠,"他等着我去闹洞房?!他不是不让我闹吗?" "汀予,你开始喝醉了,可能只有见了你没事,他才能放心吧。"何以唤一面说,一面兀自往前走,"他很关心你。" 周汀予双手一空,心头一惊,大事不妙!这家伙居然连陆今的醋都吃!? 还吃得这么不着边际?!撒开蹄子就往前追去,"以唤,我和陆今真的只是朋友!他对我也只有友情!我发誓!" "汀予,我说的不是这个。"何以唤慢条斯理道。 "那你一个人走什么?" "我……"何以唤语塞,其实他还是有点吃醋的,半天才憋出几个不着四六的字,"我是想早些回去。" "我不在你回那么早干什么?" "我……" "说不出话了吧。"周汀予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汀予,陆今或者时禄侯,你真的了解吗?" 闻言,周汀予愣了愣,一个是一条裤子长大的发小,一个是真心敬重的长辈,了解吗?熟识了二十年的人,他能不了解吗? "以唤,我幼年丧母,琼之王亲公子无数,唯陆今不冷眼相待,他真的是很好的人。 而时禄侯,是大成人人称道的军侯,我爹嗜仙如狂,他在我眼里已是半个父亲。"周汀予笃定道。 "可是……"何以唤欲言又止,周汀予是那样信任时禄侯府,仅凭臆想,自己就去杜撰时禄侯府的是非,的确有些生硬唐突了。 "以唤,今天的一切都是巧合,明天陆今还是陆今,时禄侯府还是时禄侯府。 我不想我们的生活再起波澜。以唤,我们别担心那些尚未降临的风雪了,你看,眼前雪花轻盈,落在头顶一吹即散,不需撑伞,却很浪漫。 我多希望以后我们遇上的风雪都能是这样的。它还可以下得久一些,更久一些,永远这样,不要停才好。" 何以唤抚去落在他眉骨上的雪花。其实这人并非没心没肺,可对今日怪异漠不关心的吧。 他定比自己煎熬,毕竟事情出在时禄侯府,茅头所向的是他最好的朋友与最敬的长辈,他不忍心与这二人针锋相对。 所以宁愿麻痹自己,说捕风捉影而来的揣测定不是真的,明日日起,一切就都会和从前一样。 "汀予,那我们走慢些。" 若不管不问的一切,都能不发生,那就别管别问了吧。有什么比现在的一路白头更好的了呢? …… 翌日,久违的太阳起了个大早,晒融青瓦上的白雪,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地面上,又被阳光蒸发不见。 左右看去,一派和谐,确无异像。如果除去国舅府内诡异瘆人的红符的话。 不得不说,红符的红比阳光的金灿还扎周汀予的眼。可对此,他只能扶额悲叹,别人家过年贴窗花,挂灯笼,自己家神神道道的老爹,就只会将全府的黄符淘换成红色。 周汀予不想讲话。这么多年了,许是小时候阴影难散,他依旧觉得红符十分恐怖。 也因此,多数除夕要么在公主府蹭饭,要么在时禄侯府打滚,就很少在自己家呆着,与红符相互嫌弃。 可现下,公主府无人,亲近的人都在时禄侯府。周汀予苦闷,不知道自己还应不应该隔三差五往时禄侯府跑。 于是就只能在房里对着何以唤抓狂——"以唤,你去劝劝我爹,让他把这个癖好改了,大过年的,为什么总把府里弄得跟凶案现场一样!" "汀予,你可以与国舅直言,不必通过我。" "不行,要我能说我早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我爹缺乏沟通,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好巧,沟通几乎来了,国舅就在在外面。"何以唤扭头,周汀予也跟着视线望出去,果真,老爹正拿着一沓同款红符向自己快速走来。 当然,周汀予不用想也知道,老爹是来找谁的。 "以唤,"周成旭跨进门来,叫"以唤"叫得十分顺口。"剩下的这些用不上了,不好浪费,我特来还给你。" "嗯?"周汀予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今年的红符,居然是老爹和何以唤的共同杰作!? 事情败露,何以唤却一脸平淡,不尴不尬地接话道:"无妨,灵符灵气不灭,放我这与放您那并无差异。" "那好。近来我体内气息平稳了许多,夜里亦可安然入眠。以唤,还是多亏了你啊。" "这是我应该做的。"何以唤微微笑。 "嗯??"看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交谈融洽,周汀予彻底感觉自己被无视了,瞪着眼睛望了望何以唤,意思是,啊喂,你什么时候收买的我爹?! 何以唤看了回去,却什么也没表示,冷不迭对周成旭道:"国舅,前不久,汀予说他有话要同您就讲。" 闻言,周成旭诧异看了眼儿子。不料,儿子正更加诧异地盯向何以唤,脸上写满了"你说什么"几个大字。 何以唤决计调节父子间的关系,破罐子破摔,还是不搭理他。终于,周汀予忍无可忍,"以唤,我什么时候说我有话要讲了??" 何以唤却稳如泰山,回答道:"你方才不是说,红符碍眼,希望国舅别贴了吗?" 第76章 除夕1 "那是我……"周汀予顿时打住,心想,如果明说自己不敢直言,要托何以唤当中间人,也太丢面子了吧。于是,转念责问道:"以唤,你弄这些红符干嘛不告诉我!?" "我以为你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的。"何以唤说得不急不缓,呛得周汀予哑口无言。 "……" 这时,周成旭放下手中的红符,道:"汀予,今天是除夕,年年除夕我怕家里冷清,才将黄符换成红符,本以为可以靠此增添节日气氛,却不料,你并不喜欢……你为什么不早些同我讲呢?" 周汀予一直说父亲对自己冷淡,可仔细想想,冷淡是相互的,相互冷淡久了,二人之间便隔了座冰山。 "我……"对着父亲,温情的话周汀予还是说不出口,嗫嚅了半天福至心灵道,"不是,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近到能串通一气蒙我了?" 周成旭笑了笑,"以唤与我投机。我对他甚是满意。" "嗯??" 周汀予郑重点头。 就因为他是活了几百年的神仙?周汀予内心咆哮,真是气煞我也,您对您二十年的儿子充耳不闻,以唤才来几天啊,您就"甚是满意"了??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捅出自己就是当归仙首的事实。只不过今非昔比,当归仙首已经仙不动了。 另一边,何以唤悠悠解释道:"汀予,当初你要我帮助国舅修仙,我只是做了你要我做的事。" "……是吗?" 何以唤也郑重点头。 "……不行,你们让我缓缓。" 何以唤突然和老丈人同一阵营,周汀予表示,一时之间很难接受。 可旋即又听周成旭道:"汀予,今天是除夕,为父打算进宫给太后问安,一起去吧?" 还算有个正经事。想来,周汀予成天窝在家里,已经很久没进宫探望姨母了,又刚刚好可以远离这些已经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的红符,自然果断道:"那就一起去吧。" …… 冬日里的皇宫肃穆庄严,唯寿康宫里的常绿树草有些生机。 园圃里的香叶天兰葵早已枯死,被心细的宫女们换成耐寒的忍冬。说是来年忍冬花风干后泡茶,还可清热解毒,一物多用。 周汀予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怎么感兴趣,姨母的病经久不治,身子骨到底是弱的,暖冬还好,若碰上连月雨雪天,这个冬,可真的不好熬。 一行三人进了内殿。皇宫对于何以唤而言,不过一小隅天地。可踏入寿康宫,他的脚步却不由地放慢下来,生怕扰了这方净土。 屋内人半阖着眼坐在炭盆旁,双腿严实盖着狐裘绒毯。周汀予见状,一面行礼一面轻声唤了句:"姨母。" "是汀予啊。"周太后睁开眼睛,神情有些疲惫。 周汀予:"姨母,汀予来给您拜早年了。" "这年还没过呢,傻孩子。"说完,周太后看见后头的周成旭,道,"成旭,很多年不见你们父子一同来这寿康宫了。" 周成旭躬身行礼,"臣弟请太后万安。" "没有外人,你与哀家不必如此生分。"周太后又看到了最后头的何以唤,顿了顿,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啊,走到前头来。" 何以唤一愣,周汀予对他挤眉弄眼,示意他赶紧过来。 周太后打量何以唤道,"哀家记得你,在公主生辰宴上,你就坐在汀予旁边。 想来,还不知你叫何姓名,家住何方呢。汀予甚少与人亲近,这些年,除了陆今和那个叫八蛋的姑娘,还未曾带人来见过哀家。" 八蛋?何以唤瞟了周汀予一眼,周汀予连忙眼神开溜。 周成旭却接话道:"太后,这是何以唤,臣弟的义子。" "义子?"周太后和蔼望向何以唤,"看着就是个好孩子。" 周成旭彻底接受自己是何以唤意料之中的事。只不过,他现在对八蛋的事好奇得紧,不禁问道:"太后,汀予带过姑娘来见您?" 周太后点点头。 "那姑娘还叫八蛋?" "是啊,名字怪了些,却是个可人的姑娘。"说完,周太后看向周汀予,道,"汀予,陆今都成亲了,你也该抓紧了,若是真心喜欢人家姑娘,早日提亲的好。" 太后说罢,何以唤玩味地望了望周汀予,周汀予欲哭无泪,转念灵光乍现道:"姨母,八蛋和别人跑了,我们没结果了。" "这样吗?" 周汀予连忙点头。 一旁,周成旭听得云里雾里,觉得"八蛋"这个名字极为耳熟,猛一下想起,八蛋不就前段时间汀予养在府里的小乌龟吗!什么时候变成姑娘了?? 周汀予看着老爹神色有变,忙不迭抢话道:"八蛋的事翻篇了!姨母,就算除夕拜不了年,汀予也可以给您问安呐。昨日相遥姐姐大婚,举国欢歌,十里红装,热闹得紧呢!" "相遥寻得归宿,哀家倒是少了一份牵挂。"周太后是真心紧周汀予,话题又扯回来道,"只是汀予,你别再没个正形的了,早日成家立业才是真的。看见你们这些小辈过得幸福美满,哀家才能了无牵挂地去找先帝。" 说完,周太后咳了两声,周汀予连忙给她顺气,"姨母,汀予过得很好。您要珍重凤体,才能长命百岁啊。" 周太后无力地笑了笑,眼角褶皱蜿蜒。"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冬天,不管是冷是暖,总是难熬的。" 这时,一纤弱宫女手捧汤药,轻步走了进来,对众人行了个礼,把汤药奉道周太后面前,恭敬道:"太后娘娘,到时候用药了。" 周太后端起药碗,叹了口气,"一日三餐药汤养着,这么多年,战战兢兢也过来了。 成旭,你比哀家小不了几岁,若不想过几年与哀家一样,还需趁早保重身子啊。" 周成旭惶恐点头,撇见茶色的药汤,顺口问小宫女道:"近来,太后娘娘是在用什么药?" 小宫女:"回国舅爷的话,是灵芝鹿茸,太医院新开的安神祛寒的方子。" 言罢,周太后的药也喝完了,药碗递还宫女,宫女捧着药碗躬身退下。 药劲一上来,周太后昏昏欲睡,周汀予等人便不再打扰,主动告退,走出了内殿。 折回时,周汀予又见那片生机盎然的园圃,里头舒展着的忍冬一如彼时的香叶天兰葵,太阳底下开得正盛,便不禁想起屋内姨母那张愈发苍白憔悴的脸,生觉心酸无奈。 出宫后,周成旭为照顾他的灵阵,马不停蹄就回了府。周汀予领着何以唤在街上打转,纠结要不要这么早回去。 除夕这天街上没什么商贩了,除去成群玩闹的垂髫孩童,只剩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周汀予看着不远处着新衣的小孩,小脸蛋红扑扑的,正捂着耳朵放鞭炮。 "以唤,锁四方里拿支笛子给我。"周汀予看着看着,冷不迭道。 何以唤依言,将笛子拿了出来递给他。周汀予将笛子左右看了看,放在嘴边试了口气,笑着道:"以唤,虽时隔多年,但我依稀记得那个的调子。" 话音刚落,周汀予就吹了起来——笛声欢腾婉转,晴脆悠扬,落在少人的街道上,与那年当归山腰所吹之曲毫无二致。 何以唤望着他,心头一愣。 尾音落,一曲成。周汀予挠了挠头,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转了个世,曲调我也记不太清了。 应该是没错的。当年梨棠说这是婚庆之曲,现在想想吹来也挺合时宜的……" 周汀予话没说完,何以唤猛一下将他拥进了怀里,"彼时,当归忘川没有声音,我便把这首曲子放在心里,想无数次,想到曲调都模糊了也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周围就是空无一人的沉寂,真的很煎熬。" 周汀予拍拍他的背,规避那些暗色的过往,只笑了笑,道:"以唤,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当初知否随口吹的调子竟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那我以后再也不吹了,若你听腻了,不记着我的好了怎么办?" "不吹也无妨。总之人在我身边就好。汀予,谢谢你,拯救我。" "以唤,以后你再不用将曲调想到模糊了,我永远在你身边,若你想听曲子,我就千首万首吹给你听。 不过,你不能嫌弃我六音不全。实话说吧,我就没正经学过笛子,上辈子知否的笛技也就半吊子而已……" "没关系,熟能生巧。" 周汀予一听,有点错愕,他不应该说,"没关系,只要是你吹的,吹成鬼哭狼鸣,我也甚为欢喜",这样的安慰之词么? "熟能生巧"是什么东西??以唤呐以唤,你小时候闷葫芦不说话,长大了一句话能呛死人知道吗!? 想着想着,周汀予倒也不生气,只觉他实话实话,率真依旧,便继苦练画功之后,他又决定新修一门笛技,不吹败琼之所有懂笛的才子佳人,誓不罢休。 ——"周……周汀予……" 这时,周汀予听见有人喊他名字。松开何以唤四处望了望,不料,在一个犄角旮旯里看见了张之铭。是时,家道中落的张之铭食不果腹,衣不暖体,流浪在外,甚是狼狈。 第77章 除夕2 周汀予看他已经够可怜了,不打算冷嘲热讽,只是到底是有过过节的人,不欺压已是上限,施舍想都别想。 显然,张之铭也没抱有周汀予会怜悯自己的幻想,只是有些惊讶,原来当初周汀予不近女色,是因为他是个断袖。 "怎么,有事吗?"周汀予看张之铭迟迟不走,嫌恶之余,耐下性子问道。 "没有。" "那以唤,我们走。"周汀予皱了皱眉,拉着何以唤就要走。 "等等——"张之铭喊到。 周汀予转过来:"你不是没事么?" "……周汀予!既然碰到了,不管你信不信,祭台真的不是我家的!"张之铭视死如归般,冷不迭喊出这么一句。 旧事重提,周汀予没由头地不耐烦起来,"陆今在你府里搜出了祭台样纸,工部尚书也指证你爹,人证物证俱在,现凭你空口白牙一句话,就想翻案为张铧昭雪么?" 何以唤闻言,却目色一凝——当初自己问张之铭"祭台可是张铧的",张之铭摇了头。 入咒的人是不可能说假话的,那时候自己与汀予下意识以为是纨绔公子不知道父亲的事,可如今想来,祭台很可能是真的不属于张铧,他也只是一个中间人。 或者说,祭台主人的一枚死棋。何以唤突地想起那晚祭台下掌灯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敛了敛眼睛,看向张之铭,冷冽道:"你还知道什么?" 张之铭:"我爹在家经常抱怨自己总在为人谋事,劳碌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成了尚书还是战战兢兢的……" 周汀予一听,打断他,"为人臣子,本就该为国谋,为君谋,张铧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是的。"张之铭道,"这段时间,我前因后果想了想,为什么自己家一夜之间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铁证如山,祭台的确我爹有关系,但是不管你们信不信,我爹绝对不是祭台的主人! 他抱恙告假前一天,很晚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客人,当时我以为那是他官场上的朋友,没怎么留心,现仔细想想,那人的身形气质倒是熟悉得很。" "张之铭,你爹自己都认罪了,你凭空猜测,苦苦纠缠有什么意思! "周汀予猛地呵止他,继而阴着脸扯下身侧的钱袋,朝他丢了过去,"你现在就滚,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张之铭好歹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见周汀予打发叫花子似的羞辱自己,自然不会遂他的愿,任由钱袋砸在地上,兀自道:"我当时怎么没想到,那个人的身形气质像极了你好朋友的爹!时禄侯陆炀!" "血口喷人!"周汀予走上前扯住他的领子,"你以为你说的话会有人信么!?" 张之铭任由他扯着,仰着脸不服输道:"周汀予!想不到吧,素来鼎鼎大名,两袖清风的时禄侯居然和我爹有所勾结! 当初也没听闻,时禄侯和户部尚书有同僚之谊啊!而时禄侯突然造访,你说所为何事!?" "闭嘴!恶意诽谤时禄侯,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就因为陆今抄了你家的宅子? 张之铭,你最好安分一点,若我再听见你散播风言风语,定对你不客气!" "周汀予!紧张了?"张之铭大笑,"我就是要看你不痛快! 你身边那位不是很厉害么?叫他杀了我啊,总之现在过得猪狗不如,死了倒还舒坦! 我告诉你,时禄侯那天还带了一个人来。我想想……那个人与他差不多高,好像是个百工?当时看似平常的东西,现在想来,真是瘆人啊!" 张之铭话音甫落,伴着呼啸的冬风,周汀予一拳头抡在了他的下颚,半年不到,这是他第二次,抡这个欠揍的人。 可偏偏张之铭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打了反倒更为兴奋,继续道:"时禄侯位高权重,难不成会给区区尚书献人?还献一个百工?周汀予,你那么聪明,随便想想也该知道,祭台的事其实跟时禄侯脱不开干系!" 周汀予脑子嗡嗡,不愿思考他说的话,只觉所闻之言,字字诽谤,荒诞无稽至极! 忍无可忍,便暴躁地将张之铭推了出去。随之,张之铭脊背撞在干裂的墙垣上,一声闷响,吓跑了周围本专心嬉闹的孩子。 可他还是不知疼痛一般,一面踉跄一面仰头大笑道:"时禄侯有鬼,陆今有鬼,整个时禄侯府都有鬼!看似高洁的府邸里,其实没一个好东西!" "疯子!"周汀予啐了一口,转头道:"以唤,张之铭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他就是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我们走!" 何以唤顿了顿,小心拿捏着,问道:"去哪?" "回家!"可转念,周汀予又改口道,"去时禄侯府!我不能任得张之铭满口胡言!" …… 时禄侯府的红绸还没卸,却大门紧闭,清冷得很。周汀予叩了叩门环,老半天没有响应,才记起这儿看门的下人已经被清退了。 何以唤看他蹙着眉头,心不在焉,不禁问道:张之铭讲的话,你信了几分?" 周汀予抬眼看他,满脸无力,"不知道。我想一分也不信。以唤,你信了几分?" "你不信我也不信。"何以唤言辞肯定。 "对。张之铭本就是小人,现在落魄了,心有怨恨,含沙射影也不足为奇。" 何以唤点点头。"那我们回家吧。" 闻言,周汀予又看了眼合着的大门,叹息道:"回家吧。过几天再来也不迟。" 而就在这时,大门"吱啦"一声被打开,时禄侯走了出来,看见周汀予二人在这,微微惊诧,道:"汀予,刚来吗?还是等了一会了?" 周汀予一对上陆炀,立马调整状态,一如既往欢快道:"陆叔,敲门一直敲不应,知道是时禄侯府没下人了,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您不欢迎我们呢。" 陆炀笑笑,"哪里的话。明天我就在大门边上安排一个人,专门给你开门!" "那就多谢陆叔厚爱了。"周汀予面上也笑,心里却已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昨日他能以臆想为由蒙骗自己,"明日日起,时禄侯府还会是当初的时禄侯府"。 可结果呢,担心了一夜,日起之后还是遇上张之铭信誓旦旦,指控时禄侯,指控陆今,指控自己所信赖的一切。 周汀予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借口了,接二连三的矛头所向,让他分外崩溃——若止不住纷争,生活将又要起惊涛骇浪了吧。 陆炀本来是要出门的,可意外遇见周汀予,不得又带着他折回了府里。 昨日洞房没闹成,想来,周汀予定是遗憾的。这不,陆炀顺理成章将他领到陆今处,离开时还不忘叮嘱,一定把这条路记好,下次可别再迷路了。 周汀予没心没肺地点头,却也听出了对方的话外之音。没过多久,又是那个转口,周汀予顿生慌张,害怕又见到陆今那张深沉凝重的脸。 幸好,心中所惧并没有与现实重叠。门口空无一人,陆今与相遥都在房内。 推开门走进去,一切都很和谐,陆今在案前练字,相遥在为他研磨,两人相靠而坐,相敬如宾。 若是旁人,定觉得夫妻和美,宜室宜家,可周汀予看在眼里,却觉新婚燕尔,他们之间少了份如胶似漆。 "汀予。"此时,相遥已束发结簪,作妇人状。 周汀予醒了醒神,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为相遥开心的。毕竟,以陆今的人品心性,米已成炊后,就算并无爱情,也会对她负责,对她好一辈子。 "姐姐。"周汀予作了个揖。 "刚好,来,看看陆今这字。"相遥笑着说完,陆今停下了笔。 周汀予一看,是颜筋柳骨七个大字——取次花丛懒回顾。 怪不得相遥开心。取次花丛懒回顾,人人追捧的陆今万花丛中过,却独系相遥一朵。 可周汀予就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诗文的后半句,"半缘修道半缘君"。 修道二字在脑内久久徘徊,张牙舞爪,他又不可遏止地想到了祭台,想到了张之铭一言以蔽之的,时禄侯府没一个好东西。 "汀予?陆今这字你觉得如何?"相遥见他看着这几个字出神,不禁问道。 "自然是比我写的好的。"周汀予回神,连忙接话道。而后为了缓解略微凝滞的气氛,他又看向陆今,揶揄道:"陆今,取次花丛懒回顾,你如此会讨我相遥姐姐欢心,可喜可贺啊。" 陆今:"哪有,这真比不上你为了送以唤一幅画,数月苦练画功,我只尚在学习阶段,你就别打趣了。" 陆今语调依旧,爽朗之余不乏谦逊,周汀予一听,顿觉昨夜那个深沉严肃的声调不来源于他,或者说,不属于他。 可不是他,又是谁呢?周汀予突然很想直接问问,昨夜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以至于他会像变了一个人。 可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听到什么样答案才会释怀。也许,无论陆今说出什么样的答案,自己都不会释怀。 疑心已起,消除谈何容易。 第78章 除夕3 "……那好,不谈这事了,换件事,"周汀予道,"今天是除夕,早晨进宫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总念着我早日成婚,还动不动拿陆今出来压我,哎,我是真想跟她明说,自己早已私定终身,不必挂怀了。 "周汀予尽力撇开那些乱麻一般的愁绪,换了个新话题。 可不料,这时,何以唤冷不迭地来了句:"你将八蛋拖去私定终身,她也不会挂怀。" "啊?"周汀予错愕,整个人像被泼了盆凉水,彻底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精神起来,"关八蛋什么事??以唤,八蛋是顶包用的!" "八蛋还是个姑娘。"何以唤冷不迭又道,声调里皆是小气。 周汀予知道,何以唤出言是为了替自己换个心境,于是,连忙接话道:"白日晃晃,我又不喜欢姑娘!" 何以唤将头扭了过去,表示不听解释。 见状,陆今调侃笑笑,"看吧,叫你鬼主意多,活该栽沟里。" "汀予,"相遥也笑,"若非你拿八蛋当挡箭牌,估摸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和先生的事哩。" 周汀予扶额,嘟囔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呐。都怪那只懒龟,等他来了琼之,我定要好好教训他…… 不过,就算没有八蛋,我也不会瞒我和以唤的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 比如,姨母身体不好,周汀予不同她讲,是怕她一时气急,坏了身子。若如此,那就真得不偿失,罪过罪过了。 "汀予,"这时,相遥喊他,"本女子出嫁,三日回门,但恰逢除夕,当举家团圆,皇上在宫里备了年夜饭。想来,这会召令应该已到国舅府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好好过个年。" "去宫里过年?"这些年,周汀予是习惯在公主府过年的。 在公主府热闹,怎么撒泼打滚都没习惯,而规矩繁琐的皇宫可就令人压抑了。 "带先生一起来吧。皇上很早就说想见见先生了。"相遥又道。 "……那好吧。"召令都到家门口了,皇命难违,他周汀予还能抗旨折皇帝面子不成? 宫里吃年夜饭是大场合。离开时禄侯府之前,相遥将周汀予的装束从头到尾批了个遍,说他穿着随意,各种不得体。 回家后,应相遥要求,周汀予不得不沐浴焚香,换了身庄重的白泽补袍服,扎了个正正经经的髻,把自己捯饬得像个皇亲国戚了,才领着何以唤,不情不愿,二度进宫。 是时,外头已经天黑了,例行公事一般,夜空又飘起小雪。 周汀予着装是得体了,可算了算时间,他又该要迟到了。 于是扶额,心想,不论踩点到还是迟到,总之都离不开一个"大不敬",如此,早点晚点无所谓了。 慢悠悠转到皇宫正门,带刀的侍卫还在两侧执勤,见是国舅府的少爷来了,恭敬道了声"新年安康",就放行了。 周汀予笑眯眯走了进去,心里倒是乐意侍卫拦着自己的,那样的话,迟到了,还能有个借口。 哎,算算时间,这回是真迟到了。周汀予也不磨蹭了,毕竟是年夜饭,家里人都在,不好无缘无故迟到太久。 除夕夜,宫里值班的侍卫太监明显少了很多,从正门到皇帝设宴的乾坤殿,虽然路远,但好在通顺无阻。 可周汀予这说变就变的性子吧,到了乾坤宫,又没有由头地想拖他一拖,不顾身上白泽补袍服的金贵,随地捡了块石头坐上去,道:"以唤,你说我要是不进去,会不会有人出来找我?" "不会。"何以唤果断,丝毫不留面子。 "……"周汀予满脸黑线。"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进宫过年,我在乾坤殿外站了很久,希望会有人注意到我不见了,出来找我,带我进去。 可是,那天我在风口吹到打喷嚏了,还是没人出来,包括我爹。 结果第二天,我就害了风寒,在榻上足足躺了三天才好。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皇宫是个冷酷无情的地方,严肃的皇权面前,人总是战战兢兢,不敢讲话,也失了人情。" "汀予,现在不一样了。我不会任你在风口站着。" 周汀予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石头,道:"我现在是坐着。" "不过,现在好很多了,相遥姐姐和姨母总是记着我,爹也变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我长大了,身边有了你,不会再做当初那样的傻事。毕竟,害风寒真实不好受。" 说完,他站起来,扬了扬袍服上的灰,道:"不耽误了,进去了。" "好。" 提步刚要走,倏地,看守侍卫不察间,殿外有一阵人影掠过,若非何以唤眼疾手快,这偌大的皇宫该是要藏有隐患了—— "何人!"何以唤瞬闪到那人面前,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一惊,薛平海!? "是你!"薛平海先是一惊,转而大喜。他明显还不知道何以唤就是茕易。 不知者无畏,将人反手一推,大言不惭算账道:"就是你一把火烧了我的地宫!哼,当初不小心,让你逃跑了,老天有眼又遇着你,这回你逃不掉了!" 这时,周汀予追了过来,定睛一看,眉峰一挑,哇喔,熟人啊这是!什么什么,好像还放狠话了?怕不是活腻歪了!? 何以唤不屑听宵小之辈乱喊乱叫,只敛着眼审视薛平海,道:"你在这干什么?" "你管得着么?"薛平海依旧趾高气昂,"你烧我地宫,劫我囚犯,一走了之还不算,居然还有个什么,叫梨棠的女仙,一上来就把整个北漠弄得鸡飞狗跳的!若非如此,我也不用来这琼之!" 周汀予一听,颇为兴奋,"以梨棠的暴脾气,她居然没把你大卸八块了??" 薛平海:"那是我跑得快,不然定被她大卸八块!" 周汀予:"哈哈哈,朋友,福兮祸所依,你现在遇着危险,跑也跑不掉了!" "啊?"薛平海还没反应过来。 "很久没回忘川了吧?"周汀予道。 "你怎么知道忘川的!?" "没怎么,前段时间去了一次,顺手把你们堂主带回来了。"说完,周汀予得意地指了指何以唤,"喏,还不恭迎你们堂主大人。" "堂主!?"薛平海瞠目结舌,瞪着何以唤老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何以唤寒气逼人:"说,你来琼之作甚?" "我我我……"薛平海本就是欺软怕硬之辈,一看何以唤气场全开,与茕易毫无二致,"扑通"一声膝盖着地,拧着脸颤抖道,"我我我……" 何以唤睥睨他一眼,"若再吞吐,舌头别要了。" "我是来琼之找人的!" "说下去。" 薛平海咬牙,茕易面前,他没有胆子说谎,"……肆里的犯人都被堂主您放了,梨棠又喊打喊杀,北漠我实在呆不下去了,于是偷偷溜来琼之,找……找黎黔……" 何以唤目色一凝,心想,黎黔果真在琼之。"继续。" "当初黎黔拿真金白银给我交换……交换……肆里的恶灵,我猪油蒙了心,想着天高皇帝远,就,就答应他了。 可是,世事难料,堂主明察秋毫,东窗事发,我什么都没了。若回忘川,定会被人发现,无奈,只能来琼之投奔黎黔……" 周汀予听出了端倪,"你怎么知道黎黔会在琼之……" "我我我猜的。黎黔我很早就认得了,先不说他哪来那么多钱换取恶灵。 他自己就是恶灵,恶灵要恶灵干什么?所以,我猜,买恶灵的一定另有其人,黎黔只不过出了个面……" 周汀予:"然后你又猜,能有那么大手笔的定不是普通人,琼之繁华,贵戚巨贾多,黎黔与买主有所勾结,十有八九会在这。 而今天是除夕,皇宫守备稀松,又有贵人无数,你就来碰运气了?"闻言,薛平海如蒙大赦,连连点头。 "那你找到黎黔了没?"周汀予问。 薛平海摇头,"还没有。"转瞬对上何以唤的冷冽的眼睛,慌了,忙不迭求饶道:"堂……堂主……小的真的不是故意要私贩恶灵的!小的是见钱眼开,一时糊涂! 在北漠,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和这位公子!请您看在小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这些年,饶小的一命吧!" "不想死?" "不想不想……"薛平海头摇得跟骰子似的。 "那好。"何以唤转过身去,"尚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薛平海喜上眉梢,"感谢堂主不杀之恩,小的定当万死不辞!" "黎黔就在琼之城,我要你尽可能快把他找出来,与我们里应外合。" "……可可是琼之这么大,小的找不到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何以唤说完又问,"可记得黎黔样貌?" "记得记得。"薛平海连忙献媚,变出纸笔,简陋画了一张人像。 轮廓硬朗利落,颧骨高耸饱满,与那夜的掌灯人有七八分相似。 果真是黎黔。 来不及刨根究底,这时,乾坤殿内传出忙乱的声响,碰撞间,杯碗碎地,太监宫女脚步慌忙,中间夹杂的,好像……好像还有阵阵悲恸的泣声! 里面出事了!周汀予心头一惊,三步并两步冲进了内殿,间浓妆艳抹的歌女低着头退在一旁,从余人慌乱的空隙间,再往里在一看—— 他彻底呆了。 第79章 国丧1 "姨母——" 周太后除夕夜病发,病情来得急猛,上一秒还慈眉善目的人,这会已是面色发青,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奄奄一息。 众人惊慌失措,前去传太医的内监脚步分外踉跄,差点与冲进来的周汀予撞了个正着。 周汀予拨开层层人群,挤去前面,相祈和相遥守在周太后榻前,一个眉头紧锁,另一个已经哭成泪人了。 生离死别。周汀予心头发酸,却讷了下来,不知自己该不该蹲下去,握住姨母的手,说,汀予来晚了。毕竟,皇上公主都在,自己只是个外甥。 "都来了吧……"这时,回光返照一般,周太后幽幽睁开眼睛。 众人一惊。相遥见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道:"母后,都来了,我们都在。" 周太后:"相遥,你成亲了,可母后却陪不了你了,以后若有孩子,那是哀家的外孙啊,可哀家没那个福分看到了……" 相遥泪如泉涌:"不会的,母后,你这次一定可以挺过去的,每次我们都挺过来了……" 周太后闭了闭眼睛,又缓慢睁开,像是在同命数多讨一些时间。"相祈……哀家的儿子……那么小就担上家国的责任,苦了你了……" "母后……"相祈看向他的母亲。 "还……还有汀予……" 周汀予心头一紧,蹲到周太后面前,道:"姨母,汀予在。" "你今天又闹别扭了,干什么不进来呢……你这孩子,性子又拗又野,真是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哀家…… "周太后顿了顿,转言问后头的国舅,道:"成旭,你儿子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周成旭走上前来,"长姐,对汀予,这些年,使我疏忽了。" 周太后无力地笑了笑,争分夺秒又看向周汀予:"汀予,选择了什么样的人共度余生,就同他一直过下去,不论他是谁。" "姨母……你知道……"周汀予瞠目,她知道自己和何以唤的事。 "你看他的眼神总是与看旁人不同的,你藏不住的,哀家一望即知。" "姨母……" "是对是错,姨母管不了了。先帝,臣妾马上就要来找你了……"周太后最终阖上眼睛,喃喃道。 相祈惊慌,"太医呢?!太医怎么还不来!?" "……"众人噤若寒蝉。 这不是周太后第一次在鬼门关前徘徊,周汀予却莫名觉得这一次比过往哪一次都危急。 若榻上的人熬不过这一口气,去了。那么明日,新春伊始,将灵幡飘摇举国同哀。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命运就是这般爱玩弄人。 皇帝盛怒之下,值班的太医终于赶到,提着药箱慌忙跑了进来,行过礼,跪在周太后榻前,把了把脉,神情并不好看。 见状,相祈急忙问:"如何?" 许是惊恐害怕,许是赶路赶得气息不稳,太医打着颤道:"回……回禀皇上,太后娘娘就……就在方才……崩……崩了……" 说完,太医面贴地板,不敢直视皇帝。 崩了……与病魔抗争了多年,结果在普天同庆的团年夜,在歌舞升平的喜闹里,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离众人而去。 周汀予不自觉地往后跌了一步,陆今扶住他。 是时,相遥摇着母亲僵硬的胳膊阵阵哭喊,相祈气急——"太后一炷香前还好好的,为何说崩就崩了?!要你太医院有何用!" 太医伏在地上,道:"病来如山倒啊皇上!越冬的日子里,整个太医院没人敢松懈,可终究敌不过病魔,没能保住太后娘娘……奴才罪该万死!" 这时,相遥放好周太后的手,站起来,道:"母后去找父皇了……煎熬了这么多年,母后终于可以与父皇团圆了……" 闻言,相祈无话可说,掩目背过身去。抛开悲痛,人人都心知肚明,除夕夜,太后崩,表大忌,国将不国。 可须臾,相祈还是转过身来,拿出皇帝的担当,忍痛宣告道:"传令下去,大成丁卯年除夕,周太后痼疾突起,崩于乾坤殿……" 继而,"周太后驾崩"的呼告响彻皇宫大殿,红灯笼被悉数撤下,欢鸣之音立销,取而代之的是长明灯起,丧钟沉顿。 与此同时,乾坤殿内,周成旭,陆炀等人齐齐跪趴在地,以表哀思。 周汀予跪在榻前,愣愣望着周太后的遗体,眼睛渐渐模糊了。 自己自幼丧母,幸得姨母关爱。虽姨母常年病恹,但总是有惊无险,时间长了,他竟以为,得上苍庇佑的姨母可以活很久很久。可事实并非如此,就在今夜,姨母真正永归极乐。 叹到底是人命寡薄,说走就走。 …… 后半夜,整个皇宫不曾安眠。 礼部来了人操办后事,周太后的遗体也被运去灵堂。外头的雪越下越重了,周汀予坐在乾坤殿外的台阶上,一眼望去,铺天盖地的,都是死灰色。 "汀予,别着凉,这几日你还需打起精神。"何以唤找了件披风,轻轻给他盖上,然后也坐了下来。 "以唤,你说,人为什么会死呢?"周汀予突地问。 雪夜的风呼呼,何以唤闻言,也叹:"是啊,人为什么会死呢?" 这个问题,他想过无数遍,师父傲睨一世,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保下所有人的命呢?可现在,他明白了,当初的想法太过奢侈。有些人,你可以等,等他六道轮回,等他周而复生,就是难以留下。 "汀予,至少太后走得安详。"何以唤安慰道。 周汀予叹息:"太突然了。早晨时候,姨母才喝了药,与我们谈笑,谁料晚上就走了。" "世事无常。汀予,太后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难过的。" 周汀予又叹了口气,站起来,醒醒神,转言问:"薛平海呢?" "锁原地了。"何以唤指了指开始那个角落。 "明早宫里要就会举办丧礼,薛平海不好呆这。" "嗯,我可以把他收进锁四方。" "……以唤,"周汀予顿了顿,"祭台下那个男人,就是黎黔对吧?" 何以唤点头。 "那抽魂术呢?祭台就是用来修抽魂术的吧?"周汀予看向他。"陈夕呢?时禄侯府呢?" 说完,他讥讽似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何以唤莫名有些无措,"汀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你一定要同我寸步不离。" "不管吗?以唤,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何以唤瞳孔骤缩。 "祭台已成,只欠东风。以唤,我一直记得你说的,修抽魂术需男女生魂,至精之纯,抽魂术主翻山越岭费尽心思,收寻魂魄,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抽魂升仙,长生不死?莱胡线断,他就会想方设法寻过魂魄,填补空缺。 而我,作为当归仙首的转世,一旦暴露就会成为敌人的猎物,后果不堪设想。" "汀予,所以你一定一定要同我寸步不离。"何以唤迫切道。 周汀予点点头,"但是,薛平海天降,黎黔现身,一切隐藏的真相呼之欲出。 以唤,我不想管,但是真的能不管吗?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几个人能做到视而不见呢?" "一定能的!"何以唤搂住他,怕他去冒险,"汀予,我承认自己之前很剖开真相,将黎黔斩之后快,但我现在什么不想了。 比起你的安全,黎黔又怎么样,抽魂术又怎么样,他们都不值一提! 汀予,旁人抽魂升仙与我们何干?我们去遁世,去找桃花源,琼之危机重重,我怕我一个不留意,你就没了。" 周汀予现在脑子里很乱,之前张之铭留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各种事情就接踵而至,烦不胜烦。 冥冥中,他总觉得,诸事不顺,必有天灾。多思无益,干脆靠在何以唤颈窝里,闭上沉重的眼睛,借着何以唤的体度,他想在明日太阳升起之前,睡个好觉。 如果,明日有太阳的话。 …… 雕玉为棺,文梓为椁,金漆点染。于灵堂,伴着五服哀哭,周太后入殓,封棺。 守灵七日,周汀予没有合过眼,相遥扛不住了,被陆今带去休息。这不一会,就是出殡礼了。 一百零八杠,六十四幡,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哀乐浩浩,哭声汤汤,黄纸漫天,皆为送葬。 相祈着斩衰,手捧灵位,走在行列最前。 一入皇陵。尘埃落定。新年之初,太后崩逝,公主哀绝,皇帝疲颓,整个琼之都好像元气大伤。 周汀予不出家门,守孝三个月,孝期满时,又快立夏了。 薛平海被他们安置在国舅府,帮着周成旭画灵阵,有吃有喝,倒也把要找黎黔的事淡忘了。 春分时节,八蛋来信,说忘川春天野花遍地,栗子林里新芽发出来了,鲜嫩夺目,江水奔流不竭,风景甚是怡人。 齐徨正在专心研究什么税收制度,忙得很,自己暂时走不开,要等到立夏左右才能到琼之来。 如今立夏了,八蛋也快来了。 周汀予发现自己变了,以前无乐不欢,巴不得夜不归宿,可现在他却习惯守在家里,守着何以唤,不说话,也很美好。 第80章 国丧2 度过低沉的丧期,怜儿将小院用花木装点,绿油的叶,红嫩的花,她希望少爷看了,可以换个心情。 以至于八蛋到国舅府的时候,见了小院里的景象,一股脑扑去肥美的叶子上,别提多开心了。 可五米开外,周汀予却没有那么开心了。不是因为不喜花草,只是,他猛地看到了一个略难面对的人。 "梨棠……"周汀予有些尴尬。 对,就是梨棠。一个薛平海一不小心碰着了,直接逃出五里远的女人,雪中仙,梨棠。 梨棠面上攒着笑,说起话来却是阴阳怪气的,"汀予,你可知道,那日我去找何以唤,都发生了什么?" "什么?"周汀予悻悻。 "好他个何以唤!竟然敢点我穴,使我不得动弹?!不知道我是长辈吗!?他人呢!!" 周汀予立马甩锅,对着侧边的小厨房喊了声,"以唤,有人找你!" 何以唤系着半截围裙走出来的时候,明显也是一惊的。"……仙子?" 梨棠叉腰道:"还知道我是仙子啊。何以唤,你说你过不过分,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点我穴道,坑蒙拐骗走了汀予不说,居然还留下一顿烂摊子给我收拾? 穴破的时候,出门看见一堆土著的妇孺病残,全哭喊着北漠里有狼,求我救救他们,差点没把我吓死。" "……梨棠,以唤也是无奈之举,您消消气,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把薛平海抓过来,任你处置!"周汀予赔笑道。 "哼!薛平海就算了,你把何以唤给我,任我处置还差不多!" 周汀予一激灵,围住何以唤,道:"那可不行。梨棠,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卖我个面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如何?" "……你,你想起以前的事了?"梨棠错愕。 周汀予笑笑,洒脱道:"是啊。以前死过一回,现在格外惜命。" "那也不行!"梨棠回归状态立马翻脸,果决道,"凭什么他何以唤总能捞着好,我发发牢骚还得看人心情了!" "那你想怎么办吧?"周汀予无奈,妥协道。 "就罚……罚何以唤,无偿替我捣一个月的草药!你这院子里的花草这么多,累死他!" "就这样?"周汀予挑眉,捣草药,还累死何以唤,自己没听错吧,梨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讲话了? "不然呢?你想我卸他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梨棠见周汀予讨着便宜还卖乖,气不打一处来。 "不不不。"周汀予回话,扭头道,"以唤,听见没,以后要好好帮仙子捣草药!" 何以唤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搬弄地上的盆栽。 梨棠捧着自己的脸,感叹:"哎,可怜我为你们在北漠风吹日晒,折腾这么久,皮肤都糙了……" 这时,地面上突然传来"诶呀"一阵尖叫声,周汀予低头一看,是何以唤搬花没注意,把叶子上睡着的八蛋震到地上了。 "——我才刚来琼之,你们就是这样欢迎客人的吗!?"八蛋被摔得四脚朝天,艰难地翻过身来,又咕哝道,"幸好我壳硬,不然可得裂了……何以唤,你就不能注意点吗?" 何以唤有理有据道:"我没见过哪个客人会一到别人家就开始睡觉。而且,你和着叶子都是绿色,我哪里看得出来。" "……何以唤,梨棠仙子说的果真没错,你太狠了。"八蛋为了不显得自己太过渺小,倏一下变回了人形。 周汀予疑惑:"诶,你和梨棠什么时候走一块去了?" 八蛋:"路上遇见的,没办法,谁叫我晚上会发绿光,引人注目。" 梨棠笑笑,"是啊,雪山容易夜盲,我夜视也一直不太好,多亏八蛋给我照明。" 周汀予得意点点头,"那可不,我们家八蛋,是夜间出门必备佳品。" 对此,八蛋本龟表示不想讲话。"……" 有愧于梨棠,何以唤依旧在勤奋搬花,一盆两盆,可当他触到某盆叶大苍翠的草本植物之时,梨棠旋即喊了停。 "怎么了?"何以唤问。 梨棠:"这盆不行。这盆草有毒,一用我脸就要烂了。" "有毒?"何以唤看向盆里挺括的叶子,诧异道。 周汀予也诧异,继而叫来布置这片院落的怜儿,问道:"怜儿,这些盆景你都是哪里弄来的?" "少爷,街上买的啊。"怜儿不假思索,转念又指了指被梨棠叫停的那盆,道,"噢,独这个不是。少爷,这盆是您带回来的,凌冬不凋,我一直给您保存着呢。" "我带回来的?"周汀予努力回想,终于灵光一现,想起这盆草是去年,自己为了不扰八蛋睡觉,从寿康宫端回来的香叶天兰葵。 可是香叶天兰葵有毒吗?不是说它花色靓丽,驱蚊避蝇,是为上佳吗? 而且,周汀予明明记得冬天里,寿康宫的香叶天兰葵已经凋零被换成忍冬了啊……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梨棠,这盆草叫什么名字?"周汀予立即问。 梨棠毫不犹豫道:"博落回。生于江南山谷,我以前见过四处收寻养肤药本之时,对它印象很深。 茎叶如萆麻,茎中空,折之有黄汁,药人立死,不可入口。汀予,你怎么搬了盆这样的草回来?" 周汀予没理会她,心里突然有些发慌,喃喃道:"药人立死,不可入口……寿康宫为何会有这般毒草……" 何以唤皱了皱眉,"汀予,这盆草是你从寿康宫带回来的?" 周汀予看向他,心照不宣。 去年夏,寿康宫园圃里的香叶天兰葵中,不知混了多少有毒的博落回。 "走,以唤,进宫!"周汀予扯下何以唤的围裙,丢给八蛋,"八蛋,给梨棠安排间屋子,我们去去就回!" …… 进宫的路上,经过时禄侯府,周汀予本想知会相遥一声,一同进宫,但转念又放弃了。毕竟,仍有些事,不知终究,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寿康宫早已无人居住,进宫后,周汀予径直去了相祈的乾坤殿。是时,相祈衣着素寡,形色消瘦,正在批阅如山的公文。 周汀予行过礼,不顾唐突,急忙开门见山道:"皇上,臣弟有奏,臣弟发现太后突然崩逝,很可能另有隐情!" 相祈闻言,不禁一惊,"有何隐情?" 相祈:"早时,臣弟给太后问安,机缘巧合之下于寿康宫带回了一盆盆栽,当时小太监告诉臣弟说,这是驱蚊的香叶天兰葵,可今天,臣弟突然发现,这是毒人的博落回!" 相祈:"博落回?宫中守备森严,物品进出皆要详查,寿康宫怎么会有博落回这种草植?" 周汀予:"博落回来源尚可稍后究查。但皇上,博落回被有心人鱼目混珠带进皇宫,一定是为了害人。 博落回与香叶天兰葵形态颇为相似,夏季,它们一同入宫,冬季,香叶天兰葵全凋。 但博落回却凌冬不凋,若是时采摘其叶片入药,刚刚好可以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 "你是说,母后是被歹人毒害而亡的?"相祈蹙眉道。 "尚不敢定论,"周汀予顿了顿,道,"但想来,太后娘娘还是走得蹊跷。若宫中确实存有如此歹人,于皇上,于朝廷,都是一大隐患啊!" 周汀予话毕,相祈龙颜震怒,拍案道:"来人!彻查寿康宫一干人等!宫女太监太医,包括买办宫廷花植的全部官员!一个都不能放过!" 繁琐的甄察任务自有皇帝去做。周汀予又转到寿康宫,看着无人打理的花草依旧生机勃勃,殷红青翠,后怕之余,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姨母操持后宫半生劳碌,又半生受病魔缠身,却始终一心向善,从头至尾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到头来,却还是被人谋害,死于非命。 周汀予咬牙,是什么人,非要费尽心思去荼毒一个病体女人?太后崩逝,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汀予,你发现近日琼之有何异像没有?"何以唤貌似洞察了周汀予心中所忧,"太后驾鹤,琼之太安静了,甚至趋于死寂。" 周汀予知道,何以唤口中的死寂,所指并非市井之内无人言语,而是朝堂之上,万象归一,时禄侯府一家独大,百家争鸣之势日渐式微。 "以唤,我还是不相信,时禄侯会是那样的人。早年,先帝许他封侯拜相,他却选择固守边疆。我不相信,他会有谋反之心,会为了所谓权力,去害太后。" "汀予,知人知面不知心。" 当初,何以唤评论陆今,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周汀予暴跳如雷,将他骂了个好惨。 可这时,时过境迁,周汀予却无法再次反驳,只长长叹了口气,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皇上查出太后之死与时禄侯府有关,自会依法处置。" 何以唤却摇了摇头,道:"轻易查不出的。汀予,如果到最后发现,时禄侯就是抽魂术主,你会怎么办?" 第81章 死因1 抽魂升仙,要长生不死的定不会是恶灵黎黔,只有凡人,才会想逃开生老病死,与世长存。 陈夕许久没现身了,不知为何,周汀予现在很想遇见他,然后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极力还时禄侯府一个公道。 他对何以唤自嘲似地笑了笑,道:"我能怎么办?把相遥姐姐带出来,然后与陆今绝交呗…… 以唤,从莱胡到北漠到琼之,我发现抽魂术这桩事的牵扯面越来越广了,广到养在深宫的妇人都难逃其中,那是我的姨母啊,我还能袖手旁观吗?我只有要抓住真凶,才能告慰姨母的在天之灵啊。" "皇帝大张旗鼓排查,真凶肯定会伺机躲藏。汀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法?"何以唤问。 闻言周汀予犹豫了一会,继而摇头道:"……没有。先等皇上的消息吧,看能不能摸出点线索。" "只能如此了。那现在回家吗?" "不回。"周汀予肯定道,"你真想给梨棠捣一个月草药啊? 以她的习性,我那小院子,根本不够她折腾的,若是她叫你去什么悬崖峭壁,你不担心我还担心呢!" "无妨。"何以唤见他还能打趣,证明心情没那么槽,笑了笑道。 周汀予:"无妨什么呀。走,现在还早,去户部,找陆今。" "找陆今?"何以唤犹豫着又问了一遍。 "是啊。怎么了?" 何以唤:"服丧之时,你与他甚少见面,我以为,你是不想面对他。" 周汀予:"他又不是豺狼虎豹,我为何不想面对他?就算之前我心有芥蒂,不想面对时禄侯府,但陆今,始终是我的朋友。" "可是……"何以唤欲言又止。他想说,可是,如果祭台的主人是时禄侯,时禄侯委托或者利用张铧出面、借工部之手建造祭台。 那么,陆今拿着灵符去天牢审问张铧的那夜,就一定可以问出,祭台背后的主人是自己的父亲。 但陆今选择性隐瞒了,张铧也做了替罪羔羊,而且张铧在自己灵魂的弥留之际,也没供出祭台正主的真相。所以,要么是张铧对祭台正主忠心可鉴,要么是陆今使了手段。 "……可是你总是这么无条件地信任他。" 何以唤知道自己不能如实相告,只得转言换了句酸话。因为,若周汀予发现身边之人一个一个与自己背道而驰,该有多伤心啊。 "我更信任你,以唤。"周汀予笑笑,"别担心,去户部吧,我找陆今有正事。" …… 周汀予依稀记得,出发忘川之前,陆今曾与他聊过户部账面上的一些偏差。 有一笔宫廷用度,金额偏差不大,若非陆今心细如发,很难有所察觉。 而且等皇帝从宫女太监太医院逐步排查,实在太慢了,周汀予想先行一步。 快晌午了,户部内,陆今还在看书。 周汀予一面跨门而入,一面清嗓朗声道:"陆大人,不回府用膳的吗?" "汀予?"陆今双目一亮,过去一段时日,自己去国舅府找他,十有九拒。而如今,真真想不到他会来找自己。 从陆今的反应里,周汀予明了,皇帝的节奏果真比想象的还慢。"怎么,丧期三个月不怎见我,竟淡忘我模样了?" 陆今:"那不是……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啊?" 周汀予哼了一声,"无事就不能找你了吗?见色忘友的帽子可别硬塞给我。" 可这次,陆今没与他呛声,而是转向何以唤,问道:"先生进来可好?" "好啊!"周汀予立马抢话,以免何以唤尴尬,"他吃好睡好厨艺好,一切都好。倒是我相遥姐姐,在你时禄侯府,可一切都好啊?" 陆今低头浅笑,"她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嗯。那还差不多。"周汀予颇为欣慰道。 "寒暄完了,说说你这次来,所为何事吧?"陆今知道,周汀予早不是当初的擎鹰走马的闲人,他肯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事。 周汀予也不酝酿了,正色道:"陆今,周太后的死,若我说是人为,你信吗?" "我信。但你有依据吗?"陆今直视他,毫不闪躲。 "你以前说过,户部有一笔账不太对,我当时以为是宫女太监小偷小摸了,现在想想,很有可能与寿康宫的毒草有关。" 陆今震惊,"毒草?" 周汀予:"博落回。食之剧毒。" 闻言,陆今二话不说翻出账本,指着当初那笔偏差账目的具细道,"大成丁卯年大暑前后,寿康宫入香叶天兰葵百盆,折损五盆,共计百钱。" "折损五盆,这就是偏差。那五盆就是毒草,博落回。"周汀予铿锵道,"这笔账,谁批的?" 陆今:"张铧。" "张铧。果真是他。"周汀予讥讽道,"可惜已经是个死人了。陆今,你接他的位子也是丧气。" "皇命难违,我能有什么办法。"陆今顿了顿,皱着眉又问,"所以,是张铧蓄意谋害周太后?" "我不知道。"周汀予回答得干脆。"陆今,你觉得呢?张铧的胳膊真会有那么长,可以伸到皇宫里?" "我不知道。"陆今也回答得干脆。 闻言,周汀予又看了陆今一会,人眉眼依旧,心却摸不透了,于是叹口气,转身道,"先走了。" "去哪?"陆今脱口而出。 "回家吃饭啊,你不饿我还饿呢。" 说完,周汀予就拉着何以唤走出了户部。他真的很为难,想查又不敢查,若真有人真是笑里藏刀,他该怎么办呢? 屋内,陆今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久久未曾挪开视线。 他觉得自己妥协很多了,有些局面却依旧不能扭转。 何以唤想的没错。那夜,他拿着灵符去天牢审张铧,只两句,就问出祭台背后的主人,并非他人,而是自己的父亲,时禄侯陆炀。 他也曾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磊落高洁军功硕硕的父亲,居然会是祭台的主人,会是擅动禁术的抽魂术主。 他抱着必死的心,质问过他的父亲,为什么? 虎毒不食子,陆炀抱着他的肩膀,反问道,自己不满足于做一个凡人,想一直一直活下去,有错吗? 有错吗?抽人魂为己升仙,有错吗?陆今也曾咆哮,也曾以死相逼,若父亲不收手,他愿与他玉石俱焚。 可是,深陷沼泽的人轻易出不来,陆炀看上去正人君子,骨子里却早已疯了。 他要长生不死,为达目的,可以不计一切代价。不论代价是他人付出,还是自己付出。 陆今知道,父亲缺最后一味药引,男子精魂。 而好巧不巧,一次夜里,他撞见了父亲与一个陌生男子谈话,那个男子夜唤陆炀为父亲。 男子名叫陈夕。祭台案发后不久就神秘搬来了时禄侯府,那日父亲亲自修整后院,就是为他准备的。 他不曾想,自己还有个兄弟。 今夕,今夕是何夕。 自己是时禄侯正妻所诞,诞于阳光,朝气蓬勃,陈夕是时禄侯寻欢所生,生于阴谷,避之不及。 自己可以坦坦荡荡,他却只能阴沟独活。若说自己是时禄侯的正面。那么,陈夕就是他的阴暗面。 而那日,陈夕同陆炀说,何以唤并非常人,周汀予更加,若欲抽魂术顺利进行,周汀予缺之不可。 若遇升仙,周汀予必死。 闻之,陆今心头一震—— 周汀予不能死,他不会让周汀予死。其余怎样都行。 为保护周汀予,他绝不能激怒陆炀,就只能一面顺从,一面监督,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稳住陆炀,将他的计划一拖再拖。继而,他答应时禄侯稳坐户部,答应迎娶相遥,答应替他保密。 可是成亲当夜,陆炀去了陈夕处,却将迷路的周汀予与何以唤带了回来,他彻底慌了——既怕陆炀撕去伪善的面具下狠手,也怕他们对时禄侯府的秘密有所察觉。 可是,对方如此机敏,怎么可能无所察觉。 那日,何以唤与自己眼神相接,继而带走扬言要闹洞房的周汀予的时候,他就知道,木已成舟,事已败露。 何以唤什么都知道,只不过是了时禄侯府一马而已。 陆今想,成婚那晚,何以唤一定也看到了黑暗中的陈夕。 而后来周汀予对自己拒之千里,就更加坐实了这一点。 孤立泥潭,陆今有时也感分外无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时禄侯的儿子,劝不了父亲回头是岸,继而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只要,周汀予不恨自己就好。 而今日,周汀予突上户部,无异于兴师问罪。他说,周太后死于张铧送行的博落回。 而张铧,早已被陆炀以长生为由洗脑,成为陆炀棋盘上的一颗必死之棋。要给寿康宫安置博落回的哪里是张铧,分明是陆炀。 往日,陆今对陆炀要自己"坐稳户部""迎娶相遥"的要求不明所以,他还以为他只是希望自己成家立业,有所羁绊后谨言慎行,现下,得知周太后的死因,他幡然醒悟——陆炀不仅想长生,还想倾覆大成王朝,自立为帝! 第82章 死因2 他就是想要朝局动荡,然后取而代之。 可是,人怎么能这么贪呢?若父亲真的谋朝篡位,他以后又该怎么面对妻子相遥呢? 陆今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必须回时禄侯府,问问陆炀,为什么。 时禄侯府。陆今赶回后,径直去了后院。他知道,陆炀十有八九在那。 不料的是,今日,后院屋内多了一个客人。 "侯爷,太后的死因朝廷已经开始查了。" 陆炀:"是开始查了,可朝廷如何,我不担心。太后一死,其生前势力必然倒塌; 相遥位高,却已是我的儿媳,皇帝相祈一时之间孤立无援,而我大权在握,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取而代之。" 黎黔笑笑,道:"侯爷亟不可待了。他可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为成大事,必须舍得。"陆炀顿了顿,"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是当归仙首的转世。" "烂船尚有三千钉。你舍得周汀予,自有人舍不得,茕易寸步不离,取他魂魄,谈何容易? "说着说着,黎黔目光一敛,"只是侯爷,联系前因后果,茕易肯定推得出祭台的背后不只张铧一个,他可不是轻易可以得罪的主,周太后死了,张铧虽死无对证,但如若他们已经顺藤摸瓜,怀疑到了侯爷你身上,取周汀予魂魄可就难上加难了。" 陆炀:"你在催我?" "我只是不知你有何可犹豫的。"黎黔道,"既然我想要的东西你已经唾手可得,何苦一拖再拖,若相祈缓过气来,你我岂不人财两空?" 闻言,陆炀冷笑道:"黎堂主好大的口气,你要的是皇位至尊,要的是大成王朝千百里的版图,我大计未成,岂能说给你就给你?" "陆炀。"黎黔发狠道,"周汀予就近在眼前,凭你儿子与他的交情,单独把他约出来,有什么难的?这件事我做不了,陈夕做不了,不代表陆今做不了。" "……"陆炀似乎在犹豫。 黎黔激将道:"时禄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欲练抽魂,周汀予必死!你好自为之。" "……那好,我会与今儿商量。" "爹。"陆今门外踌躇了一会,决定推门而入。 "今儿?"陆炀一惊。 陆今心感讽刺,但面上却尤为平静:"爹,你要同我商量什么?让我做抽魂术的帮凶,让我亲手送汀予上路? 爹,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你要自己用一寸寸打下来的大成江山,与这个人做交易。" "今儿,既然你都听到了,爹也不再费口舌。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出色,爹相信你这次你会站在爹这边。" "所以汀予就该死是吗?"陆今直视陆炀。 "他生不逢时。"陆炀淡声道。 陆今嘴角抽笑了一下,似乎是释然了,"好。我答应你。" 陆炀诧异:"此话当真?" 陆今点头。"我知道你们不会罢手的。我亲自动手,至少还可以送他一程,让他走得安详一些。" 闻言,黎黔仍有怀疑,道:"陆公子若口是心非,误了抽魂术不说,时禄侯府的下场只会比张铧的更惨。" 陆今:"我知道。不过现下,你们除了信我,也没办法了不是?" "那好。"黎黔豁然一笑,化解尴尬道,"我与你父亲,我就在此静候佳音。" 冷不迭,陆今又对黎黔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以陈夕为诱饵,引开何以唤。" 不知为何,听到"陈夕"二字,黎黔愣了一愣,须臾才应答道:"为了他父亲,陈夕自会鞍前马后。" …… 周汀予和何以唤一回府,映入眼帘的就是八蛋饿到敲碗,梨棠黑泥敷面的景象。 "静静,静静,"周汀予勒令八蛋,"国舅府还能少你一顿饭了?瞎敲什么碗。" "我指控!"八蛋把手里的筷子举高,表示自己有冤情,"梨棠仙子不让我吃饭!" "她干什么不让你吃饭啊?"周汀予瞟了一眼梨棠,人家泰然自若。 八蛋声张正义:"梨棠仙子问我博落回的由来,我如实相告了,她却说我好吃懒做,静给你添麻烦! 汀予,我哪里好吃懒做了?我最多好吃好睡,她的屋子还是我给安排的呢!" 梨棠一听,得知八蛋对先前的教育不服气,走过来一敲他的脑壳,继续教育道:"八蛋,汀予神色慌忙进宫一定是发生了不好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卷入漩涡,你敢说你不是给他添麻烦!?" 抽魂术一事八蛋是比梨棠清楚的,只是没想到轰动一时的周太后之死也与抽魂术有关。 继而悻悻闭嘴,将桌上的筷子摆成毕恭毕敬的模样,表示自己态度端正,知错就改。 可旋即,筷子就被周汀予一把收走了,"本来吧,我一日三餐都是以唤亲力亲为的。 但是现在人这么多,以唤再做也来不及了,"我们出去吃吧,想来,梨棠初来琼之,还未去过清风自来。" "出去吃!"小馋龟八蛋龟躯一震。 "既然八蛋有疑问,那留八蛋看家吧——"周汀予福至心灵道。 八蛋泪眼汪汪:"别啊,汀予,国舅府丫鬟小厮那么多,哪用得着我看家……" "对啊,国舅府丫鬟小厮那么多,偏饿得你在房里筷子敲碗?" "汀予……"八蛋转头看向何以唤,"以唤,看在我帮你守着忘川的份上,求求情呗。" 谁知,何以唤理也不理他,扭头就与梨棠和周汀予去了清风自来。 "??喂!"八蛋凌乱,赶忙跟上去,"周汀予何以唤!我也是客人好不好?!待客之道呢!?" 前头,周汀予听了这咆哮之词,不禁会心一笑。 清风自来…… 三个人外加一个化成人的龟,将清风自来菜谱上的佳肴点了个遍。自然,有一道菜,八蛋是极为不喜的。 是时,八蛋正一脸黑线:"你们将我同类煎炒烹炸,还端上桌来,想过我的感受吗?" 周汀予义正言辞,指着桌面正中的那盘菜:"八蛋,这是鳖,清风自来的黄金鳖,又不是龟,更不是绿龟,你别扭什么?" 八蛋来不及反驳,一旁梨棠戳了戳黄金鳖的壳,漫不经心道:"还不是因为都是王八呗,八蛋,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 一来琼之,八蛋就"腹背受敌"。想他在忘川,齐徨对自己百依百顺,是过足了大老爷的瘾。 可要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对此,八蛋忿忿之余,依旧表示自己要吃饭,不想讲话。 继而,八蛋、周汀予、梨棠,三个人在桌上疯狂掠食,何以唤没有动筷,只扫视四周—— 清风自来的陈设一如往昔,高大葱郁的刺耳槐团簇着嫩白的花,立于四合中央,开得正盛。 花团掩映间,何以唤无意瞟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刺儿槐那头的漏窗包间里,谈笑风生。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如是想着,何以唤看了眼撑到打嗝的梨棠,叫了声"仙子"。 "嗯?"梨棠不解。 何以唤瞥了眼薛平海处,梨棠看过去,周汀予和八蛋也跟着看过去—— "薛平海!?" "不是,"花簇挡了个正着,周汀予用力看了看,"他对桌那个是谁?薛平海在琼之还有相好的?" "管他是谁!"梨棠拍桌而起,"就是这个薛平海,害得我在北漠耽搁了那么久!上回让他溜了,这会吃个饭栽我手里!天意啊!" 看梨棠这架势,多少是要把清风自来拆了,许是近来太过压抑,周汀予找到一个发泄的点,就突地兴奋起来,嚷嚷着,与咋呼的梨棠一同去了薛平海处。 看热闹自然少不了八蛋。继而,薛平海那张桌子被围得满满当当,桌上的人望着这些不速之客,一脸惊恐,措手不及。 "梨棠棠棠——"薛平海怎么也想不到,吃饭吃的好好的,冤家会找上门。 "你在北漠干的那些好事,你们堂主知道吗?!"梨棠嗔怪,"到头来还需本仙替天行道!" 薛平海看了看何以唤,悻悻道:"我们堂堂堂主就在这……" "噢?"闻言,梨棠与何以唤大眼瞪小眼,"何以唤,可以啊,你就是茕易? 我说呢,茕易跟圆寂山有什么仇什么恨,原来是你找山里神仙算账去了,这些神仙若泉下有知,当初不帮衬着当归山是这样的下场,可该肠子都悔青了吧?" "他们罪有应得。"何以唤淡淡道。 另一边,薛平海又哭天喊地道:"梨棠棠棠仙子,我们堂主已经严肃教训过我了,您就放过我吧……我保证我已经金盆洗手,改邪归正,再也不敢干坏事了!" "想我放过你也行。"梨棠想了想,"以后在国舅府,我草药全交给你捣了。何以唤太金贵了,我使唤不动他。" "就这样?"薛平海也不相信梨棠会如此好讲话。 "诶?"闻言,梨棠就不懂了,自己是长得穷凶极恶了,还是说起话来太强势了,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对自己的行为作风有这么大的误解? 梨棠刚想在众人面前挽救一下自己的淑女气质,不料这时,周汀予以审视的眼光望着桌上的另一个人问:"你也是恶灵?" 第83章 死因3 "我我不是。"那人结巴道。 周汀予:"你不是你慌什么?" "……"那人语塞。 周汀予:"你们堂主就在这,你还能撒谎不成?" 此时,薛平海悄悄瞪了那人一眼,示意他实话实话的好。 "好吧我是……"那人松口道。 "我就说吧,人以群分。"周汀予笑笑,随意坐了下来,道,"北漠来的吧?" "是。" 周汀予看向薛平海,道,"小薛子,表现不错。在国舅府打杂几个月,也没把当初以唤给你的任务忘了。" 薛平海殷勤地笑着,"堂主的吩咐,小的一直不敢忘。这个人,就是当初被黎黔买走的恶灵,名叫阿华。 前几日被我在琼之看见了,花了好大的心思,备足了好酒好肉,他才肯来这清风自来。这不,正打算弄晕了交给您们处理嘛!" "你真会选地方,选中清风自来,办差的同时不忘享受,最后还遇见了我们,连把人弄回国舅府的功夫都省了。" 对此,薛平海挠了挠头。 周汀予揶揄完了,神色一转,一本正经地盯着对面的恶灵,问道:"黎黔在哪?" 阿华知道自己被老朋友算计了,有些懊恼,但敌众我寡,只得如实招来,"我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周汀予反问。 "我是真不知道啊!黎黔来去无踪的,现身了,一般也只会和主子见面。" "主子?"不知为何,周汀予略微紧张。 "陈夕啊。离开北漠后,我一直在为他做事。" 这时,周汀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将他摁死在桌面上,道,"以唤,看他后领,是不是有一个月牙形的烙印!" 闻言,何以唤照做了,果真,一个月牙形的烙印跃然眼前。 何以唤又斜了薛平海一眼,薛平海立马撇清道:"堂主!这个烙印绝对是那个叫陈夕的给他们烙上的!跟小的没关系!" 的确,这个月牙烙印是抽魂术主的标志。就像当初的薄锥,劫人的阿平,他们都属于抽魂术主一样。 "说!陈夕在哪!"周汀予将恶灵锁死在桌面上,逼问道。 恶灵脸皮压着桌面,两股战战之余,说起话来也很吃力,"在在在时禄侯府。" 在哪? 时禄侯府…… 周汀予哼笑了一下,心里早有预设,所闻之言倒也不如平地一声雷,那般令人震惊。 只是,有些苦涩。 现在,任他再怎么为时禄侯府开脱,都离不开"自欺欺人"四字了。 周汀予不由地看了一眼何以唤,仿佛安慰他,我很好,我没事。继而松开手下的恶灵,道:"我现在要你为我做事,愿意吗?" 恶灵怯怯地瞟了眼何以唤,道:"愿意。" 周汀予:"你从哪来回哪去,今天所见所闻一个字都不能说,陈夕那边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闻言,恶灵频频点头,夹着尾巴逃离了清风自来。 原地,梨棠心里打鼓,道:"汀予,恶灵可信吗?" "可信不可信结果都一样。"周汀予声音淡淡的,旋即又笑了一下,补充道,"我是说,无界堂主就在这,恶灵若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怕也是不想要命了。" 转头,他又对何以唤道:"以唤,时禄侯府是狼巢虎穴,相遥姐姐不能再呆那了。 我会趁早和皇上说明,弄个合适的理由把姐姐接到国舅府来,她一个人在那,太危险了。" "你会同皇上说,时禄侯谋逆的事吗?"何以唤问。 周汀予摇摇头,"我不想说。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一说,皇上惶惶不安,打草惊蛇,大成就真的危在旦夕了。" "所以,你要一个人面对吗?" 周汀予又摇摇头,"我不还有你呢吗?" 何以唤心头一酸。他知道,此时此刻,任自己再强大,也难以为他分担一毫。 说好的,这一世要保护他,做他的后盾,可到头来,除了默默陪在他身边,自己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周汀予对时禄侯府仍有情分,他想挽救,而不是毁灭。恰恰,何以唤这些年会的,独有毁灭。 "汀予,你还有我呢!"八蛋亮声,举手,"我可是你的龟啊!" "不知道害臊的绿龟,"梨棠对八蛋翻了个白眼,旋即真挚看向周汀予,道,"你说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 不管你是周汀予还是知否,我梨棠都认栽了,若有需要,我随时都在。" "你当然随时都在了。"周汀予突然插科打诨,"难不成你会搬出国舅府?" "自然不会。"梨棠果断道,"我又不傻,现成的屋子不住,跑出去住客栈么?" 周汀予:"那好。你安心住在我家,我不收你房费。以后,不管是什么事,若我有需要,你都得帮我。八蛋也一样。" 梨棠、八蛋闻言,齐齐点头,毫不犹豫。 这时,缩在一边的薛平海,颤颤巍巍地表忠心道:"周周公子,我也一样。" "好,大家都一样。"周汀予欣慰地笑了笑,"若我有需要,大家定不能拒绝。" 当大家都在为可以与周汀予并肩作战而斗志满满的时候,只有一旁缄默无言的何以唤,忐忑不安,心似刀绞。 冥冥中,何以唤觉得,周汀予不是准备去战斗,而是准备去牺牲。 一如当初,惊蛰生万物,独他一人赴死。 …… 朝廷层层盘查,果真是查到张铧线就断了。查来查去还是查到一个死人,也难怪前几日早朝时,相祈龙颜大怒,斥责文武百官废物不如,气得肝气郁结,头晕目赤,卧床不起。 此刻,周汀予和何以唤正站在皇帝寝宫外,被一脸抱歉的大监拦了下来,"周少爷,您都来了三回了。奴家早说了皇上身体抱恙,心情烦闷,谁也不见。少爷请回吧。" "我有要紧的事。"周汀予急迫道,"不会打扰皇上太久的。" "少爷,别为难奴家了。皇上说了谁也不见。" 不识好歹的家伙。何以唤锁着眉头,明显上前了一步,却被周汀予轻轻扯回。 "……那还是算了。"周汀予对着大监微微颔首,"望大监转言,汀予愿皇上龙体早日康复。" 未等大监尖着嗓子回应,周汀予便和何以唤大步流星离开了皇宫。 前脚刚跨入国舅府,后脚薛平海就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堂主,我刚刚去见那个恶灵了,他说,今天有一大堆朝廷重臣聚在时禄侯府商议大事。 这些人已经倒戈时禄侯,并决心拥其为帝!而且,而且周公子,虽然你和时禄侯长子交好多年,但据恶灵所言,时禄侯长子和陈夕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俩都站在时禄侯那边。" "那相遥公主呢?!"周汀予顾不得那么多,只惶然问道,"我不是让你交代阿华,留意时禄侯府的女人了么?" "对对对,阿华说,他在府内机会看到相遥公主,但问过她身边的丫鬟了,丫鬟说驸马对公主处处关心,公主一切都好。" "都好是吗?"周汀予心里是不相信这两个字的。 "还有!"薛平海说到最关键的了,语调也更加急促,"周公子,若时禄侯长子相邀,您绝对不能去!阿华说了,这个陆今,看上去斯文,实则没安好心!" "我知道了。"周汀予淡淡道,"整个琼之,只有我国舅府最安全。" 这时,何以唤冷不迭道:"但你会隔绝万物,呆在国舅府吗?" 周汀予笑笑,坚定道:"不会。不过现在,我想先去给我爹问个安。我还从未给他问过安呢,以唤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 周成旭是真正的闲云野鹤,任外头大风大浪,他静坐在自己的灵阵中央,依旧气定神闲。 "爹。"周汀予喊了一声。想来,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心平气静地同他讲过话了。 "近日入阵灵气中总有污浊,大凶之兆啊。"周成旭感叹完,转而又问,"汀予,这个夏天还没下过雨吧?" 周汀予:"下雨有何用?洗得净空中的污浊,洗不去人心的丑陋。" "可这雨,到底还是会下的。毕竟,洗干净一分,这世间就澄亮一分。" "爹,现下时局如何,你都知道是吧?"周汀予目光炯炯。 "不。"周成旭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陆炀的修仙瘾比我重许多。 我是虔诚的信徒,而他,是疯子。这些年,他藏得太好了,好到众人看不出,我也忘记,他其实是个疯子。" "既然你知道,为何这些年依旧不管不顾,任由我同一个疯子如亲如故?" 周成旭低下头去,他真的亏欠儿子太多,所幸上苍没有惩罚他,这些年过去了,儿子总归是平安长大了。 "算了。"周汀予叹了口气,"现下不是问责这个的时候。 如今时局十分紧张,时禄侯不藏了,除了抽魂升仙,他还要谋朝篡位,你是国舅,是皇上唯一的长辈,有你出面,危局才能扭转一二。" 周成旭一语道破,"你们太不了解陆炀了,他若想谋朝篡位,早在先帝崩殂之时,大成王朝就改名换姓了。想称帝的一定另有其人。" 转而,周成旭又长叹口气,"近日入阵的灵气越来越稀薄,阵道也越转越慢了。以唤,你看,若是有人明抢灵气,我该如何是好啊?" 第84章 野心1 "抢回来。"三个字,何以唤说得风轻云淡。 "对。"周成旭释然,"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抢回来。 汀予,且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多少是我亲外甥,我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住他的。你放心吧。" "嗯。"周汀予点了点头,"若皇上重新上朝,文武百官必定逼宫,重压之下,爹,就当是为了姨母,拜托您了。" "汀予,相信爹。" "好。" "那你呢?不跟爹一起上朝吗?"周成旭突地问。 周汀予笑着摇摇头,"我一个纨绔,上朝干嘛。不过爹,您放心,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在暗中看着,您将倾颓的朝局力挽狂澜。若谋逆之人非比寻常,一有危险,保护您与皇上的人也会出现。" 周成旭大致是听懂了,周汀予将计划制定地十分周全,极力不让任何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嗟叹儿子的成长的同时,他莫名又有些惴惴不安——陆炀不屑江山富贵,并非谋逆之人,那他所操之计,又会掀起什么风浪呢? …… 回了自己的小院,周汀予难得见八蛋不在睡觉,梨棠不在折腾,而是正襟危坐在桌前,等自己和何以唤回来。 显然,薛平海已经知会他们陆炀蠢蠢欲动的事了。 众人不言,突然压抑的气氛周汀予还真不习惯,于是拍了拍手,朗声打趣道:"国舅府的丧期都过去了,你们还哭丧着个脸干什么?" 八蛋:"陆炀造不造反我不在乎,只是汀予,我们以后一定离陆今远一些好吗?他太两面三刀了。" "谁说陆炀要造反了?"周汀予嬉皮笑脸道,"要造反的明明是黎黔。" 八蛋:"怎么突然是黎黔了?他不是陆炀的人么?" "我开始也以为他是陆炀的人,可就在刚才,我反应过来了,黎黔与陆炀合作是各取所需,陆炀帮黎黔谋大成江山,黎黔帮陆炀修抽魂禁术。无论是谋朝还是修仙,在他们眼里,都时机成熟了。" 闻言,八蛋诧异:"在莱胡,陆炀不是没捞着魂魄吗?他拿什么修炼抽魂术?" "我怎么知道。许是他找到了呢?"周汀予漫不经心道,"陆炀想成仙就让他成吧,现下,最要紧的还是不能让黎黔得逞。 黎黔是恶灵,又心怀怨念,若他做了大成的主人,且不说我心里恶心不服气,大成的百姓也要跟着遭殃了。 所以,朝廷的动向这几日我们都看紧些,若有需要,立即支援。你们答应过我的。" 梨棠纳闷了,"薛平海说了,朝廷文武百官推举的是陆炀,黎黔算个什么东西?那么多双眼睛看不出来,自己被蒙了么?" 周汀予:"对啊,所以这些人十有八九会死在黎黔手下。你们要做的,无非不让琼之血流成河。" "一个恶灵而已。"梨棠道,"何以唤还治不了他?慎终一出,不就灰飞烟灭了么?" "你说的没错,慎终一出,他就灰飞烟灭了。"周汀予平静道,"但怪就怪这个黎黔藏得太好了,不到可以一登大宝之时,绝不现身。若他挟持皇上,以唤这慎终还打得出手么?" "……真不痛快!"梨棠啐道。 对杀伐果断的何以唤来说,这何止是不痛快呢,可他只能以同样的心情劝解梨棠,道:"这里是琼之,有很多普通百姓,不比忘川,不比北漠,我们自恃法力无边,却不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我愿意一切都听汀予的,只要他平平安安。" "以唤,还是你懂我。"周汀予笑了笑。"你们只需治服黎黔,我一定会好好的。因为,熬过了这一段,晴天就真正来了。" "嗯。"何以唤相信他,点了点头,又叮嘱道,"汀予,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同我寸步不离。" 周汀予不敢说太满,话里拐了个弯道,"我的心永远是在你这的。" "这不够。" "以唤。"周汀予没再说什么了,只言简意赅地道了声他的名字。 可只两个字,就让何以唤顿感无力,难以反驳——哪怕自己再强势一点点,把周汀予锁死在怀里,他都没有机会去冒任何险。 可惜,他办不到。就像当年,他改变不了师父的决定一样。这次,他依旧无法阻止他孤注一掷。 的确,对周汀予而言,他只要隔绝陆炀,守在安全圈,就一定可以性命无虞。 但哪有那么好的事,有些人他可以不管,有些人他可以交给旁人管。 但相遥身陷时禄侯府,是陆炀的天然棋子,只要陆炀以相遥相逼,自己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他想,时禄侯一定算计到了这一步,只是不知这一天何时来临。那陆今呢,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难道真的面目全非,六亲不认了吗? 无论如何,相遥都是无辜的,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姐姐有危险。 …… 相祈大病初愈,重新上朝这一天,琼之城飘了点小雨。细细蒙蒙的,浮在空中,尤似尘埃。 这几日,周汀予并没有收到所谓陆今的邀约,只一如既往与何以唤在家中宅着,等待风雨的同时,享受最后的安宁。 大早,周成旭翻出压箱底的朝服,扫了扫灰尘,毫不讲究就穿了上去,周汀予在一旁看着,面上严肃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父亲不问世事多年,如今却要他仅凭一个国舅头衔,与众实权大臣鏖战,多少是为难了。 此次上朝,何以唤与自己,八蛋、梨棠都会暗中随行,看家的光荣任务留给了薛平海。 出门前,周汀予福至心灵,很想带上追远镜,便把它揣在怀里,权当保平安用。 家国零落,风雨飘摇,不知今日皇宫大殿内会否传来噩耗。 病去如抽丝,相祈面色依旧不好,整个人也疲软无力,望了望向底下文武百官,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是时,底下某一大员率先出言不逊道:"皇上,您已连日不朝,好不容易上个朝,却如此敷衍了事,还有个国君的样子吗?!" "谁给你的胆子同朕如此讲话!?"相祈闻此悖论,不禁怒火中烧。 可紧接着,各青带紫带却应和那名大员道—— "皇上年幼继位,心性不稳,受不了风雨,难当大任啊!" "自从周太后崩逝,皇上就像换了一个人!近日来更是不理朝政!臣等冒昧,不愿与昏君共谋大成将来!" "早年皇上有相遥公主辅佐,如今公主已然嫁入时禄侯府,而时禄侯陆大人军功硕硕,文德兼备,众人敬仰,乃众望所归!" 相祈大惊,站起来,喊到——"你们,你们突然就要造反?!时禄侯,他们说你是众望所归?你可背这黑锅?!" 底下的根本不是陆炀,而是易了容的黎黔,此时正沉着嗓子道:"皇上,他们的敬意我悉数收下,这富丽堂皇的金銮殿你呆得够久了,一呼百应的滋味也享受得够久了,是时候退位让贤了!" "荒唐!陆炀,朕真没想到你竟是如此乱臣贼子!"相祈喊到,"陆今呢!户部尚书陆今何在!呵,没人?竟然没来看你父亲是何等谋逆的吗!?" 陆今、陆炀都没来,时禄侯府对皇位不感兴趣。 继而相祈又喊:"来人啊!把这乱臣贼子拖下去,即刻处死!来人啊!朕的大军何在!?" 众人对相祈的命令不闻不问。情急之下,他竟忘了军权本就在时禄侯手上。 孤立无援之时,大殿正门"吱啦"一声被推开,古老华实的木质门板带动夏日的风声,竟有些沉重沧桑。 "国丧刚过不久,竟就有人藏不住狐狸尾巴了吗!?" 如期而至,走进来的是周成旭。殿内众臣无不错愕——周国舅修仙欲生欲死,什么时候关心起朝政来了?! 周成旭:"太后尸骨未寒,你们中不乏先帝肱骨,竟也逼迫皇上将大成江山转手他人,如此忘本吗?!" 众人低头,噤声。 周成旭走到大殿最前,他虽沉迷修仙多年,如今重回朝堂,倒也不失国舅风骨。 相祈见了,微微颔首,周成旭恭敬回礼后道:"老臣散漫多年,却也知这大成国姓相,而非姓陆,更非姓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老臣相信殿内很多大臣都是一时糊涂,只要皇上从轻发落,他们还是会为皇上您效忠的!" 上面的相祈听了,立马承诺道:"只要众爱卿回头是岸,今日之事,朕绝不追究!" 继而,众人躁动。 "不自量力。"这时,黎黔对周成旭冷哼道。"你以为劝这些人回心转意就能扭转时局么? 有些人附庸,只不过上位上得好看一些,没有也无关紧要。 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装了,"旋即,黎黔单手一揭,假面落地,原貌毕现。 众人大惊…… "什么时禄侯,你们众望所归的时禄侯正在密谋更天理难容的事! 周成旭,你有时间在这作威作福,还不如去看好你的儿子,叫他别到处乱跑,以免死在陆炀手里!"时至今日,黎黔一改往日谨慎,望着发光的龙椅,语调里皆是兴奋。 闻言,周成旭眉头一皱。 黎黔狡黠笑了笑,"你还不知道吧?你儿子,周汀予,他可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当归仙首知道吗?"黎黔转向众人,"传说里的当归仙首大家听过吗?" "当归仙首……"众人议论纷纷。 "对!"黎黔高声道,"若非机缘巧合,陆炀听到周汀予自称仙首转世,我都不敢想,他居然就是当归仙首!" 说完,他猛地腾空,飞至相祈处—— 第85章 野心2 "可是当归仙首又怎么样?如今站在这金銮殿上的,是我!" 暗处的周汀予微微咬牙,稳住呼之欲出的梨棠和八蛋,轻声道:"此刻杀了黎黔于事无补,军权依旧在时禄侯手上……" "军权?"梨棠诧异。 周汀予:"琼之十万大军皆听时禄侯号令,黎黔到时候一声令下,十万个人乱成一锅粥,我们管得过来吗?" 梨棠:"那怎么办?" 周汀予:"再等等……应该快来了……" 梨棠:"什么快来了?" "……" 旋即,一灰衣银甲的中年男人推开沉重的殿门,跨步走入殿中,对相祈作揖道:"皇上,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勿怪!" "这是谁?"梨棠又问。 周汀予:"我舅父。我娘是郡主,姥爷亡故后被先帝追封为伊亲王,管西南一方水土,王位又世袭,现在的伊亲王就是殿上那位。" 八蛋明明记得周汀予在家里宅了几日,现在凭空冒出个亲王来救驾,不解道:"你什么时候知会他的?" 周汀予笑了笑,"我根本不认识他。救兵是我爹搬的,我也是今早才知道。 因为我娘早逝,我爹和伊亲王关系一直不太好,他愿飞鸽传书去求伊亲王,我也是没想到的。现下,伊亲王带兵来了,底下小兵相斗,我们也不会太过顾此失彼。" 一见伊亲王,黎黔果不其然,倏地扼住相祈咽喉,殿下众人明显惊了一惊。周汀予最不愿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黎黔已相祈为质,底气十足。 "都别动!"黎黔制住相祈。"区区凡人,也妄想同我抗衡?若非茕易暗中埋伏,你们这些人都得死!!" "妖贼!放开皇上!"周成旭高喊。 "放开?"黎黔又将相祈箍紧了些,"我一放开,失了筹码,还怎么与茕易讨价还价!?茕易呢!怎么还不出来!担心周汀予的安危,就如此畏手畏脚了么?!" 暗中,何以唤蹙了蹙眉。周汀予见了,转头对梨棠和八蛋嘱咐道:"要救皇上,万不可硬夺。拜托你们了。" 闻言,梨棠和八蛋现于黎黔眼前。 黎黔挑了挑眉,将相祈挡在身前,寻衅道:"茕易人呢!当初杀人如麻,如今也当起缩头乌龟了吗?!" "……可是你呢?"何以唤不顾黎黔如何有恃无恐,问周汀予道。 "我在这等着啊。当归仙首的身份昭然若揭,若我出去,不成了活靶子。 "周汀予笑道,"以唤,在忘川的时候,那个江邢你还记得吗? 我猜,黎黔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很可能是因为当初江邢谋逆不成,便想换一种方式为江邢达成心愿。 若有江邢出面劝解黎黔,皇上脱险的可能性就大了。可惜,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记得江邢死前,何以唤为他念了一段安宁咒。安宁咒锁灵,召回虽不可能了,但幻化一个江邢,并非没有办法,只需要何以唤亲力亲为。他有些犹豫,他不想离开周汀予一步。 黎黔挟持皇上,还在殿上叫嚣,梨棠握拳,却不敢轻易出击。 她这辈子还没如此憋屈过。而外头,大军对峙,分毫不让,整个琼之城肃杀萧瑟。 周汀予:"去吧,以唤。黎黔一拖再拖,无非是想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可他有什么资格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以唤,去杀了他,还忘川一个河清海晏。我就在这等你,哪也不会去。" "汀予……" "我就在这等你。"周汀予笃定道,"相信我。" 何以唤最终现于殿上,周汀予也没有撒谎,他在暗中凝视着他。 黎黔见状,脸上的笑容扭曲着,藏匿多时,终于可与无界堂主针锋相对,他尤为兴奋。 黎黔:"堂主,看着麾下一个无名小卒挟天子以令诸侯,您作何感想啊!?" 何以唤并不理会他。 黎黔:"茕易!我要为江邢报仇!可我却杀不了你!但是现在,江邢想要的权力,我已攥在手中,若他在天有灵,也会为我开心吧!" "为江邢报仇?黎黔,这分明是自己的贪欲。"何以唤话音并不激动,却掷地有声。 "不。"黎黔陡一发力,相祈喘不上气,面色胀红。"茕易,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你可以将恶灵挥之来去。 那是因为你有权力,恶灵在你眼里蝼蚁不如!若我做了大成的君主,我也就拥有权力,你们这些人,在我眼里,一样蝼蚁不如!" 闻言,众人慌慌。 何以唤淡着嗓音,道:"黎黔,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开皇上。" "不放又如何!?大不了玉石俱焚!" "都是疯子。"何以唤话音刚落,又默念了一段咒语,不久,四周空气凝滞,文武百官被屏蔽视听,一个人形从无到有,凝了出来。 是安宁咒里的江邢。 黎黔瞠目,怒视何以唤,道:"茕易,你又在耍什么手段?" "不得无礼!"说话的是江邢,"黎黔,你当真是变了一个人。" 黎黔忙不迭解释:"我没有!江邢,你没看到吗?我在为你报仇!" 江邢:"我一生交友无数,死后幸得朋友挂念。但,黎黔,你的所作所为,并非为我报仇!" 黎黔:"不!我只是做了你当初没做完的事!江邢,就是你旁边那个人,茕易,让你生不如死这么多年,你干什么为他讲话!" 江邢:"我当初受人挑唆,做了错事,沉江为彘是我罪有应得,但这干大成国什么事?你杀大成君主,乱人间秩序,是私心作祟,有我无我,有何两样!" "不可能!" "黎黔,你不要一错再错了!" "我错了?你说我错了……"闻言,黎黔眼神陡然松散了几分,仿佛现在所谋的一切都失去了着力点,变得毫无意义起来。 江邢乘胜追击,对其道:"把人送下来,给堂主。" 黎黔看了看江邢,并没有动作。 "下辈子,我就不做恶灵了。能不困于忘川,于我而言,哪里不是解脱?黎黔,把人送下来,给堂主,我们就走吧。" "走去哪?"黎黔问。 "去哪都好。" 黎黔整个人讷讷的,挟持着相祈,顺台阶一步一停留地走了下来。 何以唤飞快对八蛋使了个眼色,八蛋蹿到黎黔身旁,迅雷之速夺回了相祈。 手里一空,黎黔旋即清醒,又看向江邢,正化烟一般消散在眼前,连带那句"去哪都好"一齐无影无踪。 被骗了!! "黎黔,江邢虽已灰飞烟灭,但方才所言,皆是他本意。你莫要挣扎了。"何以唤淡声道。 黎黔愣了一会,猛笑起来,"果真最卑鄙的还是堂主大人啊!哈哈哈,我以为你有何本事,能让江邢以德报怨!!" "并非他以德报怨,只你冥顽不灵。"何以唤盖棺定论道。 黎黔:"好!你是堂主,碾死一个我不费毫厘之力。但是,在这之前,你们也别想痛快! 巳时一到,若我不能平安出殿,时禄侯大军就会冲进殿来。 到时候鱼死网破,权当为我送葬!这眼看就是巳时了呢,你们听,军队的脚步声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江邢一散,众人就恢复如常,听见黎黔的说辞,猛地慌了神,在殿内东躲西藏,躁动不安。 就算伊亲王千里勤王,但与时禄侯的大军一起,难免相形见绌了。 这也是为什么,那日在清风自来,周汀予拜托八蛋和梨棠,若有需要,一定得帮自己。 朝廷动乱,自顾不暇,陆炀一定会有所动作,危及自己。他是为八蛋和梨棠提早做选择,危难关头,选择大成,放弃自己。 那么何以唤呢,若非无路可走,他真不想离他一步。 很快,殿外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起,鲜血呲出,头颅点地,各种冰冷的声响传近殿内,分外真切。 这时,一伤兵进殿,对伊亲王悲呼,无法力敌时禄侯大军,弟兄们所剩无几,怕是扛不了多久了! 伊亲王神色一凝,头也不回就同伤兵向殿外走去,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责任,作为将领,家国危亡,更应一马当先。 可未跨出大门,黎黔隔空一击,巨大的冲力落在他背膀上,直震心窝。"轰"一声,伊亲王倒地不起。 周汀予心头一惊。 黎黔:"总归是个死!死在我手里和死在乱箭之下有什她想么分别!!什么忠肝义胆?我偏不遂你们的愿!" 黎黔在挑战何以唤的底线。何以唤握着慎终的手已经愈发紧了,今日慎终不见血,怕是不可能了。 慎终飞出的那刹那,带动周围的空气形成巨大的气流,殿上文武百官竟都有些站不住。 何以唤:"本想将你带回忘川处置,可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来势迅猛,慎终扇叶未开,雪楠扇柄直击黎黔后脑,咣一声,头颅爆破,脑浆迸裂,来不及说最后一句话,黎黔就死在了茕易手里。 很快,快到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疼痛。其实,如果有时间,他还是想问问江邢,若来生不做恶灵,那做什么? ——做人吧,做耕田采桑的普通人。 只要茕易在,黎黔就知道自己逃不开这个结果。可过程如何,他却想放手一搏。是善是恶,都想放手一搏。 ——若侥幸收获了呢,谁说得清楚。 他想,这一路,自己也不是毫无收获。 ——至少有一少年人,虽是愚笨,却真心实意唤过自己一声"黎堂主",真心实意对自己笑过。 第86章 野心3 几乎是黎黔暴毙的同时,沉重的殿门被外头谋反的敌军粗暴撞开,密密麻麻的武装兵脸带血痕,高举刀枪,仿佛麻了眼一般,踏着黎黔的尸体,咆哮着冲了进来—— 是时,文官惊慌失措,向殿后蜂拥,武将有不怕死者,则在殿前拼死抵抗。 场面乱做一团。周汀予站不住了,从暗处冲出来,不顾近在咫尺的刀刃,喊到——"八蛋梨棠,保护皇上!!" "汀予!皇上八蛋看着呢!那危险,你快过来!"梨棠见周汀予毫不设防站在大殿中央,分外担心,刚想飞过去将他接到自己身边,却见何以唤早自己一步,抱过他,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殿后的安全圈。 何以唤:"外面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周汀予笑笑,"这不无惊无险嘛!情况紧急,陆炀的军队可能是打鸡血了,人又多又猛。" 此时,八蛋身后的相祈瞪着眼睛,又怒又怕,道:"这这这究竟是为什么!?时禄侯他想干什么!" 周汀予:"皇上,时禄侯不想干什么,想干什么的人已经死了,至于那些士兵,应该是中邪了,所以才不分是非,如此生猛。" 相祈抓住周汀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道:"你会保护朕的是不是?时禄侯造反,文武百官倒戈,你会帮朕的是不是?" 周汀予点点头,"皇上,白吃了大成这么年粮,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好……好……"相祈闻言,悻悻松开周汀予,不断重复道。 转而,周汀予开始部署:"不能再耽误了。八蛋,把皇上交给梨棠。出去吧,养了你这么多年,除了照明,一定还有别的价值。" 八蛋会意,"得令!放心吧,有我在,任何人不能靠近后殿!" 说完,好吃懒做的龟投身战场。 周汀予:"梨棠,皇上、还有这些文官,就交给你了。对他们客气些,他们不能再受惊了。" "汀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凶么?"梨棠嘟囔道。 周汀予摇了摇头,道:"没有。" 这时,站在一旁的周成旭一语惊醒梦中人,问周汀予道:"那你呢?汀予,你要走吗?" "爹,"周汀予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兀自道,"您潜心修仙这么多年,儿子相信您可以自保。若梨棠看不过来,还需您帮衬一二。" 闻言,周成旭更察觉出不对劲,惊道:"汀予,你把所有人留在殿内,自己要去哪?!" 周汀予眼神坚定,缄默不答。何以唤心知肚明他的计划,轻叹了一口气,对众人道:"殿内比殿外安全。今日,大家就呆在此处,待到风浪平息了,再出去。国舅,不管汀予要去哪,我都会保护他的,您放心。" 周成旭看了眼周汀予,又看回何以唤,顿了顿道:"……你一定不能让他出事。" 何以唤郑重点点头。 梨棠也宽慰周成旭道:"相信以唤吧,他把汀予看得比什么都紧。" …… 周汀予要去时禄侯府,去带出相遥。就算是狼巢虎穴,也不能耽误了。 可他们刚走出短兵相接的战场不久,就撞见闷头狂奔的薛平海朝大殿赶去。 薛平海见状,来不及喘口气,道,"堂主,周公子,大事不好了!陆今,陆今带了一众恶灵,包围了国舅府!" 周汀予瞳孔骤缩——"陆今,包围国舅府!?" 薛平海:"对!我就是来告诉您,千万不要回国舅府!陆今来者不善,点名道姓要见您,其中一定有圈套!" "点名道姓要见我?"周汀予顿了顿,旋即对何以唤道,"不去时禄侯府了,走,回家!" 薛平海对周汀予偏向虎山行的决定很是不解,强调道,"周公子,陆今一定设有圈套,您不能去啊!" "你很空吗?"周汀予反问,止不住暴躁道,"往前走五百米就有事做!你去那,别烦我!以唤,走!" "……"明明是好心,却吃了瘪,薛平海依旧不解。可周汀予的话就是军令如山,堂主大人都没反驳,自己只能灰溜溜往前五百米,帮着八蛋,挡住大军。 周国舅府…… 果不其然,围满了月牙烙印的恶灵。何以唤扬袖一挥,恶灵倒了大半。 陆今好整以暇,就站在正门口。他还是原来的模样,只居高临下,眼神里多了份阴鸷。 陆今见周汀予,冷淡道:"你还敢来?" 周汀予:"回自己家有何不敢?" 陆今笑了笑,道:"很好。所幸你来了,无须我天南海北去找。" "相遥呢?"周汀予直勾勾看着陆今,仿佛想把这个老朋友看穿。 "陈夕手里。"陆今风轻云淡。 "她是你妻子!!"周汀予怒声,陆今却无法醍醐灌顶。 "我知道。所以我来找你了,准确地说,是找何以唤。汀予,你那么聪明,若非刻意顽劣,这琼之城独一无二的少年就该是你了吧。" 周汀予略过这些皮里阳秋的说辞,只沉着脸问:"陈夕把相遥姐姐带到哪去了?" 陆今狡黠道:"好像有些远。我想想……城郊悬崖?" 陆今话音刚落,周汀予想也没想,扭头就要去城郊悬崖搭救相遥。 ——可却听后方陆今慷慨激昂道:"周汀予!你尽可以和何以唤一同去救你姐姐!别怪我没告诉你,只要你一去城郊,陈夕就会立刻把相遥推下悬崖,纵何以唤有天大的本事,相遥依旧死无全尸!" "陆今!她是你妻子!"既早已预料对方的如意算盘,周汀予还是不可遏止地咆哮起来,"你们目标无非是我!何苦绝到赌上相遥性命!" 陆今闻言,愣了愣,兀自补充道:"若要救人,还需赶紧。陈夕说,只等何以唤半个时辰。如今已经过去两刻钟了。" 周汀予从未见过这样冰冷绝情的陆今,顿时慌了神,央求何以唤道:"以唤,你去悬崖,你一定可以救回相遥姐姐,没时间了,你快去……" "不行。"何以唤不肯挪动半分,"不行,我不能走,我一走你怎么办!" "我……"周汀予嗫嚅,他哪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呢?跟着陆今,成为抽魂术的药引,他能怎么办呢? 另一边,陆今冰冷的嗓音不停徘徊,"已过去多于两刻钟了。" 周汀予:"没时间了,你快去!!" "说好的寸步不离……" "以唤!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你做了这么久的心理准备,到头来还是不肯接受是吗?!" "我可以杀了所有人。为什么偏你要赔上性命?" "杀了谁?陆今还是陈夕?以唤,杀了陆今和陈夕于事无补,我要救的是相遥姐姐。 她是最无辜的那个。"说着,周汀予从怀里掏出追远镜,当做安慰一般交给何以唤,道,"以唤,你拿着追远,快去快回。 我不想相遥姐姐因我丧命,也一点不想自我牺牲。我从来不是大英雄。 所以,我求你,快去快回,靠追远你可以找到我,然后救下我。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何以唤攥着追远镜,眼里满是周汀予决绝且坚定的模样。 这个人,说自己插科打诨多年,不是大英雄,却在危难关头,救下所有人,留了个最渺茫的希望给自己。 何以唤能有什么选择呢?杀了所有人,不顾一切带他奔回忘川吗? 不可能。周汀予不愿如此。 "……我可以快去快回,只是汀予,你必须等着我。"除了听他的,何以唤根本没有选择。 "好。"周汀予点点头,"我等着。" 何以唤终是走了,眼前便少了他的一抹红。周汀予站在原地,释然笑了笑,仿若举世盛放的最后一株曼殊沙华。 地狱有门,爱情无尽。 幸好,这场人间浩劫,伤不了他的何以唤。 …… "他走了,你也该走了。"陆今冷不迭道。 周汀予转过身来,看向陆今,道:"陆今,我曾经同以唤讲过,你是个很好的人。也曾为时禄侯府开脱,说自己了解你们,可现在想来,真是自欺欺人。" "是我让你失望了。" "不。你不值得我为你失望。"周汀予反驳道,"只是陆今,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你不爱相遥便罢了,若对她连基本的怜悯都没有,为什么要娶她?陆今,究竟是你变了,还是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看透过你?" "多说无益。"陆今转过头去,"别耗时间了,走吧,父亲等着你呢。" 继而,有恶灵上前,想钳住周汀予。陆今见状,一个扬手,巴掌果断落下了下去,斥责道:"抽魂术最后一味药引,也是你配碰的吗!?" "是,是。"恶灵悻悻回话。 陆今:"剩下的人,围好国舅府,我回来之前,不许离开。" "是,是……" 陆今走到周汀予面前,道:"朋友一场,今天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无论你愿不愿,这条路,都由我陪你走。" 说完,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周汀予也不想再讲些什么了,跟着陆今,生死有命。 第87章 野心4 陆今与周汀予上了一辆密封的马车。起初,二人皆保持沉默,可很快,狭小的空间变得局促起来—— 明明是一个裤裆长大的朋友,敌对之余,面面相觑,出去心凉,还真的尴尬。 周汀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讲些什么,遗言也好。 "陆今。" "嗯?"陆今看向他,神色和煦,一如往常。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先帝总夸你聪颖端方,训我玩世不恭。 有一次,我们游玩皇宫,恰逢春季养蚕,我福至心灵,把一筐蚕宝宝丢进了池塘里,事发后,被先帝大训一顿,罚跪在池塘旁。 那时候,你为了我不被罚,想也没想就跳进池塘,去捞蚕宝宝。 我当时又感动又想笑,蚕落水就没救了,聪颖无双的陆今尽也有如此傻的时候。" "那你为什么还要丢蚕入水?" 周汀予笑了笑,"闲的。事前我就知道会被先帝罚,可即使如此,我还是做了。" "所以活该你那日在皇宫跪到膝盖发青。" "不,那天我很开心。看到你从池塘出来,落汤鸡一般,我就觉得罚跪也值了。因为从那时候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陆今不语。 "陆今,你知道以唤小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吗?他和你差不多,只是不爱说话,如果重来一次,我倒希望他可以同你学学,做俊朗无双的少年。这样一来,烦忧苦痛就会少很多。" "汀予,旁人是苦尽甘来,我是苦尽甘来苦又来,循环往复,皆是折磨。"说完,陆今轻声叹息。 周汀予:"苦从何来,亲手送我上黄泉,很苦吗?陆炀帮黎黔篡位,乃大逆不道,抽人魂为己升仙,更是枉顾人伦。 你却黑白不分,助纣为虐。呵,我以前想也不会想的事情竟如实发生了。陆今,你说这好人,为什么说变坏就变坏了呢?" "……"陆今低了低眸子。 沉默了一会,周汀予笑了笑,道:"……可能以唤一开始就说对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陆今,若我死了,你得遇以唤,记得告诉他别再等一个来生了,太辛苦了。" 陆今:"你死了,何以唤就会杀了我报仇。我不会遇见他,更不会替你带话,你有什么想说的,留着,当面同他说。" 周汀予心头一紧,继而听见马车叫停的吁声,陆今看向他,如释重负般,道:"我们到了。下车吧。" 本以为目的地是祭台,可周汀予走下车一看,怔住了—— 牌匾上,"时禄侯府"四个大字赫然,牌匾下,素衣长裙的相遥公主安然无恙。 周汀予诧异:"相遥姐姐,你不是……" 相遥走到他面前,"我不是什么?你是不是要说,我不是被陈夕抓去悬崖,命悬一线了吗?" 周汀予瞪大眼睛。 相遥:"陆炀的确要以我为质,胁迫你妥协。但是,陆今把我保护得很好,今日被陆今带去悬崖的也是一个替身。陆炀去了祭台,时禄侯府已经空了。放心吧,我没事。" "那现在?"周汀予顿了顿,恍然大悟道,"陆今,你演戏骗我呢?!我就知道,你不是说变就变的人。早干嘛不说!?我都快吓死了!" 陆今爽朗笑笑,"你不挺镇定的么?车上还与我叙旧,娓娓而谈。" "哪有!那都是装的!我都要死了,不说点话分分神,哪里受得了!?陆今,你太过分了!" "没办法。国舅府都是陆炀耳目,不做的像一点,就很难过关。 "说完,陆今又望了望周围,道,"你快带相遥离开,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越远越好。" 闻言,周汀予点点头,"嗯。以唤手里有追远镜,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同我们会合,到时候就不必东躲西藏了。" "如此最好。"陆今道,"马车给你们,赶车的人你认识,名叫阿华。" 周汀予惊诧,"你知道我认识阿华?" 陆今:"若非刻意安排,你府里的薛平海怎么可能好端端撞见恶灵。" "薛平海你也知道?" "丧期探访国舅府,见过两面。恶灵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愧是陆今啊。"周汀予笑笑,五体投地道,"瞒天过海,面面俱到。" 陆今看周汀予还在打趣,似乎有些着急,喊了声阿华,又对周汀予和相遥道:"你们快走吧,再耽搁,怕会横生变故。" 闻言,相遥率先上车坐好,周汀予坐进去,发现陆今还没上来,便探出头,问道:"陆今,上车啊,愣着不动干什么?" 陆今招了招手,一面示意他快进去,一面道:"你们先走吧,我还要给陆炀交差。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爹。" 周汀予一听,迅速感觉不对劲,忙道:"陆炀是个疯子,你还要去祭台?!" 一面说,他一面下车,可一只脚还没着地,陆今立刻给阿华使了个眼色,自己就被阿华强行塞进了车里。 须臾,马车哒哒,没有窗子,周汀予却能真切感觉到时禄侯府越来越小,陆今长身玉立在府门匾额下,目送自己平安离开。 抽魂术缺一味精魂。缺之而修炼,无法升仙为轻,若走火入魔,危害人间,后果则不堪想象。 父债子偿,陆今必须去祭台,就算赔上自己的命,也要把这场浩劫扼杀在摇篮里。 …… 马车内,周汀予惶惶不安,相遥安慰他道:"汀予,虎毒不食子,无须担心。" "姐姐,我爹说陆炀就是个疯子,这些年他藏得太好了,若他发现陆今骗了自己,保不齐六亲不认!" "汀予,我说了,无须担心。" 闻言,周汀予一愣——相遥向来不是最心紧陆今的吗?今日为何如此冷漠? 不禁问道:"姐姐,在时禄侯府的这段时间,你还好吗?" "好啊。陆今去上朝,我便在府里等着他,他总是会陪我用午膳的。" "……那我是谁,你知道吗?" 相遥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是周国舅的少爷周汀予啊,这不明知故问吗?" 周汀予瞳孔骤缩,一掌拍开相遥的手,高喊道:"你不是相遥!一般问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相遥只会骂我几句。 而且,陆今去祭台冒险,凭相遥对他的感情,根本不可能如你这般坦然处之!快说,你是谁!我相遥姐姐呢!?" 话落,相遥脸色一沉,显出以往从未有过的阴郁,整个人也似被操控一般,僵硬且机械,道:"汀予,你错了,我就是相遥。" 周汀予目色一凝,微微发慌,"你……你被陆炀控制了?" 相遥嗓音低沉:"主人要我将你送去祭台,你必须去。" "姐姐。"周汀予皱了皱眉,"我是汀予啊。" "主人大计得成,只差一个周汀予。周汀予是当归仙首,是抽魂术的最后一味药引。" 说完,她想伸手制住周汀予,周汀予一骨碌,翻出车外,摔在地上。 阿华见状,面上一惊,勒停马车,可来不及了解发生了什么,相遥就"咯咯"一声拧断了他的脖子。 死前,阿华望着周汀予,死后换了个角度,还是望着,尤为瘆人。 控术的原因,相遥突生蛮力,暴戾恣睢,人性毫无。她手里染着阿华脖颈的血红,眼里也是暗红一片,正直勾勾地向周汀予走去。 周汀予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赶走何以唤的,如今绕个圈,尝过一些突来的喜悦,又转回起点。想来,也没什么好捶胸顿足的。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陆炀城府极深,是真正的阴谋论者。 他早就留了一手,骨子里谁也不信,暗暗操控相遥,欺骗陆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恐怕,祭台也是个幌子。周汀予想,祭台堂而皇之昭昭在目,陆炀修炼并非作秀,怎么可能选在此处。 对手是一个如此老奸巨猾又心狠手辣的人,陆今和自己恐怕都危在旦夕。 "相遥"越走越近了,周汀予知道自己无力抵抗,结局无非与开始相同,如此一想,也没什么可怕的。 想着想着便认了命。 须臾,眼前一黑,周汀予知觉全无了。 …… 在睁眼,看天色应该是两个时辰后了。 周汀予发现自己想多了,这儿就是祭台,抬手摘日,阳光炙烫,射在裸露的皮肤上像是烤熟了一般,皆是痛感。 祭台高百尺,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也是炼狱。 何以唤还没来。周汀予隐隐有些担心,既担心自己也担心何以唤。 是时,他平躺着,被绑在一个架子上,架子镂空,下面摆满了不知何种用途的锅炉。 周汀予突然想起了太上老君炼仙丹,自己恐怕也是要被丢近丹炉,煮熟煮烂,凝成一颗药丸,供陆炀服下,然后升仙成神,长生不死。 "哎。"想到这,周汀予不禁叹了口气。 可是并没有人应答他。陆炀不在这,陆今也不在,整个祭台顶空荡荡的,只底下的丹炉和头顶的烈日张着血盆大口,亟不可待想把自己一分为二,吞噬殆尽。 第88章 抽魂1 如是想着,周汀予便挣了两下,可身上的绳子不知是何种材质,虽没有变态到越箍越近,但十分牢固,挣开是不可能的,挣松也是不可能的。 "日光浴"并不好受,不一会,周汀予满头大汗,面部也被晒得通红。 他突然开始不理解抽魂术的这个环节——把人晒成咸鱼干,魂就好抽了吗??还是说,陆炀看不惯自己很多年,变着法也要折磨折磨自己?? 怨声载道。四下还是没有人。 陆炀呢?千辛万苦把自己绑到祭台来,结果只是晾着,半天不见人影? 周汀予眯了眯眼,避开刺目的骄阳,又轻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陆炀酝酿了这么久的抽魂术会全程轰轰烈烈,想不到,此时除了晒,竟是如此无聊。 想来,还真有些掉价啊…… 又不着四六地想了些有的没的,找不着乐子,太阳也越升越高,周汀予麻痹不了自己了,他开始焦虑不安—— 现如今自己被束之高阁,那那些人呢,陆炀,陆今,相遥,以唤,都去哪了?以唤手里拿着追远镜,没理由感应不到自己啊!可为什么迟迟不出现呢? 睁眼是骄阳的一片金光,闭眼也是白晃晃的混沌,周汀予攫取不到一丝外界的信息,茫然与空白占满心头,揣度与猜臆无限发散,无可避免地,他脑子里凌乱且恐惧起来,迫切希望身下出现一个人,哪怕是夺自己性命的人也好。 而就在这时,底下的丹炉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水烧开了,水泡正翻腾炸裂。 周汀予偏了偏头,以一种极度不舒适的姿势向下看去,压着脸上的晒伤,火辣辣地疼—— 并没有人,只丹炉的盖子一扑一扑的。 周汀予管不了那是什么,稳了稳心态,厚着脸皮,套近乎一般地喊道:"嘿,底下的朋友,尊姓大名啊!" 闻言,盖子又扑了一下,旋即静了,不久一个怯怯懦懦的声音响起——"你,你还没死?" 周汀予翻了个白眼,"我刚来不久,能死那么快么??" "我以为到这儿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是吗?" 周汀予总不好告诉她,自己上辈子是当归仙首,体质特殊的事,便接了个问句。 "……嗯。" 这是个女孩,还是个不善言辞的女孩。 而周汀予虽名草有主已久,但当年混迹风月场的那套,还是轻车熟路。和女孩子搭话,那可是他的强项。 "小妹妹,我是真的还没死呢。不过,再不来个能遮阳的人,我离烤干也不远了。你看得见我的脸吗?要晒破相了我还怎么见人……"周汀予顾影自怜道。 "可我……我已经死了。"女孩道。"去年春天就死了。我逃不出这个炉子……" 去年春天?周汀予一惊,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枕山流水村的及笄少女么!现在和自己讲话的,应该这个女孩的亡魂。 可是为什么单这个女孩的亡魂能讲话呢? 于是,周汀予正经问:"姑娘,你同伴呢?就是流水村的其他女孩。" "她们在已经没了,魂魄也没了,化在了我脚底下。"女孩说着,有些想哭。 "那你怎么没化?"周汀予话音刚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这话说得,不跟自己巴不得人姑娘化掉一样么?? 可这个女孩并不介意,回答道:"炉子里有化魂水,姐姐们让我站在上面,我才没化得那么快。" "化魂水?"周汀予挑了挑眉,心想,原来这炉子不是用来炼丹,是用烧水的啊。那把自己放这里晒是什么意思?? "哥哥,你能救我吗……"女孩声音软糯,"我虽然只剩魂魄了,但爹娘说,有魂魄就可以投胎,我不想化在这炉子里……" 闻言,周汀予却只能苦笑,道:"小妹妹,哥哥现在自身难保,情况比你好不到哪去。" 话毕,底下便传来女孩的叹息。 一直偏向同一个方向,周汀予脖子都快僵了,调整到另一边,再向下一看,不由一怔—— 这个角度,刚好可以透过炉子上的通气小孔,看见里头女孩幽亮漆黑的眼睛。 周汀予:"你看得见我对不对?" "看得见。" "你还没告诉我,我脸是否晒破相了呢?" "有些红,无伤大雅。" 周汀予安心点点头,"那就好。" 旋即,他回归主题,又正经起来,问:"姑娘,你在这多久了?" "魂魄离体后,我一直在这丹炉里,该有一年多了吧。" 闻言,周汀予旋即恍然大悟——这里真的不是城郊十里地那个祭台! 祭台的工程去年春开始施行,夏天才竣工,一年多,时间根本对不上! 想着,周汀予平复心情,镇定道:"姑娘,你知道这是哪吗?" 女孩摇了摇头。 "我来的时候,你看见了对不对?" 女孩点头…… "那你有看见一个白色裙子的女人吗?" 女孩又摇头,"是那个人把你送上来的。没有女人。" "那个人是陆炀对吗?!" 许是女孩对陆炀只知其人不知其名,犹豫了一会,才思忖着微微点头,道,"来这后,只见过两个人。其实,送你上来的那个之前并不常来,一直是另外一个人在监管我们。" 另外一个,是黎黔,已经死了。 可女孩的话无异当头一棒。周汀予突然意识道为什么何以唤找不到自己—— 这地方根本不在常人认知的范围内,不是虚无胜似虚无,头顶的强光不是太阳胜似太阳。而黎黔是除陆炀外仅有的知情者,他一死,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事前,被操控的相遥口口声声说,要依令将自己带去祭台。 她的目的地一定就是祭台。那么然后呢,陆炀接过自己,将自己带到这,又不见人影,是又折回祭台了么? 他已经得到自己了,还去祭台干什么?于他这种疯子而言,不应该直接将自己的魂魄捣烂,混着化魂水一并吞下么? 疑点重重,不得究竟。头顶的强光却有生命一般,愈发滚烫,透过单薄的衣裳灼烧肌骨,仿若腐虫漫身滋长,肆意啃噬每一寸皮肤,避无可避,毫不留情。 周汀予开始渐渐受不了了,想将袒露的手掌往袖子里缩一缩,可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才意识手腕被捆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 一开始的烈日当空是锄禾日当午,周汀予这类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感觉不舒服,是因为不习惯。 而现在强光炽热,赫赫炎炎,周身皮肉绽开细丝般的痕,止不住的汗液渗进去,痛苦程度堪比酷刑。 他感觉自己像蒸笼里的小绵羊,马上就要熟了,被端上桌,成为一道美味佳肴。 美味佳肴的话……周汀予希望自己卖相不会太差。 嘴里也不停喃喃着:"不能毁容,不能留疤,不能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不能……不能……" 可渐渐地,周汀予嗓子开始发紧,舌干唇焦,每念一个字,喘一口气,喉咙都硌得生疼,头顶好像在冒烟,眼睛也对不准焦了。 周身的痛感随之变得模棱两可。汗珠顺着衣角落在丹炉上,滴滴答答的,周汀予艰难抬了抬眼皮,不让自己睡死过去。 "哥哥……" 周汀予用力往下看了看,发现女孩化得只剩上半截的魂魄,挤出了丹炉,而先前那个眼珠大小的炉孔,竟变得有一尺之宽。 "你的汗滴在丹炉上,炉孔化开了。"女孩跟他解释。 闻言,周汀予想得意一笑,夸耀自己的汗水竟有如此神功。 可一来,自己嗓子发干说话艰难; 二来,当归仙首浑身是宝,流的汗融了炉子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继而只勾了勾嘴角,示意自己明白了。 女孩半截身子浮着,又道:"哥哥,这里的光会腐蚀肉身,抽出魂魄。我和我姐姐们的魂魄就是这么被抽出来的。" 周汀予磨着嗓子,无力地吐出几个字:"有办法把我弄下来没?" "……我试试。"女孩一面说,一面浮到周汀予下方,想弄断他身上的绳子,可拖拉扯锯,百般尝试后,绳结依旧岿然不动。 没等周汀予说些什么,女孩飞速浮到他的上方。被半截魂魄笼着,小小的,如纱一般通透,虽送不来一片阴凉,但多少挡着些,于周汀予而言,无非天大的慰藉。 女孩道:"这些烈光只毁肉身,伤不了魂魄。我瞧你面善,又同是天涯沦落人,在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我会一直帮你挡着的。" 周汀予缓慢眨眼,向她致谢。 不到半炷香时间,光源又烫了几分,周汀予全身的伤痕开始渗血,丝丝缕缕印在半湿不干的白色衣袍上,像极了雪地里被撕碎的扶桑花。 女孩皱了皱眉,自责道:"这样拖着不是办法……" "……去,"周汀予声音沙哑干瘪,"琼之,城郊十里地,祭台……找一个,红衣服的……叫……何以唤……" 女孩不耽误,立即解了自己的外衣,罩在周汀予上面挡光,道:"我记住了,城郊十里地,找何以唤。" "快去快回。" 说完这四个字,脑海里回荡着何以唤的身影,周汀予小憩,闭上了千斤重的眼睛。 第89章 抽魂2 城郊悬崖。 陈夕与一众恶灵大有围山之势,秣马厉兵,静候何以唤到来。 陈夕是陆炀的阴暗面,卑鄙晦涩的计划他都是知情者。他知道自己手里的人质是个替身,也知道自己的任务只有拖住何以唤,为父亲大计得成争取时间。 所以,当何以唤满面肃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也没有太大的恐惧,只号令恶灵尽力困住何以唤,然后自己带着"人质"拼命向远方撤离。 陈夕的这些小喽喽,于何以唤而言不过草芥,慎终不出,这些人就可化为齑粉,魂飞魄散。 但烦就烦在,这些小喽喽层出不穷,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处理着实浪费时间。当何以唤解决所有小喽喽,悬崖四面砖瓦不留之时,陈夕也跑得没影了。 他知道陈夕就是在同自己消磨时间,他想一走了之,可又不能。若没救回相遥,周汀予岂不冒的险就毫无意义了? 前方就是千丈悬崖,陈夕不可能跳崖而逃,于是何以唤沿着来时的路追了过去。他不怕自己找不到陈夕踪迹,只怕耗时太久,救不了周汀予。 陈夕毕竟是普通人,就算跟着黎黔学了两年,也依旧不可与真正的仙修相提并论,而在何以唤面前,他更是渺小得一无是处。 很快,何以唤就看见了一辆疾驰的马车。 "人给我。"何以唤倏地挡在马车前,马匹一惊,仰头长嘶了一声。 陈夕稳住马车,压着心跳道了句:"好久不见,何以唤。" "人给我。"何以唤敛目,又重复了一遍。 陈夕:"周汀予必死无疑,你救回了相遥,也只是多一个人给他收尸。哦不,抽魂术无尸可收,连人带魂,通通一干二净!" "最后一遍,人给我。" 何以唤看了陈夕一眼,陈夕一怔,道:"……想要人,你自己过来取!" 闻言,何以唤闪了过去。 与之同时,陈夕迅速驱动马匹,想狠狠对何以唤撞去,可陡一扬鞭,甚至马儿本身来不及做出反应,何以唤就手持慎终,对着马绳疾速一划。马与车厢分了家。 受了刺激的马,撒蹄子向远处狂奔,不见踪影。光秃秃的马车现于何以唤面前,他看了眼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陈夕,道:"不必耍花样,人给我。" "……"陈夕不说话。 如此不识相。 何以唤没时间跟他耗,直接把他从车沿掀下,掠开车门,一看才发现,里面瑟瑟发抖的姑娘根本不是相遥! 好一手调虎离山。何以唤皱了皱眉。 陈夕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笑了笑,"惊喜吗?你们误会陆今,一心想救相遥,殊不知,相遥才是父亲的傀儡。" 陈夕话音未落,何以唤猛地劫过他,收进锁四方,一面在追远镜上收寻周汀予的身影,一面淡声道:"我也有一个惊喜给你,黎黔死了,惊喜吗?" 锁四方里,陈夕瞳孔骤缩,"黎堂主死了?" "堂主?"何以唤哼了一声,"恶灵居然自称堂主。" "你杀了他?那你干什么不杀了我?!" 何以唤收起追远镜,他找遍了全城,只在城郊十里地的祭台捕捉到了周汀予的身影,而且极不真切。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决定先赶去祭台看看,动身之时,何以唤不忘回答陈夕的问题,"是无界堂堂主杀了他。至于你的命,我先留着,若能派上用场,我许你个全尸。" …… 城郊十里地,何以唤到的时候,不见陆炀,只见陆今在与相遥对峙。 依陈夕所言,相遥已是傀儡。 而何以唤打量一番,心里明了。蚀神蚀骨蚀心,陆炀对相遥用的就是蚀心术。 蚀心所得傀儡,对主人指令高度遵从,若指令模糊,则会脱离掌控,易怒易躁。 何以唤不知道陆炀吩咐了相遥什么,但看情况,相遥多半不会伤害陆今,却也不会允许他妨碍原定计划的进行。 "陆今。"何以唤走到二人面前,道:"汀予呢?" "以唤,都是圈套,汀予不在这,他被我爹带走了!"陆今一面喊,相遥一面上前制住他。 "带去哪了?"何以唤蹙眉问。 "……"陆今被钳制着,说不出话来。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 "先生别问了。陆今他不知道。" 是陆炀。先生?这个时候了还惺惺作态给谁看? 看见陆炀,相遥退去一旁,陆今面色一惊,也问:"汀予在哪?爹,汀予在哪?" 陆炀:"汀予在一个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我看着他长大,我保证,他离开的时候会很安详。" "陆炀!"何以唤怒目戟指,他很少有这样愤恨的表情,"你若动他一分一毫,我让你有来无回!" 陆炀笑了笑,"你不会的。先生睿智,若杀死了我,找到汀予是彻底没希望了。" "那你还来这干什么?炫耀吗?陆炀,若我救不回汀予,你,你们,都别想活。" "我苦修禁术是为了长生,怎么可能为了人前炫耀而走错一步。 "陆炀转头看向陆今,语气温和了一些,道,"今儿,就算你从一开始就没站在爹这边,爹依旧包容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陆今低着眸子,不置一词。 陆炀:"因为你是爹的儿子啊!爹一直觉得你与众人不同,爹舍不得放弃你!" 陆今:"所以,爹,收手吧,汀予在哪?你告诉我汀予在哪!?" "为什么你还要跟我作对!"陆炀咆哮起来,整个人像炸了一般,"今儿,所有人都可以同我作对,唯独你不行! 若得周汀予魂魄,抽魂升仙指日可待,你与我皆可免于世代轮回之苦,长生不老!你不想这样吗?!" "我不想。"陆今语调坚定,不容置喙。 闻言,陆炀愣了愣,继而挑眉道,"即使你不想,爹收不了手了。想死都去死吧,今儿,别怪爹没劝你。" "……你眼里只有今儿,那我的夕儿呢?" 突然,祭台后头传来喑哑哀怨的女声,扭头一看,才知那是陈母,苍白着一张脸朝众人走来。 "陆炀,夕儿也是你的儿子啊,他对你唯命是从,如今不知生死,你竟毫不关心,提也不提吗?" 陈母的话仿佛刺激了陆炀,他看向何以唤,急迫问道:"你已经杀了陈夕!?" "没有。"何以唤阴着脸,"陈夕就在我这。汀予在哪?你若不说,第一个丧的就是陈夕的命。" 闻言,陆炀却不屑笑笑,"想与我谈条件?没门。陈夕死,是为他父亲光荣献身,他不会有怨言的!" "陆炀!"陈母眼泪止不住流,整个人愈发虚弱,"若你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儿子,为何还要认他?!自从有了个你这样的父亲,我的夕儿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何以唤见此情形,放出了陈夕,陈夕一出锁四方看见母亲泪眼愁眉,心也跟着紧做一团,不禁对陆炀道:"我自知不及兄长讨父亲喜欢。 但东奔西走这些年,为人子女,我觉得我做得比兄长多多了,为何您还是不善待我母亲?!" 陈母拽着陈夕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轻声道:"夕儿,我早就同你讲过了,与陆炀断了联系。 他铁石心肠,若不是你能忠心为他办事,他又怎么可能注意到我们母子俩?" 陈夕心有不甘地看了眼陆炀,转而又看向何以唤,打破天窗道:"我可能知道周汀予在哪。" 何以唤一惊,"在哪?" "就在琼之城,是一片幻景,黎堂主同我讲过一次。" 另一边,陆炀见陈夕危及自己的计划,心生忌惮,猛地劫过陈母,掐住她的喉咙,威胁道:"陈夕,你若多说半个字,就别怪我无情,杀了你娘!" 陈夕惊恐,"你放开她!何以唤,我告诉你周汀予在哪,你救救我娘!" 可何以唤还没动作,陈母就先脱了身。是陆炀身后的陆今,趁其不备,救下了陈母。 "今儿!"陆炀怒不可遏,"你在挑战爹的底线!" 陆今护着陈母,"爹,我与陈夕都是你的儿子,你对他如此心狠,对我如此好,我承受不起!" "相遥!"陆炀脸色极差,命令傀儡,怒声道:"我让你看紧陆今,你就是这样看紧的吗!?" 中了蚀心,相遥整个人都是呆滞的。接收了命令不过大脑只知执行,很快便重新制住陆今。 陈母落了单,所幸何以唤闪到她的身前,把她收进锁四方,同陈夕解释道:"放心,你母亲在锁四方里,一切都好。汀予在哪?" 陈夕顿了顿,似乎在思考。 可这时,陆炀冷哼一声,嘲讽道:"就算陈夕知道地名,你们也找不着这个地方的!想救周汀予,做梦!" 陈夕不顾陆炀的说辞,兀自同何以唤回忆道:"黎堂主说,幻景光亮,不是太阳光,是冥火光,是个天堂地狱颠倒的地方,专门为修炼抽魂术而设。" 幻景。何以唤听过这个地方,专为抽魂而生之地,毁身销骨,凶诡异常。 第90章 抽魂3 即刻,何以唤又拿出追远镜,凝神搜寻"幻景"这个地方,可是镜面只艰难扑闪了几下,须臾归于平静。 果真,陆炀有恃无恐并非狂妄自大,想脱离他找到周汀予,现在看来,无疑天方夜谭。 想罢,何以唤脸色又暗了几分。 场面一度僵持。 众人直勾勾注视何以唤,似乎在担心他会爆发。 可良久,何以唤抬了抬眸子,冷静道:"陆炀,你不过是要魂魄,我的,够吗?" 陆炀先是一怔,旋即皮笑肉不笑,道:"先生好慷慨啊,可周汀予体内是当归仙首的魂魄,你叫我怎么舍得弃而不用?" 何以唤眯了眯眼睛,似乎回溯了漫长岁月,"当年山灵一役,当归仙首的魂魄,一缕留给天地,二缕归还当归,剩下的,都在我体内。" "在你体内!?"陆炀一惊。 "够么?"何以唤兀自道。 "够是够,只是先生,你法力无边,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诈?"陆炀刻意刁难道。 "没有诈。"何以唤平静道。 "那先生总该拿出些诚意来吧?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 何以唤冷冷看向陆炀,道:"你要什么诚意?" 陆炀嘴角一勾,以前那个沉稳肃穆的时禄侯彻底不见,现在的他只剩阴诡与狡诈,"我只要魂魄。 若先生愿将自己的魂魄从肉身中剥离出来给我,汀予,马上就可以回家。" "好。"何以唤毫不犹豫,转而又对陆今道:"陆今,你听见了。 若事后汀予有一点损伤,整个无界堂都不会放过你们时禄侯府。" "不可以!"陆今咬了咬牙,可无奈挣不开相遥的束缚,"以唤,别冲动,绝对还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何以唤淡淡说完,便取下追远镜和慎终扇,妥善放好,对陆炀道:"你可以自己来取。我绝不使诈。" 闻言,陆炀思考片刻,迈步子走向何以唤。 见状,陆今又挣了两下,也不知何来的猛力,竟脱开相遥的控制,在陆炀即将碰到何以唤的那瞬,拦到二人中间,锁着眉头无力道:"以唤,不行……若没了你,汀予轮回道上熬几百年也就没了意义……不就是魂魄吗?我也有。 爹,你不能动汀予和以唤,我的魂魄你拿去,就当是偿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我的魂魄任你拿去……" "今儿!"陆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怒其不争,高声道,"若你还知道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就不该处处护着周汀予! 他给你灌什么药了?让你为他命也不要了!竹马之交,竟要你如此情深义重的吗?" "我没有别的想法!爹,不论是不是竹马之交,你都不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害人性命! 更何况那是当归仙首!"陆今说得激昂肯定,"我绝不会让当归仙首的魂魄就这么消散了!" "陆今!你不惜你的自己的命,反倒为他人做嫁衣。当归仙首同你有何交情?你竟崇拜他到了这个地步?" 陆今:"当归仙首同我没有交情。但爹,你不要一错再错了!不论你要了汀予还是以唤的命,时禄侯府都不会都好下场的。 你说过的,我与旁人不同,魂魄也自是不同的,你拿我修炼,是生是死,没有人会追究,没有人找时禄侯府麻烦,有我心甘情愿成为抽魂术的祭品,不是更好么?" "无稽之谈!"陆炀闻言,略过挡道的陆今,径直对何以唤道:"先生,我的忍耐是有底线的。你的诚意若还不亮出,休怪我宁愿鱼死网破,也要周汀予尸骨无存!" "陆今,让开。"何以唤命令他,"若想救汀予,就让开。" "不行……"陆今眼眶发红,极力摇了摇头。 "陈夕,把他弄开!"何以唤没有办法,召来陈夕,陈夕也真的依令拽开了百般挣扎的陆今。 相遥呆滞,不谙人情;陈夕作壁上观;陆今紧锁眉头,却无力挽回; 场上只何以唤与陆炀相对而立,不是一决高下,这是本不公平的交易。 若问何以唤,值得吗? 他一定会说,哪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他要救他,不谈价值。 陆炀拿出一根极粗的长鞭,鞭身通黑带刺,仿若荆棘捆扎,又比荆棘伤人更甚。 抽魂术,重在一个"抽"字,若无幻景里的冥火这样的外物加持,就只能靠抽魂鞭,让其皮开肉绽,骨骼具碎后,生取魂魄。 陆炀试手般,舞了一下抽魂鞭,狡黠道:"先生,准备好了么?" 何以唤不动,也不语。 陆炀满意笑了一笑,"放心吧,既然你愿意替汀予献出魂魄,他就一定可以回家。" 话音刚落,猛一发力,抽魂鞭扎扎实实割在了何以唤身上。 这并不是普通的鞭子。一如慎终,一如追远,它是法器,铸而有灵,威力与刑讯时的鞭挞不可同日而语。 到底是肉身,一鞭下来,就算何以唤并不太疼,也是血淋淋一道深痕,挂在红衣上,触目惊心。 陆今想脱开陈夕,制止陆炀,可陡一挣扎,陆炀没来得及威吓,何以唤就阻止他道:"别过来,让他打!" 而这边,陈夕对何以唤仍有恶意,何以唤落在下风,任人宰割,他乐于看戏,根本就不会让陆今乱动,坏了戏码。 陆今挣不开陈夕,只能高喊,哀求陆炀住手,劝说何以唤反抗。 话音间,陆炀又是一鞭子恶狠狠落下去,尖刺划过皮肤的那刹,勾起鲜红的血丝,呲在何以唤冷白色的面庞上,他依旧原地站着,一动不动。仅仅二鞭,他也不料,如此快痛感就游上心头。 陆炀并不罢手,他的目的是把何以唤抽到皮开肉绽,骨碎魂出。 疯癫了一般加快频率,起落间抽魂鞭扬起漫天的风沙,风沙飘渺间,何以唤身上已是血痕累累,每一道口子又长又深,附在红衣上,手背上,脖颈上,张牙舞爪,猖狂醒目。 鞭笞依旧不停。何以唤额头汗布,唇色发白,却依旧不动。 任自己再强大,受了伤又哪会一直不疼呢?他些站不住了,只一口气吊着,不让自己颤抖。 这样的疼,几百年前师父尝过,现如今角色对调,轮到自己,他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陆今一直奋力挣扎,终于破开陈夕的钳制,想也没想就冲到鞭子狂舞的地方,啪一下,狠厉的刺鞭打在自己背上,痛直钻心。 "今儿,你疯了吗!!" 陆炀才反应,陆今不顾死活冲了进来,停下挥动的鞭子,跑到陆今身边,扶住他,着急道:"这种鞭子你尝一下就得元气大伤!今儿,你当真不要命了!?" "爹……"的确,挨了一下,陆今陡然虚弱,"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得不到一个好结果……" 何以唤那边惨红一片,道:"陆炀,够了没?够了就放了汀予。" 闻言,陆炀空出一只手,一面将抽魂鞭抛给何以唤,一面佯装困扰道:"先生根骨与常人不同,我手力太轻,打了这么久也只是伤及皮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取得魂魄。要不,先生自己来?" 何以唤接过血迹斑斑的鞭子,攥在手里,皱着眉讷了几秒,好似有些不甘。 见状,陆炀逼迫道:"快动手啊!先生可以犹豫,但幻景里的周汀予就等不了了!" 言罢,何以唤果真不在犹豫,可抽魂鞭还未扬起,陆今就猛一扑出,乘势抓住鞭尾,不顾上头凌厉的尖刺与脊背的新伤,极力爬到何以唤脚边,拽了拽他的衣摆,道:"以唤……汀予一定不想看见你连尊严都不要了……" "尊严和汀予的命,孰轻孰重,陆今,你不知道吗?"何以唤低头看他,道,"松开。" 陆今摇了摇头,不论是尖刺扎进手掌,还是何以唤苦口婆心,他就是不想松开。 何以唤:"陆今,汀予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相信了。可爱屋及乌,汀予是屋,我是乌,你不该本末倒置了。" 陆今看向他,不松手也不说话。 何以唤暗叹一口气,猛地将鞭子从陆今手心抽出,陆今承受不住突来的惯力,飞出了几米。 何以唤对陆炀道:"看好你的儿子!" 陆炀没来得及答话,只见被何以唤扬起的抽魂鞭扫过祭台周遭,所经之处,石砖崩裂,树干折断,木草腾飞,掀起风声啸啸,擦在脸上,宛若刀割。 何以唤用力之大,猛烈至极。不敢想象,这一鞭子打在身上,会是何种撕心裂肺。 目睹这一切,甚至法布施令的陆炀都有些恍惚——何以唤太狠。一个对自己都毫不留情的人,对别人只会更狠,更不留情面。 想来,他竟有些寒毛卓竖——若自己栽到他手上,结局如何,不堪设想。 可不论明日如何,现下,陆炀看着蓄势待发的鞭子即将抽出自己心心念念的魂魄,还是期待与狂喜更多。 相遥原地呆滞,陈夕角落避风,陆今摇着头,几近声嘶力竭。陆炀咬着下牙,目光赤裸嘴脸恶心,心想,很快了。 独何以唤没有表情。 第91章 抽魂4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女孩略带欣喜的声音空幽传来—— "城郊十里地!红衣服!何以唤!我找到了!" "你是谁!?"见状,何以唤陡然控下近在眉睫的鞭子。 有变故!? 陆炀满脸阴翳,也朝女孩那边看过去,转而一愣,心头大惊——她,她居然跑出来了?! 女孩的半截魂魄飞快绕过陆炀,游到何以唤这边,立即对他道:"有一个哥哥,叫我来城郊十里地找何以唤。红衣服,就是你对不对!" "他人在哪!?"何以唤急迫地问。 女孩:"我带你去!" "休想——" 何以唤捡起慎终与追远,准备跟女孩出发,可与之同时,陆炀启动了祭台内的暗藏的机关,爆破之音伴着陆炀的吼声向女孩劈来。是时,机关内业火炸裂,直冲女孩,避无可避。 何以唤第一反应是施法熄灭那团火,可方一挥动慎终,一个身影从抢先眼前扑过,护在女孩半截身子前面。顷刻,熯天炽地,业火在这人鞭伤的脊背上开出一大朵永生花。 "陆今!"何以唤见状,立即将他背上的余火扇灭。 陆今血肉模糊。业火的伤痕从脊背漫上后颈耳廓,烧断了头发,烧开了发带,一片糜烂浑浊,独那双眼,明亮如初。 "先别管我了,快去找汀予。" 女孩缩在后头瑟瑟发抖,何以唤示意她带路,继而背起气息奄奄的陆今,道:"不能把你放在这。我们一起去。" 可这时,陆炀、相遥、陈夕都已无影无踪。 何以唤管不了那么多,陆炀一定是早一步去幻景了。现下,刻不容缓。 …… 幻景。有而若无,实而若虚。若非因果不空者,知存在却难寻觅。 它是陆炀与黎黔为抽魂术构造的一个小世界。与祭台外观无异,却并非祭台。 高百尺,接星辰。头顶却不是星辰,而是人心底的贪嗔痴恨,在晦涩夜幕中翕合着罪恶的口。 人间已天黑,幻景冥光一片。 周汀予尚未休克,伤口刺绣一般盘虬,已然麻木,知觉毫无。 陆炀到的时候,他察觉到有动静,双眼裂开一条缝,见陆炀身后亦步亦趋的相遥,心里不由哀叹了一声。 "当归,仙门至尊,万古千秋屹立不倒,其门仙首,世人称叹,心怀苍生,慈悲万物。陆炀说书一般,话声诡异。 闻言,周汀予很想嗤笑,却做不出表情。 旋即,陆炀又道:"冥火灼烤了这么久,皮肉才腐烂三分,真不愧是当归仙首啊,汀予。" "……"周汀予想嗤之以鼻,却很艰难。 可这时,陆炀又陡然暴躁起来,猛地踢翻脚步的丹炉,嘶吼道:"何以唤马上就要来救你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能一帆风顺来救你么? 还不是我那个傻儿子,不顾性命反复与我作对!周汀予,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妨碍我的计划!莱胡县若能收齐人魂,你还是你,我还是时禄侯,今儿也不会受伤!若不是何以唤横插一杠,你以为我愿意走这一步么?!" 周汀予闭了闭眼睛,动了动干燥的喉,也问道:"……为什么?" 时禄侯扬名立万,为什么还要修炼禁术? 陆炀:"呵,汀予,你自小不喜修道,毫无付出,却命里就是神仙转世; 我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你当然不能理解为什么!" 周汀予声音很弱,却字字珠玑:"就算我是神仙转世,除了何以唤,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多了个身份,被日敬重的长辈抓做升仙药引,绑在这架子上,受百般苦楚。 陆叔,你知道吗?你连黎黔都不如。他无所不至罄竹难书,至少还能麻痹自己说,是为了给朋友报仇。 而你呢,从始至终,都只是私心作祟,贪欲作伥,为了自己一人长生,视他人为无物。" 顿了顿,他喘了口气又说:"陆叔,汀予想劝你,不知你听不听劝。" "劝?"陆炀转了个身,目眦尽裂道,"我本只差最后一步了,现在却什么都没了。 汀予,你好本事啊,居然连化魂水里的魂魄都能纳为己用。你毁了我的抽魂术,我不毁了你,如何能甘心?" "毁了我?" 可怖如人心。此时此刻,周汀予真觉得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敬爱都白瞎了。 陆炀又稳了稳气息,阴着脸道:"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便触动周遭的机关。轰地一声,周汀予身下的架子猛烈翻转,越升越高,女孩的外衣飘进头顶的冥火里,呲一声呜咽为灰烬。 火源近在眼前。周汀予感觉周身的伤口全部炸开了,每一条细小的痕迅速扩张,相互挤压攀爬,以摧枯拉朽之势翻开皮肉献出白骨,侵略这副皮囊,前赴后继,不止不息。 "……放我……放我下去……" 周汀予也不知自己喊出了声,还是心底在咆哮。现下,翻转的架子搅得四周一片混沌,各种声响在耳边糊成一团。冥火呼呼燃烧,人声若隐若现。 难以麻木,疼,只剩疼,每一寸都疼。 肉身还在吗?或许只剩下灵魂了吧。 可恍惚间,混沌中出现一片鲜亮的红,带着血液腥黏甜腻的气息灌满口鼻,有人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抱着自己降落——太红了,衣裳是红的,脸颊是红的,眼泪也是红的。 何以唤,你也受伤了吗? 底下突然变得很安静,似乎所有人都不在了。也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却听见有人在耳边呢喃,语调湿润,恍若絮语—— "汀予,我来了。" "以唤,你怎么会受伤。"他手臂抬不起来,不能抚摸他的伤口。 "小伤。" 冥火灼烧,不论如腐虫啃噬,还是如割据扩张,他会痛会怕,却没留一滴眼泪。 他以为,人间这场浩劫,伤不了他的何以唤。可真切感知到何以唤伤痕遍布的时候,内心深处唯一的慰藉就轰然倒塌,所有的仁义道德也变得一无是处。 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再自私一点。 早早伴着他去桃花源遁世,然后把桃花源里的桃花换成栗子,做成心爱的栗粉糕,没有纷争没有伤痕,一切是那样安宁而美好。 "以唤,你怎么能让别人伤你。"他声音细弱蚊蝇,眼泪却如雨下,腥咸的泪珠沿着伤口的沟壑滑下,变成真正的红色。"以唤,当初知否拿命救你,你竟如此不珍惜。" "汀予,师父救我,我救你,这样很公平。"何以唤道,"伤口看着夸张,实际不疼,我没事。" "真的没事吗?"周汀予问。 "真的没事。"何以唤将他抱起,却怕压着他的伤口,不敢抱太紧,"汀予,陆炀把你伤成这样,很疼吧?" 周汀予不打马虎眼,用力勾起嘴角道:"是很疼。但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特别是看见你以后,我心里开心,更顾不上这些了。以唤,等这件事收了尾,我们就回竹屋吧,我想当归山了。" 何以唤点了点头,道:"好。" …… 幻景里,何以唤顾不了那么多,救下周汀予后,打晕相遥,让陆炀逃了。 现下,国舅府内,几乎全是伤兵。 陆今被业火烧伤,上了药,脊背一片烂红; 何以唤身上鞭痕无数,结着暗红的痂;周汀予更是从头到尾没有一块好肉。冥火之伤,药石罔效。回府止了血后,他便一直是昏厥状态。 皇宫一片狼藉,所幸朝局大体稳定。相祈和文武百官惊魂甫定,八蛋、梨棠还有周成旭就匆匆赶回国舅府,看见府内惨状,目瞪口呆,如遭霹雳。 "以唤?这这这,汀予被什么伤成这样了?"梨棠冲到周汀予床边,看他绷带几乎裹成木乃伊,摇着何以唤问道。 好在何以唤换了身衣裳,看上去与平常无甚差别,"是冥火。" "冥火!?"梨棠大惊。"谁干的!?" 何以唤现在不想与她刨根究底,兀自道:"寻常药物医不了冥火,仙子,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冥火……冥火……"梨棠都快急哭了,"冥火来自西域……我不知道……" 八蛋:"西域,没关系,我这就去西域找人救汀予!" "不行……"何以唤摇了摇头,"太迟了。" 八蛋:"那怎么办……" 周成旭愁眉不展,看了看何以唤,又看了看气若游丝的儿子,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时,一阵酒气袭进鼻腔,一个山羊白胡须的老人跨进门来,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众人不解,唯何以唤倏一下站起来,柳暗花明。 老人停在周汀予床边,笑了笑:"早时就说会来琼之拜访,不料,老头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梨棠与八蛋不解,问何以唤道:"这是?" 何以唤:"西域巫神,安止步。" 安止步一面拨开周汀予密密麻麻的绷带,一面漫不经心道:"雁儿那丫头每日都嚷嚷着要来琼之看陆今,结果来了吧,你们一个两个又都伤得不省人事。 你真没看到我那孙女,一见陆今背上的伤,眼泪就止不住流。哎,这来了啊,也是寻伤心事。" 第92章 养伤 查看完周汀予的伤势,盖上绷带,安止步转而又对何以唤道:"你自己也伤的不轻,还在这杵着干嘛?该休息的去休息啊。" 何以唤不想离开,道:"我没事。" "没什么事啊?"安止步掀起他的袖子,醒目的伤痕在里头蛰伏。 "我是大夫,你有没有事我说了算,你这伤口虽结了层薄痂,但极易感染,依旧马虎不得。 这样吧,我按轻重缓急排个号,先给小周看看,然后陆今,然后你…… 哦对了,谁有空,去把府里的庸医撤了,碍手碍脚的……哎,就让我老头子一个人忙吧。" 所谓"庸医",都是相祈从太医院拨来的御医,周成旭见安止步百般嫌弃,只能亲自去把这些人撤了。 而八蛋抬起何以唤布满鞭痕的手臂,望了望主人,又望了望何以唤,犹如中柱坍塌,神色愈发哀戚了。 而何以唤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胳膊,对八蛋和梨棠道:"我们先出去吧,行医忌讳喧闹。汀予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三人便走了出去。 既是西域来的冥火,安止步作为巫神,对症下药,药效入体,周汀予的伤口便停止腐烂,人也清醒了几分,白绷带换了新,却依旧是滑稽的木乃伊装扮。 迷迷糊糊间周汀予看见安止步那张拧巴的脸,没想那么多,抱怨着道:"你们下回能包扎得好看一些么?我当初好歹一袭白衣仙风道骨,现在一身白条,简直没眼看……" 安止步笑了笑,"还可以啊,居然有精力讨价还价?如果这样包扎起来,你啊,就等着留一身疤吧。" 周汀予绷带下的嘴咧开一个弧度,道:"您在我还能留疤么?说回来,也幸亏您来得及时,不然我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你小子运气好,"安止步说完,顿了顿,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伤口还有些痒,不过好很多了,神智清醒着呢。"周汀予四下望了望,没看见何以唤,又问:"以唤呢?安爷爷,以唤也受伤了,他人在哪?" 安止步:"他就在外面,放心吧,何以唤怎么说也是修道之人,根骨强健,晚点我给他瓶药休息休息,也就无碍了。 哎,相比之下,陆今倒是伤得更重。也不知倒了什么霉,每次看见他都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周汀予大惊,"陆今也受伤了??" 安止步点点头,"我看过他了,被业火烧烂了一片,真可怜啊。你们怎么回事,居然搞得集体受了伤?" "说来话长。"周汀予叹了一口气。 安止步也没兴趣知道受伤的前因后果,兀自收拾了药箱,道:"你自己的情况本来就不乐观,也别惦记着何以唤陆今了,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两个时辰后,我再放人进来。" 说完,他背着药箱走了出去。 周汀予安心地闭上眼睛,决定睡一个好觉。 …… 一连过了大半月。琼之像喘过一口气,于夏日的朝阳中重新舒展身姿,或清婉或婀娜,这座城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朝廷查封了时禄侯府,陆炀没有踪影。那日,大殿混战之后,清扫的阿嬷说自己看见过一个约摸二十岁的少年,神色惶恐,在殿内四处翻找。 问他找什么呢?他只却无奈摇了摇头。是啊,殿内堆叠的尸体早已被拖去乱葬岗,即使摸进皇宫,又找得到什么呢? 周汀予身上的白条终于撤掉了,细痕渐渐愈合,皮肉日臻完好如初,也算不枉他对安止步念咒般一日三叮咛,"不能留疤,不能留疤"。 陆今比他恢复得慢一些,业火烧伤了脊骨,行走不便,坐在轮椅上,安雁抓紧机会,每日献殷勤,推上他的轮椅就不肯放手。 何以唤身上的鞭痕早就无影无踪了,周汀予养伤的时候,他不是在他卧房就是厨房,忙前忙后亲力亲为,梨棠和八蛋想在周汀予面前刷刷存在感,却根本插不上手。 至于相遥,她的情况和周汀予等人大不相同,中了蚀心术,成了陆炀的傀儡,除非陆炀亲自解开,相遥就无发恢复自由。 对此,安止步除了让她一直睡着,不让她脱离掌控变得暴躁,其余的,也束手无策。 陆今时常坐在相遥床边,表情凝重,无声叹息。他有亏欠,迎娶相遥从来只是缓兵之计,他以为自己将她保护了起来,可还是害她成了这副没有自我的模样。 说来都是可怜人。相遥是,陆今也是。 安雁即使知道陆今成了亲,可还是忍不住对他好,她说,自己喜欢陆今,是天性使然,她也没办法。 周汀予好得差不多了,却仍旧装做大老爷,出房门遛个弯都要何以唤搀扶着,碰上安雁推着陆今从身边经过,总免不了福至心灵,嘴碎几句有的没的。 周汀予:"小雁儿,又推你陆今哥哥出来晒太阳呢?" 安雁:"周大公子,咱俩彼此彼此。" 周汀予:"多亏是我相遥姐姐还没醒,不然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陆今夹在中间,想想都难做人。" 闻言,安雁刚想反驳,陆今却干咳了两声,道:"汀予,好好说话。" "陆今,"周汀予果真不在插科打诨,"这段时间大家都在养伤,也没好好聊聊。虎毒不食子,陆炀不会连你也不放过吧?" "没有。伤都是我不小心受的。"陆今道。 陆今打马虎眼,何以唤却如实相告:"那日,陆炀想用业火毁了女孩的半截魂魄,是陆今替她挡了。" 周汀予心头一紧,"陆今,你不怕烧死吗?" 陆今笑着摇摇头,"这不没烧死么?" "你若烧死了,是要我愧疚一辈子吗?"周汀予反问。 "真正该愧疚的是我。我爹伤了你们,你们不记恨我,我已经很满足了。"陆今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道。 现下正是夕阳,橘黄的暖光打在木质轮椅上,晕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又道:"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补偿。" 一时之间,周汀予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自己一直批判陆炀,表达对他的怒意与恨意,却忘了陆今是他的儿子,血浓于水。 他夹在中间,既无法对生父嗤之以鼻,又不能无视是非对错,愧怍煎熬,应该会无地自容吧。 继而,周汀予选择换个话题,扭过头去对何以唤道:"从幻景回来后便没见过那个女孩,她只剩半截魂魄了,去哪了?是去投胎了吗?" 何以唤点点头:"即使生而残缺,也是比做游魂好的。我便随她去了。" "其实她不该那么急的。国舅府来了神医,说不定还能帮她将魂魄修补好。 "可转念,周汀予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安雁道,"你爷爷呢?我之前就没见他人影。" 安雁:"爷爷去喝酒了。中午时候梨棠仙子和八蛋带他去的。" 的确,周汀予也有好一阵没看见八蛋和梨棠了,挑了挑眉。不料,这三个人居然混到了一块。 于是问:"去的哪?清风自来?" 安雁一听,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地方!" "……我也想去。"周汀予嘟囔了一声,旋即,可怜巴巴地望向何以唤,道:"以唤,大夫明目张胆旷工,证明我的伤几近痊愈了。这还没吃晚饭呢,要不,我们也去清风自来呗。" 何以唤却不答应,道:"可你毕竟没有痊愈,外面又鱼龙混杂的。如果饿了,我这就去做晚饭。" 一看这种说辞吃了瘪,周汀予立马就换新的,道:"不行啊,安爷爷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喝醉了,梨棠和八蛋又是莽撞的性子。 若是与人有了矛盾,在清风自来大打出手,我们去了,也可以及时收拾烂摊子不是?" 何以唤刚想回驳,陆今却替他说话道:"养伤多日,汀予定是在家闷久了,想出去透透气,以唤,你再不答应,还不定他嘴里能冒出什么新鲜说法呢!" "对啊,以唤,若我把知否搬出来,你还能说个'不'字么? "周汀予嘚瑟说完,又向他承诺道,"以唤,我保证这回就出去逛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何以唤拗不过他,只得答应了。 见状,周汀予眉飞色舞,喜出望外,为尽地主之谊,不忘问安雁道:"小雁,要不要推着你的陆今哥哥,一起去清风自来尝尝鲜啊?" 小女孩自然不会拒绝。 半刻钟后,整个国舅府就空了。而周成旭阵道内打完坐,破天荒去了儿子的小院,打算喊饭,可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心里空空地想着,儿子也不知随了谁,脱兔性子,伤好一点,整个人就闲不住了。 清风自来…… 果不其然,安止步溺在玉露琼浆里,两颊微红,醉得七荤八素。 梨棠和八蛋却没有如周汀予预料的那样与旁人起冲突,而是纠结了老半天,如何把醉生梦死的安止步雅观地拖回国舅府去。 周汀予来后,是一点也不想表扬他们,只头顶冒问号,道:"你们一个正正经经的女仙,一只几百年的灵龟,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纠结这种问题,认真的吗??" 继而,八蛋与梨棠统一阵线,道:"我们不是越活越回去,只是比较接地气。" 第93章 陪葬1 "……"周汀予扶额,"那二位,你们纠结这么久,有结果了没?" 八蛋笑了一下,没脸没皮道:"大家都来了这,我俩还用想怎么把安老头运回去么?反正又到饭点了,我呢,就陪你们再吃一顿。梨棠仙子没有意见吧?" 梨棠果断表示,没有意见。 点了菜,丁丁哐哐换了张大点的桌子,安止步被搬来搬去,搅了好梦,怨气冲天地醒了,"吵吵吵,吵什么呢?! 一个一个那么精神,伤都好透了是么?特别是你,"安止步看向周汀予,"别以为伤口愈合了、不疼了,自己就没事了,冥火伤,伤在里头,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跑出来伤筋动骨,若留下病根,岂不是砸了我老头子的招牌?" 闻言,周汀予连连赔笑。"不敢不敢,我这有分寸着呢!" 安止步白了他一眼,又喝口酒平缓心情,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是不省心的。" 安雁不乐意了,"爷爷,我和他们可不一样,陆今哥哥也是,您不能混淆了。" 其实安止步心里一直挺不是滋味的。孙女喜欢陆今无法自拔,可陆今又已为人夫,这合也不是,拆也不是,不上不下卡着,作为爷爷,安止步确有些着急。 囫囵孙女几句便换了个话题,道:"你们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了,趁着今日闲暇,要不把受伤的来龙去脉给我说说?" 听言,周汀予下意识看了眼陆今,笑着回话道,"其实也没什么。 无非是有人追捧仙道,走错了路而已。我作为当归仙首的转世,难免会被人虎视眈眈。说回来,也是我这身份,害得大家一起倒霉。不过,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就好……"安止步砸嘴,叩了叩桌子,好似咽下了后半句话。 "汀予,"陆今空亮的声音想起,"其实你不用为了我,对我爹做任何掩饰的,时禄侯与黎黔沆瀣一气,谋逆不轨的事早就出了告示,满城皆知。时禄侯府声名狼藉,为全琼之所唾骂,安老先生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周汀予:"可是这和你没关系啊……陆今,你别放在心上。" 陆今笑了笑,"我知道你们都不会迁怒于我。但现在,我爹不知所踪,若他还不肯罢休,酝酿了更恐怖的计划,卷土重来,相遥又为他所操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相遥。想到这,周汀予也不由叹息了一声。陆炀卷土重来不怕,若他以相遥为盾,自己这边有所忌惮,情况就会变得棘手很多。 于是看向安止步,愁眉问道:"安爷爷,要解蚀心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安止步顿了顿,似在思考,摇头道:"没有更有效的法子了。蚀心一脉来自西域,真想不到,琼之也有行家里手存在。" 周汀予解释道:"早年,西域与大成有过不和,时禄侯出征西域,该是那时候学会的蚀心术。" 闻言,安止步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 此时,菜肴陆续被端上桌,八蛋饿鬼投胎一般敲了敲碗,道:"有道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相遥公主吉人天相,我们与其在这瞎担心,还不如早点吃饱,早点回家。大家都出来了,留相遥公主一个人在家多不好。" 深觉八蛋此言在理,这些人便三俩下解决了桌上的菜,想着天黑前,赶回国舅府。 可总有人一语成谶,隐患这种东西,若不彻底杀灭,迟早会现于眼前—— 从清风自来出来,一行人尚未到达国舅府,一个人冷不迭地出现在视线里。 "陈夕!?"周汀予一激动,上前了两步。 陈夕脸上有伤,伤得不轻。 何以唤下意识挡到了周汀予前面,问陈夕道:"你来干嘛?" 陈夕还未说话,安止步却瞟见他的伤况,皱了皱眉,盖棺定论道:"这个人被鬼魂伤了,琼之哪来那么多鬼魂?" 陈夕却略过安止步,对何以唤道:"何公子,我是来谈条件的。" 闻言,何以唤睨了他一眼。 陈夕兀自说下去:"何公子,你肯定知道,抽魂术除了男女人魂各三,还需鬼魂无数。 我就是被鬼魂伤的。少了人魂,又没有仙魂替补,抽魂术无法修炼,这些鬼魂自然也被闲置。陆炀已经疯了,他说他要用这些鬼魂毁了琼之。今晚,他就要来了。" 话音刚落,周汀予瞳孔骤缩,几乎是一阵风跑回了国舅府,打开相遥房门一看—— 果真,相遥已经不在了!! 其余的人也跟了回来,包括陈夕。 陈夕:"看吧,陆炀已经召唤走一个人了。" 何以唤声音冷淡,对陈夕道:"你要谈什么条件?" "陆炀的鬼魂有一部分是我亲手收来的,我知道这些鬼魂的软肋在哪,我可以帮你们治服他们。 虽然你何以唤可能看不上这点微薄之力,但陆炀有鬼魂无数,任你再神通广大,整个琼之城啊,管得过来么?" "直接说你要什么。"何以唤无心与他玩弄字眼。 陈夕:"我母亲还在你的匣子里。" 闻言,何以唤变出锁四方,倏一下,四方开合,流光溢彩,一个沉睡的女人现了出来。 "这不是匣子。"周汀予纠正陈夕道,"你母亲还你,不是我们答应了你的条件,而是感谢你冒险来通知我们,今晚会有变故。 陈夕,说实话吧,在莱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人不坏,只是为陆炀所摆布。 你帮助我们治服鬼魂,也不应该是为了完成条件,若我们发出邀请,我希望你能真心实意地加入我们。" 周汀予突然抛出橄榄枝,陈夕心头一惊,愣了三秒。 见状,陆今道:"陈夕,虽然那是我们的父亲,但我们却不能不分是非对错,而一味遵从。 他做错了,我们能补偿的,也只有不让更多人因他受伤。你娘一定也希望你早日走上正途。" "嗯。"陈夕下决心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周汀予欣慰笑了笑。眼前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他也乐得轻松。 陆炀要毁了琼之城,要城内千万百姓无辜丧命,周汀予自然不会让他如愿。 好在提前得知陆炀阴谋,琼之城尚有时间设防。转而,周汀予找人叫来了周成旭,人齐了,便安排道:"爹,您这就进宫,通知皇上,命令全城百姓速速归家,熄灯紧闭门窗,鬼魂喜食人体内精力,这一夜,所有百姓一定不能出门。 梨棠,你和陈夕一起,若城内有鬼魂出没,就地正法,千万不要留隐患。陈夕,你知道陆炀在哪吗?" 陈夕:"就在祭台附近。" "那好,以唤,我们就去祭台等着陆炀。"旋即,周汀予又对上陆今,道,"陆今,你就和安爷爷安雁守在国舅府吧,外面的事,我们都会解决的。" 陆今没有反驳些什么,只一双眼含了水一般望向他,像是在奢求,又像是有些无奈。 周汀予懂他的意思,承诺道:"放心吧,若非无计可施,我和以唤都不会伤陆炀的。" 陆今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想争取和他们一起去祭台,可是自己现在坐在轮椅上,行动尚且需要人推,形同残废,去了,除了徒增烦恼、碍手碍脚,还能干什么呢? "那我呢??"八蛋突然冒了出来。 何以唤看了看他,打了个响指,空中突地炸开一团银白色的烟火。 那是无界堂独有的信号。"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但八蛋,你最好还是去一趟忘川,叫齐徨带些人来琼之支援。 皇城的守卫再精良,也敌不过鬼魂作祟,堂里若来了人,城里的百姓也安全一些。" "好。"八蛋满口答应,片刻也不耽搁,扭头就去了忘川。 转而,何以唤又对周汀予道:"汀予,你和陆今一起呆府里。安老先生说了,冥火伤内,不能伤筋动骨。若你去了,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自然,要周汀予蹲家里等结果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就是这样,关键时候歪道理也能说得正气凛然,不容置喙—— "以唤,你这是要抛下我一个人去找陆炀么?之前不还说要同我寸步不离的么?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是更担心我会有闪失的么?" "我……"何以唤果不其然地语塞了。 周汀予得意一笑,道:"别我了,今夜还有得忙呢。" 所有人都踌躇满志,这一次,不是去牺牲,是真真正正地去战斗。 天渐渐黑了,圆月爬上或疏或密的枝头,琼之城万家灯火尽数熄灭,唯月色给城郭镀了一层皎白的光。 周汀予遥看溶溶月色,希望,这是自己遁世前的最后一场纷争。 …… 周汀予和何以唤去了祭台。 中途就碰上目眦尽裂的陆炀尤似鬼魂,出现在自己面前。 周汀予知道,一个人,修炼不果也是极其容易走火入魔的,特别是陆炀,与无数鬼魂同谋,更是容易将自己陷入无底深渊。 数日前,陆炀还是衣冠楚楚的时禄侯,而现下,他整个人已经不像个人了,长发尽散,眼瞳腥红,脖颈上筋脉暴起,青紫相接,与鬼魂厮混多日,面容苍诡,衣着也是松乱破烂的。乍一眼看过去,若说这是个多年厉鬼,也不失贴切。 第94章 陪葬2 看见周汀予和何以唤,陆炀既兴奋又狂躁,直接咆哮道:"你们还敢来!你们毁了我的抽魂术,我升不了仙,反而坠入魔道,变得不人不鬼! 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的错,我要整个琼之城,所有人,活的死的,都给我陪葬!!" 周汀予不齿:"陆炀,你清醒一点!没有人毁了你的抽魂术,抽魂术本来就是禁术,你修炼它本来就没有好结果,是你执迷不悟,才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陆炀尖锐刻薄:"不可能!就是你!周汀予,要不是你们在莱胡管东管西,阻碍我得到那些人的魂魄,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都是你,都是你们!你们才是罪魁祸首!" "陆炀!"周汀予闻言,也开始愤怒,"你真对不起陆今为你求情! 我们出来之前,陆今还在为你讲话,希望我们不伤害你,你知道吗?!你一直对陆今很好,他不希望你一错再错了!为何泥还不肯罢休!" "啊啊啊!"听到"陆今"二字,陆今像是触到致命点,变得更加狂暴不堪,咬牙切齿道:"你别提陆今!我本以为他是我的儿子,他会站在我这边! 可是呢?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我!周汀予,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为何要一直向着你!这样不公平!不公平!!" "陆炀,无论如何,你要琼之给你陪葬,我们不会让你得逞的!" 周汀予感觉陆炀已经神智不清了,脑子里捯饬来去也就那两套说辞。 无非是自己尝了恶果,心头怨恨,将过错怪罪给别人,为自己的罪恶强行圆谎后,求一个继续为非作歹的心理慰藉罢了。 但这世间总有清醒的人存在。既然为恶者看着自己长大的时禄侯,周汀予便选择多担待一些。 与此同时,陆炀身后的鬼魂齐齐出动,如泻如瀑一般涌来,来势之汹,惊得月光都颤动了三分。鬼魂没有实形,像稠密的浆泥,染苍染黄,较之恶灵,更为棘手。 何以唤挥动慎终,一手砍倒一个,击退一双。周汀予藏在他身后,鬼魂穿梭间不忘极力寻找相遥的身影,还算安然无恙。 可是,就如陈夕所言,鬼魂太多了,多得数不过来,更别提杀光杀尽。 何以唤再强大,一时之间,也对付不了这么多鬼魂! 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一下从鬼群中蹿了出来,周汀予心头一惊,那是相遥!! 相遥是陆炀的杀手锏,他要她取了周汀予的性命。而被操控的相遥混在鬼群中间,兽性大发,把周汀予当做诱人的猎物,直勾勾就冲了过来—— "相遥姐姐!"周汀予虽心知肚明,相遥不会有所反应,但还是不禁喊了一声。 眼看相遥越来越近了,何以唤一面驱退鬼魂,一面护牢周汀予。 他不能伤了相遥,也不能让相遥伤了周汀予,进退为难之际,腾身一跃,抱着周汀予飞到另一边,想着,远离相遥一分,就安全一分。 可不料,底下的相遥并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呆滞了几秒后,冲开鬼群,径直去了陆炀身边。周汀予纳闷,搞不懂陆炀在耍什么花样,继而,他往相遥那边看过去—— "不!"几乎是心头一震,下意识就喊了出来。 他看见相遥拿了一柄尖锐的长剑,正准备对着脖子抹!想也没想,他就脱开何以唤,兀自飞速冲去了相遥那边,咣一下打掉了她手里的长剑。 可长剑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也真切感觉到体内血气一涌,腥热浓郁的气息从胸腔漫至口腔,转而,一口鲜血冲出齿关,不住吐了出来—— 周汀予只顾着阻止相遥自谥,却忘了陆炀近在咫尺,偷袭起来极为容易。继而,这一掌用了十分力,毫不偏倚地落在了自己背上。 所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眨眼的工夫,何以唤赶到,却只能看着周汀予又一次倒在自己怀里—— 无耻…… 何以唤彻底怒了。 陪葬…… 若周汀予又闪失,他也要所有人陪葬。 旋即,怒气席卷大片鬼魂,哗一下燃起漫天大火,慎终像是烧红了,与他的衣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有些事,何以唤想留些余地,却无奈旁人得寸进尺。 知否曾说,太心软是成不了事的。这一次,他不想放过任何人了。 与此同时,夜空中炸开一团银白色的烟火,是八蛋从无界堂带人回来了。 何以唤缓缓将视线挪到陆炀身上,陆炀并不逃,而是沉浸在不知所以的喜悦里,发疯一般地狂笑着,嘴里念念有词,道:"周汀予快死了!当归仙首快死了!!哈哈哈!!" 何以唤敛了敛目,双手只需一个抬落,陆炀就会挫骨扬灰。 可这时,周汀予忽然握住何以唤的手腕,牵强地勾起嘴角,道:"以唤,别伤他。我答应陆今了,不会伤他。" "可他伤了你。"何以唤道。 周汀予摇头,道:"他已经疯了。不做数的。我们不能言而无信。把他带回去,交给陆今,他们一家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 何以唤微微蹙眉,"若他再伤你怎么办?" "以唤,我们牵绊太多了。对陆今言而有信是一方面,相遥姐姐是另一方面。你想过没?若陆炀死了,相遥姐姐这辈子就不可能重归自由了。" 说完,他看了眼不远处呆滞无神的相遥,"以唤,我最近受的伤太多了,今天这点算不上什么,回去休息休息,叫安爷爷开几副药,就没事了。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闻言,何以唤攥了攥拳头,飞快裹过陆炀和相遥,收进了锁四方。后头,漫天大火燃烧鬼魂,他抱着周汀予回了国舅府。 袭击琼之城的鬼魂数量不少,全城百姓人心惶惶,陈夕梨棠、八蛋齐徨带着守兵与恶灵一夜巡逻,搜查每个犄角旮旯,丝毫不敢懈怠。 国舅府人不多。陆今,安雁,安止步,以及从皇宫赶回的周成旭,焦急等待的同时,也将后事如何,预估了千万遍。 可看见嘴角攒血的周汀予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不由地怔了一怔。 可没有人七嘴八舌,他们自觉空出位,安止步作为大夫,理所当然地站到最前,查看起了周汀予的伤情。 何以唤问:"怎么样?" 安止步抿了抿嘴,眉心的皱褶深了几分,"伤是小伤……只是……" "只是什么?"何以唤急问。众人屏息听言。 安止步犹豫了一会,还是道:"伤虽小,却好像冲破了他体内的毒障……之前医治冥火伤的时候,我就探寻到有东西藏在了他体内,当时以为是仙首与常人的不同,现在想来,这东西应该是毒秽。他之前中过毒你们没人知道吗??" "中毒?"何以唤瞳孔骤缩,猛一下想起忘川那条千年巨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与众人解释,周汀予很可能是在忘川中了剧毒。 周汀予奄奄一息,却没心没肺笑了笑,声音虚弱道:"原来是那条巨蛇的血有毒啊……其实我也没被蛇咬,就是当时扎它太多次了,蛇血溅到了身上,哎,谁知道一不小心就感染了……" 闻言,安止步顿了顿,道,"哎,蛇血渗入皮肉,蛇毒要日积月累才会见效,汀予是仙首转世,这蛇毒本可以为他所溶解。 但冥火之后伤上加伤,中的这一掌恰恰促进了血气流动,若非如此,汀予的毒障也不会破……" "那有解吗?"陆今急迫地问。 安止步摇了摇头。 造化弄人…… 周汀予一字一句听在耳里,自嘲般,又无奈地笑了笑。他不禁看向何以唤,何以唤整个人像是僵了傻了,愣愣地回以目光。 "大家都没事吧?"周汀予突地问众人。 众人缄默,整片空气像是窒息。 周汀予:"琼之城也没事吧?我们事先设了防,城内无人死伤吧?" 众人低下眸子,淡淡点了点头。 "真好。"周汀予说完,又看向陆今,道:"陆今,我将你爹带回来了。皇上削了他的职,全城通缉,我想还是把他带回来,交给你,比较放心。" 陆今:"他在哪?" "进门时候交给薛平海了,"周汀予道,"你去找薛平海就可以。" 话音刚落,陆今兀自转动车轮去找薛平海,见状,安雁想上前帮他,却被他果断拒绝了。 陆今并不习惯双脚不能着地的生活,使用起轮椅也并不熟练。 不知为何,周汀予从他的执拗离开的背影中,读出的,不是对父亲的怒意,而是一种还债的坚决。 挪回视线的时候,周汀予问安止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安止步告诉他,最多还有三天。 三天干些什么才不算虚度呢?周汀予扬起声调又问,问的时候似乎在期待接下来的每一秒。 何以唤说,他想和他回当归山,回竹屋,看看屋侧的翠竹是不是长高了,黄泥糊的墙有没有被雨水冲烂。他说,他想和他去遁世,桃花源也好栗子林也罢,只要能和他一起。 周汀予笑了笑,安抚绷着一张脸,以求不露愁色的何以唤道,我一定会在的,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当归山。 告别前的每一秒,应该更加珍惜才行啊。何以唤…… 这三天,你不要想着如何救我,要同寸步不离才行啊。 周汀予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是不给机会他去寻什么损己利人的速效偏方。若非要有一个人丧命,一如当初,他希望自己的以唤,可以好好地活着。 第95章 了结 夜深了,众人强压伤痛,退出房间,留周汀予和何以唤二人世界。 安止步拍了拍安雁的背,嘱咐她早些睡后,便径直去找陆今了。 陆炀和相遥被薛平海安置在一个空房间内,两人都呈昏厥状态,而一旁的陆今审视着他们,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安止步走了进去。平日里的安止步总是醉醺醺的。这一次,他却异常清醒且严肃,问陆今道:"不打算把你爹叫醒吗?" 陆今手扣着轮椅,摇了摇头,道:"叫不醒了。" "就让他一直这样昏迷下去吗?" 陆今还是摇头,语调平淡道:"我劝过他,也求过他,不要一错再错了,可他呢,因果轮回,还是害了汀予的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日我自会处理。" "那她呢?"安止步看向相遥,"这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陆今也将视线挪去相遥处,轻叹了一口气,陈述道:"陆炀改邪归正,解了相遥的蚀心术,明日她就会醒来。" "可她醒来还能看见你吗?"安止步局促问。 陆今笑了笑,"你就跟她说,我是重伤不治,才死了的。" "也这么跟周汀予讲吗?" 陆今:"不必了。你什么也无需讲,汀予不会信的。" 安止步:"你真的决定了吗?用自己的命来净化周汀予体内的毒秽。" "这需要决定吗?"陆今开朗地笑了笑,"我这条命不就是他留下的吗?巫神,你糊涂了,举天之下,不是只有你知道我是山灵么?" 安止步哑口无言。 陆今又道:"当初在北地,你为我疗伤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山灵了么? 你之所以不揭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解了安雁身上的禁术吗? 安雁是西域的灵童,是群山的祭品,命格里无法长大,而我是西域的山灵,只有我知道,如何破了她的禁术。" "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雁儿不长大,就会少很多烦恼。 只是陆今,且不说雁儿那样喜欢你,以命抵命的做法,周汀予也一定不赞同。" 陆今直视他,硬声道:"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安止步无奈低下头。 "明早之前这一切必须都做出了结。我太累了,不想拖了。"陆今无力道。"巫神,帮我最后一个忙,我要单独见何以唤。" …… 一炷香后,安止步把何以唤带到了陆今处,便退了出去。 何以唤一见陆炀,皱了皱眉,神色很是嗔怒,像是下一秒就恨不得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陆今语调声音低低地,对他道:"以唤,真的抱歉,给你,给汀予,带来那么多痛苦。" 何以唤看向陆今,叹气道:"这不干你的事。汀予不怪你,我也不怪。" "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也无憾了。想来,我出身时禄侯府,结识国舅之子,做了琼之城二十余年'天下无双'的少年,又迎娶相遥公主成了驸马。 若非生父误入歧途,这辈子过的,真真羡煞旁人。"陆今眼神放空,好像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如今报应不爽。我也罪有应得。" 何以唤听出端倪,疑惑看向陆今。 陆今转动车轮,离何以唤近了一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语调跳跃道:"……小老弟,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闻言,何以唤瞳孔骤缩,大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山灵!" 陆今点头:"对。我就是山灵,我没死。可若非山灵肆无忌惮,知否就不会死,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以唤,你是不是恨透了我?恨我当初骗你解开封印,害得知否不得不命丧当归,恨我现在现在有个这样的父亲,阴差阳错又害了汀予的命。" 闻言,何以唤心乱如麻,五味杂陈,偏过头去不看他。如果山灵还暴戾如初,自己必当斩之而后快。 但现在,陆今是汀予的朋友,是他口里是个很好的人,自己如何下得去手? 陆今:"因果在我,你应该恨我的。放心吧,我不会让汀予出事的。明早你们不用着急去当归山,你们一定还有长长的将来。" "陆今,你能救他!?"何以唤惊诧。 陆今笑笑,"陆今救不了他,能救他的是山灵。以唤,我不奢求任何一个人的原谅。 只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永远别告诉汀予,我就是山灵。陆今明净无双,山灵污秽不堪,我不想坏了他对我的好印象。" "你要如何救他?"何以唤问。 陆今:"很简单,把他给山灵的一切还给他。" 何以唤错愕。 "我没死,是当初知否给我留了一条命,现在我把这条命还给他,虽然还是亏欠,但我只有这条命了。 "陆今顿了顿,抬起眼眸,盈亮亮的,"以唤,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若没有我,这一切都应该是很好的。" 何以唤还是偏过头去,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 二人缄默,空气停滞了一会,何以唤想通一般转过头来,轻声道:"算了。" 算了。过去了几百年的事,师父肯定早就释怀了,自己也不该逡巡其中。 闻言,陆今欣然笑了笑,道:"以唤,我才是该赎罪的那个,死得其所,我很快乐。如果事后汀予问起我来,你也这样告诉他。" 何以唤表情沉重,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今还以微笑,长长呼了一口气,解脱一般轻松道:"人世漂浮了这么久,我当过清贫困苦的人,身残脑钝的人,富贵荣华的人,我当过各种人…… 然而发现,生而为人,就是无尽的折磨。现在想想,终于是快熬到头了。" "即使折磨,这么多年,你还是坚持下来了。" "对啊。你也坚持下来了。"陆今道,"小老弟,不管你信不信,那年在当归顶之顶,与你结交,不尽是相骗,我也有过真心。" "那年在顶之顶,明明是我们的过错,却叫师父一人承担了下来。" "所以啊,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一次我来承担,下一次若再生变故,以唤,就该轮到你承担了。" 何以唤点了点头。 陆今叹息,道:"被镇压在当归山的那几万年太孤独了。以唤,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走后,你能不能托人送送我?我想回西域,我已经几万年没回去过了。" "好。"何以唤笃定答应他。 陆今:"那你快回去吧,安止步给汀予下了些安神的药,这会他应该睡着了。相信我,明日,一切都会变好的。" …… 何以唤离开后,房内,烛光黯淡,陆今默默解了相遥的蚀心术,又盯着陆炀看了许久,整个人一动不动,愣愣地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世,陆炀待他是极好的,特别是得知陆炀待自己与待陈夕的差距以后。 可是这又如何呢?命运到底是吐出一副副冷冷的骸骨,掩埋了之前所有的痕迹。所谓功过相抵,也是不可能的。 有罪就必须偿还。谁也逃不掉。 次日,东方刚露鱼肚白。陆今不知以何种方法,把人高马大的陆炀拖到了金銮殿外。 殿外有数百层石阶,平常人爬起来都气喘吁吁。陆今腿尚未复原,却走下轮椅,颤颤巍巍一个台阶一叩首,带着生父陆炀,向全天下请罪。 不时,前来早朝的官员见状,大多都是看热闹一般,看着时禄侯府门楣不再,时禄侯父子沦落至此,心底或嗟叹或嘲讽。 也有昔日户部同僚,热着心肠搀扶规劝陆今,走上去就行,不必一步一叩首。可陆今却告诉他们,自己是来请罪的,若这点诚意都没有,如何能行。 继而,踏进金銮殿的那刹,陆今额头已然破烂,四肢也是极度疲乏。 他轰一下,跪倒在殿前,道,罪臣陆今,特带着家父陆炀,听候皇上发落。 殿下寂然。文臣武将叹其胆量,心头一怔。 陆炀自会依国法处死。而皇上赞陆今大义灭亲,奉上叛贼,只罢黜了他的官职,不再惩罚其他。 众人早朝,陆今拖着步子走出金銮殿,站在旷廖肃穆的殿外空地上,抬起头,头顶碧空如洗。清晨有风,刮乱他衣襟与额发,整个格调苍远孤凉。 总归会死,把命归还知否。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他是山灵,当初知否没选择杀死的山灵。知否是他与生俱来的加油,死死生生,换多少皮囊都不会忘。 曾经,山灵也呐喊过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当归仙首要留自己苟延残喘,为什么不在自己为非作歹的时候,果断将自己挫骨扬灰,为什么要将这份慈悲浪费一个恶徒身上。 可世代苟活,作为凡人的山灵尝遍人间嬉笑怒骂,也开始成长,并且感动于善记恨于恶。 他开始比任何人都像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做一个人。 他感悟了当初当归仙首留他一命的意义,不是羞辱而是给机会洗心革面从头再来。茫茫人间,他便想寻找转世的当归仙首,跟他说一声感谢。 生了死,死了生,带着记忆走了无数次奈何桥。终于,这一世,作为陆今,他遇见了周汀予。 可周汀予,不喜修仙,又觉得陆今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好人。 所以,山灵咽下了那声感谢,连带自己的身份一齐埋进土里。他想就这样,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其实,这一世并不折磨,这一世他还未报恩,一点也不想死。 怪只怪造化弄人,身处繁华之城,却百无聊赖想念起压自己几万年的当归山。 因果无非如此,只叹,一去又归,万事难回头。 第96章 当归(终) 陆今回了国舅府以后,一言不发,直接去了周汀予处。 周汀予还没醒。何以唤看向陆今,神色里好像有几分恻隐。 陆今摸了摸额头的伤,对何以唤道:"这副皮囊已是毁了。以唤,我想借你一把火。死后,直接将我烧了吧,倒也算干净。" 闻言,何以唤犹豫了一会,眉头微皱,道:"陆今,若救汀予需要魂魄,我也有。" 陆今摇头,笑道:"魂魄是个好东西,但要解汀予的毒秽,魂魄没用。当初知否给我的是万山生气,只有万山生气才能净化毒秽。" 何以唤无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即使是生离死别之际,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总希望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陆今不死,周汀予也可恢复如初。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听陆今踌躇着道:"以唤,还是这样吧,将我的骨灰带一些去故土西域,埋一些在琼之城,剩下的全从当归山顶洒下。 如此一来,我即可回家又可时常同你们在一起。"顿了顿,陆今郑重其事,道,"以唤,你和汀予一定要好好的。" 何以唤答应他,"好。" "好",这也是他对山灵、对陆今说的最后一个字。 继而,陆今将万山生气悉数渡给周汀予,自己恍一下,形容枯槁,肌骨如柴,仿若油尽灯枯。 他慢慢闭上眼睛,嘴角攒着一丝笑意。 他说,这副皮囊已是毁了。 他说,他才是该赎罪的那个,死得其所,他很快乐。 何以唤不由得眼眶发酸,却终是扬起一把温暖的火,覆了上去。 当初在当归山顶,他唤他一声小老弟,陪他走过一段单薄无依的岁月。如今,他希望,他能走得安详。 火势没有惊动任何人,便默默消了,何以唤找出三个白玉瓶子,瓶身尘埃不染,一如生前干干静静的陆今。 骨灰,捧一把回故乡,捧一把留琼之,捧一把散当归。 何以唤依他所愿,分瓶装好后,房内整洁如初,看不出有人来过,更看不出有生命终结于此。 这时,周汀予也醒了。 他问何以唤:"怎么还不动身去当归山?" 何以唤顿了顿,将手里的白玉瓶子全部递给他,道:"汀予,这是陆今,他救了你。" 周汀予拿过冰凉的瓶子,讷讷地看着他,不可置信道:"这是陆今?" 何以唤:"他托我告诉你,他要赎罪,死得其所,他很快乐。" "不是说我的毒没解了吗?"周汀予死死地攥着瓶子,嘴唇发白,眼眶发红。 闻言,何以唤只得捏谎:"安先生后来想到的偏方,陆今说他很想为你做一些事,汀予,你怨我吧,我没拒绝。" "这不干他的事啊……他真的是太傻了……"周汀予闭了闭眼睛,眼角有泪淌下。 何以唤沉默,依旧不知如何言语。 …… 而后,大病初愈的周汀予在自己小院的树荫下挖了一个坑,把一个白玉瓶子轻轻放了进去,盖上泥土,祈祷里头的人逃离俗世,永久安息。 此时,安止步走了过来,他身后是安雁与已然清醒的相遥,相遥很憔悴。 一来就难堪重负般,跪倒在树荫下,不顾礼仪与体面,放声恸哭起来。 周汀予背过身去,陆今没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相遥姐姐,只把另外一个白玉瓶子交给同样泪如雨下的安雁,道:"以唤告诉我,陆今想去西域看看。小雁,你也很久没回过家了吧。你带着陆今,一起回家吧。" 安雁把瓶子捂在怀里,哽咽着道:"好。" 转而周汀予又道:"以唤,我还是想回当归山。为了圆陆今的心愿,我们也该回去。" 何以唤:"是该回去了。" "回当归山修习吧。若自己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也不必惹得陆今丧命。" "你想通了?"何以唤问。 周汀予扯了扯嘴角,"这是我的宿命,不是吗?" "现在就走吗?" 周汀予点头,"带上慎终追远,我们就走吧。" 言罢,周汀予蹲下来与相遥齐高,道:"姐姐,取次花丛懒回顾,陆今不希望你伤心的。" 相遥看了看周汀予,眼里悲惋与愧疚两色杂陈。 周汀予叹了口气,告别道:"姐姐,汀予这就要走了,您在琼之城,一切保重。" 相遥不说话,只愣愣点了点头。 周汀予站起来,眼前眩晕一片,险些跌倒,何以唤扶住他。两人离开了国舅府。 临行前,周成旭嘱咐他们,一定要常回家看看,自己会一直在国舅府等着他们回来。这也是周汀予第一次感受到,来自父亲的眷眷叮咛。 何以唤和周汀予去了当归山,安止步和安雁去了西域,八蛋梨棠得知情况后,自然是跟着何以唤和周汀予一条路往北走。 只不过,何以唤吩咐八蛋带着齐徨等人先回忘川,而梨棠自知周汀予心情低落,除却何以唤,不愿被人打扰,便也先去了忘川。 薛平海作为恶灵,不愿在琼之逗留,恳求齐徨带自己回无界堂。 齐徨问过何以唤,何以唤只说,无界堂早已交给你,凡事你自可一人定夺。 早在陆炀被俘之前,相祈就公文昭告天下,周国舅之子汀予,临危之际,护国救驾,智勇兼全,功劳不赏。 继而,周汀予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北走,城中百姓听到风声,便成群结队站在城门口,为这个当初自己口中风评极差的"纨绔"高歌送行。 该走的人走了,不该走的人也走了,盛夏时分,人群一散,琼之城彻底冷清下来。 …… 当归山顶…… 周汀予身体恢复极快,也努力从丧友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知道,陆今不希望自己终日消沉,可此时此刻正为陆今送葬,他还是避无可避地低了低眸子。而后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便更是伤怀。 "以唤,你问过陆今为什么要来当归山吗?"周汀予扬起骨灰,冷不迭问。 何以唤:"他崇拜当归仙首。" 周汀予闻言,只轻声道,"是啊,这里是当初陆今生闯封印也要进来的地方。崇拜也好其他也罢,一座古来仙山,希望是他好的归宿。" 话音刚落,瓶子里的骨灰也散完了。 当归山,顶之顶,承载了太多东西,周汀予不愿多做停留,便和何以唤回了竹屋。 两侧的翠竹得山体灵气庇佑,虽未成精,倒也是不枯不败,四季常青。屋下糊的黄泥也并没有被雨水冲烂,夹着石块,与当初毫无二致。 一切没变,又好像早已改头换面。 何以唤不再是当初那个闷声不响的孩子,知否不再是当初那个白衣飘决的仙首,二人早已跳出师徒,成了人生伴侣。 周汀予随意坐在竹屋前,感慨道:"世人崇尚修仙,不想人生只有短短数十年,我以前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现在却懂了,人一辈子的光景真的太短了,短到陆炀渴求成仙心生魔障,陆今年仅二十阔别人间。 上辈子,我活了那么多年,孤独也好自在也罢,到底是消磨了数不清的年月才有幸遇见你。 以唤,厮守已是来之不易,我的命又是他人舍命而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活得长一些,更长一些,好好与你长相厮守,才不辜负陆今的付出。" "那就从今天开始,我当师父,你当徒弟。"何以唤一本正经道。 闻言,周汀予理都不理他,兀自推开竹门,走进书房,见何以唤跟了上来,便拿起最外面那本《人间遗事》亮在对方面前,笑了笑道:"听说这本书很有趣,那我们就从这本书开始看起吧。" 何以唤拿过书册,物是人非,说不来是什么心情。想来,若非这本《人间遗事》,自己就不会想着去山顶吸纳灵气,就不会遇见山灵,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何为因何为果,又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谁的责任,山灵终究是死了,那些想回来的人也回不来了。 若要让一切值得,他还是应当那些抛却乱如麻的愁绪,开开心心与周汀予,过好接下来的每分每秒。 毕竟,说到底,自己是何其幸运,比任何人都幸运,可以拥有一个圆满幸福的结局。 …… 周汀予在竹屋正儿八经盘腿修炼了不到两个月,果不其然,就腻了。 当初的信誓旦旦全部抛之脑后,每天变着法山里闲逛,打遍了山中的野鸡野鸭野兔子,还是觉得不太过瘾。 几百年过去,当归山不再镇压山灵,当归仙首没了不得不承担的使命,变成琼之城游手好闲的热闹公子,自然是过不惯山中寂寥清淡的日子。 于是,他拉着何以唤去忘川,去大鬼小鬼看护的栗子林,恰逢栗子成熟之际,他叫何以唤在栗子树下捧着个大筐子,自己麻溜爬上树,大手套一颗接一颗丢进何以唤的筐里,一个下午跳遍了栗子林,筐里也是大丰收。 继而当夜,忘川家家户户都有幸尝到了堂主大人出品的栗粉糕。 可栗子还是有多。周汀予包了一些,打算送去琼之给周成旭、相遥尝尝。临行前,他问八蛋,要不要一块去琼之? 八蛋却深明大义一般,道,齐徨一个人在忘川忙不过来,自己虽想跟着,但不能弃齐徨于不顾。 忘川水土好,人也好看,梨棠便打算在这"养老"。而听见八蛋选择不当跟屁虫,不禁笑了笑,夸八蛋开了窍同时也祝周汀予和何以唤一路顺风。 …… 琼之城…… 国舅府还是老样子,只父亲周成旭看见周汀予后,竟是眉目和蔼,嘘寒问暖,惹得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可没来得及放下新鲜的栗子,何以唤就被岳父大人拉去修复阵道,好一阵忙活。周汀予在旁边托腮等了两个时辰,老爹才肯把何以唤放回自己这。 相遥不在公主府,也不在皇宫。周成旭告诉周汀予,他走后不久,相遥就去了城郊的尼姑庵,常伴青灯,削发为尼。 周汀予闻言,便和何以唤去了庵寺,想看一看自己的姐姐现在过得怎么样。 庵内,相遥捻着一挂佛珠,浅灰衣衫,持斋把素,又清减了不少。看见周汀予,并没有太大的表情,只轻轻笑了笑,道:"你来了。" 周汀予有几分不忍,"姐姐,你这是何苦?" 相遥停下手里得动作,对着面前的佛像双手合十,虔诚躬拜,起身时,她看向周汀予和何以唤,道:"贫尼在这庵堂清修,一可为亡人超度,二可为罪孽洗白,三可为大成祈福。终日看着素寡清贫,实则分外忙碌。汀予,你说我何乐而不为呢?" 周汀予:"姐姐,过去失去的无法挽回,我只是希望您能真正解脱。" 闻言,相遥却摆了摆手,道:"施主请回吧。遁入空门,还你请放心,贫尼自知如何解脱。" 说完,她便离开了周汀予的视线。 周汀予想追,却被何以唤拉住,何以唤摇了摇头,道:"汀予,不必强求了。痛失所爱,于公主而言,这清宁的庵寺该是最好的疗伤地。" 周汀予又往相遥消失的地方看了几秒,释怀般轻声叹息,离开了尼姑庵。 走在琼之城大小街道上,周汀予福至心灵,问何以唤道:"以唤,你有想过我们将来要干什么吗?" 何以唤宠溺道:"干什么都好。" "你这太笼统了。"周汀予扁扁嘴,又装模作样道,"哎,想来,你的技能除了放火烧宅子,只剩做栗粉糕了。" "那要不,我们经营一家卖栗粉糕的铺子?" 听言,周汀予连忙摇头,"那不行。除非我乐意,不然你的栗粉糕只能做给我吃……哎,又不能一直这样闲散下去,总得找些事做才好……" "回当归山修仙吧。"何以唤冷不迭道,"也算是重操旧业。" "……啊?我不已经修了两个月了吗?"周汀予闻言,苦瓜脸。 何以唤见状,笑了笑,拿出追远镜,哗一下,镜面幻映着苍穹下数不尽的大好风光,江南烟雨朦胧,塞北长河落日,关西风情万种。 他道:"汀予,你知道吗?第一次读《人间遗事》之时,我便想同你游览世间名山大川。 如今,若你不知道将来要干些什么,便只需与我一起,踏遍每一寸山河,赏遍每一处风景。你愿意吗?" 闻言,周汀予却挑了挑眉,不着四六道:"若我看风景看累了,你负责背我不回来?" 何以唤摇了摇头。 周汀予一听,有板有眼刚想批评教育他,他却不慌不忙道:"背你看不见你的脸,我抱你。" "……那也行吧。"周汀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可旋即又问,"第一站去哪?" "第一站不去哪。" "嗯?"周汀予诧异。 "你忘了,你早就说要带我看遍琼之城的美景,所以这第一站就是琼之。" 说来也是,之前琐事繁多,还未带何以唤赏遍琼之。想罢,周汀予便兴致满满地点了点头,猝不及防拉着何以唤往前走。 边走边道:"既然如此,就先去清风自来,喝几坛子酒,醉了再说!" 何以唤笑了笑,跟着他一起往前。 世事流转,当归则归。 身前是铺满鲜花的康庄道,身后是繁华依旧的琼之城。在清风自来的两人,又哪里舍得不醉呢?